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破围城》 第1章 大火星的所见所思 大火星在天空中悠然漫步,经过兮和县城的上空,不由驻足俯瞰。少顷,它悄然滑向一扇窗前。 透过一尘不染的窗玻璃,梵高的《向日葵》盛开在客厅雪白的墙壁上。女主人形似仙子,恍若从向日葵的花开中走出,美得不可方物。她的一双臂弯如玉,环抱着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可人儿。她的步履缓缓,修长的双腿轻轻抬起,又轻轻落下。那小可人儿享受着她的纤纤玉手的轻柔拍抚,甜甜地翘起好看的嘴角,漂亮的上眼皮经不住下眼睑的诱惑,慢慢地合拢,藏起一双黑葡萄般水灵晶亮的大眼睛,两排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着,送她进入甜甜的梦乡。 于是,那轻而缓的脚步退出客厅,移向卧室开着的门。 卧室的一角,原木床头柜底层的那个抽屉半开半闭,深处的道道微光一忽一闪的,来自一枚镀金的胸饰——丘比特爱神之箭。 与大火星对视的一刹那,“丘比特”的爱神之箭瞬间射出,一束耀目的金光腾起,拐了几拐,绕了几绕,跃上床头柜,落在摊开放着的证书上。 证书小小的,有两本。 一本是离婚证书,另一本还是离婚证书。 一本是墨绿色的,另一本是暗红色的。 一本是十年前的,另一本上面公章的印迹尚未完全干透,红得很鲜亮。 那两本证书虽然都不大,却不是一个成年男人的手掌所能覆盖起来的。 那证书看似很薄,却承载了很多很多。 两本离婚证书摊开放着,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打印得十分工整而清晰,登记日期相隔了整整十年,停留在同一个月的同一天。 而这一天,却恰好是持证人方子圆的生日。 大火星非常惊讶,它揉着眼睛,用力地揉了几下,重又看看眼前的女子,再看看离婚证上的照片,内心充满疑惑,更有不可思议。于是,它眯起眼睛,时光的长河立刻徐徐展开,忽而逆流,忽而前行,交叉呈现出世间芸芸众生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大火星又开启了检索模式,高效搜寻…… 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被迫与生母分开,七十多岁的爷爷及时赶到,将她“抢”回来,为她取名方子圆,并抱回乡村独自抚养。三年后,她才得以与生母相见。适龄入学后,她的学习成绩一直非常优异,却只能去读卫校,而无缘走入向往已久的象牙塔。参加工作后,又因一场意外,与初恋分手,很快结婚。她的第一任丈夫嗜赌,第二任丈夫花心。她冲出第一段婚姻的围城,前夫给她留下八岁的儿子和一堆债务;她再次冲出第二段婚姻的围城,前夫给她留下怀中不满三岁的女儿。而她…… 猛然一声慨叹,长长的,大火星睁大了眼睛,凝神看着方子圆。人间这个看似平凡的女子,她的诸多可取之处能否复制,并引发女性一族的深度思考,人人都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呢? 第2章 再次离婚又逢生日 将熟睡的小女儿涵妤在床上放好,方子圆一侧身,只见手机的屏幕一闪,一条短信赫然映入她的眼帘: “祝你生日快乐!” 还是那个电话号码发来的,陌生中已然带了熟悉的味道。 自从方子圆拥有人生第一部手机开始,每年她的生日那天,都会准时收到这个号码发来的生日祝福。 有几次,方子圆试着拨回去,居然拨通了,却始终无人接听。 “祝你生日快乐!” 方子圆看着那条短信,再次重复了一遍。 是无巧不成书的偶然,还是冥冥之中的必然? 今天,方子圆又离婚了。 今天,还是方子圆的生日。 方子圆笑了笑,笑得无奈,却轻松。 是的!方子圆又离婚了,还是在生日这天,在一个与她没有婚姻关系的男人的替代下,决然摒弃了第二段婚姻。 曾以为,遇良人,可携手终老。 岂奈何,不惑年,再度出围城。 再次离婚后,偶尔在一个漫长而困顿的夜里,方子圆的耳边会响起爷爷的话,还有几位精通周易八卦命理的大师的话。 爷爷在世时,经常会心满意足地夸方子圆是个很有福气的孩子。 大师们的推算也相当一致,都说方子圆的命是极好的。 所有的这些话,是祝福?还是预言? 方子圆这样想着,眉头不由地微微一蹙。 俄顷,方子圆的眉头又完全舒展开,一双如黛的柳叶眉轻轻上扬,心中再次坚定地默念了三遍:无论明天是阴是晴,太阳都会照常升起。而这一天,又是新的一天,是属于我的全新的一天。 生活,从来都是多面的。 而今的方子圆已慢慢学会了如何掌控它,并可以随心切换。 曾经,生活也想展现出它幽默的一面。 然而,在强者面前,它常常穿错了衣服,居然身着黑白混沌的外衣,竟不自知。 轻轻掩上卧室的门,方子圆走进餐厅,打开一瓶法国葡萄酒,红宝石般的液体如丝绸般缓缓地滑入u型醒酒器。 厨房里,方子圆穿好了粉紫相间的格子围裙。 没多久,几样精致而颇有卖相的小菜出锅,被一一摆上餐桌。 “生日快乐!” 方子圆取下围裙,在餐桌前坐好,端起酒杯,微笑着对自己说。 这轻而郑重的话音还未落下,就被手机发疯般震动的噪音吞噬。 放下手中的酒杯,方子圆抓起餐桌一端的手机,一看是方父的,忙秒按接听键。 “子圆,你赶紧回家一趟,你妈妈忽然晕倒,磕破了头,流了好多血。” 电话那端,方父的声音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 “爸爸,您不要着急,我妈妈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 “她闭着眼睛,呼吸正常,脸色煞白,我怎么喊她,她也不答应,真是急死我了。” “爸爸,您一定不要着急。现在按照我说的做,您将妈妈的身体放平,让她躺好,先解开她衣领上的扣子,再解开她的腰带。如果有呕吐,将她的头偏向一侧,哪一侧都行。” 听着方子圆和缓的话语,方父一一照做,心中也随之生出几分镇定。 挂断方父的电话,方子圆立刻拨打了120急救电话。然后,又拨通了心内科周主任的手机。 真好!周主任还在值班。 方母的心脏不是很好,心律不齐,心跳过缓,由来已久。 几年前,方子圆终于做通了方父的思想工作,出钱给他们安上空调,又开通了暖气。 从此,家中实现了冬暖夏凉,方母的胸闷渐次减轻。 随后,方子圆又为方父方母的一日三餐制定出更为科学的营养食谱。 过了一段时间,晚上睡觉时,方母发生胸闷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最近两年多,方母的胸闷和眩晕都没再发生过,也没再因生病住院。 今天,方母怎么会突然晕倒了呢? 原来,这段时间方子圆忙着离婚的事,回娘家的次数少了,只能在电话里嘱咐方父方母好好吃饭,提醒他们不要再被那些卖保健品的给忽悠了。 无奈,方母天生的爱热闹,耳根子又软,喜欢听人说奉承话。 方父则喜欢清静,乐得她在外不归。 那些卖保健品的,卖保健器材的,个个是擅长见缝插针的,那些大小不一、厚薄不等的甜嘴巴一张,方母立刻又被圈进去了。 方母整天饭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又一门心思地扑在外面,东南西北的,一天要赶去好几个体验厅,她的身体很快又出毛病了。 第3章 三个字断送兄弟情 一辆救护车急急地驶出兮和县人民医院,驶向方子圆父母居住的悦安园小区。 警笛发出高高低低的鸣叫声,深深浅浅地割划着小城微胧的夜色。 “爸爸,县医院的救护车很快就到,您注意听着点儿,提前给医护人员开门。天黑了,您就不要跟他们一起去医院了,一个人在家好好待着,我妈妈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你呢?你还来不来?” “我带上涵妤,直接从家中赶去医院。” “妈妈!妈妈!” 这时,涵妤奶声奶气的喊声响起,方子圆答应着,再次安慰方父几句,才挂断电话,快步走向卧室,推门而入。 看到方子圆进来,涵妤一骨碌爬起来,咧开樱桃般红润的小嘴,开心地笑了。 “宝贝,你睡醒了,要尿尿吗?” 方子圆打开床头灯的柔和光,微笑着问。 “不要,不要。” 涵妤一边说着,一边使劲摇晃着小脑袋,几缕浅黄柔软的卷发垂在白嫩细长的脖子上,暖暖地飘起来。 “姥姥生病了,我们要赶紧换好衣服,去医院看看她”。 “妈妈,我要穿有月亮的衣服。” “穿那件飘着弯弯月亮的软布牛仔裙好吗?” 涵妤开口说话比同龄的孩子都早,口齿也清晰,方子圆与她说话一般都会使用带修饰语的长句子。 “好呀!弯弯的月亮像小船,在天上的星河里摇呀摇;弯弯的月亮似香蕉,小孩子小猴子都喜欢;弯弯的……” 涵妤边说边舒展开白嫩如同藕瓜般的双臂,等方子圆给她穿衣服。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方子圆行云流水般地将自己和女儿收拾妥帖,从容出门。 将涵妤揽在怀中,方子圆双手握紧方向盘,汽车驶出了她居住的小区——翰林学府,快速而平稳地驶向县医院。 “妈妈,快看!那家店里是不是有欧泡手机呀?” “有!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了那个大大的oppo标志呀!和电视上的一样。” “涵妤的记忆力真是棒极了!总能过目不忘。” “妈妈也很棒呀!抱着我也会开车,也能回答我的问题。” 此刻,涵妤开心地坐在方子圆的怀中,而车上安装的儿童安全座椅却是空着的。那是闺蜜梅络英的丈夫出国学习,特地从国外带回来,送给涵妤的生日礼物。 涵妤平时是喜欢坐进去的,但刚刚睡醒的她,从来都是拒绝坐进去的。 从培养和建立幼儿安全感的角度考虑,方子圆从不强迫她坐进去。 心内科的诊室里,方子圆与周主任刚寒暄了几句,方母也在一个护士的搀扶下,走进来。她看上去很清醒,额头的伤也已经处理包扎好了。 方母的身材娇小,肤色依然白皙而略有光泽,满头银灰色的短发略带卷曲,一双丹凤眼犹存几分年轻时的美目盼兮,尤其是左眼眉梢处的一抹老年斑,仿似水墨画家笔下飘出的一瓣落梅。 如果将目光拉回到五十多年前,再套用现在的话来说,方母绝对是校花级的美眉。 周主任微笑地看着方母,问了她几个日常的起居饮食、活动等方面的问题,已判断出她的晕倒是贫血引发的,还是让她做了一个血常规检查。 化验单很快出来了,方母的血红蛋白数值是79g\/l,属于中度贫血。 方子圆忙打电话给方父,告知方母的病情,让他不要担心,她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不用住院,不用再做别的检查了?我、我忽然感到胸口很闷,头又疼得厉害了。” 方母一听到要回家,马上一只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摸着额头上的纱布,很是虚弱的语气里缠绕着无法掩饰的失望。 周主任正低头开着药方,方子圆也不言语。 “前些日子,我们小区一个老头儿晨练时突然晕倒,被人送去医院,查出得了脑血栓。他现在半身不遂,躺在床上……” 方母忽然转移了话题,急急地说着有关那个老头的现状,说着说着,她的眼眶就红了,声音陡地潮湿起来。 “妈妈,您不要激动,慢慢说,您还有哪些地方不舒服,都对周主任说出来。” 方子圆赶紧打断方母的话,望向周主任,递给他一个无奈的笑。 周主任会意,他从医多年,非常了解病人的心思,特别是像方母这样的老年病人。 方子圆也深知方母的心结所在。她是年纪大了,心里害怕死亡,嘴里却不肯说出来。 其实,中国人大多是忌讳谈说死亡的,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 前几天,方子圆所在学校的一位老师去医务室跟她闲聊,说起他的大舅忽然同情如兄弟的发小绝交了。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他俩参加了一位故人的追悼会。 仪式结束后,他大舅的发小说让他大舅先走。他大舅呢,一定要让他的发小先走。言来语去,好了大半辈子的老哥俩,就因为“你先走!”这一句话,三个字,断送了几十年的兄弟情。 方子圆不记得方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哪一次生病开始,总是有意或无意地放大着身体的疼痛和不适,总是担心自己会生一场大病。略感身体不适,就乱买保健品服用,还经常要方子圆带她去医院做检查。 当医生看过检查结果,告诉方母没病时,她通常表示出的不是高兴,而是失落。 回到家中的方母常常唉声叹气,三番五次地说县医院的医生不行,没看明白她的病,一定要再去市里或外地的医院看病。 有一次,方父被方母吵得心烦,冲她发了一通脾气。 当下,方父的血压骤然升高,很久降不下来,不得不加大了服药的剂量。 于是,方子圆直接带方母去了省城的一家大医院,挂了专家门诊的号,该做的检查无一遗漏,全部重新做了一遍。她除了心律不齐的老毛病,大脑和各个脏器都在正常运转。 可是方母呢,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态。 方母这次晕倒,估计又得好好折腾一番了,方子圆这样想着时,方母的话一下钻进她的耳朵。 “周主任,我要住院,我要背上24小时动态心电图,还要做个脑部ct,还要……” 方子圆马上微笑着看向周主任,轻轻地扬了扬眉毛,周主任的眼睛快速地冲她眨了一下,又看似不经意地点点头。 第4章 风箱里的老鼠 “大姨,贫血没有住院的必要。您回家后,首先是按时服药,其次是营养补给和安心休息,子圆就是您最好的饮食和保健医生。” 周主任面带微笑地看着方母,开启了耐心地劝说。 “子圆跟你不一样,她又不是真正的医……” “最近两天感冒住院的病人多起来了,还都是病毒性的,传染性很强。您年龄大了,免疫力差,又贫血,一旦被传染上,是很受罪的,病毒会引发持续的高烧、呕吐……” “哎呦!本来我就腰酸背痛的,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如果再被传染上病毒性的感冒,我这把老骨头还不得散了架呀!不过,我的胸口现在还是闷得慌……” “妈妈,您的情况确实不用住院。您要实在不放心,就做个脑部ct吧。如果没问题,马上走,我爸爸还在家里等着您回去呢。” 今晚,方子圆如果不同意给方母做一项检查,满足一下她的心理需求,回家后过不了多久,她又会疑心生虚病的。 涵妤进入门诊室,主动问过周伯伯好之后,一直安安静静地观察和聆听着周围的一切。忽然,她开口说话了。 “妈妈,我饿了,我的小肚子在‘咕咕咕’地唱歌了。” 这充满稚气和童趣的声音将周主任和方子圆逗笑了,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方母。 方母也想笑,但她只是抬了抬嘴角,笑意还没有启程,又消失了。 “等姥姥做完ct,我们再回家吃饭,好不好?” “好!要快呀!” 犹豫中,方母恋恋不舍地起身,由周主任领着,去了ct室,影像显示她的脑部无任何异常。 “子圆啊,我怎么感觉胸口好像闷得更厉害了,我还是得背上24小时动态心电图,看看心脏果真没出其它的毛病,才能放心。” 刚上车,还没等坐稳,方母又开口了,她的语气里满是担忧。 “您又不怕被传染上病毒性感冒了?” “等这一茬病毒败了颈头儿,我再住院。” “谁去医院陪您呢?” “当然是你呀!” “最近,我遇到一位很专业的推拿老师,必须抓住这次难得的学习机会,至少三个月内抽不出时间陪您。” 方子圆的话还没说完,愁苦和不悦立刻爬上方母的脸,她眉梢的那瓣“落梅”抖了抖,蔫下去。 “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整天学东学西的,还想着学出个什么名堂来吗?” 听方子圆说完,方母的嘴角倏地一翘,很是不满地瞟了方子圆一眼,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子玉上班也不好请假。过一段时间,如果您还是感觉心脏不舒服,想住院检查,让月朋从山上回来,多待几天,去医院陪您。” “不用!不用了!我一看见他就糟心。子玉没本事,又不听我和你爸爸的话,管不住自己的男人,一个好端端的家被他败得片瓦不剩,竟还嫌丢人不够,居然又跑回老家的门口,在穷山窝里瞎折腾,简直是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圈的丢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那就只能给我哥哥打电话,让他回来陪您了。” “千万不要让你哥哥知道我病了,他在单位当着领导呢。工作更忙,更抽不开身回来,不能白白地又让他担着一份心。” “兮和市人民医院离我哥哥住的小区不远,那里的医疗设备更先进,心内科经常有从北京请来的知名专家坐诊,您可以去他家住一段时间。等他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带您去做个全面检查,不是更好吗?” “只管好好忙你们的吧,看来我是谁也指望不上,我不住院了。” 方子圆笑了,她确定方母的心脏好好的,又是害怕给闹的。 自从方子圆和方子玉姐妹俩出钱帮方父方母在兮和县城买房定居后,他们由衷地高兴了一阵子。然而,一想到为买房子而掏空的荷包,老两口心里就没着没落的。 如何让空空的荷包鼓起来,里面再装上余额不断增长的存折呢? 方父方母想了很久,一贯秉持的节俭理念严重升级,以至于从牙缝里抠来抠去,既不舍得吃,也不舍得喝。没用多长时间,他们的身体便吃不消了,因营养不良而经常生病,每次都是方子圆和方子玉来照顾,不是在家中,就是在医院里。只有在他们感觉自己的病情很严重时,才会让方子圆给方子程去电话,让他回来一趟。 然而,方子程一回来,方父方母的呻吟声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努力堆在脸上的笑。 偶尔,钱梅朵也会同方子程一起回兮和县。 当看到病床上的公公或婆婆还能对他们笑时,钱梅朵立刻心生不快,她极力忍耐着。 终于,没有第三者在场了,钱梅朵马上将两道目光冷冷地刺向大姑子或小姑子,一张粉脸上铺满了冰霜。 如此几次,方父方母再让方子圆给方子程打召回电话时,方子圆就让他们自己打。 一次,方父和方母又生病了,相继住进医院,照旧是两个女儿跑前跑后地伺候他们。 无意中,方子圆听到儿子涵墨和外甥望舒的一段对话: “望舒,我们的姥爷和姥姥真赚呀,充话费赠了两个好女儿。” “是呀!不过他们可不是这样想的。反而常抱怨大姨和我妈妈,嫌她俩这儿做得不对,那儿做得不好。” “我妈妈还好,小姨最受他们的气。” “所以,我一般不会惹妈妈生气的。” 两个孩子的话让方子圆心里涌起一股热流,又不免酸酸的,她心疼望舒的懂事,更心疼家庭经济陷入困境的子玉,她就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一头在婆家,一头在娘家。 第5章 蜘蛛在食谱上结网 “姥姥,我的小肚子又在唱歌了。” “你这孩子也是个奇怪的,肚子怎么会唱歌呢?” “肚子饿了,就会唱歌,咕、咕咕……” “涵妤的想象力超级棒!妈妈的肚子也在唱歌了,咕、咕咕……” 方子圆明白方母是对她不满,心里有气,才借外孙女的话来发泄,她装作没听见,马上称赞并附和自己的小女儿。 “咕、咕咕……肚子想喝羊肉汤了。” “好,我们去羊肉馆,犒劳一下涵妤的小肚子。”