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佛即是拜佛:弥勒佛传》 欢乐的未来之佛——弥勒菩萨 每当我们走进寺院,首先看到的,便是那个袒胸露腹、笑脸相迎的弥勒佛。在中国老百姓中,弥勒是人们喜闻乐见、虔诚信仰的佛菩萨,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他不仅不像其他佛菩萨那样庄严神圣、华美高贵,反而不修边幅,活脱脱就是一个平常人的模样。 在佛教大菩萨之中,弥勒代表大慈——给予人们欢乐,所以他还有一个名称:慈氏菩萨。释迦牟尼曾授记他续自己之道统,绍自己之佛位,将来在娑婆世界作佛。因此,在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空之中,弥勒属于未来[1],代表着明天。 根据《佛说弥勒下生成佛经》记载,弥勒下生之时,将给人间带来一片净土。那时的世界会变得环境优美,四海大同。那时的人相貌美若天仙,寿命长达八万余岁,无病无灾,福乐安康……因此,在古代中国,“弥勒出现,国土丰乐”的观念深入人心。 千百年来,各个寺院在新年伊始——正月初一这一天都要举行弥勒法会,念诵“南无当来下生弥勒尊佛”,这表示学佛人新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共同发愿:祝弥勒佛早日下生到我们这个世界。 可是,佛经中明明记载,弥勒菩萨要等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才降生娑婆世界。弥勒果真能提前临世吗?答案是肯定的。因为,这是弥勒菩萨的本愿。 《大宝积经 弥勒菩萨所问会》中提到,“若有众生,薄淫怒痴,成就十善”,弥勒菩萨即可下生成佛。“淫怒痴”,即贪、嗔、痴。贪是贪爱五欲,嗔是嗔恚无忍,痴是愚痴无明。此三者是一切烦恼产生的根本,人人都应该舍弃。“十善”是指十种善业,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骗人、不搬弄是非、不恶语骂人、不惑乱人、不贪、不嗔、不邪见。如果我们所有的人都远离烦恼,奉行十善,这将是一个多么和谐美好的世界。而这,正是弥勒菩萨从兜率陀天降生人间的条件。 这就表明,人间净土不是佛菩萨恩赐给我们的,而是要我们每一个人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净化心灵、扬弃邪恶、完善自己、努力实干,从而构建出人人向往的理想世界。因此,弥勒净土,不在天上,不在幻想中,就在人世间,要凭借我们自己的力量,用智慧去创造完成! [1] 过去之佛燃灯、现在之佛释迦牟尼、未来之佛弥勒,并称三世佛。 弥勒是捡来的孩子 转眼之间,曾经繁荣一时的盛世大唐已渐渐步入了血色黄昏,大厦危危将倾,江山摇摇欲坠。军阀割据,战乱频发,社会动荡,民不聊生…… 浙东明州(今浙江宁波)一带,因远离北方权力中心,位于东海之滨,时局虽然动荡,总算还能避开战火,偏安一隅。 明州所属的奉化县界内,有三条主要河流:剡江、东江和奉化江。其中奉化江穿城而过,因此,本县老百姓都称它为县江。县江春汛,总是洪水滔滔,浊浪翻滚。这一年春天也不例外,清明未到,江水便涨了起来,飘着柴草、浮着泡沫,从上游呼啸着向县城方向奔涌过来…… 奉化县城北面三里远近,县江西岸,坐落着一个小小的村庄,叫做长汀村。村里有户人家,男主人名叫张重天,娶妻窦氏。张家世代务农,淳朴善良,由于夫妻二人格外勤劳,家底颇为丰盈。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张重天夫妇成婚多年,却一直膝下空空,尚未生育子嗣。 这一天清晨,东方刚刚发亮,张重天便来到江边的田间劳作。他正在忙着平整土地,忽然听得江中水声大作,波涛轰鸣。他不由得抬起头来,发现滚滚江水犹如张牙舞爪的巨龙,呼啸而来,奔腾而去,大有一泻千里、不可阻挡之势。张重天在县江边生活了半辈子,见惯了春汛的洪峰浊浪。不过,令他感到奇特的是,在低沉如牛吼、震颤如雷鸣的浪涛声中,好像有一缕飘飘悠悠的仙乐从高邈的宇宙深处传来,在波浪之间回荡…… 张重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在汹涌的波涛之中看到了一捆柴草!发洪水的时候,水中经常漂浮着一些大树、木头、猪羊、马牛,所以,一捆柴草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柴草上竟然躺着一个赤条条的男孩! 小小柴捆在汹涌的波浪之中无助地逐流沉浮,随时都有被浪头吞噬、沉沦江底的危险。然而,面临灭顶之灾的小男孩却浑然不知,好像舒舒服服地躺在摇篮里一样呼呼大睡,陶醉在甜美的梦乡中…… 童心纯真,令一切所谓的祸福在他面前暗淡失色!君不见有儿歌曰:“小小猫儿欢乐多,唱着歌儿上山坡,遇见一只大老虎,揪着胡子叫哥哥……” 张重天没有多想,赶紧用耙地的长柄镢头将柴捆拨拉到跟前,一把将小男孩抱了起来。不可思议的是,他刚刚抱起孩子,那捆柴草便散开了,沉没了,再也没了踪影,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而怀中的那个孩子,却在冲着他眯眯发笑,好像早就知道会被他从洪水中捞起来一样。 张重天看到这个男孩白白胖胖、圆头大耳、面相端庄,天生一副大富大贵的模样,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连镢头都忘了拿,一溜轻烟向家中跑去。 距离家门老远,张重天便兴奋得忍不住叫了起来: “老乞婆,老乞婆!” 张重天生性诙谐,又一直无儿无女,所以平时总爱与自己的老婆开玩笑,戏称她为“老乞婆”。 窦氏正在家中做早饭,忽然听到丈夫在外面叫唤,而且声音极为欢快,一边向院门口迎接,一边笑着说道:“当家的,你是在路上捡到金子啦,还是从地里挖出银子啦?看把你乐得!” 张重天推开院门,说道:“既没拾金,也没捡银,却比金银珍贵一万倍!老乞婆,你瞧,你瞧哇!” 一个比年画里画的还要可爱的男孩,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我的天哪!”窦氏慌忙将沾着菜叶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双手接过了孩子。这孩子不但不认生,反而像是与窦氏很有缘分似的,张开双臂,一头扎进了她怀里,咯咯笑了起来。窦氏高兴得差点将自家的房子乐翻了…… 半晌,窦氏才想起来问张重天:“当家的,你是从哪里抱来的这个神仙娃娃?” 张重天说:“县江发了大水,他躺在一捆柴草上漂了过来,我是从水里把他捞上来的。” 窦氏说:“哎呀,洪水连天,这小娃娃居然没被淹死,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家的,咱们就收养了他吧。” 张重天膝下无子,心里早就萌生了留下这个孩子的想法,所以想都没想便点了点头。 窦氏使劲亲了孩子一口,说:“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我们总算有儿子啦!” 张重天见老婆高兴得不知东南西北,连做饭都忘了,便调侃说:“老乞婆,你有了儿子,就不要老头子啦?我可是饿得肚皮贴到后背上了。” 窦氏说:“你三四十岁的人啦,又不是没吃过饭,饿一会儿怕什么?我要先去找一床小被子,把我儿子包起来,千万别让他着了凉。” 窦氏将孩子抱到屋里,放在床上,开始翻箱倒柜,寻找适合孩子穿用和当铺盖的布料。张重天知道,一时半会儿吃不上饭了,只好坐在一边等待。那孩子独自躺在床上,咿咿呀呀,像是无比快乐。张重天若有所思地说道:“这孩子光着屁股在水里漂了那么久,不但没冻着、没呛水,而且还能在柴草上睡大觉,真是难以相信。” 窦氏一边拾掇一边说:“这个孩子命硬,什么样的灾难也能避开。他不偏不倚正好漂到了你的跟前,倒像是专门来给咱们当儿子的。” 张重天回忆着说:“一开始,我明明看到的是一朵金色的莲花。谁知,一眨眼,就变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 听到这里,窦氏像是恍然大悟,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惊叫道:“天哪,这娃娃是观音菩萨给咱们送来的!”她放下手中的布料,双手合十,极为虔诚地喃喃念诵道:“大慈大悲观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您终于显灵了!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南无观音菩萨,南无送子观音娘娘,南无送子观音娘娘……” 张重天“扑哧”一声笑了:“不是送子娘娘,而是送子爷爷。” 窦氏一脸的严肃,说道:“孩他爹,你不要胡说八道!” “娃娃本来就是我抱回来的呀!” 窦氏问:“他为什么能在大洪水中安然无恙?” “这……” “他为什么偏偏漂到了你眼前?” “这……” “他为什么也像哪吒三太子那样由莲花化生?” “这……” 窦氏连珠炮似的发问,张重天吭吭哧哧,无法应对。 最后窦氏说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前些天到岳林寺烧香拜佛,在观音菩萨面前许了愿,所以今天灵验了。他爹,咱们得尽快找个时间,到岳林寺还愿去。” 与长汀村一江之隔,有一座规模宏大的丛林[1]——岳林寺。岳林寺的前身,是三百年前南北朝时期梁武帝大同二年(公元536年)所创建的崇福院。 大中二年(公元848年),当闲旷禅师云游来到奉化时,崇福院已成断壁残垣,一片狼藉,他不禁伤感嘘叹,泪流满面。他悲愿萌生,放下钵盂,挂起行囊,发心重建这座古老的寺院。闲旷是一位明心见性的大禅师,悟道宏深,慧眼通天。当天夜间,他在崇福院废墟之中跏趺而坐,进入了灵明奇妙的禅定状态。于是,他敏锐地感觉到,隔水相望的县江东岸,佛光闪闪,照彻天地。在这佛光出现的地方建寺安僧,必将有圣贤出世,菩萨过化。于是闲旷禅师将新寺院迁建于县江之东,更名为“岳林禅寺”。因其是唐朝大中年间所建,后世称之为“大中岳林禅寺”。 这一天清晨,岳林寺住持闲旷禅师正在方丈之中的禅床上打坐,忽然听到寺院前面什么地方一声闷响,好像重物坠地一般。他徐徐睁开眼睛,唤来侍者,让他去天王殿察看一番。片刻之后,侍者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尚未进门便嚷嚷道:“大和尚,祸事了!大和尚,祸事了!” 闲旷禅师从禅床上站立起来,问道:“有何祸事,你慢慢讲来。” 侍者说:“天王殿里的天冠弥勒,从莲花座上跌了下来,摔得冠也掉了,头也破了。” 闲旷禅师一笑,轻轻松松说道:“一个泥塑的菩萨,从高处跌下来,自然是要摔坏的。” 侍者一愣,满脸疑惑地问道:“菩萨像怎么会自己倒下呢?是不是预示着寺里有什么灾难?” “到了该倒的时候,它自然就倒了。它连自身都保不住,还能预示什么灾难!” 闲旷禅师的话里蕴藏着无限禅机,可惜侍者懵懂,尚未参透禅关,无法领会其中的奥妙。这时,从天王殿方向隐隐传来一阵话语声。一定是禅僧们听到响动,看到菩萨塑像莫名其妙倒地,正在议论纷纷。闲旷禅师拿上禅杖,走了出去。 天王殿内,一尊前些年流行的天冠弥勒,确切地说,应该是头戴皇冠的武则天塑像[2],砰然倒下,前额碰瘪了,冠冕滚落了老远。正在不知所措的众僧看到住持到来,便自动退到两边。闲旷禅师看了看已经严重损坏的弥勒塑像,对弟子们说道:“金佛不度炉,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心中坐。俗话也说,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诸位,你们都看到了吧?外在的佛像,总有损毁的一天,所以,你们要参拜自己的自性真佛,明心见性,顿悟成佛,永不败坏。” 寺里的监院师说出了大家的疑惑:“可是师父,那会儿无风无雨,更没地震,这尊重达几百斤的佛像,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倒下来呢?” 闲旷禅师莫名其妙地说道:“真菩萨就要到来,泥菩萨自然要让位了。” 监院师问道:“师父,怎么处理这尊佛像呢?是不是将它扶回原位,然后修补重绘?” 闲旷禅师用禅杖指着倒在地上的弥勒塑像说偈曰: 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来,哪里去。 弥勒菩萨离兜率,疯癫和尚背布袋。 说完,闲旷禅师扬长而去。 监院虽然没听懂师父的后两句偈子,但他明白什么叫尘归尘、土归土,所以便指挥大家将泥像抬了出来,挖了一个深坑,掩埋起来—— 泥土所造,重归泥土。 取名契此 禅僧们刚刚将天王殿打扫干净,张重天夫妇便抱着从江中捞起的那个男孩来到寺院,他们绕过天王殿、大雄宝殿,直奔寺院最后面的大悲阁——供奉观音菩萨的大殿。 张重天与窦氏在大悲阁观音菩萨面前的香案上点了香烛,然后三跪九拜,虔诚祷告,表达对观音送子的感激之情。等他们叩拜完毕,直起腰来,发现身后居然站着住持和尚——闲旷禅师。 闲旷像是未卜先知,主动合十说道:“张檀越拾得贵子,可喜可贺。” 张重天生性诙谐,又与闲旷禅师是老相识,便故意说道:“好你个方丈和尚,怎么口无遮拦?我亲生的儿子,你如何说是捡来的?” 闲旷禅师淡淡一笑,道:“天河一只如意船,优昙化现皆是缘。”说罢,闲旷禅师又问道:“贵子可曾有了姓名?” 窦氏说:“本来,我们夫妇今天来寺里,一是为了烧香还愿,感激观音菩萨;二来就是想请您给他取个名字,以便养大成人。现在巧遇了大和尚,那就请您看看他的相貌,费心想一个好名字吧。” 闲旷禅师也不推辞,掀开襁褓一角,只见这孩子面若圆月,明眸如星,双耳垂肩,天生一副贵人之相。更奇特的是,这孩子竟然冲着闲旷微微一笑,活像与他是旧相识。闲旷禅师说道:“圣贤乘愿,慎防隔阴;尘世俗情,且莫贪恋;契悟此性,真如宛然。那就叫做‘契此’吧。” 张重天与窦氏夫妇早就听说这位高僧深不可测,他取的名字一定寄托着某种神秘的愿望,所以,虽然感到这个名字有些拗口,照样欣然接受了。窦氏再次请求闲旷禅师,让他预测一下孩子的命运。闲旷禅师随口吟偈道: 这个娃娃非常人,游州走县和光尘。 了却一段旧公案,神归本位影长存。 小契此不但长得富态,而且是个福星。他天真活泼,俏皮好动,给张重天夫妇带来了无穷的欢乐。这个从水里捞上来的孩子与村里的其他娃娃没什么不同,一样上树爬墙,一样下河戏水,一样因为过分顽皮捣蛋被老爹打屁股。唯一的区别是,契此从小不沾荤腥,不管什么鱼虾鸡鸭、牛羊猪肉,入口便吐,一点也不能咽下。虽然如此,小契此却长得又胖又壮,十分健康,所以,父母也就没把他的这个毛病放在心上。 更神奇的是,自从领养了契此,多年未曾怀孕的窦氏,第二年秋天便生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取名“秋霞”。乡亲们都说,这就如同新母鸡产蛋之前必须先在窝里放一个引蛋一样,引逗着它长卵、下蛋。当然,人们也说,这是张重天、窦氏夫妇行善积德的结果。 转眼之间,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比肩长大,契此七岁,秋霞六岁,十分招人喜爱。人们都说,这两个孩子是天上的金童玉女下界。羡慕得众人也直想到县江里去打捞个宝贝孩儿上来。 这一天,张重天的内弟从田野里套着了一只野兔,煮熟之后自己舍不得吃,跑了好几里路,专门给外甥、外甥女送了过来。那天,鬼知道小契此与伙伴们到哪里疯跑去了,临近中午也没回来。张重天说:“小孩子们玩起来,早把吃饭的事儿忘到脑后了。再说,契此从来就不吃肉,不用等他了。” 于是,窦氏烫了两壶绍兴花雕,连同兔肉端上桌来。张重天与内弟吃着兔肉,喝着老酒,猜拳行令,不亦乐乎。小秋霞人小鬼大,趁着大人喝酒不注意,悄悄将一条兔子后腿藏了起来——她从来没吃过这么鲜美的肉食,所以,要留给哥哥尝一尝。 小秋霞一直很奇怪,自己总也吃不够的鸡鸭鱼肉,哥哥为什么沾也不沾。秋霞曾经多次问过哥哥,契此敷衍她说,因为见到过宰杀猪羊鸡鸭时那血淋淋的场面,所以看到肉就想呕吐。因此,秋霞推断,哥哥从未真正品尝过肉的滋味,若是他知道肉很好吃,就不会再厌恶了。于是,她将兔肉撕成一条一条,裹在了哥哥最爱吃的糍粑团当中。糍粑是糯米做的,十分黏,所以夹进肉之后黏合得很好,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 一会儿,契此总算回家来了。撒野疯跑了大半天,他早已饿透了,与舅舅打了一声招呼,便催着母亲快弄吃的来。今天秋霞格外勤快,未等母亲动身,抢先到厨房里将糍粑团端了过来。小契此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一只糍粑团就往嘴里塞。 他咬了一口,刚刚咀嚼了几下,尚未下咽,便察觉到了异样。然而,糍粑很黏,牢牢粘在口腔里,急切之间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小契此胀得脸脖子通红,头上豆大的汗珠如同雨下,片刻之后,他像是被堵塞了气管,脖子一歪,瘫倒在地,两腿蹬了几蹬,没了气…… 有一年,释迦牟尼佛游化到摩伽提国,住在寂灭道场弥加女村自在天祠精舍。 那天,佛陀正与弟子们在森林中经行[3],还有五百名前来请教的梵志[4],亦跟随在佛陀身边。 这时,从森林外面走进来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比丘。他名叫弥勒,出身于婆罗门家庭,父亲迦波利是波罗捺国的宰相。弥勒小小年纪,却与佛祖释迦牟尼一样,身躯金色,具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他神情圣洁,威仪庄严,如同金山银峰一般,浑身放射着金色的光芒,散发着银色的光明。 弥勒来到释迦牟尼佛跟前,五体投地,如银山崩,成金花聚,众宝间厕,金花金台,七宝为果,于台阁中,有妙音声而说偈言: 我见牟尼尊,面貌常清净。 百福相奇特,世间无伦匹。 烦恼垢永尽,智能悉成满。 一向常归命,身心无疲倦。 故我以五体,欲得胜安乐。 脱苦无所畏,敬礼释迦文。 那些梵志,何曾见过如此庄严神圣的场面,便向佛陀请教道:“世尊,这个少年神采奕奕,光明无量,与您无异。他如此年幼,如何修行,具备了这等高贵气质与修养?” 释迦牟尼佛慧眼通天地,灵妙贯古今,当然知道弥勒的来龙去脉,微微一笑,徐徐说道:“你们不但要听,并且还要随之思惟,我给你们仔细说来。” 释迦牟尼佛向大家娓娓道来: 在遥远的过去,有一个世界名叫胜花敷。在那个世界里有佛出世,佛号弥勒。弥勒古佛以慈心教化众生,他所讲解的佛经名为《慈三昧光大悲海云经》。这部经功德无量,摄受力极强,若有听闻者,即能超越无数罪业,得道成佛。 当时,这个国家有一位名叫一切智光明的大婆罗门,他聪慧多智,博览群书,知识极为丰富,是全国最有学问的人。他听说弥勒古佛声名卓著,很是不服气,便前来辩论。然而,他费尽心机想出的种种难题,都被弥勒古佛一一破解。他心服口服,跪倒在古佛面前,发起菩提心,祈祷说:“我现在潜心学佛,诵持《慈三昧光大悲海云经》,以此功德,将来必能成佛。我成佛时,佛号也叫弥勒。” 从此,他舍离家园,独自进入深山之中,修行梵行。他除了每天到附近的村庄乞讨一些饭食活命以外,其余时间都用来诵持佛经、坐禅修静。经过多年的潜修,他已经达到了无欲无求、灵明不昧、一心不乱的境界。 上天似乎是为了考验他,连续降雨不止,山洪暴发,河水暴涨,冲毁了道路桥梁,彻底阻断了他乞食的路线。但是,这个大修行人不焦不躁,整天在山洞中打坐诵经,一刻也不放松修行。如是过了七天,大雨依旧下个不停,洪水仍然没有消退,而他一心修行,因为长期不能乞食,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若是不能尽快进食,必将饿死在山洞中。 附近的山林之中,生活着五百只野兔,以一只白色母兔为王。兔王见修行人七天未能下山乞食,内心思惟:“此人为了修行,多日未食,命不长了。他若圆寂,国内就再也没了修行佛法之人。法幢将崩,法海将枯,如何是好?” 为了令正法久住,兔王决心舍弃身命。它心想:“一切诸行都是无常的,众生爱惜身体,空生空死,不知脱离轮回。我今天欲为众生做一桥梁,令大法久住,以自己的肉体供养法师。为什么呢?多劫以来,我丧身无数,因为业力所使,无法摆脱鸟兽的形象。今生,我总算听到了修行人所诵持的无上大法,因此,我决心放舍身命,供养法师。” 这时,雷击柴薪,山火自燃。 兔王来到山洞,恭敬围绕,右绕七匝,然后对修行人说:“法师,我今为法,供养尊者。” 修行人说:“你是小动物,虽然有善心,怎么能办到呢?” 兔王说:“我要以自身供养您。” “为什么?” “为了正法久住,令众生得饶益。” 兔王拜别修行人,离开山洞,与自己的独生儿子告别说:“从今往后,你要独自生活了,可以随意逐水草而居。” 小兔子一直与母亲形影不离,早已洞悉母亲的心意,他不禁泪流满面,对妈妈说:“母亲大人为了无上大法不惜身命,我亦要追随您。” 话音未落,小兔子首先跃身而起,投身火中。兔王随后也自投火坑…… 兔肉烧熟之后,树神对修行人说:“法师,兔王母子为供养您,自己投身火中。现在兔肉已熟,您可食之,以延续生命,住持正法。” 修行人听到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震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悲痛欲绝,将正在诵持的经书放在树叶上,说偈曰: 宁当燃身破眼目,不忍行杀食众生。 诸佛所说慈悲经,彼经中说行慈者, 宁破骨髓出头脑,不忍啖肉食众生。 如佛所说食肉者,此人行慈不满足, 常受短命多病身,迷没生死不成佛。 修行人紧接着发誓说:“愿我生生世世不起杀生的念想,永永远远不吃肉,入白光明慈三昧,直到成佛,制断肉戒!” 说完,修行人来到火坑边,自己跳入其中,追随兔王母子而去。 这时,天响惊雷,大地震动,树放光明,金色晃曜,照亮世界…… 佛祖释迦牟尼最后说:“你们知道吗?那时的白兔王,就是我;小兔子就是罗睺罗[5]。那时的修行人,就是今天的弥勒。他因为生生世世不食众生之肉,诵持《慈三昧光大悲海云经》,所以身相圣洁庄严,如我一样。” 释迦牟尼佛讲完,五百梵志被这个惊天地、泣鬼神,悲壮无比的故事感动得热泪盈眶,立即求佛出家,成为沙门,并听佛说法,证得阿罗汉。 人人皆有佛性,学佛就是为了成佛 契此昏倒在地,鼻息全无,眼看着没有救了,慌得张重天手脚哆嗦,不知如何是好。窦氏更是没了主意,只是瘫坐在儿子身旁,痛哭流涕,呼天抢地。幸好,契此的舅舅还算冷静,用食指将契此口中的糍粑、兔肉全部抠了出来,又灌了他一些凉水,契此一声呻吟,总算呼出了一口气。 说来,小契此这次昏死有些莫名其妙,不知究竟是糍粑噎的,还是兔肉过敏,反正活过来就好。 经过这次死去活来的折腾,张重天夫妇心里更加明白了,小契此就是他俩的命根子,若是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夫妻准会疯掉的。 两个月之后,窦氏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心里很是犹豫,若是再生个女儿还好,倘若是生下了亲生儿子,那么,自己是不是还能像以往那样疼爱契此这个抱养的儿子呢?再说,契此会怎么想呢? 窦氏被苦恼困顿得好几个晚上无法入睡,就决定到岳林寺烧香,求佛菩萨给自己一个明示。 第二天早饭后,窦氏梳洗打扮了一番,刚要出门,契此发现了,非要跟着去不可。窦氏不忍拒绝儿子,就带着他一同过江,前往岳林寺。 他们娘俩进得山门,首先到大雄宝殿给佛祖释迦牟尼上香。窦氏拈起三支香,在长明灯上点燃,插在香炉里,然后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在母亲烧香拜佛的整个过程中,小契此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高高的须弥座[6]上的佛像,眸子里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采…… 窦氏礼拜完毕,发现儿子注视着佛像发愣,便推了他一下,说道:“儿子,怎么不跟着娘亲磕头?” 小契此不答反问:“娘,他是谁?我怎么好像见过他呢?” 窦氏告诉他:“这是释迦牟尼佛。佛无所不能,无所不晓,能消灾增福,保佑人们长命百岁。所以,儿子,只要你见了佛像,就要向他磕头礼拜,祈求佛祖保佑你万事顺利,大富大贵。” 小契此却说:“娘,佛的模样和人差不多,我好像和他很熟悉。我长大了也要做佛,就做释迦牟尼这样的佛。” 窦氏闻听此言,惊得浑身直冒冷汗!她生怕儿子亵渎了佛祖,遭到天谴,摁住儿子的脑袋,要他赶紧跪下忏悔,请求佛祖原谅。小契此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他居然说:“既然佛跟人长得一模一样,我就能做佛,就要做佛。” 窦氏奉佛极为虔诚,见儿子三番五次说要与佛祖比肩,又惊又怕又生气,不由得扬起巴掌,向他的脑袋打去……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大雄宝殿门外一声佛号过后,闲旷禅师走了进来,对窦氏说道:“窦居士,佛门清净之地,你如何能怒火冲天、动手动脚呢?” 窦氏赶紧向闲旷禅师合十鞠躬,说道:“民妇是因为气急了,忘了佛门规矩,请方丈和尚原谅。” “一个小孩子,你何必与他动气呢?” “大师,您不知道,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竟说长大了也要做佛。” “呵呵……”闲旷禅师笑过之后说道,“说得好,说得好!童言无忌,直指本来;童心无染,真如宛然。”他又转向小契此,说,“契此、契此,你莫忘今日之言,将来成佛作祖,要像释迦牟尼一样教化众生。” 窦氏困惑地说:“大师,你怎么也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把他的儿戏当成真的呢?” 闲旷禅师正色说道:“一切生命皆有佛性,人人都能得道成佛,这是佛祖释迦牟尼在经书中亲口所说。我们学佛,就是为了将来做佛呀。只要发起菩提心,勤修戒定慧,就能明心见性,顿悟真如……” 这些佛理不算高深,但也已经不是窦氏这种求佛护佑、祈福消灾的民间信仰所能理解的了。所以,就算闲旷禅师说得天花乱坠,她也只能听得懵懵懂懂。她身子虽然站立在闲旷禅师跟前,心思却一直系在儿子身上——她眼睛的余光,就像挂在小契此的腿脚上一样,他走到哪里,就紧紧跟随到哪里。 小契此被大殿东西两侧栩栩如生的十六罗汉[7]塑像所吸引,跑过去一一观看。 这十六尊罗汉,以宾头卢尊者为始,受佛的敕令,永远住世,随缘显化,济度众生。 契此停留在一尊面目清秀可亲、神态天真可爱的罗汉像前,像是挠痒似的,伸手去摸他的脚丫子,嘴里还念着即兴自编的儿歌: 小罗汉,乐呵呵,你是兄弟我是哥。 兄弟在家陪母亲,哥骑竹马游列国。 窦氏听到儿子又在与罗汉圣僧称兄道弟,不禁大惊失色,训斥道:“契此,不许胡说八道!” 契此却说:“娘,你再给我生一个小弟弟吧。小弟弟能和我一块儿玩,比这个光会坐着的罗汉弟弟更可爱。” 窦氏刚想再次呵责契此,闲旷禅师哈哈一笑,没头没尾地说道:“窦居士,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小契此不是已经说了吗?他盼望着有一个小弟弟呢!” 窦氏被未卜先知的方丈和尚一语道破了心事,很是有些吃惊:“大师,我在佛前默默祈祷的事儿,您如何知晓?” 闲旷禅师淡淡一笑,说:“一个羊羔一块草,一只小鸟一片天。一个儿女,有一个儿女的因缘。要来的,无论如何拦不住;要去的,千方百计留不下。一切随缘,顺其自然吧。” 窦氏虽未能完全明白,但听了闲旷禅师的话,一颗忐忑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数月之后,张家又喜添男丁。契此如愿以偿,真的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弟弟。 自从那次跟随母亲到岳林寺拜佛之后,契此或单独,或与村里同龄的孩子们结伴,经常来这里玩耍。以至连寺里的僧人们都认识了他,称他为“长汀子”——长汀村的孩子。 不晓得什么原因,隔江相望的岳林寺,似乎对小小的契此有着非同寻常的吸引力。是那巧妙的布局、巍峨的建筑、庄严的佛像对他产生了强烈的震撼,还是奇妙的钟声、神圣的经唱、僧人充满智慧的禅机感化了他? 有一次,契此在大殿里对一幅经变壁画着了迷。这是一幅“弥勒变”——根据《弥勒上生经》所描绘的兜率天宫图。画面上,无数楼台掩藏在五彩缤纷的云雾中,盛开的优昙花(金莲花)似乎飘散着醉人的芳香,高大的殿宇金碧辉煌;空中飞天飘舞,散花供养,两侧天女演奏仙乐,婉转歌唱;宫殿正中,一个七宝装饰的狮子座高大华丽,弥勒菩萨端坐其上,正在讲经说法…… 小契此看得太投入、太专注了,如痴如醉,尿憋得肚子胀也不知道。最后,他大概实在憋得受不了了,便下意识地脱下裤子,畅快淋漓地尿了起来。 值殿的僧人见此情景,气得浑身颤抖,急忙制止道:“罪过,罪过!你怎么在大殿里撒尿?这是供佛的地方,何等神圣,岂能亵渎!” 小契此说:“哪里没有佛?请你给我找个没佛的地方撒尿。” 的确,山河大地,皆是法身;黄花翠竹,无非般若。佛,无时不有,无处不在。 僧人一愣,但他依然顺着自己的思维惯性说道:“不管怎么说,这里是清净道场,不能撒尿。” 小契此居然反问:“哪个地方不是道场?” 一山一水一净土,听风听雨听禅声。何处青山不道场,哪方水波无禅机? 僧人大吃一惊,这个长汀子的话语里,居然蕴藏着禅机。 更不可思议的是,有一天,小契此与伙伴们在岳林寺里捉迷藏,他为了藏得更加隐蔽,钻进了天王殿。天王殿里,四大天王分立两侧,无遮无掩,无法藏身,只有大殿正中原来供奉天冠弥勒的佛龛空空荡荡,尚未重塑佛像。契此想都没想,爬上高高的须弥座,藏在了佛龛里。 小伙伴们明明看到契此藏进了天王殿,然而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莫非,契此被这四个张牙舞爪的家伙——四大天王吞进了肚子里不成? 契此藏在佛龛里一动不动。奇怪的是,小伙伴们也曾好几次手把着须弥座探头探脑地向佛龛里张望,不知为什么却一直没有发现他。他躲藏的时间长了,难免有些困乏,连打几个哈欠之后,不知不觉坐着进入了梦乡…… 一位居士来天王殿上香,不知是因为眼花还是什么原因,他发现原来空空的佛龛里有了一尊弥勒佛像,虽然不如原来的高大,却更加精致,栩栩如生,似乎还放射着淡淡的红光。居士满心欢喜,赶紧烧了三支高香,磕头礼拜。 后来,他来到方丈向闲旷禅师请教禅法时,顺便恭维道:“大和尚,您新近请的弥勒佛像太好了,活灵活现,就跟真人扮装的一样。” 闲旷禅师不禁有些莫名其妙,疑惑地反问道:“你说的是什么佛像?哪一尊佛像?” 居士说:“就是天王殿里的那尊弥勒佛像啊。” 闲旷禅师更加不解了:“自从那尊泥塑的天冠弥勒倒下之后,那佛龛里再也没供奉过佛像呀!” 这次,轮到居士摸不着头脑了。他惊诧地说道:“可是,我刚才在那里明明看到了一尊弥勒佛啊!我还烧了香,磕了头。” 闲旷禅师与居士都感到不可思议,就双双离开方丈,到天王殿去看个究竟。 香炉中,居士点燃的檀香依然在袅袅冒烟,佛龛里却空空如也,厚厚的尘土上,唯有一些像是小孩子爬上爬下留下的痕迹…… 逃婚去出家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契此已经十六岁了。长成小伙子的契此身体虽然有些发胖,但他诙谐达观,勤劳吃苦,乐于助人,人见人爱。张重天还供他念了几年私塾,这在当时的农村是极为少有的。 契此识文断字,显得更加聪慧机智了,因此,三里五乡许多有姑娘的人家,都主动托媒人前来提亲。作为一家之主的张重天,似乎对儿子的婚事一点也不上心,不管什么人家,哪怕你是巨贾财主或官宦之家,统统加以拒绝,连一丁点儿“活口”也不留。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因为契此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所以不肯给他花钱娶媳妇不成? 原来,张重天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女儿秋霞比契此小一岁,兄妹二人比肩长大,互敬互爱,感情甚佳。于是,他早就计划好了,要把秋霞嫁给契此,使他俩由兄妹变成小夫妻。像契此这么好的小伙子,打着灯笼都难找,肥水岂能流入外人田!窦氏对这个主意更是举双手赞成,这样一来,契此又是儿子,又是女婿,亲上加亲,再也不用担心什么抱养不抱养了。将来,他们兄弟姐弟之间,因为有了这一重关系,就会更加融洽。 这一年中秋节,天上月圆,人间团圆,张重天在院子里支起一张小桌,一家五口围坐在桌旁,品月饼,喝米酒,吃水果,赏明月,喜气洋洋,其乐融融。张重天看着大儿子契此越来越成熟健硕,女儿秋霞越来越温柔漂亮,心里忍不住偷着笑。于是,他在不知不觉里多喝了几碗黄酒,有些醉眼迷离。不知是高兴,还是微醺,张重天忽然心血来潮,借着酒醉说道:“契此,秋霞,你们两个已经长大了。等过了秋,收了稻,地里的活不忙了,爹请风水先生看个好日子,给你们两个圆房。” 契此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由得愣在了当场。而秋霞肯定提前从母亲那里得到过暗示,虽然羞得满脸通红,深深垂下了头,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与激动。 小弟弟仅有十来岁,尚不懂圆房是怎么回事,撅着嘴说道:“爹娘偏心眼,为什么光给哥哥、姐姐圆房,而不给我圆?” 张重天夫妇被他逗得乐了。窦氏对小儿子说:“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了,就轮到你了。” 小儿子还是不高兴,说:“我不管,反正我现在和哥哥睡在一个房间,你们把哥哥的房间圆了之后,我还要住在那里!” 原来,小弟弟将圆房理解成了装饰房间! “噗”的一声,张重天将刚刚喝进嘴里的酒喷了出来,窦氏也笑得浑身乱颤,流出了眼泪。就连秋霞也忍俊不禁,偷偷笑了。这期间,唯有契此像是傻了、愣了,毫无反应。 小弟弟被一家人笑急了,说:“笑、笑,有什么好笑的?看人家契此哥哥就不笑。你们再笑,就会笑掉下巴,砸你们的脚面!” 笑够了,张重天给小儿子解释说:“圆房,不是把房间弄成圆的,而是成亲。也就是说,再过一些日子,你契此哥哥就要与秋霞姐姐成亲了。” “好哇,好哇!”小弟弟兴奋地嚷嚷道,“别人家娶媳妇的时候,戴红花,挂彩带,举旗子,打帐子,又是吹唢呐,又是燃爆竹,可热闹啦!姐姐,等契此哥哥娶你的时候,我给你们放爆竹。” 秋霞不胜娇羞,捂着脸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小弟弟又转向契此:“哥哥,你怎么一直不吭声?难道你不愿意娶姐姐当媳妇吗?” 小弟弟说出了爹娘的担心。张重天见契此还是不吭声,重重咳嗽了一声,问道:“是啊,契此,你是不是不好意思?” 契此说:“爹,秋霞是我的妹妹,怎么能……” 窦氏笑道:“儿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是爹爹从江里救上来的,秋霞并不是你的亲妹妹。” 契此依旧推辞说:“可是,这些年来,我一直把秋霞当成了亲妹妹,从未有过其他想法,更没有想到过……” 张重天说:“亲上加亲,岂不是更好?” 契此说:“也不见得。比如你正在喝的黄酒,若是往里面加上一些糖,恐怕就不好喝啦。” 闻听此言,张重天不由得一愣:“这么说,你是不喜欢秋霞?” 契此说:“我当然很喜欢秋霞妹妹啦。不过,这种喜欢不是那种喜欢,所以……” 窦氏插话说:“契此,你是不是看上了其他女孩?” 契此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有,绝对没有,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件事。” 窦氏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没有就好。” 张重天说:“契此,你也不算太小啦。男人讨老婆,是迟早的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和你妈拜天地了。” 契此说:“可是,爹爹,我对女人不感兴趣,永远不想讨老婆。” 窦氏严肃地说:“不许胡说!世上只有因为贫穷、残疾讨不上老婆的人,哪有好好的一个男人不讨老婆的?不讨老婆,会被人家笑话死的。” 契此咕哝道:“反正我不喜欢女人……” 张重天夫妇并没有将契此的话当真。他们认为,契此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时时刻刻都会变化。再说,他尚不知道娶了媳妇的好处,等他真的与秋霞成了婚,恐怕一天也离不开…… 秋后,张重天与窦氏按部就班地张罗着喜事,刷房子,打家具,缝铺盖,做新衣……甚至,为了更加红火热闹,他们还计划请一个小戏班子唱戏! 契此见父母真的准备让他与秋霞成婚,心中急切如同火烧火燎。他反复向爹娘说明,自己不想娶亲。然而,窦氏每次都啼哭流泪,数落他不孝顺、没良心。张重天更是武断地说:“自古以来,儿女的婚姻都是由父母做主的。你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反正都得照父母的意思办!” 害怕夜长梦多,张重天匆匆忙忙选了一个日子,逼迫契此赶紧与秋霞完婚。然而,就在婚前的那天夜里,契此不见了,失踪了,从家里逃跑了! 长汀村就坐落在明州至永嘉(今温州)的南北通衢大道旁,而且向东绕过海湾便可到达通向海外的象山大港。但是,张重天一家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所以契此从未出过远门,那么,他能跑到哪里去呢?原来,契此既没有跑到繁华热闹的明州,也没有去四通八达的象山港,而是悄悄溜进与村子一江之隔的岳林寺。他经常光顾这里,路径十分熟悉,径直来到了方丈。 岳林寺的方丈是一座独立的小院。契此看到,方丈的院门敞开,房门未关,好像在专门等待着什么人。果然,契此来到房内,跏趺端坐在禅床上的闲旷禅师展颜一笑,道:“契此,你总算来了。” 契此也不客气,自动在闲旷禅师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下来,说道:“师父,我来了。” 闲旷禅师像是和他打哑谜,说道:“来是来了,还是要走的。” 契此说:“来也好,走也罢,这里终究就是我的家。师父,我要跟随你修禅。” 闲旷打量了他一会儿,嘿嘿一笑说:“契此,你是为了逃婚才出家的吧?” “不对,我是为了出家才逃婚的。” “你在成婚的前夜从家里跑出来,岂不是把秋霞给坑苦了?” “我若是和她勉强成婚,才是真正坑她呢。” 闲旷禅师正色说:“径山道钦禅师曾经说,出家乃大丈夫事,非将相所能为。因此,出家非同儿戏,不能凭一时冲动、心血来潮就要出家。契此你还小,再等等也不晚。” 契此说:“我听一个云游僧说过,‘阎王殿里无老少,万里新坟埋壮年。修行莫等鬓毛衰,体弱力竭难参禅。’” “好吧,那我明天就给你剃度。” 闲旷禅师答应了契此出家的请求,他应该赶紧起来磕头拜谢才对。然而,他非但没起身,反而说道:“师父,我若是活不到明天呢?” 闲旷一愣,说:“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怎么会说死就死呢?” “可是,人的生命就在呼吸之间。一口气上不了,就一命呜呼了。” “契此,道理虽然如此,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短命。就说你吧,年轻力壮,风华正茂,老衲可以保证你几十年之内不会死,明天能够顺利出家。” 契此却又说:“就算我年轻,来日方长,可是你呢?你年事已高,若是你今天晚上断了气,我明天不就出不成家了?我此生也就无法跟你出家了。” 闲旷哈哈大笑:“缘生缘灭,迁流不止,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契此,你说得对,我马上就给你剃度!” “当——当——当——” “咚——咚——咚——” 忽然之间,岳林寺钟鼓齐鸣,预示着将有重大事情发生。禅僧们纷纷从各自的寮房匆匆走出,鱼贯进入大殿,静静伫立在两侧。 大雄宝殿之中,高高的须弥座上,佛祖释迦牟尼脸上那缕神秘的微笑,总是令人莫名其妙地心动,情不自禁地心驰神往,吸引着人们去探索那无限美好的境界……佛龛前,跪着无比虔诚的青年契此,他双目微闭,全身心地等待着那庄严、神圣的一刻…… 静,极度的宁静。 契此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这样的寂静,不仅仅外面世界的喧哗停止了,连内心的骚动也完全平息了下来。然而,这种静,不是死寂,不是呆滞,不是冷凝,而是充满了勃勃生机。这时候,他的心分明感觉到有一种潜流在悄然运行,悄然积聚,静默之中蕴含着滚滚惊雷,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轰然炸响—— “当——” 大磬响了,紧接着,一声天籁破空而来—— “南——无——” 这一声,像是来自宇宙中心的呼唤;这一声,像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呢喃;这一声,契此仿佛已经期待了很久很久,好像自从他有生命以来,一直在等待着它的响起……他,好像是突然之间受到了强烈的电击,不由自主地愣了,呆了,傻了——然而,他又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气息从他的节节脊椎之中向上射出,直贯脑髓,冲出脑壳,与这渴望了千百万年的声音融为了一体……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那天籁一般的领引之后,众僧深情吟唱着。 契此百感交集,泪流满面,情不自禁地跟随着大家唱诵了起来。他,居然对所有的仪式、所有的经文都那样地熟悉!好像这些东西一直潜伏在他的血液中,渗透在他的骨髓里…… 从这一刻起,他明白了,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他像流浪多年的游子,总算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众僧诵经完毕,闲旷禅师说道:“今有长汀子契此,历劫修行,宿具灵根。情愿离俗出家,剃度为僧。老衲何其有幸为剃度之师。愿此善缘,结菩提之果,将来龙华会上,度我成佛。” 说完,他拿起一把锃亮的剃头刀,在空中打一个圆相[8],说偈曰: 明心不把金花拈,见性何须贝叶传。 日出冰消原是水,月落回光不离天。 闲旷禅师刚刚将剃刀放在契此头上,尚未剃下那满头的黑发,只听得山门外一阵嘈杂声响,一干人马闯进寺里来—— 原来是契此的父母、舅舅、街坊四邻、亲戚朋友找来了。他们老远看到大雄宝殿灯火通明,契此正要落发为僧,便先行发出一声呐喊,随后拥了进来…… 大殿之内一片混乱,张重天左手抓住闲旷禅师的袈裟,高高扬起右拳,若不是窦氏死死拉着,老和尚的脸肯定要鲜艳成烂桃模样…… 混乱中,契此却不见了踪影,在人们的眼皮底下神秘地消失了。 张重天他们将大殿每一个角落都搜遍了,甚至连小小的蒲团下面都察看了三次,始终没有发觉契此的踪迹。 人们都感到十分奇怪,他们那会儿明明看到契此就在大殿里,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莫非,他像水汽一样蒸发了不成?或者趁乱跑了出去? 在寺院里没找到儿子,张重天也不好再发作,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终于偷偷落发为僧 众人走后,契此也不见了,自然不能再举行剃度仪式,所以众僧也各自回了自己的寮房,岳林禅寺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寺院里的夜晚,宁静得有几许神秘。弯弯的弦月,像一只银勾,高高挂在天上。月光迷迷蒙蒙,不甚明亮,于是,大殿、亭堂、树木都像是笼罩了一层薄雾,虚幻而又轻灵,好像一阵清风吹来,便可御风而去,飘上高邈的天空…… 悬挂在高高的塔檐上的风铃,偶尔会叮当响起,把月光敲击得更加凄清,把夜色震颤得更加幽寂。也不知是在哪个角落里,忽然之间,有一阵时断时续、忽轻忽重的诵经声传出,像发自灵魂的深情呼唤,呼唤着性灵的回归……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四周静极了,一片树叶飘落,一滴露水滚动都清晰可闻。突然,在大雄宝殿里,昏黄的长明灯下,高大的释迦牟尼佛像之中,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 是佛祖显灵,还是塑像有了生命? 片刻停顿之后,佛像内部的动静再次响了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重。 “咣当——” 佛像须弥座侧面的一扇小门打开,从中钻出一个人来! 居然是契此,契此从佛像肚子里钻了出来! 原来,这是一尊用夹层苎麻制作的大型佛像,坚固、轻巧,中间是空的。契此经常来岳林寺玩耍,早已探明了这一秘密,所以当父母亲朋找来的时候,他急中生智,趁乱钻进了释迦牟尼佛的肚子里…… 佛祖护佑他轻而易举地躲过了一场麻烦。 契此再次来到方丈。方丈的大、小门扉依旧虚掩着,闲旷禅师仍然端坐在禅床上,对着蹑手蹑脚走进来的契此会心一笑。 契此也不说话,端了一盆清水,跪在了闲旷禅师面前。闲旷禅师熟练地操起剃刀,契此满头的黑发纷纷而落…… 那时,佛陀与一千二百五十比丘住在王舍城灵鹫山上。 十几年前,印度波罗捺国的宰相迦波利生了一个儿子。这个男孩天然生有三十二相,全身成紫金色,神情、姿仪异乎寻常。宰相大为喜悦,请来一位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的大师来给儿子相面。大师第一眼看到孩子,便情不自禁地赞叹说:“真是奇妙啊,人间竟然有如此完美的身相!这种天生的相貌是历生历劫所积累的特殊功德才能造就的。今后,他必将智慧通天,学问盖地,超越人表。” 宰相听了之后更加兴奋,请大师给孩子取名。 大师说:“他毫无瑕疵,出生前后必定有奇特异常的现象产生。” 宰相点点头说:“本来,他的母亲一向刻薄,奇怪的是,自从怀上了这个孩子,她突然变得非常慈悲、非常善良,同情百姓,怜悯穷人,总是尽一切力量帮助、救济他们。” 大师说:“这正是儿子的志向影响了母亲的行为。根据经典记载,过去有一位名叫弥勒的修行人号为大慈,能给予人们欢乐。因此,就叫他‘弥勒’吧。” 因为身相奇特,再加上大师赞扬,小弥勒的名声传遍了全国。国王听说之后,内心惶恐不安,心想:“那个弥勒小儿长相完美,福慧双全,刚刚生下来便有了如此巨大的声誉,将来长大之后,名望必定远远超过我。到那时,他夺我的王位将易如反掌!” 国王为了防患未然,暗中计划,要趁弥勒尚未长大,先行将他除掉,以绝后患。于是,他在召见宰相迦波利时说:“我听说你生了一个儿子,相貌异常,你将他抱进王宫来,我要看看。” 迦波利作为宰相,辅助国王多年,对国王的人格秉性、心胸度量一清二楚,如何能猜不到他的心思?小儿弥勒抱进王宫,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 弥勒有一个舅舅,名叫波婆梨,在波梨弗多罗国做国师。波婆梨国师睿智博学,具有特殊才能,时常追随他的弟子有五百人之多。宰相迦波利为了保住儿子的性命,派人连夜将襁褓中的弥勒秘密送到了他的舅舅那里。然后,第二天,迦波利告诉国王,小儿已经夭折了。于是,国王把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舅舅波婆梨见小弥勒天生富贵,十分疼爱,细心照料,养育在自己身旁。 弥勒渐渐长大。正如他的相貌所预示的那样,极度聪慧,勤奋好学,仅仅几年工夫,就把舅舅波婆梨一生积累的学问全学到了手,并且能融会贯通,灵活运用。波婆梨见外甥通达了所有书本知识,便决定为他召开一个大会,邀请全国所有的博学之士参加,以展示弥勒的才学。 会期决定之后,波婆梨派了一个弟子去波罗捺国,一则向姐夫汇报弥勒的情况,二来,请姐夫拿出一些钱财,作为这次大会的开销。送信的弟子在半路上,遇到了两位云游的比丘,听说了佛陀出世并在王舍城灵鹫山传法的事情。然而,未等他将信送到,就在森林里被老虎吃了。 波婆梨哪里知道这个变故,一直到预定的会期,也没等到弟子回来。他只好倾其所有,招待四面八方而来的学者们。根据传统习惯,除了精美的膳食之外,每一个前来出席会议的人都得到了五百钱币的供养。 临近散会,一个名叫劳多差的婆罗门姗姗来迟。他对波婆梨说:“我没赶上吃饭,但总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得到五百钱币吧?” 波婆梨十分抱歉地说:“对不起,因为没有想到会有人迟到,所以我已经将所有的财产布施出去了。” 劳多差说:“你设的是布施大会,如果不肯给我施惠,我诅咒你的脑袋在七日之内裂为七瓣。并且,我知道你的外甥弥勒的真实身份,我将把这一情况告诉波罗捺国王。” 波婆梨知道,婆罗门的确有一种恶咒异常灵验。更可怕的是,劳多差若将弥勒的身份揭穿,弥勒也将面临杀身之祸!波婆梨为自己和外甥的性命担忧,无边的恐惧与巨大的愁苦笼罩着他的身心,压抑得他茶不思,饭不想,坐不安,卧不宁。 当天晚上,在波婆梨的睡梦中,那个被老虎吃了的弟子忽然出现了,他对老师说:“劳多差这样心胸狭隘的人,并没有悟到最高明的法,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波婆梨说:“可是,我破解不了他的咒语,更制止不了他的告密,如何是好?” 那弟子说:“现在世界上只有佛陀领悟到了最为无上的法,他是尊贵无极的法王,皈依他,才是唯一的正道。有佛陀的护佑,能使您和弥勒的灾难消于无形。佛陀现在住在王舍城灵鹫山。” 波婆梨是一位博学的长者,他知道佛的功德智慧不可思议,于是派弥勒带领十五个人去拜见佛陀。 临行,波婆梨对弥勒说:“佛具有三十二相。你要仔细观察,释迦牟尼是不是众相具足?如果他的确具备佛的形象,你不要开口说话,而是用心念向他发问:我的老师波婆梨有几种相好?他年龄多大?是什么种族?有多少弟子?若是他都能准确知道,说明他的确悟道成佛了,你们就留在那里,做他的弟子,派一个人回来告诉我消息便可。” 弥勒一行向舍卫国进发,顺利到达灵鹫山。 此时,佛陀正在给弟子们讲经说法。 尽管还隔着老远,弥勒便已经看见释迦牟尼不但与自己一样,具有三十二相,而且光明朗照,如沐霞光,安详和雅,如饮春风,令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敬意。弥勒非常欢喜,不由得心中赞叹不已,但是,他依然按照老师波婆梨吩咐的那样,远远地用心中的意念向释迦牟尼佛发问:“我的老师波婆梨有几种相?他年龄多大?是什么种族?有多少弟子?” 释迦牟尼佛神通具足,弥勒心中尚未动念,他老人家早已得知了他们一行十六人的来意。只见佛祖微微一笑,开口说道:“你的老师波婆梨只有两种相,一者发绀青,二者广长舌;他今年一百二十高龄,是婆罗门种族,座下有五百弟子。” 当时在会的比丘们见佛陀自言自语,深感奇怪,便跪下请教道:“世尊,您为什么要说那些莫名其妙、不着边际的话呢?” 释迦牟尼佛告诉弟子们说:“波梨弗多罗国的波婆梨派了十六位弟子来到这里,悄悄观察我的相,并且用意念来向我发问,所以,我刚刚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弥勒等人闻听佛陀的回答,一字不差,心中更加敬仰。他们在众多比丘的瞩目下,恭恭敬敬地来到佛陀面前,五体投地,大礼参拜。 弥勒等人拜谒已毕,佛陀请他们坐在一边,然后吟诵道: 诸法从缘起,如来说是因; 彼法因缘尽,是大沙门说。 就是这短短的二十字《缘起法颂》,却足以使得弥勒等十六个人全部得了法眼净。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从座位上站立起来,在弥勒的带领下,一齐要求出家。佛陀赞叹道:“好啊,好啊!” 成为比丘的弥勒,形象更加清秀,气质更加清新,他的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清凉,远远地就能使人感到和谐、安详与愉悦。 于是,在后来的一天,就有了五百梵志被弥勒所震慑的一幕。 背井离乡,天华寺修行 闲旷禅师为契此落发已毕,似笑非笑地说偈道: 今日僧伽,明日佛陀。 梦幻水月,因缘合和。 契此懵懂,不知师父所云,然而,他仿佛又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就像一个久远的梦,情节早已淡忘,唯有一些梦绪如轻轻的云,如淡淡的烟,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然而,那是什么呢?他又说不上来。于是,他似呆如傻,愣在了当场。 闲旷在他锃亮的光头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吟诵道: 原自梦中事,何须苦追寻? 明了如如心,豁然悟前因。 突然,犹如一道电光在契此心灵深处闪过,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一座巍峨的天宫,那里香花围绕,仙乐袅袅,飞天飘飘…… 师父闲旷禅师的声音,反而像是从天外传来:“契悟娘生面,此性本来真。因此,你的法号依旧叫契此吧。” 契此从天上回到了人间,他恭恭敬敬地给闲旷禅师顶礼三次,感谢师父剃度之恩。闲旷禅师说:“契此,今天夜间,你父母回到家中之后,发现你并未回去,明日肯定还会来寺里寻找。尤其是你妹妹秋霞姑娘,似乎爱你至深,必然会不由自主地经常以种种理由到寺庙里来看望你。长此以往,必然会产生闲言碎语,不利于你自己修行,所以,你不能在岳林寺常住,这里无法安顿你。” 契此闻听此言,不由得心里一阵着急:“师父,我刚刚剃度,除了岳林寺,对其他寺院一无所知,能到哪里安身呢?” 闲旷禅师一笑,安抚他说道:“你不用着急,我已经为你筹划好了出路。距奉化县城八十里的海边,有一座天华寺。那里环境幽静,是一个修行的好场所。天华寺方丈云清和尚,是我的同参道友。我已经给他写好了一封书信,推荐你到天华寺挂单。” 说着,闲旷禅师拿出了一封信,递给契此。 契此不禁有些奇怪,问道:“师父,这封信您是什么时候写好的?” 闲旷禅师点点头:“就在刚才,我在这里等你的时候写的。” 契此更奇怪了:“您怎么知道我一定还会回来?” “该来时,一定会来;要走时,必然得走。如同你要连夜离开岳林寺一样。” 契此再次体验到了佛门的不可思议。 闲旷禅师抓紧时间给契此讲述了一些佛门常识,以及僧人挂单的基本规矩,而至关重要的修行方法,他却反而只字未提。 天刚蒙蒙亮,晨雾笼罩着的岳林寺山门,悄然打开了一条缝隙。头戴斗笠、身背行囊、手拄禅杖,一身云游僧打扮的契此,与老和尚闲旷,一前一后无声无息地从门缝里挤了出来。闲旷禅师站立在山门外,目送着弟子走下长长台阶。 契此回转身,只见师父恰似一尊塑像,高高伫立在台阶上,一动不动。他鼻子一阵发酸,两行热泪滚落下来。他放下行囊,跪了下来,给师父磕了三个响头。 闲旷禅师摆摆手,催促契此赶快上路。契此渐行渐远,渐渐走入了浓浓的晨雾中,犹如冰块消融于大海一般,他完全融入天地之间…… 契此沿着县江向县城方向走去。到县城之后,他将踏上通往海边的道路。 江水那边,就是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家乡——长汀村。 乡愁一样缠绵、多情的晨雾,萦绕着契此,使得他的脚步显得有几分沉重。江上的雾气更加浓重,望不见家乡村庄的轮廓,唯有隐隐作痛的心,能够明显感受到,距离家乡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忽然,犹如幻觉一般,从村子的方向传来一缕缥缥缈缈的歌声: 剡江流, 县江流, 流到大海不回头, 水波是清愁。 情悠悠, 思悠悠, 天涯海角思不休, 何日驾归舟? 这歌声,恰似一个飘荡在空中的、孤苦伶仃的魂灵,无助地向大地、向山河倾吐着满腔的哀怨、伤感与迷茫。不知什么原因,契此感到这歌声听着有些耳熟,好像是妹妹秋霞正在临窗吟唱: 咸泪流, 苦泪流, 流进胸膛浸心头, 病树临霜秋。 恨悠悠, 怨悠悠, 颙望哀怨满九州, 冷月照空楼。 …… 不知不觉里,契此已经泪流满面了。他脚下的步伐更是愈发沉重,几乎就要完全停止下来…… 这时,一声清脆的鸟啼,从凝滞沉郁的空中划过,惊醒了契此的幻觉。他摇摇头,再仔细倾听,哪里有什么歌声,唯有滚滚江水发出低沉的吼声!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那迷惑人的歌声,不过是心魔的显现! 他想起了师父闲旷禅师曾经读诵过的一首偈子:“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于是,他振奋精神,扬起头,迎着东方天际火红的霞光,大步向前走去…… 契此一路东行,经过整整一天艰苦的跋涉,在夕阳衔山时分,终于接近了海滨。风儿多情,送来大海的热切情意,他已经嗅到了那清新的、略带淡淡咸味的气息。恰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清晰的钟声: “当,当,当——” 清风推开涧底雾,明明明明,山明水明,无非明明; 佛钟敲破峰头云,空空空空,色空相空,总是空空。 佛国钟声,随风飘送;烦恼扫清,菩提大增。 契此精神一振,浑身的疲惫为之一扫而空。他快步登上一座山峰,眼前豁然开朗,一座规模宏大、殿宇巍峨的寺院,自然而然地存在于山海之间。它北靠一列高低起伏、层峦叠嶂的青山,仿佛锦绣画屏,阻断狂风暴雨;它南临潮起潮落、水天一色的海湾,好似清灵明镜,照彻本来面目…… 慧日出东海,朝霞映满天,犹如佛光普照; 明月挂西峰,灵光澄空宇,恰似心性宛然。 这,就是著名的天华寺了。 契此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一声惊叹:难怪师父闲旷禅师要自己来这里修行呢,真是一个世外桃源!面对浩浩荡荡的大海,波涛起伏涤荡胸襟;背靠巍巍峨峨的高山,峰峦参差雄壮心魄……环境如此神奇,充满自然启迪,必能促进修行人道业早成。 契此忍不住欢呼一声,向天华寺山门奔去。 天华寺方丈云清和尚读过闲旷禅师的书信,不禁多看了契此几眼。这个身体略显肥胖的毛头小伙子,相貌平平,甚至显得有些笨拙,究竟有何种特异天赋,值得闲旷禅师大加赞扬? 云清和尚实在看不出契此的独特之处,不过因为同参老友闲旷禅师的推荐,还是交代给监院[9],安置他在云水堂——云游僧挂单的地方——住了下来。 赶了一天路,契此真有些累了,身子一挨着床板,便进入了甜甜的梦乡,还打起了小呼噜。睡梦中的他哪里知道,当天夜里,天华寺一带的海况、地脉、天象,都发生了一些特异现象。 那天,时逢当地人所说的“小潮水”——潮位低平。可是,令人奇怪的是,那天夜间的海潮一反常态,潮声嗡嗡作响,从大洋深处咆哮而来,如同千军万马一齐奔腾,潮高涌大,浪花翻飞,其壮观程度可与每年一度的八月十八天文大潮相媲美。 与此同时,天华寺左近的田螺山上烟汽升腾,一团水雾从一个深深的岩穴之中喷涌而出,直冲云霄。伴随着烟雾升腾,山体内部发出隆隆的轰鸣,恰如地脉运行,岩浆奔腾……此后,田螺山上的那个岩穴深处出现了五个岔洞,人称五通洞。佛教圣人有“五通”之说,即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如意通。 到子夜时分,天华寺上方晴空万里。突然,一道极其明亮的闪电掠过夜空,照彻山河大地、海洋港湾,紧接着一声霹雳轰然炸响,回声久久荡漾……隆冬时节,出现电闪雷鸣,并非正常,何况晴天霹雳,更是前所未有。 如此众多的奇异现象,当然引发了全寺僧众与附近百姓的好奇,然而,人们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唯有天华寺方丈云清和尚心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一念:“佛经云,圣人出世,天地震动。闲旷师兄在信中说,契此是有来历的人,莫非昨夜的海啸山鸣、霹雳闪电,与他的到来有关?” 禅修方式: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那个时期,正处在唐朝末年的动乱时期,军阀割据,兵匪四起,烽火连天,战乱不断,许多人被迫躲进相对安全、平静的佛门安身立命。因为天下动乱,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们,只好祈求佛菩萨保佑,所以各地的寺庙异常繁荣起来。 天华寺傍山面海,紧临着一个古老的渡口,门前一条宽阔的驿道,北通浙东最为繁华的大邑明州,向南渡海,经象山可达台州、永嘉等物产富饶的州县。地处海陆交通要冲,物流贸易畅通,人员来往便利,为天华寺带来了大批香客施主。因此,这里香火旺盛,游人如织,十分热闹。信徒多年布施,为天华寺积累了大量水田、旱地、山林、海涂。食粮丰富,生活安静,大批云游僧慕名而来,寺里常住僧人多达四五百人。若逢佛菩萨佛诞之类的佛教节日,便会出现“千僧过堂,万指围绕”的宏大场面。 契此是新剃度的沙弥,又初来乍到,所以尚不具备进禅堂专事打坐修行的资格,只能作务打杂。当家师大手一挥:“砍柴去吧!” 于是,契此被打发到了柴头[10]手下,从此,契此一把斧头、一条扁担,每天与山上的樵柴没完没了。他出家之前经常打柴,出家之后还是打柴,早知如此,契此还用出家吗?然而,事情的微妙之处就在于,虽然同样打柴,因为发心不同,结果也就会大大不同。 与契此一同负责供应全寺五百僧众用柴的僧人,还有三个人。柴头的法号叫影清,他与影净、影空两位师兄,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半年多前,他们三人结伴从山西行脚来到了天华寺。