《月悬烟江》 第1章 知县毙命 十五的圆月悬于树梢。 月影笼罩的江边,两个瘦小的身影奔跑在这静谧的夜空之下。 “快点!又是十五,庙里肯定又供了好多吃的!” 跑在前面的人影朝身后的同伴招手。 “哥,别人都不来这江边的庙里乞食。我们也不要去了。我怕……” “怕什么!我们都来过多少次,还不是好端端的,有什么好怕?我们是无家可归缺衣少穿的乞儿,龙王爷也会可怜我们的。跟我走,没事!” 这是两个小乞丐。 前面的那个停步回头扯住刚追上来的同伴,一齐朝前方不远处的石庙奔去。 这座石庙不大,占地也就是普通人家的两间房,就近采河石垒砌而成。两块陈旧的原色木板做门,门口旁侧立着一块石碑。 斑驳的石碑上,“龙王庙”三个字的刻痕在清凉的月色之中越发显得深邃沧桑。 两个乞儿越过石碑,上前推开庙门。 “快!” 胆子大点的乞丐,一脚跨过门槛,熟门熟路地朝供桌的位置跑去。 “啊呀!” 这小乞丐的手还没来得及探到供桌,却脚下一不留神,先被什么绊到,直接一个跟头栽了下去。 “哥……哥……” 跟在后面的小乞丐杵在门口,瞪大眼睛,一动不敢动地盯着前面那乞丐的身下,嘴角忍不住地抽搐,“哥……下……下面……” 下面? 那乞丐觉得自己身下好像被什么东西撑住,才没有摔个脸啃地。两手撑着那东西,上身本能跟着一抬,紧接着一声惊叫破喉而出。 “啊——” 那乞丐翻身滚到一旁。 失去了遮挡,月光从敞开的庙门倾入,越过僵立在门口的那小乞丐的头顶,似水一般洒落在那东西上……那是一个人。 一个身上看来倒是干净,一边脸却挂着血,好似戴了半张血面具的男人,仰面横躺在供桌前。 “这……这……那……”门口的小乞丐颤颤巍巍地指着那男人的双脚,一时说不出半句话。 那双脚上穿着一双绣花鞋! 脚大鞋小,鞋子只能套在男人的脚尖上,好似两张低俯啃咬的口…… 跌坐在这个男人身旁的乞丐定了定神,干咽了口唾沫,伸长脖子,壮起胆子朝此人的脸上多瞅了两眼,“这人好像……好像……新来的知县大人……施粥的时候见……见过……” …… 大宋乾道六年,四月十五,夜。 新任不过数月的汀州府上杭知县邓毅,被两个偷吃供品的小乞丐发现死于上杭县境汀江畔龙王庙内。 …… 不到五更时分,小乞丐跌跌撞撞地跑到县衙报案。 急忙扒拉起衣裳,拖着发软的双腿,在后厅转了一圈的县衙主簿张州珉,一边让人去传唤仵作,一边带着衙差慌慌张张地赶往龙王庙。 姜落落是上杭县仅有的两名仵作之一,另一名仵作是她的师父,经营凶肆的掌柜老戈,而她的名字则是在不久前刚挂在官府名册上。 初次以仵作身份应差的姜落落揣起老戈传给她的旧皮褡裢,随来人离开凶肆。 到龙王庙时,天已开明,庙内依然点着火烛,照的通亮。 姜落落一眼目睹那仰面就地躺在供桌前的人真是邓知县! 看到邓知县涂了半脸血,姜落落心下一个咯噔,喉咙陡然发干,不由地解下腰间葫芦,喝了几口常备的凉茶。 视线也随之上移。 邓知县双脚套着的那双绣花鞋已经被脱下,暂时放在供桌一侧。 是一双粉底,绣着深红色桃花搭配绿叶的鞋子,看样子没什么特别,只是已经发旧。 主簿张州珉似乎并未看到姜落落,焦急的目光直直地冲向门外。 “张主簿。” 姜落落压住心神,收起葫芦,来到张州珉面前,福了个身,“师父身体不适,命我前来验尸。” 张州珉这才收回视线,垂耷着落在姜落落身上,“你?” 死了知县这么大的事,竟然只来了个小丫头? 姜落落明白主簿的心思,“师父昨夜喝多了酒,此时头痛混沌,不宜做事。” 张州珉无奈,眼下事情紧急,只得强忍不满,甩袖催促,“赶紧查验!” 刑房曹书吏已经备好验尸格目。 姜落落快步来到邓知县身边,俯身查看。 …… “死者眼、耳、鼻、舌、口正常,头部、颈部、四肢等各处无表面外伤,腹部无胀气。手心脚心老茧生皱,似曾长时泡过水,松软起皱后,未完全恢复状。” 姜落落打开随身褡裢,取出银针在邓知县鼻口试探。 “未见服毒迹象。” 银针继续在邓知县口中挑拨。 从其口腔内壁挑出一丝绿叶。 “这只是一片菜叶子。”旁边负责填写验尸格目的曹书吏不以为意。 姜落落从褡裢里取出一块白帕,将那丝绿叶抹在帕子上,用银针将卷着的叶子小心拨拉展开。 贴在帕子上的那点深绿,羽状裂片,撕成齿针似得。 “这是什么菜?”姜落落疑惑。 曹书吏提笔记录,“死者口中有菜叶残留。” “身为仵作,连何物都分辨不清!”张州珉沉下脸,“还要我们替你回答不成?” 第2章 大惊小怪 “张主簿息怒。落落只是自行琢磨,在无确定之前不可武断,若草率言语,方是有违仵作一职,误导您的判断。” 在场之人不用看,也知道敢回驳张主簿的,定是处处护着自家外甥女的罗星河。 姜落落的这位做捕头的舅舅,也就只比她大八岁,辈分上虽为甥舅,外人看起来更像是平辈兄妹。 衙门里,谁都知道罗捕头对外甥女百依百顺,呵护如命。别说是主簿,就算知县大人活着,说一句姜落落的不是,罗星河也敢上前讨个一二。 谁让这罗捕头有能耐破获过几起刁钻的案子,身手在众差当中又是最好,甚至得过州府大人夸奖。衙门上下自然对他一向忍让三分。。 “继续验!” 张州珉已被邓知县的死惊的魂飞丧气,不愿在这时节外生枝,再计较其他,忍着怒意呵斥一声。 姜落落也不理会张州珉的数落,将帕子揉成团塞入邓知县口中,在他的口腔深处转了转,又将帕子团抽出来。 帕子上又沾了两片湿软的绿叶。用银针拨拉展开,同样能够看清那叶片是呈羽状裂开一般的样子。 姜落落闻了闻帕子,又打量那两抹湿绿,“似艾草的气味,也像是艾草。” “嗯……是艾草。”罗星河也走过去俯身观察。 临近端午,正是艾草生长之时,市井也不缺艾草团子等吃食。 “这是生草,做熟的草叶不会是这样。” 姜落落将沾着草叶的布团朝张州珉递去,“张主簿请细看,这叶片形态较完整,若是做熟,不会这般平展,更像是遇水打湿的草叶。叶片留于口内,说明草叶入口之后,邓知县并未漱口或者喝水。且又保留至此,说明入口时间不长。” 罗星河道:“我已经将昨夜当值的弟兄都查问过,确定没人见到邓知县离开。衙差小五在戌时给批阅文书的邓知县送了壶热茶后,便回役房休息,是最后见过邓知县之人,当时也并未发觉异常。” “也就是说,邓知县吃下艾草时间可能是在戌时后?”罗星河又不禁奇怪,“邓知县怎么临死前生吃艾草?” 有人会采艾草做药草用,也有人做团子吃,或者其他食法,却从不曾听说有人直接抓起一把艾草生咽。 还恰巧是在临死前。 “记!” 张州珉意识到这小小草叶的不一般。 姜落落依然端详布团,“这几片草叶都看似未被嚼过,不是塞在牙缝里,而是黏贴在肉壁,好似含而不咽。” 即便生咽,也需齿嚼。可叶片形态较完整,难道会不经齿嚼,囫囵吞咽? 若是有他人给邓知县口中强塞艾草……且不说邓知县口中并无损伤,一般食用艾草是无毒的,即便食用太多过量,会有中毒迹象,短时间也不会要人性命。 姜落落边想着,边放下布团,去解邓知县的衣衫。 “诶,你这丫头,做什么!” 眼看邓知县肩上的衣衫褪去,罗星河急着阻拦。 “舅舅,有何大惊小怪?”姜落落的思绪被打断,蹙眉道,“我是仵作,当然是为死者验尸啊。” “你一个丫头家……” “我是仵作!”姜落落强调,“该怎么做自然是要怎么做。” 罗星河的脸色一阵青红,“不行,我得去找老戈!这事儿还得他来做!” 外甥女不听话,非得做仵作,那就验个外伤即可,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竟然要扯男人的衣衫,去瞧个内里究竟,周围还有这么多人瞧着……这传出去如何是好? “罗捕头,请以大局为重!” 不待姜落落争取,张州珉已出声喝止。 即便姜落落不过一个新任小仵作,此时也担着验尸重任,岂可半途而废? “舅舅。” 见罗星河还拦在身前,姜落落正色道,“我虽新为仵作,但在凶肆已随师父学过不少,也做过不少。” 张主簿嫌她初出茅庐,瞧不上她也就罢了,她不愿向来呵护着她的舅舅因什么世俗也给她泼冷水。 “大前年你们县衙的人从紫金山里找到的那个被野狼咬死的猎户,身子破损不堪,便是我亲自帮他收拾的像个人样。” “你……你早就做起这种事?那不都是老戈做的?” 罗星河脚下一僵,大前年的姜落落才十四岁。 “是我。还有前年,长汀县发生的那起惨重命案,遇害者被凶手大剁八块,那边的仵作验尸后,他家人又请师父帮忙把尸身缝起来,其实是我动的手。” 罗星河的脸色又瞬间转白。 包括张州珉在内,旁人听着,也不禁心头一跳。 所有知情人想到那起不堪目睹的命案,均心有余悸。当时那些尸块,可是没几人敢看,听着就够瘆人,更别说又把那些尸块亲手拼起来。 姜落落知道舅舅是心疼她,但对此事,她也有自己的主见,“人已死,不分男女。在凶肆,都是要帮忙送走的逝者。在衙门,他们都是要查验的受害人。他们死后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我们帮他们,替他们说话。我想让每个遇到的亡魂走的心安。” “落落,你可真是……” 罗星河无奈叹口气,揉揉姜落落的头,向旁侧稍退半步。 姜落落眉目微沉,又解下腰间葫芦,灌了几口凉茶,感觉一丝清凉从喉间入体,身上舒坦许多,开始继续为邓知县查验。 邓知县的衣衫上除有小乞丐无意中抓踩的印痕,并无其他破损。 褪去衣物,翻转尸身。 “尸身并未凉透,尚有余温,发僵。死者颈部、背部、腰部、臀部等处布有血荫,如火灸斑痕,青黑色。为死亡之后,血液停滞,在体内形成血块,受身体压迫而显。” 姜落落手指按压斑痕。“斑痕可短暂消散,松手后复现。据此,死亡时间大概三个时辰内,邓知县最早在丑时初遇害。” 而身体其他各处则未见任何损伤。 “除那几片叶子,邓知县从上到下完好无损,难道是吃艾草毙命不成?”曹书吏看着自己手中的验尸格目。 第3章 丁香花浴 “或许是有内伤。” 姜落落并未放弃,“需将邓知县身体用温水洗净,用纸蘸酒与醋敷贴尸表,然后用衣被等将其盖好,浇酒醋,用草席紧盖约一个时辰,打开再验。” 张州珉算着如此一来,州府那边的人也该抵达上杭县,便道,“先将邓知县送回县衙,待州府来人复验。” 一般命案都需经邻县仵作复验,何况死的是知县,张州珉已派人急报州府。 姜落落凝视看似安然无恙却半脸是血的邓知县,喉间又有些发干,再次拿起葫芦喝了口凉茶,“还有丁香。” “什么丁香?”曹书吏诧异。 姜落落收起葫芦,抓起邓知县的衣衫,仔细闻闻,又挨近邓知县闻闻。 “邓知县身上散出一股子丁香花的味道,内衫褪去后闻得更重。衣物上虽也有些,但从外层衣衫不易闻到,起初我也没有发觉。” “哦?”张州珉仔细嗅嗅。 书吏等人也俯身凑近邓知县,吸吸鼻子,“没有吧?似乎只有檀香气味。” 姜落落抬眼看向摆放在供桌中央的香炉,“昨日十五,正是百姓来龙王庙上供之时,想是烧了不少檀香,遮掩了丁香的气味。” “当真有丁香气味?” 曹书吏又闻了闻。 “不会错的。”姜落落肯定,“我的师父老戈除当仵作,打理遗体,做棺材,也会做香。无聊时,会让我辨识哪支香是他做的,哪支香是别家的品相,或普通,或上等,在凶肆那么多年,我对这檀香最熟悉不过。邓知县身上散出不同檀香的气味,是丁香花粉气。你们此时闻不到,可待邓知县移至他处,再仔细分辨。” 为邓知县穿整衣衫的罗星河寻思,“之前说邓知县手脚心生皱,似曾泡过水。难不成邓知县死前还泡过丁香花浴?” 有人听说过女子用各种花瓣沐浴,体留余香。 “舅舅的话不太准确。”姜落落道,“邓知县身上的香味颇重,从内而外染至衣衫,且此时依然有外散之势,似已深浸体内,又缓慢溢出。一般花浴是不可能做到。” “那邓知县泡的可不是丁香花浴,该不会是用丁香花煮成的浓粥?”罗星河当即又想,“这得需要多少丁香?怕不将人给熏死?” “正常人不会这般沐浴吧?花香若太过浓郁,可是受不得。”曹书吏也道,不忘在验尸格目又补了几笔。 这时,四处搜查的衙差也匆匆来报,“禀张主簿,龙王庙周围没有发现可疑,昨日恰逢十五,前来庙宇上供的百姓不少,路上车辙足迹亦不好分辨。” 而龙王庙内看似如常,也没有留下什么特别印痕。 张州珉便命人先将邓知县抬出龙王庙。 罗星河帮姜落落收好褡裢,一起跟着来到庙外空旷的草地。 张州珉走近邓知县,再次试着从其颈间闻闻,这次似乎闻到些许花味,“真有丁香?” 姜落落站于其侧,“丁香可入药,而丁香花香能使人静气安神、减轻痛感等。眼下端午将至,百姓常用艾草驱邪避毒,艾草可驱蚊虫,熏蜈蚣等。邓知县之死定与这二者功效有关。” 张州珉回头,“邓知县是被艾草与丁香给害死?” “不止,”姜落落继续说道,“受艾草逼迫,恐有异虫被驱入邓知县体内,浓郁的丁香花香又帮邓知县减轻腹中异虫撕咬痛感,以致安详咽气。邓知县所受致命伤不在外,而在内,邓知县看似身无任何挣扎迹象,神色宁静,是他在受害时已陷昏迷。” 以此推断,不论龙王庙及周围如何,此处都无法满足花浴条件,绝非案发初情之地。 “你是说,邓知县可能是被体内钻入异虫活活咬死?”张州珉心惊。 这与人受内伤而死可是相差太多,甚至不可想象。 有这等杀人手段?若查错方向可是徒劳白费力,反而误事。 张州珉看看年纪轻轻,初次独自承担这等命案的姜落落,还是谨慎考虑,“先将邓知县送回,待州府官员携仵作前来复验后再议!” 罗星河跨步上前,拱手道,“张主簿,既然落落已经提出可疑,就当立即去查,以免延误时机!” 他可是一向都听自家外甥女的。之前他办好的那几个差事,哪个没有落落提点? 张州珉见罗星河又向着外甥女说话,想此人是有几分能耐,邓知县的死也确实极为要紧,又想这姜落落看起来颇有心性,于是心思一转,便道,“行,你去查!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先查出什么!” 若老戈收的这女徒弟真能得其传承,胜任仵作一职,上杭县衙也就不愁待他告老之后无人可用。 …… 张州珉率人离开,罗星河也带姜落落朝自己的马走去,“落落,咱甥舅二人把这事儿给他干了,让那老头儿瞧不起人!” 姜落落笑笑,“不必与张主簿计较。能否让人瞧得起,都是靠自己争来的。” 罗星河翻身上马。 姜落落也随之利落地翻上马背,坐在他的身后,“常用入药丁香是由未开放的花蕾芽经干燥而制得,但邓知县身上的香是盛开的花气,非干药可使,且味浓散久,必需大量鲜花,或近日采撷积累花瓣调用。故需先查哪里生长大片丁香?” “这花不曾见有野生,若有人特意栽种的话,也得是大园子,一般人家即便栽种,也就是几株而已。” 罗星河勒紧马缰,调转马头,“据我所知,一鸣书院的山长住处有个大花园,醉心楼也有个专门栽种花草的园子,这两处不知是否种有丁香,再就是才溪乡那边有个不小的药圃,许是会种丁香做药。” 说着,心间登时一亮,“药圃可是最易集齐丁香、艾草、异虫三物之地,且懂药之人也最可能想到利用这些行凶。还有,记得去年冬那药圃草药房失火,致使邻舍家人伤重,刚上任的邓知县判药圃主人赔偿伤者不少,恐心存不满,怀恨报复。走,先查药圃去!驾!” 第4章 何人采花 那药圃位于才溪乡南,占地两亩多,以荆棘围栏,夹于一片庄稼地当中,颇为醒目。 药草房建在地边,冬天时被一把大火烧个干净,此时刚重新翻盖起来。 距药草房不远原本是一户人家在田边搭建的木棚,如今只剩下半截烧剩的木桩竖在地上,灰土也早已被吹散干净,长满荒草。 罗星河在路上说,当日有人在房中整理药草,因天太冷,房中生了炉子,却不慎打翻,恰逢那日北风猛烈,药草房烧着后,引燃田边干草,火舌被刮到那户人家的木棚。 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正好也来木棚的地窖里取冬存的菜,眼见自家木棚起火,未及逃离,幸好躲进地窖,虽留下一丝性命,却身负烧伤,又因吸入大量涌入地窖的烟气,陷入昏迷,过了许久方苏醒,可再无法下地。 临近端午,也正是药草生长旺盛之时,药圃主人等都在地间劳作。 罗星河与姜落落还未走近,关在木栅门里的几条狗便冲着生人大叫。 “确有丁香!” 姜落落避开那几条狗,绕到另一侧,透过荆棘围栏的缝隙朝里张望,果然看到一片稀稀落落开着几朵花的丁香丛。 罗星河站在木栅门外,冲药圃里的几个人高喊,“主事的出来,上杭县衙捕快罗星河前来问话!” 见是衙门捕快,药圃主人宋平忙停下手头的事,喝退那几条狗,打开门,向罗星河恭敬作揖,“不知罗捕头前来有何贵干?” 之前因那桩起火官司,罗星河在县衙大堂见过此人,“宋平,你家这药圃有几人做事?” “只有我与内子、妻弟三人打理。”宋平回道。 “我记得那场火就是因你家妻弟而起?”罗星河没想到这闯祸的家伙还在。 宋平娘子也闻声而来,“捕快大人,我家兄弟是无意的,我夫君也肯饶恕他,我们遵从知县大人判定,已赔了大笔银子,还答应每月赔付药钱,为何还要拿着我家二郎不放?!” “要想一命抵一命,把我的命拿走就是,将我姐夫赔的钱都拿回来,我张焕又不怕死!” 跟随宋平娘子身后的少年怒气冲冲,引得那几条大狗又是一阵狂吠。 见自家弟弟拿着锄头就要朝脑门上敲,吓得宋平夫妇赶忙阻拦。 罗星河抢先一步,拔刀挥起。 当地一声响。 那少年手中的锄头被罗星河的刀背打落。 宋平赶紧将锄头抢走,转身苦求,“罗捕头,赔多少银子我们都答应,请放过二郎,二郎本无意伤人,实乃无心之举啊!” “我都还没说什么,就寻死觅活,是闹哪出?”罗星河收刀呵斥。 “二郎一出门,总是遭人欺辱,被骂作杀人凶手。”宋平道,“二郎这孩子,一向心善,哪会有害人之心?当日他也险些命丧火海啊!无意之过我们也认,该赔的也赔,还要怎样?难道因此事,他便活该一辈子受尽欺辱,见不得人?” “都是我的错。我真巴不得那日烧死的人是我。一死了之,也不会害姐夫赔光家产,与姐姐辛苦度日。”稍微冷静些的张焕抬袖抹泪。 捋起的衣袖正露出半条烧伤的胳膊。 站在一旁的姜落落从这三人身上并未看到恨意与不甘。 这个少年看起来比她还小个一两岁,一股子求死的冲动过后看似也只有懊悔、内疚。 他们常年与药草为伴,身上散出的是各种融合的药香,无法单从丁香判断。 而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药圃里那丁香丛开花却并不多,甚至都不见什么花蕾,这必然也不正常。 “你们昨夜都在哪里?”姜落落问。 邓知县最早是在戌时后离开县衙,于丑时丧命,最后又被丢在龙王庙。不论凶手是否与药圃有关,都需提前藏匿县城近处,否则不及行事。 “昨夜都在家中啊。”宋平不解,“姑娘何出此问?” 罗星河配合道,“事关另一起命案,你们仔细回答!若在家中,有何为证?” “我们在家中睡觉,如何证明?”宋平吓得惊慌。 对方无法自证,也不能轻易认定说谎,姜落落暂将问题转到丁香花上,“这时应该丁香花开吧?怎么你家丁香花并不见几朵花?可是已经采花蕾芽制药?” “不。”宋平忙答,“今年还未采花制药。那些花朵等盛开便被人收去,今年花期已经被收了几波,不曾留下花蕾。” 姜落落心头一紧,“何人收花?” 宋平娘子生怕家中再招惹麻烦,急抢着快速回答,“是醉心楼,四月初,那里的姑娘凤玉就来找我们收花。” “对对,是醉心楼。”宋平也连连点头,“前日凤玉刚又收走一包花,我家账本都有记录。” 说着,便让张焕去药草房取账本。 很快张焕便将账本送来。 姜落落翻看,果然见从四月初六开始,药圃先后一共卖过三次丁香花。 “这个账本我先收了。”罗星河将账本揣入袖中。 …… 没想到才溪乡走一遭,竟转至醉心楼。 “醉心楼弄些什么花浴确是平常事。” 对此结果,二人并不意外,罗星河只是奇怪,“谋害邓知县的是醉心楼的人?邓知县怎会与那里的姑娘生过节?” 这也是他们没想到的,否则又何必舍近求远,去寻与邓知县有瓜葛的药圃? “若说凶手借用此地也罢,毕竟醉心楼鱼龙混杂。可醉心楼的人亲自采购丁香花朵……”姜落落无意中轻抚腰间葫芦,她也一时想不通, 很快,罗星河带姜落落策马奔至醉心楼。 醉心楼位于县治北门街,也是上杭县的勾栏瓦舍。 北门街是整个上杭最繁华之地,各商贾贩卒聚集,而当地乡绅富户也均以光顾醉心楼为傲。 刚到此处,二人就听到不少人在议论邓知县的死。 不过半日,这则死讯已传遍上杭街巷。 有人似乎亲眼目睹,“可是吓死个人,邓知县就那么直愣愣地躺在龙王庙的供桌前,涂了一脸血……” “不是一脸,是半脸。”另一个人纠正,“还穿着一双绣花鞋,两只脚还不停地摆动……” “听说那小乞丐去偷吃供品,邓知县蹭地就站起来,那绣花鞋穿在身高体壮的邓知县脚上竟看不出小。” “那定是龙王爷的神力,照我说,邓知县这样可是有几分像是把自己献祭给龙王爷!” …… “散了散了!” 罗星河下马,驱赶那几个正聚在醉心楼外的小贩,“一个个妖言惑众,小心被官府查办!” 姜落落随罗星河步入醉心楼。 “罗捕头?”正在招呼客人的花娘扭着腰枝迎上前,“您这是……来办案?咱这里招惹了什么事儿不成?” 第5章 知情不报 “办什么案?你看我有那么忙?”罗星河闲步朝里走。 “罗捕快倒也不像是来寻乐子。”花娘媚眼瞥向姜落落,抬手轻拍罗星河的肩,“别怪花娘我说话不中听,你把凶肆的小娘子带来,该不是想砸我的场子?” 罗星河闪开花娘,弹了弹肩头,“你说呢?” 花娘微顿,冲一脸薄凉的罗星河勾勾手指,“先随我来。” 花娘带二人来到偏侧角落,“我这里可都是侍奉男人的,若说罗捕头想要什么,我倒是应付得来,可不知凶肆鬼娘子又想要什么啊?” 罗星河的脸刚见沉下,姜落落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不知是谁最先给她这个常在凶肆随老戈做死人生意的人,取了个姜家鬼娘子的名号。 别人对她的忌讳,她并不在意,犯不着为此多费口舌。 姜落落不愠不恼地注视着花娘,客气言道,“凶肆帮忙处理一具遗体,需要不少花香除味,想从醉心楼的花园子采些丁香花。” “我这园子可从来不种丁香哪!”花娘抬手轻轻在鼻前扇了扇,“那花味道太浓,我不喜欢,还是清新淡雅的味道好闻。喏,你们若不信,就去园子里转转。” 说着,花娘便继续扭捏着腰枝,亲自带二人穿过偏侧小门,来到后花园。 醉心楼的花园确实大,不少鲜花盛开,蜂蝶缭绕,可是转了一圈下来,真不见有丁香,也没有刚挖掘修整过的空地。 罗星河冷笑,“花娘做人这么假。既然不喜,也不种丁香,为何你们这里那名叫凤玉的又会去才溪乡药铺买花?” 说罢,便将宋平的账本取出打开,亮在花娘眼前,“瞧仔细了,从四月初六开始至前日,一共三次,定攒下不少吧!” 花娘笑意顿敛,“什么处理遗体需要花香?你们就是特意为这丁香花而来!” “你倒承认的爽快!”罗星河收起账本,“老实交代,你们拿这些丁香花做了什么?!” “没错,凤玉去才溪乡买花是受我指使。”花娘的眉色间又展开些许笑意,“我也知道,这时一个衙门捕头与仵作老戈的徒弟找上醉心楼肯定是为了邓知县的死。否则我为何亲自引你们到这后花园?难道让你们在楼中胡言乱语,坏了我的生意?” 罗星河大步迈前,把姜落落挡在身后,一手紧握刀柄,警惕左右,“你敢做什么!” “我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花娘摊开双手,笑道,“罗捕头以为邓知县是被我害死,我又想杀你们灭口不成?” 姜落落不慌不忙地从罗星河身后走出,“花娘是知情者,并非行凶者,应是受人蒙哄指使做事,否则不会光明正大遣人采花,又爽快承认。” “你这小娘子倒是聪明,不似这莽汉没个眼力。”花娘嗔怪地瞟了罗星河一眼。 “我只需对落落有眼力就够了!”罗星河不在乎这点嘲笑。 何时何地,落落的安危疏忽不得。 “花娘既然早就知晓邓知县的死与丁香花有关,为何不上报官府?”罗星河又质问。 “这话可说不得!”花娘故作惊恐,“我只是见姜家娘子提到丁香,才确定你们是为邓知县而来。又见你们是先去才溪乡药圃打探丁香,才想到这丁香在邓知县命案中或许非比寻常。若说我先一步知晓,也只是在见到你们时才知晓,这不还没来得报官,官府的人就已先到了么?” 姜落落扫眼矫揉造作的花娘,“是何人授意你们买花?既然你说听闻丁香便确定关系邓知县之死,那便是此人早已流露对邓知县心存恶意,如此说来,未予提醒,便也算知情不报。” “报?”花娘秀眉一挑,“让我报给谁?” 罗星河沉色,“当然是报予邓知县!” “呵,呵呵呵——”花娘一声干笑。 罗星河眉宇拧起,“有何可笑?” “我笑你们不知,呵呵呵——”花娘笑意更甚,倾身捧腹,“交代我去买丁香花的人就是邓知县自己啊!” “你说什么?!”罗星河双目一定。 姜落落也是怔住。 花娘止住笑声,“我说,是邓知县让我帮他买丁香花。难道让我告诉他,你会杀了你自己?” “邓知县怎会让你去买丁香?”姜落落万万想不到。 “邓知县何时与你这青楼女子来往?”罗星河也冷声叱问。 虽说他在衙门不怎关心其他闲杂。可若说堂堂知县大人与醉心楼的人来往,即便他不刻意打听,怕是也早有风声传入耳中。 “有段日子了。”花娘扳指算算,“从今年正月过后,刚开春吧,邓知县每月逢五时都会趁天黑来醉心楼呆一个来时辰。除昨夜四月十五,差不多是亥时吧,他来问我取走花包便离开,哪成想今日竟听闻邓知县死在龙王庙?” “说来这邓知县,光顾醉心楼时还粘个假须,做个乔装,想是不愿被人知晓,我这做生意的自然也不敢说破。即便现在你们去问问其他姑娘,也没几个知道邓知县来过。多亏我眼尖,认得出来。做一行要有一行的规矩,这种乔装来醉心楼寻欢的客人也多的是,若不是邓知县如今遇害,我花娘才不会坦白这些。” “空口无凭。” 姜落落可不会轻信这青楼老鸨说的话。 “哟?你这小娘子,好像个女判官似得。”花娘轻飘飘地斜了眼姜落落,“你们若不信,便去找吟莺姑娘去问。邓知县每次来,都光顾她的场子。看她说的那位恩客除了多几缕胡须,其他是不是与你们所识的邓知县相像?再说,吟莺姑娘也是久经江湖,怕是也早对那恩客的老底心知肚明。” “除买丁香,邓知县还让你帮忙做什么?”姜落落问。 花娘拍拍手,“没了。” “他找你买丁香,你没生好奇?”姜落落又问。 “当然好奇。我也问过,他说是想做些花香送人。可惜我这园子没有,他便托我去别处采买,还不让我与吟莺姑娘说。话至此,我也不好再问,反正他付了银子,我便安排人去办事。” 花娘讥笑,“都说男人难过美人关,又说男人多是无情,我们的邓知县啊,也不过如此。” 第6章 肚脐有异 “此言何意?邓知县是为谁做花香?”罗星河不悦。 花娘讥讽男人,不也包括了他么? “这我可不知道,又不好多嘴问是不是?”花娘漫不经心地说,“不过,一个时常照顾吟莺姑娘的男人背地里要做花香送人,那自然是要送给别的哪家女子吧?” “行了,废话少说!带我们去见吟莺!”罗星河催促。 花娘没再啰嗦,又亲自带二人来到吟莺姑娘的房中。 这位叫吟莺的女子已有二十七八岁,在醉心楼待客的众姑娘中年纪最大,姿色偏上,但也没有极佳的优势,只亏得有一手不俗的琴技,能招揽些风雅之人,以此入了花娘的眼,留她在醉心楼一呆就是十几年。 姜落落见到吟莺时,她正独自在房中哀伤,听说衙门的人来打听恩客,更忍不住抽泣,“邓知县……邓知县他真的……不在了吗?” 这一开口的断断续续,便让姜落落与罗星河明白,花娘说的没错! “花娘说那位每月逢五来与你夜会之人是另样相貌,你如何确定是邓知县?”姜落落还是又仔细问了一句。 “是他亲口告诉奴家的。”吟莺攥着帕子擦了把眼泪,“上个月初五,他来听奴家弹琴,假须不小心掉落,没等奴家认出,他便与奴家说了实情。还说等有机会,要为奴家赎身。他说,奴家的琴声能弹进他的心里……四月十五,奴家以为会像往常一样见到他,可谁知……谁知……奴家等了一夜……他再也听不到奴家的琴声了……” …… “舅舅,你说邓知县究竟是怎样的人?” 离开醉心楼,姜落落寻问与她一同骑在马背上的罗星河。 罗星河回想,“记得去年冬,邓知县来上杭赴任时,一身粗布衣,背着个旧包裹。我见这人要进衙门,还以为是哪家来求助官府的百姓,上前多问了两句,不想竟是新来的知县。” 若非有一纸官凭在手,谁相信那穷百姓模样的汉子便是他们新到任的父母官? 这样的父母官却背地里跑去醉心楼花天酒地,还说要为醉心楼的姑娘赎身,又拿得出不少钱为其他女子买丁香花? 姜落落也见过邓知县数次,三十来岁,样貌周正,气度板直,表面上看一点都不像背里藏奸之人。 而且这位邓知县到任数月间,励精为治,行了不少深得民心之举。又因其公正不阿,从严治县,也得罪了不少纨绔乡绅,在百姓当中,颇得青天美名。 二人带着疑惑回到县衙。 汀州府胡知州带着州府仵作赶来,已对邓知县进行复验。 与姜落落所说一致,州府仵作到来之后便让人将邓知县身体用温水洗净后,用纸蘸酒与醋敷贴尸表,再用衣被等将其盖好,浇酒醋,用草席紧盖约一个时辰后打开再验。 但尸表并未有隐藏伤势显出。 “此案当中确实有丁香花作用,死者口中也有艾草无疑,若我设想没错,此时邓知县身体恐有异常,还需仔细查验。” 碰到曹书吏说,州府仵作并未验出新的状况,姜落落决定再去看眼邓知县。 邓知县被从龙王庙带回后,暂时安置在他原本所住的县衙后厅正厢房。 罗星河带姜落落来到房中。 姜落落一进门便朝床榻走去。 邓知县安详地躺在榻上,仿若熟睡一般。 脸上的血迹已经擦洗干净,新换了干净的衣衫,看不出半点受害的模样。 身上的丁香味道随之处理,与酒醋等融合挥散,也渐渐淡失。 “州府仵作已仔细查验,邓知县身上确实再未发现什么,落落姑娘还打算如何去查?”随行来的曹书吏寻问。 姜落落垂目审视邓知县,“人的肚脐是与体内相隔之薄弱处,我先查看邓知县的肚脐。” 闻言,罗星河便帮忙将邓知县的衣衫解开,露出肚脐。 帕子之前已用过,姜落落就地取材,从枕巾上扯了一条布,擦拭邓知县的肚脐。 “舅舅,曹书吏,你们看。” 二人见那布条上沾了丁点污物。 “是点脏东西。”曹书吏道。 谁都知道肚脐眼是个深窝,易藏污垢,却不敢经常去抠,一般清洗也未必能洗干净。 “表面是干的,可抠掉后能看出底层有些粘湿。”姜落落让二人仔细瞧。 罗星河便赶紧扒看邓知县的肚脐眼,“似乎没什么?” “不多一点,被我擦掉了。” 姜落落垫着布条揉捏邓知县肚脐周围。 此时的邓知县身体已经完全冷了,大片皮肤变紫,腹部明显膨胀。 这看似与普通死亡无异,但在姜落落揉捏了一阵后,邓知县的肚脐眼里又冒出些许粘湿的污物,细闻,略带腐气。 “有人肚脐会流脓水,但多少会有病状,如红肿疮疡等。但邓知县肚脐完好,表面不见异样。” 姜落落又用布条在邓知县的肚脐里深擦几下,差不多陷进脐眼小半截手指。 收回手,见垫在指肚上的布条又沾了些污物。 “里面应该是有破损,致使体内的东西渗出,可一般人死亡不足一日,体内还不该如此腐烂,也不会有异物从肚脐渗出。” “邓知县的肚子里已经烂了?” 罗星河见姜落落把那新冒出的污物擦掉后,邓知县的肚脐看起来又干净无常。 即便有少量污物干在上面,若不抠掉仔细瞧,也难发现只是干在表面。 “这便是被艾草逼入腹中的异虫所至?”罗星河又想。 “需割开邓知县肚皮再做查看。”姜落落转向曹书吏,“还得请知州大人与州府仵作再来一趟。” 确定了自己的设想,姜落落果断提议下一步。 她虽有仵作资质,但依大宋刑统律,不得随意毁坏尸身,剖尸查验这等需对尸身补刀的手段还需经官府批准才可。 胡知州等人正在刑房查阅邓知县来上杭后所经手的相关案卷。 曹书吏不敢怠慢,急忙跑去刑房禀告。 趁此时,姜落落打量这位知县大人的住处。 第7章 腹中蜈蚣 邓毅到上杭就任,未带家眷,孑然一身独居这县衙后厅,显得简洁而清凉。 床榻旁摆放一只木柜,姜落落走过去打开柜门,见柜格中只有一个旧包袱,包袱里裹着一身官袍,几套换洗的衣裳、两双干净布鞋与几本旧书。 姜落落拿起那几本书翻看。 “修建圩田之提要?”姜落落从邓知县留下的一本翻旧的手抄《千字文》中看到一张写满字迹的草纸。 “之前是听邓知县说过,修建圩田既能治理河道,还能给百姓增加田地,到任这几个月一直在琢磨此事,这想必是之前写的手稿,却不料还未动土,人便不在了。”罗星河有些惋惜。 二人正说着,一只鞋子从柜格滑落。 姜落落弯腰捡起。 这鞋子有些旧了,鞋底已磨损不少,有的针脚明显刚磨断不久,毛茬子还挺长。 “邓知县如此节俭?” 在龙王庙发现邓知县时,除了脚上套着一双绣花鞋,他自己原本的鞋子不知去向。 姜落落没想到邓知县穿过的鞋子是这么旧,柜格里的那几身换洗衣衫也很旧,有的内衫还缝着补丁。 “是啊,邓知县原本在我看来,就是节俭之人。”罗星河将邓知县的衣物整理好,“就看他这点行头,哪里像是会把大笔钱财送给醉心楼的?” …… 很快,胡知州等人匆匆赶来。 姜落落把书放了回去,关好柜门。 “是你说邓知县的肚脐有问题?” 一个挎着褡裢的中年男子一进门便抢先发问,此人便是州府崔仵作。 姜落落随罗星河向走在前面的胡知州行礼,“见过胡大人,不是民女说什么,而是曹书吏也已亲眼目睹。还请胡大人下令剖尸详查。” 为了印证自己所见,曹书吏快步来到邓知县身前,再次拨开衣衫查看,“胡大人,邓知县肚脐中又有污物渗出!” 崔仵作走去一看,果然如此,“怎会如此?” 自己怎么没有发现,反倒让一个县衙小仵作抢了先? “胡大人,姜落落乃凶肆老戈之徒,擅于整理尸身,不如由她亲手查验,尽量保护邓知县遗体?”主簿张州珉提议。 老戈处理尸身的手段在汀州一带可谓人尽皆知,而姜落落接连的表现也让他另眼相看,便想当着州府大人的面再试试她的能耐。 胡知州想了想,“好,此事便交由姜落落查验,崔仵作从旁复验。” 姜落落从命,解下腰间葫芦喝了几口凉茶后,打开自己的随身褡裢,取出老戈为她量手缝制的布手套戴上,又挑选出一把锋利的小刀。 刀刃抵在邓知县的腹部缓缓划开…… 在那皮肉剥开的瞬间,众人大惊失色! 只见邓知县体内藏着几条大蜈蚣,有的半截身子埋在肠胃里,似乎依旧在挣扎着向那层皮囊外面挤。 而冲破肠胃的大蜈蚣继续吞噬着血肉,在邓知县体内横冲直撞地残躏。 此时,大蜈蚣也都已咽气,被螫咬的血肉受蜈蚣毒液侵蚀加速腐烂,模糊一团。 那几条蜈蚣格长度均有六寸以上,有的甚至三十多对步足,一般的药用蜈蚣也就才二十一对步足。 姜落落用竹夹捏起一条蜈蚣,“蜈蚣伤人可致伤部红肿、灼痛、红斑、发疱等,伤者也会出现畏寒、头痛、发热、恶心、呕吐、心跳加快、抽搐等,严重者甚至死亡。但邓知县是被伤在体内,伤处症状是由内而外,故在丧命初始未从外发觉有异。邓知县因体内受到迫害,不仅已中蜈蚣毒,又影响呼吸等,加上另有镇痛安神等作用,于严重昏迷中全无求救意识,直至咽气,至于其他中毒症状也未及令人知晓。” “凶手手段如此残忍,怕是与邓知县有什么深仇大恨?”罗星河不禁咂舌,“可若说要看着邓知县活活受死,又何必先把人弄晕,还整什么丁香花浴?眼睁睁瞧着仇人备受折磨而死岂不更为痛快?” “丁香是有镇痛之功效,可邓知县身受如此伤害,得需多少丁香?”崔仵作也拿自己的竹夹捏起一条蜈蚣,“此毒物不比寻常,非一般可得。” “此案当中确实有大量丁香作用。”罗星河道,“我们先前查得,是邓知县暗中托醉心楼从才溪乡药圃采购大量新鲜丁香花朵,不过此言只有醉心楼的花娘所述,未加详证。” “哦?” 胡知州与张主簿等人均是一怔。 “怎么扯到醉心楼?”胡知州诧异,“本官看过之前验尸格目,若疑邓知县是被丁香所害,他又为何采购丁香?” 于是,罗星河掏出药圃账本,将才溪乡与醉心楼一行所闻迅速简要说明。 而姜落落继续为邓知县查验。 “这么大的蜈蚣噬伤,只靠丁香怕是难抵邓知县所承之痛。”姜落落将其他蜈蚣一一拣出。 虽说之前她便想到有异虫被艾草逼入邓知县体内,但见数条超乎寻常的蜈蚣,还是低估了。 “比丁香强的镇痛药物不少,曼陀罗草便是其中之一。”崔仵作不以为然,“还有生草乌、香白芷等,亦能令人减轻痛意,配制麻沸散。凶手能弄这么大的蜈蚣,想来也能弄到其他药物。” “丁香只是幌子,实则有其他药物隐于丁香的浓郁气味之中?”姜落落寻思。 凶手是故意利用邓知县采买丁香一事?可邓知县究竟为何需要丁香? 崔仵作将自己竹夹捏着的蜈蚣也放置一旁,“不论何种手段,确实有人用艾草趁死者昏迷从其口处逼迫蜈蚣进入体内,人在未死之前的呼吸也够供这些蜈蚣存活一阵,挣扎施虐,但也仅限于此。剖尸查验,除证明此事,别无其他,就连胃囊中都已无明显食物残存。” 曹书吏也只在验尸格目上新填了寥寥几笔。 “不。” 姜落落指指用邓知县腹部切口上方,“还有其他发现。” “哦?”崔仵作俯身查看,并未瞧出什么。 “死者心间有损。”姜落落提醒。 第8章 何苦较劲 “这不是受蜈蚣蜇咬所至?”崔仵作眯着眼睛仔细瞅,方看出邓知县心处确实有异常出血状,仍不以为然,“即便有药物镇痛,怕也难消腹部之痛,痛到极处引发心疾也是可能。” “可邓知县死状颇为安详,似对痛意并无感知。”姜落落道,“且验尸之任,应不放过死者身上任何大小异状,以供判断。” 闻言,曹书吏赶紧继续填写验尸格目。 “不论如何,都是受蜈蚣蜇咬所至!”又被驳了面子的崔仵作依然辩称,“许是邓知县先有痛感引发心疾,凶手又加大镇痛安神药物,致使其迷幻失觉,将痛感又安抚下去。邓知县身上虽痛意淡失,但其体内已造成不可逆转之伤,从而悄然命绝。” “依崔仵作之言,邓知县被痛醒,应是已冲破所受药力作用。若令其再次陷入昏迷,必需加重药量。首先排除口服烈药,否则会影响到腹中蜈蚣活动,也会留有中毒迹象;在避免于死者身体遗留痕迹的前提下,还是只能继续使药浴等外用手段。此手段生效需要时间。哪怕时间很短,恢复痛觉的邓知县不可能没有丝毫反应。”姜落落反问,“试想,若我们腹部受噬咬之痛,心间受撕裂之痛会怎样?” 曹书吏腾出左手抓握自己心口的衣衫,“人在吃痛时,会本能按揉痛处,可若受如此之痛,手抚之处应更加用力。被痛醒的邓知县还未再次陷入昏迷之前,难免生出各种挣扎之状才是。可是……邓知县身上确实无任何挣扎痕迹。” “邓知县心伤明显是初生。”崔仵作又仔细查看一番,“若非因痛所至,还能如何?” “不是在受害中所至,便是在受害前出现问题。但那时邓知县未受其他疼痛,当下又有事情面对,也许忽视而默默忍受了心痛。”姜落落想。 “知县最可能是在被蜈蚣侵害前便已出现问题?可心口外处无伤,说明并未遭受袭击,难道恰巧在那时身体抱恙,犯了心疾?”崔仵作越发不解。 “小五昨晚最后见到邓知县时好好的,若邓知县身有不适,怎能一言不发?” 张州珉听完罗星河的话,也刚好听到姜落落与崔仵作的这番争论。 “花娘也没提到邓知县身有不适。”罗星河道,“或者她有所隐瞒,或者她见邓知县那时确实无事。” “邓知县面色平静且不显病容,除有镇痛安神作用相助,在被凶手投入丁香花浴前忍耐心痛的时间也不会长,其心疾不会太早于遇害的丑时发作。花娘说是亥时见到邓知县,若此言不假,当时邓知县应该确实无事。”姜落落看眼邓知县的面容,“但在之后心疾突发,当真只是巧合?” “巧合的可能很小。”胡知州认为,“发生命案这等事,岂有那么多巧合?” 张州珉想不通,“邓知县自到上杭赴任,除处理公务,便是四处考察民情,身强力壮,气血十足,可不像是随时能病倒的样子。可若是人为,又如何能激使邓知县突发心疾?” 姜落落又俯身查看邓知县心间,“邓知县的心看似除新生血裂之外无其他损伤,但细看,他的心与常人又有不同。” “哦?如何不同?”崔仵作左看右看,也没瞧出。 不就是一颗血淋淋的心么。 姜落落持手中小刀在邓知县心间指点,“邓知县这颗心,心上血脉有些弯曲,周围有些硬,是早就埋下病根。” “可平日并未见邓知县身体不适,也未见他寻医问药啊。”曹书吏疑惑。 “心疾发作是要契机,或越发病重,或受不小刺激。邓知县的心只是轻微有异,或许只是偶感不适,并未在意,也或许平日生活还未及体现,连他都还不知晓自己已是带病之人。以眼前所见,邓知县身无他伤,心间又无其他明显病状,便最可能是受言语等外在打击……如此,与邓知县接触之人想来与其熟识,知其弱处,出口伤人。” 崔仵作见自己说不上什么,但姜落落一个小丫头却能与胡知州等人搭上话,只觉再次失了颜面,从旁收拾着褡裢悻悻道,“如何推测案情那是大人们做的事,我们当仵作的只需查验尸身,做好自己的本分。” 罗星河扫了眼一脸不满的崔仵作,“据查验所得,说出自己的看法,为破案不遗余力,也是应当吧?” 那一眼有点扎人。 崔仵作自知这次复检有失,落了下风,本就有愧,生怕胡知州回头教训,不敢再多言其他,只得忍了这眼挖苦,又暗戳戳地瞪了眼姜落落。 “与邓知县熟识之人?”胡知州捋须沉思,“据本官所知,邓知县无家无眷孑然一身,曾伶仃一人寄住在衡州庙宇,去年高中之后派往上杭,他应是初到上杭,在上杭怎有熟识之人?” “这……也说不定,”张州珉有些犹豫,“若邓知县能够秘会吟莺,怕是还有其他我等不知之事……” “你认为邓知县是这等人?” 胡知州问出与姜落落之前同样的问题。 而张州珉沉默了。 正因为没人愿意相信勤俭质朴、爱民如子的邓知县背地里会是个奢靡之人,罗星河在做禀报时也并未确信花娘等人的话。 也正因为他们知道邓知县办案清明,行事耿直,公正不阿,从严治县,人到上杭数月便赢了民心,却也得罪了不少纨绔乡绅。故而他们最先便在刑房翻阅卷宗,想从中确定对邓知县怀恨报复的可疑之人。 “先去刑房继续查阅卷宗。”胡知州下命。 他还是想从邓知县得罪的人中寻找行凶动机。 “尤其是与药草之术相关。那个才溪乡的药圃不是也背着个案子么?再仔细查查!” 崔仵作将蜈蚣收拾起来,也随胡知州离去。 张州珉见姜落落立在原地未动,刚要说什么,姜落落对上他的目光,先开了口,“张主簿,我想为邓知县缝合好伤口再走。” 被开膛破肚的邓知县还晾在那里呢。 “嗯。”张州珉不好多言,随众人离开。 姜落落从褡裢取出针线,为邓知县仔细缝合。 虽然这具身体上必然留下一道血口,但也要尽量令其完整吧。 罗星河见姜落落紧抿着略显发白的嘴唇,帮忙打开葫芦,为她灌了口凉茶。 一丝凉线从喉间滑落,姜落落心中清爽了些,嘴唇也不觉得发干。 罗星河晃晃葫芦里所剩不多的茶,看着姜落落执针在邓知县那破损的身体上毫无顾忌地穿行,又想起姜落落之前说她在凶肆做过的事,不禁叹了口气,“落落,你又何苦与自己较劲?” 姜落落坦然道,“我没有较什么劲,就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若那年那日,我没有带你去龙王庙,你也不会看到那样的盈盈……”罗星河不止一次地后悔。 第9章 竹竿作用 姜盈盈是姜落落的堂姐,她大伯的女儿,十二年前,被发现死在龙王庙。 那年罗星河十三岁,听闻消息,不管不顾地带上正随他玩耍的姜落落,追着大人们跑到江边。 年仅五岁的姜落落看到半脸血的堂姐吓得不轻。 可即便此事成为她心中抹不去的阴影,在她懂事后仍执意跑到凶肆去寻老戈,哪怕心底对血存着怯意,也让自己成长为一名与尸首打交道的仵作。 “舅舅,你没错。” 姜落落剪断缝线,起身面向罗星河,“虽然直到如今还没有抓到杀害姐姐的凶手,但我用自己的能力先帮助其他人,让这世上少一些死的不明不白之人,是我所愿,想来也是姐姐在天之灵愿意看到的。” “你开心就好。”罗星河将手中的茶葫芦系在姜落落腰间,“还是觉得委屈了你。” 姜落落淡然一笑,“那舅舅呢?是真的愿意做捕快?” 罗星河入衙门是在她投奔老戈以后。 “当然!”罗星河掂了掂腰刀,“在衙门施展拳脚多威风?如今上杭谁不识我罗捕头?!” 姜落落笑笑,摘下手套,整理褡裢。 罗星河又帮忙为邓知县整理好衣衫。 二人出了屋子。 已值午时,阳光直射院中,清冷的后厅披了层暖衣。 姜落落从院井打水洗完手,甩甩手上的水渍,“舅舅,我们先去后花园瞧瞧。” “你想查看邓知县是如何悄然离开县衙?”罗星河将褡裢递给姜落落。 “是。”姜落落接过褡裢,“弄清这边的情况便可断定花娘等人所言真假。” 罗星河便带着姜落落穿过月门向后花园走,“若花娘所言属实,邓知县就该是自行离开县衙,且不止一次。可之前我询问小五时顺便查知,邓知县出事时,这花园小门从里好端端的上着门栓。” “也不会是走县衙正门。”姜落落道,“经过各个公房,难免碰到衙内当班值守。” “那问题还是出在后厅这边。这里属于内宅,本是知县大人及家眷仆役居所,平时无事,差役不会随意在此跑动。到了夜间,后墙外会有衙差来往巡视。” 罗星河想了想,“不过,一所县衙肯定不及州府那等大衙门防备,若有人暗中做些什么,熟悉了衙差们的巡视时间,也是能瞅个空隙。可后厅只住着邓知县一人,若他独自出门,没法上好门栓。除非有人掩护,否则——” “只能翻墙。”姜落落站定,抬眼看向衙门高墙。 可这衙门的墙比普通人家院墙高出许多,又坚固厚实,岂是那么容易翻越? “胡知州肯定也查看过,必然没有发现可疑,要不他早已确定花娘的话是真是假。”罗星河走到墙下,敲了敲青旧的墙砖,“若想徒手翻越这堵墙……” 说着,便提力运功,试着只靠手足劲道攀墙,几下借力蹬跃,撑到了墙头。 “邓知县虽然身形魁梧,看似强壮,却也不过是个读书人,没几招像样的练家子功夫,怕是做不到。” 罗星河在墙头上缓步走动查寻,又不时地张望墙下,“没见有什么爪钩钉脚等物敲凿的新印,这要是有人能徒手将邓知县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身手可是了得,否则怕是衙门里有内应,将其从后门送出?或者是先把邓知县送出门,回头关好门再独自翻墙出去?这未免也太麻烦!反正人死了也会被发现,何需在这点事上求个细致?” 站在墙下不远处的姜落落望着依墙根堆放的几捆长竹竿,“舅舅,你说,若挟私报复,凶手为何将邓知县留在龙王庙?直接丢入汀江,或者扔到紫金山喂了野兽,岂不省事干净又够毒辣?” “是啊,怎么偏偏把人留到龙王庙?好似故意等着被发现。” 罗星河从墙头跃下,“这么一说,凶手可是有些狂妄,难不成真是个武艺高手?上杭何时隐着这么个人?” 姜落落在周围踱了几圈,最终走向那堆竹竿。 “这是今年刚开春时,邓知县让人从竹林子里砍来的,说是闲暇时打算在这后花园搭个竹棚,待天热时可在棚下休息读书。可惜啊,这竹棚与那修建圩田一样……”罗星河摇了摇头,“都成了邓知县的遗物。” 姜落落挑出松散在外的一根细竹竿,一手正好握住。 竹竿很长,能赶得上衙门高墙,若搭竹棚还需截断,而邓知县连这最基本的事情都还没开始做。 “邓知县平日很忙吗?”姜落落问。 开春时便砍来竹竿,到现在临近端午时,也有段日子了,邓知县都还没顾得理会。 “是挺忙。”罗星河点点头,“好多老知县没有处理的事,他都在设法解决,每天起早贪黑的。” “那也没有找人来搭竹棚。” 姜落落拖着竹竿折身走了几步,身后划过一道土痕。 “没有。那几个能揽事的小子倒是想讨好邓知县,被邓知县婉拒了。”罗星河道。 砍来竹竿,却一直未用? 姜落落回头看地下,在竹竿划过的那道土痕周围,落着几处像是被什么戳过的点点土坑。 有的小草刚从那小凹坑里冒出头,显然已成型数日;而有的凹坑位置泥土还有些松散,似刚被戳过。 姜落落找到一处最新的痕迹,将竹竿一头对着坑痕插进去。 看来正好合适。 “这是……邓知县在比划竹棚的位置?”罗星河想想觉得也不太像。 这地方怎么瞧着也不适合搭竹棚。 姜落落手持竹竿竖立在凹坑中,再次看向那高大而坚固的衙门围墙,“花娘说的没错,邓知县真是暗中自行离开衙门。” 第10章 从何查起 “落落,你是说邓知县靠这根竹竿翻上墙?” 罗星河看着地上的凹坑瞬间明白了姜落落的意思。 “邓知县的手脚上都有很厚的老茧,还有他柜格里的鞋子,鞋底上也有不少磨损,有的针脚刚磨断不久,毛茬子还挺长,虽说鞋子已旧,但与那磨损状还是有些不搭。”姜落落回想。 “邓知县竟会借竹竿之力?” 罗星河从姜落落手中接过竹竿,退后一段距离。 快跑,撑杆,一跃而起。 武艺在身的罗星河稳稳当当地翻落在墙头,然后又将竹竿伸向墙外,撑身翻下。 姜落落跑到花园后门,打开门栓出去。 “真是奇了,往年邓知县难不成读书累了就拿竹竿玩儿,今日正好派上用场?”罗星河肩上搭着竹竿走过来。 “看来是练了很久。”姜落落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舞刀弄枪、常年握笔,都会在手上留下不同受力的茧子,可邓知县手上除握笔处,掌心的茧子正与手握竹竿之类上下滑动擦摩吻合,还有双脚的茧子与鞋底磨损,不也是配合快速跑动所留? 而邓知县自然知晓夜里差役巡查时间,选择避开。 有出就有入。 昨夜邓知县出去未归,肯定会有一根竹竿藏在县衙附近。 姜落落缓步沿着衙门高墙外的宽阔青石道,边走边左右打量。 “那里!” 姜落落眼睛乍亮,快步来到一处藤墙前。 这是位于县衙后不远处的文庙院墙。这道院墙外攀满爬山虎,仿佛挂了一层碧绿的帐子。 闻言,罗星河便用竹竿去拨拉那层绿帐。 不一会儿,从爬山虎的一处根脚与院墙之间的夹隙中挑出一支长长的竹竿。 “还有一支。” 姜落落拨开爬山虎的枝叶,从夹隙中又看到第二支竹竿。 这支竹竿看来在这里藏的日子久些,上面缠了爬山虎新长出的叶子。 …… 得知邓知县确实在暗中出入县衙,甚至还有点手段,胡知州等人惊讶不已。 “邓毅究竟在做什么!”胡知州的脸色很不好。 若邓知县的死是自找的,那他们在刑房忙碌半晌岂不是白费功夫? “这……可从何查起?”张州珉也犯了难。 “去把邓毅住处仔细搜查一番!”胡知州下令。 他要好好的了解了解这位上杭知县! 很快,几名衙差便将后厅翻了个底朝天。 可除了翻出一个扁瘪的钱袋子,塞着二十来枚铜钱,再没什么钱财,更没见其他特殊物品。 张州珉拎起一件旧衣衫,“以此看来,邓知县可不像是能逛得起醉心楼。” 胡知州瞥了眼那旧衣衫,“县令月俸十二千,邓毅已上任数月,也不该如此寒酸!” …… 待胡知州率众人愤然离去,姜落落在柜前弯腰,捡起了被乱丢在地上的《千字文》,那张“修建圩田之提要”依然夹在书中。 “这本书有什么问题?”罗星河上前问。 “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姜落落回头看眼无声躺在床榻上邓毅,“邓知县这么大个人怎会随行携带《千字文》这种孩童读物? “想是启蒙之本,不舍得丢吧。”罗星河将心比心猜测,“我小时玩过的弹弓也没舍得丢。” “也许吧。” 姜落落想了想,还是将这本被胡知州等人无视的旧书揣入怀中,“我先替他收起来。” “罗捕头,你们怎么还在这里?”一名衙差跑来,“胡知州有话交代落落姑娘,让我来催你们。” “找我?”姜落落诧异。 随衙差来到二堂。 “邓毅的丧事就交由你们凶肆去办,一应花销找张主簿申报。”胡知州开门见山道。 原来是为此事。 老知县的丧事就是他们凶肆张办。 “邓知县这就可以下葬了?”罗星河想着邓知县身上的问题还没弄清呢。 “邓毅命案虽尚无定论,但他毕竟身为上杭知县,又是死在龙王庙那般引人瞩目之地,多少双眼睛盯着!总不能就这么一直停放在衙门中,先找他处安置。就把灵堂设在清心观吧,丧仪暂按一般格局。” 原来是要把邓知县赶出衙门。 官府衙门中是不便设置灵堂,更不会为一个不清不白的人设灵堂,可又不能将人随便丢个地方去。 于是胡知州经张州珉提议,决定将邓知县送往清心观。 清心观距县衙仅隔一条街,是座废弃的道观,被官府收拾出来,供到县学读书的学子借住。 近些年,在大儒朱熹等人的主张下,各地书院兴起,县学的学子减少,清心观也少有人居住。之前邓毅为与学子接触,细致了解县学情况,也曾在清心观住过一段时间。 “是,我这就回去与师父准备。”姜落落应下。 “罗捕头,你是上杭人,熟悉此地,又善于侦案,虽未在州府任差,但能力倒也不在府差之下。邓毅命案本官还是交予你去查办,可有信心哪?”胡知州又问。 此言一出,张州珉也是意外。 没想到死了知县这么大的事,胡知州没有安排州府的人来查。 罗星河看了眼姜落落,拱手道,“行,卑职尽力而为!” “要尽快有个结果啊!”胡知州拍拍罗星河的肩,一脸凝重,“此案可拖延不得。” “卑职明白!” …… 罗星河送姜落落回凶肆。 路上,罗星河道:“我们只能先从醉心楼下手。” 那是他们仅知的,邓知县拥有另外面孔的地方。 “嗯。”姜落落点点头,“邓知县不可能突然去醉心楼寻吟莺,砍竹竿做准备之前便一定有了心思,不知他是如何注意到吟莺?另外,邓知县四月初开始采买丁香,不知是早有准备还是临时起意?若临时起意,大概是三月末又发生什么事?” “回头我再去醉心楼查问。” “还有,邓知县每次去醉心楼及离开的时间可有变化?是骑马还是步行?” “骑马?”罗星河一愣,“他翻出县衙,还会再骑上马?” “也许呢。”姜落落道,“若邓知县在去醉心楼以外,还会做其他什么事呢?” 第11章 租马之说 “邓知县自到任以来,每日卯时准时起床,批阅公文,处理衙内政务,从未有变。所以不论如何,他都要赶在卯时前返回。”罗星河想到,“若万一有什么耽搁便不能单靠脚力……行,我再查查从县衙到北门街一带的鞍马店。” …… 罗星河把姜落落送回凶肆,又匆匆策马离去。 姜落落将衙门送来的生意告知老戈。 吃过饭后,便开始连夜干活。 灵堂要赶明日大早在清心观布置好,还要抬棺将邓知县接入观中,召集各个人手作安排,时间紧急。 可姜落落的思绪却是在命案上。 “老戈,你说凶手为何要给邓知县套双绣花鞋?”姜落落一边整理需要的香烛,一边琢磨着。 一双绣花鞋虽没有那些大蜈蚣可怖,却是此案当中最诡异之处。 在外人面前,姜落落说起老戈都是称师父,可私底下,老戈却让她从小都是这般直呼,不计较没大没小。 老戈是一位看起来头发花白,脸上挂着深深的皱纹,脊背弯驼的老人。 实际上不过四十多岁,据说年轻时得了场重病,病坏了身子。 “我是个仵作,只管验尸,不管查案,也没那脑子琢磨,不像你这个小机灵鬼,还想着帮衙门的亲戚出头。” 老戈上前收起姜落落手中的香烛,“去去,要想就到一边去仔细想,办丧事的这点活儿不靠你也行。不想了就去睡觉,先把精神养好再说!” 姜落落很听话,当真丢下手中的活计,挪到了一旁。 不一会儿,姜落落又托着腮看着老戈,“当年是你给我姐姐验的尸,她的致命伤在头部?” “是,已经与你说了多少回?她的半个脸都被砸烂,最狠的就是后脑勺那一击,要了她的命!” 行凶手法不难,可要抓个凶手怎就那么难? “半张脸的血……” 姜落落也在搜寻自己的记忆。 依稀记得,当时她看到的姜盈盈,半脸血流如注。 姜落落喃喃,“邓知县是被故意涂了半脸血……死在龙王庙……” “那是故弄玄虚!”老戈嗤哼。 当年姜盈盈的死,上杭可谓人尽皆知。 “我明白。” 所以姜落落并未在那些血上多想。 老戈没顾得再去理会姜落落,听凶肆外,那些接到跑腿伙计消息赶来的抬棺杠夫以及其他打下手的人来了,迎去招呼他们做事。 跑了一天确实很累,姜落落独自回后院小屋休息,再睁开眼,天微亮。老戈早已带众人赶往清心观,院中停放的那具打造好数日的黑木棺椁也抬走做了邓知县的栖身之壳。 姜落落梳洗一番,把睡前准备好的凉茶灌满葫芦,出了凶肆。 凶肆位于上杭县治所在的郭坊西边,远离城中。 这原本只是个棺材铺,十来年前,棺材铺的老掌柜夫妇相继病逝,留下的儿子不愿继承家业,在一鸣书院做看守的老戈拿出全部家当将其盘下。 那时上杭县衙仵作一职空缺许久,老戈便又凭之前所学应下此差,继而将棺材铺的营生扩大,改成了供葬仪所有需要的凶肆。 正巧有伙计折回取东西,姜落落便搭上他的骡车同行。 到县衙打问,得知罗星河还没回来,姜落落便又折向北门街。 “落落!” 半途正巧碰到带人朝回赶的罗星河,顶着一脸疲惫,显然是奔波了一夜。 “这么早就出门?”罗星河语带责怪,“老戈那边不用你,你也不多休息!” “舅舅与两位差大哥可是都一宿未歇。”姜落落仰脸问,“是否查到什么?” 罗星河拍拍马身,“上来!” 姜落落翻身上马,坐到了罗星河身后。 “驾!” 一声喝,罗星河带几人奔至一家早开的摊点前,“先填饱肚子。” 摊点有刚出笼的热包子,刚出锅的米粥,唯独还没什么客人。 天刚开明,出门吃饭的人不多。 四人在靠偏的角落就坐,点了饭食。 “落落,你怀疑对了。我们问过距离县衙最近的那家鞍马店掌柜与伙计,他们查对账本后确认,自今年二月初八起,每月逢八,戌时末或亥时初都会有个身形与邓知县相近的戴帽长须男子去租马,且在卯时前还回。”罗星河低声道。 “逢八?”姜落落微怔。 又一个日子? “嗯。”罗星河吃了口包子,“唯独有一天例外,就是四月十五那夜,此人在同样时间租马,至今未归。因有租马押金,又是匹平时都没人租的很不起眼的老马,鞍马店的掌柜也不急。听他们的意思,并未识出是何人乔装,我们也未多言。” “即便是老马,也价值数金。又不是官府及城中有头脸之人,或信得上的人家,押金想来也不会少。”姜落落了解行情。 虽然老马租金一日最多不过五十文,但像邓知县这种伪装,没有固定身份的人,鞍马店也不会轻易将马租给他。 “据鞍马店的账本记录,押金五两金锭。” 姜落落捏着汤匙搅着碗中的粥,“邓知县将钱财全都用在这些的暗处?” “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身边的一名衙差唏嘘,“邓知县逢五去醉心楼,那初八又去做什么?” “去醉心楼未见骑乘,否则会有伙计照应。”罗星河继续说道,“而四月十五那夜,花娘等人也没见邓知县骑马,问过北门街处的鞍马店,平时逢八的那个点,没特定之人寄存马匹,十五那日也没人寄存。想是夜深人静,邓知县将马匹暂系他处,只是取个丁香花的工夫,也不怕丢?” “为何要将马匹系在他处,而不直接停在醉心楼前?”姜落落不解。 只取丁香,不就顺路的事儿? “可能是不想让醉心楼的人看到骑马?”另一名衙差猜测。 “邓知县伪装入醉心楼,偶尔骑个马又怕什么?”姜落落倒不认为是邓毅多心,“或许是有人帮邓知县牵马。邓知县在去醉心楼的路上遇到什么人,帮忙照应?而此人却不愿被他人看到,有意避开?” 第12章 邓毅失踪 罗星河左右看看。 周围没人,摊主坐在灶火前。 又回头继续说,“花娘与吟莺都确认,邓知县一般是在亥时抵达醉心楼,呆一个多时辰,也就是最晚丑时正离开,十五那晚也是在亥时取走花包。可邓知县若骑马,抵达醉心楼的时间应该比平日早些才对。他在路上碰到什么人?之后便是与此人离去?此人很可能就是凶手!” “花娘见到的邓知县与平日无异,也就是说邓知县半途遇到之人并未令其多心,如此这人便该与邓知县熟识,倒也应了那个能够戳中邓知县弱点,以致刺发心疾的推测……”姜落落寻思,“邓知县在取丁香花前就见到了凶手或其同伙?还是除凶手以外之人?” “好好趁热吃!” 罗星河见姜落落只顾拿勺子在粥中转圈,持筷夹起盘中的包子送到她的嘴前。 姜落落顺从地咬了一小口,又连喝了几口粥,自己夹起那个包子吃起来。 不一会儿,又问,“邓知县究竟是怎么留意到吟莺?” 罗星河已经大口吃完,抬袖抹了把嘴,“这个一开始我就问了。今年正月十五,北门街不是照例举办花灯节么,邓知县也过去赏灯,与民同乐。那日他们醉心楼的琴女对众亮相,奏乐助兴。花娘说,邓知县就在那时循着琴声登上醉心楼的廊台,应该也在那时初见吟莺,之后二月初五,邓知县第一次乔装出现在醉心楼。” “花灯节那晚邓知县被吟莺琴声牵动,后来让人去砍竹为自己夜离县衙做准备,二月初五密会吟莺,二月初八又开始暗中租马去往别处?不知这初五与初八之间可有联系?” 姜落落心想,这时间倒是一个顺着一个,“从二月初五到四月初五,这两个月邓知县出现在醉心楼的时间没有异常吗?” “还没与你说,别看十五那夜,邓知县倒是如常在亥时出现在醉心楼,但是在此之前,却有一日去的迟了。”罗星河道。 “哪日?”姜落落眼睛一亮。 “三月二十五。据吟莺回忆,当夜见到邓知县时已经到了子时。” “三月底?采买丁香之前?” “对,你与我说留意的另一个时间,确实值得怀疑。花娘也确认,邓知县就是在他下次见吟莺的日子,四月初五,找她买丁香花。” “然后接着在四月十五取花?而药圃的账本记录便是从初六开始……上个月二十五那夜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姜落落想知道。 “从北门街到这边,我们一路查问,没人见那晚发生什么异常之事。就是不知剩下到衙门的这段路,会不会有收获?”罗星河拍拍脑门,“哎,正是夜深人静时,属实不好寻什么目击之人。” 对此,他不抱多大希望。 “邓知县每月逢五真的只是去找吟莺听琴?” 直到吃完最后一口粥,姜落落都在寻思这个问题,“醉心楼的人说是亥时,可从亥时初到亥时末,这也是相隔了近一个时辰!” “是啊,我也问过她们,她们只说在亥时之间。我想这大概与邓知县方便离开县衙的时间相应,他总要忙完才能出门,时间上只有个大致,无法确定。” 罗星河想了想,又道,“不过,从县衙到醉心楼,步行快些需一炷香的时间,慢些还可延长,即便不去往别处,只是路上与什么人同行,倒也不会耽误脚程。落落,你说邓知县在来回的路上是否又见了什么人?” “是有这个可能。”姜落落道,“可邓知县的目的若是与此人相约,听琴岂不多此一举?见面之后回去就是,多去一处又有多一处的麻烦。” “也是。都与人见过面了,又何必再跑到醉心楼去?即便是想借花娘采买丁香……且不说四月买丁香二月就做准备是否太早,又为何非得找花娘买丁香?换做是我,有的是其他法子去药圃采花。怎么琢磨,都感觉邓知县跑到醉心楼都有些太刻意了。” “采丁香是因上个月二十五发生的事临时起意,他先是就近想从醉心楼的花园采摘,然而醉心楼没有,便直接找花娘帮忙,看起来不过是他听琴之余顺便做的,没必要再自己另外费事……所以,邓知县起初的目的应该还是在醉心楼?除二十五那日,平时的路上应该没什么状况。”姜落落一步步地想下去,“只是按时去醉心楼听琴……吟莺的琴声有何特别?” “没什么特别吧?就是那萦萦绕绕的。”罗星河挠挠耳朵,“能有什么稀罕?很吵。” 姜落落不禁笑道,“舅舅,真不知道你怎么会觉得琴声吵人。你这长了一双什么耳朵啊!” 罗星河是从小不爱听什么琴声曲儿。 “我跟人不一般。”罗星河点点身旁的两个衙差,“你们说。” “正月十五,我也去北门街凑热闹,恰巧也听到吟莺姑娘的琴声。那琴声啊……”一名衙差似乎意犹未尽,“真是只应天上有,好听,好听!” “夜里没趁问案让她再弹一曲?”姜落落笑眯眯地问。 “想假公济私也不成,那吟莺这两日根本弹不下去什么曲子。” 罗星河即便自己不爱听,也曾好奇地想试试,弄清这吟莺的琴声究竟如何能吸引到邓知县? “不是弹不下去,是弹的曲子太悲戚,吟莺姑娘为邓知县的死伤心,弹的曲子让我听了都想落泪。”那衙差纠正,“只弹了一小段儿,就让她停了。” “是听得格外刺耳。”罗星河又揉揉耳朵,“就像……就像给人送葬,呜呜咽咽的。” …… “罗捕头!罗捕头!” 一名衙差策马而来,远远地便朝罗星河高呼。 “这是又有什么事?” 罗星河起身,先找摊主结了账。 那衙差转眼奔至,跳下马,冲到罗星河身前,拽他出了摊点的棚子,压低气喘的嗓音,“罗捕头,可是找到你!出事了!出大事了!” “又有何事?” 罗星河心想,在这上杭还有何事能大得过邓知县的死? “邓知县他——不见了!”那衙差的声音发抖,“你快去清心观瞧瞧!” “舅舅!” 紧随罗星河身后的姜落落也听到这衙差的话。 “走!” 罗星河按下震惊,招呼众人上马。 第13章 瞧出影子 奔至清心观。 胡知州还未回州府,昨夜留住东花厅,此时与张州珉已赶至灵堂。 灵堂居中的那具黑木棺椁正敞开着。 老戈等人小心翼翼地候于门内两侧。 “师父!” 姜落落疾步跑向老戈。 邓知县尸身这时丢失,负责为其办后事的凶肆可也逃不了干系。 “胡大人,张主簿。”罗星河拱手行礼,目光转向老戈,“究竟怎么回事?” 可得尽快让凶肆与此事撇清! 老戈见胡知州与张主簿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将先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我只是想为邓知县最后再整理下仪容,这是我们凶肆的习惯,不论逝者何人,都想让他们尽可能走得体面些。哪知棺盖打开,这棺中空无一人!” 棺椁空荡荡,哪有邓知县身影! “是我帮老戈一起打开棺盖的。” 老戈身边的小伙计小声与姜落落说。 这小伙计脸色还是苍白,嘴唇不停地抖。 而老戈毕竟年纪大,也见过不少事,或者已经从开始的惊愕镇定下来,声音听起来倒是平静。 “邓知县是在卯时初送来清心观,我开棺是在卯时正,间隔不到半个时辰。”老戈继续说道,“这半个时辰也会有人时不时出入灵堂。还有这几个县学学子,执意要为与他们一同在清心观住过几日的邓知县守灵,差不多是在卯初三刻来到灵堂,再未离去,这间隔时间也就更短,若棺椁有什么动静,不会不被发现哪!” 顺着老戈指点,姜落落特意看向对面的几个年轻男子,身着白衫,头裹白绫,一脸的书生气。 “若有内应同谋,断然难被发现!”胡知州冷哼,“将在场一干人等全都仔细问审!” “大人!” 那几个书生几乎同时拱手作揖。 “大人,”其中一人站出,“灵堂外有衙差看守,我等即便心存不轨,也得有机会能够将邓知县从灵堂转移。请大人明察!” 守在门外的衙差一听这话可不对,赶忙拱手表意,“大人,我等尽心尽责,绝无二心!” 为首的差头是胡知州从州府带来的,也站出来回禀,“大人,卑职以人头担保,这几个县衙差役均无异常之举。我们守在灵堂外,未见任何可疑出入。” 胡知州点头捋须,“门外衙差无疑,灵堂内经搜查亦无暗道暗格等机关,难道邓毅能够死而复活,遁地溜走不成?” 正说着,又有衙差从观内四处跑至灵堂。 “禀报胡大人,张主簿,我等将观中上下仔细搜查,均无发现!” 这人岂能不翼而飞? 姜落落环顾灵堂。 这里原本是清心观正殿,道观废弃后,这正殿便做了前厅用,平时供借住在此的学子,以及他处来的学子们相聚谈学。 厅内高悬白绫,棺椁摆放在正中,前面便是呈放香烛供品的桌案,也是曾在正殿用的供桌,只是盖布替换成了白色。桌前是烧纸钱的火盆,盆中火苗已熄,只剩半盆纸灰。 除此,厅中再无其他。 姜落落走到敞开的棺椁前,打量内外。 “你做什么?!”胡知州呵斥。 其身旁的府差拔刀上前,“不相干者退下!” 罗星河一掌按住此人抽出半截的刀背,“衙门仵作在命案当中不可缺少,怎就不相干?大人也只是询问她做什么,可没让你驱赶,大人还在等着落落回话呢!这位仁兄是不是有些过于紧张?是怕落落瞧出点什么名堂?” “我怕什么!”这府差生恼,“一个小仵作能看出什么?” “那可说不准。”罗星河悠悠地道,“或许……有别人看不到的邓知县留下的……影子。” “仵作老戈之前不是已经亲眼看过?还能有什么影子?”张州珉看向老戈。 虽说经罗星河这么一搅合,胡知州也不好当众直言说他就是想赶人,可罗星河挡住的毕竟是胡知州的护卫,他这个县衙主簿怎能不出声表个态? “之前有些惊慌,没看仔细。” 老戈低垂着眉眼,那驼着的背看起来更弯。 “人都没了,还能瞧出影子?”胡知州没料到老戈会这般当真回答,不禁好奇。 他也曾里里外外查看那棺椁,可没有半点发现。难道这些整日与尸身打交道的人会开了眼? “嗯。”老戈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那你去瞧瞧。”胡知州命道。 有师父在场,何必用一个小徒弟。 罗星河这才松开手下的刀。 那府差忍着不满将刀收回。 老戈却没动静,依然低眉垂眼,“回大人,草民身子不好,眼睛也一日不如一日,没有这丫头看的真。” 呵,他能瞧出什么影子?又能有什么影子?还不是落落这丫头想寻什么蛛丝马迹!在这上面,他可比不得这丫头,怎能轮得上出手? 他只管护着这小丫头就是了。 “邓知县其实并未送来清心观。”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众人当头一震。 众人纷纷转向姜落落。 此时她已绕棺椁转了一圈,站在了供桌旁。 “你说什么?”胡知州神色拧起。 姜落落的手刚刚松开掀起的盖布,似无意地搭在供桌上,一字字的重复,“邓知县并未送至清心观。” 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明白。 刚才,他们没有听错! “这不可能!”候在门口的杠夫抢先急了,一人为首高声反驳,“棺椁里有人没人,人有多重,我们这么多年的老杠夫可是能分辨出的!何况从衙门到清心观,这短短一条街的路上,还跟着差爷寸步未离啊!” “若清心观没问题,路上也没问题,你们说问题会出在哪儿?” 站在供桌旁的姜落落等同居于灵堂之中,目光轻轻一扫,环视众人,带着十足底气,发出听来轻盈却令人目瞪口呆的一问。 “衙门?更不可能!”张州珉果断摆手,“是我与书吏等人亲手帮邓知县换好衣衫,又一同收殓入棺,然后便交由杠夫抬走。” 一旁的曹书吏也赶忙随声附和,“是啊,是啊。” 第14章 棺中活人 “自邓知县入棺,再无人离其左右?”姜落落问。 “只有不到几口茶的工夫,账房送来钱,我在后厅外给杠夫们派发酬劳,他们拿了酬劳后便进入厅院抬棺。”张州珉反问,“这么短的时间,怎能有人将邓知县从棺椁里弄出来又转移走?何况杠夫们不是说,抬走的棺椁重量也没问题?” “是啊,我们进入厅院时,也就只看到院中一口棺椁。”一名杠夫道。 “谁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从衙门盗走一具尸体,消失的无影无踪?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张州珉连连摆手,“你这话可是又前后不一。既然你说人是在衙门没的,那棺椁在衙门便是已出了问题,又怎能说路上没问题?杠夫都咬定他们抬的棺中有人,难道八名杠夫会一齐帮着隐瞒不成?” “不敢不敢!”八名抬棺杠夫同声急呼,“落丫头,你可不能乱说啊!” 与凶肆打交道的杠夫都是多年的熟人。 “哼!”胡知州甩袖,“衙门查案,怎轮得到一个小仵作问东问西?什么能看得到影子?本官看你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黄!” 说是这八个杠夫不顾后果,合谋盗走已死的邓毅,他挖掉眼睛都不信。 “姜落落,验尸就验尸,这里轮不到你胡言乱语!” 稍对姜落落有些好感的张州珉也止不住训斥,“来人,把她带下去!” “落落哪敢当着大人的面胡说八道?她这般说自有她的理由。” 罗星河拦在姜落落身前,“请大人听她说完。” 之前办案,没有过哪个大人在场,姜落落私底下有什么看法都是说给他听,然后他就照做了,且屡有所获。 此时,案关邓知县,其遗体又恰在凶肆的人眼下失踪,姜落落要站出来维护凶肆及一起帮忙的人,忍不住当着胡知州的面多说几句出头的话。 而这种情况以会只多不少,毕竟姜落落已经做了县衙仵作,多了与官府打交道的机会。 罗星河想,他家落落其实早该令人刮目相看。 见罗星河挺直腰板护在自己身前,淡定从容的姜落落微微一笑,从他身后侧挪一步,“棺中有人,谁又知道棺中躺着的最终是死人还是活人?” “从衙门抬出来的棺椁里装的是活人?” 那几个县学学子也忍不住惊奇。 “姜落落,你把话仔细给本官说清楚!” 再次诧异的胡知州索性让姜落落说个痛快。 罗星河侧身,“落落,你说。” “我有证据。” 姜落落俯身一把掀开身旁供桌垂下的白色盖布,“舅舅,你瞧瞧这块挡板。” “这块木板谁支的?” 罗星河弯腰,很轻易地便将竖靠在两条桌腿外侧的一块木板拿起来。 木板两头分别只比供桌稍长半寸,有供桌一多半高,借两条桌腿支撑,呈挡板状靠立在供桌下方,再由垂下的盖布遮掩。 只从供桌正面看,白天是看不到桌下挡板,若天黑有烛光映照,能够看到一个长方影子,像是与供桌连为一体。 而为稳固,供桌的两条桌腿实则是支在桌板两端的厚实木板,如此,便将桌下两侧也挡了个严实。 “这木板是后支的?”负责搜查的差役甚为意外。 他们查看过供桌下,甚至敲过那隐于桌下的地面是否有异,可没发现这块木板原本不属于供桌? 胡知州也是眉头一紧。 “这块板子怎么瞧着有些熟悉?”张州珉盯着罗星河手中的木板来回打量,“还有这花纹……” 木板的板面被漆成暗红色,涂刻黑线花纹。 候在灵堂门外的一名年长的衙差伸长脖子冲那块木板张望,“好像是后厅侧厢房的床榻围板。” 经此提醒,张州珉也恍然想起,指着那块木板,“没错,就是那床榻围板!” 床榻依墙,有三面围板做装饰,这是头脚两侧围板中一块。 “那厢房原本没有床榻,是老知县夫人后来新做的。有阵子老知县夫人与知县大人斗气,独自搬到侧厢房去住了一阵。”张州珉转向那名衙差,“那床好像就是你家的木匠亲戚做的?还说为这围板做独一无二的花纹?” 那衙差点头,“是的,卑职也曾帮忙,所以有些印象。表舅曾说他琢磨了六七日才绘出这吉祥如意的花样。” 这就是了。 姜落落心下了然。原本她还在琢磨这块板子的来历,有这二人的话便更解释的通了,“这块板子就是为给那棺中活人做遮挡用。舅舅,你把木板放回原处。” 罗星河照做。 姜落落继续说道,“事实上,是有人携板伺机替换邓知县躲入棺中,由杠夫抬入清心观,再趁灵堂无人时,迅速携板翻出棺椁,恐来不及逃离,便先躲在供桌下,利用围板便能遮挡其身影,以免烛光映出。” “从棺椁到供桌下,可不需要多长时间。”罗星河豁然醒悟,将盖布放下,“此人先躲在桌下,即便当时天色未亮,有烛光映照,出入灵堂的人看得见挡板的影子,也只以为是与供桌一体,谁会好端端的怀疑挡板后的桌下还藏着人?” “是啊,我等跪在这里烧纸钱,确实只看到桌下有一截齐整的方形黑影,从未多想。” 那几个书生也都在回想当时。 张州珉思索,“按习俗,出殡前一刻才会完全封死棺盖,此人有的是时间逃出,倒也不怕活埋。当老戈发现邓知县丢失,众人大惊,皆只在意这口空棺,躲于桌下之人便可趁乱溜出灵堂。” “听闻出事,我们便冲入灵堂,确定棺中当真无人,一边派人回县衙禀报,一边控制清心观四周。确实没有在第一时间想到人还藏在灵堂之中,是卑职疏忽!”那为首的府差拱手跪地。 谁能想到当时棺中之人只是挪了个位置? 他们顶多想到或许还未来得及离开清心观。 但更多的也是震惊。 一具尸体怎能不翼而飞? “草民也有错。”老戈的背驼的更沉,“草民不该太过惊慌,招来众人围观,让那贼人有了可混之机。” 在灵堂帮忙的都是衣衫混杂的普通百姓,皆在想着那具凭空失踪的遗体,谁又顾得留意身旁一扫而过之人有何不同? 第15章 又是借竿 “老戈,碍你什么事儿?”罗星河道,“突然出事谁不惊慌?衙门当差的不也是慌张之余判断出错?这都是人之常情,出了这事,你若不慌不忙反倒让人生疑。” “此话之后再说。”胡知州朝那府差挥挥手。 府差起身后退。 “活人比死人更易隐藏。”姜落落便又开口,“此人只要出了灵堂,极易藏身。清心观当时就那几个衙差,怎能将每一处都盯得紧?在大人率众差赶来之前,逃离的机会不少。” “邓知县真是在县衙被掉了包?!”张州珉心底生寒。 在场百姓皆不敢多言,单看那张张脸色也知心下翻滚着怎样的波澜。 “只是推测而已,暂无定论。”胡知州命令衙差,“先带他们都下去。” 已经一不小心让人听到这么多,怎能继续让他们听到对县衙弱点的谈论? 很快,老戈、杠夫、学子等人都退出灵堂。 姜落落等着灵堂中没什么多余之人后,接着说道,“此人想是打算以故弄玄虚应对不测,特意带围板一起藏于棺中。杠夫并未觉察重量有疑,说明此人身形瘦小,加上围板之重方可与邓知县相比。而此人借用围板,许是不仅知晓为邓知县布置灵堂一事,对县衙后厅以及清心观也都有所熟悉,从而也就更易逃离清心观。” 胡知州上前,再次掀起供桌盖布,盯着那块围板,双目紧凝,“此贼费尽心机替换邓毅来到清心观,冒险从清心观逃离,或许是为偷盗邓毅遗体延长时机!” “大人言之有理。”张州珉跟着点头,“邓知县入棺之后,只有几口茶的工夫无人留意后厅——实在是无法料到会有人盯着邓知县的遗体!” “确实没想到啊!”胡知州也无话可说。 毕竟他昨夜也留宿上杭县衙,也没想到对邓毅严加看守。 若说张主簿失职,他这个知州岂不更为失职? “此贼虽在县衙与邓毅偷偷调包,但时间短暂,根本不够将邓毅带离。只有先将邓毅藏于后厅某处,待所有人以为棺椁安然无恙送至清心观,对后厅放松,才有机会转移邓毅。” 胡知州边说边转身向门外急走,“若无人打算再次开棺,直接在出殡前将棺盖封死,便只有等杠夫再次抬棺送葬时才会发觉轻重不对。若那时众人只是狐疑而未多想,棺椁继续入土,此案则悄无声息的掩饰过去。即便因疑开棺……这开棺不论早晚,众人都以为邓毅是在清心观丢失,衙门众差也都在外查寻邓毅下落……县衙,无防!” “快,回县衙!” 张州珉随后紧跟胡知州步伐。 “怕是晚了。”罗星河与姜落落也快步出了灵堂,“此人作案胆大又心巧,岂会待到天亮再折回行事?何况若他独自来回,开棺移动尸身,又拆围板藏匿,费时费力,只隔几口茶的工夫难保不被发现。若是卑职,可不会白白浪费藏入棺椁的这段时间,一直等到自己逃离清心观之后再回头继续作案,繁琐又多了危险。” 胡知州等人没有理会,率众迅速赶往县衙。 姜落落与被赶在院中的老戈打了声招呼,也随罗星河离去。 不过一条街的路,众人回到县衙直奔后厅。 果然见左厢房的床榻围板少了一块,与衙差从清心观带回的那块完全吻合! 而后厅内外,早无邓毅身影。 “大人,后花园小门没有上栓!”有衙差很快查看。 姜落落在后院靠近竹竿的地方发现了一片绿叶,还连着一小段藤丝。于是风一般的从那扇小门跑出,来到那片缠满爬山虎的墙前,俯身翻找。 “那根缠上爬山虎的竹竿没有了!” 为保持案件原状,昨日在爬山虎中发现的第二根已经缠了藤叶的竹竿没有被取走。 而此事衙门里也只有少数几人知晓。 “贼人也是借竹竿越墙?潜入县衙,打开后门,方便出入?”紧随而至的罗星河顺手揪了片叶子,“看来这贼人对邓知县行径也是很了解啊!” 否则又怎知晓爬山虎中藏着根备用的竹竿? …… “是与邓毅暗中来往之人?” 得知情况的胡知州暗自捏了把汗。 若是换做刺客潜入县衙,岂不性命危矣? “张主簿,这县衙可得严加看护,哪能如此不经一击!” “是,大人,之后下官便严加整治。”张州珉也是虚汗直冒。 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个小小的县衙能怎样保证密不透风? 更何况暗中有鬼之人是衙门知县! “你这个小丫头,一瞧竟瞧出这么大的‘影子’!”胡知州转向姜落落。 姜落落垂首未语。 胡知州也没打算与她多言,自顾说道,“这贼另有同伙?罗捕头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那照罗捕头之意……”张州珉看眼罗星河,“应是一人先借竹竿翻进高墙,再打开后门放入同伙。他们先躲在无人留意的左厢房,拆下一块围板,再趁厅院无人,其中一身形瘦小者携围板替换邓知县躲入棺中,同伙暂带邓知县迅速隐藏,棺椁抬走后,再趁后厅无人带邓知县从后门逃离。卯时左右,天色虽然昏暗,便于行事,但这等贼人能够顺利出入县衙后门,必然对衙外巡差动向也是了解!” “昨夜衙门一带谁负责巡查?!”胡知州厉声问道。 不一会儿,五名衙差在后厅列队。 听说是因自己的失职,放进贼人,个个吓得惊慌。 “胡大人,我等照例巡查,眼皮子都没敢合一下。” “你们在卯时左右可曾留意有什么可疑之人从衙门前后经过?”胡知州问。 运走一具不会走动的尸首可不容易。 那贼人需借竹竿翻墙,想来也不是什么飞檐走壁的高手。 衙差想了想,“寅时末,我们是在观后街碰到更夫,在那边转了一圈回到衙前,之后绕县衙巡视,并未见有可疑之人,再之后,大概卯时二刻,我们又返回观后街。若说这段时间见有其他什么人经过……倒是有那么一家人……” 第16章 老妪妇人 “什么人!”张州珉催问。 另一名衙差道,“我们从观后街再次返回县衙的路上,碰到一家三口,是一名老妪与其儿媳,推平板车运送突然发病的儿子去看大夫,说是孙子恰巧有事不在家,又不愿打扰邻舍,只得婆媳二人出力。我们还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忙,老妪说不需要,已离大夫家不远。我们也知观后街上就有大夫,便没有插手。” “是,就那三个人。”又一名衙差道,“男的躺在车上,头戴厚帽,盖严被子,只露个帽顶,说是怕着风。老妪看着六十有余,那儿媳也有四十多,大喘着气推着车子从我们身前经过,怎么也怀疑不到是潜入县衙做贼盗尸的。” “真是老妪与妇人?”罗星河怀疑。 “看样子真像,身形言语都像。对了,那妇人虽包着头巾,不过隐隐露出左脸上的一大块胎记。那老妪的一只脚似乎有点跛。” “是左脚。”另一名衙差补充。 “看来这问题就出在这伙人身上。”张州珉道,“那没露面的男子便是最可疑之处!” “可我们只见那平板车迎面而来,继而离去,若他们是来县衙接尸,难道那车子不需要在外面等着?”衙差不解,“衙门附近街道清整,也没见有个能藏车的地方。” “这倒不难,只要掌握了你们的巡查动向,分开行事即可。”罗星河道,“一人先翻入县衙打开后门,放另一人进入。一人趁机调包藏入棺椁,另一人带尸隐藏。再算到合适时机,此人带尸出门,恰巧第三个人刚推车抵达,将尸体放在车上直接推走就是。” “这时间可要算的恰好,稍有差池必当暴露!”张州珉汗颜。 若衙差巡查刚好赶在平板车接尸出现,一干案犯哪有逃处? 可时间算的就是这么准! “是与邓毅熟识之人?他们早随邓毅掌握好时间!”胡知州甩袖。 这是怎样的一伙贼?调包者身形瘦小,运尸者又是老妪?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是邓毅自己? “你们马上去查寻这对婆媳!”胡知州折身下命。 “又是胎记,又是跛脚,这么明显的特征是不是也太刻意?”罗星河疑惑,“老妪盗尸,也太奇怪了。是一个至少四十多岁的女人把邓知县遗体从这后厅弄出去?” 谁信?谁又想得到? “若真是老妪,确实奇怪。可若是伪装……几位差大哥都说那两人身形言语都似老妪妇人,装得像的也只有擅于演戏之人了吧?”姜落落心想。 “你们先从那对婆媳查起,看看那些在上杭的戏班里是否有可疑之人。邓毅暗中光顾醉心楼,也可能暗中再瞧上哪个戏班里的角儿,他不是说采丁香花是为送人,还不愿让那个叫吟莺的知晓?”胡知州自有一番推论。 “胡大人言之有理。”张州珉也表示认同。 “罗捕头,赶紧去查!如今邓毅失踪,定会更加闹的沸沸扬扬,尽快查出个结果,给上杭百姓一个交代!”胡知州催促。 “胡大人,不需从州府调派得力人手?”张州珉问。 胡知州指指罗星河,“若罗捕头之前肯接受调任,如今他早已是州府的捕头。用他与用州府的人没什么区别,何况还有本官在此坐镇,有什么问题来寻本官便是。这案子破不了,本官也难辞其咎,本官都信任罗捕头,你张主簿还有何担心?” “卑职这就去查。”罗星河拱手。 之后便带姜落落离开。 随罗星河查案的还有那两名与他们一起吃饭的衙差。 一个叫姜平,一个叫段义,是追随罗星河多年的好兄弟。 “罗捕头,若这次的案子结了,你可就真该调任州府了吧?”姜平道。 段义也道,“就是,这案子有多大!可不是之前你老说的什么微不足道。” 罗星河朝着两人身上各拍一下,“案子有多大,也得靠你们与落落帮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只我一个人去州府,可是没劲。” “罗捕头还是舍不得离开落落姑娘吧。”姜平笑嘻嘻地说。 “当然。”罗星河也不否认,“我可舍不得丢下我家落落,落落在哪儿我在哪儿。” “我一时半会儿可不会离开上杭。”姜落落道。 上杭有她的爹娘,有老戈,还有姐姐未结的案子…… “那我当然也要留在上杭,哪儿也不去!”罗星河肯定。 他姐姐就这么一个女儿,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外甥女,怎能不在眼皮子底下护着? “行了,少乱扯吧。这案子还不知怎么破呢,就想着结案之后的美事,做梦呢!” 罗星河知道,等他们破了这起案子,就算他不去州府,手下随他做事的兄弟也少不了受赏。 可这奖赏是那么好拿的吗? 领命,却未复命,还能不挨罚? 他真不明白胡知州到底是想给他个立功机会,还是想专门趁这难题,收拾收拾他这个屡次驳了知州大人美意的县衙捕头? “一个杀害邓知县,一个又盗走邓知县的遗体,这两起案子怎么查?”段义犯了难。 “我们凶肆对死者的尊敬不少人都知道,也因此赢得不错的口碑,若盗尸者利用这点,那最后留个空棺便是故意等着被发现……”姜落落想,“把人杀死特意留在龙王庙,脸上涂血,又穿绣花鞋;盗走尸体留个空棺也将人吓得不轻,如此看来这两起案件都是在故弄玄虚,好像是一类,就是想利用邓知县大做文章?” “这么说可能是一伙人?两个案子可能就是一个?邓知县采丁香,又死于丁香,借竹竿翻墙,尸身又被借竹竿翻入县衙的盗贼偷走,还有你怀疑有人刺激邓知县突发心疾,都似乎是与邓知县暗中有瓜葛?”罗星河琢磨,“胡知州的话也确有几分道理。” “那我们先去查戏班?”段义问。 “那就去试着查查。”罗星河交代,“段义,你叫上两个人去查戏班,尤其是离县衙较远的戏班。” “明白,特别留意每月逢八的情况。”段义道。 “姜平,你去县衙周围转转。虽说这一带都是青石砖路,难留什么车辙子印,那时天又没亮,可也说不准有人出门或者做什么恰巧看见个一二。” “好。”孟平点头。 遂与段义一同离开。 “落落,剩下我们俩人,该先做什么?”罗星河又回头问。 动脑筋这种事,还是听外甥女的靠谱。 第17章 找马动静 “蜈蚣的来处去查了吗?”姜落落问。 “胡知州已经安排崔仵作去查?”罗星河道。 姜落落诧异,“崔仵作?” “是。崔仵作说他与医馆药铺的人熟,问胡知州讨了这差。大概是想将功补过吧。”罗星河轻笑。 除了像姜落落这般跟着罗星河四处跑腿的人,一般的仵作是犯不上查案的。崔仵作这么积极,大多是想为了在胡知州面前弥补给邓知县验尸的不足,挣个表现。 虽说仵作身份低贱,普通人家都不愿做,官府能找个仵作也不是那么容易,可谁让崔仵作见识到他的身后还有个初出茅庐的后辈压着? “我也不想的。”姜落落笑着摇摇头。 她又不是故意与崔仵作过不去,验尸验出什么问题肯定都要说出来。 “随他去好了。”姜落落倒无所谓有什么过节,“也算他是在帮死去的邓知县。我们接着做自己的事,一是继续查上月二十五那夜路上有什么蹊跷;二是找马。” “找鞍马店的那匹老马?怎么找?”罗星河双臂环胸,“老马识途,凶犯还能让它活着溜达,哪天再跑回鞍马店帮人识路?我看搞不好已被凶犯宰了做下酒肉。” “即便被宰吃肉,也会有剩下骨头。” “只见一堆骨头又怎能证明是邓知县骑走的那匹马?落落你还会给马验骨不成?” “倒是还需琢磨。可这时候谁要当真摊上一堆马骨能脱得了干系?” “其实……一匹马哪能这么快处理的干干净净?只要那马死在与犯案毫不相干之处,即便找到又能查出什么?犯得着麻烦?”罗星河皱眉,“再说,凶犯能将邓知县弄到龙王庙,就不能顺手设法再把那马沉了江?” “龙王庙那带江边的草地上是没发现什么异常痕迹,也可能是在另一处的江边动手……总之,不论是搜寻可疑的江岸,还是侥幸沿江打捞到那匹马,也或者从别处寻到一匹死马,都毫无用处。那又不是个人,必须死要见尸。胡知州也不会准许衙差们这般浪费力气。” 听着罗星河认真思考,姜落落突然一笑,抬手勾住他的脖子。 罗星河顺势低下头。 “舅舅,找马,又不是非得要找到马。”姜落落的另一只手轻轻点了下罗星河的耳朵,低声道,“只是借个找马的动静而已。” “什么动静?”罗星河歪头瞧着满眼狡黠的外甥女。 姜落落在罗星河耳边一番低语。 …… 姜落落与罗星河去鞍马店转了一圈之后,便开始沿着从县衙到北门街的路走。 远近有三条,而县学门前却是必经之地。 “舅舅,我记得才溪药圃账本上写着,醉心楼从药圃买的那三次丁香,加起来十几两?” 走累的二人在县学附近寻了个小茶馆歇息。 傍晚时分,学子们散学,有归家的,有去北门街闲逛,也有赶着补夕食的,这跟前的小茶馆没什么人。 罗星河打了个哈欠,“嗯,十四两五钱,我算过。” “半斤八两,不足一斤。”姜落落道,“花娘说邓知县是想做花香送人,这些花量倒是也够做那么一点。可为何取花包的那日四月十五要例外租马?似乎是要赶着去哪儿?而身边还可能跟着疑似凶手的第二个人。” “此人是如约出现,还是出乎邓知县意料?若是如约,便是取得丁香之后,邓知县打算与他一同去做什么?若是意外出现,邓知县被此人耽搁,最终没有完成自己计划做的事?” “采丁香的举动是在三月二十五发生异常之后,即便是临时起意,中间还夹着一个三月二十八,那四月十五那晚例外租马的动向还是与他逢八的日子行踪有关?可若在三月二十八便有决定,为何又拖到数日后的四月初五到醉心楼才提起买花一事?难道真是以为醉心楼种有丁香,一直等着再去时顺便买?” “落落,你这么念叨都把我听晕了。” 本就犯困的罗星河听得更是迷迷糊糊。 “也许没那么复杂呢?”姜落落心思一转,“意外就是意外,只是邓知县一人的意外。” “什么意思?” 姜落落手捧茶碗,“邓知县的死在他是意外,路上遇到凶手是他的意外,而决定采丁香也是他的意外,是这些意外打破了他每月逢五逢八的秘密。” 罗星河似乎听明白了这句话,“那他四月十五例外租马,只是与丁香一事有关,与什么逢五逢八都不沾边?” 姜落落喝了口茶,“嗯,我们就是太在意逢五逢八了,应该先抛开这些东西,单想邓知县突然决定采丁香的目的,毕竟三月二十五那日,是所有意外的开始。” “那不还是回到了三月二十五?”罗星河捏捏额头,“这三月二十五夜里的事实在太难查。若邓知县背地里做事遇到什么,我们怎能轻易知道?若不是发生这桩案子,咱们哪知道他背地里还有什么逢五逢八的约会?” 姜落落把茶碗按在桌上,“既然是意外,就不会太隐蔽。而邓知县买丁香的目的应该不是为了专门去害人,当然什么给其他人送花香之类的话也当不得真。” “那还能做什么?救人不成?” “对啊。可能就是为了救人。常做入药的丁香虽是花蕾芽,可没说一定用花蕾芽才能入药,丁香叶也能做药,那丁香花也可还有别的药用。” “邓知县那夜遇到了一个他要救的人?若与他被害无关,这查来查去岂不是没什么用?” “我们可以根据邓知县想做的事更深的去了解他,也或者就是那夜的意外之举,令他的行踪被他人发现。” “你是说,邓知县或许是先发生意外,再遇到凶手,而非早就与凶手背地里来往?可不是又说凶手熟悉邓知县吗?” “这也没矛盾,凶手是早就认得邓知县,却是第一次发现邓知县在背地里行事,从而借以利用。” “对对对。”罗星河听得连连点头,“是有这个可能。但即便如此,又怎么寻找三月二十五夜的那个意外?” 第18章 县学询问 姜落落的目光穿过茶馆的窗子投向外面的街道。 临近县学的这条街道取名为守正街,此时沉浸于落日余晖之中,看起来一片恬静。 “邓知县曾在清心观住过数日,而清心观又是为县学学子准备的住处。”姜落落回过头,“邓知县到上杭赴任,似乎与上杭有某种联络,那这清心观是否便为其中的一步?邓知县想了解县学学子,又何尝不是学子了解邓知县的机会?”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用常理去看待邓知县做过的事。谁能想到打算搭凉棚的竹竿会成了他有心备用的工具? “你怀疑问题出在县学?”罗星河也不由转头向外瞅了眼。 正巧有两个学子同行路过。 虽说考取秀才之后方可入县学,但各生资质不同,上县学的年纪也不同。 这两个路过的学子看起来就比在清心观守灵的那几个学子稚嫩。 “或许有这个可能呢?这县学是去北门街的必经之地,邓知县怎么都绕不过。不妨去瞧瞧?”姜落落提议。 “好!”罗星河立马起身,一扫困倦。 …… 刚到县学门口,碰见正从县学出来的教谕。 县学教谕是已故老知县的女婿,算半个熟人。 罗星河迎上前,“孙教谕,这是要出门?” “罗捕头,有事?”孙世明诧异。 罗星河笑着打哈哈,“没什么,就是路过,来回转转。” 孙世明扫了眼一侧的姜落落,“清心观的事我已听说,看出‘影子’的便是这位姑娘吧?” “孙教谕见笑。”姜落落欠身行了个礼。 “想来你们不会来县学闲逛,县学也非闲逛之处。”孙世明侧转身,“有什么话,里面说。请!” “不耽误孙教谕做事?”罗星河说着便抬步迈入县学门槛。 孙世明随后跟上,“有什么事能比得上邓知县生死?不知罗捕头想从县学了解什么?” “学子们在县学寝舍住的多么?”罗星河环顾四周。 正有学子从旁侧月门绕到学室后面。 “有一半吧,除去在清心观居住,或者家在附近的回家,也有在外租住,或独居,或三两人结伴,只要不耽误学业,看个人喜好吧。”孙世明道。 “听说住寝舍的要遵守规矩,天黑不可随意出门?” “没错,县学需为这些学子负责,有些规矩是要有的,这在那些有名望的书院也是一样。” “最近一两个月,夜里可有发生学子违规之事?”罗星河转过身。 恰与走在最后的姜落落把孙世明夹在其中。 孙世明止步,“学子违规之事偶会发生,但今年以来,夜里还不曾有人违规。” “哦?孙教谕能够肯定?这段时间县学没出什么事?” 若真是县学的问题,照例走动的邓知县总得是被什么动静耽扰。 “此事与邓知县命案有关?难道县学学子……”孙世明心一提,没有说下去。 “未有定论,只是照例询问。这一带我们都要查。”罗星河道。 “我常年住在县学,对学子们的情况十分了解。若真有人违规,而我又不得知……”孙世明顿了顿,“只能在最近这二十多日。” 往回倒,不就是三月二十五么? 罗星河与孙世明背后的姜落落迅速交换个了眼色,“孙教谕此言何意?” “罗捕头可知拙荆也是常年陪我住在县学?”孙世明叹了口气,“上月二十四,拙荆身体略感不适,请大夫看过之后,以为有所好转,哪想翌日夜里突然腹痛难忍,我连夜送她就医。之后岳母便将她接去休养,这些天散学后,我都去岳母那里,赶早再来县学。你们来时,我正准备回去。” “夫人是生了什么病?”姜落落关切地问,“最近情况如何?” “最近倒是好转一些。”孙世明转身看眼姜落落,摇摇头,“看了几个大夫,都说是脾胃虚寒,注意饮食。这也是拙荆的老毛病,只是之前犯病时不重,吃了不少药方,却总好不彻底,不见去根。” 罗星河收到姜落落的示意,拱手道,“那就不打扰了,孙教谕快快请回,去照顾夫人。” “罗捕头不再问了?” “只要确定这一两个月里县学夜里无事即可。孙教谕,请!” 三人一同出了县学。 待孙世明走远,罗星河不可思议地道,“这夜里的事竟在孙教谕夫妻身上?” 姜落落也是出乎意料,“日子能对得上。” “邓知县采丁香是为了孙夫人?就因为孙夫人是老知县的女儿?”罗星河想不通。 老知县严墨在上杭留任多年,在做上杭知县前便已做了几年主簿,离世后,其家眷也未回归故里。 严墨有二子,皆未走仕途,一个以卖画为业,一个跑客船。小女儿则嫁给了一个书生,后来做了县学教谕的孙世明。 邓毅到任后,只是礼节性的去拜会了一次严老夫人。 平日也没见邓知县对严老知县的家眷如何照顾,再说采丁香若为老知县的女儿,又有何可遮掩? 姜落落倒是还没琢磨什么,“找个学子打听一下,那晚教谕夫人生病,可有谁帮忙送医?” 没有直接问孙世明,是怕万一有个什么,引起他的戒备。 这种发生在县学的显眼事,从别处也能了解。 很快,罗星河就从两个刚从北门街闲逛回来的学子口中得知,当晚送教谕夫人就医的除了孙教谕,还有两个年长些的学子。 差不多在亥时,有几个学子还留在学室苦读。 听闻夫子舍房那边的动静,学子出外查看,得知情况后,其中两个学子便去帮忙赶车。 罗星河记下了那两个学子的名字。 “伍文轩?此人我倒是有点印象。”罗星河道,“好像是那个差点被烧死的女人夫家弟弟。” “因才溪乡药圃起火的那家?”姜落落一怔。 怎么又绕到这件事上? “是啊,去年冬办他家那起案子时见过,有二十多岁,一心想高中,却连个乡试都屡考不过,但还在县学苦读,说是一定要为他们家光耀门楣。他嫂子被烧,邓知县可是帮他们判了不少赔偿,他总不会谋害邓知县。或是碰巧吧。” “邓知县应是对他家有恩,若真与他有关,是有人与他打听到什么?”姜落落也不好做推论,“舅舅,我们还是先找这两人问问。” “那就先从这个伍文轩下手。” 第19章 学子目睹 二人又返回县学找人,得知伍文轩与同窗在外租房住,于是又找到打听来的住处。 与县学隔了几条街,挨着一条沟渠所建的孤院。 “这地方,一股怪味儿。”罗星河扇扇鼻子。 经常与死尸打交道的姜落落对这点味儿是不以为然,“端午将近,天热了,污水沟渠也开始泛味儿。” 罗星河上前敲门。 开门的正是伍文轩。 “罗捕头?”伍文轩诧异,“您找在下?” “是啊。”罗星河熟络地跨入门槛,一手揽在伍文轩的肩上,“有个事与老弟打听一下。” “哦。” 伍文轩木讷地点点头,硬生生地被罗星河带回院中。 这人原本比罗星河还小两岁,却带着一脸的愁苦,身子骨也瘦,好似被每日读的书籍压得不堪负重,弱不禁风。 姜落落随后关闭院门。 这院子当真很小,只有几尺见方,再加两间正房,一间升着炊烟的西偏房,东南角落则是搭着一间小茅厕。 院中燃着个香炉,正在烧艾草。 浓郁的艾香将外面沟渠散来的气味遮掩了不少。 “住这地方比县学寝舍,或者清心观好?”罗星河问。 伍文轩缩在他的臂弯下,脊背看着更为吃力,勉强挣脱,不好意思地笑笑,“这里只有在下与长安两人,自在一些。离县学近,房钱也不高。” “我看这块空地起的房子,也就是租给你们这样的书生吧?” 罗星河之前从此处经过倒是见盖了这么个小院,似乎常年院门紧闭,没留意有没有人住。 再说,哪有正常人家成日挨着条臭水沟生活? 或者搬迁,或者填埋水沟,总得占一样。 “习惯就好。罗捕头,请。” 伍文轩将罗星河请入其中一间正房。 姜落落则先在院中小转一圈。 房间的书桌上也搁着一个点燃艾草的小香炉。 “你这一年也得用不少艾草。”罗星河抬手蹭了蹭鼻子。 虽然没了水沟的腐气,可这些艾香也是有点熏人。 “也就是这些天采些鲜草晒干用。快端午了,按老人说法多烧点杀杀毒气。那沟渠原本搭着石盖板,冬天的时候不知被谁家贪玩的孩子撬坏丢掉,这跟前没其他人家住,我们也无所谓,就让它敞到了现在。长安说等端午节闲下,就去山上寻几块合适的板石填补上。” 伍文轩走到桌前,抬袖擦抹几下椅子,“罗捕头,请坐。家中寒酸,没什么招待,请包涵。” “不必客气,我也就是来问几句话。” 罗星河扫视一圈屋内,地方不大,只摆着床榻,桌椅,两口木箱。 伍文轩问,“不知罗捕头想与在下打听什么?” “听说那日教谕夫人生病,是你与曹长安帮忙送去就医?”罗星河转过身。 曹长安便是另一位与伍文轩一同驾车的年长学子。俩人正好又相伴租住在此,省了另外寻人的麻烦。 只不过此时那曹长安还未回来。 “是。”伍文轩承认。 “路上你可有见到什么人?” “有。” 伍文轩这惜字如金似的回答让罗星河有些恼火,但又不好责备这个书呆子,只得继续追问,“你见到何人?” “邓知县。” “邓知县?” 在院中左瞧右看了几眼后来到正房门前的姜落落刚好听到这三个字,与罗星河均为一怔。 这答案真是直截了当! “是邓知县。”伍文轩疑惑地看看二人,又肯定地点了下头,“一定是邓知县。” “此话怎讲?”罗星河紧忙问。 伍文轩想了想,“那日我与长安几人讨论问题,在县学待到很晚。突然听到教谕夫人病发,我本想帮着去请大夫,孙教谕说一来一回耽搁时间,要亲自带夫人驾车去医馆。夫人难受不已,我便让孙教谕与侍婢一同陪着夫人,我与长安驾车护送他们。” “之后你就见到邓知县?”罗星河催促这书呆子快说重点。 “路上,马车险些与一人相撞。”伍文轩继续不紧不慢的回想,“当时天黑,只有长安手中的灯笼照路,朦朦胧胧的也看不大清,只在经过时扫了眼,那人身着披风,头戴斗笠,上下包裹的很严实。” “教谕夫人在车中痛吟不止,孙教谕与侍婢都顾不得车厢外发生什么,我见那人看似无事,也顾不得理会,继续驾车快速前行。后来到了医馆,孙教谕与侍婢护送夫人进医馆,我与长安在外守着马车。” “过了好一阵,有人从黑暗中走来,身影落在门上高悬的灯笼光照之外,隐约看到此人恰巧也是身着披风,头戴斗笠。当时我与长安都极为紧张,以为此人是追我们来讨账,我一边盯着他的身影,一边想该怎么办?不料他只是与我们面对片刻便转身离去。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夫人从医馆出来,我又赶马车回县学,路上似乎是在街边的巷子里又瞟到那个身影。” “你认出此人是邓知县?” “应该是的。”伍文轩点点头,“但当时我并未认出,邓知县与平时装扮大为不同,好似是乔装去做什么?” “乔装?”罗星河故作不解,“只因罩着披风,又戴着斗笠,身上裹的较为严实?” 伍文轩摇摇头,“此人的一双眼睛隐在帽檐阴影之中也看不到,只能仔细盯着瞧见那胡须似有三四寸?比平日见过的邓知县短须长不少。如此装束,整个样貌瞧的又并不切实,我起初还以为是哪个连夜赶路的过客。” “那你又如何断定是邓知县?” “那还需再说三月二十九,县学休沐日,我回家中碰到邓知县,说是去才溪乡做事,顺便看望我家兄嫂。谈话时,无意中提到教谕夫人生病,孙教谕这些日子不在县学留宿。然后又问起教谕夫人生的什么病,我算是知情人,均一一应答。” “我以为该是邓知县关心县学,见到我便顺道多问了两句。可在谈话时,越发觉得邓知县有些特殊的熟悉。突然想到,是那身高体型均与二十五那夜我驾车险些撞到之人相像,而当邓知县离开时,我更加确定!” 伍文轩目光直直的看着前方,好似再次看到了什么。 第20章 如何确定 “如何确定?”罗星河的手在伍文轩眼前晃晃。 伍文轩回过神,“是邓知县行走的姿势。同为走路,每人身姿各不相同,这都是多年养成的习惯,除非刻意更改。这是在那一霎,邓知县的身形举止与那晚遇到之人完全重合。除一样的身形外,他们都是右肩微高,身子稍向左斜……这也太巧了。” “邓知县是这般走姿?” 罗星河不记得邓知县有这毛病,在他眼中的邓知县一直是个腰背挺直,行走如风之人。 “只是轻微偏斜,平时或许并不被人留意,大概是因那夜给我留下颇深印象,记忆深刻,看人更加仔细一些……邓知县上门询问教谕夫人病情或许并非偶然。” “这话你与何人提过?” “想是因那夜无意撞到,邓知县担心我们发现什么不该知道的,特意来试探?我便只与同行的长安说过,可长安嘴紧,不会与人闲话的。罗捕头,难道邓知县的死与此事有关?” 伍文轩茫然地看着罗星河,脸上多了几分焦急,“我应该早些去衙门说明,可是耽误了追查凶手?” “还不确定,只是在了解邓知县遇害前的行踪。”罗星河道。 伍文轩叹了口气,“邓大人是个好知县,他乔装隐匿行踪也一定是为了公事。” “你是这么想?”罗星河讶然。 从发现邓知县借竹竿暗中翻离县衙,又乔装夜入醉心楼,与未知者神秘往来,胡知州等人便对邓知县的看法转变不少。还有醉心楼的花娘提到邓知县采买丁香时都难掩鄙夷之色。 而亲眼目睹邓知县异常行踪的伍文轩,却是这番理解。 “是的,邓知县公正公允,一心为民,有目共睹,他为我们百姓做了许多严老知县没有做过的事,解决了许多严老知县在任的麻烦。这样的好官怎么就——”伍文轩眼眶泛红,说不下去。 罗星河拍了拍伍文轩的肩,“其中是非曲直官府会查清。” 这时,有人推开院门进来,精神抖擞地高呼,“文轩,今晚我们读哪本书?” 说话间,那人已到了屋子门口,见屋内多了一男一女,诧异地止步在门槛外,“有客人?” 瞧着又不怎么像。 伍文轩收起眼含的泪渍,为其介绍,“是县衙的罗捕头。” “哦?”来人拱手致意,“罗捕头。” 伍文轩又道,“长安,罗捕头来问上月二十五那夜发生的事,我都说了。” 此人正是另一个送教谕夫人就医的学子,曹长安。 “是啊。”罗星河面向这位与伍文轩年纪相仿的书生,“文轩说只把关于邓知县的话与你讲过,还说你嘴紧,不会告诉外人。” “关于……邓知县的话?”曹长安刚准备跨进门槛的脚步再次收回。 “罗捕头正是为此而来。那件事可能……”伍文轩一顿,放低声音,“关系到邓知县的遇害。” “啊?”曹长安惊住,紧接着便问,“那与我们有何相干?” “谁说与你们有关吗?”罗星河顿感蹊跷。 这人的反应是不是有点急? 姜落落也打量起曹长安。 都是县学的“老”学子,这曹长安看起来比伍文轩要气头足些。 此人眼底迅速闪过一丝慌乱,“不,不是,我是说我们能帮到什么忙?” “把你们知道的都实话说了,就是在帮忙。” 罗星河朝曹长安走近,隔着门槛站在他的面前,目光故意刺在他的脸上,却又带着几分不经心的浅笑,“当然,若不愿说,不仅是不肯帮忙,还要担上知情不报,妨碍公务,拖延官府断案之罪!” 曹长安脚步不觉退后,闪了个趔趄。 罗星河一把将他揪住,扯回来,“曹兄似乎有话想说?” 伍文轩见好友被罗星河吓得受惊,上前安抚,“长安,我已经把四月初八见到邓知县的情形也说了。你就承认听我讲过便是,我们什么都没做,不必惊慌。” “是,我知道。”曹长安定了定神,整了整被扯乱的衣衫,“都是文轩告诉我的,我没什么可多说的。” “是吗?” 倚在门边的姜落落见曹长安似乎要把正在肚子里翻滚的话都牢牢咽下,歪着头轻轻一笑,“那为什么在邓知县留下的手迹中会有你的名字?” “邓知县留下了我的名字?”曹长安神色微僵,看向旁侧少女。 “是啊。”姜落落轻巧说道,“在你的名字旁还落有二十五字样,经过一番询问,看来就是指的上月二十五喽。” “这……有此事?”伍文轩也是一愣。 罗星河摸摸鼻子,想咳两声,还是止住了。 姜落落冲曹长安扬扬下巴,“诺,你让你的好友说说。” “长安,到底有何事?邓知县怎会记下你的名字?”伍文轩疑惑。 要记不该连他一起?还是罗捕头暂未提到? “我——”曹长安目光凌乱,不知该看向何处。 “算了,”罗星河故作失去耐性,一手扣住曹长安的肩头,推搡着他的身子朝后转,“还是随我去县衙直接与胡知州说吧!” 曹长安声音一抖,“不要,我说。” 罗星河松开手。 曹长安刚进门时的气头消失殆尽,似喃喃自语,“邓知县留下我的名字……他原来知道是我……知道我……可是……那是多日前的事,邓知县前日才出事,怎能有关?” “长安,你在说什么?”伍文轩眉头拧起,“是邓知县又去寻你不成?” “不是邓知县,我没有私底下见过邓知县。”曹长安不敢直视好友焦灼的目光。 “那究竟是怎样?”伍文轩急问。 第21章 书生遭劫 “你与我说的话,我告诉了别人。” “你……告诉何人?” 有伍文轩催问,姜落落与罗星河便静静听着。 “我也不知那人是谁。”曹长安勉强看向伍文轩,“你可记得四月初八那天,我返回晚了不少?” “那个休沐日回家时,你就说早已约好陪你爹出趟门,会回来晚些。结果竟比我平常回来还晚。” “是,我家中有事,回县城时天色已暗,路上竟遭了劫!我一个穷书生,身上能有什么财物?不料对方并非劫财,只是问了我几句话。” “问你关于邓知县的事?” “是。那黑衣蒙面人恶狠狠地拿刀子逼在我的脖子上,问我三月二十五夜里是否撞到了邓知县?邓知县是否去找你打听孙教谕夫人的病情?还有教谕夫人究竟得了什么病?性命相胁,我不敢说谎,全都一一作答。” “所以你将伍文轩说过的话泄露给此人?”罗星河不禁有些好笑。 伍文轩说曹长安嘴巴严,可又怎会严到以命封口? “我是迫不得已……”曹长安再次低下头,“文轩,我愧对你的信任,若此事连累到你,我……我真是无颜……” “这倒也不怪你。”伍文轩劝慰。 “那蒙面人身高、体型,或者口音等是怎样?”姜落落问。 “身高比我低。”曹长安看看面前比自己低些的伍文轩,“也比文轩低些,但是比文轩稍胖,还有点驼背,本地口音,可是有些沙哑,听不真。” 伍文轩蹙眉,“长安,你事后为何不报官?” “我……不敢。”曹长安满目凝重地望着伍文轩,“文轩,我们只是个书生,不在乎世人眼光,一次次落第,一次次重新开始,从未停止努力读书,不就是想着终有一日能够科举高中?我不想摊上什么官司,何况我自己又没有受伤……” “可是你……”伍文轩越发心急,“罗捕头!长安他是不是……成了谋害邓知县的帮凶?” 曹长安似猛然醒悟,“这,这……我……我……我没想到……” 没想到邓知县会因为他的几句话遇害,还是没想到自己会间接成了杀人帮凶? 罗星河朝旁侧屋子走去。 这间正房想来就是曹长安的住处。 门虚掩着,直接便可推开。 这屋子与伍文轩住的那间差不多大,也是仅有床榻、桌椅、木箱,也同样用香炉燃着艾草。 没什么看头,罗星河转身而出,又询问跟在身后的曹长安,“四月十五、十六是县学休沐日吧,这两天你人在哪儿?” 算算时间,县学每隔六日休两天,四月初八曹长安连夜返城,那第二日便要去县学,再隔六日,正好到四月十五、十六两日沐休。 “十五早我回家去了,昨日吃过夕食回的城。”曹长安战战兢兢回答,生怕说错一个字。 “休沐日你们都回家吗?”姜落落好奇地插了一问。 罗星河默默地把准备招呼姜落落离开的话咽下。 “我不一定,文轩他——”曹长安看眼伍文轩。 “这些天我要尽可能多帮大哥照料家事,每逢休沐日前一天散学后便赶回去。时常在休沐日的第二天天黑时回来。” 虽然觉得这女子有些多话,但碍于罗捕头,伍文轩还是恭敬回答。 “那你们这两日多是见不着的。”姜落落又随意多说一句。 曹长安话中登时带起了哭腔,“没有文轩作证,还有我的家人,我家的邻舍,他们都见我回去,邓知县遇害时,我……我不在城中……我……我怎么会害邓知县!” “你家在哪儿?”姜落落瞅了眼曹长安。 “啊?语口渡。” “倒是不远,回城也方便。” “什……什么意思?” “我是说,若你回去之后又趁夜回来一趟,未必有人知道。只要在天亮前赶回去,你的家人邻舍还当你平常睡了一宿。” “这位姑娘……我……我曹长安可是得罪了你?你怎……怎这般说话!” 原本又惊又怕的曹长安生出几分怒意。 姜落落淡淡地瞥眼曹长安,“我只是说出这个可能罢了。谁让你说的话蹊跷,就帮着我舅舅多问两句。” “哪里蹊跷?我说的都是真的!” “那我再问你,蒙面人为何劫你,不去劫你的文轩兄?想知道邓知县去伍家的事,直接问他不就行了?你不也是听他说的。” “这……”曹长安哑然,转而怒意更甚,“我哪知劫匪作何想?!你说的话绝无可能!你们可去我家中打听,十五那日回去之后,白天我去看望阿婆,傍晚时被几个幼时玩伴叫去吃酒,正赶上其中一人生辰,我推脱不过,一直与他们把酒言欢至子时,之后我们先后醉倒,烦累主家娘子收拾,昨日醒来,那娘子还取笑我,酒醉睡梦中还在不停地读诗文。他们都可为我人在语口渡作证!” 见曹长安急怒交加地说着,又不时地挥舞拳头,随着音落,那拳头似要迎着姜落落的脸砸下来,罗星河上前一把接住,带着他的拳头缓缓放下,“不要急,说清楚不就成了?” 曹长安大口喘气。 姜落落转身去了西侧房。 西偏房是伙房,灶台上正支着一口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锅,锅旁的箩筐里正晾着些半干的艾草,再一侧木架上摆放着锅碗瓢盆,灶台另一边则堆着些砍好的木柴,还靠着两把扫帚。墙边放着两只木水桶,一只盛满水,一只桶里的水已经用了大半。墙根角落靠着一根扁担。 伙房的地上没有铺砖石,压实的土地像是泼过水,水迹已经渗没,剩下满屋潮湿的水痕。 姜落落拿起瓢从木桶里舀了些水走出来。 “喝口冷水压压惊。”姜落落将水瓢双手递向曹长安。 曹长安见她态度好转,自己又确实嗓子冒生烟,便接过水瓢,连喝了几口水。 姜落落不由的打了个喷嚏,“成日熏艾草,你们能受得了?” 曹长安揉揉鼻子,“我的嗅觉天生不佳,并不觉得,只要文轩能受的。” 伍文轩脸上多了几分哀色,“家中嫂嫂断不了药,我已习惯。这艾香还算好闻些,有时甚至都闻不出,麻木了吧。” “落落,走吧,先回衙门。” 罗星河见姜落落再没什么可问,便招呼她离开。 “罗捕头!”曹长安追着罗星河的背影,小心翼翼地问,“我……没事了?” 罗星河没有回头,“若想到那劫匪还有什么特殊,就去县衙知会一声。” 第22章 破损水缸 二人出了院子,稍离远一些,罗星河就忍不住嗤哼,“这曹长安只想着什么努力读书,科举高中,惧怕惹事,呵呵,若哪日让他真中了榜,走上仕途,也是个自私自利的庸官。” “舅舅,慢些。”姜落落叫住罗星河。 “怎么了?”罗星河回头,见姜落落正朝旁处打量。 “那沟渠是从伍文轩住的院后绕过。” “应该是。” 姜落落向那沟渠走去。 正如伍文轩所说,这条沟渠原本是盖着石板的,可到了他家附近,有的石板被撬开,不知丢到了何处。而绕到他家院后,很长一段沟渠都没了石板遮盖。 “果然在这里!” 姜落落掏出帕子,遮掩了鼻口,走到敞开的沟渠前。 “这是……破水缸?” 罗星河捏着鼻子蹲在姜落落身旁。 挨着沟渠存留的石板处,扣着一些陶片,将敞开的沟渠又遮盖了两尺。 可也只是多盖了两尺而已。腐气还是从缝隙与剩下敞开的口子散出,其实根本无济于事。 “是打破的水缸。”姜落落用脚尖将上层的一块陶片踢翻,“可惜都已经熏臭了。” “你……该不是怀疑邓知县泡丁香花浴的水缸就是这个?” 罗星河觉得自己的猜想也真够异想天开。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姜落落又蹲下身,伸指在陶片上划了一下,“都没什么灰,明显是刚遮盖在这里不久。” 说着,回头看了眼身后不远处的那堵墙。 那便是伍文轩与曹长安住的两间正房的后墙。 “他们家没有水缸,院中也没见水井。伙房里只有两只水桶一条扁担,难道等用时再出门去挑?这倒也难说,反正两个书生只是简单借住,用水或许不多。” 姜落落站起身,拍拍手,“可是那伙房里几乎整个地上都是水痕……我见正屋靠东厕那边的墙根处摆着不少劈好的柴禾,都还带着潮气,想来是被水泡湿放在那边晾晒,伙房灶台旁放的那几根柴禾不是新劈的,也是捡出的几根堆放在最上面,侥幸没有沾到水的。就算是为了泼洒土地,谁家会浇那么湿?更像是刚水淹伙房。还有那灶台旁,靠着两把扫帚。其他屋子,院子里没见第三把。” “你怀疑水缸打破了,涌出的水浇了伙房一地,他们用扫帚扫水,一把不够,又用了另外一把,然后两把湿扫帚都靠在灶台旁熏烤?”罗清河跟着姜落落的话理清了这思路。 “原本只是猜想,见到这些不就证明是对的?”姜落落脚尖点了点那些搭盖在沟渠上的陶片,“按留下的水痕推测,那水最晚应是在昨日凌晨淹了伙房,因门槛阻隔,难以流出,在屋子里积了几个时辰,一部分渗入土地,一部分被傍晚返回的曹长安清扫,又经过数个时辰风吹晾晒,那些水才干的差不多。” “最晚昨日凌晨……那不也可能是在夜里?破水缸淌出的岂不就是泡了丁香花的水?这倒省了事,只要把丁香花都捞干净,留下一缸水浇了地,那曹长安回来一看,只见水缸破了。他说自己嗅觉不好,再加上沟渠散出的腐臭气与残存的艾香影响,根本闻不出其他异味!” 罗星河也跟着看眼那些陶片,“再拿这些破水缸残片盖了沟渠似乎也在情理中。” “嗯,案犯直接将缸里的水配合水桶倒换架锅烧热,再就地处理,省了来回担挑的麻烦,只需备些多余的柴禾即可。” 姜落落的视线转向那所小院,原本能看到伙房里燃起的炊烟,现在已经不知不觉隐没在渐渐暗下的天日中,“夜里起灶,也难有人看到生烟。等办完事只把多余的烧灰再处理掉就是,可比挑着水桶来回跑轻巧,也更易隐藏。” “伙房中经过一天晾晒,等伍文轩昨夜回来时,夹杂在腐臭与艾香中的那点丁香味花儿早就散的差不多。我们此时寻来,更是闻不出。想着被热水泡过的水缸是否会吸附一些味道,这水缸也早被熏臭。”姜落落说着,又踢了踢脚前的水缸陶片。 “你早发现伙房地上的水痕,所以才故意去伙房舀水,看个仔细?” 罗星河知道,查案当中姜落落做的每件事几乎都有目的,却不想这个舀水的举动能够牵扯出这么多。 “嗯,”姜落落点点头,“你先随伍文轩进屋时,我在院中多转了几步,从伙房的窗子扫了眼。” “伍文轩夜里才回来,最早见到破水缸的是曹长安。落落,你有此怀疑,为何不问他此事?他回来见到水缸破裂能不奇怪?” “奇怪是奇怪,但从他口中又指望能听到什么?他怕是只会说不知怎么那水缸破了,也或者再补一句,可能水缸早有裂缝,没有早些发现之类的猜测。总之他自己虽觉奇怪,却没有想到其他,否则我们问了他那么多话,生怕有事的他还能不把这蹊跷事赶紧说出来?” 姜落落说着,又蹲下身,从随身褡裢里取出布手套带上,去翻看那些陶片,“舅舅,火折子。” 罗星河掏出火折子点燃,蹲下身帮着照亮。 “每块边缘都齐整,确实不像什么东西砸穿,就像是突然裂开,由纹路碎成数块。若是人为,可是好手段。” 查看完,姜落落又将这些陶片一一盖好。 “这人有功夫?”罗星河猜测。 反正让他毁一口水缸,几拳头下去倒是可以,但水缸上肯定要被戳一个洞。用石块、斧头等更会砸开一个口子,但水缸都不一定能全身裂开。 砸坏与自然开裂还是有明显区别的。 若非曹长安故意隐瞒,便是他当真只觉得是意外。 “也许是巧劲,邓知县不会功夫,不也能借杆翻墙?”姜落落起身,摘下布手套收好,“反正,曹长安若有足够证据说他案发时留在语口渡,便轻易说不得这水缸破坏与他有关。” “与他无关,却是发生在他的住处……”罗星河一个激灵,“那不就只剩下伍文轩?” 第23章 熟悉的人 “现在看来,他确实也值得怀疑。” 早已想到这些的姜落落没有罗星河的那份意外。 “若没有语口渡的人证,没人能够证明曹长安并未回到过城中租住处,同样,若伍文轩那边也是人证欠缺,也就同样没人能够证明他并未回来过。这才是你之前说的他们两日多不见面的真正意思!你看似质疑曹长安,实则也连带了伍文轩!” 罗星河握着熄灭的火折子,脑门上忍不住要冒汗。 他这个外甥女总会想法出格,什么人都能当疑犯? 罗星河可不信,“伍文轩怎么可能谋害邓知县?他家可是仰仗邓知县做主,得了不少赔偿。再说他对邓知县的事一清二楚,与打劫曹长安可是压根不沾边。” “也不一定是他,熟悉他们的人也有可能趁他们都不在这住处,借用一二,顺便给水缸做个手脚。”姜落落又做出另外设想,“那二人两日多不见面,也可能各自都不在这租住处。不是么?”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罗星河抹了把额头。 姜落落则扯掉遮鼻口的帕子,先一步远离这沟渠。 罗星河忙揣起火折子,转身追上。 二人向茶馆的方向走。 他们找人时,罗星河的马留在茶馆,托伙计照料。 “舅舅,你说若伍文轩面对同样的威胁,他会不会松口?” 姜落落见罗星河半天没吭声,便主动问道。 “应该会。”罗星河不假思索,“邓知县是帮过伍家,但那是秉公执法,说到底也谈不上什么格外恩惠,可没到为他抵命的地步。依我看,伍文轩顶多事后再去偷偷告诉邓知县一声就不错了。” “既然如此,若二人都没说谎,那舅舅你说劫匪为何不直接找伍文轩问话?”姜落落又问。 罗星河想了想,“曹长安说他是在四月初八休沐日返回县学时遭劫,初八,可是邓知县暗中行动之日……难道是正巧那天,邓知县又从曹长安身上试探,看他们到底知道多少?” “不对不对,时间也不对。”罗星河紧接着又摇摇头,“那时邓知县还没出门。可是,与邓知县遗体调包的人不是应该身形瘦小么?曹长安说那劫匪个子不高,只是比伍文轩稍胖点,难道是与邓知县有暗中往来之人?” “那他们如何肯定曹长安知道?若伍文轩从未与曹长安多言,他压根不知,这么一问,岂不多事?”姜落落接连反问,“打劫,必然是为了某个目的,而显然劫匪目的达成。劫匪找曹长安,是肯定能从他口中问出话的。” 罗星河想到姜落落刚说过的话,“是熟悉他们的人,知道伍文轩与曹长安无话不说,也能够知道那次休沐日,曹长安约好与家人外出,已计划回城晚些,从而等在那日动手。” “只是打听几句话而已,犯得着这般费工夫?”姜落落提醒,“舅舅你忘了伍文轩说过?他平时大多都在天黑才回城,逮他的机会岂不比曹长安多?” “对!” 罗星河猛然想起,姜落落还问出这么一句话。 “所以,劫匪到底为何放弃方便下手的伍文轩,而选择曹长安?”姜落落的问题又绕回来。 “这……”罗星河边想边道,“案犯选择他们这住处我倒是能想通。案犯探知邓知县夜里秘密行事,而这地方距离县学不远,县学又是从县衙到北门街的必经之地,容易截人。此处又是孤院,少有人经过,尤其是夜里。周围气味虽不好,但说重也不算太重。泡丁香浴时,那热腾腾的丁香花味反倒占据优势……这便又让我有了疑惑,验尸时你不是说,对付那几条大蜈蚣,应该还用到更好的去痛药物?那这些丁香花究竟是为了配合去痛,还是为了掩盖院中气味?” “嗯,有这可能。”姜落落点点头,“若没有浓郁的丁香花气除味,或许就能早些发现其他,寻到这终日飘着艾香的地方。我是在给邓知县去衣验尸时才闻出花香,衣衫与头发上却没什么任何异味,说明案犯很小心,曾用什么包裹了邓知县的头部与衣衫。” 姜落落说着抬袖闻了闻,“否则身上不可能没有艾香。” 罗星河也闻了闻自己的衣袖。 他们在那院中呆了一阵,身上已经沾了淡淡的艾草味道。 罗星河又继续想,“弄破水缸,不只是为了方便处理用过的水,更是为了让伍曹二人理所当然的放弃使用这口水缸,以免喝水时品出什么不对。泼在地上的水凉的很快,其散出的异味反被那些时常燃熏的艾草与沟渠的腐臭遮掩,直到消散,另外曹长安嗅觉不大好,伍文轩早已习惯闻各种药气也是帮了大忙。” “至于将水缸碎片遮盖沟渠……其实容易想到,那么大块的陶片,能扔到哪儿去?换做是我,自家房后有那么条沟渠,也会想到正好用破水缸去遮盖,遮多少算多少,倒也省去多找几块板石。只是无意中替案犯完成了‘毁尸灭迹’的最后一步。” …… 罗星河想来想去,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劫匪偏偏选择曹长安? “落落啊,你是怎么想就直说了吧,不要再拷问舅舅,舅舅这颗脑袋重的很!” 绞尽脑汁的罗星河索性不再想,还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头。 姜落落笑着抬高手,帮他揉揉脑袋,“你说是熟悉他们的人,知道伍文轩与曹长安无话不说,这话没错。但那劫匪选择曹长安,而避开更方便动手的伍文轩,一种可能是劫匪与伍文轩更熟悉,怕被识出或有其他顾忌,不敢对他下手。另一种可能是怕伍文轩被官府盯上,再因接近伍文轩而注意到他,故意转移视线。” “不论如何,劫匪都是故意避开伍文轩!你刚说也有可能是熟悉他们的人趁他们都不在租住处,借用一二,其实更可能是与伍文轩熟悉之人!劫匪是伍文轩身边的人,所以才会对邓知县与伍文轩他们的碰面似知非知,又特意去找与其同住的曹长安确认?” 第24章 二妇行踪 罗星河再次后知后觉的方领会了姜落落话语的言外之意。 明明自己年纪大几岁,又是长辈,脑瓜子却远没这小丫头装的东西多。 “你这丫头!” 罗星河不禁轻拍了下姜落落的头,“是不是哪天把你舅舅我卖了,还得舅舅帮你拨拉着数铜钱?” “哎呦!”姜落落故作吃痛地抚着自己的脑袋,“我早就在找买家,也不知道哪家姑娘肯收留你。” “你敢!”罗星河作势要打。 姜落落笑着朝前跑了几步,“舅舅,快走!叫上两个人去才溪乡转转。” “去才溪乡?你认为可能是才溪乡的人?”罗星河紧步追上。 他还想在县学学子当中查找,以为是哪个与伍文轩相熟的同窗。 “我想,与伍文轩多年生活在一处会更熟悉吧。先去他家那边瞧瞧。至于县学那边的什么同窗好友,还有谁能比得上与他同住的曹长安?再说,曹长安与伍文轩本为同窗,伍文轩的同窗自然与曹长安也算同窗,这同窗忌惮伍文轩,却不在意曹长安?” “你有此怀疑,怎么不直接询问伍文轩?” “嗯,不问他,免得打草惊蛇,否则我当时就连同破水缸一同问了。只让伍文轩看到怀疑曹长安就够了。这样从他口里不论有意无意的传出什么话,也不会露出我们的真正心思。” “你这鬼丫头!” 听她之前说的话,还以为是真懒得询问曹长安,原来藏了这小心思。 罗星河不觉搓搓手指,好像自己手头上正在清数一袋子铜钱…… “与伍文轩生活在一处?才溪乡?……劫匪熟悉伍文轩,凶手还与邓知县熟悉……” 罗星河边数铜钱边琢磨,脑子里陡然一亮,“所以绕来绕去,还是绕到才溪乡的那桩失火案上?该不会真是药圃的人行凶报复?药圃的人早些年便与伍家相识,不仅懂药,他们计划作案,背地里跟踪邓知县,也可能掌握到他暗中离开县衙的秘密。如此有心,自然也算是邓知县的熟人。” 姜落落看了眼罗星河。 “怎么?又不对?”罗星河见外甥女向他投来轻飘飘的眼神,“才溪乡除了药圃与伍家和邓知县都沾边,又结怨,还能名正言顺的搞药草,还能有谁?” “等去才溪乡查过再说吧。”姜落落没有多言。 “你这丫头,本想说什么?” 罗星河觉得外甥女肯定是没把一些话说透。 “没什么。”姜落落摇摇头,瞅着罗星河眉眼一弯,“就是觉得我家舅舅似乎有点怕我?放心吧,真要把你卖了,肯定与你说个明白,让你挑个好人家。” “你这丫头!”罗星河又作势要打。 姜落落蹦跳着从他手下溜掉…… 天色不早,茶馆早已打烊。 “辛苦了。” 罗星河将一串钱塞给住在茶馆后院的伙计,从院中牵出马,带姜落落策马直奔县衙。 可刚回到县衙,就见胡知州正安排衙差去才溪乡拿人。 “已经查到凶手?” 罗星河很意外,自己与外甥女忙了那么久,刚养了个半熟的瓜却被人抢先摘了? 又紧接着好奇打听,“是要抓谁?” 跟在胡知州身边的崔仵作很得意,“我已经从药铺打听到,才溪乡那种药草家的妻弟,也就是曾引起失火的人特意寻找过大蜈蚣,虽说那些药铺都没有他要的品相,谁又能知他是否从别处得到?” “张焕?” 姜落落与罗星河脑中同时浮现出那个想要拿锄头敲死自己的少年。 罗星河默不作声地看了眼姜落落。 是药圃的人! 姜落落只是轻轻一个挑眉。 见姜落落不以为意,罗星河也没打算随胡知州安排的衙差一同去才溪乡拿人。 两天不停地奔波都没顾得休息,今夜他打算吃点东西,先好好睡一觉。 于是,将查到伍文轩与曹长安的事禀报胡知州之后便请辞。 带姜落落离开时,段义与孟平追来。 “两位差大哥,这是怎么了?饿的没力气?”姜落落笑着打趣两个垂头丧气的人,“走,我让舅舅请你们去北门街吃宵夜。” “落落姑娘别取笑我们了。”段义叹了口气,“我们不饿。” “没有查到什么,觉得不如崔仵作,心里憋屈?” 罗星河一看这两人的模样,就知道各自都没查出个结果。 “没事,怪我安排不当。我都是到过才溪乡的人,也没多去留意药圃。”罗星河拍拍段义的肩,“等消停下来,我请你们吃酒赔罪。” “罗捕头言重了,我们就是觉得不甘。罗捕头可甘心?” 罗星河回过头,“那得问我家落落甘不甘心?落落可是陪着我跑了好久。” “这有什么?”姜落落轻松扬眉,“只是去才溪乡拿个人而已,又不是案子结了。我们去查的东西也是需要查的,否则等着疑犯主动一字不落全都说出来,坐实自己犯下的罪?” “哼!” 一声嗤鼻从不远处传来。 姜落落循目望去,好似崔仵作的身影刚从那边屋檐悬吊的灯笼下晃过。 “舅舅!”姜落落瞪了眼罗星河。 段义姜平以为姜落落是担心她这番不屑被别人听去,向舅舅求救,实则她是责怪她这耳力不俗的舅舅一定是已发觉来人偷听,才故意问她。 “没什么,我们对这点‘失意’就是不在乎。”罗星河无所谓,“不像有些人一把年纪还跟个孩子似得,争上争下。” “舅舅你这么做,不也是孩子一般?崔仵作又没做错什么。” “那是你说错了?” “我也没说错。” “对啊,我们就是不在乎这点事儿,是不是?” 罗星河双手分别搭上段义姜平的肩,“兄弟,与我家落落学着点,遇事要看得开,何况又算不得什么事。” “知道了,罗捕头。” 经这么一闹,俩人便也不再垂头丧气。 他们是差役,为衙门跑腿是职责,还赚俸钱。人家姜落落可是真正白干,都不觉得什么。他们总不能连个小娘子都不如。 “段义那边是一无所获,我这边倒是还打听到那么一点东西,已经禀报胡知州。”姜平接下来说,“有人在卯时正见到有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是跛脚,推着个平板车沿观后街朝柳子巷那条路向东走,车上放着两个大木桶,以为是赶早收夜香的。当时虽奇怪这事怎么换成两个女人做,但也没多嘴。我带人追到柳子巷,把那一带都问了个遍,有早起出门的人也没见到什么女人,好像人和车桶都凭空不见,没了去向。” 第25章 预料扑空 “木桶应该是提前放在他们经过之处,倒是好隐藏,但加上死活三人,还有那平板车,可不是那么容易隐匿行迹,何况那时天已渐亮。” 罗星河想了想,“从柳子巷没了身影,是另外有人在那边接应?能运走板车,木桶与人,得是大点的马车之类才行。应该查一下差不多在那个时间,柳子巷附近可有拉货的马车经过?哪怕没人看到,或者可曾听到车轮声?拉的东西不少,车轮子应该会碾出声响。” “那我们现在去查!”姜平决定,“若真有马车之类经过,我们便可继续追寻马车踪迹。大清早的,没几辆马车赶着出门。” 希望从才溪乡带回张焕时,他们也能查找到邓知县遗体的下落。 “现在已经天黑了。”姜落落冷不丁的插了一句。 “天黑正好,大多数人都在家,我们挨门挨户查问就是,连夜有个结果,正好赶上胡知州审问张焕时用。”姜平很想较这个劲,“落落姑娘若累了,先回去休息。” “我是说,天黑便不用这么麻烦。”姜落落打了个哈欠。 “落落,你有省事的法子?” 罗星河见自家外甥女的眸底又闪着晶亮,哪有像样的困意? “省事倒是省事,但要趁这刚天黑,加紧去做,希望还赶得及。” “怎么说?” “姜大哥也说大清早时没几辆马车出门,若有动向,容易追查。案犯若真用马车接应,岂不是反而给人放大了目标?照案犯盗尸那般周密的算计,我想他是不会出这种差错。” “不用马车用什么?还有什么能一下子连人带车桶全都带走,迅速消失?”姜平奇怪。 “为什么一定要急着带走?”姜落落笑笑,“消失也不一定是离开。” 姜平又道,“也可以就地隐藏。可怎么能藏的一干二净?除非在柳子巷住的人本身也有问题,便于接应。那不还是得去柳子巷一带挨家挨户的查?这可只比打听个消息更繁重,何来省事一说?” “听落落讲。” 外甥女想法特别,罗星河是一次次的领教。 “我想,案犯选择柳子巷,并非是有什么人接应,而是觉得那里有可用之处。就像他知道借隐于爬山虎藤蔓后的竹竿翻墙,也知道拆卸床榻围板做遮挡,调包之后又分两步逃离清心观。”姜落落询问众人,“所以,又何必定要一口气将遗体带至目的处?” 姜平还是疑惑,“柳子巷有他们暂时的落脚点,这个地方容易查?” “现已天黑,看哪家还未亮灯,且从外上着门锁,便最可能是我们所寻之处。”姜落落给出查找方向。 “案犯找了个无人居住的院子藏身?” 罗星河率先明白过来,马上吩咐,“段义,你去知会张主簿,姜平,你到役房再叫几个人,去柳子巷!” 定赶在案犯趁深夜转移前将其拦下! “搞这么大阵势?舅舅,我可没抱多大希望。”姜落落提醒,“或许案犯胆量够大,白天便已转移,不会等到天黑,我们要有这个准备,免得到时候失望。” “白天?怎么可能!”姜平不信,“我们还在那带查问过。” “你们只是打听那两个女人,又不可能盯紧每一处。只要案犯再做个乔装改扮,趁午时人们都休息,避开外人视线,离开他们躲藏的院落,便很好上路。他们的神色足够坦然如常,即便与你我擦肩而过,也未必能够发现。如此,反而比夜里行事更安全。毕竟夜里结伴出门,被人撞见,更易留下印象。” “先去看了再说!多带几个人,有备无患。”罗星河决定,“若真一场徒劳,都怪我便是,大不了破费两桌酒席。” …… 一行人顶着夜色赶至柳子巷。 罗星河、段义、姜平三人分别攀上屋顶、墙头,或者高树远眺,很快锁定了三家完全漆黑的院落。 分三组人手分别抵达三家查看,最终确定只有一家对外上锁,显示家中本该无人。 这家没有后门,进院只有一扇院门。 罗星河先命人将这座院子包围。 “不知里面的人仍在,还是已经走了?”姜落落盯着门上的铁锁。 黑暗中泛着微弱的冷光。 罗星河屏息聆听,“听不到任何动静。” 然后抬手拔下姜落落的发簪,捣鼓几下,打开铁锁,推门而入。 几人先后冲入院中。 “罗捕头,屋里屋外都没人。” “这里有辆平板车,还有两个木桶!” 顺着所指,罗星河来到西侧角落。 平板车靠在墙根处,两个大木桶则摆放在西厢的杂物房内。 房中还垛着装满东西的麻袋。两只木桶里也被塞满。还剩下些放不下的杂物堆放在角落。 姜落落拍拍其中一个麻袋,“邓知县的遗体是被塞入袋子弄走的。” 那些没被收起的杂物就是从麻袋里倒出的。 白天可以见到不少带着装满货物的麻袋出门的人,或用车拉,或自己扛着。 那货物也许是从山里采的药草,也或许是刚买的粮食,还或许是要送往远处的什么东西。 总之,就那么平平常常,谁又会特别留意? 来到正房,一应物件均整齐摆放,好似从未有人打扰。 就着衙差手中的火把,姜落落走到床榻前,展开叠着的被褥,里外打量,在上面指点,“这里被什么蹭过,还有这里沾上了土。案犯应是用这条被子遮盖遗体,也就是巡差曾看到的那个所谓怕着风的病人盖的被子。” 案犯从县衙偷盗用到的所有东西都取自这户人家! 可是,他们来晚了。 “真是可恶!若我将追查到柳子巷的消息第一时间告知罗捕头与落落姑娘,就不会扑空!”姜平懊恼不已。 白天他找人查问时还从这院前经过,哪知这扇紧锁的大门里面关着消失的案犯! 案犯手法众人也已明白,定是一人先捣弄开铁锁,待车子推入院中,再把院门从外锁好,或者改妆后离去,或者翻墙入内。再次转移遗体时也同样有人负责开锁关门。 只要把握好时机,一切轻而易举。 可是—— “这谁能一下想到这些?只怪案犯太狡猾,否则怎能由着他从县衙盗走邓知县?”罗星河拍拍姜平的肩,“无妨,回头我请弟兄们吃酒,犒劳各位!” 第26章 一枚顶针 衙差的动静也惊到附近的邻家。 段义招呼他们问话。 “阿伦他们去漳州好些日子了,听说是他岳母得了重病,怕是时日无多,一家大小都去看望送终了。” “大早似乎听到点车轱辘声?我们两家也没紧挨着,不想是进了阿伦家,还当是有人赶早出门,抄近路从我们两家中间的那条窄道经过,压根没多想。” “白天的时候,孩子去了学堂,我们去田里做活,直到夕食才回来,没见着什么人。” “阿伦在上杭也没什么亲戚,他爹娘死后把这院子留给他,叔伯们早些年就变卖家产去外谋生了。” “阿伦平日帮人家修补为生,他家娘子绣技不错,做好的东西拿到北门街去卖,连醉心楼的姑娘都能看得上眼。” …… 一群人争着你一言我一语。 “怎么还扯到醉心楼?”罗星河觉得自己耳朵有点泛痒。 段义不以为然,“咱们上杭不少人都想做醉心楼的买卖,我家一个表叔给醉心楼卖了几框菜,都逢人便说。” “落落,你怎么看?”罗星河回头询问正从旁处走来的外甥女。 刚四处查看一番的姜落落拍拍手,“这户人家只是被案犯借用了,没什么。” 屋子内外,整个院子都铺着砖石,十几个火把点燃照个通亮,只看到四处干干净净的,一个脚印也没留下。 “那就走吧。”罗星河向众差招招手,“回头你们选个吃酒的地儿,只要不是醉心楼那些,我可受不起。” 众差哄笑着散去。 围观邻居们也打着哈欠回家去了。 罗星河锁好院门,最后与姜落落离开。 “舅舅,你再这么花销,日后拿什么做舅母的聘礼?” 姜落落牵着罗星河的马走在前面。 这可不是官马。县衙养的几匹马都入不了罗星河的眼,骑用也不方便。 去年的时候,罗星河花了多年积攒的俸钱与奖赏,托人买回这匹马。虽说不是上等,可多少都比衙门的马强,用着也自由。 “急什么?你舅母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罗星河捋了捋马鬃。 “你都二十五了,我还没舅母。”姜落落撇撇嘴,“我娘的女儿都十七了,外甥还没影呢。难道还真要我帮着将你出手不成?” “你还说!”罗星河伸出马鞭,隔着马匹轻戳了下姜落落,“你也知道自己都十七,婆家呢?嗯?” “我这不是没人敢要么。”姜落落想噘嘴扮委屈,可笑意着实没绷住,“姜家鬼娘子的名头可是在那儿呢!” “哼!都是胆小货色,哪个配得上我罗星河的外甥女?这些人家,不嫁也罢。上马!”罗星河从姜落落手中带过马绳。 姜落落想等罗星河先骑上马背,却见他神色突然凝固。 “落落,你先走!” 罗星河将马绳迅速塞回姜落落手中,转身拔刀朝柳子巷另一头的黑暗中冲去。 隐在黑暗中的两个人避开罗星河的刀锋,向远处闪躲。 “哪里逃!” 罗星河紧追前方黑影,转眼来到一处开阔地。 黑影不再跑,其中一个赤手空拳地迎上罗星河的刀。 好功夫! 罗星河暗叹。 此人看似壮实,脚步却轻盈灵动,带动出手也非常快。 月色中,只能瞧见黑影一片,呼呼生风,根本无暇看清此人面目。 “阿赫,住手。” 停在旁侧的另一个黑影命道。 与罗星河对手之人使了个虚招,眨眼退出十步开外。 罗星河从未见过身手如此之快的人! 此人退开之后便转过身,以后背对着罗星河。 对他如此不屑?罗星河不禁更恼。 正想提刀追去,却见另一个黑影主动走上前,“阿赫,我说不要小瞧罗捕头,没错吧。” 借着刚过十五的明月,罗星河大概看到此人样貌。 身形高挑挺拔,一袭白衣如月光流水;面孔看似柔和,眉眼间却是清澈的凌冽;头冠巾帽,按着几分文气,却又让人出奇的感到了压顶之重。 白衣,书生? 可在罗星河眼中,此人与他所见过的书生差别很大。 虽然心中想到一个名字,却不敢确认。 “你是谁?鬼鬼祟祟想干什么!” 从罗星河神色中,对方也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坦坦荡荡地站在他的面前,“在下杜言秋。” 骑马追来的姜落落一怔。 她很想上前瞧个究竟,却在见识了对方身手后打消了念头,只候在远处观望,静待其变。 以二对一,舅舅并无胜算,她更不可冒然上前,成为拖累。 “你果然有鬼!”罗星河握紧手中的刀。 胡知州怀疑的没错。 杜言秋无奈,“我此时是满口说不清。” “你若没鬼,就当坦荡面对官府,若只是平常书生,怎能说不清?”罗星河的刀抵在杜言秋身前。 杜言秋淡然站定,“或许最终官府能够查明真相,但我不能因一个‘疑’字困入县牢。若邓知县命案一日无解,我便要在牢中多呆一日?若来个什么屈打成招,我也怕自己受不住。” “上杭县衙没你想得这么黑!” “是么?”杜言秋眼角明显溢出冷意,“上杭县衙从未判过冤案?” 罗星河厉斥,“少废话!有何证据拿出来,空口无凭质疑官府,只能定你个污蔑官府之罪!” “当下并非我在官府出面的合适之机。”杜言秋从袖中掏出一物,“这是我先一步去阿伦家发现之物,交给罗捕头算是表明个态度。” 杜言秋将此物丢给罗星河。 罗星河另一只手接住此物,是个扳指状的圆环,上面布满坑点,好像是他从他娘或者姐姐手上见过的顶针? “这是在阿伦家的那个杂物房门槛处捡到的。”杜言秋补充道。 一定就是此人先去过鞍马店,这回阿伦家又被此人捷足先登? 罗星河的刀擦着杜言秋的脖子伸向前,“我如何信你?你还是随我回衙门一趟的好!” “阿赫,走!” 只听杜言秋一声吩咐。 候在一旁的黑影便先行掠去。 而杜言秋却在刀刃还未抵达的那一刹那间,脚步如箭般闪开。 罗星河挥了个空。 “还望罗捕头高抬贵手,暂不要将今日见我之事上报官府!” 对方只留下一句话,转瞬消失于夜色之中,融入黑暗。 “舅舅!”姜落落提马便追。 罗星河趁着姜落落带马奔来,跃上马背。 二人只追了短短一路,便不知何去何从。 第27章 真够张扬 罗星河静神竖耳聆听,并未发觉周围异样。 “一眨眼就跑远了,比马蹄子还快?”罗星河惊奇又懊恼,“姜平那小子没说错,若你早些知道柳子巷,就能早些把我们带到阿伦家。当初就该我们先查那两个女人踪迹,再去查县学也不迟。” 如此哪能让这俩人抢了先?或许还来得及将案犯堵在阿伦家! “还是先查凶手要紧。” 姜落落想,即便回到当时,她仍然会选择先依着邓知县行踪去查。 至于那推车女人……绝对预料不到她们会使这种藏身之法。 “也是。”罗星河又一想,“杀人的可比盗尸的凶险。也或许他们本是一伙儿,故意这么安排分散我们注意。反正都是故弄玄虚的招儿。算了,时候不早,先送你回凶肆休息。” “舅舅,要不我骑马带你?”姜落落知道两日没休的罗星河早已疲乏。 “不用,我不困。”罗星河悻悻道。 之前有点困意也早被这两个家伙给气跑。 “案犯动过阿伦家,却还给收拾整齐,这不是简单的清除痕迹。你看那被子叠的方正,是个细致人。” 姜落落说起案情,为罗星河排解心情,也为自己提神。 罗星河嗤哼,“能不细么?心眼那么多!” 他甚至有几分相信,这杜言秋就是案犯同伙,故意跑出来挑衅他的。 以那二人的身手,分明能直接将他甩掉,却故意停在那片空旷之地与他打个照面。 真够张扬! “那人给你的是什么?”姜落落问。 罗星河回手把顶针递给身后的姜落落,“就是这东西。” “顶针?”姜落落接过这枚只有手指粗的圆环,套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凑近观察,月光打在顶针上,能够明显看出它的斑驳,分明是有些年月了。 “他说是从阿伦家杂物房门槛捡到的,鬼才信!” “他们与你会面,就是想把这顶针交给你。” 姜落落也看得出,那二人若不是故意在等她的舅舅,早就跑没影了,哪会停下啰嗦片刻。 “这枚顶针的来历,或许是真的。”姜落落道,“若是作假,他们完全有机会把这枚顶针放在杂物房的门槛处,等着被我们发现,如此更容易让我们相信。可是,明知难以令人相信,却又以这样的方式将顶针交到你的手中,很可能是他们在被你察觉之后的临时起意。” “你的意思是,那杜言秋的话可信?”罗星河皱眉,“那他躲躲藏藏做什么?也不像是个正经书生的样子!” “正因此,他才不敢当众露面吧。”姜落落回想她刚才听到的话,“听他的意思,似乎是不信任官府。” “不做亏心事,岂怕鬼敲门?此人定有不可告人的身份!” “若这枚顶针真出现在阿伦家的杂物房门槛处……”姜落落端详指上的顶针。 “兴许是阿伦娘子掉的,也或者是扔了不用的。” 罗星河想,反正自己是不会对一枚顶针感兴趣,想不通杜言秋把这个给他有何用意。 可是,听姜落落的口气,似乎有蹊跷? “这顶针有问题?” 姜落落指肚来回摩挲顶针上一个个深深的凹坑,“这么旧的顶针,我只在阿嬷手上见过。阿伦娘子年纪不大,会用这么旧的顶针?” 罗星河跟口一句,“祖传的?” “若是老一辈传下来,怎会这时丢在杂物房?” “也是,你阿公阿嬷留下的那些东西,能保存的我都锁在箱子里。既然留着,便是有心保存,怎会随便乱扔?若是早些年无意掉落的,能留到现在,肯定是落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也没道理恰巧这时出现在明面上被人捡到。再说,谁家会真把顶针当传家宝?除非是一份念想罢了。” “若是念想,更不该乱丢。我见阿伦娘子的东西都收拾的很整齐,也是个会持家的女子。” “这说来说去……难道顶针是案犯的?”罗星河心间一提,“是案犯在倒腾木桶麻袋装卸遗体时无意掉落,紧张慌乱之中没有发觉?哼!案犯再细致,我也不信他们犯案时心中当真平静的不起一点儿风!”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姜落落道。 “巡差说推车的是老妪妇人,若顶针的来历是真的……难不成真是年纪不小的女人?”罗星河转念,实在觉得匪夷所思,又转而道,“也可能是戴着祖传顶针的年轻人,是吧,落落?” “出门做事还戴着顶针,想来此人习惯顶针不离手。不论年轻还是年长,平日应该是都少不了做针线活,习惯了将顶针当扳指戴。”姜落落心想。 “对,你阿嬷在世时,常做针线活,那顶针几乎不离手,说是免得来回摘取,方便。”罗星河心思跟着又是一动,“这么说,阿伦娘子不也符合?她经常做绣品,或许也习惯戴顶针,最可能还是她掉了这枚祖传老顶针,当时无意或者匆忙,念着漳州病重的老母,无心顾及其他。” “这也是有几分可能。那杜言秋也许是摸不定,便将顶针交给我们查。”姜落落把顶针收起来,“不知阿伦他们何时回来?胡知州想来也不会因为这枚来历不明的顶针派人去漳州找他们询问。” …… 其实,杜言秋二人并没有跑出多远,而是隐在暗处凝神鼻息。一直等听不到马蹄子声音,才缓口气,从躲避的角落走出。 “此人耳力果然出众。”阿赫不得不赞叹。 他们还从未如此小心翼翼。 “公子,我们也是来晚一步。若知这边的问题更大,就该跟着衙差,先放过县学的人。” 他二人从伍文轩家离开后,就来到县衙探听消息,一得知柳子巷有问题便先一步赶来,结果还是扑了个空,只捡到一枚旧顶针。 “还是急了。该让那枚顶针留在原地。我便用不着跟罗星河照面。”杜言秋道。 “可是公子这么给了他,他也不信。” “那就看他或他身边的人怎么想。” 杜言秋刚才也看到了那个骑在马背上的身影。 竟然小心地没敢上前。 “公子在意他身边的那个姑娘。”阿赫道。 “嗯?” “公子来到上杭这几天,有两日去过凶肆,却没有买东西。” 因为没有进入凶肆的门。 杜言秋幽幽地望着夜空,没有吭声。 “公子,我们出门时间很久,该返程了。否则怕是无法交代。”阿赫又提醒。 “再等两日,我要知道邓毅命案的结果。”杜言秋的目光陡然沉下。 邓毅死的太突然,就像他在走一条路,遇到山崩,又堵住了。 …… 第28章 问审张焕 罗星河送姜落落回到凶肆。 他也没离开,随便吃了几口东西便挤在老戈的榻上睡了。 到了卯时,被连连鸡叫声吵醒,罗星河与姜落落先后起床。 罗星河跑到伙房烧火做饭,姜落落收拾昨晚没顾得整理的铺子。 二人吃完东西,老戈还没睡起。 “老戈,我走了!” 姜落落在门窗外与老戈打了声招呼。 “去吧,去吧。”老戈翻了个身,含糊应道,“赶紧把案子了结,找回邓知县。咱这凶肆还贴着一口棺材呢!” 姜落落没再理会,与罗星河出了门。 天已大亮,路上行人渐多,也有小贩开始敞开嗓子吆喝。 还有人三五成群,边走边议。 …… “邓知县背地里逛醉心楼?真的假的?” “肯定是真的,有人可亲眼瞧见县衙的捕头带人去醉心楼问话。” “是吗?” “怎么不是?听说就是凶肆里的那个姜家鬼娘子与她那在衙门当差的舅舅,你们说大明白日的,那捕头带着外甥女去醉心楼能做什么?姜家鬼娘子不是也当上了仵作,接了凶肆老戈的差?” “哎呦,没想到啊没想到,邓知县背地里怎会偷偷摸摸做出这种事?夜逛醉心楼,勾搭楼中女子也就罢了,还在外养着见不得光的女人?” “听那小乞丐说,他们亲眼见到邓知县死时脚上还套着双女子的绣花鞋,莫非就是因男女之事方遭杀身之祸?” “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可是不少啊!初到上杭赴任,先表面做好,博个百姓口碑,时间久了,是驴是马也就遛出来喽!只是这命案匆匆发生,没顾得等那么久罢了。” “我还听说,邓知县原本打算修什么圩田,要动龙王庙呢!他一个外来的,哪知龙王庙对我们的重要?想坏我们上杭的风水,我看死在龙王庙,也是龙王爷的惩罚!兴许还做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龙王爷都看不下去。” “是啊,是啊,听说邓知县涂了半脸血……你们有没有想到十几年前那桩悬案?” “你是说姜家的那个也死在龙王庙的女儿?” “对啊,听说那个姑娘的头就是被什么砸烂,坏了一半,半脸血肉模糊……这不也是半脸血?” “哎呀,你这话说的……邓知县的脸又没听说有事……” “就因为没事,不觉得蹊跷?我越想越觉得啊,这还真像是龙王爷给人的忠告!可别这只是个开头,日后再生出什么祸患来!” “别胡说!能有什么祸患!这么多年龙王爷不是把我们上杭保护的好端端?哪里还发生过什么要命的水患!” …… “瞧,那不就是姜家鬼娘子?带她骑马的想必就是她的舅舅罗捕头。” 有人认出正从不远处骑马过来的姜落落与罗星河。 一路上闲话满天飞,他们的马速便也跟着慢下来,一边晃悠,一边竖着耳朵听。 前日去醉心楼时只听到议论邓知县的死状,这时都开始胡乱揣测死因。 不过两日,各种声音加足了劲,风一般的四处刮窜,大清早便卷得那些平日里睡眼惺忪的人都格外清醒。 邓知县的名声在这些流言蜚语中一落千丈。 罗星河带姜落落骑马经过之处,议论声均戛然停止,可瞧那些人紧巴巴的眼神,都似乎要从他俩身上看穿一个洞。 此时,罗星河也不好多言。 打发几个人好说,可这么一群又一群,甚至整个上杭都落入这些口舌之中,他反而变得势单力薄。 罗星河一声不吭地从他们跟前走开。 待他远去,这几个人又开始议论。 “我还听说了一件事,离县衙不远的那家鞍马店丢了匹宝马,急得那掌柜正四处寻呢!” “什么宝马?” …… 罗星河与姜落落回到县衙,正赶上胡知州在二堂审问张焕。 其实张焕昨夜就被带到县衙,胡知州要先磨疑犯的性子,让人把他关在大牢,一直等到辰时正才提审。 药圃主人宋平夫妇也摆脱不了干系,随之一同被带来受审。 胡知州是安心睡了三两个时辰,可宋平夫妇与张焕早已被紧张、焦急、惧怕等折磨的面无血色,诚惶诚恐地跪在堂下。 姜落落与罗星河来到二堂门外。 张焕正在回话,“大人,草民确实费了好大劲,才从长汀那边的一家药铺买到几条刚收购的新鲜大蜈蚣,可那是送给伍家做药酒的。草民虽为无意,那场火确实因草民而起,草民一直心怀内疚,听闻伍家寻到方子,用蜈蚣酒为伍大郎的娘子去痛,草民就想买几条品相好的蜈蚣送给伍家。草民可没有拿那几条蜈蚣去害邓知县!” 宋平娘子也是声泪俱下,“大人,二郎不会害人,我们也全无害人之心哪!我家二郎是买过蜈蚣,我们是知道的,可那是为了伍家,为了赎罪啊!大人若不信,可去问伍家的人,看他们有没有收到二郎送的蜈蚣!” 很快,人在县学的伍文轩先被叫来。 “听闻蜈蚣酒可通络止痛,家兄是为嫂嫂泡了一罐蜈蚣酒,用的也都是药铺里常见的普通蜈蚣,还都早已死透。但我们从未收过张焕送来的什么新鲜大蜈蚣。” 伍文轩当堂否认,转向张焕等人,意外而愤怒地质问,“你家何时给我们送蜈蚣?” 张焕双唇颤抖,“四月十二那天,我……我给你大哥送去,他不收,后来……后来我就把装蜈蚣的篓子放在你家院门口……” “二郎!”宋平娘子也没想到,“你不是说亲自送给伍家?怎么放在门口?” “我想……放在门外,他们能看得到。若他们执意不收,便会退回,若无声响,想必……想必就是收了……他们每月都收我送去的药钱,那蜈蚣也是药,没理不收的,当时拒绝,想是正在气头罢了。往常就是接我送去的药钱,伍家大哥也是冷着脸……” “晚生平常在县学,有些事虽不能及时知晓,但休沐日回到家中,家兄总会与晚生说些什么,却从未听他说张焕送蜈蚣的事。”伍文轩向胡知州拱手,“大人可等家兄来后详问。” 第29章 两日之内 没多时,伍文轩的哥哥伍文成便来到县衙。 原来,药圃的人被官府连夜带走的消息已经在才溪乡传开,伍文成怕他们家出事,断了每月收的那份药钱,安顿好娘子后,匆匆赶往城中打听消息,路上恰好碰到去寻他的衙差。 毕竟是曾在县衙打过官司的,衙差也一下认出伍文成,从半路将他带来。 “草民并未见院门外放有蜈蚣篓子。” 伍文成也当堂否认,“若张二郎真将那篓子放在院门处,或许是被谁拿了去?” “挨天杀的!是谁把那蜈蚣拿去啊?可是害死了我家!”宋平娘子顿时一腔悲愤。 “街坊们都知草民家的情形,想是不会偷拿给娘子用的药材。”伍文成想了想又道。 “我当真把蜈蚣放在你家门口!”张焕红着眼,“你们究竟要如何相信?取走我的性命吗?若能得你们一个‘信’字,那取走便是!” “难道是我冤枉你不成?”伍文成不由怒斥,“你们这家竟如此歹毒?烧坏我家娘子,不知做什么又害死了邓知县,被官府查到还想推到我们伍家身上?邓知县于我伍家也是有恩,我们岂会害他?!” “我没有说谎,没有害人,也没想冤枉人!我说的都是真的!” 张焕恨不得起身,一头撞死在堂中,以血明心。 身子刚一动,便被衙役手中棍棒按下。 姜落落静静地看着堂中众人。 瘦弱的少年看起来那么不堪一击,却又鼓足了血气。 伍文轩虽也身形偏瘦,但以秀才身份不必下跪,直立于堂中不失文人气度,昨日见到时,那种似乎受学业重压而生的一脸愁苦之色也看着淡了不少。 其兄农夫装扮的伍文成非疑犯之身,只是前来作证,也免了下跪。想是常年吃苦受累,又家遭变故,与伍文轩相似的身形看着更为干瘦,筋疲力尽,随时都会散架似的,原本只比弟弟年长几岁,却看着老了许多。 “请大人明查!”宋平夫妇砰砰地叩首高呼。 胡知州看眼寻死觅活的张焕,“蜈蚣是张焕采购,艾草遍地都是,丁香花也是出自你家药圃,尔等还有何辩解?若从实招来,尚得坦白从宽!” “大人!我们都不知用这蜈蚣艾草丁香如何行凶啊!”宋平叫屈,“那丁香分明是被醉心楼买去,我家药圃并未留下几朵,之前罗捕头已经查问过。” “那丁香实则是邓知县托人购买,最后却用在他的命案当中,若尔等因不服判罚,心生报复,想要谋害知县邓毅,岂能不暗中留意其行踪?” 胡知州一拍惊堂木。 昨晚听了罗星河的禀报,又推测说案犯可能是与伍文轩熟悉之人。 而眼下已切实掌握到购买蜈蚣的证据,以及最可能生有的作案动机去判断,长得瘦矮,瞧着又比伍文轩稍胖些的张焕实为最可疑! 至于驼背,那可是最易伪装。 有哪个凶犯会轻易认罪?那些在堂中各种嘴硬狡辩委屈喊冤的样子他可见得多! “不!没有!我绝无报复之心!”张焕挣扎着否认,换来一记棍棒。 “大人明鉴哪!”面色惨白的宋平夫妇双双再次叩首。 胡知州肃目微沉,抬手伸向案桌上的签筒—— “胡大人!” 站在二堂门侧的姜落落突然出声。 众人向后转头。 姜落落无视胡知州脸上的不悦,上前福了个身,“大人息怒,请大人给我舅舅两日时间,定拿下凶犯铁证。” “两日?” 胡知州刚想抽令签的手收回,看向罗星河,“罗捕头,你有如此把握?” 罗星河也没想到姜落落会当堂把他推出去。 这外甥女怎么突然就把自己给卖了? “是,有。”罗星河硬着头皮拱拱手。 唉,果然还得帮着数钱。 “你昨夜又查到什么?” 胡知州以为罗星河又忙了一夜。 这可怎么回? 罗星河借双手垂下,轻轻碰了下姜落落。 说他见到杜言秋,又眼睁睁地看人跑了? 但他已与姜落落商议,暂时不提此事。就当是收了那枚顶针之礼,与杜言秋有个“礼尚往来”,看此人之后还会不会主动现身,又搞什么怪? 姜落落没有理会。 这外甥女只把篓子丢给他,再不管了? 罗星河只得继续硬着头皮拱手道,“大人请不必追问,两日内必给大人一个交代!” 音落,转身,大步离开。 丢给满堂众人一个无比潇洒的背影。 “大人告辞。”姜落落匆忙福身行礼,小跑着去追罗星河。 罗星河手握佩刀,器宇轩昂地跨出县衙大门,方长长地吁了口气。 姜落落不紧不慢地追上来,小心翼翼地问,“舅舅,吓到你了?” “你说呢?”罗星河横了她一眼,“两日若交代不了,你让我如何请罪?” “两日没有结果,我就离开凶肆。”姜落落答得干脆。 “真的?”罗星河觉得这条件可比让他领罚划算多了。 “嗯。”姜落落肯定点头。 罗星河蔫了气,“算了,听你这么说,凶肆怕是离不开的。” “那舅舅不也免了受罚?怎么反而不开心?”姜落落揶揄。 罗星河左右瞧瞧,见周围没人,侧身挨近姜落落,“你觉得那法子这两日能见效?” 姜落落扳扳指头,“我掐指一算,定成!” “不知道那杜言秋是否识破,从中破坏?”罗星河有些担心。 毕竟此人曾寻到鞍马店。 “正好连他一起试试。若他当真插手,便确定与凶手有关,让胡知州张榜通缉他也不亏。” “好!我这去安排。” 罗星河又折身返回县衙。 过了一会儿牵马出来,身后还多了两个人。 是伍文成与伍文轩兄弟。 在罗星河撂下话离开后,胡知州也停止了二堂问审。 若能拿到证据让凶手无从狡辩,他也不想在堂上大动干戈。 就是知道证据尚欠缺不少,他才没有在一堂开堂问案,想着先在二堂试探几句。 也不能说怪他急着给张焕下马威。 邓毅之死本就非同小可,而今日有衙差又从外带回消息,各种揣度满天飞,上杭百姓都等着看此案结果,若一日不结,官府便要替邓毅多挨一日的羞辱!搞不好还要落个包庇邓毅,官官相护的骂名。 只有尽快让邓毅命案水落石出,该正名则正名,该批判则批判,方可堵住上杭百姓之口。 “罗捕头,罗捕头!” 伍文成紧赶两步追着罗星河出了衙门,“您走后,听知州大人与张主簿说,若两日没有收获,可轻饶不了您。” “正常,若当差的都只管白白吹牛,这衙门办事岂不乱套?”罗星河道。 “那有罗捕头在,我们只需再等两日便可知谋害邓知县的凶手?” “当然,我舅舅向来言出必行。”姜落落骄傲地扬脸望着罗星河,“舅舅,我要与你一同去语口渡。” 罗星河掩起错愕,“好,带你去。” “罗捕头还是要查……”伍文轩没有说出好友的名字,“不是宋平他们家……” “先去那边转,你那好友身上还有些疑点,我没顾得与胡知州提……你也别与你那好友多言。” 虽不知姜落落为什么提到语口渡,罗星河还是配合着她说。 第30章 案犯关系 “疑点?”伍文轩一怔,“长安他……是那突然破裂的水缸?” “水缸?” 罗星河与姜落落相视一眼。 “水缸怎么了?”伍文成好奇。 伍文轩茫然地摇摇头,“不知怎么,伙房里的那口水缸前日突然破了,长安回来时,见伙房淹了一地水,可是费劲收拾,砍好的木柴都被浸湿不少。” “这与长安又有何干?”伍文成不解。 “大哥,此事官府还未查证,之后我再与你说。”伍文轩小声说了句。 “文轩!”伍文成正色道,“若长安真有错,你可不能顾及多年好友的情分向官府隐瞒!官府若有什么需要,你必须鼎力相助,是非对错你要分得清!” “大哥,我知道。人命关天,死的又是邓知县——” “罗捕头。”伍文成打断伍文轩,转向罗星河,有些吞吞吐吐,“街上的……那些传言……” “你们信吗?”姜落落问。 “修建圩田之事,我们县学的学子倒是都听过,之前邓知县曾在清心观询问一些学子,讨论修建圩田之优劣。至于其他……” 伍文轩没再说下去。 “那蜈蚣篓子怎么回事?若张焕真把篓子放在你们家门口,你们觉得会是谁偷偷拿走?”罗星河问。 “实在想不到。”伍文成摇摇头,神色间又陡然一滞,“你们说长安可疑?长安与文轩关系极为要好,时常会到家中小坐。我家娘子出事后,也没少了看望,有时还会让家中仆人给送些东西,不知四月十二那日……” “大哥!”伍文轩脸上划过几分意外之色。 “虽然长安对我们伍家人不错,可有些话还是要与罗捕头说明。”伍文成道。 “我知道了。”罗星河点点头,“之后我都会去查。” “虽不知邓知县如何遇害,可既然与蜈蚣有关……”伍文成双手紧握,“当日我就该收下那蜈蚣,哪里还会有今日的事端!” “大哥不必内疚,没了那几条蜈蚣,还会有其他蜈蚣。那蜈蚣虽为极品,不好找,这天下也不是仅有那几条。只是,若真是长安……”伍文轩不敢想,声音一抖,“他究竟为何?” “我见长安也是满心只有读书求学,与文轩很像。”伍文成摇摇头,“怎么想也不该是他,其中还怕是有什么误会,望罗捕头仔细查证。” …… 与伍家兄弟说了会儿话,姜落落与罗星河便骑马远去。 当然,他们不会真的奔赴语口渡,半道折向才溪乡。 “落落,你不信张焕是凶手。” 罗星河没忘记昨晚他最后提到药圃可疑时,姜落落看他的那双轻飘飘的眼神。 而且,姜落落怎会恰巧赶在胡知州准备取令签时出声?分明是在帮张焕挡刑。 虽说屈打成招不妥,可有些凶犯就是要吃过痛才会开口。 而自己被外甥女这一卖,为张焕等人换了两天稍安生些的牢狱日子。 “当初无心失火,赔偿伤者本理所应当。说他是不服判罚,心生报复,他不知谋害朝廷命官的后果?难道因此便生有足够的恨意,宁可将一次过失变成真正的谋杀?” 虽说邓知县插手失火案,二者有了联系,可姜落落实在摸不到药圃的恨点。 “还有,经验尸结果断定,邓知县遇害时还有其他大量止痛药物作用。而据张焕所言,他也是听说伍家泡蜈蚣酒去痛,才想搞些品相好的蜈蚣尽份心,不曾听闻他买其他药。” “若说他家药圃有药,又怎会不拔些药草给伍家送去?药圃本就负责伤者药钱,送药送钱都是一样。可若平时他们给伍家送过药,伍家又怎会偏偏拒绝几条同为药材的蜈蚣?” “药圃若有药,却从未给伍家送过,只想起送蜈蚣,且不说这与张焕行径矛盾,也太不周密。张焕在县衙的说词有推给伍家之嫌,若有心犯案,显然这说法也是早有准备。可既然要给蜈蚣一个去向,为何不再多送些药草,多买几条蜈蚣设法让伍文成收下,好令此事看起来更合情合理?这与邓知县命案当中透出的细致谨慎截然不同。” “所以,张焕手中并无其他止痛药草,送蜈蚣是个例外?”罗星河跟着姜落落的问题寻思。 “即便此案真是张焕所为,也许考虑不周,疏忽了草药问题,可是除非他真的犯傻,才会只想到把蜈蚣推给伍家。”姜落落继续说道,“哪怕说是他自己把蜈蚣给玩死了,进了鸡的肚子,也比拿伍家推脱强,若想让伍家替他担责,只靠几条去向不明的蜈蚣怎能办得到?反而让他自己成了胡知州眼中胡言狡辩之人。” “是啊,他也不想想,即便伍家的人真收了蜈蚣,又怎么可能去谋害邓知县?谁都知道伍家还得仗着邓知县为他们做主。”罗星河点点头,“这话你昨晚怎么没与我说?” “那时不还没有亲口听到张焕说什么?” 与蜈蚣扯上关系,看似对张焕不利,实则结合了他的说词,反倒更能让人看到他的无辜。 只是胡知州太急于破案,不加细想,以为能够逼问出个一二。 想到此,姜落落心里有点不舒服。 当年若有个十分较真的父母官,或许在她堂姐的命案上还能多追查出一丝线索。 可惜,当年的上杭知县,便是这位胡知州! 无奈那时她年纪小,好多东西都不懂……如今时过境迁,本就难以发现的线索怕是埋得更深,或者化入风中…… 她似乎有点明白杜言秋说不愿进官府的话,若他真是无辜,落到急性子的胡知州手中,岂只是坐几天牢而已? 背对姜落落骑马的罗星河没有觉察到她微变的情绪,“那曹长安呢?伍文成又说他常让家中仆人来看望他们,若正巧四月十二那天曹家有人不声不响地来过……还是曹家的人有问题?难道那劫匪是因为熟悉曹长安才选择对他下手?或者……我们根本就没有诈出曹长安实话,什么打劫一说根本就不存在?” 他们之前推测案犯是与伍文轩熟悉,是完全反了不成? “曹长安没有说谎。否则,他心中早有计较,怎会一听我们是为邓知县命案寻上门便面露异常?我也就不会想到拿所谓邓知县留下他的名字去诈他。有哪个案犯会如此主动出卖自己?” “至于说是曹长安身边的人,且不说曹长安眼力欠缺,分辨不出,他又怎会让曹长安最先见到破水缸?将遭劫与最先收拾破水缸全都按在曹长安头上,他不怕曹长安被官府怀疑,追查到语口渡?作为曹长安身边的人,应该有的是手段拖延曹长安回城时间,只要晚过伍文轩,这事儿就更难说的清。” 姜落落对罗星河的疑问一一否定,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目前来看,疑点表面一个接一个的都在曹长安身上,也就是说拉远了与伍文轩的关系,换言之,便是案犯不愿让伍文轩被官府盯上。” 第31章 伍大娘子 “听着是这么个道理……排除曹长安与张焕,不就只能先从伍家查起?应该留那兄弟二人在衙门多问几句。有什么提点到他们的话,想他们也不会随便外传。却哄他们说去语口渡又是何意?”罗星河不解。 “也没哄他们啊。”姜落落漫不经心地伸了个腰,“你不是安排人去语口渡打听曹长安那晚吃酒的事了么?” 这是他们昨晚回到凶肆后商议好的,语口渡那边还是要派人去确定一下,否则只靠推测,却无证人供述,不好交差。 “我是安排段义去了。” 就在罗星河出了衙门又返回去牵马时,逮住段义姜平二人做了安排。 “可我们并未去语口渡,怎么就不算哄人?” “让人以为都去语口渡不是挺好吗?听着热闹都在那边,案犯也高兴。” …… 二人随后来到才溪乡。 虽说是打着去语口渡的幌子拐到才溪乡,不过罗星河没穿差服,姜落落也是普通女子的装束,走在路上并不会引人注目。 姜落落让罗星河直接带她来到伍家。 这时伍家兄弟还回不来。 家中只有重伤在床的伍杨氏,她与伍文成的儿子伍宝儿,还有受伍文成托付,来帮着照料伍宝儿的邻家婶子陈大娘子。 伍家院子不小,但很简单,就是普通的农户。 伍杨氏住在向阳的正房,陈大娘子带着伍宝儿在院中玩耍。 据陈大娘子说,东厢房是伍文轩的住处,因存放不少书籍,怕被不懂事的伍宝儿撕扯,伍文轩不在家时一直上着锁。 而自从伍杨氏出事,伍文成担心年幼的儿子被母亲的模样吓到,便带他在西厢房居住,再不准他跨入正房屋门。 伍宝儿天生痴呆,年已七岁,却还是三四岁孩子的心性,平时总要黏着爹娘。如今没了娘的照顾,陈大娘子看他可怜,闲暇时就来帮着带一带。 本来陈大娘子是想把伍宝儿接到她家去,可伍文成夫妇担心痴儿安危,从小便教他不可随爹娘以外的人出门,伍宝儿将这句话牢牢记下,虽与陈大娘子玩儿的熟识,却死活不肯与她走。陈大娘子无奈,只得陪着这孩子在伍家等着伍文成回来。 陈大娘子认得面前这位曾随着邓知县来伍家的年轻捕头。 见罗捕头来伍家看望,便与他说道起来,最后又叹了口气,“唉,这伍家大娘子真是可怜,这么半死不活可真是遭罪啊!” 姜落落来到正房,亲眼见到这位凄惨的女子。 没有头发,整个头皮与脸上都结了不少黑色焦痂,根本看不出本来容貌。 姜落落轻轻掀起薄被。 伍杨氏的身上也到处都是厚厚的黑痂,好似碳人一般。 这些伤深深地烙在体无完肤的伍杨氏身上,完全失去了复原的希望。 包括内脏,也因当日吸入大量烟气而受损,否则也不会昏迷许久,才艰难的醒来。 而此时,伍杨氏似乎也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姜落落的触碰,纹丝不动的躺在床上,散发出死气沉沉的气息。 若不是姜落落探了探她的鼻息与脉搏,能够感受到轻微的呼吸与跳动,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姜落落不禁以为这是一具无声无息的尸体。 姜落落为伍杨氏重新盖好薄被。 打量屋内。 伍家的药味并不重,这间屋子里还多了些花香。 快端午的天,屋子里还烧着火炉。炉子里的火倒是烧的不怎么旺,刚好能维持水锅的热气。 后窗开着,散出了一部分热。只在屋子里呆一小会儿不觉得太热。 那铁锅里的水咕咕地冒着小泡,除了煮着不少乱七八糟的花瓣,那水看着微微发黄。 姜落落仔细闻了闻,在花香的覆盖下,是还有些淡淡的草药味,各种混在一起,不好分辨。 陈大娘子拎着个茶壶进来,给铁锅添水。 “这炉子整日不熄,药水在灶房烧开后,就一直架在这炉子上熬。文成出门前,一个是托付我照看宝儿,一个便是照看这口锅。郎中说这熬出的药气能帮着伍家大娘子减轻些疼痛。文成怕他家娘子不喜欢满屋药气太重,就采了些花朵加进锅里。” “有这法子?” 姜落落是头回听说这么闻药气,用熏香什么的不行吗? 而且万物相生相克,乱七八糟的加些花草,不会产生不好的药效? 还有,天气转热,屋子里不停地烧火腾气,时间久了,不怕伤者中暑? “是文成好不容易打听来的偏方。”陈大娘子道,“辛苦是辛苦些,可文成也是为了他家娘子。” 一定是伍文成不知从哪儿听到的说法,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姜落落不再多言,来到床边桌前。 桌子上放着不少瓶瓶罐罐。 姜落落拿起一个大些的瓶子,打开塞子闻了闻,又晃动两下,“蜈蚣酒?” “是啊,这是我家官人听来的偏方,说是蜈蚣酒也能帮着人减痛,便说给文成。伍大娘子也喝不下什么,只能稍微在她嘴里点上几滴。唉,喝不下东西,更是吃不了饭,瞧瞧伍大娘子瘦成什么样?平时只能勉强灌点稀汤啊,鸡蛋水儿啊这些东西,一天下来能灌进一小碗就不错了。唉,照这么下去,伍大娘子就算能睁开眼,也怕坚持不了多少日子……” 姜落落一边听着陈大娘子唉声叹气,一边查看桌上的东西。 “罗捕头说你是个郎中?”陈大娘子又问。 专门为死人查看的……也算“医人”的郎中吧。 姜落落点点头,“是随师父学了一些本事。” “姑娘啊,我知道你是善心,也想医好伍大娘子。可是,文成都把整个汀州找遍了,求了不少大的小的郎中,他们差不多一个说法……唉,听天由命吧……”陈大娘子又是一声叹息。 …… 姜落落随陈大娘子出了正房。 罗星河正在逗伍宝儿。 “你会抓坏人,还会抓坏鬼吗?” 伍宝儿说话的语调很慢,有些不太清晰。 “当然,坏人坏鬼一起抓。”罗星河拍拍腰间挎刀,“这就是我抓鬼的家伙。” “我爹爹也会抓坏鬼,不用刀。” “那用什么?” “用柴禾。” 第32章 月圆之时 陈大娘子笑着走过去,“屋子里那个炉子没日没夜的烧着火,他们家除了药多就是柴多。宝儿总见他爹抱着柴禾去正房,他想跟着进,他爹不准,就说是拿柴禾抓坏鬼,让他在外面等着,什么时候把鬼抓完,他才能进那屋子去,要不就会被鬼抓走。是吧,宝儿?” “爹爹说,坏鬼把娘亲抓走了,他要救出娘亲。呜呜呜——”宝儿说着,大哭起来,“爹爹什么时候才能救回娘亲,宝儿要娘亲……呜呜呜……” “不哭不哭,很快了。”罗星河只得用违心话哄孩子。 伍宝儿果真不哭了,“嗯,爹爹也说快了。那天宝儿见爹爹带着好多柴禾出门,告诉宝儿说,他要与坏鬼狠狠打一架。” “宝儿说错了,是带着柴禾进门。”罗星河指指正房的门。 脑子不太对的孩子就是容易说错话,进门出门都分不清。 “不是,就是出门!”伍宝儿反手指向他家的院门。 “什么时候?”姜落落也走过来,蹲下身,慢慢地说,“宝儿,告诉姐姐,你爹是什么时候带着好多柴禾出门与坏鬼打架?” 伍宝儿张开双臂划了个圆,“月亮圆圆的时候。” “宝儿亲眼看见了?” “嗯,爹爹陪宝儿睡觉,宝儿醒了,想尿尿,看见爹爹出门,爹爹让宝儿乖,自己睡,他要去抓鬼救娘亲。” “宝儿这孩子肯定是说梦话了。” 一旁的陈大娘子见姜落落认真询问宝儿,笑道,“文成出远门寻医方的时候,我夜里陪着宝儿睡过几天。这孩子睡相很好,一觉到天亮,省事的很,哪儿会半中醒来?再说,文成从来不会把宝儿独自留在家中,不怕一万怕万一,若这宝儿再出点什么事,可让文成怎么活?” “宝儿没有做梦。” 伍宝儿撇撇嘴,又要哭的样子,“宝儿看见柴禾少了好多,爹爹把叔叔砍的柴都带走了。” 陈大娘子又帮着解释,“别看文轩是个读书的,每次休沐日回家,都会帮忙砍好多柴。” “是么?” 姜落落朝伍家的柴棚望去,见那棚子里的柴也没堆放几捆。 陈大娘子也跟着望去,“不过这次休沐日,文轩倒是没砍多少柴,我还问了文成,文成说文轩课业紧,又正逢十五赶去龙王庙祭拜,怕耽误这两天县学考验,就没让他去砍柴。” 姜落落收回视线,“是你没见伍文轩砍柴,还是你发现柴禾没有之前多,顺口问起时,伍文成这么说的?” “当然是文成说的,文轩休沐日回到家中也是起早贪黑的,我哪儿顾得留意他有没有砍柴?” “这么说……”姜落落摸摸伍宝儿的头,“宝儿说得对,你爹爹就是带着柴禾去抓鬼了。不过,你爹爹不止带了好多柴禾,他还带了把桃木剑。” “桃木剑?”伍宝儿愣愣地看着姜落落。 姜落落认真地点点头,“对,是抓鬼宝贝,很厉害的东西。” 伍宝儿开心地拍起手,“月亮圆圆的时候,爹爹去抓鬼救娘亲,带上好多好多柴禾,还带上桃木剑,很厉害的东西……” 伍宝儿在院中边跑边重复他口中的故事。 桃木剑也已经成了故事中不可缺少的一物。 “宝儿,”姜落落又向宝儿招招手,笑着问道,“你爹爹没告诉你说,出门抓鬼是秘密,不能让外人知道?” 宝儿又愣住,挠挠头,“……我不记得了。” “瞧瞧,这孩子就是这样,成日糊里糊涂的。”陈大娘子叹了口气,“这样也好,怎么想就怎么想吧,高兴就成。要不伍家出了这样的事,小小年纪怎能受得了?” “婶子,我们眼下无事,帮你看着宝儿,顺便等伍文成回来,你若有什么做的,先去忙?” 与伍宝儿玩闹一会儿,罗星河本想再询问陈大娘子,平日都有什么人与伍家兄弟来往近些,哪知姜落落这就要把陈大娘子支走? “也好,有罗捕头在,我可放心。”陈大娘子很高兴,“正好我回去把家里乱七八糟的收拾收拾。” …… “落落,你想搞什么?” 待陈大娘子离开,罗星河问。 他知道,姜落落肯定不是真想留在伍家等人,更不会无聊到陪伍宝儿玩耍。 姜落落笑眯眯地问,“舅舅,你没听宝儿说,他爹在月圆的那天带着好多柴禾出门抓鬼?” 罗星河看眼跑向一边玩耍的伍宝儿,“说是月圆这天……是很巧……你该不是只因为宝儿这句话,怀疑到伍文成?” “哪只因为这句话。” 姜落落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猜猜这瓶子里装着什么?” “我不猜,你直说。” “这是我刚从屋子里的那些药瓶中挑拣出来的,上好的迷香。要不要试试?” 姜落落说着,便将小瓷瓶伸向罗星河。 罗星河闪身避开,“迷香?” “是啊。”姜落落拔下瓶塞,凑近瓶口,轻轻的闻了闻,“用曼陀罗配制,比普通用的川乌、闹羊花等配方好的多。” “这上好的迷香,你闻了也没事?” 罗星河早就知道一般的蒙汗药物放不倒姜落落。 “可能是跟死尸打交道多,以毒攻毒,对一些气味没了反应?老戈是这么说的,再好的迷香也一样吧,我这人耐扛。”姜落落将瓶塞盖好。 罗星河这才从姜落落手中接过瓷瓶,“伍家怎么有这东西?” “应该是给伍大娘子用的。人被迷晕,就没了知觉,也就不知疼痛,也算是个去痛的法子。” 姜落落说着,又朝正屋走去,“你看着伍宝儿,我再去屋子里瞧瞧。刚才陈大娘子在,我不好多手。” 罗星河上前一步,拦住姜落落,“什么意思?” 姜落落歪头,眼珠子骨碌一转,“与舅舅想到的意思差不多。” “你一来伍家就去查伍大娘子用的药,你早就开始怀疑家中会有不少去痛药物的伍家?怀疑到与伍文轩关系近密的伍文成?”罗星河的眼睛瞪圆了。 伍家有药,伍文成又是伍文轩大哥,二人可是相当熟悉! “这不可能!顶多说案犯熟悉整个伍家,偷拿门外的蜈蚣,也搞不好就是从伍家偷的药。至于宝儿,他是梦是醒都分辨不清,说的话怎么可信?现在都已把你说的桃木剑当成真。” 姜落落侧头,扫了眼伍家隔壁方向。 罗星河心头一震,“陈大娘子?” “我先看看再说吧。” 姜落落老成地拍拍舅舅的臂膀,从他身侧绕过,再次步入正房。 第33章 如此悲惨 屋子的西墙边,供奉着香台。 姜落落以为是常见的菩萨、佛祖,或者财神爷,结果撩开神龛遮挡的红布帘子一看,原来是尊龙王像。 龙王像侧放着个粗糙的小木盒。 姜落落拿起木盒打开,见里面放着几张黄色纸签。 “大郎……大郎……” 姜落落刚要拿出那几张纸签看,就听屋子里传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姜落落带着木盒走到床前。 伍大娘子的眼睛好像撕了条缝,在遍布黑痂当中透出一丝淡淡的光亮。 不知伍大娘子是无意识的呼唤,还是觉察到身边有人却无力多看一眼,那两条细缝恍恍惚惚地面朝上方。 “宝儿……宝儿……”伍大娘子又含含糊糊地呼唤她的孩子。 “求龙王……求……龙王……放过……我……放过……我们……” 姜落落微微俯身,仔细听着从伍大娘子口中断断续续蹦出的字。 随着这些模糊而又有气无力的字一一吐出,伍大娘子那两条细缝看着有些湿润。 “你家得罪了龙王?”姜落落轻声问。 身边传出陌生的声音,伍大娘子那碳块似的脸上难以显出任何情绪,微张的唇颤抖了几下,“不……不是……不是……我们……没有……啊……” 吃痛的叫声都像是蚊子哼哼。 其实,伍大娘子身上烧的最重的地方连痛意都失去了感受,能感到痛意的地方是烧伤比较轻些的,也或者是没日没夜的这般受罪煎熬,清醒的意识中无处发泄的痛苦……姜落落不禁想,这样活着一口气,还不如从未从昏迷中醒来……甚至,失去生命。 姜落落拔掉装有迷香的药瓶木塞,将瓶子里的粉末倒进伍大娘子的口中一些。 很快,那两条细缝又好似被什么东西黏住,散尽了淡淡的光。 姜落落收起药瓶,继续看那几张纸签。纸签上的字全部是当下流行的瘦金体。 “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落落,你拿着什么?” 正在院中陪伍宝儿玩耍的罗星河见姜落落从屋中出来,起身迎过去。 “几张卦签。” 姜落落把手中的黄色纸签递给罗星河。 “这一句句的是什么意思?” 罗星河见上面写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诗句。 “差不多都是壮士保家卫国,报答圣恩的意思。” 姜落落曾把堂兄姜子卿读过的书拿去看过不少,有的是名句,有的没听过,但根据每个字的意思也能猜出个一二。 “这些纸签都放在他家供奉的神龛里,他们供奉的是龙王。”姜落落又补充说道。 “这是伍文成从哪儿卜的卦?”罗星觉得有些好笑,将纸签还给姜落落,“他该不是信了,打算让伍文轩弃文习武?” “要看怎么理解了。”姜落落接过纸签。 “还能怎么理解?” “舅舅心中的家是哪个?” “当然是姐姐、姐夫,还有你,我们几个在一起的家。还指望你舅舅我说出什么心怀大宋,那么大的个家?那都是文人志士们的豪言壮语,我一个上杭县的捕头,只要护好身边的人,解决这一县之地的麻烦才是实处。” “要是伍文成兄弟也这么想,这些诗句……”姜落落抖抖手中的纸签,“或者说是卦文之意便也只能落在他们身边的人和事上。” “就是几张卦签而已。”罗星河无心多想,“庙会,或者寺院外都少不了摆摊卜卦的。伍家出这么大的事,想卜算一下寻个安慰也正常。” 姜落落将纸签收起来,朝正拿着个木枝蹲在地上涂画的伍宝儿招招手,“宝儿,你见你爹爹月亮圆圆的时候出门抓鬼,带了什么?” 宝儿一边涂画,一边慢吞吞地说道,“我见爹爹背着好多柴禾,还带着桃木剑。爹爹的桃木剑好厉害,是抓鬼的宝贝。” “你又逗他?”罗星河搞不懂他这外甥女突然哪儿来的闲心? 姜落落朝伍宝儿走去,见他拿木枝在地上画了不少条条道道,“宝儿画的什么?” “龙王庙。” “龙王庙?” 罗星河一愣,他见伍宝儿画了半天奇奇怪怪的东西,没想到是龙王庙? “爹爹说,不能没有龙王庙,要不会有好多人被大水冲走。宝儿爹爹的爹娘,宝儿娘亲的爹娘都是让大水冲走了。宝儿不要自己的爹爹与娘亲,还有叔叔被大水冲走,宝儿要保护好龙王庙。” “伍文成兄弟,伍大娘子都是死于那场水患之人的遗孤?” 罗星河没想到这家人如此悲惨,各自父母命丧水患,孤苦伶仃的长大,成亲组建了新的家,结果又遭受了一场火难! 众所周知的那场水患发生在二十多年前。 姜落落还未出生,罗星河很小,伍文成也不大,而伍文轩甚至还在襁褓之中。 二十多年前,盛夏时分,汀江泛滥,河岸决堤,致使上杭百姓伤亡惨重,之后官府便受民意所托,翻修了江边那所不起眼的龙王庙。 龙王庙香火兴旺,汀江也未再发生那惨绝人寰的水患。 可是在龙王庙死过姜家的孩子,也是邓知县遗体被发现的地方。 姜落落不声不响地走向东厢房。 罗星河回身,“你还想看那屋子?” “有点好奇,读书读到二十多岁,整日苦学,乡试却还未考过,不知究竟读的是怎样的书?” “你以为谁都像你堂兄姜子卿?不到十岁就中了秀才,十四岁考得乡试第二名,若不是……如今早就高中进士。” 姜子卿是姜落落伯父的儿子,也是死在那龙王庙的姜盈盈的同胞弟弟。 说起来,姜家老大真是个倒霉人,不仅女儿死的不明不白,儿子也是死于非命。 就在姜盈盈遇害的前一年,上杭县有名的小才子姜子卿在江边,距离龙王庙不远的地方被人拿刀捅死,稍可令人宽慰的是,没多久凶手畏罪自尽。 第34章 两篇稿纸 见姜落落拔下发簪,自知说多话的罗星河上前,夺下发簪,亲自捣鼓门上的锁。 “抓贼的干贼事儿。你进去看吧,我在外面守着。” 门锁三两下便鼓捣开,姜落落进了东厢房。 房中果然有不少书,只书桌上就摆放着好几摞,都已翻旧。 在最上一本书中夹着几张纸稿,密密麻麻乱七八糟的写了不少东西。 姜落落拿着那几张纸稿仔细辨认,原来是两种意见相反的评说。 一篇是阐述修建圩田之利,大意与邓知县夹在《千字文》中的那个提要相符。 姜落落记得邓知县那份“修建圩田之提要”的大致内容,其中有段说道:民,要自力更生,将衣食等寄托于江神乃愚昧之极。经多日亲临考察,龙王庙一带地形最利于修建玗田。此举不仅为民增扩田地,亦可保护江堤。平时御水,旱时放水入田,又可保民田旱涝无虑。 另一篇则是批判圩田,对为何保护江边,保护龙王庙进行了一番慷慨陈词。 此文大多都是从风水上阐述,恐修建圩田给上杭百姓带来难以抵抗的天灾,惊恐、担忧之意溢于言表。 所有纸稿字迹相同,与桌上那些书中做的笔记摘要一样,应该都是出自伍文轩笔下。 听伍文轩说,之前有学子曾在清心观与邓知县讨论修建圩田之利弊。他这两篇手稿分别附和双方之意,不论哪方占了上风都能配合表明态度,真够有心。 在屋子里打量一番,除了书,再无其他可看,姜落落便收起这几张纸稿出了门。 罗星河重新将门锁上好,“有什么好看的?” “都是书呆子读的书,没意思。” “你呀你,这随便撬人家的锁算什么事?” “你不说,谁知道?”姜落落瞟了眼不远处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的宝儿,“舅舅你就当我在查案,查找线索哪有那么多计较?” “你这是查案?你说你来才溪乡,在伍家呆了这么久,何时去陈大娘子家瞧瞧?” “谁说要去陈家?”姜落落故作惊讶。 “你没说?” “我当然没说,我提都没提。” “你——” “我只是听着舅舅好像说了一下。舅舅要去吗?那我留下陪伍宝儿玩耍。” “你不去?”罗星河走到板凳前坐下,“那我也没必要去了。” “可是,”罗星河屁股还没坐稳,又站起身,“陈大娘子她家怕是最熟悉伍家的人,她还一直笑宝儿梦醒不分,说话总觉怪怪的。” “陈大娘子还说,蜈蚣酒也是她家官人给找来的偏方。” 姜落落自顾坐在了那条板凳上。 “这般蹊跷?”罗星河在姜落落身边蹲下,“所以,你呆在伍家,是打算守株待兔?” “怎么守株待兔?”姜落落笑问。 “不知道,我也就是想到这么个词儿。”罗星河瞧着外甥女这张好似狐狸一般的笑脸,恨不得上手……将发簪重新插在她的头上,“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二人正说着,陈大娘子端着一些吃的返回来。 “我先随便热了几张米饼,二位尝尝。宝儿,洗洗手,吃东西了。” “婶子,你可听说邓知县打算修建圩田之事?”姜落落问。 “听文轩说过。” 陈大娘子一边拉着宝儿去打水洗手,一边回道,“说是还要拆毁龙王庙,这可了不得!” “可是修建圩田更有利于治理江岸,还能多分给百姓一些田地。” “话可不是这么说!龙王庙哪时能轻易动的?瞧瞧,邓知县不是……” 陈大娘子说着,放低了声音,“听我家官人从外面带回的话说,邓知县可是个不太干净的人?他说的一些话啊,可不能当真。” “你家也听到城中那些乱七八糟的话?”罗星河皱眉。 “瞧我这张嘴!”陈大娘子悻悻地赔不是,“都是我乱说。” 姜落落看看天色,太阳高悬当空。 已到午时,伍文成还没有回来。 “婶子,您忙,我们要走了。”姜落落起身。 “这就走了?不等文成了?” “舅舅说,时候不早,或许他在城中有什么事耽搁,我们回去看能否碰上。” 罗星河抚了抚脖子,自家外甥女随便拿话拎出他眼睛从来不眨。 出了伍家的门,姜落落便让罗星河骑马带她回城。 “不再去别处转转?”罗星河问。 哪怕再多问陈大娘子几句,探探话。 还有陈大娘子口中的官人都还没见着人呢! “不必了。”姜落落回的轻巧。 “也不用我留下盯着?” “不用。” “咱们来才溪乡的事就这么办完了?” “算是吧。” “怎么算是?” “之后可能还会来。” “能不能把话说明白?” “不好说,等等看吧。” “等什么?” “等到你就知道了。” “姜落落!” 罗星河终于起了性子。 姜落落抢过他手中的马绳,抢先翻上马背,“舅舅,你若没什么记挂,想留下就留下好了。反正多少还得去伍家一趟。” “跟我打哑谜是不是?” 罗星河直接跃到姜落落身后,“我知道你这丫头不会误事,你说怎样便怎样。” 姜落落笑道,“不是打哑谜,是给你个机会。你若能猜中我的心意,我马上就与老戈请辞,仵作都不当了。怎么样?试试?” “试试就试试!” “给你的时间到邓知县命案凶犯暴露为止。舅舅,努力想哦!” 姜落落策马扬鞭,带着罗星河在乡间路上飞奔起来。 …… “舅舅,我渴了。” 姜落落见路边有个茶棚,勒马停下。 “那就先歇歇。” 罗星河二话不说,跳下马。 将马拴好,二人进了茶棚。 这茶棚建在从才溪乡到城中的必经之路,供行人歇脚解渴,当然也就成了两地消息来回扩散的闲地之一。 午时的乡间道路上不见什么人影,但在这茶棚里却有几个路人正歇着。 姜落落问摊主要了两碗茶。 罗星河看看摊主刚放在自己面前的一大碗冒着热气的茶。 他可不信姜落落是为这碗粗茶而来,若是渴了,她腰间吊着常备的茶葫芦,今早出门灌满的凉茶,可没见她喝过几口。 第35章 传的真快 姜落落瞅着正在满目狐疑的揣测她心思的罗星河,“舅舅,听说鞍马店丢了匹宝马,真的假的?” 罗星河一愣,他都还没开口发问,姜落落突然抛出这个问题? 见姜落落冲他眨眨眼,罗星河吹了吹茶碗的热气,“这两天是各种闲话到处飞,谁知道其中有多少是胡扯。” “你怎么知道是胡扯?兴许是真的呢!听说那鞍马店离县衙不远,要不去打听打听?真有那宝马,我想去瞧瞧是怎样稀奇。” 见这小姑娘好奇心起,闲坐一旁的摊主忍不住道,“这宝马的事,我从来来往往的客人口中听了不少,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大概是有几分真。” “真的?”姜落落转向摊主,“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也没什么奇的。就是鞍马店丢了一匹生有马宝的老马,掌柜正急着寻找。” “何为马宝?”旁边一名茶客竖起耳朵。 摊主解释,“这个马宝么,就是与牛黄狗宝并称三宝的那个马宝,为马体内所生。听说鞍马店的这匹老马生的特殊,入药品相在上等。” “那这老马怕是比年轻力壮的马都值钱?” “是啊,说是鞍马店的掌柜本想养着卖个好价。结果店里的伙计不知情,以为这平日没人租的老马不值钱,见有人想租个便宜马,就把这看着不起眼的老马给租了出去。之前都是不到天亮便归还,没出过什么事,谁知这次迟迟不见那老马回来,惊动了掌柜。” “这可怎么寻找?说不准就是被那租马的给拐走。” 又一名茶客放下茶碗,“我可是还听说,那老马是在四月十五夜里被人租走,一去不回,倒是留下些押金,可那是按老马的身价付的,哪里比得上一块马宝?” “四月十五?” 茶棚里其他的人均为之一震。 “这可没听有人去报官寻马。”罗星河喝了口茶。 “不敢说。”摊主摆摆手,“官府的人为四月十五夜里的事不知怎么查到那鞍马店,掌柜一番交代,偏偏没敢说宝马丢失的事。生怕传出去,被哪个心眼多的惦记上。结果还是不知被哪个多嘴的给传了出去。” 罗星河又喝了口茶,“我看,若真有此事,鞍马店的掌柜也只能认命丢财。这还能去哪儿找?” “有法子。”摊主索性坐在几人中间,“听说鞍马店里有个伙计,家中的亲戚是紫金山的猎户,养着条猎犬很有灵性。之前有家孩子丢失,便是那猎犬从山中寻到。鞍马店的掌柜已经派人去寻那伙计的亲戚借猎犬。” “猎犬能帮着寻到那匹老马?”姜落落好奇。 “反正听说那猎犬神的很。当年那孩子丢失,多少人到处找都找不到,那猎犬只是闻了闻那孩子的衣物,便一路寻到了山里。原来是那孩子贪玩,独自跑到山中迷了路。” …… 在茶棚听完一番闲话,姜落落与罗星河重新赶路。 “这消息传的真快。” 都传到才溪乡,那么在城中差不多是该传遍了。 而此时在城中的杜言秋也确实听到不少猎犬寻马的传闻。 “肯定是姜落落的主意。” 阿赫见他家公子说话时,那双一向清冷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些什么说不上来的东西。 …… “落落,那猎犬有灵性的话是听老戈讲的?”罗星河问。 消息是他们通过鞍马店放出去,此时传的有鼻子有眼,连他自己都要信了。 “不是。” 坐在罗星河身后一同骑着马的姜落落有些晃神。 耳畔似乎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在跟她讲有趣的故事。 “很小的时候,从一起玩耍的孩子口中听到的。” “小孩子的话?咳咳!”罗星河险些被一口空气呛到。 “小孩子不也是从大人那里听到的?”姜落落帮罗星河拍拍背,“舅舅,我们去鞍马店瞧瞧。” “好。” 回到城中,不过刚隔了半日,二人听得关于邓知县的传言又多了新的风声。 “那个邓知县啊,不仅与醉心楼暗中往来,还准备采丁香花送人呢!” “不知被邓知县垂青的是哪家女子?邓知县都死了,也未露面。” “这怎敢露面?人死便一了百了,又不是还能靠得上?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喽!” …… “这些传言是哪儿来的?”罗星河奇怪。 若说有人看到他去醉心楼,便胡乱猜测,不巧猜准了,勉强说得过去。 可丁香花的事按说只有花娘与衙门里的一些人知道,再就是关在牢中的宋平夫妇与张焕,还有曾在二堂作证的伍家兄弟。若没人对外说,谁能连这个也猜到? 花娘是个精明人,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宋平等人原本不知丁香花去向,等在胡知州的质问下知晓采自他家药圃的丁香花与邓知县命案有关时,人已被关入大牢。 伍家兄弟会与人泄露二堂见闻?还是衙门里有人多嘴? “该不会是杜言秋想办法得知了消息?”罗星河再次想到此人。 “我觉得跟案犯有关。”姜落落认为。 如今关于邓知县一落千丈的名声,不正是给他的死加上了数条理由? “案犯了解整个案情,可也还是不能肯定他杜言秋与案犯无关!” “罗捕头!” 一名衙差迎面策马而至,碰到罗星河,停了下来。 罗星河看看前面的方向,“你刚去了鞍马店?” 衙差道:“是,胡知州听闻鞍马店寻马一事,让我去打听。胡知州说,若能寻到马,自然也该能寻到邓知县的去处,不管是之前去过的,还是现在的下落,兴许就能找回丢失的邓知县。胡知州让我给鞍马店传话,若寻马的猎犬接来,让他们先送到县衙去。” “胡知州也听闻此事?” 罗星河没想到这传言的结果超乎他的预料。 “罗捕头,我先回衙门复命。” 衙差告辞离去。 罗星河抚额,“落落,你看此事……” “早有胡知州出面,我们就不用去鞍马店了。”姜落落得了个轻松。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此意。” “什么意思此时都是多余,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舅舅,我饿了。”姜落落咂咂嘴。 “好吧。”罗星河调转马头。 正好趁这闲工夫去填饱肚子。 拐上观前街,罗星河远远望到两个背影,赶忙放缓马速,提醒身后的人,“落落,你看!” 第36章 倔强母女 姜落落从罗星河身侧探出头,一看到那两个正同步前行的男女,急着拍打罗星河的后背,“快,快,转道!” 罗星河无奈摇头,刚准备再次调转马身,那前面的人似乎听到身后动静,其中那女人回过头,稍微失神过后,瞳孔瞬间放大,整个转过身,冲二人方向高声喊,“罗星河!姜落落!” “怎么办?”罗星河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带姜落落跑开。 “算了吧,都被发现了。”姜落落只得老实停下。 于是,罗星河摆正马身,带着姜落落,压着马速,晃悠悠地一步步朝前走去。 “快点!” 对面的女子嫌骑马慢,疾步迎上。 后面跟着的男人也赶紧追着女子,一边小跑,一边招呼,“娘子慢点,慢点,别急,别急……” 见状,罗星河只得让马加快点步子,转眼便在女子面前停下。 女子一把扯住罗星河的腿往下拽,“给我下来!” 罗星河龇牙咧嘴,“姐,疼,疼,慢点,落落在后面挡着我呢!” 这位包着蓝头巾,身着蓝色裙襦,走起路来脚底生风的女子便是罗星河的亲姐,姜落落的亲娘罗明月。 后面跟着小碎步跑的大个子短须男人自然就是姜落落的亲爹姜元祥。 “你给我下来!”罗明月转头又去扯姜落落。 姜落落呲溜从另一边滑下马背,笑嘻嘻地打招呼,“娘,爹,你们怎么来了?” “你说怎么来这里?”罗明月冷着脸,“平日在凶肆也就罢了,这回到城中也不着家?心里还有没有爹娘?” “四月十二三,我不是刚回家住了两日。” 姜落落算算,这也没隔几天吧? 罗明月没听姜落落说,又朝身边刚下了马的罗星河抽了一巴掌,“还有你,带她跑东跑西的,就不能回家歇歇?城里没这个家?姜罗两家就剩下你俩四海为家?” 罗星河赔笑,“姐,我们这两天是跑东跑西,北也跑了,就是没跑南。等跑南边时肯定回家。” “一天都在跑,不吃饭,不睡觉?姜家在南边,也没出了郭坊,能比西边荒郊野路上的凶肆远?你们夜里能跑回凶肆,就不能回趟家?” 没等罗星河搭话,罗明月又开始数落躲在马身后面的女儿,“还有你!凶肆也容不下你,又做了仵作!别说汀州,我朝可还有第二个做仵作的女子?” “应该有的。”姜落落认真回答。 “你——” 罗明月伸手够着马背朝姜落落呼扇。 可怎能够得着,不过虚架势。 “娘子,娘子,”姜元祥上前扯住自家娘子,“好不容易逮到孩子,怎么又上手了呢?” “我真是——” 罗明月一一指向二人,“罗星河是捕头,衙门里的事不能不做,我就不说他了。你,不准再插手邓知县的事,要不回家,要不回凶肆,你选。” 姜落落捋捋马鬃,“我现在是衙门仵作,不能不插手。” “仵作也就是验个尸,邓知县现在人都没了,还用你做什么?老戈是你师父,你见老戈成日跟着衙差跑?” “我帮舅舅。” “你舅舅用不着你帮。他能干就干,干不了就滚回家,替你爹做事也少不了他工钱。” 罗明月说着,又瞪向罗星河,“罗星河,邓知县这事让落落离得远远的!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你不知道邓知县是怎么死的?还带她去碰龙王庙?” 姜落落瞥眼道路左右两头闻声朝他们这边张望的人,“娘,案子都还没查明白呢,舅舅哪儿知道邓知县怎么死的。” “你现在这么能多嘴!你怎么不早与我说做了仵作?不早说你插手邓知县的案子?还有你,罗星河!”罗明月在罗星河肩上又拍了一巴掌,“你这舅舅是怎么当的,与她一起瞒着,这是护着她?你这可是要害到她!若不是我听到风声,你们还要瞒我多久?” 罗星河抚抚肩头,“我们没打算瞒着,就是没顾上说。” “我不管你俩怎么狡辩,反正从现在起,姜落落不准再插手这件事!” 姜元祥也帮腔劝道,“落落,你就听你娘的。你不知道,你娘听了城中那些传言……急的连饭都吃不下。总之,与龙王庙沾边的事儿,你就不要插手。” 姜落落绕过马身,来到姜元祥跟前,“爹,我又没做亏心事,不怕的。” “子卿做了亏心事,还是盈盈做了亏心事?不还是前前后后在江边没了?咱姜家跟江边犯冲,你就不要跑去凑热闹了。” 姜元祥揉揉姜落落的头,“何况,邓知县此人……你若帮他,谁知道算不算亏心事,逆了天意?唉,落落啊,姜家就剩你这么一个孩子,若你伯父伯母知道,定然也会急。” “邓知县是被人杀死的,背地里行凶杀人就是不对,若不把事情弄清楚,他岂不更死的不明不白?就像盈盈姐姐,当年有多少人将她的遇害编排出各种无聊的故事做消遣?而凶手却可逍遥法外,甚至还躲在哪个角落听故事听的津津有味。我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要尽最大能力让遇害者死的明白!” 姜落落拉住罗明月的手,轻轻地摇摇,“娘,你别生气,也别担心。我不是只会读书的子卿哥哥,也不是深居闺房的盈盈姐姐。我在凶肆这么多年,可不是白沾阴气的,我的命早就养硬了。” 罗明月咽下一声叹息,捧起姜落落的脸,左瞧右瞧,“你这孩子,真不知性子随了谁?这么倔!” “当然是娘啊!”姜落落闪着晶亮的双目地望着罗明月,“听阿嬷在世时说,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汀江水患,人们逃离江边都来不及,娘却执意追随阿公去救人。那时娘还没我年纪大呢。” “十四岁。”姜元祥捋须,眼底深深地望着自家娘子,嘴角尽量收敛着笑意,“为父也是在那时认得你娘。” 罗星河也跟着插了一嘴,“是啊,姐。那时我才两岁吧,你就丢下娘与我跟着爹冒雨跑出去,我虽没见着,娘每次说起来,也都觉得揪心。” “是我当年不懂事,不知当娘的滋味。”罗明月捏捏女儿的脸,“希望龙王爷记得我的这点功德,保佑我女儿平平安安。” “娘,我肯定没事的。”姜落落见罗明月放软了态度,一把抱住她,趁机转移话题,“我饿了,刚才本打算与舅舅找地方吃东西,现在正有点空闲,要不我随您回家,您给我做些好吃的?” “这就敢回家了?不怕我变成老虎把你吞了?”罗明月佯怒。 姜落落在罗明月怀中蹭蹭,“嗯……饿了……饿了……小虎崽要吃东西……” “走,去县衙。”罗明月拉上姜落落。 去县衙? 姜落落看着瞬间又耷下脸的娘亲,有些底虚的愣住。 若不是知道这是亲娘,她以为自己要被抓去吃牢饭。 第37章 货郎花狗 …… 来到县衙的姜落落确实是要吃饭,不过不是在牢房,而是役房。 之前罗明月与姜元祥来县衙找姜落落与罗星河,见二人不在,也没人说得清他们的去向,便将带来的食盒先托付给了小五。 “落落,又想什么?” 狼吞虎咽吃饱饭的罗星河见姜落落端着碗筷半天没动,点了点她的胳膊肘,“是不是在为我姐感动?一见面就训斥,还带来这么多好吃的。早就做好铩羽而归的准备。” 姜落落手中筷子的尾端抵在下巴上,“……没想到不过两三日,连爹娘都对曾经勤政为民的邓知县变了态度。” 且不说那些话几分真几分假,传的不仅快,还真有渗透力。 …… “罗捕头,落落姑娘,这是你们要的东西。” 趁二人吃饭,小五跑了趟县学,抱回一摞文稿。 “还真有这些东西。”罗星河先接过文稿,一一翻看,“落落,你看这些做什么?” 文稿内容都是关于修建圩田的,也是姜落落点名要的。 她想,既然邓知县在清心观与学子讨论圩田,这些学子回到县学肯定也少不了议论,传到夫子们的耳中,自然而然的会趁热打铁将此事当做针对时政的文题布置给学子们练手。 “看看有多少人支持邓知县。” 姜落落总算吃完饭,问罗星河要过文稿。 文稿已经按两种态度分开,从数量上看,支持者占多数。 姜落落从中找出分别署名伍文轩与曹长安的。 伍文轩交给县学的正是那篇表示支持态度的稿子。 曹长安也是支持,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纸,其中有的见解还是邓知县在那份“提要”中没有写到的。 “曹长安真是懂邓知县。”姜落落看完之后,不由得说了句。 相比起曹长安这篇认真思考而成的文章,伍文轩的那篇就显得笼统应付。 “什么?”罗星河从姜落落手中拿走那几页纸,“曹长安了解邓知县?” “了解与懂是两个意思。邓知县想推行圩田之举,曹长安这篇文章可助一臂之力。” “不管怎样,现在这圩田是修不成了。”罗星河简单看了两眼便将文稿又还给姜落落。 姜落落把这些文稿都转交给小五,“小五哥,将这些东西给张主簿送去吧,办邓知县的案子会用到。” “用这些文稿?难道胡知州断案时还要继续提到修圩田?”罗星河道,“有这些长篇阔论的书生大多支持又怎样?百姓民意才最重要。我看胡知州不会不合时宜地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啦,先送去再说。”姜落落收拾好食盒,“咱们也吃饱喝足了,总不能闲着。出去转转?” …… 姜落落扯上罗星河这一转,转到了去紫金山的路上。 “前面就是七里铺。”罗星河指指坐落在官道旁的几间房子。 这是个驿所。 与官府驿站不同,七里铺是当地商贾主张建盖的,供来往客商简单歇脚之处,也是客商们接送货物的一个集散点。 有猎户从紫金山打到猎物,也会多出几分力驮到七里铺来,寻人卖个高价。 迎着落日,孤独坐落在官道旁的七里铺并不寂寞,时不时地从里面传出嘈杂的吃酒喧闹声。 “不行不行,不能再喝了!我们得赶紧回城,掌柜还等着这条猎犬呢!” “这离城也不远,多喝两口再走。肯定天黑前能赶回去。” “日后见了我家掌柜,可不能说我们今日吃酒的事。” “放心吧,咱兄弟叙旧,怎能出卖你?” “那猎犬真通灵性,能寻回宝马?” “反正我叔公靠这条猎犬省了不少事,这猎犬可是精的很,给它一个筐子一吊钱,它能从集市上给你买回想要的东西,你信不信?” “真的假的?那我可得跟着你去鞍马店长长见识。” “走,走,吃完酒就跟我走!” “来来来,先不说其他,接着喝!” …… 罗星河与姜落落没有直接走进七里铺。 绕七里铺四周查看一圈后,罗星河将马拴在稍远处的树上,带着姜落落翻上七里铺的房顶。 二人趴在房顶上,将七里铺前前后后一览无余。 房子前面是官道,房后是一处不小的院子。 七里铺门外的马桩拴着两匹棕褐色的马。马脖子上用铁链吊着个牌子,有的鞍马店以此给自家马匹做标记。 院中有停放的马车,摞着装货物的木箱,还有安置马匹的马厩等。 一条大花狗就拴在马厩旁,正卧在地上闭目养神,在它前面放着个食盆。 太阳渐渐西斜。 铺子里的喝酒声丝毫不听减弱。 躺在房顶上的二人也在闭目养神。 有动静! 罗星河咻地睁开眼,悄悄向房下探出头。 一个肩挑扁担,头戴草帽,背有点驼着的货郎来到七里铺,在房中稍停片刻,又挑着担子穿过后门来到院中。 看起来货郎今日的生意不错,两个货筐里的东西几乎空了。 将货筐靠门边放好,货郎撩起脖子上的汗巾,一边擦汗,一边瞧着马厩旁的大花狗。 此时,房中吃酒的人兴致似乎又抬高一波,谈起猎犬来更是神乎其神。 货郎在门口歇了口气,去了茅厕。 不一会儿,货郎从茅厕出来,看看院中没人,小心翼翼地朝那条大花狗走近。 花狗警惕地睁开眼,觉察有人靠近,撑腿站起来。 货郎变戏法似得从怀中掏出个鸡腿,冲花狗晃晃。 花狗冲货郎吸吸鼻子。 货郎不敢离花狗太近,直接将鸡腿扔过去。 花狗先是低头闻闻,实在忍不住肉香。 就在它张口去叼鸡腿,有人大喝一声从屋子后门冲出,手中托着的馒头朝花狗砸去。 花狗一惊,不知是什么东西飞来,丢下鸡腿就跑。 无奈被绳子拴着,只跑到马厩门口,冲着来人汪汪大叫。 那货郎见状不妙,拔腿开溜。 又被另一个跟着跑出后门的人拦住。 “爷在这灌了两个时辰白水,可算把你小子逮住!” 消瘦的货郎哪里是这两个体格强壮的男人的对手,来不及反抗就被拿下。 丢馒头的男人拿起货郎的扁担,将地上的鸡腿拨拉过来,“来,让他尝尝这鸡腿的味道。” “来呀!”货郎主动张开口。 脖子被一只劲掌钳制,扯出的嘶哑的声音。 “伍文成,你若被自己毒死了,还让谁亲口承认谋杀邓知县?”姜落落的声音从房顶传来。 “落落?” 刚打算跳下房顶的罗星河蓦然愣住。 这话带给他的震惊……无法形容! 货郎头上的草帽被人一掌掀飞。 双手被强行反剪的货郎低下头,下巴埋在汗巾里。 “你说他是伍文成?”罗星河指指那人。 没等姜落落答话,便带着她从房顶纵身跃下。 第38章 请君入瓮 “是我!” 不待罗星河上前,被松了脖子的货郎仰起头,驼着的背也再无弯曲。 故意打乱的头发挡着眼睛,半遮着下巴的汗巾散开,露出清晰的口鼻。 罗星河一把扯掉汗巾,“伍文成!” 在看到这个身形瘦削,又驼着背的货郎进了后院时,就怀疑这便是他们要等的人。 却不想竟是他从来不会相信与邓知县结仇的伍文成! “怎么会是他?” 罗星河看向身边的姜落落。 而伍文成其实也很想意外,直直地盯着姜落落,“你早怀疑我?” 明明在离开县衙的时候,这个女子还说他们要去语口渡! “这里是从紫金山回城的近道,也是个好停留的地方。在这里谁都能得个方便。”姜落落道。 “你这话的意思……”伍文成看眼冲他们不停地汪汪叫的大花狗。 “没错。鞍马店借猎犬寻宝马的话是我让传出去的。这狗也是我们安排的,毕竟话不能只是说说,不做到让人半信半疑,又怎能请君入瓮?” “假的,都是假的……”伍文成眼中的光色渐渐变弱。 他看到七里铺外拴着鞍马店的马匹,听到那几个吃酒的谈论猎狗,知道他们当中有鞍马店借狗的伙计,当他在七里铺后院看到这条大花狗,就认定是他要解决的猎犬。 他以为只要设法杀了这条猎犬,就断了官府也想借猎犬寻人的念头……却不想,一出手就等于认罪! 姜落落无奈,“一时找不到杀人行凶的有力的证据,就只能如此了。我知道,案犯不怕猎狗寻马,即便能够寻到那匹马曾去过伍文轩租住的孤院附近,也有曹长安替伍家人顶着。” “案犯最怕的是官府也想到借猎狗去追寻邓知县的踪迹,从而确定最后与邓知县真正接触过的那个人!与其等猎狗落在官府手中不好对付,不如半道劫杀,让它没机会为人所用。可惜案犯没有料到,当我得知邓知县骑走的那匹马不知所踪时,便想到可以利用找马的动静布置个陷阱。” “你们设此陷阱是想等案犯自投罗网。可你如何断定是我?” 伍文成知道自己的伪装是简单,可总不至于草帽都没摘,又有汗巾遮掩,站在房顶向下都看不清他的面孔时便能一眼认出刻意驼着背的他。 “在你出现在这里之前,我并未确定出现的必是你,你只是我心中想到的人之一而已。” 姜落落不打算与伍文成继续多说,“舅舅,赶紧把他带走。” “段义,姜平,鸡腿收好,把人绑了。”罗星河吩咐。 对付伍文成的两个人正是乔装后的段义与姜平。 姜平问七里铺的管事要了几张草纸,把鸡腿仔细包好。 段义又用管事送来的绳子把伍文成捆了个结实。 候在一旁的便装衙差,以及留在屋中的两个鞍马店伙计也上前与罗星河打招呼,“罗捕头。” 罗星河看看屋中没有其他人,“还得辛苦你们在这里继续等待。姜平留下,段义你带上鸡腿押送伍文成回县衙。” “还要等?”姜平拍拍肚子,“我都灌了两个时辰白水。” 段义从姜平手中接过鸡腿,“可不是?罗捕头让我在语口渡查问完就来七里铺找你吃酒,谁知是灌了一肚子白水。” 姜平又道,“何止喝白水,还得不停地翻来覆去讲那几句话。连我自己都说的信以为真了。” 从七里铺正门进入的客商来一波走一波,他们的话便重复一次又一次。同时还要留意是否有人直接从后院翻入。 罗星河拍拍姜平的肩,“那还得喝,还得说。再多等一个来时辰,若没动静,你们再返回。” 再等一个来时辰,天便黑透了。他们若继续留在七里铺,明显是不对劲。 毕竟从紫金山至上杭县城不过几十里,到七里铺离县城也不远了,哪有必要停在这里过夜?鞍马店急于找马,伙计又怎敢长时耽搁? “还能有什么动静?这人不是已经逮住?”姜平不解。 “若偷尸的与杀人的不是一伙,就可能会来两拨人。” 这是姜落落早前给罗星河的解释。 “哦,我明白了。”姜平恍然,“杀人的怕被猎狗寻到,偷尸的也会怕,他们都是与邓知县最后接触过的人。” “七里铺所有动静不许与外传,若因泄露误事,你们谁都担当不起!”罗星河警告。 七里铺管事忙抱拳拱手,“罗捕头放心,事关官府办案,我们绝不敢多言。” “能继续与差爷喝酒,也是小的们的荣幸。”那两个鞍马店伙计也跟着表态。 “完事后别忘了那条狗从哪借的,给人还回去。”罗星河最后交代。 …… 罗星河与姜落落没有直接从七里铺正门走出去,而是返回后院,坐上那辆停在院中的马车。 段义已经将伍文成塞入车厢,姜落落与罗星河便坐在他的旁边。 “没想到还挺顺利。” 姜落落明白罗星河这句话的意思。 一直怀疑着的杜言秋没有出来捣乱。 被五花大绑个结实,又堵上嘴的伍文成垂耷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罗星河抬手搭在伍文成肩上,冲车厢外交代,“走!” 运货客商装扮的段义驾车带人从后院大门离开,另外一名乔装的衙差在后面骑马跟着。 行了一段路,罗星河下马车找回拴在隐蔽处的马。 “舅舅。”姜落落撩开车窗,朝与马车并行的罗星河招招手。 “怎么了?”罗星河倾身靠近。 “你还得去做件事。” 姜落落脑袋从车窗探出来,放低声音,顺手又将从伍家拿到的迷香递到罗星河手中。 罗星河接过瓷瓶,屏耳仔细听。 听完之后,只有冲外甥女干瞪眼的份儿。 伍文成怎么就是凶手的问题他还没顾得问明白,又怂恿他去捣什么鬼? “舅舅,你这就去,从这里转道方便,省了回县衙后再多跑路。记住,只能你亲自动手。听我的,做好这事儿肯定让你有个大大的收获。” 姜落落的声音很低,又受行驶中带起的风声干扰,刚够耳力不俗的罗星河听到。 伍文成眼睁睁地看着二人隔窗私聊,拼力想听却听不到。 “行,听你的。”罗星河咬咬牙,看着姜落落那精明盘算的眉眼,怎么也无法拒绝。 目送罗星河策马折道而去,姜落落收回视线,放下车帘,转向伍文轩。 在伍文成如死灰般的目光注视下,姜落落伸手扯掉了他嘴上塞着的布团,“你以为只要自己一心求死,邓知县命案便可了结吗?” 第39章 艰难成长 伍文成眼底似乎轻轻波动了一下。 见他没吭声,姜落落又问,“今早出门时,你与宝儿怎么说的?宝儿知道你会一去不回吗?” “你去过我家?”伍文成神色提起。 “上午与你兄弟二人在县衙分开后,我与舅舅去了趟才溪乡。”姜落落承认。 “呵呵……呵呵呵……”伍文成干笑两声,脸上那些劳苦的皱纹像是一条条干裂的口子,“我知道,迟早躲不过一命还一命,可没想到会这么快,我还没有与娘子告别,还没有安顿好宝儿……” 马车突然停下,段义掀开车帘,“落落姑娘,怎么让他开口?万一他——” 段义说着,又谨慎地朝车厢外张望。 “他不会大喊大闹的。段大哥,你只管驾车好了。”姜落落道。 段义见姜落落神色笃定,又想着伍文成被绑个结实,倒也不怕他出手做什么,便放下车帘,转去继续驾车。 姜落落的目光再次回到伍文成的脸上,“告诉我邓知县在哪里,我便告诉你我是如何怀疑到伍家。你一定想知道,知道的多些,你便可更好做打算。” 伍文成似乎怔了一下,唇角动了动,没做声。 “你不知道?”姜落落问。 盯着伍文成,不放过他神色中任何微小的变化。 “我不会说的。”伍文成合上了眼。 这个年轻姑娘的目光像一根刺。 “不说?我想你是不知道。”姜落落道,“你之前甚至对邓知县遗体失踪这件事都有所怀疑,你怕这是官府布的局。” 伍文成眼皮微颤。 “即便你此时知道此事为真,你也不愿多说?” “我没什么可说。即便告诉你们邓知县下落,我也是难逃一死。既然被抓了,等着为邓知县偿命便是,我再没其他可想。” 闭着双目的伍文成说话声音很轻,轻的像是快要睡去一般。 身上的疲倦将他紧紧包裹,仿佛就此沉睡不醒,方得解脱。 “我知道了。”姜落落不再多问。 马车抵达上杭县衙时,天已蒙了一层黑。 听说将谋害邓知县的凶手人赃俱获,胡知州马上坐堂审问。 二堂点亮烛火。 见被抓来的竟是上午刚来县衙做过证的伍文成,胡知州与张主簿都不敢相信。 “有没有弄错?怎么会是伍文成?” “回大人,此人对狗行凶时被卑职等当场捕获。这是投毒之物。” 段义将草纸包着的鸡腿呈上。 胡知州让崔仵作当堂检验,鸡腿上果然沾了不少砒霜。 接着,段义又将如何在七里铺守株待兔等一一禀明。 “原来罗星河保证两日之内必有结果是借了此招!” 胡知州这才知道,自己当真让人去鞍马店借狗其实是个笑话! 更何况,他能信以为真,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案犯会朝那只狗动手? 而让人最恼怒的是鞍马店中也没人与官府说实话! 见胡知州脸色不好,候在堂侧的姜落落上前福了个身,“谢大人,民女原本只想着让舅舅私下找两个人把事情办了,不料大人会出手帮忙。有了大人的态度,鞍马店的人会更用心配合,此计也更易成功。” 闻言,不好承认自己是被骗到的胡知州顺阶而下,“有官府正经出面,自然更好假戏真做。你们年轻人以后做事不要总那么自以为是!” “是民女见识浅薄,阻挠舅舅与大人禀报。民女以为这等玩闹把戏,不足以让官府出面,免得落为笑柄。” “只要能够骗到案犯,便是好计策。本官可不是迂腐之辈!” 否则,他胡知州不就是被一个玩闹把戏给愚弄了吗? 自然是好计策,他胡知州才有了好配合。 如此,胡知州也不好再去找鞍马店的人质问。 鞍马店的人没与官府多说,那是人家以为胡知州是知道的,即便胡知州不派衙差去,原本罗星河也是要以官差的名义去鞍马店走一趟的。 “是,胡大人英明。” 姜落落见此事这么揭过,恭维一句,又退至一旁。 啪! 胡知州一拍惊堂木,“伍文成,你与知县邓毅有何怨仇,为何行凶,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你们只需知道犯民是凶手即可。” 跪在堂中的伍文成不愿多言。 一旁负责记录的书吏看看自己笔下的白纸。 虽然以猎犬寻马之计抓获此人,可若此人不松口,官府对案情几乎是不明所以,明日在大堂对众审案时,如何向百姓阐述,说清邓知县之死缘由,遏制各种不实谣言? 而邓知县下落未知,又如何呈交结案文书? 啪! 胡知州手中的惊堂木又一响,“伍文成,你胆敢嘴硬?!” “大人,即便受刑,犯民也不会多说。” 伍文成弯垂的脊背好像强撑着一方即将支离破碎的巨石。 “我们怀疑张焕等人对邓知县怀恨报复,可是不论有意无意,火灾是因他们而起,赔偿受害者天经地义,他们凭什么恨?他们的恨岂能比得过伍家?比得上伍文成?是他的娘子,他的至亲至爱几乎命丧火海,侥幸存着一口气也得终日靠药物续命,备受伤痛折磨,悲惨至极!” 听着这道平静而直击自己心口的声音,伍文成转头,朝身后侧的姜落落看了一眼。 这个姑娘不仅直视自己的眼睛如锋芒利刺,说出的话也像是能够挑破他身上脓包的银针,疼而畅快。 “知道伍家受到伤害,所以邓毅判药圃重赔,也没有偏护谁。你若有恨,去杀祸首张焕,甚至把宋平夫妇一起杀掉泄愤,你为何反而对知县邓毅下毒手?”胡知州实在不知该从何推测。 若不是伍文成中计,虽然他家能够名正言顺搞到药草,又与伍文轩和邓毅都沾边,可无论怎么查,也都不会查到他的头上! 伍文成收回目光,依然默不作声。 姜落落看着他转过身的背影,淡淡地吐出三个字,“龙王庙。” 伍文成脊背微颤。 姜落落抬高声音,“凶手的犯案动机是,龙王庙。” 龙王庙?! 全堂寂静。 “姜落落,此话怎讲?”主簿张州珉率先问道,“你与罗星河查出了什么?罗星河呢?怎么不见他的影子?” 为抓到伍文成而惊讶的胡知州这才发觉,眼下少了罗星河。这姜落落是独自站在了堂上。 “舅舅说他还有些事去做,让我来衙门帮着回话。”姜落落道。 “那你说,龙王庙与伍文成行凶有何干系?”胡知州问。 “这要先从伍文成兄弟的是身世说起。据我所知,他兄弟二人,以及伍文成的娘子都是二十多年那场汀江水患的遇难者遗孤。” 伍文成的脊背似乎沉了沉。 “那场水患距今二十三年。” 每当提起这场水患,张州珉都心生感叹。 姜落落继续说道,“二十三年前,伍文成年幼,舅舅说伍文轩比他大概小两岁,如今便是二十三岁,那当年不过是个刚出生不久的襁褓婴儿。失去双亲的兄弟二人此后的成长一定无比艰难。一个襁褓婴儿,凭年幼的哥哥照顾,无母亲奶水喂养,能够长大成人可谓是个奇迹。” 伍文成的双肩颤了颤,“爹娘临死前嘱咐我,一定不要与弟弟分开,一定要带着弟弟活下去……不论多么艰辛……我终不负所托。” “是,你是个好兄长,靠着当年官府分给难民的那点体恤,不仅养活了弟弟,小小年纪便担起成人之责,供弟弟读书,哪怕他已经二十多岁,仍没有考中举人,也依然没有放弃。后来,你与你那身受同样遭遇的娘子成了亲,日子虽然清苦,可身边多了个女主人,又多了孩子,让你兄弟二人终于又有了个像样的家。” “十五年……我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十五年……我与娘子成了亲,我们决定,要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告慰各自爹娘的在天之灵……”伍文成的身子颤抖的更厉害,“哪成想,一场火,毁了我们一切,毁了我们一切啊!” 第40章 不幸无助 张州珉忍不住问,“那你也不能杀邓知县啊,你们命运悲惨,与邓知县又有何干?” “因为邓知县要修建圩田,迁动龙王庙。”姜落落道。 “邓毅主张修建圩田,是为上杭百姓考虑,与你伍家有何相干?”胡知州厉声质问。 伍文成仰头闭目,又不言语。 姜落落便继续说道,“伍家兄弟自幼沦为孤儿,伍文成的独子伍宝儿天生痴呆,只有两三岁的思考。而承载伍家希望的伍文轩苦学多年,屡屡乡试均无缘榜上有名,如今心爱的娘子也成了个惨不忍睹的活死人……这自小到大,一桩接一桩的不幸压在伍家兄弟身上,无助、渺茫之余,便想到求卦,祈求神明为自己寻条明路。” 姜落落说着,取出那几张从伍家拿到的纸签呈上,“这些便是他们求得的卦签。从伍家神龛里发现的。” 胡知州很快读完那一条条瘦金体写下的诗句,“这些卦签大意均为保家卫国,报答圣恩。” “我不知道伍家兄弟究竟卜了多少次卦,特意留下这几张卦签,想来此意恰巧占了多数。对一个普通百姓而言,说什么保家卫国,报答圣恩有些遥远,而对伍文成兄弟来说,他们自己的家都要散了,最想保的也该是他们的小家。可如何去保,该报答哪个‘圣恩’?” 姜落落看向伍文成,“伍家的不幸是从那场水患而起,自从翻盖龙王庙之后,上杭百姓平安度过二十多年。在众百姓看来,便是受龙王庇佑,承龙王恩惠。深受打击的伍家兄弟开始反思,他们究竟该如何保住自己的家,如何让自己停止不幸?” “最终想到了自家不幸的起点,再结合这一张张卦签,其中一句恰巧又有个‘龙’字,便联系到了……龙王庙。而我在伍家,也亲口听到伍大娘子呢喃,恳求龙王放过他们。想来也是听到不少将一切功过归于龙王爷的话。” 胡知州捋须品味姜落落说的这番话,“在伍文成看来,知县邓毅主张修建圩田,迁动龙王庙便是对龙王不敬。谋杀邓毅,是为了向龙王求功德?所谓保家卫国,报答圣恩,便是保护龙王庙,报答神圣龙王庇佑之恩?所以,才会在杀死邓毅后又将他送到龙王庙,当做祭拜龙王的供品?” “我明白你们让小五将县学学子的那些议论圩田的文章交给我的用意了。原来也是此案的物证。”张州珉恍然,但又转而一想,“可是,我看过伍文轩的文章,他也是主张修建圩田。这兄弟二人在此态度岂不是有了隔阂?” 姜落落没有应话,转身看向堂外。 伍文轩已经被衙差带来,只是胡知州在听她讲话,示意来人在门外稍等。 把伍文轩带来的是那位从七里铺护送马车一起返回的骑马衙差。 快到县衙时,姜落落让他去孤院找伍文轩。否则他们悄无声息的把伍文成带到县衙,除非胡知州下令传唤,否则还不知他何时与伍文轩见面。 不知此事的胡知州以为伍文轩是闻讯而至,听张州珉提到他,方招手让他步入二堂。 听到熟悉的脚步,伍文成回过头,“文轩!” “大哥!”伍文轩疾步来到伍文成身前,“你怎能……给我下药!你怎能背着我做事!” 伍文轩原本下午还要去县学,结果在租住处与伍文成一起吃过饭后,便一睡不醒。直到曹长安散学回去,才把他叫起。 在他准备出门寻大哥时,衙差找上门,这才知道,大哥去给猎犬投毒,被当场捕获。 “不让你睡去,我怎有机会?”伍文成笑笑,“不要难过,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是应该陪着邓知县一起去死。我会亲自带他去见龙王爷,向龙王效忠,求龙王善待伍家,结束伍家的不幸。求龙王爷庇佑你能够科举高中,为我伍家光宗耀祖;庇佑宝儿能够开智,平安成长,至于你的嫂嫂……” 伍文成仰天叹了口气,“她的样子神仙也救不好的,与其痛苦的半死不活……还是早日与我去阴曹地府团聚的好……” 伍文成的这番话,无疑等于是承认姜落落所说的杀人动机是对的。 “大哥!” 伍文轩双目呲红,跪倒在伍文成面前,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臂膀,十指仿若掐入那枯瘦的皮肉。 伍文成的脸上依然挤出笑容,“宝儿一天没见到我,他一定还在等我回家,可是……我回不去了……宝儿交给你,我们伍家交给你……你是我们伍家的根……我们伍家这一脉将来就靠你了……” “大哥!” 伍文轩抱住了伍文成。 二人在堂中好一个生离死别般的兄弟情深。 胡知州看不下去,连拍几下惊堂木。 伍文轩不得不被衙差扯开。 “没你的事,你回吧,回去安抚好宝儿。”伍文成转过身,继续面向堂前胡知州,磕头请求,“大人,犯民做的事与家人无关,都是犯民一意孤行,家人全不知情。犯民家中还有幼子无人照料,请大人准许弟弟伍文轩回家。” 张州珉在胡知州身边低声说明了伍家的情况。 胡知州摆摆手,“伍文轩,你先退下。” 伍文轩犹豫不肯离开。 “走啊,走啊!”伍文成嘶力斥责,“你不回去,宝儿怎么办?怎么办?!” 伍文轩缓缓站起身,朝胡知州行了个礼,踉跄着向堂外退去。 胡知州严词厉声,“伍文成,你是如何欺拐邓毅,利用丁香、蜈蚣以及其他药物等谋害知县邓毅,又如何雇人偷盗死者尸身,又将尸身转移何处,全都一一从实招来!” “没错,张焕放在我家门口的蜈蚣是我拿了。那孩子确实一心想要弥补过失,可是弥补得了吗?”伍文成笑得无比凄然,“若能拿我的命换回原来的娘子,我绝不会有半点犹豫。现在不论补多少钱财,多少药物,又有何用啊!” “让你说犯案经过!”胡知州再次拍下惊堂木。 伍文成止住那让整个脸都显得有些扭曲的笑容,“犯民认罪,甘愿伏法,没什么可多说的。” 然后,垂耷下了脑袋,不再言语。 书吏看看自己手中的那张只有犯案动机的记录,又看看胡知州。 “先让他画押。”胡知州道。 于是,书吏便端着这份记录与朱砂泥来到伍文成面前。 伍文成这倒不含糊,抬手痛快地沾上朱砂泥,在记录上按下自己的指印。 待书吏折回,胡知州胡知州撂下惊堂木,站起身,“伍文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官知道你此时一心赴死,想必也不怕严刑拷问。本官看在你出身可怜,给你几个时辰去掂量,若明日开堂,你还是这般不肯尽数坦白,休怪本官无情,要你当着你儿子的面受刑!” 言罢,胡知州甩袖,大步离去。 张州珉招呼衙差将伍文成押入大牢。 宋平夫妇与张焕则当即释放。 时辰不早,罗星河还没有回来,姜落落便在役房外的廊亭等着。 先等来姜平从七里铺空手而归。 “没人再去七里铺作怪,看来这一切都是伍文成做的。” 姜平从段义口中听说了伍文成当堂认罪的事。 第41章 一封药方 “若另外的人聪明,识破陷阱,没有入局也是可能。”姜落落也不想还有意外,“但愿此案简单,是我想多了。看明日案犯能否完全招供吧。” “落落姑娘,要不我先送你回家歇息?”姜平道。 这都是姜姓人家,算起来他们两家也是隔了几门的远房亲戚。 再说,若罗捕头回来知道他们让姜落落在役房外吹凉风,还不把他们给吃了? 姜落落算算时辰,“不用了,时候不早,我就在衙门等到天亮吧。爹娘已睡下,回去也是打扰他们。” 至于这时候再回她娘口中那荒郊野地的凶肆……那更算了吧。 “姜落落。” 张州珉突然打着灯笼走来。 “张主簿。” 姜平段义以为找他们有事。 张州珉径直来到姜落落面前,“你随我来。” 姜落落跟在张州珉身后。 “凶肆的人,想来是不惧怕其他。既然不打算回去,今晚你就在这里呆着吧。” 张州珉把姜落落带到后厅,便负手离去。 这是给她安排了个落脚地儿?还是在考验她? 姜落落看着张州珉提着灯笼头也不回的远去,又看看身后黑漆漆的厅院,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亮,折身步入院中。 循着记忆,姜落落很快从邓知县住过的屋子里找到挂在门侧的风灯。 点着风灯,又趁机在这屋子里环视一番。 之前搜查时翻乱的东西已经被人简单归整。 本打算去侧厢房休息的姜落落改变主意,决定在这间屋子里再仔细瞧瞧。 书桌上,邓知县留下的每一张写有字迹的纸。 木柜中,邓知县留下的每一件衣衫,每一双鞋子。 还有没被处理掉的被褥、枕头,以及能够被拆掉的床榻围板。 …… 呼—— 屋外好似一股风吹过。 姜落落提着风灯来到门口,朝外看了几眼。 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作响,好似有什么人在轻声召唤。 此时正值四月十八夜,若邓知县没有遇害,正合了他的逢八之约。 除四月十五那日的例外,只有逢八,邓知县才会去租马远行。 …… “上杭清心观,邓毅亲启?” 功夫不负有心人,返回屋中的姜落落从围板与墙壁的夹隙深处发现了一封信。 这信看起来比较新,信首称呼“邓毅兄”,信尾署名“建阳盛咏”,日期四月初二。 信的内容是个治疗脾胃虚寒的方子,需要不少丁香花为引,详细写明如何磨制丁香花粉勾兑药丸。 也就是说,邓毅采买丁香,真是为了身患脾胃虚寒之症的县学教谕夫人,已故老知县严墨的小女儿严二娘? 姜落落当即将这一发现告知张州珉。 事关邓知县,张州珉不敢怠慢,赶忙向暂住东花厅的胡知州禀报。 见是一封私信,胡知州决定连夜派人去清心观查问此信来历。 很快就收到消息,原来这封信是住在清心观的一名书生家的亲戚帮忙传递的。 这书生的亲戚上月底刚好要去建阳办事,邓知县得知后便托他帮忙给建阳盛咏捎去一封信。只给了个大致地址,那人寻了半日才找到这个盛咏。 盛咏看过信后便当即回复,那人返回上杭后将回信送到了清心观书生手中,书生又转交给了邓知县。 据说,是邓知县要求留清心观地址,不愿以衙门官位与旧友来往。 于是,胡知州又立马派人依照那书生亲戚给出的地址,赶往建阳寻找这个名叫盛咏之人,希望从邓毅的这个“旧友”口中对他多几分了解。 这么一折腾,便到了天亮。 胡知州打算击鼓升堂,不想这时县衙门外的鸣冤鼓先被人敲响。 胡知州以为这上杭县又发生什么案子,不免有些头疼。 结果见击鼓之人是伍文轩,又不禁皱起了眉头,“伍文轩,你这是要替伍文成鸣冤不成?” “大人!” 伍文轩一见胡知州,急道,“我家侄儿被人掳走了!请大人帮忙查寻!” “什么?伍宝儿被掳走了?” 后脚跟进县衙的罗星河吃了一惊。 胡知州自然也很意外。 昨夜他还说要拿伍宝儿要挟伍文成招供。 “你侄儿当真被人掳走?” “大人,此事千真万确!”伍文轩拱手俯身,不住地喘着重气,“昨夜,好友长安听闻消息,陪晚生赶回才溪家中,谢过帮忙照看宝儿的邻家嫂子,一同照看宝儿。不想有蒙面人闯入家中,斥责大哥谋害邓知县,当着晚生的面掳走了宝儿!” 跟随伍文轩身旁的曹长安也拱手颤声道,“大人,晚生作证,此事为亲眼所见!当时我们屋中并未熄灯,看得更是一清二楚!” “你俩就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被人掳走了?”罗星河难以置信。 伍文轩看向罗星河,无奈摇头,哭丧着脸,又蕴着怒意,“是我一介书生,不中用!那歹人抢宝儿时,还故意在我等面前徘徊,惊吓宝儿,实在可恨!” “大人。”曹长安再次拱手,小心言语,“歹人口口声声说为已故邓知县而来,不知何意。宝儿被掳,也许文成大哥自认行凶另有苦衷?还请大人明鉴,切不可让人白白顶替真正歹人受惩。晚生实在不解,若真是文成大哥行凶,他怎会劫问晚生?即使不便直接询问文轩,也容易从我们口中套出话来,何必行打劫那般粗糙之事?” “兄长之案可稍后再议,还请大人尽快派人寻找宝儿!”伍文轩恳请,“宝儿不同普通孩儿,本性有失,若再受惊吓,恐……恐有不测!” “对,先救孩子要紧!此事耽搁不得啊!”曹长安也十分紧张。 胡知州道,“伍宝儿被掳,你二人都是亲眼所见,即便歹人蒙面,但又说他在你们面前有所停留,想必已借火烛看清其大致身形模样,一一说来。” “此人……个子比晚生高出半头。”伍文轩边想边比划,“身形健硕,中等胖瘦……遮掩鼻口,只能看到眉眼,又有头发遮挡,瞧不大清。此人恼怒大哥杀了邓知县,声音浑厚而粗重,不知是否做了伪装。” “那便可能是与邓毅亲近之人,且又得以及时收到衙门消息?”胡知州环视堂下众人,“你可曾发觉此人有何特殊之处?” 胡知州又提醒,“比如你在那日据细微形态识出知县邓毅。此歹人在你面前停留时间不短,你可仔细留意?” 伍文轩一愣,“晚生……晚生当时慌乱,失了方寸……” “可以帮助你回想。” 见胡知州无语,站在旁侧的姜落落上前,“舅舅,你们都照他所说歹徒的模样,用帕子遮掩口鼻,再用头发遮挡眉目。让他们瞧瞧,与在场众人相比,哪个比较像些?” 闻言,罗星河率先把自己的头发打乱拨拉下来,将眼睛半遮半挡。又从姜落落手中接过递来的帕子掩住了鼻口。 段义、姜平等人见状也跟着学样,没帕子的解下头巾代替。 很快,县衙里多了一排溜的蒙面人。 第42章 小白花儿 “你二人仔细瞧瞧。”胡知州道。 他也很想知道,那个胆敢背地里为邓毅出头之人是否在这群人当中! “这位差爷有些像。” 曹长安先站出来,挨个认真瞧了瞧之后,小心指认,“还有这位,这位……” 一共点出四个人。 “这几位只是看起来有些像。”曹长安转向身旁,“文轩,你觉得如何?” 伍文轩想了想,又指向另一名衙差,“这位也有点像,还有……” 在所有身着皂衣的蒙面差役身上看了一圈,伍文轩的目光最后转向未着差服的罗星河,“还有罗捕头,似乎……也有些像。” 曹长安也看向罗星河,犹豫道,“大概是罗捕头身着便服,方看起来更像一些?” 伍文轩也不太确定,“或许是吧。” 姜落落打量这几个被点出的蒙面人。 从身形上看,似乎差不多身高胖瘦,可从气质上,又各有不同。 “伍文轩,你觉得他们几个当中到底谁最像?”姜落落问。 伍文轩又把这几个点出来的人仔细看了看,茫然摇摇头,“实在不好分辨。” “胡大人说了,若是为了邓知县去对宝儿下手,很可能就是我们周围的人,否则在七里铺抓获伍文成的消息并未散出,又是夜间,想来你也不会随意与旁人说,外人不易那么早知晓。” “落落姑娘,你这话什么意思?胡大人何时这般说过?分明是你非得逼着伍文轩从我们当中挑出个人不成?” 被点出来的几个衙差开始不满。 “急什么!不是还有我么?”罗星河瞪了几人一眼,“这么怕被挑出,难不成真是你们当中的一个?” “不是我!” 几人一一否认。 “这几人应该没有问题,昨夜我见他们都在县衙,有当值巡查,有在役房休息。” 张州珉说给胡知州听,声音不高不低,在场众人都刚好都能听到。 胡知州捋须,“如此说来,这几人当中便只有罗捕头一人昨夜不在衙中?” 众人目光纷纷投向罗星河。 “我?”罗星河指指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就是找地方补了个觉而已,不至于怀疑我吧?” “怎么会是罗捕头?”姜平首先摆摆手,“不可能,不可能。” 罗星河面朝曹长安,“你觉得我像?” “这……”曹长安一滞,“还是不像的多。” 罗星河又面向伍文轩,“你觉得我像?” 伍文轩尴尬退后一步,“在下与罗捕头有过数面之缘,还是能从气色上分得清。那歹人不是罗捕头。” 罗星河扯下帕子,捋起头发,“听听,怎么会是我?” 此时县衙门口已经有不少人循着鼓声赶来围观。 见状,有人不禁担忧,“若一时没有歹人消息,那孩子岂不就要多受一分伤害?” “这可如何是好?”曹长安焦急不已。 伍文轩也是心慌,朝胡知州扑通跪下,“请大人想想办法,尽快救出宝儿!” 胡知州眼下能有何法? 身为知州,还是尽快先把辖地知县命案审明要紧。 这大清早便赶来围观的百姓有多少是冲着此案! 于是,胡知州威严正坐,惊堂木重重一拍,“此案皆因邓毅遇害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先审伍文成行凶杀人案。升堂!” …… 当伍文成被押到大堂时,聚集在衙门口的百姓也多了不少。 胡知州先让书吏宣读昨夜伍文成承认,又亲手画押的犯案动机。 “伍文成,这画押的内容你可确认?” 书吏读完之后,胡知州又当着百姓的面问了一遍。 “我认,我都认。” 跪在堂中的伍文成低垂着头,用力的点了两下。 “原来是为了保护龙王庙,护着龙王爷。” 百姓们恍然。 “这伍家听来确实凄惨,是应该好生求求龙王爷。”有人竟然点头。 退在一侧,双臂环胸的罗星河故意抬高声音,“杀邓知县保龙王爷?这伍文成是不是疯了?龙王爷不是我上杭百姓供奉的神明?自然法力无边,用得着他杀人保护?如此行恶,岂不是为龙王爷摸黑?” 想想觉得可笑,世上怎会有如此愚昧之人? “是啊,怎能杀人呢?”又有人附和。 “是太绝望了。”姜落落在罗星河身边低声道,“每个人的承受能力不一样。有的人像座石山,不论如何都压不垮,有的人看似一座山,却是一堆松散的沙土,常年风侵雨淋,遇到很恶劣的天气,便塌了。这是老戈说过的。” “落落,这可是你不地道。”罗星河忍不住小声数落,“你原本就怀疑伍文成,所以去了才溪乡,只在伍家查看,还故意卖关子,让我去怀疑陈大娘子。” “我可没故意多说什么,是你那么去想。我都说不必去陈家查问。”姜落落反问,“再说,若我之前明说,伍家人也值得怀疑,你会怎么想?” “这确实挺意外。怎么会是伍文成?”罗星河摇摇头,注视着堂中的伍文成。 别说在没有证据时怀疑伍家,即便现在他都还难以置信。 姜落落撇撇嘴,“我之前提点过舅舅的。是舅舅从未朝伍家想过。” 罗星河再次想起,昨日从伍文轩租住处返回县衙时,姜落落用轻飘飘的眼神看着他,问他,“才溪乡除了药圃与伍家和邓知县都沾边,又结怨,还能名正言顺的搞药草,还能有谁?” 当时,他就觉得姜落落肯定没把一些话说透。 “我是没想到,你也就把话岔开。”罗星河道。 “不岔开又能怎样啊?”姜落落也是无奈,“当时舅舅说生怕被我卖了,若我再明说伍家人本身也值得怀疑,你还不嫌我心眼太阴险?免得舅舅担心我的性情,何况那时我也没证据,即便与你分辩,也辩不出个所以然。人跑了一天都累哼哼的,何必多说没用的,等着看结果好了,也许还是我怀疑错了呢。” 听了外甥女的话,罗星河只有苦皱眉的份儿,“落落啊,咱俩究竟谁大?” 这话说的,好像他成了一朵不识人间险恶的小白花儿。 小白花儿转头,看向堂外那些同样因伍文成是凶手而意外的围观百姓。 突然,目光一定。 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混在人群中,在他抬眼的刹那,正与罗星河对视。 杜言秋! 纵使之前见到是在夜里,这双清澈而凌冽的目光已烙在罗星河的心上。 “舅舅,怎么了?”姜落落觉察到罗星河的异样。 “他……在!” 可只是闪了个神,那顶斗笠已经不见了。 姜落落回头,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夜离得有些远,她并未看清杜言秋的样貌。 “先留意堂上。”姜落落道,“他来看热闹也不奇怪。” “胡知州还让人留意他,他竟胆大地出现在衙门!” 罗星河是真恨不得当众揪出杜言秋。 可惜此人溜得太快。 留意堂上要紧,罗星河担心是饵,没敢声张。 …… 这时,胡知州在询问伍文成犯案经过。 “你还不肯招?” 在牢中呆了几个时辰的伍文成还是不肯多说。 说要当着伍宝儿的面用刑的胡知州,此时也不能再拿伍宝儿做逼供手段。 就在胡知州准备强行丢出令签棍杖伺候时,原本正在与罗星河嘀咕的姜落落突然冲着伍文成的背身喊了一句,“伍文成,你家宝儿昨夜被人掳走,歹人说是要替邓知县出气!” 伍文成猛然抬头。 “大堂之上,休得多言!”胡知州沉下脸。 可说出的话等同泼出的水。 伍文成已经难放此事,回头张望,寻找那道声音,却从侧后方的衙差身旁看到向他走近的伍文轩。 “文轩……可是真的?” 第43章 庇护之人 伍文轩来到伍文成面前,满脸愧疚地点点头,“是的,大哥,我没有守住宝儿……” “是因为我杀了邓知县?”伍文成眉目颤抖。 “他是这么说,长安也在场。大哥,我……” 不听伍文轩多言,伍文成迅速转回头,面向胡知州伏地叩首,“求大人救救宝儿!” “都过去这么久……伍宝儿怕是凶多吉少。”姜落落又凉滋滋的来了一句。 “不!不会的!”伍文成不信,依旧伏在地上,苦声恳求,“求大人救救宝儿!宝儿只是个孩子,他是无辜的!” “你杀邓知县时就没为伍宝儿安危着想吗?”姜落落冷冷地质问。 “姜落落,大堂之上由不得你一个仵作随意插口!退下!”胡知州厉声呵斥。 姜落落缓步后退,却仍放声斥责,“伍宝儿若有意外,便是被你这个当爹的所害。你错在不该谋害邓知县这般端正为民的父母官!” “不!邓知县死有余辜!”伍文成嘶声竭力地大吼一声。 这一吼,令全堂寂静。 胡知州显然也是愣住,手中握着惊堂木,忘记了出声。 “他该死!他该死!” 伍文成双拳砸地,“他表面端正,看似谦谦君子,背地里却乔装改扮,偷偷离开县衙去寻花问柳,不仅是醉心楼的常客,还垂涎县学教谕夫人!他就是个满腹淫荡的伪君子!这样的人还想要动龙王圣庙,无视百姓死活,就该死!” “传言都是真的?邓知县这般好色龌蹉?” “真没想到,邓知县是这等人!竟然还跟孙教谕的夫人……啧啧……” “孙教谕的夫人,不就是严老知县的女儿?” …… 随着伍文成话音落下,堂外议论声乍起。 “伍文成!”胡知州接上了话,“你如何得知邓知县是醉心楼的常客,又对……教谕夫人有心?” “我……”伍文成微顿,犹豫着是否回答。 胡知州明白,姜落落挑起的这话头成了他撬开伍文成嘴巴的引子,“伍文成,你若不把话说清楚,便是你胡言乱语,散播谣言,诽谤朝廷命官!伍宝儿因你之过受难,由你承担全部责任!” “不!”伍文成撕声否认,“都是因为邓知县!是他不配为官在先!我没有胡言乱语,他的行踪有人亲眼所见!” “何人亲眼所见?”胡知州继续逼问。 “是……是……” “是我。” 伍文轩终于无法置身事外,主动承认。 虽然一些话,他早已与罗星河说过,罗星河也都禀报给胡知州。可这是开堂问审,需要他站出来当众亲口作证。 “文成大哥,真是你打劫的我?”立在另一侧的曹长安傻眼了。 整日务农的伍文成虽然长得瘦,可比起他们读书人是更有力气,驼背可以装,衣服穿的厚些也能让人瞧着胖几分,反正黑天半夜看不仔细……可他从来就没想过自己是被好友的大哥打劫啊! 他还说伍文成行凶另有内情,恳请胡知州查明真相……这就是真相? “是我。”伍文成没有否认。 “伍文轩,将你亲眼所见都一一道来。”胡知州命道。 伍文轩只得当众将自己埋藏的秘密再次说了一遍。 胡知州听完之后道,“你这话也只是对三月二十五那夜发生的事情妄加揣测而已,最多说邓毅暗中行事,关注教谕夫人病情,与醉心楼又有何干?” “晚生一直以为邓知县乔装隐匿是为了公事,实在不知大哥他……据此对邓知县另有偏见,而这两日又有一些传言,更令大哥信以为真。” 伍文轩说着转向伍文成,满目悔意,“大哥,我真不该与你多嘴!” “文成大哥,文轩与你说过?那你为何还要打劫我?” 伍文轩将秘密告诉他大哥,曹长安能理解,可伍文成的行为却让他想不明白。 伍文成缓缓转过头,“我借你们的住处行事,生怕迟早一天被官府查到那里,故意打劫你,只为从你身上留个口子,日后应对官府查问。” “哦……” 失神的曹长安愣在原地。 听伍文成提到行事二字,胡知州紧接着追问,“你是如何行事犯案?” 伍文成转回头,又是闭口不语。 “只是偏见,又不是你亲眼所见,那些话还不是你自己胡诌?” 身后的姜落落又开始冷言冷语,“只凭一派胡乱瞎想,便污蔑朝廷命官……伍宝儿就是被你所害!” “我没有胡说!我是亲眼看见!” 一听到伍宝儿是被他连累,说他冤枉了邓知县,伍文成就很受不了,“是我亲眼见邓知县踏入醉心楼的门!是我听了文轩说的话后便每夜守在县学跟前的那条路上,发现邓知县在逢五逢八的日子便会乔装出现,之后便尾随他去了北门街醉心楼!” 这便对上了日子!胡知州暗喜。 这两日虽有传言说邓知县夜宿醉心楼,却从未有人说过具体的日子,说明具体情形并未从醉心楼花娘等人口中泄露。 姜落落好奇,“你连着守了多少夜啊?不在休沐日,伍文轩也回不了家,无法照看宝儿,是谁帮你照看?陈大娘子吗?” “是……”刚要承认的伍文成打了个激灵,想到自己并未托付陈大娘子,得不了这个人证,只得否认,“不是!没人照顾宝儿,为让宝儿安生,我给他用了药,可一觉睡到天亮。我为帮娘子减轻痛苦,辗转寻医,买了不少迷药。我也是用这些药迷晕邓知县。” “邓知县逢五逢八的行踪都被你亲眼看到,那你苦守的日子可不短,少说也得十几天。”姜落落道。 虽说胡知州因她时不时的插嘴而不悦,可是发现,只要她插嘴,伍文成就会不得已吐露出点东西,也就索性暂时由着她。 姜落落扳着手指,“一次两次不打紧,连续十来日给亲生子下药……是药三分毒,你不怕这多日下来,整夜都被迷晕的幼童身体吃不消?还有,这些日子当中赶上伍文轩休沐日回家,你又如何瞒着他出门?难道也给他下了药?” “即便是你狠心下药……那四月十五夜又该怎么说?平时你还给宝儿下药,为何偏偏那夜让他看到你带着柴禾出门,你与他说是去打鬼?那日也是县学休沐日,伍文轩本该在家,宝儿看到你出门,伍文轩却没听到任何动静?不论在你表现出爱护宝儿,还是行事态度,都相互矛盾,其中必然有假!” 伍文成气急,“就是我杀死邓知县!你们知道宝儿那晚见我出门,便是一定去过才溪乡见到宝儿,宝儿就是我犯案的证人,哪里还有假?我都已经招认,你们还追着询问什么!” “既然承认是你杀人,又想尽快结案,你为何不肯供出犯案经过?又有何必要弄虚作假,不愿给个痛快实话?只有一个理由,你自己没办法说通整个案情,担心说多出错,你想隐瞒的东西牵连到你想庇护之人,而此人才是谋杀邓知县的真正凶手——伍文轩!” 姜落落抬手,果断指向站立在伍文成身旁的那名书生。 全场目瞪口呆。 本来在审已经认罪的伍文成,众人也在好奇伍文成究竟如何杀人,怎么突然转向了他的弟弟伍文轩? 第44章 宝儿作证 “落落?” 罗星河诧异,他外甥女在堂上不顾胡知州脸色说了这么多,是在等着甩出这一手。 她真正怀疑的人是伍文轩! 所谓与伍文轩最熟悉的案犯,就是伍文轩他自己? 姜落落收回手,头朝罗星河偏了偏,“我可从未直说伍文成是凶手。舅舅还是想少了。” 罗星河恨不得在这个脑袋上敲一敲。 “这位姑娘怀疑是有道理。晚生确实隐瞒了一些事。”伍文轩向胡知州深深地鞠了一躬,“大人恕罪。其实晚生之前供述不完整。当晚生识出邓知县,难掩好奇,之后又在夜里守了十几日,暗中确定邓知县行踪,并说给了大哥。晚生虽与长安共租小院,却有各自的屋子,单独出门行事不难。” 见状,伍文成也跟着承认,“文轩只是好奇,只有我生了杀心。我怕文轩受连累,才不敢将他供出。” “这么说,伍文轩是在这个月初才开始留意邓知县?之前并未见过几面,与邓知县无深交?”姜落落问。 伍文轩见胡知州没有阻止姜落落多话的意思,转头道,“是,之前只因大嫂的事见过几次。在下不过一个秀才,怎能入了邓知县的眼。” “那与我舅舅和你见面的次数也差不多?” 虽是与伍文轩对话,姜落落却看向罗星河,好像是在询问他。 可伍文轩却点头顺口道,“之前是见过几面,不过这两日与罗捕头见的时间久些。” “是吗?”姜落落笑盈盈地看着他,“你在去年冬见过邓知县几次,到三月二十九那日邓知县去你家中问话时,还能从细微神态认出二十五夜里见到的人是他。可是眼下,我舅舅在你面前站了这么久,又说了不少话,你为何没有认出昨夜在你面前特意停留过,掳走宝儿之人就是他?两晚都是与你紧张对峙,而昨晚你家火烛又照的更亮,为何你的眼力反而不好呢?” 伍文轩刚要说什么。 姜落落没给他辩解机会,“也不要说你是故意装作不识。若你明知试探,就该给出答案,证明自己确实眼力不俗,打消我们的疑虑;若你当真以为有人帮邓知县出头掳走宝儿,在胡大人怀疑下手之人与县衙有关时,更应该指出是谁。” “不论试探还是当真,作为叔父,你不应该担忧心智欠缺的侄儿?不应该想着尽快见到侄儿?明知而故作不知,实在对不起你大哥对你的托付!” “宝儿在你们手里?你们真对宝儿下手?你们——” 一口气上来,呛得伍文成气喘咳嗽。 “放心,宝儿现在很好。没人拿宝儿要挟你,否则你的口供也难令人信服。我们不过想瞧瞧伍文轩的眼力是否真那么好?显然,非也。伍文轩不是在这月初开始留意邓知县,而是早就盯上邓知县,将他的身形举止已经牢牢刻在心中……”姜落落话音顿下,声调微挑一些,“好似化成灰也认得?” “就凭此认定我是凶手?”伍文轩目光紧锁。 “当然不能,这只能说你在意邓知县,并不能说就是你下的手。你的这份在意也可能转移到你大哥身上,将一切告诉他,由他去做。” 伍文成抢话,“是,文轩只是告诉我,人是我杀的!宝儿在你们手里,他也可作证!” “好啊!”姜落落拍拍手。 “哎呀,可是累坏我。让让!” 有人抱着个孩子挤出围观人群。 正是罗明月与伍宝儿,身旁还跟着姜元祥。 “宝儿,能说话了,快去找你爹。” 罗明月将伍宝儿放在地上,扯下他脸上的头巾。 “爹爹!”伍宝儿飞快地奔向伍文成,小手摸摸爹爹散乱的头发,“爹爹,你是被鬼伤着了吗?罗叔叔说,要听明月娘娘的话,爹爹就会没事,宝儿就能见到爹爹。宝儿真的见到了爹爹!” 伍宝儿说话很慢,一口气又说的挺多,众人耐着性子才把这话听完。 “宝儿!” 伍文成一把抱住儿子,“我怎舍得给宝儿用药?那晚我只给回家的文轩用了一点药,让他夜里睡的熟些。想着我家宝儿年纪小,又心智弱,就算不小心让他看到什么异常,他也不懂。” 从来不肯随外人出门的伍宝儿因为担心抓鬼的爹爹被震慑住,没敢像陈大娘子说的哭个不停。见到伍文成也不敢吧嗒吧嗒掉泪,只是咬着小嘴唇,紧紧地贴在爹爹怀中。 伍文成摸摸宝儿的头,“宝儿告诉他们,月亮圆圆的那天你看到什么?” 伍宝儿慢吞吞地说,“月亮圆圆的时候,爹爹背着柴禾,带着桃木剑出门去打鬼,爹爹说,把鬼打败,就能救回娘亲,爹爹的桃木剑好厉害,是打鬼的宝贝。” “听到了吗?那晚宝儿看见我带着柴禾出门,我只能与他说是去打鬼救他娘亲。”伍文成道。 “他还说桃木剑,你不觉得奇怪?这桃木剑是我告诉宝儿,宝儿却当做是自己亲眼看到,一起说出。你也说宝儿心智弱,不仅易蒙哄,还会真假不分,他能把我说的话当真,自然也能把你与他说的话当成自己亲眼所见。陈大娘子说宝儿讲胡话,因为她熟悉的宝儿夜觉很好,从来都是一睡到天亮,可在十五那晚怎么会恰巧被你惊醒?你又放心在他独自醒着的时候离去?” 姜落落叹了口气,“伍文成,你真的是不能开口啊,一开口百般漏洞!缝多少针都补不住一个谎言。十五那夜,你根本不曾出门,偷偷带着柴禾出门的是伍文轩。宝儿说他看到的事情,是你得知伍文轩犯案后故意与他说的话。以防万一,你想借宝儿的纯真言语证明自己是凶犯,可宝儿的话本身就是你涂在他身上的一片污渍,成为你说谎的证据!” “这人是不是跟他儿子一样傻?” 围观人群中传出一声嘲笑,“听说过千方百计作假证明自己清白的,还没听说非得设法证明自己有罪的。” “他不是傻,而是一心想要包庇他家弟弟,甘愿替他弟弟去死。”罗明月道。 “人就是我杀的,我没想顶罪!那晚是我叫醒宝儿,心想着万一自己回不去,与他告个别——” “你不要再费心包庇伍文轩了!”姜落落打断伍文成,“你认下的作案动机是契合你家的情况、你的遭遇与心情,但是你的犯案行为与心思都不完整。所以你说出的话是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邓知县是在毫无防备之下随案犯去往某处,经查,这个地方就是他在县学附近的住处。” “验尸判断,邓知县临死前犯了心疾,但又未明显表现,推测凶犯下手时曾说过令其激动的话,但又未显露杀意。你伍文成能说出什么?” “反倒是伍文轩,一个县学学子,又是识破邓知县隐秘行径之人,若向邓知县承认,与其产生某种不为人知的交情,当邓知县夜里出门遇见他时才不会奇怪,自然被拐到他的住处,在浑然不觉中被下药致晕,再遭致命之害。” “我猜测,伍文轩与邓知县之间的联系就是对修建圩田的看法!” 第45章 鞋子熟悉 姜落落从袖中掏出一叠纸,“这是从伍家拿到,是伍文轩对修建圩田的两种相反态度。其中表明认同的内容已做县学课业上交。” “邓知县主张修建圩田,伍文轩虽当众支持,但留下的这篇反对文稿却写的更为充实。若说曹长安写的那篇文稿是表明支持的上等佳作,伍文轩这篇便是与之相配的反对辩词。” 衙差从姜落落手中接过草稿,呈交给胡知州。 张州珉也从收到的学子文稿中取出属于二人的两篇。 “文轩,你其实不同意修建圩田?”曹长安又是意外。 文字当中蕴有心情,只有付诸真情实意,才会写的更全实。 他曾说伍文轩的文稿写的枯燥,伍文轩说是自己没法与他比,甘拜下风,所以随便写个应付差事。 其实,伍文轩是不愿违背心意,又不想站在少数人当中与邓知县对立,所以才藏起了心事? “当我们得知伍家人的坎坷身世,又亲眼目睹如今伍家的凄惨,再看到这份内容充实的反对圩田之策的手稿,还有供奉于伍家龙王神龛里的卦签,令我等体会到伍家对龙王爷的虔诚与寄托,懂得了他们对邓知县的杀意从何而来。在七里铺落网的伍文成又故意诱导宝儿,刻意留证,怀庇护他人之心,结合其他种种判断,反推便知,凶手实则是伍文轩!” 言罢,姜落落面向胡知州恭敬作揖,“胡大人,以上便是舅舅承诺的两日交代,向您提交的查探结果。” “嗯?……好,很好!” 见口若悬河的姜落落最终将一切又都推给他,胡知州眉目展开,心情也舒坦不少。 “呵呵……呵呵呵……” 伍文轩放声笑起来,书生的文气像被风瞬间撕裂。 “大哥,我就说你顶替不了我的,是谁做的,就是谁做的,龙王爷跟前的这个功劳你抢不得。” 伍文成仿若没有听到伍文轩说什么,自顾茫然后悔,“是我做错了……我不该与宝儿说那番话……否则官府也不能肯定是你……” 而一脸茫然的还有曹长安。 此时此刻,他已经无法表现出意外,或者震惊等其他神色。 “文轩兄……你……你……是你杀的邓知县?” “对,是我。”伍文轩整了整衣衫,“我没想到官府的人那么快查到我的住处,更没想到先盯上伍家。罗捕头骗我们说去语口渡,实则是去伍家查看,那自然是先对我们有了怀疑。我实在想不明白,即便罗捕头发现水缸问题,断定我那住处便是命案发生之地。可究竟哪里又露出破绽,让你们只去过那住处一次,便怀疑到我,而不是曹长安?” 曹长安也瞪大了眼睛,当时被怀疑的惊恐他可还未忘却。 邓知县竟是在他们的住处被杀?! 还有被他清理掉的破水缸……又有什么关系? 胡知州轻轻按了下惊堂木,“你兄弟二人有共同的心性,便是自以为是!” 罗星河将查到伍文轩住处的情况都已向他禀明。 “伍文轩,你分明是想嫁祸曹长安,却不知也是弄巧成拙,反而令自己更可疑。” 只不过,那时他们认为与伍家相关之人最可疑,胡知州没有想过,也无人与他提及要深究伍家兄弟! 但此时,胡知州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疏忽,“不论犯案地点,犯案时间,还是犯案所需药物,你伍家本身也都有这些条件。只要有条件,就要去查,绝不能因什么人之情理而忽略!” “只因此,你们便将我伍家视为疑犯严查?”伍文轩冷笑,“原来官府是如此无情!以后若有人击鼓鸣冤,是否先要自证清白?” 胡知州一怔,不想被自己的话砸了脚。 姜落落笑笑,“明明是你心中有鬼,表现可疑。” “疑从何来?”伍文轩回头扫向姜落落。 这个女子,曾如何对曹长安咄咄逼人,此时便数倍地针对伍家! 姜落落不紧不慢道,“你昨日在二堂,听张焕说将蜈蚣留在伍家,便急着强调,邓知县与你伍家有恩,岂会害他?你不觉得这话说得刻意?当时,胡大人只在审问张焕买蜈蚣一事,确认蜈蚣下落。若张焕说谎,他也顶多是为买蜈蚣找个借口,你们家正好也用蜈蚣酒,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并无人当堂质疑你们收了蜈蚣就是去害人。” “对啊。”罗星河也想起,“张焕只说将蜈蚣送给你们泡药酒,你只管否认便是,却一口扯到谋杀邓知县的话上,可是有些此地无银?好像……做了亏心事而特意辩解。依我看,反倒是更有可能,你们伍家明明收了蜈蚣却因心怀怨气而不肯为张焕作证。结果不正是如此?泡什么蜈蚣酒的说法是你故意传到张焕耳朵里的吧?你知道那小子内疚,一心想着弥补,就等着他将极品蜈蚣送上门。” “你们怎能如此?我家是有错在先,可你们也太欺负人!” 差点蒙冤的药圃一家人也在围观人群当中。 “文轩,我不该留着那几条活蜈蚣让你回来看到。”伍文成合上沉重的眼皮,“要出手,也不该是你。” “你们……你们都想杀邓知县?”发呆半天的曹长安这才又瞠目结舌地插了一句。 “是都想,一个先动了手,一个包庇善后。”姜落落道,“或者说,伍文成早有抵命服罪之意,否则仅为包庇伍文轩,也不该借宝儿之口留下自己出门的线索。” 伍文成回过头,又默默地看了眼姜落落。 这个好似窥破一切的女子也能探到他的心。 而姜落落也从这一眼看到了无生气的悲哀,那是对生命的绝望。 “你们的杀人动机实属令本官意外。”胡知州承认。 “文轩,打劫我的人就是你?你……你为何要嫁祸我?”曹长安的心底一阵阵的凉飕飕。 伍文轩斜了他一眼,冷冰冰的,毫无往日平和。 “你热衷推崇圩田之策,想凭此事出头,无视龙王圣威,不该随着邓毅去死?” 去死! 曹长安只觉一把冰剑捅进自己的心窝。 “伍文轩,你可没有包庇之人,既然认罪,便将所有犯案经过都痛快招了吧!” 胡知州命人将邓毅遇害时脚上套的那双绣花鞋也呈放在案桌上,“还有这双绣花鞋,又是何意?” “二郎,你快看,那双鞋子——” 借着送伍宝儿,挤出人群,又朝大堂走近几步的罗明月伸长脖子瞅着那双粉色绣花鞋,一手扯扯姜元祥的衣袖,低声道,“你看那颜色,还有花样是不是有点眼熟?” “花样你都看得清?” 姜元祥的眼神可没那么好,也没跟着多想,“都是个绣花鞋,样子能差多少?有什么大惊小怪?” “都是鞋子,花样可多了!我就是瞧着眼熟。”罗明月依然伸长脖子,挪着小步子,努力向前探望。 “哈哈哈……哈哈哈……” 伍文轩盯着案桌上的鞋子,突然放声大笑。 吓得罗明月登时收回了身子。 “有何可笑?”胡知州不悦。 “你们想的大致没错。”伍文轩止住笑,弹了弹袖口,“我确实早就盯上邓毅,所以认出那个半夜乔装出门的人就是他!后来我在夜里守株待兔,果然发现每隔几日,他都会私下离开县衙。” “邓毅,新来的上杭知县,偷偷摸摸惦记教谕夫人,醉心楼寻花问柳,做着背地里见不得人的勾当,毫无君子之风,却摆出一副爱民如子的清官嘴脸,真是可笑!” “如此虚伪的淫贼,妄想以圩田之策标新立异,与龙王作对,无视百姓死活,不该死吗?” “我在四月十五那夜半路截到他,与他坦承早已识出其夜间出行的身影。又说是因与曹长安谈论圩田之策而忘了时辰,直到三更半夜实在饿得很,住处又恰巧没了吃的,只得出门找地方买点宵夜。” “听我这般说,邓毅果然感兴趣,与我边走边聊至北门街。他从醉心楼取了东西,我借他的马去别处寻了没打样的食肆买了些酒菜。邓毅故作坦荡,答应随我回住处,再与曹长安一同谈论圩田之策。” 曹长安闻言,又吸了口凉气,“你……你拿我诓人!” 第46章 龙王护使 伍文轩冷哼,“你们本是一丘之貉,你不是说一纸写不够你的所想,希望能与邓毅好好说道说道?邓毅听说你三更半夜还在研究圩田之策,也很是欣喜,说早就看到你在县学写的那篇文章,既然撞上了日子,便一起当面聊聊。” “到了住处,邓毅发现被骗,我好生向他敬酒赔不是,问他是否一定要修建圩田,他又给我扯修建圩田的好处。我求他为了上杭百姓,打消此念,免得守护我们的龙王爷因他动怒!他反倒斥我愚昧迂腐。我有什么错?我只是想保护上杭,不要再受二十三年前的灾难!” “邓毅说那场水患是人为,我知道,若非当年户房书吏贪墨修缮江堤的库银,致使江堤失修,怎会轻易决堤?可也正是之后仰仗龙王庇佑,官府不忘修缮河道,加固江堤,方杜绝水患,百姓无忧!” “我不得不威胁邓毅,若执意修建圩田,我便将他觊觎教谕夫人丑闻公之于众。他饮下一口酒以表实行圩田之策的决心,也正是这口主动饮下的酒将带他命赴黄泉!我给过他活命的机会,是他固执不肯听!” “他昏迷不醒,我烧火起灶,为他准备沐浴……我将他泡入热腾腾的药水中,那些药都是大哥为嫂嫂准备的,可惜嫂嫂的伤不能够泡水,顶多只能闻闻热气,倒是便宜了他!” “我还想着邓毅从醉心楼取了什么东西,原来是包丁香花,正好也都丢入水缸,让他好好泡个花浴……为龙王上供,总得把人收拾干净才是,皮肉整齐,面色无恙,免得令龙王瞧着不雅,让人见了也倒胃口。” 伍文轩说着,显出几分得意,“让蜈蚣去他肚子里啃的法子就不错,反正他昏迷不醒,什么都感觉不到,外表皮肉也都完好无损……他不是虚伪么?就像他死去这般,旁人看着人模人样,五脏六腑就是一堆烂肉!” “我就站在他的身旁,眼睁睁地看着他在不知不觉当中咽了气,他应该感激我,让他走的这般惬意。” “我骑马将他送到龙王庙,顺便将烧火落下的多余柴灰带走。这些柴禾确实是我悄悄从家中背来。最后,你们费心寻找的那匹‘宝马’也被我喂了药,赶入江中,没踩几下水就倒下,被江水吞没。” “泡过邓毅的那口水缸也不能再用,但若突然换掉与曹长安也说不过去,我便想着留下一口打裂的水缸,让曹长安自己去收拾,也是帮他弄点麻烦,万一官府查上门,如何应对就看他的造化了。” “伍文轩,真没想到你会害我!” 从凉气中缓过神的曹长安气得哆嗦。 “可正是因为他处心积虑要害你的心思,才让我们一开始便将怀疑的目标放在与他相关之人的身上。”罗星河道,“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是,这是我的失策。我知道,若你们为三月二十五夜里的事找上门,因那日有曹长安在场,我就不得不与你们说几分实话。还想着幸好我早已就此事为嫁祸曹长安做了准备。可我没想到,你们会出现的那么早,也没想到……被你们识破,没让曹长安摊上麻烦。”伍文轩负手昂头,“但我不后悔,我原本也不怕被发现。” “那邓毅尸首又被你盗走,弃之何处?盗尸同党何在?”胡知州见伍文轩话音停下,追问道。 伍文轩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我也不知他们此时去往何处。他们是我雇来的叫花子,事情办完之后,早逃之夭夭。淫贼邓毅怎配正经安葬?已经供过龙王爷,我让那叫花子把他投入江中,为我的爹娘殉葬!你们想找,便去打捞。” “你究竟如何雇人盗尸?你将邓毅尸首放在龙王庙是为做供品,想让他看似整整齐齐,又为何给他脸上涂血,脚套绣花鞋?”胡知州继续追问。 “哈哈哈……哈哈哈……” 伍文轩仿若没有听到胡知州问话,突然张开双臂,又放声大笑起来,“龙王爷,您可满意这个供品?” 大笑几声过后,双目晦暗地沉下,“我这般诚意可够?您能否拂去伍家的厄运?我寒窗苦读十几载,能否有个头?” “为何与人为善的兄嫂不能白头偕老?为何我的侄儿就要天生不如人?为何那些年岁比我小许多的少年都能轻易中举,为何邓毅这般的淫贼能够高中进士,而我勤奋苦学至今都过不了一个乡试?我伍家究竟犯下什么天罪,要遭这么多难?龙王爷,若一个邓毅供奉您不够,若我护您的诚意不够,那就把我的命也拿去吧!” 嘶啦—— 伍文轩双臂一合,将衣衫扯开。 不知这一扯,揪坏了什么,只听得一声重响,伍文轩脚下掉落两只布袋,周身腾起一团粉尘。 堂中顿时粉雾弥漫。 “文轩!” 伍文成意识到不妙,想要冲过去。 “大哥,带好宝儿!” 伍文轩呼扇着衣袖卷动粉尘,手持火折子在堂中转了个圈儿,“我伍文轩早就等着这么一天!” “是硝石粉!躲开!” 罗星河大喝一声,想要去扯姜落落,却被伍文轩重重撞开。 伍文成见状,咬咬牙,抱起宝儿跑向堂外。 “起火啦!” 堂外围观众人亲眼看着伍文轩周身的粉尘被火折子瞬间引燃。 呼地腾起一团火焰将其笼罩,急剧蔓延,半个大堂陷入火光之中。 两侧衙差慌忙跑出大堂取水灭火。 而姜落落被伍文轩那一重撞,磕倒在书吏所坐的矮几上,碰到了额头,一时头晕目眩。 书吏已抢先一步随胡知州与张主簿退至角落。 “邓毅忤逆龙王该死,我伍文轩甘愿为龙王去死!做龙王护使!” 火人似得伍文轩不顾烧痛,在堂中疯狂大吼。 感觉到火舌的袭热,姜落落踉跄地翻过矮几,随头晕而至的迟钝令其有所耽搁,躲避的速度抵不过火舌蔓来,转眼矮几便被伍文轩卷来的火焰吞没。 第47章 私会严家 “落落!” 堂外罗明月急叫着要往里冲。 “有星河在,你别添乱。”姜元祥紧着把人揪住。 罗星河不顾火光阻挡,寻声冲向姜落落。 但已有人抢先把姜落落拽开,“你去收拾案上之物!” “舅舅,快去!” 姜落落就着拖带自己的力量避开火势,退出大堂。 “落落!” 罗明月接住了女儿。 姜落落想要看清前面拉扯自己的是何人,那人已经丢下她,整个背影没入人群。 “咳咳咳!”被火气呛到的姜落落不住地咳嗽。 “落落,疼不疼啊?”罗明月心疼地轻抚姜落落额头上的淤青。 姜落落摇摇头。 “没顾得看清是谁帮了落落?”姜元祥正回头望向杂乱的人群。 姜落落大致猜得到。 他们这算是第二次面对面吧,可惜她还是没有看清杜言秋的样貌。 没想到此人会出手救她。 此时,罗星河已擦着墙侧绕到案桌后。 宛若火团的伍文轩又大吼着朝这边扑来。 桌上的纸张等物近火则燃。 罗星河只能抢在火舌蔓开的千钧一发之际,将靠桌边里侧的东西扫入怀中,后退挡在躲于角落的胡知州身前。 “让所有人见证这一切……让伍家的厄运随这一把火烧尽吧……让我的大哥与侄儿获得新生……” 火团中的声音越来越小。 “文轩!” 伍文成一手搂着伍宝儿,一手遮着他的眼睛。 一桶桶水浇在伍文轩身上。 被烧得浑身黑红斑驳的人倒在木炭一般的案桌堆中。 胡知州这才抹着热汗,从罗星河身后走出。 罗星河则几步奔出大堂,“落落,没事吧?” “鞋子?” 罗明月一眼看到塞在罗星河衣衫怀中露出的鞋头,伸手便抢了过去。 “这是我从案桌上唯一收走的东西,其他都烧光了!” 罗星河也是刚看清,自己从案桌上抢到的是那双绣花鞋。 姜落落不由地暗自扫了眼正在旁侧安抚众人的胡知州。 火起突然,坐在案桌前的胡知州是只顾得躲避了。 “我就说这鞋子眼熟……就说它眼熟!”罗明月自顾端详手中的鞋子。 “姐,你见过这些双鞋?”罗星河奇怪。 “你姐非说这鞋子眼熟。不就是一双绣花鞋么。”姜元祥很无语。 罗明月颤声惊呼,“这是盈盈的鞋子!” “娘?”姜落落诧异地看向罗明月。 罗明月又仔细瞧了瞧,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声音,“没错,这就是盈盈下葬时穿的鞋子!” “开什么玩笑?”罗星河提醒,“姐,这话可乱说不得!盈盈十来年前穿走的鞋子,你怎能记得清?” “我没开玩笑。难怪我远远瞅着就觉得熟悉。这双鞋子是我亲手为盈盈做的,花色独一无二!”罗明月颤抖的手指轻抚鞋面上的绣花。 罗明月尽量压着声音,可她那一声惊呼已经招来围观的人。声音再低,也被跟前的人听了去。 一个传一个,周围瞬间又炸开了锅。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姜家娘子,你说的可是真的?”有人问。 “姐,你可要看仔细了。”罗星河又提醒一声。 “娘。”姜落落也轻轻扯了扯罗明月的衣衫。 罗明月一个激灵,缓过神,揉了揉眼睛,又作势仔细看了看手中的鞋子,“可能是他们一个劲儿的提龙王庙,让我想起了我家盈盈,搞得有些眼花。不是,不是,哪能是呢?真是对不起,吓着各位乡亲了。” 罗明月嘴上这么改口说,可姜落落分明看着她紧攥着鞋子的双手忍不住抖动。 而她的爹爹也沉下双目,直直地盯着那双鞋子…… “大人,伍文轩死了。” 衙差查看之后,向胡知州禀报,并呈上一只带血的铁签,“伍文轩虽自焚烧伤,但最终致命是因将此物刺入喉中。” 胡知州扫了眼铁签,正了正衣衫,背对着凌乱的堂中,面向众人宣判,“伍文轩谋杀上杭知县邓毅,事实确凿,其畏罪自尽,此案告结。” 又瞥一眼搂着儿子,瘫坐在旁侧的伍文成,“伍文成虽亦有行凶之心,做伪证混淆真相,但终无行凶之实,念在其家门不幸,又有幼儿需要照顾,责其返家,不得随意离开才溪,由里正负责监管。” “请大人恩准犯民带文轩回家安葬。”伍文成带着儿子一同叩首。 “这伍文轩也是可怜啊!” “是啊,若不是邓知县,他又怎会杀人?” “如此忠于龙王爷,实在令人……佩服!” …… 听着围观众人一波波感叹,胡知州便道,“也罢,官府非不通人情,伍文轩尸首准予伍文成带走。” “是谁污蔑我家二娘!” 一道苍劲有力的声音冲破众人嘈杂。 “严老夫人!” 众人认出,来者正是已故老知县严墨的夫人,忙向两侧让开。 严老夫人在侍婢,以及女婿县学教谕孙世明的陪同下步入县衙。 “胡大人。” 严老夫人见了胡知州,福身行礼。 九年前,胡知州是为上杭知县,严墨是在上杭做了多年的老主簿。 胡知州去长汀上任后,举荐严墨做了知县,当时的工房书吏张州珉则接任主簿。 因此,严墨虽说比胡知州年纪大,却要谢胡知州知遇提携之恩。 胡知州微微颔首,“老夫人客气。” “胡大人,听说有人在大堂之上编排小女是非,我便顶着这张老脸来了。”严老夫人直说来意,额间还带着些急匆匆间留下的汗渍。 “老夫人辛苦,有什么话请当众说明,本官定为你做主。”胡知州道。 严家并非住在城中,显然是县学那边先听闻消息,又跑去惊动严家,严老夫人便急着乘马车赶来。 严老夫人回身,面向众人,“邓毅确实私下与严家有些来往。” 此言一出,张州珉不禁好奇,“老夫人,邓知县自上任以来,不是只去严家拜会过您一次?” “那是明面上。”严老夫人轻哼,“私底下还来找过我几次。” “哦?邓毅找你何事?”胡知州问。 “想借我严家的薄面,支持他搞那个什么圩田。我老婆子从不参与这些衙门里的事,更何况亡夫已去,与这衙门也早就没有瓜葛,自然不会应他!” 有人高呼,“老夫人做得对!邓知县为修建圩田真是不择手段,连您都想利用!” 第48章 坟头无恙 严老夫人没有理会,继续说道,“不知怎么,邓毅知道我家二娘得了病,便说有治病秘方送上,我没信,也没理会。可谁知这话从一些人口中传出,竟然变了味儿!我家二娘本本分分,他夫妇二人虽无子嗣,却一向恩爱,哪知邓毅是什么东西!” “严老夫人宽心,那凶手只是说邓知县觊觎教谕夫人,都是他一人之过——” 严老夫人怒声打断此人,“但他连累了我家二娘的名声!这闲话一个传一个,谁知最后会传成怎样?我若不今日赶来说明,日后恐怕落个有嘴难言!” “本官明白了。”胡知州道,“邓毅确实趁夜去过严家,但是为讨好老夫人。老夫人可记得他都在何时去过严家?” “我年纪大了,可是记不清日子,最近一次似乎是在四月初八,佛诞节那晚?”严老夫人回想,“自从亡夫离去,我夜里总是难眠,时常在佛堂诵经,那邓毅便偷偷趁那时出现,起初可是吓我不轻!” “哦,原来如此。”胡知州捋须点头。 严老夫人一脸愤然,“堂堂一个知县,竟鬼鬼祟祟行事!我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在他是朝廷派来为官的,不去理会。哪知他死后还会牵连我家二娘!” “老夫人息怒。”张州珉劝慰,“如今事情已经明了,不会再有人多说教谕夫人的不是。” “哼,若日后我听到哪张嘴乱嚼舌根,我定告他诽谤,提送官府严办!” …… 胡知州送走严老夫人后,一手安排人寻找伍文轩临死前交代的“叫花子”下落,一手安排人去江中打捞。 为看热闹,一帮百姓又热火朝天的跟去江边。 留下差役收拾大堂,胡知州暗中将罗明月等人叫到后面二堂,扫眼依旧被罗明月紧攥手中的绣花鞋,“此间没有外人,这鞋子究竟怎么回事,从实招来!” “没什么,就是民女一时糊涂,两眼昏花,乱说话。”罗明月赶忙双手将绣花鞋呈上。 “你的话本官可是听得明白!乱说也是要有根由,若你不肯坦白,别怪本官下令开棺,以探究竟!” 毕竟是知州大人,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罗明月自己也想弄个明白,只得实话实说。 “盈盈喜爱桃花,那年她生辰,我便给她做了双桃花绣鞋。”罗明月盯着胡知州手中的绣花鞋,悠悠的回忆过往,“可惜,鞋面上的一片桃花瓣配错了色,等绣完才发现用了绿线,还是我家郎君说不用拆,改成了桃叶,所以这两只鞋子的花样便有些不一样。” 胡知州打量手中的绣花鞋,发现确实其中一只鞋子的花色少了片桃花瓣,多了片绿叶。 “不错,是有此事。”姜元祥也跟着点头。 姜落落知道,从之前她爹爹的神色中便已看出,她爹爹也认出了这双鞋子的不一般。 “还有这鞋子的大小……”罗明月继续说,“我记得盈盈的脚,正合适。” “那伍文轩真混账,与世人开此玩笑!”罗星河不由地气骂,“姜家何曾惹了他?竟从姜家大哥家里偷了他女儿的遗物,留到邓知县身上装神弄鬼!” “也或许是其他人做的吧?”张州珉猜测,“这些鞋子的花样不是相互流传么?也难免配错花色,将错就错。毕竟隔了十多年,你怕是也只记得大概而已。” “这绣样是我随手画的,专为盈盈一人绣过,不可能传开,也只有我绣错,是天下独一无二的鞋子!” 罗明月从胡知州手中拿回鞋子,手指僵硬地抚摸鞋面上绣纹,“盈盈很喜欢这双鞋子,她走时就穿的这双,是我亲手为她穿上。这鞋子本该与盈盈在一起……可是,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会从埋在地下十来年的棺椁中跑出来? “我看看。”姜落落伸手。 十二年前,她年仅五岁,对堂姐穿什么鞋子这种芝麻大的事没有什么印象,只是隐约记得堂姐在世间过最后一个生辰时,娘亲似乎是绣了一双漂亮的鞋子做礼物。 当时她还为穿不上新鞋子而哭闹,换了舅舅的叫花鸡解馋,结果吃得太多坏了肚子,可是难受了三两天。 “你别碰!”罗明月慌忙收紧鞋子,“你千万不可乱碰!” 这件事太诡异了! 血染半脸的邓知县死后,脚上套着本该穿在死去十二年的女子脚上的绣花鞋……这让罗明月不得不再次为女儿插手此事而惊慌。 甚至比昨日寻找姜落落时更加担忧,甚至满心充满了恐惧! “这鞋子不会是伍文轩放的。”罗明月摇摇头,抖着失去血色的唇,“伍文轩临死都没有说这鞋子的来历……他杀邓知县是为了供奉龙王,那这双鞋子……这双也是死在龙王庙的盈盈脚上穿的鞋子……会不会是……是……龙王爷的警告?” 姜落落眼巴巴地瞅着罗明月抱在怀中的鞋子,“也许是什么回应呢?我们应该好好琢磨,免得误了龙王爷的意。” “啊……是吗?”罗明月一愣。 “胡大人,您看这……”张州珉不知如何是好。 “先去坟上瞧瞧。”胡知州道,“也许是有人偷盗死者之物。” “对,对。”姜元祥点头,“还是先去看看盈盈!” 得去姜家祖坟一趟,若真有人掘了姜家的坟,可非同小可! 鞋子暂时由罗明月保管。 为免惊动其他,几人先后离开县衙。 罗星河直接从鞍马店租了马车,带上姜落落与她的爹娘奔向位于城南的姜家祖坟。 一到坟地,姜落落就绕着姜盈盈的坟冢走了一圈,又与罗星河将附近四周都查看一番。 杂草遍布,明显多年未动,不见任何翻腾过的痕迹。 “娘,你确定盈盈姐姐走的时候穿的是这双鞋子?”姜落落回到坟前,再次确认。 “你这孩子!我都说了,是我亲手给她穿的能有错?原本想是给她穿双新鞋,是你伯母说,让盈盈穿着她喜欢的生辰礼走,到了那边也能感受到我们的心。” 罗明月半跪在坟前,拔去坟头上的几丛高草,“我可怜的盈盈……” 逝于花季的侄女,总能让她移情到如今已长成同样年纪的女儿身上。 两行热泪扑哒扑哒地落在坟土上,浇灌了新冒出头的草芽。 …… 换掉官服的胡知州亲身与张州珉一同寻至姜家祖坟。 最终只得出一个结果,多年以来,从未有人动过姜盈盈的坟冢。 再查就要挖坟开棺。 第49章 好话慎听 “这座坟确实无人擅动,绣鞋一事格外蹊跷,不论是案犯有心为之,或是其他缘由,均到此为止,以免生出其他不利,影响民生。” 胡知州打消继续查看的念头,吩咐众人,“尔等也不可妄议此事!” “明白。”罗明月将鞋子呈给胡知州。 她不愿因一双鞋子,去掘侄女的坟。 她也不愿执着此事,连累到她的女儿。 “这双鞋子就暂由你家保管吧!”胡知州没有收那双绣花鞋,“若日后想起什么,禀报官府便是。有罗捕头与姜仵作,与县衙里通个消息也不难。” “是。”罗明月又将鞋子收起。 可将这么一双鞋子带回家……心底止不住地怦怦跳。 …… “此事不要让你伯父伯母知道,怕他们受不了。” 回家的路上,姜元祥嘱咐姜落落瞒着他大哥。 可不想,一回到城中,就听有人在谈论绣花鞋的事。 邻居见他们回来,也上前询问,“你们去看盈娘了?” 姜落落知道邻居想打听什么。 虽然在县衙时,她娘最后以眼花看错否定一开始说的话,可断章取义向来是一些人传话的能耐。 更何况,此事确实有问题。 即便如此,也不能承认什么。 “嗯,我们刚去看了姐姐。姐姐很好。”姜落落若无其事地笑道。 这话也没错啊,那坟头没人动过,谁知道这鞋子是怎么冒出来的?兴许真是她娘记错了? “这么说……” 那邻家女人冲姜家的人眨眨眼,低声道,“那盈娘穿走的绣花鞋真是凭空出现?” “与我家盈盈没关系!” 罗明月按压着怀中衣衫里塞的鞋子,快步进了家门。 “怎么能说没关系?就凭死在龙王庙的邓知县也留着半张脸的血,这事怕是与你们姜家少不了关系呢!你家啊,可得多小心,落娘也有十七了吧!” 邻家女人的声音从大门外紧追不放的传进来。 落落十七了! 罗明月好似被人迎头击了一棒,呆愕地立在院中。 “娘,别理她,我们回屋。” 姜落落扯着罗明月朝屋子走。 “走!”姜元祥将院门关闭,“最烦这些唯恐天下不乱之人!” 罗明月被姜落落搀进屋子。 罗明月掏出怀中的绣鞋,抖声呢喃,“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落落十七了,十七了啊!” “十七又怎么了?”姜落落靠在罗明月身边。 她很想仔细瞅瞅那双鞋子,可又不敢惊着她娘。 “肯定是哪张嘴太闲,乱嚼舌头!”罗星河气愤,“等我查出来,给他们好看!” “无风不起浪,你不要惹事!”罗明月回头朝罗星河瞪去。 “舅舅知道怎么回事?”姜落落跟着扭头问。 罗星河抬手摸摸脖子,“姐,落落这么大了,既然有些话又被翻起来,也该说给她听。” “我来说吧。”姜元祥坐在椅子上,“当年子卿与盈盈相继离世,城中曾有段时间谣传,说什么姜家儿女,男不过十四,女不过十七,正合了他二人的年纪。” “我不记得。”姜落落没有印象。 “那时你年纪小,有些话或许听不懂,我们也防着你。足足过了一年,那些谣言才淡了。后来你执意要去凶肆追随老戈,你舅舅也是搬出这话劝说你娘。说将你送到凶肆能够多沾阴气,把命养硬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说法我知道的,只是不知早有谣言在先。” 姜落落以为当初只是罗星河为帮她说话,随意想起的借口。 “若非为此,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你送到凶肆去!” 罗明月在姜元祥身侧坐下,深深地吸了口气,“事已至此,还能怎样?他们想传什么传什么去!传个话也伤不了人。反正这些年,落落身上的闲话也不少。我就当什么十四十七都是胡说八道!何况咱家落落都已经过了十七的生辰,不是好端端的?” “就是!子卿与盈盈只是碰巧命薄,我家落落可跟他们不一样。”罗星河说着,斜了眼姜落落,“这丫头脑瓜子那么鬼,我们三个大人的心眼都未必赶得上她!” “舅舅!”姜落落一眼瞪过去。 罗星河摆摆手,“算了算了,我是什么都不想说,不想说。” “这是怎么了?”罗明月左右瞧瞧甥舅二人。 好似有点不对味儿。 “唉,不想说,什么都不想说。”罗星河摇着头,出了屋子。 罗明月扯扯女儿的衣袖,“你又欺负你舅舅?” “没有!”姜落落赶忙举手发誓,眼珠子转了转,“想是舅舅嫌弃他自己太善良。” “他嫌自己善良?”罗明月挑眉,好似忘记刚才的担忧,抬指戳戳女儿的额头,“还不是你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把他给比下去?” “也就在查案时,我想到的东西多了那么一丢丢。”姜落落低头掐着自己的指甲盖儿,眼睛偷偷瞟着从罗明月怀中露出的绣花鞋边儿,“我又不是故意不与他说,就是这案子特殊,证据薄弱,得当面与嫌疑人对质,否则我也不能确定,与舅舅提前说了,怕他又嫌我心思歪斜。” “你是说当堂确定那伍文轩是凶手的事儿?”罗明月恍然,“那人怕是读书读疯了!真是害了他家可怜的侄儿,以后让人说起来,有个那样的叔父。就有些人吃饱撑的,整日碎言碎语!” 他们姜家自己不就是明摆着的例子? “还有你!”罗明月又戳戳女儿的脑门,“有什么话不能提前告知胡知州,让知州大人说?瞧瞧你今日在堂上出风头,搞得好似知州大人办不成事儿。” 罗明月觉得有些好笑,真不知该说自己的女儿是胆大,还是目中无人。 在县衙时,她是为女儿的表现骄傲,也为女儿捏了把汗。 “反正他做上杭知县时,没查出盈盈姐姐的命案。”姜落落撅撅嘴,“我就是要让那侥幸多活十二年的凶手知道,我能戳破伍家兄弟,也迟早要寻到他!” 听来好似任性的语调,却是姜落落发自肺腑的声音。 “娘……”罗明月僵了僵,“娘不能打消你这份心……可娘也希望你平平安安……” 听着罗星河又大步返回,手中拎着两个油纸包踏进屋门,“刚听见有人吆喝卖黄米馃,来,趁热蘸糖吃,先填饱肚子。” “我去取糖。” 姜落落一溜烟跑到伙房取来糖罐与碗筷,“舅舅耳朵好,脚也快。” “就说星河怎会跟落落闹脾气?”姜元祥笑道。 罗星河冲姜落落眨眨眼,“有没有想到我去买吃的?” 姜落落摇摇头,“还真没想到,也没听到你出门,还当你去旁边屋子补觉了。” “真没听到,假没听到?” “真没有。” “那我的功夫是又有长进。” “是啊,我舅舅当然厉害。” “这话我爱听。” 罗星河耳朵动了动。 姜落落正好瞅见,“又听到什么?” 罗星河回头,“姐,姐夫,若哪天我被你家女儿卖了,你们可得为我做主!” 好话要慎听! …… 一家人就这么乐融融的自寻欢声,排忧解烦。 第50章 趁火打劫 胡知州交代主簿张州珉代理上杭县务之后,便返回长汀府治。 众人沿江打捞了三天,在汀江下游河段捞到了一匹马,经鞍马店确认,就是他家丢失的那匹老马。 在这点上伍文轩没说谎,这匹马当真被他淹死在江中。 可是,据他说被丢入江中的邓知县遗体却迟迟未见。 也许是被江水裹到了无边无际的远方,也许是卷入江底泥沙中掩埋,也或许是伍文轩说谎,让邓知县的下落随他而去。 又沿江寻了三日,无果。官府放弃查寻,以知县遗体被凶犯毁灭呈报。 当然,被伍文轩雇用盗尸的乞丐也毫无下落,甚至连个通缉画影都没有。 因此,张州珉又让罗星河去找伍文成询问。 可是伍文成说不知道。 “伍文成是真不知道。”姜落落相信他没说谎,“那日我与他一同乘马车从七里铺返回,路上问过他邓知县下落,他神色诧异,甚至还以为知县失踪是官府布的局。只不过之后又想到应是他那弟弟伍文轩做的,强作镇定。” “即便伍文轩死了,只要帮过他的乞丐还在,设法找到,总能问出下落。”罗星河道,“可是也奇了,这几天将整个上杭城里城外犄角旮旯的乞丐几乎都盘查一遍,没谁说哪个同类突然不见。难不成伍文轩是从别处找的人?这小子如何在此事算计得滴水不漏?” 姜落落玩弄着手中的顶针,“柳子巷的那个阿伦回来了吗?” 她想知道这枚顶针究竟是不是阿伦家的。 若不是……除非是杜言秋说谎,否则若这顶针真是出自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或者虽然少见,但也不能完全排除的擅于做针线活的男子手中,怎么可能是伍文轩寻找的乞丐? 罗星河陪着姜落落再次来到柳子巷。 只有阿伦回来,他的岳母病故,妻儿留在漳州守丧百日,他先独自回上杭做事。一回来就从左邻右舍口中听说家里出了事,好在没丢什么东西。 二人见到阿伦,把顶针给他看。 “不认识。”阿伦摇摇头,“我家娘子是常做绣活,可从未戴过这么旧的顶针。这是从我家杂物房门槛处捡到?那也不该是我娘的,我在去年刚重新修整杂物房的地,可我娘五年前便已过世,若是她之前掉落,也早该见到……似乎我也没见过我娘有这顶针。要不等我改日去漳州看望妻儿时再问问?” “回头再说吧。”罗星河将顶针还给姜落落。 在伍文轩谋杀邓知县一案中,并未发现有杜言秋参与的迹象。胡知州没有再提及此人。 可他们却是与杜言秋打过照面的。 甚至在县衙大堂出事时,杜言秋还趁乱冒出来拉了姜落落一把。 “这顶针的来历还不知真假,那杜言秋的行径倒是真的胆大!真不怕我把他供出?就凭他这偷偷摸摸的行踪,若胡知州得知,定然不会放过他!” 姜落落想道,“那日他救我的时候,嘱咐你去收案桌上的东西,他对官府的东西有几分在意。” “他若在意,就自己去抢收。”罗星河冷哼,“推我去收,明显是想给我找麻烦。” “若真是他去收,舅舅是否又怀疑他想趁火打劫,抢官府的东西?” “他把收好的东西交还给胡知州,谁会说他打劫?反而还立了一功。” “胡知州,张主簿,还有众衙差都没顾得在意的东西,让他一个在外围观的百姓不顾一切,冲入火中抢到手。舅舅,你觉得在胡知州眼里,会把他当成个只为立功的百姓?” “此人是很可疑!救你那一把也不知是揣着什么心思?若他再见到我,想以此做人情问我讨还,我可得仔细斟酌他的用意!”罗星河有些懊恼。 没有杜言秋插手,他也能救走外甥女,但那双鞋子肯定是来不及收了。 若起初不知那双鞋子的特殊,鞋子烧了也就烧了。可当得知那双鞋子有多特殊,罗星河庆幸自己从火中抢到了它。 “杜言秋是不是知道关于那双鞋子的事?”罗星河突然想到。 让他收案桌上的东西,其实最在意的就是鞋子? “若如此……”姜落落攥紧手中的顶针,“他还有许多话要与我们说。” 罗星河眉头一拧,“他是以此为要挟,笃定我不敢把他供出?” “再等等吧。” 姜落落心想,若杜言秋真知道与绣花巷相关的东西,肯定还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若这枚顶针是盗尸贼掉落的,伍文轩最后没说实话。”姜落落又松开手,看着掌心的顶针道。 这东西还不能随便丢放。 “反正伍文轩当堂认罪自焚,邓知县命案就算有了交代。我昨日去长汀办事,见到州府衙门的一个熟人,听他话中的意思,胡知州已将此案上报临安刑部,都说邓知县遗体是被凶犯毁掉,上面的人不可能执意追究一个知县遗体的下落,胡知州自然也不会再继续查找。” “在他们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姜落落再次握紧顶针,“盈盈姐的案子就是被他们耽搁。对知县还如此马虎,何况是对一个普通百姓!” 罗星河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这起命案已查出真凶。而当年的胡知县也查清子卿的死,我记得他在盈盈的案子上也挺上心,亲自在龙王庙一带翻查,将盈盈遇害前去过的地方都查了个遍,还淋了一场大雨,病倒好几天。只是邓知县不比常人,又死的特殊,是得尽快结案,压下此事。” “压下了吗?我可听说这些天去龙王庙上香的人更多了,等到五月初五端午节的祈福日看吧,去许愿祈福的人肯定比往常多得多。” “可确实有人求愿之后,得偿所愿。” “哼,我就不信,一个人什么都不做,所求之愿就会从天上掉下来。那我可要去好好求求,让害死盈盈姐的凶手直接蹦到我面前!” “又钻牛角了不是?”罗星河轻轻地拍了拍姜落落的头,“不过,我去长汀听说了盛咏的消息。胡知州派去建阳的人已经回州府复命,说那盛咏与邓知县是在衡州相识。” 第51章 落落生病 原来数年前,盛咏去衡州游玩,正赶上下雨,在一间旧庙中躲避。不巧另外一个也在庙中躲雨的人突然犯病,盛咏见此人病症与他父亲相似,又从其口中得知确有胃寒旧疾,便提供了个偏方。此人后来在庙中养了数日,得寄宿在庙宇读书的邓毅照顾,也是在那时,盛咏与邓毅结识。之后盛咏便也在庙宇借住,由邓毅陪同领略衡州美景,但没多久便离开。 据盛咏说,是他觉得邓毅品性不好,虽读万卷书,颇有才学,但相处多了,便发现邓毅有种邪门心思,不仅爱贪便宜,还好女色,游玩路上,常为美女驻足。曾偶然听其私下咏叹,待功成名就之日,佳酿在手,美人在怀,尽情弥补今日所受之苦。 后来直到邓毅高中进士,来上杭赴任,二人都没再有什么交集。四月初,盛咏说他突然收到邓毅的一封信,询问治疗胃症的偏方。 看在是为寻医治病,盛咏没做搪塞,痛快写了回信。邓毅的那封信已被他烧掉。 …… “邓知县真是虚伪之人?” 姜落落听了这话,眉头轻皱。 如今上杭城到处流传邓知县恶名,盛咏的话再传开,无疑火中添油。 “醉心楼那边明摆着人证,严老夫人也亲口证实邓知县去过他家,留意孙教谕夫人的病情,又托花娘暗中买丁香,这都能相互印证。”罗星河摇摇头,“还真不好说了。” “难道每个逢八,邓知县都是去找严老夫人,陪严老夫人诵经礼佛?这日子也定的如此死板?” “有人的行事性情就是这般刻意,天生怪癖吧。至于四月十五那天例外,去醉心楼取丁香花也骑了马,想是原本准备将花直接给严家送去,但是半途被伍文轩耽搁?至于说他为何不直接将药方给了严家,让他们自己去配药,大概是认为拿着现成的丁香过去更有诚意?” “这都是猜测罢了,我就是觉得此事说不清的古怪。”姜落落把顶针仔细收起,“虽说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不多,可后来我偶然听到伯母思念儿女,伤悲落泪,说起有人嘲笑盈盈姐不好,才会在出嫁前遭了祸事。可舅舅你觉得我盈盈姐是不检点的女子?” 在姜落落的印象中,那位比她大了十二岁的女子温婉美丽,知书达礼,求亲的人家踏破了伯父家的门。 就这样一位倍受夸赞的女子,在龙王庙意外丧命,留下了不少闲言碎语。 “不是。”罗星河果断否认,“盈盈若是不好,整个上杭,乃至汀州就都没个好的。” 虽说比他还要年长四岁的姜盈盈总嫌弃他辈分高,对他时常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可这又不一样。”罗星河话音又一转,“对盈盈泼脏水那是空口无凭,邓知县的事都有清楚的眉目。” “清楚的眉目?盛咏说邓知县好女色,可醉心楼的吟莺除了琴好,已有二十七八,且非上等之姿。