方子圆一边回应着,一边将方向盘向右一打,接着问方母:“妈妈,您还想吃点什么?” “随你们,也是羊肉汤吧。” 方母紧绷着脸,声音里透着冷淡。 “您想去哪一家?” 方子圆见方母还是不高兴,又补了一句。 “去‘好再来’吧。” 方母终于感觉自己受到了重视,她的脸色总算缓和下来,边说边抬手摸了摸涵妤的头。 兮和县最不缺的就是羊肉馆,有的开在城内,有的开在城外。 每一家羊肉馆都拥有自己的特色,或在肉,或在汤,或在韭花酱,或在…… 兼而有之的是一家叫“好再来”的全羊馆,老板长的胖墩墩的,又整天笑眯眯的,所以人送外号“弥勒佛”。 有老人说弥勒佛的太爷爷是个孤儿,他白手起家,小小的年纪便挑起一副货郎担子,走村串巷,沿街叫卖,省吃俭用,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积攒着。 三十岁那年,他终于攒满了几瓦罐铜钱,将家中的两间破茅屋收拾干净,开了一家包子铺,左邻右舍的好心人都为他要做的生意担心。 然而,他好像天生就是个做包子的,他包的包子褶子又多又匀,不但看着养眼,而且皮薄馅大,美味可口。 蒸熟的包子一出笼,诱人的香气一下飘出数条街,引得东西南北的客人纷至沓来,他们尝过之后,还想再尝。 日复一日,很多客人频频光顾,赞不绝口。 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他不但翻新了老宅,还重装了铺面,引得一个个媒人前来,纷纷为他提亲。 一位老人的出现,吓退了媒人,吓退一个,又一个。 这位老人比叫花子还不如,不但衣衫褴楼,而且头面生疮,样貌骇人地昏倒在他的包子铺前。 他没有半点嫌弃,当下将老人抱进屋里,又请来郎中为他医治。 三个月后,老人的病好了,吃饭却变得挑剔起来,一日三餐,顿顿都不能重样。他并没有生气,更没有怨言,无论多累多忙,都是亲手做好了,笑着端给老人。 半年后,老人去世,给他留下一张秘方,一张炖羊肉的独家秘方。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的包子铺改头换面,成了羊肉馆,生意更加兴隆。 很快,他娶妻生子。 在时代的变迁中,羊肉馆几度关张,那张秘方却一直被秘而不宣地保存着。 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起来,羊肉馆在“弥勒佛”的父亲的手里,生意做得蒸蒸日上,规模不断扩大。 “弥勒佛”的确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接手“好再来”不久,大胆地开启了连锁盈利的模式。 很快,他的连锁店开了一家又一家,由县里开到了市里,再由市里开到了省里。 不知从何时起,兮合小城里注重养生的群体已经趋于年轻化,养生的队伍陡然壮大,喝羊汤吃羊肉成为首选,尤其是在夏季入伏和冬季交九之后的那段日子里。 七月流火,八月授衣。 天气虽已渐渐转凉,时令尚在三伏之中。 吃羊肉,喝羊汤,既进补又排毒,兮合小城的人们吃兴依然不减。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小夫妻,他们不必再以石头剪刀布来论输赢,决定今天谁来做饭?明天谁去洗碗?一碗羊肉泡大饼,爽快地端起来,美美地吃下去,多出来的是舒服,省出去的是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由此,每年的伏天到了,小城的男女老少,凡是喜欢吃羊肉的,只要荷包允许,隔三岔五的,都要进一次羊肉馆,连肉带汤可劲地饱餐一顿,或吃的红光满面,或吃的面若桃花。 方子圆的车开到“好再来”时,还算是晚饭的时间。 “好再来”的楼上楼下、院里院外,每张餐桌上的客人还是满满的。 几个小伙计跑上跑下,不时穿梭在餐桌间,给客人的碗里添入热气腾腾的奶白色的羊汤,而肉案前排队等候的顾客还在长龙般拉长。 方子圆抱着涵妤从羊肉馆出来时,身后跟着一个十几岁的小伙计,他手里提着一个大号的泡沫保温箱。 方母一个人坐在车里,早已等得心急。 方子圆忙打开车的后备厢,谢过帮她将泡沫箱放稳妥的小伙计,开车回家。 方父早已在楼下等候多时,见方母安然无恙地回来,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是羊肉汤?” 方父接过方子圆递过来的泡沫箱,笑眯眯地问。 方子圆笑着对方父点点头,抱起涵妤,扶着方母,走上楼梯。 “洗干净小手,喝羊汤喽。” 涵妤高兴地喊着,欢快地迈开一双小脚,跟着方子圆走向洗手盆。 方父将羊肉、羊杂和羊汤倒进大铝锅中,拿勺子搅匀,盛入大大小小的四个碗中,放到桌子上,没等方子圆和涵妤坐定,也没等羊肉汤的温度降下去,方父方母便迫不及待地吃喝起来。 方子圆将涵妤的那份倒进一个大汤盘里,拿起一双筷子,小心搅动着,汤和肉很快就不烫了。她还是舀了一调羹,送到嘴边尝了尝,不冷也不热,才端起汤盘,倒进小碗中,放在涵妤面前。又去锅中捞出些羊肝和羊血,倒入方母的碗中,轻声提醒她要慢慢吃,细嚼慢咽有助消化。 不忍再看方父方母的吃相,方子圆走进厨房,煤气灶和灶台上油污成片,不堪入目。 方子圆打开冰箱,见冷藏室里孤零零地躺着一把打蔫的青菜,还是超市每晚七点半以后的特价菜,再打开冷冻室,只有一条瘦小的咸鱼眼窝深陷,很是孤单地躺在下层抽屉的一角。 一转身,方子圆又敞开食品橱的门,里面放着几包面条,几个干透的煎饼和开裂的馒头,盛放大米、小米等杂粮的几个罐子也都见底了。 关好橱门,方子圆看见一只蜘蛛正忙着吐丝,忙着在她精心给方父方母制定的食谱上织网,心里开始有火星乱蹦。她随手拿起洗洁精,挤一些在抹布上,擦拭着灶台上的油污。 “妈妈,快去吃饭呀!我吃饱了,洗手去了。” 涵妤说完,小脑袋在厨房门口一闪,不见了。 “要妈妈帮忙吗?” “不要!我自己能洗干净。” 涵妤周岁刚过,方子圆就让她学着自己吃饭。 这孩子也是天生的爱干净,吃饭又快又利索,饭菜很少撒到餐桌或衣襟上。 每次吃完饭,小嘴巴也总是干干净净的,从不像有的孩子那样,吃饭时必须带上围嘴。 第6章 橡木浴缸中盛开的玫瑰 “爸爸,您和妈妈怎么又从嘴里往外抠钱呢?” 一家人吃过晚饭,洗好碗筷,擦干净饭桌,方子圆明知故问。 方父看了方子圆一眼,并不说话。 方母也不说话,她只顾拿牙签剔着塞进牙缝里的羊肉。 “一直跟你们说,饮食搭配要合理均衡,营养才能全面到位。只要营养跟上了,体内的气血就足。气血充足了,想生病都难,怎么就是不听呢?” 方母瞥了方父一眼,继续剔着牙。 方父扭头看向窗外,还是不说话。 “幸好我妈妈这次只是贫血,没生大病,否则又要住院了。爸爸,您拿出平时买饭买菜记账的那个本子,算一下每个月省出来的饭菜钱,够生一次病花出去的零头吗?” 不知为何,方子圆说着,心底的火星一簇簇地冒出来,撞在一起,成了团。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道理。” 方父转过头来,却谁也不看,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爸爸,您想过没有,这两年多您和妈妈为什么都没再生病住院?” “人老了,身体总是坏一阵,再好一阵的,谁都不例外。” 方父的声音大了些,说话的口吻中透出一点不耐烦。 成了团的火星在方子圆的心里烧起来,烧成了火,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它压下去,压瘪了。 “我这不是没生什么大病吗?再说了,现在很流行老年人吃素,吃素食更有利于……” 方母正色地说着,忽的又停下了。 “嘎!嘎……” 一串响亮的饱嗝冲口而出,掩饰不住那种对肉香浓郁的心满意足。 “姥姥吃得都打饱嗝了,好大好长的一串饱嗝呀!” 涵妤拍着小手说完,咯咯咯地笑起来。 方父和方子圆也被逗笑了。 这一笑,冲散了方子圆心底那团被压瘪了的火。 “爸爸,是不是您那儿媳妇又……” “你怎么了?梅朵是你的嫂子,到老你都要尊重她,更不要误会她。是贝贝……” 方父的语速很快,忽而欲言又止,看着方母。 “子圆,是这样的。前些日子,贝贝在电话里说它非常需要一个包,她身边好多同学背的包都是上万元的。贝贝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她没有肓目的与同学攀比,而是经过多方的‘比较,选中了lv一款性价比最高的包。你哥哥不是新换了辆尼桑吗?你嫂子手里也没钱,不给她买。” “那个包很贵吧?” “不贵!只要两千多。” “一个在校大学生,一切都要靠父母供给,背个几百元的包已经很不错了,为什么非要lv这样大品牌的?两千多块钱,足够子玉她们一家小半年的肉菜钱了。” 方子圆的脸色依然平静,心底被压瘪后又消散的那团火的残迹上,怒气却不自觉地升腾起来。 “女儿嫁出去了,日子过得不好,跟娘家人有半点关系吗?子玉的日子过得不好,那要怪季月朋,怪他好高骛远,不听人劝。看看,他最终吃大亏了不是?” “妈妈,我要回家,我们快走呀。” 涵妤见方父眉头紧蹙,嘴角还迸出唾沫星子,吓得两手拉着方子圆,大声说。 “我今天这是怎么了?好像有些把握不住情绪的走向了,千万不能当着涵妤的面发火,破坏了她内心正在建立的安全感。” 方子圆想到这里,忙微笑着弯下腰,亲了一下涵妤的脸颊,然后抱起她。 “好,我们回家,和姥姥姥爷说再见。” “姥姥再见!姥爷再见!” “再见!路上慢点开车。” “你们有特别想吃的东西吗?我明天再来。” “没有。” 方子圆抱着涵妤,出门下楼。明天,她的首要任务是去超市,买!买!买!父母家中的冰箱和食品橱必须塞满。否则,就不再是方母的贫血那么简单了。 “外甥是姥姥家的狗,吃饱了就走。” 方母隔着窗子,盯着车屁股后面冒出的一缕青烟,失望地说。 “还是贝贝好啊,她真的是越来越懂事了,最近常给我们打电话,嘘寒问暖的。” 方父说着,也打了一个饱嗝,羊肉的香味丝丝绵绵的。 “说起隔辈亲呀,还是要自家的骨血才会真正的亲。哎!贝贝要是个男孩儿该多好啊!” “你那老脑筋怎么就不转弯呢?都什么时代了,男女都一样!” 回到家中,涵妤舒服地躺在床上,很快睡熟了。 将两本离婚证书合上,收进抽屉里,方子圆的指尖无意中触到那枚胸饰,内心一颤,不由地拿起来,托在掌心上,丘比特的爱神之箭闪着金光,依然同十几年前一样。她凝神看了一会儿,重新放回原处,转身走进卫生间,一个巨大的橡木浴缸占据了它的半壁江山。 方子圆结婚时,九十多岁的爷爷亲手为她制作了一件嫁妆——橡木浴缸。 在搬家的过程中,由于搬运工人的大意而失手摔坏了橡木浴缸,不能再用。她不舍得扔掉,小心地封好,稳妥地存放于车库的一角,她要请木匠照原样再做一个。 此时,手工行业中的匠人已经很少了,而且大多数都在民间。 方子圆并不气馁。 闲暇时,她四处寻访,功夫不负有心人,终得以遇见一位手艺精湛的老木匠。她毫不犹豫地花重金将他请至家中,用爷爷生前为她种下的橡树,重又手工制作了一个浴缸,和爷爷做的那个一模一样。 橡木散发出特有的气息,轻抚着方子圆的身心,温暖而亲切。她拧开热水器的开关,温热的水流倾泻而下,浴缸里很快泛起水花朵朵。 微风穿过客厅,携来花香如故。 方子圆走向阳台,花架上的两盆玫瑰开得正盛,那是方子玉亲手栽植养护,不久前新送来的。 夜色中,火红的花朵端丽柔美,清芬的花香扑鼻绕面。 再次走进卫生间,方子圆半握着的拳头张开,玉手轻扬,玫瑰的片片花瓣如精灵般起舞,轻盈地飞红点点,挽了雾气缥缈的柔态,画出条条弧线的优美,三五结伴地落下,于水面上渐次漂移,缓缓聚拢,在浴缸中完成了新一轮的绽放。 方子圆脱去衣服,躺进浴缸,如玉的肌肤映衬的玫瑰愈发娇羞,她放松地闭上双眼,思绪随着怡人的清香放飞…… 第7章 低眉折腰为门生 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或境遇中,归属于个体生命的时间仿佛是通晓人性的千里马或是蜗牛的化身。 有时,它会生出翅膀,飞向梦想中的时空;有时,它会披枷戴锁,败给没有腿脚的蜗牛。 似乎只是一晃,方子圆在兮和市卫校度过了两年的光阴。 她的校园生活充实而丰富,勤学精修专业之余,还报名参加了成人高考,再通过最后两门课程的考试,她将会获得一张大专文凭。 学生生涯的最后一个暑假结束后,方子圆将进入实习期。 按照学校既往的惯例,学生前往实习的单位,即毕业后工作分配的单位。 从小到大,方子圆总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智商和情商超群。 自从踏入小学的校门那天开始,她便是班干部,现在依然是。 优异的学习成绩,加之良好的沟通能力和组织能力,让可以担负起班长或团支部书记职责的人选非她莫属。 时光在流逝,方子圆出落得越发漂亮,她的美无可比拟,为同性艳羡,令异性倾倒。然而,无论在何时何地,身边的女性对她只有羡慕,没有嫉妒。 即将退休的班主任郝老师非常器重方子圆,曾不止一次当众说过,像她这样的学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今,她有幸遇到,结束执教生涯也无遗憾了。 今年,卫校学生去兮和市人民医院的实习名额锐减,很多人都盯紧了,他们中的哪一个也不乏后台或背景。因而,竞争的压力之大,前所未有。 为了最得意的门生方子圆,一生从不求人的郝老师不惜低眉折腰,终于帮她争取到了一个名额。 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兮和市人民医院的大门前,方子圆的一只脚抬起来,又放下去,她站住不动,往事的片段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 那是中考成绩张榜公布的前一夜,下了一场特大的暴雨。 第二天一早,太阳升起来,很大,很圆;天空被雨水洗过,辽阔,蔚蓝;天地间有风吹起来,不燥,不热。 兮和镇比往常热闹了许多,因为今天既是逢集的日子,也是公布中考成绩的日子。 吃过早饭,兮和镇中心初中的校门一侧,正对主街大道的一面白墙上,牵动一众人心的中考成绩榜单被张贴出来。 风拂墨香,袅袅入心。 教务处毛老师遒劲的楷体落在大红纸上,横成行,竖成列,无论是姓名,还是分数,一律地庄严而醒目。 学生或学生家长,还有其他人等,络绎不绝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他们拥挤在大红榜单前,有的伸长了脖子,有的踮起了脚尖,一双双眼睛或是睁圆了,或是眯起来,都在快速搜寻着某一个名字,尤其是名字后面的分数。 俄顷,说笑声,赞叹声,议论声……声声响起。 间或,有小女生无言的泪水偷偷地滴落,马上又被一块小小的手绢包起来。 那个位居榜首的名字早已在很多人的预料之中,依然是方子圆。 同班或同年级的同学以及相识的人纷纷向她祝贺,她礼貌地回应着,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很想读高中,三年后参加高考,也能像哥哥方子程一样,考入一所理想的大学,愉快地走进象牙塔,成为天之骄子,在更加广阔的知识海洋中泛舟遨游。 在昨夜那声惊雷之前,方子圆自觉这个梦想正不断地向她靠近。 在昨夜那声惊雷过后,方子圆知道象牙塔的大门已经对她关闭。 那声惊雷划破了天空,响彻了大地,在一段特定的时间里,令方子圆难以忘记。 是它惊醒了已经入睡的方子圆,让她听到了方父与方母的对话,又让她在睡梦中被象牙塔的那扇大门撞醒。 兮和市卫校的录取通知书送达,方子圆只看了一眼,便悄悄将它藏了起来。 时光默然,秒懂了方子圆的心。 整个暑假,时间变成了没腿更没脚的蜗牛,它慢吞吞的,是为期待一个大反转的到来。 最终,它和主人都失望了。 坐在卫校第一堂课的教室里,听了班主任郝老师的一席话,方子圆又想起爷爷,心境倏然明朗,她决定为自己的梦想另辟蹊径。 从此刻起,时间又化作了千里马,不但还原出腿脚,还生出了翅膀。 医院为实习生安排的宿舍里,紧贴着东墙和西墙,各有一张上下铺的单人床。 四个床位,只住了三个人。除了方子圆,另外两个的家都在本市,一个住在市政府的机关大院里,一个住在号称“小香港”的富人区。她俩扔下铺盖,便各自回家去了。 方子圆独自清扫了室内的卫生,整理好床铺,去锅炉房打回两壶开水,然后捧起一本书,半躺在床上,很是放松地看起来。她再抬头时,天色已然暗下来。 吃过晚饭,方子圆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出医院,她需要买一个合适的笔记本,用来做实习记录,写心得体会。 大街上的行人不多,璀璨的星光伴着初上的华灯,在遥远的天际处交互辉映。 偶尔有风吹过,路边的法国梧桐树立刻摇起一头浓密的小蒲扇似的绿叶,向着天空致意。 此情此景,一半天上,一半人间,质朴的温情中隐藏着不易察觉的某种躁动。 走过几条街,兮和市第一百货商店到了。 方子圆走进去,偌大的商店里只有零星的几个顾客闲散地逛着。她径直走上三楼,走到文具专柜前,一个年轻的售货员坐在柜台的尽头。 “你好!我想买个软皮笔记本。” 售货员看着方子圆,眼睛一亮,这个女学生不但长得很漂亮,说话的声音也这么好听。她愉快地站起来,走向放着笔记本的那截柜台。 “你想要哪一个?” “可以多拿出来几个,让我挑一下吗?” “可以,都在这里了。” “谢谢!” “不用客气!你慢慢挑吧。” “这个多少钱?” 方子圆拿着选好的一个笔记本问,售货员并不回答,只是飞快地瞅了一眼她的衣兜,又看似不经意地眨了眨眼睛。 第8章 毛贼牵线遇初见 只是一刹那,方子圆便心领神会,她快速地伸出手,去摸自己的钱包。 在衣袋边,方子圆的手指触到了一只手的手背,毛茸茸的,汗津津的,她的脑海中瞬间打了一个忽闪:果真是小偷! 几乎在闪念发出的同时,方子圆的手猛地一抓,只差毫厘,落空了。 小偷已成功地探囊取物,掠走了她的钱包。 小偷得手的同时,不禁在心里发出一声感叹,想不到一个漂亮女孩子的反应竟会如此迅速。他攥紧了胜利的“果实”,撒开两条长腿,冲向楼梯。 飞跑中的小偷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过四奔五的年岁上,一朝醒来,竟撞入了移动支付普及的互联网,小偷集体失业,被迫改行,无奈地成就了诸多“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事例,或喜悦,或心酸,或…… 早知如此,这个小偷想必会趁着现在年轻,好好地学一门正经手艺,光明坦荡地或是行走,或是奔跑了。 “抓小偷!抓小偷啊!” 方子圆大声喊着,追了上去。 小偷的眼疾,手快,腿脚更利索,下楼梯如履平地。 转瞬间,那个小偷已经跑下一楼的楼梯,直奔店门而去。 突然,楼梯的拐角处有一个人影闪出,也是一个年轻人。 尤似一支离弦的箭,年轻人疾速追向小偷。 快追上时,他猛地向前一探身,一伸手,精准地拽住了小偷的后衣领。 “快松手!我还你钱包!” 小偷的话音未落,已有东西从他的手里稳准狠地砸出去。 年轻人躲闪得虽快,一侧的眼角还是被擦伤,一股强烈的刺痛袭来,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脸,小偷趁机逃脱,方子圆的钱包并没有直接落地,而是斜斜地飞了出去。 “你受伤了!伤得怎么样?快让我看看。” 方子圆跑到年轻人的面前,关切地问。 “我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对不起!没能帮你抓住小偷。” 年轻人依然捂着脸,语气里充满歉意。 “你已经帮到我了。” “是吗?那个小偷真舍得将钱包扔下了?” “他如果不舍得扔,肯定会被你抓住的。” “我没事,你快去将钱包捡回来吧。” “好!等我捡回来给你看。” “她的声音真好听!清甜,如珠玉般圆润。她没有先去捡回自己的钱包,而是关心我伤的怎样,真令人感动。” 年轻人的心里想着,受伤的眼睛一下不那么疼了,能睁开了。 睁开眼睛,年轻人恍惚觉得自己置身于梦中,他看见了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孩儿,她的背影真好看!像一株绿荷娉婷。她弯了腰,半蹲下去,那姿势真优雅!她捡起地上的钱包,高兴地向他走来。她长得真漂亮!似一朵芙蓉刚出水。她的眼眸亮晶晶的,灿若晨星。 他的目光,遇上了她的目光, 他的心倏然一颤,一股电流迅速涌遍全身。 年轻人鼻梁上的一处轻微擦伤,内眼角上的一条血丝鲜红,都落在方子圆的眼中。 “你的鼻子受伤了,眼睛也受伤了!这个小偷出手真是太狠了,我们要赶紧去医院。” 她又站在了他的面前,那好听的声音又响起来,关切中透出担心。她的牙齿真的是棒极了!美极了!整齐洁白,如同珍珠般润泽,于朱唇微启间,散发着和悦而明亮的光芒。 他看着她,一张俊朗的国字脸忽然红起来,清澈的眼神浮上一抹淡淡的忧伤,竟有些呆呆的。 “你怎么了?” “我、我、没什么,你的钱没丢吧?” “放心!小偷还没来得及打开钱包。” “你、你的钱包漂亮又别致,在哪里买的?” “是我自己做的。” “你的手真巧!” 暑假里,方子圆又用有光挂历纸做了两个钱包。她一个,妹妹方子玉一个。与以往不同,她在做好的钱包外面附上了一层纯棉的格子布,美观又耐用。 方子圆暗自感谢这层棉布,它大大削弱了钱包棱角的锋利。否则,年轻人的眼睛…… “你、你在想什么?” “我想我们还是去一趟医院,让医生仔细检查一下你的眼睛。” “真的没有这个必要。” 年轻人的话语很真诚,温文儒雅中透出几分忧郁的气质。 “给,这是你刚才买的那盏台灯。” 一个体态丰盈的售货员满面含笑地走过来,她看了一眼方子圆,又看着年轻人,颇为赞赏地说完,将手中捧着的长方形纸盒递给他。 年轻人道谢后,伸出双手,接了过去。 “你要买什么东西?让我陪你去吧。” 年轻人看着方子圆,目光里满含期待地问。 “你的眼睛还疼吗?” “不疼了,一点儿都不疼了。” 大约一刻钟后,方子圆和年轻人在一棵粗壮的法桐树下停住脚步。 “你住在哪里?让我送你回去吧。” “你的眼睛真的没事吗?” “我的眼睛已经完全好了。”年轻人很用力地眨了眨眼,微笑着说:“你看!一点儿事都没有了。”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复姓上官,上官牧原,同事和同学一般喜欢叫我上官。你呢?” “我姓方,方子圆。” “让我送你回去吧,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不知是怎么回事,小偷忽然间多起来,如同一场大雨后争相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栓栓牛,个个胆子大得出奇,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公然行窃,晚上就更不用说了。” “栓栓牛?你怎么会将小偷与栓栓牛联系在一起?” “因为小偷一旦盯上了谁,那多出来的第三只‘手’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伸出去,迅速夹住被锁定的钱财,尤似栓栓牛的尖牙利齿咬住了人的手指,是很难让他们轻易放弃的。” “你的这个比喻太好了,既形象又贴切。” 方子圆说着,不由想起小时候,只要夏天一到,她最盼望的是下几场大雨。而且,有一场大雨最好是下在某个星期六的晚上。那时,她不会在爸爸和妈妈的家里,而是在她和爷爷的家里。 “你在想什么令人开心的事?” “想知道?” “想啊!如果你想说,我自然喜欢听。” 第9章 谁人呼的美食来 曾经和爷爷在一起,与栓栓牛有关的一段往事,随着方子圆的回忆,娓娓而来—— 小时候,方子圆不是从收音机里听天气预报,而是从爷爷那里。 爷爷的天气预报也不是从收音机里听来的,而是天上的那些悄然变幻的云朵告诉他的。 落日时分,爷爷只要抬头望天,仔细的观察一会儿天空中的云,天气预报很快就有了。 爷爷说今晚有小雨,第二天一早的地面必然会湿漉漉的;爷爷说今晚有大雨,当天夜里的雨会拍得窗玻璃啪啪作响;爷爷说三天后有雨,那雨绝不会拖到第五天的夜里才下;爷爷说…… 爷爷的天气预报有时比收音机里播报的还要准,如果方家岭有人要出趟远门,或是家里有大事要办了,经常会提前问一下爷爷,最近的天气怎么样? 每年的夏至前后,某个星期六的下午,天空中飞着的小鸟会看见这样一幅画面: 一座大果园里的两间茅屋前,站着一老一小,白胡子的老人定睛观察着西天的云,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小女孩儿眼巴巴地看着老人。 “今天晚上一定会下一场透雨的。” 良久,老人俯下身,微笑着对小女孩儿说。 “明天呢?” “太阳雨。” “太好了!爷爷!您是一个最最伟大的气象学家。” 小女孩儿听了,一下跳起来,搂住老人的脖子,连声高喊。 那个小女孩儿就是方子圆。 祖孙二人的对话被小鸟听到了,它欢快地叫了几声,用力拍拍翅膀,赶紧朝着自家的方向飞去。 果然,当天夜里,一片哗哗的雨声送出清爽的凉意,大地万物酣然睡去。 第二天一早,初升的太阳沉醉在细雨中,犹抱琵琶半遮面。 爷爷帮方子圆戴上斗笠,穿好蓑衣和雨靴,自己也同样穿戴好了。 祖孙二人像一大一小的两个稻草人,轻快地走出果园。沿着篱笆墙,一直走到果园的最东面,那里延伸着一望无际的草坡,杂草丛生,以茅草居多。 栓栓牛的幼虫生活在地下,不是一个月,不是两个月;不是一年,也不是两年;而是三年,有时甚至是四年。它们被囚困在黑暗中,寂寞地啮噬着黄草、茅草等的草根,一天天长大、变形…… 终于,栓栓牛等来了一个适合的季节,又幸运的迎来一场大雨的造访,彻底唤醒了它们对光明、对自由、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与追求。 于是,澎湃的激情催生出栓栓牛打破牢笼的决心和力量。它们中有的摩拳擦掌,有的眦起板牙,说干就干,每一个都在锲而不舍地挖呀挖,钻呀钻…… 此刻,成群的栓栓牛争相从松软的泥土中钻出来了,个个身着黑亮如漆的铠甲,头上一对细长的触角微微抖动着,如同武将出征时戴的雉鸡翎。 欣欣然,大大小小的栓栓牛成群结队,扑入一个崭新的世界,在偌大的绿茵场中忘情地你追我赶,场面十分的热闹而壮观。 “好多的栓栓牛啊!这里有一个,那里、那里有两个。不!是三个、四个……它们跑得好快呀!爷爷,快捉住它们,快呀!” “不要着急,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你把瓦罐端好了。” 爷爷逮栓栓牛,只逮母的,不逮公的,母的肚子里有籽,油炸后,吃着比公的要香很多。 每逮到一个栓栓牛,爷爷不用回头看,只随手向身后一丢,拖着大肚子的栓栓牛便会稳稳地落入瓦罐中。 有时,罐口会有水花溅出,落在方子圆的小脸上,常常引出她那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一串,又一串,轻弹着细雨织就的弦。 远处,间或传来小孩子尖利的哭喊声或咒骂声,他们多半是因为心急,出手莽撞,被栓栓牛的两颗大板牙死死地咬住了手指。 只消一两袋烟的工夫,三三两两的人群,或捧着瓦罐,或提着泥壶,一路欢声笑语,满载而归。 很多人家屋顶上的烟囱里冒出了别样的青烟袅袅,花生油美美地舔着热锅底,昏头晕脑的栓栓牛被剪去翅膀和触角,威猛尽失,还没等它们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忽又一股脑跌入滚烫的热油中,“吱吱啦啦”的声音瞬间响成一片。 在莫名其妙地翻滚碰撞中,栓栓牛感觉到自己的肚子在慢慢膨大的同时,也抓牢了立在灶边的小孩子们的眼球,那些小小的嘴唇有的刻意闭紧了,有的半张着,嘴角上流出了哈喇子,一道或是两道,都亮晶晶的,或惹人爱怜,或惹人发笑。 就在失去意识的那一毫秒间,有的栓栓牛居然还闻到了自己体内爆发出来的气味,那绝不是草根的气味,而是…… 火苗依然欢快地舔着锅底,锅中的油花依然开的奔放。然而,栓栓牛在它热烈的拥抱中,已经永远失去了表达内心感受的能力。 油花刻进了栓栓牛的心田,散发出的香气也是独特的。 于恣意缭绕中,这香气钻入一个个不停翕动着的小鼻孔,挑逗起他们肠胃中的咕咕和鸣。 炸好的栓栓牛刚出锅,撒上捣碎的细盐粒,等不及凉透,孩子们便争先恐后地抓起来,丢入口中,嘎嘣香脆地吃着嚼着。 不久前,手指被栓栓牛咬出的伤口血迹未干,挂着泪痕的那张小脸早已笑出了阳光灿烂。 爷爷将一大盘炸得十分酥脆的栓栓牛端上饭桌,方子圆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夹起一个,蘸上一点细碎的盐粒,送入口中,尚未咀嚼,舌尖早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妙传送给周身的每一个细胞。 爷爷是从来不急着吃的,他坐在桌边,卷好一根纸烟,送到双唇间,再划一根火柴点着,深深地吸一口,徐徐吐出的淡蓝色烟雾薄薄地飘起来,与油炸栓栓牛散发出的香味很好地融合在一起。 此刻,看着小孙女儿享受美食的开心模样,爷爷摸着花白的胡子,心满意足地笑了。 方子圆的美食欣赏效应,源于天生;而对美食的热爱,则出于爷爷对她的疼爱。 上官牧原饶有兴趣地听着,内心深处却浮起自己幼时在矿山那段生活中的诸多苦涩与悲凉,他极力地压下去。 第10章 刻进基因里的味道 “时间好像已经不早了吧,现在几点了?” 方子圆察觉到上官牧原表情中的细微变化,看向他腕上的手表,轻声地问。 “还早呢,还不到九点,你继续往下说吧,我很喜欢听。” 上官牧原赶紧扫了一眼腕上的表,抬起的头轻轻侧向方子圆,微笑着做出了请求式的回答。 “对不起!我想早点休息,以最佳的状态开始新的一天。所以,我该回去了。” “你住在哪里?让我送你回去好吗?” “市人民医院的职工宿舍。” “你也在市人民医院上班吗?” “不!我是兮合市卫校的学生。明天,是我在医院实习的第一天。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在市人民医院上班,对吗?” “你猜的很对!我是一名牙医,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去的,在口腔科工作两年了。” “你也住在医院的职工宿舍里吗?” “我如果也能住在那里就好了。” 方子圆没有开口,只是微微一笑。 然而,那一笑却恰到好处地接住了上官牧原的话。 “我的家就在兮和市。” 上官牧原的语气里不但没有丝毫的优越感,眼里反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再次被方子圆敏锐地捕捉到了。 “上官医生,今晚能遇见你,并得到你的帮助,是我的幸运。非常感谢!”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千万不要这样客气。” “好!再请你送我回去吧。” “能送你回去,我太高兴了,咱们走吧。” 有风吹过天边,一颗星星忽然变得十分明亮,并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方子圆和上官牧原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向前走着。 远处,是这条路的尽头,端立着一棵老柳树,高高的,大大的,一弯月亮穿过云海飘来,悄悄地挂在柳梢头。 路上的行人少了很多,噪杂的声响也渐次稀薄,路灯的光变得更加明亮而柔和,静静地洒在法国梧桐的树叶上,那叶子变得更绿了,油油的,亮亮的,相互依偎着,在次第吹过的风中喁喁私语。 “实习期间一定要注意保护好自己。因为在化验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你不会知道患者的病是否具有传染性。” 医院的宿舍楼下,上官牧原郑重地叮嘱方子圆。 “我记住了,谢谢你!” 方子圆说完,冲上官牧原莞尔一笑,再次露出几颗洁白如玉的糯米牙。 二人互道晚安,上官牧原看着方子圆走上楼梯,拐向四楼的女职工宿舍,他的心跳再次加速。 上官牧原确定自己已经爱上了方子圆,是那种一见倾心、一生一世地爱上。 刚才眨眼睛的那颗星星倏地滑过来,落在上官牧原的正前方,充满慈爱地看着他,由衷地笑了。 柳梢头的那弯月亮也晃了晃,周身暖黄色的光晕变得更加丰满了。 实习生的岗前培训结束,方子圆被分到小儿科。 一天,在食堂吃午饭时,上官牧原经过方子圆所在的餐桌前,悄悄将一样东西放在她的手边,只看了她一眼,便马上走开了。 那东西被报纸裹着,裹得很用心。 人多眼杂,方子圆不便追上去,问是什么。 吃完饭,方子圆回到宿舍,打开报纸,两盒包装精美的德芙巧克力呈现在她的面前,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一张字条,被裁的方方正正,上面的两行钢笔字犹似铁画银钩: “缓解压力,非巧克力莫属。 愿你的每一天都是开心快乐的!” 德芙巧克力只有市中心那家新开业的规模最大的商厦里才有,骑自行车往返也要半个多小时。这份礼物不但贵重,更贴心,方子圆由衷地感动着。 人类在长久不断的进化中,悄无声息地将一种味道刻进遗传的基因中,它像极了母爱,却常常惹得小孩子哭个不停,也令许许多多的成年人也难以抗拒或割舍。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居然会有如此之大的魔力。 它就是甜味! 方子圆对甜味儿也是情有独钟的,她吃甜食不是为了饱腹,而是投入一种享受,一种堪称自在的享受。 进入卫校后,方子圆的生活费可以自由支配了。每次,她去食堂买饭打菜时,总会选取性价比高的,节余的一部分生活费常被她拿去买一些小零食。 几乎在每天的早餐或中餐结束后,方子圆都会再吃点儿甜食封封顶,或是一两片小饼干,或是一块糖果,或是其它的小半块糕点。 常言道,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 随着独生子女时代的到来,这“心头肉”享受的爱变得更加宽泛,更加多元,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的比比皆是。 通常一个孩子生病,往往是全家老少齐上阵,陪在患儿身边,尤其是在医院的病房里。 因而,给小病号扎针,却不能做到“一针见血”的护士,遭遇家长的冷言恶语或斥责谩骂,已是司空见惯。 很多护士抱怨工作压力越来越大的频次增多,尤其是那些刚踏上工作岗位没多久的。 在小儿科实习不到一个星期,方子圆便亲眼目睹了一位年轻爸爸的怒发冲冠,还有一位中年奶奶的河东狮吼。 面对此情此景,方子圆感受到的不是害怕,也不是压力,而是下定决心向自己发出挑战的动力。她一定要勤学苦练,争取早日掌握“一针见血”的扎针技能与本领,在提升自身工作价值的同时,更能有效地避免或减轻患儿因遭遇扎针失败,导致其在承受疼痛的反复与延伸中,或将产生的心理阴影。 岗前培训期间,方子圆为感谢上官牧原帮她从小偷手里追回了钱包,请他去吃肯德基。 不料,上官牧原抢先付了钱,并真诚地说,要等方子圆毕业工作后,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再请他吃一顿大餐,那样才过瘾。然后,他又善解人意地让她请吃了一根雪糕。 方子圆不想收下巧克力,想还给上官牧原,又觉得不妥。略一思忖,她拿起来,放进壁橱。等过几天可以休班时,将它带回家中,送给爷爷。 几天后,方子圆给上官牧原写了一封信,言词委婉而含蓄,态度郑重而柔和。 从此,上官牧原再也没有送给她类似的礼物。 两个人偶尔在一起,相处得却更自然了。 第11章 爷爷的茶水伴侣 方家岭有一条小河,横贯村庄,窄窄的,浅浅的,却常年流水潺潺。 夏季,清澈的河水凉凉的,纵然遇上异常干旱的三伏天,也从未断流;冬季,清澈的河水暖暖的,即使在冷冽酷寒的三九天,河面也不会结冰。 之所以如此,皆因河底布满大大小小的泉眼,清澈的水流带着大地母亲特有的温度,一股股一缕缕,滋滋地冒个不停。 偶尔,会有一群贪玩的小鱼或是几只小螃蟹误入一个比较大的泉眼,很像是被河水从泉眼里吐出来似的。 小鱼淡定地游走了,而小螃蟹则慌乱地钳舞爪蹈,它们狼狈的样子立刻逗的小孩子咯咯地笑起来。 在小河的岸边,有一眼石泉,泉水清甜,用来冲茶是最好的。 咖啡有伴侣,茶水同样也有伴侣,只因那茶水是有特定归属的。 方子圆的爷爷今年九十岁了,依然很喜欢甜甜的味道。 年轻时,爷爷喝茶水,是一种颇为奢侈的解渴方式;老年时,爷爷喝茶水,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好习惯,用现在的话说,既解渴又养生。 爷爷喝茶水,是与众不同的,他在茶壶里放入茶叶后,还要加入白糖。 于是,在某一天的某一刻,爷爷的白糖竟有了一个新的时尚的名字——茶水伴侣,这自然是方子玉送给它的。 爷爷泡茶,还有一个特点,烧开的泉水要放一会儿,水温大约降至八十多度,再倒入茶壶。 爷爷说,这样冲泡出来的茶水,喝着口感更好。 每天午睡醒来,只要没有特殊的情况,爷爷都会给自己泡上一壶茶,通常是茉莉花茶。 白瓷小汤匙从爷爷的手中轻轻进入装着白糖的罐子里,茶水伴侣被缓缓舀满,再慢慢放入茶壶。 茶水伴侣的添加量因季节而定,春夏放两勺,秋冬放一勺。 甜甜的味道,是爷爷倾其一生所钟爱的味道。 有时,爷爷泡糕点,比如饼干、桃酥或蛋糕等,也还是要加白糖的。 当生活好起来时,病从口入被更多的提及。 比如,人的年纪大了,一定不能吃糖太多。否则,会损害健康。 书上这样说,医生也这样说,可爷爷却说,哪有这么多的讲究,一个人想吃什么,说明他的身体里缺什么。想吃了,又不敢吃,心里难免会觉得别扭,反而会对身体不好。 对于味蕾的召唤,爷爷一贯是遵从的。 只要条件允许,爷爷向来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爷爷会依据身体发出的需求信号来定量,及时让心理得到满足与安慰,从而生发出由内及外的愉悦。 至今,爷爷的耳朵不聋,眼睛也不花,手上、脸上没有几块明显的老年斑。侍弄菜园,管理庄稼,他仍然是一把好手。 天气好时,爷爷还会步行去几里外的集市,与几个老伙计在常去的茶摊上小聚一回,边喝茶边聊天,聊过去,聊现在,也会聊聊身后事。喝足茶水,聊得也差不多了,各自起身,去集市上转一遭。 爷爷有时能淘回方子圆喜欢的一个小物件,有时会买一棵花或几包蔬菜种子。回家后,或栽到院子里,或种进菜园里。 爷爷养的鸡鸭鹅好像都有灵性似的,从不糟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即使饿了,也不糟蹋半点。它们每天一大早出门觅食,太阳一落,自动回家。 通常是鸭们晃着膀子,走在前面;大白鹅们绅士似的,昂首阔步,走在中间;鸡们则迈着小碎步,跟在后面;无论远观还是近看,都是和谐又壮观的一群。 一进院子,它们看见爷爷,会立刻发出“咕咕”“嘎嘎”的欢叫声。 