据说,他们在半路上遭到了劫匪,度牒[11]遗失了。那年月,兵荒马乱,盗匪四起,路人遭劫是常有之事,所以方丈云清和尚大慈大悲,依旧收留了他们。他们说为了供养大众,成就他人修行,就负责起全寺的薪柴供应。或许是因为山高路远,砍柴不易,他们三个人很难供上全寺用度,所以契此也就被派遣了过来。 佛教僧众,不以年龄论大小,而以僧腊——出家的年龄——排次序。他们四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因三位师兄先入山门,年龄也比自己大得多,契此将他们奉为尊长,对他们极为恭敬,事事听从教诲。 第一天上山砍柴,师兄们将契此带到了一片薪炭林旁边。影清说:“小契此,这片山林属于我们天华寺所有,你就在这里打柴吧。我们不在身边,你可不能偷懒呀!” 契此对这样的安排不太明白,询问道:“师兄,就我一个人独自在这里打柴吗?你们呢?” 影清与另两个人相视一笑,指着漫山遍野、郁郁莽莽的丛林说:“我们要到远处的深山老林去。” 契此颇为天真地说:“师兄,我从来没有进过山林深处,那里一定有许多奇花异草,以及平常难得一见的小鸟。请你们带上我好不好?” “不行!”脾气暴躁的影净一挥手说,“带上你,岂不就坏了我们的事!” 契此感到很委屈,小声咕哝道:“不就是打柴吗,我怎么会坏你们的事呢?” 影清狠狠瞪了影净一眼,然后拍了拍契此的肩膀,笑着说:“小师弟,影净的意思是说,我们要去打柴的地方山高路远,你年纪还小,力气尚未长全,怕是跟不上我们的脚步,会累着你。” 影空也说:“契此,我们是来打柴的,而不是为了好玩。我们出家人,应该念念在道,心里不能光想着好奇、贪耍。再说,山林深处经常有老虎、豹子出没,十分危险,我们若是分心照顾你,会耽误砍柴的。” 契此说:“既然密林深处那么危险,师兄们何不就在这里打柴呢?” 影清说:“这片林子太小了,若是我们四个都在这里砍柴,几天就砍光了。再说,远方山林中的柴薪也属于寺里,如果我们不去采伐,也就白白浪费了。所以,我们虽然多费一些力气,却能保证寺里永远不缺柴烧。” 原来,师兄们之所以这样安排,一是为了契此好,二是为了寺院的长久之计。 闻听了师兄们的一番教导,契此感到十分惭愧。比起师兄们时时刻刻事事为他人着想、处处为常住[12]着想的高尚情操,他很为自己心中的杂念与放逸而脸红。师兄们走后,他一刻也不敢懈怠,挥舞着斧头,砍柴不止。到下午师兄们从山林深处归来的时候,他已经砍了两大捆上好的樵柴。 影清见状,很是赞扬了他一番。 得到师兄的夸奖,契此当然很兴奋,连那颤颤悠悠的扁担,都欢快得像跳舞一样。然而,在山路上挑着沉重的担子,毕竟不是跳舞。契此砍的柴也太多了,两大捆像小山一样的湿木柴,足足有二百多斤重,不一会儿,他就被压得龇牙咧嘴,上气不接下气了。 难怪师兄们说他年岁尚小,力气不全呢。瞧,同是挑着一担柴,人家走得多轻松,不一会儿便将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这时,他才发现,师兄们挑着的那两捆柴加起来,还不如他的一捆多。难怪他们走得格外轻松呢!他转而又想,师兄们去的地方路途遥远,打柴的时间短,当然也就打得少了。 契此的肩膀被扁担压得又红又肿,火烧一样钻心的疼痛,而他的两条腿,更是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很难迈开脚步…… 走在前面的师兄们,早已没了踪影。 尽管契此咬紧牙关,在离寺院还有一里路程的时候,他无论如何再也挑不动柴担了。就在他完全绝望的时候,他发现三位师兄们正在前面山路转弯的地方等待他。远远地,看到他被重担压得摇摇摆摆、步履蹒跚、痛苦不堪的模样,影清师兄对其他二人说:“你们两个将我的柴分开挑上,我去接契此。” 影清快步返回来,二话没说,接过契此的柴担,向寺里走去。 契此望着影清师兄的背影,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 谁说僧人冰冷无情?同参和合水乳交融。 就是从这一天起,每当契此不堪柴担重负的时候,总有一位师兄及时接替他,让他休息,空着手走回寺院。 有一天,他们像往常那样回来的时候,监院赫然站立在他们上山打柴出入的天华寺后门。 监院一脸的浓云,阴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不知为什么,影清、影净、影空三人竟然吓得变了脸色,脚步都有些不自然了。唯有走在最后的契此懵懵懂懂,快快乐乐,手里舞动着空扁担,脚下更是又蹦又跳。 监院对影清等人巴结、讨好的笑脸视而不见,单单用手指着契此喝道:“你是怎么回事?” 契此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茫然无措,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没、没怎么回事啊。” 看着他一脸无辜的样子,监院更加生气了,斥责说:“让你去打柴,你怎么空手而归?” 契此脸一红,嗫嚅道:“我、我……” 监院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你什么你,难怪有人说你天天偷懒,将打柴的责任都推给了师兄们。今天是我亲眼所见,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契此赶紧解释说:“当家师,我不是故意耍滑偷懒,而是因为我的力气不够,所以……” “力气不够,岂能是你逃避劳作的理由?百丈祖师说过的话,你可记得?” 契此虽然刚刚出家,但他从小到岳林寺玩耍,经常听禅僧们讲述祖师公案、丛林掌故,因此,他明白,监院指的是百丈怀海祖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故事。 百丈怀海,是马祖道一的弟子,六祖慧能的第四代徒孙。 唐朝贞元四年(公元788年),在马祖道一圆寂之后,百丈怀海掬一把清泪,开始外出行脚。他行行复行行,不一日来到了江西新吴(今奉新县)大雄山下。这大雄山真是个好去处,满山古木森森,沟壑流水潺潺,荒径人迹寂寂,空谷花香幽幽。最奇特的是,山上一列雄奇的岩壁拔地而起,横空出世。它孤高峻峭,兀立千仞,将一种雄赳赳的伟丈夫所独具的神韵尽情展示在天地之间。 怀海知道,这个号称“百丈”的山峦,就是自己弘扬禅法最合适的地方。他将行囊高高挂在一个树杈上,举起镢头,在荒草丛中开拓出一片新天地。 在百丈怀海住持大雄山不久,天下僧衲闻风而来,百丈岩下禅客云集,庵庐环绕。百丈怀海带领徒众,开荒种田,亦农亦禅,农禅并重。他创造性地将修行融入劳作,在日常劳动中修行,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禅宗生活和修行方式。 上至方丈下到沙弥,所有的出家人都必须随众劳动,没有任何特殊区别。百丈怀海一直以身作则,凡作务执劳,必先于大众。直到他晚年,每天仍然像年轻人一样到农田里劳动。 徒弟们看到师父如此高龄,每天仍下田干活,心疼不已。他们也曾多次劝说,多次恳求,但百丈总是一笑了之,坚持农耕。当家师见软办法没有成效,就来了个干脆的——在头天晚上将师父开荒用的镢头藏了起来。 第二天,众僧都去开田,怀海找不到自己的工具,急得团团转。当家师趁机说:“师父,您年纪这么大了,还和我们一样干活,让我们看着实在于心不忍。万一将您累病了,叫我们如何是好?我们大家商量过了,您就别下田了。您放心,我们每人多刨几镢头,就把您那份干出来了。” 没有工具无法开荒,怀海奈何徒弟们不得,只好留在了寺里。到中午,禅僧们回来吃饭时,斋堂中不见百丈怀海的身影。师父怎么了?病了?为什么不来吃饭?当家师与几个上首弟子来到方丈,询问端坐在禅床上的怀海为何不去用午饭。怀海说:“我是个无能无德的人,怎么能让别人代替自己的那一份劳动呢?既然我没有参加开田,也就没有资格吃饭。” 弟子们将饭端来,递到他的手边,但怀海坚决拒绝。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何况百丈怀海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僧人又不吃晚饭,若是饿一整天,岂不把人饿坏了?情急之下,当家师与众人跪倒一片,请师父进食。但是怀海异常坚定地说: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结果,众人拗不过师父,只好将工具还给了他。第二天,下田劳动的人群里又出现了怀海苍老却又快乐的身影。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从此,怀海这一震撼人心的自律之语,风靡全国,禅林僧众争相效仿,成了禅宗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时至今日,它早已成为千古名言,历千古而常新,时时警策着佛门中人。真可谓一言传千秋,高风动八方。 监院对契此说:“你既然知道百丈祖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这一发聋振聩的至理名言,如何还敢逃避劳作?你这是故意违犯寺规,按照共住条约,你不但不能吃饭,而且还要在全寺僧众面前表堂[13]、罚香[14]。” 契此一肚子的委屈,但监院以自己亲眼所见为据,根本不给他说话辩白的机会。他有口难辩,有理难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劲儿往下掉…… 正在这时,一直旁观的影清说话了:“当家师,契此并没有故意偷懒,他每天都同我们一道上山打柴。只不过因为他年纪尚轻,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我们怕沉重的柴担压坏了他,所以轮流替他挑了回来。” 影净、影空也附和说:“是啊,是啊,契此虽然力气小了一些,但每天打柴还算尽力。” 既然大家都为契此求情,监院也不好再说什么。最后,他指着契此的脑门说:“看在影清他们三位的面子上,这次就饶了你。不过,你给我记住,寺院不是养懒汉的地方,你要好自为之!今后如若再次犯错,我可不管你是谁推荐来的,一律驱逐出寺!” 说完,监院扬长而去。 影清拍拍契此的肩膀,又拍着自己的胸脯说道:“契此,在天华寺,有我们给你做主,你谁也不用怕。” 契此对师兄们能在关键时刻为他伸张正义,心中感激不尽,从此,他更加敬佩三位师兄了。 [1]禅宗寺院的别称。 [2] 武则天曾以弥勒佛转世自居,并借此名正言顺登上皇位。在她当政期间,寺院在新造佛像时,便将弥勒佛的形象塑造成武则天的模样。 [3] 佛教的一种修行方式,为一种调剂身心的散步。通常在饭后、坐禅间隙,为防止昏沉瞌睡,起而经行。 [4] 在印度,泛指佛教以外的出家修道人。 [5] 佛陀出家前所生的儿子,后随佛出家,成为佛的十大弟子之一。 [6] 安置佛像的台座。 [7] 五代之前,只有十六罗汉之说,十八罗汉的称谓产生于其后。 [8] 禅宗祖师经常随手在空中、地上画圆圈,以象征真理的圆满与绝对,并以此代指真如、法性、实相,或宇宙万有的本源、诸佛的心印、众生本具的佛性。 [9] 负责寺院日常管理,俗称“当家”。 [10] 寺院中,于典座(食堂管理员)之下负责柴薪的工作。其主要职责为入山砍柴,以供大家使用。 [11] 唐宋时期官方颁发的出家证明文书。 [12] 特指寺院、僧团。因寺院是僧人常住的道场,所以“常住”一词成为出家人常住寺院、僧团的代名词。 [13] 公开批评。 [14] 跪在佛前忏悔。 心怀慈悲,却屡遭师兄诬蔑、陷害 时光就这样平淡地流淌着。 寺院的生活极其清苦,尤其是那缺油少盐的粗茶淡饭,一般人很难适应。早饭一般情况下只有稀粥,中午因为有檀越布施、施主供斋、香客用餐,饭菜稍微好一些。由于律条中有“非时食戒”,佛制比丘过午不食,俗称“持午”,所以,原来的僧人没有晚饭吃,一日只能用早、中两餐。禅宗兴起之后,提倡农禅并重,由于禅僧每日必须参加繁重的劳动,不吃晚饭饥饿难忍。祖师们权巧方便,根据中国的实际情况进行了一些变通,称午后之食为“药石”——以疗饥病。既然是药石,当然很简单,往往是将中午的剩饭加水,熬成一锅稀粥对付。 契此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出家伊始,很难适应这种饮食。早上喝下三五碗米粥,几泡尿撒出来,肚子里便空空如也。相对而言,寺院中午的饭菜会好一些。可是,由于山高路远,契此他们打柴中午回不去,只能在山野里就着泉水啃干粮。因为缺少油水,吃下的干粮根本不经饿,不一会儿肚子里就开始唱空城计。这也是他浑身乏力,无法将满满一担柴挑回来的原因之一。 干重活需要大量体力,长身体更需要摄取营养。没办法,饥饿难耐的契此只能一早一晚拼命往肚子里灌稀粥。一来二去,他的胃越胀越大,几个月下来,竟然能喝下十大碗稀粥,肚子大得像是怀了八个月的身孕一般。从此,他变得大腹便便——真正吃饱了撑的! 契此很是羡慕、敬佩三位师兄,他们干着同样繁重的活,中午也只能啃一些冷干粮,却还能严格遵守佛制,做到过午不食。更神奇的是,他们不但从来没有说过肚子饿,而且一个个身强力壮,精力格外充沛。 据说,修行到家的人,以禅悦为食,不但能滋润色身,身轻体健,而且法喜充满,神力无边,其奥秘、其美妙,简直难以想象。莫非,这三位每日打柴的师兄,也已经修行到了如此不可思议的神圣境界? 还有一件事,契此百思不得其解。他因为从小不吃肉,所以对肉食的气味极为敏感。可是,自从他来到天华寺,与三位师兄住在了一起,经常能在房间里嗅到一种肉食特有的腥臭气息。 可是,佛门清静地禁绝一切荤腥,哪里来的腥气?再说,这个房间分为里外间,三个师兄住在里边,外屋存放他们干活的工具和一些杂物,角落里安置着契此的小床,压根没有锅灶,如何会产生烧煮肉食的味道呢?契此以为这又是心魔在作怪,变现出这种讨厌的气味来干扰他,所以,在很长时间里,他一直没有理会。 这一天,是农历三月三日传统庙会,附近的村民在寺院门前的广场上唱大戏。三位师兄大概是去看热闹了,到了就寝的时间还没有回来。契此想为师兄们铺好被子,就来到了他从未光顾过的里屋。 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更加浓重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契此心中默念佛号,想借佛的加持力压制住这莫名而来的感觉。但是毫无作用,他越接近房屋后墙,煮肉的味道越浓。他的鼻子极其敏感,感觉到气味是从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后面传出来的…… 契此掀开画,发现墙上的几块砖头是松动的,而且能感受到有一股子热力向外辐射。他小心翼翼地拿开一块砖头,一道亮光射了出来——墙里居然有一段最大号的蜡烛在熊熊燃烧! 他把那些松动的砖头都拿开之后,发现墙里被掏了一个洞,蜡烛上方居然架着一只砂锅,锅里炖着一只被剥了皮的野兔,正在咕嘟咕嘟冒泡! “哇——” 契此一边向外跑,一边剧烈呕吐。吐完稀粥吐胃液,吐干胃液吐胆汁,他几乎将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 他好不容易才停止了呕吐,第一个反应就是去向监院报告影清他们偷偷煮肉的事情。因为,僧人杀生吃肉是根本大忌,是不能违背的戒律。这不是告密,而是互相爱护;僧伽之所以能够和合共住,批评自我和相互促进是重要的基础。但是,他转而又想,或许是师兄们在打柴时偶然遇到了一只死野兔,一时嘴馋,所以……人生旅途中出现错误,人人不可避免,只要真心忏悔,不再重犯就好。于是,契此重新回到里屋,故意留下了一块砖头没有放回去,让师兄们明白,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被人发现了,赶快改正。 果然,三个师兄什么话也没说,并没有因此怨恨契此,对他依旧像从前一样。不过,三天之后,影清代表另两个人找到监院,要求契此搬出他们的房间。监院不解,问道:“为什么?你们不是在一起住得好好的吗?” 影清严肃地说道:“按照戒律,沙弥不能与比丘共住一室。契此是个小沙弥,尚未受具足戒,所以,不应该与我们同居一室。” 监院说:“你们那套房子是里外间,实际上算两间,并不违制。” 影清毫不让步:“可是,里外之间没有安门,只隔着一道布帘,他随时能出入我们睡觉的地方。” 既然涉及了戒律,监院也不敢变通,只好让契此搬了出来,住进了存放农具的半间仓库里。 戒律,人人都得严守。因此,契此并没多想,依旧尽全力打柴,依旧敞开肚皮喝粥,依旧每天乐乐呵呵。 俗话说,熟能生巧。契此每天砍柴,慢慢掌握了其中的技巧,事倍功半,还是砍那么多柴,所用的时间却比原来大大缩短了。于是,他就有了一些空闲时间,便在山林里转转,一来观赏山林里时刻变化的奇特风光,二则顺便寻找一些山果、野菜,填饱他那咕咕乱叫的肚子。 有一天,他只顾欣赏烂漫的山花了,不知不觉翻越了一道高岗,来到了另一座山谷里。这里灌木丛生,野草齐腰,环境幽静,人迹罕至。 师兄他们,应该就在山谷对面的山林中打柴吧? 忽然,契此似乎在一个灌木丛旁边听到了一阵簌簌响,好像是什么东西力图挣脱的声音。他连忙走了过去。他距离得越近,那声响就越急,最后变成了拼命挣扎: “吱——吱——” 是兔子的叫声!是野兔面临绝境的叫声! 契此赶紧跑了过去,发现一只灰色的野兔被猎人下的套子套住了一条后腿。契此连忙去帮它解开…… 谁知,兔子误解了他的好意,以为这人是来要它的命的,竟然反过头来在他手上啃了一口! 难怪人们都说,兔子急了也咬人。它虽然胆小,但被逼到绝路,面临生命危险,自然也会反抗。幸好,兔子是吃草的素食动物,牙齿并不锋利,所以契此的手没有流血受伤。他小心翼翼将兔子后腿上的绳套解开,放它回归山林。那野兔跑出去老远,回头看了契此一眼,好像它不大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释放它。 此后,契此留了心。他发现,这一带的灌木、草丛之中,布置着很多专门捕捉野兔、山鸡的套子。这大概是村里的猎户们布下的吧。从此,契此每天上山第一件事,就是先来这一带转一转,一旦发现被捕获的小动物,就赶紧悄悄放掉。契此之所以没有将这些陷阱、猎套去除,是考虑到猎人也很艰难,也得讨生活,将人家好不容易才捕获的猎物放掉,已经是罪过了,若再毁坏人家吃饭的家当,他实在于心不忍。 他没想到,一场惨不忍睹的悲剧,就在他的注视下上演了。 那天,一只黄鼠狼的前爪被铁夹子夹住了。它痛得吱哇乱叫,却无法挣脱。契此发现之后,赶快跑了过来,想帮助它解脱。生性多疑的黄鼠狼,如何能理解契此的心意呢。它看到有人过来,更加惊惶,更加恐惧。为了逃命,它竟然生生将自己被夹住的爪子咬了下来! 壮士断腕,可歌可泣;而人,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逼迫小动物自残肢体,可恶可恨! 契此看到那失去了生命力的、鲜血淋淋的断肢,感到自己的心在抽搐,在流血!他一下子瘫软在了当场,泪如雨下…… 不知过了多久,契此忽然听到了山谷里有人走动,并且伴随着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契此赶紧躲藏在一个茂密的灌木丛中,他要看看,究竟是何等模样的猎人,导致了这场惨剧的发生。 “……那个小沙弥契此……” 他们居然正在说我!契此心中一惊:自从我来到天华寺,天天来山上打柴,并没有与当地老百姓有过来往,更不可能结识猎人,什么人竟然知道我的法号呢? “……自从那个小契此来到之后,我们本来有滋有味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是啊,是啊,来山里的时候要防备他知道,回到庙里还得小心翼翼,幸亏大哥足智多谋,用计策将他从房间里赶了出去……” 他们居然就是影清、影净、影空三位师兄!若不是用手紧紧捂着嘴,契此就会下意识地惊叫出声。 “不过,自从那个小屁孩来了之后,他一个人砍的柴比咱们两个人都多,供应庙里日用绰绰有余,省了咱们不少力气。” 他们越来越近,契此已经能听得出来,这是柴头影清的声音。接下来,就应该轮到影空说话了,因为他是老大的跟屁虫。 果然,正如契此预料的那样,影空附和着影清说的话,清晰地传了过来: “对对,那个小家伙真傻,不晓得爱惜力气,每天打的柴多得都挑不动。更可笑的是,每天临到寺院,咱们接了他的柴担,在不知不觉里将他打柴的功劳都拦在了咱们头上,他还总是感激不尽。那小子也太缺心眼了,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明明被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 “不管怎么说,那小家伙是个丧门星,自从他来了之后,咱们下在这一带的套子很少能捕获到猎物了。” 那些猎套竟然是影清他们布置的,契此差点跳起来! “是啊,”影空说,“这些套子总是一无所获,咱们已经连续好几天中午没吃上烤肉了。饿得我下午几乎没力气走回寺院。” 影清接着说:“或许是这一带的兔子、野鸡已经被咱们弄光了,应该转移一下地方了。” 影净说:“我觉着大哥说得并不对,我有好几次在咱们下套的地方发现了动物挣扎过的痕迹,但猎物却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影空惊叫道:“老天爷,是不是咱们偷着弄野物、烧肉吃的事被人发现了?会不会是那个小契此悄悄将猎物放走了?若是被他知道了,报告了寺院的执事,就坏了事了!咱们一定会被赶出天华寺……” 影清道:“看你说的,没那么悬乎。那个小沙弥把所有的工夫都用在了砍柴上,哪有时间到这里闲逛呢?我想,一定是附近的老百姓顺手牵羊,将套子上的猎物偷走了。” 影净也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当初,咱们第一次烤野兔,不就是从村里猎人的套子里偷的吗?后来,咱们干脆连他们的猎套也弄了过来,下到了天华寺所属的山场里。” 影清到一个下套子的地方察看之后,颇为失望地说:“看来,今天又要空手而归了。” 说着,他转过身,就要向回走,影净说道:“等等,我到山坡上面看看。” “咱们没在山坡上下套啊。” 影净得意地笑着说:“自从我发现猎物总是从套子里失踪之后,我怕是它们自己逃脱的,就把猎人们的一只铁夹子弄了过来。咱们去安放夹子的地方看看,是不是有所收获。” 他们看到的,当然是一片狼藉,一片鲜血淋淋的场面! 面对这种悲惨场景,任是铁人也断肠。 “天哪,怎么会这样?”影净不由自主地喊叫道。 影空看了看周围草地被踩踏的痕迹,说道:“这里好像有人来过。” 影清默默将铁夹子解了下来,抛到了山谷里,然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不过,临走,他向契此藏身的灌木丛看了一眼…… 契此犹豫了两天,最终还是将影清他们的所作所为告诉了监院。谁知,听了他的讲述,监院却像审视怪物一样久久地看着他。 契此被他看得心中发慌,浑身发痒,实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忐忑不安地问道:“当家师,我脸上有什么脏的地方吗?” 监院阴阳怪气地说:“你脸上倒是挺干净的,可是你心里极端肮脏!比狼心狗肺还要凶残,比蛇蝎心肠还要歹毒!” 契此被骂得狗血淋头,狼狈不堪,却又稀里糊涂,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他一脸的茫然,向监院追问道:“当家师,您老慈悲,请明明白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倒是真会装!自己做过的事,难道还要我提醒你吗?” “当家师,我实在……” 监院十分严肃地说道:“契此,你给我听好,第一,你作为沙弥,要绝对尊重比丘,不应该说他们的坏话!这是佛祖亲自制定的戒律。” 契此一愣,总算想了起来,是有这样一条戒律。他郑重地点点头,说道:“弟子知错了,今后决不再犯。” 监院却毫不客气地讽刺他说:“狗若是改了不吃屎,就不是狗了。” 契此赶紧跪了下来,真诚地说道:“弟子契此真心忏悔犯戒罪过,情愿接受最为严厉的处罚。” 监院依然满脸阴云,说:“你甭再给我演戏啦,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早就看透了!” “当家师,我真的被您弄糊涂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好,那咱们就揭开房顶,彻底见见太阳!我来问你,你在山上打柴的时候,是不是捉过野物?” “捉过。不过,我是为了解救它们。” “解救?解救到你的肚子里去了吧?你是不是逮过蛇,然后偷偷烧着吃了?” 闻听此言,契此差点呕吐起来——一是天生的生理反应,二是被冤枉的心理反应。尽管他一直想委曲求全,不想为自己开脱,但这个黑锅太沉重了,几乎关系到他作为出家人的资格,所以,他下意识地反问道:“是谁这样无端诬蔑、故意陷害我?” 监院冷冷一笑:“出家人不打妄语,难道三位师兄说的是假话不成!” 契此未加思索,脱口而出:“他们见事情败露,便恶人先告状。” “你才是倒打一耙!”监院猛然喝道。 契此愣住了。 监院继续说:“契此,我真为你感到害臊!你白白长了一个大肚皮,心胸却如此狭隘!影清他们将你在山上偷偷烧蛇吃的事告诉我时,再三为你开脱,说你刚刚出家不久,尚未适应寺院清苦的生活,所以偶然偷吃一回荤腥不算什么严重的罪过。他们还像以往一样,再三为你求情,说是会帮着你慢慢改掉恶习,不让我严厉处罚你。可是你,不但不感激三位师兄的好心好意,反而……你这种恩将仇报的小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事到如今,契此还有什么话可说。天大的冤枉,海深的委屈,他也只能强行忍受,有多少眼泪也只能往自己肚子里流…… 契此深切感受到,刚刚走出家门,社会生活阅历几乎为零的自己,远远不是影清他们这些老油条的对手,与他们作对,肯定是自取其辱,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但是,第二天,他照样将他们布置在山野里用来猎取小动物的套子,全部拆除了。并且用斧头将之剁得粉碎,再也无法用来残害生灵了。为了警醒他们不再作孽,他还把一首“戒杀偈”写了许多张,贴在他们每天打柴的必经之路上: 千百年来碗里羹,冤深似海恨难平。 欲知世上刀兵劫,但听屠门半夜声。 试想,哪一个生灵愿意被屠杀、被吞食呢?杀者,必然心怀嗔恨,极其残忍;被杀者,自然要产生怨恨,萌发报复之念。如此冤冤相报,无休无止,世间如何能太平呢?契此想以此震撼影清等人的灵魂,唤醒他们的良知,进而迷途知返,改邪归正。 谁知,他的这一系列举动,却把自己推向了更为艰难的绝境。 大肚子和尚成了花和尚 天华寺之所以在浙东一带赫赫有名,除了地理位置优越之外,还因为它有一件镇寺之宝——武则天女皇亲赐的一只金香炉。然而,有一天,监院接到大雄宝殿香灯师[1]的报告: 皇帝御赐的金香炉不见了! 监院带人将所有可疑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金香炉的影子。监院无可奈何,一摊双手说:“奇怪,一只香炉既没腿脚又没翅膀,难道还会钻进土里、飞到天上不成?” 影清阴阳怪气地说:“它虽然没有翅膀,飞不到天上,兴许能钻进人的肚子里。” 影空与他一唱一和:“谁的肚子那么大,能盛得下一只香炉?师兄,那金香炉是不是藏在你的肚子里了?” “我的肚皮太小,可是有大肚皮的人啊!” 监院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影清他们似乎是另有所指!于是,他灵机一动,带人来到契此居住的农具仓库。果然,在他床下的破衣裳堆里,找到了那镇寺之宝。 “契此呢?带他来见我!”监院不禁暴跳如雷。 此时,契此还挑着柴担,艰难行进在山路上。因为担子太重了,他走一小段路就得休息一会儿,所以,到现在还没回来。 “等他回来,让他立马下客堂!” 下客堂,可不是说着玩的。僧人之间有什么纠纷、摩擦,要下客堂;处理严重违反戒律、寺规的僧人,也要下客堂。下客堂的结局,不是被打禅板,就是被驱逐出寺! 契此挑着柴担刚刚走进天华寺后门,就被一位等待多时的招客带到了客堂。 契此一只脚刚迈进客堂,监院暴喝一声:“跪下!” 契此虽然不明就里,还是顺从地跪倒在了佛龛前。监院一挥手,僧值抽出插在佛龛前的禅板,向契此的身上狠狠打来…… “砰!砰!砰……” 一二十个板子打下来,契此痛得浑身哆嗦,但他咬紧牙关,既不求饶,也没呻吟。 打过了板子,监院将那只金香炉放在契此面前,问他:“说,这是怎么回事?” 契此知道这只宝贝香炉的故事,但他实在不晓得它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只好沉默不语。然而,监院却将这看成了契此在故意装聋作哑,便直截了当地问道:“说,它是怎样跑到了你的床底下的?又是如何藏到了你的衣裳堆里?” 契此心里总算明白了,他再次遭到了别人的暗算,被嫁祸了。他知道,他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干脆一声不吭。 监院以为他的哑口无言是默认,手里捧着香炉,不无嘲弄地说道:“这只香炉虽然也有三只脚,但是,若是没有三只手,它无论如何也不会自己跑到你的房间里吧?” 契此心里像明镜一样,一定又是影清他们捣的鬼,意欲借此报复他,其目的是为了将碍眼又碍事的他赶出寺院。 监院继续按照自己的思维逻辑说道:“小契此,你人不大,却又长本事了。原来又懒又馋,现在又学会了偷,快五毒俱全了!” 契此还是默默忍受着无端的侮辱,一句也不为自己辩护。 监院见契此总不吭声,心中的火气也就消了许多。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契此,出家人怎能见财起意、妄生贪念呢?看来,你是俗根未断,尘缘未了,还是趁早还俗回家吧。” 契此可以忍受屈辱,可以承受皮肉之苦,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还俗。他急忙请求说:“不不不,当家师,我不还俗!我情愿接受最为严厉的责罚,也不离开寺院。当家师,我求求您……” 监院摇摇头,态度十分坚决地说:“偷盗是根本大戒,毫无通融的余地,违犯者一律出院。” 契此真急了,说道:“可是,我根本没有偷盗金香炉啊。” 监院闻听此言,气得浑身打哆嗦:“这是我亲手从你床下找出来的。那么,它是怎样到那里的呢?” “我怎么知道?一定是有人嫁祸于我!” 监院脸色煞白,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是我在故意陷害你?” 契此摇摇头:“当家师您当然不会故意冤枉我,可是,一定有人在刻意算计我。” “谁,你说谁?金香炉究竟是谁偷的?” 到这时候,契此反而笑了起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究竟是谁,偷与非偷,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因缘果报,毫厘不爽。自欺欺人,难证菩提;害人害己,业报怎了!” 看到契此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监院不禁怵然而惊,心中暗想:“莫非冤枉了契此不成?可是,他打柴时空手而归,金香炉藏在他床下,这些都是自己亲眼所见啊!” 于是,监院略一犹豫,还是坚持让契此离开天华寺。正在契此走投无路之时,方丈云清大和尚适时出现了,他笑着对契此说:“小契此,你真傻,既然偷了金香炉,干吗非要藏在自己的床底下?岂不是故意留着让人捉赃吗?你若是真的想把它据为己有,何不借每天上山打柴的机会,带到山里埋藏起来,那就神不知鬼不觉了。你们大家说,是不是啊?” 说完,云清和尚看了监院一眼,随即呵呵大笑起来。 监院当然听出了大和尚的弦外之音,所以,香炉失窃一事便不了了之。 转眼之间,契此已经出家半年多了,经历了第一个结夏。结夏,也叫夏安居,也就是规定在夏季三个月——从四月十六日到七月十五日的这一段时间里,僧人必须住在寺院里,不许外出行脚。因为,夏季正是万物萌发生长的时期,为了避免僧尼外出时会在无意之中伤害了草木小虫,犯了杀生大戒,违背了佛教大慈大悲的根本精神,所以,佛教规定僧尼在这三个月不得外出云游。 依照以往的惯例,寺院要在解夏前七天,即七月初九至十五举行报恩法会,拜梁皇宝忏[2],以超度七世父母,追荐过世的亲人。久而久之,这种仪式流传到了民间,形成了七月十五中元节——中国特有的鬼节。“看著中元斋日到,自盘金线绣真容。”在这一天,家家烧纸,户户燃香,追思、悼念那些已经亡故的亲人。 天华寺坐落在海边。自古以来,居住在海边的渔民都是在风口浪尖上讨生活,大海神秘莫测,风云变幻不定,海难频频发生。因此,来天华寺礼忏作佛事、超度亲人的,大都是遭遇了不幸的寡妇们。法会连续举办七天,而且晚上也要作佛事,所以,那些路途遥远的女人们就居住在寺院的客房里。 法会期间,人多混乱,佛事频繁,点燃香烛的地方很多,而且那些信众会烧纸钱、纸船、纸元宝,寺院又大都是木结构建筑,很容易引起火灾。因此,监院不让契此打柴了,而是让他接替原来的老更夫,夜间值班,在寺院巡视,小心看管火烛,以防火神祝融光临。 契此不敢怠慢,整夜整夜不合眼,不停地在寺院每一个角落巡查。总算熬到了法会的最后一个晚上——七月十五。这天晚上的法事是放瑜伽焰口[3]。这是整个中元节报恩法会的高潮,其仪轨极其复杂,而且时间长达三个时辰。全寺所有僧人都集中到大雄宝殿前面的广场上诵经,为饿鬼施食。那些前来超荐亲人的香客,也都带着牌位、纸船、纸元宝,来参加这最为重要的仪式。 瑜伽焰口仪式极尽庄严肃穆,尤其是高高坐在法坛上的焰口师,身披华丽的金丝袈裟,头戴神圣的毗卢帽,口诵密咒,声音上贯云霄,下彻黄泉,让人肃然;而他那繁杂的手印,变化多端,极其美妙…… 置身在法会特有的氛围中,你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如此真切诚挚的咒语,如此奥妙无穷的手印,自然而然能与其他形态的生灵沟通…… 焰口仪式进行到了高潮,法师口宣妙偈: 尘尘刹刹尽圆融,万别千差一贯通。 拈起珊瑚枝上月,光明炯炯照无穷。 焰口师一边作手印、一边口诵咒语…… 一位侍者将净瓶移到法师前面。法师震尺云: 海震潮音说普门,九莲花里现童真。 杨枝一滴真甘露,散作山河大地春。 法师随即从瓶中取出净水,向四面八方弹洒…… 焰口仪式虽然神秘玄奥,引人入胜,但契此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仍然到寺庙的各个院落巡查。当他来到香客们居住的西跨院时,隐隐约约听到房间里面有男女嬉笑调情的声音…… 尽管契此一百个不愿意,但是,那不堪入耳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了出来,而且,他几乎可以肯定,又是影清他们三人!女人,自然是耐不住寂寞的寡妇们。 寺院净地,何容如此污秽之事! 契此高声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室内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契此情知他们不敢再胡作非为,便赶紧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然而,他还是因此惹上了一身是非。 第二天一大早,影清等三人领着一位年轻女人来到客堂,找到监院。那女人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昨天晚上,一个大肚子年轻和尚趁全寺僧俗都在大雄宝殿前放焰口的时候,调戏了她…… 大肚子青年僧人,当然是契此了!也只能是契此。 人们常说,淫为罪恶之首,色为祸害之源。何况,淫为佛教僧人第一根本大戒,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违反。佛说,慎勿与色会,色会即祸生。禅门大德说,色害尤深,令人狂醉,生死根本良由此也。 不用说,寺院里出了这样败坏门风的丑事,负有管理之责的监院当然颜面尽失了。他气得浑身哆嗦,嘴唇颤抖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本、本寺僧、僧人犯下如、如此重罪,决不姑息!去……去把、把契此找、找来……” “不用找,你们看,那不是他吗?” 契此如何知道一场暴风骤雨正在等待着他,他神态悠闲地迈着方步,从远处走了过来。他正处在十七八岁的青春妙龄,身材虽然略胖,但因远离红尘,心灵纯净,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一种圣洁、清凉而又庄严的神韵,叫人情不自禁地感动。连那个指责契此调戏她的女人,也看得痴痴呆呆,脸上流露出的表情,竟然是渴慕,是贪婪! 契此正好向客堂这边走来。 监院问那女人:“你说的那个大肚子和尚,是不是他?” “……”这女人的内心,似乎正游历在旖旎的境界里,神情因陶醉而恍惚,所以没有听见监院的问话。 影清见状,悄悄踢了她一下。女人一激灵,从想入非非中惊醒过来,愣愣怔怔地问影清:“怎么啦?” 影清赶紧指着监院说:“当家师问你话呢!” “什么事?”女人依旧一脸茫然。 监院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契此:“你说的那人,是不是他?” 女人总算回过味来,眼角瞟了瞟影清,开口说道:“是他,就是他。昨天晚上,奴家肚子疼,没有参加放焰口。临近子时,一个人影摸到了奴家的床前。他先是抚摸奴家的香腮,又揉搓奴家的胸脯,搂着奴家亲嘴儿,最后趴在了奴家身上……” 这女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眉飞色舞的神态,津津有味的口吻,不似遭到了强暴,反而倒像与人偷情!监院实在听不下去了,呵斥她说:“别说啦!你害臊不害臊?居然好意思说那种丑事!” 这女人很是泼辣,冲着监院喊叫道:“咦,你们僧人做都做了,奴家反而说不得?奴家本是一朵鲜花,平白无故被你们寺院里的僧人糟蹋啦,反而说我没廉耻!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监院何曾招惹过这等伶牙俐齿的女人,他赶紧转移方向,冲着契此喊道:“契此,你到客堂来!” 契此进来之后,看到影清等三人还有一个女人同在客堂时,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叫了一声“不好”——不知又有何等厄运在等待着他。果然,监院开口了:“契此,你昨天晚上干的好事!” 契此理所当然地为自己辩护道:“当家师,契此昨夜奉您的指派,打更巡夜,严防火烛,并未出现什么疏漏啊!” 监院看到契此又摆出一幅无辜的茫然模样,怒气不打一处来,以嘲弄的口气说道:“你是不是又要说,你比刚从海里捞出来的鱼还干净?难道你真的让我将你干的丑事说出来?” 契此没有言语。一则,他也不知自己是否无意之中犯了什么过错;二来,他不想当着俗人的面与寺院里的长者争执。所以,他默默跪在客堂的佛像前。监院看契此不说话,并且主动跪了下来,以为他是默认了,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人打你了,因为你根本不配我们责罚你。我还怕你脏了寺院的板子呢!契此,我不说你也明白,犯了波罗夷罪,应该怎样处理。” 契此闻听此言,心中大吃一惊。因为他知道,波罗夷乃戒律中的根本极恶戒。修行人若犯此戒,第一,丧失僧人资格,不能证得圣果;第二,立即从寺院驱逐出去,不得与僧同住;第三,死后必堕地狱。契此认真想了想,实在想不出自己昨夜如何会犯下如此重罪,只能可怜巴巴地望着监院。 监院见契此一脸的懵懂,以为他不明白波罗夷罪应该受到的处罚,说道:“波罗夷罪被称作极恶。如同世俗被斩首之刑,不可能重新长出一颗头来,所以,凡是犯此罪者,必将永被弃于佛门之外!契此,你马上离开天华寺,并且永远不能再踏进山门一步!” 契此如同五雷灌顶——愣了,呆了,僵了,痴了,傻了。半晌,他的思维才像被冻僵的蛇,慢慢苏醒过来,自言自语道:“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将我赶出寺院呢?” “为什么?”监院说,“一根针,针眼破了还能复用吗?” 契此摇摇头。 “如人命终,还可复活吗?” 契此再次摇头。 “一块石头破成了两半,还能复合如初吗?” 契此第三次将脑袋摇了摇。 监院第四次譬喻说:“如果多罗树被风折断,还可复生吗?” 契此知道,多罗树产于佛陀的故乡,为棕榈科热带高大乔木。其叶长广,平滑坚实,自古即用于书写经文,称为贝叶经。它的树干若中断,则不再生芽。因此,契此第四次摇摇头。他的脑袋快摇成拨浪鼓了。 监院最后说:“这四种譬喻,是佛祖亲口所说。僧人犯淫者,就如这四种情况,所以佛门不能再留你了。” 犯淫?监院说我犯了淫戒?契此忽然明白了:一定又是影清他们怕我揭穿他们昨夜的不端行为,所以倒打一耙,反而诬陷于我!这个女人,一定是他们的相好,双方早就串通好了! 事到如今,契此心中明白,自己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只不过是增添无谓的口舌。但是,他不想就此被赶出寺院,情急之中,心里默默向诸佛菩萨祈祷:“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大智文殊师利菩萨,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唵嘛呢叭咪吽……” 契此嘴里念个不停,没把佛菩萨念来,倒是方丈云清不请自来。云清禅师听了监院的叙述之后,把一双犀利的眸子转向那女人。 女人像是被寒光凛凛的刀子指着鼻尖,额头上立刻冒出了一颗颗虚汗。她不敢与云清和尚对视,赶紧垂下了头。 然而,云清和尚不但没有责难她,反而客客气气地说道:“施主,看来你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而老衲从小出家,对世俗的一些事情不甚明了,能向你请教几个问题吗?”老和尚并不等她有什么表示,紧接着说:“譬如鲜花,是含苞欲放的美,还是枯萎凋零的好?” 女人不知云清和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实话实说:“当然是含苞欲放的美好。残花败柳,谁喜爱!” 云清又像是不经意地问:“你们女人呢?有人说,二八娇娘,闭月羞花;也有人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女人不等老和尚说完,便长叹一声,很有感触地说道:“女人二八一朵花,年过三十豆腐渣。”她看了云清和尚一眼,继续说,“长老,你不用糊弄奴家。有白白嫩嫩的豆腐,谁稀罕豆腐渣?除非他是二百五,吃错药了!” 云清和尚笑道:“眼前就有一个像你说的又傻又呆的二百五,而且还真的吃错了药!” 云清和尚的手指向了契此。 那女人最为敏感,马上脸色涨红,继而又变成了猪肝色。她敢怒不敢言,只好悄然后退半步。而其他人,不知方丈的寓意,坠入云里雾里了。 云清转向监院说:“当家师,你可知道,在半年前,契此是为何出家的吗?” 监院摇了摇头。老和尚接着说:“他是为了逃婚,才急急忙忙跑到岳林寺,连夜剃了头,穿上了袈裟。” 说完,云清老和尚什么也没表示,扭头向门外走去。出了客堂的门,他又停住脚步,但未回转身,说道:“当家师,给你一个行脚的机会。我听说,那个本来要嫁给契此的秋霞姑娘,是县江两岸、全奉化最漂亮的少女。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真的。” 不用明说,当家师心里也明白了方丈和尚的意思,他不由得愣在了当场。 尽管契此没有被赶出天华寺,但是,鬼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与进香的渔家寡妇鬼混的事,还是在寺院内外传扬开了。 在天华寺,契此陷入了一个无形的大网之中,这个网是用众僧鄙夷、厌恶、愤恨的目光编织而成的。试想,禅堂无欲之地,佛门清净之城,一个犯了淫戒的恶棍,如何能有好日子过?全寺四五百僧人,没有一个人正眼看他,他无论走到哪里,哪里立刻就变得一片死寂——师兄弟们都避而远之,生怕沾染上污垢。就连过堂[4]的时候,前后左右都没人肯挨着他。契此就像一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狗屎,臭气熏天,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又像一只破草鞋,人人都可以平白无故地踢他几脚;他还像一只垃圾桶,每时每刻都可以将最肮脏的东西向他头上倒去…… 《四分律》卷五十九记载:破戒有自害、为智者所呵斥、恶名流布、临终生悔、死堕恶道等五种过失。所以,契此犹如丧家之犬,恰似过街老鼠,随时随地都会遭到别人的白眼、反感与羞辱,好像他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罪孽的阴影,永远也无法摆脱。 契此背负着异常沉重的精神负荷。他本来焕发着青春光彩的脸上,笼罩着晦暗的阴云;他原本无忧无虑的神态,一去不复返。伴随他孑然身影的,只有哀伤与痛苦。他感到,自己备受熬煎的心灵在无声地抽泣。但是,为了寺院的名声与那个女人的名节,也为了减少争端与是非,他一直强忍着,始终没有为自己辩解开脱,更没有将实际情况告诉任何人。 一天傍晚,他照常巡视到客房所在的西跨院,在寺院里暂住的女居士们,看到他走来,如同小白兔见到大灰狼,赶紧躲入寮房之内,并且纷纷插上了门…… 犹如一桶雪水从头顶浇了下来,契此不但全身冰透了,而且心里一阵阵抽搐,一种难以名状的苍凉与悲怆,从心头渐渐升起,他鼻子发酸,两颗硕大的泪珠在眼角转了转,慢慢流了下来…… 忍辱修行:以慈悲心转化嗔恨 第二天,女居士们找到监院,强烈要求寺里撤换更夫,生怕契此再借打更之机,在深更半夜行不端之举。监院无奈,只好顺应民心,不让契此打更了。一个大活人,总不能让他白吃干饭。然而,全寺所有的地方都不接纳契此。人们宁可自己多干活、多受累,也不愿意与他为伍。 偌大一个天华寺,竟然没有契此的生存之地! 他欲诉无声,欲哭无泪,唯有心头的伤口在滴血。 寺里容不得契此,监院就将他派到寺外服劳——到寺庙所属的水田里干活。 古时候,每座寺庙都有一些田产。有政府划拨的,也有居士布施的。居士来自四面八方,所以捐献的田产有远有近。离寺庙很远的土地,只好租给他人耕种,俗称为田庄。而寺院附近的水田旱地,或有寺僧集体劳动耕作,或有僧人带领雇佣来的庄客耕种。 天华寺是奉化沿海最大的寺院,多年累积,在附近拥有大片水田、坡地,需要专人管理。契此就这样成了一个穿僧衣的农民,种庄稼的僧人。 身为僧人却不能修行,这并不是契此最大的烦恼,最让他难以忍受的,还是那如影随形的恶名。 契此每天从寺院到山下的寺田,都要经过山门前的一个村庄。他每次从村中穿过,总是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戳他的脊梁骨,或指桑骂槐,尽情讽刺、挖苦他。甚至有一些小伙子故意向他吐口水挑衅,或者直接破口大骂他是花和尚…… 契此无言以对,只好低垂着头,绕着路走,躲开人群。实在避不开时,只能默默承受。 有一天,契此内急,到村里的一个厕所方便。他刚刚蹲下,一摊稀牛屎从墙外飞了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脑袋上! 面对种种难以忍受的侮辱,契此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这种强加给他的、没完没了的困厄,他感到自己的胸膛就要爆炸了…… 弥勒跟随佛祖释迦牟尼出家之后,他所率领的十五人,听闻佛陀说法,都证到了阿罗汉,成了四果圣人。只有他,一无所获,仅仅是发心而已。 那些证果的弟子,是为圣僧,受到人们的普遍尊重。相反,像弥勒这样未断诸漏[5]、尚是凡夫胎的出家人,自然就很难得到人们的青睐。尤其是弥勒,与他同来的人都成了罗汉,更凸显了他的无能。再加上他整天嘻嘻哈哈,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人们普遍认为他贪图享乐,放逸身心,不肯精进修行,所以不能证果。因此,许多人都很轻视他,言谈话语之中,经常讽刺、嘲笑他。弥勒毫不在意,照样整天乐呵呵的,好像他是一个无心人一样。 弥勒说自己是个无心人。 有一次,有人直截了当地问他:“弥勒,你也出家多时了,为何一直不入流?” 弥勒说:“我是一个无心道人,所以不入声闻流。” “什么是无心道人?” 弥勒回答:“无心者,无一切心。也就是对一切无想、无念、无所求。所以,你们供养十方诸佛,不如供养一个无心道人。” 不过,尽管他是一个乐天派,却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因为王舍城里的人都知道他尚未证果,所以他进城乞食的时候,很少有人愿意供养他。试想,同样的东西,供养圣僧,可以得到更多的功德,谁还愿意白给一个不入流的人吃喝呢? 乞讨不到食品,弥勒不得不经常饿肚子。饿肚子他也照样无忧无虑,整天呵呵笑个不停。 这一天,又到了乞食的时候。弥勒看到,舍利弗与罗睺罗一前一后步出祇园精舍,向王舍城走去。他想:舍利弗是佛陀的大弟子,而罗睺罗更是释迦牟尼佛出家前所生的儿子,他们两个入城乞食,一定能得到很多人的供养。于是,他就跟在舍利弗与罗睺罗身后,步行到王舍城乞食。 他的如意算盘是,人们在给他俩的钵里放食物的时候,不会好意思单单冷落他吧?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往常他独自乞食,多少还能得到一些食品,而今天他跟随着舍利弗他们,压根就没吃上饭。 走在前面的舍利弗、罗睺罗还没进城门,弥勒突然发现,一个恶狠狠、凶巴巴的大汉从旁边蹿了出来。他先是往舍利弗的钵里撒了一把沙子。舍利弗不但不恼怒,反而像得到最美味的食品一样向他点头致谢。恶汉又冲向罗睺罗,照他的脸上狠狠打了几拳! 弥勒见状,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恶汉行完凶就开溜了。而站立在一旁的舍利弗并没有阻拦他,任他离去。弥勒赶到的时候,看到罗睺罗满脸是血,痛得嘴唇发抖。看得出来,罗睺罗紧咬牙关,才强忍住了胸中的怒火。这时,舍利弗说道:“罗睺罗,我们都是佛陀的弟子,应该有忍辱的精神,无论遇到任何情况,都不能心怀嗔恨。我们要以慈悲心,怜悯一切众生。佛陀经常教诫我们,对于个人所受的委屈诋毁,要以忍辱为宝。因此,罗睺罗,你要熄灭胸中的怒火,忍受心中的屈辱。世界上最大的勇气,就是难忍能忍。天上人间,任何力量都不能胜过忍辱。” 听了师父舍利弗的一席话,罗睺罗心情趋向了平静。他走到小河边,水面上映照出了他满是血污的脸。然而,他的心并没有随之波动,默默地捧起水,洗去血渍。 舍利弗与弥勒看到这种情形,心里无比感动。 罗睺罗说:“刚才的疼痛,我已经不把它放在心上了。这世上有着许多的恶人,不如意的事也很多,我的心并没有因此怒火中烧,只是想到,像这种无法无天的暴徒,如何处置是好?佛陀教导我们,要有慈悲心,要和蔼待人,要忍辱积德。但是,那些愚狂的人却因此轻蔑我们,反而恭敬那些凶残的人。佛陀演示的真理,对于他们来说,如同阳光照耀死尸一样,毫无反应。佛陀开示的人生真谛,对于那些愚昧的人有效吗?” 舍利弗听了之后,对罗睺罗很满意。于是,他们返回了祇园精舍。佛陀听了舍利弗的讲述,对罗睺罗的忍辱精神给予了赞扬,并且对所有的比丘开示说: “不知道忍的人,就不能见到佛,就会背离佛法、远离僧众,就不能在轮回中得到解脱。只有能忍恶行的人,才能消除灾祸,得到安详。有智慧的人能体察到因果,所以能控制嗔恨念头的升起,常行忍辱。忍,是修道的助缘,可以使你早日解脱;忍,像大海里的舟船,可以渡过一切苦难;忍,是病者的良药,能够救助人的性命。我之所以能够成为佛陀,独步三界,受到人天敬仰,是因为我的心安稳,深知忍辱德行的可贵!” 心不动,便不会被外来的烦恼所动摇 契此被人扔了一头、一脊背的牛粪,浑身臭烘烘的,只好返回天华寺,清洗污垢,更换衣服。正当他用木棍从僧衣上往下刮牛粪的时候,方丈和尚走了过来,问他:“契此,你衣服上怎么沾上了牛粪?” 面对愁人说忧愁,说到忧愁愁煞人。 云清和尚一句话,正问到了契此的伤心处,所以,他未曾开口,委屈的泪水先流了下来…… 等云清和尚弄清了原委之后,问契此:“契此,若是你当场抓住往你身上扔牛粪的人,你会打他吗?” 契此摇摇头。 云清再问:“你会骂他吗?” 契此再次摇头。 老和尚第三次问道:“虽然不打不骂,可是,你心里愤恨那些无缘无故辱没你的人吗?” 这次,契此说话了:“师父,我恨,我恨极了!我对那些不分青红皂白、随意侮辱他人的人,恨之入骨!” 云清和尚轻轻摇着头说:“契此,你错了。你要知道,一念嗔恨心,火烧功德林。你对众生心怀怨恨,如何能增长福慧呢?一个修行人没有福慧资本,如同一个远行的人没有饮水与干粮,如何能到达目的地呢?” “可是,师父,”契此说,“他们忠奸不分,善恶不辨,以侮辱别人为快乐……面对人们的恶语相向,我该怎么办?如何摆脱这种令人难堪的局面?” 云清和尚严肃地说:“摆脱,就是逃避。人生,任何事情都要直面相对,要直下承当!所以,你不但不能嗔恨众生,还得发自内心地怜悯他们,宽容他们。面对愤恨与加害,你要面带真心真意的微笑。” 契此苦笑着说:“师父,这也太难了吧?如何能做得到呢?” 云清和尚不答反问:“契此,你从僧衣上刮下的牛粪放到哪里去了?” “放在地上了。” “你洗过头的污水呢?” “洒在地上啦。” 这时,老和尚指着脚下的大地说:“大地宽厚,无论什么尘垢都能容纳。就算你把牛粪、屎尿、脓血等最为污秽的东西强加于它,它也平静地接受,并且毫无悖逆之意。所以,我们的心要安忍如大地,宽宏如大地。佛经上说,弥勒佛为菩萨的时候,常施一切乐,不杀不恼他,忍心如大地。” 契此低头看着自己弄到地上的污垢,若有所思。不知过了多久,他依旧垂着头问道:“师父,菩萨六度法门中的忍辱行,应该就是宏忍如大地吧?” 无人答应。他抬起头,哪里还有老和尚的身影。眼前一片空空荡荡,好像云清方丈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契此再次审视脚下的大地。 它厚重,负载山川草木万物,无论鲜花野草,不管臭虫跳蚤,它一概默默接纳;它宽宏,任你猪拱鸡刨牛羊践踏,任你鼻涕吐痰拉屎撒尿,它自安然不动。 契此忽然明白了:忍辱,之所以能受他人的侮辱、伤害而不生嗔恨心,关键是自心不动!也就是说,心安住于法理上,就能产生坚韧不拔的意志力,就不会被外来的烦恼所动摇。忍,看似柔弱,却内在刚强,无限的忍耐,就是无限的刚强。能忍不可忍,经历万般苦恼而内心不变初衷,福慧可得,道业可成,就能觉悟无上菩提! 契此心中豁然开朗。 契此勇敢地走向了外面的世界。人们依旧毫不留情地讽刺他、挖苦他,他的心如如不动,所以脸上依旧能保持和善的微笑。他时常平白无故地遭人白眼,莫名其妙地被人谩骂,他不恼不怒,仿佛是没心没肺的石头人一般。 当然,契此不是没心,而是不动心。因为心灵安住在湛然不动的空明境界里,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谧。而这种安详、清净所带来的身体放松与心理愉悦,又是人间任何娱乐、快感都无法企及的。 从此,契此真正成了一个笑面菩萨。 一天,契此正在路边的一块稻田里弯腰除草,忽然,“扑通”一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落到了他面前的稻垄里,飞溅起来的泥水弄了他一脸一身。 是一只草鞋,一只沾了一大坨泥巴的破草鞋。一只破草鞋无论沾不沾泥巴,都不会自己飞过来。果然,路上站立着一个满脸坏笑的年轻人。他说:“和尚,听说你专门爱找破鞋,所以我送给你一只。” 契此当然知道年轻人是借破鞋来挖苦自己,但他依然双手合十,满脸堆笑,真诚地说道:“谢谢您的布施。一只破草鞋看似没有用处,但放入田地之中,却是上好的肥料,能使稻谷丰收。我要将寺田收获的功德回向给您,愿三宝加庇于您,福寿安康。” 说着,契此不卑不亢地将破草鞋塞进稻田里,继续弯腰拔草。 年轻人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他尴尬地愣了一会儿,没趣地走开了。不过,他很是不甘心,招呼来几个在路边玩耍的儿童,在他们耳边说了些什么。于是,顽童们冲着契此唱道: 一只破鞋没有对,花和尚爱闻骚臭味; 一只母猪发了情,胖和尚骑着上京城; 一只狐骚成了精,专门来找大肚子僧; …… 孩子们唱了一遍又一遍,然而,契此充耳不闻,神情故我,照常劳作。年轻人只好悻悻而去。 一次,契此到集市上购买农具。一个冒冒失失的小伙子只顾埋头赶路,与他撞了满怀。两个人都被碰得头晕眼花,极为疼痛。小伙子年轻气盛,不但不检讨自己的过失,反而开口骂道:“你瞎眼啊?往老子身上撞!” 契此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注意,碰疼您啦。” 小伙子却不依不饶:“说声对不起就算完啦?你弄脏了我的衣服,怎么办?” 契此马上用手去给他拂拭并不存在的尘埃。谁知,小伙子恶声呵斥道:“拿开你的脏手!别沾上我骚味!” 契此为了求得小伙子消除怒火,频频向他赔礼。这时,街上的人们看不过去了,纷纷指责小伙子无理取闹,太不像话。小伙子满不在乎,指着契此的鼻子对大家说道:“你们知道这个和尚是谁吗?他就是那个爱撬寡妇门的花和尚!” “呸,原来是他呀!” “我说怎么满街的骚臭味呢,原来是这么回事!” “……” 人们的正义感、同情心立刻没了踪影,反而出言不逊,谩骂契此。也不知是谁先向契此投掷了一片烂菜帮子,于是,人们纷纷将各种污浊的垃圾抛向契此…… 契此一言不发,默默承受着。他没有快步跑开,没有用手遮挡,甚至没有任何条件反射的躲避动作! 一块砖头夹杂在垃圾雨中,向契此飞过去…… “小和尚,快躲啊!”一个女人尖利地喊叫着。 契此像是没听见,任那砖块砸在了脑袋上,砸得鲜血直流…… “契此小师父,你傻呀?快跑呀!” 依旧是刚才那个女人的声音。契此感到这个嗓音有些耳熟,下意识地向那边瞟了一眼,于是他看到了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那个曾经当面指证他的女人! 契此生怕女人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便转身向集市外面走去。人们见他头上血肉模糊、鲜血直流,也便罢了手,不再向他投掷杂物。 契此走到镇外的一条小河边,默默清洗着脸上的血渍与污垢。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未等他反应过来,“扑通”一声,一个人五体投地,跪倒在了他的跟前。 是那个女人!就是她,将契此推进了万丈深渊! 她披头散发,痛哭流涕,磕头如捣蒜,脑门碰得土地砰砰作响。 契此被她近似疯狂的举止弄愣了,他一个僧人又不能用手去拉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人总算不再用头撞地了,却又左右开弓,乒乒乓乓扇自己耳光。契此赶紧说道:“施主,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女人痛不欲生地哭诉道:“契此师父,你不用管我!我是个下贱的破烂货,罪该万死!我贪图他们的钱财,故意陷害你,死有余辜!” 契此说:“女施主,我早已经谅解了你,更没有恨过你,你就不必再糟蹋自己了。” 女人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追问道:“什么,小师父,你不恨我?” 契此点点头,说道:“我不但不恨你,还应该感激你。” 女人以为他是气愤至极,所以才这样故意正话反说。的确,无端遭到陷害,致使人家名誉扫地,受尽屈辱,任是铁人也会被仇恨气炸胸膛! 女人说:“我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丧尽天良,让小师父吃尽了苦头。所以,你应该记恨我、诅咒我,让我天打五雷轰!你放心,我会到天华寺向当家师、方丈和尚说明实情,还你一个公道。” 契此说道:“施主,你误会了,没有真正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是你给了我修忍辱的机会,使我真切感受到了人生之苦与清净之乐。所以,我真的十分感激你。” 女人还是不大理解:“不管怎么说,因为我的谎言,让你蒙受了不白之冤,应该还你个清白……” 契此打断她的话:“本性原自清净,如何能使它变得浑浊?本来是白的,怎能污染?所以,施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人们都误会了你,都把你当成了花和尚……” “既然是误会,慢慢就明白了。至于我是不是花和尚,事实胜于雄辩,我相信人们能作出自己的判断。” “……” 女人觉得对不住他,不停地自责、忏悔、道歉,总想极力弥补什么。契此真诚地一笑,飘然自去了。 慢慢地,契此以自己的宽容与安忍,终于赢得了人们的理解与尊重,他们不但不嘲弄他了,反而渐渐喜欢上了这个脾气温和、心量宽阔、笑口常开的大肚子和尚。 受无名老僧点化,精进坐禅修行 那时候,负责掌管寺院田产的僧人叫做庄主。他负责监视田界,修葺庄舍,管理庄户等田庄内所有事务。天华寺的土地就在寺院附近,所以没有专门的庄主,契此就相当于一个监工,负责监督庄户们干活。然而他事必躬亲,完全与那些被雇来干活的农民打成一片。下田耕种更以身作则,往往比别人干的都多。最让那些庄户感动的是,契此不但完全平等地对待他们,而且十分信任他们,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父老兄弟。真金兑真金,人心换人心。因为契此的真诚,庄户们干活自然也很诚心。那一年,天华寺的秋稻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收成,庄户们也得到了更多的报酬。 收秋之后,农事告一段落,契此回到了寺里。 禅宗从百丈怀海祖师开始,一直是农禅并重,僧人农忙时种田,农闲时参禅。