我虽未见过孙教谕的夫人,也知她年岁该三十左右。二人都不属年轻貌美。难道这也是邓知县天生怪癖?” “这……有点难说。”罗星河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舅舅,若有时间,你去趟建阳吧。” “去找盛咏?” 姜落落点点头,“还是找他问个明白的好。” “好吧。不过这阵子怕是没时间。原本胡知州又提要把我调去州府的事,张主簿说,如今上杭县衙缺人,胡知州方答应他暂且把我留下,等新任知县来了再说。”罗星河舒展了一下双臂,“不知来的又是怎样一个知县?” 不论谁来做上杭知县,这圩田之策大概是不会再提了。 …… 汀江畔。 杜言秋与阿赫迎风而立,望着脚下流淌不息的江水。 “公子,此案已结,我们该走了吧?这返程的日子已经误了不少。”阿赫有些急切的催促。 杜言秋那深邃的目光好似沉入江底。 “阿赫,你先回去帮我捎封信,我一时半刻是回不去的。” “公子,你还要拖延?后果可是很严重!” “我在信中会有解释,既然我来到上杭,这边的事得弄明白。” “可你之前告假,并未说是来上杭寻邓知县,算不算欺上瞒下?” “事已至此,我只能尽最大的诚意去做。结果如何,以后再说。” 杜言秋反手抬起肩背的斗笠戴在头上,“我得去趟建阳。你捎信之后可先去建阳,若我不在,便在城门处依我留下讯记找我。” …… 这些天,别说其他人家,就连姜落落的亲爹娘都往龙王庙多跑了几趟。 可姜落落却病了,在她缠着罗星河带她又去了趟醉心楼的第二天。 那天,她去醉心楼寻找吟莺,想试试看能否再发现其他什么与邓知县相关的东西。回到家的当晚,身上就开始发热,盗汗。 大夫诊过脉后说是正逢端午前后,湿热交加,酝酿的各种邪气趁姜落落为衙门奔波劳累,没调养好,趁虚侵入体内。 吃了大夫开的药后,姜落落还是不见好转,头痛、越发的乏力,整个人都蔫了。 眼见已经病了四五日,又换了两个大夫,都还是无济于事。 头疼发烧的姜落落时不时的说胡话,可是吓坏了身边的人。 这消息经左邻右舍,四下散开。 “我看啊,这八成是因插手邓知县的事,得罪了龙王爷!” “可不是?那伍文轩虽说杀人行凶,可心里又不是想着什么大奸大恶,被她那么当堂逼着认罪,死的那么惨!” “就是啊,那书生给邓知县沐浴,泡的干干净净的供奉在龙王庙,怎么会再把人的脸涂上血?还偏偏是半张脸。” “还有寻找盗尸的人,不也没有个消息?依我看,还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什么偷盗尸体的,邓知县的尸身该不会真是从棺椁里凭空消失,只是官府不愿让我们知晓?要不怎么会什么都找不到?” “对对,还有那双绣花鞋!当日在县衙,我可是亲耳听姜家那个女人说鞋子是她侄女的,后来分明又想改口掩饰,真当我们傻,听不出来?若不是有什么冥冥神力,你们说,那早死了十几年的人的鞋子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还正好穿在邓知县脚上?我看啊,这就是龙王爷的意思!在警告我们可不要随便动他的神位!” “祈福日马上就要到了,今年我可得多给龙王爷上些供,求他老人家保佑我儿今年乡试能中个举人。” “我也要向龙王爷祈愿!我家表婶去年替她女儿发愿,希望说个家境殷实的好婆家,结果还真有两家富户上门提亲,今年刚嫁了!” “我也知道,龙王爷会显灵,之前……” …… 第52章 雨中客人 罗星河一路上都在听这些话。 回到姜家,就见姜元祥正在收拾猪牛羊肉与香烛。 “你们这是又准备去祭拜?” “是啊,这是落落的伯父伯母让人送来的,也是他们的一份心意。”姜元祥将那些东西都放在筐篓里。 “落落的病怎么也不见好。”罗明月从屋中出来,叹口气,“死马当活马医吧,有些事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去庙里上个供,烧个香,又害不了咱们的命。” “可我是衙门捕头,一直带着落落,怎么反倒没事?” 罗星河不明白,若说是因为插手邓知县的事,与落落一起的他为何好端端的? “你又不是姜家的子孙!多少不一样。”罗明月不由的哽咽,“落落可是姜家唯一的孩子了!” “我不……不信……” 躺在屋中床上的姜落落听到外面的声音,含含糊糊地摇头。 没人听见她的话。 罗明月将手中的帕子重新过水拧干,回屋换掉姜落落额头上的那块湿帕子,“这都烧了几日!这般下去可不行!星河,先把落落送到凶肆老戈那里吧,那边阴气重,或许能让落落的身子凉下来。” 各种法子都想了。 罗星河也没了什么主意,应下他大姐的话,去准备马车。 在一束束异样注视的目光中,姜落落被罗星河驾车送往凶肆。 她的身后,一声声的嘀嘀咕咕,如阵阵龙卷风,在大街小巷尽情肆虐。 …… 说来还真是称奇,自从搬到凶肆,姜落落的烧渐渐退了。 又吃了几天药,头痛渐轻,气色也有恢复。 此时也已过了端午。 罗星河偷闲跑到凶肆来看自家的外甥女儿。 姜落落趁看护她的娘亲去熬药的工夫,悄悄拉住罗星河问,“舅舅,你把话放出去了吗?” “啊?”罗星河一愣,转而想起,摆了摆手,“你都还没好利索,就念叨起这事儿?不是说这事早已了结?还嫌自己病得不轻!” 姜落落撇撇嘴,“那你就是没把话放出去,我就说这几日挺安静。” “快安静些吧!” 罗星河作势敲打两下姜落落的额头,“百姓们都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别再想一出是一出!张主簿得胡知州应允,拿邓知县留下的衣衫给他简单做了个衣冠冢,不论如何,算是尽点人道。这事你就不要再惦记了,以后不要再提!” “我就是觉得这场病生的太奇怪了。”姜落落捏捏额头。 搞得她如今身上好似被抽了一根筋。 “你病着,我怕你真惹上麻烦,误了养病,就没听你的话把邓知县有重要遗物在你手上的消息散出去,否则,万一你在病中生事,岂不更火上浇油?再说,除了被你拿走的那本《千字文》,你手上也没什么东西。” “我手上到底有没有无所谓,只要传出去我手中有东西就够了。”姜落落喝了口水,“舅舅,你现在去把风声散出去。” “现在?!” 罗星河差点跳脚,“开什么玩笑!现在你好不容易病轻了些,还是安生呆着吧!” “怎么了这是?” 罗明月一进门就见罗星河气急火燎的样子。 “姐,这回我可不能听落落的话。”罗星河道,“她——” “我什么都不做,行了吧?”姜落落打断罗星河。 她爹娘可不知道她揣走了邓知县的那本破旧的《千字文》。还是瞒着他们,让他们少担心吧。 “你当然什么都不能做!”罗明月也板起脸,“这可是刚从鬼门关跑了一趟!你给我老老实实养病,好好生活,别想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知道了,娘。”姜落落乖巧地点点头。 她也清楚,自己大病数日,水米难进,身如抽丝,得好生调养才能恢复气力。 就连一向帮她的舅舅都更看重她的身体,不肯配合她,她也只能先养病了。 待罗明月又折出门去取药,姜落落以保证自己不会肆意而为,换取了罗星河绝不把她还留着邓知县的书告诉她爹娘的承诺。 可是,仍有件事一直搁在姜落落心上。 “舅舅,还是没有杜言秋的消息?” “没有,此人像鬼一样,说没影就没影了。从那天把你从大堂拉出来,就再没露面。” 罗星河也是奇怪,“这人已经离开上杭?难道我们猜错了,他只是对邓知县命案感兴趣,纯粹是好心出手帮忙,让我去抢到鞋子也只是巧合?” 可又一想,“就那冒牌书生的身份,我还是觉得此人诡异!” …… 这天,老戈带人到一户办丧事的人家忙碌,罗明月去集市买菜,姜元祥出门做事,罗星河衙门里当值,凶肆里只留下姜落落一人。 在罗明月几乎寸步不离的精心看护下,七八天过去,姜落落总算脸上泛了红润,活动几下也不气喘。 罗明月这才稍放下点心,敢把姜落落一人留在凶肆。 天有些阴,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凶肆里的光线晦暗,潮闷而压抑的沉…… 姜落落已经习惯了这种阴沉,不像起初来到这里时,早早的就点了灯,借那点微弱的灯光,倔强地安抚着偷偷跳动的心。 她静静地坐在前铺门口,无聊地望着道路,像是一幅背抵昏幕,迎着这天最后仅余光色的少女遐思图。 有人逆着那点光,从阴色沉沉中向凶肆走来。 高挑挺拔的身形,一袭白布衫,头冠巾帽,肩搭斗笠,步伐轻盈随意。 当此人站在姜落落面前,她才如梦初醒。 随之心下一个咯噔,起身如常招呼,“这位大哥,需要什么帮忙?” 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女子,便一言不发步入门内。 姜落落跟着进门,点燃柜桌上的灯,又与四面环顾的男子问了句,“大哥是需要单件,还是全件?” 单件,就是只买一样或者几样物件。全件,则是由凶肆出面负责全部张罗。 男子又扫了眼姜落落,视线转到柜桌上摆放的几捆金箔纸,“来十沓金纸,十炷上好的檀香。” 清冷的话音如这凶肆般寒凉。 第53章 一个感觉 被此人凌冽的目光瞧得不自在,姜落落不再多问,不声不响地去打包物品。 门外,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 姜落落担心出外未归的母亲,不觉抬头朝门外看眼。 却见这男子拿起烛台,凑近她的跟前晃动。 姜落落恼怒,双掌啪地按在刚数出来的金箔纸上,目瞪此人。 长得一副苛严冷峻的模样,这般不伦不类! 男子无睹面前女子的怒意,将烛台轻轻放在金箔纸旁,淡淡地道,“想必姑娘尚在病中。” “与你何干?”姜落落垂着脸色,“凶肆就是与死人打交道的,我生病又怎样?难不成还怕给你要的东西染了晦气?” “与我无干。若姑娘是为了偷懒或者其他,存心想要生病,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男子自顾从姜落落的掌旁拿起一沓没被按住的金箔纸。 “谁吃饱撑得存心想生病?” 姜落落暗自咬牙,世人眼中本就晦气的凶肆竟在今日也触了霉头。 跑来这么个不着调的家伙! 恨不得抓起身后的花圈朝此人当头砸去。 男子心下了然,“看来姑娘这病得的是‘不经意’。” 姜落落自然想这病生的不经意,但听眼前这男子的话似乎意有所指,“你究竟想说什么?” 姜落落定睛注视着此人的脸。 恍惚间竟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这份突然而至的感觉似乎探向很久的过去……在早以前,他们见过? “眉心微青,眼瞳淡黄,耳鬓爆痘,服苍辣子之症。” 男子端详着姜落落的脸,一字字缓缓道出。 自己的眉心是否青色,眼瞳黄不黄,姜落落没有留意,但她的两耳鬓角处确实陆续起了几颗痘,多少天都没有消退干净。 姜落落刚想追问,却见母亲挎着菜篮匆匆赶回。 罗明月出门时带着伞,并未淋雨。 姜落落咽下口中的话,“娘,您回来了。” “有客人啊。” 罗明月放下菜篮,将伞收起靠在门边,“需要什么,我来帮忙做,你一边歇着去。” “就是些金纸与檀香,很快就好。” 姜落落熟练地将东西包起,见下雨,又特意裹了层油纸,“一共二十五文。” 男子从袖兜里取出钱袋子,数了二十五文铜钱放在柜桌上。 眼见这男子将包裹揣起来,一句话都没再多说,戴上斗笠就要离去,姜落落不禁叫了声,“喂!” 男子似乎没听见,紧走几步出了凶肆,没入雨中。 “站住!” 姜落落想,不能这么稀里糊涂的让这个男人走了! 顾不得一旁如何诧异的罗明月,姜落落撑起她刚竖在门口的雨伞,追出去。 “你等等!” 眼看快要追上,姜落落脚底不小心打滑,一个趔趄栽向前。 男子听得身后动静,转步回身,一手扶住即将砸落的雨伞,一手带着姜落落的手腕,将人拉起。 就着男子的力道,隔着薄薄的雨帘,险些摔倒的姜落落低垂的视线上移,从他那朦胧的下颌挪到刺破雨雾的目光。 那原本凌冽的目光被雨水拂过,清柔了几分。 “谢谢。” 直起身的姜落落仰望着那张遮在斗笠下的脸,沉声道,“杜言秋,你把话说清楚!” “按说那夜,以及在县衙你应该都没有看清我。” 被戳破身份的杜言秋并无半点异样。 “是没看清,但我也知道是你。”姜落落确定。 这身形举止,这莫名其妙的谈吐言语,只与她正在等着出现的杜言秋相符。 杜言秋坦然自若地将手撑的伞柄塞入姜落落的掌心,“你身上发生过什么我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你的情形像是服过苍辣子……一种在江边生长的矮小药草,误服后会令人身体发热,再与某些药共服,更会加重体热,盗汗,如患风邪之症。” 杜言秋快速说完,见罗明月冒雨追来,便转身离去。 独自撑伞的姜落落没有再追,如棵瘦弱的小树单薄地杵立在雨中。 “落落,怎么了?”罗明月急问。 姜落落赶紧帮她撑上伞,“我少算他几文钱,他不认账。” 罗明月见杜言秋走得快,又想想女儿的病还未好利落,“不就是几文钱,咱给垫上就是,犯不着与一个蹭死人便宜的较劲。” “也怪我算错,看在他还扶了一把,没让我摔倒,就便宜了他。” 姜落落与罗明月返回凶肆。 “娘,您看我的眉心泛青,眼瞳泛黄吗?” 姜落落回屋取了铜镜端详自己。 铜镜散着微黄的光,能照出整体的模样,却看不清细致的颜色。 “怎么了?我瞧瞧。” 罗明月生怕女儿有什么事,走过来,双手捧起女儿的脸,左看右看,“仔细这么瞧,眼睛倒是看不出,可眉心似乎有点青,平时倒没留意。是生病的缘故吧?” 姜落落摸摸耳鬓旁的几颗痘子,“或许吧,倒也没觉得不适。” “没有就好。会看面相的人常说,若走霉运,脸上都会带着印记。你这眉心不对,怕是与邪气侵身有关。以后行事可要多留份心!”罗明月叮嘱。 “嗯。”姜落落嘴上应着,放下铜镜,“娘,有没有觉得刚才买金纸的那个人有点眼熟?” 姜落落的脑中挥之不去那张遮在斗笠下的脸。 在他们雨中面对的那一刻,她越发觉得似乎在很久以前便遇见过。 “那个害你差点摔倒的人?没有见过。不就是几文钱吗?不要胡思乱想了。” 罗明月以为女儿还是放不下那少算的几文钱,心下乱琢磨。 “哦,没事。”姜落落不再多说。 杜言秋看起来比她大不了两三岁,她也实在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这般年纪模样又行迹不同寻常之人。 或许只是自己突兀萌发的一个感觉而已吧。 …… 天黑时,老戈与伙计忙完回来。 等他们休息下,姜落落来找老戈。 “老戈,你年轻时不是采过草药卖吗?可听过一味名叫苍辣子的药?”姜落落坐在老戈身边。 “苍辣子?这是药名?”老戈奇怪。 “听说是长在江边的一种矮草。可是我也在江边玩过,不认得有这味药草。” 老戈摇摇头,“不曾听闻,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第54章 辨认药渣 “今日有个外地来的客商,经过凶肆,问我打听咱们这一带的江边哪里生长苍辣子。似乎是个草药贩子。”姜落落隐瞒了苍辣子与自己可能存在的关系。 “哦。”老戈想了想,再次摇摇头,“从未听说这种药草,或许还有什么别名?不过,若江边生有此药,能没人采摘?我也不该没有听说。” “是啊。” 姜落落见老戈也不知道,便不再多问。 翌日,天气放晴。 姜落落与罗明月说闷了多日,想要出门。 罗明月也是许久没有回家,见女儿气色不错,想着人总不能这一辈子都躲在凶肆,便决定带她一起回去。 这正合姜落落心意。 姜落落原本就是打算回家一趟的。 她琢磨过,自己生病,在家中服药反而加重,搬到凶肆之后开始好转,说明问题就是出在家中。 若真如那个男人所说,她是吃了什么苍辣子,必然是她在家时服的药有问题。 罗明月平常习惯将药渣埋在院子里的树下做肥,姜落落便想将那树下的药渣翻出来,试着看能否分辨出什么。 回到家后,姜落落趁罗明月做饭,她从刚被雨水泡过的树根下翻出药渣。 埋了大半个月,药渣已经发酵,散出一股子腐气。姜落落用布袋包了一些,塞进腾空的首饰盒。 “娘,我口苦,想吃糖,我先买点去。” 姜落落又将剩下的药渣埋好,算着时辰差不多,找理由出门。 “等等,娘去买,你这病刚好,别跑累了!”罗明月不放心。 “我就去街口的王婶家,又不远,很快就回来。” 姜落落揣着首饰盒跑出门。 她是去王婶家买糖,顺路来到附近的马跃家。 马跃与姜落落的堂兄姜子卿是同年,曾为同窗。如今早已娶妻,长子都有三岁了。 马跃科考落第之后便在药铺做学徒,现在做到了管事。 药铺离家不远,马跃几乎每天回家吃夕食,也是为了能多陪妻儿。 姜落落就是赶在他回家时到访。 “马大哥,你帮我看看这药渣,可能辨得出都有什么药?” 不愧是药铺管事,即便药渣发酵,马跃也能分辨得出。 姜落落听他报出药名,与大夫所开方子上的配药一一对应,没有多余。 “说完了吗?”姜落落看着全都拨拉了一遍的药渣。 “完了。这是治湿热邪风的药,是你吃过的?” 马跃虽然不太懂诊断病情,但对常见的药方很熟悉。 “嗯。”姜落落点点头,“这是我最开始吃的,病不见好,我以为是拿错了药。” 马跃叹了口气,“落落,他们都说你的病……非一般大夫能看的。” “随他们说吧。”姜落落抬眼看向马跃,“马大哥,你认得苍辣子这味药么?” “苍辣子?可医治什么病?”马跃疑惑。 “就是随便听来的,觉得名字奇怪,顺口问问。” 姜落落不好将自己的药可能被人做手脚的事与马跃说。 她连自己的爹娘都没说,又怎能将一个毫不相干的邻居牵扯进来。 与马跃告别后,姜落落带着新买的糖回到家中。 姜元祥刚从外面回来。罗星河听说外甥女回了家,也从衙门赶过来。 一家人吃饭时,姜落落突然提出,“明日我想去趟龙王庙。” “做什么?”罗明月一个激灵。 姜落落怔怔的看向母亲。 罗星河扫了眼姜落落,满不在乎地说道,“能做什么?落落病好了,还不是想去拜龙王,还个愿?落落病的这些天,咱家可没少给龙王爷上香。” “你不是也见了,落落在家中吃药总不见好。我也是实在没法子,把她送到凶肆,再去求求龙王爷,能想到的都做了,还好落落度过了这一劫。” 姜家两个孩子都在江边丢了命,罗明月一直都很忌讳那地方,平时龙王庙也不怎么去。姜落落病的这些天,她往龙王庙那边跑,除去当年水患救人,都赶上她之前这半辈子去过的趟数了。 “吃完饭我去准备供品。”姜元祥道。 “不用多准备,龙王爷要的也是我的心意。明日我去多给龙王爷磕几个头。” 就算家里有点底子,姜落落也不想一次又一次的破费,把那么多好吃的放到龙王庙去吹风。 “明日娘陪你去。”罗明月道。 “不用,您这些天为照顾我,多有劳累,还是在家歇息吧。让舅舅跟我一起去就行了。” 一听这话,罗星河刚夹起菜的筷子停住,又朝自己的外甥女儿瞟了眼。 这不明摆着要把他姐姐撇开,只拉上他这个跑腿的? 果然拜龙王是假,存了别的心思才是真! “咳咳!” 罗星河故意大声咳嗽两声,才把那筷子菜塞进嘴,细嚼慢咽。 姜落落全然无视罗星河的眼色,“让舅舅骑马带我去,赶路轻快。” “娘不累。”罗明月哪里放得下女儿,“骑马怕着风,还是租个马车,我陪你去。” “有的路不够宽,马车行不到庙跟前,还是骑马方便。我把自己包裹好,没事的。舅舅也会照顾好我的,是吧,舅舅?”姜落落冲着罗星河满眼恳求。 “行,行吧。” 罗星河最受不了自家外甥女这眼巴巴的样子,只能应下。 …… 罗星河骑马带姜落落赶早奔至龙王庙。 “舅舅,你替我上香,我去别处转转。” 姜落落刚下马就要朝山道另一头的江边去。 “回来!”罗星河一把将人拽住,“就知道你这丫头别有心思,跑到龙王爷跟前还敢耍滑头?” “不是,我紧张,先让我缓缓。”姜落落辩解。 “哄鬼去吧!”罗星河扯着姜落落进了龙王庙,“你说的,老老实实给龙王爷磕几个头。” “这供品真不少啊!” 姜落落见供桌上摆的满满的,香炉里也是满满的香灰。 时候尚早,还没见其他人来,这些供品都是昨日留下的。 旧供品未去,新供品又来。显然,如今就连乞丐们都很少再光顾这座神庙。 还好都是些点心瓜果,那些肉类不好放,上供之后便都投了江。 第55章 落落斩蛇 “真是可惜了。”姜落落叹口气,“龙王爷就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东西摆在这里坏掉?” 供桌后,便是一尊身裹黄布的高大的龙王泥像。 龙王什么样,没人见过,泥像也是根据世代流传下来的画像雕制的。 “废话少说!” 罗星河把罗明月张罗的供品挤放在供桌上,又将点燃的三炷香交给姜落落,“来吧。” 姜落落把香插入香炉,潦草拜了拜,“好了。” “一边去!” 罗星河推开姜落落,自己双手合十,“龙王爷,我这外甥女病坏了脑子,不懂事,您大神大量别见怪,舅舅为大,我这做舅舅的替她给您老磕头。” 说着,跪下磕了三个头。 好歹够点意思。 “有人在这里烧纸?” 姜落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罗星河起身,拍拍双膝,走向庙门。 “这是我们凶肆的檀香。” 姜落落蹲在门槛外,从石阶缝隙中拔出三截未燃烬的香头。 刚才是被罗星河扯拽进门,没有留意脚下。这一出门,竟发现地上留有蹊跷。 罗星河捏起一截香头,“这香不是都一样么?在龙王庙门口烧香……也算烧给龙王爷吧。” “不一样,这是老戈亲手做的,我最熟悉不过。”姜落落将剩下的两截香头放在鼻下闻闻,又蹲身拨拉阶下草丛,“还有纸灰。” 有一小片烧残的纸恰落在草叶上,微风吹拂着,金色闪闪。 “是杜言秋?” 点过没多久的香,还有烧过的金纸,让姜落落只能想到此人。 “谁?”罗星河一惊,继而恍然,“你来龙王庙就是为找杜言秋?你何时与他约在龙王庙相见?给我老实交代!” 姜落落起身,俯望江水,“不是,只是碰巧罢了,我也没想到。” 杜言秋在龙王庙门口给死人烧纸……是为了邓知县? “我来这里其实是为了找一味药。” 人已经没影,可她来此的正事还要办。 姜落落想在江岸边找找,看能否发现一种不被人留意到的,生的罕见的矮草。 “找什么药?给谁用?”罗星河追问。 “舅舅,我与你说件事,你不能告诉我爹娘,免得他们担心。”姜落落转头道。 “好,亏你事事记挂着你这舅舅。”罗星河上前,“说吧,又有什么事要舅舅我担着?” 姜落落把前日杜言秋去凶肆买香纸时说的话告诉他。 “眉青,眼黄,还有痘子?” 罗星河听完后,盯着姜落落的脸仔细瞅,“除起了几颗不起眼的痘子,我怎么看不出其他?杜言秋说什么话你就信?你不是问过马跃,他也没从药渣发现不对。” “药渣已腐酵,本就不好查,也或许是磨成粉混入药草中,熬入汤水。” 姜落落对马跃辨药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她只是寻个借口,找人打问苍辣子,结果都混成药铺管事的马跃也不曾听说。 “若此人说话当真,是有人跑到姜家下毒,还是抓药时就出了问题?若问题在抓药时便有,就去查那药铺!”罗星河说着,突然想起,“药都是就近买的,不就是马跃在的那家药铺?” “先找找看。” 姜落落没多说什么,朝另一头的坡下走,顺道寻望左右,“不知是否有我们不曾留意过的草。” 说是矮草,不知道有多矮?藏于万千青草之中吗? 罗星河双手懒懒地叉在腰间,“沿江大片草地都看不到头,怎么找?那人或许是诓你,没安好心!有的人就是巴不得无事生非,瞧热闹——” 罗星河的话音戛然而止。 正准备回头招呼罗星河牵马跟上的姜落落意识到不妙,随即停下脚步,左右打量。 不一会儿,瞥见罗星河身后龙王庙的檐上悄然垂下一条手腕粗的花蛇。 那花蛇的脑袋一昂一昂地吐着芯子。 “蛇。”姜落落指指罗星河的身后,低声道。 不过是条蛇。 罗星河不以为然地转过身,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好大一条!” 好大一条花皮蛇! 那花蛇的尖脑袋一昂,朝罗星河窜来。 眼见蛇芯子扑到脸上,罗星河迅速拔出腰刀,猛地一挥。 大花蛇敏捷避开,落地朝前游走,足有六七尺长。 见花蛇的目标转向自己,姜落落赶忙朝旁侧跳,罗星河的刀也紧随斩下。 刀刃划碎草叶,刺入泥土,未伤花蛇分毫。 “真够滑头!” 花蛇窜来窜去,犹如闪电。 “好快!” 姜落落见过蛇,也抓过蛇,却从未见过这般灵敏的大花蛇。 “落落,你先上马!”罗星河吩咐。 那匹马正在另一旁焦躁不安。 姜落落无从动步,好似一抬脚就能送入蛇口。 大花蛇在他们的脚下窜绕出一张眼花缭乱的网。 罗星河见姜落落难以挪步,怕那花蛇咬到她,转身躬下,“快跳我背上!” “把刀给我!” 姜落落斜身夺走罗星河的腰刀,双脚站定,目光随着飞窜的花蛇划过一条条无形的线。 等到那花蛇即将缠上她的双腿…… “快躲!”罗星河急拽纹丝不动的姜落落。 姜落落被罗星河扯着后倾,目光却丝毫不移。 电光火石间,手起刀落。 飞绕正欢的花蛇啪得摔在地上,七寸之处正中一刀。 罗星河一怔,松手击掌,“厉害呀,落落!” 自家外甥女手头这么准! “只要眼心与它融为一体,随它行动,看到的它便没多快。” 姜落落见那蛇没了动静,方松掉紧绷的心,将腰刀还给罗星河。 “挺有悟性。”罗星河收起腰刀。 这道理他也懂,却没想到姜落落用起来这么趁手,“改天我再多教你几招。” 说着,罗星河抓起那条大花蛇缠在肩头,跃上马背,“你等着,我先把这条蛇丢到江里,让人看到这蛇死在龙王庙,又是死在我们跟前就不好了!不能让人再拿这条蛇说你闲话!” 音落,连人带马已朝江边飞奔而去。 姜落落对什么闲话倒是无所谓,可罗星河要去抛蛇,她也不好拂了舅舅的心意。 不过,自己病的蹊跷,这大花蛇出现的也蹊跷……姜落落回身仰头,望向龙王庙的房檐。 第56章 泼皮人头 龙王庙不算高,可对于她的个头也探不上。 附近没有可以借助攀上房顶的东西,姜落落只得退后一些,拉远与龙王庙的距离去观察檐上 绕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姜落落进了庙中。 经过门槛,她又扫了眼石阶,顺手从袖中掏出那三枚香头。 他们来时,这三炷香还未燃尽呢…… 姜落落环视庙内,视线最终落在正前方。 桌上的供品摆放的很杂乱,正中间的东西是他们挤放上去的。 姜落落回想,其实在他们摆放东西前,那位置上的东西似乎原本还不算很多……满满当当的供桌上,中间靠香炉的位置反而没有桌边两侧放的供品多? 姜落落暗自掐了掐其中一枚香头,抬步绕过供桌。 没多大的龙王庙里,也只有这尊龙王神像后比较隐蔽…… “落落!” 罗星河返回,见姜落落正朝龙王像后走,便也不明所以的跟去。 二人一后一前,同时愕然。 神像后面竟然还躲着一个人! 真的躲着一个人! 他们来到龙王庙,出出进进都未离远,却未发觉庙内另有他人。 这也令罗星河更加难以接受,他的耳力一向敏锐,也是毫无觉察! 那人正背靠神像,盘膝坐地,静的好似一块石头。 见二人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人便也不再闭息噤声,拿起手中剩下的半个果子继续悠哉地吃起来……又大又红的果子定是取自供桌。 “杜言秋!” 罗星河把姜落落扯在身后,迎上此人。 这就是他那夜见到的杜言秋! 一袭干净的白布衫,头扎整齐的巾子,坐在地上吃着果子,不像乞丐,也毫无读书人的文雅。 姜落落的视线从罗星河身侧穿过,落在那张清晰的侧脸。 “你为何诓骗落落!那大花蛇可是你放的?!” 怒冲冲的罗星河一手扣住杜言秋的肩,欲将其揪起。 杜言秋侧目,淡淡地瞟了眼罗星河的手,“谁说不愿让人看到杀了蛇?” “蛇已经没了!”罗星河可不受威胁。 “我这人证还在。你说,会不会有人相信我的话?” 会不会有人信? 城中那么多传言,又有谁是亲眼见过?又有多少是空穴来风? 有多少话不是由谁那么随便一说,便传的有鼻子有眼? 杜言秋见罗星河一时没有应话,又补了一句,“若没人信,我便亲自跳入江中打捞。那蛇刚投江,可比已经沉江数日的老马容易打捞。” 罗星河腕间青筋凸起,扣在杜言秋肩上的手多了几分力,“就说蛇是你杀的!定然是你搞的鬼!别忘记你可是在衙门挂着名,曾在清心观留宿,行迹可疑的书生!” “即便我扛下此事,你们也在场。”杜言秋咬了口手中的红果,“邓知县命案早已了结,与我又无牵扯,胡知州早就不在意,我又何惧之有?眼下不过一条蛇而已,我这个随时都会离开上杭的人还怕被谁说闲话?” 可姜落落不同。 在上杭土生土长的她出现在龙王庙,在她身边又死了蛇。 蛇,小龙也。 难保不会又被人戳脊骨。 原本姜落落因插手邓知县的事,得了场邪病,再连带上近日重新掀起的关于姜家子孙命运的传闻,在坊间又多了不少说她不详的口舌。 罗星河不愿外甥女受委屈,听杜言秋特意点到此话,松开了他的肩,“若我日后听到有人嚼落落与蛇的闲话,可不饶你!” 杜言秋漫不经心地抚平肩头的褶皱。 罗星河忽而又想到之前他与姜落落的谈论,“你究竟知道什么?可有话想与我们说?” “嗯?”杜言秋的眉头似挑未挑。 “那日伍文轩公堂引火自焚,你帮我将落落带离公堂,让我去抢案桌上的东西。”罗星河直言提醒。 “难道罗捕头不该保护公文?” 见杜言秋对绣花鞋只字不提,罗星河明言,“公文未及保护,只抢到一双鞋子。” “罗捕头尽力了。”杜言秋似乎对结果并无在意。 见状,罗星河知道,杜言秋或者当真无话可说,或者是装傻充愣,有话不会轻易说出。 他不愿做一个逮住杜言秋刨根问底的人,反被杜言秋牵着鼻子走,便也表现出无话可问的样子,丢下杜言秋,转身扯上姜落落,“我们走!” 而姜落落则绕开他的手,走近杜言秋。 与她前日见到的人不同,此时面前的这个人多了几分随性。 觉察到打量的目光,杜言秋抬眼扫向姜落落。 似乎是不经意的一眼,却令姜落落再次看到了那日的凌冽。 也看到了那种说不出的熟悉。 就在姜落落错愕之时,杜言秋开了口,“既然你们来了,就别急着走,来辨识一下,看是否认得此人?” “哪还有人?”罗星河警惕环顾。 他们挤在狭窄的龙王像后,哪有第四人? 却见杜言秋拿起身前斗笠,解开斗笠下覆盖的黑色包裹。 一颗人头赫然出现! 罗星河刷地抽出腰刀,横在杜言秋脖前。 杜言秋不急不慢地说,“这包袱是我从前面供桌上捡的。信不信由你们。” 姜落落解下腰间葫芦,灌了几口凉茶。 收起葫芦,走到包袱前蹲下身,小心地为这颗脑袋拨开黏贴在脸上的头发。 “这是泼皮三郎?” 姜落落诧异,仰起头,寻罗星河确定。 “鱼头?” 罗星河一手持刀抵着杜言秋,小心俯身去看那颗头的面目,“真是他!” 于贵,生来头大,人称鱼头,家中排行老三,又是混迹北门街一带有名的泼皮,也有人称其泼皮三郎。 “你们还真认得。”杜言秋吃完最后一口果子,丢掉果核。 “别动!”罗星河警告。 他们认得一个小有名气的泼皮又不奇怪。 泼皮的人头落在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之手才是惊疑! “没有明显出血,切口皮肉齐整,无卷凸状,死者系死后断首。”姜落落垫着包袱布托起那颗脑袋仔细打量,“头上无明显外伤,枕部有血荫青斑。” 在拨弄死者后脑勺时,掉下不少头发。 “死者头发易于脱落,口鼻中有少许血水,味臭,以当下时节推断,大概已死亡三日有余。” 第57章 竹管卦签 杜言秋二指夹住横在自己脖前的刀身,“两日前,我人还在上杭太平乡。” “口说无凭!”罗星河手中的刀纹丝不动。 “不信就去那边的乡塾打听,正巧我刚在那边给几个孩子主持了个公道,陪他们玩了两天,他们定然不会忘记。”杜言秋指间稍稍用力。 闻言,姜落落侧转头,“原来那个姓杜的就是你杜言秋?” 她刚巧听闻此事,却没想到她在等待出现的杜言秋会在乡塾陪一群孩子玩耍,只当是同姓巧合了。 “你知道?”杜言秋目光微敛。 “听来凶肆帮忙的人说过,有个姓杜的外乡人在乡塾带头欺负他家年幼的侄儿。”姜落落道。 “哦。”杜言秋淡淡地承认了此事。 “欺负小孩子?” 罗星河反转手腕,刀身搭在杜言秋的肩上。 “小孩子就能无赖?”杜言秋扫了眼托在姜落落手中的人头,“我是救他的命。” “他家侄儿我见过,之前去太平乡办丧事,那孩子偷偷捣乱,好话不听,我就将他塞进准备安放逝者的棺材里,还丢给他几个纸人玩耍,人才老实。现在他娘一见到我就会骂。” 姜落落一边说着,回过头,继续查看手中脑袋。 龙王像遮挡,光线不太好。 “舅舅,去把前面的油灯拿来。”姜落落催促。 龙王像前的供桌上,还燃着两盏油灯。 之前,一般逢初一、十五,或者祈福日才会有人点灯供香。而这些天,来上香的人不断,也没少了来添油的,这两盏油灯好似成了长明灯,几乎不灭。 罗星河收起腰刀,将杜言秋扯拽起来,“你去拿灯!” 在罗星河的虎视眈眈中,杜言秋很快取来油灯,并且亲自拖着灯,为姜落落照亮。 他也想借姜落落的眼睛,瞧瞧这颗脑袋有什么问题。 狭窄的旮旯里,三个活生生的脑袋包围着一颗了无生息的头颅。 “死者口中有异物!” 姜落落一手撑开脑袋的嘴,一手垫着包袱布伸进嘴里。 鼓捣两下,从喉咙里抽出一截半寸长的细竹管。 “这是什么?”罗星河接过这根在包袱布上蹭了几下的细竹管。 杜言秋垂目观望,“里面是否塞着东西?” “有张纸。” 罗星河见竹管里果然塞着个泛黄色的小纸卷。 于是抬手拔下姜落落的发簪,用簪尾将竹管里的纸卷向外顶出一点,再用两个指甲尖将露出的细纸头捏出来。 纸卷是对折后卷起的,展开后有一寸宽,两寸长,受竹管的保护,没有被唾液血水等湿毁。 “这是……卦签?” 这张黄色的小纸片与他们之前从伍家发现的那些卦签的纸质、颜色、大小都差不多, 上面写着一行字,也是瘦金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还恰是伍家卦签其中一张写有“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上一句。 “似乎是与伍家的卦签一致。” 姜落落放下手中人头,从罗星河手中拿过这张黄纸看了看。 又是卦签! “泼皮三郎也是因此而死?” 不能不说,从伍家神龛里发现的那些卦签,给伍家兄弟造成了不小的心情负担。 时隔一个多月,又一起命案当中出现了这种卦签的影子! 罗星河起身,“马上报县衙,得好生查查这卦签的出处!” 从伍家拿到的卦签,已经与县学学子的那些关于修建圩田的论述一同在大堂之上被烧成灰烬。 当日伍文轩自焚于衙门大堂,也没人再对那些被毁之物计较。 而卦签之意均是随抽签者处境、心思等而解,每人各不相同,伍家兄弟对此想偏,只能道声无奈。 可是眼下,这张相似的卦签以隐秘方式藏于死者之口,断然不能轻易无视! “还有你,我以上杭县衙捕快身份问话,取出你的文牒,我要查验!” 杜言秋托着油灯站起身,一手从怀中掏出身份文牒。 罗星河接过文牒仔细查看,文牒像是真的,上面除有姓名籍贯,还注明为“乾道四年解试第五名举人”,并加盖知府官印。 “你真是江陵府的举人?” 这名次还不低。 罗星河上下审视杜言秋,将身份文牒还给他。 江陵府? 姜落落也不觉又抬头看了杜言秋一眼。 她长这么大连汀州都没出过,也没见过几个外面州府来的,可为何这种熟悉感总不减退? “当然,你若不信,可以考我。”杜言秋收起文牒。 罗星河白了杜言秋一眼。 让一个只读过几年乡塾的人出题,哪里是让他考问,分明是想看他出糗。 “这颗头当真原本是在供桌上?”罗星河转移话题,开始怀疑杜言秋的说法,“人已死去三日,虽说两日前你不在上杭城,也可能此人就是死在太平乡,这时回来抛尸,恰巧不走运,遇到我们!否则——你为何在庙门口上香烧纸?未做亏心事,何惧鬼上门!” “落在龙王庙的亡魂就这一个吗?”杜言秋凝视着手中油灯跳跃的火苗,“你们也来上香……曾经也在此烧过纸,又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少花言巧语!这颗头颅是在你手中发现,你便难以脱身!” “若我不多此一举,这头颅便该是先落于你们手中。”杜言秋垂目扫了眼姜落落,“说是无意之中从我一个路人身上发现这颗头,似乎是比说在这庙中供桌上见到要好一些。” “原本怎样就怎样,没必要作假变通。”姜落落包好头颅站起来,“我已后悔舅舅将那条蛇丢入江中。蛇与这颗头同时出现在龙王庙,应是相关的。” “落落,把包袱给我,你先自己骑马离开这里。”罗星河伸手。 在面前这个男人与人头包袱上不做变通,但是要让姜落落离去,最起码不要让人知道是她来龙王庙上香时,遇到此事。 “不过就是一些闲话而已,与一条人命相比算的了什么?”姜落落无所谓。 她更在乎泼皮三郎的死。 哪怕此人品行不端,也不该如此莫名其妙的惨死。 更何况,从他的口中发现了这张卦签。若真与伍文轩相关,岂不也可能与邓知县的死存有丝连? 还有她去醉心楼再次找吟莺询问关于邓知县的事后。突然不明不白地病倒了…… 姜落落隐隐觉得,邓知县的命案或许并未随着伍文轩的死而真正了结,无形之中,似乎有阵暗风在他们身边轻轻的吹着。 想到此,姜落落又不觉看了眼杜言秋,他在邓知县遇害前曾出现在清心观,不会是巧合…… 第58章 糖人哥哥 “若只是对你一人的闲话,确实没什么。” 杜言秋缓步绕出龙王像,将手中的油灯重新摆放在供桌上,负手仰头,望着面前这尊神气加身的泥像,“若有人将这什么鱼头的死算在龙王爷的账上,这事情可就棘手了。” 罗星河紧随杜言秋其后,“有何棘手?死的是个无赖,还会有人替他向龙王爷叫屈?” “邓知县之死,可有人向龙王叫屈?”杜言秋反问。 言语中散出几分薄凉。 “没有。” “是啊,没有。像邓毅那般无视民生,虚伪奸诈的父母官,死了也是活该吧。”杜言秋小拇指轻轻地拨弄香炉里的灰。 刚从龙王像后走出的姜落落脚步一滞,再看向一身白衫,头扎白色巾子的杜言秋的身上,好似透出一股子送葬的悲冷。 “你是为邓知县烧纸?你是邓知县的亲友?” 所以他才会在案发后刻意回避,不愿牵扯其中,受牢狱之困? 杜言秋冲自己的手指吹了一口气。 指尖上沾到的香灰缥缈飞落。 “好歹你们官府还查到谋杀邓毅的凶手,至于这个泼皮鱼头……” 杜言秋没有回答姜落落的问题,而是转身看向她手中托着的黑布包袱,唇角微勾,划过一丝讥讽,“你们还是想想该如何处理为好吧。” “有人来了!”罗星河的耳朵突然动动。 杜言秋没有听到什么动静,转头向庙外望去。 姜落落知道,此时他们不仅听不到什么,也还看不到什么,因为她这舅舅耳力非一般敏锐,能够比常人先一步防备。 可是……舅舅竟然没有发觉龙王像后藏着人! 这杜言秋不仅脚步灵敏迅速,还有极强的闭息定力? 姜落落顾不得想刚才见到杜言秋好似一块石头的样子,弯身捡起他们落在旁侧地上的那只原本装供品的篓筐,将包袱塞了进去,遮盖好。 然后挎着篓筐出了庙门。 居高临下,有人从低处沿坡道走上来。 姜落落把篓筐拴在马背上,“舅舅,我们先走吧。” “给我小心点!”罗星河扯着杜言秋,先迎着那几个人走去。 “罗捕头?你们也来上香啊。” 那几个人与罗星河打招呼,眼睛瞟向后面牵马的姜落落。 “嗯。”罗星河随意应了一声。 “应该的,应该的。” 那几个人向罗星河行了个礼,继续向前走。 姜落落与他们擦身而过。 经过她身前时,那几个人明显加快脚步,好似急着躲避她一般。 姜落落快走几步,跟上罗星河二人。 “落落,把篓筐先解下,你骑马回去,我带这小子回衙门。” 罗星河见姜落落把人头藏起来,以为她改变主意,顺了他的意思。 “先等等。”姜落落走到杜言秋的另一侧,“这江边可有苍辣子?你帮我找找。” “落落你信他的鬼话?” 罗星河不想外甥女还惦记着这事。 姜落落侧仰头,看着杜言秋。 杜言秋长得比罗星河还高出一个额头。 这侧脸……这仰头的感觉……仍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杜言秋的神色清凉,好似在那俊朗的面孔上蒙了层过了晨雾的纱。 可是,却没让她感到多么生疏。 “我信。” 几乎是脱口而出。 “落落!”罗星河皱眉。 自己总怕被外甥女卖掉,不过说笑而已。可外甥女这么相信一个行迹可疑的陌生男人……就被如此容易地拐了? 杜言秋的脚步一沉,“你信?” “我信。你有什么必要诓我这些?”姜落落与杜言秋并肩走。 杜言秋的眼前浮现出前日雨中的一幕。 那差点摔倒的身影,那急切探究的眼神,还有握住那一手的柔软…… “你若不信,还自在些。” “还不是你小子胡说八道,乱她心神!” 罗星河越听越恼火,冲着杜言秋一拳砸去。 杜言秋一个轻巧的闪身,躲避开。 那拳头险些没收回,穿过杜言秋的位子,打到另一边的姜落落身上。 罗星河握紧拳头,一个急转弯,又追着杜言秋躲避的方向挥去。 杜言秋左闪右闪,明明近在咫尺,罗星河偏偏打不到。 之前有过交手,对杜言秋这般身手,罗星河并不意外。 他也知道杜言秋是存心受他胁迫,否则他之前抽刀相逼时,此人是能够躲一躲的。 而出了龙王庙这一路,此人也有的是机会逃离。 所以他一直都在警惕着杜言秋的动静。 “此时怎又想起躲闪?”罗星河冷笑。 “只是不想白白挨打罢了。”杜言秋漫不经心的抚了抚衣袖。 “你的脚步确实轻快。”罗星河不得不承认。 他在此人面前再次失手。 很少有人躲过他的拳掌,更没有能够连躲他数招的。虽然只在上杭,乃至长汀这块地方来说好似井底之蛙,可只对付一个书生来说,到哪里不都该轻而易举? 显然,对方不是普通的书生。 也不可能只是个来自江陵府的单纯书生! “罗捕头的耳力也不一般。” 杜言秋一个彼此彼此的口吻,让罗星河听了好似一句嘲笑。 他耳力是天生好,却没听到龙王像后躲着人! 这话听似是恭维他,其实还不是在夸自己的能耐? 此时罗星河肯定,那夜杜言秋一定没有跑远,只是他没有听出其藏身之处。 罗星河恨不得一拳打爆杜言秋的头,可也知从此不可再使蛮力,以防此人从他手中溜走……罗星河瞬间换上一副笑脸,摆摆手,谦虚道,“哪里,哪里。” 姜落落知道她这舅舅是改变了路数,忍着笑意继续询问杜言秋,“杜举人,杜大哥,今日再见也是缘分,劳烦您与我仔细说说这苍辣子。” “瞧我外甥女与谁这般低声下气过?想让她叫声大哥可是不容易的。”罗星河道。 杜言秋斜藐了眼罗星河,“这声称呼,我可担不起。” 这个捕头想贪口舌便宜。 他若顺了这话,便是跟着小了一辈。 …… 你别总叫我哥哥。 我比你大,也不要做哥哥。 与你们不喜欢我大哥无关。 你别总缠着我,找你自己的哥哥去。 真后悔送你糖人吃,你真是一个讨厌的粘人糖! …… “糖人哥哥!” 姜落落看着杜言秋与罗星河言语过招的神色,那从细微之处露出的不满与不屑,猛然想到了一个新的称呼。 二人同时一愣。 “这称呼怎么有些耳熟?”罗星河挠挠耳朵。 好似什么时候听过,一时想不起来。 姜落落走近杜言秋,站在他的正对面,仰头凝望他的脸,“你是糖人哥哥!难怪我觉得你熟悉,你是糖人哥哥,对不对?” 第59章 四岁那年 杜言秋疑惑。 “不是吗?”姜落落没有从他的神色中看到多余的变化,“你不是太平乡的糖人哥哥?” “糖人……糖人……我想起来了!” 罗星河恍然,“你是说太平乡那个叫杨……杨……杨衡的?落落,这么多年,你还记着他?” “我姓杜,名言秋,江陵府人士,初次来到汀州。”杜言秋字字缓慢地用江陵府口音与姜落落说清楚,脸上又多了几分冷漠,“之前在太平乡只是巧合罢了,姑娘借此套近乎,手段不免有些低劣。即便你不多说什么,今日见到,我也会与你再说说苍辣子。” “你小子别忘了自己还是杀人疑犯,有何高傲?”罗星河跨步横在二人之间,将姜落落扯到身后,“即便你腿脚快,能逃得过官府通缉?!” “你哪只眼睛见我要逃?疑犯是你说的,可不是我想的。” 杜言秋转身,自顾向前走。 “你最好老实点,别想花招!”罗星河拔刀抵在他的后背,又教训身后的外甥女,“落落,你是不是病糊涂?这时想起杨衡,你又不是不知他与他娘是如何离开上杭,如今还不知那母子二人流落何处,是死是活!” 背对二人走着的杜言秋垂下眼帘,看着一脚一脚踩踏在新生的草叶上,心跟着一步步的沉。 “你这话也不要让你爹娘伯父伯母听到。这么多年过去,还叫什么糖人哥哥!你就惦记着那口糖?也不想想你堂兄姜子卿是怎么死的!” 杀死姜子卿,后来畏罪投江的凶手,正是姜子卿的同窗,杨衡的同胞兄长杨鸿! 追根到底,杨家是姜家厄运的牵引,是杨家撬开了姜家的不幸之门。 “苍辣子——” 被刀尖所指的杜言秋仿若并未听身后人的谈话,停下脚步,冲右手所指的江边说道,“临江而生,或者说倚水而生,长势缓慢,从春到冬不过生长二寸许,三年一开花,少数结籽,繁衍极慢,易绝迹。其叶呈鹅卵状,气味清甜,入口微辣,榨汁外敷可医生疮,内服令人体热。” “眉心微青,眼瞳淡黄,耳鬓爆痘,是其明显状貌,验无毒,与祛湿降温之药同服,色味失,体热加重,盗汗,停服渐愈,无需解药。这是我从一位游方郎中之口所知,侥幸随其见过一株。苍辣子之名是此郎中祖上自取,缘由无从考究。” “听你这么说,什么苍辣子岂不是鲜有人知晓?究竟怎样也是随你去说。”罗星河听着可笑,“落落,此人的话你还信?怕不是他见你鬓间起的那几颗痘子一派胡诌!你瞧,来到这江边他也给你找不下一棵。” “舅舅,你可记得那日我们从醉心楼出来,在跟前的食肆吃饭,小二送了我们一张据说是从临安城传来的美食辣菜饼,你只尝了一口,受不了味辣,便都给了我吃。”姜落落回想病发前的经历。 苍辣子单独入口微辣,混入辣菜饼中可是浑然不觉。 罗星河微怔。 再看走在他腰刀前面的杜言秋。 若真是那辣菜饼有问题……被这小子说中一个“辣”字,或许真有苍辣子这种东西,也或许是此人熟悉他们的行踪……甚至就是动手脚的那个主儿! 就在罗星河寻思,杜言秋转过身,胸口正好抵在刀尖上,“验证是否误服苍辣子很简单,用蛋清加盐搅匀涂抹,只需两三个时辰,那痘子便可消退,否则便无祛痘之效。” “那我倒要试试。你先与我一同去县衙!” 听得又有人朝这条路走来,罗星河收起腰刀,“落落,你先骑马回去,我们走着啰嗦。” 只要落落不在跟前,万一有个什么事,他出手也无顾忌。 “好!” 姜落落也想早些验证杜言秋的话,翻身上马,“这篓筐我也先带回去了。” “哎——” 不等罗星河嘱咐,姜落落已策马奔开。 跑出数丈之后回头,似乎与杜言秋的视线相撞,也似乎只是不经意间掠过而已。 糖人哥哥,是姜落落对杨衡的独称。 那年她只有四岁,杨衡六岁。 那年的正月十五,他们都在北门街办的那场花灯节上玩耍。 杨衡的哥哥杨鸿包下整个摊子上的糖人送给同窗好友,自然也就没了与他们不合的姜子卿等人的份儿。 她虽然没有与堂兄姜子卿同行,而是黏着舅舅罗星河,可是杨鸿那帮人知道她是姜子卿的堂妹,明知她也想要一支糖人,却没人理会。 她趴在小舅舅的背上忍不住直勾勾地望着那些漂亮的糖人,可惜这时舅舅也看不到背上的那张馋嘴巴,只顾托着她看高挂的灯笼。 她也很无奈,知道人家糖人都卖完了,再央求舅舅也没用,一路上也不吭声,可总是控制不住那双贪念的小眼睛。 那帮小书生也是可恶,知道她眼馋还偏偏故意在她跟前晃。北门街那么多好玩的地方,非得与他们一同穿梭在人群中。 突然,一个比她稍大些的男孩从身旁的书生手中要走插着糖人的草束,向她奔来,从草束上拔下两支糖人递给她,“送给你。” 随着这稚嫩清脆的嗓音,姜落落记住了这个善解人意的小哥哥。 …… 直到后来长大一些,姜落落才明白,他们确实是借糖人取笑姜家兄妹。 他们带头大哥的弟弟杨衡,就像是生于淤泥中的一支莲。 …… 那个正月十五,是姜子卿与杨鸿此生度过的最后一个上元节。 数月后,杨鸿与姜子卿在江边打架,结果要了姜子卿的命,随之畏罪投江。 杨鸿的父亲一病不起,半年后离世。 之后杨衡便随他的母亲在众人的白眼恶语中离开了上杭。 …… 姜落落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杨衡的样子。 已满七岁的他早该在乡塾读书,可没人愿意自己的孩子与杀人凶手的弟弟做同窗,他只能偷偷倚在乡塾学室的窗外偷听。那天又被其他学童发现,连打带轰的赶到了路上。 恰巧姜落落随爹娘出门经过,罗明月喝退了那帮学童。姜元祥认出是杨鸿的弟弟,不愿多理会,很快驾车离去。 姜落落从车窗望着那个狼狈的身影,偷偷丢去一个布团。 那是她爹爹刚给她买的蜜饯。 …… 四五岁的年纪,本是记忆混沌的时候,姜落落对这些事却记得清楚。 也许是当年那糖人太眼馋,也许是那个受兄长牵连的男孩从高处重重摔落的样子,看着太痛…… 此时,姜落落策马回望,好似回到了当年那最后一眼。 难道真是她想多了吗? 第60章 身首异处 姜落落直奔县衙。 县衙外已经聚集了一些人,堵在门口。 刚停下马,姜落落就听这些人在小声嘀咕什么胳膊、腿。 暗道一声不妙,姜落落迅速跳马,拎着篓筐挤过人群冲入大堂。 新修缮的大堂中,除了衙役,还站着几个哆哆嗦嗦的百姓,在他们前面,靠近桌案处的地上摆放着一具尸首,确切的说是具拼凑而成的无头尸。 代理知县事务的主簿张州珉忍着极度不适站在尸首旁,见姜落落到来,忙招手,“你来的挺快,快来瞧瞧!” 原来,张州珉已经派人去凶肆找仵作,不想姜落落是从另一处赶来。 姜落落拎着篓筐放到尸身旁。 张州珉以为姜落落是提来了什么验尸工具,却在她揭开篓筐蒙布,掏出黑布包袱打开的那一刻僵住了。 似乎好半天没了呼吸,许久才重重地缓了口气,指着那颗被姜落落摆放在尸身正上端的头颅颤声问,“你这又是从何而来?” “大早出门的路上捡的。”姜落落简单言道。 眼下,似乎确实不便当众仔细说。 她倒是不怕什么,就怕当她说出“龙王庙”三个字时,吓到在场众人。 很明显,凶手这么做就是想在上杭城造成轰动。 “你这是在路上捡的?” 张州珉这才想到,他刚派人去凶肆,而姜落落来的比预计早了许多。 “嗯。”姜落落点点头,手上裹着帕子,解下葫芦喝了几口茶。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养病,去龙王庙时也没带仵作用的随身褡裢,只能借用包袱布或者帕子。 “它们……是从哪儿发现的?” 姜落落收起葫芦,开始查看。 这具尸身,一分为六:头颅,躯干,四肢,除头颅外,躯干与四肢都是隔着衣衫一齐斩断。 “都在他们的家中。”张州珉指指身后五人。 这五个人先后带着包裹跑到衙门报案。 待衙差打开那些大小包裹一看,当即傻了眼。 五块部分身体可是比五具完整的尸身更慎人! 他们在衙门里当差多年,也不曾见过这等情形。可想而知这几户人家都吓成什么样子! 最早来报案的是被丢弃躯体的那家。 据这家男主人说,夜里听到院中有咚的一声响,还以为是自己做梦受了惊,早上起床,见一个黑布大包裹落在院墙旁,好奇一看……当场就吓瘫了,好不容易缓过神,慌慌张张地嘱咐娘子照看好孩子,连滚带爬地驮着那大包裹跑到衙门击鼓。 另外四人除了夜里没听到什么声响,其余情形大致也差不多,只不过一条胳膊一条腿,相比而言小一些,那一眼看去骇人的冲击力也稍小那么一点。 姜落落回头看了看那五个人,“他们的家不会是分别居上杭城东南西北中吧?” “你怎么知道?尸身上有显?”张州珉惊奇。 从这些尸块上还能断定方位? “只是猜的。”姜落落继续查看。 看来她没有想错,凶手就是想继续借邓知县之死在龙王庙掀起的轩然大波,给这起命案造势。 既然是造势,便会采取一些说道。 头颅放在龙王庙,承伍文轩拿人命上供之意。 剩下的身体一分为五,若合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便是以一躯之力,占领全城。哪还有比得上这个的弃尸手段? 姜落落继续说道,“有此人头,可知死者名叫于贵,从尸体出血状上看,为死后分尸,又据尸身腐化程度推算,死亡三日以上。无中毒迹象,除分尸刀口外,死者衣衫虽无其他破损,但揭开衣衫可见,死者胸部有大片摩擦损伤,约为宽一寸,中间厚两边薄的双刃利器从死者背部贯穿前心,初步判断为致命伤。若非死者裸身遇害,便是遇害之后内外衣衫均被替换。” 这倒也是稀奇,把人杀死后又换掉衣衫再分尸? “于贵?不就是北门街的那个泼皮三郎鱼头?” 衙门的人都熟知此人。 此人经常是大事不犯,小事不断,隔三差五就会被人告到衙门,可所犯之事总不够判刑,顶多在牢中关个三五日,或者挨顿板子。 有人挨了板子会长记性,可这鱼头挨板子就像家常便饭,挨打时哭嚎着叫痛,养好伤后又忘了疼,原本怎样还是怎样,死性不改。 “死的是鱼头?” 堵在衙门口围观的百姓不禁叫好,“我还当是哪个倒霉催的,原来是鱼头?死得好啊!” 认出是鱼头,衙役也松了口气。 不是哪个本分百姓,即便有人跑到衙门来催促哭丧,也好打发。 甚至,还为以后再也不会受这泼皮的麻烦而窃喜。 张州珉让书吏先做了简单记录,便让衙役打发众人散去。又让人去传于贵的家人来领尸。 于贵的尸首暂时转移到敛尸房。 “张主簿请稍等。”姜落落追上打算离开的张州珉。 “嗯?有何事?”张州珉止步。 他的腿虽说还有些发软,可已松心不少。 于贵死的是骇人失色,但一个无赖泼皮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月余之前邓知县的死,只不过让百姓在茶余饭后多了些离奇古怪的谈资罢了。 只要百姓们不受惊扰,他这在上杭县衙独当一面的小主簿便可心安。 “张主簿有所不知,死者并非于贵一人。” 身为仵作,姜落落不得不先把实情与官府说清楚。 “你说什么?!” 张州珉的松软的双腿登时又抽了筋,“哪里还有命案?” 姜落落面朝张州珉,平静地道,“死者头颅与躯体颈部断骨能够完全吻合,可断定为同一人。但四肢与躯体看似肉体相搭,实则骨骼断口有差,不能对合。” “你……你的意思是,四肢不是于贵的?”张州珉凉气倒吸。 那岂不是还有人被肢解分尸,且下落不明? “是。”姜落落点点头,“且双腿与双臂似乎也不属于同一人。双腿骨骼粗壮,皮肤粗糙,汗毛浓密,而双臂略细,汗毛少,皮质较光滑一些,不过能肯定的是确实都是死亡三日以上的男子。” “所以……还有二人身首异处?”张州珉只觉得脑袋里的血液突突上涌。 “嗯。”姜落落再次面不改色的点点头,“我知道在此案未明之前,不宜宣扬,故而没有当堂多言。此案并非只死了一个泼皮,张主簿还需慎重看待。” 张州珉一言不发地盯着面前的人。 这就是起初让他瞧不上,不放在眼里的小仵作;这就是识破邓毅遇害手段,窥破邓毅失踪之谜,又设计抓获伍文成,当堂逼迫伍文轩认罪的小仵作;这就是又一次给他带来“惊喜”的小仵作! 第61章 衙门讨债 …… 见姜落落不在凶肆,衙门需要仵作,便拖着老戈返回县衙。 “老戈,来来来,你快来瞧瞧!” 张州珉急着招呼老戈再次验尸。 老戈见姜落落就在跟前,“怎么,还有我家这丫头验不了的?” “师父,张主簿是想让你帮他压压惊。”姜落落上前,帮老戈取下随身褡裢。 “我已经听衙差说了,不就是几块骨头么?” 老戈满不在乎的走进敛尸房。 姜落落从褡裢里取出布手套、麻油捻子、生姜等。 “你师父有那么娇气?”老戈扫了眼姜落落已经揭开蒙布的尸首,只戴上了布手套,上前查看。 尸身只是刚开始腐化,散出的气味对于他们常年与各种尸身打交道的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也就没必要防臭。 …… 不一会儿,老戈就都上下查看完,又去对之前记好的验尸格目。 “嗯,也没什么特殊,就是平常被杀死之后又惨遭分尸,这格目上记的没错。” 老戈摘下布手套丢给姜落落,把张州珉拉到一旁,低声道,“至于说让我帮张主簿压惊,这我可是做不到。” 只是听衙差们说从东南西北中五处发现尸块,老戈不觉得惊奇,当他查看这具尸身之后,才明白姜落落所说的“压惊”之意。 “真是……三个人?” 已见识过姜落落手段的张州珉明知她的话也挺靠谱,可在见到老戈之前,还是心存了那么一丝侥幸,希望她是验错了。 老戈点点头。 从头凉到脚底的张州珉无奈,只得让曹书吏继续补充验尸格目。 初次听闻这等结果的曹书吏记下最后一个字时,手心握满了汗。 老戈亲自在那纸验尸格目上画了押。 “此事暂且仅我们几人知晓,不得宣扬。”张州珉吩咐。 “是。”曹书吏拱手。 “还有一事。”姜落落道。 “还有何事?” 张州珉不知怎的,听姜落落一会儿左一句,一会儿右一句,头皮就跟着发麻。 姜落落瞟了眼身侧那具已经遮盖好的尸身,“实话说,那颗头颅是在龙王庙发现的。” “什么!” 张州珉感觉自己体内的血这回是要冲破天灵盖。 “请张主簿定夺。” “我如何定夺!”张州珉那张瘦长脸紧绷着往短缩,攥握双手,大步出了敛尸房。 姜落落、老戈,还有曹书吏跟出来。 张州珉踱步几圈,回头来到三人面前,“此事也仅限我们几人知晓,不得宣扬!” “嗯。”驼着背的老戈眼皮淡淡的垂耷着。 “此事你明明可以不说!”张州珉有些责怪姜落落多这个嘴,“这颗头出现在哪儿,并不影响追查凶手。” 不止这颗头,身体的其他部位弃尸之处对探查线索也不会有什么帮助。 东南西北中,再加上龙王庙,除能知道是凶犯刻意而为的张扬,传出去惊扰民心之外,不会再有半点用处! “所以我没有在大堂上当众回复张主簿。可实情如何,理应禀报官府。”姜落落道。 她这已经是折中之举。 “此事先不要记录。待此案明了之后再说。”张州珉回头,特意告知曹书吏,又四下张望,“怎么一直不见罗捕头?他人呢?” 想想之前,罗星河背地里“绑架”走伍宝儿,张州珉怕他此时又在私下鼓捣什么。 姜落落刚要回答,却听衙门外的鸣冤鼓咚咚响起。 “又发生何事?!” 张州珉第一反应就是罗星河引来什么人? 也许与凶手有关? 张州珉匆匆向大堂赶去。 原来,是他想多了。 涌至衙门的这些人都是来找于贵讨债的。 见了他这位在县衙做主的张主簿,七嘴八舌地高嚷着。 这个欠了两壶酒,那个欠了半吊钱,又一个被抓走了一只老母鸡…… 来了一群人,每家欠一点,闹哄哄的挤满了大堂。 “于贵欠了你们这么多人?之前怎未听说?”张州珉奇怪。 邓知县遇害前,刚判了于贵的一个官司。 于贵从一家成衣坊穿走了件上好的绸衫,那绸衫本是客人定做的,掌柜交代不了主顾,便将于贵告到衙门。 被穿过的绸衫肯定不能再卖,于贵也没有足够的钱赔偿,以那绸衫折价,值一匹布,已达笞刑。最后于贵挨了二十大板,并役身折酬,责其在邻县修缮河堤,以劳役所得抵偿欠资。 按说,于贵如今也该在邻县继续劳作才是,结果突然被人杀了,还落了个尸骨分离的惨状。 “主簿大人,我们之前不敢啊!我们做小本生意的,就图个安生,若为这两壶酒,引得那鱼头天天跑到店里来撒泼,我们还如何营生?” “是啊,鱼头只是逮了我家一只鸡,若把他逼急了,把我家连鸡窝整个烧了怎么办?就算报官,让他挨了打,我家的损失谁来赔?即便役身折酬,别家都还没赔够,何时才能轮到我家?” …… 一帮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在说于贵活着不敢问他讨这点债。 死了就敢么? 死了又问谁去讨? “主簿大人,严老知县与邓知县都说,欠债的人在,就该欠债的还,还不起便罚其挨板子,以役抵债,可现在那鱼头死了……” “子债父偿,天经地义,总不能让于家人把我们的债都赖掉吧!” “就是,我的也不多,就是去年秋天收的一筐桃子。” “我也不多,就是今年正月里花灯节上卖的两只香囊。” “我家那两壶酒也就是五十文钱。” …… 家家户户不多,总算起来也有好几吊钱。 “我们与那孽子早已断绝关系!” 一道苍老而悲愤的声音在大堂外响起。 “于贵家爹娘,你们来的正好。” 众人回头,见一对年老夫妇相互搀扶着,步履缓慢地走进大堂。 跟在他们身后的衙差向张州珉拱手道,“张主簿,于家的人执意不肯来领尸,我们好不容易才将他们带来。” 那对老夫妇双双跪倒在大堂之中,“张主簿,差爷说,我们若不来这趟衙门,官府就要以寻滋生事拿下我家大郎。这是什么王法啊!这孽子活着给我们惹了多少事?死了还要连累我家那老实本分的孩子?没天理啊!” 第62章 欺善怕赖 “于老伯,那鱼头是不是你夫妇二人生的?是不是由你夫妇二人养大?我家的狗咬了人,还得由我这个主人赔偿,你们养出来的混账无赖,说一句断绝关系,就不用管了?他死皮赖脸欠我们的债,还要我们追着他去阴曹地府讨?我们还想问有没有天理!” 此人的话得到一呼百应。 “是啊,是啊!前年我家的驴踢坏了人,还赔了人家不少。” …… 大堂上又乱哄哄地吵嚷起来。 “作孽啊!真是作孽啊!”老妇人倚在老翁肩上失声痛哭。 “你们不要难为我爹娘!于贵欠下你们的债,我砸锅卖铁替他还!只求你们以后不要再叨扰我们!” 于家大郎冲入大堂。 张州珉见于家有人愿意承担此事,松了口气,吩咐众人,“好,你们都把账一一记好。” “不好。” 又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围观人群身后响起。 “你想搞什么!” 罗星河想要扯住突然开口的杜言秋。 杜言秋却轻巧避开,迅速穿过众人,快步走入大堂。 “你是何人?”张州珉问。 “江陵人士杜言秋。”站在堂中的杜言秋向公堂之上的张州珉拱手。 “你就是杜言秋!”张州珉甚为意外。 “正是。”杜言秋点点头,“想必张主簿是在之前查邓知县命案,盘查清心观时知道我。” “那你可知官府在寻你?” “是后来才偶有听闻。所以,我便又回到上杭。” 张州珉见杜言秋坦然自若,又想邓知县命案已经了结,并无与其相关瓜葛,便不想再多事,何况眼下还有新的命案要处理,于是朝杜言秋摆摆手,“暂无你的事,你先退下。” “可我还是有话要说。”杜言秋向张州珉再次拱手,不等其表态,紧接着转向众人,“各位债主,你们刚才说,欠债的人在,就该欠债的还,还不起便罚其挨板子,以役抵债?” 众人见这位突然闯入公堂的白衣公子长身玉立,目若朗星,一瞧就知非庸俗之辈。 “不是我们说的,是之前两位知县大人说的。” 原本高嚷的声音低了几分。 张州珉拧眉,“杜言秋,你究竟想说什么?” “张主簿莫急。”杜言秋道,“大家所说的道理没错。可你们又说之前怕惹急了鱼头,造成更多损失,而不敢报官。” “是,那鱼头太无赖!”众人皆愤然。 “也就是说,你们之前忌惮鱼头无赖,念在各家所失之小,均忍气吞声,并未报官。”杜言秋的口气杂着几分清冷。 “我们实在无奈!”众人辩解。 “那时你们不曾报官,也未寻于家其他人讨债,如今,无奈的你们听闻鱼头被杀,便急不可耐地跑到衙门大堂来要求子债父偿?”杜言秋的眉间也挂上了几许霜寒。 “这有什么错?不应该吗?” 贵公子的形象在众人眼中破碎,纷纷为这难入耳的讥讽不满。 杜言秋负手昂头,“大宋律法,家资尽者,役身折酬,负债者逃,保人代偿。于贵父母未承其赡养,于贵欠债又不曾接济于家,此债资非于家所用,便与于家无关,除非于家曾为其担保,当初你们借债,可寻于家为保人?” “我们怎会为那孽子担保!”于老翁满腔悲恼,“我们都许久不见那孽子,逢年过节都不理会,我们早已当他已经死去!” “那无赖是你们生养,是死是活你们都得担着!”有人冲着于家老夫妇叫嚣。 候在大堂旁侧的姜落落不禁皱眉。 若这帮人对付于贵有如此气势,又怎能由得于贵无赖? 于家老夫妇养出于贵这样的儿子是很无奈可悲,可这帮人之前对于贵的隐忍又何尝不是促使其更加无赖张狂的几分手段? 这人一死就闹到官府来,说到底,都是些欺善怕赖的主儿罢了! “不要吵了!” 于家大郎的一声呼喊打破众人的言语相逼,“你们不要吵了!让我爹娘安心吧!那孽畜欠你们的债,我愿意偿债。那孽畜一死,这债也有个头,一年还不完两年,两年还不完三年,总有还完的那一天!” “你愿意辛苦还债,可想过你自己的家人?”杜言秋看着这个有担当的农夫,神色中并无丝毫赞赏。 “我这就是为了他们的生活安生,我爹娘年纪大了,也经不起他们折腾。那些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们索要,给他们便是!”于家大郎倒是想得开。 之前曾有人上门讨债,他坚决不还,那是他知道不能开这个口子。 只要于贵在世一天,他在外面惹的事就没个完,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非得连累整个家倒贴于贵那无底洞。 可现在,于贵死了,讨债的人再怎么折腾,也是有数的。只要有数,就有希望。等到这些债还清,他们也能轻轻松松地做人了。 杜言秋自然知道这于家大郎的想法,可还是对他这番话嗤之以鼻,“你也知你爹娘年纪大,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可若二老有个什么不适,难道不需医药钱?糊涂担下这笔债,把日子过的紧巴,真是对你的爹娘妻儿好?” “那我们还能怎么办?让爹娘一天天为此事烦忧,让妻儿的生活不得安宁,让出嫁的妹妹为此在婆家受气,这样硬顶着就好吗?”于家大郎又急又气又无可奈何。 摊上这样的弟弟,他有什么办法?! “喂!姓杜的,你是什么人?”众人听得很不满,“我们与于家的债务与你何干?于家大郎都已承下,轮得到你多嘴多舌?” 张州珉想尽快遣散这乱哄哄的大堂,也知众意难违,“这笔债于法无依,但于情也有替偿之理。闲杂人等不必多言!” “于情有理,只能说于家其他人心善,愿意花钱买太平。但,心善也非由得被人欺,由得众人一张嘴,说什么就是什么!” 杜言秋直立面向堂中,吐出的声音如咬碎的冰,脆响而坚冷。仿若他才是大堂之首,判案之主。 “于贵当真欠你们所有人债?你们所说的每笔债都清清楚楚,没有妄想浑水摸鱼之徒?于贵的这三位亲属是老实人,但并非周济众生的大善人。即便讲情理,该得的,你们拿去,不该得的,一文钱的便宜也休想吞占!” “你……你这人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说假不成?平白无故,谁会为了两壶酒闹到公堂?” 随着这声反驳,不少人硬挺挺地梗起脖子。 第63章 拜托龙王 杜言秋向张州珉拱手,语句清晰而铿锵,“大宋刑统律之卷二十五诈伪律,诸诈取官私已取财物者,准盗论。知情而取者,坐赃论。即诈取或官或私财物,一律以盗罪论处,最多流放三千里。诈取而未得者,减二等。知情而共取之人,杖责二十,所取财物值一匹布,即三百文钱以上,罪加一等,值三千文以上判徒刑一年。知而买者减一等,知而为藏者减二等。张主簿,我所言对否?” “没错。” 张州珉没想到这擅闯公堂的年轻人对大宋律法信口拈来。 而他这位多年在衙门处理公事的主簿也是靠着久而久之的积累才记住一些常用的律例。 “什么……什么诈取钱财?你休信口开河!”那些梗着脖子的人嚷道。 杜言秋见张州珉在自己的提示下仍然不做多言,便又折身面朝众人,“你们当中若有人说谎,便是为了钱财,是为诈取钱财,虽数额不大,但本质如此。若身旁人知情而共取或不报,也都有律法定罪,最少杖责也是免不了的。所以,你们如何证明自己所言不假?今日我便在这公堂之上,看看有多少诈骗钱财之贼!” 杜言秋一双利目横扫全堂,“你们口口声声说于贵欠债,可有凭据或人证?你们自家人,或者你们这些邻里均为涉债之人相关,证词不可信。除此之外,你们自己好好想想!” “这人是哪儿来的?怎么帮着鱼头家说话?” 大堂外围观众人窃窃私语。 虽说于贵那老实巴交的父母兄长被众人逼着讨债是有点可怜,可这人闯入大堂帮着于家人说话,也挺让人不满。 罗星河本来要追着杜言秋步入大堂,早已改变主意做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他倒要瞧瞧这杜言秋想出什么风头,有怎样的底气得罪一帮上杭人? “就是他!就是这人,之前在乡塾里指手画脚,带头欺负我家侄儿。” 常为凶肆帮忙的伙计正好也在,狠狠地指认杜言秋。 “那鱼头岂会给我们留欠债凭据?我们互证又不算,你这不是逼我们放弃追债?”有人带头抗议,“鱼头就是欠我们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决不放弃!只凭你一张嘴,又能如何认定我们说的是假的?” “是啊,张主簿,此人擅闯公堂不说,还胡搅蛮缠颠倒是非,您可要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个是非长短!”有人当堂向张州珉告状。 杜言秋掏出身份文牒,“我以大宋举人之身,向官府检举不法之徒,何罪之有?” 大宋自太祖皇帝始,便极重视文人,秀才见官不跪,一般案件免刑,举人待遇更优,运气好,还可出仕为官。 之前的老知县严墨便是考取举人之后做了县衙主簿,之后又被举荐为知县。 张州珉查看了杜言秋的文牒,果然是江陵府乾道四年解试第五名。 虽未及前三,也是不俗的名次,完全有能力在省试一较高下,比他当年的名次好太多。 也就是说,这杜言秋若参加省试,便该与同样为去年科举进士的邓毅是同年? 张州珉压下心中之疑,将文牒还给杜言秋,“检举也需有凭证,你如何能断定他们所言真假?” 他怎能不知这些人当中有浑水摸鱼之辈?可又能如何甄别?看在每人所讨债额不多,而于家也有人承担,他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这有何难?你们不是都信奉龙王么?那便拜托龙王爷便是。”杜言秋轻松作答。 “如何拜托龙王爷?” 众人一听,此事靠龙王爷解决,大堂内外均来了兴致。 “求龙王爷做主!” 于家老夫妇率先双手合十祷告,“龙王爷要我们如何便如何,我们绝不违抗!” “若请龙王做主,你们可敢答应?”杜言秋询问众人。 这话问得巧妙,不是愿不愿,而是敢不敢。 谁若答不敢,那自然心下有鬼,实情如何一目了然。 谁若答个敢字,便是同意杜言秋的说法,接下来如何,将都依他来定夺。 众人谁能说个不敢,为表自己所言不假,纷纷点头,“有何不敢?你快说如何请龙王爷做主?” “很简单。”杜言秋便继续说道,“先由书吏将你们各自讨要的债资一一记录,你们在登记债资时当场画押,并与龙王起誓,自己所言不假,否则三日之内必遭报应!拒绝起誓者,债资当堂作废。” “不就是发誓么?我先来!”那欠了两壶酒的人抢先上前。 “且听我把话说完。”杜言秋接着道,“三日之内,若你们当中有人出事,你们这些抱团来衙门告状之人便需连坐,以后谁也别想再要求什么子债父偿,弟债兄偿!” 听此,众人没了躁动,你瞅瞅我,我瞅瞅你。 谁到底有没有欠债,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即便是邻里之间,没有亲眼看到,也不敢肯定。 杜言秋又道,“可以先给你们一个机会。若真有人一时失了心,在没有登记之前,可默默退下,也可大胆坦白,或者知情者相互举报,大宋律例向来遵循坦白从宽,所求钱财数额不大,官府可放弃追究。但是——” 杜言秋话音一转,陡然转厉,“若等被龙王指出,便只能依大宋律之欺诈罪论处,受欺诈的不仅是于家,还有官府。甚至你们信奉的龙王!如此重罪,必然授以重罚!而其他连坐之人即便减个一二等,所受之罚也断然不轻。” 人群中爆出低沉的哄乱。 “鱼头真欠我家两壶酒!” 被杜言秋拦住的人又向前走了几步,却在负责记录的书吏前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其他人。 他自己说的都是真话,可万一有人冒险说谎,他这名字一在书吏手中落下,岂不要被连累? “这不公平!” 那被欠了一只鸡的人出声反对,“鱼头是真欠了我们,凭什么我们要被连累?” “只要所有登记起誓之人都保证所言不假,你们谁会受连累?”杜言秋反问。 第64章 留在县衙 “你们带着那些浑水摸鱼之徒一起问于家人讨债,对于家就公平吗?于家可以偿债,但要偿的干干净净。你们也是一样,每一笔债都需准确无误,这难道不应该么?于家人因于贵付出冤枉钱,你们只需保证一个真字,有何不公?难道张主簿也认为不公么?” 见杜言秋又询问自己,张州珉只得点头,“如此不偏不倚,对双方都算公平。” “这法子行。”而堂外围观之人也都纷纷道,他们更好奇的是,“不知龙王爷会如何确认他们说的真假?” “算了,我不要了。”有人斟酌一番,“只为了那几文钱,到时万一挨板子,不值当。” 谁知是怕受连累,还是真的底虚,有几个人退出了大堂。 “来来来,我先起誓!” 有个腰粗膀圆的大块头撸起袖子,走向书吏。 书吏登记了他的姓名,以及所欠财物。那人画押后,转向堂外磕头一拜,“我邢涛与龙王爷发誓,于贵欠我价值一吊钱的猪头肉,若此话为虚,甘愿受惩!” “这样行了吧!” 邢涛磕完头站起身,向杜言秋甩了个脸子。 “可以。”杜言秋神色平常。 见有人带头,剩下的人也一个接一个照仿。 当然,也有人不愿为一点钱冒险,选择退下。 “胡老三,鱼头能欠你的钱?你不怕龙王爷谴责,也少来浑水摸鱼连累我们!” 一个邋遢的跛脚汉子也要上前,被几个人拦住。 胡老三不服气,“鱼头答应在赌坊赢了钱给我五十文,一直欠着没给呢!” “鱼头能赢了钱?你还想等鱼头赢钱?快滚一边去!” 几个人连扯带拽地将胡老三拖出大堂。 “鱼头说他肯定能赢钱,让我在家等着,结果他死了,肯定是被人劫财害命!”胡老三挣扎着叫嚷。 姜落落快步来到胡老三跟前,“你别叫了,大宋律法,赌债不赔。不过若是能提供于贵遇害线索,倒是可以拿到奖赏。” “奖赏?”胡老三不再挣扎,稳住跛脚。 “对啊,帮官府查案,肯定有奖赏拿,何况这是人命凶案。” “也是。”胡老三搓搓双手,“让我好好想想。” 能讨官府的奖赏,那多荣光,说出去,谁还能小瞧他? 而公堂上,要登记起誓的人都已经完成。 杜言秋只看着他们做,未再多发一言。 张州珉让书吏收起记录,“你们先回去等消息吧!” “我们三日后的此时再来衙门?”有人问。 张州珉不觉看了眼杜言秋,“对,三日之后的此时,杜言秋,你也要来。” 这件事本是由他主导,到时候如何兜着此事自然还得用他这个人。 “那是应该。”杜言秋知趣,将自己的身份文牒再次呈上,“我的文牒暂且押在衙门,张主簿想我留在衙门也可。” “主簿大人,就将他扣在衙门!” 不等张州珉表态,那些讨债的人反倒开口赞成。 张州珉盯着杜言秋瞧了片刻,一张淡若清风的脸不动声色。 乾道五年举人,也可能是乾道六年的进士,即便没有考取进士,八成也是去过临安参加过省试的,很可能与邓毅相识。 邓毅遇害前住在清心观,消失月余又出现在上杭,主动步入上杭县衙,在公堂之上掺合,又主动提出留在县衙…… 众人只想着衙门把这个多管闲事的扣押起来,哪知张主簿暗自在心中绕了几个弯儿? 同时脑子在转弯的还有姜落落与罗星河。 “杜言秋,你可真会给自己找住处。”罗星河戏谑。 之前他还怕这人畏罪潜逃,眼下看来,不是这人够胆大,就是心怀叵测! “此事不妥。” 不想,张州珉拒绝了。 “衙门重地非待人客栈,杜言秋也并未犯事,还是另寻住处罢!” “张主簿,杜言秋他——” 罗星河刚准备说杜言秋是发现人头的可疑之人,却被姜落落打断。 “杜言秋是邓知县的朋友,之前曾在凶肆购买香纸,他重返上杭也为吊唁邓知县,想再看看邓知县最后的住处吧。” “哦?” 张州珉暗道果然。 人群中却再次炸了锅。 “邓知县的朋友?” “这人竟然是为知县邓毅而来!就邓毅那样的为人,此人能好到哪儿去?怪不得帮着鱼头家多管闲事!” …… 张州珉见话挑开,便出声质问,“杜言秋,既然你与邓知县是朋友,邓知县遇害后,你为何突然音讯全无,直到今日才出现?” 罗星河双臂环胸瞅着杜言秋。 看他如何狡辩! 杜言秋并未否认朋友一说,“恰巧我有急事离开,待我听闻邓知县遇害已在数日之后,无奈有事耽搁,不得已拖到了今日。” 罗星河暗自呵呵。 此人是认定他不会供出在查柳子巷那晚他们见过面,也坚信自己在伍文轩引火自焚那日出现在县衙没被人看清! 他甚至相信,在邓知县遇害现场,杜言秋也一定曾混于围观人群之中留意着龙王庙中的一切! 心想着不吐不快的罗星河瞥眼姜落落,见外甥女是毫无戳破杜言秋谎言之意,只能先忍下这声呵呵,且任杜言秋满口胡诌。 只见回答完张主簿的杜言秋又不急不躁地指指书吏手中的记录,“即便是我杜某多管闲事,这闲事也已经管下了。与杜某管闲事相比,你们不更该等着瞧瞧我这个闲事究竟管的对不对?可不是我自己出什么主意,而是仰仗你们信奉的龙王。” “我们就等着瞧!” “张主簿,一定要把这杜言秋关起来,谁知他会不会背后使怪,诬陷我们!” 有画押起誓的人多了心。 经此提醒,其他人也跟着醒悟,“对,这三日一定不能让杜言秋肆意而为。既然他想看看邓知县最后的住处,还请张主簿就留他在县衙为妥!” 民意难违。 张州珉只得答应,“好,那就依你们。既然杜言秋是为邓知县而来,又是江陵举人,那就暂且破例住在后厅吧。” “谢张主簿。”杜言秋拱手。 …… 第65章 包裹地址 众人终于散去。 于家老夫妇坚决不肯认领于贵,甚至连他的尸首都不肯看一眼。在任凭官府处置的文书上画押之后,便在长子的陪同下回了家。 老戈看了番热闹后回凶肆。 姜落落借口发生分尸案,若再找到其他尸块还需要仵作查验,留在了衙门。 胡老三冥思苦想,只想到鱼头在去永定县修堤服役前,最后见他时,信誓旦旦地说要去赌一回,而且准能赢一笔大的,还说鱼头抢成衣坊的绸衫也是为在赌客跟前显摆之外,再想不到其他。 姜落落塞给胡老三几文钱,嘱咐他,若想起什么便尽快告诉她舅舅罗捕头。 “这家伙能有什么线索?”罗星河对这胡老三可不抱希望。 “他的话就是线索。”姜落落道,“于贵临死前一定是有了自以为成功的发财门路,才会将自己收拾体面,否则只是去赌坊,哪里需要整理外表?那赌坊里什么样的人没有?只看赌资,谁在乎衣着?” “罗捕头。” 杜言秋走来,“从此时起,我不便离开县衙,劳烦罗捕头帮忙去我之前借住之处取下我的包裹。” 说着,杜言秋将自己刚借书吏的笔墨写好的一张纸折好递给罗星河,“这是地址,还有我与那户主家要说的话。辛苦罗捕头。” 罗星河本不愿听杜言秋使唤,但见他说话难得这般客气,便顺手接下那张纸塞入怀中,“你等着吧!” 与姜落落出了县衙,罗星河才又掏出那张纸看。 “太平乡牛头村牛大喜,一别三日,甚为思念,牛气冲天,喜笑颜开,仗剑天下,雷厉风行,海棠依旧,人面桃花……这都是写的什么?乱七八糟!” 姜落落从罗星河手中拿过那张纸,见除了第一竖行是个地址人名之外,从第二竖行起向左,每行八字,共四行。四十一个蝇头小楷,或抒发思念,或表达欢喜,或似追忆过往豪气,又或者追忆儿女情长。每一句都与借住无关,甚至前言不搭后语。 “这人有很大问题!他可跟其他发现尸骨的百姓人家不同。我得再去与张主簿说一声。” 罗星河说着,就要返回县衙。 姜落落赶紧把他揪住,“他当然与其他人不同,他肯定与邓知县有关,张主簿岂能不知?否则也不会一开始拒绝他留在县衙。” “那你当众挑破他与邓知县的关系,岂不是帮他达成心意?照我说,就该当他是疑犯,丢到大牢里关几天!你把我的话拦下,是不是根本没有与张主簿提到他?”罗星河问。 “我没提他,也没当众提头颅被发现之处。张主簿嘱咐,此事不宜声张,他也不愿借龙王庙给这凶案造势。最要紧的是……”姜落落凑在罗星河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分尸案死的是三个人,而非那鱼头一个,也就只有头颅与身躯是他而已。” “什么?” 罗星河没想到自己迟回到县衙,落下这么大的事! 姜落落看着手中的那张纸,“杜言秋与邓知县有牵扯,我们可以借他继续追查邓知县下落。” “落落,你的心思还在邓知县上?”罗星河赶忙把姜落落扯到角落,“伍文轩已经为邓知县偿命,即便寻不到他的尸首,他也能瞑目了。人的尸首不论落在哪里,最终还不都是化成一捧土?邓知县与你非亲非故,何必如此执着?你不知上杭百姓如今对邓知县有多反感?何必自讨这个没趣?” “可是还有那双绣花鞋。”这才是姜落落真正放不下的。 “在龙王庙时,我也跟他试探过,他并未接鞋子的话。”罗星河道。 “未接话也不见得当真一无所知,还需确认。即便他是真不知情,我也不会放弃。那鞋子怎会平白无故套在邓知县脚上?舅舅,你真相信龙王之力吗?反正我不信!不论那鞋子究竟是不是盈盈姐姐当年穿走的那一双,确实有人打着这个名头做事不假。能如此熟悉这双鞋子的,除了我们姜家人还有谁?” 姜落落道,“若说邓知县命案一开始,我只以为是有人故作玄虚模仿当年犯案情形而已,当得知那双鞋子与盈盈姐姐有关,我就无法再简单面对此案。这双鞋子的出现是吓到不少上杭百姓,可却让我看到一条追探盈盈姐姐遇害之路的缝隙。我要将这条缝隙撕开!” “落落!”罗星河紧攥住姜落落的手腕,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知道,姜盈盈的死是姜家所有人的心结,若阻止姜落落去查,会让她此生耿耿于怀,可若不阻止……罗星河想到了苍辣子,虽然还没有用蛋清试探,可他的心底确实有几分相信杜言秋的话,只是嘴上不愿承认罢了。 “我知道杜言秋写的是什么了!”姜落落不顾手腕被罗星河攥的有些发疼,只在琢磨手中那四十一个字。 “什么?”罗星河松开姜落落。 姜落落不好在路上多言,“先回家去!” 很快,罗星河带着姜落落骑马奔回姜家。 “去龙王庙上个香就没了影,听说又出了事,肯定是又跑到衙门去了吧!”罗明月不用想就能猜到二人为何回的迟。 “嗯,娘,我们饿了,给我们弄些吃的吧。” 姜落落支开罗明月,与罗星河在屋子里打开杜言秋交给他们的那张纸。 “舅舅,你看这四行字。”姜落落在纸上指点,“上下左右可分为四对,每对每行各取一个字斜连,先看这最后一对,‘雷厉风行,人面桃花’,‘行’与‘桃’,这不是‘邢涛’吗?还有‘仗剑天下,海棠依旧’中,‘下’与‘依’与“行桃”二字平行斜连,便是‘夏医’,另外两对,则可分别连出‘气三’、‘笑思’,也就是‘齐伞’、‘肖四’。” “邢涛我知道,就是第一个起誓的,‘夏医’,是姓夏的那个卖药的,说于贵欠了他几副跌打创伤膏药?那‘齐伞’便是卖伞齐家的,可‘肖四’呢?又怎么说?我记得有三两个人姓肖,是指哪个?”罗星河问。 “有三个姓肖的人。”姜落落道,“这个肖四,应是指第四个找书吏登记起誓的那个姓肖之人。” “第四个人?”罗星河回想,“我没怎么留意,只记得第一个邢涛。不过,找书吏去看看那份名册便可知晓,若真是个姓肖的……那杜言秋是给了我一份名单?他认为这几个人有问题,想让我去留意?” 第66章 哑谜考试 “应该正是此意。”姜落落道,“不过他以这种方式传信,是不想让旁人知晓,最好不要去找书吏问。第一个是卖猪肉的邢涛,第二个是卖酒的王平郎,第三个是被于贵抓走一只鸡的刘核子,第四个是卖蜜饯的肖青,没错,‘肖四’应该就是这个肖青。” “落落,你竟记得这么清楚?把整本名册都记住了?”罗星河惊讶。 他知道外甥女记性好,可没想到能把这顺序记得一清二楚。 “哪有。我又没有用心去背,哪能记下整本名册?后来又去留意胡老三,也就是开始的几个人比较显眼罢了。不过——” 姜落落又看看手中的纸,“那个整日挥舞屠刀的邢涛像是个大胆带头的,杜言秋又如何判定其他三人说谎?还有这‘太平乡牛头村牛大喜’,太平乡若没有此处此人,那他为何偏偏这般写下?还有这两个词的开头,正巧也是‘牛喜’二字。” “也许是这小子随便写写,随便凑出这几个人头而已。”罗星河寻思。 姜落落道,“三日后结果如何,需看这些人当中有没有问题。虽说如今上杭百姓更加信奉龙王,可也有不信的,比如你我。只有浑水摸鱼的人被龙王点出,三日后杜言秋才能抽身,受连累的于家人才能逃了这笔冤枉债。杜言秋既然给出这份名单,必定有底气,舅舅要特别留意这几人。” “留意他们?” 坐在姜落落身旁的罗星河弹指敲了敲桌子,“杜言秋当堂帮着于家人说话,又想让我对付这几个人?到时候其他债主被连累,所有欠债一笔勾销,于家人是逃了这笔冤枉债,可那些真正被欠债的主儿呢?” “他们各自少个几十、百文钱又割不了肉。”姜落落不屑一哼,“就凭他们一听鱼头死掉,便一窝蜂的跑到衙门来讨债,欺善怕赖的性情,就该让他们吃口教训!” “落落说的是!” 罗明月端着刚热好的米饼进了门,正巧听到姜落落的这句话,再加上之前听闻从衙门那边传来的风声,也大致清楚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是哪个带头煽动,跑到衙门去为难于家老夫妇。这一个个倒是精明,每家讨的债都不多,好让那于家零星割肉。说起来这泼皮三郎大鱼头能在北门街无赖这么多年,还不是这帮人惯着?若他们早些**协力将人好好收拾一顿,我就不信那鱼头赖性不改!当初一个个怕将事惹大,凑合应对,这时反倒硬气!” “这么说,我该帮那个杜言秋解决此事?”罗星河扫了眼已经被姜落落揉在掌心的纸团。 “那于家人也是可怜,我记得当年那于家老翁曾当街替他家混账儿子闯的祸向人下跪。唉,也不能说养不教父之过,有的孩子就是屡教不改,想想当初,那杨鸿一次次带人欺负子卿,他家爹娘去书院赔罪多次,也没少打了他家儿子,可最后不还是变本加厉,甚至要了子卿的命?”罗明月意识到自己快嘴说偏了,“话又扯远了,赶紧洗手吃东西。吃饱肚子,落落就去歇息,病刚好,还得仔细养着!” …… 吃完东西,罗星河便去暗查邢、夏、齐、肖四人。 他一人肯定无暇顾及四处,又不便让外人知晓他与杜言秋“勾结”,冒充龙王名义,只能依次先后行事。 罗星河打算就先从第一个人邢涛下手。不过在此之前,他先跑了趟太平乡。 在乡塾听说杜言秋确实借住两日,给乡塾的孩子们讲了两日学,令乡塾夫子大开眼界,也颇为称道,还让一名令夫子头疼的霸道学童老实了许多。 除此,杜言秋并未在乡塾留下什么东西。 而太平乡并没有牛头村,更没有牛大喜这个人。 “我知道牛大喜。”一个小学童站在距离罗星河与夫子的不远处,歪着头脆生生地道。 “牛大喜?我也知道,我也知道。”另一旁的几个小学童听闻,也蹦蹦跶跶地争相回应。 “谁是牛大喜?”年老的夫子问。 “牛大喜住在牛头村,是言秋哥哥给我们讲的故事里的人。”一名学童抢先道。 “牛大喜是个大坏蛋,成天嘻嘻哈哈,背地里干坏事。”另一名学童也不甘示弱。 “他干过什么坏事?”罗星河折身走去,蹲在一群孩子中间。 学童围着他七嘴八舌道,“他养着一群猴子,教猴子们穿上人的衣衫,混在人群里,有的偷东西,有的拐小孩。后来吃了虎二爷的教训,那群猴子也被赶进山里,牛头村才太平。” …… “落落,你说这杜言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我看,还是直接去衙门按住他问个明白,搞这些哑谜做什么!” 罗星河做事从来没有这般无聊,去太平乡兜了一圈,只从一群孩子口中听来一个哄小儿的故事。 姜落落正把两鬓涂抹的盐蛋清擦掉,“痘子果然退了。” “那辣菜饼真有问题,只是我没吃几口方逃过一劫?”罗星河端详姜落落的脸,眉宇紧紧拧成结,“不止辣菜饼,你开始在家中吃的药也有问题!” 杜言秋说过,苍辣子配合其他药才会令病情越来越重。 “那些药都是在马跃的药铺抓的,他是药铺的管事,当真一无所知?”罗星河又不禁怀疑。 “也可能是伙计被买通,马大哥不可能都事无巨细的盯着。”姜落落道,“此事之后再说,还是先想眼下的问题。若我们不把这讨债一事处理好,想借杜言秋做事就难了。” “这二者又有何干?”罗星河不解。 姜落落娇俏一笑,“我现在大概是明白杜言秋以出哑谜的方式给我们留信的用意了。当我在公堂上主动说出他与邓知县的关系时,他便看穿我的心思,所以出这哑谜考我们。” “是考你,我也就是个跑腿的!” 罗星河在外甥女面前可不会高估自己。杜言秋看起来托他取包裹,真正的心思是在他家外甥女身上! “都一样的,没了舅舅帮忙,我又算的了什么?” 姜落落一边讨好的为罗星河揉捏肩头,一边寻思着,“我想啊,杜言秋的意思可能是想说,邢涛等人浑水摸鱼是像那群猴子一般受人指使?” 可转念又想不通,“这又是为了什么?那些人各自问于家讨债,谁能从中得利?” 第67章 赖有赖方 “既然已经猜到这些,我先去衙门找他问问。”罗星河起身要走。 “不。”姜落落扯住他,“舅舅,你还是先去盯着邢涛,留意他是否与谁暗中来往。明日我再去给杜言秋送包裹。” 罗星河生恼,“哪来的包裹?你还要专门给他置办衣物不成?” “他托你取包裹,总得有个样子啊。”姜落落笑道,“我只捡几件你的旧衣衫给他送去。” “我去送便是。” “我还要问他几句话,舅舅能应付?” “算了,他若不好好说话再打哑谜,我以拳头应对也是落了下风,反倒让他小瞧。动脑子的事还是你去吧。” 姜落落莞尔。 罗星河走向门口,又止步回头,“这事儿也办的不地道。” “怎么?” “借龙王之名让人露馅,最易堵住众口。可这么一来,会让人更信龙王,岂不是也让人更信姜家厄运是天命?更坐实你的不详?越来越多人说三道四,见你像是避瘟神似得,你以后还如何嫁人?” “我舅母都还不知人在何处,我急着嫁什么人?” 姜落落笑着将罗星河推出门,“舅舅快去忙,别误了正事。” “刚进院门就听你们甥舅二人嬉笑。” 罗明月挎着篮子正从外面回来,“诺,刚从北门街肖氏作坊买来的蜜饯,还有冰糖。” “肖氏蜜饯?” 罗星河一愣,上前掀开篮子蒙布,从里面的纸包中捏出枚蜜饯塞入口中。 “你又不爱吃甜食。”罗明月作势敲下罗星河的手,来到姜落落跟前,左右打量,“咦,痘子没了?” “是吗?”姜落落故作不知,抬手摸摸自己的双鬓,“似乎退了。” 她是趁打发母亲出门后才依杜言秋所言涂抹蛋清,免得被母亲见了多问。 …… 罗星河这一去,直到第二日早才回来。 “那邢涛与肖青都是赌徒,只是刚入赌窝不久,各自经营的买卖又好,还没输光家产,可也损失不少。”罗星河用凉水洗了把脸,“我是跟着邢涛的时候,正巧碰到肖青。二人昨夜都去了一家黑赌坊,赌到快天亮才回。倒是没见他们再与其他什么可疑人来往,也没听他俩凑一起私下嘀咕什么。” 这段日子,因听闻绣花鞋一事,姜元祥的大哥大嫂犯了心病。 虽说姜元祥嘱咐姜落落瞒着他们,可止不住外面消息疯传,最终还是传入姜老大夫妇耳中。 姜元祥闲暇之余都会去看望哥嫂,一直在凶肆照顾姜落落的罗明月见女儿的病好了,安顿好家中的事也去看望他们了。 姜落落原本也想去,可她爹娘怕她的伯父伯母这时候见到她这姜家唯一的孩子,情绪难过,不能自已,便没答应。 此时,家中只有姜落落与罗星河,说起话来也是随意。 “家中生意不错的赌徒,怎会为了几十文钱跑到公堂上说谎?”姜落落想了想,“不知于家是否与赌坊有关?” “于家与赌坊?”罗星河道,“于家老夫妇有三个儿女,长子于大郎我们在公堂上见过,于三郎于贵已经死了,老二是个姑娘,嫁到外乡,要说与赌坊扯上关系,就只有于贵。昨夜我也找了几个赌徒打问,说那于贵是常出入赌坊,可玩的点子都不大,从不把自己输得精光,这点倒不像那些赌红眼的赌徒,很能管的住自己,不论是赢还是输,都是差不多便收手。那于贵即便欠了外面的人不少,也不曾欠赌坊一文钱的债。” “哦?”姜落落冷笑,“这倒是赖有赖方了。” “可说不是?也算是个奇人。” 罗星河从伙房取了罗明月临走前做好的朝食吃起来。 伙房里摆放着桌凳。 已经吃过饭的姜落落陪着罗星河坐下,“赌坊不是经常给赌徒下套么?之前凶肆帮忙打发的一个人,就是被赌坊算计,贱卖掉家中几亩良田,服毒自尽的。这于贵也算是赌坊的熟人,赌坊想必也了解他家中的情况,会不会是早就盯上他家什么东西,却迟迟没有拿捏了于贵,所以才趁他的死,背地里使坏?” “于贵手中若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还不够被他糟蹋?”罗星河脑子跟着一转,“那帮人公堂讨债,是冲着于大郎他们,也就是说冲着于大郎家里的东西?” 姜落落点头提议,“应该再去于大郎家中瞧瞧。” 罗星河很快把碗扒拉干净,“我这就去,之后还要再去赌坊转转,若是赌坊冲着于家,肯定还能再探听出什么。昨晚我倒是听邢涛问了一句,得知赌坊的管事不在。” “邢涛询问赌坊管事?” “嗯,经我们这么一寻思,邢涛像不像是去赌坊寻管事商议?搞不好赌坊管事与于贵命案有牵连?” “那就要靠舅舅的能耐了。” …… 罗星河离开后,姜落落挎着个包袱来到县衙。 杜言秋昨夜就睡在内厅偏厢房,也就是被案犯拆掉床上围挡的那个屋子。朝食是与张州珉一起在主簿房吃的,之后又独自回到内厅。 姜落落来到内厅时,杜言秋正在后园散步。 这上杭县衙没了知县,也少了几分规矩。本该是知县大人住地的县衙内厅处境有些随意。 姜落落直接来到杜言秋面前,将包裹交给他,“你的东西。” 杜言秋自然而然地接过包裹,“有劳了。” “你也不瞧瞧是什么?” 杜言秋解开包裹。 一件虚团的旧衣衫里面裹着两个纸包。打开其中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大捧蜜饯,另一个纸包里则是冰糖。 杜言秋捏起一枚蜜饯塞入口中,“味道不错,就是我不怎么喜吃甜食。” “真不喜欢吗?”姜落落注视着杜言秋,看着他细嚼慢咽地将口中蜜饯吞下。 “盛情难却,东西我收了。”杜言秋又捏起一枚蜜饯,只夹在指间打量,“这是……肖氏蜜饯?” “是,我让娘特意买的。我舅舅跟着邢涛与肖青去了赌坊,还去太平乡转了一圈,从乡塾学童口中听了个故事。”姜落落道。 “当我赏你了。”杜言秋将整个纸包塞给她,又将指间的蜜饯送入口中。 …… “给你。” …… 姜落落好似看到一支糖人递过来,恍惚中接住。 “这包冰糖我留着,天气越来越热,正好熬绿豆水喝,清凉败火。”杜言秋将包袱裹起来。 姜落落回过神,手捧着蜜饯纸包,仰脸望着杜言秋,“还有姓齐的那个卖伞的,姓夏的卖膏药的。你是如何认定这四人,还知道他们背后受人指使?” 第68章 蜜饯之甜 杜言秋垂目看向姜落落,见她鬓间的痘子已经消了,“我以为你们当我是他们同伙。” “我又不傻。”姜落落撇撇嘴,“你出的哑谜我已答出,就别再卖关子了。” “那帮人在公堂之上起哄时,我留意到邢涛与肖青二人神色交会,像是经过深思熟虑,邢涛第一个站出,又在其眼色逼迫下,隔二人之后,肖青第四个走出。若他们真是于贵的债主,有何不可明言,不能放声商议,只靠眼色行事?而‘齐伞’、‘夏医’,虽与邢涛肖青没有任何神色交流,却不约而同的都在盯着他二人,一番犹豫,最终也走上前。” 杜言秋解释道,“邢涛肖青二人无疑是在公堂之上带了个头。邢涛一个屠夫,他有何必要为了口猪头肉勾结肖青挑事?我在公堂上已把话说得明白,即便此事成功,他们最终也就得百十文钱,可若不成功,便冒着欺诈官府之罪,若非他背后有人撑腰或逼迫,我想不到还有何缘由令其甘愿冒险去赌这点财运。” “是你从他们的身上看出来的?” 姜落落心想,她也自认眼力不差,也曾留意那几个最先站出来登记起誓之人,除了见邢涛敢于带头,并未觉察其他。 杜言秋瞥到姜落落脸上的不甘,“堂上挤着一堆人,想瞧的仔细,需混入他们当中,隔得老远,怎能没有疏漏?你差的是那段距离。” “你在安抚我?”姜落落意外。 杜言秋眸底微滞,转而目光从姜落落身上散开,漫不经心地道,“能看懂我的哑谜,你确实不差。也难怪能够识破邓知县失踪玄机。” “你可找到邓知县?” 姜落落心想,杜言秋多日不曾露面,若他真与邓知县有关,又怎能不在意其下落? 杜言秋摇摇头。 “我帮你一起找。” 姜落落把话挑明。 “帮我?不是帮你自己么?”杜言秋凉凉一笑,“既然想把话挑明,为何不彻底挑个明白?你能说没对那双绣花鞋上心,还是能说可以无视苍辣子?” 听杜言秋提到绣花鞋,姜落落神色不由一紧。 但未等她开口,杜言秋又说道,“那双鞋子对我来说也是个意外。那日让你小舅舅去抢案桌上的东西,只是不想那些物证毁掉罢了,并无其他念头。” 姜落落知道,杜言秋这是明白她的心思,特意给出了解释。 不论是真是假,这便是杜言秋此时的说法,若凭空否定,就是她自讨无趣了。 于是,接着他上一句话说道,“若非我追着邓知县命案不放,又怎会遭人算计?若我在乎危险,就该受苍辣子的警告,无视其他。我的命与一双绣花鞋,孰轻孰重?我不傻,但我选择了后者。你说我是帮我自己?” 姜落落打开手中的纸包,捏了枚蜜饯塞入口中。 “当你选择后者,不就是傻么?” 杜言秋的手也伸向纸包,取了枚蜜饯。 姜落落一愣。 “我也只是看出这四人有问题,知道邢涛与肖青是一伙儿,对另外二人还无从判断,更别说除他们四人之外还可能有其他漏网之鱼。” 杜言秋看了几眼自己指间的蜜饯,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杀鸡儆猴足够了。” 姜落落见杜言秋吃下第三枚蜜饯,便将手中纸包再次递给他,“你若喜欢,便拿去。” 杜言秋没有接,“不喜欢,偶尔尝尝而已。” “糖人哥哥喜欢吃甜食,也从来不说谎。” 姜落落望着手中的纸包,暗自叹了口气。 他是江陵人士杜言秋。 可他总让她莫名感觉到儿时的那种熟悉。 她拿蜜饯试探,不知结果是她错了,还是他在伪装? 昨日,他步入公堂为于家人说话,不是感同身受、将心比心,看不得无辜者受犯了错的亲人连累? 那一刻,杜言秋的目光在邢涛等人身上。而她的目光则更多放在了杜言秋的身上。 是她想多了? “糖人哥哥?” 杜言秋再次听到这个称呼,心底又似被什么砸中,神色却越发冷淡,“你送我蜜饯冰糖,就是想看我喜不喜甜食?再次确认我是不是你舅舅口中说的那个杨衡?还当你是特意给我品尝‘肖氏’蜜饯,打算用这蜜饯从肖青身上做文章……是我想多了。” 姜落落没有在意这话中的嫌弃,抬眼问,“你只是想帮于家的人?” 杜言秋折身朝后园月门走,“没什么帮不帮,我只是明辨是非而已。再说,从于贵口中发现的那竹管卦签不是与杀害邓知县的凶手家的卦签相像么?要继续追查此案,也免不了从卦签着手,自然也就绕不过于贵的死。而涌入公堂的人也是因于贵之死而至……” 说到此,杜言秋止步,转回身,“你说,我该不该从中插一手?” 姜落落也知道,明着继续追查邓知县命案肯定会被各方压制,已经呈交结案文书的胡知州也不会轻易同意重新掀起此事。 所以…… “我没有将从于贵口中发现竹管藏卦签的事禀报官府。”姜落落道。 只有抛开两案关系,才能够更顺利的去查于贵的死。 “我知道。”杜言秋不意外。 能配合他给的名单去做事,这姑娘怎能没脑子? 姜落落追上前,“其实被分尸的是三个人。张主簿不让外传,我觉得可以告诉你。” “三个?我以为是两个。” 杜言秋这话无疑暴露他夜中偷偷去过敛尸房,大概只从肤质分出两种。 姜落落没做理会,继续说道,“邢涛与肖青昨夜都去过赌坊,我怀疑是赌坊的人设局针对于家。舅舅已经去查了。” “还有,”姜落落又从袖中掏出一本旧书,“这是我从邓知县的住处拿走的,是本破旧的《千字文》,觉得有些奇怪,里面还夹着他写的‘修建圩田之提要’。你拿去琢磨吧。” 杜言秋胳膊夹住包裹,接过这本书,简单翻了翻,“是邓知县最后留下的?” 他昨夜在空荡荡的内厅亲自查看了一番。 据说邓知县的衣物都拿去做了衣冠冢,只剩下几本诸如《上杭县治》、《上杭杂事记》等这类了解当地的书。 “起初是在邓知县的包裹里,后来搜查时被丢在地上,我便捡走了。”姜落落道。 杜言秋将《千字文》也包进手中的包裹里,“你一边怀疑我是改名换姓的杨衡,一边又相信我是邓知县的亲友,不觉这二者矛盾?” 第69章 一张字条 “杨衡离开上杭后会遇到许多人许多事,而邓知县去年冬到上杭就任,今年过了正月便开始筹谋秘事,不论外界如何评说,我都觉得奇怪,似乎并不像最终展露在众人面前的样子。当我见到你后,若再说邓知县私底下与上杭某人有丝连……而你在邓知县命案发生后便掩藏行迹不愿露面……”姜落落直率的目光定格在杜言秋的脸上,“可能还是我想多了?” “你是想多了。”杜言秋转身,留给姜落落一个挺拔的后背,自顾阔步前行,“我与邓毅是同年,去年在临安相识,因性情相投,一见如故,四月时趁闲暇来上杭寻他一叙,谁知还未及畅谈便闻之死讯。记得来上杭赴任前,他与我道别时,还说不知这一去面对的是个怎样的地方。” “若他的身上真有什么事,也是他瞒着我。说他是为什么杨衡而来,听你舅舅说,姜杨两家恩怨颇深。”杜言秋在月门前再次停下,转回身,“你可见邓毅直到临死之前查问过姜家什么?” “没有。” 姜落落觉得,自己真是想多了。 低头,默默地吃着蜜饯。 “以后,不要再拿什么糖人哥哥与我套近乎,你是过了我的关,但还是再考虑考虑要不要随我惹事吧!”杜言秋折身,大步出了月门。 姜落落冲杜言秋的背影高声道,“杜言秋,我不用再考虑。你在上杭也再找不到比我更诚心的帮手!” 杜言秋越走越快,一手攥着包裹,一手掌心握着一枚蜜饯。 姜落落没有发现,他其实最后一次从她手中的纸包里多取了一枚蜜饯。 蜜饯渗出的糖粘满了他的掌心……如同当年的那包蜜饯,给他酸苦的记忆挂满一层甜。 “张主簿。” 姜落落准备离开县衙时,碰到正吩咐衙差将于贵尸首送往义庄的张州珉。 “不等人来认尸了吗?” 待衙差离去,姜落落小声问。 “死的是于贵,还需何人认尸?”张州珉以眼神警告。 “若有人来官府报亲友失踪,也可做个辨认。” 姜落落想,即便官府没有对外公布实情,可万一有人家来报失踪案,可以让他们认认那胳膊腿。 “那也不需将人留在衙门。”张州珉甩袖,“如何考量已有胡知州定夺,何时轮你指手画脚?你只要管好自己的嘴便是!” “若再无苦主寻来,胡知州大概也不想在于贵命案上费心吧。”姜落落道。 本打算走开的张州珉止步,斜藐看向姜落落,“你这话是何意?责怪当年胡知州没在你家的案子上用心?” “盈盈姐姐与于贵不同,我想胡知州当年大概也不会草率应对。可于贵虽受众人鄙夷,本罪不至死,又另有蹊跷,官府岂能没个仔细交代?” 若是平常,衙门肯定早就指派某人负责此案,最可能的就是罗星河受命接差。可这起命案到此时,都没听张主簿安排谁去查探。 张州珉负手走到姜落落面前,目光如炬地盯着她,“你是在质问我,还是质问胡知州?” “民女只是不解。”姜落落微微颔首。 “你既知是‘民女’,便该知官府如何定夺没必要与你交代仔细!你是都算不上衙门正经差使的仵作,只管验明尸身即可。不要以为在邓知县命案上出过几分多余之力,便可在衙门指手画脚!” “张主簿这话说的,未免有过河拆桥之意。” 杜言秋恰巧这时走来,刚好听到张州珉这话,不冷不热地插言道,“据我所知,若非姜姑娘那几分多余之力,邓知县命案也不会那么快结案。既做的了仵作,又当得了捕快,还不必出衙门正经差使的俸禄,明明是这上杭县衙逮了便宜。若说姜姑娘指手画脚……我想她也没这个胆子敢指使张主簿做事吧?张主簿言重了。” “我是在教姜落落做人,免得不知天高地厚,以后吃亏!”张州珉转向杜言秋,“你来此有何事?” “在内厅呆的无聊,四处走动走动,无意中从房梁的木缝里发现了这个。” 杜言秋将一本卷成筒状的书交给张州珉。 在张州珉接过时,姜落落便一眼认出,正是她刚交给杜言秋的那本破旧的手抄本《千字文》! “这是从房梁上发现的?” 张州珉那日似乎并未留意到这本被胡乱丢弃的书,此时听了杜言秋的话,很是诧异。 不论是衙差,还是姜落落,都在内厅查看数次,还有遗漏? “书中还夹着个东西。”杜言秋提醒。 一旁的姜落落想,不就是“修建圩田之提要”么? 哪知张州珉从书中翻出另外一张纸条,“物已收存,待取日,以此书为信。……这是何意?” 张州珉一手翻看旧书,一手翻看那张字条。 姜落落也是一愣,书中何时夹着这张字条? 仔细看,纸条的边缘有些破损,字迹也像是早已干透的。若说是杜言秋临时书写,实在不可能。 姜落落默默地望向杜言秋。 此人早已备好纸条,只待合适之机? 在内厅寻一本书并不难。但她正巧送了本可疑的《千字文》,看起来更逼真? “看似邓知县托人保管什么?”杜言秋仿佛没有觉察姜落落的审视,自顾陪着张州珉猜测。 “嗯……纸条上非邓知县字迹。这手抄《千字文》有些年头,字迹也不好辨认……” 张州珉将字条重新夹在书中,“我暂且将此物呈交胡知州。” “由张主簿定夺。”杜言秋没什么意见。 张州珉回头,见姜落落竟然还没走,“你还留在衙门做什么?” “之前杜公子托我舅舅帮忙取包裹,我闲着无事,便帮忙送来,杜公子又托我买些零食吃。见杜公子忙着与张主簿说话,还没顾得上将零食交给他。” 姜落落说着,将手中捧着的蜜饯纸包朝杜言秋身上一推,也不管他能否接住,松手便走。 杜言秋自然不会让蜜饯坠地,一把紧握。 兜转一圈,这包蜜饯还是回到他的手里……可他的命运是再也转不回去了。 …… 离开县衙的姜落落决定去才溪乡。 来到伍家,见院门从里上了闩。 敲了半天,才听得有人慢腾腾地来开门。 “是你?” 伍文成见是姜落落,呆滞的目光中闪过几许不悦。 “宝儿!” 姜落落冲跟在伍文成身后的身着小孝衣的伍宝儿招招手,将手中的小竹篓递过去,“看姐姐给你带了什么?” “你来做什么?” 伍文成转身,又慢腾腾地回到院中。 “好吃的……好吃的……”伍宝儿看到竹篓里的各种零食,高兴地看向他爹。 见爹爹没有理会,张口接住姜落落递来的小点心。 “好吃。爹爹,你也吃。” 宝儿一边含含糊糊地嘟囔着,一边拎着小竹篓朝伍文成奔去。 “宝儿一边去玩儿,爹爹有事做。” 伍文成哄走儿子,满眼嫌恶的看着姜落落,“你到底来做什么?” 第70章 魁星求签 “我想知道,你家神龛里存放的那些卦签是从哪里的求的?”姜落落直截了当问。 伍文成一哼,“我家神龛中哪里还有卦签!” “我知道你恼我,也没想着安抚你。我只是想知道那些卦签的来处,不知是求自哪个圣地?”姜落落依然神色平静。 “知道又如何?对于你这种为龙王爷所不容的人家女子,去哪个圣地都是玷污!” “谁也没资格做龙王爷的主吧?我想去抽个签,看看自己究竟会是个什么结果?” “一鸣书院后山的魁星堂!” 伍文成不耐烦地甩出一个地名。 那疲倦而恼恨的神色中多了几分对姜落落所说的结果的期待。 似乎姜落落即将到来的遭遇能够化解他无处宣泄的悲愤。 “魁星堂?” 姜落落意外。 那些卦签都是伍文轩求的? 她还以为是哪个庙庵道观,没想到是学子书生们敬重的魁星堂。 虽说县学学子伍文轩去魁星堂求福不奇怪,可若求他伍家的运势,掌文运的星宿也能靠得上? “舅舅?” 姜落落在通往魁星堂的山路上碰到了骑马而来的罗星河。 罗星河在姜落落身旁停下,“落落,你是从伍家来的?” “嗯。”姜落落问,“你去于家也问到了魁星堂?于家的人不是说许久都没有见过于贵,他们还知于贵曾去过何处?” 罗星河翻身下马,“是于大郎的儿女来魁星堂时见到于贵,不过那姐弟俩并未与他家这糟心叔父打招呼,只是回去以后与他们的爹娘说了声。” 魁星堂位于上杭知名书院一鸣书院的后山,由书院老山长主持修建。 二十多年前,那位老山长携带万贯家产在上杭县落脚,弃商从文,选中这块风水宝地建立一鸣书院,不惜重金聘请有名望的夫子,培养出的进士是县学数倍,举人更多,还有像姜子卿这等小小年纪便考过乡试的少年。 如今,已有不少曾为一鸣书院的学子出人头地。一鸣书院日益严苛的选拔学制并未阻挡他处慕名而来的学子求学热情。魁星堂也被誉为集读书灵气所在,得文曲星高照恩泽的圣地。 于大郎的儿子已经十岁,还未考入县学,更别说入一鸣书院。前不久生辰,他的姐姐,十六岁的于杏儿特意带他来魁星堂祈愿,恰巧看到于贵鬼鬼祟祟地在魁星堂附近转悠。 担心被认出,牵连麻烦,在魁星堂拜完之后,于杏儿就赶紧带着弟弟离开了。不过后来想想,那于贵一副生怕被人看到的样子,又岂能不怕见到他们? “于家姐弟来魁星堂是何时?”姜落落问。 “三月二十。”罗星河道,“后来没过几日于贵便被罚去永定以役抵债。” “于贵贪成衣坊的衣衫与那日去魁星堂有关?”姜落落想了想,“可知于家与赌坊的关系?” “说起那赌坊,于大郎就十分恼恨。好多次他去北门街,总会有人拐他去赌坊,可让他发火。他又不是他那混账弟弟。可若说他家有什么值得被人惦记的东西……他家连田地都没有,只有祖上留下的三间破瓦房,平日靠于大郎继承他老爹的泥匠手艺度日,可因着性子软,还有于贵的缘故,时常接不到活计。当年赶于贵出门,于贵还卷走了他老母珍藏了一辈子的嫁妆,也是他家唯一值点钱的金镯子。” …… 二人边说边来到魁星堂。 十多年前,姜落落曾随姜子卿来过这里。 私底下有人称呼姜子卿“小魁星”。 那时年幼,姜落落并未记得多少,只隐约记得有次在来魁星堂的路上碰到杨鸿,与姜子卿发生争执,见她吓得大哭,杨鸿方罢休离去。也因此,姜落落再不喜欢随姜子卿出门玩耍。 魁星堂建在山顶,是一座五层高的石塔楼,周围松柏环绕,象征为人品节。 平日,登塔楼门是不开的,只有逢大试时才会允参考学子登高祈愿,望魁星爷保佑考运畅通。能够随意进出的只有一楼香堂。 塔后有两所小木屋,供看守魁星堂的老人居住。 据说这老人曾是书院山长的随仆,原本并非上杭人,随主人在此扎下根,便守着这魁星堂养老,终身未娶,十多年前收留了个无家可归的男孩,当做义子抚养。 姜落落与罗星河来到魁星堂正值申时,平常人家的夕食时间,没什么人登高参拜,山上很安静。 那名看守老人正在打扫香堂。 香堂门额上悬挂“文运开天”金匾,香堂内正中竖立一尊石雕,石雕顶部是吉祥四字“魁星点斗”,字下便是雕刻魁星神像,看起来头部像鬼,一脚后翘,左手捧墨斗,右手执笔,单足站立在鳌头之上,分别寓意“魁”字大弯勾、字中“斗”,以及用笔点定中试者。 神像前便是供桌,与其他庙宇不同。这供桌上除香烛外,并无食物供品,只摆放着笔墨纸砚。 香烛旁侧有一只签筒,又与别处卜卦不同。 签筒里的竹制令签上不着一字,求卦者需将摇出的令签投入香堂右侧的石壁孔洞中,再从石壁上雕刻的鲤鱼口中摸取卦签。 这是二人询问那位看守老人得知的。 “听说保文运的神仙,还管家里其他运势?”姜落落好奇问。 看守老人点点头,“家运自然也会影响文运。若家世不幸,无法安心读书,文运便也不会畅通。所以读书人来魁星阁祈求,若魁星爷保其文运,便也会帮忙化解其他难题。” “神仙们也是相互识得的,来回打个招呼的事儿吧。”罗星河拿起签筒瞧瞧。 “也是……此意。”看守老人继续去另一旁清扫。 “那我也求个签,看舅舅此生有没有文运。” 他家如今是没个读书人。姜落落想,她知道伍文成告诉她这个地方,怀着愤恨,存几分故意之念,等着瞧她如何不符规矩而遭惩戒。 可是,弃文从武,或弃武从文都历来不少,何愁找不到个理由? 姜落落像模像样的拜了拜,从罗星河手中拿过签筒摇了摇,带着摇出的那支签走向右侧石壁,将令签投入石壁上的孔洞,把手伸入旁边的鲤鱼嘴。 鲤鱼嘴里不深,感觉挺宽敞,一只手在里面来回转动,摸到一个匣子,匣子里有好多折好的纸片。 姜落落随便摸了一张取出,正想打开,那看守老人见状忙道,“这卦签不可当即打开看,需回家端坐,恭敬请示。” 第71章 不同字迹 “这么麻烦?”罗星河接过姜落落手中的纸片,“难道我现在打开,还与回家打开看到的东西不一样?” “一样是一样,只是若不够诚心,怕会改运。魁星堂多年的规矩,求得卦签之人都不会随意当堂打开。” “这是哪儿来的规矩?魁星堂也不过刚修建二十年,什么规矩还不是人定的?”罗星河随意打开了折纸。 这张黄色小纸与在伍家或者竹管里见到的一样,都落着相似大小的几个瘦金体字。 “直挂云帆济沧海?”姜落落挨在罗星河身边,读出这句诗,“好兆头啊,舅舅还能走文运?” “扯吧。没听这位老丈说,我坏了规矩,不够诚心,会改运。”罗星河感到可笑,“这些东西还不是人写的?跟我们平日抓阄有何区别?” “舅舅,你的手!” 罗星河笑容凝固,只见自己捏着卦签的手指发红,好似抹了血…… “有毒?” 罗星河赶忙查看姜落落的手,见安然无恙,又捏着那张卦签退后几步,“你别过来!” 看着越来越红的双手十指,罗星河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手中的卦签看似没有一丝异状。自己的这双手又碰过什么? 签筒? 只有签筒了。 可姜落落也碰过签筒,还有鲤鱼嘴。 姜落落追至罗星河身前,“舅舅,你的手可有什么不舒服?” “只有些麻。”罗星河握握拳,“倒也自如。” “阿伯,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姜落落扭头,焦急地询问正在一旁打扫的看守老人。 看守老人停下手中的掸子,望向那似鬼的魁星像,“冥冥之中,皆为天意吧。” 见这老人不说个正经一二,不信无风起浪的姜落落抓起罗星河的手腕查看,“舅舅,你仔细想想,之前可无意中碰到什么,或吃过什么?” “我先去于大郎家,之后去了赌坊,再之后便来到这里,路上碰到你。”罗星河回想,“你在这里没事,那我的问题应不是出在此处,最可能还是赌坊?可我从早跑到此时,除在于家喝过一口茶,都还没吃东西。也没在赌坊碰过他们的骰子筹码,只是绕了一圈便离开……实在想不起哪里可疑。” “此乃魁星警示。” 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子大摇大摆地步入香堂,来到罗星河跟前,不屑地扫了眼他的手指,“之前也有来求运的学子无礼,双手突然红肿,几天写不得字。我看你这与那学子颇有几分像啊!爹爹,您在这魁星堂日子久,应见得多。” 这人正是看守老人收的那个义子,不是读书的料,可又仗着老山长的关系,在一鸣书院做打杂,闲暇时便回后山。 “嗯。”看守老人一边掸着墙上的灰尘,点头道,“所以,此为便是天意。有些传闻是传闻,有些传闻是教训。年轻人,可要知礼啊!” “爹爹,夕食备好了。”义子恭敬地接下看守老人手中的掸子。 姜落落看看继续被罗星河捏在手中的卦签,又转头看眼那鲤鱼嘴,过去二话不说,将手伸进鲤鱼嘴。 却没有摸到卦签匣子。 一签一卦? 姜落落直接从签筒里抽出一支令签投入石壁上的孔洞。 再将手伸入鲤鱼嘴,果然又摸到那只匣子,从中取出一张卦签。 一样折叠整齐,一样的黄色小纸,一样的瘦金体书。不一样的是又一句诗词: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意思是……我身边有值得深交的好友?” “无诚心而强取,还能有何寓意?你们这般对魁星爷不敬,是要吃教训的!”看守老人恨不得从义子手中夺回掸子朝姜落落抽去。 这口吻好耳熟,将魁星爷换成龙王爷,便是听的耳朵都要磨出茧子的话。 “这卦签看似没问题。”姜落落仔细打量手中的这张小纸条,“既然说我无礼,我的手为何无恙?” “你一个女子,求什么文运!魁星爷对你根本不屑一顾。你再不识天高地厚,就等着被龙王爷收拾吧!”看守老人极为愤然。 啊呀,磨耳朵茧子的话果真又来了! 姜落落眉梢一扬,“舅舅说的没错,这字也是人写的吧?只是这么随便抓个阄而已,当真如此神奇?” “这些卦签都是老山长参拜魁星爷,沐浴更衣后亲笔书写。所谓心诚则灵。有人无论数次都求不得一个上签,文运果然坎坷。有人次次求得良签,即便眼下不见成绩,大考之时却文思泉涌,文运通达,此等事例在书院众多。年轻人,你原本也有读书运,却偏偏不知好歹!” 闻言,姜落落转而惊讶,“这卦签都是老山长写的?” “不错。”看守老人捋须道,“一日梦中,老山长见到魁星爷,得魁星爷指点,便设计了这鲤鱼卦签,合鲤鱼跃龙门之意。一鸣书院人才辈出,声名远播,自然少不了魁星爷庇佑,老山长当年弃商从文,便是冥冥之中所受指点,老山长虽无功名,可这一鸣书院便是他此生缔结的文运!” “哦……原来如此。”姜落落重新打量石壁,“这些卦签又是如何放进去的?也是从鱼嘴放入?” 看守老人不耐烦,“鱼嘴下方有暗门,只有老山长能拿钥匙打开!” “爹,不要理会他们,我们去吃饭。”义子搀扶着看守老人向门外走。 姜落落紧追出去,“我舅舅这手如何才能好?” “等着听天由命吧!”那义子丢下一句。 见那父子二人沿着侧墙,向魁星堂后绕去,姜落落又回到香堂中。 “我早听这小子藏在外面。”罗星河已经走到鲤鱼嘴前查看。 敲了敲鱼嘴下方,“这下面确实都是空的,是扇虚门。开启机关在哪儿?” “是这里。” 姜落落触动鲤鱼嘴下的一个凸起。 轻微的一声嘎吱,鲤鱼头转了小半圈,露出一个小孔。 “这应该就是钥匙孔。” 闻言,罗星河抬手拔下姜落落的发簪,塞入小孔鼓捣了几下,然后放弃了。 “里面结构复杂,不好打开。” 第72章 于贵投毒 姜落落把那凸起按回去。 不能顺利打开,那他们也不好强行弄坏这个鲤鱼嘴。 罗星河把发簪还给姜落落,敲敲墙壁,“真可笑,这不就是抓阄么?弄的神神秘秘,说到底与哄小孩有何区别?” 姜落落掏出竹管卦签,与从鲤鱼嘴中取出的卦签对比。 “都是徽宗所创瘦金体,可细看之下,似乎略有不同。” “不是一个人写的?” “不像一个人。”姜落落仔细观察,“这刚取的卦签字迹,运笔灵动快捷,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颇为风姿绰约,可见已将此字体练的炉火纯青。可竹管里的这张卦签,运笔生顿,干瘦少肉,仿‘瘦金’体形,而缺体魄,乍看之下写的不错,可若有对比细品,便觉显得几分生涩。可惜伍家的那些卦签已经烧毁,无法证明是哪一种字迹。” “不用说也该与竹管里的那张一致。” 罗星河搓搓自己的手指,不禁冷笑,“落落,你这试探法是有了收获。我这手指刚出状况,那老头儿只用什么‘天意’搪塞,当我提到去过于家、赌坊,躲在外面的那小子便现身进来,煞有介事的说什么学子无礼遭报应,接着那老头也跟着他的话去说。如此看来,那小子肯定以为是赌坊的人配合着,在我身上搞出这把戏。” 原来,在他们来魁星堂的路上,姜落落见路边生长着一种易染色的花草,灵机一动,提前让罗星河染红了手指肚。 其实罗星河在步入香堂时,手指上已是渗干的红色,只是隐而不言,没让旁人发觉而已。 “魁星堂、赌坊、于贵、伍文轩,还有那拼成于贵尸首的两个无名遇害者,他们是如何连在一起的?”姜落落寻思。 “我去后面瞧瞧,看那父子二人有没有嘀咕什么?” 罗星河快步出了香堂。 姜落落独自在香堂中转了转,又认真查看一番鱼嘴所在的石壁。 除鱼嘴正下方有个放木匣的暗洞,存放卦签,旁边那投放令签的孔洞下方也是空的,想来那些令签都落在里面。 再没什么可看的。 姜落落之后出了香堂,站在这山顶上举目眺望。 山下便是依山而建的一鸣书院,紧邻书院的是老山长居住的一鸣山庄,此时可清晰地看到书院与山庄升起的袅袅炊烟。 过了一阵,罗星河从魁星堂后返回。 “那小子看似不止一次与赌坊的人来往,这次又被老头儿发觉,也亲口承认,刚挨了顿骂,赌气从山后小道跑了。” “没说他做了什么事吗?”姜落落问。 “老头儿问了,那小子只说让他别管。” “他爹并不知内情?” “听着是这般。老头责备他家小子为何要与赌坊的人打交道,还说赌坊走的是胡乱腌臜的赌道,他家走的是干干净净的文道。那小子却说自己才不要守在这山上图清净,就要跟着赌坊的人去吃香的喝辣的。别看那小子恭恭敬敬搀扶他老爹离开,转头可把他爹气得吃不消。” 罗星河边说,边从一旁的树上解开马绳。 二人骑马沿羊肠坡道向山下走。 “舅舅,这魁星堂何时开始供人求签?” “也就在近些年。子卿在世那会儿还没有,一帮书生跑来不过只是拜拜魁星爷,没别的说道。我也是后来才听闻魁星堂卜卦,也没去细打听怎么回事。” “那鱼嘴呢?也是后来改造的?” “大概是吧,早之前不记得有。你想知道这个?回头去问老头儿便都知道。” “不必了。我就是觉得这求签卜卦好奇怪。” “是很幼稚吧。可惜有不少人信。我也听说过类似那老头儿的话,有人平日学识不见有多出息,可乡试、省试都一路畅通,高中进士,步入仕途。若去查问,都是有名有姓的。谁知这些人平日究竟如何,反正都归功魁星爷的青睐。” “就是有人利用伍文轩对魁星堂的一个‘信’字,暗中调换卦签,借卦签影响他的心境?可若如此,就得确定伍文轩何时会来魁星堂,还要避人耳目做手脚。而问题是,他们为何这般做?” “回城,我再去赌坊瞧瞧!” 罗星河加快马速,一路下坡,风驰电掣般飞奔。 姜落落迎风问,“那赌坊的底细舅舅可查探清楚?” 罗星河道,“我早就摸过他们的底。那赌坊掌柜的门路广,仗着钱财疏通各道关系,不止在上杭,长汀、永定等各县也有他家的摊子,平日不见首尾,各家只有管事负责打理。那掌柜还给赌坊定下规矩,绝不在老实本分的百姓当中惹是生非,给官府添麻烦。赌博是屡禁不止,可看在赌坊没怎么对外惹事,又每年主动上缴不少官税,各县也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邓知县到任,严令公门中人不准涉赌,也还没先拿这赌坊开刀。” “不欺负普通百姓,那引诱百姓入赌坑怎么说?逼赌徒欠下巨额赌债,不顾其家人死活,霸夺其家产偿还怎么说?致使那些赌徒祸害亲友邻里又怎么说?” 姜落落感到很可笑。 …… 抵达北门街,算着时间还早些,二人便先来到上回吃辣菜饼的食肆填肚子。 正巧掌柜娘子也在,听姜落落点名要辣菜饼,掌柜娘子的笑意有些僵。 “是不是后悔出面招呼我们了?”罗星河将腰刀拍在桌上,“有什么话直说吧!” 掌柜娘子小心瞧眼旁侧的食客,勉强赔笑,低声道,“罗捕头,我也是无奈。我一个做小生意的女人,可不敢得罪人。请您担待。二位还想吃什么,尽管随意,我分文不收,就当向二位赔不是。” 姜落落起身,朝食肆后门走。 掌柜娘子赶忙跟去。 出了门外,姜落落便问,“上回是你给辣菜饼做了手脚,让小二给我送去?” 那小二是一无所知的,所以神色自然,没从其身上发觉异样。 再想想,若那张辣菜饼中加的不是苍辣子,而是其他剧毒……老戈便要给他的徒弟验尸了! “不,不不!”掌柜娘子急忙摆手,“可不是我!是……是那鱼头,泼皮三郎于贵!” 掌柜娘子朝旁侧指手,好似于贵就站在那边。 第73章 又是于贵 “刚死了的于贵?”姜落落诧异。 那么早,她便在不知不觉中接触到了于贵? 可于贵那时不该是在永定修堤? 掌柜娘子用力点头,“就是他!是他逼着我把他手中的那个辣菜饼给你们送去。我不知道那个饼子有什么问题,亲自去送心中也不安,便又将那饼子交给了小二。” 见姜落落没吭声,掌柜娘子又苦着脸继续说,“整个北门街都知道那于贵就像一只打不死的蝇子,虽说没多大害人的能耐,可若被他一直粘着也很头疼,还怕因着他捣乱影响生意。我想着这蝇子大概也做不出太出格的事……就……就依他的做了。姑娘,那饼子吃了,不……不大要紧吧?” 姜落落冷哼,“没听说我病了很久么?都说是受龙王爷惩罚,险些要了性命,你说要不要紧?” “不不不……”掌柜娘子吓得接连摆手,“我哪敢做龙王爷的主?都是那鱼头……他不是也遭了报应?” “于贵是在哪儿逼的你?”姜落落问,“他是在我们来你家食肆之前还是之后出现?” 以她舅舅的听力,若这后门外有异常动静,定能发觉。除非动静听起来正常,没被留意。 “我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掌柜娘子的手哆哆嗦嗦地转了半圈,最终指向一旁的小屋,“我打算去那屋子里取东西,突然就冒出个人来。仔细一看,竟是本该罚去永定服役,多日不见的鱼头!我怕惊扰食客,没敢声张。他说要吃辣菜饼,我就赶紧从伙房给他拿去两个。” “谁知他将其中一个饼子里撒了些粉末,让我拿给你们。还说只要我照做,他今年就不会再出现在我家食肆,否则……否则他便与人乱说,污我名声!” 姜落落看眼那小屋,若是在那屋子里嘀嘀咕咕,她舅舅即便耳朵好使,也没有随意探听人家私事的习性,也就难怪没发觉什么。 “名声大过人命,是吧?” 姜落落甩下一句,从后门折回。 罗星河已经洗干净手,点好饭菜。 他听到了姜落落与掌柜娘子避在后门外说的话,也没讨这顿饭的便宜,吃完后,与小二结账离去。 之后,罗星河去赌坊隐藏探听。 天色不早,姜落落则独自骑马往家赶。 “落落。” 路过马跃家门口,被从院中追出的人叫住。 姜落落闻声停下,回头冲院门灯笼下的身影打招呼,“马大哥。” 马跃上前几步,“我有个于贵的消息,罗捕头大概需要。” “什么消息?”姜落落翻身下马。 马跃道:“记得在你生病时,于贵去过我管事的药铺。之前我没在意,如今得知于贵被人杀死,突然想起他不是应该在永定修建江堤吗?” 这不是巧了? 姜落落问,“于贵去药铺做什么?” “他说要买调养身子的药,我还怕他赖账,结果他很爽快地付了药钱。”马跃回想,“当时,伯母也恰巧来为你买药,我见于贵不打算怎样,便没再理会他,趁伙计抓药时,与伯母闲话了几句。那于贵是在伯母取药离开后走的。我想当时伯母焦急买药,许是也没有留意其他?” “嗯,我娘确实没说什么。我回去再问问她是否在路上见过于贵。谢谢马大哥。” 与马跃告辞,姜落落直奔家中。 “这一天的,又去哪儿疯了?” 罗明月从兄嫂那里回来已经不早,可还是等了许久才等到风尘仆仆似得归来的女儿。 谁家的女儿跑到天黑才回家?若不是念在自家女儿大病初愈,罗明月早拎着笤帚打过去。 “娘,您之前给我买药时,可碰见过于贵?”姜落落进门便问。 罗明月一听,连珠子似得一连几问,“于贵?那个鱼头?我怎能碰到他?你怎么一回来就这么问?我买药碍着他什么事?” “不碍他的事,只是问您有没有见过?刚才碰到马跃哥哥,他说想起当日您去买药时,于贵也在。我这不是又好奇问问您么。” “我买药的时候于贵也在?这我可没留意。再说,我也不认得什么于贵鱼头,即便他在,也当是哪个买药的。我只念着你的病,哪还在意旁人?” 罗明月说着说着,突然一惊,“你怎么特意问起这个?他那时去药铺做什么?怎么正巧在我去抓药的时候?他不是经常在北门街那边鬼混?怎会跑到我们南边来?他的人头不是被你发现的?你成天在外面跟着你那舅舅,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认得!你如何招惹到他?” “哎呀,娘,您想多了!” 姜落落将马绳塞到罗明月手中,“我就是觉得奇怪而已,他不是应该在永定修堤么?怎么会回到上杭?” “你娘如今就是个惊弓之鸟,去见了你伯父伯母一回,更听不得一点风吹草动。”姜元祥出了屋子。 “说得好像你不担心?”罗明月跟手将马绳又塞给他,“你去喂马!” …… 姜落落是被一阵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响吵醒的。 “今日什么节?还是有人娶亲?怎么这么早就放爆竹?”姜落落起床出了屋门。 姜元祥准备劈柴,“不是过节,也不是娶亲。是有人还愿。” “还愿?” “听说是端午节祈福日的时候,有人向龙王求愿,希望于贵死,现在于贵死了,那人家要从城北到城南,一路大放爆竹。” 又是于贵! “好巧啊。”姜落落走到姜元祥身边,帮他整理柴禾。 “巧不巧的,反正是又有人得偿所愿。” 罗明月端着一盆冒热气的水出来,“给你盛了热水洗脸。” “唉!”姜元祥叹了口气,“龙王显灵也不是一两次了。” 龙王显灵,众民皆欢。 唯独他们姜家,在世人眼中,会在这一次次显灵中更加罩上一层阴雾,那是龙王神力的威压。 而姜落落正赶上在端午前后生了场大病,不就是接受到龙王爷的另一种“灵气”? 每当过节,龙王庙都会举行祈福日,而每个祈福日,都会有人得偿所愿。今年端午节那日,祈愿之人更多,可惜姜落落重病当中,没去一睹那日的盛况。 原来,那日还有人许愿,让于贵死? 姜落落迅速梳洗一番,简单应付了口吃的,趁罗明月不注意,牵马溜出家门。 路上,碰到了段义。 “落落姑娘!罗捕头呢?张主簿让他赶紧去县衙!” 第74章 挡一堵墙 姜落落停下马,“我也不知舅舅去了何处。急着找舅舅做什么?” “这不是罗捕头的马?”段义认得姜落落骑的这匹枣红大马。 “是啊。昨日舅舅便将马留给我,我也一宿没见他了。” “罗捕头是不是在查于贵?得尽快把他叫回来!” “与于贵有关?” 姜落落心下不禁一顿。 又是于贵? “是啊!”段义皱起了两道粗眉,“因这于贵的死,又一帮人闹到了衙门!” “又闹什么?还没到讨债的日子呢!” “不是讨债。” 段义指指爆竹声传来的方向,“是这还愿的。” “他们怎么了?” 姜落落还正想着去查查那户人家,究竟是如何“得偿所愿”? “因他家求得所愿,百姓们就说于贵之死是龙王旨意,一帮人闹到衙门,就是阻止官府去查杀死于贵的凶手!还说那凶手是奉龙王之命的义士。就像……就像伍文轩当日公堂自焚时说的什么龙王护使。” “所以张主簿急着找我舅舅,是为安抚民意?” “是啊,他们还说,于贵的头是被你发现,那就是龙王爷最明确的旨意。” “可笑至极!” 之前上杭百姓信奉龙王,那是出自对二十多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水患的畏惧,但并未因信奉龙王而影响到平日生活。 可自从邓知县命案发生,龙王仿佛伸展了威武的龙爪,将整个上杭都压在了身下,稍微有点什么动静,便是触了它的逆鳞。 究竟是龙王爷伸出巨爪,还是有披着人皮的恶鬼在兴风作浪?! “段大哥,知道那放爆竹家究竟是怎么回事吗?”姜落落缓下神色问。 “这家人是倒卖山货的,北门街也开着家铺子,之前没让于贵讨了便宜,于贵就使怪将他家四岁的儿子给吓到,病了好多天。端午祈福日,他家娘子因恨求愿,结果于贵真死了,自当是龙王显灵,大放爆竹庆祝还愿。”段义将得来的消息告诉姜落落。 “为何不是昨日庆祝还愿?” “前日得知于贵被杀后,他家便开始准备,男户主昨日出外买到大量爆竹,女户主亲自做了不少供奉吃食。今日他们放完爆竹,还要去龙王庙祭拜,然后派发义粥。”段义见姜落落追问这家人,“落落姑娘,你该不会是怀疑他们吧?” 姜落落摇摇头,“没有。他家儿子也没出多大事,犯不着杀人报复,顶多也就是念叨几句狠话而已。” 那于贵还不是看人下菜? 前日公堂上便见到了,被他招惹的大多都是些敢怒不敢言,想着损失不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 这些人也就是能在事后去抢个便宜。 想到抢便宜,姜落落就想到了被杜言秋点出来的那四个人。 她舅舅一宿没回,不可能什么都没做。 “段大哥,一时也找不到舅舅,我随你去衙门应付吧。” 姜落落说着,便调转马头,朝县衙的方向奔去。 县衙果然热闹,大堂上再次挤满了人。不过与前日不同,这些百姓来自上杭各处,全部低声下气地跪在地上。 没有什么吵嚷,却聚集着一股子倔犟的劲头,逼着堂前的张州珉不敢乱发一言。 见姜落落身影刚出现,张州珉便冲她喝问,“罗星河呢?谁让他去查于贵案?” 胡知州那边下令低调处理此案,张州珉就怕罗星河张扬,并未指名交代他去查办,昨日还遭姜落落不满,背地里这甥舅二人就开始抢风头? 这风头岂能抢的动?还是胡知州善解民心,有先见之明。 姜落落走到堂前,“张主簿没有安排,舅舅便没有去查。” 张州珉一怔,当即反应过来,正目与众人道,“经确认,罗捕头并未查于贵案。于贵私逃役罚,违抗朝廷律例,罪上加罪,本该重责。又因其招天怒人怨,且无苦主为其申告,特例特办,此案便暂不追究。本主簿就此如实呈折,报州府并提刑司、刑部等,待回复后,依命行事。” “罗捕头没查于贵案?那他昨日为何去于家,还在北门街寻问于贵?都有人亲眼看到。”跪着的人中传出一声小心翼翼地质问。 “姜落落,你说!”张州珉将球丢过去。 “舅舅去于家是想看看他家究竟如何,见他家摊上那倒霉的债也是可怜,想着是否能帮衬一些。至于说是去北门街寻问于贵……舅舅去北门街就一定是寻问于贵?有谁亲耳听到吗?我昨日还与舅舅一同在北门街的食肆吃饭,也就是吃个饭而已,难道有案子,我们就不能去北门街闲逛?还是——” 姜落落话音顿下,回身扫了眼众人,“你们有人心中藏鬼,怕被官差发现?” 可没人敢应下此话。 一干人忙道,“我们有何惧怕?上杭城最属北门街热闹,你们若只去闲逛,倒没什么。” “既然姜落落已解释清楚,那此事便暂且了结。本主簿是为你们压下此事,若日后上面回复必须查明此案,或新知县到任下命,本主簿可不敢违逆。”张主簿朝天拱了拱手,“到时只能硬着头皮做事。” 日后还不知要等多少天。案子一沉就难查了! “民女告退。” 得张州珉首肯,姜落落不再理会张主簿如何安抚遣散众人,沉着心离开大堂。 她没有走出县衙,而是不知不觉沿二堂旁侧石路,朝后厅走去。 此时衙内众差都在关心大堂情形,一路上难见人影。 当姜落落发现有些离谱时,杜言秋已经站在她的面前。 笔直颀长的身形,冷月寒星般薄凉的面容,却有一双仿若穿破凛冽,风吹向暖般的目光在看着她。 “杜言秋?”姜落落恍惚一愣。 那目光在她眼中碎掉,化作一汪清凉,好似那一刹间的对视是她的错觉。 “看样子心情不好,别与我说事情办砸了。”杜言秋道。 “唉。”姜落落叹了口气,撇撇嘴,“即便办砸,好歹也是办过的。还没怎么动身,就在你跟前挡了一堵墙,你说气不气?” “你是说于贵?当知是这无赖人头落在那龙王庙时,你就该想到会遭今日之阻。”杜言秋对张州珉此时面对的局面丝毫不觉为奇。 “你想到了?”姜落落抬眼,见杜言秋一脸平淡。 “这不明摆着么?”杜言秋单手背后,“谁会拿个泼皮无赖的人头给龙王上供?一条无赖的命又能在城中掀起怎样的风浪?” 第75章 一层烂纸 “我没有当众说出于贵人头出现在龙王庙,是不愿有人又借龙王之名搬弄是非。其实这根本无关紧要,凶手将那人头放在龙王庙,只是给它找个震慑人心的地方,让人觉得于贵就该死,凶手没有杀错人,不该为于贵陪葬?” 姜落落说着,忽然想起,“在龙王庙时,你面朝龙王神像说,‘若有人将这什么鱼头的死算在龙王爷的账上,这事情可就棘手了。’我舅舅还说并不棘手,死的只是个无赖,不会有人替他向龙王爷叫屈。” “其实舅舅无意中已经说中你的所想,没人替于贵向龙王叫屈,但有人会护着凶手!若当做是龙王收走于贵性命,就像伍文轩谋杀邓知县……凶手借百姓对伍文轩命运的那份同情,还有于贵明显犯下的众怒,便可以英雄之姿受众民保护!” “不错,”杜言秋转身,“不透露龙王庙,可减少众人的一些看法,却挡不住那份‘同情’。” “隐下龙王庙,却又发生放爆竹还愿一事,反而更加重了这道拿人心为凶手筑起的铜墙铁壁!”姜落落越想越恼火。 “铜墙铁壁?”杜言秋轻笑,“这点阻碍便是铜墙铁壁,更大的阻碍又该算什么?不就是一层烂纸,撞破便是!只不过——” 杜言秋搓了搓手指,“这场场大戏一来二去唱的不免有些夸张。” “夸张?” 姜落落心思动动,“好像是的,在我长大这些年,是没见过衙门有这场面。我只隐隐记得十多年前……一鸣书院的学子家人齐聚衙门来告状……也不如这般人多势众。” 那些人是状告杀害她的堂兄姜子卿的凶手杨鸿的。 当时,还没有切实证据指明姜子卿是被杨鸿杀死,只是从平日各种争纷,以及姜子卿临死前,杨鸿曾怒气冲冲地去找他,判断杨鸿最可疑。 人称“小魁星”的上杭知名才子被杀,疑凶因证据不足逍遥法外,引起一鸣书院及众学子家人不满,有打抱不平者替姜家出头,带人到衙门击鼓,强烈要求官府缉拿拷问浪荡学子杨鸿。 杨鸿终抵不过这浩然正气,留下一份认罪状,投江自尽。 姜老大夫妇常念叨,若不是当年那么多人热心相助声援,他家儿子子卿的死怕是要和女儿盈盈一样,多年不得结果。 不论如今世人如何忌惮姜家,这份恩情,姜家不能忘。 “人多势众,好一个人多势众!” 杜言秋的脸上刹间落了层冰霜,“人多便是理?人多便可遏制真相么!” 姜落落望向杜言秋。 依旧是挺拔颀长的身姿,却好似镶了层冰甲。 觉察到姜落落审视的目光,杜言秋向一旁走去。 “不知究竟谁糊的这层烂纸?” 姜落落顺手折了片身边花丛中的叶子,“食肆的掌柜娘子说是于贵逼她给我送做了手脚的辣菜饼,药铺的管事马跃也说我娘给我抓药时,于贵也在场,只是我娘不认得,也没在意。还说那于贵后脚跟着我娘离开。今早又见有人因于贵的死去还愿,还有这么多人都跑到县衙来替杀死于贵的凶手下跪求情……从前到后都是这个于贵!” “苍辣子出自于贵之手?”走向一旁的杜言秋回过身。 姜落落点点头,“是啊,我也没想到。” “你是在查邓知县时中毒,于贵口中又藏有在谋杀邓知县的凶手家中发现的卦签……这于贵与邓知县之死明显相关,如今又有人阻挠查探于贵命案,若说于贵之前行踪较隐秘,而在他被杀之后,这接连引起的风波可是有些多!” “所以,风波背后还别有目的?” 姜落落品出杜言秋这话中的怀疑。 “反正是不对劲儿。凶手砍下于贵的头,当真是疏忽没有发现他口中藏有竹管?给你投毒的主使能是于贵这等货色?越起哄阻止查于贵命案,岂不是更令有心之人感觉此案别有隐情,反而更勾起想要一查究竟之心?”杜言秋一一反问。 “若这么说……”姜落落眉头微颦,“众人这般闹腾,真是糊了一层巴不得想要被人撕掉的烂纸?也就是……口是心非?” 有些头疼啊! 怎么还会藏着这般弯绕? 姜落落不禁揉揉额头。 这可是比从尸身上看破异常烦多了。 “口是心非?没错。” 杜言秋见姜落落费脑神的模样,浅浅一笑,“这便难了。不继续查,过不了心中那道坎。继续查,谁知又是被何人利用?将要面对的又是什么?” “暗查便是。” 姜落落肯定不愿放弃。 “既然要查,谁不知是暗查,如今情势,难道你还指望明查?” “难道……真正的目的就在这个‘暗查’?若都转于暗中行事,万一发生个什么,就怕难说清了!” 姜落落被自己陡然升起的想法惊到,“凶手见我不死心,又想对我下黑手?” “你昨日从县衙离开,又去做了什么?”杜言秋问。 姜落落一一数着昨日的去处,“先去才溪乡伍家询问卦签出处,然后便去了魁星堂,再到北门街吃饭,找那个食肆的掌柜娘子询问,之后便回了家。” “卦签出自那个一鸣书院后山的魁星堂?” “是的。”姜落落见刚至上杭不久的杜言秋对此还有所了解,“你知道此处?” “一鸣书院,还有那座有灵气的魁星堂,只要踏入汀州,谁不知晓?”杜言秋轻笑,一抹凉意隐没在他的眼底。 “已经确定魁星堂的人与赌坊来往。若赌坊真与于贵的死有关,伍家、魁星堂,还有食肆这些去处便都可让人知道,我没有放弃继续追查邓知县的秘密。” 姜落落明白,她一个小小仵作已经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怕了?”杜言秋望着那张隐忍着怒意的俏脸。 “没有。”姜落落果断摇头,“知道有人如此用心,我小心便是。反言之,也可据其布置的那些动静中去追查线索,我就不信他们行事滴水不漏。” 第76章 凶手以外 “若决心害你,你千防万防也是防不过的。”杜言秋道,“此时收手还来得及。” 姜落落依然摇头,“不,这么多年,终于在邓知县命案上看到关于我姐姐的东西,我不会放弃!” 杜言秋凝目看着姜落落,沉默片刻,自然拂袖道,“既然你有这般固执,我便保你一程。” “你如何保我?”姜落落笑问。 杜言秋眉梢轻扬,“不记得我已经出了一招?想来也快见效了。” “我该记得?你是说——” 姜落落左右张望,她没有舅舅那般好耳力,不确定是否有人隐在暗处偷听。 “放心说吧。若有问题,我一个字都不会多言。” 虽不知杜言秋底气何来,姜落落见他不在乎,她便也不担心,“你是说那本交给张主簿的《千字文》,还有里面夹的字条?” 杜言秋点头,“想的挺快。” 姜落落这才恍然,“原来你是做这准备。” 《千字文》中夹着一张神秘纸条,说明邓知县临死前托人保管一样东西。 这消息若传出,必然会引发某人好奇。 此人自己去查寻是一条路,而借他们之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何尝不是另一条路? 若如此,还会有人急着下黑手? 姜落落当即便明白了那张小小纸条的大用处。 “那张纸条是你早就备好的,所以看起来墨迹已干透。你决定当众现身时便有了这打算,至于说‘此书为信’,只要随意寻本书即可,我交给你的那本《千字文》不过正巧成了你手上最好的选择。” 姜落落不禁暗想,此人竟如此有心机! 她当初只是想让罗星河散出她手中有邓知县遗物的风声,以己为饵,却并未给自己打开一条能够主动去探寻真相的路。而杜言秋这招,将饵转向一个虚无之处,则巧妙地给自己开出了那条路。 “你早知邓知县之死内有特殊隐情?难道邓知县遇害前,曾与你透露什么?”姜落落怀疑。 “没有。”杜言秋否认,“我若曾从他口中听闻什么,查起来便也简单了。我对他想做的事一无所知,只是觉得以他的性情因得罪什么人而遭难也是可能。” “邓知县的性情?” 姜落落想到从建阳盛咏那边传来的那些贬低之词。 “你觉得他如何?”杜言秋反问。 “我只知他的身上藏着不少秘密。不论他究竟是怎样的人,我姐姐的鞋子出现在他的脚上……我可不信这是什么神力警示。”姜落落直言,“不瞒你说,我对邓知县的死最关心之处还是为了我的姐姐。” “那也是要去查邓知县。暂时我们都能走在同一条路上。” “你在清心观借住,当真是为见邓知县?” “我与邓知县是朋友的话不是你先说出?” “若不这般解释,你便没有理由掺合邓知县一事,除非——” “除非邓知县命案与我相关。” 杜言秋接下姜落落未说出的话。 “可是又不像。” 姜落落看着杜言秋,“若你是凶犯或同党,又为何假做纸条混淆判断?”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怀疑我住在清心观是为见邓知县?” 姜落落又摇摇头,“只是觉得,你若见他,不像只为叙旧。或者说,你对此案的用心,不像是只在去年科考时刚结识的情分。” “我这人重情重义,又见不得人间不平。没让我遇到便罢,既然遇到了,若不理会,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更何况我与邓知县一见如故,此案又差点牵连到我自己,怎能不上心?此案若不查个明明白白,难保日后哪里又出状况,让我这个恰巧那时在清心观来去的外来书生又遭连累,担些莫须有的东西。” 这是姜落落自从与杜言秋接触以来,听到他说的最长一段话。 有几分理直气壮,还有几分担忧中夹杂着些许不平。 姜落落不再多说什么,又想回纸条问题。 “纸条与书都交给了张主簿,此事一定会泄露出去?” 若纸条的内容真泄露出去,意味着什么? 杜言秋也不再计较其他,“正常来说,张主簿会将此事禀报胡知州,这期间不论各经手之人有意无意,总有路数被有心之人截获消息。毕竟这上杭,乃至汀州并非巍巍森严的朝廷禁地,即便是朝廷禁地,也会有秘闻泄出。” 姜落落又想了想,“其他且不说,我觉得于贵喉中的竹管并非凶手故意为之,否则便是早就等着被我发现。不论是何人最先见到那颗头颅,报到官府,最终都是我去查验,而我昨日才去伍家询问卦签出处。那凶手岂不是故意让我怀疑于贵之死与邓知县命案有关?若我当众验尸,岂不是也被更多人知晓?引我起疑,又嫌我多事,于理说不通,这是其一。” “其二,若凶手主动暴露卦签,必定引到魁星堂,从而发现卦签调换一事,最终还是要绕到伍文轩谋杀邓知县之案。目的似乎还是想有人就此追查,既然如此,何必借众民之阻促成‘暗查’?” “还有那条蛇,也出现的蹊跷。看似也是为彰显‘神力’,摆弄玄虚而已。目的自然是为恐吓众人,借众人之心阻止官府追查于贵之死。若只是为将我带入暗中下黑手,又何必这一而再的麻烦?再说,于贵遇害时我还在凶肆养病,本来也是无事的,定要逼我‘生非’不成?我不过一个小仵作,值得这般费心应付?” 不是姜落落自卑,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她不过一个普通女子,何需拿宰牛刀对付? 杜言秋负手踱了几步,“若于贵口中卦签是凶手以外之人的手笔,这些不解便可说通。” “凶手以外?”姜落落错愕。 “之前凶手是真想借龙王之名,集众民之力压下这桩震慑人心的分尸案,不过恰巧被我们碰到并隐下,后来见你死性不改,便又借还愿一事煽风点火。前后不通,是因前后本来有所不同。” “另有人暗中插了一手?是与邓知县秘密接触之人?” “未尝不可。” “若如此……便是深知此案关键,却又不愿与官府明确透露?为何如此神秘?” 见姜落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一双透亮的眸子好似要将他瞧穿似得,杜言秋摇头轻笑,“我怎知晓?” 第77章 谜团初始 “你虽说与邓知县一见如故,又与我解释那么多,可你对此命案如此上心,不惧危险吗?你担心自己受牵连,一走了之便是。我因插手此案而遭算计,同样道理,你若过多关注此案,岂不是反而更易受牵连?” 姜落落忍不住又说起此事,“再说,你二人若真是一见如故的挚交好友,你又怎对他的事完全一无所知。” 杜言秋负手望天,“邓兄隐瞒我,并非是与我隔心,也可说是对我的保护。” “你是这么想?” 一见如故,一年挚交的友情,姜落落没有感受过。 “不说这些了。一物换一物,给你瞧瞧这个。”杜言秋的手伸入袖口。 “这是什么?”姜落落见他掏出一个发黑的圆片。 杜言秋将这圆片丢给她。 姜落落忙双手捧接。 “是枚铜镜?” 半个鸡蛋大小的圆片,边缘有个小孔,一面像是被烟火熏黑,一面保留着黄铜本色。 被熏黑的是这枚小铜镜的正面,本该光亮照人。另一面刻着,“庚申乙酉壬子己亥”,好似是某人的生辰八字。 “这似乎是有的峒僚人给生来体弱多病的孩童系的辟邪镜。”姜落落翻来覆去打量手中的铜镜,“被烧过,不知只是铜镜,还是连铜镜的主人一起经历了火劫?庚申年已酉月……” “三十年前,绍兴十年八月。”杜言秋早已算出日子。 “那铜镜的主人如今便是三十岁?”姜落落也扳指算到。 “不错。这枚铜镜原本压在那屋子的桌腿下。”杜言秋朝内厅正厢房指了指。 那正是邓知县住过的屋子。 见姜落落忽闪着眼睛瞅着自己,杜言秋又正色强调,“是真的。” “哪条桌腿?”姜落落问。 杜言秋走到窗前,冲敞开的窗子里面的书桌指指,“左边里侧那个。” 姜落落进了屋子,见这桌子依然正常摆放在原处。 “这条桌腿?”姜落落走到那只桌腿旁,“它下面有孔洞?” 不过两寸见方的木腿,看着完整无损。 搜查时,最多检查桌板上下,抽屉内格等,谁还会将这沉重的厚木桌翻转底朝天,从桌腿下面挖东西? 杜言秋绕门来到桌前,“我只能给你看一下,你可要快些。” 说着,杜言秋两手搭在桌边,弯身向上使力。 随着桌子的倾斜,两条桌腿缓缓翘起。 “快!”杜言秋咬牙催促。 姜落落忙趴下身,从翘起的那半尺高度斜上观望。 果然见那条说是有问题的桌腿下有缺失,被用刀子剜了个洞,刚好能将铜镜卡进去。 损坏的切面已经发旧,明显不是刚动过刀子。 姜落落很快起身,杜言秋收力,桌子恢复平放。 桌子实在沉,累的他双臂酸痛,两手左右揉捏。 “这么费力,你是如何想到?” 姜落落见这屋子的地面明显刚精心打扫过。桌子的挪动几乎没在地上蹭出痕迹,或者说是混在清扫过的印痕中,看不出什么。 可谓是勤快之中见心机! “若见的多,经历的多,自然就会更加小心。”杜言秋指指地上的犄角旮旯,“你若平日需小心翼翼生活,这每一处都能成为你的暗格密室。” “你说与邓知县一见如故,是因为你二人都活的很谨慎,时时存着防备?” 若铜镜是邓知县所藏,那他仅凭一人之力掀翻书桌,在桌腿下做手脚也不容易啊! 姜落落垂眸一扫,正巧看到杜言秋刚合拢的掌心里烙下两道红痕。 那是他刚承受的重力,也是他成长中受过的艰阻? 姜落落的视线又向上移,定格在那张清俊的脸上。 恍惚间,似乎又融合了记忆中的那张稚嫩的脸颊……最后见到的那张悲愤而又无助的青涩面孔。 杜言秋从凝望自己的双目中看到了失神的同情,心下随之一沉,面色从容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守着家安生度日。有些东西只有去经历才能看得到。当经历的多,也就不过是家常便饭,算不得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姜落落知道,自己不该去窥视一个刚见过几面之人的私事。于是收起心底一闪而过的悸动,看向手中的那枚铜镜。 “若这铜镜不是邓知县的,又被特意藏起,那便肯定关系到一个很重要的人。此镜又可能是出自当地某些峒僚人的习俗,那其主人是在上杭一带的可能也就更大,这铜镜明显被火熏烧过,而与邓知县相关的‘火’……似乎只有伍家娘子遭遇的那场大火?” “若能查出这东西与失火案中某人有瓜葛,那失火案便极有可能另有蹊跷。”杜言秋道。 姜落落瞬间感觉自己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飞撞,伴着爆竹似得噼里啪啦响声,那东西碎的四分五裂。 那不是一桩普通的失火案? 归根到底,发生在去年冬的那桩失火案才是围绕在邓知县身上各种谜团的初始? 姜落落将手中的铜镜越捏越紧。 “邓毅将这东西藏的如此隐秘,想来还无人知晓。”杜言秋顿了顿,瞟眼姜落落,“你懂我之意?” 姜落落心下也已默默拿定主意,“我知道。有人等着瞧我们对于贵命案的态度,我们便不做任何态度,绕过所有,从这枚铜镜着手。” 啾啾—— 屋外传来一声鸟叫。 “将东西收好,也不要让人见你在此久留。” 杜言秋嘱咐一声,折身出了屋子。 姜落落本想跟出去,听他这般说,收起脚步,留在屋中。 不消片刻,一名衙差匆匆跑来,“杜公子,张主簿请你去大堂!” 这衙差说着,又在厅院张望,“有人似乎瞥见落落姑娘向堂后走,她没来吗?” 杜言秋不悦,“堂后就一定是在这里?她一个姑娘家没事随便来找我这单身男子作甚?这话你敢让她舅舅听到?” “哦,这……” 杜言秋撇下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的衙差,大步出了厅院。 衙差见状,赶忙跟去,“杜公子,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有人带伤来到大堂,张主簿让找落落姑娘去查验。我听人说似乎见她去了堂后,一路走来并未见到她的人影,误以为是来到这里。您可不要让罗捕头误解。” “我没长着翻闲话的口舌!”杜言秋冷哼。 第78章 戳个印记 听着二人远去,姜落落出了屋子。 环视四周,静悄悄的。 可听到的那声鸟鸣真是太及时了! 还有杜言秋十分笃定他们谈话安全,仅凭他一人之力又怎容易将那沉重的书桌掀倒查看,再复归原位? 姜落落可是清楚的记得,在查柳子巷那晚,杜言秋身边还跟随着一个人。 姜落落轻咳了两声,边在厅院中缓走,抬高几分音量,“杜公子让阁下将我送出县衙。” 稍等片刻,没有声响。 “骗我的?”姜落落皱眉,“算了,就这么出去好了,被人看到又怎样?有麻烦便算到他杜言秋头上!” 说着,便抬脚冲院门走。 不出几步,一道人影跃至姜落落身前。 姜落落止步,抬眼看向这犹如从天而降的人物。 一身灰布衫,个子很高,也很壮,看起来也就三十来岁,却头发花白,左眼似乎受过伤,肿得有睁不开,右眼却好似铜铃般瞪着她。 从身形断定,此人正是那晚见过的另一个人。 “这位壮士好。”姜落落抱拳拱手。 阿赫的右眼闪了闪,却还是不发一言。 杜言秋带来的这随从是个哑巴? 在那晚,姜落落确实没听到此人的声音。 但哑巴又怎能学鸟叫? “走吧?”姜落落试问。 也想亲眼瞧瞧此人的能耐。 阿赫大手一把扣住姜落落的肩头,带她向后园掠去。 可真疼啊!舅舅带她时手劲可没这么大。 还好很快便到了后园那堆再无人理会的竹竿前,阿赫松开了姜落落,然后独自攀跃上衙门高墙,两手撑在墙头,向外探望。 确定附近没人,便又跳下墙,来到小门前,拔掉门栓,将门扇打开一道小口子,转头看向姜落落。 姜落落登时无语。 在阿赫一大一小的目光逼视下,走上前,坦然穿门而出。 当她刚踏出小门,身后的门缝嘎吱紧闭,接着便是上门栓的声音,继而一道风声远去。 呵……呵呵? 姜落落拍拍腰间葫芦,独自快步循路走开。 绕到县衙正门,见挤在门口围观的人又多了不少,其中不乏有些熟面孔,前日见到的,或者是去北门街时扫过的脸。 “仵作来了。” 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挡在门口的人回头看看,让开了一道缝隙。 众目睽睽之下,姜落落穿过县衙大门,来到堂上。 “落落,正找你,来给他瞧瞧。” 罗星河已在堂中,蜷缩在他身边的人正是卖肉的邢涛。 “怎么了?”姜落落走过去。 邢涛勉强直起身子。 姜落落这才从他敞开的衣衫,看到其腹部缠着已经渗出血的白布。 “幸亏我及时出现,否则即便没有伤在要害,可一直昏睡不醒,也会任由他自己失血过多而死!”罗星河道。 此时,邢涛虽然受伤,可被罗星河及时搭救止血,送医处理好伤口,除体力受损,伤处疼痛之外,并无大碍。 听罗星河说话时,姜落落抬眼看向他。 罗星河则冲姜落落暗暗摆了下手。 不是他做的? 姜落落诧异,她还以为是罗星河故意狠狠教训邢涛,疑惑她家舅舅怎生出这么大的脾气? 那就是杜言秋的人? 姜落落又朝旁侧那站的像是根石柱似得人望去。 只见那人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许是觉察到姜落落投来的目光,杜言秋微微偏头,回之一分不屑的眼神。 应该也不是他的人。 既然已经将“名单”给他们,他们也给出破解,且去应对,杜言秋又何必再劳烦他自己的人动手? 姜落落不做声,继续查看邢涛的伤处。 罗星河帮着缓缓解开那圈血布条,躺直在地上的邢涛疼得哼哼。 “这不是普通兵器伤。” 只看了眼伤口的姜落落解下腰间葫芦,喝了口凉茶。 伤在偏右腰侧,避开主要部位,不是窄扁的刀口,像长矛戳入,可血窟窿似得伤口边缘又整齐圆滑,好似生生挖了个洞。 “是啊,所以才让你瞧瞧,看能否瞧出什么端倪?”罗星河道,“这家伙说他醒来后,只记得自己昨晚出了家门,去了哪儿怎么受的伤都不知道。” “那定然是中了迷药。不过这伤……”姜落落收起茶葫芦。 “啊——” 姜落落刚碰到伤口,邢涛就痛得大叫。 “我只给死人查过。”姜落落皱眉,“得让他忍着。” “我来!” 罗星河牢牢压住邢涛双腿,“段义,你按住他身子,姜平,把他嘴堵上,免得大喊大叫,打扰落落做事!” 三个人将腰粗膀圆的邢涛按了个结实。 前日老戈被衙差叫来验尸后,便将褡裢再次留给了姜落落。 姜落落从随身褡裢中取出一对细铁筷,在邢涛的伤口上拨弄。 “伤口从外到内,整个缺掉了大概如扳指粗的一块肉。” 也多亏了邢涛的腰上都是赘肉,平时都厚墩墩的堆积在一起,即便缺了块肉,用布条缠上,还能将割裂的伤口凑合着捏住。 “好似是个像扳指圆孔,但又比扳指宽不少的锋利物件在他身上压下去,挑出了中间部分。” “就像做点心,用各种模子压出花样?”罗星河想到。 姜落落点点头,“是的,这人就像是个大面团,那扳指粗的小圆筒状的物件是模子,压出了个厚圆形状的面块。只是血肉软,不成型,可留下的伤口却是整齐圆滑的。他这层皮肉就是被那物件整个压穿。而力道又控制的好,也或者是因皮肉厚,没有损伤体内血肠。” “这是个什么东西?” 旁边众差都好奇地按照姜落落的说法在自己的手指上比划,谁管那动弹不得的邢涛如何忍痛难言。 “这不就是在人身上戳了个印记么。” 一直未出声的杜言秋漫不经心道,“前日在公堂上,我是怎么说来着?这次是戳穿了一层皮肉,谁知下回会不会戳穿整个肉身?” “姓杜的,是不是你搞的鬼?” 有围观在堂外的人提着胆子大声问。 “你们逼我困在县衙,谁见我跑出去搞鬼?我又如何偏偏选中此人?”杜言秋反问,冷笑,“你们质问我搞鬼,为何不问问这个叫邢涛的,心中有没有鬼?!” 第79章 谁下的手 “舅舅,你是如何发现此人?” 罗星河之前已经当堂简单说过,听姜落落问,又不厌其烦的详细说道,“昨日我不是跟你说,我去于大郎家转了一圈,听他说赌坊的人经常想拐他上钩么?我就好奇赌坊为何盯着他这穷的叮当响的人家不放?赌坊的生意向来夜里更火热,昨日傍晚我与你在北门街吃过饭后,就又等到天黑去了赌坊,可是呆了两个时辰也没打探到什么,还输掉了百文钱。” “后来本打算回家,路上突然听到有人哼哼,循声找去,就见此人倒在一个墙角后。见他受伤流了好多血,赶紧带着去找大夫。换了三四处,才找到个能给他止住血的人,这一折腾就到了天亮。大夫说也亏这人身体不错,又早碰到我,若是再晚一些,肯定没救了。等他清醒后,我问他,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还当自己刚出家门。我见这事不一般,就将他带回衙门来。” 罗星河这话可是把经过都说全了,解释了他为何去赌坊,又为何正好碰到邢涛。 “还是将伤口缝住的好。”姜落落从褡裢里取出针线。 这针线本来是在给尸首开膛破肚后缝合用的,可活人身上开了那么大个口子也得缝起来才行,于是让人去找来了酒水,将针过了火,又把线泡了酒,给邢涛缝伤口。 被牢牢按压着的邢涛疼的大汗淋漓,浑身仿佛下了水,嘴上又被布团塞着,只能憋着满口的痛,受刑一般呜呜呜。令围观众人都觉触目惊心。 “官人!” 一个女人大喊着冲入大堂,正是邢涛的娘子王氏。 “我刚回娘家,就听说你出了事,你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王氏看见邢涛身上那狰狞的伤口,吓得嚎啕大哭。 姜落落收起了针线,罗星河又给邢涛简单上了点药,包住伤口,才让人将他松开。 王氏帮邢涛扯掉口中的布团。 脸色苍白的邢涛连大口呼吸的力气都没有,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只能不由自主地哼哼,瘫在地上宛若一头待宰的猪。 围观众人也一个个静悄悄的,被邢涛这副模样震的缓不过神。只有王氏哭的那是一个撕心裂肺,好像自己的夫君真的一命呜呼。 “舅舅,到底怎么回事?” 姜落落凑在罗星河耳边,小声问。 “我真不知道,我昨夜只顾得探听赌坊,还没计划去吓唬他们,想着三日之约,明日去做都不迟,哪知有人抢了先?还使出这点心模子掏肉的手法,也真够歹毒。” 罗星河的低语混着王氏的哭嚎,传入姜落落的耳中。 姜落落一边听着罗星河说,一边又看向杜言秋。 杜言秋也正在瞧着这甥舅二人,见姜落落探询的目光再次冲他而来,这回他慷慨地摇了下头。 摇头的动作并不是那么明显,若不瞧仔细也容易疏忽。可这对姜落落来说足够了。 不是舅舅,也不是杜言秋,那是谁抢先对邢涛下手? 而让姜落落更意外的是,又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挤过人群,高呼着跑入大堂。 “我要请罪!我要向龙王爷请罪!” “这是肖青?”有人犹豫着不敢肯定。 是卖蜜饯的肖青! 头发乱做鸡窝,满脸像是涂了一层锅底灰。 “草民肖青请罪!” 这人亲口道明自己的身份,跟着扑通跪倒在堂中,接连叩首,“张主簿,草民前日说了谎!那于贵并未欠草民分文!草民还可作证,于贵也并未欠邢涛肉钱。于贵曾想赊欠,被邢涛教训了一顿,再不敢招惹他!” 邢涛颤抖着伸手指向肖青。 肖青朝她看去,苦着脏兮兮的脸,“老哥,我一觉醒来,竟发现自己躺在你家猪圈里!我家娘子都不知怎么回事,醒来不见我,还当我又偷偷溜出门!” 幸好只是被丢在猪圈,毛发未伤。 “老哥,快招了吧!你想想,你不说,我不说,谁还能知道我们说谎?总不会是赌坊的管事出卖我们!” 听了肖青的话,围观人群中传出小声的嘀咕,“这二人似乎是那日最先登记名册的?” “啊?”有人不由地抬高嗓音,“这算是带头出事?那后面还会不会有人……” 闻言,有人哆哆嗦嗦的从人群中踱出。 一个,两个…… 最终,跪在堂上的,除多了卖伞的姓齐的,卖膏药的姓夏的二人,还有另外没有上了杜言秋名单的三个人。 …… 相比担上借于贵欠债浑水摸鱼,欺诈官府的罪名,他们更怕遭受龙王爷突如其来的惩罚。若受官府刑责能够化解这贪心之失,逃过龙王严惩,这罪他们便认了! 而因前日公堂之上有言在先,于家要承担的债务也全部一笔勾销。 邢涛与肖青招供,他们带头起哄是受赌坊管事唆使,为的自然不只是那区区几十文钱,而是管事许诺事成之后,可抵他们欠下的赌债。 原来那管事早就看中于大郎家的女儿,只是碍于赌坊掌柜定下的规矩,不能无缘无故惹事,先想着让人引于大郎上钩不成,听闻于贵被杀,便又想借其欠债生事,准备搞得于大郎家负债累累,最终走到卖儿卖女那一步。 于是,赌坊管事也被传唤至公堂。 …… 见张州珉又要推至州府,呈交胡知州定夺,杜言秋走向堂中,“张主簿既然代理知县事务,这么一起简单的案子还无法自行做主宣判?即便此人与行凶谋杀无关,但为一己之欲,无视律法人情,聚众欺诈官府、妄图坑害无辜,行径极其恶劣,也应以大宋刑统律之二十五诈伪律重处,流放三千。从犯邢涛与肖青,诈而未得,减二等,其余人等跟风行事,认罪主动,再减二等。请问张主簿,此案这般明了,不知有何为难之处?” “你——”张州珉结舌。 一开口便是流放三千,别说他不过是个主簿,即便严老知县在,也会斟酌几分,毕竟开遍汀州的赌坊,其背后的关系哪里是一县之官能够压得住?除非……是刚到上杭赴任的邓毅,可结果又落个什么好? 第80章 剥皮验骨 “在下说的不对?”杜言秋问。 张州珉心里一肚子话,也不好当堂反驳。 之前,从来没有人在堂下替官府论罪,最终如何宣判都是堂上之人几句话。说轻说重,百姓们以为就是如此。 可杜言秋明确搬出了律条,有理有据。若他说个不字,或者训斥杜言秋,那不明显让人觉得他有包庇之嫌? 他在上杭这么多年,从书吏做到主簿,衙门周旋,可从未当众在百姓口中落个不满。 “算了,张主簿还是先呈交知州大人定夺吧。” 杜言秋见张州珉万分纠结,并未紧逼。 …… 离开县衙,姜落落急着催促罗星河骑马赶往义庄。 “人还在。” 见于贵尸首还放在停尸板上,姜落落松了口气。 “张主簿说再等等下葬。”看守义庄的老头道,“可也等不了几天,反正这案子也不再查,早点埋了吧。天气越来越热,这尸首都烂的招蝇子喽!” “你这是又急着看什么?”罗星河打着哈欠问。 “老伯,给你买酒喝。”姜落落塞给老头十几文钱,“既然张主簿说不急着下葬,那就多放两日,过两天怕是有雨,天气还能凉些。等雨后再处理就是。万一这两天于家改变主意呢,说是断绝关系,可毕竟血浓于水,好赖都是他家的人,也是从小养到大的。” “唉!造孽哟——”老头掂着手心的钱,转身出了义庄,“你们随意瞧吧,我出去透口气。” “没想到张主簿并未急着处理尸首。” 姜落落掏出帕子掩住鼻口,从褡裢里掏出布手套带上,扳开于贵的嘴。 “竹管当日是在这个位置。”姜落落用铁签在嘴里比划,“若是含在口中,他的嘴能够特意闭合,可若落在嗓子里,嘴要完全合上就不那么容易,这还是在他清醒着知道自己做什么时。” “利器是从于贵背部穿身而亡,竹管若在死前入口,他能忍痛闭口坚持到咽气?他怎会平白无故将竹管吞入口中?想来是觉察到什么不测,或者无能为力而做出这般应对,但又未及吞入腹中,只是刚没喉间……竹管入口距被刺而亡的时间很短,甚至可能就是在他临死前一刻入口。” “凶手从于贵背后下手,或许未注意到他正面举止,可被重伤时难免开口痛叫,竹管很容易被那口气息顶出。况且,以于贵这等脾性之人,有何骨气能令他誓死都要吞下那枚竹管,坚决不肯上交求饶?或者说他有多大的忍耐,到死都能不做声响地守着口中的东西?” “能做到这点,若非恨意滔滔死不瞑目,便是无谓生死的义士。”避在远处的罗星河听着姜落落端详着那颗已经开始腐烂的脑袋念叨,接连打了两个哈欠,“这鱼头若是这般人物,也就不会活的毫无骨气。” 姜落落将头颅放好,“前日见到时,它的嘴牢牢紧闭,不论被断首,还是移动,都将竹管完好地封存在喉间。” 罗星河打了个激灵,似乎清醒了一些,按压着嗓音问,“你这说了半天,意思是怀疑竹管是被人故意塞进于贵口中?” “杜言秋说凶手不易疏忽,有凶手以外的人做手脚的猜测大概是对的。如此一些事才能理的通。” 姜落落端详这具拼凑的尸身。 为何要用另外二人的四肢冒充?那二人又是谁? “是还有人捣乱。”罗星河双臂环胸,“早知有人会对邢涛或者肖青出手,我就该盯着这二人。” “不论是留竹管卦签,或者以那般残忍手段揭发邢涛,看似都是在给我们提供线索。”姜落落想着与杜言秋谈过的话,“难道真是与邓知县秘密接触之人?” “严老夫人不是认了么?邓知县还有与别人暗中往来?”罗星河诧异。 “不好说。” 姜落落决定再次从尸首的四肢着手,看能否找到一丝特征。 前日查验时,皮肉便已呈腐化之态,又隔两日,更是腐烂,发出恶臭。 “皮肉没法看,就只能看骨了。” 姜落落脱掉布手套,解下腰间葫芦,撩起蒙口鼻的帕子,喝了口茶,将葫芦递给罗星河拿着,又戴上手套,从褡裢中取出一把小刀,“舅舅,你帮我留意外面动静。” “听着呢!你要做什么?” 罗星河见姜落落说话间便拿小刀对着其中一条腿划下。 “可以辨骨认尸,那是否也可直接从骨头上查看?” 姜落落持刀在那条腿的烂肉上割开很深的一道口子,“这位大哥大叔,请多担待,我这也是想查出你们的遇害真相,为你们伸冤。” 这尸身本遭破坏,她对几块烂肉下刀,也不能算是随意破坏吧? 官府顺应民意,不想继续查于贵的死,她要查验,只能自行做主,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规矩。 真相与规矩,自然前者为大! “你要剥皮验骨?”罗星河倒吸一口凉气。 “舅舅若受不了,就先出去在外面守着,别让谁进来被吓着。”姜落落手握刀子继续在那条腿上游走。 “你还是多喝几口茶吧!” 罗星河将葫芦伸向姜落落。 姜落落直身,扭过头,罗星河另一只手帮她掀起帕子。她就着葫芦嘴又喝了几口茶水。 罗星河掏出自己的帕子帮姜落落抹掉嘴角的茶渍,又帮她掩好口鼻,“你能受的,我怎受不的?我留意着,外面有动静就去拦着,没动静就在这儿陪着你,你若想喝茶,我还能搭把手。” 他知道姜落落处理尸身,或者见到大片血迹时,都会想喝口凉茶定神。 这也是因当年姜落落见到姜盈盈死状后,在她那幼小的心间留下的难以抹除的记忆。 每当她处理尸身,或者见到大量血迹时,那份记忆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唤醒,带起或多或少的不适,干涩的喉咙很想靠凉物滋润,久而久之,便养成了随身带着个凉茶葫芦的习惯。 姜落落小心地沿着割开的口子,剔分发腐的烂肉,露出森白的腿骨,从上至下,直达脚底。 …… 两条腿骨查看完,没有发现异常。又开始查看手臂骨。 罗星河在旁边也是强忍着各种不适,恨不得自己也灌几口茶水涮涮肠胃。 “二位,还没瞧完?” 看守义庄的老头拎着刚买的酒水回来。 罗星河出了义庄将人拦在外面,“你还不知我那外甥女?对尸首比对活人认真,难得碰到个分尸的案子,可要好好琢磨那些骨头,不为验尸查案,也想弄清我们这些人到底都长什么样。” “这是什么嗜好?我看是遭了邪气!小丫头家的怎能压得住凶肆、义庄这些阴气重的地方?” 第81章 诱拐学子 老头探脑袋朝义庄里张望,吸了一鼻子腐臭味,“不过,你家这丫头命运特殊,也是该多沾点阴气保命。由她去,我还是就在这儿喝酒吧。” 老头收回目光,倚着门侧的墙根坐下。 罗星河则坐在他身边闲聊。 过了一阵,姜落落查看完,又将剔开的皮肉与骨头裹好,为尸身盖上蒙布,才收拾好褡裢走出来。 “瞧完了?”罗星河起身,晃晃手中的葫芦,“还要不要喝?” 说是要搭把手呢,结果茶葫芦都被他拎出门。 不过,姜落落也没张口要,看起来这习惯的影响也没多大。 罗星河暗自舒了口气。 姜落落摇摇头,“不喝了,帮我系在腰上吧。” 虽然带着布手套,可经她这么一番折腾,也隔不住腐烂渗到手心。 待罗星河系好茶葫芦,二人与义庄老头告辞离开。 “可瞧出什么?” 罗星河在路上问。 他很想知道,姜落落在义庄吃了一肚子腐气有没有收获? “腿上没瞧出,左手臂有些端倪,上臂骨头应该断过。”姜落落道。 总算没有白忙一场。 “这怎么看出?断胳膊断腿之后不是都能长好?”罗星河奇怪。 姜落落解释,“完全长好得需要很久。就像嫁接的树木,在短时间里能够明显看得出。骨头也是,断裂愈合,重新生长,最快大概也得半年才能复原。那条手臂骨又没有完全对正,略有错位,更不可能恢复如初。” “也该说此人幸运,骨头上留下这印记被你发现。那摔断胳膊腿的,大多不会在皮肉上留疤,平常查验,只看皮肉是否有伤,开膛破肚都已算过分,谁还剥开骨头去瞧?这也是老戈教的?前日他去衙门验尸怎没提及?”罗星河有些不满。 那老戈是越来越懒了,身为师父,不该一马当先? 姜落落却道,“老戈没提过,我也是突然想起。之前我并未见过断骨愈合后的样子,只听老戈说,早些年他查验一具骸骨,一条腿骨上就有圈特殊的突结,后来确认死者遇害的半年前曾坠崖摔断腿与肋骨,但腿伤重,骨头愈合后的结痂还未消退,而肋骨上的断痕已几乎看不到。” “受此提点,我就想,那具骸骨虽是自然腐化,可若在这具尸身上插一手也大概差不多的。结果还真有收获,这人左臂骨愈合特殊,受伤年限想是更长,而且可能平日会有不适,倒是个很明显的线索。” “可别说整个汀州,只上杭人就这么多,没人去官府报失,官府也不肯声张,发布告示寻人,我们又怎知该从何处去查找?” 罗星河说着,言语不免带出几分愤慨,“若邓知县在,想是不会有什么顾忌,肯定早就对外张贴告示。不管他这人私底下究竟如何,在查办公务上从未有过马虎。” 那利落果敢的处断事务之风,是罗星河自入县衙以来从严老知县以及胡知州身上都从未见过的。 “所以他才会引人不满,背着骂名而死吗?”姜落落轻轻地问。 邓知县是被伍文轩亲手杀害,可将他推向死亡之路的究竟是什么? …… 二人骑马回到家中。 “听说衙门那边的事不是早就完了?你俩这又跑哪儿去钻着?一个个难闻死了!” 罗明月赶紧张罗着让二人好好洗漱。 等收拾打理完,趁着罗明月做夕食,姜元祥出外做事还没回来,姜落落跑到罗星河的屋子里,“舅舅,你昨夜在赌坊探听到什么?” 两夜没挨床的罗星河疲的很,已经和衣躺下,闭着眼含糊道,“我还当你不理会了。” “哪能啊,这不是才顾得上问么。” 姜落落坐在床头,为罗星河揉捏肩膀,“舅舅辛苦了。我这不是两手洗干净也能帮你卸卸乏?你也别急,慢慢说。” 罗星河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好让姜落落能更好的捶背揉肩。 姜落落乖巧地献上殷勤。 “我等到魁星堂那小子跑到赌坊来找打手教头。”罗星河开始说起来。 “打手教头?” “嗯,名叫闫虎,人称阎罗爷,专门替赌坊收拾逃债的赌徒。对了,魁星堂那小子叫柳玉郎。” “那柳玉郎与赌坊打交道的人是闫虎?” “是。柳玉郎找到闫虎,急着问他是不是我查到了他们,所以才给我下毒以示警告?自然是没有的事,闫虎与他说是见我来过赌坊,可从未理会我。柳玉郎这才知道是他想错了,便说是以为我发现了他俩的事,否则去了赌坊,又去魁星堂?那闫虎却说让他别担心,即便被我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是拐了几个一鸣书院的人,是那帮书生经不住诱惑,否则一个巴掌也拍不响。” “他们只是诱拐了几个书生?” 这么简单?姜落落不太信。 罗星河道,“我听了一阵,就是这意思,再没说其他什么。闫虎安抚完柳玉郎,就去绕着赌桌巡视。我想他是否担心有人暗中探听,所以不敢多说?我便光明正大进了赌坊,找了个赌点小的桌子玩起来。我的耳朵只顾听赌坊内外有没有特殊的声音,都没留意骰子,百文钱就那么糟蹋没了。当时我身上也没带那么多,还给赌坊打了个欠条。最迟明晚,或者我去还债,或者再赌几把,把输的本钱捞回来。” “我家好舅舅真是辛苦了。” 姜落落揉揉罗星河的耳朵。 外人均不知罗星河长了双特别好的耳朵。在他小时候,他爹娘发现儿子有这一长处后并未高兴宣扬,反而担心这异常能耐引起祸端,再三叮嘱不可让外人知晓。如今罗星河长大成人,自知爹娘说的有道理,更是将此能掩盖。 所以,周围的人只知道罗星河耳力不错,却鲜有人知晓他这耳力究竟好到什么地步。 比如,在赌坊那嘈杂的地方,他能清楚的分辨出隔墙的说话声。他探听别人谈话,根本不需要藏于窗外,或者潜在房顶。找个差不多远的舒坦地方坐好,便能听得到。 “不过,我还真听到了一些东西。”罗星河坐起身,“你猜我听到关于谁的事?” 姜落落眨眨眼,“谁?” “曹长安。” “曹长安?” 姜落落一愣,这可是真没想到,“他也去赌坊?” “他倒不去,只是听隔壁屋子有人提到他,说自从伍文轩死后,他经常独自去县学附近的那家小茶馆,一呆就是一个时辰。怀疑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这是何意?”姜落落脑子开始打转,“那茶馆有蹊跷?” 县学附近,就那么一家小茶馆。 她与舅舅当初寻到县学时,就在那家茶馆歇脚。他们去伍文轩的住处时,还将马寄养在那里。 第82章 歪门心思 “我也觉得其中定有问题,一直仔细听着,”罗星河道,“但又有人说了句,他能想什么?还不能让人闲聊?训斥那人少乱七八糟的寻思,还说人命天定,冥冥之中自会碰到引路人。之后又有人进了那屋子,几个赌徒玩起来就再没说其他。我一直等到之前谈话的那俩人离开赌坊,随后也追着声音跟去。” “他们是什么人?”姜落落好奇。 “两个早已离开县学的秀才,如今是不务正业。待他们到了个僻静的地方,我将人截住逼问,得知原来曹长安与伍文轩之前常去那家茶馆,也就是二月多的一天,他俩那时也在,听别的学子议论,说什么魁星堂的魁星爷除做主文运,也会给人指点迷津,帮助改变其他运道。” “我之前在魁星堂也问过这话,是从伍文轩行径上猜测的说法。”姜落落记得,“柳玉郎他爹也说家运会影响文运,魁星爷会帮助化解其他难题。难道这在那些读书人当中,不是人人皆知?” “我也以为是,那两个秀才却说不是。反正他俩,还有伍文轩与曹长安都是头一回听说。伍文轩还问他们怎么求,他们说,也就是将心意与魁星爷说明,然后诚心求签,看卦签点拨。反正那俩秀才已放弃科举,不再求学,就没当回事。”罗星河说着打了个哈欠,又重新躺下。 姜落落便想,“曹长安家境不错,没其他困扰,除了文运,也想不到求魁星爷指点什么迷津,而家门不幸的伍文轩却听入耳中,之后便去魁星堂求签。所以,那秀才话中之意,是说在茶馆中议论的学子便是伍文轩的引路人?” “是啊。”罗星河双臂相交枕在头下,“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中一人见伍文轩后来出事,曹长安经常独自去茶馆发呆,又想到自己的见闻,便猜测当日在他们跟前议论的那几个人是不是故意针对伍文轩?” “他俩想到卦签被替换?” “是,但他们没想魁星堂有问题。只猜测可能是伍文轩抽到卦签后被人趁机掉包。” “也是。昨日在魁星堂听说,抽取卦签之后当场打开看失了恭敬之心,便不灵验了。是有可能在伍文轩离开魁星堂之后动手。但那柳玉郎也确实心中有鬼。是碰巧诈出他与赌坊的勾结?”姜落落寻思。 利用身份之便,引诱书院学子坠入赌坊狼窟,也不无辜。 “反正我在赌坊暂时是没再探听到其他,据我所知,那管事是纯粹因一己色心挑事,他与闫虎都在我眼皮底下,没见有其他什么异常举止,倒是从这俩家伙口中听到点东西。” 罗星河道,“那扯什么人命天定的秀才起初一直在训斥他那同伴别乱说话,终是抵不住我的诈唬,主动交代出县学里的一些内幕,教谕与夫子都未必知晓。” “什么内幕?” “别看那帮书生瞧着一个个文绉绉,也有人在县学里称王称霸的,背地里对人动起手来也不含糊!” “就像……杨鸿?” 姜落落想到一个存留在她记忆中的人。 “是,差不多,但是比不得杨鸿。杨鸿当年在一鸣书院可谓一呼百应,那可是书院里名副其实的小大哥,十三四岁的年纪,却连岁数大些的学子都肯听他的,夫子有时也奈何不了他。县学里的这几个人不行,他们仗着一点家世,合起伙来欺负人。可是又怕孙教谕和夫子,不敢太明目张胆。不过,其他学子都怕他们背地里使阴招,谁都不敢轻易得罪。所以那县学表面看起来一片祥和,各个学子规规矩矩,可谁知有时会轮到哪个遭殃,私底下挨顿教训,一顿苦水悄悄咽肚子里去。” 姜落落听得皱眉,若不是杨鸿太胆大,岂敢对姜子卿下重手? “茶馆里的几名学子就是那几个欺负人的?还是受他们指使的?伍文轩与他们没多大过节吧?” 否则怎会在茶馆主动与他们搭话? “茶馆里的学子倒不是那几个霸头,不过究竟与霸头是否有关,伍文轩与他们有没有过节,得去问曹长安看是否知道。那二人原本是以为伍文轩与曹长安和那几人本没什么瓜葛,像他们这些参加了几回乡试的老学子都颇懂忍耐避让之道,与谁都和气,也从不在岁数小的人当中指手画脚,当然若见到什么事,他们也不理会。” 罗星河继续说道,“可自从怀疑那几个人是故意怂恿伍文轩去魁星堂后,那二人也不敢肯定这其中究竟是怎样。又怕与那几个霸头有关,有什么怀疑他们也不敢乱说,生怕传到他们耳中,追出县学来找他俩麻烦,所以那个年长一些的家伙才教训他同伴,却不想恰被我听到。” 姜落落知道,罗星河肯定已经问出那几个人姓名,“舅舅,你是以什么身份逼问那二人?” “衣衫一换,脸一遮,还要什么身份?由他们去猜。”罗星河翘起来二郎腿,“跟曹长安一样的性子,回头他们也不敢把昨夜遇劫的事泄露出去。” “之后你就在回去的路上碰到受伤的邢涛?” “是啊,我准备去找曹长安,穿过北门街时,就在邢家肉铺去赌坊的路上遇到邢涛。大夫说从他的失血情况看,已经伤了大半个时辰。也就是我在赌坊时,有人便对准备来赌坊的邢涛下手。” “致使邢涛受伤的模子不是直上直下按压,而是自下而上倾斜,不像是在他昏迷倒地后下手,而是像在他倒地前面对面出手上挑。” 姜落落手指在罗星河的腹部戳了一下。 “呀?”没防备的罗星河咻地翻了个身。 “邢涛伤在右侧,我从他敞开的衣衫看到,他的左肩上有几点淤青,像是几枚用力抓住的指印。” 姜落落又在罗星河的左肩捏了捏,“就这样。右手扣住邢涛左肩,左手用那模子插入邢涛腹部右侧。那人应该是习惯左手使力,从伤到邢涛的位置与按压倾斜推测,身高大概在五尺三四。” 第83章 舅舅挡道 “你怎么没在堂上说?”罗星河问。 “我在堂上说给谁听?这又不是验尸,要填写验尸格目。即便验尸,有的话都还不能被旁人听到呢!”姜落落撇撇嘴,“有的话说了,也还没用。” 罗星河坐起身,揉揉姜落落的头,“我记下了,与舅舅我说肯定有用。等我们把所有事都查的一清二楚,直接摆在胡知州面前,由不得含糊!只是……我实在担心你的安危。明显有人不想让你盯着邓知县的事不放,现在又多了个分尸案。之前有于贵投毒,之后谁知还会做出什么?即便我守着你,也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暂时不怕,杜言秋留了一手。” 姜落落把杜言秋做过的事告诉了罗星河。 “这小子真够鬼!” 罗星河听完竟有些头大,不觉拍拍脑门。 自己身边有个心眼多的外甥女不说,外甥女又跟一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的鬼小子打交道? “还有这个。” 姜落落取出铜镜给罗星河看,将杜言秋从桌腿下发现辟邪镜的事说了。 “藏得这么深?你在那屋子转了几圈都没发现,倒被姓杜的那小子给逮到?” 罗星河又替自家外甥女不服气。 “嗯,”姜落落倒无所谓,承认自己有失,“我没想掀起桌子查桌腿,还是心思不够谨慎。” “这不是歪门心思么?”罗星河轻哼,“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会想到这种法子?肯定是他们经常藏见不得人的东西,才有这脑子!” 就这点,怕是他家外甥女比不上啊。 不行,不能让落落与杜言秋多有接触! 落落再聪明,看到的也只是上杭这巴掌大地方的一点事儿,见过的人也就是周围这些,哪能比得上从外面鬼混来的? “那也说明这镜子很重要。”姜落落把铜镜收起来,“改天抽时间,我们去才溪乡药圃那边转转,再问问当日失火的情形。” “行,做什么你与我说,要与杜言秋打交道,也让我去。一个姑娘家,少与来历不明形迹可疑的男子来往!” 见姜落落想说什么,被罗星河跟口打住,“你要不听话,我就告诉你娘,让她整日跟在你身边念叨。” “舅舅,”姜落落笑眯眯地抬手给罗星河揉肩,“你真想麻烦你姐姐啊?你姐姐在我耳边念叨,我大不了左耳进右耳出,可她呢?嘴上念叨,心能不揪?你忍心折磨你姐姐?” “你这丫头!小心我把你丢出去!”罗星河反手抓住姜落落,作势要将她扔开。 屋门吱呀一声推开。 罗明月进来,“你们这一大一小又闹腾什么?落落,你是不是又欺负舅舅!不等你爹了,赶紧来吃饭,填饱肚子好让你舅舅睡觉去!” 罗星河松开姜落落,趿拉上鞋子就朝外走。 姜落落以为他急着吃饭,不急不慢地出了屋子,刚好见她爹回来了。而罗星河早已冲着跟在她爹身后,那个并未步入院门的人拦去。 “杜言秋,你来做什么?” 罗星河的口吻很不客气。 姜元祥回头,“你们认得?” “不认识。”罗星河横在门口。 “罗捕头住这里?”站在门阶下的杜言秋似乎有些意外,接着跟手便将手中的包袱丢向罗星河,“这是罗捕头的衣衫吧,我也没用到,正好物归原主,顺便道声谢。” 自己的衣衫飞向自己,那可不能躲,只能接。否则让它落在地上,不也是自己没面子? 罗星河生生攥住包裹,也好似一个巴掌拍在自己脸上。 “既然认得,那便快快请进,家里坐。”姜元祥赶忙热情招呼。 能拿到自家妻弟衣衫的人,肯定不会只是面子上认得。年轻人,赌个气也正常,他这当家之主可不能没个礼数。 罗星河伸臂撑住门框上,“姐夫,人家只是来还个衣衫而已,肯定还有别的事忙,你就别张罗了。” “是是,这位公子想租个住处,路上与我打听。我记得前面王阿婆家空着,准备将东西放回家就带他去瞧瞧。既然你们认得,这就不急了,先来家里坐坐。”姜元祥继续相邀。 “姐夫!”罗星河回过头,“姐,你能不能管管姐夫?这么大个人了,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听个三言两语就要将外人往家里带,也不怕人家藏了什么心思?” 自家的亲兄弟,罗明月哪听不出罗星河是故意找茬? “那你说怎么办?就把人晾在外面?等会儿左邻右舍又出来看,瞧瞧姜家这是又有什么热闹?” 罗星河瞅着杜言秋没做声。 杜言秋垂目盯着罗星河攥在手中的包裹,忽然眉头一挑,疾步向他走去。 罗星河见杜言秋二话不说,冲着自己手中的包袱而来,以为是有什么东西落在这丢给他的包袱里,怕他不肯痛快归还,急着抢回。 见识过此人脚步之快的罗星河立马闪身躲避。 趁其松了身,杜言秋贴着一侧门框快步跨过门槛,“罗捕头只是与在下开个玩笑而已。没想到这位热心老哥是罗捕头的姐夫,见缘随缘,我也就不客气了。” 姜元祥与罗明月只看到罗星河突然松开门框退让一侧,以为是他肯放人进门,那便更确定二人是打打闹闹的相识。 “杜言秋!” “在下杜言秋。” 罗星河的怒喝与杜言秋的行礼介绍同声而起。 “你就是杜言秋?”罗明月迅速关闭了院门。 杜言秋转身向罗明月颔首,“正是在下。” “杜言秋,你敢说不是故意拿租房子当借口与我姐夫搭话,目的就是要来我们家?”罗星河来到杜言秋面前,抬手搭在他的肩上。 看似面带笑容,但手上的力道表明他很生气! 竟然敢跟他声东击西,恨不得一拳头捶到这小子的脑门上,将其打傻! “你若这么说,我是百口莫辩。”杜言秋淡定直立,默默承受着肩上的酸痛。 一旁的姜落落暗笑,虽然不知刚才刹那工夫门外发生什么,也知她舅舅让开院门必非情愿,肯定是被杜言秋给诓了,这时正暗戳戳地教训他呢! “是在衙门大堂上的那位杜公子,杜言秋?”罗明月恍然。 她这两天没去衙门凑热闹,却也从街上传开的言语听说了此人。 “难怪我家弟弟不想让你进门,原来也是个能惹事的。” 第84章 不贪便宜 “姐,姐夫,你们若后悔,我便将此人丢出去!” 罗星河见杜言秋面不改色,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 “有何后悔?”罗明月笑道,“我真佩服杜公子的胆识,那叫什么……那叫什么来着?” 罗星河一愣,“胆大包天?” “不是。”姜明月摆手。 “以一敌众。”姜元祥回答。 “二郎说的是,以一敌众!杜公子威武啊!”罗明月握拳。 “姐!” 罗星河的手劲又不由地加了把力。 “于大郎本来就不该背负他弟弟的债!那些人就只知道欺负老实虫。若没杜公子相帮,到时候闹到赌坊去于家抢女儿,于家岂不是遭了大霉?这一想,我就想到了咱家落落……” 罗明月走上前,抬手拍了下罗星河的胳膊,“赶紧把你爪子拿开!正赶上夕食,杜公子不嫌弃,就先留下吃口家常便饭,再去寻住处。” 罗星河的胳膊被罗明月拍掉,也不见杜言秋在乎自己生疼的肩头。 “多谢——” 杜言秋拱手,刚开了个口,被罗星河打断,“你叫声大嫂试试?” 刚才那声“热心老哥”还在刺着他的耳朵。 杜言秋顿了顿,继续拱手道,“多谢姜家婶子。” 罗星河又是一愣,这人如此痛快降低辈分? 罗明月笑道,“瞧瞧,我家这弟弟就是孩子气。杜公子是读书人,别跟他这莽夫计较。” 杜言秋认真言道,“有姜姑娘在,我不喜长一辈,感觉自己年岁大了许多。” “是啊,你瞧着比我家弟弟小好几岁了。” “晚辈刚满二十。” 难道我二十五年纪很大? 罗星河听着杜言秋分明是在笑他老。 “别顾着与我姐姐套近乎,叫声舅舅听听。”罗星河双臂环胸。 “这……不太合适。”杜言秋看向罗星河,“罗捕头,你说呢?” 罗星河暗自吸了口气。 他真是嘴贱! 每天听落落叫舅舅习惯了,只当舅舅是长辈的称呼?是个人都能随便叫他舅舅? 当今除了落落,第二个叫他舅舅的人还不知在哪儿呢! “行了行了,别较劲了!” 罗明月见自家弟弟在外人跟前出糗,上前安慰,“杜公子是在大堂上拖住众人,肯定也没少了你罗捕头在外跑腿吧?要不,谁能肯定三日期限,那帮人中会不会有出事的?龙王爷再灵,也不能就一定会听杜公子的话是不是?你都两天两夜没着家,赶紧去屋子坐好等着吃饭,填饱肚子去休息!” “姐,你可别乱想,谁出事可都与我无关!赌坊那么多人能作证。” 罗星河转身,先进了屋子。 …… 不一会儿,饭菜都端上桌。 姜明月请杜言秋坐主位,杜言秋则避让到姜元祥旁侧。 “杜公子,你是帮了于大郎家的忙。可是,那些受牵连平白亏了债的人又该如何?你可想过?” 一直未做声的姜元祥突然发问。 以一敌众,也是以一得罪了众人。 他们姜家本来就多年落人口舌,若知杜言秋在他家做客…… 他此时似乎更明白罗星河拒绝杜言秋入门的心思。 “他们每家亏几个,又要不了命!于大郎家若遭了算计,女儿被人抢去,那才是大事!”罗明月将心比心,心里是只装着自己的女儿。 “姜叔叔不必担心,我自会应付。”杜言秋道。 姜元祥看向杜言秋,“我们是否之前在何处见过?我怎觉你越看越有些眼熟?” 姜落落心下跟着一个咯噔,也看向了杜言秋。 “吃饭!” 身旁的罗星河左手轻点了下她的胳膊。 糖人哥哥?杨衡? 他也想起在龙王庙时,姜落落怎么想起此人。 杜言秋放下碗筷,扭头认真地打量起姜元祥,“不瞒姜大叔,我也觉得您眼熟。” “哦?”姜元祥意外。 姜落落也很意外。 “是么?二郎,是不是你出门在外时见过?”罗明月心想。 姜家一直都是以倒卖货物为生。也就是将当地的产物运往别处,再换取别处的货物卖给当地的商贩,赚个差价。 所以,姜元祥每年都会出两趟远门。早些年他与大哥结伴出门,自从姜老大家儿女接连遭遇不测,姜老大便没了挣钱养家的心,不再做这行营生。夫妇二人卖掉城中的房子,回到姜家老宅子居住,靠着多年积攒的钱财度日,平时花销也并不多,这么熬过了十来年。 而姜元祥后来独自出门的次数也少了,除了固定一年两趟,其余时间在上杭,靠着一手算账精准的本领,接点散活,帮助一些商贩盘账。 “哦,应该是姜二叔。”杜言秋听着罗明月的称呼改了口,“您是否去过江陵府?我是江陵人。” “哦——”姜元祥恍然,“我曾在江陵府买过朱桔。江陵朱桔是为历代名人推举,只可惜运至上杭,路途遥远,存留不多。” “我家就有桔园。也许姜大叔便是在逛桔园时见过?” “我倒是不记得与杜姓园主打交道。” “江陵桔园遍地都是,诗圣杜甫都留下‘朱桔不用钱’的诗名。姜二叔哪能正巧就选中我家的生意?不过,你我都觉眼熟,想是进过我家的桔园,品尝过我家的桔子。” “嗯,是有此可能。”姜元祥点头,“我确实去过不少桔园。” “别只顾着说,快吃吧。”罗明月为杜言秋加了一筷子菜。 …… 姜落落陪着众人默不出声地吃完饭。 她还以为是其他缘由让爹爹也会觉得杜言秋眼熟……当然,她也不好与爹爹提起杨衡这个名字。 姜落落去收拾碗筷。 姜元祥准备带杜言秋去那位王阿婆家看房子。 罗星河又将人拦住,“戏演的差不多得了。还当真租房子?怎么不再回清心观去住?那边可是专门给你们这些书生提供的容身之所,不要你一文钱。” “正因分文不取,才不好长久贪这个便宜,毕竟我也不是个穷困潦倒之人。”杜言秋道。 “你要长久留在上杭?”罗星河耷拉下脸。 “反正以目前情况,我一时半刻不会离开。” “即便你真要租,上杭那么多地方,你也用不着非得住在我们家跟前。” 对此,罗星河是十分嫌弃。 “我是不一定住这里,只是离开县衙的路上恰巧碰到姜二叔,与姜二叔打听,听说这边有处空房,便跟了过来。择房不如撞房,若那房子合适,我便租下。” 杜言秋言语和气地问,“罗捕头为何这般厌我?” “你说呢?”罗星河反问。 杜言秋摇头不语。 罗星河心中腾腾冒火,“因你此人面相不好,生带霉运!”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罗明月听不过去,他们姜家听了多少年的闲话,深知个中滋味。 “杜公子看似不喜言笑,可凭他敢站出去帮于家出头,就不是什么恶人!” 第85章 并非善类 “无妨。”杜言秋若无其事,“正因此,在做一些事时,才会没什么顾虑吧。” 姜落落正从伙房出来,听到他们的话,杵在了门槛外。 她仿佛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都说姜家孩子命运不济,那她去凶肆,做仵作,还有什么在意?见多了各种死亡,早已与死亡为伴。 姜落落在杜言秋的身侧,都能感觉到他说出那话时蕴在眼底的漠然。 许是觉察到姜落落的目光,杜言秋转过头,“姜家婶子,你的女儿便是有这般勇敢。” 所以,杜言秋那话指的是她? 姜落落没有看到漠然之色,好似一汪荡漾的清水温柔的洗涤掉误落的尘埃。 但也只是一刹而过,杜言秋很快收起视线,目视前方。 在旁人看来,他也只是随意一瞥罢了。 而她也觉得,或许是自己可笑的错觉。 “你说我家落落?” 罗星河也是后知后觉才听明白杜言秋将他的话打到了落落身上。 “是啊,我家落落就是勇敢。” 不待罗星河生恼,罗明月则宠溺地望向自己的女儿,“我敢说,放眼整个大宋,也未必有几个像我家这般能干的女儿。” “你是忘记自己的担心!”姜元祥道。 这样的夸奖,不要也罢! “那是两回事啊!担心是担心,勇敢也是勇敢,还不能让说?” 罗星河就很纳闷,明明听来是一样的话,怎么他听着就不入耳,觉着那嘴真是欠揍,他这姐姐就能听出花儿来? “姐,你小心被这家伙迷了耳目!” 他可得防着落落被卖了,他这姐姐还帮着人家数钱! 杜言秋听出了罗星河的弦外之音,“罗捕头,我不是人贩子,亦深知以大宋刑统律——” 罗星河打断,“你自己心里清楚拐卖人被如何定罪即可!” “我是想说,若罗捕头凭空污蔑诽谤,我向衙门诉讼,你该担如何罪罚。” 杜言秋这一出口,凌厉的气息油然而生。 “你反咬我一口?” 罗星河右手摸到腰间,可是回家之后,佩刀早已摘下,一把握了个空。 “只是与罗捕头提个醒,毕竟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还有。” 杜言秋分别与姜元祥夫妇拱手,“言秋多谢二位长辈挽留,也不愿令二位为难,房子我自己去看便是,姜二叔出外奔忙一日,早些歇息吧。告辞!” “不好意思,见笑了。” 罗明月也瞧出自家弟弟对杜言秋是真有成见,若不是杜言秋最后退了一步,二人险些闹僵。 “罗捕头只是有一番心性,能连续两日劳碌,也是实在人。” …… 杜言秋宽宏大度地离去。 若不是罗明月拦着,罗星河肯定追上去讨教! “实在人?笑我是个只会出苦力的武夫?” “小心眼的,快去睡觉!” 罗明月将罗星河推进屋子,转去询问姜落落,“你舅舅与杜言秋是有什么过节?” “大概舅舅是觉得此人并非善类吧。” 姜落落也不认为杜言秋是恰巧跟着爹爹跑到她家附近来寻住处。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看这人一定是个有经历的。”罗明月道,“二郎,你说我看的对不对?” 姜元祥将杜言秋送出门后回来,“娘子为何这般说?” “星河对他是真有成见,他却是在戏谑星河而已。你瞧星河脸上的神色变来变去,这杜言秋可是能忍着一张面不改色的脸。若不是天性如此,便是在成长中养成这般,不愿轻易与人展露出真性情。” 侧厢房中的罗星河砰地推开窗子,“姐姐看的这般清楚,为何还留他吃饭?” “你姐姐向来敬重有胆识,讲公道之人。若说杜言秋不是善茬,可他肯为弱者出头,不惧得罪人,以‘非善’立威,行的也是‘好人’之道。正巧来了咱家,留顿家常便饭不算什么。只是没想到他当真会留下,属实没有一丝客气之意。娘子,我说的可对?”姜元祥笑呵呵地问。 罗明月笑笑,“你只说对了其一。” “其二呢?”罗星河问。 “我之前见过他。”罗明月道。 “何时?”姜元祥诧异。 罗星河一拍脑门,“在凶肆!” “原来娘记得,我还以为当时他去凶肆买香纸时,娘从外面回来匆匆,没有看清他的样子。”姜落落道。 “当时是没怎么留意他的模样。”罗明月承认,“可我后来听人说,你曾在公堂上亲口指认杜言秋,说他去凶肆买过香纸,是为了邓知县!” “哦,娘知道这话啊。” 姜落落不得不佩服那些传话的人,传的真够仔细,她娘也听得仔细。 “是么?我没留意。”姜元祥摇摇头。 “你老是说不要理会闲话,可有的闲话不能不听,尤其是从衙门传来的,别忘了,如今衙门里可是有两个咱家的人!”罗明月道,“你说咋有那么巧的事儿?落落在凶肆见过他,在县衙见过他,他又正巧碰见你,跟着来到咱家?” “姐姐是个明白人。”罗星河双肘支在窗台上。 他这姐姐还不知他们更早的时候就见到这个杜言秋呢! “还有,”罗明月斜藐了眼姜落落,“你不是说给他少算了钱,怎么没听你再提?短了账不认,又在咱家蹭饭,你能一声不吭?这还是不是你?” 罗明月说着,伸指在自家女儿额头上戳了一下,他连清心观都不住,哪像是个贪几文钱便宜的人?你说,那日你冒雨追出凶肆,真是为了那少算的钱?” “真的。”姜落落揉揉额头,“只是后来又见到,他不好意思不给,已经算清了。” “你就哄你娘,你娘没傻!” “娘子留下杜言秋,是想探这人的底,瞧瞧此人是否打什么主意?”姜元祥一脸凝重地询问女儿,“落落,你老实说,是不是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啊?爹爹也说娘这阵子像是惊弓之鸟,她就是想多了。”姜落落没想到,问题又落在了自己身上。 “娘已听说,杜言秋是邓知县的朋友。他之前便来过上杭,此番又返回是为祭拜好友。他知道我插手邓知县命案,那日在凶肆问我话,起初我只是搪塞,后来见他失意离开,心下觉得过不去,便又追去多说了两句。娘要我安心养病,不想让我琢磨其他,我怕娘担心,便瞒了娘。娘若不信,就问舅舅,后来我与舅舅都说了。” 姜落落越说声音越低,一副犯了错的样子。 “嗯,杜言秋也与我说,他想寻找邓知县遗骨,希望邓知县能够入土为安。我也是觉得此人重情义,被困在县衙不方便,便将自己的衣衫拿给他替换。谁知,这么快就有人出事,也让他早日从县衙脱困。” 罗星河只得顺着姜落落的话帮腔,还得把话都说圆了,总不好告诉他姐说,杜言秋认出落落的病是被人动了手脚。 第86章 与虎谋皮 “真的?”罗明月瞅瞅二人。 “真的!我猜那家伙从衙门追来,肯定是想让我帮忙寻找邓知县下落。之前官府下了那么大力气都没找到人,我还能怎么找?我可不愿揽这没影的事儿,才想把他赶走。他肯定也是因此恼我,方与我没好话。”罗星河无可奈何的继续解释。 “那杜言秋也不认得你姐夫,怎么就在路上逮到他?”罗明月又问。 “谁鼻子下还没个嘴?也许就是杜言秋在打听咱们家的时候,有人见到姐夫,为他指认。” 对此,罗星河倒不奇怪。 “你们二人别别扭扭,是因为此事?” 罗明月见罗星河这番话与之前的言行都对上,相信了几分,“那有什么话明说就是,打什么哑谜!” “不方便吧。若他刚提到邓知县,被姐姐姐夫轰出去怎么办?毕竟传言说,落落之前生病是受邓知县牵连。” “唉!有时候想想,这事真那般邪乎?”罗明月皱起了眉,神色随之黯淡几分,“落落不过帮忙查清案子,又有什么错?” “娘。”姜落落拉住娘亲的手,轻声问,“若是您,会不会帮杜言秋?” “你想帮,是不是?”罗明月的另一只手摸摸姜落落的脸。 大病初愈,脸上瘦去的肉还没长回来。 “娘知道,你心中也没放下邓知县的事,毕竟……有那双鞋子,娘很担心,很担心,嘱咐你不要再理会,你也是真心听不进去的。你觉得,自己能抗得过神力吗?” 从最初认出那双绣花鞋到现在,罗明月已从突如其来的惊慌渐渐镇静了下来。 夫君劝解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究要来,担惊受怕没有用,他们唯有一起面对,一起抗争。 姜落落目光坚定地望着娘亲,“我只知道,若真有神明,定然不会残害无辜,也不会看着无辜之人枉死,否则怎配的上神明二字?既然不是神明,我又何惧之有?有何不敢相抗?能否抗过,总得做了才知道。” “不论杜言秋此人性情如何,他肯来上杭,不畏传言寻找好友下落,也是仁义之人。”罗明月深吸一口气,“想帮就帮吧,也是为解开你的心结,为了盈盈,也不枉你小小年纪便去了凶肆。我相信老天有眼的!” 姜元祥走到母女身边,将母女二人一同揽入怀中,“若有事,咱们一起担着。” “还有我!”罗星河在窗前招手。 …… 姜落落没想到,因杜言秋一来,她本打算背着爹娘做的事挑到了明面,且意外得到了支持。 是让爹娘更担心,可爹娘的话又是那么温暖。 此时刚到酉时,离天黑尚早。 罗星河去补觉,罗明月打算做些针线活。 姜元祥说去看看杜言秋有没有找到王阿婆家,看中那处房子。 姜落落便也跟着去了。 果然见王阿婆家的院门开着,杜言秋正在院中与王阿婆的儿子说话。 其实,这相邻的两个院子都是王阿婆家的,王阿婆的两个儿子分家,将起初的一所大院翻盖成两家小院。王阿婆原本随大儿子住,大儿子夫妇出外谋生后,又随小儿子住。这所小院便空下,小儿子盘算着想租出去,落点租金。 “看在你给的租金还行,就先租你两个月。契书就免了,又不是长久的事儿。” 谈好价钱,王阿婆的小儿子收了杜言秋一锭银子,将钥匙丢给他,乐呵呵地出了门,正好看见姜元祥,“姜二叔?你怎么来了?” “我介绍的人来看你家的房子。”姜元祥指指院中的杜言秋。 “是姜二叔介绍的啊。这我可不能谢您。他是什么人?邓知县的朋友,止不住会生什么事儿呢,您看您,不是给我送来个麻烦么?唉,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看在这租金给的还是那么回事,就先让他住几天。姜二叔,我先回了啊,我还得伺候我娘呢!” 待王阿婆的小儿子离去,姜元祥进了小院。 杜言秋也向他走来,“姜二叔,这院子我租下了。” 姜元祥知道他是想跟罗星河住的近些,再说家里有桔园的也不会太缺钱,便也不说在房租上吃了亏的话,“嗯,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若我不在家,找你婶子也行。” “多谢。”杜言秋回礼。 “我娘让拿给你。”姜落落把一个小瓷瓶递给杜言秋,“这是跌打药,娘说知道舅舅抓着你的手不轻。” 杜言秋只是看着那白色小瓶,没有伸手接,“谢过婶子,不必了。” “拿上吧,以后磕磕碰碰也是难免。”姜元祥亲自将药瓶塞给杜言秋,“星河他们衙门的人一直用这药,效果不错。” 以后…… 杜言秋握着温热的药瓶,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姜元祥在院中看了看,见没什么事,便带姜落落离开。 不一会儿,姜落落又独自折回去,见杜言秋还在握着那药瓶沉思。 “是不是很感动?” “罗捕头教训我,就是不想让我与你接近,若知我收了你的药,岂不更要为难我?” “你又不是怕他的,也不是个客气人,怎会在这药上多心?”姜落落有些奇怪,“难不成怕这药有问题?” “不是。只是很意外。” 姜落落站在杜言秋身前,看着他那捏着药瓶的修长手指,注视着药瓶的深邃目光。 “我是特意寻到你家,却没想到你的家人对我如此……热心。” “你承认了!” 姜落落没料到杜言秋会主动招供,“你的目的是太明显,我娘都能看出。” “可还是如此对我。”杜言秋将药瓶小心收入袖中,“我真的很意外。” “我也很意外。我以为爹娘得知你要追寻邓知县下落,会阻挠我们与你来往,没想到他们还让我与舅舅帮你,还说答应我去做想做的事。” 说出这话,姜落落心里也有种莫名的轻松。 “我正是此意,往后你免不了各种跑动,怎能一直瞒着父母?有的话应该让他们早些知道,也是让他们早些有个准备,毕竟你要做的事不小,万一……不好听的话也是要想到的,若有个一二,令你父母一时难以接受突如其来的状况,反而是没为他们考虑,怎能说是为他们好?他们是你的父母,不是别人。” “你是为我家周全考虑?” 姜落落本想,杜言秋是为达目的,专门花心思缠上门的。 “我也承认,是为了方便自己与你们来往。”杜言秋也并未否认私心,“但我认为,最有利的是你们,以后不论做什么事都不需万分防备家人,绞尽脑汁撒谎,岂不是得到了几分轻松?也少了几分欺瞒的愧疚。” “你怎么肯定我爹娘会答应?” 第87章 我盯上你 “其实某些事也一直在他们心中纠结,我便替他们打破这份纠结。即便一开始他们不答应,我也会想其他法子。只是我没想到,你爹娘松口如此之快。看来是在我离开后的这点时间,没少了你甥舅二人花言巧语的帮腔。当然你们的目的并不在此,但结果确实如此,出乎我的意料,更出乎你们的意料,若此非你们所愿,那你们便是弄巧成拙了。” 杜言秋说着,在院中缓缓踱步,“让我猜猜你们会怎么说,你肯定不会吐露苍辣子,只能从我与邓知县关系解释。我是来为好友收尸的,想是感动了你那讲情义的母亲,她从于大郎家的事能想到自己的女儿,那也会从我对邓知县下落的不放弃,想到姜家未结的命案……再经过这段日子的思索,终于打破纠结,拿定主意。” “杜言秋,你真不是让人盯着我家,探听消息吧?”姜落落四面环视,想寻找那个“哑巴”的影子。 不止杜言秋瞒过了她舅舅的耳朵,在柳子巷那晚,那个“哑巴”也与杜言秋一起躲过了她舅舅的追寻! “阿赫不在,我也没有随便听人墙角的癖好。”杜言秋绕回到姜落落面前。 原来那个人叫阿赫。 姜落落轻哼,“那就是你这人心机重,什么都让你猜到!” “为何不说我聪明绝顶,料事如神?” “都差不多。” 姜落落看着面前这个不论说什么口吻的话,都听不出什么情绪波澜的男子,感觉他口中的所有话都好似从凉湖中捞出,能分辨的只有是否褪掉凉意。 “杜言秋,你很了解我家的事,我家的人。” “是,当你插手邓知县命案时我便私下了解过。后来出谜题考你,也是为最后拿主意。寻同盟合作,自然要知己知彼。”杜言秋毫不掩饰。 “所以,你拿到于贵人头后也是故意躲在龙王庙等我。你料中我会迫不及待的借口去江边寻找苍辣子。”姜落落想到。 “是,我等天色放晴的那晚去龙王庙为邓毅烧纸,顺便也在等你。事实上,不是你先想借我插手邓知县命案,而是我先盯上你。你可后悔与我接触?现在后悔倒也来得及。” 杜言秋注视着姜落落,眼底似乎划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波痕,这是他鲜有的神色变幻。 “自然是你先盯上我。” 姜落落早就明白,“起初你在暗我在明,哪里能跑的过你?” “也是。”杜言秋点点头。 姜落落心中一提,面色沉静地望着杜言秋,“你可会用你的心机害我?” “不会。”杜言秋没有犹豫。 姜落落果决说道,“不论你以后会做什么,此时我没什么后悔。与你打交道,也是我的需要。哪怕与虎谋皮,我也认了!” 二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砰! 突然,有什么从屋檐上落下,砸在二人脚边。 姜落落低头,见是一个大纸包。 纸包里还散出一股子喷香。 姜落落又抬眼。 见阿赫从屋顶跃下,迅速捡起纸包退至一旁,“公子,对不起,我看错了。” 声音粗哑,有点瓮声瓮气。右眼垂下,看起来没有之前见到的那么大。 姜落落本就想着会学鸟叫的阿赫应该是会说话的。 杜言秋瞟眼屋顶,又看眼脸色黑里透着点红的阿赫,没说什么。 姜落落想此人不愿与她多言,便想故意笑嘻嘻地问,“阿赫大叔,你看错什么了?” 阿赫见这女子是公子在上杭见的最多的人,之前告诉公子说她发现了自己,公子也并未多言,此时还叫出他的名字,又这般随意而客气地询问自己,便老实回道,“我太急着寻公子,一时没看清楚,以为姑娘与公子正亲近。” “……” 亲……亲近?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姜落落抬头看眼屋檐,又看看自己站立的位置,再回头去看杜言秋,却见他早已背转身,默默走向一旁。 姜落落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这阿赫哪里是不愿与她多言,分明是太多言!在县衙时问他,是一声不吭,此时却胡言乱语! 本来他爹不愿意她独自来找杜言秋,是她说,以自己的身世还怕什么闲话?反正以后也少不了与杜言秋一起走动,只要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就好,然后离开便又折了回来。 可是,那也听不得杜言秋身边的人这般口无遮拦啊…… 杜言秋听得姜落落半天没了反应,背对二人,眼底深处藏着些许笑意,“阿赫,与姜姑娘道歉。” 看这丫头吃了教训,以后还敢不敢随便与阿赫搭话。 “姜姑娘,对不起,我错了。” 阿赫再次道歉,见姜落落没看自己,也没吭声,两手托着刚才惊慌失手掉落的纸包走向姜落落。“这是我刚买的烤鸡,给你吃。” 哭笑不得的姜落落只得故作大方,摆摆手,“没什么。我吃过夕食,不饿,你吃吧。” 还是高大壮实的身型,三十来岁的面孔花白头发,一大一小的两个眼睛看着自己,却没了最初见到时的惊奇,只觉得这人有几分呆头呆脑的实诚,好像她见过的伍宝儿。 “好。” 阿赫也没再客气,解开纸包上的捆绳,打开纸包,两手托着烤鸡送入自己的口中。 “阿赫大叔,来找你家公子,不是应该走门吗?”姜落落想了想,又问。 阿赫咽掉口中的肉,“从上面走,好寻找公子。” 姜落落明白了,阿赫是真的没有隐在她家,他甚至都不知道杜言秋在哪里,也许只知道个大概方位,也不去找人打听,只凭着高强的武艺,掠过各个屋顶来寻人。 “阿赫肯与你说实话,是已得我认可,当你是自己人。”杜言秋道。 言下之意,阿赫不愚不呆,只是忠于服从。 “哦,那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了。” 姜落落觉得自己此时与杜言秋也没什么话可说,打算离开。 “若还有闲,不妨再多留片刻,听听阿赫讲的故事。”杜言秋说着,进了屋子。 第88章 斗笠传信 王阿婆这家平时也有人打理,屋内布置虽简单,但基本用到的物件齐全,空手便可入住,也不枉他付了那么多租金。 阿赫一边啃着烤鸡,一边跟着走进屋。 “什么故事?”姜落落也走进屋子。 既然杜言秋特意提及,那自然不会只是消遣。 杜言秋走到桌前,拿起一只反扣着的茶盏,掏出帕子擦了擦,正放在桌上,回手指指姜落落的腰间,“能讨口喝的么?” 姜落落解下葫芦,走过去,给那茶盏倒满。 她刚打算再拿一只茶盏,给阿赫倒一杯,杜言秋已经将那杯茶给了阿赫。 阿赫接过茶盏喝了口,“水?” “你当我是酒鬼啊。”姜落落晃晃茶葫芦。 “阿赫,坐下说。”杜言秋坐在桌旁招呼阿赫。 阿赫走过去,坐在桌子另一旁。 只有姜落落一人还站着,可这屋子已经没有座位。 站着也不打紧,只是瞧着占了屋子里仅有的两把椅子的二人,自己立在他们面前,怎么想着有些别扭。 见杜言秋没多说什么,姜落落左右瞧瞧,无声走向窗子,推开窗扇,两手撑着窗台一跳,侧身提力攀坐了上去,“阿赫大叔,你有什么故事?说来听听。” 阿赫已经吃了大半只鸡,将剩下的肉与骨头包好,放在桌上,抹了把嘴,“是说那个斗笠?” “斗笠?”姜落落疑惑的打断阿赫。 “嗯,从头说。”杜言秋挺有耐心。 阿赫喝了口茶水,“就是公子落在龙王庙的那顶斗笠。” 姜落落脑海中快速闪现。 对,杜言秋用来扣于贵人头的那个斗笠,也就是那日杜言秋出现在凶肆时肩上搭的那顶斗笠落在了龙王像后! 前日她将人头藏入装供品的篓筐带走,却没留意杜言秋并未带走那顶斗笠! “那顶斗笠是你故意留下?你想等着是否有人再去龙王庙查看见到那顶斗笠。” 姜落落也立即明白当她带着于贵人头去了县衙,说是在路上发现时,便是打乱了凶犯计划。凶犯或者以为她在说谎,或者以为是又有人暗中插手,还有那条蛇也不见踪影。 即便不是由她出面将人头送往县衙,换做杜言秋,他也会有另一番说辞。 为弄清状况,便会有人再去龙王庙查看。那么,自然也就发现了那顶斗笠。毕竟一般人,是不会平白无故跑到龙王像后的。 “你借那顶斗笠给案犯传信。”姜落落一语指出。 斗笠存在的意义,不只是恐吓案犯,让案犯知道他们夜里做的事被人看到,还能够与案犯搭上话! 他们费心寻找案犯的线索,只靠杜言秋的一顶斗笠便可引出。这般不费吹灰之力的轻巧? “我那日去龙王庙为邓毅烧香纸,相对案犯来说是晚了一步,并未碰到什么可疑之人,也没发觉有人在庙顶投放了暂时睡熟的蛇,只见到供桌上的于贵人头,想想,便出此下策。用草汁在斗笠内涂抹了几个字,‘有缘人天黑庙东五里见’,试着碰碰运气。”杜言秋说完,又将话丢给阿赫,“阿赫,你继续说。” “嗯,那晚我并未随公子去龙王庙。白天听说公子到了县衙才跟着寻去。公子暗中交代我回龙王庙守候,说县衙的消息若传开,也许会有人抢先去龙王庙查看,谁发现斗笠,又对斗笠感兴趣,我便盯上那个人。” 阿赫一口气说了大段话。 姜落落听着激动,从窗台上跳下,“你见到那人?他是何人?” 阿赫看眼杜言秋,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自己再接着说,“我刚去没多久,就见有人也到龙王庙,在庙里庙外仔细查看,绕到龙王像后,发现了那顶斗笠。之后我便跟踪此人到了一户姓严的人家。” “严老知县家?” “嗯!” “那人是严老夫人派去的?” 姜落落难以置信。 “他将斗笠是交给了那家老夫人。”阿赫确定。 “然后呢?你听到他们说什么?” “那人只说在何处发现斗笠,老夫人留下斗笠,便让他离开。没多说其他。我要盯着斗笠的去处,就没顾得再尾随那人。” “听命行事,应该就是严家的下人。”姜落落问,“严老夫人拿到斗笠又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在佛堂盯着那斗笠打坐到深夜,后来便睡去。昨日醒来,还是没吩咐人做事,斗笠也一直都放在佛堂。昨日午后,县衙的张主簿来到严家,说是看望老夫人,却偷偷拿出本旧书让她看,也没提斗笠的事。”阿赫道。 “书?《千字文》?” 姜落落看向杜言秋。 之前在县衙时,他可没与自己透露,张主簿将那本夹着字条的书拿给严老夫人看。 张主簿没有将那字条直接呈交州府,而是先送去了严家? “嗯,”阿赫道,“张主簿询问老夫人那书可是老知县遗物。老夫人辨认之后说并未见过,还说她家儿女幼时读的启蒙书都是从书局买的雕印版,如今早就都已丢掉。” “只有书?没有其他?” “没有。” 姜落落有些懵。 这是怎么回事? 张主簿还怀疑那本被杜言秋说是从梁上发现的《千字文》,是之前住县衙后厅的严老知县留下的?也就是怀疑严老知县托何人存放了东西? 他为何会有这般疑虑? “所以,张主簿与严老夫人隐下书中夹的纸条,而严老夫人对斗笠一事也闭口不言?” “严墨在上杭做了多少年知县,张州珉便做了多少年他的主簿,这两人之间有点意思。”杜言秋拿起桌上的一个空茶盏把玩。 “我们不是在查当下命案么?” 姜落落弄不懂,怎么又扯到已故去的严老知县与张主簿身上? “上杭的水很深啊!” 杜言秋将茶盏压在桌上。 “那……后来呢?”姜落落问。 “老夫人没再多问,张主簿也没解释其他,寒暄几句就走了。老夫人又像往常一般去佛堂诵经,吃过夕食后在院中散步,日落后再去佛堂打坐,等天黑又将那斗笠拿在手中翻看,大概有半个时辰过去,她将斗笠借蜡烛引燃烧成了灰。” “烧了?” “嗯,待那老夫人睡去,我便返回县衙寻公子。” …… 姜落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阿赫不再言语,继续吃烧鸡。 杜言秋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低垂着视线,不知道在看什么,或者想什么。 姜落落想了想,小步朝他走去,“没人赴约,也是有结果的。你不必失意。” “我失意?”杜言秋抬眼,对上姜落落的目光,眼底的冰凉也悄然散去,“知道张州珉小心谨慎,上任知县遗孀暗怀心事,这结果还小么?” “我以为你瞧不上。” “我自己穿针引出的线,若瞧不上,岂不是也瞧不起自己?” 杜言秋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回原处,“张主簿今日退堂后,便亲自赶往州府呈报上杭这几日的情况。但他并未带上那本书以及书中纸条。” “张主簿不打算将此事禀报胡知州?也是要像严老夫人那般无声毁去?” “不,在他去州府前,将那本书夹在送往刑房的文书中,然后却找人询问,看谁曾见他主簿房中的一本破旧《千字文》,还说那是新发现的邓知县遗留下的要物。” “张主簿这是……亲自将消息散了出去?” 姜落落没想到张主簿会有这番举动。 等他从州府回来,那本书肯定已被刑房书吏发现。经这么一折腾,书中的纸条也就不再是秘密。 第89章 一叶小舟 “是啊,看来他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或者……是想以这种方式传给某人知晓。” 如此,这“某人”便难寻了。 杜言秋道,“前日我将书交给他,昨日去了严家,今日又借书使出这招……我是没料到,那位张主簿会在书的主人身份上多心。而严老夫人暗中插了一手……结果悄无声息的将那顶斗笠烧掉,当做从未出现,更耐人寻味。” “当日,也是严老夫人在大堂上作证,邓知县私下见她。”姜落落回想。 原本她以为,严老夫人出现在大堂,是为挽回严二娘受邓知县牵连而受损的名声。如今再想,似乎别有意图? 阿赫将烧鸡啃完,也喝光了茶水,起身道,“我再去严家盯着!” “以严家这般安静,不知盯多久才能再发现异常。阿赫,你已累了两日,吃饱先去歇息。”杜言秋吩咐。 “好。”阿赫从命,“我先去睡觉,有事叫我。” 若阿赫昨晚返回县衙,又与杜言秋在后厅翻腾寻到辟邪镜,算算时间,姜落落知道阿赫与她舅舅一样也是两日未休。 不过他舅舅能够来回走动,少不了吃喝。而一直负责盯梢的阿赫可能很久都没机会去吃东西,难怪饿得没一会儿就干掉整只鸡。 待阿赫离开,杜言秋道,“看到了吧,我这边可没少出力。” “阿赫是你的家仆?”姜落落问。 “不,”杜言秋否认,“他是我的朋友。” “你有这朋友可是逮了大便宜。”姜落落感慨。 就像她,若没舅舅,好多事都不好办了。 “是啊,阿赫帮了我许多。”杜言秋承认,“如今又陪我来上杭吃苦。” “你为了邓知县,他为了你。”姜落落顿了顿,“我有些奇怪。” “嗯?”杜言秋看着姜落落。 “你与邓知县相识不久,建阳盛咏与邓知县相识更早,你们对他的态度却截然相反。” “所以呢?” “若说如今在上杭流传的各种言语像是将人吞没的巨浪,你带着阿赫就像是偏偏划着一叶小舟迎浪驶来。” “你呢?” “我?” “你也在抱着个木板于浪中漂,不是么?” 是么? 姜落落想着杜言秋的这个比方。 他们是一样的人,准备联手在这浑浑噩噩的上杭撞出一条明朗的路。 或者头破血流,或者拨云见日。 杜言秋站起身,低头垂目凝视着面前的女子,“怕吗?” 姜落落迎对上那双明若冰晶般的眼睛,微微一笑,“不怕。否则我也就不会当仵作。” “好,先回去歇息吧,明日我与你一同去才溪乡药圃转转。”杜言秋向屋门走去。 姜落落跟随他出了屋子,“你现在有事做?” “暂无。”杜言秋转回身,“你有?” “我想去找曹长安,舅舅昨晚也查到了一些情况。” …… 赶在天黑前,姜落落与杜言秋来到曹长安租住的地方。 伍文轩的东西已经都被伍文成收走。 如今,这里只留下曹长安一人,也等着房租到期后便退掉。 算着明日又是县学休沐日,不想追去语口渡寻人,姜落落一定要赶在今日见到曹长安。 见院门没锁,知道曹长安在里面,姜落落上前敲门。 曹长安闻声打开院门,见是姜落落,眉眼间皆是抗拒,“你又来做什么?” 杜言秋一掌按在半开的门扇上,“聊两句。” 不是商议,是要求。 “你是何人?” 曹长安打量杜言秋,白衣书生的装扮,骨子里却带着强势,不似衙门捕头罗星河那般张扬在外,却能将人瞧得心底发寒。 “杜言秋。” 曹长安目光闪了一下。 杜言秋此名早已传遍上杭,有人未见,却无人不晓。 “找我何干?”曹长安不禁疑惑。 趁其愣神,杜言秋已从其身侧大步踏入门槛,“伍文轩去魁星堂求签是受人怂恿?” “你从何处听闻此言?”曹长安惊色。 杜言秋转身,见其神情如此,“那便是了。” “是不是又如何?”曹长安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伍文轩怎样,又与我何干!” “伍文轩看似行凶之后畏罪自尽,但若有人在背后故意推动,那便也算几分谋杀。你若知情不报,难脱包庇之罪!” 杜言秋的言语如凌厉之风,擦着曹长安的脖颈扫去。 曹长安有些禁不住,本就不好的脸色被吹得煞白。 “我不知你说什么,我也没有想包庇谁!”曹长安颤声道,“我哪管他伍文轩被谁害死?我险些被他存心陷害,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那是与我同住屋檐下,相谈甚欢的好友!” “曹长安,你没有明白杜公子之意。”姜落落关好院门走过来,“伍文轩谋杀邓知县是事实,但若伍文轩的行径是受人影响,那影响到他的人便也与邓知县之死有关。不是问你谁害死伍文轩,而是问你可知还有谁与邓知县之死有牵连。” “你不必诈我!” 曾被姜落落诓过的曹长安这回谨记教训,“我什么都不知道。” “曹长安,若非姜姑娘认真查证,你此时也未必能从邓知县命案中摆脱干系。你应该知道,姜姑娘如何问你,最终也不过是想弄明真相,又不是想要害你。” 杜言秋向前走一步,“你拒绝接受她的好意,难不成……你后来发现自己当真在整件事中插了一手?” “你胡说什么!” 曹长安在杜言秋一双冷目的逼视下,踉跄后退。 “你若无心虚,为何这段日子总去茶馆忏悔?”姜落落问。 若说杜言秋的话锋利如刀,刀刀逼去,姜落落的语气则像一把钩子,将要负伤倒地的人挑起。 “我没有……”曹长安唇齿颤抖,“我去茶馆只是……只是……” “只是怀念与伍文轩一起品茶论文的日子?”姜落落挑眉,“你不是对他陷害你耿耿于怀,不想再承认这个朋友么?” “我只是偏好那家的茶。”曹长安无力解释。 “再好的茶值得你久坐一两个时辰?这可要耽误你不少读书时间。” 第90章 串通在先 “你们……你们凭什么来逼问我?一个举人,一个仵作,可是奉了官府之命?邓知县命案早已告结,何况整个上杭百姓都说他冒犯龙王,品行不端,死有余辜!已有伍文轩为他抵命,还想让更多的人去为他死不成!” 曹长安突然情绪激动,苍白的脸像是挨了巴掌,憋出了微红。 他的声音带着很重的哭腔,像压抑着的嘶吼,也像是苦苦哀求。 “更多的人?也包括你。” 杜言秋平静地看着曹长安。 听起来淡淡的一句话,还是刺穿了曹长安的心。 曹长安手捂心口,大口喘息,“求求你们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官府定然也不想再令此案引起风波,你们何必还要多管闲事?” “曹长安,杜公子是邓知县的好友。他只是想找回邓知县遗骨。正因暂无官府插手,所以才不是我舅舅来。杜公子不是多管闲事,他管的是自己的事。”姜落落道。 杜言秋双手背后,“你说的官府只是上杭,乃至汀州。邓毅为去年新科进士,以明法科第二名受朝廷派遣至上杭为官,我就不信,朝廷能看着如此人才莫名其妙死于任上。不论汀州知州如何向上呈报,我杜言秋可豁出去赴临安为好友击响大理寺鸣冤鼓!到那时,可别怪我亲手将你曹长安送至大理寺受审!” 闻言,曹长安双腿一软,扑通倒地。 似乎站在他面前的真是大理寺钦差! “曹长安,有什么话别再藏着,快说吧。说出来你自己心里好受些,杜公子也可先有斟酌,还有商议余地,等吃上官府之苦,可就晚了。”姜落落从旁劝解。 瘫坐在地上的曹长安闭了闭眼,颤声道,“那日在县衙大堂,我得知文轩算计我,想置我于死地,真的一时难以接受,满脑生乱。可之后待我清醒一些,突然明白……我……也是害文轩的人……” “将伍文轩拐至魁星堂求签也有你的份!” 姜落落得到了肯定答案。 罗星河与她说起茶馆的事时,起初他们都猜测曹长安是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才会坐在茶馆寻思琢磨。 可之后转念一想,即便对伍文轩与其貌合神离、往死诬陷极为愤恨的曹长安还是在意伍文轩是否被人算计,可不同寻常地坐在茶馆,难道就不怕令人起疑,招惹麻烦? 曹长安可不是胆大之人……再想到有的人心思浅,会在曾经犯过错的地方忏悔……而曹长安又对“怂恿”二字格外激动…… “是……是的……”曹长安双手掩面,无脸见人,身子跟着抽噎的气息剧烈抖动,“是我没有与文轩说出实情,还亲自陪他去了魁星堂。” “是你与那几个在茶馆说话的学子串通在先?” 姜落落原本还挺可怜惨遭好友背叛的曹长安! “我没有与他们串通!”曹长安两手松开,露出一双通红的眼,“我只是……只是贪了一笔钱财……” 杜言秋走到屋檐下的矮凳前坐下,“仔细说清楚。” 曹长安起身,踉跄地来到杜言秋身旁,跌坐在门阶上,“那日我在休沐日返回县学的路上,碰到同窗王祈,他与我说,县学中有人暗中设赌,赌伍文轩返回县学的三日内是否会去魁星堂求签。县学中有人背地里聚众开赌的事我是略有耳闻,与赌坊不同,他们不摇骰子,而是赌人。” “赌人?”姜落落头回听说,“怎么拿人做赌?” “应该就是赌某人检试成绩,或者科考名次,或者做其他事会有什么结果等。”杜言秋道,“我在别处也有所听闻。” “对,正是如此。”曹长安道,“只是我没想到,伍文轩也会成为他们的赌题。当时我很惊讶,到县学后,我们从早到晚都在读书,又非大考之时,伍文轩怎会突然想到去魁星堂卜卦?” “王祈与我说,他们赌的就是这般出乎意料。不过听说押伍文轩一切如常为多,有少数想碰运气的押伍文轩会去魁星堂。王祈偷偷将此事告知于我,是想让我提点伍文轩不要被那帮赌生利用,不论哪边为赢,设赌之人都会赚抽头。那几个霸头就是变着花样名目搜刮钱财,可有人为讨好他们,偏偏贴笑又贴钱的去迎合,而有的人则是被逼趋附。” 杜言秋道,“他们是正反押法,押注只有两个,一切如常与去魁星堂。若伍文轩二者都未做到,这次赌局就可算不作数,参赌之人收回赌注没任何损失,设赌之人赚不到分文抽头。想让伍文轩不被利用,只能如此。可你却生了贪念,想捞个偏财,只要赌对伍文轩去了魁星堂,不论设赌之人抽多少,你都能赚个大头!” 曹长安低下头,“是,我觉得借这场赌局必定能赢个大的,若放过,岂不是到手的钱财溜掉,也便宜了那几个霸头?我知道王祈是被逼下注,他告诉我此事,就是想把这场赌局搞成不作数,只要设法让伍文轩告假陪我去别处做件事,便可达此目的。可我……生了贪心,便与他说,不如将计就计,当下多下几倍注,联手伍文轩大赢一把。” “王祈一听,我肯这般相助,自然十分高兴。我肯定不能出面参赌,只能与王祈分利。可王祈也不敢独自多下注,太过显眼,便又找了三两个信得过的人分开下注,到时都分我一些便是。能被拉入赌局的,或者是被霸头们认为可靠的狗腿,或者是胆小怕事被逼无奈的。王祈叮嘱我千万不要泄露此事,否则在那帮人跟前定无好果子吃!可我又何尝不怕此事被伍文轩知晓?” “你为何不与伍文轩明说?”姜落落问,“让他知道实情,你们便成了同伙,他也不会傻信什么卦签。” 曹长安苦笑,“文轩最恨赌博,他爱慕的女子就是因其父涉赌,被卖到他乡给人家做妾。我怎敢与他说,让他配合做赌?” “所以,茶馆那几个说闲话的人是你与王祈安排的?” 第91章 言行反噬 “不是!在茶馆碰到他们时,我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口让伍文轩去魁星堂。听到他们的话,我顿时明白,那几个学子定然也是押注在此,否则怎会那么巧说给伍文轩听?” “看来,想捞偏财的人不少啊!”杜言秋冷哼,“都捞偏财,又谈何偏财?” “是,后来我得知,押注为二,各占一半,赢的人扣掉抽头,并没有赚几文钱,我哪里还能分的上?可那时,我已借王祈下了注,又与王祈夸下口,怎能反悔?为保证赌赢,与伍文轩离开茶馆后,我又特意与他说起那几个学子的话,劝他说不论是真是假,去拜拜魁星爷总没有错,万一显灵呢?” “于是,你就亲自陪同伍文轩去了魁星堂。” 这是曹长安之前承认的话。 曹长安的头垂得更低,埋在双膝上,“我只想着,不过就是去趟魁星堂求个签,费点体力,又伤不了他一毛一发,再说去求魁星爷又不是坏事。我不知伍文轩后来又多次去过魁星堂,更不知求到的那些卦签竟能够影响到他的心境?” 曹长安牢牢记得,大堂上听闻那些卦签都在指示伍文轩“护主”,也正因此,才让他更加反对修建圩田,与自己的看法分道扬镳,也让自己成了伍文轩为“护主”而对付之人! 他愤恨伍文轩背叛了好友,可他又何尝不是造成这般结果的罪魁? “你与伍文轩去魁星堂是何时?他抽到的第一张卦签又是什么?”杜言秋问。 低头埋在膝上的曹长安蓦地一抖。 即便是位居大堂之上的官爷,怕是也盖不住此时坐在矮凳上的杜言秋那冷冽逼人的语气。 曹长安起身,远离杜言秋几步,“是……二月十三,傍晚县学散学之后。那日抽到的卦签是‘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我在被烧掉的那些卦签中见过。”姜落落问,“那卦签是当场打开,还是照规矩回来之后恭敬查看?” “是回来之后查看。伍文轩先看完之后又让我看了眼。” “路上可遇到什么人?” “王祈说,有县学学子跟着,证实伍文轩去向。不过我没有见到,想是藏的小心。” “回来时,没人靠近你们?包括不曾见过的陌生人。” 曹长安想想,“有的。魁星堂本在一鸣书院后山,我们难免碰到有书院学子擦肩而过,还有书院学子跟随我们回城,似乎是去北门街闲逛,不过都没仔细留意。” “后来伍文轩又去魁星堂,你当真不知?”姜落落又问。 “有两次是知道的,却不知他去往多次。” “那卦签的内容你可都曾见过?” 曹长安摇摇头,“只多见了两张,似有报答之意。我与伍文轩还说,是要报答他兄嫂辛苦养育之恩?哪知他手中还有更多卦签,释义均可归为一类。我想应是他特意从多张卦签中分出了这类。” 这也是姜落落在伍家初次见到那些卦签时的想法。 如同那些左邻右舍,平时看不到她家的好,但凡有点什么风声就开始说她家沾了霉运。 有的人眼中只留晴天,有的人却偏偏只为几日阴雨伤感不休。 家遭不幸的伍文轩会对某些东西格外在意,也就不足为奇。 所以那日在大堂上,她只说,不知道伍家兄弟究竟卜了多少次卦,特意留下这几张卦签。而并未从背后还有人使坏上去想……直到从于贵口中发现了一样的卦签。 “伍文轩去魁星堂想法本非自生,他又受那些卦签影响步入歧途,你当真以为事实就这么简单?”杜言秋反问。 “我……我也不知……”曹长安喃喃摇头。 “是你不知,还是不敢认?!”杜言秋起身,“一切都是因赌而起,你原本可以拉他一把,可以让他知晓根本没有什么‘护主’神示,全是小人做诡。只需一句话而已,便可帮受蒙哄的伍文轩脱离偏执愚昧。在他为家事郁郁寡欢时,你利用他去讨便宜,你帮不了他,还以朋友名义将他推给所谓的‘神明’去遭祸害。你敢说,他寄希望于魁星,听信指点,没有你从中怂恿的功劳?究竟是伍文轩先背叛你,还是你遭到自己言行的反噬!” “我好悔,好悔啊——” 曹长安匍匐在地,嚎啕不已。 “走。” 杜言秋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走出院门。 天将落幕,院后水沟散出的腐气令此处越发沉闷,好似坠入到了暗无天日的朽烂泥潭。 杜言秋回头,见跟在身后的姜落落默不出声,“以前没见过这样的人吧。” “嗯,人心难测。” 姜落落第一次领教。 “不是你没见过,这些人就生活在你周围,只是平日见到的都只是表面罢了。有的人并非如你所见所闻,不论好坏。” “那你呢?” 姜落落追上几步,来到杜言秋面前。 “我也不知自己算是怎样的人。” 杜言秋继续向前走,“时候不早,先回家吧。免得你爹娘担心。” 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 朦胧昏色下,姜落落隐隐认得那人的身影,“是舅舅!” “改日让你这小舅舅去县学会会那帮学子。”杜言秋顺口说道,“我就不去了,还是罗捕头身份合适。” 转眼,罗星河策马停在二人跟前,“舅舅就是舅舅,落落就我这一个舅舅,哪儿来的小大之分!落落,上马!” “舅舅是特意来接我?”姜落落怕衙门那边又有什么事。 “嗯,吃饭也没见你这么急!睡梦中一睁开眼听你爹娘在屋外说你还没回去,就知道你朝这边来!先回去再说!” 姜落落有些不好意思丢下杜言秋独自离去。 “杜公子不会在意,走!” 罗星河策马上前,身子一弯,便把姜落落抓起来,按到自己身前。他的身子也跟着后退,将马缰塞给了姜落落。 待姜落落握住缰绳时,坐下枣红大马已经调头折回。没顾得与杜言秋打声招呼,便已奔去好远。 见姜落落回头张望,身后的罗星河将她的头一把扳正,“好好骑马,别把我给摔了。” “舅舅,你都答应帮人,还这般不客气。” “这小子心眼太多,我是怕你着了他的道儿!” …… 第92章 再至药圃 第二天是县学休沐日,学子们都各处散去,不便盘问。 罗星河打算先去永定,查查于贵去那边服役的情况。 昨日有人在县衙那么一闹,又有张州珉发话,此事肯定不能惊动官府,罗星河与张州珉告了个私假,独自悄悄去了。 待罗星河离开,姜落落来到王阿婆家寻杜言秋,才从阿赫口中得知,杜言秋昨夜未归。 “你家公子没回来,你不担心?” 姜落落见阿赫毫无紧张之意。 “嗯。”阿赫攀上院中的桃树,坐在枝杈上。 一个“嗯”是什么意思?紧张,还是不紧张? “阿赫大叔。”姜落落站在树下,仰头问,“你就打算坐在树上等杜公子?” 仍是一声,“嗯。” “你知道杜公子在哪里?”姜落落又问。 “不知。” 不错,回答了两个字。 好吧。 姜落落知道从阿赫口中也再问不出什么,“那你就在树上等着吧。我先走了。” 姜落落刚走到院门,就听身后一道风。 回头一看,阿赫已经从树上跃下,追到她的跟前,“你想起什么?” “跟你走。” 阿赫那一大一小的眼睛盯着姜落落。 “我想去才溪乡。” 姜落落打算去追查辟邪镜的线索。 虽说杜言秋弄了个假纸条铺路,也已被张主簿传开,可还不确定何时见效。此番去才溪乡是正儿八经的查探消息,姜落落不想鲁莽只身冒险,等罗星河从永定回来还得两日,若有阿赫跟随,倒也不错。 “好。” 阿赫一个跃起,翻过屋顶,人影不见。 姜落落叹了口气,帮这院子带上门,落了锁。 然后,在附近的鞍马店租了匹中等品色的马,骑上直奔才溪。 马速也不敢快,姜落落在路上不止一次寻找阿赫的身影。终于在踏上乡间小道的时候,见到了人。 阿赫已经在前面的树下等她,瞥了眼她骑的马,吐出两个字,“真慢。” “……” 姜落落一时无语,看看左右,没见有其他动静,难以置信地问,“阿赫大叔,你是……跑来的?” 她舅舅跑得也很快,可也快不过马匹。 “嗯。” “怎么可能?”姜落落盯着阿赫的双腿,“你这是长了一双什么腿?” “是你骑马慢。”阿赫倒是谦虚。 “你是从王阿婆家冲着这里直接踏着人家屋顶墙头……”姜落落顿了顿,心想说飞也不合适,还是规规矩矩的说,“跑来的吧?” 阿赫又是一“嗯”。 姜落落这便也能勉强想通了。 她骑马一步三回头,还得沿着街道走,阿赫是瞅准方向,一鼓作气地凌空赶路,能快她一步也是可能。 姜落落心中有了数,“我要去**家的药圃,你知道在哪里吗?” “知道。” 姜落落本想再问一句,要不要一同骑马省点力气,阿赫已经一个转身,如箭般窜远。 想来他与杜言秋早已将各处摸了个底。 所以,昨晚与她分开之后,杜言秋去了哪儿? 若舅舅没去接她,杜言秋也会半途与她分开吗? 姜落落一边想着,一边骑马来到药圃。 药圃里的狗闻声狂吠。 隔着药圃的荆棘围栏,正在里面劳作的人看到是姜落落,均停下了手中的活。 “姜姑娘,又有何事?”**打开木栅门走出。 **娘子喝退自家的狗。 手握药锄的张焕站在不远处,紧张地看着姜落落。 时隔一个月,那少年的脸色依旧不见好。 “别紧张。”姜落落笑笑,从衣袖中掏出铜镜,“就是想找你们问问,可认得这面小镜?” “之前邓知县也找我问过一面这样的镜子。这是出自峒僚人的辟邪镜。”**接过姜落落手中铜镜,翻看背面,“庚申乙酉壬子己亥……似乎邓知县当日询问的也是这个生辰八字?” “是不是三十岁的那个?”**娘子也走来辨认,“没错,就是这面辟邪镜,被火熏过,一面发黑。” “邓知县何时来过?” 姜落落暗想,果然这枚铜镜与宋家药圃失火有关! 能肯定的是,它一定是在药圃失火现场被邓知县捡到,否则他怎会来询问药圃的人? “就在失火后半个多月吧,我们正在清理药圃,邓知县就拿着这枚辟邪镜来找我们辨认,问我们可识得。” **娘子回忆,“起初是在外面碰到了二郎,二郎不大认得,又带邓知县来问我们。我正巧见过,告诉邓知县说这是峒僚人做的辟邪镜。我家有个表兄自幼体弱多病,在他年幼时,姑母就寻到峒僚人,求了一面这样的镜子,镜子背后刻着表兄的生辰八字,随身佩带,前年他家孩子满月,我们去吃酒,我还见那镜子在他腰间挂着。” “邓知县没再说其他?”姜落落又问。 **道,“还问我们可曾见周围有谁带过这镜子。我说没有,若不是我家娘子认得,我都不知峒僚人还有这讲究。” “峒僚人的法子多着呢,他们常年在山中生活,琢磨出不少土方。”**娘子道,“我表兄自从带上辟邪镜,虽说还是体弱,却不曾再病倒,现在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哦,多谢二位。” 得以确认的姜落落收起铜镜。 “这镜子……可是有什么来头?”**娘子忍不住多嘴,“为何你与邓知县都来问?” 如今,他们已知面前姑娘的身份,自然也就把她当成了衙门的人。 自从药圃出事,衙门的人来找他们问话,他们的心都会怦怦跳,生怕自家又招惹上什么麻烦。 见**夫妇并不知其他,姜落落也不打算多言,“这是衙差收拾邓知县住处时捡到的,我觉得好奇,闲来无事拿来随便问问。” “那……姑娘为何偏来询问我们?”**也跟着自家娘子一起多了心,“之前邓知县说是来看望我们,路上捡到这样一面特别的铜镜,顺便问问,姑娘又为何特意来找我们?” 姜落落不知邓知县为何与**夫妇隐瞒铜镜出处,可是,他第一次上门询问,勉强解释为顺便;而她这第二次上门,确实目标显得太直接。 第93章 铜镜出处 “这铜镜被火熏烧过……”**说着瞪大了眼,“难道……它不是在别处被烧,而是……在我们这里……” “邓知县已死,我也不知他究竟是从何处捡到这枚辟邪镜。” 虽有猜测,但毕竟未得证实,姜落落无法肯定回答。 “可是,你来找我们询问!” “据我所知,与邓知县有些关系的着火处,似乎只有你家药圃。我以为是你家丢弃之物。” “怎能是我家的?我们家没人是那个生辰!”**娘子一把攥住姜落落的胳膊,“若这镜子是起火时被别人落在这里,那……那我家药圃烧到伍家田地的火……” “若镜子真在这里发现,不是早已落下,不是伍家人的,也非当日救火之人掉落,便是可能另有人偷偷存在……”姜落落转头看向伍家那片无人打理的田地,“将火舌引向那边。” “有人……害我们!” 听到姜落落补全了自己想要说的话,**娘子竟失了神,松开了姜落落。 她从未想过自家也是受了别人的害! “只是有此可能。”姜落落并未把话说死。 **扶住脚步不稳的娘子,“邓知县为何不告诉我们实情?哪怕只是可能也该让我们知晓。” “我不知道。” 姜落落也奇怪,若邓知县早有怀疑,为何不与**等人说? 这枚铜镜究竟是何时被邓知县发现? 若在失火后不久,便该当做可疑之物归入案中查实。可邓知县是在案发半个多月后找到药圃的人询问,是他在那时才发现了铜镜?所以若非当时查看疏忽,便是有人之后又在此处丢下了这枚铜镜?因此邓知县才小心谨慎,没有轻易与人下定论? “为什么不想告诉我们?是不是他早已知道真相,可当时案子已经判下来,他瞒下此事,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查错了,判错了?他怎能为了自己的颜面就不顾我们的公道!” **娘子陡然生怒。 “若邓知县不顾公道,就不会来找你们询问,更不会与伍文轩一同被人害死!”姜落落抬声压住了**娘子的质问。 “你……你说什么?伍文轩也是被人害死?不是他自己寻死么?” **娘子被姜落落的话震住。 “一枚铜镜种种可能,并不能确认一定便与你家失火有关,邓知县暂时不言,也定有他的思量。”姜落落又道。 邓知县的身上实在有不少谜团,不能以平常心去猜想。 当得知伍文轩求卦原非本意,姜落落知道不论邓知县为人究竟如何,他的死必然是一个阴谋。 若只是一个普通火案的物证,邓知县又何必辛苦费力把铜镜藏在那么难以发现的地方? **小心询问,“姜姑娘,你说伍文轩他……” “其他的与你们无关,你们暂时不需知晓,待所有真相大白,便都会一清二楚。”姜落落道。 话要适可而止,能够点到对方就够了。 “明白。”**点头。 如今邓知县声名狼藉,伍文轩成了守护龙王的使者,不惜殉身。他家这小小三口人,哪敢在众人当中发出不一样的声音? “既然你们原本不知,就继续当我从未问过什么。这也是为你们好。打扰了,告辞!” 姜落落准备离开。 “等等!” 一直默不作声地躲在**夫妇身后的张焕突然冲上前。 姜落落回身,看向这个少年。 “二郎!” **娘子不知自家弟弟又怎么了。 这位据说在凶肆长大的姑娘看着只比他家二郎大个一两岁,可二郎在她眼中就像个孩子,这位姑娘却已能代官府独自办事。 “如果我告诉你邓知县是从哪里捡到的那枚铜镜,你能继续去查出个结果,究竟是否另有人使坏,给出一个准话吗?”张焕问。 “你知道?” 不仅姜落落惊讶,**夫妇也很意外。 “二郎,你知道什么?” “姐姐,你知道那日邓知县是先在药圃外见到我,我不认得什么辟邪镜,才又请邓知县与你与姐夫见面。”张焕道。 “是啊,我刚才已经与姜姑娘说过。”**娘子疑惑,“难道你在外面见到邓知县从何处发现辟邪镜?怎从未听你说过?” 张焕点点头,“我亲眼看到的,只是邓知县嘱咐我先不要与人说,我觉得确实也不好随便说出。” “这有什么不好说?” **夫妇没想到张焕还与他们瞒着这样的事。 姜落落又朝伍家的田地望了眼,看向那半截被烧剩的黑木桩,“难道辟邪镜是在伍家的地窖中发现的?” 她记得罗星河说过,伍大娘子正好去他家田边搭建的木棚里的地窖中取冬存的菜时,被从药圃窜去的火舌所困,从而烧伤。 张焕一愣,没想到自己刚开了个口,面前的女子就猜到了。 见张焕神色如此,姜落落也知自己想的没错,“那天到底怎么回事?” 邓知县怎会跑到地窖中查看? “失火之日刚过去半个多月,我还十分恼恨自己,也为烧伤的伍大娘子深深内疚。” 张焕说着,踏着荒草,朝那木棚残址走去。 少年的背身看起来是完全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落寞。 此时的张焕依然恼恨自己,依然为烧伤的伍大娘子内疚。这恼恨与内疚随着伍文轩的死更是深深刻于他的身心,与数月前相比,并未有一丝减轻。 “那时,我经常站在这里发呆,很想让脚下那层厚厚的烧灰把自己埋葬。”张焕停下脚步。 当日被烧成灰的干草成了滋养的肥料,没人修整的荒草地长势格外茂盛。 “我不知邓知县真是顺道,还是特意来看我,他来到了我的身旁。那日与我说了好多话,劝解我放下心结。可是,明明就是我的错!若我做事小心,没有打翻火炉,怎能引燃大火?” 张焕说着,浑身颤抖起来,“他们说的没错,我就是杀人凶手!就是!” “二郎!” **娘子见弟弟情绪又开始不对,赶忙跑去。 “姐姐,我没事。”张焕起伏地喘了几口气,抬袖抹了把泪,“我也想将邓知县的话听进去,可是我怎么都觉得饶恕不了自己,我让邓知县不要说了,说再多都没用,我捂住耳朵,像没头蝇子似得乱跑,一不小心掉进了地窖。” 地窖原本在木棚中,木棚已烧毁,地窖也被烧掉了木盖,就像一口露天的枯井,此时也已被荒草遮掩。只有旁边木棚烧剩的那半截残桩帮人确定着它的位置。 第94章 脏黑绳头 “难怪那日见你浑身都是灰土,我还以为你是坐在地上,原来掉进了地窖。”**娘子这才明白。 那时他夫妇二人都在药圃忙碌。 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赔光家产,可还要继续生活啊。 他们以为弟弟像往常一样在伍家田边发呆,也就没顾得多加留意。 “邓知县是在拉你出地窖时发现了辟邪镜。”姜落落道。 “嗯。下地窖的木梯也已毁坏,是邓知县脱下衣衫拧成绳拉我上来。” 张焕走到了残桩旁,蹲下身拨开遮挡的草枝,露出地窖的口子。 “邓知县发现我的脚下有个发亮的东西,指点我捡起来。就是你拿的那个小铜镜,被我摔下去无意中碰翻,露出没有被火熏到的那一面。当时那镜子边缘小孔上还串着一小截脏黑的红线绳,硬邦邦的,好像多少年没有换洗过。” “对,我想起来,那日我见邓知县手中的辟邪镜上是拴着一截很脏的绳头。”**娘子道,“那应该不是伍家人的,伍大娘子很爱干净,把家里人都打理的整整齐齐。” “邓知县也问过我,我也是这么说。”张焕站起身,“那么脏的绳子也不太像是平常女子的。” “邓知县怀疑这铜镜属于伍家以外,不讲仪表的男子?”姜落落明白了,“难怪邓知县让你先不要与人说。” 这事情可就又多了另外的可能。 “我起初不太明白,是邓知县与我解释。当日是伍大娘子独自来这地窖取菜,万一真有个其他男子……事情未明,伍大娘子又命悬一线,无口可辩,不可轻易再给她的伤口撒盐。” 张焕转身看向**娘子,“姐姐,我不能乱说,若再伤害到伍大娘子,岂不是错上加错?” “我善良的弟弟,真是一点害人之心都没有。” **娘子忍不住落泪。 自家弟弟遭受欺辱,还在为伍家人的清白着想。但凡是个有心眼的,不把邓知县的话当回事,揪住那铜镜不放,随便多说几句,风头早就都朝伍家吹去了。 “除非能够证实是有人故意将火舌引到伍家田地,否则不论怎样,伍大娘子都是被我烧伤的。邓知县说,他会查明此事,是与不是都会给我个结果。可那火原本就是因我而起,事实如何,我又岂能撇开干系?后来邓知县遇害,我便想,一切都是天意,这失火之过就应当由我承担,我摆不脱纵火行凶的罪名!” 少年无助地低吼,落下痛苦的眼泪。 “二郎,不是你的错,无心之失不算错,你不要再为难自己,好不好?” **娘子将弟弟拥在怀中,跟着一起流泪。 “可你还是想知道,究竟有没有人真正担罪。若真有人从中使坏,你心里也会好受些。”姜落落道。 她仔细看了这边田地,药草房距离伍家的木棚有十几丈远,中间还有排用石块堆起的地界,周围并无树木。 药草房燃起的火舌经北风吹卷着地上的枯草烧过去,经石界多少都会受阻,张焕从先着火的药草房逃脱呼救,那边木棚中的伍大娘子却未及冲出,反被闷在地窖中? 张焕挣开姐姐,抹把泪转过身,“我想让歹人伏法,可我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这个歹人。你说一枚铜镜种种可能,这可能只是其中之一,大多还是没有这个可能的。” “但邓知县迟迟没有给出结果,说明这个可能还是存在。” 辟邪镜是在伍家地窖里发现的,这事情也就更有蹊跷。 “可是,邓知县临死都没有与我说出个结果,已经过去数月,你真能查出来?” “能否查出,也得查下去才知道。在此之前,你们也不要将此当回事。” “放心吧,我们不会多嘴。若伍家的人真有什么……他们家已经很惨,也是得了报应。” **娘子叹了口气。火是从药圃起的,不论怎样,也是该他家倒霉。 离开药圃,姜落落又来到伍家。 伍文成恰巧不在,帮忙照顾宝儿的陈大娘子说他砍柴去了。 知道是姜落落当堂逼死伍文轩,陈大娘子这次见到她没有好脸色,倒是宝儿看到熟识的姐姐又带来了好吃的,高兴地团团转。 “傻宝儿,小心被人拐了!”陈大娘子把宝儿扯到一旁。 姜落落径直朝正屋走。 “哎,你要干什么?”陈大娘子赶忙阻拦。 “张主簿体恤伍家,让我来看看伍杨氏情形怎样。”姜落落道。 “张主簿怎么指派你来?” “我是衙门唯一能跑腿的女子,私底下比较方便看望伍杨氏。你若不让进,我这就回去与张主簿复命。反正我也不想看到伍杨氏的样子。” 姜落落假作转身。 闻言,陈大娘子不敢再拦,“张主簿让你来看,那你看就是了。” 姜落落进了屋子。 陈大娘子要看着宝儿,又不能带宝儿进那屋子见到他娘,只得留在院中。 姜落落关好门,来到床前。 天气又热了许多,薄被只搭在伍杨氏的腰间,整个人还是不堪目睹。 屋子的后窗仍然开着,屋中燃烧的那个火炉只闷着点火星,炉子上架着的水锅也是温热,冒着点浅浅的水汽,依旧散发着说不出来的香味。 听到动静的伍杨氏微微撕开一条眼缝。 姜落落附在她的耳边,“熬了这么久,一定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吧。” 伍杨氏的眼皮微乎其微的动了动。 姜落落又低声问,“之前,邓知县有没有悄悄问你打听一个人?” 伍杨氏的眼缝中似乎溢出一丝淡淡的光亮。 “是个有三十岁的男子?” 伍杨氏的眼缝在努力寻找姜落落的脸。 之前姜落落已从罗星河口中得知,伍文成三十一岁,伍杨氏二十九岁,均与绍兴十年八月出生,如今三十岁整不符。 “出事那天,你可见过这人?” 姜落落的脸对在伍杨氏视线的正上方。 “没有……” 伍杨氏轻抖双唇,唇缝间发出一声哼哼。 “问过……没有……” 姜落落仔细辨听那模糊不清的声音,“邓知县问过你,你没见过这般年岁的男子?” 伍杨氏的眼皮合了合。 “这个,你认得吗?” 姜落落只得取出辟邪镜让伍杨氏辨认。 怕她看不清,姜落落将镜子送到她的眼前。 伍杨氏靠那两道窄细的眼缝费力地盯着辟邪镜,“问过……没见过……” 第95章 血口喷人 “邓知县也问过你这个镜子,你没见过?应该是一个三十岁年纪的人随身佩带的辟邪镜,是邓知县从你家田边地窖里捡到的。”姜落落道。 伍杨氏痛哼两声,眼缝有些撑不住,那丝淡淡的光亮早已消失,缝隙内像是塞了两片干枯的残叶,即将腐化成泥。 “你若能说,便多说几个字。或许烧到你家地窖的火不是意外,若另有真凶,你甘心让他逍遥法外?既然邓知县找你问过,我想他与你也说过这番话。即便他如今被伍文轩谋杀,也会有人继续去查真相。” 上次,未作多想的姜落落不愿伍杨氏受痛,亲手给她喂了迷香,此时,她带着问题而来,希望这个女人能够再坚强一些,多透露一些当日失火时的情形。 “不是……三十……是……是……四十……不到……四十……” 姜落落耳朵贴在伍杨氏嘴边,仔细辨听如蚊子般哼出的声音。 院外,伍文成回来,听陈大娘子说姜落落在屋中,丢掉背上的柴禾冲进屋子。 “你做什么!” 伍文成见姜落落站在床前,过去一把将她推开,“我们不需要谁来探望,也不想再与官府的人来往,你走!” 姜落落关上被撞开的门,将陈大娘子挡在屋外,“失火那日,你家娘子见过的那个不到四十岁的男子是谁?” “我家娘子从未见过什么男子,你休得污蔑!”伍文成压着愤怒的嗓音,不想被院中人听到。 “我没有多说你家娘子什么,只是怀疑此人或许与当日失火有关。” “邓知县也说过,起初我也相信他的话,可结果呢?且不说他查到什么,我弟弟可是因他而死!他活着扰乱我家,死后还让你揪着我家阴魂不散?” “邓知县从未害过你家,你之前也说是邓知县为你家做主!我来询问此事,也是要给你家娘子讨个真实的公道!” 姜落落不禁生怒,人怎么可以如此无理?为自家之过颠倒黑白! 此人真是可悲而可恨! “讨公道?就怕公道讨不来,又给我家娘子泼一身污!我们伍家遭害还不够吗?你走!”伍文成又要上前驱赶。 “嗯哼……嗯哼……” 伍杨氏喉间发出阵阵呻吟。 “娘子,是不是很痛?我帮你睡去。” 伍文成顾不得理会姜落落,去桌上寻找迷药。 “嗯哼……嗯哼……” 姜落落听出这呻吟的急促,“你家娘子想说。” “娘子,不要理她,什么都不要说,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伍文成拿到迷药瓶子,拔掉瓶塞,往伍杨氏口中倒,“睡吧,睡吧,睡下就好了。” 体弱的伍杨氏很快黏住了眼缝。 “既然你不肯说,我便去找别人打听。若真有另外的男子接近你家娘子,我就不信没人见到。” 姜落落丢下这句话就要开门离去。 “不要!” 伍文成慌张地将人叫住,“你是非要再捅我家一刀不成?” “若有人拿此向你家捅刀,早就捅了!邓知县若无相护之心,早就将他的怀疑公之于众,我又何必再来问你?只要有不明不白的风声传出,你家如今受的难听话不会比张焕少!伍文轩护主之功?” 姜落落冷笑,声音一挑,“或许是邓知县真查出你家娘子有什么不便为外人所知之事,为一己之私,你教唆他杀人灭口呢?” 她原本不想威胁可怜人,说什么难听话,可这伍文成太不知好歹,油盐不进,还拿自己的一意孤行,无视伍杨氏心意,当做是对娘子的爱护。 “你……你血口喷人!”伍文成勃然大怒。 “若你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将这怀疑传出去。”姜落落见伍文成眼中生出几分凶狠,并不在意,“我若在你手中受半点伤害,我没做的事,我舅舅也会去做,那时可就不得不惊动官府,该查什么还是免不了,若真有什么事都将落在明面上!” 伍文成杵在原地,再不敢逼上前。 姜落落贴门站立,也不再多说,静静地看着伍文成。 伍文成又回到伍杨氏身边,跪在床前,轻轻捧起那只缠着布带的手,“娘子,我相信你,你与伍明肯定没什么,都是那混账纠缠你,怪我没用,收拾不了那混账!怪我没用——” 姜落落听到了一个名字,“伍明是何人?” “是个远房宗亲,家在隔壁村,前年他的娘子过世,留下个女儿由他妹妹照顾,成天不务正业,四处鬼混。我竟不知,他竟然偷偷纠缠我家娘子!按家中排行,他是当兄长的,怎能觊觎弟媳!娘子从昏迷苏醒后,邓知县来家里询问,她说,出事那日,伍明跟随她去了田里,被她用锄头打跑……我也相信一定如此,娘子性情刚烈,怎会从那混账?!” “可是,你心中并没底。口口声声说相信,还是有些心虚。”姜落落轻哼,“否则又怎会不愿与我说,不想让我继续查?” 伍文成辩解,“我是怕你查不清,到头来泄露出去,令我家娘子不明不白地遭人闲话!” “我这就去找伍明。” 姜落落不想再与伍文成啰嗦。邓知县带着秘密离去,一切东西都得从头查起。 伍文成却道,“找他也没用的。邓知县之前就找过他,他否认去过我家田地,也说不认得什么辟邪镜。邓知县在我家地窖中捡到的辟邪镜是属于三十岁的人,伍明快四十岁,那辟邪镜不能当做他去过我家田地的证据。” “若他没做什么出格之事,为何对邓知县撒谎?你家娘子承认伍明尾随她去往田地,还打了他;在你家地窖中也发现了一枚辟邪镜。” 如果这些事都堆在失火当天,是否太巧合?若辟邪镜与失火无关,邓知县为何将其藏得那般隐蔽? “伍明行径可耻,岂敢承认?”伍文成松开娘子的手,站起身,“你究竟能否查出一些东西?休要将此事搅得沸沸扬扬,若我家娘子受半点污蔑,我定与你拼命!” 第96章 邋遢孙子 “那不如你随我一起去查?也可盯着我。”姜落落提议。 “我与你去查,让别人看到怎么说?岂不是不打自招?”伍文成后退半步,“不行,不行!” 姜落落开门出了屋子。 伍文成进屋之后,陈大娘子想着他家的事他自己应付,便没再理会,拉着宝儿到一旁摘菜。 见姜落落出来,陈大娘子也不愿理会。 “宝儿,姐姐走了,改天再来找你玩耍。” 姜落落笑着冲伍宝儿招招手,离开了伍家。 …… 姜落落骑马来到隔壁村,很快就找到了伍明家,结果院门上着锁。 经打听,得知伍明早在两个月前就出了远门,年幼的女儿寄养在妹妹家。 伍明的妹妹伍桃儿嫁在同村,很好找。 “找我哥哥?我也不知哥哥去了哪里。只知他在外面寻了事做,每隔半个月就让人捎回一笔钱,让我与夫君好生帮他照顾女儿。” 不认得姜落落的伍桃儿说话挺客气,但也很疑惑,“姑娘,你找我哥哥有何事?” “我家在城中卖绣品,伍明从我爹娘手中赊了两条锦帕,迟迟不见还账,我便亲自寻来。” 姜落落编了个理由。 “我哥哥这性子不知何时能改?”伍桃儿皱眉,“他拿锦帕不知又要送谁?自从我嫂嫂过世,他就像变了个人,以前他从不敢与别的女子闲话。你这小姑娘不知他的性子,还大老远的跑来寻他,幸好他出了门。欠你家多少钱,把账条给我,我帮他还了吧。” “不不,他是他你是你,我不能乱收钱,爹娘会责骂的。不过几十文钱,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吧。” 姜落落哪能收伍桃儿的钱,岂不真成了骗财来的? 伍桃儿只是见姜落落一个小姑娘家的独自跑来讨账不容易,才说这话,她打心底也不愿开这口子,万一别的债主也都来找她要……那她不是成了第二个于家? 见姜落落这般懂事,伍桃儿心情也好,“若他不回来,等下次有人来送钱,我让他给我哥哥再传个话,从那钱里给你扣下欠账。你约摸着时间来取。” “嗯,”姜落落好似随意说起,“伍明是独自出门做事吗?不知何时回来?” “这可不知。他走时没跟人说,回来也没个准头。好在让人给我捎钱,知道惦记着他那女儿,也算是有不小的改变。” 伍桃儿是个爱说话的女子,问她一句,都会多说一两句其他。 姜落落顺势与她攀谈起来,“那捎钱的人不是你家熟人?没问他吗?” “我不认得,是个二十几岁的陌生男子,说与我哥哥相熟,他们正一同做事。不过我哥哥肯把钱托付给他,想来也是信得过的,我哥哥还嘱咐他不要与我们多说,怕被人听去,劫了他们赚钱的门路……” 伍桃儿突然顿住,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尴尬笑笑,“姑娘也就听听好了。” 姜落落也无声笑笑。 伍明有个这么能说的妹子,若真有什么事,肯定不会让她知道了。 见伍桃儿止住了话,姜落落小声问,“我寻来的路上,跟人打听时,听人说之前邓知县来找过伍明?他不与你们吐露下落,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没有的事儿。”伍桃儿笑道,“三个来月前,那时我哥哥还在家中,邓知县是带着人来找过他,不过是让他辨认失物。不知是谁捡到个辟邪镜交到邓知县手中,有人竟然说是我哥哥的,邓知县来这边巡视顺便问问。我哥哥都三十好几了,那辟邪镜上的生辰今年才满三十,哪能是他的?再说我哥哥自小也没个什么辟邪镜。” 邓知县来找伍明时还带着差役? 姜落落不好细问,只好奇道,“那就是别人丢的,后来可找到失主?有的人可是把辟邪镜当成自己的命根子,若丢了还不知如何焦急。” “谁说不是呢?我还帮忙打听,反正我们村子没有生辰能对上的。年岁最相近的也就是住在村后,从外乡投亲来的那位孙阿婆家的邋遢孙子,不过之前我听媒婆说,人家年纪是二十九。” 虽说年纪不符,但凭邋遢二字,姜落落还是找到了孙阿婆家。 伍桃儿说,孙阿婆丧子丧夫,五年前带着唯一的孙子来投奔远嫁到这个村子的姐姐。起初,还得姐姐一些照顾,三年前姐姐过世后,姐夫和他们的儿孙对这祖孙二人渐渐疏远。如今二人住在两间破屋子里相依为命。那破屋子也是村上人看他们可怜,给他们借住的。 两间破屋孤零零地坐落在村后偏南的土坡上,原本并非人住的,是早些年村子里修建的一所土地庙,后来人们都去供奉龙王,这曾被大风大雨吞噬的土地庙也就渐渐废了。神龛供桌等早已不知落到何处,孙阿婆祖孙来住时,只剩走风漏气的破墙烂顶,之后不过简单修缮了一下。 姜落落想,五年前,孙阿婆的孙子也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得带着阿嬷乞生,从“邋遢”二字可知,肯定又是个令长辈无奈的好吃懒做,得过且过之人。 哪知那孙阿婆见了姜落落,就问是不是孙儿阿福让她来的?阿福的身子是不是好了许多? 一番套话下来,姜落落了解到,阿福自幼身子不好,干不了重活,读了几年书也不成器。夫君儿子过世,儿媳见家中无望离家出走,剩下的田地被叔伯们霸占,万般无奈,他们祖孙二人只得带着仅剩的一点存钱来到才溪投奔老姐姐。 这阿福本有一张会编故事的巧嘴,却不想学说书先生那般成日费口舌,只靠帮说书先生编故事赚点酬金为生。 两个多月前的一天,阿福出门迟迟未归,让人给孙阿婆捎来话,说自己有幸碰到一位游方神医,能够帮他调理身体,这些日子就在神医那里休养,用不了多久就能像平常人那般劳作。 “可是有了盼头。” 孙阿婆真以为姜落落是阿福请来看望她的人,攥住姜落落的手不愿松开,“到时候阿福身子好了,什么事都能干,把这家里家外收拾的整齐一些,自己也有了精神,再请媒婆给说个娘子,我还能在闭眼前见到重孙儿呢!” 第97章 纂改生辰 “阿婆,你家阿福之前身子很差吗?” 姜落落不知道这人身子能差成什么样子?能出门走动,却不能收拾家打理自己? “你是不是见到他的样子好多了?”沉浸在喜悦中的孙阿婆不明白姜落落的意思,“是啊,我家阿福七岁的时候生了场重病,险些咽了气,好歹是活过来。五年前上山砍柴时又摔坏了胳膊,如今左臂都使不上力。后来我就厚着脸皮带他来投奔我的姐姐,本想念在姐妹一场能有个照应,唉……” “阿福左臂受过伤?” 姜落落脑中陡然闪过在义庄剥皮验尸的画面。 孙阿婆说阿福遇到一个游方神医,在他那里调养身子,那岂不是好久没有回村露面了? “是啊。”孙阿婆指指自己左臂上的位置,“就是这里,大夫说是摔断了,后来长好也总是疼,尤其是碰到阴雨天,疼的啊,可是让人心疼,希望那神医能帮他把这手臂的伤病也除了根,别让我孙儿以后再遭罪。” 位置也差不多。 姜落落试着问,“阿福病弱,或许是招了什么邪气,您没想着帮他从峒僚人那里求个辟邪镜?听说很灵验的。” “自从他生了那场病就托人求了,若不是有辟邪镜护着,还怕阿福活不到如今,说不准五年前就摔死了,多亏那辟邪镜帮他挡了一灾。可惜,几个月前,我见他身上没了那镜子,说是给丢了!可把我给急的,可是后来,他拿回两笔钱,接着又说碰到了神医,你说,是不是那辟邪镜化成了运气?” 阿福丢了辟邪镜后,生活中出现异常?而且阿福与伍明一样,也是两个多月前离家再没回来。 姜落落心思一动,附和道,“那辟邪镜也随阿福有二十多年了。” “是啊,二十三年了。” “阿福如今已经三十?” “哦?”孙阿婆晃了个神,“不,二十九,二十九。” 见孙阿婆神色有变,姜落落料定阿福的年岁有出入,索性照着孙阿婆的误解说,“可是,我听阿福讲,他是绍兴十年八月生,今年不是该三十?” “阿福说的?”孙阿婆一愣。 姜落落点点头,“神医给他治病用的是偏方,需要他生辰八字,他留下的好像是庚申年乙酉月壬子日己亥时。” “哦,是神医要八字啊。”孙阿婆听姜落落准确说出时日,不疑有他,“那他是说了自己真正的八字。” 没错!那枚辟邪镜就是阿福的! “八字还有的假的?”姜落落询问其中蹊跷。 “也不能说假。”孙阿婆解释,“就是阿福摔伤之后,有个算卦的说他的生辰八字犯冲,给调了生辰,后来与人说起,就都小了一岁。来到才溪之后,无人知道内情,就都以为阿福是绍兴十一年出生。” 原来如此! 姜落落明白了。 之前邓知县查问时,还没有“左臂有伤”这条线索,听说阿福生辰不符,便没继续留意。 毕竟一般人谁能说错自己的生辰? 就是不知伍明与阿福相继失去下落后,是否又引起邓知县注意? “姜落落!你出来!” 姜落落正在想着,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叫她的名字。 “姜落落?似乎有些耳熟?”孙阿婆站起身。 姜落落已经先一步出了门。 来了一群村民,中间还有伍桃儿。 “有人在隔壁村见你去了伍文成家,回来又见这匹马停在我们村子,果然是你!”为首之人怒气冲冲,“你一个村一个村跑着做什么?还想搅事不成!” “你真是凶肆的姜落落?你不是说家里卖绣品的?”伍桃儿也很气愤,“你开口闭口询问我哥哥,究竟想找我哥哥什么事?” “你……你是凶肆的那丫头?” 随后跟着出了屋子的孙阿婆也被吓到,“你是特意来打听我家阿福的?我家阿福又如何惹到你?你竟然来骗阿福的生辰八字!” “抱歉,就是知道你们如此,我才不得不隐瞒身份。” 姜落落向伍桃儿欠身行礼,又转身向孙阿婆行礼,“我只是打听一些事,不会害人。” “你不会害人,还把为龙王爷出头的伍文轩给逼死!想不想害人也不由你,凶肆出来的人阴气重,谁知又要勾走哪个魂?你这扫把星,马上离开我们村子!” 姜落落知道常有人背后说她不详,也有人当着她的面“好心”提醒她该如何,却从来没被这么多人堵在跟前指着鼻子大声责骂。 因为邓知县口碑有损,因为邓知县要修建圩田翻动龙王庙,她这个当堂指出谋杀邓知县真凶的人反而犯下了弥天大错? 见姜落落不言不动,众人纷纷高喊,“快滚!别逼我们动手!” “就算伤了你,告到官府,也是你的过!” “快走,快走!” 姜落落身后的孙阿婆也连连挥手,“我老婆子无所谓,可别再给我家阿福找麻烦!” 姜落落知道自己一时对付不了这些村民,默默走向一旁,解开拴在树上的马绳,翻身上马而去。 …… 回城前,姜落落先来到了凶肆。 她已经好几天没回凶肆,不过这几天凶肆倒是没什么忙。 老戈正在铺子里扎纸,姜落落走过去,也拿起一张纸折起来。 “有心事儿?”老戈瞅了眼姜落落。 “还是凶肆清净。”姜落落很快折好一个元宝。 老戈笑笑,没说话。 “我有些体会到糖人哥哥当年的处境了。”姜落落将纸元宝放在桌上的竹筐中。 “谁?” “杨衡。” 老戈想了想,“……哦,那个孩子。” …… 刚出了北门街的杜言秋打了个喷嚏。 此时,他正坐在一辆拉米的驴车上。驾驴车的是个年轻男子。 “杜公子,我真佩服你。不仅帮于家挡债,还没让债主们吃亏。这世道,我还没见过你这般好心肠。”车夫一脸赞叹。 于贵也欠了他家的米,他也随众人去县衙讨债,结果受邢涛等人连累,别说一文钱都要不回来,还险些成了诈骗同党。 当时,受屈的众人可是恨死了多管闲事的杜言秋。 哪知杜言秋一一登门还债,不仅让他们收回了本钱,还多得了几分利。 “就当我从醉心楼得的钱没处花,补偿你们。”杜言秋无所谓。 第98章 言秋卖词 “杜公子,你可真厉害。别人去醉心楼没有不被拔毛的,你倒好,还赚了醉心楼的钱。”车夫很是羡慕,“就连一鸣书院的才子都没你这本事。” 杜言秋捏了捏手指,“我并非第一人。听说当年醉心楼为请‘小魁星’姜子卿写唱词,花费可不少。” “哦,对!当年几家青楼抢着请姜家小公子写唱词,还是醉心楼阔气,出的酬劳最多,独家占了姜家小公子的佳作。如今醉心楼的姑娘还在唱那些词儿呢!不过,杜公子写的唱词能入了醉心楼的眼,也是有本事的。” 杜言秋垂下眼帘。 他哪里比得上姜子卿? 姜子卿一词重金,他可是写了整整十首才够抹平这些账。 如今北门街的人都知道,他心上过意不去,为醉心楼写唱词赚钱帮于家还债。 为写唱词,他在醉心楼熬了整整一宿。 虽然杜言秋身为邓知县好友,是为吊唁邓知县而来的消息已经从县衙传开,但他在醉心楼,并未打着邓知县名义去见吟莺,似乎没那个必要,只与花娘谈卖词的生意。 反而是那个吟莺姑娘偷偷去杜言秋所在的屋子窗外看了他好几次。 最后,终于耐不住的吟莺端着果盘主动来见他。 …… 吟莺见杜言秋并未理会果盘,只得硬着头皮直问,“你是邓知县的好友?” “去年在临安参加省试,曾一同居住,相见如故。”杜言秋继续写字。 “你对邓知县有多少了解?” “没多少,只是在谈文论道上很说得来。” “为此,你便来上杭吊唁?” “是,此乃文人之交。” “哦。” 吟莺不知该继续说什么。 杜言秋停下手中的笔,“你是吟莺姑娘吧。请问你在上元节弹奏的那首吸引到邓知县的曲子是从何处学得?” 杜言秋的突然发问,令吟莺一愣。 “那并非一首平常曲子。”杜言秋抬眼看向吟莺。 吟莺以高超琴技在醉心楼立足,众人皆当邓知县是为那不俗琴声吸引而登上醉心楼,初识吟莺。但杜言秋知道,他所认识的邓毅,只钟情一首曲子,不止一次在闲暇之余,折叶吹鸣。 “我曾听邓兄吹奏过一首《赏月曲》。”杜言秋又道,“听他说是幼时学到的一支乡间小曲。” 吟莺目光渐渐僵硬,好似定格在杜言秋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 “邓兄铨试博得明法科第二,却甘愿远赴上杭补任七品知县,可是为了这支曲子?” 杜言秋问得更为直接。 吟莺双唇微颤,缓缓在杜言秋的书案前坐下。 “据我所知,邓兄先是在上元节见到你,后设法乔装私离县衙夜‘逛’醉心楼,再有逢八之约。逢八,他究竟是去见谁?” 吟莺心下接连咯噔。 之前那罗捕头与他的外甥女也一而再的找她问过,却听着没这般逼迫。 她有些后悔来见此人,没想到杜言秋是在等着她来主动受问! 对罗捕头舅甥二人可以搪塞,当做一问三不知。 可面前这个男子,说破了那首《赏月曲》! “我只知他有安排,却从未与我详说。听闻严老夫人说邓知县曾私会她,还有丁香药方,也许……真是为了严家吧。”吟莺吞吐道。 “他为何作安排?” 见吟莺不愿言语,杜言秋眉目一冷,沉声道,“一个衙门小仵作,与邓兄非亲非故,仍未放弃追查真正死因,寻其下落。你与邓兄明显有不为人知的瓜葛,见他命丧于此,你却置之不理?这般无情无义的你每日能够睡得安稳?” “我……”吟莺眼睛骤红,不由哽咽,又强忍住。 杜言秋一边提笔写字,一边道,“我们单独见面不易,次数多了又令人起疑,有话尽快说。免得我设法从他处掌握到什么,不经意伤到姑娘。” 烛光映照的窗纸上,时不时有人影晃动。 “杜公子。”吟莺看着杜言秋,犹豫片刻,低声道,“我与你说实话,你可要保守秘密,我怕……我也会有……性命之忧。” “嗯。”杜言秋低头,看似继续写词。 吟莺想了想,“你可知,连着两任汀州知州都是上杭知县高升?” “有所耳闻。” 杜言秋知道,除了当今在任的胡知州九年前为上杭知县,在他之前的那位程知州也是从上杭调任。 也就是说,程知县从上杭到长汀赴任后,做了八年知州,如今的胡知州也就曾经做了八年上杭知县。 程知州致仕,胡知县赴长汀接任知州,同时上杭主簿严墨被举荐为知县,而同样在上杭做了多年书吏的张州珉成了主簿。 严知县于去年病故,外来的邓毅只做了数月知县便死于非命,打破了上杭多年平稳的局面。 “杜公子学识渊博,见多识广,可否回答,这等为官之路正常吗?”吟莺问。 “上杭这么多年风调雨顺,安居乐业,还有紫金山钟寮场各矿蒸蒸日上,官府想必出了不少力,用了不少心思。若为官者肯将毕生心血皆贡献于上杭,乃至汀州,也可算作为天下美谈。” “杜公子是这么想?” “这是外人所见,难免一叶障目。吟莺姑娘若知其他,请如实相告。” “事关知州大人,你也就是听听罢了。”吟莺惨然一笑。 “话已至此,吟莺姑娘便继续说吧,听多听少是杜某的事。”杜言秋道。 “邓知县的姨娘与我的姑母当年都嫁到上杭,恰巧为邻,两家交好。我与他便是随家人来上杭走亲时认得。那首《赏月曲》是他姨爹谱的调子。” 吟莺缓缓道来,“那时上杭县治还在才溪钟寮场,我姑爹是钟寮场金矿冶坑的账房,管理冶坑收支。据说,当时钟寮场的冶坑有七八个吧。到年底盘账,所有冶坑账目都要上交场监大账房汇审,计算当年收入。” “邓知县的姨爹是县衙户房的书吏散从,一次与我姑爹吃饭时闲聊,说到钟寮场上交贡金比去年少,问我姑爹如今矿场采金是否比往年艰难。姑爹很惊讶,他虽不曾亲自炼金,但金量入账皆经他的手,不曾见产金减少。之后我姑爹又询问其他冶坑账房,也不曾听闻有减产一说。” “也是我姑爹多管闲事,要邓知县的姨爹带他去看户房账簿,结果发现钟寮场账目与他所记有所出入。若他所在冶坑所记无错,那其他冶坑账目就该少出许多。可同为钟寮场冶坑,产量怎么可能如此悬殊?但户房书吏坚称那账簿就是由钟寮场提交,并带他亲自面见场监。场监拿出总账簿比对,与上交户房完全一致。” …… 第99章 严家送米 …… “我姑爹非说账目算错了,要与场监对各冶坑分账,被场监断然拒绝。姑爹又去找其他冶坑账房作证,可那些账房都不承认之前所言,改口说金量减产。姑爹想其中必有贪墨,执意到县衙检举。当时的程知县一番彻查下来,说其他账目没错,而是我姑爹自己算错了账。姑爹要拿底账重新合计,可偏偏不巧,账房失火,所有底账都烧了个干净。” “姑爹更加认定有人作假,准备去州府告状,被当时的主簿严墨拦下,劝他为了家人要懂得识时务。可我姑爹就是个死脑筋,一定要争出个是非曲直,执意去了长汀,结果……骑马太急,摔死在了半路。” 说到此,吟莺停下,见杜言秋依旧低头涂画,没做任何反应。 “我姑母一家便这么散了。”吟莺接着幽幽地道,“我姑爹的爹娘受不住打击,接连病逝,我姑母患了失心疯,抱着三岁的女儿坠入江中,双双溺死。当时我不在上杭,是我爹爹闻讯到上杭为姑母料理后事,回去后将从邓知县姨爹口中听到的消息告诉了我们。” “后来,我家遭疫病,爹娘相继离世,留下我孤身一人不知何去何从,竟想来上杭寻找姑爹的邻家……想寻邓知县。却不想,他姨娘一家也出了事。” “原来,姑爹一事之后,官府追根究底,怪邓知县的姨爹多嘴,又随意带人去户房翻看账簿,罚杖责,并罢了他衙门散从的差。再之后,汀江遭遇水患,上杭一带伤亡惨重,改做渡船为生的姨爹夫妇带着独子一家三口皆不幸丧命。” “我今年见到邓知县才知,他曾听姨爹说,我姑爹是个仔细人,做事向来一丝不苟,绝不会在那么重要的账本上弄错。他的姨爹还曾偷偷去我姑爹坠马之路查看……总之,他那水性极佳的姨爹后来也死了,听说曾与我姑爹一起做冶坑账房的几人也都死于水患……” “邓知县说,他母亲临终的遗言就是,想知道妹妹一家的真正死因……就这样,在他科举高中之后,听闻上杭知县空缺,便设法求得此官职,来到了上杭。而当年到上杭之后无处投靠的我已沦落在醉心楼十几载。” …… 杜言秋落下最后一个字,提笔抬起头,“你怀疑上杭县有人联手克扣贡金敛财,各个相护,牢据官位,暗中称霸?” “邓毅为此事而来,只做了数月知县便遭残害,此乃事实。” 吟莺没有直接回答。 “我知道了。” 杜言秋放下笔,拿起刚写好的纸,吹干上面的字迹。 见杜言秋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吟莺摇头轻笑,“世上如我姑爹那般执拗之人少见,如邓知县姨爹那般,敢于为好友张口奔波,以致丧命之人更少见。杜公子与邓知县不过相识几日,将我的话当作故事听听也就罢了。” 说着,吟莺的眼眶又是酸胀,滚下两行热泪,“若我姑爹如严老知县所劝,懂得识时务,两家人也就是另外的结果了。” 这时花娘推门而入,见吟莺在,有些意外,“怎么?又来找杜公子哭?这事情都过去多久了,你还念着那人?若为此总怠慢客人,可别怪我花娘无情,不再容你。” 吟莺慌忙抹掉眼角的泪,“我只是想从杜公子口中听听邓知县以前的事。” “差不多得了,别耽搁杜公子写词儿,我可是出了高价的!” 花娘见杜言秋已写好几篇,顺手拿起来看,“哟,杜公子文采真不一般,去年省试没中个进士?” “我若中了进士,可有闲情在此?”杜言秋提笔蘸墨。 …… “杜公子,到了。” 驴车在一所宅院门前停下。 门上匾额简单书有二字,“严府”。 处理完北门街那摊子事之后,杜言秋乘送米的驴车来到了严老知县家。 待严家大门打开。 不等年轻车夫帮忙介绍,杜言秋已经顺手拎起一袋米扛上朝严家大门走。 严家下人见是送米的人来了,也没多问,直接放杜言秋进了门。 车夫一时没反应过来,也赶紧扛上一袋米追进去。 “杜公子,这边。” 车夫加快几步,走在前面引路。 杜言秋便在后面跟着,将米送到了伙房。 “哟?你家米店何时雇了个这么俊气的哥儿?”伙房大娘很是惊讶。 车夫刚要解释,杜言秋已开口问,“阿嬷,严老夫人是在佛堂吗?” “是啊。” 伙房大娘笑眯眯地瞅着杜言秋。 “我去看望她老人家。若有人责问,你就告我的状。” 杜言秋塞给车夫一块碎银,便又先一步出了伙房。 “这是谁啊?”伙房大娘的笑容被疑惑取代。 “杜言秋,杜公子!” 车夫意识不对,赶紧从钱袋子里掏出一把钱塞到伙房大娘手中,“阿嬷,你可要替我作证,这人是抢了我的米混进来的!” 杜公子似乎又要搞事情,可与他无关! …… 这宅子不大,杜言秋循着檀香气,很快找到佛堂,就是位于后院另外新修的一间屋子。 严府后院打理的很雅致。佛堂外栽了几支青竹,青竹旁放着一把藤椅。藤椅上坐着一位妆容端庄的老妇,正闭目拨动手中的念珠。 “严老夫人。” 在老妇闻声睁开眼的那一刻,杜言秋也拱手作了个揖。 “你是何人?” 有人擅闯后院,严老夫人不悦。 “杜言秋。” “是你?” 严老夫人起身,“谁让你进我严家!” “在下来给严府送米,顺便来拜见老夫人。” “顺便?我可不喜满嘴胡言,无规无矩之人。马上离开!” “知老夫人不喜在下,若在下规矩拜访,老夫人必然借口拒客。想来还是出此下策能够如愿见到老夫人。至于老夫人说在下满嘴胡言……不知是指哪句话?” 严老夫人见杜言秋的言语神态如清风般爽利而沁凉,也生不起太大火意,“你料到我会拒绝见你?” 杜言秋道,“严老夫人沉心念佛,不愿惹事。知在下无事不登门,又与在下并无交情,自然避而远之。而在下又不愿如邓知县那般夜扰老夫人,还是决定白日冒昧前来与老夫人一叙。” “好个无事不登门!”严老夫人冷笑,上下瞟眼杜言秋,“既知我避而远之,有什么话就都咽回肚子里吧!” 第100章 折腾亡夫 “未见在下之前,可谓避而远之。见在下之后,便该说是不敢面对。” “我有何不敢面对你?!” “你毁掉了在下的东西。” “我与你素不相识,何时毁你之物?” 杜言秋望向佛堂。 “你——” 严老夫人似乎明白了什么。 杜言秋走向佛堂,推门而入。 屋门旁侧的木桶中积攒了半桶香灰,香灰中还夹着一些不同的黑片。 杜言秋弯身,手指轻轻夹起一片,指肚搓了搓,那黑片才碎成了黑灰。 严老夫人步入佛堂,关严了门,“那斗笠的主人是你?” 一丝意外落入杜言秋眼底,“严老夫人以为是谁?” 他之前与姜落落提起斗笠时,还说以严家那般安静的行径,暂时不会有什么异常,所以没让阿赫继续盯着。但他听了吟莺的故事之后,决定亲自来会会这位严老夫人,毕竟那位严知县已经过世,他想见也见不到人。 严老夫人自知行径暴露,便也直接询问,“是你转移了于贵头颅所在位置,还是你与罗星河舅甥二人串通,掩盖头颅放置的地方?” “这二者有何区别?”杜言秋反问。 “没有区别。都离不了你从中插一手。你留下斗笠,不过想让之后有去龙王庙查看状况之人以为,有人亲眼目睹到一些事情,拿此要挟。你是想拿斗笠钓人,不想钓到了我严家!” “所以,严老夫人不打算与在下说点什么?” 严老夫人垂目拨动手中的念珠,“那么一起奇特的分尸案,抛尸之地分东南西北中,所剩头颅又岂会随意丢弃?放眼整个上杭,除龙王庙,还有哪里更合适?我只是觉得头颅应该出自龙王庙,便好奇派人去查看,见到斗笠后,令我进退两难,索性烧掉,权当什么都没见到而已。坏了杜公子的事,是我不对。” “不愿惹事的严老夫人又说自己是好奇生事?这话能糊弄的了谁?”杜言秋一句冷讽。 严老夫人猛然抬眼,“那你便当我严家行凶,将我报之官府,让张州珉带人来拿我!” “在下要对付严老夫人,在斗笠未烧之前便会出手。之前张主簿来严家时,那顶斗笠还完好无损。” “你想装什么好人!” 严老夫人没想杜言秋如此清楚严家的事,那时他的人可是应该被困县衙的! “在下本来就是好人。若非好人,怎会当堂帮于大郎一家开口?若非好人,龙王爷怎会顺应在下之话显灵?” 杜言秋来到供桌前,点燃一炷香插入香炉,“在下是讲公道的。比如眼下,也并不认为吃斋念佛的严老夫人会纵容行凶,起码如今不会。” “是么?”严老夫人扫眼杜言秋的背身。 挺直而冷硬。 “严老夫人若与凶手有交情,或者说凶手就在严家,在无法断定事实的情况之下,应该更担心凶手行径究竟是否被人发现,帮助凶手应付此事,而不是只将斗笠烧毁,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严老夫人轻哼,“你也可说是我识破了你的那点雕虫小技,懒得理会。” “若真是凶手,敢赌么?”杜言秋转过身,“他如何肯定真假?行凶犯案之人可是容不得一丝纰漏。宁可错杀一万不放过一个才是这种残性深入骨髓之人的行事手段。严老夫人已活这么大岁数,对此人此事见的还少么?” 严老夫人徐徐长出了口气,“我前半辈子随亡夫在家乡读书,后半辈子随亡夫在上杭讨生,一辈子从未离开井底,属实未见多少穷凶极恶之徒。” “那还是见过的。不妨说来听听?” 严老夫人瞅着杜言秋的脸端详片刻,呵呵笑道,“年轻人,不要想着套我的话,你没有这个功力。” “看来,杜某还得下点功夫,继续从严老夫人身上深挖才行。”杜言秋状似略有所思,“严老夫人烧掉斗笠之后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看似是以为自己抢先完成了一件事。” “将此事一分为二来看,其一,若严老夫人认为真有人目睹案犯行踪,烧掉斗笠,可看做是想破坏此人与案犯交易,阻止二者来往。其二,若严老夫人真当是某人雕虫小技,烧掉斗笠,等同毁掉此人计划,看似不愿此人引出案犯,但换个方向去看,又何尝不是想保护某人,防止此人引火烧身?当然,老夫人所想的某人绝非在下!所以,当听说斗笠出自在下时,神色意外,而非惊讶。”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严老夫人卖起了含糊,“我可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都能把我绕晕。” “是么?”杜言秋上前一步,“那我换个说法,以老夫人之见,除了官府,私底下还有谁会在于贵命案中掺和?” “都是你的臆想!别说如今,即便亡夫在世,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从未对官府之事上心。你问错人了!” 严老夫人盘膝坐在供桌前的蒲团上。 杜言秋在她身旁就地盘膝而坐,“二十多年前,钟寮场冶坑账房执意状告场监造假,贪墨贡金,时任主簿的严知县曾劝此人识时务;十几年前,一鸣书院学子于江边发生命案,依然是当时身为主簿的严知县去疑犯家中劝其自首。可惜,这二人均未听从严知县话语,又均在不久之后丧命,致使两家各自深受打击。不知除这两件事情之外,还有多少未曾听闻之事,有严知县插手其中?” 严老夫人拨动念珠的手指一紧,“亡夫好言相劝,何错之有?你以何身份向本夫人问话!” “老夫人并未质疑,看来对这两起案件记忆颇深。”杜言秋昂头望向立于供桌上的佛像,“就当在下是为完成邓知县遗愿而来。在下相信,严老夫人说他曾夜潜佛堂的话为真。但他只是为请老夫人出面支持圩田之策么?” “你说还能为何?” 严老夫人捏着枚念珠一动不动。 “账目。”杜言秋看向严老夫人,“从严知县做上杭主簿时便偷偷留下的另一笔账目。” “简直无稽之谈!什么账目?”严老夫人沉下脸,“杜言秋,你这是从何处听到的风声?我不信是出自邓毅之口!不管你究竟什么身份,想在上杭翻出怎样的一个天,那都是以后的事,休想来我严家,折腾我亡夫!” 第101章 无赖卑鄙 “关于邓知县的事,老夫人究竟知道多少?邓知县逢八之约可是与背地里劫走他遗体之人有关?此人是否为老夫人暗中想要保护之人?老夫人为何想到会是此人撞上于贵命案,从中设饵?此人与邓知县相关,严老夫人以为此人在意于贵之死,必然是多少知晓于贵与邓知县命案有些许关系。即便老夫人说对此不知情,但又怎会为一个无赖之死派人去龙王庙查看?想必还是知道于贵此人有某种不简单之处。以上,还请老夫人不吝赐教。” 杜言秋无视严老夫人一脸怒意,接连发问。 “我没有想保护谁。”严老夫人依然否认,“什么逢八之约我不知道,反正邓毅与我会面多次,其中也有恰巧逢八的日子。至于谁劫走他的遗体,官府都查不清,我一个早已离开县衙的老婆子又岂能知晓?” “官府查不清的东西少么?就严知县在上杭的这二十多年,有多少官司糊涂结案,严老夫人当真一无所知?” 杜言秋起身,拍拍衣摆,“今日老夫人必须给在下一个答复,否则,在下会天天光顾严府,而且是光明正大。反正在下有的是闲工夫,每日到严府蹭一两顿饭,也不会把府上吃穷。倒是老夫人你……心上可能受的?” “不想你这人如此无赖!” 一般无赖,少不了嬉皮笑脸。可像杜言秋这般顶着一张平静无波的脸,看起来好一个清冷绝尘的书生,竟也会从嘴中说出这般无耻纠缠的话,着实让一把年纪的严老夫人开了眼。 杜言秋却继续说道,“像严知县那般遇事‘好言相劝’之人,必然懂得留下一本账目自保。不论严老夫人说有还是没有,杜某说有便是有!” “你——” 严老夫人从那冰凉的寒意中看到了威胁。 “严老夫人,你说杜某讨账本的话传出去,某些人能信几分?杜某以为,以邓知县私会严老夫人的真实目的而言,令他们可信的分量不会少吧?严老夫人可是在县衙大堂当众承认邓知县夜里偷偷私会你的事。杜某可代人发问,若真只是为圩田之策,又有何必要需避开众人耳目,一定在夜间行事而见不得光?” “你……你……” 严老夫人更没想到,杜言秋会添油加醋利用此事。 “严老夫人当堂作证邓知县与你暗中会面,是想为令爱,孙教谕的夫人解围,却不想那一句话便将整个严府套进去。严老夫人当下决定怎么做,从而将关系到杜某会怎么做。” “你真卑鄙!” 严老夫人气的浑身发抖,面色铁青。 她知有人表里不一。可她却想不到在衙门大堂上以一敌众为于大郎家出头,并以律法压人的杜言秋,还能如此面不改色的拿整个严家安危要挟她一个老太婆! 杜言秋双手背后,“若不从老夫人口中听到几分受用的话,也是对不起这份卑鄙。” “好……很好!”严老夫人咬牙,“你不怕今日走不出我严府!” 杜言秋面无惧色,“杜某能知斗笠下落,还知张主簿曾寻老夫人辨认一本书,老夫人以为杜某在府上有个三长两短合适么?” “你究竟是何来历?你还想挖二十多年的事不成?”严老夫人盯着杜言秋。 “我为好友邓毅而来,他想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严老夫人摇摇头,“你没有邓知县身上的那股子正气,真不知你们如何能成为好友?” “只凭正气能保命么?我不会是第二个邓毅。” “好,好!我回答你的问题,也请你之后远离我严家的人!” …… 从凶肆回城后,姜落落本想先去家里个面,再到王阿婆家找杜言秋,结果刚进城就听说了他的消息。 胡知州亲自从州府赶来,命人将杜言秋抓了! 据说杜言秋并非邓知县好友,而是涉嫌命案的疑犯! 因是直接回城,姜落落策马飞快,纵使阿赫脚速再好,也被远抛身后。此时她顾不得停留等待阿赫追上,当即调头向县衙奔去。 县衙堂外,并未如姜落落所想聚满人。 衙门早已退堂,姜落落与衙门守差打听得知,杜言秋现被关入大牢,胡知州还留在县衙中。 原来,胡知州听说杜言秋在上杭县的消息,仍认为他曾经在清心观借住,又于邓知县遇害时莫名离开,时隔多日再次现身上杭且很是招摇等等行迹极为可疑。 因关乎朝廷命官之死,胡知州不计辛劳,亲自抵达上杭,命人将杜言秋拿下问审。 杜言秋依然是之前的一番说辞,可胡知州却让他交代这段日子究竟有何急事要办,可不顾所谓好友邓毅之死?命其陈述详细行踪,并提供切实人证。 至此,杜言秋不再多言,只说让胡知州最多等待半日,自有人来县衙为他作证。 “他是这么说的?”姜落落好奇。 她此时明白了杜言秋曾经说过的话——若案子不查个明白,难保日后哪里又出状况,让他这个恰巧那时在清心观来去的外来书生遭连累,担些莫须有的东西。 这与她是否向官府举报杜言秋无关,而是此人身上的“疑点”从未在官府抹去。 胡知州这不正是很快便闻声而来么? “是啊。他就是这么说的。不过胡知州不信,只当他是为拖延时间早已做好安排。”衙门守差压低声音,“胡知州想瞧瞧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也是想等着捕获杜言秋的同党,便准了他的话。” 