这时,爷爷会笑呵呵地走到西屋的窗台前,端起准备好的一瓢粮食,走出几步,向着院子的西南角抬手一扬,随着一阵沙沙的脆响,瓢里的玉米、谷子或高粱腾起,组合成一束优美的扇形抛物线,于制高点纷纷落下,落在地上,开成硕大的一朵花,很是灿烂。 鸡们鸭们鹅们谦谦君子似的,不争也不抢,它们错落有致地低下头,享用着加餐。吃完了,各回各窝,休息睡觉去了,院子里复归宁静。 爷爷又坐在了小马扎上,从怀里摸出一盒香烟,还是荷花牌的。 在很年轻的时候,爷爷就学会了抽烟,抽了几十年,却没有烟瘾。一盒烟,如果只是他一个人抽,要半个月,甚至二十多天才能抽完。 烟盒上的两朵荷花常会让爷爷出神,他总要端详好大一会儿,才从盒里抽出一支,划着一根火柴点燃,慢慢地吸一口,于双唇间轻轻一吐,在如丝如缕的烟雾中,静谧与孤独被尊享。 方子圆慢慢长大后,渐渐明白了爷爷对荷花牌香烟的喜欢,全在它的烟标上,那一粉一蓝的线条简约流畅,勾勒出的两朵荷花相依相偎,甜蜜无间。 初中时,方子圆参加县里组织的作文大赛,荣获一等奖,不但有奖品,还有奖金。她将所有的奖金都寄给了在外地工作的小姑,请她帮忙买了两条不同版烟标的荷花牌香烟,送给爷爷。 爷爷笑得合不拢嘴,没进过一天学堂的他竟然套用了一句:“知爷爷者,唯孙女也”,逗得小姑和小姑父哈哈大笑。 可惜一段时间后,荷花牌香烟竟停产了。 而爷爷的荷花牌香烟却从没断过,一直抽到他去世。 原来,爷爷收藏着所有抽空的荷花牌烟盒。他会将其他牌子的香烟一根一根从烟盒里抽出来,又一根一根放进荷花牌的烟盒里。一个烟盒用得不能再用了,才舍得扔掉,换上另一个。 爷爷去世多年后,荷花牌香烟恢复生产。只用了短短的三年时间,便实现了从“荷花现象”到“荷花效应”的华丽转身。 荷花牌香烟一度成为烟草界的一匹黑马。 真可惜!它被大众追捧的盛况,爷爷是无法看到了,他大约也是不想看到的。 因为爷爷的喜欢,与大众的追捧,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第12章 不幸中生出的信仰 方子圆出生不久,由年迈的爷爷抱走,独自抚养,三年后才与自己的妈妈见面,这与她的姥姥有关。 姥姥是个小脚女人,她生活的那个旧时代,男女结婚普遍都很早,她老人家结婚时还不满十六岁,先后生下十一个孩子,五男六女。 不知为何,命运之神竟然对姥姥怀了深深的恶意,它不停地伸出摧花之手…… 那些投奔姥姥而来的孩子都很可爱,谁又能想到他们中的哪一个会是短命的呢? 然而,姥姥的十个孩子都被死神带走了,他们在出生后的几天、几个月、几岁,甚至还有已经长到十几岁的,或是生病,或是遭遇意外,相继被死神无情地带走了。 姥姥失去了十个孩子,五双儿女,而命运之神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她的丈夫一向健壮如牛,从不知世间的药为何物,却在四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只是空腹喝了一杯隔夜的浓茶,便不明原因的发病,不治身亡。 姥姥的身边只剩下一个孩子了,而那个孩子好像也要生病,也要弃她而去。 “别看那个小丫头长得很漂亮,命可真是够硬的!够毒的!” “谁说不是呢!生生克死了十个兄弟姐妹……” “真是天下第一狠毒的小妮子!竟然连自己的亲爹也没放过。” “哎!害得她娘好命苦呦。” “啧啧!一共十一条人命,而且还是十一条亲人的命呀!” “都好好瞧着吧!日后,如果她真的能长大成人,会不会有人家敢娶她进门,给自己的儿子做媳妇?” …… 亲戚们发着慨叹,乡邻们纷纷议论。 姥姥千万分的担心日夜滋长,非常惧怕留不住这唯一的孩子。她病急乱投医,时常红肿着一双眼睛,拖起一双小脚,四处爬山进庙,烧香拜佛。 天地间,姥姥羸弱伶仃的身影不断飘忽。 如果可以,姥姥甘愿付出一切,为仅存的那个孩子续命。 求神拜佛的路上,有白昼也有黑夜,姥姥的身影被不断地拉长,缩短,再拉长…… 那影子以三寸金莲为圆心,前后左右…… 忽然有一天,姥姥又走累了,她喘息着,靠在一棵大树上,于恍惚中打了个瞌睡,梦中遇见一个疯子,送了她一段话,两个字,拔腿便走,姥姥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扯住他的衣服,要他说的明白些,那疯子却一下没了踪影。 姥姥从梦中惊醒,再回想疯子说的那段话,却是一个字也记不得了,唯有“碧桃”二字清晰地刻在她的心上。 懵懂中,姥姥轻轻唤了一声“碧桃”,耳畔竟传来女儿的应答声。 那一声应答如此的清脆,若泉水叮咚;那一声应答如此的悦耳,胜天籁之音。 姥姥的那颗心啊,在一阵簌簌颤动中裂开一条缝,有一缕光透进去。她很想再喊一声“碧桃”,忽又抬起手,捂紧了嘴巴。 果然,姥姥唯一的孩子叫了碧桃后,再也看不出一丝要生病的迹象。 姥姥越来越觉得那个梦并不是梦,那个疯子也不是真的疯子,而是神仙乔装打扮的。 日子,一天天一年年的过去了。 碧桃长大了,长得越发漂亮,书也读得很好,一直读到初中毕业,可谓才貌双全,是方圆百里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姑娘。 一晃,碧桃到了该出嫁的年龄。然而,知道内情的人都不愿意娶她。偶尔有愿意娶她的,不是歪瓜,就是裂枣。 而她在历经种种伤心与打击后,拿定主意,要么远嫁,要么陪伴母亲终老。 “碧桃,有差不多的,就近嫁了吧。你要是嫁远了,娘哪里放得下心?” 老母亲心急,又在劝女儿了。 “娘,遇不到合适的,我就不嫁了,在家里陪伴您一辈子。” 老母亲一听这话,更急了! 自古至今,好好的一个姑娘,哪有不嫁人的道理?更何况她的情况特殊,在世间没有一个至亲的兄弟或姐妹,果真不嫁人,到老了怎么办呢? 做母亲的好也说,歹也说,说破了大天,那做女儿的始终摇头不语。 不知从何时起,每逢有打卦算命的瞎子摇着铃铛进村时,总会有人看到一个小脚老太太匆匆忙忙地奔来又走去。只见她的一双三寸金莲急捣,捣出一路黄尘飞扬。瞎眼的算命先生背着褡裢紧随其后,手里那根干瘦的黑竹竿不停地左舞右晃,路上的沙粒碎石被拨拉地飞起又落下。 将算命先生请至家中,老太太立刻端起早已泡好的一壶茉莉花茶,倒入茶碗中,双手奉上。算命先生也不客气,他接过一碗又一碗,慢慢地喝着。 三碗茶水喝过了,算命先生擦擦嘴角,清清嗓子,捋捋胡子,问罢碧桃的生辰八字,掐起了手指头。掐掐停停,停停掐掐,拆解起她的八字命理。 老太太怀着一颗虔诚敬畏之心,紧张而又期待地看着算命先生,偶尔回答一下他的问题。 小半天的时间过去了,那算命先生终于总结陈词,口吐乾坤,一语定音。 “不着急,不着急啊,你这闺女的姻缘好着呢。她不但会嫁给一个吃公家粮的,女婿还能养你的老,送你的终,待你比亲生的儿子还要好。不过,还有一件很要紧的事,你千万得记住了……” 算命先生或许是口渴了,或许是做重点提示,他不再说下去。 老太太也不能急着问,忙又倒了一碗茶,还是双手奉上。 算命先生接过去,比先前喝的更慢,老太太再给他添茶时,他摆了摆手,依然不说话。 过了很久,一只好看的鸟儿忽然飞来,落在院里那棵老黄杨树上,送出欢快的歌声,赋予了老太太勇气。 “不要说是一件事,就是十件八件的,我也能一一记住了。” “只有一件事!” “哪一件? “你女儿嫁人后,你不能再叫她碧桃了。” “为什么?” “此乃天机,不可泄露,你只需记住便是了。” 一个算命先生这样说,两个算命先生这样说,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瞎眼的算命先生这样说,明眼的算命先生也这样说,每个算命先生都这样说。 老太太听得入心,满腹的愁云也逐渐散尽,她再次确信当年的那个疯子是神仙幻化而来,专程到人间访疾问苦,消灾解难的。 回想往事,桩桩件件,交互串联在老太太的脑海中,她更加虔诚地相信神灵的大慈大悲,慧眼识珠,他们总是借了算命先生的一双手和一张嘴,来解除世间凡人的悲苦。 一颗受尽磨难的心松缓地放下去,老太太的嘴角和眉梢又常常地带了笑,她再也不催着女儿嫁人了。 冬来了!春随后!花谢了!还会开! 希望在等待的时光中轮回,再次爆出一抹新绿,而算命先生的话…… 第13章 赛神仙的紧箍咒 时光悠悠,冉冉前行,算命先生之言果真应验,一朝催开了老太太的心花怒放。 老太太的女儿在三十岁那年的春天里,远嫁了,嫁去了几百里外的方家岭。 她嫁的男人果然是个吃公粮的国家干部,在兮和镇的供销社上班。人长得也不丑,只是年龄稍长一些,大她五岁。她的婆婆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几个大姑子和小姑子都已经出嫁,公公独自一人住在村里,看管着大队的果园。 婚后不久,老太太的女儿同丈夫一起住进了镇供销社的家属院,那是一套带着大院子的平房。 老太太由衷地笑了,笑得合不拢嘴。 好几次,女婿亲自登门,要接老太太去兮合镇与他们一起同住,她都婉拒了。 直到她的女儿怀孕后,女婿兴冲冲地前去接她。这次,她觉得时候很合适了,便没再推脱,欣然前往。 日复一日,女婿待老太太果真如同亲娘。 老太太那个高兴呀!梦里都能笑醒了。她的笑常常牵动起发梢,飞向蔚蓝的天空,飞向神灵的所在。院墙上攀爬着的苦瓜花开了,一朵朵,一串串,散发出的味道竟也是香香甜甜的。 从此,老太太更加坚定了信奉神灵的信仰。 兮和镇医院的产房里,老太太的女儿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他的五官有着新生儿难得一见的精致,眉目之间也隐隐透出一股灵气。 这个小家伙刚一触碰到人间的气息,立刻发出特别清脆特别洪亮的哭声,产房门前的走廊里骤然大放光芒。 早在几天前,廊顶的一排电灯泡中,又有一个一百瓦的不亮了,电工也懒得检查或更换。不料,迎着一个新生命的啼哭,几个大灯泡竟然齐刷刷地亮起来。 这哭声还惊到了正在房顶捉老鼠的一只大狸猫,它在屋脊上跑出了一溜烟,踩掉了几片瓦,“咕噜噜”滚落坠地,“咔嚓嚓”碎成一堆。 “这孩子可不得了,长大了不但会成为栋梁之才,还会迷倒一大片女孩子。” 兮合镇医院的产房里,医生和护士齐声赞叹一个新生儿,还是第一次。 老太太双手合十,眼角滚下了喜悦的泪珠。 她的女婿更是高兴,将一本新华字典翻得哗哗作响,最终给孩子取名方子程。 母子平安,令老太太一直悬着的那颗心完全放下了。 此时,又有谁会知道呢?在她早年被血泪浸泡过的心里,不知虔诚地祈祷了多少遍:菩萨啊!各路的神灵!请您多多保佑!一定保佑我的女儿…… 此刻,老太太看看女儿,再看看健康又漂亮的小外孙,笑出了满脸的“菊花”朵朵开,她高兴地踮着小脚,忙前忙后,伺候女儿出了月子,又帮忙带孩子。 时常,老太太抱着她的小外孙去镇上的小学校里玩,没想到这孩子竟深得老校长的喜欢。 方子程快一岁时,他的妈妈在老校长的热情帮助下,成了兮和镇中心小学的一名民办教师。 人人都说这份好运气是小子程带来的,一家人更是将他当成了心头肉,掌中宝。 女儿当老师了,每天要去学校给学生上课,自然而然的,老太太需要长期住下来,她心里的欢喜真的是难以言说。 含饴弄孙的时光过得好快,似是弹指一挥,时光已转过五年,老太太的女儿再次进入兮合镇医院的产房。 随着又一个婴儿的诞生,老太太的幸福瞬间被撕裂了。她的女儿产后大出血,差点送命。 刚出生的小婴儿没有母乳可以吃,喝下的白糖水不顶用,饿得一个劲哭。白天哭了,夜里哭。哭累了,睡一会儿。醒来,接着再哭。 一时间,老太太吓得六神无主,那些夭折的孩子们依次出现在她的面前,一个、一个、又一个…… 衰老的胸膛里,复又浸泡在悲苦中的那颗心颤颤地弹跳着,老太太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奋力支撑着,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幸好在第三天,同病房一位产妇的孩子也出生了,她的奶水很足,人也朴实善良。老太太时常抱着小婴儿,让她含着那家孩子吃剩下的奶头,再吮咂一会儿。 终于挨到出院回家了,老太太用四处讨来的偏方,帮女儿催奶。不想,女儿的奶水还没催下来,又添了新病,不明原因的一天瘦似一天。 老太太白天不敢闭眼,夜里更不敢闭眼。她的眼睛只要一闭上,亡夫便会带着死去的十个孩子出现在她的面前,绕在她的身边。 悲伤惊惧之余,老太太清晰地记起女婿一个同事的媳妇曾说起过,她三婶的娘家村上有一个算命的,人送外号“赛神仙”。无论男女老少,凡是找她算过命的,无不称奇;更有为官做宰的,不远千里,慕名而来。 天还没亮,老太太悄悄起床,揣好自己所有的积蓄,走入夜色。 她那双尖尖的小脚起起落落,刺痛了长夜寂寂。 她不管不顾地敲开女婿同事家的大门,说明来意,那媳妇听了,二话没说,推起放在院子里的自行车,带上老太太,一口气赶了几十里路,终于走进了“赛神仙”的家门。 院子里,等候算命的人很多,他们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走进来的老太太,只见她又瘦又小,苍白的面色中写满焦虑与惶恐,豆大的汗珠挂在额头的皱纹上,一抖一颤的,两只尖尖的小脚费力地捣腾着,跟拌蒜似的。 着急忙慌的,老太太走到了队伍的末尾,还未站定,排在最前面的一个中年人看的心下不忍,与她互换了位置。老太太连连道谢,撩起系在衣襟第一个扣子上的手帕,装作擦汗时,兜住了眼角溢出的泪水。 一炷香还没烧完,“赛神仙”于仙家居住的所在返回,她的两只眼睛稍微张了张,半睁半闭着,煞是神秘地告诉老太太,要想让她的女儿平安无事,还能为她养老送终,这个刚出生的小女婴要么送人,要么与她的亲生母亲三年不见。时间要从送走的那天算起,必须是满年满月满日的整三年。 老太太虔诚地默念着“赛神仙”的话,一字不漏,都刻在了心上。 恍惚中,“赛神仙”化作了真神仙。 第14章 七旬老翁抢婴儿 回到家中的老太太仿佛求到了不死药和长生水,她并不回避前来送月子礼的女儿的同事祝玉,将赛神仙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祝玉听完,当即说起她有个表姐,为人善良,与丈夫感情很好,虽然家是农村的,但住在临县的城郊。她的表姐夫勤快又有手艺,家中的日子过得很富裕。但美中不足的是他俩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最近两人已经商量妥当,要抱养一个。如果他们一家想好了,决定将这孩子送人,一定要送给她的表姐。她可以保证孩子到了表姐家里,是不会受一丁点委屈的。 三天后,祝玉的表姐和表姐夫高高兴兴而来,不等落座,就急着让祝玉领他们去了方家。 夫妻二人见到小婴儿,真是打心底喜欢,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怎么看也看不够,这俊美可爱的小人儿将他们的心都甜化了。 老太太看着两人的面相善良又敦厚,也算是知根知底的,家里的条件也不差,便很放心地将襁褓中的婴儿交到他们手中。 一行人刚走出堂屋,只听院门“吱呀”一响,迎头走进一位老人,他满身尘土,一脸汗水,手里还牵着一只白色的大山羊。 山羊“咩咩”地叫着,乳房被奶水涨成了尖着两只角的大口袋。 每走一步,那个“大口袋”都摇摆晃动得厉害,不是撞着了左腿,就是碰着了右腿。它一定很痛,“咩咩咩”地叫个不停。 忽然,那只山羊不叫了,它一下从老人的手中挣脱,挡住那一行人的去路,两只大眼睛盯住包着小婴儿的襁褓,流淌出喜悦的光。 “把我的孙女儿还给我!” 老人是小婴儿的爷爷,他向自己的儿子伸出双手,语气低沉而坚定,他的儿子瞬间低下头去。 “子程他爷爷啊,你这是干啥?” 老太太的语气里有恳求,也有怀疑,眼里更是写满了惊慌,一张老脸上经年盛开着的“菊花”灿烂,早在听到女儿大出血的那个瞬间轰然凋败。此刻,那些破碎晦暗的“花瓣”抖瑟着,就要掉到地上去了。 “子程他姥姥啊,这是个孩子,不是个物件,怎能轻易送人?她是我的孙女儿,更是我们老方家的骨血,让我来养她好了。” “子程他爷爷啊,你今年都七十多了,怎么能够带大一个小月孩儿呢?” 姥姥一脸狐疑地盯着爷爷,语气里带了质问。 “是呀,爹,您都这么大年纪了。再说……” “用不着你瞎操心!我好着呢!你的小妹妹出生没几天,你们的娘就撒开手走了,还不是我一手带大了她,她长得也不比你们哪个差吧?” “那时您还年轻,我姐姐也多少能帮您搭把手。” “哎!说起你姐姐,她那时再大,也还是个孩子,跟着我起早贪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爷爷说着,眼里泛起一层水雾:“那时,我是年轻,生活却过得很艰难,既缺衣又少食,吃了上顿没下顿也是常有的事。现在我虽然年纪大了,可是生活好了,又只带我孙女儿一个。我相信,我会带好她的,你们都放心吧。” “这、这事……” 做儿子的将纠结的目光投向自己的丈母娘,嘴唇翕动,小声嗫嚅着。 “别废话了!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不就是三年嘛!我会带大我的孙女儿,把她健健康康地带大。” 做儿子的只能伸出手,抱回已经送出去的女儿,将她交到老父亲的手上。 “我孙女儿有名字了吗?” “还,还没顾上……” “随着她哥哥起吧,就叫子圆,方子圆。” 爷爷说完,抱好了小子圆,挺直腰板,走向大门,那只山羊听话地跟在他的身后。 “你每天回家一趟,拿羊奶给子程他妈妈喝,只要喝上一段时间,她的身体自然会好起来的。” 爷爷走了几步,又停住,回过头去,看着自己的儿子,郑重地补了一句。 院子里的人一时像被施了魔法般,一个个睁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盯住怀抱小婴儿走进阳光中的老人,在他刚毅的背影里走着一只洁白的山羊。它那充盈着丰沛乳汁的“大口袋”如同得胜的旗帜,在双腿间不时地左右摆动,它好像不再为涨奶而痛苦,只轻轻地“咩”了一声。 “爹,您等一等,我送你们回方家岭。” 良久,一声呼喊追向那一老一婴一山羊。 风轻轻吹着,阳光颤悠悠地织着金色的面纱,大地亮得晃眼。 正如爷爷说的那样,小子圆的妈妈每天在早餐时喝一杯羊奶,晚上睡觉前再喝一杯羊奶,她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人变的精神了,身体也有了气力。很多人见了,都会惊叹她的身体恢复之快。 转过年,妈妈又生下一个女儿——方子玉,她只比方子圆小一岁。 多年以后,方子圆才知道爷爷那时听了算命先生的话,气得胡子乱翘,还是很快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爷爷要去百里外的山区,找他年轻外出闯荡时结交的一个老伙计,那里很多村庄的人家都养着羊。 主意打定,爷爷说走就走,他揣上家中所有的钱,将水、干粮,还有手电筒,都装入他的布褡裢,放在肩头,迈开大步,急行百余里,在月色的引领下,摸到了老伙计的家门,对他说明来意。 爷爷的老伙计连夜打听到附近村里有一户人家,两只母羊先后生产,都产下了一只羊崽。 一只母羊是可以同时喂大两到三只羊崽的。 经过一番商量,爷爷出高价买下奶水更足的那个羊妈妈。他谢绝了老伙计的再三挽留,搭上一辆过路的拖拉机,紧赶慢赶,只差一丁点儿,方子圆就被人给抱走了。 方子圆相信,她即使被人抱走了,爷爷也会拼了老命,再将她要回来的。 小子圆慢慢的长大,从伯伯那里得知爷爷十几岁那年,方家岭一带遭遇天灾,令家中原本清贫的日子雪上加霜,生活难以为继,他只好独自一人离家外出讨生计。他走过很多地方,吃过非人的苦,受过非人的罪。