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3:黑雨》 第一章 裁撤湘军

养心殿后阁里的叔嫂密谋

跟往常一样,三十岁的慈禧太后寅初时分就醒过来了。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这是她一天中最难度过的时刻。她通常是闭着眼睛,安卧在重帏叠幛遮掩的龙床上,在细软柔和的绣龙描凤的垫被和盖被之中,无边无际、无拘无束地胡思乱想。想得最多的,是她与咸丰帝恩恩爱爱的甜蜜岁月。 凭着绝代的美艳和绝顶的机敏,在小皇帝诞生前后的几年里,年轻的风流天子将对后宫的三千宠爱集于她一身。那个时候,她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女人。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咸丰帝把爱转了向,被四个有名的汉人美女杏花春、武林春、牡丹春、海棠春缠得紧紧的。她遭到了冷落。但是,她有一个包括皇后在内,所有受到皇帝宠爱的女人所没有具备的优势,那就是,皇上唯一的儿子乃她所生。在咸丰帝身患重病,又不再专宠她一人的时候,她甚至暗暗地希望皇帝早日死去。不然的话,不知哪一天,哪个妃子的肚子里又拱出一个皇子来,皇上一时被她迷惑,把江山从自己儿子的手中轻易地拿走,送给了他人。因而,当三年前,咸丰帝驾崩的时候,她表面上也悲痛欲绝,心里却暗暗得意:从此以后,这江山便是属于自己儿子的了,再不要担心别人来争夺。 但是,儿子继承的却是一片动荡的破碎的江山。皇宫内虽无人来争夺,但江南的长毛造反已达十年之久。在江宁,分明有一个太平天国,要与大清王朝分庭抗礼;有一个天王,要与自己的儿子平起平坐。她决不能容忍这种状况的存在。尽管她从小便从父亲那儿接受了汉人不可相信的家教,但时至今日,她不得不听从恭王奕訢的劝告,重用曾国藩和他的湘军。她要利用汉人来打汉人,要利用汉人来收复、巩固儿子的江山。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过去了。三个多月前,当六百里红旗捷报从江宁送到紫禁城的时候,她兴奋得热泪直流,声音哽咽,紧紧抱着九岁的小皇帝,连连呼唤着爱子的乳名…… 儿子的江山保住了,她的圣母皇太后的地位也保住了。虽然如此,作为一个年轻的女人,没有丈夫的岁月毕竟是孤苦的,尤其是在这个一日将至的清晨,人间所有的夫妻都在鸳鸯被中拥抱的时候,她却一人孤零零地躺着。她最怕这时醒过来,但偏偏每天这时她又都要醒过来。回忆以往的甜蜜日子,能够暂时给她以温馨,但很快,寡妇的烦恼郁闷便会占着上风。她想起这一辈子就要永远这样孤孤单单地生活下去的时候,龙凤绣被所象征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权力,便再也不能填补她内心深处的寂寞空虚。每当这时,她甚至后悔当初不该费尽心思去招惹皇上的注意,去讨得他的欢心。 咸丰元年冬天,初登皇位的咸丰帝向全国下达选秀女的诏命:凡四品以上满蒙文武官员家中十五岁至十八岁之间的女孩子,全部入京候选。慈禧太后那拉氏那年十七岁,父亲惠征官居安徽皖南道员,正四品衔,各方面都在条件之内,家里只得打点行装,准备送她进京。正在这时,惠征得急病死了。那拉氏上无兄长,下无弟弟,仅仅有一个十三岁的妹妹,寡妇孤女哭得死去活来。当时官场的风气是,太太死了,吊丧的压断街;老爷死了,无人理睬。惠征居官还算清廉,家中并无多少积蓄,徽州城又无亲戚好友,一切都要靠太太出面,四处花钱张罗。待到把灵柩搬到回京的船上时,身上的银子已所剩无几了。 这天傍晚,灵舟停在江苏清江浦。正当暮冬,寒风怒号,江面冷清至极。舟中那拉氏母女三人眼看家道如此不幸,瞻视前途,更加艰难,遂一齐抚棺痛哭。凄惨的哭声在寒夜江面上传播开去,远远近近的人听了无不悯恻。突然,一个穿着整齐的男子站在岸上,对着灵舟高喊:“这是运灵柩去京师的船吗?” “是的。”船老大忙答话。 那人踏过跳板,对着身穿重孝的惠征太太鞠了一躬,说:“我家老爷是你家过世老爷的故人,今夜因有要客在府上,不能亲来吊唁,特为打发我送赙银三百两,以表故人之情,并请太太节哀。” 从徽州到清江浦,沿途数百里无任何人过问,不料在此遇到这样一个古道热肠的好人,惠征太太感激得不知如何答谢才是,忙拖过两个女儿,说:“跪下,给这位大爷磕头!” 那拉氏姊妹正要下跪,那人赶紧先弯腰,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我这就回去复命,请太太给我一张收据。” 惠征太太这时才想起,还不知丈夫生前的这个仗义之友是个什么人哩,遂问:“请问贵府老爷尊姓大名,官居何职?” 那人答:“我家老爷姓吴名棠字仲宣,现官居两淮盐运使司山阳分司运判。” 惠征太太心里纳闷:从没有听见丈夫说起过这个人。她一边道谢,一边提笔写字:“谨收吴老爷赙银三百两。大恩大德,容日后报答。惠征遗孀叩谢。” 那人收下字据回府复命。吴棠一见字据,大怒道:“混账东西,这赙银是送到殷老爷家里的,怎么冒出一个惠征来了!这惠征是谁?” 听差慌了:“老爷不是说送到运灵柩去京师的那只船吗?我听到哭声,又问是不是到京师去,说是的,我就送去了,她们也收了。” 吴棠冷笑道:“好个糊涂的东西,天下哪有不爱银子的人!你送她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她还会不收吗?你问过她的姓没有?” 听差辩道:“小人想,世上哪有这等凑巧的事,都死了人,都运到京师,又都在这时停在清江浦。所以小人想,这不要问的,必定是殷家无疑。” 吴棠发火了,拍着桌子嚷道:“你这个没用的家伙,还敢这样狡辩?你赶快到江边去,把三百两银子追回来,再送到殷家的船上去!” “去就是了!”听差答应着,心里仍不大服气。 “慢点!”侧门边走出一个师爷来,向听差招了招手,然后对吴棠说,“老爷,我刚从江边来,知道些情况。” “你说吧。” “收到银子的这一家是满人,主人原是安徽的一个道员。这次进京,一是运灵柩回籍安葬,一是送女儿进宫选秀女。老爷,”师爷凑到吴棠的耳边,小声说,“这进宫的秀女,日后的前途谁能料定得了?倘若被皇上看中,那就是贵妃娘娘了。到那时,只怕老爷想巴结都巴结不上哩!三百两银子,对老爷来说算不上一回事,但对这时的寡妇孤女来说,则是一个天大的人情。既然银子已经送了,老爷不如干脆做个全人情,以惠征故人的身份亲到船上去看望一下,为今后预留一个地步。” 吴棠想想也有道理。三百两银子,对一个盐运判来说,本也算不了什么。于是,他带着师爷连夜来到江边,登上灵舟,好言劝慰惠征太太,又鼓励那拉氏姐妹好自为之,今后前途无量。临走时,留下一个名刺。惠征太太一家千恩万谢。 那拉氏把这张名刺珍藏在妆奁里。父亲死后的凄冷,给她以强烈的刺激,使她深刻地意识到权势的重要。对着冷冰冰的运河水,她咬紧牙关,心里暗暗发誓:此次进京候选,一定要争取选上;进宫后,一定要想方设法引起皇上的注意;倘若今后发迹了,也一定要好好报答这位吴老爷。 她终于被选上了,安排在圆明园。后宫佳丽如云,淹没了她的美貌和才华。一年过去了,她依旧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秀女。但是,极有心计的她,也就在这一年时间里,把皇上的脾性爱好都打听到了。她知道,二十岁的皇帝,好热闹喜游玩,尤其爱看戏听曲子,还能够自度新曲,是一个有文采有情致的天子。她从小跟着父亲在江南长大,学到了不少优美的江南曲调,这时便常常一个人偷偷地温习着。天生的好嗓子,又加上勤奋练习,一年过后,她的江南小曲已唱得非常好了。 这一天,咸丰帝来到圆明园游玩。将至桐荫深处时,忽然传来歌声,太监欲前去斥责,咸丰帝制止了。原来,咸丰帝生长在北京的深宫之中,平日里听的只是京剧、昆曲和北方的粗豪歌曲,从来没有听到过江南的小调。这江南小调,最是婉转曲折、绵软多情,又从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口中唱出,更加动听。文采风流的青年天子一下子被吸引住了,他站在湖边,怔怔地听了好长一会儿。 “把唱歌的人带到烟波致爽殿来!”咸丰帝下令。 唱歌的人被带上来了,正是惠征的长女。咸丰帝盘坐在烟波致爽殿内西偏殿的炕上,望着圆明园里这个地位低下的宫女,惊讶得半天作不得声,心里想:宫中有这样美丽的女人,我竟然不知,真是辜负了自己,也委屈了她。 “刚才的歌是你唱的?”看了很久之后,咸丰帝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话来。 “回万岁爷的话,是奴婢唱的。”回答的声音清清脆脆,如同银铃一般。 “你再唱一曲给朕听听。” 优美的子夜吴歌在空旷的烟波致爽殿内响起: 春气满林香,春游不可忘。落花吹欲尽,垂柳折还长。 桑女淮南曲,金鞍塞北装。行行小垂手,日暮渭川阳。 “好,唱得好!”咸丰帝以手轻轻地击着炕上的小几,凝视着容光焕发的宫女,他发现宫女手里拿着一支兰花。 “你喜欢它?”咸丰帝指着兰花问。 “回万岁爷的话,奴婢最喜欢兰草兰花。” 咸丰帝笑道:“我也不知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叫你兰儿吧!” “谢万岁爷赐名!” “你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兰儿走过去,伸出一双十指纤纤、润如凝脂般的手来。咸丰帝摸着这双玉手,不觉春心荡漾起来,对一旁侍候的太监说:“你们都出去!” 兰儿一听,羞得满脸通红,待太监刚出门,她已躺倒在皇帝的怀里了…… 慈禧不忘旧恩。垂帘听政之始,便将吴棠擢升为两淮盐运使,一年后又升为漕运总督,最近两广总督出缺,她又寻思着把吴棠调升这个职位。 有仇能报,有恩能酬,这毕竟是人生的幸事。想到这里,她略觉一丝宽慰。 窗纸已发白,天亮了。慈禧是一个会保养的人。她每天坚持早晚两次散步,名曰遛圈子。早晨一次在起床之后,略为梳洗一下就出门;傍晚一次在太阳落山之前。 “小安子,咱们出去遛遛!”待心爱的太监安德海给她洗了脸,漱了口,拢了拢头发后,她起身,招呼安德海陪她出门在养心殿内散步。 养心殿位于紫禁城后半部分,在西一长街的西侧,它的前面是军机处,后面是西六宫。这座宫殿建于明朝,清雍正年间又重新修缮过一次。明朝各代帝王以及清朝顺治、康熙两代皇帝的寝宫是乾清宫,到雍正皇帝时,因其父康熙帝新死,他不愿再住到父亲住了六十多年的乾清宫去,遂住在养心殿守父丧。孝期满后,没有再搬动,养心殿就成为他的寝宫和处理政务的地方了。从那以后,各代皇帝都沿袭未改。慈禧原住在西六宫里的储秀宫,皇后慈安原住在东六宫里的钟粹宫。同治皇帝搬进养心殿后,为便于随时照料,与他共同治理国家的两宫太后也搬到养心殿来居住。 养心殿为工字形建筑,前殿后殿相连,四周廊庑环抱,结构紧凑。前殿为处理政事之所,后殿为寝居之地。当时,小皇帝住在后殿正间,慈安住后殿东阁,慈禧住后殿西阁。因为此,妃子们以及太监、宫女都称慈安为东边的太后,简称东太后,称慈禧为西边的太后,简称西太后。慈禧在安德海的陪同下,绕着碧瓦红墙、苍松古柏遛了两个圈子,凌晨醒过来后的那段苦涩心情已排遣得差不多了。吃过早饭后,她重新坐到梳妆台前,开始了一天的正式妆扮。 和世间所有的女人一样,梳妆打扮,是慈禧最感兴趣的事。她有出众的美丽,也有出众的妆扮技巧。她的美容材料中用得最多的是花。她的枕头里是空的,一年四季装满晒干的花朵。她认为这些晒干的花朵中的花蕊之气,可以使她永葆花容月貌。她要太监以新鲜红玫瑰做胭脂,以娇嫩的白牡丹做扑粉。她常常派梳头太监到北京城街头巷尾去仔细观察妇女们的发型,选好的梳给她看。她中意的,就作为一种发型定下来。每隔三天五天,她就换一种发型。每天早上,她让梳头太监梳好头后,再叫一个手脚极轻细的小太监,拿着一根两寸来长的玉棒,像擀面杖擀面一样,在她的脸上来来回回地滚动五十下。然后再敷上扑粉,擦上胭脂,戴上镶着三百零二颗珍珠的金凤朝冠,穿上明黄色的云水龙袍,罩上用三千五百粒珍珠编缀而成的披肩,踏着四寸多高的花盆底绣鞋。每当她这样妆扮停当,一摇一摆,袅袅婷婷地走出后殿西阁门槛时,养心殿里所有的宫女、太监,都会向她投来发自内心的赞叹的目光。就在这一片目光中,她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寡妇的怨尤被驱散得一干二净,她以满腔的热情开始了一天的军国大事的处理。 今天的梳妆,她比往日用的心思更多,花的时间更长,对侍候的太监要求更严,因为今上午她要和慈安太后一起,与两位皇亲商量一件极为秘密的大事。这两个人,一个是咸丰帝的亲弟七爷醇郡王奕譞,一个是咸丰帝的表兄蒙古亲王僧格林沁。昨天两宫太后计议这件事时,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慈禧忽然建议:七爷、僧王都是自家亲人,明日召见时干脆去掉黄幔帐,这样更显得是家人聚会,气氛亲切些,谈得也会深入些。 原来,自从挫败了以肃顺为首的辅政八大臣之后,两宫太后每天便和小皇帝一起召见臣下,处理国事。召见时,小皇帝坐在正中,两宫太后坐两侧。为严男女之防,前面挂一块薄薄的黄幔帐。这样,太后可以看得清奏事的臣工,而臣工却看不见太后。这就是近代史上有名的垂帘听政。慈安太后钮祜禄氏比慈禧还要小两岁,是个性格平和,对国事不感兴趣也缺乏这方面才干的女人。她思量着僧格林沁名义上是大行皇帝的表兄,实际上并没有血缘关系,且长年带兵在外,彼此并不亲密,到底比不上六爷、七爷这些亲骨肉,转念一想,示僧格林沁以亲切也有道理,犹豫一下,又同意了。因为有这个缘故,慈禧今天的梳妆更显得不同一般。 待四五个太监忙忙碌碌地侍候了个把时辰后,慈禧起身来,自己对着西洋进口的大玻璃镜,前后左右地转了几圈,觉得满意了,这才对安德海说:“小安子,你去东阁那边看看,进行得怎么样了,再去前殿看他们都来了没有。” “喳!”安德海转身出门。一会儿工夫,回来禀报:“母后皇太后早已穿戴完毕,正在等这边的消息。七爷和僧王也在军机处朝房等候叫起。” “行,咱们走吧!”慈禧边说边出了门。 平素垂帘听政之处都在前殿的东暖阁,今天特为安排在西暖阁。这里是前代皇帝批阅奏章的地方,从雍正朝设立军机处之后,便成为皇帝与军机大臣密谈的房子。乾隆皇帝在西头隔出一个极小的房间,将宫中珍藏的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献之《中秋帖》、王珣《伯远帖》三件稀世墨宝悬挂在这间小房子里,并命名为三希堂。批阅奏章劳累的时候,他便走进三希堂,以欣赏三王的墨迹作为休息。他的子孙嘉庆、道光、咸丰都没有这个雅兴,很少光临。不过,三希堂仍一直完好地保存着。 慈禧踏进西暖阁时,慈安已端坐在那里了。慈禧向慈安行过礼后,就挨在她的身边坐下。因为今天属于非正式的会见,故未叫值班大臣传令,而是叫安德海到军机处朝房去传奕譞和僧格林沁。 奕譞的福晋是慈禧的亲妹妹。当年,慈禧依靠奕訢的力量击败了肃顺一班辅政大臣,后来发现奕訢本事大,不易控制,就寻机削掉了奕訢“议政王”的封号,转而信任这个身兼小叔子、妹夫双重身份的奕譞。奕譞的为人行事与奕訢大不相同。他谨守祖宗家法,心胸封闭狭窄,对内只信任满人蒙人,对汉人一贯不亲近;对外则夜郎自大,盲目轻视排斥洋人。 蒙古亲王僧格林沁慓悍勇猛,他率领的军队向来号称能征惯战,八旗兵、绿营他都看不上眼,更何况那些临时招募的练勇。可偏偏就是这些他眼中的乌合之众,这些年来在江南战果累累,最终攻下了江宁,夺得了对太平军作战的全胜。相反地,他的蒙古铁骑在与捻军的角逐中常常打败仗,相形之下,昔日的声威锐减。这个一代天骄的后裔,对曾氏兄弟和湘军窝着一肚皮无名怒火。 湘军进江宁后,打劫财富,屠城纵火,又放走幼天王,朝野谤讟四起,物议沸腾,僧格林沁听了十分得意,赶紧打发富明阿以视察满城为由,去江宁实地了解。谁料曾国荃一吓一贿征服了富明阿,江宁将军回去后向僧格林沁作了假汇报。僧格林沁不相信,又派了几个有心眼的幕僚偷偷到了江宁城。他们秘密地查访了十天,掌握了湘军高级将领窃取金银财宝的铁证。僧格林沁据此向太后、皇上密奏一本,要求宣示湘军洗劫江宁的罪行,注销曾国藩的爵位,将曾国荃、萧孚泗、朱洪章等人押至刑部严讯,并立即全部解散湘军。这个为泄私愤而企图将湘军一网打尽的密奏,就连慈禧也觉得太过分了。 就在江宁打下后的几天里,慈禧收到了十来封奏折。这些奏折用不同的语言表达一个共同的主题:莫忘载舟之水亦能覆舟的古训,湘军凶恶贪婪,曾国荃桀骜不驯,谨防意外。令慈禧惊讶的是,这些折子竟然大部分出自汉大臣之手。不久,曾国荃自请开缺回籍养病,曾国藩禀报即将大规模裁撤湘军。慈禧的心总算轻松了一些,她顺水推舟地批准了曾国荃开缺回籍的请求,耐着性子等待曾国藩裁军的具体行动。她希望湘军这个隐患能消失在曾氏兄弟的自抑过程中,那样一则不会因朝廷的制裁而激发事情的恶化,二则也不会给后世留下容不得功臣的诟病。不料,关于裁军一事,曾国藩就那份奏报外再没有下文了。驻守镇江城的督办镇江军务广西提督冯子材,密奏江宁城内根本没有裁军的举动,索饷闹事的现象到处皆是,前不久鲍超的霆军公开哗变,而曾国藩并没有给哗变的官勇以处罚,甚至想遮掩过去。 接到冯子材的密奏之后,慈禧意识到对湘军再也不能掉以轻心,趁着僧格林沁回京休假的时候,她把这位大清朝的干城召来,并与七爷一起进宫密商。 僧格林沁和奕譞一前一后地进了西暖阁。僧格林沁见两位皇太后端坐在炕上,前面并没有黄幔帐,不觉大吃一惊,忙跪下磕头,不敢仰视。奕譞也跟着跪下。 “都请起来,今天是咱们自己家人聚会,不要这多礼节。”慈禧对着两个跪倒在她脚下的须眉男子嫣然一笑,说,“你们看,咱们姊妹也没有设帘子,都是自家手足,要这个帘子做什么!” 僧格林沁、奕譞周身滚过一阵暖流,坐到两宫皇太后的对面。慈安蔼然吩咐:“给僧王和七爷敬茶。” 两个宫女用鎏金铜盘端上两杯茶来。摆在僧格林沁面前的是一个血红玛瑙杯,摆在奕譞面前的是一个松花翡翠杯,泡的都是福建巡抚徐宗干进贡的闽南乌龙茶。只见慈禧一挥手,所有太监、宫女都悄然无声地退出西暖阁。 “姊姊,你先说吧。”尽管慈安的年纪小于慈禧,但名分却在慈禧之上,慈禧不得不叫她姊姊,自称妹妹。和每次召见臣工一样,慈禧在说话之先,都要说上这样一句话。也和每次一样,慈安照例回答这样一句话:“我们姊妹之间还讲什么客气,你就先说吧。” “姊姊既然要我先说,我就先说几句。”慈禧说过这句套话后,以轻柔动听的女人声调开始了她的正题,“弘德殿的师傅要皇帝背《书经》,皇帝就不来了。今儿个我们姊妹请僧王和七爷来,是要听听你们对南面湘军的看法。曾国藩的湘军立了大功,克复了江宁,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不过,湘军进了江宁后,放火烧尽长毛的伪宫殿,长毛多年聚敛的财富都变成了湘军将领的私产,朝野对此都很愤慨。我们姊妹也觉得曾国藩、曾国荃兄弟有负朝廷的厚望。前些日子,曾国藩说裁湘勇,但至今并无行动。两位王爷说说,朝廷对湘军应如何处置。” 慈禧的话刚一说完,僧格林沁便迫不及待地奏道:“太后,奴才早就看出湘军不是好东西。三年前打下安庆的时候,就有人向我禀报,说湘军把安庆城洗劫一空。这次打江宁更是疯狂,金银财宝掠夺光不说,连江南女子都给他们抢尽了。老百姓说,湘军都是强盗、畜生,比长毛坏多了。太后,奴才还是先前的那句话,削掉曾家兄弟的爵位,把曾国荃等人押到刑部审讯,强行解散湘军,派我八旗子弟兵进驻江宁城。” 慈安笑道:“僧王说的有道理,但曾国荃没有造反的迹象,若是把他押到刑部,别人会说朝廷亏待功臣。” “怎么没有造反的迹象?湘军本是团练,仗打完了,就得解散。不想造反,为何迟迟不解散?”僧格林沁是满蒙亲贵中最能打仗的人,又是咸丰帝姑母的养子,咸丰帝生前对他都很客气,更助长了他的骄横跋扈,即使在皇太后面前,他也显得放肆。两宫太后都知道他的脾气,相互对视了一眼,微微笑一下,都没有作声。 奕譞说:“太后,依奴才看,曾国藩是个最虚伪的人。打下安庆时,曾国荃把伪英王府的全部财产都运回他的湖南老家,用这笔钱给他的每个兄弟都买了田起了屋。正因为这样,曾国藩明明知道,却不作声。他又得了财产,又得了廉洁的名声。这次打下江宁,他上奏说,所传金银如海、财货如山的话都是假的。这是连三岁小孩子也哄不过的。既然没有金银财货,为什么要放火把长毛的伪王宫王府都烧掉?为什么不学当年曹彬的样,封存府库,等待朝廷派人来验收呢?怪不得别人都说曾国藩是伪君子。上次说的裁撤湘军的话,太后决不要相信他。奴才看他是不会主动去解散湘军的。” 奕譞的话说完后,西暖阁里沉默了好一阵子。慈禧问:“依七爷的意思,也是要朝廷下令强行解散湘军了?” 奕譞想了一下,说:“奴才也不是说要朝廷下令强行解散,看是不是有别的法子,逼着曾国藩去履行他的诺言。” “有一个法子可以逼他。”僧格林沁信心十足地说。 “僧王有什么好主意?”慈安转过脸问。 “将奴才的蒙古铁骑从山东开到江南去,驻扎在江宁城四周,用武力逼他解散湘军。”僧格林沁气势雄壮,仿佛他的骑兵就是一支能降百魔的天兵天将。 慈安轻轻地点头,像是赞许。慈禧在心里冷笑:你的铁骑能敌得过曾国荃的吉字营吗?嘴里说:“僧王的主意好是好,只是太露形迹了。” 奕譞说:“太后说的是。蒙古铁骑开过长江,驻扎在江宁城外,的确是太露形迹了,不撤湘军和造反毕竟有所不同。但僧王的主意仍然可用。打着剿安徽境内捻贼的旗号,将人马开到苏皖一带。这样,既对江宁城内的湘军是一个压力,又可以防备今后的风吹草动。” “七爷的这个办法最稳妥。”慈安立即表态。 慈禧望着这个二十七岁的妹夫,不觉暗暗赞赏:这几年有长进,再磨炼磨炼,以后会是一个好帮手。遂微笑着说:“七爷这个主意不错。不过这样一来,压力又变得不直接。还是如七爷所说的,要尽快逼得曾国藩履行裁军的诺言才好。不然,湘军总是朝廷的一块心病。” 西暖阁里又是一阵沉寂。四周摆设的几具西洋座钟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愈发衬托出阁内阁外的宁静。人间第一家的叔嫂四人都在绞尽脑汁思考着,如何才能尽快尽好地去掉大清王朝的这块心腹之病。突然,僧格林沁猛地拍了一下大腿,两宫太后都吓了一跳。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说:“奴才失礼,请太后饶恕。” 慈禧笑着说:“僧王心中一定有了好主意。” 慈安也笑着说:“不要紧的,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僧王不必介意。” 僧格林沁说:“奴才打仗,常常采用诱敌进圈套的办法,远远地将敌人引过来,进了圈套后,他就不得不听奴才的摆布了。” 奕譞兴奋起来:“奴才明白了僧王的意思,是要把湘军引进朝廷布置好的圈套,然后再来名正言顺地收拾它。好,真是好主意!不过,设一个什么好圈套呢?” “是的呀,设个什么好圈套呢?曾国藩可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呀!”慈安面有难色,她于这方面是一点主意都没有的。 “有个最简单的办法。”僧格林沁说,“皇上下道谕旨,说要曾国藩进京陛见,太后当面嘉奖。奴才再派几个人在半途杀掉他,事后杀两个替死鬼了结。曾国荃已开缺了,曾国藩这一死,湘军群龙无首,自然就瓦解了。” 僧格林沁说完后看了两个太后一眼,自以为这是最好的主意。曾国藩本是他嫉恨已久的对头,现在却通过太后的手来除掉他,岂不太令人惬意了!他没有想到,慈禧自有她的想法。她还不想杀掉曾国藩,因为皖豫一带的捻军、陕甘一带的回民都闹得很厉害,她儿子的这座江山还未完全巩固,很可能还要依靠曾国藩去平捻平回。但是,眼下他手里的这十几万湘军又必须大规模裁撤,方可保证江南不再出事。到时需要曾国藩重上前线,再让他去湖南招募新军好了。这就叫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朝廷必须要建立这样的权威,才可以驾驭遍布全国的几十万团练。如果让建第一号功勋的曾国藩带头这样做,那么今后左宗棠的楚军、李鸿章的淮军就翘不起尾巴,只得乖乖地跟着学样。反之,若曾国藩不裁撤湘军,以后左、李也会跟着学。天下有了这几十万打过多年硬仗、立过大功的湘、楚、淮军存在,真好比在紫禁城里容下几个佩剑拿刀的强盗,随时都可能有不测之祸发生,养心殿里的宝座还能坐得安稳吗?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不露声色地逼曾国藩自动裁军。 冥思苦想了半天,两位军国大臣都无计可施,倒是慈禧心里冒出一个主意来。她问僧格林沁:“据说湘军里混有哥老会,僧王在山东听说过吗?” “是的,湘军中有大批哥老会。前次鲍超的霆军哗变,有人说就是哥老会从中煽动的。”僧格林沁回答。他手下有一支汉人队伍,带兵的头领是前些年从太平军投降过来的陈国瑞。陈国瑞跟湘军不少将领有往来,湘军中有哥老会,就是他告诉僧格林沁的。 “说是哥老会反对朝廷,真有这事吗?”慈禧又问。 “据奴才所知,哥老会是湘军中一班流氓痞子结成的团伙,打着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的旗号笼络人心,在湘军中拉帮结派。不过,还没有听说过哥老会反对朝廷的话,但也不能打包票。”僧格林沁说。 奕譞说:“奴才听说绿营中也有哥老会的人,这很可怕。” 慈禧皱了一下柳叶眉,一个设想在她的心里陡然成熟了。她转眼对慈安说:“姊姊,时候不早了,僧王和七爷也累了,今天就议到这里吧。您看呢?” 慈安说:“是说了很久的话了,不过,逼曾国藩早点裁军的主意还没商量出来呀,是不是明儿个还请僧王和七爷进宫来呢?” “过几天再说吧。”慈禧边说边起身,慈安也跟着起身。僧格林沁、奕譞忙离开椅子,就要跪安。 “不用了。”慈禧轻柔的声调里显然带着几分刚气,秀美的丹凤眼专注地盯着两个堂堂男子汉,说,“今儿个是咱们自家人在这里随便聊聊天,出去后,谁也不能再说起哦!” “奴才明白。”僧格林沁说完后抬头又看了慈禧一眼。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看见圣母皇太后。“太美了!”粗野的蒙古亲王在心里赞叹不已。就在这时,他发现慈禧也正盯着他,那眼神有点异样,他赶紧把头低下。 “在这里吃过饭再回去吧!”慈禧对着门外一招手,安德海立即又轻又快地走了过来。“你去前面御膳房招呼一下,给僧王和七爷备一桌好酒饭。” 回到后殿西阁,吃过点心,慈禧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午觉,醒来后又想起上午的密谈。她有点失望,谈了半天,两位皇亲并没有给她出一个好主意,最后还是自己一时灵感上来,冒出了一个想法。她记起丈夫生前曾很有感慨地对她说过的一句话:真正能办事的还是汉人。她很想把几个老成持重的汉大臣,如大学士贾桢、周祖培等人找来,问问他们。但这样一个处置曾国藩和湘军的重大决策,是不能让他们知道的。她对自己的设想不十分满意,觉得还有欠缺,遂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欣赏自己美丽的面容,一边继续思考着,力图构造得更完备些。 僧格林沁雄壮的身躯时常干扰年轻太后对国事的思索,好半天了,她的计划也没有多少进展。这时,安德海送来一大叠内奏事处呈递的奏折。她随手翻了几份,看到了新封男爵福建陆路提督萧孚泗奏请回籍奔父丧的折子。她突然脑子一转,又有了一个新主意。 第二天一早,兵部两个年轻力壮的折差,背着两份绝密上谕,以每日五百里的速度,分别向武昌和南昌飞奔而去。

官文亲到江宁追查哥老会

五天后,湖广总督官文接到了慈禧的密谕,新近荣封伯爵的满洲大学士心里得意。他出身于世代特权阶层,有着浓厚的门第偏见。这些年来,他眼睁睁地看着先前卑微低贱的汉族穷书生、种田佬,一个个爬了上来,占据高位,心里很不是味道。出于这种心理,胡林翼任鄂抚初期,他常常掣肘。后来,精明的胡林翼为了大局,不得不卑容谦辞,处处让他,又玩起夫人外交的手腕,才维持住武昌城内督抚相安的和局。也同样出于这种心理,当李续宾、曾国华在三河被围的时候,他不但不发兵救援,反而加以奚落,结果害得湘军精锐大损。江宁攻克后,虽然晋封伯爵,但看到曾国藩封侯爵,曾国荃、李鸿章都封伯爵,他心里不舒服。尤其是不久前左宗棠也封了伯爵,他更气恼。他与左宗棠由樊燮一案结下的宿怨,并没有因左后来的战功突出而淡化,反而妒火中烧,愈煽愈烈。现在,皇太后密谕他去办一件打击汉人的大事,他如何不喜从中来,踊跃前往! 官文和府里的幕僚们议出了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于是,几个足智多谋的幕僚和有鸡鸣狗盗之技的侠士,乘坐一条火轮向下游驶去。火轮在离下关码头二十里远的绶带洲停下来。这里有一座庙宇,名叫先觉寺,是南朝刘宋时期建造的,已有一千余年的历史了。太平天国不信佛教,故这些年寺院冷清。寺里有十多间空房,住持见有远客来临,忙收拾五间干净的房子,让这一班人住下。 寺里的和尚们不知道这班人是什么身份,只见他们气概不俗,吃得好,又舍得多给房钱,料定是有钱的富商,招待得十分殷勤。夜里,侠士们换上青衣黑帽夜行服,潜入吉字大营的各个军营中,偷偷地从营官房里将该营花名册盗出,然后趁着天未亮回到先觉寺。白天,幕僚们关上房门,从每本花名册中抄出二三十、四五十不等的人名来,连同他们的籍贯、年龄、任职等情况都抄下。抄好后,这本花名册又在当天夜晚被送回原处。这样,在先觉寺住了三天三夜的督署幕僚们,已经从吉字大营中的节字营、信字营、焕字营等十多个军营的花名册上,抄下四百多名湘军官勇的名单及简历。第四天中午,官文亲自坐上豪华的英国造小火轮,风驰电掣般地来到绶带洲,将这一班人带上船,急速开到下关码头,上岸后坐进临时雇的轿子,来到由原侍王府改建的两江总督衙门。 当衙役将写着“文华殿大学士湖广总督一等伯官文”的名刺递上的时候,正在签押房批阅文件的曾国藩大吃一惊:这个一向十分讲究排场体面的满洲大员,怎么没有事先打个招呼,便直接投衙门而来?再说,官文此时来到江宁,又意欲何为呢?曾国藩来不及细想,便吩咐大开中门,迎接贵宾。 “官中堂光临江宁,怎么不通知下官?你是存心让我背一个失礼的罪名呀!”当曾国藩穿戴整齐走出二门时,白白胖胖的官文已进了大门。曾国藩老远便打着招呼,态度亲热,好像来的是一位知交挚友。 “哎呀呀,曾中堂,你看你说的,你是侯爷,我哪里敢屈你的驾来迎接。”官文的态度更亲热,满面春风地迎上前来,仿佛前面站的是他情同手足的旧雨。 坐定后,官文说:“上岸后,从下关码头到总督衙门这一段,鄙人从轿窗口看到江宁城已趋平静,百业也正在复兴,曾中堂真正有经纬大才,不容易呀!” 曾国藩说:“官中堂夸奖了,江宁城被围了三年,湘军进城时,长毛拼死抵抗,所有伪王宫王府,都纵火焚毁,一代繁华古都,几乎化为废墟,要恢复起来,至少要十年光阴。” 官文听后心想:好个狡猾的曾涤生,明明是湘军放火烧城,却偏要说是长毛干的,为他的兄弟和部下洗刷罪名。他笑着说:“全部恢复当然不容易,眼下只有几个月,便能有这个样子,真了不起。听人说,秦淮河已修缮好了,规模和气魄都超过了咸丰初年。看来,曾中堂雅兴很高。过几天,也让鄙人去坐坐画舫,听听曲子,在胭脂花粉水面上享享人间艳福吧!”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曾国藩也笑着说:“官中堂有这个兴致,下官一定奉陪,只是秦淮河并未全部复原,仅在桃叶渡建了几间房子,怕不能使官中堂满意。” “九帅说是要回籍养病,离开江宁了吗?”笑了一阵后,官文转了一个话题。 “半个多月前就坐船走了。” “这么快就走了?可惜,不知在哪段江面上失之交臂。”官文显得十分遗憾,“九帅现在可是普天之下人人羡慕的英雄啊!” “官中堂太客气了。”曾国藩诚恳地说,“沅甫能有今天的成功,全仗官中堂的提携奖掖。当年沅甫初出山时隶属湖北,官中堂对他照顾甚优。这些年官中堂雄踞武昌上游,斩断长毛的气脉,沅甫才能侥幸克复江宁。若无官中堂,哪来今日的‘九帅’呀!” 官文点点头,以一副上司长辈的口气说:“事实虽如此,也要他自己争气。不过,也不要这么快就急着回家嘛。他一走,吉字营五万弟兄谁来统驭?” “沅甫有病,还是早点回家休息为好。”曾国藩平静地说,“至于吉字营,不久就要全部解散,统统都叫他们回老家。” “全部解散?”官文做出惊讶的神态,“长毛还未彻底消灭,北边还有捻军作乱,还得要依赖湘军保卫朝廷。” “湘军已滋生暮气,难以担当重任,应以全部解散为好。只是目前还有些难处,故暂时未动。”曾国藩对官文的不速而至抱有极大的戒心,他从刚才的话里,已猜到官文是为朝廷来探询湘军的裁撤情况的,所以一提到湘军,他的态度相当鲜明,怕任何一丝的含糊而招致朝廷的疑心。 孰料官文听了这话,反倒加重了对曾国藩的反感:什么“滋生暮气”,说得好听,其实都是假的;“暂时未动”才是实情,看你“暂时”到什么时候! 客厅里的闲聊,表面上轻轻松松,互相吹捧,骨子里你猜我忌,各怀鬼胎;厨房里的准备却是忙忙碌碌、扎扎实实的。花厅里的接风酒吃得欢畅。饭后,赵烈文奉命把官文一行送到莫愁湖畔的胜棋楼驿馆安歇。莫愁湖水面七百余亩,湖内荷叶满布,湖岸亭楼相接,号称金陵第一名湖。明洪武年间,朱元璋与中山王徐达在此下棋。朱元璋输了,顺手将莫愁湖送给徐达。徐达便在湖边建了一座楼房,取名“胜棋楼”。在这样名胜之地安歇,官文等人都很满意。赵烈文又打发人从桃叶渡招来几个绝色歌女侍候。当莫愁湖畔官文一行陶醉在“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中的时候,两江督署书房里,曾国藩对着一盏油灯,独自枯坐了大半夜。 第二天上午,曾国藩坐轿来到莫愁湖回拜,官文不提正事,曾国藩也不问。夜晚,曾国藩提出陪官文去秦淮河。官文说:“你忙,别去了,另外叫个人陪陪就行了。”曾国藩本无此兴趣,遂叫赵烈文陪着他们在秦淮河面舫上听了一夜的曲子,观赏了一夜两岸风光。官文眼界大开,兴致盎然。第三天下午,待官文睡足后,曾国藩亲自陪着他视察即将完工的江南贡院,兴致勃勃地谈起今科乡试的重大意义及各界对此事的热烈反响,然后又一同来到正在兴建中的满城。在查看的过程中,曾国藩郑重其事地请官文向朝廷建议:江宁乃江南重镇,且长毛盘踞多年,满城建好后,务必请从八旗子弟兵中挑选精锐者来此。从前驻在满城的旗兵为两千人,为重镇压,请朝廷加派三千,兴建中的满城就是按五千编制的规模设计的。又指着一处地方说,这里将建一座规模最高的祠堂,祭祀当年为国殉职的江宁将军祥厚,以及死于国难中的所有旗兵。官文听了这番话后,心中默然。视察完后,官文以诚悫的态度对曾国藩说:“今夜按理鄙人应亲来督府拜会侯爷,只是府内人多耳杂,多有不便,委屈侯爷来莫愁湖一趟,鄙人有要事相告。” 曾国藩知道官文要谈正事了,遂神情肃然地说:“戌正时分,下官准时来莫愁湖趋谒。” 当薄暮降临古都的时候,一顶小轿载着身穿便服的两江总督,悄悄地进了莫愁湖,上了胜棋楼。 略事寒暄后,官文挥退幕僚和仆从,神色严峻地说:“鄙人这次从武昌来江宁,特为核实一桩案子。” 曾国藩一怔,说:“什么大案子,竟然劳动官中堂亲自来江宁?” “这桩案子的确非比一般。”官文的脸色凝重,与画舫中的满洲权贵判若两人,“一个多月前,有人向湖督衙门告发,说驻扎在蕲州的军营里出了哥老会。侯爷十年前在长沙剿扑匪盗,一定知道哥老会是个什么团伙。” 其实,十年前曾国藩在长沙初办团练的时候,湖南境内的会党中并没有哥老会这个名目。那时在湖南闹得厉害的是天地会、串子会、一股香会、半边钱会等等,发源于四川的哥老会还没有传到湖南来,曾国藩知道有哥老会这个名字,还是在鲍超的霆军哗变之后。他不想把这些情况告诉官文,只得含含糊糊地点了一下头。 “那真是一班遭五雷轰顶、该千刀万剐的家伙!”文华殿大学士给哥老会冠上一连串的帽子,借以发泄他对这个会党的切齿痛恨,“他们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在军营里吃皇粮、领皇饷,却干着反叛朝廷的勾当,他们企图学长毛的样,造反叛乱,自立王朝。” “哦!”曾国藩知道哥老会是个拜把子的团伙,并不像官文说得这般严重。他不好说什么,只能吐出这样一个字来。 “鄙人得知军营里竟然出现这等危害国家的事,于是亲到蕲州,命令副将管威务必严办此事,顺藤摸瓜,一个不漏地把所有哥老会匪徒全部挖出来,严加审讯,把来龙去脉都弄清楚。结果在蕲州搜出了三十二个哥老会匪徒,为首的屈正良居然还是个把总。鄙人亲自审讯屈正良,要他从实招供,倘若认罪态度好,可以免除他的死刑。” 官文停了下来,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望着抚须端坐的曾国藩,继续说下去:“审来审去,谁知审到侯爷的湘军头上来了。” 官文又正视了一眼曾国藩,只见他仍然抚须端坐,并未因这一句话而有一丝变化。其实,自从踏进胜棋楼门槛的那一刻,曾国藩的心就没有安宁过。当官文提到哥老会的时候,他心里就有底了:一定是湖北的哥老会与霆军里的哥老会有什么瓜葛牵连。心里早有准备,故官文这句话没有收到他期待的效果。官文略觉失望,停了片刻,又说:“屈正良说,哥老会在蕲州还只开始,大本营在湘军。为立功赎罪,他交出了一份湘军哥老会的名册。鄙人吓了一跳,竟有四百多号,又都是九帅吉字营的人!” 曾国藩抚须的手蓦地停了下来。湘军中竟有四百多号哥老会,且又不是鲍超的霆军,而是老九的吉字营,这两点出乎他的意料。 在曾国藩沉思的时候,官文取出早几天在先觉寺里抄的花名册,把它递过来。他接过花名册,一页一页翻开看着。花名册开得很详细:姓名、年龄、籍贯、属于何营、编于哥老会第几堂第几方,全写得清清楚楚。其中有个别人,曾国藩还认得。翻过一遍后,他合上花名册,放到茶几上,语调沉静地说:“谢谢官中堂送来这个花名册。这些家伙是国家的祸害,也是湘军的败类,下官必将一一清查出来,严惩不贷。不过,”曾国藩拉下脸来,盯着官文看了一眼,“此事牵涉面广,关系重大,下官不能轻率动作,必须与各营官查实后再说。” 在曾国藩盯他的瞬间,官文觉得那眼光如同两道阴冷的电光,要把几天前他的鬼祟行动公之于世似的。他一阵心虚,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笑容,忙说:“侯爷说得有道理,当然要查实。鄙人之所以亲自将这本花名册带到江宁来,也就是为了让侯爷查实。屈正良既是哥老会头目,就绝不是良善之辈,难保他不狗急跳墙,诬陷好人。何况九帅的吉字营,是一支人人景仰的英雄之师,鄙人更不会轻易相信。鄙人建议侯爷不露声色地将各营花名册调齐,然后委派几个最信得过的心腹一一核对。倘若屈正良所供与事实有出入的话,鄙人断不会饶过那小子。当然也请侯爷放心,此事绝不会张扬出去的,三天后我等侯爷的消息。” 官文的态度是如此真诚,话说得如此恳切,曾国藩不能再讲什么了,说了一句“谢谢官中堂的好意”,便怀揣着花名册,离开莫愁湖,悄然回到督署。 进卧室后,曾国藩点燃两支大蜡烛,将花名册又一次翻开,一个个名字仔细审阅。他的心一阵阵紧缩,不由得暗暗地责备起九弟来:“沅甫呀沅甫,你的吉字营混有这么多哥老会,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糊涂,真正是糊涂!” 深夜,他把赵烈文、彭寿颐召来商量。他们也大为惊讶,都说从来没有听到一点风声,怎么会一下子冒出这么多哥老会,不可轻信,先查核再说。 第二天,曾国藩以清查人数为名,将吉字大营各营的花名册收上来。又把那本花名册拆开,安排五个幕僚仔细核对。两天过后,五个幕僚都来禀报,说发下来的名单与营里的花名册所载的履历完全一致。 这一下,曾国藩被镇住了。他颓然靠在躺椅上,又是恼火,又是恐惧:湘军打下江宁,招致八旗、绿营带兵将领的嫉恨和朝廷的戒备;又因为隐瞒财货、放火烧城授四海之内以口实。现在再让这个面善心不善的满人大学士抓到如此重大的把柄,湘军今后的处境将极为艰难!“尽快裁撤!”曾国藩从躺椅上站起,本已打定的主意,此时更加坚定了。 三天过去了,官文按时来到两江总督衙门。不待官文发问,曾国藩先讲了实话:“屈正良招供的名单,我已经全部查核,与花名册上的登记无异。我会叫各营官对这些不法之徒严加审讯、依法惩办的。” “侯爷的命令下达了吗?”官文紧张地问。 “明早就发出。” “那就好。”官文松了一口气,以关切的口吻说,“侯爷,依鄙人之见,这个命令可不必下达,审讯之事也可以免去。” “为何?”曾国藩略觉奇怪。 “侯爷,你听鄙人慢慢地说。”官文整整膝上的发亮缎袍,将椅子稍稍向曾国藩的身边移动几寸,然后做出一副十分真诚的态度来,说,“湘军打了十多年的仗,劳苦功高,天下共仰,里面混进几百号哥老会,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倘若要在各个军营里公开清查审讯,那事情就闹大了,势必传出去。一旦传出去,于侯爷、于湘军都很不利。何况这些哥老会都出自吉字营,九帅不在这里,也难免会引起他心中不快。” 官文这末了一句话,像一记重锤打在曾国藩的心坎上。是的,沅甫离开江宁时,本已心情抑郁,若此时再在吉字营清查哥老会,不是在存心拆他的台吗?那样做,要么是害得他心情更痛苦,病更加重;要么是将他逼到悬崖边,不得已而使兄弟反目为仇。这两种结果,都是曾国藩所不愿看到的。 “难道就让他们逍遥法外,不受惩罚?”曾国藩的调子分明低下来。 “不是这样说,侯爷。”官文的态度益发恳切,“侯爷对太后、皇上的忠心,朝野某些人或许不太知,鄙人却深知。其他的不说,就说这几天我看到的侯爷对满城的修复,对祥厚将军和殉难旗兵的崇祀,就足以证明侯爷的耿耿忠心可昭日月。前一向,侯爷主动奏请太后、皇上裁撤湘军,大功之后,不居功要挟,反而自剪羽翼,古往今来,能有几人?太后、皇上甚是称赞,鄙人也钦佩不已。” 曾国藩侧耳倾听官文滔滔不绝的演讲,不时以微笑表示赞同。对这位与皇家关系极为密切的满大员的每一句话,他都要仔细地听进去,认真地去琢磨。此人来得不寻常,办的这桩事也不寻常,如今又说出这样一番不寻常的话来,他究竟要干什么呢? “侯爷,依鄙人之见,此事宜不露声色地处理。侯爷不是要裁撤湘军吗,湘军既然都要裁撤,这些哥老会匪徒,不也就跟着解散了吗?一旦解散,他们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好在他们目前尚未有大动作,这样消灭于无形之中,既为国家除去了隐患,又为湘军、为九帅顾及了脸面,两全其美,侯爷以为如何?” 原来,他是来劝我趁此机会赶快裁军!曾国藩终于明白了官文江宁之行的意图。裁撤湘军,本就是曾国藩自己的决定,只是因遭到反对以及欠饷的实际问题不能解决,才推迟下来。现在,官文为核实哥老会一事亲来江宁,并提出这样一个纯粹出于爱护之心的最好处理办法,一向对官文表面推崇心里深存隔阂的曾国藩,不觉为自己心胸的狭隘而惭愧起来。他出自内心地说:“官中堂一片苦心为湘军和下官兄弟好,令我们感激不尽。撤湘军,早已是既定方针,现在又能起到消除哥老会于无形的作用,更促使下官早日办理此事。不过,下官纵然不在江宁城审讯他们,今后也要告诉地方官员暗中监视,以免他们再结伙纠团,为害国家。” “侯爷老成谋国,考虑深远,是应该这样做。”官文说,心里想:只要现在不审讯,把戏就不会揭穿,以后分别监视也好,抓起坐牢也好,都怪那些倒霉鬼自己的命不好,与他无关。他知道曾国藩是个深具城府、工于心计的对手,为进一步消除怀疑,取得欢心,他说,“侯爷,那天给你的那本名单呢?” “在这里。”曾国藩将屈正良招供的名单递过去。 “侯爷,今夜我当着你的面,将这份名单烧掉。从今以后,就当没有这回事。蕲州的哥老会我也不再去审讯了,都将他们流放到伊犁去,叫他们今生永远与中原隔绝。” 说罢,将名单就着蜡烛点燃。很快,一叠令人心惊胆战的黄竹纸全部化作黑蝴蝶。 曾国藩不无激动地说:“谢谢官中堂的成全。” “哪里,哪里。古话说得好,官官相护,我这个‘官’,今后还要靠侯爷你的庇护呀!”官文得意地笑着说。 “官中堂取笑了。今后只是下官依赖你的时候多,若是真要下官效力时,下官敢不从命吗?”曾国藩也笑起来。 “侯爷,鄙人明天就离江宁回武昌。” “明天就走?”曾国藩显出舍不得离开的样子,“下官还准备陪中堂到汤山温泉去沐浴哩!” “江宁刚收复,事情多得很,鄙人在这里多有吵烦,明年冬天再来,那时和侯爷到汤山安心去洗个温泉浴!” “好!”曾国藩高兴地说,“就这样说定了。明年腊月派人到武昌来接,夫人、公子都一起来。” “好,一起来!”官文快活地答应。 次日上午送走官文一行后,曾国藩回到督署,又陷入了沉思。他始终对此事不踏实:过去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何以吉字营一下子冒出这么多的哥老会?再说,屈正良又不是哥老会的总头目,他怎么会有湘军哥老会的全部名单?转念又想:如果说这个名单是捏造的话,为何又与实际情况完全吻合?何况霆军中哥老会猖獗,也难保吉字营中没有哥老会。曾国藩不相信官文烧掉名单就意味着此事了结,他完全可以留下一个副本向朝廷密报,邀功请赏。与其让他去告密,不如干脆自己上个折子,把事情挑明白,说明湘军中已混有不法之徒,现即刻裁撤。 主意打定,他叫来彭寿颐,吩咐彭先拟个稿子。奏稿正在草拟的时候,赵烈文进来了,对曾国藩说:“老中堂,今上午朱洪章悄悄对我说起一件事。” “什么事?”曾国藩放下手中的公文,彭寿颐也停下笔。 “他说有天上午他要核对一个哨长的履历。却突然发现花名册不见了,到处找,找不到。他心里想:若说是出了贼,夜里被偷去,盗花名册做什么呢?别的东西都没丢,连放花名册的抽屉里摆的几锭银子一个也不少。焕文很奇怪。第二天早上,他无意间打开屉子,花名册赫然出现在眼前。焕文以为闹鬼了,把这当作件趣事告诉我。” “真是出鬼了。”彭寿颐听得津津有味。 “哦!”曾国藩轻轻点头,脑子里一时冒出许多想法。 “老中堂,我当时听了焕文的话后,立即就联想到了官中堂带来的花名册。恰好这时焕字营的花名册丢了一天,这中间怕有些联系。” “是有联系。”彭寿颐立即接过话头,“不瞒老中堂,门生对官中堂那个名单也始终有怀疑。” “莫打岔,且听惠甫说完。”曾国藩心里已有数了。 “为了证实这个想法,我走访了好几个营,都说没有发现有花名册失而复得的事。最后我到了捷字营,南云告诉我,他营里的花名册也丢失过一整天,第二天又完好无损地摆在原地。其他营没发觉,并不奇怪,因为花名册不到用的时候,通常都不去管它。焕字营、捷字营两个营的情况就足以说明事情的真相:有人曾经在我湘军军营中有意盗窃花名册,头天夜里盗去,办完事后,又在第二天夜里归还。” “惠甫分析得很有道理。”彭寿颐又忍不住插话了,“而这事又恰好发生在武昌来人的时候。老中堂,那个堂堂大学士带来的竟是一批鼓上蚤式的小人!” “伪君子!”赵烈文骂道。 曾国藩没有作声。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所谓屈正良招供的名单,其实都是从盗来的花名册上抄的,怪不得一丝不差。“这个卑鄙狠毒的鬼魅!”曾国藩在心里叫骂。 “老中堂,这个折子不拟了吧,门生再拟一个状子,向太后、皇上告官文用卑劣手段诬陷湘军。”彭寿颐气得推开已写了一半的奏稿,重新再拿出一张纸来。 “长庚说得好,不能容忍他们这样坑害九帅和吉字营。”赵烈文义愤填膺地嚷道,“打仗他们缩在后面,胜利了他们反而无端来陷害。他们这样做,天理不容!” 曾国藩心情异常痛苦,他呆坐在椅子上,脑子里反反复复地翻腾着一个巨大的疑问:“官文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高叫:“老中堂,我叔父在九江出事了!” 大家都一惊,只见门外喊的人是萧孚泗的侄儿都司衔哨长萧本道。 “怎么回事?”曾国藩喝道。 “老中堂!”萧本道一脚跨进门槛,冲着曾国藩说,“沈葆桢扣住了我叔父的座船。” “沈幼丹为什么扣船,你坐下,详详细细地说清楚!”曾国藩满脸不高兴地说。 “老中堂,事情是这样的。”萧本道坐在曾国藩的身边,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男爵的座船在九江被查封