姜落落四下环顾一眼,也放低了声音,“所以胡知州已经做好等他们自投罗网的准备?” 守差点点头。 “我知道了。” 姜落落不再多问,也没有踏入县衙大门,而是折身带马走开。 最多等待半日,谁知是这半日中的哪时哪刻? 虽说才临近午时,姜落落也并不打算走远,在县衙附近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歇息。 她想试着看能否等到阿赫。 结果也是在意料之中,近一个时辰过去,没见阿赫的影子。当然县衙那头也没有任何动静。 姜落落从怀中取出早上出门时备的干粮,就着葫芦里的凉茶吃了几口。然后起身,牵着马缓步溜达。 其实,好奇杜言秋之言的也大有人在。县衙外虽未聚集着人群,可在县衙附近晃动的人明显比平时多了不少。当然这也更有利于胡知州安排人手混在这些等着瞧热闹的百姓当中设伏。 可是,以杜言秋的聪明想不到吗?即便他还有帮手,也不会轻易自投罗网吧。 就在姜落落正边走边想着,一个头扎幞巾,身着浅灰色长衫的男子突然加快脚步,穿过晃动的人影,直冲衙门奔去。 混在百姓当中的便衫衙差刚追堵过来,却见那人转向悬挂在衙门旁侧的鸣冤鼓,取下鼓槌,对着鼓面有力敲击。 鸣冤鼓响,必要升堂。 “你是何人,因何报官?” 便衫衙差怕此人是故意声东击西,一边询问,一边小心地观察四周情形。 “我乃建阳盛咏,前来自首!”击鼓之人高声回答。 盛咏? 姜落落心下一顿,定定地看向此人。 “盛咏是谁?”有人好奇。 “盛咏?好像……好像是邓知县的朋友。”有人想起当日之事。 …… 胡知州很快高坐堂上。 盛咏被衙差押至堂中。 因有举人功名在身,不需下跪。 盛咏恭恭敬敬地向胡知州作了个揖,“晚生建阳盛咏拜见知州大人。” 并呈上身份文牒。 胡知州看过文牒,又打量堂下之人,“你就是之前曾为邓毅一事作证的盛咏?即便你犯事自首,也该在建阳官府,为何跑至上杭?” 第102章 盛咏坦白 盛咏再次拱手,一脸愧疚,“晚生言语伤到上杭之人,必须前来上杭说个明白。” “言语不过口水之事,犯不得劳师动众,你随本官堂后说个明白就是。”胡知州拿起惊堂木,准备一拍退堂。 “大人!”盛咏赶忙急呼,“此事关系邓知县声名,晚生定要当众坦白!此事亦关系到晚生安危,也需寻求官府相护。”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嘈杂之声哄然响起。 姜落落已然明白,盛咏就是杜言秋等待的那个人! 原来他失踪的那些日子是去寻找盛咏,这也是她当初想让舅舅罗星河去做的事,可惜迟迟没有腾出时间。 盛咏提到邓知县,引发众议,令胡知州无法强行退堂,只得硬着头皮询问,“你要坦白何事,又有何性命之危?” 盛咏撩起衣摆,屈膝跪倒,“之前大人派差去建阳寻找晚生打听邓知县消息,晚生身受歹人胁迫不得不说了慌。其实邓知县并非品行不端之人,乃是谦谦有礼的君子,不仅好学,而知礼数,谨言慎行,也常指引晚生,提点晚生与人为正,是晚生难得交到的益友,可是……可是晚生却负了这位好友!” 盛咏俯身在地,重重的磕了个头,“邓兄,盛咏对不起你!” “你说是受歹人胁迫而说谎,那歹人何在?你此时又为何敢来当堂纠正?”胡知州正色问道。 盛咏抬起身,“晚生不知歹人身份。就在胡知州派人找到晚生之前,他们先一步来到晚生家中,厉色警告晚生依其言语作答,否则便会对晚生及妻女不利。晚生胆小怕事,不得不对官差说谎。事后,晚生担心仍会受此事影响,便匆匆带妻女躲离建阳。可此事却是晚生心中一结,常常惶恐不安而又内疚不已。” “所以你便来到上杭报官?” 盛咏摇摇头,“晚生不敢。听闻更多邓知县命案传闻,晚生更是惧怕,携妻女东躲西藏,生怕被歹人追到灭口。就在晚生不知该何去何从之时,江陵府的杜言秋杜公子辛苦寻到晚生,将晚生及妻女辗转带至上杭,栖身于太平乡。虽有杜公子规劝,可晚生仍不敢露面,若非听闻杜公子亦因邓知县命案而被俘入狱,晚生实在怕再令一位活生生之人蒙冤不白,无颜苟活于世,故而鼓起勇气前来道明真相。还请知州大人做主,明辨是非,还人清白!” 盛咏音落,胡知州并未及时接话,看似是在思量。 “原来杜公子之前是为盛咏考虑,才未说出自己行踪。” 一直站在围观人群前听着的姜落落主动插了一嘴。 若真有盛咏受胁迫而担心事后灭口,那在盛咏安然出现在县衙之前,杜言秋肯定不会先对众说出他寻找盛咏的消息,从而暴露盛咏行迹。 而杜言秋笃定盛咏会在他被抓后现身县衙,也一定是他们早就商议好的,专门等待这个时机。 将盛咏藏在上杭这一险招,亏的是杜言秋能够想得出来。 姜落落抬眼扫向高处。 她也知道,一定是阿赫跟随她回城后听说杜言秋被抓,便转去太平乡接来盛咏,此时阿赫必然正躲在哪里留意着县衙动静。 原来这才是杜言秋之前出现在太平乡的真正缘由…… “正是。”盛咏回头看了眼接他话的姜落落,又转向胡知州,“晚生实在惭愧,迟迟不敢站出阐明事实,有辱举人之身。” 所以,他不顾举人功名,当堂跪下了。 “你如何证明自己所言为实?”胡知州问,“又如何证明今日所言一切并非受人唆使?” 盛咏道,“晚生今日现身,杜公子便无需再为晚生守口如瓶。杜公子寻找晚生所经之处均有人证,大人可派官差前去查证。至于晚生……晚生说出实情,恐遭歹人报复,若晚生及妻女有个什么长短……不就是能够证明晚生所言非虚?” 姜落落一听,这话可是说的好。 若真有人对盛咏下手,恰应了他的这番话,不仅证明他没有说谎,也说明邓知县身上的脏水是被人故意泼洒。 谋害邓知县的人肯定不愿为其正名,想要否认盛咏的话,最好就是保证他及家人平安无事,如此一来,且不论盛咏所言真假,他们的人身是安全了。 只要能够拖到邓知县命案真相大白,一切浮出水面,盛咏的话自然还可得以印证。 至于杜言秋的行踪,胡知州去查,肯定能够查得到。若他不辞辛劳,为邓知县的清白寻找盛咏一事是真,那他这个邓知县好友的身份便也可保住。 若再质疑他为何在邓知县遇害时离开清心观而不肯露面,也可解释他想在暗处追查凶手等等,正巧他把在阿伦家捡到顶针交给罗星河的事也成为表明他用心的证据。 杜言秋已经把所有与官府的应对都计划好。 可是,他究竟为何一开始避免暴露与邓知县的关系?真的只是想在暗处追查,怕稀里糊涂受牵连?恐是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了。 有了盛咏这番当堂供述,胡知州下令再次提审杜言秋,同时派差役依盛咏所指,去太平乡找寻他的妻女。 再次来到大堂之上的杜言秋没有啰嗦,痛快交代出自己离开上杭后的每一步行踪。 至于从邓知县命案发生到伍文轩纵火自焚中间这段,杜言秋只用自己怕因与邓知县的关系而被凶手盯上,恐在毫无防备之下惨遭莫名不测,故不敢轻易露面为由略过,并未提及曾与罗星河姜落落二人见过面,给他们省了几分麻烦。 …… 不知不觉又耗去近一个时辰。 没有等到衙差从太平乡带来盛咏妻女,而是带来了一位夫子,向胡知州报名,林兆。 姜落落一眼认出,这位名叫林兆的夫子就是她当初凭杜言秋写下的纸条内容去太平乡寻找牛头村时,去过的杜言秋曾借住了两日的那乡塾里的夫子之一。 “就是他们!” 林兆一看到杜言秋与盛咏便指着确认,“这位杜言秋杜公子曾在乡塾帮忙教导学童,我家的废宅子就是租给了这位成举人一家三口,我亲眼目睹被人掳走的母女二人正是成举人的妻女!” “什么!”盛咏一听急了,不等胡知州开口,便连滚带爬地冲向林兆,“我的妻女当真被人掳走?” 杜言秋闻言,顿生懊恼,“怪我!只想你到衙门作证,却小瞧了歹人的能耐!没想到你刚有个风吹草动便落入他们眼中,看来当初胁迫你的人真是出自上杭!” 第103章 一文不值 “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 盛咏抓住林兆,拼命摇晃,“他们如何掳走我的妻女,可伤着人?” “成举人冷静。”林兆安抚,“我听到呼救便赶去查看,只见有人把你家娘子与女儿塞入马车中带走,并未见有血迹留下,想是……想是身体并未受伤吧。” “林兆,此人并非姓成,而是姓盛,名叫盛咏。”胡知州纠正。 “是,是,盛咏。晚生听差爷说了,一时忘记更改。” “大人!” 盛咏转身向胡知州跪下叩首,失声痛呼,“求大人尽快铲除歹人,救回我的妻女啊!” …… 见一个举人不顾颜面,当堂下跪痛哭,围观众人唏嘘不已。 “林兆,你将事发情形仔细说来。”胡知州一拍惊堂木,问道。 “午时刚过不久,我忽听房后旧院中响起一声喊叫,赶忙跑去查看,只瞧见有个壮汉一手拖着一人从院中跃出,塞入停在门外的马车,那人速度极快,眨眼便驾车跑的没影,一时间我都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才想那母子任由人拖着,想是随着那声喊叫,被打晕了过去。我再不敢耽搁,赶紧一边招呼左邻右舍寻找成举人,一边来衙门报官,正巧路上碰到几位差爷。起初差爷并不知我所说的成举人妻女便是他们要找之人,待到我家后,方知被掳走的正是盛咏娘子。” 林兆详细说了一遍,其实并未说出更多的有用情形。 对时态一无所知的盛咏更为焦急,再次接连叩首,“求大人尽快寻人救回我的妻女哪!” “大人,此事因我而起,我愿亲自领命寻人。”杜言秋拱手道。 “你以何身份领命?”胡知州瞪了他一眼,“事态不明,你休得再添乱!” “言秋,此事不怪你。”盛咏诚恳地说道,“要怪只能怪谋害邓知县的凶手!也怪我胆小怕事胡乱说话,污了邓知县名声。你万万不可冲动行事,若因此再遭不测,我更内心难安啊!你才是邓知县的真正好友,尽心为其出头,在你面前,我真是……真是一文不值!” 在二人说话时,围观众人也议论纷纷。 “真有人逼盛咏说谎啊,那邓知县岂不是并非行迹不端的好色之徒?” “若他不好色,又为何背地里光顾醉心楼?” “诶,醉心楼的女子与良家妇人自然不同。” “若这般说,除了伍文轩拿邓知县献祭龙王爷,还有人在背后对付邓知县?” “这也不奇怪。其他事暂且不提,那也不能说他侵占龙王庙,修建圩田之策是对的!容不得对龙王爷不敬的又何止伍文轩一人!” “可如此看来邓知县之死与这杜言秋可是全无关系。咱们上杭的事与他一个江陵府的人有何相干?” “哼!看他曾在咱们上杭县衙指手画脚,掺合于家的事,我倒更信他真与邓知县是一伙,偏偏与咱上杭多数人作对!” …… 胡知州拍响惊堂木,“肃静!盛咏妻女在上杭被掳一案,本官定会派人施救,并将此事彻查明白。至于杜言秋,虽有盛咏作证,但在案情未查实之前,你不可私自离去,每隔一日需回上杭县衙画押,否则以涉嫌逃匿罪论处!” “遵命。”杜言秋没有意见。 然后,胡知州便安排他的随行府差去太平乡追查,另外又派遣两个府差按照杜言秋供述去查验他之前寻找盛咏的行踪。 在胡知州宣布退堂后,盛咏便焦急地追着府差赶往太平乡。 杜言秋与夫子林兆寒暄几句,便也相互告别。 待众人都散去,姜落落才牵马追上杜言秋。 “都是你做的吧。”姜落落跟在杜言秋身边,小声道。 杜言秋故作未闻。 “你别装不知道。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姜落落根本不信盛咏妻女是被真正的歹人掳走。 那些针对邓知县的人,怎会让自己成为盛咏说谎的证据? 反倒是杜言秋,他找到盛咏,能够安排到这一步,即便盛咏口中的歹人放弃动手,他还真能让盛咏一家“平安无事”? 所以,此事更像是杜言秋故意促成,与那些人对着干,一来让人看到盛咏没有说谎,也就间接证明他的无辜;二来及时将盛咏妻女再次转移,保证她们的安全。 夫子林兆说动手之人速度极快,肯定就是阿赫干的! 她本以为阿赫正躲在县衙附近,是想错了。 阿赫可是很忙呢! “胡知州安排去做事的都是他身边的人。”杜言秋自顾说了一句。 “我舅舅不在,县衙没什么人还能带着做事。”姜落落道。 “依我看,即便你小舅舅在,这差事也轮不到他。” 姜落落品味着杜言秋这话中有话。 “你并未吐露与我们曾在柳子巷相遇,胡知州会不信我舅舅?” 杜言秋反问,“且不论胡知州是否信你小舅舅,只说你是否认为胡知州做事靠谱?” 姜落落沉默了。 若胡知州靠谱,前些日子还会轻易对药圃张焕用刑逼供?若他靠谱,她堂姐姜盈盈的命案又怎会在他当年做上杭知县时没有查到半分线索?若他靠谱,又为何不在意邓知县尸身下落,以伍文轩引火自焚而结案应付? “不想说了吧!” 杜言秋回身从姜落落手中扯走马绳,翻上马背,“先回家。” 姜落落不及迟疑,跟着翻身上马,坐在杜言秋身后,“原来不见影子的那些天,你是去寻盛咏了。” “是啊,找一个故意躲藏的人,实属不易。” 对此,杜言秋没有含糊。 “可有胁迫盛咏的人线索?”姜落落问。 “没顾上查这帮人。”杜言秋道,“我要顺利寻到盛咏,怎能给他引去尾巴?只需知晓确实有人逼迫盛咏污蔑邓知县就够了!” 姜落落心想也是,若在寻找盛咏的同时与歹人碰上,还如何顺利将盛咏一家三口秘密带来上杭? 命案发生在上杭,凶手也脱不了上杭的关系,只要回到上杭,总会寻到蛛丝马迹。 姜落落不再多问。 杜言秋既然将自己的行踪明确告知胡知州,那必然是真实而又曲折的。 盛咏的出现也是解了她心中的几分疑惑。 二人骑马途中,杜言秋买了些吃的,便带着姜落落直接回到王阿婆家。 在路上,姜落落听杜言秋说他是在离开严家后被衙差寻到,然后便在衙门里困了这么久,当然也听他挑挑拣拣将昨夜的去向大致说了一些。 第104章 谢你陪我 “于贵在未罚去永定之前,曾托县学学子帮他引见邓知县?” 一进王阿婆家的门,姜落落就迫不及待的细问。 她在听闻杜言秋所言之后,最先在意的就是严老夫人的话。 “嗯,说是被她的女婿孙教谕正巧撞见,无意中提了一嘴。离开严家,我便找到胡老三确认,于贵就是在与成衣坊吃官司前说他将要赌赢一笔大财,若见邓知县应在此事之前。至于见面情形如何,得去找那名学子求证。” 杜言秋先将路上买的吃食放回屋中,从院中水井打了盆水,一边清洗一边说道。 “又是学子?”站在旁边的姜落落拧起眉头。 “是啊,又是学子。等你小舅舅从永定回来,带着所有问题一起去问。”杜言秋抹掉脸上的水。 “所以,严老夫人烧毁斗笠,只是为保那名学子?她担心那名学子因于贵招惹麻烦?”姜落落寻思。 杜言秋道,“她说其实是为了帮做县学教谕的女婿挡麻烦。毕竟学子出事,孙教谕也不得消停,也就影响到她那身体不好的女儿。” 姜落落不禁疑惑,“于贵为什么找学子引见,他自己不能直接去找邓知县?” “这也得找那名学子细问。据严老夫人猜测,邓知县想挖上杭县黑幕,私底下应是做了不少准备,她严家是邓知县目标之一,于贵也有可能是为其所用之人,或许出自什么避讳而不敢直接与邓知县接触。她听闻于贵之死,觉得另有蹊跷,便派人去龙王庙查看,借以验证自己的猜测。” 这些,是严老夫人与杜言秋说过的话。 “伍文轩是遭人算计,受诱心之术步入歧途,将不满与愤怒全部发泄到邓知县身上,那于贵也是因邓知县而死?邓知县的所作所为碰到了谁的刺?这与早已死去的盈盈姐姐有何相干?” 姜落落不由得抬头望向天空。 天早就阴沉下来,很快又要下雨。 杜言秋甩了甩双手的水渍,也跟着瞟了眼天色,“姜盈盈的鞋子出现在邓知县脚上,是为这起命案加重震慑力。案件同以血染半面呈现,配合伍文轩的疯言疯语,将一切都推到龙王神力,有只无形之手抓住了上杭百姓的心。” “让盈盈姐姐入土的东西现世,必然是熟悉当年命案之人做的。这绝不只是用一双不知情的绣花鞋去羞辱邓知县。盈盈姐姐的死必然也与真正将邓知县送上死路之人有关!”姜落落更加断定。 “姜盈盈当年发现了什么?”杜言秋寻思,“邓毅是为二十多年前的旧事特意到上杭为官,若要与姜盈盈扯上关系……或许当年姜盈盈不知如何碰到了与置邓知县于死地的幕后,而被灭口?” “盈盈姐姐不过一个普通女子,又不像我,虽然只是个仵作,也会出入衙门,她每日平常生活,能招惹到何人?”姜落落想不通。 “那你现在做的事,招惹的可不是一般人。” “不是有你那纸条保命么?” “一张小纸条能当你一辈子护身符?” “不管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 姜落落想了想,走近杜言秋,“邓知县要查的事距今已有二十四五年,从那时起上杭就被黑手遮天?谁是黑手?” 杜言秋垂目,对上那双忽闪的明眸,“你说呢?” “之前是没有对比,自从见到邓知县如何为官,才知父母官还能是这般模样。不过现在还有几人念着邓知县的好?还有吟莺姑娘的姑爹,为何一定揪着贡金数额不放?即便追回贡金又落不到他的口袋。为得朝廷奖赏值得豁出性命?” 姜落落不明白,都是较真,她是为了堂姐性命,可账房先生又有何值得那般去做? “贡金是落不到他的口袋,但是贡金多少却关系到所有炼金劳役。”杜言秋解释,“虽然那些劳役每月拿固定俸酬,但朝廷有规定,产多少金可为这些劳役的家中抵一定份额的税赋,产金量减少,劳役们能抵扣的税赋也就减少,剩下的税赋就要他们另出。如此一来,他们不仅为某些人白白炼金,还要再自行补税,凭空增加了每年的支出。” “原来如此。”姜落落不禁感叹,“吟莺的姑爹是如此大义之人!” “此事当年没有结果,这二十多年下来,钟寮场被人侵吞的贡金可够一座不小的金库!”杜言秋言语冷凝。 也就是说每年都有不少劳役多交税赋。 邓知县就是想掀翻这座金库! “这么大的事,不是应该上报朝廷,由钦差彻查吗?” 只身一人到上杭来的邓知县岂不是单枪匹马入虎穴? “两任汀州知州都是从上杭调任,且连任多年,如今留在上杭的也是二十多年前的老人,势力如此根深蒂固,你以为随便派个钦差就能解决?” “你的意思是……那座金库疏通了朝廷中的关节?” 也就是说吞掉贡金的其实是从上而下一窝蛀虫! 下,至上杭钟寮场,上,会上到何处? 谁能保证钦差不是那同流合污的蛀虫之一? 杜言秋见姜落落神色沉下,“怕了?” “这回是真的有些怕。”姜落落承认。 她以为只要查清上杭的问题就好,哪知会从邓知县引到朝廷蛀虫,那将会关系到多少远比胡知州还要大的官员? 姜落落不敢想。 “你不怕吗?”姜落落抬眼问。 “怕。”杜言秋未否认,“我怕步邓毅后尘,邓毅之愿有我接着去做,谁又能接我之愿?” 他不怕死,他怕后继无人。 毕竟二十多年才等来一个邓毅。 姜落落注视着杜言秋,俊朗的面容像是一块坚冷的冰,冰块中冻着一个不畏生死的魂。 这彻骨的冰冷是他保护自己的铠甲的吧。 “我没有什么大义,我心中只有盈盈姐姐,若她真是因发现什么而死,我就要为她查下去。” 这是姜落落做出的决定。 杜言秋抬手,略犹豫之后,还是按在了姜落落的头上,“谢谢你,陪我。荆棘路上,我必尽力护你周全。” 姜落落冲杜言秋弯眉一笑,“那我以后可要仰仗杜公子了。” 阴沉的天色下,相对的四目宛若冲破黑暗的星光。 第105章 有些欠揍 “公子,还有我。” 阿赫捧着纸包落在二人面前。 “阿赫大叔!”姜落落眼睛一亮。 但还是按下好奇。 关于盛咏妻女的下落,杜言秋没有亲口承认,她也不打算多问。 不知才是最好的保守秘密。 “是。也要谢谢阿赫。”杜言秋道。 “公子,请。” 阿赫双手呈纸包递向杜言秋。 杜言秋接过纸包打开,果然又是一只烧鸡。 “我去烧水。” 阿赫转身去了伙房。 杜言秋掰下一只鸡腿,又撕下一块纸裹着递给姜落落,“先填肚子。” 姜落落也不客气,接过鸡腿。 杜言秋撕了块鸡肉塞入口中,细嚼咽下,“严老夫人还说,当年那老场监与大账房一起开了赌坊,也就是如今遍布汀州的那些赌坊的真正主人,其中也包括北门街那家。大账房前年病逝,如今所有赌坊的幕后之主都是那个场监。家在长汀,名叫杨谆。” 不少人知晓那场监如今在长汀买了个大宅子,安度晚年,却鲜有人知,此人才是赌坊的真正主人。平时露面的掌柜不过是其傀儡,更别说每个赌坊都是管事打理。 “当年各个冶坑的账房都死于水患,大账房又病逝,如今与当年账目有关之人只剩下这个场监杨谆?邓知县就是从严老夫人口中得知这场监今日身份,明着未动赌坊,却在暗中查探?” 姜落落不禁心想,“如此,邓知县便会与深受赌坊迫害之人打交道。像于大郎感激你,若有人家被邓知县救出水火,也会深怀感激之情。可也没必要盗走邓知县遗骨啊?你怎么会想盗走邓知县遗骨之人与逢八之约有关,是因心中有他?而非如伍文轩所说将其尸骨加以迫害?” “首先,盗尸者使用越墙手段与邓知县如出一辙,且知竹竿藏匿处。而伍文轩口供中并未提到他在县衙附近盯梢,而是在县学路段守株待兔,他未必知晓邓知县如何离开县衙。其次,不论是从县衙盗尸,还是在柳子巷藏尸后转移,一应计划均显用心。从人的想法上看,这份‘心’似乎更偏向一个‘护’字。”杜言秋道。 姜落落眨眨眼,“杜公子对案情很熟悉啊。看来‘困’在县衙的两天没少忙碌。可惜邢涛出事早了一日,耽误杜公子在县衙里的不少事。” 不用说,杜言秋在县衙“借住”时,不仅将邓知县的住处重新查看一番,还潜入刑房去翻看了案宗。 杜言秋不以为然,“无妨,两日也够。说三日无非是让你小舅舅做事宽松些。” 结果也没用到罗星河出手,不知哪个代劳了。 “你若问我,岂不更方便?案宗上有的,我知道,案宗上没有的,我也知道。”姜落落吃着香喷喷的鸡腿。 杜言秋看着她,一副贪吃的模样,哪有刚才说起什么朝廷蛀虫时的忧色。 姜落落见杜言秋没有丝毫想询问的好奇,拿着鸡腿在他眼前晃晃,“你不想知道?” “想。” 口中承认,神色未变。 姜落落撇撇嘴,“你这人脸上就不能多点变化?要不了凉飕飕的,要不了就像一张白纸,都瞧不到你的心思。” “让人瞧出心思,就是出卖自己。” “……有时候是不好表现,可平常也没必要总防着吧?你在家也是这个样子?你爹娘没说你这副样子有些欠揍?” 姜落落很想伸手在那张俊脸上捏捏,看是否还知道个疼? “我爹娘让我保护好自己。”杜言秋道。 “好了好了,不与你瞎说了。”姜落落咬了口鸡肉,“你先把严老夫人与你说的话都与我说完,之后再轮我说。” “没了,就这些。” “就说了个县学学子与场监杨谆?” “还少么?这都是被我逼出来的。” “那你怎么不再逼点?她知道的肯定不止这些。严老知县从主簿到知县,在上杭二十多年相安无事,定然知道如何顺应人心。还有,”姜落落突然想起,“张主簿拿着那本《千字文》找严老夫人辨认,怀疑纸条是严老知县留下的,是不是以为严老知县留下了什么要紧东西?那东西关系到上杭这么多年的秘密?” 杜言秋眼底闪出一丝光色,“我也就此问过严老夫人,书她肯定是不认得,也不承认其亡夫留下什么东西。” “她不承认就真没有?”姜落落不信,“严老知县与吟莺的姑爹说识时务,肯定是知道一些根底的。” “所以她说出杨谆。” “其他的她不敢再说?你不再逼问她,是怕事极必反?” 姜落落豁然醒悟。 她是有些心急,换做是她处在严老夫人的位置,肯定也是小心翼翼。 在不大影响家中生活的情况下,抛出两句能交代了就是,想让她一股脑儿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她得看自己,还有家人的命能否承得住。否则她也会成为一把保命的刀,反手刺向要破坏她安稳日子的人。 严老知县就是懂得其中平衡,才活到了寿终正寝。 另外,上杭县衙还有个张主簿…… 见姜落落已然明白,杜言秋便不再多说。 “严老夫人是不是把所有东西都推到已故的严老知县身上?” 姜落落一时间也明白了更多的东西,“我算是知道严老知县的两个儿子为何都没有走科举入仕途,也未给他们在官府谋差。除了早夭的长女,小女儿也只是嫁给了一个书生。听说孙教谕是被胡知州亲点任上杭县学教谕,否则也只能做个夫子。严老知县没有借衙门关系帮助他家任何子嗣,他是怕躲不过万一,儿女受连累!” 上杭百姓皆传严老知县为官多年,可惜二子均非读书料,严家香火也就旺一代。其实,谁知道是严老知县自己在压着二子出头之路,为他们家人考虑后路。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句话在严墨身上不受用。”杜言秋道,“正因此人心中还有几分挣扎,才只做到知县吧。让二子另谋生路,想着让他们赚干净钱。” “可他家儿女是花着不干净的钱长大的,怎么也洗不净的。” 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多大伤害,可有时候,熟视无睹也会要人命的,何况身为衙门中人! “且不说严墨究竟为人品性如何。我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杜言秋见姜落落吃完手中鸡腿,又掰了另一只给她,“若不是知县严墨正巧病故,邓毅也不能来上杭为官。 第106章 上杭妖树 “这……也是巧。” 姜落落从未在此事上多想,乃至整个上杭百姓也都以为,是因为严老知县病故,朝廷才派来了新任知县邓毅。 可是,现在明确知晓邓知县是特意选择了上杭。那他刚科举高中之后,便做了上杭知县,确实很巧。 “邓知县并非孤身作战?”姜落落猜测。 杜言秋道,“邓毅虽为三甲第七十二名同进士出身,但取得铨试明法科第二名佳绩,原本安置在刑部,随刑部侍郎应事。听说上杭知县空缺,主动向吏部提请,想到地方历练。不知是否用过什么手段,反正是心想事成。” “那他得最早听说上杭知县空缺,否则指派了别人,也不好改吧?” “是,官员任命不能随便。非特殊问题,不可随意变更。” “你是不是也怀疑上杭这边有人给远在临安的邓知县通风报信?毕竟邓知县小时候来过上杭,恐怕不止与吟莺一人是旧识。会不会是其他某个与邓知县姨爹夫妇一起丧命于水患的账房家人?幡然悔悟之后暗中与邓知县有了来往?……严老知县的死是不是……” 姜落落不好继续说下去。 一个邓知县的命案还没搞清,连上一任的老知县死因也出了问题? 姜落落顿了顿,见杜言秋没有接话,小声说道,“若严老知县的死真有异常,严家的人没有发现吗?他们不会不吭声吧?” 杜言秋在院中踱了几步,“不论究竟如何,我们此时也不能过问严墨之死,否则就是自断前路。” “是啊。”姜落落也知道,“邓知县在上杭的事还说不清,若严老知县的死有问题,很容易就算到邓知县头上。如今邓知县本就遭人嫌,再不明不白的扣上谋杀严老知县的恶名,你这位好友也要跟着倒霉了。” “我们也不能直接去碰二十多年前的钟寮场账目。”杜言秋继续踱步,“我就是为了邓毅,你就是为了姜盈盈,我们先从眼下的案子一点点剥开。从上杭长出的这棵妖树不能急着从树干去砍,挥斧头难以砍动,还恐伤了自己。若真砍倒,还会砸死人。先砍枝桠,削树冠,再断树干,拔树根!” 雨点随风飘落,在二人的身上打出一圈圈湿晕。 “回屋。” 杜言秋回身招呼姜落落。 “也没什么。”姜落落伸手接住几片雨滴,“这点小雨淋着舒服呢。” …… 姜落落与杜言秋说完自己掌握到的事情之后就回了家。 还了马,刚进家门,大雨便霹雳啪啦地砸落。 本该黄昏的天黑压压地沉下。 可没多久,有人冒雨来敲门。 “这时候是谁来了?” 罗明月打伞去开门,“姜平?怎么是你?” “婶娘,落落姑娘在家吗?”姜平问。 都是姜姓,算起来他们都是远亲。 “在,你找她?”罗明月将姜平迎进屋中,从隔壁屋子叫出姜落落。 “你今天去才溪乡了?” 姜平一见到姜落落就问。 “是啊。”姜落落道。 她之前在县衙露面,并未与人多说。姜平一来就问此事……姜落落陡然猜到,“不会是那边的人闹到了县衙去?” 旁边的罗明月一听,“闹什么?” “别提了,可是把胡知州忙坏。杜言秋与盛咏的事散去,你们都走了,后脚衙门又来一帮人。” 姜平说着,眉头也跟着皱起,显然身为衙差,他也感到疲累。 “有人帮一个叫阿福的祖母告状,说你拐骗她孙子阿福的生辰八字害人。还有个叫伍明的妹妹,也说你找她套话,不知想如何害她兄长。张主簿好不容易打发走他们,让我来找你说一声,没事不要到处乱跑,你都遭了众怒,小心自己要紧!” “这是什么话!我家落落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全天下的骗子都死光,也轮不到我家落落!”罗明月气得叉腰。 姜平赶紧劝慰,“婶娘息怒。他们都是不讲理的人,不值得与他们动气。” “我知道。他们不就是觉得伍文轩不该死,反倒被落落给逼死了么?落落说明真相,指出真凶有什么错?那些人别被我当面碰上,碰到一个,耳刮子扇一个!”罗明月说着,假做挥手。 “娘,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您打他们,我还心疼您手痛。反正他们说几句闲话,大不了骂几句,我又没伤了毫毛。” 姜落落抓住罗明月的手,搀扶着她坐下,“正好姜平大哥来了,我问他几句话。姜平大哥,请坐。” 姜平看看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蓑衣,“不坐了。有什么话你问,我站站就走。” 姜落落便问,“姜平大哥,你可知之前邓知县曾带人去才溪乡打听一面小铜镜上的生辰?” 伍桃儿说有衙门的人去打听,说明邓知县当初是带了人的,但肯定不是罗星河,否则他见到那铜镜时就说了。 估计又是当做一个不起眼的事去做,才没有被罗星河留意。 但也正因此,那枚辟邪镜在邓知县手中其实原本并非秘密。 “铜镜上的生辰?”姜平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听说邓知县去才溪乡的路上捡到个什么辟邪镜,顺便询问失主。那次随邓知县去才溪的是姚冬他们几个,背地里嫌邓知县管的事多,恰巧被我听到。” “姚冬?他好像就是才溪乡的人,似乎有些日子没见他去衙门?” “嗯,他家在才溪,所以邓知县每次过那边去都带着他。今年二月底的时候,轮到他值休,跑去紫金山打猎,误入陷阱伤了腿,在家养着呢。”姜平心思一动,不免好奇,“落落姑娘,你怎么突然问起此事?你去才溪乡与这事有关?” “不是,是打探其他事情,正好听说了这个,见你来,就顺便问问。”姜落落道,“你回县衙与张主簿说,阿福与伍明有好些日子不见了。阿福身子不好,被惯的不爱干活,养的细皮嫩肉的。” 至于邋遢,有人帮着清洗也就干净了。 “这俩人怎么了?”姜平不解。 姜落落笑笑,“张主簿听了能明白。他不让我乱说的,我也不好与你说清楚。” 官府只是不查于贵的死,另外两人有了线索,也能置之不理? 别说还正巧有人为了这二人出头跑到县衙来,也不枉她挨了一顿骂。 第107章 冒雨出行 “哦。”姜平不再多问。 “姚冬二月底受伤,也就是差不多快三个月前的事,他的伤还没养好?”姜落落又顺口聊起来。 “估计是家里人不想让他回衙门当差吧。听说他家有钟寮场的门路,他爹想帮他在钟寮场谋个差事,不似在衙门东奔西跑。” “是啊,衙门差事是辛苦。”姜落落点头,“对了,我记得好像也是二月底?听说有贼潜入县衙后厅行窃,邓知县调所有当值衙差内外搜寻,连影子都没找到。” “是有这回事,好在邓知县也没丢失什么。”姜平道,“不过,我们私底下还有人说,也许是邓知县在梦中看花眼。否则那贼怎能那么快逃出县衙?我们谁都没瞅见一点影子,甚至连一丝可疑的动静都没发现。” “或许就藏在县衙里?” “也不该啊,所有地方我们都搜过。反正这事儿后来就不了了之。直到邓知县遇害,衙门里也没再出其他事。” 或许那贼在县衙是有身份的,根本没必要藏呢? 那时不知辟邪镜的关系,没有在意这件“不了了之”的事,现在想起……邓知县当时一定从中有所发现。 钟寮场啊……姚冬在邓知县寻找辟邪镜主人后受伤……邓知县住处又在那时疑似遭贼……杜言秋发现的辟邪镜上少了截脏绳头……姜落落暗中寻思,看来她还得跑一趟才溪乡…… 姜平离开后,姜落落也要冒雨出门。 “天都不早了,又下着雨,就不能明日再回凶肆?这时候凶肆又不忙!”罗明月见姜落落匆匆穿上蓑衣,埋怨起来。 “师父的身子一到下雨就难受,我还是回凶肆看看他吧。” 姜落落寻了个借口。 “这天气让你一个人出门我可不放心。你爹走时没带雨具,还不知被困在哪里避雨。我送你吧!” “不用。” 姜落落戴好斗笠,拎上风灯,笑嘻嘻地指了指,“我叫上杜大公子跑跑腿,省的这雨天出不了门,他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焦灼发闷。” “谁还这个时候出门?你这孩子,也没个礼数!” 罗明月口中责怪,手上还是捞了把伞,“走吧,我送你去王阿婆家。” …… 见到刚回去没多久又冒雨返回的姜落落,杜言秋也不免诧异,却平静地问,“婶子,你们找我有事?” 还好王阿婆家留着把旧油伞,否则没个遮雨的东西,从屋子里跑出来开门也会淋个落汤鸡。 “杜公子,落落要回凶肆,你能送送她吗?”罗明月问。 “叫我言秋就好。”杜言秋微微颔首,“我是可以送,只是……婶子放心?” 他们也只是见了一顿饭的面而已,就敢把女儿单独托付给他? “这有何不敢?”罗明月笑道,“在上杭怕是只有落落与她舅舅帮你,你若伤她也不会是现在。反而你还得护她周全不是?否则你再从哪儿找我家落落这般能干的帮手?还得罪了她舅舅,你在上杭能好混?言秋,你说是不是?” “婶子说的是。”杜言秋点头。 自己这是也被姜家人拿捏住了。 “娘,你别吓唬他了,我们走了。”姜落落伸长脖子朝院中张望。 这雨天,阿赫怎么在暗中跟随? “走吧。” 杜言秋打着油伞,跨出门槛,回身关门上锁。 目送二人远去,罗明月才返回家中。 姜落落回头张望,身后只有一片凉凉的黑色雨幕。 “不要看了,阿赫不在。”杜言秋早就看穿她的意图,“此时只有我随你上路。” “你又让阿赫大叔做什么去了?”姜落落收回视线。 “没什么,办点私事。” “不愿说的就都是私事。”姜落落轻哼,“其实你没必要租下王阿婆家的房子。钱也没少花,不如住客栈,吃吃喝喝都有小二照应。” “客栈人多眼杂,不方便。说吧,到底要去哪儿?” 杜言秋可不以为姜落落真想让他送到凶肆。 “才溪乡。” “哦?” 姜落落扭头看向杜言秋,就着手中的风灯,清楚的看到伞上的落水在他周身罩了一圈珠帘,“你就不能好奇一下?” “我是好奇。” 好吧,嘴上说好奇也成。 姜落落是不再指望此人能像普通人一般神色自如变换。 “我再去找个人。” “必须此时?” 姜落落抖抖蓑衣上的雨水,笑道,“这天气应该不会有人跑出来捣乱吧?谁能想到我这时还在外面乱跑?” 杜言秋知道姜落落暗指什么,在她走后,阿赫都与他说了。 姜落落故意在青石路上的水坑里重踩几下,油靴溅起高高的水花。 “小时候,我可喜欢踩水啦!现在也喜欢。” 杜言秋看着姜落落像个孩子似得在雨中欢跳,“小心摔个狗啃泥,有的哭。” 姜落落双脚落在水坑中,突然不动了。 “怎么了?” 杜言秋快步走去。 姜落落抬眼看向杜言秋,好似看到另一个身穿小小蓑衣,头戴小斗笠的男孩站在那里,就是这般取笑她,结果……被她一把拽倒在雨地里,摔了个大跟头。 男孩的哥哥看到了,原本责骂她的男孩却说是自己不小心滑倒的。临走回头冲她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这画面原本只是个模糊的记忆,突然间变得清晰。 她还欺负过糖人哥哥啊…… “姜姑娘?” 杜言秋见姜落落没反应,又叫了一声。 “你这句话当年糖人哥哥也说过。” 姜落落说着收回视线,转身朝前走。 杜言秋怔了怔,在她身后缓步跟上。 “你的鞋子都湿了。” 姜落落低头,看到身后侧的一双湿鞋,还有被雨浇湿的长衫衣摆,“应该先从家里给你换身雨具的,是我没考虑到。” “无妨。出门在外难免淋雨,习惯了。”杜言秋无所谓。 好在还撑着把伞。 “我们这么走到才溪很费劲,租辆马车吧。” 杜言秋见前面不远就是鞍马店,房檐下悬挂的灯笼在雨中散出一圈圈红色的光晕。 二人加快脚步,踩着雨水啪叽啪叽地向那鞍马店走去。 很快,鞍马店备好马车。 趁等马车驶出鞍马店,杜言秋问姜落落要了具体地址。 因为罗星河的缘故,姜落落对衙门里的人多少都熟悉一些,也知道那姚冬的住处。不过没有直接告诉车夫,而是换了个离姚冬家不太远的地方。 车夫不认得杜言秋,也没认出裹在蓑衣里的姜落落。只知道这雨天揽了个好买卖,自己能抽不少佣金。 第108章 鬼影飘过 马车里的布置很简单,也不怕被身上的雨水糟踏。姜落落掀开铺垫,坐在木凳上,“请你陪我出门,还让你破费。” 杜言秋坐在她的身侧,“你在出力办正事,我花钱也是应该。还是我逮了便宜,你娘说的没错,像你这般积极的帮手难找第二个。说起来,你娘也是心大。” “我娘不是心大,是无奈。”姜落落很明白,“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女子太随便,我爹娘也没教好我?我家,还有我这人,就是这样的情况,不能跟常人比。” “我没这么想。我觉得你成长的很好,出乎我的意料。” 姜落落定定地看着杜言秋,“出乎你的意料?你来上杭之前就知道我?” 杜言秋的眼底闪过不被察觉的微顿,“刚步入汀州地界,就听说上杭有家特别的凶肆,也听说凶肆的掌柜有个女徒弟,不免生出几分好奇。” 姜落落呵呵一笑,“那我也算名声在外了。” “嗯。” 杜言秋觉得面前的笑容耀眼,也有几分悲凉,凉进他的心底。 原本也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 姜落落抬手在杜言秋眼前晃晃,“我怎么觉得你的眼神好像在同情我?” 从杜言秋脸上看不到变化,姜落落就盯着他的眼睛。 老戈说,人的眼睛最难骗人。 杜言秋的眼神果然比脸色多了变化。 “你需要我同情?”杜言秋反问。 “不需要。”姜落落收回手,“我觉得这样活着挺好,在凶肆送逝者,在衙门验尸骨,都是在帮人,死人也是人,日子过得很满实。” …… 马车突然一个急刹停下。 “怎么了?”杜言秋撩开车帘问。 车夫哆哆嗦嗦地指向前方,颤声道,“有……有鬼影飘……飘过去……白乎乎的,还……还有光……” “看花眼了吧。” 姜落落刚打开车窗,雨水扑面而来。 车夫揉揉眼,左右望望,“或……或许是?吓我一跳。” 马车继续赶路。 “前面岔口就是去伍文成家,伍明的村子也在那边。” 姜落落拎起风灯在车窗晃了晃,低声道。 “那鬼影似乎是朝伍文成家的方向去的。” 坐在车厢门旁的杜言秋突然抬高声音。 “公……公子……” 颠簸的马车似乎都在跟着车夫颤抖,“你可别吓我……” “没事,即便有鬼,也不在咱们跟前。”杜言秋又故意说道。 “你吓他做什么?” 姜落落从杜言秋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开玩笑的模样,可是,他不就在开玩笑吗? “我没吓他,说的实在话,这边不太平,有鬼也正常。” “你的话好奇怪。” “是么?不会是鬼上身了?” 杜言秋低头瞧瞧自己。 “公……公子……” 马车又停下来。 车夫虽然听不到姜落落的话,可杜言秋特意抬高的声音却随着雨声飘入他耳中。 “救命……救命……” 这时,似乎又有人呼救。 “啊!” 车夫眼看着不知从路边何处突然窜出个人影,吓得惊叫一声,重新赶跑马车冲了过去。 “救命!救命啊!” 有人在后面冲着马车拼命挥手追赶。 “出了什么事?”姜落落提起心,朝车夫高喊,“停车,停车!” 杜言秋已经冲出车帘,打伞跳下马车。 甩开的车速之下竟然没摔倒。 车夫回过神,也赶紧将马车停下。 挂在车厢上的风灯停止移动。 后面的人见状,踩着泥水朝这盏风灯奔来。 “求求你们捎我一程,送我回村子里!” 那人先扑向杜言秋,“我可以不坐车厢,只在车板架上搭个座就好。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发生什么事?”杜言秋一手接住这满身污泥的人。 那人双手紧紧攥住杜言秋的手,感觉到一丝暖意,心中才稍微踏实一些,“鬼……我见到鬼了……我好端端的赶路,就从我眼跟前飘过去,还绕着我转了好几圈……” “我没眼花!”车夫立马不淡定了。 “啊?你们也看到?那是真的……真的鬼啊!” “先上车。” 杜言秋将此人拽到车板架上,与车夫并排坐,他回到了车厢。 “怎么回事?要不要去伍家看看?”姜落落低声问。 怕是有人又借伍文轩摆弄玄虚。 “人家让你上钩你就上钩?不要耽误眼下要做的事。” 杜言秋吩咐车夫,“赶紧驾车,还想在此处等着鬼不成?” 这话音刚落,车夫嘶吼一声“驾”,马车踏着泥水狂奔起来。 很快到了最近的一个村子。 “我家就在这里。多谢恩公!” 路上求救的人顾不得多言,跳下马车就朝自家跑。 就这点路程,他都不敢独自回来。 “公子……还走吗?”车夫可怜兮兮地问。 “这里离我们要去的地方也不远,就不难为你了。” 杜言秋带着姜落落下了马车,又多塞给车夫十几文钱,“辛苦了。” 车夫解下挂在车厢上的另一盏不用的风灯递给杜言秋,“这灯留着备用,二位保重!” 然后,扬鞭驾着马车朝跑走的那人追去。 黑灯瞎火又下着雨,路上还不太平,他可不敢独自返回,在这地方也没个投亲的去处,只能追上刚才那人,请他家收留一晚。 “姚冬家离这里还有多远?”杜言秋问。 “应该还得过两个村口。” 姜落落原本计划在前面的村口岔路下马车,结果突发意外,早了一段路。 按时辰,太阳刚落下山,还不该是天色黑透的时候,可在这阴沉大雨中,这夜来的早了许多。 “走吧。” 杜言秋将车夫留下的风灯也点燃,拎着它走在前面。 路过村外的磨棚,也就是平常村民们磨米面的地方,宽阔的空地搭着个木棚,棚子里有座石磨。 有的地方石磨是露天的,这个村子将它遮盖起来,木棚里还放了些其他物件儿。 二人在磨棚里躲雨,点燃风灯,继续赶路。 “你不好奇闹鬼的事?”姜落落眨巴着眼睛瞧着杜言秋。 “不好奇,无非人做妖,也或许就是看花眼。”杜言秋将风灯提起,在二人面前晃晃。 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伞外的雨水,晕开一团模糊的浅亮。 “有人远处看到我们,也会怕。”姜落落看看自己手中的风灯。 油快要燃尽了。 “记忆中,我最怕的一刻,是亲眼看到盈盈姐姐躺在龙王庙中,半脸都是血,头发上也都是血,好像枕在血泊中……”姜落落喉间有些发干,顿了顿问,“杜公子,你最怕过什么?” 第109章 四脚飞刀 “我怕过的东西多了。”杜言秋边走,边凝视前方。 深邃的目光穿透层层冰凉的雨帘,好似掀开了某处的记忆。 但他不愿提及。 “可是我们现在胆大了。” 姜落落张开双臂,在雨中转了个圈,“怕什么?我们问心无愧!” “小心!” 杜言秋眼见姜落落脚下不稳,滑了个趔趄,赶忙上前相扶。 可是一手举伞,一手拎灯,再没空余的手,只得以身抵挡。 “啊呀!” 姜落落斜靠在了杜言秋的身上,又赶忙站直。 回头,见他的上半身也湿了一片。 “你让我摔倒就是了,反正我穿着蓑衣。”姜落落怪不好意思。 脑中却不觉浮现出那日她追出凶肆,险些摔倒的一幕。 “眼睁睁瞧着你摔趴下,我面子往哪儿搁?” …… 二人踏着泥泞的乡道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姚冬家在的村子。 大雨天,家家户户都早已躲在屋子里休息,路上不见人影。 “我去找户人家问问。”姜落落朝离村口最近的那户人家走。 “我去。”杜言秋快步走到前面,“你到前面等着。” 姜落落也不想万一被人认出惹麻烦,便走过这户人家,朝前去了。 不一会儿,杜言秋追上来,“前面,左拐,一棵老树跟前就是。” …… 二人找到姚冬家。 那棵老树上正拴着一匹白马,马浑身上下淋的湿透,还有许多泥点,看样子骑马之人也是冒雨赶来。 “这时姚家还有客人?” 姜落落揣起疑惑,上前敲门。 “你们找谁?”开门的是姚母。 “姚冬大哥在家吗?”姜落落掀起斗笠帽檐,“伯母,我是姜落落。衙门有事询问姚冬大哥。” “你是那姜落落?” 姚母闻之惊疑,打量着风灯光照下的脸,“找我家冬儿?” “嗯。”姜落落点头,“张主簿让我们找姚冬大哥问几句话,有些急,否则也不会冒着大雨赶来。” “张主簿不是刚让人来吗?”姚母奇怪,不由地回头朝身后亮着灯光的屋子看了眼。 “真的吗?” 姜落落随姚母的视线望去。 姚母一愣,“还能有假的?” “去看看是何人?” 杜言秋大步跨入门槛。 恰在此时,那屋子的门也打开,露出一个男子的身影。 姚母走去,“他们也说是张主簿派来的。” “是么?”男子冒雨踏入院中,迎上杜言秋的目光,“我不认得此人。可有衙门令牌?” “对,你们可有令牌?”姚母想起,回头问道,“他可是有令牌的。” 姜落落没有,杜言秋更没有。 那人不屑轻笑,“伯母,告辞。我还有急事,先走了!” 眼见此人与杜言秋擦身而过,杜言秋脚步一动,那人觉察受绊,一个跨步而起。 不想杜言秋脚步更快,趁那人躲避,另一只脚向上勾起。 那人只顾得躲杜言秋第一步,不料他的第二步迅速跟上,不及防备,倾身前扑,赶忙拔出腰刀,借以撑地支身。 但杜言秋再次追补上第三脚。 那人刀尖还没着地,打弯的腿上又挨了一踢,未及调好的力道再被打乱,扑通一声摔倒,雨花四溅。 杜言秋的第四脚趁势挑飞了此人手中的刀。 其实,姜落落并未看清杜言秋出了几脚,只见他挪步踢打,眨眼那人便倒在了院中。 而姜落落也迅速将手中早已熄灭的风灯砸向那人。 那人刚要起身,为躲避风灯再次滑倒。 杜言秋脚步之快,在他与罗星河交手时,姜落落已经见识到,所以并不惊奇。令她好奇的是落在杜言秋脚下的这人身份。 姜落落快速跑去,捡起飞落一旁的刀,折回抵在那人胸前。 那人崴了脚,加上地面湿滑,一时难以站稳,又被人拿刀威胁,只能半坐在地上,怒冲冲地瞪着面前一搭一和的两个人。 男的一手举伞,一手提灯,稳稳地站在他的面前,好似什么都没做过一般平静。 女的头戴斗笠,身着蓑衣,一手持他的佩刀冲向自己,好似一只捕到猎物的水鸟。 “这……这是怎么回事?” 惊呆的姚母刚反应过来叫人,“他爹,冬儿,你们快来啊!” 姚父先一步闻声从屋中出来,一瘸一拐的姚冬提着灯,后跟着从另一个屋子走出。 “怎么回事?”姚父拿起靠在门侧的雨伞撑开,紧步来到众人跟前。 地上的人咬牙切齿,“他们冒充县衙的人,对官差下手!” “你是真衙差,那别见到我们就跑啊!”姜落落轻哼。 她只是没有杜言秋出手快,不等于没他脑子快。 何况,县衙里都有谁,她可是一清二楚。 “我姜落落虽不是衙差,可也是常与县衙的人打交道的,怎么没见过你啊?” “你算老几?见没见过不是你说了算,我有令牌在手——” 说着,那人便从衣衫中掏出一块铁令,“看清楚,以此为证!你们哪只眼看到我跑?你们误了我的正事,可担待不起!” 姜落落笑着指指姚冬所站的屋门旁侧,墙上木勾挂着的湿漉漉的蓑衣与斗笠,“那是你的雨具吧?你出门时头发衣衫可是干的,踏入院中却没顾得遮雨,还说不是心虚急着逃?再有急事,哪个能忘了遮雨?即便迈出的第一步忘记,还能在淋雨之时仍没想起?还有,你来姚家还出示令牌?是怕姚冬大哥这位真衙差不认你身份吧。” 姜落落说着,冲姚冬招招手,“姚冬大哥。” “落落姑娘。”姚冬点头致意,“他说是新来的,令牌也没错。” “令牌在谁手中就能证明谁的身份为真么?你敢与我一起去张主簿面前对质?” “有何不敢!”那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去拿绳子。” 杜言秋吩咐一旁的姚父。 姚父看看一表人才的杜言秋,还有那不怒而寒的神色,更像是出自官门,不由地照做。 走向旁侧屋檐下,取下墙上挂着一团麻绳,返回来。 杜言秋则将风灯递给另一旁的姚母,正要放下伞去接绳子,姜落落道,“我来绑。我跟师父学了很好的打结手法。” 杜言秋知姜落落不愿他淋雨,并未推辞,从她手中换过刀。 姜落落接过姚父手中的麻绳,与那人说,“你若真心里没鬼,就先老实受点委屈。大不了回头在张主簿面前告我们一状,我们再向你赔不是。” “你若抗拒不从,我们只能当你是个心怀鬼胎的冒牌货,出手伤了你也说得过去。毕竟姚冬大哥是个重要人证,我们有必要保护。” “冬儿?” 姚父姚母一同朝姚冬望去。 姚冬手中的风灯垂下,微光下沉,看不清他的脸。 可姜落落清楚的看到,面前的这个人将杂着利芒的目光投向了姚冬。 这便是有了答案! 第110章 死不瞑目 “我若要动,你们真敢伤我?”那人收起目光,作势起身。 刺啦—— 杜言秋挥刀,划破他的衣衫。 刀锋也擦伤了他胸口的皮肉。 “啊!”姚母吓得惊叫。 “落落姑娘,不要!”姚冬也急着阻止,“或许……真是误会……莫做后悔之事。” “有何不敢伤你?”杜言秋的刀尖抵在那人的胸口,“要不要再试试?” 风灯映照的昏弱光线中,雨水从一把伞顶滑落,伞下一袭清雅的白衫,似乎被泛着水光的刀划开一道冰寒,钻进一股刺骨而邪佞的风。 这,让那人也没了底气,不甘地恨恨道,“好,你们把我绑了!等见了张主簿,让你们有好果子吃!” 姜落落也不再客气,很快将此人捆了个结实。 杜言秋命姚父将此人拖到姚冬的屋子。 姚父见状自然也不敢有半点怠慢。 “你们还啰嗦什么!”那人叱问。 “你来见姚冬做什么?” 杜言秋进入屋中,四处查看。 那人冷笑,“你们不是张主簿派来,不知道么?” “你见到我们便想逃,我怀疑你对姚冬图谋不轨。” 姚冬看看自己的身上,将手中的风灯放在桌上,“你们多心了,他没对我怎样。” “那你说,他来见你做什么?”杜言秋又折身询问姚冬。 “他们是想套话,别告诉他们!”那人警告。 杜言秋将雨伞放在门口,走到床边,拿起枕巾团起,来到那人跟前,塞入他的口中。 “这到底是怎么了?” 姚母来到姚冬跟前,“冬儿,你是什么人证?” “我也不知道。落落姑娘,你们是否搞错了?”姚冬不解。 姜落落摘下斗笠,放在杜言秋的伞旁,“姚冬大哥,你可认得伍明,还有与其同村的阿福?” “嗯,认得,之前随邓知县查访时,还与他见过两面,至于叫阿福的,是他们村那个外来的懒鬼?” “他二人死了。” “死了?”姚冬一怔。 “伍明死了?”姚母惊得捂嘴,“前一阵我还见到他家妹妹带着他女儿逛集市,说是出外谋生去了。” “伍明竟然死了?” 姚冬也是难以置信,“你们是为他们的命案而来?可是,我自从打猎受伤,就再未见到那二人,实在当不得什么人证。” 说着,姚冬回身拿起桌上的茶盏,将剩下的半盏茶灌入腹中。 抵靠在墙根处的那人双目紧盯姚冬手中的茶盏,见他喝完茶水,默默地垂下眼睑。 “他们是怎么死的?”姚冬放下茶盏。 “姚冬大哥,你的手也受伤了?” 姜落落见姚冬右掌心有明显很大一片伤疤。 “哦,打猎受伤时戳破了手。”姚冬拢起五指。 “那伤的真不轻呢!看你的腿到现在还没好利落,是伤了骨头?要不,我再帮你看看?我师父曾教我疗骨方法。” “快好了,不必劳烦姑娘。”姚冬后退一步,手无意中按在桌上,碰到了他刚放在桌上的茶盏。 眼见茶盏摔落,杜言秋一个闪身上前,勾脚接住了茶盏。 “这位公子好功夫。”姚冬赞道。 “姑娘,你的好意我们领了。”姚母也赶紧打圆场,“毕竟你个小姑娘家,让我家冬儿有些难为情了。” “是我多事。”姜落落退到一旁。 现在整个上杭到处都是嫌弃她的风声,她就不信姚家的人听不到。 不过,她本来也不是真想为姚冬疗伤,毕竟他的伤势到底如何还不清不楚呢。 腿伤,手也伤了? “若不是姜姑娘多事,急着冒雨赶到你们姚家,姚冬的命也许就稀里糊涂的丢了。”杜言秋捏着那枚茶盏打量。 “此话何意?”姚父上前。 杜言秋扫了眼墙根处的那人,将手中握着的刀交给姜落落,拎起桌上的茶壶,朝他走去,扯掉他口中的布团,“来,把这壶茶喝掉。” 说着,一手扳起那人的下巴,一手将茶壶的嘴对准那人紧闭的口。 “怎么,不敢喝?” 那人瞪着杜言秋,两眼冒火,又夹杂了几分恐惧。 “你喝了这壶茶,我就信你的话,立马向你赔罪。是杀是剐随你愿!” 茶壶倾斜,茶水从壶嘴流出,沿着那人的嘴缝散开。 那人的嘴巴用力紧闭,似乎一点都不敢张开。 “有银物吗?” 见状,姜落落回头问。 “我娘发簪是银的。” 姚冬抬手便从姚母头上拔下银簪。 见这状况,他自然明白姜落落的意图,怀着忐忑亲自拿着银簪来到杜言秋身边,将银簪挨到那人的嘴上。 茶水从壶嘴缓缓流出,顺着那人的下巴淌了他一脖子,混在了刚淋过的雨水中。 姚冬及其父母亲眼看着那枚银簪一点点的变黑…… “你……竟然想毒杀我!” 姚冬怒火攻心,不由分说抬脚便朝那人的脸上踹去。 杜言秋收起茶壶,递给一侧的姚父,“拿好,这可是要你儿子命的铁证!” 姚父颤抖着双手接过茶壶。 “你不是说我表哥让你来告诉我,在汀州城谋好了差?你竟然是来夺我性命!没多大工夫,你就趁我没防备在茶中下毒!” 姚冬气得又是一脚。 那人被捆得结实,无法躲避,脸上生生挨了两脚,登时糊了一嘴鼻血。 “姚冬大哥,你腿好了?”姜落落瞧着姚冬力道十足的双腿,故意问道。 姚冬僵在原地。 “冬儿,先不要气。你已喝过这茶……可怎么办?”姚母吓得脸色苍白。 “他不想让你儿子当场毙命,一杯茶的毒量不大。吃点蛋清,再用筷子在舌根处搅压催吐即可。”杜言秋道。 “我这就去取鸡蛋,筷子。” 姚母顾不得遮雨,跑出屋子。 “姚冬,你的命险些不保。有什么话也该说了吧。”杜言秋走到椅子前坐下。 “你到底什么人?如何发现这茶水有问题?” 那人不明白,发觉自己逃意也就罢了,怎能一进门就知道他下了毒? “我料想你一定不过是个小狗腿,没办过几回事,神色不懂收敛。你若不盯着姚冬喝茶,也敢自己张嘴喝几口,我还真拿不准。”杜言秋冷冷地扫了眼姚冬,“你说他是你表哥派来的?也就是说你表哥要杀你。” “哪门子表哥!我都不知是如何扯上的亲戚!”姚父啐了一口,“之前还说他有钟寮场的关系,想给冬儿在钟寮场寻个差事,我儿真跟他走了,命怕是早不知丢到何处!” 姚父想想,就怕得要死。 “是我去找过伍桃儿,又向阿福祖母询问生辰的事传到你们耳中,这二人虽已死,你们担心我们再寻到行径有鬼的姚冬,所以想趁着雨夜赶来灭口。不过你们没想到我们也会后脚跟着冒雨寻到姚家,所以用的是慢毒手法,先拿话语将姚冬哄住,再让他死的不那么醒目。” 姜落落瞥眼姚父紧紧抱在怀中的茶壶,“这一壶毒茶的量才能要人命,所以,你怕杜公子将茶都倒入你的口中,死命不敢张嘴。而等姚冬将大多数的茶喝掉,还需一些时间,那时你已经离开。” “待姚冬身亡,或者姚家没想到他是被人毒害,误以为突然发病暴毙之类,或者便这笔账算到张主簿头上。你特意给姚冬爹娘亮出令牌,搬出张主簿不就是此意?而且,这笔账也能算到我的头上,毕竟人人看来,是我自带煞气,连累别人性命。”姜落落自嘲笑笑。 “不过,你没想到‘真’有人受张主簿之命前来,怕自己假冒暴露,想匆匆离开,反被识破。正如杜公子所言,你没怎么经事,不懂应变。” “哼,你最后两句可说错了!我匆匆离开只是不想多与你们接触。我奉张州珉之命有衙门令牌为证,所以我原本也不怕与你们去见张州珉对质,否则怎能答应你们捆绑!” 那人挣扎着扭扭身子,“倒是你说你们真奉张州珉之命前来,且不说空口无凭,也根本不可能!张州珉派谁来见姚冬,也不会是你,追着邓毅的事不放手的姜落落!这点,姚冬心里最清楚!” 第111章 引火之恶 “冬儿,快,快!” 姚母取来满满一碗蛋清与筷子。 姚冬喝下蛋清,自己拿筷子在舌根翻搅。 很快一股子恶心劲儿涌上来,赶忙跑出门外…… 过了一阵,姚冬有气无力的返回屋子。 “这下好了,都吐出来了。” 跟在后面的姚母稍稍舒了口气,捋了把头上的雨水。 姜落落瞥眼姚冬,“我知道,当日邓知县住处遭贼,是你干的。当日你以值休做不在县衙的证据。你的行径被邓知县发现后,藏在主簿房,得张主簿相助而脱身。你与邓知县抢夺东西时划伤了手,所以在你所谓打猎受伤时,不仅伤了腿,借口回不了衙门,还将手也重造假伤,掩盖真相,防备被人看出。” 姚冬张开自己的掌心。 姜落落走过去,端详他的手。 “这片伤疤看似覆盖整个掌心,但是细看,有道很深的划痕贯穿掌心左右,从小拇指一侧向手背勾起,痕迹更重。” 姜落落做了个握拳的姿势,“当时,你一定是这样揪着掌中的一根绳子不松手。掌心划痕便是被细绳勒破,绳子一端连着邓知县那边,像一条小锯嵌入小拇指这侧用力的部位,划开一条更深的口子。” “你想偷盗的是一枚铜镜,与邓知县争夺中,镜子上拴着的那截绳子被扯断,邓知县夺回铜镜,你只揪到一截脏兮兮的绳子。”姜落落抬眼看向姚冬。 所以,他们取到的辟邪镜上少了**娘子说的那截串绳。 姚冬没吭声,便是认了。 姜落落又转过身,“张主簿帮姚冬脱身,又想将姚冬灭口,似乎也说得过去。不过,你不觉得这等栽赃太低劣了吗?大摇大摆的打着张主簿名号来到姚家,生怕姚家人不知道似得。” “他叫武辰,与我爹娘说是奉张主簿之命,我还当他只是找个借口,掩盖与我会面的真实意图。我也就帮忙瞒着我爹娘。哪知是想毒杀我之后栽赃给张主簿!” 刚将肚子里的东西倒了个干净的姚冬发起火来很是气虚。 “反正我是奉命行事。” 被姚冬供出叫武辰的人挣扎了几下,放弃了。 “究竟奉谁的命?姚冬的表哥又是听命于何人?”杜言秋问。 “我知道!”姚冬决定招认,“他们想要我的命,命都差点没了,也没什么好隐瞒!” “儿啊,你做了什么事?”姚母颤巍巍地问。 姚冬双手握着的筷子啪地应声折断。 “是杨员外的侄子,杨雄!” “杨员外?钟寮场老场监杨谆?”姜落落当即想到此人。 “对!李子义就是杨雄身边的一条狗,靠舔着杨雄度日。” “李子义就是你表哥。” 所以,才说姚家有钟寮场的关系。 “呸!他就是个畜生!”姚父又啐了一口。 “姚冬,你敢供出杨雄,你们一家都别想好活了!”武辰笑的有些狰狞。 “你现在就别想活!” 姚冬想抢姜落落手中的刀。 姜落落忙将刀柄递向杜言秋。 见刀回到杜言秋手中,姚冬迟疑,收起了念头。 姜落落捡起地上的枕巾,重新团起来,塞入武辰口中,“你接着说吧,还是先把你知道的事说清楚,我们才好帮你。” “冬儿,你快说。不管怎样,也不能把事情都塞在肚子里!”姚父也急着催促。 姚冬就地而坐,“事情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 伍明被邓知县盘问之后,找到了姚冬。 姚冬这才知道邓知县捡到的辟邪镜是伍明弄丢的。但那时,伍明没有与姚冬说实话。 因为姚冬知道,辟邪镜的生辰与伍明对不上。伍明便骗他说那铜镜是他与一个寡妇调笑时,从她身上拽走后弄丢的,不好当众承认。寡妇不知邓知县究竟是从哪儿捡到的辟邪镜,也不敢随便回应。伍明找上姚冬,就是想让他从邓知县手中将铜镜偷出,并许以报酬。 姚冬听了伍明的话,心想不过就是顺路捡到的一个东西而已,即便丢了,邓知县也不会当回事,便一口应下。 哪知,当他动手时才发现,邓知县很看重那面铜镜,好不容易寻到,却被邓知县发觉。 幸好他一身夜行衣,黑巾遮面,没有被邓知县看到面孔。 铜镜被邓知县夺回,姚冬只拽断了串绳,落荒而逃,惊动了整个县衙。 姚冬潜入主簿房求救。 他知道张主簿是上杭县衙的老人,曾为工房书吏的他早在二十多年前就与钟寮场场监杨谆打过交道,即便如今,张主簿去州府长汀办事时,杨谆还会主动邀请他做客,也算是有几分交情的。 于是,姚冬便说自己是受杨员外侄儿杨雄托付,到邓知县住处寻一物件。暗指铜镜是杨雄失物。又搬出伍明的话套在杨雄身上,料想张主簿日后见了杨谆,也不会特意询问这种事。 最终,姚冬在张主簿的包庇下得以脱身。 返回才溪乡的姚冬看着自己右手掌心勒出的血口子,越想越觉得那面铜镜来历特殊,否则邓知县怎会拼了命的与他抢夺? 姚冬找到伍明,攥着断绳一头询问真相。 伍明看到姚冬手中露出的绳头,以为铜镜就被握在他的掌中。 姚冬威胁,若伍明不与他说实话,他便将铜镜还给邓知县,再供出伍明将功抵过。 在姚冬的逼迫下,伍明只得与他说出真相。 …… “我与你说了实话,看在咱们乡里乡亲的份上,你可得帮我。那铜镜是阿福的,那小子一时没钱,将关乎他性命的辟邪镜给我做抵押,换了半串钱,许我日后高息偿还。”伍明道。 “这又有何见不得人?无非是你多收了利息。”姚冬不解。 伍明苦着脸继续说,“那天,我追着伍文成的娘子去了他家田地……那大娘子不从我,我都没防备撕扯时,弄掉了阿福的辟邪镜。直到后来邓知县寻找辟邪镜的主人,我方想起可能将那东西落在火场!” “这和你说与寡妇的事儿也差不多,只是伍大娘子没有从你。”姚冬还是没觉得这事有多紧要。 “是我将药圃的火引到伍家木棚!我实在恼怒伍大娘子,竟然不分轻重拿起他家锄头就朝我的命根子上砸!我跑出木棚,正巧看见药圃那边起火,便心生恨意,趁张焕那小子惊慌失措没顾得留意,将那边的火引着地上的干草,越过了两家地界,烧到伍家这边。” 第112章 与狼谋皮 “你——” 姚冬惊色。 “姚冬兄弟,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伍明跪地紧抱姚冬大腿,做贼心虚的哀求,“邓知县一定是从辟邪镜上发现伍家木棚着火可疑,他可不是要寻人归还辟邪镜,他是想找到引火之人啊!可是听说伍大娘子已经醒来,还供出我,我是死都不会承认见过她,可邓知县若知辟邪镜是我丢的,我可就无从抵赖了!” “不是说没有找到与辟邪镜上生辰相符之人?只要阿福祖孙不认,就没人知道。你何必让我去偷,可是害惨了我!” 姚冬终于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 辟邪镜关系到纵火行凶之犯,那他帮着偷取重要物证,岂不成了共犯? “幸好不知怎么,那辟邪镜上的生辰与阿福也不相同,邓知县没有查问到阿福头上。可那阿福听说邓知县寻找的那面辟邪镜上生辰,就知道是我丢的。虽说他不知那辟邪镜是在何处被邓知县捡到,可见我没敢承认,便猜想我惹了什么事。他拿要与邓知县说出实情要挟勒索我。若是钱财能糊住他的嘴也就罢了,可那般贪婪之人是喂不饱的,我真怕他哪天又跑到衙门去讨赏。” “姚冬兄弟,现在辟邪镜已经被你偷到,只要你不说辟邪镜的事,邓知县那边也没了辟邪镜为证,万一阿福跑去乱说,也空口无凭,无非到时候,我不承认借给他钱就是了。姚冬兄弟,你与阿福不同,他是个外乡来的,咱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乡亲,你帮帮我。你说个价,多少钱肯将这辟邪镜卖给我?你放心,我是肯定不会与人说出求你帮忙的事,那不等于我出卖了自己?” “让我想想。”姚冬没有一口答应。 伍明也识趣,掏出一把钱塞给姚冬,“你先买点酒喝,压压惊。” 见姚冬收了钱,虽说没有给他辟邪镜,可在姚冬手中,伍明也安心了一些。 …… 把伍明打发走,姚冬开始想自己该怎么做?值不值得为伍明犯险? 没多久,李子义就来寻他。 原来,姚冬想错了。张主簿竟然去长汀直接找到杨谆,询问他侄儿杨雄与辟邪镜的事。 此事自然与杨家任何人无关,杨雄听闻消息也是好奇,便让李子义来找他这表弟问话。 姚冬自知冒犯了杨雄,只得说出几分实情,并且交出那截串绳,说自己只是试探伍明,设法博得伍明信任,撬开伍明的嘴,并且承诺马上回县衙禀报真相,还没忘感谢杨公子借名一用。 “你别再自作主张,杨二公子可不是凭你几句花言巧语好糊弄的。你说试探伍明,又何必要与张主簿说谎?还怕张主簿给伍明通风报信?” 李子义没有全部相信姚冬的话,“等我回了杨二公子之后再说。该怎么做,听杨二公子的。若杨二公子要教训你,你也得受!” “是,是,还请表哥周旋。” 姚冬不敢不听,都知杨员外家大业大,一般人惹不起。他还想仗着杨家门路寻个肥差呢。 他真是昏了头,拿杨雄当借口! 姚冬回到家,忐忑地过了一晚。 第二日早,李子义就又来了,以打猎为借口叫他出门。 姚冬以为,李子义要把他带到杨雄跟前挨收拾。却不想,李子义与他说,杨雄不打算计较此事,条件只有一个,将此事烂在肚子里,不准再透露给任何人。并且还表示,会替伍明解决此事。 姚冬十分不解。 李子义说,杨二公子之意不需明白,只需遵从。 只要姚冬能做到,就给他在汀州城谋个好差,可是比在钟寮场强很多。 姚冬一听,此事有杨雄顶着,自己也就没多大害怕了。 之后,姚冬便依李子义的安排,打猎“受伤”,还没忘记狠心将自己掌心的那条血口子戳出新伤掩饰。 此事起初也瞒着姚冬爹娘,给姚冬疗伤的大夫也是李子义安排的。让外人看来,好像是表哥十分关心表弟。 过了一个多月后,姚冬装不下去,便开始伤势好转。但是他又说自己不想回衙门,也还没找下别处的差事,便让他爹娘帮着说谎,欺瞒衙门的人说他的伤还未痊愈。 而就在姚冬“受伤”后没两天,邓知县来到才溪乡,说是顺路看望他。 不知是真顺路,还是来查看,反正姚冬手腿伤势都摆在那儿,邓知县没有多说什么。 …… “后来,我听说伍明去了外地谋生,阿福也是多日没在村子里露面,便想到一定是杨雄安排他们去了别处。李子义也说很快就会接我去汀州城,在杨员外家做事。我还想着,能讨好杨员外,肯定少不了好处!只是在事情没成之前,我不想与爹娘宣扬,免得漏了运气。” 姚冬恨恨地瞪向武辰,“今日这家伙冒雨赶来,说是替李子义给我做个交代。他说伍明丢的那枚辟邪镜还没有找到,让我尽快伤愈,先回县衙,以衙差之便找到辟邪镜后再去汀州城。其他的让我不要多问。我还当他真是来给我布置差事,哪知他是来毒杀我!” 被堵住嘴的武辰无法回应。 姜落落冷笑,“当辟邪镜的事暴露,已经处理掉伍明与阿福的他们,又怎能留下你这个知情者的命?” “我不会说的!邓知县没有从我身上查出什么,你们即便拿到辟邪镜,也不能从我口中问出什么!”姚冬不明白,“李子义也是知情人,为什么不要他的命?我也愿意为姓杨的卖命,他为何要杀我?” “邓知县没从你身上查出什么,是因为他不知阿福与伍明已死,不知阿福就是辟邪镜的主人,即便他从伍大娘子口中得知伍明曾尾随她去过伍家田地,也无法断定辟邪镜就是伍明掉落,在他心中还有另一个可疑之人存在,他摸不到你与辟邪镜之间的联系。可这些对于此时的我们来说都不再是问题。” 姜落落扫了眼武辰,“你说你愿意为杨雄卖命。可是你还没有像他们那般经过考验,一个刚被好处收揽的人,岂能比得过已经为他卖过命,与他的命绑在一起的人?他容不得伍明与阿福,在发觉出现问题时,自然也容不下你。与狼谋皮,反被狼咬,也是常事。” “为什么?搞这些是为什么?只是我借了杨雄的名字罢了,他教训我就是,整件事原本与他无关,他为何插手,又为何闹到杀人灭口的地步?”姚冬实在不解,“纵火伤人的原本只有伍明一个啊!” 是啊,为什么? 姜落落与杜言秋都不明白。 但可以确定的是,此案背后定然藏着更大的阴谋! 杜言秋起身,来到武辰跟前,再次拔掉他口中的布团。 “你说,为什么?” “我只听命办事,其他一概不知。”武辰沉着脸,“本来是要李子义动手,他说念在与姚冬兄弟一场,不好下手,才换成我。” “兄弟一场?哈哈,什么狗屁兄弟!不亲自下手就是有情有义吗?我倒恨不得他亲自下手的痛快!”姚冬恨得顿足捶胸。 “还有邓知县,也是鬼得很!为何起初不与我们说明,那辟邪镜就是失火案物证,藏着掖着做什么!” 第113章 胆怯倒戈 “若不是听了你转述伍明的话,只凭一面被火熏黑的铜镜,根本无法断定确实有人故意引火行凶。邓知县不说,只是不想在事情未明之前,传开不必要的风声。不仅给药圃提供摆脱责任的借口,还会对已伤重的伍大娘子有影响,这些都是受害的伍家人不愿看到的,也难以承受的。”姜落落道。 邓知县小心翼翼地照顾伍家人,伍家的人却要了他的命。 “你说,到底为什么!” 姚冬冲上前,一把攥住武辰的衣衫,将他从地上揪起来,“说啊!” “即便杀了我,我也多说不出什么。”武辰闭上眼,“这就是杨二公子的规矩,他让人做什么,只有服从,不可多问。” “报官吧。” 杜言秋不想再多言。 “报官?”姚冬的手松下来,“现在县衙是张州珉做主,他与杨家来往密切,为了杨雄一个私事还能跑到他伯父那里去确认。将此事报到他那里,你们以为他能去审问杨雄?武辰为什么敢随你们去见张州珉,还不是知道张州珉见他是杨雄的人,就会帮着他说话?” “你还挺识时务。”武辰睁开眼,得意地笑道,“好好想想自己该怎么做吧!” “是啊,姚冬,你好好想想吧。”杜言秋走到屋门处,将手中的刀伸出屋檐,看着刀尖处接到的噼里啪啦的雨水,“你已经被杀一次,若还想挨第二刀,就当今日的事什么都没发生。” “这位公子啊!” 姚父追到杜言秋身后,“我儿差点就没命了,我们怎么可能当成什么都没发生?可是,我儿说的也是实话,此事闹到官府,我们家怕是……怕是也要遭殃啊!” “那杨雄平日为人如何?我是说表面上让人看来怎样?”杜言秋收起刀,转过身。 姚父道,“此人仗着杨员外,在汀州也是有头脸的人。杨家祖籍上杭,虽说杨员外搬去长汀多年,可杨雄时常回上杭家中走动,我们上杭百姓都觉得这杨二公子不似有些纨绔子弟那般横行霸道,仗势欺人,只要不惹到他的头上,他也不会随便对谁出手。” “倒是一个爱面子的。若惹到他呢?” “惹到杨二公子,肯定没好果子吃!”武辰代姚父回答。 “那我家冬儿说他借了杨二公子的名字,是不是就惹到了那杨二公子?”姚母恍然而害怕起来,“他做这些事,就是为了给我家冬儿吃教训?” “只因为一个名字,他就要连杀三人?”姚冬也骇然变色。 “这……这……”姚父哆嗦道,“我记得多年前,杨雄不过十几岁,他骑马太快,撞到一家人的骡子摔下马,当时挺客气,并未发生什么争执,可没多久,那人家的骡子就莫名其妙的死了,骡子的主人说是自己不小心从屋顶摔下,断了腿。” “这事儿我也听说过,就是个巧合吧。”姚母不愿相信真是那杨家人下了黑手。 “唉!谁说得清!”姚父叹口气,看看自己怀中的茶壶,“那杨雄也肯定不会承认是他交代人来毒杀我儿的!” “他不承认,可武辰下毒一事证据确凿,此事一定要有人承担。”杜言秋回到武辰面前,“你可愿承担伍明、阿福以及姚冬这两条半人命?” 武辰微震,“我与伍明阿福无关,我都不认得那二人!” “可姚冬就是因他们的事惹祸。你来偷偷给姚冬下毒,那二人的死又怎说与你无关?” “是李子义!” “你觉得李子义会承认?” 武辰缓了下神,“你休吓唬我,我不怕!” 有张主簿与杨家人的关系,他还怕丢了性命? 他是替杨雄卖命,杨雄岂能置他于不顾? 反倒是他多嘴多舌,才会死得更快! 见武辰不打算再开口,姚家的人也胆怯没了主意,杜言秋并不急,走到椅子前再次坐下,“我有办法让张州珉不得不接下此案,不论此案办到哪一步,也能让那个杨雄不再对姚家出手。” “什么办法?”姚冬问。 姜落落想到杜言秋对盛咏的安排,如法炮制,“将此事闹大,令伍明与阿福的死人尽皆知,这二人不是于贵,看在阿福孤老祖母与伍明年幼遗女的份上,一定会有人帮他们说话。那二人的死也不再是秘密,杀了你也于事无补。反倒是你家若安然无事,爱面子的杨雄则更好表明自己与你无关,与此事无关。这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只不过如此一来,你们也就别再指望沾杨家的好处。” 姚家三人瞧瞧杜言秋,又瞧瞧姜落落,又相互瞧瞧。 “这般……岂止是不沾杨家的好处?即便没人再要我的命,也会让我活得艰难。”姚冬犹豫,“要不,我还是亲自去向杨雄赔罪,当面恳求他放过自己。李子义不愿亲自对我下手,他还是讲情义的,我再求他在杨雄面前为我说说好话——” “说得好,说得对!”武辰哈哈大笑。 见姚冬之前的一腔愤怒恼恨全部被胆怯畏惧而取代,杜言秋眉目沉冷,“我并非与你们商议,只是告诉你们,我会如何做。即便你不在乎自己险遭毒杀,也不愿当众作证供出实情,还是要有人将阿福与伍明的死说出,去追个真相。” “我还不曾听闻伍明与阿福的死讯,想来此事还未传开。今日之事也只有我们几人知晓……”姚冬缓缓挪步,“如果……如果……你二人不存在,杨雄一定能够相信我的诚心,不再难为我,还会将我收为心腹!” “你想用我二人的命给杨雄做投名状?”姜落落立马警觉,“姚冬,你是疯了,杀人会让你再无回头之路!” 不及音落,姚冬手中的断筷折端已冲她的喉咙刺来。 “住手!” 这声大喊不是来自别人,而是出自武辰之口。 与此同时,姜落落敏捷地弯身,从姚冬手下绕开。 而姚冬则几乎同一刻朝侧边摔去……是杜言秋勾倒了他的腿,同时反手一带,将弯下身的姜落落扯到自己的身后。 姚冬手中的断筷扎在了自己的肩头。 “冬儿!” 姚母赶忙上前去搀扶儿子。 坐起身的姚冬顾不得肩上的疼痛,诧异地看向武辰,“你也不让我出手?” 其实,他并未打算直接刺杀姜落落,只是想先把人扼制,要挟与姜落落同行的男子给武辰松绑,再与武辰合力计较。 可没想到,武辰也是那么心急地阻止他。 武辰看眼姜落落,“你若这么把人杀了,杨二公子也不会容你。” “为什么?我会处理干净。” 武辰冷笑,“此事即便做成,也并非你知我知。” 姚冬心上一抖,看向自己的爹娘,“他们……他们不会说……” “让你住手就住手,都是为你好!”武辰不想多解释。 他总不能当着姜落落二人的面与姚冬说,虽不知为何,但有人嘱咐他们暂时不要动这两个人。 否则,他见这二人来到姚家,又有何可避?若话说不到一起,一刀过去便是!岂能让这个小子先下了脚? “为我好?”姚冬一愣,又哈哈大笑起来,“你说为我好?为我好,就是要将我的命送掉?!” “你若不听我的话,死的就不是你一个!”武辰警告。 他又何尝不想让这二人死? 可是,若这二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死掉,坏了上面人的事,他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啊! 第114章 一个疯子 姚冬盯着武辰。 即便此人险些骗掉他的性命,他也相信此人所言。 否则,武辰没有理由帮这二人说话。 “那你说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坐在地上的姚冬感觉身上被掏空。 “姚冬,这时候你还选择杨雄他们,才是要把自己,连同家人都推向绝路!”姜落落道。 “不选杨二公子,选你们?选官府?”武辰笑道,“你不知道严老知县在世时,有些事都做不了主么?现在县衙里一个区区张州珉,他又能做的了什么?就连你编排杨二公子的一点小事,他都要告诉杨员外去,你想想,他有多大胆子敢与杨二公子作对?” “嚣张一时,就能嚣张一世么?” 杜言秋挥刀劈向木桌。 桌板一分为二,桌上的茶盏连着风灯纷纷落地,撞着开裂的木板摔了个破碎。 屋中只剩下杜言秋二人带来的那盏风灯挂在门旁的墙上,映照着微弱的颤悠悠的光。 屋内寒气陡然飙升,众人好似凝固,刹间无言。 杜言秋将手中刀尖转向姚冬,“我这就拿武辰的刀杀了你们,然后带武辰去衙门投案。姚家三口人命,我看他张州珉接不接!” “你……你敢!” 姚冬被刀尖传递到喉间的寒气冻得牙齿咯吱响,“你这是造假案!血案!” “那又如何?我们来找你姚冬询问情况不是秘密,恰巧碰到武辰行凶,这也是事实。若姚家一门不幸惨死,一个是与姚家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并且想从你姚冬口中问出线索之人,一个是背后连着杨雄的武辰,你说,让人看来谁更像真凶?到时,也由不得武辰不认!” “你杀了我,就没人为伍明的事作证!” “你活着,不也没打算作证?于我而言,你就是个废人!倒不如死有所值。” “你是吓唬我,你不敢——啊——” 姚冬话没说完,肩上生生挨了一刀。 血流如注。 “冬儿!” 姚母痛呼。 姚父也吓得大惊失色。 明明是救人,怎么转念就要杀人? 就连武辰也愣了。 “你活着若没用,死了反而能博得整个上杭百姓关注,你说,我究竟会不会要你命?” 不是敢不敢,而是会不会! 这样的杜言秋令姜落落也是为之一震。 那一脸的冷冽,浑身腾起的杀气,好似阎罗殿里走出的鬼手。 “只要能掀起轩然大波,我不介意双手染血。” “我可没有平白救人命的好心,我的目的只有一个,人尽所用,不论是生是死!” “杀了你,无非当我从未救过人!” 杜言秋声声如虐,姚家三人每听一个字都跟着心惊肉跳。 “落落……落落姑娘……” 姚冬的目光试探的投向姜落落。 “杜公子说,他能帮我追查到杀害我姐姐的凶手。你知道,这是我们姜家多年所盼。”姜落落漠然后退,“你能向我出手,我也能为了我姐姐做得更多。哪怕是舅舅阻止,也不行!” “杜公子?你是杜言秋?” 姚冬此时才留意到这个“杜”字,才开始想罗星河怎么没有像往常那般与姜落落同行? “没错,他就是杜言秋。”姜落落道,“他要做的事,会不择手段去实现。” 闻言,姚冬便想到刚听说的,差点被人杀死的邢涛。 当时杜言秋看起来人在县衙,可谁知道他究竟有没有设法偷跑出去? 看此人对武辰出手,就知不简单! “不择手段?你一个外来人,有多大能耐在我上杭搅起风浪?”武辰不屑,“那邓毅还是个知县,折腾数月,结果怎样?” “结果如何是之后的事,此时此刻由我杜言秋做主。” 杜言秋手起刀落。 姚冬急忙躲避。 但他身手一般,根本躲不过杜言秋逼在眼前的那把刀。 “啊!” 又是一声痛叫。 姚冬感觉自己的肩头好似被削掉一大块肉。 “要杀冬儿,先杀了我!” 姚母发疯似得拦在姚冬身前。 “我去县衙!” 姚冬妥协了。 他没办法与一个疯子作对。 此人真是个疯子! 如天降救星一般救下他的命,转眼却又成了见血不眨眼的杀手。 “我随你去县衙!” 肩头上的两刀伤染红了姚冬的手,晕红了半个身。 血水又顺着他的手臂滴落在地。 姜落落感觉喉咙发干的很,默默地解下腰间葫芦,喝了几口茶。 姚母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着急忙慌地寻找布条包扎。 “武辰,你可亲眼看到,我是被逼的!” 事到如此,姚冬还在想着让武辰在见到杨雄时为他说话。 身为衙差的姚冬竟将一个杨雄看得高过官府!更如此在意杨雄的态度! “杜言秋,你带我去衙门吧,都听你的。” 姚冬疼得喘息,只得口上服软。 先过了眼下这关,等到了县衙……不论他如何说,这杜言秋又管不住他的嘴,还敢当堂行凶威逼不成! 可恨他刚才没想到,白白挨了两刀! 不过,正好可借这两刀反咬杜言秋,也算是给杨雄的一个尽心表态。 “倒是不急。” 杜言秋拎着刀走向屋门口,将刀身伸出门外,借雨水冲刷上面的血迹。 然后从武辰腰上扯下刀鞘,将洗干净的刀送入鞘中。 姚母战战兢兢地找来布子给姚冬包扎伤处。 姚父将怀中茶壶小心放在角落,上前帮忙。 姚母边动手边心疼得大哭,“你说你造什么孽啊?鬼迷心窍去偷那辟邪镜做什么!”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姚冬的肩伤是撕裂的痛,咧了咧牙,瞪向杜言秋,“走一步看一步吧!” 见姚母包好伤,又为姚冬换掉染血的衣衫,杜言秋回到他们面前。 “我这就随你走。” 趁包扎伤口的工夫,他已经做好准备,没有刚才那么慌神。 “我说过,不急。” 杜言秋绕到姚冬身侧,突然抬手。 刀柄磕在姚冬后脖颈,人登时便瘫倒在地。 接着,姜落落只见杜言秋人影闪步,在屋中迅速绕过一圈。 其余三人亦不及反应,接连倒下。 姜落落上前检查,确认他们都被打晕。 “刚才的我……你怕了?” 杜言秋站在姜落落身后,待她转身,扫眼她腰间的葫芦。 之前见她喝葫芦里的东西,没有酒味,应该是茶水。 在这种天气会口渴喝茶,猜测是为了压惊。 “有点。”姜落落承认,又回头看了眼受伤的姚冬。 她没想到,杜言秋会有这般狠厉的一面。 但在这种情况下,她不可表现出与杜言秋存在分歧,能做的只有配合。 “对不起,吓着你。” 姜落落也没料到杜言秋会致歉。 只是他不知道,她喝茶的根由究竟是为什么。 “不要紧。”姜落落笑笑,“我明白,有的人就是吃硬不吃软,姚冬的态度确实……很讨打。” 第115章 你理解我 “你……理解我?” 杜言秋以为姜落落会嫌弃他不近人情。 “没办法啊。”姜落落叹口气,“以前我知道严老知县对上杭的那些富户人家都有些迁就。我舅舅说,没见严老知县明面上收受他们的贿赂,不过县里需要修缮或者赈济,只靠一点库银不够,便会让他们带头出资,也算是用得着他们。可我没想到,一个杨雄就让人如此看重,凌驾于官府之上。姚冬不敢正面得罪杨雄,令人可气……也无奈。” 正因此,令喜怒无色的杜言秋也气的挥刀劈桌。 “我在想,换做是我,又能怎样做?”姜落落望着杜言秋,“若以当年钟寮场贪金案算起,杨雄的伯父杨谆在二十多年前就为他家打下根基,不仅是武辰与姚冬这等人的选择,就连张主簿都视为依靠,还有胡知州一定也会偏向杨谆,那只凭眼下这件事,动不了杨雄的。邓知县……想来也是刚碰他们的羽翼而丢了性命!” 姜落落从袖兜中掏出阿福的辟邪镜,紧紧捏在指间,“邓知县一定怀疑过姚冬,也从与他接触的表哥李子义联系到杨雄。而潜入县衙后厅想要偷盗铜镜的肯定不止姚冬一人。正因怀疑这小小铜镜背后的关系,邓知县才将它藏的那般仔细。” “杨雄为何要隐藏伍明一事?”杜言秋寻思。 “是要假做天意吗?”姜落落猜想,“伍文轩谋杀邓知县,口口声声说是顺从龙王之意。药圃失火算是意外,另外又有卦签诱导。若他知道他大嫂被烧其实是有人故意而为,想法会有所改变吧。” “嗯,若是这般,那卦签被动手脚的主使便是杨雄等人。” “他们也有借刀杀人的动机!” 邓知县命案内情似乎有些清晰起来。 “若无意外,明日便可见到杨雄。”杜言秋双目冷沉。 姜落落收起铜镜,“虽说你在姚冬等人面前表现冷硬,可要对付杨雄,只靠一股冷硬之气是没用的。而你也并不指望借此事能够对杨雄怎样。饭要一口口吃,肉要一块块割,不论这笔账最终算到谁的头上,只要顺利揭穿有人想掩盖失火真相,利用伍文成兄弟算计这一事实,就是我们踏出的第一步。我说的对吗?” “姜姑娘所言极是。” 杜言秋颔首。 姜落落莞尔。 “你小舅舅嫌我心思狡诈,就没嫌过你怎样?”杜言秋瞧着面前这位心思与他不谋而合的女子。 以寻马引伍文成入局,又让罗星河将伍宝儿带走吓唬伍文成兄弟,这些主意难道不是算计? 姜落落刚才与他的配合;此时又说中他的意图……她的心思只是被眼界与经历所局限,其实一点儿都不少。 说到底,这姑娘也是个被现实所迫之人。 若人生轻巧,谁又愿为心思所累,负重前行? “嫌过啊,只是语气不重,不像对你甩脸子。”姜落落若无其事地笑道,“他也知道,没脑子做不成事,只是嘴上说说罢了。他唯一害怕的,就是我把他卖了。” “所以,他现在又怕我卖了你……们。” 姜落落笑眼一弯,“哪有那么多怕的?只要当下做同一件事就是了。” …… “你再跟着我们,就把你卖给人贩子!” “可是我迷路了。你不带我去找子卿哥哥,我就回不去家了。” 小小的姜落落无视旁人的恐吓,只只眨巴着期盼的眼睛,望着比自己高一些的杨衡。 这是每年三月三的上巳节,语口渡有盛大祭祀活动,很是热闹。 正巧姜落落在伯父家中玩耍,姜子卿便提出带她一起去赶热闹。 姜落落也是个贪玩的,当即高兴得拍手。 可是,她不小心松开了姜子卿的衣袖,被熙攘的人群挤散了。在原地等了半天也不见姜子卿寻来。 肯定是那没常带她出门的堂兄玩儿的尽兴,一时忘记了还有个妹妹的存在。 姜落落从大人们口中听说过拐子的事,不敢随便找人寻问,也不敢大声喊叫,让人知道她与家人走散了,被拐子逮了机会。 小小的人影在人群中无助的穿梭,突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两个月前的花灯节上送她糖人的小哥哥。 …… 最后,杨衡恳求他的哥哥杨鸿带姜落落寻到了正在渡口看船的姜子卿。 当然,丢失了妹妹的姜子卿也被杨鸿嘲讽了一顿。 回家之后,认定是杨鸿一伙儿拐走姜落落吓唬他的姜子卿将此事说给家人。 众人都在责怪一鸣书院的混子头目杨鸿,只有随姜元祥出门回来的罗星河责问姜子卿。 既然带落落出门,为何不对年幼的落落多加留意?即便杨鸿一伙人拐走落落,也是他姜子卿给人可乘之机。若落落被真正的歹人盯上,后悔莫及! …… 这段记忆突然模模糊糊的浮现在姜落落脑中。 “唉。”姜落落不觉又叹了口气。 “怎么了?”杜言秋也刚从姜落落明媚的笑眼中晃过神。 “自从见到你,总是想起我那糖人哥哥。” 姜落落望向门外的雨,“那时我四五岁,其实都不太记得他的样貌,就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还有那种似乎刚刚经历过的感觉。你可明白?” 杜言秋抑制住了点头之意,站在姜落落身后,一同望向门外的雨,“你说的杨衡与你姜家之间结下的是血仇。你这般在意他,你的家人作何想?” 姜落落上前几步,将手伸出门外。 瓢泼的雨水被风吹斜,打落在她的掌心。 “有时大雨能要人命,能怪此时的大雨的吗?在干旱时节,农户们又非常渴盼一场好雨。” “落落……” “嗯?” 姜落落好似听到一声低唤,回头看向杜言秋。 杜言秋目视前方,无动于衷,好似从未开口想说什么。 姜落落暗笑自己不知是听到了哪里的声音。 杜言秋突然上前俯身,拿起靠在门侧的雨伞,“我出去一趟。你留在这里看着他们,能行吗?” “行。”姜落落没做犹豫,也没多问。 “最多一个时辰。”杜言秋撑伞步入雨中。 …… 杜言秋果然在离开不到一个时辰后返回。 即便打着伞,身上也早已湿透。 毕竟骑走的武辰停在院外的那匹马身上就是湿淋淋的,骑马途中打伞也遮不住衣衫,唯有头上还算干着。 “我找姚冬的衣衫给你换上。” 姜落落毫不客气地去翻屋子里的木柜。 杜言秋见被他敲晕在地的姚冬三人还没有丝毫反应,“你给他们用了料?” “嗯,之前从伍家拿了瓶迷香,正好带在身上,给他们用了点儿。”姜落落承认。 如此,她才能守的轻巧些。 “就这身吧?”姜落落从柜中翻出一套青灰色衣衫,“你别在意,只能将就着点。” 杜言秋接过衣衫搭在一旁椅背上,“我暂无妨,先安顿他们。” 然后便拎起地上的姚母,将她送到隔壁屋子。 姜落落跟来,点燃桌上的油灯。 姚母冒雨为儿子取蛋清,衣衫也已湿透了。 “你给她找身衣衫换了,弄床上躺着。” 杜言秋交代了一句,便回到旁边屋子。 …… 二人分别忙碌一阵,将姚冬一家三口打理整齐。 乍一看,好似他们都躺在各自床上安然睡觉。 再把劈坏的木桌,还有武辰拖到柴房,收拾掉地上的茶盏碎片、血迹等。除了屋子里好像少了点什么,也看不出发生过什么事。 …… 第116章 留下看戏 杜言秋看着床上的姚冬,“他们什么时候醒来?” “到天亮了吧,用的可是好药。”姜落落道。 “伍大娘子用的是什么迷香?”杜言秋又问。 姚冬肩上挨了两刀,经来回折腾都丝毫未显痛意,仿佛睡得正香。 “我只能分辨出用了曼陀罗,比普通用的川乌、闹羊花等好很多。”与那大蜈蚣一样,一般人不易得到。我从伍家拿了一瓶,也是想万一日后在哪里碰到,好做比对。” 姜落落没有直接询问伍文成。 问他,他也未必肯说,即便说了实话,顶多找到他上面的卖家,想查根底还得费一番功夫。 就像那几条罕见的大蜈蚣,崔仵作通过他的门路找到了药铺卖家,可又是谁将蜈蚣卖给了药铺?通过药铺的人描述,罗星河也并未寻到那人。 “伍文轩就是给邓知县用了这个?” “是的,否则只靠丁香等普通药物,压不住腹中……之痛。” 若有知觉,数条大蜈蚣在体内撕咬之痛如何受的? “邓知县走的真的很安详。”姜落落又补了一句。 “但他在遇害前犯了心疾。”杜言秋记得他从刑房案宗中看到的验尸内容,“他身强力壮,体质一向看来很好。” “邓知县心上血脉有异,也许是天生自带。他对自己的身体大概是早已习惯。” 这些,杜言秋已经从验尸格目中获悉。 “把辟邪镜给我。”杜言秋转过身。 姜落落掏出辟邪镜递给他。 “你打算留下看戏,还是先回城?” 杜言秋将辟邪镜塞到姚冬的枕头中。 “当然是看戏了。” 姜落落知道杜言秋离开的这一个时辰肯定做了不少安排。 “你怎么不问我?” 杜言秋知道姜落落想什么。 “提前知道多没意思?我就当——”姜落落双手背后,冲杜言秋笑笑,“你给我准备的惊喜?” “好。” 杜言秋将这明媚的笑容收入眼底,仿佛与外面的风雨交加隔着两世。 …… 天蒙蒙开亮。 姚家养的鸡,憋在窝里打鸣。 已经听不到雨声。 姜落落睁开眼,缓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自己人在哪里。 她昨晚来到姚家侧厢房,应该是一间不常用的客房。 杜言秋则留在姚冬的屋中。 姜落落原本不敢睡死,可是耐不住困意。 一觉醒来的姜落落起身出门查看,杜言秋端着个碗从伙房走出,“醒了?你从伍家拿的那药效果真不错,那三个人还在熟睡。” “那我下的药量还是有些大。除了曼陀罗,应该还有我不知道的东西。”姜落落皱起眉头,“还能有什么?从我到凶肆,师父就用各种蒙汗药物给我试练,不知还有什么是我没听说的?” “先别想了,把这碗蛋羹吃了。” 杜言秋将手中的碗递给姜落落。 “你还惦记着做饭?” 姜落落有些意外。 “烘烤衣衫时也得烧火,顺便弄点东西吃。”杜言秋随意说道。 “你夜里没歇息啊?” 见杜言秋身上已换好他那身已烘干的白衫,衣衫上溅到的泥水也清理净,姜落落问道。 “小眯了一会儿。读书时经常熬夜,一两天的忙碌算不得什么。” “噗——” 听了杜言秋的话,刚咽下一口蛋羹的姜落落突然笑了,“你若不提读书二字,我都差点忘记你也是个书生。” “嗯。”杜言秋声色无动。 “嗯?” 姜落落不知他这一个“嗯”字算是什么意思。 “你认得我这个人就行。”杜言秋又多说了几个字。 至于当他是怎样的人,无所谓。 见姜落落又想说什么,杜言秋催促,“赶紧吃,戏要开始了。” “哦。” 姜落落不再多言,埋头吃蛋羹。 杜言秋返回伙房,拿出烘干的马鞍,套在已经梳理好鬃毛的马背上。 “公子。” 有人一道风似得落在院中。 “阿赫大叔!”姜落落唤道。 “阿赫,你带她看戏,我先回城。” 杜言秋进入柴房,将昏迷未醒的武辰拖出。 “好。” 阿赫应下,在姚家寻了个大麻袋将武辰罩进去,又帮忙把武辰捆在马上。 姜落落目送杜言秋出门。 所以,他是特意留在姚家等她醒来? 待杜言秋顶着最后的一片蒙蒙天色骑马驮着一麻袋货物离去,阿赫关好姚家院门。 姜落落见伙房灶台上还有一碗热腾腾的蛋羹,端给阿赫吃。 然后又去查看一番姚冬三人。 突然听到似乎有嘈杂的人声传入耳中,姜落落来到院中,“好像……有人来了?” “嗯。” 已将姚冬家四处打量一番的阿赫指了指侧厢房的屋顶,“我们到那里。” 音落,姜落落便觉脚下腾空,整个人被阿赫提起,一个晃神便随他翻上厢房屋顶。 刚下过雨的屋顶瓦片很湿滑。阿赫特意翻掉几块瓦片,留出空隙方便脚的支撑。 伏在屋脊后,居高望远,姜落落隐隐约约看到有一大群人,从与杜言秋离去方向相反的村子另一头,朝姚冬家这边涌来。 “伍桃儿?孙阿婆?” 待那群人来到姚冬家门前,姜落落也看清了其中二人。 阿福祖母孙阿婆年纪大,在泥泞路上腿脚更不方便行走,是有人背她来的。 众人用力砸姚冬家的院门。 与他家隔着几棵树的邻居终于听到这边的响动,开门探头观望。 见没人开门,有人翻墙而入,从里面将门栓打开。 一群人冲入院门,向主屋涌去。 姚冬爹娘已经被这大的阵仗吵醒,一时不知发生什么状况的夫妇二人缩在床角,抱头发抖。 “姚冬在这里!” 有人跑到隔壁屋子。 众人丢掉惊魂无措的姚冬爹娘,全部向隔壁屋子挤去。 浑浑噩噩的姚冬被人从被窝里揪起来。 “你说,伍明与阿福人呢?” 为首质问的是个中年男子。 “王里正?” 被人扣住肩头伤处的姚冬被彻底痛醒。 杜言秋与姜落落呢? 武辰呢? 怎么眼睛一闭一睁,就这么多人跑到家里来? “我问你伍明与阿福人在哪儿?!” 王里正冲着姚冬的耳朵大声质问。 “你告诉我,我家阿福在哪里?” 孙阿婆蹒跚着来到姚冬面前,急着催问,“你快说话啊!说啊!” “我……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们……”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姚冬不想承认任何事。 “你怎能没见过我家阿福?阿福亲口托龙宫海鸟精与我传话,说他的辟邪镜在你手中!” “也有仙神代我兄长传话,是你将他送上死路!”伍桃儿也哭诉道,“你快告诉我们,我家兄长如今究竟在哪里?” “你们在胡说什么?什么海鸟精?什么仙神?定是那杜言秋与姜落落与你们胡言!那姜落落是什么人你们不知道?你们怎能听信他们的话!”姚冬死硬着嘴否认,“阿福与伍明在哪里,与我有何相干!” “姜落落?对对,还有姜落落。”孙阿婆懊悔不已,“都怪我,昨日白天没有问清楚,还把她给赶跑!那海鸟精说,凶肆鬼娘姜落落身上阴气重,能够凝集枉死者的怨气,帮助含冤而死的人说话。她就是受了我家阿福冥冥之中的托付才找到我,替阿福来见我这阿嬷!” 第117章 大闹姚家 伍桃儿掩面抽噎,“我也不愿相信兄长出事。兄长每月都会托人给我送回钱,嘱咐我代他好生照顾女儿。哪会想……仙神说我们都是受了恶人蒙骗,我兄长他……他早已身首异处,肢体残断,致使魂灵都难以成形。多亏得龙王座下仙使相帮,才能够与家人传个信。可惜他深受残害,魂灵浅弱,有些事不记得了,只知姚冬害他……” “这事定有蹊跷!昨日我们去县衙,回来时赶上大雨,躲在破庙避雨时,我们就瞅见个不太对劲儿的影子。”有人道。 “对,我们还当那破庙不干净,趁着雨小些,赶紧冒雨上路。” 当时也在场亲眼目睹的伍桃儿哭道,“怕是我家兄长艰难寻我而来……” “我在家中也见有鬼影从屋外飘过呢!”另一个人捂着胸口道,“吓死个我!” “是啊,一团白,还显着光。”又一人小心压低声音,“该不会真是那二人不成形的魂魄?” 闻言,孙阿婆大哭,“阿福啊——你不是碰到神医帮你调理身子么?怎么就被恶人谋害啊——” …… “我不知是龙宫海鸟精,还是哪位仙使,反正我也看到一个长着宽大翅膀的影子在窗外闪过,还伴有不同寻常的呼啸声。” 王里正最后也说。 他与这些人并非同村,起初并不知这村里发生的怪事。大早听闻这些人吵嚷着从他家附近经过,才知自己这个小小里正,是被选中的带头人! “阿赫大叔,我在路上碰到的那鬼是你啊。” 姜落落听到众人言语并不意外。 原来,昨日她赶雨前从王阿婆家离开后,得知伍明与阿福的事,杜言秋就想到依然是借用上杭百姓信奉的龙王神力,唱一出戏,促使他们村子的人主动将命案掀起。 这招看起来挺儿戏,可想想昨日车夫与雨中路上碰到的那人对鬼影的惧怕……也是能突如其来的吓到不少人。 而杜言秋没想到她后来又带去了姚冬的消息,正好与她又一同来到才溪乡。 处理完姚冬家的事后,杜言秋离开的那不到一个时辰工夫肯定是去找阿赫会合,为孙阿婆与伍桃儿两家增添了关于姚冬的指示。 “你们瞧,这可是辟邪镜?” 有人在姚冬屋子里翻箱倒柜,最后从他的枕头里发现了那枚铜镜。 “不错,这就是我家阿福的辟邪镜!” 孙阿婆抹把泪眼,颤巍巍地接过辟邪镜,一眼便可确认,“这上面的生辰,是我家阿福真正的生辰,没有错,没有错!” 她不识字,但那生辰八字的笔画模样早已铭记于心。 “庚申乙酉壬子己亥……这生辰不就是之前邓知县找人打听的么?”孙阿婆身边的人看到铜镜上刻的生辰,想起来。 “邓知县打听过?”孙阿婆这才听说。 “听你与媒婆说,你家阿福二十九,与生辰对不上,就没与你说。” “是,是。”伍桃儿也点头,“邓知县也找我打听过。昨日那姜落落找我,也提到这辟邪镜。” “没错,那鬼娘子就是找我确定阿福的真正生辰,我还当她是想骗我家阿福的八字使坏,原来是阿福冥冥之中托她来见我……唉!” 孙阿婆越想越悔,“昨日,我还请乡亲们做主,去县衙告她的状,错了,都错了啊——” “你们胡说什么!这辟邪镜就是姜落落故意藏在我枕中陷害我!本来就都是她搞的鬼!” 姚冬是真觉得自己冤,他当日若能偷得辟邪镜也算没白忙一场,可他只揪到了一截串绳而已! “姚冬,你腿不是受伤了吗?” 有认得姚冬的人发现急得跳下床的姚冬腿脚挺利索,“不是说伤的厉害,前两日见你出门还有些瘸?” 王里正心思一动,让人撩开姚冬的裤子。 此时天已开亮,不需烛火映照,都能清楚看到,姚冬的两条腿都安然无恙,一点受过伤的痕迹都没有。 “记得我家也有个在县衙当差的远房侄儿曾悄悄与我说过,有天夜里,县衙遭窃,不过邓知县说没丢什么,只是那贼给逃了?我本来还想来姚家探听点情况,不知哪个贼如此大胆能耐,跑进衙门偷盗?结果听说那几日姚冬值休,打猎伤了腿?” 此人说话时一直盯着姚冬的腿,“听说给你治疗腿伤的大夫,是与你一同打猎去的表哥帮忙请的?” “那大夫是谁?我们找他对质!”有人随之附和,“若时间那么巧,这事儿可就奇了!” 孙阿婆布满皱纹的双手摩挲着镜面,“我家阿福说,辟邪镜在姚冬手里,它就在姚冬手里!邓知县说没丢什么,是他没把这面小小的镜子当回事,可这镜子是我家阿福的命啊!” “王里正,话都对上了,我们去衙门问个明白!此事必须弄清楚,否则万一我们当中哪个被鬼缠上,不得消停!”有人提议。 王里正摸摸发凉的脖子,想起昨晚所见,还有那诡异的呼啸声,他心里也是发毛。 不论究竟怎么回事,既然这般寻到他的头上,他这个里正总得为村民着想几分,哪怕样子也得做足才是。 于是,一帮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县治。 正是人们吃过朝食,出门做事的时候,路上行人不少。 经才溪乡来的这伙人一路喧吵,上杭城中又热闹起来。 不知查寻盛咏妻女下落如何,胡知州是以州府公务繁忙为由,赶早便已返回长汀府衙,此时只留主簿张州珉在县衙做主。 张州珉昨日便听了姜平带回姜落落的话,得知有了另外两具分尸的线索,也明白了姜落落为何招惹到昨日那帮跑到衙门来告状的人。 可没想到只过了一夜,那两户告状的人家又携众如此大张旗鼓地跑到衙门。 他们这次状告的人是衙差姚冬! 听着堂下众人七嘴八舌的言语,张州珉头皮发麻。 若他质疑姚冬偷窃,那姚冬岂不是又会供出是受他帮助脱身? 不就是偷了面小铜镜而已,怎就扯到了两条人命? 张州珉也想问个明白,却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早知此事这么快闹到衙门,昨日他就该冒着大雨也要把姜落落叫来问个一清二楚! 这小仵作真不让人省心哪! 第118章 刀没白挨 “主簿大人,这可是龙王座下仙使显灵,告诉我们的消息,龙王仙使的话岂能有假?” 众人皆言。 如今在上杭,谁不信奉龙王? 龙王显灵又不止一两次。 每个祈福日,都有人求得所愿,还不是受龙王恩赐? 如今,他们也有幸开了眼! “主簿大人,都是假的,是假的!” 跟随而来的姚冬爹娘极力否认。 此时,他们也已清醒过来。 他家儿子分明说没有偷盗辟邪镜,那辟邪镜怎会出现在儿子的枕头中? 怎么偏偏在姜落落二人来过之后出了这事?他们又怎么突然昏睡一宿? “主簿大人,都是假的!” 见爹娘当众,如倒豆子般将昨日发生在姚家的事一个蹦一个地倒了个干净,姚冬想阻拦都拦不住。 他们的儿子没有杀人,怎能是龙王爷指定的凶手! 相比得罪杨雄,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他们更怕被扣上受龙王爷惩治的恶名,稀里糊涂死于那假冒龙王的歹人之手! …… “主簿大人,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啊!您若不信,可找来那杜言秋与姜落落对质!草民要当面问问他们,为何要这般诬陷我们!” 姚冬爹娘砰砰地磕头。 不过,他们想求张主簿帮忙说句公道话,没敢多嘴说出是张主簿帮姚冬从县衙逃掉的事。 又没少了那杜言秋! 张州珉压下心中烦乱,“你这话说得可是前言不搭后语。你们说是杨雄要了伍明与阿福性命,又派人毒杀你的儿子姚冬灭口。可是,杨雄与伍明、阿福二人又有何恩怨?” “从未听我家兄长说认得杨二公子,否则想求杨二公子的好处都来不及,怎敢得罪?”伍桃儿道。 孙阿婆也说,“与杨二公子有关的那些话,我老婆子也不信!若说阿福将辟邪镜抵给伍明,伍明又因为引火烧到那伍文成的娘子,这姚冬拿此事要挟伍明勒索钱财,最后又杀了二人……倒是说得通啊,这姚冬分明就是见财生恶念,不知如何诓骗走了阿福!” “不,我家冬儿原本是被伍明骗了!当他得知事关人命,已想与邓知县坦白,决定带伍明投案,是那杨二公子插了一手,不准他泄露此事!” 姚父打开放在身旁的包裹,里面是他小心翼翼带来的茶壶。 他“一觉”醒来,只有这只茶壶还在,留在他们屋中的桌子上。 为防万一,跟随众人来县衙时,没忘将这茶壶也带来。 “这就是被武辰下了毒的茶!你们不信,可以验毒!” “毒也能是你们自己下的!” 众人不信。 “还有我儿的伤!” 姚母扯开姚冬的衣衫,又解开包扎的绑布,“你们看!这么狠的两刀伤,也能是我们自己下的手吗?” 有人来到姚冬身边查看,“伤势不轻,但并非要害。” “并非要害也是伤啊!难道非得要我儿半条命不可吗?!” 姚母含泪质问。 王里正也走过去看,“这……确实是下了狠手,也是刚被砍伤不久。” “这就是杜言秋砍的!”姚母恨极。 “你不是说,因姚冬不肯来县衙说实话,才挨了杜言秋两刀?也就是承认姚冬原本知晓伍明与阿福的事?”王里正当众确认。 “是。”姚母硬着头皮点头,“可我儿仅仅知道一些而已。我对天发誓,我在公堂上说的都是真的,若有半点谎言,天打雷轰啊!” 见此情景,众人纷纷议论。 “也许是真的?我们去姚家时,见他们正睡得踏实,若刚动了这么重的刀子,怎能轻易睡得着?” “我看他们倒有些像是受了冤屈,若凭空污蔑杨二公子,死的怕不止姚冬一人,还要连累姚冬在外谋生的大哥。姚家人能想不通这个?只让姚冬一人受死不成,非得赔上整个姚家都跟着遭殃?” “若如此,那昨夜我们见到的……能是假的?” …… 姚冬无力地低垂着头。 昨夜不得已答应杜言秋时,还盘算着在公堂上如何与杜言秋较劲,哪知一觉醒来发生这等状况,逼的他爹娘全盘托出。 即便他爹娘不说,他又能怎么做? 这些人都说是受了龙王指点找到他,难道让他认了这话,为伍明与阿福两条人命担责? 杜言秋啊杜言秋,真是好算计,煽动这么多人围攻他,没给他留一点周旋余地! “姚家人说的没错!” 一道洪亮的声音从大堂门外,围观众人之后传来。 经常跑到衙门来瞧热闹的人岂会对这声音陌生? “杜言秋!” 众人纷纷让行。 杜言秋一手持刀,一手拎着武辰步入大堂。 “这位便是给姚冬下毒的武辰。姚冬是被我砍伤,这就是那把刀。也是我给他们用了药,好让他们安生熟睡,省了看管之劳。” 杜言秋将捆成肉粽的武辰丢在堂中,又将刀扔给一旁的衙差。 姚母指着杜言秋,“主簿大人,他都亲口承认了!” 杜言秋扫眼姚冬,“你这两刀真是没白挨。” 这两刀,令姚母更加心疼被人诬陷的儿子,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在她看来,她儿子有再大的错,也没有错到杀人偿命。 除了隐瞒张主簿帮助姚冬逃脱,杨雄为何会指使李子义找姚冬了解内情等,关系到当堂坐镇的张主簿的一些事,但凡她说出口的话都不敢编造一个字的谎言,生怕一句说的不对,殃及儿子性命。 而杜言秋,要的就是出自姚家人之口的这份真实。 姚冬恼怒地瞪着杜言秋。 是,他不想白挨这两刀。 他都计划拿这两刀当证据,指控杜言秋擅动私刑逼他污蔑杨雄,让杨雄看到他是如何不肯屈服。 可是,他输于杜言秋的后招! 张州珉感到头疼。 杜言秋承认,也就坐实了姚家人的话。 那他该让人去把杨雄找来? “不需要姚家人与我对质,此时更应该把杨雄请来将此事说个明白,给众人,尤其伍明、阿福两家人一个交代。张主簿,您说对么?” 杜言秋的声音听着冷冷清清,似乎只是事不关己的一个提议。 张州珉听到他的问话,却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他知道,换做邓知县在,这问话根本轮不到杜言秋说。 也就只有邓知县了……严老知县在也会为难,而他只是一个在县衙里混口饭的老主簿…… 罢了! 轮到他来面对,那就面对就是。 张州珉咬咬牙,心下一横,“段义,姜平,你二人去请杨雄公子。” 等了一个半时辰,段义与姜平才找来了杨雄。 说是杨雄不在家,二人寻了好大一圈,才在一家很小的酒肆里找到人。 夜里本就没有歇息好的众人皆等得疲累不堪。 张州珉见孙阿婆支撑不住,还让人给她搬了把椅子,且还送上了水。 围观的人很好奇杨雄来衙门后的结果,即便等得烦累,也没几个人离开,都在那里耗着,时不时谈论几句。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杨雄一来,便向众人拱手致歉。 动作敷衍,也就一句话。 此人看起来二十五六,中等身形,一袭深蓝锦衫,头戴软脚幞巾,手持折扇,漫步走到堂中。 “杨二公子!” 孙阿婆迫不及待起身。 杨雄抬手作势按下,“老人家请坐。你们的事,本公子已经听二位衙差说了。” “那就请杨公子与百姓们说说。”张州珉客气言道。 “好。”杨雄应得很爽快。 “杨公子……” 武辰小心翼翼地看向杨雄。 姚冬捂着胡乱包住的伤肩,满眼乞求,“杨二公子,我是被逼无奈!” 杨雄没有理会二人,径直走向杜言秋。 第119章 质疑龙王 “想必这位便是杜言秋杜公子?” 杨雄来到杜言秋面前,上下打量一眼。 “正是。”杜言秋道。 “是你不辞辛劳查到姚冬?” “正是。” “也是你出手狠辣逼迫姚冬就范?” “正是。” 一个傲慢气派,一个孤傲冷情,三问三答,简单干脆。 “多谢杜公子。” 杨雄再次拱手,微微低头,多了点诚恳之意。 杜言秋回礼,“不客气,我只是做该做之事。” …… 众人一时分不清状况。 武辰与姚冬也傻了眼。 杨二公子不是应该与杜言秋动怒吗?怎么这般客气,还会致谢? 杜言秋不是要针对杨二公子,怎么这般坦然接受谢意? “各位,实不相瞒,”杨雄转向众人,“多亏杜公子从武辰手中救了姚冬,引出这些事来,本公子才知被人冒名利用!” 张州珉当即反应过来,“杨公子之意,是有人打着你的名义作恶?” 杨雄没有一概否认,而是推出了一个冒名之人。 “正是。”杨雄点头,打开折扇,随意轻扇,“本公子与伍明等人毫无关系,为何取他们性命?武辰,是本公子亲口交代你毒杀姚冬?还是姚冬你们亲耳听武辰说,是受本公子指使?” “我听姚母说,是姚冬表哥李子义不忍下手,才让武辰下毒。”王里正道。 “杜公子又是听的怎样?”杨雄又转头问杜言秋。 “是这个意思。”杜言秋点头。 这句话单拎出来自然没错。 “是,是李子义逼我下的毒!我不知他是假仗杨二公子之名,上了他的当!我错了!幸好杜公子及时制止,否则将酿成大祸!杜公子,谢谢您,谢谢您!” 武辰马上学着杨雄态度,朝杜言秋接连磕了几个响头。 杜言秋对这照猫画虎的演技没有理会。 “李子义确实是本公子身边的一名随仆,本公子听闻此事,便已让人去抓李子义。”杨雄叹了口气,“之前本公子还曾听李子义提过他的表弟姚冬,以为他们兄弟情深,不想……真不知李子义是得了谁的人头好处,竟做出这等丧尽人伦天良之事!” “是……是李子义自己的意思?” 姚冬听杨雄这话是承认一半,也否认了一半。 “不然呢?”杨雄斜了眼姚冬。 “那姚家人的话算不算真?”有人提出疑问。 “算!怎么不算?”姚母急道,“我家冬儿一向与李子义来往,所有话也都是李子义说的!我们冤枉了杨二公子,也是与武辰一样,受了那混账李子义蒙骗!可每句话也都是从李子义口中真真切切听到的!” 杨雄点点头,“不错,是这个道理。为了利益,亲兄弟之间都难免蒙骗,何况是表兄弟,本公子理解。不过——” “不过什么?” 听到这声转折语气,姚冬心下一咯噔。 “不过事实真正如何,得等抓来李子义问清楚。眼下,你与李子义合谋要挟伍明……似乎不假。” “不!当我得知辟邪镜是伍明纵火罪证,我便没想帮他隐瞒,我是要抓他来衙门的!” “可你并未当即带伍明到衙门投案,否则你又哪有机会等着见到李子义,再改变主意?又哪有机会给李子义冒本公子之名行凶?伍明有罪在先,你有罪在后!” “公子!” 姚冬暗呼不妙。 他不相信李子义敢冒充杨雄另外做主。 杨雄不仅将李子义推出去顶罪,还要连带上他这个一心想投靠,想维护附和杨家的人! “杨二公子说的没错,仙神留下的话也没错。”伍桃儿红着眼,“我家兄长即便有做得不对,也是被姚冬抢先送上死路的!若他能及时将兄长送官,兄长即便受死,也能死得瞑目,怎会落个残尸魂散?” “伍明的话算是对上,可阿福呢?那辟邪镜呢?辟邪镜是杜言秋留在姚冬家中,又不是姚冬自己拿到。”有人也提出质疑,“此事细想可是有些古怪。一边是杜言秋与姜落落正好寻到姚家,一边是我们村子闹出各种动静,是不是太巧了?” “说起这话……”另一个人犹豫到,“今早从姚冬家离开,我走在后面,碰到辆马车,我见车上坐着熟人冯二郎,便停步打了声招呼。冯二郎说,车夫是城中鞍马店的,昨日送一男一女去才溪乡,碰到他半路求救,好心捎了他一程。就是因半路见到鬼影,车夫不敢独自回城,又在他家借住了一宿。” “冯二郎的家与姚家就相隔两个村口,那一男一女也是在那村口下车,而且,听车夫说,他们对见到鬼影的事满不在乎。虽说车夫不认得那对男女,可若联系到姚家的事……” 那人说着,看向杜言秋,“不知是否就是杜公子与姜落落?” “对,就是我们。” 原来,车夫与冯二郎出门时,听说了姚家的事,想想他们也是目睹到鬼影之人,便跟着来到县衙,与众人一同在衙门口观望。 车夫道,“昨日没看清二人面貌,不过瞅着身形,那男子像是杜公子。” “不错,是我。”杜言秋转过身,向那车夫拱了拱手。 昨日去姚家时,情况未明,还没想在姚家弄什么阵仗,所以行踪还算低调,与车夫隐瞒了真正目的地。 但此时,姚家掀起轩然大波,只要车夫人不傻,怎能想不到是他们? 杜言秋这一承认,众人面面相觑。 龙王座下神使也算是龙王爷的差使,他们这是质疑龙王? 难道真如姚家人所说,是有人冒充龙王搞鬼? “杜言秋,你好大的胆子!” 不知是谁,率先喝道。 “嗯?” 杜言秋不惊不怒,淡淡地一个回音。 “杜公子,整件事可是你安排?”王里正问。 “只此巧合,你们便怀疑我?那为何之前你们没有怀疑?”杜言秋反问。 “怀疑什么?” 杜言秋面向大堂外众人,扬声问道,“怀疑为何在数日前的公堂之上,我杜言秋说以龙王之意判断向于家逼债的人中有假,便真有人受惩招认?怀疑有人想让于贵死,于贵便真遭惨死?怀疑伍文轩为何突然想到去魁星堂卜卦,又恰巧能够抽取同类卦签,从而迷失心智,生杀人之念?” “你们为何不说是我想达成所愿,假冒龙王之意对邢涛、肖青动的手?为何不说是有人想要借龙王之意脱罪,借‘还愿’,煽动‘民心’等阻止官府查凶?魁星堂的规矩是,信徒抽取卦签,回家之后诚心查看,你们又为何不怀疑伍文轩抽取的那些卦签在中途被人掉了包?当然,若伍家人能肯定卦签从未离手,也可能是在求卦根源出了问题。既然怀疑我杜言秋能整一场鬼神之景——” 杜言秋说着,又转向杨雄,“杨二公子,你说,若是某人来做这些事,难么?” 第120章 左右不亏 杨雄盯着杜言秋片刻,突然哈哈大笑,“难,怎么不难?你对那邢涛、肖青二人动手,那你又是如何提前知晓这二人说谎?为于贵之死还愿的事不假。但求愿在先,于贵被杀在后。若计划借用,凶手需知有人许下此愿,多是熟悉那家人的,不妨查查看,那家人身边当真藏着凶手?至于说魁星堂卦签出了问题……哈哈,这话,杜公子该去一鸣书院的老山长面前问问。” “杨二公子从未怀疑杜某?”杜言秋问。 杨雄笑着摇头,晃着手中折扇,“本公子对众人所说鬼神之景毫无怀疑。所谓巧合,在本公子看来应是神明知晓一切,故而显灵给予我黎民苍生指示,一点儿……都,不奇怪。” “杨二公子相信昨晚发生的一切?”杜言秋又问。 “当然。”杨雄挑眉,“刚才有人质疑辟邪镜的状况。但于本公子而言,那龙宫什么——” “龙宫海鸟精。”孙阿婆道,“那神物长着好大的一对翅膀,扇啊扇,我想咱这里最属龙王爷灵验,那只鸟也该是龙宫里的海鸟。” “老人家有见识。”杨雄点头,“不错,龙宫海鸟精说辟邪镜在姚冬手中,你们最终不就是在他家找到的?不论这辟邪镜如何到他手中,终归是没找错!难道那时,让你们寻杜公子找那辟邪镜么?辟邪镜已不在他的身上。不是吗?” “是,是,就是神明指示。”孙阿婆不住地点头,“谁敢冒充神明,冒充龙王爷?都是真的,是真的!” 杜言秋道,“如此说来,我能够寻到姚家,便也是托了冥冥之中的天意?” “未尝不是。”杨雄收起折扇,双手负后。 “那……那我家兄长是……是真的……死了……” 刚听到对杜言秋的质疑,伍桃儿心底升起一丝期盼。 她其实很希望昨夜见闻都是假的,那么她兄长伍明还可能活着。 连着三个月都有人打着她兄长的名义来给她送钱,那是买命钱吗? “是,都是真的……都是真的啊!”孙阿婆瘫坐在椅子上,紧捏着辟邪镜的双手,随整个身子都在跟着不停点着的头颤抖,“是真的……我的阿福……我的孙儿啊……” 杨雄叹了口气,“不瞒各位,本公子突然想起,之前似乎见过伍明与阿福二人。” “公子!” 伍桃儿与孙阿婆几乎异口同声。 “本公子并不认得他们,不过现在想想应该就是他们。”杨雄状似回想,“差不多是三个月前?本公子去钟寮场的路上,碰到二人在路边争执,其中一个偏瘦弱身形,不修边幅的男子问另一个年长些的男子讨要什么东西,当时本公子离得远,并未听清,现在仔细想想,似乎就是辟邪镜几个字。隐约听那年长之人说,他会想办法将东西弄回来?还求那瘦弱男子保守秘密。” “那二人发现本公子几人经过,忙住了口。此事可找来当日与本公子同行的几人作证。至于二人容貌,本公子并未在意,不过略扫了一眼,看身形举止,那瘦弱男子有条手臂似乎不太好使,冲那年长男子动手显得乏软无力?” “我家阿福左臂受过伤,一直使不上力……”孙阿婆道,“是我家阿福……” “这么说,事实便是如姚冬所言,伍大娘子被烧其实……其实与伍明有关!” 众人相互议论。 名门公子杨雄的这番话等于在公堂之上更有力的证实了此事。 伍家遭的并非天谴,而是人祸! 邓知县一直在帮伍家查寻纵火元凶,真正害了伍家的人是伍明,伍文轩应该向伍明讨命才是。 这时,当日给姚冬疗伤的大夫也被杨雄安排的人找来。 那大夫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将李子义如何交代他确认姚冬受伤的假话说了。 如此,便也间接证实李子义暗行不轨。 “那我的孙儿在哪里?杜公子,你们口口声声说我孙儿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的孙儿究竟在哪里啊?”孙阿婆淌着老泪问。 听到张州珉轻咳两声的杜言秋没有回答。 其实,组成于贵尸身的一部分原本属于阿福与伍明的话也不该由他来说。 求问无果的孙阿婆站起身,环顾公堂,又朝堂外观望。 “姜家那鬼丫头呢?怎么不见她?海鸟精与我说,那丫头就是得了我孙儿冥冥之中的托付才找到我,她身上阴气重,能够凝集枉死者的怨气,帮助死人说话。我要找她,请她帮我寻找孙儿……她一定能够知道我的孙儿在哪里。” 听了孙阿婆的话,众人也不禁想到,“之前于贵的人头就是被姜落落发现的,邓知县被伍文轩谋杀也是她指出,若不说她多嘴多事……这事还真有几分蹊跷。” “是啊,这般说来,那姜落落不详归不详,可确实有几分与死人打交道的能耐。若真是那海鸟精交代给阿福祖母的,姜落落难道真是龙王爷选中的这么一个帮阴阳两界传话的人?” “难道姜家之前死的儿女其实都是为了给姜落落托起这份福气?” “杜言秋说他寻到姚家是托了天意所指,可他不是与姜落落一起去的姚家?这天意或许该是指给姜落落才对。” “不错,我想也是如此。”沉默片刻的杜言秋接上此人的话,“其实,之前公堂之上,我提出请龙王之意判断真假,也是因当日在堂中多看了姜姑娘几眼,忽而想到。连杨二公子都对昨夜鬼神之景深信不疑,我也该相信自己是托了姜姑娘的福。杨二公子以为呢?” 杨雄低垂着眼帘,轻摇折扇。听杜言秋又将问题抛给自己,呵呵两声,“杜公子说得对。” 话都扯到这个地步,他能否认? 他刚才说相信鬼神之景,还帮什么海鸟精的话强词夺理解释一番,若又改口质疑,岂不是前后矛盾,又让杜言秋抓到神迹有假之说? 呵呵,原来左右两头都有话在等着他,他选哪头,这个杜言秋都不吃亏! 第121章 杀人狂魔 “姜落落,我要找姜落落……” 孙阿婆好似失了魂儿,不管不顾地朝堂外走。 “我也要找姜落落问个明白!” 伍桃儿也踉跄地追着孙阿婆而去。 寻找姜落落,成为这大堂上最要紧的声音。 “杜言秋,你说昨日与姜落落同行,此时她人呢?”张州珉问。 这时候,那个惹事的小仵作怎么没见在瞧热闹? “我带武辰先行一步,并未与她同回。”杜言秋道。 “你将她一人留在才溪乡?”杨雄惊讶。 “不可么?”杜言秋反问,“杨二公子以为会有人害她?” “哪里话!”杨雄否认,“平白无故,怎会有人害她?” “我想也是。姚冬险些杀死姜姑娘,是被武辰阻止。”杜言秋扫了眼武辰,“也不知他是出自一份良知,还是有人给他留下什么话?” “哦?”杨雄眼角瞥向武辰。 “没有,没人给我留话。”武辰自然不敢多说,“是我不想对一个女子下歹手。我已不知……不知那时是如何出声制止。” “那便是姜落落在冥冥之中又得庇佑?” 众人又不禁如此去想。 有昨日来县衙告状的人心中不免忐忑,想想在才溪乡对姜落落的恶语相向,他们怎敢对这位得神力庇佑的女子出言不逊? …… 其实,姜落落就在县衙。 阿赫带她藏于公堂房顶上,从瓦洞清楚地目睹堂中一切。 中间在等杨雄的时候,阿赫还给她买来烧鸡吃。 姜落落惊叹阿赫的功夫,也惊叹阿赫对烧鸡的深爱。 听众人寻找姜落落,阿赫收起裹着鸡骨头的纸包,把姜落落送到大堂后侧。 于是,身上沾了不少泥迹的姜落落就这样从大堂一侧的青砖路绕到了堂前。 “孙阿婆。” 孙阿婆听到叫声,转身看到姜落落,不由分说地就朝她跪下,“姜姑娘,是我错了,你大人大量,别跟我老婆子计较,求求你,帮我找回孙儿,求求你!” “姜姑娘,请你帮我找回兄长,不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他漂泊在外。”伍桃儿也跪在孙阿婆身旁请求。 见姜落落受这么大的礼,众人都不在意她是如何出现,只顾得好奇这并未被人见到的命案究竟如何发生?阿福与伍明究竟命丧何处? 杨雄从堂中走出,“你就是姜落落?” 姜落落仿佛没听到,自顾与缠在跟前的孙阿婆和伍桃儿说,“让我帮忙也可以,只是你们要请官府立案,否则我查找行事不方便。” 闻言,孙阿婆与伍桃儿又一同折回大堂,恳请张主簿做主立案。 见张州珉投来为难的目光,跟着折回大堂的杨雄问,“不知姜姑娘是如何知晓阿福与伍明二人遇害?” 即便所谓受神灵指示,也该有个契机才是。 他想听听这个女子如何解释? “此事还得从于贵之死说起。” 杜言秋闹了这么一出大戏,姜落落也不打算再隐瞒,向张州珉欠了欠身,“至于为何这么说,还请张主簿告知百姓。” “哦?难道官府对某事有所隐瞒?”杨雄向张州珉投去一束尖利的目光。 张州珉知道,于贵分尸案的一些内情是不能不对众公布了,“是有些情况不便外传。若阿福与伍明的下落与于贵有关,我便不得不说了。” …… “我的——孙儿——” 听完张州珉的话,孙阿婆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伍桃儿也一脸惨白的瘫坐在地。 在场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当日被东南西北中各处送来的于贵尸块,竟然是三个人一同拼凑的! 死的并非于贵一人! 为证实官府只是没有对众公布,并未怠慢此案,张州珉还让书吏取来已经封存的验尸格目给王里正等人看,上面有老戈与姜落落师徒两名仵作的签字画押。 “可这验尸格目上并未指出另外死者就是伍明与阿福啊。” 几个识字的人一一过目之后,王里正将验尸格目还给书吏。 姜落落道,“第一,当时并不知这二人失踪数月。第二,众人齐聚衙门,恳求官府停止追查于贵命案,又有众人对我的一些不好看法,我也不能当众再验尸首。所以之后的验尸行为是我个人之意,自然不在验尸格目上。” “不过,所幸于贵尸首还未下葬,各位若想随我一瞧究竟,我也乐意再给各位亲眼看看那具尸首的左臂骨上有断裂愈合的痕迹。死者尸身血肉虽已腐烂,但骨骼是不会轻易消失的。” “此人左臂骨裂痕,加上从邓知县住处发现的那枚辟邪镜,经我一番寻找探究,确定那对手臂极有可能属于阿福,而另外的腿骨则可能属于与阿福关系近密,且与其几乎同时离村的伍明。至于究竟如何,还需详细查探。” “查,一定要查啊!” 孙阿婆匍匐在堂中无力哀嚎,“这事不能不查啊……死的可不是那于贵一人,还有……还有其他的身子呢!” “太可怕了!一定得查清楚!凶手竟然如此凶残,即便不是阿福与伍明,也得查清另外两个死者的来路!” 众人皆唏嘘不已。 只杀一个于贵,可以当做是为民除害的义士。 这又多残杀了两人,任谁去想,都难免惊骇。 知道有个杀人狂魔就隐在自己周围,哪个不怕? 姜落落说话时,杨雄盯着张州珉的目光越来越阴沉。 杜言秋向立于身侧之人拱了拱手,“伍明阿福之死多少牵连到杨二公子的清白,相信有杨二公子相帮,此案真相定会很快水落石出。” 杨雄很快收起目光,转向杜言秋,厉声道,“李子义冒充本公子作恶,本公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 就此,于贵命案借伍明阿福二人之案重新掀起,再无人阻拦。 因案情未明,张主簿下令暂将武辰、姚冬二人羁押牢中。 孙阿婆执意要去义庄辨认那两条手臂,有胆大的便跟着姜落落等人一起来到义庄。 见果然有人来认尸,看守义庄的老头不禁夸赞姜落落有先见之明,让他等雨后再处理尸首,多留了这尸首两日。这无意之中,让众人又对姜落落多了几分特殊看待。 而孙阿婆强忍着万分悲痛与极度不适,待姜落落再次剥开腐肉,给她看到臂骨上那圈错位的愈痕,便亲口确认,“没错,就是伤在这地方!” 第122章 不算交锋 伍明的骨骼上没有明显印记,不能当下判断腿骨。伍桃儿也不敢上前查看,但根据姜落落量出的脚掌大小,伍桃儿也道,“我给兄长做过鞋子,知道他的脚,就是……这般大。” 于是,书吏又补填了验尸格目。 …… 在众人看来,伍明与阿福肯定是死了。 “伍大娘子是受伍明所害,有人帮助伍明掩饰纵火真相,最终将伍明及知晓内情的阿福灭口,又差点毒杀姚冬?” 在散去的路上,有人开始琢磨整件事。 “凶手为何要掩饰纵火真相?不想让伍家的人知道到底是谁害了他家?” “杨二公子,你说是为何?” 杜言秋询问与众人一同来到义庄的杨雄。 杨雄摇着折扇,甩开杜言秋走在前面,“本公子也想知道。待本公子寻到那李子义问个明白!” 杜言秋回身,见姜落落正在后面望着他二人,便大步折回去。 “发什么呆?不瞧瞧自己像什么样?还不赶紧回家把这身脏衣衫换掉。” 姜落落捏捏衣袖上沾到的草泥,看着杨雄的背影,“这算是与他正面交锋吗?” “算不上,他可不配交锋二字。顶多算是打个交道。” “他已经承认自己知道阿福。”姜落落回想杨雄在公堂上说过的话。 否则他岂能当堂说出阿福的胳膊不适? 可他当时只是以偶遇路人的口吻去说,中间还夹着一个下落不明的李子义,无法将他与阿福的死直接相连。 …… 二人正说着,安抚完百姓的张州珉走过来,“事情闹到这一步,二位好自为之吧。” 言罢,没等二人回应,张州珉便继续向前走去。 “张主簿是当真没有将于贵的验尸结果泄露给杨雄等人,还是杨雄故作不知?”姜落落低声问。 想想因姚冬的一句话,张主簿还会去找杨谆确认,她验出于贵尸身另有问题,张主簿反而能闭口不言? 可是,在衙门大堂上,杨雄听闻验尸结果另有内情后,眼神似乎透出几分对张主簿隐瞒此事的恼意?难道他不仅没有从张主簿口中,也没有从其他人口中提前得知此事? “不论怎样,此案又由暗转明。”杜言秋道,“反正他们已不打算暗中对我们下手,明着暗着都无所谓。” “是,你那张纸条见效了。”姜落落点点头。 这便是武辰阻止姚冬对她下手的原由。 “他们很看重邓知县留下的东西。”姜落落突然心思一亮,“杜公子,你说邓知县会不会真的还留下什么?” 毕竟在他身上还藏着那么多谜团。 “他留下的,大概也就是与他暗中来往的人吧。”杜言秋道。 不知道他打着为邓知县出头的名义在上杭到处插手做事,又将盛咏送入大庭广众之下,会不会引到那些人?反正现在还没见到任何影子。 “现在众人也已知晓伍家遭火劫是人为,且有人故意遮掩真相,只要我们再查出这幕后遮掩真相的目的与手段,就能让人明白邓知县的死是有人刻意设局,而非什么神意。盛咏的出现,为邓知县多少抹去些不好的传闻。之后我们也能设法帮邓知县铲清所有谣言,证明都是污蔑。” 姜落落与杜言秋边走边小声谈论。 已过午时,在衙门耗了那么久的人都累的赶回家去休息,来自才溪乡的那伙人更是又累又饿,先找地方去填肚子。 这路上,眨眼只剩下姜落落与杜言秋在不急不慢地走着。 说到传言,姜落落停下脚步,冲杜言秋娇艳一笑,“杜公子,谢谢你啊。” 在姚家时,她说,她当杜言秋的安排为惊喜,所以没有提前问个一清二楚。 结果,她真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惊喜。 她从未与杜言秋说自己遭孙阿婆等人哄赶之事,想是在她离开后,杜言秋听阿赫说了,便决定安排阿赫去糊弄人。 杜言秋帮她从一个遭恶语谩骂的不详之人,转变成了一个令人忌惮的所谓能通阴阳两界的不俗女。想来在才溪乡受的那种委屈以后不会再发生。 就连她身为姜家子女的命运都被改变了说法。 “姜家之前死的儿女都是为了给姜落落托起这份福气。” ……盈盈姐姐,我绝不会辜负你们的这份福气。 杜言秋避开那张笑颜,脚步未停,“你应该感谢杨雄,选择相信那鬼神之景。” “杨雄可不是好糊弄的,但他宁愿让我们借机掀开命案,眼见众人转变对我的看法,也不愿质疑神迹造假……他不想打破百姓们对龙王的信任,他们还想借龙王操控百姓!” 姜落落紧跟上杜言秋的脚步,“若百姓们对龙王的崇信发生动摇,龙王庙就少了香火,眼下也就没人再强力反对邓知县提出的圩田之策……圩田之策施行,得好处的是众多百姓,相对来说便减弱了那些大地主们的利益而少了威信,这是杨雄那些人不愿看到的?” “你还想说什么?”杜言秋放慢了脚步。 姜落落扳扳手指,“一个半时辰之多,杨雄才出现在衙门。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安排。” “昨日早我前脚寻到才溪乡,就惊动了他们后脚对姚冬下手。他们肯定也能及时知晓众人闹到姚家的事,提前设法应对。也许在阿赫带我返回县治时,他们就已经对李子义下手,还做了其他安排。杨雄说派人寻找李子义,不过是口上说说而已。” “你说杨雄不配‘交锋’二字,是认为他所处的地位并不高,他上面有杨谆,也可能还有别人。今日在大堂之上的态度,不是他一人决定的,或许便是他们众人商议的结果?” “嗯……言之有理。” 姜落落捕捉到杜言秋眼角溢出的一丝笑意。 “真是难得啊,你是夸我,还是嘲笑我?” 这点笑,就像在一张白纸上点了一笔朱色,有些突兀,也瞧着特别。 杜言秋负手前行,加快了脚步,“我是夸我自己,没有选错人。” “即便无法抢在他的前面寻到李子义,李子义落在他手中也无妨。”姜落落追着杜言秋的脚步,“杨雄想撇清此案,就得让李子义活着给出口供,把他摘干净。只要李子义还活着,我们就有机会。” “话是没错。可就怕连他都找不到李子义。” 第123章 鬼招正经 “还有这个可能?”姜落落跟着杜言秋这话去想,“李子义将事情办砸了,早躲起来不敢露面?还是说……有另外的人抢先劫去李子义?若他们也是为了邓知县,肯定会把李子义送出来的。” …… 罗星河骑马寻来,远远就瞧见姜落落像条小尾巴似得在杜言秋身后追着走。 “走那么快赶着投胎去?” 罗星河带马拦在杜言秋面前,生气地瞪着杜言秋。 “舅舅,你回来了?”姜落落跑上前。 “你小舅舅来接你,你先回去吧。”杜言秋知趣地后退两步。 又是小舅舅! 罗星河恨不得扬鞭朝杜言秋甩去……可惜这小子脚步太快,一鞭子挥不着,反而让他得意。 心有斟酌的罗星河只是瞪了几眼杜言秋,招呼姜落落,“还不赶紧上马?这一身脏兮兮的样子,也不怕被人瞧了笑话。” “没事,舅舅不嫌弃就好。” 姜落落乖巧地翻上马背,坐在罗星河身后,向杜言秋告辞,“杜公子,还是要特意谢你,今日夕食来我家吃饭吧。” “好。” 杜言秋无视罗星河的脸色,爽快答应。 “离夕食尚早,你若闲的无事,就去趟醉心楼,瞧瞧这是哪个姑娘的手艺。” 罗星河从怀中掏出个荷包丢给杜言秋,带着姜落落掉马奔去。 “舅舅,你去永定不止带回这么个荷包吧?”姜落落问。 “还有于贵的死讯。” “他是死在永定?有点远吧?” 从于贵尸身判断,发现时已经死亡至少三日,若是从永定将尸身转移到上杭……值得这般费劲折腾? “不是他人死在永定,而是永定那边的人以为他在修堤时,不慎落水而亡。” “落水?何时?” “四月多,他刚被发配到永定服役不久。” …… 罗星河去永定劳役营后得知,于贵早已成为他们口中的死人。 据说,于贵本就不擅干活,修堤也不像个样子,刚被罚去没几天,就从半高的江堤翻落江中,眼看着被江水卷走。 役卒下江打捞两日,在下游五里处找到已经被淹死的于贵。 劳役营怕担责,并未将此事上报,把于贵就地掩埋,对外说于贵逃了。而在那些劳役看来,于贵就是死了。 “劳役营不是怕担责,是怕其他劳役也学于贵落江逃罚,才让劳役们以为于贵丢了命。其实,于贵当时真的逃掉了。所谓发现尸首,很容易作假交代。”姜落落道。 “于贵逃掉是真,否则也不会又死第二次。”罗星河道,“但于贵落江的话似乎不准。” “舅舅发现什么问题?”姜落落问。 “据曾与于贵同住的劳役说,于贵被发配劳役营后非常小心,每次吃饭都要先喂营中收留的野猫吃几口,如厕时也要等着有人同行一起跟上去,干活时也常左瞧右瞧,像是怕有人将他怎样,又像是在等什么人出现?” “于贵怕被人下黑手?于大郎的儿女在魁星楼发现他鬼鬼祟祟,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杜言秋从严老夫人那里听来的消息,说于贵曾托县学学子帮忙引见邓知县,就在他被发配永定之前,孙教谕也知此事。舅舅,明日你去县学找那几个设赌的学子时,顺带问问。” “哦?还有此事?杜言秋去见过严老夫人?” 罗星河诧异杜言秋还有这份心。 “嗯,就在昨日。舅舅,你接着说永定的情况。” 罗星河继续说道,“于贵出事,他的东西还落在住处。与他同住的劳役知道,于贵是空着手被押到劳役营,留下的不过是劳役营派发的换洗粗衣而已,根本没人理会。可在于贵出事的第二天,他们干活回到帐中,有个眼尖的发现于贵的衣物有人动过,被乱丢在睡觉的木板上,那个荷包就压在衣物下,只露着一个角。” “那人记得于贵曾偷偷跟他显摆过那只荷包,说是上杭醉心楼的姑娘送给她的,把那醉心楼的情形说的跟真的一样。这人本以为于贵一直将荷包带在身上,不料荷包落在住处,便趁人不备,将那只荷包顺走了。” “这人想着等服役结束回家后,自己也能装装样子,却一听我说于贵真正惨死在上杭,吓得赶紧把荷包掏出来交给我,生怕沾到不祥之气。还有,大概在于贵出事的七八天后,负责劳役营的中卫郎被调走,换了新人。” …… 姜落落随着罗星河的话去想,“那名中卫郎负责劳役营的一切,于贵逃离,此人难辞其咎,受到了惩罚?” “据说此人是被调去了长汀,劳役营的人当他高升。”罗星河道,“真相如何,还得寻到此人方可知晓。” “即便寻到,我们没有真凭实据,他也未必肯说实话。自邓知县遇害起,接连发生的事牵扯甚广。” 姜落落把这两日她与杜言秋掌握到的情况,以及县衙发生的事说给杜言秋。 “这小子还光顾了县衙大牢?” 听说杜言秋被胡知州丢入牢房,罗星河心下有几分畅快,但又转念,“这人倒也能干,找到盛咏,也就证明确实有人存心给邓知县身上泼脏水。邓知县也是可怜,若无人为他出头,不仅被害了性命,还要背负一身污垢,遭后人无数唾骂。” 罗星河说着,又转到杜言秋帮助姜落落扭转了那些风言风语的话上,“他的鬼招还算是用到正经处。” 此事令罗星河挺满意“这就像那武功奇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早知能这么借老龙王的名义糊弄,我们就该早日也搭这么场戏。装神弄鬼的事我也能做。那什么海鸟精的大翅膀,我估摸着是那个叫阿赫的用什么叶子之类编的,反正夜里模模糊糊,瞧着有那么点意思就是。至于说会发光……是他手上有什么宝贝?” “我没问。毕竟没熟到知无不言的地步。” 姜落落知道,若不是有杜言秋的交代,阿赫才懒得理她。 “搭戏也需要得天时地利,找好时机下手,不是随便就能弄的。” 第124章 不招待见 “也是。”罗星河明白,“若搞不好没人信,或者被戳破,反而更惹人怒。这种事你还是别插手,让那姓杜的小子去折腾就好,若偷鸡不成蚀把米,也是他挨骂。” 比如今日,若杨雄认为鬼神之景有假,杜言秋可顺势质疑其他神迹,令众人对龙王的信任动摇几分,可他要承受的弄虚作假,恐吓百姓,惑乱人心等罪名也不会小。 罗星河又想了想,道,“我想之后也用这招去诈唬那个中卫郎。只要不把场面弄大,应该不会摊多大事。要不,就扯上那姓杜的去做?反正对他这折腾过大场面的,这点事算不了什么。” “舅舅!” 姜落落笑着在罗星河腰间掐了一把,“你当随便一个人都能用这招诈唬的了?诈唬人的法子是不少,但得对症下药。就像那姚冬,若不是吓到了他爹娘,替他把话都抖落出来,只靠他,可是死都不敢得罪杨雄。” “怎么不敢?他不是挨了杜言秋两刀怕了吗?”罗星河不解。 “他只是答应来衙门,你能管得了他到衙门后怎么说?他若是当堂倒打一耙,说是受杜言秋逼迫冤枉杨雄,我们也没法子。” “这倒是。之前办差,就有案犯反跟严老知县告状,说我仗势欺人,我可是连他一根小拇指都没动。”罗星河深有体会,“一些嘴硬的家伙,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非得铁证摆在他们眼前才死心。如此说来,那姓杜的真是大胆!” “舅舅你没见,那姚冬实在气人。” “姚冬就是这德性!”罗星河倒不奇怪,“在衙门的时候就常拿他那表哥李子义说事儿,似乎当杨雄的狗腿子有多了不起?如今还不是给他家主人当垫背的?” “舅舅,你在劳役营亮明了身份?”姜落落问。 “不算亮明吧?”罗星河心想,“我是整了身劳役的装束混进去,寻摸到于贵的情况,只与于贵同住的劳役多说了几句话,连哄带收买,他们当我是查于贵命案的密探,反正我在的时候没大肆宣扬。” “哦,那你打探到的东西应该没掺杂什么水分。”姜落落道。 “你担心那荷包是故意留给我们,误导我们?应该不会,我是乔装去永定,为了隐藏行踪还特意多拐了几个弯,再加上我的耳力相助,应该没问题。” “嗯,舅舅平日看起来很随意,做事还是细心的。” “平日不随意,像姓杜的那样一张死人脸?” 罗星河吹了声口哨,坐下枣红马哒哒哒地欢跑起来。 “哎,落落,你说我们对那中卫郎怎么办?” 快到家时,罗星河又想到此人。 “先不必管他。”姜落落果断道,“命案的根由还是在上杭,那个中卫郎也不过是受人差遣,未必知道多少底细。跟着他去长汀跑一圈,反倒耽误上杭这边的事。先等杜言秋从醉心楼查问的结果吧。” “好,听落落的。”罗星河没意见,“按说像于贵那人,连醉心楼的大门都进不去,别说姑娘送他荷包,就是偷,也没机会上门去偷。可我听于贵与同住劳役说的话,似乎很了解醉心楼中的样子,不知是他从别人口中听到,还是真的亲眼见过?若是他亲身见闻……又是在醉心楼里藏着事儿?” “舅舅好奇,怎么不亲自去醉心楼跑一趟?”姜落落笑问。 “有能干的人跑腿,又何必我操劳?先回家吃饱喝足睡一觉!驾!” 罗星河加快马速。 姜落落心道,她夜里还在姚家睡了一觉,杜言秋可是从前日就没休。 不过这话不能与她舅舅说,别说得不到同情,肯定还会变本加厉逮机会安排杜言秋。 唉,谁让她舅舅不待见杜言秋? 她顺着自家舅舅,也是在帮人呢。 …… 杜言秋来到醉心楼。 “杜公子,刚从我手上赚走的银钱都花光了,又打算来卖词?” 花娘见杜言秋再次登门,摇曳着妖娆的身姿迎上来,“可惜前日买的词儿我都还没来得及用呢,没胃口再吞公子的佳作。听说公子这两日好一番忙碌,这是刚从衙门出来?不如听听吟莺姑娘的琴声解个乏?或者挑个瞧得上的姑娘为公子唱几支小曲儿?就当我犒劳公子,只需一篇佳作顶账即可。如何?” 花娘竖起一根手指,手指上缠着丝帕,笑盈盈地瞧着杜言秋那张俊朗如冰的脸。 “听花娘的。”杜言秋从袖中取出一只荷包,“就选它的主人。” “手艺不错,用料也是上等。”花娘打量杜言秋手里的荷包,“这荷包是我们醉心楼的姑娘的?” “花娘不如问问?” “杜公子,你究竟是来找姑娘行乐,还是来打听人的?” “选人也是看缘分,我就是看中这只荷包的精巧,想必能做出它的也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子。” “好,那我就帮公子问问。” 花娘冲二楼扶着栏杆探出头的女子拍拍手,“姑娘们,都来认认。杜公子以荷包选人啦。杜言秋杜公子的名气想必你们都听说了,在咱们上杭少说也是十年一遇啊,看看是谁有这份福气能与杜公子作陪。” 几个打扮花枝招展的女子笑嘻嘻的下了楼。 杜言秋将荷包抛给她们,“瞧瞧,这是谁的。千万别冒认,醉心楼的女子都是高雅别致的,被杜某戳破面子上可不好看。” 其中一个女子接住荷包,看了两眼便出声尖叫,如攥住了烫手山芋,惊慌扔掉,“这……这荷包哪儿来的?” 杜言秋弯身捡起荷包来回翻看,“这荷包有问题?” “它……它是青淩的,我……我见过……”那女子指着荷包哆嗦。 花娘一听,也变了脸色,忙吩咐身边的丫鬟,“凤玉,先带她们上楼!” 那女子自知失言,也赶紧捂住了嘴。 还好这个时辰并非热闹的时候,堂中没有别人。 “杜公子,请。” 花娘将杜言秋请到了楼上。 这是一间最靠长廊里侧的屋子,也是花娘的房间。 关上屋门,花娘询问那容色泛白的女子,“玉莲,你可看仔细了,确定是青淩的东西?” 叫玉莲的女子点头,“没错,这荷包样子我记得,它底子上还勾起两针丝线,青淩曾与我抱怨,刚绣好的荷包就被她用针不小心划了一下。没错的,就是……就是青淩的……若不信,可找伺候过青淩的丫头小燕辨认。” 第125章 荷包主人 于是,在花娘授意下,凤玉出门很快找来小燕,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小燕辨认后确定,“是……是青淩姐姐的。奴婢亲眼见青淩姐姐绣这荷包,平日青淩姐姐还用这荷**些银钱,只是……只是后来荷包丢了。” “何时丢的?”花娘媚眼沉下。 “就是……青淩姐姐生病前。”小姑娘小心地看眼花娘,“青淩姐姐生病前,从闫教头那里回来,发现荷包丢了。” “什么阎罗爷!不就是赌坊教头闫虎么?那都是多久前的事。”花娘道,“怎么没听你们说?” “青淩姐姐说,荷包里也没装着多少钱,带身上只是防着万一哪里需要开销。何况,那日闫教头请青淩姐姐时,已经付给您不少钱,她说不值得再因丢了那点钱惊动闫教头,伤了和气,让奴婢也不要提。” “杜公子,你听到了?青淩早就丢了这荷包,你怎么今日拿这荷包来寻人?”花娘说着,捏着帕子拭了拭眼角,“知道我这里的姑娘们为何一见是青淩的东西,就吓得丢了魂似得?青淩啊,月初的时候刚病逝。” “这么巧?”杜言秋面无表情。 “唉。”花娘叹了口气,“这青淩啊,也是命薄,年纪轻轻的就一病不起,我把她送到我那私宅去养着。平日我们醉心楼的姑娘得了病,我都会将她们送到那宅子里去,一来不让客人们生嫌,二来那边也安静,利于休养。可这青淩啊,不知究竟得了什么病,瞧了那么多大夫,吃了那么多药,身子反而越来越差,短短两个来月就扛不住……” 花娘说着,吟着媚丝的泪眼瞟向杜言秋,“醉心楼死了人,传出去不吉利,所以我们醉心楼遇到这种事,都是买通大夫们,对外说不在的姑娘都是遇到恩客,赎身离开了。我啊,也是听闻杜公子是个较真的人,免得被公子为难,索性与公子说了实话。” “青淩是在出去见过闫虎回来后便病倒?”杜言秋问。 花娘一怔,“倒是也隔了几日。” 杜言秋拿起放在桌上的荷包,“知道这东西哪儿来的吗?” “哪里?” “于贵留在永定劳役营的遗物。” “在于贵手中?呵,杜公子此番登我醉心楼的门果然别有意图!这荷包怎么在于贵手中?”花娘转头询问,“小燕,你随青淩去闫虎家,可碰到过于贵?” 小燕低着头,“奴婢不知,奴婢不认得于贵。那日奴婢随青淩姐姐去了闫教头家,就被安排在外厅等候,不知他家中是否还有别人。青淩姐姐后来也没有与奴婢多说。” “那于贵是什么货色?怎么可能入得了闫教头家门?兴许是他在路上行窃?”已从惊愕中缓过来的姑娘猜测。 “路上……”小燕回想,“从醉心楼到闫教头家,我们来回的一路上都坐在马车里,半途不曾停留,没机会与外人打交道的。” “那也可能是在闫虎家的什么人取了荷包,又不知怎么落到于贵手中。闫虎一个赌坊教头,整日接触的可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人。一个荷包而已,这些年我醉心楼的人丢的东西也不少,总不能都一个个去计较,查清楚吧?不能因为这回沾到了于贵,就怀疑我们醉心楼怎样,你说是不是,杜公子?”花娘起身,在杜言秋肩上轻轻拍了拍。 “是。” 杜言秋后退,让花娘的手落了空。 花娘勾唇笑问,“杜公子,于贵的遗物怎么在你手中?你怎么又管起这事?” “就当杜某爱多管闲事。”杜言秋将荷包塞入袖中。 花娘的目光随着那看不到的荷包缓缓抬起,“杜公子若想寻青淩坟冢,可让凤玉引路。若想让那个凶肆的小仵作开棺验尸也行,我花娘可做这个主。” “暂且不必。打扰了,告辞。”杜言秋转身出了屋子。 “不送。” …… 杜言秋赶在夕食来到姜家。 “你还真来了?” 罗星河倚着打开的院门揶揄道。 “按时守约是最基本的礼数。” 杜言秋径直与罗星河擦肩而过。 罗星河转身,跟在杜言秋身后回到院中,“我真不知你是如何顶着一张装模作样的脸,做的是厚脸皮的事。” 杜言秋随手后扬,“罗捕头还是先想想这个吧。” 一只荷包朝罗星河飞去。 罗星河抬手便将荷包接住。 正是他之前丢给杜言秋的那一个。 “你从醉心楼问到什么?”罗星河紧步追问。 “她们说荷包是一个叫青淩的姑娘的,两个多月前被闫虎请走时遗失。” “赌坊的那个教头?这么巧?他与魁星楼的柳玉郎也有暗中往来!” “更巧的是,青淩从闫虎那里回去不久便得了病,且一病不起,于这月初病逝。” “醉心楼刚死了人?没听说啊。” 罗星河心想,醉心楼又不是一般的地方,若有丧事,怕是很快就传遍了。 “罗捕头之前可曾听说过醉心楼的姑娘有死掉的?”杜言秋折身反问。 “这倒没有听过,死人又不是常有的事,醉心楼也没个年长的人。” “但花娘亲口承认,不想让客人觉得不吉利,醉心楼若有人病逝,都按下隐瞒,对外宣称被恩客赎身,远离上杭。这青淩便是其中之一。” “原来如此。可这青淩也死的太巧了!” “还有巧的。” 杜言秋又从袖中掏出一只荷包,“我让醉心楼的人辨认的其实是这只荷包。” “这又是哪儿来的?” 罗星河从杜言秋手中夺过荷包,看着也是精良质地,却与他原本的那只花色完全不同。 “我去醉心楼的路上买的。” “你买的?” 罗星河左右瞧瞧自己两只手上的不同荷包,又将这杜言秋买的这只伸出去,“你的意思说,你拿着这只与醉心楼毫无关系的荷包让他们的人辨认,结果他们说是青淩的?” “不错。你说巧不巧?” 杜言秋见罗明月从伙房出来,上前拱手打招呼,“婶子好。” “别只顾着说,杜公子都来了,先净手吃饭。”罗明月道。 罗星河暂且收起两只荷包。 …… 饭桌上只有三个人,少了出门做事的姜元祥,还有姜落落。 第126章 假的荷包 “姐,别生气了,饿着落落还不得你心疼?”罗星河侧身帮罗明月捏捏肩,“我去把落落叫来?” “你就惯着她!”罗明月斜瞪眼罗星河,“哪有她这么哄骗人的?说去凶肆照顾老戈,就冒着那么大的雨,把人家杜公子拐到才溪乡!” “落落不是说,临时起意么?突然有要紧事,肯定要先急着去办。再说,杜言秋他也乐意跑才溪乡那一趟,谈何一个‘拐’字?” “你以为谁都像你?惯着她,由着她,被她拐来拐去也乐呵?再说,真是临时起意?我看她是早有预谋,就是哄她老娘!瞧瞧她回来的样子!蓑衣丢了不说,身上搞得脏兮兮,也不先回来收拾,你看看外面哪家姑娘像她这般不讲究?” 杜言秋自然听懂这姐弟二人的话。 怪不得没见姜落落的影子,原来挨了训,被关在屋子里反思。 罗明月气恼姜落落口是心非,背着她跑到才溪乡。 可姜落落不愿与她说实话,是不想让她在得知姜落落风雨天赶往才溪乡而担心。 有人记挂,有在意的家人陪伴,真好。 “婶子错怪姜姑娘。”杜言秋向罗明月拱手致歉,“令姜姑娘临时起意的是我,是我在路上与她闲聊,无意中说到一些事,让姜姑娘想到了一些问题,决定当即赶往才溪乡。” “姐,你听,杜言秋作证,落落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罗星河顺势道,“再说,咱家落落又岂是寻常女子可比?” “那她怎么不与我说清?”罗明月还是不满。 “她不是说临时起意么?这临时起意哪儿来的?不就是说着说着话突然想到的么?她与谁说话?不就只有杜言秋么?姐,你该不会认为杜言秋也帮着落落扯谎?你瞧他那张脸,像个会编瞎话的?” 罗星河嘴上说着,心里却在骂。论编瞎话,杜言秋也算是个狐狸! 能把姚家的人,还有杨雄的态度都设计的清清楚楚,这狐狸也是个老的! 看在这件事上,落落也得了好处,就不与他多做计较。 罗明月还真盯着杜言秋的脸仔细瞅了瞅,“难说。不过落落这趟才溪乡倒是没有白跑,就当是什么天意吧。行了行了,去叫她来吃饭。” 得了罗明月的准许,姜落落这才掂着小碎步,随着罗星河出了自己的屋子,乖巧地坐在罗明月身边,殷勤地为她夹了一筷子菜,“娘,做这么多好吃的,辛苦了。” 罗明月白了女儿一眼,“好不容易在家吃几顿饭,还能不让你们吃好?说起来,也是托了这案子的福,要不你成日在凶肆呆着,能回家几趟?” …… 饭后,姜落落与罗星河一同来到杜言秋的住处王阿婆家。 罗星河一进院门就迫不及待地掏出两只荷包,“你怀疑醉心楼的人会被收买说谎,提前准备了这只假荷包?” “事实不正是如此?”杜言秋反问,“若不是有人提前与醉心楼打好招呼,她们怎能一眼认定这只我随便买来的荷包是青淩的?” “舅舅,你去永定劳役营的消息泄露了。” 姜落落之前的那点疑虑还是成了真。 罗星河感觉自己的脸被人呼了一巴掌,“我在劳役营时,从未发觉被人盯上。” 若有异常,他能听得到。 “除非盯上我的人功夫实在高。” 能够完全隐匿气息。 汀州有这等绝世高手? “也可能是在你离开之后,劳役营的人说出去。”姜落落道。 他们怎能管得住劳役的嘴? 罗星河诧异,“那也是我先离开,他们收到消息总得需要时间,岂能先一步有人赶到上杭来报信?” “若是调用驿站六百,甚至八百里加急快马,不是不可。”杜言秋道。 “驿站加急快马岂是常人随便可用?” “若非寻常人呢?” 非寻常人? 罗星河愣住。 能调用朝廷驿站快马,还真非寻常人! “醉心楼有问题,这个花娘有问题。”杜言秋打开屋门,侧身让步,“花娘早就识破邓知县乔装见吟莺,他这乔装根本没有起到什么防备,他去醉心楼的动静早已不是秘密!” “若醉心楼对吟莺的身世本已心知肚明,再掌握到邓知县的底细,他们便可早就知晓邓知县到上杭的真正用意!”姜落落接着想到。 “所以,要邓知县性命的不是当下圩田之策,而是二十多年前的那起钟寮场贪金案!”罗星河也越发肯定。 圩田之策的起因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邓知县想要挖掘旧案,可那旧案根本不给他任何触碰之机。 “当年钟寮场的场监是杨谆,杨雄又是杨谆的侄子。杨雄设法掩盖伍明引火内情,实则也是为了影响伍家人,与诱骗伍文轩去魁星楼求签是一个意图,若查实诱骗伍文轩的那帮人也与杨家人有关,那杨家无疑便是邓知县命案的真正元凶!” 罗星河已经从姜落落口中得知邓毅与吟莺渊源,“不止一个杨家,还有当年得了好处的所有人!” 这些人如今在上杭,甚至汀州拥有了更高的地位。 “落落!” 罗星河心下一惊,紧步走到姜落落面前。 “舅舅,你什么都不必多说。你想到的我都知道,但是,我双脚已经踏进去,就不会后退。”姜落落坚定地望着罗星河,“有些事一定要有人去做,既然我走到了这一步,便会继续走下去。最起码,我也得弄清盈盈姐姐的死因。” 罗星河双手放在姜落落的肩上,用力的按了按,“不怕,你走到哪里,舅舅都跟着你。舅舅虽然笨,也有一身蛮力。” “杜言秋,你凭什么怀疑醉心楼?你去醉心楼那一夜发现什么疑点?” 罗星河先把姜落落推入屋子,又转向杜言秋。 他挺不服气,他又不是没去过醉心楼,也不是只去了一两次。 “若说疑点,目前只有这一个。之前也只能说是谨慎罢了。”杜言秋迈入门槛,“赌坊、青楼向来都是鱼目混杂之所,多小心一些终归没错。” “原来仅如此而已。”罗星河心下释然。 他去醉心楼时也会小心,不过……也不得不承认,让杜言秋去醉心楼打听荷包是他的明智之举,若换做他亲自去,可不会想到先寻一个假冒之物,自然也就试探不出什么。 “落落,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罗星河跟着进入屋中。 “我是在想,荷包是假的,那花娘的话便也不可全信。可是,她为何提到闫虎?”姜落落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第127章 越想越晕 闫虎与魁星堂的人暗中来往,也就很可能与卦签相关。醉心楼怎会把他捅出去? 罗星河转念一想,“杜言秋,花娘是不是识破你的把戏,将计就计,故意供出闫虎,好让我们打消对闫虎的怀疑?” 杜言秋道,“那他们得首先知道你把荷包给了我,盯着我去醉心楼,从而发现我买了另外一只荷包,再抢先我一步给醉心楼传去消息,让她们做准备。” “我确定一路上无人跟随,见到你们时周围也无可疑之人。”罗星河肯定。 否则他也不会那么直接地将荷包丢给杜言秋。 “也可能是你我分开之后,你被人盯上。” “不妨你我比试一下,从此处到城北,你能跟得上我,找到我最终的去处?” “好啊!” 姜落落见二人约战,赶忙插口,“所以,杜公子更相信消息比舅舅快许多传回上杭,早已有人交代醉心楼如何应对?在她们见到杜公子手中荷包时,便毫不犹豫地以为那只荷包正是舅舅从永定拿到的于贵遗物。” “若是这般,便是他们故意将闫虎给拎出来做挡箭牌?”罗星河觉得不可思议。 姜落落思索,“如果……花娘与邓知县一路,便可想通了。” 之前种种让他们想到,应该是还有某些人隐匿于暗处帮助邓知县。 罗星河一拍脑门,“对!邓知县遗体被盗的事都还没个结果!杜言秋,这不是你很想弄明白的事?” “不会是与邓知县一路。”杜言秋否认了姜落落的话。 罗星河不满,“你如何肯定?” 姜落落瞬间沉下心,摇了摇头,“是的,不会的。他们若有调用驿站快马的能耐,怎能保不住邓知县?怎能藏首藏尾这么多年不见成事?我反而担心,邓知县逢五与吟莺会见已为人所知,那他的逢八之约究竟有没有泄露?” 或者在某些人,包括伍文轩看来邓知县逢五行踪已是秘密,而不想他另外还有个逢八之约;也或者他们其实也已发现邓知县的逢八之约,不过在静观其变罢了。 罗星河双手抱住后脑勺,忍不住昂头打了个哈欠,“那到底怎么回事?我们该如何应对?” 杜言秋双目微敛,“单从赌坊的人看,他们也并非一条心。之前有对邢涛、肖青二人下手,结果置赌坊管事于不利。这又故意将赌坊教头捅出去……赌坊的背后又是杨家的人。” “内讧?”罗星河想到两个字。 “像是有人在针对杨家。利益相关,难免争夺。朝廷当中不乏争权夺势者,在这上杭怕是也少不了争利之事。” “这也不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正好可做这渔翁!” “但是我们得知道鹬蚌为谁?”姜落落看看立于自己左右的二人。 “是啊,”罗星河双臂环胸,“若将钟寮场与赌坊都算给杨家,那与之相抗的另一方是哪个?” 指使醉心楼的人是对付杨家的,也就是说留意永定那边情况的人并非杨家?这帮人才是三条人命分尸案的元凶? “若照此去想,伍明阿福,包括姚冬还真不是杨雄主使灭口?” 不止罗星河被绕晕,姜落落也越想越糊涂,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 以她在姚家及公堂所见,杨雄确实最可疑啊? 杜言秋来回踱了几步,“还有一种可能,闫虎并非杨家之人。” 姜落落刚想琢磨杜言秋这话,却见罗星河突然拔刀,一言不发冲出屋门,踏着墙边的梯子三两步跃上屋顶。 “舅舅!阿赫大叔!” 姜落落跑出屋子,冲房顶上已经双刀相交的二人唤道。 “阿赫?可是再见到你!” 罗星河闪了个虚招,退步跃开。 这就是那晚在柳子巷见到的那个跟在杜言秋身边的人! 这就是落落口中的阿赫! 阿赫也不再追打,直接跳下屋顶。 “阿赫大叔,你脖子受了伤?” 姜落落赶忙从随身褡裢中取纱布。 “不是我干的。”罗星河也跃下屋顶。 阿赫收起刀,“你没这个本事。” “那可未必!”罗星河将刀送入刀鞘。 姜落落为阿赫包好脖子上的伤,“幸好只是划破。阿赫大叔,你怎么受的伤?” 罗星河见了那伤也暗自汗颜。 幸亏这个阿赫躲得快,那刀再偏一点就抹了脖子。 “杨雄身边有高手?”杜言秋眉目早已更沉、更冷。 “有几个人训练有素,配合不错。”阿赫嗓音发闷,“他们家中还有机关。” 正常人家谁会如此布置,防备比衙门都严密得多! “这是被机关伤的?”姜落落见阿赫脖子上的伤痕确实不像普通刀剑所至。 “嗯,就是它。” 阿赫从袖中掏出一把细窄的小刀片,柳叶状,但是只有半截指头长。 杜言秋拿过刀片打量,“幸好没有淬毒,以后就难说了。” 如此看来,杨家的防备还算“轻”的! “原来是想去杨家查探,看来一无所获了。”罗星河轻笑。 阿赫用那只大眼睛瞪向罗星河,“你去试试!” “行!”罗星河不甘示弱。 “舅舅!” 姜落落扯扯罗星河的衣袖,“这又不是赌气的事。阿赫大叔吃亏也是给你的教训。若他们以后将这些机关刀片淬了毒,便不是受小伤大伤的事了!” 杜言秋说的没错,以后杨家的防备会更严密歹毒。 他们再不可冒然试图潜入。 “阿赫,抱歉。”杜言秋抬手按在阿赫的肩,另一只手紧紧捏着那枚刀片。 阿赫握住自己肩上的手,“公子没有对不起我。我的命是公子的,甘愿为公子赴汤蹈火!” 旁边的罗星河道,“愿意是一回事儿,小心也是一回事儿。以后还是多加警惕吧,否则自己死个痛快,留下活着的人一辈子都不会舒心。” “罗捕头这话没错。” 杜言秋与罗星河二人难得把话说到一块儿。 “嗯!” 阿赫转头瞪向得公子附和的罗星河,“你耳力确实不俗。” 其实,他并非故意瞪人,只是那一大一小的眼睛差别太大。小的那只好像坏掉了,大的那只似乎在努力往开睁。 “过奖。”罗星河摸摸耳朵。 “是非常不俗。”阿赫又特意补充。 之前他只听公子让他对此人格外防范,在柳子巷惊到此人还是他故意为之,今日这一交手,才算是真正瞧见此人的本事。 第128章 特殊能耐 “只要阿赫不露面,他的行踪还从未有人察觉。”杜言秋解释阿赫话中之意,“阿赫很少夸人。” “那就多谢了。”罗星河勉强拱了拱手。 不是他见不得被夸,而是听杜言秋这么说心中不是滋味。在柳子巷,让这主从二人躲起来,上回在龙王庙,他也压根没有提前觉察到杜言秋隐在龙王像后! “阿赫,我们自己人如何,自己知道就好。”杜言秋又与阿赫说。 阿赫点头,“明白。” “是啊,咱自己知道就好。”罗星河上前揽住阿赫的肩头,“听说阿赫大哥爱吃烧鸡?改天请你。” 虽说自己不想让人知晓的能耐被识破,可他又很佩服这个带着他外甥女来回跑的阿赫,还有那份对杜言秋的义气。 如此一想,杜言秋那句本令他听着嫌弃的自己人如何如何,竟也有些中听了。 随着罗星河的话,阿赫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腰间。 他腰上还拴着一只熟悉的纸包。 “阿赫,杨家的人可看清你?”杜言秋担心。 姜落落也担心,阿赫样貌特殊,若被发现,很容易再被识出。 “我戴着头罩,他们没有看到,也不知我受伤。”阿赫又从袖中抽出一个黑色布罩。 罗星河拿过布罩打开,见这布罩刚好能够将整个头都套住,上面只留眼耳鼻口几个孔洞,“这样子白天行事也够胆大。” 不过,白天的时候阿赫都能被划破脖子,晚上行事,黑灯瞎火的岂不更难? “那就好。”杜言秋点点头,又看向罗星河。 “你瞧我做什么?有话直说。” 罗星河心想,看在他们此时一条道上行走,就勉强听听杜言秋的安排。若能早点把事情都弄清楚,也好让落落早日放下那颗吊着的心。 “姜姑娘,先把这刀片保存好。”杜言秋将手中刀片递给姜落落,“我更相信罗捕头的永定一行做到了足够防备。” 阿赫靠的是轻功及闭息隐身,而罗星河靠的是耳力预知。 只要不是碰到非一般的高手,二人单靠各自的特殊能耐可完成不少事。 而绝顶高手在世上可谓凤毛麟角,怎可能随时出现在他们身边?又怎可能轻易为杨雄之辈所用? 之前在龙王庙初次相遇,杜言秋就发现罗星河耳力强不少,能够提前听到庙外来人的声响,却没想到他还能够听到阿赫的存在。这岂是简单一点能耐? 姜落落说她舅舅在赌坊打探到多少事,估计大多数都是她这舅舅靠耳力听来的。 “可惜,我还不能确定你的行踪是否被人盯上。”罗星河仍不客气。 杜言秋便提议,“反正你我吃饱喝足,不如这就去完成约定?” “好啊,正好我也要去醉心楼听听风声。” …… “阿赫,你在家休息。” “落落,你先回家。” 二人分别简单交代一句,便一前一后出了门。 “你俩不先歇口气?” 姜落落追出去。 杜言秋已经离开一大截。 罗星河紧随其后。 姜落落还当他们只是斗个嘴皮,不想两个都多时未休的人这就开始较量。 不过,她舅舅赶着想去探听醉心楼里的风声,那杜言秋又返回北门街做什么? 姜落落把刀片收入褡裢,独自回家。 路上还在想杜言秋说“可能闫虎并非杨家之人”那句话。 若闫虎是别人安插在杨家生意中的眼线,被杨雄察觉,趁机以所谓清理门户之名将他捅出去,便也说得过去。 可闫虎又能是谁的人? 若说是哪个想对付杨家的……与柳玉郎合伙诱拐书生涉赌,又是负责教训赌徒的赌坊打手,怎么都不可能是与邓知县暗中往来的那帮神秘人同伙吧? 除此,便还是觊觎杨家利益之人? “姜姑娘!姜姑娘!” 就在这时,有人气喘吁吁地呼喊着,跛着脚一瘸一拐地朝姜落落迎面跑来。 姜落落止步,“胡老三?” “姜姑娘,可是找到你!我寻到衙门,衙门的人说罗捕头不在,又刚寻到你家,你娘也说你与罗捕头都不在,还不肯告诉我说你去了哪里。听人说杜公子在这边借住,我想着来找他也成,正好碰到你。哎呦,跑了半个城,可是累死我,真不容易啊!瞧瞧我这双不得劲的腿,都快全废了!” 胡老三见到姜落落,先是一通卖惨。 “你是想起什么事?” 姜落落从袖兜钱袋子里掏出几文钱,“先拿去买酒,若你说的有用,回头我舅舅会给你赏钱。” “我说的这事儿还就是与吃酒有关。”胡老三将钱揣进怀中,“诶,今日我喝酒时,喝着喝着突然脑壳子一亮,想起来件事儿,好像是二月底还是三月初的时候?那鱼头又蹭我的酒喝,气得我险些与他打起来。” 姜落落暗自算算,这也是差不多三个月前的事了。 只听胡老三继续说道,“那鱼头见我真的动怒,赶紧变脸,还与我说,他想到一门发财生意,问我做不做?切,他要是能发财,早就发了财,还能等到今日?我才不信他的鬼话!” “你大老远找我来,只是说他想到门发财生意?” 这话还不如说于贵能赢一笔钱有听头呢! “关键就是他说的这门发财生意。”胡老三朝姜落落靠近两步,“当天我是把鱼头给赶走了,可没隔两日我又在路上碰到他,在县学附近晃悠。我还挺好奇,问他跑到县学跟前讨什么便宜?他说要找跟自己做生意的帮手,又问我要不要与他一起做,还说多个像我这样的帮手更好成事。我只当他是接着前两日的鬼话胡说八道,想骗我的钱,懒得理会,自顾走了。” “于贵找县学的人?” 姜落落想到杜言秋从严老夫人口中听来的,于贵曾托县学学子帮他约见邓知县的话。 难道他们之间的渊源早在三个月前? “他没说是谁,我也没当回事去问。”胡老三见姜落落有些上心,“我想起的这些有用?” “暂且不知,只是挺让我好奇。” “是啊,当我想起这事儿时,也挺好奇。若当时那鱼头没有胡诌,哪个书生会跟他打交道?诶,姜姑娘,你说鱼头那话到底真假?” “你再仔细想想,他还与你说过什么?” 胡老三双手背后,跛着脚来回踱了几步,“当时我压根没把他的话当回事,没特意记住多少。再仔细想想……” 第129章 梦言梦语 “不止那两日,还有后来你再见到他的时候,一直到他出事。那段时间他还说过其他什么胡话?或者在其他什么特别之处逗留?就比如像县学这种地方。” “其他特别之处?”胡老三继续来回踱步,“后来……后来……他去才溪乡算不算?” “才溪乡?”姜落落一怔。 “这不是正巧才溪乡的人跑到衙门去闹腾么?说什么撞到鬼神?那算不算是特殊地方?”胡老三觉得自己是在硬扯。 他有时候也会去才溪乡钟寮场附近转悠,试着看有没有运气捡到一块杂着金子的石头。若于贵和自己一样的心思出现在那边也不奇怪。 可是管他呢? 趁着当下才溪乡刮起的邪风多扯两句,看能不能多哄得几文钱? “对啊,我在去才溪乡的路上碰到过他,当时他在路边的茶棚歇脚,白喝人家一碗粗茶,连一文茶钱都不肯给,气得摊主大骂。姜姑娘若要询问其他,我可带姑娘去找那茶棚摊主。”胡老三殷勤说道。 心想着反正这事也是真的,不论询问摊主有没有结果,他这辛苦跑腿费是肯定得有。 可是,姜落落并未表现出几分在意,“不必了。那时的才溪乡也没什么特别。你能去,他也能去。” 见姜落落没上钩,胡老三干笑两声,“是,姜姑娘怎么想便怎么想。” 姜落落想到荷包,又问胡老三,“于贵没跟你吹牛,说他进过醉心楼?” “哈哈,吹过!怎能不吹?哈哈!”胡老三大笑起来,“就在他跟我说自己要赌赢一笔大钱的那天,他就跟我夸口说他不止进过醉心楼的门,醉心楼里的姑娘还随便挑。哈哈哈,我说,他就是做梦吧!梦里什么都有,哈哈哈哈!” 姜落落也跟着笑问,“那他可说自己最后挑中了哪个姑娘?” “这我可没问,我若问,他肯定说是头魁邀月姑娘。”胡老三止不住的笑。 这也是关键! 胡老三不曾当回事的梦言梦语可是于贵吐露的重要消息! 姜落落不动声色地陪着胡老三笑,“你压根就没信过于贵的任何话,又怎会借钱给于贵去赌?于贵没欠你那五十文钱吧。” “什么五十文钱?”胡老三笑意僵在脸上,“我最终不是也没在衙门登记?算不得打谎欺诈吧?” “不算。”姜落落道,“你要记着,与我说过的话千万不要再随便说给别人。万一被杀掉于贵的凶手听到可不大好。” 胡老三一个激灵,“哎呦!那凶手当真把三个人都给……剁了?” “嗯,当真。”姜落落点头。 “哎呦呦!这赏钱可不好赚哪!”胡老三抹了把脑门子上的虚汗,“我本想着没人再计较这事儿,官府又开始查鱼头的死,有什么话也敢跟你们说了。没想到啊没想到,我怎就忘了这一茬?我这不是得罪了那杀人狂魔?” “所以才嘱咐你不要再与人随便多说。在没抓到凶手之前,我们也不会泄露消息。等这案子结了,该给你的赏钱不会少。” “那我可不敢随便多嘴,我得留着命赚赏钱呢!” 姜落落从袖兜掏出钱袋子,将里面剩下的十几文钱都倒给胡老三,“这算是我先替舅舅给你的。” “姜姑娘客气。”胡老三双手捧着接住钱。 有钱就好,他怕个什么?最该怕的不是姜落落这几只出头鸟么?再说他又没说出个什么要紧的。 打发走胡老三,姜落落回到家中,与罗明月说了一声,便骑走了罗星河留在家中的那匹枣红大马。 她这次是真的要回凶肆,找师父老戈分辨从伍家拿到的那瓶效果好得奇特的迷香。 …… “嗯……主要是曼陀罗,少许草乌、川乌,还有点儿醉仙子。” 老戈将药瓶里的粉末倒在茶盏里一点,就着烛火熏烤。 粉末渐渐变黑,散发出一缕难被察觉的香气。 “哎呦,不行不行,我头晕。” 老戈觉察自己不对,赶忙将茶盏放下,掐了掐自己的人中。 姜落落知道,这若换成常人,肯定已被迷晕了。 多亏老戈早带她对各种蒙汗药的抵抗力一步步练过,轻易不会中招。 “你也分辨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吗?”姜落落凑上前,拿起茶盏端详。 “都做成粉末,很难分辨。”老戈喝了口茶,“不过,我听说安南国那边有比曼陀罗更好的调制迷香的东西,人称如梦草,不知是否传到我大宋。” “如梦草?” 这叫法倒是贴切。 “若真是安南国的罕见之物……” 岂不是更说明伍文成得到这些迷香并非偶然? 一个平常人家,哪有能耐遇到这等品相的东西,又有多少银钱能买得起? …… 杜言秋与罗星河二人都是步行。 杜言秋脚步快,罗星河跑得也不慢。 可是追到北门街,罗星河找不到杜言秋的影子。 若非杜言秋提前说来城北,他都怀疑自己是否追错了方向? 无奈的罗星河只得边走边听,想要靠自己的一双上好耳朵,听出杜言秋人在哪里。 还好,只听了少半条街,罗星河找到了杜言秋。 不过,他不是听到的,而是看到的。 杜言秋正坐在那家卖辣菜饼的食肆中靠窗的位置。 怎么又是这里? 罗星河朝食肆走近。 杜言秋早从窗子看到他,“罗捕头,我等你很久了。” 罗星河踏入这个老地方,“你怎么又来这里?在我家吃夕食没让你吃饱?” “就是吃饱才好赶路。我已让他们伙计去找掌柜娘子。” 此时已近黄昏,食肆中没有其他食客。 掌柜娘子说是出门买东西,只留着两个伙计,准备收拾打烊。其中一个伙计收了杜言秋的跑腿费,找他家主子去了。 罗星河在杜言秋身旁的另一张桌子坐下,“既然对我们办过的事不放心,又何必缠上我们?” “我只是接着做你们未完成的事。”杜言秋道。 “该问的我们都已经问过,还有什么未完成?” “罗捕头等着就好。” 杜言秋指指自己的耳朵。 罗星河明白,这是要他等着“听”。 “行,看你又耍什么花样。” 罗星河见识到杜言秋的脚力、手段,还有甩人的能耐,不敢再随便怀疑他,让自己的脸上又挨巴掌。 第130章 只字不差 不一会儿,掌柜娘子回来。 见罗星河在,笑意中杂着几分僵硬,“罗捕头,又有何事需要帮忙?” “不是我找你,是杜言秋杜大公子找你。”罗星河指指自己身旁的人。 跟在掌柜娘子身后的伙计也点点头,“是这位公子。” “杜公子……怎么也来找我啊?” 掌柜娘子瞪了那伙计一眼。 怎么不问清楚? 若知道是这位在衙门三番两次出风头的杜公子,她就找个由头不回来,在外面躲着去了。 “有点事问你。”杜言秋起身,朝食肆后门走,“我们私下说说。” 掌柜娘子只得交代伙计照应好罗捕头后,跟着来到后门外。 …… “杜公子问的话,我之前已经与罗捕头他们说了。” “再说一遍?好吧” “就是那于贵,他逼我把他手中的那个辣菜饼给罗捕头他们送去……整个北门街都知道那于贵就像一只打不死的蝇子……我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我打算去那屋子里取东西,突然就冒出个人来……谁知他将其中一个饼子里撒了些粉末……否则他便与人乱说,污我名声!” …… 掌柜娘子很快把那日与姜落落说过的话从头到尾重复了一遍。 杜言秋回到食肆堂中,“怎么样?” “说的一样,没差别。”罗星河道。 “一模一样?” “几乎只字不差。” 掌柜娘子苦着脸,“杜公子,我都已经说过了,还能再与你说谎?说谎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我还能帮那于贵瞒着不成?” “罗捕头,你可明白?”杜言秋问。 “明白什么?” 罗星河看着杜言秋。 杜言秋淡淡地瞧了他一眼。 “你什么意思?”罗星河蹭地站起身。 这张死板的脸上怎么还能让他看到几分不屑? “掌柜娘子,不想把事情弄的张扬,就先让伙计打烊吧!” 杜言秋的一句冷语好似冰碴子迎面洒在掌柜娘子的身上。 “杜……杜公子?您可别吓我,我就是一个做小本生意的孤苦女人……” “我已经很客气,只不过要你一句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句句不差的实话?倒背如流的实话?” “我……” 眼前的男子分明直立未动,掌柜娘子却觉得好似一股寒风袭来,逼着自己向后倒。 “你们关好门窗回去吧。” 掌柜娘子被杜言秋盯得心虚,回头交代两名伙计。 “如今上杭事多,不想招惹是非就管好自己的嘴。”罗星河提醒那二人。 “小的明白。” 很快,两名伙计与伙房里的厨子都离开。 食肆对外关闭了门窗,挂上了打烊的灯笼。 “说吧,谁交代你给姜姑娘吃的辣菜饼中下料,又让你拿于贵应付?” 杜言秋在掌柜娘子跟前的饭桌旁坐下。 “你前后两遍话都是早有准备,提前背熟的?”罗星河也已明白。 就像背文章,牢记于心,句句不差。 掌柜娘子颓然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我就是开着这么个小食肆,安安稳稳的做个糊口小生意,哪想招谁惹谁?如今可是惹了一身的事!” “少废话!赶紧老实交代!小心我拿你到衙门!” 罗星河拉下脸,摆出捕头的架子。 害他家落落,还跟他们玩花招,真是欠收拾! “你们逼我说,他们又不准我说,可让我如何是好?”掌柜娘子无奈。 杜言秋冷冷地道:“即便你不肯说,今日我们走出你家食肆大门,谁又信你没有与我们多说什么?” “你们——”掌柜娘子瞠目无言。 “是啊,不管你说不说,就今日这情形,没人信你不说。若日后白白受制,岂不很亏?” 罗星河这才领悟到杜言秋选择正对窗口的位置并非无意,当着伙计的面质问掌柜娘子也并非无心。 食肆此时打烊,是最明显的此地无银! “我怎么就这么倒霉?那日你们怎么偏偏来我这食肆吃饭啊!”掌柜娘子欲哭无泪。 “我还后悔那日怎么带落落来你家食肆吃饭,害落落大病!” 罗星河一脚蹬在椅子上。 “你们去谁家都一样!除非你们滴水不进,否则只要你们在城北这一带吃饭,姜落落逃不掉那一劫!只是我运气不好,你们选择了我家食肆!”掌柜娘子油然升起一股子恼意。 “呵?这倒是我们的不对?来来来,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左右如此,说便说了。”掌柜娘子正了正身,“要怪就怪你们追着邓知县的事不放,案子都结了,还总四处寻查。要邓知县性命的是龙王爷之意,是他要修圩田动龙王庙,对龙王大不敬!否则,伍文轩一个书生怎会有那么大的杀心,又那般有勇气当堂自焚?还有姜家女儿的鞋子又怎会穿在邓知县脚上?” “这些废话少说!”罗星河的耳朵早就听得起了茧子,“这与你下药有何相干?” “当然有关。”掌柜娘子道,“伍文轩为护主不惜自焚,我们就不能为护主做点什么?不瞒你们说,那份药不知是经了几手方转到我这里。” “你的意思……在这一带,所有酒家食肆茶馆等都准备对我们下手?” 罗星河没想到伍文轩衙门大堂上的那把火烧的这么旺,有这么一帮人以他那疯狂愚蠢之道为榜样。 “不能说是所有,但也不少,也不仅仅是他们。都是想顺顺当当活着的人,不愿这上杭的天再遭变故。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洪患,受难遭殃,在心中留下深深伤痕的不止一个伍家!” 掌柜娘子的脸上浮了一层哀色。 “你也是?”罗星河诧异。 “不然呢?”掌柜娘子轻轻一笑,“我为何孤身一人撑着这所食肆?还有我这里的伙计,厨子,都是那场洪患受难者的后人!我们或者失去了至亲,或者至亲伤残,相守相助,组成了这个不一样的家。” “你们便受了那伍文轩的带头影响,也萌生了‘护主’之心?” “护主,也是护大家,护上杭所有人啊!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所以,你们便盯着我们的行踪,只要看到我们到谁家落脚,便将那份药送到谁家?!” 早就商议好,只不过一个盯着送药的事,一个来回,甚至不需要多说一句话便各自心知肚明,罗星河即便有双好耳朵去仔细听,在人来人往的北门街又能听得到什么? 罗星河也不禁暗自捏了把汗。 幸好他们留有余地,那药没有要了落落的命! “我是否还得感谢你们手下留情?”罗星河气得磨牙。 掌柜娘子失神地望着前方,“我们没有那么阴狠手辣,只是想替龙王爷给你们一个教训,让你们放手。这也是为你们好,为姜家的姑娘好!” 第131章 指引神符 “哼!”罗星河讥讽,“既然口口声声说是‘护主’,你又为何与我们胡编乱造,拿于贵推脱?此时,你又怎么交代出这些?不是该誓死不说么?不怕你那些同伙不容?不怕你主子罚你?不是最属天大地大龙王爷最大?我们的询问在你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推到于贵身上不是我的主意。我只是依言应对。他们说于贵也是被龙王爷取走性命的,若你们来查问我,就推到他的身上,龙王爷知道我们做事的心意,会护着我们。” 掌柜娘子说着,目光渐渐迷茫,“可是,也许……我们想错了,做错了……如果……如果姜落落做的事并未违背龙王爷之意……我就应该坦白的……我坦白是没错的吧?” “是因为发生在才溪乡的鬼神之景,让你们想是做错了。” 杜言秋也没料到,自己安排阿赫那么一折腾,有了这边意外收获。 掌柜娘子点点头,“若龙王爷需要姜家娘子做事,我们擅自做主让她病倒,是不是就错了?那个叫伍明的害了伍文轩的大嫂,是为躲避邓知县寻查又遭残害。邓知县还未帮伍家兄弟查明受害真相,就被伍文轩给杀了,是姜家娘子又寻到才溪乡,才让此事大白天下。” “……所以,是不是其中还有别的隐情,需要借姜家娘子之手让人看明白,她才会追着邓知县的死不放?落在邓知县脚上的那双原本是她姐姐穿的绣花鞋,是否便是指引她的……神符?” “……” 罗星河听了掌柜娘子的话,竟一时无言。 如今这件事又在人们心中成了这等截然相反的看法? 姜盈盈的鞋子不是什么龙王警示,而是指引落落向前探寻的神符? 罗星河不觉看向杜言秋。 掌柜娘子的这番转变无疑该归功杜言秋……以神道之力加在落落头上的种种不详,又以所谓神道之力化解。不止关系于贵等人的分尸案,也影响到众人对邓知县命案的看法。 这招弄虚作假施展的很成功! “听你所言,你们这些当年受水患之灾的受害者自成为一个帮派?”杜言秋问。 掌柜娘子叹口气,“哪里算得上帮派?只是平日里有时间会在一起相聚,看看谁家有没有需要帮忙的。若不是我们这些人互相打气,怎能熬过那段难捱的日子?不过这些年,我常住北门街,多来往的也就是这一带的几户人,与别的人家见得少了。” “那你们与伍文成兄弟也曾相识。” “是啊,那两个孩子,还有伍杨氏,他们能长大都不容易。如今又摊上这等事,别说他们,换做别人也难以承受。那伍明死的活该!可不让伍家知道受害真相的人也该死!” “那份药最先出自谁之手?” 杜言秋的突然一问,令陷入哀戚又愤怒中的掌柜娘子浑然一滞。 “可与药铺管事马跃有关?”杜言秋又问。 罗星河诧异,“马跃?我们打小就相识,可没听说他家遭受水患之害。” “既然食肆这边说于贵下药是假,马跃那边亲口说在药铺那边曾见过于贵的话就可当真么?姜姑娘病后吃的药又都是从他所在药铺购买,继续在药中做手脚也是轻而易举之事。之前是没理由怀疑他,现在仅凭他特意与姜姑娘提到曾见于贵出现在药铺,就是他露出的最大破绽!” “想不通啊?马跃怎会与他们一伙儿?”罗星河摸不着头脑。 杜言秋站起身,走到掌柜娘子身侧,“你刚才说因于贵是被龙王取走性命,所以才将下药一事也推到他的身上?” “是。”掌柜娘子点头。 “我记得姜姑娘与罗捕头是先来询问你,后来才有倒卖山货的那家人去龙王庙还愿,不过还愿前需要准备供品爆竹等物,同在北门街,你们可更早知晓此事。正因此,你们也比其他地方的人更早认为是龙王助这户人家得偿所愿,从而早一步决定借于贵推脱。是不是?” “杜公子说的不错。” “想想也是这个缘由。有何可问?” 罗星河不知杜言秋为何特意详说此事。 杜言秋自顾继续与掌柜娘子说,“不论是受当年水患之害,还是如今得偿所愿,都并非见不得人,所以你说起这些原本均无压力。只是你们这些受过害的,又行害人之举,才让你们担心事情败露会如何,尤其这害人之事最终又是由你来做,所谓运气不好。” “是啊,我说都说了,这事最终是我做的,罗捕头只拿下我一人便是,不要牵连他人。” 所有的话都说出来,掌柜娘子反而没有了之前的惧怕担忧,不论神色如何,都自然了许多。 “只你一人不够,还有马跃。致使姜姑娘患病之药名为苍辣子。姜姑娘曾找与姜家相邻的马跃询问,这也令马跃得知她已识破自己患病真相,必定追查,于是你们开始准备脱身之策,正巧借用死者于贵,将此事推到一个查不下去的死人身上!” 罗星河刚想开口,杜言秋没给他机会,继续说道,“要说这本与水患无关的马跃又为何与你们一同对姜姑娘下手?在你们看来,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那份对龙王的敬仰守护之心,但对他而言这份强于他人之心又从何而来?我想,若他与姜家无冤无仇,也非为人收买办事,那便剩下‘得偿所愿’几字。” “什么意思?” 见杜言秋这时话语停下,罗星河急着催促。 掌柜娘子则难以置信地看着杜言秋。 显然他说对了。 杜言秋又接着说道,“上杭百姓大多信奉龙王,但信奉的力度又有强弱之分。像伍文轩,那是已到执迷不悟,而掌柜娘子等曾遭水患之害而身世悲怜之人,希望得龙王庇佑,以尊龙王之意,做出对姜姑娘不利之事,已然步入迷道。” “而达到同等信奉力度的还有另外一帮人,那便是曾祈求龙王而恰巧得偿所愿者,诸如因于贵之死而大张旗鼓还愿的那家人,自认受龙王恩泽,从此必定更为虔诚。这两帮人相合,便成为一支最信奉龙王的力量!” 第132章 两片叶子 “所以……马跃是受过龙王好处,所以才要给在‘龙王供品’邓知县的事上来回跑动,以致‘逼死’伍文轩的落落一个教训?”罗星河恍然,“当年马跃科举之途不顺,转而去药铺谋生,如今混到管事,且娶妻生子,小家美满,也算是成家立业。难道这都是他从龙王庙求来的?” “马跃肯定是受到好处,至于这好处究竟从何而来,就难说了!”杜言秋冷哼。 这种蛊惑人心的把戏在上杭影响竟如此之深!不论无知翁妪,还是习文弄墨的学子均被网罗其中! 大宋的地方由这帮人治理,大宋的未来由这样的人继承,还不知会造出多少糊涂官司! 食肆中仿佛卷起凌冽的风。 “我去找马跃问个明白!”罗星河转身。 “不必急着去,这时候马跃那边应该也快收到消息。”杜言秋叫住他,“你忘记掌柜娘子说,食肆里用的人都是他们一伙么?这边出事,他们能不去报信?” 罗星河的警告根本威慑不到他们。 “你们这帮人是由谁带头做事?”罗星河手握刀柄,转身返回。 擒贼先擒王,只有拿下他们的头目才能安生! 掌柜娘子拢了拢衣襟,抬眼看看二人,“没有哪个带头,是我们一同商议的。” “那对落落下药的主意最先是谁提出?”罗星河又一声叱问。 “我不记得了。”掌柜娘子缓缓垂下眼帘,“既然知道是我与马跃做的,便由我二人承担就是。” “你二人不过是树上的两片叶子而已。” 杜言秋转身走去。 罗星河双耳微动,丢下掌柜娘子,大步越过杜言秋,抢先推门而出。 外面街上,黄昏笼罩之中,三三两两神色各异之人由远及近挨着路旁小步挪动,朝食肆这边张望。 见二人从食肆出来,那一双双眼睛仿佛嗅到了危险,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一时间,罗星河仿佛看到了那日不管不顾地自焚于公堂之上的伍文轩。 杜言秋说掌柜娘子与马跃不过是树上的两片叶子,这些守在外面的人也是一片片叶子。这重重树叶悬于树冠,也可遮住阳光,独剩一片暗凉。 可是,只拔叶子有何用?那棵树还在,秋去春来,叶子落了一茬又一茬,也再新长出一茬又一茬。 罗星河拍拍手,仿佛闲暇无事,“杜言秋,我打算去醉心楼玩玩儿,你还去么?” “不去。”杜言秋淡淡地道。 “那我们就此告辞。” 罗星河随意地与杜言秋拱了拱手,便朝距离食肆不远的醉心楼走去。 杜言秋则折身,向另一边的街口走。 二人各自离开食肆,似乎从未发生过什么。 掌柜娘子从食肆走出,左右望了一眼,扬手道,“不必瞧了,打烊了。” 见一切安然无事,那些默默赶来的人又默默散去。 …… “罗捕头,这是又来查问什么?” 花娘见到罗星河,仿佛有些意外。 “没什么可问就不能来么?今日得空,清闲清闲,听听小曲儿养养神,搞劳一下自己。”罗星河说着,自顾朝楼梯处走,“你这里哪个姑娘的牌子便宜?我一个小小县衙捕头,钱袋子可不够沉。” “那就只有吟莺姑娘了。”花娘笑道,“自从吟莺姑娘被邓知县看中的话传出,她的牌子许久都没人翻,若罗捕头不嫌弃,我便让她给罗捕头弹几支小曲?至于钱么,罗捕头看着给些就是,就当帮着我们破破霉气。” 罗星河见花娘这般精明地把吟莺塞给他,他便也不推脱,“行,我倒是没什么计较,就逮你这便宜了。” …… “罗捕头,邓知县留下的东西有眉目了么?” 一支曲子弹完,吟莺突然回头,询问正斜靠着矮几打盹的罗星河。 拳头抵在下巴的罗星河脑袋一闪,“什么东西?” “罗捕头不是为此事而来?”吟莺看着罗星河。 罗星河坐直身,瞧着吟莺没说话。 “听说邓知县留下了东西,你们正在寻找。”吟莺又道。 “你怎么知道?”罗星河从矮几上个果盘里捏了枚果干塞进嘴里。 吟莺低声直言,“花娘昨日问我,邓知县是否把什么东西留在我这里,或者我从邓知县口中曾听说过什么,可我一无所知。” “花娘问你?”罗星河挠了挠耳朵。 吟莺点点头。 “你怎么说?”罗星河又将一枚果干塞入口中。 吟莺摇摇头,“邓知县从未与我说过什么特别之事。他只是来找我听琴。” “这不就对了?我找你问此事做什么?哪个没脑子的怀疑东西在你这里?”罗星河觉得可笑。 “罗捕头所言何意?”吟莺疑惑。 “大姐啊,”罗星河起身来到吟莺身旁盘膝坐下,“邓知县那般谨慎的人,做事能不知道留一手?你想,万一你们之间来往的事情败露……当然如今已成事实,整个上杭的人都知道邓知县留恋醉心楼,与你这风月女子暗中来往,若他有什么东西存放在你这里,岂能安全?我说哪个没脑子的会以为东西留在你这里,有错?” “若都如罗捕头这般想,我这里反倒安全。” “万一呢?”罗星河拍拍手,“万一就是有人想来你这里瞧个究竟才死心呢?邓知县既然那般隐秘留下东西,肯定至关紧要,不能有任何冒险。你这里轻易就暴露了,可不安全。” “他是这么想吗?”吟莺垂下眼帘,轻抚琴弦。 “我猜的,我家落落也是这么想。” 罗星河搬出姜落落。 哎,落落啊,你舅舅此时只能自作聪明应对了。谁让你们编造了个纸条,却不来找这位与邓知县交情匪浅的吟莺姑娘询问? 杜言秋啊杜言秋,你小子也没想到这消息都传到了醉心楼吧?此时,还得我替你把这些话给兜住。 “他留下的东西究竟会存放在何处?” 吟莺悠悠地拨动琴弦,指尖流出浅浅低吟。 “依我看……”罗星河眼珠一转,“还是盗走他尸身的那伙人最可能,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摸到他们一根汗毛。” “盗尸之人?”吟莺一怔,琴声戛然而止。 第133章 花娘的福 “是啊,伍文轩说盗尸人是他雇佣的,因为他不想邓知县入土为安。可我们不这么想……算了算了,不能与你细说,总之把邓知县遗体盗走的人非常可疑。” 罗星河向吟莺身边凑了凑,“说到此处,我倒要问问你。大姐,你可知邓知县在上杭还与其他老熟人来往?” “不曾听说。”吟莺摇摇头。 罗星河压低声音,“当真不知?” “真不知。” “倒是。”罗星河回身坐正,“邓知县是循琴声找到你,若有老熟人做桥梁,你二人相见,哪用得着等这机缘?” “我与邓知县不过是念着幼时的那点缘分罢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水患发生之后,曾经的住处早已大变,我们又非本地人,相互也没哪个认得。” “道理是这个道理。”罗星河点点头,“不过……你与邓知县重逢,再续前缘,又有姨爹姑爹的不平之事,坐在一起能不商议什么?” “起初是说过的……但是后来,邓知县说他自有主张,让我不要打听。” “那他还每隔几日就来见你。” “是我想见他。再次与他重逢,我当他是……亲人。” 吟莺说着,低下了头,一滴泪落在了琴弦上,“若不是我,邓知县不会撞到伍文轩……” “可伍文轩对邓知县下手的心早已养成,若邓知县没有防备,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还有他来上杭打算做的事,即便没有死于伍文轩之手,也可能在别人手中遭难。” 罗星河抬手按在琴弦上随意拨拉,“不过话又说回来,花娘怎么知道邓知县留下不明遗物?” “她说是听到客人私下谈论。” “怎么?有不少人跑到醉心楼里来嘀嘀咕咕?”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外人。” “姑娘。” 有人敲了两声门,进了屋子。 是侍奉吟莺的玥姨,将端着的茶盘放在矮几上,“刚沏的花茶,罗捕头请。” “玥姨年纪不小,不必陪着熬夜了吧。没什么事早些睡去。”罗星河起身来到矮几前。 玥姨帮着倒了两杯花茶,“能来醉心楼侍奉姑娘们,可比我之前吃得苦轻松多了。” “这么听来,玥姨也是个苦命人?” 罗星河之前来找吟莺时,见过这个年约四十多岁的玥姨,当是一个平常被使唤的下人。 自从确定醉心楼有问题,他现在瞧着谁都可疑,这个时候跑来送茶的也不例外。 “玥姨早年丧夫,婆家无靠,带着儿子颠沛流离,如今难得在醉心楼落了脚。”吟莺帮着说道。 “托了花娘的福,若不是花娘可怜我,收留了我,如今我们母子还不知在哪儿讨生呢?” 不知是说到感情深处,还是熬夜疲累,玥姨的眼眶泛红。 “花娘倒是挺好心了。听说吟莺姑娘也是被花娘特意留下。”罗星河端起花茶,喝了一口。 “是啊,我这么大年纪在醉心楼还能被呼一声姑娘,也是多亏了花娘。否则我这点琴技算得了什么?”吟莺道。 “这么说……”罗星河勾唇笑问,“花娘与邓知县,你更在乎谁?” “没有这个选择的可能了。” 吟莺又开始弹琴。 “罗捕头,没见姑娘这些日子为邓知县茶饭不思,消瘦不少?您就别难为姑娘了。”玥姨劝道。 “哪是我难为她?” 罗星河身子后仰,躺在矮几旁的软毯上,“我原本就是来图清闲的,是你家姑娘要问我不着边的事,我不过是应着她多说了几句。” 吟莺没有理会罗星河的埋怨,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 玥姨知趣退下。 罗星河闭目养神片刻,起身走向后窗,“这快到六月的天就是热,这么晚也不觉凉快。” 说着,推开了窗子。 随之,一道轻微的声响钻入罗星河的耳中。 罗星河对着敞开的窗子展展身子,打了个大哈欠,“我去个茅厕。” …… 罗星河下楼,穿过侧边小门来到后院。 沿着小后院中间的一条木廊过去还有个月门,通向之前他们来过的大花园。 茅厕就在小后院的东边,罗星河也不急着去,晃晃悠悠的边走边瞧。 此时的醉心楼烛火通明,笼罩在一片纵情欢闹的醉声醉色之中。 而在这阵阵令人迷乱的嘈杂中,有声不一样的低语溜进罗星河的耳中。 声音是从花娘的房中传出。 “邓知县留下东西是真的,那吟莺不知道也是真的,你不是都听清楚了?我可再帮不了你们什么忙。” 是花娘懒懒的声音。 “邓毅究竟留下什么?” 男人的声音有些沉闷,但听起来岁数不大。 “这又不是我关心的事。”花娘轻笑,“我若知道的多了,怕是小命早没了。你们让我做什么,我帮着做就是,其他的我可不关心。” “不该多嘴自然不要多嘴,该多嘴时也不多个嘴!吟莺在醉心楼十几年,你竟然连她真正身世都不知道?若不是我刚听到罗星河说,她与邓毅重逢,还不知她与邓毅是旧识!” “我当年见她伶仃一人,很是可怜,平白谁能想那么多?我还以为邓知县就是与她看对眼,常来我醉心楼的男人,不都是一个德性?尤其是邓知县,乔装改扮,鬼鬼祟祟,不像是偷偷私会情人,像什么?你们不都说他是虚伪好色之人,沉迷醉心楼,又惦记上县学教谕夫人,就连建阳盛咏传来的消息,不也说他如何假模假样?嫌我疏忽也该你家主子来说,岂轮你一个跑腿的来教训我!” 啪! 是花娘将手中杯盏重重压在桌上的声音。 “罗星河还怀疑上杭城中有邓毅的老熟人,你最好多在吟莺身上留点心,尽快弄清楚她与邓毅究竟什么关系!” “我会去问吟莺。不过你们不是也在查邓知县尸身究竟被何人盗走?这不明摆着他在上杭还有其他人暗中来往?罗星河说他还有老熟人又不奇怪。吟莺这边并不费事,反正她成日在我眼皮子底下,倒是你们最该加把劲,一日找不到邓知县尸身,你们主子便一日不会心安。” “我们的事不用你操心!” 男人好像是喝了口茶,亦或者是酒,也将杯盏用力按在桌上。 接着便是开门的声音。 罗星河迎声回到楼梯口,哼着小曲儿,晃悠悠地上楼。 这时,一个灰衫男子从楼上匆匆下来,看见罗星河,脚步微顿。 第134章 一时犯困 罗星河似乎并未注意楼上下来人,见有个姑娘倚着斜上方的木栏随意观望,冲那姑娘吹了声口哨。 灰衫男子踏木阶从罗星河身侧下楼。 罗星河正看得失神,脚步一个不稳,后仰着闪下楼梯。 灰衫男子觉察身后有异,当是罗星河背后突袭,快步跃下楼梯,侧避转身,却见罗星河直接从楼梯咕噜滚下。 “呀!” 那倚栏观望的女子掩口惊呼。 “哎呦!”罗星河手抚着后脑勺,“疼死我了!” “罗捕头,这是怎么了?” 花娘闻声出来,在楼上隔着木栏向下望。 “一时犯困,没走好。” 罗星河朝身旁的灰衫男子伸手求助,“老兄,帮忙拉一把。别住劲儿了,嘶——” 灰衫男子犹豫上前,抓住罗星河的胳膊将他拽起来。 “多谢,多谢。”罗星河一手撑腰,一手揉肩,斜着身子挪动几步,“还好腿没摔坏。” “罗捕头也是经常跑腿的人,怎能这般不小心?”灰衫男子瞅着罗星河。 “你认得我?”罗星河诧异。 那人道,“曾远处见过几次罗捕头忙于公干,有旁人帮忙指认。” “呵,见笑了,见笑了。”罗星河咧嘴笑着打哈哈,“我确实是忙于公干,刚忙了两日未休,来醉心楼也是想听听小曲儿舒缓舒缓疲劳,没别的意思啊。” “罗捕头不必为在下解释。” “这不是怕你误会,传出去乱说么。我都忙于公干忙的实在太累了,要不哪能困得脚都不稳。这一摔可是又给摔清醒!” “罗捕头放心,在下没那么多嘴。” 灰衫男子从罗星河身上没看出什么异常,不想与他絮叨,转身离开。 “罗捕头。” 花娘下了楼,“没伤着吧?” “没事儿,缓一会儿就好。”罗星河扭了扭腰,指指出了门的灰衫男子,“这人也是来醉心楼找乐子的?怎么瞧着不太像?眼睛里没那种……那种迷糊糊的东西,花娘,你懂吧?就那种说不上来的迷糊糊的东西。” 花娘笑道,“人不可貌相。有的东西看着有,不一定是真的,有的东西看着没有,也不一定真没有。就像我从罗捕头的眼里,也瞧不出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罗星河摆手,“花娘你若真瞧不出什么,就不会把吟莺指给我。” 花娘媚眼一挑,“罗捕头真是为吟莺而来?” “花娘懂我。”罗星河脖子一歪,冲花娘挤挤眼,“我就一直好奇,吟莺姑娘这琴声究竟是如何把邓知县迷得不着边儿。” “那罗捕头可要好好品味。” “嗯。”罗星河一手撑着腰,缓步朝楼梯走,“不说了,继续听琴去。去趟茅厕还耽搁这么久,浪费我的花销。” …… 想是玥姨进屋子与吟莺说了话,吟莺也出门,倚在栏杆旁默默望着楼下,见罗星河上楼,先返回屋子。 “玥姨,你快去睡吧。我这边不需要你招呼。” 罗星河嫌弃地冲玥姨挥挥手,进屋,关门,上闩。 吟莺没有吭声,低头弹琴。 罗星河躺在软毯上,“大姐,他们可是听到你与邓知县是旧识,回头花娘肯定问你,你想着怎么答吧。” “他们?你摔倒时身旁的那个人?”吟莺问。 “对,福威镖局的人。”罗星河早已认出。 “福威镖局?”吟莺诧异,“他不是替镖局掌柜来给花娘送礼物的吗?” “哦?” “据说福威镖局的掌柜看上花娘好多年了。花娘不舍丢掉醉心楼嫁他做小,他家夫人也容不得花娘。二人只私下偶有来往,时不时遣人来给花娘送礼。” “是么?”罗星河暗笑。 这见面理由还挺应醉心楼的景。 吟莺又道,“他今日寅时就来过,我还当他早已离开。” “也就是说他在杜言秋来醉心楼之前便到,杜言秋在醉心楼时,他可能也在。” “杜公子?这与杜公子来让人辨认荷包有关?” “说起这荷包……”罗星河坐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只荷包,“你可知它究竟是谁的?” “不是青淩的吗?”吟莺瞧眼荷包,疑惑道,“我也是听玥姨说到此事。” “你仔细瞧瞧。”罗星河将荷包丢给吟莺。 吟莺捡起落在身上的荷包,来回打量一番,“我不认得啊。青淩身边的丫头说是便是了吧。” “那这只呢?”罗星河又掏出个荷包丢向吟莺。 “怎么还有一只?”吟莺奇怪。 “你了解青淩多少?”罗星河问。 “青淩有十八九岁,迫于生计,自小被家人卖到醉心楼,性子高傲,不是我喜欢的,与她没有多少来往。”吟莺寥寥数语。 “既然玥姨与你说到杜言秋来询问荷包的事,那她也一定与你说过这荷包是在于贵遗物中发现。” “嗯。” 吟莺回身将两只荷包都递还给罗星河,“你们怀疑青淩病逝有问题?听说青淩当初是很不情愿去闫虎那里,你们要查,就该去查查那个闫虎。” 罗星河收起荷包,“怎么查,我心里有数。” 吟莺叹了口气,“醉心楼于我而言,是避风遮雨之所,于有的人来说,是……” “是什么?” 吟莺垂下眼帘,“是坟墓。” “醉心楼死过不少人?” “倒也不能说多,但在这短短两个月,却死了两个人。” “还有谁?”罗星河一个激灵。 吟莺道,“一个还未挂牌抛头露面的丫头,花娘给她取名紫菱,资质不错,原本正在花娘的调教下学习,三月底的时候,一头闷在后花园的池子里,淹死了。” “有这事?可没听醉心楼的人报官。”罗星河的眼睛眯起。 这可是切切实实的命案! “别说报官,醉心楼里知道的人也没几个。我们这些人都习惯晚睡晚起,当时清晨,只有花娘去花园打理花草,最先发现此事,并未惊动其他熟睡的人,只招呼凤玉帮忙,二人将紫菱从池子里捞出,打理好之后,将人偷偷送出了醉心楼。后来与我们说有贵客点名将紫菱买走了。此事恰巧被起夜的玥姨发现,悄悄告诉予我。我也是私下里与罗捕头说起,罗捕头可不要出卖我与玥姨。” 第135章 福威镖局 “这个紫菱是什么来头?还未挂牌就被人买走的话,众人也信?当真是投池自尽?”罗星河怀疑。 “这姑娘父母双亡,是被兄嫂卖到醉心楼,性子胆小、柔弱,除了听从花娘安排学习,大多时候都是一人独处。按说是不会与人结怨的。也许是心中不快,一时想不开吧。我记得——”吟莺回想,“在紫菱死前,醉心楼确实来过一位贵客。” “哦?” “那人想是身份特殊,不便为人所知。当日在花娘房中,隐于屏风之后,只从屏风上戳开的两眼孔洞向外观望。花娘招呼众姑娘依次入房,供此人挑选。这等待遇在我入醉心楼十几年中也只见过两三次吧。当时我刚进屋子,就听到两声敲打屏风的声音,意为不满,便自行离开了。” “那人最后选择的是……紫菱?” “后来玥姨与我说,她听到众人议论,似乎醉心楼里所有挂牌的姑娘都没有被选中。若他一定要在醉心楼中选人,能上得台面的,也就只剩下未挂牌的紫菱了。” “初次挂牌的姑娘不是开价很高么?这人面子不小啊!”罗星河心思一转,“不知是花娘平日供奉的哪个大金主?” 吟莺摇头,“不清楚。此人来去都裹着严实的斗篷,由今日你见到的那人陪同。没人看清他的模样,只从身形上看,个头不高。紫菱本就不常与人说话,有人试着去问也没从她口中听到什么。反正没隔几日,她便死了,而花娘则说她是被贵客买走。” “是花娘那老相好安排来的人?难怪花娘不愿声张。哪怕白白培养了人,也闷声认栽。当然,或许私底下花娘也收了不少人情钱,就当是把紫菱这条命卖掉了!” …… 清晨,姜落落从凶肆骑马赶来北门街,与罗星河会合。 “福威镖局?” 离开醉心楼的罗星河一见到姜落落,便与她说花娘是与福威镖局的人暗中来往。 “没错,我趁机看清那人手腕上戴的铁环,确定是福威镖局的身份。吟莺也说那人是受镖局掌柜指派见花娘。” 罗星河先带姜落落策马离开北门街,寻了个僻处将他昨日来到北门街掌握到的情况都仔细说与姜落落。 姜落落听得情绪不由低下。 “落落,不必在意一个外人怎样。” 罗星河以为姜落落是因姜子卿的同窗好友,又是邻家兄长的马跃也参与其中而不高兴。 “等逮到机会,我定好好教训这小子一顿!” “舅舅。”姜落落抬眼看向罗星河,睫毛扑闪,“你忘记当年盈盈姐姐要嫁的人,与福威镖局也有些关系吗?” 罗星河一愣,迟疑片刻才想起,“你是说当年在镖局授课的那位夫子?” 姜落落点点头。 罗星河所说的那位先生,是福威镖局掌柜请来为他手底下的镖师们讲学的。 镖师大多武夫出身,但在掌柜看来,只有一身粗力是不够的,还需有一定见识,才能让人更加机敏,护镖途中更懂得如何应对各种状况。于是,掌柜便从一鸣书院请了那位夫子,每隔几日到镖局授一次课。 即将迎娶姜盈盈的男子名叫沈崇旭,父亲也是一鸣书院的夫子,还教授过她的弟弟姜子卿。而沈父与在镖局授课的那位夫子则是同宗堂兄弟。 时隔十多年,别说罗星河忘记,就连姜落落,若非听说提及福威镖局,她也轻易想不起这几个人。 “你还记得他们?”罗星河没想到姜落落对沈家的人还留有印象。 而他都险些忘记了。 “盈盈姐姐离开后,那位沈公子在她的牌位前哭了很久,多少记得。”姜落落道。 后来她长大一些,试图补充与姜盈盈相关的残缺记忆,又对沈家了解一番。 “姜家最属你对盈盈的事上心。”罗星河拍拍姜落落的肩,“不过,那位沈夫子在镖局讲学,只是偶然被选中,镖局也可能选别的夫子。再说,如今他早已不在镖局,你想到他,可是真的多心了。” “或许吧,但在醉心楼见到福威镖局的人,很让人意外。”姜落落说着,心思一动,“不过,再一想,倒也不奇怪。” “此话怎讲?” 姜落落道,“福威镖局是汀州最有名的镖局,尤其近十年,更为发展壮大,几乎整个汀州的大商贾都请他们护镖押货,之前我爹从苏杭贩货,也曾请过他们,雇了两个镖师帮忙。他们打出的旗号是‘以最快最稳立于镖局之首’。如今汀州各处都有他们的分局,别的地方且不说,单是在汀州,他们定能做到十二分的畅通无阻。若护送货物或传递什么消息,想必也不亚于朝廷驿站的官差!” “对,对!”罗星河登时明白姜落落话中之意,“永定的消息并非一定要经过驿站百里加急传至上杭,直接走福威镖局这条线也是可能。在永定留意于贵的人,还有这所有事情的幕后凶手很可能就在福威镖局!” “还有……舅舅听到他们说,之前他们并不知邓知县与吟莺的真正底细,也不知是何人盗走邓知县遗体?” 难道他们想错了,邓知县被害并非因为二十多年前的那起钟寮场贪金案? 罗星河道,“是啊,看来他们言行都很小心。花娘明知二人暗中接触,都没多想。” “所以,幕后之人暂时放弃对我们动手,不止是因为那张纸条,还想借我们寻到盗尸者。”姜落落心想。 毕竟事情都过去一个多月,花娘他们也还在好奇盗尸者的身份。 “暂不管这些,我们先去县学会会那几个设赌的家伙。”罗星河道。 “不,舅舅先与我去确定一件事。” …… 姜落落与罗星河来到通往才溪乡的那条乡路上。 这条路她已经来往多次,知道这路上有两个茶棚。 胡老三想讨好处的与她说,要带她来曾见过于贵的茶棚询问。她对此则表现并不上心。一来不想让胡老三觉得她在意,多做要挟索取,二来一些问话,她也不想让胡老三听到。 第136章 发财门路 两个茶棚一个临近县城,另一个偏近才溪乡。 姜落落先选择了后者。 朝食刚过,还没什么人到茶棚歇脚。摊主刚支起摊子烧火煮茶。 觉察到有人来,摊主头也不抬,自顾拿着破芭蕉扇扇火,“来早了,这时还没茶喝。” “老丈,打听个事儿。不久前是不是有人在你这里白喝茶,不给茶钱?”罗星河走入茶棚。 老摊主这才转头看向来人,“连我这点茶钱都坑的家伙是遇到过那么三两个,你们打听的是哪个?” “个子不算高,看着吊儿郎当的一个泼皮——” 老摊主打断罗星河,“你是说被人剁了的鱼头吧?” “老丈也认得他?” “听在我这里歇脚的人说的,那人经常去城中北门街,正好认得那个鱼头。人都死了,你们还找他打听什么?” “我家人丢了个重要东西,怕是被于贵偷去倒卖,想跟着他行踪试着找找。”罗星河编了个借口,“老丈可记得于贵是哪日来你这里喝茶?可见他与何人打过交道?” “那可有两个多月了。”老摊主算算日子,“具体哪天记不清了,应该是赶上县学的休沐日,差不多快到午时,我记得有几个县学学子回家经过。” “与谁打交道……好像跟路过的一个瘸子说过几句话,瘸子见我发火赶那鱼头,丢不起那人就先走了。那鱼头被我赶出茶棚,还一直在路边来回晃悠,后来好像是追着个白衣学子离去?我老眼昏花不好使,没怎么看清楚模样,只瞅到个白衫儿。” “多谢老丈。” 罗星河拱手离开。 姜落落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等着,听罗星河带回茶棚摊主的话,“胡老三在县学附近与这里先后见到于贵,于贵都是在等伍文轩!胡老三说于贵有发财的门路,也与伍文轩有关。正是因为与伍文轩有关,于贵才会出现在魁星楼,恰巧被于大郎的儿女看到。” 如此,于贵的行踪便说得通了。 罗星河已在路上听姜落落说了胡老三留下的话。 “所以,于贵确实是因伍文轩而死。他口中含的竹管卦签就是他在临死前帮自己留下的线索,根本不是如杜言秋所怀疑,又有什么凶手以外的人暗中做手脚。” “这倒不能完全否定。”姜落落摇摇头,“也可能当做是某人为我们留下的提示。” 毕竟那根竹管的存在有些可疑。 “不管怎么说,现在能够肯定,于贵、伍明、阿福,这三人死在一起追根到底或多或少都是因为伍文轩!可是,于贵从这么一个读破脑袋的书呆子身上能找到什么发财门路?”罗星河一时想不出。 “一个赖字足够。” “赖?” “舅舅,你想想,在于贵眼里什么能是发财门路?若离了这个赖字,还能是他那泼皮无赖的性子?” “你是说……于贵,想以伍家的名义跑到药圃去使赖,再多向药圃讨要钱财?” “类似这样的事也有过吧。”姜落落道,“之前住在咱家附近的那陈家的儿子在外疯跑,撞到人家大门外的石墩上,摔青了腿,陈家还告到当地县衙,知县判了那人家赔偿,陈家的人还时不时的在人家门前吵闹,那人家嫌晦气,不愿成日生事,又另外支了一笔钱才摆脱麻烦。” 罗星河也想起来,“是啊,陈家回来后与人谈及此事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做了件多光彩能耐的事。” “陈家那般平日看着无害之人都能做出这等事,无赖已成家常便饭的于贵能做不得?他说叫上胡老三,不就是看中胡老三瘸着条腿,在药圃门口一闹,再发生点什么,更好有说的。以宋平那家人的脾性,很容易被拿捏的。” “真是人善被人欺!若张焕不想买什么蜈蚣,之前也不至于连带宋平夫妇被抓到衙门去吃苦!” “好在伍文轩并未答应于贵任何话。” “也没听伍文成提到于贵?” “想是于贵没敢去寻伍文成,他摸不准正为娘子伤痛不已的伍文成是否愿意利用他的娘子讹人,搞不好还会被暴打一顿,不如从他的亲眷身上试探。伍文轩又是个书生,看起来也体弱。” “这倒是。”罗星河点头。 姜落落又道,“于贵一定是在跟随伍文轩时发现了什么秘密,方又有了另外与胡老三说的,赌赢一笔大钱的门路。因其掌握到至关紧要的事,才有了去醉心楼做贵客的机会。” “至关紧要的事……也许他见到卦签是如何调换?!你认为那个挑选紫菱的贵客就是于贵?那荷包便是紫菱的?”罗星河意外。 他只猜测是谁仗着福威镖局的关系在醉心楼摆架子,可从未往于贵身上去想。 “于贵与胡老三说他去过醉心楼不是吹牛说梦话,只是胡老三不敢相信罢了。有了舅舅在醉心楼了解到的情况,便可确定,那名贵客,就是于贵。此事发生在三月二十多,也就是于大郎的儿女在魁星楼见到于贵之后,于贵霸占成衣坊衣衫之前,时间上也吻合。” 姜落落说着,脚尖在地上戳了几个点,“严老夫人说于贵去县学托学子帮他约见邓知县也在这段时间当中。我想应该先于于贵去醉心楼。” 罗星河低头看着姜落落戳出的那几个排列密集的脚印。 姜落落继续说道,“于贵起初是想与伍文轩勾结,但伍文轩迟迟不同意。他在跟随伍文轩时无意中发现求签内情,从而转移目标。他约见邓知县大概也是为此。” “于贵提前与邓知县打好招呼,帮邓知县做事?”罗星河想想也不太可能,“且不说于贵为人如何,若邓知县从于贵口中得知伍文轩求签内情,岂能毫无准备?还能被伍文轩给拐去性命?” “所以,于贵到底与邓知县是否见面还需查证,我认为于贵不过是做做样子,想要吓唬某人而已。他是个只讲好处的人,怎舍得放过发邪财的机会,投靠一个穷知县?他最终是上了贼船,这艘船不仅将他送往醉心楼尝到甜头,给了他一个发财梦,也将他送上死路!” “若如此,于贵也是以卵碰石。那帮人怎能受他威胁,随他心意?当他妄图以虎谋皮之时,一只脚便已踏入黄泉路。他在永定劳役营小心谨慎,肯定也是为此担心。只是那帮人下手可不利索,还把于贵送到醉心楼开了开眼?” 罗星河从不怀疑外甥女的话,可让他想,又一下想不明白。 第137章 拳打马跃 “舅舅,你忘记去永定查知,于贵的东西被人翻过么?没早日要他性命,肯定是怕他留有备手。先让他尝尝甜头,抱有奢想,松下心而已。” “为此,还赔上紫菱一条命!” 罗星河此时才忍不住恼火。 吟莺说紫菱性子弱,不爱说话,肯定是把一切不情愿都憋在肚子里,郁结于心,迟早想不开! “我这就去找花娘质问,看于贵到她醉心楼究竟怎么回事!” “舅舅不要急。我们只是推测,并无实据,这般冒然跑去问话又出卖吟莺,不合适。” 姜落落想了想,“我们先去趟太平乡吧。” 二人在太平乡的乡塾附近,随便碰到个人就打听到刚出事的成举人的住处。 当然,此时乡里的人也都知道这位成举人实为建阳盛咏。 快两日没有妻女的消息,心焦上火的盛咏病倒了,幸亏有夫子林兆的母亲照顾。 姜落落通过观察,觉得盛咏像是真病,但也没见有服用苍辣子的特点,不知是杜言秋用了其他手段,还是盛咏真不知自己妻女的下落而心忧成疾? 姜落落只是看了几眼盛咏,并未多说什么话便叫上罗星河离开。 回城时,二人还遇到一名前日被胡知州派去寻人的州府衙差,看那匆忙而焦灼的神色是仍在查找。罗星河上前打听情况,还被对方甩脸子,讨了个没趣。 “舅舅,你若做了府差,不就能跟他们是一路了么?”姜落落打趣。 罗星河嗤之以鼻,“得了吧!与这么一帮两眼长在脑门子上的怪物共事,我还怕自己也变成妖孽。” “不知他们最终会找个什么结果?”姜落落回头望了眼那府差离去的背影。 罗星河听出姜落落这话的弦外之意,“这事儿真得看姓杜那小子?” “他没肯定与我说什么,但我认为自己猜的没错。要不,舅舅再去问他一次?” “你心中有底就行,我听你的,才懒得问他。”罗星河扬鞭一喝,“驾!” …… 二人回城,在马跃掌管的药铺找到了杜言秋。 由伙计引到后堂,不等马跃开口,罗星河便一言不发挥拳砸了过去。 马跃没有躲闪,生生挨了罗星河一拳,踉踉跄跄地撞在身后的桌子上。 “我以为你们昨日就会来找我。”马跃擦掉嘴角渗出的血渍。 “这一夜过得不好受吧!” 罗星河不信马跃心中能没有任何忐忑不安。 “落落姑娘,对不起。我们并无害你之意——” 马跃话没说完,罗星河又是一拳,“只想给落落一个教训是不是?落落哪里做错了,受你们这帮人算计!” 不是哪个阴险狡诈穷凶极恶之徒,而是这个从小一起玩耍过,一起看着长大的近邻! “亏得子卿在世时还当你是好友!” “不要拿姜子卿与我套近乎。挨你这两下,是我认错,情愿挨的惩罚,与姜子卿一点面子都没有!”马跃站直了身。 “你与子卿哥哥不好吗?” 姜落落眼前的马跃突然变得陌生了。 马跃冷笑,“他是‘小魁星’,是一鸣书院的小才子,被众夫子们高高捧着,我倒是想与他真心交好,可他眼里哪有我这等愚钝之人?” “子卿哥哥一向与人为善,谦逊有礼。” 姜落落记得周围人都在夸奖姜子卿如何如何各方面的好,如今他的名声还留在一鸣书院,留在上杭。 “随便你们怎么想吧,我也不能跟一个已死之人争论。”马跃整了整扯乱的衣衫,“要说的话,我已经与这位——” 马跃看了眼坐在旁侧的杜言秋,“与这位杜公子都说了,你们问他便是。” “走了。” 杜言秋起身,径直向外走。 罗星河记得自己此行来药铺的目的,见杜言秋出门,便忍怒丢开马跃,与姜落落一起跟着出了药铺。 “杜言秋,我们找你有要事相商,先走一步,在姜家等着!” 罗星河再次将杜言秋抛下,带着姜落落骑马先行而去。 …… 好在药铺就在这一带附近,而杜言秋脚速又不慢,很快便来到姜家。 “杜公子,马跃与你说了什么?” 姜落落一见杜言秋,便急着询问。 此时姜元祥与罗明月都出了门,众人说话方便不少。阿赫也未遮藏,随杜言秋在姜家现身。 “你是想问他有没有说什么关于姜子卿的话?”杜言秋明白姜落落的心思,“没有。在你们到来之前,他对姜子卿只字未提。” “哦,我没想到马跃对子卿哥哥心存怨愤。这对我听来没什么,就怕有什么话传到伯父伯母耳中。” 姜盈盈的死带起的是种种流言蜚语,还好有姜子卿留下的美名能够让二老得到些许宽慰。 若姜子卿的名字也被泼上污点,对二老又定是一番打击。 杜言秋道,“本想着我去见马跃,免得你们正在气头上,见到他那张脸实在不痛快。” 关闭院门折回身的罗星河哼了一声,“你不会早些去,早点离开?我们也不会跑到马跃跟前寻你。” “公子先去了杨家。” 阿赫听出罗星河不满杜言秋做事拖拉,忍不住发声。 “你去见了杨雄?”姜落落眼睛一亮。 这人做事总是这么出其不意。 杜言秋不以为然,“他家防守森严,我便亲自登门拜访去瞧瞧。” “你独自一人?” 罗星河知道阿赫是特殊的存在,暂时不便抛头露面,又不易潜入杨家。 果然,杜言秋回之不屑,“一人足够。” “可有收获?”罗星河又问。 “与杨二公子饱餐一顿,满腹收获。” “是么?” “我在杨家还见到了一个人。” “谁?” 杜言秋未答。 “杜公子特意提及,定是难以想到的。” 姜落落寻思片刻,不知从何猜起。 “有话直说!”罗星河不耐烦。 杜言秋看着姜落落,道出两个字,“扳指。” “扳指?”罗星河听得一头雾水。 姜落落惊讶,“杜公子见到伤害邢涛的凶手?” “原来是那个扳指!”罗星河恍然,双臂环胸倚墙靠立,上下瞅眼杜言秋,“他没把你戳个窟窿?” …… 第138章 通风报信 杜言秋寻到杨雄家,无人刁难,很快被请入院中。 早起的杨雄正在练拳。 一边拳脚打得虎虎生风,一边问道,“想来你是无事不登门,有什么话想问本公子,直说。助官府缉拿恶凶,本公子自会鼎力相助。” 杜言秋负手立于旁侧,纹丝不动地迎着杨雄扫过来的劲风,“据我所知,汀州各大赌坊均归杨家,杨二公子想来对上杭北门街赌坊更不陌生,那赌坊教头闫虎与杨二公子关系如何?” “哈!” 杨雄一声长喝,收拳止步。 一旁的奴仆赶忙递来巾子。 杨雄擦了把汗,又从另一名奴仆手中接过折扇。 一手执扇,轻拍另一只手的掌心,缓步走到杜言秋面前,“你大清早跑来,是询问闫虎?” “不是询问闫虎,是询问闫虎与你的关系。” 杜言秋直视杨雄,怎会有丝毫惧意? 杨雄甩开折扇轻摇,“此问何来?” “若闫虎是杨二公子亲信,则其所做之事,与杨二公子难脱干系;若闫虎与杨二公子之间存有隔阂……” “怎样?” “闫虎若有事,想是正合杨二公子之意。” “此话怎讲?闫虎又出什么事不成?” 杨雄不禁提心,他怎么没有收到赌坊那边的任何消息? “又?”杜言秋轻轻吐出一个字。 杨雄顿然生怒,“那李子义给本公子惹的祸都还没收拾!” “还没抓到李子义?” “本公子若抓到他,早就送往衙门去!” “我以为杨二公子会先审问个明白。” 杨雄当杜言秋在套话,义正言辞道,“本公子乃遵守大宋律法的良民,岂会私设公堂?” “那便是我误会了。”杜言秋道。 “先别说李子义,闫虎究竟又是怎么回事?”杨雄催问。 “昨日我在醉心楼询问得知,于贵留在永定劳役营的遗物,一只荷包出自醉心楼青淩之手,而青淩之前曾去过闫虎家,返回醉心楼之后没几日便得了不治之症,于本月初病逝。” “青淩?闫虎?于贵?” 杨雄手中的折扇定在摇晃的半中,“这三人……什么意思?” 杜言秋只是看着杨雄。 那发凉的眼神瞧得他脑门子有些渗冷汗。 “我知道醉心楼有个叫青淩的,她死了?没听说啊?” 杨雄收起折扇,强做镇定。 “杨二公子真不知?” “本公子应该知晓?” “那就要看你与醉心楼的关系如何。” “本公子并非沉迷女色之徒,醉心楼从本公子身上可赚不了多少好处!” “其他且不说。只说这青淩,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时候死,是不是很蹊跷?闫虎、于贵、青淩三人之间定存有某种关系,进而也就影响到杨二公子。” “哼!”杨雄握紧折扇,“他们如何,与本公子有何相干?难道还要将本公子叫到公堂之上去听你们废话不成!” 杜言秋从容颔首,“只要我的话当众在公堂之上说出,确实需要杨二公子再上公堂。” “是么?”杨雄直了直腰。 杜言秋左右看了眼。 “你俩在外面守着!” 杨雄交代两个奴仆,转身进了前厅。 杜言秋随后跟上。 “首先,若闫虎是你杨二公子的人,他与于贵扯上关系,也就等于你与于贵有关。类同于李子义是你的家仆,与其相连的伍明、阿福二人的死便也影响到你。虽说昨日你从衙门当众全身而退,但在李子义没有引出另外指使者之前,你依旧是百姓心中最可疑之人,只是他们畏惧杨家,暂且不敢明言罢了。” “如此,再加上一个于贵……虽说众人对于贵的生死无所谓,但于贵与伍明、阿福二人却是死于同路,又有你——帮助众人深信的鬼神之景在先,若这起分尸命案需要有人承担,平息民愤……” 杜言秋拱了拱手,“还要与所信奉的龙王爷交代,想来不乏有人很希望这个杀人恶魔是你,杨二公子。” 杨雄脸色微微变了又变,“继续说!” 杜言秋向前走一步,“其二,若你与闫虎之间存有隔阂,此事指向闫虎,或许便是你想利用他化解自己处境的嫁祸之法,你杨二公子还是可疑之人。” “强词夺理!”杨雄冷斥,“若本公子与闫虎并无关系呢?” “其三,若你与闫虎无关……身为赌坊背后的主人杨家之子,家在上杭的杨二公子说与上杭赌坊教头毫无关系?有几人相信?” “很少有人知道赌坊的背后是杨家。”杨雄的目光紧了紧,“你是如何得知?” 他刚才就听杜言秋说出此意。 “少,但是有。既然有,便不能保证一定不会传入我的耳中,不能保证其他不该知道的人知道,更不能保证他们会不会站出来乱说。” “有人故意将此消息吐露与你,好让你来为难本公子!” 杜言秋没有理会越发生怒的杨雄,自顾说道,“你若执意说与闫虎无关,不像是管他真相如何,反正抵死不认账么?反倒不如昨日在公堂上,承认李子义是你的家仆那般爽快,颇有几分真性情。除非你能证明自己确实与闫虎并无深交。” “一派胡扯!” 杨雄手持折扇,怒指杜言秋,“分明是你处心积虑针对本公子!” 杜言秋抬手按在折扇上,将其轻轻压下,“我不过是个远道而来的书生,与你素不相识,平白无故,为何针对你,为难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论闫虎与你是否有关,你在命案当中究竟插手多少,只要有人想借此事针对你,闫虎就是下一个口子。并非是我要你再次步入公堂,而是不乏有人会将你推入公堂,当众为难你。杨二公子,可否敢与我打这个赌?” 杨雄盯着面前这位言语淡定,仿若成竹在胸的清冷男子,“你跑来,是为我通风报信?” “你也可以说,我是先来探你的底。”杜言秋直言,“若你无法证明自己与闫虎无关,一旦有某种状况发生,我便只能顺势而为,此乃识时务。” 杨雄眯起眼,“若我能够证明,我不止与闫虎,与赌坊也毫无关系呢?” “那我定然是做一个众人所见到的遵从真相,讲求公道的明理大义之人。” “你可真是懂得识时务。”杨雄收回折扇,“你若遵从真相,便会帮我对付想要针对我的人?” 第139章 与你交底 “首先,得让我有选择的底气。我不会轻易冒险,败坏自己的名声。” “名声?哈哈!”杨雄陡然大笑两声,拿折扇点了点杜言秋,“我明白了。你到上杭以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在百姓眼前画个好名声,让人觉得你是奉天意而至的样子。你不想让自己当众出错,又弄不清闫虎那边的情况,便先一步跑来探我的底。” 杜言秋抬指夹住折扇的一头,稍用力一挑,将折扇拽到了自己手中,“我这么做你又不亏。” 杨雄双手背后,直身昂首,“本公子就当你是来通风报信,有什么打算等到公堂之上,本公子自会应对,那时你再见机行事也不迟。此时与你明说,谁知你会不会转头把我出卖?” “你还需我出卖?” 收起的折扇如一支短棍,在杜言秋指间随意地翻转了个花。 “与你来往的那些多年的老熟人,谁还不了解谁?也就只有我这个外来人蒙在鼓里罢了!大不了到时候我从旁看戏便是,而你,杨二公子确定自己再到公堂之上应对,就能出其不意获胜,不会授人以柄?” “你知道多少……本公子所不知道的事?”杨雄目光凝起。 “这得看你信我多少。”杜言秋将折扇递向杨雄。 杨雄接过折扇,轻摇踱步。 “看在你登门拜访的份上,我便信你几分。”杨雄在厅中转了一圈又回到杜言秋面前,“我知道,才溪乡鬼神之景是你做的。” 杜言秋面色如常,并无被戳破的诧异,以语回击,“我也知道你说曾在去钟寮场碰到伍明、阿福二人争执是编造。经你亲口说出阿福神态,也证明家世不凡的杨二公子认得阿福这么一个极为普通的草民。” “你是说我知道阿福胳膊是坏的?我受如此牵连,怎能不提前获取风声,有个准备?正巧我跟前有人认得阿福,衙差找到我之前,我便多问了几句。” 杨雄这话等于承认他那么晚出现在县衙就是故意拖延,也没有回避他到县衙是有备而至的事实。 “难道这便能确定人是死在我的手中?”杨雄笑道,“倒是对你杜言秋……我明知实情如何,却帮你说话,你不该与我道个谢?” “你只是不想动摇众人对龙王神力的信任罢了。或者说,你不敢打破那座龙王庙这么多年在上杭建立起来的威信,让人知道所谓龙王神力也可能是被人作假冒充。别说是你,换成与你一路的任何人,都会与你一样……维护才溪乡的那场鬼神之景。” 既然杨雄先说破此事,杜言秋便也与他说个明白。 杨雄的笑意凝固在脸上,“你不止想掀开于贵命案,也早就想好如何更加利用此事!” “费那么大力,自然要多捞些好处。”杜言秋坦言。 “邓毅是为不敬龙王而死,你则要当做是受龙王神力点拨之人,博取那些愚蠢之民的信任。只不过你将最直接与龙王打交道的差事安在了姜落落头上,借以将其提携,好让那甥舅二人方便做为你跑腿办事的跟班。我可说对?杜公子,或者是……杜知县,杜大人!” 此言落下,杨雄的声音也戛然而止,目光放亮,仿若两束光打照在杜言秋的脸上。 杜言秋的神色则毫无所动,好似任何风雨都扯不乱那层静谧的湖面。 见杜言秋迟迟没有言语,杨雄脸上那凝固的笑意又渐渐散开,显出几分得意,“怎么不吭声了?杜言秋,你以为自己的身份不易被人猜到吗?江陵府乾道四年解试第五名举人,这等才学,在去年省试中还能不中个进士?” “为邓毅而来,你能只带着一个盛咏返回上杭?还不给自己多盘算些东西好便宜行事?邓毅那个芝麻官位虽小,可在上杭还是有点分量,毕竟是个父母官么,养好了名声也好做事。我可说对,杜知县?” “杨二公子随意去想吧。”杜言秋口中淡淡地飘出一句。 “不要慌。”杨雄执扇搭在杜言秋的肩上,“看在你与那邓毅不同,也是‘信奉’龙王爷的份上,我便也与你交个底。” 说着,杨雄从怀中掏出一个鸡蛋般大小的盒子。 像是女子用来装首饰的红漆木盒,看起来挺精致。 “诺,打开瞧瞧。”杨雄将小木盒递给杜言秋。 杜言秋没有接木盒,就着杨雄的手打开,只在一瞬间,双目凝顿。 木盒中装着一个铁制的小圆筒状的物件。 “可认得?”杨雄将木盒推近杜言秋。 杜言秋捏起那物件,如扳指般套在左手大拇指上,粗细差不多合适,将整个拇指罩住。下面边缘偏厚,又打磨圆润,正好卡在来回活动的关节处,而上面边缘刚过指甲,被打磨的很薄,锋利如刃。 杜言秋手势翻转,将套着圆筒的拇指朝下,指向右手掌心。 只要他拇指再向下,不需用力,那圆筒的刃部就可在掌心戳破一个圆痕。 若他拔下圆筒,用力按在掌心,那空洞的小铁筒定会在掌心戳出一个环状血口子,甚至戳穿手掌。 “这是重伤邢涛的凶器。” 杜言秋怎能不认得。 这物件的形状与姜落落查看邢涛伤处之后的推测几乎一致! 杨雄承认,“是啊,那姜家鬼娘子说的八九不离十。” 县衙公堂上发生的事早已传遍整个上杭,杨雄自然也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杜言秋打量这枚小铁筒,“用此物者是个断指。” 如此,这东西套在手指上才方便行凶,平时又可当做是手指护套。 ——姜落落只说是个扳指粗的小圆筒状的物件,没想到还有手指护套这种东西。 而且他看得清楚,杨雄打完拳,候在一旁的那两个人上前服侍,其中一人就是左手断指! “没错。”杨雄也承认。 “原来,是你安排人重伤邢涛,恐吓肖青。”杜言秋确实意外。 杨雄颇为得意,“我知道,你在县衙大堂放出要请龙王定夺的话,便是想让罗星河去实现。可眼瞅着那罗星河在赌坊转了那么久,都还不知该对谁下手。我索性安排人替你们做了。杜大人啊,我可不止昨日在公堂上帮你说话,数日前便已经在帮你。” “揭穿邢涛肖青等人,便带出那赌坊管事,你是想针对此人!” 杜言秋将小铁筒丢入杨雄手中的木盒里,“我还以为别的不说,这上杭赌坊的当家人必定是你杨二公子,看你这般偷偷摸摸借机生事,我承认自己想错了。” …… 第140章 一声恭维 …… “邢涛是杨雄派人伤的?” 姜落落听完杜言秋的讲述,也是诧异。 邢涛险些丧命,此人够心狠手辣。 “人多嘴杂的赌坊里,有人盯着我也不奇怪。只是没想到那一双双眼睛中有与赌坊不是一条心的。” 罗星河也以为在赌坊里的那些眼睛不都是赌坊的人吗? “姜姑娘当堂验出凶器大致模样,杨雄便收了那名家仆的指套。”杜言秋道。 罗星河笑道:“真是搞笑,难道熟识他的人不知道他身边有这么个带指套的断指?” “巧了,这凶器还真是他刚打磨出来,之前那指套并无锋利。邢涛是此人的第一次练手,杨雄说他轻重没掌握好。” “哈哈!”罗星河看着杜言秋面无表情地说这话,就好像看到杨雄的满不在乎,“险些害死一条人命,只说一句没掌握好轻重?真是人肉靶子算不得人啊!” “杨谆为何没把赌坊交给他的子侄打理?” 姜落落听闻,那位汀州府的杨员外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如今被人称之为杨大公子、杨二公子的分别是其两个同胞弟弟家的独子。 杜言秋点头,“杨雄说,他们兄弟二人只是借了大伯父的名势,对杨家真正发财的生意一向插不得手。在赌坊生意这一块,除外人所知的挂名傀儡掌柜,真正帮着打理赌坊生意的是他大伯父杨谆的义子沈崇安。” “沈崇安!” 这名字何其耳熟! 刚刚不久前,他们还由福威镖局想到另外一个沈姓之人。 杜言秋见姜落落与罗星河听闻此名,不由得惊愕对视,“你们认得?” “当年与我堂姐姜盈盈定亲的男子名叫沈崇旭。”姜落落道,“不知这沈崇安是否与他沾亲?” “杨雄嫌弃此人是书呆子,一鸣书院出身,据说身体不好,看书时经常头疼,不得不放弃科考之路,转而投奔杨谆,并得其赏识,前两年正式收为义子。只是此人不爱张扬,外人不知他与杨谆这层关系,只当是个普通帮杨家做事的。” “没听说沈崇旭有哪个兄弟叫沈崇安。”罗星河托腮寻思,“可听你这么一说,他们还真像是有关系。沈崇旭的父亲与伯父都是一鸣书院的夫子,不知如今还在不在?” 姜落落低头不语。 “落落,你想什么?”罗星河问。 姜落落轻声道,“又出现沈家的人。” 自从姜盈盈离世,姜家把聘礼退还给沈家,这么多年,姜家再未与沈家人有过来往。 姜落落懂事后,试图了解过去,也只是从知情人口中打问到几句沈家的一些简单情况,并未登过沈家的门。 当年,沈崇旭在姜盈盈灵堂牌位前的大哭一场,算是二人的最后诀别。 罗星河见姜落落只是在意沈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先听杜言秋继续说。” “要说的都说了,没什么好再说的。”杜言秋道,“反正是杨雄觉得自己捞不到赌坊的好处,便逮住机会背地里使点手段,等着瞧赌坊的人接连出事,兴许他那伯父便会想到让他这个住在上杭跟前的侄儿出面照应。” “这家伙是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罗星河嗤笑一声,“如今众人都知是你杜大公子做的好事,谁能想到那杨二公子也在背后帮了忙?赌坊管事出事,杨谆恼的人只有你。” 杜言秋淡淡地撇了眼幸灾乐祸的罗星河,“杨雄都知道我们三人一起做事,岂能只恼我一人?”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们只是个跑腿的,你可是我们当中的带头马,杜知县,杜大人!” 杜言秋将杨雄对他改变的称呼也与姜落落二人说了。 正因为杨雄认定他是继邓毅之后的新任上杭知县,见他登门示好,当做是为疏通关系,反之,杨雄又想让他这个芝麻官为其效力,斟酌之后,决定试着与他打交道,供出作案指套,算是一份诚意。反正料想他杜言秋也不会不给自己讨好的当众说破此事。 “你信?”杜言秋反问。 “杨雄的话是挺出乎意料,有这想法真是出奇。不过细想一下——”罗星河绕着杜言秋缓步转了一圈,抬手搭在他的肩上,“说信,也不怎么信,说不信,还有那么点信。你若不拿出官凭文牒,我肯定当你不是。即便你真有能耐接手邓知县留下的摊子,不也得需要落落与我帮忙?反正不论如何,我都不怕得罪你!说你是带头马,不过一声恭维而已,可别当真啊。” “随意。”杜言秋将罗星河的手掌拨开。 姜落落看着杜言秋,“正因为杨雄视你为新任知县,又知你也需要借龙王显灵做事,他才会与你承认邢涛是他派人下的手。他认定你不会当众说破此事,也让你知道,他与赌坊的人确实无关。” 杜言秋之前说过,闫虎也可能不是杨雄的人。而她却只猜测闫虎是受别人指使安插在赌坊,没想到杨雄才算不得是赌坊的人,反倒是费尽心机想要插手赌坊的那一个。 罗星河眯起眼睛,“你只凭从醉心楼听到的那几句话,就敢去找杨雄胡扯?” 他可不信杨雄不敢对送上门的杜言秋使阴招。 “知道上杭的这波势力内中并非拧成一股绳,够了。若能早些得到醉心楼辨认荷包的结果,也犯不着阿赫去杨家犯险。”杜言秋言语间露出几分悔意,“我还是有些急了。早知如此,应先等你回来。” “你这是嫌我从永定回来晚?”罗星河眼睛里生出了刺。 “绝无此意。” “随你怎么想!” “杜公子只是在意阿赫受伤。” 姜落落相信杜言秋真无嫌弃她舅舅的意思。不到两日去永定查探一番,跑个来回并不慢。 阿赫忙道,“公子,无妨!” “哼,我还心疼我家红红。” 红红是罗星河的那匹枣红大马。 “舅舅,你去喂红红吃饭?”姜落落指指马棚。 枣红马正在自己吃草。 “红红懂事,不需我费心。”双臂环胸的罗星河站如老松,眼瞅着杜言秋,“你说说,怎么就够了?” 其实,他挺佩服这小子的胆量,更想知道这份胆量下的底气从何而来? 第141章 一绳蚂蚱 见自家舅舅这么执着询问,姜落落上前解释,“舅舅,你想啊,若你与你的一帮兄弟面和心不和,经常相互落井下石。当有人找你询问与某件事的关系,即便你什么都没做,是不是也怕有人算计你?若你做了对付别人的事,是不是也担心被打击报复?” 罗星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杜言秋通过荷包试探,得知醉心楼的人说谎,虽知扯到闫虎的话不可靠,但也能装傻相信,将错就错的一番乱诌。不论这事是不是杨雄做的,杜言秋先与他当面挑明他们的人之间不和,给他心头施压。” “若杨雄与闫虎无关,他怕白受牵连;若真是他设计闫虎,就不会再有人借此反过来算计他?只要让杨雄明白,不论事实如何,闫虎和于贵的死摊上关系,对他来说都是弊大于利,肯定能吓到他!前已有伍明、阿福的死被牵连,后者闫虎若再给他身上涂抹一身骚,那可是火上浇油啊!何况他曾对赌坊管事下手,岂能不做贼心虚,多加掂量着点?” 罗星河边说边在院中踱步,为自己越想越明白而兴奋,音落之时,忍不住双掌相击——啪! “若被杨谆得知,赌坊管事与教头出事都是他杨雄搞的鬼,别说他小子想占赌坊的便宜,怕是还会被杨谆剥层皮!” 罗星河回过身,“杜言秋,你对杨雄可是通风报信,好心提点之功啊!” “杨雄也是这么说。他很感谢我没有直接把此事带到衙门公堂去说,还与他言明利弊。”杜言秋道。 所以,他找杨雄是好事,何惧之有? 反倒是杨雄该担心自己接下来的处境才是。 若真是杨雄背地里指使醉心楼算计闫虎,此时也早已在为自己做出这个未经深思熟虑的决定而后悔。 “不对呀?”罗星河忽而想起,“他把重伤邢涛的秘密告诉你,就不怕你泄露出去?虽说你不会当众戳破假戏,可将风声悄悄吹出去,自然会有人找他杨雄算账。” “在他看来,我此时与他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杜言秋直言。 “嗯?” “姜姑娘可明白?” 面对罗星河的一脸不解,杜言秋则转向姜落落。 姜落落略想一下,“除杨雄与那名行凶家仆外,再不算我们,这个秘密应该只有杜公子你知晓。若有风声传出,令杨雄受难,在其看来,始作俑者定是杜公子无疑。如此,杜公子便成了杨雄明面上的敌手。” “目前,那枚指套是唯一行凶证据,可又无外人知晓。且不说那指套如今还在杨雄手中,即便我们拿到指套,若杨雄他们不承认指套所属,我们也难以证明那断指家仆行凶。指套能戴在家仆断指上,也能戴在其他人手指上,杨雄可就此反过来说是杜公子故意诬陷,想让他们的人相互撕扯,而坐收渔翁之利。” “如此一番争执,除了二人为敌互伤,谁都得不到便宜。杜公子特意跑杨家一趟,岂能让自己出力不讨好?” “所以,倒不如诚心合作?一个初来乍到,摸着石头过河;一个不想继续做有名无实的杨二公子。这二人可谓各揣心思一拍即合。”罗星河双掌相击,“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是这么个意思。” 姜落落见走向一旁的杜言秋没有多言,便知自己说对了。 “杜公子,你与杨雄可有什么商议?”姜落落追着杜言秋走过去问。 杜言秋坐在身前的那把竹椅上,“商议倒没有。毕竟初次见面,他还需斟酌行事。不过看在我跑这一趟的份上,他给我透露了个消息。罗捕头之前不是曾打探到,魁星楼的柳玉郎帮助闫虎诱拐一鸣书院学子么?你们可想过,柳玉郎为何是与闫虎勾结,而并非赌坊管事?” “这个……倒是没有细想。”姜落落摇摇头,“赌坊教头不是听从管事吩咐么?闫虎难道不是代管事与柳玉郎接触?” “城中有个叫福文阁的书坊,实则是闫虎偷偷开的小赌坊。这是杨雄费了一番工夫掌握到的消息。” “福文阁?!”罗星河吃了一惊。 福文阁可谓是上杭最大的书坊,不仅卖书,还收集了不少偏本供读书人借阅。是书生学子们常去的地方之一,甚至连教书的夫子也会光顾。 “福文阁的主人是闫虎?” 姜落落也难以想象,如闫虎那般的粗人怎能支撑起那么大的一个书香之地? “杨雄说他刚得知时也很意外。虽有怀疑,却并未查出还有第二个主人。”杜言秋道,“不过此话也就暂时听听,具体如何,还需我们查证。” “如果杨雄说一半留一半……他卖出这个消息,把我们引向福文阁,也不过是想借我们的手做事。”罗星河自告奋勇,“我先去听听,摸摸那边的底再说。” 杜言秋瞥眼罗星河,“你不适合在福文阁露面。” “也是。”罗星河扯扯自己的耳朵,“别说我进福文阁的门,只要在那一带出现,肯定令人生疑。” 他一个衙门捕头,也算是个粗人,好端端地怎会往书坊跑? “我去。”阿赫上前。 他的隐身功夫是比罗星河强,可又不便光明正大步入福文阁,若暗中行事…… 杜言秋摇摇头,“你也不必去冒险。若那边也是戒备森严,不仅打草惊蛇,也怕再伤了你。” 闫虎身为赌坊教头,一个善于舞刀弄枪的人,肯定比杨雄更懂得防范。 “我也不适合去。”姜落落想想自己,“如今,我的出现比舅舅还要招摇。” “那自然该是我去。”杜言秋弹了弹衣袖,“我一个正经读书人,去福文阁不为过。” “好一个正经读书人!”罗星河嗤笑。 阿赫一眼瞪去。 姜落落赶忙插话,“杜公子早已拿定主意。” 杜言秋只是将福文阁的消息告诉他们而已。若他们没有跑到药铺去找他,他接下来的去向很可能就是福文阁。 想到此,姜落落不禁询问,“杜公子,你去……找马跃问到什么?” 第142章 反道而行 “马跃承认一切都是他的主意。”杜言秋直言。 “马跃招了?”罗星河攥紧双拳。 “是。见到我时便很爽快地招了。” “他不会是主使。” 姜落落相信。 “他说不论是受过龙王恩惠,还是当年受到水患之伤的人,都是自发聚在一起,相互商议,而用苍辣子这个点子是他想的。”杜言秋道,“他还说,他在你家跟前留意着你的状况,心中有数,不会让你受到致命伤害。” “那我还得谢他手下留情?”罗星河冷笑。 “相比其他阴恶手段,姜姑娘确实险逃一劫。” 罗星河不禁捋了把脑门上的虚汗。 若那辣菜饼中掺的是剧毒,而他二人一同服下…… “你又是为何怀疑食肆掌柜娘子说谎?” 这话罗星河在昨日就想问。 “掌柜娘子的话,破绽在于贵。”姜落落早已想明白,便再次代言语时而吝啬的杜言秋回答,“还得依据舅舅从永定带回的消息,我们得知于贵在劳役营中常怕自己身遭意外,后确实‘意外’坠江,下落不明。若真是他投毒,我们与他无怨无仇,怎会平白无故遭其黑手?” “很可能他在替别人做事。”罗星河想到。 “既然已被人收买,为何不久后又被杀死?只能说他身边的危机从未解除。若于贵一直在死亡之路徘徊,那便多了个可能,或许在坠江之后便不敢再明目张胆露面的他,根本从未在掌柜娘子等人跟前现身,直到死去方被人拎出顶罪呢?” “所以,杜言秋便特意跑到食肆去求证试探?原来还是在我从永定回来之后才有的想法。”罗星河心下释然,“我就说若有问题,我家落落岂能没有早些发现?” 杜言秋微微颔首,“姜姑娘确实是聪慧之人。” 这话让罗星河听了,比他自己得人夸赞还受用,扬起得意的下巴,“那当然!” “杨捕头昨夜又有何收获?” 轮到杜言秋来问。 罗星河清清嗓子,“本捕头收获也不少。” …… “原来是福威镖局。” 听完罗星河的讲述,杜言秋言语间带出几分恍然之气。 “你也没想到吧?” 见杜言秋难得生出些许意外之色,罗星河眉眼笑得舒展开。 “难怪我刚才提到沈崇安时,姜姑娘格外在意。” 杜言秋方明白,姜落落在意的不止是与差点成为她姐夫的那个人相似的姓名,还有这个沈家的过往。 “我想……我应该去趟沈家。”姜落落道,“只是这般寻去,很是突兀。” “这个简单。”杜言秋轻松道,“你就说因绣花鞋的事,这段时间总梦到你的姐姐,最近两日又总听她在梦中提到沈公子,你便代她去见见那念念不忘之人。” “呵。”罗星河挑眉,“你小子真会糊弄人。” 姜落落点点头,“我抽时间去沈家瞧瞧。只是眼下,我们怎么做为好?我们不能只是来回转了,于贵这桩命案也该有个结果。” “我们手头上好似握着一团麻,如何扯出结果?”罗星河费解。 姜落落看向杜言秋。 杜言秋迎着那征询的目光,“姜姑娘有何想法?” 姜落落道,“药圃失火是意外,但之后牵连伍家却是有人刻意为之。这就好似本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寻找对付邓知县的那把刀,或者说它想寻找一个适合夺取邓知县性命的人。最终它看到了伍家,选中伍文轩,展开各种手段去操控影响伍文轩,从而令其对邓知县生了杀心。如何行凶或许是伍文轩自己的算计,但它以救治伍大娘子之名,为其提供的药物显然成为‘凶器’之用。” “而那双眼睛想要诱导伍文轩,也少不了需从他身边人下手,县学学子便是首选。我在想,若那几个以设赌名义通过曹长安等人将伍文轩引到魁星堂的学子,得知伍文轩谋害邓知县,后自焚于衙门公堂之上都与魁星堂求签有关,会不会坐立难安?” “那帮小崽子会坐立难安?”罗星河嗤鼻一哼。 “也许不是为了邓知县与伍文轩两条人命,而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呢?他们怎会想到拿伍文轩设赌?若背后有人指使,他们便是知情者,闹出那么大的命案,他们不怕被灭口?” “可如今县学依然一片太平,并未听闻有何风动。” “在有些人看来,同流合污也是保命的手段。风动未起,或许是暂被厚重的污垢按下。” 罗星河捏捏鼻子,“落落,你这话可是说得有些高深了。” 一旁的杜言秋拍了拍手掌,“姜姑娘言之有理。” “不知杜公子有几分认同?”姜落落笑问。 “你们这是打的什么哑谜?”罗星河瞪眼杜言秋。 搞得他这个当舅舅的反倒好似成了外人。 “你外甥女怀疑于贵命案也与县学学子有关。”杜言秋明言相告。 “啊?”罗星河一怔,脑筋跟着转转,“由胡老三的话可知,于贵之死与伍文轩定然有关,也就可能与那几个将伍文轩推向死路的学子有关?落落说同流合污,是怀疑于贵分尸丢弃案也可能有学子参与?以此换取主使之人的信任?” “不排除有此可能。”杜言秋道,“一事不烦二主,或许还真是他们。” “即便不是他们,他们也不干净!”罗星河捋起袖子,“我心中已有数,这就找那几个人仔细问问!这团麻的头绪就从他们身上去抽!” “据我们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来看,可以一试,关键是要掐准七寸,问便问个明白,否则我们又落了下风。”杜言秋提醒。 “那我便去‘听听’。就不信他们背地里不说什么!” “姜姑娘既然有此怀疑,想必心中已有定夺。”杜言秋则望向姜落落。 “之前我没让舅舅急着去县学,就是想再看看杜公子这边又掌握到什么,可相互借用。杜公子以为,杨家赌坊、福文阁与福威镖局,哪个更合七寸?”姜落落问。 杜言秋道,“这三者可归为一家,暗中主持福文阁的闫虎是赌坊教头,而福威镖局为汀州第一大镖局,肯定也少不了赌坊这个大主顾。” “但有杨雄为例,他们虽互惠互利,却未必同心。”罗星河甩了个响指,“使个反间计,让他们好生斗起来,一箭三雕!” 姜落落摇头,“不能贪心。他们均为多年之势,岂是那么容易拿下,搞不好我们反而弄巧成拙,成了对方的笑柄。” “那落落你的想法是?” 姜落落双目轻眯,一丝狡黠从两道光裂中溢出,“不妨反其道而行。” …… 几人谈论完之后,罗星河先带姜落落回了趟衙门,与两日未见的张主簿打了个照面,叫上姜平、段义二人直奔县学。 休沐日后归返县学的第一天,学子们都正在听夫子讲学。他们先找到县学教谕孙世明。 第143章 县学问话 …… “设赌?” 孙世明听说衙差是来追查县学学子设私赌的事,甚为诧异。 “对,有学子私设赌码,谋取不当得利,孙教谕不知么?” 罗星河是难得板起一张脸。 “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孙世明谨慎询问。 “有没有误会,把人都叫出来问问便知。” 罗星河掏出一张纸递给孙世明。 孙世明不敢怠慢,忙依纸上名单去找人。 过了好一阵,名单上的几个人才被段义、姜平二人驱赶着,晃晃悠悠地来到罗星河面前。 “罗捕头,我承认在县学拿伍文轩与大家开了个玩笑。” 其中一个年约二十左右的学子一见到罗星河就开门见山坦白。 “你是哪个?”罗星河垂目扫眼此人。 “王子胜,就是本人!”这学子敷衍的拱了拱手。 “你们当真设赌?”孙世明沉下脸,厉声质问。 “孙教谕。”王子胜向孙世明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说设赌可就言重了,我们只是读书之余玩玩,解个乏而已。” “是啊,我们只是小小玩乐一下。” 另外几人跟声附和。 “你就是王子胜?” 罗星河从赌坊那两个赌徒与曹长安口中听说的那带头设赌之人正是王子胜。 其他几人便是紧随王子胜的狗腿。 说是只找名单上的人,但设赌之事严重,有设赌便有参赌,所以在找这几人的同时,孙世明也当即让各夫子停止讲学,已将全部学子召集院中。 众学子当中,站在王子胜等人身后的三个看着神色没那么嚣张无忌,相互不停对眼色的,想必便是当日在茶馆故意谈论,勾起伍文轩求签兴趣的怂恿者。 “对,本公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王子胜!” 王子胜又特意报了遍姓名。 罗星河斜唇轻笑,“没人与你说,你这样子,书生不像书生,绿林好汉不像绿林好汉,从头到脚就是个唱戏的丑角么?” “你——”王子胜伸手想打人。 被段义姜平拦下,“官府问话,规矩点!” “王子胜,与罗捕头好生说话!”孙教谕从旁训斥。 “平白被羞,还想让我陪笑?”王子胜面向罗星河,双臂环胸,“我们读书累了,寻个小小乐子解乏不可以么?如同猜拳,都是随意而出罢了,无非只是又加了几文钱助兴而已。我们都是知书有度的大宋学子,怎能与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赌徒相提并论?” 说到此,王子胜故意顿了顿,见罗星河没反驳自己,又继续说道,“我不过是随口说出伍文轩这个名字,谁知他真去魁星堂求签?我也后悔,若换成别人,如今活得好端端的,也不会给我招来官差。就知道你们迟早会来找我,我这不过无意之举,伍文轩寻死是他自找的!你们凭什么认定是我要了他伍文轩的命,把我拿下?” 见王子胜终于滔滔不绝地说完,罗星河一声冷笑,抬手扣在他的肩头,带着他的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倾向自己。 “谁与你说本捕头是为伍文轩而来?” 从去县衙再到县学,他与落落都压根没有提过伍文轩的名字。 见了张主簿也只是说接到有人举报,有县学学子私下设赌而已。 难道设赌只有拿伍文轩做文章这一起么? 还是此事令王子胜等人更在意吧! 落落所料不错,这几个家伙早就有所准备,心知到头来拿伍文轩设赌一事难做抵赖,不如爽快承认,还似坦荡无惧,实则避重就轻,根本不会轻易招出关键。 不过,有他们当众承认这几句,也够用了! “你们不是为伍文轩来的?”王子胜一怔,双臂松弛。 “谁有说是吗?”罗星河环视众人一眼。 有不解,有好奇,有诧异,也有的脸色瞬间舒缓下来。 “那你来找我们做什么?”王子胜狐疑。 罗星河将王子胜扶正,松手,又在他肩上重拍两下,“我要是在乎伍文轩一事,早就在得知你们背后搞鬼时便来找你们问话,何至于多耽搁几日,多给你们喘息之机?看来你们似乎是忘记,除了拿伍文轩‘赌人’,你们还私设了一场更出其不意的赌局,想必赚了不少吧!” “什么赌局?” 王子胜等人更是一头雾水。 还有哪个赌局能比拿伍文轩设赌更要命? 明明是他们先发制人,却反被人压着走,这与他们的设计相去甚远。 “仔细想想,若主动招了,还可从轻发落。”罗星河卖起关子。 几人相视,又都齐齐看向王子胜。 “看什么看!我还能做什么?”王子胜叱喝,却没了先前的那股子硬气,犹豫道,“我们没再做什么。” “是,是,没再做什么,绝对没有!”另外几人跟着摆手,“若有隐瞒,天……天打五雷轰!” 说着,几人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天。 刚经历一番大雨清洗的天色万里无云。 “今日确实是个好天气。”罗星河也望了望天。 “罗捕头,有什么话你直说,少拐弯抹角!”王子胜有些耐不住。 虽说他不想承认什么,可看罗星河这副肚子里塞满话的样子,心里也很是没底。 “我的话还不够明白?”罗星河再次在王子胜肩上拍了拍,“你若不提伍文轩,我一时还真忙得把他给忘了。说到底,他不过一个小小的秀才,县学里的一个老学子,又是自寻死路,他的案子早就结了,与我再无半分干系,我还在意他作甚?除了伍文轩,你真不知我此时最在乎什么?” 也许是被罗星河手上的力道压得吃痛,也许是摸不着罗星河知道多少而心虚,王子胜的额头微微冒汗,“罗捕头应该追查伍明、阿福的下落,这与我等可是毫不相干。” 罗星河点点头,“我确实也在追查此事。不过除去他们,还有一人下落不明,你为何绝口不提?” “于贵也算?” 王子胜曾听闻组成于贵的尸首是拼凑的,怀疑借用了伍明与阿福的四肢,可他的头与身子不是明摆着放在义庄吗? 想到此,王子胜还瞥了眼旁侧默不作声的姜落落。 谁都知道这等情况是被这个凶肆鬼娘子一手翻出的! “当然不算。”罗星河扬眉,“有谁在乎他的生死?你在乎?” “我在乎什么?!” 王子胜猛然冲起一口气,在罗星河眉眼带笑的注视下,又暗自将这口气压下,“我在乎他做什么?他又没欠我的债。不是于贵……还能有谁?” 第144章 设赌账本 “邓知县。”罗星河不再绕弯子。 “邓知县?你说的是邓知县?” 恍若一声惊雷击中王子胜的天灵盖,“邓知县的死活与我何干!” “我们可没拿邓知县设赌!” 另外几人也惊了神,“邓知县是伍文轩害死的,不是已经在衙门当堂弄清了吗?” 县学里的其他众人也都神情各异。 罗星河扫了眼王子胜身旁这几人,“我又没问你们邓知县的死活,我只是在说邓知县尸身下落。众所周知,事到如今,邓知县的尸身还没找回来。” “这与我们何干?”众人直直地盯着罗星河,大气都不敢喘。 罗星河负手,清了清嗓子,“本捕头收到匿名举报,以王子胜为首等人以邓知县尸身设赌,暴敛钱财!故而,疑邓知县下落受设赌之人操纵。”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王子胜必然不承认,嘶声咆哮。起初挂在脸上的满不在乎早已荡然无存。 “念在你们都是大宋学子,事情未明之前,张主簿并未下令将你们直接缉拿,只遣本捕头来问话。在此事当中你们参与多少,知晓多少,一一从实招来,还能有几分回旋余地,否则直接闹到衙门去,可是不好看,待断了你们日后金榜题名路,别后悔!” “胡说,都是胡说!我们从未拿邓知县如何。是何人举报,我要与他对质,问他有何证据诬告我!” 王子胜的脖子肿得老粗。 “那本捕头可要问你,”轮到罗星河双臂环胸,“你们刚才可是亲口承认拿伍文轩消遣寻乐?” “是。” 即便王子胜此时想要改口,可连同孙教谕在内周围有那么多人听着,已由不得他否认,但是—— “那不过我随口一说的凑巧而已。” 王子胜没忘再次强调。 “不论凑不凑巧,你都不否认用伍文轩……出题。”罗星河改了个用词。 王子胜想了想,这么说似乎也挑不出毛病,“是……是,那又怎样?” “若这算第一次的话,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 “对,若第二次又拿邓知县尸身出题那可就是巧上加巧。一起命案当中的凶手与被害人都被你们点到,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 不等罗星河说下去,王子胜身边的人便抢先急道,“没有,没有!我们只拿伍文轩设……哦,出题,从未拿邓知县怎样,更没人指使我们!” “如何证明你们只是偶然选中伍文轩一人?”罗星河跟口把问题抛给他们,“你们要让本捕头如何确信举报人的话完全是假?” “可以问他们!” 几人掉头指向身后,“他们当中有不少都跟着我们……一起玩耍,有没有拿邓知县出题,问他们便知!” “没……没有……” 不少学子颤颤不安,左右闪躲。 见状,孙世明气结,“你们——” 一个“他们”,竟然包括这么多人! 就在县学,在他的眼皮底下! 王子胜再如何说得轻巧,他不是傻子,也知他们这读书之余的消遣定然不同一般。衙门捕头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真没有吗?” 罗星河手握腰间佩刀,走向众人,“你们可要想清楚。拿伍文轩怎样算不了什么,是他自己一心求死,做甘愿为龙王爷殉命的护使,想必也不会计较你们言行如何。但若拿邓知县——不论邓知县为人做事怎样,他都是朝廷派下来的官员,有人随意对朝廷命官不敬,便是对我大宋朝廷不敬!轻,则自担受惩;重,则牵连九族!” “没有,真没有!” 众人在罗星河的一番恐吓下,脑袋一个个摇成拨浪鼓。 “我们只是赌伍文轩去向,从未赌邓知县尸身下落。每次设赌他们都有记录,我们下多少赌注都会登记画押,账本就在他们手中,绝无我们拿邓知县参赌的账目!” “……而且……而且我参赌是被逼的!我若不附和他们,就会被百般刁难,我是不得已……” 还有人诉苦,其中便有那个拉拢曹长安帮忙怂恿伍文轩去魁星堂的王祈。 而这时,曹长安独自站在众人之后,低头不语。 “设赌账本?” 罗星河回身,转向王子胜等人,“看来此事并非你们所说那般轻巧啊!” 见众人纷纷松口招供,王子胜怒龇双目,“说出这话对你们有什么好!” 这些人的脑子都被驴踢了?承认参与私赌,哪个能逃得掉!说是受他所迫,又不是没有尝过参赌的甜头。 “罗捕头,我们虽一时鬼迷心窍,做错了事,可也知轻重。我们怎敢对朝廷不敬?是真不知道邓知县的事啊!” “王子胜为人强势,我们实在是不得已,不得不听其摆布。” 一帮人急着与王子胜撇清关系,嗓门无疑属那几个在茶馆故意谈论,勾起伍文轩求签兴趣的怂恿者最大。 若是只查伍文轩一事,他们可咬口不承认,即便最终被戳破,也只在县学受罚,最差不过断了科考之路。可若与朝廷命官有所牵连,担上辱没朝廷的大罪,那他们可万万受不起! 更何况有人确实是受迫应和,本就满腹怨气,见事情捅开,便豁了出去。 王子胜本是县学一霸,谁知道他们私底下又会偷偷做什么,这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陪着他们一起嘴硬,若被牵连,活活冤死真不值当。 事实摆在眼前,孙世明让人交出设赌账本。 王子胜的狗腿见行迹败落,也想讨个表现,乖乖将他们负责保存的账本交出。 “孙教谕,您瞧,真没多少文钱。这是参与伍文轩那场赌局的名单,这是后面的几次,绝无半点与邓知县有关。” 孙世明大致看过之后,将账本交给罗星河,忍气道,“罗捕头见笑了,此乃孙某失察,实在惭愧无颜!” 罗星河接过账本,便直接转交给姜落落。 “这里面确实没有关于邓知县的内容。”姜落落翻看,“但只今年五个月内,各种赌码便有十二盘,庄家抽利最少五十贯钱。” 第145章 玥姨之子 “与赌坊比是差远了,但几个学子数月便得钱五十贯,哪里是几文钱的乐子!王子胜,看来以你为首在县学设赌是不争之实,那检举之人的话确实没错。” 罗星河道,“作为设赌庄家,你们能拿伍文轩做赌人合计,再拿邓知县赌个大的也是可能。也许你们怕这些县学学子担不住,又另起炉灶,或者是配合外面的哪个大赌头去做安排,盗尸设赌,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 王子胜连连否认,“伍文轩不是说,是他雇人盗尸损毁邓知县尸身?凭什么说是我干的!究竟是哪个与我过不去,让他站出来当面指证!” “伍文轩还说是他自己决定去魁星堂求签,可背后有没有谁为了赚赌资帮他一把……”罗星河扫了眼旁侧。 曾怂恿伍文轩的学子垂下头。 罗星河继续与王子胜说道,“想你也心知肚明。即便我知道检举者何人,又岂能轻易将他供出,令其被你的同伙对付?” “什么同伙不同伙!若有证据,你早就亮出来,让人把我抓走。啰嗦这么多,就是还没有铁证!是我做过的,都白纸黑字记在账本上,如何惩罚由官府决定,不是我做的,我也绝不承认!” 王子胜恨恨地盯着姜落落手中的账本。 根本就没有按他们设想的路数走,全无防备的就被罗星河把账本拐了去! “对,我们没做的事,绝不承认!” 王子胜的狗腿们也齐声附和。 他们供出账本是为了证明与邓知县无关,若被扣上辱没朝廷的罪名,他们也都吃不消。 “那就希望你们没有再说谎,今日我是给过你们机会,好自为之!别等我回头又查出什么,确定潜入衙门盗尸一事真与你们有关……结果如何,不需我多说!” 罗星河转向孙世明,“关于其他县学设赌问题,还是交还予孙教谕处理。” 孙世明无奈拱手,“我定如实向上呈禀,引咎检讨。” “如何做那是你的事。” 对邓知县下落仍无收获,罗捕头兴致缺缺。 趁孙世明送他们离开,姜落落把账本也还给他,“孙教谕,我还有个问题。” 孙世明疑惑,“姜姑娘请讲。” “孙教谕可知杜言秋杜公子曾去严府拜见严老夫人?”姜落落问。 孙世明点头,“听岳母说过。” “杜公子说,严老夫人告诉他,于贵曾到县学寻人帮他联络邓知县,是孙教谕亲眼所见?”姜落落又问。 “是我与岳母提及此事。”孙世明再次点头,却又不解,“姜姑娘还想从中知道什么?我也只是恰巧看到,那于贵见我便离去,听与他说话的学子讲,于贵想请他帮忙约见邓知县,他有些话想与邓知县说,却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敢冒然去衙门求见。” “杜公子忘记问严老夫人,那日与于贵在县学外见面的是哪位学子?” 姜落落回头,望向那些仍然规矩站在院中的学子。 “是……伍文轩。” “伍文轩?”罗星河意外。 跟随左右的姜平、段义也是不由咋舌。 “原来是伍文轩。那是无法从一个死去之人口中问到什么了。”姜落落收回目光,“不过,孙教谕可记得那是何日?” “三月二十三。”孙世明道,“休沐日刚过的那天,也是拙荆生病的前两日,我记得比较清楚。” “哦。” 姜落落心想,与她之前的推测一致。 “没想到你们还在寻找邓知县。”孙世明有些感慨。 姜落落解释,“是邓知县的好友杜公子执着,我们帮忙而已。” 罗星河也道,“是啊,若不是那小子缠着不放,我才懒得多事。刚巧还偏偏有人与我说你们县学这几个人操纵邓知县下落,这可了不得啊!” “实在惭愧。” 此事令身为县学教谕,又以严厉治学为名的孙世明无地自容。 “希望那检举之人只说对一半,邓知县下落与王子胜等人确实无关,否则——” 罗星河抬手拍拍孙世明的肩,同情地说道,“孙教谕自求多福吧!” “孙教谕,再问你个人。”姜落落又朝院中指指,“那个站在曹长安身前偏左侧边一些的高个子书生叫什么?” 罗星河也随姜落落所指望去。 那书生个头不低,但脸上带着未褪尽的少年稚气,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 “陈少杰?你们可是在醉心楼那边见过他?少杰是个勤学上进的孩子,他的母亲在醉心楼里做苦劳。” 显然孙世明有所误会,才会特意说了这么多,帮那书生做解释。 “他的母亲可是侍奉吟莺姑娘的玥姨?”罗星河猜测。 正巧他刚听说那个老侍女有个读书的儿子。 “正是。” 猜对了。 “哦。” 姜落落不再多言。 几人与孙世明告辞,离开县学。 “落落,你怎么一眼就看到玥姨的儿子?”罗星河好奇。 说那陈少杰个高吧,可高个子书生又不是他一个,样貌也不算出众,站在众人当中也不是太醒目。 姜落落道,“舅舅没有留意,在你问话时,此人并不像其他人那般或担心,或惧怕,或好奇,我从他脸上看到几分期待。” “期待?” “是,期待。当你提到邓知县时,他一直盯着王子胜与你,看似很想听出个结果,可最后一无所获,见我们打算离开,他的脸上又有些失望。” “这倒正常。他肯定是想把听到邓知县下落的消息最快告诉他娘,也就是告诉给吟莺,显个好,结果并没知道多少,自然失望。” “或许是吧。” …… “罗捕头,回衙门之后我们怎么跟张主簿说?”姜平问。 罗星河反问,“什么怎么说?县学那边的事还想瞒着?” “不是。罗捕头之前去县衙并未与张主簿提到邓知县。我们都很意外。”姜平担心,“怕张主簿会责怪你没把话说明。” “哦,是这事儿。”罗星河恍然,“我那是走得匆忙,一时忘了,没把话说全。没事,张主簿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 “忘了?” 主簿张州珉听完几人县学一行的讲述,“你罗捕头可是说听闻县学学子在外参赌摊上人命,才带人去查问。这话说的不全,忘记提邓知县?可这在外参赌与在县学设赌可是两个意思,怎么一到县学就变了?” 第146章 出卖言秋 “张主簿,瞧我这话说的……”罗星河咧嘴赔笑,“我也不是故意瞒着您,都是那杜言秋,是他让我先不要与您多说。” “检举县学设赌之人是杜言秋?” 张州珉本就好奇此事,一听罗星河提到杜言秋,先是眉头微皱,又仿若明白了一些,“原来是杜言秋,是他倒不奇怪。” 罗星河没料到这招“祸水东引”竟然让张主簿轻易信了,不仅不需他再多言,张主簿还把匿名告状人的身份也想当然的算到杜言秋身上。 “看来此人在县衙露面之前微服私访,掌握到不少东西啊!”张州珉又是一声叹息。 微服私访? 罗星河与姜落落无声对视。 是张主簿与杨雄一样的想法,还是胡知州那边让人去查证杜言秋在寻找盛咏过程中的行踪时,又掌握到什么?以至令张主簿把杜言秋将盛咏安排在太平乡隐居之后,到在县衙露面之间耽搁数日的私下活动当成新任知县的暗访? 而二人的神色也让张州珉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以他的身份,在上杭地界,你们听他的吩咐也没错。” “张主簿,您说的什么意思?那杜言秋是何许人物?” 段义、姜平没听明白。 张主簿起身,“以江陵府第五名举人的才学,去年参加省试,怎么还不考取个进士?此人接连在县衙张扬,岂能只是邓知县的朋友那么简单?从邓知县命案发生时便失踪,直到一个月后才现身上杭县衙,他只是去寻找盛咏?” “难道……难道那位杜公子为帮邓知县出头,做了我们新来的知县大人?”二人这才听懂。 “我只想出这一个可能!”张州珉自嘲一笑,“杜公子是在提防我,又在试探我啊。” 姜落落与罗星河沉默不语。 “罢了。”张州珉摆摆手,“你们下去吧。若他要你们做什么,你们便去做。需要帮手,你便直接调用衙差。想让我知道,便说一声,不想的话,我也不会过问。他若不想露面,我便照旧坐在县衙大堂之上,他若想显官威,那惊堂木就由他来拍。不论如何,我都无所谓。倒是你们……好自为之吧!” …… “落落,杜言秋怕是想不到你把他给卖了。” 出了衙门,单独二人时罗星河终于忍不住笑道。 听姜落落说到时候把杜言秋交代给张主簿,他心里别提有多乐。 姜落落不以为然,“此时看来,就算我们不拿杜公子堵张主簿的嘴,也有的是人那么想。杨雄、张主簿只是把想到的东西说出口罢了。我们借用杜公子的名头,也不算是给他找麻烦。麻烦不麻烦的,要在早就在了。” “这杜言秋真是新来的上杭知县?” 罗星河想想张主簿的话,是有些道理。杜言秋也亲口与他们转述杨雄对他的看法,虽说当时的对话含糊而过,可到底怎样也得弄个明白。 一个行迹诡异的嫌犯,怎么就被众人当成是知县大人? 罗星河的心下揣了几分不痛快。 杜言秋将自己的局面可真是扭转的好啊! “舅舅不是说杜公子是狡诈之人?于我来看,是不是难说。不过,张主簿等人那么想,随他们,想来杜公子并不在乎。” “他何止是不在乎?我看他说起杨雄的话时心里可美着。”罗星河说着,念头一转,“落落,你怀疑张主簿他们都想错了?” 罗星河差点就信了张主簿的猜测,可听姜落落又把他说过的话还回来,就好像他才是那个容易被骗,需要提醒嘱咐的那个……当然,他确实怕着自家这外甥女的道儿。 “不是新任知县还能是什么人?这小子可是胆大的很!” 不论怎么说,杜言秋的言行举止都非常人之态。 姜落落想了想,看向罗星河,“舅舅,你不要留在上杭照顾我。你应该去州府,去更远更广阔的地方。见得多了,眼界开了,这个答案或许就好猜了。” 杜言秋除了读书多,脑子灵,他懂的其他东西,想的其他法子或见解,多是来自外面的所见所感。 “管他是谁,没什么比你重要,比姐姐姐夫重要。” 罗星河满不在乎,他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家人。 “好了,县学那边的事已做完,我现在是不是该去盯着王子胜?” 之前他就说去仔细听听王子胜等人私底下说的话,但姜落落认为,也许能从这几人口中听到一些东西,但必然不是全部,也算不得铁证,不能直接拿人,还需另外追查,一些举动反而容易打草惊蛇。不如设法制造混乱、引人上钩,让与其相关等人亲口把话说个明明白白。 这办法便是姜落落所说的反道而行。 他们想弄清王子胜设赌怂恿伍文轩的底细,王子胜也知道迟早会暴露设赌秘密,做好准备等着他们上门,那他们便不为伍文轩而去,反用下落不明的邓知县将其打个措手不及。 王子胜等人以为会在伍文轩的事上被责难,他们却大模大样抛出邓知县恐吓一番之后扬长而去。 有人也想知道盗走邓知县尸身的是何人,那他们就把王子胜等人拎出来散一团烟雾。 将杜言秋“卖”给张主簿,不只是个借口,还是一把扇动烟雾的扇子。 …… “嗯,舅舅,你去吧。有机会也留意一下孙教谕。”姜落落道。 “孙教谕?” 刚打算上马的罗星河又诧异的转过身。 姜落落走过去,扶着马背,轻轻地帮马顺毛,“孙教谕有问题。” “先找地方说清楚!” 罗星河意识到外甥女又发现不得了的问题,赶忙带人上马。 不一会儿,二人骑马来到一处僻静地。 罗星河勒马停下,“落落,孙教谕怎么也有问题?你在县学时留意到的?” 他只记得离开县学前,姜落落问过孙世明几句话。 “嗯。他的话不对劲。”姜落落道。 “怎么了?”罗星河奇怪,“他一个回答是伍文轩,一个回答是玥姨的儿子陈少杰,似乎也没说什么其他。” “问题就在伍文轩。”姜落落指出。 “伍文轩又怎么了?” “不是伍文轩怎样,是孙教谕回答此人有些不太合情理。” “难道不该是伍文轩?胡老三不也说于贵去县学等过人,我们推测是在等伍文轩,这也对得上啊?” “胡老三的话没错,他见到于贵的那时,于贵是想缠住伍文轩。可孙教谕说在三月二十三那日见于贵找伍文轩帮忙约见邓知县,有将答案故意推给死人之嫌。” “什么意思?” 罗星河很想转身瞧瞧坐在自己身后的外甥女,此时那张让人琢磨不透的脸。 第147章 教谕之疑 姜落落跳下马背,“孙教谕说与于贵见面的学子是伍文轩,那他与严老夫人之间必有一人说谎,或者隐瞒。不过,我更偏向于怀疑孙教谕。” “此话怎讲?”罗星河也随之下马。 姜落落道,“严老夫人是为摆脱杜公子纠缠,才不得已向他吐露一些不大要紧的事,而孙教谕又并未否认严老夫人的话,那这话便值得可信。若严老夫人确实从孙教谕口中听过此事,可她为何不直接明确告知杜公子于贵见到的人是伍文轩,而只用笼统的学子代替?既然严老夫人说出此事,那两个死人见面又有何值得说一半隐瞒一半?” “是啊,既然说出来,说全就是。伍文轩这三个字有何好隐瞒?若是我,就直接跟杜言秋说清楚了,反正伍文轩也已经是个死人。” 罗星河这才品出些不对劲儿。 姜落落又道,“严老夫人没提伍文轩,而只说是个学子,想是她听来的就是这样的话,又原话转述给杜公子。再者,若她想隐瞒,就该完全不提此事,否则只隐瞒一个伍文轩,又怎能防住被追问,或者去县学查问?” “那就是孙教谕与严老夫人说时,并未提伍文轩?” “可这又是为何?伍文轩已成为县学里的特殊学子,人尽皆知,孙教谕怎能无故忍住不提伍文轩的名字,只拿一个平常学子交代?” “所以,是孙教谕故意向严老夫人呢隐瞒了伍文轩?” 姜落落摇摇头,“一样的道理,没必要的。何况他今日能直接提到伍文轩,过去更没必要隐瞒。” “也是,”罗星河道,“早说晚说又没区别。从他岳母那里没弄清,不还得找他来问?” “在孙教谕与严老夫人说话时,他是没想到日后我们会询问他此事,或者说,他没想到有人从严老夫人口中问出此事。当日他们只是当做寻常谈话,随口一提,严老夫人当于贵见到的是平常学子,没有多想,孙教谕也没多说。如此,便说得通了。” “这也不对啊,怎么说得通?”罗星河听了姜落落这番话,更加疑惑,“若真是平常学子,孙教谕何必说谎,拿伍文轩一个死人搪塞我们?等等等等——我似乎明白了!” 罗星河说着,陡然醒悟,“孙教谕是隐瞒了他岳母,但不是隐瞒伍文轩,而是那名学子!他不愿他人知道那名学子是谁,听你询问,便想要推到一个死人头上,所以此时才提到伍文轩。” 不愧是他家聪明的外甥女,孙世明一定没有料到,他只回答出一个伍文轩,却让落落发觉到他的可疑! “那姓杜的小子肯定也没想到严老夫人口中的学子可不平常,还只当是县学里的哪个普通人。” 想到姜落落挑了一局,罗星河越发得意。 “若没有孙教谕今日的回答,谁都怀疑不到他的。他能当面拿伍文轩搪塞,就是有把握我们查不出别人。与于贵接触的那个人肯定行事隐秘,设法避开了旁人视线。所以,孙教谕是在替谁隐瞒?” 姜落落绕着小碎步嘀咕,“他既然已经知道杜公子去过严府,那严老夫人能与他不再次提到于贵?他早该有所准备,却没有与那‘平常学子’串通,而只是简单拿伍文轩搪塞,是他心思不够缜密,还是他也不想让那名‘平常学子’知晓自己的行踪被他发现?再说,他既然要瞒,又为何起初与严老夫人提到此事?” “是啊,他若一开始不说,不就谁都不知道?”罗星河跟着奇怪。 姜落落继续寻思,“所以,他不该是主动说的,或许是严老夫人听闻什么,问到了他,他不得不答几分?或许……他不止隐瞒,而是当时便与严老夫人说了谎。县学里不仅有学子,也有夫子,还有他自己。” “其实与于贵见面的就是孙教谕本人?”罗星河听出了新的怀疑。 “也不排除有此可能。”姜落落心想。 “那既然行事隐秘,严老夫人又能如何听闻风声?”罗星河不解,“她还盯着县学不成?” “不需要刻意去盯,孙教谕身边本身就少不了严家人。再者,严老夫人对自家女婿也并无不满,否则怎会轻信他的话?我认为,还是有谁无意中看到什么,才顺口与严老夫人说起,严老夫人好奇,又询问孙教谕。然后严老夫人与杜公子说起来,便简单成为听孙教谕说过怎样怎样。” “那谁……是他的夫人,严二娘?” “也可能是来回奔波的严家下人。”姜落落又想了想,“三月二十三于贵出现在县学附近,但一定不是在那时便传进严老夫人耳中。在此之前,于贵为了纠缠伍文轩,也曾在县学附近徘徊,他出现在那里其实并不奇怪。再者,严老夫人亲口承认邓知县多次暗入严府,那时邓知县活着,于贵是否见他一问便知。” 罗星河经姜落落这么一点,“所以,应该是在发生于贵命案之后,有人想到什么,才与严老夫人提了一嘴,而那时邓知县也早已遇害!可孙教谕回答严老夫人时却搬出了已故邓知县,再结合于贵的死,此话的蹊跷便只落在于贵与邓知县的关系,而疏忽了那名学子!那……于贵约见邓知县这话,不也有拿两个死人开脱之嫌?于贵究竟是不是想见邓知县还难说,现在落于我们耳中已成了三个死人的一台戏。” “这孙教谕有很大问题啊!看来,得找到那个在严老夫人跟前多嘴的人问问,或许能问出点什么。”罗星河拍拍马背,“索性回头让杜言秋再去严府跑一趟,再从严老夫人那里探探口风。” “此事要慎重。之后我们与杜公子说说,先不要惊动孙教谕。”姜落落也绕回到马前,“三月二十,于大郎的儿女在去魁星楼的路上瞧见于贵鬼鬼祟祟;三月底,疑似于贵秘密入醉心楼。于贵在这之间几日里的行踪是关键。” …… 在姜落落与罗星河去县学时,杜言秋来到福文阁。 不论是县学学子,还是一鸣书院的学子,此时大多都在听课,况且此时尚早,来福文阁看书的读书人寥寥无几。 第148章 替人背锅 “这都是我们阁主这些年跑了不少地方费心收集的,就是为了帮助家乡上杭,乃至汀州的读书人开眼界。” 见有生面孔登门,福文阁里的掌事热情介绍。 福文阁确实有不少难得一见的好书。 杜言秋随手拿起几本看了看,“这都是翻抄本。” “当然是翻抄本,原本怎能轻易拿出来,万一丢了可对不起阁主的一番辛苦。读这些书是为了提升学识,又不是为了收藏,翻抄本也是一样的。” “可我却对原本情有独钟。” 杜言秋将手上的书放回原处,“想必你家阁主也是,原本都被珍藏起来了。” 见杜言秋朝侧墙那扇上锁的房门望去,掌事陪笑,“公子若感兴趣,在下可代为禀知阁主,那便是公子与阁主的另一番交易,在下做不了主。” 杜言秋朝那门一指,“那扇门内想必存放着更好的书籍,若想阅览需何条件?” 掌事有些为难,“那扇门一般不轻易对外打开,都是得阁主邀约方可踏入。” “如何有幸得阁主赏识?” “这不好说。”掌事拱手,“实不相瞒,在下跟随阁主多年,也未看透阁主的想法。所邀之客各异,有的人与阁主素未谋面,不知阁主从何处听闻,便也出现在邀约名单之内。至于对方愿不愿承接阁主这份礼,那是随意。不过,在下还不曾听闻有谁拒绝阁主这份美意。” “我叫杜言秋。” 杜言秋冷不丁报出姓名。 “杜言秋?那位几次站在衙门大堂上的杜公子?”掌事自然听说。 “正是。” “久仰。”掌事再次拱手,“在下定将杜公子到访尽快禀知阁主。” “我一时半会儿还见不到阁主?” “抱歉,阁主近年身体不太好,大多时候都在山中休养,不轻易见客。在下也只能按时如约交代阁中事务。” “既然如此,那就随缘吧。” 杜言秋向掌事拱了拱手,“不过,还是希望掌事能够帮到我这个忙。我很期待在福文阁能够读到从不曾见到的好书。” 又闲聊几句,杜言秋便告辞离开。 掌事将人送出门外,回身走到门槛处,弯腰捡起地上的那枚半寸长的细竹管。 他亲眼看到那竹管在杜言秋抬手时从袖间不经意掉落。 竹管上还沾着一点干固的暗红,好似血迹。 再细看,竹管里塞着个发黄的小纸卷。 …… 没多久,那竹管便辗转到了闫虎手中。 “虎爷,杜言秋这是什么意思?” 乔装改扮过的福文阁掌事此时像个没路的赌徒,一副凑在闫虎跟前讨好的样子。 “您说,他跑到福文阁真是为了看书,还是故意做给我们瞧?这东西真是他无意落下,还是就故意留给我们?” “要是故意,这杜言秋可就越发不简单!竟然盯上福文阁。”闫虎打开竹管里的纸卷。 “这可是魁星堂的卦签?”掌事不太确定。 纸卷上两行瘦金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闫虎搓搓纸角,“软而不易破损,像是卦签的纸。” “这……听说伍文轩的卦签不都被他一把火烧光?” 掌事当即想到伍文轩,“杜言秋手中的这卦签又是哪儿来的?从魁星堂抽的?可他拿这卦签又是何意?” 闫虎眯眼打量手中的卦签,“不论这卦签是他有意还是无意落在福文阁,他去福文阁肯定不是无意!” “啊?杜言秋怎么怀疑到福文阁?我们可是什么都没做,怎会被他扯住?” “是罗星河去魁星堂时盯上柳玉郎,然后盯上我。”闫虎想起来,“我以为不过是拐了几个学子参赌的事,没什么大不了,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追到福文阁!” “虎爷!虎爷!” 二人正说着,被闫虎的一名手下匆匆跑来打断,“罗星河带人去县学查赌,揪出一帮子人,把孙教谕气坏了,有学子在他眼皮子底下设私毒,他都不知道。” “这有什么奇怪?”闫虎冷笑,“一鸣书院都有人设赌,区区县学算什么!我就不信孙世明一点都没察觉。” “可是,罗星河说有人与他告密,县学学子把邓知县当赌码,怀疑是他们为了设赌,盗走邓知县尸身。” “什么?真有此事?”闫虎惊讶。 他可没想到县学的那帮书呆子能有这么大胆,就连他都不会想到用邓知县设赌。 那手下道,“罗星河最后倒是没有追问出结果,但却证实另一件事。伍文轩去魁星堂求签,也是他们设的赌码,他们都把账本交出来。” “求签,赌码?”闫虎看眼手中的竹管卦签,“一个去县学,一个去福文阁……看来,真不是巧合。” “虎爷,这是怎么回事?”福文阁掌事有些慌。 “搞不好有人要把所有账都算到爷的头上!”闫虎目光一厉,“带头设赌的是谁?” “王子胜,听说是县学一霸,但不曾在我们赌坊见过。”手下道,“不过,最后罗星河没拿他们怎样,把他们留给孙教谕处理。这事既然已经闹开,以县学规矩,顶多就是报提举学事司革除秀才功名吧。” “再去探!”闫虎命道。 “是。” 待这人离去,掌事道,“以伍文轩设赌,怕不是随意一嘴的事。又牵连到邓毅的下落,此事可不简单。” “邓毅的死本来就不简单,原本我不想多事。”闫虎捏着手中的卦签,“且不说杜言秋留下的这东西,还有邢涛被伤,供出管事李素,令李素身陷牢狱之后才有我这个打手教头代管赌坊。不知情的人肯定也有怀疑是我在背后下手!” 闫虎说着,不由怒意更甚,“那个李素,真是吃饱撑的!跟前守着醉心楼,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一大把岁数的人,反倒起歪心思去拐良家小姑娘,结果倒好,把自己给拐出去!” “李管事出事……不是说可能是盗走邓毅尸首的人暗中做鬼?” “但若邓毅下落真与县学设赌有关,而掌管上杭赌坊的人如今又是我,我又私下弄了个福文阁……怕是杨谆也难信我。” “虎爷恐替人背锅!若这些都平白算到虎爷您的头上,事情一旦搂不住,可就是您的劫数!”掌事汗颜失色。 第149章 架一座桥 闫虎将纸卷塞回竹管,攥在掌心,焦躁地来回踱步。 掌事想了想,“虎爷,要不我们找杜言秋探探口风?他不是说惦记上了福文阁的书,就找他来坐坐?” “不能随他的意,只凭一张卦签就想牵住我的鼻子走?”闫虎冷哼一声,“我们自己查,只要弄清整件事,就什么都不怕!” “后来闫虎去找柳玉郎,没找着人。他就在魁星堂抽了一签,分辨之后确认那卦签确实与魁星堂用纸一样。然后就找柳玉郎的爹打听。那老头说魁星堂的卦签用纸叫明州黄,耐磨耐揉,有善人特意从明州高价买得,供给汀州各寺庵僧尼使用,因魁星堂的缘故,一鸣书院的老山长也得了一份,平日不用,只拿来写卦签。老头还确认两张卦签非出自一人。其中一张字迹绝不是山长写的,都是瘦金体,但细看之下,笔力还是有生疏的区别。” 阿赫跟踪闫虎转了一路,给杜言秋带回消息。 “原来是明州黄。” 杜言秋在见到卦签时就觉得纸质不俗,“虽贵重,但又不是某处独有,尤其是寺庙庵堂都用得。难怪姜落落当做平常签纸没去理会。” 而杜言秋也从未提过这纸质,是他认为手上捏着这么明显的问题,以姜落落的聪慧不可能注意不到。 她未提,他便也不在她的面前显出这份好奇。 “后来闫虎便去了一鸣山庄?”杜言秋问。 “是。我见一鸣山庄守护不一般,听公子吩咐,没有冒然潜入。”阿赫道。 “很好,先用闫虎探探路。” 摸摸那位老山长的态度。 想来闫虎是带着卦签去见老山长,与其说有人假冒卦签一事。 他去做的事,正好是杜言秋想到,但又不打算做的。 疑似魁星堂的卦签有人造假,在不惊动官府的前提下,自然是该先去找卦签主人询问。 但杜言秋又能想到,老山长若见有人为此而来,无非三种应对。 最简单的便是不认可那是造假魁星堂的卦签。毕竟都是瘦金体,并不易区分。 姜落落在伍家刚拿到卦签时,就是因为不知卦签来处,更无从对比,方不识魁星堂卦签真假。而见过卦签的其他人,也许真不识得,也许隐而不提,则另当别论。反正之后那些卦签随伍文轩一同烧毁,再难有说法。 也或者老山长会生气,宣称势必弄清此事,如此倒合人心意。 不过还可能受上杭暗处的力量驱使,如老知县严墨一般懂得识时务,为了配合伍文轩的一番壮举,不去破坏某些人的意图,设法将此事掩个干净,断绝任何扰乱的风声——那站在老山长面前的这个人可是自讨没趣! 杜言秋可不想初来乍到,没做足准备就跑到上杭这位德高望重的人物跟前去指手画脚,免得落个吃力不落好。 而此时,有了闫虎这个中间人去探路,就像是先给他架了座桥。 …… “我知道那用来写签的纸质地好,原来是有人专门买的供品。近些年见我们这边的寺庙都在用,还以为是朝廷专供给他们的东西呢。不知道是哪位大善人,每年供这么多名贵的纸,花销可不小吧?” 从县学回来的姜落落头一回听说这种纸叫明州黄。 “若整个汀州庙宇都在用,一年怎么也得上百金。”杜言秋盘算。 在天子脚下的临安城,都难得见到几张明州黄,在这汀州却被人当做平常物,说来也真是可笑! 姜落落不禁皱眉,“我们这地方就是格外看重鬼神,有那么多金银财富,捐助给穷人们也是积善行德,供给庙宇写几页经文有什么用?真正一心向佛的大师,眼中岂有贵贱之分,在哪儿不能写?” 杜言秋正垂目想着什么,没有言语。 姜落落转念,歪头瞧着杜言秋,“杜公子,你不是只去福文阁瞧瞧,怎么就急着给了闫虎一拳?” 这事儿也挺意外。 她临走前,杜言秋是问她拿去竹管卦签,可也以为杜言秋会在福文阁周旋一阵呢,结果只是她去县学的工夫,这边杜言秋便把闫虎赶往一鸣山庄。 杜言秋抬眼,“我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好周旋,不如挥一鞭子试试手?” “不愧是杜大公子。”姜落落笑笑。 “嗯?”杜言秋从这俏皮的笑容中看到几分狡黠。 “我也临时起意,让舅舅跟张主簿说,去县学查赌都是听你的唆使。想来杜公子不会在意,是吧?” “落落姑娘,你怎么出卖公子!”旁边的阿赫大眼睛一瞪。 “好,姜姑娘甚知我意。”杜言秋不愠不恼,反而夸赞,“其实我也想这么与你们说,只是又不愿让罗捕头觉得抢功。不过,若换成姜姑娘的主意,想必罗捕头一定很开心。” “杜公子果然不是客气之人。”姜落落挑眉一笑。 这话让舅舅听到,肯定又不高兴了。 杜言秋的视线从姜落落的脸上移开,“闫虎虽背地里另搞一套,在操控伍文轩的事上看来也是一无所知。” “不是杨雄,也不是闫虎,赌坊管事也已经被抓,虽说王子胜设赌,可与上杭赌坊相关的几个人似乎都不相干?福威镖局的人插手于贵的消息,也在乎邓知县下落,不知接下来是不是该他们动手?或者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人?”姜落落也跟着琢磨起来。 “等着瞧不就知道了?第一步已经完成,接下来看你的第二步。” 杜言秋那张平静的脸上,镶着一双吟着几分浅笑的眼睛。 这罕见的笑意令姜落落心头怦然一跳,遂笑盈盈地冲阿赫眨眨眼,“这时就得仰仗阿赫大叔了。” “我这就去找罗捕头。” 音落,阿赫的人影便掠出了院墙。 “我们也不能干等着,随我跑一趟。”杜言秋转身道。 “去哪儿?” 姜落落诧异。 “于大郎家。” …… 出了门,杜言秋便从附近的鞍马店租了一匹马。 “不是让我随你同去吗?” 姜落落看着眼前这匹孤零零的马,又暗自捏捏袖中的钱袋子。 是用不着她了,还是要她自己再租一匹? 第150章 如今的你 杜言秋看穿她的心思,“一匹马够了,能省则省。” 然后翻身上马,拍拍马背,“上!” 见此,姜落落便不计较,一个利落的翻身,坐在杜言秋身后。 “驾!” 随着杜言秋一声长喝,马蹄子撒开飞奔。 急剧的惯性迫使身子不住后仰的姜落落不得不抓紧杜言秋的衣衫。 “小时候,糖人哥哥说过,长大后要带我骑马,参加二人马赛夺头魁。” 姜落落失神地盯着杜言秋的脖子。 由于被她扯拽着衣衫,杜言秋的后脖衣领有些下扯,露出靠下的一些位置。 那里有块浅显的伤疤,不知道杜言秋自己是否知道曾经伤过的地方还留着痕迹? 以她仵作的眼力,能分辨出那是被块状钝物所伤。 确切的说,应该是一块小孩拳头般大小的石头…… 背对着姜落落的杜言秋目光颤了颤,口吻却有些不耐,“怎么又想起此人?” 姜落落没有吭声。 杜言秋顿了顿,又道,“你们虽然失散,也有你小舅舅带你参加马赛,罗捕头有没有夺得头魁?” “当然。” 姜落落笑着应了一声,眼睛却没有离开那片伤疤,还仿佛看到又一幅零碎的画面。 那年的腊月里,去给病重的父亲买药的男孩在路上遭到一帮孩子围攻,还有的朝他丢去石头,其中有一块正好砸中他的后脖。 见血染红了男孩的破衣领,那帮孩子瞬间如鸟兽散。 当时,她正随母亲在布庄挑选准备做过年穿的新衣的布料,正巧从门口看到这一幕。 她的母亲也有些看不下去,犹豫片刻,还是抱起她追上那个男孩,用帕子帮他裹住了受伤的脖子。 男孩躬身道谢之后,在她一声糖人哥哥的呼唤中匆匆跑开。 糖人哥哥…… 姜落落攥着杜言秋衣衫的手不觉地越发用力。 …… 马速慢了些,背后的衣衫仍被扯的紧。 杜言秋觉察不对,试探地唤了一声,“姜姑娘?” 姜落落沉默不语。 “姜姑娘!” 杜言秋提高声音。 姜落落松开一只手,缓缓抬起,想去摸摸那片伤痕,却在半中又落下。 “姜落落。” 杜言秋转过头,正迎上一双失神的目光,“你在想什么?” 姜落落眼睛眨了眨,松开另一只手,又帮杜言秋整了整被自己扯皱的衣衫,“我在想你杜言秋的名字啊。” “我的名字怎么了?”杜言秋转回头。 “言秋,‘气逸言纵横,志与秋霜洁’。这两句我搭的好不好?” “你把唐诗人姚合的诗句与唐太宗李世民的诗句搭在一起,不怕唐太宗一怒之下从皇陵跳出来寻你?” “那正好,我们凶肆开门恭迎唐皇,可是蓬荜生辉啊。” 杜言秋扬鞭,“驾!” 马速再次加快。 姜落落双手扶在杜言秋的肩上,“这么好听的名字,以后我可就直唤了。” “随意,一个名字而已,无所谓。” 是啊,一个名字而已。不论叫什么,都还是这个人。 她的感觉没有错,巧合多了便不是巧合。 气逸言纵横,志与秋霜洁。 就是如今的你吧……糖人哥哥。 当心下有了判断,姜落落反而平静下来,只在心底默默地唤了一声。 你怀揣着对过去的不平不甘而归,我装着万般不解与无知。 我们一起在这条泥泞的路上——前行! …… 罗星河之前来过于大郎家,姜落落知道大致位置,很快便给杜言秋指路寻来。 三间破瓦房,修修补补,布满沧桑。 院子不大,堆满了泥匠用的器具,也是已经老旧。 刚到院外就听到一阵沉重的咳嗽声,看来于家老人受不住折腾,终是犯了病。 见是杜言秋与罗捕头的外甥女姜落落登门,于家人很是热情,将二人请进屋子。 “没想到二位还来看我们。真不知我们于家是几世修来的福。” 于老翁夫妇再次见到杜言秋,感激地老泪纵横,叫过孙女于杏儿,“快,快给恩人磕头!” 十六岁的于杏儿早已懂事,知道自己刚逃过一劫,当即便向杜言秋下跪。 “不必多礼。”杜言秋连忙摆手。 姜落落则扶住于杏儿,“瞧把杜公子都吓到了。” 听姜落落打趣,于杏儿不好意思地笑笑,“杜公子大恩,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若你们有这份心,便劳烦帮我们个忙。”杜言秋道。 “杜公子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于大郎做牛做马在所不辞!”于大郎拱手。 “不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杜公子,请问。若我们知晓,定如实相告。” “问题不难,我就是好奇,赌坊的人是何时开始缠上你?” “好像……是从三月多开始?” 于大郎想了想,确定道,“是三月十五左右,那几天我在北门街帮人干活,听人闲话说到赌坊的乐子,我本来不理会,可说话的人专门凑到我跟前,那该是我头一回遇上这种事,当时只当是他们随意拉我闲话,并未在意。今日听公子问,细想一下,那次似乎算是个开始?” “嗯。”杜言秋点点头,“再问你们一个,于贵被罚永定服役之后,究竟有没有偷偷回来找过你们,留下什么话?” “啊?于贵从永定劳役营私逃?”于大郎吃了一惊。 于大娘子轻声道,“他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直到死,我们才见到。” “那孽畜早已不是我们于家的人,他若敢踏入于家的门,我早就打断他的腿!咳咳咳——”于老翁气得直咳嗽。 于大娘子赶紧上前帮着安抚。 “得公子相帮,如今已没人来找我们麻烦,可公子今日又找我们询问这些,难道还有其他不妥?”于大郎小心翼翼地问。 “与你家无关。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只是特意来看望你们。” 说着,杜言秋掏出钱袋子向于大娘子递去,“去给老伯找个大夫瞧瞧。” “不用,不用。”于老翁接连摆手,“我这把老骨头,不值得破费。公子的心意老头子领了。咳咳!” 于大娘子抹了抹眼角,没去接钱袋子,“公子把钱收回吧,就算留下,爹爹也不会看大夫的。爹爹说,要把家里的钱都省下给小郎读书用。希望小郎能成为公子这般以才学搏得底气的人。” 第151章 奔赴长汀 “有底气,还要行得端。底气可不是给干坏事的人用的。” 杜言秋走向一旁的于家小郎,将钱袋子塞进他的手中,“拿着,书是要读,也不能误了你阿公的病。” 然后转向众人,“你们若不收,我就当你们嫌少瞧不上。” 于大郎急道,“不敢,不敢!公子已对我们有大恩,我们欠公子的这辈子都还不上,哪里还能小瞧公子。” “谢公子!” 身后的于家小郎扑通朝杜言秋跪下,连磕三个响头,“我定会像公子一样,做个好人。” “快起来。”杜言秋转身把于家小郎扶起,“还是话再说回,你们帮我个忙吧。” …… “大郎,你们这是要出门啊?” 邻家见于大郎借了驴车。 于大郎正招呼着将老爹送上车,“刚才恩人杜公子又来过,给留了一笔钱,让我尽快带父亲去看病。” 邻家啧啧不已,“能攀上杜公子的恩情,你家可是有了福气哦。你家三郎这一死,还时来运转了。” 听邻家提到于贵,于家的人不想接话。 于大郎招呼女儿陪阿公上车,又叮嘱儿子帮母亲在家照顾好阿嬷。 刚帮于老翁安顿好的于大娘子又贴心的帮女儿系好帷帽,“戴好帽子,免得日头晒。” “是啊,可得戴好帽子。