每年收秋之后,禅林便举办禅修法会,大部分僧人住进禅堂,专心静坐参禅。然而,契此在农闲时分也没有资格进禅堂打坐修行,谁让他出家时日尚短,且没有受戒呢。 “作外护去吧!”方丈云清说。外护,就是要全力护持在禅堂精进修行、克期取证[6]的禅人们,保障他们饭在碗里,茶到杯中,心无旁骛,专一用功。 于是,契此刚刚放下地里的农活,又拿起了寺里的杂活。 那天,契此到镇子里去采购黄豆,直到傍晚才回来。他一进山门,就感到有些异样,那些沙弥、行者一看到他,都忍不住捂着嘴偷偷乐,也不知他们究竟在笑什么。用过晚饭之后,他在回自己蜗居的工具棚时,不时发现有人悄悄跟在他身后,好像有什么稀罕可看似的。 契此心地纯真,毫不在意。当他推开房门,一只脚刚刚踏进去,整个人却被一阵奇臭无比的气味推了出来!那臭味,十分奇异,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似乎能入骨三分!契此被熏得胃里翻江倒海,不禁呕吐起来…… 而他的身后,爆发出了一阵压抑很久的笑声——那几个顽皮的小沙弥,终于看到了预想之中的场面。 原来,这天中午,天华寺来了一位手持禅杖、肩背一只口袋的流浪僧人。他似乎老得没了年龄,衣衫褴褛,满脸污垢,浑身疮痂,上下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恶臭。人们距离他三丈远,就被熏得难以呼吸,直想呕吐。因此,路上人人见了他都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 流浪老僧旁若无人,自顾自走进了客堂。知客一见他这般模样,差点背过气去:“出去、出去!快出去!” 老僧却纹丝不动,并且振振有词地说道:“十方丛林十方住,十方僧人住十方。天华寺是十方丛林,应该容留天下僧人挂单,为何你要赶老僧出去?” “……”知客一时语塞,吭哧半天才说:“天华寺虽是十方丛林,但正在举行坐禅法会。这期间来打坐的禅僧特别多,已经没有了床位,暂时止单[7]了。所以,老师父,请你到其他地方借住去吧。” 僧人有挂单的权力,知客也可以随时止单。所以,让不让云游僧挂单,还是知客说了算。 古人云,老之不死,谓之精。这老僧老得没了年龄,所以也早已经成精了。他不慌不忙地说:“丛林清规,止单必须告众。可是,我在客堂门口并没有看到你挂的止单牌子。” “这个……”知客被点中了要害,无言以对。 老僧并不使他难堪,接着说道:“知客师父慈悲,您看我又老又病,而且饿得实在没了力气,哪里还能走得动路呢?您就随便给我找个窝棚,容我歇歇脚吧。” “可是……” 老僧并不等他将“可是”后面的意思说出口,及时插话说:“知客师,您老不用为难,若是实在没地方,我就在您的客堂暂时歇息一会儿吧。” 说着,老僧真的在客堂的一个禅凳上盘腿坐了下来。并且,双目微闭,手结定印,似乎要在这里深入禅定,静坐几个时辰。 客堂,是一座寺庙的脸面。这里坐上一个肮脏不堪、臭气熏天的僧人,不但有碍观瞻,有伤大雅,而且“气息远播”,就算最虔诚的香客,恐怕也得闻味而逃,退避三舍。 知客无奈,只好捏着鼻子走过来,反而向老僧合十哀求说:“老人家,请您体谅,小僧有小僧的难处。禅七法会期间,十方来人太多,若是随便找个地方,恐怕委屈了您这样年高腊长的大德……” 老僧适时睁开了眼睛:“随便给我找个草棚子就行。” 这时,影清走了过来,对知客说:“既然这位老人家反复说住草棚子,那就请他到契此那个工具棚暂时歇息好了。” 于是,无名老僧就被影清领到了契此的房间。 吐完了肚子里的稀粥,契此恶心的程度显得好了一些,他捏着鼻子走进房间,只见一位极为肮脏的老僧,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对有人进屋毫无反应,好像死去了一般。契此有些担心,问道:“老师父,您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我给您请郎中?” 老僧一动不动,依旧蒙头大睡。契此听他的呼吸还算均匀,大概不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可是,他的房子本来就是一个堆放农具的小棚子,低矮狭小不说,而且潮湿阴冷,现在又是农闲时节,存放了大量农具,里面已经没了插足之地,而他的床被人占去了,就没了睡觉的地方。 契此实在不忍心叫醒并赶走鸠占鹊巢的无名老僧,只好自己将农具归拢了一下,腾出了簸箕大小的一片地方,抱来一些稻草,打了一个草窝子,半坐半靠在那里对付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契此睁开眼睛,发现老僧依旧躺在床上,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他赶紧爬起来,发现老僧浑身长满了疮痂、疖子,又红又肿,一个劲儿淌血流脓。再用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滚烫滚烫,很是吓人。看来他病得不轻。契此赶紧找到客堂,向知客报告,以便请医拿药。然而,知客却说:“这个人从前谁也没见过,不知是从何方流浪而来,连度牒都没有,谁知道他是不是出家人呢?再说,人害病是业障显现,病一病,疼几天,是为他消业呢,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看着点,别让他死在咱们寺院就得了。” 契此无奈,只好返回房间,不断地将手巾放入凉水里浸湿,然后敷在老僧额头上,以此给他降温。可是,契此将一盆子冷水都浸成了温水,老僧的身上依旧烧得和火炭似的。 契此明白,仅仅靠冷敷,治标不治本。关键是他浑身的脓疮,必须得到治疗,才能真正退烧。契此看看那些溃烂的疔疮、脓血结成的硬痂,又恶心得干呕起来。 即使穿着衣服、盖着被子,老僧身上散发出来的臭气仍能将人熏得翻跟斗,若是挑开那些疮痂,再将腐败的脓血挤出来,还不把人恶心死! 契此想想那些五色花脓流出来的情形,胃里便开始翻江倒海。他下意识地举步向外走去…… 然而,刚刚走到门口,他似乎听到了昏睡在床上的老僧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爹爹张重天。若是床上躺着的是自己的爹,还会躲开吗?嘴上说怨亲平等,你真的能做到吗? 契此毅然决然地回到床边,将老僧像是千年六辈子没洗过的僧衣扒了下来,用温水将他浑身上下的脓血、污垢彻底清洗,擦拭干净。然后,他用竹签把那些腐烂透了的疔疖一一挑开,将里面又黏又稠、又腥又臭的脓水挤了出来…… 整整忙乎了一个上午,契此终于把老僧彻底“清理”了一遍。说也奇怪,当他全部身心都投入到给老僧清洗脓血的时候,并没有闻到令人窒息的臭味。他豁然醒悟:这外界的臭味,只有与你的心相应的时候,才会产生!当你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其他方面时,根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由此可知,因为心生,才有种种的法生;只要心灭,不起分别,种种引发你心理变化的因素便无法存在。因此,祖师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这臭味的隐与显、有与无,就是心外无法的明证。所以,古人云:“万法皆由心起,无须外求。” 契此领悟到了万法由心生、心外无法的境界。从此,不用再向他人寻求什么佛法、禅要之类的东西了,一切都在自己的心性中。 仅仅清除了老僧身上的脓血还不成,必须给他涂抹上专门治疗疔疮的药膏才能痊愈。但是,契此是个沙弥,要持金钱戒。就是说,不但不能存分文的私房钱,而且连手触摸金钱都不允许。所以,他无钱给老僧买药。契此想到了那些与自己相厚的庄户们,便抽空下山,请他们想想办法。庄户们都是穷人,也无力拿出银子帮契此买药。不过,穷人有穷办法,他们祖传着一种单方,用一种当地产的草药治疗疔疮十分有效。 这种草药虽然灵验,但加工方法也很独特,要将它放进嘴里嚼烂,用唾液调和成药泥,然后涂抹在疮上。于是,契此就变成了一头牛,一头咀嚼干草的牛。然而,他若真是一头牛就好了——老牛嚼起干草来满口生津,要多快乐有多快乐。而契此,却痛苦万分! 刚嚼一两口还好,可是,老僧身上长满了疔疮,需要大量药泥涂抹。契此嚼呀嚼,直嚼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好像全身的水分都被那干干的草药吸完了,以至于嘴唇开裂,嘴角出血…… 可喜的是,在契此的精心照料下,无名老僧的疔疮都退了红,消了肿,结了痂,渐渐愈合了。他也在昏睡了七天之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老人家,你总算醒了!”契此双手合十,喃喃说道。 出乎契此预料的是,老僧醒来之后,竟然对自己浑身疔疮的痊愈视而不见,问都没问一声究竟是怎样治好的,犹如他从来没有长过那些脓疮一样。他二话没说,就对契此发号施令起来:一会儿说自己脊梁背上痒痒,让契此给他挠挠;一会儿又嚷嚷腰酸腿疼,叫契此捶一捶……未等契此喘过气来,他又指着自己的嘴巴,表示渴了,要水喝。契此随手从自己平时喝水的瓦罐里舀来一碗水,递给了他。谁知,他看都不看,说:“我不喝凉水。” 契此到厨房为他讨来一碗开水。然而,他还是不喝,说:“我不喝白开水。” 契此无奈,到一位爱喝茶的同参那里求来一撮茶叶,在门外支起三块石头,熬了一壶热茶。哪知道,老僧刚刚喝进嘴里,便全部吐了出来,并且训斥契此:“这是茶吗?纯粹是烂树叶子!我要喝杭州龙井。” 杭州虽然距离奉化只有三百多里路程,但龙井茶,却是契此这样的穷和尚听都没听过的。但是,那老僧一个劲儿嚷嚷,喝不到龙井茶就不罢休。契此只好厚着脸皮到方丈那去给云清和尚磕头,才求来了一些龙井茶,总算满足了老僧的苛求。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无名老僧想尽各种办法折腾契此,好像他天生就是爷爷,就是主子,而契此,本来就是伺候他的奴才似的! “契此,给我洗澡!” “契此,给我剪指甲!” “契此,给我……” 无论干什么,契此都没怨言,但是,契此忙前忙后,却连饭都吃不上。原来,老僧不知从哪里来,没有度牒。度牒,是僧人身份的证明。按照丛林规矩,没度牒就不能挂单,也就没有饭吃。契此就暗暗饿肚子,将自己的那份饭食分给了这个流浪老僧。 契此正年轻,肚子里没有粮食,难免精神不振,所以天一黑,就早早蜷缩在草窝里,以便忘却难耐的饥饿烦扰。 一梦永无惊,直睡到红日东升,自然高枕无忧; 万缘都放下,任凭他讥称荣辱,却是故我依旧。 一缕清香徐徐飘来,契此感到自己是被它牵着飘飘忽忽地飞了起来,飞到了天上,飞进一个华丽的宫殿。宫殿中央有一个高大宽阔的狮子座。他想都没想,就在宝座上坐了下来,好像回了自己的家里一样自在自然。他刚刚落座,一群美丽的天女们蜂拥而来,为他献上种种仙瓜异果、美食佳肴。 契此正饿得难受,见到如此丰盛的仙宴,不禁食虫乱动,便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去拿…… “嘭!” 契此嘴没吃到佳肴,脑门上先被揍了一家伙。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皮,哪里有什么天宫!哪里有什么宝座!哪里有什么仙宴! 原来,那美好的一切不过是梦境!他,不过依旧蜗居在狭小的工具棚里。他面前站立着的,也不是美丽的天女,而是一位凶神恶煞的老僧。老僧正在用禅杖指着他的脑门,呵斥道:“刚刚天黑,你就睡觉。出家人怎能如此放逸?佛陀说过,初夜时分,正好打坐。起来,起来!现在是禅修法会期间,起来坐禅。” 契此说:“人家参加禅修的人,都是在禅堂里打坐呢。” “难道只有禅堂才能坐禅?”老僧的禅杖差点戳到他的鼻尖上。 契此想了想,摇摇头。 “难道只有专门参加禅修法会的人才能修行?” 契此再想了想,然后再次摇一摇头。 “出家人,应该时时刻刻把修行挂在心上,大事未了,如丧考妣。难道,你的老娘刚刚死去,你也能睡得着觉?” 契此不由得愣住了。老僧用禅杖指了指墙壁,说:“你伺候了我几天,送你一副对联。” 契此在墙上看到这样一些文字: 一砖一瓦,一粥一饭,都是施主脂膏,农者血汗,尔禅定不修,智慧不彰,可忧可惧,可嗟可叹; 一时一日,一月一年,怎奈光阴易逝,形影非坚,汝凡心未了,大事未办,可惊可怖,可悲可怜。 读完对联,契此倏然而惊,一股凉气从脊梁骨中间升上来,直贯脑髓。古人说:“佛门一粒米,大如须弥山。吃了不办道,披毛戴角还!”因果历然,分毫不差,出家人若是不修行,不悟道,将会变牛变马,偿还人家的供养! 不知不觉中,契此冷汗淋漓,如同沐浴。老僧的对联使他怵惕而惊,不禁对自己剃度一年来的空过时日升起了忏悔之心。他遵从老僧的嘱咐,将稻草窝做成了蒲团,双足跏趺,挺起铁脊梁,手结禅定印,开始打坐修禅。 契此虽然也曾坐过禅,但那都是零零星星的散坐,而今盘腿坐了两个时辰之后,双脚的脚背和小腿的背部交叠之处,炙热和烧痛的感觉由内部的神经发出,犹如置于火炉之上,令人难以忍受。他刚想动一动,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老僧像是未卜先知一样,使劲咳嗽了一声。契此吓了一跳,不敢轻举妄动了。他咬着牙坚持了一会儿,大腿两侧的髋骨也开始疼痛起来,宛若有千百万根钢针,不停地扎,不停地刺,不停地挑……契此感到自己就像被杀的猪那样,疼得龇牙咧嘴,直想放开嗓门长号几声。 在老僧虎视眈眈的监督下,契此只有一条路:忍,忍受身体的麻、胀、痛、痒,不断挑战自己身体的承受极限。 如是,他总算熬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夜间,老僧又督促着契此坐禅。契此说自己手脚不停地忙乎了一个白天,身体早已疲乏了,想好好睡一觉。那老僧说:“棺材里的人睡得最舒服,你既然贪睡,为什么不直接到那里边去?” 契此不服:“修行是长时期的事,也不在乎一天两天。我今夜实在困极了,明天晚上补回来行不行?” 老僧人冷冷一笑,道:“人哪,就怕自己说过的话不算话。” 契此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追问道:“你是在说我?我说过什么话?” “你不是对闲旷禅师说过,生命就在呼吸之间,一口气上不来,就一命呜呼了。” 契此大吃一惊:“咦,我跟师父说这话时,没有第三人在场,你怎么知道?” 老僧高深莫测地一笑,说:“我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关键是你怎样做。你一定知道弥勒菩萨吧?” “当然知道。他虽然是菩萨,但他是一生补处菩萨[8],是释迦牟尼的接班人,娑婆世界的下一任主佛,所以称他为‘当来下生弥勒尊佛’。” “那么,你是否知道,弥勒菩萨发心修行,比释迦牟尼佛早整整四十大劫,为什么成佛反而要晚呢?” 契此莫名其妙地脸红了。 无名老僧接着说:“弥勒发心很早,并且曾经与过去最为著名的燃灯佛等多位如来同为文殊的弟子。然而,由于他懈怠放逸,不如释迦牟尼精进,所以反被超越了。你要明白,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老僧明明是说弥勒,可是契此却羞愧得两腮发烧,满头大汗。他二话不说,盘起腿子上了座。 契此何曾练过不倒单[9]的功夫,再加上昨夜未曾合眼,白天又干了一天活,凭着一股子精神上的勇猛力坚持坐到下半夜。此后,他脑袋里的瞌睡虫便再也控制不住了,全都跑了出来,困得他上下眼皮不停打架,嘴里哈欠连天,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于是,他前仰后合,左右摇摆,不时地打起盹来。他未知未觉,而那躺在床上的老僧却先知先觉,每当契此刚刚要迷糊,他手中的禅杖便砰然落下,敲得契此的光头乒乓作响…… 契此的坐禅,进步神速,仅仅过了四五个晚上,便已经克服了昏沉与掉举[10]两大障碍,进入了犹如澄潭秋月、灵明不昧的禅定状态。心安住在这种空净的境界里,一种祥和的愉悦油然而生,所以,不但不会感到疲劳,反而更加精神百倍。原来需要苦苦熬煎的漫漫长夜,此时不过是片刻之间。吃过晚饭之后,契此就开始打坐,等他在禅定中感觉到小便憋得难受时,已经过了午夜时分。整整三个时辰,在他的印象里,不过是盘腿、放腿的一个过程而已。 他到东司方便之后,回到自己的小屋。那老僧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契此已经不再需要他的监督,因为坐禅入定,已经成了他最大的乐趣,最高级的享受。他在跏趺坐之前,不禁扫了呼呼大睡的老僧一眼,心中不禁生起一念:哼,你还是前辈呢,如此放逸! 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的老僧神奇地察觉到了契此的心理,他翻了个身,仰面朝天,打起呼噜来: “哼——呼——哼——呼——” 契此的耳边滚动着一连串的惊雷,老僧的鼾声如同连绵不断的雷声,打扰得他难以静坐下去。因为无法入定,契此的情绪就无法平静下来,感觉越来越烦躁;精神越躁动,心情越烦恼,以至于心中不禁嗔恨起来,直想把一只臭鞋扣在老僧呼噜连天的嘴巴上。 这时候,连屋内的老鼠也来添乱。东跑西窜,撕咬打架,搅扰得契此心烦意乱,焦躁不安…… 修行、守戒,皆从心念入手 第二天一大早,老僧打着哈欠,伸伸懒腰,问契此夜里修行如何。 契此正没好气,听得老僧如此一问,气得脸都青了。他毫不客气地抢白道:“你还有脸问呢,自己不修行,还打呼噜,吵得人家无法打坐。” 老僧说:“你昨天夜上嗔火四起,怒气冲天,差点将一只臭鞋扣在我老人家的嘴巴上。” 奇怪,契此心里想的事,他如何知道? 老僧继续说:“人家老鼠相互追着玩,碍你什么事,也值得你愤恨?” 自己心里一闪而逝的念头,老僧竟然也能察觉到,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啊?契此的嘴巴张成了大大的“○”形——惊诧得都叫不出声音了! 老僧才不管他的嘴巴是不是能合上呢,继续石破天惊地说道:“你的愤怒念头,惊扰了那两只老鼠,它们一慌张,急着逃跑,从一个很小的缝隙里硬挤了过去。老鼠虽然没有受伤,但它身上的一只跳蚤却被挤断了腿,掉了下来。” 说着,老僧走到昨夜老鼠奔窜过的地方,真的从地上捡起了一只跳蚤,递给契此看。契此赫然看到,这跳蚤的腿果然断了! 老僧又说:“这只跳蚤的腿断了,疼得它叫唤了一整夜,打扰得我没有睡好觉。” 天哪,这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境界呀! 外界稍微有一些动静,自己就无法摄心入定,而人家蒙头大睡,却对周围的一切明察秋毫。甚至,连自己的心念都观察得一清二楚,了了分明!到这个时候,契此可以说是对这无名老僧敬佩得五体投地。 老僧说:“契此啊,你不要以为人的心念无形无相,更没有任何物质的实质。你要明白,莫说内心唯自知,一念才动天地惊!它不但会影响你的行为,而且真的能辐射到体外,被外界所察觉。不但鬼神有这个神通,连所有的小动物也都有这种本能。所以,修行必须从心念入手,大乘佛教的戒律也要从心念做起。” 契此心服口服,使劲点点头。 老僧又说道:“你那会儿说我的呼噜惊扰得你无法修行。修行,不但要在静中修,还要在动中修;不但要在坐中修,而且还要在行走、干活当中修。” 契此不明白了:“走路、干活如何修行?” “你走路时专注走路,干活时一心一意干活,这就是修行!甚至,连吃饭、睡觉、拉屎,只要你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也就是在修行。你要知道,只要我们心在道上,一切生活、一切时刻,都能修行,都是在修行!” 契此豁然明白了。既然时时刻刻都能修行,也就人人都能明心见性,开悟得道。从此,他也真正树立起了成佛作祖的信心。 第二天一早,监院找到契此的寮房,说是冬季取暖,再加上法会人多,寺院里的木柴不够烧了,让契此继续打柴去。 打柴就打柴,反正处处都能修行,具体干什么活对于契此来说都是一样。 契此在准备斧头、绳索、扁担等打柴的工具时,无名老僧说:“你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怪孤单的。” “那咱们一块上山转转吧,旗螺山上的风景很好看呢。” “好吧,我在你的这间小棚子里憋了半个月,也想到外面看看。可是,我的身体还十分虚弱,恐怕走不动。” “没事,我可以背上你啊。” 无名老僧点点头,指着自己带来的那只布袋说:“我就钻进这只大布袋里,你背着我上山吧。” 尽管契此觉得一个老人钻进布袋里有些好笑,但还是顺从了他的意思,看着他拿起禅杖钻入布袋,然后背起来向山上走去。 刚开始,契此觉得布袋很沉很沉,好像山河大地、日月星辰都装在了这只布袋里,压得他龇牙咧嘴,浑身冒汗。但他一直坚持着,不肯将老人放下来。走着走着,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本来应该越来越重的布袋,却恰恰相反,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仿佛,那老人化作了一根羽毛、一片树叶,变成了一缕清风、一片白云…… 等到了山顶,契此将肩上的布袋放下来时,布袋已经变成扁扁的了。他急忙打开布袋口,向里面看去,哪里还有老僧的踪影! 契此不由得惊呆了。 他急忙向四下里张望。果然,他发现了异常情况:山顶光秃秃的大石头上,居然插着老僧的那根禅杖!是什么难以思量的力量,将一根松木禅杖生生插进了坚硬的石头里?禅杖既然留在了这里,但是人呢?他是化为了清风,还是变成了白云? 这时,高邈的天空之中,传来了契此熟悉的吟诵声: 弥勒真弥勒,分身千百亿。 时时示世人,世人自不识。 蔚蓝色的天空中,那缥缈而又神奇的声音如梦似幻,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那时,释迦牟尼佛率领着一千二百五十名比丘,居住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 或许是因为常年修行的缘故,有一些弟子渐渐懈怠了下来,开始随意放纵自己。他们有的人聚集在一起,谈天说地;有的整天贪于睡眠,眈于玩乐。至于修行则时断时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佛陀见状,教导弟子们说:“你们应当勤奋精进,认认真真地听闻佛法、奉诵经典,专注于坐禅修行,千万不能懈怠。不然的话,你们的智慧将被五阴所覆盖,不能显发出来。” 佛陀知道,不管自己是苦口婆心,还是声色俱厉,如果强行给比丘们灌输大道理,他们都会在潜意识里产生抵触情绪,很难听得进去,说不定一转眼就忘个干干净净。所以,佛陀并不直接讲述那些深奥的哲理,更多的时候,他像是在不经意间讲述一些小故事,寓教于乐。故事虽然像是无根的白云,却能长久飘逸在听众的心灵深处,就算故事的情节已经淡若游丝,它那美妙的智慧,深邃的哲理,依然像清风,像雨露,时时滋润着人们的心田。 于是,佛陀就像一个老爷爷,坐在大树下,开始娓娓道来: 在过去无数劫之前,有佛出世,名为“一切度王”如来。如来说法的时候,经常有两个比丘结伴前来听经。他俩一个叫“精进辩”,一名为“德乐正”,是同参道友。 精进辩听经的时候,专心致志,满心欢喜,很快就证到了不退转的菩萨境地。而德乐正听经时经常打瞌睡,所以一无所得。 精进辩对好朋友德乐正说:“佛世难值,佛法难闻。百千万世的漫长岁月,才能出现一次。我们运气很好,恰恰遇到了一切度王如来,应当奋勇精进啊!何况,我们是出家人,是大众的榜样,怎么能在听经的时候睡觉呢?因此,你应当勉励自己,时时刻刻保持灵明觉悟的心。” 德乐正听了朋友的话,感到很有道理。但他的瞌睡习气一时难以改变,就站起来走动。然而,当他走到树林之中时,又感到睡意难忍,走着走着便打起盹来。他心烦意乱,来到一处泉水边,静坐下来修习禅定。结果,他刚刚坐下,还没进入禅定,却先进入了梦乡…… 这时,深知朋友习气的精进辩找了过来。为了更好地帮助他,悄悄在他腋下、眼皮上涂抹了一些花蜜。蜜汁芬芳吸引了几只小蜜蜂,围绕着德乐正打转。德乐正听到蜜蜂的嗡嗡声,突然警醒,又开始坐禅了。可是,没过多久,他又不知不觉昏睡了过去。 一只蜜蜂飞到他的腋下,睡意蒙眬的他下意识地用手去驱赶蜜蜂。蜜蜂受到威胁,狠狠螫了他一下。德乐正疼得龇牙咧嘴,再也不敢打瞌睡了。他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飞舞的蜜蜂,生怕它们再次飞来蜇自己。 泉水之中,有各种各样的鲜花。含苞欲放的荷花,亭亭玉立,娇媚动人;清泉之畔,五彩缤纷的大丽花,迎风摇曳,婀娜多姿……一只小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最后停在了花蕾上采食蜜浆。德乐正全神贯注盯着蜜蜂的一举一动,心无旁骛。他看到蜜蜂落在花蕊上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喝饱了花蜜的蜜蜂睡着了,昏昏沉沉坠落下来,跌进了污泥之中,弄得浑身脏兮兮、臭烘烘。 德乐正见状不禁被逗乐了,忍不住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德乐正由迷迷糊糊的蜜蜂,忽然想到了同样稀里糊涂的自己,感到惭愧万分。从此,他精进修行,不再懈怠,不久也证得了不退转菩萨之位。 讲完故事,释迦牟尼佛告诉阿难:“那时的精进辩,就是今天的我;而德乐正,就是弥勒。” 佛笑着说:“那个时候,我与弥勒共同听经。他经常昏昏沉沉打瞌睡,所以经文没有听进去,无所收获。若不是我想方设法以善巧而救度他,弥勒到现在也无法从生死中解脱出来。所以说,听到佛法之后,应当除去睡眠,舍弃放逸,锐志精进。” 弯腰插秧,顿悟本来面目 现在,虽然没有了那神秘老僧的监督,契此仍然能整夜坐禅不止,因为他已经从中得到了禅悦,感受到了禅定的美妙。他白天劳动,夜里静坐,一点也不感到疲劳——佛法,就是这样奇妙。 朝朝暮暮,时时钟钟鼓鼓;岁岁年年,常常耕耕种种。 暖风几度吹拂,又是鸟鹊鸣啼时节。小溪一夜桃花水,涨起百片鳞甲田。好雨如同种田人的知心女儿,虽然远嫁他方,却不劳爹娘牵挂,该回娘家的时候就悄悄来了,淅淅沥沥,温润着田野。那天下午,契此与十几个庄户,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冒着雾雾蒙蒙的细雨在水田里耙地,为插秧作准备。 “站住,你们跑不了啦!” 忽然,从天华寺方向传来了一阵呐喊声: “站住,你们已经无路可逃!” “你们快站住!不然的话,等逮住你们,马上砍你们的脑袋!” “……” 契此他们顺着声音传来的方位看去,只见三个僧人在前面拼命逃跑,他们身后紧紧追赶着一队官兵,情况万分危急。 僧人吃斋念佛,如何会违反官家的律条? 那三个僧人沿着水田里崎岖的田埂逃跑,官兵们走不惯这种像泥鳅脊背一样又窄又黏又滑的田埂,不时有人滑落到稻田里,追赶的速度稍稍慢了下来。 然而,契此的心依然紧紧揪着,因为这片稻田并不太大,一旦越了过去,就是无遮无拦的海滩,那么,这三个僧人就危险了。 那三个僧人越来越近,契此终于看清了,是影清、影空、影净他们。也只能是他们!天华寺五百多僧人,人人严持戒律,个个精进修行,唯独他们三个偷懒耍滑,挑拨是非,屡犯戒条。有时候,契此真有些怀疑,他们三个人究竟是不是出家人。现在,也不知他们闯下了什么祸端,招来了官兵捉拿。 契此虽然不喜欢这三人,但还是要想方设法救助他们。干活的田边,有一个挡风遮雨、看管庄稼的庄屋。当影清他们跑到跟前,契此使个眼色,示意他们进屋,同时,他也急急忙忙招呼庄户们回屋里休息。十多个庄户行走在田埂上,形成一堵移动的高墙,再加上他们都身披宽大的蓑衣,更把远处官兵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大家都来到庄屋之后,契此让影清他们脱下僧衣,藏了起来,并把庄户们脱下来的水淋淋的蓑衣给他们穿上,头顶戴上斗笠。三个和尚摇身一变,成了种田的庄稼汉。官兵们追来之后,在人群中没有发现僧人,便到别的地方追赶去了。 契此的机智与大胆,终于使得影清他们化险为夷,躲过了一劫。官兵们远去之后,影清他们三个“扑通”一声,一起跪倒在了契此面前,痛哭流涕,一边责骂自己,一边诉说着对契此的感激之情。 原来,唐朝末年,中国进入了军阀混战的大黑暗时期,盘踞山西一带的李克用更是穷兵黩武,连年四下征战。影清、影空、影净本来都是农民,被强行征来当兵。他们害怕在血淋淋的战场厮杀中命丧黄泉,便结伴当了逃兵。在战场上逃跑,一旦被抓住,必定会被砍头。所以,他们有家难回,有国难投,只好背井离乡,一路向南流窜奔逃。然而,各地都在征伐打仗,哪里有一个安生的地方?两年前,他们流浪到江南时,又被浙东观察使衙门抓了丁。他们自然不肯卖命,再一次从战场上脱逃,溜到了相对安静的浙东沿海。后来,他们感到四方为家、混迹江湖,时时提心吊胆,常常担惊受怕,不如躲藏在寺院里安全。只要剃了光头,穿上袈裟,就能得到信众的恭敬和尊重,不愁吃、不愁穿,一切自有人心甘情愿地供养。于是,他们三个自己给自己剃了头,买来袈裟,谎称度牒丢失,在天华寺住了下来。 由于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出家人,所以从不遵守比丘的戒律,打柴偷懒耍滑,偷偷杀生食肉,和寡妇鬼混……因为他们的丑行一一被契此撞见,生怕老底被揭穿,就屡屡恶人先告状,想方设法陷害契此,力图将他赶出天华寺。 现在,契此不但不记恨他们,反而以德报怨,在危机时刻救了他们的命,他们的灵魂受到了极大震动,所以决心忏悔自己的罪过,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契此将他们搀扶起来,关切地问道:“你们现在怎么办?已经被官兵发现了行踪,万一被抓住了,会被杀头示众的啊!你们快跑吧,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千万别被人家发现了。” 影清苦苦一笑,道:“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们的出路?只有真正皈依佛门,忏悔罪业,以求灵魂解脱。所以,我们现在就回天华寺,一则公开自己的罪行,二则请求云清方丈给我们剃度。” 契此由衷地赞叹说:“好啊,好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殊途同归,只要最终能步入佛门,不管什么缘故,都是好因缘。” 佛门宽大,尽管影清三人坏事做尽,最终到走投无路之时才发起道心,云清和尚还是原谅了他们,为他们举行了庄严而又神圣的剃度仪式。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真心忏悔,既往不咎。 影清三人的幡然悔悟,也算了结了契此的一块心病。从此,他万缘放下,心神安住在湛然不动而又灵明不昧之中。他牢牢记住那神秘老僧的教导,时时刻刻保持自己专注于当下,全神贯注地做好手头的事情,心无旁骛,意不他顾,决不算计比较,患得患失;要吃饭的时候,就全心全意地吃饭,决不百般思虑,囫囵吞枣;到睡觉之时,就一门心思睡觉,决不痴心妄想,颠倒梦想。他无论干什么,都觉得有滋有味,嚼得菜根分外香。因此,他看起来从未修行,却每时每刻都在专修。 江南二月春水平,和风送煦暖日晴。 草绿田畔近似无,布谷声声最知情。 又到一年播种的时节,契此与庄户们整天忙活着插秧。那天,原野里没有一丝风,蓄满清水的稻田水平似镜,倒映着蓝天白云、青山绿树。 契此在弯腰插秧的一刹那,忽然看到自己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映现在水中。就在这司空见惯的时刻,不经意之间,他与自己的本来面目照面相对了!在这一刻,他感到虚空粉碎,大地平沉,空空荡荡,宇宙之中唯有一个真实的自己——他,大彻大悟了! 临水如照镜,形影相睹,那一刻,人即是影像,影像岂非斯人。形影相照,身与影是一体的,我身是本体,影子是形象,二者不一不异,密不可分。犹是:天真自性即佛性,幻化之身即法身! 契此开口吟诵道: 手把青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成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明心见性的喜悦竟然如此地强烈,契此心中的甜蜜装不下,顺着他的眼睛、嘴巴向外流淌起来——整天不是笑眯眯,就是眯眯笑。从此,当地的人们都叫他“笑和尚”或“笑眯眯菩萨”。 那天傍晚,契此干完活回到天华寺的时候,赫然发现方丈云清正站立在高高的山门台阶之上。好像他是刻意等待着契此归来一样。契此一只脚刚刚踏上第一级石阶,云清和尚突然喝道: “僧衲清修本分事,何故往来不得闲?” 契此回答说: “安座何需闲静地,稻谷丛中自有禅。” 云清意气风发,吟诵道: “风来松顶清难立,月到波心淡欲沉。” 契此也被激扬得豪情万丈,接着说道: “会得松风非物外,始知水月即吾心。” “哈哈哈……天华寺总算出了一个人!”云清和尚高兴得仰天大笑,笑够了之后,他对契此双手合十,说:“恭喜、恭喜,你大事了毕了。” 契此给方丈深深鞠了一躬,说道:“了则未了,办则不无。” 云清方丈正色说:“你已然悟道了,应该成为正式比丘。跟我到方丈去,我给你讲一讲比丘的戒律。” 谁知,契此闻听此言,双手捂住耳朵,撒腿跑了。 是啊,已经开悟的人,根本就不会再犯戒,知道那些戒律条款有什么用,岂不是多此一举! 火烧天华寺 明了自己本来面目的契此,外表如同未开悟时一样,该插秧时依旧带领庄户们下田插秧,该吃饭时照样走进斋堂吃饭。普通得如同一粒沙子落在了沙滩上,很难将他与其他僧人区别开来。 那一天清早,契此一起床便感到莫名其妙地心跳,他急急忙忙地走出寮房,放眼四望,他眼中的天华寺,如同沐浴在血色黄昏之中,化为一片炽烈的火红。 太阳仍然沉睡在地平线之下,东方刚刚露出一丝鱼肚白,艳丽的朝霞尚未点燃,晨曦朦胧的天华寺,为什么如同被火光笼罩一般?莫非是契此眼花了不成? 天华寺的确一片安宁,契此却也没有看错。因为,他看到的是预感所幻化的景象,这是禅者大悟之后灵敏的直觉现象。 契此赶紧来到方丈,云清和尚正在禅床上跏趺静坐。契此将手脚放得轻轻,云清眼睛未睁,却开口说道:“契此,我知道你到方丈是为了什么。不过,该来的,自然会来;该去的,也一定会随缘而去。万事万物各有各的因缘,一切都是缘生缘灭,顺其自然吧。” 于是,契此就又蹑手蹑脚地向外走去。然而,当他走到方丈门口的时候,云清和尚又说:“契此,门口的几案上放着一封信,你拿上吧。然后,你酌情处理。” 契此将信封揣入怀里,不动声色地下田去了。 临近中午,契此感到一股火热炙人的热浪扑来,缠裹住了天华寺。他抬头,果然看到数队官兵从不同的方向悄悄地向寺院逼近,并且在快速合围…… 契此向一个庄户耳语了几句,迅速向寺后的山林跑去。 他爬上一道山梁,看到山林之中影清、影空、影净三人已经捆好柴担,挑了起来,正要回天华寺。契此赶紧一边摆手,一边喊叫道:“影清,你们赶快停下,千万不要回寺院!” 影清他们不知是怎么回事,但听到契此叫喊,便停住了脚步。 契此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对影清三人说:“浙东观察使衙门里的官兵又来抓你们啦,快,你们赶快离开这里!” 影清一脸的沮丧,说道:“契此师兄,我们都是北方人,对江南不熟悉,离开天华寺,就变得两眼一抹黑,到哪里安身呢?而且,我们刚刚剃度,尚未受戒,没有度牒,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哪个寺院肯让我们挂单呢?” 契此说:“方丈和尚早已想到了这个难题,给天台山国清寺的住持长老写了一封书信,你们拿上去投靠他吧!” 说着他将怀中的信封拿了出来,递给了影清。 影清接过信,有些惊诧地问道:“难道方丈和尚早就知道官兵今天会来,所以提前作好了准备?” 契此高深莫测地一笑,道:“天地之间,万事万物,所有的变化无非是缘起罢了。所以,云清和尚不过是掌握了这个变异规律而已。” 影净大吃一惊,叫唤道:“天哪,能预知未来,不就是神仙了吗!” 契此拍拍他的肩膀,说:“神仙有什么好羡慕的?在觉悟了宇宙人生真谛的禅者眼中,所谓的神仙,不过是一个玩幼儿游戏的稚童罢了。只要你认真修行,明心见性,你也能超越神仙。所以,但愿你们到了天台山之后,下一番工夫,找到自己的本来面目。” 影清三人向契此合十鞠躬之后,便转身向天台山所在的西南方向跑去。 契此看看他们留下的山柴,每一担都有二百多斤,足足比他们原来打的柴多了一倍。他吃力地挑起其中的一担,摇摇晃晃地向寺院走去。他刚刚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回转身,发现影清他们居然又回来了! 契此急得一跺脚,训斥道:“影清,你们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怕我欺骗你们不成?你们爬上山梁看看,官兵已经将天华寺包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小狗都休想走脱!” 影清却说:“契此师兄,正因为官兵包围了天华寺,我们三个就更不能离开了。” “为什么?要知道,官兵们就是来抓你们的呀!” 影清毅然决然地说:“我们回来,就是故意让他们抓去的。” “天哪,”契此焦急地说道,“你们一旦被抓,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影空说,“如果我们自顾自逃走了,官兵们再次扑了空,一定会将怨恨发泄到其他僧人身上,或者,他们会做出对天华寺不利的事情。所以,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们三个商量好了,宁可自己命赴黄泉,也不能一走了之,连累天华寺。” 契此很是为他们的义气动容,不过他的心里更冷静,问道:“你们是不是以为,有你们以身担当,就能免除天华寺的劫难?” 影清点点头:“他们的目标就是抓捕我们三个逃兵。一旦逮到了我们,自然就不会对天华寺怎么样了。” 契此十分严肃地摇摇头说:“影清,你们错了。如果你们三个人在天华寺被抓,云清和尚与其他僧人窝藏逃兵的罪责就真的坐实了。这样一来,天华寺就难以逃脱干系,官兵如果借此发难,整个寺院连同云清方丈,就在劫难逃了。” 影清刚想再表示些什么,契此摆手制止住他:“你们不用多想。云清和尚既然早已预料到了今天的事,具体怎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所以,你们就按照方丈和尚的意思,到天台山去吧。” 影清他们不禁热泪盈眶,冲着天华寺的方向跪了下来…… 当契此挑着一担柴回到天华寺的时候,官兵们已经将全寺的僧人都集中到了天王殿与大雄宝殿之间的空地上,正在用寒光凛凛的刀剑逼迫着他们交出三位逃兵。 契此一进山门就立刻被兵卒们抓住了。云清和尚看了他一眼,悄声说道:“你既然身在寺外了,何必专门回来?” 契此说:“大家都在这里担惊受怕,我不能一个人躲离危险,置身事外。” 官兵首领走到云清面前,说道:“老和尚,你说,你把那三个逃兵藏在哪里?” 云清和尚端坐在地上,不但不理他,甚至连眼皮也没抬一抬。 这分明是蔑视!首领勃然大怒,“唰”地抽出锋利的宝剑,架在云清和尚的脖子上,暴喝一声:“老和尚,你没听说过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吗?” 云清缓缓睁开眼睛,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道:“你哪里知道,还有不怕死的和尚呢!” 云清方丈这气定神闲的胆识,那视死如归的镇静,连杀人无数的官兵首领也从未见识过,他的气焰不禁消退了许多。他收回利剑,尽量用平和的口吻说道:“老和尚,你不用欺瞒我,我们早已打听清楚了,那三个山西逃兵,分别叫影清、影空、影净,就躲藏在你们天华寺里。” 云清和尚淡淡一笑,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问我呢?你去把他们抓出来,不就成了吗?” 首领说:“可是,你们将他们藏起来了,我们找不到。” “天华寺就这么大的地方,你们里里外外已经搜查了好几遍,我们能将他们藏在哪里?你一来,我就告诉了你,天华寺里没有你说的影清、影空、影净这三个人。” “那么,他们去了何处?” 云清和尚又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首领像是很耐心地劝说道:“老和尚,据我所知,那三个假和尚杀生、吃肉、陷害同参、勾引寡妇,简直无恶不作,你为什么还要袒护他们呢?” 云清和尚说:“可是,他们三个人已经发露忏悔,痛改前非。现在,他们已经正式皈依三宝,剃度出家了。所以,我作为佛陀的信徒,寺院的方丈,不能抛开他们不顾。” 官兵首领威胁道:“你不把人交出来,我就将你的寺院一把火烧掉!难道,为了三个劣迹斑斑的人,你甘愿舍弃这么一座寺院吗?你这样做,值得吗?” 云清淡淡一笑,不再开口。首领暴跳如雷,真的命令放火烧寺! 官兵们手中的火把一个个被点燃了! 全寺僧人默默盘腿静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静静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天华寺的方丈小院首先被点燃了!紧接着仓库也燃烧了起来…… 火光冲天,烈焰升腾,映红了山野,映红了天空。在木材燃烧的噼噼啪啪爆裂声中,云清和尚苍哑的嗓音响了起来: 为了平息贪念,何妨世间行禅。 自净诸般欲望,火中定生红莲。 那年,释迦牟尼佛游化到弥勒的故乡——波罗捺国,居住在施鹿林中。 那天,佛陀乞食已毕,在一株亭亭如盖的大树下敷座而坐。身边站立着大迦叶、舍利弗、目犍连、阿难、罗睺罗等声闻弟子,还有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文殊菩萨以及弥勒等人四周围绕。 尔时,弥勒见佛陀静坐下来,脸上放射着安详的光芒,便从座位上站立起来,从大众中走出来,走到佛陀跟前,右膝跪地,双手合十,恭敬顶礼之后说:“世尊,我有一个疑问意欲请教,唯愿您能给予解答。” 佛陀灿烂一笑,金口说道:“弥勒,你问吧,我一定详细解说,令你满意而归。” 弥勒见佛陀允许,兴奋得手舞足蹈,赶紧问道:“世尊,菩萨成就什么法,能迅速证到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即无上正等正觉。这是只有佛才能觉悟到的智慧,含有平等、圆满之意。以其所悟真理为至高,故称无上;以其智慧周遍宇宙而无所不包,故称正遍知。大乘菩萨行的全部内容,即为了成就这种觉悟。所以,弥勒才那样问道。 释迦牟尼佛听弥勒如此一问,忍俊不禁,说:“弥勒,这个问题你早已经明白了啊!你是为了利益大众才故意问的吧?” 弥勒挠挠后脑勺,嘻嘻一笑,算作回答。佛陀接着说:“好吧,也只有过来的人才能问到点子上,才能问出如来如是深义。你们大家仔细倾听,并且要认真思考,别辜负了弥勒的善意。” 于是,佛陀讲述了五十五种远离恶道、速证菩提的方法。 弥勒见佛陀说法完毕,偏袒右肩,右膝跪地,合掌恭敬,用极其优美的声音赞美佛陀的功德: 佛于过去劫,舍所爱妻子,头目及骨髓,到于施彼岸(布施)。 佛常护禁戒,如牦牛爱尾,最胜无伦匹,到于戒彼岸(持戒)。 佛以忍辱力,舍离于违诤,不求人过恶,到于忍彼岸(忍辱)。 佛以精进力,得无上寂静,究竟常安乐,到于勤彼岸(精进)。 佛以禅定力,能灭诸罪垢,为天人导师,到于定彼岸(禅定)。 佛以智能力,善了知诸法,自性无所有,到于慧彼岸(智慧)。 佛于菩提树,降伏诸魔军,具足最胜智,成就无上道(觉悟)。 导师无畏力,于波罗捺国,转清净法轮,摧破诸外道(降魔)。 无上大智能,出过于世间,能放净光明,善说诸法要(说法)。 如来清净色,智能及功德,超过诸世间,能到于彼岸(度众)。 大火当前,却是修禅的好机会 天华寺燃起的熊熊大火,烧红了山,映红了海,似乎连天空也被点燃了,闪动着炽烈的光焰。 眼看全寺所有的殿堂楼阁、生活设施一一被官兵们放火焚烧,凝结了无数高僧心血的古刹毁于一旦,自己多年辛勤劳作的成果化为乌有,一些年轻僧人再也坐不住了,目光里喷射着怒火,义愤填膺地站立起来。那些在四周虎视眈眈警戒的官兵,立刻抽出寒光闪闪的兵器,摆出战斗的队形,紧紧包围上来。年轻僧人虽然手无寸铁,却满怀正义,一腔热血;如狼似虎的官兵刀剑在手,杀人如麻,嗜血成性。双方紧张地对峙着,互相仇恨的目光碰撞着,搏击着,似乎能听见刀枪剑戟交锋时所发出的叮当作响的声音。 气氛紧张得近似窒息,空气中充满了火药粉末,只要有一根头发丝坠落,便会轰然爆炸,血光冲天,横尸遍地,血流成河……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突然,一声洪亮的佛号响起,犹如一剂清凉的甘露,使得年轻僧人们心头正在猛烈燃烧的怒火熄灭了许多。 是契此。 契此像是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口袋——那位神秘的无名老僧遗留给他的那只布袋。这布袋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攥在手里只有拳头大小,展开之后却长达五六尺,似乎比人们平时装粮食的口袋还要大一些。他拎着口袋,走到与官兵怒目相视的僧人们面前,笑嘻嘻地说道:“师兄们胸中生有愤恨之气,心里存有恼怒之火,就请你们全部吐进我的布袋中来。” 将心中的怒气吐到布袋里?是人们听错了,还是契此神经了? 契此微笑着催促年轻僧人们:“来来来,师兄们,你们莫小看我这只布袋,展开尽十方,虚空无挂碍。你们尽可以将历生历劫累积的不平之气、嗔怒之情,都吐入其中。吐出来之后,我可以保证你们轻松愉快,得到大自在。” 僧人们见契此这样说,不由得满心疑惑。一位脾气暴躁的壮年僧人呵斥契此道:“小沙弥,走开!你在这里胡搅什么?人心中的火气,岂能吐得出来?” 契此马上十分严肃地说道:“你吐不出来,不等于其他师兄也吐不出来。” 其他僧人却异口同声地说自己的火气也吐不出来。 契此听后,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莫名其妙,众人被他笑得莫名其妙,面面相觑。契此才不管呢,他笑够了,然后正色道:“诸位师兄的火气既然吐不出来,那就是说明火气的本性是空的!既然自性本空,也就没有实质,它会自动消失。你们现在站立着干什么?火气吐不出来,自然就已经平息了啊!” 大家都是久参的参禅人,不禁心中凛然一颤,都感受到了滚滚的禅机…… 云清和尚不失时机地站起来,对大家说道:“契此说得对,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不能忘记,我们是佛陀的弟子,要用佛法关照我们的心念。禅宗历代祖师说过,十字街头好修禅。现在,虽然大火当前,刀锋相逼,也正是修禅的好机会!大家都坐下来,专心参禅。” 那位壮年禅僧是性情中人,看着好端端的寺院化为了灰烬,其心不甘,说道:“师父,我的心如同烈火在焚烧,实在难以平静!” 云清和尚说:“那你就向心灵之中的不平之处看去!心性乃空,念头何生?” 云清和尚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惊天动地大喝一声: “参!” 于是,一个极其罕见的场景出现了: 在烈火炙烤之下,在火光映照之中,在虎狼之师的包围中,在士兵的刀光剑影里,数百僧人席地跏趺而坐,心神内敛,深入禅定,静静修行…… 大地无言,因其悲怆而震动! 苍天不语,为其壮烈而惊魂! 鬼神无情,见此情景也动容! 官兵们何曾见过这种庄严、神圣而又神秘的场面,他们利器在手,反而头皮一阵阵发麻;他们从来杀人不眨眼,现在却感到了一种发自灵魂的寒战。那个穷凶极恶的首领,也莫名其妙地觉得脊背发凉,心惊肉跳,急忙带着他的手下们撤离,不再追寻影清他们三个逃兵,直接回了兵营。 等到官兵走后,附近村民提着水桶前来帮助僧人们扑火。然而,天华寺的所有建筑座座着火,到处冒烟,而且都是木结构,烈焰腾空,火舌十丈,热浪辐射,人们根本无法靠近泼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古老的天华寺渐渐化为灰烬…… 大劫难过后,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全寺僧人一脸的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天渐渐黑了下来,乡亲们请众僧到自己家里安歇,然而,大家谁也不想离开,都默默静坐在天华寺尚在冒烟的废墟前,仿佛在守候着什么。 入夜时分,一个年轻僧人眼尖,他发现已经坍塌的藏经楼废墟里,宝气萦绕,金光闪烁。莫非,还有未燃尽的余火不成?然而,那分明不是炙热的火光,而是清凉的祥光。几个青年禅僧扒开废墟,发现了两函完好无损的佛经! 烈焰冲天,火舌席卷,连石头都被烧崩了,两函佛经居然能安然无恙! 云清和尚打开两个经函,里面存放的分别是居士沮渠京声所译的《佛说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以及鸠摩罗什翻译的《佛说弥勒大成佛经》。他指着契此说:“契此,大火燎天,玉石俱焚,何缘此二经独独能够幸免于难?” 契此装傻充愣:“弟子如何知道。” 云清直视他的眼睛说:“看来,弥勒菩萨与这里有大因缘啊!” 契此一笑,并不搭话。 云清和尚继续说道:“契此,这两函佛经就留给你吧。你要好好看看弥勒菩萨是怎样予民欢乐、普度众生的。” 契此说:“那好,我就读读吧。” 说着,他真的将两函佛经搬到了自己跟前。然而,他不是恭恭敬敬地捧读,而是半倚半靠在经函上面! 世界上哪有这样读书的!何况这是庄严神圣的佛经!果然,云清和尚说道:“契此,不要胡闹!经书是用来诵读的。” 契此笑道:“黑灯瞎火,正是睡觉的时候,经函何妨当作枕头呢?” 云清和尚也笑了,不再言语。 静默中,不时传来僧人们的叹息声。是啊,好端端的天华寺已经化为了灰烬,今后如何安身呢?虽说“禅僧无家处处家,随缘消业度年华”,然而禅修悟道,毕竟需要一个相对固定的地方。 契此坐了起来,郑重地对云清和尚说:“大和尚,天华寺彻底毁了,短时间之内难以恢复。这里房无一间,粮无一粒,已经无法再住众了。因此,我建议您带领大家去投靠县城附近的岳林寺。” 云清和尚面露难色,说:“这些僧人好说。出家人本来就没有家,四海云游,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关键是天华寺的殿堂房舍虽然被烧毁了,但在这里遗留着大片的水田、旱地、山林、海涂。这是历代祖师留下来的产业,抬不走,背不去,如何处置是好?再说,咱们数百人一下子拥到岳林寺,岳林寺的田产有限,如何能养活得了这么多人?” 契此一笑,说:“大和尚尽管放宽心,我也想过这个难题。禅宗丛林不是已有设立田庄的先例吗?咱们不妨也把天华寺的产业组成一个田庄,委派一个人当庄主,将每年收获的粮食、财物上交到岳林寺,岂不就能保证僧人的吃穿用度了吗?” 云清和尚却仍是一脸的愁云,叹了一口气说:“禅宗丛林自从有了田庄以来,因为远离本寺,庄主难以得到有效的监控,弊端百出。如果用人不善,轻者钱粮流失,中饱私囊;重者导致上下不睦,争讼纠纷不断;甚而纲纪不振,戒律败坏……所以,我很是害怕落下千古罪人的骂名。” 契此是天然生就的乐天派,依旧乐呵呵地说道:“你不能把希望寄托在用人的成败上,关键是制度。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上一代人都说,马祖建丛林,百丈立清规。正是丛林清规的日益完善,为禅宗的兴盛与发展提供了根本保证,所以,目前是十个僧人九个归禅。有人说,‘佛之道,以达摩而明;佛之事,以百丈而备。’因此,我们要借鉴百丈怀海的经验,为田庄设立完善的制度,以保证庄主的权力得到监督与控制。” 云清和尚受到了启发,兴奋地说道:“对对,我们可以在庄主其下设副庄主、监收、甲干等职称,然后雇佣庄户。以庄户耕种,甲干提督,监收收租,各掌其事,互相制约。如此既能节省资费,又可防患于未然。好,太好了!” 云清和尚击节之后说道:“不过,庄主位置还是十分重要。尤其是咱们这里,田庄初创,百废待举,实在是……契此你看……” 契此哈哈一笑,说:“大和尚,您就别故设圈套让我钻了。我明白,从头到尾,说来说去,你的中心意思是让我来当这个庄主。我……” 云清和尚不等他再说下去,赶紧合掌鞠躬,说道:“谢谢契此为我分忧解难,庄主一职,非你莫属。” 话到如此,契此也就当仁不让,将这个艰难的差事承担了下来。 云清和尚说:“天华寺的因缘已经成为过去,财产、僧众尽归岳林寺,所以,新设立的田庄就叫岳林庄吧。” 契此带领五六个自愿留下来的小和尚,在天华寺断垣残壁中清理出一片空地,在冒烟的灰烬里扒出一批石料,伐来一些树木,铺上稻草,三间茅屋算是搭了起来。他们有了一个栖身之所。 从此,契此就成了岳林庄的庄主。 空拳建道场,佛日金辉重演海潮音; 劫灰成世界,天华废墟再构岳林庄。 经过契此与几个小师弟几年辛苦,终于在天华寺废墟上建成了一座生产、仓储设施完善的田庄。此后,历经千年岁月,直到二十世纪中叶,岳林庄经历了五代、两宋、元、明、清、民国,经久不衰,它所管理的财产,一直属于岳林寺。 [1] 负责管理佛殿香火的僧人。 [2] 始于南朝梁武帝时期,其忏悔仪式为他所创,所以称之“梁皇忏”。 [3] 对亡者追荐的佛事之一,能令饿鬼得度。 [4] 即吃饭,是中国汉传佛教丛林中特有的仪制,是将进食视为一种重要的修行方法。 [5] 各种烦恼。漏,指贪欲、嗔恨、愚痴带来的烦恼。 [6] 克期,即限定日期之意。即在限定的期限,刻苦修行,以期证悟。禅宗盛行的“禅七”——以七天为一个周期的禅修,是最常见的克期取证。 [7] 停止挂单。 [8] 菩萨阶位的最高位。 [9] 即夜间不睡觉,结跏趺坐终日,不分昼夜。 [10] 心不专静。 手拿布袋,从此有了布袋和尚 那一天,契此肩扛一根禅杖,杖头挑着那只与他形影不离的布袋,照旧登上岳林庄后面的山梁,到山林中巡视。他在山中转了一大圈之后,一边坐在高高的土坡上小憩,一边欣赏着山海之间美妙的风光。 山坡上,漫山遍野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一阵清风吹来了,林涛阵阵,绿浪翻滚如海潮;风止了,林木静伫,化成连天碧玉。山脚下,块块稻田连绵不绝,层层叠叠,储满了清水,反射着晶莹的波光。天上丽日,照临大地而无心;地上水田,映现天象而无意——任你风云变幻,日月交替,我自湛然不动,不动湛然。大海边,洪波涌起,潮起潮又落;浪花纷飞,卷起千堆雪。 潮来潮去潮有信,浪花绽放却无常。 禅心澄静阅美景,山海无语话沧桑。 忽然,契此看到岳林庄外的大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而渡口上,更是人头攒动,汇集成群。这许多人扶老携幼,大包小囊,急急匆匆,慌慌张张,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赶紧回到岳林庄,委派一个伶俐的小和尚去打听了一番。原来,那些人都是从越州(今绍兴)逃难而来的,据说黄巢的大军就要杀到越州城了,人们为了躲避战乱,急忙弃家逃亡。 唐朝末年,政治败坏,官吏昏庸,军阀残暴,民不聊生。于是,各地饥饿的民众纷纷起义。其中规模最大的,当属濮州(今山东鄄城县)王仙芝于唐僖宗乾符元年(公元874年)在长垣(今河南长垣县)拉起的义军。第二年,他又得到了冤句(今山东菏泽)落第秀才黄巢的响应,更是如虎添翼,官兵望风披靡。义军横行长江之北,如入无人之境。越三年,王仙芝在黄梅战死,黄巢成为义军领袖,号称“冲天大将军”,锋芒直指富庶的江南。他先是派大将曹雄师进攻湖州,又亲自率领大军扑向浙东,攻击越州。 于是,越州百姓望风而逃,一部分人流落到了东南沿海。岳林庄所在的裘村渡口,成了他们渡过海湾继续南下的必经之地。 这一年,是乾符五年(公元878年)。 天下动乱,处境最为悲惨的,就是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难民。从那天起,契此吩咐岳林庄的小和尚们多蒸干粮,然后装入他的那只布袋,背到路口,发给过往的难民。这些外地人不知道契此的法号,只认得那只能救饥活命的布袋,所以都称契此为“布袋和尚”。 从此,“布袋和尚”的称谓,渐渐取代了他的法号,成了他最常用的称呼。 那天一大早,布袋和尚契此又来到渡口查看当日的流民情况。他看到路边围着一群人,正在讨价还价买卖什么。他分开众人,赫然看到了一个头上插着草标的小姑娘!这是在买卖人口!这个七八岁的女孩,要被当作物件出售了! 布袋和尚觉得这个小姑娘有些眼熟,赶紧走了过去。那个正在默默流泪的小姑娘也看到了他,像是溺水之人忽然发现了一根稻草,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哭着喊叫道:“布袋和尚,快救救我吧!” 布袋和尚认出来了,这是他昨日救济过的一个小女孩。他刚刚要去搀扶女孩,一个中年汉子一把将她揪了起来,像是牵拽牲口一样拉着她向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去。女孩一边拼命挣扎,一边苦苦哀求:“爹,我再也不说饿了,你别卖我啦!爹呀,求求你,哪怕饿死,我也要和你们在一起……” 一旁的人们不忍观看,无不扭头叹息。一阵揪心的酸楚从布袋和尚胸中涌了起来,他也不管僧人不能用肢体接触异性的规矩,上前抱住女孩,将她从中年汉子手里夺了下来。中年汉子一愣,说:“和尚,你抢我的女儿干什么?” 布袋和尚鄙夷地哼了一声,说:“你还知道她是你的女儿?那你为什么还要卖她?” 中年汉子脸色涨得通红,没有吭声。布袋和尚继续逼问道:“把自己的亲骨肉当成小猫、小狗买卖,你还算人吗?” 中年汉子长叹一声,蹲在了地上。 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见状走上前来,说:“大肚子和尚,你不在庙里念经,拉扯人家的小妹子干什么?” 布袋和尚后退半步,避开她身上浓浓的脂粉气,然后问道:“你是谁?总不会是她的娘吧?” 女人嘻嘻一笑说:“我若是她的娘,你是不是她的爹?” 布袋和尚毕竟只有二十一二岁,被她说了个大红脸。那女人继续说道:“我虽然不是她的娘,今后就是她的妈妈了——她爹已经将她卖给我了。和尚,这个小女孩还是一个生瓜。生瓜蛋子没滋没味,不好吃。你若是想女人,我给你找一个长熟了的。” 布袋和尚何曾见过这般毫无廉耻的女人,不知如何应付是好。这时,有人悄悄告诉他,这个女人是明州妓院里的老鸨,专门趁流民们走投无路之时,贱价买来他们无力抚养的小女儿,养大之后再让她们接客…… 布袋和尚仍然耐着性子说:“你也是女人,应该明白女人的苦处,为什么反而要趁火打劫,拆散人家的亲骨肉呢?这如果是你的亲女儿,你肯……” 那女人上前一步,打断他的话:“你这和尚,好不通事理!人家的女儿愿意卖,而我愿意买,双方情愿,碍你屁事?难怪你的肚子这么大呢,敢情都是吃饱了撑的!” 布袋和尚知道这种女人不可理喻,便对女孩的父亲说:“你明明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为何还要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那个汉子低声咕哝道:“若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把孩子往那种地方送?可是,眼下兵荒马乱的,她跟着我逃难,还不得活活饿死?跟着别人,不管好歹,总还能捡一条命。” 布袋和尚说:“那也不能把孩子往那个脏地方推!你既然不愿意养活这个孩子,我把她送到尼姑庵里去。” 那个女人说:“和尚,你是成心和老娘捣乱吧!告诉你,她爹已经收了我的银子,这人就已经是我的啦!你若再管闲事,小心我到官府里告你强抢人口!” 布袋和尚将询问的目光转向那中年男子。他却刻意回避,不肯抬头,也不吭声。布袋和尚从未见过这样狠心的爹,不由得踢了他一脚,说道:“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你怎么比虎狼还残忍?你的心是肉长的吗?” 没想到,那中年汉子像打闷雷一样,双手捂着脸呜呜痛哭起来。他一边失声哭泣,一边歇斯底里地倾诉道:“我不是人!我蛇蝎心肠!你们都可以讽刺我、挖苦我、打我、骂我。可是,我愿意背井离乡地逃难?我愿意舍弃自己的亲骨肉?还不都是被战乱逼的!你们站在岸上,如何知道我们这些难民水深火热的滋味?等那些杀人如麻的流寇到了你们这里,再加上无恶不作的官兵、烧杀奸抢的土匪,你们就明白了我的处境!呜呜……” 布袋和尚倏然而惊。确实,烽烟四起,天下大乱,怎么能责怪一个苦难深重的小民道德沦丧呢?围观的人悄声说:“那你也不该卖亲生女儿啊!” 汉子道:“我倒是很想把我自己卖掉,可是,谁买一个大老爷们呢?你们谁若是买我,我就不卖女儿了!” 人们面面相觑,都不吭声了。 汉子继续说:“我还有一个吃奶的孩子,我们一家总得活下去吧?”一个五尺高的汉子,“扑通”一下跪在了大家面前,泪流满面地说道:“你们都是好心的大老爷,请你们给我指一条活路吧!” 众人唏嘘不已,却也只能陪着流泪,毫无办法。布袋和尚想了想,将汉子搀了起来,说道:“你把卖孩子的钱还给她,你们一家跟我到岳林庄里去。只要我们有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们。” 布袋和尚将中年汉子一家四口领回了岳林庄,却也领回了没完没了、无尽无休的麻烦——逃难的人们听说岳林庄的布袋和尚收留难民,便蜂拥而至。上百个难民,差点把田庄的大门推倒,围墙挤塌! 小小的岳林庄,如何能容得下如此众多的流民?就算容得下,又怎能使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填饱肚子、安居乐业?总不能都剃了光头当和尚、尼姑吧?就算当和尚,也得有饭吃啊!布袋和尚的肚皮虽然宽大,却不能耕种出粮食。所以,整天乐呵呵的他也尝到了发愁的滋味。 傍晚,布袋和尚慢慢悠悠地从岳林庄走了出来。他一边漫步,一边思考着如何安置那些难民。不知不觉地,他走到了庄前的海边上。 夕阳洒金,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似乎漂荡着一层金粉。