十多天前,获得男爵殊荣的萧孚泗接到上谕,同意他回湘乡原籍奔父丧。早在围金陵的日子里,他就打听清楚了:城里金银财宝,第一数天王宫的多,其次便是天王的两个哥哥信王、勇王了。那天,他带兵冲进金陵城内,首先便瞄准天王宫。但宫外激战厉害,一时进不去,他便转而打勇王府。七找八找,找到勇王府时,朱洪章的焕字营已经抢了先,他赶紧奔到信王府。捷字营的一部分人正在围攻,他的部属仗着人多势众,把捷字营赶走,将信王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再不许别人染指。信王府被打下了,果然金银如山、财货如海。萧孚泗将财富分成三份。他自己独占一份,剩下的两份,由手下的将官去分。将官们按官位高低,都得到不少财产。普通的勇丁,强悍的得到一些,弱的则捞不到,于是他们各自再四处打劫,凡能变换银钱的东西,都入了他们的腰包。 萧孚泗的那一份,少说也值四五十万两银子,跟随他身边的侄儿萧本道监督木匠做了一百个箱子,把这些财宝全部装了箱。前向已先行运走了两船。这次又在长江上雇了一只坚固的大船,把剩下的五十个装着金银珠宝的木箱悄悄地运到船上。萧本道又以重金在方山一带买了三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自己留一个,送两个给叔父。接到上谕后,表面哀戚、内心快乐的萧孚泗登上装着五十箱金银的大船,带着侄儿和三个美貌的江南娇娃以及几个随身亲兵,告别众人,起锚扬帆,溯江西上。 长江两岸素来盗匪极多,萧孚泗不敢大意,他把五十个木箱垒在后舱,上面用旧油布盖好,轻易发现不了。他和侄儿及亲兵一律作一般客商打扮。为使船走得快些,他给船老板双倍船钱,刺激船老板起早贪黑赶路,有时亲兵也帮忙摇橹。沿途停靠的都是大码头,船多人多,安全些。若实在没有遇到大码头,船一停下,萧本道就带着亲兵,衣藏利刃,在岸上通宵巡逻不睡。他们都是久经战场本事超群的汉子,一个能顶十个用。所以,从江宁开船以来一路顺利,虽是上水,一天也能走百二三十里,并不慢。这天上午,远远地看到九江城了。萧孚泗心中欢喜,长江水路,三成走了将近两成,再有七八天时间就到岳州府了;只要进入湖南,就可以放心了。 傍晚,船在九江码头停泊。萧本道带着两个亲兵上岸,买回了卤好的鸡鸭牛肉,扛一筐时鲜水果,捧一坛浔阳秋烈酒。船上的伙夫烧了两条长江大青鱼。满船十多条汉子围在一起,快快活活地喝酒吃肉,猜拳行令;三个江南女子也在一旁吃饭,看着他们取乐。 船上正吃得酒酣耳热,岸上不知何时聚集了一支三四百人的队伍,个个穿着整齐的绿营军服,人人手里执枪拿刀,当中一个游击穿戴的骑一匹高头大马,横眉冷眼地望着停泊在岸边的上百条大小船只。一个兵士高喊:“奉巡抚沈大人之命,所有停靠本码头的船舶,不论官船、民船、商船、货船,统统检查。若有抗拒者,一律拘捕法办,不得宽容。” 船上的人无不感到意外。萧本道紧张地望着叔叔,只见萧孚泗神色自若,并无半点恐慌,大声对众人说:“来来来,我们喝我们的酒,他爱检查就让他检查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们也管他不着。” 第二章 整饬两江

甲子科江南乡试终于正常举行

在江宁城百废待兴的时候,曾国藩压下了两江总督衙门、江宁布政使衙门、江宁知府衙门等官衙的兴建,将经费用在两项建设上:一是满城,一是江南贡院。修复满城是为了讨得朝廷的欢喜,恢复江南贡院,则为的是笼络两江士子的心。满城建得慢点不要紧,贡院的兴建则一刻也不能缓。今年是甲子年,为例行的大比之年,其他各省都按规定期限,于八月中旬结束了秋闱,唯独安徽、江苏例外。安徽、江苏两省在康熙六年以前还是一个省,名曰江南省(它与江西省同属一个总督的管辖,所谓两江,即江南与江西的简称),省垣江宁。后来虽分成两省,但乡试并未分开。安徽省的士子,每到大比之年仍到江宁来参加乡试。自从咸丰二年底,太平天国将都城定在此以后,苏、皖两省的乡试便中断了。咸丰十一年,曾国藩想在安庆设立一个上江考棚,专考安徽士子,但因为皖北仍在太平军之手,遂未果。这样,十二年多的时间里,安徽、江苏两省士子便眼睁睁地失去三次飞黄腾达的机会。一到江宁重回朝廷之手,要求立即开科取士的呼声,便雷鸣般地灌进曾国藩的耳中。 曾国藩本人的急迫心情并不亚于这些士子。在当年出师前夕昭告天下的檄文里,他竭力谴责的就是太平军“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以尽”的行为,号召所有读书识字者起来捍卫孔孟名教。这些年来,他的确也以“卫道”的口号争取了大部分读书人的拥护、支持,这正是他成为胜利者的主要原因之一。现在,到了他为这些读书人酬谢的时候了。更何况作为恢复中断十二年之久的乡试最高主持人,历史将会以怎样令人炫目的语言予以记载啊!曾国藩每想到这些便激动万分。这个凭借着府试、乡试、会试才有今天地位的荷叶塘农家子弟,深深地理解贫寒士子盼望出头的苦心,也深深地以执掌文衡而感到无比的荣耀。他每隔几天便要亲临江南贡院工地,督促他们务必在十月底全部竣工,决不能耽误定于十一月初八日的甲子科乡试。前几天,江南贡院终于如期完工,曾国藩和所有苏皖官员们都觉得肩头上轻松了许多。 近日里,来自江淮大地、苏南苏北的二万士子,络绎不绝地涌进江宁城,给正处在由废墟重建的千年古都带来一股新鲜的机趣。这些士子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不及弱冠的青年,有肥马轻裘、呼奴喝仆的富家子弟,也有独自一人挑着书箱、布衣旧衫的清贫寒士。他们走在街上,出入逆旅酒肆,一个个头上扎着长长的发辫,满嘴里子曰诗云,令金陵遗老们真有重睹汉官威仪之感! 江南乡试,向为全国瞩目,不仅录取人数仅次于直隶而居第二,更因为殿试一甲人员之多,令各省羡慕。清代自顺治三年丙戌开科取士,到咸丰二年壬子科后金陵落入太平天国为止,共九十一科,江南出状元五十名,榜眼三十二名,探花四十二名,居全国第一,远在其他各省之上。这样一个重要的地方,又是金陵克复后的首科,主考官放的何人,士子们都在互相打听。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只有极个别有亲戚在北京做大官的人心里有数,但他们都不讲。被猜到的正副主考官有好几十个,众人都拿不准,唯一拿得准的是:今科江南乡试的正主考官一定是一位德高望重、才学优长的翰苑老前辈。 这一点果真被猜中了,临到考试的前十天,两江总督曾国藩才接到部文,得知正主考官放的是刘昆,副主考官放的是平步青。刘昆字玉昆,号韫斋,道光二十一年翰林。咸丰元年由翰林院编修调任湖南学政,咸丰四年迁内阁学士,不久迁工部右侍郎。咸丰十一年因过革职,两年后复职任鸿胪寺少卿,今年初升为太仆寺少卿。如今即以堂堂九卿的身份主持江南乡试,为参加是科乡试的士子们增色不少。平步青字景孙,今年三十二岁,时为翰苑编修,是个官运正好的俊逸才子。说是今天申正可抵金陵,申初,曾国藩便带着江苏巡抚李鸿章、学政宜振甫和安徽巡抚乔松年、学政朱兰以及江宁藩司万启琛等高级官员亲到下关接官厅迎候。 湘军在裁撤过程中接到上谕:为着长远考虑,不必全部裁尽,可以保留三万左右的兵力。曾国藩正为此事而忧虑,这道上谕出乎意外,令他欣喜异常,立即决定长江水师暂不动,吉字大营保留十六个营八千人,霆军留下八个营四千人,其余张运兰的老湘营、萧启江的果字营、正字营,还有李续宜旧部全部裁撤,淮扬、宁国、太湖三个水师各留一千人,其余也统统回原籍。这段时期,下关码头日日夜夜人如潮、货如山,吉字营被裁撤的官勇们正携带从金陵城里抢劫的金银财宝、美女少奴,坐上西行船舶,怀着各式各样的想法,做着形形色色的美梦,由长江换船进洞庭湖,由洞庭湖进湘资沅澧,而后再换船进小河小港,或换骡马车担踏上大道小路,进入原本闭塞贫穷的山谷边壤。他们,以及后来从各个军营撤回的十几万湘勇,拿了这笔钱起屋买田,送子读书,经商跑大码头,出门会阔朋友,开湖南一代新风,遂使历来号称天荒之地的三湘四水,从此眼界大开,风气大变,人才辈出,灿若群星,成为近代中国最有名气、最有影响的一个省份。 该走的已走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遵照曾国藩的命令,陆军全部撤到城外,长江水师的船只也一律停泊在大胜关以上等候处理。这样,江宁城里的战争气氛大大消除,老百姓心理上的压力也减轻了许多,眼前的下关码头显得平静,恰如曾国藩近来的心绪。 这是他多年来少有的平静。湘军大规模地裁撤,使他获得了太后、皇上的嘉奖。恭亲王又复职了,他的靠山没有倒。洪天贵福并没有押去京师献俘,这无疑是朝廷给沈葆桢以冷淡,而给他们兄弟以脸面。曾国藩很感激,然而他更感激的还是朝廷对军费报销一事的宽容。 当金陵刚刚收复,全体官勇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时,署过兵部侍郎的曾国藩,便已想到今后如何向兵部报销军费开支一事了。这是一件十分重大又十分棘手的事,尤其是在关于金陵财货下落的谤讟四起之时,他更为此事忧心忡忡。 从咸丰三年募勇开始,曾国藩便对往来银钱一丝不苟,各项开支都记载得清清楚楚。衡州出师时,他专门建立了内外两个银钱所,所有收支银钱皆有明细账目。他提出“不怕死,不爱钱”的口号来教育湘军官勇,自己又以身作则,从不私用一文军款。湘军建立之初的那几年,账目清爽,军费开支的报销不难。到了后来,湘军人员大大扩充,先是胡林翼一支人马独立了,后来罗泽南和李续宾、李续宜兄弟也独树一帜,再接着老湘营、吉字营、贞字营、平江勇、水师内湖外江,又加上一个左宗棠的楚军,他们都各自独立,打仗还可以服从统一调配,至于银钱开支,曾国藩则无力控制,也不想控制了。这些独立出去的湘军,绝大部分的开支是一本糊涂账。朝廷给的饷银极少,都靠他们自己募集,甚或掳掠。这些统帅们,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打完仗后,还有个向兵部汇报开支一事。待到部文下达后,曾国藩向他们传达命令时,他们仍不以为然,曾国藩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不报吧无法向朝廷交代,报吧又会激起将领们的反感,弄得不好还怕发生意外。正在他急得焦头烂额时,一道上谕救了他:“所有同治三年六月以前各处办理军务未经报销之案,准将收支款目总数分年分起开具简明清单,奏明存案,免其造册报销。”真个是圣量宽宏! 曾国藩想,所有这些,可能都是皇太后对裁撤湘军的回报。他为自己以稳重、抑让的态度顺利渡过难关而庆幸。 “少荃,今科江南乡试,你是主人,韫斋、景孙远道而来,你打算如何招待?”曾国藩微笑着对坐在身旁的李鸿章说。江南乡试照例由江苏、安徽两省巡抚轮流充当监临,甲子科的监临轮到了苏抚。 “两主考的公馆,门生安排在旱西门外妙香庵。半个月前,已将庵内庵外粉刷一新,卧房、书房、客厅都换了全套洋式摆设,看过的人都说很好,想必两主考会满意。”李鸿章答道。 这几年李鸿章一洗过去在家乡的晦气,处境顺利得很。淮军接连攻下苏州、常州、镇江几大名城,声名鹊起,几与湘军相埒。淮军统帅李鸿章知道,这中间的诀窍,全在于洋人的枪炮子弹。李鸿章充分利用上海富甲天下的有利条件,用大把大把的黄金白银换来洋人的军火装备。当时令湘军、绿营将官们眼红的连发短枪,在淮军中甚为普遍,连哨长、哨官都有。他们将尺把长的乌黑发亮的英国造新式短枪,用宽宽的牛皮带吊在屁股上,神气活现地出没于市井酒楼之中,令百姓畏若天神。淮军军官们吃过酒饭,把嘴一抹,拔腿就走;看到好的货物,口一张,对卫兵说声“带上”,主人不但不敢问他们要钱,还得亲自送出门外,点头哈腰,谢谢赏光。待背影都看不见后,才吐一口痰,狠狠地骂一声:“强盗!土匪!”新近荣封伯爵的李鸿章十分懂得淮军对他的重要,在恩师起劲裁撤湘军的时候,他的淮军,除遣散老弱病残者外一概未动,并暗暗地吩咐各营营官,将湘军中那些已被裁撤而又凶悍能战的官勇搜罗过来。淮军的力量愈发强大了,志大才高的李鸿章仗着权位功勋,已不把当时的人物放在眼里,唯一对恩师曾国藩,仍存有三分恭敬、七分畏惧。 “少荃啦,我看你近来要洋化了。妙香庵里的洋式摆设,景孙年少,或许追求时髦,韫斋是个老头子,不一定喜欢。”曾国藩依旧是笑笑的,习惯地用手缓缓地梳理着花白的长胡须,虽不太赞成李鸿章的这种安排,但口气并不是指责的意思。对这个亲手栽培的门生,他基本上是满意的。尤其是他已看清了湘军衰落、淮军当旺的形势,一方面对自己当年的决策深感欣慰,一方面又对这个气概不凡的门生寄托着七成厚望、三成倚重。 “洋人最善巧思,造出的东西莫不尽惬人意,我想昆老一定会喜欢的。”李鸿章自信地说。 “准备了什么好的特产款待吗?”曾国藩不想就这件事争论下去,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 “吴下好吃的东西多得很,门生特地从苏州带了几个名厨来,要他们变换花样,把吴下好菜让两位主考都尝尝,尤其要他们将吴下三道最负盛名的菜烧好。”李鸿章颇为自得地说。 “最负盛名!是哪三道菜?”彭寿颐对吃最有兴趣。自从咸丰四年追随曾国藩以来,他从未在幕府吃过什么稀奇的菜。曾国藩生活俭朴,幕僚饮食与寻常百姓没有多大差别,他自己天天都和大家一起吃饭,幕僚们虽有意见,也不好意思提了。记得那年王闿运远道到祁门来,厨房晚餐于照例的冷菜外加了一个肉末豆腐汤,曾国藩见了,摇头说:“何须如此奢侈!”从那以后,幕僚们连客人的光也沾不到了。这次能沾主考的光,吃上苏州名厨烹调的吴下名菜,真令他太兴奋了。 “惠甫是阳湖人,他清楚,你问问他吧!”李鸿章有意卖关子。 “李中丞,你这不是有意难我吗!我哪里知道你肚子里的名堂呀!”赵烈文搔了搔头,想了一会,说,“是不是菰菜、莼羹、鲈鱼脍呢?” “正是,正是!惠甫不愧是吴下才子。”李鸿章快活地笑起来了。 “少荃,眼下正是西风肃杀之际,你端出这几道菜来,是想把我们这些人都赶回老家去吗?” 曾国藩的话刚一出口,接官厅里便响起一片笑声,他自己却不笑,依旧缓缓梳理他的胡须。在座的都是饱学之士,知道他说的典故。晋代吴郡张翰被齐王司马冏招为大司马东曹掾,张翰见政局混乱,为避祸,托辞秋风起,思故乡菰菜、莼羹、鲈鱼脍,遂辞官归吴。从此,这三种食品便成为吴人引以为豪的名菜。 “真是太美了!古人说松江鲈鱼金齑玉脍,看来以后可以沾主考大人的光,遍尝东南美味了。”彭寿颐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种难耐的欲望。 “少荃,听说松江鲈鱼以四鳃著名,真有这事吗?”曾国藩虽然一向喜欢吃鱼,但这几个月在金陵既忙又忧,还没有想起要品尝一下名扬海内的四鳃松江鲈鱼。 “的确是四鳃。”李鸿章以行家的口气答道。他比老师会生活,既要事业,也要享受,“只是有两个鳃大点,有两个鳃小点。明日门生叫人送几尾到衙门去,恩师可亲眼验看。” “要得,明日多送几尾,叫衙门里的师爷都尝尝。”向来不受馈赠的曾国藩,难得有这样爽快的时候。 “不过,李中丞,我倒是听说,松江鲈鱼要出美味,还得靠蜀中姜不可。你备了蜀姜吗?”赵烈文向李鸿章发难。 “这个我就不懂了,不知厨子备了没有。倘若没有蜀姜,还请惠甫多多包涵,勿在两位主考面前点破哟!”李鸿章的话又引起一片笑声。 “少荃,今科乡试士子年纪最大的是多少岁?”笑过之后,曾国藩问。 “一万九千八百六十九名士子中,年纪最大的是江苏如皋籍的鲁光羲,今年七十八岁了。”李鸿章答。 众人一片赞叹声。 “难得!如此高龄,尚能临场应试。”曾国藩想起自己才五十四岁,便眼花齿落,已近老态,不禁对这个老士子发出由衷的赞叹,“三场完毕之后,我们都去看看他,以示鼓励。倘若真的中了,让他戴着大红花,在闹市中接受大家对他的恭贺,耀一耀几十年来寒窗苦读、老来遂志的光荣。” 众人都点头称是。 万启琛说:“七十八岁应乡试,诚难能可贵,但也还不是最老的。乾隆丙辰科,刘起振七十九中乡举,八十入翰苑。嘉庆丙辰科,王严八十六中乡举,未及次年会试便死了。这都是士林美谈。” 赵烈文说:“你说的还不算老。乾隆己未科,广东番禺王健寒九十九岁尚应乡试,握笔为文,挥洒自如。翁方纲曾以诗记之。” 大家都惊诧不已。 “那么,最小的多大年纪呢?”曾国藩又问。 “最小的十七岁。”李鸿章答。 “哦。”曾国藩点点头,说,“据说朱文正公也是十七岁中的乡举,座师阿文勤公夸他年虽少,魄力大。” 万启琛说:“诸位听清了吗?爵相方才用的是‘也是’两个字,这可是个吉兆,小家伙今科定然会中举。李中丞,你记得他的名字吗?” “他叫陆宇安。”李鸿章说,“因为是敝同邑,所以记得。” 众人都说:“好,我们都记住了,发榜时注意看,想必这陆宇安今科必中无疑。” 曾国藩高兴地说:“随便说说的,哪里就算得数!” 曾国藩记起前几个月决定兴建贡院时,有个李老头子说要带着儿子、孙子,祖孙三代一起应试的事,遂问李鸿章:“有父子、祖孙一起来的吗?” “有。”李鸿章回答,“父子结伴而来的,有两百多家,祖孙三代来的,也有八家。刚才说的鲁光羲,就是祖孙三代一起来的,孙子也有二十多岁了。” “好!”曾国藩高兴地说,“这真是自古以来少见的场面。少荃,你这个监临荣耀得很啦!” “这还不都是沾了恩师您的光!”李鸿章开怀大笑,大家也都跟着笑起来。 正在大家兴致浓厚地闲谈时,一艘华丽的大官船从下游慢慢驶来,船上坐的正是甲子科江南乡试正主考官刘昆、副主考官平步青。 “一路辛苦啦,昆老!”当刘昆刚走出舱门时,曾国藩便带着李鸿章一班人踏过跳板上了船,向他问候致意,站在刘昆背后的平步青也笑着接受众人对他的热烈欢迎。 “中堂以爵相之尊亲来迎接,令老朽何以心安!” 刘昆功名比曾国藩晚一届,年龄却比曾国藩大几岁,须发雪白透亮,精神很好。那年在湖南学政任上,为杀林明光一事,很与曾国藩闹了一阵子。现在曾国藩勋名盖天下,远在刘昆之上,且乡试监临是李鸿章,曾国藩完全可以不来迎接。他不计前嫌,降尊纡贵,这的确使在官场混了半辈子的刘昆感动。在过跳板的时候,刘昆一定要让曾国藩走在最前面。曾国藩高低不肯,说是皇上钦派的主考大人,理应走在前。推推让让一阵子后,刘昆终于拗不过,第一个上了跳板。曾国藩又要推平步青走第二,平步青虽少年气盛,毕竟不敢僭越,死命不肯。 刘昆说:“爵相不要再难为他了。虽是皇上钦命,到底是晚辈,我就擅自做个主,让他走第三罢!” 于是,刘昆第一,曾国藩第二,平步青第三,李鸿章第四,乔松年第五,余下的人便依次跟在乔松年的后面,走过跳板上了岸,进了张灯挂彩的接官厅。 接官厅正中临时搭起了一座龙亭。曾国藩率领众人,对着龙亭中的牌位跪请圣安:“敬祝皇太后、皇上圣体安康,万岁万万岁!” 刘昆在一旁恭敬回答:“皇太后、皇上圣体安康,诸位请起。” 然后大家都依次上了早已备好的大轿。一行二十多乘绿蓝呢轿,气势磅礴地将两位主考大人护送到旱西门外妙香庵。 李鸿章的才能再次得到验证。全套洋式陈设,不仅使平步青喜得抓耳挠腮,就连老头子刘昆也很满意。下午,丰盛的接风筵席上,吴下名菜使得客人赞不绝口,尤其是菰菜、莼羹、四鳃松江鲈鱼脍,更是令满堂叫绝,连曾国藩也觉得味道不错。 妙香庵大门外插起两块大木牌,每个牌上写着方方正正两个大字:“回避”。除东厢一扇耳门外,所有的门上都贴上两条左右交叉的封条,上面赫然盖着“钦命江南乡试正主考”紫花大印。刘昆、平步青在妙香庵里安静地休息了两天。第三天上午,妙香庵各门上的封条扯了,正主考官刘昆穿朝服乘亮轿、副主考官平步青乘普通蓝呢轿出庵,由旱西门进城来。 亮轿亦名显舆,四周无围幛,里面安放大宝座,蒙上虎皮,左右踏足置木狮,轿杠裹彩绸,由八人抬着,前后吹吹打打,坐在轿中的人可以毫无遮拦地俯视围观的百姓,最是威风得很。这种亮轿平素不用,遇到大比之年,也只是正主考官一人乘坐,为的是突出其威仪。 亮轿一直抬进位于城南府东大街的江宁府衙门。这里已由江宁知府出面,摆下了十五桌入帘上马宴。待刘昆、平步青望北跪叩谢过皇恩入席端坐后,同考官、监临、提调、监试等各执事官才一一入席。这种入帘上马宴虽是宴席,其实主要是一种仪式。酒菜并不丰盛,大家也只略为尝尝而止。席间每隔半个钟头献一道茶,唱一段折子戏。一连三道茶,三段折子戏,全演的科举功名的内容,诸如商辂三元及第、梁灏八十二岁点状元之类。 第三段戏演毕,刘昆起身,众人跟着起身,走到门外上轿,径直前往贡院入闱。赴宴者刚出大门,久在门外围观的百姓便破门蜂拥而入,将宴席上的杯盘果蔬一抢而空,然后将桌子凳子一齐掀翻,再乐呵呵地扬长出门。衙门的差役并不干涉,都在一旁站着观看。前来抢食的人大半不是因为饥饿,这有个名目,叫做抢宴,为自己,或为亲朋在科举考试中抢个吉利。 当刘昆带着百余名闱中官员进了秦淮河畔的江南贡院后,立即便有三千余名淮军开了进来。进入闱中的有两千人,叫做号军,负责近两万名应试士子的试卷发放、送饭送水、号房的开关打扫以及一切服务性事项。外面有一千余人,担负着警戒、巡逻等任务。从这一刻起,往日可以随意参观的贡院,立即变得戒备森严了。金陵全城无论士农工商,都在谈论着这件非同寻常的大事:中断十二年之久的江南乡试终于恢复了! 同治三年十一月初八日,一清早便彤云密布,寒气逼人。昨夜刮了一个通宵的西北风,气温骤然下降,金陵城提前进入隆冬季节了,近两万名士子要在今天全部点名入闱。 乡试定例在八月举行,以八月初九为第一场正场,十二日为第二场正场,十五日为第三场正场。先一日(初八、十一、十四)点名入场,后一日(初十、十三、十六)交卷出场。一二两场非到时不开,唯第三场提前于十五日下午放牌,有才思敏捷,或对功名不甚经意的人,这时便交卷出场,好在中秋佳节之夜赏月。每场寅正点名,日落终止。甲子科江南乡试因为推迟了整整三个月,已是冬季,天亮得晚,点名时刻也因此推迟一个时辰。卯正时刻,贡院外大坪里人山人海,士子们背着被包,提着考篮,照着先天发下的《贡院坐号便览》,按省府县分站在各道门口等候入场。 江南贡院有东西两道辕门。东辕门牌坊上写着“明经取士”四个大字,西辕门牌坊上写着“为国求贤”四个大字。安徽籍士子分在东辕门,江苏籍士子分在西辕门。每个辕门左右又各有两道较小点的门。这样,一共有十道入闱的门。门虽多,但士子近两万,每道门口仍有近两千号人围在旁边。每点齐五十名以后,由差役执高脚牌在前引导,士子们跟着牌子鱼贯入闱。因为要一一点名验看,颇费时间,入闱速度很慢。 开始还算安静。天气虽冷,士子们因早有准备,都还耐着性子等待。到了巳初时分,突然下起雨来,雨中还夹杂着雪粒。这下可把站在露天坪里的士子们弄苦了。虽有雨伞斗笠,到底挡不住长时间的雨雪。没有多久,便一个个身上铺满了雪粒子,肩头、袖口、裤管都渐渐地湿了。尤其可怜的是那些年老体弱和衣衫单薄的人,他们更是冷得瑟瑟发抖,缩头缩脑地站在辕门外,在寒风欺凌、雨雪敲打之下,再不是一过龙门便身价百倍的士子,仿佛是一群正在遭受惩罚的罪犯。 人群混乱了,咒骂天老爷的,吆喝着快点名的,互相拍打雪粒的,各种声音嘈嘈杂杂,吵得连点名声都听不见了,入闱速度越来越慢。忽然,从西辕门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爹爹,你老醒醒,你老醒醒呀!”“爷爷,爷爷!”人们都围了过去。只见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士子直挺挺地躺在泥地上,紧闭双眼,脸色灰白,已被活活地冻死了。旁边两个士子跪在一旁失声痛哭。有心肠好的士子便过来关照劝慰,有急公仗义的士子便忙着去叫巡逻兵。四周都在悄悄议论: “这老头子是谁,这一大把年纪了还来赴试?” “据说是如皋来的,快八十了,一旁是他的儿子和孙子,儿子都有五十多岁了,孙子也二十多了。” “老头子发病几天了,儿孙劝他莫入闱,他非要进不可,说等了十多年才等到,死都要死在号房里,这不就应了这句话!” “哪里应了?还没进号房哩!” “这是冻死的。这个鬼天老爷!主考官行行好,莫点名就好了。” “哪有这样的好事!” 说话间过来两个兵士,将老头子的尸体抬走了,儿子孙子哭着跟在后面。士子们望着这个惨景,摇头叹息道:“可怜呀可怜!客死异乡,儿子孙子也进不了考场,一家三代都白等了十多年。” 昨夜西北风刚起,曾国藩便醒过来了,为天气的骤冷担忧。他是经历过一科乡试、三科会试,在号房里度过四九三十六天的人,深知闱中之苦。今科乡试,大不同于一般,天公如此不作美,太使人气闷了。谁知后来竟下起雨夹雪来,他为应点士子叫苦不迭。大半天来无心治事看书,不断打发人到贡院门外去探听情况。 “大人,如皋籍士子鲁光羲冻死在西辕门外。”奉命了解情况的赵烈文进来报告。 “啊!”正凝眸呆望窗外雨雪的曾国藩大吃一惊。他回过头来问,“是不是那个七十八岁的老头子?” “正是。现在遗体已被送往清凉寺。他的儿子、孙子和他同来应试,有两个淮军士兵帮他们一起料理后事。” “可惜!”很久后,曾国藩才吐出两个字来。这个消息使他甚为不快。七十八岁带着儿孙赴乡试,大清立国以来凤毛麟角。那天听了李鸿章的禀报后,他便思考着要围绕这个题目做一系列好文章。首先该向皇太后、皇上奏报:耄耋老人携子孙应试,这是皇太后、皇上圣德感化的体现,是孔孟儒学深入人心的生动说明,是长毛灭后国家中兴的祥瑞之象。他要借此为两江三省读书人树个榜样,鼓励年轻人奋发努力,慰勉老年人好学不怠。他还想到朝野都会广泛谈论这件罕见的奇事,正史野史都会感兴趣地记载下来,为本就天下瞩目的甲子科江南乡试增添异彩,自己作为这科乡试的总策划人,将会更显得不同凡响。可是,现在一切都倒过来了:光彩将变为阴影,美谈将变作笑柄! “惠甫,你代我到清凉寺去看看鲁光羲的儿子和孙子,并从库房里取出四十两银子送给他们,叫他们买副棺木,早点将老人入棺,护送回籍,不要在城里待久了。” “好,我就去。”赵烈文答应着,犹豫了一下,又说,“大人,现在雨雪交加,气候严寒,士子们都站在露天坪里,许多人都受不了,希望不点名,先放他们进去,在号房里毕竟可以躲避风雨。” 不点名就径直入闱,这可是乡试中从未有过的事情,倘若因此乱了考场,将来谁负这个责任? “大人,士子们都在雨雪中冷得发抖,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有一两百,若是再出几个鲁光羲这样的人,那就不好收场了。”见曾国藩阴沉着脸不作声,赵烈文又补了一句。这话果然起了作用。 “惠甫,你先不到清凉寺去了,立即持我的名刺入闱见刘大人,请他下令停止点名,先让他们都进号,然后再叫点名官挨号一一查验,发现有混进场者,杖责一百棍,赶出贡院。今后倘若朝廷追究下来,一切责任由我负!” 正在为因雨雪严寒而点名进展太慢发愁的刘昆,听了赵烈文的转告后,和平步青一商量,立即下令,大开闱门,不必点名,一律凭《贡院坐号便览》纸牌赶快入闱进号。这个命令一传达,尚在辕门外候点的一万多名士子莫不感激涕零,纷纷高喊:“谢主考大人恩典!”他们自动整队,举起纸牌,不到一个时辰,便全部进场完毕。 士子入场后,曾国藩仍放心不下。他自己出身寒素,知道士子中有不少穷苦力学之辈,家境贫寒,衣衫必不厚实,经此雨雪一淋,定然湿了。号房中冷如冰窟,又要冥思苦想作文章,如何耐得了;倘再冻死几个,如何向皇上交代!他将彭毓橘、刘连捷叫来,要他们立即从湘军粮台处借调五千件衣服,棉的夹的单的都行,赶快送到贡院,好叫衣衫单薄的士子将湿衣换下。又吩咐闱中厨房速熬姜汤,每个士子发一大碗,以便消寒去湿。到了傍晚,曾国藩又亲自乘轿来到贡院,在刘昆陪同下,顺着狭窄的小巷,查看了部分号房。见所有的士子都已开始安心应考,生病的也有号军单独照顾,一切安谧,这才放下心来。

落选士子薛福成上了一道治理两江万言书

经过三场九天的苦战,又经过主考官、同考官以及弥封、誊录等闱中执事人员一个月的紧张封抄、审阅、评定,甲子科江南乡试就要揭晓了。刘昆、平步青、李鸿章、乔松年一致恭请曾国藩写榜。为乡试写榜,历来是一种崇高的礼遇,须年高德劭又是翰林出身才行。今科乡试写榜人,自然非曾国藩莫属。所有中式的举人,也以自己的名字,被这位由文人而建非常武功的三藩之乱后第一汉人书写,而感到莫大的光荣。尽管这是一桩辛苦的差事,但曾国藩乐意干。 写榜这一天,是大比之年最热闹的喜庆日子。一大早,贡院外便挤满了打听消息和看热闹的人。应试的士子本人一般都不去,派仆人去听,没有仆人的,就送几个钱给下榻旅店的伙计,叫他们去听。仆人和伙计得信后再来报告。这一方面固然是想摆摆士子的架子,更重要的是怕经受不了骤喜或骤悲的巨大刺激,在大庭广众中出乖现丑。贡院内大门有一队乐工,备齐锣鼓唢呐。至公堂大厅里,写榜人每写出一个名字,立即便有人一声接一声地递了出来,乐工便马上敲响锣鼓,吹起唢呐,以示祝贺。名字传到外面,人群中即刻响起一阵鼓掌欢呼,仆人或伙计便飞马奔向旅店报信领赏,用不着第二天张榜,新举人的名字便已传开了。 今天,至公堂大厅布置一新,正中一张宽大发亮的条案,案桌边是一把铺着虎皮的大太师椅。五张洒金大红纸上,早有执事人员将今科正榜二百七十三名举人、副榜四十七名副贡每人所占的位置,用细墨画好了,单等曾国藩一一填上。 曾国藩青壮年时能写出很端秀的楷书,只因多年不写了,且目力昏花,精神不支,今天作起正楷来颇觉吃力。榜上的名字是错不得涂不得的,他每写十个名字,便停下笔,揉揉眼睛,甩甩手,休息一下。便这样写写停停,到了午刻尚未写到一半。吃了午饭,睡了半个时辰的觉,他又拿起笔来。天色渐渐暗下来,大厅里红烛高烧,笑语喧哗,四周围观的人却越来越兴奋起来。 原来,乡试和会试一样,榜上的名字都是从最后一名写起的。越写到后来,中式的名次就越在前面,故写榜的和围观的兴致也越大。贡院外也是这样。虽然天已黑,又冷,看热闹的不但不减少,反倒越来越多了。辕门外挂起了十条由十五盏灯笼连结而成的灯链,把贡院外大坪照得如同白昼。卖各种吃食的小贩也从四面八方涌到这里来,一边看热闹,一边也赚几个钱。 当锣鼓唢呐响过二百二十一次后,曾国藩为一个名字惊喜不已了。这人便是今科最年少的士子陆宇安!万启琛叫了起来:“爵相大人真是天上的星宿,说话百灵百验。各位还记得吗?那天在接官厅里谈论的陆宇安,这不真的中了!” 李鸿章等人都拍手大笑起来,说:“果然不错,这陆宇安今后定有大出息!” 曾国藩心里分外得意,疲劳完全消失了,一连写下去,再也不揉眼甩手休息了。时间已到半夜,正榜已写到二百六十八名,刘昆过来悄悄提醒,曾国藩忙停住笔。 大厅里又忙碌起来,差役搬出十几对大红蜡烛,都把它点燃了;又捧出几十挂万字号鞭炮。乐工们从贡院大门边撤回大厅外坪里,至公堂厢房里走出五名形貌丑陋的人来。他们被化装成大头凸额、眼深颔长的怪样子,脸上一律涂满朱砂,挂上满口红胡须,头上戴着乌纱帽,身穿紫红袍。这是舞台上的魁星装扮,最热闹最好看的闹五魁就要开始了。 这是一个相沿了几百年的旧习。明代科举分五经取士,每经以第一名为经魁,每科第一名至第五名必须是一经的经魁。后来五经取士的制度废除了,但乡试中仍习惯把前五名称为五魁。从第五名写起,最后一名则为今科乡试的榜头,即为解元。解元名字现出后,鞭炮齐鸣,鼓乐喧天,五魁在大厅里翻滚跳跃,这就是闹五魁。就在五魁欢闹之中,金榜被郑重张贴于贡院大门外。本科乡试到此,便以最热闹的形式结束了。 一切准备就绪,曾国藩重振精神,饱蘸浓墨,写出五魁的姓名来。清代会试鼎甲中,十之六七必有江南乡试五魁中的人,所以分外引人注目。 “刘文虎!”人们扯起喉咙嚷着第五名的名字。这声音立即传出辕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中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周祖盛”“王铎”“许殿鸣”,接下来三个名字的报出,又激起阵阵轰鸣。今科解元是谁?大厅里上百双眼睛一齐盯着曾国藩手中的兼毫玉管笔,辕门外几千双耳朵一齐竖起聆听传出的大名。 “江璧!”所有的人都以万分激动的情绪,呼喊着甲子科解元的名字,尽管这个名字与他们绝无任何关系。这正是人类一种可贵的情感:对杰出人物发自内心的敬重与崇拜! 鞭炮响起来了,鼓乐奏起来了,五魁舞起来了,金榜张贴出去了,虽然有点名那天小小的不快,甲子科江南乡试,毕竟圆满结束了。大厅里的人们在互相道贺,庆祝金陵光复后首科乡试的成功。曾国藩满斟两杯酒,笑吟吟地走到刘昆、平步青的面前,代表两江父老、两万应试士子,特别是中式的新举人们,向两位主考官表示深深的谢意。刘昆、平步青坦然接过酒杯,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一饮而尽。 “爵相,这是号军们打扫号房时,从设字号房里拾来的一封给您的禀帖。”饮完酒后,刘昆从袖口里摸出一封封闭严实的信来。封面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呈两江总督曾大人亲启。” “好,我带回署去看看。”曾国藩接过信,又笑容满面地往同考官面前走去。 好久没有睡过这样香甜安稳的觉了。临近丑时回署后,曾国藩倒床便睡着了,一直睡到巳初才醒过来,闹五魁的热闹场面仍在眼前不时浮现。他想起十一年前打起卫道的旗号在衡州出兵,现在,由自己奏请在金陵恢复了江南乡试,以孔孟诗书取士选贤,又亲自为这科举人写榜题名。想到这里,他心中升腾起一股壮志已酬的自豪感,觉得这件事情的意义,比收复金陵城的意义更大。他由此而意识到应该以主要的精力履行总督的职责了,过去一再幻想做夔、皋、周公的事业,现在虽不能大行于全国,总可以在两江施展吧! 两江素来在全国占有极为重要的位置,把两江治理好了,便为全国树立了一个样板,也培育了一批好官种子,待捻乱平息、长毛残余清除后,全国便都可以仿照两江的样子整饬。如此,国家岂不中兴了?自己岂不就是当今的夔、皋、周公?曾国藩觉得仿佛年轻了十岁,全身重新奔流着建功立业的热血。他猛地记起昨夜刘昆递给他的那封信,连忙找来,拆开读着。 打头一行低几格写着:“江苏无锡籍士子薛福成”。曾国藩回忆昨夜写的榜上举人的名字,无论正榜副榜都没有“薛福成”三个字。“是个落选的士子。”他心里想。第二行写着:“恭呈太老夫子元侯中堂节下两江治理八条”。正思考着治理一个新两江出来,便有人自献方略,曾国藩心中欢喜,仔细地看了下去。 薛福成在简单的几句歌颂曾国藩平定长毛收复两江的话之后,随即提出了养人才、广垦田、兴屯政、治捻寇、清吏治、厚民生、筹海防、挽时变八项建议。每项建议中又都有具体实行措施,并非书生泛泛空谈,而其中兴屯政、筹海防二策,曾国藩整饬两江的计划中还没考虑过。全篇呈词,条理精密,文词清通,洋洋洒洒达万余言,结尾几句尤使曾国藩击掌叫好: 窃惟天下之将治,必有大人者出而经纬之。十余年来,节下廓清东南、安静寰宇之勋,磊磊轩天地,海内扺掌高谈之士,岂能诵说万一?晚生以为,节下戡乱之业,实已过唐之汾阳王、明之新建伯,而今日治理两江之初,更已见三代贤臣之伟略。节下所处之势,天子依之,海内信之,建一议,行一政,举世将视为转移,不独两江父老,普天之下,莫不以伊、傅、周、召以期节下,而节下亦必孚天下之望。大清中兴,其翘首可待之事也。 “这样的人才,居然没有中式,可惜!”他决定见见这个薛福成。

上治理两江条陈的美少年原来是故人之子

下午,薛福成来了。曾国藩初以为必是一位老成持重的宿儒,谁知竟是一个翩翩美少年!他叫薛福成不必拘礼,随便坐下,然后用惯于相人的目光将这个后生仔细打量了一番。但见此人额高而宽,眉宇疏朗,两个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射出英气逼人的光芒。“令器美才!”曾国藩在心里称赞。 “足下在号房里写的条陈,老夫已看过了。今科乡试,士子如云,大家都抓紧这几天难得的机会,按题做好时艺策论,力求精益求精,锦上添花,以便得个功名富贵。足下放开正事不去用心,费如许心思写此条陈,不觉得得不偿失吗?”曾国藩靠在椅背上,以手梳理花白长须,面带微笑地问薛福成。 “回大人话,晚生一向不乐举业,此番应考,亦不过慰老母之心罢了。晚生想这读书识字,其目的在于求取治国治民的大学问,故所乐于思考的在民生国计。这篇条陈,晚生思之甚久,意欲备大人洗刷两江时作参考,故宁可放弃正题策论不做,也要写好这篇两江父老为晚生所出的论题。” 曾国藩虽是从科举正途出身的大官僚,却早在三十岁时,便对科举考试有些看法,一进北京入翰苑,从一批有真才实学的朋友身上,很快发现了自己学问上的浅陋。他毅然从八股文中走出来,一志从事于先辈大家之文,留心时务经济。并把自己的这个体会详告在家诸弟,希望诸弟不要役役于考卷截搭小题之中,并沉痛地指出:科举误人终身多矣。他一贯认为,考试能够选拔出人才,但中式的不一定都是人才,落选的也不都是庸才,这中间或有天命在起作用,即所谓功名富贵乃天数。 “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闳通的见识,确实难得。”曾国藩心里夸奖,嘴上却说,“民生国计要考虑,八股文也要做好,莫负圣上明经取士为国求贤的苦心。” “晚生听从大人的教导,这次回去后刻苦攻读,争取下科中式。”薛福成态度诚恳地回答。 “这就对了。”曾国藩又凝视一眼薛福成,问,“足下所献治理江南八条,有的放矢,切中时弊,足见足下平素留心民瘼,长于思考。读圣贤书的目的,内则修身于一己,外则造福于天下。足下以一生员身份,能将两江整治纳于自己的功课之中,看来圣贤书已初步读懂。今两江初平,疮痍满目,老夫正思整饬,亟欲听取各方意见。邀请足下来,还想当面听听足下对屯政、海防两策的详论,足下不妨把胸中所想的都说出来。” 一个功德震世的长者,对晚辈的建议这等奖掖,已使初出茅庐的薛福成十分感动,何况态度如此谦和,语气如此恳切,更使薛福成大出意外。他略为思考一下,说:“晚生年轻学浅,在老大人面前一如蒙童牧夫,故也不怕出丑。差错之处,请老大人多加指教。” “你说吧!”曾国藩的眼睛里流出和蔼温暖的光芒,停了片刻的手又开始在胡须上缓缓地梳理起来。 “屯政始于汉代,有军屯、民屯。汉武帝在西域屯田,宣帝时赵充国在边郡屯田,都使用驻军,此为军屯。建安元年,曹操在许下屯田,得谷百万斛,后推广到各州郡,由典农官募民耕种,此为民屯。曹操的民屯不仅使曹魏强盛,也为日后晋统一全国奠定了雄厚的基础。这是因为实行民屯,一则使大批荒田得以开垦,二则又便于推广先进的耕作技术,获得高产。一直到唐宋,民屯仍存在。明末屯政废弛。我朝除有漕运地方的屯田仍隶卫所外,其余卫所的屯田改隶州县,名为民屯,其实屯田已变民田。长毛扰乱江南达十余年之久,其苏皖赣一带所受蹂躏最多,人口大批逃散死亡,目前这几省荒田极多,无人耕种,有的甚至几十里内外不见人烟,这就为今日实行屯政准备了条件。如果老大人采用当年邓艾在淮上屯田的成法,由官府出面组织百姓耕种,发牛发种,推广区田法,晚生以为,苏皖赣的荒田,不出几年,就能五谷丰登,为两江储备吃不完的粮食。眼下有一批散员亟须早为之安定,他们就是一部分裁撤的湘军。” 薛福成说到这里停下来,看了一眼曾国藩。曾国藩灼热的目光也正盯着他。他赶紧说下去:“老大人,晚生听说,被裁撤的湘军中,有些人至今仍留在长江两岸,并未回湖南。原因是这些人湖南原籍本无根基,且久在军中,不惯家居。有识之士认为,倘若不将滞留大江两岸的撤勇妥善处置,这些人贪财嗜杀,必生祸患。有人说哥老会正在联络他们,实在可怕得很。” 曾国藩梳理胡须的手轻轻抖了一下。约有两三万湘军裁撤人员滞留沿途各省,没有回到湖南原籍,此事曾国藩知道,这的确是个隐患。一旦出乱子,不但危害国家,自己作为湘军统帅,也难逃咎责,且听薛福成的处置意见吧。 “晚生建议老大人速派湘军中有威望的将官,到皖赣等省招集滞留官勇,依过去的哨队重新组织起来,带到荒田较多之地实行屯政,并给他们以最优惠的待遇。往日的袍泽依旧在一起,使他们有不散伙之感,有田可耕,有事可做,又使他们不生邪恶之念,而大人得军饷之利,两江有富庶之望。” “这是个好办法!”曾国藩点点头,轻轻地说,“既消患于无形,又获利于实在。关于海防,足下有什么好设想吗?” 受到鼓励的薛福成情绪高涨起来:“晚生以为,我大清日后真正的敌手乃海外夷人。夷人凭着坚船利炮藐视天朝,倘若我们不加强海备,挫败夷人凶焰,不是晚生危言耸听,我大清总有一天会亡国灭种!” 曾国藩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记起了胡林翼在安庆江边留下的遗言。心想,中国的官员和士人都有胡林翼、薛福成这样的明识、这样的忧患感的话,大清就绝不会亡国灭种。 “老大人,我们也要造铁船、制利炮,非如此,则不能守御海疆,则不能保国保种!”薛福成几乎用呼喊的口气说出这几句话,这一腔赤子热血使曾国藩颇受感染,“晚生以为,老大人前几年在安庆创办的内军械所,可以将它迁移到上海去,并且把它十倍百倍扩大。上海地处海隅,便于铁船试航;民智开发,人才亦易求。这件事办好了,影响至为巨大,说不定我大清自强将肇基于此。” 薛福成这个建议正合曾国藩的心意。半个月前,他收到容闳从美国来的信,说机器已全部买好,即将雇船运回。容闳也建议就在上海建厂,各方面都方便些。曾国藩筹建安庆内军械所时就想到要在上海建厂,现在条件已具备,当然同意。薛福成也提出这个建议,可见此子有眼力。 “足下这个建议与老夫所想正合。”曾国藩慈祥地望着薛福成,问,“关于整顿江南,足下还有别的什么想法吗?” 薛福成想了一下说:“晚生认为,江南政务的整顿,首在盐政的整顿,盐政乃江南第一政务,且弊病最多,朝野都亟盼整治。晚生有志探求,但目前情况还不甚明了,亦拿不出什么好的主意,故不敢妄陈。” “哦!”曾国藩的两只眼睛低垂下来,梳理胡须的左手也不自觉地停止了。他陷入了回忆之中,耳边响起了一个江南老举人舒缓的吴音来。 “两江有三大难治之事,一漕运,二河工,三盐政,尤其是盐政,简直如一团乱麻,但盐政又是两江第一大政务。三十年前,陶文毅公总督两江,花大力气改革盐政,一时收效显著,可惜陶文毅公一死,后继者无力,新政不能畅行。待到长毛乱起,一切又复旧了。今大人亦为湖南人,两江一直不忘湖南人的恩泽,大人一定能超过陶文毅公,把两江治理得更好。” 那是五年前,还在祁门的时候,曾国藩刚实授江督。一个五十多岁的举人会试罢归,翰林院掌院学士窦垿托他带一封信给昔日老友,于是此人绕道来祁门。在祁门山中昏暗的油灯下,那人与曾国藩纵谈通宵,特别对江南的政事、吏事、民事谈得透彻。曾国藩从他的谈话中对两江风尚了解甚多,执意请他留下,但那人思家心切,不愿留在幕府。曾国藩很是遗憾。当时战事紧迫,无暇整饬江南政务,遂与之相约,待金陵攻下后再请相助。那人欣然答应,在祁门住了五天后告辞回家。临走前,曾国藩赠他两首诗。曾国藩记得,那人姓薛名湘,字晓帆,无锡人。想到这里,他又看了看眼前的美少年,觉得眉宇之间与薛湘很有点相像。他也姓薛,也是无锡人,难道是薛湘的儿子? “有一个人,不知足下认识不认识?”曾国藩和气地问薛福成。 “不知大人问的谁?”薛福成似有所意识,眼中流出喜悦的光彩。 “薛湘薛晓帆先生,足下可曾听说过?”曾国藩盯着薛福成的眼睛。 “他是晚生的父亲。”薛福成浅浅地笑了一下。 “你真的是晓帆先生的公子?我就猜着了!”曾国藩高兴起来,“令尊大人还好吗?” “家父已在去年病故。”薛福成轻声回答。 “哦!”曾国藩长叹一声,露出无限惋惜的神情来。薛福成见了,心里很感动。 “足下是否知道,令尊大人是老夫的朋友?老夫和他有约在先。”问罢,又自言自语地叹息,“唉,晓帆兄,你怎能失约先行呢?” 这句话,说得薛福成心里既冷凄凄的,又热乎乎的,不觉泪水盈眶,仿佛对面坐的不再是八面威风的爵相,而是自己的亲叔叔。薛福成深情地说:“家父那年从祁门回家后,时常谈起大人对他的厚待,说朝廷又为两江放了一位好总督,并将老大人赠给他的诗拿给我们兄弟看。” “这诗你能记得吗?”曾国藩问。是借此温习一下自己的旧作,还是测一测薛福成对它的重视程度,以及他的记诵能力?曾国藩一时自己也弄不清是哪种想法占主要成分。 “记得,记得。老大人当时赠家父两首五言古风,家父裱挂在中堂,时常诵读,称赞大人五言诗深得汉魏精髓,气逼班氏,情追苏李,并世无第二人。这第一首是,”薛福成不假思索地背道,“风骚难可熄,推激惟建安。参军信能事,声裂才亦殚。寂寞杜陵老,苦为忧患干。上承柔澹思,下启碧海澜。茫茫望前哲,自立良独难。君今抱古调,倾情为我弹。虚名播九野,内美常不完。相期蓄令德,各护凌风翰。第二首是……” “好了,不要背下去了。”曾国藩含笑打断薛福成,语气换成了对子侄辈的亲切随便,“我问你,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为什么不直接来见我,要在号房里写这样的条陈呢?” “老大人,我这次是应试而来,无论试前试后拜谒,都有打通关节之嫌。晚生不想利用那层关系引起老大人的重视,要凭自己的真才实学来获得信任。” “有志气!”曾国藩脱口称赞,“你母亲身体还好吗?你有几兄弟?” “家母身体还硬朗。兄弟六人,大哥福辰近年在京行医,其余都在无锡家中,最小的六弟也有十二岁了。” “好!”曾国藩轻轻点头,“我想留你在幕府做点事,你愿意吗?” 能参与号称人才渊薮的两江总督幕府,在当时有胜过中进士入翰苑的荣耀,薛福成还有不乐意的吗?他立即答道:“谢大人栽培!” 曾国藩正要对薛福成勉励一番,忽然门外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王荆七笑逐颜开地推门进来。