你家杏儿生的那么水灵,可别再被哪个随便抢了去。”邻家女人的强调有点阴阳怪气,“诶?你说,那杜公子是图了什么?对你家这么好。又帮你家消债,又给你家送钱看病。” “杜公子心善,同情我家。你家若遭了我家这样的难,也会得杜公子相帮的。” 于大娘子送驴车离开,丢下一句,转身回了家。 “呸呸呸!谁要跟你们一样倒霉!” 邻家讨了个没趣,吐了几口唾沫星子。 …… “姜姑娘,前面就是杜公子说的那家医馆。” 驾驴车的于大郎指指前方,同济医馆的幌子正随风飘扬。 身着于杏儿衣衫打扮的姜落落轻轻撩起帷帽垂下的青纱,朝医馆的方向看了眼,见医馆的对面果然有杜言秋说过的客栈。 “于大叔,就按杜公子说的,先去客栈定个房间。” “好。” 于大郎赶着驴车在客栈门口停下,揣着杜言秋留下的钱袋子跑进客栈,过了一阵,又快步跑出来,将房牌交给姜落落,“定好了,二楼第三间。” “多谢于大叔。”姜落落跳下驴车。 于大郎赶忙抱拳,“姑娘客气,我们可担不起这个谢字啊。” 虽说杜言秋请他们跑这一趟,可最终他还是带着他爹来到州府最好的医馆。若不是有杜公子留下的这笔钱,他怎能来得起这里?而他们于家得了这么大的好,只付出了个跑腿的工夫。 当然,于大郎也知道,杜公子安排这些肯定有很重要的目的。他已听说包括于贵在内的命案都有杜公子插手,连杨二公子都惊动了。 姜落落没再客套,“于大叔,你先送于爷爷去医馆吧。” “咳咳,姜姑娘,千万小心!”于老翁特意嘱咐面前这位只比自家孙女大一岁的姑娘。 关于姜家鬼娘子的传言离自己有些远,今日一行,他只看到了一个与平常人家一样的,有血有肉的小丫头。 “于爷爷一定要好好医病,别辜负杜公子一番美意。” 姜落落朝于老翁挥挥手,拿着房牌跑进客栈。 刚进房间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 有节奏的几声。 姜落落打开房门。 梳着一对丫髻的于杏儿赶紧进了屋,“姜家姐姐。” “杜公子让你准备了这行头?” 姜落落上下打量于杏儿。不仅原本的垂髫分肖髻换成了双丫髻,衣衫也从原本淡黄色的襦裙换成浅青色直领对襟式的褙子。 脸蛋涨的微红的于杏儿急促地把手中的钥匙交给姜落落,“杜公子让我见你来就赶紧换过来,他定的房间在下面楼梯口旁的第一间,还有一些东西也留在那屋子。” 杜言秋定的房间在一层楼梯口,于大郎定的这间房是二楼第三间,不论她是上二楼,还是一楼往里走,房间里的人都能及时看到。 于大郎也是想着能隐蔽一些,咬牙多花了点钱,定了个二楼上房。 “好。” 姜落落也不啰嗦,迅速与于杏儿对换装束。 “你早就到了长汀?”姜落落边换衣衫边问道。 杜言秋带着扮作她的大致模样的于杏儿先一步骑马离开于家,怎么也该比她这后面乘坐载着年长病人的驴车快许多。 幸好昨日趁姚冬家的事闹到县衙大堂,杜言秋也在衙门顺手提前画了个押,否则今日跑到长汀来,哪里还有时间在上杭县衙露面? 虽说张主簿他们怀疑杜言秋是新任知县,可终归没有任何人对众承认。胡知州还未解除对杜言秋的约制,他仍需隔日去县衙画押,否则若有违背,可就又给自己找了麻烦。 “嗯,来了有一个时辰。” 于杏儿点头低声道。 “离家之后你们都去过哪儿啊?”姜落落想让于杏儿放松一些,与她随意闲聊起来。 “先是去了才溪乡,后来不知怎么绕过山路,到了一个村子,杜公子他……他……” 见于杏儿不好意思说下去,姜落落接着说道,“他偷偷顺走了人家的衣衫,给你们换了装扮?” 于杏儿又点点头,说话利落不少,“后来杜公子又带我不知怎么来回绕着,过了好长时间,我才认出是来长汀的路上。到了这里,杜公子把那匹快马换成次一些的,折了点钱,给我新买了这身衣衫换上,又在客栈定了房间,交代我留下等着你们,他便走了。” 二人说着,换好了装束。 她俩年纪相仿,身高体型都差不多,衣衫互换都合适。 姜落落照之前一样,把随身带的褡裢掩在这件浅青色衣衫里面,又把这间屋子的钥匙给了于杏儿。 回到自己本来的样子,一直紧张着的于杏儿捏着钥匙长长松了口气。 “好了,你爹带你阿公在对面医馆,你可以找他们去了。” 姜落落把帷帽扔到一边。 真正的于杏儿露面,自然不再需要这顶帽子。 第152章 囊中羞涩 于杏儿指指姜落落的衣袖,“袖兜里有帕子,是杜公子让我遮鼻口的。跟客栈的人说我得了病,来这里求医。留给你的那条帕子是新的,我用的是另一条。” “杜公子想的挺周到。” 如此,在这里就没有人瞧清于杏儿的模样,才能换来恢复自己身份的于杏儿随意走动。 可换回来的这条帕子则不能说摘就摘了,毕竟这病不是说好就能好的。 姜落落从袖兜取出帕子,遮住半张脸,“我先出去,你等会儿再出。” 姜落落贴门听外面没什么声音,缓缓打开房门,探头瞧了瞧,见左右确实没人,快步闪出,匆匆下了楼,来到楼梯口的那间屋子。 于杏儿说这屋子里留下的东西是一只食盒与一个包袱。 食盒里已经装好几样点心,包袱里是她原来换给于杏儿穿的那件淡黄襦裙,还有那只代表她身份习惯的茶葫芦。 葫芦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一行蝇头小字,“在下囊中羞涩,欠姑娘多少,日后连本带利返还。” 姜落落叹口气,将纸条揉碎,摸摸自己身上那只干瘪的钱袋子。 做了大善人的杜公子如今捉襟见肘,让她自己去打点接下来要做的事。可她才带着几文钱啊! 太阳眼看就要落山,天色已然不早。 姜落落先以家中突发急事,来不及看病为由退了客栈的房子。 杜言秋是只定了一日客房,房钱都没有多退几文。 然后姜落落来到临近州府衙门的街上找了家食肆填肚子。 这是她头一回独自来到长汀州府。 在去于家的路上,当杜言秋把要做的事告诉她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说忐忑是有的,但更甚的是好奇,是对想要揭开谜底的迫切。 杜言秋说,他从阿赫带回的闫虎的一番话中听出几分异常,是关于赌坊管事李素的。 “一大把岁数的人,反倒起歪心思去拐良家小姑娘。” 也就是说,即便李素好色,熟悉他的闫虎也知道,他之前并未做过类似的事。 虽说赌坊立有不擅动本分百姓的规矩,可在那乌鸦般黑的地方,他们怎会真正守住这条底线? 可是活了几十岁的李素,只从于杏儿这里走了偏门。 而于杏儿又恰恰是于贵的侄女。 只是恰巧吗? 再细想下来,李素若想得于杏儿,有的是轻巧又能逼迫于大郎的手段,却偏偏用了拉于大郎涉赌不成,又借于贵逼债这等啰嗦的法子,且又未明说目的就是要于大郎卖女儿。 当日在县衙公堂之上,李素最后被逼认罪,也并未多言其他,更多的是好似事迹败露的沉默。 是他不想说,不愿说,还是不敢说? “李素逼于家人的目的,不一定是为了于杏儿?” 姜落落也当即想到。 后来杜言秋在于家问话,得知是在三月十五左右才开始有人诱拐于大郎涉赌,也更加说明一切都不是巧合。 归根到底,还是与于贵的死有关! 而那时,于贵还未被判罚永定服役。 之后于贵到了永定劳役营也是小心谨慎,还有人悄悄翻过他的东西。 他们曾推测案犯忌惮于贵留了后手,藏了什么对他们不利的东西。也以为案犯最终排除了这份威胁,才会杀于贵灭口。 可是,于贵死后,李素逼迫于家的手段并未停止,反而借于贵之死,上演的更烈。那最终目的真是为了一个于杏儿,还是其他? “所以,你怀疑于贵把什么留在于家?” 姜落落在刚开始曾以为公堂讨债一事可能是冲着于大郎家里的东西,可最后邢涛、肖青,以及始作俑者李素都招供承认是为了于大郎的女儿,此案之后便再无下文。如今却又绕了回来? “这倒未必,我只能肯定赌坊管事逼迫于家恐别有用心。”杜言秋推想,“他想要的那份东西看起来应该是个值钱的。” 在于家人被逼到万不得已,会先拿出这东西抵债。 而李素又没有明要此物,反而借用于杏儿掩护,去引于家人交出。说明此物对某些人来说很重要,但又不想在于家人身上留下口舌。 “那他们直接暗地里对于家人下手,拿到此物后连于家人一起都杀掉就是了。” 姜落落说出这话时,心中打了个颤。 可这对那些穷凶极恶的人来说,也是见怪不怪的手段吧。 “那就说明此物异常重要,重要到连案犯都十分忌惮,不愿多搭人命,多一笔牵连。”杜言秋道。 姜落落又想,“那东西若真留在于家,即便于大郎不知道它的真正来历,日后也恐难逃厄运。” 可是二人到于家后,见于家人如今生活平常,仿佛再无人打扰过他们。 准备从于家分头离开前,姜落落把杜言秋拉到一边继续询问这个问题。 “是不是我们想多了?” 否则即便于家人不知内情,有人想从他们手里找到那样东西,也定然不会放过于家。 若说是以于贵与于家的关系,才让案犯盯上于家,那么,案犯又是如何放弃了于家? 除非案犯又确定那东西并不在于家,于家人当真与于贵久无往来。或者,案犯暗中从于家找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可他们若要翻查于家,不是早该翻个底朝天?能找早就找到了,也犯不着使出赌坊拐人那一手,拖延两个月之久。 若说确定东西不在于家,可由于杜言秋的出现遏制,也并未将于大郎逼到卖女儿的那一步,怎确定于家人手头上没藏着值钱物? 若说排除了于家与于贵的关系,又怎么偏偏在事发后的这几天?于家人可是早就放话说与于贵断绝关系。 总之,姜落落想出种种可能,又都一一否定。 那归根结底不就只有一个答案?是他们想多了,一切猜想都是不存在的,赌坊管事李素真是正巧盯上了于杏儿。 …… “如果,我再说一种关于我的可能呢?”杜言秋看着姜落落那张费尽心思的脸。 “关于你?”姜落落一愣。 “对,我,杜言秋,一个追着邓知县的死不放,又到处插手插脚的不速之客。”杜言秋的声音低沉而冷肃。 “你是说,案犯因为忌惮你,才暂时没有继续针对于家?” 姜落落仰望杜言秋。 他个子比她高许多,身形又偏瘦,好像一把戳入地下的长矛,掩着矛头的锋锐,又不失笔直的劲道。 第153章 儿不成器 “说忌惮或许言重了。”杜言秋负手道,“但李素既然已经被抓,于家的事也算被我化解,若还有人追着他们不放,是不是就显得太刻意了?” 姜落落浑然想到,“你说此物可能异常重要,重要到连他们都十分忌惮,不愿露出太多牵连。所以,不论于家的结果怎样,他们此时停手,是不想被你发觉?不想让此事嵌入你的眼,引出更多麻烦?” 站在院子角落的杜言秋看向聚在屋中的于家几人。 他误打误撞在衙门帮了这家人一把,不知不觉中还做了他们的护身符。 可他们若真与于贵存有那么一丝牵连,他又能护的了他们几时?何况他自己都每日活在生死难料之中。 “那你怎么不盘问他们?若东西真在他们手中,你还不能问出点什么?”姜落落问。 “不多问,他们便知的少,相对也就安全一些。” 杜言秋收回视线,“何况案犯也是凭于贵与于家的关系,认为他们即便嘴上说着断绝往来,但毕竟血浓于水,在外浪荡的于贵若有托付,还得靠他的父兄这般想法,怀疑东西可能会留在于家。到底在不在还难说。” “可照这么说,即便于家有一分可能,只要案犯在他处没有找到那东西,便也绝不会放过于家。”姜落落道。 于家生有于贵这个惹是生非的子孙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活着时不让家人消停,死了还连累家人麻烦不断。 “所以,不论有没有,先帮于家将这麻烦挪开。之后再找机会询问。” …… 将麻烦从别人身上移开,那便是寻到了另外一个承载麻烦的器皿。 当然,杜言秋也不会傻到自己去做这个器皿。 照其所言,他自己顶多做一个摆弄这器皿之人。 杜言秋与姜落落分头两路,他先骑马带着扮做姜落落的于杏儿去才溪乡跑了一圈儿,之后便将人送到长汀,安排与于大郎那路会合,然后又独自返回上杭,穿城来到魁星堂。 一场大雨刚过,这山上还散着浓重的湿气。 已值傍晚,夕阳的余晖穿透潮湿的雾缭,浅浅笼在这座五层高的石塔楼上。 此时的魁星堂也很安静,只见负责看守的柳老头正独自无聊的坐在堂前闭目养神,觉察有人来,睁开眼站起身。 “这位公子可是面生,不像是一鸣书院的学子。” 杜言秋上前拱了拱手,“在下江陵府人士杜言秋。” “杜言秋?好像有些耳熟。”柳老头一时想不起来。 “我来上杭是为祭奠邓知县。”杜言秋稍作提醒。 “哦——”柳老头恍然,“你是那个……那个近日被学子提起的那个在衙门……” “正是。” “杜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前几日罗捕头与姜姑娘来求签,听老伯说家运会影响文运,故而魁星爷也会帮助读书人化解家中其他难题。真有此事?” “这种事自然是信其有便有,心诚则灵。”柳老头摆起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杜公子来魁星堂是想求什么?” “杜某来此只为找老伯问几句话。” “哦?” “老伯是否听说,今日早时衙门的人去县学查赌,揪出一帮学子拿伍文轩是否来魁星堂求签一事设赌?”杜言秋问。 “今日午后,刚听两个来求签的学子私下谈论此事,难道当真?”柳老头承认,“我还当是怎么传出的市井闲话而已。” 杜言秋又问,“那这两个学子可说,伍文轩来魁星堂求签,便是听信了魁星爷除做主文运,也会给人指点迷津,帮助改变其他运道的传言?” “这倒不曾听闻。”柳老头摇摇头,“可这话似乎也没错吧?不止伍文轩,这些年有多少人都来魁星堂求签,还不都是因为一个信字?” “但据我查问多人,说魁星爷也管家运之类的话,只有那几个怂恿伍文轩求签的学子说过,其他人都不曾提到。而老伯也说过这类话,不禁令我好奇,这么多年怎就只传入这几个学子耳中?” 柳老头沉默,片刻之后发出一声长叹,又夹着几分恍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想来杜公子认为那番家运文运的话,是……是我刻意而言?” “不然呢?” 杜言秋冷眼垂目,打量面前这个随着这声叹息,身子却不觉佝偻而显出几分无力的老人。 “是……是我……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柳老头转身,颤着步子走进香堂,双手作揖朝那高大的魁星像拜了三拜,“都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对魁星爷不敬,打着魁星爷的名义胡乱说话,我也是……也是爱子心切,一时犯糊涂,跟着胡言乱语。” 杜言秋来到柳老头身后,“柳玉郎做了什么?” “这混账总是与赌坊的人勾勾搭搭,屡教不改!我也是如今方知,他最初将伍文轩引至魁星堂,也与一个‘赌’字脱不了干系!” “伍文轩到魁星堂是受柳玉郎引路?” 杜言秋不想柳老头这便招了。 柳老头缓步转回身,“我本不知此事,只当那伍文轩也是求学不顺,来请魁星爷指点的普通书生。我与他也只是有几次照面而已,除了简单打声招呼,并无多言。直到……直到后来,听闻这伍文轩受卦签影响寻了死路,着实意外!” “而这时,那混账却又与我说,是他见伍文轩家门不幸,抑郁寡欢,才在碰到伍文轩来这边询问魁星堂时,为其多说了几句魁星堂的好,希望能求得一枚好签得以宽慰,哪知结果反将伍文轩推到死路。我见那混账为此伤心不已,还当是他良心发现,本想帮人一把,可惜事与愿违。” “之后罗捕头寻来,虽未提到伍文轩,我也心知恐怕就是为了伍文轩求签一事。不愿那混账惹麻烦,我便说了那番魁星爷也可保家运之类的胡话,想让他们将伍文轩来求签看做理所应当。哪知……哪知那混账满嘴谎言,我知他与城中赌坊的人来往不清,却不想他竟然还与县学学子勾结,借魁星堂拿人命设赌!这可是对魁星爷的亵渎!” 整番话说完,柳老头已气得双目充血,脸色铁青。 杜言秋收回环视左右的目光,“这么说,是柳玉郎在卦签动手脚,假借神意,诱使伍文轩对邓知县生出杀意。” 第154章 鬼祟东西 “不不不!绝无可能!”柳老头急忙摆手,“恰巧今早赌坊教头闫虎也来询问卦签的事,还拿着一张假卦签。可魁星堂中的卦签没法动手脚。其一,没人知道伍文轩何时会来求签;其二,若想让伍文轩一定抽中某签,得把签盒里的所有卦签都替换掉,再为遮掩此事,还要等伍文轩离去之后换回来。” “可是,没有老山长手中的钥匙打开鱼嘴下的石门,便只能遵守一签一卦的规矩。罗捕头之前也见识过,投一支签,只能开一次鲤鱼嘴内卦盒的门盖,最多一把抓出几枚卦签,不仅取出所有卦签要用几支令签,把卦签放回去也需令签开门。这来来回回不仅费时费力,也需要不少令签。再说,这些卦签与令签都是老山长清点过的,几支签对几张卦都要完好不差。” “还真是麻烦。” 杜言秋走到右侧石壁前,按动鲤鱼嘴下的凸起。 果然如姜落落所言,鲤鱼嘴转动下半圈,露出个插钥匙的小孔。 “钥匙只在老山长手中,只有每隔半月取令签,替换或者填补卦签时才会打开。”柳老头道,“玉郎是混账,可他也绝无偷取钥匙的能耐。何况,听闻县学学子只拿伍文轩是否来魁星堂求签设赌,可没有赌他来魁星堂的次数与卜卦结果。即便玉郎与他们勾结,也没必要在伍文轩抽取的卦签上做手脚啊!也许……也许伍文轩抽到的卦签就是冥冥之中的定数,魁星堂的卦签可是向来灵验。” 杜言秋又按了一次凸起,手掌随着按回去的力道,紧握住那只张成圆形的鲤鱼嘴,“也就是说,你也认为伍文轩谋杀邓知县是受神意指点?” “卦签没错,许是伍文轩解错了意。也或者,是有人之后替换了卦签,毕竟以魁星堂的规矩,抽到的卦签都并非当时打开。祸是因玉郎而起,可问题不一定就出在魁星堂啊!” 刚刚还在怒骂柳玉郎拿人命设赌的柳老头,又开始费尽口舌帮义子辩解。 “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此事还需找柳玉郎问个清楚。他现在人呢?”杜言秋问。 “昨晚他便没有回来,不知又去哪里鬼混!”柳老头长叹口气,“这孩子自幼在魁星堂长大,又托老山长的福能够破格留在一鸣书院读书,却是这般不成器!我真是瞎了眼,将这么个儿子领回来,当年就该让他活活饿死,原想着养儿防老,白白养了这么多年不说,竟还惹出这种事!” “有什么苦你跟县衙的人去诉。”杜言秋不想听柳老头自怨自艾,走出香堂,“我只在乎邓知县的死。” “县衙?”柳老头急忙跟出来,“不是说学子设赌一事由县学自行处置?” “设赌归设赌,命案归命案。柳玉郎从此事当中跑不掉。若见到他,最好让他主动去县衙投案,等被衙门的人抓去,这魁星堂不好看,也让老山长脸上无光。” “杜公子说的是!可……可我也不知该去何处寻他……”柳老头束手无策。 杜言秋没再理会,径自朝山下而去。 …… 看着杜言秋的身影隐没在山路的树木中,柳老头绕过魁星堂石塔,来到后面的小木屋。 木屋里站着一个男人。 若是罗星河在,定能认出,这个男人正是曾出现在醉心楼的那个福威镖局的镖师。 “我见他朝这个方向走,果真是来魁星堂。” 所以,终于发现杜言秋的踪迹,在他身后跟了一路的这个男人,骑着镖局快马绕道先一步来到魁星堂守株待兔。 “贺镖师。”柳老头抱拳,“我实在不懂,那家运文运一说原本可有其他解释,这在魁星堂分明可自然说的,为何却让我与杜言秋承认说谎,还把玉郎搭进去?” “真亦假来,假亦真。柳玉郎与闫虎走得近,杜言秋肯定早对他生疑,那便把他推出去继续扰乱杜言秋的判断,也好让那喜欢跑腿的家伙多忙活几趟。” 被称为贺镖师的人说着,不由冷笑,“哼,区区一个杜言秋就想在上杭翻出天?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柳老头又朝天拱了拱手,“我知道贺镖师对龙王爷极为敬重,可让我与杜言秋推测卦签疑被调换那番话,岂不是淡化了神意之力?如此一来,岂不是也违背了伍文轩杀邓知县是为遵龙王神旨一说?” 贺镖师不屑,“只凭你一人之口能淡化多少?龙王爷的守护不差你这一张嘴,你只管守好魁星堂便是。这里是一鸣山庄的地盘,老山长的一方净土,我可不敢弄出什么事端,毁了魁星堂的名声,惹到这帮酸腐的读书人,到头来沾上一身骚。” “可如此一来,便难为了玉郎。贺镖师可是已把他安顿好?”柳老头问。 贺镖师奇怪,“你当真不知柳玉郎人在何处?” “他不是被你们的人带走?” 柳老头也是一愣。 闫虎来魁星堂询问卦签,肯定是没找到柳玉郎的人,才又找他打听。 他以为县学那边出事,这边也没了柳玉郎的影子。贺镖师又来吩咐他如何应对杜言秋,便当是此人早已做好安排。 “杜言秋也问你打听柳玉郎,可我们都不知柳玉郎人在哪儿?”贺镖师这才意识到不对。 柳老头不免焦急,“玉郎虽然常与赌坊的人来往,却不嗜赌,不过是讨几两碎银的便宜罢了,出门游荡总会按时归来,从不会无缘无故在外留宿。昨晚见他分明回屋睡下,今早却见他屋中无人,这般悄无声息的离去,我本以为是你们的人……” 贺镖师登时双目锁紧,“莫非是带走邓毅的那伙人干的?” “啊?究竟是何人盗走邓知县尸身?”柳老头惊愕,“莫非与那伍文轩无关?” “杜言秋人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成不了气候,倒是这伙不知从哪儿冒出的鬼鬼祟祟的东西……确实让人有点头疼。”贺镖师不禁气恼。 …… 第155章 贪迷墨香 半炷香后,贺镖师来到山下。 一鸣书院在这里开了一间小茶舍,专供上山去魁星堂的人歇脚饮茶。 虽说前面不远就是一鸣书院,但并非所有来魁星堂的都是一鸣书院的人。眼见魁星堂香火日渐旺盛,老山长便让一鸣书院在此建了所茶舍,给他人提供方便。 夕阳散尽,这间小茶舍早已关了门。 贺镖师走到门前轻轻拍了拍,却有人从里面打开。 “让你留意的人呢?”贺镖师问。 “往一鸣山庄的方向去了。”茶舍里的人说着,指了指不远处,“马还在那拴着,没骑走。” 杜言秋为卦签的事,去寻老山长了? 贺镖师心下琢磨。 “我见闫虎前晌也去往一鸣山庄,到此时也未见离开。不知他一个赌坊教头在山庄做什么?”茶舍里的人道。 这么巧?难道与杜言秋有关? 贺镖师转念又想,有醉心楼的指认,杜言秋肯定以为闫虎与于贵的死脱不了干系。 看来,把闫虎丢出去的计划很成功。 原本他还为没有抓住今日杜言秋带姜落落去往才溪乡的身影,之后又丢掉俩人的踪迹而不知该如何交代,此时得知杜言秋是如此在意闫虎,一切都在按他们的用意而行,心中不免又几分得意。 就让杜言秋去追着闫虎绕吧! 贺镖师让人从茶舍院中牵出他的马,骑上便掉头离开。 …… 而杜言秋实则来到了魁星堂所在山头的另一边。只翻过两个不高的山丘,便寻到一处洞穴。 洞口半人高,隐在一片浓密的灌木丛后,即便常经过此处的人也不易发现。加上此时天已昏黑,更难碰到别的人影。 杜言秋折了几根树枝,借以拨开灌木丛,摸索着猫腰朝洞中探入…… “呜呜——” 洞中传出断断续续的闷哼。 很低,有气无力。 杜言秋钻进洞口,掏出火折子将手中的树枝点燃,当做火把照亮。 洞内高一些,杜言秋能直起腰身。 树枝烧的火苗并不够亮,但好在这洞也不深,走几步就顶到头。 洞里有块横生的巨石,一头翘起来,抵在洞壁上,刚好与地面隔开个口子。 有个人斜趴在巨石上——确切的说是被穿过夹壁口子的草绳牢牢绑在那块大石头上,呈双臂张开的姿势,好像抱住了那块石头。 此人双脚也被捆着动弹不得,布条蒙着眼睛,嘴巴被一团东西填满,只能撑着嗓子发出那点沉闷的声响,可也因体力的消耗而越来越低,低到几不可闻。 杜言秋走过去,将此人口中的破布团扯掉。 此人嘴上一松,来不及多吸几口气,便急撑着被压地发闷的胸脯问,“你是什么人?为何绑我?” 杜言秋稍微压住点嗓音,“柳玉郎啊,我们为什么绑你,你不知道?” 没错,此人正是柳玉郎。昨夜睡梦中便被阿赫从魁星堂绑走,藏在这个山洞。 那时的杜言秋并没什么先见之明,只想这个背地里与闫虎打交道的人留着可用。 柳玉郎可不知道自己被困在哪里,也不知被绑了多久,反正从他睁开眼,就是被蒙的漆黑,嘴上也喘不出气。不知身子与什么东西捆在一起,难受的很,却又无法挣扎。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招谁惹谁!” 柳玉郎很郁闷,被绑了这么久,他早把自己能想到的都想了个遍,可到头来,还是想不到自己得罪了谁,或者说,自己得罪过的人,哪个敢对他下黑手? “仔细想想。”杜言秋也不直说。 “最近罗星河跑到魁星堂,他似乎盯上我。可他是个衙门捕快,有话直接问就是了,也犯不着绑我。” 柳玉郎想到最近发生的事,可又觉得衙门的人没必要背地里做这种事。 “呵——” “怎么?真是罗星河指使的?!” 杜言秋顺着趴在石头上的柳玉郎的脊背拍了拍,“你只管老实交代,你跟闫虎勾结都做了什么?” “他是赌坊的二管事,肯定只为了一个‘赌’字,还能做什么!啊啊啊——” 柳玉郎的耳朵被杜言秋揪的血疼,“松手,松手,我说,我就是帮闫虎拐了几个学子。这也不能怪我,只能怪他们贪心,赢了我的钱就当自己手气好,便想去赌坊发财,结果输赢可不关我的事。” “赌坊生意那么红火,还用得着你帮忙拐人?”杜言秋捏着柳玉郎的耳朵转了半圈。 “他们是看上一鸣书院。”柳玉郎恨不得一口说完,“能进一鸣书院的,除了我这难得蹭到魁星堂光的,其他所有人,或者本人有天资,凭实力考进去,或者家中有财力,靠大笔捐资买个读书的位子,若能掏到这些有钱人家的银子,谁会嫌少?” “看来你从这买卖中也抽了不少油水。” “哪有!之前赌坊的人得知我与魁星堂的关系,都不搭理我,是后来认得闫虎,才多些来往,可我与闫虎仅认识一年多,又没给他拉几个人。你与罗捕头说,我真没做其他什么出格的事。他闫虎要是做了什么,可与我无关!” 杜言秋松了点手劲,俯身贴近柳玉郎的耳朵,“你俩没合伙对伍文轩下套?” “伍文轩?”柳玉郎一个激灵,“杀了邓知县的那个书生?之前我是见他去过魁星堂,这人家里穷得叮当响,给他下套有何好处?总不能把他大嫂看伤的钱都套去,那便是缺了大德,我可做不来!” “给他下套,从别处捞财。” “别处?什么意思?” 感觉自己的耳朵又要被扯,柳玉郎急道,“我是真不知道,你把话说清楚!” “县学有人拿伍文轩设赌,伍文轩去魁星堂求签是受人怂恿,这其中没你的份儿?” “县学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都不认识县学的人!啊啊啊——我是真不认得!不认得!啊啊啊——你割掉我耳朵,我也不认得啊——” 柳玉郎疼得流眼泪,蒙着眼睛的布条很快湿透。 “我真不认得,不认得……” 痛叫变成了无力的呜咽。 杜言秋松开了手,“你可去过福文阁?” “去过。”柳玉郎吸吸鼻子,“不知闫虎使了什么手段,暗地里把福文阁搞到手,我也是无意中撞见他与福文阁的掌事来往才知晓。他不让我跟人说,怕传出去影响福文阁的生意。罗捕头要问,我知道的都交代,不知道的是真不知道。” “闫虎他一个打打杀杀的赌坊教头,还对文人书籍感兴趣?” “他说他喜欢闻墨香,像贪酒香一样,痴迷得很。” “他可有带人偷偷在福文阁开赌摊?” “这我就不清楚了。也许会吧?要是学子书生去福文阁赌博,倒也能掩人耳目。” “嗯……” 柳玉郎正在专心听耳边的声音又要问什么,突然脖颈一疼,下巴跟着磕在石头上,两眼皮又沉沉的闭合。 …… 第156章 丢去喂狼 守在县学外的罗星河终于等到王子胜几个人溜出来。 他们原本被孙世明下命关在房中,果然不老实,还是偷跑了。 白天的时候孙世明已经派人去知会他们的家人。各自家人到县学了解情况后,来不及把儿子领回家教训,一个个急急忙忙地赶往提举学事司。 此事犯了学子大忌,孙教谕已经将此事呈上,为首几个定难逃严惩。为了保住儿子的秀才功名及以后的科举之路,这几个的家人不约而同决定,要赶在提举学事司的文书下发之前,尽快求得通融。 等到孙教谕训累了,县学终于安静下来,挨到天黑,王子胜等人砸开门窗,一个个翻出屋子。 有人听到动静,却碍于这几人平日里的横行霸道,谁都当成没发现,躲在各自的舍内,装作在认真的闭门思过。 王子胜等人顺利翻出屋子,小心翼翼地溜到县学后墙,掏开墙角下的墙砖,从洞口钻出去,又将那几块墙砖堵好。 看他们如此熟练的身手,这事儿肯定做得多了! “子胜,我们去哪儿找他们?” 几个人站在后街上,左右望望。 “先去老地方碰碰运气。”王子胜决定。 …… 很快,一行四人溜到多马巷,悄悄点燃土戏台上的那两盏蒙灰的红灯笼。 这座土戏台只有过大节的时候才热闹,平日是孩童们的玩处,到了夜晚,静的只能听到旁侧草丛中的虫鸣。 几人并排坐在戏台边,齐刷刷地耷拉着腿。 一阵风刮过,牙齿都不约而同的咯吱咯吱响。 “这早已入夏的天,怎还这么冷?”一人颤声道。 “我身子冷,可还冒汗。”另一个人的声音也很虚。 “我也是,浑身湿漉漉的。”又一个人抹了把额头。 …… 等了好长一阵时间。 一人望天,“怎么还不见有人来?” 另一人担心,“是不是抛弃我们了?” 又一个人发狠,“他敢!他们要是不管我们,我们就全给官府招了!反正人又不是我们杀的。” 望天的那个人收回恍惚的目光,“可这话怎说得清,伍文轩确实……确实是被我们……” “我们只管把人送到魁星堂,哪知后面的事?要怪只能怪伍文轩呆头呆脑,那么容易受骗!” “伍文轩是后面的事,还有我们前面做过的……怎么办?” “闭嘴!”王子胜低声训斥,咬咬颤抖的牙,“好像有人来了!” 其余三人随王子胜朝前方望去。 子夜十分,下弦月刚刚升起,夜空繁星点点。 在这微弱的星光下,一道浓黑的人影穿过晦暗的巷子,迎着他们头顶的灯笼走来。 四人缓缓站起身,杵在戏台上,等着那黑影走近。 近到灯笼光照之中,看清来人。 来人虽然蒙着面,可露出的那双异于常人的一大一小的眼睛,在这静寂昏黑的夜色中就宛若鬼獠般的存在。 四人舌头打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明明他们才是居高临下,却好似被什么掐住了咽喉。 “跟我走。” 来人只说了三个字,便转过身。 王子胜等人没有犹豫,赶紧熄灭灯笼,跳下戏台,紧步跟上。 走在前面的人好似勾魂者,带着几个游魂在空旷的街道穿梭。 后面的几个人大气不敢出,紧迈着步子,随着前面带路的七拐八拐,来到了—— 柳子巷? 王子胜看到巷口那排大柳树,稍愣了一下。不及多想,继续跟着向前走。 最终,他们来到了一处小院。 “老大,人都带来了!” 领路的人冲燃灯的主屋打了声招呼,然后便回头交代王子胜等人,“你们去那个屋子里等着。” “等……等什么?”王子胜看着那一大一小的眼睛,咽了下口水。 那只大眼睛像是看个傻子,“等着妥善安顿你们!” “好,好。” 几个人心里的石头落下一半。 有人管他们就好。 于是,跟着所指,都乖乖来到一旁的屋子。 哐当一声,屋门关闭。 王子胜打着火折子。 “这是间杂物房啊。” 几人见这屋子里堆放了不少器具。 “这是补墙用的。”有人拿起一个物件比划。 “管他做什么的,先等等看。” 王子胜走到角落,垫着个竹簸箕坐下,吹灭了火折子。 有个人凑到屋门处,眼睛贴着门缝朝外张望。 见那个带他们来的人关好院门,折身去了主屋。 “我去瞧瞧。” 这人轻轻打开屋门,左右张望一番,见没有什么动静,便猫腰摸到主屋窗下。 除了刚进屋的那个人,主屋的窗纸上还映着一个罩着带帽斗篷的黑影。 只听进屋的那个人问,“老大,这几个人怎么处理?他们能暴露伍文轩的事,怕是迟早也躲不过邓知县的事。” 套斗篷的人点点头,低沉的声音听着有些森寒,“罗星河为邓知县追查到县学必然不是空穴来风。早知他们如此不中用,起初就不该用他们。” “不能让他们再落在某些人手中,得赶紧把他们送走!” “此事要做干净。先把他们送出城,找个合适的地方动手。” “那就把他们丢到紫金山,让狼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也好,今夜先看看外面的动静,没什么风声的话,等天亮就把他们拐出城。” …… 正偷听的人打着哆嗦溜回杂物房。 “子胜……他们……他们要杀我们……” 听得有人出了主屋,这人不敢再吭声。 另一个人从门缝张望,见有人提着风灯出了主屋。 正是带他们来的那个人,一大一小的眼睛似乎无意中冲杂物房这边瞅了眼。 虽说隔着条门缝,黑漆漆的并看不到什么。可门缝里面正在偷瞄的这个人却将风灯映照中的那双诡异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那眼神真的——很不善! 不过,那人并未走向杂物房,好像是去了东厕。 “他们还说什么?” 王子胜见守门的人松了口气,继续问道。 去偷听的人摸黑凑到王子胜跟前,“他们说等天明,要把我们拐出城,丢到紫金山去喂……喂狼。” “好歹毒……怎么办,子胜?”其他二人也都听得心惊。 “他们是想杀人灭口啊!”王子胜恨道。 “那我们得赶紧逃走!” 说着,腿脚快的那个就要先朝门口冲。 第157章 那个镖师 “回来!”王子胜沉声喝止,“你当这是县学,跑出来容易?他们都是什么人!这么鲁莽跑出去,只能死得更快!” “那怎么办?总不能活活等死!早知道这边靠不住,还不如白天的时候都跟那罗捕头招了,还能落个坦白,官府判下来最多被流放千里,也丢不了性命。” “还有时间,让我想想。” 王子胜再次打着火折子,盯着那孱弱的火星,“越到这时越得沉住气,现在我们只能还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现,否则被他们看紧,我们更不好办。” 其中一人独自缩在墙角吸鼻子,“……当初就不该受他们威胁……做错事,就该承担……现在真是越错越多……呜呜……” 这人说着,将头埋在膝盖上,闷声哽咽。 “闭嘴!” 王子胜也是心慌意乱,直接用手指掐灭火折子,“都怪那个该死的宋平,多管闲事!” …… 夜深人静。 一串黑影悄无声息地包围了小院。 还有几条黑影如烟雾般越过墙头,落在院中,持刀缓步向主屋靠近。 屋内,本已熄灭的灯忽地复燃。 “何方来客,扰我好梦。” 一道慵懒的声音从屋中传出。 “阁下又是何人,在此借住?”为首的黑影上前一步。 “我在这里住,可是碍谁的事?”屋中的人整了整斗篷。 “老实住着,自然不碍事。多手多脚可就惹人嫌了!” 院中黑影抬手一挥,身后的黑影便要向主屋冲入。 不待他们破门,二人已从屋中杀出。 登时,小院之中一片刀光剑影。 躲在杂物房里的王子胜等人从门缝观察院中情形。 “子胜,这是怎么回事?” “罗星河不是咬定说邓知县尸身被盗也是有人做局?该不会就是这帮人?” “不管这么多,我们先趁乱溜出去再说。” 王子胜带头,悄悄打开屋门,沿着墙根向院侧摸去。 哪知打头的王子胜刚踩着俩人的肩膀攀上墙头,就被外面的情形吓得一个跟头摔了下去。 “子胜,怎么了?” 这边墙下的人压着嗓子问。 摔在院外黑影脚跟前的王子胜连痛叫都不敢,哪敢接话。 “那边有人!” 而院中的黑衣人也发现了其他三个书生,腾出两个人手冲了过来。 大刀还未逼在眼前,那三个人便已招架不住,扑通全部跪倒拱手求饶。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见不过是没用的书生,两个黑衣人便不在意,又折身杀了回去。 被丢在原地的三个人却都不敢再动,成了最老实的观战人。 院中的打斗很激烈。 即便以二敌众,一时也难分胜负。 其中一个眼睛似乎不适的人功夫非常利落,冲在前面,拦住了多数人。 见此,黑影头目认定那被挡在后面的遮面斗篷人就是对方为首者,亲自挥刀专向那人攻去。 不过这人武功也不弱,黑影头目几招之下也没讨到便宜。 意识到院中只有这两个敌手,却难占上风,黑影头目心下虽生恼气,但还算冷静,使了个虚招,避开几步,吹了两声口哨。 可是,无人理会。 再细听,院外也突然响起打斗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是院中这俩人的帮手,还是又来了一拨人? 不管怎样,黑影头目的那两声口哨是招不来助攻了。 于是,再次挥刀砍向斗篷人,“给我拿下此人!” 众黑影得令,都开始试图避开那个高手,随为首者杀去。 刷! 数把明刀扫过,斗篷的帽子划裂脱落。 铛! 一刀横入,逼退数人。 “多谢老兄!” 露出面目的男子朝挡在身前的人道了声谢。 “罗星河!” 黑影头目也认出此人。 随着这声音,众人也先后停手。 罗星河,县衙捕头,官府的人! 意识到不对的黑影头目仍难以置信,“怎么是你?” 罗星河挠挠耳朵,“听声音……你是那个镖师?” 黑影头目微怔。 “都露馅了,还有什么好掩饰?”罗星河笑道,“该敞亮的时候就敞亮开吧。” “贺镖师!” 有人跌跌撞撞冲进了院门,手捂着受伤的腰部,“是杜言秋……我们中计了!” “杜言秋?” 贺镖师瞪大了眼。 他不是在查闫虎? 不待这位贺镖师多想,杜言秋已拎着风灯,信步踏入院中。 紧跟在杜言秋身后的是王子胜,躬身哈腰的为他指认。 “杜公子,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教唆我们设法诱拐伍文轩去魁星堂!” “站住!” 贺镖师见罗星河身边的那位高手纵身离去,顾不得理会杜言秋,立马带人阻拦。 可惜此人脚步飞快,轻功极佳,眨眼便掠入黑暗,失了影踪。 反倒是他们,被院外的另一波人给逼了回来。 而这时,罗星河也从屋中取出风灯点燃,挂在了门头上。 王子胜看清那个披斗篷的男人竟是罗星河,登时傻了眼,伸出的手指不知该指向何处,“怎么……怎么……” “是罗捕头,是罗捕头!” 一直缩在墙根处观战的三个人见危险暂时解除,也都跑过来。 就算他们再傻,也知道事实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 那必然不是真的要把他们喂狼,心多少跟着松了一些。 “怎么回事?这个阿伦三更半夜跑到衙门去报官,说有贼人出现在他的家中,究竟是何人闹事?” 时间安排的如此之巧。 张州珉也带着一行衙差匆匆赶来。 夜里的柳子巷被这边大肆折腾的动静惊醒,不少人家探出头来查看。 张州珉见阿伦家门外有几个黑衣人被另一波不明身份的人俘获,院内也还有一帮人对峙,甚为诧异。 “罗星河,你这又是在闹什么?” 环视一周之后,张州珉还是先质问身披斗篷的罗星河。 罗星河解下斗篷,随手丢到一旁,“张主簿,阿伦不是给您报官说有贼?我们先来一步解决了。” “张主簿,小人是依罗捕头吩咐。”跟随在后面的阿伦忙上前小心翼翼地解释,“当日有人趁小人不在家,借小人的住处转移邓知县遗骨,罗捕头说,要在小人家中设局,引出那帮贼人。官府办案,小人定当配合。” 第158章 瓮中之鳖 “盗走邓知县的贼人?”张州珉看向贺镖师等人,“就是他们?” “哼!” 贺镖师没做解释。 他们也是冲那帮盗贼而来,自己却被指认为盗贼,真是可笑! “盗贼是没引来,不过引来了一帮杀手。”罗星河斜藐了眼贺镖师,“福威镖局的贺镖师,这回可没替主子把事情做好,打算如何交差啊?” “福威镖局的人,还做杀人买卖?” 不仅在场的衙差震惊,依杜言秋授意,被放进院门口围观的那些被吵醒的人家也都吃了一惊。 “你们当真是福威镖局的人?”张州珉问。 罗星河指指贺镖师的手腕,“捋起袖子,肯定能瞧见他们特有的铁环。” “罗星河,前日你就是故意的!”贺镖师顿怒,一把扯下面巾。 在醉心楼,故意摔倒在他面前! 所以,那时他便已被怀疑? 让花娘带人辨认荷包的事也早被识破?难怪杜言秋盯上的是他,而非闫虎! 可荷包的破绽在哪里? 此时再想这个问题显然已晚。 “贺永!” 张州珉见到此人面孔,一口呼出姓名。 “张主簿认得此人?”罗星河问。 张州珉略迟疑,“福威镖局长汀分舵的二当家,之前我去长汀时见过。” “张主簿。”贺永敷衍地拱了拱手,“你们搞错了,我等并非贼人,而是听闻有贼人藏匿于此,特来帮百姓铲除恶徒,不想是场误会。” “那贺镖师又是如何听闻有贼人藏匿于此?”罗星河回头反问,“况且说铲除恶徒这话也不对。官府中人尚不可随意杀戮,你们又凭什么说杀便杀?幸亏我躲得及,若脑袋落在你们的刀下,你们是要承认自己杀错了人,还是趁着夜色天黑,逃之夭夭,又给官府留下一桩命案,也或者给我反扣一盆脏水?” “王子胜。”杜言秋冲身后侧的人招招手,“这是你们最后一次坦白的机会。话若都让罗捕头说,可就没意思了。” “我说!” 不等王子胜应对,另一名学子便抢先开口,“我受够了!再也忍不下去了!” “我也说!”有一个人抢着道,“是他们逼我们设法把伍文轩诱到魁星堂,也是他们逼我们把死去的于贵丢到各处,要我们双手沾血成为他们的同路,好以后为他们卖命!还有伍明与阿福,肯定也是他们杀的,都是他们干的!” “他们是何人?”张州珉问。 “他们——” 几个学子左看又看,不知该指谁。 “我们是被罗捕头的人带到此处的。”王子胜开了口。 “王子胜,这话你可说的不地道。”罗星河冷笑,“现在你们当然知道是我,之前呢?多马巷戏台灯笼亮起为讯,你们在等何人?好,既然你们不愿痛痛快快的交代,那便还是由我来说。” 罗星河故意拉长音调,“这话嘛,还要从那种药的宋平说起——” “我说!” 其余三个学子几乎同时站出,与王子胜避的更远。 而王子胜在听到宋平的名字时,目光也是一怔。 难道罗星河已经将最初的情形都掌握? “我们在戏台点灯,就是为了等那威胁我们做事的人,这是早就约定好的,往常只有如此我们才能联系到他们。今日点灯之后,见有人来接我们,自然便以为是他们。可是没想到……没想到……” 罗星河接下学子的话,“没想到真正与你们勾结的人根本没露面,而是很谨慎的在背地里盯着。他们见你们跟随其他人走了,便当你们真与盗尸贼有联络,然后便尾随至此,想来个瓮中捉鳖。” 说着,罗星河故意瞟了眼贺永。 “蠢货!” 贺永低声骂道。 罗星河说的没错,若不是他白天在县学那么一闹,若不是探子见戏台灯笼熄灭之后,王子胜几人老实跟着别人离去,又恰巧追到这个叫阿伦的家,他们怎会真以为这几个书生背地里另有勾当,又怎会真当此处藏着盗尸贼?还曾将心比心的想,选在这个已经被官府查过的地方落脚确实为出其不意的妙招。 结果,他们都错了,反而自己成了瓮中之鳖! “这么说,泼皮鱼头,还有才溪乡的那两个人都是福威镖局的人杀的!”院门口的围观者中有人说。 这些人的脸上哪里还见半点困意?全都随着句句对话一惊一诧。 “可是,你们如何能够确定贺永等人不会露面?”张州珉问。 罗星河笑道,“露面岂不是更省事?哪还用得着这般啰嗦。” 贺永咬牙。 放出王子胜与盗尸贼有关的风声真是左右不亏! 若他们如约在戏台出现,就会直接暴露。 若他们心存疑惑,也是上了当。 最安全的办法就是不去理会。但怎么可能? 邓毅尸身被盗,是官府悬案,也是随时会插向他们的一把刀。他们岂能允许这把刀在暗处存在? 而对方就是抓住了这点,设下圈套,等着他们往里钻。 张州珉也很快想明白,点头道,“确实,确实。可我还是不明,王子胜,你们怎会见人便信,毫无怀疑?” 王子胜此时也松了口,老实回答,“我们从未目睹约见之人面孔。今夜我们见到的那个人样貌奇特,不似普通人家。” 看到那双慎人的眼睛,他们便不由得生怯。 这带着煞气之人,还能不是将于贵分尸的凶手同党? “再说,戏台约见的事也只有他们的人知道。”另一名书生道。 可是会有人盯上他们啊。 就怕如此,得知县学出事的贺永才让人万分小心,没有轻易露面。 却没料到,想要盯上他们的人竟然大摇大摆的出现在探子的眼皮底下,变盯梢为做鱼饵! “此人身在何处?” 张州珉四下查看,并未见哪个人样貌特殊。 “哦,是个江湖朋友,帮完忙便走了。”罗星河没有供出阿赫与杜言秋的关系。 “那这些人呢?” 张州珉又指指那些压制贺永等人的蒙面灰衫人。 “都是热心肠的江湖好汉,不愿出风头。”罗星河朝各位抱拳,“多谢各位好汉相助!” “我们能否离去?”其中一名灰衫人问。 罗星河则询问张州珉,“张主簿,我们拿下这些人没问题吧?” 毕竟都是走镖的,他也刚亲自较量过。虽说这帮人比不过阿赫,他也能与其周旋几招,可身手远在众衙差之上。 县衙这帮差役有几斤几两,罗星河可是清楚的很。 且不说不愿惊动衙门里的人,即便真用衙差,又岂能拿得下这帮人? 第159章 敲锅助威 张州珉看眼贺永等人,“尔等若敢反抗官府,株连家中无辜,尽可肆意而为!” 刷! 众衙差拔刀上前,替换下那些灰衫人。 “告辞!” 这些灰衫人也不再客气,为首之人向杜言秋拱了拱手,便带人直接跃墙而去。 院外的同伙则把手头押着的几个黑衣人送进院中,交予衙差之手后离开。 “贺镖师是在数自己的人?”罗星河见贺永的目光在被押进院中的几个人身上寻视,笑问,“是不是少了人头?” 刚想暗暗松口气的贺永心下重重一个咯噔。 罗星河凑近他的身旁,“你说我那位功夫不俗的江湖朋友最后会追到哪里?” 这话声音并不低,张州珉也听得到,只见他眉头一皱,“罗星河,不要掉以轻心,平白害了你的那位朋友!” “张主簿何出此言?”杜言秋走到张州珉跟前,“今日安排之事有何不妥?” 张州珉看向杜言秋。 夜色之中,清冷白衣,仿佛是悬于黑暗中的一条长绫,不知即将绞杀哪个脖颈?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年轻人。不过双十出头,却好似沉浸多年,出口短短几字,不急不躁不愠不怒,却好似淬了老毒,浅浅几点溅在他的脸上,便感到炝皮的烧灼。 “我只是怕年轻人心浮气躁,有所闪失。”张州珉摇了摇头,“但愿是我杞人忧天。罗捕头的安排肯定少不了杜公子相助,既然杜公子胸有成竹,我便……拭目以待。” “张主簿不反对就好。”杜言秋望了眼天边升起的弯月,“刚到四更天,反正都已经醒了,不如直接升堂问审,如何?” 闻言,罗星河立马拍手赞成,冲着院门口围观众人高声吆喝,“走走走,大家都去县衙瞧着,福威镖局杀人案要开堂审理喽!” “走,我们去衙门!” 众人纷纷转身。 “如此咋呼,成何体统!”张州珉忍不住训斥。 罗星河这么闹腾,是生怕百姓不知上杭又出了事! 杜言秋则顺手将靠在墙边的一口废铁锅扔给罗星河,“罗捕头不如再来个敲打助威。” “好!”罗星河拎起铁锅,一手持刀柄对着锅底铛铛铛地敲起来。 这架势让贺永见了也不觉想笑,压下懊恼冷哼一声,“罗星河,你们别得意!不到最后,一切都还未成定数。” 罗星河回过头,状似认真地瞅了贺永两眼,见他带人顺从地任由衙差缴走兵器,一副从容随行的派头,“你们还真没有要跑的意思?” 罗星河相信,这帮人肯定不是被张州珉的一句话吓到。 走在前面的杜言秋道,“跑掉,便坐实了逃犯的名头,福威镖局需出面应付更多。与其在外东躲西藏,不如去大牢里安静呆着,乖乖揽下所有,也算与他们主子讨个好。” “呵,可别讨好不成啃把屎,到时候把自己给臭死,都没人愿意给收尸!” …… 上杭发生的事,有一部分是计划好的,还有一部分是临场应变。远在长汀的姜落落对此不完全之情,而此时她也顾不得去想上杭那边的事。 在食肆填饱肚子后,姜落落来到大街上。 这里离州府衙门不远,也是州府最热闹的地方。 不同于上杭县,即便太阳将要落山,路上行人依然不少,街上的铺子也不见打烊,酒肆里的喧哗正酣,连稚童都还在蹦蹦跳跳的抢着买最后一锅麦芽糖吃。 姜落落把手中那只又少了几文钱的瘪荷包揣进兜里,来到一家旧衣铺。 等她再出来,身上穿的浅青色直领对襟式褙子已经没了,换穿了一身灰布短褂,头上扣了顶黑色小帽,腰间系着个葫芦,乍一看,像是哪家爱酒的小子。 “站住!干什么的!” 姜落落在州府衙门口被守差拦住。 “差爷,小的跟您打听个事儿。” 姜落落说着,将手上的几文钱塞给守差,“上杭的那个算计人家姑娘的赌坊管事可是关在州府大牢?” “你问他做什么?”守差默默收起铜钱。 “小的就是想跟他捎句话,告诉他说,他找错人了。” “这是什么话?” “小的也不知道。反正让小的捎话的人就让这么跟他说。要不差爷让小的进去到牢中找他,亲口对他说?” 守差暗自颠颠手中的几文钱,“这么点儿,你就想使唤人?” “只一句话而已,麻烦差爷通融通融。”姜落落拱手,“小的身上就剩这点了。” “一句话而已?哼!凭空无故给牢犯传这么一句话?怕是没那么简单吧!我们要是通融,放过这一嘴,还不知担着怎样的风险!何况牢房里还有狱卒也需要打点。你若舍不得破费,那就当做案情去找胡知州禀报,消息自然也能传到那牢犯的耳朵里。” “这要惊动胡知州,小的是一文钱也拿不到了!”姜落落故作慌张,放低声音,“不瞒二位差爷,让小的捎话的人说,只要小的把话传给那管事,再拿回个口信,他便会再给小的付笔酬金,到时候多分差爷一些,只留一壶酒钱,也不枉小的跑这一趟。” 说着,姜落落拍拍腰间的葫芦。 “就这事儿还花钱找人干?那人怎么不自己出面?”守差感到奇怪。 姜落落朝身后瞅了瞅,“他说他不方便露面。想是怕来衙门?” 守差跟着姜落落视线放眼张望,“何人行事,鬼鬼祟祟?” “小的也不知道,看着很小心的样子。”姜落落转回头,“管他呢,只是传句话而已,不过几个字,能有什么事?这钱可赚的轻巧,二位差爷,您说是不是?” “哼!即便当真,我们把话传到,给你带出什么口信,你再传给那人,然后独自收了好处跑走,哄谁呢?” “小的哪敢诓差爷啊?”姜落落赔笑。 “你这去告诉那人,我们答应传话,让他把酬金给你。”另一个守差道。 “这……没听到管事那边返回什么话,他肯定不依。”姜落落有些为难。 “那是你们的事。”守差将那几文钱揣进袖兜,“你们自己看着办。” 第160章 一律放行 两名守差左右站定,手握刀,眼观鼻,尽职尽责的护着那扇府衙大门。 “好吧。”姜落落无奈,“小的去找那人说,看他能否先给钱再办事。” …… 见姜落落走远,一名守差就赶紧跑进府衙里,找胡知州报信。 “有人想暗中与李素串通?”胡知州也是奇怪。 “是啊,鬼鬼祟祟的,找了个小厮来试探。正经探视牢犯哪会如此?属下觉得不对,特来向胡大人禀报。” “他没说李素找什么人?” “没说。大人可是要提审李素?属下这就去牢房传话。” 胡知州沉思。 “不必。”胡知州摆摆手,“先不去直接询问,那李素之前既然从未提过,冒然问话,他也不会利落交代。这样,等那小厮返回,就让他去见李素,本官自会暗中留意。” 守差拱手,“明白,属下便与那小厮说,不愿从中掺合,就当他只是来探视牢犯,有什么话让他自己去说。只是不知那小厮是否会再来?” “既然有人想与李素通气,那小厮不来,也会有其他人来。只要有想见李素的,一律放行便是。”胡知州交代。 “属下遵命!” 州府衙门的守差这一等,就等到了天亮。 没有等到返回的姜落落,而是等到了上杭赶来报信的衙差。 听闻上杭那边又出了大事,疑似福威镖局的人做杀手买卖,不仅牵连于贵分尸案,还关系到阿福、伍明二人生死,甚至连伍文轩谋杀知县邓毅都有了新的起因。代理上杭事务的张主簿怕自己担不住,连夜派人赶来州府禀报知州大人。 刚从上杭回来两日的胡知州还没顾上歇几口气,便得再次前往上杭过问。 州府衙门中的人听说已结案一个多月的上杭知县被杀案又被翻起,有了新的说法,也都纷纷议论。 就连府衙门口的两个守差也在小声嘀咕,好奇上杭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就在此时,姜落落出现了。 不再是灰布短褂的小子打扮,恢复成本来的模样。梳着垂髫分肖髻,身着淡黄色襦裙,斜挎着一条旧褡裢,手中提着个食盒。 这食盒便是杜言秋留在客栈里的那个,之前被姜落落寄放在吃过饭的食肆里。 昨日从府衙离开后,她去取走食盒,然后找了家小点的客栈,定了间下房睡了几个时辰,等天没亮就到府衙附近守着,一直待胡知州离开,才向府衙大门走去。 姜落落挂着一脸甜甜的笑容,来到昨日的那两名守差跟前,殷勤唤道,“两位差大哥。” “姑娘有何事?” 守差的神色客气不少,但看着姜落落的样貌也不免有些疑惑。 好像瞧着眼熟? 被这么盯着打量,姜落落的眼中闪过明显慌色,“我……我想给李管事送点吃的。” “上杭赌坊的那个管事?” 两名守差恍然对视。 难怪觉得眼熟,除了声音娇柔不同,这女子长相不就跟那小厮一样么? “啊?是……是……” 姜落落仿佛被守差陡然抬高的声音吓到。 “姑娘,老实交代吧,你是昨日来的那小厮什么人?”守差板起脸。 “呃?兄长昨日来过?”姜落落一愣。 见这姑娘慌神又傻乎乎的样子,两个守差不禁相视一笑。 “你是昨日那小厮的妹妹?” “嗯……” 姜落落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另一个守差又问。 姜落落茫然摇头,“兄长不让我多问。只说捎句话……不不,给那牢犯送点吃的。” 见这姑娘差点说出实话,又赶紧改口,两个自以为心知肚明的守差更乐了。 那小厮是自己办不成事,又把自家妹妹怂恿来。 守差挥挥手,“不说实话,就请走吧。州府衙门可不是能糊弄进的!” 姜落落一听,嘴巴一撇,好似要急哭了,“两位差大哥行行好,帮帮我吧。我家兄长昨日得罪了人被打一顿。兄长说,若能帮他给府衙大牢中的一个牢犯捎句话,打他的人就会放过他,否则,怕他们连我都不放过……” 守差恍然,怪不得那小厮没有很快返回,原来是去讨酬金没讨成,反倒挨了顿揍,好处没捞到,又得逼着自家妹妹来府衙跑一趟。 不过,吃一亏长一智,这回知道编个探视的谎。 虽这般想,守差还是装腔作势一番,“那就先去长汀县衙报官,也轮不到越级跑到州府衙门来叫苦。” “不不,兄长不让报官,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把人惹恼了,怕以后的日子不消停。我们只是普通的小老百姓,只要能安生一些就好这……这是我仅能拿得出的钱……” 说着,姜落落掏出兜里的那只瘪荷包递过去,泪汪汪地道,“差大哥别嫌少。我自幼与兄长相依为命,收入勉强糊口,一时实在拿不出再多的钱……兄长说,他也是想多赚点钱,给我攒些嫁妆,才不小心得罪了人……” “行了,行了!” 守差把荷包推回去,“看你可怜,就不为难你了,这就带你去牢房。不过,可别跟人说我们知道什么捎话的事。就当你是去给牢犯送吃的。” “多谢差大哥,多谢差大哥!” 姜落落收起荷包,福身道谢,“二位差大哥都是好人,一定会步步高升,前途似锦。” …… 守差把姜落落直接带到牢房,交代给牢头,“李素上杭的家人来看他。” 牢头大致扫了眼食盒,“就这几块点心,值得从上杭跑一趟?” 姜落落配合道,“夫人恼怒老爷,又放心不下老爷,让婢子来帮着瞧瞧。” “她也是替主子办事,别难为人家小姑娘了。”守差帮着说话。 牢头挥挥手,“去,速度快点。” 随后,姜落落被狱卒带到关押李素的牢房。 这牢房还挺干净,有个小桌子,还支着木床,虽说铺的是破旧的被褥,但也免了李素席地而躺的狼狈。 身着囚衣的李素正仰面躺在床上。 “李素,有人来看你。” 狱卒打开牢门,姜落落走了进来。 李素闻声侧脸望去。 牢中光线昏暗,一时看不清背在阴影下的面孔。 李素只见是个年轻女子,提着食盒来到自己跟前。 “李管事,辛苦了。” 姜落落把食盒放在床前的桌子上。 第161章 府牢探监 李素腾地坐起身,“你是——” 他可有看错?面前这女子似乎是当日在上杭县衙大堂上见过的姜落落,那个凶肆鬼娘子? “李管事没有认错人。”姜落落打开食盒。 李素甚是意外地盯着姜落落。 姜落落回头看了眼并未跟进牢房的狱卒,自顾在桌子旁边的矮凳坐下,低声道,“这是杜公子为你准备的,他让我告诉你,你们找错人,东西不在于大郎家中。李管事这趟牢狱之灾白受了。” “我不明白你所言何意。”李素依然紧盯着姜落落,但口吻听来轻松不少。 她的话似乎并没有比她的人出现更意外。 姜落落笑笑,把食盒推到李素跟前,“杜公子说,你看到这些点心自然会懂。” 天气热,又闷了一夜,食盒里的东西有些变味,但它们本来的样子是不会变的。 李素认得,是八果糕、米糕、松糕和宝斗糕。 见李素垂下目光,看着食盒中的点心半晌不言。姜落落也不急,“李管事仔细想想,我这般来见你,自然是有十足把握。” 李素抬眼,再次看向姜落落,“胡知州知道你来?” 姜落落笑了笑,“想来他此时不知。他去了上杭,一时片刻回不来。” “胡知州又去上杭?”李素再次怔住。 姜落落知道府衙里的消息不会那么快传入大牢,漫不经心道,“是啊,刚走。听闻邓知县命案有了新的牵连之人。” “是杜言秋干的?!”李素猛然惊色。 “事关邓知县,杜公子定要弄个明白。” “只是为了邓知县?” “他是这么说。” 李素扫了眼食盒,“可他还在插手于家的事。” “因为伍文轩谋杀邓知县,而于贵又知道伍文轩魁星堂求签的秘密。” 姜落落的身子稍作前倾,声音压的更低,“这秘密就在于贵藏起的那样东西中,只可惜,你们寻错了人,高估了于贵在对家人的信任,结果只能白忙一场。” “杜言秋知道多少?”李素目光一紧。 姜落落撇撇嘴,“知道多少是杜公子的事,李管事只需明白,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总归是不会错的。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否则又何来今日的大宋?” 李素咬牙冷笑,“呵,一条后路?杜言秋可是当堂说想将我流放三千!” “那也并未想要李管事性命,何况最终如何,不还是有胡知州来判?可是——”姜落落抬手抚在食盒上,“虽然胡知州并未见过,但在这府衙中,也还是有几人曾在上杭见过我。若我今日走出府衙,有些话李管事怕是说不清了。” “我什么都没有与你说!”李素抬高声音。 候在牢房外的狱卒闻声呵斥,“嚷什么嚷!有话快点说,没话说就赶紧走!” 姜落落那笑如弯月似的双眼眨了眨,“李管事发怒,传出去被人听到,也会觉得是在刻意为之吧。” “你……不想你这小小丫头竟如此狡诈!”李素握拳按在桌上,尽力压制怒意。 “舅舅也这么说,我一直当这话是夸赞。”姜落落欣然接受。 之前听杜言秋说当日在严府,他就是这么逼严老夫人开口,如今她也试试,不知把握住几分火候? 李素气噎,缓下神色,“小丫头,你想多了。是你要来主动告诉我说找错了人,可见有的事你们早已知晓,与我有何相干?” “哦——”姜落落瞧着李素,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你明白——”李素登时哑口。 姜落落笑了笑。 笑意之下掩着内心的忐忑。 李素这话,明显透露出他早就知道有人要给他捎话的事。 也就是说,昨日她在两个守差跟前故弄玄虚一番,那话不仅传到胡知州耳中,所以才有了她今日分文不出便可进入府牢见到李素的顺利,而且那话也已让李素本人知晓。 而自进入府牢,便无人刻意盯着她,哪怕此时她见到李素,除了一名在外等待的狱卒,也并未有人留意他们的谈话。 是无人在意吗? 不!还有哪个能比谈话本人更听得清楚? 李素,就是胡知州的耳目! 胡知州怎能完全相信一个案犯?只有一个解释,这案犯有让他足够信任的理由。 不论出自什么原因,都无法否认李素与胡知州有着某种关系。 在追查盛咏妻女下落的事上,杜言秋还曾问她,“且不论胡知州是否信你小舅舅,只说你是否认为胡知州做事靠谱?” 当时她只质疑胡知州的办案态度,并未往再深处想。 可后来杜言秋分析上杭情形,曾断言有棵生长多年的老妖树在抓着上杭的每一寸土地…… 这让她不得不重新去思考一些东西。 虽早有准备,可是当进入府牢发现无人紧随,有些东西又真从一名案犯口中得到证实,姜落落的心还是忍不住突突跳。 但脸上却显得云淡风轻。 就当是初次验尸,给尸身开膛破肚的恐惧她也有,手上却依然要握稳那把剖尸刀。 从姜落落明朗的笑意中,李素意识到自己的话当真是说错了,“你不过一个小小仵作,却与一个来历不明的杜言秋混在一起,就不怕……” “怕啊。”姜落落敛起笑意,“可是我要寻找当年杀害姐姐的凶手。谁让姐姐的鞋子出现在邓知县的尸身上,除了为邓知县而来的杜言秋能帮我,还有谁肯助我一臂之力?” “为一个早已死去的人,你就敢……” 有的话,李素真不敢说下去。 “敢不敢是我的事,李管事还是先想想自己吧。” 姜落落不想把眼下的话题扯开。 李管事又看了眼食盒里的点心。 姜落落道,“李管事也说‘有的事我们已知晓’,那便不能肯定是全部。何况只凭‘找错了人’这几个字,又怎能确定我们知道多少?旁人看来,若我们都已完全知晓,我又何必趁胡知州去了上杭来见你?李管事好好想想,今日我与你在牢中说了这么久的话,以后若传出什么风声,你真能解释的清?” 第162章 才高八斗 原来是特意选了这个时间来见他! 李素咬咬牙,“但是在外人看来,我也没有理由倒戈。” “世事难料。”姜落落轻飘飘地说道,”就在昨日,胡知州也想不到今早又会因邓知县之死奔赴上杭。” 看向牢房外狱卒的李素后悔了。 他就不该独自面对这个来见他的人。 若早知道见他的是姜落落,早知道这丫头如此难应对,他就该让胡知州在他身边留下个心腹,而不是为了稳妥,特意避开别的眼线,恐让自己落个百口难辩。 “你料到见我时身边不会有旁人?” 后悔之余的李素也很好奇。 面前这个小丫头一言一笑都太镇定了,每句话都在牵着自己的鼻子走,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 “若有旁人,那自然离不了胡知州授意,说明你与其是两路,他并不信你。” 这话可是挑个明白,姜落落也不怕被李素听到,反正李素他自己都没敢接话。 姜落落接着说道,“那我让胡知州知道又有何妨?相信胡知州也会很想知道你的口中还瞒着什么,自然会有法子审问你。” “为何一定是胡知州,不是守差向别人吐露,而作安排?”李素又问。 “那两名守差年纪不小,却还只是个守差,说明能力不济。若真有什么人混在府衙,定会想方设法搞到有用的身份好方便行事,哪会几年下来仍然是个守门的?不过再怎样,谁还没个想攀升的心?意识到不太对劲,自然首先想到的是跑到知州大人跟前去报信,是本分,也是为在知州大人跟前露个脸。” 跟着舅舅罗星河跑上杭县衙多年,姜落落很清楚这衙门里的一些门道。 李素愕然。 不想昨日有人与守差打交道,就已开始试探,目标竟是胡知州! 胡知州也一定不知,否则也不会这般安排,显然出卖了自己。 即便他刚才没有情急失语,不该知道的,姜落落其实也已知道了…… “这都是杜言秋的安排?” 李素算是领教到这般胆大的心机。 姜落落没吭声。 如今这情形,不能不承认杜公子的名头比她一个小仵作好用的多。 哪怕这场与李素见面的细节都是她自己一步步推敲的,杜言秋根本没有管她这么多,她也不好在李素面前抢这个功。 见姜落落没回应,李素自当她默认。 上杭真要变天?真的能变天? 前有赴死的邓毅,今日又来了个杜言秋! 而这杜言秋虽然比邓毅年小几岁,可比邓毅能耐,如今是收获不小啊! 也许,真有人盯住了上杭。 不论邓毅、杜言秋,这一把接一把的刀能否毁掉如今的上杭,乃至汀州,但多少都会伤上杭几分。他一个活在底端,已经先一步受创之人确实该给自己留条后路,竖起一道防护,免得为人垫背而死。 想到此,李素再次看向食盒,伸手在食盒上方依次点点,“米,松,八,斗,糕?” 每种糕点的名字,谐音组成了“密送八斗高”。 “八斗高……才高八斗……才……财……” 杜言秋知道他让人逼迫于大郎是为“财”! 李素捏起一枚宝斗糕,“那枚如意云也已经落在杜言秋手中?” 原来他们找的东西是个如意云。 姜落落暗叹,杜言秋真的想对了。 这盒点心放在李素跟前,果然令其浮想联翩。 但姜落落的脸上依然不动声色,只是轻轻摇摇头,“这倒没有。” 他们还不想给自己招惹稀里糊涂的麻烦,“只是听闻于贵留下这么个东西。” “杜言秋从何处听闻?”李素瞬间提心。 “那是杜公子的能耐,无可奉告。” 李素不好追问,他知道自己并无追问的底气。 姜落落又道,“杜公子好奇,想知道这东西有何要紧之用,以致于贵丢了性命,而你们却又忌讳,不敢明言直取?” “我也不知。”李素摇头,“我只是依言办事,甚至不知此物究竟何样,与于贵又有何干系?” “依何人之言?” “赌坊掌柜。” “傀儡掌柜,还是赌坊真正做主的……杨家人?” 李素不想姜落落连这个都能分得清,“这些是邓知县留下的消息?” 听闻杜言秋在邓毅未死之前便到上杭,借住清心观,邓毅遇害时却神秘失踪,怕是从邓毅那里早已知道了什么? 否则只凭杜言秋到上杭几日,怎能掌握这么多?一定是踩着邓毅搭好的梯子更好上楼。 “邓知县果然查过你们!”姜落落不禁生怒,“是你们要邓知县的命!” “没想到死了一个邓毅,又来个不怕死的杜言秋。还有你这不知凶险的小丫头!” 李素这话并无威胁之意,只听出几分感叹,几分意外。 “小丫头,有些东西不是你能碰的。你的路走偏了,若一招不慎,你们姜家可就当真绝了后!” 李素没有见过这么大胆的女子,又想起这户姜家背负的不幸,不禁多说两句。 “我的路怎么走不劳你费心。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 姜落落垂下的双手暗暗攥紧。 看那未经世故的脸上毫无半点惧色,李素不知这女子是无知无畏,还是无所可畏。 凶肆鬼娘子,一个阴宅中长大的人,气色是这般与众不同的干净。 那是一张干净无暇的脸。 李素将手中的宝斗糕放回食盒,“有些东西不该碰,不止说你,也说我自己。我只负责打理赌坊事务,赌坊以外的事一概不知。上面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不准多问,我也不会多问。我一介凡人,怎能管得着龙王爷的授意?” “龙王爷,是某些人利用的名义而已。”姜落落更加笃定,”深受二十多年前那场水患的难民,还有这些年拜求龙王爷之后的心想事成者,都被某些人借龙王爷名义拉拢利用。不知李管事属于哪一方?” “当年我破落无依,是龙王爷指给我一条富贵路。”李素晃了几分神,“但不论你们信不信,你们从我口中确实听不到什么再多的秘密。那青玉如意云,你们已经知道,针对于家的目的你们也完全清楚,不需我多言。我只能另外告诉你们,出面交代我做事的是众做周知的赌坊掌柜,而经常与掌柜来往的人是杨员外的义子沈崇安。” 第163章 送个好处 沈崇安! 这与杜言秋从杨雄那边掌握到的消息一致。 “所以,你是听沈崇安之命?你被关到州府大牢,得胡知州照应,也是因为沈崇安?”姜落落问。 “应该是。若非赌坊打点各方上下,怎能把生意做这么大?” 就这么简单,胡知州只是贪财? 不过,为官者,一个“贪”字便是恶根,否则当年又会如何致揭发钟寮场贪金案的大义之人蒙冤而死? 李素拿起旁侧的盒盖,盖好食盒,“这盒点心我留下了。请你们日后不要胡言乱语。” 姜落落笑了笑,“不论你是真不知,还是不愿多说,今日我们说这么多也够了。” 毕竟此处并非仔细说话之地,今日只要搭上李素这条线足矣。 李素松了口气,以为姜落落要起身离开,却不想她身子又前倾凑过来一些,皎亮的眼睛冲他眨了眨,“我再送李管事一个好处吧。” 李素错愕。 “今日我们见面,回头你肯定得给胡知州交代。你除了告诉胡知州我来问你那青玉如意云的事——” 李素打断姜落落,沉声道,“如意云的事不可与人提!胡知州也未必知晓,如何交代,我自会定夺。” “哦?”姜落落顿了顿,又接着道,“那此言略过,我继续说。你不妨与胡知州交代,我找你来是为邢涛遇刺一事——” “我也正有此意。”李素再次打断,“怪我没有用对人,也正合了‘我找错人’的说法。” “那想必你接着会与胡知州说,我是来与你探讨行刺邢涛的真正凶手等等。” “行刺邢涛,唬吓肖青,逼迫二人招供的若不是你们做的,也不会是闫虎的手段,便是还有另外我并未想到之人暗中下手!你们知道此人是谁?难道此人与青玉如意云有关?” “你这就想偏了。我刚说了,打算再送你另外一个好处,原本并未将邢涛遇刺与我今日来见你的真正目的混为一谈,是你计划借用此事。” “那你究竟想如何?” “你且承认,是你伤邢涛,吓肖青。” “你说这些都是我找人干的?我自己出卖了自己?那我岂不是疯了!” 姜落落的话让李素听来简直不可思议。 “只要有合适的理由,就不是疯。” “什么理由?” “将计就计。” “此言怎讲?” “我代杜公子来询问你,你便趁机借我与杜公子套近乎,告诉我说其实邢涛遇刺是你干的。” “你的意思是……我与胡知州说,我向你们承认此事?” 而并非与胡知州承认。 这话说起来还真有点绕。 姜落落点点头,“对。因为你背地里已经倒戈邓知县,所以当得知杜公子是为吊唁邓知县而来,便决定帮杜公子完成‘拜托龙王定于家债主’的说法。一来助杜公子在衙门出风头,二来也免了自己继续逼迫于家的麻烦。” “呵,这话听来,我是个好人。”李素轻笑。 “没错,你让我们觉得,你就是个被邓知县劝服的改过自新之人,以此取得我们的信任。” “我出卖自己的理由,是为博取杜言秋的信任?只凭我的几句话,你们又怎能相信?我从中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可知当日我在公堂上,当众验出行刺邢涛的凶器是何模样?” “说是个像扳指圆孔,但又比扳指宽不少的锋利物件。” 姜落落给邢涛验伤时,李素还未被带至县衙,但他之后也已听说。 “那物件属于杨雄的一个家仆,那家仆有根断指。”姜落落道。 “是杨雄干的?!” 大吃一惊的李素险些提起嗓子。 “是否杨雄指使无关紧要,只要你说那家仆是被你收买,那他便是你的人。” “我为何要承担此事!” 李素愤然不已,“若此事属实,我定揭发他杨雄!” 姜落落笑笑,“即便那家仆不动手,我们也会动手,无非轻重之差,杜公子是帮定于家,你要做的事注定失败,只有被杜公子送入大牢这一个结果。到了这一步,即便能得胡知州几分照应,你也不易摆脱这牢狱之苦。毕竟这种敞开在明面上的事官府总得给百姓一个交代。难道你揭发杨雄,自己就不必担逼抢民女的罪名?你针对于家的目的如何已人尽皆知,若百姓知晓杨二公子从中插了一手,反倒是帮他搏了个好名头。此事已成定局,不如想想你接下来的出路。” “既然如此,我又怎知是杨雄家仆干的?我若知晓,岂能不去声张,任由自己吃了这口亏?即便我说与你们声称那家仆是我的人,但与胡知州怎能不交代仔细?” “你可以与胡知州说是在得知刺杀邢涛的凶器模样之后,方想到之前曾在杨雄身边的人中见过。但你已被俘入罪,恼恨之余生出另外想法。” “我本打算日后以此为把柄,拿捏杨雄?” 李素顺出了一句话。 “李管事果然是明白人。” 姜落落在矮凳上坐直身,“如此,即便你在胡知州等人面前落了个隐瞒不报的错,但将行刺邢涛一事揽下,借此取得杜公子信任,便可顺利成为安插在杜公子身边的眼线,也算是成了你们的功臣。到时候,杜公子与你们的人都会设法为你开脱,只要杜公子那边松口,你的任何牢狱之苦都可免。” “呵,什么安插在杜言秋身边的眼线?明明是杜言秋想收买我做他的眼线!”李素冷笑。 “你算是个中间人吧,两边都讨好处,又不亏。再说,杜公子都不担心你是否会给他传递个什么假消息,你又有何在意?” 李素一想,也是,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还不是由着他? 可杜言秋又怎会这么傻?何况—— “此事的关键还在杨雄。若杨雄暴露,杜言秋也就没理由相信我的话。” “那便不让他暴露便是。”姜落落道,“杜公子定会故作不知,你们的人虽然知晓,但为给你打掩护,想必也不会急着去戳破杨雄。” “但在他人看来,杜言秋又如何相信那家仆真是我的人?” “杜公子自有办法让那家仆将错就错招认,有人愿意承担此事,想来杨二公子也乐见其成,更不会主动说破真相。如此看来,不就是只有天知,地知,你们知?” 第164章 蛊惑教唆 “真是好一个盘算!” 李素看来,若说杜言秋得知青玉如意云的存在超乎寻常,那这番滴水不漏的筹划则是对他的一番蛊惑般的教唆。 而他却难以抗拒。 他本替人卖命,自然不愿独自担罪。 杜言秋能想出这招,是需要有个能与他钩挂的中间人,即便不是他,也会盯上别人。那他又何必将这脱身的机会让出去? 何况自己又并未损失多少,还能见机行事,何乐而不为? 姜落落微微一笑,“我这也是为你考虑,你我说了这么久的话,你与胡知州又岂是几句能交代清的?” 见李素没有再质疑或者反驳,姜落落知道他应下了。 于是起身,“李管事,告辞。” 这声音恢复了正常,候在牢外的狱卒也听得到,转身打开牢门。 姜落落出了州府大牢。 来的时候,她便有所留意。 州府衙门比上杭县衙大不少,但几处基本的布局似乎差不多。 离开的时候没人跟随,姜落落便故意绕了个远,朝六房那边走。 供仵作所用的验尸房就在刑房附近。 府衙不比县衙,仵作基本每天都需到衙中候差。毕竟府衙的仵作不仅需查验发生在州府的命案,还要配合各县仵作复检,有时也会调往临府去异地复检,可谓事务繁忙不少。 “干什么的!衙门重地,岂容闲杂人等乱窜!” 姜落落被府差拦住。 姜落落忙解释,“我是去府牢探监的,打算离开,不小心走错了路。” “姜落落?” 府差的高声呵斥将崔仵作从验尸房引出。 见被人识出,姜落落装作没听到,赶紧转身开溜。 “姜落落,真是你?” 崔仵作几步追上,“你来府衙做什么?” 姜落落无奈,只得停步,尴尬一笑,“崔仵作放心,我不是来抢你饭碗的。” 这话一出,可是把崔仵作气得登时胡子炸开,哪还顾得问东问西。 趁崔仵作要发飙,姜落落一猫腰,迅速从他身侧溜走。 碍于是个姑娘,崔仵作又不好动手拉扯,只能干眼看着姜落落像只野兔似得蹦跳着跑远。 “崔仵作,这个女子就是上杭那姜落落?” 留下的两个府差虽然没有跟去上杭,可也从随胡知州去过上杭的差役口中听说过给上杭知县验尸的那个凶肆娘子。更何况这小娘子是在汀州名气不小的凶肆掌柜老戈的徒弟。 其实他们私下都说,若老戈肯到府衙来,崔仵作早就靠边站了。 可惜那老戈放不下凶肆,更想做死人生意。 …… 姜落落离开府衙,拍了拍手。 事情算是办完了。 被崔仵作认出,那她这个与李素见面之人的真实身份便瞒不住了。等胡知州回来后问话,李素可得为她的出现好好解释。 这也算是给李素断了最后可能改变主意的念头。到时李素只能承认与她打交道,而无法再推到其他身份不明者身上。 此时刚值巳时,姜落落没在州府多留,街边买了些小吃,一路吃着来到官道,截了辆要途经上杭的一对远行夫妇的马车。 听说这小姑娘家中有人病危,急着赶往上杭告知在外做事的兄长,热心肠的夫妇二人很爽快的答应稍她一程,甚至还怕误了她的事,将马车驾得飞快。 未时末,姜落落返回上杭。 其实还未至上杭,路途短暂歇息喂马时,她便从来往行人口中听到福威镖局出事的消息。到了上杭,不仅这消息传的满天飞,甚至连伍文轩是被诱拐至魁星堂求签,有人给他的卦签掉包,假借龙王名义借伍文轩之手谋害邓知县等等各种消息也都在百姓当中炸开了锅。 初次开堂已经结束,王子胜等学子是把知道的都交代了个一清二楚,贺永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头上,即便有的事情交代不明白,也不肯多言其他。 胡知州赶到上杭时比姜落落早许多,见此事闹得人尽皆知,上下不安,把张州珉大骂一通。 张州珉也很无奈,罗星河黑天半夜就把铁锅敲的铛铛响,根本拦不住。 “这个罗星河,简直疯了!”胡知州实在气愤。 亏他当初还想把罗星河调至汀州府衙,竟是个这般能闹腾的家伙! “罗星河最近与杜言秋走的很近。”张州珉小心翼翼道,“受杜言秋影响不小。” “杜言秋——”胡知州咽了口气。 “大人派去的府差在查证杜言秋之前行踪时,当真发现他与临安城的人有来往?” 张州珉只是刚听到州府那边的传话,还未亲自向胡知州确认。 “嗯。”胡知州沉下脸,“杜言秋在口供上虽仍有所隐瞒,但府差据其给出的动向严密查探,得知他曾持临安府签发的凭条调借驿站快马。” “他是临安府衙的人?”张州珉问。 胡知州摇头,“不一定。这种凭条未记名,虽出自临安府,也可转手他人。” “那岂不是可被人冒用?” “冒用也难。这种凭条虽未记名,却有日期编号。若出事,翻册本便可知当日签给了谁。若有转手,也可顺藤摸瓜。临安城不似我们这小小汀州,达官显贵居多,寻门路占朝廷好处的不在少数,为行方便,得朝廷中人默许,临安府衙便开了这么个小口子,每年会签发特定数额的无记名驿站通行凭条。只要是临安府出具的这种凭条,全朝各地驿站均认可。” “若如此,能拿到这凭条的人身份也自然不简单。” “不错,即便他杜言秋并非直接从临安府衙取得凭条,也一定与在临安城中某个有头脸的人有来往。本官已让人据杜言秋出示的借马凭条编号去临安城打听,不需多日便会有结果。” “可是,那杜言秋最终又带盛咏返回上杭,又揪着邓知县命案不放,大人以为他与临安城的人疏通关系?上杭新知县至今没有消息,极有可能就是杜言秋截下此任?这般方能说通他为何在上杭如此张扬!”张州珉道,“夜里对付贺永等人的,肯定就是杜言秋暗中召集,早有准备,否则怎能说用人就找来那么多江湖义士?罗星河在上杭几斤几两,我们可是清楚得很!” 胡知州双目越发阴沉,“查找盛咏妻女毫无线索,本官怀疑此案也是杜言秋一手谋划,只为坐实盛咏口供!” “但据我所知,那盛咏病得不轻,不像是装的。” “呵呵。”胡知州冷笑一声,“真病又有何难?” “大人也只是认为有此可能,却也不好十分肯定吧?不是还有盗走邓知县尸身的一伙人?若邓知县也是被杜言秋盗走,那他还要装作寻找邓知县也太费力了。”张州珉很是疑惑。 “这也是本官不解之处。” 虽说邓毅命案已被胡知州匆匆了结,可下落不明的尸骨又怎不令他好奇? “杜言秋的事之后再说。” 此时胡知州也顾不得多想,眼下最紧要的是由贺永暴露出的这些麻烦该如何处理? 在百姓们心中,龙王夺命与借龙王之名谋案可是天壤之别! 更何况这案中牵连了数条人命,整个上杭的百姓都在等待结果。 …… 第165章 追至山庄 “一鸣山庄?” 姜落落刚回到县衙,就听留守衙差说所有人都去了一鸣山庄。 这所有人自然是指胡知州、张主簿、罗星河,还有邓知县的好友杜言秋。 确切的说,是一鸣书院的老山长将他们先后都请了去。 据说罗捕头跟随他请的那位江湖义士留下的暗记,去追踪那名从阿伦家逃脱的贺永手下,一路追到一鸣山庄。而那位义士也说他亲眼看到此人逃往山庄,并未见离开。 罗捕头便先带人寻上门。 天还没亮就被吵醒的老山长楚南山虽然意外,却还是果断答应罗星河带人搜查山庄。 之前阿赫跟踪闫虎来一鸣山庄时就发现山庄守护森严,非一般人能够轻易潜入。而罗星河踏入山庄时也有所察觉。 听闻事情经过的楚南山也当即确定,若案犯在此时真潜入山庄,那必然是有内应将其放入,并且这内应便是整件事的背后主谋,案犯是来为其通风报信。 而能在山庄行动自如者,定与山庄关系匪浅。 于是楚南山亲自带头先从身边的人查起。 口吐酒气的楚南山的孙子楚璟耐不住祖父的威慑,很快便站出来主动坦白自己常与人偷偷吃酒,为方便来往,将自开山门的法子告知对方。今夜贼人一定是依掌握到的办法顺利踏入山门。 原来,楚家家风甚严。入夜之后,楚南山的孙子孙女均不可外出。但楚璟嘴馋贪杯,白天不敢随意吃酒,夜里也不敢偷庄上的酒喝,便与好友勾结,由其帮他偷偷带酒,共饮偷得一时欢。 今夜那位好友也正躲在楚璟住处,许是这回的酒劲大,楚璟只喝了小半壶便醉倒,直到听闻庄上动静方惊醒,都还没来得及清除口中酒气。 “冯青尧人呢?” 楚南山知道楚璟口中的好友是谁。 冯青尧,长汀那位有名的杨员外杨谆的小女婿,也是曾经一鸣书院的学子,考取举人功名,去年省试落榜,回来之后继续读书。 此人虽未高中进士,但看在有份上进之心,楚南山从未阻止孙子楚璟与其来往。 却不想这冯青尧竟背地里想把他的孙子引往歧路! “不……不知道……我醒来就没见……”楚璟吓得吞吐道。 “全都给我搜!若在庄上找不到,就去找杨谆要人!哪怕把上杭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找到!咳咳——” 楚南山一口怒意上来,忍不住咳嗽。 “罗捕头,让你们见笑了。”楚南山顺了几口气,“白天赌坊的闫虎来找我问假冒卦签的事,便令我感到不安,我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夜里又出了这种事!这分明是想借我一鸣山庄掩护,毁我一世清誉啊!” 说着,楚南山的气血又涌起来,指着跪在自己跟前的楚璟骂道,“我楚家怎有你这般傻的子孙?把自家大门都出卖,引狼入室!咳咳咳!” “祖父息怒,孙儿错了!孙儿错了!” 楚璟接连朝楚南山砰砰砰地磕头,很快脑门子上就鲜血一片。 楚南山没有心疼,身为外人的罗星河也冷眼旁观。 而去搜查的人很快就传来消息,“老山长,不好了!冯青尧挟持了大小姐!” 一鸣山庄的大小姐,便是楚南山唯一的孙女楚玥。 楚南山只有一个儿子,楚凌安,也就是一鸣书院的现任山长。 楚凌安膝下一儿一女,分别是年过二十的楚璟,年仅十七的楚玥。 听闻楚玥被冯青尧挟持,罗星河率先向事发地奔去。 此时,楚玥正被挟持在山庄的赏月阁楼顶。 赏月阁位于山庄最高处,依崖边所建。后墙与两侧几乎与山崖峭壁上下齐平,而这座崖下是个天坑,比从前山入山庄处低了十几丈。 别说站在三层高的赏月阁楼顶,就是站在阁楼旁侧的崖边向下望,看起来都是深不见底。当年建造这座阁楼的人可都是在腰上绑着绳子,另一头系在木桩上干活。 此时向崖下张望,只能看到一片深邃的漆黑。待平日天亮,则望到的是团团经年不散的雾气。 这种地势在上杭很少见,而这少见的奇观也归一鸣山庄独有。因为与这边山头隔空对望的是一片老林,那也是属于一鸣书院的土地,平日供学子们狩猎强身。不过从山庄到那边需要从山下绕道,中间隔着天坑峭壁,从老林那边并不容易过来。 “祖父,救我!”楚玥朝阁楼下的人哭着嗓子求救。 她正睡得迷迷糊糊就被人从被窝中拎起来。看到抵在自己眼前的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就算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自己是被贼人挟持了。 贼人站在她的身后,一手反剪着她的手臂,一手持刀抵着她的脖子。 罗星河抬眼望去,从这角度根本看不到冯青尧的样貌。 应该是楚玥被推在楼顶正脊最高处,冯青尧则站在靠后低些的坡顶青瓦上,楚玥的头顶刚好挡在他的鼻尖。何况那高处仅有的一点儿薄光来自夜空中的星月,哪里能照的清人?也只是隐约瞧个大概身形罢了。 在二人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应该就是那个从阿伦家溜掉的引路人。 由于这座楼阁的特殊位置,难以从背后偷袭,这便加大了解救人质的难度。 楚南山也很快赶来。成日在山庄上下走动,年逾六十的楚南山腿脚倒是还挺灵便。 “祖父,救我,快救我!” 从下方一支支火把的照亮中,楚玥反倒容易认出那疼爱她的长者身影。 “青尧,有话好好说,快放了我妹妹!” 紧跟而至的楚璟也大声吆喝。 “我放了她,谁肯放我?”冯青尧冷笑,“今日事已至此,就算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黄泉路上总不孤单!” 冯青尧那恶狠狠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冯青尧?青尧哥哥,”楚玥这才知道挟持自己的人是谁,“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虽说与冯青尧不熟,可在楚璟身边多少见过几面,也是叫过几声哥哥的人。 冯青尧不理会楚玥,而是朝身边的人啐了一口,“蠢货!若不是你引来尾巴,我何至落到如此境地,满盘皆输!贺永真是带了一群废物!” “公子息怒,都是那杜言秋太过狡猾——啊——” 此人话未说完,便传出一声突如其来的惊叫。 第166章 强人所难 只见此人身影向后一闪,听得几下凌乱的扑腾,又一声刺耳的尖叫响起,转瞬便随人坠入万丈深渊。 楼下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冯青尧将此人踹下黄泉路。 “青……青尧……” 楚璟吓得大气不敢出,生怕这冯青尧被逼得狗急跳墙,一个扭头带着他妹妹朝后面翻去。 罗星河左右查看一番之后,又想进入阁楼查看。 心想着若阁楼留有后窗的话,倒是可以冒险系绳从后窗翻上去。 可是,他刚向前走了两步,就被楼顶的人发现。 “退回去!”冯青尧大声警告,“休想靠近赏月阁!” 他并没有猜到罗星河的想法,只是知道赏月阁中有楼梯通往三楼,而三楼顶上留着一扇天窗,他就是攀着天窗下的木梯上到楼顶。 楚南山又恼又悔。 赏月阁,顾名思义是可供赏月的佳地。除最高三楼布置了个别有雅致的赏月茶室,在建造时还别具心裁的开了扇天窗。有时坐在楼顶上看星星赏月亮也是一种极妙的意境。 可万没想到,自己的喜爱却在今日置孙女于险地! 罗星河只得退回来。 “庄主,怎么办?” 候在楚南山左右的山庄护院询问。 自楚南山将一鸣书院交给儿子楚凌安打理,自己在山庄开始安享晚年,身边的人对他的称谓便从山长改为庄主,以此与新任山长区分。 “问他如何才肯放过玥儿。”楚南山只得忍怒妥协。 护院长便转身高声问话。 “谁坏我事,我便要谁的命!一命换一命,你们把杜言秋的人头拿来,我便把楚玥还回去。”冯青尧提出要求。 “你这是强人所难!”楚南山道,“若以无辜之人换玥儿性命,玥儿往后余生都是罪人,我们整个楚家都将罪孽深重!你若一命换一命,不妨把我这条老命拿去!” “不,你拿我的命……拿我的!”楚璟也指指自己,“青尧,你千万别伤我妹妹!” 趁楚家的人与冯青尧周旋,罗星河悄悄退后。 他带段义、姜平二人下了一段通往赏月阁的石阶,然后从石阶侧边的山坡穿过,绕到赏月阁的侧下方。 从这边翻过一个小坡,也能摸到崖边,只是距离赏月阁有好长一截,而且都是峭壁。 “罗捕头,这可不好过去,天又黑,万一落脚不稳可就遭了!” 姜平段义二人都很担心。 罗星河当然知道有多危险。 要是阿赫在就好了,他的轻功极佳,飞檐走壁比他强得多。 可惜阿赫追人追到一鸣山庄,等着他们寻来之后就返回去照应杜言秋那边去了。 毕竟杜言秋那边还有贺永一群人得盯着。 别看贺永等人看似投降,谁知道会不会又生出什么歪心思。 一鸣山庄这边由他这个捕头出面应对,若出什么事,自然也得他这个捕头解决。 罗星河折了截树枝,在跟前山石上敲了敲,听听声响,“还行,就靠它了。” “什么行?” 段义、姜平都没听懂。 这时,有人尾随而至。 是一鸣山庄的几个护院。 “让我们来!” 音落,几人各自将手中的夜明珠含在口中,腾出双手翻过小坡,向崖边峭壁摸去。 很快,几条黑影像壁虎似得贴在陡峭的山壁上,朝赏月阁的位置缓缓移动。 “我也过去瞧瞧。”罗星河说得轻松。 段义、姜平可是怕得很。 “罗捕头,你怎么过去?他们带着夜明珠照亮,有备而来。再说他们身为山庄护院,平日被山庄养着,不就是要在关键时候卖命?” “是啊,罗捕头。他们已经过去,我们还是回上头等着见机行事吧。” 罗星河望向峭壁,“解救人质也是衙门职责所在。护院归护院,到底也是个普通百姓。我们虽说是小小衙差,却也算是公门中人。这种时候,我还是跟过去的好。免得若有个什么一二,回头我们说不清。” 说着,罗星河也朝面前的小坡翻去。 “罗捕头,小心!” 段义姜平二人的心嗖地提到嗓子眼儿。 “你俩干看着也没用,回上面瞧着去!” 说完这句,罗星河便将手中的树枝叼在嘴上,向那几个大壁虎追去。 这追可不好追,看着不过两三丈的距离,可之间的每一步都在黄泉路口徘徊,稍有不慎,一脚归西。 见罗星河已经到了峭壁,段义、孟平不敢再吭声。 那几个山庄护院能借助口中夜明珠照亮,罗捕头可是什么都没有。 而且,那几个护院内气想必很足,否则夜明珠影响到喘气,换做常人肯定坚持不了多久。 不过,罗捕头好像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他的口中还叼着一根树枝呢。 可这树枝又有何用? 虽说距离不远,但那夜明珠的亮度根本到不了罗星河这里。 准备攀峭壁的罗星河先取下口中的树枝,在跟前的位置上下敲敲,仔细听声响。 有了判断之后,又将树枝叼在口中,抬脚伸手去摸索。 很快两脚寻准了支撑点,双手也扣住了突出的石凹。如此他便也成了一只贴在峭壁上的壁虎。 然后,又试着伸出一只手向前摸索,换好受力位置后,又伸出一只脚去探下一步的落脚点。 当实在摸不准时,小心地腾出一只手,取树枝敲打,闻声辨别。如此反复前行。 由于视野受限,罗星河与前面护院的距离也越拉越远。 当那几个护院终于攀到赏月阁墙下,从后窗翻进去,取出口中夜明珠喘口气时,回头一看后面还跟着一个周身漆黑的人影,全都愣住了,又不免相形见绌。 那完全摸黑在峭壁上攀爬的人才是真的厉害啊! “别看了,赶紧做事!” 护院来不及等待,悄悄向赏月阁的三楼摸去。 楼顶上,冯青尧还在挟持着楚玥与楚南山等人隔空对峙。 听闻消息的楚凌安夫妇也已从一鸣书院那边匆匆赶来。 楚璟还在劝说,“青尧,我妹妹从未受过制,你先把她松开一些。你不是已经看见,祖父已经让人去设法杀掉杜言秋。这人又不是说杀就能杀的,还得等着……” 第167章 救命之恩 就连楚璟都不知道,他的祖父派出的人其实是去设法从峭壁攀入阁楼,要对冯青尧展开偷袭。 此时,东方的天际已显几分鱼肚白,只是因在崖间,又有上面阁楼挡光,峭壁还是一片昏黑。 罗星河终于攀到阁楼后窗下。 阁楼的墙壁可不像崖壁那般凹凸不平,不过好在有前面护院留下的爪绳,翻窗而入反倒更容易。 双脚落地,罗星河松了口气,抹了把头上的汗。 经此一役,他的整个衣衫都湿透了。 也亏天还没亮,周身一片漆黑,看不到下面的深不见底,眼睛没那么晕。 听声音,冯青尧已经发现了护院,正在怒骂楚南山。 “怎么办事的?”罗星河不禁生恼。 费了这么大劲儿,都没有一举得中。 “青尧哥哥……呜呜……” 楚玥被发疯的冯青尧吓哭。 “你们诓我!你们竟然想让我死?那我就带上楚大小姐一起去死!让她到阴曹地府做我的鬼妻!” “不要!不要!呜呜——啊——” 随着楚玥一声痛叫,楼顶传来一阵躁乱。 一把刀子擦窗而落。 闻声不对,来不及上楼的罗星河直接从一楼后窗探出身。 呼—— 紧跟着有人压着风声从楼顶摔下来。 好在罗星河已有准备,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此人。 “啊——” 强大的扯力带着罗星河向下坠。 罗星河探出去的上半截身子,仅借着搭在窗台上的腰部与垂在阁楼里的双腿力道挂在窗口下。 那向下的坠力扯的他腰间死疼死疼。 因为他抓住的并非一人。 躁乱中,无意间滚下楼顶的冯青尧没忘拽上楚玥。 楚玥先失足坠楼,冯青尧另一只手却又在檐上多扑腾了两下。所以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先落下来的楚玥被罗星河拽住了胳膊,后落下来的冯青尧拼死扯住了楚玥的脚腕。 于是三人串在窗下。 幸好楚玥惊慌之余,胡乱抓住了掉在窗外的那条爪绳,给罗星河多少分担了点力道。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吊在最下面的冯青尧不停地哀求。 罗星河也不想让案犯就这么死掉。 可凭他一人之力,哪里拉的上来两个人?怕是连他自己也支撑不了多久。 好在有人冲入阁楼,那几个护院也很快从楼上下来,一起帮忙救人。 “还不松开大小姐!” 其中一个护院从罗星河身侧探出去,二话不说,出刀便朝攥着楚玥脚腕的手刺去。 “住手……” 罗星河的声音有气无力。 本就在拼尽最后那点力气求生的冯青尧手上吃痛,不由得松了几分。 那护院跟手又是一刀,刺向冯青尧另一只手臂。 “松开我!” 求生有望的楚玥也趁机咬牙用另一只脚踢向差点害死自己的人。 在这左右夹击之下,冯青尧双手不支,失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与此同时,身子丢掉负担的楚玥被轻松地一把拉了上来。 “谁让你出刀!” 眼见冯青尧摔落,将楚玥丢到一旁的罗星河抚着腰间,气喘吁吁地质问那名护院。 有这么多人,本来可以把冯青尧一起拉上来。却让他这么痛快的死了! “本小姐让的!”瘫坐在地上的楚玥瑟瑟发抖,却依然落不尽大小姐的傲慢,“他差点……差点害死本小姐,凭什么……带他上来!” “玥儿!” 楚凌安夫妇最先冲到楚玥身前。 见楚玥的肩上一片血红,山长夫人哆嗦着查看,“玥儿,伤到哪儿了?” “这里……还有这里……” 楚玥指指自己肩上靠近脖子的位置,那里有道寸半长的刀口子。 还有那只被爪绳磨破的左掌心,以及被罗星河攥黑青的右手臂。 “娘,疼——”楚玥哭着扑进母亲怀中。 “快找大夫!”楚凌安命道。 “快去快去!”楚璟也跟着连连催促。 “让娘先看看!” 山长夫人急忙查看女儿的伤处,慌慌张张地扯出帕子先为她将伤口裹住。 一同跑进来的丫鬟则赶紧将手头上的披风罩在仅着单薄寝衣的楚玥身上。 “娘,我以后再也不一个人睡觉了。”楚玥心有余悸地抽噎。 “好,好,以后娘陪着你。”山长夫人也跟着掉眼泪。 那边,段义、姜平也一头冲到罗星河跟前,“罗捕头,你受伤了?” 罗星河的衣衫破了几处,适才前腰以及腹部与窗台间用力挤压磨擦,还正火辣辣的疼,身上的肉是惨遭蹂躏般的揪痛。 罗星河吸口气,“无碍,不妨事。” 这时,楚南山也走进阁楼。 “庄主,山长,卑职办事不力,有违重托,险些害死大小姐,卑职该死!” 那名刺伤冯青尧的护院抢先单膝跪地,向楚南山抱拳请罪。 “这种情形,难免发生意外。即便玥儿真的遇难,那也是她命中注定的劫数,我不怪你。” 楚南山走上前,看了眼窗外,又回过身,“不过,我听罗捕头的意思,冯青尧摔下去是你的过失?” 护院低下头,“是……是卑职气不过,一时冲动,把他砍了下去……” “你可知冯青尧是官府要缉拿的要犯,有许多事情都要从他口中问明白!” “卑职见大小姐险些丧命,心中实在恼火,没想那么多。卑职甘愿受罚。”那护院又转向罗星河,“请罗捕头治罪!” “我一个捕头,只负责抓人救人,哪有资格治谁的罪?你先随我去衙门交代再说吧!” 罗星河恼归恼,可又不能当下把这人怎样。 “有什么可交代!” 即便嚷着疼,楚玥也没放过他们的话,“冯青尧要杀本小姐,是他扯住本小姐不放,幸好有人帮忙,否则连你都会一起被他扯下去见阎王!弄死他是为民除害,死有余辜,何罪之有?” 稍微缓过神的楚玥说话利落不少,只是声音中还能听得出颤抖。 不过,肚子里有气的罗星河实在不愿迁就这位刚刚死里逃生的大小姐,“带他去衙门回话,是我的职责所在。你是一鸣山庄的大小姐,不是衙门里的大人,有何交代也不必与你说。” 楚玥闻言更恼,“我看你今日把人带走!” “玥儿,不得无礼!”楚南山沉声呵斥。 “祖父!”楚玥嘴一撇,眼泪又吧嗒吧嗒地落下来,“玥儿差点就见不着您了……若不是看在这个姓罗的把我给拉住,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山长夫人也忍不住哭道,“我的玥儿险些就没了……” 真是太险了! 若不是这县衙捕头跟着来到此处,又正好守在这窗子口拽住楚玥;若不是楚玥恰巧从这扇窗子附近坠落,上下不论哪个错过一点,楚玥就当真没命了! 第168章 前因后果 “罗捕头,小女年少无知,言语无状,还请包涵。”楚凌安起身向罗星河拱手致歉,“罗捕头的救命之恩,我们楚家没齿难忘。” 罗星河回礼,“山长客气,都是职责所在。还得多亏楚小姐命大,若从他处坠落,谁都束手无策。” “这话说的倒实诚,幸好本小姐命大。”楚玥白了眼罗星河,“不就是个小小的县衙跑腿儿么,职责职责,还当自己顶着多大能耐似得。” 罗星河没有理会,继续与楚南山父子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请庄上派人手与我等一同下去寻找冯青尧二人尸首。” “自是应当。”楚南山点头,指向那名认错的护院,“你带人随罗捕头下天坑。” “是,卑职定全力助罗捕头寻人。”护院恭敬从命。 “璟儿,你这就去衙门报官。”楚南山又交代楚璟。 “祖父,衙门的人不是就在山庄吗?整件事他们都已知晓,还用我们再跑趟衙门?”楚璟不明白。 “你摊上冯青尧这事,还能不跑几趟衙门!”楚南山又来了气。 楚璟低下头,“孙儿知错,谨听祖父吩咐。” “你先去衙门把话说清楚。看此时衙门里是谁做主,将人请到山庄来问话。你就明言道,是我担心楚家的身份,去县衙露面影响不好,当然不只是为了我们楚家,我是怕被人看到生出什么谣传,从而影响书院声誉。虽说书院由我楚家人掌事,可在书院读书的学子们属于整个上杭,乃至汀州,不能给他们蒙羞!” 楚南山说着叹了口气,“唉!不怕罗捕头笑话,先有疑似假卦签之事,这冯青尧又在一鸣山庄闹出这么一场,酿出人命,我是真的有些担心山庄近期的运势哪!” “孙儿明白,孙儿这就下山。” 楚璟顾不得额头上顶着的伤,依言离去。 山庄就有大夫,很快被人带来。 段义道,“罗捕头,先让大夫给你瞧瞧伤势再去吧?” “没什么,用不着瞧。”出了阁楼的罗星河,抬步朝山下走。 “别忘给罗捕头及各位差爷准备驱蛇药粉。” 目送众人下山的楚南山叮嘱护院。 “蛇?”罗星河顿步。 楚凌安解释,“罗捕头有所不知,这天坑中有不少毒蛇,身上扑些药粉,有备无患。” “哦,多谢!” 待罗星河离去,楚南山又吩咐楚凌安,“派人去长汀报信,告知杨谆此事。他的女婿惹出的祸,他总得给我们楚家一个交代!” …… 一鸣山庄的事具体如何,县衙里的留守差役不知道。 姜落落只从衙差口中听说了今早开堂审讯的情况。 “真没想到,一切起因竟然是**家药圃的那场火。” 与姜落落讲述起来,那名差役唏嘘不已。 据王子胜等人招供,原来不止伍文成家田边地窖的火是伍明作恶引起的,引火之源——那隔壁药圃草屋里的火也是有人刻意为之,而并非药圃主人**妻弟张焕的无意之失。 只因去年秋天,**到城中送药草时偶遇一名书生,见这书生正被药铺的人逮住质问,说他偷了铺子里的药,可那书生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偷。 细问之下,**得知这书生的母亲病重,听说这家药铺有味配好的秘药正好能医治母亲的病,可此药贵重,他一时凑不够药钱,便与药铺掌柜说好,在药铺里干活抵药钱。 这才是他在药铺里做事的第三日,药铺管事便说丢了两副药,还正好就是他需要的。任凭这书生发誓说自己绝对没有偷,药铺管事也不相信哪有这么巧的事。 **想,即便真是这书生偷了药,也是救母心切,并非一般盗贼,否则怎么不偷药铺里的钱财,而只偷两副药? 何况这书生神色可怜又坚定,怎么也不像行窃之人,念在其家中还有生病的老母需要照顾,**便帮着说了几句好话,又拿自己的药草折合药钱顶了那两副丢失的药,才让药铺管事不再追究这名书生。 **又想那丢失的药未必在书生手中,还另外从药铺多买了两副药交给那名书生。 **本以为这书生是他人生路上的一名过客而已,甚至连那书生姓名都不知,却不想他又被官府传唤至公堂,从相关人等的口供中得知了由这书生而起的令他震惊又愤怒的前因后果。 药铺里丢失的那两副药是王子胜买通药铺里的学徒徐林偷的,为的就是栽赃陷害那位名叫苏昌的书生。只因苏昌曾当面顶撞过王子胜,令其怀恨在心。 而正因**帮了苏昌一把,也连带被王子胜恨上。 ——这便是王子胜在阿伦家曾说‘都怪那个该死的**多管闲事’的缘由。 这话被罗星河听了去,又拿此话诈唬王子胜,让王子胜当自己干的事已经都被他知晓,又见贺永等人被俘,以为官府的人铁定占了上风,吓得不敢再隐瞒。 据王子胜交代,他怀恨在心,决定让**吃点亏,于是带着他的狗腿子偷偷摸到**的药圃。趁没人时,先拿沾了蒙汗药的肉喂药圃里养的那几条大狗,等狗昏迷,摸进药草房,给小陶炉子做了手脚。 当时天还不太冷,那炉子没怎么用,一直等到入冬,才开始用的多。终于在冬日里的一天,小陶炉子倒下了…… 在药草房做事的张焕以为是自己不慎打翻了火炉,谁能想到那火炉早在多日前就被人弄折了一条腿,虚架在那里,等的就是这一天。 而当炉子倒地,引发失火。慌乱的救火中炉子又被多踢了几脚,何止是断了一条腿,之前被弄断的那条腿也再遭损坏。 在大火中,一切痕迹都被烧的面目全非。 再加上张焕的亲口承认,没人以为这场火是有人蓄意而为。 …… 原本此事已经过去,无人知晓。 可不曾想,苏昌的母亲在服了药后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加重。 苏昌又带着药渣来到药铺询问,经药铺大夫辨认,这药渣并非之前被书生拿去的秘药配方,可是,这味药又确实出自他家药铺。 因为这药是他家药铺配制的另一种独特的补药。 管事意识到当日拿错了药,因人命关天,赶忙让大夫亲自去苏昌家中为其母亲诊看,费了很大力气才将病人的病情稳住。 第169章 耿耿于怀 当时,药铺管事念在拿药学徒徐林无意之过,只将其一番训斥。但毕竟是药铺的人险些酿出大祸,管事做主,全力医治书生母亲,直到病愈,其诊金药费等全部免除,唯一的条件就是让那书生及家人对此事守口如瓶,维护药铺名声。 若此事真如此,也算是个了结。不料,在药圃失火后的一天夜里,睡在药铺里的徐林监守自盗,卷走账房抽屉里留下的散钱,逃之夭夭。 因丢失的钱财数额不大,药铺管事也不愿惊动掌柜,免得因自己用人不当,接连犯错而遭责备,决定自己贴补了这笔账,并未声张此事。 药铺那边虽未追求,可是因徐林做贼心虚,形迹可疑,被人拦住。 据王子胜交代,拦住徐林的就是后来又要挟他做事的人。 徐林落在此人手中,没经多少吓,就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 他是故意给苏昌拿错药,本想着补药吃了也无害,反正是没让苏昌如愿就好。毕竟他收了王子胜的好处,最后没冤枉成苏昌,也得多做点其他才能留住到手的好处吧。 仅此勾结,王子胜当这徐林是懂事之人,日后多了来往。 当听说是张焕打翻火炉致使药圃失火,王子胜立马明白这场火的始作俑者是自己,见宋平遭此大难,高兴不已,约徐林吃酒庆贺。 听闻王子胜如此歹毒,徐林怕了。再想到自己换药险些酿出人命,若日后王子胜暴露,自己也一定会深受牵连,于是决定连夜跑路,结果落入另一个贼窝。 ——因此,王子胜被人拿住了把柄,徐林就是人证。 此人没有将王子胜等人送入官府,而是秘密在他的必经之路守候,要他“帮忙”将伍文轩引至魁星堂。 起初,王子胜还以为是有人想抹黑魁星堂,当得知伍文轩是受卦签影响萌生护主之意,最终对邓知县动了杀念,方后知后觉的明白自己是做了谋害邓知县的帮凶。 王子胜等人找对方询问,对方却说他们是一类人。何况,碍于这帮人的胆量与势力,还有被抓住的把柄,王子胜等人也不敢怎样,甚至还乖乖的依照吩咐,解决了于贵的尸身…… “诺,那就是徐林做学徒的那家药铺的管事,之前也被叫来问过话。公堂早都散了,他不是已经离去,何时又来了?”衙役奇怪。 姜落落寻目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六房那边走出。 马跃? “马大哥。” 姜落落穿过廊子,迎上前。 “落……姜姑娘?” 碍于苍辣子的事,马跃再见到姜落落,多了几分僵硬的生疏。 姜落落倒是不以为然,“马大哥来衙门有事?” “是为了徐林。” 马跃当姜落落清楚整件事,直接说道,“公堂上突然听闻他的事,很意外,也很震惊,没顾得多想。离开衙门后我又冷静下来想了想,此事也怪我,当得知徐林监守自盗逃离药铺时,我就该报官寻人,若能将他早些找到,后面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我又错了!” “事发初始,只要没大的损失,大多人都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当初你放过徐林,也算是宽容心肠,若无后来这些之事,算不得多少钱便将徐林送到衙门,也会有人说你不近人情,太过苛刻。”姜落落道。 “话虽这么说,”马跃摇摇头,“哎,他在药铺做学徒,也是我没照看好他。如今他落于歹人手中,仍音讯全无,怕是凶多吉少……希望官府能够尽快将他找回。念在他已吃苦头的份上,能够网开一面。徐林虽与王子胜等人勾结,却也并无存心害人性命。” “所以,你重返衙门,是来帮徐林说话?”姜落落听出几分言外之意。 马跃苦笑,“我有多大颜面?我只是找书吏问问,像徐林这等情况,获罪多少,是否有宽恕余地。” “他在歹人手中受害,那是他与歹人的官司,他做过的事,引发的后果,那是他与苏昌等人之间的计较。各归各论,岂可混为一谈?” “姜姑娘说的是。如今我也只能回去等待结果了。告辞。” 马跃向姜落落拱了拱手,打算离开。 “马大哥。” 待马跃走出几步,姜落落又叫住他,“我还有话想问。” 马跃止步,回过头,神色稍微顿了顿,“可是……为我昨日说过的话?” 姜落落点点头,朝马跃走近几步,“在你心中,我家子卿哥哥究竟是怎样的人?” 昨日大早,他们在药铺见面,罗星河因气愤马跃做主给姜落落下药苍辣子,不由分说地打了他两拳,此时马跃的嘴角还挂着淤青。 而当时,马跃脱口而出的话,一定是他心中对姜子卿的真正看法。 从小到大,姜落落从来没有听说过关于堂兄姜子卿不好的言论,马跃的话不能不令她耿耿于怀。 其实,何止是马跃变得陌生,他口中的姜子卿也让姜落落听得陌生。 “姜姑娘,人都已经死去那么多年,不必再多说什么了。”马跃拱了拱手,“昨日是我冲动,说了什么话,还请姜姑娘不要记挂心上。” “可是,我心中实在难以按下。我们能否心平气和的谈谈?” 若在以前,姜落落或许可以不在意。可是……糖人哥哥回来了。 杨衡回来了。 那个杀害她堂兄姜子卿的凶手弟弟回来了。 她知道,他回来的唯一目的便是当年的那桩命案。 记得数日前,他们因众人齐聚衙门阻挠彻查于贵命案时,谈到“人多势众”这句话,他明显动了怒。 “人多势众,好一个人多势众!” “人多便是理?人多便可遏制真相么!” …… 姜落落清楚地记得杜言秋脸上刹间落了层冰霜,那挺拔颀长的身姿,好似镶了层冰甲。 而当时,她也不禁想到了姜子卿命案。 想到听说是有打抱不平者替姜家出头,带人到衙门击鼓,强烈要求官府缉拿拷问浪荡学子杨鸿。 最终杨鸿抵不过这浩然正气,留下一份杀人认罪状,投江自尽。 在此之前,姜落落从未想过,或许杀人凶手并非杨鸿。 若凶手真的不是杨鸿……那姜子卿的死其实不也是早已成为悬案? …… 第170章 仗才欺人 杜言秋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即便他在昨日大早见马跃时,听说了什么,他也不会告诉姜落落。 那姜落落还是决定询问马跃,想要知道马跃口中那个不一样的姜子卿,也许就能够离命案真相更近一步。 见姜落落双目执着,马跃想了想,“若你实在想听,又能保证心平气和的听着,我便多言几句。” 姜落落点头,“好,我肯定稳稳当当地听着,不会与你多事。” “那随我来吧。” 二人决定先离开县衙,毕竟衙门里可不是便于说话的地方。 …… 山长、夫子,还有大人们眼中的姜子卿是“小魁星”,谦虚懂事,才学兼备。 他也是许多学子眼中可望而不可及的神童,均以能够与其结交而为荣自喜。 可是,还有学子根本不喜欢他。 因为他很虚伪,又霸道。 在大人们跟前,他懂得如何表现自己,谦逊有礼。但在学子们中间,他处处以己为先,高高在上。 马跃本以为自己与姜子卿是近邻,自小玩耍,关系不错,读书当中遇到问题便先想到找他求教。可是,当着外人的面,姜子卿会认真讲解。若无旁人时,便是另一种不耐烦的样子,数落他的愚钝。 当然,姜子卿没有义务一定要帮助谁。马跃也并未因此责怪他,但明知对方不喜,马跃也不想自讨没趣,有问题便不再询问姜子卿。 可是有次姜子卿见马跃找别人讨教,竟然很热心地凑上来,讲解完之后,反倒责怪有问题不问他,是不把他当好友。 后来,书院便传出风声,说他马跃嫉妒姜子卿,容不得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比他优秀。 那几日,马跃明显感到被周围的同窗排挤。于是,又不得不与姜子卿套近乎,事事追在姜子卿身后,只为仗着他的名头日子好过一些。 在姜子卿仗才欺人的压迫下,马跃选择了妥协。 也有脾气硬朗的人选择不屑,站在了姜子卿的对立面。 其中便有以杨鸿为首的另一帮学子,当然也是夫子们眼中不听话,读书差的一帮混世之徒。 而因姜子卿会读书,是大才子,是一鸣山庄的门面,便得众夫子及山长的偏爱。 所以,只要双方发生冲突,受过挨训的肯定是杨鸿等人。 姜子卿永远是大人们眼中那个读书好,有前途,不会犯错的好郎君。 …… “既然你们眼中的姜子卿是这般,为何不当众揭穿?”姜落落问,“俗话说三人成虎,人言可畏,言语的杀力是很强的。可为何我之前不曾听到一句说他不好的话?” “那时,我可不敢说姜子卿坏话。”马跃自嘲一笑。 只因不找姜子卿请教,便遭人排挤,若说他坏话,传进他的耳中,自己岂能好过? “与姜子卿脾性相投的,会巴着姜子卿一同讨夫子欢心,落个好名声,说出去也是有光。他们怎会说姜子卿的不是,那岂不也等于打自己的脸?或者像我这般唯诺之辈,只求平时日子好过一些即可,并不想惹是生非。” “杨鸿等人倒是敢说姜子卿的不是,可是谁信?根本不需姜子卿怎样,有的是人责骂他们,就为与姜子卿作对,在夫子眼中就是他欺负姜子卿,可没少挨夫子的板子。” “几个混世之徒的话怎能比得过夫子、山长的夸赞?怎能比得过姜子卿十四岁便以乡试第二名高中举人的名头在上杭百姓眼里留下的光彩,成为所有人家羡慕的子孙?” “若说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姜子卿的美名才是被这些人言一句句捧起来的!当年,若非他名扬上杭,一鸣书院以夫子们为首及众学子家人怎会为他的死齐聚衙门击鼓鸣冤,逼迫官府缉拿杨鸿?杨鸿虽可疑,但那时还并无铁证证明是他杀人行凶,最终盖棺定论的只不过是他投江前留下的那份认罪书。” “杨鸿死后,更没人带头说姜子卿的不是。否则就是与一鸣山庄作对,与整个上杭作对。何况姜子卿也都死了,谁也不愿为一个惨死之人给自己找不痛快。” …… “都说杨鸿终抵不过那浩然正气,畏罪自尽。”姜落落看着马跃,“听你这番话……你认为杨鸿才是死于人言可畏的那一个?你一直都不信杨鸿是杀害我子卿哥哥的凶手?” “我没想过这些。”马跃否认,“我的意思是,官府根本没有掌握杨鸿杀人证据,若没有人聚众逼迫,官府也不会给杨家施压,杨鸿便可因证据不足而逍遥法外。” “但他畏罪自尽,留下一纸认罪书。以你对杨鸿的认识,他可是能够服软,甚至放弃性命之人?”姜落落又问。 “若人真是他杀的,他会。”马跃果断回答。 “为何?” “因为杨鸿坦荡磊落,是有担当之人。可惜,当年我年少无知,又胆小怕事,不敢与他那样的人走近。”马跃笑了笑,“否则,能够与他一起揭穿姜子卿,哪怕一次次失败,心中也定舒畅。” 听着马跃的话,姜落落仔细回想记忆中少数见过几次的模糊身影。 记忆最深的还是那年三月三的上巳节,她随姜子卿去语口渡玩耍,险些丢失的那次。 最后还是杨鸿带她找到正在渡口兴致盎然看船的姜子卿。回家后,姜子卿却说是杨鸿故意拐走她。 她一直当姜子卿误会了杨鸿,可若照马跃此时的话来说,岂不又是另外一番意思? “这些话你可与杜公子说过?”姜落落问。 “杜言秋?”马跃一愣,“我为何与他说?” 姜落落意识到自己问错了话,以杜言秋的身份应是没理由主动向马跃询问这些东西。不过—— “昨日你与舅舅冲撞,提到子卿哥哥,我以为他会好奇,多问几句。” “没有。”马跃摇摇头,“昨日罗捕头先带你离开之后,杜公子随后便也离去。杜公子只问我苍辣子的事,追问我是否受人指使,别无其他。” “马大哥,当真没人指使你?”姜落落顺势又问。 “没有。”马跃坚决回答。 第171章 残躏之徒 “比如伍文轩受人诱导而不自知,你仔细想想,没见过什么人,或周围听到过什么话?” “没有。我仔细想过了,得知伍文轩护主而死之后,我们这些受过龙王恩惠,还有当年受到水患之伤的人便自发聚在一起商议,如何设法阻止你再为邓知县这等对龙王大逆不道的人奔波。不曾受其他人左右。若说一定有人左右的话,那便是受伍文轩影响,追根到底,还是与他的死一致。” “你说受过龙王恩惠,可是指如今拥有的这一切都是求龙王所得?” “是,我天资欠缺,科举之途不顺,祭拜魁星爷亦于事无补,后来只得在祈福日求龙王指路。没多久,我母亲听说药铺招学徒,便想让我去试试。医药之学世人不可缺,若能在药铺立足也算是谋得一口铁饭碗。没想到我到药铺之后迎来了另一片天地,从此,我遇到什么难题都会去拜龙王,以求指点,而每次的选择几乎都没有错。我这人也不贪,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要能过好眼下这不愁温饱的小日子足矣。” “在你看来,即便这小日子也是拜龙王所赐,所以不想失了龙王庇佑,便也学着伍文轩维护龙王,对我做手脚。可伍文轩是受人诱导蛊惑,稀里糊涂做了有心人的刀,你们都错了。” “不!”马跃矢口否定,“我们没错。是有人故意诱导伍文轩,但是他为龙王效命之举是没错的,我们想要维护龙王之心也没有错。若无邓知县想要修建圩田,擅动龙王庙为先,伍文轩又能受何人所诱?我相信,即便伍文轩知晓真相,也一定愿做那把刀!” “所以,诱导伍文轩的人也是龙王信徒,只是没有赴死的勇气,才费尽心机假伍文轩之手?为了杀一个邓知县,不惜利用王子胜等县学恶霸毁掉伍文轩,明知真相却隐瞒,而不为宋平、张焕等无辜之人伸张正义,又连杀于贵、伍明、阿福三条人命。这等拿他人之血为其铺路的残躏之徒配得上龙王信徒?还是你们这些信徒眼中就只有龙王,而不顾一切人伦道义?” 姜落落在听马跃讲述关于姜子卿的往事时一直都心平气和,可听马跃说他们没错时,却再也耐不住愤怒。 “那是残躏之徒假借龙王之名!”马跃两拳握紧,双目充血,“他们是做的过分,可让邓毅死又怎知不是龙王的惩戒?你不也是龙王显灵的受益之人?我与你说这些,也是看在你的言行举止是受龙王冥冥之中的指引。姜落落,你该与我们是同路,而不该总用这质疑的态度而对龙王不敬!” 关于她的龙王显灵是假的。 可是面对马跃的怒斥,姜落落不便多做解释。 这才是一个马跃,上杭不知有多少这样的马跃。他们根深蒂固的以为自己得到的一切都是龙王恩惠,而不容任何人质疑。 这与马跃口中的姜子卿又何其相似。 关于姜子卿的美名也是被许多人追捧,比如一鸣书院,比如那些羡慕有他这样的子孙的长辈。 若有不同的评判,也会被他们看做是嫉妒,当做是对姜子卿的欺辱。因为像姜子卿这样的好孩子是不会犯错的。 传言都说杨鸿在一鸣书院称王称霸,连罗星河都说他在书院一呼百应,十三四岁的年纪便成为书院里名副其实的小大哥。 相仿的年纪,一个被誉为“小魁星”,一个则是令夫子们难以奈何的小霸王。 可是在马跃的一番话中,当年在一鸣书院真正称王称霸的却是姜子卿! …… “哎呀,你这丫头,可算回来了,昨夜跑哪儿去了?我今早可是去过凶肆,老戈说你没在。前晌县衙开堂,也没瞅见你的影子。” 姜落落一进家门,就被罗明月给拽住,上下左右仔细查看。 “娘,我没事。”姜落落笑嘻嘻地道,“我陪于大郎家的杏儿送她阿公去长汀看病了。昨夜跟她住在长汀客栈。不信,你去他家问。” 罗明月这才松了口气,“于大郎家的杏儿?就是被赌坊管事盯上的那个丫头?” “是啊。昨日去他家问话,正赶上于家阿公病发,言秋留下诊金,推荐去长汀找个大夫,我就陪着去了。反正这些年我也很少在家住,一时没想到给您捎个话。” “你这丫头!” 罗明月又气又无奈,伸指戳了戳姜落落的额头,“谁家姑娘像你这般,随随便便就夜不归宿。真不知道以后哪家郎君能瞧得上你这样的小娘子!” “大不了我们养一辈子,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就好。”姜元祥从屋子走出。 “呸!你怎么养她一辈子?她还能与你一起走不成?总得有个托付才行,否则我们死也合不上眼。” “爹娘必定长命百岁!” 姜落落撒娇的抱住罗明月。 罗明月顺势搂住女儿,“爹娘再长命百岁,也是你给我们送终。总得留下你一个人。你舅舅与你年纪差不多,对你也好,倒是靠得住,可你总不能赖你舅舅一辈子呀。” “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托付给谁?我自己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姜落落在罗明月怀中蹭了蹭。 “尽说傻话!一个人孤苦伶仃,有什么好?” 姜元祥朝母女二人走过来,“我见那杜公子倒是能容得落落,年纪比落落也大不了几岁,人聪慧,又有才学,家中还经营桔园,生计也不愁。这几日落落与杜公子相处似乎也不错?” “杜言秋?”罗明月突然想起来,“落落,你刚才可没称他杜公子。” “是啊,我嫌麻烦。这名字也好听,我就这么叫了。否则成天杜公子杜公子的,搞得我好像跟在他身后的小丫鬟。” “谁说你是杜言秋的丫鬟?” 人还未到,罗星河的声音先从院外传来。 “舅舅!” 姜落落松开罗明月,撒腿跑出去。 罗星河刚下了马,后面还跟着段义姜平。 “舅舅,你受伤了?” 姜落落一眼瞧见罗星河脸色不好,衣衫也有几处破损。 罗星河摆摆手,“没事儿,累的。” 先将马留在门外,几人进了姜家。 “罗捕头夜里英雄救美受了伤,还一直撑到现在。”段义补了一嘴。 “哪有那么夸张?”罗星河不认,“就是擦破点儿皮。” “伤到哪儿?”罗明月急着上前查看。 “你们瞧我像是有事的样子?我说没事就没事。”罗星河轻轻拍了拍腹部,“就是这地方,掉了点皮而已。” “那也是受了伤!赶紧进屋让我瞧瞧。”罗明月二话不说,扯着罗星河往他屋子里走。 “那杜公子没与你们一起吗?”姜元祥朝门外瞅了眼。 第172章 地穴金库 姜平道,“杜公子已随胡知州他们去往冯青尧家中查看。我们找到冯青尧二人尸首后,就先陪罗捕头回来了。” “什么一鸣山庄?冯青尧又是谁?英雄救美又是怎么回事?”姜元祥听得一头雾水。 姜落落在县衙的时候倒是听说了几句一鸣山庄出事的话,具体如何也尚不清楚。 趁罗明月去查看罗星河的伤势,她便将段义姜平二人请到正房的桌旁坐下,催着他们从头仔细讲起来。 “别急,先喝口水。” 姜元祥为二人斟茶。 随张州珉赶往阿伦家之前的事,段义和姜平都不知道,他们只能从到阿伦家抓获贺永时讲起。 还没讲多少,换好衣衫的罗星河便从旁边的屋子出来。 “还说伤得不要紧,擦掉那么大块皮,还黑青一片。瞧瞧,这么大片血都干了,粘着衣衫,连点药都没上!” 罗明月抖抖罗星河替换下来的内衫,“逞什么能耐!” 罗星河笑道,“这算什么?当年我从树上摔下来,摔破了头,你都没担心我摔成傻子。” “那是你活该,非得掏那个鸟窝!” 罗明月训归训,还是赶紧去准备饭菜了。 “想听详细的,还得我来说。”罗星河也走到桌旁坐下。 这本身是他们的饭桌,平日里也多放了两把椅子。 “舅舅若觉得身子无碍,那就先说吧。”姜落落乖巧地为罗星河也倒了杯茶。 “你先说,是谁说你是杜言秋的丫鬟?”罗星河逮住此话不放过。 来时骑马一阵风,没太留意,只扫到一声尾音。 他更想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小瞧他家外甥女。 姜落落笑着摇头,“没人说,是我觉得像。所以我决定以后直呼他的名字。我们都一样跑腿辛苦,应该平起平坐,是吧?” “对!”这话罗星河爱听,“只要他是书生杜言秋,也没比我们高一等。” “那舅舅可以说了?”姜落落笑眯眯地问。 她知道舅舅身子不舒服,可也知劝不动他去休息,不如恭维着他一吐为快。早点让他说完,也可早些去躺下。 罗星河喝了口茶,“昨晚我盯着王子胜,眼看着他们去了多马巷戏台——” 罗星河在戏台附近盯了很久也没见有什么动静,于是按照另一个计划安排,先绕道赶往阿伦家,而让阿赫出面去接触王子胜等人。 待王子胜等人被带到阿伦家,罗星河也听出有两人跟踪而至。 他与阿赫通过谈话,不仅吓唬王子胜等人,还故意让人听出阿伦家就是他们的据点。然后其中一个人又悄悄离开去通风报信。 他们以歇息为由熄了灯,趁夜黑,阿赫偷偷跟上离去的那个人,追到了这帮人的巢穴。 原来,戏台点灯为讯,招引的不是藏在多马巷的人。 因为并非看灯笼,而是灯笼散发的光。所以只要能看到戏台灯亮的地方,都可做目标。 故而阿赫跟踪到了戏台的另一侧,不远处的一片樟树林。 “林子?谁平日没事会守在林子里盯梢?” 段义听得奇怪。 若王子胜点亮灯笼总能招引人来,也总得有人守在那大树上观望才行吧?可他又怎知王子胜会何时点灯?难道还能一直躲在树上盯着不成? “那樟树林有什么问题,需要经常有人在那里守着?”姜落落问。 罗星河接着道,“对,那位义士发现,樟树林中藏着一个地库入口,应该是福威镖局的一个暗库。” 在段义姜平跟前,罗星河仍然只说阿赫是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江湖义士。 “暗库?是他们藏什么要紧之物的地方?”姜落落问。 “应该是。那义士没来及细查,赶在贺永等人抵达之前返回阿伦家,只与我简单说了几句。之后我也没顾得上理会,不知杜言秋是否安排人去查看。” “没想到有那么多江湖义士帮忙,罗捕头,他们都是哪儿来的?”姜平一路上都在好奇,终于忍不住问。 “这……我也不清楚。都是杜言秋那小子召集的。” 罗星河不想把这本事归到杜言秋头上,可再想想,自己似乎也不好承担此事,索性有什么问题还是让杜言秋包揽得了。 …… 其实在去冯青尧家之前,杜言秋便先带胡知州与张主簿来到那片樟树林。 “贺永就是在此处盯着戏台那边的动静?那他们除与王子胜联络,是否也会再联络其他人?否则只为一个王子胜守在这边,实在浪费人手。” 胡知州在树林前,回头朝戏台那边望了望。 “胡大人进去便可知晓。” 杜言秋依照阿赫的话很快就找到地库入口。 入口隐在一棵看似老死的樟树下。 胡知州没想到这半截死树桩会动,下面暗藏玄机。 杜言秋率先沿着打开的洞口搭着的木梯下去。 后面跟着的人点燃火把照亮,张州珉与胡知州才随后扶着木梯小心翼翼地下来。 原来,这里三四尺厚的土层下是空的。不知何时被人挖出一个地穴。 这地穴足有两间屋子大,土壁上吊着几盏风灯,靠里堆满着一摞麻袋,一边铺着一排草席,还有些简单的日常用具等。按这些东西推算,同时藏十几个人也是可能。 地穴另一边又开了扇小门,挖开几尺见方的小洞,洞内也是铺了草席,但是更厚实一些,还摆放着一只小方桌,桌子上放着一盏还未燃尽的油灯,像是特意供某人使用。 明显有人在此呆过,一切似乎都维持原样,不曾动过。 也就是说,自贺永出事暴露,并无人对此处上心。 “贺永等人在此藏身,是为看守这几袋东西?”胡知州指指那一摞麻袋,“去打开看看。” 哗啦啦! 随差刚打开一只麻袋的捆绳,里面就掉出一堆响当当的东西。 “是金子!” 满满一袋子的金块。 所有麻袋里装的都是金块,简直亮花他们的眼。 “县衙金库都没这么多。”张州珉惊叹。 “我州府衙门的金库也没这么多金砖!” 胡知州拿起一块金块掂了掂,都有足斤重。 “贺永是福威镖局的人,这是福威镖局私藏的金库?”张州珉猜测。 看这地穴是已经存了有些年头,是一共藏了这么多金子,还是这金子只是他们多次运转的其中一批? “杜言秋,你有何高见哪?”胡知州问。 相比县衙主簿张州珉,他身为堂堂汀州知府,压人的气势毫无收敛。 第173章 一嘴哈喇 “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金子,唯有一声叹息。” 当杜言秋看到这些金块之后,就不再吭声,不是他被这些金块吓到,而是失望了,那声叹息沉在他的心底。 明知贺永中计被抓,戏台也先被盯上,也就意味着那这片樟树林不再安全,这座金库可能暴露。可是时隔这么久,没有人赶来转移这些金块。 是冯青尧来不及下令安排? 可在他被罗星河寻到之前,有足够的时间另做打算。但他只留在一鸣山庄,等着被逼到最后一步。 难道说是冯青尧没想到这座金库会暴露,低估了他杜言秋? 以这金库之重,以冯青尧做主谋的能耐,岂会疏忽,心存侥幸? 以这金库之重,又岂会只归冯青尧一人所有,除去被俘的贺永等人,再无人知晓?难道只有贺永带去的那十几个人整日不知疲倦的守在此处? 在杜言秋看来,这一切更像是有人在事发之后,想要回避这座金库,装作无意,或者是不知道这座金库的存在,表明与其无关。 宁可丢掉这笔财,也要与贺永一行人撇清关系。 …… 在家吃了饭,送走段义姜平,罗星河回房休息之后,姜落落又偷偷跑出家门,翻进王阿婆家的院子,等着杜言秋回来。 杜言秋回来已到亥时末,因时候不早,便没去姜家找罗星河,直接回到王阿婆家中,准备睡觉解乏。 哪知刚进屋子,就被桌子上趴着的人影吓得一愣。 点着灯,才看清是姜落落,但还是意外。 这丫头自己从长汀回来了? 杜言秋在姜落落跟前端详片刻,见她睡得正熟,没有叫醒她,从床上取了块薄被,轻轻搭在她的身上。 “谁?!” 姜落落打了个激灵抬起头,见是杜言秋,松下心,揉了揉眼,“你回来了。” “看你睡得香,淌一嘴哈喇子,不想觉这么轻。” 杜言秋在旁边的椅子坐下。 “有吗?”姜落落赶紧抬袖擦嘴,倒是没擦到什么,“你诓我。” 杜言秋微微低头,嘴角泛起的浅笑掩在灯光阴影之下,“不是说我这边空闲了去接你,你何时自己跑回来?” 姜落落打了个哈欠,“不到申时就回来了。” “事情都办完了?” “是啊,不办完我怎能回来?没想到我这么快吧?而且我都没花几个钱。”姜落落说着掏出自己的钱袋子晃了晃,“亏你能想得出来,出门我都没准备,身上就这点钱还想我打通府衙的关节?幸好本姑娘聪明,知道如何利用。” 杜言秋拍拍衣袖,“我这不是身上的钱袋子比你的还干净么,都怪一时没计划好,花了个精光。不过我知道姜姑娘聪慧过人,难不倒你。” “你能没计划?”姜落落白了眼杜言秋,“你不是把所有事都安排的明明白白?你压根就是没把我当回事,故意给我出难题。杜言秋,你是又在考我吧?也不怕我把事情办砸了。” “不怕,我相信你。事实的结果还令我出乎意料。我没想到你那边这么快就办完事。说说你是如何利用?” 杜言秋是真的惊喜又好奇。 姜落落,再次让他眼前一亮。 “你先说。”姜落落努努嘴。 杜言秋伸了个懒腰,“好吧。” …… “所以,这所有事在我们紧追不舍中,是以这般割腕断臂的大手笔终止?” 姜落落听完杜言秋讲述樟树林中秘藏金库的事,跟着他的那份失望总结出这么一句话。 “是啊,”杜言秋道,“杨雄女婿的一条命,加上这座金库充了公,所有的问题到这里都断掉了。” “从舅舅的话中,我没听出那冯青尧的问题。可是这金库……”姜落落想了想,“贺永怎么可能将人都带到阿伦家?金库每天有人看管能说得通,可贺永怎么恰巧也在?” “公堂上审问时,贺永说,他就是为王子胜的事而来。原本就在召集人手商议处理王子胜的问题,恰巧见戏台灯笼亮起,才有了后面想要围攻阿伦家的决定。不过,那时还不知道他们藏在林中的据点是个金库。” 杜言秋道,“回来前我去找杨雄问过,他的人确定没见有谁靠近那片樟树林。他们从阿伦家离开后就照阿赫留下的话去守树林,间隔时间不算长。除非有人抢先去过,或及时离开,才没有被发现。可若真有人在金库,怎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么多金子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 “杨雄的人一直等我过去才离开,他们在树林周围守了好几个时辰,时间不短,却也没见任何动静。以阿赫的交手经验判断,杨雄的这批人藏身功夫可以,与贺永等人相比,高出的不止一点,也不是能够轻易被发现的。即便对方功夫也不俗,可是要潜进暗库,移动那些金块,又岂能完全不声不响?” “贺永出事,那林中金库也就可能暴露,却无人抓紧时间处理那些金块?即便冯青尧那边来不及安排,也该有剩下留守金库的人吧?贺永还能把所有人都带到阿伦家?”姜落落心有疑惑,“换做是我,怎么也会留两个人注意柳子巷的动静,也好随时应变。若如此,阿赫大叔跟去的那个人并非第一个跑到山庄去报信的,很可能留守金库的人早就先一步去报信。” “嗯,起初我没料到是金库,只想知道是否有人返回那林中巢穴密谋,才会让人去盯着。当看到那座金库原封不动的留在那里,我才知道这是被丢弃了一个怎样的大手笔。是我失算了。” 在金库中那声没叹出的气此刻从杜言秋口中徐徐叹出。 他想到暗库需要人守护,但没想到是座这么重要的金库,否则当阿赫跟踪到树林,就该安排人盯着,不会空留出任何时间。 “就算想防备周全,我们也没那么多可用之人啊。”姜落落道,“不用衙差,你也只想到用杨雄的人,你也真敢用杨雄的人。” 没错,他们口中的江湖义士,就是杨雄养的护院,曾经伤到阿赫的一伙人。 只是杜言秋当做不知此事,杨雄也以为当日曾想潜入他家的是想坑他的那帮人,而从未往他这个“盟友”身上去想。 在安排布置前,杜言秋说出他要找杨雄这个刚结盟的人“借兵”时,姜落落就吃了一惊。 可是不找杨雄这个背地里结盟之人,还有何人可用? 而且,经阿赫试探,杨雄手底下的这批人能耐不小,用他们出手,才更有胜算。 事实也是如此。 杜言秋带这伙人隐在柳子巷附近,待阿伦家闹出动静,他们方现身,利落地解决掉院外的暗手,将贺永等人牢牢困在院中。 第174章 脸皮厚些 “只要把握好分寸,没什么不可。” 杜言秋虽然借了杨雄的人,但也不会把所有事都一五一十告诉他们。就比如阿赫只让他们去守树林,可不会说出树林里的具体秘密之处,免得他们先去查看。 否则金库里那么多金子被他们发现,还能不先下手为强? “日后金库的事若传到杨雄耳朵里,你如何与他解释?” 姜落落心想,杨雄若知道杜言秋瞒下这么重要的事,岂能满意? 他可不会想是杜言秋的失算,只会当是故意。 “没什么,我已主动将此事告诉他。说我只想逮人,也没想到会有个金库落在眼皮子底下。否则怎么也不会把胡知州他们直接带过去查看。”杜言秋道。 “你倒是坦白了。” 姜落落瞅着杜言秋,听他面无表情地说着自己的失意,不禁有些好笑,“这么听来,你也吃了亏。” “是啊,那么多金子出现在眼前,哪个能不心动?哪怕随便顺走两块,都是不小的财运。” “我看即便将那金块塞进你怀中,你还得当做石头砸掉。” 杜言秋将贪念说出嘴,可那双清透的眼睛哪里像能容得下沙子?桌上的油灯跳跃的光映在他的眼中,燃烧着吞噬一切杂物的烈火。 觉察到姜落落盯着自己,杜言秋与她对视一眼,便轻轻垂下了目光。 “言秋?”姜落落试着叫了一声。 “嗯。”杜言秋眼观鼻鼻观心。 “言秋?”姜落落又叫了一声。 “何事?”杜言秋的眼皮子依然垂着。 姜落落笑笑,“没事,就是看你是否答应。” “无聊。”杜言秋起身走向窗子,“一个名字而已,你想叫就叫,我说过无所谓。就是别再扯什么‘气逸言纵横,志与秋霜洁’这般酸腐之话。” “你嫌我这两句搭的不好?那你说两句自创的,我听听?舅舅与我说你在醉心楼趁打探消息的工夫,一夜还卖了十首诗词,赚到不少钱,都拿去替人抵债。杜大公子的美名从醉心楼往外都传遍了,真是妥妥的大才子,大善人呢!” “你搭的挺好,是我不配,听着脸红。”杜言秋倚窗转过身,“才子善人的话可不会出自你小舅舅的口,若说我卖弄、装好人之类的话还可信。至于我的名声,何止是从醉心楼传起,难道不是在发现于贵人头的那天开始么?” “你说的是,说的是。”姜落落冲杜言秋眨眨眼,“突然发现你与我说的闲话也多了。是不是觉得我的话并不是那么无聊,想与我多说几句?” 杜言秋无奈地弯了弯唇角,“姜姑娘的脸皮厚了些。” 姜落落双手拍拍自己的脸颊,“不厚怎能行?早就被一些人的话烫死了。你来上杭哪儿还能见得到我?” “没想到如今见到的是这样的一个你。” 杜言秋的声音很轻,姜落落没听仔细,“你说什么?” “我说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子。”杜言秋改了口。 “世上当然只有我一个姜落落喽。” 姜落落趴在了桌子上,“不跟你闲话了,还是说正经事……王子胜之前连贺永等人的面目都没见过,更不知道究竟是谁要挟他。那贺永除了承认他曾对于贵的事上心,具体如何死活不肯说清楚。若不是阿赫大叔追到一鸣山庄,那冯青尧也不会暴露的这么快。” “没想到会是杨谆的女婿,杨雄不是说杨家生意做主的是杨谆的义子沈崇安么?李素也承认是受沈崇安指使,难道沈崇安也只是表面,他还得听冯青尧的?青玉如意云对冯青尧有什么要紧用?” “青玉如意云?”杜言秋走回桌旁。 “是,李素从你的那盒点心,想到什么‘才高八斗’,以为我们知道了如意云的事。他承认是想从于家人手中逼出青玉如意云,可他又说只是依言办事,并不知此物究竟什么样,有什么用,与于贵又有什么关系。” “一问三不知?倒是与此物的紧要相符。” 杜言秋重新坐下,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叩,“贺永应该比李素知道的多些,但在公堂之上我不方便多问。得找个机会单独见见贺永。” “发现金库,胡知州应该连夜审问贺永,你怎么没去县衙?”姜落落问。 “我不在场,他们还更自在一些。有阿赫在县衙盯着,回头他与我说一声即可。我回来本想问罗捕头查到冯青尧的详情,时间已晚,便不打扰他了,听说一场英雄救美让他险些吃不消,也是辛苦了。” “舅舅与我说了,我可以讲给你。”姜落落又直起身。 杜言秋看了眼面带倦意的姜落落,“你若还有精神,就先给我说说长汀的事吧!” “哦。” …… “你打算怎么把李素从牢中捞出来?” 说完之后,姜落落问。 杜言秋还在琢磨姜落落混入府衙的路数,“手段大胆,但对各种条件利用充分,也是完美。” 他原本打算,把姜落落秘密送到长汀,是想她乔装改扮,冒充李素家人,趁胡知州不在,设法买通门守,去见李素一面。 结果她没等胡知州离开就去试探,脑子都动到知州大人头上,最后还是以自己的身份大摇大摆地走出府衙,不止问出青玉如意云,还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想到送给李素一个好处。 “多谢夸奖。”姜落落像模像样地拱拱手。 “没想到你的鬼心思不小,还想收买李素。”杜言秋双臂环胸,抵靠在椅背上。 “他哪儿能容易收买?我只是借用他这么个人,牵条线而已。这条线若是用不好,栽跟头的可能就是我们。” 谁能保证日后李素那边送来的是真消息? “这你也看得明白,还自作主张给我找事。” “我倒是想自己承下,可李素又瞧不上我。还是你杜大公子的名头好用。”姜落落的身子朝杜言秋斜了斜,“你就说这事找的好不好吧?” “嗯。”杜言秋点了下头,“可以一用。” “我也相信我们能用好。”姜落落收直身子,“冯青尧死了,金库端了,我才不信上杭的事全都了结。单凭一个冯青尧,怎能在上杭百姓当中做到影响至深?你也说过上杭这棵妖树长的太粗壮,现在也只是砍了条枝桠而已。此番去见李素,最起码肯定胡知州的问题就不小!” 第175章 我是杨衡 “这话你也敢说得如此直白了。”杜言秋道压下嘴角那丝浅笑。 “当年我的堂兄堂姐命案发生时,都是胡知州任上杭知县。”姜落落看向杜言秋,“我不知道这案子迟迟不破,是否与他有关?” “你怎会这么想?” 杜言秋注意到,姜落落这话中多了堂兄二字。 “鞋子。” “因为那双绣花鞋。” “是的。” 姜盈盈的绣鞋出现在邓知县脚上,再从邓知县之死联系到冯青尧,又从李素交代的沈崇安也联系到冯青尧,那与李素有暗中牵连的胡知州岂不是也与命案扯上了关系? “绣花鞋的出现,以及邓知县半脸涂血起初应该只是为了摆弄玄虚,借龙王降罪之名,既令人闻之生骇,又让人觉得邓知县是死有应得,借民众之意,尽快压下此案。”杜言秋道。 但是因为姜落落的执着,不仅没有将她吓倒,反而就此开始不懈地追查。 也许,设计此案的人早就开始后悔,不该在此案上多事,画蛇添足,麻烦不休。 明明可以让邓知县无声无息的死去,为何要弄出这般大的动静? “事出意外,必有因!” 姜落落脱口而出的话也正是杜言秋眼下所想。 “言秋。” 姜落落手肘撑在桌面上,单手托腮,侧脸望着杜言秋,“你那日到凶肆买香纸,肯定不是随意路过。你早在上杭,必定已了解我的事,除了我堂姐姜盈盈,我堂兄姜子卿的死你也定然知晓。” “有所耳闻。”杜言秋轻轻地点了下头,“在龙王庙遇见时,你与罗捕头话中提到。之后,我便私下打听过。” “是之后才知道的吗?”姜落落笑笑,神色突然多了几分凝重,“不论先后,你承认是知道的。我在想,若畏罪自尽的杨鸿根本就不是真凶,那我堂兄的命案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也并未破获,它与我堂姐的命案是不是可能有所牵连,否则怎会正巧二人先后遇害?” 杜言秋微怔,“你怎突然这么想?” “我白天在县衙碰到马跃,问了他一些事。他说我堂兄姜子卿才是书院一霸,为人虚伪,倒是杨鸿坦荡磊落。他还说若人真是杨鸿杀的,杨鸿肯定会认。可是我想,若杨鸿是坦荡磊落之人,又怎会只留一份认罪书而悄无声息地投江,他应该在公堂上亲口承认,说清事实,甘愿伏法才是。你说,是吗?” 是吗? 杜言秋沉默。 这话身为杨鸿的弟弟杨衡早已想过千万遍,除了在世的母亲,他不知该与谁说。 可是,就连他们的母亲都不信,因为她的长子是夫子们眼中不知上进,又常惹祸的混账学子,是众人口中的混世之徒。 杜言秋迟迟没有回应。 即便他依然是面无表情,可姜落落见他环着的双臂似乎紧了些,像是想抱牢什么。 “我知道你也在意此事,若无真相,你一辈子都不会放下。我也知道为此你吃过许多苦,受过许多辱……” 姜落落直直地望着杜言秋,对上那双欲言又止的目光,“小时候,一支甜甜的糖人就是美好,你肯与我分享;与亲人失散就是飞来横祸,你肯带我寻找。如今你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换我与你为伴,挖出过去的真相。若冤枉了你的兄长,我会以姜家人的身份亲自帮他平反;若……是事实,你是你,也不该承担他人的错。” “在原本还不知于家被人盯上的真相时,你站出来帮助受于贵连累的于大郎,不是为了在衙门公堂之上出风头赚名声,而是想起曾经的自己,不愿眼睁睁地看着那受众人压制的不公平落在于家。” “我说这些就是肯定的告诉你,我知道你就是当年的糖人哥哥。也许是冥冥之中命运早把我们拴在一起,才会有今日我们各怀心结,又一同艰难前行,一同在黑暗中摸爬滚打,迎战看不到的凶险。” 见杜言秋只是在听,神色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姜落落抬起另一只手,换做两手托腮,好似托住了千斤之重。 “糖人哥哥,我话都说到此,你还不肯与我承认,是打心底里容不得我是姜子卿的妹妹,视我为仇吗?” 姜落落红了眼眶,盈着的泪好似快要掉下来。 之前从杜言秋后脖颈上的伤疤肯定了他的身份,但顾及他的考虑,并没想直接与他挑明,可眼下提到马跃的话,说出不一样的姜子卿与杨鸿,这让她很想尽快与杜言秋敞开心扉,辨明一切。 姜落落想哭,不是因为杜言秋的沉默。 她一直以为自己想得开,没有长辈们所受的伤痛,能够从容面对所有,能够云淡风轻地谈论过去。 原来不是她足够从容,不是她拥有云淡风轻的心性,而是没有碰到那个能够将心比心之人。 她的心不是要像姜家长辈那般为不幸的命运哀伤,而是一直在不甘的跳动、挣扎、寻求解脱。 她不是需要安慰,而是需要一个能够走进心里的相依相伴。 如此,才是真正的不孤单。 …… 滴答。 那滴泪还是没出息的落下。 姜落落吸吸鼻子,自嘲一笑,松开双手想要抹掉那不争气的水珠子。 突然,眼前一晃。 一只发凉的手抚在她的脸上,略感粗糙的指尖轻轻帮她拂去脸颊上的泪。 姜落落微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杜言秋,像是一座山,挡住了山外肆虐的风。 四目相对,无声无言。 气息凝固片刻,杜言秋的手缓缓挪到姜落落的头上,揉了揉丝滑的发,“我是该说你执意呢,还是该说你眼尖?” 略作停顿之后,一道有力而沉着的声音从杜言秋的口中传出,“是,我是杨衡。” 我是杨衡。 这短短一句话,唤起一声久违的名字。 好似冬日顽强挂在树梢的枯叶,终于自在的落下。 “落落,我从未怪过你,也没有怪过你的爹娘。” 杜言秋低头,看着如今长大的小女孩,而他似乎又是当年的男孩。 第176章 谁牵扯谁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面,你送给我的那包蜜饯,记得你爹娘为我赶走那些欺负人的顽童,记得那年寒冬腊月,你娘抱着你追上我,为我包裹受伤的脖子……” 说到这里,杜言秋微微一顿,“骑马赶路时,你坐在我的身后,看到了我后脖的伤痕,才会更确定吧。” 此时想到的东西才让他恍然明白,难怪当时姜落落突然不语,又突然拆解他如今用的名字。 气逸言纵横,志与秋霜洁。 怎能不是他的心境,他的抱负? “不论姜子卿如何,你们一家都是好人。如你所言,你是你,你们是你们,也不该承担其他。反倒是我自私,特意寻上门,拉你蹚浑水,辜负你爹娘的那份热情。对外,我不想承认,是情势所迫。对你,我不愿承认,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姜落落笑了,“这不是已经面对,又能怎样?” “是,又能怎样?我们还能吃了你?” 罗星河突然推门而入。 “舅舅?你何时来的?”姜落落起身瞪去。 杜言秋松开姜落落,无声退后两步。 “可别当我有随便偷听墙角的癖好,我可不是那些没品行的小人。”罗星河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子,“我从梦中醒来,听姐姐大半夜睡不着,又在念叨她的女儿不知何时跑出去,我就想过来瞧瞧,人果然在此。” “那你不该敲门询问吗?直接就跑进院中。当这里是你盯着的嫌犯住地?”姜落落责怪。 “谁让这小子鬼里鬼气的?身为你的长辈,我得多留意着点他有没有对你动什么歪心思。即便他不是嫌犯,也是我的眼中钉。” 罗星河说着,两指点了下杜言秋,又点点自己的眼睛。 “既然罗捕头都听到,也就没必要再多做解释。” 杜言秋将一旁的椅子踢给罗星河,“罗捕头坐下说。” 罗星河不经意地抚着隐隐作痛的腰间,接过椅子,调转好方向,坐下来,“你也找个地方坐。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的,让人瞅着不舒服。” 杜言秋一声不吭地出了屋子,很快拎着个小木凳回来。 将木凳放在罗星河身侧的空处就坐,高高的一个人瞬间矮了大截。 罗星河低眼瞟向杜言秋,“呵,你愿意这么与我置气,我也乐的接受。” “我是看在你身为落落小舅舅的份上,敬你几分。”杜言秋道。 小舅舅……好吧,小舅舅也是舅舅。 罗星河听这话没什么可计较,翘起腿,身子后倾,故作舒适地靠在椅背上。 可蓦地转念,不对啊! 前几日,杜言秋初次混进姜家,叫他姐婶子,却还知道叫他舅舅不合适,毕竟除了落落,第二个叫他舅舅的人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这眼下虽说没直呼他舅舅,可也当他是个做舅舅的人了。 他可不喜欢随便给一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当舅舅。 看似敬他几分,岂不是拐着弯儿讨他家落落的便宜? 想到此,罗星河猛地站起身。 “舅舅,你又怎么了?”姜落落不解。 罗星河伸手把跟前的杜言秋拽起来,将他扯到椅子前,按下去,“你在这儿坐好!少装那几分低声下气的样子,我可不吃你这套!” 这是哪儿跟哪儿? 姜落落的一双慧眼也看不明白了。 罗星河则接着走到桌旁,轻轻一跃,坐了上去,双臂懒懒地交叉于胸前,“杨衡,是吧?” 杜言秋抬眼看向罗星河。 这不还是他占据高位,摆架子? “还是称我杜言秋吧。” 杜言秋淡淡地道。 “也好,省得麻烦。我家落落就是眼尖,在龙王庙时一见到你,就想到太平乡的杨衡,果然没认错。” 说到此,罗星河的口吻不免多了几分骄傲。 “难怪你把盛咏安置在太平乡,可谓熟门熟路啊。你们说这些话也太不小心,幸亏是我,换做哪家探子偷听怎么办?我们不吃你,总有人要吃你!” “有的话说到一定份上,就看运气了。显然这回我运气不错。” “你当我在乎你?我在乎的是落落。若不是我恰巧听到,我还不知道落落被你送去长汀,还让她单独去州府周旋!” 罗星河说着来了气,抬手在身侧的姜落落头上轻按了一下,“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不知死活!” 姜落落揉揉头,“舅舅,这是临时起意,没顾上提前与你说。再说我又不是鲁莽之人,会盘算好的。” “杜言秋,是你把落落拉进这遭浑水,若她有事,我定不饶你!”罗星河厉色哼斥。 “舅舅,言秋是那么说,可事实怎样你是清楚的。” 姜落落扯扯罗星河的衣袖,“起初,我也是主动与他接近。即便没有他,我仍会揪着这些事不放,不过这条路走的会更慢,难寻方向。之前的十几年过去,毫无结果,我很怕一辈子数个十几年过去,带着满心不甘入土。幸好言秋来了,我们一起做事,也多个商议,显然快了许多。” “是,快到逼死冯青尧,快到发现胡知州的短,最后捅破这片天!” 罗星河抬手朝上指指,又无奈地收回手,握起拳,用力按在桌面上,“是,若不是知道你的心思,我就是死也不会答应你跟他杜言秋混在一起!” “好舅舅。” 姜落落歪头抵靠在罗星河的手臂上,“是我连累了舅舅。” “不准说这种话。”罗星河拍拍姜落落的肩,“你舅舅我身为衙门捕头,查案缉捕本为职责所在。” “有劳罗捕头。” 杜言秋冲罗星河抱拳。 “杜言秋。” 罗星河跳下桌子,来到杜言秋面前,“我不管你们俩是谁牵扯谁,做事时,你都要多念着落落的安危。你说我看不惯你也好,不讲理也罢,反正若她有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你!” 杜言秋站起身,“一定。” “话该说的都说了,人该认的也认了。还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先回家睡觉。” 罗星河说着,便拽住姜落落向门外走。 刚出屋门,又突然停下脚步。 “有什么不对吗?”姜落落轻声问,谨慎地打量四周。 第177章 一打一劝 罗星河耳朵动了动,“应该是阿赫大哥来了。” 杜言秋也跟出屋子,“县衙出了事。” 否则阿赫怎会这个时候回来? 果然,只说这两句话的工夫,阿赫的身影掠过屋顶,跃入院中。 “你们都在?” 三更半夜,这三个人都正好站在院中,像是等待他一般。 “阿赫,可是贺永等人出了事?”杜言秋上前问。 “没有,不过也与他们有关。”阿赫道,“是那贺永,执意要见公子,说有什么话只会当着公子的面说。可那胡知州不肯拉下脸面,宁可问不出话,也不愿听从张主簿,让人来找公子。” “所以,你就来知会我。” “怕公子错过消息。” “落落说的没错,还是你杜大公子脸面大。”罗星河道,“走吧,我陪你去衙门一趟。” “不急。”杜言秋道。 “这没人盯着,你不怕衙门那边出什么意外?”罗星河问。 毕竟他们手头上只剩下贺永几个活口。 “既然贺永提出要见我,便暂时不会。”杜言秋确信。 最起码在见到他之前,贺永不会有事。 因为此人的态度转变的有些突然。 “阿赫大叔,胡知州可曾私下见过贺永?”姜落落问道。 “没有。胡知州只在二堂提审贺永时与他说过话,不曾私下见面。”阿赫道,“出入大牢的只有那几个狱卒,还有负责提审的刑房差役。牢饭也是经狱卒的手送进去。至于是否有人与狱卒或差役在他处接触,我就不知道了。” “贺永不会无缘无故说要见你,若有话早该与你说,这时改变主意,定是受到什么影响。”姜落落看向杜言秋。 阿赫又道,“那贺永被提到二堂,一见到胡知州就说要见公子,非说见到公子才可交代先前在大堂上不曾说过的话。看似对胡知州很是不屑,令胡知州十分恼火。” “那胡知州没有动刑?”罗星河问。 “以藐视朝廷命官为由打了贺永二十大板,将人拖回牢中。张主簿劝阻胡知州,说如今手中的活口只剩下他们几个,怕有闪失,下手需谨慎。” 罗星河摸摸下巴,“一个打,一个劝,这俩人唱什么戏?” “舅舅?”姜落落叫了一声。 杜言秋也轻轻扬眉。 “看我做什么?”罗星河哼道,“这话我也就当着你们的面说说。” 胡知州是被他外甥女断定不干净。 而张主簿偷偷拿着那本《千字文》去找严老夫人打听,又故意弄丢失,明摆着也是藏着心思。 这俩人在一起,还能没什么合计? “先睡几个时辰,若无人来找,待天亮朝食后再去县衙。”杜言秋道,“阿赫,你也去休息。” “好。” 阿赫转身便向隔壁屋子走。 “落落,我们也走。”罗星河招呼。 姜落落朝杜言秋挥挥手,“言秋,来我家吃朝食。” “好,”杜言秋欣然应下。 “落落,那小子怎么会不急?这其中是不是又有什么门道?” 闷声离开王阿婆家,罗星河才又开口问。 谁都知道,办案最要紧的是把握时间。 即便疲累,顶多睡到天亮,怎能拖延至朝食以后? 罗星河知道其中有问题,但这回耐住性子没在杜言秋面前当即询问。 姜落落闻言笑笑,“舅舅忘记你们刚带江湖义士闹出那么大的一场动静?” “江湖义士?” 经提点,罗星河豁然醒悟,“贺永那边刚说要见杜言秋,他便很快出现在县衙,即便寻再多的借口,也会让人多想,以为他又安排谁在县衙里做耳目?” 事实不也正如此?衙门确实隐着一个阿赫。 “出风头要把握分寸,可松可紧才好做事。”姜落落道。 “没错。”罗星河点点头,“本来我们就没什么真正可用之人,若被人觉察到衙门那边有我们的人盯着,高估了实力,故意出难题,反倒给自己找麻烦。” 正如两人对打,一方虚晃一招,是为了更好出手。 “走吧,舅舅,我们可以回去安心睡一觉。” …… 姜落落这一觉睡到巳时正,阳光都洒到了床头。 姜落落穿整好走出屋子,才知杜言秋已经来了。 其实早就到了吃朝食的时辰,见她还睡着,杜言秋没让罗明月叫她,与她爹在厅中说话。 姜落落听见似乎聊的是江陵府那边的桔园生意。 想必杜言秋当年离开上杭后,辗转到江陵府落脚,被一家桔园收留。这一路背井离乡的艰辛,姜落落没有问,也不打算问。 “来,吃饭吧。” 罗明月招呼着端来饭菜。 见女儿能在家安生睡一觉,好好吃一口饭,她这做娘的很开心。 “舅舅呢?” 从醒来,姜落落就没见罗星河的影子。 “不知怎的,突然说想吃烧鸡,等不及开饭就出门去了。你舅舅这人也是随性惯了,不用管他。言秋,快过来坐。” 听母亲这话,姜落落知道她舅舅肯定是去找阿赫,没再多言。 饭后,二人也并未急着去县衙,而是先来到鞍马店,结算了马钱,顺便又直接买了一匹品相差不多的马。 “你又从哪儿搞到这么多银子?”姜落落吃惊。 从长汀换了匹劣马回来,也就是贴点钱的事儿,从鞍马店买马可是要多花不少银子。 鞍马店不是马贩子,人家做的是租马的买卖,少养一匹马,就是少了日后从这匹马身上赚取收入,掌柜肯定要连本带利多收一笔才肯放手。 可是要等有马贩子来卖马,也是需要机缘,毕竟这年头,临安城的私马都不多,能卖到上杭的马更少。 杜言秋从钱袋子掏出二两碎银塞入袖兜,直接将剩下的整个袋子丢给姜落落,“虽说你在长汀没多花什么钱,也要多还你一些,应下的话得作数。” 日后要花销的地方肯定多着。 姜落落也不客气,接过钱袋子就揣起来。 杜言秋扫了她一眼,“你也不在乎我这钱财来路不明?” “反正你不会坑好人。”姜落落眼珠子一转,“这些银两该不会是从杨雄那里得的?” 杜言秋能用杨雄的人,又怎能不替他破费? “走!” 杜言秋没多说,翻身上马。 姜落落随后也上了马,再次坐在他的身后。 “鞍马店的掌柜太难说话,等有机会也给你买一匹。”杜言秋承诺。 姜落落道,“我要的话自己家买,才不要你送,无功不受禄。” “这又不是花费我的,给人捞好处,咱自己得点好处也不算什么。” “你承认是拿的杨雄的银子?” “我有否认?” “没有。” …… 这算是几日来,他们第一次这么轻松随意的谈话吧。 那种生疏感、冷硬感、深沉感都似乎烟消云散。 他们是朋友,真正的多年重逢的老友。 …… “问你件事。”姜落落突然说。 “什么?”杜言秋问。 “连张主簿都怀疑你是新任知县,八成是从胡知州那边听到了什么风声。是不是胡知州派人查证你的行踪时发现你与临安那边有关系?” “我怎知道?你信我是新来的上杭知县?” “不太肯定。” “为何?” “像,又不像。”姜落落想了想,“像的理由无非与杨雄、张主簿他们所想一样,可是……新任上杭知县又怎恰好是你呢?我们怀疑邓知县到上杭赴任的机缘,若你是新任上杭知县……也同样太巧了。” 第178章 育人为先 “那又如何?” “也可能你只是借此名义留在上杭。我现在明白邓知县遇害时,你不便露面的真正缘由了。” 见杜言秋没有接话,姜落落继续说道,“你了解邓知县为人,所以最初来上杭是想通过他翻查旧案。可刚提到此事,邓知县便遇害了,你担心是走漏风声,所以才隐藏起来,不敢轻易当众露面。” “是。我也想做上杭知县。可惜没有邓知县的‘门路’,在我还不知上杭知县空缺时,他已得知严墨病故,做好准备,先一步‘抢’下这个官职,我便只能随在他的脚步之后寻机谋事。在不知邓知县与上杭的瓜葛之前,我确实以为他是因我而死,还当上杭的人如此厉害,出手好快!” 杜言秋不得不承认,当时他吓了一跳。 “你去年的科考成绩肯定也不差。否则凭什么与三甲七十二名进士及铨试明法科第二名的邓知县相争?” 姜落落记得杜言秋与他说过邓知县的科考名次。 “还行吧。”杜言秋没有多说。 “所以你如今究竟是何身份?”姜落落直截了当问。 这也是她昨夜想问,又没来得及问到的话。 “大理寺评事。”杜言秋也不再隐瞒。 “大理寺的人?你是奉大理寺之命来上杭办案?” 姜落落想想,那大理寺不是掌管全朝各处的案件吗,这权力可是要比知县高多了。 “不。”杜言秋却否认,“我是借家中有事告假,私自留在上杭。大理寺那边并不知我的真实目的。” “那你现在岂不是也沾不到大理寺的光?” “一个评事,本来就算不得多大官职。倘若有人知道我的真正身份,我便是违反异地为官,滥权谋私之人。若能拖到最终查个明白还好,若不幸中途有变,大理寺那边也不会为我说半分好话。” 总之一句话,杜言秋此时并不适合在上杭掺合。 姜落落不禁担心,“万一事发怎么办?你怎么不在临安拿到一个可靠的身份再回来?” 她还想着,若杜言秋是上杭新任知县,只要把自己的真正身世隐藏好,在上杭做事也算是有张官凭在手。 即便他不是知县,也肯定早就做好其他准备。 谁知他什么都没有,就连大理寺的背景都相当于是抛弃了。 “等不及了,我也不想惊动一些人。”杜言秋言语倒是很坦然,“走一步看一步,只要把每一步做好,事情总会有转机。” 姜落落心想也是,邓知县的死便是他已经打草惊蛇。 若杜言秋返回临安筹谋,晚些时间再来上杭,由邓知县以命掀开的那层幕布定又会被重新遮盖,甚至被换成更坚固的一层东西压实,那再想重新揭开就更难了,邓知县也就白死了。 再说,谁知道临安有哪个人与上杭这边存有丝连?若杜言秋找错了人,或许就连再回上杭的机会的都没有了。 “嗯。反正我们已不是当年的孩童,如今是有能耐做事的。咦?” 姜落落说着,突然发现,他们并未向衙门去,而是—— “我们这是要去一鸣山庄?” “对,昨日人多事杂,没顾得向山庄主人讨回东西。” “那卦签?” 姜落落当即想到。 “是。”杜言秋道,“之前没想到一鸣山庄会摊上冯青尧这事,还说待几日再理会。眼下山庄卷入其中,楚南山也与你舅舅提到假卦签,我怎能继续充耳不闻?” …… 听说是杜言秋求见,楚南山很快让人将他们放入山庄,请进前厅。 杜言秋也不客套,见到楚南山便直接说明来意。 “我确实曾与罗捕头提到假卦签,那张卦签就在我手中。” 楚南山听闻之后,便回书房取了个小盒子,盒子里放的正是那枚竹管。 “这竹管卦签是赌坊的人送来,找我辨识,不想是杜公子丢的。”楚南山取出竹管,交给杜言秋,“请公子收好。” 杜言秋接过竹管,抽出里面的纸卷看了看,“没错,正是这张卦签。幸好找到!原来是被赌坊的人捡到。” “找我的人名叫闫虎,杜公子想必认得,他说这卦签是从县学学子手中所得。此人说他听闻那几个学子拿伍文轩去魁星堂求签设赌,进而引发邓知县命案。他怕受这赌徒学子连累,特来寻我辨认这卦签真假,想要弄明此事。又将此卦签留在我手中,希望若真受牵连,我能帮他们做个人证。呵呵,什么人证?我岂能不知他们的真正所想?”楚南山捋须冷笑。 “我让闫虎将此物呈交官府便是,他却说怕自己的话不被官府采信,反而适得其反,执意自己先查出个一二,却将此物留在我的手中,并恳请我暂且不要声张,分明是想若万一有事,借我这些年攒下的一点威望帮他兜着。” “庄主虽说让闫虎将此物呈交官府,可落在自己手中之后也并未依此言行,反倒听从了一个赌坊打手教头的话。”杜言秋将竹管卦签收起来。 “身为一鸣山庄的老山长,我习惯育人为先。既然那闫虎想要在此事当中出一份力,那便让他先去做,也是给他个做人机会。况且此事确实也不便宣扬,虽说有人假做卦签,令我受害,可魁星堂的卦签有假之类的话传开,定会影响到魁星堂在学子们心中的威望,也就会影响一鸣书院的名声。一鸣书院是我此生的心血,我视它为子啊!” “所以,庄主原本也想暗查此事,好赶在官府查到之前想到应对之策?” “惭愧。” 楚南山拱了拱手,“我甚至曾想毁掉这枚卦签,当做从无此事。也或者不承认这枚卦签是仿照魁星堂卦签,毕竟明州黄并非魁星堂独有,瘦金体更是无数人擅长。好在多年奉行的圣人之道阻止了我这荒谬之念。今日将此卦签交还公子,以后如何,顺其自然吧!” “庄主多虑了,”杜言秋拱手回礼,“一鸣书院及魁星堂这么多年的好名声,怎能因一张假卦签而受损?若如此轻易便影响,它们又如何能够立于上杭这么多年?难道都是靠庄主处心积虑的经营不成?这话不免有些可笑了。” “呵呵,杜公子所言极是。” 当听到“处心积虑”几个字时,楚南山神色微变,未及反驳,却又听杜言秋话锋一转,只得收起怒意,笑着打起哈哈。 第179章 小姐胆气 “昨日山庄出事,令庄主劳心劳累,晚辈不再叨扰庄主休息,告辞。”杜言秋道。 “庄主。” 一直无声站在旁侧的姜落落这时上前向楚南山福了个身,“大小姐受了惊,不知可好?” 楚南山道,“玥儿险些被伤及要害,实乃有惊无险,尚无大碍。” “我是说大小姐的情绪如何?” “情绪?” “是的,吃痛事小,就怕受惊而影响心神,表面看似无异,却不觉在心间埋下病根。常说有人吓出病来正是如此。若病倒的快些,大夫还能尽早诊断开药,反倒是好事。就怕此时瞧着无恙,影响大夫判断,待日后病发,也误了先机,难以除根。” “听舅舅说,大小姐不止受伤,还险些坠落丧命,挣扎求生时最为恐惧,连他都骇然失色。所以,还请庄主对大小姐多加留意为是。若庄主不嫌弃,可让我去看望大小姐一眼。我自幼随师父见多各种生死,习得几分察言劝解之术,我与大小姐又年纪相仿,更易沟通。” 楚南山只当这位随杜言秋来的女子是他的随行丫头,听她这番话,才知道是县衙捕头罗星河的外甥女,也就是在上杭几乎人尽皆知的凶肆姜家娘子。 “原来是姜姑娘!你虽出身凶肆,但我楚家也非迂腐世俗之辈,况且你又是‘小魁星’姜子卿的妹妹,怎会嫌弃?承蒙罗捕头相救,姜姑娘又如此热心,实令我楚家感激不尽。姜姑娘,请!” …… 丫鬟把姜落落带到楚玥的闺房。 “小姐,庄主请姜姑娘陪您谈谈心。” 楚玥正在软榻上斜靠着,百无聊赖地撕扯着手中的帕子,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哪来的姜姑娘?我又不认识。” 姜落落大方走上前,“我叫姜落落。” 楚玥这才抬眼瞅了瞅面前的人,“姜落落?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我们在哪儿见过?” “小姐,是姜家鬼娘子。”丫鬟来到楚玥耳边低语。 楚玥闻言一惊,“姜家鬼娘子?凶肆里的那个女仵作?” “是的。” 姜落落对楚玥的反应早已见怪不怪。 “我听说过你的事。”楚玥说着就要起身,却不小心扯到肩头的伤,“啊呦——” “小姐,您快坐下。” 丫鬟赶紧扶着楚玥重新靠在软榻上。 “以前一直当说书的故事听,今日竟见到真人。” 楚玥仔细打量姜落落,“长得也没什么特别啊,算得周正罢了。我也没瞅出你身上有什么阴气鬼气的。” 姜落落笑笑,“让楚小姐失望了。” “嗯,是挺失望。不过,”楚玥眼睛一亮,“你是姜落落,就是那个姓罗的捕头的外甥女?” “罗星河是我舅舅。” “那人年纪不大,辈分倒不小。”楚玥撇撇嘴,“是他让你来看我的?” “嗯,舅舅他——” 姜落落正想该怎么说好,被楚玥打断。 “等等再说。”楚玥朝身边的丫鬟挥挥手,“你们都下去,我与姜姑娘单独说会儿话。” 待遣散旁人,楚玥又朝姜落落招招手,“你过来坐。” 姜落落走上前,挨着楚玥坐在她身旁的软榻边,“楚小姐想问什么?” “你舅舅怎么不亲自来山庄?” “呃?” 姜落落竟一时不知自己理解的对不对。 她舅舅有必要再来山庄一趟?……来看望这位大小姐吗? “哼!看在他还让你来跑一趟,本小姐也就不与他计较了。” 楚玥一手抚在另一条手臂上。 姜落落想起罗星河的话,说他幸好抓住了楚玥的胳膊,才没让楚玥一头栽进天坑见了阎王。 所以,她舅舅抓住的是这条正被抚着的胳膊吗? “楚小姐。”姜落落试探地说道,“舅舅说,山庄护院险些看着你死,你还护着他们,他拉你一把,都没落个好,被小姐当众责怪,回去又挨胡知州的训,骂他没有留下冯青尧这一活口,许多事情都难以查清了。” “你舅舅回去又挨训?”楚玥惊讶。 姜落落难过的点点头,“嗯,为将功补过,舅舅只得忍着腰伤带人四处查探,从山庄回去都还没休息。” “这罗捕头真倒霉啊!怎么能怨他?人是楚幸砍死的……这也不能怪楚幸,是那冯青尧该死,死了就死了么,难查是难查,多出点力不就查到了。” “那护院有大小姐与庄主护着,舅舅只是个县衙小捕头。”姜落落说着,脸上显出几分不快,“我就是觉得不公平。若没有舅舅出手,大小姐怕是……那办事不利的护院不该给大小姐陪葬?” 楚玥杏眼一瞪,“我算是知道了,你其实是替你舅舅来讨债的!” “讨债?” 姜落落愣住。 见她好像被吓着,楚玥想自己猜错了,“不是吗?我还以为连死人都不怕的你能有这胆量呢!” 姜落落小声道,“死人……是死的,不会再做什么。” “这倒是,像那冯青尧,人已经死了,还能再把我怎样?” “我就是有点奇怪,庄主安排救你的人不是庄上最厉害的人?他们怎么连一个书生样的冯青尧都没及时拿下?还险些酿成大祸。当时在楼顶上是这么回事?楚小姐能跟我说说吗?我看楚小姐此时精神这么好,一点不像被吓到,换做是我,怕是在救上来的那一刻就晕过去了。舅舅与我讲的时候,还夸赞小姐有胆气,一点儿都不像娇生惯养的人。所以我才很好奇,特意追随杜公子来山庄瞧瞧楚小姐究竟是怎样的奇女子。” 姜落落知道,楚玥之后肯定会听说她是随杜言秋来的,便与楚玥说明此事,免得自以为是的误会她舅舅。不过,倒是能借她舅舅的名义说几句好听的话,换这位大小姐一个高兴。 果然,听了姜落落的话,楚玥根本没在意她来山庄是否是罗星河的意思,而是被她那两句夸赞打动了。 “真的?罗捕头当真这么说?” 楚大小姐的眼睛一眨不眨的亮起来。 姜落落认真的点点头,“真的,舅舅本来不满小姐护着山庄的人,可他话音一转,又夸赞小姐。其实,小姐护着自家人也是身为主子的担当,不像有些家主,出事就知道迁怒下人。” “不愧是匡扶正义的衙门公人,你舅舅还挺讲道理的。”楚玥笑笑,露出一颗小虎牙,“你想听,我就跟你说说。说实话,被冯青尧挟持,我还是害怕的。你说,本来正睡着,突然一睁开眼就被人拿刀子横在脖子上,又被拖到那么高的楼顶,能不怕么?” “换做别人也会怕的,楚小姐又不是个没心没肺的木头人,可是楚小姐能挺得住。” “不挺住还能行?难道被吓死么?你不知道,当时我站在那高高的楼顶上,眼下是明晃晃的刀子,身上被吹着从崖下翻上来的嗖嗖的冷风,抬头是黑黝黝的天,两脚好像虚点在那瓦片上,楼下的人离我那么远,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缕出窍的魂,快要离开人间。” 听楚玥绘声绘色地说着,姜落落配合着打了个抖,“好可怕!” 楚玥瞟了她一眼,“我就是冷,没抖。” 第180章 庄主严厉 “那后来呢?护院爬上楼顶怎么就与冯青尧发生激烈冲突?”姜落落好奇追问。 “别提了,他们从天窗冒出头,还能不被冯青尧看到?冯青尧一见到他们就恼了,大骂祖父诓他。” “护院是一起出现的?” “怎么可能,一起出现不就都被发现了?那天窗被冯青尧关闭,只要有人打开,冯青尧肯定能发现。只得先上去一个,吸引冯青尧的注意,让冯青尧以为他想找机会出手,跟着他的脚步小心挪动方向,其他人就等着冯青尧视线引开,背对敞开的天窗时,趁机冲出,从后偷袭。” “可惜失手了?” “是啊。冯青尧突然意识不对,转向天窗。楚幸他们见冯青尧拿我做盾牌挡在他身前,只得收刀。可这么一来,冯青尧就被气疯了,说祖父言而无信,竟要他死。你说,冯青尧威胁祖父杀那个叫什么杜言秋的,祖父真能去杀人不成?他说要带我一起死,跟手就给了我一刀!” 楚玥说着,摸摸自己的肩,心有余悸,“幸好我命大,身子偏了偏,若这一刀子砍在脖子上,当时就去见了阎王!这一刀也让我气血冲天,什么都不顾了,就要与冯青尧拼命,一口咬在他的手上,疼得他把刀子丢了。楚幸他们见状,也冲过来,将冯青尧与我扯开。我们都落脚不稳,一起摔倒。那冯青尧真是可恶,滑下楼顶时竟然还没忘带我一把!” “我能看看你的伤吗?”姜落落一脸崇拜地望着楚玥。 “诺,给你瞧瞧。” 楚玥很爽快的扯开衣领。 姜落落小心翼翼地揭开伤口上的药布,“好大的口子!刀刃再斜一点就横砍到脖子了。” “我没骗你吧。”楚玥皱起眉头,“大夫说,以后也会落下一道疤,难看死了!娘说会给我买最好的疤痕药,也不知道有没有个真管用的。” “我也帮你留意着。”姜落落重新为楚玥包好伤口,“说起来还是护院不够小心,是不是他们出天窗的时候动静大了?那个叫……楚幸的,他平日是不是也爱冲动啊?” “没有吧。当时我也被冯青尧带着面向第一个上来的人,没听到其他响动,我还奇怪怎么才上来一人?应该是冯青尧也想到这点,多留了份心。楚幸是我们庄上老管家的徒弟,平日也都是他掌管护院,能力不在话下,做事一向有分寸的,若说冲动,肯定是为了我。” “为了小姐?” “我知道他钟情于我。”楚玥直言,“除了我哥哥楚璟,就属他护着我。我爹娘都得排在他们俩人后面。我犯了错,我爹娘会训我,可是我哥哥和他都会站在我这边,一个替我说话,一个为我挨揍。楚幸若是没有一怒之下弄死冯青尧,才奇怪呢!看着我从楼顶掉下去,肯定把他吓傻了。不过,他可不是我的意中人,我当他与我亲哥哥楚璟是一样的,你可别误会啊!” 姜落落笑笑,“楚小姐不必与我解释。” “不行,有的话得说清楚。我管不住楚幸的心,但我自己得说清楚,免得让人误会,以后……以后我还要寻别的意中人呢!你可别出去跟人乱说,坏我名声。” “不会的。” “昨日胡知州他们来庄上,弄清楚整件事后,说在那种情急之下不算杀人之过,不会拿楚幸怎样。怎么回头又去责怪你舅舅?真不知道上了年纪的人是怎么想的,我祖父也是,官府都没拿楚幸怎样,他还罚楚幸挨板子。” “庄主是责备护院救人不利吧。” “倒没这么说,祖父也知道当时情形救人很难,说我若真不幸丧命是自己遭的劫。祖父惩罚楚幸也是因他冲动的性子,要他引以为戒,免得以后再出错。” “庄主真严厉。” “是啊,我爹现在都很怕祖父。我哥哥也挨了板子,比楚幸重多了,被打的皮开肉裂,可把我娘心疼坏了,昨晚在他那里照顾了一宿,早上来看了看我,便又过去。” 姜落落这才知道,难怪山长夫人没有守着女儿,原来还有被打得爬不起来的儿子要照应。 …… “听楚玥的话,当时护院的行动似乎没问题,楚幸逼死冯青尧也是性情所至。” 离开一鸣山庄之后,姜落落便与杜言秋开始谈论。 “嗯,打开天窗的动静确实不好避开跟前的冯青尧,从赏月阁后墙向上攀爬,也离不了借助爪绳,铁爪打在檐上同样会惊动冯青尧,不易偷袭,如此倒还不如直接从天窗先后出现。” 杜言秋也认可护院的做法,“若偷袭成功,冯青尧非死即伤。不过依楚幸的性子,冯青尧难逃一死。” “这么说,当阿赫大叔追到一鸣山庄,就等于把冯青尧逼到死路?他怎么不先逃走?一开始我们也不知道是他,又不是直接冲着他去的。他不是知道自开山门的法子,跑出去还不容易?再说,他挟持到楚玥,为什么不朝山庄大门去?跑到那么险峻的地方,看似对楚玥威胁不小,可就没想到万一有个闪失,自己也小命难保?” 姜落落想了想,“难道就是因为贺永等人被俘,而我们追到一鸣山庄迟早会查到他的头上,心下一狠,便想逼一鸣山庄拿你性命换楚玥?可再怎样,一鸣山庄怎会这般明目张胆的摊上命案?何况楚庄主又是一个那么在乎名声的人。” “是啊,楚庄主不仅在乎名声,看着还挺实诚。我之前推测他见到竹管卦签后的反应有三种可能,他全想到,还向我们坦白。” 一是否认,二是销毁,三是追查。 当那根竹管回到杜言秋手里,也就意味着犹豫不决的楚南山最终选择了敞开追查。 “也不一定是真让一鸣山庄的人动手,山庄的人可以先把我找来,到时候就是冯青尧与我面对面。接下去如何,冯青尧已经死了,我们不得而知。”杜言秋道。 姜落落点点头,“那就是冯青尧还有后招。否则凭他是所有命案主谋,重重算计操控利用,怎么可能像是突然没了脑子,在一鸣山庄混了那么久,只为临死前挟持一个楚玥?” “你去看望楚大小姐时,我也去另一头瞧了瞧楚大公子。” “楚玥说他挨了打,伤的不轻。” “确实。昨日到山庄,胡知州询问时,他只说冯青尧骗他性情相投,借偷酒喝,从他口中拐走自开山门的法子。今日见到我,方又气愤地数落起冯青尧之前做过的事。” “冯青尧借楚大公子做过什么?” 第181章 山长耻辱 “有两条特别,一是冯青尧问楚璟讨过驱蛇粉,说是去天坑寻味药草;再一个是要明州黄,说是想见识一下这种贵重的纸张。驱蛇粉,楚璟给了;明州黄也偷了两三张,那么薄的纸,一沓里面少个几张楚南山也没觉察。” “这不就又与事情都对上了?出现在龙王庙的那条蛇,虽再未提及,可也不能忽视它的出现。” 姜落落知道,那条大蛇本来是要搞事情的,幸好被她与舅舅及时发现给处理掉。 “楚璟这话还没交代给官府吧?”姜落落又问。 “偷东西这行径不比偷喝酒,何况偷到楚南山头上,楚璟说他本不敢多言,可还是挨了这顿毒打,若再不说,就亏了,所以见到我后便决定说出来。之后,他会让人抄录,亲自按上他的手印送到县衙去。” “所以,冯青尧与楚璟接触,目的在老山长?”姜落落想想,这个动机似乎也够,“魁星堂的柳老头说,打开卦签暗匣的钥匙只在老山长那里。不知道冯青尧还是否打过钥匙的主意?” “楚璟没说偷钥匙,不过,若冯青尧借他的掩护及无意中的指引在山庄摸索,寻到钥匙,偷偷仿造一把也非无可能。” “所以,还是最可能在魁星堂里便做了手脚?曾经有段时间暗匣里的卦签整个都被替换掉,只是伍文轩去的次数多些,更有机会拿到同类卦签?若其他人只求一签,如平常一般,并不会轻易多心,也就不会传出什么话。如此,伍文轩的那些卦签让我们看来就好似是只供给了他一个人。只要在案发之后,把真正的卦签再换回去,我们去抽到的就不会有问题。” 说到此,姜落落陡然想起,“于杏儿在魁星堂碰到于贵鬼鬼祟祟,是不是正因他发现了调换卦签的秘密,然后便去勒索冯青尧而遭杀身之祸?” “嗯,有此可能。”杜言秋道,“柳老头说卦签每隔半月替换填补,以防被发现,调包之人也得算好时间将真正卦签换回去,待新的卦签备好,再寻机换出。几个月下来,这来回替换也有数次。百密一疏,也许便正巧被那缠着伍文轩的于贵捡了漏。” “是否如此,我们查查这些日子以来曾去魁星堂求过签的那些人,抽到的是怎么样的签便能确定。” 言至于此,姜落落才意识到楚南山真正惧怕的是什么。 若这些日子,所有在魁星堂求签的人抽到的签都是假的,并且还以签文为尊为信,那可是魁星堂,也是身为一鸣书院老山长的耻辱! 魁星堂将会褪去一层神圣的光环,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所以,楚南山恼怒作假之人,却也担心此事传出的后果。 “还有,”姜落落又想到,“这竹管中的卦签肯定是另外一个知道卦签调换秘密的人留下的,但如今看来,未必就是盗走邓知县尸首的人,或许只是一个发现卦签有问题的求签者?此人极可能是县学学子,熟悉王子胜等人行踪,所以才会暗随他们到龙王庙,在于贵口中留下此物,希望借于贵之口吐露他不敢说的真相?” 这是一条新的思路。 “县学学子?若如此,倒是少了阴谋算计,简单不少。”杜言秋略作思索,“记得前日你们去县学找王子胜回来,说过醉心楼吟莺身边玥姨的那个儿子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陈少杰?” 姜落落当时确实留意到他。 因为此人不像其他学子那般或担心,或惧怕,或好奇,脸上的神色只随着有关邓知县的问题或期待、或失望。 “会是他?” “此话先放下,若真是他,我们不好把他出卖。”杜言秋道。 若真是陈少杰在于贵命案中插一手,那他肯定是鼓起了最大的勇气。 在这乌云密布的上杭,他们不能轻易将谁推出去挨那瓢泼大雨。 “嗯……会不会还可能是孙教谕?”姜落落心思又一转,“盯上王子胜的人也不一定是学子,也许孙教谕早就知晓县学设赌的事?反正他是肯定有问题,否则没必要在于贵到县学的事上含糊。但似乎并未见他在这两天发生的事中有什么异常动静?也没见他从中有何牵连?” “对这个孙教谕,之后我再接触接触。至于查问其他求签的人……其实,即便查出其他人求到的卦签也为假,只能证明卦签确实被调包,对此案并无多少进展。我更在意的是,被于贵藏起的青玉如意云在其中究竟有何要紧之用?” 杜言秋想了想,“落落,你会不会仿老妪说话,不必十分,差不多像就行。” “这样么?”姜落落试着改变了声音。 “嗯,可以。” “你要做什么?” “顺路去见个人。驾!” 杜言秋策马,带姜落落来到另一条山口。 上山的路没有修整,不便骑马。 杜言秋找了处较隐秘的地方拴好马,与姜落落步行翻过山丘,来到捆绑柳玉郎的洞穴。 在路上,杜言秋已经把话都跟姜落落说清楚。 姜落落钻进洞穴,见阿赫已经在。 “主子,照您的吩咐,给他喂了点儿水,让他还活着。” 听阿赫也是憋着鼻息说话,姜落落想笑。 杜言秋压住嗓子,“老夫人,您看如何?” “是你……” 依旧被蒙着眼睛绑在石头上的柳玉郎听得这声音像是之前问他话的人,有气无力的哼哼,“求求你……放了我吧……我是真不知道什么……” “哼,不知道?那于贵拿到的青玉如意云也不知道么?”姜落落装作老妪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并没有多苍老,可已经在那块石头上趴了两天多的柳玉郎像是丢掉大半条命,哪儿还能分辨仔细? “什么……如意云?”柳玉郎哼哼。 姜落落向前走了走,抬高声音,“青玉如意云。” “我见过……好多如意……可是没见过什么……如意云?还是……青玉的?” “你当真不知青玉如意云有何用?”姜落落又问一遍。 “不知……当真不曾……听闻此物……” “老夫人,我就说了,这货压根没用,还是痛快处理掉算了!”杜言秋道。 压着的声音低沉而冷厉。 “别……别……” 柳玉郎想挣扎,可身子是纹丝不动。 “废物!”姜落落恼哼,“交给你们了!” “别……别……呜呜……” 姜落落不再理会哭哼哼的柳玉郎,转身出了洞穴。 杜言秋像是低声交代阿赫几句,便也跟着出来。 “办完了?”姜落落笑问。 杜言秋点头,“嗯,我们下山。” “我要阿赫大叔送,我走不动了。”姜落落弯身拍拍双腿。 这山路不好走,刚上山,说两句话就又下山,任她再能跑也会累。 阿赫腿脚那么好,功夫那么高,带人飞檐走壁都不是问题,她是领教过的。 若说第一次由阿赫带着赶路是不得已,这一次可就是存心想讨个便宜。 杜言秋走到姜落落身旁,“阿赫送你下山,把我单独丢下?” 第182章 一点贪心 姜落落直起身,“洞里的人也不用一直盯着,你跟在后面一起下山么,反正你走的也快。” 杜言秋麻利的腿脚功夫姜落落也是见过的,她猜想这二人该师出同门,不过一个专注习武,一个走了文道,所以各有专长,又各有欠缺。 “我是走得快,那你为何不用我送?”杜言秋反问。 “呃?” 姜落落愣愣地看向杜言秋,“你怎么送我?” 阿赫身形魁梧,年岁又大些,他拎着自己,就像自己小时候被爹爹拎着玩抓小鸡的游戏似得。 可杜言秋呢,年纪相仿的他们挨近…… 姜落落耳朵一烫,扭头踩着荒草向山路走,“算了,我自己走吧。” 就当没见到阿赫。 杜言秋撩起衫摆系在腰间,又捋起袖子,大步追上姜落落,拦在她前面,背转弯下身,“我背你。” “不用了。”姜落落尴尬。 “来吧,是我欠考虑。若磨坏脚,罗捕头又要追究我的不是。” “你怕我舅舅?”姜落落挑眉,故意笑着说,“我不让他知道你又带我吃苦。” “好吧。” 姜落落当杜言秋应下这声便要起身,哪知他又改口道,“是我不想你吃苦。” 姜落落垂眸,看着面前那坚持低下的脊背。 像是疲惫许久的身子不再强撑着绷直。 她能感觉到,自从昨夜坦白身份,杜言秋与她之间便也少了生疏的客气,多了几分随意自在,脸上的神色都不再那么单调。 当年那个生动活泼的糖人哥哥在试着向她一步步走来。 想必那再也见不到的过去也是他偷偷藏在梦中的念想。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姜落落俯身趴在杜言秋的背上。 这背很单薄,与她舅舅那厚实的背相差甚远。 但,这背依然有力。 …… 杜言秋背着姜落落并未急着行走,二人在山路上晃悠悠。 姜落落怕杜言秋受累,不会主动与他说话,一路上轻轻哼着歌。 杜言秋也没开口,默默地听着在耳畔回绕的歌声。 飞来飞去的鸟儿唧唧喳喳的呼应,山风轻抚在脸颊,像是有双无形的长袖在姗姗起舞。 这一刻,是沉浸在自然中悠闲惬意。 这一刻,杜言秋有了那么点儿贪心。 若脚下的这条路无边无头,也挺好…… 可是—— “言秋,有人发现了我们的马!” 快出山口,姜落落看到他们藏马的方向有人影晃动。 “姜姑娘?” 有人正在山口处徘徊,也一眼看到了他们,先一步迎上前。 是姜落落之前见过的,曾随胡知州来到上杭的州府衙差。 不过这名府差比上回在太平乡遇到的那个客气多了。 “姜姑娘,你这是……” 府差又看看正背着姜落落的杜言秋。 “我脚崴了。”姜落落皱起眉头。 府差不知该接什么话,干脆转向杜言秋,“杜公子,胡大人正在寻你,听有人说见你们朝这边来了,便想应该是去了一鸣山庄,我们方寻到此处。不巧楚庄主说你们已经离去,我们正不知该再去何处寻人,恰听到几声马叫,刚找过来便见到二位。” “是胡大人让你们来找杜公子?”姜落落脸上显出几分歉意,“我真不该扯杜公子上山,怕是误了事。” “在山中走走也好,脑子清醒许多。”杜言秋背着姜落落朝马走去,“我先送你上马。” 既然姜落落找了个脚崴的借口,他也只得顺着装下去,但又没忘询问,“胡大人找我何事?” 跟随在后面的府差道:“似乎是关于贺永之事,具体不清楚。” …… “也不知道是胡知州耗不下去,终于让人来找你,还是有人想知道你离开一鸣山庄后的行踪,特意寻人?” 二人骑马在前,姜落落贴在杜言秋身后,低声道。 “这‘有人’不也包括胡知州?无所谓,反正我们的事情办完了。” 杜言秋上半身挺直,看起来与身子靠前的姜落落离的很近。 “落落,你……”杜言秋感觉自己的背有些僵硬,“你不该那么与他们解释。” “有何不该?这不是最简单,也好轻易堵住他们嘴?难道说我们是发现什么可疑人才追上山?若他们继续追问,我们还得拿话应付,哪像这样,你瞧他们都没人多问。” 姜落落侧头瞟了眼跟在身后不远处的几个府差。 “你是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杜言秋心底叹了口气。 两个刚认识不久的孤身男女偷闲在山中走动,传出去不知会编排出多少闲话。而在这些风流韵事的传言中,吃亏的一向是女子。 “正人所见所念皆为正,只有心中生有污垢之人才会捕风捉影地乱想乱说。你不也说在山中走走,让脑子清醒,不是正好梳理案情么?进山本来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事,不是么?若有人偏要拿这简单的事去翻闲话——” 姜落落又瞟了眼后面的府差,“你说,会是谁的意思?” “鬼丫头,又想试探胡知州!” 杜言秋的背松弛了一些。 他怎能听不懂姜落落的意思? 这话他不是想不到,而是面对姜落落,他最先站在了这个姑娘的立场。 可她不是一般的姑娘啊。 正人所见所念皆为正,坦荡磊落之人明心可鉴。 可是,在如今这世道,又有多少明心被埋,何时方可重见日月? 杜言秋掩起眸底阴凉,握紧马缰,沉声喝道,“驾!” 快马载着二人肆意飞奔。 到了县衙,已过午时。 “杜公子,您可算来了!” 衙役看到杜言秋,赶紧迎上前,帮他牵马,“胡知州早已在二堂等着。” 杜言秋小心地把姜落落接下马。 “好像……好多了。”姜落落活动活动脚踝。 “落落姑娘怎么了?”衙役问。 “只是不小心扭了下脚,我随身就备着跌打扭伤药,已经涂抹过,快就没事了。” 杜言秋先把姜落落送到离衙门不远的衙役房休息。 “凶肆的药膏就是好用,比药铺里的都见效快。”衙役道。 因为有罗星河的关系,他们这些差役大多都能用到凶肆的伤药。 “当然,那可是我师父家的祖传秘方。”姜落落得意地笑道。 老戈能做一手好的伤药,早年他还在一鸣书院做看守时,书院的学子们就都知道。 一些爱玩耍打闹的少年,难免会磕碰。怕挨训,总会悄悄地去找老戈讨药。 后来听她舅舅说,堂兄姜子卿见他经常舞刀弄枪地折腾,还特意给他带回一瓶药。 再之后她入了老戈的师门,连她都掌握了药方,这药也就没那么稀罕了。 …… 第183章 杨雄击鼓 没有验尸的事,姜落落不方便跟随杜言秋去二堂凑热闹,便留下与几个正在吃饭的衙差闲聊。 “罗捕头去守樟树林的金库了,刚把我们换回来。”衙差道,“听胡大人说,那批金子都要先运回州府充公,视情况按需分发各县,用在百姓身上。胡大人已经给驻守军传信,很快就会派人来帮忙押运。” 姜落落笑道,“那我们汀州百姓可是有福了,各位差大哥多少也能得些好处。” “哎,别提了。”衙差放下碗筷,摆摆手,“别的县不知道,咱们可是难说。有歹人在我们县里藏了那么大一座金库谁都不知道,若知县在,也得挨训,别说我们防范不周,到时扣我们俸禄就不错了。” “若真如此,可不公平,听说贺永是福威镖局长汀分舵的二当家,那该归长汀县管,是他们那边的人跑到上杭来使坏,怎能只有我们上杭担着?”姜落落替上杭县衙的差役叫屈。 一名衙差想起,“说到长汀分舵,除上杭这边的镖局被查,长汀那边的大当家今早也来找胡知州投案了。” “是么?” “我们刚回来,具体也不清楚。只从上一班衙役口中听说了那么几句。与那个大当家一起来的,还有赌坊的大掌柜。” “有赌坊的人什么事?”姜落落奇怪。 能让赌坊大掌柜出面,事情肯定不小。 “这就不清楚了。” …… “驾——” 有人策马奔至县衙。 姜落落闻声而出,见是杨雄带着一伙人,张扬十足的停在衙门外。 “姜姑娘!” 杨雄笑呵呵地翻下马背。 随从一把将后面的马背上驮着的那个五花大绑的人丢到衙门口。 姜落落见此人大概二十七八的样子,一身狼狈。再看看杨雄一脸春风得意,猜测道,“此人……难不成是姚冬的表哥李子义?” “没错,就是这畜生!” 杨雄抬腿便朝李子义踹一脚。 “二公子是从何处寻到他的?” 姜落落奇怪。 衙门连夜彻查与冯青尧相关的一切地方,这李子义最终是被杨雄找到? 杨雄未答,大步上前走到衙门旁,取下鼓槌,挥臂用力敲击。 “咚、咚、咚!” 高悬的鸣冤鼓震耳大响。 衙门外登时涌来不少人。 很快,张州珉张罗升堂。 因胡知州在,这大堂主位非其莫属。 “堂下何人?有何冤情?”胡知州例行问话。 杨雄自报家门,将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据杨雄供述,李子义是主动跑回他家,负荆请罪。 没有任何人寻到他,也没有永远杳无音讯,李子义出其不意的亲自现身了。 杨雄并未对他怎样,直接命人把他绑到县衙来。 胡知州一拍惊堂木,“李子义,将你所做何事从实招来!” “招、招、小人都招!”李子义砰砰磕头,“是小人鬼迷心窍,听信贺永花言巧语,与那厮混在一起。小人错了,小人不该怂恿姚冬隐瞒伍明纵火真相,更不该借二公子之名指使武辰毒杀姚冬灭口。那伍明与阿福是被贺永绑走的,小人并未参与,可小人曾在他们活着的时候见过他们,做了贺永的狗腿。小人错了!小人错了!小人对不起杨二公子的栽培。小人再也受不住担惊受怕地活着,小人甘愿承担自己做过的事,请大人责罚!” “哼!”杨雄嗤哼,“你是受不住躲躲藏藏,还是听闻贺永被俘,没了依靠,又想另谋生路?你可知,你险些将一盆子脏水扣在本公子头上,淋个湿透!” “公子,小人错了,公子开恩!求公子帮小人说句话,日后小人做牛做马侍奉公子,再不敢有二心!” 啪! 胡知州再拍惊堂木,“你如何受贺永收买,近日又藏身何处?” “贺永他……他给了小人两块金砖,就埋……埋在小人家院子里……小人这几天一直藏在语口渡的一户农院……不,不是真的农院,好像是被贺永早已买下……早之前,小人去过那院中几次,与贺永碰面。小人知道伍明与阿福被绑在院中的地窖中,还有……还有个不知身份的男人也被关在那里。” “后来小人躲到那院子时,伍明与阿福已经不在了。那个鱼头……于贵,于贵肯定也是死在那院中!就在有人发现于贵被杀的前两天,小人去那院子与贺永碰面,见那院子里的井旁有好大一滩血,还丢着破损的烂衣衫。跟前还堆着几个黑布袋。贺永没让小人碰那些布袋,只让小人把那衣衫烧掉,又拿水把地上的血清理干净。还有,还有那是个枯井,里面养着蛇,数条好大的蛇!” “既然你藏在那院中,又是如何得知贺永被俘?” “小人本不知贺永被俘,小人只是没了吃的……这天气越来越热,贺永留下的那些吃的也都放不住,坏掉不少,实在……实在难以下咽……小人饿的很,只得出门寻食物填肚子,方听闻贺永被官府抓了。” “把贺永等人带上来!”胡知州命道。 杜言秋到县衙之后,胡知州便让人将贺永从牢房提至二堂,只因杨雄突然击鼓,还没顾得多问。此时听李子义又供出贺永,便将贺永等人再次提到公堂之上问审。 刚挨过二十大板的贺永体力不支地瘫在堂中。 “贺永,李子义说都是受你唆使,你可承认?”胡知州问。 贺永见杜言秋站在堂侧,咬咬牙,“我认!杜言秋,栽在你手中,是我行事不如人,我认了!也只有你杜言秋配问我话。” 堂外百姓哄然。 知州大人高坐公堂之上,这案犯却只认一个白衣书生? 而杜言秋也不客气,迈步走到堂中,负手直立,冷目微垂,“你说。” 淡淡的两个字却好似比知州大人手中的惊堂木还要有力。 “李子义说的不假,都是我出面指使他!但我是听从冯青尧安排,我背后的人是冯青尧!” 杜言秋问,“是冯青尧让你拿一块金砖收买李子义,陷害杨二公子?” 第184章 逢八新解 “是。”贺永道。 “不对,是两块金砖!”杨雄纠正。 “是我不小心说错,对,两块金砖。在场众人刚才都听李子义说得清楚。”杜言秋转向李子义,“对吗?” “对,对,是……两块金砖……”李子义点头。 “哦,是我没听清你的话,是两块金砖。”贺永马上改口,“冯青尧说以防万一出事,要留个担责之人——” “所以就瞅上本公子?” 杨雄恨不得抬脚朝贺永踹去。 贺永道:“冯青尧说,作为杨家女婿,实际上还是杨家外人,在杨家常受排挤,所以他一直看不过杨员外的两个侄子,尤其是嚣张跋扈的杨二公子。收买你的人,针对你,是为泄愤。却不料从李子义口中得知伍大娘子被烧真相,算是一大收获。” “这个冯青尧,真是死得活该!”杨雄怒骂,又转身面向堂外众多围观百姓,“你们都听到了,我杨雄可是当真什么都没干!这些好事都是那个冯青尧干的!” “继续说正事!”胡知州拍拍惊堂木,以示自己的存在,“福威镖局汀州分舵大当家周奎已向本官说明,汀州各家赌坊这些年抽出的红利都是经他的手交由镖局保管,而你贺永便是负责保管之人。你却背地里借用金库为冯青尧做事,收买李子义的金砖,想也是私自挪用金库之资?” 一同候在大堂外的姜落落这才知晓,那座金库已经有了主人,被赌坊认下了。 难怪赌坊大掌柜也来到衙门。 没有私底下活动,认得堂而皇之! 当然,贺永此番招认的也是相当利落,听了胡知州的话后便道,“是。那么多金子,任谁见了不眼红?我偷拿了几块金砖,竟被冯青尧发现。我这才知道他一直盯着赌坊这块肉,并与我说要把那些金子全部私吞,于是我二人一拍即合。他负责出谋划策,我负责跑腿行事。” “可不知为何,此事竟又被邓毅发现,要挟我们,想要与我们共分金库。那邓毅仗着自己是上杭知县,狮子大开口,一个人就想分去一半,我们若不应,他便以赌坊所得不义之财为名,查没金库,全数充公威胁。说他得不到,我们也一文钱都别想得到!反倒那金库到了官府手中,他多少也会拿点好处。” “所以,你们便设局谋害邓知县?”杜言秋双目微沉。 贺永这是把杀人动机都一同交代了,而且又往邓知县身上泼了一盆脏水! 贺永冷笑,“冯青尧说,杀人不惹官司。最好借刀杀人,还要让人死的人神共愤。这场杀人局,我们盘算了数月,在这数月当中,我们尽量与邓毅交好。我们约定每个逢八秘密会面,商讨如何能够将整座金库转移干净,妥善藏于他处,而我们这些这负责看守金库的镖师还能摆脱麻烦,否则若我等出事,必定供出二人。这也是我们假做答应邓毅要求的唯一条件。当然,直到他死,也没想出个一二。” “你的意思是,邓毅逢八之约,其实是与你们在一起密谋勾当?”胡知州诧异,“可本官记得,前任知县严墨的遗孀曾说逢八之时,邓毅是为修建圩田之事去见她?” 邓知县的逢八之约,是一直缠绕在姜落落与杜言秋心中的谜。 之前严老夫人的话其实对日子说的含糊,他们也不信邓知县每个逢八都会特意去严府一趟。 这时又从贺永口中听到另一个答案,似乎顺理成章,却又难以接受。 “这么说,严老夫人当众撒谎?” 杜言秋背在身后的两只手暗暗紧握。 他倒要听听这帮人物如何相互推诿辩解! “严老夫人是承认邓知县曾暗中找她,想请她以严家名义支持圩田之策。至于具体日子,严老夫人似乎并未十分肯定。” 立于胡知州旁侧的张州珉这时开了口,“记得老夫人当时是说她年纪大了,日子记不太清,只说邓知县最后一次见她似乎是在四月初八,佛诞节的那晚?更何况严老夫人日日诵经,日日相同,心中早无时日之分,只记得每隔数日邓知县便去叨扰她,这具体日子怕是难说。” “那四月初八,你们可与邓毅私会?”胡知州又问贺永。 “四月初八?也就是离他死的七天前?”贺永想了想,“确实没有,四月之后我们都在应付于贵,到了那日,只让人给邓毅留话,说我在镖局有急差抽不出身,将此事推脱了。” 胡知州则道,“但是本官记得,鞍马店有四月初八那晚的租马记录。” “那就是我们临时取消约见,邓毅又拐去严府吧?”贺永猜测。 “胡大人,有此可能。”张州珉附和。 几句言语,便将严老夫人那边的关系摘掉了? 姜落落不禁朝立于贺永身前的杜言秋看了眼。 他的面色沉着如水,眉宇间挂着若无其事的淡漠,像是在旁观一场戏。 是啊,感觉就像是戏。 没想到张主簿会急着替严老夫人辩解。记得之前阿赫就看到张主簿是先拿着那本破旧手抄《千字文》偷偷去找严老夫人辨认,看是否为严老知县遗物? 而胡知州看似在寻找贺永话中破绽,却是在给贺永解释的机会。 贺永则也顺势为严老夫人说话。 这三个人,都在当众帮严老夫人开脱。 有了这番话,自然也就没人再质疑严老夫人。 当然,也让人更多见识到邓知县是个怎样的贪婪之人! 只听胡知州再次将惊堂木重重压在案上,“贺永,你又提到于贵,把你们关于这数条人命都仔细交代清楚!” 堂下贺永冷笑,抬眼瞅向杜言秋,“这话要由杜言秋问。” 胡知州的胡子被气得抖了抖。 从昨晚耗到此时,当着众围观百姓,此人也是如此不给他这堂堂知州大人颜面! 见杜言秋不吱声,围观众人急不可耐,你一言我一语的催促,“杜公子,快问!” 有才溪乡,认得伍明、阿福的人更是急着想尽快知晓内情,去给那俩家人传话。 “你问!”胡知州瞪了眼杜言秋。 昨日堂审时,众人都见这贺永是一副死都撬不开口的样子。若不是一鸣山庄正巧出事,胡知州急需赶去,贺永早在那时便挨了板子。 谁都没想这过了一夜,不知何时吃了教训的贺永态度大转,并非畏惧胡知州,而是屈服于这位杜公子? “其实也没什么可问。” 杜言秋松开反背着的双手,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昨日堂审,从王子胜口中已得知,一切皆因药铺学徒徐林落在贺永这帮人手中而起。再按贺永刚才的话说,药圃失火,是造成伍文成兄弟家中悲剧开始,当得知这场火是有人刻意为之,便想到利用同为县学学子的纵火元凶对伍文轩开始一步步诱导,让他将这一切怪罪在邓知县想要翻动龙王庙修建圩田之上,从而萌生护主杀意。” 第185章 两次锄草 “虽说这招借刀杀人之局所需时间较长,却是很好掩盖了将邓知县置于死地的真正动机。不得不说布局之人不仅有耐性,还真是懂得揣摩人心,如此将伍文轩玩弄于鼓掌。但是为了防止伍文轩转移注意,布局之人需要给他栽种的这棵毒花锄草。” “第一次锄草,是将与姚冬说出内情的伍明,以及在失火现场发现的辟邪镜的主人阿福带走。因邓知县正在追查辟邪镜,贺永等人不希望传出二人突然失踪之类的话引起邓知县注意,一边以伍明的身份给他的妹妹伍桃儿送银子捎信,一边又给阿福的祖母说是有神医能够帮他调理身体。至于这俩人的命,最终肯定是留不得。待过些时日,再找个什么由头,让他们各自消失在外乡就是。” “第二次锄草,那便是对付经常缠着伍文轩,想说服他敲诈药圃的于贵。于贵在跟着伍文轩时发现了贺永等人的秘密,并借此威胁。贺永为安抚于贵,表面上顺其心意,甚至将他带到醉心楼去做神秘贵客,实则却将于贵赶到永定服役。” “于贵之所以抢占成衣坊的绸衫,肯定是见自己真被带进醉心楼,信了你们的诚心,又依你们那糊弄人的鬼话想把自己收拾整齐,好与你们这些‘贵人’为伍。经常讨人便宜的于贵以为不过是件衣衫的事,可偏偏这件衣衫特殊,被成衣坊拿住不放吃了官司,邓知县秉公判罚,将其发配永定。” “再之后便是于贵坠江诈死,逃回上杭,继续威胁贺永等人,能够谋杀邓知县的凶手又怎甘心受制于贵?怕是分尸都不解恨……哦,对了。” “还有件要事是得说明。”杜言秋转向贺永,“于贵肯定不是空口威胁,否则你们早就要了他的命。之所以拖来拖去,最后还将他分尸抛弃,轰动上杭,恐怕不只是泄私愤,恐吓上杭百姓那么简单。” “还能是因为什么?”张州珉问。 众人心思瞬间被吊起。 “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这得问贺永。我想于贵应该是拿到一样对他们很重要的东西,看起来也像是个值钱的货色,不知藏于何处,到他死都没找到。所以才又有他们安排赌坊管事李素逼迫于家的那些事。其实,李素不是要逼于大郎卖女儿,而是想看于贵是否将那貌似值钱之物交到于大郎手中,能否将此物逼出。” “可那李素也是当堂承认看中于杏儿。”张州珉道,“逼人与逼物显然不同,若非事实,他又怎会承认‘逼人’,落下更重的罪名?” “那就得看他从此事当中得到多少,或者又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中而迫不得已?即便没这两样,想想建阳盛咏,他能被迫污蔑邓知县,虽最终良心发现对众坦白真相,其妻女却仍难逃厄运。那么,李素受迫做事又有何出奇?” 听杜言秋提到盛咏妻女,张州珉看了眼胡知州。 而胡知州则一言不发地紧盯着杜言秋。 杜言秋继续说道,“至于将于贵分尸又抛尸,也是想震慑与其有牵连之人。而于贵四肢为何又用他人替代,想必是在他的四肢上留下了重要线索,不好被人看到。贺永,我可说得对?” 贺永一愣,左右望望,犹豫片刻,“……大致不错。既然你都想到,昨日堂审时为何不提?” 那当然是还没有见到从长汀返回的姜落落,没有确定李素那边的情况。此时,他得依姜落落之意,给李素脱身做准备啊。 这话必定不能说与人听。 杜言秋知道,所有人更在意的是他最后说的这段话,于是解释道,“此事又牵扯到李素,之前可是我当堂逼李素认罪,如今这话岂不是承认我之前说错?我也是犹豫,该不该再提。不过仔细想想,又不算错,不论动机如何,李素存心逼迫于家也是事实。” “胡大人,是否将李素带回上杭再次问审?”张州珉问。 “不必,此事待本官返回州府过问。”胡知州道,“贺永,若真相如此,那于贵究竟藏下何物?” “都是冯青尧的事,我不太清楚。”贺永这次倒是给胡知州面子,接口回答,“杜言秋说错一点,是冯青尧办事不小心被于贵发现,又托我出面帮忙,我只知道于贵手中有块玉,具体有何紧要谁都不肯与我说。为此,我还与冯青尧动怒,他本应下说找回那东西便与我说明。我曾帮他偷偷去于家寻找,也并未找到有什么玉。” “李子义,你可知道?”杨雄踹了李子义一脚。 李子义诚惶诚恐,“不知,小人也不知。连贺镖师都不知,小人哪能知晓。” “什么玉,那么要紧?”杨雄很是好奇,“搞不好真在于大郎家,找他来问问?” 于大郎此刻正远在长汀,忙于给他爹看病。于家现在只剩下他的老母、娘子和年幼的儿子,这岂不是又要给这弱小无助的一家找麻烦? 姜落落有点担心。 不过,似乎也不急。胡知州已经将这话拦下,“此事暂且搁置。今日只审贺永等人。” 杜言秋目光如炬,逼视着贺永,继续问道,“贺永,照你所言,伍文轩手中的卦签被做了手脚,都是冯青尧所为,你们并未参与其中?” “是。”贺永点头应道,“那些细致的东西都是冯青尧去做。他说他也是个读书人,与伍文轩好接触,我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干不来这些事。” “伍文轩手中的那些卦签都是假的?那冯青尧竟然敢在魁星堂卦签上作假?” 不出所料,众人开始纷纷议论。 更让他们意外的是,“魁星堂的卦签竟然能作假?” 不是只有一鸣书院的老山长说了算? 那魁星堂的灵气是否还在?他们家孩子求到的卦签还作不作数? “肃静!肃静!” 胡知州连拍惊堂木。 “贺永,你可还有什么要补充么?”杜言秋问。 第186章 捧杀之味 贺永想了想,“药铺学徒徐林是被冯青尧撞见拐走。伍明、阿福,还有于贵是我受冯青尧指使带走他们,但我只是个跑腿,人都是被冯青尧亲手解决掉,我从未亲手杀死一个人。于贵尸首在你们手中,其他二人都被埋在语口渡那处农院中。还有徐林,他被关在地窖里,还活着。” “依大宋律法,‘非因斗争,无事而杀,是名故杀’,主犯获斩。而你将三条人命带给主犯,是为‘从’,当判绞刑。但你们设局杀害邓知县,‘二人对议谓之谋’,又‘谋杀制使及本管长官’,不论主从,皆当斩!贺永,你再做辩解又如何,还指望能活么!” “呵,我肯开口,便不指望能活,我知道,被你们抓个现行便已没了活路,只是不愿糊涂而死。” 原本瘫在堂中的贺永挣扎着直起身,好似双肩扛着大义——可笑! “那绣花鞋呢?”姜落落突然大声问。 全堂登时哑口无声。 姜落落走向堂中,“邓知县脚上的那双绣花鞋是从何而来?” 别人可以忘记,可以避而不谈,但她不能不问。 “是你们因一己之私而谋杀邓知县,与龙王毫无干系,那鞋子便也不是什么神迹显现,定是有人故弄玄虚!那双鞋子也绝对不可能出自伍文轩之手!” “哦,那双鞋子,”跪在前面的贺永顿了顿,回头冷笑,“有何不可能?邓毅是伍文轩杀的,你应该去问伍文轩,或者去你家姐坟头上问问,她的鞋子怎会落在其他男子手中?” 姜落落知道,贺永在故意激怒她。 虽然嘴上交代一堆,可贺永心底肯定是恨他们的。 “我会查清的!” 姜落落暗中握了握双拳。 她也未指望从贺永口中听到真正的答案。就他此时的招供,还不知掺杂了几分假? 她当堂发问,只是提醒众人,她姜家的命案与什么神迹宿命无关,那个隐于暗处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 “胡大人,在下的话问完了。” 杜言秋朝堂上拱了拱手,本打算告退,想到今日本该是自己到县衙露面的时候,于是走向一旁负责记录口供的书吏,“我再顺便画个押吧。” 然后在书吏递来的白纸上,亲笔写下杜言秋于某年某月某日从命签押等字,并在日期上按了指印。 “胡大人,在下能否退下?”杜言秋回到堂中再次拱手询问。 “你二人先下去。” 胡知州连姜落落一起遣退,又招呼一班衙役,“你们由李子义指路,去查抄语口渡那处农院!” …… “言秋,我们也去语口渡?” 出了县衙,姜落落问。 “你认为有必要随他们去凑热闹?” 杜言秋的话中散着几许淡淡的寒凉。 “李子义主动现身,贺永突然开口,一切都变得很顺利。不过,贺永虽然开了口,可是除将所有事都推到冯青尧头上,其他的东西我们早猜到八九不离十,根本不需要他说,我们想知道的,那贺永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姜落落道。 所以,杜言秋对贺永提出要见他是真没多大兴趣,反而还让人觉得他高高压过胡知州一头,颇有些捧杀之味。 “是啊,一切都算到死人头上,真是百试不厌的招数!” 杜言秋背负的双手再次紧握。 姜落落侧头看眼杜言秋。 她知道他也很生气。 贺永又当堂给邓知县扣了顶污帽。 让人看来,即便他们假借龙王之名置邓知县于死地,那邓知县也是死的活该! 即便他们认罪伏法,邓知县的名声也无法挽回。 姜落落放慢脚步,“既然不去语口渡,那我们再想想办法去撬贺永的嘴?贺永看似做好死的准备,我才不信他是真的求死。怕是有了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他已是个获罪受死之人,最简单的逃生之策就是诈死。”杜言秋也缓下脚步,“只是别弄假成真,搞出个畏罪自尽。” “你是说,有人会趁贺永等人诈死,而真的灭口?那我们得尽快找到舅舅。阿赫大叔说,在贺永转变态度之前,除了狱卒与提人的刑房差役,无他人进入牢房,若不是他们,就是他们经手的牢饭有问题。只要舅舅安排可信的人盯着,肯定能抓住点东西。” “罗捕头连跟在他身边的衙差都无法保证是否可信,不归他管的狱卒,他又能了解多少?我真不知他这个可信之人从哪里找?” “舅舅在县衙这么多年,不想到头来却也是个孤者。” 姜落落有些难过。 “也未必是在上杭动手,押解上路也有许多可能发生。”杜言秋负手缓步向前,“我想想该如何真正撬开贺永这张嘴。” “贺永死了?!” 突如其来的高呼,惊得二人同时回头。 姜落落与牵着马的杜言秋此时并未走多远,回头就可看到未及散去的人群紧紧挤在衙门口。 二人迅速返回。 见是杜公子,拥挤的百姓自行给他让开一道缝隙。 姜落落便也跟着穿过,跑进衙门。 贺永仰面倒在大堂之上。 姜落落顾不得多想,一口气冲到他的身前。 只见他脸色泛青,嘴角有丝黑血渗出。 明显的中毒迹象。 可他那微张的双唇竟似乎还勾着意味不明的笑。 姜落落试了下贺永的鼻息,又把了把他的脉搏,“人还没咽气。” 于是解开身上的皮褡裢,取出几根针,依老戈教的放毒之法,分别扎在贺永身上的几处穴位。 咳! 一口热血从贺永口中喷出。 贺永缓缓睁开眼,吐出一口气,“让我死——” 此时,杜言秋也在询问情况。 负责记录的刑房曹书吏手中还捧着贺永刚画了押的口供,“他画押之后便说自己的命到头了,我还以为他是在说自己活不了多久,哪知再低头便服了毒。” “贺永的身上不是从里到外都换掉了么?毒从何来?”杜言秋压着胸中的怒火。 这是这极大的失算! 他刚还在与姜落落说贺永身上会闹出人命,还说也可能是在押解之路生变,却没料到这变故来的是如此快! 快到令他措手不及。 快得如此嚣张,就发生在衙门大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 第187章 七窍生血 张州珉道,“没错,囚服都是新换的,连头发,鞋底都检查过,没见藏有任何东西。” “是指甲。” 解下葫芦,喝了口凉茶的姜落落查看贺永那双被捆着铁链的双手,用针小心地从指甲缝中拨出残留的粉末,“指甲里藏了毒。” 胡知州走过来查看。 还未离去的杨雄凑上前,“这仔细瞧,也只当是一般脏物,谁会想到是毒?” “这……牢中对犯人一向不讲究,很少会让他们清洗。”张州珉也道。 大牢里待久的犯人哪个不是蓬头垢面,谁会让他们干净舒坦? “看来,贺永是早做好最坏的打算。” 胡知州看向堂中其他人,“查查他们的指甲!” “我们没有。” 跟随贺永一起被抓的其他人也被贺永突然的举动惊到。 衙差将这些人的指甲都仔细查看一番。 “回大人,他们的指甲都干净无异。” “贺永可与你们说过什么?”胡知州问。 众人皆摇头。 “贺镖师从未与我们多言,我们只管听命办事,至于贺镖师与何人来往,去过哪里,我们都无从知晓。” 所以,这些人就没有灭口的必要了! 杜言秋走到贺永身边。 贺永的两只手已经被衙差按住,否则醒过来的他还要去拼命舔手指。 “让我死……咳咳……让我死……我的话都说够了,让我一死了之……” 一口接一口的血从贺永鼻口中喷出,血色也越来越黑。 唇角那抹笑意早已消失,掩在血水中看起来有些狰狞。 “这毒已经溶于血中,只能抢救一时,怕是救不回他的命。” 姜落落拿起身边的葫芦快速地连喝几口凉茶,又去查看贺永的眼睛与耳朵,“都开始出血。” “啊,七窍生血!”有人惊呼。 “贺永!” 姜落落对着贺永的耳朵大声道,“这毒可是真能要你性命!” “他本想求死,岂能不明白?” 胡知州侥幸道,“好在他已留下口供,总不算一言未发的死掉。” “贺永!” 姜落落见那微张的眼皮快要闭合,在眼睛周围的穴道扎了一针。 贺永的瞳孔瞬间放大,整个身子跟着挣扎地颤抖几下,脚上的铁链也随之无力地响了两声。 “这是剧毒,除非当即便能服下解药,否则全血浸毒,七孔流出,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 杜言秋蹲下身,附在贺永耳边,压低声音,“能够死后还阳的毒不会糟蹋人的身体,显然你所中之毒不是。趁你还有一口气,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否则你便当真是死个糊涂!” “咳咳!” 贺永的身子抖了抖,似乎想要开口,却吐不出一个字。 “给他松绑。”杜言秋道。 得到胡知州应允,衙差迅速为贺永解开双手。 姜落落马上抽出帕子一撕两半。 一半抹过贺永的指甲,然后小心折好收起。 一半从贺永下巴抹了团血,涂在他的双手十指上。 随着身子的抽搐,贺永的双手在两侧挣扎着乱抓,放大的瞳孔在尽最大的力气寻找身旁人的目光,可是像是迸裂一般,血水模糊了双眼。双耳中涌出的血水黏湿了两鬓的乱发。 “可是还有什么话?”胡知州也来到贺永跟前俯下身。 除了身子本能的咳血,贺永微微开合的口实在发不出别的声音。 杜言秋将自己的手掌展开,搭在他的右手下。 贺永的手不再乱抓,手指看似在杜言秋的掌心艰难地蠕动。 ……可是,没动几下,便停下来。 随着贺永最后呼出的那口气,贺永的手指也失去了支撑,如槁木般倒在杜言秋的掌心。 “死了。” 姜落落无奈,丢掉手中的血帕子,捏起贺永的左臂衣袖擦掉自己手上沾到的血。 杜言秋将贺永的右手挪开。 “他写了什么?” 胡知州盯着杜言秋的掌心。 杜言秋将掌心伸向胡知州,“大人觉得是什么?” 杨雄也盯着杜言秋的手掌,“这乱七八糟的……似乎也看不出什么?” 只能看到杜言秋的掌心上是凌乱的血印子。分不清哪些是贺永无意的涂抹,哪些又是他存心所留。 “画鬼符罢了。你们想让个一心求死之人留下什么?”杜言秋看看自己的掌心。 “不是你问他话,他要答你?”胡知州问。 众人都看到杜言秋附在贺永耳边低语,却没听清说的是什么。 “我问他是否还有什么未了心愿。可你们瞧瞧——” 杜言秋又把掌心伸出,“谁能告诉我,这是留下什么?” 张州珉与曹书吏也都凑过来,一同审视那掌心上的血印。 “似乎真的什么都不像。” “来来,你们谁能认出这是什么?” 杜言秋转身将掌心示意给其他人,包括贺永的那些手下。 “你们都看看,答出者可酌情减罪。”胡知州放话。 于是,连李子义在内,堂中所有案犯都争着目睹杜言秋的掌心。 “大人,让我们也看看。”围观众人也很好奇。 “取纸笔。” 杜言秋转向曹书吏,“既然这么多人都感兴趣,那就把这血样子描下来。” “好。” 曹书吏当即照着那凌乱的血印子,画在了纸上。 然后,杜言秋问姜落落讨了些葫芦里的水,将手上有些干的血迹打湿,反手扣在贺永的衣衫上,来回蹭了蹭,直到掌心看起来干净,才满意。 “这下看来是再没我们的事了,走吧。”杜言秋招呼姜落落离开。 …… “你看清楚了?” 二人骑马将县衙远远抛去,杜言秋才开口问身后的姜落落。 “嗯……不过可能没写完。”姜落落边思索边犹豫。 “写出了个什么?”杜言秋问。 有一点也算。 ——其实,贺永是真的没有在杜言秋的掌心留下什么字,因为他留字的手不在右,而在左。 当贺永的双手被松绑,姜落落与杜言秋都发现,他在挣扎的时候,左手臂的动作幅度要比右边大一些,整个身子看起来是稍微向左偏,在寻找左边的力道支撑。 有的人,即便平时行为与常人无异,都以右手为主,但或许他并非天生偏右,而是在成长的过程中被强行扭转的。当在意识薄弱,或者突发状况临危生变的那一刻,被压制的天性便会不由自主地的显露出来。 贺永便是如此。 所以,杜言秋便与姜落落心照不宣的使了个幌子,让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贺永那只搭在他掌心上的右手。而真正留意到贺永遗笔的人是姜落落。 第188章 金库问题 姜落落故作倾身,好似与众人一同在瞅杜言秋的掌心,其实是用自己的身影遮住了贺永的左手。 待贺永没了动静,姜落落立刻假做把脉,趁抓贺永手腕,迅速将他手下那几笔有规律的血印抹掉。 “秋。”姜落落轻声说出一个字。 “嗯?” 杜言秋当是叫他,直了直身。 姜落落凝视着杜言秋的脊背,“我是说,‘秋’字。” 杜言秋微怔,“留下的是个‘秋’字?” “我瞧着是。”姜落落说着,抬手在杜言秋后背轻缓地划动,“你觉得可是?” “是这个样子?”杜言秋感觉着落在背上的无形笔迹。 虽说歪歪扭扭,但笔画结构似乎没差,好像是个“秋”字。 “嗯,他留下的就是这个样子。下面还有一横。” 姜落落又在杜言秋的背上补了一笔,“不知道是秋一,还是没写完秋什么,也或者是为了特意加重此字?” “回去后,先把这个字形描下来。” 此时的杜言秋也是毫无头绪。 贺永死前怎会留下他姓名当中的一个字? 拼尽余力只为毫无意义地写出他的名字? 绝非此意! “嗯。”姜落落点点头,又想到,“听说赌坊的大掌柜已来认领金库?” “是。我去二堂正好见到他们。胡知州堂审时他们肯定就候在大堂偏侧旁听。”杜言秋道。 “那些金块便会交还他们?” 一批令衙门金库都自愧不如的赃物,就这么“物归原主”? “怎么可能?”杜言秋冷哼,“且不说胡知州是否贪婪,此事不仅被衙差知晓,今日贺永招供,也被百姓们听到。他怎会再把赌坊的这笔不义之财全部归还?” “若这么说,难道胡知州还会把这笔金块用于百姓?” “每人都得好处不太可能,就看知州大人如何安排,这未尝不是他好好表现的机会。” “赌坊真是害人,其中一座暗库就藏着那么多金子,还不知他处藏了多少!” “从贺永看守的这座金库,你没有觉察到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吗?” 姜落落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若你手中有一笔丰厚的财宝,你会把它们放哪儿?”杜言秋又换了个问法。 “怎么也得藏好才放心,最好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姜落落说着,恍然想到,“你是认为樟树林中的那座金库位置远了?” “一鸣山庄有高手做护院,就连杨雄的宅子里也养了一批身手不俗的人,可那么一座金库却孤零零地置于樟树林中,虽说是交于镖局押护,可贺永那帮人明显实力不济,金库四周也无其他特别防护。不知该说是他们对此举安排十分放心,太过自信,还是不把这批金子放在眼里?” “是啊,每个赌坊都雇有打手,又不是要走镖,却将那么多金子交给镖局保管,他们自己就没有可信可用之人?” 随着杜言秋的话,姜落落也意识到其中有些不对,“赌坊的真正主子不是远在长汀的杨谆?之前我们不是推测镖局、赌坊等各方之间暗中有撕扯?他这么安排,不怕万一出什么问题?” 所以,若贺永说他对这金子起了贪心也是情理之中。 “这座金库的存在,本来就问题不小。”杜言秋道,“且不说赌坊是怎样将他们搜刮到的铜钱散银金子珠宝等物换成整齐的金块,只说这一座金库,看似隐秘,实则防守不力,与其价值远远不配。” “在我看来,不是这座金库原本的所有者太自信,或者是富可敌国不在乎。再富有的人,也不会将这么一笔财物随意丢掉。若如此,还不如将这些财物供出去,买个好名声,给自己脸上贴金。” “难道是不得已?”姜落落又想不通,“可怎么会不得已?” 杜言秋肯定道,“对,我认为更像是力不从心,先如此将就,只靠一个‘秘’字担保。” “若这么说……贺永他们看守的这些金子根本不是因明面上身为镖师的责任,而是他们从别处偷盗私藏的,不敢再让更多人知晓?他是在先听到胡知州说他负责保管赌坊红利的话后,承认自己想贪赌坊的财物,很可能并未说实话。还有,贺永口中的勾结之人是冯青尧,他为何不说是与冯青尧合伙私藏的这批金子,还说要与冯青尧合谋将这批金子转移?难道只为再将邓知县拉下水,让整件事听来多几分道理?” 说到此,姜落落明显感到杜言秋的脊背显出几分僵直。 “若不止因此……”姜落落的声音小了一些,“那便是他在帮着另外哪个同伙隐瞒什么?也就是他原本寄希望求救,结果却安排他假死成真的那个人?” 贺永最后留下的遗笔大概就与此人有关。 姜落落想了想,又道,“若这批金子并非出自赌坊,那长汀镖局大当家与赌坊的大掌柜一同现身证明贺永的话,也可能是受人指使。赌坊掌柜不过是个傀儡,即便按照杨雄与李素所说,中间夹着一个沈崇安,可最终主人还是杨谆!” “若是杨谆,此事就太奇怪。”杜言秋道,“若是他,就不该让赌坊认领这座金库。即便认下,这批查没的金子也不会归还给他,反而还会对赌坊造成不小影响。” “那便是镖局的人与赌坊的傀儡掌柜避着杨谆做事?” 姜落落心想,这不还是应了镖局、赌坊等各方之间暗中有撕扯这句话? 杜言秋道,“若说避着,他们这么一出面不也等于向杨谆坦白?” “难道还是因为不得已?此事当中有需要遮掩的东西,即便杨谆知晓,也不得不认?” 姜落落想着,不禁抬手敲了敲头。 脑子乱了。 “出自上杭的这帮人,他们虽有分歧,但也守着共同的利益。谋杀邓知县的动机根本不似贺永所说那么简单!邓知县定是触碰到对他们不利的东西,或者掐中他们当中最关键的那个人的命脉!” 杜言秋坚信。 …… 那边,胡知州安排衙差去做两件事。 一件是随李子义去语口渡找到那所农院。 另一件便是去于大郎家查看。 贺永等人因存顾虑,不便在于家大肆查找,官府可不该在乎什么,唯一的目的只有查清楚于家究竟有没有藏着于贵留下的东西,衙役们到了于家便大张旗鼓地翻个底朝天。 第189章 尸骨归位 结果,真的在于家的鸡窝里面找到一块鸡蛋大的白玉石,经玉石店的掌柜辨别,这块白玉石是上等珍品,价值不菲。 如此便正对上贺永口供,那白玉石被官府收缴。 任凭于大郎的母亲与娘子喊冤,可白玉石确实出自于家,满口说不清。 不过,胡知州见于家无壮年男丁在场,也没有为难在家的老弱妇幼,只说即便他们不知于贵行为,却有帮其私藏不明贵物之嫌,待于大郎归家之后,去县衙听训。 这也愁坏了于家的人,个个被吓得不轻。 “他们这是为了应付贺永的话,置于家人的名声于不顾!” 姜落落得知此事很生气。 若街坊邻居见本该与于贵断绝关系的于大郎一家还帮于贵私藏宝贝,会怎么看待他们这家人? “不出所料。”杜言秋对此并不意外。 当贺永供出“玉”字,他就想到会有个配合去印证他的话,如此才能让缠在于贵身上的事看似有个完整了结,也能顺着他在大堂上说的话,给李素松绑。 “柳玉郎怎么还不现身?”姜落落有些迫不及待。 眼下,只有柳玉郎的出现才能帮于家解难。 “不急,再等等。” 杜言秋倒是很能耐得住性子。 …… 而衙差去做的第二件事也很快有了结果。 胡知州除了在衙门安排人手,还特意将罗星河从樟树林那边调回来,交由他负责去语口渡查办。 “别提了,除找到被关押在地窖中的那个早已不成人样的药铺学徒徐林,还有一口枯井中养着的数条蛇,埋在枯井旁的两具残尸之外,再没多抓到一个活人。不过,还在屋子里发现条通往一里之外的暗道,应该是为避人耳目,方便走动的。” 这就是罗星河的收获。 姜落落查看了那两具被带回的残尸,通过对骨骼切口粗细大小等比对,确定单独卸掉的四肢确实与于贵吻合,而两具分别断胳膊断腿的尸身也正是那冒充于贵四肢的主人。 就此于贵、伍明、阿福三人尸骨各自完整归位。 “这俩人均是死于胸部被刺,与于贵背部贯穿前心的致命伤一致,皆为约宽一寸,中间厚两边薄的双刃利器所至。不过于贵的双腿有中毒迹象,因被及时砍掉,而未影响全身。”遮着口鼻的姜落落查看之后道。 这三个人都死去十多天,在这入夏时节,尸身早已腐烂不堪,散发出浓浓的恶臭。 “于贵腿上这几处的肉烂得更厉害,细看其中分别有紧挨在一起的两个小孔,因曾出现水泡或红肿,小孔位置略突起。” 姜落落戴着布手套拿着小刀,在于贵双腿上一一指出。 “于贵曾被蛇咬。”罗星河当即想到。 “没错,这些小孔便是蛇牙留下的。凶手替换于贵双腿,就是为了遮掩此事。舅舅,你不是说那院中的枯井里养着几条蛇?于贵当初应该就是双手扣着井沿,身子吊在井中。双腿被下面的蛇咬到,双手被井沿磨破,还有当初查验到于贵胸部有大片摩擦损伤,也是在他挣扎时与井壁相磨所至。” “那发现他时,除砍断胳膊腿,衣衫他处整齐无损,也是被故意替换掉,就为遮掩身上的可疑破损?” “想来是的。若我们知道这些蛛丝马迹,就会从蛇窟,或者井洞之类的方向去查探。这可不是把蛇放在哪里吓唬人那么简单。” 当初,他们在龙王庙见到那条突如其来的蛇,只当是有人故意抓条蛇来使怪,也没想到会有人守着一口蛇窟,更不会想到有人在平常宅院的枯井里养了一堆蛇。 “若如此当回事儿去查,肯定会留意到语口渡那边的传言。”罗星河道。 “什么传言?关于蛇妖之类?”姜落落问。 “差不多吧。也是我们查抄那所宅院,网了两筐子蛇,被附近的人看到,他们才明白真相。他们说,那家人是个绝户,只有个女儿远嫁在外,五年前老夫妇相继病逝,女儿便将院子倒手给牙子转卖。后来也不知落在何人之手,反正平日很少见那院子有人出入。” “两年前的一天,有小贼想潜入那院子偷盗,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那小贼吊在树上,身上缠着一条蛇,幸好那蛇没动静,没把小贼给咬死。那小贼只记得他刚翻进院中就昏了过去,后来发生什么都不知道。更奇怪的是,之后接连三晚,都有人见那院子的墙上盘着数条长蛇。” “有人说那院子被蛇仙盯上,小贼冲撞了蛇宫,才出此奇状警告。蛇又被称为小龙,咱们这儿的百姓又都信奉龙王,所以那附近的人就再不敢靠近此处,打扰蛇灵。” “他们说很少见那院子的人,那也是见过吧?”姜落落问。 两年前就出了这事儿,那这院子的问题可是存在挺长时间。 “嗯。”罗星河道,“白天的时候,有人见是个文人衣着,也有人见是武夫装扮,进过那家的门,但都没看清样貌,只是匆匆瞥到一两眼罢了。夜晚的时候是从没有人见亮过灯。我还找到经手这院子的牙子询问。那牙子说,在两年多前,是个家仆模样的人揣着现银从他手中换走房契,户主姓名也没经证人画押变更。那家仆后来他是再没见过。” 姜落落看了眼一旁没有吭声的杜言秋。 似乎没人知道这院中的情况。 李子义是曾躲在那院中,可他只说与贺永来往,至于伍明、阿福、于贵是如何被杀都没有亲眼见到。 那个徐林,自被贺永逮到,就一直关在地窖里,暗无天日,若不是被官差救出,都不知如今到了何月何日。 这两个从贺永手中活下来的人,都是仅知贺永。 “贺永与冯青尧一死,所有事都跟着戛然而止,多说无用。” 直立在旁侧的杜言秋冷冷地盯着那三具尸身。 “不是还有贺永的那帮子狗腿?”罗星河双臂环胸,“他们是贺永的人,冯青尧那边呢?从他家中没问出什么,就当真只有他独自一人,没带其他手下行事?那牙子不也说当年是个家仆出面买走房契?得让那牙子去冯青尧家认认人。还有,再把贺永留下的那帮人仔细审审,说不准还能供出几个闻风而逃的从犯,拖带出点什么东西。” 第190章 小屁孩儿 “罗捕头高见。”杜言秋向罗星河拱了拱手。 “嗯?” 罗星河从未见过杜言秋对他这般态度,心头一转,瞬间反应过来,“你——” 杜言秋已转身大步出了义庄。 罗星河气得没有说出话,双手叉腰原地转了一圈,“早知这小子就想让我干这事儿,我就该装几分傻!” 等杜言秋提出来,再请他帮忙,他还能端端架子。 这倒好,可是便宜了杜言秋! 严审犯人这差事可不好干,就算从胡知州那里求得一纸准令,也是要做恶人的。 “舅舅,你一向大度,何必计较那么多。” 姜落落为三具尸身盖好蒙布,在小吏递过来的验尸格目上签了字,出义庄之后摘下捂着口鼻的布罩与手套,把东西都收拾起来。 罗星河一甩头,“大度也得看谁。我就是要压着他,不能让个小屁孩儿尾巴翘天上去!” “舅舅?” 姜落落不知该不该笑。 他舅舅竟然这么说杜言秋? “不是么?哼!” 罗星河大步走在前面。 自从知道杜言秋就是那个杨衡,他脑子里就总是出现一个小男孩的身影。那么小的一个人……竟然长成这个样子! 想想那晚自家宝贝外甥女在这小子跟前落泪,心里就像被什么狠挠,怪不舒服的,没出手教训这小子已算是手下留情。 “我的孙儿啊……我的孙儿……” 罗星河的耳朵里先钻进阵阵悲怆的哭声,“孙阿婆来找孙子了。” “那我们从另一边走吧。” 姜落落不想与阿福祖母他们碰面,不愿看到那哀痛的场景。 于是,二人折身绕远道走。 等他们回到县衙,正好与那帮去义庄领尸的人避开。 杜言秋已经先到县衙。 “官府给予平白遭受无妄之灾的宋平与伍文成两家补偿?” 这是由杜言秋向胡知州提出的建议,且已获首肯。 听闻此事,罗星河也替这两家人高兴,“这小子还挺会想。” 从收缴的金库里抽取几块金子体恤两家受害人是好事,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姜落落见她这舅舅的态度又转了个弯儿,“你这就不嫌言秋出头做好人了?” “我要是为此生嫌,岂不成了恶人?” 说着,罗星河便去找胡知州。 结果就是,原本拿到画押口供,打算结案的胡知州无法拒绝办差认真的罗捕头,决定亲自带刑房书吏一起再去牢中审讯。 而杜言秋曾说过的,赌坊出面认下金库的影响也很快就产生了。 胡知州不仅没有将金库归还赌坊,甚至以此指责赌坊过分暴敛财物,远超官赌规范,劫去了比官府税收多数倍的民资。责令赌坊补缴巨额欠税,并限期整改,缩减赌点,筛选博戏,仅取小赌怡情类目,清剿无节制大赌等等。 除此,还将官府登记在册的赌坊除名一半,大幅削减赌坊数目。 “赌坊害人多少年,好像现在才知道似得!” 这两天,整个汀州各县衙差都为此事跑断腿。 官府登记在册的赌坊要查整的查整,关闭的关闭。没有登记在册的黑赌坊也受到不小打击。 姜元祥回到家,就忍不住说及此事。 “那也是在清整了,总比一直不管强。” 罗明月朝正坐在院中角落,看了眼正在与杜言秋说话的姜落落。 “希望咱家的案子也能尽快有个水落石出。可是苦了孩子这么多年。” …… 这两日百姓们议论最多的就是官府对赌坊下手的事,当日在上杭县衙的公堂上发生什么,于贵等人究竟因何而死之类的话反而很少。 毕竟外人的事可比不上自家得的好处。谁让知州大人还颁布公文,将从赌坊缴获的七成税收都按人头分发给所有汀州百姓。 现在各家各户都在忙着翻找自家户籍文牒,盘点人头数目。 另外,查没的赌坊金库充公并设做对汀州学子的馈赠。不论谁家儿孙,只要科举高中,都会按照名次分等奖赏,中解元及进士三甲者重赏。 “这对赌坊的影响也太大了。” 姜落落没想到,从赌坊会掀起这么一场整顿之风。那杨谆岂不是损失惨重?若真是他不得已应下此事,那可是等于拿刀子一块块地割自己的血肉啊。 杜言秋冷冷地道,“百姓们此时都认胡知州的好,知他与赌坊势力相抗,将利益回馈百姓。” 一个父母官的形象就这么立起来了。 “难道是我去长汀做的事出了问题?” 姜落落心想,该不会是自己玩弄的小把戏传到胡知州耳朵里被识破了?李素那边出了偏差?所以胡知州才这么急着表现他的好? “应该没有。若李素把话都和盘托出,就没必要再费事作假拿块白玉先栽在于家人的头上去掩人耳目。再说,你我何德何能,值得他们赔这么多?” 杜言秋是有自信,却也不会如此高估自己。 “我仍认为是那座金库带出的问题。百姓得知赌坊藏着那么多财物,肯定会有所不满,引发长久以来对赌坊积攒的憎恨。官府没收赌坊金库,并重罚赌坊,就是将百姓这股子还未及燃起的火苗及时掐灭。那边赌坊又不能白白受损,不如将这个好再落在胡知州头上。” 姜落落撇撇嘴,“若赌坊与胡知州勾结,那被收走的金子迟早都会还回去的。” “即便他们商议好如何‘还’,那也不会是全部,赌坊必须损失一笔周旋的费用。还有公文上所说的按人头分钱,哪怕每人只分得几文,汀州那么多人,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们究竟在怕什么,一定要推出赌坊,去承担这笔不小的损失?” 姜落落想着想着,心下突然一动,低声道,“言秋,你说那批金子会不会是出自钟寮场?” “有此可能。”杜言秋点点头。 钟寮场每年产金量及贡金数额都有定数,若让朝廷知晓另有这么一库金子遗漏,定会生事。到时若再掀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宗钟寮场贪金案…… 第191章 镖师杀手 “归根到底,还是与下落不明的青玉如意云,以及盗走邓知县遗骨的神秘人物等有关。还有我借那本《千字文》留下的纸条中所写的内容,也令他们感到威胁。”杜言秋道。 一件件摸不着头的事让这里的人嗅到了危险,不得不以此割肉断腕之力斩断一些东西。 “在状况不明时,破财免灾倒也是个法子。” 杜言秋微微仰头,望向天空,“青玉如意云,是我们想象不到的重要。于贵这瞎猫,不知逮到只多大的死耗子?” …… 提到青玉如意云,这青玉如意云的消息便来了。 “青玉如意云!?” 胡知州瞪着堂下那击鼓之人,震惊、错愕,迟迟没有回过神。 “是,那老婆子就是说于贵拿到了个什么青玉如意云,我肯定没听错!” 站在堂下的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又信誓旦旦地说了一遍。 “你真是柳玉郎?” 胡知州定了定神,仔细打量堂下之人。 鸣冤鼓响,不得不开堂。 他此时还在上杭,便坐在了主位。 哪知击鼓之人并未说出要状告哪个人,而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自己这两日的遭遇哭诉一遍。 此人说他是柳玉郎。 看守魁星楼的那个柳老头的义子柳玉郎。 胡知州之前在上杭任知县时,曾见过这个柳玉郎,当时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仗着柳老头与一鸣书院老山长的那点主仆之情,在一鸣书院跟读,也是个有模有样的小书童。 如今大小也有个秀才功名。 可今日一见,怎是这般模样? 乍一看,不就是个叫花子?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子骚臭,招的蝇子时不时的绕着他飞。 “是啊,晚生就是柳玉郎!” 柳玉郎把自己遮着眉眼的那撮乱糟糟的头发撩起来,“大人,您看晚生。您不记得晚生了?” 仔细看,似乎还有当年的影子。 胡知州一手握着惊堂木,怔怔的没有说话。 当听到青玉如意云这几个字,他就后悔了。 听说是个乞丐模样的人击鼓鸣冤,他还想着是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升堂应付一下,对他来说不过轻而易举。 若知是柳玉郎带来青玉如意云的消息,他就该找个借口将这升堂推掉,带人到二堂去私下问话。 眼下,围在堂外的众人都听到柳玉郎的话。 得知他被人趁夜掳走、绑架,逼问什么青玉如意云,多亏假装昏死,骗过看守他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挣脱绑绳,拎着这条小命活着逃回来。 “大人!大人!” 柳玉郎见胡知州不开口,急得跪地连磕几个响头,“您快派人去抓那些贼匪,他们实在太张狂了!竟然敢跑到魁星堂去绑人,他们这是想毁掉我们的文运啊!那……那为首的还是个老婆子,哪有女子如此嚣张!大人,您可要为晚生做主,为上杭众学子做主啊!” …… “这柳玉郎还真会说。吃了那么大的苦头也没忘拉上什么文运,上杭众学子给他垫脚。” 在县衙大牢里耗了两天多的罗星河终于放弃那伙牢犯,回到家中。 “他肯定恨死了绑走他的人,自然是想着把事情闹大。可他不知道,只凭一句青玉如意云,这事情就已经够大了。” 姜落落坐在院中,双手托腮盯着自家的那口大水缸。 “怎么把水缸给搬出来了?” 罗星河顺手从缸中舀了瓢水,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 这水缸原本放在他们家伙房,此时正摆在正院中。 姜落落皱着眉,“我在想,伍文轩当时是怎么把水缸弄裂,一直等到曹长安回去之后才碎掉,造成水缸是在曹长安手中突然裂坏跑水的假象?” “怎么突然又想到这个问题?” 罗星河从一旁拎了个矮凳,坐在姜落落身边。 “早就奇怪,只是现在才有时间琢磨。”姜落落转过头,“那胡知州又继续留在上杭,查柳玉郎被绑架一事?” “除了知道为首的是个老婆子,自己逃脱的地方在紫金山附近,其他都一问三不知。只听到说话声,他连绑匪的脸都没见到,就算在路上碰了面,他自己都认不出来,还让别人怎么查?”罗星河又就着手中的瓢喝了口水,“我回来时,胡知州也回了州府。” 姜落落笑笑,“有人会把这件事与邓知县尸身被盗并案去查的。” 如此一来,那些人便当青玉如意云是落在了那个“老婆子”一伙人的手中。 这就是杜言秋曾说出的结果,不论于家究竟有没有藏着什么东西,先帮他们将麻烦挪开,之后再找机会询问他们。 罗星河眉头一挑,“这事儿是那小子干的?” 姜落落点点头。 “呵。我就知道这事儿离不了他。” 罗星河随手一丢,手中的瓢飞落在水缸中,“既然于贵拿到手中的是个青玉,那自然跟从于家翻出来的白玉无关。这下于家不仅没事儿,还白得了一块玉。于家人这两日受的惊吓也算是值得。” “舅舅,可在牢中审出什么?”姜落落问。 “别提了。胡知州当着我的面,让狱吏把所有刑都给他们上了一遍,我看着都受不了,结果也没招出什么有用的。他们都说只知道有人想买于贵的命……镖局还真暗地里做人头买卖,反正贺永带的这拨人是习以为常。只不过,常与买家接头的人是贺永,他们只听命行事拿酬劳。这伙人表面上是镖局的人,其实私底下早就跟着贺永自立门户。” “他们本以为语口渡的那处院子是贺永的,有人曾随贺永去过那里,地窖关押的人是他们动手拿下的,从永定跑回来的于贵也是被他们抓到那里。他们只知于贵手中好像拿到什么要紧的东西,说是起初贺永只把于贵逼在蛇井口吓唬,被蛇咬到之后,还是嘴硬,贺永一怒之下就把人给捅死了。后来贺永又跟买家接头,回来就把另外两个人也杀了,卸了胳膊腿跟于贵互换,分尸后找人丢了出去。” 罗星河复述的这些话,与验尸结果差不多。 第192章 故意推诿 “这么杀人他们都不问缘由?”姜落落道,“他们本是镖师,又不是杀手出身。” 怎会如此冷血无情? “一座金山摆在眼前,便失了人性。人为财死的事儿又不少见。”罗星河道。 “贺永是用那座金库收买了他们?” “是,贺永许诺,待他们监守自盗成功之后,就拿着这笔金子,换个地方去隐姓埋名过衣食无忧的消闲日子,不必再为任何人卖命。” “监守自盗?也就是他们真当这笔金子是镖局从赌坊接的任务?” “没错。” “那他们在暗库藏了多久?” “说是去年冬天接的镖差。” 这也有半年的时间了。 姜落落轻笑,“依他们的话,这笔买卖倒是挺划算,可是还多了一个冯青尧。” “在贺永招供之前,他们并不知冯青尧。只从贺永嘴里听说邓知县从中插了一手,所以才迟迟没有动手转移那笔金子。” “所以,他们一直认为是自己主动去杀邓知县。” “是,因此他们也很在乎邓知县遗骨下落,才会与贺永一起上了我们的当。怕有人盯着他们与金库,黄雀在后。” 从他们口中说出这事简单了不少。 姜落落不禁为这些人感到可笑而又可悲。 原来,被蛊惑谋杀邓知县的不止伍文轩一个。 只是贺永,以及站在贺永身后的人需要这帮人出力,也或者是因这些人与贺永联系紧密,所以才没有把他们推到前面。 “他们不知冯青尧,却知道计划失败之后去一鸣山庄寻人。他们想寻的人是谁?” 虽然知道他们不会供出有价值的东西,姜落落还是有几分好奇。 罗星河道,“贺永与他们说过,自己有个后台照应,若出了事,可寻那人帮忙。在行动前,贺永就交代好他们。正因此,在阿伦家最后情形不利时,他们才会随贺永一起放弃挣扎抵抗,都当贺永提前安排好了后路。毕竟谁也不愿金库还没搞到手就成了全天下被通缉的逃犯。” “贺永知道冯青尧在一鸣山庄,交代给他们如何秘密潜入山庄?” “只有其中三人知晓,跑去报信的是三人之一,已经被冯青尧从赏月阁楼顶一脚踹下悬崖给摔死。另外俩人交代说,潜入山庄之后模仿虫鸣联络,可他们还从未碰到过这事,自然不知那边接头的是谁。” “他们做事很周密,所以只让贺永一个人死就够了。” 或者说,他们的身份等级森严,普通的镖师都很难有接触到上面人的机会。 “是啊,冯青尧与贺永这一死,岂不是什么都断了?”罗星河懊恼地抓了抓头,“我把那李子义也捎带给好好审了审,那家伙也是只见过贺永,只与贺永来往。” “李子义说被贺永收买肯定有问题。”姜落落道,“当日公堂上,他先说自己是被贺永用两块金砖收买,可当言秋与贺永说是一块时,贺永一口承认,之后得知是两块金砖,又含糊更改。” “可他咬定自己得了贺永两块金砖,还说出藏在何处,我们也都找到。也许是贺永记错了?那么多金砖,偷拿一块两块也没多大区别。”罗星河道。 姜落落想了想,“若有问题,李子义就该被灭口。可他却活着出现在公堂之上。王子胜等人都没见过贺永的面目,除贺永的那帮同伙,李子义算是贺永犯案的真正人证,他的出现与供述,让此案看得完整不少……也许真是贺永没记准自己手中丢出去的财物,也或许……就是有对李子义来说更重要的东西做交换,值得他为说谎吃这份苦头。” “这是什么话?”罗星河听得糊涂。 “我也说不清。”姜落落摇摇头,“对于贵被杀,贺永在堂上所说与他这些手下最后招供不同,胡知州有何看法?” “是啊,贺永说于贵等人都是冯青尧杀的,他手下最后招供说那几个人都是贺永杀的,应该是这些人的话没错。胡知州倒是没说什么,想是贺永不愿担责,故意推诿吧。”罗星河道。 “言秋当堂说的很清楚,依大宋律,贺永杀不杀人都难逃一死,贺永也说他只是不想糊涂而死。既然如何交代都是个死,还有必要在有没有杀于贵等人的事上说谎?舅舅说的没错,他是故意推诿,真是很有心的把所有事都推到冯青尧头上。” “这么听着好像冯青尧受了屈?可冯青尧如何找死,我是亲眼所见,怎能冤的了他?” “所以在这点上,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姜落落双手撑着下巴,弯身俯在双膝上,“贺永中的毒,我找师父看过,就是蛇毒。取蛇体内毒液加工晒制而成。” “这家伙把蛇可是玩儿的明白!”罗星河想到,“那就先从贺永的死下手?贺永在牢中是与其他人分开关押,其他人都不知道他那边的情况。对贺永突然服毒自尽,还有在堂上,他们听贺永说出冯青尧,都很意外,仔细想想,虽对贺永多了几分怀疑,可也还是说不出其他。不过,贺永突然松口,肯定是收到什么消息。回头我去查查衙门里的那些人,看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分开关押?”姜落落一怔,“只有贺永么?其他人还是关在一起?” “是啊。” “有这个必要?若怕他们串供,为何不将所有人都单独隔开?若看在贺永是个头目,都到了牢中,只有犯人,还分什么高低?” “你这问题我倒没想过。平日把人押回县衙,我也从不管他们在牢中如何。” 姜落落想想,自己从前也没听说这种问题,“那是谁负责关押?” “有时是刑房那边的安排,牢头也能决定。有人打点的话,给哪个犯人换个稍微好一点的牢房,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儿。” 罗星河见扭头看着自己的姜落落眼睛莫名地忽闪一下,“落落,你可是想到什么?” 外甥女这神色,令他不禁提起了心。 “阿赫大叔也说,除了狱卒,只有负责提审犯人的刑房差役去过大牢。”姜落落道。 不论是刑房的人,还是牢里的人,这两者都占了。 “所以,你是怀疑哪个?” “刑房。” “为何?!” 罗星河的心一下吊到嗓子眼。 第193章 公子繁忙 “我想到了马跃。他亲口说自己见过书吏,询问徐林获罪多少。也就只有刑房曹书吏掌管牢狱案宗。” “你怀疑马跃与曹书吏?!” 罗星河虽然恼怒马跃,可从未将他想成歹人。至于曹书吏,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敢犯这种错? “也不一定是曹书吏,说找他也可能是掩护。” “那你还是怀疑马跃。” “据目前所知,他最可疑,毕竟给我用苍辣子的事还不清不楚。”姜落落寻思,“若真是他的话……他要见的那个人在当时守在衙门,可能一时半会儿不出去,有人需要尽快把消息传给那人,就得借助外手。为了防备让哪个‘江湖好汉’给暗中盯上,便要找一个合适的人来完成此事。马跃去打听徐林的消息表面上看是正常不过。” “若这般说,我便去盯着马跃!”罗星河蹭地站起身,“我倒要去听听这小子背地里究竟有何勾当!” “有劳舅舅。”姜落落也站起身,走到那口水缸前,“伍文轩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准备离开的罗星河停下脚步,“你没问杜言秋?那小子脑筋不是挺多。” “没有。我也是闲下才想。”姜落落拿起水缸中的瓢,轻轻地拨动水面。 “那家伙这两日又在忙什么?” 罗星河没见杜言秋,反倒有些好奇。 “言秋这两日也是非常忙,怕是把上杭四面八方都转了个遍。” 姜落落说这话时似笑非笑,透着几分无奈。 “他在查什么?”罗星河回到水缸前。 “哪顾得查什么,无非都是些东家长啊,西家短的糟心事儿。” 姜落落无聊似得不停地拨动手中的瓢,缸中水面被划出一圈圈的纹。 “什么意思?” 罗星河从姜落落手中夺走水瓢,又舀起半瓢水喝了几口。 “舅舅这两日在县衙忙,没顾得听外面的风声吧。” “我倒是听说伍明他妹妹伍桃儿想接回伍明尸首,被才溪乡的人反对,就连伍桃儿的婆家都要休妻,更容不下她的小侄女儿。是杜言秋出面解决了此事?” “嗯。”姜落落只是点头,没有多言。 她知道,杜言秋从如今伍桃儿姑侄的遭遇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所以当他得知此事,便去了趟才溪乡,说服伍文成夫妇这对苦主,冤有头债有主,不要再迁怒这对无辜的姑侄,就当给他家宝儿积一份福。早就听说是杜言秋提请官府给他们家拨一笔体恤金,对他家格外照顾,心存感激的伍文成听进去了杜言秋的话。 有了伍文成出面劝说,才溪乡的人松了口。虽然还是容不得伍明葬回伍家祖坟,但至少伍桃儿的婆家态度缓和了一些。 其实伍桃儿这个儿媳妇怎样,他们心里有数,伍明女儿从小便寄养在他们家,早就当做自家女儿般看待,何况伍桃儿还是她孩子的亲娘。原本他们要与这对姑侄划清界限,是为了随众,不想受连累,跟着容不了身,心里又怎真的想让自家孩子没了娘? 见伍文成这家苦主都不计较伍桃儿姑侄,他们也就不再将人驱之门外。为了让侄女儿与伍明这种恶父断绝关系,还给她改名换姓,认下做了女儿。 “那小姑娘确实可怜,没跟着她爹享几天福,却被这般连累。”罗星河不禁唏嘘,“还有那孙阿婆,经此打击,老命还不知能撑几日?除了这事儿,还有人寻杜言秋帮忙?” “是啊,百姓们都说,多亏杜大公子查到药圃失火,伍大娘子被烧真相,没让歹毒恶人逍遥法外。官府查没金库,赌坊受挫也是杜大公子的功劳,他们能得官府分发的好处都是拜杜大公子所赐,再加上之前杜大公子初来乍到便因于家一事立了口碑,如今百姓们对他可是追捧的很。连贺永那重犯在公堂上,眼中也只认杜大公子,他们也都一个个寻杜大公子做主,请他帮忙排解家中的麻烦。” “噗!” 罗星河转身,一口刚喝进嘴里的水喷了一地。 “都是他的功劳?事情都是他杜言秋一个人干的不成?他哪儿来那么大的脸,把这好听的话都独自受了?” 姜落落看着自家舅舅这般不满的模样,笑道,“那舅舅可尽快去找言秋,把账都算清楚,告诉众人不能少了你那份功劳,你也是个公正无私的捕头。” “我也是听从你的话,说功劳是不能少了你那份。之前不是还说,他做的事都是随你冥冥之中受龙王的指引,此时反倒不提了?” “也提,不过接受指引,走在前面出风头的不是杜大公子么?” “怎么就是他?你在衙门验尸,我跑到一鸣山庄抓人,不都是走在前面的人?” “舅舅这般不平,就去找言秋好了,他肯定想要你把他换回来。到时候,可别扯上我啊,我还想图个清静呢!” “什么?……什么?” 罗星河不满的神色缓下。 “舅舅去瞧瞧就知道了。” …… 不瞧不知道,一瞧,罗星河立马打了退堂鼓。 这做好人的名头,他不争了。他也不愿自家外甥女去讨这苦头吃。 什么这家牛啃了那家的田,那家的孩子偷了这家的鸡;这家的烟囱不知被谁给堵了,那家的院子被隔壁的树枝挡了光;这家的女儿不愿遵父母之命出嫁寻死觅活,那家的儿子刚下了聘礼又被退了亲,颜面扫地离家出走…… 这些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都求到杜大公子头上给主持个一二。 “哈哈!哈哈哈哈!” 回到姜家的罗星河,在吃饭时,都忍不住笑几声。 “落落,你说杜言秋此时算什么?哈哈哈,笑死我了,看他爬到人家屋顶去查看烟囱被堵,哈哈哈,我真不知该如何说……” “那他可查清是谁堵的烟囱?”罗明月放下碗筷。 “查倒是查清了,说是从屋顶瓦片的缝隙中发现某种食物的碎渣子,堵烟囱的破布团中夹着一撮狗毛,还有房后木梯上留的泥脚印等等这些东西,认出是隔壁家那个养着狗,嘴上还沾着残渣的男孩使坏。事情很简单,就是这种事还劳驾杜大公子出马,哈哈哈,多像让张飞使绣花针,是不是?” “那结果呢?如何惩治那个男孩?” 第194章 落落落单 “男孩的家人想赔个礼认个错就算了,都是街坊邻居,那家人也不愿追究。可杜言秋他不肯轻饶,说勿以恶小而为之,既然让他做主,就该随他奖罚分明,非得看着那男孩上下爬屋顶够十次才罢休。把那男孩累得最后哭着骂他是酷吏,哈哈!” “这孩子还知道酷吏。”姜元祥笑道。 “他人成天这么忙,哪儿还有时间寻邓知县?”罗明月见自家女儿不出声响的吃饭,知道她肚子里盘算着东西,“落落,你又在想什么?” “言秋这么较真,以后应是会少一些人找他。” 姜落落知道,杜言秋不好一口回绝这些“慕名而来”的人,只能让这些人在找他之前多几分掂量,要不要因为他的几句话,让本来矛盾不算大的邻里都撕伤脸。 看似杜言秋深受欢迎,其中又藏了多少想拖住他腿脚的心思?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这时候段义他们怎么来了?” 罗星河耳朵动了动,继续吃饭。 又等了一会儿,段义姜平的声音到了院外。 “你先说。” “你先说。” 二人边敲门边互相推脱。 罗星河这才起身出了屋子,打开院门,“出什么事不能痛快说,让你俩这么为难?” “罗捕头……” 段义只拱了拱手,就说不下去。 “还是我说吧。”姜平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这两日弟兄们在赌坊查账,见到有罗捕头你的赌账记录。” “好你个罗星河,竟然偷偷摸摸赌博!”罗明月大步走来。 “不就是之前为了于家被逼债的事儿去赌坊查探?当时只顾得打探消息,没仔细琢磨手上的事儿,输掉百文钱。后来我早抽时间把那账填了,可不欠他赌坊一文钱。” “是,那账本上有罗捕头赊账记录,也有还账记录。”姜平道。“可这不是欠不欠赌账的事啊。平日公差涉赌都该受罚,何况如今整查赌坊的时候。张主簿命我二人带你回……县衙。罗捕头,你还是赶紧跟张主簿把话说清楚吧!” …… 县衙主簿房。 张主簿点点案桌上的账本,“你说是在赌坊打探消息,可你在赌坊打探什么?李素是邢涛肖青二人供出,邢涛又是在赌坊外遇刺。你只说是在赌坊打探消息,可除了留下这笔赌账,你还得到什么?” 就是从赌徒口中听到县学有人设赌的消息。 可罗星河不愿泄露自己耳力超常的秘密,只能气愤争辩,“打探消息,也未必一定要查出什么吧?当日带受伤的邢涛到公堂上,我也说过在赌坊输钱的事,当时谁都没拿此说事儿,怎么今日就盯着这笔账不放?再说,我输的这笔钱也算是为了公干,我都没找衙门销账,衙门反倒说我的不是?” “那你为何不把这笔账报公?”张主簿反问。 “我又把钱赢回来,填了那笔账,没必要再另外花钱。我这不也是给咱们衙门省了么?” “听听?听听!” 张主簿敲敲案桌,“若你说欠赌账是为公,那还赌账为何一定靠‘赌’,若赌不赢呢?岂不是如赌徒一般越欠越多?到时是不是再来找衙门销账?别说省钱,还得给你填补大笔赌债窟窿!你这分明就是假公济私,过自己的赌瘾!” “可我不是到底没让衙门出一文钱么?其他话都是张主簿设想,岂能做数?”罗星河塞了满肚子火气。 “这可不是我一人设想!有这笔赌账在,就是你罗捕头涉赌之证。若你之前把这笔账报公,衙门也能给你多少掂着。现在只有赌账与你所说的输赢,正值查赌之时,你让我如何处理?” 罗星河怒极而笑,“我没报公让衙门出这笔钱反而错了?张主簿这是要拿我开刀,以儆效尤?” “现在,有多少眼睛都在盯着这笔赌账。若我为你开脱,难免落人口舌,让人以为衙门包庇,之后行事,威信何在?” “张主簿若这么说……打算把我怎样?” “念在你是初犯,涉赌数额也不多,杖责十,入牢七日悔过。” …… 当晚,姜落落就听到姜平捎回的消息。 罗捕头挨了十板子被关入大牢。 “婶娘,你们放心,那十板子都是应数的,弟兄们没下重手。就是罗捕头要吃七日牢饭,不过都是一个衙门里的同僚,牢头那边也会照应。” “有你们在,我放心。就是这事儿让人很生气!成天在衙门里卖命,没得好处也就罢了,还要受罚!” 若不是姜落落拦着,罗明月早跑衙门去找张主簿说理了。 “罗捕头最近是有些不顺。” 姜平心想,在邓知县遇害之前,罗捕头插手的所有案子结果多少都会得到奖赏,可这之后,遇到的都是吃力不讨好。虽说有些事是杜言秋安排,可若没有罗捕头配合,又怎能抓住贺永等人?若不是罗捕头,一鸣山庄的大小姐早死仔冯青尧手中。这都比之前所有事加起来重要的多,难道还抵不过一笔赌账的错? “罗捕头是不是无意中冲撞了什么?婶娘,要不您去龙王庙拜拜?” “行,我抽空去。” 罗明月嘴上这么应着,心底可没真当回事。 待姜平离开,罗明月便揪住姜落落问,“你早料到你舅舅去了衙门就脱不了身?” “舅舅去过赌坊,不少人都知道,偏偏今日有人拿赌账说事,肯定是别有意图。” “什么意图?就为了打你舅舅几板子,关牢里几天?” 一直坐在旁边未吭声的姜元祥这时开了口,“言秋现在是忙得很,星河也被关进牢里去,那咱们这眼下不就只有落落一个人?” “落落!”罗明月失声惊唤。 这小半个月,一直都是他们三人合伙跑动,这么看,他家落落不就是落了单? “没事,想到的。”姜落落淡淡地说。 不就是有人想让整件事结束,阻止他们趁热打铁去追查么。 这七日,是他们给自己设定的抹除一切线索痕迹的期限。 第195章 烟囱之事 “你想到什么啊?那绣花鞋的事还不清不楚,这事情根本没完!” 罗明月焦躁的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落落,要不你别嫌烦,就去跟着杜言秋?不管怎么说,他那边人多。” “娘子,你先别急,听落落怎么说。”姜元祥起身安抚罗明月坐下。 “没事的,娘。只要我不乱跑,不会有事的。” 姜落落知道,这时不会有人真的来要她命。 毕竟盗尸者不详,杜言秋留下的那张“纸条”主人不详,他们几个还能被当做借用的“刀”,成为跑在前面的螳螂。 “明日我去牢中看望舅舅,便回凶肆。” 以探视的名义到牢中见到罗星河,姜落落才知道他的隔壁牢房中关押的便是李子义。 “舅舅,谁把你安排在这间牢房?”姜落落低声问。 这牢房是条件最差的之一。 冰冷的牢房中只有墙角那一堆发臭的干草。 挨了板子的罗星河只能趴在那堆干草上休息。 虽说板子挨的并不重,可为了让执行杖责的衙差好交代,样子总得装够。 “我啊。”罗星河撑着胳膊肘,支起上半身,“都是衙门里的人,我的这点要求,对牢头来说不算难事,无非只嘲笑几声我与张主簿置气罢了。” “舅舅辛苦了。”姜落落把食盒推到罗星河跟前,“都是你爱吃的。” “有句话怎么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我在外面盯不了人,在牢里盯着也一样。”罗星河翻了个身,“落落,我信你,你怀疑谁,我就咬住谁,这牢不能白呆。” …… “可是姜姑娘?” 出了大牢,准备离开县衙时,姜落落被一个陌生的男子叫住。 这男子看起来至少二十七八岁,身形偏瘦,一袭浅紫圆领窄袖锦袍,头系同色抹额,,举手投足间略显几分贵气。 但,姜落落不认得。 见姜落落疑惑地打量自己,那男子走上前,拱手行了个礼,“在下沈崇安,不知姑娘可有印象?” 沈崇安?! 杨雄的义子。 当年与她的堂姐姜盈盈定亲之人的堂兄弟? 姜落落掩起错愕,只略显意外地福了个身,与对方回礼,“沈公子。” “不知姜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沈崇安开门见山询问。 姜落落不解,“沈公子来衙门只为找我?” “不是,只是偶然遇到。”沈崇安笑笑,“我替二妹来问问张主簿,她的夫君何时可下葬。” 姜落落心思跟着转了转,才明白他说的二妹应该是杨雄的次女,那她的夫君,便是其女婿冯青尧? 冯青尧案发后,官府就将他家查封,家中所有人不得随意出入。所以他的尸首被接回家中,也是迟迟不得发丧,算来已过数日。 “哦,那沈公子先忙,有什么需要去凶肆找我便是。”姜落落道。 “不瞒姑娘,义父都不愿插手,凶肆肯接冯家的生意?”沈崇安问。 “在凶肆,只有一种人,那就是:死人。” “好,有姑娘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 “落落!” 姜落落没想到,在去凶肆的路上会碰到杜言秋。 “言秋?我还当你在城中。” 姜落落骑马迎去。 “你小舅舅的坐骑闲了,给你用?” 对面,骑在马上的杜言秋眉宇间带着浅笑。 好似一座枯山生出一抹青绿,哪怕很少,也是阳光溢出的色彩。 “嗯,他要歇几日。” “去牢中修心养性么?” “你已经知道了?” “听人说从赌坊翻出的账本中有罗捕头的名字,便想到会是怎样的结果。” “舅舅特意选了挨着李子义的牢房,这几日不知能否从他口中挖出点东西。” “没想到这李子义还长了一身硬骨头。” “舅舅与你都说了?” “嗯,他找我瞧笑话时,简单的说了两句。哪知他这一走把自己送进牢中。” 杜言秋这话中带着几分自嘲与揶揄。 姜落落笑道,“我怎么看着杜公子心情似乎不错?” 不再是那张难以动容的面孔。 原来他的神色并未被岁月磨平。 “难不成你这几日繁忙,还掌握到什么东西?” 姜落落心想,连她舅舅都知道顺便蹭李子义的消息,杜言秋肯定更不会白忙。 “只是听说些小道消息。”杜言秋翻身下了马。 “哦?” “比方说,县衙主簿张州珉终身未娶是因为当年与户房书吏起争执,伤了身子。” 随之跳下马的姜落落一愣,“啊?” …… 这话是个当年在衙门做过几天伙夫的老翁说的。那老翁正好就是被堵了烟囱那家的人。 事后,得知伍文轩被诱导杀人的老翁,不禁当着杜言秋的面感叹伍文轩的事真是造化弄人。 杜言秋便与他搭话,指责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户房书吏造的孽,贪墨工银,致使江堤失修,造成汀江水患,令无数‘伍文轩’深受其害。 老翁也忍不住跟着骂那个户房书吏,“张主簿就是被此贼打伤,毁了一生,又无处讨个说法,我都替他可恨可气!” “此话怎讲?”杜言秋好奇。 “爹,你休得又要胡说。”老翁的儿子赶紧从旁制止。 “罢了,你们若不愿说,我去问张主簿就是。”杜言秋道。 “别别,万万使不得!”老翁急忙将杜言秋扯进屋子,“我说与公子,公子是善人,可千万别找我家麻烦。” “老伯放心,我自有掂量。” “唉,也怪我当年胆小,性子弱。”老翁回忆,“当时,汀江决堤,爆发水患。知县大人都赶往江边督促抢修,我在衙门做好饭,准备给他们送去。正好瞧见两位书吏在打架,起初是张主簿,也就是当时的工房书吏占上风,将那户房的姚书吏扭打在地。可突然,那姚书吏一个反击,给了张主簿重重一脚,张主簿吃不消,登时便滚到一旁,反遭那姚书吏几记重拳。” “那时众人都急着救灾,衙门里没什么人,我怕招惹是非,没敢停留,赶紧离去。后来没多久就听说姚书吏失踪了,再之后又听说户房账目出了问题。唉,早知这结果,当初我就该帮张主簿一把,拦下那姚书吏,岂能令他逃之夭夭,至今都下落不明,还不知带着那沾血的银子在哪里快活!” 第196章 礼尚往来 “可是,老伯怕遭谴责,从不敢与人说及此事。” “是啊,这事儿在我心里一藏就藏了近十年,后来实在忍不住,只敢在自家人跟前小声说几句。听说当年张主簿病倒一阵子,怕是被姚书吏打坏了身子,才一直没有娶妻吧。一想到此,我就更……更悔啊!可这些话哪敢外传?更不敢传哪!” 毕竟当年的工房书吏已成为今日的县衙主簿。 “我也就只能在龙王爷跟前忏悔。杜公子,您说,看在我这么多年老实为人的份上,龙王爷不会怪罪我吧?” “是因为我与姜家娘子,姜家娘子又与龙王爷冥冥之中的牵连,你才会与我坦白此事吧?” 杜言秋明白了,这老翁在他面前说出此事,并非不小心说漏嘴。 一个把话藏了这么久的人,哪里会这般轻易泄露?除非他有意想说。 “公子慧心!” 老翁说着就要向杜言秋叩首。 被杜言秋双手托住,“老丈有话直说,休折晚辈的寿。” “是,公子说的没错。”老翁直起身,亲口承认,“当我家烟囱莫名被堵,又听闻城中不少人家都在请公子做主,我就想这或许便是龙王之意,是要我借此见公子一面,在公子这样都能够令重犯认服,高过胡知州的贵人面前坦白。” 说着,老翁又双手作揖,向杜言秋深深鞠了一躬。 …… “这是不是该说,是你自己设局把自己引到那老翁家?” 姜落落听完,觉得此事有些匪夷所思。 若所有人都像这老翁的想法,岂不是要把许多秘密都倒给杜言秋? “此事不简单。”杜言秋神色凝起,“若说设局,那设局将我引到这老翁家的确实另有他人。” “也是,怎么正好那老翁家烟囱被堵?若不是这烟囱的事,他家也没什么其他麻烦要找你做主吧?”姜落落也觉得奇怪。 杜言秋道,“据我了解,这老翁一家向来谦让有礼,从未与人惹过是非。所以他家烟囱突然被堵才会让人奇怪。结果是个孩子恶作剧,算不得什么事。” “那孩子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堵人家烟囱,还没被人发现?” “这几日老翁家有亲戚办喜事,他们每天吃过朝食便全家过去帮忙,快天黑才回去,睡了一夜大早起来做饭时才发现伙房的烟囱被堵了。他们还当是有人夜里偷偷使坏,哪知是隔壁家的孩子白天趁他家无人,便偷偷从自家院墙翻过去,借搭在房侧的木梯爬到伙房屋顶堵了烟囱。被我揭破后只说自己是想与隔壁阿公开个玩笑。” “所以隔壁阿公没计较,你却罚他爬梯子。”姜落落笑道,“也不怕他上上下下的一脚不稳给摔着?到时你这个酷吏可是脱不了干系。” 杜言秋想到那孩子哭骂他为酷吏的话也是好笑,“我这个酷吏在梯子下守着,没从翻院墙开始已经是便宜了他。” “不对啊,你说是昨日堵的烟囱,怎么今日你还看到那孩子嘴上有吃东西留下的残渣?”姜落落想到罗星河的话,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哦,我明白了,你是诈他!” 肯定当时杜言秋只是说,“案犯”嘴上还留着物证,那心里有鬼的“案犯”便做出了想要擦掉物证的反应。 一个孩子,能有多大的心思啊。 “嗯,而且是诈了两次。”杜言秋承认。 “这是第一次,那第二次……是你听了那老翁的话之后?” “对。我从那老翁家离开,便去了隔壁,当着那孩子的面说,他是受了我的惩罚,但他的爹娘疏于管教,也要承担连带之责,官差很快就会来抓捕他们。” “你这是恐吓吧?” 何止是一般的诈唬。 姜落落想象说这话时杜言秋的样子。 负手直身,冷肃凌厉,开口便如寒风袭人。岂能不把视其为酷吏的孩子吓坏? “总之,那孩子便急忙交代,是个长胡子老头儿拿一枚陶哨买通他去赌人家的烟囱。他还把藏在枕头下的陶哨拿出来。” 杜言秋从袖中掏出那陶哨递给姜落落,“就是这个。” 是个青色的陶哨,陶面光亮无纹。 “这陶质成色很好。普通人家不会给孩子买这样的,货郎一般也不会卖这种货色。”姜落落摩挲着手中的陶哨,“那孩子也是识货的,宁可受罚,也没有在一开始就供出此事。” “那孩子一看就是个活蹦乱跳的性子,爬几趟梯子岂能累着?掉眼泪不过是给大人看罢了。倒是这事情挺意外,险些让这小东西糊弄过去。” 杜言秋的目光蓦然沉下。 若他在那老翁家中一无所获,这“烟囱案”岂不是有了遗漏?男孩从此事当中尝到被收买的甜头,恐为日后的成长埋下一枚恶种。 不过,收买那男孩的人似乎是早已想到事情的结果……杜言秋感到自己就像一条咬到饵的鱼。 “那长胡子老头的样貌肯定也是假的。他没有自己出手,而借用那个男孩,就是想让你通过查到这个哨子,明明白白的知道此事是他故意安排的?” 姜落落看着手中的陶哨,“哨子,可传递消息。此人就是想让你听到老翁的话,知晓当年两个书吏打架的事。难道你这两日的忙碌,只为到那老翁家做掩饰?” 而不是为了将杜言秋“缠住”,让他不得消停? “我更认为是有人借此时机,安插了此事。”杜言秋道。 “为什么?”姜落落不明白,“难道是盗走邓知县尸骨的那伙人,得知我们假冒他们传出青玉如意云的消息,他们又开始给我们设饵?这算不算礼尚往来?他们若是邓知县一路,见我们与谋杀邓知县的人为敌,认为我们双方也可同谋?” 杜言秋冷哼,“若想共事,我可不喜这般藏头藏尾。这点诱饵算什么?最大的诚意,就是把邓知县的尸骨给我交出来。” “话虽如此,可此时让我们知道两个书吏打架的事,肯定别有深意。” 第197章 砸几口缸 明知是饵,可又怎能不理会? 尤其事关张主簿,那个将罗捕头困在县衙大牢中的人! 那个在上杭县衙一呆,就呆了二十多年的人。 那个曾私下带着《千字文》会见严老夫人,又将《千字文》故意弄丢,再找回去的人。 那个包庇姚冬偷盗,又为姚冬的谎话,偷偷去找杨谆的人。 “难道张主簿知道那个姚书吏逃匿的内情?”姜落落猜想。 “若如此,以这般隐晦之法给我们透露消息的人也该知晓,”杜言秋道。 “可那老翁从未外传,他人如何知晓?难道当年另有他人在场目睹一切?也或者——” 姜落落突然想到,“都说龙王爷灵验,祈福日时,不少人去龙王庙祈求之后都得偿所愿。可能是有人设法掌握到这些人的心愿,背地里去完成,以此捆绑人心,维护龙王神力?老翁曾向龙王爷忏悔,那话也被听了去?若如此,那龙王庙——” “我刚到上杭便查过那座庙,龙王像是实的,供桌下也没有问题。”杜言秋明白姜落落的怀疑,“说是不少人,具体多少谁能说得清?总归不是所有人。想知道如马跃这等人的心愿其实并不难,只要挑几个去祈福的人,对他们多留几分心,就知道他们想要什么。这些被挑选的,便是所谓的龙王选中的幸运之子。至于那老翁向龙王爷忏悔,偏偏恰好被躲在龙王像后的人听到,实在太巧。” 姜落落把玩手中的陶哨,“还有一个可能。老翁不是说他实在忍不住告诉了家人?那他的家人也有可能泄露出去。老翁说他忍了近十年,也就是十二三年前?” 十二三年前! 那不就是她堂兄堂姐相继遇害的时候? 也是杜言秋家道变故的时候。 二人不觉相视。 短暂的沉默。 “我们是想多了吗?”姜落落看着杜言秋,轻声问。 即便他人不知杜言秋的真正身份,可她如何在意姜家的命案无人不晓。 哨声一响,也可以通过杜言秋,把话传给她啊。 可二十多年两个书吏打架,又与十三年前的事有何关系? “那老翁家中没有读书人,自他离开县衙,便以种田为生。长女远嫁漳州已有十几年,独子如今也有三十,两个孙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 这是杜言秋掌握的基本情况。 没有读书人,又只是个庄稼户,便不太可能与一鸣书院的学子有来往,纵有闲话,又如何与同为书院学子的姜子卿、杨鸿有关? 除非还有个中间人。 那听过这闲话的可就不止一两个人了。 再说,这闲话又怎能牵扯出人命? “那老翁夫妇是从未与外人透露。他家独子倒是承认自己只说给了个远房表哥,不过那表哥是个不识字的哑巴。” 姜落落想到的可能,其实杜言秋也已经询问过。 “哑巴?” 不识字的哑巴又如何把话传开? “没别人了吗?”姜落落怀疑,“也许是那老翁家的儿子不敢说实话?” “之后再说吧。” 杜言秋伸手,拍拍姜落落的肩。 姜落落那拧起的眉头舒展开,“言秋,你这是打算去哪儿?” “先回太平乡瞧瞧。” “去看盛咏?” “嗯。” 于是,二人策马来到盛咏的住处。 林兆的母亲指指躺在床上的人,“身子是好了一些,可是这头似乎是不对了。” 姜落落见仰面躺在床上的盛咏脸色蜡黄,双目呆滞,不声不吭。 直到杜言秋走过去,轻轻唤了声“盛兄”,盛咏才木讷地转过头,愣愣的看了杜言秋片刻,突然起身抱住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邓兄,我家娘子与瑶儿不要我了!呜呜呜——邓兄,你送我去找她们好不好?” “好。”杜言秋轻轻地拍打盛咏的背,与这个糊里糊涂的人说,“我这就请人送你回家。” 盛咏在上杭这边出了事,胡知州不想多摊麻烦,还未派人去建阳通知他的亲属,而需留在上杭被胡知州禁止远行的杜言秋也是没时间送盛咏回家。 这些天以来,盛咏得了林兆一家人的不少照顾。 安抚好盛咏之后,杜言秋来到乡塾寻林兆,“林夫子,盛举人的妻女迟迟没有下落,他拖着病体在上杭耗着也不是办法。您帮忙寻两个可靠的人,将他送回建阳老家亲人身边休养吧。” 杜言秋从钱袋子里掏出几块银子塞给林兆。 林兆收下银子,叹了口气,“这么多天,州府的人都还没有找到他的妻女,音讯全无,怕是——唉——” …… 离开乡塾,姜落落一路上都在瞧着杜言秋。 “好好赶路,小心摔了跟头!” 骑着马杜言秋目不斜视也能感受到姜落落投来的目光。 “托林夫子把病恹恹的盛咏送回建阳,你也不怕他们半途出事?”姜落落笑问。 “你还能笑得出来,是真以为我怕?” “我是笑你的这番安排。”姜落落收回目光,与杜言秋并头骑行,“此时,即便有人对盛咏恨之入骨,想要他的命,也不敢出手的。” 在阿伦家围捕贺永,冒出那么多“江湖好汉”,肯定震慑住不少人。 摸不着头脑的那帮人能够狠心丢掉一座金库,割肉断腕,又岂敢在盛咏身上试探? 盛咏身上又没藏着什么重要东西,最多试探出他与杜言秋合谋演戏而已,可万一步入圈套失了手,那损失可不是一小点。 这帮人明显是想把最近发生的这些事都按下去,怎会再利用一个已经无关紧要的人去挑事? 盛咏这些天是吃了不少苦头,但也换取了他的舒心与日后的安生,也是划算的。 …… 怕被不相干的事情再拖住,二人策马飞速奔离太平乡。 待太平乡抛之脑后,姜落落问,“下一步你又打算去哪儿?” 杜言秋稍微放慢了些马速,“这两日还顺耳听说了一位会做水缸的隐士高人,趁此时得闲,要不要与我一起去瞧瞧?” “水缸?”姜落落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我在想水缸的问题?” “只有你在想么?” “你也在想伍文轩弄坏水缸的问题?我还以为你知道答案。” “那你怎么不问我?” “我想自己弄明白。” 姜落落以为,与案情无关的事,没必要那么好学吧。自己琢磨清楚多有成就感啊。 杜言秋忍笑,“那你砸了家里几口水缸?” 第198章 烧缸高手 姜落落老实回答,“还没砸,我嫌弄满地水还得自己收拾,想再弄明白一些动手。” “不砸几口缸试试,只凭空想怎能想得通?”杜言秋笑道。 “那伍文轩也没砸几口缸吧。” 姜落落想,若她说要砸缸,她舅舅肯定二话不说给她买几口缸回来。可伍家那情况,哪有好好的水缸专门由着伍文轩毁坏。再说,就算平常人家,谁又会好端端地砸缸? “若有先人之见就好说了。”杜言秋道。 “先人之见?你听说还有谁砸过缸?就是那会做水缸的隐士高人?” 做水缸的是不缺水缸,若拿残品练手倒是也有可能。 可既然是残品,本来不就有裂纹么? “我听来的话与砸缸无关。” “那与何事有关?” “人活百态,各行有各行的圈子。本来,我只是向烧缸工匠询问水缸成型以后是否有什么外行人所不知的弱处,却从那些烧缸工匠口中听说了一则流传了有三十年的故事。” “那么久?” “是啊,很久了。也就只有这个行当的人还有印象。他们说,当年在上杭有个很会烧缸的能人,自从此人出道,从未烧出过残缸,而且还会烧出各种大小样式,皆一次出炉,缸面光滑平整。此人还说自己烧出的缸结实耐用,不易碰毁。可有一天,他铺子里的缸全都突然自裂。传言此人偷得天法,触怒天威,特以毁缸为警示。此人为求生,发誓从此再不烧缸。” 姜落落听这缘由属实好笑,“他不烧缸,那生意不就都留给其他同行了么?怕不是有人故意做手脚,诓他歇手。” “有工匠也曾这般猜测,可又都想不通水缸如何自裂。”杜言秋道。 这岂不是与那口在曹长安眼皮子底下裂损的缸相似? 只是曹长安误以为水缸早有裂纹,没有提早发现而已。 “三十年前的事,也许以讹传讹早已变了样,我们这就去找那人问问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 听闻那人的家就在上杭白沙乡。 年轻的人早已不知什么烧缸高手,找上了年纪的人询问,倒是记得有这么个人,经指点,姜落落与杜言秋七拐八拐的寻到了一户农家。 “我阿公确实是你们要找的人,可是早已去世两年。” 招呼二人的名叫陈三郎,是那烧缸匠人的孙子。 “听我爹说,阿公自从歇手,就再不谈烧缸之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你们来寻他作甚?”陈三郎很好奇。 “大哥,我们有些事想请教。”姜落落上前道。 见这年轻姑娘说着一口纯正的本地口音,陈三郎没有多想,“那便只能问问我爹,看他是否知道了。” “有劳大哥,令尊可在家?” “在的,我先去问问我爹见不见客。二位稍等。” 不一会儿,陈三郎返回来,将二人请进了屋子。 桌旁已经坐着一位看起来有四五十岁的男人,见到二人,只是抬了抬手,“请坐。” 姜落落与杜言秋行礼之后坐在旁侧。 “三十年了,很少有不速之客来寻家父。”陈父打量二人,“二位年纪不大,又不像是烧缸之人,却说有事请教,想必是为了家父歇手之事吧。” “老伯明智。”杜言秋拱手,“在下杜言秋。” “听说上杭来了位管事的杜公子。”陈父点点头,一副了然,又看向姜落落,“这位想必就是凶肆的姜家娘子,你身上的这个褡裢我认得。” 姜落落笑笑,“是之前白沙乡发生命案,老伯见过师父来验尸吧。” 她不记得这户人曾找凶肆帮忙。 “是三年前的时候,老戈来找过家父。”陈父提醒。 “凶肆的老戈找过阿公?我怎么不知道?” 没等姜落落发问,陈三郎已经好奇地插话。 “那时你不在家。”陈父道。 “师父来找过陈阿公?所为何事?” 姜落落没想到,老戈早就来寻过这位烧缸匠人。 可又想不通,老戈来寻他做什么? 陈父惊讶,“老戈没有与你说?我还当是他让你们来的。” “我们是在案中遇到难题,打听到陈阿公,以为烧缸之事师父不懂,就没有询问过师父。”姜落落解释。 “师父毕竟是师父,你们若去问老戈,或许就不必再跑这一趟了。” 陈父心想,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不论坊间传言的话有多好听,到底也是个冲动而缺少思考的年轻人。 “老伯说的是。”姜落落尴尬地笑笑,“可既然我们都已经来了,还请老伯多言几句。师父转述,总会有疏漏,何况已过去三年,有些话未必记得准。” “家父过世,我也是转述他老人家留下的话。”陈父捋捋胡须,“不过我很好奇,你们又是碰到何事,来打听家父当年的歇手之事?” 姜落落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此案我早已有所耳闻,只是不知其中有此细节。”陈父拿起桌上的水碗,喝了口水,“你们也以为家父当年是遭人算计?” “此事必然多在人为。”姜落落道。 陈父放下手中的水碗,“确实,事在人为。” “爹,阿公歇手不再烧缸,不是因偷得天法,触怒天威?”陈三郎讶然。 陈父摇了摇头,“你阿公在三年前已把此事与老戈说清楚,我也是在那时才知晓真相。既然你阿公已经放下过去,亲口说出此事,二位今日又为案情前来询问,我也就没必要守口如瓶了。” “先谢过老伯。”杜言秋拱手。 陈父捋须道,“三十多年前,那时我也不过十五岁,家父年纪不到四十,众人皆知他是闻名乡里的烧缸高手。不仅能烧普通的水缸,还会烧制各种器皿,就连上杭城中也有不少铺子转卖他烧出的东西。那时我们家啊,虽不算富甲一方,也是殷实人家。我幼年丧母,不少媒人登门为家父说亲,许多女子都愿做家父的续弦,都被一一婉拒。” “阿公不愿给您寻找继母。”陈三郎道。 “我也以为如此。”陈父笑着摇摇头。 “难道不是?” 陈三郎有些后悔三年前的那日他为何不在家中,否则那时就知道真相了。 第199章 卖艺女子 “我也是那时方知,你阿公不愿续弦,是因为娶不到心中那念念不忘的女子,宁可孤独终老。” “阿公心里藏着除阿嬷以外的女人?”陈三郎错愕不已。 在世人眼中,他的阿公是个难以忘怀原配妻子的痴情郎,他的痴情竟然不是为了阿婆? 姜落落看了眼杜言秋。 她也是满心疑惑,缸毁与娶妻有何相干? 但她知道,陈父会继续说下去,便没有开口打扰。 陈父叹了口气,“我早知道,你阿公与阿嬷成亲是奉父母之命,二人是在你曾祖母的病榻前成的亲,也为完成你曾祖母的遗愿,看着他娶妻生子,走而无憾。但我从来不知,你阿公是不得已应下这门亲事。” “原来在你阿公年轻时出门拜师学艺,遇到一位跑江湖卖艺的女子,对那女子一见倾心,可惜那女子已经定亲。你阿公自然做不得出格之事,只能将这份情意埋藏于心。” …… “后来你曾祖母病重,为了尽孝,你阿公便与父母相中的女子成了亲,后来便有了我。在我印象中,你的阿公与阿嬷恩恩爱爱,从未红过脸。一个烧缸,一个打理家务,和和美美的日子任人羡慕。没人知道,你的阿公暗暗压着一份情,他钟爱的女子就生活在不远处。” “那个跑江湖的女子嫁到了上杭?” 陈三郎又吃了一惊。 陈父道,“她嫁的并非上杭人,是她随夫君来上杭投亲落了脚,正好就住在白沙乡。” “啊?”陈三郎张着嘴巴不知该说什么。 那岂不是就生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他还可能认得那女子一家? “你阿公也没有想到会如此。不过也是他对那女子也是一厢情愿罢了,起初那女子来找他买水缸,都没有认出他来。那时相夫教子的她也早已不再走江湖卖艺,但你外公说,她的身上却依旧带着那江湖女子的豪气,一见便挪不开眼。那日,我在听你外公讲述往事时,分明看到他眼中亮着光,那神色好像年轻了许多。” “我不记得附近有这样的女子。”陈三郎仔细想想。 那女子如今也该与他爹一般岁数,可这方圆几里都没个什么气色特殊的妇人啊。 陈父抬手轻轻压了压,示意儿子继续听他说。 “你阿公是个有分寸的人,知道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既然二人各自成家,他便将一切情意都深深埋在心底。一过便是十几年。在这十几年里,你阿嬷病逝,你阿公带着我父子相依为命,可毕竟手头富裕,有的事能花钱用人做,日子过得并不难。” “听你阿公说,那个女子的夫君是个秀才,多年科考未中,便做了个私塾先生,靠教授孩童,赚取微薄的束修为生,虽然不富裕,但也够平常所用。他们一家人过得也算是美满和睦。可惜此人也是命薄,四十来岁便病逝了,留下那女子孤儿寡母。” “那岂不正是阿公歇手的时候?” 陈三郎心想,他们岁数相当,那时应该都是四十左右吧。 陈父点点头,“没错,就是那两年。” “难道缸毁是那位懂得杂耍之术的江湖卖艺女子所为?”姜落落问。 她知道,这故事开始进入正题。 “阿公从未招惹她,她为何毁了阿公的缸?”陈三郎顿生不满。 若他家还做烧缸买卖,如今的日子肯定是另一番光景。 原本以为是犯了天意,而不得不放弃,实际上是因为一个女子? “不怨她。”陈父摆摆手,“起初,我也以为是因那女子断了我陈家的前程,其实并非如此。还是你阿公一厢情愿,解不开心结。” “一个丧妻,一个丧夫,你阿公以为是老天开恩,给了他机会,已经错过快二十年,不愿再错过后半生。于是,在那女子丧夫的第二年后,寻到机会与那女子吐露了自己的那份情意。当时你阿公还说,若那女子嫁给他,他便视她的一双儿女为己出,帮他们成家,为他们张罗聘礼与嫁妆。要知道,他家并没有多少积蓄,给她夫君治病也已花销不少,还要供儿子读书。” “那女子听了你阿公的话,起初是诧异,接着便笑了。她说,且不说自己放不下已故夫君,也不说是否遭人笑话。她的儿子都已经成人,女儿也到及笄之年,自己都是个快要做阿嬷的人,哪里还有什么再嫁人的念头?只能说一声承蒙厚爱,此生无缘。” “被拒之后,你阿公当晚喝了好多酒。我也确实记得有一日你阿公突然喝得大醉,不过他醉后酣睡,不会说胡话,我也没听到什么,只当是他孤身一人多年,思念你的阿嬷。记得当时你阿公酣睡了有十几个时辰,我还清楚记得,就是在那日你阿公大醉之后不久,咱家的缸都毁了。” 陈三郎不敢相信,“该不会……该不会是阿公自己砸毁的?” “不是,也是。” 陈父继续说道,“你阿公说,他想了五六日,决定把他们的将来交给天意。他再次找上门,与那女子说,他是个烧缸人,烧缸是他吃饭的手艺,难以丢弃。而这女子也是他此生的挚爱,难以割舍,所以他将决定交给了他烧出的缸。若他的缸也否定他,不愿接纳这女子,就在几日后的十五月圆之夜,无声自毁,他便死了心。” “一口缸,好端端的怎能自毁?” “是啊,你阿公后来说,他其实就是给自己找了个能够继续去打动那女子的借口,当时那女子的儿女也都在,也是让他们知道,他与他们的娘在一起,是天意。” 陈三郎道,“这岂不是强人所难?要是我,肯定会把阿公这样的人大骂一顿,赶出家门!” “但是那家儿女并未多言,都说全听娘的意思。” “他们做儿女的倒是想得开。”姜落落也道。 换做是她,也不会如此冷静。 觉察到姜落落看向自己,杜言秋缓缓开口,“若有真心待母亲之人,是该听母亲的选择。” “我看未必,他们只是嘴上说说,怕是已经想好如何背地里做手脚。”陈三郎可不信有这样的儿女,“那些缸都是他们砸毁的!” 陈父摇摇头,“若起初能够确定是人为,你阿公的心怎会死的彻底?” “难道那些缸当真好端端地都坏掉了?” “你阿公特意将最好的一口缸从火窑拉回家中,就摆放在那土地爷的神龛前。” 陈父抬手朝门外指了指。 姜落落起身出门查看。 在他家正房墙上有个方洞,那便是供奉土地爷的神龛。只是如今早已不见香灰。 三十多年后的今日,上杭百姓的心中只有龙王爷。 第200章 缸毁心死 “就是在这里?” 陈三郎站在方洞前。 跟着起身走出屋子的陈父也来到这个位置,“没错,我清楚的记得,这里摆放了一口水缸,你阿公还给缸中灌满了水。我曾问过你阿公,为何将水缸放在此处。你阿公说他做了个梦,土地爷很口渴。” “阿公做事好奇怪,他要求亲,让对方的儿女都知道,却不告诉爹爹您。”陈三郎有些不服气,“他就不怕人家答应,爹爹您却不答应?” 陈父笑道,“我还真不会拒绝。你阿公其实很早便试探我,我只是傻傻不知罢了。若那个女子能做我的继母,我倒是乐意唤她一声娘。在这十里八乡,没有哪个孩子的娘能够像她那般,从不对自己的儿女摆出长辈的架子,遇到事情都像姐弟一般谈心,很懂得我们那般大的孩子想要什么。” “她不是个温柔的女子,说起话来像连着珠子字字干脆,做事也很果断利落,若哪家的孩子平白受屈,她会毫不犹豫的出面帮着辩解,从来不在意是否得罪了谁,而不像有的人家因各种忌讳,让孩子把委屈咽下。当然,谁家有了难事,她也会主动出手相帮,连平日被她‘得罪’的人也说不出她的不好。凡是她夫君教过的学生,没有一个不喜欢她这位师母。” “听着真是一身豪气。” 姜落落觉得陈父口中的女子与她娘有点像,但她娘又比不得这个女子。 自从姜家接连发生意外之后,她娘就不太爱管闲事了。 她娘说,生怕哪里做得不对,给自己积了业障,报应到女儿身上。 她爹口中说的那个曾不顾洪水泛滥,冲到江边救人的无所畏惧的女子,到底还是在所谓命运面前怯步了。 “咱们跟前有这样的人?”陈三郎不禁琢磨。 陈父没有答他,继续说道,“记得你阿公曾问过我,想要什么样的女子做我的娘,我便说像师母那般,当时你阿公只是笑笑,我当他是笑话我,哪知他心底藏着怎样的无奈。” “我实在不记得十里八乡有这样的阿嬷。” 陈三郎绞尽脑汁去想,也没想到哪里有这么一个大受欢迎的女人。 “在你很小的时候,她便离开上杭,之后再无人谈起,你自然不记得。”陈父道。 “后来究竟发生什么事?”陈三郎迫不及待问。 “等到十五那晚,你阿公就坐在这口水缸前,死死盯着水缸,或者说,他在保护这口水缸。因为那个女子的儿子也来到了陈家。你阿公怕他将水缸砸破。可我哪知其中缘由,还笑着问他是否也听说了土地爷口渴的事,来看土地爷喝水?” “他没说话,静静地站在你阿公身后,看着那口水缸。突然,那口水缸裂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那水缸中的圆月影子碎掉,满满一缸水淌了一地,浇湿了大半个院子!” 三十多年前的事,陈父记忆犹新。 “土地爷喝水了!只有我愣了片刻之后惊呼,那女子的儿子默默转身离开,而你的阿公则跪倒在湿漉漉的地上,颤抖着捡起一块水缸碎片,那夜再没说过一句话。” “水缸怎会突然裂损?!” 听着陈父讲述,陈三郎都忍不住跟着惊呼。 “你阿公后来说,是上天抛弃了他。自他出师以来,从未烧毁过一口缸,可偏偏这口精挑细选的缸在他眼皮子底下,无声自毁,你阿公如何接受得了啊!就连不知内情的我,也以为是陈家哪里触犯了天意,借土地爷来警示,吓得不轻。那夜之后,你阿公浑浑噩噩的躺了两日,在第三晚,起来去了火窑,把剩下的缸全都砸了。” “其他水缸真的都是阿公亲手砸的?” 陈三郎不知此事该怪谁了。 陈父点点头,“我问你阿公为何毁缸,他说天意让他抛弃了挚爱,他便抛个干净,从此封窑歇手!” “阿公已说过挚爱,您还不知原由?” “我只知你阿公时常以烧的一手好缸为傲,以为烧缸便是他的挚爱,何况你阿公从未与我透露过什么,在众人眼中,他是忘不了你阿嬷,才一直没有续弦,哪知他早有续弦之意,只是挑人罢了。” “可笑我之后还与人说,你阿公封窑是触犯了天意。你阿公又不做解释,不知是谁先说出什么‘偷得天法,触怒天威’,这话便流传开,一缸自毁,也变成了整个火窑里的缸全部自毁。” “其实后来,陈阿公知道了缸毁真相,却仍然没有改变封窑?”姜落落问。 “爹,到底是怎么回事?”陈三郎急着催问。 陈父叹了口气,“我也是直到三年前才知道,其实就在你阿公砸缸后没多久,那女子的儿子带着他母亲交给他的秘籍去找过他。也是在那时,我才知道那女子原来是江湖卖艺出身。” 陈三郎好奇,“什么秘籍?” “砸缸秘籍。”姜落落想到了,“那女子原既然以江湖卖艺为生,想是知道如何巧妙砸缸的法子。” “不错,那本册子正是她记载的各种杂耍路数。”陈父道,“她虽早已不跑江湖,但那些杂耍路数毕竟是她学得的本领,也是一个讨生活的饭碗。她不愿丢失,便让她的夫君帮忙都记了下来。平常没事时,她也会带着她的儿女练习几样基本功,不为别的,只为强身健体。” “那册子中有记载,如何让一口旁人看得无恙的水缸,在艺人远距离隔空运力之下爆裂,其实不过是提前便做好手脚罢了。那水缸早就有了裂纹,到了一定时间便承受不住,只要卡准那个时间,便能够做到在旁观者眼皮子底下突然毁坏。那口在我眼前自毁的水缸也是如此。那女子的儿子说,是在他母亲的授意下,趁陈家白天无人时,偷偷翻进陈家,对那口水缸动了手脚。” “动手脚能看不出来?那些街头卖艺的,围观距离远也许看不清,您与阿公都守着那水缸,也没发现?”陈三郎不解。 “是没有想到。那口水缸看似好端端的放在此处,谁能想到它的背后已经裂开。” 陈父指指水缸的位置,“守着,也只是站在水缸前面。满缸的水没动,怎会想绕到后面去查看?何况后面便是墙,与缸只有一人空隙,若有人站在那里,便贴紧了土地爷的神龛,也是不敬。” 听此,姜落落也想到伍文轩与曹长安的住处,那口水缸也是放在伙房角落,当然一般人家也都是将水缸放在靠边的位置。 “他是如何动的手脚?”姜落落问。 既然那册子拿出来给人看,那陈家的人应该知道吧。 第201章 查无此人 “我听说好像是先给水缸包裹一层东西,然后再用锄头或者其他硬物在合适的位置下手,力道也要掌握好。若有那本册子参考,应该不难掌握。” “阿公得知真相后还是要歇手封窑?”陈三郎问。 “唉!”陈父又叹了口气,“他们原本只是为断了你阿公的念想,哪知竟害的你阿公连自己的家业饭碗都不要了,所以又赶紧来找你阿公说明真相。可你阿公却想不开,说那女子对他决绝,他便也决绝一次,坚持封窑。” “这种事,你阿公不对外说明,那女子肯定也不好将内情公之于众。这不仅影响她的名声,也会毁了你阿公的清誉。若让人知你阿公那么多年心中另有所属,歇手封窑是为了另外的女人,会被如何议论?而你阿公不愿与人说明真相,则是不想连累那个女子。总之这件事只有他们几人清楚,从此之后你阿公也没有再去找过那个女子。” “我与那家的儿子虽然相识,但毕竟小了他几岁,平日原本就不太来往,之后也并未觉得关系突然生疏。之后他们一家又都离开了上杭,这么多年过去,若不是你阿公提起,我哪里想到他们还与陈家有这般牵连。” “他们之后又怎离开上杭?是为了再不见阿公?” 陈三郎突然为自己的阿公不平,“阿公一份痴情,换取的却是人家如此冷硬的心肠。” 陈父没再吭声,折身回了屋子。 “说了这么多,也未说那家人姓甚名谁。”杜言秋跟过去。 陈父坐在椅子上,端起碗又喝了口水,“都三十多年过去,人都不知到了哪里,还有何说出姓名的必要?当日老戈来询问,家父也没有说。他与老戈说话时,我也只是在旁边听着,从他讲到的事情想到是哪个人。你们不就是想知道缸毁真相么?不过是杂耍艺人的手段,会点跑江湖伎俩的都能做到。那个伍文轩也许就是跟哪个人学得手段。” 