幸而他心灵手巧,又肯下功夫,很快学得诸多手艺傍身。 年少的爷爷勤谨厚道、乐于助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堆好人缘。最终,他在一座海滨城市落脚,生活日趋稳定。 不久,爷爷与当地一位小家碧玉喜结连理,从此过上了幸福安定的生活。 然而,好景不长,来自父母的一封家书改变了爷爷的命运。他只得携妻带子,重返故乡。 不久,他的妻子因思念双亲,加之水土不服,产后没几天便去世了,留给他几个尚未成年的儿女。 在生活的异常艰辛中,爷爷没舍得将嗷嗷待哺的小女儿送人,硬是咬紧牙关将她、还有其他几个儿女都养大成人,并且没让唯一的儿子辍学。 第15章 文盲爷爷的育儿经 羊奶的膻味儿大,不如奶粉口感好,爷爷起初有些担心,如果小子圆不喜欢喝,他该怎么办呢?没想到她第一次喝羊奶,就喝得津津有味。 爷爷心想,或许小子圆天生就喜欢喝羊奶,或许是小子圆出生后就饥一顿饱一顿,所以不挑吃的,心里越发生出无限的爱怜。 爷爷没能上学读书,妥妥的文盲一枚,可他却有自己的一套育儿经:只要让婴儿睡得好,吃喝拉撒都舒服了,既不要冻着,也不要热着,搞好个人卫生,一准会少生病,或是不生病。 没几天,爷爷发现小子圆是极爱干净的。只要经常将一块棉纱布在温水里洗过,拧干,给她擦擦脸,擦擦身体和小手小脚,她是极少哭的。吃饱了就睡大觉,很是让人省心。 于是,爷爷四处托了熟人,终于买回一个很大的旧橡木桶,亲手将它改造成一个浴盆,专门给小子圆洗澡用。 天气渐渐冷了,爷爷又用蒲草和花布条编织了一个美观又实用的保温罩,将它罩在浴盆上,既透气又阻挡了绝大部分热量的散失。 多年以后,当方子圆在兮合市的商店里看到出售的塑料浴罩时,感觉爷爷当年为她做的保温浴罩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手工艺品。 羊奶的确是个好东西,养大人,更养小孩儿。 小子圆每天喝着羊奶,健康茁壮地长大。 2008年“三聚氰胺”事件的爆发,让已为人母多年的方子圆了解到羊奶比牛奶更接近人乳,是人乳最好的代用品之一,被国际营养学界誉为“奶中之王”。 方子圆忽然联想到自己,从小到大,她都是姐弟三人,还有同龄人中身体最棒的那一个,她从来不知道感冒的真正滋味,偶感风寒,最多是打几个喷嚏,不用吃药就好了。 现在想来,她极佳的体质一部分源于先天,另一部分应该归功于在上小学之前,她是每天都会喝羊奶的。 几年后,方子圆给半岁的女儿涵妤断奶,毫不犹豫地为她选择了羊奶粉。尽管那时的羊奶粉品牌小众单一,价格昂贵,摆在大型超市的货架上乏人问津。 除了看管队里的一座大果园,家中的自留地也一直是爷爷在耕种。 将小子圆抱回身边抚养后,爷爷依然亲自在那块地里劳作。 一天又一天,爷爷悉心地照顾着小孙女儿,他并没有感到多少劳累和辛苦。 一月又一月,爷爷的小孙女儿长的健康又可爱,他享受着满满的充实与快乐。 那块自留地不宽,却很长,绵延的田埂斜斜的,与一大片马尾松树林相连。 在田埂的斜坡上,金银花生长的很粗放,它们的藤蔓或粗或细,或长或短,自在随心地四处攀爬。 小子圆早早地学会说话了,她说得清楚。 小子圆又早早地学会走路了,她走得稳当。 又是一个麦收的时节,爷爷带上小子圆,去自留地里割麦子。 田埂斜坡上的金银花开了,一嘟噜一串的,清香扑鼻。招来贪玩的蝴蝶,舞姿翩跹;引来勤劳的蜜蜂,嗡嗡采蜜。 小子圆看得高兴,她迈开小腿,悄悄离开爷爷的视线,走入斜坡。 小蝴蝶在跳舞,小子圆在唱歌; 小蜜蜂在采蜜,小子圆在采花。 小子圆采了好多金银花,忽然听到爷爷的呼唤,忙脆生生地答应着,走出脚下的藤缠蔓绕,走上田埂,毫发无损地走到弯腰割麦的爷爷面前,将几朵花送进爷爷的嘴里,又踮起脚尖,替爷爷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爷爷,好吃吗?” “好吃!真好吃!” 新鲜的金银花携着清芬的花香,入口一嚼,略带苦味,却越嚼越甜,爷爷摸摸小子圆的头,幸福地笑了。 “爷爷,那是什么?” “那是橡树。” 去年春天,在外地的一个老伙计帮爷爷寻到几棵橡树苗,被他栽到了这块自留地的田埂上。 每一棵橡树都成活了,它们昂首挺胸,与大路上窜天的白杨遥望。 爷爷像宝贝自己的小孙女儿一样,宝贝着橡树。他的管理精心得当,更合时宜,棵棵橡树早早地扎实了根,像是同窜天杨竞赛似的,它们开始不断地拔高。 几年后,每一棵橡树都长得又高又大。 夏天一到,棵棵高大挺拔的橡树撑起的绿荫如盖。 那些挨着橡树的马尾松树,一棵棵的,好像都变得更加矮小瘦弱了,这鲜明的对比难免令观者唏嘘。 然而,马尾松却不是自卑自弃的,橡树也不是骄傲自大的。无论白天还是夜里,它们都相处的友爱而和谐。 风吹过,阵阵的松涛会为橡树的歌唱伴奏。如果凝神细听,还会听到它们之间的问答,或是关于地上的趣事,或是关于天上的精彩。 人们在田里躬身劳作,一时累了,纷纷直起腰,相互吆喝着,不管远的近的,都聚到橡树下歇凉。 他们七嘴八舌地聊着张家的长,李家的短,王家的猪仔肥嘟嘟,赵家的鸡鸭都下了双黄蛋…… 一阵清风吹过,摇动树叶飒飒,橡树下的人聊的更起劲了。 第一次读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时,低矮松林边屹立着的几棵橡树一下闪现在方子圆的脑海中,引出了她对童年的诸多回忆。 小子圆在爷爷为她特制的背篓里,开心地检阅着乡村的四季,在爷爷好听的故事和歌谣里沉入梦乡,在邻里乡亲温暖的手上传来送去。 一晃三年,满年满月满日的三个整年,一千多个日夜,如流水般逝去。 “赛神仙”套在姥姥心头的那道紧箍咒被爷爷成功粉碎,最后的一缕阴霾散尽,方子圆被爸爸妈妈接回镇上的家中。 妈妈见到健康漂亮的大女儿时,不禁流下泪来。 然而,在爸爸妈妈的家里没住几天,小子圆就吵着闹着要找爷爷,爸爸只好又将她送回方家岭,送到爷爷的身边。 到了上小学的年龄,方子圆才离开爷爷。 但是,每个星期六的中午放学时,爷爷必须等在兮和镇中心小学的校门口,带她一起回方家岭过周末。 子圆八岁的生日快到了,爷爷终于买到一棵橡树,亲手为她制作了一个很大的浴盆。 余下的一些边角碎料也很幸运,它们没被沦为锅底下的烧火柴,而是在爷爷的一双巧手的拼接、敲打下,变成两张小巧实用的学习桌。 一张是小子圆的,一张是小子玉的,小姐俩高兴极了。 第16章 小白兔的饕餮大餐 在医院实习的新鲜感很快过去了,有些学生不时叫苦喊累,抱怨不断。 方子圆却不声不响,她每天紧跟着带教老师,认真学习,苦练扎针、拔针技术,从不放过工作中的任何一个细节,除了有不懂的问题需要请教,她很少开口说话,但脸上总是洋溢着微笑,像一朵开在春风中的百合花。 很快,方子圆的扎针技术就可以用专业水平来定义了,小病号们都很喜欢这个扎针不疼的漂亮阿姨,带教老师也时常放心地让她独当一面。 方子圆的进步之快,一方面是她的悟性与勤奋使然,另一方面得益于上官牧原恰到好处的帮助与指点。 随着交往的日渐深入,方子圆对上官牧原的感激之情在无形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像是喜欢上了他。 上官牧原感觉到了,他看在眼里,喜上心头。但他依然不能,确切的说是不敢对方子圆说出那三个字,怕被她拒绝。 元旦假期过后,方子圆休班回方家岭,看望爷爷归来,她的肩上背着大包,手里提了小包,走下汽车,寒风夹着沙尘扑面而来。 从车站走回宿舍,方子圆感觉有点累,还是马上洗去脸上的灰尘,梳理好一头秀发。晚饭的时间也到了,敲门声咚咚响起,是上官牧原来了。 “你又带回来这么多东西呀!怎么还是不肯去电话亭给我打个电话?等我下班后去车站接你。” “上班时间工作最重要,哪能因为这点小事让你分心呢?” “今天下午的病人不多,我……” “快看看我这次回家又带了什么好东西吧。” 方子圆说完,打开包,拿出一个手工雕刻的笔筒。笔筒一侧立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丹顶鹤,整体是依着一棵苹果树树根的天然形状雕成的,典雅质朴,又不乏意趣。 “笔筒!” “喜欢吗?” “喜欢,简直是太喜欢了。尤其是这只丹顶鹤,雕刻得太传神了!” “送给你了。” “真舍得送我?” “本尊几时对你说过假话?” 方子圆指着自己的鼻尖,调皮地问。 “小的因为太喜欢,才不小心说错了话。” 上官牧原说着,很配合地躬身一揖。 方子圆笑了,一瞬间笑出了眼里的泪光晶莹。 “你是在哪儿买的?怎么不买两个呢?你一个,我一个。” “买的?你就是飞上天去也买不到。这是我爷爷亲手给我做的,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怎么会想到送给我?” “因为你写得一手好字啊!有病人说,看着你写的处方,不等吃药,牙疼先好了四五分。” “你听他们的呢,哪里就有这么神了。” 方子圆忽然听到上官牧原的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声响。 “你饿了吧?我今天想请你做一回小白兔,你愿意吗?” “做小白兔?我愿意呀,但是怎么做呢?” “我今天要请你吃小白兔喜欢的萝卜和树叶。你转过身去,闭上眼睛,不许偷看。” 上官牧原虽然有些好奇,还是听话地照着做了。不一会儿,传出玻璃瓶轻轻碰在一起的声音。 “好了!你睁开眼睛,转过身来吧。” 上官牧原转过身去,看见桌子上并排放着三个玻璃瓶。第一个瓶子里装着揉皱的绿树叶和红白相间的水萝卜条,第二个瓶里装着绿色的树芽,第三个瓶里装着的应该是树叶炒鸡蛋了。 “这是香椿水萝卜干,这是香椿芽,这是香椿炒鸡蛋。” 方子圆一边说着,一边挨个拧开瓶盖,不同的芳香从瓶口飘出来,或清芬,或浓郁,争相钻入上官牧原的鼻子里。 “这就是你说的树叶呀,真香!” 上官牧原用力吸了吸鼻子,好奇地称赞着。 “吃起来味道更好呢!” 方子圆拿出一个新烙的鏊子煎饼,卷上香椿炒鸡蛋,递给上官牧原。 “呀!真好吃!我还从来没吃过如此美味的树叶。” 上官牧原接过煎饼咬了一大口,一边可劲地嚼着,一边赞不绝口。 “你也觉得好吃,就敞开了吃吧。” “你刚才说它的名字叫香椿,对吗?” “对!它是从香椿树上摘下来的。爷爷说‘雨前香椿嫩如丝’,那时的香椿口感最好,营养也最丰富。” “雨前?是下雨前吗?” “不是。这里的雨,是二十四节气中的谷雨。” “哇!爷爷懂得可真多。明年的谷雨前,你还会请我做小白兔吗?” “明年嘛,让我想一想……” “还想什么呀?” “明年,我要请你做大白兔。” “太好了!我做大白兔,你做……” “再尝尝它的味道怎么样?” 方子圆适时地夹了一条萝卜干,送给上官牧原,自然而然地打断了他想要说出的话。 “好吃!真好吃!萝卜干充满香椿的香味,不但口感脆爽脆,还有嚼头,属于萝卜特有的辣味和怪味都没有了。” “我爷爷揉的香椿也与别人揉的不同,无论放多久,颜色也是绿的,在坛子里放一两年也不会生霉。我什么时候想吃了,总能吃到。”方子圆无比骄傲地说:“爷爷还告诉我,常食香椿,不染杂病。” “爷爷真是太了不起了!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干,还都能干得很好。” 上官牧原的语气里有敬佩,更有惊讶。 方子圆在心里说,我还没告诉你,你正吃着的煎饼也是我九十岁的爷爷亲手烙的。你如果知道了,又会怎样呢? 爷爷虽入耄耋之年,身体依然硬朗得很。 这次,方子圆回家,爷爷执意再亲手烙一次煎饼。 “最近,爷爷不知道是怎么了,常自言自语地说这人老了啊,就像熟透的瓜,说不定哪一天,一觉就睡过去了,再也不能给孩子们做好吃的、好玩的了。” 爷爷眉开眼笑地烙煎饼时,方子玉悄悄拉走方子圆,小声对她重复了爷爷说过的话。 “爷爷真的是老了吗?是感到自己的时日无多了吗?时光啊,你能不能再变回一只没有腿更没有脚的蜗牛,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方子圆如此想着,从不喜欢掉眼泪的她有些想哭了。 “姐姐,你怎么了?” “以后,我们要经常回家看望爷爷,好好陪伴爷爷。” “好!我离家近,可以常回家看望爷爷。” “我再休班时,会提前告诉你,我俩尽量一起回家,好好陪伴一下……” “你们小姐俩在外面说什么悄悄话呢?说完了,快进来吃煎饼,尝尝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香?” “来了!我们来了!” 爷爷揭起鏊子上的一张煎饼,折叠好,一分两半,递给两个孙女儿,他的眼神里写满慈爱。 “爷爷,您从前烙的煎饼香,今天烙的煎饼更香,您也尝尝。” 两个孙女儿异口同声地说着,一人掰了一块,送到爷爷嘴里。 “嗯!香!真香啊!” 爷爷咽下嚼好的一口煎饼,一迭声说完,笑得更开心了。 方子圆默默地笑着爷爷的笑,心底深处一股混合的热流忽而涌出,快速升腾,她赶紧低下头去…… 第17章 改写命运的人迎面走来 方子圆低下头,待内心的波澜稍作平复,忙抓起一大把马尾松树的松针,填进鏊子底下,手中的火棍拨的急了些,火光“蹭的”一下亮起来,几簇火苗调皮地从鏊子下面钻出来,烧燎着鏊子上那张煎饼的边,一缕淡淡的焦香飘起来。 火苗送出的光暖暖的,亮亮的,映红了爷爷雪白的胡子,方子圆的心底再次发出由衷的感恩,她感恩上天给予自己的超级馈赠。 也许早在盘古洪荒的那个时代,上天就免费为方子圆预订了爷爷和爷爷的大爱。 爷爷教给她的一切,看似简单,却是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 那缕焦香味挠着方子圆的鼻孔,轻轻的,柔柔的,好闻的令人心醉。 方子圆想起爷爷曾对她说过的话: 人活着,既要有理想,更要爱美食,两样都做到了,才是对生活、对生命的真正热爱。当味蕾召唤美味时,一定要满足它。钱包胖时,就大吃一顿;钱包瘦时,则浅尝一下。 “爷爷,我也帮您烧火。” “不用了,当心有灰落在你的头上,弄脏了头发。天冷了洗头,你又要感冒的。快和你姐姐去东屋里,挑几个喜欢的小地瓜和小土豆,洗干净。待会儿爷爷烙完煎饼,把它们埋进热热的灰堆里,焖熟了,吃起来会更甜更香。” 爷爷的话似春风裹着花香,暖暖甜甜地沁润着方子玉的心,她看着爷爷,不觉看的有点儿出神…… 此刻的爷爷融化在方子玉的眼神里,他再次让自己的小孙女儿发出深沉而敬畏地慨叹:爷爷啊,我亲爱的爷爷!倾其一生,您都在用平凡书写着伟大,以淳朴送出博爱,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心甘情愿的为儿孙付出所有,一个人干活,依然是开心又快乐的。 看着爷爷,方子玉不由自主地又联想到了她的妈妈,与爷爷相比,她实在是…… 从方子玉记事起,最害怕的事情之一,就是妈妈一个人在干活。 某个周末的早上,或是寒假、暑假里的某个早上,当方子玉很想睡个懒觉,恰好遇上妈妈在家中干活,还是一个人在干活,她总会边干边唱,而那歌声的曲调也一律是曲折而哀怨的。 方子玉听得很不忍心,便不能也不敢再继续睡下去,她赶紧穿好衣服,起床下地,去帮妈妈一起干活。 来了个小帮手,妈妈高兴了,那哀怨的曲调也随着歌声的停止而消失。然而,妈妈很快又会将对一些人或一些事的抱怨送进她的小耳朵里。 世间怪像从来多,垃圾桶也荣膺此列。 多年以后,方子玉才知道有一种垃圾桶,它既不是用来盛放生活垃圾的,也不是物品,而是人!这样的人被称作情绪垃圾桶,专门用以盛放他人的负面情绪。 那一刻,方子玉很想痛哭一场。 在完全不能自主的情况下,方子玉被动的做了自己的妈妈的情绪垃圾桶,她感到可悲,一种莫名的可悲。然而,更可悲的是,她已经无法拒绝,也不敢拒绝。 卷着花式香椿,上官牧原吃着平生的第一顿特色大餐,吃得简直是酣畅淋漓。 “一个还是两个卷着香椿水萝卜干的?两个还是三个卷着香椿炒鸡蛋的,还有卷着香椿芽……” “子圆,我怎么数不明白了呢?你帮我数着了吗?这是我吃的第几个煎饼了?” “我早帮你数着了,这是第七个。” “是吗?我吃煎饼,一次从来没超过三个呀!今天,我怎么忽然变成‘大胃王’了?” “这是因为你第一次吃香椿,又很喜欢吃的缘故。” “这煎饼也特别好!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的煎饼,香软筋道还不费牙,与花式香椿搭配在一起,堪称绝配。” “不费牙?这说法既新鲜又贴切,恐怕也只有你这个做牙医的才会想的出来吧?” “有所谓的费脑子,自然有所谓的不费牙了。” “你想知道这么好的煎饼是谁烙的吗?” “想知道?不用想也知道,这么好吃的煎饼不是你的妈妈烙的,就是你的婶子或大娘她们烙的。” “你的‘不是’和‘就是’哪一个也没有说对。” “难道我真的说错了?” “不是你说错了,是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会说对。” “那你还是快点告诉我吧,这么好吃的煎饼究竟是谁烙的?” “这些煎饼不一般!每一张都是我爷爷亲手烙的。” “什么?你说什么?这些煎饼是爷爷烙的!他老人家竟然还会烙煎饼?而且还烙的这么好!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 “天呢!子圆,你看看,你赶紧看看我的两个眼珠子是不是要掉出来了?” “差不多要掉出来了。” “幸亏你没有提前告诉我这些煎饼是爷爷亲手烙的,要不然……” “要不然会怎样?” “恐怕我的两个眼珠子掉出来一对,滚到煎饼里卷着吃了,我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 “没那么夸张吧?” “不是夸张,是爷爷!是爷爷他老人家太、太……我该怎么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呢?” “如果能早点请你吃就好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喜欢呢。” “我也没想到啊,我第一次见到香椿,第一次吃香椿,竟然会这么喜欢,尤其是还将它卷进了爷爷亲手烙的煎饼里。而且,我还更喜欢……” “你更喜欢什么?” “我更喜欢做大白兔,一直做、做大白兔。” 心里的话,从嘴里说出来,有时会有所保留的。或是不能,或是不敢,或是…… 上官牧原非常非常非常想说的是,他很想一直做大白兔,做一只能保护好方子圆这只小白兔的大白兔。 “好呀!这些煎饼和香椿全部归你了,走时都带上。” “吃不了,还能兜着走呀,这待遇也太好了!” “一般人是享受不到的。” “是非我莫属了?” 方子圆抿着嘴笑了笑,马上又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我、我想……” “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又吞吞吐吐的?” “你能赏光陪小白兔逛街消食吗?我实在是禁不住美食的诱惑,吃得太撑了。” “就这事呀!等我刷干净牙齿,即刻便走。” “我是担心你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又提着许多东西从车站走回来,太累了。” “现在,我已经没有累的感觉了。这次,我吃的也有点多,也需要出去走一走,消消食。” “是一点点累的感觉也没有了吗?” “吃过香椿,活力满满。”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吃过煎饼卷香椿,今生甘做大白兔。” “行呀!你可以做诗人了。” “兼职诗人,狗尾续貂。” 