若是能从大海里捞出一些金子就好了,这样,那些可怜的流民就不用为生计发愁了。 大海里捞金? 布袋和尚忽然被自己近似于幻想的思维惊住了,因为他真的要向大海要金子了! 原来,岳林庄前面的海湾十分平坦,经常被大潮侵入,海湾边上的塘田一直无法正常耕种,所以早已经废弃了。他由大海捞金联想到了筑堤造田——在海湾里筑起一道长堤,阻挡海水的侵蚀,这样就能把堤内废弃的塘田改造成能保丰收的良田。 布袋和尚虽然年轻,但他是大彻大悟的人,慧眼通天,所以他感到这个方法切实可行。当夜,他找到裘村的那些乡绅,与他们协商拦海筑堤的事情。 裘村民众一向对这个整天笑眯眯、乐呵呵的大肚子庄主很有好感,再加上围海造田是造福乡里的好事,是安顿难民的善举,因此,村民们都积极响应。于是,布袋和尚带领着那些难民与当地的村民,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开始了筑塘修堤。 浙江沿海,潮害频发,所以修海塘自古以来就是沿海人民最为重要的大事。那些有经验的老塘工都知道,修海塘、筑海堤,首先要打木桩,取走松软的海泥,抛下大量磐石做基础,然后在迎波面砌上石料,才能经得住狂浪大潮的冲刷拍击。然而,布袋和尚没有如此雄厚的财力,就把这些费力、费工,更耗费钱财的工序全都省略了,他指挥着人们直接用沙子来修筑海堤。 这松散的沙子,能经受得住狂潮、台风、巨浪的冲击? 布袋和尚拍拍自己的大肚子,对心存疑虑的人们说道:“你们放宽心,风浪来了,有我的大肚皮挡着呢。” 当地人都知道,这个看起来有些邋遢的胖和尚很是有些道行,不但料事如神,而且他做出的一些事情,事前往往看似超出常理,事后却又感到合情合理。所以,人们不禁暗中猜测:以沙堤挡风浪,莫非布袋和尚有什么奇特的法术不成?于是,人们就悄悄留心着他的一举一动。经过几天的观察,人们发现,每天收工之后,布袋和尚总要独自到几里之外的横江口,用他那只布袋装回满满一袋子东西,然后趁着夜色在新筑的堤岸上边走边撒,嘴里还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 那谟 婆誐缚帝 舍 吉也 母那曳 怛他 誐多野……[1] 有几个胆大的年轻人十分好奇,他们等布袋和尚走后,赶紧到大堤查看,然而他们发现,布袋和尚撒下的不过是黄沙而已。 不晓得什么缘故,布袋和尚撒过黄沙的新堤,就会变得坚硬似铁,用镐头刨上去,也只能刨出一个小白点。这条异常牢固的沙堤,至今依然发挥着作用。一千多年来,天文大潮冲击,长年累月海浪冲刷,台风卷起狂涛拍打,始终无法撼动这项古老的水利工程。 黄沙一抔湮海水,化作长龙锁波涛。 沙堤建好之后,挡住了海浪,潮水不再侵入,布袋和尚便马不停蹄,立刻带领人们平整堤内的土地,把这片荒芜了多年的地方修成平平展展的稻田。人们看到,北侧有一个高高的土丘,南边是一个低洼的水潭。挖平土丘,填入水潭,就能多整理出几亩土地。大家都是流离失所的难民,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了土地的重要,所以未等布袋和尚吩咐,大家自发行动,开始挖掘土丘,填埋水潭。 布袋和尚的慈悲誓愿筑成了五十丈沙堤,围住了大片海滩,改造出了一百多亩排灌便利的良田。然而,他能改天换地,却无力制止大唐帝国内的连年混战。 黄巢的起义军早已远离了两浙[2],但战火却一直没有平息——外敌不打自己打。浙东观察使刘汉宏一直想吞并浙西,不断寻衅,唐僖宗中和二年(公元882年)八月,双方大军在钱塘江之畔展开激战。长达四年的拉锯战序幕从此拉开…… 从杭州到越州,本来是浙江最为富庶的地区,而此时,因战事波及,村落变成一片焦土,城镇化为残垣断壁,人们纷纷外逃,土地荒芜,十室九空。东部沿海远离战场,相对安全,所以这里积聚了大量躲避战乱的人们。 人多地少,粮食严重匮乏,吃饭成了大问题,每天都有饥民活活饿死。 布袋和尚悲天悯人,为饥民的出路而心急火燎。近几年,岳林庄的收成几乎没有上交过岳林寺,全都用来接济了难民,他也多次外出化缘,以解流民的燃眉之急,但这些办法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若想使这些逃难的人们真正安顿下来,唯有土地;若想生长出更多的粮食,唯有土地! 可是,到哪里去寻找大片的土地? 岳林庄通向小海湾的岸边,有一列蜿蜒起伏的大山。它莽莽苍苍,雄浑生动,好像一条奔向大海的苍龙,正在仰天长啸。因此,当地人都叫它“啸天龙山”。 布袋和尚爬上啸天龙山之巅,久久伫立在峰顶,向前方凝望着。山势逶迤,海岸蜿蜒,山脚下的浅浅海湾,大潮退后的滩涂,裸露着烂泥、草墩。几小块零星的田地,可怜巴巴地萎缩在岸边,田埂被潮水冲得扭扭歪歪、七零八落,一幅十年九荒的惨败模样。他再举目远望,辽阔大海浩浩荡荡、波涛滚滚,水天一色,无边无际。 海到天边天是岸,山登绝顶人为峰。 布袋和尚人在绝顶,眼望天边,心中的豪情油然而生!他决心开展一场更为轰轰烈烈的围海造田运动,向荒芜的滩涂要土地,向东海龙王“借粮食”。 因为有前期修筑海堤的成功先例,所以附近十多个村落的人们以及大批难民都很信服布袋和尚。他的禅杖所指,人们立刻浩浩荡荡地奔赴治海防潮、围滩造田的筑堤工地。 三年辛苦不寻常。人们在布袋和尚的指挥下,咬紧牙关,苦干三年,终于在啸天龙山脚下造出了两千五百亩稻田。 这项伟大的古代治海工程,其功效一直发挥到了明朝中叶,造福乡里长达五百余年。 佛法是自然规律,也是人生真理 那些难民,大都是城里的居民,不会种庄稼。插秧时,他们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脚丫子在田里乱踩一气,真正是“手忙脚乱”。他们插过的苗田,这里过稀,那里太密,这一株深,那一棵浅,东倒西歪、杂乱无章。更要命的是,由于他们下脚没有规律,胡乱挪动,将水牛耙平的地面踩得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这样一来,插到脚印里的秧苗没了头顶,栽到泥巴坨子上的水稻露着根,低处的必将被淹死,高岗上的会被晒干。如此种下的水稻,收成必将大打折扣! 布袋和尚脱下长衫,挽起裤腿,“扑通”一声跳入水田之中,向人们传授着插秧要领。他向后移动腿脚时,不是高高抬起,再重重落下,而是脚丫子在泥里直接向后挪动,这样就不会在平平的地面留下深深的脚印。他每一列插六株秧苗,身体左边两株,右边两株,双腿之间两株。这样插出来的秧苗,间距适当,横平竖直,左右成列,前后成行,无论如何看都平整整、齐刷刷,如同网格一样。这样的稻田,通风最好,充分利用了光照,也就最合理地实现了密植。 布袋和尚一边插秧示范,一边吟唱着根据自己的悟道偈子改编的《插秧歌》: 手把秧苗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成稻,退后原来是向前。 后来,连当地的人们也纷纷效仿布袋和尚的“六株插秧法”,种出来的稻田分外好看不说,而且秋后的产量也大大提高了。 那时候,农户都不重视田间管理,等到秧苗成活之后,并不及时耘田,田地之中,稻秧与杂草丛生,水稻与稗子比高。这些稗子与杂草既影响水稻的采光,又与之争肥,因此普遍收成很低。 布袋和尚是一个开了悟的人,心灵已经完全与自然规律相契合了,所以他深知,农田里的杂草,如同禅者心中的杂念,杂念纷飞,智慧不现;杂草丛生,水稻难长。他来到田间,用禅杖在稻株之间横划竖划,点点戳戳,将那些杂草连根去除。如此一来,草死了,地松了,水稻扎根容易了,生长得更加旺盛。他又咿咿呀呀地唱起歌来: 三分耕种七分管,从种到收多耘田。 杂草入泥变肥料,秋后满仓笑开颜。 这些年来,布袋和尚的种种举措从来就没有出过错误,所以三里五乡的人们也就习惯了听从他的劝告。于是乎,人们见布袋和尚手拿一根禅杖耘田,也就“比猫画虎”,专门用木棍来戳稻田中的杂草。可是,他们拙手笨脚,没有准头,杂草去除的不多,伤害的稻秧不少。真是弄巧成拙,比猫画虎反类鼠。 为何同样一根木棍,到了布袋和尚掌中,灵巧得如同手指,而自己拿着却如此不听话? 他们专门来到岳林庄,向布袋和尚请教。布袋和尚听了之后,差点没把自己的大肚皮笑破。他用禅杖一个个敲打他们的脑袋瓜子,数落说:“你们长的这个东西都是榆木疙瘩呀?看到我用禅杖,你们就非得使木棍吗?我和尚没家没业没儿女,你们为什么一个个老婆孩子一大窝?” “嘿嘿……”村民们被他数落得不好意思了。 布袋和尚说:“你们别光嘿嘿,不动脑子。你们要记住,什么事情都不能生搬硬套,比葫芦画瓢。就说耘田这件事吧,我那一天因为手上有个伤口,不能沾水,不得已才以禅杖代手的。真正的耘田,应该是躬腰用手,将杂草连根拔起,然后塞进稻秧下面的泥里。这样既除了草,又肥了田。就算没有草,也要摸稻松土;土地暄松,根深苗壮。” 一个青年农民不解地插话说:“可是,你用禅杖耘田,不用弯腰,既省力又快捷。而我们为什么就不行呢?” 布袋和尚说:“老话说,熟能生巧。贫僧我整日禅杖不离手,自然运用自如,如同手臂延伸。你们初次用木棍耘田,当然不听使唤啦!” 原来如此! 布袋和尚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们别小看种庄稼,这里面包含着宇宙人生的道理。” 那个小青年不太服气,故意抬杠说:“布袋和尚,若是照你这样说,种庄稼里面也包含着佛法呢!” 几个老年人赶紧呵斥小青年,说他不知深浅,玷污佛法。哪知,布袋和尚却充分肯定了小青年的说法:“你说得不错,庄稼活里的确有佛法。” 什么?种庄稼能种出佛法? 所有的农民大眼瞪小眼,不知他的话里藏着什么玄机。布袋和尚语不惊人誓不休,干脆说道:“其实,直截了当地说,种庄稼本身就是佛法的实践,就是佛法的体现。” 他看到人们的目光一片迷茫,不知其所云,就耐心解释说: “佛法,并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它就是万事万物内在的法则,就是宇宙人生的真理,就是自然规律。同样,万事万物本身,也就是法理的示现、体现。佛祖释迦牟尼,并不是凭空创造了‘佛法’,而是发现了这个法理,掌握了这个规律,从而觉悟成了佛。佛的智慧,就是因为他与万事万物的法则是相应的,所以无边无际,圆融无碍,通达一切。佛经所阐释的教理,并不玄奥,就是宇宙人生和万事万物存在、发展的真实规律。庄稼生长,必然会遵循客观规律。因此庄稼的播种、管理、收获,也必须按照其法则,才能获得丰收。从这个意义上说,种庄稼,就是实践佛法。” 听完布袋和尚一席话,那些老农民恍然大悟,连连说道:“难怪我们这些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反而不如你这个出家人呢,原来你是用佛法种庄稼!” “佛法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所以,你们知道一些佛理,就能活得更有智慧,更有滋味了。” 那个小青年若有所思,问道:“布袋师父,既然佛法无处不在,那么种庄稼就是修行佛法吗?” 布袋和尚说出来的话语很奇特。他说:“若是我在种庄稼,就是在修行。而且,我不但种庄稼是在修行,我吃饭、睡觉也是修行。” 就连吃饭、睡觉都是在修行?这话人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了。 布袋和尚解释说:“不论做什么,只要专心致志、一心一意把手头的事情做好,就是在修行。这种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就是我们打坐时的境界。黄檗希运禅师(百丈怀海弟子)说,‘运水搬柴,无非佛事。’义玄禅师(公元787年~866年)将佛法修行说得更直接。他说,‘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眠。’你们看,我说吃饭、睡觉就是修行,是不是很有道理啊?” 小青年来了精神,说:“师父,我和你一样,也是天天种庄稼,天天睡觉、吃饭,也就是在修行佛法啦?” 布袋却说:“我是,而你们不是。” “这就太奇怪了,同样是种庄稼,同样吃饭睡觉,为什么你是在修行,而别人却不是呢?”小青年说出了大家的心思。 布袋和尚笑道:“我们僧人,尤其是修禅的人,做任何事情,心都安住在当下,一心一意,全神贯注;而你们普通人,总是三心二意,杂乱用心。二者有着质的区别。所以,你们受持教法,要躬行实践,才是修行。也就是说,佛法遍一切处,唯有将修行落实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落实到言行的每一个当下,才能体悟到禅的升华与超越。” “噢——”小青年看着布袋和尚,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噢你个头啊!”布袋和尚轻轻弹了他的脑门一下。 小青年说:“师父,我说呢,你一个和尚整天东跑西颠,不打坐、不念经,像是不务正业。原来,你每时每刻都在修行啊!” 布袋和尚高深莫测地一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为乱世难民找到生存之路 浙东观察使刘汉宏虽然官运亨通,升任了义胜节度使,却是一头有勇无谋的笨熊。他雄心万丈,却才能平庸,与杭州刺史董昌交战四年来每战必败。老天爷似乎为了捉弄他,偏偏给他制造了一个足智多谋的对手——董昌手下的大将、都知兵马使钱镠。这钱镠用兵神出鬼没,总是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以区区一个州的兵力,抵抗着浙东七个州的进攻,而且游刃有余,渐渐将刘汉宏的强大兵力和雄厚财力消耗殆尽。到唐僖宗光启二年(公元886年),刘汉宏只剩了一副外强中干的空架子。 不久,钱镠便用计攻下越州,刘汉宏弃城而逃,率领着残兵败将一路向南溃退。当他的士兵与钱镠打仗时,人人草包,但抢劫老百姓一个比一个穷凶极恶。他们从越州到台州(今浙江临海),一路烧杀掠抢,将沿途的人家洗劫一空! 苦命的百姓哭天天不灵,呼地地不应,唯有携妻带子,背井离乡,四下逃难…… 布袋和尚望着蜂拥而来的难民,除了在岳林庄的路口设立一座粥棚,为过往逃难的人们施舍一碗稀粥之外,再也无计可施了——附近已经没有可以修筑大堤、围海造田的地方。就算还能造田,也是远水不解近渴,无法救济眼下这成千上万的流民。 他感到很惭愧。作为一个佛弟子,眼看着无辜受难的人们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自己却无能为力,他的心如同浸泡在海水里一样苦涩。他用禅杖挑着那只布袋,漫无目的地在岳林庄后面的山野里经行。 苍山如黛,残阳泣血, 流浪儿踯躅暮色, 叹一声犹如呜咽。 风声凄凄,海潮瑟瑟, 断肠人沦落天涯, 怎一个苦字了得! 不知不觉,布袋和尚已经接近了山顶。这里是那位智慧无边的神秘老僧神秘消失并遗留给他这只布袋的地方。 像是冥冥中有什么昭示,他几乎是本能地向老僧插禅杖的山顶望去—— 于是,夕阳西照下,一株小小的松树蓬勃如火炬,燃烧在他的眼睛中。他不敢相信,那光溜溜的大石头上竟然能长出一棵活生生的松树! 他趋步向前,豁然发现,这株松树居然就是当年无名老僧插在这里的那根禅杖! 虽然它已经生长出了枝条与针叶,但树干的形状,分明就是那禅杖的模样。 犹如一线金色的阳光穿透了满天的乌云,布袋和尚心中灵灵明明,他双手合十,向天空之中喃喃说道:“南无大智文殊师利菩萨,南无大智文殊师利菩萨,南无大智文殊师利菩萨。” 礼敬三称之后,他开始采摘小松树上那些又细又长、明显与众不同的奇异松针。他手里不停地采,嘴里循环往复地念着准提咒: 南无飒哆喃 三藐三菩陀 俱胝喃 怛姪他 唵 折戾主戾 准提娑婆诃 南无飒哆喃 三藐三菩陀 俱胝喃…… 他将树上所有的松针全部采摘了下来,装进他的布袋里,向山下走去。 夕阳已经坠落西山,大地一片苍茫,唯有远处的大海涛声依旧,犹如一个孤苦的魂灵,向弥漫的夜色倾诉着什么。 布袋和尚扛着他的布袋,悄然来到海边,撩起长衫,一步步走入松软的泥水里。他打开布袋,一边往海涂上撒松针,一边念起了那个曾经在撒黄沙时用过的神奇的慈氏咒语: 那谟 婆誐缚帝 舍 吉也 母那曳 怛他 誐多野…… 几天之后,那些经常赶小海——挖小蛤、捉小蟹、摸滩涂鱼的人发现,滩涂上渐渐生长出一层青苔。它们或随着潮流漂浮,或植根在海床上,放眼望去,整个滩涂一片油光光的绿色。 人们只知道淡水里会生长颜色青青的地衣,何曾见过海洋里面长出过青衣?这是究竟是什么变故? 正当人们不知如何是好,布袋和尚在海边出现了。他扑通扑通趟着海水,兴高采烈地在海涂上采那些地衣植物。看他那手舞足蹈、喜形于色的样子,好像是捡到了什么宝贝似的!人们不禁好奇地喊叫道:“布袋师父,那是什么东西?你采那些青衣干什么?” 布袋和尚双手忙个不停,像是无暇回答人们一样,直到人家再三询问,他才说道:“这不是你们常见的淡水青衣,而是珍贵的海苔。” “这些海苔看着毫不起眼,有什么可珍贵的?” 布袋和尚总算直起了腰,手里举着一把海苔对大家说:“地上的香菇,海里的苔菜,都是人间难得的美味佳肴。把它洗净,或者做汤,或者用开水烫过之后凉拌,味道鲜美极了!” 有人不大相信,说:“这海苔与青衣没啥区别,嚼起来一定没滋没味。” 这时,布袋和尚已经采了一大把海苔回到了岸上,他说:“你们若是不信,可以跟着我回岳林庄试一试。到时候,只要你们闻闻味道,恐怕会把舌头都咽进肚子里!” 本来就十分好奇的人们,早已被他引逗得欲罢不能了,便浩浩荡荡地跟随他而去。布袋和尚在庄里的厨房忙乎了一会儿,果真端出了一大盆凉拌海苔。他把一双双筷子发给人们,让他们都尝尝鲜。然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尝试第一口。布袋和尚一笑,自己首先夹了一大筷子,嚼得有滋有味。于是,大家就跟着小心翼翼地尝试一点点。品尝过第一口之后,都感到味道十分独特,既有海产品的鲜美,又有山珍的醇香。人们不禁食欲大动,三下五除二便将一大盆海苔抢了个精光。 几乎是同一天晚上,岳林庄附近几十里的广大海涂上,都生长出了大片大片的海苔,绿油油、青光光,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那些无地可种、无业可就的难民们纷纷赶海采海苔,除了自己吃,还拿到集市、内陆去卖,换回一些粮食。布袋和尚告诉大家,鲜海苔可以一丝一丝晒干,做成苔条,这样就可以长期储存、长途贩运了。 从这时起,那些丧失了生活资本的难民们,只要凭着自己的辛劳,采海苔、加工海苔、贩卖海苔,就能找到一条生存之路。于是,这些毫不起眼的海苔,养活了成百上千流离失所的人。 从此,海苔成了浙东名产。到清朝时期,小小的海苔被皇家纳入了贡品行列,每年都要专程送往遥远的北京,供皇帝品尝。 说来也怪,中国海疆辽阔万里,大大小小的滩涂多得不计其数,可是盛产海苔的地域屈指可数,而且其他地方出产的海苔品质,根本不能与象山海苔相提并论。 一年一度的春节将近,岳林庄附近的乡亲们记起了大肚子庄主一年来带给他们的种种好处,于是都不约而同地来到田庄,请布袋和尚到家里吃顿斋饭,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上百户人家你也请,我也约,庄主的肚子再大,也无法都去吃个遍。何况,僧人过午不食,不能供晚斋。离过年只剩下十几天时间了,也就是说,布袋和尚最多只能到十几户乡亲家去赴斋。于是,每天中午,人们为了将他拉到自己家吃饭,有的拽胳膊,有的抱腿,你争过来,我夺回去,布袋和尚差点被“五马分尸”! 这一天一大早,陆陆续续有八户人家前来岳林庄请布袋和尚。而他竟然一家也没拒绝,一一都答应了下来!到中午的时候,布袋和尚如何同时到八户人家赴斋?莫非有分身术不成? 那些得到布袋和尚亲口答应的人家,都感到自己十分幸运,连跑带颠地回家准备斋饭去了。和尚不吃荤腥,庄户人家喜欢的大鱼大肉派不上用场,所以那几户人家前前后后都到一家豆腐房打了豆腐。能将布袋和尚请到自己家里,是一件十分长脸、十分荣耀的事,所以他们不请自说,都声称打豆腐是为了给布袋和尚设素斋。 卖豆腐的小伙计既奇怪又纳闷:你布袋和尚一个人,如何能同时到这么多人家吃斋饭? 然而,到了那天,那些人家以请布袋和尚赴斋的名义,前来造访岳林庄。但他们全部扑了空。布袋和尚呢?大肚子庄主呢?那个神奇的活佛呢?早已没了踪影…… 疯癫胖和尚,灵隐寺胡言乱语 此地的岳林庄虽然少了一个布袋和尚,数百里之外的杭州城却多出了一位大肚子僧人。 原来,那天布袋和尚找来自己培养多年的徒弟,吩咐他接替自己管理岳林庄。弟子大吃一惊,说:“师父,你为什么要离开岳林庄?” 布袋和尚不置可否地一笑。 弟子有些恋恋不舍,呆呆地望着师父,布袋和尚收起笑脸,正经地对他说:“经过这些年的建设,岳林庄田产增加,设施完善,可以说是立下了千年基业,只要这座田庄存在,就能保证岳林寺数百僧人衣食无忧,修行精进,香火旺盛。更主要的是,经过两次筑堤修塘、围海造田,再加上滩涂上生长出了海苔,这里的民众,不管是当地百姓,还是流落来的难民,只要勤劳,都可以生活无忧。因此,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应该离开了。” 弟子想来想去,总算想出了一条挽留师父的理由:“师父,您还是不能走!你想,现在天下大乱,不知道哪一天,附近的州县战火又起,无数流民必将逃难来到我们这里。您若是不在,人们无以生计,岂不活活饿死?” 布袋和尚拍拍他的光头,说:“你放心,我现在就到杭州走一趟,保你有十年太平日子过。” 于是,杭州城头,西湖之畔,人们时常看到一个禅杖上挑着布袋的大肚子和尚。寒冬腊月,雪花纷飞,他却光头赤足,随处坐卧。有好心人赠给了他一双旧鞋,他不是穿到脚下,而是顶在了头顶上!人们发现,他虽然坐卧在雪地里,身上却从来不沾雪花,破袈裟也不会被雪水弄湿。 很快,这个颠三倒四、奇形怪状,又有几分神秘的和尚便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人们纷纷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他回答说:“从来处而来。” “那么,你要到哪里去?” 他认真想了想,说:“到去的地方去。” “你的家在什么地方?” 他反问:“家,有固定的地方吗?” “你总应该知道自己叫什么吧?” 他说:“你有名字,可是,名字是你吗?” 人们谁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又将去向何方;不清楚他仙乡何处,俗姓法号为谁。本来,这样一个无名无姓无来历的人,应该最为平常,可是人们习惯了有名有字,以为姓名就是自己,就反而觉得他有几分神秘了。 有人好心好意指点他:“你是和尚,应该住在道场里。” 他凛然反问:“你说,哪里不是道场?” 接着,他咿咿呀呀地唱道: 何处青山不道场,哪方水波无清凉? 禅心若为沾泥絮,不随东风上下狂。 然而,问话的人哪里明白其中美妙的禅机,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我们杭州的灵隐寺,是天下闻名的大道场。你何不到那里去挂单?” 他却说:“灵隐寺现在太破了,等八十年之后,灵隐寺建成了九楼、十八阁、七十二殿,房屋达到了一千三百间,我再去常住。” “天哪,八十年之后,你还能活着?就算你能再活八十年,你又不是神仙,如何还能常住下去呢?” 他高深莫测地说道:“只有活着才能住庙吗?释迦牟尼佛早就圆寂了,可他不是已经在大大小小的寺庙里住了一千多年啦?” 尽管他这样说,人们也不相信这个邋邋遢遢、窝窝囊囊的丑八怪大肚子和尚是佛的化身,只是根据他布袋不离身,都称呼他“布袋和尚”。 农历大年初一,传说是弥勒菩萨的诞辰。这一天,杭州灵隐寺照例要举行祝圣法会。 灵隐寺位于杭州西湖灵隐山麓飞来峰前,又称灵鹫寺。东晋咸和元年(公元326年),印度高僧慧理云游来到这里,看到这座山峰岩石棱层奇秀,惊叹说:“此峰乃是天竺(古印度)灵鹫峰的一座小岭,不知何年何月飞来这里?当年,释迦牟尼佛在世的时候,此峰多为仙灵所隐。”从此,这座山峰就叫“飞来峰”。慧理大师遂即面对山峰建了一座寺院,命名为“灵隐”——仙灵所隐。 一百年前,由禅入茶,继而成为茶圣的陆羽曾来这里小住。当时,灵隐寺刚刚经过大历六年(公元771年)的修整,盛况空前。 然而,经过会昌法难(公元845年),寺毁僧散,五百年古寺毁于一旦!而今,会昌法难已经过去了四十年,灵隐寺虽稍有兴复,但仅具规模,不复往日的辉煌。 一大早,灵隐寺的僧人就忙乎开了。因为今天不但是新年,而且是弥勒菩萨的诞辰,更主要的是,他们提前得到通知,杭州刺史董昌以及他手下战无不胜的大将军钱镠,要在大年初一来寺里礼佛上香。 一个多月之前,钱镠的铁军刚刚攻下了越州,占领了浙东大部分疆域,所以,过了春节,董昌即将赴越州荣任浙东观察使,而钱镠也将接替他升任杭州刺史。就在他们商定好的那天晚上,他俩做了一个同样的梦,都梦见城外飞来峰下的灵隐寺熠熠生辉,放射着五彩光华。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不知灵隐寺的光芒是什么兆头。钱镠手下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刀笔小吏,姓蒋,名宗霸,字必大,对佛学有一些研究。据他说,笼罩寺院的五色光晕,是佛菩萨放光。这就是说,灵隐寺里有佛显灵了。 于是,董昌与钱镠决定在新年伊始来灵隐寺上香,求得佛光护佑,鸿运长久。 董昌虽然是一个因拉民团、抗黄巢而发迹的草莽人物,连他的杭州刺史职位,也是驱逐了朝廷任命的原刺史而自封的,但他却十分喜欢官僚的架子和排场。他所到之处,清水泼街,黄土垫道——只有皇帝才能享用的仪式,他都得要。所以,灵隐寺幢幡高升,彩旗飘扬,大雄宝殿红烛点燃,天王阁里香烟缭绕;山门前挂起了两串长长的灯笼,全寺僧人穿着黄色衲衣,肃立在甬道两侧,从门口一直排班到大殿前;方丈与执事僧更是郑重地披上大红袈裟,早早站立在门口高高的台阶上,翘首等待着父母官的大驾光临…… 直到日上中天,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嘚嘚”传来。方丈打起精神,赶紧率领班首、执事走下台阶去迎接。然而,骑马而来的,不过是打前站的先锋官。他理都不理方丈结结巴巴的询问,大手一挥,卫戍兵刷的一声分成两列,站立在道路两侧,脸面冲外,手握钢刀,警惕地注视着一星半点的风吹草动。 又等了好长一段时间,董昌的八抬大轿才在震天动地的大锣声中,遮天蔽日的旌旗簇拥下,由大将军钱镠护卫着,姗姗来到灵隐寺山门前。 方丈不敢怠慢,赶紧合十鞠躬,引导着董昌刺史一行从中门鱼贯进入寺里。在客堂用茶、稍事休息之后,董昌一行到各个殿堂上香。他们仔细观看,在那些泥塑、木刻、石雕、铜铸的佛菩萨像上,并没有发现什么佛光。最后,他们再次来到了天王殿。 天王殿两侧供奉的是佛教四大护法天王。东方天王一身白色盔甲,因其善于护持国土,名曰“持国”,他是帝释天的主乐神,怀抱的琵琶似乎在铮铮作响;南方天王顶天立地,浑身青色,手持一把利剑,能斩断烦恼,令他人善根增长,故曰“增长”;西方天王是一个红色的巨人,身披甲胄,手臂上缠着一条张牙舞爪的蛟龙,常常以天眼观察世间,故曰“广目”;北方天王善于广闻四方福德善行,因此名为“多闻”,他通体绿色装束,右手持伞,左手抓银鼠,护持人民的财富。 四大天王塑像十分雄伟高大,董昌不得不抬头仰视他们,于是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被蔑视、被小瞧的感觉。他明知故问:“这四个泥胎是谁?” 方丈赶紧回答是四大天王。董昌嘴角流露出鄙夷的微笑,说:“他们虽然威猛高大,却不过是释迦牟尼手下的四大金刚,得时时刻刻听从主人的使唤。” 民间将四大天王称为“四大金刚”,是一种误解,金刚与天王是不可混淆的。四大天王守护佛土,护持佛法,虽是佛教的护法神,但却不是释迦牟尼佛的部属。 与四大天王一样,也是一身戎装的大将军钱镠,从董昌的话里品出了异样的滋味。说实话,自从八年前董昌以阻抗黄巢、维护地方的名义起兵以来,所有的军事行动都是钱镠组织指挥的。尤其是四年前,即唐僖宗中和二年(公元882年),自从浙江东道观察使刘汉宏发动两浙战争以来,是钱镠的智慧,以一州之力,抵御了七八个州军队的围攻,最终以弱胜强,不但保住了董昌的地盘,并且攻占浙东广大地区,彻底歼灭了刘汉宏的所有兵力。可以说,没有钱镠卓越的军事才能,绝对没有董昌今天的地位。 钱镠也扭回头来,问方丈:“四大天王是干什么的?你们佛教徒为何供奉他们?” 方丈说道:“我们头上一共有三界二十七重天。他们是欲界天中‘四天王天’的天主,距离我们人类最近。他们平时率领部署,查视人的好恶行业,劝勉人们守戒行善,维护佛法,守护国土。” 钱镠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说:“原来如此!” 董昌当然也“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他追问道:“这四个泥胎,真的能守护国土吗?” 方丈是一个老实人,且置身世外,如何能明白他们的勾心斗角?所以说道:“他们是护法神,当然能。” 董昌大声喝道:“那么,当年黄巢横扫浙江的时候,这些护法神到哪里去了?” “这……”方丈无言以对。 董昌得意洋洋,用手指着陪同他的所有僧人,问道:“你们谁能回答我的这个问题?” 众僧噤若寒蝉,无人敢回答也无人能回答上来。 静,空气因为过度紧张而极度宁静,似乎连一片羽毛落地,都能发出打雷一般的轰鸣。 就在这极度的凝滞中,突然有人说道:“门里门外,一场羞愧!” 这是说无力维护国土的护法神羞愧,还是说无言以对的僧人羞愧?懂禅的僧人不禁凛然一颤,因为他们分明感受到了奇异的禅机,下意识地肃然而立。而董昌等人却在四下寻找说话的人。 没有人。不是没有人说话,而是没有找到说话的人。不过,因为这个神秘的插话,在无形中化解了董昌与钱镠二人之间的暗自较劲。 当时,灵隐寺与许多寺院一样,天王殿中央供奉的菩萨像是天冠弥勒。董昌转过身来,指着弥勒菩萨头顶上的冠冕说:“他又不是帝王,为什么带着皇冠?” 方丈说道:“弥勒菩萨原是释迦牟尼佛的弟子,蒙佛授记,是未来之佛。他老人家现在居住在兜率天内院,所以头上戴的是平天冠,而不是人间的皇冠。” 这时,钱镠手下那个精通佛经的刀笔小吏蒋宗霸说道:“弥勒菩萨是一位福神,据说,他下生的时候,能给人民带来五谷丰登、幸福安康。所以,使君您应该给弥勒菩萨上三支香,保佑您将要统领的浙东地区疆土安宁,人民富庶。” “是啊,是啊,”方丈也说,“弥勒菩萨是未来美好的象征,佛经上说,弥勒出世,国土丰乐。” 董昌听了这些话,很是兴奋,笑着说:“好吧,那就点三支香来。” 他将白烟袅袅的檀香举过头顶,祈祷说:“但愿菩萨保佑我浙东七州兵强马壮,傲视群雄!” 说完,他刚要鞠躬,似乎听到佛龛里有微弱的声响,似乎是说:“马壮兵强,称霸称王。” 莫非是菩萨显灵了? 钱镠分明也听见了佛龛里的动静,他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难道这灵隐寺里真的有放光的活佛不成?如果真是佛菩萨显灵,可不能让董昌一个人独享!于是,他也点燃了三支香,站到佛前的拜墩旁,心中默默祈祷说:“愿菩萨护佑我钱镠大富大贵,早日成为吴越之王。” 钱镠明明是心中默想,可是那个神秘的声音却紧接着说:“早成王,早灭亡;缓成王,百年长。” 真是活见鬼了!钱镠被说破心思,不由得魂飞胆破,差点惊叫出声!陪同的人们也都听见了佛龛下有说话的声音,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正当所有的人为难之际,忽然,那个地方又有声音传了出来: “呼——哼——哼——呼——” 这分明是打呼噜的声音!钱镠手下的第一战将,一位名叫顾全武的将军上前几步,撩开供桌下面的布帘。人们惊奇地看到,供桌下面躺着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和尚。他正在呼呼大睡,一边打呼噜,一边说着梦话: “越州富,杭州强,越州杭州出帝王。呼——哼——当了皇帝掉脑袋,反而成就吴越王。呼——哼——”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漫无边际的梦话,董昌与钱镠两人都感到心惊肉跳,惊恐不安。董昌问方丈:“这是你们寺里的僧人?” 方丈大摇其头:“贫僧从未见过这个人。” 钱镠使个眼色,顾全武捏住那胖和尚的鼻子,想把他憋醒。谁知,他用嘴出气,照样睡得很香。顾全武只好用手掌将他的嘴也堵了起来。那胖和尚总算摇了摇头,但他睡眼不睁,只是喃喃说道:“别闹,别闹,山僧正在王爷府里吃斋呢!” 顾全武使劲拽住他的胳膊,将他从供桌下面拉了出来。胖和尚很不高兴,责问道:“你这人真没趣,怎么能打扰人家的美梦呢?好好的一顿斋饭被你惊扰,你得赔我!” 顾全武问他:“你从哪里来,如何睡在了供桌下面?” 他怪目圆睁,说道:“咦——你这个假和尚,倒是盘问起我这真和尚来了?你难道没听说过?我从来处来!” 顾全武曾经出家当过和尚。不过,他的这一段历史无人知晓,这个怪模怪样的胖和尚如何知道? 这时,有人认了出来,他是杭州街头的那个流浪僧——布袋和尚。 布袋和尚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环视着大家,问道:“你们这么多人来天王殿里干什么?是不是来给我祝寿啊?我把我的寿辰告诉你们了吗?” 那个佛教知识丰富的小吏蒋宗霸说:“今天是弥勒佛诞,你一个邋遢僧,如何……” 谁知,不等他说完,布袋和尚立刻走到他的跟前,拉住他说道:“蒋摩诃,你总算来啦!为师等得你好苦哇!” 小吏赶紧摆脱他,说道:“疯和尚,我虽然姓蒋,但我叫蒋宗霸,不叫蒋摩诃,更不是你的徒弟。” 布袋和尚却说:“你现在不叫蒋摩诃,将来会叫的。” 蒋宗霸说:“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永远不会改名换姓!” 布袋和尚一笑:“名字嘛,就是一个记号,何必执著呢?再说,并不是你想叫什么就能叫什么。比如人们都叫我布袋和尚,我就成了布袋和尚。等到人们都叫你蒋摩诃的时候,你就是蒋摩诃了。” 人们见他颠三倒四,稀里糊涂,便不把他当回事,也不再理他。方丈陪同着董昌等人离开天王殿,走出灵隐寺。 他们刚刚出了山门,从山峰某处传来清晰的鸟鸣。那声音听着好像在说:“罗平天册、罗平天册、罗平天册……” 最近以来,越州、杭州一代的山上,经常有这样的鸟鸣。人们只闻其声,未见其形,于是越发感到神秘了。有人根据唐朝已乱,李家天下即将灭亡的大势猜测说,这是上天要册封罗平国的预兆,说明两浙将要有帝王出世…… 董昌与钱镠正在认真谛听鸟鸣,谁也没想到,布袋和尚会在这时说道:“罗平天册,一年而灭。罗平天册,一年而灭。” 董昌感到十分扫兴,骂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命令手下的卫兵将这个疯疯癫癫的和尚赶开。钱镠却说:“使君乃是一方诸侯,何必与一个疯和尚一般见识?别因他辱没了您的英名。”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同急风骤雨一样从远方传来。片刻之后,一匹枣红战马闪电似的飞奔而来,一声长长的嘶鸣,骤然停在了寺前。一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灵巧地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对董昌说道:“报告使君大人,台州刺史杜雄,有新年贺礼送到。” 台州,是原浙东节度使刘汉宏的地盘;杜雄,更是刘汉宏亲自任命的刺史。所以,当钱镠攻下越州之后,刘汉宏马上就向台州逃去。那么,杜雄给刘汉宏的死对头——董昌的新春贺礼,会是什么呢? 来人解下包袱,拿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子。他打开上面的盖子,一颗人头豁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阿弥陀佛!”灵隐寺方丈与僧人们下意识地念一声佛号,赶紧向后退去,一直退回了山门。董昌却兴奋异常,不禁忘形地仰天长啸:“哈哈,刘汉宏,你这狗贼,终于纳首而来!哈哈……” 原来,刘汉宏逃到台州之后,力图作最后的反扑。没想到,却被自己的旧将杜雄用计诱捕,把他的大好头颅当作晋见礼物,送给了军力强盛、如日中天的董昌。 消灭了刘汉宏,富庶的两浙广大地区,俨然成了董昌的私人后院。饮马长江,扬鞭东海,放眼江南,唯我独尊,何人能与之争雄! 那神秘的鸟鸣又响了起来:“罗平天册,罗平天册……” 没头没脑的布袋和尚又开始了鬼话连篇:“今日杀你,明日杀我。今日杀你,明日杀我……” 钱镠意味深长地看了布袋和尚一眼,说:“佛门静地,不可造次。”他挥挥手,让来人将木匣子盖上,与董昌离开了灵隐寺。 点化吴越王钱镠 过了春节之后,董昌很快就到越州赴任去了。从此,浙东成了他的独立王国。 不知为什么,新任杭州刺史钱镠,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那个神经兮兮、神神秘秘的布袋和尚。他感到,那个和尚看似疯癫,说话也像刮风一样不着边际,但是他的出现,似乎预示着什么。这一天,钱镠骑着马出牙城(杭州内城)北门,沿着城墙向东走到东北角转弯的地方,坐骑忽然受惊,嘶鸣着立起来,将他掀翻下来,一屁股摔在了地上。他抬头看去,发现吓惊自己战马的,是一个躺在路上的人,一个睡在路上的光头僧人!钱镠刚想发火,忽然觉得这个胖和尚有些眼熟,定睛凝望,原来是布袋和尚。 他旁若无人地仰卧在道路中央,头枕那只形影不离的布袋,还颤悠悠地跷着二郎腿。他这副安闲自在的模样,活像是躺在天下最舒服的卧榻之上。钱镠有些好奇,问道:“布袋和尚,您这是干什么?” 布袋和尚的回答,差点把钱镠气死!他说:“我是闲着没事。” 钱镠毕竟是杭州刺史,手握重兵,脾气几乎与他的权力一样大。他抚摸着生疼的屁股,恶狠狠地说:“好狗不挡道,你闲着没事一边待着去!” 布袋和尚说:“你才像疯狗一样乱咬一气呢。我叫你在这里摔一跤,是为了让你把这个地方记牢。” 钱镠还是没好气,抢白他说:“我是一州刺史,记这个破地方有什么用?” “这里能保住你的王国,能救你的命!” 钱镠一愣,认真谛听起来。然而,这个时候布袋和尚的话语,又犹如梦呓一样虚无缥缈,不知所云了。他说: 壬戌秋,天复年,八月十四月不圆。 牙城之外起兵燹,翻墙入内得机先。 尽管钱镠聪明绝顶、智慧过人,但他也不明白布袋和尚在说什么。 然而,十五年之后,岁在壬戌,乃唐昭宗天复二年(公元902年)。这一年八月十四,钱镠手下的将领徐绾叛变,进攻杭州牙城。那时,钱镠刚刚走到城外西边的龙泉镇,牙城之内群龙无首,一片混乱。此时,钱镠马上想起了布袋和尚当年的话语。他立刻改换平民便装,从牙城东北角——这个摔跟头的地方——翻越城墙进入了内城,组织起有力的反击,最终平息了叛乱——这是后话。 钱镠不愧为一代枭雄,他虽然不理解,但仍然对布袋和尚满怀敬意地说道:“布袋大师,谢谢您。” 布袋和尚却蹬鼻子上脸,当了真,来了劲,追问道:“你怎么谢我?总不能拿仨瓜俩枣打发我吧?” 钱镠笑道:“那好吧,你说你要什么吧!只要你不要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月亮,我都能满足你。” 布袋和尚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要两浙百姓十年平安。” 钱镠仍然不太当回事,说:“我也巴不得浙东、浙西百姓平平安安呢!可是,如果有人像刘汉宏那样挑起战事,我也不得不迎战。” 布袋和尚说:“你放心,董昌不是刘汉宏,你不打他,他绝对不会主动进攻你。” 钱镠心想:董昌是我的顶头上司,多年来因他的重用才有自己的今天,况且他的实力更比自己强十倍,与他为敌简直就是自取灭亡,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寻衅的。钱镠故作慷慨地说道:“看在布袋大师的面子上,我钱镠十年之内决不向浙东挑战。” 布袋和尚马上追问道:“你说话算数?” 若是让绵羊保证不去招惹恶狼,绵羊会怎样做,钱镠正巴不得呢。他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布袋和尚击掌叫好:“好,你一定要记住今天的誓言。只要你能维护两浙人民十年太平,我保证你封王晋爵,一统吴越。” 在钱镠看来,布袋和尚的话,犹如叫花子许下的富贵愿,万年也不可能实现。所以,他也开玩笑地说:“我若能当上吴越之王,一定维护佛教,厚待僧人,子子孙孙敬重三宝。” 布袋和尚不再说话,用禅杖挑着布袋,转身离去。钱镠看着他破衣烂衫,连双鞋都没得穿,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喊住他说:“布袋大师,你别在街头流浪了,找个地方安住下来吧。” 布袋和尚反问:“你说,什么地方可以住?” 《金刚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六祖慧能闻听此言便开了悟,所以禅心灵动,无住为本。布袋和尚反问的话里大有禅机。可惜,活像对牛弹琴,钱镠对于禅的机锋一窍不通,也就无法心开得悟,领会到宇宙人生的最高智慧。他依旧顺着自己的思路在想问题,说道:“大师自己若找不到住处,你就到灵隐寺去吧。我与方丈打个招呼,他不敢不善待你!” 布袋和尚说:“灵隐寺太破,房子太少,不够我住。” 钱镠当笑话说道:“那我就给灵隐寺建三百间房子,够不够你住?” 布袋和尚疯疯癫癫地说:“不够不够,还是不够。不过,你若真在灵隐寺建房三百间,这些功德能护佑你占据王位三十年。” 钱镠感到这个和尚十分好玩,乐得哈哈大笑。或许是平日位高权重、勾心斗角,所以与这个布袋和尚穷开心,其乐无穷。他接着开玩笑说:“那我若是建一千三百间呢?能不能在位一百三十年呢?” “你又不是千年的王八,岂能活那么长时间!”布袋和尚一笑,摇摇头,接着说,“再说,你也舍不得布施这么多银子。不过,父债子还,你现在许的愿,将来由儿孙们来实现。七十三年之后,你的孙子将在灵隐寺建房一千三百间。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去那里常住了。” 钱镠感到十分可笑,说:“布袋大师,我不是千年王八,你也不是万年龟。七十三年之后,你的骨头恐怕都烂了。” 布袋和尚却说:“骨头虽然烂了,可我的形体还在。” 一个人的肉体无存,形体何在?钱镠以为布袋和尚说的都是疯话,所以没有在意。 布袋和尚背起他的布袋,优哉游哉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吟唱道: 越王吴王吴越王,钱塘野鸡变凤凰。 一念善心得善报,三代五帝百年长。 没想到,布袋和尚的话看似荒唐,却都一一应验了: 首先,钱镠真的与董昌十年相安无事,在唐末大混乱的年代里,两浙人民总算得到了一个相对太平的岁月。后来,唐昭宗乾宁二年(公元895年)董昌称帝,在浙东成立大越罗平国,第二年,就被钱镠击败,斩去了大好头颅——犹如当年的刘汉宏一样。从此,两浙真正统一在了钱氏手中。钱镠于天复二年(公元902年)被封为越王,以后又被封为吴王,至天祐四年(公元907年)唐朝灭亡,钱镠正式建立了吴越国。他先后当过越王、吴王、吴越王,后来于公元932年去世,在位正好三十年。钱镠所创建的吴越国,先后传承三代,共五任国王。从钱镠于公元878年从戎发迹,到吴越国王钱弘俶于公元978年归降宋朝,整整一百个年头。 其次,杭州灵隐寺在吴越国时期曾有两次大规模扩建。先是钱镠新建殿堂房舍三百余间,初步中兴;其后,吴越国第五任国王钱弘俶十三年(公元960年),第二次重建竣工。当时的主要建筑有天王殿、大雄宝殿、东西回廊、西厢房、联灯阁、大悲阁等,共有九楼、十八阁、七十二殿,房屋一千三百余间,住僧三千人,盛极一时。 更神奇的是,从五代开始,人们在灵隐寺前飞来峰岩壁上开凿石窟,建造佛像,现在存有五代、宋、元时期的大小石窟造像三百余尊。其中,宋代人以布袋和尚的形象为原型,雕凿了一尊笑容满面、袒腹踞坐的弥勒佛像。这座佛像,是为灵隐石刻最大一尊——千百年来,布袋和尚真的常住灵隐寺了。 在过去世远古时期,有两位志行高洁的菩萨,一个名叫题耆罗,一个名曰那赖。他们内心清净无欲,外表安详自在。为了体悟宇宙人生最深奥真理,他们结伴而行,翻越那红尘不到的高山之巅,跨过那俗风难达的大川之畔,一直隐入深山更深处。他们舍弃灯火灿烂,亲近星月之光;隔断人间烟火,沐浴清风白云;远离都市烦嚣,汲取山川岚霞…… 剪半片白云补衲,留一轮明月读经。 种三五红梅为侣,携数缕清风伴行。 题耆罗与那赖两个人心灵纯净如水晶,胸怀宽阔如虚空,所以能相互交流,共同促进,禅定功夫日新月异。进而,他们一同开悟得道,成为全国人民所共同敬重的圣人。 足踏万丈峰峦,观白云浮天,春夏秋冬悠然过; 俯身千里峡川,听绿水渗地,子丑寅卯不计年。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在山中修行了六十年。这一天,他们二人用天眼观察,以天耳倾听。他们看到,自己所在的国家,人们不知六道轮回,不懂因果报应,时常暗中作恶,其后必将受到祸殃;他们听见,国家的官吏不知约束自己的欲望,任意为非作歹,百姓私下里怨声载道,恶毒诅咒,国家即将陷入动荡。 题耆罗与那赖是大菩萨,他们知道,人只有约束自己的欲念,清净自己的心灵,国家才能安定,社会才能和谐,生活才能幸福。这就如同首先必须有声响,才有回声一样。两位菩萨共同思惟着救度这个国家与人民的良策…… 一天晚上,题耆罗与那赖各自坐在自己的蒲团上,像往常那样诵经。到后半夜,题耆罗感到身体很疲乏,就在原地躺下睡了。又过了一会儿,那赖也觉得有些困倦,就站立起来经行。由于他一边经行,心里一边默默诵经,所以没注意脚下,一脚踩到了题耆罗的脑袋。 题耆罗睡得正香,突然被惊醒,心里十分懊恼,他迷迷糊糊地说道:“谁踩了我的脑袋,我诅咒他的脑壳将来裂为七瓣!” 那赖说:“我是没留心,才踢到了你的脑袋,并不是故意的,你何必要发这样恶毒的诅咒呢?人与人之间,成年累月在一起,谁能保证不失误呢?难道你就没有过错?” 两个人互不服气,激烈争吵,相互谩骂,进而大打出手…… 国王、大臣与全国的百姓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们敬若神明的圣人,居然也会发生纠纷!偶像的轰然倒塌,让全国民众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国王赶紧召集群臣与贤能之士,协商办法。有人提议说,都城里住着一位高明的术士,他善识天文,精通地理,占卜相面无所不通,有半仙之称,可以请他来算一算。术士被请到了王宫,经过测算之后说:“那两位德高望重的菩萨,因为误会,发生了一些微小的摩擦,二人互不相让,导致矛盾激化,最终撕破脸皮。” 接着,术士将前因后果叙说了一遍。国王说:“就因为这么一丁点儿小事,值得吗?” 术士说:“的确不值得。可是国王,请您想一想,您本人不就是这样吗?您举国的官吏、全体的民众,不都是这样吗?总是以自己为中心,以自己的好恶为标准,随心所欲,任性而为,丝毫不替别人打算。为了自己的蝇头小利,不惜伤害他人,甚至损人不利己,也照样乐此不疲……” 国王与所有的人认真反省自己,都感到十分惭愧。国王问术士,现在应该怎么办?术士说:“大王您可以率领官员大臣们到他们那里去,向他们稽首顶礼,一方面忏悔自己的罪过,一方面给他们调解矛盾。他们都是宅心仁厚的菩萨,爱众生胜过爱自己。您以人民的名义请求,他们一定会化解矛盾,和好起来。” 国王听从术士的劝告,带着官员大臣、乡绅贤士来到题耆罗与那赖的修行地,跪地磕头说:“原来我们国家安定,人民富裕,都是两位尊者的恩泽赐予。如今两位不和,全国人民都失去了依托。这都是我这个国王无德,黎民百姓没有罪过。请求两位看在民众的情分上,和解吧!” 题耆罗与那赖不失时机地对国王以及陪同他前来的臣民们说道:“你们看,我们是相交六十年的老朋友,如果不相互体谅,就会因为小小的矛盾,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所以,你们要互敬互爱,互帮互助。一事当前,要先替对方想一想,所有的冲突都会烟消云散。” 直到这时,人们才明白了,两位菩萨是因为看到了这个国家的弊端,君主与臣民犹如蒙着眼睛在黑夜中走路,时刻都有坠落深渊的危险,才故意装作发生矛盾冲突,以促使他们从浑浑噩噩中觉醒,忏悔罪过,走向光明。 国王深受启发,向两位尊者请教治国安邦的道理。题耆罗与那赖对他说:“一国之主,要用慈、悲、喜、舍四无量心来治国。要劝导民众奉行十善。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挑拨离间,不骂人,不用淫词绮语误导人,不贪婪,不嗔恚,不邪见。” 他们最后说:“总而言之,就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国王和臣民们在两位菩萨面前受了三皈五戒。 国王回到都城之后,立即颁布诏令,说:“国民不管尊卑,必须经常读诵佛教经典,奉行‘五戒十善’,以为国政。”从此,这个国家君主宽仁,官吏清明,人民善良,父亲守法,母亲奉仪,子女孝顺,社会祥和,生活安康。 那赖菩萨不是别人,他就是释迦牟尼佛的过去身;而题耆罗,就是弥勒的前身。 学佛不必朝圣进香,佛法就在身边 时光荏苒,自大中二年(公元848年)闲旷禅师恢复岳林禅寺起,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四十年的岁月,已经将他从一个豪情万丈的禅者,雕琢成了睿智通天的古稀老人。似乎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是智慧的杰作;尤其是他的那一双眸子,纯净宛若初生婴儿,却又锐利如刀锋,仿佛能直接透视到你的魂灵! 幽潭至清,内外通彻; 铜镜至平,照天照地。 这一天,夏安居结束,僧人可以四处云游了。闲旷禅师从岳林寺最后面的禅堂开始,寮舍、殿堂、仓库、厨房,他徐徐走过寺院的每一座建筑,轻轻叹了一声——四十个冬夏,风吹雨打,岳林禅寺像一个垂垂老者了。那年,他孤身来到这里,一片断壁残垣,满眼凄苦苍凉。菩萨愿力,平地起楼台;一念诚心,空拳建道场。当初,岳林寺这个用劫灰重塑的佛国世界,因为财力以及当时的社会环境所限,许多地方只能凑合,经过几十年的自然老化,而今已经露出了残败的景象。尤其是天华寺并入岳林寺之后,僧人众多,寮房、斋堂十分紧张,就连作法事时,大雄宝殿也显得过于狭小,居然容纳不下所有的人。还有,岳林寺应该增建几座殿阁…… 闲旷禅师预知自己两年之后即将回归常寂天,住世的岁月无多,所以他要在有生之年再次扩建、改造岳林寺,留给后人一座坚固、辉煌的道场。 闲旷禅师来到了天王殿。自从那年天王殿中央供奉的天冠弥勒跌下来摔坏之后,这里的佛龛一直空着,没有重新塑造弥勒菩萨的像。 闲旷禅师把禅杖伸进空空如也的佛龛里,敲了敲空空荡荡的须弥座,喃喃说道:“该走之时必须走,应回的时候要回来。再若贪玩疯耍,老僧敲破你的脑袋。” 布袋和尚在杭州期间,钱镠的部将先后攻占了隶属于镇海军(总部镇江)的阳羡(今江苏省宜兴市南)、常州,大大扩充了地盘,而原来双方经常激战的前线——苏州一带,恢复了人间天堂的祥和。 布袋和尚静极思动,他杖头挑着布袋,从西湖之畔优哉游哉地走出武林门,向东来到了大运河码头,坐上了一条开往苏州的小船。然而,船夫刚要解开缆绳,引桨北上之时,布袋和尚忽然双手捂着屁股,跳将起来。看他又躲又闪、疼得龇牙咧嘴的模样,活像有人在用棍子抽打他的屁股一样。 船夫十分疑惑,因为他连个鬼影都没有看到。 然而,谁疼谁知道。布袋和尚一边用手护住屁股,一边嘻嘻笑着说道:“我不去苏州了,马上回去,马上回去!” 于是,他立马背起布袋,扔下目瞪口呆的船夫,跳上码头,转而向南奔去…… 布袋和尚奔波了好几百里,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奉化岳林禅寺。 近乡情更怯,菩萨也动容。 当岳林禅寺的轮廓在他眼中出现的时候,他的心不禁忐忑不安起来——师父,你老人家可好吗? 近了,更近了,接近山门的时候,布袋和尚看到闲旷禅师正站立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好像他老人家特意等着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一样!好像十几年前,他送走契此之后,就一直站立在这里,一直在等待着契此重新归来! 清风徐来,舞动着他的衣裾。远远望去,他衣袖飘飘,仿佛要冉冉而起,涅槃升天…… 当年的小契此,今日的布袋僧,小跑着奔来,来到岳林寺高高的台阶之下。他看到师父须发全白,老态毕现,不禁心中一股酸楚涌上鼻腔,热泪夺眶而出!他匍匐在台阶上,一步一叩首,一直跪拜到闲旷禅师脚下,然后抱住他的腿,像个孩子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放声大哭…… 闲旷禅师与布袋和尚在方丈里手拉着手、脚抵着脚,畅谈了很久。当布袋和尚说到自己这只布袋的来历时,闲旷禅师惊呼道:“那无名老僧,是文殊菩萨显化啊!他老人家专门现身点化你悟道,看来,你与文殊师利法王子大有因缘。” 布袋和尚却笑道:“文殊是文殊,布袋是布袋;文殊与布袋,两相无挂碍。” 闲旷禅师颔首:“是的、是的,个人吃饭个人饱,自己生死自己了。佛菩萨虽然无限慈悲,却不能代替我们每一个人觉悟。”他掂了掂那只布袋,再看看契此的大肚皮,笑道:“契此啊,当年,我让你去天华寺,你还老大不愿意。你看,你在天华寺不是大有收获,得了两件宝贝?” 布袋和尚不解,挠挠头皮说:“师父,我仅仅得了一只布袋。文殊菩萨的那支禅杖,化成了松树,又被弟子采光了树叶,撒到大海里去了。” 闲旷禅师笑着说:“除了布袋,你还有一个大肚皮啊!”他随即念诵道: 布袋空空,何物不容? 肚皮大大,能装天下。 布袋和尚由天华寺想到了岳林庄,问道:“我离开之后,岳林庄的情况怎么样?” “很好。因为有你当年制定的那些规约,住庄的僧人各司其职,互相监督,进入了一种良性循环的轨道,给岳林寺提供的钱粮年年增加。” 布袋和尚欣慰地笑了。 这时,寺里的大钟鸣响起来: “当——” 寺院钟声,既是丛林号令,又有不可思议的妙用。晨晓击之则破长夜,警睡眠;临暮击之则觉昏衢,疏冥昧。远在佛陀时期,每当说法集众时,阿难即敲响犍稚[3],并说偈曰: 降伏魔力怨,除结无有余。 露地击犍稚,比丘闻当集。 诸欲闻法人,度流生死海。 闻此妙响音,尽当云集此。 钟声就是命令。尽管布袋和尚一路劳顿,风尘未洗,听到钟声也必须到法堂集中。路上,他问道:“师父,现在鸣钟集众,有什么事情?” 闲旷禅师笑而不答,只是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们走进法堂的时候,全寺院数百僧人已经齐集其中,按照僧腊排列得整整齐齐。闲旷禅师在布袋和尚的服侍下,登上高高的法座,“咚”的一声戳了一下禅杖,开口说偈道: 吃饭品茶皆佛性,搬砖运瓦有禅机。 出世要于世间求,菩提就在日用觅。 闲旷禅师停顿片刻,说道:“山僧命维那鸣钟集众,有劳大家法堂久站,然则,今天一不说佛,二不谈禅,要说些什么呢?就说说我们这座大中岳林禅寺。自从四十多年前山僧重建以来,住众日多,不但禅房僧舍难以敷用,而且原来的殿堂落成草草,陈旧狭小,委屈了我佛丈六金身。因此,山僧古稀聊发少年狂,再发心,重建梵宫,庄严道场!” 众僧议论纷纷,其中一人说道:“殿堂是供奉佛菩萨的地方,应该极尽巍峨宏阔,方能衬托出我佛的神圣庄严。唯有粗大的梁柱,才能建成高大的殿宇。然而,我们奉化这一代,都是农田水网,没有这样的大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另一个老僧说:“栋梁之材,出自深山。唯有高山之中、大川之畔,才能找到这样的树木。因为那里远离人群,树木不会被刀斧所伤,能顺利长大,日后才可能成为擎天之柱、栋梁之材。前些年,我在岭中武夷山住茅棚,曾经看到深山幽谷之中到处都是高大笔直的海杉,粗的要两三个人合抱,细的也比水桶粗。” “好,那么我们就到南方岭中去募化建大殿的梁柱。”闲旷禅师殷切的目光一一掠过众僧,然而人们都回避着,不与他的目光交流。因为,化饭容易化钱难。试想,光重建大雄宝殿,就需要两三个人合抱粗的立柱、栋梁三十六根,再加上规模相当的天王殿、大悲阁,需要一百多棵大树!没有大把大把的银两,根本买不到。何况,奉化到武夷山遥遥上千里,将这些每一根重达万斤的大木头运回来,更需要十倍的经费!成千上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对于身无分文、靠化缘度日的僧人说来,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闲旷禅师说:“菩萨愿力,不可思议;建设佛殿,功德无量。哪位大心菩萨,愿意挺身而出,做这一个化主[4]?” 他反复问了三次,全体僧人都知难而退,默默不语。无奈,闲旷禅师只好将目光转向了挺着大肚子站在他身侧的布袋和尚。布袋和尚嘻嘻一笑说:“老和尚故弄玄虚,结果是酸糍粑贩卖不出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闲旷禅师说:“做菩萨最容易,关键是要自己发心。心有多大,愿有多大,力就有多大!只要发心,世界上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布袋和尚点点头说:“是的、是的,佛道无上,尚能修成,何况几根梁柱,定能化来。” 闲旷马上不失时机地说道:“那就有劳你了。” 布袋和尚哈哈一笑,道:“我早就知道老和尚设好圈套等我钻。” 闲旷禅师说:“垂线三尺,愿者上钩。” 当天午后,布袋和尚就踏上了前往武夷山的路。闲旷禅师有些恋恋不舍,师徒十几年不见,小聚片刻马上分手,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小住一晚上吧,早晚也不在乎这半天。”闲旷禅师说。 “有一个人正在路上走着呢,若是错过了机缘,就费事了。”布袋和尚说。 布袋和尚穿过苍茫的四明山,取道婺州(今浙江金华)、衢州,一路向西南而去。他披星戴月、日夜兼程,风尘仆仆赶到了浙江(今富春江、衢江)上游的一个江边小镇——溪口。 这一代是两浙与福建、江西的交界之处,沿浙江水路,顺水直通杭州;陆路交通亦是四通八达,有古老的驿道通向信州(今江西上饶)、处州(今浙江丽水)、歙州(今安徽歙县)。更重要的是,这里是福建武夷山地区通往浙东的两条道路的交汇处。 布袋和尚在小镇正中的十字路口坐了下来。他的两眼,一只看着西面从常山县过来的道路,一只盯着南方由江山县而来的通途,时不时还要望一望江边小码头的水路。 忽然,他如释重负,脸上泛起了欣慰的笑容,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从西边匆匆走来的年轻男人。 等那人走过十字路口,布袋和尚在他背后突然喊了一声:“陈达须!” 那个正在急匆匆走路的男人应声转回头来。他惊奇地看着布袋和尚,十分疑惑地问道:“师父,你是喊我吗?” “这条路上行走的人,只有你叫陈达须,我当然是喊你啦!” “可是,”陈达须一头雾水,“这位师父,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如何认识我?” 布袋和尚嘻嘻笑道:“相逢何必曾相识。” “不曾相识,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布袋和尚高深莫测地说道:“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来自岭中武夷。” 陈达须更加奇怪了。然而,让他惊怪的还在后面。 “我不但知道你来自哪里,还知道你将去向何方!”布袋和尚像个老辣的垂钓高手,用香饵引逗着他的鱼儿上钩。 但是,陈达须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个胖和尚能猜到他的去处,因为他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天大的秘密,连他最亲的老娘都不知道。他看着这个大肚子和尚,说道:“师父,你如果能说对我的去向,我陈达须算是真服你了。今后,你让我干什么,我都答应。” 布袋和尚成心逗他,说:“我若是要你的脑壳呢?” 陈达须认为他绝对猜不出自己要去的地方,所以异常坚决地说:“那我也给你砍下来!” “我要你的脑壳有什么用?又不能当成钵盂吃饭!”随即,布袋和尚严肃下来,一本正经地说,“你此行的目的地,是浙东海中的梅岑岛(今普陀山)!” “天哪!”陈达须惊诧至极,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摇摇头,揉揉眼睛,看着布袋和尚说:“你、你……你究竟是神仙?还是妖怪?” “你看呢?”布袋和尚歪着脑袋看着他。 陈达须陷入了沉沉的思索中。 陈达须是福建崇安县(今武夷山市)武夷镇的一个乡绅,由于家庭世代奉佛,所以他从小就是一个虔诚的居士。前些日子,他每天晚上做梦都梦见一座海上仙山,云雾缥缈,翠竹葱茏。仙岛东南侧的海岸边,有一个神奇的岩洞,放射着五彩缤纷的光芒,并且有天籁一般的海潮音从洞中飘逸而出,像是在呢喃念佛念经。随即观音大士徐徐现身,为他摸顶、说法…… 这个活灵活现的梦境,一连重复出现了七个晚上。 于是,陈达须开始寻找、打听海上仙岛所在的地方。然而,他问遍了所有的多闻博学之士,还曾向来往客商多方打听,始终一无所获。有一天,他诵经之后,正在崇阳溪畔漫步,忽然看到崇安通向南平的官道上走来一个深目高鼻、赤须遒然、年过花甲的梵僧。陈达须学佛多年,看他赤着双足、偏袒右肩的装束,就知道他是来自天竺的僧人。 佛陀故乡的梵僧,不远万里到这里游方,必定有大因缘!陈达须灵机一动,上前合十致礼,问道:“大师何往?” 梵僧说自己从浙东来,要沿着这条古老的驿道经梅州到广州去,从那里搭乘海船回故乡南天竺去。 陈达须问他:“天竺是佛陀的故乡、佛法的诞生地,您为何舍近求远,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前来大唐国呢?” 梵僧说:“自从三百六十年前,菩提达摩将大乘禅法带到中土,佛法的真谛、佛祖的血脉就都在大唐了。尤其是二百年前禅宗六祖慧能开创顿悟成佛的法门之后,佛教的法统就完全中国化了。因此,我在三十多年前来到中土求法。而今年事已高,落叶归根,要回故土圆寂了。” 