践诺开办金陵书局

“大人,恭喜了,三姑娘生了位公子,大人你老做外公了!”王荆七笑着对曾国藩打拱。 曾国藩忙站起,满脸喜气地问:“母子都还平安吗?” “平安,平安!”荆七说,“太太说论月份还差两个月,怕是旅途辛苦早产了,幸而大小平安,太太喜得直念:‘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曾国藩开心地笑起来。 半个月前,曾纪泽遵父命,护理全家来到江宁。曾国藩二子五女,除大女随丈夫住湘潭、二女随丈夫住长沙外,夫人欧阳氏、长子纪泽夫妇、次子纪鸿、三女纪琛与丈夫罗允吉、四女纪纯、五女纪芬,还有王荆七的妻子和十岁的儿子,再加上一起前来做客的内兄欧阳秉铨、友人欧阳兆熊一行十二人,兴高采烈地抵达江宁督署,空旷冷清的总督衙门顿时热闹起来了。 欧阳秉铨从衡阳来,带来了老父沧溟先生的亲笔信。老人今年八十整,与夫人同庚,两老在一起生活整整六十年了。沧溟先生一生读书授徒,课子教孙,家境清贫,人品端方。夫人贤惠能干,相夫教子。欧阳家夫唱妇随,儿孙满堂,早为远远近近的乡邻友朋羡慕叹美。更兼女婿拜相封侯,二老同蒙圣恩,诰封奉直大夫、宜夫人,又老来喜庆结缡六十春秋,花烛重圆,这两桩事更是世之难得。故为老人夫妇庆贺的那些日子,不仅欧阳一家,远近几十里的乡亲们都沉浸在喜庆之中。大家自带酒菜前来祝福,喜酒一连三天摆了五百桌。老人以异常欣喜的心情,向女婿女儿畅叙这件一生中最为快慰的事,并叹道:“此中之乐,乃世间之真乐也,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功名事业已到极顶的曾国藩,不但对老岳父的话从心底深处赞同,且对老人的一生倾慕不已,感慨说:“这或许才是真正的人生!” 老人信中还对女婿提起另一件事: 十二年前,贤婿在船山公故居许下的诺言,可否记得?罗山壮烈殉国,贞干马革裹尸,觉庵、世全亦相继谢世,所健在者,唯贤婿与老朽也。老朽深恐贤婿军政繁忙而忘记,故特为旧事重提。 这样一件大事,怎么会忘记呢!尽管王世全赠的那把古剑曾引起咸丰帝的怀疑,几乎招致不测之祸,尽管它也并没有如王世全所说的每到子夜便长鸣一声,但这把古剑的确曾对曾国藩起了鼓舞的作用,增加了他克敌制胜的信心。后来,这把剑又激励曾国荃攻克金陵,果然仗剑进城,成了名垂后世的首功之人。这把古剑真的是吉祥之物。 且不说船山公的学问文章为曾国藩倾心悦服,就凭这把剑,他也要践诺答谢世全先生的厚谊。将两江总督衙门迁到江宁的那一天,曾国藩便想到在此设立一个印书局,先把船山遗集全部刻印出来,然后再将安庆内军械所华蘅芳、李善兰等人这些年来翻译洋人的书陆续印出,这是一桩嘉惠世人、贻泽后代的大好事,何乐而不为呢?只是迫切需要兴办的事太多,再加上经费支绌,暂且往后推一下。 欧阳秉铨笑着说:“涤生,这次在大夫第,我跟沅甫谈起赠剑刻书的往事。沅甫大惊说,‘这里面还有这样的故事!大哥送剑给我的时候,并没有说起王家的交换条件。如此说来,这事该由我来办,但我现在有病在身,不能如愿。这样吧,我捐银两万,请欧阳小岑先生具体经办,在南京设局,由大哥出面召集海内名儒编辑校雠,如何?’因此,小岑先生也一道来了。” 欧阳兆熊也笑着说:“九帅仗义行此不朽盛事,使我欲辞不能!” “哎呀呀,沅甫真是豪杰之士!”曾国藩高兴地大声称赞。他心里清楚,老九本意,是想用两万银子买来一个重儒尚文的清名,用以替代“老饕”的恶谑。虽然不一定能完全如愿,但这的确是个聪明的举动,“小岑兄能慨然应请,也是豪杰之士。道光十九年,小岑兄独力出资刻印船山公十余种书,士林交口称誉,至今不忘。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有沅甫的两万银子,想必费用已无虞,我再发函邀请些耆望宿儒,他们大概也会给我面子,就在城内正式筹建一个书局,名字就叫——”曾国藩停了片刻,接着说,“就叫金陵书局吧!由小岑兄董理其事,世全先生的儿子中也请一个到江宁来。” “就叫觉庵师的女婿来吧,他在兄弟中最有乃祖之风。”秉铨插话。 “最好,就叫他来,家眷也带来,住在书局里。小岑兄,你就花上三年五载,把船山公存世的所有著作,包括道光十九年已刻而后毁于兵火的那十余种,全都刻出来,每种印四五百部,广赠天下,让船山公的学问文章传遍海内,播我三湘俊士才学超众之令名,育我百代子孙知书识礼之人格。”曾国藩越说越激动起来,情绪亢奋,神采飞扬,瞬时间,协揆、制军的官僚气习不见了,坐在亲友面前的,仿佛仍是当年那个赤诚无邪的书生! “涤生,我行年六十,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奢望了,今生能仗你的声望和九帅的厚资,将道光十九年未竟的事业完成,此生之愿足矣。令我高兴的是,你尽管官居一品,戎马十年,仍不失书生本色,就凭着老朋友这点,我也要尽心尽力把这件事办好。” “小岑兄,过几天就开始动手,你先去城内各处踏勘地址,选一个好地方,先把金陵书局的牌子挂起来。” 作为一个酷爱书籍有志于名山事业的读书人,能以自己的力量,将一个自小就受其熏陶、仰其学问的前辈大儒的著作全部刊印行世,实现其后裔盼望多少年而无力完成的夙愿,曾国藩觉得这是人生一大快事;作为以移风易俗、陶铸世人为己任的宰相疆吏,能凭借自己的权势将一个终生研究孔孟礼制、力求平物我之情息天下之争,而本身又冰清玉洁节操可风的学者的著述大力推广,深入人心,曾国藩觉得这又是一番治国要举。他为此而兴奋而激动,甚至觉得年轻了许多,当年在长沙与绿营一争高低的盛气又回来了。加上身旁增加了夫人的体贴照顾、儿女的晨昏定省,长期孤寂的心灵得到慰藉。尤其是十四岁的满女纪芬,长相憨厚,心灵剔透,每天爹爹前爹爹后地喊着,问字请安,端茶递水,在父亲面前既稚嫩可爱,又略知几分关心,更深得曾国藩的欢心。 在温馨的家庭生活中,曾国藩也偶尔会想起陈春燕。尽管她与他生活不到两年,且未留下一男半女,在曾氏家族中,她不过一缕轻烟、一阵微风,很快便飘逝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曾国藩还是想念她,他也曾动过心将春燕的灵柩迁回荷叶塘,以满足她临终前的最大愿望。但曾家从竟希公起,就无人置妾。曾国华那年讨小老婆,做大哥的还从京城写信规劝,结果自己也违背了家教。曾国藩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迁为好,多多少少可以在乡亲后辈面前有所遮掩。 夫人贤德,儿子上进,女儿孝顺。对于这个家庭,曾国藩应该是很满意了,但近两年来,他却有两点感到不足。一是岁月流逝,老境渐浸,与天下所有老人一样,曾被骂作“曾剃头”的湘军统帅,也羡慕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纪泽结婚多年,原配贺氏死于难产,第一个孙子还未出世便与母亲一道走了。续配刘氏,结婚五年,生过一子一女,均未及半岁便夭殇。大女二女都未生育,所以他至今还没有看到第三代,有时想起父亲四十一岁做外公,四十九岁做爷爷,比他小十一岁的四弟也做了爷爷时,心里不免有点惆怅。二是三个女婿都不甚理想。大女婿袁秉桢才不及父,风流则过之,又性情暴戾,女儿在夫家受欺负,欧阳夫人一说起就流泪。二女婿陈远济人不蠢,也肯用功,但功名不遂,连个举人都未中。三女婿罗兆升是罗泽南的次子。罗泽南死时他才十岁,朝廷给罗泽南的饰终很隆重,按巡抚阵亡例赐恤,又赏给罗兆升及其兄罗兆作举人,一体会试。罗兆升为庶出,其母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恩赏举人的身上,自小宠爱无比,把罗兆升惯养成一个纨绔子弟。曾国藩不喜欢这个女婿,但早已定好,不能反悔;又看在罗泽南的分上,见他年轻,可以教化,遂在前年为他们办了婚事。这次要他们夫妇同来,也想借此教诲教诲。 听说三女儿生了个儿子,曾国藩喜不自胜,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后院。 后院内眷们忙忙碌碌的,一个个喜气洋洋。过一会儿,欧阳夫人笑容满面地抱了外孙子出来,请外公看。曾国藩见包在小棉被里的婴儿乌青的头发,红粉粉的脸,心中高兴,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一下小脸蛋。 第三章 三辞江督

北上征捻前夕,为家中妇女订下功课表

原来,僧格林沁的部队在山东曹州中了捻军的埋伏,全军覆没,他本人也被捻军砍下了头颅。噩耗震动朝野,两宫太后下令辍朝三日,为满蒙亲贵眼中巨星的殒落致哀。 僧格林沁与曾国藩同为带兵与太平军作战的大员,本应和衷共济,联合对敌,但实际上他们则形同水火,势不两立。僧格林沁自以为了不起,瞧不起湘军。湘军打下金陵,他又眼红,又不服输:堂堂大清国戚、蒙古亲王怎能不如汉族书生?他发誓要在两年内剿平活跃在皖、豫、鲁一带的捻军,企望以此来压倒江南汉人的功勋声望。僧格林沁求胜心切,驱使着马队昼夜不息地跟在捻军后面追赶。 捻,是北方人对社团组织的称谓。捻即捏,将分散的力量捏合起来,形成一股势力。入捻有一定的手续与仪式,其成员都是社会底层的人,诸如贫苦农民、船夫、渔夫、饥民、无业游民、小手工业者以及破产失业的人,等等。捻众的斗争,表现在以联合的力量抗粮抗差,吃大户,护送走私盐贩,有时大股外出打劫财物,侧重在经济方面。后来太平天国起义,逐渐吸引捻众的斗争转向政治方面,并与太平军取得了联系。 咸丰五年,各路捻军首领百余人聚会安徽蒙城县雉河集。会议决定成立联盟,推张乐行为盟主,号称大汉永王,下设军师、司马、先锋等职,祭告天地,宣布以推翻清朝廷为目的,在安徽、河南、山东等地风风火火地闹开了,给太平军以有力的支持。后来,天京被湘军攻下,太平军大势已去,捻军也受到极大的挫折。遵王赖文光、扶王陈得才、首王范汝增等太平军将领率领一部分人和捻军结成一股,并对捻军进行整顿改编,沿用太平天国的年号、历法、封号和印信,以复兴太平天国为自己的战斗目标。这支新捻军的主要领袖有遵王赖文光、梁王张宗禹、鲁王任化邦和荆王牛宏。四王共同商议,定下一条引鱼上钩的计策,将僧格林沁的队伍诱到山东曹州高楼寨包围圈里,在这里全歼僧部,写下了捻军史的辉煌一页。 对于僧格林沁覆没的下场,曾国藩早有所料。他一向厌恶这个骄横暴虐的亲王。金陵攻下不久,僧格林沁的部下在湖北被围,朝廷急调曾国藩赴鄂皖交界处救援,曾国藩不去。后朝廷又命湘军派部赴河南接受僧格林沁的调遣,他也借故不派。他要坐看这个虚骄的亲王的失败。现在,僧格林沁真的失败了,而且败得如此之惨,曾国藩得讯之初,着实有点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的感觉。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其实对他是很不利的,因为僧格林沁一死,与捻作战的主帅很可能就会是他。 果然,僧格林沁死后不到十天,曾国藩便接到命其星夜出省前赴山东督剿的上谕。上谕并命李鸿章暂行署理两江总督,刘郇膏暂行护理江苏巡抚。 曾国藩极不情愿再上战场。湘军陆师裁撤得差不多了,名将星散,人员锐减。金陵只有五千人,此外就是驻宁国的刘松山部、驻太平的张诗日部,加起来不过八千。捻军马队强大,湘军无骑兵。长江水师不能北上守黄河。这三个基本情况,决定了湘军不能与捻军作战,至少不能星夜出省。他对朝廷明知这些情况而严旨催促感到不满。此外,捻军活动的范围达湖北、河南、安徽、山东、江苏五省,要与五省督抚协同作战,在如此广阔的地方与捻军周旋,都不是易事。更何况芥航法师“一生鼎盛时期已过”“莫从掀天揭地处着想,要在风平浪静处安身”的话,对曾国藩也影响至深。于是他上奏皇太后、皇上:“臣精力日衰,不任艰巨,更事愈久,心胆愈小,恳恩另简知兵大员督办北路军务,稍宽臣之责任,臣仍当以闲散人员效力行间。” 曾国藩知朝廷最虑京畿之安全,以及僧格林沁残部的安顿,他与李鸿章商量后,决定调潘鼎新率淮军五千人赴天津以卫畿辅,调刘铭传率部赴济宁,借以安定济宁僧部老营的军心。李鸿章最喜任事,他看准了湘军元气已竭,剿捻非得淮军不可,他要在捻战中把淮军的声威大大提高,最后将湘军比下去,他自己也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李鸿章重施当年淮军下上海的气概,用轮船将潘鼎新部五千人由海运赴天津,又命刘铭传带领所部速赴济宁。 曾国藩的奏请不但未得到朝廷的批准,反而给他一个节制直隶、山东、河南三省旗绿各营及地方文武员弁的大权。曾国藩一面上疏推辞节制三省之命,一面知君命不能违抗,开始调兵遣将,准备北上。 留在金陵的湘军,有不愿北去的,曾国藩准予他们回籍,命张诗日回湖南再招募。鲍超新近得一等子爵的荣誉,劲头很足,主动请缨,曾国藩叫他再招募四千,将霆军扩大到八千人。又调淮军张树声、周盛波部。考虑到淮军是李鸿章兄弟的部队,于是又请旨调甘凉道李鹤章办理行营营务,又要李鸿章派满弟李昭庆赴营。这一次过江与捻军作战,曾国藩总觉凶多吉少,想起年已五十五岁,身体日渐衰弱,说不定会死在这次战役中,将公事料理得差不多后,曾国藩又将家事作了布置。 谈起家事,欧阳夫人第一关心的是剩下的一子二女的婚事。次子纪鸿今年满十八岁了,还没完婚,她要丈夫离江宁前办了这场喜事。曾国藩不主张早婚,他自己二十三岁才结婚。当年纪泽完婚时,他原本不同意,嫌早了,但拗不过父命,只得照办。现在夫人援引先例,他自己也变成了纯老人心态,巴望子女早日完婚,自己能多添几个孙儿孙女,也便欣然同意了。纪鸿刚满一岁时,曾国藩就与翰苑同僚郭霈霖结下了儿女亲家。郭家女儿长纪鸿三岁,据说而今已长成一个闲雅幽静、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郭霈霖在咸丰九年死去,女儿跟着母亲住在湖北黄州府老家。一个月前,郭家还来信说,女儿已经二十一岁了,希望曾家能早点定下婚期。曾国藩择了一个吉日,由纪泽出面,代表男家乘船前往郭府迎亲。 四女纪纯,早定了郭嵩焘的次子郭刚基。眼下郭嵩焘在广东做巡抚,几次来信催送媳妇过门,他将派火轮船来接,取道海上赴广州。对这个方案,曾国藩不同意。他认为嘉礼尽可安和中度,何必冒大洋风涛之险,不如选择郭氏老家湘阴为宜。既然去年郭嵩焘嫁女可以在湘阴,由郭昆焘主持,为什么今年娶妇不可以这样办呢?郭嵩焘的意思还是在广州好,到时可以由他做父亲的亲自主持,婚事办得更隆重些。 郭嵩焘这几年在广州得罪了乡绅,又与总督毛鸿宾不太融洽,心情不甚舒畅,有辞官回籍之念,想趁在任时,热热闹闹为儿子办了婚事。去年,郭嵩焘以老朋友的身份向左宗棠指出,不应该借洪天贵福的事大肆指责曾国荃,并说曾国藩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有大恩于他,希望他主动与曾国藩和好如初。谁知反倒惹得左宗棠勃然大怒。他决不同意郭嵩焘把公私混为一谈的说法,不能因曾国藩有恩于己就不指责其弟放走洪天贵福的大错。要说恩德,左宗棠说,他对曾国藩的恩德更大,于是列举了好几条:一、曾国藩的出山是因本督的推荐;二、曾国藩在长沙办团练,受鲍起豹、陶恩培等人的欺侮,是本督予以保护;三、靖港之败,是本督力劝曾国藩不要自杀;四、咸丰六年到八年,曾国藩在江西期间,本督为湘军提供饷银二百九十一万五千两。左宗棠气愤地说,这些大恩大德,曾国藩成功后只字不提,反而说本督不应该指责老九,是曾国藩先不对,除非曾氏兄弟先向本督道歉,否则,“本督将终生不理睬”。 接到这封信后,郭嵩焘哭笑不得。心里想:当年若不是我在京师找潘祖荫等人为你左宗棠上疏求情,你的头早就没有了,哪还有今天“本督”“本督”的神气?我以老朋友、救命恩人的身份规劝几句,你都这样摆架子,何况别人!你左宗棠哪怕真的就是当今的诸葛亮,我也不和你交往了。郭嵩焘一气,从那时起便和左宗棠断了交,逢人便说左宗棠忘恩负义,居功自傲,不是君子。由此,他更相信自己的挚友、亲家受了伤害,心中大为不平。他理解曾国藩不愿将女儿送到广州的苦衷,同意女家送三千里、男家迎二千里的方案,定今年冬天在湘阴老家举行仪式。四女的婚事算是妥了。 至于满女的婚事,他决定再缓一下。已结婚的三个女婿,曾国藩都不太满意,尤其是罗兆升的事发生后,他心里更是恼火:倘若不是夹杂着这个花花公子在内,怎么可能会受裕祺的挟制?这个事情早晚都会传出去的,必将是一生中的盛德之累。他把女儿、女婿叫到跟前,告诉他们做好准备回湘乡。纪琛不愿意离开娘,婆母刁悍,她有点畏惧。罗兆升则巴不得离开江宁,那次把他吓怕了,他怕哪天会不明不白地被人抛尸荒郊。 也许出于爹娘疼满崽的心理,曾国藩特别喜欢这个满女。他看满女长得一脸宽厚平和的福相,愈加感到要慎重地为她选一个有出息、靠得住的夫婿,以弥补她几乎自生下来就缺乏父爱的不足。 曾国藩又亲手为媳妇和女儿们订了一个功课表,分为四事。一食事:早饭后做小菜、点心、酒酱之类;二衣事:巳午刻,纺花或绩麻;三细工:中饭后,做针黹刺绣之类;四粗工:酉刻后做鞋或缝衣,一直到二更收工。他怕自己离家后,女儿媳妇们不能切实执行,于是又在功课后写上一段话: 吾家男子于看读写作四字缺一不可,妇女于衣食粗细四字缺一不可。吾已教训数年,总未做出一定规矩。吾即将北上剿捻,特定此日课,请夫人督促,亲自验功。食则每日验一次,衣事则三日验一次,粗工则每月验一次。每月须做成男鞋一双、女鞋一只。吾回江宁后,当作一总验。家勤则兴,人勤则健。既勤且健,永不贫贱。 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完成。 老九回籍后,曾国藩勉励他百战归来再读书,而他从小就对读书缺乏兴趣,这点,做大哥的自然清楚。眼下老九虽处境不利,但他毕竟立了大功,又以巡抚之高位开缺,且年富力强,今后必有再起之时。翰林出身的大哥有责任帮助兄弟在学识文章方面提高一步。这半年来,曾国藩从前代著名奏疏中选了匡衡、贾谊、刘向、诸葛亮、陆贽、苏轼、朱熹、王守仁等人的十七篇,模仿经筵官给皇上讲经的形式,对每篇疏从内容到行文分段予以详细批解,最后又给一个总评,并针对此篇再阐述一段为文之道。曾国藩自信,当今天下,上自帝师,下至乡塾,能对历代名奏疏分析得如此深刻精细的人不多。他从心里乐于做这件事。他要以此作为酬谢九弟的礼物。 从咸丰三年在长沙办团练算起,到现在整整十四年过去了。十四年的战火生涯使他深深地懂得,在战事上自己实际上是不行的,不要说沙场上的挥戈驰马、身先士卒,他一个文弱书生根本望尘莫及——这一点,当然不能苛求于带兵的统帅,但如果具备了,如像岳飞、戚继光那样,就能在士卒中更有威信,这且不说了。统帅最应具备的熟读兵书、洞悉全局、知己知彼、多谋善断、上知天文、下识地理、审时度势、出奇制胜等等才能,历次的失败已反复证明自己或不具备,或尚欠缺。过去在翰林院,常觉得自己可以做诸葛亮、李泌一类的人物,现在看来,那真是文人的孟浪。正好比李太白一样,诗文中的豪言壮语横扫一切,古今英杰都不在他的眼里,其实并没有处理世事的能力,以至于卷入永王造反的漩涡,险些丢了性命。曾国藩常常想,倘若自己有诸葛亮、李泌、裴度、王守仁那样的统帅之才,金陵早就攻下了,长毛也早就平定了,用不着等到同治三年。要说自己在这方面还有点长处的话,那就是尚有自知之明,注意网罗将才,并放手让他们去干。前期靠的是塔齐布、罗泽南、李续宾、胡林翼,后期靠的是彭玉麟、杨岳斌、鲍超、左宗棠、李鸿章、曾国荃,尤其功劳巨大的就是自己的这个胞弟老九!他真感谢父母送给他这样一个争气的好兄弟!正因为老九的不可磨灭的功勋,使得他这个统帅在世人面前维持住了应有的体面。出于感激,在汪海洋等残部消灭后,朝廷要曾国藩再报一个儿子的履历给予荫封时,他没有报纪鸿,却报了曾国荃的长子纪瑞。也是出于感激,他要辅导弟弟读书作文。这半年来,不管事情如何多,精力如何不济,曾国藩对此丝毫不怠。 他原想先批奏疏,再批古文,再批诗词,他甚至还想为九弟批几部小说。当时带兵的将领大多喜欢读《三国演义》。曾国藩讨厌这部书,他认为书中讲的打仗的事纯粹是胡扯。他看重的是《红楼梦》《水浒传》和《阅微草堂笔记》。尤其是《红楼梦》,把人情世态写得那样入木三分,常令他拍案叫绝。他知道曹霑是前江南织造曹颙的儿子,还特地到江宁织造局去仔细地查看过署中的花园,寻觅大观园的旧迹,并兴致勃勃地向织造春年询问曹家旧事和五次接驾的盛况。关于这三部书,曾国藩有不少感想,他也想与弟弟笔谈。现在又要出征了,只得搁下。为表示对这件事的重视,他要纪泽将已完成的奏疏批解部分,工工整整地用小楷誊抄好,命人送回荷叶塘。 曾国藩对儿子的学问文章都不太满意,令他满意的是儿子的书法。纪泽从小好写字,他也便有意在这方面加以引导。十四岁离京时,纪泽已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后几年虽不能当面一一指点,曾国藩也常在家信中耐心地向儿子传授写字的要诀,并时常要儿子寄字来由他批。儿子的字深得二王阃奥,端秀飘逸,时下大官员家里的子弟,很少有几个写得出这样好的字来。只是笔力不足,秀逸中缺乏刚劲之气,正如他的为人一样,这大概秉于母亲的天性。这点曾国藩知道无法改变。因此,他不希望儿子今后当大官,尤其不能插手兵事,倘若能中进士点翰林,谋一个校书衡文的清闲之职,做父亲的就感到满足了。经过十天的日夜苦抄,纪泽把父亲半年来的成果抄好了,又细心地装订成一册。 “父亲大人,儿子边抄边学,受益极大。儿子心想,这本稿子,不但对九叔极有用,而且对后世学者都很有启迪,可以单独成一本书。你老干脆给他取个名字吧!”纪泽送上抄本时,郑重向父亲建议。 “好哇!”曾国藩翻阅着儿子的抄本,见字字俊秀,页页清爽,很是高兴。他望着儿子问,“取个什么名字呢?” “这要由父亲定了,儿子岂敢妄议。”纪泽兄弟一向对父亲敬之如神,畏之如虎,刚才的建议能被父亲欣然采纳,已使他大喜过望了,哪里还敢得陇望蜀。 “好,你回书房去,我想想看。” 曾国藩背手在屋子里踱了几个来回,然后坐在案桌边磨墨援笔,在抄本的扉页上题下了几行字: 《棠棣》为燕兄弟之作,《小宛》为兄弟相戒以免祸之诗,而皆以脊令起兴。盖脊令之性最急,其用情最切。故《棠棣》以喻急难之谊,而《小宛》以喻征迈努力之忱。余久困兵间,温甫沅甫两弟之从军,其初皆因急难而来。沅甫坚忍果挚,遂成大功,余用是获免于戾。因与沅弟常以暇逸相诫,期于夙兴夜寐,无忝所生。爰取两诗脊令之旨,名其堂曰鸣原堂,名斯稿为《鸣原堂论文》。曾国藩记。 “大人,李中丞已来江宁,现住在妙香庵里,他等候大人的接见。”孔巡捕推门进来报告。 “他这么着急,就来接篆了?”曾国藩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他挥手对孔巡捕说,“知道了,你出去吧!” 以这种态度对待自己的得意门生、江苏巡抚、一等肃毅伯李鸿章,使孔巡捕大出意料。他不敢再问,悄悄退了下来。刚出门,又被曾国藩喊回:“你到妙香庵去禀告李中丞,就说我今下午去拜访他。” 转瞬之间的突然变化,更使孔巡捕摸不着头脑。他答应一声,便飞马奔出总督衙门。孔巡捕哪里知道,就在这转瞬之间,曾国藩的脑子里想了很多很多。

炮声为北征大壮行色,却惊死统帅唯一的小外孙

曾国藩不情愿再上战场,当然也就不情愿交出两江总督的关防。去年十月,朝廷命他带兵赴皖鄂一带协助僧格林沁平捻,当时也叫李鸿章署理江督。李鸿章兴冲冲地从苏州赶到江宁,恩师却满脸阴云,绝口不提交印之事。李鸿章何等乖觉!见此情景,便也只字不提此事,只是说来看看恩师,问问何时启程。过几天又一道上谕下来,安徽战事有起色,曾国藩不必离江宁。李鸿章空喜一场,扫兴回到苏州。曾国藩从中看出李鸿章官瘾太重、权欲太重,又联系到他杀降的往事和贪财好货的传闻,对这几年来把他作为自己的传人有意栽培,觉得有些不妥。 曾国藩观人用人,一向主张德才兼备,而更偏重于德。认为德若水之源,才若水之波;德若木之根,才若木之枝。德而无才,则近于愚人;才而无德,则近于小人。二者不可兼时,与其无德而近于小人,毋宁无才而近于愚人。李鸿章不患无才,曾国藩甚至认为他的临机应变以及与洋人交往等方面的才干要强过自己,李鸿章所患正在德上。自己一贯的这个用人准则,恰恰在选定传人替手这个最重要的关头上失误了,曾国藩为此隐隐心痛。而这次,他居然又迫不及待地赶来接印,曾国藩真想不见他,让他在城外冷落几天后再说。然而这个想法刚一露头,又立即改变了。 李鸿章已被扶植起来了,现在爵高位显,手里有五万用洋枪洋炮武装起来的强悍淮军,正所谓“羽翮已就,横绝四海”,今后继承自己名位事业的,已非李鸿章莫属了。德再差,只要不走到起兵谋反的地步,就不可能动摇现有的地位。曾国藩已不能开罪于自己的门生了,更何况这次是必定要离江宁交督篆的,则剿捻的主力还得要靠淮军,怎么能凭意气办事呢?不但不能冷落他,还要示之以破格之礼! 下午,曾国藩正准备更衣出署,孔巡捕来报:“李中丞来了!” “请!” 一会儿,李鸿章大步走进了签押房。几个月不见,四十三岁的淮军统领似乎更显得神采焕发了,对照自己日益衰瘦的身体,曾国藩更觉得昔日的门生,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向他压来。他笑着打招呼:“少荃近来可好?” “托恩师洪福,门生贱躯尚可。”李鸿章仍然是以往一样的谦恭,他暗喜老师这次的态度与上次大不相同了,但他仍然不敢说出自己的真正来意,“这两天在镇江查看城防,想起多日不见恩师,放心不下,特来看望。” “少荃,你来得正好。”李鸿章这几句假话当然瞒不过曾国藩,但现在他不计较这些了,“明天就在这里举行交接督篆的仪式吧!” “明天?恩师一切都准备好了?”李鸿章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 “准不准备好,都容不得我再待在江宁了,催行的上谕昨天又来了一道。”曾国藩苦笑着,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 “僧王新殒,捻战无主帅,圣虑焦灼,中外倚恩师为砥柱。恩师受命誓师,天下人心方可安定。”李鸿章说,态度是诚恳的。 “少荃,我这根砥柱是建在你和你的淮军之上,有你和淮军作为基础,砥柱方可立于中流。”曾国藩目视李鸿章,右手已习惯地抬起来,在胡须上来回梳理着。 “恩师言重了。”李鸿章诚惶诚恐地说,“当初恩师让门生招募淮军,就已预见了这一步。如今淮军能够供恩师驱驰,这不只是门生个人的荣幸,更是整个淮军的荣幸。”李鸿章说到这里,似乎动了真情,眼角有点红了。 这几句话使曾国藩感到欣慰。是的,自己当年的选择是不错的,李鸿章毕竟争了气,把淮军训练出来了。这就是他的大过人之处,眼下这个世界,要的正是这样的人才。 “少荃,我跟你说句真心话,你千万不要误会。”曾国藩安详地望着英俊豪迈的门生,平静地说。 “不知恩师有何赐教?”李鸿章却不安起来。心想:一定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了老头子的手里,少不了有一顿严厉的训斥。他做好准备,现在这个时候,不管老头子说什么,哪怕完全不是事实,也要全部接受过来,决不还嘴,决不分辩。 “少荃,我要趁这个机会向太后、皇上辞去两江总督的职务,由你来正式担任。” 曾国藩的眼光分明昏花多了,但在李鸿章的眼里,这昏花的眼光背后依然埋藏着昔日的犀利、阴冷!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不明白老师的弦外之音,赶紧说:“恩师,门生奉圣命暂且护理督篆,两江一切举措,悉遵恩师旧章。待恩师凯旋,门生跪迎郊外,恭还督篆。若有自作主张之处,那时当听任恩师杖责。” 李鸿章毕竟是聪明人,这番对话,虽没道中窾要,却也的确消除了曾国藩心中的某些顾虑。他微笑着说:“少荃,你领会错了,我不是怕你在署理期间改变我的章程。我有哪些不妥当的地方,你尽可修改。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忝为令尊同年,又曾和你一起探讨过为文之道,你能超过我,我岂不高兴!”曾国藩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郑重地说,“此事我已考虑很久了。我近来精力越来越不济,舌端蹇涩,见客不能久谈,公事常有废搁。右目一到夜晚,如同瞎了一般。左目视物,亦如雾里看花。两江重地,朝廷期望甚大,不能由我这样的老朽尸位,江督一职迟早要让贤。我带兵前敌,粮草军饷都出自两江,且两江乃淮军的家乡,让别人来接这个位子,你说我如何能放得心?我环视天下督抚,只有你才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李鸿章终于明白老师的意思了,他以坚决的口气说:“恩师只管放心前去,切勿存后顾之忧。粮糈银钱,门生自会源源不断地提供,决不会使恩师再有当年客寄虚悬的局面出现。至于刘铭传、潘鼎新、张树声、周盛波,门生已严厉训诫过他们,要他们恭恭敬敬地服从恩师的调遣。若有不服之处,请恩师以军纪国法处置,门生决不会有丝毫异议。老三、老四一向敬恩师如同父亲一般,将代我监视淮军。军中情况,他们都会随时向我禀报。淮军就是湘军,就是恩师的子弟,恩师尽可驱使。两江重地,非恩师不可镇压。漫说恩师精力过人,就是真的累了病了,凭恩师的威望,两江亦可以坐而治之。前代有汲黯卧榻而治。汲黯算得什么,他都可以做到这种地步,何况恩师!” 李鸿章真会说话,说得曾国藩舒心起来,顾虑也去掉了,上午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少荃,明天上午交印仪式如期举行,后天一早我登舟北上!” 第二天,隆重的交接督篆的仪式过后,曾国藩又与江宁藩司以及其他高级官员将公事作了最后交代。下午,又与幕府人员作了长谈。一直忙到深夜,才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发觉自己划着一只木船在登山,弄得浑身大汗淋漓,船却一步未动,急得双腿乱蹬。 “夫子,你怎么啦!”欧阳夫人吓得忙挑灯照看,曾国藩这才醒过来,全身衣裤已湿透了。看看钟,还只是寅初。换过衣服后,曾国藩再也不能入睡。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坐船出征了,乘舟登山之梦,岂不是预示着此次北上征捻将会极为不顺?曾国藩想到这里,心情又沉重起来。 刘松山、易开俊、张诗日等人统率的八千湘军陆师,潘鼎新、张树声、周盛波统率的三万淮军都已先后开赴前线,约定六月上旬在徐州会合,等待曾国藩来后再作军事部署。鲍超新建的霆军,则还要过几个月才能上战场。曾国藩的老营由黄翼升亲自统率三千长江水师护送,这三千水师今后就作为亲兵留在曾国藩身边。对于湘军,曾国藩最信得过的便是他亲手创建的水师,而保留下来的水师现在又起大作用了。 一清早,李鸿章在督署举行盛大的饯行宴会。李鸿章的性格与乃师大为不同。他爱讲排场,出手阔绰,喜欢热热闹闹、如火如荼。他永远记得在安庆怀宁酒楼,恩师为他东下上海所举行的酒会,以及在那次酒会上所作的非同寻常的谈话。今天,由他来做主人为恩师北上饯行,李鸿章踌躇满志,心里充满了自豪感。他要以加倍的隆重来报答恩师的大恩大德,也要以豪迈的姿态向众人表示:从他今天正式坐定这把交椅后,这里的一切都会更有声有色。生性俭朴的曾国藩不习惯这种豪华的场面,何况他心底深处抑郁不乐,他只动了几筷子,喝了两口酒后便离席了。 此时,下关码头已按李鸿章的布置,摆开了异乎寻常的送行仪仗队。这里彩旗飘舞,鼓乐齐备,临时扎起的牌坊一座接一座,手执刀枪、盔甲鲜明的卫队一排挨一排。最为起眼的是一字儿安放在江边的百门西洋大炮,一律炮口指着江面。西起九洑洲,东至草鞋峡的江面上已不见一只民船。装饰一新的水师战舰雄赳赳地等待出发,那只特大号的“长江王船”的桅杆上,高高飘扬着硕大无朋的帅字旗,猩红哈拉呢上那个黑绣“曾”字,两里外都可以看得清楚。 曾国藩带着黄翼升、赵烈文、薛福成等文武僚属,在李鸿章、彭玉麟等人陪同下来到码头边。纪泽、纪鸿兄弟也来为父亲送行,罗兆升、纪琛夫妇带着不到半岁的幼子也来了。他们遵父命回湖南原籍。今天是大大吉日,又有许多人送行,罗兆升觉得这时和岳父一道离江宁最是风光。他们夫妇受全家人所托,代表家人送父亲大人到扬州,然后再转船西上。 在一片热闹的鼓乐声中,曾国藩向送行者频频挥手致意,然后踏过跳板,上了王船。就在水手缓缓起锚的时候,只见江边指挥楼一面红旗对空挥舞了一下,顷刻间,百门西洋大炮齐鸣,江面上腾起无数朵冲天浪花。那响声,直欲震破碧空;那波浪,如同要翻卷长江。北上的官兵们为此壮观场面激动地鼓起掌来,曾国藩也为门生的精心杰作而感动,却不料王船舱中那个幼小的生命,被这震天撼地的响声吓得大哭大闹起来。三姑娘纪琛急得从奶妈手里接过来,自己拍打着儿子,口里喃喃地念道:“好崽,不要怕,娘在这里!” 炮声接连不断,越来越响,婴儿越哭越厉害。罗兆升气得直跺脚,心里骂道:“该死的大炮,还不早点停下来!” 曾国藩在一旁也急了。他很喜欢这个小外孙。每天回到后院,他都要逗逗亲亲,而过去,他的众多的儿女,一个也没有得到父亲这样的慈爱。直到最近半年来他才体会到:含饴弄孙,自有人生真乐趣!眼看着小外孙哭得气绝而止,又转而手脚抽搐,他心里害怕了:“纪琛,你赶快抱孩子上岸去!”立时便有两个亲兵过来扶。纪琛一家连同奶妈匆匆出舱,上了跳板。曾国藩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跳板大喊:“让孩子全好后再回湖南,听见了吗?” 炮声终于停住了,王船缓缓地向下游驶去。曾国藩坐在船舱里,脑子里乱哄哄的。“小儿惊风,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可爱的小外孙,难道就这样被礼炮声送回去了吗?北上督师的两江总督,一如荷叶塘的普通田舍翁,为小外孙的不幸焦虑万分。他哪里知道,此刻,他所钟爱的,并对之寄予莫大期望的外孙子,已在母亲的怀抱里慢慢僵硬了。

国宝被陈国瑞抢去

曾国藩到达徐州后,各路将官早已在此恭候。他将出发前与彭玉麟、李鸿章等人仔细磋商,出发后在舟中又与黄翼升、赵烈文等人反复斟酌后所制定的剿捻计划作了布置。这个计划,曾国藩称之为“文武结合”。 武的方面,他改变了僧格林沁以动制动、节节尾追的被动局面,建立以静为主、动静配合的战术。他重点防守五镇:江苏徐州,由他本人亲自坐镇;山东济宁,由刘铭传驻防;安徽临淮,由刘松山驻防;河南周家口、归德两镇,分别由张树声、周盛波驻防。另有四支游军:潘鼎新、易开俊、张诗日统率的三支陆师,再加上李昭庆率领的一支马队,负责短距离追剿,救援急难之处。曾国藩又令山东巡抚阎敬铭、河南巡抚吴昌寿、安徽巡抚乔松年、江苏巡抚李鸿章各以本省绿营防守兖州、沂州、曹州、陈州、庐州、凤阳、颍州、泗州、淮安、海州等地。这些地区素来是捻军活动频繁的区域,在军事上有很重要的地位。这个战术,曾国藩以一句话概括,即变尾追之局为拦头之师,以有定之兵制无定之寇。 文的方面,主要在查修圩寨。曾国藩责令各省巡抚在捻军经常出没之地修筑圩寨,设立圩长。遇捻军来时,须将所有人丁、牲畜、粮草都集中到圩寨中,由民团把守,实行坚壁清野,使捻军得不到一点给养。又制定查圩法,对圩寨进行彻底清查。把与捻军关系深的人列入莠民册,按册缉捕捉拿正法。其他的列入良民册。五家具保结于圩长,有事则五家连坐。圩长具保结于州县,有事则圩长连坐。以此来切断捻军与百姓的联系。曾国藩派薛福成代他巡视各处,监督州县执行。薛福成临走之时,曾国藩向他交底:“你生在书香之家,长期受诗礼熏陶,我怕的是你姑息纵容,执法不严,不怕你专擅自主。当年胡文忠公送给九帅一副对联: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把严慈之间的关系说得最是恰当。乱世当用重典,除暴才能安良,此治国不易之法。我授予你生杀予夺之大权,你尽管放心去用。” 薛福成受此器重,气血大涨。他带着一批像他一样的年轻书生,在捻军的家乡蒙县、亳县一带,雷厉风行地清查圩寨,大开杀戒,有的一个寨一次就杀十多人。薛福成这一手的确厉害。蒙、亳一带百姓人人自危,再也不敢与捻军有联系了。从此,捻军不能回家乡,变成东奔西闯的流亡大军。 文的方面收获甚大,武的方面却不如人意。几个月来,湘淮军与捻军交战四五十次,基本上无胜仗可言,而济宁城外刘铭传与陈国瑞的械斗,又更使曾国藩气愤不已。 陈国瑞是僧格林沁手下第一员大将,十五岁在家乡湖北应城投太平军,后又投降清军,被总兵黄开榜看中,收为义子,先后隶属于袁甲三、吴棠部,后归僧格林沁。陈国瑞身长不及中人,然勇悍冠绿营旗兵,打仗时常着红盔红甲,被人称之为红孩儿。苗沛霖叛乱时,他率部围剿,连战连胜。苗沛霖退寨固守,陈国瑞扎营于外。营外炮子如雨,营中陈国瑞饮酒如常。忽然,一发炮子将他手中酒杯击碎,士卒劝他避一避。他抓起一把椅子,端坐营房外,高声大叫:“我是陈国瑞,有种的向我开炮吧!”寨里连放数十炮都不中,吓得不敢再打。从此,陈国瑞的名声更大了。 僧格林沁死后,他以处州镇总兵身份护理钦差大臣关防,驻扎济宁。僧格林沁虽败,但他并不认为自己不行,对于刘铭传的进驻济宁,怀着不满情绪。而这个淮军将领刘铭传,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人。 刘铭传生长在民风强悍的淮北平原,自小便养成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豪霸之气。十八岁那年,附近一个土豪到他家里敲诈勒索,他父亲一时拿不出钱来,跪在土豪面前求情。土豪踢了他父亲一脚,又臭骂了一顿,限他三天交齐。临出门时,又狠狠地抽了几鞭子。他父亲和两个兄长倚门哭泣。刘铭传回家得知情况后,气得大声训斥两个哥哥是孬种:“岂有父受辱而子不报仇之理!”说罢跨马外出寻找那个土豪。 在一条大街上,刘铭传遇到了仇人。他指着骑在马上的仇人痛骂。刘铭传个头不高,那人欺负他是一个未成年的大孩子,对他的责骂毫不在意,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来,对他说:“你也不要骂了,敢用这把刀来杀我,就算有种。”说完,对着身后十多个爪牙哈哈大笑。刘铭传听了,二话不说,拍马向前,冷不防从那土豪手里抢过刀,顺势一刀,将他砍下马来,然后从从容容下马割了首级,再上马,扬起仇人的头颅,高喊:“我已为父亲报了大仇,也不要这条命了,有本事的,上来跟我比试比试!” 刘铭传的气概把土豪的爪牙们全都镇住了,谁也不敢上前,吓得四处奔逃。那时淮北已大乱,强者聚众纠徒,据寨为王,大家见刘铭传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胆量和本领,便都来投奔他。就这样,他很快拉起了一支人马。李鹤章、李昭庆在家乡办团练,与刘铭传往来密切。李鸿章回籍招募淮军,第一个便看中了他。 刘铭传一贯以老子天下第一自居,根本不把败军之将陈国瑞放在眼里,完全以一派接管大员的身份,神气十足地将五千铭军驻扎在城外长沟集,传话叫陈国瑞来见他。骄暴成性的陈国瑞怎会吃他这一套,不仅拒不相见,且存心要给刘铭传来个下马威。 陈国瑞早已垂涎于铭军的洋枪。这天半夜,他趁着刘铭传不在营房的机会,亲自指挥五百个弟兄突入长沟集,杀死二十多个淮勇,抢走了三百多条新式洋枪。陈国瑞还溜进刘铭传的卧房,取走了挂在墙上那支价值二百五十两银子的法国造特制长枪。又见案桌上摆着一个特大的古色古香的铜盘,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很稀奇,也把它扛在肩上,兴冲冲地带走了。 第二天一早,长沟集的铭军怒火冲天,刘铭传不仅为死人丢枪而愤恨,更为丢失古盘而痛心。这个古盘不是寻常之物,它是一件真正的国宝,刘铭传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传奇般的得到了它。 那是同治三年四月,刘铭传攻下苏南重镇常州,住进原太平军护王府。这天后半夜,刘铭传从西大街妓院远香楼回来。嫖妓晚归,毕竟不太体面,他没叫醒门房,绕着围墙,选了个冷僻之处翻墙而进。跳下墙后,发现这里是马厩。几匹高大骏马正在吃夜草,一盏昏黄的马灯悬挂在柱子上,马夫不知到哪里睡觉去了。他走过马厩边,突然听见一个悦耳的金属撞击声传过来。他好奇地停住脚步,仔细一听,又是一声。这下他听清楚了,是从马厩里传出的。他径直向马厩走去。他惯常骑的黑旋风见主人进来,吃得更欢快了,头一摇,又发出一个悦耳的声音。刘铭传看清楚了,这声音正是黑旋风嘴上的铁笼头,撞击槽子里的金属物品而发出的。槽子里会有什么东西呢?他伸手摸去,在草料中摸出一块黑黑的铁盘来。这铁盘相当大:长约四尺,宽二尺多,高一尺多,成长方形状。用手摸摸,盘底部还铸着几行字。他觉得有趣,便把它扛回房间。 次日,刘铭传把铁盘洗干净,盘底部露出几行字。文字古奥,他认不出来。恰好潘鼎新来,刘铭传请举人出身的潘鼎新鉴别。潘鼎新将铁盘左看看,右瞧瞧,又把盘底上的字细细琢磨了半天,突然拍着刘铭传的肩膀叫道:“省三,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宝贝!” 刘铭传吓了一跳,笑着说:“琴轩大哥,你不是逗我吧!” “谁逗你?”潘鼎新正色道,“你这个愣头青,你是捧着个金菩萨,还把它当作黄泥巴人哩!” “真的?”刘铭传大乐起来,“琴轩大哥,这家伙宝在哪里?” “这个盘子,你若是问别人,哪怕他是博学通人,也不一定知道。今天算是你走运,碰上我了。”潘鼎新得意地说,“道光三十年,我在国史馆承修大臣传,偶然看到道光十七年的大事记上载有这样一件事:三月陕西宝鸡虢川司出土一件青铜古盘,盘底有铭文一百十一字,记叙虢季子白奉周王命征伐猃狁,大胜,在周庙受赏等事。此盘是迄今为止出土的最大的西周青铜器皿,正拟送入大内珍藏,却突然被人所盗,下落不明。” “丢了?”刘铭传听得发呆,不觉惋惜地叫了一声。 “你这个傻瓜!”潘鼎新笑道,“不丢,哪有你小子的运气!” “嘿嘿!”刘铭传又傻笑起来。 “自那以后,这个虢盘便杳无音讯了,不想被你得到,你好大的福气呀!是长毛陈坤书收藏的?” 刘铭传胡乱点点头,再补充一句:“琴轩大哥,你凭什么断定它就是那个古盘呢?” “你这个不开窍的家伙!”潘鼎新将盘底翻过来,以手指敲打着那几行刘铭传不认识的钟鼎文,说,“这上面不是说得一清二楚了吗?” 刘铭传算是全服了,暗暗地感谢苍天赐宝。他当即捧出二百两银子来,笑嘻嘻地对潘鼎新说:“琴轩大哥,这点银子权且作为小弟的谢礼,你可千万别将此事说出去了。” 刘铭传对此盘爱不释手,随身携带。淮军将官多不读书,谁也不知道它的价值。刘铭传当然不会说出,心里盘算着:打完捻军后,把它运回庐州老家珍藏起来,作为传家之宝留给子孙。谁知昨天半夜竟被该死的陈国瑞窃走了,他如何不愤怒!真恨不得将陈国瑞抓来抽筋剥皮。 刘铭传点起两千淮军,以复仇的疯狂向济宁城冲去。陈国瑞遭前次惨败,元气尚未恢复,抢来的三百多杆洋枪又不会用,如何能敌得过淮军如雨点般的枪子?不到一个时辰,济宁城里四五十名绿营兵倒在血泊中,淮军的三百多杆洋枪失而复得,陈国瑞也被生擒,但虢季子白盘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刘铭传气得狠狠地抽了陈国瑞两个耳光,逼他交出盘子来。陈国瑞并不识这个宝,拿回去看看后,就叫人丢到杂屋里去了。一向骄横不法的陈国瑞被这两个耳光打得七窍生烟,知道刘铭传看得重,他就偏不说。刘铭传骂道:“你这贼性不改的老长毛,不交出盘子,老子活活饿死你!” 陈国瑞被锁在屋子里,整整一天过去了,粒米滴水未进。这家伙素来食量甚大,照例一餐一壶烧酒,两斤猪肉,一升白米饭。一天下来,饿得他头昏眼花。第二天又是如此,他已饿得恨不得把木板啃碎吞下去了。到了第三天,陈国瑞实在不能忍受,便对看守的卫兵说,他愿意交出那个盘子。刘铭传听后想:洋枪夺回了,被害的弟兄,绿营以加倍的人数赔偿了,又打了陈国瑞两耳光,饿了他两天,仇已报了,淮军没有吃亏。当陈国瑞的亲兵扛来虢盘时,刘铭传便放了这个曾被僧格林沁倚为左右手的处州镇总兵。 陈国瑞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回城后,心里愈发不好过。可惜僧王已死,无人替他做主,据说督师的统帅曾国藩处事公正,陈国瑞带了两个亲信,三匹快骑从济宁赶到徐州,当面向曾国藩控告刘铭传。