此时的兮和市,华灯初上,夜色迷人。 方子圆和上官牧原还是第一次正式外出散步,他俩走出医院的大门,脚步轻快地走过两条大街。 远远的,人行道上走来两个人,走来两个将会彻底改变方子圆的命运、改写上官牧原人生的人。 那两个人迎面走来,越走越近,方子圆看清后,心里不觉一惊,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身边的那个姑娘非常漂亮,看上去似曾相识,她是谁呢? 第18章 状元郎缘何东南飞 方子程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儿,是父母内在和外在优点的最佳集成体,不但小模样长得惹人喜爱,而且天资聪慧过人,过目成诵。 从小到大,他的成绩都是年级第一名,历任老师没有哪个是不喜欢他的。 方父方母对他也自然是偏疼偏爱,有求必应的。 而他的姥姥呢?就更不用说了,对他的疼爱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即使外孙子想要的是月亮,她也一定会想尽办法,捣腾起那双尖尖的小脚,孤注一掷地去天上摘下来,倍感欣慰地双手奉上。 十年寒窗,无需苦读。 方子程在兮和县一中轻松地完成三年学业,信心满满地走进高考的第一场考试中,又成竹在胸地答完最后一场的考卷。 轻松地走出考场,方子程挥挥衣袖,告别校园生活的单调与乏味,投入到身心合一的快乐时光中。 填报高考志愿时,方子程是很想写下清华大学的。 然而,兮合县一中有史以来,还没有一个考入清华或北大的学生。 因此,方父和班主任都劝方子程一定要慎重!慎重!再慎重!他犹豫再三,只好放弃,第一志愿填写了另一所名牌大学。 高考成绩隆重出炉,方子程高居榜首,他的总分远远超过清华大学的招生录取分数线。无奈,志愿已填,事成定局,他与清华大学失之交臂。 作为兮和县最大乡镇的兮和镇,自恢复高考后的数十年间,总共没考出去几个本科大学生。成为名牌大学的学生,方子程是第一人。 小镇前所未有的沸腾了,人们争相传颂着方家出了个响当当的状元郎。 方家岭的父老乡亲们更是感叹不已,纷纷羡慕起方家的林地风水太好,祖宗的坟头上又冒出青烟了。 不久之后,方家门里的一个近支,家中有老人去世,他的几个儿子都是极要强的。于是他们私底下请了人,紧贴着方家的祖坟,越界开挖了一个墓穴,将老父亲埋葬,那座坟被修的又高又大。 爷爷听说了,也看见了,一概笑而不语。 当年,曾为方子程接生的医生和护士都为自己的预言成真而倍感自豪。 如今,她们早已经坐上镇医院中层或高层领导的宝座,属下如云。 有那善于察言观色,好溜须拍马的,自是几番阿谀奉承;也有真心敬服的,称赞其未卜先知。 于是,兮合镇的一众男女合力编织出了有关预言家的不同版本的故事。 甚至还有人说,他家的那只猫呀,可不是一般的猫,是当年在镇医院屋上顶捉耗子的那只猫的嫡系玄孙;又有人说…… 一纸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份完全可以进入清华大学的好成绩,让兮和镇重新焕发出人杰地灵的历史文化质感。 一时间,方子程几乎成了飘扬在小镇上空的神话。 日后经年,在兮和镇中心初中,方子程常成为老师们用以鞭策并激励学生们努力学习的法宝。 而今,方子程尚未完全退出小镇居民闲暇中的津津乐道,又迎来了大学毕业。他很幸运的被分配去兮和县的县委办公室,听说是要给县委书记做秘书的。 消息传至兮合镇,送入男女老少的耳朵里,他们往昔的诸多议论犹如一锅尚未离灶凉透的杂粮粥,锅底的余火之上忽又被添草加柴,重新燃烧起来,锅里的粥再度沸腾…… 方父方母万分高兴,欣喜之余,已然看到在他们儿子的脚下,正徐徐展开一条鲜亮炫目的红地毯,在那条被世人称羡,并唤做“仕途”的路上,不断铺陈,无限延伸。一路上,鲜花灼灼,掌声如雷。 方家二老如同一对登山爱好者,他俩同时登上珠峰的峰顶,眼角眉梢洋溢出东风万里,清瘦的容颜浸润在甜白香浓的乳酪之中。 风很轻柔,挽了太阳的光辉拂面而来。 方母脸上笑出的牡丹花镶了层叠的金边,方父额头上的那个“川”字也倏然无踪。 然而,那“牡丹花”没开多久,即遭遇了一场始料不及的倒春寒,鲜活的僵死了;那“川”字也重归故里,拥挤之间愈发凸显出棱角的分明。 方子程去兮合县县委报到前,去了一趟兮和市。 再回到家中的方子程,也不等一口气喘匀,忽的爆出一个惊雷:他要去深圳闯天下,实现属于自己的远大理想与抱负。 宝贝儿子这一突如其来的决定,着实打了方父方母一个措手不及。他俩大眼瞪小眼,一时懵了! 过了很久,方父方母才缓过神来。 一向寡言的方父竟也有了唇舌之能,他一反常态地配合着方母的追古溯今,既摆事实又讲道理,左边劝了,右边劝,都没能劝到宝贝儿子的心里去。 一时间,方父不住地长吁短叹,双眉间的川字拧地簌簌颤动;方母愁眉不展,一股心火上窜,烧的她口舌生疮,嗓子冒烟;有至亲好友听闻此事,也都纷纷前来。他们协同配合,一支规劝大军转瞬成立,人人不惜唇舌,可谓多管齐下。 岂奈何,此时的方子程如同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最后,方子程掷地有声地甩出一句话:“我像爸爸,生性耿直,不适合走仕途之路。” 秋风萧萧,流云漫卷,方子程即将远行。 兮和镇的民众群舌鼓噪,鸦雀啁啾,毁誉参半,褒贬不一。他们合力熬出的那一大锅“杂粮粥”咕嘟冒泡儿,各色的“豆子”已被熬的解腰破肚,尤似花开。 在方父方母刻意掩饰的担忧和失落中,方子程洒脱地提起行李箱,揣上家中所有的积蓄,毅然决然地踏上一辆长途汽车。 在辗转换乘中,方子程骄傲的背影不断前行,最终嵌入了“孔雀东南飞”的队列。 车门关上的一刹那,方子圆在心里默默祝愿方子程此番去了深圳,一切都会平安顺遂,事事如意。 方父极力踮起双脚的脚尖还嫌不够,又引颈探身,双眼死死盯住那辆远去的长途汽车,看着它越去越远,越来越小,终于变成一个极小极小的黑点,装入他的眼里,埋进他的心底。 方母的眼泪则不断从煞白的脸上落下,大珠小珠般的,砸痛了车屁股后飞扬散落的烟尘。 “从小到大,爸爸和妈妈给予哥哥的爱是不是有些纵容,才导致了他现在的一意孤行?” 方子圆这样问着自己,轻轻揽住方母的肩膀,心底浮起一缕叹息,托出曾经的那段过往—— 第19章 今生无缘象牙塔 中考成绩出来之后,方父跟方子圆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与其说是谈话,倒不如说是通知更确切。 那一次的谈话,大意是家里的经济条件已经大不如前,现在供方子程上大学已经很吃力了,方子圆还是选择读中专更好。她虽然学习好,但与哥哥相比,还差的很远;她即使读了高中,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他们兄妹三人,一个读大学,一个读中专,一个接班,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尽管几天前夜里的那声响雷惊醒了方子圆,让她无意中听到了方父方母的对话,多少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但她还是于刹那间感受到了一种莫名而沉重的打击。那不只是她人生梦想的破灭,更有父母对她的学习能力的否定。 恍惚间,似乎有一条黑暗的隧道裂帛般张开了大嘴,无情地将方子圆吞入腹中。 在一团漆黑中,方子圆张开双臂,跌跌撞撞地摸索前行。 忽然,一具棺材挡住了她的去路,从腐朽棺木的木板缝里飘出几声幽长的叹息。 方子圆大吃一惊!瞬间想起了姥姥,她是在哥哥考上大学的那年冬天去世的。 姥姥的手很巧!五官中,她最爱惜的是自己的眼睛。如果眼神不好了,即使手再巧,也做不出令人满意的针线活。 然而,巧手的姥姥疼爱哥哥,胜过疼惜自己的一双眼睛,却终究没能享上哥哥的福,连一天的福也没能享上。 近来,爸爸所在单位的效益不断下滑,每月的奖金缩水,工资也经常不能按时发放。而妈妈早在几年前就失去了民办教师的工作,家里的日子已不比从前。 方子圆又想起了爷爷,觉得自己上中专也不错,可以早几年毕业。工作后,发了工资,不但可以给爷爷买吃的,买穿的,或许还有可能带爷爷出去旅游。 跟爷爷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阴,对方子圆而言都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被誉为象牙塔的大学虽好,里面却没有爷爷的音容笑貌,更没有爷爷用言传身教写成的书,那是一部趋于简明哲学的百科全书,令她终生受益。在她受到不公平的对待或打击时,依然能保持清醒,不会陷入自我怀疑或自我否定的负面状态中。 一念至此,方子圆眼前的黑暗倏然消失,变的一片光明,她微笑着点了点头,送出一颗“定心丸”,是给方父的,更是给自己的。 对面的两个人已经近在咫尺,男的是方子程,他完全沉醉在热恋的幸福中,脸上洋溢着蜜糖般的光彩。他臂弯里挎着的姑娘长得非常漂亮,打扮入时,穿戴新潮。 那姑娘的确有些眼熟,她的一双眼睛生的特别好看,眉毛修的更好看,方子圆好像是在哪里见过她的。 然而,不容方子圆仔细回想,方子程即将与她擦肩而过。 “哥哥!” “子圆!” “哥哥,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是什么时候从深圳回来的?” “这是钱伯伯家的梅朵姐姐。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曾经做过邻居。” 方子程答非所问,语气里的蜜汁缓缓流淌。 方子圆忽然明白了,方子程当初为什么会放弃人人都十分羡慕的一份好工作,而执意要去深圳打拼。 原来是爱情使然! 方子程是为了蓄积更大的色彩能量,在心爱的姑娘面前实现一次超级完美的开屏,而做出了人生的重大抉择。 “原来是梅朵姐姐,很多年没见面,你的变化可真大,我都认不出来了。” 方子圆一双弯弯的柳叶眉微微上扬,她微笑地看着钱梅朵,真诚地说。 “哦!你是子圆呀,你的变化更大!妥妥地长成了一枚漂亮的小仙女。” 钱梅朵的语气略带夸张,目光似在游移。 方子圆依稀记起那个遥远夏日的午后,一个叫钱梅朵的小女孩儿,因为父母工作调动,举家搬去兮和县城,她不愿意和一个叫方子程的小男孩儿分开,在烈日下跺着双脚,大声哭喊。 风吹毛了小女孩儿的羊角小辫,热辣辣的太阳也没能舔干她的泪水。最终,她被抱进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强行带走。 “吱呀”一声,厚重的院门被猛地推开,藏在门后的小男孩儿飞一样跑出去,追逐着车后扬起的一片黄尘,大大的黑眼睛里流出两条清泉汩汩,牵引着无言的不舍与难过。 方子圆正想将上官牧原介绍给方子程,却见钱梅朵瞟了一眼戴在腕上的手表,修长的细眉掩饰不住地挑动了一下。 “哥哥,你和梅朵姐姐是不是还有重要的事情?” 方子圆感觉到钱梅朵心中的不悦,忙满含歉意地看了看上官牧原,问方子程。 “我们去电影院看电影,你要不要也一起去?” 方子程一边说,一边用征询的目光看着钱梅朵。 “一起去吧。” 钱梅朵眉眼带笑,马上附和,语气里却透出一丝丝的冷淡,只有心思敏锐的人才会感觉到。 “不了!你们快去吧,不要晚场。我还有一些实习遇到的问题,想请教上官医生。” 直到此时,方子程才注意到方子圆身边站着的上官牧原,马上对他笑了笑,刚想与他握手时,钱梅朵却挽了挽他的胳膊。于是,他俩一起走了。 “上官医生,对不起!” “没关系!你哥哥真幸福,我好……” “子圆!” 方子程走出不远,忽又回转身,一边喊一边招手示意。 “上官……” “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方子圆再次心怀歉意地笑了笑,快步走到方子程的身边。 “哥哥,你还有什么事吗?” “明天,我、我就要回深圳了,这次……” “哥哥不要为难,尽管放心好了,你回来的事,我是不会告诉爸爸或妈妈的。” “子圆,你……” “赶紧陪梅朵姐姐去电影院吧。如果去晚了,不能看到完整的影片,会感到遗憾的。” 各色的灯光在寒风中摇曳着,方子程与钱梅朵的背影不断变幻,像极了两颗糖甜甜地黏在一起,干冷的空气瞬间柔和了许多。 “子圆,小心!” 随着喊声的响起,上官牧原双腿高抬,迅疾迈步,尤似腾空。 第20章 挖开坟墓含笑殉情 眨眼间,上官牧原奔至方子圆的身侧,一伸手,将她从一截树桩前拉到自己的身后。 与此同时,一辆笨重的大金鹿自行车摇摇晃晃,醉汉般地冲了过来,车把刮擦过上官牧原的衣角,扭出一溜歪歪斜斜的“麻花”,远远地去了。 跨骑在自行车大梁上的是一个萝卜头似的小男孩儿,不知是遇到了什么突发情况,他一脸的紧张,忘记捏住手刹,想用脚刹,却又踩反了方向。 上官牧原悬着的一颗心猛然落地,与方子圆一起看着那段残桩。 俄顷,他俩四目相视,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那曾是一棵郁郁葱葱的法桐树,惨遭一场暴风雨无情地蹂躏而扭折后,断面参差不齐的木刺如狼牙般竖起,正心怀伤悲与恶意地立在人行道边。 一辆汽车缓缓驶来,雪亮的灯光打在残桩上,映照出“狼牙”上残留的血渍,干涸的,新鲜的,颜色斑驳,深浅不一。 都有谁?不慎被它“咬”伤了呢?他们伤到了哪里?伤的严重吗? “上官医……” “以后、以后只要不是在医院里,你叫我牧原,我叫你子圆,好不好?” “好!” 方子圆说着,又点点头,两片红霞悄悄飞上她雪白的面颊。 “子圆,你知道吗?自从姥姥去世后,再也没有人亲切地叫我牧原了。” 上官牧原说着,一双好看的眼睛里起了水雾,声音里带着湿湿的忧伤。 “牧原,我可以帮到你吗?” 寒冷夜晚的街头,往事催人泪下—— 上官牧原的爸爸根红苗正,妈妈出身不好,他俩在同一所大学里,缘于对文学的热爱而相遇,共同的爱好让他俩越走越近。彼此由好感到喜欢到相知,从相知到相恋再到深爱。大学还没毕业,他俩的感情已经牢不可破 大学毕业后,爸爸背叛了原生家庭,执意追随妈妈,去了偏远山区的煤矿工作。 经历了爱情的马拉松,爸爸还是没能说服自己的家人,他再次顶住重重的压力,不惜与家庭决裂,毅然与妈妈领取了结婚证。 矿上的领导正直而宽厚,对知识分子也很器重,特地为他俩举办了简单而隆重的婚礼。 婚后,爸爸与妈妈琴瑟和谐,生活的很幸福很快乐。 每天一早,他俩会一起走出家门,双双走在上班的路上。下班后,他俩也是一起回家,一起下厨做饭。晚上,他俩会在煤油灯下或读书,或交谈。 煤油灯的灯光时常是调皮而好动的,特别是在钻进屋里的一缕缕风的怂恿下,它变的有些自由不羁。于是,这对小夫妻的影子在摇曳的灯光中抖动着,有时映在土打的墙壁上,有时映在纸糊的顶棚上,一会儿重叠,一会儿分开。 不知何时,油捻子上的煤油燃烧尽了,棉线搓成的捻子被烧焦,灯头变得越来越小,灯光如豆,烟味却忽的变大,变冲…… 爸爸马上将一块湿湿的手帕捂在妈妈的鼻子上,妈妈则随手拿起剪刀,瞅准灯捻子,手起剪落,灯花倏地一跳,灯头的火苗瞬间变大,屋里复又变得光明起来。在重新摇曳的灯光中,他俩相视一笑。 随着上官牧原的出生,二人世界的甜蜜,升级为三口之家的温馨。 然而,一切的美好在上官牧原三岁那年的夏天戛然而止。 爸爸下井检查安全隐患,突发瓦斯爆炸,遭遇不幸,几十人无一生还。 妈妈不堪重击,当即病倒。 姥姥接到来自煤矿的一封加急电报,连夜赶去矿上,见到了失魂落魄的女儿和不谙世事的小外孙。 再次忍住莫大的哀痛,姥姥平静地料理完女婿的后事,更担心女儿会触景生情,陷入悲伤中不能自拔。 于是,姥姥找到矿领导,提出想带女儿和外孙回兮和市暂住一段时间,领导痛快地批了长假。可她的女儿却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还是日日到女婿的坟前。 在一个雷雨交加的秋夜里,姥姥哄睡了小牧原,自己也睡了。不知为何,那一晚祖孙俩竟然都睡的很沉很沉。 妈妈悄悄穿戴好了,偷偷溜出家门,挖开爸爸的坟墓,躺进去,含笑殉情。 矿上的人都惊讶于妈妈是哪来的力气?她是如何将爸爸的坟挖开的? 有史以来,人类的想象力不关乎腹中文墨的有无。 有人说起了梁山伯与祝英台,有人说起了焦仲卿与刘兰芝,又有人…… 姥姥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文革中,姥姥同她的丈夫一起遭受过精神与肉体上的非人折磨。 在一次失控的批斗中,姥姥的丈夫悲惨的死去。那一刻,他还戴着一顶资本家的帽子;那一刻,他满身伤痕,眼睛睁的很大很圆。 而今,姥姥仅有的两个女儿,一个失去音信多年,另一个又追随了女婿,长眠在矿山的脚下。 一颗饱经摧残的心霎时间破了,碎了,滋滋不停地冒着血珠,她多么渴望自己也就此倒下去,也能与亲人们在地下团聚。 上天泪目,忙收回最后一滴落雨,差遣一缕和风,将爱与责任重新注入姥姥的灵魂。 姥姥顷刻间清醒了很多,她看着可爱的小外孙,又于心何忍? 风语絮絮,温柔而同情地贴在姥姥耳边,不断轻拂着她转瞬间白如落雪的满头短发。 姥姥颤抖着,将破碎的心一点点捏起,用坚强和希望不断地缝补,黏合。她决定带着小牧原在民风淳朴的矿区住下,在每一个适合祭扫的日子里,祖孙二人都会去那座新坟前,看望长眠于此的至亲。 直到上官牧原八岁时,到了上学的年龄,姥姥才带着他回到兮和市。 几年后,姥爷那些被查抄的房子和财产的一部分被陆续归还,祖孙俩的生活总算好起来了。 从此,体弱多病的姥姥不用再捡拾废品,贴补家用。她深居简出,有了充裕的时间读书看报,更为开心地看着上官牧原一天天长大,读完大学,又参加工作。 上官牧原得知自己被分配回兮和市工作的那一刻,高兴地欢呼雀跃。他又可以天天待在姥姥身边,得以让年迈的姥姥不再孤寂,并享有颐养天年的舒心和快乐。 然而,去年的春天,如同上官牧原第二个妈妈的姥姥也去世了。她走的很安详,床头放着她亲手养护的一盆君子兰,橘红色的花朵开的深沉又整齐。 第21章 向日葵发出的sos 实习的日子在紧张与充实中,飞梭一般的过去了。 方子圆和上官牧原像生长在时间河流里的一花一木,迎来朝霞,送走落日。 当一缕清亮的月光再次透过方子圆所在宿舍的窗子时,隐约照见了一个妙龄少女的心事,有梦中的,也有醒着的。 很多时候,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加之身份的慢慢转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会发生改变。 在郝老师的心中,她与即将毕业参加工作的方子圆已不再是师生关系。最近,她忽然很想将方子圆留在身边,当做自己的女儿。 实习即将结束的一个周末,方子圆一早接班后,遵医嘱,给最后一个病人挂好点滴,走出病房,听到护士站的电话铃声响起,却没有人接,她匆忙走进去,接起电话。 “喂,您好!” “是子圆吗?” “郝老师,我是方子圆,您……” “你的声音怎么有些不对呀!是不是最近上班很忙,累着了?” “是刚才走的急了,我没事,您放心吧,我正想过几天去看您呢。” “我很好,你不用特地来家中看我。今天下班后,你有没有其它的事情要忙?” “没有。” “那好,你来家中吃晚饭。我一会儿去菜市场,你有没有特别想吃的?” “老师,您做的饭菜我都喜欢。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尽管说吧。” “您不要一个人忙着做菜,我要跟您一起下厨,也好学学您的厨艺。” “这个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 吃过晚饭,方子圆再次心怀感恩地走出郝老师的家门。 