杜言秋坐在旁侧,“没有说出姓名的必要,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您说认得那家人,虽与那家儿子来往不多,但也是说过几句话的,甚至在他来陈家时,您还取笑他。您是不愿提他的姓名,还是有什么忌讳不好说?陈大哥问他们一家之后又怎离开上杭,您也不愿作答。” “我只是随着家父,家父当日没说,我也不好多说。不过一个名姓而已,与你们非亲非故,又有何好奇?”陈父又喝了口水。 “爹,你胃不好,这水都凉了,怎么又喝?” 最后走进屋子的陈三郎这才见他爹手中的水已经凉掉,“我去换一碗。” “老伯,您似乎有些心神不宁。”杜言秋直言。 “呵呵,我只是说了这么多话,觉得口干,实在想喝口水。”陈父将水碗递给儿子,“难不成你们以为那伍文轩是从这家人处学得的砸缸技法?天下跑江湖的人可是有很多,何况自从那女子出嫁后就再不跑江湖,若非家父三年前说起,我也不知她还懂杂耍之术。” “也是,是我太好奇。再次谢过老伯。”杜言秋起身行礼。 …… 离开陈家。 姜落落见杜言秋似在思索,“你还在想那家人?” “是啊,我很好奇,你师父怎会找到陈家询问?也就是说三年前他遇到什么事,也需要陈家人给出答案,又恰巧都与江湖杂耍有关。既然问到关于杂耍之术的事情,那为何不先把正好提到的这个人搞清楚?那位陈阿公已开口说出往事,看来是到了行将入土之时想开不少,可为何仍不愿提到那个女子的名字?” “那我们直接回去问师父。” “既然来到白沙乡,就再多亲自了解一些事,回去也好与你师父谈论。” “嗯,三四十年前,夫君曾做过私塾先生,又是个举止特别的女子,找上了年纪的人应该也好打问。” 姜落落觉得问出这件事并不难,反正此时还没想到该从哪里去找邓知县的下落与绣花鞋的出处,不如就在白沙乡多转一会儿。 “怎么会没人知道?” 二人问了一圈,竟然没人记得有哪个四十来岁逝世的私塾先生,留下一个口碑不错的遗孀,还有一对儿女。 年纪大的人说没印象,年纪与陈父相仿的人也说没遇到过这样的先生与师母。 陈父口中的一家四口,就好像从未在白沙乡存在过一般。 “此事不简单啊!”杜言秋道。 若这家人当真存在过,那便是不止陈父避讳这家人,白沙乡的人也都刻意将这家人忘记。 “那陈家的人更不会说了。我们还是回去问师父吧。” “你在凶肆呆了那么久,都不曾听说你师父因何事来过陈家。就怕到时候你师父也不愿多说。” “陈家是最清楚内情的,可又不是疑犯,我们不好逼问,即便逼问出个答案,也未必是真的。”姜落落不禁皱起眉头。 杜言秋想到,“陈父说,那家人是在陈三郎幼时离开上杭,也就是说,他们是在二十多年前离开,比他爹歇手封窑的时间又晚了十来年,照此推算,那家的儿女也都二三十岁,该是已经成家,也许孙子辈也都好几岁。” “所以当年离开上杭的不一定是母子三人,而是一大家子?这一家子人消失的这么彻底,不仅儿子的亲家不再来往,出嫁的女儿也带着女婿一起走了?”姜落落越发觉得此事怪异。 越如此,岂不是越有在暗中行事的可能? “这家人行径特殊,那二十多年前这个时间,便也可往特殊的巧合去想了。” 姜落落眼睛一亮,“你是说钟寮场贪金案?” 她想起杜言秋从吟莺那里带回的消息。 吟莺说她那举报钟寮场账目有问题的姑爹一家先出事,邓知县的姨爹等人则是在后来的水患中丧命。 上杭人都知道,那场水患距今已有二十三年! “我只听吟莺说她的姑爹与邓知县的姨爹两家人在上杭为邻,并未想到问具体家在何处。”杜言秋道。 当时他是觉得没必要细问那么清楚。即便知道两家旧址,时隔二十多年,早就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旧迹全无。 “你怀疑那女子的儿子是他们的姨爹或者姑爹?”姜落落问。 算算年纪似乎也差不多。陈父都快五十岁,那人比陈父大几岁,若在世,也该五十多岁了。 若以那女子的性情,似乎也能教出一个做事严谨,容不得错的儿子。 第202章 小时见过 “若这般猜测,似乎更可能是邓知县的姨爹!盗走邓知县遗体的也与其有关。”姜落落又补了一句,“邓知县与盗尸者都会借竹竿翻墙,这也算是杂耍之术吧。可是……” 姜落落顿时又诧异了,“伍文轩谋害邓知县也用了杂耍之术。” 这岂不是相互矛盾? “我还有点不能肯定。”杜言秋道,“若只是钟寮场的账房先生或者县衙户房书吏散从,在外人看来又都是死于意外,又有何值得避而不谈?” “嗯。”姜落落点点头,“只凭二十多年前这个时间去想,将这两件事连在一起有些牵强了。二十多年前又何止发生这一两件事。” “但以杂耍之术相连,这两者也能串在一起。先找吟莺求证,再想其他。” 杜言秋决定去醉心楼。 而姜落落则回到位于城西郊外的凶肆。 “老戈,你想想办法,哪怕多出一份酬劳,只是请几个杠夫抬棺,其他就都不需要了。不论怎么说,总不能把那棺材一直留在家里。” 刚到凶肆,姜落落就见沈崇安正与老戈说话。 “姜姑娘。” 沈崇安见姜落落进门,转过身,“你不是说在凶肆只有‘死人’吗?” “没有杠夫肯赚这笔钱?”姜落落已经听明白。 “在凶肆是只有死人,可在他人眼中未必。”老戈道,“是杨员外放了话,要与他家女婿一刀两断。杠夫们不愿招惹这场命案官司,多少酬劳都不肯为那冯青尧抬棺。” “杨员外放了话,沈公子还为此奔波操劳?”姜落落走到沈崇安面前。 这是她第二次见沈崇安。 没想到沈崇安当真来到凶肆。 她已经不记得姜盈盈的未婚夫沈崇旭的模样,也不知道这对堂兄弟是否有几分相像。 “义父只是在气头上。他总不能真让自己的女儿守着亡夫棺椁过日子。事后我劝劝义父便是。倒是杠夫们都怕了。”沈崇安很无奈,“也不止杠夫,杨家的下人也都不肯出手,杨家那么多人,一个都用不到。冯家倒是有人,可惜就那几个老弱,能出力气的就两个。” “实在不行,就让衙差去做吧。那口敛尸的棺材不也是衙差抬去的么?官府也有处理尸首的责任。就当押送犯人上刑场。” 老戈把收拾好的一包香烛纸钱交给沈崇安,“这次凶肆真是难以帮上什么忙,只能拿出这些东西给你们用。” 沈崇安接过包裹,从怀中掏出一贯钱放在旁边的柜桌上,“外面的人用不上,你们凶肆的人总会出手相帮吧?二妹托付我说,实在不行,请你们去个人帮忙为她夫君收拾一下也算,毕竟夫妻一场,好歹让他走的像个人样。” “丫头,你去吧。” 老戈将那一贯钱拆开,只留下一半,剩下的退给沈崇安,“钱就不必多收了。” “好。” 姜落落解下腰间葫芦晃了晃,“我去添些茶就走。” 原本她就想亲自去冯家一趟,这个理由也够充分了。 只是有沈崇安在,眼下来不及问老戈三年前的事了。 不过—— 姜落落重新挂好茶葫芦,带好需要用到的东西,来到老戈身边,眨了眨眼,低声问,“老戈,你知道我刚从哪儿回来?” 老戈懒懒地瞥了她一眼。 “白、沙、乡。” 姜落落一字字说完,转身便跑出凶肆。 回头,见老戈正望着她,双目看似一如既往的混沌。 姜落落朝老戈挥挥手,翻身上马,“小红,我们走!” 正好沈崇安也是骑马来的,带着她向冯家奔去。 凶肆里的老戈一直注视着门外,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来回搓着…… “姜姑娘,你小的时候,我们见过的。” 二人默默行了一阵,沈崇安突然开口道。 姜落落转头看了眼身侧,“或许吧。” 沈崇安直身坐在马背上,放眼目视前方,“那时,我曾随堂兄一同去姜家下聘,后来……也陪堂兄去灵堂祭拜。” “十几年前的事我都不太记得。” 沈家下聘时,姜家聚了那么多人,姜落落只知道是她未来的姐夫家来了人,还不懂得像大人们似得去围观评论。印象中只记得家里家外都非常热闹。 至于……姜盈盈的灵堂,她也只是向那披着白绫的牌位磕了几个头,便被舅舅带走。听人说沈崇旭在姜盈盈灵堂牌位前大哭,她只是从堂外偷偷瞅了一眼,并未看到沈崇旭的正脸。因他跪着匍匐大哭,连身形都瞧不仔细,何况那时年幼,又过去这么多年,更记不清了。 “姜姑娘却对十几年前离去的亲人难以忘怀。”沈崇安转过了头。 “换成任何人,都不会忘记自家亲人。” “但姜姑娘更加执着。姜家晚辈没有男儿,姜姑娘好似担了男儿的责,为姜家跑在前面。” 姜落落笑道,“沈公子这话说的就有失偏颇了。姜家的人解决姜家的事,与男儿女子有何相干?” “姜大娘子也说过类似的话。”沈崇旭又看向前方。 “姐姐?” “嗯。” “你对我姐姐印象很深吗?” “算不得深,只是在一鸣书院见过几面,有时她会去找姜子卿。后来她与堂兄定亲,也随堂兄见过两次。” “哦,你也是一鸣书院的学子。” “我读书不如堂兄,没有正式考进书院,我爹与叔父都是一鸣书院的夫子,我是沾了他们的光,由山长特准在书院旁读,可惜学业上仍跟不上,没读多久便退了。” 所以就编了个身体不好,看书时经常头疼,不得不放弃科考之路的幌子,给自己挽回点颜面? 这是姜落落曾经从杜言秋口中听到的转述杨雄说过的话。 “那你的堂兄呢?” 得知沈崇安如今的身份,还有沈家曾与福威镖局有关之后,姜落落便打算去沈家打探。记得当时杜言秋还半真半假出主意说让她以梦到姜盈盈为借口,去帮堂兄看望故人。 而眼下,沈崇安正好主动与她攀谈起来,倒省了那份突兀。 第203章 两只老虎 “自从姜大娘子离去,堂兄不愿留在伤心地,去了他外祖父家漳州那边的书院读书,后来科考中了进士,如今在做建阳县令。” “原来已是沈大人。” 姜落落心底压下一声感慨,“这可是光耀门楣之事,却不曾听说有人谈论。” 就连经常跑东跑西的罗星河也只知两位沈夫子,而不知其中一位沈夫子家中养了个知县大人。 “家父与叔父都以低调行事,不愿张扬。” “那沈公子如今可不算低调之人。” “我认他人做父,早已被沈家驱之门外。驾!” 随这一声长喝,沈崇安策马奔开。 姜落落扬鞭追去,“沈公子,你与我堂兄关系如何?” “我一个旁读生,与他们那些正经学子是有些格格不入。” “那就是相处不怎样了。” “也不能这么说。我都没与他们打交道,谈何相处?”沈崇安又放慢马速,“你若是想问我在姜子卿与杨鸿二人中如何站队,我的回答是谁也不站。” “那以你在一鸣书院的所见所闻,如何看待他二人?” 虽说对沈崇安的话持有怀疑,姜落落还是想听听他如何回答。 “一个以文取胜,一个以义服人,是一鸣书院的两只老虎,各有能耐。”沈崇安道。 “可是有人不喜欢我堂兄的骄傲,也有人看不惯杨鸿的放荡。” “不论是骄傲,还是放荡,在我眼里,他们也都不过是心境单纯之人。骄傲,撑的是文人傲骨;放荡,走的是江湖随性。至于其他一些不中听的小节,无伤大雅,毕竟都还是孩子。” 说到此,沈崇安顿了顿,看向跟在自己身边的姜落落,“我只是说出自己的看法,可没想化解你们两家的恩怨。” 姜落落笑笑,“没想到你如此评论他们二人。” 没有贬低任何一个,甚至对二人都露出几分赞赏之意。 “你是不信我说的实话吧。姜姑娘够隐忍,若换做别人在听,估计我免不了遭一顿谴责。” 沈崇安唇角勾起一抹自嘲,“当然,也不会有人问我这话,即便问,我也不会这般回答。” 姜落落加快马步,越过沈崇安,横挡在他的马前,“那沈公子能够让我相信吗?” 沈崇安停下马,目视姜落落,缓缓开口道,“若我承认,是我安排赌坊掌柜交代李素设法逼迫于大郎,又是我指使汀州分舵大当家周奎与赌坊掌柜到县衙认领金库,你说这话值不值得你信?” “指使李素的不是冯青尧?”姜落落诧异。 她已经从李素口中亲耳听到他供出沈崇安,但这时仍然装作听信一切都是冯青尧干的。 当然,听沈崇安亲口承认此事,她是真的很诧异。 “哈哈!”沈崇安见姜落落只有意外,大笑道,“姜姑娘并无怀疑之色,看来在你的眼中,我沈崇安挺适合做这些事。” 眼见沈崇安策马绕过她的身侧奔去,姜落落只跟在后面,没有紧步追上。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 姜落落望着前面那一袭浅紫锦袍,那由红与蓝化合而成的颜色,就像他说出的话,真真假假。 沈崇安知道,她在意他说出的那两件事。 他的话像是自行出卖,又像是在试探,也或者是在挑衅。 可偏偏姜落落还没有办法揭破。 那张扬的骑马身姿,像是在带路,也像是在牵着后面人的鼻子走。 姜落落不禁有些恼火,却也没有冲动,与前面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过了一阵,还是沈崇安放慢马速,等着后面的人跟上来,笑问,“姜姑娘在想什么?” “沈公子为冯家出面,怕是没多少好心。” 沈崇安的态度也让姜落落不再客气。 “姜姑娘以为我还能从冯家得到什么?” “谁知道呢,杨员外能抛弃他的女婿侄儿,却看重你一个外姓义子,沈公子必然是个有心机手段的。” “过奖。”沈崇安继续骑马目视前方,“真是想不到,当年那么小的一个囡囡,如今成长为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若你堂姐泉下有知,不知是欣慰,还是忧心?” 这话,若是个许久未见的朋友说出,那确实是一番感慨。 可从沈崇安口中说出,听的别扭。 姜落落白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哈哈!” 沈崇安又一声笑,扬鞭策马,快速向前奔去。 …… 冯家位于城东南。 早听罗星河说,冯家只是个小院。姜落落到了之后亲眼所见,才知这小院是真的小。 当然,不是说它比不上普通人家,只是与冯青尧的岳父杨员外的名气不符。身为杨谆的小女儿,生活在一所与普通百姓无异的宅子里,可就是低了身份。 这也是冯家的老宅,由三代单传的冯青尧继承,家里的一应开销也是靠租出去的那十几亩地,还有冯青尧平时帮人书写赚得的润笔。 冯家祖上留下的田地原本有几十亩,可由于一代不如一代懂得经营,不时变卖,如今落在冯青尧手上少了许多。 他家的房子,其实也卖掉了数间,如今的老宅不过是仅剩的那几间主屋而已。 此时冯家除了杨谆的小女儿杨苕,还有五个人。 其中一对老夫妇是随杨苕出嫁来到冯家的,老妇是她的奶娘。 这对夫妇有个女儿名叫榆娘,因为奶娘的缘故,二人情同姐妹,虽已出嫁,还是会经常到冯家来。此时正在冯家陪着杨苕。 还有两个男丁是曾经侍奉冯青尧父母的老奴之子,也就是沈崇安说的那两个能够勉强抬棺的人。 其实,这两个人早已被遣离冯家。听闻冯青尧出事,念着祖上的恩情才又返回来看望,结果被官差困在冯家,失了自由。 杨苕与冯青尧成亲多年,也未养下一儿半女,一向视榆娘的孩子为己出。 这便是姜落落之前了解到的情况。 若非出了事,只凭这些来听,冯青尧就是个家境败落的地主儿子,想要靠读书改变现状。 此时金库的事爆出,便成了贪财不义,为非作歹的恶徒。 不过听罗星河说,衙差带牙子去冯家辨认,并未在冯家以及与冯家经常来往的人中指出那个当年出面买走语口渡房契的人。 想想也知道案犯岂能给自己留下这等粗糙的把柄? …… 姜落落来到冯家的时候,杨苕正在弹琴。 还未到院门口,就听到那哀婉如泣的琴音。 邻居有人在搓耳朵,“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弹的,哭哭啼啼的调子,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还觉得冤屈不成?” “今日该是冯青尧的头七吧?那人都在家中七日了啊!”说话的人朝冯家双手合十拜了拜,“就在家里好生呆着,千万不要出门游荡啊!都是乡里乡亲的,平日里咱们可没得罪你哟。” 守在冯家的衙差都已经撤掉,而冯家的院门依然紧闭。 第204章 清风朗月 二人骑马停在门外。 沈崇安先下马去敲门。 “沈公子?”开门的是榆娘。 “我请凶肆的人来做点事。” 沈崇安带姜落落走进院门。 琴声渐渐没了力气。 不多时,一位身着缟素的女子缓步从屋中走出,面容苍白而憔悴,迈出的每一步都好似拼了全身的力气。 “小姐。” 榆娘赶忙上前将人扶住,“你都多少天没有好好吃东西,就不要出来走动了。” “有外人来,出门相迎是礼数。” 杨苕看向沈崇安身边的人,“这就是沈三哥从凶肆请来的人?” 榆娘又朝门外望了望,小声道,“似乎没有别人了。” 姜落落上前一步,行礼道,“冯大娘子。” 沈崇安将手中的香烛纸钱包裹交给榆娘,“凶肆的人肯出面,只是平日用到的那些出力气的不肯来。” “早已料到的。”杨苕轻轻苦笑,“冯富与冯贵兄弟,还有奶娘他们肯定也是白跑,不会找来什么帮忙的人。” 姜落落这才知道,为何不见其他几人。 “可是姑爷不能一直留在家中啊。”榆娘急道,“就算不能风光下葬,也得把人埋了吧。” “苕娘,实在不行,还得用官差。”沈崇安道。 杨苕踉跄一步,“官差押解他入黄泉?死了也逃不过被押送法场?青尧啊,冯青尧!你为何要放弃平常的日子,走到这等绝路!我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 “小姐,要不我们亲自去找老爷求情吧。”榆娘想了想,“只要苦苦哀求老爷,老爷肯定会松口的,不管老爷要怎样,我都陪小姐一起。” “自从我执意嫁入冯家,就再未仗过娘家的势。我生是冯家的人,死是冯家的鬼,岂能将这口志气也丢了?你以为我去求他,他就肯松口?他放出话,便没人敢登冯家的门,我此时的遭遇,不正是他想看到的?” 杨苕越说越急,连喘几口气,捂着起伏不畅的心口,“何况,我还有什么脸回去求他?我曾经口中的那个清风朗月的冯公子竟是个任杨家都自愧不如的狠人!” 又急,又气,又恨,又悲。 这是姜落落从杨苕的神色中看到的东西。 即便如此,在她的脸上也未见一分悔意。 或许,为嫁入冯家而众叛亲离的她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姜落落这才知道,家势不俗的杨谆与他的女儿是这等关系。 所以,冯青尧就走上了邪路,想靠一番阴谋算计,偷得巨财,争出这口气? 沈崇安见杨苕体力难支,“榆娘,先扶苕娘回屋。” “小姐。”榆娘准备扶着杨苕转身。 杨苕撑着身子未动,面向姜落落,长出一口气,“姑娘来了有何用?请回吧。” 她只是想找几个抬棺的人,平平常常的把她的夫君送走。 可就连这点心愿都成了奢侈。 “这就是作恶之人的报应吧。”杨苕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她想嫁给一个清风朗月的公子,结果却嫁给了一个行凶作恶之人,能怪谁去? 怪冯青尧欺骗了她?可人已经死了。 她还恨不起来,哪怕到了此时,满脑子还是他们的恩爱。 不愿相信她的夫君会是个恶人。 若是报应,这报应来的也算快。 姜落落心想,欠她姜家性命的凶手至今仍逍遥法外! “冯大娘子不是想为夫君收拾遗容吗?” 姜落落说着,扫了眼沈崇安。 显然,杨苕并无此意,都是此人多嘴。 感受到姜落落的目光,沈崇安也并无不自在,顺口接道,“是啊,苕娘,你不想为他收拾一下?” 杨苕一愣,满眼感激地看着沈崇安,嘴唇轻轻一哆嗦,“沈三哥……唯有沈三哥心细,难怪有你在,爹爹都看不上叔父家的两位兄长。” “苕娘这话若让杨家两位兄长听到,怕是会恼我。我只是想尽力把能做的做到,自己心中也能舒坦一些。” 沈崇安折身向姜落落致意,“有劳姜姑娘。” 姜落落挎着小木箱,向前走了一步,“沈公子客气,买卖之事谈不上辛劳。” “苕娘,姜姑娘确实是大方之人。”沈崇安道,“不论我加多少酬金都请不动杠夫,姜姑娘却一口应下此事,也并未趁火打劫。” 闻言,杨苕方正眼看向姜落落,“想必你就是那位众人皆知的姜家娘子。姜姑娘不怕日后因我家的事做不成生意?” “世上做买卖的千千万,有几个会抢死人的生意?凶肆本来就是晦气的地方,若好端端的无事,谁愿登凶肆的门?” 姜落落朝杨苕身后的正屋门看了眼,“这便是灵堂吧。” “请随我来。”杨苕转身。 “苕娘,我就不进去了。”沈崇安没打算跟着进屋,“我还有点事要去做。” 杨苕回身行礼,“沈三哥有事便去忙吧。对三哥这份心意我实在无以为报,只能再与三哥道声谢。” “苕娘不必客气,告辞。”沈崇安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榆娘将沈崇安送出门,赶紧把院门紧闭,又跑回来搀扶杨苕,“小姐,为姑爷收拾遗容,那便要开棺。这样……好吗?” “榆娘,你先回家去吧。”杨苕柔声道,“这些天也难为了你。家中的孩子也是多日没见娘了,若夫家责怪,多说几句好话,总归是我对不起你。” “不行,我这时怎能离开小姐?小姐想怎样便怎样,我不怕的。至于夫家,他们都是好人,虽不敢来冯家露面,也不会怪我这个从冯家出去的人。小姐放心好了。” 姜落落任由二人在身后说话,自己先一步进了主屋。 她以为这是为冯青尧布置的灵堂,可屋中除了多放一口棺材,还有棺材旁摆放着一张琴,其他什么多余的置办都没有。 若不是觉得直接把一个死人抬回来太碍眼,或许连这口棺材都不会有。 冯家这是什么都没有准备,连数尺白绫几根香都成了奢侈。 榆娘扶着杨苕进了屋子,安顿她坐下,便开始张罗着将沈崇安从凶肆带来的东西用上。 棺材还没有封钉,姜落落用些力便将棺盖推开。 冯青尧身上穿的是一件半新的衣衫,是他被送回之后,杨苕为他换的。 “青尧!” 杨苕猛然起身,扑到棺前。 只见已经停放数日的尸身上下浮肿发红,口鼻均有带血液的泡沫流出,舌头渐伸……不忍目睹! 榆娘手持点燃的三炷香,战战兢兢地绕着棺材转了一圈,“姑爷,今日是您的头七,您若回来可不要计较,小姐只是想再看看您,为您梳理一番,好让您整齐上路。” 冯家平日没有什么供奉,家中未备香炉。 榆娘之后便跑出屋子,拿碗在院中抓了些土装满,代替香炉,插上香,摆放在墙边那张原本用来待客的桌子上。又取了个铁盆,开始烧纸。 第205章 牙印之疑 而这边,姜落落已经取出随身木箱中的工具,带上布手套掩好口鼻,翻进棺材中,开始为冯青尧的遗体做修整,顺便查看冯青尧的伤情。 见姜落落解开冯青尧的衣衫,杨苕想说什么,迟疑片刻,什么都没有说出。 由于崖下是松软的泥土,冯青尧身体表面只有几处与崖壁间的擦伤,但因从高处坠落,再软的泥土也承受不住撞击,致使冯青尧的骨头多处碎裂。时至今日,他的内脏早已腐烂,大量腐气充满他的腹部。 除了坠伤之外,冯青尧的身上只有左臂与右手背各有一处刀伤,与罗星河讲述相符,应是被一鸣山庄的护院楚幸所刺,且附和当时的用刀方向。 冯青尧的右手腕侧,也就是在刀伤旁处,与虎口相对的位置还有一处咬伤。也与楚玥说她狠狠咬在冯青尧的手上,“疼得他把刀子丢了”的话吻合。 所有伤口的位置都显出更加严重的腐烂。只能从大致外形辨认。 不过…… 腐烂的外形也该是随本身的伤口变化。 姜落落清楚记得那天见楚玥时,留意到她有颗小虎牙,可眼下见到的牙印看起来是整体的宽,甚至从整个口型上看,似乎也比一般女子大? 再细看,这处咬伤附近也未见有任何特殊的淤血抓痕。 若按照楚玥所说,当时她能咬住冯青尧的手,肯定还得需要她自己的手能够抓到冯青尧,单靠嘴力是够不着的。而她手上使的力肯定也不会小,难免留下抓痕。 可眼下冯青尧手腕的这处咬伤,就好像很轻易便能咬到似得。 为了验证,姜落落又将冯青尧的衣袖捋起,见除了擦伤之外,他整条右手臂都无其他外伤。 然后,姜落落又对冯青尧从头到脚仔细查看一番。 据尸身情况推断死亡时间与罗星河在一鸣山庄那晚一致。 当日众人面对的是冯青尧,眼下此人也确实死在那时,中刀吻合,咬伤也有,可这牙印…… 见姜落落来回端详冯青尧的手背,杨苕不禁疑惑,“怎么了?” “让榆娘揉块面团来。”姜落落暂时放下冯青尧的手。 “榆娘,快去。” 杨苕不知何由,但知姜落落不会平白无故吩咐。 “哎。” 正在烧纸的榆娘也很懂事,应了一声便起身跑出屋子,没有多问一句。 姜落落为冯青尧系好衣衫,又为他的面容做仔细修饰。 “冯大娘子,恕我多嘴。杨员外很不喜欢冯公子吗?” 姜落落边为冯青尧补妆边问。 “青尧家势衰微,又不肯听任爹爹摆布,爹爹岂能接受的了他?” 杨苕将手伸入棺材,拉住冯青尧的手,“青尧,你不肯听命爹爹行事,为何还要贪赌坊的那些不义之财,为此伤害无辜?” “若非亲眼看到躺在这里的是冯公子,你断然不信他能做出这些事,是吗?” “想不到,我死也想不到,我的青尧会做出这种事!” 杨苕盯着姜落落,“若非是罗捕头亲身经历,我也不信。” 姜落落心下一怔,“因为我舅舅?” “是的,罗捕头。上杭县衙中难得的求实务真之人。” 杨苕对罗星河的评价令姜落落出乎意料。 “你认得我舅舅?” 杨苕摇摇头,“因你姜家的缘故,我听说过罗捕头。也曾听闻关于邓知县遇害的一些事,知道此案一路追查下来,虽有那位杜公子的心意,也少不了罗捕头的出力,并未跟随人云亦云,这份认真在县衙里不多见。” “可……若不是这份执意,也不会查到冯公子。你不恨?” 姜落落想到伍文成,同样都是案犯家眷,她从杨苕的神色中却没有看到如同伍文成那般对他们的恼怒排斥。 “若是事实,我有什么可恨?若恨,也只能恨青尧不争气。” 杨苕垂眼看向棺中的人,“可是,我对他也恨不起来。明明我是那么的厌恶为非作歹之人,却恨不起青尧……我也是那么的可恨。” “那还是因你打心底不愿相信冯公子能够做出这些事。你了解他的为人,信任他的品性。” “呵……”杨苕凄然一笑,“什么为人?什么品性?都是自欺欺人的笑话罢了。” “面团和好了。” 榆娘端着面盆回来,“不知够不够?” 盆里的面团不小。 姜落落看了眼面盆,“够了。把它分成四份。” 榆娘依言,把盆中面团一分为四。 “你二人各自拿一块,张大嘴,在上面咬个印。只落个牙印就可以了。”姜落落又吩咐。 榆娘与杨苕疑惑地拿起面团,依言在上面咬了一口。 姜落落放下手中的东西,接过面团,观察了几眼,将面团放到一旁,“剩下的那两块等你家那两个外出的男丁回来,让他们也各自咬一口。” 然后,姜落落便继续为冯青尧修整。 上好妆的冯青尧虽然比不得活着的时候,可一眼望去好看了许多。 姜落落又给他做了伤口处理,用手法掩盖了几分腐烂。 最后为他打理整齐衣衫,收拾好工具,翻出棺材。 “青尧——” 杨苕倚着棺材,痴痴地望着棺中之人。 姜落落出了屋子,从院中水井打了水,洗了洗手。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富贵兄弟回来了!” 榆娘闻声跑去开门。 冯富与冯贵兄弟气喘吁吁地回到院中。 “可有收获?”榆娘急问。 “别提了!” 二人无比扫兴,“一听说是为咱家相公送葬,就把我们赶出门。我们把相公平日结交的那些好友家都跑遍了,谁都不肯帮一把。” 冯富从怀中掏出个钱袋子递给榆娘,“有人还把之前与相公吃酒,折下的酒钱还给我们,说是不想欠相公的便宜。真是可笑,当初相公好心教他们读书,怎么不把束修也算个清楚?” “你们怎不把这钱甩他脸上?”榆娘忿然。 “唉,他给钱咱就收着吧,这时还讲什么清傲?不收也是便宜了他。” 冯贵说着,见杨苕从屋中走出,“大娘子,我们——” 杨苕早已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用说了。就让官府处理吧。这些都是青尧该受的。” 第206章 求真务实 榆娘关好院门回了屋子,取面盆出来,“你们二人来咬一口。” “做什么?”俩兄弟不解地看着盆中两块面团。 “凶肆的姜姑娘让做的。” 榆娘指指站在水井旁的姜落落。 “这是什么葬仪?我没听过。”冯贵奇怪地看向姜落落,“你是那凶肆鬼娘子?” 姜落落朝他们走去,“你俩先在面团上大口咬个牙印,之后我会解释。” 见杨苕示意,冯富先拿起面团咬了一下。 冯贵拿起另一个面团照做。 之后,姜落落手中的面盆里放着四块咬了牙印的面团。 “男女牙印有别。一般身形的女子相比体格健壮的男子,牙齿明显小些,整体咬印也小一圈。” 姜落落把面盆递给榆娘,转身回到屋子。 “这是什么意思?” 几人跟着来到屋中。 “你们竟为相公开棺!” 看到敞开的棺盖,冯富与冯贵登时色变。 “我是凶肆的鬼娘,也是衙门的仵作。” 姜落落走到棺前,“死者的伤大致与案发时的状况吻合,唯独右手腕的咬伤存疑。我曾找受害人楚玥确定,她承认亲口怒咬死者,致使死者因痛松手,丢掉凶器。楚玥是一般身形女子,若是她咬伤死者,即便多日后伤处腐烂,整体轮廓也不该这般大。眼下死者手上的咬伤,以齿痕看更像是出自男子之口。再者,楚玥有颗虎牙,应更尖小,也在这齿痕中未见显现。另外,在伤处附近,也未见有受害者反抗时双手用力造成的抓痕,与实际行为亦不符。” 闻言,杨苕从榆娘手中一把抢过面盆,盯着那四块面团看。 “你是说,青尧的手腕不是被女子咬的?” 杨苕端着面盆的手不住地颤抖起来。 “不像是。”姜落落道,“可是又很奇怪。当晚众人亲眼见冯青尧劫持楚玥,我舅舅也亲眼目睹楚幸刺伤冯青尧,逼其松手坠崖,之后又亲自率人到崖下寻到冯青尧及另一名案犯尸首,可为何送到你家的冯青尧身上有此疑点?” “我……我也知道青尧常去一鸣山庄,与楚大公子交好。”杨苕颤声道,“我曾劝他不必攀附一鸣山庄,青尧说,他只是与楚大公子聊得来。” 这话,姜落落早从罗星河口中听过,所以冯青尧与楚璟在一起并不突兀,他会出现在一鸣山庄也能说得通。 “姜姑娘,若……若这咬伤真不对,意……意味着什么?” 杨苕的双眼中闪着几许期盼,但又不敢太过奢求,小心谨慎地询问姜落落。 “意味着……当日在一鸣山庄犯案的很可能不是冯青尧。” 当日挟持楚玥的那个人与此时躺在棺中的人若并非同一个,那事实上必然另有内情。 他们所看到与听到的一切便都是假的,否则还有什么作假的必要? 这也就是冯青尧定死的原由! “不是姑爷!” 榆娘惊得眼睛一亮。 “不是相公,那太好了!” 富贵兄弟也来了精神。 “不是青尧?真的不是青尧吗?” 杨苕双眼一闭,两行清泪滴落。 “那我们赶紧报官吧,让官府查清楚,还姑爷清白,若不是姑爷做的坏事,那姑爷岂不也是冤死?”榆娘说着便推富贵兄弟出门。 “此事要慎重,先不可报官,也千万不可让外人知晓。”姜落落连忙阻止。 “为何?” 富贵兄弟停下脚步。 “自邓知县遇害之后,先是伍文轩,再是冯青尧,每走一步,看似结束,却又有疑点,需重新前行。若冯青尧是为人顶罪含冤而死,又将案情做得这般逼真,实在非同一般。此时若鲁莽报官,只会打草惊蛇,令追查真相之路更增阻碍。” 姜落落转向杨苕,“冯大娘子也说,我舅舅是衙门中难得的求真务实之人,再加上杜言秋杜公子与我,我们可以确定是要去追寻真相。且不说什么为公为义这样的大话,只因在此真相中有我们在意的东西,至于别人可不好说。” 杨苕睁开一双泪眼,“因为那双绣花鞋?” “是。”姜落落点点头。 “那杜公子当真是为了邓知县?” “即便邓知县只是一个借口,他也不属于这里的任何一方。世外之人,旁观者清。” “好,我听你的。只要能还青尧清白,让他委屈一时也能受的。” 做出决定的杨苕转身面向榆娘三人,“此事只限我们几人知晓。与奶娘也不可说,榆娘,这不是不信他们,让他们少知道,便可少参与此事,是为他们安心。” “我明白小姐心意。”榆娘双手合十,朝屋外拜了拜,“真是龙王爷开眼,是龙王爷帮我们,姜姑娘一定又是冥冥之中受龙王爷指引才会来到冯家,明日我便代小姐去龙王庙烧香,谢龙王爷大恩!” “不要去。”姜落落眉头微拧。 “怎么?”榆娘一愣。 虽说仗了龙王的势,她如今的名声好了许多,可榆娘这话让她听着可笑又可气。 不是她有心亵渎神明,而是在这上杭,龙王之力早已成为某些人招摇撞骗的幌子……也包括她自己。 “榆娘,你傻呀!” 冯贵倒是反应的快,“你去龙王庙烧香谢恩,不怕把消息传出去?” “我……我不说就是了。” “待此事真相大白以后再去吧。”杨苕道,“若龙王相助,也不会计较。心怀诚意,这天下便是最大的庙宇。” “是,小姐。” “冯富,冯贵,封棺吧。” 杨苕又转身望着棺中之人,满眼深情,“一时的委屈不算什么,我会守着青尧到云开。” “小姐要一直留着姑爷?这天气越来越热,姑爷他——” “曾听闻漳州那边有人办丧事讲究风水,为祈求吉穴会久日停柩不葬,甚至有的灵柩会在佛寺、野外或家中停留十载以上。姜姑娘,若把青尧暂时留在家中,也是有办法的,是吧?” “给棺椁做了漆封,再以泥包裹,便可防止腐气外泄。可是冯大娘子,你能在家中守得住这口棺椁?” 姜落落担心,最终官府会碍于民意,强行将棺椁送往乱葬岗。 “若被官府任意处置,还不如冯大娘子暂时忍下委屈,寻个合适的地方先让冯公子入土为安。” “你们能保证查到真相?”杨苕再次面对姜落落。 姜落落只有一脸坚定,“我无法给你确切时间,但能保证一定会查下去。从我堂姐遇害到如今已过十几年,即便再过十几年,赔上这一生,我都不会放弃!” “好,我也等得起。姜姑娘需要我做什么,尽管提,我必尽力相帮。” “你们能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便是最大的帮助。至于其他,若有需要,我定会来找冯大娘子。” 第207章 子卿之书 “好!” 杨苕深吸口气,抹去眼角泪水,“冯富,冯贵,封棺之后,便去衙门,请张主簿出面安排,将青尧……去他爹娘身边吧!记住,不要多说话。” 古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今日她便忍着屈辱由官差将青尧押走! 能够发现疑点,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总好过一无所知,令青尧死不瞑目。 “放心吧,大娘子。” 富贵兄弟马上做事。 榆娘也道,“小姐,我去买些吃的,你一定要开始好好吃饭,才有力气等着姜姑娘的好消息。” …… 待富贵兄弟与榆娘各自去忙,杨苕也并未守灵烧纸,而是带姜落落来到隔壁屋子。 “青尧身上穿的那件衣衫是他母亲为他做的最后一件,平日一直收着,不舍得常穿,这回让他穿走,想来他是中意的,我再找几样他喜欢的东西,装箱陪他一起下葬。” 这隔壁便是冯青尧的书房,已被官差翻腾多次。桌上的砚台都打碎了,还有窗台上摆放的花也断了枝,翻起了根,蔫死在盆中。 “官差竟怀疑花盆里藏了东西。” 杨苕将蔫倒的花枝扶正,刚松手便又倒了,“它们都随青尧去了,也好。青尧很喜欢花草,见到它们也会开心一些。” “这是我堂兄写的字?” 姜落落盯着墙上的一幅字,挪不开眼。 大大的行书“勤勉”二字,落款是姜子卿,书于绍兴二十七年正月。 就是姜子卿遇害的那年。 也就是杨衡送她糖人吃的那个正月十五。 “是的。” 杨苕走过来,仰头望着墙上的字,“从我嫁到冯家,这幅字就挂在这里。青尧把它装裱的很仔细,这么多年都没有破损。” 只是有些泛黄,那是年月留下的痕迹。 姜落落读出落款的小字,“赠友青尧……冯公子与我堂兄交情不错?” 还是只在面子上的浅交? 毕竟当年不少学子都以求得小魁星的字画为荣。 “不曾听青尧多提。只知青尧当年曾与姜家公子同在一鸣书院读书,姜公子年纪轻轻便高中举人,可青尧三年前才勉强中举,去年省试又落榜。”杨苕道。 姜落落奇怪,“可是听说冯公子才学不浅,刚才那兄弟二人还说冯公子曾教人读书。” “可悲之处就在此。众人都说青尧颇有文采,虽不及当年的小魁星,写得也算是上乘佳作,常有学子向他求教,可是每次乡试却偏偏落榜。而那些向他求教之人却有不少中举。还有去年的省试,其中一位也中了进士,他却名落孙山。这就是命吧,青尧的不幸原来是早就注定的,可惜之前却从未看懂。” 真的是命中注定? 为何在杨苕看来,死在一鸣山庄的冯青尧都是主动与楚璟交好? 伍文轩能被诱惑利用,是因为他特殊的家境与脆弱的心,那为何冯青尧又成为替死之人? 也许,冯青尧的身上有杨苕也不知道的弱点。 想到此,姜落落问,“能让我看看冯公子留下的旧物吗?” “他书写或者是其他用的的东西都在这里。” 杨苕环视书房,“屋里屋外都已经被官差翻过数次,没发现什么有用的。官差问我冯家是否还有其他地方。我哪里知道?事情发生的是那么突然!若青尧枉死,现在我可肯定回答,没有!冯家只有这处院子,还有那点田地。” 书房并不大,姜落落来回踱了几步。 除了几十本书籍,书柜中便只剩下文房四宝以及大量练笔。被官差翻的七零八乱,还没顾得整理,随意地丢在柜格里。 之前就是从伍文轩留下的草稿中读出他对邓知县圩田之策的不满,姜落落便想着看能否从冯青尧留下的字迹中读出点什么门道。 见姜落落翻看那些写满字的纸张,杨苕便跟过去一起整理,“原本,我是想把这些东西都烧掉的。” “这些都是冯公子的笔迹吧。” 姜落落将手中的一叠稿纸拿给杨苕看。 “是的。” 杨苕只瞟了一眼便确定,“早在没有嫁给青尧前,我就收到好多他写给我的诗,可惜被我爹发现,付之一炬。” “没想到杨员外不喜冯公子。” 姜落落之前从未关注过杨谆一家,直到案发后才去了解情况。据罗星河带回的消息,从外人口中并未听说杨谆与女婿不合,反而听说是杨员外看中冯青尧的才气,甘愿女儿下嫁。那冯青尧却有一身文人傲骨,甘愿守着一家清贫,不想沾杨家便宜,几乎不与杨家的人来往。 若非冯青尧犯恶惹怒杨谆,如今双方定然仍相互留着这分美名。 “姜姑娘也是被传言骗了吧。”杨苕凄然一笑,“青尧哪里是不愿与杨家来往?毕竟他是杨家女婿半个儿,孝顺岳丈岳母本是应该。是我爹爹一直都看不上他。” “既然如此,杨员外又为何放你嫁入冯家?” “此事说来话长。爹爹膝下只有我与姐姐两个亲生女儿,姐姐如他所愿嫁到临安,夫君原为一鸣书院学子,现为临安府同知,虽说年纪比姐姐大不少,但已为京官,仕途无量。而我,原本也被爹爹安排好了婚事,他要我嫁给他的义子,为他守住杨家家业。” “杨员外的义子?沈崇安?” 姜落落不禁一愣。 “不错,正是沈三哥。可在我的眼里,他就是除了叔父家的两位堂兄,我的第三个兄长。我与他只有几分兄长情意,全无半点男女之情。” 姜落落有些意外,没想到沈崇安与杨苕还有这层旧事。 更没想到沈崇安在杨家混的这么好,难怪杨谆将家业交给他打理,原来他是杨谆选中的女婿。 杨苕继续说道,“更何况那时,我已与青尧相识,且情投意合,爹爹却要逼我嫁给沈三哥。于是我便趁机偷跑出杨家,找到青尧,想与他私奔。青尧为了我的名声,将我送回杨家,并向爹娘提亲,却遭到爹爹一顿嘲笑。说他是个白读书的穷秀才,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又不会做事,哪有资格娶他的女儿。” “爹爹根本不容青尧多言,命人将他赶出了家门。而我也被牢牢锁在房中,为了反抗爹爹,我绝食三日,我娘看不过,苦口婆心的劝我,我则骗她说自己有了身孕。我以为这种事只要自己知道,爹娘碍于颜面,不会找大夫来查证。哪知爹爹听闻此事根本不信。” 第208章 懂得分寸 “想来杨员外是知道你与冯公子的为人。”姜落落问,“大夫判定你说谎之后又怎么办?” “爹爹找来了大夫,我还想着看能否趁机买通大夫说谎,可我爹就在跟前紧盯着,我也没了主意,只能硬着头皮走一步看一步了。却不料,那大夫一口断定我确实怀有身孕,” “谁帮你提前买通了大夫?冯公子不肯与你私奔,自然也不会做这事。难道是沈崇安?”姜落落首先怀疑此人。 “姜姑娘一下便猜中是沈三哥?”杨苕诧异。 “瞎想的,我也只知道他。”姜落落搪塞。 杨苕并未多想,接着说道,“反正当时爹爹傻了眼,只能给了那大夫一笔钱,封住他的口。我也是之后私下去询问那大夫,又掏了一笔钱撬开他的嘴,才知道竟是沈三哥帮我。一件事让这大夫收了三份好处,真够可笑!” 是啊,挺可笑的。 一个买通他说谎,一个买通他不要外泄消息,一个买通他供出最先收买他的人。这大夫都做到了,既得了好处,又三方都没得罪。 姜落落又问,“有了这大夫的判定,杨员外便成全了你与冯公子?” “我爹哪里会这般轻易放过我?送走大夫后,他便叫来沈三哥,说明情况后,还要沈三哥娶我。” “沈崇安当时答应了。”姜落落一口断定。 买通大夫说谎,又装作愿受委屈的样子,沈崇安才能更好的在杨谆面前表现自己啊。 杨苕果然点头,“沈三哥是爹爹最听话的儿子,无论如何他都会答应。当时我气愤不已,还大骂他为了杨家钱财甘愿当窝囊废,娶我这不洁之女。爹爹不管我如何发疯,又继续把我锁在屋中,放话说让我们七日后完婚。万般无奈的我也只能抱着一尸两命的狠心,继续绝食。最后是我娘实在看不下去,偷偷找人给青尧传话,让他再次上门提亲,这回我娘也帮着青尧说话,求我爹大发慈悲,成全了我们一家三口。” “冯公子听了一家三口这话不奇怪?” “青尧以为是我与娘串通的谎言,见我不惜赔上名节也要与他在一起,不愿负我,默默担下了此事,硬生生地受了爹爹二十大鞭。” “他一个文人可是吃不消。” “是啊,当我看到伤痕累累的青尧,心都痛死了。” 杨苕不觉捂住自己的心口,仿佛多年前的那日就发生在当下,“我扑上前抱住青尧,对爹说,他若不答应我们成亲,便将我与他的外孙一起打死。这时,沈三哥也站出来,说自己被我们的这份痴情感动,无法做出横刀夺爱之事,请爹爹成全我们。” 杨苕深吸了口气,“总之,后来爹爹终于妥协,准我嫁给青尧,不要冯家任何聘礼,也不会出一文钱的陪嫁。可是,只要能如愿嫁给青尧,其他还有什么在乎?我的奶娘,曾是我娘的陪嫁丫头,不归杨家使唤,后来听从我娘的安排,一家三口随我到了冯家,若说有亏,我唯有亏待了他们。” “却便宜了沈崇安,他也不必再娶你。独留他在杨家,反倒更自在,更像杨家的少主人。”想到此人做事里一套外一套,姜落落不禁冷笑, “不,姜姑娘这话说错了。” 杨苕看向姜落落,黯淡的双眸中难得显出一丝明亮。 “哦?” 姜落落等着杨苕说下去。 “沈三哥只有入赘杨家,才能做杨家少主人,否则他这个杨家义子就永远只能是杨家的家奴,无非只比其他家奴地位高些罢了。这是我爹早与他说明白的。不瞒你说,之前我都是直呼他的姓名,从来都看不起他这个对我爹阿谀奉承之辈。我称他为三哥,也是在与青尧成亲之后。若没有他暗中相助,我与青尧很难走到一起。” “他帮你与冯公子,放弃做杨家女婿,也是放弃了做杨家少主人的机会?” 这么说来,沈崇安是亏了自己? 姜落落还是不太相信杨苕口中的那个阿谀奉承之辈会舍下这么大的好处,“女婿只是半个儿,也许沈崇安是想把你赶出家门,再设法独霸杨家。人心是会变的,也许有一天杨员外便会真正接受这位义子,而他沈崇安也不必担个赘婿的名头。” “我爹是不会将家业交到一个外姓人之手的,不论沈三哥再怎么好,将家业留给他,就是断了杨家的根,将爹几十年的心血付之东流,我爹绝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接受沈三哥,说句难听的,我爹只不过是想养一条忠心的狗而已。我爹膝下无子,而我又没有达成他的所愿,那在他百年之后,除了一部分留给大姐,杨家其余家产必然还是落在叔父家的两位堂兄手中。” “所以在冯大娘子眼中,沈崇安是个懂分寸的人?闹的这么不愉快,坊间传出的却是杨冯两家的美言,想来也是沈崇安放出的风声吧。”姜落落明白了根由。 “是啊,闹归闹,可总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沈三哥这么做也是给了两家面子。我爹那边没有澄清这说法,青尧也懒得计较,不知情的外人便将这话都当了真。” 杨苕说着,深吸了口气,双手抚在腹部,“看起来一切都在朝好的路走,我也想着尽快与青尧怀上孩子,才能掩盖住谎言,哪知成亲之后数月肚子都没有动静,无奈只得假传小产。可是,后来不论如何期盼,我都没有给青尧生个一儿半女。我曾想让青尧纳妾,他却不依,说是不愿辜负我对他的这片情意。如今青尧惨死,冯家……因我绝了后!” “这倒未必。曾有先例,有女子多年未孕被夫家赶走,后来改嫁他人,不久便生下子女。而那之前的夫家虽又娶妻,却仍然没有当爹的命。可见这个责任不一定只有女子承担。你且不要将此事往心里去。” “我知道青尧不会怪我,我也不会往心里去的。” 见杨苕嘴上这般说,姜落落便不在此事上多言,转而又问其他,“我实在好奇,杨员外为何极其不愿接受冯公子?只要把你留在杨家,你的孩子也继承着他的血脉,又多了一个冯公子帮他做事,免了家业落在子侄手中,岂不是更好的选择?” 第209章 又闻马跃 “这……”杨苕略作迟疑,“听我娘说,她也这般劝过我爹。可我爹说青尧只是个愚钝的书呆子,不如沈三哥懂世故,承担不起杨家。还说冯家在青尧手中越发穷困潦倒,若让他进了杨家的门,还不知他这衰运会如何连累杨家。” 杨苕说着,淡淡一笑,“青尧哪里愚钝?他只是不喜世故,不喜贪婪,不喜与权贵同流合污。有一处小院,几亩薄田,够过平常的日子足矣。如今的冯家虽比不得从前,可也没有败落到揭不开锅的地步。谁家有难,还有闲余接济,怎么也够不上一个穷困潦倒。” “可我还好奇,曾听杨二公子说,杨员外也看不上他弟兄二人,不许他们插手杨家生意,他也为此事不平,嫉妒沈崇安得宠。”姜落落道。 “若我爹真不念亲情,他兄弟二人的日子又如何过得这般滋润?叔父家两位公子的风光怎能说不是靠了我爹的名望?我爹只是不愿他们插手赌坊,又没有断了他们其他的路?他们若不满,只能说是不知足。杨家已经积累了不少财富,我爹想让他们以后只做正经生意,想让杨家的下一代变得清白。我爹说如此才能让杨家后人的路走得长远。” 这杨谆还真是有心啊!将来的清白能够涂抹掉过去留下的黑? 姜落落心底隐下一声冷嘲,“冯大娘子这话与我说的可是有些多了。” “你是指我透露杨家赌坊?”杨苕心下清楚,“姜姑娘既然有机会能听到我杨二哥说的那番话,想必该知道杨家的一些内情。杨二哥肯定不会随便与人说这些话的,我与姜姑娘也没有必要相瞒。说是我爹看不上青尧,青尧又怎看得上杨家做的事?即便我爹答应青尧入赘,青尧也必定不依。” “你二人本非一路,又是如何相识?” “一年春天,我随二位堂兄去紫金山狩猎,误入陷阱,恰遇青尧进山采药,救了我。是青尧将受伤的我背下山,从此我便忘不了他。后来我总是找借口去寻他,好不容易才让他接受了我的情意。” 回想起当年的那一幕,杨苕嘴角不觉上扬,“初见时,青尧得知我是杨家女儿,他那样子可真是嫌弃呢。” 姜落落看着手上刚从柜格最底层翻出的几页稿纸,“冯公子还去采药?卖药换钱吗?” “他是在帮一位药铺里的朋友。听说那朋友在药铺做学徒,掌柜给他们几个学徒出题,说在限期内,谁采到的新鲜草药品种多,就让谁留下做伙计。青尧不懂药草,拿着本药草图谱跑进紫金山。”杨苕笑道,“他不知有的草长的较像,那图谱画的又不太精准,结果采了好多没用的草。不过后来听说他那个学徒朋友留在了药铺,也不枉他白跑这一趟。” “怎能算白跑?不是遇到了你么?” “是啊,说来也巧,青尧那朋友也是仅以一种之多获胜。” “哦?是挺巧啊。” “那朋友说他曾向龙王许愿,是得龙王庇佑。还劝屡屡落榜的青尧也常去龙王庙祭拜,请龙王爷给他指条明路,看能否继续在科考之路走下去,实在不行,就像他,放弃科考另谋出路也挺好。青尧可是向来不信这个,说是一切都是人在自寻依托,他最信的是自己。” “冯公子很清醒,是有主见的。” “可是,那位朋友如今已做到药铺管事,青尧才勉强过了乡试,又折在了省试,如今连命都丢了。” “药铺管事?可是姓马?” 姜落落瞬间想到也曾在一鸣书院读书,之后放弃科考之路的马跃。 “正是,名叫马跃。姜姑娘也认得?”杨苕不禁讶然。 姜落落只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被一手扣在自己的脑袋上,混混糊糊的洒落一片。 “马大哥家与我家相隔不远,我自幼便与他相识,想到他与冯大娘子说的那位朋友经历有些像,便试着问问,原来真的是他。” 姜落落换做亲近一些的口吻说道。 “是么?那真是太巧了。”杨苕也不由多了几分好感。 姜落落低下头,又看了看手中的稿纸,“冯大娘子,这几张可不是冯公子的字。你认得是谁写的?” 她一边与杨苕聊天,一边翻阅这些文稿,大多字迹都一样,只有生涩与熟练的不同,在字形字体上没什么差异,可见都是出自这书房的主人冯青尧。 但是这几张被她从柜格最底层翻出的文稿字迹却与众不同,看起来字体结构不好,字迹也是潦草敷衍,更出格的是内容——“曹夫子胡子长,沈夫子胡子短,刘夫子的胡子冲天笑;曹夫子耳朵炸,沈夫子耳朵阔,刘夫子的耳朵扇啊扇……” 几张文稿的内容都是类似的调侃,或者写夫子们的样貌,或者自嘲又挨了夫子的训,还有讽刺科考之路的单调,以及为了应付家人而不得不在书院读书的的苦闷,显露出想要驰骋沙场北征旧土的向往。 “我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啊。” 杨苕也是奇怪,“这肯定不是青尧写的,青尧写不出这样的东西。” “应该是压在其他旧文稿的最下面,被官差搜查时才被翻出。”姜落落道。 杨苕看看书架最下面的柜格,“可能是吧,这最下面放着的都是青尧早先写的东西。其实早以前的东西丢掉不少,青尧只是留下一些在那个年纪写出的最中意的文稿。我嫁到冯家时,就已经收好,我对这些也没什么兴趣,从未翻看过。竟不知这当中还夹着别人写的东西?青尧怎会对这些文章感兴趣,还特意保存着?” “把这些先交给我吧。” 姜落落将这几张特殊的文稿小心折起来收好,又回头看向墙上的那大大的“勤勉”二字。 能被冯青尧特意留着的东西,一定是他心目中很在意的。 “姜姑娘还想要那幅字?尽管拿去便是。若青尧得知是姜姑娘在帮他,也一定乐意将这幅字还予姑娘。” 杨苕说着,便想要踩着桌椅上去,将那幅字揭下来。 见杨苕这几日食不下咽,软弱无力,姜落落快步上前,“我自己来吧。” 她不是想讨回这幅字,只是想当做证物带回去与杜言秋一起分析冯青尧的为人态度。 冯青尧如此在意姜子卿的这幅字,却又与厌恶姜子卿的马跃是好友,还存着这么几张特别的文稿,让她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第210章 青尧自述 踏着椅子踩上书桌,姜落落将挂在墙上的字小心翼翼地取下来。 刚摸到这幅字,姜落落就感到这纸的装裱似乎比一般的字画厚一些,当她准备将字翻转卷起来时,突然发现这幅字的背后留下了许多行蝇头小楷。正因为它装裱的较厚,这些小字又正好在“勤勉”二字正背后,加上墙壁做底,挂在那里没被看到。 这些小楷一笔一划,写的中规中矩,颜色深浅不同,并非一气呵成,但从字体结构与笔法习惯上看,与这书房中的大多字迹一致,应该出自冯青尧之手。 “这是什么?” 杨苕随着姜落落的目光也看到了这些字。 “子卿,我错了!” “我帮鸿完成课业,实则是在害他,你将此事告知夫子,并没有错。” “我很后悔。若我没有做这等错事,你便不会去跟夫子告状,我与鸿都不会被夫子责罚,鸿也不会生气,跑去江边找你算账,连累他成了杀人凶手。” “我知道,一定不是鸿杀死你。因为我就是人证!我追随鸿跑去江边,亲眼见你们扭打,上前劝架,带鸿离开,那时你还安然无恙。” “可是,官差从江边发现鸿丢落的染血的钱袋,就咬定是鸿杀死了你。我想出面为鸿作证,被鸿制止。” “鸿说,有人偷了他的钱袋子陷害他,若我出面作证,帮不了他的忙,还会被认为是他的同伙,一起担上杀人罪名,得不偿失。” “鸿不要我受他牵连,他说有办法自证清白,可结果等来的却是他投江自尽!” “我清楚的记得,在鸿出事的前不久,他说已查到你被害的缘由,准备设法揪出真正的杀人凶手。可是那么巧,几日之后,鸿竟然畏罪自尽?” “我不知道你招惹到谁,不知道鸿查到了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你们?我只知道后悔,后悔因我连累了鸿,也后悔当日在江边没有多停留一阵,或许就能亲眼看到那行凶之人!” “后悔晚矣,晚矣,晚矣!” “鸿投江后,所有人都认定他是凶手,他的家人在上杭亦无容身之地,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切,不是不敢站出来为鸿说一句公道话,而是我明白,此时更不能冒然出头。” “我要冷静小心,我要先保住自己,再去做应该做的事。” “若我也死了,就没人为鸿作证。” “若我也死了,还有谁能帮鸿?” “我的自述,以此为证。冯青尧笔。” 读到此,姜落落才看到有冯青尧的亲笔署名。 再往后,是颜色较深的两行字。 “子卿,你的姐姐遇害了,与你的死有关吗?” “我是否又错了?我是否应该去找姜姑娘?” 之后,又是两行稍微大了一点的字。 “我终于知道一点眉目。子卿,鸿,你们是在以卵击石啊!” “我也试试吧。” …… 我也试试吧。 看似小心翼翼的口吻,却也是勇敢的态度。 若冯青尧今日的死与他这当年准备“试试”的决定有关,那便也算是为姜家的命案而亡! 姜落落费尽心思也毫无头绪的寻找,竟在冯青尧这里看到了几分答案。 马跃——冯青尧—— 原来这几分答案离她并不远,却让她寻找了那么多年,最终还赔上了冯青尧的命! 盯着这片密密麻麻的小字,姜落落一时无语。 杨苕从姜落落手中接过那幅字,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青尧……青尧竟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当年“小魁星”的死几乎轰动整个汀州,以及时隔一年,姜家女儿又莫名其妙的死在龙王庙,对上杭人来说都是难以忘却的特殊记忆。 “鸿,便是那个杨鸿吧?姜子卿不是被他杀的?青尧一直在想查清此事?” 杨苕捏着纸张的手在颤抖,“以卵击石……以卵击石……谁是那块石?青尧碰到了什么?” 冯青尧没有留下答案。 她们发出了与冯青尧当年一样的疑问。 我不知道姜子卿招惹到谁,不知道杨鸿查到了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他们……今日又加上一句,谁将冯青尧送上了死路?! “再找找看!” 定了定神的姜落落决定将这书房仔仔细细翻查一遍。 杨苕将那幅字卷起,又用空白的纸张裹好,出去关好院门,回来跟着一起翻查。 如同之前搜查邓知县的住处,姜落落对这房中任何犄角旮旯都不放过,甚至搬来了梯子查看房梁。 翻完了书房,又去翻其他屋子。 最后,气喘吁吁的两个人一无所获地回到书房,席地而坐。 姜落落抬手从书桌上拿下那卷字,“看来,这是冯公子唯一留下的话。” “青尧藏着这么大的事,为何不与我说?我们夫妻不是应该一同承担?如今他去了,什么都没留下,岂不是前功尽弃?”伤心疲累面色苍白的杨苕不禁再次落泪。 “冯公子瞒着你,一定是想保护你。没有再留下其他言语,想来也是为了保护你。一无所知,才能安全。” “可是,我这么傻傻的活着有什么意思?今日若不是你来,我都不知青尧死的另有蹊跷。这幅字挂在墙上,连官差都没想到揭下来,我不舍破坏这书房的样子,更不会轻易动它,还不知何年何月才会看到青尧留下的这些话。” 姜落落握了握杨苕的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老天有眼的,所以我来了。” 虽然来晚了。 “小姐!” 出门买东西的榆娘回来,见院门从里上了栓,敲了几下门。 姜落落把字卷塞入怀中,起身出去把院门打开。 “小姐,你们在做什么?” 榆娘来到书房,见杨苕倚着书桌坐在地上。 “我们刚翻找了一遍,想看看冯公子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姜落落上前。 “有吗?官差都翻过了,也没找到什么。” “看你家小姐的样子,像有收获吗?” 姜落落折身把杨苕扶起来,“冯大娘子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口气,就一定会查下去。” 第211章 阴阳怪调 “姜姑娘。” 杨苕紧握着姜落落的手,凝视她片刻,方又开口,“小心!你的家人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真相重要,性命也重要。青尧一定不希望再多失一条人命。否则……他早就去寻你了。” 杨家的人早已被逼着离开上杭,可姜家的人还在。 姜家原本就有一条人命还未找到凶手,若知另一条人命也是内有隐情,凶手不明,怎能不在意? 可是,冯青尧从未找过姜家的人。 甚至明知姜落落已经成为衙门仵作,还有个做捕头的舅舅,也没有去惊动他们。 冯青尧,独自承担了所有! 当年被杨鸿护着的那个书生孤身走行走在一条不为人知的路上。 不,有人知道。 是凶手。 当然,凶手也不配为人。 冯青尧,担得起杨苕所说的“清风朗月”。 是黑暗中的那轮明月,是烈日炎炎中的那缕清凉。 “冯大娘子……” 姜落落也不知该如何劝慰,转身出了书房。 来到正屋,面向那口薄棺,姜落落以叩首之礼三拜,又亲自上了三炷香。 这时,有人来到冯家。 “爹娘,你们回来了。夫人?” 打开院门的榆娘看到跟在她爹娘身后的人,愣了一下。 “娘!” 杨苕拖着疲累的脚步迎去,“您怎么来了?” 杨夫人进了院中,双手扶住女儿,“我无论如何也要来看看你。” 杨苕的奶娘无奈,“我们没办法,实在寻不到帮忙的人,准备去长汀寻员外求情,正好碰到夫人。” “娘,您来看我,我爹不会生气?”杨苕担心。 若她爹不满,夺了她娘的当家权,便宜了小妾,她娘在家里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他生气娘也得来看看你啊,你可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你难过,娘岂能安心?”杨夫人心疼的看着女儿,“瞧这脸色,都成什么样子!当年你不听劝,执意嫁给冯青尧,如今你可得听娘的劝,不能毁了自己的身子啊!娘要你好好的活着。” “娘,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杨苕暗暗的想,最起码她得好好活到青尧平反昭雪的那一天。 “还有人祭拜冯青尧?” 杨夫人看到屋中正在上香的姜落落。 “是沈三哥请来凶肆的人。”杨苕解释。 “冯大娘子,我先告辞了。” 姜落落挎着小木箱出了屋子,又向杨夫人行了个礼,“夫人,告辞。” …… 出了冯家,姜落落便骑上拴在门外的枣红马,飞速奔去。 知道杜言秋去了醉心楼,也不知他找吟莺问完话没有,姜落落决定还是先直奔北门街去瞧瞧。 结果赶到醉心楼询问,得知杜言秋已经离开一阵。 “姜家娘子,你再去劝劝杜公子,别生我们的气。” 花娘叫住准备掉头离开的姜落落,“我们又不是故意认错那荷包,实在是不得已。那贺永暗地里拿我醉心楼的姑娘性命要挟,我怎能不依他?谁都不敢轻易相信,杜公子一个外来的书生能压得住地头蛇,你说是不是?” “可是我听闻花娘与福威镖局的掌柜关系不错?”姜落落反问,“有他们掌柜罩着,你还怕一个小镖师?” “哎呦!你怎么与杜公子说一样的话?”花娘扬了扬手中的帕子,“我花娘开门做生意的,跟哪家主子不都得打点好?可打点归打点,我可不能随便违了人家的意。我还当贺永是受他们掌柜指派做事,我怕的不是他,是他家掌柜啊。我若知道是贺永自己私底下的小动作,还能不跑到他家掌柜跟前告状?” “这话你与杜公子肯定也已说过,不必再与我费口舌了。” 姜落落不想在花娘这里耽误时间,她得尽快告诉杜言秋,有人为他的哥哥杨鸿作证。 “我知道你们时间金贵,肯定不会故意耽搁。” 花娘扭摆着妖娆的身段走到姜落落跟前,一手攥着帕子掩住嘴,“我是想跟你说,杜公子这些天在上杭可是指手画脚的事做多了,你知道人们都是怎么传他吗?” “说他是新任知县吧。” 姜落落并不好奇,毕竟早有人这么认为。 花娘掩口笑道,“杜公子这么能耐的人,我也希望是呢!” 见花娘这做作的笑意似乎有些阴阳怪调,姜落落挑眉,“怎么?还有其他说法?” 花娘又向姜落落凑近一些。 那浓郁的脂粉气差点把姜落落逼退。 姜落落只是皱了皱眉。 只见花娘朝楼上瞟了眼,压低了声音,“我刚才无意中听到,有人说杜公子在上杭张扬的日子到头了。” 姜落落顺着花娘的视线朝楼上望去。 此时已过夕食,醉心楼的客人渐渐多了。楼上有侍婢忙碌的身影,也传出不同男人的大笑。 “他们还说什么?”姜落落收回目光。 花娘甩了下帕子,在姜落落肩上轻指一点,“瞧你这话,我又不是顺风耳,能听多少?可能是有人刚好瞧见杜公子离去,就那么顺口说了一句,过过嘴瘾罢了,或许也当不得真的。我呢,就是个胡乱传话的,你随便听听就是。” 说完,花娘便又扭着妖娆的腰肢转身走开。 “花娘。” 姜落落追上去,“到这个时辰我都还没吃东西,能不能破例让我也尝尝醉心楼的美食?” “哎呦,我这儿可是还没接待过独身女客。”花娘瞟了眼姜落落。 “所以才说破例么。就让我尝个鲜,好不好?”姜落落笑盈盈地道。 花娘想了想,勉为其难的答应,“好吧,看在你有龙王爷的关系,我肯定不敢驳了这份面子。不过,这饭钱可不能少,还得加倍。醉心楼的规矩不能随便破。” “行。”姜落落掏出沉甸甸的钱袋子,从里面掏出块银子递给花娘,“我一个人的饭量,这几两银子该够吧?” 花娘翘着兰花指捏住银子,眉眼笑弯,“够,自然够的。我这就安排人招呼小娘子。” 姜落落将钱袋子揣回袖兜,暗暗叹了口气。 拿着杜言秋给她的这只钱袋子,她也学会大手大脚了。 不过,这是因杜言秋而起,这银子自然还算是他杜公子破费的。 …… 第212章 落落醉酒 很快,姜落落就被凤玉带到二楼的一间厢房。 厢房中有位女子正在休息。 凤玉与她说,“玉莲,你这边正闲着,花娘说先借你的屋子,请这位姜姑娘吃个饭。” “姜姑娘?”玉莲站起身,“该不会是我听说过的那位姜姑娘?” “是的。”姜落落走进厢房。 “那你不该来找我,该去找吟莺啊。” 凤玉走到玉莲跟前,低声道,“荷包的事杜公子已经识破了。” 玉莲一愣,“那与我何干?我也是听花娘的吩咐做事。她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姜落落明白了,这个叫玉莲的女子就是第一个站出来,把紫菱的荷包说成是青淩的那个人。 “所以你只管招待好姜姑娘就是,只要姜姑娘满意,醉心楼得以消停。花娘便不会亏待你。” “行吧,不就是伺候人么,是男是女都无所谓。” 玉莲说着,便满脸含笑热情上前扶姜落落坐下,又为她倒了杯茶,“姜姑娘请。” 凤玉悄然退出厢房,将门带上。 “姜姑娘是想问我什么,还是想让我做什么?”玉莲直截了当问。 “你们这里应该给客人备着万一需要替换的衣衫吧?劳烦玉莲姑娘为我取一套。”姜落落道。 既然花娘将她安排到这间屋子,又有凤玉留下的话,她便直接提出要求。 玉莲当即明白了姜落落的意思,很快从衣柜里翻出一套蓝色绸衫,“这件衫子比较小,还没人穿过。应该差不多合姑娘的身。” 姜落落便换上了这件蓝衫,有些宽松,将腰带勒紧一些就好。 然后玉莲又翻出一双男靴,有些大,靴子里塞了些布团。 穿好靴子,姜落落又重新梳了头发,带上黑色幞头,乍一看,宛若谁家的小公子。 凤玉送来了酒菜。 姜落落一边留意房外的声音,一边开始吃东西填肚子。 这时她真希望是罗星河在。 若有她舅舅的那双耳朵,肯定就用不着这般费劲的折腾了。 等填饱了肚子,姜落落喝了几口酒,又将酒水在身上洒了些。 对着镜子照了照,想想还是扯下幞头,把梳好的头发弄乱,额前垂下长长的两缕,将脸半遮半掩。 觉得还不够,姜落落又问玉莲要了胭脂,在脸上蹭了两下。 如此看来,与刚在女子闺房中调笑的醉客有了几分像。 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的姜落落拎着剩下的半壶酒出了门,来到了隔壁西房。 房中有人在说话,含含糊糊听不清。 姜落落抬手敲门。 “咚咚咚!” “谁啊?” 有人不耐烦地打开门。 姜落落猝不及防地一头撞在那人身上。 此人恼怒,一把推开,“你是什么人!” 姜落落摇摇晃晃地闪到一旁,登时来了火气,压着嗓子怒道,“你问小爷是谁?小爷我刚下去讨了壶酒,你就跑到小爷的房中来讨便宜?也是看小爷好欺负是不是!” 屋中的丫鬟赶紧冲过来将人拦住,“公子,你走错屋子了。你在哪间,奴婢送你过去。” “休得哄我!”姜落落一把甩开那丫鬟,指着这扇屋门,“就是这间,我没错!” 屋中的姑娘向这丫鬟使眼色。 丫鬟会意,准备跑开叫人。 姜落落回手将她拽住,“你们都不想伺候爷,也想去找那个姓杜的,是不是!” “不,不是。”丫鬟挣扎。 “哪个姓杜的?” 开门的那个男子刚要捋起袖子,闻言停住了手。 “还有哪个姓杜的!” 姜落落恨恨地推开那个丫鬟,举起酒壶,往扬起的嘴里灌了口酒,“就那个该死的杜言秋!你知不知道杜言秋?” “哎呀,真是对不起,这位公子喝醉了,走错了屋子,我这就把他带走。”凤玉赶来,连向客人赔不是。 “且慢。” 坐在屋中的另一个男子起身,朝凤玉挥挥手,“你们都退下,我与这位公子有话说。” 不仅凤玉,连这房中的姑娘与丫鬟都被支了出去。 “来来来。” 姜落落被人拉到桌前坐下。 开门的那个男子也关好屋门坐过来。 “兄弟,你与杜言秋有什么仇啊?”一人问。 “他……他抢了我娘子!我刚过门的娘子,成天说杜公子怎么好,怎么好……嘲笑我不中用……我可是她的夫君,她竟然刚过门就嫌弃我!” 姜落落气得又喝了口酒,“那杜言秋就是祸害!祸害!” “杜言秋如此诱惑你家娘子,破坏你们夫妻之情,确实是个祸害。”此人陪着喝了口酒。 “祸害就要除掉,对不对?”姜落落激动地抓住此人的胳膊,“我们把他除掉!他一个外来的,凭什么在我们上杭耀武扬威,横行霸道!” “他是想给自己立威。”此人目光中透出几分阴狠,“但他想不到,他在上杭所做的一切,都会反噬,让他自食恶果,身败名裂!” “唔……听不懂……”姜落落那双看似醉醺醺的双眼睁不开,迷茫地摇摇头。 “你听不懂,是因为你有很大的心病。” 此人拍拍姜落落的背,神秘地说道,“兄弟,你去城南的同生药铺,让他家大夫给你瞧瞧,保管药到病除。” “同生药铺?” 姜落落呢喃。 “对,同生药铺。” 那人又特意说了一遍,“你去找这个药铺的老大夫,先治好自己的心病。你的心一通透,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到时候,你家娘子哪里还会觉得你不中用?” “哦,那我这就去找那个同……同……” 同生药铺,正是马跃掌管的那家药铺! “同生药铺。”那人又说一遍。 “知道了,同生药铺,我这就去。” 姜落落双手按在桌上,晃悠悠地站起身。 “把这个给他们瞧瞧,他们会少收你药钱。” 那男子从袖兜掏出一枚骨制骰子,塞给姜落落。 “这……是什么?” 姜落落把骰子戳在眼前瞧来瞧去,“不就是赌……赌坊里玩儿的?我也有。” “这骰子跟你们玩儿的不一样。”另一个男子笑道,“一般人可是拿不到。这是我们觉得与你有缘,才送你一枚。有了它,多余的药钱就都记在赌坊账上。一定要记住,是去同生药铺找他家老大夫,可别走错了门。” 说着,这男子又重重地拍了拍姜落落的肩。 第213章 谁家美人 “知道,放心吧,不会找错。” 姜落落收起骰子,摇摇晃晃地出了屋门。 …… “哥,你说这傻子能不能用得上?” 待姜落落离开,房中的两个男子悄悄谈论。 “只要他对杜言秋不满,送到同生药铺去,他们肯定有办法用上此人。这种没脑子只知道干嚎的人最好用。” 说话的男子一脸鄙夷。 “万一这傻子醉醺醺的没找对地方怎么办?” “找对了更好,没找对也无所谓。待他酒醒还不知能记得多少。” “你说那个傻乎乎去杀人的伍文轩是不是……” “与我们无关之事休要乱提!” “是,是。” …… 姜落落没有罗星河的好耳力,这俩人的谈话她自然听不到。 一出了醉心楼,她便骑上停在门外的马,飞速奔去。 姜落落想,他们从白沙乡回来后分开时,杜言秋知道她去了凶肆。若从北门街离开后无事,杜言秋大概会再去凶肆与她碰头。 于是,姜落落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赶往凶肆。 果然杜言秋已经在凶肆等着。 “落落,是你?” 凶肆里的伙计见有人来,好一阵迟疑。先认得姜落落挎回来的旧木箱,再看她撩起头发,才犹犹豫豫的问道。 “好不好看?” 姜落落把木箱放在柜台上,欢快地转了个圈儿。 “好看,这是谁家的大美人儿?” 一旁的杜言秋跟手将她扯住,拽着她朝后院走,“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还不是因为你。”姜落落撇撇嘴。 杜言秋从伙房端出盆温水,放到姜落落身前,“与我何干哪?” “你先等我收拾好再说。”姜落落把额前的乱发拢起,蹲下身去洗脸。 杜言秋也不急,坐在旁边屋檐下。 姜落落迅速洗完脸,又去她的房间换好衣衫,一边出门一边梳头发,“老戈呢?” “我来的时候他就不在。伙计说不知道去了哪儿。”杜言秋道。 “不知道去哪儿?” 姜落落来到杜言秋身边,“故意躲着我们?” “你问过他了?” “还没来得及问就随沈崇安去了冯家,临走时我只告诉老戈说,我去过白沙乡。他若因为这句话就躲着我们,就是真有事瞒着?” 姜落落利落地挽好发髻,拉起杜言秋,“言秋,你随我来。” 见姜落落出了凶肆便上马,杜言秋也跟着上马随她奔去。 “我都在冯家忙了一遭,寻到醉心楼时,听说你刚走了一阵。你该不会在醉心楼呆了那么久?是又有什么耽搁?”姜落落问。 “去醉心楼的路上又管了桩闲事,然后以查看如今赌坊的状况为由,见了李素一面。”杜言秋解释。 “李素回来了?” “嗯,消了强抢民女之罪,在牢中关押了十来日,挨了几板子,家里又为他捐了笔丰厚的保银,算是没事了。” “上杭的这家赌坊还在,以后还是他的管事?” “说是掌柜念在他为赌坊效力多年,懂得如何打理赌坊,还留他在赌坊做事,但是免去两年内的账房分红,只能拿最基本的俸钱。” “那冯青尧出事,他之前说过的话也会改变吧。” “你是指,他曾供出沈崇安?” “嗯。” “我问过他,他依旧没有否认经常与掌柜来往之人确实是杨谆的义子沈崇安这句话。不过又补充了一句说,至于他这次的事是否另有他人安排就不得而知了。” “那便有一点确定,李素逼迫于家确实是听命于赌坊掌柜。” “不错。当日在县衙大堂,贺永将所有事都推到冯青尧头上。我不好表明你已从李素口中问出一些话,未当堂反驳贺永,也就没人询问赌坊掌柜。” “认领金库一事存疑,赌坊掌柜那边迟早是要会一会的,也不能忽视沈崇安。可是有意思,去冯家的路上,沈崇安曾半真半假与我说,不论是李素,还是镖局与赌坊认领金库,都是他指使的。” “是么?他还与你说什么?” “还说他堂兄,也就是当年曾与我姐姐定亲的沈崇旭,如今是建阳知县。不过,这还不是什么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我在冯家发现的东西。” 姜落落指指前面的一棵老树,“我们到那树上去。” 两匹马在树前停下。 姜落落解掉之前绑在马肚子下的纸卷,“先上去再看。” 这棵树不高,杜言秋稍微一跃便攀到最下面的那根树枝,然后打了个翻转,便旋跃到了枝桠上。 姜落落把纸卷递给杜言秋,凭着自己的爬树本领,又借助杜言秋伸下来的手劲,也很轻巧的攀到了树上。 “在这里好说话,老戈若从这边回来也能及时看到。” 姜落寻了个合适的枝杈坐好。 这里是个岔路口,只要不是离开上杭,从其他方向走都会经过此处。 坐在旁边枝桠上的杜言秋小心地打开纸卷,先露出一叠卷在里面的稿纸。 “这是从冯家找到的?” 当看到稿纸上那些字的一刹那,杜言秋的声音不禁微颤。 姜落落侧头看向他。 这张难见动容的脸再一次在她面前失了神。 “这是你兄长……杨鸿的字?” 从冯青尧留下姜子卿的字,以及亲笔所书蝇头小楷,还有这些稿纸中的内容,姜落落想到这若是杨鸿的笔迹也并不奇怪。 “是的。”杜言秋确认,“当年我随娘离开上杭时,带走一些我哥的东西,其中就有他写的几张字。我娘说他总是胡写,还曾撕掉不少,结果带走的那几张胡写的东西反而成了一份念想。” “你家兄长能够考入一鸣书院,定是有读书本事的,只是他的志向不在读书,所以后来才学的勉强吧。” “姜子卿?” 杜言秋又打开整幅字卷,也看到了背后的字。 姜落落又把从冯青尧遗体上发现的咬伤疑点告诉杜言秋。 “真可惜,我们没有提前见到他。”姜落落言语中难掩遗憾,“我对当年的事记得不多,对他也没印象。” “我对冯青尧也没什么印象,他若也是一鸣书院的学子,又与我哥有交情,当年应该是没敢光明正大的与我哥这样的人来往。不过,如今他若知晓我的身份,应该是会来找我的。” 可惜,晚了。 第214章 我的短处 杜言秋小心地将杨鸿的字稿收起,专注打量这幅大字。 “他决定独自承担此事,是想当年你家只剩下孤儿寡母,而姜家也就我这么一个女儿,觉得都没什么依靠,不愿白白牵连我们?”姜落落心想,“十三年前,他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你可仔细查看过这幅字?”杜言秋问。 “怎么?”姜落落见他的目光聚在那幅字的边缘,握着树枝微微起身朝他那边挪了挪。 杜言秋伸手扶着她坐在自己身边的树杈上,“你看这边缘,似乎是被裁掉一层。” 顺着杜言秋所指,姜落落仔细观察整幅字的边缘。 纸的背后四周是一圈装裱好的软框,沿着框边有些不太齐整的割痕,将整个纸面分成两部分。 这幅字原本就装裱的比较厚,可这么细看,框边更厚,内部像是被挖掉了一层。虽然只是很薄的一层,却有了区别。 “当时看到这些字吃惊不小,倒忽略了其他。这么细看……其实这些字原本是被另外一层纸遮掩?这最外一层纸是后来裱上去的,只有四周压实?” 姜落落说着,看向杜言秋,“若如此,那这些字是何时露出的?我之前以为是衙差查看马虎,没有翻看这幅挂在墙上的字。实则冯青尧写的这些字一直被遮掩着,才没有被人看到?也就是说,可能在我去冯家的不久前,这层遮掩才被撕掉,这些字才露出来?” 有人在故意等着他们看到这些字? 冯青尧并非真正孤身一人,还有同伙? “杨苕是肯定不知的。”姜落落断定,“否则她不会只有悲伤,为了她夫君的死,见到我之后也不该再有隐瞒。” “邓毅。”杜言秋卷起字,“别忘记我们曾经猜想过,为何上杭老知县一死,远在临安的邓毅便接到消息,以明法科第二的成绩放弃刑部官职,抢下上杭知县这么个小小父母官。” “难道冯青尧他们就是隐在上杭与邓知县秘密联络,通风报信的那个人?” 姜落落自然记得那场大雨前,她与杜言秋在王阿婆院中的谈话。 “冯青尧去年也曾去临安赶考,你与邓知县相识,对他身边的人可有印象?” “我不记得有个叫冯青尧的书生。”杜言秋回想,“也可能是他们避着旁人会面。” “先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你还不知我为何弄成个疯样子。” 姜落落拍拍衣衫。 “为何?” 杜言秋看着姜落落,想着刚才见到她时那副身着男衫,脚蹬偏大男靴的模样。闻到她身上依然散发着酒气。 “起初我还不信花娘的话,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真的。有人要针对你下手,似乎……与马跃有关。” 姜落落把她去醉心楼的经过说了一遍。 “就是这枚骰子。” 姜落落从袖中取出那颗骨制骰子交给杜言秋,“应该是他们之间的信物,我还没顾得细瞧有何特别。” “问题应该在这些孔眼里。” 杜言秋转了几下骰子,又从身旁摘了片树叶,将细小的叶柄插在骰码点数的孔眼里拨弄。 再拔出叶柄,上面并未沾到什么东西。 “可能是这些孔眼的深度。” 杜言秋又试了几个孔眼,见叶柄塞进去的深度几乎一致。 而平时玩耍的骰子点数只是依序刻在六面上,没有这么深。 “给我用苍辣子的是马跃,受王子胜怂恿的药铺学徒徐林也是在他的掌管之下,贺永服毒前马跃曾见过刑房的人,还有——” 姜落落瞟了眼搭在杜言秋腿上的字卷,“冯青尧去紫金山采药还是为了马跃。这回不知马跃又会带人做什么?听那二人的意思,这些天你被上杭百姓缠住,四处忙碌,其实是为捧杀你而做的准备?这些事情当中,你有哪件做的不合适,中了他们圈套不成?” 杜言秋想了想,“我没觉得。事情虽多,都是些鸡毛蒜皮,倒是搏了点好名声,我也想到‘捧杀’二字,做事时不免小心谨慎,未曾觉察有何问题。若以此为‘捧’,那‘杀’应是在之后。若说只是我张扬的日子到头,想来也是暂无性命之忧,无非是要杀杀我的气焰罢了。” “不论怎样,我们知道了这消息,就不能坐以待毙。言秋,即便他们并不打算拿你性命,也不能受他们的打压欺侮。” “当然,我可不是当年那个不知该如何反击的孩童。” 杜言秋拿好字卷,跃身跳下树。 “你想到怎么做?”姜落落望向树下。 “既然都离不了马跃,那二人又给你指明同生药铺,自然是要先去那边跑一趟。” 姜落落抱着树干滑下来,“你要去见马跃?就凭这枚骰子,他未必会承认什么。若是能找个其他生人去药铺露面,也许能诈他一诈。” 马跃可不是醉心楼遇到的那两个人,对他俩可是熟悉的很。 杜言秋把字卷还给姜落落,手心只掂着那枚骰子,“若‘杀’我气焰,唯有拿住我的短处,且此短处与我近日的张扬有极大反差。” “也就是对你来说非常要紧的短处?”姜落落手握字卷,担忧的看着杜言秋,“你的身世?” 当年的命案还未翻转,杜言秋的身世在上杭仍见不得光,否则他之前所做的一切便都会被人看是做别有用心。 更别说他还被误以为是上杭新任知县,实则只是个告假挂名的大理寺评事,一着不慎,大理寺都不会放过他! “难道马跃识出了你?”姜落落怀疑。 “很有可能。” 那枚骰子被杜言秋牢攥于掌心。 “你以前与他有过来往。” 姜落落想,她好歹也是曾经见过杜言秋,凭着那份熟悉的感觉,又跟在他身边才一点点确认。 而如今马跃与杜言秋正面只见过一次,其他时间顶多是在县衙旁观,若没有深刻的记忆,怎能认得出来? 杜言秋想了想,“我印象中也没有此人。” “马跃说,你大哥杨鸿坦荡磊落有担当,只因他胆小怕事,明知你我两位兄长不合,惧怕我堂兄的强势威胁,才不敢与杨鸿走近。那他或许曾暗中留意过你们兄弟,背地里有过什么事?” 第215章 崎岖的路 “也许吧。” 杜言秋回想之前得知是马跃出主意给姜落落服用苍辣子后去找他问话的情形,“我那次见他,只谈使用苍辣子的事,此人坦荡承认,并未觉察到什么其他异样。” “他能在此事当中做主,就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胆小怕事之人。” 姜落落忘不了马跃在她面前表现出的对姜子卿的厌恶与愤恨。 如此,他不是更应该报复自己,为何对付杜言秋? “你先回凶肆等你师父,我去见马跃。”杜言秋当下决定。 “好。可是你还没与我说去醉心楼的收获。”姜落落赶紧询问此事。 “吟莺说,他们的姨爹姑爹确实家在白沙乡,但并不曾听说家中长辈有跑江湖出身,何况她那在钟寮场做账房的姑爹父母在她小时候便已过世,而邓知县那身为县衙户房书吏散从的姨爹父母虽侥幸在那场水患中逃生,却因家破人亡,又勉强活了几年双双病逝。两家都与陈家所说对不上。”杜言秋道。 “那就是白跑一趟了。”姜落落有些失望。 “你怎么不留意他们都是白沙乡的人?”杜言秋在掌中晃动着那枚骰子。 姜落落眼睛一亮,“所以吟莺是认得一户有江湖女子出身的人家?” 杜言秋继续说道,“她说是不是江湖出身不知道,只记得在她姑爹家住过的那段日子中,住在邻家的邓知县曾带她去一户人家中玩耍。那家阿婆拿出许多有趣的玩意,还会玩许多花样。那阿婆家的孙子还会打竹竿,将一条竹竿舞得虎虎生威,最令邓知县羡慕。” “就是她!”姜落落不禁激动起来,她甚至能想到,后来邓知县随那家人学了几招本领,“吟莺早就知道邓知县学会了使用竹竿,因而她对邓知县如何翻出县衙高墙一点儿都不奇怪!可我们却没想到问她,她也从来未提。她是不知,还是有心隐瞒?” “是有心隐瞒。” “为何?那家人究竟有什么不能说?” “吟莺说,那个阿婆的儿子当时在上杭县衙做书吏,掌管户房。” “户房书吏?该不是曾与张主簿打架的姚书吏?贪污修缮江堤银子的那个?” “就是他,姚斌。邓知县如今被泼一身脏水,不清不白,吟莺不敢再让人知道他与当年的那位姚书吏还有瓜葛。若非我此番主动询问此事,见她犹豫,知其中必有隐瞒,她仍不愿多言。” 姜落落倒吸了一口凉气,“难怪我们在白沙乡没有询问到口碑不错的私塾先生与其遗孀。” 也难怪陈父不愿说出此人姓名。 那个口碑不错的评价只对过去,如今他们可是遭整个上杭百姓愤恨的恶人。 姜落落听老人说,水患之后这位户房书吏的家人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最后被赶出了上杭。 此事在上杭众所周知,也是白沙乡的耻辱。 白沙乡的人忘不了这个恨,也不愿再提起。 因此他们打听到的结果,就好像那户人家从未在白沙乡存在过一般。 “邓知县的姨爹是户房书吏散从,此人是户房书吏,那他在当年钟寮场贪金案中想必也有几分参与。”姜落落忽而想到。 曾经羡慕甚至崇拜的人家,成为送自己亲人丧命的凶手,邓知县一定也是愤怒至极的。可如今还得用从他们那里学来的手段做自己要做的事……可是不对啊! 姜落落转念一想,“盗走邓知县遗体的人也会借用竹竿翻墙,恰巧也在上杭。他是受邓知县教授,随邓知县暗中来到上杭做事,还是他原本就是上杭人,是邓知县来到上杭后才与他联络?可是按照我们之前猜想,上杭早就有人与邓知县暗中通气,若此人属于后者,那怎么正巧也会此招?若此人与姚斌有关,邓知县又怎会与他有来往?” “除非我们想错了。”姜落落想了想,又道,“偷走邓知县遗体的并非其同路人,而是另一拨暗中留意邓知县举动的心机不纯之人。哎呀,真是太乱了!好乱啊!乱死了!” 姜落落手拿字卷,轻轻打了几下自己的额头。 杜言秋目视姜落落,“父母品性都不错的人如何养出了一个不顾百姓安危的贪赃恶徒?” 姜落落手中的那幅字卷定在额头上,“也有这个可能吧。有的爹娘老老实实,养的孩子作奸犯科,自古以来也有不少例子。” 杜言秋将那字卷从姜落落额头轻手拿开,“也有可能不是。如此邓知县与姚家后人来往便说得通。” 姜落落迎着杜言秋的目光。 那双目光看着很沉,很沉。 “言秋,你怀疑姚书吏的事另有隐情?” 就像杨鸿! “姚斌一个县衙书吏有多大能耐?不仅自己逃的无影无踪,贪污的那么多银子也随他一起不知下落。都说姚家的人被赶出上杭,之后呢?官府就那般轻易让他们顺利离开上杭,没人担心他们是否故意借此脱身,按约与姚斌汇合?若是我,肯定会安排人手暗中跟踪他们,他们是生是死,何处落脚定要有个结果。” 听了杜言秋这番话,姜落落也知此事疑点重重,可是—— “那伍文轩毁缸之举又该如何作解?他毁缸是为谋害邓知县,可毁缸一事又与陈家早年经历相似。” 如此来讲,邓知县岂不是又死于杂耍之术? 杜言秋道,“天下懂得毁缸之术的并非只有姚家,但从吟莺处已知,邓知县的竹竿翻墙之法确实学自姚家。” “二十多年前的事,传到如今肯定也只剩下个大概情形,若想知道更多,还得有心去查。言秋,我们一步步来吧。” 姜落落伸手扯扯杜言秋的衣袖。 就像幼时小心翼翼地捏着糖人哥哥的衣衫,跟着他寻路。 他们现在要查邓知县的死,已联系到二十多年前的钟寮场贪金案,还要查十三年前的那起事关两家的命案,此时又牵扯出那个遭人唾弃的户房书吏当年也可能是被诬陷? 这横跨二十多年的桩桩疑问,好像在他们眼前连成一条泥泞崎岖的路。 不知何时才能走到终点? …… 站在老树下,姜落落目送杜言秋骑马奔去。 此时已至黄昏,姜落落并没有返回凶肆的意思,再次攀上树,坐在枝杈上等待老戈的出现。 一脚垂下轻轻晃荡,一脚蹬在身下的树枝上,后背微扬,抵靠着笔直生长的树干,看似悠闲的姜落落,脑中却是一团繁琐的乱麻,需要一条条梳理。 她原本是以仵作身份赶往龙王庙为邓知县验尸的,却没想到邓知县脚上套着的绣花鞋与她的堂姐有关。 追查此事的时候遇到了杜言秋,从吟莺口中问出邓知县出现在上杭与二十多年前的钟寮场贪金案有关。 在查邓知县命案时一波三折,凶手从伍文轩转到了冯青尧,从冯青尧的遗书得知当年杨鸿杀害姜子卿一案确实存疑。可冯青尧的遗书看似是被人故意揭开? 同时,有人特意将杜言秋引到那个曾在上杭县衙里做伙夫的老翁家中,听说了张主簿与姚书吏打架一事。此事发生在二十三年前,却好似十二三年前才从老翁口中流传出去?这两个时间点有何联系? 第216章 学子秦袅 钟寮场账房先生发现账目问题,邻家好友户房书吏散从随其插手此事,惊动整个衙门,那身为户房书吏的姚斌也肯定知晓,甚至参与其中。 若当年姚斌贪墨一事存疑,若姚斌在当年其实也站在账房与书吏散从这边,如此便成为邓知县与姚家后人之间可联系的点。 打架一事发生在姚书吏贪墨逃匿之前,邓知县又是为当年之事来到上杭,从而遭人算计杀害。 所以,从二十多年前的钟寮场贪金案,到如今邓知县的死,是连通着一条拿人命铺成的血路! 曾为县衙主簿的已故老知县严墨,曾经的工房书吏如今的县衙主簿张州珉,曾经的钟寮场场监如今的员外爷杨谆,曾经的上杭知县书童,后科考中举又任上杭知县再到如今的汀州知州胡应和,还有当年的知县大人后升任汀州知州,如今早已致仕归田的程展平……他们都是当年的涉案人! 姜落落依着自己从罗星河口中所知的对县衙中人的了解,扳指一一清数。 一手五根指头都压下去,最后拢成了一个光秃秃的拳头。 姜落落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拳头。 所以,这其中还有为何诬陷杨鸿杀死姜子卿的答案,也有姜盈盈之死为何成为悬案的原由? …… 天色渐渐暗下。 姜落落终于在染满昏色的路岔口看到那驼着背的身影。 姜落落确定,老戈是从回城的那条路上来的。 老戈在大树前止步。 他认出了那匹正在树下闭目养神的枣红大马。 见老戈抬头朝树上看,姜落落拨开挡在身前的树枝,与老戈挥挥手,“师父!” “还是叫我老戈吧。” 老戈双手背后,继续向凶肆的方向走。 姜落落溜下树,牵马追上老戈,“我还以为你躲到哪儿不回来了。” “我躲什么?” 老戈淡淡地瞟了眼姜落落。 “你不愿与我说白沙乡那户烧缸高手家的事呗。”姜落落故作若无其事的口吻笑道。 “你不是已经在那陈家问明白,还用我说什么?”老戈的双脚看似也走的很轻松。 “我好奇你三年前为何找到陈家去?” “那你又是为何找到陈家?” “不就是因为伍文轩的那口缸么,我之前与你念叨过的。老戈,这就是你不地道了,明知我那么好奇水缸是怎么砸毁的,你都不给我指条解谜之路。” 老戈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姜落落,“这是在埋怨我?” “哪儿会啊,你不说,肯定有不说的道理。不过,现在我都查到陈家,也没什么好继续瞒着了吧?” 姜落落笑嘻嘻地拍拍马背,“老戈,你上马说,我牵马听。怎么样?” 老戈没有理会,继续负手朝前走。 “老戈——”姜落落紧跟其上。 “你先说说,到此为止你们都查到什么?” 走了几步,老戈问。 落日后的郊外鲜有人迹,通往凶肆的路上更是阴凉。闰五月的天也没觉得炎热。 听老戈主动开口询问,姜落落爽快回答,“从陈家得知的线索,我与言秋查到,他家所说的跑江湖会杂耍把戏的女子就是当年那个贪污修堤工钱的户房书吏姚斌的母亲。” “嗯。”老戈淡淡应了一声。 “还有邓知县借竹竿翻墙的手段可能就是跟姚家的人学的,怀疑邓知县的真正死因可能与二十多年的旧事有关,具体如何,还在费劲查。” 姜落落把话只说到此,不想再细说其他。 她知道众事非同小可,不愿将老戈深扯其中。 他们多年的师徒之情不假,可也犯不着让老戈承担姜家的麻烦。 所以,她理解老戈对她的隐瞒。 “老戈,我知道你的隐瞒是为我好。可如今我已从这些事中脱不了身,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也是为我好。” “你们就查到这些?”老戈又问。 “这是与邓知县有关的事,杀害邓知县的凶手从伍文轩追到冯青尧,这一路有多辛苦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从冯青尧那边我还知道了一些事。对了,老戈,你曾在一鸣书院做看守,可记得冯青尧、马跃、沈崇安、沈崇旭这些人?” “沈崇旭不就是与姜盈盈定亲的那个书生?我记得他与堂弟沈崇安二人的父亲都是一鸣书院的夫子。”老戈回忆,“马跃时常跟在子卿身边也有印象,这个冯青尧不记得是哪个?他当年也在一鸣书院读书?” “你也不记得啊。” 姜落落原本还想从老戈口中问一些关于冯青尧的过去。 “大概是我离开一鸣书院后去的学子。”老戈猜测。 姜落落知道老戈是在姜子卿命案发生后的第二年盘下的棺材铺,之后又凭之前所学考取仵作的差事,填补了自老仵作病故后上杭县衙的仵作空缺。时间正好是在姜盈盈遇害前。 想到此,姜落落蓦地记起,那位分别给姜子卿与杨鸿验尸的老仵作是在二人命案发生的那年冬天病逝的……突然意识到太巧了! “不是之后去的。”姜落落收回神,“冯青尧早就在一鸣书院读书。” “那或许是我没有将人与名字对上。”老戈道,“当年在一鸣书院做看守,每个学子几乎都要从我的眼皮子底下出入,若能说出个样子,应该想得起来。” 姜落落想到冯青尧遗书中的内容,“他娘子说,冯青尧曾替杨鸿完成课业,被我子卿哥哥发现告到夫子那里,挨了顿罚。就在我堂兄出事前不久。你可听说此事?” “哦——”老戈豁然明白,“你说的是那个名叫秦袅的学子。” “秦袅?” 姜落落听着这个名字怎么感觉怪怪的。 “对,我听其他学子就是叫他秦袅。” 老戈边走边道,“听说这个秦袅是受杨鸿逼迫,性子胆小又不敢多说,子卿怒其不争,告到夫子那里。可秦袅是宁肯受罚,也不敢说一句杨鸿的不是。子卿遇害后,众学子要带他一起控告杨鸿,他也不肯,可是受了一段时间排挤。” “秦袅是这样一个人?” 姜落落心想,怎么听着与马跃说他胆小一样,在书院时都是怕事的主儿,只不过秦袅是惧怕杨鸿,倒是与她从小到大都听说杨鸿是个混世之徒一致。 第217章 一张当票 “嗯,记得有一回天下大雨,又赶上散学的时候,不知谁拿走了秦袅的蓑衣,害他只得冒雨跑回家,还是正巧被我看到,把我那身旧蓑衣借给了他。看起来挺腼腆的一个人。” “你说是受了一段时间排挤,也就是后来改变了?” “此人学识不错,性子的缘故与谁都好说话,别人排挤归排挤,但有时也需要他帮忙给点拨点拨文章,应付课业那些,从他身上尝到甜头,渐渐的,也就没人再计较之前的事。后来我离开书院,便不知道他们以后的事了。” 老戈说着,停下脚步,“你说那个人是冯青尧?” “被我子卿哥哥告状,还有帮其他学子点拨文章这些都能对的上,至于他原来的性子如何,我不知道。冯青尧……秦袅……”姜落落细品这两个名字,“似乎是有那么点像?” “冯青尧就是秦袅?” 老戈眼角的皱纹更凝聚在一起,“你去冯家跑了一趟,是又发现他的死有问题?” “老戈,看破不说破,好不好?”姜落落轻轻地眨了眨眼。 在冯家,她特意嘱咐说此事只限几人知晓,除了冯家当时在场的几个人,另外再算上杜言秋,她的舅舅罗星河,还有此时主动猜到的老戈。这是最多的人数了! 老戈深深地瞅了眼姜落落,转身缓缓地迈出脚步,“让你学会验尸,也不知是为你好,还是会害了你。” “当然是为我好啦。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忘记师父的好。” 姜落落跟在老戈身边慢慢地走,“其实也不止验尸发现问题。我还在冯家听说冯青尧一直惦记着子卿哥哥与杨鸿的死,他似乎认为我子卿哥哥不是死于杨鸿之手。” “你这是还要把当年那桩盖棺定论的命案也翻了不成?”老戈看向姜落落的目光中迸出些许寒星,“丫头,你可是让我很担心哪!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替自己的仇家翻案,传出去让人怎么看?让当年那些为子卿出头的人如何容忍?又让你的伯父伯母如何接受?” “真相最重要,若此事真有问题,就是又多了两个人死的不明不白!不论外人怎么看,这是我姜家的事,相信我的伯父伯母也不愿真凶逍遥法外!” 姜落落一脸坚定地说完,又冲老戈笑笑,故作轻松道,“若我子卿哥哥的命案出了岔子,那就很可能是与盈盈姐姐的死有关。反正我要追查后来杀害盈盈姐姐的凶手,再去翻之前的命案,其实是一回事,做的也是一件事。若怕麻烦,大不了在还未真相大白之前我不多说就是。老戈,你也不会往外说的,对吧。” 老戈叹了口气,“我是怕没了你这个养老送终的好徒弟!” “所以嘛,你就要帮我。” 姜落落一手牵马,一手搀扶住老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何三年前去白沙乡找陈家了吧?把你知道的说给我听,就是在帮我。” “我若不说,就是害你?”老戈低垂下眼皮,只看着脚前的路。 “你若瞒着,让我跑弯路,不就是给我找麻烦?老戈,好师父,快说吧!”姜落落撒娇央求。 老戈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抬眼望向昏沉下来的天,“我也不知三年前发生的那件事与你今日在查的东西是否有关。” “有关没关都说来听听。” 老戈垂下眼睑,慢腾腾地弹弹衣袖,从袖口中取出一张纸,“你先瞧瞧这个。” 这是张泛旧的当票。 “当家传青铜酒器十件,火窑一窟?乾道四年二月,两年前?”姜落落念着当票的内容,“这是哪个烧制工匠的?” “不知你是否记得,城中原来有家卖陶器的,后来关了门。” “你是说我们凶肆做事时若碰到有人家需要,会帮忙置办一些器皿,那个与我们合作过的铺子?”姜落落想起来,“听说后来他家掌柜身体不适,儿子又在县学读书顾不得家中事,便暂时关了火窑,不再亲自烧制器皿,只从别处进货倒卖。给我们的价钱抬高,便断了合作。难道这只是表面说法,另有内情?” 姜落落又看看手中的当票,“这当票是他家的?把传家宝与谋生的火窑都当出去,是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今日我若不去他家,也不知他们早已把火窑当掉。这可不是暂时歇业,是要断了祖传的手艺啊!”老戈有些叹息。 “那不是与陈家封窑一样?你当年是因他家的事寻到白沙乡陈家?难道他家烧制的器皿也都突然毁裂?” “三年前,有家办丧事,需要陪葬一些器皿,便如常在这家铺子订了货,到了取货的时候,我与他家掌柜在库房清点,亲眼看到摆在地上的几件大酒坛子突然碎裂,那掌柜当即便吓呆了。缓了好一阵,才开口央求我千万不要把此事传出去,说他家还要以此为生,不愿关张歇业。” 老戈边走边回忆,“当时我很奇怪,不就是碎了几个坛子而已,怎能影响到他家生意?可我也不愿多问,只是点头答应,便取了器皿离开。” “过了数日,那掌柜又请我喝酒,再次让我保证不把那日的见闻传出。我忍不住好奇,问他缘由。起初他不肯说,我便拿此事做威胁,呵呵,其实不过吓吓他而已,不想他真得很害怕,与我说出他们烧陶工匠的大忌,怕自己的手艺无意中偷得天法,触怒天威,断了生计。” “‘偷得天法,触怒天威’是当年陈家的传言。那个掌柜便说到了陈家的事,他没有陈家封窑的魄力,怕自家也被逼着关张,以为只要没有同行知晓,生意就还能撑着做下去?正因此事,你便怀着好奇寻到陈家?” 姜落落大步跨出,折身挡在老戈身前,与他面对面瞅瞅,机灵地转转小眼珠,“老戈,你可不是好奇心这么重的人。你一向懒得很,可不像我这么爱管闲事。你去寻陈家肯定不单是因为好奇这些话。接着说吧,还有什么?” “每个行当都有每个行当的传闻,起初我确实并未将这掌柜的话当回事,凶肆还继续与他家合作。” 老戈继续说道,“不想过了一个多月,那掌柜又跑来找我,看那神色是异常憔悴。他与我说,他家的火窑是干不下去了。” 第218章 掘坟而起 “他家又发生器皿无端损毁之事?” “是啊,自那日被我亲眼见到,之后又接连发生两次。所谓事不过三,那掌柜是当真怕了。可又不敢与别人说,只能跑来找我这个知情人大倒苦水。他家没有田地,又不懂其他行当,实在想不出,若不烧陶还能做什么?那夜他与我在凶肆喝了好多酒,你去睡了,对此一无所知。” 姜落落想想,“似乎有这么一回事。那家掌柜找你来喝了不少酒,天亮还在凶肆睡着,你送他走的时候,他还没完全清醒呢!我还当你们是有多大喝酒的兴致,原来是为了这事。” “嗯,那夜他喝醉酒,说了不少醉话。从他家的事说到白沙乡那个陈家。原来他的父亲与陈父当年曾一同出外学艺,如今又与陈家一样的遭遇。又说到他们当年碰到个江湖女子,那女子后来竟嫁到白沙乡,真是个巧。这让我突然想起,之前我游历四方时,曾见过一些杂耍艺人的奇招妙术。便问他们两家是否与那江湖女子有过恩怨。” “真不愧是老戈,见多识广,一下就猜中了!” “可那掌柜却说他们与这江湖女子并无特殊往来,不过若说恩怨,这女子是欠了整个上杭百姓。我这才知道,她就是当年那个贪污工银的姚书吏的母亲。” “因为提到姚书吏,你才留意此事?” 老戈瞥了眼姜落落,“我十六年前才到上杭,并未赶上那场水患,姚书吏没有欠我什么。若这家的事与姚书吏无关,我可懒得在意。” “可是你去了白沙乡,就是怀疑有关。” “因为后来我又听说了一件事。那掌柜家的儿子仗着有几分家底在县学里也是个人物,有天心血来潮,怂恿曾受水患之灾的学子去掘姚书吏父亲的坟。” “我听舅舅说过,县学学子当中有人要掘姚家的坟,有人不同意。说姚父早逝,与后来犯案的姚书吏无关,当年都没有人碰姚父坟冢,过去这么多年,他们更不该肆意而为。双方各执己见,在路上撕打起来,有人报了官,是舅舅赶去处理。后来孙教谕把他们都带回去,不知结果如何,反正是没再听说掘坟的事。原来挑事的是这家掌柜的儿子?” “若星河插手,他肯定清楚,你可以去问问他。据我所知,挑事者就是这掌柜的儿子,此事正巧发生在他家第一次器皿损毁之前。” “所以,都是因掘坟而起?有人报复他家?” “若是报复,必然是为了姚父,只有与姚家密切之人才会做,多半是姚家的人。” 姜落落心下一震,“因此前因后果,你怀疑姚家人就藏在上杭?” “我去白沙乡询问一番,除了确定当年陈家封窑确实与姚家人有关,并未了解到其他东西。我也寻到姚父坟冢看过,荒草茂盛,连路都掩没了,全无有人祭拜过的样子。” 老戈负手望眼昏黑下来的天,“也许是我想错了,可能只是有人看不过那家掌柜之子在县学的言行举止而已。自从关了火窑,只靠倒卖他家货品,生意是一日不如一日。那做儿子的又习惯大手大脚的花销,逼得连传家宝都当出去。学业上又不成器,早就离开县学,不知揣着家里剩下的那点钱去哪里晃荡。” “今日那掌柜见到我,便翻出当票交给了我,说此生怕是无力赎回,让我拿这当票去当铺换点银子改成死当,就当是提前为他们夫妇出的丧葬钱。” 姜落落看着手中的那张当票,即将融入黑暗当中。 “虽说那家铺子早已关停火窑,可当年我毕竟是应下那个掌柜,不能言而无信,所以没有主动告诉你。今日听你提到白沙乡,我知道是瞒不住了,便先去找他一趟,得个话,再说与你。”老戈问,“听完之后,是不是觉得这件事也没多么奇特?” 姜落落把当票塞给老戈,“这丧葬钱还是你收着吧。” 见姜落落转身上马,老戈故作沉下脸,“刚听完话就要走?也不想着先把我送回去。” 骑上马背的姜落落冲老戈弯身伸手,“来,上马。” “哼!” 老戈嗤鼻甩袖,迈开大步朝前走,“我怕一身老骨头被你颠散架!” “那我先走啦!” 姜落落先骑马绕过老戈,笑嘻嘻地朝他挥挥手。 “走吧走吧。”老戈不耐烦地道。 姜落落策马奔去。 听着马蹄子声跑远,老戈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静静地望着那如风般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随之他的目光也黯淡下来,原地杵立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方又转身,迈着好似很沉重的步子,慢腾腾地走向凶肆。 …… 此时,杜言秋已经来到马同生药铺。 “杜公子?” 在药铺前,杜言秋被一个刚从药铺出来的年轻书生叫住。 “你是县学学子?” 杜言秋从此人衣着上分辨。 “我叫陈少杰。”书生拱了拱手。 “哦,我听说过你。”杜言秋当即想起,“是玥姨的儿子,对吧?” 陈少杰点点头,“不想杜公子知道我。” “话虽如此,我看你的神色并不意外。” “杜公子已经给人太多意外,我已习惯。” 杜言秋看眼旁侧的同生药铺,“你怎么从城北跑到城南的药铺?” “我帮苏昌兄来拿药。” 陈少杰手中正拎着两副药包。 苏昌就是药圃主人宋平曾帮助过的那个书生,也是宋平惹祸上身的根源。 “苏昌病了?”杜言秋问。 陈少杰道,“是心病吧。自从得知他恩人家中所受灾祸是因帮他而起,很是愧疚。听说这家药铺有味不错的调理心神的药方,我先帮他抓两副试试。” “你与苏昌关系不错?” 陈少杰轻轻一笑,“他从未小瞧过我的出身。” “你先去送药。我进药铺瞧瞧。” “杜公子身体不适?” “有些疲累,让大夫给开点养神的补药。” “哦,杜公子告辞。”陈少杰再次拱手。 “告辞。”杜言秋回礼。 “杜公子!” 刚走两步,陈少杰又回头将准备跨入药铺门槛的杜言秋叫住。 第219章 马跃确认 “还有何事?”杜言秋止步回身。 “杜公子。” 陈少杰返回来到杜言秋面前,看着他的眼神中掺杂着几分犹豫,顿了顿,勉强开口问,“邓知县的案子是了结了吗?” “嗯?” 杜言秋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陈少杰又顿了顿,再次努力开口询问,“邓知县的遗体还未找到,案子算了结吗?” “你很在意此事?”杜言秋反问。 “我只是……替吟莺姑娘问问。” “巧了,我刚从她那边过来。” “哦,知道了。” 陈少杰垂下眼帘,再次向杜言秋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杜言秋收回目光,折身步入同生药铺。 “杜公子?” 正在忙碌的马跃瞧见来人,主动迎来。 “马管事,之前听说苏昌就是因为你这里有为他母亲治病的良方,才特意来你这里求助,惹了一摊子事。刚才在外面碰到另一位县学学子,说是你这里还有味不错的调理心神的药,特意给最近犯了心病的苏昌抓了两副。看来这同生药铺有不少私货啊!” 杜言秋边向药铺里面走,边打量靠墙的药格。 马跃笑道,“杜公子有此疑问,是大概不知我这药铺的掌柜是何人。” “我听说姓刘。是之前曾在一鸣书院做院内大夫的谭大夫的女婿。” 杜言秋早有了解。 当年他兄长杨鸿惹事受伤,没少麻烦那位谭大夫。 如今谭大夫早已辞去书院院内大夫一职,回家颐养天年,偶尔帮女婿指点一二,不常露面。 回到上杭之后,杜言秋还听说了这位谭大夫有个儿子如今在朝中做太医。 如今刘掌柜的儿子,也就是谭大夫的外孙也在一鸣书院读书,据说是个科考的苗子。 “杜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马跃道,“刘掌柜祖上也是药师。他那已故的叔父曾去过安南,随那边的巫医学得几味偏房,也从那边带回几株药草。” 安南国? 原来同生药铺的掌柜与安南国之间串着一条线。 杜言秋想到姜落落转告他老戈说过的话,“可有如梦草?” 马跃摇摇头,“这名字不曾听说。有何功效?” “据说产自安南国,是比曼陀罗更好的调制迷香的东西。” “出自安南国的迷香佳品?确实不知。我这药铺都是做的正经买卖,只有两味助眠安神的药,也是常见的草药配方,连普通迷香都没有卖,更何况是迷香佳品。” “有没有可能是你家掌柜把这好东西给藏起来,不轻易展露?” “这话我可不敢乱说,杜公子想知道只有亲自去询问我家掌柜。” 见马跃不肯承认什么,杜言秋便不再多问,在药铺里绕了一圈又回到马跃跟前,“马管事可有时间?有些话我想私下与你说。” 马跃看看外面渐黑的天色,“我也该回家了。不如去我家里说?” “去我的住处吧。”杜言秋道。 “好。” 马跃爽快答应。 …… 同生药铺距离他们两家住处不远。 杜言秋牵着马随马跃步行。 “马管事与冯青尧关系如何?”杜言秋突然问道。 马跃一怔,“杜公子何出此问?我对冯青尧做的事全然不知。” “马管事不必担心,我并非因冯青尧一案问你话。只是想知道你们平常来往如何?” 杜言秋没有问他们是否相识,而是直接问他们有多少交情。 “杜公子知道我们曾在一鸣书院做同窗,但那也只是过去。”马跃道。 “过去多久?听冯大娘子说,当年他们在紫金山偶遇,与你也有几分关系。你可记得此事?” 马跃又怔了怔,“有此话,但无此事。” “此言怎讲?” 马跃左右张望,见路上已没什么行人,“杜公子,我与你说实话,你可否不要让外人知晓?我怕……我怕传到杨员外那里,就麻烦了。” “若与案情无关,我不会多说。”杜言秋道。 马跃小声道,“如今我才知晓,冯青尧是早有心计!冯青尧与杨家二小姐相识之后我才知道他去紫金山采药一事。记得那日他找到我,兴奋地与我说,他终于与仰慕许久的女子相识,但是需要我帮他圆谎。我才知道他是打着我的名义趁杨二小姐上山打猎时也跟随进山采药。” “当时我很生气,但又不好坏人之美,便勉强点头,答应日后若碰到杨二小姐,不会说漏此事。后来见他二人成亲,夫妇和睦,我便想这也算是个善意的谎言了。如今得知冯青尧的所作所为,我真是后悔不已!若我当初戳破他的把戏,他便无缘成为杨家女婿。” “他哪里只是为了结识仰慕的女子,他贪想的是杨家的家业。幸亏杨员外是聪明之人,一直容不得他。哪怕外面传言多么好听,我都清楚他冯青尧是一直都没有被杨家接纳。大概也是因此,他才生出歪心,起了歹念吧。” 说完这些,马跃似乎松了口气。 “你的意思是,你二人交情不深,只因你是药铺学徒,为配合采药,他才想到拿你当借口?” 马跃说话时,杜言秋一直在留意他的神色。 除了起初怕与冯青尧案扯上关系,又因旧事被戳破而显得意外,其他话都说得很自然。 “因为自己的缘故,我对他是有几分同情之心,曾劝他不要执迷科考之路,如今想来也是可笑。之前我们还偶有小聚,各谈理想,自从他与杨二小姐相识,我们之间更加疏远。我感觉是他先刻意回避我,大概是怕我哪天在他娘子跟前说漏了嘴吧。” ……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来到了王阿婆家。 “家中无人,也没口茶水,就这么凑合聊几句吧。” 杜言秋将马跃请进屋中,从怀中掏出一叠稿纸放在桌上,点燃桌角的油灯。 马跃好奇侧目,一眼扫到稿纸上的字。 “是不是瞧着有点熟悉?” 杜言秋拿起一张稿纸递给马跃。 马跃接过稿纸仔细打量,“这内容似乎……” ……在许久之前,他经常听到这等潦草的文章。 “出自杨鸿。”杜言秋直接报出姓名。 马跃定定地望着杜言秋。 杜言秋平静地迎着投来的目光。 马跃的目光如灯火般渐渐燃起,“你……果真是杨衡!” 第220章 疑在何处 “你早有怀疑?”杜言秋折身坐在桌旁,“疑在何处?” 马跃默默地审视杜言秋。 杨鸿兄弟其实长的不太像。 杨鸿的样貌随了父亲,脸廓棱角分明,身形壮实,是个让人一见就觉得浑身有劲,风风火火的人。 而他的弟弟杨衡则随了母亲,幼时看起来单薄乖巧。当年杨鸿的同窗好友还取笑说他这个弟弟是从哪里拐来的小孩子。生人若听说他们是一母所生,定难以相信。 外人眼中,身为姜子卿好友的马跃与杨鸿没有什么交集,他只是从旁留意过这对兄弟。 那时的杨衡只有六七岁。别说马跃对他当年的样子早已记不清,哪怕记得,如今十几年过去,早已脱去一脸的稚嫩,样貌也都长开,若非十分熟悉,哪里能够轻易认得出来? 何况世上相像的人许许多多,即便当年与他们弟兄来往密切的那些人,又如何只凭几眼,便能够确定如今见到的那个人的身份? 所以,得知邓知县之死与自己无关,再次返回上杭的杜言秋高调地出入衙门,在上杭城任意走动,不再担心有人能把他与当年的那个孩子联系在一起。何况谁又能够想到,当年的那个孩子能够成长为如今的他? 当然,姜落落是个例外。 那个姑娘对他是出乎意料的在意…… 杜言秋发觉自己在与马跃对视时,思绪悄然漂移,闪神收回。 想到在意,马跃绝对不是在意他的人,整个上杭怕是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在意杨衡的人。 被怀疑,只能是他露出了明显的破绽。 “说实话,我先前真没有认出你。” 马跃看了杜言秋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也没有亲自怀疑过你。若不是你拿出杨鸿的这些字稿,我仍然不敢相信,你真的就是杨衡。” “你没有亲自怀疑?那就是有人怀疑。是谁?” 这话让杜言秋暗中悬起了心。 怀疑他的人并非在明面? 马跃略作迟疑,“不知你是否记得沈崇安此人?” 杜言秋状似想了想,“可是一鸣书院沈夫子的儿子?” “正是。”马跃点头,“就是他与我说怀疑你。” “沈崇安?你们这些年常有来往?” “不,在书院读书时我与他不熟,如今他傍上杨员外,成为杨家大少爷,我们更难有交集。” “那他为何与你说起我?” “是那日我去县衙找刑房询问徐林的事,在县衙附近碰到他,被他叫住。他知道你住在我家附近,问我是否多加留意过你,是否觉得你有些眼熟。我自然是摇头否认。却听他疑惑地说,感觉你好似杨鸿的弟弟杨衡。这令我很诧异,不过他见我对你没什么印象,不再多言。我们便就此分开。” “原来如此。” 杜言秋收起桌上的字稿,又从袖兜中掏出一枚骨制作骰子,“你可认得此物?” 马跃从杜言秋手中接过骰子,凑近油灯仔细瞧了瞧,“这是赌坊的人来我家药铺寻医的信物。出示此骰子者,药钱都记在赌坊账上。每隔半年找赌坊掌柜家的账房结算。这是刘掌柜给药铺拉的一门生意,已有多年。” “听说你家药铺有位老大夫擅长为人医治心病?”杜言秋又问。 马跃陡然一愣,“你从何处听得此话?” 杜言秋只是淡淡地瞥眼马跃。 那看似轻飘飘的目光好似是把冷冽的柔剑。 马跃顿感脊背发寒,将骰子还给杜言秋,“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那也该有个传讹的由头。” “这种话只有与赌坊有瓜葛的人才会说。”马跃缓步走到桌旁另一侧坐下,垂眼道,“听闻当年赌坊掌柜家的儿子像中了邪一般失了魂,呆滞数日,看了许多大夫都不见好。刘掌柜得知此事,便将岳丈谭大夫请去为其诊看。谭大夫与那儿子私下相处不到一个时辰,不知做了什么,那儿子的病就突然好了。后来,谭大夫与赌坊掌柜说,他的儿子是得了心病。谭大夫识出其心病所在,对症开解,帮其疏通,便将人医治好。” “哦?那此人究竟是得了什么心病?”杜言秋追问。 马跃抬眼笑道,“哪里是什么心病,只是故意那么说说而已。其实是刘掌柜买通赌坊掌柜的儿子,利用谭大夫的声望演了这么一出戏,为的就是借此人情拿下赌坊的生意。谭大夫识破此事,又不好当众让女婿难堪,只能给赌坊的掌柜编了个心病名堂,说他的儿子是被读书所困。” “被读书所困?这理由倒是听着很正经,不愧是一鸣书院的院内大夫,我还当他会编什么痴迷于哪个美丽女子这般俗话。” “我到药铺做事后,见有人拿着赌坊信物来找治心病的大夫,很是不解,询问药铺的老管事才知晓此事。不过,送上门的钱肯定要赚的,老管事与刘掌柜商议,由他以大夫之名出面应付。” “这么说,如今在同生药铺坐镇治疗心病的大夫是老管事?” “老管事已告老归家,不过遇到这种事,还会帮忙应对,反正一年遇不到几次,也都是出入赌坊的杂人,只是心下不痛快罢了,也没个什么真正疑难的心病,多说点好话哄哄就是了。” “原来只是个笑话。”杜言秋随意地拨弄着手中的骰子。 马跃尴尬地搓搓双掌,“是啊,听来很可笑。我都有些不好意思说。赌坊的人可不好惹,还请杜公子不要让他们砸了同生药铺的招牌,给我和药铺的其他伙计留口饭吃。” “听说上杭赌坊的管事李素回来了,在州府大牢里吃了不少苦头,可是来你这里拿的药?” “这倒没有。可能他们手中就备着伤药,暂时不需要吧。” …… 二人一时沉默下来。 见杜言秋迟迟不再言语,马跃站起身,“我可以走了吗?” 杜言秋没有吭声。 马跃拱手,“时候不早,我该回家了。告辞!” “伍文轩是否去过同生药铺?”杜言秋突然问道。 刚转过身的马跃诧异地回过头,“伍文轩?” 第221章 真正老妪 “对,伍文轩。”杜言秋抬眼紧盯马跃。 “年初的时候到同生药铺买过伤药,大概是对他大嫂的烧伤效果不怎么好,便再未来过。你为何突然问起他来?他去买药的药铺又不止我一家。” 马跃的言语中不禁带出几分不悦。 杜言秋站起身,“我只是在想,伍文轩有没有受谁教唆,跑到同生药铺去找大夫瞧心病?” “没有!”马跃冷脸否认。 “当真没有?” “没有!”马跃恼怒,目瞪杜言秋,“我看在你是杨鸿弟弟,明白你回到上杭的用意,才会对你有问必答,说出同生药铺的私事已不是我这个管事该做的,你若再以己之见胡乱编排,给同生药铺造谣生事,休怪我以药铺管事的身份,维护同生药铺,对你做出不利之举!” 杜言秋没有在意马跃言语中的威胁,“听说你评价我兄长是坦荡磊落,没想到你对他竟存有几分好感,在上杭还有说他好话的人。对当年的事,你是不是看到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 马跃侧身转向一旁,“我对杨鸿与姜子卿最后的争执一无所知,只是以我当年所见所受,那般与姜落落说了几句而已。我不满姜子卿的霸道,姜落落又询问不止,心生厌烦,故意与她说杨鸿的好,是我一时冲动。我与杨鸿全无交情,说的话当不得真。” “明白了,你可以走了。”杜言秋不再多问。 马跃回头看了他一眼,大步出了屋子。 杜言秋站在屋门口,瞧着马跃打开院门离去,朝那空荡荡的院子沉声道,“阁下,出来吧。” 有人从屋侧的墙边绕出,“你早就有察觉到我?” 杜言秋扫眼这名不速之客,转身回到屋中,“想必所有的话你都已听到,也该知道我这么多年早已练就了警觉。我与马跃走了那么长的路,若发现不了有尾巴跟着,还有何能耐回上杭周旋?” “你当真是杨衡?” 那人追进屋子,拦在杜言秋面前。 杜言秋垂眼瞟向此人的左手断指,“是。你可尽快禀知杨二公子,让他重新考虑是否还要与我合作?” “沈崇安认出你,肯定会对你不利,也就只有我家公子会帮你应付。不是公子是否与你合作,而是你此时离不开公子。” 杜言秋自然能够听出此人是想趁机帮杨雄抬高地位,在他们的交易中占据上风,“你还是先回去问问杨二公子,看他是否还敢接应我再说吧。” “有何不敢?”此人不服。 “你可是上杭本地人?” “是。” “那你就很清楚十几年前小魁星姜子卿遇害案,当年可有一人当众站出为我兄长杨鸿说话?” “杨雄残杀小魁星,死有余辜,岂会有人与凶手为伍?那便是与世人为敌。” “那今日杨二公子若接应凶手之弟,被人知晓,会怎样?他敢与世人为敌么?你能替他回答?” 此人一时无言,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 “我从院门缝里瞧见屋子灯亮着,知道你在。” 杜言秋一打开院门,姜落落便快步走进来。 “天都黑了,跑一天也不早点歇息。” “你不也没睡么?” 姜落落进了屋子,拿起桌上的茶壶想倒杯水,发现是空的,“言秋,你连口水都不给自己准备?” 然后,解下自己腰间的葫芦,喝了几口凉茶。 “缸里有水。”杜言秋坐下。 “你家缸里的水都多少天了?还是阿赫大叔打的吧?”姜落落坐在杜言秋对面,“阿赫大叔这几天去哪儿了?一直都没见他。” “我有东西落在临安,让他取回。” “阿赫大叔去临安了?” 姜落落没料到阿赫早已远离上杭,这要是真出了事,肯定没了照应。 “从你师父口中问出什么话?”杜言秋转移了话题。 姜落落也觉得再讨论阿赫去哪儿没什么意义,便顺着杜言秋的问话说下去。 “因掘坟而起的报复?” 听完姜落落的话,杜言秋也是这般猜想。 “但是老戈没找到切实证据,怕是自己想错,平白惹出麻烦,从未与人议论过此事。”姜落落道,“明日我去县衙问问舅舅,再看是否有机会查阅当年案宗,从中发现点什么。” “老戈与外人从未提及,与那陶器铺子的掌柜也没有私下谈论?” “老戈那人就是个闷葫芦,大多都是人问一句他答一句,若不是凶肆或者仵作上的事,很少主动与人谈论。” “这倒是,我记得大哥说过,一鸣书院的守门人很难说话,全仗着自己脸皮厚才得通融。那时老戈就在书院做看守,说的就是他了。” “我们再瞧瞧这个吧。” 姜落落把手中的东西递给杜言秋。 “我从阿伦家捡到的顶针?” 杜言秋捏起穿着顶针的绳头,将顶针悬吊在手中。 “嗯。” 姜落落回到家后把冯青尧留下的遗书收好,便又翻出这枚被她藏起来的旧顶针。 “我在想,若姚书吏的事并非我们表面所知,邓知县又与姚家的人有牵连……那盗走邓知县遗体的可疑人或许真如衙差看到的,确实是个老妪。这枚顶针属于一位老妪,她不是伪装,而是一个真正的年逾七十,只是看起来像是六十多的老妇人……就是姚书吏的母亲,当年的那位身手矫健的江湖女子。另一个年纪说是瞧着像是四十多岁的妇人,可能真是她的儿媳,姚书吏的娘子。只有跛脚,脸上的胎记可能是她们刻意作假。” “嗯,如此也说得通。” 穿绳悬吊着的顶针在杜言秋的手下轻轻晃动,“以后,我们专心查探命案,寻找邓知县遗体的事只是嘴上说说,先不去急着找回。” “你不想我们在还未做好万全之策,因为寻找致使她们暴露,给她们引去麻烦?” 姜落落脑中浮现出一个样貌模糊不清,正在用力推着平板车的老妪。 若真是她,躲在暗中这般辛苦地活着,怎像是贪墨赃款,挥霍享福之人? “邓知县的逢八之约也许是去见她们。”姜落落又转念想到。 “慎重些总是没错。何况我马上就要自顾不暇。”杜言秋将顶针还给姜落落。 第222章 与你牢骚 “马跃真认出你?他怎么肯定?”姜落落好奇。 “他说认出我的是沈崇安。我仔细想想,也不知破绽在哪儿?单凭长相……我与沈崇安从未正面见过,不信他只是躲在人群中远望几眼就能认出我来。” “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就是……有点邪门。” 姜落落回想自己与沈崇安的两次见面,“有点搞不懂,当年盈盈姐姐怎么就与他家堂兄定了亲?” “你堂姐当年是上杭城知名的闺秀,有个小魁星弟弟,与在一鸣书院做夫子的书香门第结亲,也算美事一桩。不是说如今沈崇旭以科考起步做了建阳知县?能够走上仕途,你姜家择婿的眼光本也不错。”杜言秋道。 姜落落皱眉,“可他是建阳知县。” “建阳知县又如何?” “为邓知县作证的盛咏就是建阳人。沈崇安是杨谆义子,沈崇旭又是盛咏的父母官,你不觉得巧?” “你还越来越觉得这桩亲事出于算计,怕你堂姐的死与沈家有牵扯。” “是啊!如今我看什么事都觉得有问题。”姜落落双手抱头,摇了摇,“老戈说,心有阳光,眼中便是阳光。哪怕是在阴凉的凶肆,也能感到温暖的滋养。可是我现在似乎被层层黑暗遮了眼。” “落落。”杜言秋伸手轻轻拍了拍姜落落的头,“不要担心。太阳每天都会冲破暗夜,高高升起。” “我懂,就是忍不住牢骚。”姜落落抬头,冲杜言秋眨眼笑笑,“就是与你牢骚。” 杜言秋莞尔,“好,你想说什么就与我说。” “你笑起来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记忆中究竟是什么样子,姜落落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如今杜言秋脸上露出的这稀有的笑容,像当年一样,给迷路的她以心灵的安抚。 杜言秋收身坐直,“要不要听马跃与我都说了什么?” “嗯。” 杜言秋便把马跃的话与姜落落说了一遍。 “怎能与同生药铺没关系?”姜落落不信,“醉心楼的那两个人可是嘱咐我一定要找同生药铺的老大夫。明显就是想怂恿我对付你。” “所以,我想到伍文轩。”杜言秋道,“他抽到卦签,只凭自己琢磨,未必能琢磨出杀意,其中应少不了一个帮助他的解签人。” “马跃还说他家药铺刘掌柜去过安南,带回些稀罕的药草,难保没有如梦草。” “此事他说的倒是坦率。这个马跃……有的话说的是直截了当,有的话又说得几分勉强。”杜言秋扶额,“他在同生药铺究竟处于什么地位?” 直截了当的话是马跃透露刘掌柜手中有安南药草,还有骰子是赌坊信物。但马跃又不愿多说那名医治心病的老大夫,虽最终说是药铺的笑话,神色间却让人觉得是在勉强应付。 “还有他说起对我大哥的态度,前后不一。”杜言秋接着道,“前面说回答我的问题是看在我大哥的份上,后面又不承认对我大哥的看法,说与我大哥全无交情,当不得真。我接连询问伍文轩令他生怒,问他当年可是听闻到什么,又马上刻意回避我的目光。当年的事,马跃肯定知道点什么!” “给我用苍辣子一定不是先出自他的念头,背后定有人唆使。”姜落落认为,“同生药铺若有个擅于挑拨人心的人,马跃怕是也深受其害。所以他透露出一些自己所知实情,同时又在维护什么秘密?真真假假掺杂,令人难辨,更觉得可信,换句话说,就是显得此人更狡诈,故意让人摸不着头脑。言秋,你不该轻易放他走的。” “留下又如何?想从他口中知道所有真相不是几句话的工夫。他又不是首领,也做不到杀敌擒王,该发生的事终究还会发生,走一步看一步便是。而比起我自己,我更担心的是……马跃会成为第二个冯青尧。” “让他给人垫背?他不过就是个药铺管事。” 在姜落落眼中,从小到大马跃都是街坊邻居口中的老实人,谁能想到他的身上会藏着秘密? 若非因邓知县遇害案而起,又怎能辗辗转转地留意到他? 此时想来,邓知县宛若一根木棍,从天而降插入一滩浑水中搅动,将沉在水底的污垢杂质翻出,却因这浑水太深,混沌的漩涡又将木棍淹没。 但是,这滩被搅动的浑水不会立即恢复沉静。而她也趁着水面起伏,被原本表面上那层似乎清澈的水所蒙蔽的视线捕捉到了异样。 “冯青尧不也只是个家道中落的书生?”杜言秋道。 “冯青尧有杨谆女婿的身份,还与一鸣山庄的人来往,虽说家道中落,可在常人眼中还是位高一等,自然也就该有一份能力。马跃有什么?” “受龙王恩泽之人,这个身份不够么?” 姜落落微怔,她确实疏忽了这点。 那些将希望寄托于龙王,大多都是家有难事而无力解决的普通百姓。 可这一个个普通人聚集起来,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够。”姜落落低声道,“我是不愿将他们视为罪人。可是……他们这些以为是依仗龙王而得偿所愿之人,还有那些水患受难者集结起的力量也是能要人命的。” 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再次庆幸自己所中之毒只是苍辣子。 如果他们都成了发癫的伍文轩……姜落落不敢想。 “得让他们摆脱歹人之手。” “此事的源头就在同生药铺。这件事我来解决。”杜言秋道,“我们一开始便怀疑到马跃,甚至怀疑是他识破了我。若他说是沈崇安先怀疑到我的话不可信,那么即将到来的要针对我的事情八成与他脱不了干系。若这话可信,沈崇安多少替他担了些事。” “不论怎样,我们至少知道是赌坊的人在暗中摆布,要不去找李素问问?”姜落落提议。 “李素刚从州府大牢出来,能知道什么?何况他的伤药并未从同生药铺取得。我想,即便是赌坊的人,也有不同分配。李素不属于这一支。而且虽说是赌坊,也不一定真是赌坊的人,赌坊的身份或许只是个幌子而已。” 第223章 自以为是 姜落落还有担心,“杨雄那边知道了你的情况,也不知会怎样?” “他肯定是做渔翁,暂时不会跟人一起针对我。他在拿下贺永,挖出金库的事上出了那么大力,哪敢轻易声张?”杜言秋对此倒不在乎,“其实,马跃究竟是怎样的人,可以试探。若他只是个被人利用的棋子,便让他知道自己的性命是如何卑贱。一个人在失望而愤怒之余,常常知无不言。” “怎么试?”姜落落好奇。 杜言秋起身,“得等到我翻身之后。眼下且静观其变吧。” “你不设法补救吗?” “我还没有办法控制沈崇安,何况我的身份秘密早已传出,如何抵挡众口?既然我想不到答案,就等着他们把答案送来。” 翌日,冯青尧下葬。 张州珉安排衙差抬棺,没人愿意,最后只能以抽签决定,点了八人。 “呸!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给一个恶贼抬棺,直接用破席卷起来丢到乱葬岗就是!” “唉,没办法。怎么说也是杨家女婿,就算杨员外不管,还能真把他家女婿随便丢掉?” “杨员外,杨员外,杨员外就是汀州的天?” “嘘,这话可不敢乱说。杨员外的大女婿可是在临安城做官,胡知州都得给三分薄面的。” …… 八个人一边晃晃悠悠的抬着棺材前行,一边小声絮叨。 杨苕与她的奶娘夫妇走在前面,冯富兄弟跟在后面。榆娘也要送葬,被杨苕拦下,让她在家带自己孩子,不想让她在这个时候为冯家抛头露面。 所有的闲话都听在耳中,但又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一身白衣的杨苕只管在前面走着,默默地承受着一切。 姜落落打着丧幡赶来,跟在杨苕身侧。 杨苕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话。 可是她的到来却引起围观众人的骚动,见沈崇安骑马在队伍后面跟着,人们议论归议论,但没人敢冲上前惹事。 “沈公子。” 杜言秋骑马来到沈崇安身边,与其并行。 “杜公子?”沈崇安轻轻瞟了眼,“你也来为青尧送葬不成?” “我是来找沈公子。” 当然,也是借此机会送冯青尧一程。 只是这话杜言秋不会明说。 沈崇安笑笑,“好吧。杜公子这时找我是有何事?” 杜言秋看向此人。 确实,如姜落落所说,这沈崇安明明看起来是个温文尔雅之人,身上透出一股邪气。 这股邪气来自他的神色举止。 那抹不屑一笑,好似在心知肚明地瞧笑话。 杜言秋也不拐弯抹角,“听落落说,有些事是你背地里指使。” “是啊。”沈崇安坦然点头。 旁人看来,二人似乎只是在随意闲话。 或者,一手揪出冯青尧的杜公子是在向杨员外的义子询问什么事。 “所以,这般殷勤护送——”杜言秋看向前面的棺椁,“是愧疚?” “有何愧疚?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事。” “沈公子又是为谁做事?” “为我自己。” “这话倒也实在。人生在世,谁不是为自己而活?有人是为了自己的外在好处,有人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也有人两者兼得。” “杜公子所言极是。” 沈崇安悠悠地放眼前方。 “最初从建阳盛咏口中传回对邓知县不利的话,是否也与沈公子有关?”杜言秋又问。 沈崇安看向杜言秋,眼角勾笑,“杜公子这话问的可是直接。” “因为沈公子先直接言语。” “我说什么,你就信?” “有些话,值得相信。” “那你便相信吧。” 沈崇安看似无所谓,继续目视前方。 善于察言观色的杜言秋一时也难辨真假。 沈崇安瞥了眼杜言秋,“杜公子还有何话要说?” 杜言秋也朝前方望去,“有些遗憾。” “哦?杜公子为何遗憾?”沈崇安的眼中吟着几分兴趣。 杜言秋微微叹了口气,“没有早日见到那棺中之人。” “那确实可惜。”沈崇安点头。 “沈公子可惜什么?” “当然是可惜你没有拿到这名案犯的活口。” “我是没有拿到活口,但是拿到了他留下的口供。” “嗯?” “有些事沈公子知晓,冯青尧知晓,我亦知晓。” 沈崇安笑笑,“所谓知晓的东西便是真相?这世间有多少自以为是之人,杜公子怕也是其中之一。” “多谢沈公子提点。” 杜言秋拱手,调转马头,折向奔去。 听见远去的马蹄子声,姜落落回头。 没有望见杜言秋,却与沈崇安相视。 “站住!” 一道娇嫩的叱喝,把姜落落的视线拉回来。 只见楚玥带人从路旁出现,拦住了送葬队伍。 跟在楚玥身边的正是一鸣山庄的护卫之首楚幸。 楚玥上前质问,“姜落落,你也算是衙门里的人,竟给这恶贼掌丧幡?你对得起你那因此贼负伤的捕头舅舅吗?” 这就是一鸣山庄的楚大小姐? 杨苕不觉朝楚玥望去。 这是她夫君的证人! “衙门里没事,我替凶肆出面做生意。”姜落落道。 她是打算再次找楚玥打探情况,可没想让楚玥这个时候跑出来碍事。 “冯家给你多少酬劳,本小姐出十倍!你把这丧幡砸掉!” “抱歉,楚小姐,这不合凶肆规矩。凶肆向来都是一手买卖,没有活人跟死人讨价还价的。” “今日本小姐在此,我看你们如何从此路过!想过也可以,开棺,找块破席把这恶贼裹了,丢到乱葬岗喂乌鸦!” “楚小姐说得好!” 路旁有人拍手叫好。 一鸣山庄的大小姐出面,他们也就不怕杨员外家的人。 杨员外家中有人在临安为官,可是一鸣书院又培养出多少进士,这些进士中又有多少人为官?就连杨家大女婿也是从一鸣书院出去的人。 有人也看向沈崇安,见他没有出面的意思,更肆无忌惮的附和楚玥。 而沈崇安的目光其实在姜落落身上。 衙差见势也放下棺材,趁机得个歇。 所有人都在等着姜落落屈服于一鸣山庄的人。 第224章 他就是傻 “楚小姐。”姜落落微微蹙眉,眼中显出几分无奈与为难。 “怎么?你还有何辩解?本小姐差点被他害死,绝对不会为这恶贼通融!”愤怒的楚玥说起话来好似鼓着全身的劲儿。 姜落落走向楚玥,借丧幡遮口,低声道,“都知道楚小姐受了很大的委屈。可是你这么一吵闹,可能要坏了舅舅的计划,我们这番辛苦就白折腾了。” “罗捕头的计划?”楚玥一愣。 “嗯。”姜落落微微颔首,眼神中闪着几分灵动。她靠近楚玥一些,在她耳边低语,“舅舅说,冯青尧狡猾多端,不可能单枪匹马与贺永等人周旋,肯定有同党躲在暗处,此时或许正在窥探四周,琢磨官府意图。” “真的?” 楚玥心头一动,忍不住想要张望。 “楚小姐!” 姜落落抬手挡住楚玥的脸,“你要若无其事。” “对,对。”楚玥不敢乱动,“罗捕头的话确实有道理。我祖父都养着那么多为山庄做事的人,这恶贼怎么可能单枪匹马?他只是失算,没想到被罗捕头困在我们一鸣山庄。” “就是,擒贼先擒王。虽然擒获了王,可也不能便宜了其他闻风逃散的毛贼,是不是?” “嗯……是本小姐唐突了。我这么一闹,罗捕头不会怪我吧?” “不知者不为过。我舅舅也是忍辱负重,他能理解楚小姐的心情。” “罗捕头他也在……” 楚玥暗中朝路旁指指。 “我舅舅此时在牢中。” 楚玥双眼瞬间瞪得溜圆,“什么?!” 姜落落一怔,她没想到楚玥对此反应这么大。 要不,先借舅舅把她支走? 于是,姜落落说道,“舅舅之前查案深入赌坊,却被人翻出赌账报给张主簿。张主簿说舅舅办事有些出格,罚他在牢中思过。” “这么点事就要被囚禁牢中?那满大街的赌徒也没见都抓起来!”楚玥不平。 姜落落撇撇嘴,无可奈何道,“舅舅身为衙门中人,有的苦得吃,有的罪得受。就像当初他毫不犹豫地救下小姐,哪怕陪小姐丢了自己的命也不能有丝毫怨言,毕竟职责所在。” “我看他就是傻!” 楚玥转身冲楚幸等人挥手,“随本小姐去县衙!” 不明所以的众人眼见着楚玥突然改变主意,带人离去。 姜落落重新拿起丧幡,与杨苕带头继续前行。 众人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 冯青尧的棺椁重新抬起。 沈崇安依旧一言不发,默默跟在最后。 骑在马上的他垂眼间便可打量到走在前面的那个柔而有力的背影…… 待冯青尧安葬在他爹娘的坟冢旁边后,姜落落便与杨苕告别,打算先行返回城中。 “姜姑娘,是否用我捎你一程?” 沈崇安后面骑马追来。 “谢沈公子,不必了。” 姜落落可不会随便接受。 沈崇安略作思索,跳下马背与姜落落一同行走。 “沈公子有事?”姜落落问。 有备而来的沈崇安道,“姜姑娘究竟是否信任鬼神一说?” 姜落落并未直接回答,“沈公子难道遇到什么事,需要帮忙开解?” “我是有些不明白。若姜姑娘信,为何不顾‘龙王之意’,一开始便执意为邓知县出头?若姜姑娘不信,可你自己不就是借‘龙王之意’正名,改变众人对你的看法?”沈崇安好似费解。 “真正执意为邓知县出头的是杜公子,我只是为了姐姐,谁让我姐姐的鞋子出现在邓知县的脚上?至于借‘龙王之意’……”姜落落笑笑,“既然沈公子这么说,那么便是肯定知道‘龙王之意’只是被借用的名头,而我只是照仿,让自己的处境好一些,方便走动而已。” “既然是为了姜大娘子,为何不开棺查验,那双鞋子到底是否她当年穿走的那一双?”沈崇安问。 “不论开棺与否,都不能排除这双鞋子的特别。若开棺之后,见我姐姐的脚上还另有双一模一样的鞋子,只能说凶手,或者与凶手相关之人对她很了解。若她穿走的那双鞋子没了,可是如今又看不出她的坟冢有动,那便是有人早就偷偷开棺取走鞋子,同样也是凶手或相关者早有预谋之举。与另外仿做一双鞋子根本上是没什么区别。” 姜落落说着,转向沈崇安,“你说是吧,沈公子?” 按说,了解姜盈盈的人一定在她身边,清楚那双鞋子的花样特别。 可是谁又会特意盯着她脚上的鞋子看? 一般来说也就是几个要好的女伴会聚在一起谈论绣样。可与姜盈盈来往的姑娘都是平常人家的女子,难道她们当中有“特殊”之人? 但若论“特殊”,谁又能比得上沈家? 在此之前,姜落落从未想过姜盈盈的死会与沈家的人有关。 这也是他们姜家所有人从未想过的。 当年沈崇旭与姜盈盈情投意合,沈家又对这未过门的媳妇极为看重,早就开始准备新房,张罗婚事,翘首盼着二人早日喜结连理。 要害一个人,怎会如此大费周章,满心热情? 还是姜盈盈的身上藏着什么秘密,让他们不得不如此装模作样地应对? 听说当年传出最多的话就是才貌出众的姜盈盈遭歹徒觊觎,引来杀身之祸。 后来不知怎么,又扯到姜家得罪龙王,遭天谴,什么男不过十四,女不过十七的谣言。 而如今又从冯青尧的遗书中意识到,所有事情的起因都在姜子卿的死。 所以,真正杀害姜子卿的凶手是否也与冯家有关? “姜姑娘不要这么看着我。”沈崇安笑道,“我又并非凶手,如何给你确切答复?” “只是随便问问,沈公子请勿在意。”姜落落亦是若无其事的一笑。 “姜姑娘帮了冯家的忙,也就是帮了我的忙,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我并未多做什么。” “此时姜姑娘能以凶肆之名为冯家出面,二妹也很感激。” “那也是冯大娘子的事,与沈公子又有何干?” 第225章 最懂算计 …… “我与她好歹也算是兄妹一场。只要帮忙安抚二妹,我便怀感激。” “我该说沈公子是在以杨员外之意做事,还是沈公子心中自有冯大娘子?如今冯青尧已故,你又想做杨家的女婿?” 沈崇安轻轻一笑,“看来二妹与你说了不少。” “是。”姜落落承认,“冯大娘子只夸她沈三哥的好。可我不觉得。” “哦?”沈崇安挑眉,“此话怎讲?” “听冯大娘子说,杨员外有言在先,你只有与他的女儿成亲才可继承杨家家业。可你却帮冯大娘子与冯青尧在一起。在他们眼中,你并非为财而不择手段之人,甘愿只做杨员外的帮手。你想让杨员外觉得,你并没有太看重杨家的家业,只是由心做事。你想在你的义父面前显出自己并无贪念,让他觉得你这个人值得托付。你很清楚,有的事并非争取才能赢,也许退一步还得海阔天空呢。” 沈崇安边走边听姜落落继续说,“这些年,沈公子在杨家混的风生水起,看来是甚合心意。如今你再不计前嫌,愿意重新接纳冯大娘子,又显得你是胸襟开阔之人。沈公子才是最懂算计的。不知冯青尧走上死路,沈公子在背后推了多少把力?” “冯青尧的死是他自找的。”沈崇安脸色微沉,“姜姑娘这些话,说的可是过于大胆。” 这是通往山郊的路,除了进山,平时很少有人经过。 那八个负责抬棺的衙差凑合做完事后,早就先跑了,冯家的人都还在坟前陪着杨苕。 此时,路上只有姜落落与沈崇安同行。 “沈公子不就是想听听我的实话?又岂会因为几句话便对我怎样。”姜落落淡定从容地向前走着。 “我并无迎娶杨苕之意,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沈崇安的脚步不觉慢下来,“你认为我成全杨苕与冯青尧,是出于算计?” “不是吗?” 姜落落回头,看向落后一步的沈崇安。 “争也不是,不争也不是。”沈崇安正若有所思,“当局者迷,我明白了。” 音落,便转身上马,“姜姑娘若不愿与我共乘,我便先走一步。驾!” 姜落落望着沈崇安鞭策马匹,疾驰远去的背影,不禁疑惑。 沈崇安似乎从她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难道他曾经是真心想要成全杨苕与冯青尧? 冯青尧起初是有意接近杨苕的事他知道吗?若知道而为之,他岂不是成了冯青尧的同谋? 山路上的风吹得姜落落有些凌乱。 不,他们是在相互试探,不能凭几句话就混淆看法。 也许还是沈崇安把冯青尧的可疑泄露出去,让凶手对他起了杀意。 姜落落不觉惊颤。 沈崇安此人不止邪门,甚至有些可怕! 难道他就是那个擅长摆弄人心,借刀行凶的祸首? …… 回去的路上,姜落落顺便拐到位于葫芦村的姜家老宅。 “又是谁来了啊?” 老屋的院子只用一圈篱笆拦着,院中的小黄狗冲姜落落欢快的蹦叫。 “小黄,好久不见。”姜落落冲小黄狗招招手,推开虚掩的小木门。 有人闻声从屋中走出。 姜落落快步向刚迈出门槛的姜大娘迎去,“伯母,是我。” 人人都以儿女双全为福,可姜老大夫妇的一双儿女都惨遭不幸。 备受打击的姜大娘看起来比同龄妇人苍老不少,常年以泪洗面,眼睛也不大好,待姜落落到了自己跟前才能勉强瞧清她的模样。 “落落来了。” 姜大娘热情地拉住姜落落的手。 “伯父不在家?是跟谁出去了?”姜落落问。 “你伯父能跟谁出去?去山上砍柴了。” 紧紧拉着姜落落的姜大娘像是攥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听你爹说,这阵子你忙着到处跑。你的心我们都懂,可是要千万小心哪!咱们姜家就剩你这么一个孩子了!” “伯母放心吧。”姜落落左右望望,“刚才是谁来过?” 否则她伯母怎么会问一个“又”字? “是个赶路的,讨了碗水喝。”姜大娘拉着姜落落进了屋,“从城里走来也不近,这天气又热,我去给你倒碗水解解渴。” “您不用忙,我身上带着水呢。” 姜落落拍拍腰间的水葫芦,“我也是顺路经过。这些天确实有些忙,没顾得上来看您。” 姜大娘叹口气,“哎,凶肆那地方是不太好,可也总比你这到处跑强。凶肆好歹也是个安生的地方,你在那里呆着我们也放心。” “那赶路的是要去哪里?怎么从咱家跟前经过?”姜落落问。 姜家老宅所在的这个村子之所以叫葫芦村,是以地形像葫芦而命名。姜家老宅又是位于葫芦中段,若不是要特意进姜家村,路人只会从葫芦嘴的村口经过,顶多再往里走几户,也不至于跑到葫芦腰上。 姜大娘道,“我没问去哪里,听那男子说是走错了路,没想到咱这村子,进出只有这么一条道,还以为能从村子穿过去。白走了个来回。不过骑着马,来回也就是一溜烟的工夫。” “这么鲁莽,想是个年轻人了。”姜落落笑道。 “我眼神不好,瞧不仔细,看大概岁数似乎不大。你先坐着,我给你取些小零食吃。” 姜大娘去张罗,姜落落独自寻思。 那骑马的男人该不会是沈崇安吧? 她能顺道走过来,沈崇安骑马过来绕一圈也不费事。 不一会儿,姜大娘端着一小筐果干回来,“这还是去年秋天晒的。之前让你娘带回去她不肯收,你拿去泡水喝,酸酸甜甜的很解渴。” “好啊。”姜落落倒不客气,“以后我这葫芦里就换成这果干茶。” 说着,解下随身葫芦打开,先将两片果干掰碎塞了进去。 “伯母,那个讨水喝的路人没再说其他的话?” 听姜落落又询问此人,姜大娘也意识到不对,“落落,你是怀疑什么?” “伯母,最近的一些闲话您也听到了,我是怕有人图谋不轨。” 第226章 半件嫁衣 “家里就剩下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可图?” 姜大娘取了个布袋把那些果干装起来,“若真有人想对我们做什么,倒是好了,就怕他不出手。” 姜落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当年杀害姜盈盈的凶手。 “伯母,您还记得姐姐出事前,她做过什么吗?” 这是姜大娘不愿触及的往事,也是她放不下的噩梦。 这么多年,怕伯父伯母伤心,姜落落从未直接询问。 可是,还有谁能比做爹娘的更了解女儿? 既然她要查下去,总得再以如今的心思亲口问一遍。 姜大娘神色僵住,缓了一阵才艰难地开口道,“当年的事与官府说了不止一遍。你去翻当年的卷宗吧。” “伯母。”姜落落上前,张开双臂环住姜大娘,柔声道,“舅舅早带我去看过卷宗,我也向爹娘询问过,大致情况我已了解。让您再回想往事很残忍,可是面对卷宗上那些单调的文字,还有我爹娘旁观者的话,我还是想再亲耳听听您怎么说,或许当年官府问话还有遗漏。” 最主要的是,已确定官府的人不可信! 姜大娘混沌的眼睛又变得湿润。 “盈盈出事前,一直都在跟她那几个好友一起绣嫁衣,她们说要看谁的嫁衣绣的最好看。” 姜大娘说着,便哆嗦地来到柜子前。 姜落落帮忙打开,在姜大娘的指点下,从柜底翻出个红包袱。 包袱里放着的正是那件嫁衣。 上好质地的红绸布料,如当年一样丝滑柔软。 衣衫已经成型,可是除领子上绣着精致的花样,其余部分仍是一片素净。 姜落落在案宗中见有这件事的记录,但也只是“绣嫁衣”如此简洁的三个字。 她也听她娘说过,姜盈盈留下半件嫁衣。 “姐姐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该出嫁了,这嫁衣才只绣了个领子?” 姜落落理解的“半件”可不是这个样子。 “是啊。盈盈真是用了心。”姜大娘颤抖着手轻轻摩挲着嫁衣,“她一定是花了不少心思,到她出事,这嫁衣才刚绣了个领口。她做东西从来没有这么慢过。” 慢,不等于精致,也许是心不在焉! 姜落落端详着眼前的嫁衣。 姐姐,你其实是犹豫了吗? 难道沈家是有什么事,让你萌生退意? 如今她对沈家人的看法,让她不得不往坏处想。 “伯母,姐姐可说过什么与沈家人有关的话?” “自从与沈家定亲,盈盈是总念叨沈公子的好。就在她出事前,还与崇旭一起去看望你子卿哥哥。回来的路上,崇旭给盈盈买了她爱吃的蜜枣,瞧着盈盈那开心的样子,我与你伯父很是心安。” 谁能想到,没过多久,这心安的梦就打碎了。 姜大娘的眼泪忍不住地落下。 都说她失去了一双儿女,其实她还多失去了半个儿子啊! 可姜落落却在想,盈盈姐姐的开心是真的吗? 她是否在为了安抚长辈而默默承受,独自隐忍着什么? “落落来了?” 姜老大背着一捆柴,刚到篱笆门外,就从敞开的窗子看到屋内的姜落落。 “伯父。” 姜落落赶忙出门相迎。 看着伯父日渐弯曲的背,谁还能想到他当年是个走南闯北办事利落的商人?虽说做的不是什么大买卖,可与人谈生意自然少不了该有的气度。 姜大娘也从屋子走出,“落落询问过去的事,你还记得什么,与落落说说。” 见娘子又哭红了眼,姜老大放下柴,走过去,先安抚着姜大娘回屋休息,又折身与门口的姜落落说,“落落,你与我出去走走吧。” 姜落落知道伯父是有话与她说,便点头道,“好啊。” 姜老大带着姜落落来到葫芦村底,攀上那堵在村尾的山坡。 姜落落出生时,姜家的人便已搬到城中。若不是后来姜老大夫妇又搬回来,她也不会来到葫芦村。 站在山坡上向南望去,能够看到一座稍高些的山头。 姜家祖坟就在山头的另一边。 姜老大目眺远方。 他不止一次站在这里,恍惚中总能看到自家儿女从那边回来。 “姐姐的周年祭,我没有去。”姜落落遗憾。 姜盈盈遇害的那日是五月初七,那时她因误服苍辣子,正在病着。她娘为了照顾她,留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只有她爹去上坟。 “今年是闰五月,等这月初七,我会去看她。” “不必了。”姜老大的喉间似乎压着一口气。 姜落落疑惑,“怎么了,伯父?” “盈盈周年祭后的头七,也就是五月十四那夜,趁你伯母熟睡,我去把盈盈的坟刨了。”姜老大艰难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在试图平复内心的滚滚波涛。 “什么?” 姜落落大吃一惊。 今日沈崇安正好问她为何不开棺查看,她还说不必。 “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姜老大的目光好似定在了前方。 关于绣花鞋的事,本想瞒着姜老大夫妇。可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便传遍上杭,自然也止不住塞进他们的耳朵。 见伯父这般神色,姜落落道,“姐姐的脚上没有鞋子?那双鞋子是早被盗走了。” 姜老大的嘴一哆嗦,“何止是没有鞋子。” “还怎样?!”姜落落油然生怒。 若再糟蹋尸身,等同二次杀人! “没有人,棺中无人,是空的!”姜老大回头看向姜落落,“盈盈丢了,盈盈早就丢了,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守着的是个空棺!” 姜落落早已呆滞。 她记得上次去坟前查看,绝对是多年没有人动过的样子。 她想过鞋子可能是在姜盈盈刚入土时便被盗去,那时若刨坟之后再掩盖好,与刚下葬时没太大区别,去烧头七、二七纸的人也不容易发现。 可她却怎么也不会想,连尸身也被一起盗走了! “这件事我没有与任何人说,不想让你伯母知道,也不想让人当做闲话胡说八道,还不想让你爹娘担心你。” 姜老大满眼慈爱地望着姜落落,“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既然今日你来询问盈盈的事,便与你说了。免得日后你去看盈盈,见她的坟被人翻过而生疑。这件事在没有结果之前,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吧。若有人问起,就说我给盈盈修整了一下坟头,顺便也给子卿,还有你的祖父祖母都整了整。” 第227章 用美男计 姜落落早就留意到伯父鞋子上沾着泥土,还以为他在砍柴的山路上蹭到的,“您刚才也是去了祖坟那边?” 姜老大点点头,“今日就都整完了。我还瞧了瞧子卿,他在。” “我知道了,伯父。”姜落落坚定地说道,“我会找回姐姐的。” 姜老大看着她,眼中满是担忧,“落落,不论能否找回,你的安危最重要。我们姜家再经不住打击了!” …… 回城之后,姜落落很想去找沈崇安。 得知姜盈盈尸身早已丢失,她首先便想到沈崇安的话。 沈崇安询问她为何不开棺查验的目的,只是为查验一双鞋子? 但冷静之后,姜落落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暂时按压住这冲动的念头。 在路上,姜落落听说魁星堂签盒暂时关闭。 原来,即便杜言秋不打算再去查问其他求签的人,但是卦签有假的消息从县衙大堂传出之后,在那段时间曾求过签的人有的重新求签,或与更早之前求过的签比对,果然字迹有些许不同。 此事在书生学子当中喧闹起来,这求签有此疏漏,谁还能肯定日后求得的卦签是真是假? 魁星堂出了这般儿戏的意外,又怕得罪魁星爷,到头来降罪在他们身上。 于是,一鸣书院的老山长楚南山发出一纸致歉书,随后便将签盒关闭了。说是要诚恳赎罪,争得魁星爷宽恕,经魁星爷准允后方可重新打开。 至于楚南山如何得到魁星爷的授意,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够领悟的事了。 姜落落回家吃了点东西后,便来到县衙。 楚大小姐果然在县衙闹腾了一回,执意让张主簿放出罗星河。 张主簿无奈,派人去一鸣山庄告知,楚南山便给楚幸下命,让他把大小姐强行带回去。 等姜落落到县衙的时候,已经风平浪静。 “舅舅,楚大小姐很念你的救命之恩啊。”姜落落把带来的食盒放在罗星河面前。 “我可受不起那位大小姐的惦记。”罗星河是一点都没有开心的样子,“张主簿若真听了她的话,岂不是坏我好事?” 姜落落在罗星河身旁的干草堆上坐下,“楚大小姐都知道念你这份救命之恩,教书育人的楚庄主都没为你多说一句好话。” 张州珉若想打发走楚玥,肯定是有办法的。可他却命人去找楚南山。是碍于一鸣山庄的地位不好随便赶人,还是想知道楚庄主的意思? 既然问到楚南山,若楚南山肯为罗星河说句好话,县衙又怎能不卖这位楚庄主的面子? 罗星河这回受罚因由本来就是个强词夺理的借口,以楚南山的口才肯定轻松辩得过,可惜他并没有这么做。 罗星河眉头一挑,“你的意思是——” 姜落落眨眨眼。 “呵?” “嗯!” “嗯个什么?” 罗星河抬指戳向姜落落的额头,“你又知道什么?” 姜落落转身,背对牢外,“舅舅,你可听说楚玥带来的消息?” “她说你给冯青尧送葬,骂你是我的不肖外甥女。”罗星河懒懒地打开食盒,“呵?我坐了牢可是受到款待,我姐给准备的牢饭是顿顿不重样啊!” 罗星河吧唧吧唧大口吃起来。 在这香喷喷地嚼饭声中,姜落落低声把“照顾”冯青尧的前因后果简要说了一遍。 狱卒的脚步声时不时的在牢外响起,罗星河也热情地冲露出头的狱卒挥动筷子,“兄弟,也来吃一口?” “罗捕头吃好。”狱卒客气地行个礼,自觉退下。 “这一鸣山庄的问题可是不小啊!”罗星河抹了把嘴,“我竟然被他们给耍了!” “以楚庄主对你的态度,他多少有份。”姜落落忽闪着眼睛望着自家舅舅,“深山里的狐狸精得很,从楚玥这边还好下手一些。” “我知道,楚大小姐为我大闹县衙,肯定不只是念着那份救命之恩。她若是个讲恩情的,在山庄的时候就不会对我恶语相向。” 罗星河放下碗筷,随意地拨了拨额前凌乱的发丝,“看似张扬跋扈,实则不谙世事的楚大小姐,是被你舅舅我英雄救美的风采给吸引。可是,你觉得咱们用美男计……说得过去?” 姜落落看着罗星河,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有的计策不在万不得已是不好去试的。 “你舅舅我为了大义倒是可以委屈自己。”罗星河见姜落落为难,又故意说道。 “可是,即便我出面,楚玥也是看在你的份上搭理我。” 姜落落知道,最讲道德的选择就是不再招惹楚玥。 但以后难免与一鸣山庄打交道,又怎能避得开? “可算把你这精丫头给难住喽!”罗星河笑道,“与你打赌就没赢过。若以此为题,我可是能占个上风。” “舅舅有主意?”姜落落眼睛一亮。 罗星河暗自叹了口气。想想之前打赌,曾拿他家外甥女离开凶肆为筹码,总没得个赢。若这次…… 唉,算了。 若让外甥女不顺意,他这当舅舅的也难受。 短短一瞬间,有个弯儿在罗星河的心思中转了转。 罗星河摸摸冒出青胡茬子的下巴,“此事就在我。你先趁我在牢中圈着,去找她打听。等之后我出去,再做点什么让楚大小姐厌恶的事,她自然也就不愿再理会我,更不会说我半句好话。” “舅舅,你这是自己坑自己啊!” 姜落落心想,这不就是自己的思路么。可被楚玥厌恶也不是好事啊,谁知道楚大小姐平时会不会跑出来使绊?若一鸣山庄的人再借用楚玥对舅舅生事,那小绊子可就成了大麻烦。 即便她以前坑过舅舅,也是小打小闹而已,可从未使过这么大的劲儿。 “嗨,习惯了。” 罗星河轻松地笑笑,手指轻扬,又帅气地拨了拨头发,“再说,就凭我们要做的事,也早把山庄的人得罪了,不怕再多一点。” 姜落落想想,也没别的办法,只得道,“走一步瞧一步吧。” “可惜就是没有酒。” 罗星河咂咂嘴,又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舅舅,你可跟隔壁那边打交道?”姜落落又低声问。 第228章 睡死像猪 罗星河扫了眼与隔壁牢房相隔的墙。 墙的那一边关着的是李子义。 两边牢房被挡住视线,互相都看不到。 只有等到天黑,狱卒偷懒打盹儿的时候,罗星河鼓捣开牢房门锁,溜到隔壁去。 “给那小子用了那么重的刑,被打的皮绽肉裂,在牢中还能不吭不哼,牢饭送来什么都能吃个精光,没有半句嫌弃。昨夜我溜过去一趟,见那小子趴在草堆上竟然睡的跟死猪一样。”罗星河有点恼。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死,只要熬过这一关走出牢房,就能去过想要的日子。他这是在用今日一时之苦,换取自己的后半生。”姜落落道。 “哪有那么轻巧?”罗星河冷笑,“今日留着他的小命,是把他当做指证贺永的活口人证。他在牢中还能苟活,等出了这牢房就难说了。什么兴致上头醉酒失足的事,随便一做都能要了他的命,可惜这些话说给他听,他也不信,不见棺材不掉泪!” “那就让他早点见棺材。”姜落落手刀在脖子上作势一抹。 “对,让他知道自己随时都会不明不白的死掉,看他还如何睡得踏实!”罗星河的脑子开始转,“我想想怎么做?” “你说他夜里睡得像死猪,没弄醒?”姜落落诧异。 “我怕惊动狱卒,也没敢下重手,只在他的伤处轻轻戳了两下,那家伙只哼了两声,眼皮子都没睁。”罗星河是觉得自己手劲不够。 姜落落又追问,“受刑的时候他可喊叫?” “怎能不喊叫?嗓门大的很!就是嘴硬,哪怕痛也不肯多说。咬定只与贺永来往。” “嘴硬是嘴硬,可受刑时也是会痛叫的。你在夜里都动到他的伤处,却能睡得那么死……未必是你动手轻,也可能是被下了药,有人不想你寻机偷偷摸摸与他打交道,发生不易掌控之事。”姜落落猜测。 因已有防备,所以才没人守夜盯着。 “我的计划被识破了?”罗星河暗惊。 姜落落不以为然,“人就住在李子义隔壁,换成你,能不防备?” “也是。那我白天不方便做事,夜里也做不成事,岂不是白遭这几天罪?”罗星河推开吃干净的饭碗,“这么避着我,为何还把我送入牢中?我若不故意住在李子义隔壁,就不会惊动他们?或者把李子义提走,让我见不着他。” “不住他隔壁,你又不方便做事。把你送入牢中,是想分开我们,再用李子义把你拖住,免得你只身呆在牢中不安生。那边又种种琐事拖住言秋,我便是孤立无援。如此即便我有再大的心,做事也会被耽搁。” “杜言秋那小子不是挺精明,非得让人称心如意?不去掺合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就成了?又没人拿刀架他脖子上。” 姜落落笑笑,“是没人拿刀逼他,可民意为天啊,百姓们找他帮忙,他若一一拒绝,到头来肯定落不得个好,以后在上杭也不好混。” “他还真拿自己当上杭的父母官?” 罗星河瞅着姜落落,想从她口中听到个确切答案。 “别这么瞧我。”姜落落将碗筷放回食盒,收起来,“言秋说他不是,只不过顺着某些人的想法借个名头而已。” “冒充的?他倒是胆大的很!呵,”罗星河嗤鼻轻笑,“人家故意给他找事做,还真能让他白捡好处?别到头来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 “舅舅也承认言秋精明,怎会砸到他自己?” “我才不担心他。我是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连累你。” “没什么连累不连累,祸到临头,有难同当吧。” “可是说得轻巧!” 罗星河知道自己再怎么说也没用,便不再谈论此事,双臂环胸,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又重新寻思起来。 “人是我审的,当时我仔细查过,李子义身上没有夹藏异物。除非是在我入牢前有人先一步与他暗中接触,也或者是牢饭有问题?因贺永的死,我也怀疑过牢饭,可在入牢前我曾私下摸查了一遍,没‘听’到伙房里哪个做事的人可疑,也许是另外有人偷偷对牢饭动手脚?可不论是谁动手,能保证哪份饭送到特定的那个人手中,必然还需有接手牢饭的狱卒帮忙。” 罗星河说着,朝牢门外瞟了眼。 “嗯。舅舅想的没错。” 姜落落也认可罗星河的这番话,之前她与杜言秋曾有过类似推测。 “不过——” “不过什么?” 姜落落略作思索,“若确定李子义是中药,便断然不会是有人提前与他接触。与贺永不同,可以排除他自行服药的可能。” “为何?”罗星河不解。 “没必要。李子义肯定坚信自己能够守口如瓶,连那么重的刑罚都熬过,又何需靠药物封口?更何况每夜令自己陷入昏迷失去知觉,宛如一具活死人,不会让他觉得心虚?不怕自己身边万一发生意外而不知躲?” “是啊,既然李子义打定主意不开口,又何需再给自己下药?他这一中药,岂不是更让人觉得他的身上有问题?”罗星河也意识到此事有些矛盾。 “所以,就是能够接触到李子义的人给他下的药。”姜落落断定。 “那狱卒便肯定逃不脱!” 罗星河低沉的声音被压得实在难受。 “他们不怕李子义熬刑,或者说有胡知州掂量,能够把握轻重。他们怕的是背地里李子义被我们说服。在不能保证李子义肯乖乖服药之下,也不能保证狱卒能够时刻清醒盯死大牢,最稳妥的便是瞒着李子义偷偷给他做手脚。白天舅舅不好动手,夜里舅舅趁机动手也是一无所获。” 姜落落紧握着食盒的提手,“至于说如此便肯定李子义的口供确实问题的话,案犯不在乎。舅舅既然选择这间牢房,也是表明不信李子义,再多一份怀疑又何妨?只要在他们不需要李子义活下去之前,我们拿不到李子义的真实口供,对他们就不会有影响。” “那我还得设法尽快撬开李子义的口。狱卒这边一时半刻是顾不得。”罗星河皱起眉头。 他恨不得自己化作三头六臂,多出两个人来。 姜落落回眼瞧了瞧牢门。 那个在牢门外晃悠的狱卒肯定是眼线之一,但以案犯的周密安排,此人未必能够知晓几根毫毛。 “此事其中道理不难,案犯也该能想到,显然他们并不惧怕我们将心思放在狱卒身上。”姜落落拎着食盒站起身,“舅舅,你先继续在这儿盯着。等我下次来送饭,给你带点东西,好助你一臂之力。” …… 第229章 大人传言 姜落落从县衙返回,见杜言秋不在王阿婆家,就先回了姜家。 天色已经不早,姜元祥也从外面回来。 一进门,见女儿在家,姜元祥便问,“落落,那杜公子究竟是何身份,你可知晓?” 旁边的罗明月登时悬起了心,“杜言秋能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要紧事牵连到落落?” “娘子,别急。”姜元祥赶忙安抚,“我给人盘账时,听那主家说这位杜公子好似是新来的上杭知县。” “杜言秋是知县?”罗明月一愣。 姜元祥看着姜落落,“是啊,今日我听城中不少人议论此事。说他没有表露身份,是为了方便在百姓当中做事。之前又有邓知县命案,所以想先在上杭微服私访,多了解一些情况,多听听一些民意。落落,他们说的可否当真?” “爹,您说上杭的传言有几分真啊。”姜落落笑道,“他们还说姜家女儿活不过十七——” “呸呸呸!”罗明月急着打断,“不要乱打比方,这事情能一样么?” “反正言秋没有与我承认他是杜知县。”姜落落摊手。 “可是无风不起浪,怎会生出这般传闻?”姜元祥不解。 关于姜家的传闻也是因为有当年发生的事,传出杜言秋是新任知县的话怎会空穴来风? “可能因为他是为邓知县而来,又挺能干吧。”姜落落道。 是啊,无风不起浪。 不知接下来又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反正别人怀疑是怀疑,她可不能替杜言秋胡乱承认什么。 “这话倒是没错。”罗明月也跟着转念一想,“听说这两天有不少人寻杜言秋帮忙,他也都没拒绝。你们说哪家好人能这么给自己摊事儿?再说,他又以何身份给人出头?那不都是该请衙门里的人去做的?按说轮到星河也不该轮到他杜言秋啊?” “是啊,所以就有人怀疑他的身份。”姜元祥道,“自从邓知县出事到现在都过去几十天,新任知县怎能还没影?” “哎呀,爹爹,这都是官府的事,咱们小老百姓操什么闲心啊!”姜落落扯上姜元祥朝屋里走,“您劳碌一天也累了,还是先回屋歇息吧。” “姜二哥,姜二嫂!” 姜落落一只脚刚跨过屋门槛,就听到院外有人急着呼喊,咚咚咚的敲门。于是又折身随姜元祥回到院中。 罗明月先一步去打开院门,“刘家兄弟,什么事?这么急。” 姜落落认得,来人是他们之前的邻家刘明郎及其娘子,几年前搬到了别处,有时还会来往。 刘家有个女儿名叫蒲娘,与她堂姐姜盈盈年纪相仿。在姜盈盈还活着时,二人很要好。 姜落落曾听她娘提过,当年姜盈盈绣嫁衣时结伴的几个闺阁好友中就有刘蒲娘。在刘家还未搬走前,罗明月见到邻家姑娘刘蒲娘就总会时不时地想到盈盈。 嫁衣?! 姜落落瞧着刘明郎夫妇,脑中轰然闪现出那红艳艳的,但无花色的半件嫁衣。 “落落!我们找落落!” 刘娘子进门看到姜落落,顾不得与罗明月打招呼,疾步向姜落落奔来。 “婶子,小心!” 姜落落赶忙扶住险些跌倒的刘娘子,“找我何事?” 刘娘子一把攥住姜落落的手,急切地询问,“落落,你可知道杜大人此时在何处?赶紧带我们去寻杜大人,好不好?” 杜大人? 姜落落刚想纠正,就听她娘抢先问道,“刘家兄弟,究竟出了什么事?” “是蒲娘那边遇到了麻烦。”刘明郎紧握双手,“我们实在没办法,只能想到寻杜大人求助,可杜大人不在王阿婆家,我们一时半刻又不知该去何处寻找,想落落这些天随杜大人做了不少事,就冒昧上门来问问。” “落落,你一定知道杜大人在哪里,快带我们去寻找,婶子求你了。”刘娘子说着,扯上姜落落的手就要朝门外走。 “婶子别急,先把话说清楚。” 姜落落收紧脚步,“我得知道发生了什么,才好帮忙。” 早已跑得身心疲累的刘家娘子哪里拽得动年轻气盛的姜落落,只得停下脚步,却依然不肯松开姜落落的手,“是蒲娘的夫君云路,他……他……” 见自家娘子急得说不清话,刘明郎道,“云路之前在杨二公子的妻弟周元家中做事。” “这我知道,”姜元祥道,“听说是给周家修缮的时候,从房顶不小心摔下来,弄伤了腿?” “是啊,云路的腿伤着,这些日子一直在家中休养。那周家只给结算工钱,没有多赔付一文钱。” 缓了几口气的刘家娘子舒顺了些,接过刘明郎的话,忿忿不平地说道,“我们也没指望周家赔付,没欠工钱就不错了。原本云路去周家做事我们就都不同意,可云路说周家给的工钱多,能多赚几文钱,可谁知……那样的人家咱们惹不起,原本都自认倒霉了,哪成想今日周家的人突然寻上门,非说云路趁在周家做事时偷了他们家的宝贝,要云路交还。” “云路哪是手脚不干净的人啊!之前在路边捡到钱袋子,一直等到天黑失主寻来还给了人家。捡到的东西都不贪,又怎会偷盗行窃?云路是死也交不出什么宝贝啊!可周家的人不依,认定云路是贼,把他家翻个底朝天不说,还把家里值钱的物件都抢去做赔。云路的腿本就还没好利落,争抢时又被伤着!” 姜元祥愤然,“岂有此理!他们说云路偷盗,可有证据?” “哪儿来的证据?有证据我们还能不认?云路的娘当场病发晕了过去,蒲娘哭着来找我们求助,我们又有什么法子?想来想去,想到了如今声名在外的杜大人。落落啊,你快带我们去找杜大人,求杜大人为我们做主。破财事小,名节为大,云路可不能担上偷盗之名啊!这让蒲娘日后怎么做人?” “这事是得理论明白!”罗明月也是一脸愤色,“落落,你知道杜言秋在哪儿吧?快去把人找来,先让你刘叔和婶子在咱家等着。” 姜元祥看看将要黑下来的天,“我与落落一起去。” “我不知他在哪儿。”姜落落无奈。 其实她早就想知道杜言秋此时在做什么,可若要她满大街的去寻找又很费事。 “不过,我可以帮忙去周家瞧瞧。”姜落落又道。 正好也可以借此机会向蒲娘问问关于姜盈盈的一些旧事。 若她主动寻蒲娘恐落人耳目,今日刘家夫妇代蒲娘求上门,事情可就不算是由着她去做了。 第230章 相公仁慈 “你?” 刘明郎夫妇一脸不信,“你去周家能做什么,可别被——” 被人嫌弃给轰出来。 这话二人没有说出口。 姜落落指指自己的头顶,“你们别忘了我头上可是顶着神明呢。” 刘家娘子面色一喜,顿时想到,“你能受龙王之意帮忙?那真是太好了!” “落落!” 罗明月可从未信这一说。 “娘,我是去周家了解下情况,若能找到真正的窃贼,便能替云路姐夫洗清冤屈。”姜落落道。 “对对!落落若遵龙王爷的点拨寻到那窃贼,就没云路什么事儿了。”刘家娘子再次扯着姜落落急着出门。 姜落落便放开脚步随她同行。 罗明月也拉上姜元祥一同在后面跟着。 去周家的路会经过蒲娘家。 姜落落本打算先去看看蒲娘,还没到门口就见几人提着灯笼从蒲娘家出来。 “是周家的人!好像是陈管家!” 刘明郎夫妇一眼认出那群身影,想要加快脚步。可惜急着赶路的二人早已累得气喘,想快又快不动。 一直就着二人步伐的姜落落可是还有多余的力气,得知那几人的身份,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周家的人觉察旁侧动静,也驻足打量。 “陈管家……又有何事?” 刘明郎的声音比人先快一步。 陈管家身边的人举着灯笼晃了晃。 “是刘明郎啊,有什么话我都已经与你女婿说清楚。没什么事,我们先走了。” 姜落落拦住漫不经心的陈管家,“‘没事’是何意?” 陈管家垂耷着眼皮瞅了瞅眼前的女子,“你又是何人?” “落落,她是姜落落!” 后赶上来的刘明郎在陈管家面前弓着腰,小心翼翼地询问,“陈管家,您再次过来究竟是有何事啊?” 陈管家似未听闻,只瞧着姜落落挑了挑眉,“你就是那凶肆的鬼娘子?李云路家的事也轮得到你掺合?” “我们请——” 刘家娘子刚要开口,被姜落落打断,“我自小与蒲娘姐姐熟识,听闻她家中出事,我是来看望蒲娘姐姐的。” 这时,蒲娘从院中走出,“落落?姜二伯,伯母,你们怎么来了?” 又见自己的爹娘满脸焦急,忙上前说道,“爹,娘,陈管家是来告诉我们,云路的事情是搞错了。” “搞错了?”刘家娘子喜上眉梢,“周家抓到真正的盗贼了?” 蒲娘摇摇头,“没有盗贼。是周相公将那翡翠砚台放到别处,一时忘记了。” 姜落落这才明白,陈管家所说“没什么事”的意思。 “事情清楚了就好,清楚了就好!”刘家娘子激动地落泪。 “既然云路是被冤枉的,那他又被伤到的腿,还有家里被打砸坏的东西也该有个赔付吧?”罗明月瞅瞅陈管家几人,“陈管家亲自来,是代周家来赔礼的?” “我亲自带人上门知会李云路一声,就是看在他险些蒙冤的份上。”陈管家负手道,“幸好他没有真偷走周家的东西,否则此事可轻易完不了!” “那就是没有赔付一文钱?”罗明月怒了,“让人平白吃了苦头,陈管家只亲自上门说句话就够了?” “怎么?你们还想讹周家?”陈管家也冷下脸,“李云路给周家干活干到一半就甩手走人,是我家相公仁慈,没有在意这有头无尾的不祥之兆,顶着周家的前途给他结算了工钱,不欠他一文钱。如今我家相公只是不小心记错了事,你们就想讹上人?” “伯母,算了。只要云路清白就好。”蒲娘轻声道。 罗明月回头看刘明郎夫妇,也是一副唯诺认命的样子,“你们真是——” “娘子。”姜元祥拉住罗明月,“这是蒲娘他们的家事,让他们做主。” “岂有此理!”罗明月不服,“蒲娘,你们不要怕。实在不行,就找杜言秋来评这个理!” “不用了,不用了。”刘家娘子接连摆手,“能安生下来就好,云路已经挽回清白,不用再劳烦杜大人。” 旁边闻声出来围观了一阵的邻居当中也有人说,“是啊,能消停还是消停些的好。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见刘明郎等人都不敢吱声,陈管家冷哼一声,甩袖道,“我们走!” 任几人大步离去,无人阻拦。 “这要是我家的事,我肯定不依!” 罗明月虽气不过,可也不好给别人家找麻烦。 “姜二哥,二嫂,还有落落,不好意思,辛苦你们白跑一趟了。”刘家娘子尴尬中带着几分无奈。 “姜二伯,伯母,请进家里来。” 人既然来了,总不能连家门都没让进。 蒲娘把众人迎入家中。 蒲娘家的情形比姜落落想象中的还要糟。 不仅屋内屋外的东西都被丢的七零八落,锅碗瓢盆等物以及一些做活的用具都被摔砸,就连灶台也被毁坏,桌椅柜格等翻倒的翻倒,折腿的折腿,房梁屋顶上都被戳了几个窟窿。 每件东西看起来值不了多少钱,可是这么多日常所用的东西需要修补或者重新购买,就像要新安置一个家似得。 “他们把这盒首饰送回来了?”刘家娘子看到窗台上的一只敞开的旧木盒。 因为桌子坏了,油灯只能放在窗台上。 姜落落见那木盒里的首饰有几样已经坏掉。 刘家娘子捏起一截碎玉镯子,哆哆嗦嗦地落泪,“这镯子还是我娘留下来的,我一直珍藏着,给蒲娘做陪嫁……坏了,就这么坏了……” “娘,对不起,我没有保管好。”蒲娘也是抹眼泪。 “岳母!” 原本靠坐在床上的李云路挣扎着摔在地上,“岳父,岳母,是小婿没用!” 而病倒躺在床榻里侧的云路娘也醒过来,一声悲叹,“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云路,快起来!” 姜元祥与刘明郎一同上前将李云路拖起。 “蒲娘,我不服,我不服啊!”李云路握拳捶胸,满腔悲愤,“干活受伤怪我不小心,我认了!可是他们冤枉我,欺负我们,又轻巧说句搞错了就当没事一样,真是可气!可气!” 第231章 越来越肥 云路娘伸手无力地拍拍自己的儿子,“不服能怎样?能挽回清白就已经算是龙王爷有眼,我们还能问周家讨理?即便官司闹到衙门,眼下的事衙门能给判个一二,还能管的了咱家一辈子?那周家可是杨家的亲戚!都是受龙王爷恩泽的有福人家!” 在有些上杭百姓看来,那些富户人家都是仗着前世修来的福而得龙王爷庇佑。他们这些人福报浅都是因为要偿还前世所欠的孽债。 “即便是有福人家,也不能如此不讲道理!”李云路气得浑身颤抖。 刘明郎叹口气,“云路,还是先好好养伤吧。” 李云路双手紧攥衣衫,缓缓抬起头,蒙着一层雾气的双眼望向蒲娘,“蒲娘,好在咱们还没孩子。我们和离吧,我这条腿怕是废了,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不能误你。” “路郎!”蒲娘泪眼凝滞。 “云路,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刘家娘子一直都很瞧得上这个善良本分的女婿。 “我看看。”姜落落上前。 “让落落先瞧瞧,她跟着老戈也是学了不少本事的。” 罗明月跟去帮忙,将李云路的裤腿捋起,“天,这么重!” 蒲娘难过的小声抽泣。 那条腿的膝盖周围肿起一大片,好似是个小山包。小腿上铺满一道道青红,还有重新绽裂开的血口子。 有的淤青已经淡了,有的淤青是新的,那小山包也是刚鼓起不久,显然是这次新的伤害所致。 姜落落刚碰到李云路的腿,他便忍不住痛哼了一声。 姜落落继续试探腿骨,李云路咬紧了牙关,不愿再发出一丝痛息。 “骨头折断,还错了位。千万不敢再乱动!” 查看完后,姜落落回身与众人道,“若姐夫能够安生养伤,这条腿倒是不至于废掉,但是需要养很久,只骨头愈合少说也得四五个月,之后还得继续养段日子,这一年的工夫是出不了力的。另外,一般的断骨我与师父都能应对,可是姐夫的断骨错位严重,即便师父也不敢轻易动手归正,恐造成恶伤。据我所知,在咱们上杭也没个有特别能耐的接骨高手,曾听师父说,长汀那边的医馆有位正骨大夫,手段高超,最好请他来为姐夫精心治疗。” “那位大夫我有所耳闻。当年一鸣书院有个学子在后山玩耍,不慎摔伤,上杭的大夫均束手无策,最后是山长帮忙遣人去长汀请来了那位大夫。你师父老戈想来最先也是在书院做山门看守时听说此事。” 李云路说着,皱起眉头,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们去长汀请那大夫肯定要花费不少诊金,娘又病倒,我这一年做不了事……” 李云路无法想象自己的家会被他拖累成什么样子! 蒲娘毫不犹豫,“不管花费多少,都要治!你做不了事,还有我,不会饿死的!” “是啊,我们也攒着一些,能帮衬你们。”刘明郎表态。 “若日子紧张,我家也肯借你们,等喘过这口气再还便是。”罗明月也爽快说道。 别人不分青红皂白犯的错,却要无辜之人承担。 言秋,若是你在,会这么不了了之么? 姜落落看着这一切,心中像是堵了一团火。 “请大夫与这年的开销我会想办法帮你们解决,你们只管安心修养。” 刘家娘子被姜落落的话吓了一跳,“落落,你可不敢莽撞!” “婶子放心,我会妥善处理,不会给你们招惹新的麻烦。” 姜落落知道刘李两家人都很惧怕日后与周家撕扯不清,不得消停。 “落落,你有什么主意?”姜元祥问。 姜落落道,“周家也不过是仗了杨家的势,我直接去找杨家。” “啊?!” 刘李两家人同时惊色。 “你要去找杨雄?”罗明月不解,“你想让周元的姐夫杨二公子为蒲娘家做主?” 谁家会不顾亲戚情分胳膊肘向着外人? “爹,娘,我定能够说服杨雄,也不会牵连到蒲娘姐姐他们。”姜落落平静回答。 罗明月与姜元祥相视一眼。 “落落,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去见杨二公子,终归是有些唐突,只是我家也罢,若不慎再牵连上你们姜家……”蒲娘摇摇头,“还是不要去了。” “我心中有数。爹,娘,你们也不信我?” 见女儿胸有成竹,罗明月上前,“我跟你爹与你一起去杨家,万一有个什么事,我们帮你兜着。” 然后又回头与刘明郎等人说,“我与你姜二哥的为人处世你们是知道的,这么多年给谁家惹过祸?落落说有主意,我们就跟去瞧瞧。你们也知道,我家这女儿跟别人家不一样。” 罗明月说这话时,脑中不由得浮现出当日姜落落在公堂上询问伍文成兄弟,逼出真凶的情形。 那有理有据、口若悬河的姑娘可是她的女儿! “是……是不一样……” 刘家娘子自然是想到了别处,看着姜落落的眼底燃起一丝光亮,“落落,你是不是感知到什么?” “婶子不要多问了,”姜落落笑笑,神秘地眨眨眼,“天机不可泄露。” …… 姜落落先给李云路的伤腿做了简单处理,然后便离开。 天,不知不觉已黑透。 姜元祥从蒲娘家拿了只破损少些的灯笼走在前面照路。 姜落落决定趁这天黑直接去杨家,姜元祥与罗明月执意要陪她一同前往。 为方便赶路,姜元祥租了辆马车。 姜落落心中清楚,若有人存心留意自己的行踪,她去杨家的事根本瞒不住,所以也就不在乎多一个车夫知晓。 到了杨雄家门外,姜落落让她爹娘在外面等着。 “这不还是你一个人进去?”罗明月不放心。 若杨家里面出了什么事,他们还是照应不及时。 姜落落将她爹娘拽到一旁,小声道,“有的话,杨雄一定不愿被旁人听到,多个人多一份谨慎。想我办事顺利,就依我的。爹,娘,你们先回马车上等着,杨雄见我独自登门,也会放松警惕,反倒更好说话。若不放心,便以半个时辰为限。若我到时还未出来,你们再去向杨家讨人。” “你这胆子越来越肥的鬼丫头!” 罗明月抬指戳戳姜落落的额头,“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安排我们?” “舅舅早就习惯了。”姜落落揉着额头嘟囔。 “都是星河把你惯的!”罗明月瞪眼姜落落,又不禁叹口气,“要是星河在就好了。” 责怪归责怪,罗明月还是与姜元祥回到马车上等着接应。 姜落落独自上前,叩响杨家的大门。 铁环敲门的击打声在夜色中听着格外喧吵…… 第232章 有何可笑 有阿赫在前打探,姜落落知道,即便她不敲门,杨家也有人早就觉察她的靠近。 果然,杨家大门很快打开。 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探出头,“何人?何事?” “姜落落,有事请见杨二公子。” 家丁瞧着姜落落,上下打量了几眼,“等着。” …… 不一会儿,大门再次打开。 “跟我来。” 还是那个家丁,带着姜落落穿过回廊,步入二进院的中厅。 杨雄已经坐在太师椅上,舒适的抵着椅背,悠闲地翘着二郎腿。 姜落落瞟眼杨雄身旁桌面上的茶杯。 还有半杯茶水。 在这样讲究的人家,从不缺下人伺候,怎么可能不及时将主子喝剩的茶收拾掉?留给主子下次喝凉茶吗? “姜落落,这个时候来见本公子所为何事?” 杨雄就手拿起身边的茶,喝了一口。 姜落落环视左右,“我有几句话想与公子单独说。” 杨雄朝那名家丁挥挥手。 家丁无声退下。 “你敢单独见本公子,不怕本公子这里是龙潭虎穴?”杨雄将茶杯放在桌上,起身缓步走向姜落落。 姜落落驻足未动,直视杨雄,“有人知道我来见你,若我有事,二公子不好交代。” 杨雄冷哼,“你上门来找本公子的茬儿,得罪本公子吃了教训,谁敢说本公子的不是!” “教训归教训,二公子总不好让我死在府上。”姜落落不慌不忙地笑笑,“若我真在二公子手中吃了教训,只能说我留下的话没有错。二公子想自找麻烦也怨不得我。” 杨雄目光一紧,“你跟人留下什么话?” “这也是我今日来见二公子要说的话。” “你抓住了本公子什么把柄?!” 杨雄的脸上显出几分恼意。 姜落落淡然自若地反问,“二公子觉得自己最近哪里做的不合适?” “少与本公子卖关子!” 杨雄拂袖,折身坐回到太师椅上,“有什么话直说,让本公子听听你这个把柄的分量。” 姜落落也不再跟着杨雄兜圈,上前一步,“你其实早就知晓伍明引火烧到伍文成家地窖的事。” 杨雄再次端起手边的茶杯,“你凭什么说我知晓?” “姚冬曾交代,是张主簿与你叔父杨员外转述他说过的话,从而被你得知他借用你的名号搪塞张主簿。你因不满有人胡乱编排自己,便派家丁李子义去质问他的表弟姚冬。李子义之后的言行是被人收买所为,但让他有机会得知此事内情的是你杨二公子。” “我才懒得理会。”杨雄呷了口茶,“打我名号的大有人在,我还能一个个去找他们算账?李子义如何去找姚冬,诓骗姚冬,我是一无所知。” 姜落落轻轻一笑,“二公子不承认也不要紧。只要李子义招认便是。一个死到临头之人,为求生而坦白的话更值得令人相信,杨二公子,你说是不是?” 杨雄眉色一凛,将手中茶杯重重按在桌上。 这女子的口吻与杜言秋第一次来见他时几乎一样! 姜落落接着说道,“二公子当日只想与谋杀行凶撇清关系,亲自带李子义上衙门投案,可是忽略了李子义的话也有对你不利的。李子义没有当堂扯出你,是因为他当时急着指证贺永,从而间接指证冯青尧。那日事发突然,令案犯措手不及,一时难以顾及周到,忘记拖你下水。但李子义还活着,我舅舅此时正在牢中陪着他,他还有许多话与我舅舅说,这些话都会做口供记录,自然会有更多人看到。” “那也是他李子义一人所言,谁知道他是坦白还是又想‘拖我下水’?”杨雄轻哼。 被杜言秋拿捏也就罢了,他岂能被一个小丫头拿捏! 哪知姜落落接口道,“证实李子义所言为真之人正是杨二公子你自己。” “嗯?”杨雄一怔。 “二公子定然还记得,那日在公堂上作证说亲眼见到伍明与阿福在路上发生争执,虽说不认得二人,但又说出二人身形及言语提到辟邪镜,且明确说出其中一人手臂不好使,与阿福契合。” “那又如何?我不过说出‘亲眼所见’而已。” “真是你亲眼所见么?你我都清楚,这番话不过是为印合鬼神之景而编造。” 杨雄只是看着姜落落,没做回应。 姜落落便继续说道,“你并未亲眼看到什么,却能够准确说出二人身形,尤其阿福手臂不适,此事知之者甚少。我虽经查验得知那具以于贵之名的尸身左臂骨带伤,却从未与除我舅舅之外的任何人提及,所以你在到县衙的路上也不会从衙差口中听说。” “即便你有各种准备,也不会提前知晓公堂之上的结果,又怎会想到临时去打听伍明阿福二人的情形?更何况与他二人相识的村民几乎都涌向了县衙。若说府上正巧有人认得那二人……不妨让那人站出来说说,是如何与二人相识?” 姜落落知道杨雄之前曾在杜言秋寻上门时给过几句解释,那时明知他只是搪塞,但看在对其他关系不大,懒得细辩一二。 “其实最终只有一个答案,你早就知道伍明与阿福!即便府上有人认得二人,也是受你差遣去了解他们。” “此二人都是最普通不过的百姓,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杨二公子为何会关注到他们?” “二公子既然认得他们,又为何公堂之上不愿承认?那必然是担心,若承认可能会被人追问根源。万一应对失误说错了话反而对自己不利。毕竟你是知道伍明与阿福的事,却一直隐瞒不报。而你之所以知晓此二人,便是因姚冬而起。以此便与李子义口供吻合。” …… 听罢,杨雄拍了拍手,“你说的是挺有道理,这番口舌不愧当日能逼得伍文轩服罪纵火!” “但是本公子提醒你,你说这么多话要有个很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当众承认鬼神之景为假,才可否定我为印合鬼神之景所说的话。” “不过,你我心知肚明又如何?我咬死说就是亲眼所见,只是恰巧印合了你们假造鬼神之景而已,岂是我的错?” 姜落落笑笑,“二公子这么说,确实不是你的错。” “有何可笑?” 杨雄不知这个冒着天黑,特意跑到他跟前犯冲的死丫头还仗着什么能够笑得出来! 第233章 作茧自缚 姜落落收起笑意,与杨雄正色对视,“可是不论杨二公子如何解释,只要我当众承认鬼神之景作假,就会有人借机认定你是在故意配合我作假说谎。我相信有他们推波助澜,定会满城都是对你不利的传言。自证清白这种事一向都挺难做的,何况你也并不清白。” “二公子应该也能够想到,如今有人对我的行踪很感兴趣。我可没有杜公子的隐藏手段,不懂得如何甩人。即便没有外人知道我们谈了什么,但我今晚偷偷来见你是无可隐瞒的,这便是你我勾结的证据。” 杨雄的目光瞬间沉下。 “二公子不必恼我。若恼也该恼那些看不过二公子的人。若没有他们,我又能奈你何?” 且不说最开始贺永指使花娘错认于贵荷包误指闫虎,只说李子义一直都在打着杨雄的名义行事,便能断定有人对杨雄看不过眼,将他当做踏脚石。 杜言秋以此与杨雄合作,姜落落也决定拿此事诈一诈他。 “二公子,你说我的猜测有没有可能成真?” “呵呵,”杨雄沉声笑笑,“坦白鬼神之景为假对你又有什么好处?若众人知晓真相,他们又岂能容得下你?” “我作假是为了激发阿福与伍明的家眷报案,好让官府接案查找二人下落,说到底也是为了他们,解释清楚众人大概也能理解。”姜落落一副若无其事,“大不了他们责备我这法子对龙王爷大不敬,再多训斥几句难听话而已。这么多年钻进我耳朵里的那些不中听的话还少么?我姜家的人还在乎这个?” “若如此,我配合鬼神之景说谎也是同样目的,让人相信伍明阿福出事,让官府尽快寻找二人下落,弄清真相,省的怀疑是我指使李子义作恶。”杨雄道,“至于城中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你不在乎,我又何惧之有?若说你我勾结更是笑话!邓毅还曾偷偷去见严老夫人,就能说他们暗中勾结么?” “两者岂能相提并论?”姜落落反唇相讥,“严老夫人清心寡欲,可没有落为谁的眼中钉。杨二公子呢?你早就知晓伍明引火烧伤伍文成娘子的事,却隐瞒不报,等同包庇案犯,又利用我的身份特殊,以配合说谎,转变我在百姓心目中的态度而拉拢我,想要坐实我能够接受龙王神意指引一说,从而与你勾结,各取所用,助你谋事。杨二公子你说,若传出这等辱蔑龙王爷的说法,整个上杭还有谁能容你?” “若有人想以此对付我,早就有人拆穿你们假造鬼神之景!”杨雄铁青了脸,“我们都在维护龙王之力,没有人会怀疑我的一番用心!” “是。”姜落落承认,“龙王之力就是上杭百姓的天,你们不想破坏,便忍了我的造假。可是,我亲口承认造假就不同了。既然鬼神之景被我亲手打破,又怎会有人继续听之任之,不从中再取点好处?很不巧,杨二公子便是从中作茧自缚。” “既然要合作,你又为何自揭鬼神之景,而对你我不利?” “因为我仔细想了想,我与杨二公子根本不是一路人,不愿受你的掌控,今晚便是谈崩了。” 啪! 杨雄抬手将桌上的茶杯扫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若谈崩,本公子岂能容你完好无恙离开我杨家?!” 姜落落拍了拍溅在身上的茶渍,“若我今晚在杨家出事,杨二公子岂能置身事外?再提醒一次,有人很在意我的行踪。我是因查找邓知县遗物而出事,还是因发现邓知县下落而出事,也或者是其他原为……比如柳玉郎口中的那个什么青玉如意云?这随便让人捡个理由,都能令二公子吃不消吧?这可是比说李子义是你的人更有分量。” “所以,到头来都是只凭你一句话!”杨雄拍桌而起,“你这分明是在要挟本公子!杜言秋与我结盟你该知道,你也需仗着他行事,你就是这么对他的盟友,坏他好事?” “杨二公子为何不问我目的何在?” “说,你究竟想做什么!” “不知李云路在周元周大公子家做活受伤一事你可有听闻?”姜落落道,“李云路是我姐姐姜盈盈的闺阁姐妹刘蒲娘的夫君,被周家诬陷偷窃受了很大不公。我要杨二公子帮忙出面安排,让周家赔付李家一应所需,并且去长汀请正骨名医为李云路疗伤,同时杜绝日后任何人寻李家的麻烦。以二公子的聪明一定知道该如何做。” “你要挟我是为了姜盈盈的闺阁姐妹?” 杨雄暗中松了口气。 “对。姐姐的闺阁姐妹便也是我的姐姐。” 姜落落加重姐姐二字。 谁都知道她最放不下的就是姜盈盈的死。 杨雄重新坐回太师椅上,脸色也缓和了一些。 女子就是女子,拿这么重的要挟只是为了一户平常人家。 不过,也难怪姜落落违背杜言秋,私下跑来对付他的盟友。即便姜落落不知杜言秋就是她的仇人之弟杨衡,会偏向她堂姐的好姐妹也不奇怪。 “我若应下此事,日后你便老老实实为我所用?” “与二公子有‘交情’的是杜言秋。我只能保证不轻易坏事。” 姜落落可不会真把自己搭上卖掉。 “早知日后如此麻烦,当初我就该与邓毅多一嘴。” 杨雄捏了捏额头,“没错,最先是我让李子义去找姚冬算账,知道了一些事。可我只想教训姚冬,从未想利用他怎样,顶多也就是让人打断姚冬的一条腿而已,结果断腿还是装的,李子义那混账竟然诓我!我原本以为姚冬见事情败露与邓毅招了实话,衙门一直没有消息,是那邓毅碍于面子,不愿承认自己判错才迟迟没有公布真相。当官的爱面子不是常有的事?哪知整件事中还另有蹊跷!否则我早就去衙门举报,也不至于险些被人栽赃,今日又沦为把柄!” 姜落落见杨雄突然压下火气承认此事,先是诧异,但转念便明白了。 解释就是掩饰! 第234章 还我人情 杨雄当初选择知而不报绝非他此时所说这般简单的理由。 他就是故意不去告知邓知县。 邓知县在上杭短短数月,伤不少富户商贾的利益,其中定然也包括杨雄。 杨雄知道姚冬不敢向邓知县认错,他也明知而不报,就是想存心耽误邓知县查案,甚至还琢磨着等待时机拿此事反击以公正作则的邓知县! 可是,邓知县遇害,且因与醉心楼牵连而名声有损,杨雄掌握着姚冬的秘密也就没用了。 从不把普通百姓的性命、苦难等放在眼里的杨雄原本以为此事再不值一提,哪成想今日成了被人握住的把柄。 此刻的杨雄,是拿摆出的坦白之态来掩饰内心的懊悔。 这大概是他少有的为自己曾经的心存算计而感到后悔的时刻。 看穿杨雄心思的姜落落只是轻轻一笑。 杨雄却从姜落落那浅含笑意的眼睛里看到几分讽刺。 那讽刺中还带着光亮,像支燃着火苗的箭射向自己。 杨雄一时间竟不敢多言。 好像自己说出的话是那么可笑,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 “咳咳!” 杨雄握拳掩口,低声轻咳两声,“其实,若有人看不过本公子,即便没有什么鬼神之景,他们也会拿李子义口供挑事!你说的没错,李子义之前没提,是他们当时把冯青尧的案子看得更重,迟早会缓过神来继续找我的麻烦!” 杨雄想想,若不是自己真的理会过姚冬,李子义等人又怎能打起他的名义行事? “李子义那边有我舅舅兜着。”姜落落嘴角轻扬,“二公子,您大可放心。只要您愿意满足我这小小心愿,在此事上,我定能保证二公子周全。” 杨雄目光深沉地凝视着面前这位看似柔弱的女子。 他,杨家二公子,居然被这么个小小女子给威胁了! 虽说对方所求的东西对他来说不足为道,可到底也是被人要挟! 杨雄按着恼意想了想,又问,“那你又准备如何与人解释今晚与本公子这等‘勾结’之事?说是为了那个刘蒲娘,可本公子又凭什么卖你这份情面?” “因为杨二公子要还我一个人情?”姜落落回答得从容不迫。 “我何时欠你人情?”杨雄不满,却又带着几分疑惑。 姜落落轻轻笑了笑,语气平缓地说,“我今日特地前来向公子透露一个秘密,贵府有个断指家仆,瞒着公子你背后替别人办事。” 杨雄目光骤亮,“李素!” 他当然知道姜落落所言何意。 杜言秋已经与他暗中交底,说姜落落在汀州府衙亲耳听李素承认,当初在邢涛身上戳了个洞的凶手是受他李素指使。并且说李素实则早已投向邓知县,因不愿逼迫于家,才随着杜言秋放出的话,出此下策,唬吓邢涛肖青二人。 这话也就意味着,李素不仅在杜言秋跟前佯装卖好,他其实早就知道是杨雄的人暗中掺和。 邢涛遇刺之事到今日还是悬案,但因其确实心存不轨,又涉及龙王之意,无人在明面上追着询问。而杜言秋知道是杨雄下的手,也不会挑破,故意翻出此事。再加上还有盗走邓毅尸首,以及绑架柳玉郎的神秘人出现在上杭,杨雄根本不怕此事泄露,反而当初还主动向杜言秋坦白。 可是,他在得知区区一个李素对他的行径早已心知肚明时着实吓了一跳。 幸好后来又听杜言秋推测,李素实则是想以此事为把柄寻机从他身上捞好处,所以在见到姜落落之前应该并未对外泄露。 虽然李素现在拿此事蒙哄,待姜落落离开后,肯定已向他上面的人坦白,但是为照应其谎话,绝对无人跑来质问杨雄,同样故作不知的杨雄也还有时间另做打算。 “是。”姜落落点点头,“公子正好可以趁今日解决此事。有背叛家主的李子义作妖在先,府上再多一个叛徒也不足为奇。要怪也只能怪二公子疏忽大意,不够谨慎,未能防患于未然,任有心之人有机可乘。” 杨雄的思路在姜落落的话语引导下逐渐清晰,蓦地抬手拍在桌上,“不错,是断指丁宏为他人所用,暗中作祟,他的所作所为与本公子无关!多亏你今日登门告知,本公子这就处理掉这个背叛杨家的无耻之徒!” 杨雄正愁该如何“另做打算”,杜言秋还没有想到好的法子,姜落落此时上门带话,刚好给了他一个应对时机。 断指丁宏即便不是李素的人,也可以是投靠他人,反正不是受他指使。 “无心算有心,怎能算得过?二公子也是受害之人。”姜落落故作叹息。 “好!” 杨雄猛地一拍双掌,霍然起身,“念在你为本公子带来这等重要消息,本公子便答应你的要求,对刘蒲娘家妥善照应,绝不会让任何人再寻他家麻烦。” “多谢公子。”姜落落微微欠身,以示谢意。 “免了,你这礼行的又不在心。”杨雄略显不耐的挥挥手。 “还需请公子顺便帮忙做件事。”姜落落未等杨雄表态,接着说道,“麻烦公子帮忙打听,究竟是谁看不过蒲娘姐姐他们,借周家刁难他家。” “嗯?”杨雄眉头微微一挑,露出几分疑惑,“周家只是一把被借用的刀?” “我只是觉得,平白无故,周家相公没必要针对一个不起眼的帮工。”姜落落淡淡地说。 可是,还有谁会这般弯绕费力的对付他们?还利用到周家的头上! “你的心思还真多!” 杨雄哼了一声,显得有些不屑,可心底却不敢随意小觑姜落落的话。 “我的话已说完,公子能否让那位从旁聆听的客人现身了?” 姜落落说着,眼神向旁侧的窗子瞥去。 烛光映照的窗纸上,只落了几根树枝的影子,并不见其他。 “嗯?”杨雄又挑了下眉头,探询的目光紧锁在姜落落身上。 姜落落笑笑,抬脚轻轻踢走那块飞溅在脚前的茶杯碎片。 第235章 你输得起 蓦地,一个人影从外窗旁侧闪出,完整地映在窗纸上。 然后窗户被打开,那人轻轻一跃,翻进窗子。 看到手中还捏这个茶杯的杜言秋,姜落落心神松落下来,“是杜公子啊。” “你早就知道。” 杨雄扫了眼被自己摔碎的茶杯。 “我来府上时,公子正在厅中喝茶,未免太巧。而我在要求与公子私谈时,公子似乎也并未做更多回避。公子不怕我说出什么不利的话,只能说那躲起来的人与你我有相连之处。我看这厅中也没什么好藏身的地方,隔墙有耳倒是更容易些。” 姜落落说着,看向杜言秋,“原来杜公子跑到杨二公子这里躲清闲。蒲娘姐姐的夫君被周家冤枉行窃受难,他家人还急着四处寻杜公子帮忙。后来听周家说找回失物,承认是错怪了他们,又放弃打算,不敢在此事上继续较真。可我却容不得蒲娘姐姐他家受此不公,便自作主张来寻杨二公子。” “瞧瞧!”杨雄冲杜言秋指着姜落落,“这姜姑娘就为这么点事儿来见我。” ——威胁我! “这是什么难事?只要你知道,与我说一声,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姜落落道,“杜公子开口那便是借了杜公子的面子,今日我来见杨二公子,是我自己的事。” ——她不要事事都与杜言秋捆绑,她要与杨雄之间有另外的牵制,而不只是杨雄让给杜言秋一份薄面。 同时,姜落落对杜言秋表现出的疏离也落在了杨雄眼中。 姜落落看着二人,接着说道,“何况,我特意跑这么一趟,不是也帮二位公子解决了一件事?” 只要杨雄对外以叛徒之名处理了那个断指,便是反向印证了李素的话,帮李素更加博取他们的“信任”。 这个由她设下的混淆之计才算圆满。 “姜姑娘行事从未令我失望。” 杜言秋将手中的空茶杯轻轻放在了桌上。 “我这就去将好消息告知蒲娘姐姐,就说杨二公子是讲道理的贵人。” 姜落落估摸时间已经差不多,便向二人微微欠身,“不打扰二位公子议事。告退。” “来人,送姜姑娘出门。” 杨雄招呼家仆,把姜落落送出家门。 …… “这个丫头可真有心!” 待姜落落离开,杨雄的视线还在门外,仿佛姜落落的身影还杵在那里。 杜言秋在旁侧的椅子坐下,“你想要的解释我都说了,你打算如何?” 听杜言秋把话转到姜落落到来之前,杨雄回过身。 他等待的解释无非两个。 一个是杜言秋借他的人看守樟树林,却未告知他林中藏着金库。 一个就是断指丁宏带回他所听到的消息,杜言秋就是当年人人痛恨的杀人凶手杨鸿的弟弟杨衡! 第二个问题,杜言秋不需多做解释,只亲口再与杨雄承认一次就够了。 至于第一个问题——杜言秋轻描淡写的说,在踏入那暗库之前,他也不知那是座金库,否则怎会轻易让官府收去充公? 杨雄无法判断杜言秋所言真假,只知背负着杨衡身份的杜言秋心机定深,“那姜落落可知你究竟是谁?” “知道。”杜言秋若无其事道,“那晚被马跃挑破之后又被你的人听去,我便与她说了。反正有两个人知道,就会有第三四个,以致更多,先让她有个准备也好。” 杨雄的脑筋转了转,“所以,她其实早就知道你在我这里。她今日跑来威胁我,也是威胁你?” 就凭姜落落这脑筋与算计,随时都会坏他们的事! “又不止是威胁。”杜言秋漫不经心,“她不是也帮忙解决了问题?” “即便她什么话都不说,只要来我杨家露个面,也能放出同样的言词!” “若只是这般简单,你对那刘蒲娘的事又会有几分上心?说到底,她也只是个一心只有家人的性情中人。她说那么多,只为一个刘蒲娘,你应该感到轻巧才是。换做是我——” 见杜言秋没有说下去,杨雄走到他的面前,“你定然会要的更多!” 杜言秋没有接话。 直身而立的杨雄垂目凝视着气定神闲地坐在自己面前的杜言秋,片刻之后方又开口,“时隔这么多年重返上杭,你定然是有备而来。我考虑好了,就赌你!条件就是——我要做杨家家主。整个杨家落在我的手中,定有你的一份。日后这里就是你我的天下,我的人,你随便用。” “万一赌输呢?”杜言秋仰头望向杨雄。 “你能输得起?”杨雄反问,“只要情形不对,我反手倒戈便是。你呢?孤身陷上杭,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在杨雄看来,杜言秋是拿命在赌。 有这么大的筹码押着,他怕什么? “所以,我赌的是命。你杨二公子顶多拿出一半身家为我陪葬。”杜言秋双手交叉,双肘搭在椅子扶手上,“不管多少,既然你决定下注,那准备先下多少呢?” “赌坊的事,我是完全没有机会插手。伯父不允许,那沈崇安也防的紧。这边我提供不出什么对你有用的东西。”杨雄折身走向另一旁坐下。 “那钟寮场的账目如今在谁手中?”杜言秋直问。 杨雄斜藐了眼杜言秋,“我大伯父确实是在钟寮场起家,但他早已不掺合钟寮场的事。” “如今钟寮场与杨家赌坊没有瓜葛?杨员外肯丢掉那块肥肉?” “肥肉吃多了也会伤身。听大伯父说,钟寮场本就不是他的,谁想要谁要,反正家底已经有了,少贪吃,方能保命。” “钟寮场此时在谁手中?” “这我可不知。”杨雄掸掸衣袖,“你追着那座金库去找便是。能存那么多金子,八成出自钟寮场。” “你也这么认为?”杜言秋侧目看向杨雄。 “不然呢?哪儿还能搞出那么多金子?” “不是说赌坊与钟寮场早已无关?若出自钟寮场,为何杨家赌坊的人出面认领?认下这座金库,可是给赌坊招惹到不少麻烦。” “我也想不通,赌坊这一出明摆着是要自毁前程。除非——” 杨雄欲言又止。 第236章 朋友之情 “除非什么?”杜言秋追问。 杨雄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除非是不得已。” “哦?” 这与杜言秋和姜落落曾经的推测一致。 “这么跟你说吧。”杨雄正了正身,“我伯父确实是靠钟寮场起家,可靠钟寮场发家的不可能只他一人。我伯父如今虽说早已放弃钟寮场,可曾经与他有关的账目未必毁掉。若有这份威胁在,钟寮场出什么事,他多少都要承担一些。” “那么,当年与你伯父一起吞钟寮场这块肥肉的还有谁?” 见杜言秋双目闪着清明,杨雄方后知后觉醒悟,所谓“除非”,杜言秋早就想到了,他等的就是自己主动吐露更多。 “大伯父从不与我多说他的旧事。我只是依照自己掌握的一些蛛丝马迹猜测,其中有福威镖局的份儿。福威镖局几乎与我大伯父起家同时壮大,一跃成为汀州最强,谁手里有点私财,靠他家护送最靠谱。” “你的意思是,福威镖局负责帮钟寮场藏匿赃物,被我发现的那座金库便是其中之一,贺永等一众镖师确实是替福威镖局办事?” 杜言秋轻轻搓着指肚。 真相能是这般一目了然的简单? “以我之见,镖局帮忙藏金子是真,贺永等人想私吞那笔金子也是真。”杨雄道。 “杨员外退出,福威镖局帮忙藏匿,至少还当有个在钟寮场做主的。以你之见,会是谁?” 杨雄目光微眯,“你为何如此关心钟寮场?即便你从我口中知道这些,拿不到账目证据,你也根本奈何不了谁。” “邓知县是因查钟寮场而死。”杜言秋直言告之。 “你还真在乎他的死?” “朋友之情是真,怎能不在乎?” “朋友之情岂能抵得过性命?” “不将实情都查个清楚,我又如何在上杭立足?” “这上杭的事我都有许多不明白。” “所以方有你我此时坐在一起闲聊。” “这倒也是,哈哈!” 杨雄笑罢,抬手在桌面缓缓拍打几下,“伯父从未与我透露他年轻时的所作所为,但在隐约的话语之中,我觉察到他的背后一直有人压着。” “哦?不是说杨员外神通广大,就连胡知州也要让他几分?” 因杨家在汀州有如此地位,即便杨雄不插手赌坊,做其他生意也是畅通无阻,只要他感兴趣,就能赚到大头。 说是杨谆不看重他的两个侄儿,最起码杨雄这个侄儿就占了他不少名头好处。 杨雄嗤鼻轻哼,“我伯父在钟寮场吃肉时,胡知州不过是知县身边的一个小小书童,他确实不配与我伯父平起平坐。” “你说的这位知县便是在胡知州之前致仕还乡的那位程知州。身为当年的上杭知县,这位程知州可是配得上与杨员外平起平坐。官大于民,照说当上知州的程大人应该能够压杨员外一头。可他在九年前致仕还乡后,不是离开汀州?从此汀州再无此人消息。” 杜言秋捏起手边的空茶杯,换了个位置又轻轻放下。 杨雄则道,“我曾派人去寻找告老还乡的程知州,可在他的家乡也并无此人。” “是从未有过此人,还是此人及家眷并未归乡?”杜言秋问。 “据说当地有个与程知州同名叫程展平的,年纪也相仿,可是自三十多年前离乡后再未回去。这个名字也是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或者程家远亲记得。” “所以,程知州致仕后,一家人便都失踪了?” “可以这么说。或者,你来找找?” 杨雄笑望着杜言秋。 在那眼神深处,杜言秋捕捉到几分期许。 “我可懒得为一个早已不在汀州的人费心费力。” “也是,”杨雄笑着打哈哈,“程知州又不是邓知县,与你并无交情。犯不着为一个不相干之人赴汤蹈火。” …… 杜言秋回到王阿婆家,一推开屋门就看到那个趴在桌子上的身影。 听到动静,姜落落从迷迷糊糊中抬起头,“言秋,你回来了。” “知道你在。”杜言秋上前点燃桌上的油灯,“不好好睡觉,又偷溜出来。” “睡不踏实。”姜落落揉揉眼睛,坐起身,“从杨雄那里有什么收获?” “我又叮嘱杨雄务必弄清李云路被诬陷之事。” 杜言秋在姜落落身旁坐下,“你觉得李家出事非比寻常?” 否则姜落落只要杨雄去照应刘蒲娘家,没必要多说事情经过。 显然,那是姜落落猜到他在之后,故意说给他听的。 “因受周家诬陷逼迫,刘蒲娘的爹娘想要找你求救,此事与这几日你被众人纠缠追捧一致。唯独不同的是,周家的人又很快主动上门认错,还了李云路清白……这让我感觉,似乎有人不想让你去插手李云路的事。而以刘李两家人的卑微小心,只要得以清白,确实也打消问周家追责的念头,放弃继续寻你。他们宁可自己损失不小,也不敢与周家较真。”姜落落道。 “你怀疑有人怕我们从刘蒲娘等人口中问出什么?”杜言秋当即想到。 “我正有去询问刘蒲娘之意,她家受难倒也算是个将我引去的借口。” 姜落落把自己在大伯家见到那半件嫁衣,继而生出去询问当年与姜盈盈一同绣嫁衣的闺阁好友的想法讲给杜言秋。 还把姜盈盈的棺椁中早已空无一人的事也说了。 “盗走你堂姐的尸身有何用?”杜言秋想不明白。 若只是想取姜盈盈的随葬之物装神弄鬼,可时隔这么多年才闹出一双绣花鞋的动静。 何况那具尸身如今最多也只是剩下一具白骨了。 “盈盈姐姐好可怜。” 姜落落很痛心。 好端端的一个人,不仅惨死,死后还不得安宁,尸身不知沦落何处被践踏。 杜言秋闭了闭眼。 他的兄长杨鸿也是落个尸骨无存。 当年有人从江中打捞到杨鸿的尸首,家人却被阻挠将其带回安葬。 杜言秋眼睁睁地看着无数绳鞭棍棒一下下重重地落在早已死气沉沉的兄长身上……最终,那具惨不忍睹的尸首再次被扔进江中。 后来他爹趁无人,偷偷潜入江中寻找。 一次,又一次。 江水涌流不息,凭一人之力怎容易寻到? 他爹心力交瘁,一病不起,没有熬过那年的冬天…… 第237章 相互撕扯 “言秋……” 姜落落觉察到杜言秋神色不对,轻唤了一声。 杜言秋侧过脸。 油灯的光照落在他的脸上,半边明,半边暗。 姜落落能感叹一句姜盈盈可怜,他却无法在将心底的悲哀说出口。 “言秋,杨雄还向你透露什么?” 姜落落聊起新的话题。 杜言秋很快调整好心神,把杨雄与他说的话简要复述一遍。 “程老知州被人害了,所以令杨谆那边陷于恐惧?杨雄想借你的手查到程知州下落,排除隐患?” 姜落落的脑中浮现出一张黑色的大网,罩在头顶上空。 “他没明说。”杜言秋道,“真相难测,也许还是金蝉脱壳。不过杨雄在意程展平的生死倒是真的。” “胡知州曾做程知州的书童,有这份主从情谊在,想必知道一些内情。不过……若如此,想从胡知州口中知道什么,并不容易。”姜落落想了想,“杨雄没说除怀疑福威镖局插手之外,如今钟寮场还可能受何人掌控?” “他说怀疑过胡知州,但是暗中追查了一段时间,并未发现胡知州与钟寮场勾结,也不确定是否惊动到对方而有所防备。除此,也想不到还会有谁。” 这是杨雄最后给出的答案。 “他是想说自己可能已得罪胡知州,所以暗中针对他的也可能是胡知州?” “他还承认自己想在汀州好生活着,有些事不便明目张胆去做。即使十分怀疑福威镖局与钟寮场来往密切,也不敢违背他叔父的话,从中插手,细探究竟。” “他这话可当不得真。”姜落落轻笑,“贺永就是镖师,不论他究竟与谁合谋,究竟是何目的,我们通过闫虎与李子义,让杨雄相信有人想针对他,而杨雄对此也深信不疑,且单独指出镖局与钟寮场有关,说明他心中有底,与镖局之间早生矛盾,想着利用我们帮他对付镖局,把我们当做他们互搏的工具。这么一想,我甚至怀疑——” 姜落落顿了顿,看着杜言秋。 “继续说。” 姜落落早已彻底清醒的眼睛忽眨一下,“杨家的人怎么可能完全丢弃钟寮场这块肥肉?说不定钟寮场还有他杨雄的份,为了抢肉吃,双方相互撕扯。他若未做心虚之事,又怎会养那么多暗手,小心谨慎地守着他家。” “嗯,杨雄还不知阿赫打探他家的事,大概误以为是他想防着的人寻上门。之前问他借人,他也只说那些‘江湖好汉’是帮他家行商押送货物用的。自己养一批人比雇佣镖师方便。” 杜言秋单手抵在下颚,“福威镖局问题不小,处理了他们也不冤。有杨雄暗中相助,先设法将其拿下。等杨雄尝到甜头,勾起他更大的贪念,同时必然会再多吐露点儿东西。” 关于十三年前的命案,他们仍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但是从冯青尧的遗书,姜盈盈的鞋子随着邓知县遇害而出现,以及得知两书吏打架等事情上,他们知道,从清理上杭的这些乌烟瘴气下手是没错的。 所有的事都缠绕在一起,那便一步步地走,一层层地去拨开! …… 翌日。 姜落落一觉醒来,就听得院中来了人。 是刘明郎夫妇带着蒲娘登门致谢。 姜落落刚打开屋门,刘蒲娘便满怀歉意地迎了上来,“落落,听伯母说你昨夜睡得很晚,是我们把你吵醒了。” “没有,时候都不早了,是我自己睡醒的。” 姜落落说着,看了眼罗明月。 罗明月在瞪她。 她夜里偷偷溜出门,她娘知道。 姜落落弯眉一笑,“蒲娘姐姐,可是有什么好事?” “今早周家来人,送了五十两银票,还说他家相公弄明此事后,已连夜派人去长汀请大夫为路郎疗伤。他们说周相公不知只是自己随便猜疑的几句话被下人听去当了真,未等事情弄明便来我家质问,手段太过粗鲁,事后又未妥善安抚,给我家造成伤害很是过意不去,会尽心赔付我家一切损失。” 刘蒲娘紧握住姜落落的双手,“他们不曾提及杨二公子一个字,可我们知道,这是你去寻杨二公子的结果。落落,没想到你真替我们办到了,落落,谢谢你!谢谢你!” 身后的刘明郎夫妇也跟着连声道谢。 没想到杨雄做事这么快,还真是个利落人,想必也是为了尽快将处理断指一事摆在明面上。 “嘘——” 姜落落将手从刘蒲娘炙热的掌心抽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用谢。杨雄答应出面解决此事,也保证不让任何人再为难你们。至于杨雄如何说服周元,那是他们的家事,跟咱们无关。以后也不要与人提我做过什么。” “明白,明白。” 刘蒲娘眼中闪烁着感激的泪光,声音略带颤抖,真诚地说,“你的这份大恩,姐姐记下了。从今往后,你就当我是你的亲姐姐,想让我做什么,尽管开口。我虽做不出什么大事来回报这份恩情,但会尽我所能,做一点算一点。” “姜二哥,二嫂,你们姜家有什么事也尽管开口。” 刘明郎夫妇也再次跟着一同表态。 姜落落看向早已升起的太阳,“若是周家连夜去长汀请大夫,那快马加鞭的话差不多也该把人请来了。” …… 将刘蒲娘等人送走后,姜落落梳洗一番,吃完朝食,骑上罗星河的枣红大马出了门。 不一会儿来到蒲娘家。 长汀的大夫果然已经到了,正在查看李云路的伤势。 姜落落抱着学习之心站在旁侧看着那大夫如何娴熟的张罗。 “你这伤情落在老夫手中不算什么。”那大夫很有信心,“当年一鸣书院的一个学子,整条腿骨都断成好几节,不是也被老夫医好?除了雨雪天会有些不适,平常与普通人无异。你这比他轻多了,何况老夫又多了十几年经验,医你这伤更不在话下。只要听老夫的话,好生休养个一年半载,定能痊愈,恢复如初。” 第238章 多事之年 “我听姐夫提过此事,时隔这么多年都没忘记您的精湛医术。”姜落落顺势夸赞。 那大夫更是心情愉悦,脸上洋溢着笑容,“李相公也曾在一鸣书院读书?” 李云路有些难为情,“当年我竭尽全力,才勉强考入一鸣书院,然而学业上的困难令我倍感压力,数次应试皆未中举,如今虽挂着秀才的头衔,却做的是粗活。说出去也是给书院丢脸了。” “一鸣书院啊,说它文运盛,还真盛,培养出的举人与进士在汀州是最多的。可是也有不少学子没有出路,人各有命吧。” 大夫手头上一边忙碌,一边聊起来,“科举考试,每次能中举的总是寥寥数人。若一鸣书院里每个学子都能金榜题名,哪里还有其他读书人的出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凭自己的双手吃饭,又不是打家劫舍,这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蒲娘也在一旁点头附和,“大夫说得对,路郎,咱有咱自己的活法。” 几个人聊天也分散了满头冒汗的李云路的注意,能够缓解几分腿伤的疼痛。 大夫又叹道,“说起来,当年那个受伤的学子也是个有福之人,多亏楚庄主派人去长汀请到老夫。如今虽无举人功名,却留在一鸣书院做事,也算是讨了个不错的安身立命之所。” “是,当年陈佑摔成重伤,我们都以为他这辈子毁了。不想老庄主帮忙请您为他医治,不仅慷慨解囊代他支付所有费用,悉心照顾他日常所需,后来还留他在书院做事。我们都说他是因祸得福。” 从李云路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羡慕。 “楚庄主对学子们都是如此宽厚仁慈?” 姜落落想着楚南山的样子,以及对她舅舅入牢的态度。 “嗯。”李云路轻轻颔首,言语间带着几分敬意,“楚庄主父子对学子们都很爱护。可能因陈佑是在书院后山受伤,且伤势极重,楚庄主甚为自责,对陈佑的关照自然也是更加周全吧。” …… “好了。” 大夫终于忙完,细心地为李云路包扎好伤腿,又从药箱中取出药膏,交给蒲娘,“记住,每三个时辰换一次药,把这药膏贴在伤处就可以。明日午后老夫再来瞧瞧他的情况。” 此时的李家也没个舒适的地方可坐,蒲娘道谢后没有挽留,将大夫送出家门。 周家已经为大夫安排好住处,送大夫来的马车还在李家门外等着。 大夫坐上马车离开后,蒲娘折回家中。 李云路的母亲已经转到隔壁屋子休养,刘明郎正在收拾满院杂乱。见事情有了好的结果,刘家娘子也安心地去伙房做饭。 李云路所在的屋内未及整理,依旧一片狼藉,蒲娘进门后便开始收拾,“落落,你先随便凑合坐坐。” 别人家的东西,姜落落也不知该怎样帮忙归放。她不想添乱,只把身边几样损坏的物件移到一旁,心中想着刚才不便追问的话,再次来到李云路床前。 “云路姐夫,你可还记得陈佑是哪年受的伤?” 即使楚南山对陈佑格外关照,就可将一个没有中举的学子破例留在书院,难道没有法子给他安排其他出路? 李云路掰指算了算,目光中带着一丝犹豫看向姜落落,“……十三年前。” 姜落落微微一愣,“子卿哥哥出事那一年?” 李云路点点头,沉声道,“是的,那年秋天,九月初九,登高之时,我不容易忘的。” 果然! 姜落落按捺着心中的悸动。 她没有多想。 那一年就是个多事之年! 刘蒲娘见姜落落突然失神,以为她想起往事,安慰道,“都怪路郎,说话没个分寸,提到不相干的人!落落,你不要往心里去,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蒲娘姐姐,我有话问你。” 姜落落将刘蒲娘拉到身边,“你要仔细回答我。” “我能知道什么要紧事?”刘蒲娘疑惑,却见姜落落一脸慎重,“你问吧,我若知道肯定如实相告。” “好,我问你,当年我姐姐找你们一同绣嫁衣时,她究竟在做什么?” 闻言,刘蒲娘不由惊色,后退半步,“你怎么想起问……盈盈?” “我姐姐没有与你们一起安心绣嫁衣,对不对?她以绣嫁衣为名借你们掩护偷偷去做别的事,对不对?蒲娘姐姐,你知道多少,请都告诉我。这对她的命很重要!” “你是如何知晓?” 刘蒲娘挣脱姜落落的手,又退后半步,慌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盈盈什么都没做……我知道这对她很重要……所以……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 姜落落听着刘蒲娘有些语无伦次的话,紧步逼上前,再次拉住刘蒲娘,“蒲娘姐姐,你答应我的,你若知道都会如实相告。我姐姐也走了十二年,这些年中,你们到底隐瞒了什么?你知道,我们家有多在意姐姐的死!” “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们,对不起盈盈的事。”刘蒲娘含泪摇头,“我不能说,说了才是对盈盈不好。我们几个姐妹发誓要为了盈盈守口如瓶,我们都是为了盈盈好,落落,不要再问了。我向你保证,这件事一定与盈盈的死无关,否则我们不会隐瞒的。” “是否有关,我要知道以后亲自判断。任何人都不能替我家做这个主!”姜落落的手上不由得多了几分力。 “蒲娘,你就与姜姑娘说实话吧,她姐姐的事她该知道的。忍那么多年你心中也难受。” 坐在床上的李云路看着二人沉默片刻,开了口。 刘蒲娘咬唇低头不语。 “你不想背叛姐妹,那就由我来说。”李云路坐直了身,“如此,不违背你的誓言,也不负姜姑娘的恩情。” “路郎,你……你知道?”刘蒲娘难以置信地看向李云路。 李云路神色凝重地点点头,“是,当年的情形,我亲眼目睹。” “你看到什么?”刘蒲娘紧张起来。 姜落落松开刘蒲娘转过身,缓缓走向李云路,“姐夫,你说。” 第239章 郎情妾意 “我——” 李云路虽然打算开口,可面色还是有些犹豫,顿了顿,像是终于下定决心,“那时岳丈岳母时常出门做活,白天都不在家。她们几个女子便约在蒲娘家做女红,与蒲娘作伴,姜大娘子便是其中之一。” 姜落落知道此事。 听她娘说,有时姜盈盈到了夕食也不回家,留在蒲娘家,陪她一起开灶,有时也会与蒲娘出门走走。当然蒲娘也会受邀到姜家吃饭,你来我往的一对闺阁姐妹,在谁家都不分彼此。 “其实姜大娘子根本没有一直呆在蒲娘家,她时常乔装改扮,由众人掩护,偷偷从蒲娘家的后门溜出,有男子骑马将她接走,少则一个时辰,多则三个时辰后送回。” 姜落落错愕。 “路郎,你怎么知道?”刘蒲娘快步来到李云路身前。 李云路抬眼瞧了瞧瞪大双眸盯着自己的刘蒲娘,“蒲娘,那时我们虽已定亲,可毕竟还未娶你过门,仍算是孤男寡女,总归平日不好经常见面。我又很是想你,有几次偷偷的躲到你家附近,只为能够在远处多看你一眼。也就在那时发现了姜大娘子的秘密。” “你从未与我说过。” 刘蒲娘没想到自己的夫君还瞒着她这样的事。 “姜大娘子出事后,官府问话,你们并未透露此事,我也就当做不知,一来不愿违背你的姐妹情意,二来斯人已去,有些话不提就不提吧。不与你说,是不想你多心。”李云路道。 “那个带走我姐姐的男子是谁?”姜落落问。 “是沈家大公子的人。” 刘蒲娘见此事已揭开,索性主动坦白,“郎情妾意,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盈盈与沈大公子实在难忍思念,请我帮忙。我挨不过盈盈的苦求,想着反正没多久他们就要成亲了,便遂了她的心愿。记得当时我们还取笑她,成日约见情郎,何时才能绣好那件嫁衣,她总是笑着说不急,总会绣完的。可是……谁能想到,没隔多久,她便再无绣嫁衣的机会!” “你是说,我姐姐在成亲前经常与沈崇旭偷偷相约?” 按李云路的话来说,定亲但未过门,依然男女有别,二人频繁私会之事传出到底是不太好,尤其会对那女子更是另眼相看。 有人会嘲笑女子不知礼数。 有人会说女子急不可耐,不检点。 还会有人认为这女子性情原本放荡,刚定亲便露了原形。 “嗯。”刘蒲娘抹掉渗出眼角的泪水,“落落,如今你是不得已,这么多年的言语你不得不习以为常,有些话可另当别论。可盈盈她是个平平常常的女子,只因她不幸遇害,就传出许多不好的风声,若她与沈大公子私会一事再被人知晓……一定会有人拿言语更多作践她,她若泉下有知,怎得安宁?” “我有时会懊悔,若当年阻拦住盈盈,没有帮她,就没什么秘密可言了。可是,又会转念一想,幸好当年帮过盈盈,让她在遇害前有过多次与沈大公子见面的机会,是带着这份美好离去的,我不该有悔意。” …… 盈盈姐姐当真是与沈崇旭私会? 姜落落看着刘蒲娘,见她的样子也不像撒谎。 难道她之前想错了?并非姐姐怀有心事,对绣嫁衣心不在焉,而是她只想着与情郎相会,连绣嫁衣都顾不得? 嫁衣是为情郎而穿,不重要吗? 沈崇旭……又是沈家的人! 若此事换个想法看待,那就是——姜盈盈是在与沈崇旭频繁私会时遇害! 姜落落收起内心涌动的冷意,“反正姐姐遇害后,已经有许多不好的风声,也不差再被多吐几句口水。再说,他们已经定亲,并非与外人相约,只是白日里见面倾吐心肠,又算不得逾规,随人说去。” “蒲娘姐姐,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姐姐隐瞒此事,说到底还是为了你们自己吧。若我姐姐因此事遭人羞辱,你们几个曾帮过她的姐妹也会以怂恿者之名受牵连。姐姐是去了,再听不到任何闲话,你们还活着。” 姜落落这番一针见血的话令刘蒲娘神色僵滞,有些喘不过气。 “蒲娘姐姐,你也是好心帮忙,说到底也该怪我姐姐给你们留下了这个麻烦。” “蒲娘,对不起……” 李云路内疚不已,“我不该多言……可是……可是我们不能再瞒着姜姑娘,姜姑娘于我们有恩,我们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欺骗她。” “所以,我都说了。” 刘蒲娘长舒了口气,“不论是为了盈盈,还是为了我自己,说出这搁在心底十几年的秘密,好受许多。” “蒲娘——” 李云路轻轻拉住刘蒲娘的手,凝视着她,欲言又止。 “路郎,你不必为自己多言内疚。这么多年,你帮我瞒着此事,心中也不会舒坦。” 刘蒲娘再次转向姜落落,“落落,盈盈只是去见沈大公子,她出事那天也没有来过我家,并非与沈大公子见面的日子。她的死应与此事无关,当年我们未上报官府,也不会影响此案查探的。” 姜落落想反驳刘蒲娘,告诉她说沈家的人就有很大问题! 但她没有说出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刘蒲娘。 当年她们若是多言,影响到她们的怕是不止那些流言蜚语。 “落落?” 刘蒲娘见姜落落迟迟不开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嗯,我知道了。” 这一刻,姜落落生出想立即去寻找沈崇旭的念头。 她想当面问问沈崇旭,他与姐姐是有多么“情投意合”,实在忍不住多等几日,一定要在成亲前频繁私会? 是,她知道姐姐出事前没有去找刘蒲娘绣嫁衣。 那是五月初七,端午节后的第二天,集会上还很热闹。一家人大早就都出了门,去逛集会,姜盈盈说她有些不舒服,独自留在家中。 舅舅说,等他们都回来,发现姜盈盈不在家,以为她又去找姐妹玩耍了,本没放在心上。结果午后传来消息,有人在龙王庙发现姜盈盈死在龙王庙! 第240章 谁说了谎 端午祈福日当天,龙王庙的香火极盛,前去参拜许愿的人络绎不绝。 但一般到了初七这天便恢复如常,可能有人会以平常之礼,赶在午时前去龙王庙许愿,过了午时便很少再有人前往,除非是有急切的心愿或者心事想向龙王爷倾诉,也或者是哪个破落之人惦记着供品,去讨龙王恩赐,这等特殊的情形就不分昼夜了。 姜盈盈就是在初七这日命丧龙王庙,是被一对去龙王庙求愿的夫妇最先发现的。 官府一番查问下来,没有人看到凶手或者可疑之人,也许是凶手正好逮住了无人的空隙作案,也许是有目击者说了谎,还有可能是谁压下了线索…… 总之,姜盈盈命案成为一桩悬案。 随这悬案留下来的还有关于姜家的种种传言。 长大后的姜落落曾去找那对夫妇询问。 确实是一对普通夫妇,当年在那个不合时宜的时辰去龙王庙求愿,是因为他们端午前向龙王爷许诺,要从祈福日起,接连三日为龙王爷上香。可初七那天大早,他家老母亲出门不慎摔倒身受重伤,为救治母亲折腾了大半日,误了时辰,不得不改在午后应诺,匆匆赶往龙王庙。 因此,还有人说他家母亲受伤是龙王显灵,就为了让他们按时在龙王庙发现姜盈盈。 其实这话很牵强,即便没有这对夫妇,也会有其他人去龙王庙,无非是再晚一些发现姜盈盈,都改变不了姜盈盈已经遇害的事实。 这对夫妇可以忽略,可是——沈崇旭呢? 之前不论姜家的人,还是沈崇旭留在官府的案宗记录中都说,除了端午那日,沈崇旭登门为姜家长辈送礼,就再未见过姜盈盈。 姜落落曾经也是相信的,哪怕那时便从刘蒲娘口中听说私会之事,她也会真的相信二人情投意合。 然而,如今因邓知县的死查知越来越多的东西,牵连出杨谆义子沈崇安,以及那位在建阳做知县的沈大人,她还能对一切与沈家人相关之事视而不见吗?! 沈崇旭当真在姜盈盈遇害前没有见过她? 想着这些,姜落落抬脚向门口走。 “姜姑娘!” 李云路急声唤道。 “还有事?”姜落落停步问。 李云路看眼刘蒲娘,用力扯了扯她的手,“蒲娘,既然要说,就该把话说清楚,不该再对姜姑娘有任何欺骗!” “路郎?”刘蒲娘不知李云路为何情绪突然如此激动。 见自家娘子好似一脸茫然,李云路失望的摇摇头,“蒲娘,不该啊……你不该这么说谎,你一向老实善良,那旧事无人过问也罢,既然姜姑娘过问,就该说实话,不可编造谎言存心欺瞒!” “蒲娘姐姐说了什么谎?”姜落落又返回到二人面前。 刘蒲娘疑惑地直摇头,“我不知路郎所言何意?我与落落说的话句句属实,若有半点谎言,天打雷劈!” “蒲娘!”李云路有些急了,“我知道你怕说出当年的事会被人戳脊梁骨,当成姜大娘子暗行不轨之事的帮凶,可是——” “你说什么!” 姜落落打断李云路,瞪直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别管其他,你亲口把话说清楚!” “路郎,你在说什么!” 刘蒲娘也是一脸震惊的看着李云路,“盈盈何时做过不轨之事? 李云路吞咽了口气,正色问道,“就是那个守在你家后门,接送姜大娘子的人,蒲娘你说,他究竟是何人?” “他是沈大公子的好友,福威镖局的镖徒,也是被镖局请去授课的沈夫子的学生。他是受沈大公子所托,借骑马之便帮忙接送盈盈。”刘蒲娘以为自己知道的一清二楚,“这些都是盈盈亲口告诉我的。” 李云路摇摇头,肯定的说道,“他不是!” “不是?”刘蒲娘诧异,“你认得他?” “不认得。但是我在才溪乡见过此人。当时杨员外还住在上杭城中,他的侄儿杨大公子陪他回老宅祭祖,为其驾马车的车夫就是此人!” “杨家的人?”姜落落心间一提。 刘蒲娘怀疑,“也许只是长得像,路郎看错了。我们与杨家又不熟,马车奔跑,也就是在身边一晃而过,怎能看得准?” “蒲娘,你知道我擅于认人,只需见一面就能记得。何况当时那马车并未奔跑,因为正好赶上有人家迎亲,杨员外避在一旁,没去抢道。我去同窗家玩耍时路过,恰巧站在他们的马车旁围观,不经意瞟到车夫,起初只是觉得眼熟,多看了几眼。后来又在你家见姜大娘子被人接走,认出骑马之人正是那个车夫!只是两次衣着不同,驾马车时是家丁模样,骑马时衣着更周正一些。” “怎么会是杨家家丁?” 刘蒲娘神情恍惚,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蒲娘,你当真不知?” 如同刘蒲娘相信夫君的眼力,李云路见娘子如此神色,也开始寻思自己是否错怪了娘子。 刘蒲娘茫然地摇摇头,“我一直都相信盈盈的话。” 已经被李云路反转的话惊到的姜落落看着二人。 如果他们都没有说谎,那是姜盈盈说了谎,还是与她来往之人也骗了她? “蒲娘,我们隐瞒了很重要的事。” 李云路的额头不禁虚汗直冒,“我以为你知道,不想说……” 所以,他怀疑过姜盈盈的死是否与那个车夫来往有关,可是见刘蒲娘等人闭口不提,为了不给自己心爱的女子找麻烦,便也将此事压在心底。 “不一样的,这不一样的……” 刘蒲娘颤抖的声音中夹杂着哭腔,“若我知那人身份可疑,定会拼命拦住盈盈。哪怕我在盈盈出事后才知晓这些,也会上报官府!即便我会受人谴责,背负一生骂名,可哪里比得上盈盈的性命啊!”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李云路陷入深深的自责,带着伤腿翻身滚下地,“姜姑娘,对不起,对不起——” 见李云龙不顾腿伤要向自己磕头,姜落落赶忙拦住,“你若糟蹋自己,就更对不起我昨晚跑杨家一趟。” 第241章 家禽之鸟 “发生什么事?” 在屋外忙碌的刘明郎夫妇听到动静,急赶着冲进屋子。 “刘叔快来帮忙,姐夫非向我道谢,我受不住。”姜落落道。 刘明郎赶紧过来把人拖起,扶到床上。 “你这孩子,等伤好了再说,以后报恩的时候多着呢!”刘家娘子气得责备,“这么折腾自己的伤,可是对不起落落的一番好意!” “我错了,我错了。”李云路不停地说。 刘家娘子当他是为刚才的鲁莽举止认错,“这么大个人,做事还如此冲动!” “婶子,没事了。你们去忙吧,我再陪蒲娘姐姐说会儿话。” …… 支开刘明郎夫妇,姜落落也趁此定了定神,“你说我姐姐暗行不轨之事,是怀疑她与杨家大公子?” 李云路口中的杨大公子便是杨雄的二伯父之子杨力。 听闻杨力这些年在外做生意,几乎常年不回上杭。按年纪算如今该是三十多岁,十二年前顶多二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的翩翩公子哥儿。 “我……不敢胡乱猜疑。”李云路惭愧地低下头。 小魁星姜子卿的同胞姐姐姜盈盈曾是远近闻名的佳人,知书达理,品行端庄。 发现姜盈盈的行径与平常人所知不同,李云路甚为意外,换做他人或许就要因刘蒲娘与姜盈盈交好,打消这门亲事了。他是实在钟情刘蒲娘,又没见到刘蒲娘再做出其他出格之事,便将这个秘密暗自藏起。 与沈夫子的儿子定亲的姜盈盈怎能瞧得上一个家丁? 在李云路看来,那家丁想必就是为他的主子办事。 年纪大的杨员外肯定不可能,那也就只有杨大公子杨力了。 “可你已经如此去想。”姜落落道。 李云路的头垂得更低,“我错了。哪怕当年我不对众说出此事,也该告诉蒲娘,上报官府。也许,正是因为我的隐瞒误了大事!若我早些说出,姜大娘子的命案或许也就早有结果了。” “未必。”姜落落轻轻地冷哼一声,“若此事真与杨家的人有关,谁站出来多嘴,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姐姐的命案未必会有结果,但此案当中恐怕是又会多一两个白白送命的。” “姜姑娘!” 李云路猛然抬头,颤声道,“你……你懂我?” 如同那日在县衙公堂,姜落落懂得伍文成所想,刺痛到伍文成的心坎。 李云路不愿承认自己胆小怕事,可相比起维护刘蒲娘,他确实更怕自己得罪杨家! 他能够陪着蒲娘共担骂名,却十分害怕遭受杨家的压制,终日惶恐不安。 若不是见姜落落有能耐替他家求得杨雄相助,受此大恩,又以为蒲娘不顾情分说谎,实在内疚难安,他也没有勇气开口。 “落落!” 刘蒲娘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明白了二人的意思,“你能与杨二公子说上话,想是能够处理好此事,对不对?” 他们不知道姜落落如何能够攀上杨二公子,但能帮到他家,一定是有些门路的。 “你们以为我能与杨雄搭上话,是我姐姐当年留下的交情?” 姜落落怎能不知李云路夫妇此时所想。 这话很可笑,但她也不愿多做解释,不等刘蒲娘再说什么,又转而询问李云路,“今日之前,你当真从未与第二个人提过我姐姐的事,也或许是不经意间说漏嘴?” 微微抬起头的李云路对上姜落落那双锐利的眼睛,只觉得心头一紧,又慌忙将头垂下,仔细回想,“有,有过一次……大概在姜大娘子出事的半个来月后,我在路上又碰到杨大公子的马车,见车夫换了人,不经意地嘟囔了一句,被身旁的……冯青尧听到。” “冯青尧!” 刘蒲娘惊诧不已。 是冯青尧! 姜落落没有意外。 果然没有脱了冯青尧的关系。 见姜落落没有开口,李云路继续说道,“冯青尧听我好奇杨家车夫为何换了人,问我怎么会关注杨家?一时间,我想不到其他借口,也或许本心深处还是想让人知晓一些情况,便回了句曾见姜大娘子与之前的车夫打过招呼。” 姜盈盈刚遇害,与她打过招呼的杨家车夫换了人,这对本就有心的冯青尧来说无疑不会放过。 冯青尧定是从中觉察到问题,才会在那份自述中写道,“子卿,你的姐姐遇害了,与你的死有关吗?” 所以,不论李云路如何猜疑,她自始至终都相信,盈盈姐姐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子卿哥哥的死! 难道一切的根源在杨家?! 冯青尧还在自述中说,后悔没有找姜盈盈,“我终于知道一点眉目”等,想必便是跟着那个车夫的线索查到了一些东西。 因此他便利用马跃帮忙设计接近杨苕,步入杨家? 可是后来他却并未想方设法讨好杨谆,反而带着杨苕离开杨家,又去接近一鸣山庄的人,直至丧命。 “那车夫什么模样?”姜落落问。 李云路回想,“比我高半头吧,身形健硕,瘦长脸,直眉较粗,脸上倒没什么特别之处,双耳比较大,也就只记得这些。” …… 见姜落落再次沉默,李云路又道,“当时冯青尧还说我多管闲事,让我不要随便乱说话。然后他便向别处走去,我也清醒过来,不再多言此事。再之后,就从未与谁多说什么。” “你与冯青尧关系如何?” 姜落落的心思绕到了冯青尧身上。 李云路略作斟酌,“那时他也在一鸣书院读书,我们有几分同窗之谊。” “此时话还能说到这个份上,那当年关系想来是不错了。”姜落落想到老戈的话,“听说他被学子们唤作秦袅?可是家禽之鸟?” 李云路一愣,“姜姑娘竟知道此事?” “因为冯青尧的案子,落落才会多了解他一些吧。”刘蒲娘道。 “对,对,”李云路点头,“冯青尧如今早已不是当初的禽鸟……不,其实在杨鸿死后,他就变了。之前他不太爱说话,性子软,有点什么事就会被嘲笑,忘记是谁最先叫他禽鸟,他也不反对,人家这么叫他,他就应了,还帮助人家解答难题,应付课业。那杨鸿就让他代替写过不少课业,为此时常挨夫子的训……你们都知道,也是因此杨鸿才会与子卿在江边动手。” “杨鸿死后,冯青尧的性子就不再软?”姜落落问。 第242章 偏爱不公 “是的,”李云路道,“他的话多起来,常主动与其他学子打交道,遇到事情也会争辩,但是对人更加热心,虽然他仍旧没有出声反对被唤禽鸟,但这么叫他的人渐渐少了。我也是从那时才与他多了些接触。离开一鸣书院后,我们偶有来往,可自从他与杨员外的女儿成亲,我们之间便完全疏离,即使路上碰到,他也故作视而不见,我本想打招呼的念头也就没了。” 说到此处,李云路不禁自嘲笑笑,“做了杨员外的女婿,他还怎能瞧得上我?” “瞧不上才好。”刘蒲娘反倒松口气,“否则如今我们怕是也会被他牵连。” “在你眼中,我子卿哥哥与杨鸿各自都是怎样的人?”姜落落再次向李云路询问。 “子卿……就不用我说了吧。杨鸿……你也知道的。” “我想听你亲口评说他二人,不论褒贬。同样与我家为邻的马跃对子卿哥哥就有些不满,反倒夸赞杨鸿有不少优点,是这样吗?” “马跃说杨鸿的好?”刘蒲娘吃惊,“他是疯了吗?” 李云路见姜落落很平静地询问自己,想了想道,“其实,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子卿确实担得起‘小魁星’之名,得夫子赏识及众学子拥护,身居高位难免会有几分傲然之气,久而久之便习惯了以自己之念为首。” “有的学子想沾他这份光,以‘小魁星’之友得人高看,百般讨好子卿,有的学子只想做自己,不愿与‘小魁星’捆绑。这都是各自的选择,并无人相逼。我不明白马跃为何一边与子卿形影不离,一边又对子卿不满?” “至于杨鸿……其实有几分天赋,轻而易举便考入一鸣书院。可惜此人并不专注读书,性情顽劣,不受拘束,越被夫子训斥越加肆意不羁。但此人又懂周全善辩,虽屡屡受训,却总能驳回山长的驱逐令。在与其他各地的书院比试中,除文采诗赋之外,一人解得不少巧题,也为一鸣书院争光不少,这大概也是书院只惩戒,而未将其驱逐的缘由之一吧。” “有人看重‘小魁星’的才学,也有人钦佩杨鸿的张扬随性。追随子卿的人看不过杨鸿等人的歪门邪道,追随杨鸿的人也看不过子卿等人恃才傲娇。但是在以奔赴科举之路为重的书院,定然是认真读书的一方占得上风,他们的话也就更被外界认可吧。” “最终子卿死于杨鸿之手,受情势所迫,当年曾追随杨鸿的人都缩起了头,谁还敢说那犯了众怒的杀人恶徒一句好话?而拥护子卿的人个个为子卿之死义愤填膺,宛若自己也是受害者,仿佛为子卿呼声越高,他便能得魁星普照,受人刮目相看。” …… “听你这番话,杨鸿似乎并未欺霸谁,倒是子卿哥哥一伙人恃才傲娇,仗才欺人?”姜落落问。 “路郎,你可要回想仔细。”刘蒲娘担心地看眼姜落落。 “我要听实话。” 早已心有准备的姜落落此时很镇静,仿佛是在谈论别人,与己无关。 “除杨鸿与子卿一向不和是众所周知,说实话,我并未见杨鸿亲自出面欺负他人,倒是追随他的那些人经常起哄,打着他的名义横行,有时做的过分,还被杨鸿教训。但结果若闹出什么事也是他这个头儿承担,他倒也不计较。” “至于子卿,以才学服人,能够紧随他左右的大多都是书院骄子,得山长及众夫子偏爱,视其为明珠。夫子们的这份偏爱难免在对待众学子中会显出一些不公。比如若杨鸿等人与子卿等人发生口角矛盾,不问起因缘由,夫子肯定认为子卿他们没错。当接连有人受此不公,或者如杨鸿那般依然不服,换取更多的责罚,或者有人选择了退让,这……”李云路斟酌着,试探的说出自己的想法,“也算是受到了欺压吧。” 刘蒲娘眉眼一瞪,怒斥,“杨鸿原本就是胡作非为之徒,肯定常做错事,有何不服?他让人代写课业,子卿向夫子告状错了吗?他竟然追到江边害人性命!” “杨鸿是混,但若是他做错,甚至是他身边的人做错,他都会认,从未因真正的过错狡辩,凡是他顶撞夫子,定错不在他,旁人有那么多眼睛,均有目共睹。只是事不关己,没人想冒着得罪子卿等人站出来为杨鸿他们说话,没人想被夫子视为杨鸿同类,日后遭异样对待。” 李云路又一次低下头,自嘲笑笑,“我也算是性子软的,当年哪方都不愿得罪,与谁都走的不近,本着事不关己话不多说,明哲保身。姜姑娘,对不起,我欠了你的恩情,却说害你兄长之人的好话。可这就是你想要的实话。若换做平常,我也绝不敢说的。杨鸿杀害子卿是事实,当年事情闹的那么大,连他身边的人都纷纷与其划分关系,我一个不相干之人,更不会为一个杀人凶手做出头鸟。” “既然你说杨鸿知错认错,算得上坦荡。可是他却因自己糊弄课业被子卿哥哥告状而不服,杀人后又不肯当众认罪。这岂不是与你眼中的杨鸿行径相悖?”姜落落反问。 “据我所知,杨鸿是责怪子卿与夫子说冯青尧是主动帮他完成课业,他说事实是冯青尧受他逼迫,不该受罚,只需罚他一人,但夫子最终还是将二人同惩。为糊弄笔迹,冯青尧是用瘦金体替杨鸿书写,杨鸿虽然平时潦草,有时也会心血来潮写出一篇像模像样的瘦金体,所以冯青尧用瘦金体原本能够糊弄过去,可是被子卿揭破。” 李云路解释道,“夫子罚他二人用瘦金体各抄写十遍论语,并亲自监督,以防代抄。杨鸿自知是自己连累冯青尧吃苦头,想一人独揽,未得许可,便将恼意发到子卿身上,冲动之余失手杀了人。后来他虽未当众认罪,不也自尽投江,且留下一份认罪书?那可是他亲笔所写,官府曾找书院辨认,是他平常的习惯字迹。” 第243章 坚硬翅膀 马跃褒杨鸿贬姜子卿,似对姜子卿怨念颇深。 沈崇安说这二人一个以文取胜,撑的是文人傲骨;一个以义服人,走的是江湖随性,均为赞赏。但此人不可信,他的话也不能听信。 李云路看似中肯的说出二人各自优缺。不论姜子卿有意无意,确实有仗才欺人之嫌;杨鸿则并非只有放荡,若他脑袋空空也不会考进一鸣书院。 像那曾经好学的沈崇安都未凭实力踏入一鸣书院,只是靠家中关系做了个旁读生,学业不求上进的杨鸿却轻而易举考进书院,必是聪慧之人。 姜落落想了想,又问道,“杨鸿在比试中为一鸣书院争得荣誉之事怎么从未听人提及?” 倒是听说姜子卿如何在众书院学子当中脱颖而出,留下数篇脍炙人口的佳作。 “那场比试我无缘参加,是后来听在场的学子讲的。”李云路道,“主要比试的还是诗赋文采、时务策论,其他一些奇巧的题目是为消闲临时准备。听说有日月星辰、飞禽走兽、山川河海及另类巧思等题目,子卿只是勉强答了几问,其他书院的学子围绕各个题目侃侃而谈,好似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个个无所不通。这显然就是那几个书院合谋想让一鸣书院难堪。” “杨鸿当时是逃学偷偷跑去潜入比试厅中,本躲在梁上观战,见一鸣书院落了下风,一时没忍住,从梁上跳了下去,对众大放厥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题目只配他这乱七八糟的人解答,然后还真答出不少,有的题目虽未说中出题人准备的答案,却也是讲得生动形象、绘声绘色,令众人哑然,难辨真假,不敢小觑。” “一鸣书院能在那场比试中大获全胜,杨鸿功不可没,可他回答的那些题目本非正统,被才高气傲的学子视为不入流,正如杨鸿所说,乱七八糟的题目由乱七八糟的人作答。杨鸿虽为书院挽回颜面,无人计较他偷窥之过,但夫子们不愿让他这顽劣之人得意,那些参加比试的学子或许是瞧不上他这个乱七八糟的人,也或许是心中不服,总之回来后鲜有人提及此事,偶尔有风声传出,被他人听去,有找杨鸿询问求证,杨鸿却并未多言,他身边的那些人也就没有底气拿此事宣扬。” “其他那些书院想是不甘惨败,也不愿大肆谈论那场比试,所以一鸣书院的人只道子卿如何出彩,无人道杨鸿在那场比试中与其平分秋色。我也是后来偶然碰到一位其他书院曾参加那场比试的学子,向我打问杨鸿,我才确定此事为真。可这话又岂可凭我一人之力传出?” …… “原来如此。” 姜落落从李云路口中又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杨鸿。 “落落,你不要乱听,杨鸿再有能耐,他也比不过子卿,无法否认他是个杀人行凶的恶徒!”刘蒲娘宽慰道。 “我自有分辨。”姜落落淡然一笑。 当发觉姜子卿与杨鸿的死均可疑,在她的心中,杨鸿早已不是行凶恶人。 又听了李云路的话,得知曾经围绕在杨鸿身边的人在他出事后,皆躲起来,一句好话都不敢说,甚至随波逐流,与众人一起辱骂杨鸿,只有一个冯青尧逼着自己改变性格,为帮杨鸿申冤独自在暗中艰难寻找真相,不惜送了命。再回想起小杨衡的遭遇,姜落落深深感受到那个众人眼中的混世之徒落个怎样的凄凉,而那只曾经行事卑微,性情软弱的“禽鸟”其实生着一双坚硬的翅膀,比其他任何人都勇敢得多! …… 已在家中吃过朝食的姜落落肚子不饿,推辞了几人挽留,没等刘家娘子做好饭,离开了蒲娘家。 姜落落寻到杜言秋时,他正坐在一条小巷子口的茶摊矮凳上喝茶,周围聚了一圈人。 姜落落把马拴在一旁,走向茶摊,“杜公子!” 坐在杜言秋身侧的人急忙站起,“姜姑娘,杜公子这边的事还没忙完,你可不能把他叫走。” “我只是来瞧瞧。” 姜落落将一只空矮凳搬到杜言秋与此人之间,挨着杜言秋坐下,问摊主要了碗茶。 在路上打听杜言秋去向时,她已听人说了个大概。 有两兄弟分家,从赡养老人算起,到田地、家宅分割等总是谈不拢,甚至大打出手,搅得家中老人不得安宁,可又不愿因此将两个儿子送至官府。有人便为他家出了个主意,请如今在上杭城中风头正盛的杜公子定夺。 虽说人们都相互认定杜公子便是新来的上杭知县,可毕竟杜公子做事还没有打出知县大人的名头,只请他来定夺,也算不得是惊动官府。 那兄弟二人的家离这茶摊不远,被人找来的杜言秋不愿叨扰家中老人,便将那些想要围观的好事者引到了这小小茶摊上。 既然到了茶摊,总不好白坐人家的位置,多少都要买碗茶喝。摊主见多了生意,也是喜笑颜开。 兄弟二人听杜言秋吩咐,早已带上里长做见证,一同去丈量田地,还有人帮他们的娘子把家宅中的大小物件都罗列清楚。 此时众人只在等那兄弟二人归来。在等待时,杜言秋已向身边的人细致了解这家情况。 兄弟二人的母亲早已过世,家中只有父亲一个老人,身体不好,需常年服药。 兄弟两家早就分开单过,但仍住在一个院中,时常为赡养老人等你长我短发生争执,老人实在受不住便决定让二人彻底分家。 两兄弟各自收入不同。收入少的大哥不愿与弟弟平分包括药钱在内的赡养费用,还想多分一点家产弥补收入,弟弟则说自己从小到大也没多讨家中便宜,日子过得好些都是靠自己的辛劳,更何况自家还多养一个孩子,不愿接受大哥哭穷,少得一份钱。 …… 姜落落喝了口茶,“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能给他们断的清?” 杜言秋放下手中的茶碗,“众人只为世俗所限,处理此事只需要换个看法即可。” 第244章 农户便宜 换个看法? 姜落落默默喝茶。 “杜公子,这是我们家里的所有东西。” 几人从不远处的院子出来,为首的两个女子将各自手中的一张纸交给杜言秋。 纸上歪歪扭扭地列满各种名目。 姜落落瞟了眼,见连几只粗碗都记得清清楚楚。 若照顾家中长辈也这般细致就好了! 这两个女子便是这家的两个儿媳。身边带着两个孩子的是老大家娘子,那带着三个孩子的是老二家娘子。 五个孩子懵懵懂懂地跟着大人,不知对眼前发生的事明白多少。 杜言秋接过两张纸,便拿起茶桌上早已备好的笔墨在纸上勾画起来。 见他是在给各种名目算账,姜落落低声问,“你不跟他们讲道理?” 结果这话还是被一旁的人听了去。 “道理他们都懂,也都说自己会侍奉他们的爹,可就是要斤斤计较!” 说话的人朝两个儿媳瞪去,“家里没人灭火,尽是浇油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们家的事要你说三道四!” 大娘子一眼回瞪过去。 二娘子没出声,可那双白眼也都翻上了天。 “我可不是什么普度苍生的大圣人。” 正在勾勾画画的杜言秋头也不抬,“他们要分家,请我来算账,我便帮他们把账目算清就是。” 不一会儿,杜言秋在每一笔名目后都标明了价额,“你们瞧瞧,这些东西折价是否合适?” 两家娘子各自接过一张纸,又都分别交给一旁在乡塾读书的儿子。 “娘认字不多,儿给念念。”大娘子道。 于是,老大家的儿子先照纸读起来。 “正屋老立柜一只,一百五十文;衣箱两只,三百文;残破竹席一卷,一百文,花布一匹,两贯……白瓷碗大十二个,小八个,一百文,筷子二十双,六十文。” 然后是老二家的儿子读,“耕牛一头,50贯;犁车一台,一贯;锄头五把,五百文;米两石,四贯……母鸡十只,一贯,鸡蛋二十三颗,一百二十文。” “他家那柜子少说都有二十年,折价一百五十文一只够了。” “米面鸡蛋也都是当今市价,农具有个八成新,折价也差不多。” …… 众人听完报价都表示认同,两家娘子觉得价钱也可以,没什么理论。 然后,杜言秋便让人取了白纸,把两份名目规规整整地誊抄了一遍。 这时,去丈量田地的人也都回来,里长把几张草图交给杜言秋。 杜言秋先让那两兄弟的儿子又给他们把誊抄好的名目念一遍,自己则根据几张草图上的尺寸标注计算起来。 这几张草图就是几块田地的大致模样,由于地势所限,有的田地并非整齐的方形。 “官府那边不是都在统一丈量后登记造册么?” 姜落落看着杜言秋手中的那几张纸上的标注,有些不解。 众所周知,每年上缴农税,官府就是按照户房留存记录征收。 “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喽!” 里长说着,看了看杜言秋,见他只在低头计算,并未理会,自己也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姜落落觉察里长神色异样,又瞧了瞧身边其他人。 这些人的目光似乎一时间都落在杜言秋身上。 没人再吭声,突然安静下来。 杜言秋先将其中一张不规则的田地形状临摹在另一张空纸上,然后又在这张新图上画了几道,方开口与身边的姜落落说,“你家不种田,不清楚此事也不奇怪。” 姜落落承认,她家算不得农户,祖上是曾有几亩薄田,但自从以打猎为生后,便将那点田地都转卖了。到了她爹这一代,又开始出门倒卖货物,应归为商贩吧。而她外祖家是从他处迁居上杭,以收豆子磨豆腐为生,缴的也是商税,如今只留下舅舅罗星河一个男丁,入了衙门。 “听他们说,如今衙门那边的记录还停留在二十年前。”杜言秋解释,“当初上杭百姓刚遭遇水患过去没几年,日子还未恢复元气,朝廷颁布恩令减免税赋,县衙户房给每家丈量土地都有松动,一些边角异形都没有计算在内。虽说后来税赋正常,可官府体恤百姓,也没再重新丈量土地,只是谁家田地买卖转让,持地契到官府做个变更即可。” “这都是历任知县大人的恩德!” 里长听完杜言秋将他们说过的话又一字不差的重复一遍,带头朝天拱手。 “哦,原来如此。”姜落落明白了。 不仅明白这兄弟二人为何不愿拿官府登记的地契分家,还明白了更多…… 上杭农户不少,他们都知自家占了便宜,谁也不会因当年官府给少算了田地产生质疑,反而私底下还都认前后三位知县大人的这份好,甚至担心若新换了知县是否会重新丈量田地,多出农税。 好在邓知县在世时并未提出此事。 难怪随着她这一问,众人目光都落在杜言秋身上。 他们肯定都很关心这位还未表明身份的杜公子在此事上的态度。 可是既然如此,他们为何又拿此事惊动杜言秋? 是试探,还是刁难? 真是每一件看似不过邻里家常之事,都暗藏玄机! 姜落落心想着,趁端起碗喝茶,眼角暗中向自己另一旁的男人瞟去。 原本此人坐在杜言秋旁侧,是她插在其中将二人隔开。 见她来寻杜言秋,是此人最先提防,怕她将杜言秋带走。 也是此人怒斥兄弟两家斤斤计较。 …… “好了。” 杜言秋很快将其他几块田地划分好,依次平铺在茶桌上,调转笔杆指点,“你们看,这几块田是不规整,但是把这里按尺寸切割补在这里,再把这里的一块移到这里,此处长出约一丈,而此处又多出一丈……” 经杜言秋比划,几块田地重新分割组合,变成几块整齐的方形。 “这两块田为一、二号合计七亩二,这三块田为三、四、五号合计九亩五,其余三块六、七、八号规整田地各三亩一、二亩八、二亩七。” 杜言秋边说着,边在另外一张纸上写下几组数字。 “可是这有零有整怎么分?” 众人看明白了杜言秋给出的算法,却对这几个数字犯了难。 若是分米面就好办了,所有斤两数字加起来一分为二,各取其重。 可这几块田,画在纸上能够拆补,实际上原本怎样还是怎样,又不可能分割的七零八碎。 第245章 如何分家 “先说这几块田地大小,你们都认不认吧。”杜言秋看向众人。 一共二十五亩多,比官府那边的记录竟足足多出三亩。 兄弟二人相互对望一眼。 “大小计算是没错。”里长代二人回答。 “现在只说分田,你们若无异议,我才好安排。否则——”杜言秋轻轻敲了敲桌面,“只能把这丈量结果上呈官府,请张主簿帮你家评理。” 听杜言秋还将自己与官府区分开,兄弟二人赶紧点头,“认,我们认。” 此事若真闹到官府,对这多出的亩数,张主簿肯定不好视而不见。到时候只把他家这多出的亩数补齐怎么办?岂不是只亏了他们一家? “之前你兄弟两家是一同种田,一同收割——” 杜言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老二打断,“虽是一同,可我大哥总是偷闲,每年都是我与爹劳碌多,最终打下的粮食也没给他家少吃一口!” 农活忙碌时老大都会给自己省力气,等农闲时更是不愿多做事。 老二虽然计较,可明知他若不好好干活,收不下粮食自己也得挨饿,只得老实应付,唯一得的好处就是他们的爹将卖粮钱偷偷多分给他一些,可是却被老大家娘子知道后视为偏心,天天指桑骂槐。 另外,老二在农闲时,还会找其他的事去做,收入自然比老大多。结果老大说自己穷,想让老二担待一些,少分家产,多出一份照顾老爹的开销。 这岂不是等于拿自己的辛劳所得去填补老大?老二怎能咽下这口气? “老二,你这话说的可不公道。”老大家娘子反驳,“你说你干活多,可你也没少拿卖粮钱,何况你家还多养一张嘴,每年过节讨要的红包都比我家多一份,这一份里面可还有我这做伯母的给贴的那一笔。” “若这么说,你们先把旧账理清。谁欠下,该补的补。”杜言秋从手边又抽出一张空纸,“就从你们出生算起吧。” “你们这不是胡闹?!”里长训斥,“一家人哪有那么多两家话?若说算账,你们爹娘的养育之恩能算的起?既然说分家,就从此时算罢了,连屎尿布的事都扯出来,你们不嫌丢人,也不为在乡塾读书的孩子们想想!” “过去的事不提了。马上把我们两家分开,各操各的心!”老二道。 老大鼻子一哼,“杜公子先分来瞧瞧。” “你们先在这几张纸上按个手印,表示你们认可这些折价与田地亩数。” 杜言秋将让人准备好的印奁打开,摆放在茶桌正中,“这些东西我不会拿走,最终会交由证人里长保管。” 在众目睽睽之下,两兄弟上前各自在每一张纸上按下手印。 “带上笔纸,去见老伯。”杜言秋将几文茶钱放在桌上,拿着按好手印的几张纸,起身离开。 …… 姜落落跟随杜言秋来到不远处的那所院子。 一位岣嵝着背的老人正拄着拐杖站在院中,出神地望着天空。 见众人进门,老人缓缓地收回视线,双目作痛地看向两个儿子,“分好了?” “您是一家之主,任何事都得由您决定。”杜言秋走上前,“我已经把你家家产计算清楚,您的两个儿子也都认可,接下来就是您的买卖了。” “买卖?”老人疑惑地看着杜言秋。 杜言秋转向两兄弟,声色俱冷,“二人不顾老父身心为抢夺家产争执不休,将父子之情全然抛之身后。既然如此,做父亲的又何必念这份亲情,白白便宜两个不孝子!” “杜公子,你这话是何意?” 两兄弟异口同声询问。 杜言秋还是那张冷峻的脸,可突然间又散出莫名的冰寒。 “家产分不清,根源不在这笔账难算。”杜言秋举起手中的纸,“而是因为你们的父亲受亲情牵绊,压根就没想到与你们算账!” “我爹怎么没有与我们算账?他之前还说家里的牛归老二,犁车及其他一多半的东西都归我。是我不满意,我家条件本来不如老二——” 杜言秋冷声打断老大,“若你们与老伯并非父子,他凭什么把价值几十贯的一头牛白白给你?” “可我们就是爹的儿子啊。” “为赡养父亲你长我短,分文计较,你们尽到做儿子的本分?我看就是两个平白抢人家产,又以分赃不公而争执的盗贼!” “杜公子,你这话可是危言耸听!怎拿我们比作盗贼?”老二也不高兴了。 其他众人也是皆愣,不知刚才还认真算账的杜公子为何突然间变了脸? 姜落落此时却明白了。 这就是杜言秋所说的“换个看法”。 抛开父子之情的牵绊,当他们是不相干的两家人。 哪有白白占别人家好处的道理? “有的盗贼也知照顾家中父母,你们怕是连盗贼都不如。” 杜言秋面向那岣嵝老人,“若您膝下无子,打算如何度日?” 老人一声叹息,“我这般岁数,身子又不好,种不动田喽!或者把家中二十来亩田卖掉,或者租出去,换点钱再找个人来照应,凑合着活吧。” “杜公子,你是要让这两兄弟出钱买家产?”里长有所醒悟。 不是分家产,连田地都要他们花钱从自己老爹手中买? 两兄弟傻了眼,“哪有这等说法?” “依宋律,不分嫡庶,不论长幼,诸子均分家中遗产。但你们的父亲尚在,若论遗产一说也得待其百年之后。现只说眼下问题。” 杜言秋抖了抖手中纸张,“你们对家中所有物件及田地亩数均已确认,念在仅存的那点血缘,你们可按需向你们的父亲以低于市价一成的价格租买。至于以前养育你们的开销乃为人父母之本,就不计了。你们的父亲收了钱,想请谁照顾由他自己说了算。” “另,依我大宋律例,‘诸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孙别籍异财者,徒三年’,血缘难断,父母尚在,子孙提出分家另过,最多判三年牢狱。不过你家是由父亲提出,又以租买代替,则另当别论,但这赡养之力是必不可少。” “故,即便你们的父亲请人照顾,依律你兄弟二人也当另出钱赡养。念在你们并未萌生弃养老父之心,只是分摊存疑,我们便只说这赡养费用。这笔花销理当平分,但长子家贫——” “是是,杜公子英明!” 一听杜言秋话中转折,老大立马哈腰拱手。 第246章 以力抵资 杜言秋未作理会,继续说道,“长子家贫,无力与兄弟相比,这笔赡养费用,你长幼二人就以三七分,合计每月一贯。” 里长点点头,“一贯倒是不多,不过另收田地租金做补贴的话也是可以。” “谢杜公子。”老大喜笑颜开。 老二夫妇可是不满,“凭什么三七分?我们不同意!” “遗产平分,赡养却以三七出钱确实不公。”杜言秋又道,“若只以此应下,将来次子也该占七分遗产。” “不可!”老大变了脸,“我若有钱,也想多出钱赡养我爹,眼下实在手头紧,有心无力。这每月三百文已是全部尽心,论孝道与老二家无异!” “若说尽心,只出钱怎算得尽心?若你愿尽心尽意,那便竭尽自己所能,量力而为。”杜言秋负手道,“我大宋朝廷为民所想,赡养老者可抵徭役,老二家多付出赡养费用,免除的徭役由你老大家顶替便是。老大出门为朝廷尽忠,以力抵资;老二留家尽孝,也算你其中一份。” “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日后征服徭役,我便只找老大。”里长道。 “这可不成!”老大娘子反对,“吃苦的事怎能只让我家做?” 且不说其他,每年官府治理汀江,都会从各家抽掉人手,少说也得服一个月的劳役。有时候钟寮场那边人手不够,也会征劳役去炼金,虽说会抵税赋,可也是出力不少。之前两兄弟都是轮着应付,日后都让他家独自担着? “老大媳妇,你这话可说的不对。”里长道,“你家嘴上说着尽心尽孝,实际上少出赡养钱,也不愿多出把力,还惦记着日后平分遗产?哪有好事都让给你一家的道理?” “既然不愿,老二就去代你爹递个诉状,告你大哥有口无心,有失孝道。”杜言秋给出建议,“不孝罪为十恶大罪之首,且夫妻连坐。等把你大哥大嫂送入狱中,你爹身边只留你一子,还能与谁计较?” “啊?!” 老大夫妇大眼瞪小眼。 怎么从分家扯到了孝道,最终还要坐牢? 杜言秋这是在警告他们? 得了这主意,老二肯定心里喜滋滋。到时候他公堂一坐,这么判下来,所有家产岂不是都归了老二? “我们……我们……” 老大夫妇犹犹豫豫,不知该作何打算。 不平出赡养费用,他家就得服役,那一个月的苦可不好受。而且吃苦也不是一个人的事,夫君出门在外,家里的活就只剩娘子一人打点,等天黑还得伺候劳苦一日回来的夫君。 若不愿出人服役,还可出代役钱,雇人代劳。可是能出得起代役钱,为何不将这钱孝敬给老爹,还能落个好名头?若老爹没花完,最后也能再分回来。 俩人心眼绕了一圈又一圈,勉强做出了打算。 “我们从牙缝里挤挤,能与二弟平均分担爹爹的赡养钱。” “好,先立字据。” 杜言秋让街坊邻居见证,里长做中间人,写下字据分别给兄弟二人按下手印。 “接下来,你们看着选东西。这些家里的物件若需要,只有出钱买下,价钱你们也都已认可。这几块田地,你们是租是买可随意。东西厢房两家照旧各占两间,你们早已另起炉灶自己开饭,那老伙房就与你们无关了,茅厕及院中打扫两家轮流负责。” 杜言秋将手中纸张依次平铺在院中小桌上。 两家琢磨片刻,都决定租田。 刚听杜言秋搬出宋律,得知租田与买走田地分家另过不同,说法上安全一些,何况都是自家的田,种着就行,没必要一口气出一大笔钱,最后不论是租金还是田地都会当做遗产分回来。 “这不成啊!” 老大家又有意见,算算自己手头上的钱,“抛出每月的赡养钱,我们剩下的钱只够租三块地,这都还没有买干活的农具。” 更别说惦记的那头老黄牛了。 “有多少花多少就是。若你们都租不起,那便以市价租给外人。”杜言秋道。 “剩下的五块地,我能租下来。犁车锄头我也都买下,那头牛是否可按使用时日付租金?”老二问。 毕竟一头牛顶一半家产,不是轻易能买起的。 “可。” “少租就少租,让老二都租去,到时候也是平分遗产,老二的租金也有我们一份。”老大娘子合计着,没觉得自己吃亏。 没怎么说过话的老二娘子一听,急了,“这怎么成!” “若不想让你爹赚租金,可以去租别家的田,你爹剩下的田按市价转租给别人,还能多赚些。”杜言秋道。 “租别人家的田我们也得照市价多出三成!” 家里的田是高价租出去,可最后还是要被老大家分去一半,白白便宜了他们,反而老二家又多出了一份租田钱。 姜落落在旁边也跟着在想,这么算来算去,还是对勤快一些的老二家不公平啊? “所以说,还是租你爹的田合适。”杜言秋在小桌旁的矮凳上坐下,“账不是表面这么算。遗产是你爹百年之后的事,一人一半,就按你们这些家产算,那是死数。可你们人是活的。” “老二能种五块地,肯定比老大种三块地收成多。而且租金又比市价低,多租一亩地就是多赚一亩地的便宜。如此算来,抛开日后分得的那笔钱,年复一年,老二家会越来越比老大家得的多。当然若反过来,那就是老大家得的多,可是老大家不是无力承担多余的租金么?” “再说,若万一你们的爹日后要花钱的时候多了,比如看病、买药等需要再多出一笔钱,收的租金未必能剩下多少,到时候遗产平分,你们各自也落不下几个,哪有眼下得到多少比较实在?” “不错,是这么个理。”里长等人点头。 “那我家怎么办?爹,你就看着我们种这么点地,过穷日子?”老大可怜兮兮的瞧着拄着拐杖站在一旁的老爹。 “你好歹还有几亩地,那些没有田地的人家还都不活了?”杜言秋挡住老者喏喏欲动的嘴。 第247章 算账之法 “世上又不是只有种田一个营生。你家种地少,空闲时间就多,出去给人帮忙干活也能赚个工钱,老二不是有门路么?你也可以跟着他干,只要与别人一样做事,当弟弟的总不会亏待兄长。或者,你若愿意侍奉你爹,你爹就把请人的钱付给你,若够尽心,你爹一高兴,说不准还会多打赏几个。勤快起来,怎能把日子过穷?” 老大夫妇琢磨杜言秋的话。 不论以后分得多少遗产,他家眼前能种的地少,收成就少。不像以前,家里的地都是一起种,打下的粮食也是一起分,他们夫妇还能使个心眼,偷个小懒。现在家里的东西都变成了买卖,没攒下多少积蓄的他们一下子就吃了亏。 “爹——”老大家娘子顺手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推过去,“您当真舍得苦了这两个孙儿?” “苦了两个孩子的是你们当爹娘的!” 老者也想通了,想让老大上进,就得逼他一把,“杜公子说的不错,想过好日子,只要丢掉那个懒字!我同意杜公子的安排,现在我还活着,家里的一切还是我做主,地契上的名字还都是我,你们种多少地就给我付多少租金。” “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咱父子也把账算清楚!你们不是计较谁伺候我多出了力?我也把话说到这儿,请外人不如请你们,你们谁愿意照顾我的日常起居,我就把酬金付给谁。” 拿钱买儿子的孝顺,说出来也是满口悲哀,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两个儿子不再成日争多争少的吵来吵去,耳根子落个清净。 见老爹态度坚决,老大心思一转,又打起那二十多亩田的主意,“现在我们是各自租田,以后呢?我爹留下这些田怎么办?” “当然是按市价折算,谁得的田地多,把多出的部分折价付给对方,总价上你兄弟二人还是平分。”杜言秋说着,冷目一沉,“不过,我可要提前警告你们,别为了早点得这几亩田生出什么坏心眼,到时候别说讨便宜,性命都保不住!” “怎么会?”老大一个激灵。 有种说不出的念头赶紧掐灭。 老二赶紧道,“爹,我与娘子好生侍奉您,您不用给我们什么酬金,只帮我们出个饭钱,还有您孙儿读书的费用就成。” 他跟老大可不一样,他爹活的越久,他就能多得几年的便宜地。 “老二,你这可不地道!” 老大还想让他家娘子赚老爹的养老钱呢。老二这么一说,他爹肯定不会多出钱让他家来照顾。 “既然是买卖,有一说一,该出多少是多少。”杜言秋侃然正色,“若两家都想出这分力,那就先半月轮换试试。看你们的爹觉得谁侍奉的舒适,再做决断。倘若两家都表现不错,那就继续轮换,机会均等,谁也不吃亏。” “好,就这么来。”老者附和点头。 …… 总算离开了这家。 待走远了,姜落落方语气深沉道,“此事的目的在田地亩数上。” 杜言秋寒目一凛,“只一个上杭县,每年在钟寮场就能贪得多少?只拿出这点小恩小惠买好,真够小气!何况亏的还是朝廷应收之税,侵吞朝廷税额,为自己拉拢人心,这手买卖算盘可是打的啪啪响。” “若你纠正亩数,在上杭定失民心。” 即便上杭百姓这么多年并非人人富足安康,甚至也遭遇不平之事,可若众农户都当家中占了几分便宜,又怎舍得丢失? “他们给我递刀子,我还真能自残?”杜言秋不会冒然动手。 “可你明知有错却又视而不见,朝廷知晓定追究你的不是。”姜落落担心。 这是一道两难题。 二十年前负责丈量田地的知县程展平致仕归乡后不知去向,上任知县严墨已故,另一位同样夹在中间做过上杭知县的胡知州并未对众涉及此事,若推说不知当年内情,想必百姓们也都会配合说话。 但杜言秋经此一事,算是当众得知亩数不对,若隐而不报,即便得百姓感激,却是对朝廷不忠,难作交代。 “无妨,船到桥头自然直。”杜言秋轻松道。 “言秋。”姜落落转头看向身旁与自己并肩骑马而行的那个人,“其实你熟读大宋律法,他们闹到分家本来就可判罚。” 可杜言秋却表示支持他们分家,变着花样一番周旋。 若直接将这兄弟二人送至县衙,哪里还轮的到细算家中田地,自然也就不会提到田地亩数的问题。 “是,我有道理让官府惩治这兄弟二人。若定个不孝罪,连累他家老小跟着吃苦,结果也落不得好。俩人都还有救,诈唬一下便是。” 姜落落一想也对,如此一来看似依法断案,却任那家的实际生活不管不顾,令他家老小加倍吃苦,到头来也还是让四处“管闲事争美誉”的杜言秋背负了恶名。 “况且,若他们被带到衙门大堂后因畏惧而表面收敛,并非心甘情愿,日后在家中仍会计较。”杜言秋继续说道,“这家的事还需当面解决明白才好。” “况且,若他们被带到衙门大堂后因畏惧而表面收敛,并非心甘情愿,日后在家中仍会计较。这家的事还需当面解决明白才好。”杜言秋继续说道,“我并非圣贤,自认无能令其当即悔悟,改变心性重新做人,还是以俗人之见,按算账之法来解决比较容易。” 姜落落想了想,“看似你是以买卖处理,实则是将田地租金变相抵一部分赡养钱。可是,他家老二是多种了田,却也多出了赡养钱,相比老大那边不就出的少?若以公平赡养而论,老大还是得了老二的便宜。” “但若平分田地,老二家肯定得不到其中五块地,老大虽然干活不如老二,他也可把自己手中的地转租,如此一来,老二又能从哪里多得那几亩地的收成?”杜言秋反问。 “多种地多得收成,多占一亩地就多出一笔份子钱,与上税一个道理。何况原本老大就不愿平分,想着让老二多出一份,现在他少出有少出的理由,老二多出有多出的道理,在我看来就是公平。” “你这账算的也是清楚。” 姜落落品味着杜言秋的话,一念间忽而想到了什么。 第248章 车夫潘弃 杜言秋向她淡然一笑,“我如今投靠的那家人养着橘园,也是常与人谈生意的,算账不比姜二叔差。” 这难得的一抹笑意融入姜落落的心坎,“我以为那日你只是与爹爹随便说说。” “我不轻易说谎。”杜言秋说的很认真。 姜落落又向旁侧看了眼,“你的心思活泛,是否随了你大哥?” 杜言秋的身上是否存有杨鸿的影子? 当年杨鸿擅闯比试大厅应对那些巧题,大概就是这般精明自如的样子吧。 “何故这般说?” 想到兄长杨鸿,杜言秋的心底总会似乎被什么敲击一下。 “我去找蒲娘打听姐姐的事,顺便听她的夫君李云路说了一些话。”姜落落道。 “关于我大哥?” “嗯。” …… “所以,你听闻这些话后就想尽快说与我听。” 杜言秋听完姜落落的讲述,明白了她为何会有闲暇跑来寻他看热闹。 “嗯。你没听说过此事吗?”姜落落问。 杜言秋想了想,“似乎听大哥身边的人说过一两句,以为是玩笑话,不曾当真。” “是你大哥从未在意。除去文采策论,他能在其他问题上对答如流,也是能耐。比如今日之事,不一定只有按照既定条框处理,换个看法似乎更易解决。你兄长的念头也不在这些条框之间,不专注科举应试之路而涉猎庞杂,被人视为不思进取,多了不少让人看来放荡不羁的举止。” “是,我爹娘见他能够考取一鸣书院,原本以为他是可塑之才,寄予厚望。哪知我大哥不屑功名,否则怎会在一鸣书院混日子?他与我说,考取一鸣书院只是因一时好奇而已。” “但凡他认真对待,凭其聪慧,好好读书,也不会输人多少。甚至他能够与子卿哥哥平分秋色的。” 姜落落相信,对于一个只因好奇便轻松取得令众多学子难得的成绩之人,学海前途本不可估量。 可惜若对众说出此话,又有几人能信? 杨鸿在世时都懒得为自己争名,如今他已不在,众人再无机会目睹那所谓混世之徒的实力。 “日月星辰、飞禽走兽、山川河海——”姜落落抬眼望去。 几只鸟儿正从云朵下方穿过,展翅飞向遥远的蓝天。 “这些东西听起来一定丰富有趣。” 姜落落抬起右手,向着天空虚抓了一把,好似握住了一手阳光。 “大哥确实喜欢读一些乱七八糟的书,我都不知他是从哪里搞得。他离去后家里还剩几本,都被我爹烧了,说是烧给他去下面读。” 杜言秋随着姜落落的目光放眼望向天际,“大哥说他向往游山涉水,以天下为书,阅遍每一寸山河。他一直都在说服爹娘放他离家。他出事后,娘万分后悔,常说若当初随了他的心愿,任他跑去哪里,也不会在一鸣书院惹祸。” “你呢?” 姜落落轻轻吹开自己的手掌,转眼看着杜言秋,“有些事若未发生,你还会一心向学,考取功名么?” 杜言秋目光垂下,视线可及仅在马首之前,“我从未有过选择,只知必须读书。” 别人家读书博取功名是为光宗耀祖,改变命运,而他……只为肩负的重担,是责任,是为杨家沉冤昭雪的希望。 …… 二人短暂交谈后便分开。 杜言秋慕名前往一鸣书院,实为接触陈佑。 姜落落则来到冯青尧家看望杨苕。 杨苕还是在弹琴。 不过琴音不再哀婉,没了呜咽之声,宛若一道轻柔的风,在空中缓缓流淌。 榆娘回了夫家,此时只有奶娘在杨苕身边照应。 见姜落落来,琴音戛然而止,一袭缟素的杨苕连忙起身相迎,“姜姑娘,可是有什么消息?” 姜落落摇摇头,“大娘子,此事急不得。” 杨苕掩起失意,“是我太急了。” “我来是问你打听个事,时间有些久,不知你当年是否留意。” 杨苕知道姜落落无暇平白无故来看望她,“姜姑娘坐下说。” “十多年前,杨大公子还在上杭时,你们也常来往吧?据我所知,杨员外回乡祭祖,还是乘的大公子的马车。”姜落落走到椅子前坐下。 “十多年前啊,我还没有你这般大,正贪玩的年纪,我是常去两位叔叔家跑动。”杨苕坐在姜落落身旁,“二婶娘没有女儿,对我尤为亲近,我也就去二叔家更勤些。可惜自二婶娘过世,大哥与二叔出外再少回来,我也有好久没见他们了。不知姜姑娘想问什么?” “十二年前,曾为你二叔家驾马车的车夫,你可有印象?” “具体时年我记不准,二叔家换过几个车夫,不知你说的是哪个?” 姜落落照着李云路的说法估算了一下,“身高大概五尺八九的样子,瘦长脸,粗直眉,大耳朵。” 杨苕神色一提,“左眉心是否还有颗痣。隐在眉毛中,乍一看不太显?” “托我打听之人没留意。”姜落落顺势询问,“大娘子记得此人?” “若是此人,我倒是知道一些。记得他姓潘,单名一个弃,丢弃的弃。” “潘弃?” “是啊,他与我报姓名时就这么说的,这名字有些特殊,不会记错。” “你们曾谈过话?可知他是哪里人?” “其实,是我将他带到二叔家。别瞧他生的高壮,却是个可怜人。因母亲生病,变卖家产携母四处求医问药,结果还是没有留下母亲性命,客死异乡,无亲无故,连副棺材都无钱购买,逼不得已卖身葬母。正巧被我碰到,给了他二两银子,只为行善,并未想买他做家奴。” 杨苕说道,“哪知他安葬母亲后寻到我,定要为我卖命。我不愿挟恩图报,只要他偿还那二两银子即可,恰巧听说二叔家想找个车夫,就帮他做了引荐,算是给他寻个谋生之路吧。” “似乎他说自己是漳州人氏?”杨苕仔细回想,“也不知记得对不对。他在二叔家做了大半年车夫,攒了二两银子还给我之后就离开了上杭。” 第249章 时节吻合 “你可记得遇到潘弃是什么时节?”姜落落问。 具体的年月已模糊,但一年四季的更迭总该有些印象。 “是个秋天……应该是在中秋前后,他跪在街头,凄凉地卖身葬母。我许诺帮他,记得还将手中的桂花糕分给他填肚子。”杨苕抚摸着手腕上的银镯,边想边道,“差不多距今是十三四年的样子。那两年我家中有个厨娘的母亲来投靠她,那位阿嬷做的桂花糕非常好吃。那日我正带着桂花糕,打算给二婶娘送去的。后来那阿嬷身子不好,厨娘也辞了我家的活,带母亲回乡休养去了。” “那他大半年后离开,是到了来年清明后?” “是端午后吧?”杨苕用心想想,“记得端午前去二叔家,后来与二婶娘一同去龙王庙祈福,乘坐的马车还是他驾的。如此算来说大半年的时间似乎不准,有九个来月了。端午过后没多久,我又去二叔家碰到,他还给我二两银子,再次道谢后说是打算请辞离去,待我下次去二叔家,他便已经走了。” 听了杨苕这番话,姜落落可以断定,这个潘弃应该就是李云路口中说的那个车夫。姜盈盈五月初七遇害,之后没多久潘弃就离开,与李云路所说的时间对的上,除了眉心是否有痣,大概样貌也较吻合。 有了姓名本该好打问。 可是杨苕的二叔父子早已离乡多年,留在上杭的老宅只剩一座空院。每年杨谆让人去帮忙打扫几次,平日一直锁着大门。 要知道潘弃旧事,就得去寻找早些年曾在杨力家做过事的老家丁。 杨苕说有几个人后来转到了她家或者三叔家,也就是杨谆或者杨雄他爹那里,而杨雄与他爹同住一座宅院。 此事关系杨家,肯定不能找杨雄插手,也不可能让已离家多年,还为冯青尧守丧的杨苕借故回去打问。 而姜落落此时若去接近杨家下人也是突兀。若非万不得已,此举不可取。 还是先从其他家丁下手的好。 但剩余那些家丁早已散往各处,想立马寻几个人来问也不是姜落落眼下能做到的事。 …… 离开冯青尧家,姜落落快马加鞭上路。 沿街弯弯绕绕奔跑一阵停下,打量身后没有马匹追上来,方折向别处。 姜落落来到一个老牙子家。 老戈刚盘下凶肆时,还没有固定人手帮忙,就是托这个牙子给寻找抬棺杠夫、送葬吹奏等人。后来这牙子还给老戈引见卖木材的,香烛箔纸的贩子,从凶肆赚了几笔佣金。 见到姜落落,那老牙子以为是凶肆有什么需要,“我年纪大了,这两年很少做牙行生意,今儿老戈怎么又让你来了?” “不是师父让我来的,是我自己想问阿公打听几个人。” 姜落落行礼之后道,“我知道当年您在牙行的能耐首屈一指,上杭的多数生意都由您从中牵线。哪家大户想寻几个靠谱的下人也是找您给掌眼,由您给挑选的人虽不能说十分忠厚,基本的为人做事都保管不差。” “那是。” 被姜落落戴了高帽的老牙子很是得意,“给人家做事,不是看有多老实,太老实的人未必能把主家交代的事情做好。只要一般品行能守得住,人再机灵些,有个眼力劲儿,那才是主家想要的。在这上面,我看人确实准,没给主家出过岔子。怎么?你想找人做事?” 老牙子瞧着姜落落,觉得也不像。 “不是。”姜落落摇摇头,“您应该也给杨谆杨员外家送过人吧?” “当然,当年我与杨家的几个管事都熟,他们若需要人都会给我通个风,我手头上若有合适的人都能优先送去。” “那杨员外的二弟,也就是随子离开上杭的那位杨二爷家也定有您给送去的人。您可知道他们其中一二人如今的下落?有些旧事想找他们询问。” 老牙子吃惊,“什么旧事,还要问他们?” “是杜公子交代,可能与他当下处理的哪家麻烦有关吧。” 姜落落搬出杜言秋搪塞。 “哦。”老牙子松了口气。 他以为姜落落在查姜家的命案时发现与杨家下人有关。这要涉及到人命官司,他说话可就需要多加掂量。 当然老牙子的担心并没错,不过见姜落落轻松随意地提及此事,以为自己真是多心了。 “杨二爷离开上杭后,他家的人几乎都被遣散,除了几个随杨二爷父子同行而去的,还有几个托门路转去杨员外或者杨三爷家。你不妨去这两家问问。” 这当然是最省事的办法,可早被姜落落排除,“杜公子说不好去杨家找人,免得惹杨员外不快,他自己得罪无妨,是又给他帮忙的人家招了麻烦。” “这倒也是。胡知州都会礼让杨员外三分,杜公子这般小心也是没错。”老牙子理解,“让我想想还有谁好找一些。” 得知是帮如今的上杭红人杜言秋,老牙子挺尽心,负手绕着屋子踱来踱去,仔细回想。 最终老牙子给出三个人的确切去处。其中一人在上杭,另外两人经他倒手给其他牙子,介绍去了长汀谋生。 老牙子把这三人的姓名地址告诉姜落落,“这三个人都是我这两年见过的,若如今不在这几个地方,也容易打听到别的去处。” “多谢阿公。对了,阿公,若有人问起我今日来寻您的事,就说我念着我家伯父伯母孤老相依,伯母眼睛又不好,想托您给物色个靠谱的人帮忙照顾他们。” 姜落落心想,正巧自己刚去过葫芦村,见过伯父伯母,这么说也算是有根有据。 “放心吧,我不会乱说话的。” 帮忙是帮忙,老牙子也不想让人传出自己多管闲事的话。 …… 离开老牙子家,姜落落便直接回到凶肆。 这么一圈跑下来,已值申时。 今日不忙,凶肆只有老戈一人,正在烧火做饭。 姜落落接过他手中的柴开始忙活。 “这又是刚打哪儿跑来?” 老戈起身洗了洗手,舀了半瓢水添进锅里。 第250章 小小弓弩 “去找蒲娘问了点姐姐的事,后来又去看言秋给人分家。” 姜落落捡了两处回答。 上回从老戈口中听说冯青尧的绰号时,被猜到冯青尧的死有问题。不想老戈受太多牵连,姜落落便没与他说自己又去找过杨苕,自然也就跟着不提去寻老牙子帮忙的事。 “蒲娘?盈盈的那个闺阁好友?”老戈有些印象,“我记得当年给盈盈验尸时,那丫头也在一旁,哭的很伤心。也是你家的一个老邻居吧。” “嗯,她藏着一些事,我今日才知晓。” 老戈从缸里又舀了勺米下了锅,“对盈盈的死,她知道点什么?” “不知道,是姐姐骗过她。” 姜落落将手中的柴塞入灶火中。 老戈没说什么,转身出了伙房。 等姜落落做好饭来找老戈,见他正坐在铺子里摆弄一把小弓弩。 “又在瞧这个?” 姜落落不是第一次见这把小弓弩。 这小弓弩着实小的精致,只有巴掌大,配的短箭像半截削尖头的筷子,却能射入五六丈远的木桩。 姜落落央求老戈给她玩过两次,想让老戈送给自己遭到拒绝。 姜落落心想大概这只弓弩对老戈意义不凡,懂事的她便没再强求。 老戈一声不吭地收起弓弩,起身随姜落落来到院中吃饭。 姜落落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老戈,“老戈,这些天我没在凶肆帮忙,让你受累了。” “有什么累的?你不在我还落个耳根子清净。”老戈自顾吃饭。 “可是我瞧着你的背又驼了不少。” “我身子本来就病坏了,年岁渐长,越老越承不住自己的身子也是正常。” 看着那弯驼的脊背,花白的头发,满是老纹的脸,姜落落很是心疼。 很难想象老戈曾说自己刚过不惑之年,算起来也就比她爹年长几岁而已,瞧着却似大了一个辈分。 “等我做完要做的事,就会一直陪着你。” 老戈抬起垂耷的眼皮子瞅了瞅姜落落,“那你可得护好自己的小命,我还等着享你的福呢。” “嗯。” 姜落落低头吃饭。 老戈的目光在她身上定了片刻,无声收起,继续扒拉自己碗中的米。 …… 杜言秋来到一鸣书院。 得知杜公子慕名前来书院观摩学习,现任山长楚凌安很客气地将人请入山门。 “一鸣书院果然气派。我若早日来到上杭,也定会一试,能有幸在此处读几年书,即便未科举高中,也是有过不一般的享受,不负此生。” 杜言秋环视书院四周,白墙黑瓦映于参天大树之间,古朴而清幽,但每一花一草都被精心修剪,每一砖一石都是精雕细琢,无不透出主人所追求的极致。 “杜公子谬赞。”楚凌安拱手道,“一鸣书院与他处那些有名望的老书院相比,不过是个年仅二十的青年而已。” “能在这里照顾花花草草,也得是个胸中有墨的雅致之人,否则所经之手怎能配的上书院这般高雅之气。” 杜言秋说着,看向不远处。 正有人在为那片茉莉花丛浇水。 “胸中有墨多少,另当别论。是个爱花之人不假。此人也曾是我们书院的学子,被家父相中,这些年一直留在书院帮忙。” 楚凌安向那浇花之人招招手,“陈佑,去为杜公子沏壶茉莉花茶。” 杜言秋心思暗动。 这不是巧了? 楚凌安带杜言秋在书院转了大半圈,最后请他来到汇贤厅歇息。 汇贤厅是一鸣书院的待客厅,陈佑已经在厅中将沏好的茶摆放好,见二人进门,又分别斟满两杯茶。 就坐后,杜言秋品了口茶,“茶之味,花之香,交相互融,清香淡雅。这口茉莉花茶,列为人间第一香也不为过。” “还是陈佑的茶泡的好啊!” 楚凌安回头冲一旁的陈佑笑道。 “谢山长,谢杜公子。” 陈佑微低着头,双手交握垂于身前。 原本干瘦的一个人仿佛整身的骨头架子都在小心翼翼的支撑着,好似生怕一不小心散掉。 “这位兄台瞧着性子稳重,适合做些细致的事。老山长的决定必然是有道理。” 杜言秋只在陈佑身上轻轻打量了一眼,便挪开视线,继续品茶。 陈佑被杜言秋的一声“兄台”吓得惊慌失措,赶忙抱拳,“不敢当,不敢当,杜公子直呼陈佑就好。” 杜言秋道,“能入一鸣书院门下皆为骄子,陈兄可是太过自谦了。” “我碌碌无能,实在不敢拿书院之名炫耀。”陈佑的腰更弯。 杜言秋两指捏着茶盏,“只凭这口好茶,便不能抹掉陈兄的长处。” “哈哈!”楚凌安笑道,“陈佑,你瞧,又有人夸你!” “晚生惭愧。” 陈佑作揖,深深鞠躬。 “你先退下吧。”楚凌安做了个请的手势。 “是,晚生告退。” 连退几步,陈佑方松开双手直起腰,转身大步走出汇贤厅。 杜言秋借着喝茶,低头抬眼注视陈佑离去。 只有仔细盯着,才能看出陈佑双脚迈步时有点轻微的僵硬,双膝打弯有些许不太自然。 杜言秋放下茶盏,说道,“凶肆小仵作姜落落的一个姐妹家中出事,她去探望时碰到一位从长汀请来的大夫,正为那姐妹的夫君医治伤腿,无意中聊到那位大夫当年曾为一鸣书院的学子接骨,那学子不慎摔下山崖,伤势极重,令那大夫印象深刻,听说那学子正是名唤陈佑。” “不错,确有此事。”楚凌安点头,“那时我刚接管书院不久,惊闻学子突发意外,着实紧张失措。多亏家父沉着冷静,从长汀请来那位擅长接骨的大夫为其精心治疗,方保住陈佑的一双腿,未造成终身遗憾。” “这陈佑瞧着也不像是个爱跑动的性子,怎会在后山贪玩酿此大祸?还是经此一劫后性情大改?” 楚凌安叹口气,摇摇头,“因陈佑身世特殊,性子一向孤僻,时常独来独往。别的学子去后山是为偷闲玩耍,而陈佑说他只是想让自己融入山木之中,独守一处未经世人纷扰的宁静,却不慎在晃神之际,失足踏空,险些丢了性命,幸好被山庄那边几个进山习练的小护卫发现,抢救及时。” 第251章 陈佑身世 杜言秋随之心生好奇,向楚凌安问道,“陈佑幼时,是曾吃过什么苦头?” “此事说来话长。” 楚凌安轻轻站起,脚步缓慢地向前踱了几步,双手负后,眼神望向汇贤厅门外的郁郁花丛,“不知杜公子可曾听闻我汀州一带,二十多年前发生的那场惨绝人寰的水患之灾?” 杜言秋微微点头,“自然有所耳闻,不是正因此上杭百姓才会对龙王格外信奉,祈求风调雨顺,家院安宁?” “天灾人祸致使上杭水患惨烈无比,但那场灾难的真正罪魁祸首在于人祸!倘若当年无人中饱私囊,挪占修缮江堤的资金,在入夏暴雨来临之前,及时加固江堤,即便水患真的发生,也不会造成那般惨重的后果!” “山长所指,是那位携赃款潜逃而不知所踪的户房书吏姚斌?我在了解上杭情形时曾听人提及。” “正是此人!”楚凌安转过身,“陈佑,正是那姚斌的外甥,也就是姚斌妹妹之子。” “哦?” 杜言秋确实出乎意料。 他从白沙乡烧缸人陈家及吟莺口中得知,姚斌失踪后,姚家众人皆沦为过街老鼠,姚母等亲人均被赶离上杭,原本以为姚斌的妹妹与妹夫一同离去,无人提到姚斌的妹妹还有个儿子留在上杭。 又是刻意隐瞒? 想到此,杜言秋又道,“我听闻姚斌一家人逃离上杭,连他那已为人妇的妹妹也一同离去。难道只是他妹妹一人随母离开,夫家还在?” “我本不该提起这陈年旧事牵连无辜之人,可既然杜公子问及,我若知情不言,也有些不妥。” 楚凌安缓缓地向前走回两步,“当年,那姚斌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使得无数百姓对姚家人心生怨恨,如同熊熊烈火,难以平息。嫁到古田镇里的姚斌之妹姚珊儿,也同样无法难逃这股怒火的谴责!若非姚珊儿夫君的大哥父子亦不幸被洪水吞噬,同为受害者,她夫家也会遭到牵连,难抵这股怒火肆虐。他家大嫂随一众难民要将姚珊儿活活打死,以报丧亲之痛,不过被姚珊儿侥幸逃脱。” “当时陈佑年仅三岁,虽留在父亲身边,但他身上却流淌着姚家人一半的血,即便是他的父亲都对他极为憎恶,若无其祖母拼命相护,陈佑恐怕是难以长大成人。陈佑一路成长的艰辛坎坷无需我过多赘述,在此逆境中,他能够考取一鸣书院,实在不易。然而,或许是天资有限,也或许是因祖母过世深受打击,陈佑接连两次科考均未中举,从此便彻底打消继续科举之念,只在一鸣书院安下心来,不声不响地做事。” “是挺不易。” 杜言秋将手中茶盏轻轻送至嘴边,浅浅品了口茉莉花茶香。 想到自己年幼时的经历,他怎能体会不到同样受家人牵连的陈佑所承之苦? 他大哥杨鸿只是害死一人的疑犯,在世人眼中,陈佑的舅舅姚书吏可是害死无数百姓的刽子手! 陈佑能在这等情境之下默默承受二十多年,性情也是非一般的隐忍。 楚凌安看了眼杜言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茶盏继续品尝。 …… 傍晚时分,姜落落再次踏入昏暗的县衙大牢,为罗星河送饭。 “难怪你今日来的晚,原来又发生这么多事。我却在这里躲清闲!” 听完姜落落的话,罗星河放下碗筷,看着刚吃了点的饭菜,有些再难下咽。 姜落落轻轻笑了笑,拿起筷子,用筷尾戳戳罗星河那已经铺满下巴的乱胡茬,“被关在这又黑又小的破地方,舅舅也很难熬的。” “你把东西带来了?” 罗星河从姜落落手中夺走筷子。 “喏,”姜落落从怀中掏出一个大纸包递过去。 “这是什么?” 罗星河疑惑地接过纸包,掂着还有点分量。 他刚想打开纸包,却被姜落落阻止,“先吃饭,吃完再看。” 罗星河瞅瞅手中的纸包,又瞅瞅姜落落,心中虽有好奇,还是顺从地将纸包放在脚边,端起饭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对了!” 正在狼吞虎咽的罗星河忽然想起什么,“昨日你跟我说什么江湖秘术砸缸大法,还提到三年前有县学学子要带人掘姚家老坟的那件事,我不是说当年严老知县不愿那几个惹事的学子前途受影响,并未将此事记录收入案宗么?” “是啊。”姜落落点头。 即便有案宗记录,也未必能捕捉到可疑之处,若没有案宗,更相当于将整件事抹去了。 既然在县衙这边难有收获,姜落落便也没有与罗星河深入讨论此事。 而眼下见罗星河神色突然一变,姜落落的心也跟着一提,“舅舅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我想起一张脸。”罗星河将声音压的低沉,“陈少杰!当年我处理那件事,好似瞥见过陈少杰的面孔!” “他参与打架?” “没有,只在围观。” 罗星河又皱了皱眉头,思索片刻,“猛地一个念头起来,觉得就是他,但再仔细想,似乎也不太能确定。不过,就算他在围观,也不奇怪吧?县学的学子们闹事,同为县学学子的陈少杰跑去围观也正常。” “那舅舅可记得准备掘姚家老坟的人中是否有伍文轩?”姜落落问。 “没印象。”罗星河想了想,摇摇头,“按说深受水患之害的伍文轩应该对姚书吏一家恨之入骨,可我实在不记得有他的身影。” “嗯,先不说了。舅舅,赶紧享用这顿饭吧。”姜落落催促。 罗星河不再吭声,很快把饭菜一扫而空。 姜落落将碗筷和盘子一一有序地收回食盒,罗星河则借着姜落落遮挡,捡起脚边的纸包。 “嘶——” 纸包刚刚被打开个小口子,就险些被罗星河失手砸到地上。 瞧着猝不及防般倒吸凉气的罗星河,姜落落忍不住笑出声,“让你先吃饭,没错吧?” 好似又被外甥女给整蛊到的罗星河盯着手中的纸包,“你这是要做什么?” 第252章 虫子祖宗 纸包里塞满潮虫。 密密攘攘的让人瞧着头皮发麻。 其实细看之下,这纸包上原本戳了不少针眼,并非密不透气。 姜落落盖好食盒的盖子,双肘撑在食盒上,“舅舅可要拿好,这可是我翻腾不少地方抓到的,卖给药铺还能得些钱。” “你说要给我带点东西来,就是这个?”罗星河将纸包口子收好,“这些虫子怎助我一臂之力?” 姜落落身子前倾,下巴抵在手肘上,“我看这阴暗潮湿的大牢里不缺的就是它们。” 说话间,罗星河便瞥到脚跟前有只潮虫慢悠悠地爬过。 手中已有一大包,他实在不想再弯腰把那只虫子捏起来。 “别拐弯抹角了,你舅舅这颗脑袋又比不得你,快直说吧。你打算用这包虫子怎么浑水摸鱼?” “我们之前不是推测李子义并不知有人给他暗中用药,保他好睡么?”姜落落一双狡黠的眼睛冲罗星河轻轻眨动,“请这些小东西告诉他。” …… 待姜落落离开,罗星河算着天该黑了。有狱卒来给隔壁的李子义送牢饭。 正常人家一日两顿朝食夕食,到了牢中就不能以平常而论了,几时开饭要看狱卒们的心情,哪管饭食冷热。 