陈达须十分好奇地问道:“大师在大唐游历了三十多个春秋,有什么奇遇吗?” 梵僧笑道:“奇遇多多,从何说起?” 于是陈达须将自己梦中的海上仙岛描述了一番。梵僧听后,似乎大吃一惊,追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个地方?” 陈达须说自己梦到的。梵僧连连惊叹说:“中华何幸!中华何幸!连观世音菩萨也把道场示现在中土了!” 陈达须赶紧追问他那个海上仙岛在哪里,梵僧颇为神秘地说:“真是菩萨显灵,让你问到了我。除我之外,全世界绝对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观世音菩萨的这个道场在哪里。你梦见的那个仙岛,就是浙东梅岑岛。” 陈达须颇为疑惑,问道:“据《华严经》记载,观世音菩萨的道场,在你们南天竺海边的普陀洛迦山,如何搬到了我中土?” 梵僧说:“居士,你太执著了!你要知道,观世音菩萨百求百应,随缘度化,无刹不现身。哪里有虔诚的信仰,哪里有慈悲精神,哪里就是观世音道场。清净为心皆普陀,慈悲济世即观音。” 陈达须还是不解:“但是,你一个外国梵僧,如何知道梅岑岛?如何知道观音菩萨在那里化现?” 梵僧回忆说:“三十多年前,那还是在唐宣宗大中年间(公元847年),我乘船到了广州。那时候,我们天竺僧人都知道五台山清凉世界是大智文殊菩萨的道场,所以我从广州继续坐船北上,前往五台山朝拜文殊。谁知,到浙东舟山群岛,船被风浪所困,搁浅在梅岑岛海岸。我上岸之后,发现这里虽然荒无人烟,但风景与故乡的普陀山极其相似,俨然一个清净的琉璃世界。我穿过一片紫竹林,来到了在你梦中出现的那个潮音洞。” “哇,真有那个岩洞啊!”陈达须十分惊讶,情不自禁插话。 梵僧点点头,说:“不但有潮音洞,而且观音菩萨还在那里现了身。” 梵僧伸出双手。陈达须大吃一惊,他看到梵僧的十个手指都少了一节! 梵僧不等他发问,主动说道:“当时,我看到这个梅岑岛与南天竺南海普陀的观音道场颇为相像,为了救助我们一船人摆脱绝境,我就在潮音洞前燃十指供奉观音菩萨。于是,观音大士现身说法,并授予我一枚七色宝石。” 说着,梵僧拿出了一枚宝气四射、光彩灿烂、晶莹剔透的宝石。 听了梵僧的故事,又亲眼看到了七彩宝石,联想到自己那奇妙的梦境,陈达须无比兴奋。他心里明白,这是观音菩萨对自己的昭示:到那座浙东海上小岛朝拜,一定能看到观音菩萨现身,亲眼目睹大士的真容。 于是,他匆匆踏上了朝圣的路途。 没想到,陈达须离开家乡,走了一百多里路程,刚刚到达这个浙江之畔的溪口小镇,就遇到了更难以置信的事情。他看着眼前这个神奇的大肚子和尚,犹如做梦一般。他试探性地问道:“师父,您上下如何称呼?” 布袋和尚将肩上挑着的布袋给他看。陈达须“哦”了一声,说:“您法号是布袋。” 布袋和尚笑道: 布袋本是我物,人却称我布袋。 不知布袋是我,还是我是布袋。 陈达须才不管你布袋不布袋,他关心的是那座神奇的小岛——观音菩萨显灵的地方。他急切地问道:“布袋大师,您既然无所不知,可晓得那梅岑岛是不是观音菩萨的道场?观音菩萨是不是经常在那里现身说法?” 布袋和尚点点头说:“再等二十几年之后,我坐化的那一年,又将有一个外国僧人(日本僧人慧锷)在梅岑岛上经历那个天竺梵僧的奇遇。从那个时候起,梅岑岛就改名为普陀山,也就正式成了人们公认的观音菩萨道场。” 这个大肚子和尚不但对过去的事了如指掌,竟然还知道未来的情况!陈达须不禁对他敬佩得五体投地,恭敬地询问道:“大师,您说说看,我这次到浙东朝圣,能见到观音菩萨现身吗?” 布袋和尚居然说:“我就是观音菩萨派来迎你的!” 陈达须心中惊呼一声,难怪他无所不知,原来是观音菩萨派来的使者啊! 布袋和尚继续说道:“观音菩萨让我来半路上等你,就是想问问你,你真的想见活菩萨吗?” “当然,我不远千里要去浙东海上仙岛朝圣,就是想拜见菩萨的真身啊!” 布袋和尚说:“观音菩萨怕你跋涉千里,鞍马劳顿,就先行去了你的家里。” “什么?观音菩萨到了我的家里?这可是真的?”陈达须有些难以置信。 布袋和尚十分严肃地说:“当然是真的。你回去吧,赶快回去吧。你回到家里,就能见到活观音了。” 陈达须作为居士,他知道出家人严守戒律,不打诳语,所以他对布袋和尚的话深信不疑。何况布袋和尚所表现出来的一系列不同寻常的神异,也让他不得不相信。临行前,他又问道:“布袋大师,观音菩萨千变万化,有三十二应身,弟子很难识别。到我家的那位观音是什么模样呢?” 布袋和尚说:“你回去之后,见到反穿着衣裳、左右颠倒踢踏着鞋的人,就是活观音。” 陈达须居士既兴奋又有些疑惑:我陈某何德何能,作过什么功德,竟然感召观音菩萨来到自己家中?他急匆匆告别布袋和尚,转过头来,沿着来时的路,日夜兼程,向回奔去…… 他赶到家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他急着见到活观音,就将院门擂得山响,叫喊着“快开门”。 很快母亲就将门打开了,好像她在专意守候儿子归来一样。陈达须急匆匆跑进家中,在每一个房间寻找着观音的身影。然而,他失望了,哪里有观音菩萨的影子呢!莫非,是那个布袋和尚欺骗他不成?当他无精打采地回过头来的时候,忽然发现,母亲的衣裳里面朝外,分明穿反了;再看她的鞋,也是左右脚颠倒了,而且踢踏着没有穿上。 半夜三更,母亲牵挂着外出的儿子,哪能安稳入睡?一听到儿子的敲门声,老人家喜出望外,马上就起了床。夜里天气凉,为了让儿子早一些回到温暖的家中,她老人家匆忙之中,将衣服内外、鞋子左右都穿反了,而且急切得连鞋都未提起来…… 陈达须豁然醒悟,明白了布袋和尚所说的活观音就是时时刻刻关心自己、甘愿为儿女吃尽千辛万苦的母亲!佛经上说,观世音菩萨有求必应,化身千百亿,无时不有,无处不在。世间的母亲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儿女的成长,倾注着母亲全部的爱。几乎所有的母亲,都甘愿为自己孩子奉献一切,甚至生命。所以,母亲就是佛菩萨大慈大悲的化身之一,是活的观世音呀! 陈达须饱读经书,深明佛理,由此他进一步领悟到,布袋和尚熟知过去、预见未来的功夫虽然神奇,但更令人敬佩的是,他借此点化自己:真心修行,不用朝圣进香,向外驰求;即心即佛,佛法就在自己身边。 武夷山化缘,重建岳林寺 布袋和尚在陈达须先行走后,也跟随着他的脚步,来到了大武夷山区。在一片开阔的山谷中,他与陈达须不期而遇。 陈达须十分高兴,合十鞠躬、寒暄一番之后,问道:“布袋大师,您为何来到了武夷山?” 布袋不答反问:“陈居士到山里干什么?” 陈达须指着山谷中高大的杉树林说:“我请了帮工,伐几棵大杉树。” 布袋又问他伐树做什么,陈达须居然说:“我要建一座佛殿供奉活佛。” 布袋和尚哈哈大笑说:“好好,很好!我知道,你要供奉的活佛,就是你的娘亲。” 陈达须点点头:“是的。我要新建一座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房子,给我老娘居住,让她老人家安享晚年。说来,还是您让我明白这个道理的。” 布袋和尚说:“真是巧了,我从浙东来,也是为了募化一些木材,建岳林寺的佛殿。” 陈达须想了想,说:“大师度化我步入了学佛的正途,弟子无以回报,如果您需要的木材不是太多,就请在我家的杉树林里挑选一些吧。” 布袋和尚说:“不多、不多,只要装满我这只布袋就行了。” 陈达须看看他的布袋,不过二尺粗细、六尺长短,连一棵大树都装不下,笑道:“若是这只布袋,任大师装就是了。” 布袋和尚歪着脑袋,再次问道:“陈居士果真要布施给贫僧一布袋木材?不会反悔?” 陈达须拍着胸脯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随即,他指着山谷里的杉树林,故作大方说:“那里已经伐倒了几棵大树,而且砍去枝蔓,截成了材,您去装好了。” 布袋和尚不急于动手,笑眯眯地对陈达须说:“陈居士,你可听说过如意乾坤袋?” 陈达须点点头,说:“我小时候听老人们讲,天上的神仙有个乾坤袋,能将山河大地、日月星辰收纳其中。而且,袋中另有乾坤,称为‘袋中天’。莫非……”他看看布袋和尚手里那只不白不黑、非丝非麻、没缝没隙、浑然天成的袋子,再加上这个和尚神秘莫测,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忽然醒悟到了什么。天哪,若是他手里的布袋真是传说中的如意乾坤袋,那么,就是将自家所有的林木都砍伐下来,也装不满这只神奇的布袋! 陈达须暗暗吃惊,隐隐感到心头疼痛,他双手抱头,一声不吭蹲在地上。布袋和尚笑道:“陈居士,你是不是后悔了?” 陈达须不说自己后悔不后悔,反问道:“布袋师父,你究竟需要多少木材?” 布袋和尚说:“不多不少,连梁带柱,一百零八根。” 陈达须像是牙痛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老天爷,这么多!那就要把我家所有的大树都砍光了。” 布袋和尚却说:“光了好,光了好,光了省得惦记了。盗贼偷不去,洪水冲不跑,干干净净没烦恼。” “没了烦恼,却有苦恼!”陈达须哭丧着脸说,“这些山林,是我家的所有财产。我三个儿子娶媳妇,给老母亲看病送终,都指望着这片树林呢。” 布袋和尚说:“你放心,你广行布施之后,功德无量,老母亲福寿安康,无病无灾,少痛少恼。你的孩子们尚小,一时半会儿动用不到这些木材。而这些大树都有年头了,到了生命的极限,不伐去也得病死、老死,或腐朽虫蛀,或被雷电劈倒。你看,那不是已经有一些干枯死亡了吗?” 陈达须当然看到了死树,但他还是满腹忧虑地说道:“大树都砍没了,二十年之后,我拿什么给孩子们修房盖屋、成家立业呢?” 布袋和尚哈哈一笑,道:“原来,你是为这个担心啊!俗话说,大的不砍,小的不长。二十以后,我保证还你一片成才的杉树林。” 陈达须摇着头,苦苦一笑说:“你是出家人,不知道种杉树有多么难!洒下百十粒种子,也不见得能长出一株幼苗。” 布袋和尚说:“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说的话,你还不相信?” 将信将疑的陈达须,想起布袋和尚的高深莫测,只好答应伐树。 “顺山倒来——” “顺山倒来——” 伐木的号子响彻了山谷,一株株高大的杉树随即轰然倒下…… 终于凑够岳林寺新建佛殿所需要的一百零八根粗大的梁柱。布袋和尚将削下来的树枝梢头聚拢起来,将那些有芽的枝条挑拣出来,然后再剁成一尺多长的小段,装进了他的那只布袋。也不知道他呢呢喃喃念叨了一些什么咒语,片刻之后,他将布袋里的树枝条拿出来,一根一根地插到了林中空地上。他一边插树枝,一边哼哼呀呀地唱着: 花枝拈起大家看,迦叶无端却破颜。 从此春光都漏泄,桃红李白满人间。 陈达须知道,布袋和尚唱的是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禅宗由此诞生并发扬光大的公案。他若有所思,品味着其中的禅机…… 许是布袋和尚插得太高兴了,连原来那寸草不生的山梁上、石头缝里,他都插上了杉树枝条。 说来也怪,凡是布袋和尚插的枝条,都成活了,而且生长得极快。连山梁上、石缝里的那些小树苗,也渐渐长成了参天大树。从此,武夷山的杉树不但能在沃土里生长,而且能在岩缝中扎根。它们给天空一抹新绿,给山岩一片凉荫,光秃秃的山峰从此有了魂魄,干巴巴的岩石从此显出几分灵秀。也就是从那时起,武夷山人种杉树再也不用种子了,而是用小树枝扦插,不但成活率高,而且生长特别迅速。 看着堆成一座小山的木材,陈达须不禁替布袋和尚发起愁来,这些粗大的梁柱,每一根都有上千斤,人扛不起,车拉不动,如何运到千里之外的奉化呢? 布袋和尚却是一副无忧无虑的乐天派模样。他请帮工将木材都滚入了崇阳溪。然而,崇阳溪的水太浅了,无法将这些粗重的木料浮起来,漂下去。 帮工们开玩笑地说:“大肚子和尚,你们出家人不是说观音菩萨有求必应吗?那你就求求观音菩萨,降一场大雨,帮你把木材漂到下游,送入闽江吧。” 谁知,布袋和尚真的点着头说:“好吧,那我就请观音菩萨来吧。” 帮工们一愣,随即发出爆炸般的大笑——这个大肚子和尚,吹牛也不怕把肚皮吹破!人们笑够了,调侃说:“布袋和尚,你请的观音菩萨在哪里啊?” 布袋和尚回过头来,用手向崇阳溪岸边的一座山峰一指,说:“你们看,那不是观音菩萨吗!” 果然,人们惊奇地看到,那座高高的山峰酷似观音菩萨!人们恍惚中看到,那山峰似乎活了起来,真真化作了观音菩萨,她一手持净瓶,一手挥洒着杨柳枝。她脚下流动的白云似乎化为了滚滚波涛,有一条神龙出没其中,吞云吐雾,喷水播雨……从此,这座山峰就叫“大观音”。直到如今,每一个来武夷山旅游的人,进入风景区看到的第一座山峰,就是大观音。 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观音峰上立刻云雾缭绕,并且越来越浓,扩散得越来越快,渐渐覆盖了整个天空……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一声惊雷砸地炸响—— 一场瓢泼大雨落了下来—— 崇阳溪的水涨了起来,波涛滚滚,浪花翻飞,于是那些粗大的木材犹如一条条蛟龙,顺流而下,奔驰而去…… 布袋和尚的一百零八根栋梁之材顺流南下,到建瓯之后,几条溪水汇聚成浩荡的江河,水面宽阔,波浪滔滔。他将这些粗大的木头扎成木排,再连成一串,沿着闽江一直放入了大海。 浙东奉化,在武夷山北偏东方向,而崇阳溪向南流淌,汇入闽江之后流向东南,岂不南辕北辙,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远?原来,那时陆路运输的运载工具——两轮马车载重有限,难以长途运载巨大的木料,所以布袋和尚要从海路运输到浙东象山港,那里距离岳林寺只有八十里路程,也就相对容易了。 布袋和尚放木排到福州海港,再四处化缘,雇下海船。他将木料用海船运到两千里外的象山港后,立刻连夜奔回岳林禅寺,请闲旷禅师组织人员、车辆,前来卸船装车,转运回寺院。谁知,老和尚却说寺里的僧人都在搞大殿的基础建设,没有人手去帮他运输木料。布袋说,雇外面的人好了。闲旷禅师像是故意耍赖,说他手头压根就没有雇佣大批车辆、人力的银子,让布袋和尚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自己想办法将那一批木料弄回岳林寺。 布袋和尚无奈,悄悄咕哝了一声“老而不死谓之贼”,向方丈门口走去。哪知道,闲旷禅师人老耳不聋,听得真真切切。他老人家快逾灵猫,闪电一般蹿了过来,一把揪住了布袋和尚那肉乎乎的大耳朵,喝道:“你小子欺负我老人家耳聋眼花,竟敢背后骂我,看我不揪下你的耳朵!” 布袋和尚痛得吱呀乱叫,被揪着围绕闲旷禅师连续转了三个圈,只好连连求饶,闲旷禅师才放开他。最后,老和尚一边往方丈外边推他,一边说:“大殿的基础已经完工,树立那二十四根大柱的石砘也已到位,后天就要开始立柱子了。为了保证工期,你必须在明天将木料运回来!因此,你别在我这里蹭痒痒了,快去想办法吧。” 布袋和尚像一个圆球,被推得叽里咕噜从方丈里滚了出来。他咬牙切齿,却只敢冲着方丈挥挥拳头,一句出气的话语也不敢说。 夜色正阑,月色正好。月光下的岳林禅寺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陈旧的建筑已被拆为了平地,显得视野很开阔。布袋和尚信步来到岳林寺改建的工地,发现大雄宝殿、天王殿、大悲阁,所有的工程都已经完成了基础建设,的确都在等着木料运回来立柱上梁。 他暗自惊叹:闲旷老和尚真的成精了,早一年之前,自己出发伊始,他就已经算准了木料从武夷山弄回来的日期! 布袋和尚见此情形,不敢怠慢,马上挖空心思,刮肚搜肠,苦思冥想着将那一大批栋梁运回岳林寺的方法。他坐立不宁,便不停地在寺院里来回游荡,不知不觉里来到了原来的大雄宝殿前的一口古井旁。 他心不在焉地坐在井沿上,看着空明的月光,像水一样从高邈辽远的天空流泻下来,浮动在地面上,朦朦胧胧,缥缥缈缈,风物如梦缕,虚空如淡烟,一切似真似幻,令人飘飘欲仙……忽然,布袋和尚似乎听到了一阵隐隐约约的海潮音。 曾有古人将佛陀说法的声音比喻成“海潮音”——音之大者,譬之于海潮;言之信者,譬之如海潮。天鼓无思,随人发响;海潮无念,要不失时。海潮音时节不差分毫,如佛菩萨的无缘慈悲,为众生应机说法。 《法华经 普门品》说:“梵音海潮音。”这隐隐的海潮音,是佛祖显圣说法吗?可是,大雄宝殿尚未建起,佛像尚未重塑…… 布袋和尚感到,海潮之声是从古井传出来的。他低头向井中望去,井水之中飘摇着一轮明月。 千处有水千处月,千轮水月一月摄。 江河湖海皆为水,何方月夜无水月!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长汀村听老人们讲过的一个传说。据说,岳林寺这眼古井,与东海是相通的。每当初一、十五涨大潮,能从井里听到海潮的澎湃之声。 而明天,正是十五!布袋和尚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他连夜返回了象山港,让船员们将千辛万苦才运来的木料尽数抛入了茫茫的大海之中…… 这是佛陀成道后,第一次回到他的故国。他并不是衣锦还乡,而是衣衫褴褛,光头赤足,沿街乞讨。但是,他受到的欢迎却比国王出巡更为热烈,迦毗罗卫国的人民倾城而出,双手合十,眼里噙着泪花,恭迎佛陀的归来。 佛陀没有听从父王的安排住进王宫,而是与比丘们住在了城外的森林之中。 有一天,一辆华丽的马车来到佛陀住所,从车上下来一位贵妇,她就是佛陀的姨母,也是佛陀的继母,更是佛陀至亲的母亲。当初,释迦牟尼(那时名叫悉达多)降生的第七天,他的生母摩耶夫人便魂归忉利天,于是他的姨母波阇波提成了他的养母,将他抚养成人。 波阇波提与佛陀相见之后,拿出了一件她亲手织成的金光闪闪的袈裟——唯有佛才配穿的金缕袈裟。她双手捧给佛陀。 然而,释迦牟尼佛却说:“谢谢,请您施舍给僧众吧。布施僧人,将有大果报。” 波阇波提强调说:“可是,这是母亲我特意给你织的啊!自从你出了家,每当想你的时候,我就手织金布,绣制这件袈裟,借以寄托思念。可以说,这件袈裟上,每一针、每一线都浸透着母亲的心意与爱怜。” 佛陀十分感动,但他仍然说:“母亲因为爱我才给我袈裟,这种恩情并不弘广。如果你布施给众僧,就是供养三宝,同时也就供养了我。供僧的功德不可思议。所以,我要这样奉劝母亲。” 佛陀又说:“我的僧团中有很多大阿罗汉、大菩萨,例如舍利弗、目犍连、大迦叶等。供养他们,福德无量无边。” 波阇波提明白了布施的意义,心情豁然开朗,于是,她高高兴兴地将金缕袈裟奉施众僧。她在僧众面前依次走过。面对这件异常精美、只有佛才能配得上的袈裟,无人敢拿。最后,弥勒接受了下来。 不久,佛陀与弟子们游化到波罗捺国。这里是弥勒的故乡。然而,他刚生下来便被迫离开了故国,所以这里没人认识他。那天,弥勒身穿金缕袈裟进城乞食。 他本来就与佛陀一样,身具三十二相,五官端正,面色紫金,似乎放射着柔和光辉。而今又穿上庄严的金缕袈裟,更是光彩照人,引人注目。他站立在波罗捺城大道旁托钵而立,真是神采飞扬,仪态万千,威光赫赫,妙笔难成。人们围观着他,只顾欢喜赞叹了,却忘记了给他送上食物。 有一位珠宝师偶尔路过这里,看到弥勒庄严的神态,心中非常敬仰,热情地邀请他到自己的家里供斋。弥勒答应了他的要求。 珠宝师亲自下厨,为弥勒准备了精美的斋饭。按照那时僧团的规矩,比丘接受人家供斋之后,必须为斋主讲经说法。于是,饭后弥勒净手漱口,升座为珠宝师讲说佛法。 弥勒发心学佛比释迦牟尼还早四十大劫,已经修行了无量时光,所以,他声音甜柔,言辞优美,说理透彻,譬喻巧妙。可以说是天花乱坠,地涌金莲,犹如龙吟凤啼,仿佛天乐奏鸣。 珠宝师如饮甘露,如沐春风,如醉如痴,听得完全入了迷,忘了时间,忘了地点,甚至忘了自己。 那天,城里有一位大富翁要嫁女儿,在此之前请珠宝师加工一颗罕见的月明珠,作为女儿的陪嫁。因为这颗月明珠十分珍贵,所以加工费也高达十万。本来,珠宝师应该在中午之前将月明珠加工好,可是他只顾为弥勒准备斋饭以及听法了,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等到大富翁派仆人来取宝珠时,珠宝师听法正听得上劲,心不在焉地说:“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就加工。” 仆人生怕他忘记,就将那颗月明珠放到了他的手上,然后回家了。 大富翁听了仆人的汇报,焦急地说:“这件珠宝今天就要派用场,如何能拖延呢?你带上十万加工费去,若他仍然不动手,就把月明珠要回来!” 仆人再次到来。然而,珠宝师仍然在听弥勒说法。仆人拿出金灿灿、叮当响的十万钱币,但是珠宝师不为所动,依然全神贯注地倾听弥勒宣扬的妙法。仆人无奈,只好将月明珠收了回去。 珠宝师的妻子眼睁睁看着到手的金钱又失去了,十分气恼,不管三七二十一,从里屋冲出来,大声呵斥珠宝师说:“你得到十万钱币只是举手之劳,足能使得我们家三年衣食无忧。而你只顾听这个沙门夸夸其谈了,丧失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赚钱机会!” 珠宝师听了妻子的话,既觉得闻听佛法重要,又感到失去赚钱机会可惜,心里十分矛盾。弥勒知道他的心情,说道:“下午既然没工作可干了,你能和我一起回精舍吗?” 珠宝师也想出去散散心,就跟随着弥勒一起回到了精舍。 弥勒问众僧:“如果有施主请一个持戒清净的比丘到家里供斋,所得到的利益与十万金钱相比,会怎么样?” 佛教最初的五个比丘之首憍陈如立即回答说:“假如有人得到了一百车珍宝,也不如供养一个清净比丘得到的福报多。” 佛的大弟子舍利弗说:“如果有人得到一个国家的财产,仍然不如请一个持戒精严的沙门来家供养获得的利益多。” 佛弟子中神通第一的目犍连说:“哪怕全世界的财宝,也无法与供养净戒僧人所得到的益处相比。” 其余众僧纷纷发言,说明供养清净比丘可以得到难以想象的福德。 这时,天眼第一、能预见过去未来的阿那律尊者说道:“全宇宙的宝物虽多,但是远远不能与供养持戒精严的沙门所得的利益相提并论!我之所以这样说,是有事实根据的。 “在九十一劫之前,毗婆尸佛涅槃后,那一期的佛法灭尽的时候,我本来是穷困潦倒的樵夫,以砍柴为生,因为一念善心,把自己的一碗粗糙不堪的稗子粥,供养了一位辟支佛。没想到立刻就得到了无量功德。当世,我就被国王拜为了大臣,富贵荣华,享用不尽。其后,历生历劫,我都无所缺乏。到今生,我未出家之前,时常优哉游哉,兄长摩诃男很是嫉妒,但母亲说我天生福德。摩诃男不服气,当我在田野里监工的时候,他用苫布罩上空碗,空盆当饭,给我送到田间。然而,当他揭开苫布的时候,却惊讶得目瞪口呆,因为本来空空的碗盆里已经储满了美食。你们看,我以很少的一点稗子粥供养辟支佛,所得的功德九十一大劫以来从未减少。而且我以此福德,得以遇见释迦牟尼佛,证得阿罗汉果位,永远脱离了六道轮回的苦海。” 珠宝师听后欢欣鼓舞,从此成了一位谦恭的居士,时常供养三宝。 后来,弥勒将那件象征着佛教法脉的金褛袈裟,献给了佛陀。要知道,当初他之所以接受这件袈裟,不是贪图它的华丽,而是为了成就波阇波提供僧的功德。 劝服吴越王治理钱塘江 布袋和尚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岳林禅寺。 他一进山门,闲旷禅师就问他:“木料呢,你运到了哪里?” 布袋和尚却说:“当然运回了岳林寺。” 随侍闲旷禅师的小沙弥咧着嘴笑了:“我总算明白布袋师兄的大肚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布袋和尚故意逗他说:“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如何知道里面装的什么货色?” 小沙弥说:“你的肚子里妄语太多了,所以把肚皮撑大了。” 布袋和尚憨憨一笑,并未在意。闲旷禅师严肃地训斥小沙弥道:“不许胡说八道!你师兄他什么时候打妄语了?” 小沙弥十分委屈地说:“他就是打妄语嘛!他说已经将木料运回岳林寺了,可你老人家看看,寺院里连一根新的木材都没有,他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闲旷禅师说:“萤火之虫,如何了知日月光明;凡胎俗子,怎能通晓圣贤境界!毛头小子,赶快向布袋和尚忏悔!” 小沙弥倔强地站立着——本来寺院里就是一根木料都没有。 布袋和尚大度地挥挥手,说:“小孩子口无遮拦,率真自在,没什么对错。”他转向闲旷禅师,“师父,请几位师兄弟到原来大雄宝殿前的那口古井里取木材吧,我已经将它们从象山港的大海之中转移到井底了。” 小沙弥偷偷一撇嘴角,心里叽咕一声:撒谎! 然而,闲旷禅师居然毫不怀疑他的话,真的喊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僧人,让他们在井口上方搭起了一个高高的鹰架[5]。 众人在闲旷禅师的指挥下,认认真真地忙活开了,有的安装转轮,有的整理绳索,有的拴铁钩子,甚至他们还腾出了一片大大的空地,准备堆积大量的木材。小沙弥见此情景,不禁心存疑问:难道岳林寺的这口古井,真的与八十里之外的大海是相通的吗?他忽然想了起来,好像是有人说过,只要你心静,在这口古井里能听到海浪起伏、潮汐涨落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井边,伸长脖子向井里望去—— 井里没有木头,倒是有一个小和尚——小沙弥自己的倒影,井水太平静了! 那会儿,小沙弥被闲旷老和尚训斥得灰头土脸,现在总算捉住了把柄。他是一个机灵的孩子,并不直接回禀老和尚,而是拿来了一只水桶,挂在了原本准备向外扯木头的大铁钩子上。 闲旷禅师见状,说:“你这小毛头,无事生非,净添乱!” 小沙弥说:“井里只有清清净净的一泓泉水,你们花人工、费力气搭起了鹰架,不提水干什么?” 闲旷禅师看看布袋,布袋和尚说:“老和尚应该沐手焚香,鸣鼓撞钟,拜谢护法神的辛劳。” 于是,闲旷禅师身着袈裟、手持拜具,来到护法殿,上香礼拜。 同时,岳林寺钟鼓齐鸣,气氛庄严神圣。忽然,古井之中传来了汹涌澎湃的海潮之声,随即,井水像是开了锅一样,开始咕嘟咕嘟上涨。随即,井水上涌,浪花翻滚,一根粗大的木头漂了出来。 闲旷禅师立即指挥人们放下钩索,拴住木头,利用转轮将之吊了出来。 好一根栋梁之才!圆径三尺粗细,五六丈长短,光滑笔直,十分难得。用之为栋梁,可负重万钧;以之作立柱,足能矗立千年!更可喜的是,才吊出一根,又有一根冒出头来,好像取之不尽,永不完竭似的。闲旷禅师问布袋:“你一共运回了多少根?” 布袋反问:“老和尚需要多少?” 小沙弥插话:“那当然是多多益善!” 布袋笑道:“小师弟,贪心越多,烦恼越多。人生有十缠、九十八结,合计百八烦恼,你还嫌少?” 闲旷禅师想了想说:“三座大殿,总共需要梁柱一百零八根。” 布袋说:“那么,就化烦恼为菩提,百八烦恼化为百八栋梁!老和尚您算吧,够数的时候,就喊停止。” 寺院朝夕撞钟一百零八下,意在消除一百零八种烦恼;又随百八烦恼之数,而有百八珠数。方丈脖子上挂的珠子,就有一百零八颗。于是,每吊起一根木头,闲旷禅师就数一颗珠子,以此计算着木头的数量。 等到珠子数了一圈,闲旷禅师急忙喊道:“够了、够了!已经够数了。” 不知是他喊得慢了还是怎么回事,井水之中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一根木头! 闲旷禅师让人数了数吊出来的木材,只有一百零七根! 闲旷禅师看看手中的念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布袋和尚像是未卜先知,笑道:“你问问小师弟就明白了。” 闲旷禅师用目光寻找小沙弥,哪里还有他的踪影——小沙弥早已躲开了。 原来,昨夜老和尚休息之后,俏皮且好奇的小沙弥悄悄将老和尚每日挂在脖子上的那串晶莹圆润,象征着方丈威严、身份的宝石串珠偷了出来。他一边把玩,一边想象着自己有一天也挂上这样一串宝珠。他一不小心,将串宝珠的绳线弄断了,玉石宝石滚得到处都是。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找回了一百零七颗。他重新串起来,悄悄放回了原处…… 自然,闲旷禅师以它计算木材,就少吊了一根。 有了这批顶梁之柱,扩建后的岳林寺规模宏大,布局巧妙,整座寺院犹如一条巨龙。 宽敞的山门,恰似龙口;山门左右两侧高高耸立的钟楼、鼓楼,就像龙头上翘起的龙角;山门之内并排的两个圆形的放生池,宛若巨龙晶亮的眼睛;中轴线上,依次排列着厚重坚实的天王殿、高大宏伟的大雄宝殿、精美灵巧的崇宁阁、飞檐凌空的大悲阁,仿佛一条长长的龙身,散发着雄浑的威势…… 岳林禅寺扩建一新之后,闲旷禅师即将入灭,他计划把方丈之位传给契此。然而,这个无拘无束的疯癫和尚在将木材运回寺院之后,再一次跑得没了踪影! 布袋和尚这一跑,又跑到杭州。 此时,杭州正在进行一项有史以来最为浩大的工程。钱镠征调了二十万民夫,再加上一十三都[6]士兵,共同修筑周长达七十里的杭州外城——罗城。 这一年,岁在癸丑,是为唐昭宗景福二年(公元893年)。这一年五月,唐朝把钱镠的地盘划成了苏杭道,自然而然,钱镠也就升任了观察使。所以,他要大兴土木,扩建杭州城,将之筑成一座牢固的堡垒。 别人都在忙忙碌碌、轰轰烈烈地筑城,布袋和尚也很忙,每天忙着在钱塘江边上玩沙子。渐渐地,在江边路过的人们看出了端倪,发现他也是在筑城,用泥沙塑造一座城市的模样。又过了两天,一位有心的人看出来了,布袋和尚正在用沙子塑造一座微缩的杭州城。 真是杰作!布袋和尚的沙雕杭州城惟妙惟肖,活灵活现,于是,这座微缩杭州城轰动了整个杭州城。人们争相来钱塘江边观看。 人们啧啧称奇,说是巧夺天工。也有人疑惑不解:布袋和尚又不是鸟,但他好像在空中俯瞰过杭州一样,把每一处景物的比例拿捏得恰到好处。但是,大部分人都在悄悄笑他愚痴:费这么大功夫,却塑在了江边的沙滩上,等到初一、十五涨大潮,呼啦啦浪头扫过,只留下一片白茫茫的沙滩! 布袋和尚毫不惋惜,对着空空落落的沙滩吟诵道: 笑破肚皮人不识,袋装乾坤我自知。 散沙垒城一场空,荣华之梦醒来迟。 自然而然,那个疯疯癫癫的布袋和尚在钱塘江岸边用沙子筑微缩杭州城的奇闻,也传到了钱镠的耳朵里。这一天,钱镠沿着正在修筑的已经初具规模的罗城城墙视察,忽然想到了布袋和尚的沙城,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马上让顾全武去把布袋和尚找来,让他见识见识真正雄伟高大、坚固牢靠的城墙。 不一会儿,布袋和尚被召唤到了钱镠面前。钱镠先让他跟随着自己视察了一圈,然后问道:“布袋大师,我修筑的罗城如何?牢固吗?” 布袋认真地点点头。他指着城墙外侧每隔十丈就修建一个突出的墩台问:“这是什么?” 钱镠说:“这是搭建城楼的墩台。等修好后,十丈一个城楼,敌人无论从哪里来,都会受到三面的弓箭射击,应该是最为牢靠的了!” 布袋却又问:“为什么都是面对城外的呢?” 钱镠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布袋大师,你是佛教大师,却不是军事大师,对城防一窍不通。只有对外,才能抵御敌人进攻。” 布袋却一本正经地说:“城楼不如正对着城里。” 钱镠以为他又在说疯话,没在意。 但是,九年之后,当叛将徐绾占领罗城,一方面进攻钱镠所在的牙城,一方面利用坚固的城墙、高大密集的城楼,抵抗外面前来增援钱镠的军队时,正好应验了布袋和尚的话——这是后话。 钱镠问布袋和尚:“大师,你用沙子建筑的微缩杭州城怎么样了?” 布袋和尚说:“昨天是十五,钱塘江涨大潮,已经将我的杭州城冲毁了。” 钱镠有些幸灾乐祸,半是嘲弄半是同情地说道:“你呀你,怎么能在江边的沙滩上筑城呢?你看,大潮汐一来,你的心血就化为了乌有。” 布袋和尚点点头,然后想了想,说:“我是在小江边上筑小城,而你是在大江边上筑大城;我的小城被半月一次的小潮水冲了,你的大城恐怕也扛不住一年一次、十年一次的大潮水。” 钱镠不由得一愣。因为他知道,布袋和尚说的是钱塘江特有的天文大潮,每年八月十八,大海潮逆江而来,堤岸崩塌,城垣冲毁…… 布袋说:“修城,不如修塘。修筑七十里城墙,不如修建十里捍海塘。” 钱镠说:“现在是多事之秋,城防要紧。” 布袋说:“人们时刻担心潮害,惶惶不可终日,如何安居乐业?人们的农田、房屋、财产若是被大潮水卷走了,自然要逃离他乡,给你留下一座空城,城楼还有什么用?” 钱镠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道:“等局势稳定之后,我一定修筑钱塘江的海塘。所有的江堤都用清一色的大石头,让杭州城的老百姓千年万代不再受潮害。” 十七年之后,在唐王朝灭亡后的第四年,吴越国天宝三年(公元910年),钱镠终于完成了浩大的钱塘江治理工程。其坚固的石头堤防,不但能抵御天文大潮,而且再次扩大了杭州城池。从此,杭州成为了全国最为富庶的地区。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杭州寺庙之多,冠绝大江南北。武林山[7]中,峰峦起伏,山谷纵横,是山皆有寺,逢谷则藏庵。但是,几百座大大小小的寺院庵堂,却盛不下一个布袋和尚,因此他就露宿街头。 暮春的一天,顾全武路过涌金门,看到布袋和尚坐在人家的屋檐下打盹,动了恻隐之心,禀告钱镠之后,请他到府衙里的小佛堂去住。然而,他却将顾全武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说:“钱具美(钱镠的字),想得美!他已经有了你这个假和尚替他打仗卖命,要我这个真和尚有什么用?” 顾全武虽然是杭州第一战将,有万夫不当之勇,但因早年曾出家为僧,所以心地厚道,并不在意他的捉弄,依旧说道:“你可以给大人讲经说法啊。” 布袋和尚笑道:“你也不想想,就我这副邋遢相,坐在庄严神圣的法座上,有多滑稽!恐怕啼哭娘的见了这种情景,也会被逗笑的。” 顾全武说:“你可以梳洗打扮一番呀!装模作样,故作严肃,谁不会呢?” 布袋和尚却说:“可是,那还是我吗?” 这倒也是,布袋和尚若是一本正经,板着面孔,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模样,还是布袋和尚吗? 顾全武说:“钱大人请你到府内的小佛堂去住,可包你衣食无忧,也是一番好心美意。” 布袋和尚说:“泥鳅整天在肮脏污浊的泥水里栖身,你好心好意把它弄到干干净净的台面上如何?” 顾全武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布袋和尚说:“不过,你和他的善意,我还是领了。为了回报你们,我要给你们找到一个真正能讲经说法的禅师来。” 禅的精髓,是用心灵亲自体验 第二天,布袋和尚离开了杭州城,一路向东,走过越州,穿越明州,来到了鄞县城东。鄞县东部,是一片佛国净地,著名的阿育王寺与天童寺就坐落在这里。 相传,印度阿育王(公元前三世纪左右)为供养释迦佛舍利,造了八万四千塔,分置在南赡部洲各地。其中,中国原来设有十九塔,后因历史年月久远,不知所踪。西晋太康二年(公元281年),僧人慧达于此山掘得一塔。该塔非金玉铜铁,又非岩石,呈紫黑色。塔身呈四方形,四面各刻有萨埵太子变、舍眼变、出脑变、救鸽变等佛本生故事。塔中有悬钟,佛舍利即供于钟内。慧达认为这就是阿育王分送中国的、仅存一座的佛舍利塔,遂建精舍供奉该塔,这就是阿育王寺的由来。 天童寺位于鄞县太白山麓。太白山为中国名山之一,此山在晋代称为太白山,唐代改称为天童山。在晋代时期,有一位僧人义兴,曾在此山结草庵修行。相传,太白星化身为一童子,每天给他送饭送水,义兴感念他的功德,将此山取名为太白山。到唐代,名僧法璇住在此山诵持《法华经》时,那个太白星化身的童子又前来供应饮食,法璇遂称此山为天童山。他们居住过的草庵,渐渐成为了闻名全国的、在佛教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禅宗道场。 然而,布袋和尚千里迢迢来到鄞县东部,既没有到阿育王寺礼拜佛舍利,也没有上天童山参谒高僧大德,而是首先来到了毫不起眼、毫无名气的翠岩山。 当时,翠岩山上住着一位令参禅师,湖州(今浙江吴兴)人,雪峰义存的弟子。一年前,他从福建来到明州,积聚了几十个禅僧,跟随他参禅。 寺院虽小,礼数却一点都不能少。布袋和尚初来乍到,按照拜山的规矩,在客堂挂单之后,要到方丈拜见住持和尚。他一只脚刚刚迈进方丈门口,令参禅师就问道:“从哪里来?” 这一问,看似平常,却蕴含着滚滚禅机。一不小心,就会犯锋伤手,被顶死在句下。布袋和尚没有再说他的“从来处来”,而是照实回答:“从杭州来。” 他为何这般老实?因为他知道,禅,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简洁明了就是最好。而且,越是简明的,蕴含的变化就越多。果然,平地起风雷,静波掀巨浪,翠岩令参禅师忽然说道:“山僧晚上静坐之际,忽然望见斗牛之间,隐隐有文龙五彩,或为王者之气,或为圣人光彩。屈指算来,对应的地理该在钱塘分野。你从杭州来,有什么消息?” 令参禅师的这番话,看似说风水,却在暗示杭州钱镠将成为一代帝王;同时,他也在影射布袋和尚,乃是和光同尘[8]的圣贤人物。 布袋和尚不慌不忙,说道:“五百年间王者兴,天地感应圣人出。贫僧未观天象,不测地理,只是感觉到翠岩山上有一个无事闲人。” 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六祖慧能的得意弟子玄觉如是说。禅者与心无事,与事无心,就是至高境界。 作家[9]相见,一触即知。因此,翠岩令参与布袋和尚相视一笑,不再没事找事——相互勘验,悠闲自在地喝茶去了。 四月十六,是僧人结夏的日子。夏安居的生活极为单调、闭塞、寂寞,所以,无拘无束的布袋和尚本来想在结夏之前离开翠岩山,可是,一则他与令参禅师相交甚欢,有些不舍离去;二来翠岩山的禅法别具一格,他也想在安居期间看看令参禅师的禅风,于是,他就真的安居了下来。 三个月的安居期,为僧人专心修行提供了一个大好机会。禅宗丛林更是早上堂[10]、晚小参[11],住持和尚犹如一位高明的炉匠,将一块块顽铁百炼成钢。 翠岩令参上堂,有僧从大众出,问道:“凡有言句,尽是点污。如何是向上事?” 看似随便跟随在大众中的布袋和尚,注意观察着翠岩令参,看看他如何回答。因为他心里明白,这个僧人问到了点子上。 禅,心有灵犀一点通: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果强行言说,必然歧义丛生。所以祖师云:“凡有言句,尽是点污。”所谓向上事,就是禅的至高境界。唐代盘山宝积禅师曾说:“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捉影。”真正的大道,乃释迦佛陀所不说、达摩祖师所不传的“妙道”。因为,这种境界不可比拟,难以思惟,它超出了言语心念之上,需要你自证、自知,达本还源,顿悟寂静的真如本体。禅的精髓是帮助我们超越头脑的局限,用心灵直接接触生命本源的最美之花! 热恋之中的那种心灵感应,你曾亲自验证,但你能用言辞解释清楚吗?灵感闪现的那种奇妙状态,几乎人人都曾有过,你能思惟推导出来吗?同样,禅的精髓,也无法言说。 那么,翠岩令参是如何回答的呢?他说:“凡有言句,尽是点污。” 妙,真是妙极了!布袋和尚暗暗击节叫好:答案就在你的问题本身里!以学僧的问题作为现成答案,是禅师常用的一种手段。也就是把问话的人抛回到问题里面,让他自己去寻找答案。当他被迫回光返照[12],真正回到问题本身,仔细地审视、追寻问题生起的源头,他就会发现,答案就在问题里:“问话者就是被问者。” 然而,这僧没有领悟,继续发问:“如何是省悟的关键处?” 翠岩令参说:“大众笑你。” 大好禅机,视而不见,当面错过,岂不可笑! 另一个禅僧说:“古人云,还丹一粒,点铁成金;至理一言,转凡成圣。学人上来,请师一点。” 人总是这样,时时刻刻幻想着走捷径,投机取巧。所以自古以来,各种“灵丹妙药”层出不穷,什么“箴言妙语”汗牛充栋!然而,世界上从来没有救世主,也没有什么点金术。所以翠岩令参禅师断然拒绝,说:“不点。” 禅僧追问为什么不点,他回答:“恐怕你落入凡圣之见!” 一旁的布袋和尚会心一笑。因为他知道,凡与圣,犹如波浪与止水,风来水变波,风静波为水,二者并不存在本质的差别,关键是自心一念。所谓“烦恼即菩提,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这个禅僧没有布袋和尚的境界,未能理解翠岩令参的意思,思想上依然将圣贤与凡俗对立起来,执著真理的光环,幻想着在师父的点化下转凡成圣。他可怜巴巴地哀求说:“请师父将至理精髓告诉我吧。” 翠岩令参禅师无限慈悲,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将禅的真谛表述出来。他说:“侍者,点茶来。” 端茶倒水,就是禅的心要!离开了日常生活,哪里有什么至理精髓?可是,人们总是不相信:难道禅真的如此简单?那岂不是人人都可以开悟?其实,佛陀早就说过:佛性人人本具。开悟,是我们本性的必然。因而,有的禅师开悟后会哈哈大笑,原来开悟这样简单!而有人则会号啕大哭,这样简单的问题,居然困扰了自己数十年! 这时,另一个禅僧看出了门道,从大众之中脱颖而出,问道:“不带凡圣,当机何示?” 翠岩令参禅师幽默地一笑,道:“你千万莫对别人说我翠岩灵利。” 禅僧一愣,想了想,有所体会,又说:“哪怕是再美妙的语言,也无法描述出、说明白禅的真谛。那么,宗门中的事,究竟如何?” 是啊,禅,虽然无法言说、不可思议,但总得有那么回事吧? 翠岩令参禅师说:“你礼拜吧。” 禅僧礼拜,意味着问答结束。可是,你翠岩令参还没有回答人家的问题呀!果然,那僧说:“学人不会。” 他的意思是说,没有领会让他礼拜是什么意思。翠岩令参呵斥道:“你出家行脚,连礼拜也不会!” 布袋和尚听得真切,不由得颔首称是。你鞠躬礼拜,就是自性的作用!禅,并不神秘。要知道,举手投足,无不是禅。于是,布袋和尚上前一步,深深礼拜下去。令参禅师指了指问话的禅僧,又指了指布袋和尚,笑道:“明州的牛吃草,杭州的马腹饱!” 问话的僧人一愣:是啊,问话的是自己,布袋和尚礼拜什么?随即,他从布袋和尚的举动里忽然明白了: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是真心佛性的妙用。他豁然开悟,手舞足蹈而去——既然已经明白了,还用礼拜吗! 最让布袋和尚意想不到的是,到七月十五日安居结束,也就是所谓的解夏,解夏也像结夏一样,要举行一番仪式,翠岩令参上堂说:“一夏天与兄弟们东拉西扯,你们看翠岩我的眉毛还在吗?” 禅林传说,若是误说佛法,其罪过将导致眉毛脱落。翠岩禅师回顾过去九十天的夏安居期间,经常向大众说法,唯恐其所有说法已经成为言语葛藤。其言语过失的罪过,可能招致眉毛脱落,故而有此一问。 因为,佛法第一义——禅的精髓,乃是穷极的真理,既非言语所能表诠,也不是思惟概念所能析别的。故而,所有的谈论,无论是说心、说性,说顿、说渐,仅仅是为了启发学人而不得不说。所有的教法,仅仅是体验真理的方法,而不是真理本身。连佛陀都说过:“我所有的教法,如同指向月亮的手指,目的是为了让你们更顺利、更快捷地找到月亮;而手指本身,并非明月。”因此,凡有言语,都是形而下的。 翠岩禅师深知这个道理,但为化导大众、启发学僧,不得不演说佛法,示现禅机。试想,历代祖师若不向人开示,大家就无法得到启迪,如何明心见性、开悟得道?说过之后,他又生怕弟子们错把手指当成月亮,误将手段当作目的,死守着自己所说的禅法,遂即在夏末自设了“眉毛脱落”之问,以巧妙示现禅机灵活的底蕴。 翠岩令参禅师的这一问,仿佛晴天霹雳,有天崩地裂的感觉!宛若电光石火,迅雷不及掩耳!好像金刚王宝剑,触之则丧生失命!这句话,看似平常,内含的禅机之峻烈,令当时法堂上所有的人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为什么难以答复?要知道,翠岩是悟道的祖师,他的一言半句并不是莽莽撞撞随便说出来的,必须要有安邦定国的手段,才能从容应对;必须顶门有眼——大彻大悟的人,才能明白他的旨意。 那么,翠岩此问,真的千古无对了吗?布袋和尚见大家无言以对,不禁哈哈大笑,自顾自向法堂之外走去。走到门口,他说道:“翠岩唠叨,分明是贼!” 说完,他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贼,是禅师之间赞扬对方机智的独特用语,是一种幽默的谐称。 自从布袋和尚将这则翠岩夏末示徒的公案传扬出去,便轰动了天下禅林,人们竞相参究,纷纷前来翠岩山,拜谒令参禅师,于是,他大张法席,史称“翠岩令参”。再后来,经过布袋和尚的举荐,吴越王钱镠对翠岩令参的禅法敬佩得五体投地,将他恭请到杭州,住持龙册寺传授禅法,直至圆寂。当年,布袋和尚许下了给钱镠请一位真正能说法的禅师的愿,至此总是圆满了——这是后话。 布袋和尚知道,翠岩令参的师父雪峰义存,乃禅宗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宗师,如今身在福州。他真想见识见识雪峰义存的禅法,便向岭中[13]走去。 布袋和尚沿着东海岸的驿道来到福州之后,没有直接上闽侯县的雪峰山,而是在福州城里暂时住了下来。 有一日,他背着布袋,站立在十字路口。一位僧人问他在这里干什么?他说等人。僧人就跟他斗禅机,说:“来了,来了!”布袋和尚说:“你不是我要等的人。” 僧人明白他指的是“真人”——自性,再次问:“怎样才是那个人?” 他却装傻充愣,伸手说:“给我一文钱?” 真人无形无相,如何能说?虽然不能说,却能表示——那伸手、开口的,岂不是“真人”的作用? 有的时候,他腆着大肚皮,禅杖头上挑着布袋,在大街小巷里吟唱着: 我有一布袋,虚空无挂碍。 打开遍十方,入时观自在。 福州城里有一座安国禅院,其住持弘瑫禅师刚刚收留了一个十分伶俐的小弟子,名叫白鹿师贵。他每天见布袋和尚在街头吟唱,好奇地问道:“什么是布袋?” 布袋和尚并不回答,而是闻言放下了布袋。这一放,洒脱,自在,大有禅意。 “什么是布袋下面的事?”白鹿师贵当然是在问什么是更深邃的禅要。 布袋和尚一言不发,背起布袋就走——好潇洒,好利索,更蕴含着凛冽的禅机。 白鹿师贵太年轻,虽然他从布袋和尚放下、拿起布袋的举止中,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禅机,却像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朦胧胧、缥缥缈缈,美则美矣,妙则妙哉,却看不太真切,无法领悟到其中的真谛。他向自己的师叔——著名的保福从展叙说了这个过程。保福从展说:“你等着,我倒要去看看,这个大肚子布袋和尚究竟是哪一路神仙!” 于是,保福从展禅师“嘚嘚”跑到福州街头,专门来勘验布袋和尚。他问道:“什么是佛法大意?” 布袋和尚依旧一言不发,放下了布袋。 保福追问:“难道仅仅如此?更有向上事吗?” 布袋和尚拿起布袋,挑在禅杖上,扬长而去。 保福从展对着他的背影施礼赞叹道:“好一个布袋和尚,放得下,拿得起,这才是真洒脱!” 保福从展回去之后,白鹿师贵赶紧来询问两人法战的情况。保福从展说:“不是法战,而是受教。布袋和尚以身示现的‘看破、放下、自在’的禅理,正是我们应该学习的人生境界。若是我们凡事像他的布袋一样,拿得起,放得下,就是伟丈夫了。” 看到白鹿师贵还是懵懵懂懂,保福从展进一步解释说:“布袋和尚的放下布袋,象征要舍弃一切名利得失等身外之物,远离妄想执著等心中挂碍。只有彻底放下,一丝不挂,才能达到解脱烦恼、自由自在的境界。同时,他的拿起布袋,肩挑而去,代表着敢于担当,相信自己本具佛性,顶天立地,成佛作祖。” 那天,布袋和尚看到一位云游禅僧在街上行走。他发现,禅僧的行囊上有“雪峰山”的字样,马上追了上去,猛然在人家后背上拍了一巴掌。 禅僧是个老修行,所以能处变不惊,回过头来说道:“你是不是要询问佛法?” 谁知,布袋和尚却伸出手,大言不惭地乞讨:“给我一文钱。” 然而,这个禅僧是个历练多年的作家,所以从这俗不可耐的举动中感受到了滚滚而来的机锋。禅僧道:“你说得好,就给你钱。” 他放下布袋,叉手而立。禅僧见状,深深礼拜下去。 放下布袋,何其自在! 布袋和尚在福州游荡了好长时间,许多人都认识这个背布袋的大肚子和尚,然而,真正知道他禅悟深不可测的,也不过保福从展等几个明眼的人。 一年暮春,他溯闽江而上,进入闽侯县境内。义存大师住持的雪峰山,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雪峰山原名象骨山,为闽越胜景,未冬先雪,盛夏尚寒。那一年,义存禅师在大江南北云游历练了三十个春秋,学成回归闽南之时,曾路经此山,遇大雪而宿于山巅。后来,闽王问义存禅师:“你夜住象骨山,有何奇异?”义存答曰:“山顶暑月犹有积雪。”闽王随即将象骨山更名为雪峰山。义存禅师爱其清净,在山上草创伽蓝,立庵兴法。由于他悟境弘深,说法高明,山寺初成,便缁素云集,僧众每每逾千五百人。乾宁元年(公元894年),大护法蓝文卿施田七千余亩,寺院得以扩建,刹宇遍及全山。此时的雪峰山,是为全国最大的禅宗道场;而雪峰义存大师,更是如日中天,光耀天下。众多僧衲,不远万里,望山奔凑。 然而,布袋和尚从雪峰山下经过,却并未上山! 要知道,当初,他之所以由浙东行脚到闽南,就是为了会见雪峰义存啊!而今为何过山门而不入呢? 所谓禅者,率性而真。布袋和尚已经从雪峰弟子身上尽知其禅风,又何必再见面呢?所谓乘兴而来,兴尽而去。 布袋和尚继续溯闽江之水而上,渐渐将雪峰山甩在了身后,旷野里回荡着他吟诵出的一首千古绝唱: 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 青目睹人少,问路白云头。 那一年,释迦牟尼佛居住在舍卫城之南的祇树给孤独园。这一天,佛陀高升法座,千二百五十大比丘众与文殊菩萨、观音菩萨、大势至菩萨,以及弥勒恭敬围绕。这时,摩诃迦叶在大众中站立起来,走到佛前,偏袒右肩,右膝跪地,请佛说法。 佛陀无限慈悲,为大众宣说了微妙的佛法。 最后,摩诃迦叶尊者对佛说:“世尊,您所说的佛法,是世人指路的明灯,是渡过生死苦海的舟航,唯愿您长久住世,为我们说法。” 佛陀说道:“人,哪有长生不老的?如来我也是一样。不久,我当涅槃。” 迦叶尊者闻听此言,很是着急,急忙哀求道:“世尊,那怎么行呢!唯愿您住世一劫[14],使得正法更加深入人心。” 这时,佛陀微微笑了起来:“迦叶,你怎么也说小孩子的话?沧海桑田,生住异灭,成住坏空,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啊。迦叶,今后五百年,仍有众生具足善根,其心清净,能得道证果。所以,请你守护我的正法。” 迦叶谦逊地说道:“世尊,您知道,我以少欲知足、头陀苦行见长,智慧微浅,辩才匮乏,因此,难以担当如此重任。世尊,在佛灭度后的岁月里守护正法,极其艰难,唯有菩萨才能胜任。世尊,若以法宝付嘱大菩萨,永远不会消失毁坏,能利益无量、无边众生,不断佛种,法轮常转,僧宝具足。” 摩诃迦叶的目光转向弥勒,接着说道:“世尊,弥勒菩萨就在这里。您若是将法宝嘱托于他,在今后的岁月里,他一定能悉心守护,广为演说,推行流布。为什么呢?弥勒菩萨当于来世证到如来的智慧。犹如世间的国王离位,太子接替治理国家一样顺其自然。世尊弥勒菩萨也是这样,应当继承正位,守护正位。” 佛陀点点头:“很对、很对,迦叶,正如你所说的一样。” 随即,佛陀伸出金色的右臂,手掌宛若莲花形状,抚摸着弥勒的头顶,徐徐说道:“弥勒,我付嘱你,当未来世,正法灭时,你当守护佛法僧三宝,莫令断绝。” 这时,三千大千世界发出六种震动,光明普照,大众一起合掌,对弥勒说:“如来以法付嘱圣者,唯愿圣者,为利益人天大众的缘故,受此正法。” 弥勒从座位上站立起来,偏袒右肩,右膝跪地,双手合掌,恭恭敬敬地对释迦牟尼佛说:“世尊,我为了利益众生,曾经受过无量劫的苦难,何况如来付我正法,哪能不欢欣接受呢?世尊,我今受持正法,于将来推演讲说,使之广为流行。” 听到弥勒接续正法,虚空之中一片欢呼雀跃,天女散花,仙乐齐鸣。佛陀称赞弥勒说:“善哉、善哉,弥勒,如今你在我面前作狮子吼,受持守护如来正法。要知道,在过去无量世界、无量时光,也都是像你这样的大菩萨作狮子吼,守护正法,不使断绝。” 尔后,弥勒请佛讲说甚深妙法,他自己又继续发挥,重新演绎了佛的宗旨。 当弥勒说法之时,有五百比丘从座位上站立而起,离开了法会。大迦叶尊者问他们:“弥勒说法,甚为精妙,你们不听,要到哪里去?” 那些比丘说:“弥勒菩萨所说之法,甚深难得,可是我们听不懂,也无法按之修行。若是不能修行,就愧对信众的布施。所以,我们宁可还俗,也不能装模作样,破戒欺蒙世人,白白受人家的供养。” 这时,文殊菩萨走了过来,赞扬那些比丘道:“善哉、善哉,出家人,就应该像你们这样,宁可还俗,也不能虚度岁月,敷衍了事,空受布施。” 文殊菩萨转身问佛:“世尊,什么样的人应该受到信众供养?” 佛陀说:“那些修行解脱者,我授记他们受大众的恭敬布施。” 文殊又对五百比丘说:“你们应该马上去修行。要知道,佛世难值,佛法难闻。” 他们问文殊应该如何修行,文殊说:“你们应如是观——无一法合,无一法散,无一法生,无一法灭,不受一法,不舍一法,不增一法,不减一法。若如是行,于法无得,无得则无去,无去故无来,无来则无去。你们知道了吧?这就是无来、无去、无住、无不住。” 五百比丘闻听了此言,心中立刻得到了解脱。 接着,佛陀又为大家解说了多种清净菩萨行方法。最后,佛陀对弥勒说:“善男子,在我涅槃之后的岁月里,当正法欲灭的时候,有无量众生厌离世间,渴仰如来,发菩提心,或进入寺院而出家修行,或修习菩萨愿行,于大菩提得不退转。如是众生,命终之后,一定会往生兜率天宫。他们在弥勒内院,得见你真身的无边福德,被你的庄严所摄受,超越生死,证不退转。于当来世,随你到大宝龙华树下,得成正果。” 闻听佛陀此言,无数新发意菩萨树立了坚固的信心,那些外道也发起菩提心,他们发愿追随弥勒,将来在龙华三会上得道成佛。 奉化街头的疯癫乞丐和尚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布袋和尚已经在岭中各地云游了近十年。 这些年来,他居无定所,行无踪迹,仪形不齐整,处世少规范;袒腹含笑,隐德如痴,言语盖天盖地,举止非圣非凡;实而不虚,混而不凿。所以,世人不知其何许人也。 那一年,岁在庚申,是为唐昭宗光化三年(公元900年)。布袋和尚在闽中既久,有思归两浙之想。他取道武夷山,顺路去看望那个曾经布施给他大量木材的陈达须居士。自然而然,陈达须对他敬若神明,招待甚谨。临别时,陈居士恋恋不舍,问他何故舍岭中而归两浙。布袋和尚居然像常人一样说是故土难离。陈达须笑道:“既然故土难离,当初何必来到岭中?” 布袋和尚说道:“当年岳林寺重建,因为我井中出木,惊动了世人,有以神异惑众之嫌,所以只好远走他乡。再说,若不是我跑得快,师父闲旷老和尚一定会让我接替住持之位。我一个闲散人,如何能受得那份烦恼,所以趁早溜之大吉。这一溜,就溜达了千里万里云水、十年八年光阴。” 陈达须问道:“和尚何姓?何年月日生?法腊几何?” 布袋和尚反问:“怎么,你问这么详细,要把我当祖宗供奉吗?” 陈达须也开玩笑道:“谁有你这样的祖宗,算是倒八辈子霉!我是觉得,你老人家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来无踪去无影,所以十分好奇。” 布袋和尚说:“你莫道我姓李,二月八日生,只这布袋与虚空齐年。” 陈达须修禅多年,所以慧心如炬,了了分明,一笑道:“既然不能说你姓李,那么,你一定姓张;不是二月八日生,一定是……” 布袋和尚急忙打断他的话:“知道就得,没人把你当成哑巴!” 陈居士笑着说:“好、好、好。和尚此去,若再有人问,你这么回答就对了,不可堕入他人的是非中。”接着,陈达须又问:“弟子愚鲁,如何得见佛性?” 布袋答曰: 即个心心心是佛,十方世界最灵物。 纵横妙用可怜生,一切不如心真实。 陈达须又说:“和尚回到两浙之后,必须要在寺院挂单常住,千万别再露宿街市了,对您的身体不好。” 布袋仍然以偈回答: 我有三宝堂,里空无色相。 不高亦不低,无遮亦无障。 学者体不如,求者难得样。 智者解安排,千古无一匠。 四门四果生,十方尽供养。 陈居士明白他是在借事说禅,启发自己,所以合十作礼道:“谢谢和尚开示,愿和尚再留一些时日,以便我尽弟子恭敬之意。” 然而,当天晚上,布袋和尚将一首偈子写在了陈居士家的门上,扬长而去—— 吾有一躯佛,世人皆不识。 不塑亦不装,不雕亦不刻。 无一块泥土,无一点彩色。 工画画不成,贼偷偷不得。 体相本自然,清净常皎洁。 虽然是一躯,分身千百亿。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明州奉化县城街头,出现了一个沿街行乞的和尚。他踢踏着一双破草鞋,敞着怀,露出一个圆圆的、大大的肚皮。他肩头扛着一根曲曲弯弯的木柴削成的禅杖,杖头挑着一只布袋。他言语含混不清,经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语,讲一堆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所以人们总是不知其所云。他或桥头,或当街,随处坐卧,夜间随便找个房檐、门洞,就是他呼呼大睡的地方…… 有一天,时逢奉化城里的集日。大肚子和尚来到街衢,见到集市上人们南来北往,挤来挤去,人头攒动。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奔南走北欲何为?日岁光阴顷刻衰。 自性灵知须急悟,莫教平地陷风雷。 集市上的老百姓如何明白他话里的禅机,照样忙活自己的生计,做自己的买卖,没人理会他。他又指着人群念诵道: 趋利求名空自忙,利名二字陷人坑。 疾须返照娘生面,一片灵心是觉皇。 他每日这样在街头唠唠叨叨,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反正他总是说个不停。 有人问他:“和尚,你的法号叫什么?” 他把那只布袋拿出来,半吟半唱道: 我有一布袋,虚空无挂碍。 打开遍十方,入时观自在。 一位书生问他:“为何时常背着布袋?” 他回答说:“包纳乾坤。” 问话的书生在苦读孔老夫子的“之乎者也”的同时,也曾经翻阅过很多禅宗语录,所以对禅的机锋颇为了解。他追问道:“意趣若何?” 大肚子和尚以偈回答: 圆觉灵明超太虚,目前万物不差殊。 十方法界都包尽,唯有真如也太迂。 不用说,这个会说偈子的大肚子僧人,就是布袋和尚。 其实,就算他原来不叫布袋和尚,现在也是布袋和尚了——他出家离开县城一带已经二十多年,形象大变,已经无人知道这个大腹便便的邋遢和尚,就是当年长汀村的那个英俊少年。因为人们总见他杖荷布袋,就都称他为布袋和尚。 他那只布袋,的确叫人好奇。 他所有的用具,不管是水瓶瓦钵、木鱼念珠,还是破衣裳、烂草鞋,统统贮于袋中,似乎应有尽有,永远掏不完。他沿街游走,无论见到什么东西,也不管有用没用,经常会讨要一些,然后一股脑儿塞进他的布袋里,却总也装不满。 这身边一具布囊,若能包得住古今未来, 何不将它打开,也好叫大家瞧瞧稀罕; 那手中半根木杖,业已撑不起上天下地, 应该索性放下,别只顾自己嘻嘻欢笑。 初夏的一天,一个居住在县江岸边的年轻小伙子胡三江,从江中摸到了一条红尾大鲤鱼。中午,他刚刚将做好的鱼端到餐桌上,还没动筷子,忽然看到布袋和尚从街东边走来。胡三江喜爱恶作剧,又见布袋和尚什么东西都乞讨,心中暗暗决定要戏耍他一番。当布袋和尚走到他家门口,胡三江喊道:“布袋和尚,我家的菜做好了,你要不要?” 布袋和尚自然来者不拒。然而,胡三江递给他的,竟然是一条红烧鲤鱼! 中国汉传佛教的僧人,为了体现大乘佛教的慈悲精神,从梁武帝时期开始,完全食素。出家人食用荤腥,被视为破戒,会被毫不留情地摒出寺院! 胡三江将香喷喷的红烧大鲤鱼送到了布袋和尚的鼻子底下,脸上露出得意的坏笑。 然而,他做梦也没想到,布袋和尚一把拿起红烧鱼,毫不犹豫地张嘴咬了一口,然后眯着眼睛一笑,将整条鲤鱼塞进布袋,扬长而去。 碧落片云,长天孤月。 能栖物外,妙兮幽绝。 惯隐市廛,奇哉英杰。 随行兮唯有禅杖布袋, 充饥兮何妨酒肉腥血。 别,别,玉殿琼楼更加雪。 胡三江辛苦了半天才摸到的大鲤鱼,忍了半天嘴馋才烧好的美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没了踪影,装进了疯和尚的布袋里!本来想戏耍人家,却反而被人家当猴耍,他就像王八碰到桥墩上,说没地说,怨无处怨,一整天连饭都吃不下去——肚子里早气饱了。 第二天早起,胡三江发现自己昨天没吃的白米饭变了味——夏日天热,米饭存放了一整天,早已馊了。他刚要倒掉,忽然想到了什么,诡异地一笑,原封不动地放到了太阳下暴晒起来…… 等到中午,布袋和尚又从门前经过。胡三江又喊道:“和尚,米饭要吗?” 布袋和尚咧开大嘴笑了:“胡施主,你总是这样乐善好施。” “那你将布袋口张开。”胡三江说着,将馊米饭端了出来,藏在背后。 布袋和尚很听话,果然将布袋打开了。胡三江猛然把馊米饭倒入了他的布袋中。 那本来就馊了的米饭,经过一上午的暴晒,腐败得十分厉害,不但长出红丝绿毛,而且散发着一种又臭又酸的气味,几乎能把人熏一个跟斗! 但是,布袋和尚却毫不生气,反而眯眯笑着说:“谢谢,谢谢胡施主的香米饭。” 胡三江一脸的坏笑,说:“既然是香米饭,那你就快些享用吧!” 布袋和尚说:“不急、不急,心急吃不到热豆腐。” 过了一会儿,布袋和尚果然将布袋里的米饭取了出来,并且真的吃了起来。 那是败坏了的馊米饭啊,吃下去会胃痛拉稀闹肚子的!然而,布袋和尚却吃得津津有味,好像那米饭新鲜无比,极为美味可口似的。 果然,周围散发着新鲜米饭的清香。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几个馋嘴的小男孩,争相向布袋和尚讨要香米饭。布袋和尚就分给了他们一些,小儿们也吃得兴高采烈。 本来在一旁窃笑的胡三江看傻了眼,等到布袋和尚他们吃完饭走远了,他还在门口愣神。 过了几天,胡三江与几个青年伙伴找来一张粘网,又来到江边打鱼。他们的运气太差了,折腾了老半天,活鱼一条也没捞到,渔网上反而挂了不少死鱼。 这些鱼肚子发软,鳞片脱落,也不知死去多久了。 “妈的,这些死鱼若是能活过来多好,咱们就可以美美地饱餐一顿了。”胡三江一边从渔网上摘死鱼,一边说道。 这时,他一抬头,远远看到布袋和尚的身影。胡三江与几个伙伴耳语了几句之后,其中一个小伙子冲着布袋和尚喊道:“布袋和尚,江水里可好玩啦,过来戏水吧。” 布袋和尚还真的走了过去,放下布袋,挽起裤腿,下到水里与他们相互泼水嬉戏起来。胡三江趁他不注意,悄悄溜上江岸,将那些死鱼尽数装进他的布袋之中。 布袋和尚大概只顾着呵呵欢笑了,对这一切浑然不觉。闹够了,也累了,人们纷纷上了岸。布袋和尚拎了拎被死鱼坠得沉甸甸的布袋,疑惑地说道:“奇怪,我放在这里的时候明明是空的,此时怎么鼓囊囊的?” 