软硬兼施制服骄兵悍将

曾国藩身着玄色夹布长袍,头戴无任何镶嵌的黑色瓜皮软布帽,端坐在太师椅上,冷静威严地听着陈国瑞的控诉,两只眼皮已经松弛的三角眼,一刻也未离开过陈国瑞那张凶恶而丑陋的四方脸。 陈国瑞唾沫四溅地谈着事件的经过,把起因归咎于刘铭传的傲慢无礼和淮军的耀武扬威,而他的部属只是忍无可忍之下的自卫。陈国瑞从未读过书,平日开口便是粗言脏语,今日在这位满腹诗书的总督面前,竭力装得斯文点,但依然时不时地蹦出两句难听的粗鄙话来。曾国藩一直不作声,只是在这种时候,才将两道扫帚眉拧成一根粗绳,而陈国瑞立时便觉得头上被狠狠地敲了一棍,忙缩住嘴,稍停片刻,方能继续说下去。 陈国瑞在僧格林沁帐下多年,那个蒙古亲王是个异常可怕的奴隶主。他暴虐、狂躁,喜怒无常,嗜杀成性。他从没有安静地听部属汇报的时候,听了三五句话后,便离开座椅,四处走动。赞赏的时候,他大笑,用粗鲁的话夸奖,用腰刀戳一大块肉递过来,用大碗盛酒逼着汇报的人一口喝下去。恼怒的时候,他大骂,拍案甩碗,凶神恶煞地冲到对方面前,拧脸上的肉,扯头上的辫子,狂怒时甚至用马鞭抽打。部属们与他谈话,常常心惊胆战,无论说得好坏,他的反应都使人难以接受。陈国瑞却不怕他,哪怕他用马鞭死劲地抽打时也不怕。陈国瑞掌握了僧格林沁的特点,有办法使他很快转怒为喜。可是今天,陈国瑞第一次坐在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总督面前,心里却有点发毛了。这种冷峻的阴森的气氛,把他的心压得沉沉的,他不知道这个始终纹丝不动、一言不发的曾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发生在长沟集和济宁城内刘、陈两军的两次大械斗,在陈国瑞来徐州之前,刘铭传便已经抢先派人禀告曾国藩了。对这场内部械斗的处置,曾国藩已有初步考虑。他在听陈国瑞诉说的同时,便在将双方的状词予以比较、对照、核实、鉴别,心里已基本明朗了。 刘铭传为人倨傲,自恃淮军有洋枪洋炮装备,目中无人。这些事实,曾国藩是清楚的。但淮军与他关系亲密,又是这次剿捻的主力,且刘铭传谋勇兼备,在淮军将领中堪称第一,何况又是陈国瑞先带兵杀人抢枪,曾国藩不能过多指责刘铭传。作为由太平军投诚过来的僧格林沁的部下,曾国藩对陈国瑞早抱有成见,又亲眼见他人物鄙陋,举止粗野,遂从心里厌恶,接见时的阴冷表情,便是有意给他以压力。曾国藩极想痛斥陈国瑞一顿,甚至将陈杖责一百棍,赶出徐州,但他没有这样做。陈国瑞毕竟是个不可多得的战将,他手下的人马亦能征惯战。现在正是要他出死力的时候,岂能让他太下不了台!何况自己奉命节制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兵力,这三省的兵力不是绿营,就是旗兵,相对于湘军淮军来说,都不是自己的嫡系,心中已存戒备,倘若过分偏袒刘铭传而指责陈国瑞,会让他们产生兔死狐悲之感,不利于剿捻大局,若再由哪个心怀敌意的御史借此大作文章,那就更糟了。想来想去,曾国藩决定先对陈国瑞采取以安抚为主的策略,不过他知道,对这种人的安抚,必定要在敲打之后才能起作用。 “陈将军!”待到陈国瑞说完后,曾国藩不冷不热地叫了一声,“贵军跟铭军械斗之事,本部堂早已知道。刘铭传那里,我已严厉训斥了,并命他立即撤出长沟集,到皖北去剿捻。” 陈国瑞正在暗自得意的时候,却不料曾国藩的语气变了:“不过,本部堂要对陈将军说句直话,这次械斗是你挑起的,你要负主要责任。”陈国瑞张口欲辩,曾国藩伸出右手来,威严地制止了,“本部堂早在驻节安庆时,就已听到不少人说你劣迹甚多。这次督师北上,沿途处处留心查访,大约毁你者十之七,誉你者十之三。” “那些龟孙子都烂嘴烂舌地胡说些什么?”陈国瑞气了,一时忘了分寸,露出往日对待部下的态度来。 “陈将军,与本部堂说话,你要放尊重些!”曾国藩轻蔑地盯了陈国瑞一眼,处州镇总兵的气焰立即矮了下去。 “你耐着性子听我说完。”曾国藩左手梳理着长须,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轻轻地敲了两下桌面,“毁你者,则说你忘恩负义。当初黄开榜将军于你有收养之恩。袁帅欲拿你正法时,黄将军夫妇极力营救,才保下你一命。但你不以为德,反以为仇。” 陈国瑞背叛太平军投靠清军之初,被黄开榜所收养,改名黄国瑞。后来他脱离黄开榜,改换门庭,便恢复原姓,并根本否认曾做过义子一事。曾国藩一开口便抓住他这段旧事,弦外之音在指出他是个降人。这是陈国瑞发迹后竭力掩饰的疮疤。他心里很不好受,但又不能分辩,只得涨红着脸听着。 “毁你的人,还说你性好私斗。” “这是诬蔑!”陈国瑞终于找到了发作的突破口。 “诬蔑不诬蔑,你先不要大喊大叫,本部堂重的是事实。在寿州时,你与李世忠部下大打一场,杀死人家两个记名提督,有这事吗?” 陈国瑞不作声。 “在正阳关,你捆绑李显安,抢盐五万包。在汜水时,你与运米船队口角争吵,便调两千人来,大打出手。若不是知县叩头苦求,那一天不知要死多少船商,这些事都有吗?” 陈国瑞暗暗吃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怎么都给他捡到了?陈国瑞不敢否认,只能无力地自我辩解:“抢盐是为了发饷,调军队原就是为着吓吓那些不法船商的。” “苏北州县向我诉苦者甚多,告你骚扰百姓,凌虐州县,苛派钱物,蛮不讲理。在泗州时,你当众殴辱知州、藩司,同知张光第吓得躲到床底,第二天告病回籍。在高邮,你又勒索水脚,率部闹至内署抢掠,合署眷属,跳墙逃避,知州叩头请罪方才罢休。” “老子,”话刚一出口,陈国瑞见曾国藩三角眼中凶光毕露,立即改口,“卑职在前线打仗,弟兄们流血卖命,州县出些军装号衣还不应该吗?那些老滑头,你不给他点厉害瞧瞧,他就装聋卖傻不出!大人,你不要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陈国瑞见曾国藩放开正题不谈,专揭他的短处,早已恼羞成怒,便顾不得礼仪叫嚷起来。 “陈将军不得放肆!”曾国藩右手中指食指重重地敲了两下桌面,威严地呵斥,“你打过几天仗?有几多战功?敢在本部堂面前表功逞能?你不仅凌虐州县,还藐视各路将帅,信口讥评,每每梗令,不听调遣,稍不如意,则高呼‘老子要造反’。看来,你虽投诚多年,当年的劣性还未根除。” 陈国瑞头上的疮疤又被重重地揭了一下,心中自认晦气,原想到徐州来告状咬一口,却不料招来如此之辱,还不如打马回济宁去算了。他正欲寻一个空当起身告辞,曾国藩又换了一个口气:“陈将军,毁你者不少,誉你者也有。你骁勇绝伦。清江、白莲池、蒙城之役,皆能以少胜多,临阵决战,多中机宜。又说你至情过人,闻人说古来忠臣孝子,倾听不倦。还说你不好色,也不甚贪财。陈将军,本部堂听到这些称誉之辞后,为你高兴。你的这些长处,正是名将之才。” 陈国瑞听了这几句话后,心中略觉舒服了一点:是非到底有公论。 “称誉你的人,有漕督吴帅,有河南苏藩司、宝应王编修、山阳丁封君。这些人都是不妄言的君子,你要记住他们对你的好处。诋毁你的人,也都是不妄言的君子,我就不说出他们的名字了,免得你记恨。陈将军啦——”曾国藩起身离开太师椅,顺手拖来一张方凳,靠着陈国瑞的身边坐下,陈国瑞顿时觉得心头一热。 “陈将军,本部堂知你有良将之质,十分爱你惜你。你今年只有三十多岁,论年龄,你是本部堂的子侄辈,论职位,你是本部堂的下属。本部堂今日以父辈之身份、上宪之地位,跟你说几句贴心话,望陈将军能体会本部堂之良苦用心,不为习俗所坏,猛省过来,日后成为一名人人爱重的良将。” 陈国瑞不知说什么好,一时紧张,头上沁出汗珠来。 “来人!”曾国藩对着内室喊。喊声刚落,便出现一个身着戎装的戈什哈,“给陈将军拿一条热毛巾来。” “本部堂只告诫将军三件事。”待陈国瑞擦好汗后,曾国藩轻言细语地娓娓而谈,“一不扰民,二不私斗,三不梗令。凡设官所以养民,用兵所以卫民。官吏不爱民,是民蠹也;兵将不爱民,是民贼也。既欲爱民,则不得不兼爱州县,若苛派州县,则州县只得转嫁于百姓。本部堂统兵多年,深知爱民之道,必先顾惜州县。就一家比之。皇上譬如父母,带兵大员譬如管事之子,百姓譬如幼孩,州县譬如乳抱幼孩之仆媪。若日日鞭挞仆媪,何以保幼孩?何以慰父母?昔杨素百战百胜,官至宰相,朱温百战百胜,位至天子,然二人皆惨杀军士,残害百姓,千古骂之如猪如犬。关帝、岳王,争城夺地之功不多,然二人皆忠主爱民,千古敬之如天如神。愿陈将军学关帝、岳王,念念不忘百姓,必有鬼神佑助。此不扰民之说也。” 陈国瑞平日最崇敬关羽、岳飞,见曾国藩以此二人勉励他,颇为感动,说:“卑职并不想扰民害民,只是恨州县滑头。经大人如此指明,卑职懂得了。” “懂得就好。陈将军你请喝茶。”曾国藩指着陈国瑞面前的茶杯说。因为当时官场有主人端起茶杯,便意味着驱赶客人的陋习,曾国藩不得不说明两句,“本部堂近年来患口干舌涩之病,不能久谈,多说两句话就得喝水,请莫见怪。”说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陈国瑞也喝了一口茶,说:“请大人教导。” “至于私相争斗,乃匹夫之小忿,岂有大将而为之者?本部堂久闻陈将军有好私斗之名。前次之事,刘铭传固然有错,亦由将军平日好斗之名召之。其初,实由贵部理曲,其后铭军又太甚。若陈将军再图私斗以泄愤,则祸在一身而患在大局。若陈将军以立大功成大名来雪此耻,则弱在一时而强在千秋。昔韩信受胯下之辱,以后功成身贵,不但不报当初辱己者之仇,反召而授之以官,此豪杰之举动也。郭汾阳之祖坟被人发掘,不但不追究挖坟者,反而引咎自责,此名臣之度量。陈将军受捆饿之辱,比起下胯掘坟来差远了,望能坦然置之,今后以大功大勋来使铭军自愧。” 这些话,陈国瑞虽不能接受,但亦不好抗争,何况韩信、郭子仪也是他顶佩服的人,便只有不作声。曾国藩今天说话太多,已感到很吃力了。他连饮两口茶,略停一会,打起精神继续说下去:“国家定制,以兵权付之封疆将帅,而提督概受其节制,相沿二百余年了。封疆将帅虽未必皆贤,然文武皆敬而尊之,所以尊朝命也。陈将军好讥评各路将帅,亦有伤大体。当此寇乱未平,全仗统兵大员心存敬畏。上则畏君,下则畏民,中则畏尊长、畏清议,如此则世乱而纪纲不乱。陈将军今后务须恪恭听命,凡添募勇丁,支应粮饷,均须禀命而行,不可擅自专主,渐渐养成名将之气度,挽回昔日之恶名。” 说着说着,曾国藩已觉胸中气提不上来了,背上满是虚汗。他只得又停下来,喝一口水,尽快结束这次长谈:“以上三条,望陈将军细心体会,牢记于心,必能有益于将军本人,亦有益于剿捻大局。大丈夫襟怀坦白,光明磊落,不护短,不饰非,改了就好。本部堂向以培育人才为己任,玉成将军为一名将,亦本部堂一大功劳。望保天生谋勇兼优之本质,改后来傲虐自是之恶习,本部堂对将军寄予厚望。回去之后,将所部撤离济宁,前往清江浦,再听本部堂将令。” 陈国瑞刚一出门,曾国藩便已疲乏得瘫倒在太师椅上,浑身衣裤全都湿透了。 几天后,刘铭传奉命撤离长沟集。开拔的那天早上,他以五百长枪队为前导,有意绕道穿城而过。路过陈国瑞军营时,边走边对天鸣射,吓得城内鸡飞狗跑,行人避之唯恐不及,气得陈军官兵一个个破口大骂:“这些狗日的!”“神气个鸡巴!” 陈国瑞这些天来,想着曾国藩虽然态度严厉,但对自己还是有着爱护之心的。部属中有人鼓动对铭军回击报仇,陈国瑞制止了。现在经铭军这一撩拨,大家的怨气又都发作了,陈国瑞也觉得有道理。铭军出了气,自己损失惨重,曾国藩骨子里是偏袒淮军的。他有意不执行曾国藩的军令,赖在济宁城内不走。一连两道军令,陈国瑞都置之不理,曾国藩火了。他想:这样的败军之将都制服不了,其他绿营、旗兵还能指挥吗?但若以械斗之事从重处罚陈国瑞,别的绿旗将领会不服气;若以不遵调令处罚,清江浦并非战事紧迫,陈国瑞会找出借口赖账,且即使处罚,亦不会太重,达不到抑制的目的。曾国藩思来想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大人,高楼寨一仗,陈国瑞与郭宝昌分统左右两翼。僧王阵亡后,郭宝昌奉旨革职拿问,后翼翼长成宝等也降革有差,就连山东巡抚阎敬铭、藩司丁宝桢也都交部严议,唯独陈国瑞不但未受处罚,还护理钦差大臣关防。陈国瑞敢于梗大人之令不行,也就是仗着这点。不如釜底抽薪,就从这里参他一本,打下他的气焰。”赵烈文见曾国藩左右为难,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惠甫,你提醒得及时,就按刚才所说的,请你代拟一个密折。” 半个月后,赵烈文代表曾国藩到济宁城,对着陈国瑞宣读上谕:“浙江处州镇总兵陈国瑞,随同亲王僧格林沁带兵剿捻,与郭宝昌分统两翼。僧格林沁追贼阵亡,郭宝昌等救援不力,均经降旨分别惩处。朝廷因陈国瑞向来打仗尚属奋勇,且彼时身受重伤,从宽暂免置议。兹据曾国藩查明,陈国瑞与郭宝昌均充翼长,不应同罪异罚。唯念其接仗受伤,尚可稍从末减。陈国瑞着撤去帮办军务,褫去黄马褂,责令戴罪立功,以示薄惩而观后效。” 陈国瑞跪在地上,气得不能站起,他没想到曾国藩竟然使出这样一招来,弄得他有口难辩。他在心里骂道:“好一个心肠歹毒的曾剃头!” “陈将军,曾大人爱惜你是一个将才,只建议给你薄惩。他要我转告你,立即率部前赴清江浦;倘若再梗令不行,新账老账一齐算,革去总兵之职,发配军台效力。”赵烈文声色俱厉地训道。 这一招立见效用。要是没有总兵职务,他陈国瑞还有什么可以神气的?发配军台,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鸡鸭酒肉?那两天被刘铭传锁在屋子里,真把他饿怕了。这便是陈国瑞:在弱者面前如狼似虎,在强者面前如兔似鼠;打仗时能够冲锋陷阵,谋事时却露出腹中茅草一堆。曾国藩这一套软硬兼施,把他彻底制服了。他连连给赵烈文叩头:“请赵师爷回去禀告曾大人,就说卑职立即遵命率部赶赴清江浦,今后切切实实按曾大人所提出的三条要求办,戴罪立功。”

把捻战胜负押在河防之策上

曾国藩调陈国瑞驻防清江浦,其目的在于建立运河防线,阻击捻军渡河。但捻军这时并不急于过河向东,他们在豫鲁苏皖一带广阔的天地里,与湘淮军和这几个省的防兵周旋。捻军最擅长骑战和平原旷野之战,他们往来奔驰,飙狂如风,常常引得驻守在周家口、临淮、归德等地的张树声、周盛波、刘松山等部与他们接战。交锋不久,只见锣号一响,战旗一指,瞬时间便全军跑了。潘鼎新等游军跟在屁股后面穷追,追过一两天后,往往踪影全无,弄得垂头丧气。李昭庆的马队因买不到口外好马,始终建不起来。就这样,曾国藩受命北上整整一年了,除消耗大量粮饷外,无一战功可言。朝野开始有闲言了。先是金陵克复首次保举后的六个保举单均遭部驳斥,这在过去是没有过的事。继则豫鲁地方官吏、乡绅牢骚不满多起来,粮草供应敷衍马虎。再是廷寄责备、御史参劾。曾国藩既感委屈,亦无良方扭转局面,心中焦躁不已。 这时,朝廷任命正在荷叶塘养病的曾国荃为湖北巡抚。上谕到达曾国藩手里,给愤懑多时的他略添一分欣喜。半年前,曾国荃被授山西巡抚。那时捻战进展不顺利,曾国藩心情抑郁,已萌退志。他幻想兄弟优游林泉、畅忆往事的日子早点来到,遂阻止老九出山。曾国荃自己也不想到贫瘠苦寒的山西去,于是借口病体未愈推辞了。这次任鄂抚,正好从南面为捻战助力,曾国藩求之不得,去信给老九传达上谕,并要他立即募勇赴任。曾国荃也不再犹豫,召集旧部彭毓橘、伍维寿、熊登武、郭松林等人新募湘勇六千人,浩浩荡荡开赴武昌。当年官文拒不派兵救援李续宾、曾国华的旧恨,曾国荃一直记在心。他循例冷冷淡淡地见了一次官文后,便不再理睬。他擅自做主,全部淘汰湖北绿营,日夜训练新湘军,并将鄂省总粮台改为军需总局,将盐厘各项归厘金局核收。官文心中不快,他知道这位九爷的脾气,暂且隐忍不发。 将湘淮军拖得精疲力竭的捻军,分别由张宗禹和赖文光统率,先后进入河南,聚于许州、禹州一带稍事休息。刘铭传见有机可乘,急驰徐州,面见曾国藩。 “中堂,眼下捻匪撤离鲁皖,麇集豫中,正是该匪自取灭亡之时。”刘铭传虽是无赖出身,却长得白净挺拔,颇有儒将风度。北上督军前夕,曾国藩在江宁召见他,仔仔细细地将他端详了一番,然后对他说:“省三,我看你五岳丰盈,三停匀称,威严近于自然,肃杀藏于宁静,今后事业,断非淮军其他将领可比。只是你文采尚不足,望军务暇时,多浏览前朝典籍,以备日后之用。”刘铭传知曾国藩最长于相术,遂牢记这番话,有空则读诗书,钻研兵法,这一年来大有长进。见捻军西去,他有了一个新想法。 第四章 名毁津门

灵谷寺内,曾国藩传授古文秘诀

曾国藩郁郁地回到江宁,自觉精力更衰弱了,原先一番整饬两江的宏图大愿,被捻战失利减去了大半。幕僚们纷纷反映,李鸿章一手荐拔的江苏巡抚丁日昌受贿严重,甚至公开索贿。去年苏松太道出缺,丁日昌通过仆人透出消息,谁送他端砚两方,即可补授。有个多年候补道专门托人从端州买得两块好砚送上门。丁日昌看了看,笑着说:“端砚以斧柯山出的为好,你这个还不行。”待那人真的从斧柯山再弄两方砚来时,苏松太道已放了他人。走运的这个人脑子灵活,他知道所谓“端砚两方”,其实就是“白银两万”。幕僚们很气愤:这样公开卖官鬻爵的人,还能当巡抚? 曾国藩知丁日昌最受李鸿章赏识,而李鸿章赏识的又正是他的生财有道这一点。参劾丁日昌,就等于打击李鸿章。此时正要李鸿章把河防之策坚持下去,取得捻战胜利,为自己洗去羞辱,还能去得罪他吗? 苏南豪门巨绅很多,经常抗租不交,历任江督、苏抚对他们都没有办法。前两年,曾国藩挟削平太平天国之威,对豪门巨绅作了些限制,抗租气焰有所收敛。这次回来后,又发现一切依旧。 卖官的巡抚不能参劾,还谈什么惩治贪污的州县?豪门不能压制,还谈什么减漕均赋?这些都不能办,还谈什么整饬两江?曾国藩真是心灰意懒了。接着,刘蓉、郭嵩焘、曾国荃次第去位,刘长佑的直隶总督又被官文取代,海内纷传湘系人物当权的鼎盛时期已过,曾国藩愈加失意了。两江之事本可责之于三省巡抚,于是,他除督促粮饷,支持捻战前线外,其他的时间大部分用来读书作文,不多过问政事。使他略感欣慰的是,在他的身边有一批勤学上进、古文做得好的才子,其中尤以张裕钊、黎庶昌、吴汝纶、薛福成最为突出。除张裕钊稍大些外,其他三人都只二十多岁,是正堪造就的璞玉浑金。孟子说得天下一英才而教之,是人生一大乐事,曾国藩也曾把它与高声读书、劳作而后憩息三者合称为人生三乐。他想,把这几块璞玉浑金琢冶为令器美具,亦是一大成绩。 曾国藩悉心指导他们,将自己古文写作的心得传授给他们。他曾经感于桐城古文的衰落,有志于振兴,后来厕身戎间,无暇作为,现在又老境渐侵,身心交瘁,看来靠自己的一人之力,是不能担此重任的。正如捻战的胜利要靠门生李鸿章一样,桐城古文的复兴也要靠门生辈了。昨天,他欣然读到张裕钊送来的习作《北山独游记》,精神为之一振。 张裕钊不为山势险峻所动,独身登上北山,发出了“天下辽远殊绝之境,非克蔽志而独决于一往,不以倦而惑且惧而止者,有能诣其极者乎?”的感叹。曾国藩读后联想到自己这大半年来不求锐意进取的精神状态,也觉有愧。“后生可畏!”他心里想。 正是初夏天气,江宁郊外风景宜人。孝陵初步修复后尚未视察过,曾国藩决定明天带着张裕钊、黎庶昌等人一同察看孝陵,同时借游山玩水的机会,给他们谈谈为文之道。 孝陵是明太祖朱元璋和皇后马氏的陵墓,在朝阳门外钟山南麓。前几年围城时,这里是激烈的战场,陵寝周围的建筑毁损得很厉害。爱新觉罗氏从朱氏手里夺取了皇位,表面上又对朱氏以礼遇。入北京后,顺治为崇祯举行国葬。康熙、乾隆南巡时,都亲往孝陵叩谒,还特设守陵监二员、四十陵户,拨给司香田百亩。康熙还手书“治隆唐宋”四字,交与织造曹寅制匾悬于贡殿上。江宁城刚一收复,朝廷便命曾国荃亲往孝陵致祭,并令尽快修复原貌。当时因经费支绌,孝陵修复工程只得往后挪。奉命北上前夕,曾国藩将此事交给了李鸿章。 李鸿章真是能干,一年多的时间里,孝陵也算恢复得不错了。因为总督亲来视察,今天的游客都被远远地拦开。曾国藩带着张、黎、吴、薛等人来到孝陵进口处,迎面而来的是一座高大的石坊,上刻“诸司官员下马”六个大字。这就是俗称的下马坊。原已破碎成七八截,经过石工巧妙的修补,现在又竖起来了。粗粗看去,跟原貌差不多。曾国藩出了轿,张、黎、吴、薛等人也下了马,步行在通往陵墓的神道上。 神道两旁的石兽、翁仲已全找齐,并修复完好。这一路石狮、石獬豸、石橐驼、石麒麟、石马、石武将、石文臣绵延二三里,气势极为壮观,再加上松柏掩映,道路整洁,一种开国帝王雍容伟壮的气派充塞天地之间。曾国藩以及随行者们无形间也受到感染,生出一股崇敬畏惧的情绪来。 神道的尽头是享殿。这本是孝陵的主要建筑之一。重檐九楹,殿前两侧原有廊庑数十间。另有神宫监和具服殿、宰牧亭、燎炉、雀池、水井等,大殿内有四十五间房子,奉有朱元璋和马氏的神主。可惜这座堂皇的建筑全部毁于兵火,仅存五十六个石柱础。现在四周已堆积了许多木石沙灰。陪同一旁的负责修复陵墓的官员告诉曾国藩,这是为重建享殿准备的,拟仿照长陵的模样再建,现已派人去北京摹绘。最大的困难不在缺钱,而在于缺人才,没有人敢承担这个任务。曾国藩笑着说:“我的幕府中人才很多,就是没有鲁班。你们可以出个招贤榜,向普天下招贤,总会有今日鲁班出来的。”那官员点头称是。 在享殿废墟上站了一会儿,曾国藩一行穿过方城隧道,来到钟山独龙阜。这里便是明太祖的地宫所在。尽管战火弥漫,周围的古树烧毁不少,但独龙阜上依旧树林茂盛,草木葳蕤。曾国藩伫立良久,叹道:“到底是圣天子葬地,自有神灵庇佑!”张、黎等人也深以为然。 曾国藩站在独龙阜上,极目远眺。但见钟山气势飞腾,紫雾蒸蔚,四周地形既开阔又壮美,田园葱绿,水光潋滟,一派胜景尽收眼底。心情抑郁了很久的两江总督,顿生一种俯视天下的气概,心里再一次发出感慨:“这么好的墓地,可谓天下无双,朱洪武好眼力呀!” 孝陵的修复,曾国藩基本上是满意的,他对监修的官员夸奖了两句。那官员很是高兴,讨好地对曾国藩说:“大人,灵谷寺也已基本修好,请大人到那里去视察一下,还可在寺内略为休息休息。卑职即刻通知灵谷寺住持,叫他安排茶水伺候。” 察看孝陵半日,曾国藩已觉累了,且要谈文,灵谷寺也的确是个好地方,便同意了。 当曾国藩一行坐轿乘马来到寺门时,灵谷寺住持远通法师已带领阖寺五十余僧众在山门外迎接了。稍稍歇息后,远通法师便陪着曾国藩查看修复后的寺院,并一路滔滔不绝地向总督大人介绍。 灵谷寺建于梁天监十三年,原名开善寺,唐代改称宝公院,北宋大中祥符年间改称太平兴国寺,明初改为蒋山寺,寺址在独龙阜。那时江宁的蒋山寺与杭州中天竺的永祚寺、湖州的万寿寺、苏州的报恩光孝寺、奉化雪窦资圣寺、温州的龙翔寺、福州雪峰崇圣寺、金华的宝林寺、苏州虎丘灵岩寺、天台的国清寺,并称为江南十大名刹。洪武十四年,明太祖亲来钟山选皇陵,看准了独龙阜这块风水宝地,遂命蒋山寺东迁。又将皇陵圈中的定林寺、宋熙寺、竹园寺、悟真庵统统迁于此,合并为灵谷寺。 远通像一个破落户夸耀富贵的先祖一样,津津有味地告诉曾国藩,合并后的灵谷寺规模之宏大,使得江南无一寺庙可以与之相比。寺内的殿庑规制仿照大内修造,自山门至梵宫长达五里路。当中的主道,行人走在上面,能发出一种类似琵琶弹奏的响声,鼓掌都可以使人隐约听到琵琶弦在震动,故僧众将它称之为琵琶街。 张裕钊听了很觉稀奇。吴汝纶则悄悄地对薛福成说:“这老家伙在吹牛皮。” 黎庶昌问远通:“法师,你说的是真的吗?” 远通立即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老衲明年就六十岁了,还能像年轻时那样打诳语吗?” 吴汝纶听了,忍不住发笑,心想:这老和尚倒也直爽,一句话就露出了他年轻时好说假话的毛病,便问道:“老法师,这琵琶街现在还弹琵琶吗?” “早已不弹了。” “它为何又不弹了呢?” “早在天启年间,有一个临产的妇人来到灵谷寺烧香,求菩萨保佑她生产顺利。祷告完毕,她沿着琵琶街走出寺院,谁知走到半路就发作了,痛得在琵琶街上打滚。打了三个滚后,那妇人就在街上生下了一个又白又胖的男孩。菩萨保佑她生产顺利,但把琵琶街污坏了。从那以后,琵琶街就再听不到琵琶声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哈哈大笑起来。曾国藩也微笑着,心里说:“果然是个会打诳语的老和尚,不过倒也诳得可爱。” 见大家兴致高,远通越说越有劲。他又说,灵谷寺原有一个广阔无边的放生池,是明初一万个民工整整凿了一个月才凿成,故又叫万工池。还有无量殿、梅花坞、八功德水诸景。当时殿宇如云、浮屠矗立,最盛时有一千个僧人。寺内万松参天,一径幽深,故又有灵谷深松之美称,远通非常得意地说,当年康熙爷、乾隆爷谒完孝陵后,都驻跸灵谷寺,并留下宸翰。 “老法师,你刚才说八功德水是一种什么水?”黎庶昌问。 “这八功德水有个来由。”远通神气活现地数着家珍,“梁天监十七年,有个西域胡僧来到钟山紫霞洞修行。紫霞洞缺水,胡僧只得靠接天雨止渴。有一天,洞边来了一个长须老叟,向胡僧讨水喝。胡僧将水罐子递给他。水罐子里那半罐水还是胡僧在春天时接的,要靠它过炎热三伏。老叟一口气把半罐子水喝干了,问胡僧心疼不。胡僧说,‘接水有缘,喝水有缘。今日有缘,得遇山仙。’老叟惊问,‘你怎么知我是山仙?’胡僧说,‘紫霞洞口有恶虎一只,毒蛇一条,凡人岂可来到此地?’老叟笑道,‘既然让你识破,我当赔给你水。’老叟说罢,对着洞壁用手指猛力一钻,钻出一个小窟窿。霎时,小窟窿里流出一条细细的水丝来。胡僧问,‘山仙,你这水有什么好处?’老叟说,‘我这泉水有八德: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饐,八蠲疴。’说罢化作一道轻烟去了。灵谷寺的僧人听说,便劈开楠竹,铺成竹管道,将水引到寺里来。” “好哇,法师,你寺里有这么好的水,何不烧壶好茶招待我们!”吴汝纶高兴地嚷道。 “老衲早已准备好了。”远通笑眯眯地指着前方说,“就摆在无量殿里。” 无量殿因供奉无量寿佛而得名,但一般人都叫它无梁殿。因为这座建于明洪武十四年的长十五丈、宽九丈的大殿无梁无柱,无尺寸木头,全是巨砖垒砌而成,实为我国佛寺中罕见的建筑。远通法师将曾国藩一行引到无量殿,殿中已摆好了一桌茶点,楠木桌面上是一套精致的茶具。远通介绍,这是前代景德镇官窑烧制的贡品,虽历四百余载,仍然胎白如雪,草青如生。大家拿在手里细细观摩。曾国藩想:这个号称现在已不打诳语的老和尚,半日来都在打诳语,只有这一句话是真的,这的确是一套不可多见的好茶具。 桌面当中摆了几碟时鲜果品。远通说,这些都是本寺的土产,尤其是青皮红心萝卜,更是难得吃到。远通边说边用小刀切开一个,果然萝卜心红得鲜艳。远通笑着说:“金陵红心萝卜在江南数第一,灵谷寺的红心萝卜在金陵数第一,这一碟又是灵谷寺里萝卜中最好的。” “那真是天下第一咯!”吴汝纶笑着打趣。 “老衲想应当算得上天下第一。”远通乐呵呵地笑道,精光的头皮上泛起青亮的光彩。曾国藩突然发现,这法师其实长得一表人才,如果让他穿上一品官服,会比自己更像一个大学士! 桌子旁边立着一个小火炉,一把古色古香的宜兴紫砂壶里冒出缕缕水汽。远通亲自给每人斟了一杯茶。给吴汝纶斟茶时,特地郑重地对他说:“小先生,这是真正的八功德水烧出来的。”又回过头来笑着对曾国藩说,“大人在这里宽坐,贫僧叫厨头准备一顿好斋席,请大人尝尝。” 众人品了一口茶,似乎觉得的确比城里的茶水好喝些。“真是个会享清福的和尚!”望着走远了的灵谷寺住持,曾国藩从内心里发出羡慕。 “你们说,我今天为什么要带你们出来查看孝陵?”很久没有离开督署了,今天到郊外走动走动,看了修缮一新的明孝陵,见了爱打诳语却讨人喜欢的和尚,又坐在如此清静的寺院里喝着闲茶,曾国藩心里涌出一股多年未有的舒畅感,他笑着问正在专心品茶的年轻幕僚们,私下里已经认张、黎、吴、薛为及门弟子了。 四子面面相觑一阵,不知如何回答。吴汝纶一向活跃,他忍不住答道:“大人是叫我们休息一天,到钟山来玩玩。” 曾国藩笑着摇摇头。黎庶昌想了想说:“我知道了,大人布置我们下旬的作文题目是明孝陵论。” “不对,应该是以孝治天下论。”薛福成忙纠正。 曾国藩笑着说:“算了,你们都猜不中,我今天请诸位出来,原是想来个钟山谈文,现在做了远通和尚的客人,变成灵谷寺谈文了。” 吴汝纶拍手笑道:“大人此举太高雅了,今后一定是段文坛佳话。” 其他三子也都很兴奋。 “昨天,廉卿送来一篇《北山独游记》,老夫读了很觉有启发。不独文笔洗练,且用意高远,真正是一篇好文章。” 曾国藩从衣袖里掏出张裕钊的作文,递给黎庶昌:“你们每人先读一遍,然后我们就从廉卿这篇文章谈起。” 在黎庶昌等人阅读的时候,曾国藩对张裕钊说:“我曾经说过,足下的文章近于柔,望多读扬、韩之文,参以两汉古赋而救其短。这篇游记已不见往昔之柔弱,足下近来大有长进。” “这都是大人指教的结果。”张裕钊恭敬地回答。他生就一副厚重谨悫的模样,加上花白的头发,四十三四岁的年纪,看起来像是过了五十的人一样。曾国藩最看重的就是他的谨厚,知道即使这样着意表扬他,他也不会骄傲,若是对吴汝纶、薛福成,便不能这样称赞了。 张裕钊的文章不到三百字,片刻光景,三人都浏览了一遍。黎庶昌诚恳地赞扬他写得好,吴、薛也说好,但心里并不太服气。 “作文当以意为主,辞副其意,气举其辞。廉卿这篇游记,好就好在通过登山越岭的记叙,阐述了天下辽远之境的获得,只属于不以倦而惑且惧而止者。这正是程朱所讲的格物致知。”曾国藩习惯地捋着长须,意味深长地说,“岂止是登山览胜,学问、文章、事业,哪样不是这样啊!” 望着总督大人由一篇小文章生发出如此庄重的人生感叹,不只是张裕钊、黎庶昌,就是心高气傲的吴汝纶、薛福成也被感慑了。佛殿里顿时安静下来。 “当年老夫初进京师,侥幸入金马门,然于学问文章,懵然不知。偶闻京师有工为古文诗者,就而审之,乃桐城郎中姚鼐之绪论,其言诚有可取。遂展司马迁、班固、杜甫、韩愈、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诵读,其他六代之能诗文者及李白、苏轼、黄庭坚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归,然后开始为诗古文。尔来三十年了。”无梁殿里回荡着曾国藩的湘乡官话,其音色之洪亮,声调之悦耳,张裕钊等人似乎从没有听到过,“三十年来,只要军务政务稍有空暇,老夫便究心古文之道,直到过天命之年,才颇识古人文章门径。近来常有将心得写出之意,然握管之时,不克殚精竭思,作成后总不称意。安得屏去万事,酣睡旬日,神完意适,然后作文一篇,以摅胸中奇趣。今日与诸位偷得一日之闲,聚会于清静无为之地,老夫欲学古之孔孟墨荀当年与门徒讲学的形式,无拘无束地与诸位纵谈为文之道如何?” 这真是太好了!张裕钊等人想:从曾大人学习古文多年了,胸中堆积着许多问题,总没有机会一问究竟,难得他今天有这样的雅兴。 “请问大人,文章以何为最先?”当大家都在紧张思考时,吴汝纶率先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文章以行气为第一义。”曾国藩以肯定的语气回答,“韩昌黎曰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老夫平生最爱文章有雄奇瑰伟之气,古人有此气者,以昌黎为第一,子云次之。二公之行气,本之天授,后人难以企及,然可揣摩而学之。” “请问大人,用字造句,以达到何种境地为最佳?”黎庶昌问。 “无论古今大家,其下笔造句,总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曾国藩应声而答,略为思考一下,他又作了补充,“世人论文字之说,圆而藻丽者莫如徐陵、庾信,而不知江淹、鲍照则更圆,进之沈约、任昉则亦圆,进之潘岳、陆机则亦圆,又进而溯之东汉之班固、张衡、崔骃、蔡邕则亦圆,又进而溯之西汉之贾谊、晁错、匡衡、刘向则亦圆。至于司马子长、司马相如、扬子云三人,可谓力趋险奥不求圆适,而细读之,亦未始不圆。至于韩昌黎,其志意直欲凌驾长卿、子云之上,戛戛独造,力避圆熟,而久读之,实无一字不圆,无一句不圆。于古人之文,若能从鲍、江、徐、庾四人之圆步步上溯,直窥卿、云、马、韩,则无不可读之古文,也无不可通之经史。” 四子大受启发,一齐点头称是。 “刚才讲的是句子的圆润,还有遣字的准确传神。古人十分讲究炼字,有许多一字师的故事。比如齐己早梅诗‘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改‘数’为‘一’。张咏‘独恨太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萧楚才改‘恨’为‘幸’。程风衣‘满头白发来偏早,到手黄金去已多’,周白民改‘到’作‘信’。这些都是有名的一字师。另外如范文正公《严先生祠堂记》‘先生之德,山高水长’,李泰伯改‘德’为‘风’。苏东坡《富韩公神道碑》‘公之勋在史官,德在生民,天子虚己听公,西戎北狄,视公进退以为轻重,然一赵济能摇之’,张文潜改‘能’为‘敢’。张虞山‘南楼楚雨三更远,春水吴江一夜增’,陈香泉‘斜日一川汧水上,秋峰万点益门西’,王渔洋分别改‘增’为‘生’,改‘峰’为‘山’。改的都是大家名家的字,都改得好。可见即使是大手笔,也有个千锤百炼提高的过程,何况一般人呢?除一字师外,还有半字师的故事,你们听说过没有?” “没有。”四子齐摇头。 “昔乾隆龚炜,为东海一闺秀改咏菊诗。诗云:‘为爱南山青翠色,东篱别染一枝花。’龚炜嫌‘别’字硬,改为‘另’。人称半字师。” “大人,当年靖毅公病逝时,唐鹤九送的挽联,大人为他改了两处,大家都说改得极好。”张裕钊插话。 “我改得倒也寻常,其实是唐鹤九的联语写得好。”曾国藩平淡地说。 “廉卿兄,你把这段掌故说给我们听听吧!”薛福成入幕最晚,不知道这件事。 张裕钊望着曾国藩请示:“大人,卑职可以说吗?” “你说吧!”曾国藩轻轻点了一下头。 “同治元年十一月,靖毅公染时疫,为国殉职于金陵城下,当时挽联极多,也不乏佳者。唐鹤九先生有一联是这样写的:‘秀才肩半壁东南,方期一战成功,挽回劫运;当世号满门忠义,岂料三河洒泪,又陨台星。’大人看后说,写得好是好,只是美中不足。大人提起笔来,将‘成功’二字乙转,又改‘洒泪’为‘痛定’。顿时,大家都轻轻地叫好。” “秀才肩半壁东南,方期一战功成,挽回劫运;当世号满门忠义,岂料三河痛定,又陨台星。”薛福成慢慢重复一遍,说,“果真改得好极了!” 曾国藩平静地听着,无任何表示。 薛福成接着说:“请大人谈谈文章的布局。” 曾国藩喝了两口茶,上下捋过几次胡须后,慢慢地说:“谋篇布局是作文一段最大功夫。《书经》《左传》,每一篇空处较多,实处较少,旁面较多,正面较少。譬如精神注于眉宇目光,不可周身皆眉,四处皆目。文中线索如同蛛丝马迹,丝不可过粗,迹不可太密。这是一种。古人文笔有云属波委、官止而神行之象,其布局则有千岩万壑、重峦复嶂之观。此等文章以《庄子》为最,将《庄子》好好读上二三十遍,自然熟悉了。” 薛福成听了这话,有一种茅塞顿开而豁然爽朗、聪明大张之感,深深佩服总督大人学问汪洋浩大,自己在他的面前,直有潺潺细流与长江大河之别。 “请问大人。”张裕钊在认真思考之后,恭谨地问,“常见古人诗话中谈到诗的气象。卑职想,古文应该也有气象,而究以何种气象为好呢?” “这个问题提得好,说明廉卿这段时期来对古文的钻研进入了一个较高的境界,即从字、句、段的思考上升到对全篇的思考。”曾国藩日渐昏花的三角眼里射出赞赏的目光。 “古人以‘气象’二字来评诗,较早的可见于南宋初期周紫芝所著《竹坡诗话》。竹坡居士说郑谷的‘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之句,别人皆以为奇绝,他以为其气象浅俗。后来《沧浪诗话》里多次提到‘气象’,说唐人诗与宋人诗,先不谈工拙,直是气象不同;又说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其实不只是诗,文、书、画莫不如此。气象,就是指面貌、神志。老夫以为,文章之道,以气象光明俊伟为最难能可贵,如久雨而晴,登高山而望旷野,如登高楼俯视大江,独坐明窗净几之下而远眺。又如英雄侠士褐裘而来,绝无龌龊猥鄙之态。此三者,皆光明俊伟之貌。文中有此气象者,大抵得于天授,不尽关乎学术。自孟子、庄子、韩子而外,唯贾生及陆敬舆、苏子瞻得此气象最多,近世如王阳明亦殊磊,但文辞不如孟、庄、韩三子之跌宕。老夫以为文章要达到这种地步,乃是最高的境界,很不容易做到,但应成为我辈力求达到的目标。” 这一大段宏论,说得四子皆低头不言,心中自觉惭愧。隔了好久,黎庶昌想起那年吴敏树要跟曾国藩打官司的事,不知曾国藩心里对这事究竟怎样看,有没有芥蒂,平时没有机会问,今天可是个好机会。他笑着问:“关于桐城文派的事,吴南屏后来捐钱请大人给他除名了吗?” “南屏那人你还不知道!”曾国藩爽快地笑起来,“他是打死都不认输的。后来的信中,他干脆将姚鼐比之于吕居仁。这是他的性格,我也不计较。南屏不愿在桐城诸君子灶下讨饭吃,也称得上我们湖南人中的豪杰。不过,以姚氏为吕居仁之比,也贬之太甚了。老夫粗解文章,实由姚先生启之。姚先生为知言君子,只是才力薄弱,不足以发之耳。他的《古文辞类纂》一书,虽阑入刘海峰之文,稍涉私好,而大体上是站得住的。其序跋类渊源于《易?系辞》,词赋类仿刘歆《七略》,则为不刊之典。老夫鉴于姚先生所编,不选六经、诸子、史传之文,虽另编《经史百家杂钞》,但平心而论,姚先生之《类纂》要比老夫的《杂钞》流传得久远。” 黎庶昌深以此言为持平之论,并对曾国藩的心胸气度看得更清楚了。他正要请曾国藩再谈谈对桐城三祖的看法,吴汝纶又发问了:“大人,听说您要写一篇文章,提出古文的八字诀和四象说,能让我们先知一二吗?” “你们四人,最数挚甫不安本分,不知又从哪里刺探了老夫的机密。”就像老父亲亲昵地指责聪明灵泛的小儿子一样,其实心里很高兴,他乐于向弟子们透露所探得的古文之骊珠,“老夫思考得尚不成熟,就大致说说吧。八字诀,即以雄、直、怪、丽为古文阳刚美之特征,以茹、远、洁、适为古文阴柔美之特征。我还要仿照司空表圣的办法,每个字下再给它以八个字的详述。四象,即太阳为气势,气势中又分喷薄之势、跌宕之势;少阳为趣味,趣味中又有诙诡之趣、闲适之趣;太阴为识度,识度有闳阔之度、含蓄之度;少阴为情韵,情韵有沉雄之韵、凄恻之韵。若精力好,下个月老夫将这篇文章完工,那时再听听诸位的意见。” 张裕钊说:“大人对古文的这个发现,将可与沈休文的四声说相比!” “你们看,对面有个家伙在偷听大人的天机!”吴汝纶神秘地指了指无梁殿外的小松树林。 “谁?好大的狗胆,我去看看。”薛福成立即起身,冲出殿外刚走几步,只见一只两尺多长的金毛松鼠,从松树枝上跳跃着逃走了。 “原来是它!”黎庶昌、张裕钊大笑起来。曾国藩一时兴起,笑道:“你们谁有本事逮住它,老夫放他一年假不作文章!” 张裕钊等人见曾国藩兴趣这样好,明知抓不到,都一齐向小松林冲去。 曾国藩背着双手,情趣极高地看着他们在松树林里奔跑,口里念道:“鹪鹩已翔乎九仞兮,罗者犹倚乎泽薮。” “大人。”耳畔突然响起一个谦卑的声音。曾国藩回头看时,远通法师已站在一旁,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和尚。那小僧人两眼怯生生地望着江宁城里的头号人物,双手托着一个黑漆发亮的木盘,木盘上摆着一支大号羊毫,一方刷丝歙砚,两卷水印硾笺。 “大人学问淹博,尤其联语精妙,久为贫僧钦敬,早就想求大人为寒寺题一联语,只是无缘。今日万幸,贫僧恭请大人赐宝。”远通说罢,双手在胸口合十,深深一鞠躬。 曾国藩笑着说:“今日受法师款待,不容我不写了。不过鄙人对佛法素无所知,题什么好呢?” 曾国藩在无梁殿里慢慢踱步。殿堂里异常安静,水汽冲着紫砂壶盖轻轻地上下跳动,他凝视着茶壶,瞬时间有了。遂提起笔,吩咐小和尚把硾笺展开。一会儿,水印纸上现出一个个劲崛的字来: 万里神通,度海遥分功德水;六朝都会,环山长护吉祥云。 “见笑,见笑。”曾国藩把笔放回木盘,谦逊地说。 “贫僧深谢了!”远通再次合十鞠躬。 “曾大人,总督衙门来了一位老爷,说是有急事要面禀。”灵谷寺的知客僧急急忙忙走过来,边施礼边说。 “什么事?叫他进来。” 来的是督署武巡捕。他走到曾国藩身边,悄悄地说:“李制军遣弟昭庆来江宁,要向大人禀报……” “备轿!”不待巡捕说完,曾国藩便下令。 “大人,斋饭已备好,吃了再走吧!”远通慌忙挽留。 “打扰了,下次再来吃吧!”曾国藩边说边急步走出无梁殿。他知道,李鸿章一定是遇到了难以独自做主的大事难事。 原来,李鸿章督师以来,采取了诱敌于绝地然后合围的战略和离间之计,大大地挫伤了捻军的元气,把赖文光、任化邦的东捻军引诱到山东烟台一带。李鸿章认为东捻已到山重水复的地步,准备以胶莱河为防线,将他们困死在登莱半岛。李昭庆奉命来到江宁,一来请教此法是否可行,二来求援二十万饷银。 从灵谷寺到城里的一路上,曾国藩心里就一直在揣度着李昭庆要谈的事。前方战事时有反复,令曾国藩提心吊胆,只有李鸿章用河防之策将捻军最终平息下去,方可洗去他打捻无功的耻辱。如果李鸿章也失败了,后果则不堪设想。他的这种心情,就和当年在安庆挂念老九打金陵一样。听了李昭庆的禀报后,曾国藩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没有马上表示态度,而是离开座位走到挂图边,拧紧两道扫帚眉,眼睛死死地盯着山东省。 大约过两刻钟之后,曾国藩重新回到座位上,对李昭庆说:“幼泉,回去告诉你二哥,就说我完全赞同他的这个设想,只是要提醒他注意一点:丁宝桢是山东巡抚,他的职责只是守山东,灭不灭捻寇不是他的事,防守胶莱尽量用刘省三部,而不用鲁军,前年赖文光就是冲破豫军朱仙镇防线的,丁宝桢和李鹤年是一样的思想。因此,为防万一,还要在运河设第二道防线,以潘鼎新扼守,在江苏六塘河设第三道防线,就近调鲍超、陈国瑞部防守。你今天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就回去。告诉少荃,鳖虽进瓮中,但并未到手,还有可能逃出去,不可存丝毫虚骄。至于二十万饷银,我分文不少。” 事情正如曾国藩所估计。同治六年八月十九日,东捻军在赖文光、任化邦率领下,在海庙口以北十几里海滩地方突破鲁军防线,过潍河、潍县、昌乐,拟再渡运河,进入豫陕,与张宗禹的西捻会师。但在运河遇到了潘鼎新部的顽强阻挡,又加上大雨连绵,河水盛涨,东捻军心大乱,叛徒潘贵升乘机杀害了鲁王任化邦。赖文光率残部重上山东,结果一败于潍县,再败于寿光,两万将士战死,首王范汝增英勇牺牲。赖文光率六千人苦战逃出,准备下江苏,在六塘河又遇到鲍超的阻挡,后来虽从陈国瑞部的缺口突破六塘河,但终于大势已去,人少力弱。赖文光被抓就义,东捻军全军覆没。 捷报传到江宁,一洗曾国藩两年多来的屈辱。朝廷论功行赏,李鸿章授以协办大学士,刘铭传首倡河防之策,封一等男爵,并念记曾国藩的决策之功及转战一年多的辛劳,加恩加赏一云骑尉世职,接着又从体仁阁大学士调任武英殿大学士。不久,李鸿章、左宗棠、刘松山等会剿西捻成功,梁王张宗禹战死徒骇河边,闹了十多年的捻军起义被完全镇压下去了。曾国藩精神重又振作起来,正准备把整饬两江的事继续办下去时,官文却因阻击西捻失败之罪,被撤除了直隶总督之职,慈禧太后调曾国藩接任,并着晋京陛见,两江总督一职,则由浙江巡抚马新贻升任。 曾国藩这次欣然受命。其原因,不仅因捻乱平息,朝廷没有忘记他的功劳,更因他多年的明友暗敌官文彻底垮台了,他今后的仕途少了一块绊脚石,曾国荃、郭嵩焘、刘蓉、刘长佑等人东山复起也少了一重障碍。放眼今日之域中,又是湘淮军的天下!他能不兴奋吗?