距医院还有两条街,一个身影穿过人群,快步向方子圆走去。 “子圆,你去哪里了?” “牧原,我去郝老师的家中吃饭了。” “她对你真好!” “是呀!郝老师还告诉我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是不是有关于你的毕业……” “嘘!小声点儿,这件事千万不要被别人知道了。” “好!从现在开始,我只有一只耳朵,你悄悄地说与它,我严实地封起来。” “毕业后,我会留在兮和市人民医院工作。” “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郝老师亲口告诉我的。” “太好了!简直是太好了!这个周六我调休,好好庆祝一下。” 上官牧原虽然压低了声音,却高兴的像个孩子似的,差一点要蹦起来。 今年的春天与往年的不同,它换上了一副急脾气,早早地醒了爱凑热闹的心,紧赶慢赶的,要与世间众生一起过大年。距阴历年还有一大段日子呢,节气已经到了立春。 大年夜的雪花暖融融的,漫天纷飞,还没等落地,在半空中就化的没了影儿。 元宵节那天,各家的灶房里,大铁锅的锅盖被老人或主妇郑重揭开,灶台边展现出雷同的风景,在缥缈一片的热气中,人人躬身俯首锅中看,阅过“春夏”览“秋冬”,只见蒸好的十二月份面灯里,盏盏汪着清水,不多也不少,个个笑得合不拢嘴,一迭声赞道:今年的年景真是好啊!老天爷呼的风调,唤来雨顺,既不旱也不涝,赶早套上牲口犁好田地,播下心愿勤锄禾苗,秋自谷粮满仓满囤。 兮和市郊区有一位老人,他很喜欢向日葵,更喜欢亲手种植向日葵。他同样得到了月份灯的点化,开春后便早早地深翻土,广施肥,将一粒粒精心挑选好的葵花籽撒进大片的土地里。 几天前,上官牧原就听人说了,今年那里的向日葵不仅开花特别早,而且花盘又大又艳丽,前去观赏的人络绎不绝,自四面八方来来去去,附近的路边上,田埂上,野蛮生长的杂草都被踏断了腰,踩秃了头。 以至于种葵老人的那把锄头都笑翻了,它再不用被老人那双汗津津的大手攥着,在烈日下对付疯长的杂草。它那颗在农具兄弟中独一无二的宽大板牙暂可躲过一劫,无需担心会遭到隐藏在草根下的某块怪石的负隅顽抗,而被崩的残缺不全。 方子圆和上官牧原都特别喜欢向日葵,所以他们选择庆祝的第一站是去市郊,赏葵花。 周六这天,太阳刚从地平线上露出小半边红扑扑的脸,方子圆已经坐在上官牧原的自行车后座上,两人高高兴兴地出发了。 和风吹拂,绿叶飒飒。 自行车很快出了市区,车轮在郊外的小路上飞滚,黄土路面渐渐变的狭窄而凹凸不平。 上官牧原怕颠着车后座上的方子圆,减缓了双脚的踩踏力度,车速慢下来。 忽然一阵大风扬起,一辆摩托车从前面一个隐蔽的岔路口狂蹿而出,路边插着的一块木头牌子被撞碎,有木片直着飞起来,飞上高远的天空。 摩托车打了个趔趄,紧接着呼啸而去。瞬间腾起的黄尘和着排气筒里冒出的黑烟扑面而来,呛的人鼻孔发痒,很想打喷嚏。 “这么窄的路,又是拐弯处,还骑这么快,真是不要命了!” “好险呢!如果不是你提前放慢了速度,我们现在恐怕也会被他撞成‘飞人’了!想不到你竟有先知先觉的潜质,总能在危急时刻化险为夷。” 方子圆说着,一下搂紧了上官牧原的腰。 “子圆,我如果真有先知先觉的本领,那也是为你而生,因你而在的。” “牧原,你太让我感动了!” 方子圆将一张热辣辣的脸甜蜜地贴在上官牧原的背上,上官牧原腾出左手,轻轻握住方子圆搂在他腰间的双手,天地万物顷刻间融化在一片脉脉柔情中。 “子圆,我好想……” 正在这时,“扑啦啦”的响动声骤然传来。 方子圆循声回过头去,只见一大群受惊的麻雀齐刷刷扑闪起翅膀,冲向半空。她盯着群鸟瞬间飞起的地方,有了新发现。 “牧原,快停下来。” 上官牧原轻轻一捏手刹,左脚划着路面,自行车稳稳地停住。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看!向日葵!长在树上的向日葵。” 顺着方子圆手指的方向,上官牧原望见这条路远处的一侧,斜后方的一片洼地里有几棵低矮而叶子繁茂的树,在其中一棵树的枝杈间,一朵硕大的向日葵赫然盛开着。 风一吹,那朵向日葵在点头,轻轻地点几下,再重重地点几下,很像是在求救。 第22章 赏葵之旅见义勇为 “可能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你先在这儿等着,我过去看一下。” 上官牧原说完,将自行车的车把交到方子圆的手中。 “你要多加小心!” “放心吧,我会的。” 越过一条水沟,离那片洼地越来越近,上官牧原看清了树杈上的那朵“向日葵”,它是画在一幅画上的,而那幅画的一角有几滴殷红的鲜血。 “摩托车!” 上官牧原马上联想到刚才那辆摩托车的仓惶离去,顿觉事情不妙。 “会不会是车主肇事后,怕承担责任而逃逸了?伤者应该就在附近,不知道他的伤情如何?” 想到这里,上官牧原忙踮起脚尖,伸手取下那幅画,大声喊方子圆,让她到刚才的岔路上去。 两人很快汇合后,沿着摩托车轮子或深或浅的印迹,匆匆向附近的一片树林走去。 不一会儿,他俩在树林后面的一条小路上找到了伤者,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的脸上满是鲜血,画架碎了,画和画笔等物品散落一地。 上官牧原与方子圆迅速检查了一下老人的生命体征,他虽然人事不省,但呼吸、心跳都很正常。 此时,太阳刚翻出地平线没多久,周遭的一切还在懵懵懂懂地打着哈欠,四下里望不见一个人影。 “一定是刚才的那辆摩托车撞伤了老人,车主怕承担责任,逃跑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们要尽快送老人去医院,不然他会有生命危险的。我留下来照看他,你赶紧骑车到大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靠路边站着,看见有过路的车,提前招手,即可拦下。” “等我给老人包扎好伤口再走。” “你放心去吧,他的伤口我来处理。” 方子圆站在大路边,焦急地翘首企盼着。 终于,有车来了,却是一辆自行车,方子圆的视线马上一掠而过,再次向远方眺望。 隔了一段距离,那辆自行车的后座上忽然有个女孩儿跳下来,一脸惊喜地跑向方子圆。 “子圆!是你!真的是你呀!太好了!” “梅!想不到我俩会在这里遇见,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我和达之一起去看望他的爷爷,所以路过这里,竟然遇到了你,真好!” “子圆,你是在等人,还是……” 不等宋达之说完,方子圆三言两语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现在救人要紧。你俩在这儿,负责拦下过路的车,我去帮上官牧原将伤者抬到路边。” 宋达之说完,骑上车,直奔那片树林而去。 “子圆,你也去吧,你能帮到他俩,我一个人留下就行。” “好!你不要着急,拦车时千万注意安全。” “不用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方子圆飞快地跑着,忽有“滴”的一声送入她的耳中,那声音虽小,却很清脆,在清晨的原野中格外的悦耳。 “这是什么声音?会是‘大哥大’的声音吗?” 方子圆这样想着,再次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滴、滴滴!滴滴……” 那清脆的声音连续不断地响起,是从老人身下的皮包里发出来的。 “是‘大哥大’!这下好了!我们快点把它取出来,赶紧拨打急救电话。” 宋达之高兴地说着,将手插向老人的腋下。 “我们不能直接翻动老人的身体,这样做极有可能会对他造成二次伤害。” 上官牧原当即制止。 “救人要紧呀!你有什么好办法?” “怎么会这样凑巧呢?装着‘大哥大’的包竟然压在老人的身下。” “老人的后背也许已经被硌伤了,怎么办呢?” “快看!子圆来了,她会有更好的办法。” “太好了!我俩好好配合,一起按照她说的去做。” “大爷,您醒醒!您醒一醒啊!” 方子圆俯在老人身体的一侧,她虽然跑的满头大汗,声音还是平和而轻柔的。 老人似乎听到了这亲切的呼唤,他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大爷,您能听到我说话吗?” 老人的眼皮动了动,却没能睁开。 “大爷,您不要紧张,也不要害怕,我们需要取出您身下的‘大哥大’,拨通120电话,送您去医院。” “子圆,我俩……” “牧原,你保护好大爷的头部与颈部。达之,你将手分别伸到大爷的臀部和腰部,慢慢地用力抬起,我试着将那个包抽出来。” 三个人颇为默契地配合着,小心翼翼地动作着,很快从老人身下取出一个黑色的皮包,打开一看,里面果然躺着砖头般大小、黑色的一部“大哥大”。 上官牧原一把抓起“大哥大”,飞快地按下一串电话号码,拨通了他所在医院的急救电话。 没过多久,医院派出的一辆救护车疾驰而至。 上官牧原和方子圆中断了赏葵之旅,陪同伤者一起坐上救护车,回了医院。 宋达之与梅络英一人一辆自行车,并肩骑行,心怀感慨,前往爷爷的家中。 宋达之的爷爷年已迟暮。 最近,他即使在梦里也常念叨着想要见未来的小孙子媳妇一面。 为了满足爷爷的心愿,梅络英陪宋达之一起,第一次去看望老人,他俩乘坐最早的那班汽车,到达兮合市。 在车站下车后,见附近竟还有出租自行车的。 梅络英出于对新生事物的好奇,宋达之想给爷爷一个惊喜,便没有打电话让堂兄来接站,两人很快租好了一辆自行车。 当晚,在兮和市,上官牧原和方子圆、宋达之和梅络英,一对闺蜜,两对恋人,第一次相聚,彼此不但有缘,而且同频,聊的很是尽兴。 受伤的老人被送进医院的急救室,上官牧原主动帮他垫付了所需的各项费用,因为救治及时,很快脱离了生命危险。 被救老人是省美术学院的黎明德教授,他从小热爱绘画,崇拜梵高,尤其喜欢画向日葵。 兮和市的这片向日葵是他所熟悉的,每年只要花一开,他准会背着画架早早赶到,比时下的小青年赴女朋友的约会还开心。不料,今天一大早竟被一辆摩托车撞伤。 黎教授的家人对上官牧原和方子圆感激至深,买了很多贵重的礼物相送,均被他俩一一谢绝。 “救命之恩不言谢,假如你俩日后遇到困难,一定要告诉我。” 黎教授出院时,一手拉着上官牧原,一手拉着方子圆,真诚地说。 不久,上官牧原和方子圆各自收到了黎教授寄来的临摹画作——梵高的《向日葵》,和原作如出一辙。 方子圆很是开心地计划好了,等她和上官牧原结婚时,一幅挂进书房,一幅挂在客厅。 岂料,美好的时光之下,隐匿的波澜横生。 第23章 毕业分配名额被顶替 无论是作为兮合市卫校的一名学生,还是兮合市人民医院的一名实习生,方子圆都是品学兼优一族中的佼佼者。 作为一名实习生,方子圆进入兮合市人民医院几个月后,便得到了科室领导的高度肯定,同事们的一致好评,既有工作方面的,也有生活方面的。尤其是这次她与上官牧原一起对陌生人受伤后的见义勇为,既提高了学校的社会声誉,也拔高了医院的社会形象。 在周围人的心中,待方子圆的实习期圆满结束,被分配在市医院工作,她的身份由实习生转为正式员工,将是一件公正、公平又顺理成章的事。 然而,不测风云悄然而至,方子圆的分配名额被人暗中顶替。 尽管郝老师为此愤愤不平,多方奔走,寄希望将她留在兮和市的其它医院,依然未能如愿。 最终,方子圆被分配去了兮和县人民医院。 “子圆,你知道吗?我有多想多想多想每天都能见到你。” “牧原,我懂你的心。但是,我真的不想让你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对我来说,在哪里工作?干什么工作?都是一样的。只有与你在一起,我才能变得开心快乐,一切才会变得纯粹美好。” “我们还年轻,相信时间会给出更好的解决方法,你想调动工作的事,一定不要操之过急。发车时间马上要到,我该上车了。” 上官牧原很是不舍地松开紧握住方子圆的手,缓缓将自己肩上的包取下,轻轻背在她的双肩上,又理了理她额前的头发。 “你去单位报到后,能不能马上给我来电话?” “我还是给你写信吧。” “好!我等着你的来信,一定要快。” “我会的。” 方子圆说完,又郑重地点点头,留给上官牧原一个明媚而清甜的微笑,转身走了。 随着“哗的”一声骤然响起,一场太阳雨来的没有任何兆头,自天上轰然落下,紧接着是一阵狂风的横扫。 顷刻间,密集的雨点铜钱般坠落,上串下联,借着风势,左追右赶。 千万条长而白的阔大舌头贪婪地生出来,挨挨挤挤的,仿佛急着要将什么东西舔干吃净似的。 上官牧原落汤鸡似的,高扬着手臂,一动不动地盯紧远去的汽车。 透过车窗的玻璃,方子圆也举起了挥别的手。 两只手的手心遥遥相对。 天地之间起了一层雾。 朦胧!遥远!切近! 方子圆被安排在兮和县人民医院的心内科,病房里的病人年老体迈者居多。与其他科室的病房相比,这里除了病气,又多出了几分人生迟暮的无奈与苍凉。 患者身上散发出的沉沉暮气和幽幽病气纠结着,麻团似的缠绕在空气中,时常让年轻护士们如花的生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压抑,甚至是切割。 钟护士长对自己手下的一群兵要求不多,只要她们的扎针技术良好即可,这也是每位患者对护士最大的希望之一。在他们又老又病的皮囊里,多年来承载血液流动的血管早已变的又硬又脆又滑,总会下意识地躲避并抗拒着金属针尖冰冷的试探和刺入。 方子圆对工作的理解和要求则是与众不同的,她很注重工作、生命、情绪和健康的紧密关联,将其看作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而人的表情一般都是从心底生发出来后,又呈现在脸上的。 护士这一职业的特殊性,让写在脸上的表情不但关乎自己,也关乎周围的人,特别是病人。 平常人的心情好了,身体会更健康;患者的心情好了,病自然好的也快。 上班不久,方子圆给病人扎针“一针见血”的过硬本领,获得了钟护士长的青眼有加,同事的心生敬佩,更有患者及其家属的交口称赞,但她并不满足于此。 面对这些老年病患,方子圆一时找不到适合自己的面部表情,把握不准微笑的尺度,以及话语的节拍,而一度陷入迷茫。 “如何才能尽快找回真正的自己,与病人面对面时,彼此都能感觉到轻松,甚至是自在呢?” 在反复的思考和实践中,方子圆依然未得其解。于是,她决定休班一天,回一趟方家岭,看望爷爷。 真奇怪!方子圆见到爷爷的第一眼,忽然找到了答案:一个人的心境无论如何,都会接受他人发自心底的微笑,一种真诚、体贴而有温度的微笑。 重返工作岗位,方子圆的笑变的自然而具有亲和力。于刹那间,她找回了自己,心底久违的那份轻松和快乐也回来了。 在寄出的又一封信中,方子圆高兴地与上官牧原分享了此事。 梅络英师范毕业,被分在兮和县一所小学当老师,与男友宋达之的工作单位只隔了两条长街。 上官牧原来兮和县时,方子圆通常会约上他俩。每次四个人在一起,都玩的非常尽兴。 随着彼此之间了解的深入,上官牧原和宋达之的友情不断递增。渐渐的,有些趋于兄弟情了。 时钟“滴滴答答”地歌唱着,在不慌不忙的圆周运行中,悄然更迭着人间的四季。 春风和暖,缓缓送出一波又一波的轻吻。 一夜间,河岸两边的垂柳依依,万千丝绦曼舞。 冰河接受了春意与暖阳的爱抚,一颗被冷冻的心结慢慢软化。 终一日,它开怀大笑,笑的那张硬邦邦的冷脸爆裂开花,各样的鱼儿携妻带子,欢快地涌出水面,重见天日。 小花鸭和大白鹅成群结队地晃着膀子,扭着屁股,欣欣然赶来,前仆后继地跳入河中。鱼儿在片刻的懵懂中,恋恋不舍地沉入水下。 “嘎嘎!……” “呱呱!……” 欢叫声响成一片。 冰河笑的更起劲了,它似乎笑的岔了气,最后的一根肋骨也“咔嚓嚓”碎裂开去,翻滚着汇入春的第一乐章。 一只大公鸡头顶红冠,迈着方步,率领一众妻妾,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昂昂然,从河边走过。 在这美好的春光里,县医院的心内科住进一位五十多岁的女病人,她因突发急性心力衰竭,被家人送进医院抢救。脱离危险后,从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 陈院长亲自为这位女病人安排了最好的单间,钟护士长特别交代,要方子圆将主要精力都放在她的身上。 几天后,兮和市的柳市长在陈院长的陪同下,亲切地探望了这位女病人。 之后,陈院长的夫人不时前往病房,看望这位女病人,亲切地嘘寒问暖。 每天上班后,心内科里的气氛也变得复杂而多元。 第24章 同时做了同一个梦 这位女病人姓王,她的丈夫也姓王。 在这部小说中,我们也同样称呼他俩为王父、王母吧。 王母在生第一个孩子时,被确诊患上风湿性心脏病。 王母的高瘦苍白与王父的矮胖黧黑形成鲜明的对比,给初次见面的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然而,当外人同他俩有过接触后,往往会惊异于两个人之间的和谐与默契。 王母只要看一眼杯子,王父便知道她是口渴了,笑着端起不冷不热的水,送到她的唇边;王母只要看一眼拖鞋,王父便扶她坐起来,亲手给她穿好,扶她去卫生间;王母看的若是布鞋,王父还是扶她坐起来,帮她梳理一下头发,再亲手帮她穿上鞋,系好鞋带,扶她去病房外面走一走,转一转,松松筋骨,透透气。 这对老夫妇在一起,无论是交谈,还是静默,给人的感觉也会是舒适又自在的。 一天下午,方子圆又看见王父王母那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搀扶远去的背影,“相濡以沫”四个大字跃入她的脑海,她不由喜欢上了这对朴实而恩爱的老人。 就在这时,外面一股狂风卷进来,病房走廊尽头敞开的窗子“啪的”一声关上。 紧接着,几块窗玻璃落地,“哗啦啦”炸开一片脆响。 夕阳攀附在窗子上的橘色光芒如遭箭矢,立时被疼痛拧折,失了形色。 王父王母双双怔了一下,在一种不祥的感觉中回过头去,同时看见方子圆,两颗心竟然一下踏实了。他们第一眼见到这个姑娘,便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她。 当王母享受着方子圆对她专业而贴心的护理时,心里更加喜欢她了, 常会找一些话题与她闲聊,却从不问及她是否有男朋友了。 某个星期一的晚上,王母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儿子结婚了,新娘是方子圆,她的笑一下从心底冲出来。她笑出了声,笑醒了。她刚想叫醒王父,却见他睁着眼睛,一脸的笑。 “你怎么了?大半夜的不睡觉,还一个人在笑呢?” “我方才做了一个梦,给笑醒了。” “我也做了一个梦,也给笑醒了。” “你做的是个什么梦?” “我梦见海波结婚了,他那个高兴呀!笑得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儿,新娘是……” “先不要说出来,等……” “你怎么忽然变的迷信了?是要等明天太阳出来才能说吗?” “不是这样的。你伸出手左手,我也伸出左手。” “是要将新娘的名字写在手心里?” “很对!” 一缕月光斜斜地照进病房,看着一对老人伸出食指,郑重地将“小方护士”这四个字写在彼此的手掌心,又颤颤地握起来,握成两只空拳,另一只手的五指并拢,轻轻地包上去。 “我们竟然同时做了一个同样的梦!” “这样的梦好呀!它一定会变成真的。” “可是、可是像小方护士这样好的姑娘,不可能没有男朋友吧?我要不要问问她本人,或是从别人那里打听一下?” “那样做有些不妥。