胡三江他们躲在一边,捂着嘴偷着乐。 布袋和尚打开布袋口,看到半布袋死鱼,傻乎乎地说道:“你们这些调皮捣蛋的鱼儿,不在江里游水,跑到我的布袋里干什么?” “它们到你的布袋里结夏呢!”胡三江调侃说。 布袋和尚居然点点头说:“是的、是的,我们人能跳进江里戏水,鱼儿自然也就能钻到布袋里睡觉了。” 他有些疯疯癫癫地对那些死鱼说:“喂、喂,山僧我已经从你们的江水里出来啦,你们也不能再赖在我的布袋里了!” 自然,那些死鱼不肯从布袋里出来——就算是活鱼,也听不懂他的话。布袋和尚像是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好吧。既然你们觉得布袋里好玩,愿意和贫僧做伴,那就在里面待着吧。” 说着,他像是得了什么宝似的,背起半布袋死鱼,笑眯眯而去。 胡三江等人抓耳挠腮也弄不明白,这个疯疯癫癫的布袋和尚居然不嫌死鱼腥臭,难道他的布袋里有什么玄机,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那一天,在城里的十字街头,胡三江他们一群小伙子围住布袋和尚,非要看看他的布袋里装的都是什么货色,到底有什么机关,隐藏着怎样的造化神奇。 没想到,布袋和尚倒是很大方,当着众人将布袋抖了个底朝天,只见从里面滚落的有吃剩的饭团、干粮,有日用的针头线脑,也有佛珠木鱼、袈裟裹腿。他指着这些东西说:“看看,看到眼里都不见。不看白不看,看了也白看。” 他将这些零零碎碎的破东烂西一个个拿起来,一一问人们:“这个是什么?” 说来也怪,本来都是一些寻常物件,因为拿在他的手里,似乎就别有寓意,人们都不知如何回答。不等人们反应过来,他已经放回到布袋里。 都卢一个布袋,里面讨甚奇怪? 困来且得枕头,携去亦无妨碍。 有时闹市打开,多是自家买卖。 种如是因,得如是果 胡三江是奉化县江两岸最机敏、最能干的小伙。更让同伴们直流口水的是,他娶的媳妇比山上的鲜花还要香艳。丈夫心灵手巧,媳妇美如婵娟,小日子岂不赛过神仙?然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胡三江的媳妇名叫榴红,虽然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却因容貌姣好,父母爱怜,从小娇生惯养,刁蛮成性。嫁到胡家之后,榴红缺乏女子应有的贤淑德行,对公婆不但不尽孝道,反而横挑鼻子竖挑眼,无事生非,故意找碴儿与二老闹别扭。婚后时间不长,就与公婆分灶单过。 胡三江本来是个孝子,与父母感情甚笃。可是,天晓得怎么回事,只不过与榴红睡了三五个晚上,就如胶似漆,情感远远胜过一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父母。正如那首古老民谣所唱:“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难怪人们将媳妇叫“新娘”呢,她就是新的娘啊!从此,和你说话做伴的是新娘,给你洗衣做饭的也是新娘,用着老娘的地方少了,与老娘接触得少了,关系自然就疏远了。更何况榴红的一张巧嘴,能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花的。在她令人迷醉的枕边风吹拂下,胡三江五迷三道,不知不觉将脚跟挪到了自己的媳妇一边,与爹娘的感情发生了微妙变化。 尤其是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之后,榴红觉得自己是胡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大功臣,更加肆无忌惮。在胡三江下田干活的时候,她便摔盆子砸碗,指桑骂槐,搅扰得公婆一刻也不得安宁。胡家二老也曾多次向儿子诉苦,但胡三江并没有亲眼见到榴红有什么过分之处,反而认为是爹娘容不下外来的媳妇,越发与二老生分了。为了眼不见为净,少受儿媳的窝囊气,两位老人不得不忍气吞声把正房让了出来,搬到角落里的一间草棚去住。 天地良心,乡亲看不惯了,开始指指点点戳胡三江两口子的脊梁骨。日久天长,胡三江也有所醒悟,尤其是乡邻鄙夷的目光,让他如芒刺在背。他开始劝说榴红,让她对父母好一些。然而,只要一提起将二老请回正房,刁蛮的榴红就开始撒泼耍赖,一哭二闹三上吊,不但折腾得家里鸡飞狗跳,而且搅得四邻不安。最终,胡三江只能落荒而逃。 这一日,胡三江再次因父母与榴红生闷气之后,怏怏走出家门,不知不觉来到了县江的大石桥旁。他正低着头走路,忽然左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可是,左侧空无一人。他急忙回转头,布袋和尚正在右侧眯着眼望着他,嘻嘻一笑道:“胡施主,你不在家里守着你新的小娘,跑出来瞎溜达什么?” 这布袋和尚,哪壶不开提哪壶,专找人家的痛处戳。胡三江正没好气,没心思招惹这难缠的布袋和尚,白了他一眼,转身而去。身后,布袋和尚自顾自吟诵道: 是非憎爱世偏多,仔细思量奈我何? 宽却肚皮常忍辱,放开泱日暗消磨。 若逢知己须依分,纵遇冤家也共和。 要使此心无挂碍,自然证得六波罗。 胡三江忽然想到,榴红虽然不恭维礼法,不孝顺公婆,却对神佛十分敬畏。家里专门请了佛像,设了佛堂,每日小心翼翼烧香上供,诚惶诚恐磕头礼拜。当然,她拜佛的目的不是修学佛法,而是祈求佛菩萨别给她降灾降病,帮助她达成那些难以言明的愿望。胡三江由此想到,这个神秘莫测的布袋和尚,或许能引榴红改邪归正。于是他转身走了回来。可是,不等他开口,布袋和尚居然抢先说道:“胡三江,你若是请我老人家到你们家吃斋,我就不辞辛苦跟你走一遭;若是想让我去劝说你那个不说里(理)、不说表的刁婆娘,趁早免开尊口。” 胡三江赶紧求告说:“布袋大师,您有所不知。我那媳妇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佛爷降灾惩罚她。所以,也只有像您这样的佛门高僧能让她信服。” 布袋和尚哈哈大笑道:“你有求于我,我就成了佛门高僧?不是你小子偷偷往我布袋里装死鱼、促狭我的时候了?” 胡三江赶紧合十鞠躬,连连央求。布袋和尚说:“佛不度无缘之人。你那媳妇若知道我是去劝诫她的,肯定不会让我上门。” 胡三江说:“我知道,您老神通广大,想想办法吧。” 布袋和尚眯着眼说:“也好,你就说,我是给你们家送传家宝的。” 往回走的路上,胡三江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布袋大师,你真的给我们家……” 布袋和尚一本正经地说道:“出家人不打妄语。我真的是去给你们家送传家宝的,而且一送就是三件。” 说话间到了胡家。榴红看到丈夫领着那个露宿街头、邋里邋遢的布袋和尚进家,马上笼罩了一脸的阴云。胡三江赶紧说:“布袋大师是给咱送传家宝的。” 榴红的嘴角差点撇到耳根上:“就他?他若是有什么宝物,就不用露宿街头吃百家饭了。” 胡三江说:“你是没有领教过,布袋和尚的神通大着呢。他……” “他?他不过会耍一些骗人的小把戏罢了!他若是能把咱们家的那两条狗分辨清楚,我就服他了。” 胡三江不由得暗暗叫苦。原来,榴红从娘家带来了一只母狗,后来又生了一只小母狗。现在,两只狗不但个头一般大,而且形状、毛色全都一模一样,活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除了榴红,连胡三江也分不清楚它俩哪一只是母亲,哪一只是女儿。布袋和尚一个外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两只狗,如何能识别出来呢? 没想到,布袋和尚却大大咧咧地说:“这事太简单了,去,取一根骨头来,我马上就能分辨清楚。” 布袋和尚将胡三江取来的骨头扔在了两只狗的中间。一只狗马上猛扑过来,叼起那根骨头啃了起来;而另一只狗虽然也跟了过去,却并没有上前争夺。 布袋和尚指着那只抢到骨头的狗说:“它是女儿。而那只是它的母亲。” 榴红惊讶万分,却又不得不点了头。胡三江挠挠头皮说:“我整天看着它们都分不清楚,您是如何猜到的呢?” 布袋和尚道:“那个大母狗,不会与自己的孩子抢食;而孩子则不会想着母亲,会在第一时间抢吃那唯一的骨头。”故意停顿片刻,他接着说:“只要是生灵,就会有母爱。畜生虽然下贱、愚蠢,但母爱依然。当然,人类的母爱最伟大、最无私,甚至不可理喻。就说你胡三江的爹娘,在你小的时候,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天气热,蚊子多。父母怕你热,怕蚊子叮你,轮流给你扇蒲扇。可是,他们自己明明感到蚊子在叮自己,却从不去驱赶。他们心里盘算,这蚊子喝饱了自己的血,就不会去叮我的儿子了。” 胡三江鼻子一酸,差点落下眼泪。榴红见状,哼了一声说道:“这有什么?为了儿子,我也是这样。” 布袋和尚点点头:“天下父母都一样,为了儿女,心甘情愿吃苦受累。可是,也如同这只抢食的小狗一样,儿女们又有谁惦记父母?有的人甚至虐待父母,连畜生都不如。” 胡三江惭愧地低下了头。榴红感到苗头不对,抱过自己的儿子说:“布袋和尚,你看看我这儿子,长大后会不会有出息?” 布袋和尚认真端详了那小儿一会儿,郑重说道:“这小家伙长大后,脾气秉性与他爹一模一样,而且更加聪明伶俐。” 榴红高兴得嘴都合不上:“谢谢布袋大师吉言。我每天都烧香拜佛,求佛菩萨保佑我儿子长命百岁,大富大贵。” 这时,从街上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儿歌声: 何必佛前烧甚香,只须堂上敬爹娘。 晨昏菽水随时奉,足保儿孙世代芳。 这莫名其妙的童谣,是巧合,还是冥冥中有什么神秘的力量操控?榴红、胡三江为之一愣。然而,布袋和尚像是浑然不觉,并没有接过这个话茬开导榴红,而是继续说那小儿:“这小子艳福不浅,将来娶的媳妇比他娘还要好看。” 不知为什么,榴红没了刚才的兴高采烈,反而小心翼翼地问:“将来,他对他媳妇……” “那还用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有那样如花似玉的新娘,他自然是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掉,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就算是媳妇让他将爹娘赶出家门,他也会毫不犹豫……” 榴红气得脸脖子通红,怒喝道:“他敢!” “儿大不由爷。到时候,就不由你做主了。你将来的处境,就与你现在的婆婆公公一模一样了——只能忍气吞声,整天看着儿媳妇的脸色过日子。” 榴红差点哭了:“我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他怎么会那样呢?” 布袋和尚说:“因为儿子和娘亲只是过半辈子,而和自己的老婆却是要过一辈子的。你自己不就是这样开导胡三江的吗?” 榴红一愣:自家小两口在被窝里说的话,布袋和尚如何知道?她看看胡三江,胡三江也正在惊诧地望着她。布袋和尚才不管他俩如何惊异呢,继续说道:“这就是报应。将来,你的儿媳妇也会用同样的手段,让你的儿子服服帖帖。” 榴红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那种可怕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布袋和尚以很少有的严肃口吻说道:“种如是因,得如是果。父母是孩子最重要的老师,孩子长大之后,会在不知不觉中模仿父母的所作所为。因而,你不孝顺父母,甚至虐待公婆,那么,将来你的孩子也会以你为榜样,也照样来对待你们。你们想想看,你们乡邻之中,那些不孝顺的人家,往往都有传统,而且一辈比一辈更甚。” 榴红将周围的人家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这种现象的的确确是不争的事实。做父母的不孝顺自己的爹娘,等自己老了之后,儿女也不会孝顺。乡亲们将这种现象叫“家传”。 榴红可不想自己的儿子得到这样的家传,她可怜巴巴、无助地望着布袋和尚。布袋和尚又恢复了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常态。他安慰榴红说:“你放心,贫僧今日登门,就是为了解除你的后顾之忧。” 榴红赶紧双手合十:“大师慈悲,请为民妇指点迷津。” 布袋和尚微微颔首:“好说,好说,胡三江居士经常给贫僧布施,贫僧理应有所回报。” 胡三江想起自己多次捉弄布袋和尚,泛起满脸的羞愧。布袋和尚似乎一点都不记得,继续说道:“这里有三件宝贝,贫僧为你们两口子指点明白之后,就不怕儿子、媳妇不孝顺了。” 榴红赶紧说:“大师,您一定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我原来天天烧香,求佛保佑。从今往后一定……” 布袋和尚摆摆手,说:“我说的宝物,是你们家本来就有的。” 胡三江与榴红大吃一惊。然而,他俩思索了半天,也没有想起自家有什么宝贝。布袋和尚呵呵一笑道:“这第一件宝物,就是你公公时常用来盛饭的那只瓦罐。” 那只粗陶瓦罐,是个廉价废品,罐体变形,歪歪扭扭,还不如榴红日常用来喂猪的那只好看,能是什么宝物?布袋和尚说:“有了那只陶罐,将来你们的儿子、儿媳不让你们吃饭时,可以用它来沿街乞讨,不至于饿死。” “这……”榴红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个啥滋味。 “第二件宝物,就是你婆婆手里的那根拐棍。将来你也会老,儿子媳妇不肯搀扶你时,可以用它来支撑着病躯。” “……”榴红鼻子酸酸的,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 “第三件宝物,就是你公公婆婆现在住的那间草棚。你们一定要经常修补它。将来你们也被从正房赶出去的时候,也好有个挡风遮雨的地方,不至于流落街头。” “……”胡三江、榴红两口子又羞又愧,面皮发烧,深深低下头,不敢正视布袋和尚。半晌,等他们心中激荡的波澜稍稍平复之后,那奇形怪状的布袋和尚早已没了踪影。然而,街头似乎回荡着他疯疯癫癫的吟唱: 堂上父母双亲,即是二尊活佛。 老父恰似释迦,慈母犹如弥陀。 若能诚敬事他,何须别求功德? 不因父母所生,且道你身何得。 向无赖镇将化缘 唐昭宗天复二年(公元902年)八月十四日,刚刚被晋封为越王的钱镠手下——武勇右都指挥使徐绾发动兵变。风波所及,衢州刺史陈璋暗暗容纳收留叛将,温州将领丁章也驱逐钱镠任命的刺史朱敖,就连小小的奉化,一个街头混混出身的镇将也把县令赶走,自己坐上了县衙正堂。这个胸无点墨的镇将,如何懂得吏治经济?一切以他的好恶为标准,随意变更政令,任性胡来,把一个好端端的奉化县,弄得乱七八糟,乌烟瘴气。人们怨声载道,却也无可奈何——在那个岁月里,谁握着刀把子,谁就是天老子。 不晓得什么原因,这位镇将最不待见和尚。这一天,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带领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兵丁,直奔城外三里处的岳林寺而去。 那时候,或有护法布施,或是官府划给,岳林寺拥有县江两岸大片肥沃的土地。而且,海边的岳林庄,更是富甲一方,上千亩水田,数万亩山林,还有大片海涂。若是能驱散那些百无一用的僧人,将那些财产归入自己的帐下,每年都会有大量白花花的银子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淌来…… 镇将对岳林寺的财产早已垂涎三尺,因为原来有县令百般阻挠,一直未能得逞。而今他想:老子有刀有枪,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看谁胆敢阻拦老子的锋芒! 鸡飞狗跳声中,镇将一行出了城门,远处绿树掩映、殿阁隐约的岳林寺已经遥遥在望。然而,这时,前面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镇将打马上前,发现是个大肚子和尚阻住了去路。 那和尚袒胸露腹,头下枕着一只布袋,仰面躺在道路中央。 不用说,他就是布袋和尚。 镇将用马鞭指着他喝道:“大胆和尚,竟敢阻拦本将军的队伍!快快滚开,不然,老子战马的铁蹄将踏破你的肚皮!” 然而,尽管镇将的吼声如雷,震天动地,那布袋和尚却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死了没气了。 镇将不管三七二十一,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真的驱使战马向前,去踩踏躺在地上的布袋和尚! 良马见鞭影而奔。何况镇将骑的是一匹训练有素的战马,何况战马又挨了鞭子,它嘶鸣一声,奋蹄向前冲去…… 布袋和尚的肚皮虽大,毕竟是血肉之躯,如何能经得住马蹄践踏?眼看就要肚破脑裂,丧生于铁蹄之下—— 突然,就在马蹄即将踏到布袋和尚之时,战马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前蹄人立起来—— “嘭!” 骑在马上的镇将反而被猛然掀了下来,摔得头晕眼花,半天才爬了起来。他把满腔怒火都向战马撒去,骂道:“畜生,你竟敢摔老子!”他高高扬起鞭子,就要抽打马匹—— 这时,布袋和尚却说话了:“它既然是畜生,你怎么与畜生一般见识?” 镇将闻听此言,暴跳如雷,说:“好哇,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竟敢在老虎屁股上蹭痒痒,先来骂我!” 布袋和尚呵呵一笑,说:“我不是骂你,而是提醒你。你说马是畜生,畜生自然不懂你的心思。你摔下马来,却找它撒气,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吗?” 镇将气得浑身哆嗦,却又无理可说,便破口大骂。布袋和尚那些已经过世了的祖宗三代,若是地下有知,也一定会被骂得躺卧不安,朽骨直响。然而,布袋和尚却一声不吭,依旧一张笑脸看着镇将,好像津津有味地观看街头小丑表演一样。 骂着骂着,镇将忽然感到,自己在这个笑眯眯的和尚面前,像是耍把戏的猴子。渐渐地,他声音低了下去,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这时,布袋和尚总算开口了,问道:“你好像很气恼,是在骂谁呢?” 镇将差点背过气去!他谩骂了半天,这个傻和尚不但毫不动心,似乎连一句都没听进去。试想,还有比这更气人、更悲哀的吗?他恶狠狠地说:“我当然是骂你呢!我骂你怎么样?你敢还口吗?” 布袋和尚笑着摇摇头说:“我不骂你,我们出家人有戒律,不能恶口骂人。” “你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你若敢骂老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不信,你骂老子一句试试!” 布袋笑而不言。 镇将得意洋洋地说:“你白让老子骂了祖宗三代,连个屁都不敢放!” 布袋和尚仍是一脸笑意,问那些兵丁:“你们若是无缘无故被一只疯狗咬了一口,会怎么办呢?是不是也一定要咬那疯狗一口呢?” 兵丁们都摇了摇头。试想哪个被狗咬的人会反过头来咬狗一口呢? 布袋和尚对着兵丁们点点头,缓缓说道:“被狗咬的人若是也咬狗一口,自己岂不是也变成疯狗了吗?” 镇将情知他在拐弯抹角地讽刺、嘲弄自己,却无话可说。 他抬头看看越来越高的日头,说道:“和尚,老子还有公务,不和你一般见识。你快让开,别耽误了我们的公干!” 布袋和尚却说:“山僧在这里也有正事,请你们绕路而行。” 从县城到岳林寺,唯有这一条路最近。绕经其他道路,猴年马月才能到达岳林寺。这时候,因为双方堵塞了道路,南来北往的人们被迫停了下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镇将不想再和这个疯疯癫癫的和尚纠缠下去,耐着性子问:“和尚在庙里念经拜佛才是正事,你睡在这大路当中,算是怎么回事?” 布袋和尚拿起自己的那只布袋,说:“山僧在这里化缘呢!” “大路当中,如何化缘?” “大路当中,正好化缘。”布袋和尚说,“你不见有人往路上一站,说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那些围观看热闹的人们都被他逗乐了。一个胆大的人说:“和尚,那不是化缘,而是土匪劫道。” 布袋和尚认真说道:“在深山绿林抢夺老百姓一些钱财,伤个把人命,那是土匪。若是抢了官衙,杀人不眨眼反而就成了英雄。所以,我和尚也想学一学。” 镇将心里明白他又在讽刺自己,但在众人面前又不好发作,想尽快把他打发走,说道:“和尚,你化什么缘?本将军给你一些碎银子,你回寺院交差吧。” 布袋和尚说:“山僧化缘,来者不拒,大到一座寺院,小到一根毫毛,统统笑纳!” 这时,镇将明白了,敢情这个疯癫和尚是专门来阻止自己去岳林寺的!他冷冷一笑,说:“和尚,你化的缘太大了,恐怕你的布袋装不下、带不走!” 布袋和尚举起自己的布袋说:“哪怕是全奉化的山山水水、林田海疆,山僧也能一袋装之。” 这时,一位到城里卖小鸡的乡下大娘挤了进来,愣头愣脑地说道:“你们行行好,把路让开吧。再耽误下去,集市散了,我老太婆的小鸡就卖不出去了。” 镇将看看老太婆箩筐里的几十只小鸡,说道:“和尚,你化缘不是来者不拒吗?小鸡你要不要?” 布袋和尚居然说:“要,要!鸡生蛋、蛋孵鸡,无穷无尽,说不定能孵出一座寺院来。” 镇将恶狠狠地说道:“好,本将军就成全你,看你怎样孵出一座寺院!” 说着,镇将把他的布袋拿来,又强行夺下老太婆的箩筐,也不管小鸡是死是活,猛然倒进那只布袋里。镇将攥住布袋口,狠狠摔打了两下,又扔在地上踩了几脚。奇怪的是,那只圆滚滚的布袋,活像一只气蛤蟆,越踢打它越胀气,胀得肚子老大老大,恰似布袋和尚的肚皮。 镇将没有多想,一脚将圆滚滚的布袋踢回布袋和尚面前,大笑道:“和尚,你拿回去让小鸡下蛋去吧!” 布袋和尚却不急不躁,煞有介事地双手托起布袋,振振有词地念着咒语: 南无飒哆喃 三藐三菩陀俱胝喃 怛侄他 唵 折戾主戾 准提娑婆诃…… 他将《准提咒》念了三遍之后,打开布袋口,呼啦啦、扑棱棱,一群小鸡从布袋之中飞了出来!它们在镇将与兵丁头顶一边盘旋,一边拉屎,弄得他们满头满身都是又脏又臭的鸡粪。 士兵们乱作一团,纷纷逃避。一只小鸡落在了镇将的战马头上,伸出尖尖的喙去啄它的眼睛。战马受惊,嘶鸣着脱缰而去。气急败坏的镇将一把抢过布袋和尚的布袋,一边放火焚烧,一边恶狠狠地说道:“我让你作怪!让你作怪!我把你这只破布袋烧成灰烬,看你还作怪不作怪!” 布袋虽然化为了灰烬,但坐骑已失,且浑身沾满了臭烘烘的鸡屎,士兵也胆战心惊乱作一团,镇将一行只好狼狈不堪地返了回去。 岳林禅寺总算躲过了一劫。 退步原来是向前 布袋和尚的布袋明明已经被镇将当众烧毁了,但是,第二天他的杖头却依然挑着一只布袋。是他重新缝制了一只,还是原来就有备用品?可是,为什么这只布袋与原来的一模一样呢? 奉化县城中,有一座高高的石拱桥,横卧在县江之上,沟通着两岸。布袋和尚时常光临这里,或歇脚,或观景。若是夏季,他便夜卧桥头,充分享受着江风的清凉。 那天,他又无所事事地站立在桥头上,并且第一眼便又看到了陆生——另一个经常光临石拱桥的人。不过,人家可不像布袋和尚那样没事闲逛荡,人家可是来作画的。可是,在老百姓眼里,他还不如布袋和尚呢。 陆生是奉化城另一个奇人。他从娘胎里落地之后,没学会走路,就开始画画,画鱼画鸟画花草,画山画水画风景,直画得鱼儿仿佛会游泳,小鸟好像会歌唱,花草似乎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谋写一枝老竹卖,市中新笋贱如泥。 在那个动荡的岁月里,画饼不能充饥,画在纸上的田园不会长出粮食。于是,他画死爹娘——被这个败家子活活气死了,画光了家产——都被他换成了颜料纸笔,画得自己进了寺院——岳林寺的当家师看他无家可归,便慈悲收留了他。他虽然穿僧袍,却不剃光头;他住寺院的寮房,却不打坐念经,每日里依旧画他的画——古时候,许多穷困潦倒的落魄书生都是这样寄居在寺院里的。 这一天,陆生画了一张风景,一张石拱桥的风景: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晚霞尽情地泼洒在水波粼粼的县江里,江面上便有火焰一般的波光起伏荡漾;霞光披在桥拱上,于是大石桥流光溢彩,显得生动起来,宛若一道彩虹落在了河岸上;桥拱下一叶扁舟顺流而来,艄公一幅悠然自得的神态,似乎比神仙还要自在;石拱桥顶,一匹白色骏马前蹄跃起,长鬃飘飞,正在昂首嘶鸣…… 陆生感到很满意,便在画上书写题画诗: 驾石飞梁尽一虹,苍龙惊蛰背磨空。 他刚要继续题写,背后忽然有人接着吟道: 艄公空船载烟霞,战马奋蹄疾如风。 是布袋,也只有布袋和尚才能这样口无遮拦。 呆头呆脑的陆生说:“第一句‘空船烟霞’何其雅也,而‘战马奋蹄’何其俗矣!二者难以调和,不好,不好。” 布袋和尚却说:“好不好,不是你说了算,你听,马蹄声来了!” 果然,桥上响起了“嘚嘚”的马蹄声。 当然不是陆生画上的马活了,而是镇将大人骑着白色战马来了。 镇将大人一看到布袋和尚,心中就有一股无名火“轰”的一下升腾起来。他双腿一夹马蹬,蹬上的马刺扎疼了战马,战马骤然向前蹿去…… 然而,纵马横冲直闯的镇将没有撞倒布袋和尚,却将陆生的画架子撞飞了,摔得七零八落。那幅石拱桥风景画,自然也飘零如落叶,被马蹄践踏得不成样子了。 陆生是个画痴,眼里只有画。现在眼见自己的倾心沥血之作被无故糟蹋,不管三七二十一,猛然扑到马前,扎煞开双臂,挡住了镇将的去路! 陆生一介文弱书生,却去阻拦膘肥体壮的战马,很有螳臂当车的味道。幸好,镇将的这匹战马颇通人性,当它突然看到面前出现了一个人时,如同那次不肯踩踏布袋和尚一样,前蹄人立而起,生生止住了前进的脚步。 马背上的镇将有了上次的教训,虽然手忙脚乱,神态狼狈,但总算没有被掀下来。 人家都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陆生可不管这一切,他一把抓住缰绳,大声嚷嚷道:“你的马撞坏了我的画架子,践踏了我的画,你要赔我!” 镇将的满腔怒火正没处发泄,且受了这个画痴的惊吓,扬起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地向陆生抽去—— “叭!” 陆生脸上立刻显现出一条血痕。他受疼一惊,虽然松开了马缰,嘴里却仍然说:“你毁坏了我的画,必须赔我。” 镇将见这个秀才像一只呆头鹅,自己被打得头破血流不顾,反而仍旧惦记着那幅画。难道那画有什么奇特之处? 他从马上跳了下来,对身后的兵弁说:“去把那幅画给我捡来,我倒要瞧瞧画的什么玩意儿!” 那幅皱皱巴巴的风景画呈现在镇将面前。他看了一眼,说道:“呸,老子以为是什么宝贝呢,不就是这座破石桥吗?老子一天要从这座桥上走十八趟,有什么稀罕的!而且,你画得还不像,明明是青灰色的石桥,却被你画成火红色,好像着了火一样。你们谁见过石头燃烧?” 围观的人们跟着发出嘲弄的笑声。 镇将更来劲了,继续品头论足:“看,船上这个老头,一不摇桨,二不扶舵,任船漂流,岂不要撞上礁石,或者搁浅吗!呸呸,纯粹是糟蹋笔墨纸砚。你若是给我画成这样,我不但不给你酬劳,你还要赔我一张白纸!” 镇将对画的一番高论,说得陆生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辨别——他现在初步体会到秀才遇见兵的境遇了。 镇将刚要将画扔到地上,忽然看到了桥拱上的白色骏马。他脸色骤变,喝道:“大胆狂徒,竟敢讽刺本将军!来人!把他捆起来,押回军营!” 一眨眼,力不缚鸡的陆生便被那些虎背熊腰的兵弁捆成了一只粽子。他不明白自己如何讥讽了镇将,十分冤屈地说:“小生虽然才疏学浅,画技平平,却不曾讽刺将军。” 镇将先是恶狠狠地瞪了布袋和尚一眼,然后指着画面上昂首嘶鸣的骏马说:“你画的这匹马与本将军的马都是白色的。但它身上没有骑马的本将军,你的意思是在说,它把本将军掀下马来,脱缰而去。这不是故意讽刺、挖苦本将军吗!” “这、这,这根本就是风马牛!” “你不是讽刺马牛,而是讽刺本将军不配骑这匹高头大马!难道,只有你们读书的秀才高官得坐、骏马得骑?” “……”陆生哭笑不得。难怪人家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走,把这个狂妄的书生押回兵营,老子倒要看看他马王爷长着几只眼!” 一旦被带到了那个虎穴狼窟,可怜的陆生恐怕就只能超生——超度往生了。 镇将刚要翻身上马,布袋和尚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破船无舵手,野马无人骑。生驹怕战火,惊蹿掀翻你。” 镇将不由得一愣。因为身经百战的他深深知道,一匹训练有素的战马,对于骑士的重要。在战场上,往往你的命是由战马决定的! 镇将再看看陆生的画,感到画面上的马暴躁不安、桀骜不驯,活脱脱就是一匹生马驹子,若是骑着这样的马上战场,保准一命呜呼。这样的野马驹子,如何与自己这匹追风战马相提并论呢!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自己错怪了陆生,将其白白释放。正在他进退两难之际,布袋和尚伸手接过画,看了看,说道:“马是骏马,可惜没有遇到伯乐。若是有人降伏了这匹骏马,那才是真英雄!” 镇将不由得怦然心动:所有的优良战马,原来都是狂放暴烈的野马。降伏烈马、征服女人,都是英雄好汉的壮举。 这时,布袋和尚不失时机地说道:“陆生,你为何只画了将军的马,而没画马上的将军,是不是还没画完?” 陆生一愣,刚想表示什么,布袋和尚不容他话语出口,紧接着说:“来来来,你快把将军画上。烈马英雄,才算圆满。” 可是,陆生已经被五花大绑,如何执笔作画?布袋和尚看看镇将,说:“人家的画还没完,不能算讽刺将军。你总不能看见白布,就说是出殡吧?” 镇将一挥手,说:“暂时将他松开。若是画得不好,再加重处罚!” 兵弁们给陆生松了绑。他虽然因痴迷画画而有些呆头呆脑,但也明白布袋和尚是在想法救他的性命,便认认真真在画上增添了一个小人——一个与镇将有几分相似的、骑在马背上的小人。 然而,这才是真正的画蛇添足——本来很和谐的画面,因为强行增加了一个人物,变得十分滑稽。尤其是那匹神采飞扬的骏马,在它背上硬生生安置了一个骑者,就像是美女的发髻长出了老鸹窝,神仙脑袋上顶着一堆牛屎,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镇将虽然不懂绘画,但心里也感到非常别扭。他说不出具体原因,便胡乱找了个理由训斥陆生:“你为什么把本将军画得这么难看?难道我像个瘪三吗?还有,我是堂堂六尺高的男子汉,为什么把我画得这么猥琐?” 陆生刚要表示什么,布袋和尚插话说:“将军想要高大威猛的,你重新画一张不就行了!” 陆生拿出了一张新纸,重新给镇将画像。镇将却说:“你这张纸还是太小,如何画得下我的六尺身材?” 陆生说:“我们绘画,都是小中见大,尺纸千里。” 镇将眼角瞟着布袋和尚,故意刁难陆生说:“我就要你画得与我一般高。” “可是,这是四尺的画纸,已经是最大的了。”陆生为难地说。 “那你就在这四尺的纸上,画出六尺高的我来。”镇将威严地咳嗽了一声,又说道,“你快画吧,若是画不出来,小心你的脑袋!” 四尺的幅长,如何画出六尺高的人像?这不是故意找碴儿,要陆生的小命吗! 镇将乜斜着布袋和尚:你不是神通广大的吗,看你如何解开这个死局! 布袋和尚像是没有察觉到镇将的计谋,只是催促陆生快画。陆生说自己画不出来。布袋和尚说:“那你就画一张简单的好了。” 陆生苦苦一笑:“简单的,四尺也变不成六尺啊!” 布袋和尚奇奇怪怪地说:“镇将大人的六尺身材,也是从小长大的。你先画出一幅小的来,说不定能长成大的呢。” 陆生无奈,只好在四尺画纸上草草画了一幅镇将立像。然而,尽管他画得镇将顶天立地,却也只有四尺长短,比真人短了足足一条小腿长。镇将暴喝一声:“来人!” “有!” “把这个狂徒重新捆起来!” “慢着、慢着,”布袋和尚张开双臂插到兵弁与陆生中间,笑嘻嘻地说道,“你们不要着急,山僧说过,镇将是从小长大的,这幅画也会长大的。” 镇将刁难陆生的目的,就是要引布袋和尚出面。现在,既然他已经忍不住出了头,他挥挥手,让手下兵弁放开陆生。他冷冷一笑,说:“布袋和尚,本将军倒是要好好看看,你如何让四尺的画像长高到六尺!” 布袋和尚不紧不慢地说:“人长高,需要吃饭睡觉。画像要长高,也得补充一些营养,睡上一会儿。” 人们听了布袋和尚的疯言疯语,都不相信。就连以奇思幻想著称的陆生也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唉,自己的小命,算是葬送在这个疯和尚手里了! 布袋和尚在人们的注视下,将那张画像装进了自己的布袋里,像是哄孩子睡觉一样,双手托着摇来晃去…… 片刻之后,他轻轻将画像从布袋里抽了出来。 然而,他那神奇的布袋却丝毫没有改变画纸的长度,进去时四尺,出来后也不过是两个二尺而已! 镇将手里抖着画纸,狞笑着说:“布袋和尚,你竟敢戏弄本将军!你说,怎么办?” 布袋和尚笑眯眯地说:“将军您仔细看看,画上您的身高若不够六尺,山僧情愿被您砍去脑袋。”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你别怪本将军手下无情!” 布袋胸有成竹,说:“你先看画吧。” 镇将展开画像,不由得又惊又怒!原来,他的立像经过布袋储存之后,变成了一个双膝跪地的模样! “哈哈……”围观的人群发出开心的笑声。 “你……你……你……”镇将的脸变成了煮熟的猪肝——气得变了颜色。 布袋和尚笑道:“我、我、我,我已经让画上的你变成了六尺高,不信你量一量。六尺身材的你,跪下之后就变得只有四尺高了。” 镇将干瞪眼,无话可说。他气急败坏地再次夺过布袋和尚的布袋,让兵弁们塞上石头,扔进浊流滚滚的县江之中…… 然而,第二天,镇将再次路过大石桥时,发现布袋和尚躺在江边的沙滩上,脑袋下面依然枕着那只神奇的布袋! 镇将眼珠子一转,从桥头卖鱼的小贩木桶里抓起一条活鱼,来到布袋和尚跟前,阴笑着说:“大肚和尚,咱俩打个赌。你说,我手里的这条鱼,是死,是活?” 布袋和尚当然明白,他若说是死的,镇将一定会松开手;倘若他说是活的,镇将肯定会暗中使劲一攥,把鱼捏死。面对这个两难问题,他毫不迟疑地说:“是死的。” 镇将立刻将手掌松开,大笑道:“哈哈……大肚和尚你输了!你看,这鱼是活的。” 果然,镇将手里的鱼活蹦乱跳,一个劲儿打挺儿。然而,布袋和尚却睁着眼睛说瞎话:“它明明就是一条死鱼嘛。” 镇将气得七窍生烟,把手里的鱼放入江中。那鱼立刻摇头摆尾游入江水深处。他理直气壮地说道:“这回你看清楚了吧?死鱼放在水里就会漂上来,而它已经游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哦,是我输了。”布袋和尚向镇将弯腰鞠躬,乖乖认了输。可是,打赌输了的他毫不沮丧,反而满心欢喜。 镇将心里明镜似的,这一回合,又让这布袋和尚占了上风。处在强势地位的他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一定要找个机会,把这个疯和尚好好整治他一番,让他明白马王爷三只眼。 一路没好气的镇将回到县衙,进门看到院里的影壁,感到更加别扭了。原来,影壁上的图案是被他赶跑的文官县令留下来的,画面以干、湿、浓、淡的水墨写竹梅二君。应该说,这幅画十分精妙,其以浓淡之墨写竹,造出一种空间上的伸缩和变化;而以干湿水墨写梅,点出花萼、花蕊的层次以及枝干的扭曲变化。更奇妙的是,这种单一墨色的变化,居然烘托出了满卷的氤氲之气。云雾弥漫之中,竹叶飞扬,似簌簌有声,将无形之风描绘得淋漓尽致;雾随风动,风飘雾涌,空灵秀润中的疏梅,朦朦胧胧,羞羞怯怯,意蕴无穷…… 翠竹中空,叶尖低垂,但可身高八丈; 寒梅凌霜,花蕊含羞,且能暗香浮动。 然而,勇猛彪悍的镇将乃赳赳武夫,崇敬的是武功伟略,向往的是快意恩仇,对文人雅士的诗书琴画不甚了了,也根本不屑一顾。今日,镇将又在布袋和尚面前折了一阵,因而看见影壁上的花花草草更加烦躁,让属下提来一桶白灰,将影壁上的梅枝竹影糊抹得干干净净。 但是,偌大的一面影壁墙,空空落落,一片惨白,一片萧索,像是衙门里死了人,正在办丧事一般。镇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让衙役传话给陆生,让他在这影壁上画一幅龙虎图。 陆生擅长山水,镇将偏偏让他画蛟龙猛虎——画得好,你是巴结老爷,看你的傲骨何存;画得不好,大老爷便可以借机羞辱你、整治你。到时候,看那布袋和尚如何搭救你! 果然,镇将找的是陆生,而布袋和尚也不请自到。陆生实话实说:“学生不会画虎,更不会画龙。” “你不是奉化最有名的画家吗?怎么连这都不会画?”镇将嘴上挖苦的是陆生,眼角却乜斜着布袋和尚。 布袋和尚别有意味地说:“俗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陆生,你只要画出一张唬人的虎皮,哪怕是画虎类犬,也能狐假虎威,为虎作伥。” 陆生当然知道布袋和尚是在讽刺镇将,但他一直将艺术视为生命,不肯苟且,认真说道:“学生从来没有见过虎,更没有见过龙,如何能画得出来?” “咦,你这个书呆子,你不会‘比猫画虎,照蛇描龙’吗?就像你没有见过李广、郭子仪那样的真英雄,也可以照着镇将的模样描摹嘛!” 镇将听到布袋和尚将他与李广、郭子仪这样的一代英豪相提并论,很是高兴。进而一琢磨,原来把他类比成了猫与蛇,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哼,一会儿,看老子怎样收拾你们俩! 镇将蛮横地对陆生说:“你必须画出一幅能让本将军满意的龙虎图,否则,本将军就把你投进大牢!” 说完,镇将扬长而去。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怜陆生,腹中空空,既没有藏龙,也不曾卧虎,所以无法在影壁上描绘出生龙活虎。为了帮他化解镇将的难题,激发他的创作灵感,布袋和尚为他编造了一场活灵活现的龙虎大战: 雾锁长空,风生大野,阴云密布,电闪雷鸣。高山之巅,蹲踞着一只斑斓猛虎;云雾之中,隐约着一条游动的乌龙。刹那间,一场龙争虎斗爆发了——龙腾虎跃,虎啸龙吟,龙飞如电光,虎扑似疾风…… 陆生毕竟是不可多得的天才画家,在布袋和尚的启发下,终于画出了一幅龙争虎斗的图案:龙游云端,威风凛凛,盘旋将下;虎踞峰巅,虎视眈眈,作势欲扑。应该说,他画得很好,龙似生龙犹喷雾,虎如活虎也生风。 然而,诡异的是,图案上那条神龙张牙舞爪,惟妙惟肖;那猛虎咆哮怒吼,活灵活现。可是,整幅画面组合起来,却显得生气不足。也就是说,没有画出龙虎大战的灵魂来。不但镇将不满意,连陆生自己也感到交代不过去。他反复修改,却不见成效。 镇将幸灾乐祸地说:“那个大肚子和尚不是无所不能吗?你去请他来帮帮你。不然的话,本将军只能把你投到监牢里去。” 陆生万般无奈,只好有病乱求医,向丝毫没有绘画经验的布袋和尚请教。布袋和尚装模作样地看过之后,指着影壁上的图案说:“你画的龙,太追求威势,而你画的虎,又太过勇猛。” 陆生不解:“龙争虎斗,就应该表现出龙的奋迅、虎的威猛呀!” 镇将也说:“是啊,总不能将猛龙画成死蛇,老虎弄成病猫吧?” 布袋和尚从容说道:“可是,势,不能一贯到底;威,不可用到十分。完全伸出去的拳头,就没有了力量。因而,根据常识,飞龙在天,下击之前身躯必然向后曲缩;猛虎踞地,上扑之时虎头定会尽量压低。龙曲得越弯,向前飞腾得越快;虎伏得愈低,往上跳跃得愈高。这才是龙争虎斗的特点。” 陆生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我的龙身画得太直,龙头也太靠前了;而猛虎的头仰得太高了,应该四肢后蹲,下颚贴地,犹如箭在弦上。” “对呀,为人做事也是一样,经过后退几步的准备,才能跳得更远;只有放低身段,才能弹射得更高。所以,我们要切记,向下是升高,退步是向前。” “向下是升高,退步是向前……”陆生默默思索着布袋和尚的话。 布袋和尚转而对镇将说:“你是将军,一定知道,弓不能拉得太满。” 镇将点点头。布袋和尚接着说:“什么事都要适可而止,不能做过头。比如有人当了高官,大权在握,往往任性使气,仗势欺人。他看见别人惧伯他,对他的胡作非为无可奈何,便意气扬扬,自以为计。殊不知,八月潮头,也有平伏下来的时节;占据高位,终有失势的时候。所以古人说,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 饱读经书的陆生疑惑地问:“哪位古人这样说过?我怎么不记得?” “就是我老人家。”布袋和尚指着自己的鼻子,大言不惭地说。随即,他瞟了镇将一眼,背起布袋,一边吟诵着自己的悟道偈,一边走出县衙: 手把青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成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安住本位,物尽其用 镇将虽然是个赳赳武夫,壮怀激烈,杀人不眨眼,却也有着异乎寻常的温柔情感——格外疼爱他的女儿。原来,他共有一个老婆三个小妾,或许是因为他的阳气太旺盛了,不管是正房还是小老婆,生下的娃娃都是清一色的秃蛋子。因此,他时常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一心盼望着夫人们能给他添个女儿。天遂人愿,他最钟爱的四夫人肚子很争气,前些年真的给他生下了一个宝贝女儿。那小女孩长得比画上的还要好看,尤其是她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宛若会说话一样招人爱怜。 镇将大喜过望,自然是对小女儿疼爱有加,在他百依百顺、千般娇惯、万般纵容之下,小女儿渐渐变得固执任性起来,蛮不讲理,她要怎么就得怎么,稍有不满就大哭大闹,使性子撒泼,寻死觅活。镇将不但不严加管教,反而总是想方设法满足她的种种无理要求,所以这个小女孩越来越不可理喻。到现在,连镇将也感到十分头痛,却又无可奈何。他的脾气之所以越来越暴烈,经常烦躁不安,莫名其妙地发火,与对女儿的无奈有很大关系。 “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 进入梅雨季节的江南,雨水时大时小,总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那天午后,一场大雨从天而降,院子里存积了不少雨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房檐下的雨水打到水面上,溅起一个个晶莹剔透、色彩缤纷的小水泡。它们有的大,有的小,在水潭里忽生忽灭,到处漂流,煞是好看。镇将的宝贝女儿看到之后,心中十分喜爱。她忽发奇想,对父亲说:“若是将这些水泡串成项链,一定十分美丽。爹爹,你快给我穿一串吧。” 镇将说:“这些水泡是拿不起来的,一碰就破,如何能串成项链呢?好宝贝,珠宝店里有各种各样的水晶项链,我给你买一串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小女孩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噜扑噜往下掉。她一边伤心欲绝地痛哭,一边说道:“我就知道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所以你总是糊弄我。我就是喜欢水泡穿成的项链,若是得不到,我死了算了!若是到天黑,你再不给我穿好,我就去跳县江!” 镇将爱女心切,一听女儿要自杀,立马慌了神,赶紧派兵弁将全城的能工巧匠都找了来,对他们说:“你们都是心灵手巧的工匠,有着奇妙的心思,精湛的手艺,向来没有做不成的活计,更没有难倒你们的事情。我今天请你们大家来,是要你们用这水泡穿一串项链,我女儿一会儿要戴。” 工匠们纷纷说这是异想天开,是根本无法完成的事情。镇将想到固执的女儿真有可能跳江自杀,不由得大发雷霆,威胁工匠们说:“本将军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她若是不痛快,你们谁也甭想有好日子过!我女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把你们的脑袋统统砍下来!” 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手握兵权的镇将,往往比国王还要凶残。所以,他的话比圣旨还要灵验。然而,工匠们明明知道面临着死亡威胁,却想不出任何办法,只能任人宰割,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天渐渐有些黯淡了,到天黑若是再穿不成水泡项链,工匠们就要人头落地了。 这时,布袋和尚主动找上门来,说是自己能穿成水泡项链。此时的镇将看到布袋和尚,心中居然不再生气,而像是溺水之人看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天知道这个神神秘秘的和尚有什么鬼花样,或许他真能穿成水泡项链呢!他赶紧问道:“布袋和尚,你真的会用水泡穿项链?你不是又在戏弄本、本、本……末将吧?” 布袋和尚呵呵笑着说:“山僧何时说过空话?不过,我的手艺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不能让这些工匠偷学去。所以,你得先将他们赶出府去。” 镇将正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工匠,骑虎难下的他忽然遇到了一块垫脚石,赶紧将工匠们放了出去。等到庭院里没了他人,镇将说:“布袋大师,您快穿吧。” 布袋和尚说:“项链既然是小姐要的,应该最大限度地令她满意。” 镇将点点头说:“对,对。我这个女儿,最难打发,稍稍不顺心,就没完没了、寻死觅活地折腾。” 布袋和尚说:“那你就将她找来吧,让她亲自监督着我制作,这样就可以完全符合她的心意了。” 镇将把女儿叫了出来。布袋和尚对她说道:“小姑娘,我一看就知道你最聪明、最能干。你说说你为什么要水泡项链呢?” “因为它们漂亮好看。” “是吗?”布袋和尚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眯着眼睛,看着水面上生生灭灭的水泡说,“哎呀,我这老眼昏花,怎么就分辨不出这些水泡哪个好看、哪个丑陋呢?” 小姑娘被他的滑稽模样逗得咯咯直笑,指点着他看那些又大又亮的水泡。布袋和尚却说:“哎呀,我怎么就这么笨呢,硬是分辨不清。这样好不好,小姑娘,你就把那些最美丽的、你最满意的水泡取过来,我给你穿成一串最好的项链。” 小姑娘早已被布袋和尚夸奖得飘飘然了,果然下水去挑选那些最好看的水泡。但是,那些水泡触手就坏,消失得无影无踪。固执的小姑娘又不肯承认自己失败、无能,便不停地想方设法,不断地尝试,力图将那些易破的水泡拣出来…… 她长时间弯着腰,低着头,瞪着眼睛,累得浑身生疼,却一个完整的水泡也抓不到。渐渐地,她对这些生灭极快的水泡厌倦了,兴趣索然了。而且,天快黑了,没有了光线折射,那些水泡也黯淡失色,不再晶莹闪亮。她对父亲说:“这些水泡最讨厌了,拿到手里一刻也保存不住。这种虚假不实的东西,我才不稀罕呢!” 这时,布袋和尚说道:“对对对,小姑娘说得太好了。这些水泡,本来就是欺骗人们眼目的,它看起来有形有质,但刚刚生成,马上就灭。犹如空中烟云组成的图案,都是有形无物的幻相,变异得极快。我们人若是也追求这种虚幻的东西,最终得到的只能是失望与悲哀。” 小姑娘非常聪明,马上领悟了布袋和尚的真实意图,不再任性胡闹了。但是,她毕竟是孩子心性,眸子里闪烁着梦幻般的色彩,喃喃说道:“虽然虚幻,不过那些水泡真的很漂亮。” 布袋和尚点点头,说:“其实,那些泡泡本身都是水,它的光彩,不过是反射的天光罢了。你若真想要水珠做成的项链,我就给你做一条。” 镇将赶紧说:“布袋大师,孩子已经不胡闹了,您就别再引逗她了。” 布袋和尚笑着说:“梦幻不破,真相不显。再说,我是出家人,原来说过要给她制作一串水泡项链,怎能打妄语呢?越是孩子,越不能糊弄!” 说着,布袋和尚拿出了一只布袋——天哪,怎么还是与原来那只一模一样的布袋?镇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布袋和尚从布袋里掏出一个锥子,一根钢针,还有一条长线。 小姑娘活跃起来了,说:“和尚爷爷,天黑了,看不见了,你怎么拣水泡呢?” 布袋和尚向空中一指,说:“你看,那些水泡不是下来了吗?” 空中,果然落下了一些白色的东西——大小如珍珠的冰雹颗粒。布袋和尚拣来一些光溜溜的圆形冰雹,用锥子扎上眼、穿上线,果然穿成了一串项链。他说道:“水泡的实质是水,冰雹的实质也是水,所以,冰雹项链与水泡项链没有本质的差别。小姑娘,送给你。” 冰雹项链在蜡烛的照耀下,晶莹闪亮,反射着奇异迷幻的光芒,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小姑娘兴高采烈地接了过来。然而,当她将这串看着极为漂亮的项链戴在脖子上时,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这冰雹项链,不但冰凉刺骨,而且化得极快,弄得她身上湿乎乎的,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小姑娘赶紧摘下那串冰雹,说:“敢情,这个东西只能眼看,不能真戴。” 布袋和尚点点头,说:“它本来就不是串项链的东西嘛!就像我这个和尚,若是非要我代替你爸爸这样的将军上战场厮杀,就是胡闹了。不但要打败仗,自己丢掉性命,而且还有可能连累无辜、殃及家人。所谓安住本位,物尽其用,就是这个道理。” 说完,布袋和尚看了镇将一眼。 镇将倏然而惊!因为他听出了布袋和尚的弦外之音:将军的职责是安土定邦,抵御外敌,而不是代替地方官员治理民众。 布袋和尚指着快要化完的冰雹项链说:“你们看,它最终还是要变成水。也只有回归于水,它才最有用。” 说完,布袋和尚告别了镇将父女,走入了茫茫夜色中。远远的,还能听到他的吟唱声: 你笑我无,我笑你有, 无常到来,大家空手。 在中天竺王舍城灵鹫山,一千二百五十比丘围绕着释迦牟尼席地而坐,佛陀正在为弟子展望未来的世界: 那将来的世界,没有崎岖不平的高山,也没有纵横交错的深渊,大地平整如镜,长满了柔软的小草,仿佛天衣一样。那时,由于人们心灵纯洁,心地善良,道德高尚,所以福报极大。他们身材高大,寿命极为长久;性情仁和,举止文雅;相貌端正美妙,没有任何残疾病痛。在这个美好的世界里,人人奉行十善,杜绝恶行,所以社会和谐安宁,人人心情愉悦。 管理这个大一统世界的转轮圣王,名叫“胜伽”。在他的国度里,有一个婆罗门家庭,生育了一个男儿,取名叫“弥勒”。这个小小弥勒,身体天生为金色,具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妙好,并且散发着安详、清凉的光明。弥勒长大之后出家修行,证得最上正等正觉,成就了佛果。他在华林园中开三番法会,度尽上中下三根众生,初会说法,九十六亿人得阿罗汉;第二大会说法,九十四亿人得阿罗汉;第三大会说法,九十二亿人得阿罗汉。 这些得度的人,都是自从释迦牟尼佛以来,供养三宝的人,吃斋守戒的人,烧香礼佛的人,或在家或出家,都是与释迦牟尼以及弥勒佛有缘的人。 佛陀的声音宛若徐徐的春风,吹拂着比丘们的心田。弥勒比丘听到未来世界也有一个“弥勒”,心神踊跃,马上从座位上站立起来,走到释迦牟尼佛面前,五体投地,跪拜下来,对佛说道:“我愿意做那一世的弥勒尊者。” 释迦牟尼佛伸手摸他的顶说:“善哉、善哉,正如你所愿望的那样,你将生在那个世界,成为弥勒尊佛、弥勒如来。我刚刚说过的那些得度众生,都需要你去教化。” 这时候,一位名叫“阿侍多”的比丘也从大众中走了出来,长跪对释迦牟尼佛说:“我愿意做那一世的转轮圣王。” 释迦牟尼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说:“阿侍多,漫漫长夜你都空过了,总是喜欢在生死界轮转,你为什么不求出离啊?” 阿侍多一愣,喃喃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求成佛,反而发愿做转轮圣王……” 当时,人们感到疑惑的是,佛祖授记弥勒将来成佛,为什么还叫弥勒呢?这究竟是什么缘故?阿难心窍玲珑,明白大家的心意,于是代表大众向佛陀请教:“世尊,弥勒将来成佛,为什么还叫弥勒?这其中一定有因缘。” 释迦牟尼佛点点头,说:“说来话长,那是在一个久远的年代,还是在我们的这个世界,有一个大国王名叫昙摩留支……” 昙摩留支国王非常英明,所以天下许多小国都主动寻求他的庇护。他总共统领着八万四千个小国,其中有一个很富庶的中等小国,国王是波塞奇。 当时,正逢弗沙佛出世,居住在波塞奇的国家。波塞奇国王与大臣们一心供养弗沙佛以及众僧,没有时间去朝觐大国王昙摩留支,而且也没有进贡、问候。 大王昙摩留支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派遣了一个使者前来询问情况。使者问道:“近些年来,你们既不进贡,也不通音信,身为人臣,这样做太不合乎情理了吧?” 波塞奇赶紧说:“这几年,弗沙佛在我们国家,我与大臣们早晚奉承,实在没有时间去朝觐大王。” 使者汇报之后,昙摩留支的大臣们都说波塞奇是强词夺理,以谎言掩盖他的傲慢,建议大王出兵讨伐。于是,昙摩留支集合军队,亲自带领着前去征战。 当昙摩留支的大军将要到达自己的小国时,波塞奇非常恐惧。他赶紧来找弗沙佛,求佛保佑。弗沙佛说:“你不用忧虑,你亲自去面见昙摩留支大王,将真实情况说明,他自会理解你的。” 波塞奇听佛这样说,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他神态安详地来到大王的军帐,一点也不胆怯。 大王昙摩留支也对他的平静神态感到奇怪,问道:“你依仗什么,竟敢违反常规,不来朝觐?” 波塞奇说:“我听古代贤圣说,一个人一生能听到佛法很难,能生在佛出世的年代更难,能够见到佛更是难上加难!现在,弗沙佛正在我的小国之内传播佛法,化导众生,我们怎么能不抓紧时间听闻佛的教导呢?所以没有时间千里迢迢去朝觐大王您。” 昙摩留支十分通情达理,说道:“好吧,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就算你没有时间,为什么连进贡的财物也中断了呢?” 波塞奇说:“弗沙佛有很多弟子,他们都是持戒清净的比丘,是世人的福田,供养他们,能得到无上的功德。所以,我们全国的财力都布施给了他们,实在没有多余的财物进贡了。” 昙摩留支是一个善根本具的人,听了波塞奇的话,他心里早已对弗沙佛产生了神奇的向往,立刻带领王公大臣前去拜谒弗沙佛。他们来到佛所的时候,弗沙佛正在与弟子们坐禅。那些比丘围绕着佛陀,犹如群星捧月一般。其中一个入定的比丘身上居然像是着了火一样,燃放着金色的光芒,熠熠闪烁,光耀四方。 等到弗沙佛出定,昙摩留支上前施礼之后问道:“这个比丘身上发出的光很是特别,他入的是什么三昧,能发出这样的光辉?” 弗沙佛告诉他:“他入的是慈等三昧。” 昙摩留支大王当即发愿:“这个慈等三昧巍然如山,光明赫赫,能给人带来希望与欢乐,我亦要修行这个慈等三昧。” 弗沙佛就传授给了他慈等三昧的修法。大王受持了这个神奇的三昧,心地变得十分柔软、善良,他邀请佛到他的大国去,以便度脱更多的众生。弗沙佛当下便答应了。 波塞奇听到佛要跟昙摩留支大王走,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忧闷,他想:“如果我是大王,佛不就常住在我这里了吗?只怨我是一个小王,才不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他问佛,在所有的国王中,什么王最大。弗沙佛告诉他是转轮圣王。波塞奇便发誓说:“我曾经长久地供养佛及比丘,愿以此功德力,将来出世做转轮圣王!” 释迦牟尼佛告诉阿难:“那时的昙摩留支,就是今天的弥勒。他由于那一世发此慈心,修行慈等三昧,所以总能给人们带来欢乐,而且从那时起,他常常名叫弥勒。” 弥勒,意译即是慈氏。菩萨大慈大悲,弥勒系大慈的象征,观音代表着大悲。大慈为“与一切众生乐”,大悲为“拔一切众生苦”。大慈悲,即是佛心。弥勒菩萨以无缘慈,摄受一切众生,所以又称为“慈氏菩萨”。 阿侍多若有所思,犹犹豫豫说:“那么我……” 释迦牟尼佛一笑,道:“阿侍多,你就是原来的那个波塞奇。由于你在那一世求做转轮圣王,从此生生世世常做转轮圣王,直到今日功德不尽,所以你现在还发愿做转轮圣王。” [1] 《佛说慈氏菩萨誓愿陀罗尼经》。 [2] 唐朝末年,浙江被分为浙东、浙西两个行政区。 [3] 铜钟的梵语名称。 [4] 专司募化的僧人。 [5] 古代提升重物的三角支架,上有木制滑轮。 [6] 特别行营,钱镠的军队建制。 [7] 那时杭州西部诸山的统称。 [8] 指佛菩萨为救度众生,隐藏起自己的智慧光芒,以普通人的形象来到尘世,导引大家遵循佛法真理。 [9] 禅林用语。禅宗将大机大用具有大丈夫本色的宗师、能善巧度人的禅客,称为“作家”。 [10] 大众齐集法堂,听住持普讲。 [11] 晚上在方丈等处个别指导。 [12] 禅林用语。指蓦然回首,直下照见自心的灵性。也就是向内自省,观照自心。 [13] 古来,五岭即是我国重要的地理分界线,广东、广西称为岭南,福建称为岭中。 [14] 四亿三千二百万年,意为时间极长,不可计算。 是预知祸福的神僧,还是疯和尚? 唐昭宗天复三年(公元903年)年末,身兼镇海(总部杭州)、镇东(总部越州)两大节度使的越王钱镠,派指挥使杨习攻击并消灭了睦州刺史陈璋,两浙的动荡局面又安定了下来。 此前,在布袋和尚点化下,奉化镇将幡然顿悟,主动将原来被他驱逐的县令又请了回来,所以没有被越王钱镠列为叛乱行列,侥幸保住官位,也保住了一家人的脑袋。奉化人民也在无形之中避免了一场兵燹蹂躏。 那天,布袋和尚又来到石拱桥上的时候,发现桥那边的江岸旁围着一群人,便优哉游哉地走了过来。人们看到他,指指点点,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他溜达过来之后,豁然看到,桥基侧面居然也有一个布袋和尚! 那个布袋和尚,也是矮身大肚,袒胸露腹,居然同样在杖头上挑着一只布袋! 难道,上天怕他寂寞,又给复制了一个双胞胎不成? 他走近一看,那根本不是一个活人,不过是桥基墙面上的一幅画像!一幅自己的活灵活现的画像。这自然是陆生惟妙惟肖的杰作。 布袋和尚走上前来,对自己背着布袋的画像说偈子: 行也布袋,坐也布袋, 放下布袋,何其自在。 “哈哈哈……”人们发出哄堂大笑。这个疯疯癫癫的和尚太傻了,居然和一幅画说话。 布袋和尚却依旧对着画像说:“拿得起,放得下,才能得到大自在。你听见了没有?” 一幅画像,又不是活人,如何能听懂他的禅机呢?就算是活人,又有几个理解他的寓意呢! 布袋和尚对着自己的画像大摇其头:“你不是我,我不是你。我还是我,你不是你。”说完,他就“呸、呸、呸……”向那画像唾个不停。 这个和尚,不但疯,而且又傻又痴!他竟然不知道爱护自己的羽毛,连自己的形象也糟蹋! 本来好端端的一幅画像,沾满了鼻涕唾液,变得污垢不堪。人们都感到很肮脏,很恶心,便一哄而散。 本来,因为镇将的事情,奉化城里的人们对布袋和尚已经有了一些神奇的印象,而今通过这件事,大多数人都认为,原来他巧妙救陆生、穿起冰雹当项链的事情,不过是巧合而已。这个疯魔和尚,永远不过是个疯魔和尚。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 不知何时,布袋和尚身边时常围绕着十六个小男孩。这些孩子,大的正换牙,小的两三岁。如同布袋和尚当初出现在城里一样,人们不知他们从何处来,也不知他们到何方去。有的时候,他们围绕在布袋和尚身边,像是无处不在;有的时候,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蒸发了一样。也不知道是布袋和尚对他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还是他们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反正有了他们与布袋和尚搅和在一起,奉化人就平添了不少乐趣。 唐哀帝天祐二年(公元905年)八月,处州(今浙江丽水市)刺史卢约派遣其弟卢佶,攻陷了温州城池。城里有一户开汤圆店的林姓人家,独生儿子在混乱中无辜被杀,悲痛欲绝的林家老夫妻,无法再在这个伤心地生活下去,便从温州来到奉化投亲靠友。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的亲友不知搬迁到了何处,老夫妻扑了空。 温州的家产已变卖,林老爷子已经无家可归。而且,钱镠也不会善罢甘休,听之任之,不知何时,温州城必将再次发生激战。为了躲避战乱,林老爷子只好在奉化县城租房居住下来。 他们变卖家产的钱财少得可怜,若是坐吃山空,很难维持下去。好在林家的汤圆买卖已经祖传了三代,林老爷子的手艺更是空前绝后,一枚小小的汤圆,硬是被他滚出了许多花样。在温州,人们都叫他“林汤圆”,他的大名反而被遗忘了。因此,林老爷子就熟门熟路,开了一家汤圆店。 然而,温州的金字招牌,到了奉化却分文不值——人们压根就没听说过他,也不知道他的手艺,如何肯光临他的小店?再说,他因为资金有限,小店开在一个偏僻的角落,过往的人员很少,所以林汤圆的汤圆店是灶火灰冷,门可罗雀。 汤圆风味再好,无人品尝,也就没人知道;无人知晓,也就得不到传扬;得不到传扬,也就没有名望。这种地方小吃,有名气才能带来人气,人气鼎沸,才能财气兴旺。 这一天一早,林汤圆看着一个个精工细作的圆滚滚的汤圆发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开这家倒霉的汤圆店呢!选购原料,置买工具,将他们老两口仅有的钱财折腾了个精光。而现在,买卖冷清,一天也卖不出几碗汤圆,照这样干耗下去,要不了几天就把老本赔光了。到那时,老夫妻两个只能喝西北风去…… 林汤圆双手抱住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唉——” 像是为了回应他的叹息,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林老汉抬头看去,于是看到了两眼晦气——门外,出现了一个光光的秃瓢,那是布袋和尚的光头。 