堂堂大清王朝,竟好比一座百年贾府

两江治内的大小政事,曾国藩都可以移交给马新贻,唯有两件事他放心不下,要亲自交代一番。 第一是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的事,他拟亲赴上海一行。容闳得到消息,自己驾驶新制的火轮船由沪赴宁来了。曾国藩十分高兴。他兴致勃勃地登船观赏,并命容闳向采石矶开去。容闳开足马力,船在江面飞也似的前进,近两百里水路,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曾国藩坐在船舱里,颇有点意气风发之感。到了采石矶后,容闳又掉过船头,开回江宁。因为是下水,更快,一个半时辰便回到下关码头。曾国藩兴奋地说:“纯甫,这艘船比起安庆内军械所造的黄鹄号又要强多了,简直与洋人的船不相上下。” 容闳说:“与前些年洋人的船相比,速度是差不多了,但洋人这两年造的船又快多了。洋人的东西日新月异,学不胜学。” “我们中国人并不蠢,只要有志气,今后总可以超过洋人的。”曾国藩坚定地说,又问,“这艘船取的什么名字?” “还没有名字哩,正等着大人为它命名。” 曾国藩站在甲板上,望着滚滚东去的长江水,凝神良久,说:“就叫它恬吉号吧!取四海波恬、公务安吉之意。你看如何?” “最好!”容闳欢喜地说。 “纯甫,我此去直隶,最令我挂念的就是上海机器制造总局,它还刚上轨道,并不成熟。在中国建机器制造局,是我曾某人办的一桩破天荒的事,它也可能成功,也可能不成功,说不定今后还会招致众多非议。不过,依老夫之愚见,这个事业非要办成功不可。中国的徐图自强,只能肇基于此。纯甫,我看重你,主要还不是因为你留过洋,与洋人熟悉,而是看重你的能吃苦、性格坚毅。你千万不要辜负我的期望,今后不管有千难万难,你都要把这件事坚持办下去。你尚年轻,今后的日子还长,是可以看到成功的一天的,老夫却不一定看得到了。” “曾大人,卑职感大人知遇之恩,也深知此事重大,卑职一定尽力办好。”容闳办机器制造业已经五六年了,先前是满腔赤子之心,恨不得两年三年就把美国英国的全套机器搬到中国来,让国家立即强盛。这些年来,他在办事过程中,深感处处棘手,步步难行,多少次都想甩手不干,但最后还是挺下来了。他本想向曾国藩吐一肚子苦水,听曾国藩这一说,便不敢再讲了,硬着头皮把总督交给的担子担起来。 “纯甫,我知道你有难处。”曾国藩从“尽力办好”四字中,已知容闳的艰难,“老夫活了五十多岁,经事不少,知天下事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困难之处,正可看作是激励和逼迫。你拿张纸来,我送你两个字,作为暂时分别的留念。” 容闳忙拿出一张随身携带的棉料呈文纸,曾国藩写下两个大字:“患难”。又在旁边写了一行小字:“余将赴直隶,书此二字送纯甫,以志相交于患难之时也。”写罢,亲手把纸递了过去。容闳激动万分,打开从美国带回的牛皮箱,将它珍藏于箱中。后来容闳定居美国,西方友人愿以十万美金买下这幅字,容闳毅然拒绝。这当然是后话了。 第二件是金陵书局的事,船山遗书的印装即将蒇事。道光十九年刻的《书经稗疏》《春秋家说序》因错讹较多,而稿本在王家又已不慎被烧,曾国藩便托刘昆在京师文渊阁抄出,前几天也已送到江宁来。他又挤出时间,亲自为船山遗书的刷印作了一篇序,现在都一并交给书局赶紧雕版,不用他操心了。只是还有一大批洋人的译书和国内耆儒的书稿,还在等待着刊刻。曾国藩亲到书局去了一趟,见设备简陋的书局里堆放着一叠叠刻印俱佳的船山遗书,他欣喜地翻阅着,把书凑近鼻子边,贪婪地闻着,觉得油墨喷出的气味真香。陪同一旁的欧阳兆熊笑道:“前人说唐诗可以佐酒,你也真像要把这本书吞吃掉似的!” “小岑兄,不瞒你说,我现在最大的心愿,便是摒去一切世事,学当年李邺侯那样,到深山老林里去筑一间茅屋,读尽天下书。”曾国藩说,那神情极为虔诚。 “那真是一种绝大享受,可惜你没有这个福分。”欧阳兆熊大笑,曾国藩也笑了。 离开书局时,曾国藩拉着老友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船山公的书印得差不多了,这是一大工程,你我都实现了夙愿。其他存局的译稿也都要刻印出来。洋人机巧之心,造炮制船的奥妙都在这些书里,要想使中国富强起来,就非要读这些书不可。至于那些耆儒们的著作,也是一生心血所在。他们大多清贫,无力付梓,我们不印,他们将抱恨终生,学术成果也就会湮灭,所以也得刻印出来。马榖山若是不支持,你就写信给我,我给你汇银子来。” 欧阳兆熊感动地说:“涤生,我和你的心是相通的。你才大,干大事,我力小,办小事,总之都要为世人做有益之事。你放心去直隶吧,我之余生便在此书局了。只要有我在,金陵书局就不会关门,马榖山不给钱,我卖田产店铺也要把存局的这批书稿刻印出来!” 两双已变苍老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从书局回到衙门不久,赵烈文便引着一个汉子进门来。那汉子挑着两只大木箱。 “大人,欧阳先生给你送了一担礼物。”赵烈文笑嘻嘻地说。 “哪个欧阳先生?”曾国藩皱起眉头说,“你叫他挑回去,什么礼我都不收!” “还有哪个欧阳先生,就是书局的小岑老丈呀!”赵烈文边说,边擅自叫那汉子放下担子。 “他送我什么礼物?我刚从他那里来。”曾国藩疑惑不解。 那汉子拿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说:“大人刚走,欧阳先生便说,你们看我现在呆成什么样子了,曾大人奉调直隶,一走几千里,今后捎带东西十分不便,船山公的遗书就差两本没完工了,我们何不把先印好的送他一套呢!大家都说应该。于是就装满了两箱子,派我送来。”说着打开木箱,露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几十函书来。曾国藩满面笑容地说:“好,好!这个礼物我收下。你辛苦了,到大厨房里吃过饭再走。” 那汉子出门后,赵烈文帮助曾国藩将书一函一函地拿出来,放到书桌上,几乎把整个书案摆满了。 “船山先生处饥寒交迫之境地,孜孜不倦,写出这么多好书来,真正不容易呀!”曾国藩望着眼前的书感叹起来。 赵烈文顺手翻着《读通鉴论》。这本书在书局刻印过程中,他便零零星星地借来读过一遍,十分佩服船山的见事高明、议论深刻。此时看着这部被装订成十大本的五十余万言巨著,真是爱不释手,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对船山的由衷崇拜,“大人,船山公议论戛戛独造,破自古悠谬之谈。卑职想,若使其得位乘时,必将大有康济之效。” “不见得。”曾国藩轻轻地摇了摇头。 “为何?”赵烈文颇感意外。他深知曾国藩一向尊崇王夫之,但为什么并不赞同这个观点呢? “船山之学确实宏深精至,但有的则嫌偏刻。比如对人的评价,求全责备的多,宽容体谅的少。若让船山处置国事,天下则无可用之人了。”曾国藩离开座位,在书案前走了几步后又说,“作文与做官并不是一回事。作文以见深识闳为佳,立论即使尖刻、偏颇点亦无妨,因为不至于伤害到某一个人,也不去指望它立即收到实效,只要自圆其说,便是理论,运笔为斤,自成大匠。做官则不同,世事纷繁,人心不一,官场复杂,尤为微妙,识见固要闳深,行事更需委婉,曲曲折折,迂回而进,当行则行,当止则止,万不可逞才使气,只求一时痛快。历来有文坛上之泰山北斗,官场上却毫无建树,甚至一败涂地者,盖因不识此中差别耳!” 赵烈文不断点头称是。过一会儿,曾国藩感慨地说:“世上之人,其聪明才力相差都不太远,此暗则彼明,此长则彼短,在用人者审量其宜而已。山不能为大匠别生奇木,天亦不能为贤主更生异人。” “大哉,宰相之论也!”赵烈文不由得高声赞叹。 “惠甫,你怎么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呀!”曾国藩哈哈大笑起来,心情十分快活。 “卑职跟随大人多年,素日里听大人谈经谈史谈人物,所获甚多。有时想,若是把大人这些谈话都整理出来,刻印成书,必然对世人大有启发。”赵烈文真挚地说,他其实已悄悄地这样做了。每次和曾国藩谈话之后,他就赶紧记在当天的日记上,尽量做到不漏一句,不走一丝样,把它们原原本本地留在纸上。曾国藩多次和他谈“静”的意义,从春秋的诸子百家,谈到宋明的程朱陆王,把“静”的学问阐发得淋漓尽致,说得赵烈文如醉如痴。他于是自号能静,将书斋命名为能静居,其每天的日记也随之叫作《能静居日记》。这部《能静居日记》已记了二十年了,其中有不少曾国藩的言论。 “惠甫,我本是一个读书做诗文的料子,谁知后来走错了路。”曾国藩今天的谈兴很高,他喝了一口茶,饶有兴致地谈起了往事,“我初服官京师,与诸名士接游,时梅伯言以古文、何子贞以学问书法皆负重名。我时时察其造诣,心独不肯下之。顾自视无所蓄积,唯有多读书而已,心中则以为异日梅、何之辈不足以相伯仲。岂料学未成而官已达,从此与簿书为伍,置诗文于高阁。咸丰二年后奉命讨贼,驰驱戎马,益发无暇为学。今日回过头来再读梅伯言之文,自觉其有过人之处,往者之见,实为少年偏激。不过,我至今心里仍不服输,若让我有时间读书,我一定要与梅伯言争个高低。” 说罢,一副愤愤不平的认真样子。赵烈文鼓掌大笑起来,说:“人之性度不可测识,世有薄天子而好为臣下之称号者,汉之富平侯、明之镇国公也。大人事业凌铄千古,唐宋以下几无其伦,仍斤斤计较,要与寒儒一争高下,岂不与汉成帝、明武宗为一类的人!” 曾国藩笑着说:“我讲的是实话。” 赵烈文说:“我于此看出了大人年轻时的英发雄姿,定然不可一世,后来与洪杨争胜负,大概也出于此好胜之心。” “真给你说对了,惠甫。”曾国藩说,“起兵之初,亦有激而成,不仅要与洪杨争高下,也要与湖南官场争高下。初得旨为团练大臣,借居抚署,为惩办几个斗殴的兵痞,长沙绿营竟全军鼓噪入署,几为所戕,因此发愤到衡州募勇万众。那时也不过为争口气而已,不意遂有今日。真可为一笑。”说到这里,曾国藩停住了,继而又喟然叹息道,“可惜捻战无功,国家亦未中兴,平长毛这点功劳,实不足道。” “李中堂剿捻成功,用的就是大人的河防之策。他的胜利,就是大人的胜利。”赵烈文安慰道,“卑职想,大人募湘军,后来李中堂募淮军,与北宋韩世忠、岳飞等人募军有相似之处。当年韩、岳自成军自求饷,湘淮军的成功,实基于此。” “是的。”曾国藩松开握须的手,支在扶手上,将身子挺直,“大抵用兵而利权不在手,绝无人应之。故我起义师以来,力求自强之道,粗能有成。” 赵烈文笑道:“大人成则成矣,而风气则大辟蹊径。依卑职看来,大人历年辛苦,与贼战者不过十之三四,与世俗文法战者不啻十之五六。今大人一胜而天下靡然从之,恐数百年不能改此局面。一统既久,剖分之象盖已滥觞,虽是人事,亦是天意。” 曾国藩默然良久,徐徐叹道:“我始意岂及此!成败皆气运,今日之局面,亦同系气运所致。” 这时,一个仆人进来,递给曾国藩一张纸条。曾国藩看过后问赵烈文:“这是何物,你能猜得着吗?” 赵烈文摇摇头。 “这是老夫的晚餐菜单。” 多年来,曾国藩一直与幕僚一起就餐。欧阳夫人率儿女到江宁后,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多了,不过,他也还时常到大厨房和幕僚们边吃饭边聊天。近一年来,他常常喜欢一个人在书房里吃饭,偶尔欧阳夫人也到书房来陪他吃。 “菜单?”出于好奇,赵烈文将纸条拿过来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鱼片煮白豆腐一小碗,香葱萝卜丝一小碗,菠菜汤一中碗,辣椒豆豉一小碟,米饭一小碗。” 赵烈文叹息:“大人还是吃得省俭!听说升州板鸭店常常给江宁各大衙门送板鸭,大人不妨切点吃。” “我这里没有升州店的板鸭!”曾国藩断然说,“以前他们送过几次,每送一次,我便叫人退回一次,以后他们也就不再送了。我的厨房里没有多少鸡鸭鱼肉,连绍酒都是论斤零沽。” “大清二百年,不可无此总督衙门!”赵烈文深有所悟地叹息。 曾国藩说:“那好,足下他日为老夫撰写墓志铭,这便是材料!” 说着,两人都大笑起来。 “江六,今晚有客人吃饭,你加一碗腊肉、一碗腊鱼、一碟火腿,再去打三斤绍酒来。”曾国藩吩咐仆人。江六应声出门,赵烈文起身告辞。“不要走,我已经留你吃饭了。” “客人就是我!”赵烈文受宠若惊,与曾国藩单独在一起吃饭,这还是第一次,过去虽然也一起吃过饭,但那是和众人一道在大餐厅里就餐。 “过一会儿欧阳小岑也来。今晚我做东,请你们二位。”曾国藩很难得请客,今晚这餐饭既是与欧阳小岑话别,又是为了答谢他送了这套《船山遗书》。赵烈文则被拉来作陪。 赵烈文重新坐下,一眼瞥见书架上摆着一叠《红楼梦》,遂笑道:“想不到两江总督衙门也有私盐,今天被我拿着了!”说罢,起身向书架边走去。 曾国藩先是一怔,后恍然大悟,说:“日前御史王大经奏禁淫书,《红楼梦》赫然列第一,真可笑得很。这是一部奇书,你读过吗?” “五年前匆匆读过一遍,的确写得好,真想再读一遍。” “《红楼梦》要多读几遍,才能摸到曹雪芹的真意。不瞒你说,我这是读第三遍了。”曾国藩也走到书架边,拿起堆在上面的第一本,顺手翻了几页。忽然,从书中飘下一帧照片,赵烈文忙弯腰拾起。照片上是一幅精美的园林图:远处为小桥假山、楼阁回廊,近处是一座水榭,一个俊美的贵公子坐在瓷墩上,对水吹箫,神态优雅恬适。 赵烈文凝视许久,问:“大人,这吹箫的少年是谁?” “你看看照片的背后。”曾国藩说,手中的书已合拢,重新放到书架上去了。 赵烈文把照片翻过身来,看到一行字“老中堂惠存,鉴园主人赠”。 “他是恭王?”赵烈文颇为怀疑地问。 “正是。” 曾国藩重新坐到太师椅上,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赵烈文又把照片翻过去,再细细谛视着,说:“真是个英俊美少年。”隔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美则美矣,然非尊彝重器,不足以镇压百僚。” 曾国藩随口答道:“貌虽不厚重,聪明则过人。” “聪明诚然聪明,不过小智慧耳。”赵烈文将照片置于茶几上,毫无顾忌地说,“见时局之不得不仰仗于外,即曲为弥缝。前向与倭相相争,无转身之地,忽而又解释,这都是恭王聪明之处。然此则为随事称量轻重、揣度形势之才,至于己为何人,所居何地,应如何立志,似乎全无理会。凡人有所成就,皆志气做主,恭王身当姬旦之地,无卓然自立之心,位尊势极而虑不出庭户,恐不能无覆餗之虑,怕不是浅智薄慧之技所能幸免。” 赵烈文这番议论,曾国藩在心里也有些同感,但他不忍心指责恭王,恭王毕竟有大恩于他,且其亦有自身的难处,不是局外人所能知道的。他避开对恭王的议论,转向另一个话题:“本朝君德甚厚。就拿勤政来说,事无大小,当日必办。即此一端,便可以跨越前代。前明嘉靖帝在位四十五年,前前后后加起来,临朝之日不会超过三年。本朝历代皇帝,非重病不缺一天,真是前朝少有。又如大乱之后而议减征,饷竭之日而免报销。数者皆非亡国举动,足下以为何如?” “数者皆非亡国举动”一句话,使赵烈文颇觉意外,他于此窥视出曾国藩对国事蜩螗的忧虑不满的心理,试探着说:“大人问卑职对本朝君德的看法,请恕卑职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肆。” “这里没有外人,你只管放心说。”曾国藩微微一笑。 得到鼓励,赵烈文的胆子更大了,遂痛快陈词:“天道穷远难知,不敢妄对。卑职以为,自三代以后,论强弱不论仁暴,论形势不论德泽。比如诸葛亮辅蜀,尽忠尽力,民心拥护,而卒不能复已绝之炎刘;金哀宗在汴,求治颇切,而终不能抗方张之强鞑。人之所见不能甚远,既未可以一言而决其必昌,亦不得以一事而许其不覆。议减征,说来是仁政,但创自外臣,本非朝廷旨意;免报销,当然显得宽容,但饷项原就是各省自筹,无可认真,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这些都是取巧的手腕。至于勤政,的确为前世所罕见,但小事以速办而见长,大事则往往以草率而致误。以君德卜国之盛衰,固然不错,但中兴气象,第一贵得人。卑职看今日中枢之地,实未有房、杜、姚、宋之辈,若仅以勤政之形式而求中兴,恐未能如所愿。” 赵烈文这些论点,曾国藩深以为然。恭王聪明而不能镇百僚,文祥正派而规模狭隘,宝鋆灵活但不满人口,有节操的仅倭仁一人,却又才薄识浅。时局尽在军机,而军机这班要员就是这般,国事如何能指望?心里虽这样想,嘴上却不能赞同赵烈文的不恭之言。他要再听听这位见事深细的幕僚对朝政的看法,遂含笑道:“本朝乾纲独揽,亦前世所无。凡奏折,事无大小,径达御前,毫无壅蔽。即如沅甫参官秀峰折传到御座前,皇太后传胡家玉面问,仅指折中一节与看,不令睹全文。稍后放谭廷襄、绵森二人去湖北查办,而军机处尚不知始末。一女主临御而威断如此,亦古来罕见。” 赵烈文冷笑道:“当今太后处事,确如大人所言,其诡秘之程度,连军机大臣都无法知晓,太后亦矜矜自喜此中手腕。然女流之辈毕竟不懂得,威断在俄顷,而蒙蔽在日后。当面都唯唯诺诺,谨遵照办,一出外则恣肆欺蔽,毫无忌惮。一部《红楼梦》,把这种面目都写绝了。卑职有时想,堂堂大清王朝,竟如同一座百年贾府,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不久就会有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一天到来。” 赵烈文的话说得如此明白可怕,令曾国藩忧郁不安,正想为太后申辩两句,欧阳兆熊应邀来了。他赶紧中断这番谈话,吩咐摆菜吃饭。本来兴致很浓的一餐告别晚宴,却因此而吃得不甚畅快,待欧阳兆熊和赵烈文告辞回家后,曾国藩的心潮仍不能平静。 这时欧阳夫人正患咳喘,不能长途跋涉。曾国藩留下纪泽夫妇在江宁照料,带着纪鸿和众幕僚们,冒着严冬酷寒,顶着北风,匆匆离开两江,他要赶在同治八年元旦前进入京师。

初次陛见太后皇上,曾国藩大失所望

曾国藩离开京师已整整十七年了。当绿呢轿车进入彰义门洞时,他不觉心头一热,无声念道:北京啊,北京,今天总算又见到你了!轿车穿过广安门,在一条狭长的街道上缓缓行驶。这一带是原金朝的中都城,繁华的往昔早已随着历史烟云过去,剩下的只是一些破旧低矮的民房和窄陋的街巷胡同。出了宣曜门,很快便进入正阳门大街。远远地可以望见闪耀着明黄色彩的宫殿群了,辇毂重地雍容尊贵的非凡气派终于出现在眼帘。曾国藩看着看着,视线渐渐模糊,心底思潮翻卷。十七年了,多么不平凡的十七年啊!当年雄壮轩昂的礼部右侍郎,已被常人不可想象的艰难险阻、忧伤恐惧、委屈打击、苦心思虑,打磨得两鬓如霜,两颊如削,疲弱得似经受不起轿窗外扬起的风沙。这十七年间的腥风血雨,究竟靠什么挺过来了呢?是靠青年时代立下的雄心壮志,靠镜海师所传授的理学修养,还是靠对三朝皇恩的报答之心?这十七年来所做的一切,究竟又是图的什么呢?为名标青史、流芳百世?为维护名教、拯民水火?还是为了眼前这座京城,以及住在这里的大大小小的官吏和他们的主子? 曾国藩的身旁坐着昨天特地出城迎接的周寿昌。往日的风流才子,而今也是五十四五岁的人了,现官居翰林院侍读学士。他身穿深紫色汉瓦团花库缎驼毛长袍,罩一件麂皮军机坎,因为清闲,加之又会保养,他的气色很好,与仅大三岁的同乡好友相比,宛若有两个辈分之差。昨夜在驿馆里两人谈了大半夜,周寿昌还有许多话要说,见曾国藩入城来气宇凝重,沉默不言,也不便开口。 轿车经过天桥,来到珠市大街口。这里商贾云集、车水马龙,板章巷口有一个临时搭起的木棚子,棚子里的灶台上有一口龙头大锅在冒着热气,棚子四周聚集着上千个乞丐。时已三九隆冬,这群乞丐无一人有件完整的衣裤,好些人的上身挂着松柏树枝,企望靠它来抵御风沙。他们满身污垢,抖抖颤颤地。围在锅边的在吵吵闹闹,老远便把手中的破碗递过去。后边的乱七八糟地排着长队,破碗烂钵不是拿在手上,而是覆扣在头顶。曾国藩心中恻然,不忍看下去,将脸掉向左边轿窗。这时,一辆围着红障泥的大鞍车飞也似的从窗边闪过,一阵尘土飞扬,老远地,还听得见马脖子上的银铃响声。 “应甫,你看清了吗,刚才过去的是哪个衙门里的堂官?”曾国藩皱着眉头问。 “不是堂官,是近日一个跑红的优童。”周寿昌淡淡一笑。 “优童?”曾国藩惊讶不已,“一个优童敢坐红障泥大鞍车?” “涤翁,你这是二十年前的老皇历了。”周寿昌笑起来,“现在京师最看重的就是优童,比我们这些翰林学士的身价都高。达官贵人、豪门公子挟带一个色艺俱佳的优童赴酒楼,一桌酒花二三百两银子,这种事在京师不算新闻。优童之居,拟于豪门贵族。其厅堂陈设光耀夺目,锦幕纱橱,琼筵玉几,结翠凝珠,如临春阁,如结绮楼,神仙见了都要吃惊。” “京师风气,竟然败坏到了这等地步!”曾国藩很愤慨。 轿车进入拉冰胡同,一座大官府第门前车马堵塞,贺客络绎,鞭炮声不断。曾国藩依稀记得,这是前工部尚书寿元的家。 “寿元还健在吗?他家今天是祝寿还是娶媳妇?”曾国藩小声地问周寿昌。 “寿元活得很硬朗。他家今天的喜庆我知道,不是祝寿,也非娶亲。”周寿昌是个几十年的京师通,他什么都知道。 “那又是干什么?” “这件喜事,你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寿元已蒙喇嘛高僧开恩,答应在他死后,把他的额骨琢为念珠。”周寿昌神秘地笑了笑。 “什么?”曾国藩惊得几乎要从轿车里站起来。他好歹也在京师待过十三四年,过去从未听过有这等怪事。 “涤翁,你刚进京,还不清楚,这些年京师的怪事多得出奇。好比这件事,我怎么也不能理解。信喇嘛教的人都说,若死后额骨琢成念珠,为高僧佩戴,其魂便长依佛门。高僧从不答应世人的要求,一旦答应,求者就好比乍膺九锡,人人祝贺。寿元因做过尚书,又加之对喇嘛礼之甚恭,才能得此殊荣。” “京中的大官们怎么都这样糊涂了?” “涤翁,我念几首《一剪梅》给你听听,据说是个江南才子写的,专为中外大官们画像。” 周寿昌摇头晃脑地吟了起来——
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 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万般人事要朦胧,驳也毋庸,议也毋庸。 八方无事岁年丰,国运方隆,官运方通。大家襄赞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缝。 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流芳身后更无穷,不谥文忠,便谥文恭。
车轮在泥土路上辗过,留下两行浅浅深深的辙印,将绿呢轿车拉向前进,京师惯常的臭气臊气一阵阵袭来。曾国藩只觉得胸中作呕,头脑发胀,进京途中重新振作的精神,被眼前的景象打得七零八落。他痛苦地自问:辛辛苦苦与长毛、捻军搏斗了十七年,难道保下来的竟是这样一座江河日下的京城?这样一批庸碌荒唐的官吏? 第五章 马案疑云

慈禧太后对马案的态度微妙

曾国藩接到这道上谕,心中十分不安。随同上谕而来的还有一个大包封,里面包着近日京报。京报登载了署两江总督江宁将军魁玉奏报案件的简单情况:马新贻检阅武生月课后回署,在箭道上遇一男子,被此人用短刀刺死。刺客当场抓获,名叫张文祥,河南人,该犯供词支离游移。读罢京报,曾国藩陷于沉思。 刺杀总督,大清朝立国以来,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而被刺的马新贻,又是近世官场上一个精明强干的角色。马新贻曾是曾国藩的属员,他对此人有所了解。 马新贻字榖山,山东曹州府菏泽县人,道光二十七年进士,与李鸿章、郭嵩焘同年,他未入翰苑,以知县分发安徽,任建平县令。从咸丰三年起开始带兵,先是与太平军,后又与捻军转战在安徽战场,因军功不断迁升。同治二年授按察使,旋迁布政使。这段时期,曾国藩坐镇安庆,与马新贻多有接触,他对这个官运亨通的僚属的评语是:精明,勤快,城府深。同治三年,布政使尚未做满一年的马新贻便接替开缺回籍的曾国荃,当起浙江巡抚来了。迁升之快,令人眼红,连曾国藩也暗觉惊讶。他不明白,此人究竟有什么背景,以至于圣眷如此隆盛,那时,曾国藩已迁到江宁。这天,前去杭州赴任的马新贻来到总督衙门拜谒。 本就长得英俊匀称的马新贻,高就途中,益发显得神采奕奕,与曾国藩纵情畅谈,神态甚是轩朗。曾国藩微笑着说:“阁下在安徽任职多年,此去又将巡抚浙江,听说过桐城一家三人当浙抚的佳话吗?” “这倒没听说过。”马新贻欣悦地说,“请中堂见示。” “桐城方姓,是当地有名的大族。”曾国藩抚着长须,兴致盎然地说,“乾隆时,方恪敏公观承由直隶藩司升任浙抚,他在抚署二门上题了一联:‘湖上剧清吟,吏亦称仙,始信昔人才大;海边销霸气,民还喻水,愿看此日潮平。’二十年后,其侄方受畴亦由直隶藩司升浙抚。二十八年后,其子方维甸以闽浙总督暂护浙抚篆。方维甸想起三十年间,父、兄和他三持使节,真是他们方家的殊遇,于是在父亲当年题联的楹柱旁边的墙上书写一联:‘两浙再停骖,有守无偏,敬奉丹豪遵宝训;一门三秉节,新猷旧政,勉期素志绍家声。’又在联后写了一段长跋,记叙了这桩家门幸事。” “真是浙江巡抚史上的一段佳话。”马新贻击掌赞叹,“谢谢中堂在我抚浙前夕讲了一段这么有趣的故事。” “今阁下亦以藩司升任浙抚,但愿马府亦和方家一样,后世再出浙抚。”曾国藩笑道。 “那就要托中堂的洪福了。”马新贻兴奋异常地说。 谈完这段趣事后,马新贻谦虚地向曾国藩请教治民之方,曾国藩也以一番诚意谈了他准备在两江实行减免赋税,以苏民困的计划。二人谈得很是投机。 马新贻一到杭州,便学习曾国藩的做法,奏蠲因战争而拖欠未交的赋税,又奏减杭、嘉、湖、金、衢、严、处七府浮收钱漕,又请罢漕运诸无名之费,朝廷都一一允准。他又亲自带兵沿海岸肃清海盗。到了同治六年,他便升为闽浙总督,成了一位年轻的制军。第二年,曾国藩调直隶,马新贻便到江宁来接任。 那次,当曾国藩看到年不满五十,并无殊勋特绩,又与湘淮两系都无渊源的马新贻时,心中陡起不快。两江重地,向来非老成宿望、大德大功者不能轻授,让马新贻来接替,不是有意降低两江总督的规格吗?是不是朝廷中有人存心以此来压一压湘淮诸将帅呢?这样想过以后,他又觉得自己的怀疑没有根据,心胸太狭窄了,转而依然对马新贻以礼相待。这两年听说马新贻在两江干得不错,何以忽遭这等惨变?张文祥一江湖流浪者,他为何要谋刺总督?此人敢于在刀兵林立的校场之中行刺,又居然一刀刺杀成功,其人之胆量、本事必然非比等闲。凭着曾国藩的阅历,他也想到此人背后,很可能有非同一般的复杂网络,一旦涉足其间,后果难以预料。 当年不避艰险、锐意进取,以夔、皋、伊尹为榜样,欲做一番陶铸世风、振兴天下大业的礼部侍郎,今天位居宰辅、功高震世,却因捻战无功、津案受辱,且体力衰弱、疾病缠身,更兼这十多年来经历了太多的险风恶浪,洞悉了权力巅峰上的倾轧虞诈,反而变得越来越谨言慎行,越来越悲观失望了。他上疏给太后、皇上,说自己右眼久已无光,左眼亦目力昏眵,江南庶政殷繁,若以病躯承乏,将来贻误必多。再四筹思,唯有避位让贤,乞回成命,吁恳圣恩另简贤能,畀以两江重任。目前津案未就绪,李鸿章到津接篆以后,仍当再留津郡,会同办理,一俟津事奏结,再行请开大学士之缺,专心调理。 奏折很快被批转回来,上谕命曾国藩即赴江督之任,毋再固辞。词气坚决,无再商余地,曾国藩只得抱病遵命。 “大人,卑职想马制台这事真是蹊跷。”得知曾国藩决定赴两江履任后,赵烈文提醒道,“天津之案发生后,朝廷一日一旨,急如星火,命从速从严办理。马制台被刺有一个多月了,京报只有魁玉的简单奏报,未见就此事所下的谕旨。又刑部尚书郑敦谨奉命去江宁调查此案,据说才离京几天。虽然马制台之案不能与津案相比,但此事亦非同小可。大人还记得十多年前邓子久中丞被刺之案吗?那时咸丰爷避难热河,闻讯后一连下了数道谕旨,对滇抚徐之铭的奏报逐条批驳,而那事最后还是由太后和今上手里结的案。邓子久乃一刚从藩司升任的巡抚,且在旅途中被杀,马榖山为一现任总督,又在校场被刺,事情严重得多,朝廷反应并不太强烈。此事令人甚为疑惑。” 赵烈文所说的邓子久被刺一案,曾国藩当然知道。咸丰十年,云南布政使邓尔恒(字子久)擢贵州巡抚,赴任途中,改换陕西巡抚。云南巡抚徐之铭为官不正,害怕邓尔恒进京陛见时揭其阴私,遂指使副将何有保在曲靖县将邓谋杀。事后上奏朝廷,说盗匪行刺,已将凶手正法云云。咸丰帝严厉斥责徐之铭,又命云贵总督刘源灏密速访查,据实具奏,务期水落石出,不准稍存徇隐消弭之见。后来,刘源灏风闻其中之故,竟然不敢赴滇,迁延半年,中途乞病归。不久,咸丰帝病死,西太后执政,立即撤了徐之铭职务,命张亮基速赴云南办理,又起复潘铎专办此案。最后因何有保等人内部起讧,案情大白。邓尔恒被杀后的几个月,全国议论纷纷,京报天天登载有关消息,一时官场瞩目云南。相形之下,马案是冷清多了。难道是朝廷有意冷落?赵烈文的提醒有道理! “依卑职愚见,大人不妨再上个折子,请求陛见,听听两宫太后对此事的看法。” 曾国藩采纳了赵烈文的建议,上折请晋京陛见。同时发函给纪泽,要儿子安排家眷先行南下,不必等他。 奉旨允许进京陛见。于是曾国藩待李鸿章来津,交接直隶总督印信后,便启程入京。 这时正逢曾国藩六十大寿在即,一到京师,军机处便奉旨赐寿:御书“勋高柱石”匾额一面,御书“福”“寿”字各一方,梵铜像一尊,紫檀嵌玉如意一柄,蟒袍一件,吉绸十件,线绉十件。前来法源寺送寿礼的小军机特为告诉曾国藩:“勋高柱石”匾额乃皇上亲笔所书,这四个字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两宫皇太后为这四个字,把十六岁的小皇上着实颂扬了一番。皇上亲笔书赠大臣,这还是第一次,真个是旷代鸿恩。过去一句泛泛褒扬天语,能使曾国藩内心激动几天几夜,成为他奋发前行的强大动力,可是而今这些破格的崇隆圣眷,都不会再引起他的激情了。他是一株枯干的老树,春风已不能再吹出绿叶了。 由周寿昌发起,湖广同乡在湖南会馆设盛宴为之祝寿,虽然他亲笔题写的匾额已照原样又制了一块,仍旧高悬在会馆大门上,但砸匾的往事毕竟令他感到锥心痛苦,他只应酬性地略坐一坐,便借口身体不适告辞。当年庆贺同科十进士的豪兴,已成为非常遥远的回忆了。 寿筵摆过后,两宫太后、皇上在养心殿接见两次。皇上照例缄默,东太后也未开口,两次接见加在一起,西太后总共只问了他十几句话,他最关心的马新贻被刺事,仅仅只两句。一句:“马新贻这事岂不甚奇?”他摸不透这话的意思,只得含糊答道:“这事很奇。”西太后略停一会儿,又说出一句:“马新贻办事很好。”这句话总算是点到了实质,他赶紧顺着她的话回答:“他办事和平精细。”尖起耳朵欲听下文时,没有了,叫他跪安退出。第二天,干脆连马新贻的名字都没提了。西太后只问他何时启程,要他到江南后练兵。 十月初十日,是西太后的万寿节,曾国藩随班朝贺。第二天,正是他晋六十岁的生日,为表示公而忘私,这天一早,他便离京南下了。 途中,曾国藩反复地咀嚼西太后的两句话,细细地揣摩朝廷对马案的态度,慢慢地有了些较明确的认识。西太后对此事并不太热心,印证了赵烈文的分析。朝廷对马新贻的看法尚好,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没有要将此案追查个水落石出的意思。对于这样一桩大案奇案,朝廷的态度显得颇为难以理解。 一路上,他把这些想法与赵烈文、薛福成、吴汝纶等人商讨,他们也都觉得奇怪。这些离奇的迹象倒刺激了赵、薛、吴这班热血幕僚的好奇心。他们极力怂恿曾国藩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并猜测弄清之后必有许多意外的收获。曾国藩淡淡地笑了一笑。他不指望什么意外之获,但既然已受命重回江督任上,查明此事乃职分所在。他于是写了一封密信,派急足送给正在江宁附近整顿长江水师的兵部侍郎彭玉麟,要他先行秘密查访。 两江总督衙门正在重建之中,尚未完工,马新贻当总督时,衙门设在江宁府署。曾国藩不愿与马新贻冤魂作伴,而先前住的原太平军英王府已作他用,于是暂借盐道衙门办事。一连几天,江宁城里上自将军魁玉,下至过去的平民旧识,川流不息地前来拜谒。除魁玉、藩司梅启照以及郑敦谨未到之前代为审案的漕运总督张之万外,曾国藩一律谢绝。忙过这些应酬后,他又亲到江宁府去吊唁马新贻,送上一副挽联:范希文先天下而忧,曾无半时逸豫;来君叔为何人所贼,足令百世悲哀。 这天傍晚,彭玉麟悄悄进城来访。 “涤丈,你见老多了!”仅仅两年不见,曾国藩便衰老得如同古稀老人,大出彭玉麟的意外。 “雪琴,你两鬓也增了些白发。”彭玉麟比曾国藩小五岁,这几年因国秀病故,世事多艰,心情不畅,身体也大不如昔了。 “都老了!上月厚庵来江宁,他还不到五十,便弯背了。还有春霆,早几个月大病一场,差点把命都丢了。” “春霆害的什么病?”曾国藩的脑子里很快闪过二十年前长沙城里,鲍超被锁拿,当街向他求救的情景,想不到那样一个雷打不倒的汉子也垮下来了。 “还不是过去的那些刀伤箭伤发作!” 曾国藩摇头叹息。 “还有次青,前几天一个平江勇哨官来水师看望过去的弟兄们,说次青在关门著书,绝口不谈过去的事,好像有满腹牢骚。” “早年在长沙、衡州投靠我的朋友,我自信都没亏待他们,一个个也都还说得过去。授文职的,大都在道员以上,授武职的起码也是个游击、参将,不愿做官的回到家里,也都是富翁财主。唯独次青至今向隅,我于他有亏欠。过些日子,我要专门为他上个折子,请朝廷起复。” 曾国藩这种出自内心的沉重情绪,使彭玉麟深受感动,他觉得气氛太灰暗了点,遂将语调一转,说:“有一个人倒是越活越洒脱了。” “哪一个?”曾国藩从对李元度的歉疚中走出来,生发了几分兴趣。 “郭筠仙。我听厚庵说,刚基去世,他悲伤过一段时期后便很快释怀了,这两年读了很多洋人的书报,常说洋人超过我们的地方很多,不只是船炮器械,他们的法律国制都值得我们效法。世道变了,礼失而求诸野。他很想出洋去看看,总未遇到机会。” 郭嵩焘的儿子郭刚基是曾国藩的四女婿,聪慧好学,只是天不假年,二十岁便病逝,留下娇妻幼子,害得父亲、岳父伤心不已。 “筠仙的这个心思十年前便有了,我总觉得他今后会在这方面有一番事业出来。是该多有一些大臣到外面去看看,现在夜郎侯太多了,总以为自己了不起。”曾国藩想起了几个月前,以醇王为首的清议派对处理天津教案的掣肘,至今仍感委屈,“我曾经答应过筠仙,向皇上保奏他出洋考察,这两年内只要我没死,就一定践诺。” 自从办津案以来,曾国藩常常想到死,他有一种预感,而这种预感又使他多次梦见死去的祖父和母亲,他于是更相信死期不远了,心中常默念着哪件事该了而未了,应如何了结。每当这时,他的一颗心,便会如同脱离躯体似的飞回了荷叶塘。不知为什么,荷叶塘那块贫瘠僻冷的土地,那条小小的浅浅的涓水河,那座荒芜的高嵋山,还有长年累月生活在那里的父老乡亲,总是勾起他绵绵不绝的思念,当年那个寒素的耕读子,是怎样急切地盼望走出去,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啊!今天,这个勋高柱石的大学士,却又魂牵梦绕般地想回到它宁静的怀抱。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曾国藩为此而迷惘,而困惑,而苦涩。此中答案的确难以寻求。 相见的气氛居然这般令人伤感,这是彭玉麟进城之前所没有想到的。渣江的退省庵早已建好,杭州的退省庵也正在筹建中,彭玉麟向来对名望事业看得淡薄,内心的痛苦也就不如曾国藩的深重,谈过几个老朋友的近况后,他转入了正题:“涤丈,马榖山这事,好使人惊诧!” “是这样的。”曾国藩点点头,说,“雪琴,你把马榖山被刺那天的详情说说吧!” “好。”彭玉麟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似有所思地说,“这真是一件怪事——”