大牢里光线整日昏暗,要靠牢外墙壁上的火把照亮,在牢中呆久的人,便会失去对时辰的判断。 但是罗星河身份特殊,他会直接询问狱卒,再从姜落落口中确认,狱卒没有给他谎报时辰。 经过三日的观察,罗星河知道李子义的牢饭是在天黑后享用。 等他吃了这顿牢饭,经常在牢房间来回溜达的狱卒便少了响动。再等上半个来时辰,有狱卒来查看,做当天的最后一次巡视。然后便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负责值夜的狱卒也忍不住犯困,偷偷打个盹儿。 罗星河一直等到后半夜,待狱卒撑着眼皮完成新一天的首次巡视后,方撬开牢房门锁,溜到了隔壁。 躺在干草垫子上的李子义果然还是正像头死猪似得酣睡不醒。 罗星河先从袖兜中掏出姜落落临走前另外给他留下的一个小瓷瓶,拔掉瓶塞,又从垫子上抽了根干草苗子,沾着瓶子里的汁液,借着牢栏外投来的些许火把光照,在李子义身边写起字。 每写成一个字,趁着汁液未干,就从纸包中捏出一些潮虫按照字的笔迹摆放好。 这些虫子已经被姜落落做过手脚,虽然活着,却大多没有动静。偶尔有几只开始扑腾如发丝般的细腿,但落在那汁液写成的笔迹上,不一会儿便又没了动静。 这些汁液其实便是兑了水,又兑了些酒的蒙汗药,对于人来说药量不大,对付一只小虫子绰绰有余。 等把几个字写好,把潮虫也都摆放好,罗星河将瓷瓶中剩余的汁液顺着潮虫的摆放淋下。 然后又扒掉李子义的裤子,将纸包中剩下的潮虫倒在他那受过刑的伤口上,再帮他将裤子掩好。 做完这一切的罗星河挨个锁好牢门,悄无声息地返回自己的牢房中,倒头睡觉。 …… “啊!” 李子义一觉醒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自己身旁的几个字。 那是由一只只潮虫组成的字。 每一笔划都是密集在一起的虫子。 这些虫子好似受到某种力量的驱使,规规矩矩地排列成所要传达的意图。 李子义双手紧紧掩住失声惊叫的嘴,瞪大双目盯着地上的虫迹。 ——饭中有毒,死! “死”字后面是两条叠落的曲线。 李子义难以置信地趴在地上,凑近虫迹观察。 一只,两只……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虫子蠕动起来。 几个字乱了形,最后混为一片。 而那些潮虫也向四面八方散开,仿佛完成了使命,回归自由。 有的爬到草垫子底下,有的爬向潮湿的墙角,还有的想要从李子义的裤脚口子钻进去。 李子义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刚想从地上爬起来,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上也有什么在跟着蠕动。 找到位置,扭头一看,更加大惊失色。 他那还未痊愈的伤处不知何时竟然成了虫子们的粮仓! “走开!走开!” 李子义脱掉裤子,拼命甩打,抽在自己的身上都未感到痛。 “走开!走开!” 李子义好怕这些虫子啃着自己那皮绽肉裂的伤处,钻入自己的体内。 听说邓知县就是被钻进肚子里的蜈蚣给活活咬死的! …… 此时,侧卧佯寐的罗星河正静静地听着隔壁的动静。 李子义越来越大的响动终于招来了狱卒。 “你干什么!” 狱卒见光着下身的李子义正在不顾刑伤挥动着裤腿拼命抽打自己,惊得眼珠子都要凸出来。 “休想让我死!休想让我死!” 直到将最后一只潮虫打掉,李子义方恶狠狠地出了口气。 狱卒打开牢门走进去,见李子义身边掉落不少被抽死的潮虫,再看看李子义那伤痕累累的身子,疑惑道,“是你身上的脓血吸引了这些虫子?” 阴暗潮湿的牢中有潮虫不奇怪,牢中犯人上刑受伤也不奇怪。可是没听说过潮虫喜欢血腥气。 “不是我,不是我……” 李子义失神地盯着地上的死虫子,突然丢掉手中的裤子,跪倒在地上磕起头来,“小祖宗,小祖宗,我不是有意伤你们,我就是怕,就是害怕……小祖宗,原谅我,原谅我……” 砰砰砰! 几个头磕下来,李子义的额头顿时破了一大片。 “这家伙疯了?” 两个狱卒互相对望。 一会儿甩虫子,一会儿又给虫子磕头叫祖宗? “该不会是想逃罪,装的吧?” 其中一个狱卒说着,打算上前查看。 “我没疯!” 哪想李子义竟将他们的话听在耳中,猛地起身,一把揪住那狱卒的衣衫,盯着这狱卒看了眼,不等其回手,又迅速松开,“不是你!” 接着又看向另一个狱卒,“也不是你!” “说什么疯话!” 被李子义揪过的狱卒一个来气,挥起刀柄便朝他的光大腿打去。 “出什么事?” 又一名狱卒闻声而至。 第253章 甃墓之人 “是你!” 被打倒在地的李子义顾不得起身,朝新来的狱卒爬去。 “像是失心疯,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另一个狱卒道。 “交给我处理吧。” 新来的狱卒上前弯身从地上捡起李子义丢落的裤子。 “行。” 另外两个狱卒没意见,他们才懒得管事。何况这李子义身上散发着一股子脓血腥臭气,很让人反胃。 待这两个狱卒离去,剩下的那个狱卒将手中的裤子砸向李子义的脸。 李子义一把扯掉蒙在头上的裤子,继续扑向这名狱卒,“我认得你,我吃的东西都是你送的!” “是我给你送饭又怎样?” 狱卒蹲下身,伸手扣住李子义的肩头,压低声音斥问,“你究竟发什么疯?” 李子义硬撑着肩头,抬起一双猩红的眼睛,与狱卒对视,“你也是甃墓之人?” “什么甃墓之人?”狱卒没听懂。 “你若不是甃墓之人,又是听谁的命令在我的饭食里下毒!” 狱卒转手掐住李子义的下颚,“你怎么知道?” “果然是真的!” 李子义艰难地开口,“我明白了,那两条弯曲就是江河之意,江河湖海都归龙王爷管,是龙王爷借那些虫子来提醒我!多亏我平日常为龙王爷上高香,得龙王爷庇佑,否则就要稀里糊涂被你给害死了!” “虫子?” 狱卒的目光投向李子义身后。 有不少死潮虫落在地上,还有的已被李子义踩扁,挤出一肚子浓稠之物。 周围还有些虫子在四处乱爬。 平日好似没有这么多潮虫? 狱卒一脸疑惑地转头朝旁侧墙壁瞟了眼。 若是那甥舅二人做手脚,又如何利用虫子给李子义传递消息? 他夜里错过了什么? 可自己又不是铁人,怎能整日整夜的盯着? 不是说让这李子义睡熟就没事了么? “对,就是这些虫子!” 李子义笃定。 有人驯兽驯马,见谁能驯的了虫子? 而且这狱卒的反应明摆着就是承认他真在自己的饭食里做手脚! “你们言而无信!” 李子义用力扳动狱卒那只掐紧自己下颚的手,猩红的双目要喷出火来,却难以发出响亮的声音,只能含糊而低沉地痛斥,“不是说让我活着做人证?为何要背地里害我!不是说将我收为甃墓之人,保我一生荣华富贵?竟然是哄骗我,想要我死!” “休得胡言乱语!” 狱卒将李子义重重地甩开,又紧随一脚踩住他的胸腹,压得他难做呼吸。 “听着!我不知你发什么疯,说什么胡话,但我告诉你,没人想要你的命!给你用的药不过是为让你好睡,免得你与隔壁胡说八道!” 狱卒也把声音压得极低,只保证跟前的李子义能够听到。 “你才胡说!”李子义咬牙切齿,断断续续道,“我是甃墓之人……为了将来的荣华富贵,连……那么重的刑都能忍……怎会泄密?何需你来用药!若我知道自己无福消受,又……又何必吃这些苦头!” “什么甃墓之人?为谁甃墓?” 狱卒松开脚,蹲下身。 见狱卒神色充满疑惑,喘了两口气的李子义呵呵冷笑,“原来你不是。你连甃墓之人都不是,就给人卖命行凶,值得吗?听说是罗捕头关在隔壁,我要跟他说!” “你找死别带我!” 狱卒手肘将刚要起身的李子义再次抵在地上,“你不想死,我也不想死!不要乱来,行不行?!” 李子义被压得喘不上气。 狱卒从怀中掏出个小纸包,“这药只能让你睡的踏实,不会要你的命!你若不信,就试试。” 说着,狱卒将李子义的双手反压在他的背下,然后双膝扼制住李子义的身子,一手扳开李子义的口,另一只手拿起打开的纸包,将里面的药粉倒进他的嘴里。 本有刑伤在身的李子义哪里是身强力壮的狱卒对手,硬生生地被塞了一口药。 狱卒又将他的嘴捂住,任其如何拼命挣扎也叫不出声。 “只要再坚持几天,等罗捕头关够日子离开,我们这边的事就算了结。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你我都好交差!” …… 李子义那双怒火冲冲的眼睛在不甘中合上。 狱卒将失去知觉的李子义拖到草垫子上,走出牢房。 经过隔壁,从牢栏望进去,见罗星河似乎还在睡着。 也或者是在装睡,反正那么小的说话声,他也听不到。 狱卒继续向前走去。 片刻后,有对话声传来: “把人安顿好了?” “嗯,是做了噩梦而已。伤处溃烂,人又昏死过去。” “啊?不会死在牢中吧?这可是个重要人证,知州大人交代我们仔细看守。怎么也得等到州府的消息下来,将人活着提走。” “应该没问题。” “罗捕头还睡着?要不要与他说一声?” “算了,罗捕头这些天也是为难,这点事不用打扰他了。” …… 等着声音散了,罗星河翻身坐起,琢磨刚才听到的话。 甃墓之人? 给活人修墓为“甃”。 李子义的话是什么意思? 给活人修墓怎会给他带去荣华富贵? 而此时,姜落落与杜言秋找到一个名叫曲小六的人。 曲小六是老牙子想到的曾在杨二爷家做过事的三个人中之一,也是这三人中,如今还住在上杭的一个。 多亏姜落落随罗星河早早学会了骑马,马术又不错,与杜言秋先是各自骑马绕城乱跑一圈,确定没人跟上,将马寄存好之后,找角落换了装扮,然后才寻到曲小六的家门。 现在曲小六做了更夫,二人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补觉。 “六郎,这兄妹二人是来寻他家亲戚的,打听到你曾在杨二爷家做事,找你问个话。” 曲小六的娘子看在自己收了礼物的份上,将曲小六叫起来,热情地引见给二人。 曲小六打了个哈欠,“我早就不在杨家做事,杨二爷父子都离开上杭多年,你们打听的人我可未必知晓。” 姜落落上前问,“大叔我们是来打听我家小叔父的下落,听说他十二三年前在杨二爷家做过马夫,名叫潘弃,您可有印象?” 第254章 一个弃儿 “潘弃?倒是有这么个人。”曲小六点点头,“可是我没见过。我去杨家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只从其他人口中听说过此人。” “您听说过关于他的什么事?”姜落落追问。 “刚到杨家的时候,常听人说弃儿如何如何,后来才知道他们说的是一个名叫潘弃的马夫。说此人是在流落街头,甚至到了卖身葬母的地步时得杨家二小姐相助,是被杨二小姐亲自带到杨家的。” 曲小六回想,“听说潘弃很勤恳,除尽马夫之职,闲暇之余还会帮人做其他事,不仅别人乐意受他的好,也甚合主家心意,得了主家不少关照。潘弃执意离去后,杨二爷与大公子还时常拿人与他比较,斥责下人们做事不如潘弃实诚,新招的马夫也是换了一个又一个,引得众人对潘弃极为不满。而经常得潘弃相助的人,没了这个帮手,就好像给自己多加了事做,也是对潘弃的离开不满。我就是在众人的絮叨中听说了此人。” 说到此处,曲小六奇怪,“你们称潘弃小叔父,那他母亲就是你们的祖母,当年你们的父亲没有与他一起照顾母亲,这么多年过去,你们怎么又想到来寻人?” “不是的。”姜落落解释,“我家祖父与潘弃叔叔的父亲是失散多年的兄弟,祖父一直都在寻找小叔祖,直到近些年才打听到一些线索,得知小叔祖早已去世,留下潘弃叔叔母子二人生活艰苦,我祖父临死都放不下此事,交代我们一定要把人找到。” “原来如此。”曲小六不禁感慨,“可这又过去十二三年,早不知那潘弃又去了哪里。” 姜落落恳切地说,“所以还请曲大叔仔细回忆,看能否多说一些关于潘弃叔叔的话?” “我毕竟没有亲眼见过潘弃,你们不如再去找见过他的人问问?我知道有个曾在杨二爷家做了多年厨子的人,如今带着妻儿在语口渡开了家食肆。” …… 有了曲小六提供的线索,暂且免了再去长汀寻找另外两个人的麻烦。 离开曲小六的家,杜言秋便从鞍马店雇了辆马车,直抵语口渡。 那家食肆就开在渡口附近,除了给来往路人提供吃的,还养了几条小船对外出租。 二人在午时赶到。 经过几天的晴空日晒,入夏时节的中午开始热得让人冒汗。人们大多都避开了这个时辰出门,所以此时的食肆也就几乎没什么生意。 还是拿着与曲小六说的那一套,与食肆主人道明来意后,食肆主人就把姜落落与杜言秋带到了他的父亲,也就是曲小六所说的那位老厨子跟前。 “你们打听潘弃啊?” 二人的到来将老厨子带回到过去。 “我记得此人,府上的人都叫他弃儿,当年差不多十七八岁,很勤快的一个小子,若不是因母亲重病拖累,也不至于混到流落街头。” “这小子常帮伙房做些七七八八的杂事,我呢,会给他的饭菜里多加几块肉,闲下来也会一起喝口小酒。酒劲上头的时候,他与我哭过,说自己是个没娘疼没爹爱的弃儿。” “我也只能宽慰他罢了,年纪轻轻的无亲无故,确实可怜。不过,有一回酒后听他说,他在白沙乡是有亲戚的,好像该叫人姑母?只是那外嫁的女子不肯认他。” 老厨子询问二人,“潘弃的姑母,你们也该称姑婆吧?你们的祖父可有姊妹外嫁到上杭?” 姜落落掩起心底疑惑,摇摇头,“不曾听说,您是否记错,也许是别处的姑母。” “绝对没错。”老厨子肯定,“我还特意问了一句,他确实说的白沙乡。” 杜言秋道,“小叔祖自幼与家人失散,被他人收养,那位姑婆想是叔祖养父母家的姊妹。” “应该是这般。”姜落落接过杜言秋的话,猜测道,“潘弃叔叔不知真相,那位姑婆想是知道一些,又见他穷困潦倒,所以才不愿认他这门亲戚吧。” “若如此,倒是说得通。不过——” 老厨子略作犹豫地想了想,又继续说道,“当时,我又问潘弃为何不认,他说是那位姑母嫌他爹惹事,得罪了钟寮场的人,不愿受他们连累。” “小叔祖去过钟寮场?” 刚提到白沙乡,这又提到钟寮场,姜落落的心底像是被什么击了一下。 “是啊,”老厨子道,“那时我就奇怪,不是说潘弃带着生病的母亲从别处来到上杭求医问药的么?他爹何时得罪钟寮场的人?” “他如何解释?”杜言秋问。 “那时潘弃突然酒醒了,好像是发觉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眼神里有几分慌乱,强做镇定地解释说,他爹多年前曾在钟寮场谋生。他也是在他爹活着的时候听说上杭这边有个医术不错的大夫,所以才带着他娘寻来。至于那位姑母,说是既然不愿认他,便不想多提了。自那以后,潘弃就很少与我一起喝酒,若是碰上,也是勉强少品几口,能看得出,他是有了防备,怕自己再酒后失言。” “您没有与别人谈论此事?”姜落落又问。 “我可不会随便嚼舌根。”老厨子笑道,“人活在世,谁嘴里不会守着点东西?既然潘弃提到说他爹曾得罪钟寮场,那杨二爷的大哥又曾在钟寮场做过场监,我还与人议论此事做什么?岂不惹是生非?我也是看在你们兄妹二人千辛万苦地寻人,才与你们提到此事,看你们能否从中找到点线索。若那潘弃得知还有亲人在找他,对他也是宽慰,心中定会感到一些暖意。” …… “就是这个院子。” 离开食肆后,姜落落与杜言秋特意找到那座曾有蛇妖传闻的院子,也就是于贵被杀之地,李子义所说的藏身之地,药铺学徒徐林曾被关押的地方。 此时的院门上还贴着封条。 姜落落算算时间,“李子义那边应该有些收获了。” “既然来了趟语口渡,正好顺便进去瞧瞧。” 杜言秋绕到院后,从腰带里侧摘下一只小铁爪,又从怀中掏出一团绳子,双手麻利的将铁爪系在绳头一端。 第255章 三年橘苗 “你一直随身备着这个?” 姜落落愣愣地瞧着杜言秋的举动。 她知道杜言秋腰间挂着东西,因在衣衫里侧遮掩着,还以为是什么特别之物不愿被外人看到,竟然是只用布条缠裹着的铁爪。 “是啊,出门在外,有备无患。” 杜言秋旋动铁爪,试了试爪绳。 “哦。” 姜落落摸了摸身上的褡裢,心想日后自己是不是也该在褡裢里加个东西? 这座院子的墙比平常百姓家的院墙高出不少,想要翻进去确实需要借助点什么。 因携带有限,杜言秋手中的绳子并不长,不过也正好够将铁爪甩到院墙上。 杜言秋先揪着绳子攀上墙头,又将后面拽住绳子的姜落落拉上来,然后翻落院中。 姜落落则把铁爪换了位置,将绳子甩到院墙里侧,就着绳子向下倒退。 杜言秋在墙下守着,直到姜落落安然无恙的落了地,才转移视线,回身打量这座院子。 “这就是那口养蛇的枯井。” 姜落落先朝院子角落的那口井走去。 井口是敞开的,下面养的那些蛇早被罗星河请了几个猎手帮忙,送入一鸣山庄跟前的那个生了不少毒蛇的天坑。 井旁有一大片被翻腾过的土地,想必就是伍明、阿福曾经被掩埋的地方。 杜言秋在侧屋看到了曾关押徐林的那个地窖,应该是这家院子之前的主人为储存冬菜粮食而挖建。 姜落落见杜言秋很快便从侧屋出来,说道,“舅舅已经带人仔细搜查了好几遍,这里很难留下什么。” 明知是有人借李子义之口故意抛出此院,在一开始他们就对这里没抱什么希望,否则早就在事发之初来到这里查看。今日是正巧到语口渡,顺路转个弯过来瞧瞧而已。 杜言秋来到枯井前,俯身双手撑在井沿上,“我在想,他们为何在此处养蛇?只为唬人?抓那么多蛇倒腾过来挺费劲,若被咬到也是麻烦。” “嗯……要取蛇毒蛇胆去山里就是了,这院子也不是很隐蔽的地方,养在此处只为唬人?”姜落落心想,“至于说怕被咬到,若有类似一鸣山庄驱蛇粉的药物防身,也就无大碍了吧。” “一鸣山庄。”杜言秋冷目敛起。 冯青尧的死与一鸣山庄脱不了干系。 占据这座院子的人一定也与一鸣山庄有关! “这座院子两年前就被人秘密占据,起初应该不是只为诬陷冯青尧。” 姜落落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随后二人来到正屋,在挪开的木柜下找到罗星河所说的那条暗道口,不过下面已被衙差塞了不少杂物。 杜言秋挽起袖子,上手去掏那些杂物,“进去瞧瞧。” 姜落落也来帮忙。 不一会儿,腾空了洞口,杜言秋点了支火把,先下入暗道,确定没事后,招呼姜落落跟着下来。 二人沿着暗道摸索。 这暗道不高,姜落落进去都需要小心低着头,杜言秋更是得猫着腰。 由于临近河边,暗道中非常潮湿,也就生出不少喜爱阴湿的虫类,到了靠出口的地方,还长有成片的苔藓。 “这条暗道存在的时间大概已有三年。” 杜言秋查看出口处植物的长势。 暗道的出口在离河边不远的一个洼地。离河道近,挖出的泥土方便倒入河中。 而这段河道是个急弯,很少有船在此靠岸,这里的地势坑洼不平,也很少有人在此歇脚。 洼地的前方还竖着一块高大的石碑,上面刻有“小心”的字样,像是为特意提醒经过此处的船只。 暗道的出口就掩在石碑后,由一块容易推动的石板块遮挡。洼地周围长满茂盛的草,将石板块半遮半掩。 若不仔细瞧,乍一眼会以为这块埋在洼地中的石板是为支撑石碑而置。 杜言秋一钻出暗道口,就盯着紧挨出口的一株小苗看。 “这好像不是草,像是什么树苗?”姜落落折了片小苗的叶子。 生在河边的草即便长的高,也是软的,能够随风倒来倒去。 可眼前的这株有半条腿高的小苗有较粗的枝干,卵形的叶子摸着挺厚实。 “是橘苗。”杜言秋认得,“近几年虽说没有水患发生,河水未淹到此处,但毕竟不是适合栽种橘树的地方。这颗无意中在此生根发芽的橘籽长势并不好,不过还是能够瞧出它的‘岁数’。” “三年苗?” 姜落落又看看身边洞口,“若是在两年多前买下那个院子后再挖这条暗道,出出进进运土干活不可能碰不到这棵小苗。你是根据这棵小苗的长势推测暗道挖成的时间至少是在三年前?” 也就是说有人在准备好这条暗道之后才出面占据了院子。 这颗长成苗的橘籽或许是当年挖暗道的人在休息时吃过橘子后留下,也或许是后来出入这条暗道的人不经意间留下。 “据舅舅查知,那院子原本的主家夫妇五年前相继病逝,远嫁外地的女儿便将院子倒手给牙子转卖。若有人对那院子动手脚,两年前那院子名义上还在牙子手中时,租住在这院子中的人就很可疑。” 姜落落心想,那院子在牙子手中不可能一直空着,没等到合适的买家之前,按说应该会租出去,也好让租客给帮忙打理着。 而那位租客不仅负责秘密挖暗道,也要设法拖住牙子,保证院子不会提前卖给别人。 等暗道挖好,再有买家上门。如此一来,便容易给人造成发生在这院子里的可疑之事都是在院子卖掉后开始发生的误解。 所以,找不到买家就找租客。 防备是从买家开始的,租客需要稳住牙子,总不会处处藏头藏尾。 “嗯,再暗中寻那牙子问问。” 杜言秋与姜落落又退回暗道,原路返回。 翻出暗道,杜言秋扫了眼丢在暗道入口处的杂物,“有人追到这里。” “你的心眼真多。” 姜落落虽未留意,也知杜言秋是说有的杂物被人踩过,换了样子。 “若你吃亏多了,也会格外谨慎。” 杜言秋走出屋子,四下瞧瞧,“人应该早就离开报信去了。” 肯定是在城中跟丢他们的人,依着几个可能被盯上的地方查找,终于在这个院子发现他们的踪迹。心想着这院子里已经没什么,便先赶回去复命。 第256章 再遇长安 “言秋——” 姜落落站在屋门口,看着杜言秋的背影。 说者无意的一句话,让她感到有些心酸,鼻子不觉一抽。 “落落,”杜言秋回头,一只宽厚的大掌轻轻扯住姜落落的衣袖,“走吧。当我们此行的目的在此,也是个不错的说法。” 与来时相同,还是杜言秋先拽着一直垂在墙上的爪绳翻上墙头,再把姜落落拉上去。 调整好爪绳位置,姜落落打算自己先下,但杜言秋还是抢了先,翻过墙头后,在墙根处护着姜落落小心下来,然后又不厌其烦的拽着绳子翻上墙头,解下扣在墙头上的爪钩,团好绳子直接跳了下去。 杜言秋没有把爪绳收起,而是塞给了姜落落,“看你眼馋,拿着吧。” “好!” 姜落落展开笑颜,接过爪绳塞入褡裢。 瞧着这抹笑容,杜言秋的眼中似多了一片暖。 …… 之后,二人便向当地人打听到当年接手这座院子的牙子。 “曾经的租客啊,我找找。” 收了一两银子好处的牙子翻找了半天记录簿,“找到了,就是这个。” 杜言秋接过记录簿,见上面写着在这座院子转卖前,所有租住过的人,以及交付租金多少和时间。 这院子一共被五个人租过,时间三月、五月、一年不等。其中最后一个人在此租住整一年,租金却是其他人的两倍。 “这个叫程云的为何租金涨这么多?”杜言秋问。 牙子瞟了眼记录簿上的名字,“哦,这位程公子啊,听说他家在北边,是做布匹生意的,经常乘船在河道上来往。那年他随家人来到咱这语口渡,想在上杭游玩一番,就租了这处离渡口不远的宅子,也是为了方便平时接应家人,偶尔当做库房存点货。这程公子啊财大气粗,说是不愿在自己租住时有人相中这宅子买了去,到时还得倒腾住处麻烦的很,便多出了一倍租金,不准我一年之内卖掉这宅子。一年后他在上杭也玩腻了,便退掉宅子走了。” “就是个普通商贾模样,长相不如公子你标致,眉头偏短,单眼皮子,个头倒是与你差不多,不过瞧着比公子你壮实些,皮肤偏黑,像是经常出门日晒雨淋吃过苦头的,说话口音像是我之前见到从临安那边来的人。” 牙子想着想着,脑子里一亮,“对了!这人左胳膊肘处有片疤。” 牙子说着,在自己的胳膊上比划,“从这里到这里,这么大一片,像是被火烧的。我也是无意中发现。那天下大雨,我想起来之前有租客说伙房瓦顶漏雨,正巧经过那院子,我就想拐去瞧瞧。” “我见院门没锁,是从里面上了闩,敲了半天门,才听到程云回应。他打开门问我做什么,我说明来意,他冷着脸说伙房没漏雨。当时他光着膀子,披着蓑衣,我想可能人家本来在休息,被我这一打扰,肯定心里不高兴,于是就给人道歉,然后赶紧离开,就在我转身时,程云也抬手关门,我眼角正好扫到他的胳膊,可未看仔细,门便关上,只隐约瞧着像是一片烧伤。” …… “这话以后不要与其他人说,衙门的人也不行。这是为你好。”杜言秋将记录簿还给牙子。 捧住记录簿的牙子一愣,“不是这买家有问题,连这程云也有问题?” 杜言秋冷冷地瞥了眼牙子。 牙子赶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再多说,今日的话我绝对不会再向第三个人吐露半个字。还有这记录簿,你们也拿去吧。” 牙子说着,便要把手中的记录簿推给杜言秋。 买家是冯青尧的事就已经让他不得安生,被官差盘问来盘问去,若是租客再有问题……而且这租客似乎还没影踪,万一因他多嘴,哪天再寻他而来……后果确实不敢想啊! 杜言秋没有接那记录簿,“这东西还是安然无恙留在你手中的好,否则岂不是此地无银?” “啊?”牙子回味杜言秋的话,“是……也是这个理……” “走吧。”杜言秋转身招呼姜落落。 “公子,这银子还给您。” 牙子说什么也不敢再留下这一两碎银的好处。 若知此事是个坑,他就不该见钱眼开,为赚这一两银子说那么多话! 杜言秋也不客气,爽快地收回那两银子。 “让人担惊受怕的,还真收走这银子。” 出了门,姜落落笑道。 杜言秋掂掂手中的银子,“一无所获,还能让他有赚头?” …… “长安啊,不要再喝了,瞧你这身子,真是让为父与你母亲担忧啊!” 有人坐在路边的酒馆前,任凭身旁那位看似穿着还不错的年长者如何痛心劝阻,自顾扬起酒壶,往嘴里不停地咕噜咕噜地灌酒。 旁侧,有几个路人围观。 “曹长安?” 姜落落看着那人面熟,可又与她之前见过的曹长安相差不少。 此人面黄肌瘦一脸颓废,披头散发凌乱不已,身上那件白襕衫污渍不堪,脚上的靴子也不知何时掉了一只。 乍一看,好似输得倾家荡产的赌鬼,也好似是惨遭打击,一蹶不振的流浪酒鬼。 只有出着一口气,借酒麻痹自己,忘记这世间天地,忘记人生责任。 “是曹长安。” 杜言秋面无表情地瞧着那人,“看来与伍文轩的恩怨,对他刺激不小。” 早知曹长安家在语口渡,看此情形,他已多日未去县学。 姜落落皱眉。 从曹长安知道自己也是将伍文轩推向不归路的一人,进而才引发伍文轩对他的算计,酿出惨祸,不过十来日,竟煎熬成这副模样! 记得舅舅去县学查赌时,曹长安还在场。 “杜公子?” 醉眼朦朦的曹长安竟认出了杜言秋,丢掉手中的酒壶,起身踉踉跄跄向杜言秋扑来,“杜公子!是你吗?杜公子!” 杜言秋站在原地没有吭声。 匍匐在地的曹长安抱住杜言秋的双腿,“杜公子,我日日夜夜做梦都会梦到文轩,怪我害他,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还有姜姑娘!”曹长安又转向一旁的姜落落,“你可承龙王之意,你帮我再问问龙王爷,我如何才能为文轩赎罪?如何才能让文轩安心地离去?” 第257章 文轩底线 “这就是杜言秋杜公子与那凶肆鬼娘子?” 听说二人的身份,更多路人止步围观。 这时,他们总不好旁若无事地离开吧?姜落落看向杜言秋。 “姜姑娘正有话与你说。” 杜言秋与姜落落淡定对视。 “是的。”姜落落只得接过这话,“你先起来。” 闻言,曹长安从地上踉跄爬起,“什么话,姜姑娘快请讲!” “此处——”姜落落左右望望,“不便多言。” 曹长安的老爹曹旺见自家儿子好似恢复了几分理智,赶忙上前帮着说话,“二位请到寒舍小坐,有什么话可坐下慢慢聊。” …… 来到曹家后,曹旺借着有客到来,吩咐家人准备饭菜,希望能让他家儿子跟着一起吃上几口。 可曹长安却在一心追问。 “你在县学读了好几年书,可记得三年前有学子要带头掘姚书吏家的老坟,最后闹到衙门的事?” 在来曹家的路上,杜言秋与姜落落暗中交代了自己的意图,正好可借机询问曹长安关于掘坟的事。 虽说懂得“砸缸之术”的伍文轩对姚书吏恨之入骨,应与当年反对掘坟,为护着姚家而用“砸缸之术”恐吓陶器铺子的人态度对立,但细致说来,两者皆与姚书吏有关。 这天下并非姚母一个江湖艺人,可若说与姚书吏有关,又怎能不想到与他家相关的“砸缸之术”? 非常之事,难有绝对的巧合。 或许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情况,能够将相互矛盾的双方联系起来。 “你是说那家中经营陶器铺子的梁志带头掘坟的事?”曹长安揉了揉醉眼。 “正是。”姜落落点头,一本正经的胡诌,“昨晚我梦到伍文轩,他说自己已得龙王爷教诲,心境平和许多。为弥补谋害邓知县之过,他要我查问当年掘坟的那件事。可又说天机不可泄露,有的话不能明言相告。听此话我是一头茫然,不知该如何下手,想到你与他关系曾经不错,特来寻你一问。你若还记得,请仔细想想——” “我记得,我记得!” 曹长安的酒劲顿时又去了一半,“外人确实不知,此事有文轩偷偷参与。” “哦?” 姜落落那来回飘荡的心情好似抓住了一只钩子。 “爹,你先出去吧。” 曹长安向曹旺示意。 “好,好。” 曹旺虽然满心好奇,可也不敢违逆儿子的意愿,于是顺从地离开了屋子。 “姜姑娘,杜公子,若非你二人替文轩为此事而来,我是绝对——绝对不会跟人出卖文轩的!”曹长安说着,坚定地摆手。 姜落落追问,“伍文轩在此事当中做了什么?” 曹长安却又摇了摇头,“具体情形如何我不知道。我只知后来梁志家的铺子关门与他有关。” 恐吓陶器铺子的人真是伍文轩?! 姜落落实在想不通,于是问道,“伍文轩为何针对梁家?梁志带头掘姚家老坟,令他有何不满?他家不是深受水患之害,对姚书吏极为愤恨么?” “与掘坟之事无关。文轩虽恨姚家,可也不愿与梁志为伍。”曹长安解释,“梁志为人,就像如今的王子胜。其实,王子胜也是在梁志离开县学后才冒出头。众所周知,文轩兄弟手足情深,文轩很疼爱他的侄儿,对他嫂嫂也是极为敬重。有次文轩有事,休沐日没有回家,他嫂嫂带着侄儿来县学给他送吃的,刚好碰到梁志。” “那梁志也不知是生了哪门子歹念,诓骗伍家嫂嫂说伍文轩在北门街与人发生口角。伍家嫂嫂一手提着在家里做好的食物,还要抱着年幼的儿子,从县学匆匆赶往北门街是很不容易,路上走得急,不小心崴了脚,怀抱幼子一齐摔倒。幸亏为母者时刻想着孩子,以身相护,没将幼子摔重,可伍家嫂嫂身上被擦破好几处,崴伤的脚脖子一两天也好不了。最后是有人帮忙找来了文轩,又问孙教谕借了马车,才把母子二人送回家。” “因此事,伍文轩便对梁志记恨在心?” 这倒也像伍文轩的性子。 “是,家人就是文轩的底线。平日不论怎样受梁志的气,文轩都能忍,就是忍不得梁志欺负他的家人。那事之后,文轩的心情一直不好,直到有一天,他竟突然说要请我吃酒。也就在那时,他与我说梁家的铺子开不下去了。果然没过多久,梁家封窑,又过了一段时间,铺子也关了张,再后来,梁志也离开县学。” 曹文轩叹了口气,“据我所知,梁家的日子后来是一日不如一日,梁家没了生意,梁志还是要折腾他家,将他爹娘可是气得毫无办法。我也曾好奇追问文轩他究竟对梁家做了什么,他只说梁志这等人不配得他家祖师爷照应。文轩不愿多说具体内情,我也不好一直追问。你们不妨直接去询问梁家的人,看看他家当年究竟出了何事?” 听完这些,姜落落不禁感慨,“伍文轩虽然没有与你详说内情,却与你吃酒庆贺,且透露梁家的事与他有关。曾经他是真当你是能够多说几句话的好友。” “怪我,都怪我!” 曹长安恨得双手垂头,“若不是我瞒着王子胜利用文轩设赌的事,还从中推波助澜,文轩怎能被人诱拐带偏?也不会迷了心智对我生出歹意……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杜言秋两眼冷漠地瞧着曹长安。 如今官府只将王子胜几人羁押,其余涉赌名单中的学子依据参赌次数,或革除功名,或逐出县学,或留待查看等等。 曹长安虽然暗插一手,却未在涉赌名单上留名,且除此事外从未参赌,若不论道德,只讲律法,连从犯都算不上,也就并未获得重罚,只有他自己心上过意不去。 “已经犯错,每日以酒自醉,口中反复念叨着过错,又有何益?”姜落落淡淡地说道,“你明知伍文轩在乎什么,何不将你剩下的生命之力分他一些,替他多付出一些?也算是帮他完成留在尘世上的心愿。” 第258章 一座金墓 …… 李子义直到酉时末才醒来。 恍恍惚惚的,仿佛做了场噩梦。 一转头,看到丢在一旁的裤子,再瞧瞧自己凉飕飕的下半身……李子义一个激灵坐起来,紧接着臀部又是一阵灼痛…… 不是梦! 罗星河听到隔壁动静,靠到墙边,手背后在墙上敲了几下。 李子义循声三两下爬过去,声音压得极低,“罗捕头?是你吗,罗捕头?” 隔壁再次传来两下轻敲,作为回应。 “罗捕头!”李子义侧身紧贴着墙壁,“你可知,龙王爷给我传消息了!” 说出这话,李子义的声音还在颤抖。 不知昏迷了多久,好似就是一眨眼的事,那些潮虫组成的字迹清晰在目。 那个狱卒往他嘴里塞的药让他“睡得踏实”,若让他在踏踏实实的睡梦中死掉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龙王爷已经显灵提醒他,他岂能坐以待毙,不知好歹? 听说那凶肆鬼娘子与龙王之间的牵连不一般,她就是受龙王之意寻到姚冬家…… “罗捕头,我把秘密告诉你,你能否保我性命?”李子义小声哀求。 罗星河又敲了下墙。 “罗捕头,你可知甃墓之人?我就是被选中的甃墓之人。那是一座金灿灿的墓,你一定想象不到,整个墓壁都贴满了闪闪发光的金片,还有碧玉做的山,白银铺的河,各色玛瑙花翡翠叶……里面的一切都是宝贝!” 李子义越说越激动,“在墓壁角落,还散堆着好多金银珠宝!我日后将会用那些金银珠宝继续打造金墓,也就是成为金墓的建造者之一。罗捕头,你可知这是谁的墓?” 罗星河再次以敲墙回应了一声。 “我没有见到金墓的主人,我只看到为它主人准备的金牌位,上面刻着‘程展平’三字。程展平,可是上任汀州知州!” 罗星河心下也是一个咯噔。 昨日姜落落来给送饭时,还提到下落不明的程知州! 于是,罗星河又连着轻敲了三下墙面。 “把我带到金墓的人说,只要我照他们的话做,这墓里的宝贝,我只靠双手一次能取走多少就得多少。哈哈哈,那我还不塞它满满一怀?既然他们保我不死,又给我那么多宝贝,我吃些苦头算什么?只是取几十斤的金子,便是一生的荣华富贵!是我做梦都得不到的!何况背后站着的是程知州,我怕什么?” 李子义在这边说着。 他不知道,其实那个给他灌药的狱卒已经轻步来到罗星河牢外,见罗星河背靠牢墙角落哼着小曲儿,驻足片刻,又向隔壁牢房走去。 耳力灵敏的罗星河提前听到脚步声,已经换了位置,而李子义却未及时察觉,还靠在原位低声言语,直到发现牢栏外的身影才赶忙闭口。 不过在狱卒看来,李子义与罗星河所处位置不合。又想即便他们隔墙传话……那么厚的一堵墙挡着,不大声喧哗又怎能听得到?难道只靠拍打墙面就能准确传递消息? 狱卒打开牢门,走进去,“李子义,你醒了。可是已经想通?” 李子义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可不想再招惹这个狱卒,又被灌一口药。 狱卒见李子义不吱声,当他情绪稳定下来,放下心,“一会儿给你送来饭,填饱肚子继续睡,轻松睡到天亮,咱们都落个轻松。” 李子义腹中怒火腾腾燃烧,却未发作。 见李子义懂得了隐忍,没有出声反对,狱卒不再多言,离开了牢房。 “罗捕头!罗捕头!” 狱卒刚走,李子义又赶紧轻拍墙壁,低声急唤。 罗星河确定狱卒走远,才敲敲墙壁,给与回应。 “罗捕头,你心中必有疑惑,究竟是何人把我带到金墓,那金墓又藏于何处?”李子义道,“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可能让我知晓?是贺永身边的一个人把我带去的,我在被官府抓到的那些人当中没见到他。他给我蒙了眼睛,将我捆在麻袋里,不知背着我跑了多久,当我再能看到的时候,已置身于金墓之中。那一刻,我几乎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游走!” “当我答应成为程知州的甃墓之人,那人就先取了几片巴掌大的金叶子给我。被他送回来后,我把金叶子藏在了离杨雄家不远的一棵老树上的鸟窝里。” …… 隔着墙,罗星河能清晰地听到李子义低声言语,可要在不惊动狱卒的情况下将自己的声音传到李子义耳中就难了。 罗星河打算再等到深夜以后,狱卒松懈时溜到隔壁询问李子义。 他知道,这回李子义一定不肯乖乖吃下牢饭,夜里人是清醒的。为此,罗星河还特意将罗明月送来的干净饭菜偷偷给李子义留下了一碗,好让他不必忍饥挨饿,有力气与自己说话。 可是没想到,等李子义像往常一样熟睡之后,狱卒还特意来查看。 只需碰碰李子义的刑伤,见他眉头在强忍间微动,就知他并未真正陷入沉睡! 狱卒见状,无疑又怒了。 李子义自以为瞒过狱卒,哪知一道掌风向他劈来。不及睁眼查看,狱卒的掌刀已砍在他的侧脖颈,登时人便昏厥过去。 然后狱卒又从袖中取出一份药,扳开李子义的口,倒了进去。 李子义将没吃的牢饭都倒在了草垫子下掩盖,狱卒不解气,临走时还翻出一张干饼,粗鲁地塞进李子义嘴里。 …… 罗星河竖耳听着隔壁那窸窸窣窣的动静,知道李子义又一次失败了,只得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而李子义这边闹了一出,那狱卒夜里也难以安心,不敢偷懒小憩,来回多走了两圈。 快天亮的时候又来查看,却见罗星河人在隔壁。 “罗捕头,你想做什么?”狱卒很意外。 他只是来瞧瞧李子义是否苏醒,可没想到一夜没有动静的罗星河也会在此时接近李子义。 实在是太目中无人! “罗捕头,你这可是有违牢规,让兄弟为难。” 狱卒有些无奈与不满,扯了扯被罗星河撬开的铁锁,走进牢房。 第259章 脑子缺筋 罗星河将手中的干饼子扔到一旁,拍了拍手,站起身,“首先,我还是县衙捕头,若发现什么不妥,不可袖手旁观。你是最后见过李子义的狱卒,回答我,你对他做了什么?” 狱卒看了眼似乎仍昏迷未醒的李子义,“没,我什么都没做。不明白罗捕头询问什么?” “是么?”罗星河轻轻一笑,“没人让你看好李子义,保证他这几日将我拖在牢中?” “罗捕头这话……我实在听不懂。”狱卒谨慎地向身后瞟了眼。 “那我把话再说明白一些。”罗星河双臂环胸,“有人想把我扣在牢中几日,为了让我能老实呆在牢中,拿李子义当饵。但是,又不希望我从李子义口中听到什么,你便是那个负责好生照看李子义的人。否则,我实在想不通,既然防着我接触李子义,为何不找个借口将他转到州府大牢去?还让你小心翼翼的‘侍奉’他?” 罗星河伸手拍了拍狱卒的肩膀,“否认也没用,事实就是如此。若连这点都看不透,我还怎配做捕头?你此时对李子义确实无歹念,因为他的命要留在我离开大牢以后。” 狱卒张开僵硬的嘴,“不,没人让我杀他。” “计划都是一步步来。”罗星河将脚边的干饼踢走,“你能对他如此粗鲁,再给他灌口要命的毒药又怎能下不去手?反正他是个囚犯,在牢中暴毙的囚犯又不是没有?” “罗捕头想多了——” “心生歹意之人从不会轻易坦诚相告!”罗星河言语陡然转厉。 那个在县衙众人眼中一向说笑不羁的罗捕头不见了,肃目以对的罗星河令那狱卒不觉一颤。 原本昏迷着的李子义也突然一个翻身爬起来,“罗捕头救我!” 罗星河暗自得意。 通过这几日观察,他掐准了时辰。知道这个时候李子义该醒了,这狱卒也是算准了时间过来查看的。 罗星河与狱卒说的这番话,就是故意说给李子义听,让李子义以为他离开大牢之时是自己的死期。 此时,罗星河就是李子义仅能抓到的救命稻草。 “嘘——” 罗星河向李子义做了个小声的手势,又转向那名狱卒,缓下神色,“阿木,同为县衙兄弟,我不想把你逼往绝路。你只要回答我,你是受何人指使?是否是你帮忙给贺永传消息递毒?离开大牢后,我不会出卖你。” “你快告诉罗捕头,我也保证什么都不会说。” 躲在罗星河身后的李子义催促。 “阿木,”罗星河上前揽住狱卒的肩,“你若让我为难,我可容不下你好过。不如我们三个人合计合计,各取所需。这么多年,你也知我为人如何。你给我个面子,我也会让你几分。总比等杜言秋把事情揪到公堂上强,你说是不是?那时再求我,我可什么法子都没有。” 在罗星河的压力下,狱卒的肩向下弯了弯,犹豫片刻道,“罗捕头,我真没打算杀人。沈崇安给我的药只是让把李子义迷晕,防备在深夜,你趁我们打盹时偷偷与李子义说话。给贺永传递消息送毒药的人不是我,应该……应该是刑房的人。他们最后一次审问贺永时特意把我们狱卒都支开,不知发生了什么,反正后来贺永就嚷着要见杜言秋杜公子。” 罗星河眉毛一扬,“那姓沈的是如何收买你?” “他说会提携我妹夫。” “你妹夫?” 罗星河的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儿。 狱卒低头道,“当年我妹妹执意要嫁人做妾,这些年在夫家日子不太好过。希望妹夫得了提携,我妹妹能少吃些罪” “不是?”罗星河像在看一个怪人,“你确定你那妹夫尝到更多甜头就会对你妹妹好?不怕他得意上天再多纳几个小妾?那姓沈的能帮他一回,还能帮他一辈子?还是你打算拿自己的这条命给别人家铺条金光闪闪的大道?” “你是不是傻?” 李子义脑袋一歪,忍不住替罗星河说出想说的话。 罗星河抬指戳了戳狱卒的心口,“若真跟姓沈的做买卖,就该为你自家讨好处,你家做得起你妹妹的靠山,你妹夫才会正眼瞧她!” 沈崇安怎会收买这么一个傻兮兮的人! 罗星河想了个解释,“你这家伙还真适合替人行凶扛罪。” 有人朝这边的牢房走来。 “你先好好想想吧!”罗星河推着这个名叫阿木的狱卒掉转身,“去帮我把其他人拦住,让我跟李子义说会儿话。” 看着此人乖乖走出牢房,罗星河不禁好笑。 还以为是多狡猾的一个人对李子义下手,原来是个空有蛮力而脑子缺根筋的人。 “罗捕头,之前我说的话您都听到了吧?”李子义问。 罗星河转回身,“听到了。你说自己被蒙上眼睛困在麻袋里,被带去金墓的一路上什么都看不到,可没听你说自己失去知觉?” “那人是把我打晕,可半路上我被晃醒了。只是自己手脚被紧绑着,还被堵住嘴,难以动弹,也发不出声。不……也不对……我若拼力倒是也能扭动身子,可我不知情形如何,不敢贸然行事,只得继续装晕。” “那你一路上可听到什么?”罗星河问。 就算耳力没他好,但也并非聋子,不可能什么都听不到。 “风声,呼呼的风声,还有马蹄子声,后来那人带我下了马,背着我赶路,路似乎不太好走,我感觉到身子不停地上下颠动。” “还有呢?你最好仔仔细细地想。我被关入牢中七日,此时已过五日。你得再给我帮你谋划逃生的时间。” “我想想,我想想。” 李子义在牢中焦急地来回踱步。 “下落!”李子义一拍脑门,猛然回过头,对罗星河道,“那人带着我没有一直向前走,好像还向下跳了几下?有十几下!我感到身子向下坠的厉害。可是——返回时,我为何没有感到向上攀登?若向下悬殊那么大,向上也该费力才是?那种感觉我不该记差。” 第260章 悬崖勒马 那便是去返非同路。 罗星河心想。 又问,“那人把你买通,返回时你该一路清醒。” 李子义道,“是,我清醒着,可是还被塞在麻袋里。一直回到语口渡,才被放出来。我记得从语口渡的那处院子被带走时差不多是在五月二十五的亥时,再返回语口渡,我听到打更声,应是二十六早卯时。去时我是半路醒来,不知已走了多久,返回时的路感觉好长,颠簸了好半天才上了马,又骑马跑了好久,我估摸着少说也能从上杭跑到永定。” “你就是在五月二十六那日跑回杨雄家,又被杨雄送到衙门。” 罗星河算算,李子义被人带到金墓正是从多马巷樟树林发现金库之后。 “是,是。回到语口渡后,那人就离开,我是自己从语口渡跑回上杭城,然后藏好金叶子,就去见杨雄。”李子义道。 “带你走的那个人长什么样?” “这让我怎么说?那人样貌很普通,身高胖瘦也一般,看着三十来岁。说实话,贺永身边的那几个人长的大致都差不多。要是让我见到他,我肯定认得出来,可若要我单说样貌,也实在没什么显眼的特别之处,我只能笼统说那人脸是上宽下尖形,双眼皮子,高鼻梁,蓄一撮小山羊胡。” “嗯——” 罗星河想了想,“还有个问题,你们究竟为何想要去坑杨雄?” 既然冯青尧是枉死,那冯青尧想对杨雄泄愤的理由就不成立。 “我之前确实都是听贺永的安排,收了他的好处,没想到他身边一个不起眼的人还能做更大的主。此时我方知晓,那贺永也不过是个听命办事的傀儡而已,他把事情办砸,只有死路一条!至于说他们为何针对杨雄,我也不清楚啊?” 李子义也是茫然不解,“我一直以为,只因我明面上是杨雄的家丁,他们才会拿杨雄说事儿。可是那日在公堂上,听贺永的意思,他们收买我是早就有打算针对杨雄?可在此之前,他们也没让我做过其他对杨雄不利的事。都怪我多嘴,把从姚冬那里听到的话告诉贺永。” “杨雄只让我将打他名义做事的姚冬收拾一顿。不知贺永为何不愿让人知晓伍明纵火真相,要我哄骗姚冬,后来发觉情形不对,还要灭口。我实在下不去手。” “呵,”罗星河冷笑,“你下不去手,就交代给武辰。怂恿行凶,就不算行凶么?” “不,武辰也是受贺永指使!贺永就是怕我下不了手,才会改派武辰去对姚冬下手。他说受我怂恿,都是借口!其实我与贺永来往还是他武辰从中牵线!” “哦?”罗星河似笑非笑地瞅着李子义。 “我说的是真的!” 李子义知道罗星河当他拿已死的贺永说谎,“若不信,罗捕头可去仔细审问武辰。” “此事我自会弄清楚。你这两天先配合狱卒阿木,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等我安排。” …… 罗星河出了牢房,回到隔壁,坐下沉思。 昨日一天都没见到落落,不知她在忙什么?差不多又到今早的饭点,送饭的人该是落落了吧? 不一会儿,狱卒阿木先来了。 打开牢门,慢吞吞地走到罗星河跟前,“罗捕头。” 罗星河扫了他一眼,“兄弟啊,你有没有想过,若你行迹败露,锒铛入狱,你那妹妹在夫家可是更抬不起头做人。” “我以为不会有人知晓。我……我也没做什么……” “身为衙门中人,却阻挠官府查案,罪加一等!竟说自己什么都没做?” “我——” “不必多言,还是好好想想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吧!是继续步入火坑,还是在未酿成大错前悬崖勒马?” “我悬崖勒马!” 阿木不假思索的跪在罗星河跟前,“求罗捕头帮我!” “你先起来。”罗星河扯了下阿木的胳膊,“让人看到如何解释?” 阿木稍微起身,蹲在罗星河旁侧,小心询问,“罗捕头,我该如何是好?我听命沈崇安是不对,可若让沈崇安知我反悔,他肯定不会放过我!我……我可不敢当堂指证他,他是杨员外的义子,杨员外可是有临安城的关系!” “就当牢中任何事都未发生。我已经交代李子义,让他继续配合你。”罗星河道,“待我出去以后,再做安排。” 他得听听落落的想法。 …… 罗星河终于等来了姜落落。 二人迅速交换了各自掌握到的情况。 “我怎么就没发现那棵橘苗,漏掉那么重要的线索!” 罗星河很懊恼。 若只是落落一人从橘苗寻到新的线索,他只会夸他家落落聪慧过人。本来这么多年,落落没在他办案的时候少出力。 可是还有个杜言秋在掺合,那岂不是自己又败给那小子一招?又让那小子瞧了笑话! “舅舅!” 姜落落扯扯罗星河下巴上冒的更长的胡茬,“言秋都没说什么,你却又与他置气。” “他敢说我什么!”罗星河故作板起脸,“惹我不高兴,我就把他身上的秘密捅出去!” “其实——”姜落落眨巴眨巴眼睛,“忘了与舅舅说,言秋已经交代杨雄,等武辰的事有了判定,让人在他押解途中盯着点儿。” 大宋律,诸谋杀人者,徒三年。武辰杀人未遂,最多判三年徒刑。若是姚冬那边能表示谅解,还可适当减刑。 人不死,又未暴露,留着便还有用处。何况武辰把事情办砸,怎能不给人赔罪? “嗯?”罗星河的鼻息间又憋了一股子气。 “他不是在姚冬伤我时出声阻止么?”姜落落道。 “他不会是得杨雄授意?反正杨雄也不干净!” “虽然他们蛇鼠一窝,但又相互排斥。在目前看,杨雄是处于被算计的位置,并未有过多插手,也就不会存心让人对我们出手,他的人便不会与我们起冲突,又何需特意叮嘱手下留命之类的话?当时武辰特意出声,显然是曾得到特别提醒。也只有可能与我们交上手的人才会有此在意。” “凭武辰的一句话,就怀疑到他的背后另有其人?” “嗯。不过武辰还在牢中,他犯的是谋杀未遂之罪,不好找理由将他放出,否则用意也太明显,只能暂且静观其变,若有动静也等日后了。此事也就提了一嘴,没有查到的其他东西要紧,一时忘记与舅舅说。” 姜落落又扯扯罗星河那凌乱的胡茬,“舅舅别生气了,等你回去我为你剃须。” “没被人骗过就好。”罗星河的那口闷气已缓和过来。 姜落落瞅瞅牢门外。 她知道那个狱卒叫阿木。 有了阿木在外面看守,她与罗星河说话就更放心。 “李子义为钱财耐扛,武辰心狠手辣。可这个阿木——” 姜落落皱起眉头,“沈崇安是没人可用了么?怎会选这么一个人动手?” 当沈崇安知道阿木想要的好处是帮那个让他妹妹做妾的男人,就该知道这阿木头脑混沌,怎能信得过? 沈崇安的言行举止实在是……太令人费解。 第261章 杨鸿取名 “就是。不知姓沈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弄这么一出,反倒让我担心会不会中了他的计,不知该拿李子义与阿木这两个人怎么办才好?”罗星河摸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嗤鼻轻哼,“还甃墓之人,居然给程展平一个大活人造一座金墓?这是把人当土皇帝供着,要给他修建一座金陵啊!” “甃墓……甃……秋一……贺永临死前留下的未写完的血字,就是想说甃墓一事?”姜落落恍然,“墓中牌位是程展平。杨雄与言秋说他不知程知州下落,难道沈崇安知道?” “此人四处插手,一定就是贺永背后真正的主子!针对杨雄,就是为保证能将整个杨家握在他的手心。” “所以沈崇安与一鸣山庄勾结?”姜落落低声自语,“沈崇安怎能入了一鸣山庄的眼,值得一鸣山庄帮他利用冯青尧做局解围?” 一鸣山庄那般有名望,还需觊觎杨家?难道是……与杨家有仇? 姜落落眉头紧锁,总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太对,可又不知该如何纠正。 就在这时,姜平不顾狱卒的阻拦,强行冲入大牢,“罗捕头,落落姑娘,出事了!” “姜大哥,怎么了?”姜落落一边回应姜平,一边趁着弯腰提起食盒,与罗星河小声道,“不管出什么事,舅舅你都要在牢中安生呆着,最多做做样子,可别真冲出去,给人留下针对的把柄。” “放心,还有两日,随便熬熬就过去了。这些天正好休息个痛快!” 罗星河不在乎,想着已发生过这么多让他开眼的事,还有什么可震惊? 即便他们三人分开,那牢外还有两个人。若真有什么事,杜言秋与他那聪慧的外甥女岂能不设法配合? 只要暂时没人想要落落的命,一切都好说。 不料,牢房外的姜平回道,“有人击鼓状告杜公子,坚决声称杜公子就是当年害死子卿公子的那个杨鸿之弟,杨衡!” “什么?” 罗星河跟口吃了一惊。 他刚想杜言秋能与落落配合,却突然爆出这消息! 但转念之间,罗星河也不意外了。 如今他们三人的局面,不就是在等着接一个大招么? 原来是针对杜言秋! 不过,如此看来他家落落也没什么危险。 姜落落清楚地瞧着她舅舅的神色从惊讶到松弛,如疾风骤雨般迅速转变。 “落落姑娘,你快去瞧瞧,大堂上现在可是又热闹了。张主簿已经派人去寻杜公子!”姜平又道。 该来的终于来了。 姜落落暗暗叹了口气,放下食盒快步走向牢门,“我去看看。” “落落,知道怎么回事赶紧来告诉我!真要遭了姓杜那小子算计,我绝不饶他!”罗星河追着出了牢门的姜落落大声叮嘱。 他还得防着遇到大麻烦的杜言秋将他外甥女拖下水! “罗捕头!” “罗捕头!罗捕头!” 阿木与隔壁的李子义同时在叫。 姜平带来的消息无疑也惊到了他们。 不论是杜言秋还是杨衡,都与他们无关。可是——显然是有人故意对杜言秋下手,若连杜言秋都逃不过,他们又能如何脱身? “怕什么?天又没塌!你们还是先小心自己,可别被人瞧出端倪。” 罗星河盘膝而坐,提气,深呼吸,让自己保持镇定。 …… 姜落落出了牢房,跟随姜平来到大堂外。 张主簿已经坐在高堂之上,县衙门口又被熟悉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堂中站着一个五六十岁的陌生老妇,还有姜落落之前见过的食肆掌柜娘子,以及一个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的壮年。 那壮年的左眉上有道疤,硬生生地将一条眉毛分成两半,瞧着面目上更添了几分诡异。 姜平悄悄与姜落落介绍,“此人就是赌坊的阎罗爷,闫虎,那老妇是个稳婆,听说原本是太平乡人氏,丈夫过世后,便随出嫁的女儿住在龙岩夫家,刚被闫虎给找来。击鼓的就是这个稳婆。” 姜平又朝县衙门口指指,“那最前面的夫妇就是陪她一起来的女儿女婿。” 姜落落循目望去,见马跃也混在人群中。 “姜落落,你上前来。” 张州珉看到姜落落,把她叫进大堂,“这位林氏说,你曾在她的食肆中了一种名叫苍辣子的毒?” “是的。” 看这架势,姜落落只能点头承认。 只是她不明白,没人为难食肆,掌柜娘子为何自首?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所中之毒名为苍辣子?”张州珉又问,“之前你回凶肆养病,可是从未听说此事。你中了毒,又为何不来报官?” 姜落落微微侧目,看了眼掌柜娘子林氏,“只是无心之举,如今我已康复如初,便不想再惊动官府了。至于苍辣子之名——” 姜落落顿了顿,她不清楚眼下局势,犹豫着是否该供出杜言秋。 张州珉见状,厉声质问,“你是在见到杜言秋之后方知晓自己重病缘由,是不是?” “……是。” 姜落落无奈,勉强承认。 张主簿这般肯定,显然是已有几分把握。 与其含糊搪塞,不如实话实说,否则怕是会引起更多的不利。 她的话音刚落,围观人群中便响起嘈杂的吵嚷声。 “真是杜言秋?看来闫教头说的没错。” “杜公子竟然是那个杨衡?我可从没在他身上看出一丝凶相。” “若是让你看出来,他还能在上杭蹦跶这么久?” …… “是,又如何?” 姜落落见张州珉一时不语,主动问道。但她的目光是看向旁侧闫虎的。 闫虎对上她那双不解的眼神,呵呵冷笑,“就凭杜言秋知道苍辣子这几个字,他就是杨衡!” 姜落落挑眉反问,“苍辣子之名还能是杨家独创不成?” “你说对了。一个从外乡来的人,竟然能说出苍辣子,他就只能是当年被逐出上杭的杨家子嗣。因为这个名字就是杨鸿他自己一时兴起,随口乱取的!” 闫虎又把刚才与众人说过的话与姜落落重复一遍。 第262章 包藏祸心 “何以证明?” 杜言秋的声音犹如秋风扫落叶般从人群后传来。 他本打算去县学一趟,路上又被认得他的人截住,请到北门街处理一桩有关讨债的事,后有衙差寻去,得知县衙出事,便快马赶来。 众人闻声,如同被秋风吹散的落叶,不约而同为他让道,马跃也小心地避到一旁。 在一道道如刀子般的目光注视下,杜言秋稳步踏上公堂。 “闫教头,你认得杨家人?据我所知,你并非汀州人氏,是后来才到上杭。” 闫虎轻轻一笑,并不否认,“我确实是在四年前才来到上杭,并不认得什么杨家人。但我是赌坊教头,成日与三教九流打交道,还能听不到点什么东西?” “哦?” 一声疑问只是杜言秋顺口发出,面色沉静,毫无波澜。 闫虎负手道,“我偶然间,听闻了一些当年曾与杨鸿交往甚密的赌客私下闲话。他们说,杨鸿有时会因为不愿去一鸣书院读书而装病。为瞒过大夫,他会服用一种生于江边湿地的无名小草。” “最开始他服用那小草实属偶然,只是坐在江边无聊,随手抓了一把,品嚼草香,结果辣了一嘴,当晚他便觉身体不适,起初以为是在江边受了风邪,服药后却不见好转。以他那脾性,一怒之下不再吃药,病情却迅速好起来。” “于是那杨鸿便多了心思,又特意采那小草吃,果然病情又加重。他又找大夫查验,确认并无中毒迹象,如此反复,杨鸿得出结论,服用这小草,会让人疑似患病,停服渐愈,无需解药。若服错药,反而可能加重难愈。” “得知此草能够助人装病,且可瞒过大夫诊断,杨鸿便将此草当做独家秘方,视为逃学法宝。并与其在外结交之人说,他给那小草取了一个颇具江湖气的名字——‘苍辣子’,意味苍茫江边生长的辛辣之物,也可说能将此辣味藏于辣食当中。所以,不论此草学名究竟叫什么,能说出苍辣子这名字的,必定与杨鸿有关!” “又是巧了,我听说在上月五月二十三那日,你与罗捕头去食肆逼迫林氏打烊,险些招惹到那些曾受水患之灾的百姓。我便找林氏询问,得知她误以为是从龙王之意,阻止你为邓知县出头,给你暗中服食苍辣子。” “林氏是本地人,又在北门街经营食肆为生,每天见人不少,偶然听说苍辣子功效也有可能。但是你杜言秋,一个从江陵府远道而来之人,又是如何能够断定姜落落是误服苍辣子?以你的年岁与到上杭来多事的行径看,十有八九就是恶徒杨鸿的弟弟杨衡!” 姜落落这才知道,原来掌柜娘子不是以犯案自首,而是来作证的。 但是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马跃,听闫虎的意思,给她用苍辣子是林氏之意。 原本以为过去的苍辣子事件,竟然成为今日事发的把柄。而她也成了指证杜言秋之人! “林氏可证明姜姑娘是因服食苍辣子而得病,可关于苍辣子来历是你一人之言,你说是听赌客所说,那赌客人呢?怎么不叫他们一起来作证?” 杜言秋也是头一回听说这番话。 他当初与姜落落说,是从一位游方郎中那里了解到苍辣子的话并未说谎,只是略过了中间的杨鸿。 是他在发现大哥故意让自己生病之后,大哥告诉他,从一名游方郎中那里学到了服食苍辣子假病的招数,还嘱咐他不要把假病的事告诉爹娘。 大哥不规矩读书就常令爹娘生气,他不愿让爹娘再因此为大哥动怒伤身,便听了大哥的话,瞒下此事。 难道大哥为掌握苍辣子,不惜故意让自己的身子真吃了几番苦头? 不过,若以大哥爱刨根究底的性子,倒也像是能干得出此事。 “那人不愿作证。谁愿意当众承认自己曾与杨鸿交好?” 闫虎转身,伸手指向围观众人,“当年杨鸿行凶之后,他的那帮子所谓兄弟是不是一个个都缩起脑袋,生怕自己招嫌抹了脖子?如今谁又想跟他有牵扯?那两个赌客对我是千求万求,不要让我带他们上公堂,我这人便好心答应。做人留余地,日后好走路。” “即便这些话非你杜撰,那谁又能肯定这么多年过去,苍辣子之名没有传出汀州?” 杜言秋向堂上张州珉拱了拱手,“张主簿,众所周知,赌坊此番受官府打压没少了我的力气。赌坊的人想对付我安排的这场闹剧可以散了。另外,林氏在饭菜中做手脚不假,但姜姑娘从未有追究之意,此事也不需再提。” “哼,想得轻巧!” 闫虎嘴角勾起一抹讥笑,“难道你没注意,公堂之上还有个人一直没吭声么?我早就得知苍辣子一事,一直隐忍到今日才来报官,还当我没有做好十足准备?” 杜言秋眉眼如剑,刺向一旁的老稳婆。 老稳婆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再次抬头打量杜言秋,试探着问道,“你可认得我?你小的时候,我还在太平乡。” “不认得。” 杜言秋确实对这个老妇毫无印象。 老稳婆实话说,“我也不认得你。他们说你是杨衡,知道当年我曾为杨家娘子接生,从龙岩找到我询问,有没有辨认你的法子。” “有么?”杜言秋淡然问道。 原来这个妇人就是当年为他母亲接生的稳婆。 老稳婆点点头,皱纹堆叠的脸上露出回忆之色,“我仔细回想,算是有的。” “阿嬷,你这一辈子接生婴儿无数,能记得他们每一个?” 姜落落怕这稳婆受人指使,胡乱说话。 “其他人大多不记得,可有的孩子出生时若有什么特别,还是会留下些印象。”老稳婆道,“我记得这杨家的小儿子出生时不肯哭,在屁股甩了好几巴掌都不吱声,后来以我多年经验,捉住这孩子的双脚把他倒吊起来,在他的脚心拍了几下,见他口中吐出祸水,才哇哇大哭起来。” 有人闻言惊道,“原来杨衡是包藏祸心出世!” 第263章 为民除害 “乱说。那就是小孩子口中堵的一口痰。” 姜落落听老戈说过,有的婴儿出生后便夭折,就是被这口在母亲肚子里吸到的羊水堵住闷死的。有经验的稳婆会把婴儿口中杂物清除,听到婴儿敞亮的哭声,便说明气息通顺了。 可是在他们当地,却流传出什么“包藏祸心”的说法,说这孩子是带着前世业障出生,吐出的那口痰也被称为“祸水”。 若孩子夭折,便是带着“祸心”而去,是件值得庆幸的事。若孩子吐出“祸水”存活下来,谁又能肯定这“祸水”被吐干净了呢?多少也是埋下了个祸根。 见众人继续议论,姜落落又道,“何况稳婆的这番话,如今并无人证。再说出生不哭的孩子又不止一两个。” “是,我不止遇到这一个,可这一个还有特别。”老稳婆道,“我记得在倒吊这孩子时,见他的右脚拇指下有个米粒大的红色胎记。当时他的小哥哥还好奇问是谁在他弟弟脚上点了朱砂,他们的爹笑呵呵地说是魁星爷的笔不小心跌落了一滴朱砂墨。” “魁星爷的朱砂墨落在杨衡脚上,真的假的?”众人纷纷好奇。 老稳婆这话算是给出了明确的辨识。 姜落落看向杜言秋。 自得知稳婆身份,听着稳婆的话,杜言秋只问出“有么”二字,便再未开口多言。 此时他的脸色一如既往地冷静,如剑的目光仿佛被冰块冻凝,静止在即将出鞘的那一刻。 “一个包藏祸心出生之人,何来魁星爷照拂?这话分明就是杨家人故意维护儿子的说辞。什么朱砂墨?我看就是前世犯祸留下的血迹!” 闫虎得意地冷笑,“杜言秋,你敢当众脱靴让众人瞧瞧,你的右脚拇指下有没有这滴恶血吗?” “脱靴!脱靴!” 围观者中有人带头振臂高呼。 朱砂墨的说法,杜言秋小时候便听家人说过。当年说话毫无防备,也不知是否传出去。 不论稳婆究竟如何得知,她这话是真的。 杜言秋无从否认。 “言秋?” 姜落落望向杜言秋,嘴张了张,没有唤出声。 这般沉默便是显而易见的答案…… 闫虎更是得意,“杜大公子,不敢应对了吧!” 口出苍辣子,再加上足间那滴恶血,还有相仿的年纪,又在上杭多事,还怎么说只是纯粹的巧合? 杜言秋依然沉默。 姜落落听着众人愤愤的议论声,如一块块碎石般砸在杜言秋的身上,仿佛回到十三年前,那个在路上被人欺凌的小男孩。 糖人哥哥—— 张州珉手心按着惊堂木,“杜言秋,你无话可说么?” “脱靴!脱靴!” 催促的声音中夹杂了几分幸灾乐祸。 有人等着看好戏,有人盼着杜言秋出丑。 这其中定然也没有少了曾经欺辱过杜言秋的那帮学童。 他们怎能容忍当年被自己踩在脚下的那个恶徒之弟,如今成长为高他们一等的人物! “是,我是杨衡!” 清冷、果敢、有力的声音砸落在地。 顿时一片寂静。 张州珉手中的惊堂木重重地压在案桌上,抬起的身子不由前倾,“你真是杨衡?” 从堂下这位年轻人的身上丝毫看不出当年那放荡不羁的杨鸿的身影。甚至他多次站在公堂之上,像是一把悬在眼前的铁尺,比划着横平竖直。 “既然被逼到这一步,我也不得不承认。”杜言秋扫了眼闫虎,“闫教头为查证我,也是辛苦了。” 今日看似是闫虎牵头带出这一切,实则真正做主之人并非闫虎。不过,若有个可信之人一直盯着闫虎,多少能掌握点东西。 虽说拉拢上杨雄,也不可能事事都用杨雄的人,否则容易受其牵制。何况杨雄也不会将所有事都和盘托出。 就比如,杨雄分明知晓许多至关重要的线索,可绝不会多吐露半个字。 若杨雄知道有人抓住他的把柄,他的身份隐藏不住,也绝对不会冒着惊动某些人的风险帮他掩饰,只会静待结果,再做考量。 他只有冲破这一难关,才能重新获取杨雄信任。 其实,即便阿赫没有去忙他事,罗星河未被困于牢中,杜言秋也没有料到最先出面站出来对付他的人是闫虎,不会将仅有的人手安排给闫虎。 他早已做好身份暴露的准备,也算是终于知道如何被戳破身份的答案,可没想到这个答案是闫虎给的。 一个曾被贺永利用之人,接过了贺永丢掉的刀? 上杭的这盘棋,究竟是如何排布? …… 闫虎双手背后,挺胸昂首,“为民除害,不辛苦。” “杨衡!真是杨衡!他亲口承认了!” 短暂的沉静过后,堂下众人沸腾起来。 “不是传闻杜言秋是我们的新任知县?怎会是杨衡?杨衡怎能做我们的知县?” “就是,这些天多少人找他?都听他指手画脚!我们上杭怎能让那恶徒的兄弟做主?!” “听说醉心楼最近传唱的新曲子是杜言秋写的,他这不是故意模仿小魁星姜子卿么?” “我明白了……原来他之前干的事就是在卖好!此人真是太有心机!” …… “对,我们险些被他骗了!” 有人高声呼喊,带起一片愤愤不平的呼喊声。 “哼,谁知道他与赌坊有何勾结!” 有人冷笑,“看似挖出一座金库,又是整顿赌坊,刮到的金银大部分最后还不知塞入谁的荷包!” “对对,龙王爷怎会护这样的人?搞不好一开始就是此人与赌坊管事合谋,一会儿说逼于家卖女儿,一会儿又说是看上于家的什么宝贝,将我们上杭百姓来回玩弄!” “没错,前日我还见他去找李管事!若他们私下无勾结,怎会偷偷来往?” “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我们险些认这等贼人做父母官,以后还不知会遭怎样的日子!” “我们要尽快将此事上报胡知州,上杭百姓绝不答应此贼为知县!” …… “姜姑娘,你可是被这杨衡骗的最多!之前你在堂上不是很能说么?此时怎么不吭声?” 终于有人将目光投向久未出声的姜落落。 第264章 向阳而生 姜落落默默地望着杜言秋,思绪艰难地从十三年前抽离。 她好想此时手中有一支糖,大方上前送给他,就像当年接在手中的那支甜甜的糖人,甜进她的心里。 “姜姑娘,杨衡可是你家仇人!” 见姜落落没有反应,又有人高声提醒。 他们当中任何人的愤怒岂能比得过姜家积攒多年的仇恨? 那可是拿人命结下的血仇! “姜姑娘。” 闫虎那只被截断的眉毛向上一挑,“看样子,你似乎并不意外,是早已知晓杜言秋就是杨衡了吧!可你却还能如此平静地站在杨衡面前,与他走动,还允他住在你家附近,难道你对姜杨两家的血仇毫不在意?” “呀!是这样!”有人惊叹,“这凶肆鬼娘子该不是被人给迷住了吧?” “姜姑娘——” 杜言秋刚要出声,被姜落落打断,“是,我确实早已知晓。” “姜落落,你早知道?” 张主簿难以置信地打量起姜落落,“你与你舅舅罗星河都是早已知晓这杜言秋的身份?” 以罗星河的性子还肯听杜言秋的安排? “是。” 姜落落当众承认,转向闫虎,“闫教头是忘了,我是能得龙王爷授意之人。早在杜言秋出现在上杭之前,我便做过灵梦,知道杨衡会回来,也知道该如何识破此人。所以,我才会借故接近杜言秋。” “是啊,这凶肆鬼娘子可是有点不一般啊!” 有人想到不久前才溪乡发生的鬼神之景。 姜落落又转向众人,“谁说我受人迷惑?不知真相便胡乱揣度,这可是污蔑龙王!” “哼!姜姑娘,你少诈唬人!”闫虎冷哼,“你说是龙王托梦与你,那你仔细说说是怎样的灵梦,你又是如何识破杜言秋?既然龙王爷能托梦与你,你为何不请龙王爷给你个指示,早日找回邓知县丢失的遗骨?” “天机不可泄露,我说出灵梦一事已是出格,尔等凡夫俗子怎有资格打听龙王爷的事?龙王爷让我怎样我便怎样,邓知县遗骨还未回归自有其定数,怎可受我等凡人左右?” 见闫虎又想开口,姜落落又紧接着说,“闫教头质疑我的话,是质疑龙王?闫教头关心邓知县下落,似乎别有用心啊。” “我有何用心?”闫虎反问。 “邓知县为推行圩田之策,敢动龙王庙。闫教头对龙王爷又存有质疑,你们二者似乎都是不惧龙王爷之人……闫教头,邓知县除去见严老夫人,还有贺永说与他密会之外,是否还与你——” “一派胡言!” 闫虎怒目一瞪,急着打断姜落落,“我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那闫教头还是不要随口乱说,免得让人误会。” 姜落落走向杜言秋,“我对杜公子态度如何也不需你来指手画脚!” 闫虎一时语塞。 都知上杭百姓信奉龙王,在不知该如何戳破姜落落谎言前,绝不能先由她口中判定自己对龙王不敬,让自己沦为众人口伐。 可是,围观者中又有人质疑,“龙王爷怎会让你容忍仇人?当年杨鸿杀死小魁星,可是罪大恶极!” “你也说害我兄长的疑凶的是杨鸿,与杨衡何干?”姜落落反口质问,“若你家兄弟姐妹犯了王法,你可愿为他担罪?” 那人梗直脖子,“杀亲之仇不共戴天!即便不需担罪,两家也绝无交好可能!” “但非绝对,若其中存有误会呢?” “误会?当年小魁星命案有目共睹,杨鸿投江自尽前还留下认罪书,有何误会?姜姑娘,你这话敢当着你家伯父伯母的面说吗?” “据我依龙王授意查知,我姐姐姜盈盈的死与子卿哥哥遇害有关,可是若杨鸿真是杀害我家子卿哥哥的凶手,那在他自尽之后,我姐姐又为何再次遇害?答案只有一个,当年杀害我子卿哥哥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姜杨两家都受命案牵连,我与杜公子决定联手彻查真相,势必揪出那多活了十几年的真凶,有何不可?” 姜落落面色沉稳,声音从容有力。 此时的她在杜言秋眼中,不是什么涉世不深的小姑娘,更像是一棵历经风雨而坚韧不拔的小草,任凭身上压着怎样的顽石,都要冲破逆境,向阳而生! 既然姜落落已主动提出当年命案,杜言秋也没什么可藏掖,与姜落落并肩站立,迎向众人。 “我杜言秋定会查明命案真相,绝不会让任何人含冤而死,也绝不容任何人逍遥法外!” “说得好听!”又有人哼道,“你不过就是想为自家翻案。你来上杭花那么多心思,谁知道有没有捣什么鬼?十来年过去,姜家都从未质疑过姜子卿命案,怎么你一来,就又换了说法?姜姑娘,你年纪轻轻可别被这个在外混迹多年的人给花言巧舌地骗了!否则你如何对得起你家死去的亲人,对得起你姜家列祖列宗!” “若骗,也是龙王爷骗我。你是质疑龙王爷还是质疑我的话?”姜落落问。 “自然是质疑你的话!” “质疑我?你当我敢假冒龙王?你是怀疑当日才溪乡的鬼神之景么?” 其实,姜落落很希望有人站出来戳破此事,如此一来,龙王显灵一说便可在百姓心中有了动摇。 可是,那人没有跟口接话。 一旁的闫虎不作声,堂上的张主簿也未有表态。 “当日的事怎么能是假的?那叫伍明、阿福的人最后不是真找到了?他们确实是被害了啊!” 有人小声嘀咕。 “落落,是真的吗?” 有人从人群最后挤出来。 “伯父、伯母,爹,娘。” 姜落落一一唤过四人,“你们来了?” 她没想到自己的家人这么快便出现了。 尤其是伯父伯母,要从葫芦村赶至县衙,非一时半会可达。 姜大伯母在罗明月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上公堂,来到二人面前,用那不太好的眼睛费力地打量着杜言秋。 “有人说,那杨鸿的弟弟杨衡出现了,把我们带来。就是你,杜言秋?” “嫂嫂,就是他。” 罗明月斜了眼姜落落,“龙王爷托梦的事落落之前与我说过。我是觉得这事儿还没弄明白,与你们说了也是平白勾起伤心事,还会让你们揪心。本来想等着落落与星河查清楚再告诉你与大哥,哪知这杨衡倒先被人给识出。” “是,是。” 与姜老大跟在后面的姜元祥附和点头。 杜言秋看向这夫妇二人,一股异样的热流从心底涌起。 显然,姜落落之前从未与她爹娘说过什么,她的爹娘也是刚听到她的话,才故意当众这般说,否则这话最晚也该在来县衙的路上解释给姜老大夫妇,哪里非得等到这一刻才说? 这夫妇二人在护着自己的女儿,又何尝不是在帮着为他说话? 第265章 姜家态度 “若真有托梦,我看还是说出来的好。” 闫虎清清嗓子,再次开口。 这是又想好了说词? 姜落落冷眼瞟去。 闫虎看似客气地笑了笑,“也许是姜姑娘会错了意。当年姜家姐弟都是死在龙王庙,为何时隔这么多年过去方说是有误会?龙王爷为何没在当年显灵?还任由上杭百姓为你们姜家请愿,‘逼’死杨鸿?难道是龙王爷当年弄错不成?” 有人答道,“龙王爷怎能出错?要错也是我等凡夫俗子没懂龙王爷之意!” “所以,姜姑娘不妨将那梦境说出,让大家一起琢磨琢磨,我们本心都是为了求一个正确答案,想来龙王爷也不会怪罪,此事算不得泄露天机。想那伍文轩不就是受人误导才会以守护龙王之心对邓知县下手?起初我们也是以为当真如此,险些被贺永等人骗到。若是有人歪解姜姑娘做的梦,而姜姑娘却听信此言,蒙在鼓里呢?” 闫虎的语气缓和不少,没了刚才的嚣张尖刻,若不看他那凶悍的模样,还以为是哪个知书达理的长者。 这让姜落落想到了他的福文阁,此人确实还能装出几分文人之气。 “闫教头说得对!” 有人当即附和,“杜言秋来到上杭多日,我们也都看到此人如何步步算计!若非有人认出他就是杨衡,我们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看似为民做事之人就是杨鸿之弟?或许待他真为杨鸿翻了案,诬陷其他人为命案顶罪,我们还要为他拍手叫好!姜姑娘,你小小年纪,怎是这诡计多端之人的对手?他既然打算重返上杭,岂能不早就开始谋划?肯定早就有他的人故意与你套近乎!” “此言有理!”另一个人道,“他还说自己是邓知县好友,来上杭是为邓知县?我看是他早就躲在暗处留意到邓知县的所作所为,伍文轩贺永等人举动也早就在他的眼皮底下!那伍文轩只靠抽取假签怎能下定决心行凶?若他身边有个巧舌如簧的解签人就不同了。” “张主簿。”此人站出,向堂上拱了拱手,“咱们也没听贺永说他安排解签人是不是?” 张州珉点头,“贺永只说冯青尧偷换签文,诱导伍文轩。至于伍文轩对签文的理解——确实并未听他说还有人帮伍文轩解签文。” “若是有人在暗中又推了伍文轩一把呢?”此人冷笑,转向众人,“解签……解梦……大家说,这是否都是蛊惑人心的一回事?” “姜家婶子。” 此人又转向罗明月,“你可不能盲目听信自家女儿的一面之词。姜姑娘自幼在凶肆长大,常年见到的都是些阴晦之物,心中难免凄凉。可毕竟人至花季,若碰到个花言巧语让她感到几分暖意的男子,怕是会晕了头,有所迷失。自古受男子欺骗的女子可是不少,当爹娘的可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我家女儿如何,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我家落落向来聪明,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拐走的!” 罗明月双手叉腰来到那人面前,“红口白牙胡乱揣度,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家落落过的凄凉?” “我是好心——” “呸!”罗明月啐了一口,“当着众人面说我家落落被男人迷晕了头,这是什么好心?分明就是往我家落落身上泼脏水!” “你们姜家人真是不知好歹!” 那人一脚跳开,躲掉罗明月,又冲向姜老大夫妇,“姜大伯,你们可别不记好人心。当年,若不是我们那么多人帮你家请愿,要求官府严惩杀害你家儿子的凶手,怎能逼得杨鸿伏法?今日,听你侄女受人摆布胡乱说几句,就连自家仇人都不认了么?” “落落。” 姜大娘拉住姜落落的手,“你做了什么梦,与我们说说,让众人一起听听,看看究竟是什么意思?” “嫂嫂,你千万别受外人糊弄,害了咱家落落!”罗明月又折身回去扶住姜大娘,“龙王爷托梦怎能随便与人说?万一遭报应,可是落落与咱们姜家的人担着,他们这些瞧热闹的能受几分罪?杀害盈盈的凶手还无音讯,落落最近一直在查此事,这时有人出来针对落落,谁知道是不是与那凶手一伙,存心坏咱家的事?” 那人闻言,放声怒斥,“你这是血口喷人!” “准你胡乱说我女儿坏话,就不准我怀疑你的意图?再说,当年我们姜家又没求着谁为子卿出头,没了众人请愿,官府还不再查办凶手不成?请问张主簿,官府一向就是受人裹胁做事吗?” 罗明月直接将问题抛给了张州珉。 一直保持静观其变的张州珉只得回道,“衙门秉公办事,公道是非不受任何人左右。” 受人左右也不能当众承认啊! “听到了吗?有没有众人请愿,谁是凶手都逃不掉。那么多人一齐上告杨鸿,是因他平日积怨深厚,正好借了我家子卿被害,个个想置他于死地!” 有人听不过,骂道,“姜家二娘子,你说这话真是太没良心了!” “少拿你们口中的道德良心裹胁我!姜家如今只剩这么一个女儿,我这当娘的拼了命也要护她!从小到大,你们都在瞧落落的笑话,如今又嫉妒她沾上龙王爷的灵气,存心使坏害她,我还与你们讲什么良心?”罗明月挡在姜落落身前。 “娘——” 姜落落没想到,今日这一战,她娘会置身于风口浪尖。 “落落,别怕。爹娘都护着你。”姜元祥也陪在了娘子身边。 “姜家大伯,伯母,你们瞧瞧,这就是你家的亲弟弟、弟妹,他们眼中哪里还有失去一双儿女的大哥大嫂?”有人冷嘲热讽地挑拨。 姜大娘握紧姜落落的手,“我们姜家人,自然要护着我们姜家的孩子。” “没错。”姜老大站在弟弟姜元祥身旁,“落落是个有主见的聪明孩子,我们信她。你们谁要逼落落,就先来对付我这条老命!” “你们信姜落落,就是也信杜言秋?” 众人都被姜家人的态度看傻眼。 “首先,杀害子卿的人不是杨衡。第二,我相信落落一定会查明真相。”罗明月道。 “是的,我们姜家只要一个真相!”姜老大夫妇表态。 罗明月感激地看了眼兄嫂,回身拉上姜落落的另一只手,“你们骂我没良心,也就是说当年请愿只是为了我们姜家。那么,我在此谢过大家。” 罗明月带着姜落落向众人鞠了一躬,“在真相未查明之前,我们姜家人不会盲目将谁怎样。所以,也请各位‘好心人’,暂且不要打着因杜言秋是杨鸿弟弟的理由难为他。我们姜家的事请让我们自己来解决,最终,我们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众人被姜家这一硬一软的架势整得不知该如何接话。 有人想了想,问:“最终是多久?总不能一直不明不白,任这小子在上杭逍遥!” “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 久未出声的杜言秋走上前,主动立下军令状,“若无结果,我任凭各位处置!” 第266章 羡慕庆幸 …… 无人能够指出杜言秋具体犯下何罪,姜家人也都没有为难杜言秋。大宋律法中又没有哪条规定不准改名换姓,这桩事便算不得官司。 一阵喧嚷之后,张州珉宣布退堂。 出了县衙,杜言秋左右环视,见他帮忙解决过问题的人家大多都在。 姜落落不仅看到了那分家的弟兄二人,也看到了在醉心楼的那两个给她骰子的人。 “我应该是被赌坊的人认出了。” 姜落落见那二人正目露凶光地盯着她。 “他们认出也无所谓,马跃早就知道我们手中有那个骰子。”杜言秋道。 相对于自己今日所面对的,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杜言秋上前向罗明月拱手,“姜二婶——” “先回去再说!”姜明月扭头交代姜元祥,“二郎,你去雇个车子。” 正好跟前就有从鞍马店出来看热闹的车夫,姜元祥开出个差不多的价钱,当下就应下这门生意。 姜元祥兄弟妯娌四人坐上驴车,姜落落与杜言秋各自骑马在后面跟着。 在两侧众人夹道目送之下,六人坦荡离去。 姜落落留意到,在道路两旁,还有不少挑着箩筐木桶的男子神色有异地注视着他们,好似手中藏匿着什么兵器,等待着随时拔刀而上。 当然,那箩筐木桶中藏着的不是刀子。 一刀落下,是痛快淋漓。可是,真正可怕的不是这直接的暴力,而是那连绵不绝难有休止的凌辱。 更可怕的是那铺天盖地的凌辱来自一个个看似无辜的、平凡的百姓。 砸鸡蛋、丢菜叶、倒泔水腐烂之物的举动说起来很俗,可若真实发生……尤其是当它们被施加在一个气质出尘的人身上,无疑像是将一块洁玉玷污。 一个曾被污秽埋葬之人,即便他有勇气重新站起,也会沦为大宋朝廷的耻辱,成为仕途上的阻碍。 这是一场为杜言秋准备的身与心的打击。 这些天,被各家纠缠的杜言秋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提的有多高,经此一劫就会摔的有多狠。 他出过的力都成了他的心机,被夸赞到被否定只在众人一念之间。 如果说,这些被怂恿的百姓是蓄势待发的弓,那姜家就是搭在弓上的那支箭。 手劲拉足,弓已张满,可是那支箭没有飞出去。 …… 打破这一切计划的不是姜落落借用了龙王之名,而是姜家人的态度。 姜家并未针对杜言秋,是对方最大的失算。 杜言秋没有想到,姜落落也没有想到。 一回到姜家,杜言秋便毕恭毕敬地站在姜家长辈面前。 姜落落也难得老实地乖乖站在那里。 “落落,来。” 姜娘把姜落落带到自己身边,“你不要有什么过意不去。我知道,你又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孩子。你瞒着杜言秋的身份是考虑到我们的心情。你跟他一起跑动也是为了弄清咱家的事。” “伯母——” “伯母眼睛是坏了,可心里不瞎。当你娘在衙门公堂上才与我说,龙王托梦的事你之前与她说过,我就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是假的!” 明知是假的,还向着她说话。 姜落落双手握紧姜大娘,“伯母,我——” “不需解释。”姜大娘用那双模糊的眼睛深深望着姜落落,“龙王爷庇佑那么多人,可是对我们姜家……凉薄。我并不信你是什么能够承受龙王之意的人,反而十分担心,你借用龙王的名义会不会遭天谴啊?” “伯母想到这些,又有此担心,在县衙时,还与爹娘、大伯一起向着我说话。”姜落落说着,看向其他三人。 “你是我女儿,又没犯下什么伤天害理的错,我这当娘的肯定得站在你这一头,还能任人欺负了去?” 一旁的罗明月抬指戳戳姜落落的头,“再说,这么多年,那些人说了咱家多少难听话?我还能听信了他们?哼,不管那些人说什么我是一个字都不会听,除非龙王爷当真出现,在我面前亲口与我说!” “我听你娘的。”姜元祥道,“只我姜家虽势单力薄,也要站在一起面对。” “我与你伯母更没什么怕的!”姜老大也道,“若真有天谴,就让我们来受。” 被晾在一旁的杜言秋默默地听着这一家几口人的话。 姜家长辈对姜落落的呵护令他羡慕,同时也让他感到庆幸。 之前,他最庆幸的是与母亲漂泊在外被人收留,哪怕吃了不少苦头,也是有了新的身份,读书的机会,为他今日打下根基。 此刻,他很庆幸姜家依着姜落落,没有盲目视他为敌,让他今日轻易度过了一关。 只凭这点,姜家就是他的恩人! 当年,姜元祥喝退那些欺辱他的学童,罗明月为他的伤处包扎……那沉在杜言秋心底的暖意蓦然涌起。 “姜大叔,大婶,二叔,二婶,请受我一拜。” 杜言秋整理下衣衫,向姜家长辈行大跪之礼,“今日之事,谢过各位长辈!” 见状,姜落落赶忙避开,躲到一侧。 “难怪你第一次来我家吃饭,我就觉得你眼熟!” 说实话,姜元祥对杜言秋当日的欺瞒很恼火,“你与你兄长确实不像,不过你小时的样子我可记得!” “落落,你又是几时知晓杜言秋的身份?”罗明月此时方明白,“就是因此,你舅舅才总是看不惯他吧。” “爹爹一见便觉眼熟,我也是。”姜落落看向杜言秋,“……只是他没有瞒我。” 哪怕并未在初次见面承认,最终他也算是亲口坦白。 “既然他之前已告诉你,倒也算不得骗我们姜家。大哥,嫂嫂,看你们的意思。”罗明月道。 同为姜家人,姜老大夫妇才是真正的苦主。 “要说的话在县衙已经都说了。我们只是想求个真相,让真凶伏法。”姜老大道,“落落不会轻视自家兄姐的性命,既然说有错,那可能就是错了……但若为了寻求真相令落落置于险境,我们也是难以接受。” “落落不会放弃的。”罗明月叹口气,“在这些事上,人又不听话。早就说不许瞒着爹娘,结果还瞒了这么大的事!” “不论做任何事,我定全力护姜姑娘周全。”杜言秋发誓。 罗明月瞪他一眼,“你连自己都难保!” 她也是瞎了眼,之前竟然觉得这杜言秋一表人才、侠义担当,还当他真是落落能借用的一只手,结果却是跟在落落身边的一个大危险! 如果当年杀死子卿的凶手真不是杨鸿,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与杀害盈盈的凶手一样,至今仍逍遥法外,意味着一定会有人千方百计地阻挠他们查出真相。尤其在如今情势所逼之下,杜言秋放出话要在数月内给出结果,岂能顺顺利利地如愿以偿? “这就是姜家!” 听着外面一声呼喊,待姜落落打开院门查看,就见数名差役跑到她家门外。 是州府的人! 姜落落认出几张熟面孔。 第267章 言秋下狱 “杜言秋可在?” 府差不等姜落落询问,便向姜家闯入。 姜元祥与姜老大赶忙迎出屋子,身后的罗明月匆匆扯了把杜言秋,“快起来!” “杜言秋!” 府差看到随后从屋中走出的杜言秋,“你果然在!” 原来,他们随胡知州再次抵达上杭,听说杜言秋随姜家人离去,马上向这边追来。 其中一名府差掏出张公文,“我们是奉胡知州之命,前来捉拿冒充朝廷命官之人!杜言秋,随我们走一趟吧!” 姜元祥回头,“你上杭新任知县的身份也是假的?” 如今,不少上杭人都当杜言秋是新知县,而频繁奔波,四处为民处理事情的杜言秋也从未否认,那不就是默认? 若不是上杭新任父母官,有何必要做这么多事,在百姓当中收买口碑?又有何底气那般义正言辞地立于公堂之上,还熟知大宋律法条文? 若说改名换姓的杜言秋原本就是上杭人,回到上杭,有违异地为官之策也就罢了,怎敢连这官职也是假的?那可是要杀头的死罪! “我不曾说过自己是上杭知县。”杜言秋坦言。 “有话到县衙与知州大人说吧!带走!” 府差的气势远远强过县衙差役。 为首府差一声令下,后面的府差便蹭蹭上前拿人。 于是,刚从县衙来到姜家没多久的杜言秋,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官差押送至县衙。 这让姜落落也瞧明白了。 其实,姜家的态度只是起了一点缓和作用,并未解除杜言秋面临的难题。 胡知州早在来上杭的路上,姜家人把杜言秋带走是意外,也是徒劳。 姜落落紧随杜言秋再次来到县衙。 胡知州坐在那明镜高悬的正位之上,一拍惊堂木,声色俱厉,“杜言秋,你真是胆大包天!改名换姓不说,竟敢冒充朝廷命官!” 杜言秋面不改色地迎上胡知州的目光,“我确是杨衡,改名换姓是迫不得已。不知冒充朝廷命官这话从何而来?” “本官已向临安了解,上杭新任知县还未确定,你杜言秋必是假冒,还不承认!”胡知州再次重重地拍响惊堂木。 杜言秋从容问道,“我从未与任何人说自己乃上杭新任知县。不知胡大人从何处听闻此言?” 胡知州指指堂外众人,“即便你未曾亲口说,也是以言行举止等刻意引导,否则这些百姓岂能全都视你为上杭知县?” “我不知自己是怎样的言行举止让人误解?” “你给我家评理!” “你还给我们分家!” …… 这下终于轮到那些曾求助过杜言秋的人七嘴八舌。 杜言秋回身,“我只是受各位所邀,多管闲事而已。你们听便听,不听也无人相逼。” “胡大人,看他说话的口气!” 刚经历了分家的老大指着杜言秋,“哪个普通百姓会像他这样?一开口就好似高人一等,压得人不敢抬头!” “是啊,若不是知县大人,谁会这般清闲四处张罗?谁会在意官府是否会将查没的钱财分给我们?现在我们才明白,原来这一切只是杨衡想为他自己卖好,我们就是被他那虚张声势给骗了!” “欺骗百姓之过虽说不轻,存心欺骗官府更是罪加一等!” 胡知州又一次将惊堂木拍得啪响。 “杜言秋,你寻找盛咏并非为邓毅,真正的目的是以寻找盛咏之路为引,让本官在查证你行踪时发现你与临安暗中来往,好让本官误以为你身份特殊,方便你在汀州行事!” “原来胡大人已查知我与临安那边有联络。”杜言秋明知故道。 “你想让本官知晓,本官怎能不知!哼,你还是小瞧了本官。你以为本官会受你摆布?只凭一张无记名驿站通行凭条,能够调借驿站快马的本事便想让本官以为你当真与临安城的人来往密切?呵,这不过是你一个区区大理寺评事花费心思向大理寺卿讨要的好处罢了!” 胡知州已经收到派往临安查寻之人回复,得知杜言秋在寻找盛咏途中,曾向驿站出示的借马凭条编号是临安府衙私下为大理寺卿的妹夫签发。 “而你这个大理寺评事还正告假还乡,非在任上。如今你在上杭的所作所为,均是你一人私自之行!” “不论你是杨衡还是杜言秋,本在大理寺当值,却无视法度,借告假还乡之名偷偷来到上杭,布局诱导众人假冒知县,妄图颠倒旧日罪行,暗谋不轨!本官已将参奏你的折子上呈吏部,并报福建路转运司,你还有何话狡辩!” “杜言秋,你就赶紧认罪吧!” 一旁的闫虎脸上挂着阴森得意的笑,“姜家人不计较你杨衡的身份,我大宋朝廷怎能不在乎你这个招摇撞骗的八品大理寺评事?就算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冒充知县,可你这个本不在职的大理寺评事可没假吧?” “我确实是出门在外的大理寺评事,此乃官凭。” 杜言秋从身上取出一份文书。 由府差呈给胡知州。 胡知州看过之后放置一旁,“官凭不假,你来上杭胡作非为也不假。来人,先将杜言秋押入大牢,待福建路转运司来人会审!” “言秋!” 姜落落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知道,杜言秋这一被拿下,定难以见面,想趁此时这最后一眼听杜言秋几句交代。 “该来的终究会来。” 杜言秋向姜落落投去平静的目光,“不必担心。” 姜落落怎能不担心? 杜言秋虽被押入上杭县衙大牢,可是有府差看管,谁知道在胡知州的指使下会发生什么事? “胡大人已当堂承认我的官凭不假,即便认定我是胡作非为,但在还未审断之前,我这八品评事大小仍是临安城的官员,胡大人断然不会无视律法,随意动用私刑。” 杜言秋这话是在安抚姜落落,也是说给胡知州听。 “本官定会秉公处理!”胡知州肃目以对。 说实话,他并不想当众公布杜言秋是大理寺评事,将此人抬高。可只说杜言秋假作与临安城的人来往,又证据不足,力道不够。 毕竟是去年新科进士,还是以明法科第一的成绩进大理寺入职。当得知杜言秋有此身份加持,胡知州意外之余又需审时度势。 正如邓毅的死要有始有终,对杜言秋也不能太过随意。 胡知州心想,若传出此人在汀州治下受难的话,到时还需向朝廷费心解释,倒不如赶在他还未及应对之前,便对其大理寺评事的身份指责种种过错,让他输得无言以对! 呵,一个邓毅是明法科第二,这个改名换姓的杨衡竟又是明法科第一,两个明法科的进士就能在上杭翻了天? 第268章 好言相劝 …… “姜姑娘,老老实实地做你的小仵作便是,有的东西不是你想掺合就能掺合,小心到头来害到你自己。” 退堂,闫虎跟在姜落落身后,沉声道,听来像是一记闷枪,冷不丁地戳了过来。 罗明月心下一颤,却就手把姜落落扯到自己身前,回头瞪向闫虎,“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几乎同时,姜元祥已挡在闫虎与罗明月之间,张开双臂护着妻女向衙门外走。 “呵呵。” 闫虎喉间滚动了两声冷笑,负手跨步从他们身侧走了出去。 “姜姑娘!” 姜平与段义追过来。 “你们不去看罗捕头了?” “这时我怕是难进大牢。”姜落落道,“姜大哥,拜托你看能否寻个机会与我舅舅通个气吧。” “那你们是要先回家?”姜平问。 “嗯,先回去再说吧。” “姜平,星河这边你们帮忙给照应着。” 临走,姜元祥又特意请求。 “放心吧,二叔。” …… 此番重返县衙,姜老大夫妇并未同来,只有姜元祥一家三口。 来时,姜落落跟在那些押送杜言秋的府差后面,因不想招摇,没有骑马,此时也无心急着赶回家。 出了县衙,一家三口便各怀心事地一同慢步行走。 看见马跃在前面慢悠悠地晃着,姜落落并不想理会。可眼睛再往远处一瞟,却见沈崇安正站在那里,迎对着他们。 姜落落快步走去,“沈公子是要向我炫耀自己的胜利么?” “你看到我哪只眼中有笑?”沈崇安反问。 这时,姜元祥夫妇也快步追来,仔细打量,认出此人。 “你是……沈家二郎?” 沈崇安向夫妇二人拱手,“正是晚辈崇安。” “落落竟然认得你?”罗明月有些惊讶。 若说认得曾与姜盈盈定亲的沈崇旭倒有可能,别说那时年幼的姜落落,就是大人们都没见过沈崇旭的这个堂弟几面。 “是他找到凶肆帮忙,为冯青尧料理后事。”姜落落冷着脸,“沈家如今可不是我们这种小门小户能攀上的人。” 沈崇安很客气,“姜姑娘说笑了,不论怎么说,姜沈两家还是有点缘分的。” 罗明月见自家女儿对此人没有好脸色,便道,“我家盈盈命薄,婚事不是没成么?我们与你沈家早已八百年没来往,哪儿来的缘分?” “是晚辈唐突了。” 沈崇安面不改色,再次拱手行礼。 见状,姜落落更为恼火,不再顾及对方身份颜面,“沈崇安,你不要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在这里装个人样。做别人脚下的一条狗,又能得什么好?” “那姜姑娘呢?” 沈崇安不怒反笑,“杜言秋冒犯的是朝廷,又是踩在汀州的地盘,即便转运使来,又能帮他说什么好话?事到如今,姜姑娘还要追随这条丧家之犬?” “我只追寻真相!没有杜言秋,该怎么走,我还是会怎么走。” “姜姑娘胆气可嘉。可只靠一份胆气又能成多少事?”沈崇安转向姜元祥夫妇,“二位长辈能容得年轻单纯的姜姑娘继续这般我行我素?” “沈崇安,你吓不住我们的。” 姜落落拉住罗明月,“娘,我们不理他。” “我是好言相劝。没有坚实的靠山,就不要想着迎风破浪,否则只能将自己毁得片甲不留!” “能由沈公子亲自来威胁,我姜落落如今在你们心目中的地位不低呢!” “是我个人好言相劝姑娘。” “不敢当!” 姜落落甩头向前走。 沈崇安扬声道,“你如今是姜家唯一的女儿,难道还想步姜盈盈后尘,弃姜家四老不顾?” “沈崇安!” 姜落落止步回头,怒目直视,“若我查知姐姐的死与你有关,定将你碎尸万段!” “盈盈的死与沈家人有关?” 罗明月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真的假的?” 几人交谈本已令旁人好奇,而陡然抬高的声音更是吸引了众人。 沈崇安无所事事地笑笑,“姜姑娘可是冤枉了我。” 姜落落瞪他一眼,懒得多言,再次拉上罗明月,“娘,我们走。” …… “落落,你姐姐的死不会真与沈家有干系吧?” 一路上,二人最后的对话都在罗明月夫妇脑中挥之不去。 “我还没有证据。”姜落落道。 “那就是真的怀疑他们?怎么可能!当年两家即将结亲,都是欢天喜地的,哪有什么怨仇?”罗明月想不明白。 “若是姐姐知道什么不该她知道的事就难说了。沈崇安能做了杨谆的义子,怎会是清白的人?爹,娘,这话回去先不要与伯父伯母说。” “我们不说有何用?”姜元祥叹口气,“当日那绣花鞋的事我们也不愿说,不也是很快就传到他们耳中?刚才周围那么多人,这话迟早会传得满城都是!” 姜落落不禁拧眉,“沈崇安是故意的?” 故意等在县衙附近,趁着那么多围观之人还未散尽,抬高声音提到姜盈盈,用那不怀好意的神色激怒她。 所以,她本想当众表态,怒斥沈崇安,实则是正合其意? “你这丫头,能不能把话说明白?”罗明月白了女儿一眼。 “娘子,你急什么?”姜元祥道,“你看她那样子,像是一清二楚么?若她能说明白,盈盈的事也就水落石出了。走走走,先回家,大哥大嫂肯定已经等急!” 罗明月忍不住继续埋怨,“这杜言秋也真是!他都做了那什么大理寺评事,怎就不能先在大理寺求一纸公文,给自己弄个什么名正言顺的名头来?现在可好,折腾来折腾去,把自己一头给折腾进大牢,落落也被丢进泥潭,两脚陷进去,出也不好出!” “上杭发生的事对他来说也是意外。”姜落落道,“他本想以邓知县之名查探过去的事,没想到邓知县遇害。因邓知县的死,他在上杭一路盯着,也无暇回临安复命。若上杭起初便无邓知县,他会安排好的。” “你就这么信杜言秋?若你舅舅在,肯定又恼!” “爹爹。” 姜落落仿佛没有听到罗明月的抱怨,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落落?” 姜元祥见女儿神色微凝,也跟着心中一提。 姜落落趁转头时,迅速瞟眼身后,见从离开县衙就跟咋他们后面的那两个人还在,正装做路人的样子边走边瞧,说说笑笑。 看来,自己此时当真成了鱼饵。 毕竟捉拿贺永等人的“江湖好汉”在某些人心中还是个迷,想要借她这个鱼饵钓上钩。 还有与邓知县秘密来往的那批人会不会也正在暗处留意着她这只落单的小鸟? 第269章 白发老头 “爹爹,我想吃蜜饯。” 姜落落娇笑着,双手抱住姜元祥的胳膊摇了摇。 “啊?” 姜元祥有些意外,“现在想吃?” 姜落落点点头,“嗯!” “二郎,你就去趟北门街给落落买那家最好吃的蜜饯。”罗明月不想亏了女儿的嘴。 “好,那你们先回去。我去北门街再顺便买些其他吃的。不管出什么事,咱们都要先吃好。” …… 待姜元祥离去,罗明月贴近女儿,“已经把你爹支走,你又打算怎么把我支开?” “娘——”姜落落挽着罗明月的胳膊,又准备撒娇。 “少来这一套!”罗明月一眼瞪去,身子却倚着姜落落同步向前走,“你娘也不是没眼色的,后面那两个人鬼鬼祟祟,是在盯着你吧?有一个跟着你爹走了,剩下那个是不是该让你娘带走?” 见亲娘识破,姜落落故作得意地笑道,“娘真是好眼力,说的没错,也只有您的女儿能有这排面。” “你老实跟我说,杜言秋是不是提前给你交代了什么话,要你去做?” “没有。” 是真没有。 可罗明月不信,“哄鬼去吧!你老娘我不信,别人也不信,否则人家还盯着你做什么?” 姜落落撇撇嘴,“是他们有鬼,看谁都有鬼。” “得了,现在我也不追问你。事情都走到这一步,我们做爹娘的不帮你,还能指望谁?我先把剩下那个带走,你要替杜言秋去哪儿搬救兵赶紧去。若能救了杜言秋,也是救了你!” 罗明月撂下这番话后,便甩开姜落落的手,迈开步子,大步向另一个路口走去。 望着亲娘那脚步利落的背影,姜落落的两眼有些发热,却不及感念什么,独自向姜家的方向走。 剩下的那条尾巴几乎没有迟疑地跟随罗明月离开。 可是,她一个人又该去哪儿呢?姜落落边走边想。 脑子一转,有了主意。 姜落落迅速跑回家,安抚了伯父伯母几句,便骑上罗星河留下的马,一溜烟奔去。 先是回到凶肆,鼓捣了一阵。 正在打磨棺材的老戈停下手中的活,站在小屋门口,一言不发地望着在屋内翻找的姜落落。 “老戈,你若不忙就帮帮我。” 姜落落抱着一团东西走出来。 “怎么这时要做孔明灯?” 老戈与姜落落一同蹲在院中,整理那些东西。 这都是在正月玩剩下的,只需加几步,一盏灯就成了。 “嗯,我有妙用。”姜落落俏皮地眨眨眼。 老戈不再多问,双手麻利地帮着扎灯。 “老戈,今日衙门发生的事你听说了吗?”姜落落看着老戈问。 老戈头也不抬,“听到一些风声,说杜言秋就是当年要了你堂兄性命的那人的弟弟。” “有人最先根据苍辣子怀疑到他。他们说苍辣子最初是出自杨鸿之口。” “苍辣子?”老戈想了想,“哦,就是你之前问过的那个药草。” “是的。你在一鸣书院做看守时没听过?” “似乎没有印象。” 老戈拎着扎好的灯站起身,“好了,拿去吧。” “师父出手就是快。”姜落落起身从老戈手中接过孔明灯,“那我先走了。” “嗯。” 待姜落落走到铺子门口,老戈又追上来,“做事悠着点,实在不行,还是性命要紧。我还指着你给养老送终呢!” “放心吧,老戈师父!” 姜落落把孔明灯小心地系好,然后翻身上马,冲老戈挥挥手,“我玩儿去啦!” 老戈倚着门框,目送姜落落远去,回身从凶肆里取了一壶酒,然后关了铺门,也沿着这条小道向远处走去。 …… 差不多走了两炷香的时间,老戈来到位于山中的一处宅子。 宅子不小,但很简陋,是用石块堆砌,大门已破旧,铁门环都生了锈。 老戈抬起粗糙的手,轻轻地扣了两下门环,不一会儿有人打开门,从里面探出个小脑袋,“老戈?你又来看师父?” 老戈一声不吭的随那孩童进了门。 这宅子里只有三间石屋。一间小屋正冒着炊烟,一间关闭着门,另一间屋门敞开着,可以看到屋内放着只木架,架子上摆放着几层竹篾,正晾着一些草药。 而整个宅院就是一片地,种着各种植物,在院子角落还挖了一口小池塘,池塘周围也长满了草。 有个白发老头正在地里干活,看到老戈,丢掉手中的锄头,兴奋地向老戈跑来,“戈老弟,你给我带酒来啦!” “是哦。”老戈晃晃手中的酒葫芦。 白发老头一把便将酒葫芦抢了去,拔掉葫芦塞,倒是没有急着喝,先双手捧着酒葫芦,转身向房后拜了拜,“老祖宗们,吃酒喽!” 老戈不禁感慨,“老谭啊,你忘了那么多事,倒是没忘记你在这里守着的老祖宗。” “师父除了伺弄这些药草,就是清扫坟冢。” 一旁的孩童很得意,“我敢说,没有哪家祖坟有谭家的祖坟干净。” 老谭喝了口酒,皱起眉头,“戈老弟,这酒没有上回的好喝。” “还嫌弃?那就别喝,还给我。”老戈作势抢夺。 老谭赶忙抱紧酒葫芦躲闪,“不给,好赖都是酒。有一口总比没有强,我家那不孝子,连一口赖酒都不给我喝。” “他们是怕伤了你的身。哪像我,才不管你死活。”老戈负手走向那口小池塘。 “今宵有酒今宵醉,痛快一时是一时。”老谭仰起酒葫芦,咕嘟咕嘟地连灌几口。 老戈在池塘前蹲下,拨开水草,从里面捡出几片小叶子,“江边那几株苍辣子移到你这里倒也长得不错。只可惜在我们这边的水土不好繁殖,这么多年下来只活了这么几株。” “苍辣子?什么东西?听着有点耳熟。”老谭凑过来,瞧了瞧老戈手中的小叶子,“你是说这鱼巴儿?” “我也是听人说的。” 老谭想了想,挠挠头,“哎,想不起来是谁说的。不过,鱼巴儿这名字跟这草实在不沾边,不如叫苍辣子,好歹它口味偏辣……口味偏辣……藏于辣食之中……苍辣子……这话是谁说过?” 第270章 撕去一页 “杨鸿。” 老戈站起身,“你可记得此人?” 老谭喝了两口酒,拧着眉头左思右想,最终还是苦恼地摇摇头,“不记得。苍辣子这名字是他取的?他是何方大夫?” 老戈凝视老谭片刻,缓缓地吁出一口气,“他不是大夫,只是个调皮捣蛋爱惹祸的小书生。” “听说我也在一鸣书院做过院内大夫,那我就是认得他,他如今人在何处?” “早就死了。” 老戈走向屋檐,在那块磨的光滑的石头上坐下,“老谭啊,你对以前的事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我女婿说我是试药试坏了脑子。” 老谭一边喝着酒,一边走到老戈身边,盘膝坐在地上,“戈老弟啊,还好你记得我,别人也都把我给忘喽!” “你现在是一边捣鼓药草,一边守坟,除了我这没什么忌讳的,谁会成天有事没事儿的往坟地上跑?” “我也像是死了吧?活死人一个。咳咳!” 老谭灌了两口猛酒,呛得咳嗽。 老戈帮他顺顺气,“当年,杨鸿无意中发现刘老二栽在江边的鱼巴儿,取名苍辣子这事,只跟你我说过。确切的说,他是找你说的,正好我在与你下棋,顺便听了去。他以为那只是江边随意而生的一种无名小草。后来你与我说,那是刘老二从安南国带回来的种子,特意照着安南国生长的环境播种在江边,最后就长出来那么几棵,还都不肯打籽儿。” “刘老二病逝以后,你也犯了病,起初脑子时好时坏,趁好的时候把那几株苍辣子移栽到这里。再后来你对过去的事都大多不记得,倒是还记得自己是个大夫,记得种药,记得那些药名。” “我要连这些都不记得,就真是个死人喽。”老谭深深叹了口气,“唉!” 老戈瞧了他一眼,“记得杨鸿当时说,他只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这种药草,结果你也说不知道。他就说这东西能糊弄人,最好不要让更多人知道,免得用它做坏事。杨鸿是个说一不二的孩子,按说他能这般想,肯定不会随便把有关苍辣子的话再说给外人。” 见老谭正侧目盯着他,专心致志的听着,老戈便继续说道,“上个月,我那小徒弟突然问我苍辣子,后来见她与一个叫杜言秋的人时常来往,我也见过那人,年岁与杨鸿的弟弟差不多,虽说与杨鸿长的不怎么像,可也难保一个随爹一个随娘,我对他的身份是猜个八九不离十。即便如此,我也没有与我那小徒弟多说什么。” “杨鸿的弟弟?他与你那小徒弟又为何提到苍辣子?”老谭很是疑惑。 “是我那小徒弟被人用了苍辣子。她在我那养病,我想着只要不乱吃药,她的‘病’就慢慢好了,本来没打算告诉她真相,免得她又在意,招惹什么祸事。哪知她遇到杜言秋,还是知道了。” “这苍辣子不就只有我这里有几株,还有谁有?你那小徒弟如今怎样?可遇到什么麻烦?”老谭关心询问。 “老谭啊!”老戈苦笑,“你躲在这里守坟,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落个清清静静。” 老谭将葫芦里剩的最后一口酒灌进嘴里,“我都不记得过去的事,过去的人,连自己的儿女都不认得。我可不想让人知道曾经一鸣书院的谭大夫如今就像个傻子,还是躲在这里自在。这些药草就像是从未忘记的朋友,亲得很。” “是啊,你都不记得了。即便我想问你,杨鸿给鱼巴儿新取名苍辣子的事你是否与谁说过,你也是不知道。” “杨鸿不是说最好不要让外人知道?我还与人说过?”老谭一脸茫然。 老戈注视着老谭。 老谭被老戈瞧得紧张,“若真是我说给了谁?是不是惹了什么祸?” “是给杨鸿的弟弟惹了点麻烦。”老戈道。 老谭恍然,“哦,你是想帮他找那个给他惹麻烦的人?” “我也是好奇。” 老谭想了想,“你不是说我之前与那个刘老二很要好,我女儿就是嫁给了他侄子?鱼巴儿的种子是刘老二从安南国带回来的,有可能我是跟刘老二说了苍辣子这个新名字?可刘老二不是早就死了?也可能是他又说给了别人?” 老戈道,“鱼巴儿在我朝也是罕见药材,你们也不想随便让人知道。若是刘老二传出,不会是随便说给谁听,最起码也得是你我这般交好。” “若不是你们告诉我,我连刘老二这人都不记得,哪还能记得他与谁要好?”老谭转念一想,“你说那刘老二经常出游寻药,无妻无子,可他还有侄子也就是我那个开药铺的女婿。他们叔侄想来是会谈论药草吧?哎呀!” 说着,老谭突然一拍脑门,“要真是我女婿不就遭了?我这不是把自己女儿的夫家给出卖了?他们惹的麻烦不大吧?” “我也想过你家女婿。”老戈道,“可是据你之前所说,你女婿幼年丧父,母亲改嫁,是由祖父祖母带大,刘老二常年在外不着家,从未管过家中大小事,被你女婿视其不孝,他祖父祖母过世时,因不准刘老二祭拜送葬,二人还险些打一架。这对叔侄的关系可是势如水火。” “竟有此事?” 老谭一脸难以置信,“可是,刘老二死后,他从安南国巫医那边寻到的偏方如今不都落在我那女婿手里?还有他带回的这些药草,也都是我来种,我女婿若有需要,也会采走几支。” “跟人有仇,谁会跟值钱的东西有仇?” 老戈放眼望向面前的药草地,“你这些药草当中,哪个是如梦草?” “如梦草?” 老谭从怀中掏出个早已翻得破损的小本子,“这是刘老二留下的笔记,没记着什么如梦草啊?” “听刘老二在世时说过,安南国那边有比曼陀罗更好的调制迷香的东西,人称如梦草,他带回了一些种子,没有种成么?” 老戈从老谭手中接过小本子,来回翻看,最后在其中两页之间停留,“这里似乎被人撕掉一页。” “哦?是么?”老谭拿回本子仔细瞧瞧,“好像就是撕去一页!谁干的?” 第271章 阴渠的水 瞧老谭的样子,老戈猜想这一页定是在老谭犯病前丢失的,否则他不可能不记得。 如梦草不过就是一味调制迷香的药,即便效果比曼陀罗好,也只是个迷香而已。为何会有人刻意隐瞒? 老戈回想当年刘老二说起如梦草的情形—— 当时,刚出远门回来的刘老二到一鸣书院寻找老谭。老谭正得闲,与他在书院山门旁的小屋里坐着,于是便在他那里聊起来。 老谭说到,要刘老二下次出门给捎回点品色不错的曼陀罗,他配制止痛药时用。刘老二便说正巧他手上有比曼陀罗更好用的东西,就是刚从安南国带回的如梦草,不过只带回些草籽,得等种植后收成,最迟到来年初夏的时候就能长出头茬。 这番谈话似乎也并无什么蹊跷。 难道如梦草还有其他用途,刘老二当时没有多说? 不过,来年初夏有没有收几株如梦草,老戈不知道。 老戈只记得刘老二是在来年的秋末病逝。 后来老谭就开始捣弄刘老二留下的药草,试错药,伤了身子,再之后便从一鸣书院请辞,告老回家休养去了。 说是休养,可仍然不安生。忘记了前事,却没忘记琢磨药草。后来儿女商议,便依着他,将人送到这谭家祖坟的守院来。 …… “戈老弟,你可有怀疑之人?” 老谭见老戈在寻思,轻轻扯扯他的衣角。 “我只在一鸣书院与你来往,简单知道些你家中的情形。对你身边的人不熟。”老戈收起回忆,“这笔记是何时到你手里?我之前没见过。” “我也不记得啊。反正它就在我的那堆东西里夹着。我女婿认出这是他二叔的字。” “那就可能是刘老二临终前,与那些药苗种子一起托付给你的。”老戈心想。 他记得,这些药草是刘老二托付给老谭,这话还是老谭犯病前与他说的。 这笔记上除了详细介绍那些药草,还记载了几味偏方。可能是不愿轻易传与他人,所以老谭之前跟他隐瞒了笔记的事吧。 “我女儿也这么说。”老谭看着手中的笔记道。 “也就是说,从你记得这本笔记时起,就没见到有关于如梦草的东西。” “没有,绝对没有。” 老谭想了想,“要不,问问我的女儿女婿?不知道在我犯迷糊的时候他们有没有见过?” “也不是什么紧要之物。”老戈站起身,“我本来只是一时兴起,想问你讨要几片叶子尝个鲜。既然没有,就算了。” “是啊,我都忘记那么多事儿,这点东西弄不明白算什么?” 老谭合上手中的小本子,塞入怀中,“说不定在我得到这本笔记前就已经撕掉。那就得问刘老二喽!” “师父,吃饭了。” 跑去做饭的孩童从小石屋出来招呼,“老戈,你也来吃。” 老戈冲这个梳着垂髫的孩童摆摆手,“不了,我该走了。” 听说这个孩子是老谭女儿捡的,无家可归,混在乞丐堆里常受欺负,征得同意后送到这里来照顾老谭。 这孩子年纪虽说才八九岁,却很懂事,手脚也麻利,能顶个小大人来用,深得老谭喜欢,便收做了徒弟。 有了这个小徒弟后,老谭便将之前照应他的那个家仆赶走了。 看到这个小男孩,老戈就想起当初刚到凶肆的姜落落。 一个在花儿一般的年纪,经受着凶肆的阴凉,被各种死亡浇灌。 一个像棵小树苗,栽种在这荒凉的坟场,听乌鸦悲鸣,与山风作伴。 “老戈,慢走。” 小男孩代师父将老戈送出门外。 老戈走出几步,回头向小男孩招招手。 小男孩疑惑上前,“有什么事?” 老戈粗糙的掌心搭在小男孩的头上,轻轻地摸了摸,“若有人问你,代我捎句话。” 小男孩抬眼,对上老戈那双看似混沌的目光。 “人活着,难免有份执念。姜落落那个犟丫头跟人较劲无非也是因为一个执念。她的执念其实挺简单,只是想要一个答案罢了。念在我们师徒一场,我恳请有人能成全她,将她从陷入半腿深的泥潭中托起。我不奢求她能跨越泥潭走向那郁郁青青的天地,我只想姜家能够留下她这根独苗,完好的活在眼下……说实话,我不想走到开棺验尸的那一步,否则……我也无颜面对那丫头。” 老戈缓缓地说完这番话,看着小男孩,“你可都记下?” 小男孩懵懂地点点头,“记下了些。听不明白,记不全。姜落落是谁?” “我的徒弟。” “哦,你似乎是说他想干什么坏事,你想让人留他一命,不想让他被人弄死?你还有秘密不想被他知道?开棺验尸……查看死人?” 听小男孩说得如此直白,老戈感觉好像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层窗纸被人捅破,“大致……是这个意思。” 老戈想想,觉得也该把话再说明白些,“姜落落的堂姐,姜盈盈。” “你徒弟的堂姐死了?” 老戈点点头,“出于一些想法,有些藏在死人身上的真相在当年我没有说。这是我与你的私话。就像你与谁说话也不想让你师父知道。我今日与你说的这些话,你可以告诉那个‘谁’,但不要再说给其他人。当然,我也不会多问你其他话。” 小男孩的瞳孔逐渐瞪大,“你不问我,可是你好像都知道?你知道我是谁派到师父身边的?”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老戈负手转身,向前走去,“都是阴渠里的水,臭熏烂气的,知道是谁又如何?” 小男孩眨巴眨巴眼睛,望着老戈远去,等着那佝偻的身影变小,折身返回石院。 见老谭已经自顾吃了大半碗饭,男孩小大人似得摇摇头,叹口气,“师父啊,你的脑袋什么时候能好?瞧那个给你送酒吃的戈老弟,也是别有用心呢!” 老谭放下碗筷,“如梦草……如梦草……他为什么突然提到如梦草?” “师父,你想起什么?”小男孩眼睛一亮。 第272章 独自放灯 老谭压低声音,“这如梦草啊,全名如梦如幻,虽说能做迷香,也是个害人的东西。” “啊?你怎么知道?” 小男孩刚才分明听到老谭说那笔记上没有记录。 “我也不知道。”老谭摇摇头,“反正脑袋里就装着这么个东西。” “也是。师父记得医术,记得药草,这些都是师父命里带的东西,丢不掉的。”小男孩想到老戈刚才与他说的那番莫名其妙的话,“那草能怎么害人?是剧毒吗?老戈是不是想拿他做坏事?” “应该不会吧,我瞧他挺面善。不是说他如今做了县衙仵作?可能是见到有人死于如梦草?” “哼,他哪里面善?”小男孩撇撇嘴,“我看他就是个贼老头儿!” 老谭想了想,“你去城中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人得什么奇怪的病。” “怎样的怪病?” “就是……一个好端端的人突然变得癫狂,不是说他得了失心疯,而是说他平常哪,看起来无恙,可若受到什么刺激就会想死,不顾一切的去死,将死看做是件很痛快的事。” “啊?”小男孩张大嘴巴,“这是什么病?” 老谭道,“此病无名,也难以让人瞧出是犯了病,得此病的人赴死时还会抱有对未来的美好幻想,仿佛这一人世不过是来世的一场梦,故名如梦如幻。” “是吃了那如梦草的缘故?” “少量如梦草汁液晒干磨粉可做迷药,晒干的如梦草泡茶喝,连服一个月,就会神色偶尔恍惚,遇到不快心情格外低落,极易萌生死念。若真碰到什么事,想要一心求死,在外人看来,与自尽无异了。” “也就是说,自杀的人最可能得此怪病?”小男孩还是想不明白,“既然看不出犯了病,旁人又如何知道那自杀的人是‘如梦如幻’?” “这些话都是我脑子里自然而生的。”老谭指指自己的头,“应该是以前我掌握到的吧。若刘老二留下的笔记中撕去的那页就是写的关于如梦草的东西,那肯定就是他从安南国了解到的情况。若一个个求死的人多了,还能不引人疑惑?若查出他们临死前都喝过如梦草茶,必然就是那要命的根源了。至于说死前心存幻想,应该是从那些人临死前所说的话中听来的。” “可是,好端端的他们为什么要喝这种茶?”小男孩不解。 老谭笑道,“你这傻徒弟,瞧瞧你师父我,还不明白?” “哦,他们本不知道这茶有问题,喝错了。” “我想,起初应该是有人无意中发现这种草味道不错,自己品尝,或者是给牲畜吃过后没见有什么事,就当成普通的茶水喝了。像这种罕见的草类,一般都是在特定地方生长,若在它生长的当地形成一股喝茶风,很可能整个村子的人都会遭到不测,要查到根源也不难。唉,人在求知求生的路上,总是踏着前辈们一代又一代的性命前行的。” 小男孩听得肃然起敬,“师父也是我们这些后人的前辈。” “我这算什么?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试错了药,给后人留不下什么经验教训。不过也好,免得有人拿我的错药害人。” “就像如梦草吗?明知有人误服丧命,却有人寻到了奇巧的杀人手段。师父,其实你也是不相信老戈,所以刚才没有与他说这些吧?”小男孩拍拍胸脯,“你放心,我也不会告诉他!” “我不是不信他。他之前也是听刘老二说过的,我也不记得他知道多少,是否与他说过这所有的东西。” “也是啊,说不定师父以前早告诉他了。”小男孩又有些糊涂,“那他要是早知道如梦草的秘密,若生坏心思,肯定也早就向师父骗到如梦草了。可他今日来问,看样子是连如梦草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难道真是我误会他?如师父所说,他是怀疑有人的死与如梦草有关,所以才来打听这东西?” 老谭的神色渐渐凝重。 小男孩也意识到什么,“难道老戈是怀疑如梦草是从师父这里传出去的?” 老谭指指桌上的饭碗,“都凉了,赶紧吃吧。” 小男孩的眼睛在垂下之间滴溜一转,“师父这里都没有如梦草。怕是那个悄悄撕掉师父手中笔记的人干的?老戈还说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分明是人命关天的事!” 小男孩没有掩饰自己偷听到他们的所有谈话。 老谭瞧着小男孩,“那你觉得会是谁呢?” 小男孩边吃饭,边用力地摇摇头,“我不知道。那张纸肯定是早就撕掉了,最晚也是在师父犯病的时候,要不然师父不会不记得。师父都病了十来年,那时我还没出生呢!” “也是,让你回答,是难为你了。” 老谭站起身,向那间关着门的石屋走去,“吃晚饭,把晾的药草拣一拣。我先去歇息了。” “知道了,师父。”小男孩乖巧地点点头,“对了,师父,咱们的米快没了。我想明日去城里家中取一些来。” “嗯。” 老谭进了屋,随手关上门。 …… 姜落落带着孔明灯,骑马来到语口渡。 这一路没做任何防备,跑得很畅快。 到达渡口,正值日落。 夕阳下的河岸很美,也很热闹。 除了有停靠在岸的往来货船,还有荡在江面上的花船,时不时传出婉转的歌声。 毕竟是曾经的县治之所,又有上杭小勾栏之称。与如今县治所在郭坊的北门街的繁华不同,语口渡的繁华少了几分市井气,从中散出了一种悠闲惬意。 等夕阳完全落下,一轮月牙已悬挂在西边的树梢。 这时花船的灯也亮了,星星点点地洒在江面上,随波荡漾。 即便不是什么特别的节日,在这容易令人遐想涟涟的情境中,心血来潮,放飞一只载着美梦的孔明灯也并不显得突兀。 当那盏孔明灯高高升空,也吸引了旁人的目光。 刚收起渡船的一对夫妇笑道,“还是年轻人的心情好,这闰五月的端午也要放一盏灯。” 闻言,姜落落这才想起,今日是这年的又一个端午啊! 上个月的端午自己就是在病中度过,这个闰月……想想杜言秋今日面对的局面……希望明年能好好过个端午节。 “独自一人放灯,这姑娘怕是有什么心事。” 另一个来接儿子的老妇瞧瞧那孔明灯。 姜落落没有理会旁人的言语,静静地仰望夜空。 一只小船准备靠岸。 姜落落收起目光,向那只小船招招手,请船主送她上花船。 船主虽然对这小姑娘的要求有些疑惑,看在到手的碎银子,爽快地答应。 很快,姜落落就来到其中一艘花船上。 回头,就见她刚刚在岸边站过的地方多了几个来回张望的黑影…… 第273章 船家偶遇 经常在这一带揽客的船主与花船上的人都熟悉。 船主说姜落落是他家远方来的侄女儿,想上花船瞧个稀罕。船夫看在塞入手中的几文钱,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把姜落落送入船楼。 姜落落站在窗格前,抬手碰了碰悬挂在窗棱上的花球,那花球像是被惊到,大幅的来回晃动起来。 姜落落从怀中取出一枚护身符。 这是她爹前两年去漳州做事,在开元寺求取的,之前存放在凶肆,做孔明灯时顺便拿上的。红色的布条缝成三角形小包,据说里面包着高僧用朱砂笔写的福文。 “佛祖,帮帮我啊。” 姜落落等着有黑影乘船向这艘花船靠近,装作玩弄花球的样子,将护身符塞入晃动的花球里。 动作看似隐蔽,却又有些慢,难免让看到的有心人觉得举止可疑。 稍等待片刻,姜落落出了船楼,恰巧与刚上船的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姜落落若无其事地招呼刚将两个人送来的小船,又载着她回到岸上,之后在岸边坐下,静静地望着那艘在江面上缓缓游荡的花船。 不远处有几个家丁模样的男人正凑在一起聊着风花雪月、天南地北,时不时的朝姜落落这边瞟一眼。 一只小船划到姜落落跟前,船上怀抱孩子的妇人冲她招招手,“姑娘,这么晚怎么一个人啊?要不来我家船上坐坐?” 见姜落落有些迟疑,那妇人看了眼不远处的几个男人,“姑娘,别怕。我家就在附近,是孩子闹腾着不肯睡觉,我们怕影响家中老人,才带他出来转转。姑娘若不愿说话,在船上坐着就好。” 姜落落明白这船家是见她孤身一个女子,为她担心,便不再推辞这份好意,上了小船,道谢之后,陪同妇人怀中的孩子玩耍。 挂在船舱头上的风灯照亮几尺见方的甲板。 妇人仔细打量姜落落的面孔,又瞅瞅坐在船头的丈夫。 姜落落早已注意到妇人这欲言又止的神色,开口直问,“大姐有什么话要说?” “你是姜落落吧?”妇人试探地问道。 姜落落的目光定在妇人的脸上,“你认得我?” “真是姜姑娘?昨日我见到你们与曹长安说话,隐约记得姑娘的样子。” 妇人说着便朝丈夫招手,“夫君,这位是姜姑娘!” 船夫已经听到二人的对话,搭好船桨走过来,拱手道,“姜姑娘。” 姜落落忙起身回礼,“你们是想与我说什么?” “姜姑娘。” 妇人将孩子交给丈夫,拉着姜落落重新坐下,“我叫玉秀,与夫君之前都在冯家做事。” “冯青尧么?” 玉秀点点头,“在夫人未过门前,冯家只剩我们夫妇二人与富贵兄弟一起照应。后来,夫人带来奶娘一家,对如今的冯家来说,家里的人有些多,公子就把卖身契还给我们,又给了我们一笔钱,让我们到外面安家。” 不仅没要赎身钱,还倒贴一笔,冯青尧也算是发的善心。 姜落落不动声色听着玉秀的话。 “听说是姜姑娘帮忙安葬公子,真是要感谢姑娘!” 玉秀说着,就要起身行礼。 姜落落赶忙将她拦住,免得让岸上的人见状起疑,到时候追上这家人问东问西。 “你们也是做下人的,何需你们来致谢?何况我们凶肆本来做的就是死人的生意。” “话虽这么说,可这个时候还能为冯公子出面,也是难得。事到如今,我们都不敢坦坦荡荡地去冯家问候夫人,更不敢为公子送葬。只能趁夜里,偷偷摸摸地去冯公子坟头上磕几个头。” 有这份心也远远好过那些对冯家唯恐避之不及之人。 姜落落问,“你们不在意冯青尧如今做过的事?” “在意自然是在意,可我们还欠着冯公子一条命!” “怎么回事?” 玉秀看向丈夫怀中的孩子,“两年前,我怀着女儿仅八个多月,以为离生产还早,就没太注意自己的身子,白天的时候还会帮婆婆给出外忙碌的夫君送饭。那时夫君接了帮人修补商船的活计,为了能多赚点糊口钱,他一个人包下好几条船,要尽快给人家修补完,天刚亮,不等吃饭就出门,从早忙到晚。” “那日,我像往常一般去给夫君送朝食,路上不小心被什么绊了一跤,摔倒了,当时就感到肚子很痛,趴在地上起不来。我可是吓坏了,急着找人求救。可那时尚早,来渡口这边的人很少,根本逮不住一个人影。就在我绝望时,有辆马车路过,在我跟前停下来。” “我没想到会遇到冯公子,冯公子见是我,也很意外。与车夫一同将我扶上马车,送往医馆。医馆的大夫说我情况不妙,无法保证我腹中的胎儿平安,给我服了两颗保胎丸后催促尽快将我送往长汀求救。” “冯公子二话不说,决定立即送我去长汀。可与他同行的那个人说如此来回耽搁要误了事,冯公子则说无论如何,人命更要紧。他让那人留下,先帮忙给我的家人报个信,再独自去应对他们的事。” “我听那人话中的意思,若冯公子不出面,事情似乎有些难办,可冯公子还是执意要亲自送我去长汀。后来到了长汀医馆,大夫说幸亏送得及时,再晚一步,哪怕华佗再世也保不住孩子了。也就在那时,我的女儿早产出生,虽说身子弱,可经过一番精心调养,顺利活下来,如今活蹦乱跳的没有任何毛病。” “真是幸运。”姜落落朝那小女孩挥挥手,陪她做了个鬼脸,“可知冯青尧那事情后来办了吗?” 玉秀摇摇头,很愧疚,“应该没有,后来我偶尔遇见冯公子那个同伴,他见到我就叹气。想是怪我耽误了他们。” “当时你疼痛难忍,又担心着腹中胎儿,还顾得留意那人模样?” “正因为我担心孩子,才会留意他。我听那人不愿冯公子送我去长汀,即便肚子痛得很,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好怕他们弃我不顾,我感觉孩子的命就捏在他的手中。”玉秀羞红了脸,“我知道这么想不应该,可当时我真的好怕啊!” 第274章 落落被堵 “不知冯青尧那边有什么要紧事?”姜落落好奇,“若真被耽搁,他与那同伴之间可会生嫌隙?” “我也不知道。”玉秀道,“后来我与夫君一同去冯家向公子道谢致歉,公子说我们也算曾经是一家人,不必计较,并未多言。” 姜落落向玉秀靠近一些,声音沉下,“玉秀姐姐,你可记得冯青尧如何称呼他那个同伴?当日救你时,他们说过什么话?” 玉秀神色微滞,“你……在意这个?” 好像她说的话连累到已故的冯公子? 姜落落知道玉秀悬起了心,轻轻地拉起她的手,“你知道我舅舅是衙门捕快吧?实话与你说,他告诉我冯青尧的事背后还有人推波助澜。” 玉秀的唇一抖,“什么意思?” 船夫抱着孩子走近二人,蹲下身,“意思是,冯公子是替人挡刀?” “啊?”玉秀略有明白,“难道冯公子与那伍文轩一样,也是受人蒙蔽?” “很有可能。今日我们正巧遇到,也许正是冯青尧冥冥之中的指引,”姜落落道,“你们应该也听说了,冯青尧有个秘密的藏身之处就在语口渡,也许那日他们要办的事就与此事有关。可现在舅舅他们只知一个冯青尧,若他还有同伴,怎能不与他一同担责?若那同伴与他因种种行事不同,生了嫌隙,背地里对他捅刀也是可能的。” 听了这番话,船夫也劝道,“娘子,你仔细想想,还记得什么就都告诉姜姑娘。之前才溪乡被害的那两个人不也是多亏了姜姑娘才被找到?姜姑娘她……不一般。” 玉秀仔细回想起来,“好像我听冯公子称那人什么安?” “安?”姜落落一怔。 “好像是的,起初我以为冯公子是让我安心,后来才知道他在说什么安,是在称呼那人。” “可是……崇安?” 姜落落试探询问。 “崇安……崇安……很像!” 真是沈崇安? 姜落落心想,若是他的话,倒不愁寻人辨认了。玉秀后来见到那人还认得,若是沈崇安,她肯定一眼就能确定。 于是,姜落落又问,“你再想想,他们还说了什么?” 既然玉秀因害怕自己被丢弃而有心留意,那多少应该还记得一些东西。 “他们似乎是要去见一个人……不对,是想等另外一个人到来之后,一起去见那个人……”玉秀拧起眉头,“我也说不太清了,好像他们要等着会合的那个人叫什么左右?应该是与冯公子交好,那个崇安说,只有冯公子在,那个什么左右才会与他们同行。若冯公子送我去长汀,他怕那个左右不信他,拒绝与他同行。想来他是说对了,因为冯公子不在,他们的事没办成。” “那他们原本要去见的又是什么人?” “好像是崇安难得发现了谁的踪影,只有那个什么左右能认得对不对?崇安负责引路,冯公子带左右去认人?崇安说他好不容易才寻到这么个人,若这次错过,还不知道下次又到何时才能再碰见。” 玉秀想着想着,记忆中模糊的情形突然一亮,“对了!他们还提到程知州,似乎说是那个人与知州大人同姓,会不会是程知州的家仆?冯公子说那程姓也可能是假的,也许只是随口一说,也许是别有心意。” “所以,冯青尧、崇安、左右三人原本是要在语口渡这边碰头,去会一个姓程的人?”姜落落总结。 “是这么个意思。姜姑娘,我这么一想,与冯公子有关的可不只是一个人——” “别跑!” “啪!” 玉秀的话音突然被花船那边传来的动静截断。 只见有人从船上落水,紧追其后的人也不由分说跟着跳入水中。 而那几个坐在岸边闲聊的男子几乎同时起身,依序散开。 “出了什么事?” 船夫抱紧女儿。 姜落落迅速交代二人,“今日与我说的后面这些话千万不要再与任何人讲,哪怕是打着官府名义的人来问也不可以,免得你们识人不清,走漏风声!若真有人来问,你们只说与我偶遇,闲聊了一些冯家旧事,当年被冯青尧相救的事也能说,但那时你肚子疼得死去活来,根本没有听到身旁的人说什么!” “知道了,我们不会随便与人谈论冯公子!” 玉秀紧张地随姜落落站起身。 “还有,这两日若有时间,去看望一下冯家娘子吧。我先走了,后会有期!” 姜落落几步跨过甲板,跳到岸上。 没跑几步,就被人追上,堵住去路,“站住!” 姜落落只得停步,看似胆怯地望着面前的男子。 玉秀见状,赶忙从丈夫手中接过孩子,“夫君,你去瞧瞧。” 船夫上了岸,小心地走近二人。 “没你的事,走开!” 又一个男子过来,一把将船夫推开。 姜落落闻声转身,冲船夫挥挥手,“大哥,没事。他们只是想问我几句话。” 船夫略作犹豫地想了想,还是返回到自己的船上,去照应妻女。 这时,又有一个人走向他们的小船。 而江面上,一番闹腾的动静过后,两个人架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落汤鸡似的上了岸。 另外两个没有下水的男子分别候在两边不远处,警惕地留意着四周。 姜落落与那个少年都被带到离岸边不远的一棵大树下。 “各位大哥,小的只是给人帮个小忙而已,别的什么都没干。” 不等对方审问,少年已经主动交代,又斜眼瞟了瞟姜落落,“我可不认得她。” “你从那花球里拿到什么?是受何人指使?”为首的男子质问。 少年从怀中掏出那已经浸湿的护身符,还有十几文钱,“一个跟你们差不多气色的人,花钱请我帮他取个东西,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看,就被二位大哥吓得跌入水中。” 男子从少年手中夺走护身符。 红色的三角布包湿得发软,里面有什么东西也怕泡坏了。 但男子还是小心地将护身符转交给身旁的人,“仔细处理一下。” 第275章 故意玩弄 少年躬身捧着手中的铜钱,“大哥,别的我真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见钱眼开,觉得这就是个简单事儿。早知道要得罪几位大哥,我肯定不做这点钱的买卖。” “你是在哪儿见到那人?”男子问。 少年朝黑漆漆的一头指去,“就是那边,刚拐过弯儿的地方。我本想来渡口这边玩耍,被那人截住。他给了我这十几文钱的好处,告诉我如何拿到东西,再去那里交给他。” 问话的男子懊恼地朝那边望去。 早知道,他们就不该下手这么快。本想来个人赃俱获,结果打草惊蛇!现在那个人肯定早就跑了! 不过,一时半会儿也跑不出语口渡! 而且,既然姜落落跑到语口渡这边来跟人接头,可见是早在此处有准备,绝不止是藏着这么一个人。 上面交代,一定要截断杜言秋的任何援手! “传令,召集人手,搜,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此人话音刚落,另一个没有下水的人从袖中取出一枚响箭,射向夜空。 另外几个则已先行一步,四散搜寻。 问话的人不再理会那少年,转向姜落落,“老实交代,你又是如何拿到那东西,又是受何人指使?” 姜落落是看着又害怕又想笑,“大哥,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既然跟踪我,你们还能不知我在帮谁做事?” “我要你亲口交代!”男子目露凶光。 姜落落缩了缩脖子,“不就是杜言秋么。他早就在我这里留下后手,若他出了事,就让我跑到语口渡来这么做。至于那东西里包着什么,取走它的会是什么人,杜言秋可没有告诉我,这么隐秘的事他也不可能随便告诉我。他只是仔细嘱咐我一定要小心,不要被人发现,结果……” 姜落落无奈地叹了口气。 “哼,”男子冷笑,“就你那点小心思,以为你爹娘真把我们的尾巴引走了?” 姜落落鼻子一吸,眼眶里水盈盈地转,“大哥,能放我走吗?我想找我爹娘——” “大哥,大哥,”那少年也连连作揖,“您也放了我吧,我还不如她呢,我是一点东西都不知道。” “滚!” 男子一脚踹去。 少年慌忙连滚带爬地跑开。 这人见找玉秀夫妇问话的手下回来,走去询问。 那手下冲此人摇了摇头,“他们在冯青尧家做过事,只是偶尔遇见姜落落,闲聊了几句冯家的事。想是姜落落故意借他家做掩护。” 此人又转头朝姜落落冷笑一声,“到底不过就是个小仵作,之前都是靠那杜言秋糊弄人,能有多大本事?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受龙王指引的神女?” “那我们现在拿她怎么办?” “毕竟是那个姜家的人,若此时出事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何况之前我们接到命令,不许对她与杜言秋下死手。反正她也跑不出上杭,放她走就是。” …… 被放走的姜落落暗自松了口气,离开江边。 但在路上,见又有人影匆匆赶往江边,瞧那行踪就是有几分身手。 一定是那支响箭不知招来了隐于何处的帮手。 在语口渡这小地方都能随唤随到,看来对方的力量真的很强! 可是,这些人平日会藏在哪里? 姜落落一边想着,一边来到她寄存马的客栈。 这客栈离江边不远,专做往来客商的生意。 虽然早已天黑,可江上热闹着,这里也不会安静下来,总有人出出进进,找地方谈笑吃酒的雅兴不减。 姜落落在小二的指引下来到马棚,有个光着膀子,头发湿漉漉的少年早在马棚外等着。 没错,这少年正是刚才那个落水被抓的。 姜落落见到他,就从荷包里取了最后一锭银子丢过去。 至此,杜言秋交给她的这袋子钱算是花的差不多了。 少年接住碎银子,又向上抛了一下,得意地问,“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请客。” “好啊。”姜落落爽快应下。 于是,少年直接找客栈伙房要了饭菜,然后带姜落落来到旁边角落供厨子伙计们平日里乘凉歇息的小木桌前坐下。 “你怎么知道那帮人不会太为难我?不怕我把你给供出来?” 刚坐在矮凳上的少年便好奇询问。 他原本以为这个黑天半夜独自出门的姑娘是想跟人玩儿什么鬼把戏,买通自己配合,哪知道会是那么大的阵仗。 “供出就供出呗,大不了算我计划失败。” 姜落落无所谓,哪里还有刚才被抓时那半点担心害怕的样子。 “那你怎么应对他们?”少年追问。 姜落落笑笑,“就说是我故意玩弄他们,谁让他们跟踪我。准许他们对付我,还不许我算计他们?” “可结果你还是得逞了啊。” 少年听那人说的话好像是很得意他们道高一尺,可怎么瞧着眼前这姑娘魔高一丈,他们想做的事并未真的得逞? 当然,自己不也把他们骗过了吗? 想到此,少年嘿嘿一笑,可转念又是奇怪,“你是看到我躺在船篷里,所以才故意搭那条船?你怎知道我肯赚你的银子?” “我没看到,也不确定。” “啊?” “整件事我都是走一步瞧一步,我是打算上花船,看到你是意外,觉得正好能用就用喽。” 这时,有人送来了饭菜,“不够吃了再要,今日的伙食还剩不少。” “知道了,叔。” 待送饭的人走开,少年拿起筷子,却没急得吃东西,“你平日就经常这么玩儿?” “也不是经常,以后说不定。”姜落落先吃起饭。 除了放孔明灯故做传信是她早有打算,其他的都是见机行事。 她乘上那艘小船,除了托船夫送她上花船,还看到船舱里躺着一个仰面朝上,翘着二郎腿,跟着花船传来的歌声哼着小曲儿的人。 姜落落询问船夫得知,船篷里的少年是经常跑江边,帮助各家客栈食肆招揽生意的,此时闲暇在他船中歇息。 “你要投宿?” 那少年听姜落落打问他,也坐起身。 于是,姜落落便挪到船篷口,与里面的少年攀谈起来。 这应该是她少有的能够脱离身后耳目的时候,她得试着抓住这个机会…… 第276章 玩弄活人 “咳咳!” 少年轻咳两声,压低嗓音,“那帮人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听你们说到杜言秋?就是最近在上杭很能闹腾的那个人?我听人说他白天的时候被知府大人给抓了!” 姜落落轻瞟少年一眼,“多嘴对你没好处。” “可我这不是已经成你同伙了么?” 少年指指姜落落,又指指自己。 在船上的时候这姑娘只说自己被人盯上,想让他帮忙试探一二,先给了十几文钱,待事成之后再给他一锭银子。 他想自己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能有什么大事?自己嘴皮子耗费好几天都不见得能赚一锭银子钱,这么简单的事儿想也不多想就点头答应了。 于是,待这姑娘上花船后,他就继续躲在船篷里留意她的举动。 按这姑娘的话说,所有目光都在她这个放孔明灯的人身上,他又一直躺在船篷里,只要不故意弄出什么动静,不会引人注意。 待看清她的最后举动,他便先乘船撤离,跑开一段路后,借夜色掩饰再重新返回,换舟登花船,去寻找她留下的东西。 若有人抓他,他就装模作样地逃,然后等着落入对方手中。 若没有人出手,也一定有人在暗中盯着,到时候他就寻个人多的地方转转,偷偷把拿到的东西丢掉,然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该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那些人迟迟不见收获,又盯得不耐烦,肯定会逮住他询问,到时就说他拿到的东西已经在那人多的地方被人接走了。 …… 他觉得这挺有意思,以为只是小玩一下,可没想被一群彪汉给当鸡仔似的拎住。 不过,一个姑娘都不怕,他一个男儿怕什么?此时心中更多的是对这遭偶遇的好奇。 “不是。”姜落落果断否定了少年的话,“你赚了我的银子,就是我花钱请来唱戏的角儿。” “你若不与我说清楚,我就去找那帮人坦白。”少年威胁。 姜落落不在乎,“随你。大不了算我计划失败,遇到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是我倒霉。” 被一个年纪相仿的姑娘鄙视,那少年有些没面子,嘿嘿一笑,“我就是这么说说。咱也算是生意人,懂得诚信二字怎么写。” “你听说了白天的事,那你可知在上杭,谁与杜言秋来往的多?”姜落落问。 “姜落落啊,我听说她与杜言秋昨日还来过上杭,去了曹家。” 少年说着,瞪大眼睛盯着姜落落,“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凶肆鬼娘子!” 旁边墙头上悬挂的灯笼红光打照在姜落落的身上,她的脸笼罩了一层半明半暗的幽亮。 “大惊小怪。” 姜落落继续吃饭。 少年笑嘻嘻地搓搓双手,“久闻大名,今日见到真人,有点小激动。你真能领受龙王之意?你今晚做的这些事,是不是也受了龙王爷的指引?” 姜落落默默地瞧了他一眼。 “我知道了。”少年手指向上指指,“天机,这就是有缘人得到的天机。” “你信龙王?” “咱上杭百姓,哪个不信?” “我不信。” “啊?” 少年愣愣地瞧着姜落落。 姜落落已经吃晚饭,将手中的碗筷推开,“我也不怕告诉你,都是假的。” “什么……什么是假的?” “说我能受龙王爷指引的话就是假的。根本没有谁的指引,才溪乡的人看到的鬼神之景不过也是如今日的我这般玩弄的把戏而已,为的是让他们能够相信伍明、阿福已死,愿意去衙门告状,挑破此事,请求官府出声,配合我们查案。” “你……你敢假冒龙王?” “我只是证明,事实就是事实,真相如何无人能改变,更没有什么龙王做主。同样,我们能假冒龙王,也会有其他人假冒龙王。就如今晚的事,我说是帮杜言秋来语口渡给人传信,就真的是吗?可是那些人显然信了。一个事的真假并非人云亦云就可定论。” 少年听得有些懵,“这些话从未听人说过。你竟然怀疑龙王爷?!” 姜落落轻轻一笑,站起身,“这话你能听进几分算几分,一分也听不进去只能说你冥顽不灵。我也不怕你与人说出去,时机未到,为了我自己,当着众人的面我不会承认什么的,就当你是威胁我不成,故意对我使坏。反正我姜落落这些年顶在头上的闲言碎语又不是一两句。” 少年仰头看着姜落落,前面的话没听明白多少,却觉得她最后说的话竟有几分豪气。如此仰望,仿佛有束不屑的目光从自己的头顶扫过。 若说这少年起初是因见到姜落落这个能够与龙王通气之人而激动又羡慕,那姜落落此时的神色与语气则让少年觉得,是完全从她这个人身上散出一种说不出的力量,令人血气上头。 少年蹭地站起身,“只知道你会安排死人,不知道你还会玩弄活人。反正你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不计较什么风言风语。咱们交个朋友吧,我叫蒙阿满,以后有什么事再来找我,我跟这边的人都混得熟。” 姜落落撇了撇嘴角,“是想赚我的银子吧,我可不是大户人家,没那么银子挥霍。给你的那锭银子,还是杜言秋付给我的酬劳。”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既然是朋友,肯定眼里不能只有钱财好处。别把话说的那么势利,我就是觉得你做的事有意思。以后你到语口渡来,有事就找我蒙阿满。”少年豪气地拍拍胸脯。 姜落落瞧他这副模样,不禁有些好笑,从脚到头将他打量一番,“你可想好了,杜言秋就别提了,我现在自己身上的事也不少。” “我蒙阿满说话算话!”少年不服气地昂起头,“你一个姑娘都这么胆大,我还能不如你?” “万一惹出什么大祸,会连累家人。你与我不一样,我们姜家已经丢了两条人命。” “那你也是还有爹娘,我什么都没有,从小吃百家饭长大,要不是我会谋生,早就成了叫花子。” 第277章 再至伍家 姜落落没想到蒙阿满是这样的身世,嘴角的笑意凝滞,迟疑片刻,“行,以后我就是你姐。没事的话就到凶肆来帮忙,若有人问起,咱俩也算是一同落过难的。” “凭什么?”阿满不高兴。 姜落落伸手拍拍阿满的肩,“我比你大啊。” “我只是小时候受了制,长的显小。我都十七岁了。” “那我也比你大,我也十七,出生在年初。” “那……我不管,同岁不分大小。我就叫你姜落落。” “我叫你阿满兄弟。”姜落落笑道,“阿满兄弟,你可知在语口渡哪里有镖局?” “镖局?”阿满想想,“语口渡没有上杭城中那样的大镖局,只有个小铺子,有几个镖师守着,好像是福威镖局的人,就在这客栈往东二里处,门上插着个小旗子。你怎么又询问这个?你又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语口渡的客商也不少,万一有个需要押送货物的从哪儿找人?” “真的?” “真的。” 姜落落走向马棚,“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姜落落!”阿满追去。 姜落落牵马出来。 “这锭银子还给你。” 阿满将手中的银子递过去。 “说好的买卖我也不能反悔。你留着等我下次来,请我吃好吃的吧。”姜落落没有接,“还有,你也不必送我出客栈的门,初次见面便走得近不太好,免得被人看到起疑。” “行,有时间我就去找你。反正你家凶肆很好找。” …… 姜落落出了客栈就骑马向东奔去,很快就看到那个插着“威”字旗幌子的铺子。 这福威镖局果然实力雄厚,占据了汀州各个大小地方。照这布局,应该在外地也会设有不少分点吧? 铺子门从外上着锁,左右静悄悄的,只有门头上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晃,像是两只诡异的眼睛盯着夜里的路。 铺子门口有几片黑色。 姜落落下马查看,见是湿痕,因在夜中瞧着发黑。 这几片湿痕像是脚印,大概是铺子里的人走得匆忙,踩翻了水盆之类。 此时还未干,说明人刚离开不久。 想想福威镖局的贺永,姜落落断定,那伙人在江边放响箭招去的帮手一定就是在此处落脚的镖师! 所以,他们都是福威镖局的人? 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语口渡这边,姜落落没有回城,而是直接赶往才溪乡。 策马夜奔,直抵伍家。 夜深人静时分,整个村子都沉没在无声的黑暗中。 姜落落把马拴在村口,悄悄地摸到伍文成家。有了杜言秋给的那条爪绳,很容易就翻进伍家的矮墙。 她知道伍文成带着宝儿睡在侧屋,猫在侧屋的窗下,轻轻地敲了敲窗棱。 “谁?” 伍文成果然没有睡死,警惕地沉声叱问。 姜落落怕吵醒宝儿,没敢大声回应,又轻轻地敲了两下窗子。 不一会儿,屋门轻轻打开。 伍文成蹑手蹑脚地探出头。 “是我,姜落落。”姜落落低声道。 伍文成也听出她的声音,惊疑地问,“你又来做什么?” “有件事想问你。”姜落落走向门口。 “你等着。” 伍文成回屋点了盏风灯又出来,随手将门关好。 姜落落来到了院中。 伍文成提着风灯走过来,在姜落落身上照了照。 借助风灯,姜落落也看清伍文成的脸。 十多日不见,他的脸色更瘦,宛若骷髅裹着一张皮,两眼空洞无神,甚至没了之前的恨意。 “事情不是都已一清二楚?你还想问什么?”伍文成垂下手中的风灯。 “是关于一件旧事。”姜落落道,“你可记得,三年前有县学学子怂恿众人挖掘姚家的坟。” “你为何找我询问此事?当年的事文轩并未参与,与我家无关!” “可是据我所知,那名带头学子名叫梁志,曾欺负你的妻子,伍文轩一怒之下毁了他家的营生。” “你半夜三更翻入我家,就是来算这笔账?那梁志作恶多端,不次于王子胜,欺负我的家人,文轩教训他有错吗?”伍文成那空洞的眼睛里终于又浮现出几分恼意。 “我并非来帮梁家算账。看来你是清楚此事的,我只是想知道伍文轩毁掉梁家瓷器的法子是跟谁学的?” “你是想打听那个人?” “是。伍文轩谋害邓知县的手段当中,毁缸的那一步与当年损毁瓷器如出一辙,我想知道,还有谁在背后利用伍文轩。” 伍文成神色一颤,“那件事也是文轩着了人的道儿?” “当年真相如何我还在查,但你弟弟今日所为确实有当年之事的影响。” “你连夜来我家,就是为查当年的事?”伍文成有些动容,“文轩的死都已经有了交代,你还不放过?若你不说不问,没人会再在意旧事。” 就像他娘子被烧,若不是面前这女子等人一再坚持,怎能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是王子胜与伍明那帮畜生?岂不是差点便宜了他们! “真相不止是为伍文轩一人。”姜落落直视着伍文成的眼睛,“真相关乎黑白,关乎能否给予所有含冤蒙屈之人以公平。” “你只是个仵作。”伍文成道。 姜落落轻轻一笑,“就当我是个多管闲事的仵作,往自私说,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家人。” “你这态度,让我有些怀疑你在衙门说的灵梦是假的,你就是以自己之意与杜言秋同行,你当真不计较他与你家的过节?” “是。”姜落落承认。 伍文成的眼中又塞了些东西,“可是杜言秋……那个杨衡已经被抓,要受朝廷严处。” “他自己的事他会解决,我要做的事也不会受他影响。” 伍文成看着面前这位曾被他恨,被他厌恶的姑娘,此时他的心中已经没有了怨念。 有人在背后对文轩使手段,文轩就像人家手中的一枚棋子,随时都会被丢掉,若没有个执着的人勇敢相帮,他们就像是一只蚂蚁,将会浑浑噩噩地被人踩死。 所以,他得向这位姑娘道声谢,只是有些说不出口。 “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沉默片刻的伍文轩决定回答。 第278章 文成善意 “那年,梁志诓骗娘子取乐,害他们母子摔伤,我家都对此人恨之入骨!” 说起旧事,伍文成眼中恨意渐浓,“原本,我不知文轩后来做了什么。是有一天,文轩带醉归来,说是收拾了那恶徒。我担心文轩惹祸,细致逼问,文轩才与我说,他毁了梁家的生意。” “我知道梁家是以烧制售卖陶器为生,追问文轩究竟做了何事,文轩却死活都不肯再多说。我实在担心文轩,便偷偷跟他去了县学,在县学外守了几日,只为想知道他有什么特别的行踪。终于有一日发现,他与另外一个学子趁夜偷偷去了梁家的陶器铺子。” “我怕惊动他们,坏了文轩的事,就躲在铺子外,没敢靠近,不知他们潜入铺子里做了什么。差不多等了一个多时辰,二人从梁家铺子离开,我又尾随他们返回,见二人分开,文轩回到住处,没有再外出之意。我难忍好奇,便再次去了陶器铺子。” “我从未做过鸡鸣狗盗之事,不懂如何撬开被那学子重新上好的门锁,只得在外等待,一直等到天亮,梁掌柜来开门。起初,铺子里并无动静,我就越发好奇,又等了多半个时辰,突然听到铺子里传出一片打砸声。我想上前观望,铺子的门窗却都被关闭。” “又过了许久,梁家铺子的门才重新打开,梁掌柜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失了魂似的走出来,深吸了几口气,将门锁好,回了家。白天,有人找到他家买陶器,听说都被梁掌柜以暂时没货打发走,那些人还羡慕梁家的生意真好。” “一直到了晚上,趁没人时,梁掌柜从家中驾车出了门。我不知他要去何处,可是想到铺子里曾发生奇怪的事,就又追到了铺子,果然见梁掌柜正从铺子里收拾东西,将好几袋子碎掉的瓷片装上车,偷偷运走。我想,他那么怕被人看到陶器损毁,肯定是将那些碎片都沉了江吧?” “我虽不知那些陶器是怎么碎掉了,但知道肯定与文轩二人夜里的所作所为有关。我不愿文轩多心,也没再亲口问他此事。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就听说梁家关了火窑,不再亲自烧制陶器,再后来听说他家铺子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梁志也不在县学读书。” …… “那个与伍文轩同行的学子是谁?” 姜落落听了半天,也没听伍文成说出此人姓名。 “我对县学的人原本就不怎么熟悉,那晚又天黑,只隐约瞧着他与文轩穿着相似,又与文轩约在县学的路上,猜想也是曾受梁志欺负的学子吧。” “此人身形如何?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文轩已经很瘦弱,此人瞧着比文轩还要瘦小许多,个子不高,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 “若是十来岁出头,那他如今很可能还在县学读书。”姜落落心想。 岁数应该和她差不多,而且个子也该长高了。 是这么一个孩子带伍文轩行事,还是这孩子与伍文轩都是听信了谁的话? 姚家是二十多年前出事,姚家旧人年岁也该不小,若这孩子是为姚家而存心报复梁志,那他与姚家又会是何关系? 此人是否就是留意到王子胜等人的行径,偷偷在于贵口中塞竹管卦签的那个人? “我不知道。”伍文轩有些后悔,“若知今日,当初我就该与文轩问明白,或者再多跟文轩几次。” “这三年,伍文轩除与曹长安走得近,还与谁来往较多?” “你是想他二人平日要好?”伍文成摇摇头,“我不记得文轩与哪个年纪小的人交好。当年他们应该只是因对付梁家才会一起做事,后来他们各自要保守秘密,为了避嫌大概也不会多有往来吧。” 姜落落心想也是,别说伍文轩,就是那人行踪隐秘,也不会与伍文轩有过多牵扯。 当年对梁家瓷铺下手,大概是他需要一个帮手,才不得不考虑到伍文轩? “嗯,我知道了,多谢回答。告辞。” 姜落落准备离开。 伍文成先行转身,走向院门,拔下门栓,亲手打开院门。 姜落落随后出了院子。 “姜姑娘。” 伍文成轻声叫住已经走出几步的姜落落。 姜落落以为伍文成又想到什么,止步回过头看去。 伍文成走上前,将手中的风灯递向姜落落,“天黑,路不好走,拿去照个亮吧。” 谁家姑娘会半夜三更只身一人在外面跑? 谁家姑娘又会活得这般辛苦? 有的人家是受了灾,艰难生活;有的人家看似平常,谁又能知道他们的生活也不容易。 他家的日子是不得已,可面前这位姑娘却是主动选择了一条罕有人迹的路。 “谢谢。” 姜落落没有拒绝伍文成对她的这份难得一见的善意,接过风灯,照着脚下的路,快步向村口走去。 …… 回城后,听见打更的梆子声,已经到了寅时二刻。 趁着天还未亮,姜落落来到杨雄家。 “你还在折腾?” 杨雄被人从睡梦中叫醒,随意披着件长衫,打着哈欠来到前厅,“要不是你,本公子肯定先把搅我美梦的人揍个鼻青脸肿!” “我也不想这时出门。”姜落落道。 杨雄见姜落落两眼泛红,一身疲意,显然是许久没有休息。 “杜言秋已经自身难保,你又来找本公子做什么。若给本公子惹出什么麻烦,本公子定拿你做祭!” “人都被我引到语口渡,暂时没人理会我。说杜言秋自身难保,杨二公子也以为他无法脱身了么?” “知道从程展平到胡应和为何能够呆在汀州这么久?”杨雄冷笑,“若没有打通吏部的关系,他们怎能牢牢握住汀州知州这个官帽?朝中有人以为安排一个邓毅来,就能从中插一手?结果呢?更何况他杜言秋违规在先,被人抓住把柄岂能轻饶了他?” “现在有人最在意的就是杜言秋在抓获贺永时用到的那批‘江湖好汉’,否则那些盯着我的人也不会被我引到语口渡。二公子不怕到时候杜言秋把你供出?” “你是想拿此要挟本公子,想让本公子设法救他杜言秋?”杨雄目光一紧,“本公子可不会帮助一个将被朝廷拿办的假冒知县!即便他供出本公子,本公子也可说是受他蒙蔽欺诈,大不了认个罚,也好过做他的同党!” 第279章 一起摸鱼 “我不会这么傻。”姜落落笑了笑。 “那你究竟来做什么?”杨雄目光眯起,斜眼瞟向姜落落,“原本我还当你念着姜杨两家的仇,看你们全家在县衙对杜言秋的态度,哪里有多少杀亲之仇?” “因为我知道,子卿哥哥并非杨鸿所杀!即便杜言秋出事,我也一样会继续追查真凶!” 姜落落迎上杨雄的目光,“请问二公子对当年的命案知道多少内情?” “与本公子何干!” “二公子仗着杨员外,而杨员外与某些人是同气连枝,荣辱与共。有些事情若被戳穿,你们杨家也不好独善其身,难免受到牵连。” “抱团取暖不足为奇。你尚未查明真相,便与杜言秋走在一起,不也是为了各取所需?只要给自己找好后路,不怕受牵连。” “所以,杨二公子的后路就是杜言秋。以目前的局势,若你争不到更多的利益,唯有寻找新的合作之人,才有望触及你心中所盼。”姜落落直言不讳。 杨雄也未故作姿态,“不错,本公子曾以为杜言秋是个能在上杭搅混水的人,哪知他是超乎想象的大胆,那本公子可受不住。” 说着,他大手一挥,“所以,今后若有任何事,都不必再来找本公子。李云路家的事,就当是我看在你这丫头折腾来折腾去的不容易,送你的一份礼,不会再与你计较。” 姜落落则道,“我此时造访贵府,打扰公子美梦并非为杜言秋。” “嗯?”杨雄眉头一挑。 姜落落瞧着杨雄,似笑非笑,“二公子私下养一批高手,是为防备福威镖局的人吧?且不说李子义诬陷二公子究竟是他自作主张还是受人指使,只说福威镖局的人会暗中收买杨家的人,怕不只是一个贺永心思不纯。” 杨雄眉目微寒,“你又知道什么?” “我只知杨二公子想为自己谋一份利。此刻福威镖局正在语口渡一带拿人,他们想捉拿谁无关紧要,我也不管二公子为何担心福威镖局的另路生意会做到府上,只要福威镖局的人无意之中,又明目张胆地伤到杨家,你们杨家怎能不向他们讨个说法?” 杨雄的目光随着姜落落的话暗自波动,“你这个小丫头,真够有城府!” 姜落落欠身行礼,“谢公子夸奖。” 杨雄在厅中缓步踱来踱去,后又踱回姜落落面前,“你的目的肯定不只是给本公子出主意,说,你从中又得到什么?” 说实话,他竟然会怕不经意落入这个丫头的圈套,可他想来想去却又想不明白。 “二公子是看中杜言秋能在上杭搅混水,我也是为把水搅浑,如此才好与公子一起浑水摸鱼啊。” “你不就是要查杀了你家人的凶手,又想摸什么鱼!” “我姐姐的鞋子出现在邓知县脚上,二公子觉得我还会将当年的命案看得简单么?” “邓毅之死是冯青尧所为,此案已结。” “二公子当真认为冯青尧是个行恶之人?” “哼!他的心思必然不简单,否则怎会执意一定要娶苕娘?只有苕娘那般单纯,才会信什么情深意切难舍难分的鬼话!” “话虽如此,但也不可排除有人黄雀在后。毕竟邓知县尸骨以及他留下的东西还未找到,李素奉命逼迫于家,魁星堂柳玉郎被绑均涉及到的青玉如意云也还不知究竟落在何处。若这些事其中有某种关联,邓知县之死怎能说是结案?” 听姜落落提到这些事,杨雄就想起她上次来拿这些事胡搅蛮缠,要挟自己帮助李云路,不禁怒火中烧。 杨雄脸色刚变,姜落落便紧接着说道,“若将这些事算到福威镖局头上,二公子意下如何?” “嗯?” 杨雄没来得及动怒,脸色陡然变得疑惑起来。 姜落落则轻轻一笑,“杨家有人生二心,福威镖局的人就很专一么?贺永究竟是镖局的叛徒,还是听命行事?贺永当真是畏罪自尽,还是想来个金蝉脱壳却不料误信了人,结果弄假成真?其实,我们心中多少都有些数。” 姜落落不知青玉如意云究竟为何物,但以李素等人的态度可见,此物必然非同寻常,谁与它沾上边,肯定不好过。 “若都是福威镖局在搞鬼——” 杨雄的眼神渐渐阴沉,紧了紧披在身上的长衫,走向椅子前坐下,缓缓说道,“便是他们坏事在先。” 姜落落没有接话,静静地等待杨雄继续说下去。 “你说——本公子该如何去做?” 杨雄翘起腿,身靠椅背,故作悠闲地看向姜落落。 “那个断指呢?”姜落落问。 “本公子把他打了一顿,本想关押起来从他嘴里挖出些东西,结果让他给逃了。” 这话就是杨雄听从姜落落之前的提议,给他的那个断指手下做的安排。 “能否联系到他?” “我们是有约定,但并非每日一见。若不到约定见面时,本公子也难见到他。” “那就来不及了。” 姜落落想了想,“其实……二公子与冯青尧关系可以稍微近那么一点儿,毕竟你也是他妻兄。” “嗯?” “这样,二公子若能知道点什么也就不奇怪了吧。” “你的意思是,先引到已经死掉的冯青尧身上?”杨雄似乎明白了一些。 姜落落点点头,“二公子不是说冯青尧心思不简单么?众所周知,冯青尧与贺永有勾结,而贺永是镖局的人。” “那也只是‘众所周知’罢了,”杨雄冷笑,“内情真正如何,谁知道?若本公子点不中几分事实,岂不是弄巧成拙,反倒坑了自己?” “看来,二公子对关于冯青尧一事的结果也是心存怀疑。” “那又如何?衙门上不是最讲究证据?” “证据是说服大众百姓的,而对于我们私下来看,有些事不需要确凿证据也能想到是真还是假。” “哦?你确信冯青尧之死另有蹊跷?冯青尧与贺永并无真正勾结,但他又确实别有心思?本公子若要行事,不能有半点怀疑,要的是十分肯定!” 第280章 指望抱腿 “是。” 姜落落回答的很果断。 杨雄却怔住了,不觉放平双腿,“你知道什么?冯青尧身上有何秘密?” 姜落落微微一笑,“二公子想知道的话,要拿自己的秘密来换。比如……除去不知踪迹的前任知州程展平,杨家赌坊、福威镖局,在这股绳子上还拧着谁家的力量?或者换句话说,以‘龙王之力’蛊惑百姓,操控人心的主使人物都有谁?” “你竟敢问得如此直白!这些答案本公子都不会与杜言秋说,岂能告诉你?”杨雄重新翘起二郎腿,“你们所掌握的任何秘密都不值得换此答案。” “既然如此,二公子想是也不在乎冯青尧的那点小秘密。那二公子便只需知道冯青尧可用就够了。” 杨雄盯着姜落落,一时不语。 姜落落又笑笑,“二公子有何不放心?若坑了二公子,我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我可是还指望能抱牢二公子的大腿,让自己以后的日子过得滋润些。” “你还没有回答,若本公子对付福威镖局,你从中能摸到什么鱼?”杨雄追问。 姜落落不慌不忙道,“失势则慌,慌则乱。到时候总会有人口不择言吧?我想知道贺永真正的死因,毕竟他直接参与诱导伍文轩谋杀邓知县一案,案情中遗留的谜团还得从他那里破解。” “只是为了那双绣花鞋?” “在二公子看来,只是一双鞋子,但在我看来,那是我家一条人命!若二公子的至亲至爱被人伤害,想必也绝对不会放过凶手。” “确实。不过,”杨雄又担心,“若对付福威镖局,却是便宜了真正做那些事的人!日后若他们再冒出头,本公子又该如何收场?” “若他们愿意出面揽事,不也是正合了你们的心意?就怕他们一直藏头藏尾,摸不着他们的底细,才会让你们更担心,不是吗?否则贺永他们又怎会将怀疑可能知晓青玉如意云下落的于贵残害弃尸,借以震慑?还有盛咏妻女被人悄然掳走,也不亚于邓知县遗体被盗而令人惊愕吧?” 杨雄目光突紧。 姜落落没去理会他的神情,继续说到,“我是想,既然有人替他们担责,他们又怎会出来抢这个风头?即便万一他们真抢风头,二公子也只需一句终于把人引出来即可,不仅轻松化解,还显得足智多谋。福威镖局受点屈算什么,为你们铲除祸患才是最紧要的,不是么?” “你考虑的还挺周到。” 杨雄没想到姜落落把所有应对的话都已准备好。 在她口中说出的这些话听似简单,可若没有足够的从容坦然,也并非说想便能想到的。 “二公子过奖。”姜落落欠了欠身。 这些考虑对她来说真是微不足道,毕竟除去邓知县遗骨与青玉如意云的下落,其他事本来就没有真正发生,都是杜言秋与她故意放出的风声罢了。即便真有人出来认账,也只能认其中一份,那剩下的部分子虚乌有的事当然还是由他们看情况安排。 …… 姜落落准备离开杨家的时候已经快到卯时。 “你不再问李云路家的事?”杨雄起身走向厅门。 已经出了前厅的姜落落回过身,“二公子从周家问到什么?” 虽然她之前想让杨雄查问李云路被诬陷偷窃一事,其实也并未抱多大希望,毕竟杨雄的话总会说一些藏一些,谁知他是否会有所隐瞒。 “周元说,是他在赌坊结交的一个朋友想请他帮忙教训李云路。”杨雄道。 “原来是赌坊的人。” “你不好奇?” 杨雄见姜落落脸上并无半分诧异之色。 姜落落反问,“二公子难道不知,昨日就是以赌坊为首对付杜言秋?” “你是指闫虎带头告状?”杨雄摇头冷笑,“谁知道偷偷盘下福文阁的闫虎与赌坊是否有二心。” “不,我是说那些围观人中,有不少赌坊的人,最起码名义上是。二公子对近日赌坊里的事情当真一概不知?” “我只知赌坊认下那座金库后,受官府打压不轻。谁知道我叔父那义子沈崇安又会生什么主意?不过若说是赌坊的人带头针对杜言秋倒是也能想得通,他们把赌坊受挫这笔账算到杜言秋头上,自然会对他不客气。不过,赌坊的人教训李云路与对付杜言秋又有何干?” 姜落落看着似乎一无所知的杨雄,“这些天,杜言秋很忙。二公子不知其由?” 杨雄道,“我以为是有人在故意拖住杜言秋的腿,令其无暇顾及其他,以便给他们在寻找杜言秋把柄一事上拖延时间。二杜言秋则是进退两难,若对那些找上门的麻烦不管不问,自然失了民心,但若有求必应,虽得一时名声,方便行事,但他的身份一旦戳破,便又成了收买人心,为其处境造成反噬。昨日,幸好有你们姜家的态度为杜言秋兜住了一些麻烦。” “二公子所言不差。”姜落落道,“再有周家消息看来,负责安排拖杜言秋腿的人就在赌坊。李云路是蒲娘的夫君,蒲娘又与我家交情颇深,他家出事,更会想到借我家帮忙求助杜言秋。” “整件事背后是赌坊的功劳?” 杨雄负手,踱回厅中。 片刻,又踱至门前,“但是据周元所说,后来他又让管家去告知李云路失物已经寻到,与其无关,想将此事化了,是看在沈崇安的面子。沈崇安与周元说,念在他与李云路曾是同窗的份上,不想难为李云路。如今,杨家赌坊都是沈崇安打理,这又该作何解?” “是沈崇安阻止?” 这时,姜落落倒是意外了。 在她看来,赌坊的人暗中行事应为沈崇安安排,他想利用李云路生事,转念又后悔? 若细想,那便是一个缘由——因为姜盈盈! 沈崇安担心他们在处理李云路一事上接触到蒲娘,询问出一些关于姜盈盈的话。 可如此出尔反尔,不是反倒显得更加刻意,更让人觉得是在欲盖弥彰? 第281章 梁家躲祸 心中想着这些,表面上姜落落依然看似不解的摇摇头,“二公子都不知沈崇安打的什么主意,我又怎能轻易猜得透?” 杨雄凝紧的目光在姜落落的脸上停留片刻。 “二公子若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告辞了。” 姜落落欠身行了个礼,转身继续向前走。 站在前厅门槛处的杨雄一直盯着姜落落,直到她的身影被大门关在了黑乎乎的外面。 …… 趁着黎明前最后的一点暗色,姜落落来到李子义所说的离杨雄家不远处的那棵最老的大树下。 瞧瞧四下无人,姜落落攀上老树,果然从树上搭的那只鸟窝里翻出三片巴掌大的金叶子。 叶子很薄,分量不算重,但毕竟是金子,也值不少钱。 姜落落收好金叶子,爬下树,准备骑马回家。 途中路过梁家陶器铺子所在的那条街,姜落落决定拐去瞧瞧。 已过五更天,路上偶有行人,但还是比较安静,不算宽阔的街道上显得有些冷清。 姜落落来到陶器铺子前,见铺门上贴着转卖的告示。 告示已有破损,也褪色不少,显然已经张贴了许久。 姜落落知道,这间铺子是梁家祖上留下的房产,因为省了租金,所以梁家的陶器一向比别家卖的便宜。 正如老戈所说,把传家宝当掉的梁家,已经被败家儿子折腾到卖房子的地步了。 穿过这条街,就到了梁家的住处,也是他家的祖宅。 姜落落见院门竟然也上了锁。 梁家没人? 此时他们会去哪里? 姜落落正在寻思,突然听得院后传来动静,于是将马留在门口,悄悄寻声而去。 有人在翻墙。微胖的身子,手脚有点笨拙,扑腾了两下都没够着墙头。 “要我帮忙吗?” 姜落落看好戏地站在那人身后。 扑通! 突然传来冷不丁的声音将那人吓了一跳,一屁股咚在地上。 那人一边哎呦哎呦地痛叫,一边回过头,见只是个女子,捋捋胸脯,呼了口气,“吓死小爷了。你是什么人?” 姜落落走过去,借着朦胧的天色仔细瞧了瞧,“你是梁志?” 凶肆与陶器铺子打过交道,姜落落见过梁掌柜的儿子,只是脸似乎是一样的脸,可三年前他的样子没这么胖。 听说梁家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这年纪不大的梁志却日渐发了福。 梁志也认出姜落落,“你是凶肆鬼娘子?” 姜落落瞧瞧面前的院墙,“你回自家怎么还要翻墙?” “我忘带钥匙。”梁志揉着屁股爬起来,“老戈这么早又让你跑来我家做什么?他不知道我们都出了远门?” “你们何时出的远门?”姜落落看这梁志可是没有一点出远门的样子。 “不就是前几天他来过我家之后。” 梁志仰头看看自家的院墙。 其实并不高,还比不上县学的围墙高,可他就是爬不上去。跟前也没个垫脚的,要是姜落落是个男人—— 梁志又回头瞅向姜落落,回想他在县学的时候,只要手中有银子,一个招呼,多的是人像狗一样来给他踩着上墙。 “你回自家有何难?跟我来。” 姜落落回到梁家大门前,拔下发簪在门锁上捣鼓几下,铁锁便在梁志的眼皮子底下打开了。 “好手段,连我家的门锁都能打开!”梁志惊喜不已。 他家锁子还是他爹从外面特意买回的,不同于一般人家的门锁,结构比较复杂,他也试着鼓捣过,没打开。 “回头你教教我。” “我可不敢随便教人,若哪天谁家发生了偷盗,搞不好要被连累。你回家记得带上钥匙,又用不着这个。” 姜落落跟随梁志进了门。 一回到家中,梁志就抛开姜落落,开始四处翻找。 若不是姜落落真认得梁志,确定他是梁家的儿子,这举止肯定早被当做目的不纯的偷贼抓了。 “你在找什么?”姜落落追在梁志身后问。 她可断定,梁志肯定不是真的忘带钥匙,怕是避着他爹娘偷偷跑回家来寻东西。 监守自盗也是偷盗。 那她也算是帮凶了? “我娘让我回来寻几张当票。你也帮我找找。”梁志边翻边道。 姜落落感到好笑,“你不仅忘带家门钥匙,也忘记问你娘当票放在哪里?” “啊?是我娘不记得她放哪儿了。” “那我帮你娘想想。”姜落落故作思索,“所当之物是家传青铜酒器十件,火窑一窟?” “没错,可值钱的东西。”梁志手上一顿,转过身,“你怎么知道?” “那你先告诉我,你找当票做什么?”姜落落问。 “我家的东西,我自有用处,与你外人有何相干?不过,你若帮我找到当票,我给你五两银子的好处。”梁志伸出五指晃了晃。 姜落落伸出手,“那你先给我银子,我再说。” “没当票我哪儿来的银子?”梁志有些没好气。 姜落落反问,“拿到当票你就有银子?” “当然,我去当铺改成死当,银子不就到手了?” “怪不得你爹把当票藏起来,原来是防着你啊。”姜落落故作恍然。 “我爹把当票藏起来?你怎么知道?他把当票藏哪儿去了?”梁志上前急问。 姜落落摇摇头,“我是听老戈提了这么一嘴,老戈也是听你爹说的。你爹说怕你把当票偷取兑现,将当票藏了起来,他没说藏哪儿,老戈也不好追问。要不,你就接着翻翻看,是不是塞到哪个犄角旮旯里?” “真是我的好爹!” 梁志气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旋即又蹦起来,“啊呦——” 压住了刚才摔到地方! “你见过谁家老爹这么对待自己的亲儿子?我可是他的亲儿子!” 梁志又气又痛,在地上转了两圈。 “出门也不准备足够的银钱,我们是去躲祸,又不是逃难!” “躲什么祸?” 姜落落心想,所谓“偷得天法,触怒天威”的假象也只是针对梁家吃饭谋生的手艺,如今梁家火窑早已关停,经营的铺子也已关张倒闭,家道败落的只剩下几间房屋,几张打算换做丧葬钱的当票,还要逃出去躲什么祸? 第282章 抢人宝贝 “没……没什么祸。” 梁志有点结巴,“就是……就是我欠了赌坊一笔钱,一时半会儿还不上,先出去躲躲。” “你刚才说,是我师父老戈几天前来你家之后,你们才出的远门?” “是……是啊,就这么巧。” 梁志转身继续翻找。 他不死心,万一当票真藏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呢? 看出梁志说漏嘴,有些慌不择乱,姜落落不依不饶地追问,“其实,是因为你家的旧事吧?你不必哄骗我,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 梁志转过身,不可思议地看着姜落落,“所有的事你都知道?” “嗯。”姜落落轻轻地点了下头,不动声色地瞧着梁志。 没有被戳破什么的动怒,好似是难以置信。 “怎么,你不信?”姜落落故意问。 “那你说,你都知道什么?” 梁志也顾不得寻找当票,看样子是非得弄清楚姜落落到底知道多少。 如此在意,必然是十分要紧的事。 可是,老戈之前不是说,已经去找梁掌柜得了话,把陶器自毁的事都告诉她了吗? 既然梁志说出“躲祸”二字,那就是还有除陶器自毁以外的事? 姜落落脑子里在快速转动。 从她对梁家仅有的了解,还能够猜出什么? 还有什么能逼迫梁家恰巧在此时离家“躲祸”? 如今,她翻出了关于梁家的两件旧事。一是,因陶器自毁而关停火窑;二是当年梁志煽动,要去掘姚家的老坟。 这两件事归根结底有个共同之处,那就是都与姚家有关! “户房书吏姚斌。” 在梁志双目紧盯之下,姜落落只说出了一个人名。 “你真的知道!” 梁志倒吸一口凉气。 猜对了! 姜落落没有吭声。 “老戈不是说不让告诉你,转头他就松了口!” 梁志小心翼翼地侧身坐在椅子上,身子斜靠着椅背,“我知道你为何来寻我家了。反正你家因为这事儿都死了人,你还不怕,我也不该怕的。” 姜落落心下一个剧烈的咯噔,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砸下! 梁志这话是何意?姜家的两条人命都与姚书吏有关? 记得在听杜言秋说两个书吏打架的话是那个曾在衙门做过事的老翁于十二三年前传出时,她便琢磨这个时间发生的事与二十三年前发生的那些事之间是否有关? 隐隐怀疑这其中是否藏有杨鸿被诬陷杀死姜子卿的答案,也有姜盈盈之死为何成为悬案的原由?冯青尧遗书中的“以卵击石”是否也在于此? 可是,这些都只是以感觉猜测,毫无凭据。 此时此刻从梁志口中是第一次听人如此清晰地说,她姜家人遇害是因为什么。 而且——她师父老戈也知道? 梁志见姜落落两眼滴溜溜地瞅着自己没接话,以为她有所怀疑,“老戈跟你说的没错,那些事儿都是真的。都怪当年我年少无知,太手贱,非得跟人抢宝贝,抢就抢吧,还找你家那小魁星给宝贝掌眼。结果宝贝没捞到,惹了一身麻烦,害得我是天天提心吊胆,噩梦不断。” 说着,梁志还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姜落落见桌上放着茶盏,便解下腰间茶葫芦,给其中一只茶盏里填满茶水,递给梁志,“来,喝口水。” 梁志还真觉得有点喉咙发干,接过这盏茶一饮而尽。 “感觉如何?”姜落落问。 “什么如何?”梁志抹了把嘴角的茶渍,有些不明所以。 “是不是觉得有丝凉气从喉咙灌入腹中?” “还真有!”梁志打了个嗝,呼出一口茶气。 “是不是还有点噎?”姜落落又问。 “是啊。”梁志拍拍胸腹。 姜落落笑笑。 “你笑什么?” 这笑让梁志有点头皮发麻。 姜落落晃晃手中的茶葫芦,“知道这东西是给什么人喝的么?” 梁志瞳孔骤然放大,“那不是茶水?” 姜落落摇摇头,“是听话水。” “什么意思?” 梁志意识到不妙,心中涌起不安,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连屁股上的痛意都不觉了。 姜落落笑得眉眼弯弯,“听话水嘛,顾名思义,自然是让人喝下去变得听话,我问什么就乖乖答什么。” “不可能!”梁志并未觉得自己犯迷糊,握拳砸在桌上,“我清醒得很!你休想骗我!” “那你也可以选择不答。”姜落落收好茶葫芦,“大不了你就在家中等死。反正你是偷偷摸摸跑回家,本来还牵连着祸事,若是死了也不会很快有人知道,等日后被人发现,你爹娘也只会把账算到你招惹的那身麻烦上。” “是……是毒药?”梁志不愿相信,目光在姜落落身上来回扫视,“你……你怎会随身携毒?你怎敢毒杀我?” “携毒是为了自保。你也知道,我家的人命薄,谁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惨遭不测?多准备点防备的手段总归没错。至于我是不是真敢毒杀你——”姜落落冷笑,射向梁志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阴狠,“你若不肯乖乖配合我,就是害我性命的帮凶,我杀你便是先为自己报仇,反正有人替我顶罪,我怕什么?” “你……你这个毒妇!” 梁志被姜落落的话惊得目瞪口呆,哆哆嗦嗦地指向姜落落的鼻子,微胖的身子似乎鼓起了气,又胀了一圈。 “梁志。” 姜落落缓步走上前,“我也并非存心害你,只是想从你嘴里听几句实话罢了。只要你乖乖回答我,我问完之后自会给你解药。你我本无仇,好端端的,我要你性命做什么?” “你问!”梁志深吸口气,不得已收回了那只凝聚了全身怒意的手。 姜落落转向另一旁的椅子,淡定自若地坐下,“你刚说的宝贝是何物?” 梁志一愣,“你不知道?” 姜落落无声地瞥了他一眼。 “你真不知道?”梁志从椅子上弹起来,“你其实根本就不知道!” “回答我。” 姜落落没有理会梁志的一脸愤怒,“毒性差不多半个时辰后就会发作,你最好少说废话。” 第283章 一块腰牌 梁志气急败坏地说道,“就是一块铁牌。” “什么铁牌?”姜落落瞅着梁志。 “一块生了锈的铁牌。当时年幼,误以为是陈年宝物。早知是个祸物,我肯定碰都不碰他一下!”梁志又跌坐在椅子上。 “到底怎么回事儿?” “那日是个夏天初一,记得刚下过雨,娘去龙王庙上香,我跑到江边玩耍,正好看到有个傻子从泥土里挖出个东西。我想他是不是挖到了什么宝贝?趁四下无人从他手中抢去,又怕被大人知道,先偷藏起来。反正等大人们来问,那傻子只知道哭,也说不清个一二。” “我打算把那宝贝换钱花,又怕挨宰。正巧碰到小魁星,就编了个幌子说是从自家田里挖到的,让他给瞧瞧是个什么东西。”梁志说着,干咽了口唾沫。 “你认得我子卿哥哥?” 姜落落不记得他家与梁家人有来往,她认识梁家的人还是在凶肆。 “咱上杭的小魁星,谁人不识?他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他。我爹天天揪着我耳朵教训我,盼着我能有小魁星的半点才学,可我哪是读书的料?六七岁还大字没识几个。当年我若能将那铁牌上的字认全,也不会傻乎乎的把那东西当宝贝。” 姜落落心想,子卿哥哥是在十三年前的六月被害,梁志却是在夏天的时候遇到他,那应该是十四年前的夏天吧? 那时的梁志也就是六七岁,大字不识几个,却懂得贪财抢夺。 他是恶有恶报,那子卿哥哥呢? 姜落落问,“子卿哥哥认得铁牌上的字,刻的是什么?” “上杭县衙书吏姚斌。” “姚书吏的腰牌!”姜落落心间骤然一紧。 全都连上了! 从二十三年的钟寮场贪金案,到十三年前的姜家命案,再到如今的邓知县被杀,因梁志口中的这块腰牌,全都串在了一起! “对!当时小魁星认出腰牌上的字,也像你这般神色,大大吃了一惊。”梁志道,“可我当时却不懂,见小魁星怀疑腰牌来历,还当他也想把我的宝贝抢走。后来小魁星把我拽到一个更僻静的地方,仔细告诉我姚斌究竟是何人,此人下落如何重要。” “我一听这是个大恶人的东西,也吓得不轻。赶忙解释自家与那恶人没关系,与他实话说腰牌是那傻子在江边挖到的。后来那腰牌被小魁星拿走,他说会帮我保密,还嘱咐我不要随便把此事传出去。” “又过了两三个月,小魁星来我家铺子买陶罐,顺便把我偷偷叫到一边,问我有没有把腰牌的事说给别人。我说没有,他就又仔细叮嘱我一遍,要我千万不敢与人说,否则怕有人会要了我的命。” “那时我怕归怕,可好几个月过去,什么事都没有,又年纪小,渐渐地也就把那事忘得差不多了。可没想到,第二年的六月……我清楚地记得是端午过后的那个月,小魁星死了,死在龙王庙跟前!” 梁志的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我想起小魁星交代的话。怎么会那么巧?怎么会那么巧?怎么偏偏死在龙王庙,死在江边?!” “所以,你那时就知道,我子卿哥哥的死与姚书吏有关,而不是被杨鸿所杀?” 姜落落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关于当年那命案的线索,竟然就在梁家,就在这个不学无术的梁志身上! 这算不算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我不知道是不是杨鸿杀的。若是的话,他也是在替那个姚书吏卖命吧?小魁星很可能就是查到那个大恶人的下落,才遭杀身之祸。” 梁志的脸渐渐变得苍白,“自从听闻小魁星死讯,我就开始天天做噩梦,时常从梦中惊醒。起初我爹娘不知情,带我瞧了不少大夫,没一个人能治得好。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就跟爹娘说了实话。” “我爹娘也被吓到了,可这些话又不敢与外人说,若传出去,让人知道那腰牌是通过我的手交给小魁星,那我不也成了小魁星的同党?若再通过此事,牵扯到那大恶人,一怒之下,灭了我梁家满门怎么办?我除了喝各种安神药,别无他法啊!” “随着年龄成长,你也胆大起来,三年前,你竟萌生掘坟之意。”姜落落明白了此事由来。 “我实在受不住了!”梁志抬手揪自己的头发,“我要让姚家先祖不得安宁,让那大恶人的祖宗管管他!” “可是,后来呢?” “后来……后来……” 梁志失魂落魄地靠在椅子上,“后来我家也遭了难,火窑都开不下去。我只想痛痛快快地活着,可家里的银钱越来越少,我的日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我师父说,是因你家也犯了‘偷得天法,触怒天威’之过。你们当真认为如此?” “就是那大恶人在暗处作祟!”梁志恨恨地道,“还是老戈告诉我爹真相。哪儿来的什么‘偷得天法,触怒天威’!白沙乡陈三郎家亲口承认,他家水缸自毁是姚家人干的!是姚家人!” “所以,你们早就知道真相。我师父也早就知道腰牌的事。” 姜落落感觉自己的心口上似乎缺失了一块儿。 “是。”梁志承认,“当我爹得知陈家封窑真相,就想到我家的陶器自毁肯定也与姚家有关,明白是那大恶人给我家的教训!在老戈的追问下,我爹忍不住把腰牌的事说了。” “你们觉得是因为你要掘坟,姚家的人才对你家出手,还是他们已经知道腰牌是你交给我子卿哥哥?”姜落落问。 “不管怎样,那大恶人都已经盯上我家。为求那大恶人放过,我爹明明已知真相,也不敢重新打开火窑。” “你家还让我师父不要把这些事告诉我?” 所以,梁掌柜真正让老戈保密的不是陶器自毁一事,而是关于梁志经手的那块腰牌。 可是,关系到姜家两条人命,老戈怎能当真只字不提? 即便知道腰牌一事,她又怎会牵连别人?难道就不能说是在追查子卿哥哥之死时,从别处掌握到线索? 梁家平安那么多年,直到梁志要掘坟之后才出事,显然起因不在腰牌,而在梁志之念。 子卿哥哥到死都没有泄露腰牌的来历。 其实腰牌经谁之手并不重要,关键是它在哪里被发现。子卿哥哥也完全可以说是自己无意中在江边捡到。 替梁家隐瞒很简单,老戈还有何顾忌? 第284章 是在躲她 梁志却鼻子一哼,“老戈是你师父,又与你家人命有关。他要告诉你,谁能拦得住?” “难道是我师父不让你们说?”姜落落不解。 梁志又道,“这倒也不是,他没这么说。” “那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老戈跟我爹保证,他不会把我家的事泄露给别人,我以为那个别人不包括你。几天前,老戈来我家,我家才知道他连你也瞒着。” “那日他来你家是怎么说?” 姜落落记得,老戈说已答应梁掌柜,不能言而无信,所以在听她提到白沙乡,先去找梁掌柜,得了话后才又回来告诉她。还说她听完整件事,不会觉得有什么奇特之处。 原来,老戈却向她隐瞒了最重要的东西! 梁志道,“老戈就是说,你与杜言秋查到一点关于姚家的线索,迟早要来找我家询问。我家若不愿招麻烦,就先去别处避避风头。” “然后你们就躲祸去了?” “我本来不想走。躲到哪儿都是担惊受怕的日子,这么多年,我受够了!我现在是只要吃好喝好玩好,能快活一天算一天。若真有人来要我的命,就……就拿去好了……” 话虽如此,梁志说出此话的嘴唇还在抖。 姜落落有些奇怪,“你口口声声说姚书吏是大恶人,也知道他是朝廷通缉要犯,为何宁肯这么多年担惊受怕,也不去报官?上杭百姓都对姚书吏恨之入骨,若将此事说出去,少不了人帮你们。” “那大恶人贪污那么多银子,又藏得那么隐秘,能是他一个人干的?小魁星是何等人物,他都能被杀,我又算什么?”梁志自嘲,“即便我们报官,官府去查,我还怕等不到他们被抓到,自己就丢了小命。更何况连邓知县都被人杀了!我爹说,我们不过是个小老百姓,只求自家平安,那些逞强当英雄做出头鸟的事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我家人来做。” 所以,梁家就把这个秘密守到现在! 十三年啊! 哪怕她在三年前知道,也能早些摸到一点方向。 也许,在邓知县初到上杭时,便会寻到他的帮助,也让他多一分防备,躲过一难。 一件事的选择会影响到一连串的结果。 就像当初子卿哥哥开始关注那块腰牌,哪会想到从此会改变了姜杨两家的命运。 “躲到现在,不还是说了么。”姜落落幽幽地道。 真相终究会浮出水面吧。 “哼!快给我解药!”梁志将手伸向桌子。 姜落落不急,又问道,“你家人此时躲到了哪里?” 梁志一脸哭相,“能跑哪儿?不就是永定的山里,混到那些峒僚人当中。只要你找不到,躲过你的追问,不要让麻烦明着惹到我们身上。” 其实,梁家的躲祸最根本的用意是在躲她。 她追寻真相不对吗? 她成了祸事根源? 师父老戈也在帮着梁家躲她? 姜落落觉得自己的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搅动,揪得有点疼。抚了抚心口,“你爹娘若知你偷跑回来,肯定担心得要命。” “谁让他们不把当票给我,也不带在身上,能换点钱算点钱,出门在外怎能两手空空?为了混口饭吃,还得给峒僚人做事。别到头来苦也吃了,命还是没保住!” 姜落落想了想,继续问道,“三年前,也就是你嚷着要掘姚家老坟之后,除了被你欺负过嫂嫂与侄儿的伍文轩,县学里还有哪些瘦小的学子对你极为愤恨?” 听到伍文轩这个名字,梁志又吓了一跳,“我何时欺负过伍文轩的家人?” “真不记得?” 梁志认真回想,“不记得。” “看来你欺负的人太多又太随意,转头就忘记了。你家发生陶器自毁后,我师父没问过你类似的问题?”姜落落问。 梁家发生陶器自毁一事是因掘坟而起的报复,这话还是老戈先怀疑到的。 “没有。事关我家安危,他们说过的话我都记得。老戈只说此事是姚家人做的手脚,他见我家人神色剧变,便追问我家与姚家有何恩怨。我爹怕他以后乱说,就把腰牌的事告诉他,请他不要伤害我家。当时我爹还给他一叠银票,他没收。说自己若赚这钱就太没人性。” 这倒也有可能,姜落落心想。 若得知是姚家人作祟,本就心慌的梁掌柜等人肯定当即色变,任谁都能看出其中有问题,直接询问他们与姚家恩怨就是了。 可此事正发生在掘坟闹剧之后,掘坟而起的报复还是能说得通的。 不知老戈出自怎样的考虑,没有追问梁志。可眼下,她得将此话问个明白。 “那你继续想我的问题。”姜落落道。 “说实话,县学里恼恨我的人不少,我还真没留意到伍文轩。至于其他人……”梁志搓搓双掌,“谁格外恨我,他也不敢让我瞧出来吧?” 姜落落恨不得一巴掌呼到此人脸上。 成天好吃好喝好玩的麻痹自己,是因为怕死,可混账欺负人就是在作恶。 “当年若不是你欺负一个傻子,与人争抢,怎会受腰牌牵连?到了县学还不知悔改!” “抢都抢了,还能怎样?” 梁志听着姜落落口气不善,小心地瞟了她一眼,“你这个问题我真不好回答。要不你到县学问问?有的学子我都不记得名字了,你找孙教谕查查当年的名录,差不多比我年纪小的,长得瘦弱的都受过我的气。不过——” “不过什么?”姜落落瞪向梁志。 “不过有一个人脾气很好,受了我的气也不恼。这么说吧,我知道那些受过我气的人都恼恨我,可谁要是恨得想要把我杀了,这种恨出格的样子我没见过,最起码当着我的面没有。可是那个人连一点儿恼意都没显出来,我逗了他几次,觉得无趣,就没再理会他了。可能……” 梁志想了想,“可能此人的性子与他的出身有关?在烟花之所伺候人,可是比街上那些收夜香收泔水的还要低贱,从小就跟着他娘对人低眉顺眼的,哪儿还有生气的能耐?” 第285章 傻儿之母 烟花之所? “你说的是陈少杰?” 姜落落猜出此人似乎并不觉得太意外。 “对,就是他!”梁志点头,“此人特殊,我记得他的名字。你也知道他?” “在县学见过。” 姜落落站起身,“好了,你继续找当票吧。” “解药!”梁志也赶忙跟着起身。 “最后一个问题,那个傻子家在何处?” 姜落落心想,梁志怎能不怕那傻子乱说?后来肯定找过那个傻子。 “知道。他家在城东的平福巷,家里是收泔水的。” “嗯。” 姜落落向门口走。 梁志急追,“解药!” 姜落落拿起茶葫芦,当着梁志的面喝了几口茶。 “你诓我!”梁志的瞳孔再次放大,充斥着腥红的怒意。 姜落落摇摇茶葫芦,笑道,“也怪你心虚。这本是凉茶,谁喝一口不会凉到腹中?你又喝的急,凉气入腹,打几个嗝也正常。即便我身上带着毒,也轮不到你来浪费。” “你——你要害死我!” “放心,今日之事我不会随便与人讲,你自己小心为上吧!” 姜落落大步走出梁家。 天刚放明,街上的人还不多。 趁四下无人,姜落落迅速上马,直抵平福巷。 此时,大多人家都在做朝食。 姜落落见一家大门敞开,有人正就着院中的水井洗刷木桶。 那人的手脚瞧着有些笨拙,但刷桶的样子却很认真。有些像伍宝儿似得呆头呆脑,却又比一个孩子有力气。 做力所能及的事,比梁志那个吃干饭的不知强多少倍。 “娘,看我洗干净了么?” 那人洗好一只木桶,冲正在伙房做饭的母亲喊道。 “我家平郎洗的很干净。” 伙房传来欣慰的回应。 被唤作平郎的男子乐呵呵地将木桶摆放在一旁,又提起另一只木桶刷起来。 “姐姐你找谁?” 平郎不经意地抬眼,见自家门口站着个牵马的姑娘。 其实他的岁数与梁志差不多大,甚至可能还要大一些,可在他的眼里,任何姑娘都是姐姐。 姜落落笑道,“没找谁,只是路过。瞧你做事好仔细,停下看看。” 平郎的娘听到说话声,从一旁的伙房出来,疑惑地打量姜落落,“姑娘,有事?” “伯母,赶了一宿路,有些渴了,见你家院门开着,能讨碗水喝吗?” “姑娘若不嫌弃我家的寒酸,就进来吧。”平郎娘热情招呼。 “谢过伯母。”姜落落把马拴好,走进院子。 平郎娘端出一碗热腾腾的米汤,放在院中的小木桌上,“姑娘也饿了吧,米汤刚熬好,稍等等还有饼子吃。” “多谢伯母。”姜落落再次道谢。 “平郎,先洗手准备吃饭了。” 趁着平郎娘招呼儿子,姜落落打量这所简陋的小院。 一辆独轮车,几只木桶,就占去了一半的院子。 虽说是收泔水为生,可家中并闻不到太重的异味,母子二人也收拾得很齐整干净。 “伯母,我想问你几句话。” 姜落落跟着平郎娘走进伙房。 “姑娘,其实我认得你。” 平郎娘将铁锅里烤的饼子收在盘中,转过身,“你是那姜家的小娘子吧。跟前有人家办丧事,我见过你。” 姜落落微微欠身,“是,原来伯母清楚,见笑了。” “你若不提问话,我就当不知道。既然你有事问我,我就也不瞒你。” 平郎娘用帕子擦了擦手,“你是想问我家平郎什么事?” “伯母似乎对一些事心知肚明?” 平郎娘的反应并未令姜落落感到意外,只是心底又沉了沉。 好像明明距离真相最近的路就在这平常人家,可是却被一张看不到的幕布遮住了。而躲在幕布后的人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偷窥着,直到她将幕布掀开走过来。 平郎娘摇摇头,“我也并不清楚什么,只是见你来我家不觉得奇怪。” “伯母何出此言?”姜落落问。 “当年……”平郎娘回想,“应该是在小魁星出事的前一年,十四年前吧,有一天,小魁星也像你这般,突然来到平郎身边。当时平郎独自在外面玩耍,我是寻他时正好看到,止不住好奇,小魁星怎来理会我家这呆痴的孩儿?” “我子卿哥哥怎么说?” “他也说,只是路过,与平郎闲聊几句。与我家平郎有什么可聊?这孩子打小就痴傻,什么话都说不清。你这刚打了他,转头问他,他都说不出发生过什么,顶多只会再看到那人时吓得往一边躲。你刚看他能帮我洗木桶,那可是我一日一日地教了他多少年才学会。” “所以,我子卿哥哥后来还是又问了您几句?” “他没有明着问我,只说前几日初一的时候,我是不是带着平郎去过龙王庙,他说他似乎见到我们母子。”平郎娘道。 “这话有何问题?”姜落落没听出什么。 “听来好像没什么问题。当时我虽说也有疑惑,每逢初一十五去龙王庙的人那么多,小魁星怎么就留意到我们?可再一想,那日我留平郎在江边玩耍……每次我去龙王庙上香,都会让平郎在江边玩一会儿的,平郎很喜欢挖江边的泥草。可那日,开陶器铺子家的儿子也在江边,趁我不在欺负了我家平郎。”平郎娘猜测,“可能正好被小魁星看到,才会记得吧。” “你知道那孩子如何欺负平郎?”姜落落追问。 平郎娘苦笑,“人家又不会承认,我家平郎又说不清,我只是听着平郎说什么挖泥,抢,猜测那孩子抢着与平郎挖泥草?有的孩子就是会专门使坏,江边那么多的泥草,非得争抢着挖平郎玩耍的那一处!” 听到此,姜落落知道那梁志没有说谎。 “我子卿哥哥看到,也是为平郎不平吧。” “这我不清楚,就随便说了两句,他就走了。那时他也就十来岁,即便有小魁星美名,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个孩子。当时对一个孩子的话我是真没多想。” 姜落好奇,“那又是什么令伯母生出疑惑?” 第286章 怪就怪在 平郎娘道,“在我见到小魁星后,没隔两日,我又看到陶器铺子家的那儿子鬼鬼祟祟地在我家附近晃悠,趁我不留意跑到平郎跟前。我生怕他又欺负平郎,准备上前呵斥,哪知还没等我开口,那小子就保证说以后再不会来找平郎,还说他之前在江边与平郎发生争执不是故意,让我千万不要再记在心上。” “是不是从来没有人主动与你家儿子认错?” 姜落落心想,梁志此举不正是此地无银么? “是啊,谁家能看得起平郎?何况我家又不是什么大户,别说给不了平郎殷实的家底,还做着低贱的营生,更让平郎被人瞧不起。谁欺负了平郎不都是说一声活该?” 平郎娘轻轻揉了揉眼角,“我清楚的记得,那陶器铺子家的儿子当时与我说话神色很慌张,好像在害怕什么。直到听我保证说,如果他不再欺负平郎,我就忘记之前的事,他才放心离去。” “这事就让我有点想不通,若是那掌柜的得知他儿子欺负了人,既然都肯让人来找我家赔不是,当大人的为何不出面说两句话?即便不愿特意来我家,平日我家出门也是会碰到的,而且那孩子也从未提到他的家人如何。可若不是家人教导,那孩子又为何来找平郎?” “你后来就想到或许与我子卿哥哥有关?”姜落落猜测。 “是啊,我思来思去,大概是小魁星在私底下出了力吧。还想着,不愧是小魁星,小小年纪就有那般威望。后来那孩子还确实没有再找平郎的麻烦,有时候我远远看到他,他竟主动绕道走了。” “因此,伯母就感到奇怪?” “这还不至于,毕竟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被另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唬住倒也不怪,所以起初我对此事也就不怎么在意了。可怪就怪在……” 平郎娘略有迟疑,看了眼姜落落,又接着说道,“小魁星遇害后,那孩子见到我们反而是更害怕了。若说之前他还来我家这一带玩耍,可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在我家这带见过他。按说若是因为小魁星压制,那小魁星不在了,不是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么?” “而且据我所知,那孩子十分顽劣,性情并未改好,他只是没有再欺负我家平郎罢了。可是,已经没了小魁星,他怎么反倒更怕见到我们?听说他后来到了县学都时常欺负其他学子,如今他爹娘更是管不住。这样的人,若无什么事,怎会怕了我家?都这么大年纪还在躲着我们。” “这话你们没有与别人说?”姜落落问。 平郎娘摇摇头,“没了那孩子欺负平郎,还有别人欺负。若让人知道平郎有这份特殊,怕是会遭人恨,被欺负的更狠!若那些人将自己在那孩子身上受的气都转给我们孤儿寡母来受可怎么办?这话我压根也不敢让外人知道,只是自己在心里琢磨,这奇怪之事的根由当真在小魁星身上?难不成——” 平郎娘盯着姜落落,放低了声音,“难不成是那孩子做了什么事,牵连到小魁星?所以小魁星遇害,让他更为惶恐?可是,这与我家平郎又有何干?……不过,想来想去也是我自己胡思乱想。反正那孩子也在避着我们,我们本来也是糊里糊涂的不明白,不愿多事。再说,杀害小魁星的凶手不是已经偿命了吗?再怎么奇怪,我家平郎也绝不会与小魁星的死扯上关系!” “但伯母在见到我时,还是想到当年旧事。”姜落落道。 “这也由不得我啊。平白无故的,姜姑娘怎会来我家?可若说我家能与姑娘有那么点牵连,也就是这些事了。” 平郎娘看向伙房外的平郎。 他还在就着水盆洗手,没有他母亲的话,他就会一直这么乖巧地洗下去。 “其实,我也试着问平郎好多次,可平郎除了指着那孩子说是坏人,就再说不出其他什么。后来,那孩子渐渐长大,模样多少有了变化,平郎见到他就连是坏人都不认得了,对当年的事更是忘得一干二净。姜姑娘,今日我把埋在心里的这些话都告诉了你,你能不能给我个答案,也好让我安心?” 一无所知,就是最好的保护。 姜落落心想,梁志都不敢再与平郎家有任何瓜葛,她又何必打扰这对母子? 只是一个心智不熟的孩子当年的无心之举,扯出来有什么用? 她来平郎家,只是为了印证梁志的话有几分真假。听平郎娘这么一说,看来是完全没错的。 事实就是,在距离龙王庙不远的江边挖出了户房书吏姚斌的腰牌! 若那个曾在县衙做事的老翁说的没错,在二十三年前的那场大雨时,两个书吏在衙门打架,极有可能是后来姚斌又去了江边,并且不慎将因打架撕扯松了挂绳的腰牌掉落。 既然姚斌畏罪潜逃,为何会去决堤的江边? 听说姚斌是借大雨磅礴,众人急着抢险救灾,无暇顾及,他才有机会携银潜逃。 姚斌是在雨中失踪,而那发狂的汀江当年又吞掉了多少人的性命! 如此一想,姜落落越发觉得之前猜测姚书吏其实是因受钟寮场贪金案牵连蒙冤而死的推论是正确的。 ——这也就是同样触碰到此事的姜子卿、杨鸿、姜盈盈三人相继被害的根由! 姜落落收回沉沉的思绪,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我只是在追寻当年子卿哥哥曾经去过的地方,听说他来过平福巷,就过来转转而已。听伯母这么说,或许当年是发生了点什么事?可子卿哥哥早已不在,平郎大哥又单纯无忧,即便有什么事也随他们沉没了。” “陶器铺子家那儿子又是个爱惹祸的,少沾惹他为妙。不知道就不知道吧,能过安稳的日子比什么都强,是吧,伯母?也是怪我今日冒昧了,我离开后,伯母就当我没来过。” 姜落落转身走出伙房,见正在洗手的平郎抬头冲自己憨憨地笑笑,“平郎大哥,洗好手了。该吃饭了。” “娘——” 平郎朝姜落落身后的母亲望去。 平郎娘端着盘子里的饼子出来,“好了,平郎,擦干手来吃饭。” “伯母,告辞。” 姜落落没有留下吃饭,出了院子,骑马而去。 平郎娘愣愣地看了看小木桌上的那碗已经不冒烫气的米汤,将盘子轻轻放下,拉过儿子,慈声道,“来,平郎,我们吃饭。” …… 第287章 师徒吃瓜 姜落落回到凶肆。 刚进铺子的门就被她娘给一把揪住扯到了后院。 “你这么长时间都跑哪儿去了?知不知道你老娘有多急?” 罗明月与姜元祥昨日在城中绕了大半天后,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便回了家。 天都黑透了,见姜落落还没回去,以为她去了凶肆。 想想还是不放心,罗明月便拽着姜元祥一同来到凶肆。 结果,老戈说姜落落提着一盏孔明灯走了,也没说是去了哪里。 夫妇二人在凶肆等了一宿都没见人回来,可是急坏了。 昨日三人先后分路走,姜落落说是要按杜言秋提前准备好的吩咐去找人送个信,可只去送个信怎会送一夜? 这一夜的工夫,按骑马的路程都不知能跑多远了! 想想姜落落可能是跑出了汀州去帮杜言秋搬救兵,夫妇二人更是急得上火,很后悔昨日听了她的话。 “娘,疼!” 姜落落挣扎开罗明月的手,作势揉捏自己的细胳膊,“我就是去语口渡放了盏灯,又在城中耽搁。您不要急,我若有事,肯定消息早就传开了。只要没我的消息,那便是万无一失。” “那你昨日临走前怎么不把话说清楚!”罗明月又心疼的拉起女儿的手,帮她抚揉被自己攥紧的胳膊。 “送信的事不是跟您与爹说了么。只是后来回城,又临时生变有了别的事,我也没想到的。” “黑天半夜的,你能去哪儿转?” 姜落落见老戈在一旁打磨棺材,似乎对她们母女谈话不怎么在意,她便也故作不经心的说道,“爹,娘,跟你们说个笑话事。我夜里经过一家陶器铺子,发现他家进了贼,本来想喊人抓贼,结果我认出那贼就是陶器铺子家的小掌柜。凶肆之前帮人置办过他家的器皿,我对他家比较熟。见这家小掌柜偷自家的东西,很是好笑,我就跟他聊了一阵。后来实在困得很,就借他家眯了一觉,结果醒来就天亮了,这不就赶紧往回赶?” “你的心怎这么大?”罗明月气得戳戳姜落落胸口。 这时老戈停下手,慢悠悠地朝姜落落走过来,在她脸上瞅了瞅,“双目红血丝,又无神。真是睡过觉?” 姜落落笑道,“噩梦不断,没睡好。” “行了,回来人就踏实了。伙房里还有备好的饭菜,赶紧吃点东西去休息。我也得赶去衙门给你舅舅送吃的,牢里的饭实在不放心。” 罗明月回头与姜元祥说,“二郎,你回家与兄嫂说一声,让他们也放心。我直接送去衙门。” “爹娘也是一宿没睡,也要赶紧回去歇息。”姜落落挽起罗明月的胳膊。 “你先回家,我去给星河送饭。”姜元祥与娘子换了差事。 “也好。”罗明月没有推辞,抬手抚了抚姜落落的头,“事已至此,我们担心也没办法。若有什么事,还需与我们当爹娘的说,我们能帮多少是多少。” “知道了,谢谢爹娘。”姜落落抱住罗明月。 罗明月轻轻拍了拍姜落落,“傻孩子,一家人的事,谢什么?” “你这么说,可是让爹爹觉得自己实在没用,惭愧啊!姜家的事,本该爹爹出头,可是爹爹我——”姜元祥摇摇头,叹了口气。 让他算账可以,要让他想那些案子,还不如看起来吊儿郎当的罗星河。 姜落落笑道,“爹爹负责赚钱,管我们一家吃饱喝好,也是大事。” “落落说的是啊!” 老戈拍了拍姜元祥的肩,“赚钱也是你们姜家的大事。毕竟好几口子人都靠你一个人。” “老戈说笑了。这些年落落是您在养着,星河有衙门的俸禄,我兄嫂那边也不需要我们帮衬。我家娘子顾着家也理当赚份酬劳,哪里是靠我一个人。” “各自忙去吧。”老戈摆摆手,走向屋子,“丫头,水瓮里还浸着人家给送来的头茬瓜,给你留的。” 罗明月打趣,“瞧老戈多疼你,都没给我们提瓜的事儿,我看见了都没敢碰。” “那我们先一起吃瓜。” 姜落落跑向伙房,见水瓮里果然漂着一只翠绿的大西瓜。 “不了,我给你舅舅带几样吃的就走。” 罗明月从伙房的墙上摘下一只篮子,将留在锅里的几样食物装进篮子里,“对了,用不用给杜言秋也带点?” “不用,他好歹也算是个朝廷命官,胡知州不会轻易亏待他。” “瞧你这话说的。胡知州可是不会‘亏待’他呢!” “爹娘也没吃朝食吧,先吃几口再走也不迟。” 姜落落知道,她娘做饭一是为了老戈,一是为了打发焦急等待的时间。 “不了,还是赶紧回去吧,别让你伯父伯母与舅舅都等急了。”罗明月拎着篮子匆匆出了伙房。 送罗明月与姜元祥离开凶肆,姜落落端着几块切好的瓜来到老戈房中。 老戈住的屋子一向很暗,即便是白天,窗户也遮了一半,到了夜里,也不怎么点灯,老戈就像是盲人似得,靠着对屋子里的熟悉来走动。 老戈说,反正他也不在屋子里做活,有需要的话都在前面铺子里做了,屋子只是个睡觉歇息的地方,亮了晃眼,暗着舒服。 此时,老戈正坐在屋中的老椅子上,喝着手边碗中的凉茶。 昏暗的光线打在他那弯驼的背上,像是插了一把刀。 “老戈,吃瓜。” 姜落落把瓜盘放在桌子上。 老戈放下手中的茶碗,拿起了一块瓜,“这瓜昨日就送来了,见你忙着弄孔明灯,没与你说。” “那现在吃,怕没有昨日新鲜了。” 姜落落也拿起一块瓜,坐在另一旁的椅子上吃起来。 老戈瞟了她一眼,“在凉水里冰一晚,不是更可口么?” “可若昨日吃到不是能更早尝到鲜?” 老戈咬了口瓜瓤,细细地咀嚼,等着一口瓜咽下,吐出瓜籽儿,方又开口道,“吃东西么,若不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自然还是要求好吃为上。” “可我只想解渴解饿。” 姜落落几口就将一块瓜吃完,连瓜籽都没有吐几颗。 老戈打量着手中的半块瓜,“瓜不是纯粹解渴解饿的东西。在吃它之前还是需要先垫垫肚子。若空腹吃,可能会伤到肠胃,肚子痛就不好了。” “只是可能而已,也可能没事的。我现在就是空腹吃。” 姜落落又拿起一块西瓜,“不试试又怎能知道?何况是我自己的身体,若肚子痛,我能自己担着!” 第288章 适可而止 “你担着?” 老戈将剩下的半块瓜丢回盘中。 姜落落似乎看到他的驼背直起一些,混沌的目光也骤然发亮。 她从老戈的身上看到了怒意。 这种气色是她在老戈身上从未见过的。 自她入凶肆跟随老戈学习,老戈从未对她冷过脸。 “丫头啊,”老戈的语气倒是没听出有什么变化,“你能担得住么?除非你无亲无故无朋无友无牵无挂,你的病,你的伤,你的死全都无人在意,那你的性命才是真正由自己担着。你当真不懂吗?” “娘刚才说,事已至此,谈任何担心都没有用了。我脚下的路只有一步步继续走下去。” 姜落落咬了口手中的瓜,“这瓜我已经吃了。” “哎,鸟儿长大了,要飞喽。”老戈负手起身。 “老戈,你知道我这些年的心意,最想做的是什么!”姜落落也放下手中的半块瓜,抬眼望向老戈的背身,“我没想到……其实你从梁掌柜那里拿回的几张当票,根本不是他要抵丧葬费,而是他为报答师父你的通风报信的心意,也或者说是为了收买师父,送给师父的好处吧!” “你也可以这么想。”老戈没有否认。 “可梁家人只是不愿受姚书吏一事牵连,而我只需知道子卿哥哥当年触碰到什么,腰牌曾经梁志的手不是重点,只说是子卿哥哥自己在江边捡到的亦可,根本不会与梁家扯上关系!师父,这让我不得不想,你就是故意瞒我,让我白白多荒废了三年时间。” 姜落落说着,鼻子不觉有点发酸。 这话一直在她心底盘旋,她不愿说,更不愿承认。 老戈缓缓转过身,垂下又变得混沌的目光,“瓜在凉水里冰一冰才好吃。刚从田里摘回,被太阳晒的,热乎乎的,不怎么解渴。” “我不要解渴,我只要填饱肚子。” 姜落落迎着老戈的目光,“你说‘若不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自然还是要求好吃为上’。可我都饿了许久,怎能不只是为了吃饱,哪里还顾得什么口味?” “不。”老戈摇摇头,“从你到凶肆,再做衙门仵作,这一步步都没有让自己饿着。” “好!三年前是时机不合适,你将从梁家听到的话瞒着我。那三年后呢?寒暑轮回三载,难道这颗瓜在水里放的时间还不够?明明我已与你提到白沙乡,你还不肯全都告诉我?甚至还跑去梁家通风报信,哄他们出逃躲避我!” “是的,不够。”老戈看着强忍怒意的姜落落,“即便来了个杜言秋,你们仍然势单力薄,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去犯险,重走子卿与盈盈的路。但我也知劝阻不了你,能做的只有默默地帮你挡着。” “所以就背地里给我使绊子?”姜落落站起身,“师父!别人阻碍我,我无话可说,你怎么可以?你能挡我一次又一次,能为我挡一辈子?如今,我与言秋已经陷入那么深,你还能挡得住吗?难道不该帮我们松一锹土,好让我们的双脚能站稳些?” 姜落落拿起一块完整的瓜,双手递向老戈,“师父,这瓜冰好了!” 老戈垂耷着松弛的眼皮瞧着眼前的瓜,沉默片刻,从姜落落手中接下。 姜落落则拿起自己剩下的那半块瓜,几口吃完。 老戈重新坐在椅子上,慢吞吞地吃着瓜。 那弓着的背看似更驼了。 姜落落丢掉瓜皮,看着老戈,目光中带着几分祈求,“师父,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了吗?” “不想让你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我还有什么话好说?”老戈继续慢吞吞地吃瓜。 “那我来问。” 姜落落很想如往常那般与老戈在轻松嘻笑中学到东西,可此时她找不到那种说话的气氛。 想想错过了三年时间,她的心里就很难受。 可她又不能生老戈的气。 老戈拖了她后腿,是为了保护她。就像是一个犯了糊涂的老人,她不忍心责怪。 “嗯。”老戈应了一声。 “刚才听师父将子卿哥哥与盈盈姐姐相提并论。你早知他二人之死相关?” “我是猜想。子卿的死若别有它因,那这么多年盈盈的死落为悬案或许也是为了隐藏子卿真正的死因吧。” “梁志把姚书吏当成大恶人,我想师父定然不会这般认为。” “是的。若是姚书吏得知子卿捡到他的腰牌,并无杀人灭口的必要。一块已经生锈的腰牌又怎能危及到他?子卿涉及性命之忧,很可能就是由那块腰牌为引,可改变某些说法。有人不愿此事发生。” “所以,梁家铺子陶器自毁是因掘坟而起的报复这话没错,梁家出事只是出于简单的报复。除了想要报复梁志欺负自家亲人的伍文轩,另一个利用伍文轩行事的人是谁?” 老戈拿着瓜的手一顿,“报复梁家的人是伍文轩?” “我问的是另外一个,很可能与姚家关系匪浅之人。”姜落落见老戈的神色看似很意外。 老戈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对此一无所知。” “你没有查过?” “没有。” “你曾与我说,‘若是报复,必然是为了姚父,只有与姚家密切之人才会做,多半是姚家的人。’因此你才去白沙乡询问,从而得知陈家封窑也与姚家人有关。当时陈家的人并未直接与你说出姚家人吧?你又是从何处得知那江湖女子就是姚家人?” 老戈瞟了眼姜落落,“那陈老头当着他儿子的面是没有说,不过后来挨不过我软磨硬泡,还是告诉了我。” “你都问出了姚家,怎会没有继续查下去?” 姜落落记得老戈说,他还见姚家老坟荒草丛生,不像有人祭拜,又猜测自己或许是想错了,只是有人看不过梁志平日的言行举止而已。 若对梁家下手的只有伍文轩,此话说来没错。 可是,此事分明另有他人暗中出面! “因为我懂得适可而止。已确认此事涉及姚书吏,若我再深查,先走上子卿那条路子的人就是我。我不想让你犯险,也不想自己以身涉险,我与你姜家没到那个情分。所以有些话,我并未再多问梁家。”老戈继续吃瓜。 “师父说的也是。” 姜落落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的茶葫芦里填满茶水。 第289章 星河出狱 老戈看眼姜落落,“旧茶还是不要了。” “无妨,只是偶尔润润口。” 姜落落收好茶葫芦,又吃了块瓜,将盘子里剩下的瓜都推给老戈,“老戈,这是人家孝敬你的,我讨几块便宜就是了。” “还有,找机会把当票还给梁掌柜。”姜落落站起身,“听说他们现在躲在永定那边的山里,给峒僚人帮忙做事。倒是不急着找他们回来。就让梁志多吃些苦头吧。” “呵,你真当我是个趁火打劫?”老戈随后起身,拍了拍衣袖,“当票是我拿自己这些年攒的老本换的,出价可不低哟。那也是梁家出门时揣着的仅有的一笔钱,换做别人收那当票,还不知要打折多少。” “老戈,你刚才为何不说清楚?” 这才像姜落落认识的老戈,看似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其实为人考虑的都很周到。否则之前帮过的人家怎会特意跑到凶肆来给他送瓜? 老戈横了她一眼,“若不是不愿被你小瞧,我才懒得说。现在我手里除了揣着几张当票,可是身无分文喽。” 姜落落眼珠子精明地打了个转,笑道,“老戈,看来你这些年开凶肆没少赚死人的钱啊,那价值不菲的当票说换就换走了。” “那凶肆以后就全都交给你来管,赚多赚少与我无关,只管我吃住就好。”老戈负手走出屋子。 “不行!你休想拿凶肆拖住我。”姜落落跟着跑出屋子,迎面的阳光晃了下她的眼,抬手遮在额头,“现在我可没工夫,哪怕它是座金库我也不在意,要接手也是以后的事,你若变卦也无妨。” …… 哒哒哒—— 凶肆外,一串马蹄声由远而近。 “是来凶肆,还是路过的?” 姜落落跑出去瞧。 刚到铺子门口,有人已快步走近来。 “舅舅?” 姜落落一愣。 竟然是她舅舅骑着县衙里的官马来了。 “今天是你出狱的日子?” 姜落落算算也不对啊,否则她娘又何必惦记着送牢饭。 “胡知州说我在牢中老实,表现不错,又正赶上语口渡那边出事,就把我提前一天放出来。” 罗星河边说着,边推着姜落落的肩头向院中走,“路上碰到姐夫送饭,我捎带吃了口,听说你在凶肆,先拐过来瞧瞧。在此我停留不了多久。” “言秋被抓起来,把你放了,怕你俩在牢中勾搭不成?”姜落落笑道。 “你倒还笑得出来。” 罗星河进了伙房,直接从水瓮中舀了瓢水喝。 “正好有瓜吃。” 姜落落把案板上剩的半个瓜切好,递给罗星河一块。 罗星河接过瓜,“我听姐夫说,你昨晚也去了语口渡?” 姜落落凑到他身边,低声道,“我不仅去了语口渡,还去找过杨雄。” 罗星河吃了口瓜,意味深长地瞟了眼外甥女,“怪不得,是你搞的鬼?” 姜落落嘻嘻一笑,“本来只是想甩掉尾巴好做事,后来又转念一想,不如更好借用一下,一举多得嘛。” “姐夫没说,我也知道把他们吓得不轻。” 其实想想,杜言秋被抓以后,留着姜落落一人黑天半夜在外跑动,罗星河这个做舅舅的又岂能不担忧? 若不是姜落落一再叮嘱,昨日听说杜言秋出事,他拼死也要冲出大牢去护着落落。 姜落落敛起笑意,“我知道,可是……没办法。” 她又怎不想如平常女孩儿一般陪着爹娘,承欢膝下? “先把事情都告诉我。” 罗星河一边吃瓜,一边听姜落落简要地讲述她去语口渡与杨雄家做的事。 “你真是越来越胆肥啊!” 听完之后,罗星河忍不住拍了拍姜落落后脑勺,“连杨雄你都敢利用。若是个男儿,冒充朝廷命官的事怕是也能做得出!” “舅舅,你是收到什么消息?” 轮到姜落落询问。 “就说是杨雄与福威镖局的人闹出乱子,各不相让。语口渡那边的巡差担不住,报回衙门。胡知州就命我带人过去瞧瞧。我让姜平段义等人先去,我随后就到。” “杨雄与福威镖局闹事,胡知州让你去?他可真是看得起舅舅你啊。” “谁说不是?”罗星河其实也想不通,“落落,你说他这是给我挖的什么坑?” 这便是他先来找姜落落的另一个目的。 得外甥女提点,有备无患。 “无非就是想把你卖了而已。”姜落落笑道,“不论是杨家还是福威镖局,你偏向谁家得罪的都不是一般人。若你处理不恰,还可能同时招两家恨。若被这两人给缠上,舅舅即便出了大牢,还是犹如上了枷锁。” 罗星河冷哼,“何必如此麻烦!瞧我不顺眼,直接在牢中收拾我就是。那些下三烂的黑手段,他们又不是没做过。” “他们还在利用你。”姜落落道。 “如何利用?”罗星河疑惑。 “其实与残杀于贵是一个意思。将于贵命案做的那么轰动,是想对某些人加以震慑。而令舅舅作难,也是想看有没有人会在意舅舅。” “你的意思是……会有人想把我收为同党?” “反正若是我,是不会放过你这个被官府欺负的捕头,能多一个衙门中的帮手不是好事?” “可是,你不是安排杨雄——” 姜落落眨眨狡黠的眼睛,“胡知州没想到,他也还不知语口渡那边的状况到底如何啊!其实,是否有人在意舅舅也是以后的事,眼下胡知州安排你去语口渡,也是还顺便想看看你会不会暗中帮谁?” “呵?哈哈!” 罗星河笑着丢掉手中的瓜皮。 胡知州肯定是把语口渡那边生事,当成是杨家与福威镖局一般的闹矛盾。 毕竟这盘踞在汀州的几方势力是面和心不和,说起来又是镖局的人想要偷盗赌坊的金库,给赌坊带来那么大的损失,赌坊真正的主人杨家怎能不与镖局计较? 同时,落落昨夜在语口渡折腾了那么一出,让人以为与杜言秋接头的帮手就隐藏在语口渡。此时语口渡已经成为眼中钉,被福威镖局死守,也许被困住的人见到罗星河,会找他求助呢?所以,他就成了被胡知州抛出去的饵。 只可惜,他这个饵根本钓不到鱼。 “那就让我陪他们玩玩去。” 罗星河吃完最后一块瓜,拎着手中的佩刀大步走出凶肆。 …… 第290章 两处荒宅 随后,姜落落与老戈打了声招呼,也离开了凶肆。 罗星河骑走了衙门里的马,依旧将自己的爱骑红红留给姜落落。 姜落落想要查问的地方很多,可毕竟只有自己的一双腿,趁胡知州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他们的人暂时都被引去语口渡,姜落落决定先去上杭之外的地方转转。 于是,她再次来到白沙乡。 烧缸陈家算是她在白沙乡认识的熟人了。 陈三郎见她再次造访,疑惑地问,“姜姑娘又有何事?” 姜落落行礼,“我此番冒昧打扰,是为打听个人。不知大哥是否听说,哪户有个外嫁来的女子姓潘?年纪大概有五十上下吧。” 姜落落是根据潘弃的年纪大致推算。 白沙乡虽说也不小,十几个村子,人口少说也有几千。 但是姜落落心想,诬陷姚书吏贪墨与涉及钟寮场贪金案的人应该是同一伙,甚至丢失的那批用来修缮江堤的银子实际上也是落在贪金的那伙人手中。 姜子卿又是因姚书吏而被害,若姜盈盈也是在追查此事真相时被杀,那么与她暗中接触的潘弃,很可能是因贪金案而被以各种“意外”灭口的知情者后人之一,他辞去马夫,离开杨家是为躲命去了。 想要清楚地掌握到当年真相,就得寻到这个潘弃。 当年潘弃与杨家厨子吃酒无意中说漏嘴的姑母,是眼下所知的唯一线索。 其实再细想一下,潘弃与那老厨子说,他爹是到钟寮场谋生的外乡人的话并不可信,或许只是在说漏嘴后编造的搪塞话而已。 “外嫁的女子我们一般很少知道娘家姓氏,又是五十来岁……此事还需问家父,不知他是否有所听闻。” 陈三郎再次把姜落落带到父亲面前。 “潘姓在我们这带倒是少见。”陈父想了想,“我也实在不记得。” 姜落落又换了个问题,“老伯,您是否还记得二十多年前闹的沸沸扬扬的钟寮场贪金案?此案是由一位钟寮场的账房先生而起,此人后来在去长汀的路上不慎骑马摔死,还有当时的县衙户房书吏散从,因此事被罚杖责,并罢了差,改做渡船为生,后来一家不幸死于水患。” “哦,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确有此事。”陈父又特意打量几眼姜落落,“你为何又询问起此事?” “那潘姓的外嫁女子可能在涉及此事的人家。”姜落落迎上陈父的目光,“上回来询问老伯,老伯不愿说出身份的那名江湖女子,其实就是姚书吏的母亲。” “爹,真的吗?”陈三郎大吃一惊,“就是那个把我们上杭人都害惨的姚书吏?” 陈父瞪了儿子一眼,“此话你就当没听到。” “知道了,爹。”陈三郎赶忙闭嘴。 那姚家人可是他们白沙乡的忌讳,是白沙乡的耻辱!可千万不能让人知道他阿公与姚家女人还有那么一点瓜葛。 “听说钟寮场的那位账房先生也曾住在附近,与姚书吏家不远。”姜落落道。 其实,关于旧案相关者的这些东西在卷宗中本该有详细记录。 可是因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雨,卷宗房屋顶塌损。当时众差都在江边抢修护堤,无暇顾及衙门,只留几个看守抢救不及时,致使多数卷宗淋雨泡坏,字迹晕糊,成了废品。 当然,衙门里的房屋怎能如此不结实? 卷宗房多年失修的责任归错在工房,也就是当年的工房书吏张州珉。 可要修缮房屋需要银钱,这笔账自然也就又算到卷款而逃的户房书吏姚斌头上。 最后,张州珉在水患抢险中不畏生死,任劳任怨,将功补过,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这些都是姜落落想让罗星河帮她查看钟寮场贪金案的卷宗时听说的。 “毕竟都是同乡,最远也就隔几个村子而已。”陈父道,“若比较起来,那位账房先生与书吏散从是同村邻家,与我家这边隔了好几里,我家与姚家倒是近些,只隔了一个村子。不过这十里八村的孩子当年都慕名而来,到这边的私塾拜姚秀才为师,与外乡人说起来,都是近邻。即便后来姚秀才病逝,私塾关了门,也还会有孩子来看望师娘,直到出了那档子事。” “哦,那您把那二人的住处告诉我,我再去他们那边问问。”姜落落道。 在不知潘弃之前,姜落落并未有过仔细追查钟寮场贪金案的相关之人的念头,否则早就从吟莺那里得到答案。 原本在她看来,一是贪金案的重要知情者均已被灭口;二是目前种种皆指向姚书吏,就此追查已需耗费很大工夫,实在无暇再去追查其他。第三,所有涉案黑手沆瀣一气,只要能揪出其中一头,便能带出真相。导致十三年前命案发生的起因在姚书吏,此为关键之处。 但此时已明确得知潘弃与姜盈盈有过秘密往来,必定不能放过这条重要的线索。 依照陈父告知的地址,姜落落寻到小磨村。 小磨村的地势较高一些,依丘而建。也因此,不仅逃过二十三年前的那场水患,还成了周围村子的避难所。 这整体上还保留着几分二十多年前的样子,最大的区别就是不少人家都翻盖了新房。 有相隔不远的两家屋檐上长满了草,院门破烂敞开,院中亦是杂草丛生,屋子大体坍塌。 这便分别是账房先生高齐与书吏散从刘瑞的家。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的家竟然还在。 高杜两家可谓早已后继无人,这两处宅地却未被他人占得。 “姑娘,你找谁?” 有路过的村民见姜落落在两处荒宅前停留,不禁好奇询问。 “哦,我只是路过。”姜落落道,“见这里竟有两处荒废的宅子,有些奇怪。此处离村口很近,位置不错,这宅子荒在这里,着实可惜。” 村民叹了口气,“这两家人早都过世,已绝了后。给他们留下这宅子,是想……他们若想回来看看,也算还有个家,不至于无处飘落。” 第291章 没管好嘴 “回来?” 姜落落似乎没听懂。 “哦,瞧我,就是在胡说。”那人笑着打哈哈,“与姑娘开个玩笑。” 姜落落瞧此人脸上那勉强的笑意,怎么也不像玩笑话。 但她没有多说,只是跟着一起笑笑,“大叔是个快活人。” 那村民匆匆离去。 姜落落牵着马在村子里随意溜达。 经过离荒宅最近的一户人家,姜落落上前敲了敲敞开的院门。 正在院中缝衣裳的妇人抬起头,“姑娘,有何事?” “婶子,我赶路累了,能在你家歇歇脚,讨碗水喝吗?”姜落落问。 妇人见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起身热情招呼,“进来吧。” 喝着妇人端来的水,姜落落见这院中别无他人,小声说道,“婶子,我见离你家不远有两处荒宅,瞧着有点阴嗖嗖的。不瞒您说,换做是我,肯定有些怕的。” 坐在一旁的妇人边缝衣裳边笑道,“姑娘有所不知,那两户人家是都不在了,可活着的时候都是品行端正的好人,没什么怕的。” “人都不在了,那两处宅地空着岂不可惜?为何不重新修建给他人住?” 妇人抬眼看了看天,“到底也是别人家,我们村子没人有这个念头。” “那平时修缮一下也好,总有落难的人,需要暂时求个容身之所,不也是帮那两家人积德?那两家都后继无人,想也是福薄。” “哎,”妇人叹口气,摇摇头,“这两户人家生前得罪了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敢多事。任那两家宅子留着,已经算是一份心意了。” 听这妇人与刚才那位村民的话,姜落落看出小磨村的人对高齐刘瑞两家有不少好感,但又心存忌惮。 想来这里的百姓还是相信钟寮场贪金,对高齐两家人的死心知肚明,但惧怕自己抵不过的势力,尤其当年钟寮场的场监杨谆如今是汀州人尽皆知的大人物,更是不敢明着表现出什么。 姜落落喝了口水,“这两户人家倒也是可怜,清明时都没个上坟烧纸的人。” “是啊。离我家近点的那家划渡船为生,一家三口都被江水给吞了,家里没人给收尸,官府将他们与其他遇难百姓一同埋在思难坑。” 思难坑其实就是以前的乱葬岗,是官府处理无主尸首的坟场,因当年那些死于水患而又无人认领的遇难者大多埋于此处,之后官府将此处命名为思难坑,意为永不忘记这场灾难。 每逢清明或中元节,上杭知县都会亲自带人到思难坑祭奠。 据说当年的那块山谷凹底,加厚了数尺高,如今的草势格外茂盛。 “那另一家人是死于意外,葬在我们村上头的山梁上。今年清明我去给我家公婆上坟时,瞧见那坟头都被好高的草埋没了。好歹是邻居,我实在不忍心,给那坟头偷偷的放了几块点心。” “婶子是个善人。” 姜落落起身将水碗放在身后的窗台上,像妇人再次行礼,“多谢婶子,我该赶路了。告辞。” 妇人送姜落落出了门,再回到院中,见自家相公从屋中出来。 “醒了?”妇人上前扶住有点跛脚的男人。 “你这多嘴的毛病几时能改?” 男子在姜落落坐过的矮凳上坐下。 “那姑娘问,我就闲聊了几句,也没说其他什么话。” 妇人也坐下,拿起身旁箩筐里的衣裳继续缝起来。 “你不是告诉她,高家的坟在梁上么?” “啊?” 妇人诧异地看着自家相公。 男人瞪了她一眼,“你呀,是不记得十几年前也有人来我们家打听跟前那两处院子!” 妇人想了想,“好像有这么回事?是有两次?头两年我刚嫁到你家的时候,有个孩子来寻亲?后来又有个孩子偷偷摸摸溜进那院子被你逮到,那孩子满口胡言乱语说是那两家人托梦,让他来瞧瞧?” “你这记性不是也挺好?怎么就不记得管好自己的嘴?” 男人对自家娘子也是无奈,“先前那个孩子我认得,是刘大叔妻姐家的儿子,叫刘大叔姨爹,小时候在刘大叔家住过一阵。” “嗯,我想起来了。你还提醒那孩子,让他以后不要与人说自己与刘家沾亲。” “被我逮住的那个孩子,后来我没与你说,瞧着像那个杀了小魁星的杨鸿?” “说……说过。” 妇人记得,后来她相公去城中办事,正好碰到,跟前的人给他指了一眼。那时城中已经开始吵吵说杨鸿杀了小魁星。回家之后,她相公一直念叨此事,还警告她以后不要再多嘴,少提那两个邻家。 “可是相公,刚才来讨水喝的只是个小姑娘,看到那两处荒宅难免心生好奇,随便说了几句话而已,又没说什么要紧事,你多心了吧。” “你见过几个小姑娘独自骑马赶路?你再想想那姑娘的年纪,还有最近听到的那些风声。”男人见自家娘子一脸茫然,又提醒道,“关于姜家那鬼娘子的!” “啊!” 妇人恍然,“你是说她……她是……” 男人点点头。 “不会吧?”妇人压低声音,“她怎么会想到打听高刘两家?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与她今日有何相干?” “我也不知道。可是她现在与那个杜言秋,也就是杨鸿的弟弟一起做事。杜言秋昨日刚在衙门被戳破抓起来,这个貌似姜落落的女子今日就到我们村子来打听,这其中想是有我们不知道的关系。”男人皱起眉头,“总之,这些话我是提醒你,千万管好自己的嘴,别稀里糊涂的把我们家给牵连进什么事中。” “天哪!”妇人吓得拍拍胸口,“那你怎么刚才不出来插个话,帮我挡一下?” “那岂不是太明显?那姜家姑娘可是聪明的很,又能通龙王爷的灵气。我若突然出来打断你们的话,被她识破,肯定会令她更加生疑,怕就不是简单问那么几句,到时候我们更不好回答。” “那……我这也算应付了她吧?她大概不会再来找我们了吧?” “唉,但愿吧。” 男子俯身揉搓自己不适的脚腕。 …… 第292章 潘姓出处 姜落落沿着小磨村村头的山路向上走,来到了那妇人所说的安葬小磨村人的坟梁。 被荒草完全掩盖的坟头很好找,没费多大工夫,姜落落就看到了那几块被埋在草间的石碑。 其中一块居中,上刻爹娘之墓字样,落名是儿媳张氏,孙女高月儿。 这中间的两座坟头下埋葬的便是因早年丧子而惨遭打击,接连病逝的一对老夫妇。 在这两座坟头的右前侧,是另外两座坟,坟前各立一块墓碑。 其中一块墓碑上刻着“夫高齐之墓”,落名“妻高张氏”“女高月儿”,显然这是账房高齐“坠马摔死”后,他的妻女为他送葬所立。 先是没了夫君,公婆又相继接而离去,短短的时间里,高张氏不知是忍着怎样的悲痛,带着幼小的女儿将三人一一安葬。 最后那难以遏制的悲伤终于令人崩溃,高张氏患了失心疯,抱着年仅三岁的女儿坠入江中! 另一边的坟冢埋葬的就是这对母女,坟前墓碑上刻着“高齐兄之妻高张氏、女高月儿之墓”,落名“友刘瑞携妻刘潘氏”。 刘潘氏,刘瑞的娘子姓潘! 姜落落的目光死死落在那个“潘”字上。 是书吏散从刘瑞夫妇为投江溺亡的高齐妻女料理后事,立此墓碑。 这个潘姓竟然出自刘家! 姜落落想着吟莺的话,她姑爹是钟寮场冶坑账房,也就是高齐,邓知县的姨爹则是县衙书吏散从,也就是刘瑞,照此邓知县的母亲与刘瑞娘子便是姐妹,应同姓潘。 那潘弃又是何人? 潘弃这个姓名显然是假的,但假的应该是名字,而非姓,即便是姓,那为何又偏偏取潘为姓? 还有,吟莺不是说,是她爹爹闻讯赶至上杭为她姑母料理的后事吗?为何墓碑上没有他人落名? 姜落落向那几座坟拜了几拜,便迅速下了坟梁。 很快便骑马返回那户人家。 不料院门紧闭,从里上了拴。 姜落落上前敲了敲门。 隐隐约约听得院中有动静,却无人开门,从门缝瞅了两眼,倒也没看见什么。 姜落落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枣红马,想了想,折去骑马走了。 将马留在荒宅,姜落落又从后面绕回来,挨着那户人家的院墙,轻步走到门前的路边。身子掩在侧墙后探出头,果然见那户人家的院门打开,有个男人正站在门口左右张望。 这时,有个村民从他门前路过,二人打了个招呼。 姜落落便也从侧墙后现身,迎向那个男人,热情笑道,“叔,我婶子把东西做好了?我娘让我来取。” 男人看到姜落落,蓦然一滞。可有人在场,姜落落又这般说,他实在不好否认什么,只得硬着头皮点头,“嗯,来吧。” 姜落落再次进了这院门。 那妇人见姜落落去而复返,显得有点不自在,但还是陪着笑脸问,“姑娘,你怎么又来了?” “若我刚才敲门,有人开门,我得解释自己的来意。我这费了点心思进来的,应该不用多说什么吧?” 姜落落向夫妇二人行了个礼,“看来大叔与婶子是知道点什么,还请明言相告,落落不胜感激。” “你真是姜落落!” 妇人说着,不觉向男人望去。 “是。”姜落落再次承认,又向二人鞠躬。 “使不得,使不得!” 妇人赶忙拉起姜落落,又看向自己的相公,“大郎,她又寻来了。一个小姑娘家来回跑的也不容易,我们就与她多说几句吧?” “你呀!” 男人点点自家娘子,实在无可奈何,关好院门,负手走向屋子,“进来说吧。” 姜落落扫了眼男人微跛的脚,跟着妇人进了屋子。 “你是想查旧事?” 男人没有明说,但姜落落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件。 “不瞒大叔,最近我查的一些事涉及到过往。” “能牵涉到二十多年前?” “也许吧。” 姜落落没有给出明确答复。 男人又问,“是杜言秋……也就是杨衡让你来查问的?” “大叔何出此言?”姜落落有些好奇。 “实话与你说吧,十几年前,杨衡的那个哥哥杨鸿也来这里打听过。” 男人看了眼妇人,“当时我家娘子多嘴,告诉他刘家的外甥来寻过亲。” 姜落落的脑中跟着浮现出邓知县的名字。 “后来杨鸿就找到那个外甥,与他一起跑到刘大叔的妹妹家大闹一场。” 妇人很是吃惊,“大郎,这话你可没有与我说!” “杨鸿与刘家外甥一起?” 姜落落想想,有点不太对啊。 按邓知县的年纪算,十几年前他也快二十岁了,杨鸿才十三四岁。 邓知县的姨爹一家二十多年前就已经都不在人世,那时来寻亲倒也不奇怪,可若与杨鸿一起,那不是十几年前的事?过去那么久,即便邓知县再次来到上杭,又谈何寻亲,不是应该说祭奠已故亲人吗?若是指以前寻亲的事,那为何在十几年前,杨鸿说找就找到了邓知县?难道邓知县那段时间一直住在上杭? 可是又不对啊,吟莺在醉心楼已有十几年,若那时邓知县在上杭,为何没有早些遇见她? 何况,刘瑞是邓知县的姨爹,两家姨表亲,那他嫁出去的妹妹与邓知县在情分就更有些疏远了,为何跑到她家去大闹? “是啊,听说是那杨鸿要为刘家外甥出头。” 男人看了眼自己的跛脚,又看了看妇人,“娘子,没有与你说,是不想此事闹大,扰了咱家安宁。” “你怕我这张嘴……可是,这也没什么吧?你今日不是也说给了姜姑娘?”妇人道。 “知道我这只脚是怎么伤的吗?”男人轻声问。 “不是砍柴的时候不小心摔伤的?”妇人记得。 男人摇摇头,“是被刘大叔妹妹的夫家打的。” “啊!”妇人骇然失色,“为什么!” “因为我们让刘家外甥找去他家,又让杨鸿去他家闹事。” “怎么能说是我们让他们去的?”妇人一把抓住男人,“大郎,你是被人打伤的,你为何要瞒我?” 第293章 刘家外甥 男人望着自家娘子,语气缓和地说道,“那家人听说有人看见,刘家外甥在我家吃过饭,杨鸿偷去荒宅被我抓到的事也有人知道。他们就认定二人是听了我家的话。其实……刘家外甥也确实是从我家这里得知刘大叔的妹妹嫁到何处。” “是……是我说的。当时你还说刘大叔的妹妹已经外嫁,早放出话说与刘家再无瓜葛,让他外甥以后也不要提自己与刘家的关系。是我……是我多嘴,说出刘大叔妹妹的去处,后来又被杨鸿套去话。大郎——” 妇人的眼泪吧嗒吧嗒落下,看着相公伤坏的脚,悔恨交加,“都怪我,都怪我!” “娘子!”男人将妇人拥入怀中,“我不想让你知道真相,就是不愿你难过。今日又告诉你,是想让你多长记性,以后千万不要与人说今日见到姜姑娘的话。我们只要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想我们与孩子受到什么牵连。” “我记住了,记住了!”妇人埋在男人身上失声痛哭。 心如刀割的她是真的记住了! “刘家妹妹的去向,即便婶子不说,他们也会从别人口中打听到。只是你家离刘家近,成了最先被询问的人。错不在婶子,而是背后那些乱嚼舌根的。”一旁的姜落落道,“既然大叔肯与我说,也是不想自己受的委屈永远埋没吧。” 男人拥着妇人转向姜落落,“我与你说,也是因你今日寻上门,有些无奈,但也确实心有不甘。不过还要说句让姑娘见笑的话,若姑娘日后做什么,还请不要连累我家。之前是我们疏忽,谁都没想到会得罪了人。今日姑娘得知我的处境为难,还请小心一些。最近城中发生的那些事,我有所听闻,知道姑娘是聪明人,此事不难,姑娘一定有办法做到。” 姜落落点点头,“我答应大叔,定会小心行事。还请大叔把话说仔细,刘家的外甥与外嫁的那个妹妹究竟有何矛盾,以至于令她夫家迁怒大叔?那杨鸿又是如何闹事?” 男人轻轻地拍了拍不停抽噎的妇人,“刘大叔的外甥名叫何冲,他其实是刘大叔的亲生儿子。” 嗯? 姜落落错愕。 “何冲幼时曾在刘大叔家住过一段时间,我认得他,他也隐约记得我。但他并未亲口与我们说,我也是听刘大叔的妹夫那边传出的风声,好像是刘大叔刚成亲那阵子,与他娘子受妻姐相邀,在他妻姐那边住了一年多。何冲就是在这时出生,其实是刘大叔夫妇所出,他妻姐成亲多年也没怀个一儿半女,便央求妹妹与妹夫将他们的孩子过继给她。刘大叔的娘子念在姐妹情分,又看在她姐姐家的条件好,也想让自己的孩子过好日子,最终被姐姐说动,答应了此事。” 姜落落边听着,又重新整理思路。 所以,邓知县原本就是书吏散从刘瑞的亲生儿子何冲,十几年前来到上杭,所谓寻亲其实是为认祖归宗?他以知县身份回到上杭,是为亲生父母报仇? 听男人继续说道,“可惜刘大叔的妻姐命薄,十几年前病逝。她夫君的妾室得以上位,成为继室,自然容不下原配之子,更别说这原配之子还不是夫君亲生骨肉。原配活着的时候,她夫君就对养子何冲冷淡,没了养母相护,何冲在那家中更难容身。也是想到这些,那女人临死前告知何冲身世,希望他能认祖归宗,为刘家延续香火。” “刘大叔一家虽然早已不在人世,但何冲记得他还有一个年纪小些的妹妹,之前在刘家时曾唤她小姑母,在刘大叔出事的不久前刚出嫁,这位小姑母可是他在世的唯一亲人。何冲高高兴兴地寻去,哪知他的姑母根本不愿认他,姑爹直接将他赶出门。” “唉,自从刘大叔与高家一起惹上钟寮场的麻烦,他妹妹那边就传出话,不再认他这个兄长。就像我们本村这些人,虽说还为他们留着宅子,可也不敢随便议论他们的事。他妹妹的无情,我们也能懂得,都是迫不得已,毕竟已嫁为人妇,得为夫家的安生考虑。我也曾劝何冲,以后在上杭也不要与别人提自己与刘家的关系。” “可到底是孩子,年少气盛,在他们眼中,亲情比天大。后来不知怎的,杨鸿结识了何冲,为何冲不平,带着他找到他姑母家理论。他姑母是铁了心不认刘家的人。姑爹又要动手打何冲,姑母就像没瞧见,杨鸿帮何冲抵挡,与他姑爹交了手,不知下手究竟多重,他姑爹当时嚷着自己被打坏了腰,一定让杨鸿赔偿,后来不知怎么又没追究,反正没隔几天就有人见他在酒肆吃酒。” “经此一闹腾,何冲对这份亲情是彻底死了心。有很长一段日子我都没再见到他。有天我出门碰到他姑爹,或者说他姑爹就是特意带人拦截我,怪我多事……后来我还听说,他姑爹那边放了话,谁要是再提有关刘家与何冲的事,就对谁不客气。都是本分人家,谁都不想惹乱子,也就真的没人再明着议论此事。” “再后来,我在城中偶然看见了何冲,他正给人搬运货物,与我抽空说了几句。他说他改姓潘,承母姓,是个没爹娘的弃儿,过一天算一天。再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潘……弃?” 姜落落原本静静地听着,突然愣住了。 何冲是潘弃? 那潘弃就绝对不是邓知县。 邓知县又是谁? “是啊,贺家不要,刘家姑母不认,只得随那过世的母亲,成了弃儿。原本是看在姨母家境好,才被过继过去,结果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那孩子也实在可怜。不过再一想,即便从小养在刘家,刘家出了事,日子也不会好到哪儿。唉!”男人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何冲当时有多大?”姜落落问。 多大年纪的人才算是年少气盛的孩子? 男人扳指算算,“他来上杭寻亲是十四年前,那时应该十五岁。最后一次见他是第二年夏初。” 第294章 没有侄女 也就是十三年前十六岁,十二年前姜盈盈遇害时十七岁。正合了杨家厨子所说十七八岁的年纪! 姜落落意识到她之前是受吟莺的话影响而想错了。 潘弃才是书吏散从刘瑞的外甥! 所以—— “何冲是不是瘦长脸,耳朵大,粗眉,左眉心还有颗痣?” “那时何冲是长的很瘦,脸显得瘦长,眉心当中确有颗痣。”男人不由惊奇,“姑娘见过他?” 没错了! 姜落落又问,“那高家娘子是否有个侄女,如今差不多该是二十八九岁的年纪?” 男人摇摇头,“这倒不曾听闻。” “没见过他家有年纪相仿的女孩亲戚?” 男人还是摇头,“没有。” “知道了。”姜落落不再问什么。 那男人却有难掩好奇,“姑娘是在他处已经见过这两家的亲人?” “见过一个,应该是弄错了。”姜落落道,“多谢大叔告知这么多话。我该走了。” “姜姑娘。”男人似乎欲言又止。 “大叔还有何话尽管说,我会斟酌行事。” 男人几分犹豫后,缓步上前,拱手道,“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我便索性斗胆再多说几句。姑娘在追寻姜家命案,却与杨鸿的弟弟联手,今日又来我家问到杨鸿,而杨鸿又与刘大叔之子何冲有来往,我虽不知其中关系,但看姑娘之意,是否想翻查当年钟寮场的那件案子?” 姜落落略作思索,“有些旧事是需要弄明白,至于会查到哪一地步不好说。” “若有人敢碰此事,确实令人敬佩。”男人再次拱手,面色担忧,却又带着些许疑虑,“但以姑娘与杜言秋之力……难道姑娘当真能够通龙王之灵?” 姜落落问,“大叔是想此事得龙王相助,为高刘两家平冤?大叔相信高齐的话,认为钟寮场确实不干净,此二人皆死于非命?” “这话可不敢乱讲!”男人慌忙拱手低头,“姑娘如何想是姑娘自己心中的事。” “我知道,大叔不需担心,我不会连累大叔。以后怎么做都是我自己的事。不过,我还想私下与大叔说一句,您对那两家人有如此惦记之心,也是难得。” 相比刘瑞妹妹的态度,作为邻家能有这样的一份心已经很好了。 男人沉思片刻,又决定说道,“高大叔一向忠厚实在,性情耿直,他的为人我们全村都知道,绝不会无凭无据的与人较劲,他在我们村子里较劲也就罢了,都是小胳膊小腿,可他一定要去拧人家的大腿,怎能拧得过?” “大郎。”默默落泪的妇人轻轻扯了扯相公。 男人拍了拍妇人的手,“已经说了,不差再多说一两句。也就是今日,以后绝不再提。有些话一直憋在心中,确实挺难受。” 姜落落感受到面前男人的内心挣扎。 他是胆小谨慎委屈求全的一个人,但他心底还藏着对过去诸事的不平,想要为其高呼一声。 “那还请大叔告知何冲姑母如今身在何处?”姜落落客气询问。 男人没有搪塞,“太平乡卧石村,她名叫刘雪娘,夫家是个秀才,名叫崔江。” “谢大叔,婶子,打扰了,告辞。” 姜落落向夫妇二人行礼,打算离去。 “姜姑娘!” 男人随姜落落出了屋子,“崔江脾性实在不好,雪娘如今名声也不太好,你若寻去,需多加小心。” “谢大叔提醒。” 姜落落早从这男人的话中听出,那崔江不是善茬。 男人先出了院门,查看四下无人,方招呼姜落落离开。 姜落落从荒宅里牵出马骑上,迅速奔去。 此时已近午时,若拐去太平乡需要不少时间。 姜落落此时心中最大的疑问就是吟莺与邓知县的真正身份。但如此冒然去寻吟莺,也不合时宜。若先将此事告知杜言秋,有胡知州在县衙盯着,也不方便。 想了想,姜落落决定回城等语口渡那边的消息。 刚巧,她去白沙乡一趟,语口渡那边的人也被罗星河带回县衙。 胡知州正在二堂私下问审。 杨雄状告福威镖局替不速之客遮掩,阻拦他寻找青玉如意云,弄清恶徒冯青尧留下的疑问。 “你说你带人去语口渡是为寻那如意云?” 当胡知州听罗星河回来复命说,杨雄与福威镖局起争执是为如意云一事便已吃了一惊,有些后悔让罗星河去插手了。没给罗星河找成麻烦,反倒让自己又在衙门里摊上这要紧事。 “是啊,胡大人。” 杨雄抚着受伤的头,“前两日,我家府上有个仆人在语口渡办事时偶尔听见有人悄悄说什么拿到如意云,想到之前魁星堂的人就是因如意云被人绑走,还有冯青尧也是为寻如意云让李素逼迫于家,不知是不是一回事,就偷偷告诉我。” “我也弄不明白啊,可一想冯青尧那么阴损地逼迫于家寻找那东西,那东西肯定非同一般,但又不确定语口渡那边听来的消息是否与此事有关,只得先让人暗中查查看。” “这么说,你叔父也不知此事? 胡知州说着,看了眼立于旁侧的沈崇安。 “不知道,没底的事,我与叔父说了也没用。”杨雄道。 沈崇安也摇摇头,“我是听闻二哥与福威镖局起了冲突,才赶去语口渡,在去之前也不知所为何事。” 他们都大意了! 若知与青玉如意云有关,就不该让此事成为官司。 是为官司,就要有案卷。书吏多多少少都得记一笔,日后还需处理,多个麻烦。 可是杨雄对青玉如意云的利害又完全不知情,也不好怪罪他。 “你接着说。” 胡知州让杨雄先继续说下去,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人耗了两天两夜的工夫,才在语口渡盯上两个形迹可疑的船客。昨夜我正准备亲自带人突袭,结果福威镖局的人杀出来,掩护他们逃离,还把我给打伤。嘶——哎呦呦——” 杨雄说着,作势抚着头上的伤处痛吸凉气。 “我们根本没见什么可疑船客,只见你们几人鬼鬼祟祟!”为首的镖师忍不住怒道。 若姜落落在场,定能一眼认出此人,正是在语口渡带人将她拦截的那个头目。 第295章 胡乱狂吠 “好!好!你只见我们鬼鬼祟祟。”杨雄磨牙质问,“那本公子倒要问你,为何你们偏偏正好在那时发现我们?” “我们正在追寻杜言秋同党!” 毕竟是在二堂问话,无百姓围观,当着胡知州的面,那镖师决定说实话。 “追寻杜言秋的同党,那不是官府做的事?与你们镖局有何相干?”杨雄故作不知。 “哼!”镖师冷哼不屑,“就县衙这几个差役,能成什么事?我们是得胡大人求助,帮官府维护正义!” 说着,这镖师还向胡知州拱了拱手。 胡知州只得承认,“没错,是本官向镖局求助。之前杜言秋动用一帮江湖客抓捕贺永,不容小觑,本官也是无奈,只得以彼之道,求助镖局。” “杜言秋抓了镖师贺永,又用镖师们去抓杜言秋的同党?”杨雄听得糊涂,“胡大人,究竟是他们帮官府维护正义,还是他们想借官府的名义谋私啊?” “杨二公子,休得血口喷人!贺永是镖局的叛徒,与我等无关!” 那镖师恨恨地瞪着杨雄,“倒是杨二公子心思令人生疑。恰在昨夜跑到语口渡鬼鬼祟祟行事,怕不是想替你妹夫冯青尧出头坏我们的事?” “二位淡定,不要为出一口气说些无中生有的胡话,让人听去笑话。” 沈崇安出面劝道,“杨家在生意上与镖局一向合作无间,偶有争执,也是误会。” “我们昨夜跟踪姜落落去往语口渡,并亲手逮住与人传信的姜落落,有姜落落、江上船夫,还有那帮杜言秋同党取信的小子等众人为证。”镖师转向罗星河,“若不信,可让罗捕头去把他外甥女找来对质!” “没错,此话他们昨夜便已传给本官。”胡知州点头。 此事他早已知晓,这也是他将罗星河派往语口渡的用意之一,还想着看看是否有被困在那里的人寻罗星河的门路。 结果罗星河听说涉及青玉如意云,二话不说就要把人带回衙门,任凭沈崇安从中调解也不答应,还有受伤的杨雄气恼地附和,一定要请知州大人主持公道,于是便闹到衙门来。 “倒是你,杨二公子。”镖师怒视杨雄,“既然你昨夜也到语口渡,就没见姜落落在江边放孔明灯么?你口口声声说是为追寻什么可疑的船客,又有何人作证?” “有人放孔明灯是后来听说,也不知是姜落落。我们起初在远离江边几里处盯人,哪里顾得理会江边?本公子刚才也说了,此事没底之前,不想惊动他人。免得到时并无所获,让人瞧了笑话,也或者——”杨雄冷笑,“走漏风声!” “说得好听!那便是无凭无据!根本就是杨二公子率人误导我等,从中作梗,为杜言秋同党开路!或者,杨二公子就是杜言秋同党!” “我帮杜言秋?”杨雄像是听说了个大笑话,眉头一扬,“我可是杨家二公子,怎会帮杜言秋?这般匪夷所思的话也亏你这急得跳墙的狗能胡乱狂吠!” 一旁的罗星河握拳轻轻抵住下颚。 杨二公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厉害啊! 那镖师正要动怒,杨雄已大步走到他面前,“本公子可没说无凭无据!” 那镖师暂忍怒意,挺胸昂首,“你有何凭据?” “这就是证据!”杨雄指向镖师的衣摆。 镖师低头扫了眼,只见自己的衣摆边缘好似蹭了一片黑褐色的东西。因衣衫本为黑,乍一看,不易瞧出。 “这还不是你砸的鸡蛋?”镖师不屑轻哼。 “这些才是鸡蛋。”杨雄又指指镖师的衣袖,还有侧身等处,“打碎的鸡蛋是什么样子,大家都认得。” 罗星河帮忙一瞅,“确实,这些黄色硬块是已经发干的蛋黄。衣摆上那处黑褐色显然不是。” “这又如何?不过是我无意间蹭到的一些脏物。” “是么?”杨雄冷笑,“看你脚上也有。” 镖师抬脚,果然见靴底上除了踩到鸡蛋,又沾上土,看着很脏,在脚尖的位置也有一片斑块,颜色更深,是被污了的褐色。 “这位镖师是去过哪里呢?”杨雄又指指另外几个镖师,“为何其他人身上没有沾到此物?” “我从昨夜开始,便一直在语口渡率人布防暗查。一定是我在哪里查看时不小心沾到什么东西,天色黑暗,又忙碌得很,未及时发现而已。”这镖师暗压住心中奇怪,面上不以为然。 “哦?”杨雄面向胡知州拱了拱手,“大人,我怕万一失手,为防那两个可疑船客逃匿,不知所踪,又想瞧瞧他们到底是与何人来往,便命人潜入他们的藏身之地,趁其不备刷了点生漆。也是天黑,他们又不敢点灯,并未发觉。” “后来我们跟踪那二人到了河岸,目睹他们上船之后,有另外一名不速之客随其一同钻入船篷。那船篷低矮,钻入篷中大多盘膝而坐,若那二人将未干透的生漆带到船上,坐于船篷中的其他人也难免沾到。” “你是说,此人便是那后来上船的不速之客?”胡知州指向镖师。 “那人装扮隐秘,又天色昏暗,我们并未看清样貌,但以生漆为证,应该就是他。”杨雄道。 “胡说八道!我何时上过什么小船?”镖师怒声否认。 杨雄未理会,自顾与胡知州交代,“我决定赶在此人离开前动手,将其一网拿下。也就在这时有人从旁杀出拦截,注意他们佩戴的手腕铁环,怀疑是镖局的人。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船上那三人在他们的掩护之下逃离。后来——” 杨雄看眼镖师,“此人出现,与众人一同交手,直到我被误伤,不得不躲避一旁。此人却对我穷追不舍。我哪里是镖师对手?性命攸关,拳脚混乱,被逼到一艘河边船上,就手抓起船上的东西乱砸,不想是船夫留在船上的一筐鸡蛋,让各位见笑了。” 杨雄说着,又轻抚头上的伤,“眼看此人持刀逼上前,我也顾不得狼狈,以杨二公子之名怒斥镖局,好在有叔父薄面,此人多少有些忌惮,停住了手。” 杨雄朝那镖师敷衍地拱拱手,“本公子还得多谢这位镖师手下留情啊!” 第296章 蛋中蹊跷 “胡扯!简直是胡扯!”镖师愤然甩袖,“我何时与人在船篷中私会!倒是你们!掩着口鼻出现,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分明可疑!我怎能容你等逃脱?若早些表明身份,我们又怎会随意伤到杨二公子?当时情形,分明是你故意将我引至那艘船上,看似混乱出手,实则对我暗做手脚!” “我都冲你砸鸡蛋,险些躲不开你手中的那把冷刀,哪有本事对你暗做手脚?” 镖师指向其他人,“未必是你,他们也可偷偷朝我身上泼漆!尤其在你丢鸡蛋时,他们最可能出手!” “我被你逼到船上,周围是否有人相帮,你不清楚?我就这几个人,可是都被你们死死缠住!” “也可在停手之后,你我上岸说话时趁我等不备动手!” “你觉得容易?”杨雄反问,“泼漆也总得有盛漆之物,我们拿什么装漆朝你泼?离远是够不着,离近,你身边还有手下遮挡。我的人朝你靠近,你们能不防备?以你们的身手,有东西冲你去当真觉察不到?即便你们都没觉察,那漆泼向你,也唯独被你沾到,你身边的人是半点没沾啊!!” 一旁的罗星河听得实在想笑,只得双臂环胸压住自己的胸腔,憋紧笑意。 听杨雄这话就知道肯定是他外甥女传授的把戏。 当年他那外甥女突发奇想,把蛋壳一头敲开一个小口子,将里面的蛋液倒出,灌满清水,再把蛋壳擦干。在那小口处垫点锡纸,滴蜡封住。只要轻拿轻放,不易撒开。然后将这枚“鸡蛋”口子朝下放回筐中。 等他准备炒鸡蛋,从筐中取出几颗蛋,一一磕开,突然发现了一颗怪蛋。这枚磕开的蛋,没等他拿碗接住蛋液,就淌了一桌子水,惊掉他的下巴。 一旁的小外甥女望着呆愕不已的舅舅笑得是前俯后仰。 再仔细瞧,罗星河才从碎掉的蛋皮中发现蹊跷。 罗星河心想,当初那颗清水蛋算计了他,如今生漆蛋派上用场也不奇怪。 只要杨雄提前将“作战”地点、“逃跑”船只,还有船上的那筐鸡蛋都准备好,这镖师就在被砸鸡蛋时中招了。 他能挥刀把砸向他的鸡蛋挡掉,但也难免有被打碎的鸡蛋落在他的身上,而几颗生漆蛋混在其中,总有投中的。即便没有落在他身上,摔在船板上也会飞溅,淌出的生漆也够他踩好几脚。 杨雄丢这些生漆蛋时肯定都冲着那镖师的腿下,面向杨雄的镖师哪里会想这些蛋上下是有区分,再低头仔细瞧几眼? 生漆是有气味,但若鼻子不是很灵,在大量破鸡蛋的掩盖下,一时也不容易发觉。 等漆味散开,二人已经停手上了岸。 船上的那点生漆味道怎能传到岸上?镖师身上的那点漆也散不出多少味道。 …… 这么一想,镖师肯定是恨得想要把杨雄给撕碎。 哪有什么船客进船篷与第三人见面的事? 杨雄等人行迹诡异,早就在语口渡被一群镖师给盯上,他们到河边的情形,镖师能不清楚? 定是杨雄等人故意露出可疑行踪,引一众镖师上钩。镖师以为是终于逮住借姜落落与杜言秋联络的那帮人,而杨雄则一口咬定他们横插一手坏了他的好事!再以生漆为证认定谁沾了生漆谁就是与所谓可疑船客的接头人。 此人未必一定是镖师头目,但一定是名镖师,只要是被杨雄这个对方头目引到船上的镖师都有份,若不止一个人,也是只冲一个人出力。 当然,杨雄不会是真的独自面对,肯定还安排人手隐于暗处。镖师未发觉也不奇怪,毕竟杨家护院的实力阿赫见识过,在抓捕贺永等镖师时罗星河也曾目睹。 即便镖师此时想到去查看那只船,船或许还在,但那只被污的船定已清洗的一干二净。 眼下,这群镖师不仅把追查杜言秋同党的任务搞砸,还得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若真被杨雄占了上风,福威镖局为摆脱麻烦,难保不会断腕求生。 等着看好戏的罗星河瞟了眼另一旁的沈崇安,也想瞧瞧此人在这件事当中所处的位置。 杨雄与镖师在语口渡争执,一直等罗星河赶到之后才打着胡知州的名义,将众人赶至县衙,其中也没少了先抵达语口渡的沈崇安从中周旋耽搁。 杨雄与镖师在语口渡争执,一直等罗星河赶到之后,听杨雄扯出青玉如意云的话,才打着胡知州的名义,将众人赶至县衙,在此之前,先抵达语口渡的沈崇安一直在从中周旋,看似很不情愿官府插手。 罗星河的那一眼正巧与沈崇安对上,那人当做不在意,转向胡知州,“大人,不论如何,眼下有一点可以肯定,姜落落确实代杜言秋到语口渡传信,那收信之人是存在的。经此一闹,他们定得了空隙,当真逃之夭夭了。” “杜言秋与谁勾结暂不重要,他人此时在县衙大牢,总会还要动心思。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弄明白冯青尧千方百计想要找到的那个如意云究竟是何物?” 杨雄道,“为何我刚听说青玉如意云的消息,镖局的人就横加拦截?即便他们误会我等是收信人,可又为何与带有如意云消息的人暗中来往?” “我没有!我根本不知什么如意云!”镖师气得跺脚,“除去这莫名其妙的生漆,你还有何证据?” “人是在你们掩护之下逃离,过去这么久,他们脚上踩到的生漆也早就干了,不过多少也会在路上留下几个脚印,只要查的仔细,大致也可知道他们逃离的方向。在语口渡时我未提及此事,是想自己人手不够,若对方听闻之后抢得先机,抹去痕迹,恐一无所得。所以——” 杨雄向罗星河拱了下手,“此时,还得辛苦罗捕头再去语口渡跑一趟。以罗捕头之力,必能借蛛丝马迹查出结果。” “此话不足为据!”镖师冷哼,“若你们早已有所准备,不论查到什么都必定于我等不利!” 第297章 酒水交情 “这话真是可笑!难道我早就知道你们会在语口渡抓人,备好此局诬陷你?难道我早就知道杜言秋会出事,姜落落要去语口渡传信?难道胡大人此番上杭一行早已被我料到?还是说胡大人提前给我透露消息?”杨雄一一反问。 “用不着那么麻烦!只要你收到语口渡的消息,再做布局也不迟!” “那我得多快收到你们的消息才成?连你们都说是跟踪姜落落去了语口渡,我又怎能提前知晓语口渡的动静?福威镖局人多势众,我得有多大能耐,养多少人将你们每个分点都盯住,方可不漏掉语口渡的消息?若真如此——”杨雄自嘲轻笑,“我还能险些被一个李子义给诬陷?又说起这李子义——” 杨雄好似恍然想起,“李子义说是被冯青尧收买,可与他来回接头的人是贺永。贺永与冯青尧合谋不假,可他原本就是镖局的人,你说他会不会两头通吃?冯青尧想要寻找的青玉如意云或许早被他拿到,卖给镖局捞好处?我听闻贺永服毒自尽时,临死有过剧烈挣扎,似乎死的不是那么情愿,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当时胡大人也在场,敢问大人,可有此事?” 这些话都不是秘密,毕竟当日在场围观者不少。 闻言,罗星河也适时插了一嘴,“我听落落说,当时她在贺永身边,见贺永意识到自己服的是真毒,确实在拼力挣扎,嘴上说不出话,手指在杜言秋手中涂抹,好像是想写什么字,可惜最终无能为力,只在杜言秋掌心留下一团乱血。” 胡知州捋须,“今日谈的是语口渡一事,不要把话扯远。” “扯的不远,大人。”杨雄拱手,“不敢再瞒大人,我府上除李子义有问题,还有个名叫丁宏的护院也是背主之人。据我查知,就是他重伤北门街屠夫邢涛。我本将此人拿下审问,可还未问出什么,就让他仗着对我府上的熟悉,寻机逃脱。我这两日一直都在让人寻找。若将此人找到,必能问出几分原由。” “此人算是我府上身手最好的,我曾当自己捡到了宝。若他是故意潜入我家,以我之名替他人卖命,岂不是比李子义更能害我?幸亏我发现还算早!此时想来——” 杨雄心有余悸地看向那镖师,“以此人身手足够入镖局。若与李子义一样,都与镖局的人有牵扯……难怪我那所谓的妹夫冯青尧出事前曾到我府上来喝酒,被我瞧见他们私下说话。记得当时冯青尧与我解释说,是见丁宏有枚断指,好奇询问而已,现在看来怕并非如此。” “杨二公子现在是什么都能往我镖局的人头上扣!”镖师气得憋出这么一句话。 “也不是硬扣,只要抓回丁宏,仔细问个明白便知到底怎么回事。”杨雄再次向胡知州拱手,“我本想私下解决此事,以眼下之见,非我一人之力可行,还请胡大人做主!” “二哥,你是如何发现那个丁宏有鬼?”沈崇安好奇问。 罗星河暗自冷笑,听落落说就是他暗中摆布周家诬陷李云路,落落打着帮李云路出头的名义去找杨雄交易的事,他沈崇安能不知情? 沈崇安这么当众询问,就是想让人知道杨雄与姜落落私下早有往来吧! 且看杨雄如何应对。 杨雄当然知道自己若“实话实说”,肯定会被人抓住他与姜落落的交易,从而怀疑到姜落落可能早向他透露杜言秋在语口渡留了一手,如此岂不是正好帮那镖师说明,他确有时间在得知杜言秋出事的那一刻便赶去语口渡布局? 可当时姜落落以“出卖”丁宏做交易,原本就是为她登门杨府,实则威胁他给解决李云路一事,所编造的能够摆在明面上的说辞。这时若再更改否认此事,被其他暗中留意姜落落动静的人挑破,麻烦会更大。 而这沈崇安,别看一口一声二哥亲切的叫着,明显就是盘算着对付他的人之一! 可既然他主动交代,又岂能没有准备?杨雄心底一声冷笑。 他先将当日准备好的那些话“老实”说出。 果然那镖师一听就炸了,“原来杨二公子与姜落落早有暗中往来!” “不错。”杨雄爽快承认,“她主动上门着实令我意外。那时我还当她为帮李云路而供出从李素口中得到的有关丁宏的消息实则是受杜言秋指使,并不太相信她敢自作主张来找我。我以为看似是与姜落落交易,实则是与杜言秋打交道,是杜言秋想与我牵线而卖我消息。我也确实想着如何与这位新任知县搭个酒水交情。哪知他这知县的名头竟是假冒!” 镖师哪管这话,“胡大人,他已承认与杜言秋有勾结,他就是为帮杜言秋同党而诬陷我们!” 胡知州抬手示意镖师稍安勿躁。 杨雄当堂说出李素投向邓毅,安排人对邢涛动手坏自己的事,这不就是把李素给暴露了? 在心知肚明的胡知州看来,当时李素在府衙大牢的这些话是为蒙骗姜落落与杜言秋,也正因此,杜言秋才会改口为李素开脱,将李素当做是秘密可用之人。 姜落落却将这么重要的消息吐露给杨雄,真是杜言秋授意? 这么重要的消息怎能轻易让杨雄知道?那得有多大的信任才行,杨雄在杜言秋心中岂能达到这个地位? 除非—— 杜言秋是为了根据杨雄的反应求证李素的话! 想到此,胡知州正了正身,“既然知道丁宏是受李素指使,你为何还要对他动手?若李素投向邓毅,那他便也算是杜言秋的人。” “我本来也没打算把丁宏怎样,只是想暗中找他问清楚。哪知他刚听我提到对邢涛行凶,就立马反应不妙。我不过是找想他问清楚,他却拼力想逃,被我逮住也是一个字都不肯多说。我问他是否受李素指使,他也不承认,不知是当真不是,还是护着李素?” 杨雄说着,疑惑起来,“若真是,一个小小李素怎有能耐掌控丁宏?还是说他背后还有人?我可是曾亲眼见丁宏与冯青尧私下说话……” 第298章 继续演戏 即便不是,那丁宏也是有鬼。只要此人没落在杜言秋手中,李素的话就还能用。 胡知州心中暗暗盘算,得让人抢先抓到丁宏! 不过——眼下杨雄当堂将李素的话给捅破了。 看来他与杜言秋之间还并未达成勾结,否则就该知道有些话即便未明,也不可随意透露。 那姜落落便没道理把与杜言秋同党的联系告知杨雄,杨雄也就不可能提前得知语口渡那边的消息,密谋布局。 语口渡一事,既然不是杨雄为杜言秋同党开路,那就是他当真为青玉如意云而去? 想到此,胡知州看向堂下镖师的目光就有些深沉。 他知道杨雄会对贺永收买李子义一事心生愤恨,迁怒镖局。也知道这些年福威镖局与杨家是面和心不和,但双方从未发生大的冲突,各自守着基本的规矩。 若不是杨雄真逮住什么,怎敢这般与镖局的人撕破脸? 胡知州的目光渐渐垂下,落在那镖师的衣摆上。 其实距离这么远,并看不清他那衣摆上沾到的生漆。可生漆是确实存在的。 “张主簿,安排人去把李素叫来。”胡知州先吩咐身边的张州珉。 既然提到李素,怎么也得把人叫来做个样子,再找个理由把人放回去。 然后又对候在一侧的府差下令,“你带人去抓捕凶犯丁宏!” 这就没自己的事了。 罗星河轻松地垂下双手。 抓捕丁宏这要紧事可轮不到他。 “罗捕头。”胡知州又点到罗星河,“让方凛跟随你一同去语口渡查看。” 方凛便是那为首的镖师。 胡知州这么安排,看似是为让镖局的人信服,也是让他们互相监督防备,谁都不好做手脚,查出的东西真实。 若青玉如意云当真落在福威镖局的人手中…… 胡知州的目光沉了沉,又冲杨雄挥挥手,“杨雄,你先回去养伤吧,有什么消息会让你知晓。” “大人,就这么放过他?”方凛不服,“他与杜言秋勾结——” “此事本官自有定夺。”胡知州不想再听他们吵吵。 镖局有问题那是镖局的事,邓毅总不会与镖局暗中联系。 即便青玉如意云与镖局有关,那盗走邓毅尸首与绑架柳玉郎询问如意云下落的应该是另一伙人。 这伙人与邓毅关系莫测。 若他们知道李素“投向”邓毅,或许会找他? 胡知州心中又在默默盘算,其实借杨雄供出李素也好,拿李素当饵似乎也不错? …… 姜落落在县衙门口等着二堂审问结束,听说罗星河要返回语口渡查看,便知他暂时无暇顾及其他了。 二人匆匆打了个招呼后分开。 姜落落步入衙门,正好与沈崇安迎面碰到,本不想理会,却听沈崇安主动叫了一声,“姜姑娘。” “沈公子,有事?”姜落落淡淡地问。 沈崇安走上前,“姜姑娘似乎有些劳累,从语口渡离去仍没有休息?” “给人把事办砸,心中不安,怎能睡得着?”姜落落说着,掩口打了个哈欠,又瞥了沈崇安一眼,无所顾忌地反问,“沈公子又想如何威胁我?” 沈崇安轻笑摇头,“姜姑娘脾气大,心性高,非我能及。” “你我不同路,没什么可比。”姜落落继续向前走,看到了杨雄。 杨雄留在衙门里不肯走,说是毕竟都与他有关,要在堂外等候语口渡那边与李素的消息。 李素就在北门街的赌坊,离县衙不太远,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带来。 “姜落落,你来的正好。” 张州珉把姜落落叫到二堂,“你先在这里等着,一会儿胡知州问李素的时候免不了也有话问你,你老实回答!” “嗯。”姜落落规规矩矩地点了下头。 胡知州暂时退下休息,此时二堂中只有两个衙差在门口守着。 张州珉负手站在姜落落面前,“整件事你已知道多少?” “我就是个传信的,还办砸了。舅舅也没顾得与我说其他。”姜落落小心疑惑地问,“不过,似乎与我昨夜去语口渡没太大关系?否则胡知州早就叫我来问话。” 她在衙门外等了很久,都没等到有人来找她。 “也不能说与你关系不大。” 只是胡知州有更在意的事需要急着处理。 这话,张州珉不好与姜落落直说,冷着脸道,“说到底,语口渡那边的事也是因你而起!” 若姜落落没有去语口渡,镖局的人也就没理由与杨雄交上手。 “张主簿若这么算账的话,那真正的起因不是十几年前的命案吗?若我家无事,我又怎会黑天瞎火地给人跑腿?”姜落落委屈地撇撇嘴。 张州珉盯着姜落落,审视她片刻,没再作声,转身离去。 姜落落坐在墙边打了个盹儿,便听说李素被带来了,赶忙睁眼起身,胡知州已经坐上主位。 杨雄跟着跑进二堂,还有沈崇安,也没离去。 小眯了一会儿的姜落落精神不少,随众人一同向胡知州行礼。 胡知州开门见山地拿杨雄之前交代的话询问李素与姜落落二人,“此事可当真?” 李素一听就有点慌,转头质问姜落落,“姜姑娘,你不是说不会把我的话告诉别人?” 姜落落小心地看眼胡知州,“民女知道去府衙大牢的事瞒不过胡大人。确实是杜言秋让我去找李素。他怀疑李素掌握着什么秘密,要我偷偷去打探一番。说是拿帮李素脱罪做交换,李素就把他投靠邓知县的事告诉了我,没想到当日行刺邢涛,坏他事的就是他自己。” “姜姑娘,你把此事竟告知杨二公子,可是要害我!”李素额间突突冒汗。 “我也是无奈。”姜落落有些内疚,“蒲娘是我姐姐的闺阁好友,若我姐姐在世,一定会帮她家。要为他家排除后患,我认为寻杨二公子做庇护最好。而我能交付杨二公子的诚意只有你。对不起了,李管事。” “胡大人,我当时也是不得已,我实在不愿逼迫于家,可又不敢违逆杨员外的女婿,只得出此下策,恰巧顺了那杜言秋的话。大人,我并未恶意啊,只是没想到那断指丁宏出手太狠。”李素赶忙跪下叩首。 听李素明确指出冯青尧,姜落落就知道他被带来之前已经得到授意。 此时的李素是没一句真话,或者是听从他那边人的交代,或者是依照他们在州府大牢的“合谋”。 接下来如何,只需看李素的表现就知道了。 见李素还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姜落落知道,即便杜言秋已经被送入大牢,李素收到的消息仍是要继续配合当好人,因为还有“鬼”影没有抓到,有人仍想利用李素做饵。 那这场戏便还能够继续演下去。 第299章 怪我眼拙 “那丁宏究竟是何来历,你又是如何收买他?”胡知州问。 姜落落也好奇地看向李素。 胡知州这话是帮她问的,她怎能不上点心? “小人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就是有一次他被人追杀,恰巧遇到小人救了他一命。有这份恩情在,他后来隐姓埋名躲到杨二公子府上,也会为小人做事。”李素边说边擦拭额头上的汗。 他是真的紧张啊! 来衙门的路上,有人给他暗中递了张纸条,教他如何说。看起来他是在诓骗姜落落等人,可实际上,这谎言根本就是由姜落落而起。若被识破,自己将死无葬身之地! 早知那杜言秋是个大骗子,当初在州府大牢的时候他就不该听信姜落落的话上这条贼船! 此时悔之已晚,若让人知道他与姜落落谈及青玉如意云,也将会没好果子吃。 眼下也别无他法,只得听人交代,说一句算一句。看姜落落那从容无事的模样,希望为她自己好也会守住那谎言的秘密吧。 “看来这丁宏来历真不一般。”沈崇安看向杨雄,“二哥确实疏忽了。” “唉,怪我眼拙。”杨雄叹了口气。 听李素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他都有些信了。 不过仔细回想丁宏的来历,明明是他半路调包的死囚,他才是丁宏的再生父母,根本没有被李素搭救的机会。 杨雄原本以为当着胡知州的面,李素不敢再说谎。若李素作证说丁宏有问题,那他正好可以接着把丁宏引向镖局。 可是,李素当堂仍在睁眼说瞎话,把丁宏揽在自己身上,究竟何意?杨雄有些糊涂了。 难道此人是想给他卖个人情,搭条关系待日后从他手中捞好处?还是受人指使做“好人”? 杨雄揉了揉发痒的鼻子。 不论怎样,他都不必在意,反正丁宏已经“畏罪潜逃”。 想到此,杨雄又庆幸自己应下姜落落的事,早一步解决了丁宏,不给李素留做把柄的机会,不欠他任何人情! 胡知州继续装模作样地发问,“李素,那丁宏已从杨家逃离,你可再见过他?可知他藏身何处?” 李素忙道,“没有。自从小人出狱回来,从未见过此人。往日小人与他来往也不多,更不知他有何处可藏身” 胡知州嘱咐,“此人犯下大案,若他再找上你,你要将他稳住。本官会让人在你周围守着,随时动手。” “是,小人定当全力配合。” “大人,似乎有些不妥。”沈崇安拱手道,“之前方凛等镖师已听二哥说过丁宏与李素的关系,而李素也承认确有此事。若丁宏再见到李素,一口咬定只为感谢李素救命之恩。我们仍难判断他本身来历。” “是啊,胡大人!”杨雄也道,“镖局的那帮人已经听说风声,若丁宏真是他们的人,而他们又故意让丁宏去找李素,不就能摆脱他们的关系了么?到时候,即便官府逮住丁宏,丁宏不认镖局,我又怀疑他与镖局的人做戏,不还是一场口水官司?” 杨雄明知丁宏不会找李素,可该有的样子他也得装一装。 多亏沈崇安插这一嘴,提醒到他,否则他这一疏忽,岂不是会令人起疑? 见杨雄明白过来,姜落落也收起了未说出口的话。 她知道,是沈崇安拽了杨雄一把。 真不愧都是杨家的人,即便平时不对头,这要对付起外人来,还是一条心。 “这倒也是。”胡知州望着堂下,捋须思索。 他自然知道李素与丁宏原本没有关系,不过是李素为“投靠”杜言秋胡编乱造而已。 所以若在平时,丁宏绝对不会去找李素。可如今不是把镖局扯了进来? 杨家人该有的担心没有错。 要想试探出真假,就不能给人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看来暂时是不能把李素当饵了,等先把丁宏一事弄明白,安定内乱后再说。 “这样吧,”胡知州正了正身,“李素的口供仅限堂中几人知晓,在丁宏一事未明之前,任何人不得泄露。本官对外放出风声,就说李素确实早已知晓当日配合杜言秋刺杀邢涛坏他事的人,是杨雄府上的丁宏,但他刻意隐瞒,想日后以此为把柄要挟杨雄。见姜落落找他询问,他为讨好杜言秋,又编造出是他指使丁宏的谎言。而那丁宏本身有鬼,也让杜言秋误信了他。” 很好! 姜落落心底默默击掌。 这正是她想让胡知州等人所知道的。 胡知州将这番“事实”完整说出,肯定还觉得很圆满呢。 “至于李素,”胡知州接着道,“在邢涛遇刺案中刻意隐瞒,阻碍官府办案,拘十日以惩戒。李素,你可有异议?” “那……那之后呢?”李素战战兢兢地问。 “什么以后?” “就是……就是小人指使丁宏行凶……” “念在你本意为善,是不愿听命冯青尧逼迫于家,且并无杀人之念,是那丁宏肆意下手,也只拘你这十日为罚,再与邢家商议好赔偿,之后此案就算了结。” “谢大人体谅!” 李素叩首感激。 胡知州又问,“杨雄,沈崇安,本官已将李素从中撤去,又将他关入牢中,这几日任何人都难以见到他,你们可满意了?” “大人英明!” 二人齐声道。 …… 一场戏落幕。 李素直接被衙差送入大牢。 待胡知州离去,姜落落先走出二堂。 杨雄在后面跟着,“姜姑娘,你那位李姐夫伤势如何啊?” 反正此事已摆在明面,若不过问一句倒显得他心虚。 姜落落止步回头,向杨雄行了个礼,“多谢二公子出面,又请到长汀那位老大夫医治。只是这两日事多,我还没有再去他家看望,不过想来应该恢复不错。” “说到你那位蒲娘姐姐家,也该与我道个谢字吧。”沈崇安跨出二堂门槛,“是我得知周元欺负李云路,前去阻止。周元没有与二哥说?” 一件背地里的龌龊事就这样被沈崇安若无其事地说出来。 就像当日他亲口说赌坊认下金库与李素逼迫于家都是受他指使。 似在炫耀,也似在挑衅。 而此时他们还都身在县衙之中。 实在张狂! 第300章 也有赚头 姜落落隐下心底怒意,故作不知,“原来此事还有沈公子参与。” “周元与我说的清楚,只是我没有告诉姜姑娘。”杨雄眉头轻挑,“没想到崇安你还想在姜姑娘面前邀功。看来姜姑娘当日是找错了人,与其找我,不如去找崇安帮忙,还不用付出什么诚意。” “是啊,姜姑娘就该找我。”沈崇安笑道,“周元一样卖我这份情面。我与李云路毕竟同窗一场,若知他被人重伤,肯定主动帮忙寻医。何需姜姑娘出卖别人。” “原来沈公子如此看重同窗之谊,那怎不见平日多提携你的那些同窗们?”姜落落问。 “与人之间要有分寸,救急不救穷的道理,姑娘应该懂得。” “原来是这个理,我还疑惑沈公子怎会偏偏在意李云路?以为他家是有什么值得沈公子关心?” “哈哈,姜姑娘想多了。” …… 姜落落没兴趣装模作样地寒暄,搪塞几句便丢下这对义兄弟离开。 当然,杨雄对他这个义堂弟也没什么好感,后脚跟着出了县衙。 姜落落已骑马奔远。 杨雄的目光只追到一抹闪去的身影。 若语口渡的事能够重击福威镖局一掌—— 杨雄的目光眯了眯。 就算没了杜言秋,拐到这个姜家娘子也有不少赚头。 …… 姜落落先到蒲娘家看望了李云路,又找杨苕交代了她一点事。 然后又来到语口渡。 外人看来,她是为寻舅舅。 似乎没了杜言秋指手画脚,她也只能像往常一般追着罗星河的消息。 罗星河那边还没结果,姜落落借口慰问曹长安再次来到曹家。 自从前日曹长安见过杜言秋与姜落落之后,状态好了不少。所以不论街坊传言如何,曹家的人见到姜落落都很热情。 曹长安知道姜落落无事不登门,知趣的安排了私下谈话的机会。 姜落落便直问,“你可记得陈少杰三年前的模样?” 县衙学子那么多,她还是决定来找曹长安打听,不会让人看得唐突。 “陈少杰?就是母亲在醉心楼的那个?” 曹长安虽然心下奇怪,也知不好多问,想了想,“那时他大概十二三岁?个头远没现在高,长得有些瘦小,其他倒也没什么特别。” “那你再想想,伍文轩出事前后,他是否有什么可疑行迹?” “他也做了什么?”曹长安讶然,“不该吧?大概是出身的缘故,此人性格冷淡,没什么相交的好友,除上课外,一向都是独自看书。好像没脾气似得,王子胜那帮人都觉得他无趣,懒得理他。” 这话与梁志说的不差。 姜落落道,“你仔细想想,是否有与他平常不同的时候?” “我平时对他也没多少留意。若一定要找出点什么不同……就是听说他最近课业完成似乎不好,被孙教谕训话的次数有点多。这算不算?” “算的。你可记得他这种情形是从何时开始?” “仔细想来,似乎是在邓知县遇害后,文轩还未供罪前。邓知县是四月十五被害,十五十六那两天不是休沐日么,返回县学后我们都要交课业,没有按时交的学子都会受罚,当时我没留意,是听文轩咦了一声,说陈少杰竟然也在院中罚站。” “伍文轩倒是挺在意陈少杰。” “他也就是随口一说吧。他二人又没什么交情,陈少杰是那不声不响的性子,与我们年岁又相差不少,也不在一起读书。若一定要说在意,无非因为他出身特殊而已,县学学子无人不识他。” …… “落落姑娘,罗捕头让我来叫你过去!” 段义匆匆跑到曹家来寻人。 “段大哥,是发现什么?” 姜落落跟随段义迅速离开。 按计划,罗星河应该先从江边跟着脚印追去一个方向,但是由于漆干脚印断掉,脚印并未指向一处明确的地方。 语口渡原本就不大,还有另一串脚印从江边逆向延至一处小院,也就是杨雄在县衙供出的那两个人最后的落脚之处。那串脚印正是二人踩了生漆,并未发觉,一路带到江边,上了小船,这与杨雄口供相符。 小院的门朝外上了锁,见有官差查看,左邻右舍都说这户人家几天前出了远门,家中本无人——夜里上着门锁的人家那肯定就是无人,自然成了借用之地。 小院的后墙上安排着明显的翻爬痕迹,以生漆脚印为据,还有衣衫蹭过的漆印子。 罗星河与方凛各自率人翻墙而入,便会看见生漆脚印从墙根延向屋中,屋子的地上泼了大片生漆,溅到桌腿,椅子腿上都是。满地的脚印杂乱无章,还跌落着一只打碎的茶壶。 这情形无疑是告诉众人,有人选中了这处没人的院子藏身,怕被左右邻舍发觉,夜里不敢点灯,“不小心”打落桌上的茶壶,感觉脚下不对,也以为是踩到茶壶中泼落的水,没想到地上泼了漆。 按说生漆该有生漆的味道,但是这屋子里却弥散着一股子腥腐味儿,将漆味掩盖。 只要简单搜查,就会从床下扯出一团大布包。布包里裹着几条大死鱼。 死鱼的肚子都已被剖开,鱼肚子里塞着大小不一的小布团,好像是曾包着什么东西藏在鱼肚子里。 在鱼布包旁边还丢着两双脏靴子。 应该是二人天亮后又跑回这里,看清地上的漆后意识到不对,将脚上的脏靴子丢掉了。 可是揣着臭鱼肚子里的东西,身上肯定带着气味。所以,接下来就要寻找那两个带着鱼腥腐气的男人。 姜落落刚才寻到语口渡时,罗星河正在做此事。 所有情形她都与杨雄计划好,待杨雄等人到县衙后,他暗中留下的人有的是时间做布置,不论见到什么,罗星河都应该心中有数。却让段义这么急着来寻她,难道是出了什么意外? “那两个人死了!” 段义低声道。 “谁死了?”姜落落没听明白。 “就是我们在找的那两个身上带有鱼腥气的人,被杀了。” 段义有些奇怪姜落落怎么没听懂,“落落姑娘,你是没想到吧?” …… 姜落落一时僵住。 她当然想不到。 因为那两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也不会被逮住。 谈何死亡? 第301章 过分发挥 卖鱼杀鱼的人,身上都难免有鱼腥味。 可鱼贩子总该有鱼贩子的样子。 死的这两个人一瞧就不是鱼贩子。 脸色没有鱼贩子那风吹日晒的粗糙,右手掌心与虎口有很厚的老茧,左手却比较平滑,不似双手做事的捕鱼人,也不似时常被鱼鳞划伤的卖鱼人,反倒与罗星河、方凛等经常舞刀弄枪的人更像。 这两个人是在江边的一个货房里发现的。 那货房存放着几大箱旧货,因为不好卖,堆在墙边蒙了厚厚的尘土。但今日库房管事去存放新货时,那几箱旧货突然倒塌,两具尸体从货箱中摔出。 被吓坏的管事赶紧上报给正在语口渡办差的罗捕头。 两个死者心口各中一刀,刀口很深,直接毙命,血水还未凝固,可见刚死不久。 据查看货房推测,应该是凶手来不及毁尸灭迹,先把死者藏在了旧货箱中,但因动手太匆忙,没有将货箱摆放好,以致倒塌,摔开了箱盖,这么快被人发现。 姜落落一到货房,就迎上罗星河难言的目光。 他知道外甥女与杨雄在语口渡这边有安排,可时间紧没顾得细问,但他再无知,也知道不该发生如此实在的命案。除非是杨雄擅自做主,下了狠手,可如此一来,他这给杨雄出谋划策的外甥女如何完全脱得了干系? 姜落落轻轻地摇了摇头,就来到死者跟前。 她在路上已经听段义说了大概,经亲自一番查验,“没错,二人确实死于心口刀伤。墙边有喷血,可以确定这货房便是命案发生之地。” “是这货房的人!”方凛当即下结论。 货房管事赶忙磕头,“罗捕头明查啊,我这货房一向做的本分生意,这几口货箱也是好几个月都没有动过,平日若不倒运货物,这货房的门都不打开,钥匙也只在我的手中——” “这摞货箱确实许久没动,地上被移动的痕迹是刚发生不久。”姜落落道,“若想进哪扇门未必一定要用钥匙,小偷去谁家也不会提前打招呼。凶手想把谁拐到这里有的是法子。” “依此处情形来看,应该是凶手与死者进入货房,先搬动这几只货箱,腾出靠墙的间隙。再趁死者不备,凶手持刀行刺,一手毙命。血水只溅到墙边,待将死者塞入货箱,推回原位,遮住那些喷血,再将货箱叠落好,若无倒塌,在尸身发臭前很难被人发现异常,趁此工夫也可再寻机会将匆忙藏起的尸身转移。” “能有什么理由潜入这货房中搬箱子?还是这几箱卖不动的旧货。”方凛质疑。 “不是要搬走箱子,而是将箱子挪开。” 姜落落走到墙边,脚尖点点墙根一处,“这里被人挖开了小坑,翻出的土是新的。或许是凶手骗二人这里埋了东西,也或许是二人听凶手的话,本打算把什么东西埋在这里。” “想来该是后者。”罗星河道,“这两个人准备把手头上的宝贝藏在此处,没想到被第三个人黑吃黑,那宝贝也落在凶手手中。” 那宝贝是什么,懂的人都懂。 若是杨雄在,肯定会高呼“都对上了”! 姜落落又回到两个死者身边。 他们身上除了散出新鲜的血气,还有鱼腥味。 原来,他们的衣衫里衬有大片污斑。 “是鱼血。”姜落落道。 “没错,我与方镖师都见了。应该是往怀中塞东西时蹭到,这也对的上。”罗星河道。 否则,段义在寻姜落落来时,也不会认定说这两个死者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寻找身上带有鱼腥气的可疑人的事刚发生不久,这边就出现两个疑似目标受害者? 能做到如此及时,最可疑的就是知情人。 姜落落也不免认为是杨雄过分发挥。 但总归是发生命案,详尽查验是仵作职责所在。 姜落落道,“凶器是短刀,半寸宽单面刃,长六寸。二人伤口虽在同位,但不同向,从刀口偏转来看,二者呈对称状,应是分左右手出刀,但力道却无差别。” “二人均为一刀毙命,无中毒挣扎迹象,当场亦无搏斗痕迹,据现场血水喷溅来看,只有一处,因此二人应是在毫无防备之下同时中刀身亡,否则但凡留有余力,或中刀分先后,至少有一人该有机会做出应对,必当在另一处有血迹遗落。” “凶手擅使双刀!”罗星河推测。 姜落落点点头,“应该如此。凶手与二人熟悉,若以有话要说,同时叫二人正面靠近自己,出其不意又准确无误地递出两刀,直达要害,虽有二人之力,与杀一人无异。” “所以,凶手与死者是一伙儿,且非常熟悉,甚至说是彼此信任!” 罗星河想到杨雄养的那帮如同死士般的护院。 他们岂不是既为同生共死之人,又对主子唯命是从? “是的,他们十分熟悉,所以进入这货房毫无怀疑,除了在那几只旧货箱处,其他地方均未留下任何可疑痕迹。整个命案发生很快。”姜落落环顾四周,“凶手得逞后,脱掉沾了血的外衫,只要赶在货房来人前离开,便算是逃了。” “罗捕头,从中可能看出此案与我们镖局有关?”方凛问,“若无其他,可先向胡知州呈报了。” “各位镖师能否让我看看你们的手环?”姜落落转向方凛。 “你想做什么?”方凛不悦。 姜落落朝这个昨夜拦截自己的头目走去,“有什么不方便?” 昨夜天黑,她不好看清。刚才,她留意到其他镖师左手腕上带着像是黑镯子似的东西,应该就是罗星河曾从贺永手上看到的代表福威镖局的铁环。 方凛的左手垂下,他的铁环就遮在衣袖中。 罗星河握紧佩刀,“方镖师,事情还无定论,你们仍是杨雄状告的苦主。若是落落查验尸首所需,还请配合。” “有何可看!”方凛忍下怒意,带头硬生生地伸出左手,“这铁环上刻着我们的姓名祖籍,若护镖当中发生意外丧命,好让负责收尸的认得身份,免得做了无名野鬼!” 第302章 又指闫虎 姜落落并未查看方凛的铁环,而是将铁环拨开,查看他的手腕。 因常年佩戴,冷硬的铁环边缘与手腕皮肤相互摩擦,留下一圈茧痕。 姜落落又查看其他几个镖师佩戴铁环的左手腕,他们也都有这样的茧痕,只是深浅不一。 其中有一个人,应该是曾在与人交手时正好磕在铁环上,因重力所致,铁环边缘嵌入皮肉,在手腕落下一道深口子,留下了明显的伤疤。 “铁环是你们的身份文碟,这圈茧子也是你们的身份印记。”姜落落道,“方镖师,我这个比方没错吧?” 闻言,方凛面色微变,似乎意识到什么,不觉瞟向地上的死者。 “没错!” 姜落落俯身带起一名死者的左手,“他们虽未佩戴铁环,可左手腕都有与你们相似的茧子,茧痕是不如方镖师的明显,但从其他几位镖师所有的茧痕深浅看,也只与佩戴年限有关。” “是福威镖局的人!”罗星河脱口而出。 “怎能肯定是我们的人?福威镖局是人人佩戴铁环,但这铁环也非我们镖局独有。”方凛狡辩。 “可是在汀州,这门生意是福威镖局的天下!” 罗星河手中刀花一转,“看来,有必要将你们的人聚集起来问问!” 随方凛去县衙的只是其中几名镖师,其他人都留在语口渡待命。 罗星河与杨雄是都想把这帮人拿下,全部押送县衙。但毕竟实力悬殊,不可能控制得住这么多镖师。 方凛愿意带几个人去县衙其实也是靠他们自觉,自认清白,憋着一肚子气想找胡知州讨个说法。否则哪有那么容易就擒? 此时见情形不妙,方凛等人虽说心底一阵唏嘘,却也不敢轻易反抗,否则岂不是更说不清? “我隶属长汀分舵,对这边的人不熟悉。你们可认得这俩人?”方凛沉声问道。 姜落落认得,其他几个镖师中有她昨夜见过的,与方凛同行,应该都是随他秘密行事的人。 后来他们确定语口渡有要找的关键人,才与驻扎当地的镖师传信联络。 “好像是……是上杭城中的人。”有名镖师仔细打量两个死者。 “你确定?”方凛目光紧了紧。 那名镖师指向其中一个死者,“我之前与上杭城中的人做交接时见过此人。刚才就觉得眼熟,以为只是样貌相像而已,没敢认。” 方凛狠狠地瞪着这镖师,“你可看仔细了!” 刚才不敢认,在姜落落指出死者疑似福威镖局的人之后反倒敢认了? 他只是做样询问罢了,可没指望真有人站出来指认! “是……我确定,就是他!”那镖师好似不懂方凛眼中的怒意,依旧指着那个死者,“此人隶属我们镖局上杭分铺。听说他是福威镖局早年收拢的道上的镖客。”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我们镖局的亲家子?”方凛的口吻缓和了一些。 “我也听说过。”罗星河道,“早些年的时候,除福威镖局外,汀州还散落着不少小镖客,接些散活。后来福威镖局为一家独大,将这些镖客收为门下,差不多在两三年前,这些镖客在汀州就绝迹了,不论大小镖,想找人押送,只能冲着福威镖局这块招牌。福威镖局的镖价也就水涨船高。” “罗捕头说的没错,就是这回事。”那镖师道。 “不是我们本家人,难免生异心。想必这二人是因私丧命,败坏福威镖局名声!”方凛道,“我得将此事禀报掌柜,彻查镖师,清理门户!” “那是你们的私事,现在我要弄明白的是这二人的死。” 罗星河手中的刀尖抵在地上,“方镖师,传个信把语口渡的镖师们都叫来吧!我倒想瞧瞧,都在上杭,这语口渡的镖师可有认得这二人?” 方凛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得令,走出货房,向空中放出两枚响箭。 随着两声哨响,一团烟气在空中炸开。 不消片刻,有马蹄声朝这边奔来。 眨眼,两名镖师率先抵达货房。 “方镖头——” 二人正想与方凛复命。 方凛打断,指向死者,“看这二人,可认得?” “是上杭城中的人。”其中一人只看了一眼便确定。 后面陆续赶来的镖师中,恰巧还有与死者当年同时归顺福威镖局门下的人。 “这俩人,一个花名疯牛,一个花名长棍,还有一个人称活鬼的镖客,我们几个当年一起加入福威镖局。我们性情不同,后来除了完成交接任务,平日很少碰面。不过听说他们三人关系要好,又都在上杭,时常一起吃酒。” “三人关系要好?” 这岂不是正与凶手相符? 方凛立马追问,“这二人被杀,剩下的‘活鬼’是哪个?” 那人有些犹豫。 “说!” “此事特殊,说了应该也无妨。”那人道,“活鬼就是如今的闫虎,现在是赌坊的教头。” “赌坊的教头是福威镖局的人?”罗星河惊讶。 “曾经是,后来脱离镖局,早已不是!”方凛道,“我知道此人。当年归顺福威镖局后,掌柜见他孔武有力,出手迅猛,资质不俗,将他留在长汀分舵。后来他与同在长汀的贺永起冲突,据说掌柜偏向我们本家的贺永,让那闫虎不满。闫虎一怒之下,割血断义离开镖局。后来不知怎的投奔赌坊,做了个小小教头。” “是么?闫虎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罗星河与姜落落确实意外。 “按规矩,被镖局除名之人需改名换姓,不可再提镖局之事。闫虎之前名叫樊来,离开镖局后改名闫虎。我们虽知他的这段过往,但他若不破规矩,我们也不可将他捅破。” 原来这才是那人起先犹豫之处。 方凛扫了眼地上的死者,“这二人私下与闫虎来往密切,自是冲着樊来的交情,也是坏了规矩!” 上次便是贺永勾结花娘,把于贵的死往闫虎身上推,幸好被杜言秋识破,没有查错方向。 这回是又想借着贺永与闫虎的“过节”,推给闫虎? 罗星河轻笑,“闫虎可会用双刀?” 