不知为什么,江南、湖广一带的生意人都有一个忌讳,生怕开门第一个碰到和尚尼姑——大概他们的光头,能使人联想到零蛋吧。 “呸——”林老汉下意识吐了一口口水。一早就来了一个光蛋蛋,这一天的生意恐怕又要赔个精光光! 谁知,林老汉心里越腻烦,布袋和尚反而待在他的小店前不走了——他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也不知从哪里钻出了一群小娃娃,从前后左右阻住了布袋和尚的去路。他们有的拽他的布袋,有的搂住他的腰,甚至还有一个小娃娃骑在了他的脖子上,一下又一下弹他的光头玩…… 本来鬼难缠的布袋和尚,遇到了这十五六个俏皮捣蛋的小男孩,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他顾了头,顾不了脚;注意了前方,忽视了后面;护住了左边,暴露了右边……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一个小娃娃,又有几个纠缠上来…… 小娃娃们相互使个眼色,四个孩子抱住了布袋和尚的两条腿,两个五六岁的男孩用头抵住了他的大肚皮,又有几个人拽住了他的胳膊,他的两只耳朵上居然长上了四只小手,揪得他龇牙咧嘴,咝咝直吸凉气,另两个机灵鬼趁机钻进了他的腋下,小手直向他的腋窝挠去…… 布袋和尚痒痒得咯咯笑个不停,身子软了,筋骨麻了,像一摊稀泥一样仰面躺在了地上。于是,那群孩子蜂拥而上,骑在他的身上撒欢儿。喧闹声、欢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本来十分偏僻的小巷子里,因了他们而生动、热闹。许多人驻足围观,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渐渐地,周围积聚了有百十多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些人干脆从林老汉那冷冷清清的小店里借了几条凳子,居然像看街头耍把戏那样有滋有味地观看起来…… 不晓得什么原因,那些小娃娃的精力似乎异常充沛,而且心窍极为灵通,他们花样百出,玩闹得别出心裁,总是让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 他们把布袋和尚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就是一块生面团,也已经被他们揉搓成了发面馒头了。布袋和尚只好合十鞠躬,连连求饶。一个带头的小娃娃说:“光求饶还不行。我们陪你乐了半天,肚子饿了,你得请我们吃饭。” 布袋和尚抖了抖空空如也的布袋,说:“我还没化到饭,没有东西给你们说。” 那个娃娃头一指林老汉的汤圆店说:“这里有现成的汤圆,你给我们买汤圆也行。” 布袋和尚赶紧攥住布袋一角,说:“我是出家人,身无分文,哪有银子给你们买汤圆。” 然而,他的举动怎能瞒得住这群鬼精灵的孩子,他们再次一拥而上,在布袋和尚的浑身上下挠痒痒。布袋和尚又笑着缩成了一团,手里的布袋自然落在了孩子们手里。他们从布袋搜罗出了一些碎银子,让林老汉煮了满满一大锅汤圆,就在街上吃了起来。 那些看热闹的人们看到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不禁也被勾起了食欲,便有人也买来一碗尝尝。尤其是那些借过小店凳子的人,不好意思白坐,就买来一碗汤圆。 林汤圆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人们这一尝,便欲罢不能,很多人吃了一碗又一碗,一边吃一边啧啧称奇,赞美有加。于是,就有更多好奇的人也加入了品尝的行列中。 人们大概都把心思用在了品味林家的汤圆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布袋和尚与那群小男孩何时离开,又去了哪里。 林汤圆的美味,在奉化一传十,十传百,不长时间便传遍了全城,人们纷纷前来品尝。从此,林家的汤圆买卖兴旺了起来,老两口衣食无忧,渐渐忘却了丧子之痛、离乡之愁,久违的欢笑又回到了两位老人脸上…… 奉化城里有一个单家糍粑小店,生意比林家汤圆还要红火,一大早,人们便来排队购买。 糍粑由糯米面蒸制而成,十分好吃,却也十分讨厌——糍粑很黏,吃的时候粘在手上、脸上到处都是,还很难清洗。而单家的糍粑蒸熟之后,再下到油锅里炸一遍,外表形成一层色泽金黄的硬壳,不但不粘手,而且又香又脆。这样制作出来的油炸糍粑,外焦里嫩,脆香温润,具有香、甜、爽、滑多种特色。因此,多年来单家的油炸糍粑,位居奉化第一小吃之列。 布袋和尚从小就很爱吃糍粑,还曾经差点因为食用夹了兔肉的糍粑而丧命。他是单家糍粑店的常客,当然他从来不付钱。 一钵千家饭,僧口吃遍天。乞食,在原始佛教时期,是一种十分重要的修行。佛教传入中国之后,汉传僧人为了适应社会习惯,慢慢改变了这种制度。到布袋和尚所在的唐末时期,乞食的僧人已经十分罕见了。没人知道为什么布袋和尚有寺院不住,反而要到街上乞食。 单家世代奉佛,所以能供养布袋和尚几个油炸糍粑,他反而感到十分荣幸。 这一天,单家的生意像往常一样红火,有不少人排队等候着购买。刚出锅的油炸糍粑很烫,所以有些人虽然已经付了钱,但还没有开始食用。这时,布袋和尚挺着大肚子,拎着布袋走了进来。他越过人家排了半天的队伍,径直向油锅走去。单老板手里忙个不停,嘴里招呼道:“布袋师父,您好几天不来了。快,这边有几个凉得差不多的脆香糍粑,您拿去吧。” 布袋和尚大大咧咧说:“今天我又被那十六个小儿缠上了,所以几个油炸糍粑根本不够,你得将这一箩筐刚出锅的都布施给我。” 单老板微微一笑,说:“师父,这可不行,大家都已经排了半天队了,而且有不少的人已经付了钱,你……” 这时,排在队伍里的人都不干了,齐声嚷嚷: “和尚,你讲不讲理?干什么也得有个先来后到。” “是啊,想吃糍粑,后边排队去!” “就是!你是白吃,还要抢先,太不像话!” “……” 布袋和尚脸皮很厚,根本不在乎人们说些什么,上前一步,将油锅跟前的那一箩筐刚刚炸好的糍粑尽数倒入了他的布袋里,背起来就向店外跑去…… 大家一看这个疯癫和尚将糍粑全抢了,自然十分生气,便一起向他追去。就是一些好脾气的人,也走出小店,来到大街上看热闹。单老板生怕人们揍布袋和尚,也赶紧停了火,跟着追了出来…… 这个布袋和尚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强行动手抢糍粑呢?单老板正在纳闷,只听得身后一声闷响: “轰——” 紧接着,一股气浪向人们冲来—— 街上的人们,大都被扑翻在地。等到人们回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单家的糍粑店,已经全部坍塌了! 真是太悬了!如果不是大家都追着布袋和尚走了出来,不知有多少人被砸伤,被压死,被活埋! 惊魂未定的人们,你看我,我看你,渐渐回过神来。单老板扑通跪地,冲着布袋和尚消失的方向连连磕着响头,嘴里说道:“谢谢大师让我们躲过了一劫,谢谢大师救了我们的性命,谢谢大师……” “是啊,”另一个人说,“若不是布袋和尚的搅和,我们大家就都被捂到房子下面了。” 于是,人们成群结队,去向布袋和尚叩头谢恩。 人们来到布袋和尚经常落脚的石拱桥,他正在给那十六个小儿分糍粑。他看到人们到来,呐喊一声:“不好了,我抢了他们的糍粑,他们找来了!快跑!” 那些小儿拿起糍粑,一哄而散。 本来准备给布袋和尚磕头的人们,听了这话一愣,犹豫不决起来:“难道,这个布袋和尚将人们从快要倒塌的房屋里引导出来,的确是无心之举?是啊,他疯疯癫癫,又不是神仙,如何能预知房屋坍塌呢?” 单老板是个信佛的人,他深知布袋和尚的不可思议,双手合十,深深鞠躬,刚要开口,布袋和尚却抢先说道:“单老板,我知道,今天拿的你家的糍粑太多了,你很心疼。不过,我刚刚从弥勒内院得了一件东西,送给你吧。” 说着,布袋和尚递给了单老板一个纸包,扬长而去。 什么?弥勒内院的东西?要知道,弥勒内院可是在高高的第四重天——兜率陀天上,那里是弥勒菩萨居住的天宫,他一个凡人如何能上得去?这个疯和尚,又在胡说八道! 尽管人们都不相信布袋和尚的话,但对那纸包里的东西还是很好奇,纷纷围拢过来,催促单老板快快打开。 单老板小心翼翼拆开纸包,一股臭气扑鼻而来—— 纸包里的东西,竟然是一块臭屎! 这个布袋和尚,真够恶心人的! 于是,在人们的心目中,他不但不是能预知祸福的奇僧,而且缺德欠揍!他把自己拉的屎说成弥勒内院的东西,一则亵渎了神明,二来欺骗人们,你说可恨不可恨! 识破拐卖儿童的人贩子 唐哀帝天祐三年(公元906年)四月一日正午,发生了日食——老百姓说是天狗吃日头。在唐朝江山摇摇欲坠的年月里,发生这样的天象,绝对不是好事——江山社稷姓李还是姓张,虽然与普通民众无关,但英雄好汉们争夺皇帝宝座,必然会殃及无辜,给人民带来战乱。因此,看到天狗吞吃日头,人们惶恐不安,赶紧敲锣打鼓、点火放炮,以图吓跑天狗,将象征着光明的日头拯救出来。 或许是人们的努力起了作用,日头带着耀眼的光芒,从天狗嘴里挣扎了出来。经过这一番折腾,大人们都疲乏了,纷纷去睡午觉,进入了平和、甜美的梦乡。而那些小娃娃们,看到天狗吃日头,不但没有大人的担心,反而非常兴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便偷偷溜出家门,模仿着大人驱赶天狗的游戏…… 从一个偏僻的小巷里,大步流星走出了一个个子高高、大手大脚的中年妇女。她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用衣裳包裹得严严实实,从外面看不到孩子的模样。看她赶路的急切样子,像是有什么急事。是孩子得了急症,还是玩耍时磕碰伤了? 她正急匆匆走着,忽然迎面遇到了布袋和尚。布袋和尚张开双臂,笑嘻嘻地阻住了她的去路。中年妇女向左,他也跟着向左移动,人家向右躲闪,他就立刻到右边阻拦,怎么也不让她过去。那中年妇女掉转回头,那布袋和尚像是鬼影一样,一闪而过,又挡在了她的前头。 布袋和尚嘻嘻笑着说:“好玩、好玩,真好玩!比与那群小儿捉迷藏好玩。” 中年妇女说:“和尚,你不要胡闹了。我的孩子有了急病,我要抱他去看郎中。” 布袋和尚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山僧我就是一个好郎中,专治小儿昏厥。你的孩子是不是误食了麻药,不记事了?” 那妇女闻听此言,勃然变色,突然向路边冲去,低着头,力图强行挤过去。但是,她还是没快过布袋和尚,一头撞在了他的大肚皮上。中年妇女急了,骂道:“你一个和尚,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妇女,成何体统!” 谁知,布袋和尚不但不收敛,反而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嘿嘿笑着说:“你搽的粉太厚了。” 那女人又气又急,便不顾一切地将孩子放在路边,转身与布袋和尚厮打起来。布袋和尚身躯虽然肥硕,却异常灵活,三转两跳,绕过女人,一把将那个孩子抱了起来,向那个女人的来路跑去。 中年妇女见状,边追边喊:“疯和尚抢孩子啦,快来人啊!” 这时,前面走来了一位挑水的大嫂——田大嫂。田大嫂是一位居住在附近的农家妇女,勤劳能干、疾恶如仇。平时,她最看不惯布袋和尚这种游手好闲的人。现在,她看到布袋和尚抢了人家的孩子,心头怒火冲天,放下水桶,双手紧握扁担,犹如当阳桥头的猛张飞,横在了布袋和尚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布袋和尚却不慌不忙,仍是一脸的笑容,像是捉迷藏一样,围着地上的那两只水桶,与田大嫂兜起圈子来…… 田大嫂腿脚不如他利索,手中的扁担生怕伤着孩子,也不敢真的抡过去,真是干着急不出汗,一时间竟然拿这个疯疯癫癫的和尚没办法。好在那个丢了孩子的姐妹已经赶了过来,附近的人家也听到叫喊走了出来,所以田大嫂沉住了气:哼,看你个布袋和尚往哪里逃! 田大嫂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就在那个妇女即将到来的时候,布袋和尚会将手里的孩子抛向自己!她慌慌张张扔掉手里的扁担,赶紧去接孩子…… 这时,布袋和尚拎起一桶水,向那中年妇女泼去—— “哗——” 那女人从头到脚,被浇成了落汤鸡。 布袋和尚趁大家发愣的时候,溜之大吉,没了踪影。 田大嫂一边骂布袋和尚无礼,一边对那个姐妹说:“大姐,看你浑身都湿透了,到我家换换衣服吧。” “没事、没事,我还急着赶路,给孩子看病呢。” 说着,那女人就想从田大嫂怀里接过孩子。田大嫂躲闪开,说道:“你全身是水,抱着孩子会把他也弄湿的。那样岂不是雪上加霜、病上加病吗?” 这时,已经有几个妇女围拢过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穿着湿衣服,容易着凉。” “是啊,是啊,就算你不怕,还有孩子呢。” 大家簇拥着那女人到田大嫂家换衣服。 然而,片刻之后,从田大嫂家传出了妇女们的惊呼声。随即,田大嫂与进屋帮着那女人换衣裳的妇女跑了出来,惊叫道:“天哪,那个抱孩子的人不是女人!他是男人!” “一个大老爷们,男扮女装,一定不是好东西!” 她们的话音未落,那个人已经抱着孩子从田大嫂家冲了出来,力图逃跑。那些围观的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抓了起来,扭送到县衙。 原来,这是一个专门拐骗儿童的人贩子。这天中午,他哄骗一个无大人看管的男孩喝了麻药,计划抱到外地卖掉……老百姓称这种事情叫“拍花子”。 孩子的父母见到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之后,自然对大家千恩万谢,尤其是对田大嫂,更是感激不尽。田大嫂却红了脸,喃喃说:“我、我、我……我差点帮了倒忙。要说真正救了孩子的人,应该是布袋和尚。天晓得怎么回事,他一个疯癫和尚,怎么就知道那个人贩子不是女人?” 孩子的父母很想当面向布袋和尚致谢,田大嫂便带领他们来到石拱桥下,却没见到他的人影。有人说,布袋和尚与那群小儿沿着江边出了城。于是,田大嫂一行人就沿着县江找去。出城不远,他们果然看到了正在江中与群儿戏水的布袋和尚。 那群小儿水性极好,能长久潜伏在水中。他们在江底潜行到布袋和尚身下,抱住他的腿向大江深处猛然拖去—— 布袋和尚冷不防,一下子沉入了水中,被呛得喝了好几口水,才挣扎出水面。然而,他刚想张开大嘴吸气,小儿们便一起向他撩起水来,又灌了他一肚子浑浊的江水…… 布袋和尚尽管狼狈不堪,却依然兴趣盎然地与那群小儿打着水仗,满江荡漾着他们掀起的波涛,飞溅着他们撩起的水花,还回响着他们无拘无束的欢笑…… 那个孩子头又开始挤眉弄眼了。于是,有一个比浪里白条还滑的男孩悄悄潜入了深深的江底,布袋和尚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那个孩子手里抓着一把黑泥,猛然糊在了他的脸上…… 等到布袋和尚清洗干净了脸上的稀泥,能够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那群小儿已经游回了岸边,而且抱起他脱在江岸上的僧衣,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向远处跑去。 布袋和尚不管三七二十一,光着屁股从江水里蹿了出来,向小儿们追逐而去。岸上的男人们大笑不止,而女人们自然是赶紧用手捂住脸,骂这个和尚疯疯癫癫,没脸没皮。 田大嫂更是羞得脸脖子通红,一甩手,转身离去了。 这个布袋和尚,叫人们说你什么好呢? 远方,传来了那群小儿的歌谣: 不向岳林念经,却来城里谈天。 禅杖戳破长街,只履踏翻桥涵。 奇形怪状行事,颠颠倒倒开言。 这个大肚和尚,如何流落世间? 呵呵呵呵,会得时,给你一棒; 会不得,且放置在布袋里偷闲。 …… 面对诱惑,更要专注当下、一心一意 麦收插秧,是农家最为繁忙的季节。那天清早,布袋和尚路过胡三江的家门,看到田大哥——田大嫂的丈夫,从胡家走了出来。 布袋和尚问他:“大清早的,就来串门?” 田大哥说:“这是什么节令啊,哪有时间串门聊天呢?我是来请胡三江他们三个小青年帮我插秧的。” 布袋和尚嘻嘻一笑说:“你怎么不请我?请他们这几个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的小青年,还不如请我一个和尚呢。” 田大哥也笑了:“你这个和尚,连经都不念,怎么会插秧呢?我请你,也只能请你去吃中午饭。” 布袋和尚倒是会接话茬,马上说道:“那好,我中午到你们家吃斋去。” 临近中午,布袋和尚真的来到田家吃斋。田大嫂最讨厌布袋和尚,见到他自然很不高兴,摔盆子摔碗给他脸色看,指桑骂槐地挖苦他。布袋和尚如同泥塑木雕一样装傻充愣,毫不在意。 俗话说:“脸皮薄,吃不着;脸皮厚,吃个够。”遇到这么一个厚脸皮,你有什么办法! 一会儿,田大哥先行从地里回来了,看看饭做好了没有。田大嫂毫不顾及布袋和尚的颜面,对着丈夫高声大嗓地发作起来:“现在正是农田里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哪有时间怜悯这个疯和尚!你怎么将他弄到家里来了?” 田大哥无可奈何地说:“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谁知他却当了真。” 田大嫂咕嘟着嘴说:“哼,给他这样一个既不念经,又不拜佛,整天没个正形的野和尚吃白米饭,还不如倒在桑树下呢!起码能长出几片好桑叶,多喂几条蚕宝宝。” 田大哥压低嗓门说:“我的祖奶奶,你小声点好不好,别让人家听见!” 田大嫂满不在乎,说:“我说的是实话,他听见了才好呢。” 她的话音刚落,布袋和尚就从厨房走了出来,手里居然端着她刚刚做好的一锅米饭。就在田家两口子愣神的时候,他端着饭锅出了大门,将好好的一锅白米饭全部倾倒在了桑树下! 那是在田里插秧劳作的人们的午饭呀!等到他俩醒过神来,那布袋和尚早不知去了何方。 田大哥一个劲儿埋怨田大嫂:“都是你多嘴多舌,得罪了那个不知深浅的疯癫和尚。现在怎么办?重新做饭已经来不及了。人家帮咱插了半天秧,总不能让大家饿肚子吧?” 田大嫂也是覆水难收,只好默默走进厨房,去重新做饭。然而,当她无精打采掀开釜上的盖子,要重新淘米时,豁然发现原来做好的米饭都在釜中,一粒也没减少,只是旁边多了一张字条,上面写道: 手把青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成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农人插秧数千年,唯有布袋和尚从中悟到了做人的真理:人,只有低下头来,才能发现水中另有一番崭新的天地;为人处世,宽容一些,忍让半分,看似退缩,却换来海阔天空的发展余地。后退,原来也是向前! 田大嫂“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喃喃祈祷,忏悔自己心胸狭隘、尖酸刻薄的罪过…… 下午的时候,布袋和尚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溜达到田大哥家的稻田旁。他看到,尚有一大片水田未插上秧,而田大哥、胡三江他们不紧不慢地干着,一点也不着急。布袋和尚说:“农时一刻值千金,你们怎么还在磨磨蹭蹭啊?照你们这样拖拖拉拉、松松垮垮的干劲,到日头落山之前,是无法将这块田插完的。” 胡三江说:“我们本来就没计划着今天都干完,剩下的一部分明天上午再插。” 布袋和尚说:“你们几个大小伙子,怎么这样耍滑偷懒呢?加把劲儿今天就能干完的活,为什么非要拖到明天呢?” 胡三江看了看偌大的一片水田,说道:“你这个和尚,压根儿不懂种田。还有这么大的一片空地,就是再加上三个人,到天黑之前也干不完。” 其他几个人也随声附和道:“是啊,是啊。要想今天插上秧,起码得再增添两三个帮手。” 布袋和尚笑着说:“真没出息,你们不会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一个人,如何干出两个人的活呢? 胡三江调侃布袋和尚说:“和尚,你别白嘴说空话,你下田来试一试,我们倒是想看看你一个人如何干出两个人的活!” 其他人也起哄:“对对对,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下来试试。” 布袋和尚捋起袖子,挽起裤腿,说道:“只要和尚我下田,保证能在日落之前将这块空田全部插上秧苗。” “吹牛不上税。”人们都不相信他的话。照常人的插秧速度,剩下的这空地,无论如何也无法在日落之前干完。你布袋和尚又不是螃蟹,长着八只胳膊,如何能一个人干出三四个人的活? 布袋和尚一笑,二话没说,“扑通”一声跳入水中,麻利地插起秧来。 当时,日头已经偏西。说来也怪,自布袋和尚下田之后,日头好像走得特别慢,他们将空地都插上秧苗,日头恰好落山。 胡三江、田大哥他们很是不服气,难道他们四个正儿八经的庄稼人,竟然比不过一个笨乎乎的胖和尚?于是,他们与布袋和尚约定,第二天正式进行一次比赛,谁输谁请客。 第二天,他们来到胡三江家的一块水田,从正中拉了一道线,一边是布袋和尚,另一边是他们四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比赛开始,胡三江、田大哥他们铆足了劲,快速插秧;而布袋和尚却不慌不忙,慢慢吞吞,很快就被拉下了很远的距离。 俗话说,单拳不敌四手,一虎难服群狼。一个布袋和尚又没有三头六臂,如何能比得过四个插秧技巧纯熟的农民呢!然而,布袋和尚仍旧一幅胜券在握的悠闲模样,好像他有什么制胜法宝似的。 胡三江他们见自己一方将布袋和尚远远抛在了后面,便渐渐松懈下来。这时,布袋和尚从脚上脱下了一只破草鞋,悄悄放在了他们一侧的水田里。片刻之后,有几条硕大的鲫鱼游动到四个农夫的脚下,它们或者摇头摆尾,掀起朵朵浪花,或者挠痒一样,轻轻触碰他们的脚踝。胡三江是属猫的,最馋鱼吃,率先扔下手里的秧苗,开始在水里摸鱼。其他三个人也经不住鲫鱼美味的诱惑,忘情地抓起鱼来——反正布袋和尚被拉得很远,而且他一个人插秧的速度根本无法与自己一方相比,等他追上来之后,自己一方再加油也不晚。 但是,他们只顾得抓鱼了,完全将插秧的事抛到了脑后。等到布袋和尚插完那半边田,那几条诱惑人的鲫鱼神秘消失,他们才知道输了比赛。 布袋和尚哈哈笑着说:“年轻人,你们要记住,无论干什么事情,都必须一心一意,千万不能受其他诱惑而随便转移注意力。专心致志,注重当下,就是种田,也一定能成为最好的庄稼把式。” 胡三江、田大哥他们虽然不懂禅机,但从他的话里,似乎听出了人生的道理。 这个布袋和尚,是真疯癫,还是大巧若拙、大智若愚? 那一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布袋和尚却脚穿草鞋,身披蓑衣,招摇过市。人们见此情景,无不发出嘲弄的笑声——这个布袋和尚,也不知道又发了哪门子神经!然而,面对人们的嘲笑,他故我依旧,穿大街,过小巷,几乎走遍了整个奉化城。他的身后自然还跟着那群看稀罕的小儿,一边走一边念: 布袋布袋真稀奇,晴天穿着大蓑衣。 不要等着雨来了,把你淋成落汤鸡。 十分凑巧,布袋和尚穿着蓑衣从街上走过不久,突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不期而至。那些刚刚还在嘲笑布袋和尚的人,几乎都被倾盆大雨浇了个全身湿。正像小儿们唱的那样,淋成了落汤鸡。 大雨渐渐变成了小雨,小雨变成了连阴雨,淅淅沥沥,绵绵密密,一连几天下个不停。尽管出门有蓑衣、雨伞,但空气中的水分太大,人们的衣服潮团团,身上黏糊糊,很是难受。 小雨仍旧蒙蒙,水气依然浓浓,布袋和尚却脱掉了蓑衣,穿着木屐“嗒嗒嗒嗒”走到了石拱桥上,倒立起来,用双手当脚在桥上走来走去。 那群小儿自然是少不了的,他们又跟着起哄: 布袋和尚倒走步,晾晾你的大屁股。 布袋和尚穿木屐,日头出来看着你。 说来也怪,布袋和尚刚刚在桥上倒立行走了一会儿,雨丝马上停了下来,太阳也紧跟着从厚厚的云层里钻了出来,把温暖的阳光洒满大地…… 天长日久,人们渐渐发现了规律:布袋和尚脚蹬草鞋、身穿蓑衣在街上疾走,片刻之后肯定大雨将至;他若穿上木屐,到桥上倒立,阴雨必晴。 人们不禁感到奇怪了:难道这个布袋和尚,有未卜先知之明,能够预测风雨? 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专门找到布袋和尚,询问他如何知道天气变化?他嘻嘻一笑,说:“我又不是专管下雨的龙王,如何知道何时下雨,何时刮风?” “可是,你每次穿蓑衣老天就会下雨,而穿上木屐,就会天晴。” 布袋和尚居然说:“天气久旱无雨,空气太干燥,老僧我很不舒服,就穿上蓑衣快跑,心里想象着下雨的情景,身上就感觉滋润了。穿木屐也是一样,总不晴天,潮得我老人家屁股底下都长毛了,就到桥头晾一晾呗。” “那么为什么每次你都能如愿以偿,想晴就晴,盼雨就雨呢?” “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布袋和尚故弄玄虚,“我告诉你,可不许向外传。” “你放心,一话不传六耳,我绝对为你保密,连我老婆都不告诉。” 布袋和尚压低嗓门说:“告诉你吧,老天爷是我的孙子,很孝顺,很听话,所以很乖。” 说完,他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这个布袋和尚,简直不可理喻! 那群小儿追在布袋和尚后面唱起了儿歌: 从来物理有循环,不识规律心不宽。 翻身触破娘生面,风雨阴晴尽掌管。 佛度有缘人 天祐四年(公元907年)三月二十七日,唐朝最后一个皇帝——唐哀帝亲笔下诏,将帝位禅让给朱全忠。大唐帝国历经二十五任君王,立国二百七十七年,终于曲终人散,寿终正寝。 辉煌已随流水去,哀歌却伴西风来。 四月二十二日,朱全忠大赦天下,改年号“开平”,国号“梁”——中国历史步入了混乱黑暗、四分五裂、群魔乱舞的五代十国时期。从朱全忠的后梁开始,此后七十年间,中原地区就像一个乱纷纷的大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相继建立了五个短命的帝国。与此同时,在其他地方并存着十个大大小小的、独立或半独立的国家。 唐哀帝正式退位的那一天晚上,吴王钱镠(他已由越王晋封为吴王)做了一个神奇的梦,梦见一位慈眉善目的菩萨光临他的王宫,悬空在他的宝座上方对他说:“你若是能仁慈为怀,反对杀生,确保两浙平安,你将得到一个真正的王国,并且传位子孙后代,立国百年,平安度过五代的大混乱时期。” 后梁代唐而立之后,手握两浙地区一十三州的钱镠,果然被封为吴越王。于是,吴越正式立国,他成为第一任国王,并且在第二年(公元908年)推出了自己的年号——天宝元年。表面上钱镠向朱全忠臣服,实际上就是一个独立王国。在那些一个赛一个残暴的统治者中,钱镠应该是最仁厚的一个。因此,在那个苦难深重的时代里,两浙人民总算没有经历大的战乱,也没有遭遇大规模的外敌入侵,享受到了难得的平安。同时,钱镠又在太湖流域兴修水利,凡一江一河,一浦一汊,都修建堰闸,旱时蓄水,涝时排泄,因此再也不受旱涝威胁。他还建立起了水网圩区的维修制度,极大地促进了农业发展。也正是从这个时期起,两浙农商经济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一跃成为了全国最为富庶的地区。 大唐帝国灭亡、吴越立国前后,不知为什么,布袋和尚悄然离开奉化,来到了杭州。这次,他居然没有再到大街上游荡,而是挑着他的布袋,来到了孤山寺挂单,安安静静地住了下来。 孤山寺坐落在西湖之中的孤山上。孤山,是西湖胜景,它由长长的白沙堤联通了西湖两岸。山上林木葱茏,梵宫掩映,犹如人间仙境一般。 八十多年前,时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从西湖晚归,回望孤山,诗兴勃发,手捋须髯吟诵道: 柳湖松岛莲花寺,晚动归桡出道场。 卢橘子低山雨重,棕榈叶战水风凉。 烟波澹荡摇空碧,楼殿参差倚夕阳。 到岸请君回首望,蓬莱宫在海中央。 当年白居易歌咏过的蓬莱宫——孤山寺,而今有些萧条了,只有七八个僧人住在这里。 一天清早,布袋和尚对孤山寺住持说:“今日有一个大施主前来进香,应该开中门迎接。” 布袋和尚的神奇,住持禅师早已听说过,所以就相信了他的话。住持让人清扫道路,预备香茶,自己与布袋和尚早早来到了山门外,等待着大施主的到来。 然而,他们一等再等,却始终没有看到尊贵的客人,来的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游人、香客。眼看上午快过了,仍然不见贵客上门,住持禅师问布袋和尚:“你说的大施主怎么还不来?” 布袋和尚笑着说道:“快了、快了,他正在和掌柜结算工钱呢。” “与掌柜结算工钱?”住持禅师产生了疑问,“那么,他一定是个普通伙计了?” 布袋和尚点点头:“是啊,是啊。他就是一个长工。” “啊,一个长工,能是大施主?” 说着,住持就要拂袖而去。布袋和尚一把拉住他,说道:“如果一个人将三年的工钱一点一滴都不剩,全部布施到佛前,算不算大施主?” “算,当然算。”住持禅师心想,就算是一个长工三年的工钱,少说也有几十两银子,勉强也可以算个大施主了。 不一会儿,寺院前的道路上走来了一个衣衫陈旧、手提三个油瓶的小伙子。布袋和尚冲着寺院里面的僧众喊叫道:“来了、来了,大家快快出来排班,迎接大施主。” 这个普普通通的人,就是大施主?住持犹豫着。布袋和尚催促他:“你是住持,大施主到了,应该上前迎接啊!” 那个年轻人听到了他的话,连忙摇着手说道:“师父,你弄错了,我不是什么大施主,我只不过是捐献三瓶香油。” 住持禅师的脸色拉了下来,低声呵斥布袋和尚:“你干的好事,竟然糊弄老衲!” 布袋和尚正色说道:“我何曾糊弄你,他的确是将三年的血汗钱全部施舍了出来。” 住持不相信:“三年工钱,仅有这三瓶油?” 布袋和尚说:“不信,你问问他本人。” 不等住持发问,小伙子已经眼圈发红,几乎就要痛哭起来。 原来,他是一个乡下人,三年前来到杭州城一个名叫刘均佐的大财主家做长工。刘均佐对下人极为苛刻,但小伙子觉得他给开出的工钱很合适——每年一头牛,就立了三年合约。刘均佐说,要干满三年,工钱一起付。小伙子很诚实,就答应了下来。他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地在刘均佐家干了三年,今天总算合同到期,熬出了头。然而,当他到柜台上结账时,却仅仅得到了三瓶油。 小伙子自然不服,要与刘均佐到衙门里理论。掌柜的拿出了当初的合约,上面的的确确写的是“三瓶油”,而不是三头牛。原来小伙子不识字,立合约的时候,人家故意将“三瓶油”读成了“三头牛”。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小伙子知道,就算真的闹到衙门里,自己也打不赢这官司,所以哑巴吃黄连,只能把苦水咽到肚子里。 本来他父母双亡,是一个光棍汉,想着吃上三年苦,赚到三头牛,就可以回家娶媳妇、生孩子、过日子了。如今,一切都变成了梦幻泡影。当他走出刘均佐家的时候,看着三头牛变成的三瓶油,真想将之当街摔碎。可是,这毕竟是自己三年来的血和汗,不如献到附近的孤山寺佛前,点长明灯吧。 他来到了孤山寺,受到了全体僧众的隆重迎接与盛情款待。住持禅师苦笑着对他说:“小伙子,遇到了刘均佐,算你倒霉。当初,你就不该去给刘均佐家当长工。他这个人虽然是杭州城的首富,却也是最有名的吝啬鬼。甭说你了,就连吴越王,他都敢糊弄。” 于是,住持禅师给大家讲起了刘均佐的逸闻趣事…… 自从钱镠入主杭州之后,扩建城池,防止了兵匪之患,城里人民安居乐业,真像生活在天堂一样。两浙物产极大丰富,而其他地区因为战乱频发,人民流离失所,所有的物资都极度匮乏,于是,这种必然的流通,成就了杭州城许多精明的商人。有几十家经营粮食、丝绸的大商号,日进斗金,富可敌国。而首屈一指的巨商大贾,名曰刘均佐。 刘均佐之所以能成为江南首富,其诀窍有两个:一是极度精明,二是极端吝啬。 唐昭宗天复二年(公元902年),是钱镠五十大寿,唐朝皇帝将他由彭城王晋封为越王。双喜临门,本来就喜好排场的钱镠,当然要好好地红火热闹一番。可是,盛大的场面、豪华的庆典,是要花钱的。尤其是修建、装饰越王宫殿,需要堆积成山的白银。两浙虽然富甲天下,但毕竟处在大动荡的时代,连年征战,主要的税赋全都用在了军费上。虽然钱镠姓钱,镠,更是成色很好的黄金,但他也不得不为钱发愁。这时,他手下的一个掌书记——余姚怪杰罗隐给他出了一个好主意:杭州商贾富可敌国,何不让他们出一些血? 于是,为庆贺钱镠晋封越王的帖子发给了全城的富商们,邀请他们前来参加盛宴。越王府的差役有意识地提前放出风来,说是宴会上将以贺礼的轻重而排列座次。 商人最爱脸面,贺礼太轻拿不出手,现在当然更要借机争富斗阔,好好较量一番。那一天,前来参加宴会的商人,贺礼最轻的也是一封五十两的白银,那几个顶级富豪更是一个比一个出手阔绰。广有田产的张员外送来了一匹追风骏马,其价值不下千两白银。拥有三家南北货商号的王掌柜,献上的是一只小猴子——一只惟妙惟肖的用纯金打造的金猴!而绸缎生意覆盖大江南北的李老板的贺礼,是一块十分罕见的和田子玉。其晶莹温润,犹如凝脂;其纯净白皙,空前绝后。黄金有价玉无价。然而,忍痛割爱贡献出美玉的李老板,还是不敢肯定自己能坐到上宾之位,因为富甲两浙的刘均佐还没有出面。 来了、来了,刘均佐终于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出现在了钱镠的客厅之中。他双手捧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用黄色的绸缎覆盖得严严实实,不知是什么举世无双的宝物。 大家都十分好奇,平时恨不得从稻糠中轧出二两油的刘均佐,手里捧的是什么样的贺礼呢?若是还像平常那样吝啬,岂不当众出丑?丢人现眼不说,一旦惹怒了钱镠,说不定立马砍去他的脑壳!而若是献出价值连城的宝贝,就等于割他的肉、剜他的心,还不让他痛死! “越王驾到!” 一声威严的高声大喝之后,钱镠在罗隐的陪同下走了出来。他将大家的珍奇礼物一一过目,很是满意,频频点头。属猴的钱镠,看到王掌柜奉献的那只活灵活现的金猴,立刻笑逐颜开——不仅仅因为它的惟妙惟肖,更因了它是由百两黄金浇铸而成。李老板的和田美玉,更是让钱镠爱不释手,当下便把玩起来。 罗隐看看刘均佐,说道:“刘大老板,你是杭州首富,献给越王的贺仪是什么稀世珍宝啊?” 刘均佐说:“今天是越王加冕的时刻,所以,我献给越王的,是天下最为瑞祥的贺礼。” 罗隐对他的贪婪吝啬早有耳闻,不大相信他的话,追问道:“难道,您的东西能比张、王、李三位的更珍贵?” 刘均佐胸有成竹地说:“他们的贺礼虽然珍贵,却根本无法与我的相提并论。” 守财奴的刘均佐,真的要大出血了?他的比黄金、宝玉更加珍贵的贺礼,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钱镠闻听了他的话语,真是心花怒放,喜上眉梢,连手中的美玉也放下了,急切盼望着刘均佐的贺仪揭开神秘的面纱…… 罗隐急不可耐地将覆盖在上面的黄绫掀开—— “啊?!” 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惊呼一声,因为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根本不是什么宝物,而是一只装着一些生姜的小木桶! 这是怎么回事?大厅里鸦雀无声,人们都瞪着眼睛,看看越王钱镠,再看看刘均佐。钱镠毕竟是一代枭雄,处变不惊,依旧平平静静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啊?” 他的明知故问,很是别有意味。如果刘均佐照实回答,他就可以以戏弄越王的罪名治他的罪!谁知,刘均佐却转而反问罗隐:“罗大才子,你是我们两浙最有见地的大才子,你说说看,桶里的东西像什么?” 他不说是什么,而是说像什么,自有深意。 罗隐看了看,说道:“这些生姜高高低低,错错落落,很像山峰。” “对对对,”刘均佐看似夸赞实则引导他说,“罗大才子果然非同一般,看到了别人难以察觉的微妙之处。它们的确像山,就是山的模样。” 罗隐很是兴奋,喃喃说:“山形的生姜……姜长成的山,姜山……姜山!我明白了,姜山,就是江山,一桶姜山,就是寓意‘一统江山’!” 刘均佐不失时机地将一木桶的生姜呈给钱镠:“臣民献上一桶姜山,愿大王早日平定天下,一统江山!” 钱镠从一个小小百姓起步,平步青云,成为一国之主,当然幻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君临天下,一统江山,成就千古霸业。因此,他很是喜欢这个彩头,高高兴兴地将刘均佐请入了上席…… 没想到,刘均佐三个铜钱的生姜,居然成了最为珍贵的礼品! “这就是刘均佐,悭吝苦克,而且精明至极。”住持禅师最后对小伙子说,“刘均佐雁过拔毛,积聚下了偌大的家业。但平日之间,他自己连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若是让他花一贯钱,便是挖他身上的肉一般。所以,他怎么会给你三头牛呢?” 布袋和尚却说:“小伙子,你给佛菩萨献了三瓶油,我要让刘均佐还给你三头牛。” 住持禅师无论如何也不信:“连吴越王都无法从刘均佐手里抠出几两银子来,你一个疯和尚,能奈他何?我说小伙子,你不要听他说疯话,他说给你的牛,都是用气吹出来的。” 布袋和尚说:“你说我吹牛?那你就让小伙子在寺院住几天,我真要让你看看,什么叫奇迹。” 布袋和尚的大话说了出去,却像是癞蛤蟆过门槛——蹲屁股伤脸。他不但没有见到刘均佐,而且连人家的门都没进去——刘均佐最怕和尚、尼姑找他化缘,早就吩咐下人,凡是光头的人上门,一律不见。所以,布袋和尚一连三天都吃了闭门羹。 布袋和尚连刘均佐的面都见不上,当然无法感化他了。俗话说,佛祖不度无缘之人。不过,菩萨善结因缘,因此,无缘只是一期。布袋和尚无法接近刘均佐,只有慢慢等待时机。 自食恶果,因果自负 刘均佐先后娶了一妻三妾四位夫人,却只有正室生育了一儿一女。他的小女儿从小娇生惯养,脾气古怪。有其父必有其女,刘均佐对下人十分苛刻,他的女儿对佣人、丫环更是异常残暴,稍有不顺心就拳打脚踢,撒泼放刁。她本名叫荷香,因她心地凶残、歹毒,有了一个不雅的外号:恶狼。偏偏这荷香的头脑很灵活,一会儿一个鬼主意,一眨眼就是一个馊点子,总是想方设法整治身边的佣人取乐。那些跟随她的丫环整天提心吊胆,心里恨透了她,却从来不敢表露。 这一天午后,荷香在三个丫环的服侍下,来到西湖边上游玩。 当时已是中秋时节,一阵西风吹起,潇潇秋雨落,西湖之畔游人疏疏。 荷香感到甚是无趣,就让丫环们为自己撑起雨伞,走过断桥,到白堤上闲逛。她无聊透了,就在湖堤上忽左忽右地摇摆着。这下可苦了为她打伞的小丫环,只好跟着她打摆子似的左右乱跑…… “砰!” 在湖堤边缘为她举伞的小丫环,冷不防被她狠狠撞了一下,叽里咕噜滚下了堤岸,落入了水中…… 幸好,堤边的湖水不深,没有被淹着。然而,小丫头的衣服全部湿了,在冷风里一吹,冻得浑身哆嗦,牙齿咯咯直响。荷香不但不可怜她,反而从中发现了取乐的方式:她故意走在湖堤的最边缘,然后冷不防一膀子将另一个为她打伞的小丫环撞下堤岸…… 又一个小丫环变成落汤鸡,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三个丫环都落了水,全身湿淋淋的,狼狈不堪。她们虽然不敢反抗,但心中都对荷香的恶意捉弄、侮辱欺凌,产生了刻骨的仇恨。当她们走到长长的锦带桥中部的时候,荷香再次故意用肩膀向一个小丫环撞去—— 她三番五次的恶作剧,小丫环们心里早有了准备,时时刻刻保持着警觉。所以,当她再次使坏时,那个小丫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荷香突然扑了空,脚下收束不住,一头栽到了桥下,落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锦带桥下的湖水不比堤岸边,深达一丈,那时候的女子又都不会游泳,因此荷香在湖水中头出头没,沉浮挣扎,不停地呼救。 然而,桥上的三个小丫环,看着她痛苦挣扎,却无动于衷! 这个荷香平日仗势欺人,对丫环们随意辱骂殴打,早已播种下了仇恨的因缘。今天,她再三推她们落水,百般戏耍,她们更是忍无可忍,义愤填膺,对她恨之入骨。因此,当荷香落水之后,看到她的痛苦、她的恐惧,三个小姑娘们的心中,竟然产生了一种快感,一种罂粟花一般的美感! 她们任荷香呼救、挣扎,却升不起一丝怜悯之心,只是冷漠地旁观,脸上甚至还带着邪恶的微笑! 荷香感到,死神已经牢牢抓住了她的双脚,正在一点点向湖水深处拖拽。她拼命挣出水面,向她的丫环们呼救: “救——” 她刚张开嘴,湖水便猛然灌了进来,呛得她心肺炸疼,再次沉入冰冷的湖水中。当她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最后一次露出水面,最后一次求救的时候,她忽然从丫环们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十分熟悉的表情——她日常捉弄、折磨她们时的那种邪恶的惬意!于是,她明白了,罪恶的花朵终于结出罪恶的果实!自己的挣扎、呼救都是徒劳的。 三个小丫头最初看到荷香落水时,因为凝结在心头过多的仇恨蒙昧了她们的良知,所以她们任她沉浮,压根就没想到出手相救。直到荷香真的就要沉入湖底溺水而亡的时候,她们才突然醒悟过来:天哪,她是和自己一样的生命啊!然而,她们也都不会游水,只能拼命呼喊求救。但是,秋凉雨冷,白堤上根本没有游客,两边的湖面上也没有游船。而且,就算有人听得见她们的呼救,也已经晚了,荷香已经沉入了深深的湖水之中,再也不见了踪影! 三个丫环赶紧逃离了锦带桥现场。 为了掩饰自己见死不救、任凭小姐活活淹死的罪行,她们悄悄商量着办法…… 天渐渐黑了下来,可是外出的女儿还没回来。刘均佐担心出事,在客厅里坐卧不宁,来回踱步。忽然,女儿的三个贴身丫环慌慌张张地跑回了家门,失魂落魄地说道:“启禀老、老爷,小、小姐……” “小姐怎么啦?” “小姐不、不见了!” “啊!”刘均佐气血攻心,差点昏厥过去。管家赶紧将他搀扶到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喘息了一会儿,追问道:“小姐是和你们一道出去的,如何失踪了呢?” 一个口齿伶俐的小丫头说道:“午睡起来后,小姐说家里憋闷,让我们陪同她到西湖边上游玩。可是,今天天上飘着毛毛细雨,所以湖边的游人很少。小姐嫌冷清,就叫我们与她捉迷藏。谁知道,玩着玩着,我们就找不到小姐了。我们在西湖边上找了好长时间,总也没有看到她的踪影,只好……” 刘均佐一拍茶几,喝道:“找不到小姐,你们回来干什么?赶快去找!若是找不回小姐,看我如何收拾你们!” 刘均佐将家里所有的佣人、长工、伙计、丫环,统统派了出去,几乎翻遍了杭州城的大街小巷,也没发现荷香。那三个小丫环心里有数:这会儿,荷香早已沉入湖底,被那些鱼、虾、王八啃食着呢…… 白堤的那一端,即是西湖中的名胜之地——孤山。 这一天下午,布袋和尚像是在等待什么似的,也不与寺僧打招呼,默默地坐在了山顶上的赏梅亭。 孤山自古以梅著名,但现在远远不是赏梅时节,布袋和尚坐在这里干什么? 凉风徐来,有云起自西山,渐渐向西湖铺来,天色渐渐变得有些暗淡,细雨飘落下来。这时候,闭目静坐的布袋和尚忽然睁开眼睛,急急忙忙站立起来,向孤山之下的白堤方向望去。 拂波云色重,洒叶雨声繁。 水鹭双飞起,风荷一向翻。 空蒙连北岸,萧飒入东轩。 ……[1] 透过蒙蒙细雨,他看到四个少女沿着白堤走上锦带桥,慢慢向孤山的方向走来。忽然,其中一个少女“扑通”一下落入了湖水之中。 然而,少女毕竟不是青蛙,所以不但没有青蛙入水后的逍遥自在,反而手脚无措地胡乱扑腾起来,拍打出朵朵洁白的浪花。有违常情的是,桥上的那三位少女不但不急切施救,反而像是看戏一样,眼睁睁地看着水中的同伴挣扎、沉没…… 布袋和尚飞快地跑下孤山,跑过足足一里长的白堤,跑到了锦带桥上。然而,此时桥上、桥下都已经没了人影。他顾不得脱掉衣衫,奋力跃入冰冷的湖水之中。 布袋和尚连续潜了几次水,终于在湖底摸到了荷香,将她拖到了堤岸上。但是,他打捞上来的荷香没有呼吸,没了脉搏,已经成了一具冰凉的死尸。他也不管死活,将荷香面朝下扛在肩上,向孤山寺走去。 一路颠簸,灌进荷香肚子里的湖水虽然倒了出来,但她依然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孤山寺的几个僧人看到这个大肚子和尚扛着一具女尸进了寺院,很是吃惊,赶紧关闭了僧堂的门,不肯让他进来。布袋和尚无奈,只好将荷香扛进天王殿,仰面放在了拜佛的蒲团上。 孤山寺的那几个寺僧很是好奇,便悄悄溜了过来,从门缝向里面张望—— 这一看,他们大吃一惊,看了满眼的烦恼:那个仰面躺在蒲团上的少女,虽然没了气息,却依然像睡熟了一样妩媚漂亮。而那个胖和尚,居然俯下身子,去与她亲嘴儿! 佛门清净之地,岂容亵渎!他们一脚踹开大殿之门,一起闯了进来,叱问布袋和尚:“你这狗胆包天的花和尚,简直无耻至极,竟然在佛殿之上猥亵女尸!” 布袋和尚哈哈一笑,道:“我无耻,你们无知!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是在救她的性命呢。” “你骗鬼吧,你明明是与她亲嘴儿……” “我那是往她嘴里吹气呢。”布袋和尚解释说,“她落入湖中溺水了,一直没有恢复呼吸,所以必须向她胸腔里吹气。我已经吹得累了,你们有谁来替换替换我?” 闻听此言,那几个僧人一起向后退了一步。其中一个人说道:“我们出家人,不能与女人肌肤相触。我劝你也不要再做有违佛门戒律的事情。” 布袋和尚冷笑道:“你们这些人,嘴里说普度众生,却为了避嫌,见死不救,算什么修菩萨行的人!” 那个僧人说:“阿弥陀佛,僧人必须有所忌讳。八十多年前,杭州刺史白居易,他是马祖道一的法孙佛光如满的得法弟子,法号香山。他见本寺一株石榴花开得极为鲜艳,曾经专门题诗说: 山榴花似结红巾,容艳新妍占断春。 色相故关行道地,香尘拟触坐禅人。 瞿昙弟子君知否,恐是天魔女化身。 “香山居士以此提示僧众,不可见色生情。所以……” 布袋和尚笑着说道:“你们这几个人,因为天生的光头,就来冒充和尚。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敢卖弄!你们可知道白居易另一首写花的诗吗?” 那几个僧人摇摇头。 布袋和尚接着说:“白居易晚年,把自己一生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重修了洛阳香山寺。所以他才号‘香山居士’。自然而然,那时的香山寺住持凝公禅师,也是他的知音道友。一年春天,白居易又一次来到香山寺。快走到凝公的方丈前时,他忽然看到佛殿前的花坛里姹红嫣紫,一片锦绣。由此,他吟出了一首别具一格的《僧院花》: 欲悟色空为佛事,故栽芳树在僧家。 细看便知华严偈,方便花开智慧花。 “你们听,这首意趣盎然的禅诗,可以说深得‘花道三昧’。我们僧人在寺院里种花,一方面是为了美化环境,另一方面是为了在欣赏花朵美丽的同时,从中感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禅机。花开花落,示现的都是真如妙理,可以催开我们自性之中永不凋谢的智慧之花。” 最后,布袋和尚又说:“你们不是叫我花和尚吗?那么,我就给你们吟一首花和尚的诗: 和尚风流也出群,却来花下伴红尘。 谁知醉卧声歌里,犹自青山卧白云。 众僧凛然一颤,因为他们从布袋和尚的诗意中,感受到了一个禅者出污泥而不染、处热火而清凉的洒脱境界。 僧人们看那少女依旧死色沉沉,毫无生机,便满怀悲情,诵起了大悲神咒: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南无阿唎耶 婆卢羯帝烁钵啰耶 菩提萨埵婆耶 摩诃萨埵婆耶…… 真正的富贵,来自他人真心的尊重 凭着直觉,荷香知道,自己正滑向死亡的深渊…… 四周漆黑一片,黑暗中一只巨大的恶魔猛然向她扑来,无情地压在了她的身上,凶狠地扼紧了她的咽喉,她无法呼吸、无法动弹…… 她惊恐万分,痛苦万分,也后悔万分——人们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自己作恶多端,终于得到报应了!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善果、恶果,都是自己播种的。她想向那些小丫环们忏悔,求得她们的原谅,然而,已经晚了,完了,没有机会了。她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向极为恐怖的黑暗深处坠落、坠落…… 正当她即将完全窒息的时候,她似乎看到了一个美妙的菩萨骑着雄狮向她奔来,托着她冉冉上升…… 于是,她挣扎着睁开了眼睛——一尊高大的天神,赫然矗立在她的眼前! 难道,这是到了阎王殿了吗?她努力转动眼球,果然又看到了一个威猛的神像。她忽然感到这两尊天神有些熟悉,他们就像矗立在寺院天王殿两边的四大天王。她依稀记得,天王殿中央佛龛上供奉的,应该是弥勒尊佛。于是,她费力地扭动脖子,想试一试能否看到弥勒佛像。若是能看到弥勒佛,那么,这就不是阎王殿了。 终于,一张胖乎乎的脸出现在了她的眼里——虽然不是弥勒佛,却比弥勒佛更叫她兴奋。这是一个胖和尚。这就是说,自己还活着!这就是说,自己被那菩萨托出了死亡的深渊! 荷香发出了一声不知是痛苦还是幸福的呻吟。 孤山寺的僧人见这个女尸果真活了过来,也很兴奋,赶紧帮着布袋和尚将她转移到了一间寮房里。 在喝下了一碗热乎乎、辣乎乎又甜丝丝的姜汤之后,荷香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僧人们好奇地问她: “你是如何落入西湖中的呢?” “……”荷香回忆起自己不光彩的所作所为,羞愧难当,无言以对。幸好,布袋和尚及时为她掩饰了过去。布袋和尚说:“她自己不小心,从锦带桥上失足落入了西湖。” “看你衣着华丽,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金银珠宝,一定是位富家小姐。你的父亲是谁?” “刘均佐。” 自己的父亲是杭州首富,所以荷香说起父亲的名字来,口吻总是很骄傲。然而,这些光头和尚听到这三个字,脸上显露出的却是鄙夷,却是不屑!其中一个小和尚咕哝了一声:“原来是那个守财奴!早知是他的女儿,我还不在姜汤里放红糖呢!” 另一个人说:“咦,难道你还指望那个小气鬼报答你不成?要知道,刘均佐可是雁过拔毛、佛面刮金,什么贪婪无耻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是啊,是啊,那个小伙子给他打了三年长工,明明说好的三年工钱三头牛,最终刘均佐仅仅给了人家三瓶油。弄得人家有家难归,只好寄住在了咱们的寺院里。” 荷香蓦然脸红了。她想到父亲的种种投机取巧、刻薄吝啬的行为,感到耳根发热。 “你爹爹是大富翁,难道连一个侍女都舍不得给你配吗?他也真够抠门的!” “……”荷香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布袋和尚对僧人们说道:“你们不用难为她了,她到阎王殿里走了一圈,应该明白人生是怎么回事了。真正的富贵,是造福社会,救助穷困,赢得人们发自内心的尊重。若是仗势欺人,横行霸道,坑害善良,人人恨之入骨,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一个年岁较大的僧人点点头说:“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祸害他,他必然也会祸害你。” 布袋和尚旁敲侧击地说道:“哪怕你是天王老子,也离不开众人。若总是伤害众人,不但富贵难保,而且性命堪忧!看看大唐江山吧,几百年的基业,最后不是照样土崩瓦解!” 荷香闻听此言,心里明白,这个胖大和尚绝非一般人物,他未卜先知,对自己以及父亲的种种恶行了如指掌。她很惭愧,心中默默向眼前的一尊小小的弥勒佛像祈祷,请求佛菩萨原谅她的无知。 布袋和尚居然能洞悉她的内心世界,说道:“佛不是万能的,佛不能消除既定之业,不能化导无缘众生,更不能代替所有众生成佛。所以,自己的业障只能自己消。” 这一夜,荷香坐在布袋和尚面前,听他讲学佛、做人的道理,真是如雷贯耳,发人猛醒;又像畅饮甘露,滋润心肺。她幡然顿悟,真心忏悔,因此,当日出东方的时候,她也像是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最后,她问布袋和尚,像他爹爹刘均佐那样的人,是不是也能度化? 布袋和尚笑道:“本师释迦牟尼佛说过,一切众生都有如来智慧德相。何况,你爹爹曾经是一个大修行人,只因一念之差,贪心泛起,轮回世间。只要打破颠倒梦想,他定然会恍然大悟,回归菩提。” 荷香赶紧跪了下来,乞求道:“布袋大师,您智慧通天彻地,就请您想方设法点化点化我爹爹吧。” 布袋摇摇头说道:“我说过,佛不度无缘之人。他极度吝啬,生怕和尚、尼姑向他化缘,从来不肯与佛门中人相见,山僧如何度他?” 荷香说:“那就想想办法,让他有与您相见的机会。” 布袋和尚点点头:“那就看你的了。” 荷香这才高高兴兴地离开孤山寺,回家去了。 她临出山门,布袋和尚像是说梦话似的喃喃自语道:“杭州城里有一个小姑娘,与丫环们捉迷藏,自己迷了路,连累得众人找了她整整一个晚上。” 当荷香推开家门,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那三个小丫环魂飞胆战,吓得瑟瑟发抖:这个荷香明明沉入了湖底,如何又重返人间?她究竟是人还是鬼?若是鬼,一定是来找她们报仇的,她们将在劫难逃;而她若是人,她们必然会受尽种种残酷折磨与百般凌辱,那将生不如死…… 刘均佐看到女儿平安归来,高兴之余追问道:“女儿呀,你如何与丫环们分散了?是不是她们故意丢弃了你?” 荷香看了看三个小丫环。其中那个躲闪开来,让荷香踏空坠落桥下的丫环,立刻感到双腿之间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流淌下来——她惊恐得尿了裤子…… 荷香开口之前,忽然想到了布袋和尚梦呓一般的自语,于是她说道:“昨天下午,我和她们三个小丫头在西湖边上捉迷藏,因为我只想着怎样藏得更好,结果走得太远了,迷路了,与她们失散了。” 三个小丫环像是死囚犯突然听到了大赦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荷香为什么要替她们打掩护?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说的话居然与她们撒的谎一模一样! 刘均佐见女儿也这样说,自然信以为真,又接着问荷香这一夜是怎样度过的,荷香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走来走去,就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天黑的时候,我更加慌张,在湖边走的时候,失足坠入了湖水中……” “啊!”刘均佐惊叫一声,“天哪,那你……” 荷香莞尔一笑,说:“幸好,当我沉入湖底,生命垂危的时候,一位大肚子和尚发现了。他把我打捞了上来,背回了孤山寺,慢慢救醒了我。” 刘均佐很是感动,说:“谢天谢地,那个和尚一定是个救苦救难的菩萨。” 荷香说:“他是布袋和尚,就住在孤山寺。” 刘均佐说:“他救了你一命,我应该去当面致谢……”他忽然想到,去寺院里不能空手而去,尤其是人家救了自己的女儿,布施太少,拿不出手。可是一想到钱财从自己的兜里白白掏给别人,刘均佐的心像是被揪住了似的难受,所以他马上止住了话语。 荷香见状,偷偷一笑,故意调侃老爹:“你是不是舍不得拿谢礼啊?” 刘均佐被女儿一言说中了心病,却面不改色——他早已习惯了。他居然振振有词地说道:“和尚嘛,修苦行是他们的本分。如果得到的布施太多,会勾起他的名利之心,反而会毁坏他的道业。因此,你爹爹我为了爱护他们,从来……” 荷香赶紧制止住他的狡辩,说道:“爹爹,你大概不知道吧?有一个人捐献了三瓶油,人家孤山寺都把他当作大施主来招待,又是排班迎接,又是香茗接风,最后,还请他吃了一顿素斋。” 刘均佐一听来了精神,说道:“你何不早说?白让我……那好,那我就带上九瓶香油,风风光光地做一个大大大的施主,到孤山寺走一趟。” 荷香听了爹爹的话,从心里替他害臊。不过,她并不表露出来,只是催促着他去孤山寺进香还愿。 刘均佐心里有了底,确实要到孤山寺找布袋和尚当面致谢。不过,当管家将九瓶油拎来的时候,他又说道:“孤山寺仅仅有两座大殿,他们点长明灯一时半会儿用不了这么多油,还是留下三瓶吧。” 管家说:“点灯用不完,和尚们也可以吃啊。” 刘均佐勃然作色,说道:“我敬佛的香油,他们凡人如何敢偷吃呢?为了防止他们私用,那就再留下、留下、留下两瓶吧!” 最终,刘均佐仅仅带着四瓶香油去进香了。因为经过反复计算,若是和尚们请他喝喝茶、吃吃饭,最多只能给他们带四瓶香油,不然的话,自己就太吃亏了。 刘均佐乘着一顶二人小轿子,沿着白堤来到了孤山下。下轿之后,他沿着一百零八级台阶向孤山寺山门走去。远远地,他看到孤山寺正门大开,一个大肚子和尚肩上挑着一只布袋,正在门前笑脸迎客。不用说,这就是那个救了女儿性命的布袋和尚了。显然,布袋和尚也看到了他,大声吩咐僧人们说道:“杭州城里最会扒皮的吝啬鬼来了,赶快将大门关上!” 轰隆隆一阵响动,孤山寺的中门砰然关闭了。 刘均佐走上前来,不解地问道:“原先,你们不是把捐献三瓶油的人都当作大施主吗?你看,我提了四瓶油,起码应该算个大大的施主吧?你为什么……” 布袋和尚截住他的话说:“你手里提着的油,都是从别人身上刮下来的,不但没有分量,而且还带着一股子酸臭味。不信,你闻一闻。” 刘均佐果真闻到了一种汗酸与铜臭的混合味道。他疑惑地说:“我这香油是管家刚刚从榨油房打来的,如何就腐败了呢?” 布袋和尚说:“因为那香油经过了你的手,沾染上了你的习气,所以就变成这个味道了。” 接着,布袋和尚旁若无人地吟诵道: 敬富从来不敬贫,只共钱亲人不亲。 心火炎炎,烧坏菩提之种; 贪欲浩浩,凋残功德之林。 咦, 等到大限来临,看你何处藏身! 刘均佐脸上立刻写上了一个硕大的尴尬。 布袋和尚嘻嘻一笑说:“看在你能来为女儿还愿的份上,算了、算了,你还是进来烧一炷香吧。” 刘均佐总算找到了一个台阶,赶紧说道:“对、对,佛菩萨看重的是心诚,不在乎东西多少、好坏。” 刘均佐将油瓶放到大殿供桌上,然后向布袋和尚合十说道:“我女儿说,昨天是你救了她。我作为父亲,向你表示万分的感谢。” 布袋和尚摆摆手说:“我救她,那是她前世积了德,种下了这个善缘。所以,你不用感谢我。” 刘均佐说:“我女儿还说您通晓过去、未来。您看我……” 布袋和尚哈哈一笑说:“你是不是怕找阴阳先生算命花钱,所以来问我了?” 刘均佐说:“我从来不相信那些卖狗皮膏药的,别人的命,他们怎么能预测出来?我只相信我自己!” 没想到,布袋和尚却击掌叫好,说:“对对,人的命,都是自己掌握的。” 刘均佐受到了他的鼓励,也更来劲了,说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土里也不可能长出银子来。你要想得到财富,必须自己算计明白。” 这次,布袋和尚不大同意他的说法了:“算计得再巧妙,你也得有那个福报因缘。不然的话,到手的财宝也会像小鸟一样飞掉。所以,干什么事情要讲前因后果。” 刘均佐像是深有同感,点点头说:“还真是这么回事。有好几次大买卖,我眼看就要得手了,忽然就因为一丁点儿缘故泡汤了。”他转而问布袋和尚:“可是,如何知道因果关系呢?” 布袋和尚说:“若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预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 刘均佐想了想说:“弟子愚钝,请师父给我详细解释解释。” 布袋和尚拿出了一面铜镜,递给刘均佐说:“你照一照,或许能看到你的本来面目。” 刘均佐照了照,镜子里哪里是自己的本来面目,而是映现出了一个披枷戴锁、痛苦万分的囚徒! 他赶紧将铜镜扔给了布袋和尚,说:“你这是一面妖镜,太吓人了。” 布袋和尚笑道:“那是你的今后结果吓人,与我的镜子有何交涉?” 刘均佐才不相信:“你骗鬼吧!你们出家人是为了成佛,难道你能在镜子里映照成佛不成?” 布袋和尚居然大言不惭地说道:“那当然。不信,你来看看。” 说着,布袋和尚拿铜镜照着自己的脸面,镜子里映照出来的果然是一尊庄严的佛像!然而,刘均佐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作为杭州首富,有钱能使鬼推磨,怎么会沦为阶下囚呢?他将信将疑地说:“你一定是在耍魔术,刻意用来蒙我的。” 布袋和尚说:“我这里有一个三世因果榻,你自己亲自去感受吧。” 于是,刘均佐被带到了一间幽静的房间里,躺在了一张普普通通的木床上。 说来也怪,本来不困的刘均佐,躺在这张床上之后,不一会儿便上下眼皮打架,渐渐进入了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梦幻状态…… 财富不分好坏,是其中的贪念使人迷失 恍惚之间,刘均佐感到自己来到了一座深山古寺之中。不过,一进入寺内,他立刻变了一个人,变成了寺院的当家,辛辛苦苦操持着寺院的事务。有一天,他到城里采办寺院过冬的粮油柴米,因为手头拮据,不得不精打细算,因此他不断受到那些商户们的讽刺、挖苦、捉弄、嘲笑。而同时,另一个富豪却受到了他们的恭敬、巴结与讨好。于是,他就动了一个念头:来世,我也一定要当一个最大的富豪! 真是梦想成真,这个念头刚刚落下,他果真变成了一个大富豪,而且是杭州城里财力最为雄厚的首富! 于是,他这一生之中,那些巧妙积累财富的过程,或豪夺,或巧取,或使用连环计……一切历历在目,回味无穷。 忽然,场景转换到了一座桥下——一座他十分熟悉的拱桥。他仔细看了一看,这座桥就是他来孤山寺时经过的桥——杭州城最有名的桥——断桥。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坐轿子,而是步行走上了高高的断桥。