张文祥校场刺马

江宁城内驻有绿营兵两千多人,棚长以上的大小头目有二百余人。这些头目,每月由记名总兵署督标中军副将喻吉三考核一次,称为月课。月课的内容主要为弓、刀、石、马四大项,成绩分优、甲、乙、丙四等,是武职迁升黜降的一个重要依据,向为军营所重视。七月初,喻吉三便下达命令,二十五日在校场大考,届时总督马新贻亲自检阅。应考者早早地作准备,人人都想在总督面前博得个好印象。不巧,二十五日那天下起雨来,大考便推迟到第二天。 二十六日清早,天还未大亮。江宁校场就热闹起来。大大小小的头目跨着骏马,穿好紧身战甲,一进校场,便各自活动起来。校场规矩很严,就连中上级武官所带的随身仆从,都不得进场,只能在栅栏外观看。 卯正,两江总督马新贻在喻吉三等人簇拥下来到校场。他身穿从一品锦鸡蟒袍,头戴起花红珊瑚顶帽,脚踏雪底乌缎朝靴,神色庄严地走上检阅台。一声号炮响后,考核开始。喻吉三宣布,马制台特为准备了十二朵大红绸花,每个项目的前三名,都可以得到制台大人亲授的红花。应考者无不踊跃。 先考弓术,弓以力为单位,一力十斤。从八力起开弓,连续开满三次者为合格。八力开后再加至十力,合格后再加至十二力。十二力合格者为甲等,超过十五力者为优秀。开弓完毕,再考平地射。每人发六支箭,在三十步远外对准靶子射,六箭皆中靶心者为优。接下来考刀术,刀有八十斤、一百斤、一百二十斤、一百三十斤之分,能将一百三十斤重的大刀舞得娴熟者为优等。石分二百斤、二百五十斤、二百八十斤、三百斤四等,将石拔地一尺,再上膝,再上胸,将三百斤的石头举过胸脯者为优。 武职人员的考试远比文职人员咬笔杆做文章有趣。开考后,栅栏外便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而且越来越多。大家以高昂的兴致观看,并以喊声、掌声为应考者呐喊鼓劲助威。 最精彩的是马术,校场马术的考核为马上射靶。这时已到午初时分,校场四周早已是人山人海,热气腾腾。尽管卫兵一再阻挡,围观的百姓还是拼命地向栅栏靠近,栅栏旁边的几株大树上都爬满了人,好几株枝干被压断了,从树上掉下并跌断手脚的事时有发生。 校场的一头有三个离地四尺高的土墩,土墩上插一根六尺长的竹竿,竹竿上挂一块宽三尺、长四尺,用布做成的牌牌,叫作布侯。布侯上画着三个圆圈,离布侯三十丈远处有一道白石灰线。人骑在马上,打马在校场上飞跑三圈后,再对着布侯射箭。一共射四箭,四箭全中布侯内圈者为优秀。栅栏外,成千上万名观众的眼睛跟着校场上的跑马转,随着一箭箭射出,报以喝彩和惋惜声。场内的应考者和素不相识的场外围观者,几乎达到了息息相通的地步。最后,一百多名武官全部跑马射箭完毕,居然无一人四箭全中布侯内圈的,在一片遗憾声中,也根据高下定出了前三名。 到了未正时刻,四大项目中十二名优胜者神气十足地走上检阅台,马新贻给他们一一戴上大红绸花,又说了几句勉励话。恰在这时,有一处栅栏被拥挤不堪的百姓冲垮了十多丈宽的缺口,两三百名胆大者从缺口中潮水般涌进了校场,卫兵们来不及拦阻,挤进来的人都朝箭道跑去。因为箭道的那一端是总督衙门的后门,马新贻将要从这里回署。马新贻平时外出,总是坐在遮盖严密、前呼后拥的八抬大轿里,百姓哪能见到!今日能有这样的好机会,大家都想一睹制台大人的威仪。 “大人,箭道两边挤满了百姓,让卫兵驱散后您再下去吧。”见马新贻正要走下检阅台,喻吉三弯腰劝阻。 “不必了,百姓们想见见我,就让他们见见又有何妨!”志得意满的马新贻也想借此机会,给江宁百姓一个好形象。他边说边整整衣冠,扬起头走下检阅台。 栅栏外的百姓见卫兵并不驱赶阑入者,便纷纷从缺口处挤了进来。一时间,箭道两旁聚集着近千人。马新贻在巡捕及贴身卫士的保护下敛容正色,大摇大摆地穿过校场,走进箭道。头上的红顶,胸前的朝珠,身上的彩色绣线,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五色光芒,照得百姓们眼花缭乱,艳羡惊叹: “好神气的马大人!” “比以前的曾大人精神多了!” “当然咯,还不到五十岁,又没有吃过曾大人那多苦,当然精神。” “平常人哪有这福气,做督抚的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马新贻边走边听到这些赞叹之辞,心中洋洋自得,脚步迈得更加威武。这时,一个年轻的武弁从箭道边人群中冲出来,高喊一声:“表舅!”然后跪下。 马新贻一听,脚步停下来。看时,原来是他堂姐的儿子王成镇。去年,马新贻将他从山东原籍召来,安排在督标中军当个外委把总。这王成镇不成器,最好赌博,有点钱便去赌场赌了,直到输尽为止。早向,王成镇输得身无分文,以母亲病重,回家探望无川资为由,向马新贻要了十两银子。他拿着这笔银子,没有半个月又输光了,到马新贻那里扯谎,说被人偷去了。马新贻见他哭哭啼啼的,便又给了他十两。谁知不久又输了,还倒欠赌房五两银子。马新贻得知后气得大骂,吩咐仆人,再不准他进督署。王成镇无法,便借这个机会向表舅面求。 马新贻见是他,喝道:“你这个混账东西,还有脸来见我!”说罢,扭转脸继续往前走。 王成镇跪着高喊:“表舅,表舅!”马新贻不理,只顾朝前走。王成镇见状,忙站起,跑到马新贻前面,又是一跪,哭道:“表舅,求你再宽容外甥一次。外甥委实欠了别人的银子,无法归还,只得如此!” “你给我滚开!”马新贻抬起右脚,猛地向王成镇踢去。 “大人,冤枉啦,冤枉!”马新贻的脚尚未收回,忽地从人群中又冲出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来。他飞奔向前,走到马新贻的面前,弯腰打千。 “你是谁?”马新贻停步喝问。 “大人!”那汉子边说边向前走一步。猛然间,他从腰中抽出一把发亮的腰刀来,用尽全力,向马新贻身上扎去。马新贻被这突如其来的行动吓懵了,正在慌乱之际,那腰刀已插进了他的右肋之下。马新贻惨叫一声,随即倒在箭道上,血如泉水般地喷涌出来。箭道两旁的百姓高喊:“总督被杀了!”“抓刺客!” 走在离马新贻身后丈多远的喻吉三闻讯赶上前来,马新贻的贴身侍卫也都纷纷赶上,只见那刺客并不逃跑,站在那里,对着青天狂笑道:“你们来抓吧!老子大事已成,高兴得很,我跟你们走。” 卫兵拥上来,拿一根绳子将刺客绑住。喻吉三高喊:“先前跪的那人是他的同伙,不要放了他!” 卫兵们又把王成镇抓住。王成镇吓得脸色灰白,话都说不出一句来。刺客又笑了起来,说:“你们放了他,杀人的只有我一个,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并无同伙!” 喻吉三哪里听他的,吩咐将两人一起押进总督衙门。倒在血泊中的马新贻已人事不省,被众人抬进了卧室,一边飞马去请医生。 校场内外上万名围观的百姓,眼见得出了这样一件百年难遇的稀奇事,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惊讶之余,全都奔向总督衙门,怀着巨大的好奇心,打听事情的究竟。 总督衙门一时大乱,也无人出来维持秩序,大堂外看热闹的人密密匝匝地围了不知多少圈。过一会儿,江宁藩司梅启照带着江宁知府及江宁、上元两县县令等人升堂开审。刺客被五花大绑地押了上来。 梅启照敲打着惊堂木,喝问:“大胆狂徒,你叫什么名字?何处人氏?干什么的?从实招来!” 那刺客面不改色,昂然站立在大堂之中,从容笑道:“我叫张文祥,河南汝阳县人,无业。” “你为何要谋刺马制台?”梅启照又厉声发问。 “有人叫我干的。” “此人是谁?” “此人是将军。” 大堂上审讯的官员们面面相觑,无不惊愕失色,他们立即想到江宁将军魁玉。梅启照的心怦怦直跳,不知如何审下去,好一阵才问: “将军在哪里,你认识他吗?” 张文祥坦然回答:“将军就在我家旁边,我并不认识他。” 官员们被弄得莫名其妙。 梅启照问:“你不认识将军,将军怎么叫你干?” “我今天清早在将军面前抽了一签,上上大吉,故知将军同意我去干。” 陪审的官员们有的已大致猜到了,有的还不明白,梅启照已知将军绝非魁玉,心中有了数,遂又猛拍一下惊堂木,大叫:“大胆狂徒,你老实招来,这将军到底是谁?” “它是我家门旁边石将军庙里的将军。” 这下,所有会审的官员们一齐放下心来。 正在这个时候,魁玉急急忙忙赶来,对梅启照说:“此事非比一般,恐有意外,现在外面百姓众多,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哄传出去,不利审查。” 梅启照依了魁玉的意见,将张文祥押下收审。直到天黑下来,总督衙门围观的百姓才渐渐散去。到了第二天上午,马新贻因流血过多死了。当天晚上,总督衙门里又传出新闻,马新贻的姨太太悬梁自尽。过几天又报王成镇疯癫,事情愈加复杂了。

江宁市民嘴里的马案离奇古怪

“张文祥到石将军庙求签一事,魁玉、梅启照都没有说起。”曾国藩听完彭玉麟的叙述后,拧起眉头说。彭玉麟所叙的校场刺马的情节,与魁、梅等官员们讲的大致相同,但他们都没有说起求签一事。 “可能因‘将军’二字牵涉到魁玉的缘故。”彭玉麟淡淡一笑,“几天后,张之万从清江浦来到江宁,与魁玉合作办案,衙门里便传出张文祥是漏网捻贼前来报仇的话。不过,”彭玉麟压低了声音,“江宁城里关于这件案子却传说纷纭,与衙门里所说的大不相同。但水师因无人驻扎城里,所知不详,涤丈不如叫一些人扮作寻常百姓,下到茶楼酒肆、街头巷尾去听听,可以听到不少传闻。” 曾国藩轻轻地点点头,心想:江宁城里会有些什么传闻呢?夜深了,彭玉麟起身告辞。曾国藩亲送到门外,关心地问:“永钊多大了,在渣江,还是跟随在你的身边?” “过年就十七岁了,跟着叔父婶母在渣江。” “定亲了吗?” “还没有。” “雪琴,续个弦吧,身边得有人照顾呀!”曾国藩亲切地劝道。 “今生已没有这个念头了,一等长江水师规模整齐后,我便坚决请求开缺,先回渣江守三年母丧后,再到杭州退省庵住两年,以后便渣江、杭州两个退省庵一处住半年,以此了结残生。”彭玉麟苦笑着,曾国藩无言以对。 “去年我在九江偶遇广敷先生,他说我前生是南岳老僧。难怪我喜欢独居,喜欢庵寺。”彭玉麟伸开双手,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见到广敷了,他还好吗?”曾国藩立时想起了温甫,又有两三年不见了,不知他近况如何。 “广敷先生真是个得道真人,跟十年前一个样。” 曾国藩真想把温甫的事告诉彭玉麟,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雪琴,永钊正处在一生学问的关键时刻,渣江虽有叔父照料,毕竟缺乏良师。你要他到江宁来,和纪鸿一起读书,我为他们请一个好先生。” “好。”彭玉麟感激地点点头。 几天后,奉命在市井搜集关于马案传闻的赵烈文、薛福成、吴汝纶、黎庶昌等人,向曾国藩禀报了这个案件的各种离奇之说。 赵烈文介绍了流传最广的一种—— 咸丰五年,马新贻署理合肥知县,因县城失守而革职。时福济任安徽巡抚,委托马在庐州办团练。一日,马新贻的团练与捻军作战,大败,马新贻也被活捉。这支捻军的头目即张文祥,张文祥有两个结拜兄弟:二弟曹二虎,三弟石锦标。曹二虎精于相术。他看到马新贻后,悄悄对张文祥说:“大哥,这个姓马的面相骨相均极好,将来有一品大官的福分,捻子内部四分五裂,不是成气候的样子,我们何不借姓马的改换门庭。” 张文祥说:“姓马的被我们所捉,恨死了我们,如何可以借他的力?” “大哥,先优礼相待,看他反应如何。”石锦标也赞同曹二虎的意见。 张文祥松了马新贻的绑,设酒席款待他。马为人聪明,看出了其中的变化,劝张文祥归顺朝廷。张文祥说:“我们兄弟早有归顺之意,只是无人引荐。” “这事包在我身上!”马新贻大喜,“福中丞与我私交极好,你们又有武功,只要肯投诚,定会得到重用。今后升官发财,我们共享富贵。” “我们跟着你投奔朝廷,你日后会看得起我们吗?”石锦标稳重,考虑得深远些。 “石三爷,看你说到哪里去了!”马新贻立即接话,“你们都是义士,我姓马的今后还要仰仗各位杀敌立功,只有敬重爱戴的道理,绝不会看不起的!” “那你要当着我们众位兄弟的面起个誓!”张文祥正色道。 “行!”马新贻爽快地答应。他这时一条命都攥在张文祥的手里,不杀已感恩不尽,何况还要带着一批投降的捻军回去,这时叫他做什么,他会不同意?恰好酒席桌下正有一条狗在啃骨头,马新贻从张文祥腰间猛地抽出一把短刀,朝着狗身上狠狠一刺,那狗惨叫一声,狂奔逃去,“我马新贻今后若亏待兄弟们,你们可以像刚才这样,把我当一条狗一样戳死!” 张文祥答应了。第二天,这支捻军随马新贻投降。马新贻在福济面前将自己如何劝降之事,大大地渲染了一番。福济称赞他能干,并将这支捻军改编成练勇。因马新贻字榖山,这个营便取名山字营,张文祥做了营官。曹、石二人做了哨官。马新贻仗着山字营,屡立战功,迁升频繁。到了同治四年,乔松年巡抚安徽,马新贻已升为布政使了。那时山字营裁撤,石锦标回家当财主,张文祥、曹二虎仍留在马新贻身边,马果然待他们亲如兄弟。 不久,曹二虎将妻子郑氏接来安庆,马新贻和他的太太在藩司衙门设宴招待。曹二虎带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妻子欣然领宴。谁知马一见郑氏生得美貌,顿起歹心。这马新贻原是个渔色之徒,家有一妻两妾仍不满足。从此,他便常常变些花样,将郑氏骗进藩署。郑氏见马新贻高官厚禄,又长得一表人材,于是也情愿。以后马便常常支使曹二虎到外地办事,曹一走,郑氏便住进藩署。马的妻妾都怕他,由他胡来。张文祥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对马新贻奸占朋友之妻的丑行大为不满,便悄悄地告诉二虎。二虎一听,怒不可遏,恨不得一刀杀了郑氏。 张文祥劝道:“罪魁祸首是马新贻,你不杀他,反而先杀自己的妻子,于理不当。且捉奸不见双,杀妻无据,到头来你还得抵命。” 曹二虎低头想了半天,说:“若不捉双,杀马亦无理由;若捉奸,藩署警戒森严,我如何捉得到!” 张文祥说:“既然如此,不如干脆把郑氏送给马新贻,你再娶一个算了。” 夜里,曹二虎对郑氏说,现在市井有传闻,说你与马藩台有染。郑氏听了又哭又闹,矢口否认。二虎于是对张文祥的话起了怀疑。过几天,马新贻对曹二虎说:“二虎,我与你情同兄弟,你怎能听信外人的挑唆?你外出时,郑氏冷清,间或进署与娘儿们叙叙话,有什么不可以的!快莫胡乱怀疑自己的妻子。” 曹二虎想想也有道理。张文祥得知后,心知二虎大祸不远了。 半个月后,马打发曹赴寿春镇总兵徐黱处领军火,允诺事成后有重赏。曹欣然答应。张文祥对他说:“徐黱驻兵寿州,离安庆六七百里,途中恐有意外,我陪你一道去吧!” 曹二虎不以为然,但感激张文祥的厚意,二人结伴同去寿州。一路无事,二人顺利到达。第二天,二虎前去总兵衙门办事。刚投文,寿春镇中军官手持令箭出来,喝道:“把曹二虎绑起来!” 曹二虎惊问何故。中军官说:“你贼性不改,暗通捻匪,领军火实为接济他们。有人在马藩台那里告发了你,我们奉马藩台之命,即以军法从事。” 说罢,也不容曹二虎分辩,便把他绑到市曹去杀了。张文祥得讯赶到市曹时,二虎已死。他埋葬了二虎,哭道:“二弟,是大哥害了你,大哥为你报仇!” 从此,张文祥远离安徽隐居下来。他以精钢特制两把腰刀,用毒药淬之,只要用刀尖划破一点皮肉,人必死无救。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张文祥便发奋练习。他以牛皮蒙一个靶子,执刀刺靶。刚开始只能贯穿两张牛皮,两年后,一刀刺下去,五张牛皮立即洞穿。张文祥自觉功夫已到家了,便怀揣这两把腰刀跟踪马新贻。马新贻调浙抚,他也到浙江;调闽督,他又去福建;调江督,他又随之来到江宁:只是都苦于找不到好机会。这次马新贻考核武弁月课,喻吉三二十天前就下了通知,给了张文祥以充分的准备时间,终于实现夙愿,故他引颈就戮,毫无悔意。 赵烈文转述的这个传闻使大家听得入了迷,暗中赞叹刺客是个义气深重的好汉,对马新贻正人君子表面后的丑恶行径都很愤慨。曾国藩也暗思,此种事只可见于古代,今天几乎绝迹。接着,吴汝纶又讲述了一个传闻,更令人不可思议。 马新贻是回族人,从小信天方教。天方教即伊斯兰教。明代人称阿拉伯为天方,伊斯兰教创于阿拉伯,故称之为天方教。清代沿袭明代的旧称。马父为菏泽县回人的头领,与新疆回民素来关系密切。马在安徽为官期间,在与太平军、捻军作战的时候,其军火饷银多得新疆回民之助,故而屡立战功,很快由一县令而升至布政使。后来马调任浙抚,在剿灭浙江沿海匪盗的过程中,又得到新疆回部的资助。故马对新疆回部一直感恩戴德。 马的身边有一个卫兵,名叫徐义,也是山东菏泽人,武艺很好,马很器重他。这徐义原是太平天国侍王李世贤的部下,与一河南人张文祥为至交。徐义与张文祥在太平军中日久,洞悉其中之弊,久思投降朝廷。同治二年,徐义、张文祥跟着李世贤守宁波。宁波城破时,二人卷带一些钱财逃走,到杭州后分了手。徐义后来投靠马新贻,张文祥辗转多处后又回到宁波,并在那里住了下来。同治四年,张文祥打听到老友随马新贻来到浙江,便专程去杭州拜访。徐义热情款待张文祥,两人喝得醉醺醺的。当张又要举杯和徐干的时候,徐摇摇头,喷着满嘴酒气问:“张哥,你说世上的人心可测不?” 张歪着头,脸上紫红紫红的,手中的杯子仍高高地举着,眯起眼睛答道:“如何不可测?好比你我兄弟之间,彼此的心思都明明白白的,你想什么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也告诉你。” 徐又摇摇头:“张哥,你我之间当然没得话说,当官的人心就难以猜测,尤其是大官,更是心眼儿比我们兄弟多几十个。好比马中丞吧,他的行事,就是我们兄弟不能想象的。” 见张文祥醉眼蒙眬地望着他,徐义将嘴巴凑过去,对着张的脸说:“张哥,我告诉你一件绝密的怪事,你听后莫对别人说。” 张文祥胡乱点点头。 “前天,马中丞收到新疆回王的一封诏书。诏书上说,回部大兵已定新疆,不日东下,浙江一带征讨事宜,委卿就便料理。马中丞得书后回报,东南数省,全部交给我马某人。” 张文祥一听,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狠狠一放,骂道:“这不是叛贼逆臣吗,我要杀掉他!” “小声点!”徐忙用手捂住张的嘴,“你说,这人心可测吗?马中丞当了这样大的官,还要背叛朝廷,投降回部,真不可想象。” 说罢,二人又接着喝酒。张文祥在杭州住了几天后,回了宁波,在宁波城里开起了一家小押店来。 小押店是做什么的?其实就是小当铺。附近人家有一时银钱周转不过来的,拿样实物来抵押,换些钱去。到还钱时,一千文加一百二百利息,比大当铺高得多。但大当铺不押小物件,贫寒之家便只能求助于小押店。张文祥带着老婆孩子开个小押店,日子过得很艰难,心里已经很不痛快了,岂料马新贻又宣布取缔小押店,简直不让他活下去了。张文祥这一气非同小可,记起徐义说的私通回部、蓄谋造反的话,便起心要杀掉马新贻,既为国家除害,又为自己泄愤。就这样,一等数年,才遇到校场阅课的机会,一刀刺死了仇人。藩司梅启照审讯,他大模大样地坐在地上,叫他跪,他不肯,问堂上坐的是何官。衙役告他是藩台,他笑着说:“藩台,小官,不足以审我。我有绝密大事相告,非将军来不说。” 梅启照被弄得很尴尬,无法,只得请魁玉。魁玉来后,张文祥说:“请发兵将总督衙门围起来,命令家属统统出去,我再对你说。” 魁玉怒了,骂道:“这是个疯子,不要睬他!” 张文祥大笑:“我是个疯子,你们不必审了,快杀吧!” 梅启照把魁玉拉到一边说:“将军请勿发怒,即算是疯子,也听听他说些什么。” 于是,所有无关人员全部退出,仅留下魁玉、梅启照、张文祥三人。这时张文祥才将为国除一大回匪之事说出。魁、梅听后目瞪口呆。过了好一阵子,魁玉才拍着桌子嚷道:“你这是诬蔑!” “将军先不要骂我。”张文祥平静地说,“你亲自带人去搜查马新贻的卧室,若不得回王伪诏,将我五马分尸都行。” 魁玉、梅启照四目相对,唬得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到底不敢去搜查马新贻的卧室。 吴汝纶这段传闻说得绘声绘色,听的人惊异不已。曾国藩浅浅一笑:“这真是海外奇谈,马榖山死后还要背上一个通回谋反的黑锅,可怜可悯!”说罢问薛福成、黎庶昌,“你们还听到些别的没有?” 黎庶昌说:“我听到的又是一种说法。”他也不慌不忙地说出一段故事来。 刺客张文祥为河南汝阳人。道光二十九年,张文祥变卖家产买了一批毡帽,到浙江宁波去贩卖。在宁波结识了同乡罗法善,后又娶罗之女为妻,生有一子二女。子名长福,长女名宝珍,次女名秀珍。咸丰年间,张文祥开起小押店来,并雇了一个帮工叫陈养和。咸丰十一年十一月,太平军将来宁波,张文祥将家里的衣服、银两和几百洋钱装箱,交给妻子罗氏,要她带子女出城避难,张文祥则和陈养和在店看守。 恰好张文祥有一同乡陈世隆在太平军中充后营护军。太平军攻下宁波时,陈世隆便派几个兵士保护张文祥的小押店,又在门口插太平天国旗帜一面,贴告示一张,张文祥的店铺因而无事。不久,陈世隆撤离宁波,将张文祥、陈养和带在军中。在打诸暨县沙家村时,陈世隆战死,张文祥、陈养和仓皇逃出,投奔侍王李世贤部,后又随李世贤转战各地。同治三年九月,张文祥在漳州抓到一个清廷的把总,名叫时金彪。时金彪也是河南人,张文祥见太平军大势已去,便和时金彪一起逃走了。后来时金彪经人荐至马新贻署中当差,张文祥乘海轮回到宁波。这时其妻罗氏已跟一个名叫吴炳燮的男人同居了,那一箱银钱也归吴所有。张文祥报官,县官将罗氏断回给张,银钱则断给吴。 张文祥心怀不满,又无钱,转而求助于昔日的狐朋狗友王老四等人,王老四又介绍张认识龙启云。龙启云与海盗有联系,他给一笔钱与张文祥,张又重开小押店,并代龙销赃图利。 同治五年正月,浙江巡抚马新贻巡视到了宁波。张文祥欲借巡抚威力压服吴炳燮,迫他交出银钱,遂拦舆喊控。马新贻见是这点芝麻小事,将状子向轿外一扔,吩咐起轿,任张在后面呼喊,不理不睬。吴炳燮得知后十分得意,四处讥笑张无能,乘此机会,又将罗氏勾引走了。张再向县衙门告状。告准后将罗氏追回,逼罗氏自尽。过几天,龙启云、王老四请张文祥喝酒。几杯酒下肚后,张文祥心中的怨怒发作了,将告状而巡抚不理睬,遭吴炳燮欺辱,弄得家破人亡的痛苦心情,对龙、王发泄了一番。 “张大哥!”龙启云拍着张文祥的肩膀,煽动性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再没有比妻子被人霸占更耻辱的事了,暗中支持吴炳燮的就是那个马新贻。他掷状不理,让你当场出丑,长了吴炳燮的气焰。” “马新贻真不是个东西!”王老四也乘着酒兴骂起来,“前向捕捉龙三哥,虽说没抓到,但一笔三万两银子的买卖给吹了,还死了几个兄弟。” “我真恨不得杀了那个杂种!”龙启云气愤极了。“只是我功夫差了些,久闻张大哥武功好,又是最讲义气的江湖好汉,你替我们报了仇如何?” “行,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张文祥刷地撕开衣衫,露出满是黑毛的胸脯,右手掌在胸口上重重地拍了两下,“老子反正是山穷水尽的人了,拼上这条命不要,为我自己,也为兄弟们出这口怨气,宰掉姓马的!” 龙启云大喜:“张大哥果然是个义烈好汉,我们也不亏待你,明天我拿三千两银子来,你把家安顿好,无牵无挂地去办事。” 第二天,龙启云真的交来三千两银子。张文祥请来罗氏的寡嫂罗王氏代他照料未成年的一子二女,三千两银子他自己一两都不留,全部交给了罗王氏,又向罗王氏作了一个揖,然后离家而去,颇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味道。 张文祥为使行刺确有把握,便隐居一个山村里,每天半夜起来,燃香于数步之外,将匕首朝香火掷去,火灭为度。一年后,香火在十步内百发百中。两年后,香火在二十步内百发百中。三年后,香火在三十步内百发百中。张文祥自知功夫到家了,便出山找马新贻。这时马调任江督,又访得时金彪在马的身边做事,在与时金彪晤谈中,得知七月二十五日马新贻要在校场考试武课,于是便选定在校场下手。出事后第五天,时金彪因丧母告假回老家去了。 黎庶昌说完后,曾国藩轻轻颔首:“莼斋说的这个故事有几分可信。”又问薛福成,“你还听到什么好的故事,说出来大家听听吧!” 薛福成笑笑说:“现在江宁城里,百姓头号感兴趣的事便是刺马——张文祥刺杀马新贻,连来江宁参加乡试的秀才们都无心读书作文了。各种传说沸沸扬扬,有的有板有眼,有的荒诞不经。前面三位说的,我也断断续续听到过,也还有其他说法的。有的说马制军逼死了张文祥的妻子,张文祥蓄意报仇;也有的说马制军幼时与盗首四人相交,张文祥为其中之一,马制军发迹后,张文祥等人投营自效,马制军怕少时事暴露,密谋杀张文祥等四人。张侥幸逃出,另外三人被杀,张为朋友报仇。还有一种说法,说张文祥为捻贼头目,所部八百人皆能战,屡败马制军。马遣人说降,言辞恳切,张信以为真,与马歃血盟誓。谁知降后八百部下全被马所杀,张侥幸逃走,遂与马制军结下血海深仇。还有说张是漏网长毛,要为他已覆灭的天国报仇。 “昨天,我去夫子庙闲逛。升州茶楼赫然挂出一块粉牌,上书:苏州第一金嗓岳美娥演唱长篇评弹《金陵杀马》。我一看奇了:案子还正在审,怎么评弹倒就出来了?我进茶楼一看,所有茶座全部坐得满满的,生意比以前兴隆十倍还不止。茶博士带着我转了多时,才找到一个位子。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在边弹边唱,我足足听了一个时辰,都给它迷住了。弹词里说,张文祥的妻子被马制军奸污逼死,他立誓报仇雪恨,从杭州追到福州,又从福州追到江宁,前后六次都未成功,这次是第七次了,老天保佑,有志竟成。那写弹词的完全站在张文祥一边说话,把马制军说得一无是处,百姓也借机发泄对官府的怨愤,都说张文祥是条好汉。还有人当场出面为张文祥募捐,要为他修墓刻石碑,居然不少人捐了钱。真正是怪事!” “大人,叔耘说得好,这是件怪事。”赵烈文经过一番深思后说,“依卑职看来,怪在两点:一是张刺马这件事的本身,二是为何传闻这样多,这样离奇。这到底说明了什么呢?” 赵烈文的提问引起众人的共鸣,曾国藩也在深思。不久前的津案和眼前的马案,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案子。一个卷入的人达数万名之多,凶手不易抓到,看似很复杂,但案件的起因、性质、是非,却是明朗清楚的,它的棘手,在于涉及洋人。一个卷入的人只有两个,凶手当场捕获,表面很简单,但它背后的原委却深不可测,今后不知在什么地方一步失足,便会跌落在万丈深渊中,不仅粉身碎骨,甚至也可能会像马新贻这样,背上许多洗不掉、辩不清的秽名恶声。正思忖间,亲兵进来禀报:“张大人来访。” “请!”曾国藩边说边起身向门外走去。

曾国藩审张文祥,用的是另一种方法

前来拜访的张大人乃漕运总督张之万。他是马新贻的同年、道光丁未科的状元公,是个天下读书郎人人羡慕个个称道的人物。他的堂弟张之洞十六岁中解元、二十六岁殿试又得了个探花。这下可把朝野轰动了。一时间,南皮张氏兄弟成了新闻人物,官场士林莫不津津乐道。张之万本坐镇在清江浦督办漕运,马新贻被刺后才来到江宁。 张之万书读得好,学问优长,但胆子小,办事不够干练。其堂弟张之洞有其长而无其短,故后来所成就的事业也比乃兄大。接奉上谕后,张之万深知这不是件好差事,论他本人的意愿是决不想插手,但圣命难违,只得硬着头皮上任,在路上便做好了打算:暂时应付一下,等郑敦谨和曾国藩来后,由他们去处理。一应付,他就发觉这个案子果然难办。那一天,他和魁玉提审张文祥。问张基本情况时,他答得很爽快。当问到有没有人指使的时候,他笑了一下,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要杀要剐由你们的便,你们也不必再问了,我也不会回答。”再问,便紧闭嘴唇不作声,任动刑拷打亦不说。这明摆着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但打死不说,也拿他无法。张之万无计可施,魁玉也想不出好办法。后听说曾国藩要来接任江督,便都懒得再审了,且听大学士的主意。 “张大人,刺客的确说过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的话?”曾国藩认为这是一句关键性的话。 “老中堂,张文祥的的确确这样说过。”张之万聪慧的眉眼中流露出疑虑的神色。 “外间传说,在审讯张犯时,他说过,马榖山与新疆回部有联系,你听说过吗?”曾国藩想起吴汝纶说的传闻。 “我没听说过。”张之万断然否定,“现在江宁城里谣诼纷纷,回民多姓马,有人就附会马榖山是回人,信天方教,进而说他通回部。这纯是瞎扯,是对马榖山的诬蔑。” “到底是同年,在大是大非上对马新贻的维护毫不含糊。”曾国藩想。他以恳切的态度对张之万说,“张大人,这件案子你已审过多次了,如何定案,你拿个主意吧!” “不,不,主意要由老中堂拿!”张之万急了,他以为曾国藩是要将他推出来,“我和魁将军虽然审过张文祥,但他要害之处始终没有透露过一句,不能定案。” “我看这张文祥多半是个无赖,马榖山要整顿社会秩序,无意间在哪里损害了他,他便起了杀人之心。张大人,你说是不是?”曾国藩望着张之万。他没有和张之万共过事,对这个漕运总督充满了钦佩之情。年轻时曾国藩也曾日思夜想中个状元,一举轰动海内,谁知殿试列入三甲,虽说后来得力于劳崇光进了翰林院,但终生对同进士出身都感到遗憾,因而对于状元,他从心里尊敬。他的这种心理,与左宗棠截然相反。当时官场上就广为流传着一个故事。 左宗棠初为闽浙总督,巡视海疆,来到温州府。温州城内大小官员一个个具名刺等候接见。按通例,当由大到小。左宗棠先拿来温处台道道员名刺一看,见上面写着“道光乙巳科进士前翰林院侍读”字样,眉头一皱,将名刺掷于一边,再拿起温州府知府名刺,见上面写着“咸丰壬子科进士”字样,他不作声,又把名刺放到一边。第三次拿起的是永嘉县令的名刺,又是一个进士,他连名字都不看,又换了一张,这下脸上露出了笑容。这张名刺是永嘉县丞黄惟清的,他的履历上写着举人出身。左宗棠放着道员、知府、县令不见,却先召见县丞黄惟清。黄惟清进来时,一向傲慢的左宗棠显得很客气。问他官员中是进士出身的好,还是举人出身的好。黄惟清答,举人比进士好。左问何故,黄说:“大凡人在做秀才时,整个心思都在经营八股试帖上,此外无暇顾及。待到中进士,则即刻授官,成天忙于应酬簿书之中,亦无心钻研学问。最好是乡榜告捷,胸襟始展,志气甫宏,经世文章、政治沿革都有充分的时间潜心研究,到时出仕及膺任显要,可从容施展胸中抱负,极少尸位素餐之徒。” 左宗棠听后拍案叫绝,连声称赞:“好,这真是一篇好议论,我今天有幸听到,足下在晚近中真不愧为佼佼者。”送黄惟清出去后,又对左右说:“此间好官,仅一黄县丞。可惜,这样有见识人竟屈抑下僚。” 这番话传出去后,令两浙官场哑然失笑。 这时张之万听曾国藩这么一说,正与他的思想相合。他为人较厚道,笃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圣教,这桩案子,他自己不想多插手,也就不怂恿别人深究。“老中堂分析得有道理。马榖山为官多年,岂无仇人?有时结怨于人,自己还不知道。世间群氓中心肠歹毒者大有人在,他拼却自己一死,什么事干不出来?我想老中堂审几次后若实在不能突破,以后就这样上报朝廷,也说得过去。” “真是个胆小的笃诚君子。”当张之万起身告辞的时候,曾国藩目送他的背影,无声地说。 曾国藩不是张之万,哪怕今后再以含混的语言上奏朝廷,而他自己对此事的了解,却要做到一清如水。估计郑敦谨就要抵达江宁了,他决定在郑到来之前单独提审张文祥,把事情弄清楚。对于一个早已将生死置于度外的刺客,严刑拷打算得了什么!曾国藩暗自讥笑魁玉、张之万的缺乏见识,他要以另外一种方式来处理。 第二天,张文祥由江宁府监狱转移到盐巡道衙门。盐巡道衙门无监狱,临时以一间小空房代替。下午,曾国藩叫身边的万巡捕带路,他要亲自去见见张文祥。万巡捕说:“一个死囚,何劳大人亲去牢房见他,叫个人押来就是了。” “你不懂,此人非比一般死囚。” 万巡捕在前面带路,穿过两栋正房后,现出一个豪华精致的后花园。花园中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高大假山,山边筑有楼阁亭台,环绕着青苔流泉,四周是古柏苍松,花圃草坪。时已深秋,野外早已草木凋零,此处却姹紫嫣红,春色仍浓。那一条九曲蜿蜒的小河中,画舫轻浮,游鱼戏水。曾国藩路过此地,竟如同到了蓬莱仙境。他感到奇怪,走近花园细细一看,原来那红花绿草全是彩绢所扎。他不禁叹道:“人家都说盐官是小天子,此话果真不假。这不是一个小御花园吗?自己住进来半个月了,也没有发现,惭愧!”花园的左角有一排低矮的房子,张文祥就关在这里。 “张文祥,你转过身来!”万巡捕凶恶地对着面壁呆坐的刺客吼道。 张文祥转过身子,抬眼看了看曾国藩,眼中微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很快又低下了头。曾国藩看清楚了。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宽脸大眼,浓眉密须,两唇紧闭,面皮削瘦硬绷,有一股慓悍顽梗之气充溢于五官之间。手和脚都套上沉重的铁镣。似乎是身上痒,他抬起双手来,两肩紧缩了几下,立时发出一阵铁镣相碰的撞击声来。牢房阴暗潮湿,一角杂乱地铺了一层干稻草,上面蜷缩着一条薄薄的黑土布被。 “万巡捕!”曾国藩喊道。 “卑职在。大人有何吩咐?”万巡捕走过来,弯腰聆听。 “你给张文祥换一间好房子,摆一张床,铺上棉絮。叫一个剃头匠来,给他剃头刮须,让他洗个澡,拿两身干净衣服给他换,再招呼厨房,饭要给他吃饱。” 万巡捕惊奇地望着总督。 “还有一件事。”曾国藩不理睬万巡捕的神态,“从明天起,去掉他的镣铐。” “大人?”万巡捕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此刻,张文祥也瞪起双眼看着曾国藩,满腹惊疑。 “你去办吧!”说罢走了。 三天后,万巡捕遵命将张文祥带到后花园。曾国藩端坐在虎皮太师椅上,两边站着两个腰插洋短枪的戈什哈。比起三天前来,刺客的容貌大为改观,精神旺盛,气概粗豪。他站在曾国藩面前,头微微下偏,不作声。 “张文祥。”曾国藩以惯常缓慢稳重的语调问,“本督听说你可以一刀戳穿五张牛皮,有这事吗?” 张文祥点点头。 “把牛皮靶抬过来。” 两个戈什哈从太湖石假山后抬出一个靶子来,那上面蒙着五张黑黄色的水牛皮。 “把刀给他。”曾国藩命令万巡捕。 万巡捕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来,递给张文祥。张文祥接过刀,冷笑道:“把刀给我,你不怕我刺死你?” “冤有头,债有主,想必你不会无缘无故地刺杀我。当着我的面,你试一刀吧!” 张文祥轻轻地点下头,似对这句话满意。他右手握刀把,左手在刀尖上触摸几下,转过身去,面对着牛皮靶子。然后双手张开,与肩膀形成一直线,敛容吸气,再吐气,如此三次。突然,他猛地大叫一声,双手在眼前抡了几个圆圈,双眼紧闭,纵身一跳,落地后,一阵飓风似的向前冲去。只见握刀的右手用力向靶子一戳,刀尖从背面露出两寸来,五张牛皮一齐破了! “好!”两个戈什哈失声喊道。 张文祥松开手,让刀留在靶子上,然后走到曾国藩面前,若无其事地垂手站立。曾国藩以手抚须,面无表情地看着张文祥,心里暗暗称赞。 “万巡捕,你去通知厨房,从今天晚餐起,每餐给张文祥加一斤猪肉,半斤白酒!” 张文祥一听大喜,忙弯腰说:“多谢了!” 又过了三天,被带到曾国藩会客间的张文祥,已红光满面,器宇昂扬了。曾国藩着黑布便长袍,套上那件穿了二十多年的石青哈拉呢马褂,安详和蔼,面带微笑,那神情,完全不像审讯谋刺总督的钦命要犯,而是与一个多年老友相会。 “你坐下吧!”他指了指对面的一条长板凳,对张文祥说。又对万巡捕挥了挥手,“你出去,我不喊,你莫进来。” 待万巡捕出去并关上门后,曾国藩和气地说:“张文祥,你是一个犯了死罪的人,本该受尽折磨后再服大刑。本督看你行刺后并不逃走,亦不辩解,一人做事一人当,知你是个光明义烈汉子。你年富力强,又有本事,哪里不可以混碗饭吃,本督想你若无深仇大恨,必不会走此杀人毁己的绝路。以前魁将军、张漕台、梅藩台多次审讯你,你都闭口不谈,本督对你这种态度不能理解。大清朝开国两百多年来,光天化日之下谋刺总督,你是第一人,十年二十年,百年二百年,后人都会记得这桩案子。你此举或是为自己,或是为朋友,既然人都敢杀,还有什么话不敢说呢?何必留下一团疑云,让后人去胡猜乱想呢?其后果,很有可能让你永远背一个恶名。” 这番话,居然出自一个审讯他的人之口,令张文祥既意外又感动,他沉默良久。几次看曾国藩,见其眼光都是和善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像是在耐心等待,并不催他。说不说呢?张文祥的心里两种念头在激烈地争斗。最后,他咬了咬牙说:“你帮我办成一桩事,我就和盘托出,都告诉你。” “什么事,你说吧!”曾国藩的语气仍然和缓。 “你帮我杀一个人。” “杀谁?”曾国藩微觉吃惊。 “他叫申名标。” “申名标!”曾国藩差点惊叫起来。这个他痛恨已极、追捕多年未得的人,怎么又会成为这个刺客的仇人?真是匪夷所思。 “申名标在哪里?” “他现在浙江省临安县东天目山法华寺当住持,法名悟非。” “行!”曾国藩立即答应。他早就想杀申名标了,只是一直不知他的去向,现在正好来个顺水推舟,一举两得。 “我要验看首级。” “可以。” 第六章 东下巡视

水师守备栽在扬州媒婆的手里

刺杀马新贻一案办得完美无缺,朝廷甚是满意,上谕嘉奖:曾国藩、魁玉、郑敦谨、张之万、梅启照等人都交部优叙。郑敦谨打马回朝,江宁藩库又拿出二千两银子来作为程仪奉送,马家也来道乏,众人都很高兴,唯独曾国藩心里总觉不踏实。 曾国藩不再多过问两江庶务,不仅是因为他身体实在太衰弱,力不从心,更主要的是教案给他的刺激太深了,他心里非常清楚,津案以赔款杀同胞为结局,名义上是他的委曲求全,是他的拼却声名,以顾大局,其实是朝廷、是整个中国的委曲求全,是为了求得暂时的安宁而不惜丢掉了国家和民族的尊严,汉唐强国大邦的形象已在世界各国面前荡然无存了。之所以弄到这般地步,就是因为国势颓弱。中国在与洋人打交道的过程中,能做到不受委屈,平等相处,不只是靠道理的充足,关键在于国力的强盛。要徐图自强!曾国藩立誓以自己的余生致力于早在十年前便已开创的“师夷智以制夷”的事业。这既是中国走上强盛的必经之路,同时,他也要以自己的实在有效的行动,在国人面前证明他不是卖国者,而是目光远大、脚踏实地为国为民的实干家,使那些自诩爱国,其实不负责任,未有任何实际作为的清议派羞愧! 这些年来,除曾国藩外,朝廷大臣如奕訢、文祥,地方上的督抚如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丁日昌等人,都对“师夷制夷”之事感兴趣,相继办起了上海炸弹三局、苏州机器局、金陵机器局、福州船政局、天津机器局、兰州机器局等军用工厂,费饷浩大,成效均不甚显著,引起了以奕譞、倭仁为代表的亲贵和元老重臣的反对,双方论争时都言辞激烈,态度强硬。西太后倾向于自办洋务,故奕訢、文祥这一派略占上风。 李鸿章是在封疆大吏中倡导洋务最力者。他精力充沛,办事精明,与洋人关系密切。他在办洋务中成绩最显著,金陵制造局是他一手办起的,天津制造局是在他的倡导下办的,福州船政局遇到阻力时,他竭力为之说话。由安庆迁到上海的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在李鸿章任江督期间得到了很大的发展,他亲手批准将厂址由狭窄的虹口迁到开阔的城南高昌庙镇。现在的江南机器制造总局为全国最大的军火轮船生产之地,不愧它的总局称号,的确起了总领天津、江宁、福州、兰州各局的作用。这些,都使该局的督办人容闳、杨国栋分外感激。曾国藩决定先到上海去视察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给他们以鼓励推动,并帮助他们解决一些实际困难。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曾国藩带着他的心腹幕僚赵烈文和得意门生黎庶昌、薛福成、吴汝纶等人,兴致很好地踏上了停泊在下关码头江面上的威靖号轮船,杨国栋、徐寿、华蘅芳、李善兰等人在船上恭迎。五十多岁的杨国栋精神旺盛。这些年来,他是容闳的得力助手,聪明才智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徐寿、华蘅芳更是找到了一个足以施展本事的大舞台。他们与容闳合作得很是融洽,彼此都有一种崇高的使命感,都意识到自己所从事的是一个使中国走上徐图自强的前无古人的伟业。 “雪村,我这是第三次坐你造的船了,真是一次比一次舒服。”威靖号劈波斩浪,在清亮的江面上飞速前进,曾国藩坐在临窗铺着雪白洋布的小桌边,笑着对徐寿说。第一次是同治三年六月,曾国荃攻下江宁后几天,曾国藩由安庆坐黄鹄号前去江宁。“黄鹄”二字由曾国藩亲自命名,他把它比作一只健翮凌空的黄鹄,这是中国人造的第一艘由蒸汽机发动的轮船。第二次在同治七年赴直隶前夕,容闳驾驶江南制造局造的恬吉号来到江宁,曾国藩坐着它从江宁到采石矶,又从采石矶返回江宁。一年来,江南局又陆续新造四艘轮船,曾国藩分别给它们命名为威靖、惠吉、操江、测海。 “我记得老中堂第一次坐黄鹄号时,热得中途换民船,故造恬吉号时,特别考虑到通风设施。第二次,老中堂坐恬吉号时说,不热了,也快了,就是颠簸太厉害。这次造威靖号、惠吉号时,又特别注意行驶的平稳。”徐寿高兴地回忆曾国藩三次坐船的感受,作为这几艘船的主要设计者,他实际上是在欣赏自己造船技术的一步步提高。 黎庶昌有意打趣说:“雪村兄,你忘记了,第二次老中堂是冬天坐恬吉号的,当然不热了!” “哪里的话!”徐寿一本正经地说,“老中堂九月十六日登上恬吉号,那天天气反常地热,大家都只穿一件单长衫,二公子给老中堂带了一件坎肩,老中堂都没穿,怎么变成冬天了。” 看着徐寿这副认真的神态,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薛福成说:“雪村记得好清楚呀!” “怎么能不记得呢!”徐寿将眼镜取下来,用绒布擦着镜片,满怀感情地说,“人的一生,能有几个这样的好日子?不怕大家见笑,我三个儿子的生日我一个都记不得,但由安庆到上海所造的六艘船,哪一艘哪天下水试航,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想国栋、壬叔、若汀他们的心情也跟我差不多。” “我比你强些。”华蘅芳豪放地说,“我儿子的生日我也记得。” 吴汝纶调皮地说:“还有你太太的生日你也记得。” 说得大家都大笑起来。 “当然记得。”华蘅芳爽快地承认,“不过,你们都不知道,我太太跟我同月同日生。” “难怪!”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威靖号上洋溢着欢快的气氛。船工摆上了满桌中西两式点心,又给每人冲了一杯咖啡。曾国藩不喝咖啡,船工给他另泡了一碗茶。船上的客厅宽敞明亮,船行快速平稳,碗里的茶水时时变换着直线或曲线波纹,却没有一滴溅出碗外。远处,田舍村庄转瞬即逝;近处,张挂着巨大风帆的木船被远远地挤在两旁,头上包着青布的船老大们,望着滚滚扬起的江浪,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曾国藩猛然想起那年九江南门码头上,胡林翼被洋船气得吐血的惨景,心里又酸楚又欣慰。“润芝,假若你能活到今天就好了!”他在心里轻轻地说。 “雪村。”曾国藩对徐寿说,“你带着我们从头到尾看看吧!” “好哇!”徐寿高兴地说,“只是甲板上风大,怕中堂大人受不了。” “风大不要紧,加件衣服就行了。”曾国藩边说边走出船舱,大家都跟在他后面。 威靖号全身刷着白漆,在阳光的照耀和江水的映照下熠熠发光,威风十足,犹如一个银袍白马将军在奔驰向前。曾国藩披上一件杨国栋带来的暗红色哈拉呢洋装大衣,靠着一尊黝黑大炮,问杨国栋:“船上一共安了多少座炮?” “共配火炮二十六尊。”杨国栋答,“船头安放了十尊,船尾安放了六尊,两边各安放了五尊,都是六十四磅的重炮。” “操江、测海、惠吉的炮力是如何配备的?”曾国藩又问。 “那三艘要比威靖号小些,炮也配得少些。”杨国栋摸着傲视蓝天的炮身,如数家珍地汇报,“操江配了二十四尊,船头十尊,船尾六尊,两边各四尊。测海配了二十尊,船头八尊,船尾六尊,两边各三尊。惠吉配了二十二尊,船头比测海多了两尊,其他一样。” 曾国藩听完后起身,扶着船舷边的铁链,迈着大步向船尾走去,一直不说话,大家都默默地跟着,到了船尾,他抬头问徐寿:“雪村,威靖号大概有二十丈长吧!” “哎呀,老中堂,你真是神人,猜得很准,威靖号的精确长度是二十丈五尺。”徐寿兴奋地说。 “哪里是猜!”曾国藩微笑着说,“我是用脚步量出来的,我走六步为九尺,走了一百三十二步,估计在二十丈左右。” 大家听了很觉惊奇。华蘅芳问:“老中堂,你平时走路都这样吗?” “我从道光二十三年跟着镜海先生读《朱子全书》以来,便为自己的行坐起居制定了一套规矩,二十多年里,只要不生病,都基本遵守了。” 众人都佩服不已。曾国藩又问身边的李善兰:“这艘船有多大的马力?” “六百零五匹。”李善兰答。 “能载得起多重的货物?” “二百万斤。” “抵得上四五十条民船了。”曾国藩轻轻地说。 江风越来越大,大家都劝曾国藩进舱休息。曾国藩笑着对徐寿说:“我坐了你三次船,一次比一次好。这点我要表扬你们。不过,你三条船有一点都是一样的,没有变化,又使我不满意。” “老中堂是说哪一点没有长进?”徐寿挺认真地问。 “你看,”曾国藩用脚点了点舱板,“黄鹄号也好,恬吉号也好,这个威靖号也好,都是用木板制的。打起仗来,木板到底挡不住铁炮弹,而洋人的炮舰全用铁板制成。明年这时候,假若我还在世的话,我再坐一次你们造的船,但要是铁壳船。你们造得出吗?” “我们一定努力造出,不辜负老中堂的期望。”徐寿思考一下后坚定地说。 申正时分威靖号来到镇江城外。长江水师瓜州镇总兵孙昌国带着一批武官,早在江边恭候,对岸镇江知府丁田耕也早早地带着一班僚属在江边等着,都要请曾国藩一行到自己的衙门休息。曾国藩打发赵烈文坐小划子告诉丁田耕:“这次巡访,一为查看机器制造,一为检阅沿途军事部署,暂不惊动府县,请丁太守多多原谅。”于是,孙昌国高高兴兴地将威靖号上所有人员都请进了总兵衙门。 孙昌国和弟弟孙昌凯原是衡州城里的铁匠,与彭玉麟颇为相得。后彭玉麟办水师,孙昌国兄弟挑起洪炉入了水师,一直在后营中打造兵器。田家镇一役火烧横江铁锁,这对铁匠兄弟立了大功,双双得到提拔,以后步步迁升。到了打下江宁后,兄弟二人分别被保至记名提督、记名总兵。整顿水师时,孙昌国被实授瓜州镇总兵,孙昌凯在岳州镇也当上了副将。孙昌国十分感激曾国藩、彭玉麟,难得有如此献殷勤的机会,当天的接风酒席办得极为隆重丰盛;又连夜下令,所辖的镇标四营,明早集合在江面上,接受曾国藩的检阅。 吃完饭后,孙昌国又请曾国藩到他的小客厅里喝茶,两人叙谈起衡州练军、打武昌、打田家镇的往事,都感慨不已。正说得兴起,一个亲兵走到孙昌国身边说:“大人,前几天那个人又来了,哭哭啼啼地求大人为他做主,请卜守备放人,让他夫妻团圆,还带了一班子人为他说话。” “出去!这事以后再说,没看见我在陪中堂大人说话吗?”孙昌国沉下脸挥斥亲兵。 “这是怎么回事?说出来给我听听。”曾国藩却不放松。他心里想,这一定又是一起强占民女的案子。军容要检阅,军纪尤其要过问。没有严肃的军纪,哪来的军队战斗力?而长江水师这些年来,恰恰就是纪律松弛,平时一再叮嘱彭玉麟、黄翼升严加整饬,今天这事碰到头上,怎能不管? “老中堂,吃梨子。”孙昌国递来一只亲手削的水汪汪的砀山梨,“事情是这样的。十天前,三营守备卜福元从扬州买了一个小妾。卜福元这人打仗勇敢,功劳立过不少。下江宁那年,皇上赏他副将衔,重建水师时补了个守备。这人事事都好,就是一点不好:喜贪女色。平时积的几千两银子,女人身上花去了多半。老家宁乡有个原配,他嫌人长得丑,年纪又大了,在这里讨了一个妾。这倒罢了。去年,他又看上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子,死缠活赖着那女子不放。那女子的父母贪财,硬是以五百两银子把女儿卖给他了。这女子原来是有主的,她过门后,总牵念未成亲的夫婿,吵吵闹闹折腾半年后跳河自杀了。卜福元人财两空。这次又买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妾,说是只用了三百两银子。卜福元占了便宜,心里得意。谁知还不满半个月,就有十来个人跑到三营驻地,向参将牛虎告状,说卜福元拐骗人妻,内中一个出来证明,那女子原是他的妻子。牛虎把卜福元带到我这里,我训了他一顿。卜福元一再申明他是花三百两银子买来的,一文钱都不短欠,绝不是拐骗的,还说可以到扬州去找到那个媒婆。我说,好吧,快去把媒婆找来。今天他来赴宴,我忘记问他了,不料这伙人又来吵了。这个卜福元真是多事。” “你打发人去把卜福元叫来。”曾国藩说。 一会儿,四十余岁、矮矮胖胖的守备卜福元进来了。他对曾国藩、孙昌国鞠了一躬,问:“老中堂和孙军门叫卑职来有何吩咐?” “卜胖子。”孙昌国一脸不高兴,“那一伙子人又来了,你晓得不?” “又来了?”卜福元脸上流露出一丝惊慌,“卑职不知道。” “我问你,你昨天去扬州找到那个媒婆没有?”孙昌国板着脸问。 “没有。”卜福元的回答很轻,满脸沮丧。 “我说卜胖子呀!”孙昌国站起来,走到卜福元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两眼笑成一条缝,“你我都是多年的老兄弟了,曾中堂也不是外人,你说实话,那个小女人是如何拐骗来的?说清楚了,还给她丈夫,我也不责怪你,想必曾中堂也会原谅。” 曾国藩听了很不好受:这孙昌国就是这样带兵管部下的?难怪这几年朝野上下对长江水师啧有烦言,他绷紧脸严肃地问:“卜福元,你要在本督面前讲清楚,倘若扯谎,军法不容!” “曾中堂,孙军门,冤枉啦,冤枉!”卜福元双膝跪下,委屈地分辩,“卑职的确是用三百两银子买来的,在扬州张甲桥一个房子里,一手交钱,一手牵人。媒婆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我记得她脸上还有几点白麻子。” “人没找到,那间房子应当可以找到。”曾国藩追问。 “说来也怪。”卜福元摸摸秃了一半的脑袋顶,惶惑地说,“我明明记得那间房子是空的,谁知昨天去的时候,却变成一个纸马店了。附近的人都说,这里从来没有一个长白麻子的老妇人,这间纸马店已开六十年了,父传子,子传孙,这是第三代。卑职奈何不得,但卑职可以在老中堂和孙军门面前赌个咒,倘若有半句假话,雷打火烧,活不到五十岁!”说罢居然流出几滴眼泪来。 “你看你,还像个堂堂男子汉不?”孙昌国走上前,一把将卜福元拉起,说,“孙哥我相信你,叫几个兄弟把那伙子人轰走算了。” “慢点。”曾国藩制止道,“他说你拐了他的婆娘,你说你用三百两银子买的,他有许多人为他说话,你无人替你作证,单单凭刀枪轰走,他是不会甘心的。” “老中堂,那你说怎么办?要么,卜胖子,你把那女人给他算了。”孙昌国没主意了。 正在这时,薛福成走了进来,说:“刚才听亲兵说起卜守备的事,我想,卜守备莫不是给放鹰的人骗了?” “什么是放鹰?”卜福元和孙昌国惊得两眼发呆,曾国藩也从没听说过。 薛福成说:“我小时听父亲说过,扬州城里有专门放鹰的人,男女结合坑害人。他们从外地用低价买来贫苦人家的女子,调教一番,然后高价卖给有钱人做妾。待买主交了钱,带走人后,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五天,便有一男子带着一伙人寻上门来,声言此女子是他的婆娘,被拐骗了,那女子也就又哭又闹,说来的人是她的丈夫,要跟着走。买主说有字据有媒人,但媒人再也找不到了,字据也便成了废纸。跟着来的人都证明这女人是某某的妻子,并扬言扭之送官。买主无法,只得放人;有胆小的,还另送一笔钱,以求息事。这就叫作放鹰。前些年闹长毛,这事绝迹了,想不到又死灰复燃。” 曾国藩听后,心里很觉惭愧。自己身为两江总督,对江宁不到二百里地的这种怪事一无所闻,真正是尸位素餐。从这件事上,他又想到两江境内一定还有许多弊病陋习,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唉,说什么整顿两江,移风易俗,竟是空话一句!”他在心里对先前的雄心壮志自我嘲弄着。 “好哇,这批狗娘养的,放鹰竟敢放到老子水师的头上来了,来人!”孙昌国气得大发雷霆,“给老子把那几个龟孙子抓起来,交给扬州府发落,叫他们顺藤摸瓜,把扬州城里放鹰的狗男女全部杀掉!” 进来的亲兵答应一声,立即就要出去抓人。 “孙镇台!”曾国藩客气地叫了一声。他对孙昌国办事的果断干脆,以及顺藤摸瓜的主意很是赞赏,但他很快想到,放鹰者敲榨的对象只能是普通百姓,到长江水师的军营重地来撒野,能有这样大的胆量吗?他叫孙昌国坐下,说,“先莫忙着抓人,把事情弄清楚再说。”转过脸对亲兵说:“你去把那个找妻子的男人叫进来,态度要和气点,莫吓着他了。”又吩咐跪在地上的卜福元也出去。 那人被带进来了,他见上面坐的除总兵外,还有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头子,心知是一个比总兵还大的官,便双膝跪下,说:“求两位大人替小的做主,把小的女人还给小的带回去。” “抬起头来!”曾国藩命令。 那人顺从地抬起头。曾国藩仔细地看了一眼,和蔼地说:“卜守备买的妾,为何是你的女人,你细细地说出来,不可说假话,懂吗?” “是。”那人不敢正眼看大官,又低下头来,眼睛望着地面说,“小的是江都人,在一个饭庄里当伙计,名叫蒯兴家。三个月前,我带着妻子杜氏到仙女庙进香。杜氏过门两年了还没生育,老母着急,催我们夫妻求仙女保佑。那天仙女庙的人很多,进完香后已是午时,我叫杜氏坐在一棵樟树下休息,我去买几个火烧来充饥。待我买来火烧时,樟树下却不见了我的妻子。我急得四处寻找喊叫,把整个仙女庙都找遍了,再也找不到她。我回家后向老板请了长假,背起包袱雨伞四方访寻,下定决心,今生不寻着杜氏,宁死也不回家。半个月前我来到瓜州镇,落在一个小伙铺里,向伙铺老板打听,问见没见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外地女子在附近出没。店老板说,此地水师一个守备,前些日子在扬州买了一个小妾,那女子买来后成天哭哭啼啼的,不肯依从。小的一听,心想这一定是我的妻子,她被人拐卖了。我在守备家转了两天,偶尔一次在小窗口看到一个梳头的年轻女子,我又喜又悲:这正是我苦命的妻子。” 说到这里,蒯兴家禁不住哭了起来,停了片刻,又说:“我当时想马上就去找守备要人,转而一想,他是军官,又是花钱买的,我一个普通老百姓,怎能拗得过他?于是回家和叔伯兄弟们一起商量。他们说,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婆做人妾的道理,不管怎样也要弄回来。他们为了给我壮胆,都一起来了。先找到卜守备,卜守备说他是花了三百两银子从扬州媒婆那里买来的,高低不肯放人。无法,我们只得向孙大人告状。孙大人要卜守备到扬州城里把那媒婆找来,不知现在找到没有。请青天大老爷给小的做主,把小的老婆断回给小的。” 说完,蒯兴家用衣袖抹去眼泪,又连连磕头。曾国藩察言观色,见蒯兴家模样长得也还忠厚,说话合情理又恳切,心想:这大概不是放鹰的人。便说:“这好办,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是不是你的妻子,我自然从你的回答中可以看出。” 蒯兴家忙说:“求青天大老爷发问。” “你妻子是哪地方人?何年何月何时生?在娘家唤个什么名字?谁做的媒?” “我妻子也是江都人,小杜家村的,咸丰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子时生,在娘家小名叫翠叶。翠叶的娘舅是我的表叔,大媒便是他。” “好吧,你下去!”曾国藩挥挥手,又对亲兵说,“叫卜守备进来。” “卜福元,你买妾时,知道她的生庚八字吗?”曾国藩问进门来的卜守备。 “媒婆说是咸丰四年六月初一日卯时所生,今年十八岁。”卜福元答。 “妾买回来后,你再问过她吗?” “我问过,她不肯讲。” “孙镇台,你派辆马车去,赶快把卜守备的如夫人接来,我要亲自问她。”曾国藩对孙昌国说。 “好,我这就去派人。”看得出,孙昌国对审理此事兴趣很大。 半个时辰后,一个瘦弱憔悴的青年女子被带了进来,她羞涩地跪下低头,不作声。 “卜姨太,我问你几句话,你不要害怕,如实回答。”曾国藩以素日少见的温婉语气轻柔地说。他对这女子充满着同情心,不管是不是那饭庄伙计的妻子,她都是不幸的可怜的。 “卜守备将你从扬州城里买来,有这事吗?” 那女子点点头,依旧不作声。 “你要开口说话,慢慢讲,讲不好不要紧,我不怪你。”曾国藩给她鼓气,“我再问你,你是哪地方人,为何遭媒婆所卖?” 那女子未曾开口,先已眼泪直流,过一会儿,索性嘤嘤哭了起来,似有满腹委屈,满腹辛酸。 “哭什么,有话好好说。”孙昌国烦起来,“妇道人家就是这样讨厌!” 曾国藩劝道:“不要哭,你按我所问的回答。” 那女子抽抽搭搭地哭了半天才止住泪,轻声细语地说:“小女子是江都县小杜家村人,两年前出嫁,丈夫叫蒯兴家。三个月前,我和丈夫在仙女庙进香。后来丈夫去买吃食,我在树下坐着等他。过会儿,一个男子匆匆忙忙走到我身边,说,‘你丈夫在路上被马车压断了脚,现在被抬在一个医师家里,他要我来叫你去。’我一听,急得晕了头,忙说,‘好心的大哥,烦你带我去看他。’那男子说,‘我带你去。’我当时来不及细想,糊里糊涂上了车,就这样被拉到扬州城,方知受骗了。我哭干了眼泪,喊哑了嗓子,在里屋关了几天后,一个长着白麻子的老妇人把我接出来。那麻妇人对我很关心,说是替我慢慢找丈夫。在她那里住了两个月后,谁料把我卖到这里来了。” 曾国藩听后心里有了八成,于是又问:“你今年多大了?什么时辰生的?在娘家唤个什么小名?” 那女子答:“小女子今年整整二十岁,咸丰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子时生,娘家姓杜,小名唤作翠叶。” 一切都真相大白!杜翠叶被放鹰的人拐骗卖出,但买主是水师的守备,他们不敢来寻事生非,寻上门来的是她的真正丈夫。 翠叶被带出去后,曾国藩把卜福元又叫了进来,对他说:“本督已审问清楚了,你买的姨太太的确是蒯兴家的妻子,你放了她回去,让他们夫妻团聚吧!” 卜福元鼓着腮帮,鼻孔一扇一扇地出粗气。 “老弟!”孙昌国拍了一下卜福元的光脑门,“她不肯从你,成天哭哭闹闹的,有何趣味!放了她,以后再买一个依从的,只是要注意,再莫上放鹰人的当。” 说完,自个儿哈哈大笑起来。卜福元又鼓了两下腮帮,半天才说:“放了那个小婆娘我不心疼,只是我三百两银子丢到水里去了。” “嗨!男子汉大丈夫,有脸说这个话!”孙昌国一拳打在卜福元的肩上,“三百两银子算什么,以后看上了哪个,孙哥我替你买!” 卜福元这才松开嘴巴,露出两颗大虎牙笑了。 蒯兴家带着妻子杜翠叶进来,对着曾国藩、孙昌国行大礼,千恩万谢,说来世变牛变马,报答今生大恩。曾国藩说:“蒯兴家,你也不用谢我,你给我办一件事,你办好了,就算感谢了。” “什么事,大人只管吩咐,哪怕是取虎胆,我都会拼着命去干!” “不要你取虎胆。”曾国藩微笑着说,“你去扬州城秘密调查,三个月内把那个卖你妻子的麻脸媒婆查出来,然后到江宁城里两江总督衙门来找我。本督要把她抓起来,替你们夫妻报仇。” “啊,您就是两江总督曾大人!”蒯兴家忙又磕头,“小的真是三生有幸得遇大人,小的一定要把那个害人的妖精婆找出来,为小的夫妻,也为所有被害人报仇。” 一种多年未曾有过的喜悦之情涌上曾国藩的心头,他觉得唯有今天自己才像个两江总督的样子。他设想在抓到媒婆后,也要亲自审讯,就像当年在长沙审讯匪盗一样,从这个人身上打开缺口,再将扬州城里所有放鹰的贼男女全部捕获,为首的剜目凌迟,胁从的一律杖责三百大板,充军伊犁,并借此事来一场雷厉风行的大扫荡,将两江三省内的所有污浊荡除干净。这一夜,曾国藩睡得很甜很美。 第二天,在孙昌国的陪同下,曾国藩检阅了瓜州镇标四营。只见战船摆列得整整齐齐,甲胄也还鲜明,在令旗导引下,水手们驾驶着战船列出各种阵式来。炮子打在水面上,激起冲天水花,喊杀之声,惊得江鸥远远逃走,看起来还蛮像个样子。曾国藩称赞了几句,孙昌国得意至极,威靖号鸣笛起航时,他叫人匆匆抬了十筐砀山梨送到船上,说是送给各位沿途解渴,曾国藩想制止也来不及了。