第303章 活鬼双刀 方凛皱眉,“我知道当年他使单刀。” “活鬼会用双刀!”那个了解闫虎的镖师道,“他自称活鬼,就是所谓‘双刀一出,人头落地’,如不怕白日的夺命鬼。照他的话说,只要他使双刀,就是要人命的!平日为了约束自己,才以单刀示人。” “你们见过他双刀杀人?”姜落落问。 “没有。”那人道,“他为向我们自证所言非虚,曾带我们在紫金山双刀杀虎,着实凶猛无比。后来我们几个不论谁接下活,都会叫上他来保镖,他也就从来不必操心无镖可接。” “罗捕头,情形已明。”方凛暗自松了口气,“这是闫虎等三人勾当,你们官差应去找闫虎查问才是。” “死者衣衫上没有生漆,可解释为如换靴一般将衣衫换掉,那方镖师身上带的生漆又该作何解释?”罗星河垂目扫了眼方凛的脚上。 方凛一甩衣袖,向罗星河拱手,“一定是有人做诡想要诬陷我!还请罗捕头帮忙查明,还我清白。” 罗星河转了转手中的刀,“其实相比杨雄等人目睹与方镖师身上的生漆,只凭曾使双刀便将凶手指向闫虎更是口说无凭。虽然我们外人不知闫虎就是什么活鬼,曾为福威镖局的镖师,但此事在你们镖局当中并非秘密,你们当中有人想拿此事抵赖也不是没有可能。说闫虎与死者关系近密,同样身为镖师又岂能少了与死者走得近的?” “但闫虎使用双刀确实少有人知!” 罗星河指指那人,斜唇轻笑,“少有人知,并非一无所知。只要有人知晓,便有此可能。方镖师息怒。我也只是把这个可能的猜测先说出来罢了。闫虎那边我肯定会去问话,若有必要,也会将他带至衙门。我定全部如实向胡知州禀报,我能想到的,相信胡知州也定能想到。方镖师是打算回衙门与胡知州辩解,还是决定留下等候消息?” 罗星河将刀插入鞘中,“方镖师自行考虑吧。” “我行得正坐得端!既然你们怀疑我,我绝对不会逃,定与你们论个明白!” 方凛自知即便受屈,昨夜一事也是被他搞砸,不论是面见胡知州,还是返回镖局,此事都得他来承担。 “你们回镖局将此事详尽禀知掌柜。”方凛又交代手下,“此事以我为首,只需我一人去衙门应对即可。” 罗星河也交代,“姜平、段义,你二人负责将死者送回县衙。” 他知道,若福威镖局有难,根本不是方凛一人能抵。照规矩,他是该把方凛带回衙门,但方凛若不依,他也懒得动手强拿,带着这帮功夫不济的衙差兄弟们吃罪。 “罗捕头,我们……能行么?” 姜平小声问。 “怎么不行?”罗星河的声音却不低。 姜平看看周围众多镖师。 这帮人若要毁尸灭迹,他们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姜落落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姜大哥多虑了。这时若有人想毁尸灭迹,要灭的可不止两具尸体,还有许多张嘴。此时这消息怕已传遍语口渡,很快就会传到上杭城中。我相信为证清白,镖师们还得帮你们一起护送死者,若死者再出意外,他们更满嘴说不清。” 深知自己遭人算计的方凛闻言暗惊。 姜落落这话可是提点到他。 即便镖局无人毁尸灭迹,可若有人从中作梗呢? 这两个镖局的人就死得蹊跷,有人若还想继续利用这两具尸体—— 真是凶手匆匆不慎?还是故意想让人尽快发现这两具尸体? 方凛认为定是后者。 否则事情怎会那么巧? 他身上莫名其妙沾到的生漆,那边在寻人,这边就有两个镖师被杀……一切都紧跟安排! 杨雄……闫虎……赌坊…… 方凛认定杨家赌坊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想到此,方凛表态,“姜姑娘所言不差,各位放心,我们定当协力将二人完好送至衙门。” 然后转向罗星河,改变主意道,“我这就带人押送这趟镖。罗捕头最好将闫虎带至衙门,有话都在胡知州面前说!” …… 经此一案,自然也就没了之前的计划。 罗星河安排好之后,骑马先行离开去找闫虎。 姜落落正好也骑着马,便与之同行。 路上,见姜落落神色不大好,罗星河宽慰道,“落落,不怪你,是那杨雄与闫虎勾结,擅自行凶!” “是我安排了这个机会。” 坐在马背上的姜落落随马晃悠悠的前行,每晃动的一步都显得有些无力。 若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罪犯,货房的命案就是很好的设计。 明确镖师身份的人被杀,身上带的隐秘之物丢失,也正应了杨雄的口供,紧紧扯住福威镖局,比其他任何迂回的计划都简单多了。 可是,怎能陪上两条人命? “杨雄这伙人心思太歹毒,跟他们合作,就是与狼谋皮,狼也是要吃人的!以后还是少与他们打交道。” 罗星河相信,若有需要,杨雄一定会把她外甥女的命也夺去! “赌坊的人看似不合,若对外,联手作恶也不在话下。”姜落落冷笑。 “一丘之貉,没什么奇怪。” 二人说话间便出了语口渡。 “舅舅,你去找闫虎,我去见杨雄。” 姜落落决定与罗星河分道而行。 “你还要单独去见他?”罗星河不放心,“我们先去找闫虎,到时候那杨雄也该差不多收到消息,他肯定会再去衙门赶热闹。” “没事的,舅舅。他再心狠手辣,我此时与他还算是同道,他不会对我怎样。有些话,我要私下与他说。” …… “本公子没有改变计划,那俩人的死与本公子无关!” 杨雄其实已经先一步收到货房命案的消息,又听姜落落当面质问,坚决否认。 “我也在奇怪闫虎为何插手?我与他可没什么交情,他是赌坊养的一条狗,赌坊不在我手中,我又如何放心与他共事?何况,我也不知他之前做过镖师。只听说他是山匪出身,想过人间的日子,凭一身功夫与手段投奔到赌坊做了打手教头,又偷偷盘下福文阁。” 杨雄说着,不免疑惑,“那俩镖师当真是闫虎杀的?” 第304章 二见闫虎 “反正绝不会是镖局杀人灭口。”姜落落看着杨雄。 “那也绝非本公子!” 杨雄再次声明,“本公子与你合谋,怎会干杀人放火的事?” “那就还是闫虎嫌疑最大。” “若真是他……那他这人杀的也太及时!” 杨雄不在乎那两个镖师的死,更在乎闫虎的这份能耐,“闫虎怎么也会留意语口渡那边的事?且必须是密切留意,随时掌握情况,难道他在我身边放了一只眼,了解到我们整个计划?” 若如此,这只眼可不是长在像李子义那样的人脸上! 可执行语口渡计划的人都是他杨雄培养多年的死士,就在李子义的事发生后,他还再次仔细审查过这些人,怎么会出问题? “二公子所言不错。”姜落落道,“能把两个上杭城的镖师拐到语口渡动手,最迟也得在我舅舅与方凛再次返回语口渡时知晓大致内情,到语口渡后又听闻寻人消息,才会特意在死者身上留下鱼腥味为记。这个时间很短。” 杨雄当然知道时间不长,为将计划做得像那么回事,从发现鱼腥味这一线索,到寻至镖局,中间会再周旋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对装模作样来说,会觉得有些长,可是要布置一场命案,却紧迫的很。 所以杨雄才会更怀疑是他的人出了问题。 若如此,那他的言行举止岂不是都被闫虎拿捏? 姜落落见杨雄眸底生出冰冷的杀意,“二公子该往好处想,若真是闫虎,也算是有目标。若不是他,情况才会更不妙。” “还能不是他?” “他的嫌疑是最大,但也仍有几分不是的可能。那两个镖师被杀就是精心配合我们的棋局,若以双刀指向闫虎也可能是这‘局’中的一步。” “那此人岂不是掌握的东西更多,更是精于算计!” 杨雄不禁打了个寒颤。 若真有这么个人躲在暗处,他却不知道是谁? “难道是盗走邓知县尸首,绑架柳玉郎的那伙人?”杨雄猜测。 绑架柳玉郎的事是假的,可盗走邓知县尸首的人却是真实存在的。 姜落落暗想,那几个可能是与姚家有关的人有能耐在杨雄身边放一只眼,还掌握到闫虎的秘密? 他们能做得出杀人行凶之事? “即便是他们——” 杨雄没有把话说下去。 不论是何人,都不能排除他的人有问题啊! “闫虎与沈崇安关系怎样?”姜落落又想了想,问。 她也希望问题是出在闫虎这边,再多加一个沈崇安。 若姚家人那般有能耐,又下得了歹手,怎会在上杭隐藏到此时才动手? “据我所知,这俩人没什么明显密切来往。沈崇安帮我大伯父打理整个汀州的生意,闫虎只是上杭赌坊的一个打手教头。不过,若像李素一样听命办事倒有可能。你是又怀疑闫虎行凶是受沈崇安指使?” 想到此,杨雄身上的冷意消了些,“若是他,倒也不奇怪了。” …… 等姜落落把杨雄“叫到”县衙,罗星河早已将人在北门街的闫虎带去。 不出意外,沈崇安也在。 另外还叫来两个城中镖局的镖师。 因姜落落验尸,这次的二堂问话,胡知州也准她在场。 此时已过黄昏,天色暗下。二堂挂起灯笼,胡知州的案桌上点燃蜡烛。 这是姜落落第二次见到闫虎。 那道将眉毛劈开的长疤斜在脸上,扯着脸上的横肉,映在烛火与灯笼摇曳的幽光中,看起来很是慎人。 在胡知州的要求下,姜落落当着众人的面,再次把货房查验结果说了一遍,书吏补录了验尸格目,只等尸首送来后核对。 又等了没多久,胡知州派去的人把负责护送尸首的方凛先带至县衙。 该说的话,罗星河早已经都说了。 胡知州让书吏将罗星河的供述与验尸格目拿给方凛看。 “没错,当时货房的情形就是如此。”方凛确认之后,转向杨雄,“即便你们确实在语口渡抓可疑人,但那二人与镖局无关,他们的死也与镖局无关。二公子应该问问你们赌坊的闫教头!” “我已经向胡知州交代,”闫虎向堂上拱拱手,“案发时,我人在上杭,根本未见过什么镖师旧友!再说,你们镖局的人又不是第一次想要诬陷我,罗捕头与姜姑娘都可作证。” 说着,闫虎又看向姜落落,“姜姑娘,你不会因我昨日带人击鼓状告杜言秋,便不肯说实话吧?” “闫虎,你这话是何意?” 胡知州有些意外。刚才问话时,闫虎可没说这些,否则罗星河就在场,先问他不就是了? 见姜落落没吭声,闫虎继续面向胡知州道,“据我所知,之前官府在查于贵命案时,罗捕头从于贵留在永定劳役营的遗物中发现一只荷包,听说是出在醉心楼。他们曾拿荷包去找醉心楼的人辨认,花娘受贺永胁迫,诓骗说那只荷包是姑娘青淩遗落在我家的东西,幸好他们够聪明,没有上当,否则我可就遇到麻烦了!” “你竟知道此事?” 罗星河没有料到闫虎这番话说得这么详细。 而姜落落也有些出乎意料。 此时他话中虽未提到杜言秋,但他既然知晓荷包一事,便也定然知晓拿荷包去辨认的人是杜言秋。在话中暗夸杜言秋聪明,没有找他麻烦。 这个瞧着粗鲁的打手教头心思其实很细腻。 “罗捕头忘记是从哪里找到我的?”闫虎笑道,“醉心楼与赌坊相邻,我也是醉心楼的主顾。贺永失势,花娘岂敢继续瞒着此事?与其等着别人口中听说,不如主动与我坦白。” “真有此事?”胡知州从罗星河的反应中已知答案。 “是,确有此事。”姜落落承认,“因在贺永一案中本与闫虎无关,识破花娘谎言之后,此事便未再提。” “真是没想到啊,我离开镖局之后照规矩改名换姓老实做人,可镖局的人却一而再地要拿我做挡箭牌。” 闫虎怒目一瞪,“同为长汀镖局的人,我知道方镖头与贺永兄弟情义不浅,你二人手段如出一辙,方镖头却更变本加厉,拿两条人命算计我,未免太歹毒了吧!” “报——” 方凛刚要开口,衙门守差急匆匆地跑至二堂。 “何事如此慌张!”胡知州一掌拍在桌案上。 “转运使大人来了!”衙差指向门外,“已经进了衙门!” 第305章 虞相手书 转运使,原本掌管一路或数路之财赋、食粮、运输等,后又负责监察地方官吏,是高于府、州以上的朝廷命官。 福建路转运使,便是负责监察福建路一带各州府的官员。胡知州应居之下。 昨日,姜落落就听胡知州说,已把杜言秋的事上报福建路转运司,他仍留在上杭,就是在等转运司来人提审。 他们这么快就来了! 姜落落悬起了心。 而胡知州也很惊讶,“这个时候?” 就算再急,也不必如此吧? 怎么不等到天亮,大张旗鼓地坐镇衙门,让上杭百姓好好瞧瞧? 胡知州也来不及多想,赶忙迎出二堂。 刚跨出二堂大门,就见一行人已穿过前堂朝这边赶来。 “邱大人!” 胡知州一眼认出那跟在掌灯随差身后的官员。 正是福建路转运使邱文正! 跟在邱文正左右的是两个护卫气色的青年男子,后面还跟着一行转运司侍卫。 “邱大人,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胡知州赶忙上前行礼,“大人一路辛苦,还请先到后厅休息。” “我收到临安城急报,不敢耽搁。” 邱文正的口气听着比较温和,循目向胡知州身后望去,“看来,胡大人也在忙?” 胡知州无奈地叹口气,“没办法,人命关天,耽搁不得。” “不错,人命关天。那杜言秋可好?” 邱文正向二堂走去。 众人不约而同地悄然让开路。 姜落落的心提到嗓子眼,一天一夜没有见到人,不知杜言秋此时到底如何? 跟在后面的胡知州道,“从昨日入牢就一直饿着,其他倒没什么。” “若我来的晚些,你是准备让他一直饿着?”邱文正坐在堂上主位。 “饿个几天,也饿不坏。” “胡大人可是说的轻巧。若真把人饿坏,你我可就难交差了!” “难道吏部还要他完好无损?之前——” “那是之前,也不是他杜言秋!” 邱文正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拍在桌上。 “这是——” 就着烛光,胡知州隐约瞧见文书封皮上有相府字样。 “似乎不对劲儿?” 守在二堂门口的罗星河轻轻戳戳身旁的姜落落。 站在他们身后的杨雄听到他的话,也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堂上那位邱大人,“这位转运使大人好像是来给杜言秋帮忙的?” 他们不是一伙儿吗? 否则胡知州为何要等转运司的人? 姜落落不解地看看邱大人,又向身后那些同样没有跟进二堂的转运司随差望了几眼。 “这是虞相的亲笔书信。” 邱文正手指在文书上点点。 “虞相的信?” 胡知州诧异地盯着邱文正指下文书。 邱文正身子稍稍前倾,放低了声音,“杜言秋是丞相虞允文派来的人!” 当朝宰相虞允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今太子都是他屡次上疏而立,颇得天子信赖。 “快去把杜言秋叫来。”邱文正提醒僵呆的胡知州。 回过神的胡知州赶忙吩咐张州珉。 同样呆住的张州珉不敢耽搁,亲自去牢中请人。 “舅舅,他们说什么?”姜落落听不清堂上的对话。 “听着提到什么鱼箱?” 当着杨雄的面,罗星河不好说自己听得一清二楚。 “鱼箱?他们一见面就说货房命案?”杨雄怀疑,“你听错了吧?” “好像是说姓于的宰相。当今宰相姓于?” 罗星河故意给姜落落吐露宰相的身份。 杜言秋的后手是当今宰相? 姜落落没有太意外。 若真有人肯出面帮他应对大理寺与吏部,确实得宰相大人这般的人物。 “是虞姬的虞。”在杨雄身后,倚墙而立的沈崇安插了一嘴。 “对,虞相,虞允文。你确定听到的是他?”杨雄煞是意外。 这话的声音有些高,转运司随差朝这边望了眼。 “等会不就知道了?” 护着姜落落站在门侧位置的罗星河双臂环胸,“杜言秋的背景原来不简单啊!” 这时,货房死者也被送到。 胡知州先将人停放在堂外。 二堂外的地方本来就不大,又加了两具放尸首的薄棺材,姜平等衙差,还有几个镖师,一下子便挤得满满当当。 杜言秋随张州珉从人群中穿过,经二堂门口停下,“给我喝口水。” 听说杜言秋一直饿着,姜落落忙解下腰间葫芦递过去。 杜言秋拔下葫芦塞,倒转葫芦,仰头将凉茶隔空倒进自己的口中。 一口气把茶水灌了个干净,才把空葫芦还给姜落落,“谢了。” 遂抬步跨进门槛,来到二堂中,有气无力的向邱正文拱手,“见过大人。” “杜大人客气。” 邱文正起身回礼,“快请杜大人就坐!” 站在一旁的书吏赶忙将自己的座位搬上前。 杜言秋便不客气地坐下,声音听着明显比平日慢许多,“想必邱大人是已收到虞相的消息。胡知州也知我并非冒名而来。” 胡知州还未见邱文正手中的那份信件,但也知杜言秋此时是翻了身,“杜公子为何不早说是受虞相托付?” “在未收到虞相消息之前,我不是空口无凭么?说再多,也是与胡知州浪费口舌,胡知州也懒得听,不是么?” “你难道就没有随身携带虞相信物?” 胡知州此时看来,杜言秋就是故意借转运使打他的脸! 此时他又庆幸没在白天,大张旗鼓地搞事情。 “路上颠簸,不小心丢了。只得又找人回临安再跑一趟。”杜言秋道。 “丢了?” 胡知州不信。 哪怕杜言秋说之前是奉密命行事,也比一句轻飘飘的“丢了”可信! 但杜言秋可不管他信不信,反正虞相已给邱文正派了公文,此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姜落落这时明白了杜言秋说过的话。 他说自己有东西落在临安,让阿赫去取。 能是什么重要之物一定要阿赫此时离开上杭? 看来就是与转运使大人手中的那份文书有关! “当朝宰相虞允文虞大人手书,”邱文正打开文书宣读,““乾道六年二甲第十六名新科进士及明法科第一名杜言秋,任大理寺评事表现不俗,特派往汀州,代宰相巡察百官民情,加以历练,望立足为国之栋梁,为民请命,替圣上分忧!” “诸官必给予配合,不得妄加阻挠,有违此令,直报圣上,以逆贼论处!” 念完之后,邱文正绕过桌案,走向杜言秋,将文书双手呈上,“杜大人,辛苦了。” “邱大人,虞相手书中只提杜言秋,可杜言秋实则为杨衡之事也需禀明虞相才是。为官者必讲事实,不敢欺瞒。” 胡知州看似对虞相诚恳恭敬,又何尝不是在尽力挣扎着向杜言秋捅刀? 第306章 言秋接案 待杜言秋接过手书,邱文正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虞相给我的私信。虞相说,杜大人离开临安前已向他坦白一切。所以,让他来汀州,也是对他的考验。” 邱文正把信递给胡知州过目,又指向堂外,“那几人是相府侍卫,奉命到此,归杜大人差使。” 原来是相府派来的人手。 姜落落再次望向那队官差。 这么一细看,才发现其中有六人衣着与她常见的衙差不同。衣衫颜色更深一些,也更紧致一些,将人也衬得更有精神。 她还以为是转运司的人气色不俗,不想是来自行在临安。 也难怪这位转运使大人见到虞相的书信不敢耽搁隐瞒,也顾不上与胡知州商议,原来是因为正被人紧盯着,不敢有什么小动作。 “好!” 杜言秋的声音陡然转亮,收好文书,蹭地起身,走出门外,拱手道,“多谢虞相,有劳各位兄弟相助!” “卑职唯杜大人之命是从!”六人拱手齐声道。 洪亮的声音响彻县衙。 杜言秋双目环视四周的一片拥挤,“看来衙门里很忙,胡大人,这一个上杭县的事就不劳您堂堂知州来费心,交给我来历练吧!” 胡知州看了眼邱文正。 邱文正轻轻地摇了摇头。 杜言秋转身,冷目扫去,“若胡大人对虞相的话还存有异议,可自行上书请示。” “不敢。”胡知州忙道。 堂外明面上是站着六个人,谁知道暗处还有没有。 虞相的手书与人来的如此及时,若说不是杜言秋早有准备他都不信。 眼下这是给他亮出了一把短剑,背地里还不知藏有多少后手! 自己这个汀州知州的命可得万分小心! “张主簿,把所有东西都交给杜……杜大人过目。” 得胡知州之命,张州珉将书吏的记录及验尸格目等收齐交给了杜言秋。 杜言秋很快将手上的东西看完,走向那两具草席包裹的尸体。 罗星河走过去帮忙打开草席,“镖局的人不是在么?来认认。” 一直候在角落的两个镖师走过来,借着灯笼看了两眼,“没错,就是我们上杭镖局的人。白天的时候,他们说有人找他们接镖,他们去雇主家瞧瞧,之后就没再见了。” “杜……杜大人,” 闫虎走过去,“一档归一档。我带人来衙门告你的状是不知真相,不想上杭百姓受你的蒙蔽。现在知道搞错了,您想让我如何赔罪,能答应的我都答应。但是杜大人您可不能公报私仇,睁眼说瞎话。罗捕头与姜姑娘可是都已承认我曾受贺永诬陷。” “镖局的人能诬陷你一次,就能诬陷你第二次?”杜言秋反问。 “他们那帮人自认是什么亲家子,总是对付我们这些半路上门的人。我气不过,跟他们闹腾过几回,他们一向见我不顺眼。我没想到,我都按规矩自伤脱离镖局,他们还揪着我不放!” 说着,闫虎扯开衣襟。 只见他的肩头上有个坑,像是被挖掉了一块肉,结了个狰狞的疤。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闫虎指着自己的肩头,“看到了吗?我可是依镖局的规矩,亲手挖掉自己的一块肉,又生吞到肚子里!在镖局时,我走的镖都顺顺当当,离开镖局时我也没有任何亏欠!他镖局的人总不能见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以为我好欺负,什么脏水都要冲我泼!” “闫虎,我们没人诬陷你!”方凛也是气得很,“我看这都是你的苦肉计!” “你看不算,得杜大人判断。”闫虎向杜言秋跪地拱手叫苦,“我闫虎也是民,请杜大人明察,为小民做主!” 杜言秋垂眸瞥眼脚下惺惺作态的男人,“你说午时之后,你便去醉心楼,一直呆到罗捕头寻去?” “是啊,过了午时赌坊得闲,我就过去了,算来在醉心楼呆了有好几个时辰。”闫虎道。 “大明白日,你能在醉心楼呆那么久?”方凛不信。 “花娘可作证。我在他那屋子睡了一下午,罗捕头找去时刚醒来。” 闫虎说着,活动活动双肩,“常与那帮欠债的小子耗气,我可累得不轻啊!” “所有口供我都看了。”杜言秋道,“以目前所知,只凭双刀是不能认定闫虎行凶。另外,杨雄等人的言行也至关重要。在生漆的问题没有查明之前,镖局也不可摆脱嫌疑。” “呵呵!”方凛一声冷笑,“杜大人此时不就在睁眼说瞎话么?” “方凛,休得无礼!”胡知州厉声呵斥。 “方镖师此言何意?”杜言秋不怒于色。 “闫虎的话且不提。既然有虞相派人抵达转运司相救,杜大人又何需安排姜落落去上杭与人传信?” 方凛从怀中取出已经捂干的护身符,“这不过就是一枚普通的护身符,姜姑娘在语口渡装腔作势忙碌一圈,只是想引人上钩,与赌坊的人勾结设局陷害我福威镖局!” 答对了! 若是自己人,杨雄早已痛快击掌。 可识破真相的是方凛,杨雄不禁掩下一把虚汗。 这都还没来得及与杜言秋串供呢! 姜落落却并不慌张,继续走上前,“方镖师说我与赌坊勾结陷害你们?缘由呢?” “闫虎!” 方凛指向闫虎,“你是与闫虎他们做交易。昨日闫虎带头针对杜言秋,你想救人,答应了闫虎提出的条件!” “方镖师说这话不觉得可笑?”姜落落轻轻一笑,“方镖师就是负责跟踪我的人,我昨日离开县衙后去过哪里,方镖师一清二楚,你哪只眼见我与闫虎他们密谋?” “还有,方镖师昨日拦截我后,亲口与我说,先让人引走我的爹娘,才让我轻心行事,否则又怎能在语口渡抓到我?此时你又说是我故意引你上钩,那岂不是在说你自己太蠢?” “是,就是我太蠢,上了你一个黄毛丫头的当!”方凛咬牙切齿,“语口渡一行就是你故意的!否则你又如何解释,杜言秋分明有虞相相救,又让你去语口渡搬救兵?不要说语口渡的救兵就是虞相的人,请转运使大人实言相告,是何时见到虞相的人,收到虞相的书信!” 第307章 撕开脸说 “本官是昨日早收到虞相书信,便即刻赶往上杭,途中又遇到胡知州的府差,方知杜大人已经受难。” 邱文正回头看了看身后六人,“有相府的人可以作证。” 方凛捏着手中的护身符,冷笑追问,“请问杜大人,这该如何解释?” 杜言秋沉着地看向姜落落,“落落,我在牢中这一日你都忙了些什么?” “能说实话了么?”姜落落低声问。 杜言秋点头,“能。” 姜落落便从容回答,“我照你的嘱咐,去语口渡放灯,然后随手将身上带的护身符塞在船上。不出公子……哦,不出大人所料,我果然被这位方镖师截住,也有个少年先一步去取护身符被方镖师的人抓住。” “那少年应该是我留在语口渡的人见你放灯之后买通的。”杜言秋道。 “哦,”姜落落继续说,“我就按之前想好的话与方镖师说了,方镖师果然放过我,只顾着去查找收信人。我确定没有再有人跟踪,先回凶肆休息,然后去了白沙乡。” “你去白沙乡做什么?” 杨雄听得也是半信半疑。 姜落落与他计划好之后,又去做别的事? “蒲娘姐姐不是家中出事么?” 听姜落落又将此事扯出,方凛有些不耐烦,“我们已知道你去找杨二公子帮忙,这些话可以略过了!” “方镖师,急什么!”罗星河喝道。 若不是知道此人在这件事上是真的蒙冤,他会更不客气。 不过这方凛也算不得冤,谁让他给人当狗盯着他家落落? “我不是要说杨二公子。” 姜落落轻轻扯了扯罗星河的衣袖,向杜言秋投去询问的目光。 “接着说吧。” 杜言秋的眼神很安定。 “我在与蒲娘姐姐闲聊中,听说了一些关于我盈盈姐姐过去的事。” 姜落落转头去寻找沈崇安的身影,终于在几人身后看到他露出的头。 “我从他夫妇二人众多话语中,抽出了一条从未被他二人在意,却让我感觉似乎有些用的消息。盈盈姐姐遇害前,曾与杨二爷府上的一个马夫见过面。” 听闻此言,沈崇安的身子往前探了探。 姜落落紧接着道,“而我在打听这个马夫时得知,此人恰巧在盈盈姐姐遇害后便离开杨府,再无音讯。据我与杜大人在语口渡寻到的那个曾在杨府做事的老厨子口中得知,这名马夫名叫潘弃,因酒后失言吐露,其身世似乎与钟寮场有关。” “我们是在前日去的语口渡,顺便还去冯青尧秘密租的那个院子瞧了瞧,方镖师若在找我们,应该知道。” 方凛这回没有吭声。 “因为与钟寮场有关,你就去了白沙乡?”胡知州疑惑不解,“钟寮场不是在才溪乡?” “因为我想到几条与钟寮场有关的人命。听说二十多年前有钟寮场账房控告钟寮场贪金,此人就家在白沙乡,因此事受牵连的还有他的邻家,曾在县衙做书吏散从。另外,吞掉修堤银两的户房书吏姚斌也是白沙乡人。虽说钟寮场在才溪乡,但白沙乡的人犯事不轻,所以我便想先去白沙乡碰碰运气。此事或许关系到我盈盈姐姐的死,我怕被凶手获悉阻挠,便借昨日语口渡一事抽身,秘密前往。” “你怀疑我们!” 那凶手二字像是一刀刺向方凛。 “我并不知方镖师是受胡知州之托。所有暗中盯着我们的人都很可疑。”姜落落反问,“若不是惧怕我们发现什么,为何盯着我们不放?” 这可真是全部撕开脸,实话实说了! “咳咳!”胡知州尴尬轻咳一声,“之前那都是误会,实在是杜大人行迹非同常人,本官怕杜大人背地里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又担心杜大人暗藏身手,才不得不请镖局的人帮忙。” 哎,早知这话又引到自己头上,之前他就不该配合方凛,此时还需他出面搪塞。 “真是难为胡大人,以后就不必如此费心了。”杜言秋道。 “不会了,肯定不会了。”胡知州嘴上保证。 心中却在翻江倒海。杜言秋怎么就跟相府扯上关系?可是一点儿风声都没收到! 杜言秋没再理会胡知州,“落落,你在白沙乡查到什么?” 姜落落挑捡出潘弃这条线说正合适。 因与姜盈盈的死有关,设计甩掉尾巴秘密行事便说得过去。 还可敲打某些人,若潘弃已死于他们之手,可令他们悬起心;若潘弃还活着,也会让他知道有人在意他,正在等着他。 姜落落道,“我据‘潘’姓一番查问,得知那书吏散从刘瑞的妻子恰巧姓潘,他们有个过继出去的儿子原名何冲,后因被亲人抛弃,改名为潘弃。至于具体情形,我还未找潘弃姑母家询问。” “潘弃是刘瑞的儿子?”主簿张州珉愕然。 胡知州显然也吃了一惊,暗道一声,难怪! 再看沈崇安,此人脸上也显出几分意外之色。 他们似乎都是第一次听说这则消息。 按说,不该无人注意到潘弃。能秘密杀害姜盈盈,还能没有发现她与谁暗中来往? 那他们应该是意外于潘弃是刘瑞之后吧。 “杜大人,我就查到这些。” 姜落落言尽于此,不再多说。 “嗯,这便是落落姑娘甩开你们的原由,方镖师还有何疑问?”杜言秋转向方凛。 方凛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杜言秋又问,“杨雄带人出现看似是意外,不知被杨雄盯上的人恰巧与镖局扯上关系,其中究竟有几分刻意为之?” “这二人的死与我们无关!请杜大人明察!” 方凛单膝跪地拱手道。 “原本只寻找什么青玉如意云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我就当是你们一般纠纷罢了。可闹出了命案,便不一般。” 杜言秋负手瞧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方凛、闫虎,虽暂无实据,但你二人均受命案影响,先不羁押入狱,不过在案情未明之前,不可离开上杭,需随传随到,否则以逃罪论处!” 第308章 敬予亡魂 …… 杜言秋将眼下的事很快安排完,众人散去一半。 “肚子饿得很,先去填饱,剩下的事待天明后再议。”杜言秋道。 张主簿马上拱手,“我这就让伙房去准备。” “等不及了。我打算去醉心楼吃个饭,二位大人是否同行?” 胡知州先婉拒,“我这一把年纪,胃口不大好,夜里不便进食。就不陪同杜大人了。” 邱文正也打了个哈欠,拱手道,“一路疾奔赶来,实在困乏,有些熬不住。请杜大人担待。” “那便不叨扰二位大人。” 杜言秋没再客套,带上姜落落、罗星河,以及相府的六个人离去。 …… 众人前脚刚走,回到后庭跨院的胡知州便扯住邱文正,低声问,“相府来人之前,你那边就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我要收到消息,岂能不告知你?此事着实也令我十分意外啊!”邱文正负手踱步,“也早该想到的,之前的上杭知县安排来的是明法科第二邓毅,那明法科第一的杜言秋出现在上杭岂能没有底气?” “这人是有多大能耐?考取明法科第一进士,还暗中搭上虞相?” “若他只是个普通进士也罢,可他不是那什么杨衡么?你若是杨衡,要重返上杭,岂能毫无准备?” “我也没想到他真是杨衡!否则在他还未于大庭广众之下露面时便——” 目露凶光的胡知州没有把话说下去。 他此时真后悔,在邓毅刚遇害时,听闻清心观曾住过一名外来的书生,就该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将此人找到,而不是等此人站在衙门大堂之上后,才去查探其过往动向。 即便查探,又查探出什么? 除了知道一个大理寺评事的身份,对其与虞相的关系是丝毫不知! 邱文正瞥了眼胡知州,“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年在汀州做过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此时此刻起,全部收敛,好好想想该如何应对,给虞相那边一个交代!你要知道,虞相的眼中可揉不得沙子,但凡惊动了他老人家,后果难料。若真出什么事,别怪我与你断绝同年之谊。” …… 杜言秋在鞍马店买的那匹马也被收押在县衙,差点充了公,这下又回归了原主。 连带相府六人,九匹马浩浩荡荡直奔醉心楼。 夜夜笙歌的醉心楼正是热闹时。 这些人也只管独自享乐,并不像白天的街头巷尾,不论哪家有动静,都会惊得四处沸腾。 花娘正在厅中坐着,悠闲地嗑着瓜子儿,时不时地与进门的客人打趣几句。 突然一队黑骑停在醉心楼外,花娘有些惊愕,刚准备出门去瞧,却见后面跟着走进杜言秋、姜落落、罗星河三人,更是诧异,却仍面带笑容地迎上前,“杜公子的一日牢狱之灾结束了?” 杜言秋跳下马,“没错,来你这里办场接风宴。为我们准备大小两桌,大桌犒劳这几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好,奴家这就安排。” 花娘不敢怠慢,赶紧支使凤玉去招呼,自己则亲自将众人迎上楼。 杜言秋选了靠里侧的两间屋子,都没有留姑娘。 姜落落先拿起桌上茶壶,将自己的茶葫芦灌满。罗星河坐下之后便怀抱跨刀上下打量杜言秋。 衣衫上虽然沾了牢房中的污尘,却毫不影响此人的气度,没有半点杂乱之色。 “明法科第一,你果然不是个一般进士。” 虽未高中状元,但在铨试明法科摘得魁首,将来在刑部或大理寺前途无量。 杜言秋先捏起桌上点心充饥,“一般不一般,得看每一步走下来如何。邓知县明法科第二,仅居我之下,又落个怎样的下场?” “言秋,你这一关算是过了吧?”姜落落问。 “那还用说?有宰相大人罩着,以后在上杭的路横着走!”罗星河将怀中跨刀拍桌子上。 “舅舅,没那么快活的。” 姜落落瞧着自家小舅舅,无奈地摇摇头,“若真能够畅行无阻,言秋也就不会这时才等到虞相消息。” 罗星河不解,“那这不是已经收到虞相消息?之前我不管杜言秋是怎样‘弄丢’虞相信物,这以后虞相的名头不是摆在明面了么?” “虞相的名头只能给言秋一个能在外行走的机会,能否走得下去,还得自己争取。就像这虞相的消息,也是言秋拿在上杭的一番辛苦收获换来的。” “落落懂我。” 杜言秋以茶代酒,敬二人。 罗星河想到许久不见的阿赫,“意思是说——你拿之前在上杭查到的东西方换取虞相的信任?” “若空口无凭,堂堂宰相大人怎能这般看得起我一个小小大理寺评事?”杜言秋轻轻晃动手中茶盏,“不能不说,是邓知县拿自己的性命为我打开了这条路。” 言罢,杜言秋将茶水轻轻泼洒在地,敬予亡魂。 很快,饭菜上桌。 杜言秋将前来招呼的花娘留下,“是你告诉闫虎,贺永曾让你们借荷包指证他。” 关于荷包的整件事,花娘最清楚。 花娘也没否认,苦着脸赔笑,“我这不是想坦白从宽么。赶在你们让阎罗爷知道前告诉他,总比等着阎罗爷知道这件事后来找我算账强。是不是?姜姑娘,你可是知道的,我花娘可是谁都不想得罪,对杜公子不是也一样么?” 姜落落知道,花娘是指向她泄露赌坊的人打算针对杜言秋的事。 “因为你曾帮着贺永诬指闫虎,所以便为闫虎做伪证偿还。”杜言秋冷冷地道。 “我这不是被逼无奈么。”花娘赶忙为罗星河斟酒,“之前当着阎罗爷的面,我是不得不听从他的话与罗捕头说谎。生怕他拿我家的姑娘们出气。毕竟我这醉心楼也是在赌坊的眼皮子底下,没了镖师们的照应,更不敢得罪。” 罗星河轻哼,“你不是与福威镖局的掌柜关系匪浅?” “这话不知罗捕头打哪儿听来的,都是些不着边儿的闲话。人家镖局掌柜怎能看得上我这半老徐娘?” “你先下去。”杜言秋支走花娘。 “在语口渡行凶作案的就是闫虎!”姜落落可以确定。 虽不知闫虎如何也盯上语口渡,但他从花娘这里得知自己曾被镖局的人诬陷,便又继续借镖局“诬陷”自己。镖局的人只要根据“双刀”及闫虎的来历指认他,便背上“存心诬陷”之嫌。 “可是我们明知道,也不好拿他,否则——”罗星河沉下声音,“语口渡的安排岂不是白费了?” “所以,镖局被诬陷,有你们的份儿。” 杜言秋这话听着有些凉。 第309章 低劣遮掩 “杜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 罗星河将手中的酒盏拍在桌上,“这叫计策,从落落去语口渡放灯开始,就是连环计。你不也说原本是为争夺那玉如意的平常纠纷罢了,闫虎杀人那是他自作主张横插一手,跟我们可没关系。只是现在从大局……大局你不懂吗?我们从大局上去想,暂时不对闫虎动手。但这个杀人凶犯迟早逃不掉!” 杜言秋拿一双清凉的目光从罗星河漂到姜落落的脸上,“你们当我在断案?” “不然呢?”罗星河很没好气,“杜大人的口气听着可是不小。” 说着,罗星河手头一甩,桌上的跨刀飞向屋门。 “舅舅!” 姜落落赶忙起身查看,刚好瞟见门外有个身影闪进旁边屋子,好似是花娘。 姜落落拔下插在门板上的刀,关好门,回到桌前,把刀还给罗星河。 杜言秋夹了口菜吃了,“此事极险!我是担心落落。” 姜落落笑笑,“赌坊与镖局矛盾颇深,眼下只要有好处可得,杨雄会听我的。” “杨雄贪心,镖局的人那边又被整了个措手不及。若无闫虎横插一手,这番挑拨看似成功。” “还有其他什么问题?” 罗星河从杜言秋的话中听出几分不安。 杜言秋喝了口茶,“闫虎行凶的目的是为加重坐实你们对镖局的算计,以此来看,针对镖局似乎是赌坊众人的共识。” “没错,赌坊这帮人的意图看得很明白!” “没有遮掩,或者低劣的遮掩,那便是有恃无恐。” 罗星河与姜落落一起品味杜言秋的这句话。 杜言秋又问,“除语口渡算计镖局,还有什么打算?” “断指丁宏被俘后,会承认受镖局指使。”姜落落道。 就在这两日,丁宏将落入胡知州派去的州府衙差手中。 “既然闫虎知道杨雄与方凛等人交手另有内情,还能不知杨雄准备充分?他旁观其变即可,为何一定要补这两刀,将自己拖下水?” “你这么一说,听得是有点不明白。”罗星河双臂环胸抵靠在椅背上,皱眉思索,“他还用花娘作证,确实是低劣的遮掩。只三言两句,花娘就把他卖了。那若是镖局的人来找她,她的嘴肯定也守不住。” “只要镖局拿到闫虎行凶的证据,便可说那两个外来镖师是与闫虎私下勾结惨遭反杀,他们的行为举止岂不是便可与镖局脱离关系?这么说下去——闫虎行凶不是加重坐实镖局的问题,而是为镖局脱困?他在衙门的那副德行只是想混淆众人对他的看法?” 但罗星河又很快转念一想,“闫虎帮镖局?他不是被镖局针对么?怎么会帮镖局?难道他明着脱离镖局,实则是镖局安插在赌坊的内线?若真如此,他要是清楚整件事,岂不是也知落落与杨雄合谋设计?等镖局的人缓过气,还能不对付落落?” 罗星河说着,脑门子不觉发凉。 姜落落难得见自家舅舅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笑道,“闫虎的目的如何且都是我们的猜测。有点可确定,他与镖局的人还并无通气。否则早就掉转刀锋,直指杨雄与我,而不是镖局的人在衙门干吞闷气。” “若说是除赌坊、镖局以外的第三方在从中作梗,便好解释了。” 默默吃了一会儿饭菜的杜言秋又开了口。 “第三方?!”罗星河的头瞬间要炸。 “也不难想到吧。”杜言秋道,“胡应和有问题,而杨雄、方凛、闫虎等人都找胡应和评理,胡应和又没有表现出他偏向谁,那他究竟所处何位?” 姜落落顿时想到,“李子义为其甃墓的程展平,胡知州做书童时曾经的主人,不知所踪的程知州?” 罗星河拍腿,“竟一时忘记此人!” 不知在哪里还藏着一座金墓呢! “不论究竟是谁,只要有这么个人在暗中操控,做事出一手留一手,任何人都是他肆意摆弄的棋子……令我不免有些担心,若落落的性命为其所用,我们……” 杜言秋冷目敛紧,“便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刀!” 罗星河不禁双手握拳,“你之前不是搞出那本《千字文》中藏纸条,给落落弄了个护身符么?” “以前我形单力薄,身边只有你二人可用。” “此时有了相府的人,落落的命就不值钱了吗?!” 罗星河拍桌而起。 “让我的命值钱不就行了么?”姜落落扯扯罗星河的衣袖,“舅舅别担心,言秋都想到这些,我们总会再想到办法应对。” “瞧瞧他都说担心,有那么容易应对?”罗星河重新坐下,拿起酒盏一饮而尽,“从此时此刻,我就寸步不离跟着你,看哪个来下手!” “若真要拿我性命做文章,花样千百,防不胜防的。不如,就拿我做饵,主动去试一试?” “不行!” 姜落落试探的话音刚落,杜言秋与罗星河便异口同声拒绝。 看看一脸冰冷的杜言秋,再看看紧绷起一根弦的罗星河,姜落落故作轻松的笑了笑,老实道,“我就是说说,你们不同意,不做就是。” 杜言秋想了想,“杨雄家其实还够守的严,否则他借人给我用的事泄露出去,我们就不会在对付贺永上获胜,捣破金库,让我更好说服虞相彻查上杭。第三方的那双眼睛应该也是在一定距离外盯着。若那个断指丁宏能牢牢撑得住,也好。” 姜落落明白杜言秋这“也好”的意思。 活人亲口说出的话要比两个死人更可信,而且只要丁宏坚定说自己是镖局的人,也会影响到第三方对形势的判断。 原本只是让丁宏被抓之后装的差不多便“招认”。可若多了有心之人插手,这个“差不多”会是多少?丁宏会不会在屡遭严刑之后又改口供出所有真相? 姜落落心中也没了底。 “当然,若丁宏服软也无所谓。”杜言秋继续吃菜。 “先别说其他,落落的安危最要紧!” 罗星河现在对其他东西一点儿都听不进去,也无暇去想。 第310章 朝廷棋子 “先用笨办法,让人守着落落。”杜言秋道。 “行,我家外甥女我来守!”罗星河掂起桌上的刀。 “你只是耳朵好使,身手不行,也跑不快。让阿赫跟着落落。” 杜言秋拿起酒壶,为罗星河的酒盏填满。 “阿赫回来了?” 罗星河竖起双耳,没听到什么异样动静。 “嗯,他该与邱文正一同返回上杭。” “行,有阿赫在,我也放心。我这双耳朵负责去听其他。诶?”罗星河眼神一眯,“你怎么知道我耳朵好?” 他相信落落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外人,可回想之前,杜言秋分明早就知道他耳力不俗,还特意与阿赫说过。 “小时候无意中发现的。”杜言秋道。 罗星河心一紧,“我何时暴露?” “有回你找姜子卿,因我兄长帮几个做错事的同窗说话,他不满我兄长偏袒,二人正在书院门口争论。我在旁边站着,亲眼见你刚从石阶下方跑上来,却不需多问就知道发生怎样情形。此事刚发生,连书院中的夫子都不知道,根本无人提前相告。除非你耳力极好,人还未到跟前便已听得一清二楚。” “哦……是那一次。”罗星河回想起来,“难怪子卿后来提点我,让我有些话不要急着说,当做几分糊涂。我就这么一个疏忽就被你小子给逮住了!” “舅舅,言秋。” 姜落落看着自顾言语的二人,眉头微蹙,“其实你们也有危险,不只是我。” 他们都是对方的敌人。利用谁的命,选中谁来做刀,怎有定数? 罗星河手一挥,“你那几下三脚猫出手不顶用,我总比你强多了。” “我如今算是相府的人,怎能容易出事。惹怒虞相,岂不是给他们又招了大麻烦?对我,他们会慎重。不到最后一刻,不会轻易撕破脸。” 杜言秋也不担心自己。 如今他已是受虞相指派的杜大人,只比钦差大臣低一步。 …… 趁吃饭的工夫,姜落落把这两天掌握到的情况都仔细说了。 在县衙时,听姜落落说潘弃是书吏散从刘瑞之子时,杜言秋与罗星河心下便已生疑。 “潘弃真是那刘瑞的‘外甥’,他邻家钟寮场账房高齐也没侄女?” 罗星河本来还想着是不是姜落落编造了那么一段话。 “嗯,吟莺说谎。我们找个借口叫她来问问?”姜落落道。 他们此时正好在醉心楼,找吟莺也不显得唐突。 “暂不惊动她,先留意她身边的玥姨之子陈少杰。”杜言秋道。 “那我就去县学盯着。” 对付一帮文弱书生,罗星河不在话下。 杜言秋又道,“接下来,该好好去查冯青尧命案了。落落,明日与我去一鸣山庄。” “好。” 姜落落含糊应着,趴在桌上,已经困得抬不起头。 在牢中好好睡过一大觉的杜言秋填了肚子精神得很,起身道,“罗捕头也稍作休息,我去隔壁应承一下相府的人。” 杜言秋与相府六人一一认过。 原来这打着相府名头的六人中,有三人出自殿前司,也就是皇帝的人。 “虞相已将密折呈交圣上过目。圣上口谕,若杜大人查明上杭一党勾结罪证,便可行钦差之权。若杜大人不幸遇难,圣上会派钦差前来为杜大人做主。在此,卑职唯命是从!” “各位辛苦。”杜言秋向六人敬酒。 殿前司侍卫捎来的这番话杜言秋听得明白。 由他掀开上杭勾当一角,获取了巡察机会。接下来,查清上杭的黑暗,是他的功劳。若他为此牺牲,便是做了朝廷对上杭下手的开门砖。 皇帝深知,汀州一带若有问题,那便是一二十年的积累,不是随便敲敲便能拿下的。一招不慎,不仅丢的是他皇帝的老脸,还会造成一方震动,于朝廷稳固不利。 所以,先借他这个出头鸟来做开门砖。若能将门砸开便罢,若他这块砖碎掉,不幸丢了性命,以大理寺官员命丧汀州为由,派钦差查办便是顺理成章。 至于那位钦差大人能查出多少,查到什么地步就看他的能耐了。 呵呵—— 刚才还与姜落落说他杜言秋有相府相护,可皇帝对他的这条命并不看好啊! 放眼整个朝廷,他又何尝不是一枚棋子? 不过无所谓。 他只要将藏于上杭的勾当查个水落石出,还各个蒙冤受屈之人以公道,足矣! 杜言秋与六人连碰三杯。 与六人结识后,杜言秋又去寻找花娘,让花娘去把闫虎请来。 花娘无奈,只得答应。 很快,闫虎就来到杜言秋面前。 二人单独站在花娘的房中。 杜言秋负手道,“闫教头是聪明人,知道我要问什么。” “是我逼花娘说谎,为我作证。”闫虎爽快承认。 “所以,在来到醉心楼之前,你在哪里?” “福文阁。” 杜言秋不动声色地瞧着闫虎。 此人这是自己把福文阁给卖了? “杜大人,”闫虎见杜言秋没回应,继续说道,“说实话,来醉心楼之前我在福文阁,午时便去了,一直呆在那里。福文阁的管事可作证!” “是么?” 杜言秋的声音冷飘飘的。 这是已经知道他掌握到福文阁,故意顺水推舟供出来,为自己脱罪? 原来这就是闫虎是否承担凶手之责,来回松活的地方。 花娘说谎容易被人戳破,但由闫虎亲口供出这福文阁——虽说不信,可若想证明福文阁的人说谎,也不容易。 “是啊,”闫虎笑道,“杜大人有所不知,我常去福文阁看书。我这么一个粗人其实也想学学文人之道。之前不愿说,托花娘顶着,是不想让自己被人当成笑话瞧。” “我知道了。”杜言秋淡淡地走向一侧,“闫教头真令我刮目相看。” 闫虎故作不懂这话中内涵,笑着拱手,“杜大人过奖。” 杜言秋斜瞥一眼此人,一脸横肉略显狰狞的面目上堆满笑起的褶子。瞧着粗重,却满腹精算。 之前以为此人只是贺永的一只靶子,在福文阁拿到他丢落的竹管卦签后,也是第一时间小心翼翼地去找楚南山求证,成为他用来敲打一鸣山庄的锤头。 此时方知,真是疏忽了此人! 第311章 母子出门 …… 姜落落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闪了个神,记起这是在醉心楼。 本来在吃饭,后来她趴桌上睡着了。想是舅舅把她抱到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这醉心楼的安排果然周到,即便不是姑娘们住的屋子里也都放置了床榻等,供客人临时夜宿。 而此时罗星河正靠在桌旁椅子上打盹儿,听到姜落落起床下地声,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 姜落落整了整头发与衣衫,问,“舅舅,言秋呢?” “你睡着后他就走了,一直没回来,听着也没在隔壁。不知道带那六个人去了哪儿?我不放心你,没敢出门去问。” 罗星河随姜落落出了屋子,正碰到从吟莺屋中走出的玥姨。 “玥姨这是打算出门?” 没等玥姨开口,罗星河先迎去问道。 玥姨的肩上正挎着个包袱,梳理整齐的发髻上还特意插了一支亮眼的银簪子。 “哦,”玥姨似乎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前给姑娘买香粉时碰到个人家,给我那在县学读书的儿子说了门亲事,正约好带我去瞧那姑娘。” “那可是要恭喜了。”罗星河也笑道。 “唉,”玥姨叹口气,“成不成还不一定。不知人家是否真能接受我这样的婆家。” “那你儿子也去?” “是啊,早说好今日让他给县学告个假,我们在北门街口碰头。” 二人目送玥姨下了楼梯。 “这母子俩一起出门,奇怪不?” 罗星河双臂环胸斜倚着栏杆,望向楼下。 “舅舅,你跟去瞧瞧。反正也是要去盯陈少杰的。”姜落落轻声道。 “这时?不行,你跟前没人。” 罗星河刚说完不放心的话,耳朵轻轻一动,“呵,回来的真是时候。” 姜落落明白是说杜言秋回来了。 果然,不一会儿就见杜言秋进了醉心楼,抬眼见二人倚栏而立,加快脚步上了楼梯。 “花娘,结账。” 在楼梯口碰到花娘,杜言秋直接将一只钱袋子丢过去。 花娘笑盈盈地双手接住钱袋子,“我给杜公子打个八折,结算清之后把剩下的送来。” 杜言秋没做理会,走向二人。 听姜落落正在催促罗星河,“舅舅,你快去吧。” “能不能让我放心走?”罗星河问杜言秋。 杜言秋点头,“阿赫一会儿就来。” “落落就交给你。”罗星河重重地拍了下杜言秋的肩头,“等我忙完回来,再请阿赫吃烧鸡。” 待罗星河匆匆离去,姜落落与杜言秋回到屋中。 “你该不会又找杨雄拿了银子吧?” 姜落落记得杜言秋上次将从杨雄那里拿到的钱买了马,剩下的给了她,自己没留多少。 “是虞相资助,阿赫给我送来的。”杜言秋道。 “虞相会撑着你这般大手大脚?” 姜落落知道他们在醉心楼这两桌饭的开销可不少,上桌的是饭菜,吃进肚子里的是雪花银。 “不论虞相撑不撑我,也要让人瞧着有人撑着我。” 杜言秋在桌前坐下。 桌上还有一些昨夜吃剩的东西,继续吃起来。 “哦,”姜落落明白过来,“你是要让人看到,在背后支持你的财力丰厚,壮大门面。” 杜言秋拿筷子夹起一片糖藕,“出门在外,人的身份地位都是自己给的。” 若不是他争取,又怎能得到虞相相助? “你小舅舅急着去做什么?” 杜言秋将糖藕送入嘴中。 姜落落一两句就说完玥姨出门的事。 杜言秋则先说了见到闫虎的事。 “闫虎自己供出福文阁?” 姜落落听了也是惊讶。 闫虎虽说是在福文阁看书,可但凡有点心思的人怎会相信? “闫虎与镖局那边应该是有盘算,等着瞧吧。”杜言秋道。 “盘算?” 姜落落脑筋转转,“你是说,闫虎在等着镖局因语口渡的事受难,然后他再以帮镖局脱困为条件,换取他想从镖局得到的好处?” “由此可见,青玉如意云的作用不一般,镖局沾到它会摊上大麻烦。” “不该让闫虎的阴谋得逞。在语口渡货房发生凶案后,还应该继续按照我们设计好的路走,撇开闫虎插手此事的关系——”姜落落说着又摇摇头,“也不行,那凶案的指向太明显,我们设计好的路与之相比太弱了。到时候出现两处‘可疑’指向镖局,反倒不好解释了,怕是会弄巧成拙。” “闫虎亲口告诉我福文阁,镖局的人也会查到福文阁,福文阁的管事便是人证。此人一定早被闫虎藏起来,这些天是不会露面了。见不到此人,或者并无此人发生意外的消息,不论是镖局还是官府,都无据查办闫虎。” 姜落落一边听着杜言秋说话,一边转着眼珠子寻思,“若是杨雄对付镖局,即便没有行凶杀人那般狠辣,也是不会给镖局留退路的。” “舅舅说的没错,闫虎这一插手,看似加重坐实镖局,可正因为多了他这个可疑凶手,也是给镖局脱困留了口子。但是,若真要帮镖局脱困,闫虎就得承认自己行凶。镖局会给出怎样的好处值得他承认自己是个杀人要犯?” 杀人者偿命,面临被处死的闫虎还指望得什么好处? 还是说他有底气逃罪? “言秋,若闫虎落在你手中,他必死无疑吧?” “若其行凶犯案事实确凿,依律当斩!” 杜言秋绝不会对此人网开一面,“且亲自监刑。” 所以,还有什么比自己的身家性命重要?即便是听命行事,这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难道闫虎是有什么绑在别人手中的死士?还是他骑虎难下?行凶时没想到你会翻身,此时迫不得已只得继续?” ……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就要离开。 花娘把剩下的钱袋子还给杜言秋。 杜言秋掂了掂钱袋子,“花娘给我优惠不少。” “杜公子是贵客,能来光顾就是蓬荜生辉呢!” 花娘笑盈盈地亲自将二人送出醉心楼。 他们的马昨夜也在醉心楼里吃了个饱,跑起来格外有精神。 “言秋,相府的人都去做什么了?” 虽说姜落落并不习惯出门身后跟着一队人马,可一夜之间那气势颇为浩荡的六个人便去的无影无踪,着实令她好奇。 第312章 上门讹诈 “有去帮忙找丁宏,有去查同生药铺,还有去寻宝。” 仅六个人,要分开去做三件事。 “寻宝?” 姜落落很快想到,“寻那座金墓?” “据李子义所说,他被人带着向下坠跳十多次。那座墓穴应藏于某山崖下或山谷中。至于路途,也可能是因为返程李子义醒着,那人故意带他绕路。”杜言秋道,“先让他们在上杭周围的那些山中转转。” …… 阿赫与二人是在半路碰面,骑着马,马脖子上还搭着一个油纸包,散出香喷喷的香气。 “阿赫大叔!” 姜落落远远地就认出这个样貌特别的男人。 阿赫的头上除了戴顶斗笠,没再有任何遮掩。 花白的头发,睁不开的左眼,瞪得铜铃般的右眼。 所经之处见到他这副面容的人无不投去好奇之色。 阿赫也早已习惯这些异样目光,自顾骑马来到二人面前。 “这样挺好。我还当阿赫大叔一直都活在暗处。”姜落落吸吸鼻子,“我怎不知上杭谁家烧鸡做得特别,阿赫大叔这么喜欢吃?” “公子说,天下之大,人各不同。有人性情独特,有人样貌别致,都是一样。” 阿赫说着,准备解那挂在马脖子上的烧鸡。 “我们刚吃过,暂不饿。” 杜言秋制止阿赫,“那卖烧鸡的主家都记住你了吧?他家这么早就做好烧鸡?” 姜落落心想也是,谁家大清早起来就烧肉吃?不过像阿赫这样的人登门买东西,主家也不敢轻易拒绝吧。 阿赫道,“他们很高兴。问我这些天是否出了远门,以为我不再去他家买鸡。只可惜今日新烧的鸡等不及,我就让他们把昨日卖剩的鸡回炉热了一只,他们只收了我一半的钱。” 三人前后骑行赶路。 “上杭的烧鸡没什么特别。只是阿赫向来爱吃烧鸡,在他口中的烧鸡比别人更美味。” 路上,杜言秋与姜落落说道。 身后的阿赫追上前道,“公子,那家烧鸡确实好吃。你没吃着有些像咱们江陵府那边的味道?” “是么?我对烧鸡没什么品味。活这么大,也没吃几只。” “若是读过的书,公子只需一遍就记得。” “人各不同么。” “也是,公子也非完人。” 一旁的姜落落听着这二人似乎无聊的对话,好似从中还夹杂了点什么。 …… 还未到姜家门口,就见有人守在姜家门外,似乎家中有人吵嚷。 姜落落加快马速,冲上前。从敞开的院门望去,见王阿婆的小儿子正与她爹娘争论。 “哟,落落回来了?” 守在门口瞧热闹的邻家见姜落落回来,笑呵呵地道。 随后瞥见杜言秋,面色微僵,“杜……杜公子?啊!” 再往后看到阿赫,吓得赶忙掩住那声脱口而出的惊呼。 “落落,你可算回来了,没事吧?” 旁边的姜大娘先一步迎上前,抓住姜落落的手上下查看。 “我没事,好好的。” 姜落落还特意蹦了两脚。 “杜言秋!” 王阿婆的小儿子看到后脚跟进门的杜言秋,立马转向他,“你把我家钥匙交出来,我家的房子不再租给你这种货色!” “这人出外回来,一听说杜言秋的事,就找上门。说是你爹介绍杜言秋租他家院子,非得让你爹赔他什么祸事钱。”姜大娘与姜落落解释。 姜落落知道此人贪财,当初就收了杜言秋不少房租。却不知此人贪婪到如此地步,毫不顾忌邻里之间的面子,巧立名目索要钱财。 “王二哥,你来我家闹,王阿婆知道吗?” 王阿婆是左邻右舍公认的和善人。 “我家的事我做主,管我娘什么事?” 王阿婆家的小儿子白了眼姜落落,“就算我娘在,也肯定见不得你们姜家人做的事!整个上杭人都为你家小魁星的死不平,你们倒好,却与恶魔凶手的弟弟勾勾搭搭。我若早知这房子是租给恶魔杨鸿的弟弟,打死也不同意!” 杜言秋将钥匙丢过去,“房租还未到期,剩下的不必退了。马上从姜家滚!” 那人捡起掉在脚前的钥匙,“岂能这般轻易交代?别人知晓我这院子让杨鸿那恶魔的弟弟住过,谁还愿意租?我这损失总得有人赔,你若不肯出,就是从中牵线搭桥的姜家出!” “王二郎,你若这么算,那你家从前占我姜家的好处又该怎么算?”罗明月气得恨不得挥动手中的扫把,“别的且不说,去年你娘生病,你说你岳丈家家有事走不开,可是我罗明月尽心尽力侍奉你娘十几天,别说酬金,到现在那诊金药钱你都还没给我吧?” 王二郎梗起脖子,“那扣去五两银子总够了!再给你家多算些,你们再给我二十两银子,此事就两清!” “一个破院子二十两?这是讹诈!” 阿赫摩拳擦掌走上前。 “你……是何人!” 王二郎被阿赫的面容与气势吓得连退两步,躲到了罗明月身旁,“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敢行凶?” “公子,此人敲诈勒索,要不要把他抓去衙门?”阿赫问。 见阿赫没有动粗的意思,王二郎松了口气,又跳上前,“抓呀,你们抓我呀。去衙门请胡大人给评评理,我只是讨要损失,算哪门子讹诈!街坊邻居们说说,是我讹诈他们,还是他们骗了我家” “姜家大哥、二哥,姜家嫂子,落落年纪小,不懂事,受了歹人骗,你们怎能由着她的性子都跟杨鸿的弟弟走到一路去?”门口有个妇人先发声。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男人也道,“是啊,这杜言秋是不知又用了怎样的心思被放回来,可他毕竟是杨鸿的弟弟,跟他走近,与养狼为患有何区别?” 姜落落听得好笑,“真有意思。你们只听王二郎叨叨半天,言秋来了也仅说了一句话而已,你们便妄加揣测,也不怕说错话,烂了舌根子?” “丫头,我们这是为你家好!” 那年长些的男人愤然道,“若不是看在姜家曾出小魁星的份上,有谁理会你们死活!” “我子卿哥哥才学上品的名头,不是给你们借用来逼迫我家照你们规矩就范的!我姜家人行事只需无愧天地,无愧列祖列宗!” “落落有此话,我们信落落。”姜大娘紧握侄女的手,“对子卿的死,我这个做亲娘的比你们任何人都上心!” “唉,姜家气运已尽,只剩迷了心智,冥顽不灵!”有人叹气。 “让开,让开!” 就在这时,两匹马疾奔而来,在姜家外停下。 见是官差,众人纷纷让路。 就在他们都等着看刚进姜家门的杜言秋又被抓回去时,那两名衙差却在杜言秋面前拱手道,“杜大人,胡大人让卑职来找您请问,何时回衙门?州府事务繁忙,胡大人想与您尽快交接之后返回州府。” 第313章 一起前冲 杜大人? 众人皆愣。 这是在称呼杜言秋? 杜言秋前日不是刚被胡知州抓入大牢,昨日也没听说衙门那边有他什么动静,怎么这一大早回来就成了杜大人? 而且,胡知州不是直接命令杜言秋回县衙,还是让衙差以这般商议的口气询问。 似乎是哪怕杜言秋真耽误了胡知州的事,胡知州也奈何不得? 更让众人惊讶的是,杜言秋的回话。 “若州府繁忙,胡大人径自回去便是。上杭县衙不大,最近的这些事我也清楚,没什么可交接,若偶有不明,问张主簿就是。我准备去一鸣山庄,一时半会儿无暇返回县衙,也顺便转告邓大人,他若等不及,也可先回转运司。” “是,卑职这就回禀。”衙差道。 “先把这些人给我打发了再走。” 杜言秋向姜家四位长辈拱手作揖,“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你要去一鸣山庄?落落她也去?” 罗明月虽不清楚状况,可记下了杜言秋刚说的话。 姜落落走到杜言秋身边,“大伯父,伯母,爹,娘,我是先回来报个平安。言秋现在是当今宰相派来的巡查大人,以后做事都是相府的名义,你们不用再担心了。” “真的!”罗明月笑逐颜开,“那可是太好了!我们姜家的命案也算是相府插手,得宰相大人支持了!” “真的吗?落落?”姜大娘激动地颤声问。 姜落落微微一笑,“是的,伯母。” “太好了,太好了……我家的案子能得宰相大人相助了!” …… 得宰相大人相助,这话也只是拿来安慰人的。 相府派来六个人,别说整个汀州,只与上杭相比,也是实力悬殊。 当然,多了相府的名头与这六人可用,处境是比之前好多了。 “公子,虞相说这是你第二次擅自告假,他都帮你兜了。若拿不下关键铁证,就得老实回临安述职。你是明法科状元,不能带头违律。”阿赫道。 第一次,是杜言秋因邓毅之死耽搁,去寻盛咏,让阿赫回临安给宰相虞允文送了封信。 第二次,是拿下贺永等人,发现金库之后,又让阿赫回临安面见虞允文,说明上杭一切情况,讨得了一个巡察名头。 “我哪次延假不是有所收获?” 杜言秋想到阿赫肯定是不知相府六人给他传来的皇帝口谕。 他若拿不下铁证,就只有把他的命留在这里。 如同他借邓毅的命留下,钦差会为他的命而来。 一国之君、一朝之相,虽说一言九鼎,可当知道有只看不见的势力存在时,也是不敢轻举妄动。 怕没有可信之人去出手解决,也怕处理不慎掀起风浪。 所以,便由他这只出头鸟先飞吧。 他若连帮大哥洗清冤屈的本事都没有,也无颜苟活于世! “阿赫,日后你负责保护落落,一切以落落性命为先。”杜言秋再次嘱咐阿赫。 “公子放心,姜姑娘的命就是我阿赫的命!”阿赫发誓。 “言秋,你也要小心啊,难免有人狗急跳墙。” 姜落落听着杜言秋这话有些不是滋味,有些像在交代后事。 “那你就在家或者凶肆里老实呆着,阿赫跟着我做事。”杜言秋道。 “不行!”姜落落果断拒绝,“都到了这个地步,我怎能袖手旁观?” “是啊,都到了这个地步,你退是退不得的。让阿赫守着你,我也能心安做事。” 杜言秋看向姜落落,“一开始挡不住你上前,此时再拦你也没什么意义,你将面对的危险是免不了。我们一起向前冲吧。” 清冷的目光中燃起无奈的火焰,越烧越烈。 “好!” 姜落落骑马与杜言秋并行驰骋。 阿赫紧随。 三匹快马在林道之间飞掠而过,如战马奔腾。 …… 三人很快来到一鸣山庄。 沉睡的普通百姓们不知衙门在夜里发生了什么,与案件有牵连瓜葛的一鸣山庄岂能不知? 但楚南山等人就是看似毫不知情。 只是见杜言秋突然脱狱而至,不免好奇。 “不知杜公子如今是何身份?” 楚南山上下打量杜言秋。 在醉心楼时,杜言秋便已换上干净的白衫,腰环玉带,头扎玉色束巾,却少了翩翩公子的风韵,身上透出一股子风雪般的清凉。 阿赫上前,“我家公子受当朝宰相虞大人之命,前来汀州巡察。此时是以巡察使身份前来拜会楚老庄主!” 楚南山的目光从阿赫身上收回,转向杜言秋,拱手道,“原来是杜大人。” “老庄主客气。” 杜言秋回礼,“老庄主心中无疑么?” 楚南山呵呵一笑,“之前见杜公子便知定为非凡之人,果不其然。杜大人如今带人堂而皇之入我山庄大门,其话还能有假?那该说杜大人嚣张妄为,还是该说我一鸣山庄人傻可欺?” “老庄主睿智。” 楚南山微微颔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杜大人,请。” 杜言秋随楚南山步入前厅,“虞相知这些年有不少科考进士出自一鸣山庄,特嘱咐我在表明身份时,务必代他来看望楚老庄主,感谢老庄主为我朝培养诸多栋梁之才。” 楚南山听后,目光如炬,抬头向天拱手,声音沉稳而有力,“能得宰相大人垂青关怀,老朽荣幸之至。培养人才乃书院之根本职责,亦是老朽此生不懈追求之使命。” 杜言秋补充,“老庄主还少说一句,助杜某巡察也是身为上杭名士之责,不是吗?” “杜大人所言极是!杜大人若有需要,一鸣山庄定当鼎力相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楚南山再次拱手致意。 “那就先多谢老庄主。”杜言秋象征性地回礼。 “杜大人不需客气。” 楚南山又看向阿赫,“若我没有猜错,这位壮士当初在缉拿贺永等人时也出了不少力吧?” 获悉王子胜等人口供的人都知晓,他们就是信了这双一大一小的诡异眼睛,入了杜言秋的套。 样貌如此奇特之人怎像是朝廷差使?分明更像是绿林悍匪! 第314章 好似姐妹 “不错。” 杜言秋只是承认,并未多说其他。 楚南山也不好追问。 杜言秋回身道,“姜姑娘与楚小姐有过两面之缘,之前二人也是相谈甚欢,此番随我前来,也是想再看看楚小姐的伤情。” “小女这些天一直在庄上安心休养,伤势恢复不错,精神极佳。有劳姜姑娘挂念。” 因杜言秋身份转变,楚南山与姜落落说话也多了几分客气。 但这话中之意明显是拒绝姜落落与楚玥见面。 姜落落故作不懂,开心地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我还怕冒昧打扰小姐,影响小姐休养。既然小姐精神不错,我想与小姐叙旧,楚老庄主不会嫌弃我出身低微而拒绝吧?” 这话说的,好似不论找任何借口推脱,都是因他楚南山嫌弃。这可是与博纳众生的上杭大儒楚老庄主的形象不符,且不说罗星河的救命之恩,这姜落落还是小魁星姜子卿的妹妹,论此出身又谈何低微? “姜姑娘这说的是哪里话?”楚南山爽朗一笑,“平日玥儿很少出门,身边也没有什么同龄女伴玩耍,若知你来,肯定高兴得很。来人,送姜姑娘去见小姐。” …… 听说姜落落来了,正靠在竹椅上吃零食的楚玥立马起身。 待人刚进门,就一把抱了过去,“落落,可算把你盼来啦!” 好似许久未见的姐妹。 她们只见过两面,与楚南山说句相谈甚欢也就够了,至于这般亲近吗? “楚小姐,小心你的伤。” 姜落落尽量避开贴住楚玥的肩头。 “祖父买来昂贵的药草给我用,我的伤好多了。” 楚玥扯着姜落落来到桌边,将她推到竹椅上,“快坐下。这一桌吃的,你想吃什么尽管吃。” 然后,自己坐在了旁边的木凳上。 姜落落被这股子热情搞得像是自己鸠占鹊巢一般,有些尴尬,刚要起身,却被楚玥又按住,“你坐!” 回头又吩咐侍婢,“你们都下去。” 待房中只剩下她二人,楚玥拖着木凳离姜落落更近些,“罗捕头现在怎么样?” “舅舅昨日便出狱,已经忙于公干去了。” “那就好。”楚玥松了口气,转而又愤然不满,“之前我让祖父念在救命之恩,去帮罗捕头说句好话,祖父都不依!还把我关在这院子里,不准出门,真是气死我了!” 姜落落微微一笑,“救命之恩是私情,楚老庄主教人为正,总不好自己因私徇情。” “哼!”楚玥撇嘴,“祖父就是太死板。我在衙门都听说了,罗捕头去赌坊也是为了查案。人去河里捕鱼,怎能不湿脚?连这点事都不肯帮恩公,真是没心没肺!” “楚庄主有他的思量,楚小姐不该这么说。” “不要一口一个小姐的叫,你又不是我庄上的下人,太生分了。”楚玥拉住姜落落的手,“我都叫你落落,你就叫我玥儿好了。” “玥儿小姐——” “不要叫小姐!你若不听话,我可生气了!”楚玥故作板脸。 “那……好吧。” “落落,可抓到那冯贼的同党?” 不等姜落落开口,楚玥倒先提起冯青尧。 姜落落无奈地摇摇头,“计划失败了,这么多天过去,没有发现他们任何踪影。” “人埋了,也没钓着个一人半影,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楚玥心头的火气蹭蹭地往上冒,“早知如此,就该把那冯贼丢到乱葬岗去喂乌鸦!” “他都死了,犯不着为一个死人动怒。气坏身子可不值。”姜落落安慰。 “哼,我才不气。” 楚玥口是心非地让自己降下点火气,“这种人,到了阴曹地府也该下十八层地狱,有他好受的!” “就是。”姜落落附和,又朝门外看看,“玥儿,你刚说有人守着你,不准你离开这院子?” 楚玥所住的院子其实不小,是普通人家的好几倍。除了她住的这座阁楼,还有很大一个花园。正是鲜花盛开的季节,香气四处弥漫。 “还不就是那个楚幸!” 楚玥朝外瞪了眼,“身为山庄护院统领,却听祖父的话,只盯着我这里!” “他现在就在吗?”姜落落小声问。 “肯定在。别看他不露头,只要我一靠近院门围墙,他就会出现。讨厌死了!” 也就是说,楚幸此时正躲在某处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姜落落心想,也不知他此时所处离自己多近?能否听清她们的谈话? “他要盯你多久?” “谁知道呢!祖父也没说。” “楚庄主不想,让一个男子盯着你的住处,有诸多不便吗?”姜落落皱起眉头,凑到楚玥耳边私语。 “落落,你可别多想。”楚玥赶忙道,“那楚幸他也不敢做出格的事。祖父也交代他,只在外面守着,可不准他随便靠近我。” “可是,此人武艺高超,若他偷偷潜入,我们也不知道啊。”姜落落还是担心,“你说他对你有意,当真不会情难自控,做出什么逾越本分的事?” “他敢!” “防人之心不可无。之前冯青尧还是楚公子的好友,可随意出入山庄,结果他却利用此特殊待遇暗行不轨。” “这……” 姜落落眼珠滴溜一转,“我们不妨试试,看他此时藏在哪儿?” “好啊!”楚玥一半好奇,一半贪玩地想,“整日关在这院子里闷得很,我们逗逗他。” “那听我说——” …… 二人随后起身,上了阁楼。 楚玥的闺房就在阁楼的二层,也就是之前姜落落来见她时所在的那个屋子。 这间屋子很大,有一扇屏风隔开。 屏风的外面摆有书桌,长琴,梳妆台,软榻等,屏风里面是床榻,还有一排很大的衣柜,柜子里放满了各种漂亮的衣衫。 木柜旁的矮桌上竖着一面二尺高的长形铜镜,正好能清楚地照到人的上半身。这面特制的铜镜便是专为楚玥试衣用的。 姜落落与楚玥关好门,来到屏风后。 “我的这些衣衫你随便试,好多都是新的,喜欢哪个尽管拿去穿。”楚玥大声豪气地说。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姜落落开始兴奋地翻箱倒柜。 第315章 拦挡楚幸 “这个好不好?” “这个呢?” …… 听起来,确实像在试衣衫。 可这话听着是断断续续的,又没有其他侍婢在场,谁知道在听不到的声音里有没有悄悄说其他话? 毕竟是姜落落与楚玥窃窃私语了几句后才上了楼。 倚在门外的楚幸想了想,驾轻就熟地翻上阁楼顶,蹑手蹑脚地摸到床榻位置,蹲下身,轻轻掀开两块松动的瓦片,从露出的孔洞观望下面的情形。 果然见姜落落手中拿着两件衣衫,左右打量,却不见有试穿之意。 二人还在低声说着什么,楚幸竖起耳朵仔细听也听不到。 突然,楚玥抬高几分音量,“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还有——” 姜落落轻扯楚玥衣袖,拉近自己,继续低声说话。 楚幸心下一顿,起身跃下楼顶,又来到楚玥的闺房门外。 这一次,毫不犹豫地打开微敞的窗子,翻了进去,轻步走**风。 “就这件了!” 似乎姜落落做出决定。 “好。” 是楚玥的声音,“这件青翠丝衣夏日穿很凉爽的,与我身上这件粉色是一样的料子。瞧我们一起像不像碧叶荷花?不如你把外衫脱掉,直接换上?” “先不用了,我时常做的是粗活,不方便。等我闲暇时再穿。” “没关系,穿坏了,再换其他的就是。” “哪好意思,这件衣衫价值不菲,已是贪了很大便宜。” “我乐意。再说,你舅舅可是救了我一条命呢!一件衣衫算什么。” “舅舅救你是他身为衙门公人的职责,若知我讨你的好处,肯定会训我的。哦,对了,舅舅还与我说——” “说什么?” 楚玥追着姜落落绕出屏风。 楚幸刚想撤离,却也被姜落落刻意停顿的话吸引,跟着二人走出的脚步,迅速从屏风另一边绕向后面。 咚!咚! 两声急促的脚步,好似有人被什么绊倒,猝不及防的闪了两步,连带着屏风一起晃动。 “谁!” 楚玥吓了一跳。 正想去查看究竟,姜落落将她推开,冲进屏风后。 几乎同时,有人从屏风的另一边闪出。 “楚幸!” 候在屏风外的楚玥将此人堵了个正着。 来不及躲避的楚幸愣在原地。 就差那么一步—— 如果楚玥也返回屏风查看,他从这边闪出紧接着就是跃出窗子;或者候在屏风外的人不是楚玥,他也能不加理会地跑开。只要楚玥没有看到他的正脸,他就可以拿出各种说辞搪塞。 楚玥登时恼怒,“楚幸,祖父只让你在院中守着我,你跑我闺房里来做什么?” 楚幸回头看眼身后,在靠近地面一掌来高的位置,有条爪绳连着屏风与床腿。 姜落落从地上捡起一条带着铁爪的绳子。 楚幸解下那条爪绳,双目凝紧,“你们……故意的!” 他就是被这条绳子绊到。 他怎能想到地上横着条爪绳,一头扣在屏风下端,一头拴在床腿。 谁平白无故会设这么一条拦挡? “什么故意的!” 楚玥杏眼一瞪,“那是我们准备玩游戏,哪知会绊到你?” 楚幸紧攥爪绳,“这爪绳横在此处,能玩什么游戏!” “要你管!给我!”楚玥伸手。 这爪绳是姜落落随身带在褡裢里的,说是平常做事时会用到。 姜落落说拿这绳子试试,她本来都没报试出结果的希望。 楚幸犹豫地松开手。 楚玥见他如此吞吐,一把从他手中拽走爪绳,转头交给姜落落。 “楚幸,你太让我失望了!” 楚玥气得双眼泛红,“从小到大,我都当你是亲哥哥一般。之前罗捕头恼你,我还为你说话。没想到你竟如此龌蹉!” “小姐!” 楚幸身子一抖,指向姜落落,“都是此女搞鬼,我上了她的当,你受了她的骗!” “落落如何骗你?如何骗我?”楚玥质问,“我们只是来试衣衫,你跟进我屋子做什么?我心甘情愿送给落落衣衫,有何不可?” “不止试衣衫,她还与你悄声低语!” “我们姑娘家说自己的私房话,你也想听?楚幸,你不要推脱了,我这就将此事去告诉祖父,看祖父如何惩罚你!” 楚玥拉起姜落落,气冲冲地奔出屋子。 姜落落一边跟着小跑,一边将爪绳塞进褡裢。 “小姐!” 楚幸直接从二楼跳下,拦在楚玥面前。 “楚幸,你想杀人灭口不成?”楚玥怒斥。 “卑职不敢。”楚幸卑微地拱手,“卑职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姜落落与小姐说什么私房话,还请实言相告。” “有什么话,见到祖父再说吧!”楚玥一心要告状。 本来自己成天被关着已经很郁闷,楚幸竟然还会做出逾越行径,更是委屈。 “小姐,发生什么事?” 那些被楚玥支开的侍婢也都闻声围过来。 “玥儿,此事不好在庄上吵嚷。”姜落落轻声道,“被太多人瞧了笑话不好。” 楚玥稍作冷静,指向其中一名侍婢,“你去把祖父请来,就说楚幸欺负本小姐!” 那侍婢领命而去。 “你们给本小姐盯着他,别让他跑了!” 楚玥又命剩下的侍婢。 “是。”几个不明所以的侍婢茫然点头。 护卫统领若要跑,她们怎能拦得住? 当然,楚幸毫无逃意,愤怒而不情愿地看着楚玥与姜落落回到楼下的大屋。 “气死我了!” 楚玥一屁股坐在竹椅上。 从敞开的屋门望去,正好能够看到被侍婢们围着的楚幸。 姜落落坐在旁边的矮凳上,“玥儿自幼在庄上长大,被家人保护的太好了,没见过各色各样的人。其实这样的玥儿让我好羡慕。” “这就是书中所说的表里不一之人?”楚玥不免好奇,“这世上当真有很多腌臜?” “还是好人多的。可是做人就像做饭,若一锅汤中被一颗老鼠屎污了,这锅汤也就不好再吃。”姜落落打了个粗俗的比方。 “所以,这世上就离不开像罗捕头那样负责清理的人。”楚玥送出口气,“之前是与哥哥交好的冯青尧,这又是得祖父重任的楚幸,我真是没想到!” 姜落落就势问道,“玥儿,冯青尧存心接近楚公子,时常出入一鸣山庄,那你与他之前也算熟悉吧?” 她得尽快趁此时身边没人,从楚玥口中问出点什么。 第316章 护院监管 “我才与那恶贼不熟。” 楚玥翻了个白眼,“一个成了亲的老男人,我关心他做什么?他来一鸣山庄也是往我哥哥那里跑,若敢踏足后宅,哥哥都不会饶他!我也就是无意中见到几面,多叫了几声哥哥。说实话,他到底长的哪幅贼样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那他挟持你时,你怎知是他?”姜落落好奇,“夜里更不容易看清人了,你又睡得迷迷糊糊。” “倒是。”楚玥回想,“当时我正在睡梦中,被人从床上一把揪起来,都不知发生什么事,还以为是在做噩梦。好像……好像当时他一边拿刀挟持我出门,一边还说……看在他与我哥哥要好的份上,也当我是妹妹,只要我乖乖老实,他就不会伤我。” “所以,你是从他的话中猜出他是冯青尧?你从未看清他的脸?” “你也说了,黑灯瞎火的,我怎能看得清?他又拿刀挟持我,虽说离得很近,可是他整个人都在我身后,刀子架在我的脖子上,我都不敢扭头,也不敢多话。还是听人朝他喊,我才知他就是冯青尧!后来在阁楼上生乱挣脱,我又哪顾得上瞧他的模样?” 原来如此! 姜落落听着楚玥的这番话,心中暗想,之前她来问过楚玥一次,因为那时还未怀疑冯青尧有假,打心底里便以为楚玥是认出挟持自己的人,所以才肯定说是冯青尧,却不想楚玥自始至终也在被人误导中。 “记得之前你说,除了楚公子,就属楚幸护着你。若被训斥,他二人一个替你说话,一个为你挨揍——” “停——” 姜落落话还没说完,就被楚玥打断,“你可别揪着这话不放,我不是早与你说清,我原本当他与我亲哥哥楚璟是一样的,可从未有别的心思。” “不是。”姜落落赶忙解释,“我是想说,楚幸是护院首领,之前你们也算相处融洽,那你应该也有机会见到庄上其他的护院,也就是楚幸的那帮手下?” “之前在庄上无聊,我是会跟着楚幸去练武场看他们训练,山庄的练武场就在刚进山门那边,不知你来时是否留意?一进山门向右不远处有个栅门。” “哦,那边啊。” 经楚玥提醒,姜落落想起了那个栅门。 若说栅门那边是个练武场,姜落落根本想不到。 在山庄的入口处,依山体自然形势,填补丈高宽厚石墙,中间留有一扇打开能通马车的玄铁大门,这便是山门。 一般情况,这扇大铁门遵循晨开暮闭。庄上的人在白天可自由出入,庄外的人请门卫通禀后等候定夺。而到了晚上,这扇大铁门紧闭后,庄上的人便也不得随意出入了。 而在大门的右侧,也就是石墙过去与山体衔接处,看起来有个一人宽的豁口,像是从那里将山体劈开条裂缝。 上回与杜言秋来时留意过,杜言秋怀疑这条裂缝就是罗星河曾在山庄听说冯青尧掌握自开山门之法的,另一个出入山庄的门口。 但诡异之处恐有诡异玄机,他们没敢轻易试探。 而从大门进入没几步,也是右手边,确实有个栅门,差不多五六尺宽,从栅缝望去,里面是条羊肠小道,蜿蜒向另一边的高处,路边种着不少果树,远远望去,已结了不少青涩的小果子。 姜落落曾以为那边是个果园,或者是庄子上自己开垦的农田。她还猜测那里可能隐藏着与外面那条裂缝连接的山庄暗门,却不想那边还藏着个空旷的练武场。 于是,问道,“我记得栅门那边的有好多果树,还有其他有趣的东西吧?玥儿,你是不是常去那边玩耍?你与护院们可是比对冯青尧熟悉得多?” “那当然。” 想起趣事,楚玥心情转好,“我还是他们的监管呢!有我在,他们都不敢偷懒,练武更卖力呢!楚幸总想把我哄走,我才不答应。” “那当然,你是山庄大小姐,也是山庄的小主人,你若在场,他们肯定忌惮。”姜落落也跟着笑道,“最近你还去监管过他们吗?” “这几天被关在院子里,哪儿也去不成。”楚玥又有些扫兴,“不过刚出事后,每天养伤无聊的很,我也让人陪着去过几次练武场。哼,别想着本小姐受伤就不再理会他们!若不是他们失职,本小姐怎会遭罪?” 姜落落接口追问,“那他们可都在练武,没人偷懒?庄上的护院也都是轮值吧,你这几次监管,能把他们的人都见全了?” 照一鸣山庄的情况,所有护院大体应该分三班,有人负责值守,有人养精蓄锐,有人在练武场操练。 “差不多吧,看来看去,一共百十号人,除告假的,几乎都过了一遍眼。落落,我跟你说,我现在不需要名册,都能一个个叫出他们的名字,厉不厉害?这点哥哥就不如我,这么多年,他连庄上护院的脸都认不全,还得靠令牌辨认。” “确实厉害!”姜落落击掌夸赞,又好奇地问,“庄上的护院还能随意告假出门?我舅舅他们想告假,还得有足够的理由。” “那肯定也不行啊。虽说是护院,可祖父制定的规矩跟军营差不多,想来比你舅舅的衙门还要严呢!不过俸钱倒是比军中兵将多不少。若不是血亲丧事这等要紧,一般都不会准假的。” “哦,那你说有告假的护院,他家肯定是出了大事。” “嗯……此人名叫侯刚,听说家中老母病逝,急着回去奔丧,恰巧就是在我出事的那天走的。” “这么巧?楚幸与你说的?” “他哪会多嘴?护院里的事他从不与我多说。我哥哥不是因那冯贼挨了祖父责罚,吃了板子,被打的皮开肉裂么?我过去看他时,正好听见他与楚幸在商议,打算从账房支取一笔银子给侯刚家中送去。在我追问下,哥哥才与我说,侯刚是在庄上出事那天匆匆告假离开,当时事情太乱,忘记给他多发一笔钱,正打算后补,也算作山庄对属下的一份体恤。” “这也是庄主定的规矩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祖父一向待人慈善,侯刚为我们山庄卖力多年,老母病逝,给他多发一份体恤也是应该。” “可是……侯刚正巧那时离开山庄,不值得怀疑吗?”姜落落故作寻思。 “怀疑他与冯青尧是一伙儿,急着跑路?”楚玥眨眼笑道,“还别说,真有此怀疑。” 说着,楚玥放低声音,“既然你也怀疑,那我就悄悄告诉你,明着是给侯刚送体恤金,其实是要去查他,若回家奔丧的事当真就罢了,若不是——结果怎样,你能想到吧?” 姜落落赶忙捂住耳朵,“玥儿,你就当没有与我说过。我可不要知道你们庄上的秘密,免得事情若出什么意外,我也跑不掉。” “好啦好啦!”楚玥扯开姜落落的手,取笑道,“瞧把你吓的,与你说到侯刚的这些话,我不告诉别人就是了。” “你可千万别与人说,我不想惹麻烦。”姜落落苦着脸,“都怪我多嘴,若知会说这些,不如在你跟前当哑巴。” “可别,我还要你跟我解闷呢!放心吧,看在罗捕头的份上,我也会护着你!” …… “到底怎么回事?楚幸,你如何欺负玥儿?” 说话间,楚南山来了。 姜落落忙站起身出了屋子。 第317章 傻傻捕头 “祖父!” 楚玥飞奔而出,扑向楚南山。 隔着祖孙二人,姜落落与随在楚南山身后的杜言秋无声对视一眼。 “小心点!”楚南山一脸宠溺的瞧着孙女,又看了看被侍婢们围住的楚幸,“说说看,他怎能欺负了你?” “庄主!”楚幸拱手。 “祖父!” 楚玥撅着小嘴,将楚南山拉到一旁,小声说话。 楚南山闻言微微色变,却又不太相信地看向楚幸。 “庄主!”楚幸再次拱手。 “你过来。”楚南山命道。 楚幸走过去,“庄主,小姐误会了卑职。卑职以为姜落落诡计多端,利用小姐——” “落落怎么招惹了你,你这么说她!” 不等楚幸说完,楚玥就恼了,“分明是你行为不端,却说落落的不是!” “庄主,您知道卑职为人如何,绝不会肆意冲撞侮辱小姐!卑职若有不良之心,天打雷轰!” “楚幸,我也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人!可是,你确实是做了不该做的!” “庄主在上,卑职要与姜落落对质!” 楚幸扭头,恨恨地盯向姜落落。 姜落落稳步上前。 楚南山意味深长地打量姜落落一眼,又朝不远处的杜言秋做了个请的手势,“杜公子,请到厅中坐。” 姜落落是杜言秋带来的人,有什么话肯定也要让他知晓。 几人来到那间大屋。 这间屋子本来是做厅用的,但楚玥将它布置的很随意,没有平常大厅摆放的待客桌椅,只有一台放满零食的圆桌,桌旁一把乘凉的竹椅,还有几只零散摆放的做工精美的圆矮凳。 杜言秋请楚南山坐那高一些的竹椅,自己则坐到旁侧的矮凳上。楚玥让人搬了只矮凳依偎着在楚南山身边。 姜落落谢绝楚玥要她也坐凳子的不妥之举,与楚幸一同站在楚南山面前。 “你二人谁先说?”楚南山问。 早已按捺不住的楚幸转头质问,“姜姑娘,你与我家小姐在屏风后密谋什么?还不让小姐外传!” “楚幸!” 楚玥刚想起身,被楚南山按住,“玥儿,听姜姑娘说。你瞧姜姑娘哪有半分急躁?” “落落,你与他说吧,免得他自以为是的怀疑我们!”楚玥从桌上盘中拿了一片果干塞进嘴里,气鼓鼓地嚼着。 姜落落低下头,有些难为情,“楚小姐请我到楼上闺房试衣,看到小姐有那么多漂亮的衣衫很是羡慕,又想到当年姐姐定亲后,家人也给准备了好多漂亮的衣衫,虽说不如小姐的这般质地好,可那时在年幼的我眼中也是仙子所有一般……” “这有何不可大声讲,还需窃窃私语?”楚幸不解。 姜落落小心地瞥了眼杜言秋,又垂下目光,“当时,我没抵得住诱惑,偷偷取走一件……被娘知道,好一顿打,爹爹得知此事,也没护着我。” 楚南山捋须道,“那时你不过年仅几岁,难免是非不明,知错改之,也就不算什么。” “是啊,小时候谁没犯过错?”楚玥也道,“不过,这话说起来还是不太好听。落落肯讲给我听,是没与我见外。我答应她不向外传扬她这糗事,可楚幸非得逼着她又大声说一遍。” “你们只在说此事?”楚幸仍然不信,“那她后来又说还有什么?” “与楚小姐说完此事,其实我是后悔的。可话已从口出,无法收回,我只得再嘱咐楚小姐,尤其不能让杜公子知道。我不想让杜公子知我曾做过如此卑劣行径。” 姜落落的头埋得更低,似乎在杜言秋面前,无地自容地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 “祖父,就是这样。”楚玥又瞪向楚幸,“楚幸,你就别想着从落落口中抓到什么,反咬她一口。今日做错事的就是你!” “卑职还有疑问。”楚幸朝楚南山拱手,“最后我还听姜落落与小姐说,她舅舅罗捕头又提到什么?” “对啊!”楚玥眼睛一亮,“我差点忘了。当时被楚幸打断,落落,你的话还没说完呢。” 姜落落抬起头,故作刻意避开杜言秋的视线,“小姐说起舅舅的救命之恩,方提到舅舅。我与小姐说舅舅出手相救是他身为衙门公人的职责,若知因此,我便从小姐这里讨好处,舅舅肯定会训我。” 姜落落直了直身,“舅舅还与我说过,救人行善是不能心存求回报的,否则与做买卖无异,都是为了捞好处,那不是善人,是商人。” “祖父,罗捕头算的上是大智之人吧?” 楚玥一脸钦佩地望向楚南山。 “玥儿也觉得罗捕头的话对?”楚南山问。 楚玥想到那晚出力救了她,又被她斥责的罗捕头,又想到因为衙门公干牵涉赌坊,结果还被罚坐牢思过的罗捕头。这不活脱脱的是个大冤头吗? 想到此,楚玥不禁笑了,“道理上听着没错,可我就是觉得这话听着傻傻的。” “就是这些?” 楚幸看着楚玥因罗星河而笑,心中十分不甘。 “说到的就是这些,若不是被你打断,或许还会说的更多。” 或许是因有了舅舅给予的底气,姜落落的声音稍大了一些。 “不,我被困在外面时,你与小姐还说了许多话!”楚幸仍是不依不饶。 “够了!”楚玥蹭地起身,“楚幸,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你偷听时的话,都与你说的清清楚楚。你还没说你自己,当真是因为怀疑落落,到我闺房里偷窥,还是——” 楚玥的小脸涨得通红,“还是这早已是你的习惯!” 楚幸赶忙单膝跪地,拱手道,“卑职没有!请庄主相信!” 楚南山自然是选择相信他的人。 整件事他已听明白,换做是他,也会想方设法弄清楚姜落落与楚玥私下聊什么。 也正因为知道楚玥这边有楚幸守着,他才会放心让姜落落来见楚玥,哪知人会着了姜落落的道儿。 他的孙女儿心思单纯,姜落落可是不简单,否则怎能配合杜言秋在上杭四处折腾? 他相信楚玥没有配合姜落落说谎,她们看似没有说到什么特殊的话,但姜落落此举,明显是在挑拨离间! 杜言秋此番来一鸣山庄绝不是仅为代虞相拜会他这个老山长,甚至这话都只是他编造的借口而已。 一鸣山庄是被他们盯上了! 第318章 早有偷窥 楚南山顶着那张看似端庄严肃的脸注视楚幸片刻,转向楚玥,“玥儿,你多想了。楚幸的为人我还是相信的,他只是过于担心你而乱了分寸,情有可原。” “恕晚辈多言。”姜落落欠了欠身,道,“楚庄主,晚辈实在不知,这位楚统领为何这般敌视晚辈?当晚辈是人贩子,会拐骗楚小姐不成?” “晚辈是城中有名有姓的女子,家风亦可,又有在衙门秉持公义的舅舅,怎会行不端之事?再者,我与楚统领从无交集,若一定要扯关系,只有他与舅舅曾生嫌隙,因此便迁怒于我,是否有些小气?我想以一鸣山庄的名望,用人品性不该差的。” “此事因晚辈而起,还请楚庄主做主,由楚统领当面说个明白。晚辈实在不愿莫名其妙被人当做恶女子看待。” 姜落落的语调听来平和,细品之下句句如刺。 楚南山本想一两句话将此事揭过,却换做她不依不饶,势必要为自己被楚幸恶意揣度而讨个说法。 “楚幸,你要向落落道歉!” 楚玥将心比心的想想,若换做自己被人骂作诡计多端,早就让人动手了。哪里会忍下这般委屈? 楚幸沉着脸,毫无反应。 楚南山也不愿让自己的人被一个小丫头裹挟,那岂不是打他的老脸? “杜大人,你看,此事不过是个误会,下去之后我定会责罚楚幸,至于姜姑娘所要的说法,我问明之后也会告知。眼下,此事就暂且搁下如何?如此吵来吵去,也不太妥。”楚南山扫了眼候在门外的下人,“让众人瞧着也是个笑话。” “无妨,都是庄上的自己人。” 一直淡然旁观的杜言秋见楚南山把话递给了自己,若无其事地弹了弹衣袖,“虽说不是在公堂,也是评理的事。我以明法科入仕,一向在乎公平公正,眼中容不得瑕疵。若将一桩还未清楚的争执搁置,落在我心中也是个疙瘩,走也走不踏实。” “一鸣山庄怎能与衙门公堂并论!”楚南山忙拱了拱手,“说到底,一鸣山庄也只是个平民所在。杜大人言重了。” “我只就事论事。” 杜言秋起身,负手来到楚幸面前,“这位……楚统领?还是将话说明白的好。免得姜姑娘耿耿于怀,日后与人牢骚起这段不快,经人之口传来传去变了味儿,影响一鸣山庄的名声。” 楚南山是想庇护楚幸,可要不要给一鸣山庄惹麻烦是楚幸自己的决定。 “我——” 楚幸感觉自己面对难招,一时不知该如何拆解? 即便他要把事情都揽在自己头上,也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有鬼,才会防着姜落落吧? 楚玥秀眉皱起,“楚幸,既然是误会,解释有那么难吗?” 在她的记忆中,似乎只有帮她隐瞒错事时,楚幸在祖父面前才会露出不善伪装的难色。 姜落落想了想,望向杜言秋,“楚统领看似有难言之隐,不愿多说。但我有一法可能证明楚统领是因我出现而临时起意,还是早就对楚小姐有逾越之举。” 楚玥一听便上了心,“落落,你有什么办法?” 有问必有答,楚南山想要阻拦都来不及。 姜落落扫了眼屋顶,“可让人去查看楚小姐闺房楼顶,有心之人恐早于暗中行事。” “你怀疑玥儿闺房屋顶瓦片有松动?”楚南山明白此话之意。 “也算不得怀疑,只是猜测。”姜落落道,“若有松动,楚统领便难以解释‘临时起意’之言,若屋顶完好,我就当楚统领真是误会,是我妄自揣测,与楚统领误会相抵,日后绝不再多言此事。” 楚南山默默思索。 按说姜落落刚来一名山庄两次,罗星河也只是在查冯青尧时来过两趟,又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想在一鸣山庄做点手脚可是不容易。对此,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可眼下姜落落既然这么说,又怎能只是简单的说说而已? 楚南山担心自己一个点头正中对方下怀。 然而,眼旁又有执意要等个结果的杜言秋在,姜落落提出的要求又不难,一时竟想不出该如何推辞? 楚玥就没那么多念头了,见楚南山没有即刻答话,双手挽住他的胳膊,撒娇的摇晃,“祖父,就按落落说的去瞧瞧,也算是个结果嘛。” “楚统领,你意下如何?” 杜言秋看出楚南山不太情愿,却转头询问楚幸。 当楚幸听了姜落落的话早就开始心虚,不论回答愿不愿意都对他不利,只能硬着头皮,拱手道,“全凭庄主定夺!” “那就让人去瞧瞧。” 楚南山最终做出决定。 好歹这是在一鸣山庄的地盘,见机应对便是,他倒要瞧瞧接下来会有什么把戏! …… 楚南山叫来两名护院,攀上阁楼顶。 杜言秋也让阿赫上楼顶一同查看。 过了好一阵,三人从楼顶跃下。 “庄主,卑职在小姐闺房顶上发现两处松动,一处在外间,一处在靠近床榻的上方。”护院禀报,“瓦片下方铺的草泥是早被戳了孔洞,边缘已**整。瓦片像是刚刚又被移开不久,阴湿的底面有新挪动的擦痕。” 这阁楼的房顶是先架梁,铺檩条,木椽子,木望板等,为了加固防漏雨水,在挂瓦片之前,又在木望板上苫草泥背。所以若想偷窥屋内,揭掉瓦片后,还需将那层草泥背戳开个口子,再对上木望板的缝隙。 当然,为防孔洞漏雨被发现,瓦片挪动复位也是关键,只要瓦片摆放好,雨水顺着瓦沟流下去,草泥背上这么一个小口子并不会有明显影响。 所以,楼顶上瓦片早就被人动过,手法还很仔细? 楚玥一听就怒了,反手就给了楚幸一巴掌,“混账!” “不是我。”楚幸低下头。 “不是你还能有谁?除了你与哥哥,还有祖父、爹爹,我这宝月阁平日一向没有外男出入。难道是他们不成?” 楚南山双目如炬般直视楚幸。 他怀疑阁楼顶会出问题,可万没想到在他孙女的闺房顶上会有两处供人偷窥的旧孔洞! 若他们是城中平常人家也就罢了,或许有梁上君子光顾,说有采花贼也能解释的过去。 可这是防御森严,连只蝇子都无法随意出入的一鸣山庄! 第319章 楚幸克星 楚幸缓缓抬起头,勉强迎视上楚南山那灼人的目光,“卑职是刚知道。今日第一次上楼顶,想寻机会查看小姐与姜落落在屋中的情形,结果发现一处瓦片有松动。” “这么巧?当我是傻子?” 楚玥不信。 想想楚幸早就钟情于她,最属他可能盯着自己! 楚南山也想,若非觊觎他孙女,谁会费心盯着这么一个养尊处优,不谙世事,从来不掺合庄上之事的骄纵大小姐? 但怀疑归怀疑,总不好当着外人面处理自家丑事。 “也许……是冯青尧做的。”楚南山将此事推到一个人身上。 “冯青尧?”楚玥愣了一下。 怎么忘记这个人? 此贼能摸到她闺房挟持她,也有可能偷窥她? 楚南山点点头,“还是冯青尧的可疑最大。此人做事太出乎意料。” “是卑职守护不周!” 虽有冯青尧做挡箭牌,楚幸的心情并不轻松。 只有知道冯青尧之死真相的人,才会明白楚庄主这话不过是说给外人听。替他掩饰,也就意味着对他的怀疑! 但他表面上还得配合楚南山,以自己身为护院统领的失职认罪。 “冯青尧已死,无人对质,怀疑归怀疑,也不能确定,楚统领身上仍有一半嫌疑。” 姜落落可不打算这么放过楚幸。 楚玥搞不清挟持自己的人到底是谁,故意将“冯青尧”砍落悬崖摔死的楚幸岂能不知? 楚玥傻傻地以为楚幸是因为恼怒冯青尧,为她出气,才一时冲动,将人砍落,其实楚幸就是为达成杀人换尸之计! 能在一鸣山庄搞出那么大的动静,身为庄主的楚南山又岂能脱得了干系! “尽快将楼顶补好。” 楚南山吩咐下人。 然后来到楚玥的闺房,据负责查看的护院所指,抬头仰望屋顶。 从屋子里,并不容易看到那两处小洞眼。 “姜姑娘是如何发现这屋顶可疑?”楚南山问。 “之前我便说了,只是猜测而已。若屋顶完好,也算是给各自一个台阶下,哪知会真有问题。” 姜落落看向跟随在楚南山身后的楚幸,“师父曾说,人有时的感觉很奇怪。楚统领莫名对我不善,我对楚统领也是看不惯,原来,我是楚统领的克星。” “我之前下山,还曾听人说,落落能通龙王之意,可受龙王指引,一定是龙王指引落落!”楚玥突然明白,“祖父,一定是这样!” 什么故意试探? 若楚幸无辜,怎能凭姜落落随意与她聊起的几句话暴露? 怎能姜落落说猜测楼顶是否有瓦片松动,就果然有问题? 若不是姜落落这一猜测查看,还不知何时才会发现?就算楚幸当真只是今日才知屋顶有孔洞,又如何保证他以后绝不会借孔洞偷窥? 想想自己睡觉时,上方有只眼睛盯着,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出一趟门,闲话可是听了不少!” 楚南山说这话时眉眼舒展,瞧不出是责备还是取笑。 “落落,你说是不是有此事?” 楚玥走过去,挽上姜落落的胳膊,忽闪着那双好奇的眼睛询问。 “我也说不清,之前发生在才溪乡的奇景我也是听伍明、阿福那边的人说。并未亲眼所见。”姜落落道。 这是实话。 到如今,她也还在好奇当时阿赫是怎么做的呢。 “有人看到那就是真的。祖父,您说是不是?”楚玥又回头问。 “今日我们说的是你闺房之事。” 楚南山将此话岔开,继续仰望屋顶片刻,又绕到屏风后。 屏风后的衣柜还打开着。姜落落挑选的那件青翠丝衫在她收那条绊到楚幸的爪绳时,顺手放在了床上。 “那条绳子呢?”楚南山问。 姜落落从身上褡裢里掏出爪绳。 楚南山只是瞟了一眼,“玥儿与我说,你们早有准备试探楚幸。那便是姜姑娘先看不惯楚幸在先,楚幸对你的不善想是来自你身上透出的某种异样之感吧。身为一名合格的护院,总该对事物多几分敏锐的觉察。” 分明就是这姜落落的把戏,也就只能去哄哄他那心思单纯的孙女罢了! 但此时碍于突然变成巡察使的杜言秋,不好轻易撕破脸,只拿言语敲打几分。 姜落落却并未被这三言两语镇住,微扬起下巴迎上楚南山那双平和中暗藏灼烈的目光。 “不,我出手试探并非因为楚统领,不论是谁负责看守楚小姐,我都会生怀疑之心。楚小姐在山庄长大,自幼被精心呵护,看人单一。而我非一般人家女子,不论是随师父在凶肆,还是随舅舅四处跑动,见惯各色人种,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早已根深蒂固地嵌入脑中。若是我,绝不会轻易相信冯青尧,且将庄上的秘密吐露给他。还有杨二公子门下不也是接连出现内贼?我与楚小姐同龄,不免感受相付,帮楚小姐试探看守她的外男,并不认为有何不妥。我看不惯楚统领,正是因这一试探出的结果,还是楚统领所谓对我不善在先。” “那你又是如何断定楚幸潜入屋中,躲在屏风外?” 楚南山观察片刻,并未在屏风上发现有什么孔洞。 但是听楚玥讲,她们是说着话绕出屏风,正好发现屏风外躲着个人。 那人见她们出来,想从另一侧绕到屏风里面躲避,不想脚下有绳子羁绊。 楚幸就是这样被抓了个正着。 “庄主取笑了,我哪里能够断定?不过是觉得已在屏风后呆了挺长时间,该出来走走。哪知楚统领真会躲在屏风外?所谓试探,结果便有两面,我又怎能肯定楚统领会如何?” 又是恰巧! 楚南山知道从姜落落口中难以听到实话,只是想从她的话中听到一点提点,结果此女回答滴水不漏! 楚南山再次仰头望向屋顶。 花言巧语蒙哄楚玥容易,可此女究竟是如何料中楚幸所走的每一步? 屋顶上不会是姜落落等人的手脚,顶多是她发现问题,故意引之。 可她又是如何发现? 其实如此说来,他还应与姜落落道声谢。 敢偷窥他的孙女,别说他孙女恼怒,他也绝不会轻饶! 第320章 额外收获 …… “看来,替冯青尧死的那个人就是侯刚。” 离开一鸣山庄,听姜落落说了从楚玥那边套得的消息,杜言秋便如此断定。 “我觉得也是。楚璟与楚幸商议的体恤金根本不是安慰侯刚丧母之痛,那是侯刚留给家人的卖命钱。一鸣山庄的护院肯定都心知肚明,那笔丰厚的卖命钱也是用来安定人心的。也许他们早已与一鸣山庄签订了卖命契约,包括替死之类。” 姜落落很难想象,教书育人德高望重的楚庄主门下竟是另外一幅无视人命的残佞模样。 骄横跋扈的楚玥在他们当中反而是个心性最单纯的女子。 “我们也不必去寻侯刚家。”姜落落道。 寻去又能怎样? 他的家人肯定一无所知,结果无非是侯刚受人欺骗告假离开一鸣山庄,结果半路没了去向,恐遭仇家谋害等等,表面上的说法很好编的。 “嗯,不用。”杜言秋想了想,道,“根据事发当日的情形,从楚幸手中坠崖的侯刚肯定就留在悬崖下的天坑中,喂了毒蛇。” 当知道有人假冒冯青尧,整件事其实很好捋清。 楚玥虽说对山庄护院比较熟悉,但当日夜黑,侯刚又一直避开楚玥的视线,再加上她于睡梦中突遭挟持惊慌不定,判断失常,很容易人云亦云,别人说是冯青尧,她就真当是冯青尧。 而其他候在望月阁下的一些不知情的人,也根本看不清挟持楚玥之人的模样,同样都是跟着楚南山父子等人将挟持者当做冯青尧。 更何况最后找到的尸体确实是冯青尧。 …… 真正的冯青尧一定早被一鸣山庄的人拿下,就藏在望月阁中。等侯刚替死后,趁众人都离开望月阁,将手上做好牙印,身上做好刀伤的冯青尧再丢下天坑。 然后,楚幸等人再仗着对天坑的熟悉,抢先一步寻到冯青尧尸首交给罗星河。 那时并未想到天坑中有真假两个冯青尧,罗星河见寻到冯青尧自当任务完成。 记得罗星河曾回忆在望月阁听到楼顶上的动静。 冯青尧冲楚幸等人怒吼,“你们诓我!你们竟然想让我死?那我就带上楚大小姐一起去死!让她到阴曹地府做我的鬼妻!” 也就是说冒充冯青尧的侯刚没想到楚幸等人真有要他性命的意图,所以才会认为自己被“诓”,要来个鱼死网破。 “那应该也还留下一把骨头。”姜落落道,“只要找到侯刚的遗骨,不论怎样,都是证据。” “他们也是仗着天坑被毒蛇坐镇凶险万分,寻人不易。最好搞到一鸣山庄的驱蛇粉再说。” 姜落落随着杜言秋的话回头看眼遥遥落之身后的山门,“由今日之事,楚玥更信我,可楚南山也肯定更忌惮我,想再接触楚玥,不容易。” “若你小舅舅得知,你在楚幸与他们之间插了一刀,肯定拍手叫好。”杜言秋唇角不禁勾起浅浅的笑意。 楚南山并未当着他们面责怪楚幸,不等于没对楚幸生恼。 即便那松动的瓦片不是楚幸弄开的,但他没在发现异况及时禀报,难说没存别的心思。 姜落落侧歪着头,仔细瞅着这抹罕见的笑容,“你呢,不为我拍手?” “我比较稳重。”杜言秋的唇角更弯了几分。 “你笑着真好看,像小时候一样。” 有这份独为她的笑,姜落落很满足。 被这俏皮的眼神瞅着,杜言秋的心底好似突跳了一下,刹间敛起那不觉荡漾的笑意,“你究竟如何发现楼顶有孔洞,觉察到楚幸潜入屋子?” “你猜?”姜落落鬼灵鬼气地眨眨眼。 杜言秋摇摇头,“我猜不出。” “能难倒你?” “是的。” “哈哈哈——” 姜落落欢快地笑起来,“你都这么费心思,那楚庄主心中岂不是更琢磨的难受?” “嗯,若他当你只是随便一说,便无所谓。” 可能吗? 看楚南山的样子,明显是不信。姜落落心想。 不过,也不愧是楚庄主,竟然还为此与她道谢。谢她及时发现有人觊觎楚玥,亡羊补牢,未等酿出大祸。 “说实话,我还真不确定楚幸那时就躲在屏风外,不过见机行事而已。” 姜落落不再与杜言秋卖关子,“本来我是想在屏风上戳个洞,可那样在楚玥看来,或者经她的口传出,显得我是真心存不良。所以我还是决定静观其变。反正我与楚玥神神秘秘地说话,不信他楚幸不好奇,迟早会上钩。至于屋顶上的异况……我是根据楚幸的神色猜的。” “哦?”杜言秋看了姜落落一眼。 “楚幸被你的那条爪绳绊到,冲我发火时,我留意到他的眼神时不时地向上瞟。我猜他是以为我掌握到他的举动,所以才算计到他。楚庄主在屋中不停地抬头观察屋顶,楚幸也是想偷偷查看哪里出了问题吧?” “原来如此。”杜言秋恍然。 破绽是出在楚幸身上,那任凭如何观察屋顶当然也是无济于事。 “其实起初我也没想在楚幸与他们之间插一刀。”姜落落有点小无辜似得,“我只是想支开楚幸,找个与楚玥能够稳妥单独说话的机会,其他都是额外收获。要怪也只能怪他楚幸本就有鬼。” 杜言秋点头,“嗯,在此事当中,确实显得那位护院统领有些许二心。” “二心?不只是因为他觊觎楚玥?” “那就看楚南山会不会想的更多。若是我,可不当他只是简单爱慕楚玥,而生出几分龌蹉念头。” “那还有怎样?”姜落落一时想不出。 “首先,那屋顶绝对不是冯青尧做的手脚。做手脚之人或者就是楚幸本人,或者是他人。若是楚幸,自然不可轻饶。若是他人,楚幸却未及时禀报,主动说出,明显有隐瞒包庇之嫌。身为护院统领,生有徇私之念,岂不等于背主?” “这倒是。” “不过,从楚幸的态度看,手脚最可能就是他做的。否则,不论是他今日初次发现,还是发现于之前,在他对你心存疑惑时,就该抢先主动与楚南山坦白,给自己斩断麻烦。但他却一直拖到被你提出此事,显然是不愿暴露屋顶秘密,最后却又不得已面对。只有自己很在意,做事才会多几分拖沓吧。” “楚幸很在意楚玥?” 那不还是因爱慕而起? “真正的爱慕应是干干净净的,楚幸的行径无疑多了几分邪念。他的在意,似乎不只是关注楚玥,还有对那间屋子的控制。” “这话是何意?”姜落落听得费解。 第321章 是老熟人 “楚玥闺房屋顶上有内外两处孔洞。若只是出自龌蹉之心,只有屏风后的孔洞就够了。”杜言秋道。 姜落落于是想,“外间还有个孔洞,是为观察楚玥在屋中的情形?也就是说,不论任何人在那屋子里的言行举止都能落在偷窥之人的那双眼皮子底下?可是——” 姜落落又心想,“楚玥被保护的很好,怎会总有人找她偷偷做事?” 她找楚玥打探,也不过是因为楚玥是被“冯青尧”挟持的亲历者。 杜言秋道,“虽说是楚玥闺房,外男不得轻易踏入,但她自家亲人可自如来往。比如常陪楚凌安在一鸣书院打理的楚夫人,总会回山庄看望女儿,难免讲一些书院趣事。” “你若这么说,那还有楚璟。听楚玥说过,她的这位兄长对她很好,自小到大都很护着她。若兄妹感情不错,那楚璟遇到难题,或者什么愁事,会不会也去躲到楚玥那里松心?” 姜落落脑中迅速翻滚,“言秋,你是怀疑那双眼睛是想通过楚玥,了解那些与她接触的人在不经意间说出的消息?” “对。”杜言秋点点头,“很有此可能。楚璟年纪不大,却做上一鸣山庄的护卫统领,博得楚南山信任,必定是有些手段。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若楚幸应对都正合楚南山之意,难免不被看重。” “一鸣山庄各处防备,但对庄上的事一无所知,被养的心性单纯的楚玥那里应是最松懈的。”姜落落缓缓寻思,“旁人在楚玥面前也会轻松不少,说话多几分随意,不太十分小心。……所以,那双眼睛看似盯着楚玥,实则在竭尽所能地窥探一鸣山庄的秘密?” 就比如她从楚玥口中轻而易举地套听到侯刚的消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楚幸若是仗着自己对楚玥的“爱慕”做掩护,刻意靠近,使用手段,窃取秘密,投其所好等,也可做他取得统领之位的路径。 这等处心积虑之人,他能为搏统领之位想方设法去合楚南山之意,自然也可为了别的目的不择手段。 这便是楚幸潜藏的二心! “今日事后,楚幸此人也可做我们打开一名山庄的口子。”杜言秋断言。 “那我们得给他足够满意的利益。” 姜落落心想,不知楚幸的胃口会有多大? “先不谈此事。阿赫,你陪落落去趟太平乡卧石村。” 杜言秋吩咐跟随在自己另一身侧的阿赫。 “你让我去找刘雪娘?” 也就是死活不认潘弃的那个姑姑。 “她与潘弃早已断绝关系,从她那里还能知道什么?” 姜落落心想,胡知州让人去卧石村跑一趟是为印证她的话,她去卧石村又有何用? “你忘记昨日说出此事时,众人皆为诧异?”杜言秋提醒,“你堂姐姜盈盈被人盯上而丧命,与她接触过的潘弃能隐藏的好?也亏他跑得快,否则怕是在上杭又多一条人命。” “嗯,当时我也想到。”姜落落道,”他们应该知道潘弃的存在,但不知潘弃的来历,所以在听闻潘弃是刘瑞之子,才会意外吧。” “按说,你能从刘瑞邻家口中听说潘弃身世,胡知州他们又怎能不知?即便刘瑞邻家之前有所忌惮不敢多言,但潘弃去卧石村寻亲一事曾真实发生,即便消息传的慢,这么多年过去,岂能还未传入某些人的耳中?” “你的意思是,有人刻意阻止此事外传?刘雪娘的夫君崔江曾教训那户邻家多嘴,打坏了那户男主人的腿,他还会将其他每个知情人的嘴堵住?恼归恼,反正他家与刘家早已撇开关系,又将潘弃赶跑,还有必要这般出力?” 这么一想,姜落落也意识到不太对。 据闻崔江脾性不好,他会对多管闲事的人发怒并不奇怪,可若拼命将每个知情人的嘴都堵死,就有些做的太刻意了。 刻意到似乎并非嫌弃潘弃的出现,而是在帮潘弃隐瞒身世,是在保护他? 若真如此,潘弃也就不是真正的弃儿,至少还有个人在暗中在意他。 也许从此人身上还能够寻到潘弃…… 待姜落落与阿赫去往太平乡,杜言秋独自来到了凶肆。 老戈正坐在铺子外的石阶上晒太阳。见杜言秋在他面前下了马,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 杜言秋径直走到老戈身旁坐下,抬头望了眼刺目的太阳,“今日有闲啊,没什么生意。” “嗯。凶肆没生意了好,我也有时间多晒会儿太阳。” “早就想单独与您聊聊,今日可算逮住了时间。” “时间还不好逮?”老戈瞟了眼杜言秋,“你只是在等自己正式恢复杨衡的身份。现在你是以杨衡的身份与我聊天,对不对?” “是啊,如此你我便是老熟人了,戈伯。” 杜言秋顺手在脚边折了几根草叶,“还记得戈伯用这叶子给我编了一只小鸟儿。” 老戈默默瞧着杜言秋手上的草叶,见他怎么扭转都不成型,便从他手中接过那几根打了折痕的叶子,在自己那苍老的指间轻巧扭转几下,就成了一只展翅的鸟儿。 “这么多年过去,您的手还是这么灵巧。”杜言秋拿起那只鸟儿打量,“这鸟儿也还是当年的模样。” “有些印在脑子深处的东西,是不会忘记的。”老戈望着前方,幽幽的说道。 杜言秋猜测,老戈应该是曾经有个儿子的。 因为有几次他追着兄长去一鸣书院,若碰到老戈,老戈都会偷偷将不准入内的他带进山门旁侧的小屋,也就是负责守门的老戈居住的那个小地方,陪他玩耍一阵。 在他的记忆中,与他玩耍时的戈伯跟平常不太一样。 平常面对学子们的戈伯瞧着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好似守门只是自己的职责,无心与众人攀谈。当然除了他那兄长,脸皮厚,只要愿意,与任何人都能扯几句,跟冷漠的戈伯都混成了熟人。 而戈伯在面对他时却没有那么勉强,会给他拿草叶编鸟儿,会与他讲一些没听过的故事。 就像那猎犬寻踪的能耐,也是老戈讲给他,他又在陪姜落落寻找姜子卿的路上讲给她听。不想被姜落落记住,用在了对付伍文轩的计策上。 戈伯在与他说话时,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仿佛都带着笑意。但后来细细回想,戈伯的眼睛望着他,就像多愁忧感之人在看秋日凋谢的花儿,带着诗句中描述的伤悲。 所以,杜言秋心想,老戈应该曾经有像他那般大的个儿子,不知什么原因年幼时便离开了他。 第322章 一包回礼 “戈伯,落落问你苍辣子的时候,你就知道我回来了吧。” 杜言秋轻轻拨弄着鸟儿的翅膀,娓娓道来,“大哥与我说,他是从一名游方郎中那里学到了服食苍辣子假病的招数,这话其实我并未全信。记得有一回,我吃坏了东西,正好见到你时肚子痛,你用了一种偏方为我救治,很快便好了。我知道你是懂一些偏门法子的,这也是你后来开这凶肆,做了仵作的根基。大哥与你熟络,又对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感兴趣,从你这里学到点什么也不奇怪,但又不想连累你,便瞒着一些。” 老戈目视前方,幽深的目光中不知塞满了什么,“苍辣子是你大哥发现的,名字也确实是他取的,我是知道此物,却是从他口中听说。” “这么说,闫虎听到的消息是真的?” 在县衙听闫虎提到苍辣子的来历之前,杜言秋一直以为苍辣子只是个比较罕见的药草,别人也有可能知道。 所以,在马跃对姜落落用苍辣子时,他也并未感到奇怪,甚至都没有多问。 “是的。”老戈点点头。 “那么,你便是承认,早知道我是杨衡。” 老戈缓缓转过目光,“出卖你的人不是我。” “我知道。出卖我,会影响到落落,你不会这么做。” 老戈默默地看着杜言秋。 杜言秋又道,“应该是谭大夫那边的人吧?既然你知道苍辣子,他曾在一鸣书院做院内大夫,也可能听说。闫虎说,是听几个赌客传言,我大哥与结交在外的人透露苍辣子,这不可能。以我大哥品性,若是他发现苍辣子,他不会将这种弄虚作假之事随意宣扬。因被我无意中发现假病,他还叮嘱我不可外传。但你与谭大夫不同,你知偏方,谭大夫又懂医,大哥发现此物神奇之处,与你二人请教也是可能。” “确实。”老戈承认,“当日你大哥杨鸿找谭大夫询问苍辣子时,我恰巧正与他下棋,便听了一耳朵。不过,老谭当年试药试坏了脑子,对之前的事都已不记得。我前日刚去看过他,压根不记得你大哥这个人。” “但据我所知,同生药铺有问题。而同生药铺的刘掌柜正是谭大夫的女婿。”杜言秋道。 所以,马跃才知道苍辣子。 “哦。” 老戈浅浅地垂下目光,“我也只知道这点,怎么查是你的事。” 杜言秋想了想,问,“戈伯,你对落落到底如何?” “这丫头随我好多年,我早当她是女儿。我养她,也是给自己养个送终的。” “既然当落落是女儿,就该知道她的所盼所想,帮她解开心结。” 老戈蓦然抬起眼皮,“你是指我瞒她梁志一事?责备我阻挡她从梁志那里查到当年姜子卿遇到的事?” “落落与我说,你不舍她赴险。” 杜言秋对上老戈那双混沌的目光,“但她如今从插手邓知县之死时起,便已步入险境。关系当年之事,虽还未清晰,但也抽出些蛛丝马迹。以此局面,反倒是知道的越多,越容易解困。可事到如今,你为何选择以劝梁家人避祸之名躲避落落,而非在落落已查到缸毁一事,直接告诉她你早已知晓的东西?” “你怀疑我?”老戈那混沌的目光似乎有了波动,“落落可知你怀疑她的师父,除了她的亲人,最护着她的人?” “我没有与落落谈论你。我只是对戈伯你的行为有些不解。在落落眼中,你是除家人之外最护着她的人,你只要给出个差不多的解释,她就会信。虽说戈伯当年对我不错,但如今我是以旁观者来看,你在隐瞒梁志一事上似乎还别有他意。” “你是来问罪的。” 老戈颤巍巍地站起身,“我没有揭露你,打心底护着你,你竟然将我当犯人来审?!” “我是有几分思量,未与落落坦率挑明。”杜言秋仰头望着老戈,“但以你作为落落身边的人,不是应该及时提点她,让她防备我这个仇家?你不担心落落受我欺骗?” “你却对此沉默,似乎并不担心我将落落引入歧途,而是多了几分顾忌。由梁家铺子的事提醒到我,你若将我的身份告诉落落,落落就会早一步确定,与我去查我大哥和姜子卿的命案,而不仅陷于姜盈盈的死,只在这一点小圈内漫无目的徘徊。你说没揭露我是为护着我,可换个方向看,你其实同样是在阻止落落插手姜子卿的死。” “你可以这么想。”老戈的驼背僵硬地挺着,“这么多年,我早当那丫头是唯一的亲人,我不想她追随姜子卿,重蹈覆辙!” 杜言秋站起身,明显比佝偻着身子的老戈高出两头,“在我的记忆中,戈伯是个明事理,心思通透之人,怎会在此事上我行我素,犯糊涂?” “老啦,”老戈摆摆手,“糊涂难免。谭大夫都忘记过去,我也早不是你记忆中的戈伯。” “但愿你是真糊涂。” 杜言秋转身,走向他的马。 望着面前的马奔腾远去,老戈缓缓张开双手,粗糙的掌心中不知不觉地捧了两把湿汗…… “嘿!老戈?” 在外面愣了片刻的老戈刚进了凶肆,身后就有个脑袋从门侧探出。 老戈回头,见是老谭身边的那个小徒弟,“你怎么来了?没跟着你师父守坟?” “前日你不是让我给人传话?昨日我去城中买米,也收到几句话,刚有工夫过来转告你。” 那个孩童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你不是想保你徒弟的性命么?这就是护你徒弟性命的良药。拿去给你徒弟喝吧。” 老戈接过纸包打开,见是一包干卷的叶子,有点像茶,却不似茶香,带点青涩的味道,“喝了它会怎样?” “也就是清凉败火吧,现在天不是热了么?你徒弟又爱跑动,喝它泻火,对身子好。这可是上好的回礼——”孩童眼珠子转转,好似在想该如何转述,“这是送茶人的心意,收不收,看你自己。要是收了,就给你徒弟好好喝,别耽误了。” “没了?”老戈见这孩童不再说。 孩童摇摇头,“没了。” “好,我先收了。”老戈包起纸包。 “好嘞,我走了!” 孩童蹦蹦跳跳地出了凶肆。 第323章 一小块布 老戈站在凶肆门口,望着那越来越小的身影,手指轻轻将刚才从纸包中取出的一片干叶子捏碎,送入舌尖品了品。 这个味道有点熟悉,好像当年有人让他闻过的草籽。 ——那是刚出远门回来的刘老二,从安南国带回的如梦草籽儿。 …… 杜言秋暗中跟随那个孩童来到位于山中的一处石宅。 老戈以为他骑马离开,其实他在前方路口处便掉头,绕了个弯,踏着后面崎岖坑洼的草路返回凶肆。 他的脚速很快,赶至房侧,及时看到有个男孩蹦蹦跳跳地追着老戈进了凶肆。 躲在外面的杜言秋对二人的话听不太真,只隐约听得是给姜落落什么东西吃? 然后待那孩童离去,又躲回房侧的杜言秋看到站在门口处的老戈手中握着一个纸包。 那只缩在杜言秋掌心的鸟儿悄然掉落。 这只鸟儿不知何时已经被揉成了一个草团,乱糟糟的,没了任何模样。 …… 杜言秋在那破旧的石宅中见到了谭大夫。 刚返回上杭时,他打听到这位谭大夫如今是回家颐养天年,偶尔帮女婿指点一二,不常露面。没想到是钻进山里来为谭家守坟,顺便打理几分地的药草。 杜言秋没有露面打扰,只是偷偷地打量几眼便离开。 “查同生药铺?” 见杜言秋一回到县衙便做此决定,主簿张州珉诧异。 他想到对赌坊、对镖局下手,却没想到最先针对的是一个药铺。 “这查抄都要有名头,同生药铺好端端的,如何下手?”张主簿问。 “在我眼中它可不是好端端的!马上安排人手随我走。” 见杜言秋态度坚决,不容置疑,张主簿也不敢耽搁,赶紧调出一班衙役,随杜言秋赶往同生药铺。 “杜……大人?不知我们犯了何事?之前受人蒙蔽使坏的徐林,此时不是还在牢中?” 管事马跃上前小心询问。 杜言秋从袖中掏出一枚骨制骰子,“马管事可认得此物?” 马跃在杜言秋手上扫了眼,“杜大人之前问过草民,此物是赌坊的人来我家药铺寻医的信物。医人不分出身贵贱,赌坊的人也是人,为人治病开药,不知有何不妥?” “那你可知我手中为何有此物?” 马跃拱手,“杜大人四处查探,可能收集到什么。” “没错。此物是从两个赌徒身上取得,他们前两日正准备聚众对付我。”杜言秋转动指间骰子,“还有,之前姜落落在食肆中苍辣子一事,虽未报官控告始作俑者,但不等于可将马管事所做之事一笔勾销。” 马跃明白了,“杜大人这是决定秋后算账。” 之前杜言秋没有正式的官府身份,不好对他下手,只能拦住他问几句话而已,此时仗着巡察使的身份,尽可为所欲为! 呵,不论是下到县衙,还是上至相府,为官者都是一个路数! “不论是针对我,还是针对姜落落,同生药铺都有牵扯之嫌。伍家祸起的根源也在同生药铺。其众多巧合于一处,难说还是巧合。对同生药铺,今日我必须查个明白!给我搜!” 同生药铺不小,除了靠街卖药的铺子,还有病人留诊的屋子,熬药的药房,存放药草的库房,以及大夫伙计的住处。如此,一番仔细搜查下来也是破费工夫。 马跃虽然几乎每日都回家住,但在同生药铺也有供他休息的管事房。 杜言秋便在这间管事房中等着。 管事房不大,只有一桌一椅一床。桌子正上方贴着“救死扶伤”几个大字,纸的颜色已经有些发黄。 杜言秋看了眼那幅字的署名,“刘溪是何人?” “是刘掌柜的叔父。”跟随身侧的马跃回道。 “就是那位曾去过安南国的药师?” “……是。” “看来你家掌柜很敬重他的这位叔父。” 马跃没有接话。 “杜大人!” 有衙差来报,“刘掌柜无法前来。” 在查同生药铺之前,杜言秋就另安排人去传药铺掌柜刘通。 “嗯?” 正在打量那幅字的杜言秋转过身。 “刘掌柜好似……中毒,险些丧命,幸亏被人及时发现,刘夫人给他用了催吐药,大吐一气,还不确定是否度过险关。” 马跃一惊,“刘掌柜怎会中毒?” “暂不清楚。刘夫人正在查刘掌柜饮食。” “杜大人,是否该去刘家看看?”张州珉问。 “发生此事,官府是当插手。张主簿,你留在药铺,我去趟刘家。” 现在上杭没有知县,胡知州已返回州府,杜言秋这个巡察使自然也就做了知县的事。 杜言秋虽口上这么说,却并未出门,而是又回转身看向墙上的那幅字。 “这字有何问题?”张州珉疑惑。 “张主簿不觉得这幅字有点偏么?” “好像……是有一点。贴的有点歪了。” 张州珉仔细打量,感觉那幅横字确实有点左高右低。 可他又不理解,一幅字贴歪了有何要紧? 不过是贴字之人粗心而已,又不明显,不仔细瞅也不会留意。 若照这么较真,不知有多少人家的字都贴的不算端正了。 杜言秋翻上桌子,抬手正好够着那幅字,“我怎么觉得这幅字似乎被揭开过,重新张贴?瞧这偏斜的地方露出的边缘,像是多年不着尘土的干净。” 一个地方若常年被东西遮挡,颜色肯定与周围不同。 杜言秋所指的那幅字的边缘,就像是曾被遮挡,刚刚重见天日。 这是移动过的痕迹! 张州珉不禁感叹,杜言秋的这双眼睛真够毒辣。 杜言秋抬手,便将墙上的字扯掉。 没有小心翼翼,被撕掉的字一部分攥在他手中,一部分参差不齐地粘在墙上。 “这是什么?” 在字与墙的夹层中掉出一小片粉色碎布。 碎布飘落在桌子上,杜言秋弯腰捡起,从桌上跳下。 张州珉凑上前,与杜言秋一起查看那小块布,“没有撕扯痕迹,好像是从哪里剪下来的?看起来也挺干净。” 杜言秋回身,将手中的布递向马跃,“这东西是最近才藏在那幅字后。你如何解释?” “我不知道。” 马跃茫然,他对那幅字有问题也很意外,“老管事在的时候,这幅字就贴在墙上,除了掸去灰尘,我从未动过。” “那便是有人栽赃你不成?” “我不知道。”马跃依然摇头。 这一小片破布又能栽赃他什么? 第324章 愚昧家规 杜言秋两指捏着那片布,“张主簿觉得这块布是从哪里剪下的?” 张州珉接过那块布端详,“布料轻薄柔软,摸着微凉,像是不错的蚕丝质地,又是粉色,大概是为女子做夏衣的布料?” “我也认同张主簿的话。不过,若做此手脚只为藏一块普通布料实在说不过去。” “没错,这块布的来历定不一般。”张州珉将布块还给杜言秋。 杜言秋拉开桌子抽屉,从里面翻了张纸,将布块小心包起,塞入袖中,“等见到落落,我问问她,或者直接去找姜家人问问。” “姜家人?” 张州珉心底一颤,轻轻抬手,指指杜言秋的衣袖,“杜大人之意——” 马跃也是色变,不可思议地盯着杜言秋。 “只是猜想。最近上杭的这些事中,与女子有关,又很特别的,似乎只有姜家人。” 杜言秋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 但在场之人都清楚,他指的就是姜盈盈! 前有姜盈盈穿走的绣花鞋出现在邓知县的脚上,此时,她的衣衫布料出现,似乎……也能想得出。 “你二人,随我去刘家。” 杜言秋没再理会陷入惊愕之中的张州珉,叫了两个衙差与他去刘通家。 “杜大人,那东西真是姜家人的吗?” 其中一个衙差便是从刘家赶来报信的那个,另一个是姜平,问话的便是姜平。 “那你先去落落家跑一趟,问问姜家婶子,当年姜盈盈下葬时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衫。”杜言秋道。 “好,卑职这就去。” 姜平也急着想知道答案,调转马头向姜家奔去。 刘家离药铺不算远,骑马也就是一溜烟的工夫。 “杜大人!” 段义正留在刘家协助刘夫人一起查刘通中毒一事。 “怎么样?可有眉目?”杜言秋站在刘家院中,四面环视。 “已将刘掌柜今日单独吃的东西都查了一遍,并未发现异常。” 刘夫人哭哭啼啼地从屋中走出,“杜大人,您可要为我相公做主啊!” “刘掌柜此时如何?” 杜言秋向那屋中走。 刘夫人一边引路,一边哭道,“幸好并非烈毒,催吐后看起来好了不少,但不知是否有后遗?” “你没有为刘掌柜详细查看?既然是一般的毒,你身为谭大夫的女儿,对医药也是从小耳濡目染,也该会解。” 刘夫人抬袖擦了擦眼泪,“杜大人有所不知。我谭家几世规矩,家业传儿不传女。我虽在谭家长大,并无学医机会。对医药所知,也仅是一些头疼脑热的皮毛。” “所以,谭家的医术只有你那朝中做太医的兄弟所得?” “是的。我家相公虽说开间药铺,可他的医术也是一般,还不如铺子里请的那些大夫。” “医术一般,哄人的能耐可是不小啊!” 杜言秋来到刘掌柜的床前。 刘夫人惊问,“杜大人此言何意?” “刘夫人若不知,可问问你家相公。” 杜言秋垂眸打量刘掌柜。 面色苍白,双目虚合,呼吸重而缓。 刘掌柜听到杜言秋的声音,尽力睁开眼睛。 “相公,这位就是杜言秋杜大人。”刘夫人上前介绍。 “杜……杜大人……” 刘掌柜挣扎着起身。 杜言秋也不客气,伸手将他拉起来。 刘掌柜气喘吁吁地坐起,为防体力不支,刘夫人给他后背垫高,好让他抵靠一些。 “虽说医药不分家,但刘家祖上以‘药’为重,对医不太精通,到了我这一代,天资愚钝,更是对医术不开窍,只能做些药草生意。杜大人……” 刘掌柜缓了口气,“您就当我是个药贩子,是生意人,难免在生意场上会使点小手段,让杜大人见笑了。” “原来杜大人是指相公做的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 刘夫人明白过来,“我早指责相公,当年因为买通赌坊的事,家父也很生气,事后责骂不轻,如今又让杜大人笑话!” “那位以大夫之名出面给人瞧心病的老管事听说早已告老归家,可我却问不出他家在何处?二位可知?”杜言秋问。 此事杜言秋没有找马跃打听,而是去同生药铺之前,先在县衙牢中询问的徐林。 徐林说他从未在药铺见过老管事,不过确实有拿赌坊信物的人到药铺求医,都是马跃接待。 他们大多人都在药铺拿药,药钱都记在赌坊账上,隔段时间结算。 而有少数人不知所生何病,药铺的大夫看不好,马跃就要带他们出外去找别的大夫。 结合马跃说过的话,这个“别的大夫”就应该是治疗心病的老管事。 照这么说,那位老管事应该住在上杭附近才是,但徐林自在药铺学徒,却从未见过他,也不曾听人提及。 一个人难免身体不适,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难道那位老管事看病都不再去同生药铺?也不请药铺的大夫上门诊治? 若说他某种原因与药铺断绝关系,可马跃为何还说他顶着治疗心病之名帮忙哄人? 这话就好像——那位老管事本已不在上杭,却还有人打着他的名义做事。 所以,杜言秋没有再询问任何人关于老管事的话,直到在刘掌柜夫妇面前突然问起。 “杜大人没有问我药铺的管事马跃?”刘掌柜疑惑。 “马跃知晓?” “老管事刘平自离开药铺后一直都是由马跃照顾。马跃视其为义父。” “哦?” “怎么?马跃没说?说实话,我也有两年没有见过刘平。听马跃说,刘平在闭关琢磨心经,谢绝一切打扰,遵其义父之意,没再透露在何处隐身。人嘛,上了年纪,不免会生出一些奇怪的想法。” “看来是马跃有所隐瞒。回头我再问他。” 杜言秋转身询问段义,“刘掌柜吃过的东西可有记录,拿给我瞧瞧。” “我已记下。” 刘夫人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交给杜言秋,“从昨晚到中毒之前,相公吃过的东西都记在这上面。划去的是我与相公同吃的,其余剩下的也都查验过,没有问题。圈住的几样是相公单独吃过的,也没有剩余残渣。” 刘夫人记得很仔细,杜言秋直接略过其他,审视圈住的那几样。 “刘掌柜爱吃甜食?” 杜言秋见纸上记着,刘掌柜在朝食之后单独吃了一包蜜饯。 第325章 自种胡菜 “是啊,我家相公喜甜,爱喝糖水,吃蜜饯这些甜食。我真怕他牙齿受不住,生了蛀虫。”刘夫人说话间担心地望了眼自家相公。 刘掌柜刘通笑着,轻拍拍娘子的衣袖,鼓着最大的力气说道,“没事的,我吃过甜食后都会漱口,清洁牙齿,保护的很好。” “吃太多甜食,对脾胃也不好!”刘夫人微恼。 刘掌柜赶忙劝慰,“我吃的也没过量,在娘子管制下已经许久没吃蜜饯了。昨日不是正巧出门碰到马跃家的娘子?她从马跃口中得知我喜甜,非得塞我一包刚买的蜜饯,我不好违了人家这份心意,便收了。” “马家娘子是好意,可也没让你一口气吃掉一包。” “怪我,怪我太馋。” 刘掌柜作势要打自己的嘴。 “一包蜜饯而已,怎比得上服毒?” 杜言秋不想听二人打情骂俏似的责备,打断他们的话。 马跃娘子送的蜜饯? 杜言秋将此话默默记在心中,又问道,“可知刘掌柜所中何毒?” 比如偏辣口感的苍辣子隐于辣子病中。 “我对用药只知简单皮毛,对毒更是从无涉及。见相公不适,只会催吐之法,其他一无所知。”刘夫人道。 “那刘掌柜又有何见?”杜言秋转向刘掌柜。 刘掌柜很惭愧,“俗话说医不自治,更何况我医术不精,只从自身感受与呕吐物判断,也不知一二。” “早知如此,我就该从药铺带来个大夫。”杜言秋想了想,“可让人去请谭大夫?” 刘夫人摇摇头,“好在相公暂无大碍,便未惊动父亲。父亲这些年常在山中隐居,不问世事,非要紧事,我们也不愿叨扰父亲。” “听说谭大夫的小徒弟昨日刚下山进过城,你们没见他一面?” “小铃铛?” 刘夫人疑惑,刘掌柜开了口,“我昨日出门,在路上碰见他,说是下山买米,我问了几句岳丈的情况,又给了他些钱,他就没有来家里。” “哦,”刘夫人恍然,”我就说他若下山怎么没来见我。平时这孩子都会找我讨些赏,原来是相公已经给了。” “没想到杜大人还知小铃铛。可是去看过谭大夫?”刘掌柜不禁询问。 “巧了,有人昨日在路上认出谭大夫那小徒弟,今日刚好与我说了一声。”杜言秋道,”刘掌柜为何以为我去找过谭大夫?” “很久之前听岳丈说,杨鸿曾与他下棋,赢过数次,想来二人曾有过几分交情。我想杜大人本是……”刘掌柜小心地看眼杜言秋,“……杨鸿亲弟,或许会循着兄长足迹,四处转转。” “多谢刘掌柜告知,我竟不知此事。改日我定去拜会谭大夫。不过——” 杜言秋打量刘掌柜两眼,“刘掌柜中毒一事还是请谭大夫来瞧瞧的好,正如刚才所担心,怕万一有后遗的麻烦,也好及时解决。” 刘夫人忙道,“杜大人说得对,我这就让人去接父亲。” “娘子,不必急躁。” 刘掌柜唤住刘夫人,“等我身子恢复一些,亲自上山去见岳丈吧。省得岳丈来回颠簸。” “也……好,让人送你上山,也比请父亲回来快些。” …… 哒哒哒! 有马在刘家外停下。 “姜平?” 去查看情况的段义认出骑马之人正是他的老搭档。 姜平急问,“杜大人可还在?” “在。” 闻言,姜平便急着往刘家院中跑。 杜言秋也已走出屋子。 “杜大人!” 一脸冒汗的姜平先吞了吞口水,调整好脚步来到杜言秋面前,“我找姜家人确认,姜家婶子亲口说盈盈姑娘喜粉,下葬时穿的是……粉色蚕丝衫!” 姜平已经在尽量压低声音,可由于情绪太激动,说出的话难以压得住,只要不是离得太远,多少都能让人听到。 但包括段义在内,都知不可多嘴。 虽没人好奇追问,但药铺发生的事刘家很快就会知道,到时自然明白这话中之意。 杜言秋一边思索,一边走向院侧。 在刘家院侧有一大片菜地,长势正盛。 “胡荽青豆饼,胡芹萝卜糕……这些味道怪异的点心,食材不多见,都是你家自种的吧?” 杜言秋望着面前的菜地,绿油油的一片,有的见过,有的根据书中描述勉强认出。 若换做见识浅薄之人,大多都不认得,若单看样子恐怕会误以为长的不过是些草,顶多当做是药草。 刘夫人闻言上前,“这都是我家相公亲自种的,平时都不要下人插手。家里也只有他能闻得惯这些胡菜的味道。那些点心也都是他自己做的,只有他一人爱吃,我们碰都不碰的。” 刘夫人所指的那些“点心”,就是纸上所记,除蜜饯之外,只有刘掌柜一人吃过的东西,杜言秋刚点出了其中两样。 胡荽是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的蔬菜,味道特别,一般用作调味,许多人都不爱吃,种植很少,鲜有售卖。 若有个别独门膳食需要,会自家设法弄些种子少种一些。天暖时吃鲜,天冷时晒干储藏。 而刘掌柜看起来就是偏好这一口的人,为饱口福,特意为自己种了这么多胡菜。 “虽说这些食物味道古怪,可我家相公之前吃从来无事。”刘夫人又道,“今日我让人将剩下的点心塞进猫的嘴里试探,那猫除了不喜味道,拼命挣扎,也没见有其他不适。” “喵——喵——” 浅浅的猫叫声从屋檐上传来。 一只花猫蜷缩在那里,正委屈巴巴地望着刘夫人。 杜言秋蹲下身,拔了一棵胡荽,放在鼻前闻闻,“点心都有剩下,唯独那包蜜饯被刘掌柜吃了个精光,连纸包都没留?” “纸包?”刘夫人微愣,“杜大人是想查验包过蜜饯的油纸是否沾着毒?我之前没有想到,这就去找相公问问。” 杜言秋又与刘夫人返回屋中。 “包蜜饯的纸?我扔了。”刘掌柜回答。 刘夫人急道,“相公,扔哪儿了,我去把它找来。” 刘掌柜无奈摇头,“吃完蜜饯之后,我就手把那纸包揉成团,去茅厕的时候,顺手丢茅厕坑里了。” 第326章 调虎离山 “这……”刘夫人哑然。 刘掌柜有些不太相信,“你们怎会怀疑那包蜜饯?那可是马跃娘子送的。” “刚才不是还说马跃有隐瞒?” 杜言秋转身出了屋子,“回药铺!” 段义、姜平,还有另外那个去药铺报信的衙差全都跟着杜言秋出了刘家。 “你在刘家留意情况。”杜言秋吩咐那名衙差。 然后只带段义、姜平二人离去。 到半路,放慢马速。杜言秋道,“我知你二人与罗捕头关系要好,所以才另外安排你俩行事。” “谢杜大人信任!” 段义、姜平虽不知自己做的事有何特殊,听杜言秋这么说,心情还是有几分雀跃。 “姜平,你可与姜家人说药铺发生的事?” “没有,我哪敢随便与他们说?这么不清不楚的,岂不是吓到他们?我只搪塞说是奉杜大人之命寻问,其他一概不知。不过姜家婶子是聪明人,怕是能猜得到。”姜平担心,“唉,姜家这是又要被风雨冲洗了。” “段义,你再说说刘家,从你到刘家之后所见所闻,全部细致与我说一遍。” 段义便从到刘家传唤刘掌柜,刚进门就听说刘掌柜中毒,然后看着刘夫人手忙脚乱地为他催吐说起。 “杜大人,以卑职之见,那下毒之人一定熟悉刘家。或者能保证刘掌柜将带毒的食物全部吃干净,或者能及时将剩下的毒物处理掉。可卑职一一查问刘家下人,他们或者从未经手过食物,或者经手的食物是被刘掌柜夫妇二人同时吃过。若不是那包蜜饯有问题,就是他们当中有人说谎!下毒可不是光明正大的事,他们仗着对刘家熟悉,偷偷摸摸做手脚也是可能。杜大人,您为何不将他们都严审一遍?”段义不解。 “那你可留意到他们面色可疑?”杜言秋问。 “这倒没有。刘家下人就那几个,我暗中观察,没见谁有异样。或许是善于隐藏?” “我这边要查同生药铺,那边刘掌柜便中毒,你们有何想法?” “刘掌柜中毒一事与查同生药铺有关?那便不可能是马跃娘子,杜大人今日刚决定查同生药铺,刘掌柜也是在我赶到刘家前刚中毒,这倒更像是得知同生药铺那边的消息后才出手,还处理的那么干净。下毒之人肯定在刘家!刘掌柜最后吃过的东西最有问题!我记得,刘掌柜说他最后喝了一杯茶?但刘夫人验过,茶盏与茶壶里的茶渍都没问题。再往前——” “再往前,那些东西不是也没事?” 段义的话是有几分道理,可又寻不到问题所在,姜平另有不解,“且不说其他,既然要给刘掌柜下毒,为何不是能要刘掌柜性命的烈毒?刘夫人能够解决,也不是很要紧。现在刘掌柜看起来已经没事,这下毒又有何意图?” “耽搁我们将刘掌柜带到药铺,还得辛苦杜大人跑这一趟。”段义心下一惊,“该不会……该不会是调虎离山?杜大人,我们要赶紧回药铺去?” “有道理。”杜言秋点头,“段义,你回刘家暗中观察。姜平,随我回药铺!” …… 药铺已经搜查结束,张州珉准备让人贴封条。 见杜言秋率段义、姜平返回,张州珉很是诧异,“杜大人,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我有说不回么?”杜言秋反问。 张州珉疑惑,“不是杜大人让刘家家仆来传话,说是将马跃提到刘家去,又让我们这边搜查结束后直接返回县衙待命?” “杜大人没有让刘家家仆来传话啊?”段义道,“所有家仆都在刘家受审,没人出门啊。” 杜言秋冷目骤紧,“张主簿,你被人骗了!” “啊?!” 仿佛一盆开水浇到张州珉的头上,从头顶焦灼到心里,“我还让两名衙差负责押送,杜大人当真没见人?” 杜言秋寒目逼视张州珉。 “张主簿,确实也没有人去过刘家。”姜平道。 “这……这不可能啊?来人确实是刘家家仆,药铺有人认得。不信,问他们!” 张州珉指向那几个候在药铺外的大夫与伙计。 其中一名大夫上前拱手道,“来人确实是刘家家仆,之前刘掌柜曾带他来过药铺,此人名叫何源。” “何源?刘家确实有这么个人,但刘夫人说他三天前就告假有事外出,这几日都不在刘家。”段义道。 “可此人冒充杜大人之名是真!”姜平道,“张主簿,您真是疏忽了。且不管那何源真假,杜大人若要带走马跃,可命我等来接人,怎么也不会指使别家家仆吧?” “姜平都懂的道理,张主簿不懂?” 杜言秋双目如刀,刀刀戳在张州珉的身上。 “是……是下官失职。下官万万没想到,案犯竟如此猖狂,胆敢光天化日之下,冒充杜大人之名将马跃劫走!” 张州珉追悔莫及,又气得一脸通红。 “果然是调虎离山!”段义道,“若杜大人在,他们肯定不会这么轻巧带走马跃!” 可杜大人被引到刘家。 心思敏锐的杜大人岂不是也上了贼人的当? 段义小心看眼杜言秋。 杜大人的脸色很不好,冷得像冰,寒得像刃。 “下官失职,任大人责罚!”张州珉拱手俯身。 “先把人找到再说!”杜言秋甩袖转身,“他们是往刘家方向走的?” “是。”张州珉赶紧回道,“我亲眼看着他们离开。还嘱咐那两名负责押送的衙差,路上务必小心,防备马跃使心眼。可没想到,那刘家家仆何源竟是冒名!” 杜言秋心想,为防衙差起疑,何源一行人肯定是向刘家直行,不会刻意绕远。但动手时需对付衙差,必会留下痕迹。他们返回药铺时快马加鞭,未做停留观察,没有注意到路上是否有异常。 不过,刘家离药铺不远,药铺受查,惊动路人不少,这段路并不安静。若出状况,极易被人目击。 案犯动手,需避开路人。所以,此番行事一定是周密设伏,且下手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第327章 摸进谭园 “段义、姜平,你们带人去打听一下,看看之前从药铺到刘家这一路上是否有马车停留,可有人留意车夫?”杜言秋安排。 不多时,便收到打探结果。 “有人看见在前面拐弯后不远的那家门口曾停过一辆车马,说是那家人刚雇车出门。” 杜言秋依照所指,来到这家门前。 这户人家位于刚出了药铺所在街口的拐弯后不远处。 要去刘家是继续直行。 马跃刚被带离药铺就被劫?设伏之人守株待兔也是这般急不可待? 这户人家的大门从外上了锁,看起来像是没人。 “据说这户人家的主人名叫孙兴,娘子年前病逝,也未留下一儿半女,如今独居于此。碰到孙兴外出的人说,不知何人给他在永定那边说了门亲事,他乘马车相亲去了。”姜平道,“我们问了一路,确定只有这家门前停过马车。但总不会是这孙兴劫走马跃吧?” 若那两名衙差押送马跃经此,未及防备中招晕倒。案犯怕留下他们惊动附近的药铺,影响逃跑时间,故而将他们与马跃一同弄上马车带走,这个思路倒是能想明白,可若说劫匪就是这家的主人孙兴,又怎能断定? 杜言秋俯身,手指垫着衣袖,在地上砖石的缝隙中蹭了点略微发白的粉尘。 “这家真有问题?”张州珉见状,蹲身仔细观察。 像是什么白色粉末洒在地上,浮在砖石表面上的早已吹散,只剩下落在砖缝中的这么一点,若不眼尖,难以发现。 “也可能是平常掉落之物吧?是哪家女子不小心洒落的搽面米粉?”张州珉试图猜测。 “有没有问题,查查便知。”杜言秋弹了弹衣袖,站起身。 “我这就安排衙差查找孙兴。” 虽觉得这般行动很浪费人力,张州珉还是顺着杜言秋的话表态,毕竟此时一切都由这位杜大人做主。 不想杜言秋反对,“不必麻烦。” “那该如何去查?”张州珉无措。 杜言秋面向那扇挂了锁的大门,抬手一指,“官府办案,将此门打开!” “查孙兴的家?” 张州珉似乎明白过来,只要在孙兴家中查到问题,不也能够证明孙兴涉案?到时候发布通缉布告也是有理有据了。 可这么冒然闯入,即便是官府,也实属有些唐突了。 但姜平已上前撬锁。 杜言秋又命段义带人将孙家包围。 孙家大门打开,杜言秋率先进入,“不必大动干戈,看看这院中是否有人即可。” 大门朝外上锁,家中还有人? 众人不解,但还是乖乖从命,很快便将孙家几间屋子看遍。 “杜大人,无人。” “我说这院中是否有人,你们都查看仔细了?”杜言秋刚从伙房出来。 “杜大人之意,是看这院中是否有藏人之处。”姜平从另一间屋子走出,“禀杜大人,此屋正常。” “快,仔细搜查!”张州珉催促,又亲自带人去了另一间屋子。 杜言秋来到伙房旁边的柴房。 柴房中堆放着不少柴火。 地上有乱划的痕迹,像是新买的柴火刚堆放在这里。 “来人,把柴挪开!”杜言秋下命。 几人七手八脚地拨拉柴火。 “有人!” 拨开的柴火堆中露出一张脸。 “是李乙!” 押送马跃的两名衙差之一。 “还有崔三儿!” 拉出李乙,他的身下还压着另一名衙差。 张州珉闻讯而至,“孙兴真是案犯!” “只是被药物迷晕,性命尚在。” 杜言秋查看二人,见他们的脸上还有残留白色粉末。 想是案犯将包着迷香粉的东西直接扣在二人鼻口上。 这迷香粉应该不值钱,但挨不过量大。 自同生药铺被查封,在药铺做事的人便相携去了掌柜刘家。张州珉征得杜言秋同意,也让人将这两名衙差送往刘家求医。 经此,孙家的搜查更为仔细。 “杜大人,在偏房柜子下发现一处密道入口!”姜平来报。 密道的入口其实在那口木柜里面。 木柜很沉,放了半箱杂物,杂物早已被翻查一通,原本没有留意到什么。 是有个衙差,不小心撞在木柜上,不知触动了哪里,木柜的底子翘起了一边,柜中的杂物也向一边倾斜,显出一个口子。 将那翘起的柜板再往起掀,下面竟露出个能容一人进入的洞口! “所有人互相监督,若此刻消息外传,再次打草惊蛇,一同严惩!” 杜言秋先警告在场众人。 众人也明白他话中所指,官府查药铺,刘掌柜那边同时中毒,调虎离山劫走马跃,显然是有人提前收到消息,做好安排。 当然,泄露消息者也未必就在这些衙差当中,留守衙门的人也有可能,但提前警告一声也是必要。 “张主簿,外面的事交给你。” 杜言秋又特意交代了一声张州珉,然后让人取了风灯,拎着风灯探入洞中。 走了十几步,暗道分了岔口。 往左,应该是往同生药铺的方向。杜言秋命姜平带人去查看。他则带另外几个人向另一头摸索。 大概一盏茶的工夫,探到暗道尽头。 在尽头的石壁上,竟挂着一幅龙王像。 画像的纸墨呈新,应是刚挂上没多久,或者是经常有人以新替换。 为防惊动上面的人,杜言秋让衙差暗藏不动,自己寻到机关,打开洞口后先悄悄探出。 所处之地是座园子,不大,但挺精致,修建了廊亭水榭,种植着树木花草。暗道出口隐于假山下。从月门望去,可见外面有座二层阁楼。 杜言秋根据暗道中走过的路线方位回想这一带的建造。在外面经过时,是曾留意到有这么一座建有阁楼的园子——谭园。 也就是谭大夫的老宅,据说是在他的儿子做了太医后翻新改建,本来是给谭大夫养老,可谭大夫常年守坟,他的儿子又远在临安,只有逢假携家眷回乡探亲时住几天,平日这园子便空着,只留了个看门的老人,平常也就是刘夫人偶尔来瞧瞧,见哪儿有不适让人打理一下。 杜言秋小心摸出月门,沿着阁楼墙壁绕到前院。 隐约听到女子的说话声。 第328章 亲自服毒 声音有些耳熟。 杜言秋听出是北门街上那家食肆掌柜娘子林氏的声音。 林氏应该是正与谭园的看门老人说话。 “胡伯,您要记着,这些东西一定要烤热了吃。如今天虽热,可这些东西放的时间久也是凉的,您老的胃口承不住,再生了病,吃苦头的还是您老人家。还有,这些东西一定要尽快吃掉,多留不得,天热坏的快,若变了味儿就不要吃了。可别惋惜,回头我还会再给您送来。”林氏一番关切地嘱咐。 “知道,知道,我不是三岁孩童。”看门的老胡频频点头,“你这女子,何时变的如此婆妈?对长辈这般絮叨!” 林氏笑道,“这不是不放心您么?您又不肯辞去这看门的活儿,让我照顾您。肯定要多叮嘱您老一些。” “我在这谭园活的清闲,偌大的园子随我闲逛,日子过的好不惬意!去你那儿小食肆里住?乱糟糟的,哪里是个养老的地儿?”老胡连摆手,“不辞,不辞,只要谭家的人还用我,我就哪儿都不去。” “今日谭园里来了客人?”林氏放低了声音。 老胡也将声音放低,“是马跃那边出了点事儿,怕是要在这里躲几日。你不要与别人说。” “马跃又怎么了?” “那个杜言秋带人查同生药铺,要拿他开刀。” “凭什么?为姜落落公报私仇吗?那苍辣子的事不是已经过去,他们还揪着不放?” “应该不是这么简单,或许是冲整个同生药铺而来。” 林氏声音一紧,“难道杜言秋知道了仙主?” 老胡没有吭声。 “知道又如何?”林氏的声音尖刻了几分,“不论是当年我们深受水患之害的人,还是如今得龙王恩惠的人,我们都以龙王为尊,仙主是帮我们与龙王爷通话的智者,他敢为难仙主?” 沉默片刻的老胡问,“我听说那个姜落落也有受龙王指引的灵性?” “是有此说法,可姜落落怎能比得上仙主的功德?而且之前可从未听闻,大概是最近上杭出了乱子,她又正好插手,龙王爷才会借用她来显灵吧?终不是长久。这么多年,我们可都是受仙主照拂,若无仙主安慰,我怎能从当年的丧夫丧子中走出?”林氏的声音轻颤,听得出含了热泪。 老胡幽幽长叹,“如今我老胡孑然一身,守着谭园也是想离仙主近些。” “仙主此时可在谭园?”林氏问。 “或许在,或许不在吧。” 老胡也说不准。 林氏道,“即便杜言秋知道了仙主,仙主也不会有事的。我们又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 “唉!”老胡叹了口气。 “怎么了,胡伯?” “我是怕那杜言秋拿伍文轩说事。” “伍文轩?与他何干?” “你有所不知,伍文轩曾来过这谭园。若杜言秋查到此消息,此事便瞒不住了,说与你也无妨。” “伍文轩来谭园做什么?他怎会来谭园?” “来谭园,当然是见仙主。” “伍文轩是受水患之害的人家,可仙主又不是众人所知。伍家兄弟虽吃百家饭长大,可他们的性子孤僻,不善与旁人交往,除了偶有接济,我们与他兄弟来往不多,那伍文轩又是个书呆子,谁与他提过仙主?” “应该是拜魁星堂时知道的吧。我算了算日子,他来谭园,就是在去魁星堂求签之后。” “伍文轩魁星堂求签是受人编排,那他来谭园……” 林氏的声音又变为低沉小心,“是有人同情他家,将他引给仙主,还是……有人想利用他害仙主?!” 若在之前,林氏只能想出第一种缘由,可是,如今整个上杭百姓都知道伍文轩是受人摆布做了谋害邓知县的那把刀——既然能利用伍文轩谋杀邓知县,又怎能不会利用那个傻乎乎的伍文轩害他们的仙主? 老胡道,“此事难说,静观其变吧。但愿那杜言秋不要也被人所用,犯了糊涂。”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林氏有些焦急。 “仙主还未露面,唯有一个等字。” “我从未见过仙主真容,但若要为护仙主而战,我虽为一介女流,也绝不退缩!” …… 杜言秋听到这些,便又悄然退走。 他先返回假山暗道,命在暗道中待命的衙差原路退回,与姜平等人汇合后,留负责包围孙家的段义等人看守暗道出口,其余人奔赴谭园。 而杜言秋则直接从谭园翻墙离开,以飞快的脚速赶至刘家。 那两名分别叫李乙、崔三儿的衙差已经送到刘家,经来到刘家的大夫救治,苏醒过来。 二人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走着走着,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双手,将什么东西捂在自己的脸上,都没来得及反击,便晕了过去。 刘掌柜夫妇以为杜言秋是来审问这二人,不想杜言秋再次见到他们的第一句话便是,“仙主有请。” 刘夫人一脸疑惑,刘掌柜的眼中则是一闪而过的惊慌,脸上却故作讶异,“杜大人何意?” 杜言秋不顾刘掌柜中毒催吐后的虚弱,一把将他从床榻上揪起,“刘通,少与我继续装模作样!” 刘夫人急道,“杜大人,我家相公犯了何事?” 杜言秋冷声道,“与何源里应外合,对公差下手,劫救马跃,亲自服毒,诓骗本官。刘通,本官要拿你,冤不冤!” “我家相公的毒……”刘夫人难以置信,“不可能!就剩那包蜜饯没有查验,问题很可能就出在那包蜜饯上。蜜饯是马跃家娘子送的,马跃又连累药铺出了事,我家相公还未及恼他,又怎会与人里应外合帮他与官府作对?何况在衙差来我家之前,相公又如何知道药铺被查?” “这些应该问问你家相公。” 杜言秋将刘掌柜甩在地上,“以为编造个没有的蜜饯,将下毒之人引向马跃,自己吃一番中毒的苦头,就能摆脱与马跃那边勾结的嫌疑?” “相公,到底怎么回事?”刘夫人无助地望向刘掌柜,“怎么又扯到何源?何源不是有事告假离开刘家好几日了么?” 第329章 仙主点拨 刘掌柜似在犹豫。 杜言秋凌声道,“刘通,我既已知仙主,又岂能不知你的心思?你若仍不想坦白交代,那就去谭园与马跃、何源等人对质!” 谭园! 刘掌柜夫妇一同看向杜言秋。 刘掌柜眼中闪过惊诧,刘夫人则两眼茫然。 “他们……在我娘家?”刘夫人目中浑噩一片。 “你们竟……竟找到谭园……”刘掌柜的身上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上。 刘夫人扑在刘掌柜身前,双手抓住他的臂,“相公,究竟怎么回事啊!何为仙主?” “仙主……就是我与你说过的……我们家的守护神。” “刘家守护神?那不是药神吗?你说刘家得神相护,药铺这些年的生意才会好。” “那你可知,同生药铺的生意是从何时扭转亏损?” 刘夫人松开了刘掌柜的双臂,“我知相公接了赌坊的生意。” “你可知,我是如何接下赌坊生意?”刘掌柜问。 “我听说过,是……是相公用了些手段,还让我爹出面……” 刘夫人的脸微微泛红,似有些难以启齿。 刘掌柜点点头,“大体是这么回事。可那手段并非我想出。多亏仙主点拨。” “仙主究竟是何……何方神圣?” 刘掌柜肃然起敬,“仙主是能够通灵龙王爷的神人!许多人能得龙王眷顾,都是通过仙主点拨。” “啊?”刘夫人不敢置信,“我怎不知相公竟有此神缘?” “仙主规矩,有缘人家只能有一人结缘,我已结缘,便不好告知娘子。” “可相公眼下岂不是——” “杜大人既已知仙主,获悉谭园之密。我想,我应当诉之实情,为仙主分辨。”刘掌柜朝天拱手。 杜言秋站在刘掌柜面前,“既然如此,不妨将整件事亲口说明。仙主是何人,又是如何命你服毒诓人?” 刘掌柜收回双手。 “又不愿说?” 杜言秋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缓缓打开,将里面包着的一块粉布展示给众人,“你们之前应该已经听到姜平与我说的话。在我离开后,想必也从留守衙差口中问到药铺发生之事,清楚我手中这块布的来历。” “杜大人——”那名衙差想要解释。 杜言秋懒得听,“无妨,说便是说了。此事迟早都会传出。” 衙差不安地捏捏袖口,袖中塞的一两银子有些烫手。 杜言秋蹲下身,将手中的那块布伸给刘掌柜,“姜盈盈的衣衫碎片怎会出现在你同生药铺?马跃这个药铺管事是有些事,但你这个药铺掌柜也难脱其咎!与十多年前的命案扯上关系,刘掌柜打算如何解释?” “相公!”刘夫人一哆嗦,吓得瘫坐在刘掌柜身边。 “不……我不知道,”刘掌柜结结巴巴,“这块布是最近刚藏在二叔字后,是……是有人陷害……” “最近又是何时?几日前,数月前?不论何时,怎会藏在你的产业之下?无风不起浪!” 杜言秋蹭地起身,“当日邓知县遇害,双脚套着姜盈盈的绣花鞋,致使姜落落追查此命案不放,直至查知真凶。今日姜盈盈遗物出现在同生药铺,作为苦主姜落落定亦紧追不舍。而已知姜盈盈之死与姜子卿命案相关,便是与我兄长有牵连,此乃我返回上杭最终目的,我又岂能放过?” “杜……杜大人要怎样?”刘夫人战战兢兢地望着杜言秋。 “刘通,若不肯配合,我便只能以彻查刘家之名将你扣押大牢,直至真相大白!” 刘掌柜涨起脖颈,“杜大人这是不讲公道,以公谋私!” “我如何不讲公道?重要命案相关之物出现在你的产业之下,身为家主,你刘通不需负责?原本空置的谭园,与药铺及对公差下手劫走涉案相关之人马跃的疑犯孙家暗通密道,以仙主为首,暗中操控,诓骗官府,身为知情人隐瞒不报,身为参与者拒绝坦白,当不当处置?” “那是能通龙王之灵的仙主,仙主之意——” “少拿龙王说事!伍文轩谋杀邓知县也是以守护龙王为名,结果事实是受人怂恿,被借刀杀人!” “仙主是真,经仙主指点者,均获益良多。” “既然仙主是正道,又为何不敢为我所知?仙主受疑,你们难道不该为其正名?若继续藏掖,方是有辱所谓仙主名声,令仙主蒙羞。你刚才不是还说为仙主分辨?还是说……你难以启齿,不愿坦白,实属无奈?因为伍文轩行凶之前曾见过仙主!” “不不!”刘掌柜惊色之余赶忙否认,“仙主不会让人故意行凶。仙主门下有众多曾受水患之害者,伍文轩便是其中之一。我不知他是否见过仙主,若见,也是只为参拜。” “哦?”杜言秋墨眉微挑,“不是说那伍文轩是个书呆子,与你们这伙人来往不多,从未有人与他提过仙主?伍文轩见仙主可是令人意外得很!” “此话是何人所言?” 杜言秋见刘掌柜顿生好奇,并未答他,将手中布块重新包起收好,“我知道的东西可不少,你不说,自有人说。我原本是想给你个坦白机会,得个从轻发落。既然你不肯收,那便休怪我不客气!” “杜大人如此逼迫,得罪了仙主,便是得罪龙王——” “好啊,那我便瞧瞧,能摊上什么祸事?!” 杜言秋甩袖转身,“先将刘通拿下,打入大牢!” 杜言秋再到刘家未带一兵一卒,但刘家有送李乙、崔三儿来的衙差,还有之前那位留在刘家的衙差。几人拿刘通一人绰绰有余。 这种情况下,刘家众人也不敢与衙差相抗,否则便坐实违抗官府的罪名,往重说,等同谋逆! “相公!” 唯有刘夫人大着胆子将衙差拦住,急着劝说刘通,“相公,事已至此,有什么话快与杜大人说明,相公是不得已,想必那仙主不会怪罪。难道,相公真要到牢中吃苦?姜家娘子的命案都悬了那么多年,岂是这一两日便能侦破?” “若那案子再悬多年,相公便要坐死在牢中不成?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如何是好?即便仙主感念相公功德,日后相护,可我们的家不完整了啊!何况今日杜大人查至于此,那仙主便是破了天机,岂能相安无事?” “龙王可寻仙主通灵,向姜落落授意,也可另选他人承命。若这仙主失了龙王护佑,自身难保,还如何救相公?即便杜大人日后受难,可眼下……” 刘夫人顿了顿,又道,“不是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么?相公,还是自保要紧。” 听了自家娘子的一席话,刘通的脸色一变又一变,沉默片刻,一番深思之后,做出决定,“好,我说!” 第330章 刘通所言 按刘通所言,仙主能够通龙王之灵。 所以那些信奉龙王爷的人,只要能够求得仙主点拨,便可得偿所愿。 也就是说,龙王信徒有两类,一类是在龙王庙祈祷,然后等到愿望实现。比如之前那户希望于贵死的人家,听闻于贵被杀,大张旗鼓的还愿。 还有一类就是在各种机缘巧合之下,搭上仙主这条线。若能求得仙主帮助,仙主可接龙王之灵,明确告知该怎么做,也就是得到仙主提供的点子,依计行事,得偿所愿。 而在这些人当中,也有高低之分。 有人只是仙主的拥护者,虽尝到过仙主赐予的甜头,但中间隔了人,未及仙主之面。 而能在仙主与众人之间来往的,地位必然算是高的。 刘通承认,他为仙主提供了谭园,算是仙主的身边人。 马跃虽受仙主点拨,弃文从药,但他能坐上仙主的身边人,其实还是靠了他在同生药铺做事的机会。当然,也许仙主在指点他到同生药铺做事时,他便已入了仙主的眼。 因为,仙主就是同生药铺的老管事刘平,而马跃是刘平的义子! “仙主是刘平?” 刘夫人闻言,整个人都僵住了,顶着一脸的不可思议。 “是啊,娘子。”刘通笑笑,“起初,当我见到仙主真面目时,也如你这般震惊。刘平是我刘家的家仆,我小时便得其侍奉,后来做了我的药铺管事,我得仙主指点谈下赌坊的生意,也安排他从中做事,分明是他一向听从我的吩咐,到头来,我其实都在听他的指点?” 杜言秋冷哼,“管事向掌柜出主意理所应当,他又何必绕到仙主身上,故作玄虚?” “不不,”刘通忙否认,“是我从未询问过刘掌柜。当年我的药铺营生一般,在上杭城并无口碑,为此我是极为烦恼,但又不想与下人说,不愿下人小瞧我这个掌柜。我曾求岳丈出面,以他做一鸣书院院内大夫的名头为药铺抬个名气,可岳父却说,不想这等俗事为书院蒙羞。” “别无他法,我便去了龙王庙,向龙王爷发愿。当时喝了不少酒,竟在龙王庙醉倒睡去。迷迷糊糊中,感觉似乎有人参拜龙王,口中念念有词。再等我彻底清醒,人已在江中船上。划船之人一袭白袍,头戴白纱帷帽,我看不到他的样貌。听他的说话声,仿佛口中含了东西。” “此人问我向龙王爷发愿许下的承诺作不作数?我知此人定是听到我在龙王庙说过的话,更何况我哪敢与龙王爷打诳语?直接点头称是。他便告诉我如何去做。买通赌坊掌柜家的儿子并非难事,可还是要岳丈出面,我并无把握。那人却说不必我操心,到时岳丈自会现身。” “原本对此事我是将信将疑,想着岳丈若不出面,我就硬着头皮自己上,反正与赌坊掌柜的儿子是提前买通好的,只要治好他的‘心病’都是一样。却不料,岳丈竟然答应为其诊治,识破假病后也并未多言,且十分配合地装模作样一番。” “那赌坊掌柜又看在岳丈为一鸣书院院内大夫的身份,很爽快地与我签下契书,许诺日后与赌坊相关的病人都先交给同生药铺,若同生药铺无能为力,才会转往他处。此事之后,岳丈与我说,既然我也得仙主机缘,那他日后便多帮我一些,那时我才知仙主其名,也更信仙主之能。后来,岳丈便将二叔过世后留在他那里的各种珍奇药草,药方等交给了我。” …… 刘夫人听着,渐渐瞪大眼珠子,“你的意思是……我爹早知仙主,受仙主指示?” 刘通直直地看着自家娘子,“书生们可求魁星爷庇佑,而你的兄长如今在朝中做太医,想是多亏了仙主代龙王授意指点。岳丈是谭家人,我是刘家人,也合一家一人的规矩。只是可惜,岳丈缘浅,试错药后,不仅忘记了过往,也忘记了仙主。虽守家坟,日子过得清苦,但也活得干净。” 干净吗? 杜言秋暗自冷笑。 身边跟着个鬼里鬼气的小徒弟,他想干净也不可能。 “仙主竟是家仆刘平?这又到底怎么回事?”刘夫人眼中不禁显出几分羡慕之色。 能与龙王爷通灵,那便是被龙王爷选中的贵子,为何区区一个刘平就能成为这个贵子? 刘通摇摇头,“具体如何,刘平不肯透露,只说这是他的机缘。” “那你后来又是如何知道他的身份?”刘夫人追问。 “说到底,仙主也是人身。有天刘平生病,我去药铺看他。娘子,你知刘平一生孤寡,无妻无子,自从做了药铺管事后,便一直住在药铺的管事房。他若生病,也当在管事房中休息。” “难道当时他不在?” “他在,又不在。” “那刘平原本嘱咐药铺的人,不要打扰他休息。在药铺,下面的那些人自然听他的,可我这掌柜一出现,他们自然就该听我的。总不能说管事有交代,拒绝掌柜探望吧?” 刘夫人记起,“我想起来,那年刘平重病,多日不见好转。相公也很焦急,有次相公去药铺看望他,回来之后神色有些异样,当时我问你,你说是为刘平忧心?” “正是那时。”刘通点头,神色骇然,“你一定想不到当我推门而入,揭开床帐的那一刻看到了什么!” “什……什么?” “我只看到了刘平的头!” “这是何意?” “只有头!娘子,刘平只有头在枕头上,下面没有身子,整个是空的!” “啊?!” 不仅刘夫人,除杜言秋外,所有在场众人听了此话都大惊失色。 刘通仿佛再次看到当日情形,颤抖着声音描述,“或者也可以说,只有刘平的断头丢在床上。当时我没想到那颗头是活的,以为刘平遇害,惨遭斩首。我先是被吓得哑口失声,醒悟过来准备叫人时,见那颗头竟然睁开了眼,看向我,与我说话。他说……别怕,我就是你们的仙主。” 第331章 肝脑涂地 “啊!” 又是声声凉气。 刘通继续说道,“我盯着那颗头,呆了好一会儿。眼见着那颗头的下面显出身体,一点点由虚到实,直到看清是个正常人躺在床上,刘平长吐了口气,坐起身。我还是不敢出声,像根木头似得站在刘平面前。刘平再次看向我,却是满眼疑惑,说了句我怎么真的在这里?” “这话是何意?”一个衙差忍不住问。 “刘平说他做了个梦,梦见我来了。”刘通道,“我见他好似糊涂,便与他说了自己刚才的所见所闻。刘平也是惊讶,他说自己并未开口,不过,既然我见到奇景,又‘听到’他的话,那便也算是缘至。他又亲口承认自己确实是仙主,在梦中得龙王神力,是龙王爷在为他的身子施法治病。嘱咐旁人不要打扰,是不想被人扰乱梦境,却不想他的身子在做梦的同时,我在现实中看不到。这也提醒到刘平,日后要分外小心,若再因病入梦,身边得有可信之人守护。” 杜言秋这才又问了一句,“刘平说他是仙主,你便信了?” 刘通激动地抖抖肩,“我怎能不信?不需多言,我便相信他的话是真的!否则谁能做到那般神奇?不过,刘平又说出我是如何与仙主结缘,又做过什么,当初与龙王爷许下怎样承诺,全都对得上!” “相公,你许下什么承诺?可曾做到?”刘夫人问。 刘通昂起头,“只要同生药铺生意好,我们合家安宁,我便一生追随龙王爷,哪怕肝脑涂地,均不忘守护龙王!” 杜言秋冷冷地道,“药铺的生意好,也就意味着伤病患者多,你要求自家安宁,但也会有更多人家的日子不得安生。没想到龙王爷还会照顾你这等自私自利之人!” “不!杜大人此言差矣,不必一定要伤病。服药不仅是救治伤病,其中补药还可助人延年益寿,这是功德!” “求医治病是不得已,但服用补药之人又有多少?是药三分毒,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会成日抱着一个药罐子?问问看哪个老寿星,延年益寿是靠吃药补出来的?” 杜言秋不想再听刘通狡辩,紧接着审问,“你说说你是如何收到消息,亲自服毒?” “是何源,他偷偷跑回来找我,传仙主之命,要我帮忙救人。可要救何人,我也不知。” “何源,也与仙主有缘?”刘夫人又不禁嫉妒。 她的相公、爹爹全都与仙主结缘,而她只因是他们的亲眷,便断了此路? “何源是当年水患难者的后人,他们这些人许多都与仙主有缘,龙王爷很照顾他们。”刘通道,“所以当初伍文轩护主而死,我毫不奇怪,哪知其中另有蹊跷。” “这么说,何源这几日离开刘家,也是去为刘平做事?”杜言秋问。 “何源只说有要事去做,具体如何,我并不知情。” “好一个一问不知!” “杜大人,知道的我都说了,不知是真不知啊!仙主不可能让我把每件事都弄得明明白白。” “那毒药也是何源给你的?” “不,毒是我自己的,我虽医术不行,但经营药铺多年,吃什么会身体不适也略知一二。” “所以,你就装模作样吃了个不大要紧的。你若吃个能要命的东西,我也不会断定你是在帮人做样子,顶多当你这条命是被人利用,还哪容易从你这里撬开嘴?刘通啊刘通,你说你肯肝脑涂地,我看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这般心性,那神乎其神的龙王爷看不透?” “不,我是……我是想留着自己的命为龙王爷付出更多,就这么为了个简单事死了,不值当。” “少与我扯这些鬼话!” …… 在刘家听了一番故事后,杜言秋带着刘通来到谭园。 刘夫人自当紧随。 谭园早已被衙差包围,未及离开的食肆掌柜娘子林氏也与老胡一起被困谭园。 “杜大人,有马跃等三人妄图从暗道逃脱,被我等截获,再加上看守老胡与来给他送食物的林氏之外,园中暂未发现其他人。” 段义、姜平禀报。 “暗道另一头是通到哪儿?”杜言秋问。 “通往药铺管事房,就在大人曾踩过的那张桌下。”姜平道,“卑职很是不解,马跃分明有机会从暗道逃脱,为何要等着官差上门,又让人从外营救?” “你没问他?” “马跃被俘后,一言不发。” “把他们都带到院中来。”杜言秋命道。 此时,刘通夫妇已候在院中。 谭园大门紧闭,将那些聚集而来的目光全部隔绝在外。 不知情的人,胡乱猜测。 知道些眉目的人肯定在相互传递消息。 很快,马跃等五人都被带来。 “老胡!” 看到这位看守谭园多年的老人,马夫人关切地唤道。 “夫人。” 老胡谨慎地回了一声。 杜言秋的目光略过故作冷静的林氏,落在马跃与另外二人身上。 这两人都挺面熟啊。 记得当日他在县衙受难时,这两张面孔就出现在那些围观喧嚷的众人身前。 “谁是何源?”杜言秋问。 “我就是。”其中一人好似不怕天地般拍了下胸膛。 “你有何了不起?”杜言秋抬指戳戳何源的胸口,“你们的仙主怎会用你俩这等货色来施展这点雕虫小技?到底是想救人,还是想暴露?” “你怎知晓我们带人藏入孙家?”何源不禁问。 不仅寻到孙家,还发现了密道。 他本来问过抓住自己的衙差,有个衙差告诉他说都是奉杜言秋之命查抄到孙家。 他们一个负责出面拐走马跃,一个躲在孙兴家门外的马车后,等着一起对押送马跃经过的衙差出其不意的下手。 他们原本心想,若杜言秋对马车起疑,也顶多以为他们将人弄上马车拉走,去追赶孙兴,哪会想到他们实则只是借马车掩护,迅速进了孙家?只会白费力气去追寻马车而已。 结果杜言秋不仅很快查到孙家,还发现了暗道,追到了谭园! 此时,杜言秋又亲口说出了仙主! 再看刘掌柜夫妇的样子,肯定是已经出卖了仙主! 第332章 快别装了 “雕虫小技,有何难猜?”杜言秋不屑回答,“何源,你前几日离开谭家,是在与赌坊的人联络对付我。没说错吧?” 何源甩头冷哼,“对付杀人恶徒之弟,有何不可?” “受水患之害者,受龙王之恩者尽随仙主,可没想到你们这些人与赌徒也是一丘之貉。” “可用之人,皆用之。对付你这等奸佞之徒,就该以恶制恶!” “这话说的,好似我家做了什么穷凶极恶之事。” “残害小魁星,还不够恶?” “杀姜子卿者另有其人,姜家都不与我计较,你一个外人,又非读书人,有何可怒?究竟是你们利用那帮赌徒,还是有人刻意阻止我的出现,你何源很清楚!” 杜言秋声色冷厉,句句如寒刀般生刮何源的脸。 并无实证,却让何源觉得自己已经被人拨开了伪装的外皮,有些顶不住那有力的撕扯。 不仅何源,在场所有人都被这样的杜言秋震慑。 包括马跃。 他承认自己一直在默默注意着杜言秋。 他见过第一次上门找他质问对姜落落用苍辣子的杜言秋,那时的杜言秋是冷漠的,仿佛只是为求个答案而已。 后来因为冯青尧,杜言秋与他私谈。当他认出杜言秋是杨衡,杜言秋也只是在言语间给他几分压力。 再后来在县衙,杜言秋受众人刁难时,他看到的杜言秋是冷静、无惧,鼎力抵抗众人,仿佛任由狂风暴雨欺凌而不倒。 而此刻,杜言秋就像一把冰封千年的利刃,重见天日之时,手起刀落,既定生死! 马跃在杜言秋身上似乎还看到了杨鸿的影子。 杨鸿平日里放荡不羁,可在众人怒斥他残害姜子卿时,百辩无用,无可奈何的他就好像是一把刀,要将对他的所有愤恨斩落。 但终究,杨鸿没有出手,任自己被那滔天的怒意淹没,将那把刀封在江中……杨鸿当真会如此退缩吗? “马跃,你在想什么?” 杜言秋突然转向马跃。 马跃轻轻一震,清醒过来,“没什么?” 这是他被官差抓获后说的第一句话,完全是不由自主的反应,说完之后便后悔了,紧闭住了嘴巴。 杜言秋见他双唇紧抿,“你不打算为眼下情形说几句?” 马跃再次沉默。 姜平顿怒,“杜大人问你话!” 杜言秋抬手示意了一下姜平,走到马跃面前,“你义父呢?” 马跃微怔,看向刘通。 “没错,刘通已经招认,老管事刘平是你的义父,你二人关系匪浅。” 马跃目光骤紧,“我们的人都知道,只是偶尔借用义父的名头,义父告老之后,实则再与药铺无关!刘掌柜可作证,请不要扯到义父!” 杜言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马跃,“我怎能不寻你的义父?他可是你们的仙主。” “仙主?” 马跃张开的嘴巴合不住了,极为诧异地盯着杜言秋。 而张州珉等人则听得有些糊涂,但见杜言秋在问审马跃,也不好插嘴打听。 “是刘通招的。”杜言秋淡淡地瞥了眼旁边那位从进了谭园便低垂着脑袋的刘掌柜。 “刘通,你竟敢出卖仙主!” 何源挥起拳头就向朝刘通砸去,所幸被衙差按住,唯有挣扎。 马跃看看刘通,又看看何源,嘴唇一哆嗦,又定了定神,方再次开口,“义父是……仙主?” “马跃,你快别装了!” 刘夫人急道,“你们闹的事,只有仙主才能应对官府,应对杜大人。你快把你义父请来。我们都是普通百姓,可担不起官府的事儿啊!” “我的义父就是仙主?”马跃仍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马跃。”刘通抬起头,“你当真不知道吗?” 马跃茫然摇头,“我怎知道?每次需要仙主出面,都是由刘掌柜相请。何况我都两年多没有见过义父了。” “马跃,你想与官府继续隐瞒仙主我能理解,可是,你不该将此事推到我的身上啊!你说你两年多没见你义父,怎么可能?有人求医,需要仙主出面,可都是你去请,怎能是我?自从两年前你义父说想静心养身,他的饮食起居不是都有你打理?我碍于仙主身份,也不敢私下打探你将仙主安顿在哪里啊!这两年多没有见过你义父的分明是我!” 刘通顶着一副刚服毒催吐后的身子虚弱中喷发着愤怒。 “刘掌柜,你在说什么?”马跃浑身不禁颤抖,“你怎能如此颠倒黑白?分明是你安顿义父,我只是个药铺管事,哪里有将义父好生安顿的能力?” 刘通道,“我是有心安顿仙主,可惜无缘入仙主的眼。出不了力便只能出资。我给你大笔银子的事,你怎能只字不提!” “何源,” 马跃转向何源,“你说是接到仙主旨意将我从药铺接走。那你是如何接到仙主消息?你可再向仙主传信,告知眼下一切?” 想让刘通请出仙主是不容易,只能试着通过何源看能否收到仙主的消息。 不论刘夫人是何心意,她说的话没错,事情突然有些乱,若他义父真是仙主,希望能够帮他说句话。 何源不再挣扎,渐渐冷静下来,“原来刘管事才是仙主,你只是仙主的义子。难怪,难怪啊——” “难怪什么?”马跃感觉何源这话的意思似乎不对。 “呵呵,”何源一声冷笑,“难怪我会猜测你是仙主,原来你有这等身份!你是不是还想直接冒充仙主?” “你说什么!” 马跃再次惊愕,死死盯着何源,“我怎冒充仙主?你为何这般误会?” “我们做事不都是你出面安排,都听你的?之前给姜落落用苍辣子,不是你交代林氏等人?”何源说着,看了眼与老胡一起困在一旁的林氏。 林氏犹豫着点了下头。 这件事杜言秋他们不是已经弄清了?他们确实是听了马跃的话,苍辣子也是马跃给的。 “是我。”马跃也没有否认,“但是——” 杜言秋见马跃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下去,便帮他接着说道,“但你又是听了仙主的吩咐。” 马跃一直在隐瞒他背后的人。 可此时再来个“但是”,对他来说也失去了意义。 因为,有把刀已经砍在了他的身上。 第333章 四方龙印 “是的。”马跃的声音小了几分。 “哼!”何源嗤鼻,“我们从未见过仙主真容,只有你从中传话。也是你带我们聆听仙主之声,在我们听仙主指点时,你并不在场。你也许会说不便听我们隐私,但再一想,谁知你会不会真真假假扮做仙主蒙哄我们!” 马跃的声音骤然抬高,“怎么可能!我今日的一切都受仙主指点,我怎敢冒犯仙主!” “既然仙主让我们救你,平日又是你帮仙主传话,可见你在仙主面前的地位非同一般,谁知你是否会生有二心!” “你们这般质疑我?你们不是奉仙主之命将我从药铺带到此处?想来你们也有法子联络仙主,若不信我,便将仙主请出,问个明白!” “我们如何联络仙主?”何源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这是加了仙主印记的手信,它缠在一枚飞箭上射向我,至于是何人发出,我并无缘见到。” 杜言秋从河源手中拿走纸条。 纸是普通的麻纸,用木炭在上面划了几行字,大意就是如何将马跃从药铺拐走。 木炭字迹扭扭歪歪,明显是刻意伪装。而何源所说的仙主印记便是在字迹当中按上的一枚朱砂印。 四方形的印记中间是条龙形,每一刀都刻得极为细致,一条小龙看起来栩栩如生。这枚印章做工,绝非出自普通镌刻师之手,雕刻功底深厚,精准的下刀手法绝非短日练成。 要仿制这么一枚印章可不容易。 杜言秋正被这枚印记吸引,而何源的话却令马跃不解。 “为什么?”马跃寻思,“何源,仙主让人找你传信,再来寻我,以你们带我离开药铺的时间推算,应是早一步得知官府要查药铺。有找寻你们,你们再做安排布置马车等的时间,为何不直接让人到药铺来找我,赶在药铺被查之前让我离开?” “你的意思是想说,你的义父为何不直接给你通风报信?仙主之意,我们怎能明白?只管照做就是。” “义父是仙主?你们肯定义父是仙主?” 马跃又绕回到此事根本处,不论老管事下落何在,老管事,也就是他的义父就是仙主这则消息实在令他震惊。 “刘掌柜为人如何我很清楚,我相信刘掌柜的话。”何源看向刘通,“以仙主之意,是让刘掌柜以身犯险,让他呈中毒之相引走杜大人,再以杜大人之名将你从药铺骗走。看刘掌柜神色,想来是遭受了一番罪。” “刘掌柜中毒是仙主之命?” 马跃这才知道,刘掌柜中毒一事是他故意做的,“仙主怎么会……” 仙主一向呵护他的门徒,怎会逼人服毒? 以仙主之力,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为何一定要让何源他们将他从药铺接走?即便他受杜言秋刁难,可他又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有何可惧? “仙主也是偏心,为救你这个义子,竟让我家相公服毒。”刘夫人忿忿不平,“都是仙主门徒,我们家可是待老管事一向不薄,几十年的感情都比不上你这入门短短几年。你少再装模作样!有什么事你不比我们清楚?我家相公是无意中得知老管事身份,从那以后他岂能不加倍小心?有什么事肯定都是你从旁守护!” “不,我没有!”马跃否认,“我已有许久未见义父——” “有什么话到衙门再说!” 杜言秋将那张麻纸字条收起,有些不耐烦的打断几人。 “杜大人,我相公刚服了毒,身子不好。”刘夫人忙道。 杜言秋冷冷地瞥了那夫妇二人一眼,“我有让你二人跟来么?” “没有,是小人自作主张。”刘通低头躬身后退两步。 杜言秋负手道,“既然来了,那就再多走几步也无妨,反正你身子已无大概,只需休养而已。我让衙差用马带你去衙门,将你安置在跨院,由你娘子照应,需要什么都从你家取来。如此与你居家无差,再则,你出卖仙主一事传出,其他门徒万一愤怒,若有什么事,衙门也可帮你挡着一些。” “杜大人说的是。”刘通无法推辞,只得拱手道,“谢杜大人关怀。” “呜哇——呜哇哇——哇哇——” 何源身旁那个一直未出过声的同伙突然吱哩哇啦,两手比划。 “他是个哑巴。幼年生病落下的毛病,只能听懂人说话,嘴巴发不正口音。”刘通帮忙解释,“只凭他自己做不成事,应该是听何源的吩咐吧?” “刘掌柜说的没错,他并非仙主门徒,经常得我的好处,便为我所用。反正他不会说话,也不识字,有什么事跟人说不了个一二。杜大人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何源道。 “是么?” 杜言秋看向此人。 此人指指自己的嘴巴,拼命点头。 “先一同押至衙门。”杜言秋并未轻易放过此人。 一干人等被从谭园带出。 聚在谭园外,看似瞧热闹的人竟然少有喧哗,各自静悄悄地望着谭园的动静。 大多数人的目光是平静的,只有少数似乎蠢蠢欲动,但碍于眼下形势,也在故作淡定。 杜言秋环视一圈众人,分辨出那几双例外的目光,都分别出自或阴厉,或恼怒,也或者杀气腾腾的神色之中。 这样的目光在前日他刚见到过一回。 …… 上杭县衙,曾关押罗星河的那间牢房,换成了关押马跃。 这间牢房位置靠里,虽说与李子义相邻,但有厚实的墙壁相隔,没有罗星河那样的耳朵,想隔墙偷听可是不易。牢房外还有那个被罗星河劝服的狱卒阿木负责看守,若有来人也能及时提醒。 杜言秋站在马跃面前,“马跃,你该看清自己眼下的局势吧。” “给姜落落用苍辣子我承认,对其他我从未做过什么,有何局势可言?”马跃反问。 “仙主义子,如此地位,如此被追捧的高度,还无局势可言么?” “我从来都不知道!” “不论你是否知道,你都已经被人高高架起。你不是问为何没人与你通风报信,而是让刘通何源等人使了一招救人的把戏么?” 第334章 一头倔驴 马跃眉头一动,“为何?” “因为他们要让人亲眼看到,你是半途被救,而非早做打算。”杜言秋道。 “这……有何区别?” “若你早一步收到消息离开药铺,我对你虽有怀疑,却无法断定你究竟是自行离开,还是有人将你带走。而你半途被救,只有后者一个答案,” “所以,你现在可确定我只是一个小卒,听从他人吩咐。” “不。我只看到一场装模作样的戏,目的是让我以为有人奉命将你带走,而非你自作主张。” 杜言秋这话好似绕来绕去,让马跃听得越发糊涂。 对上马跃那双迷茫的眼神,杜言秋耐心解释,“若我没有找到孙家,不知你是如何被拐走,可能简单以为何源得知你在药铺受困之后,正好借我去刘家的工夫出手,决定插手的主谋是在药铺以外。” “那是自然,何源出现在药铺时我也很意外。”马跃道。 “可是,当我从孙家追到谭园找到你,又得知刘通是听命服毒,故意将我从药铺引走,此举颇为繁琐。这等安排看起来便很刻意,连你都会向何源提出疑问,我又岂能不多想?” 马跃脱口问,“你想怎样?” “我想——”杜言秋微顿,逼视着马跃,“这一切可能都是你自己的计划,为的就是让我以为何源是受他人指使,从而看轻你在整件事当中的地位。” “你这是污蔑!”马跃的脸色瞬间铁青,“我一直在药铺,如何联络何源?” 杜言秋不紧不慢地说道,“在我决定对药铺下手时,你这边也很快收到消息,有这么多年仙主暗地里培养的势力相助,抢在官差抵达药铺前开始做安排亦来得及。” 马跃怒斥,“满口胡言,血口喷人!你早对我有偏见,任何事情在你眼中都是我的错!” “我岂会平白无故对你有偏见?分明是你被推到其中而不自知!我只是告知你这一想法,让你清楚自己的处境,明白自己所处局势之中的位置。” 杜言秋上前,“马跃,不是我针对你,而是你已经被人卖给我。懂么?” “我不懂。谁出卖我?若仙主真是义父,义父又怎会出卖我?” “仙主是刘平这事还两说。你不是说已有两年没见刘平?最好祈祷刘平无事,否则出卖你的价钱又肯定搭上刘平一条命!” 马跃打了个激灵,“不,不会的。管事房字画后有问题,也能说明显是有人暗中栽赃!” “你可知那粉色布片出自何处?姜平已去姜家确认,姜盈盈当年下葬时身上穿的就是粉色蚕丝衫,与那块布料一致!这岂是简单栽赃?” “啊?”马跃震惊。 杜言秋继续说道,“邓知县遇害,出现姜盈盈遗物,在我追查你时,再次出现姜盈盈遗物,让我不得不想,这是否是哪种献祭方式?” “献……祭?” “用死人之物做祭。此人为当年在龙王庙死于非命的女子,而今日冒出的所谓仙主又与龙王相关,我虽不知其中奥秘,却不能不怀疑二者之间是否内有相连。正如何源所言,仙主之意,谁能明白?但只要牵扯此事,他必定会为自己安排脱身之计。而你马跃,便是被捧起的替身!” “怎么可能!仙主一向助人,为我们指点开示,怎会行如此诡异之事?又怎会害我?”马跃不肯相信,“难道……难道……姜盈盈是做了什么,冲撞了龙王?邓知县也是因修建圩田,要在江边动土,对龙王不敬方遭伍文轩毒手。” “既然你提到伍文轩,事已至此,你还不承认他去过谭园,请那仙主解签?” 马跃登时紧闭双唇,咬住了牙关。 杜言秋道,“之前你或许是没有与我说谎,伍文轩确实没有在同生药铺求治心病,只在同生药铺为他大嫂买过药,但不论是何‘机缘’,他一定去过谭园,听那仙主胡扯。当我问你伍文轩时,你看似极为不快,像是不愿与其有瓜葛,实则只为掩饰内心的慌张。你也知道伍文轩见过仙主,不愿被我知晓,恐令仙主牵扯进此桩命案!” 马跃轻叹,“我以为那日与你说些实话,便可打消你的疑心,原来你从未相信我。” “你是不得不与我说几分实话,若如此便以为应付的了我,那真是太小看我此番回到上杭的力道。也只有你是个呆子,你背后的人可从未这般想的简单,否则何来今日这场戏?” 马跃垂目,沉思片刻,又缓缓抬起眼帘,平静地说道,“你是在危言耸听,我不会被你诈到,更不会受你哄诱。” 好似有口气倒灌入杜言秋的胸腔,费了半天口舌,拉不回一头倔驴。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好。”杜言秋冷冷地道,“既然你的心思仍这般固执,我便不再多言。你且在牢中等着!” …… 杜言秋离开大牢,又在二堂提审了老胡与林氏。 老胡说,他一个穷老头子能够在谭园颐养天年是仙主送的福分。 当年,他倍感孤苦,本打算投江去寻已故亲人,可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艘小船上。身边一个穿白袍,头戴白纱帷帽的人开解他一番,不仅打消他寻死的念头,还指点他去刘家讨差事。 结果没想到,刘夫人正在给谭园找看守,见老胡敦厚老实,便用了他。后来有一日,半梦半醒中他似乎又见到那白衣圣人,说自己是能够传龙王之意的仙主,日后谭园便是圣场,而老胡便是圣场看门人。 后来,老胡便见各种人悄悄出入谭园,请仙主指点转运。 但老胡从未见过仙主真容,也很少与仙主碰面。 仙主从未经谭园正门出入。 老胡知道谭园有密道,可他也知自己的本分,明白什么不可做,对密道那边的动静向来不闻不问,也从未在谭园刻意打探。 老胡以为,仙主非一般人,岂是他这等凡夫俗子敢于窥视? 而林氏更是没什么太多话可说,她与仙主的渊源还是因为老胡。 同为水患受害者,她可怜一把年纪又孤身一人的老胡,得知他在谭园落脚后,时常来给他送些吃的,帮他洗衣衫拆缝被褥等,老胡为感激她这份关照,帮她求了仙主。 然后仙主便经老胡转告,指点她在北门街用很低的价钱盘下来一家食肆,生意虽算不上兴隆,但养她与伙计足够。 …… 一年又一年,不论直接还是间接受仙主影响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当年受水患之害的一些人,好似寻到了依托,更加团结地与那些得偿所愿的人家一起,无比虔诚地信奉龙王。 第335章 雪山妖娘 “你看守谭园有八九年?起初见过刘平,两年多前开始再未见过此人?” 杜言秋根据老胡的话来梳理。仙主在林氏、马跃等人心目中挂上名号也就是这八九年的事。在此之前,应该是仙主的暗伏期。同生药铺虽与赌坊结交,但仙主居无定所,四处寻觅目标,直到借同生药铺占据谭园,才有了“圣场”。 “是啊,最开始刘管事常来,突然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了身影。”老胡的脸色有些激动过后的潮晕,“我没想到刘管事就是仙主!早知道的话,我肯定每见到他老人家就磕响头!” 其实刘平的年纪远比老胡小,但在老胡的眼中,再年轻的仙主也是老人家。仙主身上附着的可是龙王神力,那龙王爷的命可是寿比天齐啊! “你们这般虔诚地信奉龙王,是感念龙王这些年对你们的照顾。你们可曾想过,让你们遭受苦难的根源在哪里?”杜言秋看向林氏。 “这还用想?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当年那场水患!” 提到此事,林氏就恨得咬牙,声音中带起几分悲怆,“若不是姚斌私吞修缮江堤的款银,造成江堤失修,那年水患怎会那般惨重?都是姚斌害的!” “以龙王之力,难道护不住他的地盘?姚斌只是一介普通人,若以其一人之错,而惩罚在无辜众生身上,那龙王爷的性子也太残暴了。如果你们非要将这一切算在龙王身上,那所谓龙王爷这些年对你们的那点照顾,只能说是微不足道的补偿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恩赐怜悯。至于帮其他人‘得偿所愿’,也不过是为了收买名声,美化自己做过的那些天理难容之事。你们对这么一个‘伪君子’感恩戴德,不能说是造孽,也是让自家枉死的亲眷死不瞑目。” 端坐在二堂主座的杜言秋,仿佛浑身镀了层寒光。 逼人的寒气令林氏不由生骇,好似自己被丢入冰封的深渊,面前盘踞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 杜言秋就是落在那条巨龙身上的屠龙人。 “你……你竟敢对龙王不敬!”林氏哆嗦着双唇,“你敢审判龙王!” 杜言秋霍然起身,“我杜言秋修明法科出身,愿审天下一切不平!龙王有错,怎不敢审?若有人假借龙王之名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害人夺利,一贯惩之!” …… 姜落落与阿赫来到太平乡的卧石村。 刚进村口,就听到几个孩子在翻来覆去的唱,“雪山白,雪山白,雪山里的妖娘皮子白。妖娘头上插花枝,手舞足蹈迎客来……” 雪山里的妖娘,不就是雪娘吗? 姜落落逮住一个孩子问,“小郎君,你们唱的这词儿是谁教的?” “这还用教?我们十里八村的都会唱。”那小孩很得意,“我刚学会说话时就会了。” 另一个男孩不甘示弱,“我在娘胎里就会了!” “你吹牛!”别的小孩不服气,“在娘胎里什么都听不见。” “我就能听见,就能!” 几个小男孩扭打起来。 “住手!” 坐在树上的阿赫沉声一喝,几十片树叶跟着枝颤哗哗落下。 几个小孩登时吓得不敢吱声。 姜落落从怀中掏出一小包糖,塞到面前的男孩手中,“你知道唱的那个妖娘在哪儿吗?” “当然知道,”男孩赶紧把糖揣起来,“就是崔秀才家的娘子,那个坏女人!” “为什么坏?” “我娘、我婶子、还有我伯母她们都说她坏!还说我长大以后千万不要找那样的女人做娘子。” “那……你爹和叔父、伯父他们不说吗?” “嘻嘻!” 另一边的孩子忍不住笑起来,“我偷听到我爹跟人悄悄说,什么时候去看崔娘子的白皮子。” “我爹可不敢。”又一个孩子道,“我娘知道,会拿大扫把打他的。” “别说你娘,你爹都躲不过崔秀才的大拳头。”另一个孩子嚷道。 姜落落听出点眉头,不好再跟这些孩子多问,了解到崔秀才家后,先把马拴在一处隐蔽的地方,然后进了村子。 碍于自己样貌特殊的阿赫一直在暗中跟随。 没想到如今刘雪娘是这般名声,在才溪乡的时候只是从那邻家男人口中听说刘雪娘名声不太好,可没想到会差成这个样子。 崔秀才,也就是崔江家位于村子中段。当年曾是村子里唯一的秀才,可是风光了一阵。 刘雪娘也就是那时经媒人牵线嫁入崔家,这座院子也是那时翻修的。 姜落落找到崔家时,刘雪娘正拎着一大桶衣物从河边回来。 虽说这女子已四十左右,又是一身粗衣,随意挽起的发髻,看似是个不在意装扮的村妇,手中又拎着重物,可从骨子里就是透出几分娇媚的模样,丝毫毁不掉她那窈窕的身段。 趁刘雪娘打开院门,姜落落看到有个身形中等的男子正坐在院中喝酒。 知道崔江性情差,又听说刘雪娘的名声不大好,姜落落没有直接登门,先让阿赫去探听崔家的动静,她则来到旁边的杂货铺子,随便买了几样东西,顺便跟主家娘子聊天。 “婶子,你家是不是经常能瞧热闹啊?” 主家娘子见姜落落笑的不怀好意,边嗑瓜子儿边斜了她一眼,“小姑娘家的,乱说什么!” “婶子,给我讲讲呗。”姜落落向前蹭了蹭,“今日我难得随我娘来卧石村走亲戚,她们聊天不让我听,把我赶出来。您帮我解解闷吧,大不了,我再多买点儿您家的东西。” “有什么好讲的?”主家娘子将手中的瓜子皮丢到脚下的簸箕里,“热闹早就过去了,这每天都一个样。一个看起来成天在家里干活,任劳任怨似得,一个整日不是喝酒就是凶人。你啊,少打听那家人的事儿,小心挨揍。那崔秀才的火气上来可是对谁都不客气。你若不怕,我还怕呢!我家还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呢。” “那户男人有那么厉害?”姜落落不信,“我刚进村子就听一帮孩子唱曲儿,那小曲都传遍十里八村了,若那男人真厉害,能不管?笑话他家娘子,不也是笑话他?” 第336章 风月闲话 “噗!” 主家娘子笑起来,“可没人笑话崔秀才。” 姜落落轻哼,“嘴上不敢而已。” “当初可能是真笑话,但那些人早被崔秀才收拾的不敢吱声。如今啊,是真没人存心笑话他。”主家娘子挤了挤眉眼,“如今崔秀才把他家娘子教训的服服帖帖,在家里给他做牛做马的干活,自己呢,养着一房外室,那外室还给他生了两个大胖儿子,让人羡慕都来不及呢!” “那他为何不休妻,迎娶那外室进门?外室也甘愿在外面呆一辈子?” “那崔秀才憋着一口气,说他家娘子生是崔家的人死是崔家的鬼,宁可留着给他崔家吃苦卖命,也绝不肯休妻。再说分文不用支付的养着个为崔家干活做事的女人,比雇个家仆还划算呢!有这正妻站着位子,那外室也不愿进门做小妾,有崔秀才宠着,那母子三人在外面的日子过的也不比一般人家的正室差,还不用看公婆的脸色,求了份舒坦,还在乎什么名分?” “有道理。”姜落落听着接连点头,“那崔家娘子当初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把自己弄成这般田地?” “这话你去问你家亲戚去。我都说的够多了。”主家娘子退到一旁,去收拾货架上的东西。 “婶子。”姜落落笑嘻嘻地凑过去,将几枚铜钱塞进主家娘子手中,“闲着也是闲着,反正这时候也没人,你就跟我简单讲讲呗。我去跟亲戚家打听这些风月闲话,让我娘知道了,非得揍我不可。” “你这丫头,小小年纪,怎么一肚子花花肠子?”主家娘子白了眼姜落落,迅速把那几文钱收起来,“我只与你简单说几句。” “好,好,有劳婶子。”姜落落眨着一双好奇的眼睛。 “这事儿啊说起来离一开始都过去二十来年了。崔秀才成亲没两年,就是在那场人尽皆知的水患之后,崔秀才去古田镇里看望他姨娘,与他娘子在那边住了一阵。” 古田镇里? 姜落落几天前刚听过这个地方,不就是陈佑的家,也就是姚斌妹妹所嫁的夫家那里? 姜落落默不出声地继续听主家娘子说,“也不知是那小娘子在那几日才勾搭上,还是古田镇里原本就有她的旧相好,反正有天夜里,崔秀才出外与友人相聚未归,崔秀才的姨爹起夜时隐隐听到他家娘子住的屋子里似乎有人,赶紧叫醒崔秀才的姨娘,准备一起摸到那屋子的窗下偷听,结果正好瞧见一个男人从崔娘子的屋子里跑出来。” “崔秀才的姨爹一边喊儿子捉贼,一边去追,他姨娘则冲进屋子里,一眼撞上崔娘子正慌张地塞衣衫。可惜啊,等崔秀才的表弟惊醒跑出来查看,那个男人早跑出他家院子。听说那个男人身手很利落,直接翻过院墙跑的,等崔秀才的姨爹从大门追出去,满眼黑乎乎的,根本瞧不见人影。毕竟不是光彩事,他们也没敢张罗左邻右舍寻人,可在那夜里静悄悄的时候闹出的动静,旁边的人家怎能不多少听到一些?” “等崔秀才回来,一家子人追问他娘子那个男人是谁,他娘子是死活不肯说,哪怕挨了崔秀才的揍,也不肯透露一个字儿。后来回到我们这卧石村,崔家婆婆寻死觅活的要把他那儿媳妇打死,可打死总归是闹出人命,崔秀才毕竟是读过书的,没下死手。崔家婆婆又要儿子休妻,可崔秀才憋了一肚子气,坚决不肯,说若休妻,岂不是便宜了那对奸夫淫妇?反正从那时开始,崔秀才的性子就变得越来越凶。” 听主家娘子绘声绘色地讲述这么多,姜落落笑问,“婶子知道的好清楚。这可不只是简单几句呢!” “那是当然。” 讲到兴头上的主家娘子不免几分得意,“我这边就挨着崔家,有什么动静能逃过?再说,古田镇里那边也有我家亲戚,有什么风声自然也能传到我耳朵里。” “后来那个男人再没出现?”姜落落好奇问。 “没听说,想来也是个孬种。若真是情投意合,崔家娘子当初被打的不成人样,也没见跑出来给顶着一些。奸夫淫妇,那可是两个人的事儿,一个人怎能跟这几个字扯上关系?所以啊,小姑娘,做人可得本分,就算一时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也得想想值不值当。我看啊,崔家娘子就是傻,这么多年,一直自个儿受着。听说她娘家兄长也曾在衙门里做事,怎么她就生的这般糊涂?不过,还听说她娘家人也都在那场水患中死光了,也没人管她活成什么样子。” “不是说‘妖娘头上插花枝,手舞足蹈迎客来’?可听婶子这么讲,那崔家娘子就犯了这么一次错?” 姜落落还以为刘雪娘被人多次抓到把柄呢。 “被抓了个正着的就这么一次。有这么一次都了不得啊!在外人看来,长的那般娇媚,又犯过事的人,谁知道背地里还有没有做过其他什么?反正自从她嫁到我们村子,那样貌不知让多少男人眼馋,亏得崔秀才凶狠,否则就冲她做过的事,还不知会招多少烂蝇子缠上门?” “哦——”姜落落故作思索,“听婶子这么说,我想起来一件从别处听说的事,原来县衙有个姓刘的书吏散从,不知为何被罢了差,后来做了船夫,一家人就是死于水患。听说那人有个妹妹就是嫁了个秀才,该不会就是这崔娘子吧?” “额……”主家娘子略显迟疑,顿了顿道,“这我就不清楚了。” 显然不是! 姜落落看出这娘子是不愿说,不过她就是要故意激一下。 于是,看似无心地笑道,“我还听说,那人有个过继出去的儿子回来寻亲,只可惜姑母不认。婶子不是说崔家的事都看在眼里?没见有人到崔家寻找姑母?” “你这话是从何处听的?” 主家娘子的脸色明显一变。 第337章 像是个雷 “看来有过此事。”姜落落断定。 杂货铺的主家娘子定了定神,重新仔细审视姜落落,“你这丫头!从哪儿听来这些闲话?我是从来没见有什么人到崔家来寻亲,你说的事应该是发生在别处。” “至于么?”姜落落笑道,“瞧把婶子紧张的,好像是摊上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呢?哪儿还没个寻亲问路的,有何不敢承认?我又不会去崔家讨不快,咱们悄悄说几句闲话而已,那崔秀才还能上门来打婶子不成?” “你别胡说!”主家娘子板起脸,伸手把姜落落朝外推,“哪儿来的鬼丫头,少在我家惹是生非,快走,快走!” 姜落落笑嘻嘻地撑住步子,“婶子,你若这么不客气,我可就喊了啊。跟人嚷嚷说你与我讲崔家闲话,崔秀才正在家,看他会怎样?” “你这丫头,到底想闹哪样!”主家娘子只得松手。 姜落落趁机绕到杂货铺子里面,“婶子要不先关个门,歇一会儿?” 那主家娘子也意识到,面前这小姑娘绝不是来走亲戚,顺便到她铺子里买点东西讨几句闲话那么简单,怕她胡嚷嚷被正好上门买东西的人听到,赶紧关了铺子正门,把姜落落扯进后门里。 后门通过去是个小院,与凶肆前铺后宅的格局差不多,只是在铺子旁边还修建了一扇大门,直通院子,避免平时经常从铺子里出入。 毕竟杂货铺子不比凶肆,凶肆里卖的东西一般没人惦记,堆满各家所需的杂货铺子就难说了。 “你到底是打哪儿来的?”主家娘子冷着脸质问。 虽说她家里的人都出去了,可面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若动起手来她倒不怕,怕就怕这是个惹祸精,给她家摊上麻烦。 姜落落也不再隐瞒,“城郊老戈的凶肆知道吧,我是凶肆里的徒弟姜落落。” “你是那姜家鬼娘子?”主家娘子打了个寒颤。 这还真是个祸精! 且不说成天在那种地方与阴物为伴,最近关于姜落落的传闻她也听说不少! “嗯。”姜落落习以为常地点下头,在院中的木凳上坐下,打开刚在铺子里买的一包西瓜籽儿嗑起来。 “你来我家瞎打听什么!我们可是本分人家,不想惹事!” 主家娘子取下腰间随身带的钱袋子,数出姜落落刚付给她的所有钱,又另外多加了一些,塞到姜落落怀中,“东西算我请的,这些钱你拿去。你的生意我可做不起。想打听什么找别人去!” 姜落落把怀中的散钱一枚枚摆放在旁边的小木桌上,“婶子见人多,听说的也多,婶子家又离崔家近,自己都说崔家的事儿都看在眼里呢!再找谁打听都不如婶子。” 主家娘子恨不得把刚说的话都吞回肚子里,抬手拍了巴掌自己的嘴,“我就是大话说习惯了,别当真。” “那我还就是想听婶子说大话。”姜落落笑眯眯地说道。 等打开话匣子后再推脱,晚了。 “嘴在我身上,我不想再瞎说了。”主家娘子没好气地坐在另一只木凳上。 刚才她就不该见钱眼开,以为随便应付几句就算了。谁能想到看着一脸无害的小丫头竟是个难缠的! 姜家鬼娘子,整个上杭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吧?她哪儿能想到自家又没白事儿,凶肆的人会跑到她家来。 “婶子。” 姜落落抓了把瓜籽放到主家娘子跟前的桌面上,“你不愿跟我说,是想等着见杜大人吗?” “杜大人?”主家娘子一愣,缓缓回过神,“那个杜言秋?他不是冒充知县被知府大人抓了吗?” 姜落落不禁哈哈一笑,“婶子这还是听的何时的话?杜言秋确实不是新任知县,可他是当今宰相派来的大理寺里的大人啊。婶子若不信,就去城中打听打听。” “真的?”主家娘子惊讶不已。 “我若没有底气,怎会跑你这里来?婶子既然知道杜大人曾被抓,那也该听说我失了杜大人做后盾,情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主家娘子瞅着姜落落,见这丫头眉开眼笑,神清气爽地吃着瓜子儿,哪有半点为难的模样? “婶子好好想想吧,我此时也并非一定要听你说,只是替人跑腿罢了。大不了等杜大人再派人来请你去衙门一趟。” 主家娘子拖着木凳向姜落落身边挪了挪,小心询问,“那……杜大人怎会打听崔家的事?” 姜落落斜眼瞅了瞅主家娘子,“婶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你都听闻杜大人曾被抓,还不知杜大人的身世?” 当日可是故意有人将杨衡改名换姓返回上杭,又冒充新任知县四处收买人情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令杜言秋遭众民谴责。哪像此时,杜大人代宰相巡查一事还没多少人知晓呢! 主家娘子神色一僵,“……略有听闻。” “直说了吧。杜大人就是杨衡,而杨衡的兄长杨鸿当年曾随何冲寻到卧石村认亲,还与崔秀才发生争执。杜大人为弄清一些旧事,必然想知晓当年他兄长插手何冲认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至于我呢,事关我堂兄遇害的疑凶,也有兴趣多了解一些。所以,”姜落落眉头轻挑,“婶子是想私下与我说说,还是去衙门公堂上说?” “就在我家说!” 主家娘子心头一急,先起身去查看几眼院门,又折回来坐在姜落落身旁,“说了之后,就不用去衙门露面了吧?我与崔家相邻这么多年,可不想与他家弄坏,闹得以后日子不得安生,还怎么活?” 说着,主家娘子还抬袖拭了下干巴巴的眼睛。 姜落落也不怪她装模作样,“我们懂得,否则杜大人也不会先让我来探路。杜大人深知入公之苦,我与他一私一公,有的事能私下解决,不会摆到公堂上,更不会让婶子难做人。婶子你想,我都知道杨鸿与何冲一起来过卧石村,与我们透露消息的,婶子又不是第一个。” “那你们早已确定何冲曾来崔家找他姑母,杨鸿不过是做陪同,见何冲被拒,一时气不过与崔秀才动了手,其他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还想让我与你说什么?” “据说崔秀才当时称自己被杨鸿打坏腰,执意要他赔偿,后来却又没再追究,婶子可知崔家怎么会放过杨鸿?”姜落落问。 “原本崔秀才就没受什么伤,是想讹诈吧,可那杨鸿又是怎样的人?崔秀才再凶,能摊上小魁星命案的杨鸿又岂是好惹的?”主家娘子轻哼,“肯定是一物降一物,让崔家服了软。” 姜落落想想,这答案虽简单,也是有可能。曾经以一对众为一鸣书院赢得比试之人,岂能没手段? “卧石村的人到底受了怎样的威胁,以至于听我提到寻亲一事就恐慌不已?” 姜落落根据留意到的主家娘子的面色猜测,问道,“若说真是怕崔秀才发凶,可婶子与我说其他事时可没那么惊慌。寻亲一事就像是个雷,有点不同凡响呢!婶子见识多,想来知道点什么。” 第338章 疯癫老头 “之前给你们透露消息的不是我们村子这一带的人吧?”主家娘子问。 “不是,是杜大人在查他兄长旧日行踪时,偶尔得知一些情况。” 为避免麻烦,姜落落隐去是从才溪乡刘家邻居那里听来消息的事实。 “哦,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发生过,我们不说,也总有人知道些风声,抵不住有心人打听。” 主家娘子主家娘子双手搭在姜落落腿上,恳切哀求道,“姜姑娘,今日我与你私下说了,能让杜言秋——杜大人不再去问别人了么?这事情说是威胁,也不假。若再宣扬起来,我怕……我怕我们整个村子遭殃啊!” “为何与整个卧石村有关?”姜落落疑惑,“婶子放心,若关系众人安危,杜大人肯定慎重。反倒婶子若不说个明白,我们必定要打破砂锅寻到底。” 主家娘子抽回手,捏起桌上的一枚瓜籽,哆嗦地剥皮。将一颗西瓜籽儿费劲的吃进嘴里,才算缓过一口气,与姜落落仔细道来。 原来在十几年前,细致算来是在姜盈盈出事后没多久,卧石村里有几户人家的孩子相继生病,求医用药均多日不见好转,几家人便相约去龙王庙祈愿。回来的路上,碰到个疯癫老头儿,说他们招了邪气,被孤魂野鬼的执念给缠上。家里的病人吃药不顶用,得让那小鬼断了念头离开,否则此时是体弱的孩子中招,日后怕有更多的人受不住。 几家人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问那疯癫老头小鬼来自哪里? 疯癫老头掐指一算,说那小鬼本有亲人在卧石村,可惜亲人不认,所以凄凉惨死在外后才会带着这缕执念回来报复。又因为那亲人家的人命硬,小鬼不敢靠近,只能在他家附近作恶泄恨。 听疯癫老头这么一说,众人就想起了曾到崔家认亲的何冲,问该如何驱鬼? 疯癫老头将手中的酒葫芦交给众人,说将这葫芦的酒分给几个生病的孩子喝了,能够先将邪气从孩子们身上驱走。但若想断了小鬼对他们村子的执念,就得“禁言”。 也就是说,那小鬼死于非命,其实已经失了两魄,鬼体不全,只是因为受“引”,才寻回来,若没人再提他的身世,不再谈论他与卧石村的纠葛,失去这道“牵引”,暂时被驱走的小鬼就会迷失方向,找不到目标。 众人又问,为何不将那小鬼彻底除掉。疯癫老头只说了句慈悲为怀,便离开了。 后来,那几个孩子喝了疯癫老头的酒后没多久,果然有了好转,众人又想到他们是在去龙王庙祈愿后遇见那老头,便认为这一切都是龙王显灵做的安排,对老头儿的话深信不疑。本着遵从龙王教诲,慈悲为怀之心,不再想着铲除那被亲人抛弃的小鬼,反正崔家也不愿被众人议论,私下里也都主动不再谈论与何冲认亲有关的任何事,阻断小鬼寻来的路。 …… 有人借“龙王达愿”,阻止潘弃身份泄露? “当年那几个生病的孩子如今也该成人了吧?” 听完主家娘子一番话后,姜落落好奇问道。 那几个孩子肯定是不知怎么被人下了“料”。 “最小的也有十七了吧。”主家娘子算算。 也就是说当年那几个孩子都在五岁以上,正是能跑着玩闹的年纪,在哪里不觉中了招儿。 整件事的关键人物就是那个疯癫老头儿。 “那个疯癫老头儿后来没再出现过?”姜落落又问。 主家娘子摇摇头,“没听说再出现过。不论那事之前还是之后,似乎都没人见过。那几家人回来之后,也只是与村子里的老族长大概说了一下情况,等着孩子们病好后,都不再提。平日里就是多去龙王庙上个香,感谢龙王爷救助。” “那几个孩子病好后也没说自己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人或事儿?” “怪人怪事儿倒是谁都没遇到,就是在大人连哄带吓的仔细询问下,大点儿的孩子说他们吃过崔家娘子给的肉脯。” “什么时候的事儿?” “在他们生病的七八天前吧。” “刘雪娘经常会给孩子们食物吃?” “这我就不知道了。听说那日她刚从城中回来,带着买回来的肉脯,正好在村口碰见那几个孩子玩耍,见有孩子闻着味儿流口水,就给他们分了几片。” “后来正好那几个吃过肉脯的孩子生病?” “是的。可在平时,那几个孩子也经常一起玩耍,何况隔了七八日,应该也不是吃了肉脯坏事吧?否则若只是一般吃坏了肚子,大夫怎能看不好?” “所以,便没人理会此事?” “这话无凭无据的,又不好说。何况崔秀才那么难惹,谁也不想没底气地去触霉头。龙王爷都显灵帮了忙,根由在那不知死到哪里去的何冲,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闹到崔家有何用?若闹腾地大了,再把何冲那小鬼引来怎么办?这么一番掂量下来,大人们只把那几个孩子训斥一番,便都不再提此事了。” 何冲,也就是潘弃,在卧石村的人心中早已死了。 而且也没人再敢提这个名字。 如此,便“断”掉了潘弃与刘家的联系。 少了刘瑞后人这个身份,潘弃在某些人心中的分量便会低一些,也就相对安全一些。 如今,潘弃这个名字被姜落落亲口提出,又说明他的身份……时隔多年,他若隐藏,也早已藏得牢固。 可是,又有人将当年旧案重提,他,这个曾与姜盈盈暗中来往过的人,愿意现身吗? “唉!”主家娘子突然叹了口气,“其实,崔家娘子给孩子吃东西也是出自本心。她自己没有孩子,想是见了孩子难免动容吧。虽说她犯了错,可毕竟是女人,怎能没有点为人母的念想?” “他们没有孩子?”姜落落惊讶。 可再一想,也不奇怪。崔秀才那般恼恨,怎会与刘雪娘生养孩子? 主家娘子道,“起初,崔秀才肯定是不愿意要,与外室生了长子后,不知是动了点恻隐之心,还是被他家娘子捡到机会,后来生了个女儿。可惜啊,为母不尊,孩子命薄。那女儿三四岁的时候生病夭折了……我记得分肉脯的时候,好像是已经死了两年?死了也好,那孩子活下来也是个可怜的。爹爹不疼,娘亲名声又不好,还不知要遭多少罪。” “那孩子若活着,如今也该十七八岁?”姜落落算算,“似乎与那几个吃肉脯的孩子差不多大?” “是啊,我就说崔家娘子给那几个孩子分肉脯没歹意,就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唉,”主家娘子又叹了口气,“我们村子的规矩,夭折的孩子不能埋进祖坟,何况还是个女儿,又是崔家娘子所生,跟前的山地都不让她下葬。也不知崔家娘子后来抱着那孩子埋到了哪里?我只记得那时天都快黑了,才见她满身泥土,很是狼狈地回来,刚进门就遭崔秀才的一番打骂。” …… 第339章 良善之辈 从杂货铺子出来,姜落落拐到一处墙角等阿赫。 阿赫一直伏在崔家房顶,一边观察崔家,一边留意杂货铺子这边。见姜落落出了门,便悄然从房顶掠开跟来。 “阿赫大叔,你看到什么?”姜落落问。 “崔家住着三个人,崔江,崔江他娘,还有那个刘雪娘。崔江娘有病,一直在屋子里躺着。刘雪娘晾好衣衫后就去熬药。她洗的那些衣物中还有别的男子的衣衫,看着瘦一些,不像崔江的,不过崔江见了竟没出声?” 阿赫虽然平常不多话,可说起正事来不吝口舌。 “应该是崔江儿子的衣物。”姜落落心想。 按杂货铺娘子的话说,崔江长子要比他那夭折的女儿出生早些,所以如今至少也该有十八九岁,次子也该有十多岁。 刘雪娘活得如此卑微,还要顾着外室那边已经成人的儿子? 临出门时,姜落落还多问了那主家娘子几句,得知崔江的外室梅娘也安顿在卧石村,住在位于村东头的一座刚盖没几年的大院。 据说那梅娘也是水患受害后人,没了双亲,沦为孤儿。不知怎么与崔秀才扯上线,没名没分的跟了他,为崔家生了两个儿子。 长子崔户,年初刚成亲,接管了崔家所有田地。次子崔林有十四岁,生的伶俐,早中了秀才。崔江为他专门请了夫子,在家安心读书,准备考一鸣书院。 崔江继承了祖上分下来的不少田地,村子里一切需要字据契书之类的东西也都由他执笔,能收不少润笔费,日子虽说谈不上富贵,可在这村子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刘雪娘若跟着他老老实实过日子,生活肯定不会差,如今却是那没名分的外室享受着一切。 …… 既然都在一个村子,姜落落打算去那外室家中看看,先从侧面了解刘雪娘。 阿赫直接带姜落落悄无声息地落在那处大院的屋顶。 姜落落小心地趴在屋顶上,观察院中的动静。 西厢房传出朗朗读书声,想是崔林正在学习。一个年轻男子正在院中修理农具,应该就是崔户了。伙房那边有两个女子在忙碌的身影,便是崔江那外室梅娘婆媳二人。 姜落落让阿赫带着她向伙房那边挪了挪,隐隐听到那婆媳二人的说话声。 “秀儿,以后大郎的衣衫你洗吧,大娘子好歹也是你们的长辈,如今大郎都已成亲,有些事不好再劳烦大娘子。”梅娘道。 秀儿不好意思地说,“娘,我知道洗衣是应该的。可是爹一定要拿去给大娘子,我也不敢忤逆爹爹。” “我没想到大郎成了亲还是这样。”梅娘的语气中透着些许无奈。 “爹爹对我们很好,很宠着我们。”秀儿有些开心。 都说崔秀才人凶不好惹,许多人都不敢与他结亲。她爹娘是念着崔家那笔聘礼将她“卖”给了崔户为妻。起初她很不情愿,又无力反抗。没想到嫁给崔户后与她想的不一样。 她的公爹崔秀才看起来很凶,一点没有秀才的斯文,可是在这家中,对她婆母与儿子都很客气。有一次她当着公爹的面不小心打碎了茶杯,以为要挨训,结果公爹只是摆摆手说没事,还让崔户看她的手在忙着抓碎片时有没有划伤。 嫁到崔家这几个月,她看明白,她的公爹只对大娘子不好,对其他崔家人都照顾的很周到。还有崔户与婆母对她也很好,远比在以前的娘家幸福多了。 原本秀儿还看不起她这给人做外室的婆母,现在反而羡慕婆母能遇到如此良人。 是否良人,是自己体会的。只要那个男人对自己好,有何在乎他在外面怎样? 大娘子如今的遭遇那也是她自找的。不是都说公爹的性情就是因为受了大娘子的气才变成如今外人看到的那样? “不管是怎样,”梅娘抬头不知看了看什么,“别人吃罪是别人的事,我们跟着去踩一脚总归不好。我一直在想啊,大娘子又没有欠我们什么,我们占了她的便宜心里不踏实。” “好像……是这样。”秀儿的声音小了一些。 她又不认识大娘子,成亲的时候都没有拜过崔家这位正妻。 不论人家名声怎样,跟自己又无冤无仇的。 “那以后娘与大郎二郎他们换下的衣衫,我就尽快洗了。爹爹要问起,我就说是想尽媳妇与嫂嫂的本分。” 梅娘摇摇头,“没用的。我也是多嘴,你爹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改,怎能让你一个刚进门的孩子改变?算了,当我没说吧。” …… 几句对话,姜落落听出这婆媳二人都是良善之辈。 乖巧懂事的秀儿就是年轻时的梅娘吧。 这么多年过去,梅娘并未将崔江逼迫刘雪娘做的事看做理所当然,反而还有些负罪感? 在没见到梅娘之前,姜落落还以为这是一个多么强硬的女子,才配得上凶名在外的崔江,没想到竟是一个会同情刘雪娘的人。 “她让我爹没脸,我爹怎能改?” 婆母竟然想让爹爹改变对大娘子的态度?秀儿为公爹不平,“说实话,我要是做了那种事,早就一头栽河里去了。哪有脸活到现在?” “小孩子,别胡说!”梅娘瞪了秀儿一眼。 秀儿委屈,“我没胡说。年轻时犯错,如今都一把年纪,还是那样。这么多年,吃爹爹多少教训,还是没改,让爹爹怎么改?” “你说什么?” “前几日我去田里给大郎送饭时,路上亲耳听人私下说,有人看见大娘子与别家男子在河边拉扯,衣衫都撕扯乱了。” “不可能!否则你爹不会没有声响。” 若真有此事,刘雪娘还不被打个半死? “那是还没传进爹爹耳朵。听他们说,是想要挟那个男子,所以才防着爹爹。当时我正在土垛上休息,说话的人从土垛子下面经过,没留意到我,才被我听到。我怕爹爹动怒伤了身子,没与你们说。现在想想,真为爹爹不平,实在忍不住才告诉娘。要不要告诉爹爹,娘决定。” “那男子是谁家?要挟他作甚?” “好像是姓陈。听他们意思,就是想威胁那人给钱,要不就告诉爹。爹不会饶过大娘子,肯定也不会轻饶了他。” 都被要挟上,那这姓陈的可是好找,总不至于二十年寻不着人。 伏在房顶上的姜落落,静静地听着婆媳二人闲话。 心想着,杂货铺家的娘子不是还说没听闻刘雪娘这些年再与谁有染吗? …… “梅娘!梅娘!” 有人咚咚咚地敲打院门。 院中的崔户停下手中的活,去开门。 看样子是个邻家老妇,一进门就敞开嗓门急着大喊,“我家儿子刚从村东那头过来,见崔家那边出事了!” 崔户皱眉,“有什么事,与我家何干?” 梅娘婆媳也出了伙房。 “你们也是崔秀才的人么。”那老妇拍拍胸脯,缓了口气,“陈牙子家的娘子跑到崔家那边讨命,说崔秀才与他大娘子害死了陈牙子!” 第340章 受虐的猫 出人命了? 死的正是个姓陈的。 姜落落当即让阿赫带她返回崔家。 不知是忌惮崔江,还是想让更多人围观,有个女人只坐在崔家门外嚎啕大哭。 眼看这女人有三十来岁,哭的面容都有些扭曲,一边哭,一边控诉刘雪娘勾搭她的夫君,害她夫君相思成疾,丢了性命。 旁边有人议论,“怪不得这阵子不见陈牙子,原来是病了。” “不止病了,你没听她说陈牙子已经死了!” …… “我夫君还拿了家里好多钱,都给了你这个狐狸精!” 陈家娘子指着站在崔家院门里面的刘雪娘,“他还想与你私奔,你拿了他的钱却不肯再见他。你这个骗人骗财的狐狸精,把我家的钱吐出来,为我夫君偿命!” 这女人猛地站起身,哭喊着向崔家门内扑去。 崔江横在门口,“崔家的事,我崔江解决!” 与阿赫猫在旁边树上的姜落落这才看清崔秀才的长相。 中等身型,个头不太高,但挽起的袖子露出两条半臂看着很粗壮,肌肉结实。正方脸,浓眉大眼,不开口时紧绷着嘴,无形中便透出一股子生人勿进的凶器气。一开口,那粗犷的声音像是塞了把铁锤朝人脸上击打。 这样的人竟是个读过书的秀才? 确实如众人所说,崔秀才只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不是好惹的主儿。 陈家娘子被崔江挡在门外,脚步略抖瑟了一下,“这……这不止是你崔家的事,还有我夫君的一条命啊!” “我与你夫君素不相识,从未拿过他一文钱。” 站在崔江身后的刘雪娘平静地道。 “拿没拿钱咱没见到,不过你与那陈牙子在河边撕扯我可是亲眼所见!”有人站出来指认。 “那日我也奇怪,怎么见陈牙子与崔家娘子一前一后从河边那头经过?当时我还看那陈牙子样子不大好,衣衫瞧着有些乱呢!”有个妇人也跟着说道。 “你们……你们早看到,为何不说?”陈家娘子哭道,“若不是夫君咽气前直喊刘雪娘的名字,不甘心地告诉我,我还一直都蒙在鼓里!连家里的钱物少了都还不知。” “我猜崔四儿是不舍得告状,怜香惜玉的,怕被你江哥知道,打你嫂子一顿吧!”有人想笑不敢笑,憋着劲儿道,“你这妇道人家我就想不通了,你怎么也不早说呢?” “胡说!” 叫崔四儿的男人梗起脖子,“我若不愿说,此时也不会第一个站出来说!我就是觉得此事若闹腾开,也是我崔家丢人。不想让崔家又被外人瞧乐子。可如今闹出人命,就不是什么乐子的事儿,必须说出来让大家都知道!” “哎呦,”那妇人掩口道,“抓奸要捉双,我又没见他俩真在一处,谁知道前后脚是不是巧合,不好乱嚼舌根的。万一崔秀才一番恼怒后,弄错了,到头来还不找我算账?我可不敢随便瞎说。” “其实……” 又一个男人站出来,“崔四儿私下与我说了,嘱咐我不要宣扬。我又起了贪念,想那陈牙子也肯定不敢让人知晓,便打算偷偷敲他一笔钱财……不过,陈牙子铁嘴不承认,我们也并未拿到他一文钱。” 此人说着,还看了眼身边的人。 那人也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我们也没想到陈牙子会那般被崔家娘子迷惑,以为他也不过一时兴起玩闹一番,否则肯定先救人要紧。” 崔四儿不禁怒道,“亏我当你是我本家最好的兄弟,你竟与人生此恶念!” “崔四哥息怒。谢谢你们肯为我作证。”陈家娘子先向几人福身致谢,又鼓起勇气,迎上崔秀才那凶巴巴的目光,“崔秀才,崔大哥,您可听得明白?这可是我夫君的一条命啊,不只是你崔家的事,即便把你家娘子打个半死也无法了结!” “原来那个人是陈牙子。”刘雪娘小声喃了一句。 旁人都没听到,姜落落也只是远远瞧着刘雪娘好像张了几下嘴。 崔秀才想是听到了,回过头。 姜落落看不到崔秀才的眼神,但从刘雪娘平静的神色,一点也没有面对狂风暴雨的紧张,甚至好像还在与崔秀才对视。 “既然摊上人命,那就报官吧。”崔秀才伸手勾住刘雪娘的脖子,将她硬扯到自己身边。 一大把臂力,瞬间勒得刘雪娘喘不上气。 “你说的没错,这已经不是我崔家的家事。” 崔秀才的手像螃蟹的钳子一般,随臂绕过刘雪娘的脖子,狠狠扣在她的肩上。再一用力,刘雪娘身子便实在支撑不住,被按在了地上。 但是,听不到刘雪娘的痛叫,只能听得她拼命喘气。 崔秀才的手臂松开了她的脖子,给了她呼吸的机会。 匍匐在地上的刘雪娘像一只受虐的猫,无力、瘫软,又毫无尊严的任人审判。 姜落落想到之前见到的那个即使拎着沉重的木桶,也不失风韵秀骨的女子,此时仿佛不知有多少只木桶压在了她的身上,压碎了她的血肉,只留一张单薄的皮囊。 自从对视那一眼后,崔秀才再也没有看他手中的女子,那一脸的凶劲都在冲着众人。 而刘雪娘也没有一声辩解。 “我可以要他半条命,总不能让我杀了她,摊上人命官司。若让她生不如死活受罪,陈大娘子能解气,便把她的命留在我手中。若陈大娘子不依,那就让官府来拿她,是生是死由官府给你家交代!” 听这话,崔秀才还是有几分理智的。 姜落落也松了口气,不管怎样,刘雪娘是不会死在崔江手中的。他们也就不必提着心随时准备出手。 不论刘雪娘千错万错,此时她不能死,有些话还需当面问她。 “官府?官府能管吗?”陈大娘子无助地痛哭,“都说气死人不偿命。这种事官府会判这狐狸精是凶手吗?老天爷,谁能替我做主啊!” “可以请老族长。” 崔四儿像是为弥补自己的错,出主意道,“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卧石村崔家也是个大家。若官府难判,那就请老族长做主。” “对,先请崔家老族长!” 不少人都同意,“老族长不是向来说一视同仁吗?我们外姓人被崔家的人害死,更该请崔家的老族长来主持个公道。” “老族长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老族长已经赶来。 村子里出了人命,早有人去请这位当家人。 第341章 崔江争执 “老族长——” 陈家娘子见到这位古稀老人,哭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姜落落已从杂货铺的娘子口中听说,卧石村以崔姓为大,崔姓当中又最属族长威望大。这老族长不一定最年长,但在崔氏一族,辈分最高。 卧石村历来重辈分,里长为虚,大小事皆由族长做主。当年那几个触动“鬼气”的孩子病愈后,便是老族长下令,全村不可再议何冲认亲一事,阻断“死去”的何冲寻至卧石村的路。 有人与老族长讲明事发情形。 老族长听后点点头,走向陈家娘子,“你就是那陈牙子家的娘子?” 陈家娘子稍微缓和了一下情绪,抽泣着向老族长行了个礼,“是晚辈。” “你放心,虽然你家是外姓,又刚来卧石村一年多,但只要在卧石村生活,这个主我便为你做得。” 老族长走向崔江家的大门。 崔江暂且松开刘雪娘,向老族长拱了拱手。 “江啊,此事可是不轻。”老族长指指匍匐在崔江脚边的刘雪娘,“说到底,都是你家这位娘子造的孽!在你的管束之下,她竟还能做出这等无耻之事,已经没救了。此事已经不止是在你家,既然你留她在崔家,便该交由族里论处,只凭你的一腔私怒已解决不了。” “该把这个淫妇浸猪笼!”有个妇人率先唾骂一句。 多声附和,“对,浸猪笼!” “早就该浸猪笼,如今也不会再损了陈牙子的命!” “只浸猪笼哪够?”有人不满足,“应该先上火刑,烧毁这淫妇的臭皮囊,然后再浸猪笼,将她沉江送给龙王爷去惩治!” “先将刘雪娘拖至祠堂。”老族长下令。 刚被人讥讽的崔四儿是要证明自己对这个本家嫂嫂绝无半点私念,一马当先,准备带头动手。 崔江前跨一脚,将刘雪娘拦在身后,“族长,我说过,刘雪娘的这条命是我的!” “江啊,这么多年,我从不理会你的家事,可今日之事非同小可。若我这个族长不出面做主,便是我们崔氏一族欺人,难以服众啊!你不也是受了这么多年的气?凡事都有个尾,就不要再这般固执了。”老族长好声好气地劝道。 “让刘雪娘在祠堂受审,也是扫我的面子。到时候,祠堂簿里也会记上一笔我崔江妻如何,让我崔江的名字上了祠堂簿,我绝不答应!” “崔大哥,你还在乎上不上祠堂簿?你跟刘雪娘牵连这么多年,许多话还不知会传几代人呢!” 崔江面色一沉,一道凶光向那多嘴的人扫去。 那人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往后躲了躲。 “江啊,你别恼,这话也是事实。” 老族长仗着自己的地位,与崔江面对面说,“你与刘雪娘的孽缘也该有个了断了。今日就听叔公一句话,将刘雪娘送到祠堂去。” “不!”崔江态度坚决,“与我崔江有关之人,绝不上祠堂黑笔簿!” 无疑,黑笔记载劣迹,朱砂红笔记载的是崔氏一族的荣誉。 “那如何给陈家一个公道?”老族长有些生气,但还是耐着性子语气缓和地说道,“这可是条无辜的性命!” “无辜?”崔江冷笑,“陈牙子若无辜,又怎会因刘雪娘而死?贪念有夫之妇,他若活着,我绝不会轻饶了他!族长,可不是谁死谁便无辜。” “是,我夫君是有错,可又错不至死。此事,我夫君拿命相抵太过了!”陈家娘子哭道,“你们不能不认这淫妇欠我夫君一条命啊!” “江啊——” 老族长又要开口,被崔江打断。 “报官。我只认官府结果。”崔江沉下双目,紧握双拳,“这是我的底线!” “且不说此事官府能否断得清。惊动官府,便是全城皆知,你不怕沦为全城笑柄?”老族长问。 “出了人命,不该惊动官府?”崔江反问,“只要我的名字不载祠堂黑笔簿,其他无所谓。什么笑柄,也是一笑而过罢了,传几代也有淡去的时候。即便上了官府案宗,能看到的人也是少数,最终也不过是在案宗架上落灰。但若上了祠堂簿,崔家子孙人人均引以为戒,我崔江之名会被世代所知,成为我永远抹不掉的污垢!” 崔江丝毫不卖这份面子,老族长很是不悦。心想自己都照顾你这么多年,你就连这点事都不肯应? 当着全村人的面,族长的一张老脸实在挂不住。若此时崔江仍占上风,岂不是成了无名有实的族长?那他这个老族长又算什么?还如何在族中立威! “若本族长一定要把刘雪娘带入祠堂呢?”老族长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 崔江也不甘示弱,“那我便向官府举报,你们目无大宋律法,私设公堂!” “你这是与全族作对!”老族长气得又将拐杖戳了两下地面。 “你们若这般认为,随便!”崔江不在乎,捋起双袖,“我崔江又不是吓大的。谁看我不顺眼,尽管上前来。” 见崔江一副准备与人干架的模样,靠近前面的人不觉后退。 他们早见识过崔江打起架来不要命的凶狠,想想崔江与自己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犯不着与其拼命。能好好活着,谁愿意触霉头没事找事? 再说,这里面还有不少人沾过崔江的光,吃过人家的酒肉,也犯不着因为别人家的一条命给自己找不痛快。 见身边的人纷纷退避,一肚子怒火的老族长也不好再往外撒气,想想自己,有时做主处理纷争,落字据的时候也是崔江执笔。说实话,有这么一个凶神恶煞似的“师爷”压阵,事情也好办的多。 在无比矛盾中,老族长叹了口气,“江啊,息怒。我这不也是想让你从这个女人身上解脱么?既然你仍这般固执,我也无话可说。出了人命,自然是该报官,只要官府公允,我别无二话,若官府难判,我们在官府的监督下做出决断,也不会给日后落下什么麻烦。” “族长说的是。” 崔江这倒给了族长面子,抱拳拱了拱手。 “族长——” 陈家娘子想做哀求,被老族长抬手制止,“先这么决定,报官之后看情况再说。有我在,肯定要给众人一个心服口服的交代!” 坐在树上的姜落落似乎看到那个被老族长拿话挡回去的女人特意向旁侧望了一眼,好像在寻找人群中的谁? 阿赫在旁边说,“他们要去麻烦公子,我们先帮公子解决麻烦。” 报官,这桩案子最后肯定是落在杜言秋手中。 既然他们来了,提前插一手确实能为杜言秋省点事儿。 可是一个小仵作,一个不便轻易露面的随从,如何能够堂而皇之地以官府名义断案? 而心底不停琢磨着的姜落落还在思考别的东西,“奇怪。” “何处奇怪?”阿赫瞬间警惕起来。 “崔江、陈牙子两家人都有些奇怪。” 第342章 唤醒阿爹 …… “先去陈家瞧瞧。” 姜落落没有急着露面,与阿赫寻至陈牙子家。 不需打听,只要循着哭声便能找到。 想是左邻右舍都跑去崔江家那边凑热闹,陈牙子家门外倒是很安静。 听那老族长说,陈牙子搬到卧石村来住才一年多。不过,做牙子生意的人,要与不少人打交道,自己想在哪儿租个住处轻而易举,不论住到哪儿也都能交得上朋友。 陈牙子在卧石村的住处不错,虽是个老宅,但院子很大,三间正房加东西厢房,收拾的整整齐齐。院中还栽着一棵老桂花树,树上悬挂着几盏彩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 因为死了人,这几盏彩灯笼就瞧着格外碍眼。 “我去给它挑了!”阿赫道。 “先别管。”姜落落拦住阿赫。 能把这几盏彩灯笼高挂在树上,陈牙子原本也是个有兴致的人吧。 办白事的人家约定俗成地要取白覆盖,但经手凶肆生意的姜落落向来不这么看,她曾设想,若哪天自己离开人世,可不希望周身一片苍白,她想踏着五彩斑斓上路,在最后一刻留给在世众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不愿他们沉在压抑的悲哀中。 哭声是从西厢房传出。 从敞开的窗子看到,两个男孩趴在床上哭喊阿爹。 还有个老妪直接坐在地上嚎啕痛哭,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儿啊”,刺痛着姜落落的心。让她不禁想起当年伯父伯母送堂兄堂姐的那一幕幕。虽然那时年幼,记不清所有画面,可那卷裹着姜家痛苦万分的悲伤气息是忘不掉的。 姜落落缓步走进屋中。 老妪的哭声一顿,“你是谁?” “我是凶肆的人。”姜落落道。 老妪颤声道,“是我家媳妇请来为我儿办丧事的?” 姜落落没吭声。 显然悲伤过度的老妪有些糊涂,没想到凶肆的人为何这么快就能来到他家,反而哭的更厉害,“儿啊,我的傻儿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让我瞧瞧。” 姜落落来到床前,“依规矩,在下葬前要先试试看能不能把人唤回来。” 两个男孩一听,登时不再大哭,抹把泪眼,抽噎着问,“你能把我们的阿爹唤醒?” 当着孩子的面,老妪不好把话说的太难听,“我儿只是病重,是不是还没真的咽气?” 姜落落见这老妪想站起来,挣扎了几下却没起了身,才知她的腿脚不灵便,先转身将她扶起,搀着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我先试试,若实在无法……也总得让他走的明白。” 两个男孩乖乖让到一旁。 姜落落来到床前,打量陈牙子。 与她见过的那些带着市井气的牙子不同,陈牙子长的偏清秀,大概三十多岁的年纪,却是细皮嫩肉的,不似出过苦力。 “你家只靠你儿一人做牙行养活?” 姜落落知道,从事牙行的人不少,能赚得富足的人并不多。大多牙子也只是勉强能够糊口罢了,除非能独揽下大主顾的生意,也算是成了牙行中的一霸。否则只靠普通介绍个人来人往,别说抽几文油头,还可能到头来白忙一场。 陈牙子能租住这么一个大院子,还要供养老母妻儿,手头该足够宽裕。 “我儿说是个做牙行的,一年到头又挣不了几文钱。要不是他爹当年走的时候留下那一辈子吃苦力攒下的家当,如今我们一家老小怕是早饿死了!我们又不是什么富裕人家,那个女人来勾我儿做什么!” 老妪实在气不过,在两个孙儿懵懂的泪眼中,还是说出了刺耳的话,“真是挨千刀的!还把他爹留下的家产都给骗走了!若我家媳妇讨不回来,以后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姐姐,你快唤我阿爹。”一个小男孩摇摇姜落落的胳膊。 姜落落俯身查看陈牙子。 人刚断气不久,余温尚在。口中还残留血迹,细看口腔壁有溃疡腐烂状。 陈牙子脸面虽瞧着细皮嫩肉,但手上的皮肤有些干燥,手掌侧缘、手指根部显些如谷粒状似的隆起,手指甲上有白色横纹,偏脆。 “你们阿爹最近是不是经常头痛头晕,腿脚有时无力,还会咳血?”姜落落问。 一个男孩道,“我不知道爹爹会不会咳血,但是爹跟娘吵过架后就生病了。” “没有看大夫?” “爹说他的病不是大夫能治的。” “你爹亲口说的?” “嗯。” 姜落落看向那陈牙子的娘。 “孩子说的没错。”那老妪道,“我儿就是与他娘子吵了一架……做出那样的事,谁家娘子知道后能不吵?” 姜落落品着这话的意思。 大概是说陈牙子与刘雪娘的事被他娘子知晓,大吵一架后,陈牙子负气离家去找刘雪娘,结果被拒,便受了情伤。 老妪继续说道,“他娘子人好,要给他请大夫调理身子,他却不知好歹,反倒不给他娘子好脸色,后来越发病重,就把自己关在屋中难见人,她娘子实在心善,自己被辜负,还忍着受气给他送吃送喝。” “娘带我们见过阿爹,想让我们说服阿爹看大夫。阿爹不答应,说他的病会慢慢好起来的。”男孩泪汪汪地说道。 “所以,他咽气时你们都不在他身边?”姜落落问。 “他娘子在,刚好给他送饭。我耳朵也不太好使,隔着屋子也听不清他嘟囔什么。哪知人突然就断了气,他娘子发疯似的冲出屋子,叫嚷着要去寻那个女人讨命!我才知道究竟是谁害了我儿!” “那他们一开始具体吵什么,其实你们也都没听清?” “他们吵归吵,也都尽量避着我们。俩孩子知道他们的爹娘吵架还是我说的,原本是希望两个孩子卖个乖,能让他们二人尽快和好。我也是凭着活这么多年的经验,听出他们屋子里的动静不对,隔在外面仔细听,隐隐听到他们扯出什么偷人、丢人的话。” “后来我儿赌气摔门离开,只留下他娘子独自在屋中哭,真是个老实孩子,任凭我怎么问,她还都不肯说。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能不明白怎么回事?真是没想到,我儿与他娘子原本不是很恩爱?每天都把他娘子捧在掌心,他怎么就能背地里——” 老妪看向床榻,终究没有再骂出口,心痛地咳嗽两声,捶胸嚎啕,“怪我!也怪我啊!千错万错他也是我的儿啊,我儿是一时迷糊着了那狐媚子的道!我不该恼他,真不该任他关在屋子里不理会他。我本以为他迟早会被他娘子的心意打动,哪知竟被这相思病搞的丢了命!” “我们正在外面玩耍,就听有人说我阿爹死了……姐姐,你快唤醒我阿爹,我阿爹没有真的死掉,是不是?” 两个男孩都满眼殷切地望着姜落落。 第343章 小男子汉 “姑娘,说了这么多,我儿到底怎样了?” 老妪伸手想要抓住姜落落,没够着。 她也是有一肚子话想跟人说,一肚子的悔意想要纠正。 “我只能保你儿子走的明白。” 姜落落把陈牙子的手臂摆正,直起身。 “什么意思?我儿子他……回不来了?”老妪颤巍巍地站起来。 姜落落忙将她扶住,生怕老人家一个腿脚不稳摔倒受伤。 “阿婆,你想让儿子走的明白吗?”姜落落又特意问了一遍。 “我儿子当然是走的不明不白啊!”老妪又淌下两行浊泪,“他娘子不是去帮他讨命了吗?还有那女人拐走我家的钱财,那可是他爹受苦受累给他的子孙留下的一点儿家产!” “我去帮忙追讨。”姜落落看向两个男孩,“你们愿意为阿爹出把力吗?” “愿意!”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那跟我走吧。”姜落落扶着老妪坐下,“阿婆,你先在家中守着儿子。” “这……不好吧……”老妪犹豫。 当儿子的是该为爹出头,可她又不愿两个小孙子去崔家听闻那些不好的东西。 “阿婆,有些事既然发生了,他们只能面对。早日把事情弄明白,了解自己的处境,才好重新成长。否则让一些事蒙在鼓里,也是活得稀里糊涂的,令他们认不清是非对错。” “……男子是该顶天立地,不能像他们的爹这般……不中用……” 老妪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去吧,去为你们的阿爹讨个公道!” 姜落落带两个男孩出了屋子,来到院中,“你们想抓到害死阿爹的凶手吗?” “听阿婆说,害死阿爹的是个女人。”大点的男孩能够似懂非懂的听出一些话。 姜落落蹲下身,与两个孩子目光平视,“凶手可能与你们的娘亲有关。” 两个男孩不高兴,“娘对爹爹很好的!” “有些事……” 姜落落不知该如何与两个孩子说,想了想,道,“有些事的真相不一定是我们表面看到听到的,是非曲直要深挖出来。有些真相会很难让人接受,可我们也不得不去接受。因为在这世上,要讲公平、道义,做错事的人就是错了,不管他是谁,都该受到相应的惩罚。” “我知道。我们做错事,阿爹就会罚我们,有时只是骂几句,有时就会挨板子。”大些的男孩道,“可是阿爹还说,有人犯了很大的错,他也会舍不得惩罚,可心里又过不去,便会惩罚自己。他希望我们不要像他,都要做一个坚守是非,心思通达之人。” “你们阿爹这么说过?”姜落落心底不禁升起几分悲哀。 “嗯。”男孩点点头,双手握紧小拳头,“爹爹肯定是被‘那个女人’迷惑,明知是错的,都不愿罚她,结果把自己憋出病来!” 姜落落抬手按在那稚嫩的肩头上,“如果知道真相以后,你能接受,听从你阿爹的话,坚守是非,心思通达,带着弟弟,护着阿婆扛住你们这个家吗?” “如果阿爹真回不来了,我就是家里最大的男子汉。” 男孩隐忍着眼中的泪花,咬咬牙,伸手揽住弟弟,“我一定会照顾好他们!” “你发誓?” “我发誓!” 男孩举起另一只小手,坚定地说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做陈家的男子汉!” 姜落落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能做到。” 这孩子能忍住痛哭与她说话,而不是像有的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问半天没个回应,就值得夸赞。 再给他灌输了信念,面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他的这只小小肩膀能承得住一些吧。 希望他们能够迈过这道生命中的沟壑,像正常人一般长大。 姜落落又问了这两个孩子的名字,大的叫陈方,小的叫陈正。 姜落落让陈方从他爹的遗物中取了一张经手办事时与人立的文书,折起来收好。然后又交代他几句。 “我阿爹根本没醒过来,为何骗我娘?”陈方不满。 从这个姐姐出现在他家,他感到的都是善意。 他也知道凶肆,之前清明节的时候,曾听邻家兄长说要从凶肆买些好的冥器烧给他家过世的阿公。所以,当听说这个姐姐是凶肆的人,他与阿婆一样,都以为她是为死去的阿爹来的。 而且,她刚才与自己说的话,也是在为他们家的人着想。 可是突然,这个姐姐让他骗人。 让他跑到崔秀才家,找到他娘,说他阿爹醒过来了! 她说要唤醒阿爹,可是根本没有做到! “不是骗你娘,是骗在场的所有人,也包括凶手。”姜落落平心静气的说。 “骗凶手?”陈方那不满的眼神收敛了一些。 “对。”姜落落点点头。 她在话中耍了个心眼。 此时还不能说一些不利陈家娘子的话再去惹恼这两个孩子。 陈方用力抹干眼泪,“骗了凶手之后再怎样?” “凶手得知你阿爹醒来,肯定会惊慌,到时便露出马脚。”姜落落解释。 “可是害死我阿爹的不就是‘那个女人’?” “无凭无据的,谁会承认与你阿爹的死有关?你娘找人算账,人家就会认?” “嗯,现在只有娘亲去为阿爹讨命,我们得尽快去帮他!” 陈方以为自己想明白,拔腿就朝外面跑。 “谁啊!” 耳朵不太好使的老妪隐隐听到动静。 姜落落把陈正送回厢房,“阿婆,是我们。我先把二郎留在家中,等官府的人来接他。” 等姜落落追出院子,陈方早已跑的没影。 不过有阿赫帮忙,姜落落不仅很快追上,还先一步抵达崔江家。 不出所料,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围在崔家,熙熙攘攘一大片,全然不输于县衙门口的阵仗。 肯定已经有人去报官,虽说等官府的人来还得好长时间,可这些人似乎都很闲似得聚在这里等候。 毕竟是这么多年,第一次抓到刘雪娘的脏事,还闹出了人命。都在翘首盼着,想瞧瞧这个女人会落个什么下场! 有不少妇人,相互议论的是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飞,恨不得把刘雪娘喷死。 还有不少男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像只待宰的小鸡一般,倒坐在崔江脚边的女人身上。 似乎若不是有崔江拦着自家门,这只小鸡就会被一群留着口水的饿汉给吞掉。 姜落落看到这状况,首先想到的是,刘雪娘这些年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娘——娘——” 陈方的喊声冲了进来,将眼前的情形打破,“我阿爹醒了!” 第344章 骗人姐姐 陈牙子醒了?没死? 众人的目光刹那间全部聚集在陈方身上。 “方儿,你说什么?” 陈家娘子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跑出来的儿子。 陈方奔向自己的娘亲,面对众人,敞开稚嫩的童音,“娘,我阿爹醒了。” “胡说!” 陈家娘子一把将将几乎要扑进自己怀中的儿子推开,又后退了半步,颤声道,“这……这怎可能?你爹怎么会醒过来?” 陈方没有留意娘亲那丝不易察觉的抗拒,耳朵里只有众人的吵吵声,眼睛则看向那个倒在崔家门槛里的女人。 她一定就是“那个女人”。 他们小孩子也知道的,他们唱的童谣里的那个雪山妖娘,方圆十几里人尽皆知的那臭名昭着的女人! 那个女人原本一直低着头,听到他的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就是心虚了吧。 陈方竭力忍着心中的恨意,又抬高几分声音,“娘,我阿爹就是醒了。他本来就没死,只是晕过去。” “原来陈牙子没死。” 众人都信了陈方的话。 一个小孩子在怎会拿自家亲爹的命撒谎?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人犯了相思病,就把自己折磨死这种事本来也就很少发生吧? “你阿爹……没死?” 陈家娘子呆呆地定在那里,微微转头,眼睛又不觉瞟向一边。 隐在树上的姜落落跟着她这细微的动作望去。 那边是老族长带领下的一群崔氏本族人。 其中一个女人大声道,“即便陈牙子没死,也是险些被这淫妇弄没了性命。今日绝对不能轻饶了她,否则以后难保真会害死人!” 问问村子里的每一个女人,谁不怕自家男人步陈牙子的后尘! 这时候,村里的那些男人可不敢轻易开口表态。 本来没闹出人命,还把刘雪娘往死里逼,岂不是显得自己心虚?可若帮刘雪娘说句好话,那又是要引发雷霆震怒的! “既然没死人,那便还是我的家事。” 崔江勾手把刘雪娘扯起来,“我会好生教训她!先让那陈牙子把身子养好,免得日后我找他算账受不住!” 刘雪娘受不住落在自己身上的那股强劲力道,身子像稻草似得晃了晃。 “陈家娘子,你先回家去瞧瞧,不管怎样,还是你夫君的身子要紧。”老族长挥挥手,“先都散了。家中田里还有那么多活,你们都不忙吗?” 没出人命,他这当族长的也能松口气了。 “方儿,”缓过神的陈家娘子主动拉起儿子的手,“你阿爹真的还活着?” “娘,你怎么了?” 陈方感觉到娘亲的手又冷又抖。 娘是太开心了吗? 可又怎么瞧着不太像。 娘的眼睛里好像有些紧张,就像……就像她见了狗会害怕似得。 他知道娘亲很怕狗,谁家养着狗娘亲都会避开。有一回在路上碰到,娘亲的双手就是这么冰凉又颤抖地攥紧他们兄弟二人,紧张地望着不远处的那条拦路狗。好在后来有人来,将那条狗赶跑了。 见众人要被老族长驱散,姜落落跳下树,挤进人群,“陈方,你跑的好快啊!” “你是谁?”陈家娘子警惕地看向姜落落,又问跟前的儿子,“方儿,你认得她?” 陈方点点头,又瞟眼刘雪娘,“她是凶肆的人,就是她帮忙查看爹爹……把爹爹唤醒了。” 陈方不想骗他娘,他其实很想哭,可是为了“大局”,他要在那个坏女人面前表现出他阿爹就是醒了,而且醒的有理有据的样子。 阿爹会指证她做恶事,她最好赶紧求饶! 可是,那个女人怎么看着他的样子好像没什么事一般?连崔家的老族长都信了,还没让那个女人足够相信? “凶肆?她是姜家鬼娘子!” 有人一语道出姜落落的身份。 姜落落也不计较,点头承认,“没错。” “我们没有去凶肆请人!” 陈家娘子满眼戒备地盯着姜落落。 她还知道这姜家鬼娘另有身份……衙门仵作! 官府的人还没来,仵作怎会这么快便来了? 若陈牙子死了也没什么可怕的……难道陈牙子真没死透,被这人给弄醒了? “她不是娘托人请来的?” 陈方疑惑地看向姜落落。 “傻孩子,你爹刚出事,再快也不可能这个时候就见到凶肆的人!” 陈家娘子有些生气地甩开儿子的手,盯着姜落落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敌意。 赶在陈方质问前,姜落落笑了笑,“我只说自己是凶肆的人,也没说是谁把我找来的。” 陈方的话被堵在口中,他想了想,这个姐姐确实没有亲口承认。 可是—— 眼见陈方的脸色又要变,姜落落紧接着道,“你们没人听说吗?我姜落落在冥冥之中会有些‘先见之明’的走动,起初我也不知为何要来到你们卧石村,当听说陈家出了事,才有了答案。我此行的目的就是为陈家而来。” “才溪乡的事我听说过,多亏了龙王爷借这姜家鬼娘子指引,才寻到那两个下落不明的受害者遗骨!”有人道。 …… 此事曾闹得全城沸沸扬扬,如今早传遍各个村落。 一听大人说这“骗人”的姐姐这么厉害,陈方又默默把话给咽了回去。 陈家娘子嘴唇一抖,“你……真救活了我夫君?” “是,你不高兴吗?”姜落落问。 “高兴,怎能不高兴?”陈家娘子觉得自己的嘴唇有些发麻。 “陈家娘子,你家有福哦,能得龙王爷灵力相助!赶紧回去与陈牙子一起好好拜拜龙王吧!”有人道。 众人很羡慕,还有人说,“是啊,这下好了,有龙王爷庇佑,崔秀才也不好再难为你家。” …… 陈方又偷偷瞟向刘雪娘。 都搬出龙王爷,这个坏女人竟然还是一脸寡淡,她是被吓傻了吗? “陈牙子醒来后亲笔写了份状子,托我帮他递交给官府。反正你们已经有人去报官,索性我也在卧石村等着。等人挺无聊的,不如我把这份状子给大家念念?” 姜落落说着,伸手从袖中摸索。 站在她面前的陈家娘子脸色忽地僵住。 老族长那边也有人脸色悄悄的变了……果然是他! 第345章 爹又死了 在众人的好奇中,姜落落磨磨蹭蹭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 陈家娘子认出,这纸确实像是她夫君常用的那种,从折好的纸张背面能看到透着墨字,还有红色的朱砂指印。 “陈牙子在这上面写的很清楚,究竟谁想害死他。” 姜落落并未急着打开那张纸,而是将纸半举,又原地转了一圈,让在场众人都看得清楚。 趁转步时,姜落落顺便扫了眼崔江夫妇。 一直面色平静的刘雪娘左手轻轻动了一下,指尖碰到了崔江的衣衫。 崔江看也不看一眼地把刘雪娘从地上扯起后,就一直抓着她,好像拎着一只刚被他打到的猎物,等着接下来的扒皮剔骨。 但刘雪娘这一碰,崔江给了她一眼目光,好像之前的四目相对,哪怕那眼目光很快移开,也让姜落落捕捉到了一丝毫无强势的交流。 “大家不妨先猜猜看,到底是谁给陈牙子下毒,要毒死他?” 姜落落这话一出,众人就炸了。 “陈牙子不是害了相思病?怎么又被下毒?” “陈家娘子,你不想知道吗?” 姜落落又询问面前这个白了脸的女人。 陈方也是愣住了。 这个姐姐又在骗人! 她手中的那张纸还是他给找的呢! 但是,若能抓走害死阿爹的凶手……使诈也无妨吧。 听说书先生讲故事,还有个什么兵不厌诈,就是这样吗? “这……真是我夫君写的?” 陈家娘子伸手。 姜落落躲开一步,“是啊,你怀疑你夫君的笔迹?” 陈家娘子抢了个空,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实在心慌不已。 她怎能不慌? 原本她不怕的,即便有人发现陈牙子中毒,她也能推说她夫君是为情所伤,服毒自尽。 反正刘雪娘与她夫君在河边撕扯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这个女人名声那么臭,她若为自己辩解谁会信? 可是,若陈牙子醒来,亲口指证…… 陈家娘子看眼身边的儿子。 姜落落知道她这眼的意思,立马代陈方回答,“当时你婆母晕倒,你两个儿子正在照顾她。等你婆母一醒来,他便急着要把他阿爹醒来的好消息告诉你,没顾得在意其他事。” 所以,陈方没提诉状的事也正常。 陈方这时正留意到刘雪娘的神色似乎有了变化,感觉不像之前那般平静了,整个眼神都黏在姐姐身上,以为“骗人”这一招有了效果,便来不及与他娘解释,先肯定的点了点头,“嗯!” 见状,陈家娘子拉起儿子的手准备先走一步,“方儿,你阿爹已经醒了,我们赶紧回去看他。” 她该尽快回去,看是否来得及做点什么事补救? 姜落落把人拦住,“怎么这时又急着走了?事关你家夫君性命,你不想知道你夫君指认谁是凶手,尽快帮他算账?” “陈家娘子,不差这一刻,先听听再走。” 有人怕姜落落随陈家娘子回去,留下半截话让人心痒难耐。 “不必了,我先去看我夫君。”陈家娘子越说越急。 “等着!” 姜落落挥手将陈家娘子推回去。 由于力气使得大,又被对方挡了一下,姜落落不经意地向老族长那边踉跄地闪去。 “我这就读这份状纸。”姜落落收好脚步,打开牢牢攥在手中的那张纸,清清嗓子,“草民陈青,入牙行为生——” “呜呜——呜呜——” 姜落落刚读了一句,就被孩子的哭声打断。 “娘——哥哥——呜呜呜——” 陈正挤破人群,边哭边跑了进来。 “正儿!” 陈家娘子这回没有耽搁,迎上前接住朝自己冲过来的小儿子,急切地问,“怎么了?” “阿爹……阿爹死了……” 陈正哭得很伤心,泪水鼻涕糊了一脸。 “怎么又死了?” 众人又是一惊。 “阿爹死了?”陈方瞪大眼睛,不觉看向姜落落。 怎么回事?弟弟为何说出真相? “死了,阿爹真的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呜呜——” 陈正扑在娘亲怀中,哭得喘不过气。 “正儿,慢慢说。你阿爹他……”陈家娘子轻抚着儿子的背,试探着问,“你哥哥不是说他醒了?” “刚才醒了……现在又死了……” 弟弟的话让陈方更加迷茫。 弟弟“承认”爹爹醒过,那就是他并没有说出真相。可是他也没听这个骗人姐姐交代弟弟后来怎么办啊。不是说等官府的人去接弟弟? “唉!”姜落落叹了口气,“我就怀疑刚才陈牙子是回光返照,死不瞑目留了那么一口气。” 陈家娘子两眼幽怨地瞪着姜落落。 她夫君终究还是死了! 若在没有留下那张状纸前就死透就好了! 此时留下那份状纸,岂不是—— “这状纸岂不是成了陈牙子留给人世的控诉?” 姜落落的话接上了陈家娘子的想法。 “真有人给陈牙子下毒?那可就是真真切切的杀人凶手!” “姜姑娘,你快告诉我们,陈牙子究竟说是谁害死了他?” 众人急着想要知道。 亲自动手行凶,可是比让人害相思病严重多了! 只要不沾惹刘雪娘就会没事,可身边出现了杀人犯,那可是防不胜防的危险! “好!” 姜落落神色严肃,继续读状纸,“本娶贤妻,育有二子,家庭和美。却不料——” “不准再读!” 身后一声大喝,随之一道身影向姜落落袭来。 姜落落本能闪躲,还是没比过身后的块头,在众人还没回过神时便被对方钳制。 不过,幸亏她也算反应快,在闪躲的同时,没忘将手中的状纸迅速团起。对方虽然拿住她,却没在第一时间夺走状纸。 她紧攥状纸的手反背身后,而那人一只手扣着她的脖子,逼着她身子不禁后仰,另一只手握柴刀抵在她的心口。 此人怕她挣脱被人救走,或者调整好身子做什么小动作,一时间两只手都不敢松开。想主动夺走她手中的状纸颇有些费力。只得恶狠狠地威胁,“把状纸给我!” 看清是谁动手的老族长大惊,“崔四儿,你做什么!” “崔四儿,你快把刀还给我!” 那个被夺走腰间别的柴刀的人更慌。 这刀是他准备去砍柴用的,只是被热闹耽搁,可不是给谁提供的凶器! 第346章 破罐破摔 “把状纸给我!” 崔四儿对旁人毫不理会,像头恶狼逼迫姜落落。 “即便……你拿走……状纸也没用……你对我出手……就是暴露了……” 被掐着脖子的姜落落艰难地开口。 “没有陈牙子的亲笔诉状,就没证据说我们是凶手!” 崔四儿的声音只在姜落落耳边。 此刻,他的眼中只有陈牙子的诉状。 只要毁掉这个东西,就再无物证指向他。 没有证据,官府抓住他,也无法给他定死罪。 反正陈牙子的儿子也没听到,他那耳背的老娘刚从昏迷中醒来谁知道能否听得真切?只凭姜落落一人之口,谁能肯定她是不是胡编乱造? 再说,陈牙子要面子,他们的这些事连他老娘都没说过,本没外人知晓。 只要这份证据没有对众公布,事情就有回旋的余地! 原本他不想出手的,无非给陈牙子卖个脸认个错,若不解气,大不了再给陈牙子找个女人玩玩当做赔礼。 谁知道陈牙子又死了! 醒过来之后留了份该死的诉状又死了! 他可不要被指认为杀人凶手,被官府查办! 事发突然,这个时候跑路肯定来不及,何况若被官府通缉又能逃到哪里去? 索性这么一赌吧! 姜落落哪能不知崔四儿的想法,眉眼中含着一丝嘲讽,尽最大声道,“你这是……狗急跳墙!无用挣扎……不如……求个……坦白从宽……” “杀人偿命,哪儿来的从宽!” 崔四儿左手的力道陡然加大,姜落落的脖子被勒地喘不上气,说不话来。 还有她的心口,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被划破的疼痛。 “若是无用挣扎,那就带上你的命!反正你是姜家的女子,也该死了!” “崔四儿,快松手!不要再错下去!”老族长劝道。 众人只是看着,没人出手去帮姜落落。 或许,他们怕激怒崔四儿,真的一刀结果了姜落落的命。 或许,他们是怕崔四儿发疯,将柴刀对上自己。 也或许,看在是本家的份上,他们希望能够劝服崔四儿,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 “愣着做甚!还不赶紧把她手中的状纸夺走!” 崔四儿见姜落落仍没有妥协的意思,呵斥另一个人。 说实话,他也不想真的跟姜落落拼命。 夺走状纸毁掉,陈牙子之死就变的不清不楚。可若当场杀了姜落落,那就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能不走到这一步,自然不愿走这一步。 陈家娘子知道崔四儿在呵斥自己,可她没有崔四儿这般破罐子破摔的疯狂。她僵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怎么就落了这么一个结果? 姜落落怎么会突然出现?难道她真是受龙王指引而来? “莲娘,快动手啊!” 等不耐的崔四儿直接点出名字。 原本众人还不确定崔四儿与谁说话,听到这个名字,有先瞧出点苗头的人彻底明白了。 真是陈牙子的娘子与崔四儿勾结谋杀亲夫! 陈家娘子听周围的声音冲她而来,身子像筛子似得抖动,瞬间没了力气,瘫软在地,“没用的……没用的……做什么都没用了!知道是我们,还怎能逃得掉?” 他们的事,怎会是毁掉一张诉状就能解决的? “娘?” 陈方呆呆地看着变了神色的娘亲。 他搞不懂,娘亲怎么了? “你乱说什么!” 崔四儿见陈家娘子没用的泄了气,极为恼火,“我这还不是为了你!若不是你对陈牙子下狠手,我何止如此?” “为何是我?” 陈家娘子没想到在这正需要同生死的关头,崔四儿竟然不再如往常一般袒护她,而是责怪起她来。 “怎么不是你?若不是你引诱我,我怎会心动于你,想着帮你?” 崔四儿这话可是说的太直白了。 幸亏前几日他娘子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还未回来,否则若在场,肯定会是第一个上前与崔四儿拼命的人! 显然,崔四儿是打算把下毒害人一事往陈家娘子身上推。 被崔四儿狠狠踹了一脚的陈家娘子怎肯依? 登时来了气,翻身从地上爬起,“我引诱你?分明是你先拿各种好处讨好我!怪我一时鬼迷心窍昏了头,信了你的鬼话。我们一家本来在别处住的好好的,是你要我劝我夫君搬家到卧石村来,离你近些,方便见面。” “还有我家的钱财,也是都被你拐了去,是你说以后要与我在一起过日子,不能少了钱花,先设法把陈家的钱财搞到手!后来我们的事被我夫君发现,你便想要他的命!那砒霜第一次也是你亲手放在我夫君的吃食里,还说每次用量少一些,中毒慢,不容易被识破!” “娘!” 陈方这时完全听懂了,上前拽住走向崔四儿的娘亲,“是你害死阿爹?你才是害死阿爹的凶手?” 怎么会这样?怎么是这样? “娘是被人骗了。是他!” 陈家娘子指向崔四儿,“是他骗了娘!是他对你阿爹下手!都是他干的!儿子,你去杀了他,给你阿爹报仇!” 这女人是疯了吧? 老族长生怕小孩子不懂事,真不要命地朝崔四儿冲过去,赶紧让人去把陈方拦住。 其实,陈方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本想听她娘说,他听错了意思,可是他娘给他指出了一个凶手。 这个凶手不是他一直留意的刘雪娘,而是曾经给他兄弟二人好东西吃的崔四叔! 他娘又与崔四叔认得,还知道他做过的事,可是却跑到崔秀才家来找那个坏女人为他阿爹讨命? 那个姐姐教他骗人,不是为骗那个坏女人吗?怎么就骗到了他娘与另外一个男子? 他是不是不该骗人? 可若不骗人,又怎会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阿爹? “疯了!都疯了是吧?” 崔四儿听陈家娘子竟然让自己的儿子找他报仇,可笑又可气,“真是个废物!人还没死透就跑出来闹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也都怪手中的这个女人多事! 一条人命是个死,多一条人命还是个死。不如多带一个小姑娘下去陪他作伴,可比莲娘那个半老徐娘强得多。 歹念一起,崔四儿掐着姜落落的那只手反而松开一些,“有什么想给家里人说的,让众人帮你带个话。” 已到如此境地,他崔四儿还是有几分善心的。 第347章 崔江罩着 姜落落抬起一只手,看似想给自己擦汗。 被崔四儿逼着半倒不倒的斜撑着身子,很累。 崔四儿心想,即便她此时交出状纸,他也无所谓了,对姜落落的动作并不在意。 却不料,在姜落落抬手的瞬间,一把纸片花儿撒在自己的脸上。 姜落落竟然把状纸撕了? 她背在身后的双手藏在随身挎着的褡裢里,为了方便行事,她早把褡裢反搭在背后。 没人看到她隐藏着的小动作。 当纸片花儿突然飞散的那一刻,惊到所有人。 趁崔四儿发愣,姜落落一手狠狠打中他持刀的手臂,一脚踹在他的胯下。 崔四儿猝不及防,不由松开了掐着她的手。 姜落落趁机躲避。 但崔四儿很快反应过来,挥刀向姜落落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半块青砖飞到崔四儿的身上,带着一股子猛力将他打了个趔趄。 紧接着,有人冲上前,不等崔四儿挥刀,便冲着他脑门子就是一拳。 而跃进人群中的阿赫落在离他们的几步之外,没有再动。 出手帮助姜落落的人不是阿赫,而是——崔江! 崔江力气不小,一拳就把崔四儿打趴下。 崔四儿本想持柴刀撑地防止自己摔倒,结果那握柴刀的手又被崔江挑了一下。 手腕的疼痛迫使柴刀脱落,整个人也一头栽倒。 “我女人再不好,也轮不到被你小子坑害!” 崔江紧接着把崔四儿踩在脚下,冲着他的半边脸又是一拳。 崔四儿的鼻子登时淌出了血。 “让我家里的女人背上害人的名声,不就是一棍子打我身上?” 崔江再是一拳。 崔四儿趴在地上不动了。 “江——江——” 老族长赶紧劝阻,“别把人给打死了,你可就真背上人命了!” “放心,这么多年我收拾过多少人?心里有数!” 崔江抓住崔四儿的后领,将人的脑袋拽起来。 鼻血糊了半脸的崔四儿哼哼了两声。 崔江手一松,又将那颗脑袋丢在地上。 “姜姑娘受伤了,来我家包一下伤口吧。” 刘雪娘走过来,怯生生地说。 姜落落低头看眼自己的心口。 那处的衣衫破了道口子,渗出的血晕染开一片。 是疼,但并未疼入骨。 姜落落解下腰间葫芦,喝了口水,“无妨,只是划破了一层皮。” 崔四儿以为这样就能吓唬到她。 她赌崔四儿有所忌惮,不会痛快要她性命,若被这点伤吓到就输了! 待关键时刻,阿赫自然会出手救她。 不料崔江也出了手,阿赫便提前收脚,继续静观其变。 姜落落收起葫芦,走到崔四儿面前,“根本没有什么诉状,陈青也从未醒来。除了断定他中毒,其他我根本一无所获。” “呵呵……呵呵……” 崔四儿的喉间发出含糊的笑声。 他已经看到落在他眼前的几张碎纸片,早就明白自己是着了人的道儿。 他竟然被一个小姑娘伙同两个孩子给骗了! 崔四儿挣扎着寻找陈家娘子的身影,歪着脑袋看到她还站在原地,只是僵硬地像跟朽木。 陈方拉着弟弟站在她的身旁,不知所措。 “你真是养了两个好儿子!” 崔江恨恨地道,“与外人合起伙儿来骗你这个娘!” 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陈家娘子木讷地朝身旁望去。 陈方拉着弟弟惊慌地后退两步,“娘……我……” 我错了吗? 为阿爹寻找凶手,他没有错的。 可是,他骗了娘。 娘现在已经成了大家眼中的坏女人。 “陈方。” 姜落落朝两个孩子走去。 陈方没有躲她。 姜落落蹲下身,问,“陈方,还记得来之前我们说过的话吗?” 陈方点点头。 “那你就该知道,究竟谁对谁错。” 陈方犹豫了一下,又点点头,一直憋着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淌落,“阿爹死了,娘害了他,该为他偿命,可她是我娘……” 哥哥哭,弟弟也跟着放大哭声。 姜落落伸手,分别搭在两个孩子的肩上,“我知道,真相对你们很残忍,可你们命运如此,只能学会接受。你不是记着你阿爹的话,做个坚守是非,心思通达的人,你不是也保证做家里最大的男子汉,带着弟弟,护着阿婆扛住你们的家?我相信,你们是勇敢的孩子,能够说到做到。” 陈方猛然想起,之前说这话的时候,这个姐姐从未提过他娘。 而且她问自己拿走爹爹留下的文书,是为了对娘说谎! “你早就知道是我娘……早就知道带我骗的人是娘……” 姜落落帮陈方抹了把眼泪,“我不确定,只是见你阿爹确实中毒后猜测。没有与你说明,是怕你露馅。” 所以,只能先把这孩子的恨意转到刘雪娘身上。 “你就是个大骗子!” 陈方抽噎,但是并没有打开姜落落的手。 “骗人不好,可对错要视情形而定。两兵作战有诈术,有时候我们也会说些违心的好话去安慰人,而在有时候,我们还需要用谎言这个技巧去震慑坏人。当然,骗人做坏事是不对的,我们一定要分得清。不骗人的未必都是好人,骗人的也未必都是坏人。” “今日也算是你亲手抓出你娘,你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此事了。你一时无法完全接受,换成大人都很难,何况你还是个孩子。一定有人会说我心肠冷,责备我利用你们两个孩子。” “可是,你们是在为阿爹出头,由你们抓出你娘与崔四儿,你们以后的日子才会好过些。也许今日你们不懂我的话,长大一些会懂的。” 姜落落说完这些话后便站起身。 前有杨衡,今有伍明的妹妹伍桃儿为例,他们这里的人真是很喜欢将犯错之人的亲眷一同排斥,尤其是对弱者,若换做对刘雪娘的夫君崔江,似乎就不敢了。当然也许是因为崔江能够震慑住他们,否则也不知会如何受刘雪娘的名声连累。 这两个孩子,先是没了父亲,之后又被人知道是他的母亲与人合谋毒害了父亲,在以后的日子里还不知会受怎样的鄙夷,被人当做怎样的坏种而欺凌。 今日,这两个孩子亲手把他们的母亲推出来,人们会看到他们的“大义灭亲”,会对小小年纪的他们刮目相看,便会对这个被母亲害得家破人亡的家多几分同情与照顾吧。 “你这个小鬼头很厉害。” 崔江把崔四儿踢给老族长,让人把他绑了之后也来到两个孩子面前。 见崔江走近自己,陈方赶紧把弟弟护在身后。 “别怕,我敬你是个小汉子,以后我崔江罩着你,谁若敢欺负你们,尽管来找我!” 崔江的声音很大,说给众人听。 第348章 心中有数 阿赫不知何时又悄然隐身,也不知有多少人看清他的样子。 不过无所谓,此时众人的心都被崔陈两家人牵着。 一开始为陈家娘子作证的女人又忍不住道,“崔四儿的话不可信,可我是亲眼见崔大娘子与那陈牙子先后从河那头经过,怎么那么巧啊?” “是啊,我俩去勒索陈牙子时,陈牙子也没否认河边的事,只让我们不要乱说。”另外那个男人道,“这不就是像做鬼事被发现,无从狡辩,只胡乱搪塞的样子么?” “我是在河边见过陈青,确实也与他有过撕扯。” 刘雪娘一开口,人群中就又炸了。 “是因为陈青想投河寻死,正巧被我碰到,我将他拼命救下。”刘雪娘又道。 “陈牙子不会水?一条河能淹死他?” “陈青好端端的怎会寻死?即便他发现他家娘子与人私通,也是该报复才是。” …… 没人相信,纷纷质疑。 “我阿爹不会水。阿婆说阿爹自小就怕水,一入水里就头晕。”陈方道。 陈牙子是从外面搬来的,本村的人对他不够了解。 刘雪娘道,“我不清楚他是否怕水,但见他当时神情不对,面色悲哀,怕出状况才去拦他,他也嚷着让我放他去死。那样子,即便不死在河中,也怕他在别处寻了短见,只得尽力相劝。待他心情平复,我们便前后离开。” “那陈牙子为何寻死?”有人好奇。 刘雪娘轻轻地看了眼陈家娘子,“他为自家娘子难过。一心付出换来的是背叛,备受打击。” 呵—— 人群中传出鄙夷的冷笑。 一个私通外男的女人还有脸评说别家娘子? “那你又怎会正巧去河边?”还有人继续像审犯人似得追问,“那条进山的河可是不常有人经过。崔四儿说他路过,现在看来八成是跟踪陈牙子,那你呢?” “我想我女儿。当年我就是在进山的河口把女儿送走,有时便会独自去那边坐坐。” 刘雪娘的眉眼中卷起一抹淡淡的忧伤。 “这话你之前怎么不说?陈家娘子来质问你,你怎一声不吭?”又有人问。 刘雪娘无奈轻笑,“我说了,你们会信吗?” 陈牙子死无对证,不会有人信她的。 这些人,哪个会把她的话当真?反而会更加咒骂她无耻,胡乱编排一个死人。 她原以为,等见了官府的人,看情形是否能够多说几句。现在不必了。 多亏了这个姜家丫头,能够当着这些人的面还她清白。 刘雪娘再次转向姜落落,“姜姑娘,还是先到我家处理一下伤口吧。我家存着一些创伤药。” “好——” 姜落落话出口,似有些后悔,看了眼崔江。 “看在你出面解决崔四儿的份上,请了!”崔江打了个手势。 于是,姜落落把陈家娘子与两个孩子也都交给崔氏族长后,便随刘雪娘进了她家。 事情发生在卧石村,其中一个凶犯又是崔家人,老族长不能不管陈家老小,陈家接下来的事就由他负责料理了。 在回家的路上,陈方偷偷问弟弟,为何他又跑来报信说爹死了?他不记得那个姜姓姐姐有交代。 “一个长的很可怕的人打晕了阿婆,把我抓走,逼着我那么说的。他说我若不听他的话,他就会杀死阿婆。” 小小年纪的陈正整个人是真的害怕,哭着跑到娘亲面前。 “我还以为会坏了你们的事。” “那个人肯定与骗子姐姐是一伙的。”陈方肯定。 他记得,就是在听说阿爹又死了之后,娘的脸色变了,崔四儿对骗子姐姐动手,逼着讨要那个假状纸。 “哥哥,以后我们也没有娘亲了吗?” 陈正紧攥着哥哥的手,边走边看着前面被人捆住的娘亲。 听人说,等官府的人来了,娘亲与那个崔四儿便会被一起交给他们抓走。 “她做了没机会改正的错事。”陈方抹了把眼泪,“她害死阿婆的儿子,阿婆也不会原谅她的。” “呜呜——”陈正又大哭起来。 陈方拿袖子把眼泪抹干,“弟弟放心,哥哥会照顾好你与阿婆!” …… 与崔家无关,崔家门外的人就都散了。有一部分回了家,还有很多人随老族长等人一行去了陈家,崔江家这边倒是很快落了个安静。 请姜落落进了屋子,刘雪娘就去找药。 崔江则去了另一间屋中看他生病的老母。 刘雪娘做事很麻利,不一会儿就帮姜落落包好伤口。 “你也真胆大,万一崔四儿下狠手,可不是就这点伤。” 伤不在大小,而看位置。 心口,那可是最要命的! “我心中有数。”姜落落道。 这话,崔江也刚说过。 刘雪娘又为姜落落找了她自己的衣衫。 是压箱底的旧衣,布料不错,粉色的样式,很好看。 “你先换上,别嫌弃是我穿过的。” “谢谢。” 姜落落没客气,从刘雪娘手中接过衣衫便换了。 从这件明艳的衣衫可以看出,刘雪娘当年是个娇俏的女子。当然,如今四十左右的她仍可谓轻盈秀丽,是这个年纪的女人少有的。 “是我该谢谢你。”刘雪娘向姜落落行了个礼。 姜落落赶紧回礼,“你没做过的事,官府也不会冤枉你,迟早会还你清白。” “很难的。”刘雪娘轻轻叹口气,“把此事寄托给官府,真不如遇到你。” “若没有我出现,在祠堂与官府之间,还是选择官府比较好些。” 刘雪娘一愣,她没想到姜落落还知道他们曾有过这个选择。 姜落落笑笑,“我的出现是个意外。” 她只是正巧来卧石村,碰到此事。 “多亏有你夫君撑着,否则落到祠堂,你的性命难保。” 法不责众,尤其是族里的事。 这就是此世道的不公,族人将一个犯了大错的人狠狠处置,即便错了,官府也难以判罚为首的族长,因为那是整个族人的态度,总不能将整族的人都砍了头。 所以,曾听说有人被浸猪笼溺死,可没听说哪个安排猪笼的人伏法。哪怕最终是弄错了,也没人会为这个错偿命。 刘雪娘诧异地看着姜落落。 大多数人都是被崔江震慑,除了他是卧石村的第一个秀才,这些年没有谁再真心夸他别的东西。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看似是真心在为她夫君说话。 “不必惊讶。你夫君撑着此事,其实并非不愿自己的姓名记载在祠堂谱上,而是他真心信你,想为你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 “也正因此,我才没有随众逐流,将目光转向了别处。”姜落落又道。 “你这看法都是……都是受龙王指引吗?” 刘雪娘盯着姜落落的脸,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句犯众怒的话,我不信龙王。若真有龙王灵力在世,哪儿还有那么多死不瞑目的冤魂?你家不是也还有一条没有结果的人命?龙王帮你们了吗?” 第349章 活一口气 姜落落微微一笑,没有作答。 “你也不信。” 刘雪娘从那抹微笑中看到几分不经心。 “你知道什么?”刘雪娘感觉自己的心口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往上翻涌。 姜落落直问,“当年,也就是在我姐姐出事后不久,卧石村有几个孩子莫名发病,到底怎么回事?不要说你不记得,此事关系何冲,你不会忘的。” “姜姑娘。” 崔江推门而入,“别以为你揭发了崔四儿的事就了不起,当什么话都能说,什么人都能提!有的东西是卧石村的禁忌,请你不要冒犯!” 姜落落并未被崔江这来势汹汹的气势吓到,坦然自若地转过身,“崔大叔来的正好,有些话不如我们一起聊聊?有些事私底下藏了许多年,也忍的难受吧?” “少套近乎!”崔江眉头一横,“我崔江做事光明正大,从不搞那些阴嗖嗖的把戏,没什么好藏的!没事赶紧走,休惹我动怒!” 姜落落反而不紧不慢地自顾在椅子上坐下,“你若真是个狠人,刚才就不会拼力护着你娘子。你有心护她,便是相信她。其实她早与你说过河边发生的事吧。你没有当着陈家娘子与崔四儿的面挑破,是因为那话由你说出不合适,与你这些年在外人面前做出的样子不符。” “你真是吃饱撑的!”崔江大步来到姜落落面前,恶狠狠地道,“别以为我不收拾女人!若把我惹急,你就是这个例外!” “你为何会急?是担心被我说中,传出去对你家不利吧。” 姜落落起身,但仍需微扬起头才能与崔江对视。 “这么多年,你崔秀才的凶名在外,可有人敢这么说,或者是与你说出这番话?你应该也听说过我在县衙公堂如何逼问伍家兄弟,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站在你面前。我今日到卧石村就是来找你们,不过碰巧陈家出事。我来,便是要解决这二十年来隐在你家的所有问题!” 姜落落说着,又看了眼刘雪娘,“你肯护着你家娘子,对她的情感必然很深。你也不想她一辈子都背负着不好的名声,活得这么难吧。” 刘雪娘鼻子一酸,深深吸了口气。 崔江的目光向他身侧的人瞟去。 刘雪娘有些无奈又无措地望着他,眼眶中沉了淡淡的一圈红。 姜落落自嘲一笑,“这些年,我的名声也不好,在凶肆随师父与各种尸身打交道,再加上我家的事,人们都嫌弃我不详。可这些与你们所承受的相比,差远了。你们的事虽然没有传遍整个上杭城,可在你们生活的周围,给你们编织了一个网笼,勒着你们艰难度日。你们不想挣破它,让人看到一个真实的你们?” “都说我留着刘雪娘,是为惩罚她的不忠,这些年我也让她吃了不少苦头。你为何还说我在护着她?” 崔江确实对能说出这番话的小姑娘刮目相看,但也让他很好奇、很担忧。 “在没见到你们之前,我确实无法判断一二。到底也是正赶上陈家出事,牵连你们,也让我能够尽快从你的态度中窥出端倪。原本我只是对了解到的那几个孩子生病的事存疑,仅对你娘子有所怀疑。但看在你们面对陈家一事时的表现,让我对你也有了想法。” “我的做法有漏洞?” 崔江回忆自己刚才的言行。 “不必担心,在场人中应该没人像我盯得仔细,而且你对你娘子折磨了这么多年,又有外室母子掩护,不会轻易被发现。” 那你呢? 崔江盯着姜落落,无声询问。 “在陈家娘子指控说是你娘子害死她夫君时,你对你娘子动手前,曾与她有过短暂的无声对视;后来当我说陈牙子在状纸上写的很清楚,指明究竟谁想害死他时,你娘子轻轻碰了碰你的衣衫,而你再次回她一眼目光。这些微妙的表现出卖了你,你夫妇二人之间其实是有某种沟通的。” “前一个四目对视,说明你早得知河边的事,且相信你娘子,可在那时却很无奈,只得当作毫不知情,对你娘子动手。后一个四目相对,是相互安慰,庆幸陈牙子留下了真相。” “再者,你执意要求报官,而不肯将人交给族长送至祠堂,听来是因你强势霸道,不肯在祠堂谱落名,可若结合你二人之间那微乎其微的神色来看,说明你对你娘子的事另有看法与选择。那么,连外室母子的衣物都要强行让你娘子去洗之类的事,就显得很刻意。在你对外室的极其宠爱之下,我看到了你想利用对外室态度的反差,去掩饰你把娘子留在崔家的担忧。” “何必如此?何必留你娘子在崔家受罪?你又何必如此费心,不惜担上一个恶霸之名?因为你娘子的兄长一家已经都遇害,娘家剩她一人别无去处,也恐她步其后尘丧了命。你给了她一个安身之所,又用自己的方法保护她。而你娘子——” 姜落落又看向刘雪娘。 她在默默淌泪,红了的眼眶再也忍不住那深如江河的悲哀。 “她为了活这一口气,为了等待,也或者还为了掩饰当年经历的什么,不惜承受流言蜚语,忍着如千刀万剐般的唾骂,坚强地熬到现在。” 如果刘雪娘真行过不堪之事,崔江能容她这么久?刘雪娘都知道自己说出河边的真相,那些围观众人不会信,崔江又怎会信她? 若她真如传言所说生的一副媚骨,怎不使手段逃离崔家,投奔在外,靠出卖肉体去活?还要任劳任怨地在崔家做牛做马这么多年? “姜姑娘——” 刘雪娘欲言又止。 这个姑娘的话像是一只手揭开了蒙在她身上的那层裹布,因为多年粘的牢,有些被撕扯的痛,可也给她带来了重见天日的希望。 “你为何来插手我家之事?” 崔江想知道,她所说的“等待”是否真的到了头? 他家的事与伍家兄弟的案子可不一样! 第350章 私会之人 “因为关系钟寮场账房高齐,关系你娘子的兄长刘瑞,以及曾经的户房书吏姚斌,关系何冲、杨鸿,也关系到我堂兄堂姐的死,还包括刚遇害不久的知县邓毅,与其必然有关。” “这二十多年,说出名的受害者就有这么多,谁知还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此事已经从邓知县之死,引出去年的科考进士、明法科第一、大理寺评事杜言秋,又由杜言秋得当今宰相授意彻查真相,可谓已惊动朝廷。” “如今情势已这般有力,你们还要继续隐瞒?那要等到何时才算是最好的时机?且你们若继续隐瞒下去,那便是妨碍朝廷公务,等同罪人!” …… “杜言秋?他不是因冒名知县,已被知府抓入狱?怎又得当今宰相授意?”崔江好奇询问。 姜落落道,“你所知的消息还停留在昨日。昨夜县衙已经变了天。不是已经有人为陈青之死报官去了吗?若我猜得没错,来卧石村处理命案之人将是巡察使大人杜言秋。” “真的吗?”刘雪娘按捺不住激动之色,“那杨鸿的弟弟真做了巡察使,奉宰相大人之命而来?” “真的。”姜落落冲刘雪娘肯定地点点头,“若想为杨鸿翻案,查清我家人遇害真相,必然要把十几年前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而据我们目前所知,十几年前的命案与二十多年前的旧事难脱干系。想翻上杭,乃至汀州的这片天,想拨开那片围绕着龙王庙弥散在江边的迷雾,就必须把所有事都查个明明白白!如今的你们不再孤弱无依。” “崔郎——” 刘雪娘轻声唤道,两眼期盼地望着崔江。 崔江伸手,拉住了刘雪娘。 姜落落垂眸,看向那对十指交握的手。 那双手在抖。 崔江又把另一只手按上去,用力地攥着刘雪娘,两眼深深地望着她,“你想试试?” 刘雪娘含泪点头,“杨衡离开那么多年,还有勇气为了他兄长回来,姜姑娘为了她家的事也从未放弃,我隐忍这么多年也该说些什么了。” “想说就说吧,时至今日,我也不再拦你。只是——” 崔江担心,“若事成,你便可重见天日。若败了……你怕是再没活命的机会。我可推说一切不知,但再无力救你。” 刘雪娘笑笑,“若败了,只能说我命该如此。今世欠崔郎的恩情只能下辈子还了。唯独希望崔郎能够找回我们的女儿,即便不能认她,也能代我远远地看着她。” 姜落落心想,他们的女儿,没死吗? “路虽难,但我们不会败。恶不会永远占上风的!”姜落落坚信。 刘雪娘推开崔江的手,走到姜落落面前,“年轻真好,有足够的勇气去做一件事。当年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也是有股子精神气,以为自己能忍受一切,哪曾想这一忍就忍了二十多年。我也觉得老天不会如此狠心,毁了我的二十年,还要再毁一个年轻姑娘的二十年。” 姜落落主动拉住刘雪娘的手,“是啊,事情该到头了。” “你们在屋中说,我去外面看着。” 崔江转身出了屋子。 刘雪娘在桌旁坐下,“你听到了,我的女儿其实没死,被我送人了。” 姜落落坐在她身边,“因为你不愿她背负着你的骂名而活。你多年不敢要孩子,有了孩子又不敢养她。” “是,我不想让她承受我的一切。我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哪敢奢想与她在一起的日子?” 刘雪娘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桌面上。 根本不是崔江不愿与刘雪娘有孩子,也不是那个女孩儿命薄,是刘雪娘亲自断了做母亲的念想。 还好,崔江不是外人看到的那样。在家中的小角落藏着他们夫妇小心翼翼的温存,算是对刘雪娘仅有的宽慰吧。 “你想知道那几个孩子生病的事,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刘雪娘的思绪回到从前。 “是从古田镇里发生的事吗?那晚与你‘私会’之人是谁?该不会是姚书吏的妹妹乔装吧?” 在看穿崔江心意后,姜落落就暗自琢磨。 姚书吏的妹妹嫁到古田镇里,娘家出事后丢下年幼的儿子陈佑逃离。那个时间便是在水患之后,与刘雪娘随崔江去古田镇里走亲戚的时间几乎相符。 若崔江根本没有真心计较刘雪娘与人暗中私会一事,那此事定然别有内情。 刚才她将姚斌的名字与众人一起提到,并未见二人有异,可见他们对姚斌的态度与世人不同。那么再结合古田镇里的巧合——姚斌的妹妹曾被刘雪娘所救不是没有可能。 “你……想到了?” 刘雪娘惊讶于姜落落的聪慧。 “因为我掌握到一些事,所以会这么猜。”姜落落道。 刘雪娘很意外。 她以为所有的事都要靠她讲明白,不想在姜落落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数,来问她,只是想要确认。 这可是她为了崔家不招惹麻烦,费心费力地隐藏的秘密,却被姜落落轻巧地揭破了。 不过,这又不是这个小姑娘揭破他们的第一件事。 当年姜家出事,姜落落年纪还小,如今等到了长大,与同样长大成人的杨衡一起,有能力去做要做的事。 而她,也是真的等来了机会吧! 这么多年过去,刘雪娘终于又尝到了开心的滋味,钻进心里是甜的,落在心底却又变得有些苦。 “二十二年,二十二年啊!我与芷儿姐姐都已耗掉二十多年的日子!” 刘雪娘感叹。 “你说的没错,那晚,我是为救芷儿姐姐。姚家出事,芷儿姐姐在夫家活不下去了,不得已丢下儿子逃离,可是被人发现,穷追不舍。正巧那时我随崔郎在古田镇里,她也知晓,找到我来求救。” “我把崔郎的衣衫给她换上,帮她乔装成男子。却不小心被崔郎的姨娘他们发现,我怕他们知道真相会帮忙抓走芷儿姐姐,只得随了他们的猜测,假作与男子私会。” “后来我与崔郎说了实情,有芷儿姐姐留下的衣物为证,当然我不敢让姨娘他们知道,他们看到我匆忙藏起的女子衣物,以为是我自己脱下的。” “姚家为世人不容,知道我与姚家人有牵扯,怕被连累,崔郎不敢让外人知晓此事,不得已认下我对他的不忠。” …… “不止如此吧?” 姜落落见刘雪娘的话停下,便紧接着问道,“若只因为救姚芷一事,便赔上你这二十多年的辛苦?你真是为了一个姚芷,甘愿顶着荡妇之名二十多年,不惜令自己沦为世人眼中的不堪?甚至放弃自己的孩子?” 第351章 甘愿受罪 “还因为……” 刘雪娘迟疑。 “因为你活得不堪,才会被人看不起。”姜落落道。 这话听起来有些别扭,正常人该说,“如果你活得不堪,会被人看不起”。可在刘雪娘这里,“活得不堪”成为“被人看不起”的手段。 刘雪娘是故意被人看不起,被人嘲笑,被人不在乎,活成世人眼中的不屑。 听了姜落落这句话,刘雪娘没有再惊讶。 同为女子,她似乎找到了一个能够谈心之人。 已经好多年,她身边没有个能说上话的女子了。记得刚嫁到崔家时,有那么多同龄姑娘围着她转,还有小孩子也很喜欢她,夸她是仙女姐姐下凡。 后来,“美若天仙”成了她活着的罪。 当然,这个“罪”是她自己甘愿去受的。 其实也是被逼的。 如果她娘家人没有出事,如果一切都没有改变,如今的她与崔郎应该也是儿女膝下,生活美满、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吧。 一时间,刘雪娘感慨万千,泪如雨下。 “雪姨。” 姜落落握住刘雪娘的手,“按说你已外嫁,你与刘家也断绝来往,刘家的事与你该无关,可你却依然活得这般谨慎,是不是手中藏着什么东西怕被人盯上?你以不堪示人,是想让人觉得你没用,并不值得托付。” 刘雪娘无声地看向姜落落。 姜落落暂时不再追问此话,又道,“接着说后面的事吧。” 刘雪娘缓缓开口,“婆母不知内情,要崔郎休妻,崔郎知我别无去处,询问我的想法后,想方设法把我留下来。从此,我便成了被众人唾弃,被崔郎厌恶的女人。这等情形下,我不能与崔郎有孩子,可是又不能看着崔家绝后。我想让崔郎娶平妻,崔郎不肯。” “那段日子,崔郎在外人眼中也装作是厌恶所有女人。为此,婆母很难过,在家中对我很不好。崔郎不得已,只得接纳了之前曾受过他恩惠的梅娘的心意,为不想我受委屈,又不肯娶梅娘进门,将她安排在外室。” “即便梅娘不计较,我也知道这对她不公,劝说崔郎一定要对她好,将她那边当成一个家。为让所有人都相信崔郎对我没有丝毫情分,留我在崔家只为报复我,我还要崔郎将那边的衣物交给我洗,来‘打我的脸’。而我则只是一个死皮赖脸活着的贱女人。” “后来梅娘为崔郎生下长子,每当看到梅娘母子欢声笑语,崔郎便更加怜我……后来,我也有了女儿。可是看着女儿日渐长大,看着她难讨一无所知的祖母喜欢,爹爹虽然爱她,甚至比对她的哥哥弟弟都要爱,却苦于无法彻底表现,我后悔了。我不能让女儿生长在这种不正常的家中,只能忍痛将她送走。” “我以为后面的日子会继续‘平静’地过下去,却不想就在女儿刚送走不久,也就是十四年前,何冲突然跑来寻亲。我知道兄长曾把他刚出生的长子过继给嫂嫂的娘家姐姐,在何冲小时候,也曾以接到姨娘身边玩耍为名,在我兄长家住过一段时日,那时我还未出嫁,时常见到他,他还称我小姑母。” “听说我嫂嫂的姐姐家条件很好,那孩子回她家后应该在那边快活成长。没想到事实并不如意,嫂嫂的姐姐病逝,无亲无故的何冲跑回上杭来想认祖归宗,可我这个亲姑母如何能接纳他?” “且不说我是这样的名声,也不能让人知道他是刘家仅剩的独苗啊!”刘雪娘的目光霍然闪动了一下,“我绝不允许他与刘家沾上关系!” “我再次忍着失亲之痛,赶他离去。后来他竟结识了杨鸿,杨鸿又带他来找我,结果大闹一场。何冲见我态度不肯改变,也伤透了心,劝杨鸿离去后,再未出现。” 说到这里,刘雪娘停了下来。 “听说崔大叔那时被杨鸿伤到,但没多日便出门与人吃酒?我本以为崔大叔存心讹诈杨鸿,不知如何平复了此事。现在看来,是崔大叔主动放过了他。”姜落落道,“后来崔大叔又把你兄长的邻家教训一顿,也是为阻断那边的‘闲话’流出。” “崔郎是有放过之意,不过除我之外无人知晓。所以还是有人在暗中找到他,为杨鸿与何冲二人做说客。”刘雪娘别有深意地看向姜落落。 姜落落心下一顿,“是我子卿哥哥?” 刘雪娘点点头,“是的。” “子卿哥哥也认得何冲。” 姜落落意外。 在这里又听说到她的子卿哥哥。 她的子卿哥哥会因何冲的事,帮杨鸿出面应对崔江。也就是说在接触何冲一事上,子卿哥哥与杨鸿是一伙的? 那时他们还都好好的活着,距离二人在江边打架还有一段时间。也就是说其实在那之前,二人早有不为人知的深交? 记得梁志说,他是十四年前的夏天在江边捡到一块铁牌,然后被姜子卿认出是姚书吏的腰牌并拿去。同样在十四年前,何冲回到上杭认亲被拒,之后与杨鸿、姜子卿二人结识。 刘瑞的邻家说杨鸿也曾跑到刘瑞的老宅被其抓获,从而听闻何冲的消息。杨鸿绝非一时好奇心起跑到刘家荒宅玩耍,又怀侠肝义胆为何冲认亲被拒打抱不平。因为姜子卿也从中插了一手……杨鸿结识何冲并非无意之举,他与姜子卿早已一同在查探旧事! 从冯青尧留下的遗书中得知,杨鸿在姜子卿遇害后,为洗脱罪名去查探真相,因接触到一些东西而丧命。事实上,他二人早已联手。姜子卿遇害,杨鸿背负凶手之名,是被一箭双雕! 子卿哥哥与杨鸿并非真的不合。他们也曾同行……就像如今的她与杜言秋,共同面对一切! 想到此,姜落落的心在跳,火热的跳。 受已故两位兄长鼓舞,也燃起今日的雄心。 不,不止两位兄长,还有盈盈姐姐与改名为潘弃的何冲。他们都是追寻道义,力图掀开陈年真相的先行者! 刘雪娘见姜落落似在思索,便没有继续开口,直到姜落落回过神,问她,“我子卿哥哥怎么说?” 第352章 恨屋及乌 “他说刘家与高家人的死另有隐情,若崔郎一定要讹诈杨鸿,他便将何冲是我们侄儿的事公之于众,后果如何,崔家自行承担。若崔郎肯就此罢手,他可保证何冲不再上门打扰,另外代杨鸿支付一笔赔偿。”刘雪娘道。 “我子卿哥哥意识到何冲身份暴露的危险,借此让你们配合隐瞒,又给你们赔偿,是为安抚。”姜落落明白,“其实这正合你们心意,但为做好样子,崔大叔也要收了那笔赔偿,有多少银钱?” “足足五十两银锭。这五十两一直藏在家中,没有花用。姜姑娘若要,尽可拿去。” 怪不得曾听人说,有一阵子卿哥哥为醉心楼写词,赚了不少钱。伯父问起,子卿哥哥说只是写着玩儿而已,赚钱的谣言不可信。 就说他一个顶着小魁星之名的人,怎会应承醉心楼?原来是为了赚这笔赔偿。 姜落落又明白了一件事。 “不必了,那是子卿哥哥给你们的,你们留着用吧。”姜落落大方表示。 “不义之财,崔郎不会用的。你若不要,等事情了结,我亲自给你伯父家送去。毕竟是姜小郎亲手交给我们的。”刘雪娘道,“姜小郎的心意与我们不谋而合。我也是不想连累何冲,才对他那般无情。见姜小郎把话说的通透,我也就不担心何冲在外面暴露身份了。眼下要解决的是出自我们身边人之口的闲言碎语。” “所以崔大叔就利用他的性情去压制,让人以为他恨屋及乌,厌恶刘家来的人。也不准周围的人妄议他家的事。” 其实恨屋及乌的遮掩下,是爱屋及乌啊! “是啊。崔郎本是个书生,可是为了护我,为了能够坚持他自己的想法,在外人眼中,也变得不再是曾经的他。若在未与他结识之前,我绝对不情愿嫁这样的人为妻。人们都说崔郎是被我气得变了性情。崔郎也确实是为了我,苦练身手,做成了他也从不喜欢的那类人。我这些年顶着骂名活受罪,可崔郎他即便成为当地一霸,真的又能有多痛快?” 刘雪娘越说越难过,此刻她更为她的崔郎难过。 若她与崔郎没有这段情缘,没有连累崔郎,崔郎如今大概会是个知书达理,受人敬仰的夫子吧。 “可是只靠崔大叔之力是不够的。风声不是靠压就能压止。”姜落落道。 “没错,不能完全压住,只是传的小声一些罢了。不过我们想,随着日子一天天的度过,这么一件发生在卧石村的闲话终究会散去。而且何冲已经离开,即便有人听闻什么,也找不到他。” “你们以为何冲已经离开上杭?” “崔郎曾暗中打听过,没有听到何冲的消息。他应该是已经离去。毕竟上杭留给他的唯有伤心。当年,我也没有为兄长一家三口收尸,他们与其他那些水患受难者一起葬在思难坑,何冲若去祭拜,也只会更觉悲凉。” “以为何冲离开,所以后来我子卿哥哥与杨鸿相继出事,你也不担心他的性命?” “你现在与我说他们的死与二十多年前的旧事有关?”刘雪娘神色提起,再次确认。 “嗯。”姜落落肯定。 刘雪娘神色略缓,轻轻摇头,“可当年我根本想不到。杨鸿误杀小魁星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有板有眼,我也以为真是二人闹矛盾失手误杀,没有想过太多。