他刚刚到达桥顶,杭州城一个有名的混混无赖拦住了他的去路,伸手说道:“刘均佐,你欠我十两银子,快快还我。” 这纯粹是无中生有!试想,他一个杭州城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如何会欠一个地痞无赖的银子?他当然很生气,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刘均佐是什么人?能欠别人的钱?简直是笑话!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赖账竟然赖在了我的头上!滚开!” 那无赖不依不饶,死死纠缠住他,非要他给十两银子不可。那可是十两银子啊!你这不是割他的肉、剜他的心吗?刘均佐若是平白无故能被人勒索去十两银子,他就不是刘均佐了!他厉声说道:“你别跟我耍赖,老子不吃这一套!” 说着,他用手挡开那无赖。谁知,那无赖真的借机赖上了他,扯开嗓子吆喝道:“刘均佐打人了!哎哟,杭州首富不但欠钱不还,而且动手打人!哎哟,打死我了。哎哟,打死我了……” 那无赖一把拉住他的衣襟,一边往他身上抹鼻涕眼泪,一边哭号,招来了大批围观的人。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诬陷与窝囊,气得浑身哆嗦,实在忍不住心头的怒火,就真的在无赖的额头拍了一巴掌。 那无赖大概也没想到他会真打自己,所以毫无准备,急忙向后一躲,脚下未能站稳,一脚踏空,从高高的台阶上叽里咕噜地滚到了桥下,蹬了蹬腿,一动不动了…… 他毫不在意。装死耍赖,是这些泼皮的一贯伎俩。他恨恨地说道:“你甭装死耍赖,你就是在这里躺上三天,也休想得到一文钱!” 这时,他的管家赶了过来,说道:“老爷,你不用与这些街头混混一般见识,一切由我处理。” 管家对躺在地上的无赖说:“哎,你起来吧,不用再装了。” 然而,那无赖纹丝不动,犹如真的死了一般。 管家咬咬牙说:“好好,算你英雄,你起来,我们老爷给你十两银子!” 可是,那人还是直挺挺地躺在冰凉的地上,毫无反应。有一个围观的人弯腰看了看,惊叫道:“天哪,他不是假装,而是真的死了!” 管家急忙走到跟前,把手伸到无赖的鼻子下试了试,立刻脸色煞白,说道:“老爷,他真的没气了。” 这时,刘均佐也慌张了,说道:“我不过轻轻拍了他一巴掌,如何就死了?我不信。” 然而,他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那人是断了气。恰恰在这个时候,一队衙役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将他五花大绑,押送到了钱塘县衙,关进了大牢。 他喊冤叫屈,也的确很冤枉,却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替他作证。他依稀记得围观的人群里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给他干了三年活的长工。无可奈何的他只好抓住这一根稻草,请这个证人上堂为自己作证明。 那长工没有说他任何坏话,只是将自己为他打了三年长工,工钱却由三头牛变成了三瓶油的事实讲了一遍。 县老爷咆哮道:“你这个为富不仁的吝啬鬼,按照你一贯贪婪的本性,为了十两银子,很有可能痛下杀手,打死了向你讨债的人!” 最后,他被定为过失杀人,虽然没有被判斩刑,却也被流放充军三千里。 他含冤入狱之后,三个小妾都赶紧带着细软嫁了人。他的夫人,居然与自己原来的管家偷偷摸摸鬼混在了一起,每天不理家事,饮酒取乐。最不争气的,是他那无人管教、约束的儿子,吃喝嫖赌,五毒俱全,花天酒地,挥霍无度。不长时间,这个花钱如流水的败家子就把他辛辛苦苦挣来的偌大家业挥霍一空,糟蹋个干干净净。 他痛心疾首,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费尽心机积攒家业呢!他实在不甘心,忍不住高声喊叫道:“冤枉!” 这一声声嘶力竭的喊叫,将他自己叫醒了。 原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幸好,那仅仅是一个虚幻的噩梦。 不过,他还是因此怏怏不快,也不与布袋和尚告别,起身走出了孤山寺。然而,布袋和尚却坐在山门外的台阶上,口中振振有词地念叨着: 忍、忍、忍,耐、耐、耐, 得忍你且忍,该耐你得耐, 不忍也不耐,小事成祸害。 刘均佐心情不好,没有兴趣听他的疯话,坐上轿子回家去了。 当他的轿子走上断桥的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梦中的无赖,真的出现在了他的轿子前面,而且伸手拦住了轿夫们的去路! 现在依然是梦的继续,还是那会儿的梦变成了现实? 刘均佐忽然想起了布袋和尚的忍字歌,于是他也不等无赖开口,从钱袋里拿出了一锭十两的银元宝,主动塞在了无赖的手里。那无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结果,一下子愣在了桥面上。直到刘均佐的轿子下了桥,那无赖依旧在原地发呆。 这时,一队衙役追捕逃犯,来到了西湖边。那逃犯慌不择路,拐上了断桥,与站在桥中央发愣的无赖撞了个满怀,两个人一同滚下了高高的台阶…… 刘均佐心中一阵惊悸,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赶紧从轿子里下来,走过去看了看,那逃犯碰得鼻青脸肿,膝盖流血,已经被衙役们死死摁住;而那无赖,后脑勺重重地磕到石板,已经昏迷不醒了。 一股凉气从刘均佐脊梁骨中间升起来,直贯脑髓!他一言不发,转身向孤山寺跑去…… 他还没有跑到孤山脚下,就已经听到了布袋和尚的声音: 忍之一字岂非常,忍过一时即清凉。 常将忍字思量到,忍是长生不老方。 这个布袋和尚早已经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刘均佐三步并作两步,“扑通”一下跪倒在了布袋和尚面前,匍匐在地,双手抱住他的腿,像是流浪多年的游子忽然见到了亲娘,失声痛哭起来…… 那时,佛在舍卫国,与一千二百五十位大比丘共住在祇树给孤独园。一天傍晚,佛陀像往常一样,在树林中徐徐经行。当他走到一条小河边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热烈的讨论之声。原来,有几个年轻比丘正在河边的一株大树下,讨论着财富的作用。 其中一个人说:“财富如同美女毒蛇,它能腐蚀、毒害人的道心,使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所以,高僧大德说:‘富贵学道难’。” 另一个人说:“不对、不对,财富可是好东西,有了它,不用为生计操心,就可以安心学道了。比如为我们僧团捐赠这座祇园精舍的须达(给孤独)长者,正因为他是舍卫国最富有的人,他才能以黄金铺地的高价,从祇陀太子手中买下这座美丽的园林,我们才能有这样优雅的修行场所。” “……” 佛陀听到比丘们的争论,故意加重了步伐。比丘们听到脚步声,发现了佛陀的到来,便纷纷站立起来。 佛陀微笑着示意他们依旧坐下,自己也坐在了松软的沙滩上,对青年比丘们说道:“我无意中听见了你们的讨论。你们要明白,财富既不是洪水猛兽,也不是万能的,它本身并没有自性,关键是怎样运用。利用得好,它就是助道的因缘;用得不好,它很可能令人放逸。你们作为比丘,专心致志修行就是了,不用为它操心。我说过,哪怕是在拇指上耕田,佛的弟子都不会挨饿。很多人不相信,可能你们从心里也犯嘀咕。其实,这是你们没有开悟,尚不理解圣贤境界的缘故。福报,随着修行的层次不同,就会有很大的差异。就说我们这个娑婆世界吧。现在你们看到的是峰峦起伏,高低不平,自然灾害频发。但是,等到弥勒佛出世,这里的一切环境都会变得十分和谐美好,我们奉行十善,杜绝十恶,自然会得到应有的福报。而如果心生贪念,贪婪财富,就会迷失道心,堕入轮回。” 一个比丘问道:“大修行人也会退失菩提意志,被物所迷吗?” “那当然,”佛陀说,“只要尚未契入圣道,没证得圣果,都有可能被种种诱惑所迷失。咱们还说弥勒菩萨,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因贪念而迷,转成了女人身……” 那一世,释迦牟尼尚未成佛,托生为帝释天王。他虽居尊位,仍然奋勇精进,修菩萨行,随缘度脱众生。有一天,他在禅定中忽然看到,他过去世的一个道友——弥勒,转世为一个女人。她嫁给了一个大富豪,身体被金银财宝所包围,心被众多财富所迷惑,渐渐沉沦其中,成了一个贪婪的富婆。她每日坐在店铺里,为一点点蝇头小利而兴奋,也常常为失去一丁点儿财物而苦恼。总之,她的心总是随着财物打转,根本察觉不到生命的无常。 于是帝释天王化装成一个商人,来到了富婆的店铺前。富婆以为来了生意,有钱可赚,热情地站立起来,欢迎他的到来。她还立刻吩咐自己的儿子,去给“财神爷”拿一把凳子来,请他坐下。 商人闭口不谈生意,反而对着富婆嬉笑不止。富婆虽然贪财,却并不放荡,执守妇人的贞操。她内心对商人的调笑、非礼很生气,但又不好明说。正巧,她的儿子贪玩,搬凳子来得迟了一些,她便借故打了儿子一巴掌,旁敲侧击提醒商人要守本分。然而,那商人依旧冲着她挤眉弄眼,嬉笑不止。 富婆忍无可忍,只好说道:“你是商人,来到我的店铺,一不谈生意,二不买东西,只是嬉笑不止。你要明白,我打我儿子,就是为了正告你!可是,你鬼迷心窍,仍然这样轻浮!不觉得害臊吗!” 商人说:“如果我是色迷心窍,那你就是财迷心窍了。夫人,你曾经是我的密友,你还记得吗?” 富婆闻听此言,更加懊恼,严厉责备商人出言无状,有失斯文。 商人笑道:“难道夫人完全忘记了吗?我们两个曾经一同在深山修行,一同住岩洞,还曾经同窗共读,也……” 富婆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扬起手里的拂尘,就要打他。商人很机灵,一把抓住了拂尘,继续说道:“夫人,我说的都是上一世的事情,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 富婆一愣,若有所思。 商人摇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唉——只不过隔了一世,共同修行了六十年的道友相见,都不认识了!由此可见,众生的心是多么的无常。佛经上说,因为物色迷惑自己,就看不到真理了。同样,沉沦于物欲的人,就无法感受到心灵的超脱了。因此,我才笑你。” 富婆一愣:敢情,人家不是勾引我,而是嘲笑我!可是,她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过去世的经历。商人又说:“看来,你原来差了念头,所以陷入了迷惘之中。好吧,我只能提醒你,世间的荣华富贵如同电闪光影,稍纵即逝,你应该觉悟到世间无常,不要蒙昧于物欲之中,要把向外驰求的心内敛,勤持六度妙行。我今后再来看望你。” 说完,商人忽然就不见了。富婆怅然若失,自己的心灵之中,恍恍惚惚好像感受到了一些什么。可是究竟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于是,她不再每天到店铺里蝇营狗苟、谋取小利,而是皈依了三宝,开始虔诚修持斋戒。 有一天,她的家门口来了一位衣服褴褛、相貌丑陋的穷人。守门的仆人想将他驱赶开,他居然说:“我的故友住在里边。” 仆人说:“我家老爷、夫人都是大富大贵之人,如何会有你这样贫穷下贱的朋友?” 穷人说:“我的道友正是你家夫人,你喊她出来。” 仆人被他纠缠不过,只好将这个人的情况告诉了夫人。夫人说:“我的道友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不是这般模样。”不过,因了她皈依三宝之后,心地变得善良起来,还是来到了门口,耐心对这个穷困丑陋的人说:“对不起,你不是我原来的朋友啊!请您出去吧。” 那人哈哈大笑,原来,这个穷人与之前的商人一样,都是帝释天王所扮。他说:“衣服换了,相貌变了,你尚且不认识,何况隔世呢!物是人非,道友舍弃男身,变成了女人。” 富婆恍如梦幻,感到很是惭愧。 帝释天王说:“你现在在家修行佛法,算是回归了正途。要知道,佛世难逢,佛法难闻,圣僧难遇。而人的生命就在呼吸之间。所以,你今后不要再受世俗的迷惑,奋力精进,一定能重回圣道。” 嘱咐完毕,帝释天王回归了忉利天宫。 富婆毕竟宿具善根,经过刻苦修行,豁然领悟到了,自己原来是个大修行人,而那前来点化自己的帝释天王,果然是与自己共同修行多年的道友。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就是最好的修行 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蹋晴沙。 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当年,杭州太守白居易,在西湖之畔的望海楼上,把酒临风,吟诵这首《杭州春望》时,眼中所看到的正是白沙堤、白沙堤连通的孤山,以及孤山上若隐若现的孤山寺。而今,布袋和尚与刘均佐伫立在孤山赏梅亭,与白居易眼里的风景恰恰反了一个方向。因此,布袋和尚口中吟诵的佛家偈子,也就不同于他的风景诗了。 由贪沦堕世波中,舍却贪嗔礼大雄。 直截凡情无所得,圆明寂照汝心宗。 刘均佐双手合十,对布袋和尚说道:“师父,弟子心里已经明白了。从今往后,我将抛弃所有的家业,跟随你云游四方,修行道业。” 布袋和尚却大摇其头。 刘均佐疑惑不解地问:“难道我又错了吗?” 布袋和尚笑道:“当然错了!我让你放下心中的贪念,而不是叫你舍弃财产。” 刘均佐更加迷茫了:“不舍弃财产,如何放下贪念呢?” 布袋和尚说道:“心中的贪婪,与财产没有交涉。比如,你本是杭州第一大财主,却费尽心机把一个长工仅有的三头牛换成了三瓶油。而那个长工,却把仅有的三瓶油布施到了佛前。这说明,因为贪欲炽盛,你这个大富豪的内心,却比一个长工还要贫穷。我可以肯定,你虽然成为了杭州首富,却从来不觉得自己富有,仍然是一副穷鬼心态,所以就是将天下所有的财产都给了你,你依然不会幸福。” 这话,说到了刘均佐的心里去了,他点点头,说:“我原先之所以那样抠门,想方设法算计别人,就是因为总感到自己的财富还太少,而且时时刻刻担心自己已经到手的财产得而复失,一去不返。为此,我牵肠挂肚,惊悸不安,时常半夜惊醒,难以入睡。” “这是因为你贪婪成性!”布袋和尚说,“老百姓说,知足常乐。你因为不知足,心里总是苦的,人生毫无乐趣可言。” “我之所以说要全部抛弃财产,跟随你去云游,就是因为被它们拖累怕了。我想出离修行,的确是有感而发,并不是心血来潮。” 布袋和尚说:“你这是逃避,而不是真心向道。” 刘均佐有些急眼:“布袋师父,我不是假装的,我真的明白了,任是富有天下,也是身外之物。就像您在梦中点化我的那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布袋和尚说:“你明白了就好。” “因此,我要放下这些心灵之外的东西,跟随你学佛,去深山老林没有人烟的地方闭关打坐修行。” 布袋和尚笑道:“学佛,不等于避开世间,更不等于打坐。” 刘均佐不解:“我听那些学佛的人说,若想参禅,必须远离尘嚣,杜绝外缘,万事放下,一心静坐,如同死人一般,方可契入真如。” 布袋和尚哭笑不得,说:“本来,参禅这件事人人有份,个个能得。可是,照你这样说来,除了一部分出家人,别人就无法参禅了。” “为什么?” 布袋和尚说:“如果都闭门打坐,人们吃什么?再说,普通老百姓居家过日子,开门七件事,几日不劳作,谋生糊口都成了问题,还如何参禅呢?总不能连嘴也封起来吧?所以,在家人学佛,不能生搬硬套寺院里的那一套。” 刘均佐追问道:“可是,像我这样的人,究竟如何用心做功夫,才能与禅相应?” 布袋和尚道:“参禅这件事,没什么玄妙的。只要能于事无心,于心无事,则虚而灵,寂而妙,即是禅的境界。比如你做生意,但凡遇到大小事务,专心致志,随时处理;再比如你肚子饿时,就一心一意吃饭,不要胡思乱想。也就是说,不管干什么,不能杂乱用心,都要一门心思将手头的事情做好,该拿起来的时候要拿得起,过后要放下时放得下。久而久之,自然打成一片,事事无碍。这才是真正的做功夫。” 刘均佐恍然大悟:“噢,原来佛家修行,就是这样简单!” 布袋和尚说道:“禅,就是人的本来面目,就是生活的真实。所以,修禅也就是饥来吃饭,困顿则眠;热了脱衣,冷就烤火。一切自然而然,毫不做作。” 听了这一番话,刘均佐真正明白了:禅,无用心处,专注于当下即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心灵纯正,认认真真做好手头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修行。可是,他还是有一丝忧虑,他说:“可是,布袋师父,像我吧,是个商人,做生意赚钱,也是修行吗?” “是!”布袋和尚的口吻那样地斩钉截铁。他说道:“学佛,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要出家静修,要随顺每一个人的因缘,充分发挥每一个人的长处。当官的,做一个好官;为民的,安于本分。比如你刘均佐,天生就是一个商界奇才,你在物资流通、调剂余缺的同时,为社会创造了大量财富。这就是你最合适的位置。” 随后,他又补充说:“当然,这其中的关键是,你怎样赚钱,赚什么样的钱,赚钱干什么。一个学佛的商人,心一定要正,从正当的途径,用正当的手段,赚取正当的利润。还有,赚钱之后,不能仅仅用于个人享受,要布施、供养三宝,救助贫苦危难的人们。这样,就是福慧双修,能更快地契入菩萨之道。” 刘均佐很兴奋,说道:“同是做生意,贪心作祟,坑蒙诈骗,万劫不复;一念转换,慈悲喜舍,功德无量。” 布袋和尚也笑了:“但愿你说到做到。我有一首偈子赠给你。” 说着,布袋和尚拿出了一张纸,递给了刘均佐,上面写道: 非圣非凡复若乎,不强分别圣情孤。 无价心珠本圆净,凡是异相妄空呼。 人能弘道道分明,无量清高称道情。 携锡若登故国路,莫愁诸处不闻声。 刘均佐读了一遍,不太明白偈子的含义。当他抬头想向布袋和尚请教的时候,身边哪里还有人影!远方,好像从西山之中,传来了一缕若隐若现的吟诵之声: 苦海出头应有路,灵山别后遥无期。 他生莫忘今朝会,龙华树下重逢时。 刘均佐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深深拜了下去…… 从此,刘均佐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但笃信佛教,而且乐善好施。这一年,是为吴越国天宝三年(公元910年),吴越王钱镠大兴水利,征集了数十万河工,修筑钱塘江堤。为了一劳永逸,永绝每年都会发生的钱塘大潮的侵害,钱镠不惜工本,海塘一律用巨石构筑而成。一千多年来,时至今日,这些石堤一直发挥着巨大作用。而钱镠兴修这样浩大的水利工程,耗费亿万巨款,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源自像刘均佐这样的富商居士的布施捐献。 一念差堕入尘埃,贪富贵不舍资财。 发慈悲布袋点化,功行满同赴灵台。 自性本自清净,不动亦不摇 布袋和尚离开杭州之后,来到明州。 有一天,他路过州衙的时候,似乎对衙门口的那对威猛的石狮子发生了兴趣。他一边嬉笑,一边围绕着石狮子转圈,最后,他用禅杖敲了敲一只石狮子的额头,一本正经地说道:“蒋摩诃,你还要在这里当看门狗吗?为师等你二三十年了,何时才能开窍呢!” 这个疯疯癫癫的布袋和尚,居然把一只石狮子当成了徒弟! 门口的衙役们忍俊不禁,发出哄然大笑。布袋和尚可不管这一切,他自顾自呵斥着那只倒霉的石狮子…… 明州评事蒋宗霸,这几天陷入了两难之中。他的心在苦海里苦苦挣扎…… 明州刺史与制置使[2]二人政见不合,矛盾很深。制置使总想将刺史赶下台,取而代之;而刺史更是利用职权,处处刁难、压制制置使,不让他有出头之日。 那时候,吴越国在钱镠的统治下,国境安宁,生活富裕,地方官员的主要职责就是税赋与刑狱。蒋宗霸作为专司全州刑狱的评事,责任重大。然而,他的两位顶头上司勾心斗角,相互倾轧,苦了他这样的属官。他就像生活在夹缝里,左右为难,永无宁日。每每发生了案件,刺史大人指挥他向东,而负有监督之责的制置使偏偏要他向西。在他们两人的牵扯掣肘下,蒋宗霸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施展,本来很简单的刑案,都无法告破。因此,明州积案成山,显得他这位评事格外草包无能。面对老百姓的怨声载道,同行的讥讽嘲弄,上峰的喝训斥责,他有苦难言。 这一天,蒋宗霸正在对着堆积如山的卷宗发愁,忽然感到自己的脑门上挨了一棍子,敲得他额头生疼。然而,这一棍子也敲得他忽然开了窍:自己在其位无法谋其政,又何必站立在前台,为两位上司当替罪羊? 于是,他挂冠封印,不辞而别。 蒋宗霸悄然离开了州府衙门,在十字街头,他忽然看到了二十多年前在杭州灵隐寺遇到过的那个疯癫和尚。他心中一动,上前问道:“布袋和尚,您站立在大街上干什么?” 布袋和向他展示了一下布袋,回答:“化缘。” 蒋宗霸对佛学、禅机颇有研究,立刻逼拶道:“十字街头,化什么缘?” 布袋和尚回应:“十字街头,正好化缘。” 蒋宗霸一愣,正在拟议如何回答,布袋和尚荷起布袋,大笑而去。 蒋宗霸心中莫名其妙地一阵悸动,二十多年前布袋和尚说话的场景历历在目…… 他忽然明白了,这个看似疯癫的和尚,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预知到了他的未来。他也大笑三声,追随布袋和尚而去。 几十年前,台州人士蒋显著,出任明州盐官。因此,他的儿子蒋光,就在明州奉化定居下来。蒋光生有二子,长子名宗拜,次子就是蒋宗霸。 蒋宗霸弃官之后,将家事统统交付给了儿子,他自己正式拜布袋和尚为师,成了一位居士。他万缘放下,整日追随布袋和尚,云游四方。 皈依佛门之后,蒋宗霸为人慈善。像他的师父一样,笑口常开。他向布袋和尚请教日常如何做功课,布袋和尚说:“你首先要静下心来,然后念‘摩诃般若波罗蜜多’。意思就是‘以大智慧觉悟,到达彼岸’。” 从此,蒋宗霸口中时时念诵“摩诃般若波罗蜜多”,故而乡人称他为“蒋摩诃”。正像布袋和尚当年预言的那样,久而久之,他的真名蒋宗霸渐渐被人忘记,蒋摩诃反而成了他的正式称呼。他也顺水推舟,自称为“摩诃居士”。 从此,蒋家的后世子孙一直称他为“摩诃太公”。一千多年之后,蒋宗霸的二十七世嫡孙——蒋介石发迹之后,他的结发妻子毛福梅受蒋母的影响,也皈依佛教。为了纪念远祖摩诃居士,她出资在奉化溪口镇北建了一座“摩诃殿”,经常驻殿诵经。毛福梅因日本飞机轰炸身亡后,其子蒋经国就把母亲葬在摩诃殿一侧——这是后话。 布袋和尚似乎为了考验蒋摩诃,带着他风餐露宿,经常栖息在荒郊野外。而云游赶路时,不管多么遥远,一路上他都是让蒋摩诃挑着全部的行李。 久而久之,蒋摩诃心里就不平衡了:“我是来跟随你学佛的,而不是给你当奴隶的。”他毕竟是官宦出身,何曾卖过这种苦力?再加上满腹的牢骚过于沉重,耗费了好多的力气,所以他总是感到很累、很累。 这一天,他们从一条河谷里经过时,布袋和尚从河滩上捡了一块花纹很美的鹅卵石。不用说,他把玩欣赏了一番之后,顺手放在了蒋摩诃的担子上。而蒋摩诃见这块石头足足有二十斤重,因此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它的美妙了。 没走多远,在路过一个小山村时,蒋摩诃要求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布袋和尚说:“人是有潜力可挖的。学佛参禅,只有调动起人的全部潜力,才能与之相应。所以,你现在就要学会坚持。坚持、坚持,再坚持,就是胜利。” 蒋摩诃哭丧着脸说:“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怎么坚持呢?何况,担子又这么沉重,我一步也走不动了。” “真的吗?”布袋和尚问。 “当然啦!莫非,我还撒谎不成?再走,我非累死不可!”说着,蒋摩诃真的放下了担子,懒洋洋地坐在了路边。 布袋和尚笑笑,没说话,来回打量着路两边的房屋。这时,从一户人家走出一位手端箩筐的漂亮姑娘。布袋和尚像是发了疯,猛然扑过去,伸手去摸姑娘娇红的脸蛋儿。姑娘吓得抛下箩筐,大声喊叫:“救命啊!和尚发坏啦!” 姑娘的兄弟拎着一把快刀蹿了出来,村民们也手提棍棒向这里赶来。若是让他们抓住,小命肯定不保!布袋和尚撒腿就跑。蒋摩诃一看,毫不犹豫,立刻挑着担子跑了起来,三步两步就超越了大腹便便的布袋和尚,跑到了前面。他们一口气跑了老远,足足有好几里,直到确信后面真的没人追上来,才停了下来。 布袋和尚问:“徒儿,你挑着重担,怎么比我跑得还快?不怕累死呀?” “……”蒋摩诃语塞。 但是,从此他的确知道了,人真的有潜力可挖。于是,他的意志变得十分坚定,寸步不离地跟随师父,住岩洞、宿坟地,毫不退缩。 清风袋里藏,明月杖头挑。 万山拜脚下,片云入怀抱。 有一天晚上,他们回到奉化县城,就在布袋和尚原来经常露宿的大石桥上仰面而卧——好旷达的房舍,好宽阔的床。 躺下不久,布袋和尚便鼾声如雷,进入了沉沉的梦乡。奔波了一天,蒋摩诃很劳累,也就慢慢睡着了。 等到夜深人静时,大石桥下面的桥洞里,忽然闪出一个黑影来。他一身夜行衣打扮,蹑手蹑脚,无声无息,慢慢摸向熟睡的布袋和尚…… 不用说,这是一个小偷。他是专门来偷布袋和尚的布袋的。 布袋和尚在杭州、明州一带云游,时常现露一些难以想象的神奇来,所以渐渐有人注意到了他,尤其是他须臾不离、长年带在身边的大布袋,更是有过种种不可思议的奇迹发生。有人说,这是一只乾坤袋,上可装入日月星辰,下可塞入山河大地。也有人说,布袋和尚的布袋之中,各种宝物应有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有人说,这只布袋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将死人变活,把砖头瓦块变成黄金白银……这个贼贪心骤起,一心要将这个天下无双的宝贝布袋偷来。 布袋和尚与蒋摩诃睡得太死了,小偷潜行到了他们身旁仍然毫无知觉。小偷心中一阵暗喜,悄悄去拽那只布袋。然而,布袋被布袋和尚枕在脑袋下,若是贸然抽出来,和尚的后脑壳必然磕在青石板上惊醒过来。小偷想了想,解开布袋口,伸手从中掏出了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也不知是金、是银,还是钻石珠宝。 那布袋之中的宝物似乎真的取之不尽,小偷只有两只手,抓不了太多。于是,他轻轻脱下自己的褂子,铺在地上,转身去掏布袋里的金银珠宝。可是,当他要放珠宝时,却发现自己的褂子不见了。 原来,早在小偷潜伏到桥洞中的时候,布袋和尚就已经察觉了。他想看看小偷究竟要干什么,所以就假装睡着了。后来,当他看到小偷贪心不足,想用褂子包金银珠宝时,便悄悄伸出禅杖,将那件衣服拨了过来。 这时,蒋摩诃似乎也听到了动静,迷迷糊糊地说道:“师父,好像有贼。” 布袋和尚说:“睡你的觉吧,清平世界,哪里有什么贼呢!” 蒋摩诃睡意蒙眬,将信将疑地咕哝道:“可是,我好像……” “你一定是在做梦呢,咱这桥上根本就没有贼。” 谁知,这个时候小偷却忍不住开口了:“怎么没有贼呢?我刚刚放在地上的褂子,转身就不见了。” 布袋和尚说:“你是谁呀?等我找到了衣服好给你送回去。” “我是……” 小偷刚要报出姓名,忽然醒悟到,自己原来就是贼!贼就是自己! 暴露了行迹,他想要逃跑,却发现自己原来抓在手里的压根不是珠宝项链,而是一条坚固的绳索。天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双手居然被紧紧缠住了,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 这时,布袋和尚坐了起来,说道:“贫僧无财,你来盗个什么?你自性无妄,为什么要贪图财利,自己玷污纯净的本性?你无数劫以来,一直被贪所误,受尽了轮回之苦,为什么还不省悟?现在,你由贪而盗,更是无端犯罪,发展下去必有牢狱之灾!” 小偷凛然而颤,感到一丝凉气从灵魂深处慢慢升起来,与此同时,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正在滑向一个黑暗的深渊…… 布袋和尚的声音如晴天霹雳,在他头顶轰然炸响:“你已是错过好时节,如何不反思自心!” 小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说:“我偷盗成性,实在控制不住自己。请布袋大师救救我。” 布袋和尚说:“你这是见财起心。” 小偷说:“是,每当我看见人家的财物时,如果不想法偷来,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蒋摩诃插话说:“难怪人家说,一怕贼起意,二怕贼惦记。” 布袋和尚一笑,道:“那么,你没看见的时候呢?没有起心、没有动念之前呢?” “那倒是和常人一样,和我没形成偷盗习惯之前一样。” 布袋和尚严肃地说:“没有遇到人家的财物之前,你的贪念就不会生起。由此可知,一念不生,是你的真性,也就是你真正的安身立命之处。今后,贪念刚起,你立刻向它生起的地方观察,向它生起的原因深究,渐渐你就会发现,它并没有一个实质的东西,一看就灭。习惯能形成,就能改变,关键是要有恒心。” 小偷喏喏而去。 布袋和尚冲着夜空吟诵道: 盗财不成反失衣,开口说话露踪迹; 习惯本空能转变,偷性佛性原是一。 蒋摩诃闻听此言,很是吃惊,说道:“师父,偷性与佛性是一个东西?” 布袋和尚说:“当然。烦恼即菩提,就是这个意思。烦恼,犹如波涛,看似汹涌,但它的实质未变,平静下来之后依然是水。” 蒋摩诃若有所思。 几天之后,布袋和尚与蒋摩诃师徒二人来到了奉化城北的应家山,寓居在山顶的一间茅屋里。一天傍晚,蒋摩诃肩上担着柴,手里提着水桶,从山下向茅屋走来。布袋和尚站立在门口,手指着他吟诵道: 汝水若还清,汝身被水溺; 汝柴若还燥,汝身被火燎。 燎溺病同途,大梦原未觉。 汝能鞭起悬空灵觉心,反复看渠非深奥。 神光独耀性真常,现成公案方知道, 便能稳坐毗卢顶上吹清调。 蒋摩诃心有灵犀,马上感到师父偈子里的禅机犹如春风吹拂,扑面而来。他立刻追问道:“如何降伏妄心?” 布袋和尚道:“心是何物?徒劳调伏,妄本无根,放下无迹。诸缘扰攘,一真宁寂!” 蒋摩诃明白了,心也好,妄念也罢,都是虚幻不实的,所以心不需要刻意调伏,妄念也不用故意去除。尽管外缘纷至沓来,熙熙攘攘,看似烦乱,但自性本自清净,不动不摇,根本不会受烦恼的染污。然而,他道理上虽然明白,却并没真正证悟得这种境界,所以在反观自性的时候,心灵之中仍有一丝疑云。 布袋和尚法眼如炬,早已看到他尚有一丝凝滞,便冷不防突然大喝道: “如如法界体堂堂,砍不破兮遮不黑!” 蒋摩诃闻言,如雷贯耳,心中灵灵明明,空空落落,豁然开悟了。 师徒两人把臂大笑,将喜悦洒满了山野。 禅宗祖师说:“不破本参不住山,不到牢关不闭关。”蒋摩诃的开悟,仅仅是破了本参,尚未突破最后的禅关,所以,他想在应家山长期闭关静修。布袋和尚说:“也好,你闭关三年,然后再跟随我云游三年,师父我就该成就弥勒果了。” 向内观照,自性能生万法 蒋摩诃闭关之后,布袋和尚游方到了奉化县城西北方向的雪窦山。 雪窦山中,有一条长达百尺的瀑布飞流直下,还有一列巍然高耸的峰峦直插云霄。飞瀑迅疾而落,雷霆万钧,涤荡人的魂灵;千仞孤峰险峻挺拔,壁立云天,令人叹为观止。如此风景清幽之地,自然是禅修胜景,所以很多年之前,就有禅僧在这里建寺修行。 这些年来,雪窦山中的雪窦寺,也是布袋和尚喜欢落脚的地方。因为这里的住持常通禅师,是他的知心道友。 四十年前,雪窦寺来了一位高高大大的禅师——常通禅师。 常通本是河朔邢州(今河北邢台)人氏,俗姓李。他不远万里,从黄河之滨行脚来到湘江之畔,参谒长沙景岑大师。景岑问他是何处人,他回答说是邢州人。景岑无风起浪,陡然亮出凛冽的禅机:“我说你不从那个地方来!”常通毫不犹豫,立刻凌厉反击:“和尚你曾经住这个地方吗?”景岑大师开怀大笑,首肯了他的悟境。从此,他继承了长沙景岑大师的禅法,举扬南泉普愿一脉的禅风。 他住持雪窦寺之后,有一次布袋和尚前来挂单,依旧混迹在普通僧人中,宛若一粒沙子滚落在河滩上。然而,常通禅师似乎识破了他的行踪,主动对他说:“布袋,你时常到老僧这里,为何从不问一句禅话?” 布袋和尚居然说:“叫我问什么呢?” 这句傻乎乎的囫囵话,差点让旁观的人们笑死——一个僧人,居然不知道怎样询问佛法!如何是佛?如何是禅?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如何是佛法大意……千百年来,几乎每一个禅者,不都是这样向祖师们发问的吗?因为人人都想从师父口中得到一个圆满的答案,从而立即开悟。而这个布袋和尚,面对这样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竟然痴痴呆呆,稀里糊涂。 同是这句话,也差点将常通禅师给噎死。然而,他心里明白,布袋和尚的话,看似懵懵懂懂,却是故意装傻充愣,而且还蕴含滚滚禅机。常通是大彻大悟的禅师,所以不怕拖泥带水、浑身落草,继续试探说道:“你也偌大年纪了,连个问话都不会!” 布袋和尚真的发问了,不过,他不是问什么佛呀禅的,而是漫无边际地问道:“如何是密室?” “不通风信。”常通禅师回答。既然是密室,内外消息自然难以联通。 布袋和尚继续问:“如何是密室中人?” 常通禅师豪气万丈,说道:“哪怕所有的贤圣前来请求,都不见一面。” 是啊,既然密室中人,当然不与任何人相见。于是,布袋和尚双手合十,深深鞠了一躬。 他这一拜,看似是问话结束的礼节,却又藏着机锋——千圣不见,还受礼拜吗? 常通禅师当然明白,颂道: 千圣不能思,万圣不能议。 乾坤坏不坏,虚空包不包。 一切无比伦,三世唱不起。 布袋和尚紧接着调侃说:“你也知道我,我也知道你。” 说完,他肩上背着布袋,自顾自走了。 常通禅师冲着他的背影吟诵道: 袋贮乾坤,杖挑日月。 嘻嘻哈哈圣中绝, 憨憨痴痴僧中杰。 令行兮一棒一条痕, 逗机兮一掴一掌血。 别,别,恰似红炉一点雪。 唐哀帝天祐二年(公元905年),常通禅师于七月示寂。世寿七十二,舍利塔建在了雪窦寺西南一隅。 而今,布袋和尚祭扫了常通禅师的舍利塔后,久久伫立在寺前。众僧疑惑不解,问他:“你在山门前站立了很久,是为了什么?” 布袋和尚愣愣怔怔地说道:“我在此等候同参释迦未生的人。” 众僧大笑,道:“释迦牟尼佛说法利生,早在一千多年前圆寂了。” 布袋和尚却说:“你们只知佛之灭度,焉知佛之未生!” 众人凛然一颤,立刻感受到凌厉的机锋铺天盖地而来。 果然,布袋和尚继续说道:“苟知未生,定知无死。只要明白了‘无死’二字,包你大事了毕,洒脱自在,从此与释迦牟尼佛一个鼻孔出气。这是我们僧家的珍宝,你们应当深信不疑。且听我偈: 无生无死佛家风,不堕古今莫定踪。 触处圆明常湛寂,龙华鸡足两无从。 大家感到这个胖和尚的大肚子里装着不少学问,就请他回雪窦寺里说法。布袋和尚一反常态,不再装傻充愣,果真滔滔不绝地开示起佛法来: “当绝攀缘,体会觉性。性本常住,永无生灭。以无生性中,示现生灭之法;以生灭性中,全体涅槃真如。汝自不审,认假为真,执著世谛,甘受轮回,空遭涂炭,犹未醒悟。若能回首知非,旋机破胆,不越一念,洞见真源。” 他的意思是说,当我们的心不再向外驰的时候,回光返照,内观自己的本性,就会发现,自性不生不灭,清净无染,能生万法。正因为自性不动不摇,所以在生生灭灭的现象中,能体现出它的如如不动。 一位禅僧听得兴高采烈,从大众中走了出来,问道:“如何是顿渐法门?” 布袋和尚吟诵了一首偈子: 汝心即正智,何须问次第? 圣凡都不到,空花映日飞。 我们的本心,与佛心无二无别,心念清净,智慧之光就会迸发出来。而这种顿悟,就像桶底脱落,豁然开朗,并没有一个明显的次第。 那僧又问:“如何是道?”布袋和尚仍然回答以偈子: 碧水映孤峰,寒潭迎皎月。 尔我不知宗,须弥足底越。 这僧是个老禅和子1,明白“碧水映孤峰,寒潭迎皎月”都是禅定境界——唯有心如止水,空空灵灵,才能如镜常明,内外透彻。他双手合十,作礼而去。 布袋和尚在雪窦寺住了下来。有一天,他在寺院的一个角落发现有一个僧人正在悄悄数钱。他悄悄走过去,猛然拍了那个僧人的肩膀一下。那僧人吓了一跳,布袋和尚却嘻嘻一笑,伸出一只手,大言不惭地说:“给我一文钱。” 这僧说:“布袋和尚,你为何落到了这个地步?连一文钱也要向别人乞讨!” “我是到了这个地步。”布袋和尚说。 这僧说:“若是真的到了这种地步,你就拿一文去吧。” 这时,布袋和尚反而问道:“你因何到了这种地步?” 这僧不由一愣。是啊,一个抛家离乡的出家人,本应以修心悟道为根本,为何沾染上了铜臭气,变成了流俗僧? 布袋和尚指着他说:“你本来是佛,为何留恋凡情?你应当速速斩断诸缘,涤荡恶习,全力参究心体无生,体悟妙明真性。如果你获得了无碍圆通的智慧,就是大阿罗汉。否则,枉自为人一场,屈杀了大丈夫。” 这僧幡然醒悟,抛下铜钱而去。 然而,布袋和尚却拈起一文钱,对围观的众僧说:“这是龙华会里的。” 龙华会,是弥勒成佛、说法、普度众生的庄严道场,如何会有铜钱呢?所以,众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的鬼话,当下一哄而散。 岂有此理,说也不信; 真正明妙,唯证方知。 雪窦寺有一位专门讲经的法师——讲主,他对佛教理论研究得十分透彻,所以,讲起经来可以说是天花乱坠,地涌金莲。这一天,他照例在法堂开讲经论,照样讲得几百名听众如醉如痴,鸦雀无声。当他讲到“贤圣与凡夫的区别”时,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大谈特谈贤圣的高贵与神奇、凡夫的卑贱与渺小…… 突然,台下发出一声冷笑:“嘿嘿……” 讲主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大肚子和尚。也只有布袋和尚敢在这种神圣庄严的场所肆意胡来。讲主说:“你不同意我讲的吗?” 布袋和尚站立起来说道:“大道无名,大阐无声,大悟无道,大真无外,大觉无妄,大似无我,大寂无定,大用无为,大法无乘。讲主你果能了却圣凡之情,我将布袋连底倾。” 说着他将手里的布袋高高拎起。然而,讲主虽然嘴里头头是道,心中并无证悟,所以哑口无言,无法答对。布袋和尚收起布袋,大笑着走出法堂。法堂外,传来了他的吟诵之声: 腾腾自在无所为,闲闲究竟出家儿。 若睹目前真大道,不见纤毫也大奇。 万法何殊心何异,何劳更用寻经义。 心王本自绝多知,智者只明无学地。 布袋和尚用这样一连串非同寻常的举措提醒人们,凡夫与圣贤是平等的,只要领悟佛法真谛,人人都可以得道成佛。同时,佛法真理不是用来阐释的,必须亲身实践,才能得到真实的受用。而且,我们每一个人心性之中,万法具足,不必向外寻觅。六祖慧能早就说过,自性能生万法。 [1] 白居易《孤山寺遇雨》。 [2] 军政总监,位在刺史之下。 弥勒真弥勒,分身千百亿。时时示世人,世人自不识。 悠悠然,春风三度,秋雁三归,布袋和尚又老了三岁。他虽然举止荒唐,行无定轨,颠三倒四,却没有忘记自己的俗家弟子蒋摩诃已经闭关三个年头,应该出关了。 他按时回到应家山,为蒋摩诃启关。蒋摩诃一露面,他立即问道:“今日出关,何时入关?若有出入,即非禅关;若无出入,谁号禅关?有无一致,出入齐观。无为直指,菩提涅槃。” 沉默了片刻,他说偈曰: 关非内外绝中央,禅思宏深体大方。 究理穷玄消息尽,更有何法许参详。 蒋摩诃闭关三年,功夫大为长进,禅心异常灵明,马上迎着布袋和尚的禅机,追问道:“如何化导?” 布袋和尚一顿禅杖,吟出了一首千古不昧的偈语: 肩挑明月横街去,把定乾坤莫放渠。 遇圣遇凡俱坐断,寂光胜地可安居。 好一个“遇圣遇凡俱坐断”,蒋摩诃如同醍醐灌顶,豁然之间大彻大悟了! 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 青目睹人少,问路白云头。 一千多年前,在两浙、闽南,人们时常看见一僧一俗,一胖一瘦,一个着袈裟、一个穿儒袍的两个人结伴而行。他们或招摇过市,或涉足山川,云水四方,游走天涯。 三百六十日,过眼成空,幸有山岚江涛,天然画卷好入梦; 八万四千法,修心趣真,依稀灵鹫岳林,龙华树下最清凉。 一天,他们师徒来到长汀溪,两人同浴温泉,清洗漫漫尘埃。突然,蒋摩诃发现,布袋和尚脊背上长着一只眼睛! 他下意识地惊叫起来:“和尚,原来你是佛呀!” 布袋和尚一笑,对他说:“我被你所窥破,师徒二人的缘分也就到了。我当去了!” 蒋摩诃心中明白,师父所说的“去”,就是圆寂。虽然大彻大悟的人心无挂碍,但当他得知将要与师父永别,还是忍不住唏嘘起来。 布袋和尚哈哈一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如何作小儿女态?好啦,我与你相聚数年,也算是有大因缘。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这就是佛法啊。” 师徒二人遂即返回奉化。他们首先来到应家山的那间茅屋,布袋和尚对蒋摩诃徐徐说道:“你身后留下了子子孙孙,盼望他们富贵吗?” 蒋摩诃说:“富贵岂能长久?但愿世世代代的子孙久远即可。” 布袋和尚随即拿出了他从不离身的布袋,传授给蒋摩诃,说道:“我别无他物,将这只布袋赠给你,你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将为衣冠之家。” 辞别了蒋摩诃,布袋和尚独自一人从应家山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岳林寺。这一天,是后梁贞明二年(公元916年)三月初三。当天夜里,布袋和尚在岳林寺东廊的一块四尺见方的大青石上跏趺端坐,说了一首偈子: 弥勒真弥勒,分身千百亿。 时时示世人,世人自不识。 说完,他微微一笑,泊然而逝。 这时,岳林寺里的僧人们才忽然明白了,这个疯疯癫癫又神神秘秘的布袋和尚,原来是弥勒菩萨的化身啊! 生卧桥头,心随流水缘到海; 死坐石边,性顺寒冰觉至槃。 这一天,注定是个非凡的日子。 当第一缕阳光撕裂笼罩在大地的夜幕,当第一声鸟啼划破清晨的寂静,王舍城立刻喧闹起来。一大早,城里的民众扶老携幼,车水马龙,涌出城门…… 因为,释迦牟尼佛今天要在城郊的灵鹫山上,宣说神奇的佛法。 蓝天一碧如洗,深邃而又辽阔。朝阳放射着金色光芒,照射在山涧里,溪水便流淌出金子一样叮当作响的欢唱;阳光播撒在树丛中,树叶上那无数的露珠,闪烁着梦幻般的光泽。平缓的山坡上,绿草如茵,野花烂漫,仿佛铺上了五彩缤纷的花地毯…… 明媚晨光里,佛陀终于登上了金刚法座。 佛陀安详地闭目静坐片刻,徐徐睁开他那充满智慧的眼睛,慈蔼的目光缓缓掠过每一个人的眼睛,于是,所有的人都体会到了一种无限温暖的愉悦…… 这时,大梵天王从灵鹫山顶走了下来,单膝跪地,敬献给释迦牟尼佛一支美丽的优钵罗花(金莲花)。 佛陀接过那含苞欲放的花朵,嘴角微微泛起一缕神秘的微笑,然后将那美丽的花朵默然展示在公众面前。 看到佛陀以花示众,下面静坐着的上千比丘、数万大众,虽然都感受到了一种美妙绝伦的氛围,但宛若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朦胧胧,缥缥缈缈,不太明白。一片茫然中,唯有佛的大弟子,摩诃迦叶尊者,从佛陀的拈花微笑里,顿时体会到了宇宙人生最为神圣的真谛。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会心的微笑,就在这一瞬间,他与佛陀心心相印、心心相通了,似乎有一种最美妙、最真切、最清晰的真理的溪流,从佛陀的心田汩汩流入了他的心里…… 灵光一束透寰宇,拈花微笑露禅机。 那不过是暂短的一瞬间,然而,这个瞬间,却成了美妙的永恒。 释迦牟尼佛用拇指与食指拈着花茎,其余三个指头微微翘起——他的手,就宛若一朵含苞欲放的、美丽纯洁的花蕾!佛陀以这种高雅的姿态展示着那朵金莲花,然后对大迦叶说道: “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嘱咐摩诃迦叶。” 这时候,迦叶尊者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佛陀手里的莲花,脸上洋溢着梦幻一般的会心微笑,像那花儿一样清新、一样馨香、一样妙不可言的微笑。 在千百万双期待的眼睛注视下,佛陀将那似乎放射金色光芒的莲花递给了大迦叶。在这一刻,宝石一样的蔚蓝色天空中,白鹤翩翩起舞,小鸟尽情欢唱;辽阔的原野上,一株株芳草更加青翠,一朵朵花蕾纷纷绽放…… 心有灵犀一点通。最美妙、最神奇、最不可思议的禅,就这样从佛的心灵之中流淌出来,流进了大迦叶的心田,并且源源不断地传递了下来! 释迦牟尼佛将自己身上那件金缕袈裟解了下来,给大迦叶披上。 这件金缕袈裟,是佛陀的姨母、哺育他长大的摩诃波阇波提王妃亲手编织的,是法王的象征。 佛陀对大迦叶谆谆嘱咐道:“我把禅的秘密玄旨传给了你,你要好好护持,一代代传下去,千万别使之断绝了!而这件金缕袈裟,你要等到弥勒佛出世,传授给他。” 佛祖释迦牟尼涅槃之后多年,大迦叶的世缘也已经尽了。他将禅宗法脉传给了阿难尊者,然后独自来到了北印度的喜马拉雅山麓,来到了一座因形状颇似鸡爪而得名“鸡足山”的岩壁前。 摩诃迦叶拿出师父释迦牟尼亲自交给他的那件金缕袈裟,托在手上,微笑着静静面壁而立,进入了一种神奇的禅定——灭尽定——大彻大悟的圣者用来完全休息的禅定。 于是,大地震动,鸡足山的石壁放射着金色的光芒。摩诃迦叶尊者——禅宗第一代祖师,释迦牟尼之后佛教僧团的第二任领导者,缓缓进入了山体岩壁之中…… 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当最美好的世界来临,弥勒佛将应化降生。那时候,摩诃迦叶那从佛祖释迦牟尼继承来的神奇的微笑,将再次展现在世人面前…… 经过地、水、火、风等自然灾害,以及饥馑、战乱、杀戮等人为的大劫难,人民总算觉悟到了,唯有人类自己从心灵上断除邪恶,奉行十善,社会才能和谐美好,人类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安康。于是,经过无数代人的努力,弥勒佛国的时代终于来临。 那时,海洋的面积有所减少,整个大地平净如琉璃,生长着各种各样的鲜花:优昙钵花、大金叶花、七宝叶花、白银叶花……这些花须叶柔软,状如天缯,色彩斑斓。森林树木高大茂盛,结出的吉祥果甘甜美妙、香气馥郁。 那个时代的人,都是因为在释迦牟尼佛正法、像法、末法时期,种下善根、行慈悲心的人所转生。因此,他们富有智慧,品德高尚,心地善良,充满慈悲,语言谦逊。人与人之间相互恭敬,和谐相处,如子爱父,如母爱女。这都是因为弥勒的慈心训导,人人持不杀戒、不食动物之肉的缘故。他们神态恬静,相貌端正,庄严神圣宛若天人。他们快乐安稳,没有寒热风火等病,也没有各种烦恼痛苦,寿命长达八万四千岁。他们日日享受极妙安康,以修习各种禅定为乐事,人人都发了菩提心。 他们唯有两种需要做的事:一是饮食,二是大小便。唯一的担忧就是衰老。 那时的都城名叫“翅头末”,广阔数千里。城中的建筑都是七宝所成的楼阁,玲珑殊妙,形式繁多,结构精巧。墙壁上覆盖着珍珠编织而成的网,各种宝石镶嵌、串联其上,犹如悬挂的宝铃,声如天乐。城市的花园中泉水喷涌,河渠纵横,清清泉水静静流淌,闪烁着潋滟的波光…… 城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婆罗门,名叫“修梵摩”,他的夫人名曰“梵摩拔提”。弥勒菩萨就托生到他们家,以他们为父母。 弥勒一生下来,清净无尘,身具紫金色三十二相,放大光明,晃耀十方。其光辉明亮而又清凉,日月星辰灯火珠光,根本无法与之相比。他相貌端正,庄严神圣,如同金铸一般。 弥勒聪慧无比,他观察世间的欲望,苦空无常,是众生轮回受苦的根本过患,所以,他不乐在家,盼望出离。 穰佉国王与大臣、民众,将一个储满奇珍异宝、高大精妙的七宝台献给了弥勒。弥勒又将它转赠给了人民。人们你一点,我一点,共同将七宝台分了。弥勒菩萨见那宝台顷刻之间便消失了,心中明白了,世间一切都是无常的,缘生缘灭。他随即生起了无常想,回忆起了过去诸佛时常吟诵的无常偈: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说过此偈,弥勒自己剃发,出家学道。他坐于华林园金刚庄严道场龙华树下。那龙华树,枝干如虬龙一般苍劲,花叶茂盛,宛如一把巨大的伞盖。八万四千婆罗门陪同弥勒来到道场,他早晨出家,于当天初夜时分便成就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得道成佛! 弥勒成佛之时,天女散花供养,天乐不鼓自鸣,大千世界六变震动。弥勒身上放射的佛光照耀天地,将黑夜变成了大光明的白昼。 这时,各个天王从天宫下来,来到华林园,向弥勒佛跪拜施礼,合掌劝请他为众生说法。弥勒佛对各位天王说道:“我于无数劫受大苦恼、修行六度,方于今日圆满,应当像三世一切诸佛那样,转八圣道轮,当为你们大众说法。然而,佛法无上无为寂灭,甚深难得,难入难信难解。” 弥勒佛话音刚落,他方世界百千万亿天子天女,手持天花,奉献给弥勒如来。他们绕佛千匝,五体投地,合掌请求:“唯愿世尊,为救拔众生苦恼,转甚深微妙法轮。”弥勒世尊微微一笑,放出五色祥光。 穰佉国王异常兴奋,与八万四千臣民恭敬围绕,向弥勒佛要求出家。弥勒佛默然许之。于是,他们须发自落,袈裟着身,便成了沙门。 弥勒佛随即开始说法,即四圣谛:苦谛、集谛、灭谛、道谛。他又为大家演说三十七道品、十二因缘法。 弥勒佛说法之时,大地六种震动,法音遍布三千大千世界。犹如天降甘露,一切花草树木都得到了滋润。因此,又有更多的人于弥勒佛座下俱共出家,修行佛法。 弥勒佛以大慈悲心对大众说:“你们今天能在我的座下出家,是因为往昔在释迦牟尼的佛法时代种下了善根。当年,释迦牟尼佛出五浊恶世,为你们殷勤说法,所以你们才有缘见我,得到我的摄受。你们往昔,或读诵佛典,为他人解说;或修行各种功德,布施僧人,供养三宝,以香花奉献佛像;或持八戒斋,修习慈心,救助苦难众生;或持戒、忍辱,修行智慧、禅定……总之,你们以听闻、奉行佛法的功德,来生我所。” 弥勒佛稍微停顿了片刻,诚挚称扬说:“释迦牟尼佛,能于五浊恶世,教化你们这百千万亿众生,令你们修善本,来生我所,真是甚为难得!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接着弥勒佛又赞叹大众说:“善哉、善哉,你们能在那个艰难困苦的时代修持佛法,作种种功德,很是了不起。你们没有辜负释迦牟尼佛,所以,他老人家以大慈悲至诚嘱咐我,当来度脱你们。” 大导师弥勒佛,以广大的神通,引导着众人回忆起往昔的苦恼之事,让大家领悟到,五欲不净,系众苦之本;诸法无常,苦空无我…… 弥勒佛说这些佛法的时候,有九十六亿人豁然开悟,成为了三明、六通具足的八解脱大阿罗汉。同时,三十六万天人、二十万天女,发起菩提心。众生之中,得须陀洹果位的、种下辟支佛因缘的、发无上道心的,多得不可称计。 第二天,那些都城附近的城市、村落的人们,闻讯赶来,齐集在华林园中,龙华树下。弥勒世尊为他们重说四谛、十二因缘。于是,他们之中,九十四亿人得阿罗汉果,还有六十四亿人,发菩提心住不退转。 等到远方的人们陆续到来之后,弥勒佛第三次召开说法大会,有九十二亿人得阿罗汉,三十四亿人发菩提心。 弥勒佛三会说法完毕,率领弟子们入翅头末城乞食。临入城时,弥勒佛显现十八种神通:身下出水,如摩尼珠,化成万道光芒照耀十方;身上出火,如紫金放光……弥勒佛以种种神力无量变现,令有缘看到的人都得到解脱。 于是,各个天王脱下自己身上的璎珞、天衣,撒向空中。这些天衣化成花盖,为弥勒佛撑起一把大伞。同时,天乐不鼓自鸣,飞天曼舞歌咏,鲜花如雨,香烟若云…… 弥勒世尊乞食完毕,与弟子们回到华林园中,跏趺而坐,深入禅定,七日七夜,寂然不动。弥勒佛与弟子们神态庄严而又安详,神圣而又亲切。人们看到他们,向往之情油然而生。 1 禅和,即参禅者。久参之人,被称为“老禅和子”。 当弥勒佛与诸大弟子修行禅定圆满之后,大家一同前往耆阇崛山区。他们徐步登上鸡足山顶时,大山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弥勒佛以手掌向山崖峭壁劈去,坚硬的山岩应声裂开—— 一个人正盘腿静坐在那里。他就是大迦叶。 这时,一位天王手持天香油,灌到摩诃迦叶头顶上,随即在他身旁击大犍稚、吹大法蠡。 静坐了五十六亿七千万年的摩诃迦叶,即从灭尽定中觉醒。他理顺好衣服,偏袒右肩,右膝跪地,双手将释迦牟尼佛的袈裟,呈给了弥勒。他展颜一笑,徐徐说道:“当年,释迦牟尼佛临涅槃的时候,将此象征着佛祖血脉的法衣嘱托于我,让我转授给您——当今的世尊。” 弥勒佛披上释迦牟尼佛传授的金缕袈裟,开始在全世界游化说法,普度众生。他宣说佛法的时候,听众不管多少,也无论若坐若立、若近若远,每一个人都会感到他就站立在自己面前,单独为自己说法。 弥勒佛国无限美好,弥勒佛住世很长很长,无量的众生尽得解脱…… 弥勒入灭 三月四日一大早,奉化城里的胡三江、田大哥夫妇,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岳林寺。就连已经名扬两浙、迁居杭州的大画家陆生,也奔波了几百里,匆匆赶了过来。岳林寺住持很是惊讶,问他们如何得知了消息。 他们异口同声说:“去年三月三,布袋和尚亲口告诉我们,‘明年今月今日,我取弥勒果,供养大众。明年三月初四,你们一定要到岳林寺去。’所以,我们今天一大早就赶来了。” 听完此言,岳林寺住持双手合十,对空说道:“南无弥勒菩萨。布袋僧,果然是弥勒显化。” 众人不解,住持说:“布袋和尚,已经于昨天夜里安然顺化了。” “啊——”众人大吃一惊,“可是,他说要以弥勒果供养大众……” 住持道:“他现在正是以清净涅槃道果来供养我们大家啊。你们想,一年之前,他就已经预知,要在这一天圆寂。这岂是一般修行人所能做到的?所谓的‘弥勒果’就是在暗示,他是弥勒菩萨的化身啊!” “对、对!”胡三江一拍膝盖说,“其实,布袋和尚早就透露过一些消息,比如,他经常从他的布袋里掏出一些物件,一边展示给人们看,一边说,‘这是兜率陀天的’。这分明是在指示我们,他来自兜率天。” “是的、是的,他还曾将自己拉的屎说成是弥勒内院的东西。唉——人们都以为他这是疯癫粗俗,玷污神圣,从而忽略了他,甚至因此而鄙视他。岂不知,他就是弥勒下凡啊!” 陆生文绉绉地吟诵道: 袒腹含笑,隐德如痴;似同凡类,不知所由;隐显难量,顺逆莫测;实而不虚,混而不凿;常持布袋,示佛宗猷。游化诸方,内秘般若冲玄之正智;韬光晦德,外示落魄不间之中流。谈吐盖天盖地,举止非凡非圣;包摄无量密因,运出无缘妙用。绝唱之词,包容天地大道,却不传世;稀奇之举,蕴藏人生哲理,无人能识。咦,这个布袋和尚,生亦荒唐,死亦荒唐! 岳林禅寺住持击掌道:“好一篇赞辞,陆生真是出口成章啊。唉,说来惭愧,布袋和尚出家于岳林寺,圆寂于岳林寺,更曾协助先师闲旷老和尚重建岳林寺,而岳林寺许多僧人却素来厌恶他的行为不规范,嫌弃他丢人现眼。殊不知,我们是以凡夫之心,度圣贤之腹。” 这时,忽然之间,也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小儿的歌咏: 何者布袋僧,携杖离天宫。 度化大因缘,偶现于四明。 仪形不恭饰,处世少从容。 布袋现妙用,平凡示神通。 往复三十年,予乐避祸凶。 可笑世间人,懵懂不知情。 …… 听到儿歌,人们突然想到,那十六个经常环绕布袋和尚嬉戏的童子,来无踪去无影。他们与布袋和尚配合默契,互现神通,看来也绝非一般人家的孩童,一定是十六罗汉的显化! 而今布袋成空,回眸一笑,百般滋味在心头。 将来弥勒下生,龙华三会,亿万苍生成佛道。 人们正在商量怎样安葬布袋和尚,居住在城北封山脚下的一位姓沈的居士匆匆赶来,说是自己早已给布袋和尚准备好了墓地,而且是布袋和尚生前亲自相中了的! 原来,奉化县城北面一里许,有一座林木葱茏、风景秀丽的封山。早在几年前,布袋和尚时常在山上游览。有一天,在山中一个叫“中塔”的地域,他恰巧遇到了沈居士。沈居士见他在此山浏览了很久,便开玩笑说:“布袋师父若是喜欢这里的幽静雅致,就在这里搭一间茅屋,长期静修吧。” 布袋和尚说:“这块风水宝地,没有佛睡觉,就不能有僧打坐。” 沈居士调侃他说:“那你就先在这里睡一觉吧。” 布袋和尚一本正经地说:“占人家的地方,得经过主人的同意,否则就是盗窃,就是犯戒。” 沈居士说:“这中塔的山地,都是我家的。” 布袋和尚嘻嘻一笑:“那山僧就向你化缘啦。” 沈居士问他:“和尚要多大的地方?一亩,二亩,还是……” 布袋和尚摇摇头,说道:“我只要袈裟大的一块地就行了。” 沈居士学佛多年,知道许多典故,笑着说道:“二百多年前,禅宗六祖慧能当初就是仅仅向财主陈亚仙募化一蒲团的地方,结果,他的蒲团化作铺天盖地的云帐,将整个曹溪山都覆盖住了。布袋和尚你是不是也要整个山场?” 布袋和尚笑着说:“沈居士你多虑了。当年慧能是为了点化陈亚仙,也是为了新建一十三所寺院。而山僧我,仅仅要一块睡觉的地方。喏,只要盛得下我的身子就行。” 说着,布袋和尚真的在山坡上躺了下来。 沈居士笑着说:“可是,睡觉得有房屋,你总不能就这样睡在地上吧?” 布袋和尚莫名其妙地说:“我不要房屋,也不睡在地上,而是要睡到地下。” 于是,大家就在布袋和尚当年躺过的地方挖坑建墓,安葬了他的肉身。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布袋和尚过世之后,人们依然经常在明州、杭州、越州见到他的身影。他一如往常一样,居无定所,行无轨迹,言语无状。可是,岳林寺那些亲自埋葬了布袋和尚的僧众并不相信,总是一笑了之——死人岂能复活,简直太荒唐了。 可是,不断有这样的信息从各地传来。有人说看见布袋和尚在武夷山云游,还有人说他眼下正在天台山国清寺挂单……总而言之,这布袋和尚生前嘻嘻哈哈,疯疯癫癫,奇形怪状,死后依然神出鬼没,不让人省心。 布袋和尚圆寂之后,他的俗家弟子蒋摩诃,在自己居住的应家山专门建造了一座塔,取名“奉师塔”。塔中,供奉着陆生画的布袋和尚像。蒋摩诃题诗曰: 兜率天宫阿逸多,不离天界降娑婆。 相逢为我安心诀,万劫千生一刹那。 弥勒菩萨的本名就叫“阿逸多”。蒋摩诃所建的奉师塔,直到清朝光绪年间,依然存在。 其后,蒋摩诃云游到了鄞县东乡小盘山,在山峰高峻处筑庵静修。他轻易不下山,专门训练了一只大黄狗,每当米尽粮绝的时候,他便在狗脖子系上一百个铜钱,黄狗独自到街市中籴米驮回。往来二十里,从未出过差错。 布袋和尚迁化十年之后,有一位奉化人奉吴越国的派遣,到前蜀王国(今四川)公干。他在回来的路上,行至栈道时,竟然邂逅了这个大肚子和尚!当时,那人被吓了一大跳。布袋和尚依旧哈哈一笑说:“施主不用惊慌,你并不是白日撞见鬼了。贫僧之所以要与你相见,是想托你捎话给蒋摩诃。” 那人说:“蒋摩诃我知道,他就住在应家山。” 布袋和尚说:“不不,他眼下在鄞县东乡小盘山静修呢。” 那人说自己交差回乡,正好要先到明州会一个朋友,而明州的治所就在鄞县,所以很方便。布袋和尚笑着说:“贫僧正是知道你要在明州停留,所以才托你的。你见到蒋摩诃,对他说,‘相见之日已近,愿自爱!’” 这人回到明州之后找到蒋摩诃,把布袋和尚托转的口信告诉了他。蒋摩诃听后说:“我已知之。”于是,蒋摩诃遍访亲友,一一话别,然后沐浴更衣,跏趺端坐在蒲团上,安然而逝,往生到兜率陀天。 摩诃居士死后,就安葬在了明州东乡小盘山。他的后人,世世代代信佛崇佛,修行之风,一直延续了千年。蒋介石的祖父蒋玉表,生前信佛十分虔诚。蒋的母亲王氏,更全身心皈依佛门,带发修行多年。“迁四明第二十八代孙”——蒋介石回乡之时,常常专程到小盘山,祭拜蒋摩诃这个先祖。1949年,在他离开大陆前夕,也没有忘记去向这位远祖辞行——这是后话。 后晋高祖天福初年(公元936年),当时,有一位名叫王仁佶的候补官员,系福建莆田县人。他在等待任用期间,到江南天兴寺游览之时,遇到了一个大肚子和尚。那和尚禅杖头上挑着一只硕大的布袋,笑嘻嘻地走到王仁佶面前,说道:“见过父母官。” 王仁佶一愣,说道:“学生尚未被委任官职,如何是您的父母官?不知大师仙乡何处?” 那大肚子和尚哈哈一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完,忽然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王仁佶被委派到奉化县任县令。他上任之后不久,在官衙又遇到了那个有几分神秘的大肚子和尚。胖和尚笑道:“恭喜恭喜。” 王仁佶合十说道:“大师原来是这奉化人。大师系世外高人,如何预先晓得下官将任职仙乡?您是未卜先知,还是……” 胖和尚也不回答,从怀中拿出一圆封书,对王仁佶说:“我七日不来,则可开以看之。” 说完,他又一闪而失,没了踪影。王仁佶是一位诚实的君子,七天过后,未等到那胖和尚,便打开了圆封,其中有一首偈子: 弥勒真弥勒,分身千百亿。 时时示世人,世人自不识。 后面书写着九个字:“不得状吾相,此即是真。” 王仁佶一打听,才知道那个胖和尚原来就是奉化的布袋和尚!而布袋和尚,就是弥勒菩萨的示现。 王仁佶将这件事详细记录了下来,并且将那首偈子刻在了石碑上。 这首偈子,与布袋和尚的示寂偈一模一样,人们更加确信布袋和尚就是弥勒菩萨。于是,人们奔走相告,竞相描摹布袋和尚的形象,供奉在佛龛之中。在布袋和尚曾经游化过的广大江浙、闽南地区,寺院之中也开始以布袋和尚的造像,替代了原来的天冠弥勒,供奉在天王殿里。 渐渐地,布袋和尚就是弥勒化身,得到了全国僧俗的一致认可。于是,大肚子笑弥勒——根据布袋和尚生前的模样塑造的佛像,堂而皇之进入了佛殿之中,供人顶礼膜拜。 日日空携布袋,少米粮无银钱,却落得大肚宽肠,不知众檀越信心时用何物供养? 年年冷坐山门,接张三待李四,总见他欢天喜地,请问这头陀得意处是什么由来? 封山上,埋葬布袋和尚的那座坟墓,虽然在查验时没有在棺材里看到他的肉身,可是那个坟头却屡屡放射出奇异的光芒。每逢重大佛教节日,早晚都可以看到五彩缤纷的佛光,十分灵验。 到北宋时期,奉化地方官员将这一神奇现象报告了朝廷,宋哲宗元符元年(公元1098年),皇帝颁诏,为布袋和尚赐号为“定应大师”。 有了皇家的认可,布袋和尚的声名更加显赫。他的形象漂洋过海,流传到了东南亚、朝鲜半岛、日本……凡是佛教流传的地方,都有他的满面笑容。 弥勒菩萨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何其欢也; 布袋和尚满腮含笑,笑世间可笑之人,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