英国传教士傅兰雅送来一件时髦礼物

威靖号一路顺风到了上海。下船后,曾国藩一行在杨国栋等人带领下,避开上海官场的应酬,径直来到高昌庙江南机器制造总局。会办容闳率领一班高级职员在大门口恭迎,当晚下榻在总局驿馆里。 第二天上午,当上海道台兼制造局总办秦世泰急急赶来的时候,曾国藩已在容闳、杨国栋、徐寿、华蘅芳等人陪同下,登上了停泊在轮船厂船坞的测海号。在测海号船上走走看看以后,又上了操江号,然后又登上惠吉号。曾国藩对这几艘战船的兴趣最大,再次勉励容闳尽快造出铁壳战船来,又说中国若有五十艘铁甲战船,就敢于在江海上与洋人一争高下,国力也就强盛了。几句话,说得众人心里暖乎乎的。曾国藩又问容闳:“造铁甲船有困难吗?经费够不够?” 容闳答:“铁甲船需要大量钢板,我们自己的炼钢厂还没有建起来,要从洋人手里买。技术上也会有相当大的困难。我们打算先从小的造起,有经验后再造大的。” “好!”曾国藩打断他的话,“制造局今后自己建一个炼钢厂,目前先买些钢板来。” “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容闳说,“至于经费,眼下尚可应付。前年老中堂奏请在拨留洋税二成中,以一成为专造轮船之用,从那以后轮船厂有了一笔专款。蒸汽机由机器厂制造,锅炉由锅炉厂制造,我想明年造一个小铁甲船出来,虽有困难,咬紧牙关或许可以做到。” “要有这个志气。”曾国藩赞许道,“从前九帅打江宁时,艰难困苦比你们造铁甲船要大多了。我那时鼓励他,天下事有所逼有所激而成者居其半。洋人欺侮我们,这就是在逼我们激我们,我们一定要赶快造出坚船利炮,自强自兴,把这口气争过来!” 看完轮船厂后,曾国藩来到机器厂。这里的大部分工作母机是容闳从美国买回来的。这两年依靠这些母机,又制造了许多专造枪炮的机器。容闳兴致勃勃地指着各种机器,向曾国藩一一介绍,又如数家珍地向他禀报:五年来,机器厂制造了车床三十八台,刨床七台,钻床五台,锯床一台,抽水机三台,滚炮弹机一台,绞螺丝机一台,汽炉五台,拌药机一台,碾药机一台…… “好啦,好啦。”曾国藩笑着截断容闳滔滔不绝的介绍,“这个机,那个机,说得我满脑子乱糟糟的,也记不得这么多,你干脆写个帖子,把这些年来江南机器制造局做了哪些事,一一写明,交给惠甫。” 从机器厂出来后,容闳把曾国藩一行带进了枪炮装配厂。从各个分厂里造出的枪炮零部件,在这里装配成形。看到这里堆积了数千支洋枪、数十座铁炮和上万颗炮弹时,曾国藩大为兴奋。他一会儿摸摸炮筒,一会儿又拿起一支洋枪。 “这几年造了多少枪炮?”曾国藩问身边的容闳。 “一共造了六千四百多支枪,七十八座炮,二十万颗炮弹。” “成绩不小哇,纯甫。”曾国藩禁不住大声赞扬起来,“都供应了哪些军队?” “枪支南运江督标亲兵营、苏抚标护军营、吴淞外海水师、长江水师、北运神机营、山海关行营等等。炮供应各炮台所需,如江阴、象山、焦山、都天庙、吴淞、下关、威海卫等地。还有一个重要的去处,老中堂猜猜。”容闳说得高兴起来,仿佛如小时候得了一次意外的好处,喜得要母亲和他共享愉快一样,居然叫曾国藩来猜谜了。 曾国藩也让他说得很兴奋,随口答道:“我猜不出。” “老中堂,我告诉您!”容闳咧开大嘴笑道,“威靖、惠吉两艘船上四十八门大炮全是敝局所造!” “不错,不错!”曾国藩连声赞道,“再造出几十门好炮来,把操江、测海两船上的炮也全部换成贵局的。到时我去请恭王、文大人他们南下上海来检阅,看看从船到炮都是我们中国造的战舰。” “那太好了,明年就可以改装。”容闳激动地说。 “纯甫!”停了一会儿,曾国藩语重心长地说,“中国有座古长城,是用砖石建造的,历史上它起着抵御夷狄侵犯的重大作用。现在,砖石长城已不起作用了,需要建一座新的长城,它要靠枪炮战船来建造。江南机器局便是建造这座长城的总工厂。纯甫,你想想看,你身上的担子有多重!” “是的,老中堂说得对,未来中国的长城,要靠枪炮战船来建造,卑职能为国家造船制炮,无比自豪,无比光荣。卑职一定尽职尽忠,决不负太后、皇上和老中堂的重托!” 曾国藩满意地点点头,突然瞥见窗外匆匆走过一位碧眼金发的外国人,遂问容闳:“机器局里雇了几个洋匠?” “目前负责技术指导的有八位洋匠,为头的是美国人科尔和史蒂文森。” “科尔就是原来旗记铁厂的老板吗?”曾国藩问。 “正是。”容闳答,“当年买下科尔的铁厂,共用去六万两银子,其中四万两是海关通事唐国华出的,他借此报效赎罪,另二万两由海关道筹借。” 曾国藩感叹地说:“买下这个铁厂,并将局址由虹口移到高昌庙,这的确是机器局兴旺发达的一个转折点,这是少荃为今日中国所立的一大功劳。” “除开高昌庙外,还买下了陈家巷、龙华两处地皮。李中堂说,今后还要建炼钢厂,建大仓库,要地方。” “少荃是个当家办事的人,他想得远。”对于李鸿章任江督期间所给予江南机器局的强有力的支持,无论从个人私情,还是从国家利益上,曾国藩对他都是感激的,也由此看出了他远远高于一般疆吏的识见和才干。 “机器厂、造船厂、锅炉厂、翻译馆,都是在李中堂手里建成的,共花去六十万两银子,有一半是李中堂从军费里开支。故有人说,李中堂今后会把机器局变为淮军的军火厂,否则他不会下这大的本钱。”容闳对李鸿章的敢作敢为一向佩服,但对他聚敛财富、任用私人一套又很反感,而对眼前这位年高德劭的老中堂,他则是钦敬得五体投地。在容闳的眼里,曾国藩是一座巍巍昆仑,独立于这个时代,任何其他人都不能和他比拟。 曾国藩淡淡一笑:“把淮军装备好也是好事,平息捻乱还不是靠的淮军作主力?” 容闳没有作声。这时杨国栋带着一批工匠过来,笑嘻嘻地对曾国藩说:“大人,这些人是我从广东请来的匠师,他们从未见过您,硬吵着要我带来见见。” “拜见中堂大人!”杨国栋身边十几个匠师们一齐喊道。 “各位先生免礼。”曾国藩满脸笑容地对工匠们说,“我是一个糟老头子,没有什么看头。你们都是机器局的功臣,为国家作出了很大的贡献,我是特来看你们的。” “曾中堂伟大!”一个在香港多年的中年匠师翘起大拇指,模仿洋人的口气称赞。更多的匠师在曾国藩的面前都显得又激动又局促,感到手足无处放。一个黑发蓝眼白皮肤的青年匠师大胆地冲出来,伸出双手握起曾国藩的手,唬得赵烈文、吴汝纶以及一旁的戈什哈忙围过来。曾国藩毫不介意地与青年匠师拉起手,和蔼地问:“你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青年匠师脸刷地红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我父亲是广东人,母亲是英国人。” “怪不得你的眼睛是蓝色的。”曾国藩快活地说。 杨国栋走过来说:“大人,他前年才回国,在英国生活十多年,养成了洋人的习气,见人就拉手,请大人原谅他不懂礼仪。” “拉拉手也好,还显得亲切些。”曾国藩又转脸对青年匠师说,“你在英国生活十多年,英文一定很好,你要把英文教给他们!”说着,用手指了指四周的匠师们。 青年匠师高兴地点了点头。曾国藩环顾四周,大声说:“各位先生,明天中午由我做东,请大家来驿馆里共饮几杯,我们好好叙谈叙谈如何?” “谢谢老中堂!”众人大出意外,纷纷向曾国藩鞠躬致谢。 待匠师们走后,曾国藩对容闳说:“明天中午宴请中国匠师,晚上,你代我把科尔、史蒂文森等洋匠,还有翻译馆里的傅兰雅先生都请来,叫驿馆准备两桌好苏菜,我借花献佛,也请他们一次。” “太好了!”容闳欢喜雀跃。 晚上,容闳陪着科尔、史蒂文森、傅兰雅以及另外几名洋匠喜气洋洋地走进了机器局驿馆。曾国藩特地换了一件绀色寿字团花夹缎长袍,头戴一顶黑呢嵌蓝宝石瓜皮帽,郑重其事地在客厅里接见他们。当容闳介绍到傅兰雅的时候,曾国藩特地将这位蓝眼栗发、高大魁梧的翻译家仔细地看了一眼,然后微笑着说:“久仰!先生所译的书对中国船炮制造起了很大的作用。原以为先生总在五十岁上下,想不到竟这样年轻。有三十岁吗?” 傅兰雅以流利的中国话说:“谢谢中堂的夸奖,我不年轻了,今年三十二足岁了。” “年轻,年轻,还是旭日方升的年华。”曾国藩一边笑着与傅兰雅谈话,一边招呼客人们坐下。 侍役献茶毕,曾国藩端起茶碗对客人们说:“这是敝人家乡的洞庭君山毛尖,各位请尝尝。” 说罢自己先喝一口。众人都轻轻地端起茶托,学中国士大夫的样子,将碗盖略微移开一点点,右手捂着盖子,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将茶碗连托一起轻轻放回原处,异口同声赞扬:“好!”傅兰雅又补充一句:“中国的茶比咖啡、可可都要好喝!” 曾国藩一一询问客人们,什么时候来中国的,生活习惯不,薪水够不够花。这些洋人的中国话大半都说得不流畅,有的只简单答了几个字,有的用英语回答,再由容闳翻译,只有傅兰雅可以应答如流。他于是代表众人说:“老中堂能于万几之暇来江南机器局视察,并特为接见在局任职的外籍匠师,各人都感受到了中国政府的关怀。机器局对我们很照顾,建有专门公馆,薪水在中国匠师的十倍以上,生活也还习惯,这里有做西餐的厨师。不过,大家都说中国的饭菜更好吃。”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曾国藩起身,伸出右手说:“那好,今天就请各位尝尝苏州名厨的手艺!” 以讲究色泽艳丽、用料甜软出名的苏菜,早已令外国人垂涎,而今晚这两桌酒席更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如果说中国的科学技术在当时已远远落后于欧美各国的话,那么积数千年聪明又会享受者的才智所创造出来的华夏饮食文化,却当之无愧地名列世界之首,令洋人们在满桌珍馐面前自愧不如,给一向以万邦来仪自诩的天朝士大夫们赢得了脸上的光彩,似乎可以抵消一部分来自战场和谈判桌上的耻辱。 桌上的每道菜都有一个极富中华文化色彩的名字,如八戒遇难——红烧猪肉、鲤跃龙门——清蒸鲤鱼、苏武牧羊——炖羊肉、众星捧月——肉丸蒸蛋、孙猴出世——油焖猴头、西施浣纱——菠菜粉条汤、哪吒闹海——炒鳝丝、丹凤朝阳——清蒸全鸡、雄狮酣睡——清蒸瘦肉团,等等。当容闳一一为洋朋友介绍菜谱时,这些远方的客人无不为中国的烹调艺术惊叹不已,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五千年古老文化的大略。 “这道汤叫作仙姑逢旧友。”最后,容闳指着正中一个白胎青花鼓形瓷碗说。 “仙姑逢旧友?”洋人们对这道菜的命名感到莫名其妙。 “请问容会办。”傅兰雅代表大家问,“这是什么意思,你能详细告诉我们吗?” “好!”容闳微笑着说,“这是我国江浙一带一道有名的素汤,它的主要用料为蘑菇和香菇。两种菇子混合用,汤味便格外的清香爽口。蘑菇取新鲜的,又叫鲜菇。香菇用的是干货。因为它们属同纲同科,本是同类,于是鲜菇在这里遇到了去年的老朋友,这不是仙姑逢旧友了吗?” 众人似乎尚未明白过来,中国通傅兰雅已听懂了,他兴奋地说:“中国的语言真妙不可言。‘鲜’与‘仙’音相近,‘菇’与‘姑’音相同,而‘仙姑’却比‘鲜菇’更讨人喜欢。妙,妙极了!” 洋人们遂一齐笑起来。 曾国藩举杯笑道:“诸位先生为中国军火轮船的建造立下了汗马功劳,鄙人借这杯薄酒略表谢意,并恳切希望诸位先生把自己的智慧才能都发挥出来,造出更多更好的枪炮兵舰,大清国的历史丰碑将会铭刻各位的英名和功绩。” 客人们全都举杯,一饮而尽。 容闳频频向长期与他共事的洋匠们劝菜,大家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坐在曾国藩右手边的傅兰雅说:“曾中堂,您知道吗,我是一个英国传教士。” “我知道。”曾国藩一直很少吃喝,只是象征性地动动筷子。这时拿起手边的餐巾,慢慢地擦着嘴唇,他对这个传教士闻名已久,很想与他谈谈。 “曾中堂,去年在天津发生的事件,无论对贵国而言,还是对法国、英国、俄国等欧洲各国来说,都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您奉贵国政府之命,处理这样一件棘手的事情,的确很不容易。今天有这样一个好机会,使我们能够面对面交谈,我很荣幸。恕我冒昧,能向中堂请教一些问题吗?”学贯中西、举止文雅的傅兰雅身上,典型地体现了英国绅士的翩翩风度。他今年虽只三十多岁,却翻译了好几部重要的科学著作,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深受东西方学术界的推重。 曾国藩对这位有真才实学的洋人很是赏识。他点点头,诚恳地说:“傅兰雅先生,与您谈话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您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出来,我们一起商量。” “谢谢。”傅兰雅彬彬有礼地说,“请问曾中堂,您对教会是怎么看的?” 曾国藩说:“去年天津发生的事情,至今仍使我心头上如压重石,诚如傅兰雅先生所言,那的确是一件令中外都不愉快的事。”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满桌客人全都放下杯筷,倾耳聆听,“耶稣教、天主教信奉上帝,犹如释教普度众生、道教羽化登仙一样,都以劝人为善作为宗旨,故可为世人所接受。敝国对待教会的态度,傅兰雅先生和诸位在座的一定都清楚,是采取包容态度的。早在世祖爷、圣祖爷时期,汤若望、南怀仁等传教士便受到破格隆遇,到圣祖爷晚年时,全国已建教堂近三百座,受洗教徒近三十万人。传教士把先进的历法引进我国,还协助朝廷测绘了《皇舆全览图》,做了不少好事。他们也尊重中国人的礼仪习俗,敬天法祖,彼此相处还算融洽。但可惜,后来教廷粗暴地干涉耶稣会在中国的传教方式,而传教士又极不应该插手皇嗣继统大事,遂使得朝廷下决心明文禁教。近几十年来,朝廷解除教禁,教会在中国内地大量传播,中国信教的人也与日俱增。遗憾的是,不少传教士仗着本国强大的军事力量,在中国境内惹是生非。他们不遵中国法度,强占土地,欺压中国百姓。这样,引起了中国人的普遍反感,不仅仅老百姓,连官吏士人也极不满。去年天津发生的事情,直接导火线在迷拐幼童、挖眼剖心的传闻,当然,这是荒唐无稽的,但真正的原因,是长期藴藏在中国百姓心中的不满情绪。鄙人的态度,想必诸位都清楚,对天津一部分莠民那种杀人毁堂,以至捣毁法国领事馆、焚烧法国国旗的野蛮做法是坚决反对的,故而处决了十多个杀人凶手,赔偿了五十万两银子。于是鄙人便成了全国攻击的目标,被骂为汉奸卖国贼。鄙人现在已是声名狼藉的人了。” 说到这里,曾国藩苦笑了一声,侍役递上茶来,他喝了一小口,继续说:“刚才傅兰雅先生问鄙人对教会的态度。鄙人可以明确地说,那些仗势欺人的传教士,不能代表耶稣教、天主教,因为耶稣教、天主教要人做善人,不做恶人。真正的传教士只会帮助中国人,而不会欺压中国人。” 傅兰雅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他带头鼓起掌来,科尔、史蒂文森等人也鼓掌,表示赞同。曾国藩微笑点头致谢,又说下去:“好比傅兰雅先生是英国的传教士,他到我们中国来以后,帮助我们翻译许多关于造炮制船的技术书籍,又把自己的学问传授给中国人,我以为这才是真正信守教规、与人友善的传教士。因而当去年津案发生后,对于不少人主张关闭教会,驱赶外国人出境的偏激言论,我是决不同意的。外国人中也有我们的好朋友,像科尔先生、史蒂文森先生,以及在座的各位先生,不辞辛苦,帮助机器局造了这么多的枪炮子弹,又为我们造的五艘战舰出了很大的力,你们就是中国人的好朋友!” 又是一阵掌声。科尔举杯起身,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让我们一起为曾中堂干杯!” 曾国藩站起,将杯子与大家的酒杯碰了一下。傅兰雅情绪激动地说:“曾大人,您是中国了不起的人物,您对教会和传教士的看法与我们完全一致,尤其是您能开明大度地接受西方的科学技术,胸怀博大地容纳西方专家,脚踏实地地为贵国的自强兴办工厂、制造船炮,您比那些顽固死硬的守旧派和夸夸其谈的清议者高明百倍千倍。” 对于这个英国传教士、学者的友好讲话,曾国藩报之以真诚的笑容。眼前的傅兰雅以及科尔、史蒂文森,与丰大业、罗淑亚都是洋人,对待中国的态度,却有天壤之别。是的,人与人是不同的,中国人中有尧舜禹汤,也有共工蚩尤,有周公孔孟,也有管蔡盗跖。洋人也是人,他们中间理所当然地有善恶之别,有良莠之分! “诸位先生,我昨天对容会办下了死命令,要他在明年内造出一艘铁甲兵舰来,这有很大的困难,还要仰仗诸位献智献力,攻克难关。”曾国藩说着起身,举起酒杯说,“我在这里预先向各位先生敬一杯谢酒!” 史蒂文森说:“一定尽力。” 科尔说:“轮船厂可以造得出。” “这我就放心了。”曾国藩再次把酒杯举了举,“大家一起喝了吧。祝各位与容会办他们精诚合作,让鄙人有生之年能看到中国人造的铁甲船航行在江海上!” 喝完杯中酒后,满脸通红的傅兰雅兴冲冲地说:“谢中堂款待美意,我们几个人也备了一件礼物,请中堂笑纳。”说完对着门外喊,“仲芳,叫他们把东西抬进来!” 喊声刚落,一个十八九岁的俊少年,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从门外进来,对着曾国藩一鞠躬:“卑职叩见老中堂大人!” 然后伸手向门口一招,只见四个工役抬着一个硕大无朋的圆球进来,圆球当中穿插一根铁棒,铁棒下端是一个大铁板。圆球用白布做成,上面画着许多弯弯曲曲的线条和圈圈点点。曾国藩的眼力已不济事,他看了很久,没有看出个名堂来。傅兰雅说:“仲芳,你给曾中堂说说。” 仲芳走到圆球旁边,对曾国藩说:“老中堂大人,这是制造局全体洋人朋友送给您的一件礼品,它叫地球仪。”边说边用手轻轻一拨,那球绕着铁棒转了起来。 地球仪!这真是一件新鲜把戏,曾国藩过去没有听说过。 “洋人朋友听说老中堂要来视察制造局,忙了几天,由傅兰雅先生指导,做成了这个地球仪,全世界各国各地都在这个球上。” 曾国藩背手来到圆球旁,问:“中国在哪里?” “在这里。老中堂请看。”仲芳把地球仪转了半圈,熟练地找到了中国。 “上海呢?”曾国藩又问。 “这儿。”仲芳用手指在一个小黑点上,“这边就是海了。”他边说边旋转圆球,手指画出了一条横线,“穿过大海,就到了科尔先生和史蒂文森先生的家乡——美国。” 曾国藩凑过脸去看了一眼。仲芳又用手指画了一条线,落在一个曲线圈圈内,说:“老中堂请看,这就是傅兰雅先生的家乡——英国。” 曾国藩边看心里边想:“好聪明的洋人,用一个球就把世界各国都包括进来了,要不了半天,各国的地理位置就会记得一清二楚。”本欲大大地称赞一番,想一想,又把话噎了下去,只是浅浅地一笑,说:“谢谢各位,我收下了。” 仲芳指挥工役抬下去。正要出门时,傅兰雅叫住了他。傅兰雅走过来,笑吟吟地对曾国藩说:“曾中堂,我要向您推荐一个人才,这位聂仲芳先生今后一定可以成为贵国一位大企业家,他很有经营管理的才干。” 聂仲芳进门的举止就已博得曾国藩的注意,这时又听傅兰雅如此称赞,便和气地问:“聂仲芳,你这样轻的年纪,就受到傅兰雅先生的赏识,不简单呀!” 聂仲芳谦虚地回答:“这是傅兰雅先生对年轻人的偏爱,我其实什么能力都没有,只是喜欢向傅兰雅先生和其他各位洋先生请教。” “年轻人好学好问,就是最大的优点,凭这一点,今后就前途可观。”曾国藩望着这个年轻人,亲切地问,“你是哪里人,父亲做什么事?” “卑职名叫聂缉椝,贱字仲芳,湖南衡山人,父亲聂亦峰,在广东高州做知府。” “你是聂亦峰的公子?”曾国藩颇为惊喜。 “老中堂认识家父?”聂仲芳吃了一惊。 “岂止认得,”曾国藩开朗地笑道,“你的父亲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真的?”聂仲芳乖觉地双膝跪下,叩头,“老伯受侄儿一拜。” “起来,起来。”曾国藩笑道,“傅兰雅先生说你有经营管理之才,我这个做老伯的心里也高兴,明天上午你到我这里来聊聊,我要看看你跟着容会办和各位洋先生学得怎样?”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次日上午,聂缉椝来到驿馆拜谒曾国藩。他知道老伯是位严谨的理学名臣,便脱去素日常穿的西服,换上一套簇新的长袍马褂,将备用的数据单从西式皮公文包里取出,放进袖口夹层里。这一身打扮果然使曾国藩见了更觉顺眼。他自己则随随便便穿了一件旧布薄棉袍,斜斜地靠在松软的藤椅上,完全是一副长者见晚辈的随和姿态。 “你父亲身体还好吗?”曾国藩端起茶碗,慢慢地吹了一口气。 “家父这两年也常生病,精神还不如老伯您健旺。”聂缉椝端坐在对面一张绒布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白底蓝花景德镇瓷杯,他没有想到要去动它。 “你父亲比我小几岁,功名不算太顺遂。”曾国藩像是沉湎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的诗做得比我好。人也长得清秀,有南岳才子之称,为人豪放洒脱,大家都喜欢和他交往。谁知科场蹭蹬,道光乙巳、丁未、庚戌一连三科都告罢,朋友们都为他叫屈,他自己倒无事一样。咸丰二年壬子科,他高中二甲第八名,众人都以为他必入翰林院无疑。朝考下来,他喜气洋洋地把诗拿给我看。诗写得真好,既有太白之才气,又有馆阁之庄重,场中诗少有做得这样好的。谁料榜一公布,翰林竟没有他的名。我为他惋惜,他却笑着说,当县官也好,天高皇帝远,我就是百里诸侯,平生才学都可以由我展布。仍旧是笑嘻嘻的,满不在乎。仲芳,这就是你父亲年轻时的性格。” 曾国藩近来喜欢回忆往事,也喜欢跟年轻人谈往事。今天坐在对面的年轻人是个俊秀人才,而所谈的又是他的父亲、自己的同乡老友,如此叙谈往事,不啻人生一种享受! “家父可能正因为自恃才高,又对世事不在乎,才弄得做了二十年的官,至今仍只是一个从四品知府。”聂缉椝想到同是年龄相仿佛的老乡,曾国藩已贵为大学士,而自己的父亲却屈沉下僚,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本想奚落父亲两句,但那将有失人子之道,必会招致老伯的反感,便改为这样两句自认得体的话。 “你说对了一部分,但要害没有抓住。”曾国藩缓慢地抚摸胡须,心里想说,人生的贫富穷通,吉凶寿夭,皆由命定,不由人力做主。转念一想,这些话不能对后生晚辈讲,那样将会使他们失去上进之心,安于现状,不思奋发。天命和人力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一个弱冠少年如何吃得深透!这必须在经历过数十年风风雨雨、遭受过多少次失败与成功之后,再回过头来作一番细细的咀嚼,才可能有切身的体会。父兄教子弟,上司饬部属,只能鼓励其充分发挥人力的作用,知难而进,遇险不退,功可强成,名可强立,方可指望其有所造就。 “老伯,家父官运不济的要害在哪里?”聂缉椝是个要强的人,深为父亲的宦途多艰而惋惜,却不知其中缘故何在。曾国藩是个成功者的典范,又是父亲的老友,他的一两句指点,也可能是自己甚至包括父亲几年几十年冥思苦想都悟不到的。 “你还年轻,说出来你一时也理解不了,哪年我跟你父亲见面时,我们两个老家伙再去谈吧!”曾国藩又端起茶碗。略一说话便舌端蹇涩的毛病,不但未见好转,近来反而更甚了。 “仲芳,你为何一人来到此地,干起洋务来了?”这是曾国藩很感兴趣的问题,他对聂亦峰异于常人的教子之方感到奇怪。自己虽然请人教纪泽、纪鸿的英文,也对纪鸿钻研数学很支持,前几年右目未失明时,夏夜里常指着星空教儿女们识星座,但要把纪泽、纪鸿送到机器局来专攻洋务,这个决心总下不了,到底还是走中举中进士点翰林的正途光彩得多。 “我是跟着姐丈来的。” “你姐丈叫什么名字?” “他叫陈顺发,广东人,在造船厂当匠师,杨提调把他聘请来的,我于是也跟着姐丈到了机器局。” “你父亲同意吗?”曾国藩的背离开藤椅,身子向前倾了几寸。 “家父开始也不同意,说我刚中的秀才,要在家操习制艺,好考举人进士,继承家业。姐丈从小在香港长大,对世界局势看得清楚,便来劝家父,说洋务是当今的新事业,最有前途,造炮制船是中国的必需,既为国家作贡献,自己又学到真本领,一辈子不愁没饭吃。家母思想最开通,她也劝家父不要把中进士点翰林看得高于一切。还对家父说,你也是进士出身,至今不过一知府,若丢掉乌纱帽,什么事都干不了。仲芳学造枪炮轮船,今后为国家立了大功,说不定皇上会赏他一个大官。家父见姐丈在广东备受抚藩臬的器重,年薪比他高得多,又见我对举业不感兴趣,一心想干洋务,于是也同意了。我家兄弟多,继承父业的人有的是。今日中国不缺官,当官的人多得很,我真不愿意去凑热闹。”聂缉椝说到这里笑了一下,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来,满脸稚气可掬,心地单纯可爱。 曾国藩很喜欢,夸道:“你的选择是对的,中国不缺翰林,也不缺官员,中国缺的是造炮制船的人才。好好干,前途光明得很!” 聂缉椝受宠若惊,喜得脸孔红通通的,灿若朝霞。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曾国藩心里默默地念着,他已从心里喜欢眼前这个少年了。他一向认为凡办大事,以识为主,以才为辅,先不论其才具如何,单就这份见识来说,此人将来便有办大事的可能。 “仲芳,傅兰雅先生说你有经营管理之才,你对机器局的经营管理有些什么看法,跟老伯我说说吧!”曾国藩慈爱地望着聂缉椝,似对他寄予极大的希望。 “老伯亲手创办的江南机器制造总局,是中国最大的船炮制造之地,它的地位和影响远远不是上海炸弹局、苏州机器局、金陵机器局以及其他机器局所能比拟的。江南总局这些年来在老伯、李中堂以及容会办、杨提调等人的领导下,取得了令人瞠目的成就,填补了中国船炮制造的空白。它的丰功伟绩,永远彪炳史册。” 聂缉椝滔滔不绝的恭维话,使曾国藩很满意。“擅长言辞,头脑敏捷。”他在心里这样估评着。 “江南总局本可以取得更大的成就,但诸多原因限制了它不能长足发展,其中最大的问题在经营管理方面。老伯,不是侄儿危言耸听,这方面若无得力的改进措施,江南总局将不会越来越兴旺,不久的一天,就有可能挡不住朝野内外的风言风语而停办。” 曾国藩的眉头微微一皱。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到赵家祠堂指出檄文瑕漏的王闿运,想起了寄居弘毅寺献攻安庆之策的赵烈文,想起了上整饬江南八策的薛福成。初生牛犊不怕虎,这种朝气锐气是极其难能可贵的。不幸的是,古往今来,许许多多富有天才的少年,他们卓越的见识,常常被居高位掌大权的老资格们,轻易地以“狂妄”“浅薄”而加以否定,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导致数不清的天才埋没、卓识冷落的人才悲剧。曾国藩经常以此自诫。他深知天下之大,事变至殷,绝非一手一足所能维持,必须举天下之才会于一,乃可平天下兴国家的道理,因而把发现人才、奖掖人才、培育人才、重用人才作为自己的份内任务。曾国藩于是以更加和悦的颜色对聂缉椝说:“江南总局有不少弊端,我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你能有心观察到,又能坦率地指出,这便是对总局的一大贡献,我自会很重视。你不要有任何顾虑,什么话都可以敞开说出来。” 得到鼓励的聂缉椝勇气更足了:“江南总局完全靠朝廷拨款,不能独立经营。这几年来,江海关拨出了洋税以及筹拨一百九十八万两银子,而各省送来总局轮船、枪炮修造费仅只两万一千两,总局生产出来的所有军火船只,都直接调军营炮台,没有收回一文钱。这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好像是天经地义的,在傅兰雅先生他们看来,这完全不是办厂的路子。” 第七章 黑雨滂沱

欧阳夫人择婿的标准与丈夫不同

重建的两江总督衙门,在李鸿章、马新贻的规划监督下,经过五年的经营,造得规模宏阔,气派壮大。受礼制所限,它当然不可能与先前的天王宫相比,但比起咸丰二年时的总督衙门来,扩大了三倍,豪华了十倍。尤其是西花园,基本上保持了洪秀全御花园的规格。为着投曾国藩所好,新近又从紫金山移来数百株大大小小的竹子。竹枝秀劲,竹叶青翠,给满是亭台楼阁、曲径假山的花园平添无限生机,无限雅趣。 王荆七悄悄对监造总管说:“老中堂爱竹,尤爱洞庭湖君山上的斑竹。那年游君山时,他抚摸着满是黑点的斑竹,出神了半天。” 总管听后,赶忙派人去湖南采购,并吩咐装一船君山泥土来,以便斑竹能更顺利地在西花园里成活扎根。 碧波荡漾的人工湖面上,停泊着当年天王最喜爱的石舫。湖面大为拓宽,石舫也就自然地被移到湖中。于是从岸边到石舫之间,又架起一座九曲桥,桥的栏杆上饰满彩绘。桥上有顶,顶上盖着天蓝色琉璃瓦。阳光照在瓦片上,反射出清清亮亮的光彩来,与蓝天碧水融为一色,和谐壮美,显示出建筑师的匠心。 曾国藩不止一次地感叹:“太机巧了,太奢华了!天道忌巧,天道忌奢,还是朴实的好,世间唯有朴实最能长久。”他要总管在督署东面花圃边开出几块菜地来,明春再种上青菜、辣椒、茄子、豆角等农家菜蔬,借以抵消几分奢靡,又向僚属示以不忘稼穑之本。 夫人欧阳氏卧病已三个月了,她素来体气虚弱。从同治八年起与丈夫得了同样的病:右目失明,左目仅见微光。天气冷,搬进督署半个月了,她未走出门外一步。今天太阳出来了,天气和暖,在满女纪芬的陪同下,两个同病相怜的老人一起来到西花园,沿着九曲桥慢慢地向石舫走去。 “满姑,你今年二十岁了,我和你娘还未给你定下婆家,你心里有怨气吗?”一家三口在石舫里的木凳上坐下后,曾国藩望着长得厚厚墩墩,酷肖其母的满女,怜爱地问。 “父亲,看你老说的!我这一辈子不嫁人,在家伺候两位老人。”纪芬羞得满脸通红,扭过脸去,望着石舫外枯干的黑黄色的荷叶秆。其实,纪芬心里怎会不着急?但急有什么用,总不能自己去找婆家吧!她生性开朗,又会体贴人,说愿意在家伺候父母,也并非假话。她见父亲今天心里舒畅,主动谈起她的婚事,高兴极了。 从她懂事起,就从来没有看见父亲空闲过、舒畅过。几个姐姐的婚事,她从来没有听见父亲提起过,就那样一个一个地嫁出去了。别的大官家嫁女,吹吹打打热热闹闹,酒席摆几百桌,装嫁妆的抬盒连绵一两里路长。都说自己的父亲是湖南最大的官,在纪芬的眼里,几个姐姐的出嫁,不仅从没风光过,反而寒碜得很,送亲那天的娘家人中,又照例没有父亲到场!父亲一生太忙太累了,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刻家人闲聊的光阴。女儿都有这样一番感慨,做妻子的感慨就更多了。 结缡三十六年来,欧阳夫人一直对丈夫敬重爱戴。过去在京师,丈夫忙是忙,但一家人没有分开。自生下纪芬后,这二十年来一家拆散,夫妻在一起的时间少,分别的日子多。欧阳夫人既为丈夫的功业自豪,又对夫妻长期不能团聚而深有觖望。今天丈夫能有这样的兴致,她又高兴又微觉诧异。 “傻丫头,哪有一辈子不出嫁的道理!我们两个老的归天了呢?”欧阳夫人笑着对女儿说,“满姑,你不知道,你父亲为你的婚事着急得很哩!他五年前就在留意了,一直想着要给你寻一个最好的郎君。” 纪芬羞得低下头。欧阳夫人摸着女儿柔软的黑发,满腹疼爱地说:“公婆爱头孙,爹娘疼满崽。你是父母的满娇娇,七个兄妹中,我看你父亲最疼的就是你,常说你长得一副阿弥陀佛相,将来福寿最好,所以要替你找一个人品好、学问好、家境好、公婆好、体质好的五好夫婿。” “这样事事都好的人,到哪里去找呀!”纪芬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娇甜地望着母亲。 知夫莫如妻,欧阳夫人说的正是曾国藩的心思。这些年来,他为已嫁的四个女儿的婚事负疚深重。四个女婿都是他做主定的,四个女儿的家庭都不美满。大女婿袁秉桢放荡凶暴,致使大女儿三十岁便去世,活生生又添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例。二女婿陈远济幼时聪明,长大后却变得平庸,毫无上进心,二女儿纪耀终年郁郁寡欢。三女婿罗允吉是个花花公子,不务正业,其母又刁悍刻薄,三女纪琛一年到头总想住娘家。四女婿郭刚基人品学问都不错,却又体质羸弱,二十一岁便病死,留下纪纯拖着两个儿子守空房。鉴于四个女儿的不幸,曾国藩总结出“五好”的择婿标准。正因为“五好”夫婿难找,故而让二十岁的满女尚待字闺中。这次视察江南机器制造局,却意外地看到一只雏凤,一匹千里驹。自己是看准了,不过这一次他要好好征求夫人和女儿的意见,过去的教训实在把他吓怕了。他想:即使夫人同意,女儿自己不同意的话,这件事也决不勉强。 “人倒是发现了一个,就不知你两娘女的看法如何?”曾国藩边说边注意看夫人和女儿的反应:娘眉开眼笑,女儿的脸涨得通红。 “是个什么样的人?”欧阳夫人忙接言。 “聂亦峰这个人你还记得吗?”曾国藩问夫人。 “你是说衡山聂长子,几次会试都未中的那个?”欧阳夫人的记性十分好,尤其是寓居京师时,她作为一个贤惠的夫人,对来过她家的丈夫的朋友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个聂亦峰,又是湖南同乡,又在她家前前后后住过半年之久,印象就更深刻了。 “正是的。” “那是个好人,学问好,人也好,就是考场运气不好,我记得他连考了三届都名落孙山。”欧阳夫人仰起头,慢悠悠地说,似乎在回忆往日京师甜蜜的生活。 “咸丰二年考中了,又因写错一个字未点得翰林,结果分到广东去当知县,现在是高州知府。” “你说的人是亦峰的儿子?”夫人已猜到了。 “他的老五,现在江南机器制造局当委员,今年十九岁。”接着又把聂缉椝来上海的过程说了一遍。 “今后还可以考进士点翰林吗?”丈夫出身翰林,欧阳夫人巴望两个儿子、四个女婿都点翰林,却偏偏就没有第二人了。她有时下了狠心,一定要给满女找个金马门中人。纪芬撇开父母,独自一人走到船头,静静地观看石舫边来来去去的游鱼,耳朵却没有放过舱里二老的每一句话。 “当然可以去考。”曾国藩肯定地答复了夫人的提问,“不过,也不一定非要中进士点翰林才有出息。年轻时我便告诉过澄侯、沅甫他们,不要沉湎于科举之中,那里面误人甚多,关键是要有真学问真本领。现在造炮制船便是国家顶重要的事,聂家老五有这方面的才能,你还愁他今后没有出息?他的娘说得好,今后说不定也可当藩臬抚台哩!我看那孩子气宇庄重,谈吐不俗,今后或许真有封疆的福气。” “夫子你见多识广,我一向都听你的,可是从大姑到四姑,四个女婿你自己也都不满意,故我不得不多问两句。”女儿是娘身上的肉,欧阳夫人对五个女儿的疼爱,又比丈夫更深一层,背地里她不知为早逝的大女、守寡的四女、受气的三女流过多少眼泪,两只眼睛就是这样哭坏了。 “四个女婿都没选好,这是真的。别人都说我会看人,女婿都没选好,还谈得上什么会看人,我心里惭愧。”曾国藩沉重地低下头,好一阵又说,“我想清楚了,过去选女婿,其实不是选本人,而是选父亲。父亲好,并不能保证儿子就一定好。还有,过去选的是小孩子,没有长大成人。小时聪明可爱,长大后不一定成器。这次不同,聂家老五已定型了,今后只会越来越懂事,越变越好。我相信,满姑的命要比四个姐姐好得多。” “我相信夫子看人是不错的,但还是要让我们娘女俩见一见他,我也要小小地考试一下。” “你也要考试!怎么个考法?”曾国藩觉得有趣。 “我有法子。满姑!”欧阳夫人对着坐在船头的女儿喊,“你说要得吗?” 纪芬转过脸,对着母亲忸怩地笑笑。 欧阳夫人自有测试女婿的办法,与丈夫不同。当聂缉椝奉命来到两江总督衙门时,曾家已作了精心的安排。客厅里,曾国藩与聂缉椝就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的管理话题继续谈下去;屏风后面,欧阳夫人带着女儿尖起耳朵在偷听,并通过屏风的缝隙,将聂缉椝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从外表到谈吐,欧阳夫人满意了,问问女儿,纪芬轻轻地点了点头。 傍晚时,曾国藩留下聂缉椝,请他共进晚餐。破格的礼遇,使聂缉椝颇为意外。他想起老中堂曾问过他定亲没有。“是不是要为我作伐,真有这样的好命吗?”江南总局的年轻委员想到这里,情绪顿时高涨起来。他知道老中堂不大喜欢多喝酒的文人,遂滴酒不沾,放开胆子津津有味地吃了三大碗饭。屏风后的欧阳夫人看了正中下怀。贪杯坏事的袁秉桢、罗允吉伤透她的心,体质羸弱的郭刚基更令她痛苦不已。客厅里的这个青年不喝酒,能吃饭,正是欧阳夫人眼中正派、身体好的象征。吃完饭,喝过茶后,聂缉椝起身告辞。家人捧出十段各种颜色花纹的洋布放到几上。曾国藩指着洋布说:“纪泽娘过去与你母亲熟,也见过你的两个姐姐,她要给她们三人各送一段衣料,不知她们喜欢什么花色,你给她们各挑一段吧!” 聂缉椝听了,心里乐不可支,他将十段布料,一段一段细细地看着摸着,最先挑出一段黑呢,说:“我母亲素来不喜欢花花草草,平时家居爱作男子装。这段黑呢给她做衣服好。”又挑起一段米色起小花的格子绒洋布,说,“我大姐三十岁了,生了两个孩子,她爱美,又颇稳重,这段布给她最好。”最后挑了一段黄底绿叶粉红桃花亮闪闪的缎子,咧开嘴唇笑道,“二姐明年出嫁,她又爱俏,这匹缎子给她做嫁妆最合适。” 当曾国藩把聂缉椝选布的情形告诉夫人时,欧阳氏彻底放心了:这孩子心眼细,对女人关心,今后一定会对妻子体贴照顾。这样的女婿打起灯笼也难找啊!她催丈夫即刻给聂亦峰发信,定下这门亲事,明年就嫁女。过了二十岁的姑娘,再不能留在娘家了。 “你这是一厢情愿。我们相中了他的儿子,万一他看不上我们的满姑呢?”曾国藩乐呵呵地笑道。 “哪有这个事!”欧阳夫人像受了委屈似的,“我的满姑又漂亮又能干,谁见了谁爱,还有看不上的?没有这个道理!” 正说着,纪芬进来对父亲说:“折差送来一个大包封,请父亲去大堂祗领。” 曾国藩穿上朝服,来到大堂,焚香望北跪拜后,接过包封。打开一看,原来是太后、皇上赏赐的年礼。自从同治年间来每年如此,不论他在前线指挥打仗,还是在安庆、江宁、保定等处衙门当太平总督,每到十二月初便有一大包礼物寄给他,而且每年都是同样的物品,今年亦不例外:藕粉三斤半,白莲子三斤半,百合粉一斤半,南枣三斤半,橘饼一斤半,奶饼五斤,挂面十把。每年接到这包礼物,也同时接到一分温暖,他从心里感激太后、皇上的廑注。今天,这份心情似乎没有过去的浓烈,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又要过年了!” 这是搬进新督署的第一个年节,阖署上下喜气洋洋,商议着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给新衙门锦上添花。欧阳夫人这些天精神也好多了。纪鸿夫妇带着三子一女由长沙来到江宁,同船的还有纪琛和她的两个儿子,纪耀和她的丈夫陈远济。纪鸿还告诉父亲,九叔也会来江宁过年。空旷的衙门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曾国藩夫妇见到一船晚辈,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儿孙满堂,悲的是早逝的大女和新寡的三女。曾国藩最感欣慰的是二房人丁兴旺。纪鸿成家尚只七年,便为他添了三个孙子,相比起来,长房就冷清多了。纪泽与刘蓉的女儿成亲十三年,先后生了两个儿子,均不满周岁便夭折,现在只有两个女儿。纪泽今年三十三岁了,心里很着急,曾国藩夫妇也很着急。 郭氏会做人,一进衙门,见嫂子脸色不悦,知她心里妒忌,便和丈夫商量,请兄嫂于他们的三子中任择一人暂为抚养,等日后生子再退还。因为曾国藩的一等侯是世袭罔替的,明摆着今后是纪泽的长子承袭,纪鸿夫妇为怕兄嫂误会,以为是为了抢袭侯权,故先行讲明,不以小宗乱大宗。纪泽夫妇见弟弟、弟媳如此贤惠,甚是感激,便选中了将满周岁的广铨。曾国藩对此事大加赞赏,亲自为孙子的过房举办了隆重的仪式,并对儿子们说:“过房是好事,若作活动的,今后便容易生麻烦,当年中和公出嗣添梓坪,因活动而生讼端。你们兄弟要学少荃抚幼荃之子的样子,不作活动作呆笔。今后纪泽不管再生几个儿子,广铨总在长房,不再回二房,这样方可杜绝日后的啰唆事。你们兄弟同意不同意?” “同意。”纪泽、纪鸿异口同声。 “那你们兄弟一起,在祖宗牌位面前订个约吧!” 纪泽、纪鸿在曾祖星冈、祖父竹亭牌位下跪定,共约谨遵父命,过房之事永不变更。