又怎会想到何冲牵扯其中?” “我子卿哥哥不是为杨鸿与何冲出面?他还提到刘家与高家人的死另有隐情,你们没觉得奇怪?” “可他是小魁星啊!他的聪慧人尽皆知,能够从哪里听闻或者推测出什么也是可能吧。他为二人出面,说是主要为了何冲。与杨鸿替何冲出头寻我们来打抱不平是一样的,他也是想帮何冲,只是他比杨鸿知道的多,更能分得清何冲认亲的利弊。” “知道有人明白刘家的事,还帮刘家的遗孤,你就没想扯住我子卿哥哥,去解决你兄长留下的事?” “姜小郎再聪慧,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啊!我怎能为求一己之私,拖一个孩子下水?那时我还怕他把话传出,惹火上身。可看在他明白何冲认亲的安危,知道他心中自有计较,便也不担心了。他肯帮何冲已是有义,我还怎能要求一个孩子再去做其他?” “可是,子卿哥哥与杨鸿就是因为旧事寻到何冲。” “啊?”刘雪娘一愣,怔了片刻方又开口,“我没想到……我想不到的……” “他们就是因为知道了一些秘密,先后遇害。”姜落落明确告知。 “这就是你在衙门当众说,姜小郎的死另有他凶的理由?”刘雪娘幡然醒悟。 原来不是姜落落为帮杜言秋说话搪塞众人,姜子卿与杨鸿是一同被害的!追根揭底,还与刘家的事有关! “是,而且我堂姐姜盈盈的死也是同样。这才是我姜家被诅咒的根源!” 虽然时隔十几年,可她姜落落又接下了这一切,冒着“诅咒”的降临,无畏地步其后尘。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刘雪娘颤抖着握住姜落落的手,“你们本与那些旧事无关的。” “杨鸿或许是性情使然,我子卿哥哥或许是仗着自己的名望想做一番大事,盈盈姐姐是为帮子卿哥哥追凶。而我与杜言秋,即便不讲什么天道大义,为了被害的亲人也都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了。” 姜落落不知当年若换作是她,会不会去涉入这场战局,只知今日,她必须将这场仗打下去! “那何冲呢?” 刘雪娘陡然一惊,冒出满头冷汗,“那人说何冲卷入命案,其实就是因为他们的死……是姜盈盈?那人就是在姜盈盈遇害后不久找到我的!何冲其实一直在上杭与杨鸿与姜小郎来往,他们被害后,又继续与姜盈盈一起做事,姜盈盈也遇害,他又怎能幸免?何冲他——” 姜落落反手握住刘雪娘越发颤抖的手,“雪姨别急,何冲应该没有死,这么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他应该藏得很好。之前崔大叔没有打听到他,因为他已改名叫潘弃,如今不知他又叫什么?” “潘弃?潘氏弃儿吗?” 刘雪娘当即便想到这两个字,又是一阵心酸,“冲儿,你并未被我们抛弃,你不是弃儿……” “所以,那个来找你帮助何冲隐藏身世的人到底是谁?” 第353章 雪娘收信 “是个老乞丐。” 刘雪娘回忆,“有天我去赶集,半路截住我。我起初并不在意,随手给了他两文钱。可就在他接钱的同时,一张折好的纸很快塞到我的手里。” “我很惊讶,待询问,那个老乞丐已快步走开,混入人群当中。我追了一段路,也没有追上,想他肯定是藏了起来。” “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打开那张纸,纸中还夹着一个小纸包,那张纸上还写出了我的名字,是写给我的一封信。” “信上说,我侄儿卷入命案,为防有人知道他身世对他穷追不舍,避免他的身份泄露,从而牵连于我,我若想求得日子安宁便配合他。信中还说他知道一些旧事,却不敢多说什么,暗自内疚。只敢偷偷摸摸地帮人藏着点东西。” 闻言,姜落落插了一嘴,“这与我子卿哥哥找崔大叔说的话如出一辙。也就是说,他也是当年旧事的知情者,或者是受害人。他帮何冲,其实也是为了保刘家遗孤。” “应该是的,我们也这么想。”刘雪娘道,“他能给我传这么一封信,应该不是坏人。我也很想找到他问个明白,可他显然不想被人认出。他在顾及自己的性命安危,我能理解。” “那个纸包里是药粉?”姜落落问。 “是的,闻着没有特殊的气味,说是让人只服一点就够了,隔几日后才会发作,但不会要人命,只需喝口酒便可解药。” 刘雪娘继续说道,“我把那封信与药粉都带回家,与崔郎商议。事关何冲安危,也关系到我们自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们决定照做。但为稳妥,崔郎先试了口药,当时没有感觉,数日后果然身子开始不舒服,整日觉得头晕无力,吃不下东西,面色变黄,待沾了酒后,这些症状很快消失。” “心中有数之后,我便以分肉脯之名,对那几个孩子下了手。平常都不会给孩子吃酒,那几个孩子生了病,更不会有人给他们灌酒喝,他们便一个个病倒,令他们的家人束手无策,最后只得祈求龙王庇佑。后来便出现了一个疯癫老头,给他们指路。你既然听说此事,结果如何便不用我说了。” …… “那个疯癫老头与老乞丐是同一人?”姜落落问。 刘雪娘道,“应该是的,不过我没见到那个疯癫老头儿,我只知老乞丐会关注卧石村的风声,但不确定他在何时何地出现。那信上也说,只要我配合完成村子里的事,后面便不需我再做什么。” “之后你也再未见过什么奇怪之人。” “没有。” “当时那老乞丐的样貌你也并未看清吧?” “是的,他蓬头垢面的,又弓着身子低着头,我起初又未在意,根本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待想看明白时,他已经跑了。后来崔郎也跟人打问过那个疯癫老头的样子,据说头发胡须又乱又长,还扣着一顶破草帽,想来也是遮掩了大半面貌。我想,即便日后又在哪里见到,只要他如常人般站在我面前,我也未必能够认得出。” “你稍等片刻。”说到此,刘雪娘起身出了屋子,与外面的崔江说了几句话后返回,“当年那个老乞丐给我的信还在,我还留了些药粉,都藏着。让崔郎去取来。” “那太好了,也算是个线索。”姜落落有些高兴。 信上的内容一般不会轻易经无关之人的手,所以那信上的字迹即便不是那个老乞丐或者说疯癫老头的,也会是与他有几分关系的人。 这个人的出现很可能与何冲的下落有关。 “你还是别抱多大希望。”刘雪娘重新坐在姜落落身边。 很快崔江来了,把一个用布包裹好的东西放在桌上。 那块布看着很旧,上面还落着不少尘土,想来放在一个地方许久没有被动过。 姜落落拍了拍布包,将其打开。 里面包着个信封,信封里塞着一张纸,随纸又掉出个很小的布包。 这张纸就是刘雪娘所说的那封信,可在姜落落打开的一刻,心便沉了沉。 刘雪娘说的没错,这封信不会给她带来希望。 因为信上的内容不是手写的,而是从各个书中找出需要的字剪下来,贴在了信纸上,由于年长,有的字片开始松落,要很小心的将它平铺在桌面上。 看来“写”这封信的人十分谨慎。 信中都没提过何冲的名字,只拿“侄儿”代替,也难怪刘雪娘不知那时的何冲已经改名为“潘弃”。 “你感觉那个老乞丐的年纪有多大?” 姜落落最先想到的是冯青尧。 她也只知冯青尧暗中追随杨鸿的步伐,他虽然在遗书中并未提到潘弃此人,可是他从李云路的话中是留意到潘弃的。 “听声音比较老,乞讨时弯腰驼背,在他把信交给我后快步离开时直起了身子,看样子比崔郎低一些。” 姜落落跟着刘雪娘的话看向崔江。 崔江身形中等,比他还低,那个头就不算高。 她见过冯青尧的尸身,比崔江还要高一点。 那就不是他? “那人在你脑中留下的印象还深刻吗?我是说,如果见到那人的背影,你是否能感觉到熟悉?”姜落落又问。 那老乞丐也算是刘雪娘心中难以抹掉的记忆吧? “除非走得像那日一般匆忙,若平常稳步走动,难说。”刘雪娘对此没有信心。 “都过去那么久,若那人年纪更大,身形走动也都会变。”崔江道,“除非当年他没那么老,如今还在壮年。” 姜落落小心收起那封信,打开小布包。 这布包团成了只有大拇指甲盖那么大,打开后也就是巴掌大的一小片布,里面包着一点点粉末。 都不敢呼吸,生怕呼出一口气便将那点粉末吹没了。 粉末不是白色,泛着一些青黄与灰黑。 青黄色的像是什么叶子晒干后磨碎,其中还夹杂着几片芝麻大的“小块”。 灰黑色像是什么烤焦碾细,呈粉状。 第354章 兄长嘱托 “闻着没什气味,那吃起来呢?” 姜落落将这点粉末包好,询问崔江。 “这东西本来就不多,当时我就捏了那么一点尝了。” 崔江咂咂嘴,似在回忆当初的那丝味道,“略有些辣?” “辣?” “是的。崔郎曾说,有点辣味。不过他是一口放入嘴里,若混在香肉脯中,那点分量分散开,便不易察觉了。”刘雪娘道。 “对,是说过这话。”崔江想起,“也不算怎么辣,当成肉脯的调味也可。” “这东西你们先收起。” 姜落落把包好的信与药交给刘雪娘。 “你不取走吗?” 刘雪娘诧异,她已经做好将东西交给姜落落的准备。 “我拿走不方便。这封信确实不好查,这药我记下了,日后会留意,看什么东西与此相符。” 姜落落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在琢磨,这药似乎与苍辣子有些像,味辣,虽然给人造成的病况不同,但痊愈之法又很轻巧。 “好吧。” 刘雪娘便将接在手中的布包递给崔江。 “雪姨的话还没说完,接着说吧。”姜落落继续做听众。 “之后没有再发生什么,日子一天天的就那样过,直到今日姜姑娘寻来,又正巧发生了陈家的事。” “之前呢?比如你们的女儿当初送给何人?姚芷可给你留下什么?”姜落落的头向刘雪娘靠了靠,“你的兄长又给你留下何物?” 问题又回到一开始。 不会有人随便收养刘雪娘的女儿,刘雪娘也不会随便将女儿丢掉。 那个孩子三四岁时才被送出,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人或什么事让刘雪娘下了决心。 “我称姚芷一声姐姐,是因为我们各自兄长的缘故。其实私底下,我与她并不熟。”刘雪娘道。 “可你却救了她,甚至为帮她掩饰,背负骂名。” “因为我们相似!” 刘雪娘的眼中有东西在涌动。 “有何相似?不论你兄长经历什么,在外人看来他一家是在水患中丧命,而姚家则被人人唾弃。” “可是,我的兄长不该死,她的兄长也不该被视为恶人!” 刘雪娘双手按在桌上,体内涌起的悲愤化作力道,重重地压着桌面。 “雪娘。” 崔江轻轻拍拍刘雪娘的肩,出了门。 “我兄长说过,高大哥是被人害死的,他是在骑马去汀州的路上被人劫杀,根本不是无意中坠马而死!所以,他嘱咐我说嫁人之后便与他断了来往,若他哪天出了意外,也不要理会。” “我知他与高齐高大哥一起查过钟寮场的账,他不明说,我也知他担心什么。我与崔郎成亲后,崔郎说兄长曾嘱咐他替我保管好嫁妆。崔郎觉得这话越想越奇怪,便与我仔细查看嫁妆。其实也没几样,几口衣箱,几件衣衫,生活中用的一些物件,最值钱的也就是那盒子首饰,有我娘留下的,还有嫂嫂为我置办的。” “我们最终发现,那首饰盒的底子上有个暗格,里面藏着几本账册,还有高大哥留下的一封信。” “原来,高大哥发现钟寮场的账目有问题后,就把他负责的冶坑账本都藏了起来,出示给官府的只是其中一年的账目,那个账本被县衙收走后没了踪影,给出了个糊弄人的结果。高大哥便想带着其他账本去见州府大人,死在了去汀州的路上。他身上的账本自然也没了。” “可高大哥在信中说明,他身上带着的账本是誊抄的,有签印的原本混在给我兄长的生日礼物中,暂时托付给兄长帮忙保管,待他在汀州有了好消息后再取回。哪知他那一去,连汀州的地界都没到!” “我兄长一定料到,若凶手发现从高大哥身上拿走的只是誊抄本,肯定会继续寻找原本,那他这个邻家兼好友,又一起为钟寮场的事帮高大哥出过头的人肯定逃不过,所以才暗中把那些账本混在我的嫁妆中让我带走。” “我明白此事非同小可,明白高大哥拿命保住的账本有多重要!思考良久,终与崔郎商议,决定听从兄长嘱咐,以怕刘家得罪钟寮场给自己惹麻烦为由,与他断了兄妹之情。后来……” 刘雪娘吸了口气,“后来兄长一家死于水患。崔郎私下打听得知,钟寮场的其他账房先生也几乎都在水患中遇难,在别人眼中或许觉得他们的死是天灾意外,我们知道,绝非如此!” …… “原来,在你们的掩饰之下,是为藏那几个账本!”姜落落道。 即便只是一个冶坑账目,也是钟寮场最初的账目。只要与报到官府的账目对比,就能看出其中的差别。 可是她舅舅罗星河从衙门查阅钟寮场贪金案卷宗时听说,因为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雨,卷宗房屋顶塌损,因当时众差都在江边抢修护堤,无暇顾及衙门,只留几个看守抢救不及时,致使多数卷宗淋雨泡坏,字迹晕糊,成了废品。 卷宗房多年失修的责任归错在工房,也就是当年的工房书吏张州珉。可要修缮房屋需要银钱,这笔账自然也就又算到卷款而逃的户房书吏姚斌头上。 案宗已经毁了,户房那边该留存的账目还保得住吗? 对此,姜落落并不乐观。 不过有刘雪娘手中留下的账本总比一无所获强。 “是的,那账本是拿多少人命换来的。你说我怎能轻易透露?” 刘雪娘对姜落落并未十分信任,说出这些话还存着几分犹豫。 何止是人命,还有刘雪娘的大半生。 她丢掉了从前所有,又何尝不是杀死了自己? 她用随心所欲似得放荡不堪去迷惑某些人,用这副遭人唾弃的躯壳去守护那分量极重的几页纸。 她成功了,成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不被在意的人,护住了那几页纸,也成功地护住了找上门的何冲。 若非不在意,何冲认亲一事又怎能不被某些人及时知晓?但凡知道刘瑞还有个亲生儿子在世,又怎能不知潘弃就是何冲?若被掐准命脉要挟,何冲还容易逃脱吗? 可这个成功之路也走得太难了。 不见刀光剑影,却落个满身是伤。 姜落落没有接刘雪娘的问话,也不急着逼她尽快交出账本,转而问道,“你又为何相信姚家人?” 第355章 并非鼠辈 刘雪娘双手交握,“是我兄长与姚书吏一同为高大哥办的丧事。后来,姚书吏还与我兄长吃过酒,他们说话时总会屏退我们。我兄长被赶出县衙,只有姚书吏相送。他们一个是户房书吏,一个是户房散从,主从二人关系能走到这一步,有些事是都知道的吧?” “是。兄长遇难后,我想了好多,想念兄长一家,也想起了高大哥,还想与他们来往的人。突然发现,高大哥离世后,姚书吏与我兄长走动更多了一些,我出嫁时,姚书吏还来庆贺,而兄长在县衙的其他同僚都未露面。之后,我便开始默默留意姚书吏的消息。听闻他出事,我不太意外,只是没想到他的身上洒了一盆污水。” “难道你没想过,或许姚书吏是想从你兄长手中套取账本?” “起初是有此念头的,所以当我听说他贪了官银,也是将信将疑。直到我再见到芷儿姐姐。” 刘雪娘目光沉下,“我刚到古田镇里的时候,就见到芷儿姐姐被人打骂,为保护她的儿子陈佑,头都被人打破了。我看她好可怜,心想家兄之过怎能连累妹妹?趁人们散去,我于心不忍地上前为她擦头上流出的血。” “芷儿姐姐认出我,突然将我推开。低声与我说,我与她不一样,我兄长希望我能避开刘家,我便能避开。可她,无论如何是避不开姚家的事了。她让我赶紧走,不要与她来往,免受连累。我到如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双焦急的眼睛,生怕我再耽搁下去,就会遇到天大的麻烦。” “姚芷知道所有事?”姜落落惊讶。 难道姚家受难的根源也是因钟寮场一事? “后来再见到她,我也想她说明白一些。”刘雪娘接着说,“可她说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只是回娘家时偶然听到了我们两个兄长的谈话,隐隐猜测与钟寮场的事有关。由此也就更确定姚书吏是被人栽赃。贪钟寮场金子的人与贪修建江堤银子的人肯定是一伙!” “后来再见到就是她找你求救吧?她说不想连累你,却还是连累了你。” “她走投无路,我是她逃出去的唯一希望。”刘雪娘理解,“我也甘愿成全她,毫无怨言。兄长有难,我像老鼠似得躲在洞里不敢出头,若连这点事都做不到,枉为做人。” “不,你并非鼠辈。”姜落落两眼热切地看着刘雪娘,“你有耐心,有思量,懂得从长计议。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唯有蛰伏是上策。” 刘雪娘这辈子从未见过这般看自己的眼神,很真诚,有温度,晃得人心里暖暖的。 “你这番话让我好受多了。” 刘雪娘又深吸了口气,“我也没想到芷儿姐姐会找我。那天已经很晚了,崔郎出门未归,我都已经睡下,忽听有人轻敲窗户,小声叫我的名字。我听出是她,开门让她进了屋。” “当时她满身狼狈,像是在哪里摔过。她一见到我便先道歉,说她食言了。她说有人想要她的命,不得不逃。可是跑得匆忙,又被人发现,只得拐路跑到我姨娘家来寻我求救。她之前来过姨娘家,猜我该住在偏房,真是寻对了。我赶紧给她换上崔郎的衣衫,帮她乔装一番,又给了她一些盘缠,却不想被姨娘他们察觉,她只得再次匆忙逃离。” “还好姨娘他们看到是个男子身影,而我又没有否认与人私会,碍于颜面,他们不好惊动外人大张旗鼓地追寻,便给了芷儿姐姐逃跑时机。我知道姚书吏一家是有些手脚功夫的,只要她借助改扮,抢得时机,一定能够成功逃离。果然之后再没听到她的消息。只是每当见到没了娘亲,又不招人喜欢的陈佑,真是觉得这孩子好可怜。” 刘雪娘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如果留在卧石村,活在她的身边,就是另一个陈佑。 “当时,你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姚芷。” 姜落落在想两个背负命运打击的女子互相帮扶的场面。 刘雪娘道,“她能说出我兄长的心里话,我没有理由不信她。若她心有歹念,为何不拿我兄长的话去为她换取一份安宁?只要她肯泄露,让人知道是兄长推我离开刘家,而非我主动抛弃刘家,还会有人肯放过我吗?若她的出逃也只是一场试探我的戏,那我便是中了招,日后不论我如何伪装,也无济于事。” “所以,经那一别,你与姚芷虽许久不见,感情却更深了。你甚至希望她这条命能逃的有价值。毕竟姚家除下落不明的姚斌之外,她的母亲,嫂嫂,还有侄儿侄女都活着逃离上杭。若他们能够在外活下去,受不住姚家的不白之冤,一定会回来讨要公道。” 姜落落凝视着刘雪娘的眼睛,“他们回来了。十多年前就回来了,对不对?你的女儿就是送给了他们,送给了姚芷。你让她免受你的名声困扰,却没有让她断掉与刘家的牵连。” 刘雪娘怔地站起身,“你……如何想到?” “若一定要把自己的女儿托付他人,欠你一笔恩情的姚芷是最可靠的。除非你舍得隐姓埋名将女儿送往远处,可是否出远门瞒不过周围人的眼。而崔大叔还要表现得对女儿不管不顾。整件事只有你出面去做。你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个不被允许葬入祖坟,甚至不许葬在周边山中的孩子送进深山……谁家收养孩子,会搞得像在暗中勾结一般,在那种地方接应?” “还有,你一口一声芷儿姐姐,说起她来很是亲密。若说你们之前不熟,可之后,哪怕你们时隔多年未见,在你的心中,已把她当做亲人。这绝对不是只靠你救她那一回便能做到的。” 刘雪娘失神地坐下,“你很聪明,说的没错,芷儿姐姐是在十多年前回来过,她知我过的不好,偷偷来看我。有一天趁崔郎不在,她又半夜出现在我的面前,说要把我带走。” 第356章 平安印痕 “见她活着回来,我激动不已,也与她说了实话,告诉她崔郎其实是个好夫君。她好半天不语,最终说出一句对不起。我说不是她的错,反而是她给了我一个便于隐藏的机会。她很难过,说不仅害了我,还害了我的女儿。” 刘雪娘的目光燃起恨意,“我说害我的不是她,而是害我们家破人亡的恶人!在那一刻,我萌生出想让她把女儿带走的念头。后来与崔郎商议,崔郎听从我的,虽不舍,也答应了。然后我们便按照约定,见了最后一面。” “把你的女儿送给姚芷带走后,你们再未见过?” 姜落落心想,这岂不是又十多年没有姚家人的消息? “是的,再未见过,算来我的女儿该有十八岁了!与你的年岁差不多。” 刘雪娘的目光变得柔和,不由得伸手摸向姜落落的脸,“若她像你这般聪明能干,多好啊……” 姜落落任由那只饱含母爱的掌心在自己的脸上轻柔地摩挲,“姚芷当年回来,与你说过什么话?” “她说,她逃出上杭后不久就找到了母亲与嫂嫂母女,她们在外流落多年,一直等着有关姚家的风声淡了,才又改名换姓偷偷潜回来。” “既然回来,她们不会说走便走。” “是的,她们没想再离开。” “可你们不是也再未见过面?” 刘雪娘似回过神,难为情地收回了手,“因为担心露出破绽,对我对她们都不好。芷儿姐姐说,带走女儿后,就像之前那般,当做从未见过面,就当我的女儿真的夭折。她会留意我这边,但不让我去打听她们,甚至没有告诉我她们现在叫什么名字。因为她们在暗,我在明,我这边经不住什么风吹草动。若我这边不出任何问题,她们才能够安心、安全。而我为了女儿,必然要忍得住一切相思。” “所以,姚芷她们随时都可能出现在你身边,只是没有露面。” “我不知道她们是否躲在上杭,还是汀州的哪个地方?总归是不会离远吧。我唯一的盼头就是看村口的那棵老树旁的大石头上何时又加了一笔刻痕,弯弯的,像个月牙儿,那是芷儿姐姐与我报平安的约定。差不多时隔半年会多一个。” 姜落落回想,进村的时候,似乎看到一棵树下有块大石头,人能坐到它的背上靠着大树乘凉。 “上次多了刻痕是何时?”姜落落问。 “去年冬的一场雪后,到今日已过半年。”刘雪娘悬起了心,但又安慰自己,“之前也有晚一些的时候,想必芷儿姐姐因事耽搁,回来迟了。” “可能吧。” 姜落落不想与刘雪娘对此有过多揣测,“你说姚芷逃走后遇到了她母亲与嫂嫂母女,她那个侄儿不曾听说?” “那次见面我问过,她们没有找到那个孩子。当年是那个孩子先逃走,比她们早离开上杭好多天,走岔了路,不容易碰到。这又十几年过去,不知她们有没有那个孩子的消息?” “姚书吏的一双儿女当年有多大?” “儿子七八岁,女儿五六岁的样子。” “也就是说他们如今一个三十来岁,一个也近三十。若面相显老或者显年轻,看起来会稍有些偏差。” “也许吧。我只远远见过那两个孩子,没记着样貌。” 姜落落沉思。 刘雪娘见她不吭声,便也不说话。 “你见过邓知县吗?”姜落落突然问。 刘雪娘很意外,“之前知县大人到这边考察民情时,远远瞅见过。你知道,我这种人不好往人前凑热闹,也不喜欢凑热闹。姜姑娘为何突然问起邓知县?” 刘雪娘本意外,可突然脑中划过一道雪亮,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你刚才说过,邓知县也是受旧事牵连。杨鸿、姜小郎姐弟他们的死我都明白了,邓知县为何也受此牵连?他一个刚到上杭来的外人怎会想翻查旧案?我看邓知县大概就有三十来岁,难道……难道……” “只是怀疑,还需与姚家人确认。”姜落落明白刘雪娘所想。 刘雪娘脸色也跟着白了下来,“芷儿姐姐……” “还没有她们的消息,她们应该没事。” “可是,若邓知县真是姚书吏的儿子,她们……她们……” 刘雪娘不敢想再次被命运重伤的人,如何抵抗得住? 所以,这回的平安印痕才迟迟没有出现? “她们熬过这么久,那颗心早已磨炼成我们想象不到的坚韧。不会被打击倒的。”姜落落相信。 她的脑中浮现出一个画面。 黑暗的夜色中,一个年迈蹒跚的老妪,一个年近半百的妇人,一同费力地推着一辆平板车。 那车上载着她的独孙,她的儿子……是她们已经逝去的至亲。 她们要接他回家。 她们等来了团聚,却是阴阳两隔。 当然,还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在暗中配合。 她与她们没有任何血缘,却因上一辈的命运走上同路。 ……人们总是按照世俗的目光去看问题,以为借用床榻围板替换邓知县遗体的是个瘦小男子。 原来是个看起来瘦弱的姑娘。 把某些人吓到,以为是藏于上杭的暗手,其实是老中小三代女人! 姜落落心想着,不禁站起身。 似乎如此能表达一份敬意。 沉默片刻,姜落落收回神,问,“雪姨,你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崔宁,宁儿。我不知她现在叫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她也早已忘记我这个母亲了吧?”刘雪娘不禁落泪,轻声呢喃,“我的宁儿……” “不会的。” 姚芷没有让崔宁忘记。 脱离掉刘雪娘骂名的崔宁,勇敢地踏上另一座沉重的大山。 …… 这话,姜落落没有再与刘雪娘说。 她也没有再问刘雪娘要账本,即便要到手,她这么拿走也不安全,等见了杜言秋再说吧。 刘雪娘见姜落落准备就这么两手空空离开,起身追上去,“你要走了?” 刚走到屋门口的姜落落又止步回身,“我在你家中呆了这么久,肯定会有人好奇,总得给他们个说法。这样……” 第357章 甜味烧鸡 于是,有人看到姜落落被崔江连推带搡地丢出大门。 还听崔江恶狠狠地威胁,“我不管你是谁,再跑到我家来提那个小畜生,我就打断你的腿!就凭挨的那点伤口子,便想让我们当祖奶奶供着你?呸!弄清真相不是你们衙门里的人该干的事?我们可不欠你什么!” “你快走吧,别再找我套话。我与刘家早已断绝关系,哪儿知道那个谁死哪儿去了?”刘雪娘来到门口。 “滚!” 崔江大手一扫,便把刘雪娘搡到院中,“都是你这贱人招惹的晦气!” “她说渴,我给她沏茶喝,说饿了,我把家里的点心拿给她吃,还把我的衣衫拿给她换上,哪知本来好好的,她突然便问起我那些旧事。” 刘雪娘也很委屈,为自己辩解,“早知她的心思在此,我肯定不会请她进门,真是让人糟心。” 旁人一听这意思,原来姜落落是想打听刘雪娘娘家的事,登时紧张起来,上前帮着崔江一起轰人。 “快走,快走!我们村子的人跟什么刘家没任何关系!别平白无故给我们招麻烦!” 那边杂货铺家的娘子也从门口探出头,气呼呼地瞪着姜落落。 不是说她把话讲清楚,就不去问别人了吗?竟然还问到崔秀才家的人头上。 若这事再喧嚷起来……真是不在乎他们村子的人生死! “姜姑娘。” 阿赫落在姜落落身前。 “就这个人,刚才我好像看见,一眨眼没了,这又突然出现!” 阿赫头戴斗笠,遮住些眼睛。 有人特意弯下点腰,还是能够看到他那张特殊的面孔。不禁倒吸口凉气后退了几步。 “阿赫大叔,我们走吧。” 姜落落很扫兴地随阿赫离开。 …… 二人来到村口。 阿赫将隐在山坡后的两匹马牵来,姜落落则则不急着走,坐在老树下的石头上歇息。 见姜落落双臂交叉搭在膝盖上,低着头好似沉思,阿赫走过去,默不出声地站在她身旁。 姜落落数完石头靠下的一排看似凌乱的弯痕,抬起头,见阿赫像木头似的一动不动,不禁笑道,“阿赫大叔,你在言秋身边也经常如此沉默?” “公子想问题时,我不打扰。”阿赫道。 “哦。” 姜落落知道阿赫是误解了她,“我没有想问题,只是在数数。” 阿赫疑惑。 “是姚书吏的妹妹给刘雪娘的平安信,一共二十六封,十三年。” 十三年……是崔宁被姚芷带走后的第一年,也是子卿哥哥遇害的那一年。 剩下的姚家人活得还算平安,而姜杨两家步入了变故。 阿赫循着姜落落的视线,看到石头底部上的刻痕,明白了那是一些记号。 那些细弯的形状瞧着已经旧了,很杂乱,有的错开,有的还交织在一起,乍一看像是谁曾经坐在石头上,无聊地用什么器物随意敲打所致。 “若得知卧石村出事,言秋一定会来的。我们先在这里等着他吧。” 姜落落心想,她这里听到了一堆事,杜言秋查封同生药铺也一定查出一堆事,他们碰面之后,正好可以在路上互相讲讲。 再说,官府查办命案,也需要她这个仵作出面。 阿赫便跳上石头,在姜落落身边坐下,从怀中掏出剩下的半只烧鸡,撕下一块大肉递给姜落落。 姜落落没有推辞,接过烧鸡咬了一口。 烧鸡虽然凉了,可味道还不错。 “咦?阿赫大叔,你这烧鸡是谁家的?我没吃过这种味道。” 姜落落不记得谁家铺子卖的烧鸡是这种味道。 有股酱香,还带着点微甜的口感,焦黄的皮上像是沾了蜂蜜,与她平常吃到的那种香的流油的味道不同。 阿赫道,“他家没招牌,就在城东门那边。” “这烧鸡味道很少见。” 姜落落又吃了一口,甜而不腻的香气,“很好吃。” “我买了好多家烧鸡,才碰到这个口味。你要喜欢,以后我常买。” “喜欢是喜欢,倒也吃不了多少就饱了。还是依着你的口味就好。” “我也喜欢这个味道。” 阿赫大口吃起烧鸡。 “阿赫大叔也喜欢甜食?”姜落落惊讶。 “公子喜欢的我都喜欢。” 姜落落想起刚见到杜言秋时,在县衙给他蜜饯试探,他死活不肯承认自己爱吃的样子。 那时感到难过,此时却又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嘴角弯了弯,“阿赫大叔,你与言秋是如何相识的?” “公子救了我的命。”阿赫简单说。 阿赫简单说了一句,便自顾吃着烧鸡,不再吭声。 见阿赫不愿仔细讲述过去,姜落落便不再追问。 “姜姑娘,你想不想知道这家卖烧鸡的到底在哪儿?闲时我亲自带你去。” “嗯?” 姜落落不知阿赫怎么又突然把话扯到烧鸡上,见他大口吃得香,看来是真喜欢烧鸡啊! “哦,你不想跑一趟就算了。我买回来也是一样。” 阿赫将剩下的骨头丢掉。 姜落落见阿赫在回她话时似乎怔了一下。脸上的神情……有点像是,原本兴致勃勃地邀请对方玩,可惜被拒绝,有些失落的难为情,后悔自己本不该开口。 不,在阿赫身上倒也不能说失落,更像是嫌自己多嘴。 不就是一只烧鸡么,至于有情绪?更何况阿赫平时也是个能稳得住的人,却因爱吃烧鸡就这般在乎? 姜落落掏出帕子递给阿赫擦手,“我也没说不想去,就是阿赫大叔的话让我有些意外。你对烧鸡真是尽心呢!” “为公子做事,必然尽心。” 阿赫几下擦好手,却攥着被他弄脏的帕子不知该怎么办? “买烧鸡还与你家公子有关啊!” 姜落落笑着接过阿赫手中的帕子,把自己的手擦了擦,将弄脏的一面朝里折起来。 阿赫大叔这话说得又是奇怪。 “……哦,我吃饱才好做事。”阿赫道。 “有道理。”姜落落笑嘻嘻地点头。 看阿赫神色中又露出几分像是说错话,为自己辩解的窘样,姜落落意识到,阿赫这么喜欢烧鸡,或许还真与杜言秋有关? 可杜言秋怎能与烧鸡扯上关系? 姜落落实在想不通。 第358章 慢性中毒 姜落落并没有在村口等多久。 陈牙子的娘悲伤过度,病倒了。 卧石村里原本有个赤脚大夫,正巧这几日不在家。 姜落落在村口见到老族长派去别处寻找大夫的人,得知情况后便折回了陈家。 姜落落不是大夫,但跟着老戈多年,对一些普通情况的病情也有所了解。 陈牙子娘的身子本来就不太好,儿子离世已深受打击,再得知是平日眼中极好的儿媳与外人勾结害死了儿子,犹遭天打雷劈,气火攻心,昏死过去。 担心老人这副身子即便醒来也扛不住,老族长一边让人掐人中,一边命人去找大夫。 姜落落赶到陈家时,陈牙子的娘还没有被弄醒。陈正趴在阿婆身上大哭,陈方站在他们的身旁,安静地一滴泪也没有再掉。 “我来试试。” 姜落落走过去,陈方便默默地拽着弟弟退开。 姜落落试了试老人的气息脉搏,非常弱。 她从随身褡裢里取出一根验毒用的银针,又让人从邻居家找来酒,将银针洗了洗,擦干后,按照老戈教的几个穴位依次轻轻扎下去。 …… 老人缓缓睁开了眼,眼中一片迷茫。 “阿婆!” 陈正又想扑过来,被陈方死死抱住,“别打扰阿婆!” 这孩子,一瞬间长大了。 之前刚来陈家,兄弟二人一同大哭,现在哥哥已懂得照顾人。 姜落落不及感叹,收起银针,“人只是吊着一口气,得尽快送往好些的医馆仔细医治。” “快去备车,把人送往城中!”老族长赶紧交代身边的人。 …… 老族长的人找来一辆驴车。 驴的脚程肯定比马慢许多,而这村子周围又没有鞍马店。姜落落与阿赫商议,把他骑来的官府那匹马换给驴车用。 陈正年纪小,陈方要照顾弟弟,还要以陈家人的身份守着阿爹,等待官府的人来,何况一个孩子也照应不了病人,老族长又多安排了个人随马车一同进城。 送走陈牙子的娘,老族长又开始张罗陈家丧事。 人命官司要处理,可人最后总得还是要下葬。崔家人惹的事,他这崔氏主事人不能不管。 陈家娘子与崔四儿此时被捆在陈家柴房,有人专门负责看守。 姜落落来到屋中,陪着跪在陈牙子床前的兄弟二人。 办丧事所需,老族长没有吭声,姜落落便不主动为凶肆招揽生意。 毕竟此时此地谈生意不合适,那凶肆又是老戈的家当,她无权做主当好人,白帮这个忙。 …… 杜言秋来了。 报官的人是骑着老族长家养的村子里唯一的那匹马去的,刚忙完谭园那边的杜言秋听闻是卧石村出事,当即快马加鞭奔过来,一去一来的时间很紧凑。 报官的人走得早,本不知命案换了凶手,但在回来的路上碰到同村人正送陈牙子娘去医馆,了解到命案有变。 到了卧石村,杜言秋叫上命案相关之人刘雪娘,一同抵达陈牙子家。 验尸情况很简单,之前本已为陈牙子查看过,姜落落又当着众人面重新查看一番,填写了验尸格目。与陈家娘子所说一致,是砒霜慢性中毒无疑。 然后便是问话。 整件事很简单,陈家娘子与崔四儿早有勾结,为方便私会,在崔四儿的怂恿下,陈家娘子说服陈牙子搬到卧石村居住。 陈家娘子一向以温婉贤惠示人,陈牙子也很爱他的娘子,无意中发现自家娘子与外男有染,深受打击。可陈牙子舍不得教训娘子,只得自己生闷气,一时想不开,竟想投河自尽。正巧被路过的刘雪娘看到,拼命阻拦。 而崔四儿心虚,得知自己的丑事被发现,生怕遭到报复,一直暗中留意陈牙子,亲眼目睹河边一幕,担心刘雪娘也从陈牙子口中听闻丑事,便想到一箭双雕的诡计。 一边假传刘雪娘与陈牙子河边暧昧撕扯,一边让陈家娘子给陈牙子慢慢下毒,造成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的样子,不至于突然暴毙令人生疑。 陈牙子虽知自己的身体不舒服,也以为是被气得,郁结于心所致。又有不知真相的人以发现他与刘雪娘有私情为要挟,更令其愤怒不已。可到了这一步,陈牙子还是不知该对自家娘子怎样,整日把自己关在屋中颓废寡欢,身子也越发更糟。 而他娘子也吃准了他这性子,死要面子活受罪,既然他不敢面对此事,也不肯当众揭破她,那她便继续扮演贤妻良母,暗暗误导陈牙子的娘,让人以为是陈牙子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为她人相思。 最终,陈牙子在不惜折磨自己的身体,饱受相思之苦的过程中咽了气…… 然后,陈家娘子与崔四儿二人开始一搭一和地对付刘雪娘。他们已做好如何反驳刘雪娘的准备,没想到起初刘雪娘一句话都没多说。见她这般有自知之明,二人也就更加放肆。 只要能坐实陈牙子是因刘雪娘而死,就不会有人怀疑他死于中毒,仔细查看他的尸身。 不是有很多男人都觊觎刘雪娘的美貌?让刘雪娘去承担陈牙子的死,陪他下地府,又何尝不是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对他的照顾? 哪知千算万算,没算出会来一个姜落落,这姜落落还乘人不备跑到陈家去查看! 待画押后,刘雪娘道,“陈青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不敢面对你们的事,而是他对你感情至深,哪怕你令他遍体鳞伤,他也不舍让你吃半点苦头。” “少多嘴!”崔江叱喝,“此人就是太傻!” 可他心里又是羡慕陈牙子。傻归傻,可他能光明正大的对自家娘子表现出这份情意。而他对雪娘的深情,只能埋在一声声暴怒中。 姜落落站在陈家娘子面前,“陈青将整颗心交付与你,临死都没想你存心要他的命。” 陈家娘子抬起头。 “陈青没有醒来过。”姜落落说出实话。 不仅没有诉状,她也没有见到多活了一口气的陈牙子。 “呵呵……呵呵……哈哈哈……” 跪在一旁的崔四疯笑起来。 …… 结束了卧石村的事,姜落落与杜言秋一同押送案犯回城。 因把马借走,姜落落把小红给阿赫骑,她则与杜言秋共乘一匹,如此正好方便说话。 “崔江说那药有点辣,是不是也混着苍辣子?是苍辣子与别的什么东西共服,改变了一些症状?可是苍辣子不常见,之前出现是为了对付我,若对付我的人还曾拿它去帮何冲隐藏,这岂不是有些矛盾?” 姜落落把崔家的情况与杜言秋说明后,与他猜测。 “有的人是挺矛盾,而且会为自己的矛盾找各种理由。”杜言秋望向前方。 阿赫已经先一步骑马远去。 “你让阿赫大叔买烧鸡去了吗?”姜落落笑问。 “何出此言?” “忙了一天,没顾得吃东西吧?阿赫大叔说你爱吃甜口的烧鸡,正巧他在城东找到一家。” 杜言秋略作停顿,“阿赫已经把你当做自己人,与你提到城东的烧鸡铺子。” “我就知道那烧鸡铺子有名堂。”姜落落的下巴抵在杜言秋的后背上,低声问,“阿赫大叔吞吞吐吐的,你能与我说明白吗?” 第359章 烧鸡铺子 “我带你去。” 杜言秋似有迟疑,但最终还是如此决定。 交代衙差先押送崔四儿二人回县衙,杜言秋带姜落落奔往城东。 路上,姜落落又问了同生药铺那边的情况。 “那块粉色布片呢?” 听说在药铺管事房的字画后又发现堂姐遗物,姜落落再次惊奇。 杜言秋回手递给姜落落一个纸包,里面包着的正是一块粉色的小碎布。 “这是我堂姐下葬时穿的衣衫上的?”姜落落小心捏起那片碎布,仔细打量。 像是丝质,看起来不算旧。 “你娘与姜平说,姜盈盈下葬时穿的正是粉色蚕丝衫。” “话虽对的上,可也不能证明这块布就是取自盈盈姐姐穿的那件。不过……也说不来。”姜落落拧起眉头。 毕竟姜盈盈的尸身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事实能否对上无所谓,话能对上便可。” 姜落落听杜言秋这话说的颇随意,“莫非这块布是你做的手脚?” “嗯。”杜言秋承认。 “你怎知盈盈姐姐穿什么衣衫下葬?”姜落落不免疑惑。 她不记得问过爹娘。 “昨夜我去蒲娘家问过她。” 原来杜言秋在夜里还跑了趟蒲娘家。 “哦,也是。当年她曾送盈盈姐姐最后一程,有些事她也清楚。” 姜落落将布片重新包起,还给杜言秋,“只是你冒然出现,没把他们吓着?” “不要紧,安抚好了。我趁夜甩开尾巴,他们也当没见过我。” 姜落落相信杜言秋会处理好,狡黠地眨眨眼,“也是因你这突然一手,让人摸不清状况,慌中有失。” 否则,药铺的刘掌柜怎会在连恐带吓之下招出不少话。 “我看他们可是一点儿都不慌。”杜言秋道。 与其说是他们经不住恐吓,倒不如说早有应对“不测”的准备,他只是给他们提供了这个“时机”,迫使他们不得不走出这一步。 “发现盈盈姐姐衣衫碎片的话传出,不知是否能惊动到带走她的人?” 这是姜落落最在意的事。 “可惜我们并无怀疑之人。”杜言秋遗憾。 盗尸者大概会去某处查看,可他们根本没有留意的目标,即便有动静,又怎能轻易察觉? “言秋,我一直在想,究竟什么人会盗走盈盈姐姐的遗骨?” 姜落落寻思,“盗走邓知县遗体的应该就是姚芷等他的家人,可又是谁会在意盈盈姐姐?” “不是仇人。”杜言秋道,“起初,我以为她的鞋子出现在邓知县的脚上,是出自凶手的震慑之意。可经过这么多事再回头去看,那双鞋子的出现,或许还可理解为,是有人想借邓知县的死重新掀开那桩陈年旧案,引起某些人的在意,也让凶手震惊。” “引起谁的在意?我吗?” 姜落落心想,也确实因为姜盈盈鞋子的出现,她才咬着邓知县命案不放。 “我们已经知道姚家人确实隐在上杭,那些人费劲寻找的青玉如意云会不会也是被她们盗取?若是她们,似乎没有理由盗走盈盈姐姐的遗骨。” “不论是谁,若当今目的是为让你接下此事,一步步走下去,那他便是想为姜盈盈讨公道的。”杜言秋道。 “有此意也未必去盗尸啊?姚家人盗走邓知县,是想接走她们的亲人,可盈盈姐姐就在亲人身边,盗走她的人反而让她远离了亲人。令其在外颠沛,无法入土为安,还不是有仇?” 可谁又与姜盈盈有这般深仇大恨? “也可能是在意,或者说是爱慕。”杜言秋换了个想法。 “爱慕?” 姜落落不太理解,“爱慕一个人,不惜与其遗骨为伴?” “世上总会有一些痴情之人,做出什么匪夷所思之事。” “这岂不是疯了吗?哪个人会如此爱慕姐姐?不会是沈崇旭,当年他已与姐姐定亲,若他为姐姐发疯,可不顾世俗眼光,执意与姐姐的遗体成亲,光明正大地将姐姐娶回沈家,让姐姐做他名义上的娘子。” 如此不是最疯狂的爱意?甚至还能给世人留下一段佳话。 “这般偷偷摸摸的盗尸,更像是其他人。这该从何查起?我家人想必是没什么发现,他们连姐姐暗中与潘弃见面都不知道。不知蒲娘姐姐是否还留意到其他什么人?” “我昨夜已顺便问过蒲娘,没问出什么。” 杜言秋已经照姜落落的想法去做,“若有人一直尾随在暗处,姜盈盈她自己也未必知晓。” “会不会是潘弃?” 姜落落想到此人,“毕竟他们一起做过事。潘弃觉得自己是个弃儿,若得姐姐相助,有所触动,是否可能萌生出什么另外的心思?” “也有可能。”杜言秋没有否定。 所以,他们一定得寻到潘弃! 不过—— “如此说来,潘弃其实也藏在我们身边?”姜落落道。 “若在,一定会出现!” 杜言秋扬鞭,加快马速。 二人循着香气,停在城东的一条巷子里。 那家烧鸡铺子就在眼前。没有挂任何招牌幌子,只有那扑鼻的香气为引。 大概并非忙时,并不见有人上门。 杜言秋下马后并未径直进门,站定默默地望着铺门。 从敞开的铺门能够看到里面有个正在忙碌的身影。 是个妇人,瞧着像四十多岁,穿着耐脏的深蓝色粗布衣衫,包着蓝花色头巾。偶尔还会晃过一个男人的身影在旁边帮忙。 “这就是阿赫大叔最喜欢吃的一家卖烧鸡的。” 姜落落见杜言秋似有顾忌,故作随意地先一步向铺门走去,“可是说好了你请我们吃烧鸡。” 听得有人进门,那妇人停手招呼,却见她在转身的一瞬,视线似乎冻住了,习惯性的笑容好像刻在了脸上,僵硬地化不开。 “掌柜的,来只鸡。” 正在旁边烧火的男人看起来年纪比妇人大一些,听到姜落落的话,收起略显意外的视线,起身道,“这一炉的鸡还没有烧好,姑娘若不急,请稍等一会儿。” 姜落落看不到炉子的鸡,但是看到在炉口旁的台子上放着一只包好的烧鸡,还散着热腾腾的香气。在这男人说话的同时,这只烧鸡被他迅速拿开,扣在了炉子旁边的箩筐里。 第360章 言秋见母 “不急,我们等等。”姜落落乖巧回应,又扭头看了眼身后。 杜言秋已经走进门,轻轻地点了下头,“既然来了,便等等吧。” “二位客官,这边坐。” 男人从炉后绕出,把墙边的一条长凳摆好。 “多谢。” 杜言秋微微颔首,身却未动。 身后的门敞开,外面的人应该一眼便看到这家烧鸡铺子有客人上门。 男人走到妇人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袖,“若累了,就先歇歇。” 妇人这才回过神,哦了一声,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下,又将一侧的箩筐拉到面前。 姜落落见那只箩筐里装的是鸡毛,还有几根截好的细竹竿,以及一团棉线。 妇人开始挑拣合适的鸡毛用棉线穿起来。 “您是在做鸡毛掸子?” 姜落落感觉到一进门便有股子什么劲儿抽在了身上,想没话找话地缓和一下。 妇人微愣,显然对姜落落的开口有些意外,转而淡淡一笑,“是啊,都是花了本钱的,丢了可惜,做几只掸子还能卖个钱。” 姜落落蹲下身从箩筐里拣了条竹竿,在掌心敲了敲,“我小时候可没少被娘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打呢。” 妇人笑意渐浓,“当娘的也是做做样子,哪舍得真用力气。” 这妇人笑开的眉眼很好看,还有……几分眼熟。 姜落落又扭头看向杜言秋。 杜言秋依然站在冲着门口的位置,垂眸看着她们,眼底有些朦胧。 “言秋,”姜落落朝他招招手,“挑几根鸡毛,做个毽子如何?” “好。”杜言秋脚步未动。 “你来瞧瞧哪种鸡毛好用?” 杜言秋只得走过去,在那鸡毛筐子前蹲下。 这时,有人来买烧鸡,听说还未做好,便先走了。 “我明白了,对不起哦,我不该来的。”姜落落低头摆弄着手中的鸡毛,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妇人正在穿鸡毛的手顿住。 杜言秋抬眼与其对视,伸手抽走了姜落落手中的鸡毛,“不怪你,是我决定亲自带你来的。娘,这是落落,您听说过。” “我知道的。”妇人的视线转向姜落落,柔声道,“除了她没有别的姑娘了。” 姜落落抬起头,认真地望着这张和善的面孔。 这就是杜言秋的母亲。 阿赫买烧鸡,就是为了寻找他的母亲。 各自说穿了身份,言秋娘的神色变得从容,手上继续熟练地扎鸡毛,喜悦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儿啊,娘很高兴见到你们。昨日才见阿赫来买烧鸡,没想到今日你们就来了。” 姜落落理解这份急切,杜言秋是真的想来买烧鸡。阿赫也是因为寻到了人太兴奋,又拿她不见外,忍不住与她在卧石村口说了那些让她多了心思的话。 没想到杜言秋的母亲以这样的方式秘密回到上杭。是母亲放不下儿子,也是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人想要回家,想要亲眼看着自家蒙受的冤屈翻案。 “娘,在临安时收到义父的信,听说您也要回乡,可是把我急死。” 信写的隐晦,杜言秋能看懂,他知道母亲说的回乡,便是回上杭。 那时他还没有与母亲说回上杭的打算,但母亲得知他科考之后入大理寺,便知道他一定会设法寻机回到上杭来。 为此,杜言秋在来上杭的途中正好以“告假回乡”之名,先转道回了趟江陵,想要劝阻母亲,结果得知义父已经带母亲出游去了。 以为母亲已经来到上杭,可他到上杭后让阿赫打探,并未找到母亲曾经提过的烧鸡铺子。 ——杜言秋很喜欢吃母亲特意为他调制的甜味烧鸡。当年在被迫离开上杭的路上,母亲曾说,若他们母子不幸失散,她就设法找地方卖这种口味的烧鸡,等着他寻来。 所以,阿赫便在城中四处寻烧鸡,不论是大的酒楼,还是小的摊子全都不放过。 不过后来被邓知县的死耽搁,需要处理不少问题,只得暂时将此事放下。再后来,重返上杭,又开始继续寻找,中间还不能耽误做事,于是直到昨日,阿赫才在城东这条不起眼的巷子发现了这家味道特别的烧鸡铺子。 “我们一路上都很小心。” 那边正在照看火炉的男人道,“我与你娘先当做游历转了不少地方,后来才乔装改扮来到上杭,比你的料想迟来了许久。一到上杭就听说你在忙邓知县的命案,我们也是好担心。前两日又听说你被下狱,你娘急得合不上眼,又怕万一影响到你,给你添更多麻烦,不敢去衙门那边看。幸好昨日阿赫寻来,大致说了一下,我们才心安了一些。” “铺子开在这里,属实不好找。”姜落落实话实说。 这位置有些偏,即便有香气飘散,又能飘多远? 从时间上算,阿赫比转运司的人早一些回到上杭,便抓紧时间继续寻找,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 言秋娘很内疚,“我担心把铺子开在热闹地方有些招摇,毕竟做生意是其次,我只想安安心心地等你来。这条巷子铺面租金也不贵,正合了我们这普通人家的身份。本来我还想着酒香不怕巷子深,这烧鸡的味道会传开,到时你便可循声而来。是我高估了,这种甜口的烧鸡没有多少人喜欢。” “那就没人与我们抢了。既然伯母心意不在赚钱上,正好能轻松些。”姜落落笑道。 “是这个理,我就说言秋一定能寻到我们。” 男人给炉中添了把柴。 “义父,谢谢您!” 杜言秋起身,来到此人面前,拱手作揖。 却被男人很快拦住,“哎,你是客官。” “义父本该在家享清福,却与我娘在此辛劳,是孩儿不孝。” 杜言秋没有再行礼,可言语间是满满的歉意。 “谁让我认了你做儿子?我们父子一场,必然该尽父亲的责任。你若真觉得亏欠我……” 男人拍拍杜言秋的肩膀,又扫了眼言秋娘,“你已经改姓杜,唤我爹爹,帮我劝劝你的母亲,让她也早日进了我杜家门吧。” 言秋娘闻言,一边缠着鸡毛掸子,一边道,“杜大官人,你就别难为孩子了。我们欠杜家的大恩,他去还,我死后是要回杨家的。” …… 第361章 言秋过往 …… 二人在烧鸡铺子里并未呆很久,等着烧鸡出炉,拿上刚烤好的烧鸡后便离开。 杜言秋不想让外人觉察到他对这家铺子的在意,尽可能的保护母亲与义父……甚至连母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都没敢摸一摸。 路上,杜言秋主动与姜落落讲述了他们母子当年离开上杭后的经历。 一个在家过惯了舒坦日子,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子带着儿子背井离乡出外讨生活很不容易,许多路第一次走,许多事第一次做,许多难处都要靠自己解决。 杜言秋是有外祖父家的,且不说他母亲不想因杨家的事连累娘家,娘家那边也生怕被他们母子缠上,一早便让人放出话,与他们断绝了关系。 母子二人成了无亲无故的孤儿寡母,离开上杭后漫无目的地流浪。 不知走了多久,到了江陵府。言秋娘觉得离上杭够远,想留在此处落脚。 给人洗过衣,食肆里打过杂,给店家搬过货,也给盖房子的人家拉过砖,哪怕力气不够,也要拼劲去做。 可这些苦力活干下来也只够勉强糊口,根本不够供儿子读书。 不读书就更没有出头之日。 有一天,言秋娘听人议论说,有位杜大官人自原配夫人病逝后,多年未娶,原配夫人也不曾给他留下一儿半女。他的同族兄弟便想把自家儿子过继给他,嘴上说是为他养老送终,其实想鸠占鹊巢,霸占杜大官人辛苦赚来的家业。杜大官人不想便宜了红眼亲戚,对谁家都不肯点头。 从来不趋炎附势的言秋娘与儿子商议,想让他攀上杜大官人,不图杜家家产,只想有个能好好读书的机会。杜言秋也不想母亲整日吃苦,便答应了。 于是,在言秋娘还正想方设法争取杜家的差事时,杜言秋主动找到了杜大官人。 杜大官人在查看自家桔园时被一个衣着破旧却并不脏乱的瘦小男孩拦住,起初他以为是桔园里雇用的哪个农夫家的儿子,却不想这男孩趁他身边没人,竟说只要他能供自己读书,自己便可为杜家光耀门楣。这男孩还说自己只想要一条读书路,别无他求。 杜大官人自然不会被这几句话说动,当是哪家贪财之辈这般教孩子取巧,留下一记冷眼,扬长而去。 杜言秋并不急,他知道自己已在杜大官人心中留下一抹印象。 没几日便是江陵府一年一度的诗书会,杜言秋在跑去私塾偷听课时从夫子与学童的讲话中得知。 虽称“诗书会”,其实并非只有写诗论书,届时整个江陵府怀揣各个长处的能人志士都会聚在一起,相互考问,或者给来参会的学子们出题,据说获得最多夸奖的几个孩子会被江陵府最好的书院收入门下,并免去一切学资。 这场诗书会由江陵知府主持,出资的是当地几家富户,其中便有那位杜大官人。故而在诗书会上,杜大官人也会坐在主位。 与别家不同的是,其他富户都有儿孙露脸,互相寒暄,杜家这边的位子就很清冷。也有杜家旁支想挣个名头,搏得杜大官人赏识,可惜才学一般,连上前给杜大官人敬茶的机会都没有。 杜大官人以为今年的诗书会与往常一样,照例做一个冷眼旁观者就好,任凭身旁的人如何话里话外的暗嘲暗讽,都充耳不闻。却不料,这场诗书会是他杜家大放异彩的头一年,让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风光。 那个穿着破旧衣衫却不脏乱的瘦小男孩出现在诗书会上,原本他那么的不起眼,甚至上不了台面的样子,被诗书会上的人当成乞丐驱赶。但不知他如何爬到了廊亭顶上,待众人被难题考住都在思索时,出其不意地给出了响亮的答案。 他的答案不一定全对,却很有新意,见解独到,让人眼睛一亮,惊叹这些话是出自一个顶多十岁的孩子之口。 众人不敢再小瞧这个孩子,招呼他从廊亭下来,加入他们当中。有不服之人又给他连出几道题,有作诗,有论书,还有关于山川河流飞禽走兽之类的问题。 这孩子算不得神童,与大人相比作诗论书的水平只能说一般,可在同龄人当中无疑是佼佼者,还有他对其他偏题的见解说的是头头是道。 ——听杜言秋说到这些,姜落落莞尔一笑,“你多少从你兄长那里学到一些。他读的那些杂书也帮助了你。” 若杜言秋家中未生变故,他必然能够入一鸣书院读书。以他的乖巧不会像他兄长那般惹事遭人嫌弃,他的聪慧定能够让他如子卿哥哥一般备受追捧。 “是啊,在那一刻,我觉得就是兄长在冥冥之中护着我。我对自己的能力根本没有底,只知道在那场诗书会上必须豁出去,绞尽脑汁想一些别开生面的话。”杜言秋道。 没人怀疑他作弊,诗书会的题目一向都是现考现出,即便知府大人与出资者都无法提前完全知晓,顶多找上几个人问问。可诗书会当场那么多来自四面八方的人,谁都有出题资格,大多随心而起,根本无法控制。 众人都好奇这个孩子是谁,来自哪里。 这孩子当众说,他姓杜,名言秋。祖上与杜大官人一支,如今父辈以上皆不在人世,只留他与母亲相依为命,来江陵府投奔杜大官人。 众人的目光霎那间全都聚集在杜大官人身上。 杜大官人心思涌动。 且不说他杜家旁支,其他任何人想与他扯上关系,都不能排除贪他家的财。人为财死,本是常事。但他总得从对方那里也交换到一些什么,方得心甘。可惜旁支的那些孩子都不太成器,没一个让他满意。 这个自称姓杜的孩子,确实有几分他说为杜家光耀门楣的底气…… 既然事情推到这一步,不如水到渠成应下这场财与才的交易? 在杜言秋仰目注视下,杜大官人站起身,含笑向他招手,“言秋,过来。” 从此,杜言秋就是他杜孝和的儿子。 第362章 此人能装 杜言秋的母亲也留在杜家,不愿吃白食,负责打扫。虽说整日忙碌,也比以前的颠沛流离轻松许多。 诗书会后,杜孝和曾问杜言秋,“你最初见我时只说想读书,你也有能力免去学资去书院读书,在读书的事情上,你并不需要我帮忙。为何还要做我的儿子?” 杜言秋道,“我确实对杜家家产无心,只需要一个身份,一个有家的背景。” 十年过去,杜言秋没有食言,为杜孝和争得不少风光。而杜孝和也知道了发生在这对母子身上的事。 在外人面前,杜言秋称杜孝和爹爹,私底下,他还是称作义父,不是他不讲情分,而是他守着本分,觉得自己这个冒牌杜家人,不该真把自己当杜大公子。 杜言秋没想到,在这十年中,他的义父会对他那勤劳善良的母亲动了心。更没想到,他的义父为了他的母亲,会陪着母亲躲躲藏藏地来到上杭,屈尊降贵地做起一个卖烧鸡的老伙计。 母亲的后半生若能得良人照顾,泉下有知的父亲与兄长一定乐意成人之美。不过母亲的事还得由她自己做主。 …… “原来是位大官人。” 若非听杜言秋说,姜落落实在想不到那个烧火炉的男人是江陵府的大户人家。 此人太能“装”了。 不过转念去想,越装得像,他们才能够越安全。 “他们藏身在烧鸡铺子也好,你的身份暴露,有人肯定不会放过你的家人,寻到江陵府杜家是轻而易举之事,若抓住他们威胁你,也是很麻烦的。” 杜言秋道,“我原本只想让义父把我娘送走。义父可当做全然无知,被我欺骗利用,也算是受害之人。我们之间没有情分,他便失去威胁我的价值。” 结果,义父陪着他娘一同“躲”起来,还躲到了上杭,某些人的眼皮子底下。 虽说越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安全,可人在其中,又怎能真的放心? …… 马不快不慢地前行。 坐在杜言秋身后的姜落落轻轻攥着他的衣衫,想着当年的糖人哥哥。 曾经那是一个多么体贴爱笑的男孩,如今的眉宇间总是抹不掉的淡漠。在自己的亲生母亲面前也得收敛起母子之情。 “言秋,在杜家的十年并不好过吧?”姜落落轻声问。 “怎不好过?”背对着她的杜言秋目光沉着,“我可是人们眼中的杜大公子。” 姜落落不信他的话,“你义父看重你,可杜家旁支的那些人肯定视你为眼中钉。” 同为杜姓一族,谁甘愿让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抢了他们的好处? 或许他们不敢明着对杜言秋怎样,暗中必然没让他少受了欺负。 若由着一帮孩子出面,不讲轻重的结果也无非只是轻飘飘的一句孩子们玩闹而已。 这种情况下,杜大官人一般应该是不会为杜言秋出头的。想想若连这些麻烦都应付不了,还有何能耐接手他的家? “无妨,读书闲暇时,我与阿赫一起练脚上功夫,只要跑得够快,他们想找麻烦也追不上。”杜言秋淡然冷哼,“与他们一般见识就是浪费生命,我可没那闲情逸致。” “想来你这个本事也是拜阿赫大叔为师。”姜落落笑道。 有的事只靠一个“跑”是避不开的,但杜言秋都已应付。 十年中的那些经历在杜言秋看来根本不屑一顾,她又何必多言? …… 杜言秋先送姜落落回家。 见到姜落落,姜家人都松了口气,可又迫不及待地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姜平为何特意跑来问盈盈下葬时穿的衣衫?问他,他又不肯说。” “没什么事。”姜落落走近罗明月,把手中的烧鸡递给她,低声道,“都是言秋的计策,不论传出什么话你们都不必当真,也别与人辩解,我们自己心里有数便是。这只烧鸡是言秋赔的礼。” “也就是说,没有盈盈什么事?”姜大娘扯住姜落落的胳膊,颤声问。 “没有,不论做什么都是为应对案犯,伯母请担待。” “你这孩子,当我们是什么人?还与我们客气?”姜大娘攥紧姜落落的衣袖,“我还不知道你们做事是为了什么?” 姜落落反手挽起姜大娘的手臂,寻视左右,“舅舅没回来过?” “没啊,”罗明月皱起眉头,“从出狱到现在人还没着家呢!” 姜落落瞅瞅天色,眼看就黑透了。 她舅舅只是去跟踪玥姨与陈少杰母子,到现在都还没见着人,时间耗的也太久了。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 杜言秋与姜家人打过招呼后离开。 “落落,马家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一进屋门,罗明月便忍不住问,“听说马跃与歹人勾结?真的假的?这孩子与子卿是同窗,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不像是个为非作歹的人啊?” 姜落落无奈,“同生药铺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平日衙门那边有什么动静也早就传开了,何况药铺离咱家又不算远,还有衙门的人来找马跃娘子,搜查马家,能不知道?” “言秋在药铺查到一些事,看似与马跃有关。之前我假病一场,就是马跃主使做的。” “那家食肆的掌柜娘子不是在衙门大堂上招认,是她在你吃的东西里加了什么辣子?怎又与马跃有关?” “嗯,马跃早已承认此事。” 罗明月一听,急了。 竟然是家门口的邻居害落落!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与我说?” “哎,娘子!” 姜元祥赶忙将不停追问的罗明月拉开,“孩子自有孩子的想法,该让你知道的肯定会让你知道。案子不是都还没落定?落落一进门,你就逮着她问个不停,也不管她跑一天累不累?” “我去看看伯父伯母便睡了。” 姜落落趁机跑出屋子。 姜老大的身影框在那间屋子的门口,像尊石雕,一动不动。 “伯父。” 姜落落快步走去。 苍老的身影晃了晃。 “落落啊……”姜大娘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 说是回房休息,可她怎能睡得着? “伯父,伯母,问你们个事。” “来吧。”姜老大转身进了屋子。 姜落落进门问,“你们可知当年有谁家男子爱慕姐姐,行径有些特殊,给你们留下点印象?” 第363章 桃花木簪 “怎突然问这个?” 姜大娘原本靠着床榻,说话间直了些身。 姜落落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伯母,之前我们只想谁与咱家有仇,言秋提醒我说,也可能是谁爱之深恨之切的发了疯?” “落落,你这话?” 姜老大定定地看着姜落落。 姜落落冲伯父点了下头。 她看出这眼的深意。伯父肯定也听懂了她话中的另一个意思。 此话目的并非为查凶手线索,而是为寻到丢失的盈盈。 若非凶手作祟,还有何人会觊觎一个死去之人? “当年是有不少人家来咱家提亲,你姐姐生的标致,咱家还出了子卿这样的‘小魁星’,肯定不少人家瞧上了你姐姐。” 姜大娘拉起姜落落的手,忍不住叹息。 若姜家未生变故,她的侄女也不会进了凶肆,如今早就说了好人家,等着出嫁了。 “你们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人觉得配不上姐姐,刻意回避,有什么奇怪的举止?” 明知不好问出什么,姜落落还是想试试,万一二老能想起一点点有用的东西呢? “我们不可能时刻与盈盈在一起,哪知有什么眼睛盯着她?我这当娘的有多悔啊!”姜大娘握拳捶胸,“若知老天连她也不肯留给我,我就该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出门!看看是谁从我眼皮子底下抢走盈盈的命!” “伯母。”姜落落轻轻地抱住姜大娘,“想不到就不想了。我一定会抓住害死兄长与姐姐的真凶!” “我想起一件事。”姜老大突然说,“我不知盈盈被谁盯上,不过记得她曾收到一支桃花木簪。” “桃花木簪?”姜大娘想起,“我有印象。盈盈喜欢桃花,那木簪虽不值钱,也放在了她的首饰盒里,陪她一起入了土。” “是。”姜老大点了点头。 他的娘子还不知那盒首饰与他们的盈盈一起不见了! “那木簪是别人送的?”姜大娘疑惑,“我当她喜欢桃花,正好从哪个货郎摊上看到那支簪子,便买了它。” “似乎不是她买的。”姜老大回想,“当时,我见她在院中把玩那支簪子,以为是沈崇旭亲手雕刻送给她的,还取笑她两句。她说是在咱家院门外捡的,不知是何人掉落。若是买的,即便与我开个玩笑,也会再告知我实情,没必要隐瞒。” 那时他们还住在城中,照姜盈盈所说,桃花木簪就掉落在她家大门外的石砖路上。 姜大娘急问,“有支桃花木簪正巧掉在咱家门口?你怎从未与我说过此事?” “随手捡的个不值钱的东西,那时我也没当回事儿。”姜老大也很后悔,“若不是落落今日问,我仔细想起来,才觉得这桃花木簪掉在咱家门外似乎太巧了,怎么偏偏是盈盈喜欢的桃花?若是别的样式,也许盈盈还不一定留着它。落落,你说此事是否可疑?” 姜落落略想一下,“当时姐姐把玩木簪的神色您还记得吗?” “把玩么,就是无聊摆弄,我看她就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那是什么时候?” “很早了,你子卿哥哥还在。也就是你姐姐与沈崇旭刚定亲没多久吧。” “也就是姐姐刚过十六岁生辰?” 姜落落记得家人们说,姜盈盈刚满十六岁与沈家大公子定亲,原本等中秋过后完婚,姜子卿却在六月出了事,婚事因此耽搁,推后一年,不料姜盈盈又在来年五月丧命。 有人私下议论说,若姜盈盈的婚事没有推迟,按时嫁入沈家,成了沈家人或许就可逃过一劫了。 所以每当提到姜盈盈的婚事,姜大娘就难过中带着懊悔。 “盈盈就该十六岁出嫁的。” “不论桃花木簪究竟如何落到姐姐手中,都可能是有人送她的生辰礼。”姜落落猜测。 姜老大听出她话中的怀疑,“捡的就是捡的,盈盈不会说谎。” 是吗? 若在以前,姜落落相信。 可自从知道姜盈盈借绣嫁衣为名躲在蒲娘家,偷偷与潘弃赴约谋事,她就不再完全相信伯父伯母口中的女儿。 当时姜家还未出事,那桃花木簪想必与潘弃无关。 若木簪真是被人故意丢在姜家门外,会是谁暗藏心思? 若姜盈盈与父亲说了谎,故意当作是不经意所得,那她又是在隐瞒谁? 平日,她又不会随便与外男打交道,若一定要说认得谁,最多也就是与姜子卿来往的那些学子吧。 …… 姜落落是被外面传来的咚咚敲砸声惊醒的。见蒙蒙亮的天色已穿透窗纸,起床穿好衣衫出了门。 她爹娘也都闻声出了屋子。 罗明月打着哈欠,“大清早的,这是又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 姜大娘含糊的声音从另一间屋子传出。 “我去看看。”姜老大也从屋中出来。 姜落落出了院门,见邻家也有人探头张望。 “谁家这么早的忙什么?”罗明月竖起耳朵听。 咚咚中还夹杂着乱糟糟的倒塌声,在刚亮开的清晨听得格外响。 声音是从巷口那边传来。 马跃家不就在巷口那边吗? 姜落落拔腿跑去。 确实是马跃家生事。 姜平、段义正带领衙差砸马跃家的院墙,杜言秋也在旁边站着。 马家在挨着这堵院墙处盖了个两尺见方五尺高的神位,供奉龙王。其实砸的是这座神位。 马跃娘子一手紧紧抱着抢到的龙王像,一手搂着孩子躲在一旁。 那尘土飞扬的跋扈乍一看,犹如强匪打家劫舍强取豪夺,即便官差都穿着衙门皂衣,也看似是官府在毫无章法地欺压百姓。 姜落落走过去,“言秋,怎么回事?” “醒了?” 杜言秋转头,见姜落落的头发还有些乱,眼角揉过的微红,显然是刚被这边的动静吵醒。 “你又一宿没睡吧。” 这时便在马家动手,不知夜里又查到什么? “没熬夜,也是刚醒不久。反正也不急,免得夜里动手太吵人。” 杜言秋说着,又向后扫了眼,“你小舅舅还没回来?” “没有。”姜落落有点担心,“不知玥姨与陈少杰是否回来?” 第364章 陶罐白骨 “我让阿赫去瞧瞧。” 杜言秋打了个口哨。 阿赫立马闪现,听他交代两句便离开了。 “之前阿赫骑走你舅舅的那匹马,现养在衙门马厩。”杜言秋道。 “嗯。” 姜落落又看向已被完全砸塌的神位。 神位是空心的,外面四方一圈石头垒砌,上面用板石封顶,又用砖块垒了个神龛,用木框支撑,草泥瓦片遮顶。由于这神位像是个空壳,很容易打砸,几个官差七手八脚各用一分力,便塌成了废墟。 “杜大人,这神位中没藏着东西。”段义道。 一旁的马跃娘子泪水涟涟,“我都说了,这是我夫君自己建的,只是为方便我在家中供奉龙王爷。哪有心藏什么东西!” “这座神位修建年限不长。”杜言秋与姜落落说,“衙差见她昨夜又特意为龙王上香。” “是,这神位修建不到两年。可家中供奉龙王的又不止我一家,建早建晚都是各自家中想法,修建时间不长有何错?”马跃娘子声泪俱下地控诉,“夫君出事,我夜里睡不着,为他向龙王爷上香祈求,又有何错?你们说砸就砸,不怕触怒龙王爷吗?!” “不到两年,也就是差不多两年前发生的事。”杜言秋走向那堆废墟,“在别家也许只是个随意的时间,在你家,绝不是!你当真是夜里睡不着临时起意上香,还是得了谁的指点,特意卡在子时?你自己心里清楚!” 杜言秋不再理会,向衙差下令,“把这些东西挪开,往下挖。” 衙差们继续干活。 “子时上香?”姜落落走到马跃娘子身前,“马家嫂嫂,你是卡的子时更鼓响?” “是,又如何?”马跃娘子的目光有些发虚,紧了紧怀中的龙王像。 “师父与我说过,子时为阴阳交界之时,一天当中阴气最重,不宜上香。” “胡说!每个过年时的子时,有多少人烧香拜神,抢头炷香,祈求一年好运,怎就阴气重,不宜上香?” “嫂嫂也说那是过年,腊月三十与正月初一交接的子时例外,为敬神、敬佛,求来年风调雨顺,平安美满。但平日的子时不宜上香。有云食有四种:旦,天食时;午,法食时;暮,畜生食时;夜,鬼神食时。子时阴阳交接,若供先人,正是上香时。” “是啊,这话我听说过。子时是给死人上香的,马跃娘子,你不知道吗?”有凑热闹的邻居忍不住插嘴。 “我不知道,不知道。”马跃娘子嘴唇轻抖,“我没想那么多,只想赶个头炷香,觉得是好寓意。” “今日是闰五月初八,非初一十五,你赶什么头炷香?”姜落落在马跃娘子跟前蹲下,摸摸她怀中孩子的头。 懵懂无知的孩子被眼前的情形吓得窝在娘亲怀中不敢吱声。 “马家嫂嫂,你快说实话,否则会害惨马大哥的。” “我……我真的是无意的,怪我不懂事——” “杜大人,下面有东西!” 马跃娘子的话未说完,被姜平打断。 神位的砖石向两侧清理,腾出一小块空地。几个衙差挥着从马家与邻家取来的铁镐、铁铲等物,三五下便将那块空地刨开一个坑,露出一个好似倒扣的陶缸底子。 衙差们又将周围的土刨松动,将那口陶缸缓缓撬起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出来?”段义道。 “小心点。” 姜平与另外两个衙差一同配合,小心翼翼地把陶缸拖出土坑,反转正放在地面上。 守着土坑的人纷纷倒吸凉气。 这口陶缸正确来说应该是个大陶罐,罐身像个小水瓮,罐口内收,比底部小了一大圈。若倒扣着不动,罐子里的东西卡在口上。当它被人掀开,里面的东西全都掉出来,落在了刚刨开的土坑里。 是一堆散了架的白骨。 “把人弄上来。”杜言秋面不改色地命道。 姜平吸了几口气,率先动手。 已看清坑中之物的姜落落赶忙吩咐跟随她一起来到马家的罗明月,“娘,快把孩子带走!” 这时,不顾一切冲上前查看的马跃娘子也看了个清楚,登时眼睛一晕,两腿发软。眼看人要摔倒,姜落落抢先从她手中接过孩子,送给跑来的罗明月。 罗明月只扫一眼,不敢喘气地抱上孩子转身跑去,被后面紧跟着的姜元祥接住。 “怎么……怎么会……” 摔倒在地的马跃娘子吓得脸色苍白,早已忘记手中还有个龙王像,任那木刻的龙王像摔落一旁,断裂两截。 很快,所有白骨摆在了马家院中。 根据骨骼排列顺序以及骨骼断裂折向等,姜落落在地上拼出一个扭曲的人形。 “死者男,根据牙齿磨损推断年纪大概五十左右,人就是这样强行塞入陶罐中。” 尸身完整时,相当于一个人填满陶罐,倒扣不会掉出。变成一具白骨后,自然松散,陶罐一动,就全从里面掉出来。 姜落落蹲在头骨位置,“头侧骨裂,有受钝器击打痕迹,但不能确定是否致命。从白骨表面上看不出其他什么,我得用蒸骨法查验。” 然后,在姜落落的吩咐下,这些尸骨都用麻绳串起来,放在烧热的土坑中用酒醋熏蒸。土坑直接用在神位下刨出的那个,也省了些事。 需等候两个时辰,杜言秋先审问马跃娘子。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马跃娘子两眼呆滞,不住地摇头。 “子时给死人上香,怎能什么都不知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哟,平时看着马跃夫妇俩那么心善老实,真是没想到竟然杀过人! “还把人压在龙王神位下面,以为龙王爷能帮他们镇住那死鬼?” “不知道是哪家的可怜人,悄无声息地死在马家,这么久都没人知道。” …… 街坊邻居也都被这具骸骨吓得不轻。 一个来路不明的死人在他们身边埋了这么久,想想就后怕不已。 “即便其他不知,你也该知道是谁让你子时上这炷香!”杜言秋冷声道。 “是……是……王阿婆家的二郎。”马跃娘子不敢再隐瞒。 此话一出,从旁围观的街坊邻居又炸开锅。 “这马家娘子竟与那王二郎勾结?” 在一边熏骨的姜落落听到这话,脑袋有点嗡嗡作响。 怎么又要往风流之事上扯? 第365章 夜半托信 “不关我的事,可是不关我的事!” 不等马跃娘子辩解,攀在马家院墙上的王阿婆家的小儿子冲杜言秋招手。 马家的院门不像县衙,没有那么宽敞,被人塞满,不少男人便攀到院墙上瞧热闹,王阿婆家的小儿子是其中之一。听马跃娘子供出自己,赶紧出声。 然后滋溜地滑下院墙,从围观人群中挤进马家院子,扑通一声便跪在杜言秋面前,“杜大人,真不关草民的事。草民只是好心帮人传个话,早知道马家摊上人命,打死草民也不敢插手。” 杜言秋冷冷地扫了眼这个昨日曾与自己交恶的家伙,“说吧,谁把你收买?” “大人明鉴!”王二郎叩首,“正是马跃!三天前夜里,马跃偷偷摸进我家,把草民从梦中唤醒,给草民留下一张字条与十两银子。说他若哪天出事,托草民给他娘子捎句话,让她娘子在子时给家中龙王像上炷香,祈求龙王爷保他平安。草民在赌坊把银子输掉了,那张字条草民昨日传话时按约交给了马跃娘子。” “你昨日何时见过马跃娘子?”衙差奇怪。 昨日衙门查封同生药铺,他们奉命来马家盯着马跃娘子,若见马跃娘子与哪个男人接触,早就禀报杜大人了。 王二郎瞥了那衙差一眼,“马跃出事,草民哪敢让人知道自己与他家人这时见面?马跃娘子得知马跃被抓,去县衙打听情况时,草民才偷偷潜进他家,心想着万一被人发现,就被当成贼也罢。草民见马跃娘子出门后有人跟着,怕她回来后还有人盯着,也没敢躲在屋子,钻在他家茅厕,一直忍着熏臭,等她如厕才碰面。后来马跃娘子装作出门给他家孩子买东西吃,草民才又悄悄离开。” “好狡猾!”衙差恼怒。 他们总不会连女人如厕也盯着,可偏偏让此贼钻了空子! “草民也是不得已么。”王二郎也很委屈。 为了赚几两银子,他容易么? “他说的可是真的?”杜言秋问马跃娘子。 马跃娘子承认,“是的,当时我被王二郎吓了一跳,听他说是为夫君来的,才忍住没敢吱声。那张字条我放在妆匣里。” 杜言秋让人去屋中取来妆匣。 妆匣里果然有张字条,曾被揉皱,上面以马跃口吻写道,让他娘子听从送信之人的话,并且将袖中之物做酬谢赠与此人,此人可帮忙解其危机。 “这是马跃的字?”杜言秋问。 “是我家夫君的字。”马跃娘子确认。 杜言秋让她取来马跃之前的笔迹对比,看似完全一致。 “你未怀疑有人仿照马跃笔迹作假骗取你家宝贝?” 马跃娘子抽噎着,“袖中之物是仅我与夫君二人知道的说法,此物并非藏于衣袖中,而是存放在一只生了锈的铁盒子里,是夫君祖上传下来的一块碧玉。若仿写假信之人知晓此事,悄无声息地自行偷盗便是,又何需借送信拐骗这般麻烦?岂不是轻易暴露了自己?” 衙差证实,“我确实见她如厕后,又带孩子出门前,从屋中一只竹筐里翻出个铁盒子放在门口地上。那竹筐里放的都是孩子的玩物,那盒子都生了锈,很不起眼,我也当是给孩子放什么东西玩的。” “所以,你还坑了马家一块玉。” 一记凌冽的目光射向王二郎。 “不不,不是草民坑的,是马跃主动与草民交换的。”王二郎指指杜言秋手中的字条,“这就是证据。草民可不知道这字条上写的酬谢有多值钱,只想着能多得几两银子算几两,十几两银子到手,也是草民做多久的营生赚不来的。” 杜言秋收起字条,将妆匣还给马跃娘子,“只凭一张字条,他说什么你便信了他?若马跃三日前便有准备,为何不直接告知你?” “这个草民知道。”王二郎抢着回答,“草民问过马跃,他说怕让他娘子提前知晓,神情紧张藏不住事,早早漏了陷。他也不希望对他不利的事当真发生,能拖住最好,若实在没拖住,草民再帮他这个忙。” “他是没人可寻,偏偏寻了你?” “我们幼时可是好玩伴,只是后来他去一鸣书院读书,才少了玩耍的机会。帮忙这种事可不是他的那帮子书呆子同窗朋友能做到的,草民这个与他光着……呃……腚一起长大的好街坊肯定是首选。” 杜言秋冷哼,“你还挺骄傲,不怕受他牵连?” 王二郎缩了缩脖子,“杜大人,草民只是帮他传了个信,让他娘子烧炷香而已,也没做了什么吧?” “没做什么,还得他十两银子一块祖传玉!” “那……那草民把银子与玉全……全都上交,杜大人,若不是草民,您也不会怀疑这座神位,草民……也算是发现这具骸骨的有功之人吧?” “这么说,是马跃收买你,让你帮忙把藏于他家中的骸骨暴露给我?” “呃……这……怎么可能?”王二郎卖力恭维,“还不是您杜大人英明,识破他的诡计。” 杜言秋正色,“不,分明是你与人合谋算计马跃,我也是被你们利用!” “不敢,不敢!草民不敢!”王二郎埋头叩首,“真是马跃托付草民,草民不敢有半句谎言!那夜,草民千真万确见到的就是马跃!” “你夜里从睡梦中惊醒,黑呼呼的能看清人?” “能,他点着灯,草民看的分明。草民与马跃很熟悉,不会认错。” “这就奇了。他只让你传话给他娘子,子时上香,如何救得了他?” “草民也奇怪,他说另有安排,草民只管照他托付草民的去做。想必……想必他还安排了其他人做什么?” 王二郎说着,左右张望两眼,脖子向前伸了伸,冲杜言秋压低声音,“杜大人,那焚香生烟难不成是给谁传信?该不会是把神位砸掉,打草惊蛇了?” “若是传信,她焚香后,我们一直等到天亮,也没见再有什么动静。”杜言秋身边的衙差道。 “差爷,”王二郎苦下脸,“草民都发现你们盯着马跃娘子,若其他人也发现,不敢露面了呢?毕竟草民做的这点事算不了什么,为那点酬谢也就做了。若其他人做的事更危险,或许就撒手不管了?” 第366章 骸骨变色 “有道理。”杜言秋点了点头。 所以,杜大人一直等到天亮动手其实不是怕扰民,而是想守株待兔?是他们没把事情办好? 衙差闻言色变,纷纷拱手,“请大人恕罪!” “难怪听闻上杭县衙只靠一个罗捕头在撑着。”杜言秋无奈地叹口气,“以后你们要提高警惕,多加谨慎!” “是!” 见杜言秋并无责罚之意,衙差们松了口气。 “不……不……” 马跃娘子难以置信地瞪大泪眼,“我家夫君不会有那么多心思……不会的!夫君一路以来承蒙龙王爷庇佑,他只是想求龙王爷救他!” “言秋,这具骸骨不对!” 那边,姜落落眼见着正在熏蒸的白骨开始泛青,觉察到有股淡淡的草香混在酒醋的气味中吸入鼻子,意识到不对,赶忙抬袖掩鼻提醒,“快让人散开!” “撤!” 杜言秋不及弄清状况便当机立断,命衙差带马跃娘子与王二郎撤出马家。而他则向守在土坑旁的姜落落大步跨去。 见状,不知发生什么事的围观众人也慌忙后退躲避。 唯有正在马家外面带着孩子的罗明月听闻院中情形不对,急着逆向而行,冲进门查看。姜元祥负责在前开路。 姜落落正从褡裢里取出药瓶,倒出两粒药分别给她与杜言秋服用。瞥见他们露个头,大声喊,“爹,你先带着娘与孩子躲开!我这边没人打扰就没事!” “走,别影响孩子!” 姜元祥扯住罗明月往后退。 转瞬,马家院中只剩下姜落落与杜言秋。 有胆子稍大一点的,隔着敞开的院门,远远观望。 “先把骸骨从熏坑里拖出来!” 姜落落收好药瓶,又用帕子掩好鼻口。 幸好在蒸骨前,准备东西时她又跑回家一趟,把老戈传授给她的这条褡裢取来,就手取药。 同样用帕子掩好鼻口的杜言秋帮忙一起扯拽盛骸骨的草席,看到白骨全都泛了青色,“这些骨头都有毒?” “嗯,我也不确定是什么毒。老戈做的药丸能清血驱迷,临时应付,希望没事。你不走,我们只能一起冒险。” “我怎能把你独自丢下?我相信我们的运气不会差。” 很快,草席拖出土坑,杜言秋又用铁铲往烧热的坑中填土,掩埋热气。 “先去找两条被子!” 姜落落跑进屋中,从床榻上抱起一条薄被,觉得不够厚,又将另一条被子抱起,“你再找个厚点的。” 当下天热,冬天盖的厚被子都被收起,杜言秋只得翻箱倒柜。 姜落落先抱着被子跑到土坑旁,撒开被子盖在刚从坑中拖出的骸骨上。 杜言秋也抱着两条厚被子跑来,依照姜落落安排,一条盖在骸骨上,一条盖住掩了土的热坑。 “这具骸骨浸过毒?” 杜言秋亲眼目睹整具骸骨全都是青色,连头骨都没有避免,像是染了色一般,岂不是从头到脚毒透了? “没错。”姜落落道,“死者尸身应该浸泡过毒汤,肉体化掉后,直接从尸骨表面看不出,遇热,也或者是被酒醋浸湿,便显现出来。好奇怪,不知这是什么毒?一般人中毒死亡后,骨头上能看出一些的。” “这是无意中发现?你熏蒸尸骨并非为验毒?” 杜言秋本以为这是一种验毒之法。 姜落落摇摇头,“我只是想从尸骨血荫上查看死者生前受过什么伤,是死前入罐还是死后入罐?看从伤势上能否发现什么线索。可眼下这具尸骨就是一块很大的毒料,继续熏蒸只能让浸入其内的毒散的更多。” 不只是中毒迹象显现出来。 就像一个中毒之人,虽有中毒症状却不会传给别人。 这具骸骨本身是个毒源,在重见天日的这一刻,搞不好便会犹如一包毒粉投入水井,祸害不浅。 这是始料未及的结果。 “我闻到一股特别的气味,是随着尸骨变色散发出来的。毒物散味总归不妙,小心为上,但愿这点气味不够伤人。” 除了这满院的熏热酒醋味,杜言秋并未闻到如姜落落所说的什么特别的气味。 不过他知道姜落落嗅觉灵敏,异于常人,当初在龙王庙就是她觉察到了丁香花气,从而查到醉心楼。 “有了!” 姜落落跑向马家的鸡窝。 杜言秋等人天刚亮就到马家做事,马跃娘子还没来得及把鸡放出窝。 “我来!” 杜言秋明白姜落落的意图,抢先跑到鸡窝前,打开门,伸手进去。听得一顿扑棱,抓出一只半大的母鸡。 姜落落已经从墙上摘下一个箩筐。 二人回到骸骨前。 姜落落一手掀开被角,杜言秋将母鸡放在被子下,姜落落另一手便紧跟着将箩筐扣在鸡上,掀开的被角搭在箩筐底子上。扣在箩筐下的母鸡未被遮严。 二人心有灵犀地迅速完成配合,避开箩筐撑起的口子,退到屋中。 “言秋,有没有不舒服?”姜落落担心地问。 杜言秋定了定神,“大概是事情做的急,来回跑的有点头晕。” “头晕?”姜落落紧张起来。 她也来回跑动,并未有异常感觉。再说,杜言秋本身腿脚就快,能被这点事累着? 姜落落忙拉过杜言秋的手腕,为他把脉。 “你还懂这个?”杜言秋笑道。 自从坦白身份,他愿意为姜落落多展开几分笑容。 可此时这笑在姜落落眼里像是克制着不适安抚她。 “我不懂医术,只能感觉你的脉搏紊乱,气息不对。先坐下,我给你扎两针。” 姜落落利落地从褡裢里取出银针。 师父老戈说,他在一鸣书院做看守时,与谭大夫下棋有时定输赢,谭大夫若输,便传授他一招行医诀窍,他若输,便给谭大夫讲个民间偏方,至于偏方效果,由谭大夫自行甄别,他只能保证偏方是原本听来的。 后来,老戈又将从谭大夫那里学到的东西教给姜落落。中规中矩的医术是没有,一些救急的小窍门倒也用得着。 比如如何行针抢救病危昏迷之人,又如何行针制毒。 按谭大夫的话说,毒物虽有成千上万,解毒之法该一一对应,但在人中毒的那一刻,遏制毒入侵体内,是有统一之法的,若能及时封住血脉,大多数的毒都可被阻断,按道理来讲,发作快的烈毒只要动手足够快也能从鬼门关下抢回人命,只是寻常人很难做到。 眼下看情况,即便他们中了毒,倒也不像是烈毒,或者说是发现及时,没有等骸骨里的毒大散出来?也或者是先服了药的缘故? 第367章 白骨做饵 姜落落给杜言秋扎了几针。 杜言秋盘膝而坐,收纳吐气,感觉头清爽不少。 抬眼看面前的姜落落,“落落,你没事?” “没什么感觉。” “这毒还分男女不成?”杜言秋奇怪。 姜落落想了想,“你头晕,我没事,难道是迷药?我自入凶肆,老戈给我练了不少迷药,身子比常人能扛得住。” “只是迷药?” 杜言秋不太相信。 姜落落也不信,“若是迷药,也异于平常。” 杜言秋想到,“伍文成给他娘子用的迷药中不是疑似掺有出自安南国的如梦草?不知与此事是否有关?” “对啊!”姜落落眼睛一亮,“马跃承认同生药铺掌柜的叔父曾从安南国带回药草,这又是在马跃家——” 话被一阵剧烈的扑棱声打断。 二人疾步出了屋子,听声音是从那边箩筐下面传出,赶去一瞧,见箩筐已经被里面扣着的母鸡撞得挪了位置,都快跑出被子的覆盖。 姜落落把杜言秋挡在由被子覆盖的骸骨那边,谁都没有动手,静静地看着那只母鸡扑棱着翅膀咕咕叫着在筐子里上下左右折腾。 箩筐像是被人打来打去,摇摇晃晃地越挪越远,彻底挣脱了被子的束缚。 那只鸡好似越来越起劲,咕咕的叫声也越来越高亢刺耳。 箩筐摇晃的更加剧烈,终于被那只鸡撞翻,滚向土坑。 得了自由的鸡呼扇着翅膀在院中乱窜,鸡毛掉的到处都是。 不多时,一个跟头栽在地上,没了动静。 姜落落跑过去拎起这只鸡查看。 秃掉半身毛,小脑袋早就撞破,瞪着的两只小眼珠子渗出血。 “没气了。” 这是……发疯死的? 迷药有两种,一种让人昏睡,一种让人失了心智。 眼下情形应该属于后者。显然这只鸡是因为吸入骸骨散发的气味发生异况。 及时遏制的毒气对于人来说或许还未达到一定的效果,但对于一只不过几斤重的鸡来说却是足够。 若姜落落只当那骸骨是在被熏蒸后发生颜色改变,仅仅验出死者中过毒,而未早一步发觉有异味从骸骨中散出,那在场所有人岂不是会如这只鸡一样发狂致命?! 好歹毒的算计! 子时上香留的后手不是人,而是这具骸骨! 杜言秋知道马跃娘子收到王二郎传递的消息后,不论任何举动都是做给他看的。结合昨日发生的事,又见神位修建最多两年,猜测这里便藏着药铺老管家刘平的下落,如此便能把一切都推给马跃。 当王二郎说,可能是他打草惊蛇吓跑了马跃的后手,杜言秋也只是嘴上附和,表面认可这个道理,其实并未将此事想得有多么复杂。 他肯定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蛇”,只有一具白骨做“饵”。 却没想到,这具白骨竟还是把兵器,险些酿成大患! “是我太自负了。” 杜言秋自责。 “不,是凶手心机太深。两年前便有了准备。”姜落落道。 哪个人行凶会想这么远?连受害者的遗骨都不放过,被当成用来对付发现他的人。 不,发现他的人也是凶手选择的。若马跃娘子没有异常举动,谁会轻易想到马家神位下面埋着一具骸骨? 即便偶然发现,也会惊动官府,到时免不了验尸,难免用到酒醋熏蒸法,如此才能引起骸骨“毒发”,最先被伤到的就是官府的人! 凶手早已存心与官府较劲! “是官府当中出现的‘异类’。”杜言秋纠正。 以前的上杭县衙可翻不出这具骸骨。 “这算是……一箭多雕吧。” “是。” 既能将此案推给马跃,还能对付了他们,若朝廷有人过问,就是以马跃为首与他们的互相残杀。表面上马跃一党除掉,上杭就干净了。 此事又由他砸掉龙王神位引起,再被有心人传扬开,便又是一起惹怒龙王的下场。百姓们将更加诚惶诚恐地信奉龙王,也就让幕后之人更方便打着龙王的名义牟利。 “先不多想了。反正此事已被我们识破。” 姜落落见杜言秋眉宇拧结,拎着手中的鸡在他面前晃晃,“只是可惜了这只鸡。账一笔归一笔,是不是该把鸡钱赔给马家?” “之后再说。”杜言秋接过鸡,“这只鸡中了与骸骨一样的毒,如何处理?” 直接埋掉,怕被野狗翻出来误食,到时候毒死的狗又被不知情的人弄走吃掉。 若烧掉……会不会也如骸骨一样,散出毒气? “这只鸡只是吸入毒气,被迷了心智,毒并未侵入它的骨肉,直接焚烧应该没事。若不放心,便找个空旷没人的地方处理,它身子小,吸入那点毒的分量不大。” 姜落落掀开被子,取出头骨,“现在怀疑他最有可能就是两年没有露面的刘平,如果能确定了他的身份,可以先不追究他的死亡原因吧?” 仵作是该查验尸骨的每一处,帮受害者将他的死尽量说个明白,但眼下是不能再继续熏骨了。 她对迷药是有一定抗性,也服过老戈的药,可不确定能否经得住这具骸骨散发出的所有毒,且毒气四散,也不好收敛,必然影响他人。 “嗯,若能肯定这具骸骨是刘平,不论他究竟如何丧命,马跃都是第一嫌疑。”杜言秋将手中的鸡丢入箩筐,“如何从一具普通的骸骨辨识身份?” 姜落落道,“师父曾说,听闻可以用泥填补骨头复原本身面貌,虽从未亲自做过,但可一试。” “凡事都有第一次,尽力就好。” …… 确定无碍后,杜言秋命衙差将土坑完全填平,待骨头凉透,除头骨外,其余骨头重新收入陶罐封口,棉被与死鸡送往江边焚烧。 马跃娘子与王二郎也都被押回县衙,待案情查明后再做审判。 姜落落要带头骨去凶肆,杜言秋送她。 本来她说不需要。 若马跃真是如冯青尧一般替人做幌子,那真凶必然想把这具骸骨与马跃牵扯起来,不会阻碍她查骸骨身份,既然骸骨散毒没有影响了她,也就不会在这时对她不利。 但杜言秋执意要亲自送她,姜落落便也没拒绝。二人正好还可在路上谈论案情。 结果,一路上杜言秋并未说什么话,带着姜落落一口气策马奔到通往郊外的林荫路上,蓦地停下。 姜落落不觉警惕,“言秋,怎么了?” 第368章 一包药茶 “落落,先下马。” 杜言秋的声音很平和,并不像觉察到什么不对。 姜落落疑惑,从他身后翻下马。 杜言秋随后下马,回头看眼姜落落肩上的包裹。 包裹里是姜落落准备找老戈琢磨填补复原之术的头颅。 “我们走走。”杜言秋收回目光,牵马而行。 那一眼,瞧得姜落落莫名其妙,紧步跟上,“言秋,你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杜言秋停下脚步,“嗯,有件事我考虑后,觉得应该告诉你。” “什么?” 见杜言秋突然如此郑重其事,姜落落的心也跟着一跳。 杜言秋看向姜落落,似仍存一分迟疑。 姜落落笑笑,“你快说吧!除之前不愿透露自己真正身份,你一向是个利落人。” “此事说出会让你不好受……关于你师父老戈。” “师父怎么了?”姜落落笑意顿敛,攥着包裹的手一紧。 “他与谭大夫……或者说是谭大夫身边的人来往可疑。” …… 杜言秋将他昨日与老戈的一番谈话,以及看到谭大夫身边的小徒弟把一包东西交给老戈事告诉了姜落落。 “昨日从卧石村离开,我交代阿赫去寻那包东西。本想将其替换,又怕替代之物不合适被发觉,便只取了一点。” 杜言秋从袖中掏出个小纸包递给姜落落,“起初我是想瞒着你,暗中护着你入口的东西,昨晚又仔细想想,还是告诉你吧。护来护去,总有护不周全时,谁都比不上你自己能够防备。” “原来昨日阿赫大叔先行,是去做这件事。” 姜落落接过纸包打开,见里面是几片微卷的干叶子,叶片细长且厚,细闻一下,还有些熟悉的草香……刚在马家熏骨时闻到的那股味道! “这是有人交给我师父,让给我服用的?”姜落落的声音不禁打颤。 “我隐约听到那个孩童这么说,至于老戈会不会给你服用,等着看看。”杜言秋没有把话说死。 “你觉得他会,是不是?”姜落落望着杜言秋的眼睛,“你说他其实知道苍辣子,却有意隐瞒。他早知你的身份,却与我装作浑然不知。还有他在梁家铺子的事情上有心掩盖,他与我解释说担心我的安危,不想我深查旧事,可也确实与你认为的那个本该明事理,心思通透的老戈相差不少,不是一句人老糊涂就可搪塞的。” 之前,姜落落曾因梁志的事当面质问老戈为何隐瞒,老戈就是拿关心二字,不想她涉险做解释。 若只说这一件事,她愿意相信老戈的这番心意。在帮与不帮她之间纠结,换作其他亲人也能想通。 可是,谭大夫的小徒弟为何会特意跑去给老戈送药?还说是什么回礼? 她的师父付出了什么给她换来这么一包……药茶? 微卷的叶片有些像茶,但肯定不是茶。 姜落落甚至想到这东西会如何入她的口,手不觉摸向腰间的茶葫芦…… “你觉得老戈这些年对你怎样?”杜言秋问。 “师父对我很好,有耐心,又肯迁就我。我早把凶肆当做另一个家,他是我的家人,我也愿意做他的女儿。”姜落落的眼睛蒙了层水雾。 老戈也说当她是女儿的。 “我与他谈话时,也能感受到他对你的在意。”杜言秋道。 若不是因为这包东西,他也不会与姜落落当面谈论对老戈的怀疑。 “可对一个人来说,有了在意就有了软肋,我们不愿他做出什么事,也要防着他因‘在意’而做出傻事。” “你怀疑师父是否为了保护我,不得已做出与狼谋皮的糊涂事?” 这么一想,姜落落的心情是好受一些。 可只一转念,刚缓和些的心情又碎了。 “可若真如此,师父也知道从哪里找那只狼!” 而他们,还在艰难的摸索。 老戈不仅找得到,还能与他们牵上话,却从未透露过只言片字。 这太可怕了! 他们一直在寻找的真相其实距离她的师父很近! 那师父何止只是隐瞒当年梁志遇到姜子卿的事? 见姜落落的目光转而震惊,又转而深深的失望,杜言秋知道这个聪明的姑娘想到更多。 几片不知名的药草如倾盆多日的暴雨,引得江水高涨,决堤而泄。 “还有……还有……” 姜落落双手握紧纸包中的草药,唇齿剧烈颤抖。 “落落,不要想了。先应付眼前。” 杜言秋抬手轻轻搭在姜落落的肩上。 “言秋,你知道吗?当年给我们兄长验尸的仵作,在那年冬天就病逝了。” “我知道。” 当年杜言秋还没有离开上杭时他便听说了。也正因此,他更坚信兄长之死另有隐情。 仵作之行在世人眼里低贱下等,那老仵作好不容易娶了个痴傻女子为妻,又生了个痴傻儿子。仵作死后,这对母子什么都不懂,还是县衙出面安葬。 如今杜言秋返回上杭后,还去打听过那对母子,据说几年前一对疯子跟野狗打架,被咬伤后,没多久双双病死。被好心人埋在那个老仵作的坟旁。 老仵作的这条线是彻底断掉了。 “那你可知我盈盈姐姐死后是师父老戈给她验的尸?”姜落落的目光越发收紧。 “我听说过。”杜言秋道。 “可是师父还好好的活着!” “你姐姐的验尸结果应该没错。” 便不值得被灭口。 “也有可能是他掌握到保命的把柄!” “你会这么想?” 杜言秋出乎意料,姜落落对老戈的怀疑超乎他想象的重。 “否则如何解释他与人暗中联系?” 姜落落把手中纸包伸给杜言秋,“这东西的气味与骸骨散出的气味很像!” 让她如何不多想?! 杜言秋微怔,大手包裹住姜落落颤抖的双手,“若真是同一物,那它也是种迷药。你不是说自从入凶肆,老戈就给你试练各种迷药?所以你对迷药比常人能扛得住。看来他早有所料,并不愿你中招。只是他可能没想到,会有人借他的手给你下药。” “他如何早有所料?那岂不是说,在我入凶肆时他就知道一些事?这些事他又怎能知道?与我有关的,也就是我兄长姐姐的死!” 第369章 为师不怪 杜言秋感受到姜落落的手绷得很紧,“落落,冷静!你听我说。你师父是知道一些事,但他未必能够直指主凶。我们不要轻举妄动,免得连他这条线也断掉!从感情上来说,你也不愿他出事。” 姜落落试着让自己镇定下来,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姐姐的验尸结果可能有问题,一定要尽快找到姐姐!” “好,我们努力。” 姜落落的手缓缓放松。 杜言秋也松开了她。 姜落落打开手心,再次观察纸包里的那几片干叶子,“若这东西与那骸骨中的药是同类,这几片叶子就是确定真凶的线索。” “嗯,最可疑的还是谭大夫及其相关之人。”杜言秋道,“谭大夫如今在守他家的老坟,看似远离尘世。他外孙在一鸣书院读书,一般不回家。女儿女婿被我‘安置’在县衙。趁此,我让阿赫昨夜将他家摸了一遍,是找到一些瞧着相似的药草,但也只是相似而已。” 杜言秋从怀中又掏出一个大点的纸包。 纸包里的药草确实与姜落落手中的那几片干叶子乍看相似,但细看之下,颜色、薄厚、形状都有区别。 “气味也略不同,少了点涩。”姜落落闻了闻。 “略不同?也就是还有些像?先收起来再说。”杜言秋折起纸包。 姜落落也把自己手中的药草包起来,还给杜言秋,“还是你收着吧。” “除此之外,阿赫在刘家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抽时间再把谭园仔细查查,还是那边容易藏污纳垢。” “刘家不是还有一片胡菜地?” 姜落落想起杜言秋昨日所说。 “我是觉得那片菜地奇怪,不过大多都认得,而且又让阿赫将每种都采了些,一一验过,没见有毒性。” 姜落落听得皱眉。 “怎么了?”杜言秋没觉得自己哪句话有问题。 “你还说没熬夜,这些事何时做的?” “哦,是昨日送你回家后做的,也用不了多久,确实睡了段时间,没骗你。” 杜言秋不觉伸手,在姜落落的额头上轻抚两下,瞧着那一皱舒展开,“我们上路吧?” “嗯。” 姜落落收起各种心思,与杜言秋一同上马。 杜言秋只把姜落落送到凶肆门外,与老戈打了声招呼便走了。 他相信姜落落能够处理好后面的事,不论怎样,都遵从她的决定。 姜落落进了门,没说其他,直接将包裹里的头颅给老戈看。 老戈见姜落落的神色与往日不同,以为是受这颗青色的头颅影响,“这么奇怪的一颗头,又是打哪儿翻来的?” “我差点被一具死了两年的尸骨害死!” 姜落落与老戈讲了在刘家熏骨的事。 “哦呦,真是太危险!” 老戈一边听着,便开始一边打量姜落落,待她说完,便急着问,“你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没觉得怎样,就是觉得凶手太阴险了!” 姜落落上前抱住老戈,“幸亏我鼻子灵,发现的早,还有你做的那些药防备,否则我若真成了像那只鸡似得疯得不管不顾,不知会不会变得六亲不认,连亲人都下得了手?” 就着姜落落的拥抱,老戈的脊背显得更弯。 “即便真到那一步,为师也不会怪你。” 姜落落原本下巴贴在老戈的肩上,听他少有的这般以师父的口吻回话,收起头,认真地端详老戈的那张皱巴巴的脸,“老戈,你当真不会怪我?” 老戈鼻子一哼,“我怪你做甚?你又不是故意对付我。” “可是我没听你的劝,执意沿着一条路走下去。” 老戈看着姜落落的目光有些混沌,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你的性情如此,又是为了你的亲人,我能理解。换做是我,有人从旁劝说,大概也是不会听的。” 这片刻沉默,让姜落落感觉老戈好像是在寻思自己的过往,“师父,你也做过明知难为,又执意去做的事?” 只是没人从旁劝说? 老戈低下头,拍了拍姜落落的后背,将她松开,“多少孩子不都是如此么?不撞南墙不回头,有的撞了墙也不知悔改。你师父我年少时也是个淘气的,不听话,固执得很,没少挨家人的打。” 这话是说的哪跟哪啊? 姜落落见老戈转过身去打量桌上的那颗头骨,似乎在刻意回避她。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们师徒的性子啊,还是有几分像的。” 老戈两手托起头骨来回查看,“这副身子是浸了多少毒?整具骸骨成了个毒物,那也是曾给他泡过药澡吧?” “老戈,你觉得会是什么毒?” 姜落落又换成平日的口吻,上前与老戈一起查看。 “没见过,也没听说。毒还能先藏着,等着验尸才发作?你说,你是先觉察到气味,所以才及时防备,没有酿出大祸?” “是啊,亏我有个好鼻子。”姜落落再次夸自己的鼻子。 她鼻子好使,老戈早就知道,“若让你再闻气味,可能分辨得出?” “不好说……那味道相对酒醋来说特殊,可又混在熏热的酒醋中,多少变了味。欸?老戈,你是不是知道谁家有奇珍异草,想让我试试?” “奇珍异草要有也是藏在人家家里,我一个做死人生意的老头儿怎能知道?” “老戈,你知道吗?今日还托了谭大夫的福呢!” “谭大夫?” 老戈双手一顿,缓缓放下头骨。 “就是你之前说的一鸣书院的院内大夫,不是下棋输给你几招医门诀窍么?言秋有些不适,我就是用你转教我的针法救了他。” “哦……老谭啊……”老戈转身向院中走去,“老谭病了许久,把许多故人都忘记了。丫头啊,你是不是故意与我提到老谭?” 姜落落略僵的目光盯着老戈的驼背,待他迈出屋门,抬步跟上,“老戈,你知道我的意图。” “我听说杜言秋昨日查封了谭园与刘家。你这又向我打听老谭,有何奇怪?” 老戈转过身,混沌的目光不知何时散亮,“你这个丫头,有话还与我拐弯抹角!” 第370章 老谭所需 姜落落直愣愣地看着老戈。 “先给那头骨上了泥,我就带你去见老谭,有什么话你见到老谭亲自问他。” 老戈到墙角的那堆杂物跟前翻找工具,回头见姜落落还站在原地,“你去挖盆红泥和好用。” “哦。” 姜落落找了个木盆,又拿了把小铁铲,出了凶肆。 在那么一瞬,她以为老戈会与她提那包药草的事。 他嫌她说话拐弯抹角,可是他连拐弯抹角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师徒怎么就到了有话不肯直说的地步? 不过,老戈说要带她去见谭大夫,是否也是一种表示? 姜落落一边不想直接把话捅破弄坏师徒情分,也让老戈难做人给他惹麻烦,一边又不停地左右寻思。 和好了泥,师徒二人一起琢磨着给头骨涂上。 “瞧,给骨头挂上肉,果然能看出个人样。” 老戈打量眼前那颗变得饱满许多的头骨,“听来的这说法果然没错,只可惜并非雕刻师,眉眼做的不够细致。” 姜落落竟出其不意地想到了桃花木簪,做木簪的人应该有一双擅于雕刻的巧手吧。 “走吧,先晾着,去找老谭。” …… 师徒二人来到老谭的石屋,见杜言秋也在。 “今日我这里可真热闹。”老谭见到二人,道,“戈老弟,你这带来的又是谁?” “我跟你说过的,我的小徒弟,想找味药草,不知你这里有没有?”老戈道。 “你的徒弟是个丫头?”老谭略意外,上下瞅了眼姜落落,“我侍弄的这些药草可是贵的很。” 姜落落欠了欠身,“谭大夫放心,只要有合适的,必重金相求。” 老谭指指简陋的四周,“你看我是个在乎钱财的?” “那谭大夫需要什么?” 老谭又指向杜言秋,“此人说他把我的女儿女婿扣在衙门了?” “你想让我救他们?” 听姜落落如此作答,老谭信了几分,“看来,他们是真的惹了麻烦。”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从他手里救人可不容易。” “不,”老谭摇摇头,“我是想见我的儿子。” “你那位在临安做太医的儿子?” “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了。若不是女儿提过,我甚至都忘记还有个儿子。”老谭的目光有些茫然,“在我病后,我也很少见到这个儿子。他们说他做太医,不能时常回家,盖了一座很大的园子孝敬我。忘了,都忘了,住那么大个园子有什么意思?我已不是尘世间的人,又何必在尘世凑热闹?何况我坏了脑子,像个傻子一样,也不想让人瞧笑话,不如守着这几分地过的舒坦。” “如此说来,你与你儿子也不亲近,为何又想见?”姜落落问。 “毕竟血脉相连吧。最近梦中我常梦到一个自称是我儿子的人,我想牵他的手,无论怎样都牵不上。我想,我的本心一定是还想见他的。” “这事你让你女儿女婿去做即可,只要修书一封,你儿子还能不回来一趟?” “我女儿说她写了好几封信,得到的回复都是等待公假。上一个公假,因宫中有位娘娘生病耽搁,就没有回来,这下一个公假还不知能否顺利回家探亲?人活在世不就是出那么一口气,上杭医馆坐诊的是大夫,太医说到底也是个大夫,都是做大夫,在哪儿不能做?非得被困在宫中,回个家都难?” “大夫做到太医,也是医门至高荣耀。” “要那些名头做什么?人死后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 “老谭啊,你这话说的可就不是你了。”老戈忍不住插口,“之前在一鸣书院时,你可是日日期盼你儿子能做上太医,给你老谭家光宗耀祖。” “是么?”老谭皱眉凝思片刻,“今日的我确实不是过去的我。我不管过去,现在想什么就是什么。为人之子,就该在家中顶立门户!我知道,我那女儿女婿是存心不想让我儿子回来,怕他回来抢了他们的风头!戈老弟家的小徒弟,你若帮我叫回儿子,我种的这片药草就全归你!” 姜落落指指杜言秋,“能扣下你的女儿女婿,他的身份不一般,你怎不让他帮你?” “哼!”老谭翻了个白眼,“他是官府的人,今日能扣下我女儿女婿,明日就能收了他们的好处把人放掉。他的眼里怎能瞧得上我的这些药草?老百姓自然与老百姓打交道。” “好,今日我先看看药草。回去我就想办法。”姜落落口中应下此事。 “看在戈老弟的面子上,就让你先瞧瞧。”老谭没有阻拦。 姜落落朝那片药草地走去。 她留意到,有个八九岁的男孩从他们进门时就安安生生地站在角落,很乖巧的样子,却时不时的偷看她一眼。想必就是给老戈送药的那个小孩子。 “我也瞧瞧。”杜言秋好奇跟上。 “戈老弟,今日来没带酒么?”老谭把老戈拉到一边,吧唧着嘴问。 “走的匆忙,忘记了。改日补上。”老戈示意药草地那边,“官府里的大人还在呢!” “我知道,那个杨鸿的弟弟杜言秋,你前日来时刚提过,我没忘。他也与我自报家门,打听他兄长当年的事,我哪记得!”老谭的声音并不小。 “他没问你苍辣子,也就是鱼巴儿的事?” 有了之前的把话说破,老戈也不再刻意避着杜言秋。 他也知道有些话,杜言秋一定告诉了姜落落,否则今日落落不会特意与他提到谭大夫。 若只是关于他本知晓苍辣子的那番话其实也无关紧要,一句他不愿多事便可搪塞过去。 ……记得杜言秋刚离开凶肆没多久,老谭的小徒弟就找上门,若正巧被杜言秋注意到…… 老戈的双手互相拢在袖口里,其中一只手摸到个纸包。 在凶肆时,本来准备给姜落落泡第一壶茶,后来改变了主意。 “问了,他还认出我这里种着鱼巴儿。可那又怎样?我只管种药草,又不会害死人,能算犯事儿?他把我女儿女婿抓了,还不是怀疑鱼巴儿是被他们从我这里带出去的?随他去查吧,查出怎样是怎样?我还能左右官府不成?” 暗自思索的老戈耳畔还响着老谭的话。 随他们去……查? 他们真能查明一切,将过往的错全部纠正,还是……又白白丢了性命? 姜家人丢了命,不是活该吗? ……可他舍不得这个丫头了。 第371章 星河无音 杜言秋在院子角落的那口池塘前蹲下,拨开水草,捡出几片小叶子给姜落落看,“这就是苍辣子。” 一种很不起眼的小草,看似很常见的。不过细看,这种草叶上的脉纹是浅浅的红,好像用朱砂在一片绿叶上轻轻描了几笔。 “我与谭大夫刚自报家名,他便说了前两日老戈来找他喝酒的事,应该是在你赶往语口渡放灯那时。” 杜言秋说着,又特意补了一句,“也就是我与你舅舅都入狱,只剩你独自奔波的时候。” 姜落落回头望了眼正在与老谭说话的老戈。 杜言秋继续说道,“老谭的脑子据说是试药坏掉的,过去的人和事都忘得一干二净。老戈来找他喝过几次酒才认得。问起他女儿的事,茫然不知,看神色倒是像。他那个叫小铃铛的徒弟,眼睛里可是藏不住的机灵劲儿。” 姜落落随着杜言秋的话打量小铃铛,正好与其对视。 小铃铛还冲她呲牙笑了笑。 看起来就是个性子活的孩子。 可一想到他是个送药的信使,姜落落就不禁生厌,冷飕飕地瞅了他一眼。 那孩子不嫌弃,竟还主动走过来,好奇地问,“姐姐,你想找什么药?我帮你。师父种的这些药草我都懂!” “那你可知道哪种药能让人发疯?”姜落落故意问。 “发疯?” 小铃铛一愣,赶忙摆手,“不不不,没有,师父没种害人的药。” “能让人发疯也未必一定害人。是药三分毒,给人治病的药吃不好也可成毒药。一种药害不害人不在药而在用药的人。” 姜落落把手中的苍辣子给小铃铛看,“你说这药害不害人?我前些日子刚误吃过它,以为自己得了重病,后来不吃它就痊愈了。若我继续乱吃药,被它糟蹋病的身子可扛不住。有人说这药是让人假病,除非人装,病哪来假的道理?只是知道解法,轻易化解,才会说的那么轻巧。” 姜落落说这话时也想起,当初她“病”得无可救药,不得已被送往凶肆调养。因为老戈知道她的病因,有他暗中插手,她才能好转的快吧。否则继续乱吃些不可对症治病的药,还不知有怎样的后果。 “这个——”小铃铛听得直挠头。 杜言秋摸摸小铃铛的头,“好了,一边玩儿去吧。” 吃了口教训的小铃铛悻悻地走开。 “你没问谭大夫关于药的事?”姜落落丢掉手中的苍辣子,转向另一片药草。 “问了。能让人致狂的药他说了好几种,但是隐藏在骨头里适时显现又往外散毒的药他没听说过。他说他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不是研究用毒的老毒物。” “那这个小铃铛听到我的话还惊讶?”姜落落说着,又扫了眼远去的小铃铛。 走到老谭身边仍在回头看她。 杜言秋跟着姜落落走动,“或许不是因为你的问话,而是因为是你又问出此话。” “因为我?” 姜落落又想到那包药,不禁恼火,“他是心虚,那包药想让我发疯!” “如此看来,谭大夫与小铃铛这对师徒的关系不够真。”杜言秋道。 “我都不知与老戈的师徒关系怎样。” 姜落落心情又低落了,闷闷不乐地垂着头,看似在摆弄药草。 “我们先说谭大夫,好不好?”杜言秋的声音放轻。 “嗯。”姜落落扯下一片草叶,闻了闻。 “若那包药的出处在谭大夫,或者谭大夫知情,小铃铛是经手那包药的人,他们师徒对那包药应该有共识。当你随老戈来到这里,他们心里多少都该有些准备。是不是?” “是啊,何况你都问过谭大夫,就算是我再问,那个小铃铛也不该吃惊,正常来说,应该顺口提到你刚问过之类的话。” “可他却被你的问话惊到,显然准备不足。也就是说当我先问谭大夫关于疯药的话时,他并未多想。否则有谭大夫在前应对,他也该提着心。” 姜落落听明白了杜言秋的意思,“小铃铛给我师父送药的事,谭大夫或许不知?故而当你询问谭大夫时,小铃铛可若无其事,不怕牵连自己。而我直接问他,就像是在冲着他,以为自己被挑破,吓了一跳,急忙用没种害人的药这类话遮掩慌张?” “是这个意思。”杜言秋点头,若有所思地看向老谭,“若谭大夫真忘记过去,又如何肯定是他自己试药出了错?” “是他身边的人害他?小铃铛就是那人派来盯着他的?”姜落落猜测,“离他近的也就是他的女儿女婿吧?同生药铺的刘掌柜?” 这么一想,此事倒是能够串起来。 “不过——”姜落落又一想,“对付一个小孩子不难,从小铃铛口中肯定问不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不如我们拿他做引,顺藤摸瓜。” “现在阿赫与你小舅舅都不在身边,不知谁来盯着这边合适?” 杜言秋有些犯难。 虽说小铃铛只是个孩子,可他牵扯到的线很重要,安排其他人不放心。 “那先等等看,反正人在这里又不会跑。” 姜落落又换了一片药草拨弄。 她只是了解一些平常药草,老谭这里种的还真不是常见之物。且先记下大致样子味道等,有机会再查问它们的药性。 杜言秋跟在姜落落身后,“我让阿赫去县学打听陈少杰,得知他从昨日早告假离开后一直未归。后来又去了醉心楼,玥姨也没回来。” 姜落落心下一沉,“他们那边肯定出了什么事!” “我让阿赫去寻找了。” 所以,阿赫此时也没了人影。 “不为别人,也得把你舅舅找回来。” “舅舅没事的。”姜落落劝说自己要安心。 停了停,又问,“不知他们的影子,阿赫大叔去哪里找?我们也不好见人就问。” 杜言秋道,“我来这里前先去了趟县学,从与陈少杰较熟的一名学子口中了解到,陈少杰确实与他们说去相亲,听说那家姑娘住的地方离一鸣书院不远。” “真的假的?”姜落落不太相信。 一鸣书院是个特殊之地,可这话是陈少杰说给他同窗的,可信吗? 第372章 寻人方向 杜言秋则道,“也算是个寻人方向。若陈少杰担心自己的行踪被人看到,留下的就该是真话,如此才显得实诚。” “既然离一鸣书院不远……那他们迟迟未归,该不会是牵连到一鸣书院什么事?”姜落落寻思。 “还有个事。”杜言秋又道,“孙世明昨日早离开县学,也是未归。” “孙教谕也是那时出的门?” “嗯,阿赫也去严家看过,人不在。县学的夫子们说,有人给孙世明介绍了个给她娘子治病的大夫,他大早急着去请那大夫去了。” “孙教谕之前也有抛下县学去办私事的时候吗?” “其他没有,只有关系他娘子的病会有耽搁。” 所以,孙世明这两天不在县学,夫子们并不奇怪。 姜落落却不太相信,“孙教谕出门时间正好与陈少杰一致,只是巧合?他之前还与我们说过谎。” “只能等见到人才知答案。”杜言秋此时也再想不到什么。 “走吧。” 姜落落已经把整个药草地转了一圈,折回老戈跟前。 老戈与老谭并未交谈几句,大多时间都坐在石凳上养神。 老谭在另一边翻看一本破书,小铃铛坐在他身边,伸着脖子一起看那本书,时不时地朝姜落落这边瞅两眼。 “找到你想要的了?”老戈见姜落落走来,起身问。 姜落落扫兴地摇摇头,“全都闻了一遍,没有那种味道。” “原来你们是怀疑那死人骨头带的毒出自我这里?” 老谭听过杜言秋的话,此时才明白姜落落的意图,登时把手上的书一摔,气得脸黑,“杜言秋,我不是与你说了,我不知道那种奇怪的毒,更不可能种它!” “谭大夫。”姜落落上前行礼,“你不太懂毒,也许有的药性并没有弄明白,万一这里有味药经过怎样的处理反倒成了毒,被人偷偷采了种子去种,你也是不知道的。是不是?” “哦……”老谭神色稍稍缓和,“有此可能。戈老弟说,这些药都是我的一位故友在外游历带回来的,我们本地很少见。不过,你说没有,那害人的东西便不是从我这里流出去的,我就放心了。” 老谭看似放下心,他身边的小徒弟却没那么心安呢。 姜落落见他少有的低着头,看似捡起老谭摔掉的书翻看,不知能瞧进眼里什么? “看什么?这么起劲。” 杜言秋俯身从他手中拿过书。 小铃铛本不想松手,可那本书实在太破了,根本经不住扯。杜言秋不在乎,他的师父可是在乎的很,只得把手松开。 原来是本记载药谱的笔记。 笔记扉页有“刘启明赠”字样,字体与笔记内容一致。 杜言秋问,“谭大夫,刘启明就是你说的那位故友,也就是你女婿刘通的叔父吧?我听同生药铺的人说,掌柜刘通的叔父早年经常出外游历,带回不少药草药方。刘通也亲口与我说,你将他叔父过世后留在你这里的奇珍药草、药方等都交给了他。” 当然,刘通还提到是从他岳丈口中得知仙主这一名号。 谭大夫如今看似什么都不记得,杜言秋也就没再与他说更多的事。 “应该是吧,我不记得了。”老谭听得茫然。 “刘启明就是刘老二。”老戈确认,“苍辣子的种子就是他从安南国带回来的。还有你之前问我的如梦草,也是我从刘老二口中听说的。” 这话,老戈是特意说给姜落落,“之前没与你提到刘老二,是想他已经死了不少年,提了也没什么用。” 老谭不禁自言自语,“难道那害人的东西真是从我这里流出去的?不是说没有闻对味道?” “老谭,不能这么想。”老戈道,“若真跟这些药草有关,也不能怪到你头上。这药草本就生长于天地间,治病救人是它的善,被恶人拿去为非作歹,也由不得它自己。” “但不能否认,同生药铺管事犯案所需,最可能出自这位刘启明带回的东西!我们今日可是来对了。” 杜言秋翻看手中的笔记,见中间还有曾撕掉过的痕迹,“这里面记载的鱼巴儿就是苍辣子吧?没见记有与如梦草有些像的东西。” “我前日来也问过,老谭也说不上来如梦草。”老戈道。 “老戈,你还有何事瞒着我?”姜落落有些生气。 老戈垂下松弛的眼皮,“我还能瞒你什么?来找老谭喝酒原本也是我的私事。难道平日里你与何人来往,去做什么,我也要问个明白?” 老戈从未主动询问姜落落做事,也从未套过她的话。在姜落落眼里,老戈一向不喜多言,都是她说什么听什么,她问什么答什么,当然最近有些问题回答的是有些含糊,那也只是回答,而不反问。 当下,老戈的话让姜落落无言以对,或者说是又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辩解,姜落落只得卖个乖,冲老戈嘿嘿一笑,抱拳作揖,“师父,徒儿错了。” 老戈双手一甩,反背身后,“若没什么事,就走吧!有家要过周年礼,凶肆还有得忙。” 出了石院,只有杜言秋的马拴在树上。姜落落与老戈是步行来的。 杜言秋从树上解下马绳递向姜落落,“落落,你带戈伯先回。” “我一个小小贱民哪敢误了杜大人的事。” 老戈自顾沿着小路向前走。 “老戈啊,”姜落落像平常一般冲老戈的背影挥挥手,“你若不骑马,我就跟言秋先走了!” 老戈并未停下那慢吞吞的步子,背对着身后,抬手示意了一下。 姜落落便毫不客气地随杜言秋上了马。 “那小徒弟!” 老谭叫住姜落落,手中还握着杜言秋还给他的笔记,“还是那句话,你帮我把儿子叫回来,我种的药草都归你。就算现在没有你想找的,说不准以后呢?” “谭大夫,你以为自己还有资格拿这些药与人谈条件?按道理,这些可疑药草早该由官府查没!” 杜言秋冷冷地甩下一句话,便带着姜落落策马奔去了。 …… “嗨,老戈!” 小铃铛追上独自行走的老戈,“师父让我与你说一声,下回来别忘了带酒。” 老戈目不斜视,边走边道,“他想吃酒,你给他买去便是。” “我不敢,他女儿知道会打断我的腿。” “那你就敢祸害我?” “明明是你先送酒来的。” 小铃铛委屈地撇撇嘴。 这老头听懂他的话了吧? 明明是这个贼老头惹事,拉上他一个小孩子担惊受怕。 老戈依然自顾前行,“再等几日吧,刚喝过没两天,先歇歇。” “好吧,我知道了。” 小铃铛听了老戈这话便折身回去了。 第373章 宁错勿误 “言秋,你说那如梦草,如梦……如幻?它能做上好的迷药给伍文成的娘子用,是否也能调制成另一种能让人失了心智的药?或者沉睡,或者癫狂,总归都是脑子出了问题。” “骸骨散出的味道与那包药草的味道很像,师父又特意提到如梦草,那药是否就是如梦草?!” 路上,姜落落不停在想。 杜言秋的嘴角微微弯起,“心情是不是好了一些?” “嗯。” 姜落落解下腰间的茶葫芦,喝了口水。 她的心情取决于老戈的态度,哪怕只是一句话。 老戈与谭大夫说,是她之前问到如梦草。可事实上,是她对伍杨氏服用的药不了解,老戈告诉她安南国有个如梦草。 虽说都在谈如梦草,可最先提到如梦草的人不一样。 老戈与谭大夫所说之意就会让人理解为,不知她从何处得知如梦草,又找老戈询问。 如此一来,即便小铃铛不知内情,但经他把话原封不动地传出去,让人听来便是想让老戈给姜落落用如梦草,但其实她早就知道如梦草这种东西,又从刚挖出的骸骨身上有了新的发现……这时再让她发觉自己喝的茶水泡过如梦草,事情不就搞砸了?同时,又会让对方以为姜落落已经掌握到的东西超乎他们的意料,令他们出手时有所忌惮。 老戈是在暗中周旋,躲避事情。 “不知师父有何难处?要不,我还是主动问问他?” “目前看,老戈不想伤害你。”杜言秋理性判断。 “一直以来,我都没觉得师父对我有敌意。他若能装,还能装那么多年?”姜落落想了想,“我决定了,就当面问他。他很聪明的,懂得三言两语周旋,会保护自己。” “随你决定。”杜言秋没意见。 老戈,真是个奇怪的人。他能感觉到老戈的心机,可又无法否认在此事上对姜落落的那份有心保护。 算了,先不多想。只要老戈对落落无害,就先静观其变吧。 “马跃那边又怎样?”姜落落问。 知道他家出了事,他总该有反应吧。 结果杜言秋说,“马家发生的事我让段义告诉他了,也让他见了他娘子。我还没当面理会他。先放一边晾着,这人好话不听,总得到了撑不住的时候才肯服软。” “嗯……” 姜落落说不上来自己的心情。 冯青尧是飞蛾扑火,即便是替人顶罪而死,他死时也知自己是被奸人所害。 而马跃,早就注定做别人的弃子,却死心塌地的为其卖命,自以为得龙王庇佑,交上好运,其实活得一番糊涂! “对了,还有,我决定帮谭大夫找儿子。”杜言秋决定。 “呃?你也觉得蹊跷?” 姜落落正想说此事。 “也不太确定,谭大夫这话听来有些不着边际。似乎他对发生的事都一无所知,只想拿自己手头最值钱的东西做交换。” “我们现在这么忙,哪顾得帮他寻人?你说得也对,只要你一句话,那些药草就被衙门收走。再者,我也不是药痴。” “正常来说,我们不必理会谭大夫这么一个药坏脑子的人。” “可谭大夫身份不一般,他与同生药铺有牵连。此事不能当做平常去看。” “所以,我便帮他找找这个临离开前还特意说一声的儿子。不过就是与相府通个气而已。” 寻找一个太医,对此时的杜言秋来说不算费事。 杜言秋与姜落落说,除了露面的那六个来自临安的人,虞相还暗中派来个信使潜入上杭,有需要时帮忙飞鸽传书,不必再专门让人返回临安。 杜言秋决定联系那信使,利用飞鸽传书,请虞相出面让谭大夫的儿子回乡一趟。 虽然没有当回事询问谭大夫儿子的姓名,不过按照姓氏户籍查问,在太医当中很容易找到。 姜落落心想,“那谭大夫看似不信任你,不想让你帮忙,转而与我谈条件,其实他打心里清楚,找我,就是找你?他肯定你会出手相帮?” “大概是想试一试……我们也试试,宁可错了,总比误了好。” …… 二人先骑马奔回凶肆。 凶肆的门是开着的,看来是出外给人招呼周年礼的小伙计回来了。 但铺子里没有人,穿过小门来到后院,见那小伙计正靠着院中的那口还没打磨好的棺材坐在地上,手中抱着一颗泥头——正是那颗刚涂了泥的头骨。 姜落落走过去,“怎么了?不至于是被吓的吧?” 涂了泥的头骨像是泥雕一般,瞧着并可不怕。 姜落落从小伙计手中拿走头骨。 幸亏骨头上的泥已干了大半,没被小伙计这么一抱给蹭得不像样。 “你们……怎么想起来用泥捏这个?”小伙计指指那头骨。 姜落落见他并不知此物到底是什么,当成一般的泥塑,“你认得这个模样?” “它好像我舅公。” “你舅公?” “以前在同生药铺做管事,好久没见过了。” “刘平是你舅公?” 姜落落没想到,凶肆还有与刘家相关之人! 不过也不能怪这伙计没说,他又不随舅公姓,过去也没特意打听过他的家人。 “嗯。刘平是我娘的亲舅舅,之前生病,娘带我去舅公的药铺拿过药。” “这颗头很像他?” “像,除了眼睛不真,乍一瞧有八九分像。为什么要捏这样的泥人?不是死人才塑像身吗?好久没有舅公的消息,听说他义子安顿他去养身子,难道舅公身子不好,已经……不在了?”小伙计的眼里吟着泪。 显然他还没听说刘平义子马跃家发生的事。 姜落落没急着跟他解释,起身转向杜言秋,“这不,已经被认出来了。” 骸骨就是刘平。 “我把头骨带回县衙。” 杜言秋从姜落落手中接过头骨,又从屋中找到之前包头骨的那块布包裹起来。 杜言秋离开后,姜落落又来到小伙计身前将他拉起来,带到一旁的桌凳前坐好。 “你家有药铺的关系,为何跑到凶肆来打杂?” 第374章 听老戈话 这个伙计是一年前来到凶肆帮忙的。 姜落落记得刚来时他说,疼爱他的叔父病逝了,他很难过,亲自在凶肆帮忙,送完叔父最后一程,经历过人在命终时死别的难受,便想留在凶肆里做活,为死人做事。叔父是个爱热闹的人,希望那些被他送走的逝者能够成为叔父的朋友,在地府与叔父为伴。 此人竟然还是同生药铺老管事刘平的亲戚。 那姜落落就要仔细问问他来凶肆究竟是为了什么? “啊,你不是知道吗?”小伙计诧异,“我就是想为死去的人做点事。” “真的吗?”姜落落斜眼瞅着小伙计。 “大……大师姐,老戈不认我做徒弟,我也当你是大师姐。大师姐,我骗你做什么?”小伙计蹭地站起身,“我是听说同生药铺出了什么事,可与我舅公有何干系?与我又有何干?难不成你还怀疑我跟同生药铺出的事有关?我要真有什么,还会会当你面指认那个头像是我舅公?” “道理是这个道理。”姜落落起身,拍拍小伙计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还有一种可能,你决定留在凶肆万一是因你听了谁的话,受到影响呢?伍文轩的事你应该很清楚了吧?” “啊!”小伙计一屁股咚在矮凳上,“有人设计我?我……我有什么值得被设计?” 姜落落垂目望着小伙计,“你舅公死了。大概已经死了两年,就死在他义子的家中。你刚才抱着的不是什么泥像,而是他的头骨上裹了泥。” “啊!”小伙计又惊得像是跳起来,抬起僵硬的双手,“我……我刚才抱的是……是我舅公?” “嗯。” “我舅公是被他义子杀死的?” “我只能先与你说,同生药铺的事不简单,你舅公身上的事也不简单。你还是好好想想,一年前你叔父过世,你悲伤之余有什么人与你说过什么话?世间是有不少巧合,但当我得知刘平是你舅公,我不太相信你到凶肆只是巧合。” 姜落落无法放过此事。 查来查去,发觉她的师父都有问题,她又怎能轻视这个与同生药铺及所谓仙主刘平还有一分瓜葛的伙计? 小伙计再次坐在矮凳上,双手托腮,拧着短眉,仔细想啊想。 …… “最疼爱我的叔父过世了,我好难过,好难过……” 小伙计又回到那段最伤心的日子。 “我为叔父系白绫扎纸花折金元宝……我还为叔父守护长明灯……” 姜落落也记得这家的丧事,记得小伙计那时难过的样子。 起初她不知情,误以为是死者的儿子。 小伙计继续呢喃,“我太困了,就是不想睡觉,为灯添油的时候,一个晃神烧到了手……” “是老戈……是老戈帮我把打翻的油灯摆好,清理油污,还为我上药。” “老戈说,我们活着的人要帮助逝者走好,不止是送逝者最后一程,还要为逝者的以后着想。” “我想起来,叔父爱热闹,可是他英年早逝,他那些交好的朋友们都还活着,到地府以后,叔父一定很孤单……” “啊?”小伙计愣愣地抬起头,“好像……好像是听了老戈的话……我有了主意……” “老戈知道刘平是你舅公吧。” “知道,老戈应该是从我家人口中得知的,他本想借我家的关系找同生药铺买些便宜的养生药。可是我舅公早就不露面。药铺的人认得我家,若我家有需要,会照例算便宜一些,可是我家若带外人来,舅公不在,没那么大的脸面。毕竟那药铺也不是舅公的。” 小伙计说着,犹豫了一下,起身道,“大师姐,你说若有人设计,老戈算吗?老戈后来是又问过我几次有没有舅公的消息。若只为了舅公的关系,这也没什么好担心吧?讨关系的事又不是害人。” 老戈只是想靠小伙计家的关系,占同生药铺的便宜? 姜落落听得想笑,若老戈真想占药铺便宜,直接找谭大夫不就是了? 即便谭大夫如今在守坟,只要开口一句话,他女婿还不肯卖他一份薄面?区区几副养生药对药铺掌柜来说算得了什么? 还有个问题是,老戈何时吃过什么养生药? 姜落落按下腹中的五味具杂,松下了神色,“原来如此。那是我多虑了。你可别怪我啊,我最近做的事实在一言难尽。” 见此,小伙计也长出了口气,很大度地道,“没事的,大师姐,我懂的,你也是为我好。” “你明白就好。” 姜落落准备走开,却又被小伙计叫住,“大师姐!” “大师姐,我舅公他……”刚从紧张中缓过气的小伙计又开始悲伤,“舅公一生未娶,膝下无子。他的丧事……” “你想为他办丧事?那得看你家人的意思。”姜落落道。 刘平无妻无子,却是有兄弟姐妹的,再怎么也轮不到他一个重外甥出面。即便兄弟姐妹们不管,也得看这小伙计的爹愿不愿意理会。毕竟在这世道,出嫁的女子一般是要从夫的,有几个女子能替娘家人做主? “哦。”小伙计闷闷地应了一声,抹了把快掉下的眼泪。 “你先给人家准备周年礼用的东西吧。老戈一会儿就回来了。我最近是无暇帮忙,你多累些,我让老戈把我的那份月钱给你。”姜落落道。 凶肆的生意不固定,有时接个大户,加上主家给的赏钱,能赚的多些,平时只是卖些香烛纸钱,并没多少油水。 但是不论赚多赚少,老戈每月都会按时给他们百文钱,即便姜落落有时跟着罗星河在外面跑动,也没少给她一文。 当然,姜落落用这钱给老戈买了不少酒。 “不用,我不怕累。大师姐……你能不能帮我跟老戈求求情,让他收了我做徒弟,你做我真正的大师姐?”小伙计泪眼巴巴地望着姜落落,“不管我当初到底怎么留在凶肆,现在我是真想跟着老戈与大师姐做事。我也想学给人验尸,像大师姐这般厉害。” “仵作很低贱的。你不知道以前别人怎么说我吗?” 姜落落想把小伙计劝退。 不是她不愿小伙计步入仵作行当,而是她此时不想让小伙计与老戈接触太近……等把老戈的事情弄清楚再说吧。 “我不在乎。他们随便说去,官府也不能缺了仵作。”小伙计很难过,“我若是懂得验尸,也能帮到舅公了……” “你舅公怎么了?” 老戈的声音从铺子里传来。 第375章 主仆兄弟 姜落落见步行的老戈这么快回来,“老戈,骑马带你不肯,搭了谁家的方便?” “我怎好误了杜大人的事。” 老戈负手走出铺子的小门来到后院,“碰到之前办过事的一户人,顺路坐了趟他家的驴车。” “老戈师父,渴了吧?我这就给您倒水。” 小伙计殷勤地跑向伙房,不一会儿就端着碗热腾腾的水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木桌上,“老戈师父,请。” 老戈坐在木桌旁的矮凳上,“你刚才说,你舅公怎么了?” “我舅公他——” 小伙计红着眼睛,一声抽噎,“他被人杀了!” “哦?” 老戈眼皮子只是轻轻一跳。 “老戈,他认出我们之前抹上泥的头骨就是他舅公刘平。”姜落落看着老戈解释。 老戈闻言,略显惊讶,“真是他舅公?那泥骨我们做的并不细致,眉眼都没做好。世上样貌相像的人又不少,兴许认错了。” 若不知老戈曾问小伙计打听刘平,姜落落还会当他并不认得刘平,从马跃家也想不到刘平身上。 可是! 事实上,老戈认得刘平,又怎能认不出涂泥后的头骨与刘平很像? “若是在别处发现的骸骨,或许不能断定。但这具骸骨是在同生药铺现任管事,也是刘平义子马跃家中发现,与其相关者,非刘平莫属。” 姜落落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老戈。 她给老戈头骨时,虽未与他推测死者身份,但却与他说明这具骸骨是在马家发现。认得刘平的老戈怎能不在看到涂泥后的头骨模样时便怀疑他就是刘平? 任何疑点都是线索,更何况这个疑点很大。 但是,老戈又一次选择了隐瞒。 老戈瞟了眼姜落落,又瞟了眼不住地抽噎的小伙计,拿起身旁的碗,吹了吹热气,喝了小口水,又将碗缓缓放下。 “你先回家去知会一声吧。”姜落落轻轻戳了下小伙计的胳膊。 老戈也朝他挥了挥手。 “那……我就先去了。” 小伙计心想,他确实得赶紧把这事告诉他娘,死的可是他娘的亲舅舅。 待小伙计踉踉跄跄地跑走,炎炎烈日笼罩下的院落好似打了层冰霜,凝固阴冷下来。 姜落落无声坐在老戈身旁,双手捧住桌上的水碗,想要寻找那股子热气温暖掌心。 老戈抬起垂耷的眼皮,缓缓地从袖中掏出个纸包放在桌上。 姜落落松开手中的碗,拿起纸包打开。 其实不需打开纸包,她便从透出纸的气味分辨出来,是骸骨散出的味道,也是杜言秋让她看的那几片干叶子的味道。 “如梦草?”姜落落从纸包中捏起一片干叶子。 “应该是,与我当年见到的如梦草籽的味道差不多。”老戈端起碗喝了口水。 “这味道也与骸骨散出的味道差不多。”姜落落告知老戈。 “哦?”老戈眉头微抬,“我却不知如梦草可致人发狂。” “老戈,能不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姜落落把手中的纸包重重地按在桌上。 她可以不计较之前的隐瞒,不在乎过去怎样,她只要此时此刻,她的师父能够坦坦荡荡地与她说明一切! 老戈没有吭声。 “老戈!师父!我不想怀疑你,不想查你。我想你把所有事都主动明明白白告诉我,而不是由我自己去查出来。” 每当查出一道谜底,姜落落都会有或大或小的成就感,但她不愿这种成就感出现在对付老戈的身上! “师父,你可以出其他题目考我,但我不希望你是其中的一道题。” “怎么说呢?” 老戈那双混沌的目光无神地看着前方,“该从哪里说呢?” “就从这如梦草开始说吧。” 姜落落平复了下心情,将散开的纸包仔细折好。 “是啊,如梦草。”老戈扫了眼纸包,“杜言秋果然留意到老谭那小徒弟来找我。” 姜落落没有接话。 “那是十来年前吧。”老戈幽幽地说道,“因着老谭的交情,我从刘老二手中见到他从安南国带回的如梦草籽,那是我第一次听说了如梦草。后来刘老二死了,老谭也试药试坏了脑子,我就再没见过如梦草这种东西。不知道是那草籽没有在我们这边种出来,还是被什么人盗去。直到……直到你把从伍家拿到的药给我看。” 姜落落从褡裢中取出那瓶药,“这药味道很杂,我闻不出一样的味道。” 有的药物混合一起会成为新的味道。 “这是迷药中的极品。”老戈道,“不是说你们还怀疑邓知县死时也有这种药加持,所以他才能忍得被蜈蚣吞噬内脏之痛,死的很安详么?我就想到了如梦草,刘老二曾说它比曼陀罗的药效好数倍。” “这又有何可隐瞒?”姜落落不解。 “因为我想起旧事。” 说到此,老戈又沉默下来。 姜落落没急着催问,静静地等着。 她知道,老戈若不想毁掉他们这份师徒之情,今日总得给她说些什么。 似寻思片刻,老戈道,“如今有人用如梦草害人,那当年刘老二的死,还有老谭的病是不是有问题?你们应该发现老谭那本破笔记上被撕掉两页。那本笔记是刘老二留下来的,都是他对每一种罕见药草的记载。其中缺了如梦草。” “所以你更怀疑如梦草是被人刻意盗走?” 老戈点了点桌上的纸包,“事实不正是如此?” “很可能是谭大夫身边的人,不,与刘家也有关系……所以你才在意刘平?刘平有什么特殊?” 可姜落落还是不懂,老戈有何必要隐瞒这些话? “刘老二时常外游,向来不管家事。其父母过世后,刘家药铺便由其早逝的兄长家的儿子,也就是老谭女婿刘通继承。据说当年刘通视其二叔不孝,不准刘老二为父母祭拜送葬,叔侄二人还险些大打出手。刘老二被刘家排斥,也就只有家仆刘平仍与其来往交好。听老谭过去说,刘平与刘老二是从小一起长大,虽为主仆,却亲如兄弟。” 听到这里,姜落落似乎明白了一些,“那叔侄二人关系本不好,但刘老二留下的东西又最终都落在刘通手中。与刘老二亲如兄弟的刘平做了刘通的药铺管事。所以,你怀疑刘老二的死与这俩人有关?可这些到底也只是刘家的事。” 老戈一向不是个很热心的人。何况他与刘老二又没多少交情,有什么值得为此周旋? 第376章 我变成鬼 老戈又沉默片刻,喝了口水,方继续开口,“你知道,我早听说梁家铺子的事,故意瞒你,不想让你冒险去追查子卿真正的死因。” “嗯,” 听老戈又提到此事,姜落落闷闷地应了一声。 “你一定也怀疑当年那仵作为子卿验尸做了假,所以时隔半年后便‘病逝’了。” “不止子卿哥哥,还有杨鸿的死。” “是啊……杨鸿的死……杨鸿大概不是溺死。” “你还知道什么?” 姜落落蹭地站起身。 老戈抬起松弛的眼皮看了看姜落落,“我也只是推测。” “当年有人发现江中漂着个人,打捞上岸后,有人认出是一鸣书院的混世小魔头杨鸿。在报官的同时,这消息也传到一鸣书院。老谭与那几个常和杨鸿混在一起的学子都赶到江边,似乎比官府仵作去的早一些……老谭与我只是棋友,在书院闲时无聊下几局而已。老谭与刘老二可是挚交,一个懂医,一个懂药。只要刘老二未出远门,二人时常彻夜畅谈。” “后来……那仵作死了,刘老二也病逝,老谭也坏了脑子……还有,一鸣书院有个叫陈佑的,听说是姚书吏的外甥,也差点从后山的崖上摔死。似乎子卿与杨鸿死去做了催命鬼一般……” …… “所以,你推测最先赶到江边的谭大夫见到杨鸿的尸身,知道杨鸿的死并非如仵作查验那般,之后可能将怀疑说给刘老二,但有风声泄露,以致二人一死一痴呆?” 听老戈这么一串,姜落落也觉得这二人出事的时间点有些蹊跷了。 老戈摇摇头,“我也只是猜想。原本我并未多想,也是在得知梁家发生的事后,脑子里才勾连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若姜子卿是因为姚斌的那块腰牌而引起杀身之祸,那杨鸿便不是简单的误杀。若杨鸿真的冤枉,以其脾性,定会设法自证清白,若他发现什么,走上死路,那投江自尽一说必然不成立。 老戈又想到刘老二与老谭也是在那段时间前后出事,而老谭见过杨鸿的尸首,他又懂医,大概多少也能分辨出人的死亡情形…… 将所有事情揉在一起去想,最终又回到姜子卿的死上。 所以,任老戈心中有各种猜疑,也不愿让姜落落知道。 这个道理与当初隐瞒梁志的情况一样。 这便是老戈此时给姜落落的说法。 “这就是,我查到一点,你便给我吐露一点。哄小孩子吗?” 姜落落甩着性子,重新坐在矮凳上。 剩下的话不用老戈继续说她也能接上。 老戈虽不愿她卷入旧案,但他自己多少也在意一些。所以之前他才会去才溪乡打听烧缸高手,查看姚斌的荒坟。所以如今他又在暗中留意刘平。 刘老二死后,与他关系要好的刘平反而在与他关系不好的刘通的提拔下,从一个家仆做到药铺管事。这不能不让人起疑。 而当老戈认出那颗头颅是刘平,又让他不得不去想刘平的死是否与旧案有关? 他是在犹豫中带姜落落去见了谭大夫,又故意把姜落落早知如梦草的消息散出去。 “这包如梦草到底什么来头?”姜落落直问,“小铃铛是谁的人?” 老戈徐徐地呼了口气,“我只是试着碰了碰,没想到真给碰到了点东西。” “我在想啊,老谭是药坏了脑子,看起来把过去的事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可对他就真可放心吗?万一哪天捣鼓药草的老谭把自己的病治好了呢?小铃铛是谭家半路捡到的孩子,若这个孩子出现的蹊跷,正好就是为了老谭呢?” “那天得知杜言秋出事,你做了盏孔明灯匆匆忙忙的独自跑去,我很担心。” 老戈深深地看了眼姜落落。 那眼中似乎是忧心、是慈爱,也似乎夹杂了一些说不上来的东西。 “我决定为你去找老谭碰碰运气。”老戈道。 姜落落咬着唇,没有吭声。 老戈继续说道,“我见老谭的那本破笔记中确实有被撕去的样子,而且没有刘老二特意给我看过的如梦草的相关记录,又想到你给我瞧的这瓶迷药……” 姜落落此时手中正把玩着小药瓶。 “我怀疑老谭身边的人有问题,瞧那个跟在他身边的小铃铛也是越来越可疑。趁出门时他送我的工夫,我与他说了些试探的话……不料隔了一日,他便真的上门来找我。” “你与他说了什么?”姜落落好奇。 老戈说了什么话,能让对方按捺不住,不惜将小铃铛暴露。 老戈的眼皮又耷拉下去,“我通过小铃铛的口,让他身后的人知道,我担心你这个徒弟。只要能留你一命,我……愿意付出一些代价。” “也就是说,你向对方表明,你早知道小铃铛来历特殊,明知我在追查旧案,也从未向我透露。你不支持我的行为,还可以帮助对方阻止我。只要能留下我的命,你不惜与其为伍?”姜落落冷笑,“我的命这么能耐呢!可把师父变成鬼。” “我身边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为了亲人……我变成鬼,又如何?” 老戈仰起头,做了个很深的呼吸。 好似面前是一座烈狱,老戈做好了深陷其中,遭烈狱锤炼的准备。 也好似,老戈已经在烈狱中饱受多年的折磨,只是冒出头看了眼周遭,又一头扎了进去。 一脸皱纹像是被鞭笞的沟壑,直不起的脊背像是在被巨大的烙铁压制着,烤烧。 这样的老戈让姜落落突然感到揪心,不由得站起身,想要把他拉起来,脱离那无形的残酷。 就在她伸出手的那一刻,看到老戈那垂耷着深深褶皱的眼角滚出两滴水珠。 姜落落瞬间心痛,也被吓到。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见多了各种死亡的老戈,在她眼中一直都是个没有情绪的人。当然这么多年,每天的日子都是重复的平静,也没什么值得老戈心绪起落的事。 此时此刻,姜落落在追问老戈,不过是想让他说出真相,他们的对话不是一直很平静吗?怎么突然…… 老戈突然好像遭受了什么。 是痛?是悲? 是承受磨砺的辛酸?是坠入地狱的无奈? 这突如其来的样子……只因为她说了一句“师父变成鬼”? 第377章 拉不回来 “我变成鬼又如何?” 老戈又重复了一句,睁开眼,刚好与姜落落对视。 姜落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呆呆地望着老戈。 两滴水珠滚过褶皱,碎在干苛的脸上,无声无息地消失。 “落儿,若我成了鬼,你还肯认我么?”老戈问。 “师父。” 姜落落俯身握住一双粗糙的手。 “我会将师父从鬼路上拉回来的。” 若拉不回来了呢? 老戈没有再问,眼神示意,“坐。” 姜落落松开老戈,将矮凳往老戈身边搬近一些,重新坐下来。 “我不知道小铃铛是听谁的吩咐。”老戈调整好情绪,“照目前的情形看,最可能是刘家的人。杜言秋不是已经查抄同生药铺?我原本以为他自身难保,星河还困在牢中,只剩下个你孤身涉险,总得设法护着你一些……我错了,低估了杜言秋。我早该想到,杜言秋如今重返上杭,应该是做好充足准备的。” “这么说,你所有的怀疑都是近些年才有的?也就是从得知梁志在江边跟人抢夺到姚书吏的腰牌,又被我子卿哥哥知晓后,你才根据当年验尸的仵作、刘老二、谭大夫、陈佑等人先后或死或伤或病,有了新的猜测?”姜落落问。 如此算来,也就是三年多的时间。 姜落落曾与杜言秋说过一个大胆的猜测,老戈没有像之前那位仵作一样死的“及时”,还与人暗中联系,可能是在当年掌握到什么保命的把柄,从而甚至怀疑到她堂姐的验尸结果是否有问题。 可听了老戈的这番解释,时间从十二年前姜盈盈的死推后到三年前得知梁家的事。 一个是处心积虑,一个是无意而为,映射在一个人身上是截然不同的心性。 是她想多,也想的太狠了吗? 毕竟这是爱护了她多年的师父啊! “嗯。”老戈认可了姜落落的说法,“我猜测刘通、刘平与刘老二之间发生了什么,老谭也多少知道一些。可若将刘家的事与子卿的死牵扯到一起,那之间必然该有一条线。刘老二与刘通叔侄二人虽不合,可怎么也闹不到要人命的地步,如今又得知刘平也死于非命,看来刘家的事确实不简单。刘家背后还该有人撑着,若刘老二当真是死在刘家人手中,要他命的人大概也是别人的一把刀。丫头啊,你们虽然已经对刘家动手,可能也只是触及一层皮毛而已。后面的路——” 老戈担忧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也是他第一次与姜落落谈论案情,说出自己的看法。 揭开刘家,他没有丝毫的轻松,一颗心反而揪得更紧。 “老戈。” 姜落落换成平时随意的口吻。虽然此时的随意中带着几分僵硬。 “刘平是马跃的义父,马跃如今是药铺管事,刘平骸骨又是从马家发现的,你如何看待此事?” 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盯着马跃,而老戈却将矛头直指刘家。 “那马跃如今也算是刘家人吧。”老戈边想边道,“我记得马跃在一鸣书院读书时的样子。能考入一鸣书院,自然学识不浅。但此人的性情有几分木讷,还有些执拗,却又胆小,做事总被人牵着鼻子走。我记得有几次学子们出游,马跃明显不愿意随行,却也是强颜欢笑与众人为伍。” 姜落落想起马跃曾与她说的话,“马跃说他常受我子卿哥哥等人逼迫。指责我子卿哥哥德行不配,是虚荣霸道之人。” 这句指责不是马跃亲口说的,可他话中的意思便是如此。 之前姜落落也问过老戈,老戈从来都是说子卿哥哥的好,翻来覆去的几句话与她从旁人口中听到的差不多。 想多问点细致的东西,老戈便说,他只是个书院看守,学子们想与他搭话他便回两句,不想搭理他,他也不会主动上前凑,更不会刻意打听什么。 言下之意便是,他入不了小魁星的眼,与小魁星不熟。 姜落落后来也就不再问。 听姜落落此时说出与常人眼中不同的姜子卿,老戈看了她一眼。 “老戈,有话你就直说吧。” 姜落落突然意识到,或许并非老戈不了解姜子卿,而是他过去不愿多说什么。 “既然又说到子卿……子卿这孩子,聪慧机敏,才华横溢不假,傲也是有傲的本钱。虚荣者,荣为虚,子卿的才学实至名归,算不得一个‘虚’字。他的名头在那里,围拢着他的人不少,顾此失彼在所难免,有时不经意说的话或做的决定让某人不快而不自知,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哪讲那么多人情世故?落个‘德行不配’的埋怨也说明不了什么。至于说‘霸道’,强者为尊,有时不需子卿多言,围拢在他身边的人便自觉心向于他,护着他,实乃威信也。” 老戈说了很长的一段话,给“德行不配、虚荣霸道”八个字一一做出解释,或者说,替姜子卿辩解。 并非子虚乌有,而是另有一番道理。 “也就是说,子卿哥哥确实曾做过一些让人不满的事,纵容他身边的人仗才欺人。” “说到底,都是一帮小孩子玩闹,哪有那么清楚明白的是非?” 老戈依然帮着姜子卿说话。 “老戈,你不必宽慰我。”姜落落道,“我只想知道一个真正的子卿哥哥。” “活着的人都还弄不明白,追着一个早已离世的人做什么?无非就是些鸡毛蒜皮的过节,他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又何必要揪个水落石出?” 老戈端起碗,将剩下的已经没了热气的水一饮而尽。 犹如干了半碗酒。 “也是。” 姜落落不再问此,沉默几分,又道,“老戈,自我入凶肆,你便带我试练迷药,说是为让我多一点能耐。仅如此吗?” 老戈缓缓放下手中的碗,幽沉的双目直视身侧的人,那一脸的褶皱像历经刀剑划下的疤。 “你是不是还想问,我收你为徒是否也存了别的心思?我教授你验尸之技也是有别的打算?” 老戈的声音不高,也没有起伏。但听在姜落落耳中,就像是她在亲手挥舞刀剑,一刀刀砍在老戈的身上。 “人心哪,但凡有了一点怀疑,就像是扯断的串珠,所有珠子跟着噼里啪啦地全都摔了一地。” 老戈也没等姜落落回答,站起身,晃悠悠地向屋子踱去。 那难以抬直的背像是被千斤巨鼎压着,也压得姜落落站不起身,被牢牢地钉在矮凳上,脑中一片碎乱。 第378章 墨香西施 …… 罗星河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才醒来。 在恢复意识的那一刻,身子仍然酥麻无力,如一条脱水许久的鱼,怅然无助地躺在地上,干渴而难以挣扎。 他记得在自己昏迷的前一刻,身子骨就是突然发麻。 麻从何来? 罗星河仔细回想。 黑灯瞎火的,他似乎被什么绊了一跤,紧接着小腿好像被什么咬了一口?来不及疼,一股麻劲自下而上瞬间灌遍全身,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嗯哼……” 身边好像还有人在呻吟。 声音很低很低,如蚊子般。 罗星河想起来,在他前面的人是县学教谕孙世明。 他原本不想跟上去,突然见前面的身影惊了一声,突然倒下,接着便没了任何声响。不免心生好奇,小心翼翼地挨过去,还是中了暗招! 陈少杰! 这个名字在罗星河头上嗡嗡地转。 …… 罗星河是从醉心楼开始跟踪玥姨与陈少杰母子。 没走多久,他就发现半路瞟见的孙世明其实也在有目的地跟着陈少杰。 县学两个需要留意的人,竟然前后串在一起。 罗星河不禁暗中叫好。 一个螳螂捕蝉,一个黄雀在后,正好把两个人都盯上。 玥姨说带陈少杰去相亲这话,看着不假。 罗星河一路跟着他们来到一鸣书院附近。 在距离书院二里地,开着一家墨房。 说是墨房,其实也就是一处小宅院,并无招牌。院主人以做墨为生,因为做出的墨品相好,深得学子们的喜爱,靠着一鸣书院的学子及其口口相传得来的光顾,养活了这家老小。 这处小宅院除了一个静字,对其他生意人来说位置并不好。卖墨也算是做对了门路,这家人便出了个相对高些的价把这处小院买下来,打算在此定居。只要一鸣书院不倒,就不缺她们的一口饭吃。 是她们……因为这家老小都是女人。古稀之年的祖母,五十多岁的寡母及其老来得的女儿。 与陈少杰相亲的女子就是这家的小女儿,名叫何宁儿,刚满十八岁。罗星河听她们说,其母三十五六岁才有了她,可惜家门不幸,其父没等她出生便病逝了,母亲从此郁郁寡欢,生下她之后时不时犯失心疯,如今整天呆呆痴痴,五十多岁的人像个傻孩子。不过也算得听话,手上还留着年轻时的记忆,成天穿针引线,绣些物件,好歹也能帮着家里换几个钱。 这家原本靠祖母照应,可如今祖母年纪也大了,力不从心。赡养这一疯一老的重担便落在年仅十八岁的女儿身上。 也正因此,已经十八岁的何宁儿还没有说下亲事。 即便被一鸣书院的学子们赞为墨香西施,大多数人家也不愿与这样的人家结亲,平白多养两口没用还拖累的人。 而陈少杰的出身也不好,对方不嫌弃他母亲在烟花之地谋生,他还有什么话嫌弃这个出身悲苦的女子? 至于陈少杰还比这女子小两岁……两岁在两家人看来也不是问题。 于是在媒人的撮合下,二人见了面。不过那媒人正巧家中有急事,没有陪同前来。 反正两家人的情况都比较特殊,也就没那么多讲究,即便没有媒人,约好了日子便没做更改,男方带着路上买的几样礼物主动登门拜访。 这就是罗星河起初了解到的情况。 暗中听了半天,只听到两家人相互寒暄,介绍自家过往,说些闲话。让罗星河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太多心了?并没听到什么特别的话。 可再一瞧偷偷摸摸溜进人家院子,扒在墙根下竖耳偷听的孙教谕……罗星河又转念一想,该不会是陈少杰觉察到有人偷听,故意扯上这家人演了一出戏吧? 没多久,便证实了罗星河的猜测。 何宁儿去伙房烧水沏茶,从主屋到伙房,又从伙房到主屋,一来一去,总会朝房侧多瞟两眼。 隐在屋顶上的罗星河知道,孙世明听到屋中有人出门,便猫腰退后躲到了房屋墙侧。 若何宁儿只瞟一眼,可当做只是随意一瞥。可来去之间小动作多了,就不能不让人当回事。 就不能不让人当回事。 后来,陈少杰又借口帮忙到伙房烧火,与何宁儿偷偷小声说了两句话,便倚在伙房门口,默默地朝那墙侧瞅了两眼。 做隔墙之耳的孙教谕毕竟是个书生,怕被人发现,缩在墙侧根下不敢探头,只听声音哪里知道那二人的眼睛有多贼溜? 见此,即便孙世明以为一无所获打算离开,罗星河也不会轻易撤退了。 不过,孙世明似乎也没有放弃的念头,一直挨到何宁儿做好饭,两家相中的人其乐融融的吃相亲饭,依然悄咪咪的想方设法在人家躲藏。 这在罗星河眼中就有趣了。 一方料到被另一方盯上,另一方认定这一方有问题,坚决不肯放过。 看来一方很能装,一方又很能忍啊! 罗星河真是恨不得把双方都揪出来,来个面对面的交锋,可比陪他们这般耗着痛快。 那两家五口人可是吃饱喝足,他干耗着饥肠辘辘,幸好从醉心楼离开时还顺手揣了包点心填肚子,那孙世明才是真能耐得住饿。 吃过饭后,收拾妥当。玥姨母子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玥姨说已经在县学请了一天假,又都谈得来,不如让她儿子帮忙做点事,毕竟若婚事能成,她儿子以后就是这两家中唯一的男子,要顶两家事做的。 何家祖母对温文有礼的陈少杰也很是满意,拉着他的手本就舍不得让走,听玥姨这么一说,更是欢喜,让他跟着孙女去学做墨了。 “好,好,很好。” 何宁儿的痴呆母亲除了吃喝,便一直在绣巾子,不知在说婆母的决定好,还是自己绣的花样好。 “把你绣的巾子送给少杰一块。”何家祖母笑道。 痴母打量手中的帕子,“不送,巾子要卖,攒钱给宁儿做嫁妆。” “咦?”玥姨向前凑了凑,“大嫂的顶针是新的?” 顶针? 躺在屋顶上的罗星河支起了耳朵。 只听何家祖母说道,“是啊,这枚顶针是新买的。往常是戴着一个好多年的,让她不小心弄丢了。” “我就说呢,一般人常年做针线活,那顶针早该镶手指上了,很少换的。”玥姨的声音顿了顿,又道,“大嫂以后可要小心些。” 丢了一枚顶针而已,扯到小心不小心。这是罗星河听了这么久听到的最有分量的话。 好像外甥女拎着一枚拴在线绳上的顶针在他眼前晃啊晃,晃得他心里乐开了花…… 第379章 按时送墨 在杜言秋处理同生药铺等事,姜落落跑去卧石村插手人命官司的这一天,罗星河其实很清闲,除了趴在何家屋顶晒太阳,听听几个人的动静,顺便再瞅两眼孙教谕外,别无他忙。 那孙世明也是一根筋的执着,非得要在何家探得一些东西才肯罢休。从主屋窗下躲到侧墙旮旯,再蹭到何宁儿做墨的那间屋子后窗,来来回回,不厌其烦。 罗星河瞧着都有些生气。若不是碍于这家伙在,何陈两家人肯定早就开始正儿八经的说些要紧话了。不过,此人也是可疑,罗星河便耐着性子没去理会,落个清闲的静观其变。 后来这三个年长的女人困乏,便都补觉去了。 没错,玥姨在何家祖母盛情难却的邀请下,与其一同卧榻休息。起初,玥姨还为何家祖母讲些醉心楼里的见闻趣事。老人家听得颇有兴致,但熬不过困意来袭,渐渐的便都没了说话声,似酣然入睡。 孙世明贴着窗纸听得半天没动静,便又转去何宁儿与陈少杰制墨的小屋。 虽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但二人的眼中只有手上的活。 陈少杰虽然年纪小些,又是个读书人,做起事来毫不含糊,没多久便跟着何宁儿学会一些手法。 见二人忙于活计,对旁事似乎充耳不闻。孙世明竟大胆地溜进何家伙房,翻找了些吃的填肚子。这让在暗中目睹一切的罗星河差点忍俊不禁。 这可是堂堂县学教谕啊!没让外甥女亲眼看到,真是有点可惜呢。 平常夕食是在申时,不过今日特殊,两家人午时刚吃过一顿,便也不急着做下顿饭。 玥姨等人一觉醒来到了申时末。 陈少杰原本准备与母亲告辞离开,听说一鸣书院有学子定了墨,何宁儿要赶在酉时散学时给他们送去,陈少杰便打算先帮忙把墨送去再走。 于是,何宁儿用竹篓装好早已备好的墨,交给陈少杰背着,二人便出了门。 自十几年前发生命案后,一鸣书院便管理森严,除休沐日,平时散学也不准学子们随意出山门玩耍,若一定要外出,必需当值夫子签发批条,山门守卫才可放行。 当年,山门看守只有一个老戈,如今负责看守山门的人由一鸣山庄调派,都是常年受训的山庄护院,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们绰绰有余。 学子们在练家子的护院跟前也不敢造次。 何宁儿与陈少杰在山门外左等右等,也等不到有学子出来,反倒引起看守山门的护院注意,如盯着待捕的猎物一般,随时会发动攻击。 何宁儿有些怕了,带着陈少杰往远处避了避。 这小本生意做的很是卑微。 几块墨赚不了多少钱,半天等不到人的何宁儿也不敢就这么离去,生怕买墨的学子因事耽搁,露面晚了,最后没见到她如约送墨来,反而怪她不讲信用。 学子们都长着一张能言善辩的巧嘴,若这学子再在一鸣书院里胡乱编排些什么,毁了她家的这门子生意,日后还得重做打算。 她们可是好不容易才在这里落下脚,祖母年岁大了,母亲又不是个能承事的,再让她一个小女子带着去别处谋生,何其辛苦啊! 这些都是陈少杰想让何宁儿回去,何宁儿不肯,说出的顾虑。声音不低,门守显然听得到,警惕的神色松了下来。 再看何宁儿,门守的眼色就多了几分同情。若非多年受训养成忠于职守勿理闲事的做派,这门守想是会主动询问何宁儿等的是谁,帮忙给通个信。 眼看天将黑了,除了有个别学子出来,何宁儿还未等到买墨的人。 想着家中还有长辈在等着,见他们迟迟不回定然担心,何宁儿无奈,想那学子今日应该是不会现身了,而自己也不能再等待下去,只得先回家。 临走前,何宁儿想了想,从陈少杰背上的竹篓里掏出包好的墨,大着胆子走向山门。 大门一直都关闭着,里外都有人把守。待天黑,负责在外把守照应的人也会进门去。 何宁儿就是赶在门守彻底进去锁门之前来到他的面前。 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地问,“大哥,你能帮忙保存这几块墨吗?若有学子出门问,麻烦交给他。” 见这女子主动上前搭话,那门守也忍不住道,“你不知那学子名姓吗?你把墨留下,也不怕没人给你付墨钱?” 何宁儿轻轻摇头,“说好今日送墨,我得讲信用。虽然不知那名学子姓名,但一鸣书院的人总不会贪我这几块墨。” “也是,我就帮你先收着。若等明日过去还没人问,你便来拿去。以后若有人提此事,我会帮你说明。”门守接过何宁儿手中的墨,“想来也是那学子犯了什么错被夫子教训才耽搁,没道理平白无故失了信用。” “多谢大哥。”何宁儿再次行礼。 “姑娘不必客气。” 待这名看守进门后关好门,何宁儿便与陈少杰折身走开。 不过他二人并未走远,而是隐在距离山门不远的一块巨石后。 据说这块石头是修建一鸣书院的时候从山中挖出的。因其形似雄鸡,竖在此处,做了书院的镇山石。 孙世明原本就躲在这块石头后,见二人走来,不得已退后,趴在了顶着夏日疯长开的草丛中。 又开始无声地等待…… 天彻底黑下来。 隐在树上的罗星河只能靠耳力判断几个人的动静。 躲在草丛中的孙世明很长时间才轻轻翻个身,石头后的两个人是连窃窃私语声都没有。 这让罗星河很不理解,二人难道不需要沟通吗?黑灯瞎火的,又避着月光,打个手势都看不清吧? 除非他们在这天之前就做好了安排。可惜那时没工夫盯着这个陈少杰。 天上的星星眨啊,如弓的上弦月斜挂树梢,夜风的凉意拂去几许白日的炎热。 就在罗星河以为那三个人都开始各自打盹儿时,一鸣书院的门轻轻打开了一条缝,朦胧如水的月光落在那探出半截身子的人影上。 第380章 少杰炫技 罗星河确定自己隐在这棵树上足够听到方圆数丈的动静,便按捺未动。 毕竟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正常人的耳力也比平时好许多。 孙世明显然也懂得这个道理,一直等着石头后的两个人返回书院门口,才小心地从草丛中爬出来,趁黑一点点挪动,却不敢离前面的人太近。 因在草丛中趴得太久,两条腿都有些发僵,走起路来都不大利索,最后靠在了一棵树后,刚好离罗星河藏身的那棵树不远。 门缝中的人影将整个身子都探出来,随手将门虚掩,迎着那二人向前走了几步,等着那二人近了,将手中的一包东西丢过去。 陈少杰将东西接住,反手扔在背后的竹篓里。 何宁儿轻声道,“陈佑哥,你来了。” 陈佑! 罗星河脑中飞速寻找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 那不是姚书吏的外甥,他妹妹出逃前留下的儿子么? “你们胆子大,能不能不要扯上我?”陈佑的声音明显不快。 陈少杰拱了拱手,“陈佑哥说自己胆小怕事,却还是来了。” 陈佑借着月光打量陈少杰,“我是好奇,你俩能为……她们做什么?” 一个柔弱女子,一个县学学子,能做得了什么! 陈少杰故作轻松的笑笑,“能做多少算多少吧。” 陈佑向黑暗深处望了眼,“你们确定今夜会有人从前面那条路经过?” 陈佑所指的前面那条路,就是错开一鸣书院,往一鸣山庄的方向走的路。 何宁儿道,“我悄悄留意多次,现在每逢七,他们就会来一趟。” 今夜便是五月初七。 罗星河暗想,原来他正好是碰对了日子。 记得邓知县之前是逢八之约,这又是逢七,不知两者是否有关? 陈佑深吸了口气。 “陈佑哥,难道你还没有做好决定?” 何宁儿两眼期盼地看着陈佑,生怕他一个摇头,今夜的安排便毁了。 “其实,我们也不愿麻烦陈佑哥。可是想来想去,还是请陈佑哥出面比较好,毕竟……你是一鸣书院的人。家里人说,若陈佑哥不愿意,便……不要强求。” 陈佑沉默片刻,“我也不愿一辈子活得这般不堪,若你们说的都是真的……既然等到这个机会……我想试试。” 何宁儿的声音明显高兴了几分,“陈佑哥放心,只要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了,没人会伤你的。” 陈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没吭声。 “宁儿姐姐,你先带陈佑哥找地方。我去上好门。” 陈少杰背着竹篓朝书院大门摸去。 陈佑随何宁儿朝他们说的那条路上走。 陈少杰进了大门,来到门侧守卫呆的小屋子里。 桌子上燃着一盏油灯。 两个守卫正趴在桌子上睡得酣熟,根本没有觉察到任何动静。 陈少杰从竹篓里翻出另外一包墨,放在桌上,然后出了屋子。 关好门,上栓落锁后拔下锁上的钥匙,又把钥匙挂到其中一个守卫腰间。 悄无声息地的做完这一切,陈少杰捡起丢在小屋前的一根长竹竿,退后十几步,掂好竹竿,起步跑,撑杆一跃而起,飞身落在了门檐顶上。然后又手拎竹竿一个下翻,便又撑着竹竿稳稳地落在了门外地上。 一串灵巧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令猫在一侧墙头上的罗星河很想拍手叫好。 此时,孙世明左右选择之下,尾随何宁儿去了。 罗星河心想反正陈少杰也会去找何宁儿,他又有本事盯着门内的动静,便先留下,从树上悄悄转移到了墙头。 其实罗星河此时也摸不准自己的动静是否够隐蔽。 一鸣书院的墙头不比衙门低,他攀上去需要接连蹬踏,多少都会弄出点声响,不知陈少杰是否觉察? 再一想,陈少杰与何宁儿早已知道有孙世明跟踪,也不差再多知道他这一个。 反正对付一个人装模作样,对付两个人也是一样的装模作样。 结果,罗星河便有幸目睹了一场书生功夫。 这便是当日邓知县暗中出入县衙高墙的借竿之技啊! 陈少杰如此擅长竹竿越墙,可是他的个头又不低,身形不算小,配上一块围板的话……记得自家外甥女曾断定,躲进棺材替换邓知县尸骨的人身子骨应该小些,加上围板的重量才能够与邓知县相抵,又方便躲藏在供桌下。 明显陈少杰超重了,而且当日查问时,也没听说哪个县学学子行踪可疑。即便陈少杰只是配合作案,似乎也没那个时间? 若不是陈少杰……难道是何宁儿不成? 运尸的是老妪妇人,盗尸的也是个女子? 罗星河脑中不禁浮现出何家三代女子的模样,心情也格外激动。 落落,舅舅这回差事可是相当出息了! 罗星河越琢磨,觉得自己的脑瓜子越灵光,同时也理顺了一鸣书院这边的情形。 陈何两家人一天的装模作样,等的就是这夜到来。 别看他们一天当中没吐露什么东西,好似正常人家一般说笑,其实一切早就都准备好,安排妥善。 说是来书院门口给人送墨,哪有什么约定好买墨的学子啊?一番装模作样就是为了最后顺理成章的把有问题的墨送到守门手中。 待门守昏睡后,早已联络好的陈佑先把准备的竹竿留下,然后开门出来与二人汇合。陈少杰再把有问题的墨换回来,锁好门,借竹竿之力翻出书院。 如此,陈佑便神不知鬼不觉的在书院里失踪了。 至于孙世明……不知他们是早发现被其盯上,还是只今天才有觉察? 若是前者,那岂不是故意“引君入瓮”? 若白天的装模作样能把孙世明骗走也就罢了,可这家伙不知好歹,执意跟到天黑,还能不被利用做点什么? 啊呀呀! 罗星河一拍脑门。 还想着孙世明呢,他自己呢?是否也成了某颗棋子? 棋子就棋子吧,看在摸到了盗尸贼的份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已经追到了这一步,自然是要继续一追到底! 罗星河如夜猫般从墙头跃下,追着陈少杰的身影向暗中行去。 第381章 埋伏好手 蜿蜒的山路在夜中似一条熟睡的巨蟒。 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在巨蟒身上潜行,生怕将这巨蟒惊醒,只是一个翻身甩尾,便抛入口中,成了腹中餐。 几人在路口停下。 前面的山路分成两个岔口,其中一条通往一鸣山庄,一条能绕到山庄后面的天坑。 “还得再等等。”何宁儿看看西斜的弯月。 初七八的月亮差不多在子时落下,此时该在戌时末。 罗星河听得揉了揉额头。 好,继续等! 瞧瞧这几个人想搞什么幺蛾子? “宁儿姐姐,先吃点东西。” 陈少杰又从竹篓里翻出两张饼子。 一张递给何宁儿,一张递向陈佑。 “我不饿。”陈佑没有接。 陈少杰便自己吃起来。 毕竟他们从饭后到此时,已经过了几个时辰,肚子早饿了。 趴在路边草丛深处的孙世明也不知从怀中掏出什么,轻嚼轻咽的吃起来。 罗星河将手中纸包里的最后一块点心吞下,有些后悔自己没从何家顺口干粮。 没什么,罗星河把纸包揉成团,顺手一丢,等完成这项差事,回去再好好吃一顿。 “要等到何时?”陈佑问。 “过了亥时正吧。”何宁儿道。 “那还早。” 别说陈佑听了皱眉,罗星河也皱了皱眉。 这三人究竟鼓捣什么?还得等大半个时辰! “赶早不赶晚。万一今日提前呢?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何宁儿先向前走了十几步,又左右转转,折了回来,“少杰,到时候千万跟紧我。” “嗯。”吃完饼子的陈少杰拍拍手,“咱们先撤吧,万一他们真来的早。” “好。陈佑哥你也先休息着。” 何宁儿与陈少杰退到路外,隐在一个土凹里。 陈佑则直接原地坐在路中,两条腿直贴地面放平。 罗星河听姜落落说陈佑曾坠崖摔成重伤,两条腿险些毁了,幸亏楚南山出面请来汀州的接骨高手为其治疗,才勉强保住。刚才见他走路的身影,双膝打弯不太自然,迈步有些僵硬。 再瞧此人身形,干瘦的只剩一副皮包骨头,似乎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震的散了架。 这人黑天半夜的坐在路中,该不会是想拦谁的路,敲诈一笔? 每月逢七,又会是什么人从此路经过? 虫鸣声声,是这夜色中唯一的吵闹。时间仿佛静止,看眼天上那轮弯月越来越沉斜,方知又过去好久,根本不止半个来时辰。 当月亮完全不见影子,也就到了子时正。 竟然又多等了一个时辰! 陈佑早已躺下,仰面朝天,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遥望星空。 趴在那边草丛中的孙世明完全被黑暗覆盖,只能偶尔听到翻身的动静,很小心地压着剐蹭草叶的声音。 隐在土凹里的二人也许久不吭声。 不过陈少杰已经卸下竹篓,给何宁儿垫着。竹篓比较软,双压垫在上面舒服一些。 罗星河想,若是沙场作战布局伏击敌人,这几个人可是耐得住性子的埋伏好手。 当然,他自己也是。 “今夜怎么还没动静?是不是不来了?” 又等了一会儿,陈少杰也开始有了疑虑。 “不应该啊。”何宁儿也想不明白,“之前是初八,邓知县出事后,他们大概是怕与初八碰上,改在了初七。从发现他们改了日子,这一个来月我一直留意,盯着的这四个逢七日,都没有缺过。” 原来是初八改在初七? 又听何宁儿提到邓知县,罗星河意识到,他们盯着的这初七八的事很可能与邓知县的逢八约有关! 罗星河不禁再次心潮澎湃。 “可能有事耽搁了?再等等。”陈少杰道,“安排一趟不容易,下回还不知如何叫出陈佑哥。” 陈佑又没有翻墙的本事,只能老老实实地从山门出入。即便他不是学子,不必遵从学子们的规矩,但白天经过山门,总得惊动门守,也就让人知道他是自行离去。若想趁天黑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山门,没有人与他里应外合,他独自根本难以办到。 可这送墨的招数已经用过,总不好再用。其他招数也不是那么容易想的。何况若总在山门跟前晃,陈佑这边出事的消息一传出,门守岂能不先想到他们? 若让陈佑在书院里面动手脚……算了,且不说他同不同意,就他那副残身子,还是少让他做点事吧。 思来思去,陈少杰二人还是希望,今夜这一趟没有白做安排。 “有动静!” 又等了不一会儿,陈少杰的耳朵蹭地竖起来。 其实,罗星河早就听到了人声,也辨清了方位……应该是从那生满蛇的天坑那边传来的。 待陈少杰等人听到动静,有两个人已经快到跟前。 这二人一路步行,或快或缓,或停或动,断断续续,似乎犹豫不决,却听不到任何说话声。 不多时,两道人影来到陈佑跟前。 见路上倒着个人,那二人也是疑惑,却不敢冒然上前查看,互相打了个手势,缓步靠近。 没见地上的人有动静,二人最后同时一步向前跨跃,一左一右将地上的人夹在中间,双手仍呈准备交手的防备势。 其中一人谨慎地掏出一只火折子,吹了吹,点燃火星子。借着燃起的小火苗,微微俯身观察陈佑。 然后,二人又互相打了几个手势。打火折子的人离去,留下另一个人守在陈佑身边。 匆匆的脚步声在天坑那边消失。 片刻之后,又多了个人出现,来到陈佑身前。 再次打量一番陈佑,后来的那人一挥手,另一个人便将陈佑拎起扛在肩上。 看样子是要带陈佑离开。 待几人的身影淹没在暗夜中,陈少杰与何宁儿迅速从土凹中爬出,循着脚步声追去。 那边草丛中的孙世明也当即爬起来,跟了上去。 由于借着天黑掩藏,时不时的轻轻活动一下腿脚,这次起身没有太僵硬。 罗星河跟在最后。 过了子时,天太黑沉。虽说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但超过一段距离还是连个影子都看不清。罗星河只能靠双耳留意前方一串响动。 扑通! 突然,在孙世明前面有声落响。 第382章 星河受困 孙世明只是稍作停顿,听着前面依然传来不断的脚步声,以为是山里的什么小动物被人惊动的乱窜,没当回事,又继续跟去。 罗星河却听得清楚,分明是有人摔在他的左侧前方。而在孙世明再次起步,本该在他前面的脚步声分明少了。 罗星河知道定是陈少杰与何宁儿二人做什么小动作,但听得前面三人扛着陈佑继续赶路,而孙世明也不放弃,想想这行人的行动更诡异,尤其关系到邓知县的逢八之约,两者取其重,也选择了继续前行。 前面的人没有直入天坑,而是拐到天坑的另一侧,也就是与一鸣山庄相对的另一座山崖。 这座山崖很陡峭,山底就不好走,尤其在这乌漆的深夜,又不方便点燃火把。 罗星河不想继续这般鲁莽地跟踪了,想着已经确定了大概位置,待天亮后多带些人手来搜查。若有什么问题,大不了当面找陈少杰他们问话。 孙世明显然也有了犹豫,听着前面攀山的动静越来越远,他在山崖脚下停了下来。 可也只是停了一瞬,便又开始前行。 这座山崖人迹罕至,几乎被荒草盖满,想要寻路还得将草拨开,小心探脚,有时需直接踏着草根,借助那点凸起受力支撑,再去寻找下一步落脚之处。 不过毕竟才是山脚,不如上面陡峭,孙世明虽摸索得吃力,但身子还是稳的。 罗星河也向前走了走。 其实他此刻距离孙世明不远,只要孙世明回头,应该能大致看到一个黑影。可孙世明此时心中只有前方,加上要用心寻路,无暇在意身后。 可是前面,或者说上面的人呢? 罗星河仰头张望,哪里还能瞅见个人影? 不知何时,连动静都听不到了。 或者是钻入了哪个洞穴,或者便是听到身后有异,藏在了哪里等着守株待兔。 已经由着陈少杰二人送走了一个陈佑,罗星河不想把孙世明也白白送出去,看他呆头呆脑的自顾前行,决定将此人给扯回来。 罗星河刚想到此,却听孙世明惊了一声,紧接着倒下,没了声响。 一脚没踩稳,摔倒磕石头上了? 罗星河猜测。 总不能见死不救,好歹瞧瞧怎么回事吧。 于是小心上前,朝孙世明最后倒下的位置摸去。 这才发现,孙世明分明是跟着前面的几个人走,可若那几个人真从这条道上来来回回,即便这路不好走,也不该是如此新鲜,仿佛刚被踩动过的样子。 难怪孙世明会走得那般吃力了,他也是开荒者之一啊。 这书呆子,明显不对劲儿,还要继续前行,该说他傻呢,还是执着? 罗星河心中嫌弃,可又不能不理会。 相比起孙世明一个文人,罗星河的脚步利落许多,很快就摸到他的位置。 虽说是山坡,孙世明倒下后并未向下滚落,腰部刚好卡在一块突出的石棱上。当然,他原本也是踩着这块石棱向上一步,毕竟这么好的落脚点怎能放过? 孙世明怕是真碰到了头,被罗星河打了两下肩,也毫无反应。 看来只能先把他拖走,远离这块地方再说。 可是此人个头倒是不小,体重不轻。罗星河要把他拖起来,人也得站在上方一些好用力,否则直接把他往下拽,本就磕在石棱上的身子肯定会被这块石棱再次伤到。 罗星河准备向上,脚刚从孙世明的身侧跨出一步,却突然感觉似乎被什么绊到,紧接着小腿好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一股麻劲自下而上瞬间窜遍全身,不及挣扎便失去了知觉。 …… 此时,恢复意识的罗星河,身子仍被酥麻禁制着,只得静下心,在脑中把整个经历迅速过了一遍。 没忘暗骂一声陈少杰。 他与何宁儿不愿跟踪就算了,悄悄停下便是,反正孙世明听着前面的动静会一直跟下去,而罗星河也会选择初八之谜。 可是,这二人偏偏弄出动静。 没错,此时罗星河笃定,那“扑通”一声响,就是二人故意而为。 应该就在那时,前面的三人确定被人跟踪。从而故意将他们带到根本没人上下的山崖那边。 那二人不仅特意送出陈佑,还出卖了孙世明,顺便也牵连了他! 陈佑是心甘情愿配合,他就算是自投罗网,那孙世明呢?堂堂县学教谕,彻头彻尾的被他的学子当猴耍。这是与陈少杰生了多大的嫌隙啊? 想到此,罗星河不禁笑了。僵硬地转过头,看向不远处那个像蚊子般哼哼的人。 那人正是孙世明。 也不知他们昏迷了多久,也不知此时是否天亮。 因为他们此刻正被困在一个山洞中,洞壁插着支火把照亮。 山洞不大,却一眼看不到洞口,想来是可移动的石门遮掩。 洞里竟然还有个石头灶台,灶台被熏黑,竟然曾有人在这里生火做饭? 灶台上还剩着半截粗糙的烟囱,还有些碎石落在灶台旁侧,应该就是倒塌的烟囱残物。 正对着烟囱的洞顶有个口子,虽然已经没有与烟囱连接,可火光仍然未照出去,那上面该有的口子被堵死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 孙世明一边哼哼着,也在一边打量四周。听到罗星河的笑声,转头望过来。 “罗捕头?” 待看清罗星河的脸,孙世明吃了一惊,“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罗捕头分明也是动弹不得,竟然还在笑? “那得问你啊,孙教谕。” 罗星河原本是觉得有些好笑,回孙世明话时,那笑意转而冷得直达眼底。 孙世明皱眉,缓缓地吸了口气,拖着哼哼的尾音。 他的身子发软,可是腰间很痛,每呼吸一口,那痛劲便顺着气脉被抽了上来,不禁呻吟。 还有一只脚,也有些疼。 他知道自己受了重伤,却不知是怎么被伤到。只隐隐记得左脚踩到什么,被锥子扎了一下似得,接着整个身子发麻,人也没了意识。 “罗捕头是为了救我?” 孙世明心想,一定是他久时未归,有人报至官府,罗捕头才寻来吧。 第383章 脑子一热 “差不多。” 罗星河心想,这么说也没错。 若他当时没去理会这个书呆子,又怎能落到如此境地? “罗捕头能寻到我……” 孙世明想撑起身子,试了试,不仅力不从心,还扯得腰间撕裂的痛。 “有什么话就躺着说好了。” 罗星河见孙世明比自己强,虽说吃痛地忍不住哼哼,可是身子还能鼓着劲儿挪动那么一点点。 可他的整个身子说是他的,因为能感觉到麻,可又不是他的,因为他实在控制不了。除了脖子以上能僵硬地转转,整个人便只能这么直挺挺地仰面躺着。 半身不遂的人还能活动活动某些筋骨,他就是木头人,只长了一张吃喝说话的嘴。 其实,孙世明比罗星河强不了不少,只得又躺好,继续忍痛说道,“罗捕头能找到我……是……也查到少杰了吧?” “陈少杰?” “是,罗捕头可知少杰怎样?” 孙世明的声音有点急。 “你很关心他的死活?” 罗星河奇怪了,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他……他是县学学子,身为教谕,我……我怎能不在意……他……此时到底怎样了?” 心情一急,孙世明腹中的那口气就越发扯得腰痛。 见其面色扭曲,确实像急迫不已所致,罗星河隐下心中好奇,冷笑,“他怎样,你不知道?” “是我……奢想了……”孙世明缓缓地吸了口气,“我本想从罗捕头口中听到一两句心安的话,看来……看来是痴人做梦……少杰他……他已落入贼人手中,定然……危矣!” 见孙世明拼力说话时,手指也在用力,似想要屈拢成拳,却仍失一分力道,半握不握的搭在地上。 “看来你真的很在意陈少杰死活。”罗星河道。 可孙世明显然不知陈少杰在耍弄他,甚至不知陈少杰早就半路撤退,却故意将他暴露。 “少杰是个好孩子……他真的很好……我应该早些找罗捕头商议,我高估了自己,不该独自……跟随他,没想到……他做的事不是我能应付的……我该劝阻他……” 孙世明言语间透出深深的悔意。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山上那一摔撞坏了头? 在罗星河看来,这孙世明岂不是命都被人卖了还念着人家的好? 此人真是如此,还是装愚钝? 罗星河冷哼,“一个谎话连篇之人,要本捕头如何信你?” “我说的是真心实意!” 孙世明鼓着一口气利落辩白,“我没有早些找罗捕头你们,是有顾虑——” 说到此,孙世明恍然想起一件事,偏头看向罗星河,“罗捕头说我谎话连篇,是因当日你与姜姑娘问我于贵在县学外等人的事,我说了谎?” 呵? 这家伙倒主动提起此事。 “你说呢!”罗星河斜藐了他一眼。 “是少杰……我原本想帮少杰隐瞒,不想他受于贵命案牵连。”孙世明坦白,“反正文轩行凶是事实,人也已经死了,当时脑子一热,便把话推到他的身上。” “脑子一热?你肯定以为自己灵机一动吧!”罗星河讥讽,“你却不知我外甥女当时就识破你话中的破绽,认定你在说谎!” 孙世明一愣,很想问一句破绽在哪里。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谎话就是谎话,被识破也不奇怪。 他又不是作奸犯科之人,没必要吸取这个教训。 孙世明同时还想明白,“原来,罗捕头不是为了寻我而落险境,你们早就盯上我。” 罗星河反倒不明白了,“孙教谕的脑子也不笨,为何心系陈少杰,又被其牵着鼻子走?” “罗捕头这话是何意?” 罗星河也不再继续陪他绕弯子,“从陈少杰与他母亲到何家‘相亲’,我便一路盯着你们。你们在何家的举动我都看得清楚。陈少杰等人分明发觉你在尾随,却仍装模作样,故作不知。你在墙角旮旯草丛中都趴得很辛苦吧!你是否还记得夜里跟踪那三个人时,听到前面有类似扑通的声响?” “似乎……有过。我以为是被惊到的野物。” “既然是猜测,为何不想那声音是陈少杰他们弄出的?” “是少杰?夜里路不好走,他被土石绊了一下?” “呵呵,孙教谕啊孙教谕,你是真榆木疙瘩的善良,还是彻头彻尾在装啊?”罗星河被这副呆样的孙世明气笑了,“你当时没在意,继续追着前面的脚步。你可没听得出,前面的脚步少了人?” “你是说少了少杰二人?他们的步子一直很轻,我一直听着那三个人的动静。”孙世明道。 若陈少杰与何宁儿的脚步重了,岂不是很容易便被最前面的人发现了吗? 在他看来,听不到陈少杰二人的脚步声才是正常的啊。 罗星河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当然少了他二人。他二人半路撤离,根本就没有跟着那三人到山崖那边去!” “怎么可能?他们与陈佑相约,不就是为了一起做事,怎能将陈佑置之不理?”孙世明不信。 “怎么不可能?我跟在你们后面了解的一清二楚!若不是为追你这一路,我早掉头去寻那二人!” “那少杰岂不是没有被抓?” 孙世明燃起了希望。 若罗星河说的是真的,陈少杰二人半途撤离,没有追到山崖,那不是就没有落入贼人之手? “你是真在乎陈少杰啊!” 罗星河想动手拍拍孙世明的脑袋,把人打清醒一些。可惜有心无力,哪只手都不听他使唤。 只得继续说,“你怎么不多在乎一点他弄出的那声响?若他只打算撤离,悄悄停步避到路边就是了。若非那声响,最前面的人也未必会留意到后面还有个蹑手蹑脚的你!” “什么……什么意思?” “若这意思你还想不明白,我真怀疑你是怎么当上这县学教谕的!” 孙世明怎能听不明白罗星河的话,他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少杰只是发觉有人跟踪他,定然不知是我。他怎会害我?不会的,不会的。” “是么?你与他究竟有何交情,为他说谎,不仅欺骗你岳母,还欺骗官差。自己被引到这步田地,仍向着他说话?” 第384章 为图什么 “我没有欺骗岳母。” 孙世明最先否认此话,“于贵死后,岳母听府上曾去县学给拙荆送东西的家仆说,他在县学门口见过于贵,后来岳母便向我问了一句。我只说他似乎在县学等人,并未与岳母说等的是何人。是你们从岳母口中听来这话,又问起我,我不得不说是伍文轩。” “还不得不说!”罗星河冷哼,“那于贵想在县学找人帮他引见邓知县这话也是你胡编的吧!” “不是,是于贵亲口与我说的。其实那日我也在县学门口见过于贵。不过之前于贵也曾在县学外晃悠,纠缠伍文轩,为此,我还呵斥过他。” 罗星河听着心想,这话倒是与胡老三说的相符,于贵确实想找伍文轩合谋耍赖勒索药圃。 继续听孙世明说道,“那日,我以为于贵又来找伍文轩,刚想赶他走,他却说自己早就不再找伍文轩麻烦。他只是想等个有眼缘的学子帮忙与邓知县说句话,请邓知县能够在百忙之中抽时间私下见他一面,说是有很重要的话想与邓知县说,又不敢直接去衙门里找。” 罗星河听得漏洞百出,“他不敢去衙门,那邓知县又不是不会出衙门?不会半路拦人?” “我也这么说,可于贵又说,他是想私下与邓知县见面,不愿太多人知晓。当时,我以为他就是胡言乱语找话说,懒得与他较真分辨,让他去想其他办法,不要打扰我的学子。那于贵也听话,向我作了个揖便转身走开。” 罗星河顺着这话说下去,“待你步入县学后,他又折回来,等到陈少杰?” “不是。”孙世明道,“于贵确实离开。是我发觉,在与于贵说话时,少杰避在远处,注意着我二人。我记得那日是三月二十三,正好在拙荆发病的前两日,休沐日后的第一天。其他学子还未散学,少杰因他母亲身体抱恙多告了半天假,那时应该是刚返回县学。” “这话说的,那不是你与于贵接头恰巧被陈少杰看到?怎就成了你帮陈少杰隐瞒?” “我只是恰巧见到于贵又在县学等人,他能与邓知县说什么话?我想他就是故意搬出邓知县搪塞我。若不是在等伍文轩,也肯定是等别人。……我回县学后,等了好一阵,也并未见少杰进门。等我再出门,正好见他从于贵离开的方向折回来,与我行礼后,没多说其他。我也当他是刚回县学。” 罗星河听得有些明白了,“你是以为于贵在等陈少杰。陈少杰见你与于贵正说话,才避在远处没动。等你回县学后,他又去追于贵,不知二人说了什么,总之他后来当成没事人一样回到县学。” “是的。”孙世明有些后悔,“原本我也并未在意此事。可不想后来邓知县遇害,于贵也被残杀,你们又问于贵出现在县学的事,我怕于贵那时是真想私见邓知县,也不知少杰在其中是何作用?不想他招惹是非,便与你们说了谎。” “把见于贵的事实话实说便是,难道他陈少杰还插手于贵的死不成?若他真牵扯命案,你这个教谕却为他说谎隐瞒,该当何罪,你不知道么!” 罗星河眯了眯眼,“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图上陈少杰什么,宁可冒犯罪丢前程的风险也要庇护他?你还说他是个好孩子,若他真牵扯命案,不清不楚,又算是哪家的好孩子?” “少杰与两起命案无关,你们不是已经查清了么?我护着少杰,是担心他招惹是非,但绝不是怕他行凶作恶,我是怕——” 孙世明的话虽急,却戛然而止。 “怕什么?”罗星河挑了下眉。 孙世明不吱声。 一口气吃力地说了那么多话,此时突然停下来,竟连痛吟声都没有了。 罗星河见他紧紧咬着牙关,拼劲全力地忍耐着,甚至身子都疼得打颤,嘴上也未发出声响。 原来,并非他忍不住疼痛,不得已哼哼,而是还没到值得他拼命隐忍的那一步。 这个自命清高的书呆子,想为自己说谎做解释,可在将要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守口如瓶的心思又腾然升起,固执如铁。 这一刻,罗星河有些相信,孙世明说想保护陈少杰的话或许就是真的。 话能说假,但从体内迸发出的神色是最根本,最真切的。 既然如此,有的话他也能说一说了。 罗星河又来回打量一番所处山洞,竖耳听了听,没有听到任何人声。看来抓到他们的人去忙别的事了。 罗星河收回的目光再次投向孙世明,似笑非笑,“孙教谕,我知道你怕什么。” 咬牙隐忍的孙世明身子不住地颤抖,脸也更苍白了几分。 罗星河知道他伤得不轻,但既然还能清晰地说这么多话,想来没有伤到要害。 至于救伤……他自己都成了根木头,除了动动嘴皮子,还能做什么? 命到此,多大的痛苦也只能受着。 适当的疼痛,还能让人清醒,未必不是好事。 也许孙世明此刻比他能动,正是因为受了伤,那强烈的痛意冲淡了几分身体上的酥麻。 “你知道?”孙世明似乎不太相信。 想想罗星河跟踪他到了何家的一天,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何家的人。陈何两家人并未说什么特别的话。还以为他们十分小心,原来是觉察到有人盯着他们。既然如此,罗星河也该没有听到什么。 直到后来见陈佑,陈少杰与何宁儿才举止出格,可他们似乎也没泄露什么要紧的东西,反而又引到三个不速之客,带出一个谜。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盯着你才发现陈少杰等人举止诡异吧?”罗星河笑问。 “即便你们识破我说谎,又怎能知道是少杰?”孙世明仍难以置信。 少杰早在那时便已露出马脚? 他做了陈少杰四年教谕,也只是怀疑这个孩子别有来历,直到与何宁儿暗中谋划,才确定此人果真别有身份。 第385章 教谕身世 “我们是干什么吃的?” 罗星河凉凉的一句话顶了回去。 “所以,你们问我那一次,已经知道少杰他……” 孙世明记得,当时准备离开县学前,姜落落指着学子们当中的陈少杰问过他。 他以为他们只是知道醉心楼有位侍奉嬷嬷的儿子在县学,并不知其人是谁。原来那时,姜落落是故意试探? “没错。”罗星河顺着孙世明的猜测说,“我们之前也是去过几趟醉心楼的,何况邓知县与醉心楼的人还有来往。怎能不查清楚吟莺与侍奉她的玥姨究竟是何身份?” 虽说这是诓人的话,可此时毕竟真的已经掌握到足够的东西。 有潘弃的身份在前带出对邓知县与吟莺二人身份的质疑,又得知姚书吏的母亲是江湖卖艺出身,再见到那个正巧丢了顶针的痴呆妇人与年入古稀依然精神的何家老祖母,还有陈佑的出面,以及特定逢七逢八的日子……这条条件件联系在一起,怎能不让罗星河想明白—— “还有何家祖孙三代女子,都是姚家人!” 闻言,孙世明呼出了一口气。 似淤堵的泥水有了泄口,似挡着心门的铁门敞开。 他没有什么继续坚守的东西了。 也再抵不住腰间的剧痛。 伴着不再隐忍的呻吟,早已浸透头发衣衫的汗水肆意地流淌。 罗星河知道自己猜对了,可又令他好奇,“孙教谕与姚家人又有何相干?” 在与姜落落、杜言秋的一步步查探中,他们意识到姚书吏贪墨另有隐情,极可能是被恶人诬陷。 想想真是一对年老的婆媳在月黑风高夜盗走邓知县的遗体,想想玥姨与吟莺落入烟花之地相依为命,想想姚家含冤替恶人遮丑二十多年…… 罗星河放下了被陈少杰二人出卖的恼意。 甚至送上姚书吏的外甥陈佑,自有他们想要谋事的一番道理。有幸加入其中,才能看到更多光天化日之下看不到的东西。 想通的罗星河,对眼前这个书呆子教谕也另眼相看。 此人哪里是呆,分明怀有一颗炙热的心。 在查办一系列案件的过程中,碰到个护着姚家人的人,就像在黑暗中见到一簇灯火,虽然他人弱势微,却也是一束光亮。 “再生之恩,永世不敢忘。”孙世明郑重说道。 原来是报恩的。 “还有力气说么?”罗星河问。 此时,他的双手能动了,微屈的手指能够弯拢握起,虽然没什么力道,却是好转的迹象。 其实在听孙世明说话时,他一直在暗中运力,试着提升体内之气冲破身体上的禁锢。 孙世明调整了几口气息,“能说。” 他想,既然罗星河已经把话说破,便没什么可再隐瞒的了。同时他便害了怕,怕自己若无法活着逃离此处,有些话再不说出来,就晚了! …… 原来,在二十四年前,孙世明便遇到了姚书吏的妹妹姚芷。 那时他年仅七岁,父亲刚病逝不久,叔伯们就侵占了他父亲留下的那点家产,将他与母亲赶出孙家。 因为他是父母的养子。 他的养父母十分恩爱,可谓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可惜天不尽人意,未生一儿半女。而他是从别处逃荒而来,亲生父母命丧恶匪刀下,他侥幸逃脱,漫无目的地流浪到长汀,有幸被孙家父母收养。 那三年是他童年最快乐的日子,养父母赐予了他所有的爱,给了他一个幸福的家。渐渐的,除了几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幼年的事大多都模糊了。 他以为自己会沐浴在这天赐的爱中长大,好好读书,高中进士,为孙家光耀门楣,以报父母养育之恩。 不料造化弄人,厄运再次袭来。他的养父病倒,求医无效,最终含泪丢下了他们孤儿寡母,撒手人寰。 养父的兄弟们拿他不是孙家骨血发难,咒骂他克死了他们的亲人,又怪养母无出,是孙家的罪人。 养母出阁前被父母保护的很好,出嫁后,又被夫君宠爱呵护,从不为生计犯愁,更未吃过苦头,本性纯良,未经世事,一时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些责难,而他小小年纪更无力做什么。 最终他们母子二人被孙家赶出家门,眼睁睁地看着养父所谓的那帮亲兄弟们瓜分了他辛苦攒下的家产。 养母是独女,父母也已过世,留下的一点家产早就交到他们夫妇手中。那时他夫妇二人情深意重,不分彼此。哪想到夫君离世后,他的家人都是恶鬼投胎,连她娘家的东西也霸占了去。 养母曾带他去衙门告状,结果反被孙家人设局泼了一身脏水,极尽羞辱,养母怒火攻心,一病不起。 他曾求养父在世时的朋友帮助,却无人理会。哪怕曾受养父母的恩,也对他们的遭遇视而不见。这其中,有的是忌惮孙家为人,不敢插手他家的事,有的就是人去茶凉,没了往日情分,视他们母子为包袱,不愿被拖累。 万般无奈,小小年纪的孙世明拖着病母宿在一座破庙。 他曾试着想把自己卖给人家做奴,可一想成日给人干活,就再没工夫照顾生病的母亲,他无论如何都得陪着母亲,侍奉在母亲身边。 为了给母亲看病,孙世明学着大人们进山采药。可是对药草不熟悉,又不擅长寻找,一天下来也采不了多少。 他又见有人赶在雨后采蘑菇,想着自己最爱吃蘑菇,父亲还教他如何辨识毒蘑菇,也算是他的一个长项,便也跟着进山去采。 蘑菇采了不少,填满了他的小背篓,可也卖不了几个钱。为了能给母亲多吃一口肉养身子,小小年纪的他还得饿着肚皮。 原本被养得白净圆润的孩子,没几天下来就成了面黄肌瘦干巴巴的小人儿。 那日,天开始下雨,可是昨天采的蘑菇还没有卖掉。若再留一夜,这些蘑菇就都坏了。 蘑菇在孙世明眼中都是钱,哪怕只有几文钱,也是他手头仅有的收入。 孙世明舍不得丢掉这些蘑菇,即便下起雨,也裹着捡来的破蓑衣,窝在路边,想着万一正好碰到个路人想买蘑菇呢? 等了许久许久,除了铺天盖地的断了线的水珠不停地砸在地上,路上难见一个人影。 孙世明很失望,很失望。 心疼这半筐蘑菇,心疼少赚了钱给母亲买吃的,更难过自己为母亲筹不到药钱。 第386章 甜蜜雨水 这时,有人从雨中走来。 是个女子,拉着个小女孩共撑一把伞,身边还跟着个小男孩自己撑着一把伞。三人在雨中嬉笑,心情丝毫未被这坏天气影响。 那个小女孩还故意将脚下的水花踩得老高,被溅了半身的女子全无怒意,陪着两个孩子一起笑。 孙世明很羡慕,痴痴地望着这三人从自己的身前路过,甚至都忘记吆喝一声,“卖蘑菇喽!” 走过去的女子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向路边的孙世明。 小女孩也跟着她回过头,好奇地问,“芷儿姑姑,那个小孩子怎么在那里不动?他都蓑衣都遮不住雨。” 为了保护蘑菇,那件捡来的破蓑衣完全罩在筐子上,小小的身子几乎没有遮掩,全被淋湿了。 “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姑姑,我们过去瞧瞧?”小男孩问。 “好。” 姚芷又带着两个孩子折到孙世明身前。 孙世明回过神,欣喜地问,“要……要买蘑菇吗?” “你在卖蘑菇?”姚芷惊讶,“这么大的雨怎么还不回去?路上哪有个人?” “你们……就是人啊……”孙世明两眼期盼地望着姚芷,“这位……婶子,买些蘑菇回去吧,我昨日采的,有些不新鲜了,便宜给你们。” 姚芷弯身,小心地掀开蓑衣一角,见下面是半筐蘑菇。若不是这孩子亲口说,她倒也看不出来不新鲜。 “你倒是个实诚的孩子。怎么这时还想着卖蘑菇?”姚芷盖好蘑菇,直身打量孙世明,“是有什么难事?” 否则谁家孩子顶着这么个破蓑衣,上下淋着雨,守着半筐蘑菇也不肯回家? 孙世明扯扯蓑衣,“嗯……卖掉蘑菇,我与母亲就有钱吃饭了。” “你娘的饭钱还得你来赚?” “嗯,爹爹不在了,家也没了,娘生了病……” 孙世明咬住起干皮的嘴唇,说不下去,眼眶里吟着的泪混着雨珠淌落。 若他的爹爹还在,他的家就在,他也一定能够与爹娘在雨中嬉戏。 问话的这个女子身边的两个孩子瞧着与他一般大,从衣着上看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可脸上却洋溢着令他羡慕的幸福,那也是他曾经拥有过的幸福。 见孙世明不愿说,姚芷从袖中掏出个荷包递给他,“这些蘑菇我都买了。身上就剩下这些钱,都给你,别嫌少。” 孙世明受宠若惊,“不少,不少,这半筐蘑菇只卖十文钱。” 荷包虽然是扁的,肯定也不止这十文。 姚芷让身边的女孩与男孩共撑一把伞,自己单独撑伞蹲下,将荷包塞到孙世明手中,“你要觉得多,就当是我先付给你的蘑菇钱,以后再来找你拿蘑菇。” 说着,便去取那筐蘑菇。 孙世明按住筐子上的蓑衣,“这么多蘑菇,你们能吃得下?它们已经不新鲜,放到明日更不好了。要不……要不你们先拿一些,够今日吃。以后再来找我拿新鲜的。婶子放心,我不是为诓你的钱。我也可以把多余的钱退还给你。” 孙世明准备打开荷包。 “嘻嘻,你真老实。” 女孩清脆的声音笑道,“反正你是为卖掉蘑菇,管我们买走怎么吃?” “我知道你们是想帮我,可是——” “我们家有不少人,这点蘑菇还不够分给他们吃。”男孩道,“我姑母要买,你便卖就是。你娘不是还等着卖蘑菇钱吃饭?” “那——”孙世明仍有犹豫。 “别那了,这了,赶紧把钱收去。” 姚芷又推了把孙世明的小手。 冰冷地很! “这淋透了雨是会生病的。你若病了还怎么照顾你那生病的娘?赶紧回家去喝完热姜汤暖暖身子!” “嗯。” 关系到自己的母亲,孙世明不再犹豫,“你们直接把筐子背走吧。改日来取蘑菇时,再送来即可。” 否则这大半筐蘑菇怎么拿? “好啊。” 姚芷爽快应下,就着雨伞,把破蓑衣留给孙世明,自己把筐子拎起来。 筐子看起来不够齐整,粗糙又笨拙的手艺一看就是这孩子自己编的,还不算小,可毕竟是孩子背的,肩带短,她还不好背。 “姑姑,让我来吧。”男孩转过身。 姚芷想这半筐蘑菇倒也不算重,还能让她侄儿浅浅体验一把这卖蘑菇的孩子的辛苦,便将蘑菇筐背在了侄儿身上。 “这还筐子取蘑菇我也得能找到你啊。到时候我可不想满大街的寻人。”姚芷略作思索,“要不,你先带我去你们的住处,让我记个地方,以后也好找。” “好。” 孙世明没别的心思,爽快答应。 他后来才明白,这个女子其实就是想弄清他的情况。 雨中那一刻的遇见,他不止遇到一个买蘑菇的好心人,还遇到了改变他命运的贵人! 从此,孙世明对下雨天情有独钟。 雨天,真的不止有悲凉。雨水,也会是甜蜜的。 到了他们落脚的破庙,见到孙世明那病的不成人样的母亲,姚芷惊呆了。 她无法想象,这对母子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还好她有心,经过一家食肆,问侄儿要了他的零用钱,先从食肆买了碗姜汤给这孩子喝了,又买了饭菜、包子等易带的吃食捎来。 否则,若真让这孩子回来喝姜汤,又怎能喝得到? 当时这孩子要付钱,被她侄儿拦住,没让他破费。这等“大餐”哪里是他能承担起的? 有个失算是,她没有买来粥,因为没有食盒,汤水的东西没法带。 姚芷原本想着他们总有点米,到了住处再给病人熬粥喝,哪怕是稀粥也算。 哪知他们住在这地方,根本没有什么灶具,只有不知哪儿捡来的破锅破碗,还有个用石头堆的火坑。一口残破的瓦罐里还存着一点井水。就这点破东西,姚芷都不知该如何下手。 孙世明倒是习惯了,躲在破败的神像后,换了另一身破衣衫,然后便亲自烧着火坑里的柴,架起破锅,加上些水,将买回来的饭菜放进锅中加热。 没办法,这破庙离城中远一截,又是大雨天,饭菜早凉了。 姚芷见孙世明的衣衫虽破,可料子是好的,不知是谁家施舍的,还是从前留下的? 在姚芷的热心询问下,孙世明的母亲哭诉起夫君过世后的遭遇。 听说这孩子是半路收养,刚做了这个女人三年儿子。养家落难,仍不离不弃,拖着稚嫩的肩膀照顾病重的养母,姚芷感慨万千,教育身边的两个孩子,做人就当如此重情义,孙家人那般狼心狗肺,根本不配为人! 姚芷决定帮这对可怜的母子夺回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让这个诚实善良的孩子有正途可走。 第387章 仙女仙童 …… 孙世明不知道姚芷是怎么帮他的,但他知道一定是那个温柔善良的女子帮了他们母子。 他没有等到那个女子再来找他,却等到孙家人寻至破庙。 当时那场面惊到了他。 其实也没有多宏大,只是见欺负他们的几个叔伯亲自抬着轿子来,进了破庙便向他母亲跪地磕头,直呼自己做错了,恳请嫂嫂或弟妹原谅。 他们亲自抬着轿子来接他母子二人回家,并且许诺寻城中最好的大夫为他母亲治病。 原来,这些人都受了怕。 他们夜里都见到死去兄弟的鬼影,他们家的水缸平白无故就裂损了,他们家的孩子不知怎么都先后生了病,找大夫瞧都瞧不出所以然。 他们感到了即将被灭门的恐惧。 那时,当地还未信奉龙王成风,做了亏心事的他们也不敢寻其他庙宇求拜,偷偷寻人做法。结果孩子们喝了法师的符水不仅没见效,夜里他们又见到了鬼影,在他们家的院中飞来飞去。 翌日天亮,在老大家的屋门前捡到一张写在符纸上的信。 血书几字,“无情无命,再无孙家”! 门侧,躺着一只血淋淋的死鸡。 再寻那法师,却得知那法师正巧半夜如厕,栽到坑里,受了惊吓。 这下,孙家人都慌了。商议之后,认为还是家人性命要紧,决定将丢掉的情分捡回来,不要让那死去的兄弟觉得他们无情。 他们刚把霸占的宅子腾出来,家中一个孩子的病就出奇的好转,还说做梦梦到二叔父让仙童给他药吃。那小鬼还让他带话说,让他家人尽快归还不义之财,否则将从他们家最年长者开始死。 这下,不等男人们商议,其他几个生病孩子的母亲都催促自家男人赶紧把那孤儿寡母接回来。 他们不信小鬼给那孩子送药吃,却以为那几个孩子都被小鬼上了身。老二家眼看妻子含冤受屈死不瞑目做了恶鬼,若他们不尽快改正,别说占人家的财物,连自家原本的日子都保不住了。 别说几个女人惶恐不已哭天喊地,她们家的男人也早吓破胆。 于是,打听到那对母子去处后,以老大为首,一行人亲自抬着轿子来到破庙,恭迎二人回家。 孙世明与他母亲在众人的簇拥下,茫然上了轿子,回到久违的家中。 孙老大又请来了大夫为其治病,当然医药钱是从他那死去的兄弟留下的财物里扣的。 孙世明母亲的病一日日好转,那几个生病的孩子也陆陆续续康复。 毕竟涉及自己的贼行,孙家人本不愿家中发生的这些异事传出,可病了几个孩子的那么大的动静怎能不被外人知晓?外人们眼见孙家人对那对母子态度大变,虽不知全貌,也窥探到一二,多少都猜到一些真相。 孙世明后来就是根据四处听来的言语,东拼西凑,弄清楚了此事的大概。 父亲若真有灵在世,又怎能舍得在母亲吃了那么多苦后才对付孙家人? 为何偏偏在遇到那个女子,又听那个女子说决定帮他们回家之后,他们的命运迎来了转机? 孙世明与他的母亲都私下认为,那个卖蘑菇的女子,是他们的大恩人。 母亲病好后,他们想找恩人致谢。 可是,仅有那雨日一见,本以为那女子还会来取蘑菇,也没当 那女子真会帮到他们,根本没想起问那女子姓甚名谁,更不知她家在何处。只听那女子叫那两个孩子大郎与二娘。 后来孙世明进了学堂,课余时除了帮母亲做事,也会与母亲一起去寻找恩人的踪影。 他们怕引起孙家人的注意,没敢依着那三人的样貌张口问人打听,只靠自己的双腿双眼,四处走着看着。 数月过去,整个长汀几乎都转遍,也再未见到那一大两小人的身影。 “难道真是仙女仙童下凡?” 孙母不由得去想。 于是,在家中设了香案,每逢初一十五都会为其上香。 孙世明也会按时磕头,感念仙恩。 转眼到了来年夏日。接连大雨,人们被困家中,勉强度日。听说上杭那边的江水决堤,淹死不少人。 一个月后,灾情缓下,一张布告张贴在衙门附近。据说是上杭县衙的书吏贪墨修堤款银,造成江堤失修方酿成大灾。那书吏畏罪潜逃,官府发布告通缉。 后来,听说那书吏妻子的娘家在长汀,有人寻到那户人家闹事,那家人当众宣布与女儿断绝关系,并且将女儿留下的东西全部丢出。 那日散学后,孙世明也与同窗跑去瞧热闹。 那户人家丢出的东西小到碗筷,大到被褥等都被流浪的乞丐们抢走。 孙世明在没人理会的角落捡到一块被风吹到那里的帕子。 他把帕子拿回家给母亲看。 上面绣着一只蝴蝶,与那日买蘑菇的女子留给他的荷包上绣的蝴蝶一模一样。 他还记得,在食肆买东西吃时,那女子要了她侄儿的钱,他看到她侄儿装钱的荷包上也绣着一只蝴蝶。 “是那姚书吏的娘子?” 他们有些不敢相信。 一样的蝴蝶证明不了身份,也可能是拿了同一个花样仿绣。 但若能绣出同样的花色,肯定多少有些来往。 孙母开始有意的打听那户人家。 这倒也不怕被孙家那些人留意,那书吏的家人都成了过街老鼠,她打听书吏娘子的家人也只能被当做好奇心闲,如今留意那户人家的又不止她一个。 结果,孙母得知那书吏刚好有一儿一女,还有个妹妹。 又得知去年长汀举办龙舟赛的时候,书吏娘子与小姑带各自儿女回娘家住了一阵。其实,书吏娘子并不爱热闹,平时带着小姑家年仅两岁的儿子在娘家,她小姑则带大点的孩子出门玩。 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随姑姑出门……孙母不由得想到那个带着侄儿侄女一起出现的女子。 怪不得后来寻不到他们,因为他们原本不在长汀住? 真是他们吗? 那个贪墨公银,害众多百姓饱受水患之苦的姚书吏的家人? 有此疑惑的孙母决定去上杭瞧瞧,特意为儿子在学堂告了假,带他一同前往。 第388章 岸芷汀兰 母子二人以为,布告上说姚书吏畏罪潜逃,他的家人应该还在上杭。 到了上杭才得知,姚书吏的母亲,娘子,儿女都已离去,就连嫁到古田镇里的妹妹,也丢下年幼的儿子跑了。 也是,上杭人已容不下他们。 听说姚书吏的妹妹险些被夫家那边的人打死,为活命弃子逃生。 人都不在上杭,又不好找人仔细问他们的样貌,更何况只是那日一见,三个人的面孔又没什么特殊,除了说一句样貌好看,到底长相如何也用嘴说不清。 就在母子二人准备返回长汀时,他们竟然遇到了那日见到的小女孩!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跟在一个妇人身边,全然没有家中生有变故的样子。 那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孩子。小女孩紧跟在妇人身后,两侧又分别有个大点的男孩与女孩陪着,不时的说笑。 孙世明听到那小女孩叫身边的孩子姐姐与哥哥,还叫前面的妇人娘亲。 他们母子疑惑了,也许只是样貌相像的人吧? 却不料,那小女孩也看到了他们,诧异地打量他们几眼,快步迎来,“你是那个蘑菇哥哥?” 又看看孙母,兴奋地道,“伯母,你的病好啦!” “二娘,你认得他们?” 两个大些的孩子跟着跑过来。 二娘点点头,“去年我与——” 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去长汀玩,碰到的那个卖蘑菇的哥哥就是他。” “原来是你们。” 抱孩子的妇人也走过来,“我听二娘回来说过,你们很不容易。如今看来,生活好了不少?” “她是你的女儿?” 孙母很疑惑,人没有认错,是她把这女孩的身份搞错了? 可若说这女孩与姚家人无关,她在提到去年与谁在一起时,又分明刻意住了嘴。 “是啊。”妇人笑道,“这四个都是我的孩子。” “那——” 孙母想问,又不敢随意开口。 妇人看出她的欲言又止,“再见也是缘分,妹妹若无事,不妨到家里来坐坐?我家离这里不远,就在前面。” “……好。” 初次见面,又本无交情便这般不客气有些不大好,何况登门拜访两手空空,也是有失礼数。 可孙母在满腹好奇之下竟答应了。 那妇人很和善,也不计较其他,让孩子们在前面引路,她抱着孩子与孙母并肩走。 只是,一路上没说什么话。 不知那妇人作何想法,反正孙母很尴尬。 不过,她也早不是曾经的她。经过孙家一劫,如今做事早已没了那些条框。在不违背常理之下,凡事都尽力依照她与儿子的意愿,学会自己去守护想要的东西。否则若是从前,她哪里会独自带着儿子从长汀跑到上杭来,打听朝廷要犯家的事。 这妇人的家确实不远,走了一会儿便到了。 他家不大,院内屋中都摆满了孩子们的玩物。 妇人请孙母进屋。 “我夫君这些日子忙,顾不得家,我带几个孩子也顾不上收拾,让姐姐见笑了。” 孙母是多年无出,才收养了孙世明。所以即便她只有这一个孩子,也比生养了四个孩子的妇人年长一些。 听妇人叫自己姐姐,有些不好意思,“夫人客气了。这般烟火气的家很让我羡慕。” 她也希望家里摆满一堆孩子们的东西,与夫君共享儿女之乐。可惜这场面连梦中都不曾有。 妇人让三个孩子带孙世明在院中玩耍,自己抱着襁褓中的小儿子在孙母身边坐下,“我夫家姓严,与姚家确实没有血缘之情。” 孙母一怔,这话听得真是突如其来。 “只是我们两家之前相处不错,我夫君也在衙门做事,两家孩子时常见面,也能玩到一起,便跟着姚家大郎一起称呼他姑母。” 原来如此。 孙母恍然。 她不知接什么好,便低低地“哦”了一声。 严夫人又道,“二娘回来,把她见到你们母子的事都与我详细说了。瞧你母子二人如今气色很好,是来上杭游玩吗?” 上杭是受水患最重的地方,没个一年半载,许多地方都修复不来,如今哪有人没事跑到这地方来游玩? 明白严夫人是在试探问,孙母直言,“既然夫人知晓我家的事,那我也不隐瞒。我想,我们母子能够回家一定是得恩人相助。我本是来寻找恩人的。” 孙母手中正捏着一块绣了蝴蝶的帕子。 严夫人无声地轻轻瞟了那帕子一眼。 她也有块绣了蝴蝶的帕子,已经收到箱底,不知何年何月再取出。 帕子是那个爱笑,也爱刺绣的女子送的。 但往后的日子里,她再也不会笑,也不会再有心去绣各种灵动鲜活的图样了。 “当日不知恩人姓名,后来又再未相见。我是偶然才知恩人或许与姚家有关。请问夫人,我说的可对?” 孙母看着严夫人,见她的眼底似乎藏着说不清的思绪。 严夫人微微一笑,“我听二娘说,她的芷儿姑姑决定帮助你们,那便一定是她出手了。姚芷很像她母亲,看似温柔,却有股子男儿家的义气。听说她母亲年轻时曾随父跑江湖,也是有几分手段。” “她叫姚……枝?”孙母不知该说哪个字。 “芷,范文正公《岳阳楼记》中所作‘岸芷汀兰’的‘芷’。”严夫人解释。 孙母也是读过书的,明白了。 “姚芷?芷儿?那就是她了。” 孙母隐约记得在破庙时,二娘是称芷儿姑姑,当时她正病重,迷迷糊糊中只是稍疑惑了一下,这孩子为什么要叫“侄儿姑姑”?并未想到是那女子的名字。 “从我这里得知恩人姓名,你又能怎样?”严夫人问。 “我……”孙母心中一沉,“不能怎样。只是总该知道承蒙谁的恩情。我儿常说,此乃再生之恩,不能忘记。” 严夫人看向窗外,三个孩子玩得正欢。 那孙家小郎君的模样比她家儿子还周正,很难想象去年那个时候,是怎样的落魄,又是怎样的在倔强中艰难求生? 更难想象,这个孩子当年是怎样从恶匪刀下逃过一命,活到了长汀。 他养母给了他新生,姚芷相助,也是给了他又一次新生。 这孩子何其不幸,又何其幸运! “是啊,姚家如此,我们能怎样?” 严夫人收回目光,叹了口气,“也就只能记得那点过往了。” 第389章 再续前缘 严夫人没有与孙母多说什么过往。 孙母也知不好与刚见一面的人追着人家的私事打听,只要弄清自己想知道的东西就够了。 自己的恩人原来就是那臭名昭着的恶贼家眷。 这又如何?她确实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孙母甚至还想明白,当初生病的孩子口中的小鬼,恐怕就是那姚家大郎。 一个是姚书吏的妹妹,一个是姚书吏的儿子。 一个不顾百姓死活贪墨公银的丧尽天良之人怎会有这等善良仗义的家人? 若姚书吏心性歹恶,又怎会养出那样热心懂事能干的儿子? 离开严家,路过上杭城门,孙母又多看了几眼城墙上粘贴的那早已被风吹破的通缉布告。 布告上有姚书吏的画像,瞧着五官分明,端端正正。 …… 孙世明在玩耍时从严二娘口中听说他们那日如何会遇见。 去年,听说长汀州府那边的龙舟节很热闹,姚家的孩子想去看,户房姚书吏的娘子便带一双儿女回了长汀娘家,也叫上了她家小姑母子陪同。 因为平日与工房书吏严墨一家相处不错。见严家孩子多,想着帮个忙,姚书吏的娘子问过严家娘子后,便将他家小女儿也带去了。 龙舟赛后,他们并未急着返回上杭,留在长汀多住了几日。 姚书吏是有一双儿女,大郎是他的儿子,女儿年纪小些。 那日天色不太好,他们本不打算出门。可姚小妹非得要吃一家的栗子糕,姑姑便答应去买。 姚家大郎与严二娘都是年岁差不多大的孩子,正是贪玩的时候,听说姑姑要去买栗子糕,也嚷着要一起去。 于是姚家娘子在家中照顾小女儿与姚芷那年仅两岁的儿子,姚芷带着大郎与严二娘出了门。 半途便下了雨,还没到那家卖栗子糕的铺子又碰到冒雨卖蘑菇的孙世明。 结果,姚芷把自己身上的所有钱都给了孙世明,姚家大郎攒了许久的零用钱,一部分给孙世明母子买了吃的,剩下的买了栗子糕。 其实,剩下买栗子糕的钱没多少,只买了少几块。给了姑姑一块,严二娘一块,给妹妹与娘留了三块,他自己都没得吃。姑姑没有要,又把那块给了严二娘,后来严二娘一定要他吃,他才分了半个。 那两日,他们的饭菜顿顿有蘑菇。 孙世明还问严二娘,姚芷姑姑是怎么做的。 严二娘根本不知芷儿姑姑何时去帮的他家。他们吃完蘑菇后便一起回到上杭家中。不知姑姑何时又折回长汀去了。 如今,姚书吏犯了大案,当日与他家走得近的人都不敢再提自己与姚家的关系。身为工房书吏的严墨及家人也很小心,也是见到孙家母子,严夫人才关起门来在家中与他们说了一些话。 …… 可是不论民间怎样传言,百姓们如何愤恨姚家,孙世明都时刻记得,是姚家人救了他母子。 随着年纪日益长大,读了更多的书,懂得更多的事,也听闻了更多的消息……孙世明心中有了个隐隐的判断。 而在他的成长中,当年有过一面之缘的严夫人,也成为了知县夫人。 那年的落魄受气,到底也让孙母伤了身子,与儿子相伴生活十几年后,病逝。 孤身一人的孙世明再无科考奔仕途的心,凭着举人的资历在长汀县学任教。 有一回,上杭知县到州府述职,顺便到长汀县学观摩学习。因孙世明带出的学子成绩不错,被教谕推出,陪同接待。 当时,女扮男装做家仆随父出门的严二娘,先从姓名,又从那日渐模糊的样貌中认出了他。 严二娘已年过二十多岁还未出嫁,而孙世明与其年纪相仿也未娶妻。 严知县从夫人与女儿口中得知当年的事后,看中了孙世明的人品。孙世明也没有忘记当年那个叫他蘑菇哥哥的小女孩。 于是,再续前缘,严二娘同意嫁孙世明为妻,遂二人成了亲。 在外人看来,便是长汀县学的年轻夫子孙世明撞到好运,被上杭知县看中,做了知县大人的女婿。 曾经的上杭知县,新上任的汀州知州胡大人闻知此事,关怀旧人,便将孙世明调到上杭县学做了教谕。 孙世明与严二娘婚后也算是举案齐眉,心心相印的夫妇。只可惜像是随了养父母的不完美,成亲多年,都没得一儿半女。不过孙世明也不强求,心想着大不了碰个机缘也收养一个孩子。 有了二娘便重新有了家,孙教谕的日子就这么平静而幸福地过着。 直到有一天,县学来了位小学子,名叫陈少杰。 这孩子的出身比较特殊,虽然身份文牒上是上杭当地一个孤家老人收的义子,在县衙办了户籍,有了考入县学的资格。可孙世明后来获悉,这孩子的母亲在醉心楼做事,求了花娘帮助,才为儿子争取到读书的资格。 后来那孤家老人便过世了,陈少杰为其送终之后,并未贪那老人留下的两间屋子,将那屋子变卖后得的钱捐给了县学。 孙世明也没客气,收下了那笔钱,作为对贫困学子的资助。 也就是在收这笔钱后,孙世明第一次见到陈少杰的母亲。 孙世明向来偏爱品性高的学子。在他看来,学识是其次,好的品性才是为人根基。他希望这世上像孙家那些贪财无情之人少些,像养父母、姚芷那般的善人多些,百姓们的日子才会更和谐美好。 见陈少杰小小年纪就能如此大度,孙世明对他的那位在醉心楼做事的母亲多了几分好奇,想知道这样的孩子是如何出淤泥而不染。 于是,他去了醉心楼,以关注学子,与学子家人沟通的名义请花娘引见陈少杰的母亲。 县学教谕多少也有几分薄面,花娘没有推辞,让人去叫来玥姨。 见到这位四十来岁的妇人的第一眼,孙世明不觉怔住了。 如果她脸上没有那么多的皱纹,光滑圆润一些;如果她的头发再黑些,挽个朝天髻;如果她换一身衣衫,再打一把伞…… 那岂不就是他深深牢刻在脑中多年的那个样子! 第390章 出卖缘由 十多年过去,孙世明没有忘,也不敢忘记那张布满温柔的脸。 起初几乎每晚入睡前,都要仔细回想。后来他苦练画技,终于有一天依着记忆中的那张脸画出一张满意的人像。 那张画像他一直偷偷私藏着,除母亲外,从未让第二个人看到。 他没有让妻子二娘看。毕竟岳父已是上杭知县,他不想让官府的人知道,他对这个逃犯家眷念念于怀。 有了这张画像,他更容易记住那个女子的模样。 当他看到陈少杰母亲的第一眼,面前的人便与记忆中的模样融为一体。 玥姨并不知把叫她来做什么,直到见了孙世明,一旁的花娘才与她说,面前这位是县学的孙教谕。 “孙教谕。”玥姨上前恭敬地行了个礼,有些急迫地问,“可是少杰在县学生了什么祸事?” “哦,没有。”孙世明回过神。 面前的女子见到他并无异样,是早已把他忘记?还是他认错了人?也或者还是……不敢有所表现? 孙世明心下一惊。 他太唐突了! 若面前的玥姨真是姚芷,他面露异色,岂不让旁边的花娘起疑? 想到此,孙世明赶忙掩饰,向玥姨拱手道,“抱歉,我看玥姨有些像过世的母亲,在下失礼了。” 花娘从旁笑道,“原来如此,我还当孙教谕之前在哪里见过玥姨。” “奴婢哪有此等好命。”玥姨回礼,“不知孙教谕找我所为何事?” “是为少杰捐赠而来,毕竟少杰年少,我来征询您的意思。若您不答应,县学将把那笔捐资如数奉还。” 这是孙世明早已准备好的话。 玥姨果断道,“那笔钱本就不属于我们。少杰只为义父送终,并未尽几天孝,能得老人家的关系留张户籍入县学读书已是受很大的恩惠,不该再贪那房钱。老人家已不在人世,那笔钱就当是老人家的捐赠,替老人家积的一笔福吧。” 大概由于年纪大的缘故,玥姨的语调很平缓,不似当年听到的那般干脆,但相同的是都流露着善良的本性。 她真的不是当年的那个她吗? 孙世明抹不掉心中的怀疑,却又不便明问。 代县学学子致谢后,又与玥姨说了会儿陈少杰在县学的学习情况,这次见面便结束了。 从此,孙世明开始留意陈少杰。 好长时间都没见陈少杰有什么特别,直到三年前,孙世明发现陈少杰与伍文轩暗中来往。 虽然二人年龄不同,不在一起读书。可同为县学学子,若相识来往,也没必要偷偷摸摸。 最终,孙世明发现二人联手给梁志家的陶器铺子暗动手脚,致使梁家的生意做不下去。 具体如何做的他没看到,只知梁家铺子的陶器全部被毁,而梁家人却都不敢声张,最后连自家生意都放弃了。 这让孙世明想到小时候听说孙家的水缸全都无故碎裂,却也不敢声张的传闻。记得严夫人曾与母亲说,姚家祖母是跑江湖出身,有几分手段。 再加上梁志前不久正闹腾着要掘姚书吏父亲的坟,还有那梁志在县学经常欺负人,屡教不改等等,孙世明不得不想,是姚家人再次出手? 玥姨的面容在孙世明脑中久久不退。 他想,若玥姨真是姚芷,他有理由更护她的儿子。 所以陈少杰在县学的几年,孙世明对他格外照顾。哪怕有些人在背后嘲讽他是想借陈少杰的关系图谋醉心楼的姑娘,他自认身正不怕影斜,不予理会。 而他的娘子严二娘也对这些传闻毫不在意,与他一起关照陈少杰。 严二娘的想法与他不同,只是单纯的以为孙世明是从陈少杰身上看到他当年的影子。因为陈少杰是随母颠沛流浪,好不容易才在上杭落脚,求得读书的机会,与他当年求到养父母那样的好人颇有几分像。 因不愿生事,孙世明也没让严二娘去见玥姨。 …… 自从严二娘生病回到娘家休养,孙世明有段日子夜里也不常留在县学,大多时候都回严府陪他娘子。 不知那些天他疏忽了什么,最近他发现陈少杰平日有些神色不对。尤其是这次,他竟然为相亲特意告假。 难道相亲不能赶在休沐日的时候? 经过梁家的事,孙世明知道陈少杰也是有几分手段,略加思索便决定跟随他去瞧瞧。 在何家,他发现院中晾晒的衣物上绣着蝴蝶……虽说那蝴蝶千姿百态,可不能不说,这也算是又一个巧合。 他听着玥姨与何家人谈笑拉家常,与在醉心楼见到的人大不相同。 这时的玥姨随性、自然、无拘无束。 好像当初在破庙时,笑着拍拍他的头,说,“孩子,我会让你回家。” 听着随心所欲的一句话,却是他意想不到的承诺。 所以在何家,他听着那些好似无意的话,也在暗暗揣摩,怕自己漏了什么。 越想,越好奇;越好奇,就越想弄个明白,得出一个肯定的结论。 在那一刻,孙世明心想,自己怀疑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个结果了吧。 …… “你想得个结果,追到何家的时候直接露面去问就是了。他们还不会被你的真诚打动,将你收到他们的队伍?” 罗星河听完孙世明的话,最不明白他走到这一步的举动。 “我不敢……” 孙世明道,“他们好不容易隐藏那么多年,又是在上杭,周围的人都视其为敌,肯定格外小心谨慎。我不确定自己能否打动他们,得到他们的信任?我怕我的出现吓到他们,毕竟……我是严老知县的女婿。” 曾经相处很好的两位书吏,一位成了天理不容的罪人,一位一步步坐到知县的位置。 虽说知县只是地方的芝麻官,可也是上杭最大的官老爷。那住的宅子,早从当年拥挤的小院,换成了如今宽敞大气的严府。 如今的严知县,眼中只剩下捞功赚赏了吧。 若两家旧情深厚,又怎能不从二娘口中听闻姚家人的下落? “看来,你的出现确实吓到他们。”罗星河认同孙世明的最后一句话,“大概这就是陈少杰出卖你的缘由。” 姚书吏是被官府认定为罪人,那姚家人如今自然视那犹如一脉相承下来的衙门为敌。 有的人在财物利益的驱使下,心性会变的。谁能肯定当年的那个孩子还能记得那一面之恩? “若真如此,便是误会!” 孙世明急得一口气喷出来,胳膊竟然抬起,带着上半身撑起了几分。只是腰间疼痛无力,又倒了下去。 “嘘——” 罗星河提示对方小声,他听到有人在说话。 第391章 言秋狗腿 有人? 孙世明屏息聆听,什么都没有听到。 在内力的冲撞下,罗星河的双手也终于能缓慢活动,一只手微微抬起,向孙世明摆了摆。 孙世明虽疑惑,倒也配合,一言不发地看着罗星河。 声音是从罗星河的左边传来,也就是说那堵石壁后有路。 “怎么样?大主人怎么说?”一人催问。 另一人回答,“大主人说,可能是仙主出事影响了药师,让我们等候消息。陈佑那边如何?” “那家伙一问三不知,只说自己原本在书院里的住处睡觉,一觉醒来就到了我们手里。中间发生过什么,丝毫未觉。” “我去书院查看过,大门完好反锁,门守也未觉察有异,他的住处也无外人潜入迹象。” “那家伙没本事独自出门,是什么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他带出,扔在半路?怎么偏偏扔在那里?故意等着经过此处之人发现?” “那时会经过的只有药师!若非等不及药师,我们的人也不会多走一段路,跑到那里。大主人怀疑有人掌握到药师动向,故意拿姚斌外甥陈佑敲山震虎!” “我们不是还抓到两人?他们不是陈佑留下的尾巴?” “呵,你以为利用陈佑的人这么容易被抓到?那两个人,一个是县衙捕头罗星河,也是杜言秋的狗腿子。另一个,大主人从他的随身玉佩上雕刻的名字识出,此人应是县学教谕孙世明。” “我就说瞅着那人不像是个练家子。姓罗的跟来也就罢了,关县学的教谕什么事?他怎么会跟来?” “大主人也很奇怪。不过断定这二人绝非将陈佑丢在路中之人。不是说罗星河跟在孙世明身后么?罗星河可能是为打探孙世明,意外遇到我们的人。可又奇怪孙世明怎会落入罗星河的眼中,他怎会跟上我们?” “到底怎么回事?”这人听得很是头大,“那是何人把陈佑丢下?邓毅已死,尸首却被盗。难道是那盗尸贼?可是为何平日不盯着陈佑?若留意得紧,岂能不知是何人下手?” “别提了,大主人也很恼火!”此人的声音中也透着不快,当年留陈佑一命,就是想拿他做饵。可是几年过去也没动静,谁还有心日日夜夜盯着他?一个双腿残疾的废物书生而已,能做什么?想是没人看得上他,懒得在他身上耗费功夫。谁知此人还能这么被人利用!” “肯定并非临时起意!即便不知陈佑是被何人掳出书院,那也能先打探一下陈佑这些日子可有什么异常举止?书院那么多双眼睛,说不定有人恰巧看到。” “这还用你说?以陈佑失踪的名义,书院山长楚凌安已找人询问。据悉,陈佑近两个多月几乎没有离开过书院。仅有两次出门,一是他父亲生辰,回去受陈家人的虐;还有一次是去买墨。其他时候除了读书写字,就是在书院侍奉那些花花草草,调制花茶。哼,依我看,此人身子残,性子弱。哪像个能成事的?利用他的人为图安全,也不会让他知道什么。” “那大主人的意思,我们该如何处理陈佑这家伙?” “大主人说,若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就把他送回书院。至于接下来如何,静观其变。” “那另外两个人呢?” “大主人说,如今杜言秋接手县衙,他狗腿子没了消息,肯定会借题发挥。此人已落入我们手中,便不好放出去,想个办法让他死在龙王庙,挡住杜言秋的手!” 呵? 罗星河听得暗自冷笑,这是计划让他这个与姜家沾亲的人去延续姜家诅咒啊!打着龙王爷的名义,想先下手为强,给杜言秋使绊子。 等等……他这么想,不就等于默认自己真是杜言秋的狗腿子? 等脱身后,这笔账可得跟杜言秋计较一二! 接着又听那俩人继续谈论。 “那个县学教谕呢?” “大主人让仔细问清楚他,究竟为何会半夜出现。然后再做定夺。” “好,等我先填饱肚子再去做事。你这是捎回了什么?” “猪头肉、油炸糕,葡萄酒。” “太好了!成天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呆着,想尝尝外面的美食还得靠兄弟照顾。多谢了!” “你先吃,我去瞧瞧那些山兽。” …… 听得一人离开,一人开始吃喝。罗星河神色暂时放松一些。 对面的孙世明看着罗星河脸上神色一抽一抽,恢复了平静,方小心开口问,“罗捕头,听到什么动静?” “似乎有脚步声,以为有人来,却又走了。” 罗星河轻巧搪塞,一边试着活动双手,一边问,“你说陈少杰告假相亲奇怪,那你身为教谕就可随意离开县学?” “自然不可。我是为拙荆寻医问药出门。之前我与罗捕头说过,拙荆脾胃虚寒,时常不舒服,偶尔病发难受得很。为帮拙荆去除病根,我常与人打听。但凡听闻哪里有方子,不论何时都会寻去。此番离开县学,与夫子们也是这说法。” 孙世明的口吻中夹杂着几分惭愧。 为娘子寻医问药,他无愧于心。以此为借口说谎,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罗星河此时可顾不得在意其他,接口道,“若有人来问你。你便说得了消息,有人约你到书院跟前的那个墨房取药。但抵达墨房之后,迟迟无人露面,待你准备离开,又收到有人送来的消息,说卖药的人有所顾忌,不愿白日现身,改约你天黑之后,到夜里守着的那条路上等候。” “你虽心有疑虑,可又很在意你家娘子的病,宁可信其有,便依言而行。如约等候在那条路上。不想人刚到,突遭暗袭,昏了过去。待从草丛中醒来,看到有三个人影不知在路中做什么,一时好奇心起,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之后如何,你也知道。” 孙世明知道这么说一来正合了他留在县学的话,也能隐瞒他与陈少杰的事,可是,“那卖药之人有何顾忌?” “这还不好编?就说那人的配药中用了禁药,见不得光。至于什么禁药,你不是大夫,又不懂,那人也没告诉你药名。反正你就是个书呆子,那人也是存心诓你,你就这么入了人家的套,又不奇怪。至于什么人给你送的消息,随你怎么编?胡乱编出个模样,让他们查去。” 罗星河一口气说完,觉得自己突然好聪明。没了外甥女在身边,他也能给人出主意。等回去跟外甥女说,听外甥女夸夸她家舅舅。 第392章 一个怪物 孙世明毕竟是个文人,不喜说谎是一回事,编谎是另一回事。 得了罗星河的提议,很快打好腹稿,待那人吃完东西来问话,便战战兢兢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堆,甚至还丰富了内容,讲到动情处潸然泪下,讲到愤怒时,又恼得喘不上气。 孙世明说,自己与娘子如何恩爱,舍不得娘子受病苦折磨。 又说自己是太为娘子的病着想,之前就受过不少骗,不过只是被骗几副药钱,哪像这次,稀里糊涂地丢了半条命。 孙教谕一会儿哭,一会儿恼,痛得一张惨白的脸像是戏台上涂坏的脸谱。 那人不仅没嫌烦,还听得津津有味,像多年没瞧过热闹似得,好不容易逮到个街头卖艺的,一定要看个尽兴。 若将此人丢到街上,也是众人眼中的另类。 从上看,这人光秃秃的头顶好似一颗皱巴巴的球。 再往下些,是扭曲的面孔。眼睛鼻子嘴如同被人抓了一把,挤在一起。只有嘴角左侧长着一簇黑毛——算是胡须吧。 这人的身子像是猴,半弯着直不起。虽是下肢走路,但两条长臂时不时地撑在地面,半走半爬。 若不是这人会说话,又会喝酒吃肉,乍一看,没人会肯定他就是个人。 什么人养了这么一个怪物? 自此人进了这间洞,罗星河就闭上眼睛假作昏迷未醒,听着这人先去关注孙世明,偷偷眯开眼睛瞅了几下。 因四肢特殊,这人像条狗似的伏在孙世明身边,还时不时的用一只脏兮兮的爪子碰碰孙世明的那张脸谱。 “没话说了?” 孙世明把该说的都说了,又搜肠刮肚一番实在无话可说,停住嘴。那人却听得意犹未尽,贪婪地盯着孙世明。 “没了。”孙世明摇摇头,又重复恳求了好几遍的话,“你若抓到那诓我之人,一定要让我亲眼看着如何弄死他!若不喝上他的血,我孙某死不瞑目!” 那人的爪子又拍拍孙世明的脸,笑道,“你这读书人也是气狠了,敢想着喝人血。” “呸!他不是人,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孙世明爆粗口。 那人哈哈大笑,“好,好,我也想看看读书人喝人血是什么样?” “可是我怕——” “怕什么?那家伙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我是怕自己活不到那时。我的身子……怕是撑不住……” 孙世明试着起身,还是坐不起来。 身上的那股子酸麻感是退了不少,腰间更觉得吃痛,一用力,就扯得整个身子一起疼。 他年少时是吃过不少苦,可也没有受过这等罪。 丢了半天命的话不是他夸大其词。若眼前这怪人恼怒,整条命都会丢掉! “哈哈,读书人,这点伤算什么?” 那人的爪子故意挠了下孙世明的腰间。 “啊——”孙世明忍不住痛叫。 “没破没血的,若觉痛得很,也就是摔坏骨头而已,养个把月就没事,大不了直不起身,弯着走路,也没什么。” 那人起身,故意在孙世明跟前爬了两步。 孙世明不忍直视,闭上眼。 “若真成了这般,习惯就好。”那人缓步爬向罗星河,“再怎么说,你也比我强,运气好的话,你还有去看外面天日的机会。” “喂!该醒了!” 那人来到罗星河身前,一爪子拍在他头上。 罗星河睁开眼,正对上那张扭曲古怪的脸。 “罗捕头,是吧?”那人又伏在罗星河的脑袋旁边。 亮晃晃的眼睛里似乎还带着刚看完一场戏的余味,兴致勃勃的又想赶上瞧下一场戏。 罗星河想起刚才听此人与他同伙说,“成天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呆着,想尝尝外面的美食还得靠兄弟照顾。” 看来此人在这洞中生活多年,是真的太无聊了。 “哦,你既然认得我,还不赶紧把我放了。否则官差追来,没你的好果子吃!”罗星河故意怒道。 那人满意的笑了,“这话说的,好像我放了你,就有好果子吃?我放你跑掉,你就能放过我?” “我能帮你求情,就说是你不得已,从轻处罚。” “哈哈,得了你罗捕头的好,我的命也长不了啊!甚至会死得更惨,还是算了。” “不会,我会保护你。” “哈哈哈,你保护我?你连自己都护不住!” 那人的爪子戳戳罗星河的胸口,“你要真有本事,能落到我手里?说出这种话,你不觉得可笑?倒不如想想怎么求我,好得个痛快的死法。” 罗星河被戳得胸口疼,苦下脸,“我只是县衙里的一个小捕头,为官府跑个腿儿挣几两碎银糊口而已,若知这趟差事会要了小命,给多少赏银都不会不来!这位爷,小的真没活路了么?” “先说说你这趟差事是做什么?为何后脚跟着这书生?”那人问。 “爷不是说了么?我这趟差事就是负责跟随孙教谕。我想不就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书生么,还当是捞了个轻松活,哪知一路跟来,竟这等凶险!”罗星河后悔莫及。 “你随他到山中,见到奇怪的人,就没觉得凶险?他是个书呆子,做事一根筋,你好歹也是个捕头,岂能瞧不出个长短?竟有胆子随他一同落网!”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没个怕,我好歹还会几招功夫,怕什么?唉,是我未经世事,轻敌了!我做梦都想不到在上杭,还是在一鸣书院与山庄这等神圣之地竟藏有……像爷这般的厉害人物!” “哈哈哈!” 那人又拍拍罗星河的脸,“不愧是在衙门里混的小子,真会说好听话。” 罗星河忍着那股子熏味儿陪笑,“爷见笑了。” “指使你的人叫杜言秋?” “是,听说是当朝宰相派来的。” “我管他是何来历!你就老实交代,他为何让你盯着此人?” “杜大人说,之前在县学查赌时,发觉有人在暗处留意孙教谕。所以我这刚从牢中出来……” “等等,什么叫刚从牢中出来?” “爷有所不知。我之前办案时借公涉赌被发现,在牢中关了几日,是县衙实在缺人手,又正赶上语口渡那边出事,胡知州才把我放出来。” “接着说跟人的事儿。” “哦,解决掉语口渡那边的乱子,杜大人又接管了上杭县衙,便命我跟踪孙教谕。早知这趟差事如此凶险,还不如回牢中呆着。” “废话少说!这姓孙的书呆子稀里糊涂上当受骗,你暗中跟着他,总该发现什么?” 第393章 失魂夜游 “也不知该说我运气好还是不好?” 罗星河先是得意的一笑,紧接着又叹口气,“我刚盯上他,就发现有人暗中与他接触。他刚说了,就是约他买药的那个骗子!” “身为衙门公人,明知百姓有险为何不做声响!”孙世明配合着怒斥。 罗星河轻哼,“那时我怎知你是被骗,还是与人勾结?” “你先闭嘴养伤。”那人好脾气地劝孙世明,又笑问罗星河,“然后呢?” 罗星河道,“我见孙教谕先回了县学,便自作主张尾随那人去了。我也是好奇啊,可是杜大人只让我盯着孙教谕,也不知自己那么做算不算擅离职守?” “不算,不算。”那人摆摆爪子,“你盯人,又不止是盯那个人,谁与他接触也该盯,嗯,该盯。你盯到什么?可知那骗子是什么来头?” “我只见那人进了镖局。” “哪家镖局?” “如今汀州算是只有一家吧?” “之后呢?” “那镖局的势力如何,整个汀州的人都知道。没有官府令,我又没个像样的由头,可不敢直接进人家镖局查人。在外面守了片刻,并未见那人出门,我也只有一双眼睛,不确定那人是否从别处离开。想着自己的任务是盯孙教谕,那人与孙教谕碰面肯定不止一两次,所以,我将此事禀报杜大人之后,就又返回县学继续盯着他。再然后,就跟着孙教谕落到爷的手中。” 孙世明听得又恼了,“你见我被人打,也不管我死活?” “管了,怎能不管?我后来上前查看,见你只是晕倒,疑惑那人是何目的,就没把你弄醒。你昏迷的时候,我可是一直守在离你的不远处,像是你的护卫,此时又陪你一同落难。孙教谕啊,我对你可是很够意思的!” “所以,那骗子是镖局的人?” 那怪人的爪子挠挠自己的耳朵。 “这我可不敢乱说。我与杜大人也只说见那人进了镖局而已。不知杜大人是否又派人去留意镖局?不过我想,留意也没用,那人肯定早就从镖局离开。否则在墨房这边与孙教谕碰面,后来又对孙教谕下暗手,我怎不见有其他衙差踪影?” “当真没有别人?” 怪人的脑袋前倾,脸便压在罗星河的头上方。 看着扭曲的五官在试图舒展开笑意,嘴侧那撮黑毛一颤一颤的抖动,就让人不觉感到寒渗。 罗星河干咽了口唾沫,“应该……没有吧?我没……看到……” “不论看没看到,我又怎能确定你说的这么多话是真的?” “爷,我不敢骗你!” 怪人的爪子拍拍罗星河那抽搐的嘴角,“如何证明?” 罗星河的嘴角是真的在抽,那只黑乎乎还带着异味的爪子真是太……太让人受不了! “说!”怪人的爪子突然抓住罗星河的下巴,似乎稍一用力就能把这线条有型的下巴掰碎。 “别急,别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罗星河的牙齿抖得说不清话。 下巴上的爪子松了些。 罗星河稍稍呼出口气,突然眼睛一亮,“爷,瞧你把我吓得,险些忘记一件事。” “说!” 怪人收回爪子,可那张扭曲的脸还在罗星河的头顶上方悬着。 罗星河把头转向孙世明,“他刚才不是说,是跟着三个奇怪的人影进了山?我知道那三个人在路上捡到什么,他们捡到一个人!我也看到那人是怎么倒在路上。” 说到此,罗星河故意停下话。 “怎么回事?” 怪人果然有兴趣。 “起初,我只见有个人影独自晃晃悠悠地从远处走来,步子轻飘飘地像个魂魄一般,可把我吓了一跳!到了近处,借着月光,那人影能稍微看得清楚一些,见他好似书生装扮,便想他可能是从一鸣书院来,打算去山庄的?本不打算再放心上,哪知此人突然一头栽倒,躺地上不动了?” “事出反常,必定有妖!我谨记自己是负责盯孙教谕的,没敢一时冲动上前查看。又过了一会儿,先从山里来了两个人,在那人身前查看一番,其中一人又折回去带来第三个人,第三个人似乎是他们的头目,互相打了几个手势,就把地上那人扛起带走了。这时,孙教谕也正好醒来,跟了上去。我一是为盯孙教谕,二也好奇那伙人,便一路跟在他们后面,却不想……唉,后面的事你们也知道了。” “你这也没说出那人有何特别。” 怪人听后不满意。这不还是没说出那个叫陈佑的莫名其妙出现在那条路上的线索? “怎么没特别?我此时仔细回想,那人若非得了传说中的失魂夜游症,就是被人下了药,才会像鬼一样游荡。你们若关注此人,可从‘药’上入手。” 罗星河心想,不知自己的这番话能否扯到这怪人与同伙提到的药师? 怪人寻思片刻,扯扯嘴侧的毛,“又说这么多,你还是没说如何证明你这些话的真假。” “爷,我只能保证自己所言句句属实。总让我证明,我真不知该如何证明啊!” 若不是罗星河还要装作双臂不能动,就该举起双手抱拳作揖了。 “爷啊,你怎么只让我证明?孙教谕说什么,你就听。你是不是嫌我衙门出身,对我有很大的敌意,打心底里真不想给我活命的机会?” 那怪人撇头瞅了眼孙世明,“他一个满脑子只有风花雪月的书呆子……” 罗捕头很委屈,“我也只是个辛苦给人跑腿儿的,又犯不着为帮衙门做事弄丢自己的小命。” “即便我放了你,投靠我,官府又岂能饶过你?” “我眼下若不说实话,肯定丢了性命!可官府不饶我,也不会随便要我命,总有周旋机会不是?” “这么说,倒是有几分道理。” 怪人缩回脖子。 那张脸总算从罗星河的头上挪开。 罗星河换了口气,又道,“再说,我跟孙教谕那书呆子不一样,我比他活着更有用。” “你?你不是说自己就是个狗腿子?那书呆子好歹也是县学教谕,还是严家的女婿。” 我有说自己是狗腿子? 罗星河暗骂,你这怪胚子才是人家狗腿子! 第394章 严家庇护 “大爷,大爷!”孙世明闻言急道,“都是小生糊涂,与我家娘子及家人无关啊!还请大爷不要难为他们!” “你先闭嘴!”怪人呵斥。 “别吵!让我先说。”罗星河道,“我最大的用处就是……我是姜落落的舅舅。” “姜落落?” 显然常年活在不见天日中的怪人对外面的事并不太了解。 “我外甥女,姜家唯一的孩子。”罗星河解释。 “哦——”怪人似乎想起一些,“姜家那个送到凶肆去保命的小仵作。” “对,对。她如今可是杜言秋最信任的人。你们若想知道杜言秋到底有何打算,可以去问她,即便她不是杜言秋肚里的虫子,不可能知道的一清二楚,那也比常人知道的更多。” “你想让我们拿你威胁她做事?” “对啊。在我与杜言秋之间,我外甥女肯定心向于我这个舅舅。” …… 怪人沉思片刻,一言不发地走了。 罗星河这才真正的稍微松口气。好歹此时暂且不必担心被人取了性命。 听得那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罗星河一鼓作劲,直起身。 “你想借他们给姜姑娘报信?可姜姑娘真被威胁怎么办?”孙世明担心。 虽说他不知陈少杰等人想做什么,可若杜言秋那边情形不利,也就意味着这伙人得利,肯定也会影响到姚家人。 “放心吧,谁都不是傻子。” 罗星河可没想等着那怪人真听了他的话,去找人威胁姜落落。 怪人也是听命办事,他只是拿话拖延,借那怪人去请命的时机寻找逃路。 罗星河从腰间摸出一把只有两寸长的小刀。 他的腰刀不见了,肯定是被人收走。这把小刀塞在腰带里,没被发现。也或者是知道他动弹不得,没仔细搜他的身。 罗星河憋着一口气,猛然坐起,身上像是紧绷着一根绳子突地断掉,摇摇晃晃地有些抖。 好歹上身也算是恢复自由。 罗星河用颤抖的手握紧那把小刀,冲自己的大腿扎下去。 “你做什么?”孙世明惊问。 “没发现你比我能动么?” 罗星河瞥眼孙世明,拔出刀子,又冲那伤口再次扎下。 他力气比平日小太多,刀子又短,刀口并不深。不过,随着伤口出血,挨刀的疼痛迅速弥补体内力道的不足,伤口周围的麻感减弱。 看来判断没错。 孙世明见状,也明白过来。 原来受伤也有受伤的好处,只是……自己的伤似乎不轻,即便能动,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身上的麻劲儿似乎都过去了,可腰间实在太痛,根本撑不起身子。 罗星河又在另一条大腿上扎了几刀。 等着两条腿上的麻感被疼痛覆盖,体内那股子断掉的气息也重新接上,罗星河试着站起来。 走了两步,觉得还行,便从衣摆撕下两块布条,将伤处缠上。 “你且等着,我出去瞧瞧。”罗星河将小刀插回腰间。 “若被发现,岂不是激怒他们?” 孙世明担心。 此时的罗星河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 “那总不能坐以待毙。你还好,有严家庇护,我可比不过你孙教谕。” 罗星河来到那怪人出入的地方摸索那块石壁。 “为何这么说!” 孙世明听得很不舒服。 罗星河也不想跟他说自己听到的话。 怪人的同伙说他们大主人有交代,对自己是下狠手,对孙世明却是“再做定夺”。 留陈佑的命,可以理解他们是想放饵,静观其变;对与他一起被抓的孙世明也留几分软,当真只因为他是个“书呆子”? 孙世明之前讲他的故事,有一句说的有道理。同为衙门书吏,他的岳丈严墨后来可是做了多年知县,直到病逝。如今严府在上杭仍有威望。 能在上杭立足这么久,严家人的能力可是不一般呢! 罗星河摸到一块松动的石块,按下去,石门便打开。 “你在这儿老实呆着。” 罗星河听得外面没动静,探出身子。 外面很黑,担心被发现,罗星河也没有取下石洞墙壁上的那支火把照亮,大致看了眼,便关上门,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这是一条左右通行的过道。 罗星河先选择跟着那怪人离去的方向走,步子尽量压到最轻。刚退去的酸麻加上腿痛,走得有些僵硬。 摸索一阵,找到了个洞口子。 这洞口很小,只够一个人猫腰勉强钻进去。里面也是黑乎乎的,看不到洞内情况,不过有酒肉的香气从里面飘出。想必就是那怪人呆的地方。 此时洞内寂静无声,那怪人去了别处。 前方隐隐传来人声,罗星河仔细听,像是从上方传来,也不似正经说话,好像在吵?呜哩哇啦乱糟糟的,听不出在吵什么。 于是,罗星河继续循声向前走。 前上方的声音越来越大,却仍然听不清吵嚷什么。 又往前走了几步,罗星河撞到一堵石壁。敲了敲,不像空的。 抬头,有风从上面灌入。但是黑漆漆的,看不到口子。 徒手攀岩对此时的罗星河来说有些吃力,想了想,改变主意,放弃上行,暂不理会那乱七八糟的吵吵声,打算先把他身处下方的这片鬼地方摸一遍底。 于是,罗星河又折回,来到那个小洞口,俯身钻了进去。 用脚丈量了一下,这个洞不大,长宽大概各三四步而已。靠一侧石壁放着块大石墩子,石墩上摆着几个空盘子,还有少半壶酒。 罗星河在自己的身上翻找,从袖兜里摸到没有丢掉的钱袋子。 钱财真是乃身外之物,绑了他的人看重他的刀,都没把这袋子钱放在眼里。 罗星河心下一喜,手伸进钱袋子,从底部翻出个小药瓶。 药瓶很小,只有女子的小拇指大。 这是姜落落当初从伍家拿到的迷药,后来分装到两个更小的瓷瓶里,他甥舅二人各拿了一个。 罗星河打开瓶塞,往酒壶里洒了些药粉。 若在外面,即便天黑也有星月的光照,时间久了,眼睛也能看清一些东西。可这洞中,完全没有任何光亮,如盲人一般全凭摸索感觉。 罗星河也不知往酒壶里洒了多少药粉,还有些心疼是否多浪费了一些。 放好酒壶,收起药瓶,罗星河正准备离开,耳朵一动,似乎听得脚下有声响…… 第395章 地下声音 上有声,下也有声,这山洞竟然是层层落落? 罗星河蹲下身,附耳贴在地上仔细听。 声音很小,像是有人在走动。并非直行,而像是在一块地方打转。或者说,是来回踱步? 下面更隐秘,难道是藏着“大主人”? 可又一想,罗星河觉得不对。 之前与怪人接头的那个传大主人话的家伙是带着酒肉来的,也就是说他从外面回来,那大主人的消息也该是从外面送来的。 那这下面又是何人? 罗星河想寻找通往下面一层的路,可又怕路没寻到,也没听全下面的动静,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在这里听听再说。 在地上趴了一阵,终于又听到新的脚步声。 由于隔的地面夹层深厚,声音又并非在正下方,以罗星河的耳力也只是能够听到有响动,传来的对话声模糊又断断续续,只能尽力仔细去听。 “……问清楚了?” 下面那人似乎是之前与怪人说话的那个?他难道一直在下面等着? “嗯,那书呆子说……” 回话的声音像那怪人。 虽然听得并不完全清晰,罗星河也知道他是在讲刚才听到的那些话。 ……那怪人明明是朝前面顶到头的路走,向上有口子,还有人声,这时却绕到了下面? 看来这暗洞中别有玄机! 怪人将一番话简单说完。 听另一个人模糊不清地说,“……要挟……做我们的把柄……用不着……不必改……大主人的意思……落到……手里……让他死掉最好……” 罗星河听得一个激灵。 果然他不抱希望是对的,对方是铁了心要他的命! 怪人道,“好……天黑后……” 天黑后动手?不知此刻是何时?罗星河没法判断自己还有多长时间周旋。 另一人又道,“至于孙世明……大主人又传话……不论怎样……还给严……弄傻……随他们猜……” “……你送……我不宜入城……” “你把人弄傻。” “好。” 对话到此结束。 有脚步声远去。 另一双脚步声却是朝罗星河这边走近,听得渐渐清晰。 突然,脚步声止,再次传来说话声。 “已做安排。” “我听到了。” 传来的新声音听得有些沉闷。 罗星河这才知道,就在自己的下方不远处还藏着一个人! 此人先前不发声响,又隔着不知多厚的岩壁,没让他听到。 “等明日,姜家又要轰动上杭!姜落落不是说她能得龙王神意么?连自己的舅舅都护不住,龙王爷继续问他姜家要人,看她还能怎么说!” “这就是她护杨鸿那恶人兄弟的下场。” 新来的声音又听得有几分漫不经心……还有那么一点儿熟悉? “哈哈,想翻旧案?想得美!” 与怪人说过话的这人得意的冷笑。 罗星河一拳按在地上,恨不得砸穿下去,削了此人的脑袋! “小心得意忘形。”对方警告,“你当年做的事也不够好,否则怎会被贬到这里来做看守?” “唉!怪我当时年轻考虑不周,早知杨鸿沉江后不会被冲远,没多久就有人发现,还正巧先落在书院的人眼里,我就该帮他寻个远处投江。”那人确实后悔。 此人是杀死杨鸿的真凶?! 罗星河没想到自己竟这般听到了凶手。 杨鸿不是主动投江,真是被人害死的啊! 罗星河不禁双手交握,来回搓搓。 刚才还想削掉此人脑袋,转念又想将此人活生生的绑到杜言秋面前。 这趟苦头吃得挺值。 “你如今岁数也不大,以后享受荣华富贵的日子还长。”另一人道,“好了,少为过去感怀。把陈佑交给我,我送他回书院。” “是。” 片刻杂乱声响过后。 “路上捡到时,人昏迷着,怕半途醒来,我们的人还用衣衫罩着他的头。现在是又将他弄晕,用不用再把他的头罩上?” “不必。就这破身子,等我送他回书院也未必能醒来。” 那人接上陈佑,准备离开,突然又问,“你本出自镖局,对镖局的人有何看法?” “你是想问我是否觉得镖局会暗中搞事?”此人笑笑,“如今福威镖局也算是汀州一霸,若说不愿屈从于人也是可能。若我为镖局之首,定非安分守己之辈。” “看来,罗星河的话很可能是真的。” “我去外面的时候听说语口渡那边闹出不小的事。” “嗯,镖局与赌坊的人都不老实!” “那正好让他们搞个两败俱伤。到时就是我们一家独大!” “若福威镖局敢真的觊觎青玉如意云,确实是该换换血了!” “我们一直没有破解如意云的秘密,不知如今拿到它的人是否破解?” “有那么容易?我们寻思了十几年都没结果,他们只拿到数月便识破?” “青玉如意云是姜家那小子留下的东西,即便他那姐姐临死都还没有弄明白,其实我觉得还是让姜家其他人去破解或许能说出个一二。毕竟一家人,多少有点心性相通。” “姜家其他人?姜落落?别说如意云丢了,即便它在,谁敢把它交到姜家人手中?” “也是,那东西宁可毁掉,也绝不能落在姜落落手里!哼!真是没想到姜子卿当年还留下这么个东西,否则怎么也得先把事情处理干净再弄死他!” “谁能想到一个多管闲事的孩子有如此心计。当年所有人都以为只把他们灭口便一了百了,舍不得多花一分心思。” 一声冷笑,“哪里料到此事到今日仍是麻烦!” “真不愧是小魁星!” “小魁星?呵呵。十四岁乡试第二名,真担得起‘魁星’的名头?捧的人多了,还真当作厉害呢!” 这话勾起另一人的好奇,“不厉害吗?还是这其中有什么名堂?” “也不能说是假本事。毕竟是一鸣书院的招牌,怎么也得有几分真能耐。呵……能给人留下这么大的后患,还能与向来不合的杨鸿勾结在一起,邪门的本事也是有的。” “当年就该你出面与姜子卿和杨鸿周旋,或许早已从他们口中套出话。对付书生用武有些鲁莽,还是多用点心思的好。” “罢了,此时说这些没用。” …… 第396章 姚家大郎 下面没了声音,该走的都走了。 罗星河顾不得琢磨听来的话,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两手摸到大腿的伤处,黏糊糊的,肯定是血水渗出。 不过,也不必担心蹭到地上,被怪人发现。罗星河有防备,伏身时双膝撑地,尽量保持大腿与地面之间虚空。 好在血没白流,两条腿比之前更听使唤了。 估摸那怪人该返回,罗星河摸索着找到洞口钻出来,直接摸进之前被关押的暗洞。 “……怎么样?” 见罗星河回来,孙世明松了口气,又紧着急问。 听他声音实在有气无力,罗星河方想起查看他的情况。关好洞门,取下墙上的火把,来到孙世明身前打量。 他的痛在腰上,但没有外伤,腰后侧有一大片青紫色的淤肿。 “应该是被石头撞坏了。” 罗星河回想昏迷前最后去查看孙世明的情况。 书生体弱,又猛然那么一摔…… 怪人说的没错,也许真摔坏了骨头,轻则养个一年半载痊愈,重则……可能一辈子直不起身! 不过,罗星河还是往好处想,宽慰孙世明,“没事,养养就好了。” 孙世明苦笑一下,没吭声。 不知是疼得没了力气,还是已经疼得失去知觉,此时孙世明不再呻吟。但一张脸毫无血色,惨白如纸。 “若那怪人喝了药酒昏过去,我们就得赶紧设法离开。”罗星河将火把插到原处,坐在一旁调整气息。 “我们?”孙世明以为自己听错。 “当然是我们。”罗星河瞥了他一眼,“我要保自己的小命,也不能让你被人弄成个傻子。怎么说你也是个重要人证。” “若将我弄傻,不如让我死掉。我可不愿拖累二娘。”孙世明疲惫地闭上眼睛。 “诶?我想到一个事儿——”罗星河瞟眼孙世明,话音突然顿住。 “何事?”孙世明浅浅地睁开眼。 罗星河身子向前凑了凑,“你家娘子二十多岁再次遇到你后,才与你成亲。你没娶妻我能理解,毕竟我这么大岁数也没个中意的女子。那严家小姐怎那么大还没嫁人?她又不是我那苦命的外甥女,知县的女儿可不愁嫁,若说她眼高吧,却又看中个你。” “这……也许是缘分吧。”孙世明幽幽地道。 罗星河眨眨眼,“当年,你家娘子单独随姚家人去长汀玩耍,想来与姚家的孩子关系非同一般,那时姚严两家人相处不错,会不会给各家儿女定个娃娃亲?你家娘子迟迟未嫁,是不是一直念着那姚家大郎?后来无奈,才嫁给你这个看似老实的书呆子?也许见到你,还能回味他们一起在雨中买你蘑菇的事。” “人都有过去,重要的是如今我与二娘结为夫妇,恩爱和美,这就够了。”孙世明再次闭上了眼。 “看来我的猜测没错,你心里也有数啊。” 罗星河本想激怒孙世明,免得他体力不支昏沉下去。 “人活在世,应当向前看。这是姚芷姑姑当年与我娘说的话,我记下了。” “邓知县!”罗星河呵呵一笑,“他就是姚家大郎吧!” 落落打听到潘弃的出身后,得知吟莺所说是假的。那从孙世明说过的姚家大郎的年纪,还有他断定玥姨就是姚书吏的妹妹姚芷,以及何家墨房那个丢了顶针的绣花妇人,以及邓知县与陈少杰都会使竹竿技巧等,令他此时不免猜测,常去醉心楼听曲的邓知县八成就是借机与亲人谋面的姚家大郎! 他是没他家外甥女聪明,可若连这都还想不到,那可真是蠢笨如猪了。 “什么?”孙世明吃了一惊。 见他睁眼直直地看着自己,罗星河冷笑,“还装!你记得姚芷那张脸,还能记不得跟在她身边的姚家大郎的那张脸?” “我确实不记得了,当年为了不忘姚芷姑姑,我每晚睡前都会想她,还特意留了画像,认得二娘也是因为后来又见到。可是姚家大郎……时隔二十多年,他的样子在我脑中确实已经模糊了。何况当时年幼,如今若活着也到而立之年,从小到大,不似成年人只呈老态,而邓知县的样子又……端正魁梧,不似一般读书人,更不似当年那般清秀……我对他根本从未多想。” “这倒也是,面貌一定有不小变化,否则他虽改名换姓,但到上杭做知县也是光明正大之事,更何况还要与张主簿等熟人共事,难保不被认出。” 杜言秋不就是个例子么?好在这小子狡猾,懂得虚张声势,不论是为了利用也好,还是忌惮也罢,没人急着对他贸然出手。 待出手时,杜言秋又及时等来相府的人。 想到此,罗星河皱眉道,“也许还真有人认出,所以邓知县的身世才是他的真正死因?” “啊?”孙世明惊得再也合不上眼,“我都没有认出……他按日子去醉心楼,实则是为见玥姨?” “你不知玥姨就在吟莺身边侍奉么?” “啊?!” “你只知玥姨身份不一般,却没想吟莺也是个人物。” 否则此女怎能说得出什么姨爹姑爹半真半假的一番话? “邓知县以贪慕吟莺姑娘琴音之名,就是为见她们……” 孙世明冷汗直流,“若邓知县败露,那玥姨……她们岂不也被人盯上?” “应该没那么糟。”罗星河道,“我盯着你们的时候,没觉察另有他人也在盯着。” 若玥姨真被人盯上,她到何家,怎能没有尾巴追来? 但凡多一双眼睛,陈佑如何挡在半路的事就被看得清楚,在暗洞里说话的人又怎能不知晓? 再说,还有什么动静能瞒过他的耳朵?即便藏着不动时没声没响,可又不能一直当木头。像阿赫那般能耐,一有动静不还是被他觉察吗? 罗星河对自己的耳力很自信。 至于吟莺那边应该也没事,否则他与杜言秋借各种名头与吟莺见面,早就被人盯成筛子! 当初贺永偷听到吟莺说她与邓知县是故人重逢的话,还让花娘对她留心。这吟莺看似一个普通风尘女子,能在醉心楼里藏那么多年,又有玥姨配合,岂能不擅周旋? ——若不放心,等逃出去后瞧瞧。 唉,没他家落落在身边,他的脑子动的真多! 罗星河想的有些脑袋累,却听孙世明冷不丁地叹了口气,“难怪啊……” 第397章 喝酒误事 “难怪什么?”罗星河随口问。 “难怪伍文轩说邓知县是为二娘的病采买丁香花……真是他对二娘的一番心意啊……”孙世明的口中有些发酸,“不知二娘是否知晓……” 最近二娘的身子一直都不太好,不知是那次病发太重的缘故,还是……心情使然? “知晓又能怎样?人都已经死了。” 罗星河感觉气息调整的差不多,起身走向洞口。 “你又要出去?” “这么久没听到动静,再去瞧瞧。” 罗星河将石门小心打开一道口子,侧身闪了出去,又迅速将门掩好,免得洞内的火光漏出来。 倚墙放眼望去,果然看到小石洞的那边有零星的火亮。像是在这暗无天日中悬挂了一盏指明灯。 刚才与孙世明说话时,罗星河就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在某处停止。那串脚步声确实是从他之前摸寻去的方向而来。 听得那小石洞里没什么动静,罗星河稳步朝那边摸近。 到了洞口,探头望去。 石墩子上方的洞壁上悬挂着一盏风灯。 由风灯照亮,只见怪人席地而坐,闷头趴在石墩子上,右手还需握着酒壶。 太好了,中招了! 真是喝酒误事啊。 罗星河迅速钻入洞内,从怪人手中拿走酒壶。 晃了晃,壶中还有酒。 罗星河又拍拍怪人的脑袋。很想一掌结果了他的命,可惜自己不能够随意杀人。 暂时又没办法将此人抓拿归案,也不能让这家伙醒来误事。 略思索,罗星河将怪人扳倒在地,又取出药瓶往他嘴里喂了点药。然后从怪人衣衫上扯下一条布揉成团塞入其口中,又用拧成条的布绳将其双手反剪绑紧。 之后,罗星河把石墩子上的东西收拾掉,绕到另一侧,用力将石墩子推倒,压在怪人的双腿上。 怪人中了很强的迷药,对此是毫无反应。 罗星河摘下石壁上的风灯,拎着酒壶,钻出洞口,继续朝前走。 这次,很快就走到尽头,坚实的石壁拦住路。 不过,借着风灯抬头望,见有条藤梯从上面垂下,只要稍微弹跳便能抓到最下层的藤网。 罗星河将酒壶塞入怀中,一手提着风灯,一手抬起,向上一跃,单手妥妥的抓住了藤条,双腿再一抬一荡便也勾住藤梯。 罗星河右手小心勾着风灯的提绳,配合左手与双脚,一边沿藤梯缓缓向上攀,一边留意上面的动静。 叽哩哇啦的吵嚷声还在,只是没之前听到的热闹了。 眼看到了顶上洞口,罗星河担心有人看到灯光跑过来碍事,加紧几步翻了上去。 上面的地方较宽阔,中间还有奇形怪状的石柱支撑。一条条石柱就像一座座缩小的耸直的山峰。 这地方的顶是倾斜的,最低处距脚下不过四五尺,身高的人过去还得猫着腰。而最高处却有丈高,整体看像是一处天然形成的不规则山洞。 有石柱上插着火把,罗星河借着那只火把将四周打量一番。 然后将火把插回原处,提着风灯向那吵嚷的声音寻去。 绕过一根根石柱,声音来自后面的铁栏里。 ——这里的顶距脚下最高,在这边的石壁上有道口子,从下方贯至顶端,像是一把开山斧劈下去,将山体撑开,上宽下窄。 挡口的铁栏有一人半高,顶端是一排磨得锋利的铁制尖梳,想攀爬翻越不太容易。 从铁栏望去,正好是石道最窄的部分,仅容一人通过,石壁上也插着火把,照亮整条通道。 通道不长,是直的,一眼看到尽头又是一扇同样的铁栏门。 那吵嚷声便是从那铁栏门内传出,可惜那边没有光亮,看不到什么情况。 罗星河见跟前铁栏门侧挂着一把大锁,掏出小刀摆弄。锁芯有些复杂,鼓捣片刻,没有撬开。 这时,有脚步声似从另一头石壁处的上方下来。一步步挺有节奏,想是踏阶而下?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子血腥气。 罗星河收起小刀,掏出怀中酒壶放在铁栏前,迅速攀上身后的石柱小峰,吹灭风灯,蜷起身子伏在凸出的峰岩上。 很快,石壁那边多了束火光,接着两个人影走出来。 罗星河仔细瞧,隐隐看出那边的石壁原来并非平整一面,其实有个弯折,两个人就是从那弯进去的地方出来的。 其中一人手中不知拎着何物,血淋淋的。 出来之后便将火把插在那边的石壁上。 然后二人来到铁栏前,瞧见地上的酒壶。相互对视一眼,另一个人弯腰拿起酒壶,打开盖子闻了闻,又与同伴打了个手势,二人一同向那通往下面的洞口望去。 好像是之前遇到的哑巴? 这时,罗星河看清楚了,那人手中拎着的是一条缠绕成团的蛇! 蛇身上已经被划开好几条刀口,血水随着那人的脚步淌了一路。 二人又打了个手势,酒壶被放在原处。 竟然不喝? 罗星河有些失望。 眼见一人取下腰间钥匙打开铁栏上的锁,拉开铁栏。二人先后步入那条窄道。 罗星河迅速翻下石柱,手提风灯,冲入敞开的铁栏门。 夜里见到时,罗星河从那几个哑巴的举动便知,他们只是不会说话,耳力没问题。否则怎能察觉到孙世明在后面跟踪,故意引歪路? 里面的二人听到身后动静,刚止步回头望,罗星河已箭步而至撞了过来。 也多亏了这条道窄,二人只能一前一后,罗星河一个猛扑推倒一人,前面那个便也被压倒。 不待二人反应,罗星河一拳击中身下之人的脖颈侧,另一手中的风灯奋力甩向前面那人,紧接着一个起身,踏着身下之人的肩,跨步跃出。 那人刚被风灯砸得晕头着地,罗星河又一脚踩在他的后背,俯身在他的脖颈侧狠狠给了一掌刀。 整套动作如电光火石般闪过,那二人瞬间没了响动,拼起一口劲的罗星河也累得不轻。靠着石壁缓气,两条伤腿忍不住地抖。 似乎是受之前暗中运气,冲撞药劲的影响,此刻罗星河体内的气息也很乱,整个身子都在发虚。 最怕此时再有人来,他就死定了! 第398章 我叫侯刚 罗星河不敢多耽搁,稍调整了下气息便返到门外,拿起地上的酒壶,关好铁栏门,又折回,给二人各灌了一小口酒。 唉,若之前自己喝了,不是大家都省力? 罗星河继续向前走,顺便捡起掉在地上的钥匙。 由于路窄,那二人倒在地上又叠落在一起,便将整条路挡住了。 罗星河来来回回只能将二人的身子当踏板踩过。 那条蛇被甩在前面,虽然早死了,可罗星河瞧着也起一身鸡皮疙瘩,踮着脚尖从蛇旁经过。 很快来到另一扇铁栏门前。 视线穿过碗口宽间隙的铁栏,一个腥臭熏人的大坑隐隐出现在眼前。 罗星河取下石壁上的火把,伸出铁栏照亮,模糊的坑瞧得清晰一些。 坑顶其实只到罗星河的胸部,只是在铁栏门这边凿开一人宽的豁口,正好将门框上端扣在里面。 如此,这扇上贴顶下贴地的铁栏门犹如给下凹的坑开了一扇小天窗。 从门口望去,整个坑就像是个严实的壳子,包裹住里面所有的东西。 罗星河抬手摸摸铁栏旁看不出凿刻痕迹的石壁,心想,这应该都是天地生成的奇观吧,正常人凿个洞都费力,怎会凿出这么个壳子? 壳子下的坑不算大,形状不规则,火把映亮之处便是边缘,差不多占两间屋子的地,深度一人多高——不需要估测,因为坑里有人,站着的人头顶差不多快挨到坑沿。 还有人或趴、或躺、或靠着坑壁而坐。 发出呜哩哇啦声响的三个人正在争什么东西,来回拼命撕扯。 罗星河数了数,一共八个人,或静或动,姿态各异。 角落还散着几堆骨头似得东西。 这些人也有共同之处,他们都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虽算不得骨瘦如柴,可一眼望去,给人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即便那三个吵着争抢的人,看似拼命,可脚上步伐虚空,带着整个身子摇摇晃晃。与其说三人是因争抢东西而扯来扯去,不如说是被他们各自的身子带着东倒西歪。 不,仔细分辨,其实有一人与众不同。 那人的衣衫相对来说完好一些,头发凌乱却没其他人长,身子骨看起来也更壮实一点。 此人独自坐在靠近铁栏的位置,原本低垂着头,觉察到光亮,抬眼向铁栏这边望过来。 火光映在罗星河的脸上。 那人看了个清楚,马上要起身。 可惜似乎腿脚不灵便,扶着坑壁勉强站起,整个身子还要倚靠坑壁支撑,才能站得稳些。 那人一手抚着自己肩下的位置,一手扶着坑壁艰难挪步。眼睛死死地盯着罗星河,“罗捕头?可是罗捕头?” 嗯? 这里囚禁的人还有认得他的? 不过听声音似乎有点耳熟啊。 罗星河将手中火把向那人晃晃,仔细瞧。 还有段距离,那人的头发又遮了半张脸,瞧不太清。 “你是谁啊?”罗星河问。 “我叫……侯刚……”那人朝罗星河挥了挥自己的手背。 “侯刚?”罗星河想想,“不认得。” “冯青尧!罗捕头定然记得……冯青尧!”那人急道。 罗清河眯起眼,“冯青尧与你有何干系?” “我就是冯青尧!” “……” 罗星河先是诧异,转念反应过来,“你是假冒冯青尧的那个!” 难怪他觉得此人声音有些耳熟,原来是在一鸣山庄的那座阁楼上听过。只是这人此刻身子不好,声音没了当初的劲道,又落了个悲惨,多少变了些腔调。 听罗星河揭破自己,侯刚兴奋地点头,“对,对!你们定是揭穿一鸣山庄的阴谋,才寻到这里!有救了,我有救了!” 这人也是没眼力,没瞧出自己此时也是个伤者,又刚耗了大劲儿,气色可没好到哪儿去。 不过,罗星河先不愿打破此人希望,用手中的两把钥匙分别试着打开铁栏上的锁,拉开铁门,身子又向前探了探。 挪到铁门下的侯刚急着朝罗星河伸手,想让他赶紧把自己拉上去。 罗星河蹲下身,“你先别急。我今日是来探情况,以一人之力带你走不安全。你身子又不好,若被发现更危险,还不如暂时呆在这里。” 侯刚却是焦急得很,“在这里根本不被当人看,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你已落得如此,眼下看来是无性命之忧,不差再晚个一两日。你放心,你是冯青尧案的人证,既然我发现你还活着,就一定会把你带到公堂之上!” “公堂……怕是……”侯刚生了几分怯意。 “没什么可怕,如今别说上杭县衙,即便胡知州见了杜言秋也得低头走。你可知杜言秋是何身份?他可是奉当今宰相大人之命到汀州来巡察,在大理寺任职的朝廷命官!” 这可是他罗星河第一次如此正面的为人介绍杜言秋。 “变天了?上杭真的变天了?”侯刚大笑起来,“哈哈哈,一鸣山庄以为把真假冯青尧都弄死就万事大吉,哈哈哈,看来是做梦!哈哈哈,你们弃我如草芥,自己不也是强弓之末,命该休矣?” “哎哎哎,”罗星河朝侯刚摆摆手,“安静安静,他们在争什么?说的什么话,怎么听不懂?” 其他人对罗星河的到来毫无反应,那三个人也仍在一门心思地争夺手中的东西。 “就是胡乱叫嚷吧,像傻子一样不会说正经话。”侯刚朝那边瞥了眼,“他们原本大概不是这样。我想,我若在这里呆得久了,也会成为这般面目。他们争的是块牛皮,他们眼里的主人发了话,谁最后争到那块牛皮,谁就有美味吃。原本其他人一起争的,没了力气才不得不撒手,到一边歇着去。” “美味?” 罗星河回头望。 该不会是那条蛇吧?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罗星河起身,忍着不适将那条蛇拎过来,朝那几个人丢过去,“别争了,你们三个都算赢。” 争抢牛皮的三个人同时松手,转头去抢那条蛇。 原本安静的五个人也相继蠢蠢欲动。 第399章 新的主意 这下,那三人不止用手撕扯,直接上嘴,或咬,或从蛇身刀口处吸血。 不多时,其余五人也爬了过去…… 如此场面,罗星河简直无法直视,将手中的火把插回石壁,坑里便暗了一些。 “罗捕头觉得他们还是人吗?” 侯刚垂下眼睑,“我刚来不久,还不配吃这等美味,只能用野兔、野鸡这些充饥。” “这些天,你就生吞这些东西?”罗星河难以想象。 这帮人啃蛇吃不会中毒? “他们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我烤熟吃。我知道,那些熟肉里下了药,可为了活下去,不能不吃。最起码活着才有希望啊,我这不是等来了罗捕头?呵呵呵,我的运气还不错,就算吃了药,也不会变成他们这样吧?不会的……不会的……” 侯刚说着说着,哭起来,“我原本是一鸣山庄的护卫啊,堂堂手握刀剑的七尺男儿……我不该……” “行了,先别哭诉,留着劲儿出去以后再告状。” 罗星河没工夫在这里听侯刚忏悔,“你想等我救你出去,就听我安排。” …… 罗星河又把那两个昏迷的人拖过来,丢入坑中。 “一人不慎把钥匙掉落,跳入坑中去捡。你趁机对他下手,想威胁他放你出去,另一个人见状,也跳入坑中救他同伙。你必然不是他们的对手,被其反制。等他俩醒来,照此说法,你自行安排。” 罗星河知道,只要这二人苏醒,肯定会去唤人。管他们如何打手势,只要侯刚在面对问话时咬口这么说就成。 至于为何不命令坑里的其他人而亲自对侯刚动手……让两个哑巴去使唤一帮傻子,想也是为难了。 “我……不能趁机离开吗?” 侯刚恨恨地盯着脚下二人。 “此时我带你走,一分把握都不足。我今日能否顺利脱身,去外求救,还需你的配合。”罗星河道,“还是那句话,你若想获救,就得听我的。为防打草惊蛇,这俩人不能死。该吃的亏你还得吃。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若不怕丢掉这次活命的机会,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侯刚咬咬牙,俯身拔下其中一人腰间的匕首,冲着自己的腰上就来了一刀,“好!原本险些丧命,这条命就是捡来的,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头,不差再多吃这一口!” “等我。” 罗星河见侯刚接受了自己的苦肉计,便不再多说,将钥匙丢入坑中,起身离开。顺路又把地上收拾一番,确定没留下可疑痕迹,带着酒壶与风灯出了铁栏门。 罗星河先循着那二人出现的方向,去了另一头石壁的弯处。 拐过这个弯才看到有一排石阶。 上了差不多三十来个石阶,来到石阶顶端,被一扇石门堵住。石门上还有个铜钱大的孔眼,透着亮光。 不是火光,而是白日那种清透的光。 打开这扇石门就出去了? 那他听得下层有人走动又是怎么回事? 何况那俩人从这里拎着好大一条蛇回来——罗星河对这个看起来简单的出口并不抱希望。 因为他听得这扇石门外传来嗦嗦声,像有东西在草丛中穿梭,又像什么滑过门板。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根本不是一两条蛇的事儿。 刚才那哑巴拎着的蛇就比之前与姜落落在龙王庙遇到的那条大,若是一窝这样的大蛇……那场面不敢想! 罗星河的一只眼睛对上那石孔看外面,只看到一人高的草苗子摇晃不止。 算了,先离开。 罗星河返下石阶,放好火把。又借火把点燃风灯。 亏他当时动手巧,砸人时风灯里的油没漏多少。这也多亏了他十几岁时常逗外甥女玩,学着街上卖杂耍的人的样子练甩灯。 不管自己挨烧多少次,终于练成了那风灯在自己的手中飞来飞去,灯不灭,油不洒。 想到此,罗星河不禁生出个念头……有机会的话,得去向姚家人讨教,杂耍也是正经本事啊! …… 罗星河返回下层。 见那怪人还未醒,便先来到暗洞。 不等孙世明问话,罗星河先说,“我有了个新主意。我先把那怪人带走。你留下装傻,等有人来把你送回严家去。在他们看来,是那怪人先把你弄傻,又把我带走了。这是他们原本的计划。装傻,你总会吧?不是疯,是傻,你能分得清吧?” 疯子会发狂,会对人做出意想不到的举动;傻是痴呆,脑子不够用,时常是受欺负的那个。 “装多久?”孙世明问。 对罗星河的话,他没有任何意见。反正他现在跟个废人一样,帮不了忙,听话总可以。 罗星河能被他连累暴露,以致落难,总不会故意害他。 “能装多久装多久。” 罗星河附在孙世明身前,“你想想,你对严家人的防备,还有他们对严家人的态度,自己看着办。” 孙世明的目光暗了暗,“明白了。” 交代完孙世明,罗星河便又返回到怪人所在的石洞里。 他先把压在怪人身上的石墩子搬回原处,将酒壶里剩下的酒全部灌入怪人口中,然后把酒壶、空盘子等都摆放在石墩子上,拖着怪人钻出洞口。 罗星河仔细听了听,周围没什么响声,便加快速度,背着怪人爬上藤梯,翻到上层。 好在这怪人身子瘦,像猴一般,以罗星河此时的体力虽说不足,也能背得动。 他背着怪人爬上之前藏身的石柱顶上。 这根石柱靠顶端处刚好凸出一块。 这些石柱像是缩小的耸直的山峰,那凸出的一块便像是山峰斜生了一块峰石。这块凸出的峰石与石柱的夹角刚好避开火光。 罗星河坐在这块石头上,紧贴着石柱缩在夹角内,抱紧怪人,隐在黑暗中。 他只需要在此处坚持住,不出声响,没人会突然想到抬头观察这里。 此时,罗星河有些担心。 不是担心他自己,而是担心他的外甥女。 他只是跟着一个小书生陈少杰跑一趟,就跑出这么大的麻烦。 自他入县衙做捕快,虽说出过不少力,可出过的所有力气加起来都比不过这一趟辛苦。 不仅辛苦,还得千万小心。稍有差池,他就夺不回自己的命了。 好在老天爷还挺眷顾他,目前这番躲藏还算顺利。 不知道落落那边又会怎样?希望她不要碰到太大的麻烦 摊上这等麻烦,可不是只靠脑子好就能脱身。 ——也不知杜言秋之前编的“护身符”还有多少用? 如今这小子打着相府名义招摇肯定更激怒某些人。 盼着杜言秋能把落落保护好,否则……若他罗星河此趟差事没做好,变成鬼也不放过他! 第400章 星河赌命 罗星河等了半炷香的时间,听到铁栏门内传出新的响动。 那两个哑巴没被灌多少药酒,此时醒来了。 接着便传出侯刚的惨叫。 还有钥匙的碰撞声,有人朝外面飞奔。 其中一个脑袋有伤的哑巴跑出铁栏门奔向石阶处。 没有上石阶,而是冲石阶旁侧的岩壁挥拳敲击。 咚咚咚! 仿若击打一面鼓。 在这岩壁石柱包围的空间听得格外响,震得罗星河耳朵都受不了。 罗星河仔细瞧,才发觉那块岩壁的颜色似乎与其他地方不同,大致是个圆形灰影。 鼓声的回音还未消散,有人从石阶上跃下。 那条石阶折在弯壁后面,罗星河看不到上面的情况。只能从自己听到的声音与之前去石阶上探路的情况比较,此人并非是从那扇打了个小孔的石门出来。 除了此人最后一步跃下石阶的落地声,前面还有一声清晰的跳步——这人好像是从哪里跳出来的? 只有在上下有落差的地势赶路会“跳”,比如下台阶,下山坡,或者从房顶跳下之类。若在平路行进,大多是双腿交替跨跃,虽然也有落地声,但与从上而下的跳跃力度是不同的。罗星河自己就是个练家子,经常各种跑跳,能够分辨得出来。 可他之前上到石阶顶上,落脚处只有三尺见方,一面石阶口,一面石门,还剩两面石壁。 此人难道是从那块地方的顶上跳下? 罗星河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多抬头看几眼。简单误以为只有石门挡着的那一个口。 不过回头再一想,自己不也盼着对方不要抬头张望太多么?还是以平常心思的好! “发生什么事?” 那人一把揪住哑巴问。 是他! 罗星河听出,是怪人的同伙,最后把陈佑交出去的那个人。 也是亲口提及害死姜子卿与杨鸿的凶手! 此人又跑到了上面? 哑巴冲铁栏门那边指指。 那人甩开哑巴,箭步冲去。 接着便是一番对话—— 那人问,“这么多天,还不老实!” 声音没脚步听得急切,想来是见囚禁的人没出问题,松了口气。 “换成是你……你愿意……坐以待毙?” 又挨了顿收拾的侯刚气喘吁吁道。 那人挺意外,“没想到你还挺有本事。你是如何下的手?” “呵呵……只怪这两个哑奴……不中用……” …… “你俩的意思是,有人对你们下黑手?” 那人又转向问两个哑巴。看来那二人给他打了一番手势。 “呵,自己疏忽怕责,编瞎话。”侯刚讥讽,“果然是不入流的货色!你脑袋上的伤不是我把你撞到石壁上碰的?哪儿来的黑手伤你?真是可笑!”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那人又问侯刚。 “你瞧我这样子能爬上去把他俩弄下来?当然,我也没见谁对他们下黑手。能有谁跑来救我?我啊,做梦都想不到。是这人一时疏忽,打开门把钥匙掉了,跳下来取。我还当终于逮住机会……没想到又是白忙一场……唉……若换做以前,他们哪里是我的对手!” …… “你们认定有黑手?可看清是什么人?” 那两个哑巴打手势辩解。 …… “没来得及看?” …… “不可能有外人潜入,除非——先把门都锁好!” 罗星河眼见着那人迅速出了铁栏门,从藤梯口跃下。那两个哑巴锁好门,前后跟上。 趁此机会,罗星河先把怪人留下,独自翻下石柱,奔上石阶。 不方便拿火把,只得借石阶下方处的那支火把照在这里的那点微弱的光在两面石壁上摸寻。 若顶上能打开口子,那控制上方的机括最可能就隐藏在这两面石壁上。 可是找了一阵,并未找到石壁的松动之处。 藤梯口又传来脚步声。 那几人返回来了! 罗星河左右瞧瞧,目光落在石阶对着的斜上方。 那里正好是石壁与顶端构成的角落,若是能够像蛛网似得搭在那里,刚好能俯视到这边。 徒手攀到那里不难。石壁并非光滑,类似自然而成的山岩,布满石缝凹凸,算好落脚点几步就可爬上去。 难的是能在上面撑多久? 那地方没有可依附的,只能靠四肢的力气。 罗星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足够的劲儿等到所有人离去。 而且,那角落也是火光的覆盖地,虽说照到那里的光线弱,可随便一个人朝那里多看一眼,肯定就能发现。 听着藤梯口下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罗星河心想,能否出去在此一举! 最差的结果就是被抓要了命,当他一场白忙活,若他赌赢,便是赚到了。 得,兴许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呢! …… 罗星河刚将双脚踩稳,双臂张开,双手撑在顶端,像两根交叉的棍子支在那三面夹角上,便有人翻出了藤梯口。 先上来的是个哑巴,又回身去拉下面的人。 又一个哑巴拖着孙世明上来。 最后上来的是怪人同伙。 此人交代,“你俩仔细在这里看着。药师昨日没来,你们先按之前吩咐照看那几个药人。至于侯刚,先不理会他,药师要拿他捡到的这条命试新药,他再折腾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那个被罗星河用风灯砸伤脑袋的哑巴拼命打手势。 “阿难已经给我留下这个傻书生,带罗星河离开,哪里有什么问题!” 哑巴的手势不停。 “不必说了!难不成是罗星河掳走阿难?若他真有本事悄无声息从这里把人掳走,岂不是成了精?何况阿难那人又岂是肯受胁迫的?” 哑巴闷闷地收起手。 那人拍拍哑巴的肩,“人无完人,有个小意外算不了什么。以后小心便是,我不会将此事禀报主人。” 然后,此人便接过死气沉沉的孙世明,拖着他向石阶走去。 两个哑巴悻悻地对视两眼,无可奈何地走向铁栏门。 见那人拖着孙世明上了石阶,整个身子都背对自己,汗流浃背的罗星河稍稍松了口气。 他可是好人,老天爷这时若不照顾他,可就不开眼了。 那人拖着孙世明在最后一层石阶停下,抬腿在石阶上踢了两脚。 那层石阶打开了口子。 那人弯身揪住口子里伸出的绳头拽动,顶上的石板平移开,垂下一个软梯。 原来机括在石阶上! 不就是踹两脚的事? 罗星河兴奋又后悔,自己刚才怎么没想到呢? 可这念头还未及闪过,罗星河又被随软梯垂下的一张脸惊住了。 第401章 蛇与悬崖 杨雄? 不是杨雄。 此人的脑袋倒挂在顶口,从顶口上方照出的火光清楚地映在他的脸上。 瞧着比杨雄年长一些。 可是那张脸真的好像杨雄! “上去吧,没事。” 软梯下的人将孙世明托起来。 “杨雄”接住孙世明,将人拽到上面。 然后那人也跟着攀上软梯。 软梯收回,顶口石板关闭。 罗星河心想,那“杨雄”不声不响的,难道就是他夜里见到的第三个哑巴? 又逃过一劫的罗星河落地后直上石阶,从石门上的孔洞朝外望。 天色已经昏黑,嗦嗦声也小了,似有似无。 反倒是铁栏那边响动不小。 那两个哑巴正将满肚子怨气发泄在侯刚身上。 听得顶上没了动静,罗星河迅速返回,将怪人带下石柱,又跑上石阶,学着之前那人,冲最上层的石阶踹了两脚。 许是位置不对,没开口子。 罗星河又调换地方踢了几处。 终于,脚下开了个口子,露出个绳头。 用力抽拽绳头,顶板移开,软梯垂下。 确定上面没有声响,罗星河迅速攀软梯翻上去。 顶板旁边插着根铁锥,正在转动。铁锥上缠绕着两股牛皮绳。 一股绳子穿入岩壁,应该是通到下面的石阶,另一股绳子与软梯相连。 随着铁锥的转动,岩壁孔里的绳子被扯出来缠在铁锥尾部,而随着铁锥头部的绳子缠绕,软梯收回,顶板移动闭合。 铁锥停止转动。 看来是“请君入瓮”的设计。外面的机关铁锥一眼可见,随便来个人转动它都能够打开脚下的石板。 但打开之后,铁锥会继续自行转动,收绳关门。贸然入内的人若不知出来的法子便困在里面。 若操作不当,且不说下面那扇石门后挡的什么——罗星河看向石板周围,明显是经人修整过的。在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出入口,怎能不设陷阱埋伏? 只是这埋伏与平常不同,并非抵挡人进入,而是抵挡人出来,谋的是让人有来无回的心思。 幸好自己在下面没有轻举妄动。 此时,落在罗星河眼前的看似是个普通的山洞,洞内燃着一簇篝火。篝火上支着架子,吊着半只烤熟的野鸡,旁边的地上还丢着吃剩的骨头。 不远处就是洞口,洞口虽说只有半人高,两人宽,还有藤蔓遮挡,可山风透过空隙吹进来,好舒服啊! 这就出去了? 罗星河不敢相信接下来的路会轻巧。 他还是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真正的出口在地下。 可是,通往另一处地下的入口在哪里? 罗星河一番环视,连头顶上也没放过,却没瞧出什么。 闻着那边篝火架子上的半只野鸡散发来的香味,罗星河硬是忍着咕噜噜的肚子没敢伸手。 不能给这里的人留下可疑痕迹。 罗星河把怪人丢置一旁,只从篝火处捡了个火把,来到洞口,撩开藤蔓向外望。 果然,洞口外的路不好走! 这个洞口是在崖壁上,距离下面不高。但是,下面是蛇窟啊! 这些藤蔓就是从蛇窟生出,这么晃动,不知是否会惊到下面的蛇? 按照方位布局,以他翻出的顶口处为中,篝火所在的那一半靠里,另一半靠外。 这山洞靠外一半便是从石门孔洞望到的地方。 也就是说,山洞下是另一口洞穴。只是那眼孔洞太小,视线被遮挡,看不到全貌,只能瞧见是通往外面。 而此时站在上面的洞口向下张望,像是有座黑压压的大坑。借火把光照,可见坑中杂草起伏,有东西交织缠绕。 向下不行,那向上呢? 火把举起向上照。 黑不见头的悬崖峭壁,仿佛延伸到了天上。 蛇、悬崖……此处就是一鸣山庄后面所依的天坑! 只是不知这个山洞是在山庄下面,还是山庄对面的悬崖下? 之前到天坑寻冯青尧尸首时,只查看天坑下面,没想仔细观察两侧崖壁。 那时身上洒了驱蛇粉,一路上也没见有什么蛇。 …… 无论如何都得尽快离开这里,保不准多会儿有人来! 没工夫查找走地下通道的入口,何况即便侥幸找到入口,可再次步入地下,谁知道一路走下去还会遇到什么障碍? 而且,罗星河也不能肯定接下来的路能否还会这般好运。但凡撞到一个人,他这一程辛苦便前功尽弃了。 所以,对他来说,洞外的路难走,但相对来说反而安全。 至于这怪人……似乎叫阿难吧? 还得带着他。 罗星河从未想过胁迫此人送自己出去。 正如他同伙所说,这么一个成日生活在阴暗中的家伙,在他的地盘上,哪里会轻易受胁迫? 将心比心地换做自己去想,肯定会想办法脱身或者反击。 他对地下的一切早已熟门熟路,在这昏暗崎岖的地方出其不意地搞出点什么真是防不胜防。 既然都是冒险,罗星河选择将赌注都放在自己身上。 在没有更稳妥的办法之前,靠自己最踏实。 …… 罗星河将火把丢入篝火,用衣衫撕扯成绳将怪人捆在自己的背上,便出发了。 轻轻地拨开遮挡的藤蔓,钻出洞口,小心地压着藤蔓向一侧跨步。 攀岩峭壁已经不是头一次,前不久刚在一鸣山庄的赏月阁后练了一回。 这次,罗星河还是选择横着挪动,先避开下面的蛇窟,再向下。 上面一眼望不到顶,下方虽步入天坑,但好歹两脚落地,支撑有力。 藤蔓覆盖不过几尺,可是怕惊到下面的蛇,罗星河每步都尽量压轻。踩到藤蔓的叶子上又会打滑,还得将脚尖探入藤叶里,从被遮掩的崖壁寻找能落脚的地方,而双手同样需如此。 挪过藤蔓,又平移了差不多两丈多远,从崖壁的缝隙斜生出个枝桠,最粗的枝干有壮汉的胳膊粗,看来已经长了有些年头。 罗星河翻上枝干休息。 这簇枝桠也长得茂盛,将两个人撑得稳稳的。 天刚黑下来不久,夜还长。罗星河决定在这棵枝桠上多休息一会儿。 刚打了个盹儿,就听得有人声。 罗星河蓦地睁开眼。 第402章 阿赫来了 来人似在喘气,步子也不对劲。在下面的荒草中蹒跚前行。罗星河听声音距离自己所在位置还有一截。 气息不同,应该是两个人。 该不会是“本地人”,还有何人在此处落难? 脚步声渐渐靠近,却停了下来。 一人喘口气,“不行,我实在走不动了。这蛇毒太厉害,放血根本不够,想留下这条命,怕是要砍腿。” 另一人骂道,“他娘的,这是办的什么差!大老远从临安跑到这鬼地方,什么都还没干就喂了蛇!死了都没人给收尸!” …… 是从临安来的那六个皇差中的两个?罗星河心想。 听那二人继续埋怨。 “这地方到处都是蛇窟,一不留神就踩中,天亮的时候都能中招,此时……唉,还不知能否走出去。” “那总不能坐以待毙!早些出去还有救。” “怎么出去?满地蛇窟难行,这地方就是一个巨大的蛇窝!攀崖往上……下来的时候挺顺利,怎么想上去时,两边崖上冒出那么多毒虫?这些东西是闻着生人味儿出来的不成?” “实在不行,我们只攀到这崖壁下面,趁那些毒虫还没爬下来,我们在岩壁上横着走。” “你走吧,我这条腿废了,没力气撑那么久。” “呵,我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条胳膊被毒虫咬了几口,使不出劲。现在身上也难受得很!” “真是失算!早知上面冒出毒虫,就不上去。直接横着攀行也就躲过了。” “现在我们也最好能攀上去一些。这地下……谁知多会儿又冒出蛇来!” …… 一阵折腾的声音。 二人又喘息着停下来。 “实在不行……上不去……” “我也是……头也开始疼……想你我身为殿前司二品带刀侍卫,竟受困于此!” “这种不是人呆的地方,搞不好真会藏有不为人知的东西……” “那又如何?还能指望那个大理寺评事寻来,顺便救我们?” “我一路上都留下暗记,我们的人失去你我消息会找来。” “我们出不去,他们岂能轻易进来?怕是等不到了……啊……” 这人闷声痛叫。 想来又拿刀在自己身上放血毒。 另一个人也哼哼一声,应该是照样学样。 罗星河听得皱眉。 下面那么难走吗? 抬头向上望。 这崖上还有毒虫? 那他们受困于此,外面的人确实也不好进。 只能搞到一鸣山庄的驱蛇粉么? 看来,这洞口外的路是非常不好走啊! 得知这俩人的情形,罗星河更不急着行动了。 他原本还想着赶天黑返回去,与姜落落与杜言秋商议是否在龙王庙搞个假死,待蒙哄过某些人,再来个突然袭击。 一切计划自然以保住小命为先。 如那俩人所说,待养精蓄锐后继续横着在崖壁上挪动? 罗星河左右张望两眼。 不知道他此时位于崖间哪段?若正在中间,那距离两头都还远。 这可不是几间房的长度,就算身体好,吃饱饭,横着攀行那么长一截路也很耗功夫,更别说他此时体力不佳,又根本没有养精蓄锐的机会。听着自己是比那两个人情况好些,可万一一个手脚不稳掉下去…… 实在不行,就等身边的怪人醒来,逼他带路。虽说这天坑不好走,肯定不会无路可走。 待与那二人会合,他们三个总能看的住一个怪人吧。 …… “看,鬼火?” 正闭目寻思的罗星河突然听到一声低沉的惊呼。 那边俩人看到了什么? “不是鬼火。鬼火怎能从上面落下来?” “是人!是人带着夜明石!” …… 罗星河循声伸长脖子张望。 从他这边看不到那俩人眼中的情形。 ——有个人影从对面的悬崖上跳下来。许是手中拽着绳子之类,借助绳子甩动,双脚时而在崖壁上一点,时而跃开。整个身子便来回晃动着向下坠落,不多时便到了崖壁下端。 此人没有松绳落地,贴在崖壁上吹了几声口哨,像是夜里受惊的鸟叫。 “三短两长,是我们的人!” 又是三短两长的鸟叫声回应。 挂在崖壁上的人听到声音,松开绳子,直接跳下来。 那二人见状,生怕此人惊到不知藏在何处的蛇,忙回了几声急促的鸟叫提醒危险。 此人以脖子上挂的夜明石照亮,脚步如游蛇般快速行进,瞬间便掠至那二人身前。 “阿赫?” 那二人有些意外,来者不是他们的同伴,而是那个来上杭的带路人。 阿赫?! 罗星河兴奋得恨不得飞下枝桠。 竟然是他的阿赫大哥! “是你们?” 阿赫也是意外,“可见到其他人?” “你不是来寻我们?还有别人?” …… 罗星河想呼阿赫,又怕惊动到离此不远的那个山洞里的人。于是也试着学鸟叫。 可惜,阿赫没有他的好耳力,离得这么远,听不到。 “我先送你们上去。你俩谁先?”阿赫问。 “他伤得重,先送他吧。” 阿赫先捞起那个残了腿的人,一晃眼便来到那根绳子下方。 “你自己也小心。” 阿赫把那人绑在绳子上,又晃了晃绳子,上面便开始有人拉拽。 阿赫又回到另一个人跟前,“下一趟还得等一会儿。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人。” “我们是从那边过来,没见有什么人。你先朝那边去看看?” 那人被毒虫咬到的双手已不听使唤,只能用来回扭头示意方向。 “嗯。” 阿赫便朝他指的方向走。 “小心,这地方蛇太多,又毒得很!”那人叮嘱。 “知道。” …… 太好了! 罗星河听得阿赫朝自己这边寻来,不停地学鸟叫。 怕有遗漏,阿赫一路上是两边折来折去地走。 罗星河听到来来回回犹如清风扫落叶般的沙沙声,也夹杂着或嘎啦嘎啦,或嘶嘶的怪响。 罗星河知道阿赫的速度很快,只要快过那些蛇,就能躲过它们的袭击。 “谁?” 阿赫再次听到鸟叫声。 离罗星河近了,可他不敢呼唤,又回了声鸟叫。 阿赫循声来到罗星河藏身的枝桠下。 罗星河晃了晃枝桠。 阿赫听到响动,抬头望了眼,向上攀来。 这时,前面的山洞口有人举着火把探出那藤蔓的帘子向外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