一个苦甜参半的怪梦

办完这件家中大事,曾国藩一阵轻松,回房稍作休憩。他一躺上床,便忽然见到了久别的祖父和父亲,心中十分惊讶。张眼四处一看,这不到了荷叶塘吗!那绕山蜿蜒的流水,恰是魂牵梦绕的涓水河;那苍苍翠翠的峰岭,正是日思夜想的高嵋山。“啊,生我育我的家乡,我又回到了你的怀抱!”曾国藩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呼着喊着,孩子似的奔向涓水河,奔向高嵋山。 他沿着涓水河畔走,仿佛正是一个提着竹篮子,刚从祠堂告别雁门师回家的小学生,对草丛中惊飞的翠鸟、水边吓跑的游鱼充满着兴趣。驼背五爹还坐在那株古柳树下,悠悠闲闲地含着一杆三尺长的烟管。他起身拉绳,那把传了几代的百年老罾扳起来了,小鱼小虾在网中活蹦乱跳。看着放学的孩童贪婪地站在一旁,驼背五爹选了一条小小的红鲫鱼递过来。小学生如获至宝,双手捧着,撒开腿向家中跑去。背后五爹高喊:“伢子,你的竹篮子不要了?” 跑着跑着,红鲫鱼不见了,小学生上了高嵋山,一刹那间就变成了十六七岁的少年,手里握一把柴刀,沿着山间小路走进一片竹林。多好看的竹枝啊,清幽劲节,他真不忍心举刀。但无法,他要砍下竹子,用它来编织篮子,然后拿到蒋市街上去卖,换回几个买纸笔的零钱,读书郎的家境并不宽裕呀!他不以此为苦。林中小道送给他生趣盎然的情致,一只只从自己手里成形的青皮白心的竹篮子,又给他带来成功的喜悦…… 忽然,山脚下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他快步跑下去。“哐哐嘡嘡”的锣声里,走出一个帽子左边插着红花的差役,在家门口高喊:“恭喜恭喜,贵府公子高中第三十六名举人!”祖父、父亲笑盈盈地走出来,接过喜报,屋门口围满了四乡八村前来看热闹的老老少少。一会儿,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让开了一条路,一乘大红花轿抬进门来,老岳父欧阳凝祉先生笑吟吟地骑马跟在轿后,夫人来了!曾国藩双喜临门,乐得眉开眼笑,情不自已。夜深了,闹洞房的亲友都走了,夫人头罩红绸,羞涩地坐在床沿上。新郎官举着龙凤红烛,心怀惴惴地走过来,他不知新娘子长得如何。迟疑了很久,终于轻轻地揭开红绸,新郎官惊呆了:烛光下,新娘子粉面桃腮,含情脉脉。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涌上心头,他醉醺醺、眼迷迷地把新娘子抱了起来。慢慢地他睁开眼睛,抱在怀里的夫人已眇一目,额头上尽是皱纹,头发斑白,他扫兴地松开手,猛然间从镜子里看到一个衰朽老头。那正是他自己! 他沮丧地走出屋门。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不到了长沙城吗?”当他看到熟悉的火宫殿时,心里说道。火宫殿里里外外乱糟糟的,他正要转身走开,一个肩膀上搭着抹布的伙计满面堆笑地说:“要寻清静的地方吗?楼上雅座请。”曾国藩停步,见这伙计十分面熟,这不是岳阳楼上那个很会说话的店小二吗?他怎么到这里来了!再定睛一看又不是。啊!对了,他是稽茄山下小饭铺里那个忠厚的老板。老板撩起围裙,一边擦手一边说:“你老放心,再也不会看到长毛了,长毛已叫你老消灭了。雅座里没有外人,都是你老久别的朋友。” 曾国藩觉得奇怪,上得楼来,掀开帘子看时,唬得心跳不已。雅座里的八仙桌旁坐着三个人,正在开怀畅饮,高谈阔论。上首坐的江忠源,右边坐的胡林翼,左边坐的罗泽南。他忙进去,作揖打招呼:“多时不见了,原来你们都在这里!”怪哉,三人都没有发现他,继续谈着他们的话。他很丧气,便讪讪地靠着下手坐着,借此休息下。只听得江忠源爽朗地笑道:“现在好了,天下安静了,正是当年康节先生所说的,‘人乐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我辈可以痛痛快快地饮酒赋诗了。” “是呀。想当初我们创建湘勇,是何等的艰难困苦,那年就在这个火宫殿里闹出了人命案,逼得湘勇无法在长沙安身,不得不躲到衡州去。”罗泽南插话。 “难得涤生忍辱负重,终于在衡州练就了水陆大军,奠定了日后湘军胜利的根本。”胡林翼感叹道。 曾国藩在一旁听了略觉宽慰,心里想:“幸好他们没有看见我,且多坐一会儿,听他们是如何议论的。” “要说涤生忍辱负重,真我辈不及,镇筸兵的欺侮、湖南官场的势力不消说了,后来在江西,新老巡抚都跟他过不去,不给粮饷都罢了,还要说他运了大批金银回荷叶塘,说他打仗无能,聚敛有方,你看气人不气人!”罗泽南取下眼镜,用手绢擦着眼睛,不知是眼睛昏花了,还是因过于激动而流了泪水。对亲家的这个举动,曾国藩很是感激。 “这都可以理解,其原因一是愚蠢,二是妒忌,最让人心里过不去的是,打发德音杭布来军营窥探,调多隆阿跟随左右。涤生是满腔热血,一片忠心,朝廷却如此猜忌,岂不让人心寒!”胡林翼用手来回重重地抹着桌面,似乎在发泄胸中郁忿,一向蜡黄的两颊上泛起红潮。 曾国藩呆呆地望着他们,感慨万千。 “算了,都不去说它了,好在涤生兄壮志已成大业,如今功成名就,我大清朝自三藩以后,还没有哪个汉人有涤生兄的荣耀,我们也都仰仗他的忍辱负重而名登凌烟阁。”这是江忠源的洪亮豪放的嗓音,说罢满饮了一口酒。 “长毛、捻子都好对付,难办的是洋人。我总担心涤生会栽在洋人手里,毁了半世英名。”胡林翼没有喝酒,情绪忽然低落下来。曾国藩偷眼看时,两颊上的红潮不见了,正是安庆南门码头上呕血昏迷时的样子:干瘦灰白,两眼微闭。 “洋人怕什么,又不是三头六臂,若撞在我手里,定叫他有来无回。”江忠源怒道,仍是当年战蓑衣渡、守长沙城的气概。 三人正说得起劲,忽然帘子又被掀开,昂首进来一长须老儒。此人衣衫破旧,精神矍铄。一进来,便用手杖指着八仙桌边的人说:“你们在这里喝得痛快,怎么不叫我?”三人忙起身,赔着笑脸说:“不知吴举人驾到,有失远迎。” 曾国藩定睛一看,方知来的是岳州怪才吴南屏,二十多年不见了,不料在此相遇。正要起身打招呼,又想,他们看不见我,我也不惊动他们了,且一旁坐听算了。 吴南屏一屁股坐下来,喝了几口酒后,便旧习不改,牢骚满腹,怪话连篇:“我在外面听得多时了,你们都是湘军大头目,称赞湘军的功劳,说长毛是你们湘军灭的,大清是你们湘军保的,真正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其实,长毛是自生自灭。倘若没有内讧,这天下洪杨坐定多年了。” 真是一语惊四座,大家都洗耳恭听。曾国藩心想:“说他是怪才,恰如其分。” “我还劝你们且慢表保大清的功劳。叫我看,湘军不但不是功臣,它正是挖大清江山基脚的罪魁!” 江、胡、罗都瞪大眼睛望着他,曾国藩更是惶惶不安。 “你们想想看,大清二百年来,兵都是朝廷掌握的,钱粮皆归之于户部,藩臬听命于中枢。这些年来,因军功而升至督抚的多达二十余人,至今还占据十八省的近半数。他们仗着功劳,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兵员成了家丁,钱粮变为私产,藩臬惟听命办事,不敢稍有异议。后起的淮军将领的骄横更为过之,简直达到了为所欲为的地步。今日形势,外重而内轻,督抚之权大于朝廷,只怕唐末藩镇割据的局面不久就会重演了。曾涤生说,二十年来与长毛、捻贼之战,其力费十之二三,与旧时文法之战,其力费十之七八。好吧,你们看看,这就是他与祖宗成法开战取胜后的功劳!大清亡在湘淮军之手,总在这几十年间便可证实。” 曾国藩听到这里,吓得浑身冷汗淋漓,心里狠狠地骂道:“这个吴南屏,我把你列作桐城文派在湖南的传人,没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见固然不妥,但你也不能这样挟嫌报复我呀!” “吴夫子,你说得好!”帘外传进一句异常洪亮的话,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帘子掀开,走进一个四十余岁的学者。但见他气宇爽阔,风度倜傥,众人看时,进来的原来是风流才子王闿运。他不待招呼,径坐在八仙桌上首江忠源的旁边。一落座,就旁若无人地夸夸其谈,“吴夫子的见解我完全赞同,世人非但为湘军惋惜,也为涤翁惋惜。涤翁之才,原在经学文章上,他若一心致力于此,可为今日之郑康成、韩退之。但他功名心太重,清清闲闲的翰苑学士当不久,便去当礼部堂官,做学问的时间已是不够了,后又建湘军战长毛,更无暇著书立说。长处没有得到充分发挥,短处却拼死力去硬干,结果徒给史册留一遗憾。” “壬秋,你太刻薄了!”胡林翼大为不满地打断他的话。 “我这话看似刻薄,其实不刻薄。我当面都对涤翁说过。”王闿运仍然不知忌讳地大放厥词,“涤翁百年后,颂他夸他的人自然千千万万,我王闿运偏要唱唱反调。我也拟好了一副挽联,将来凭吊时要亲手交给纪泽。” “念给我们听听!”吴南屏催道。两个怪才虽然平时互相瞧不起,在这点上却又声气相投。 王闿运饮了一口酒,抑扬顿挫地念道:“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勘定仅传方面略;经学在纪河间阮仪征之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憾礼堂书。” “雄深超卓,评价得当!”吴南屏拈须称赞,“壬秋,你可是冷眼旁观,所见深刻,不过,我料定曾纪泽不会收下。” “他当然不会收。这副挽联只能记在我的《湘绮楼日记》中,传诸子孙后世。” 曾国藩心中不怿。奇怪的是,江忠源、胡林翼、罗泽南都未表示异议。他愤然退出雅座,走出火宫殿,瞬时便回到荷叶塘。怪事!涓水河怎么干涸了?往昔清亮的河水都到哪里去了?他又去寻找高嵋山的竹林,不觉吓蒙了!犹如遭受一场大劫般,高嵋山黛青色的美景荡然无存,漫山遍野都是光秃秃的树干,枯黄的败叶在树干间飘摇,然后无声无息地撒在山坡上、沟涧里,乱糟糟的,昏惨惨的,令人悲哀而愁肠千结。“唉呀,荷叶塘,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曾国藩终于忍不住高喊起来,突然听见自鸣钟响了。原来竟是大梦一场!他侧身看了看钟,时针和分针恰好并在一起:刚交子正。 这是个好生稀奇的怪梦!曾国藩心想。他生平所做之梦极多,尤其是咸丰七、八两年家居时,心境苍凉,百忧交集,几乎一合眼便是梦,而且又是一色的噩梦。但像今夜这样有头有尾、从小到老、先甜后苦、先美后丑的梦,却从来没有做过。他冷静地想想,也不奇怪。美好的荷叶塘,只是他散馆进京前脑中的印象,它与纯真的与世无争的年华紧密相连。后来就不行了。到了守父丧的年代,高嵋山、涓水河再也不能引起他如醉如痴的迷恋。对湘军,对他个人的微词,他已从京师和家乡那些宦海不得意,或隐居不仕的朋友书信、交谈里看到听到多次。前几天,欧阳兆熊将吴南屏的一封信给他看,梦中吴举人所言的正是信里的话。去年从天津南下,在清江浦偶遇王闿运。这个平生信奉帝王之术的俊才,对曾国藩总不重用他,不免有些怨恨,他现在已著作等身,以一学术大师而饮誉海内。他送给曾国藩近年所著的五本书:《周易燕说》《禹贡笺》《谷梁申义》《庄子七篇注》《湘绮楼文》。就在送书的时候,王闿运不无自得地说,曾国藩本是著述之才,惜不得闲暇,又说他最近戏拟了一副联语,但不敢相送。曾国藩催他念,谁知竟变成了梦中的挽联…… 今夜,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翻出来了,胡乱地拼凑了这个苦甜参半的梦。至于高嵋山的落叶,曾国藩倒认为正是自身现在的真实写照:精疲神散,欲自振而不能,好比深秋季节,败叶满山,全无收拾。“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起李鸿章已从直隶赶来江宁,上午就要来衙门拜谒,他强迫自己闭目息念,期望能再睡上个把时辰,养养精神。他有许多话要对这个阔门生说。

看看我们湖南的湘妃竹吧

接到恩师手谕后,直隶总督李鸿章不顾年关已近、百事丛杂,冒着严寒,长途跋涉,由保定来到江宁。去年他从湖广总督任上调到直隶,接替恩师的职位,同时接手天津教案的扫尾。那些日子里,师生二人就津案、洋务以及国家形势作了多次推心置腹的深谈。在这些方面,李鸿章完全赞同曾国藩的看法,尤其对兴办洋务,李鸿章表现出比恩师更大的热情,而且脚踏实地干实事。在苏抚任内,他筹建了上海炸弹局、苏州机器局。在署江督任内,不仅大大扩展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又独力开办了金陵制造局。李鸿章利用这些军火工厂大批生产枪炮子弹,装备淮军,使淮军成为当时武器最为精良的军队。他不顾人言,在捻军被镇压后坚持不撤淮军,并把刘铭传、潘鼎新、张树声、吴长庆、周盛波、周盛传,以及弟弟李鹤章、李昭庆都一一安置在掌管兵权的高位上,形成了他的强大羽翼。其兄李瀚章又最会做官,弟弟一调走,湖督一职就落到他的手中。汉人同胞兄弟俩并世为总督,清朝开国以来尚无先例。朝野内外,都说李家已取代曾家,成为天下臣民第一家了。曾国藩听了,心里有时也难免泛酸,但更多的是欣慰,甚至还有些感激。 学生胜过老师,不正体现了老师识才育才的本事吗?欧阳兆熊讲过这样一件事:那年左宗棠在闽浙总督任上,他去福州看望老朋友,左宗棠放言曾国藩不如自己。他对左宗棠说,带兵打仗,曾国藩或许不如你,但识人用人却强过你多倍。曾的门下人才济济,你的楚军除开你这个统帅外再无第二人。谁不如谁,后世自有公论。欧阳兆熊这番直爽的批评,说得左宗棠哑口无言,面有赧色。 就凭左宗棠的面有赧色,曾国藩也就得到很大的安慰,何况李鸿章的事业对他来说血肉相连,息息相关!他清楚地知道,有李鸿章的兴盛和强大,就能确保他的事业后继有人,他的声名不会因人死而灭。纵观数千年历史,几多人在生时声势煊赫,炙手可热,人一死,尸骨未寒便遭唾骂鞭挞,一生名望扫地以尽。曾国藩知道自己在对待洋务和津案的处理上结怨甚多,倘若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将自己的思想贯彻下去,并取得成就的话,一旦倒下,便也很可能逃不脱鞭尸扬灰的结局。现在有了李鸿章,有了他的不可动摇的权势和一班子占据要津的部属兄弟,估计二三十年内自己还不至于身败名裂。曾国藩对自己十年前选定李鸿章作为传人的决策很为庆幸,并感激这个争气的门生,且佩服他心理上的坚强胜过自己。由此,曾国藩也宽容了李鸿章宠荣利禄计较太深的毛病,师生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水乳交融的新阶段。 李鸿章在天津期间,亲眼看见恩师在清议的指责、津民的愤恨和内心的愧疚交织下,如处水火,如坐针毡的艰难处境,望着恩师每况愈下的病躯,他已预感到恩师来日无多了。当读到这次手谕中“此次晤面后或将永诀,当以大事相托”的话时,李鸿章遂不顾一切南下江宁。 师生见面之后,曾国藩把容闳选拔幼童出国留学的建议提了出来,李鸿章立即欣然赞同,并认为这是徐图自强的根本措施。为保证此事达到预期的效果,李鸿章还提出了许多具体意见,使这个被后人誉之为中华创始之举、古来未有之业的大胆设想臻于成熟。曾国藩这几天很兴奋,反反复复和李鸿章讨论各项细节。最后决定由李鸿章拟稿,二人会衔上奏。 李鸿章的奏章本写得好。入幕之初,曾国藩叫他掌书记文案。几个月后便称赞说:“少荃天资于公牍最相近,所拟奏咨函批,皆有大过人处,将来建树非凡,或竟青出于蓝亦未可知。”现在经过十年督抚生涯的历练,他的奏章更显精当老辣。李奏的最大特点是条理缜密、文笔洗练,一件破天荒的大事,他用两千余字便将缘起、必要性、如何进行、预期达到的效果,以及十二条具体事项,叙述得要而不烦,面面俱到。主要之点为:选年在十三四岁至二十岁之间的聪颖子弟到美国去学习十五年,每年选三十名,连续派四年,共一百二十名,朝廷派正副委员管理,估计一切费用总和在一百二十万两左右,首尾二十年,每年拨款六万。 曾国藩看后很满意,只是在批驳“不必出国,可就在国内学习”的言论时,他添了一句话:“古人谓学齐语者,须引而置之庄岳之间,又曰百闻不如一见,可见亲历其境之重要。”在读到要立足现在,着眼长远的培育人才方针时,他添了两个比喻:“成山始于一篑,蓄艾期于三年。”古文家曾国藩认为,一篇上乘奏章,文字上除清晰简洁外,还要适当地加点文采。这样读起来才不感到枯燥,并可传之久远,所谓“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就是讲的这个道理。他给沅甫选的奏章范本,就十分注意言文兼顾。全篇都妥帖无误后,他把草稿交给了文房缮写,好让李鸿章亲自带到京师去呈递。 李鸿章明天就要启程了。中午,曾国藩在督署内设宴为他饯行。官场要员和故旧好友聚于一堂,给这位年富力强、功大位显的协办大学士敬献一杯杯美酒,填塞满耳的奉承话。李鸿章甚是高兴,但也微感纳闷:恩师说有大事相托,这些天来除谈遣派幼童出洋留学外,并没有说上几句心腹话。大事,难道就是指的这件事吗? 午后,满天阴云裂开一道缝隙,一缕多日不见的冬阳射进两江督署,好比一幅淡墨画就的大观园图,突然加上红绿五彩,眼前的一切顿时光华四耀、富丽矞皇起来。正在书斋里饮茶闲聊的曾国藩见此,情趣大增,笑着对一旁的门生说:“少荃,去看看我们湖南的湘妃竹吧!” “上哪里去看?”李鸿章显然被恩师的话弄蒙了。 “你随我来。” 曾国藩起身,李鸿章随后跟着。在李鸿章的眼里,恩师是明显地老了:臃肿的皮袍里裹着干瘦的身躯,脖颈细长多皱,毫无光泽,就像一截脱水的老苦瓜;背弯着,两个肩膀一高一低,从皮帽里垂下来的花白辫子,稀疏尖细,犹如一只沾了白粉的老鼠尾巴。与二十七年前初次在京师见面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只有稳健沉重的步伐,仍保留着昔日的气概。 曾国藩将李鸿章带到了西花园。这西花园本是李鸿章设计的。当年一把大火把天王宫烧得变成瓦砾场,什么都毁坏了,唯独那艘石舫却不曾受到丝毫影响,依旧好好地停泊在原处。同治四年曾国藩赴捻战前线,李鸿章署理江督,开始筹划重新修建督署。有人建议将石舫炸掉,李鸿章制止了。今天,当他看到浮游在碧波中的石舫时,顿生亲切之感。他兴致勃勃地穿过九曲桥,在石舫上细细地端详了好一阵子,才尾随恩师来到湖岸边的竹林旁。 好一片令人喜爱的竹林!时至隆冬,草木凋零,唯有这竹枝依然保留着满身青翠,真不愧岁寒三友之一。就在这一片大竹林左边,一条曲曲折折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把曾国藩和李鸿章导向了一片小竹林。小竹林前面有一座按荷叶塘农舍形式建造的小房间,专门为赏竹休憩之用,曾国藩给它取个名字叫艺篁馆。艺篁馆里陈设简朴,正中墙壁上悬挂一幅郑板桥的墨竹图,但那不是郑氏的真迹。曾国藩从郑板桥后人手中借来,请彭玉麟临摹一张。板桥的画上还有一首他自题的七言绝句:“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曾国藩对这首诗赞赏不已。彭玉麟写不出板桥体来,曾国藩也写不出,无奈,只得以自己的行草体录下这首诗。裱好挂上后,曾国藩笑着对彭玉麟说:“我们俩人合伙打劫了板桥的珍宝,今后九泉之下如何见他!” 彭玉麟也笑着说:“剽窃者是我。涤丈虽录了他的诗,但没有用他的体。传播他的诗,他还会设宴款待你老哩!” 曾国藩开心地大笑了一阵,他觉得很久以来没有这样快活过了。 曾国藩将门生领进艺篁馆,在中间一张小方桌边坐下。桌面铺了一块白布,上面摆了几样糕点,房子里早生好了木炭火,暖融融的,仆人过来斟好两碗热茶。 “少荃,这就是从洞庭湖君山移来的湘妃竹。”曾国藩靠在棉垫椅背上,指着窗外的小竹林,对李鸿章说,“你以前见过这种竹子吗?” “没有。”李鸿章答应一声,对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走出艺篁馆,进到竹丛中,他要细细欣赏这一片有着神奇色彩的罕见竹林。 对湘妃竹,李鸿章闻名已久。用湘妃竹作骨做成的湘妃扇,是文人墨客普遍爱携带的雅物。他虽不是那种诗酒名士式的人,但也是翰林出身,夏天也爱摇一把湘妃扇。前两年做过一任湖广总督,不过大部分时间不在任上而在战场,故他未去湖南见过活生生的湘妃竹,想不到今天能在江宁城里见到它! “少荃,你要好好地看一看,这可是从君山上连土一起运来的真正的湘妃竹呀!”曾国藩对着窗外大声说,他似乎很得意,一个人在屋子里吟起刘禹锡的《秦娘曲》来,“山城人少江水碧,断雁哀猿风雨夕。朱弦已绝为知音,云鬓未秋私自惜。举目风烟非旧时,梦寻归路多参差。如何将此千行泪,更洒湘江斑竹枝!” 是的,这的确是湘江边上的真正的斑竹!只见略带黄色的青皮竹竿上,布满着大大小小的黑色斑点,那黑点极像溅在宣纸上慢慢浸渍的墨痕。把它比作人的眼泪,女人的眼泪,尤其又是舜王的后妃——美丽忠贞的娥皇、女英的眼泪,真是妙极美极!李鸿章轻轻地抚摸着竹竿,感叹着苍筤中竟有如斯稀品,更感叹着人群中竟有如斯富于幻想的湘人,而湘人的代表,又正是屋子里那位已显衰弱的恩师。他一向崇敬老师宏阔的气魄、坚毅的意志,今天他看出了老师的心灵中还深藏着才子般的绵绵情致。 李鸿章一连看了几十根竹子,在竹林中眷恋了半个钟点之久,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艺篁馆,坐在老师的对面。他喝了一口热茶,兴趣浓烈地问:“恩师,这竹子移来多久了?” “还不到一个月,眼下长得还可以,假若能在这里世世代代扎下根,那就真是一件好事。”曾国藩笑意盈盈。 李鸿章突然觉得,老师对斑竹移到西花园的成功的喜悦,甚至超过了当年的夺取江宁。 “恩师,您送几根给我吧,让老四把它种到庐州李家寨去!”李鸿章说,那庄重的神态也与当年请求筹建淮军相当。 “行!”曾国藩爽快地答应,“如果明年这批斑竹还能如此枝繁叶茂的话,我一定送六十根给你。你六兄弟一人十根,这里还留五十根,我五兄弟也一人十根。” 这句看似随随便便的话中,包含着怎样的情谊,李鸿章一听就掂出来了。他十分激动地说:“谢恩师!” “喝口热茶吧!”当仆人来到石桌边,将原先的冷茶泼去,换上热茶时,曾国藩对李鸿章说,“少荃,你知道我为何如此喜爱湘妃竹吗?” “因为此竹是恩师家乡的特产,恩师看着它,犹如回到了家乡。”李鸿章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说得对,但还不只这一层意思。”曾国藩抚须微笑着说。 “还因为此竹有一个美丽动人的传说,使得它比别的竹子更逗人喜爱。”李鸿章立刻加以补充。 “说得好,但还不完全。” “那……”李鸿章略停片刻,嬉笑着说,“门生愚陋,实在想不出了。” 以李鸿章的敏捷,莫说两层原因,他一口气说上十层八层都不要紧,但他有意不说了。一来他素知恩师城府极深,恩师心中的意念不是他能轻易道得出的;二来他要在恩师面前保持着虚心求教的晚辈形象,宁可不再猜下去,请恩师赐教,也不要逞强显能,使乖卖巧。这也是李鸿章磨炼出来了,恃才自负的淮军领袖,过去对这一点是想都不愿去想的。 “湘人爱斑竹,老朽尤重之,物以稀为贵,且又有舜王南巡,客死苍梧,娥皇、女英寻夫不见,泪洒竹林自投湘江的那一段传说,这的确是斑竹受人喜爱的原因。老朽看重斑竹,主要是从斑竹的身上联想到了一种血性。娥皇、女英明知舜王已死,不可再见,却偏要南下寻找,寻不着,则投水自尽,以身相殉。这是什么血性呢?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血性,是以死报答知遇之恩的血性,是对目标的追求至死不渝的血性!” 李鸿章听着听着,不禁肃然起敬。他的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二十七年前的碾儿胡同书房,恩师在给他讲《诗经》中的借物喻志,讲先贤的品德节操……身为太子太保、协办大学士、一等肃毅伯的李鸿章,在恩师的面前,仍有一种当年做学生时的凛然崇敬之感。他在细细地咀嚼恩师今日说这番话的深远含义。 “少荃,这次我们师弟在江宁晤面,说不定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面了。”曾国藩的声调突然变了,风卷松涛、浪掀战舰的激昂慷慨被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情绪所替代。 “恩师精力如昔,门生今后求教的日子还长哩!”李鸿章心中怃然,脸上仍泰然无事地微笑着,似不把这话当作一回事。 “你不知道,我的脚已肿了好几个月了。”曾国藩把脚伸前一步,“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这脚发肿是一个极坏的预兆。” “不要紧的。我回保定后,为恩师寻一个专治此病的良医来。”李鸿章注视着曾国藩伸过来的脚,安慰道。 “不必了。”曾国藩恢复了常态,“这二十年来,我已死过几次了。死,对我来说,不值得害怕。把你从保定请来,是想在死前跟你说几句重要的话。少荃,时势把我们师弟绑到了一起,塞进了一条航船中。” 天空上的裂云渐渐缝合,温暖灿烂的冬日又被阴霾所掩盖,富丽矞皇的两江总督衙门重新变为一幅灰蒙蒙的水墨画卷。李鸿章感觉到胸口有点堵塞,身上添了一分寒意。他肃然答道:“这些年来,门生追随恩师身后做了一点事,虽是时势所促成,但恩师奖掖提携之大恩,门生岂能须臾淡忘!” “当年在京师初见贤弟之面,老夫便将贤弟许为伟器。丁未年贤弟打马进玉堂,我视你与郭筠仙、帅远燡、陈作梅为丁未四君子。安庆攻下后,我请贤弟招募淮勇,东下上海,后又以苏抚一职密荐。我一生庸碌,无所建树,唯一可安慰的就是看准了贤弟是个可寄重任的大才,要说报答皇恩,留声后世,也仅此一桩而已。” 曾国藩一往情深地追忆着往事,至高至重的由衷赞许,把李鸿章的心情推向激动莫名的峰巅。他以近于哽咽的声音说:“门生微薄之劳,与恩师巍巍功德相比,如爝火之比日月,沙丘之比泰岳,何况这点劳绩,也包括在恩师一生的勋业之中。” “十年来,湘淮两军、曾李两家为世所瞩目。前人说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又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朽近年来常有忧谗畏讥之患,时存履薄临深之感,这是老朽与生俱来的胆气薄弱、遇事瞻顾的本性,所喜贤弟豪迈坚强,敢作敢为,在心性上胜我多多矣,这是老朽最堪欣慰之处。” “门生也经常有空虚怯弱的时候,尤当事机不顺、夜阑更深之时更是如此。”李鸿章向以铁腕强硬著称,这是他在人前第一次表示自己也有虚弱的一面。 “我想再硬再强的人,这点灵府深处的怯弱感总是难免的。苏长公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在天地沧海之间是何等短暂渺小,能不怯弱吗?”曾国藩淡淡一笑。仆人过来换上热茶,曾国藩喝了两大口,李鸿章也浅浅地呷了一口。 偏西的太阳被阴云压抑多时,终于又挣扎出来了。它的金黄色的光辉照在洪秀全留下的画舫上,也照在从君山移过来的湘妃竹上;它照在曾国藩灰黄多皱的长脸上,也照在李鸿章丰满厚实的双肩上。人有好恶,它无偏倚;人有寿夭,它将永恒。 “我自知来日苦短,死在旦夕,贤弟正如丽日中天,方兴未艾,前途极宜珍重,我有几句心腹话要对贤弟说。”曾国藩凝重地对凛然端坐的门生说,“湘淮军自创建以来,平长毛灭捻寇,杀人不计其数,仇敌遍于天下,这自然不消说了。还有一层,不知贤弟可曾注意到,湘淮军之所以取得胜利,乃因破除祖宗成法、世俗习见。” “门生知道。”李鸿章点头说,“我朝兵权握在中枢,从不下移。过去川楚白莲教造反,各地建起团练,参与镇反,然事毕团练即全部解散。湘淮军一反成例,为平定长毛捻寇之主力。长毛平后,恩师遵成法,湘勇陆师撤去十之八九,但水师仍基本保留,并转为经制之师。捻寇平后,淮军撤去不过十之二三罢了。这些都与世俗文法大不相合。” “对!你见事明白。”对李鸿章的回答,曾国藩十分满意,“湘淮军不反世俗文法,则不可成事;湘淮军一反成法,则又贻下无穷后患。有人说,将启唐之藩镇、晋之八王之先声,非危言耸听,实见微知著也。我生性顾虑甚多,慑于各种压力,同治三年江宁收复后,强行大撤湘军,虽一时免去了不少口舌,但终究缺乏远见,后之捻乱幸赖贤弟淮军以成大功。贤弟气度恢廓,近年来不但不撤淮军,反而大量用洋枪洋炮装备,成为当今天下第一劲旅。对于此事,朝野议论颇多,甚至有人以董卓、曹操视之,疑有非常之举。” 说到这里,曾国藩又端起茶杯喝水,并注意看了下李鸿章的反应。只见他神态自若,并不因世有董、曹之讥而动容。曾国藩心里叹道:“这就是李少荃,他到底与我大不相同。” “这当然是无识者浅见。”曾国藩接下去说,“当今内乱虽平,外患不已,大清江山时有被蹂躏之虞,八旗、绿营不能作依靠,前事已见,保太后皇上之安,卫神州华夏之固,日后全仗贤弟之淮军。另外,维护我湘淮军十多年来破世俗文法之成果,亦只有指望强大的淮军的存在。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一点,今后不管有多大的风波兴起,淮军只可加强而不可削弱,这点绝不能动摇。” “请恩师放心,只要门生一息尚存,这一点一定谨守不渝!”李鸿章语气坚定地表示。他没有保君卫国的强烈神圣使命感,也并非有维护湘淮军破除世俗文法战果的深远认识,他只有一个明确的观点:乱世之中手里的刀把子不能松,这是一切赖以存在的基础。不过,曾国藩的这些话也给他以启示,他今后可以保君卫国的响亮口号来从多方面提高淮军的战斗力,而一旦淮军真的成了天下独一无二的劲旅,便任是谁人也不敢说撤销一类的混账话了! “长毛平后,我曾期望国家即刻中兴,谁知捻乱又起;捻乱平后,可以措手了,不料又发生津案。在处理津案时,我已力尽神散,自知不能再有任何作为了,而朝野又对津案的处置分歧甚大,一时尚难望弥缝。中兴何时到来,看目前形势,实难预卜。然天生我辈异于流俗者,就在于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知难而进,甚至知其不可为而强为之。数十年来,我知办事之难,在人心不正,风俗不厚,而正人心厚风俗,其始实赖一二人默运于渊深微漠之中,而其后人亦为之和,天亦为之应。我与贤弟,正是属于这一二人之列。我力求先正己身,同时亦大力培养一批人才,造就一批好官,将他们当作种子,期待他们开花结果,实现天下应和的局面。可惜此事办得并不成功,尔后尚须贤弟时时自觉一身处天下表率的地位,并且还要多多培植人才,援引好官,到了普天之下都来应和的时候,风俗自然改变,康乾盛世当可重睹。这是我要与贤弟谈的第二点。” 说到人才,李鸿章一向最服曾国藩的知人善任,于是趁机问:“恩师,门生阅历有限,又常带兵打仗,无暇深究,对当今一些重要人物都乏真知灼见。恩师向以识人精微著称,是否可将他们略加品评,以便门生心中有数?” 曾国藩听后沉默着,很久不作声。

艺篁馆里,曾国藩纵论天下人物

曾国藩上上下下地梳理着长须,沉思良久,才慢慢地说:“月旦人物,从来非易,身处高位之人,一言可定人终生,故对这类话尤须谨慎。我向来不轻易议论别人,即因为此。今日晤谈,非比寻常,有些话再不说,恐日后永无机会了。不过,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听后记在心里就行了,不必把它作为定评,更不要对旁人说起。当今海内第一号人物,当属在西北的左季高。此人雄才大略,用兵打仗,自是第一好手;待人耿直,廉洁自守,亦不失为一良友贤吏。但喜出格恭维,自负偏激,这些毛病害得他往往吃亏,而他自己并不明白。金陵收复后,他不与我通往来,后人也许以为我们凶终隙末。其实我们所争的在兵略国事,不在私情。我一直认为他是大清开国以来少见之将才。我想,他若平心静气地谈起我,大概也不会把我说得一无是处。” 李鸿章说:“门生听杨昌浚说,浙江的饷糈只要晚到几天,左季高便会火速函催,不管青红皂白,开口便严厉责问,‘你的官是谁给你的?误了我的大事,我立即参掉你的巡抚!’” “这就是左季高!”曾国藩笑道,“这话只有他说得出。左宗棠之下当数彭玉麟。此人极富血性,光明磊落,嫉恶如仇,且淡泊名利,重情重义,我常说他是天下一奇男子。他每次都跟我说起要回到他的退省庵去。” “他曾对我讲过,陈广敷先生有次仔细看了他的骨相,说他前世是南岳一老僧。”李鸿章插话。 “这或许是真的。”曾国藩正色道,“广敷先生的相是看得很准的。他要回退省庵,我也不再强难他了。今后小事,你也不要再去惊动他。倘若洋人与我有战事,你用忠义二字一激,我料他哪怕七十八十岁,也会像老廉颇一样勇赴前线。” 李鸿章点头应允。 “此外还有郭筠仙。前几年在粤与寄云闹得不可开交,衡情衡理,自是筠仙不对。早年在都中,寄云见筠仙之文采,便极欲纳交,央我从中绍介。后任湘抚,又屡思延之入幕。比任粤督,廷寄问黄辛农能否胜粤抚之任,寄云即疏劾黄及藩司文格,而保郭堪任粤抚,令兄堪任藩司。寄云才具固然不如筠仙,但毕竟有德于筠仙,而筠仙与寄云争权,弄得督抚不和。筠仙自己亦不检点。先是弃钱氏夫人,后迎钱氏入门,其老妾命服相见。住房,夫人居下首,妾居上首,进抚署则与夫人、如夫人三乘绿呢大轿一齐抬入大门。你看,舆论怎不鼎沸?而筠仙竟悍然不顾。” “怪不得粤抚做不下去了。”这些趣闻,李鸿章听得甚是有味。 “不过话要说回来,筠仙之才,海内罕有其匹,然其才不在封疆重寄上。他才子气重,不堪繁剧。他只能出主意,献计谋,运筹于帷幕之中。他对洋务极有见解,明年合适的时候,我拟保荐他出洋考查一次,他的所见必定会比志刚、斌春要深刻得多。我观他的气色,绝不是老于长沙城南书院的样子,说不定晚年还有一番惊人之举,从而达到他一生事业的顶峰。” “我对这个同年多少有点了解,他最适宜与洋人交往。去年津案发生,举国主张强硬,反对柔让,筠仙力排众议,痛斥不负责任的清议,真正难能可贵。” “是呀,他在这方面的见识远胜流俗,也胜过孟容。”曾国藩说,“另外,刘印渠长厚谦下,心地亦端正,性能下人,是有福之相。官秀峰城府甚深,与人相交不诚,然止容身保位,尚无险陂。沈幼丹胸次窄狭而本事不小。杨厚庵不料病重得卧床不起,他学问不足,事业怕就只做到这一步了。黄翼升人极老实廉洁,但本事不及,长江水师提督一职,今后遇到合适人再更换。丁日昌精明能干,办洋务是一把好手,但操守方面欠检点,物议颇多。” “关于丁日昌的议论我也听说过,天津有人骂他丁鬼子。此人有点像门生,做事太不留后路。”李鸿章自嘲似的笑了笑。 “近日户部有一折,言减漕事,据说是王文韶所作。你认识此人吗?” “没见过。” “这道折子写得好,其人有宰相之才,今后要注意接纳。” “噢。”李鸿章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 “至于令兄筱荃,血性不如你,但深稳又过之。” “恩师,你看门生最大的不足在哪里?” 李鸿章突然心智大开,冷不防向曾国藩提出这个问题。凭他多年与老师相处的经验,知道用这种突然发问的方式,往往可以得到老师心中最直率的真言。果然奏效。曾国藩随口答道:“你的不足在欠容忍。我一生无他长处,就在这点上比你强。还是在京师时,邵位西便看出来了,他说我死后当谥文韧公,虽是一句笑话,却真说到了点子上。我那年给你讲的挺经的第一条,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李鸿章连声答。那年曾国藩说的两个乡下人在田塍上互不相让的故事,给他极深的印象。他曾经认真地思考过很长一段时间,也体味出了这个小故事中所包含着的许多内容,但他把握不准老师本人的意思,“恩师,门生和其他幕僚当时都猜不透那个故事中的含义,您启发我们一下吧!” 望着李鸿章这副虔诚的态度,曾国藩笑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很深的含义,一桩乡下时常可以看到的小事罢了。都是两个犟人,在那里挺着,看哪个挺得久,不能坚持下去的人就自然输了。我这个人年轻时就喜欢与人挺着干,现在老了,不挺了,也就无任何业绩了,看来还要挺,所以提醒你注意,世间事谁胜谁负,有时就看能挺不能挺。” 李鸿章似有所悟地点头。隔了一会儿,他说:“门生当时想,恩师讲这个故事,是要告诫我们:天下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身入局,挺膺负责,如同那个老头子样,乃有成事之望。好比后来发生的天津教案,主战者全是局外之人,他们不负责任,徒尚意气,倘若让他们入局负责,也不会喊得那么起劲了。门生这个理解,不知也有道理否?” “有道理。”曾国藩会心一笑。心里想:这个聪明过人的年家子,真的能见人之所不能见,发人之所不能发,你看他把那个争过田塍的小故事,与津案舆论联系得真是天衣无缝! “第三件大事,是希望贤弟把徐图自强的事业进行到底。这一两年先要把选派幼童出洋一事办好。贤弟于此成绩斐然,我最为放心。” 说起办洋务,李鸿章兴趣最大,也自认为研究最深,他不觉高谈阔论起来:“洋务非办不可!欧洲各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东北,闯入我边界腹地。凡前史之所未载,亘古之所未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以如天之度,一概与之立约通商,合地球东西南北九万里之遥皆聚于中国,这的确为三千年一大变局。中国之弓矛、抬枪、土炮,不能敌洋人之来复枪炮;中国之舟楫艇船,不能敌洋人之轮机兵船,故而受制于洋人。处今日之局势而侈言攘夷、驱逐出境等等,固虚妄之论,即欲保和局、守疆土,若无枪炮船舰,亦是空话。门生以为,自强之道在师其所能,夺其所恃,故不能不办机器局,办造船厂。门生想,洋人之枪炮舰船,也不过创制于百数十年间,就能持之而侵凌我中国。若我们果能深通其法,也就能造出如洋人一样的船炮,说不定还可超过他们,那时就不愁攘夷自立了。所以门生极为赞成派幼童出国留洋之事,并竭尽全力协助恩师办好。” 曾国藩握须凝神听完李鸿章这番宏论,对他所提出的“三千年一大变局”的论点激赏不已。这是一句振聋发聩的呼喊,但愿太后、皇上、中枢诸大臣,以及各省督、抚、将军、提督都能听到这声呼喊! “少荃,你以‘三千年一大变局’这句话来概括今日形势,非常简明动听。你回保定后,就以这句话为宗旨,把刚才说的这些内容,给太后、皇上上一个折子,让天下人都能受到震动。” “好,我回去就写。”李鸿章也早有这个想法了,他要给醇王和前不久去世的倭仁一类的人敲敲警钟。 “少荃,有一点我要提醒你,无论办洋务也好,引用洋人的好办法好制度也好,还是派人留洋也好,有一个基本之点要时刻记住,那就是必须以我中华名教为本。这个意思,你的幕僚冯桂芬早在十年前便用最明确的语言表达了,‘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这句话,我很赞赏。” “这也是门生的意思。景亭老先生《校邠庐抗议》一书中许多观点,都与门生磋商过。刻印时,门生还资助他二百两银子。”李鸿章笑道。 “那就好。”曾国藩满意地颔首,“洋人的长处要学,老祖宗的衣钵更不能丢!” 稍停片刻,他又问:“少荃,直隶是外交第一要冲,这一年多来,你与洋人交涉,抱定一个何等样的态度?” 李鸿章思索一会,说:“门生与洋人交往,也无一个固定的态度。洋人狡诈,门生只同他们打痞子腔。” 说完,眼睛看着曾国藩。曾国藩以五指捋须,久久不语。李鸿章知此话说得不得体,便不再说下去了。 “啊,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你的痞子腔是何打法,你打两句给我听听。”曾国藩的手在花白的胡须上一上一下地移动了好几个来回,才慢慢地说出这两句话来。 李鸿章忙说:“门生这是信口胡说的,究竟应以何种态度与洋人打交道,还求恩师指点。” 曾国藩的手仍未离开胡须,将李鸿章谛视良久,说:“依我看,还是一个诚字适当,诚能动人。洋人亦是人,中国人可以诚动之,洋人岂能例外?圣人言忠信可行于蛮貊,这是断不会错的。我们眼下既无实在力量,尽你如何虚强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的。不如老老实实,推诚相见,与他平情讲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过于吃亏。无论如何,我的诚信身份,总是靠得住的。脚踏实地,蹉跌亦不至过重,想来比痞子腔靠得住些,你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