这件事,你听我的就好了。” 星期三,远在外地出差的王海波被王父叫回来,留在医院陪床。 王海波和他的姐姐王海莉都更像他们的妈妈,长的高挑而白净。 第一眼见到方子圆,王海波的脸上即刻涌起一片潮红,他还从没在同龄的姑娘面前红过脸呢,这是第一次。 那一对做父母的,看在眼里,喜上心头。 听着王母在打趣王海波,方子圆想起她近来试探自己的一些话,意识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了。 遭遇分配名额被人顶替后,方子圆懂得并领教了权利或金钱的能量之大。 王母、柳市长、院长夫人、护士长…… 此刻,方子圆多么希望上官牧原就在自己的身边。 而这个希望是不现实的,方子圆决定尽快找个合适的机会,自然而然的让王母知道她已心有所属。 星期四的下午,方子圆脱去护士服,走出护士站,远远地看见方子玉站在病房的走廊尽头,赶紧快步走过去,挽起她细瘦的胳膊。 “子玉,你怎么来了?” “姐姐,你终于下班了。” “一个同事的孩子病了,我替她顶了一会儿班,你已经等了很久吧?” “有一个多小时了,妈妈让你这个星期六或星期天必须回家一趟。” “有什么事?” “我哪里知道。” 身材小巧的方子玉一脸疲惫,她的容貌并不出众,却是很耐看的。如果她不是那么瘦弱,还会更好看一些。 “最近又累着了吧?走!我们吃饭去,你想吃什么? “没胃口。”方子玉沮丧而生气地说:“最近盘货,我们柜组又出了亏空,还没找出原因呢,我这心里好像一下住进几只打架的猫,抓挠的很。” 方子玉虽然年龄不大,工作态度却是极其认真的,做事尽职尽责,且从不拖泥带水。几个月前,她被委以柜组会计的重任。 “工作上的事,下班后就不要再想了。总想着,脑子里会搅成一团浆糊,更理不清思路了。” “姐姐,我要像你一样就好了,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拿的起放的下。” 方子玉说着,将头靠在方子圆的肩膀上。 无论是在方父方母或是外人的眼里,方家最丑最笨的那个孩子是方子玉。而那个孩子清楚长的丑是改变不了的。笨呢?可以笨鸟先飞嘛!她上学后,肯用笨功夫,读书成绩也不错。 可惜方子玉初中还没毕业,遇上最后一批接班的末班车。方父提前办理好退休手续,让她接了班。 方子玉虽然不想当售货员,却不能违背方父所做的安排。 这一批退休的,有很大一部分人仍然退而不休,他们需要继续留在单位里,替接班的儿子或女儿工作,直到他们初中毕业。 刚过十五岁的方子玉是幸运的,巧逢镇上一位重要领导的亲戚的子女也在接班之列,由她充当了绿叶,一同前往兮和县城工作。 因此,方子玉去了兮和县百货大楼,而不是留在兮和镇供销社。 方父感到由衷的高兴,方母则直呼傻人有傻福。 第25章 褡裢里的一百零一样 方子圆轻轻地摸了摸方子玉的头,心疼她小小年纪就参加工作,踏入社会,过早地品尝到了人和事的复杂与多变。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 方子圆轻声朗诵起陆游的《游山西村》,到第三句时,她故意拖长声音,一字一顿。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方子玉心领神会,接上了后面的两句。 “这就对了,哪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姐姐带你去好好地吃一顿,再回宿舍美美地睡一觉。明天,或者后天,所有难题都会迎刃而解的。” 方子圆又摸了摸方子玉靠在她肩上的头,无限爱怜地说。 方子玉的头轻轻蹭了蹭方子圆的肩膀,重新抬起来,姐妹俩有说有笑地走着。没多大工夫,她们到了兮和县最有名的美食一条街。 走进一家十分干净而敞亮的铺面,方子圆选了一张临窗的桌子,与方子玉一同坐下,服务员很快热情地向她们这边走过来。 方子玉生来即是一个半素食主义者,在吃的方面是很挑剔的,她不吃的东西自然有很多。 比如,猪、牛、羊等的一切,也包括牛奶、羊奶;她最喜欢吃鸡,也只吃鸡肉、鸡肝和鸡胗,从不正眼瞧一下鸡头、鸡皮、鸡爪子,说那些部件一瞧就令人感觉瘆的慌;她喜欢吃海鲜,凡是长的丑的凶的,一概不吃;她喜欢吃水果蔬菜,只要有异味的,也不会吃。 “子玉,你现在想吃小鸡炖粉条还是麻辣鸡丁?” “来一盘麻辣鸡丁,让厨师多放些干辣椒,还有生姜和花椒,越辣越好。” “听说这家的鱼头汤做的很不错,我们也来一份尝尝?” “好啊!” 不一会儿,饭菜上桌,方子玉大口大口地嚼着麻辣鸡丁和姜片,那神情不像是在吃东西,倒像是在和谁作战似的。终是辣的受不住了,她以手做扇,往张开的嘴巴里扇着风。 “这个解辣比较好,喝一口含在嘴里漱几次,然后再慢慢咽下去。” 方子圆说着,将一小碗不冷不热的鱼汤递给方子玉。 方子玉接过去,照着做了,嘴里强烈的麻辣感顿时退去了一大半。 一股有些呛鼻子的臭味忽而飘来。 只见服务员端着一大盘辣椒炒猪大肠,送到邻桌。 方子玉立刻紧皱眉头,捂住口鼻,忍住一阵难言的恶心。 “姐姐,我们打包,回去吃吧。” “好,你先出去,在门外远远的等着。” 几年后,当方子圆看到方子玉一个人流着泪,将一截又一截臭烘烘的猪大肠不断往嘴里塞时,真恨不能一把揪住季月朋的衣领,一脚将他踹扁才解气。 第二天早上,方子圆上班后,向钟护士长提出休班的申请。 休班的时间定下来后,方子圆又打电话给方子玉,姐妹俩约好了,星期六一起回家。 那天是兮合镇逢集的日子,爷爷一早准到。 方子玉下班后,蹦蹦跳跳地跑到副食组,专门挑了爷爷爱吃的最新鲜最新式的点心,每样称了一斤。又给方父方母买了两盒鱼罐头,一盒是五香带鱼,一盒是豆豉鲮鱼。 回到宿舍,方子玉将昨天方子圆悄悄塞进她衣兜里的钱装好,准备明天再悄悄放回姐姐的包里。 星期六的早上,天气晴朗,风暖云轻。 方父方母起了个大早,去门前的集市割了猪肉,买了青菜,准备包水饺。 自从三个孩子先后参加工作,方父方母心里乐开了花,他们终于卸下肩头的经济重担,可以好好歇歇了。 方父走路时,腰杆比从前挺的更直了;方母更喜欢出去串门,更喜欢说笑了;他们很是享受方子程带给方家的荣耀。每次出门,只要遇见熟人,总能听到好多或是羡慕或是恭维的话。 方父正手握菜刀,起劲地剁着肉馅,方母摘着芹菜,忽听大门“吱呀”一响,抬头看见是两个女儿回来了,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爸爸昨晚就想着你俩今天会回家,真的就回来了。” “你俩回来的正好,都来搭把手,早点包好饺子,烧开水立刻……” “我爷爷呢?” “先干活,你爷爷来不来还不一定呢。” “爷爷一定会来的,我要先去接一下爷爷,回来再帮您和爸爸包饺子。” “姐姐,等一等,我也去。” “子玉,你又跟着凑什么热闹!赶紧把菠菜摘了,洗干净,一会儿单独给你包菠菜鸡蛋馅的饺子。” “妈妈,我也要去接爷爷,给我下饺子皮好了。” “子圆还是跟她爷爷亲啊!这段时间,拐带的子玉也……” 望着方子圆的背影,方母酸溜溜的话还没说完,又被方父打断。 “生恩不如养恩大!子圆是她爷爷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她上了小学,才回到我们身边,每个周末和假期也大多是和她爷爷在一起度过的。你又何必如此计较呢?” 方父说完,斜了方母一眼。 “你呀,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方母扔下手里快要摘好的一棵芹菜,气呼呼地说着,起身走进里屋。 远远的,方子圆看见爷爷走来。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赶集喜欢背个布褡裢,走路依然很快。他肩头的布褡裢看上去很重,压的肩膀一边高一边低。 方子圆忙提醒方子玉坐稳了,她的脚下猛一用力,紧踩了几下自行车的脚踏,飞快的来到爷爷跟前,从他的肩头上取下褡裢,放在自行车上的横梁上。 “爷爷,您都这么大岁数了,以后能不能空着手走路?褡裢里怎么又装了这么多东西,多沉啊!” 方子圆心疼爷爷,怕他背太多东西,一贯走的又快,万一不小心给摔着了。 尽管爷爷快六十岁那年的一个夏天,还能从方家岭出发,步行去兮和市,来回要走二百多里路。他出家门时,太阳刚刚升起,办完事回到家中,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 “多吗?不多!就三样。都是你们喜欢吃的——刚冒出嫩芽的小春葱,你们六婶子今天一大早新烙的煎饼,你们三大娘去年用新麦子做的酱。” 爷爷笑眯眯地说着,一点儿都不带气喘的。 “爷爷,您算错了,您背着的可不是三样,那是一百零一样。” 方子玉看着爷爷,眨眨眼睛,调皮地说。 “看看,爷爷倒给忘了,我们小子玉现在是会计了,你是怎么算的?快说给爷爷听听。” “葱蘸酱强过一百样,再加上煎饼,不就是一百零一样吗?” “不错!果真是一百零一样。还是我们小子玉心细,算的好啊!” 爷爷说完,哈哈笑着,下颌上雪白的胡子也高兴地跟着一翘一翘的。 祖孙三人一路说说笑笑,引的一群赶集的人跟在他们身后,也一起说着笑着。 第26章 误服安眠药的真相 吃过早饭,方母悄悄将方子圆叫进里屋。 “妈妈,发生什么事了?您急着叫我回来。” 方母轻叹一声,打开抽屉,拿出方子程最近的一封来信交给方子圆,信上只有寥寥数语,都是家常的问候。 “你哥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好长时间没给家里来信,好不容易来信了,怎么又写的这么短?” “您不要想多了,我哥哥不会出事的,他一定是工作太忙,没时间给您和爸爸写信。” “他工作再忙,还能忙到哪儿去?你和子玉也在工作,我们镇上有很多人也在工作,八小时之外的时间不都是自己的吗?” “我们这里是小地方,怎能与深圳相比?深圳是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近几年,随着四面八方的人才不断涌入,竞争日趋激烈,生活节奏变快,工作效率拔高。下班以后,很多员工还是要留在所属的单位加班加点,工作到深夜早已经是常态。” “哎呦!这么忙呀!真是苦了你哥哥。” “我们兄妹小的时候,您和爸爸不是常对我们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吗?” “你哥哥不一样呀!他根本不需要吃这样的苦。当初,他如果不去深圳,而是……”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您不要总在想着。” “哎!最近几天,我的眼皮老是跳呀跳的,左边跳了右边跳,有时左右一齐跳,跳的我这心里慌慌的,夜里睡不好觉,白天头脑晕乎乎的,就更担心你哥哥一人在外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眼皮跳是因为您睡眠不足,外加精神紧张导致的。我哥哥不会有事的,您不要胡思乱想了。” “你呀,你现在还年轻,怎么会理解做妈妈的心情呢?” “妈妈,您不是还说过母子连心吗?母子两人无论隔得多远,都会有心灵感应的。” “虽然这都是从老一辈那里传下来的俗语,还是很准的。” “就是呀,您现在这种状态,如果让我哥哥感应到了,心里难免不安,会影响他工作的。” “哦!我倒是把这给忘了。还有一件大事,你知道吗?” “什么大事?” “当然你哥哥呀!他是不是真的在谈女朋友了?还是和我们从前的邻居钱家的女儿钱梅朵。” “您是听谁说的?” “除了镇上的人,还能有谁?” “那他俩也算是青梅竹马了?” “差不多吧。我记得梅朵那孩子长的乖巧又漂亮,总喜欢粘着你哥哥,俩人一起玩耍,一起上学,放学后一起写作业。钱家搬走那天,他俩都哭成了泪人。你哥哥能跟她成了,倒是挺好的,只是她妈妈那个人太势利了。” “我对她妈妈没什么印象。” “你那时太小了,与她又没什么接触,自然不会记得。知道什么是‘看人下菜碟’吗?” “是说一个人很势利呀。” “她妈妈的行事做派就是这样的。俗话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我担心……” “妈妈,这也不是绝对的。” “但愿如此吧。你呢?如果有合适的男孩子,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方子圆笑了笑,她和上官牧原恋爱的事现在还不能说,因为方母是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孤儿的。 “姐姐,时候不早了,我们陪爷爷赶集去吧。” 方子玉的话适时地送进来,方子圆借故离开。 走出家门,方子圆和方子玉一边一个,挽起爷爷的胳膊,走入熙来攘往的闹市中。 这一天,方子圆恰好上中班。 吃过晚饭不久,王海波匆匆走进护士站,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方子圆说他有事需要出去一趟,请她在工作不忙的时候帮自己照看一下王母。 方子圆不能也不好拒绝他,只得答应了。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王海波还没有回来。 方子圆第三次走进王母的病房,刚说了几句话,实习生小艾站在房门边,轻声叫她去护士站接电话。 顾不上安慰电话那端哭着的钱梅朵,方子圆立刻请好假,奔出医院。 十几分钟后,在兮和县一家小旅馆的房间里,方子圆找到了方子程。他浑身酒气,昏迷不醒,枕边一个空空的安眠药瓶压着一张遗书,字迹潦草而狂乱。 方子圆告诉抢救方子程的医生,他是酒醉后误服了安眠药。 洗胃后,方子程虽脱离了生命危险,却进入昏睡状态,被送进重症监护室。 看着方子程写下的遗书,方子圆首先想到的是钱梅朵。她只一句话,哥哥便放弃了前程似锦的铁饭碗,去深圳为她打拼铺路。她再一句话,哥哥差点送命,自此天人永隔。 遗书如同一把大榔头,上面的字字句句似丁似卯,一下一下敲击着方子圆的心。 “今晚,如果我没能救回哥哥,爸爸妈妈恐怕也难活了。如果哥哥不能娶钱梅朵为妻,他即使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还有爷爷!我的年迈的爷爷啊!” 方子圆不敢再想下去,却又不能不想。 难道竟眼睁睁看着自己好端端的一个家被毁了吗?她该怎么办?如何才能帮哥哥进入兮和市的某一家大型国企或事业单位呢? 方子圆在心里呼唤着方子程,一遍又一遍,恳求他能快点醒来,他们一起想办法。 此时,王母早已从小艾口中打听出来,方子圆的哥哥酒后误服了安眠药。幸亏抢救及时,才捡回了一条命。 以王母大半生的经历,误服安眠药的背后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了,或是将要发生。 小城的夜慢慢静下来。 方子圆收拾好情绪,离开方子程,重新进入自己的工作中。王母看着她那张平静的脸,还是读出了她内心的沉重和无助,对她的疼惜中又多出几分叹服。 “小方啊,如果你能信得过姨,就跟姨说说你哥哥的事吧,不要总是一个人扛着。有什么事都说出来,人多力量大,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王母亲切而诚恳地拉住方子圆的手,开门见山地说。 方子圆深知自己一开口,即会踏入生命的不能承受之重。然而,王母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份儿上,为了方子程,为了方家,她是不能不说,也不得不说了。 犹豫片刻,方子圆隐去方子程的自杀,简明扼要地说了他和钱梅朵之间的恋情,以及钱家提出的条件。 “这件事就交给你王伯伯,我马上让他去一趟兮和市,亲自找到柳市长,请他帮忙。” 天还没亮,王父坐上长途汽车,去了兮和市。 当王父将兮和市一家大型国企的调令交到方子圆手上时,方子程也从昏睡中渐渐醒来。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方子圆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又一个夜班结束了,钟护士长高兴地叫住方子圆,同她一起并肩走着,走进医院后勤处陈院长夫人的办公室…… 第27章 大雨中调令飞花 办公室里,钟护士长与院长夫人联手为方子圆做媒,男方自然是王海波。 对此,方子圆是有心理准备的,却想不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来的这样快。 短时间内发生的一切,让方子圆如在梦中,她感受到一股碾压般的窒息,非常需要好好的静一静,不得不提出休班的申请。钟护士长忽然变得更为善解人意,并不多问,特批了两天。 得知方子圆被分配去兮合县人民医院的那一刻,上官牧原真恨不得立刻向单位领导提出申请,马上调去那里。当他将这个想法对方子圆说出后,被她温柔而坚定地制止了。 工作单位异地对调的例子虽然不多,但也绝非仅有。 去年,兮合市人民医院有一位医生调去兮合县人民医院,是与一位护士对调成功的,二人各自称愿。 关于工作,人们的普遍想法都是要往高处走的。所以工作单位的所属地、优劣等,于个人而言是尤为重要的。比如,在乡镇工作的,想去县里;在县里工作的,想去市里;在市里工作的,又想…… 因此,工作上的调动,从市里调去县里的难度相对来说不会特别大的,一般人是这样想的,上官牧原更是这样想的。 在那场太阳雨中,上官牧原送走方子圆后,决定立刻行动起来的同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不能调去兮和县人民医院或是中医院,其它的不对口的单位也行,只要是在兮合县城即可。 然而,事情并没有常人想的那样简单,调动工作对普通人而言,面对的困难如同层峦叠嶂,绝非轻而易举即可实现的,更何况上官牧原还是个孤儿,在社会上举目无亲,他的工作时间也不长,在单位里无依无靠。 为了早日与方子圆在一起,上官牧原暂且丢下极强的自尊心,他开始四处托关系,送人情,一切都是悄悄进行的。 各式各样的钉子,有软的,更有硬的,扑面而来,上官牧原被扎碰的面目全非,心生百孔。最后,他只能耐着性子,等等看,再等等看。 时光在焦急与迫切的等待中,愈发的漫长又煎熬。 当上官牧原心灰意冷,正打算辞职时,出乎意料的惊喜从天而降,且好事成双。一是接到了调他去兮和县中医院的调令,二是收到了失联多年的姨妈辗转寄来的信。 一刹那,上官牧原几乎痰迷心窍,差点成了中举的范进。 上官牧原也想送给方子圆一个惊喜,便没同她打招呼,揣好调令和姨妈的那封信,匆匆踏上前往兮和县的长途汽车。 方子圆打开宿舍的门,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上官牧原,生出恍若隔世之感。 从方子圆的眼神里,上官牧原捕捉到她内心深处的绝望。 “子圆,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牧原,你还记得我哥哥吗?” “怎么会不记得?他不是在深圳吗?他怎么了?” “他、他……” 方子圆无法说下去,拿出方子程的遗书,递给上官牧原。 “怎么会这样?哥哥他现在……” 上官牧原看完遗书,好半天,才颤抖着声音问。 “他没事了,已经抢救过来了。” “真是太好了!不过,你心里好像还有别的事情,都告诉我好吗?” “我、我们还是先去病房看看哥哥吧。” 病床上的方子程面色还是有些惨白,在极度的虚弱中,他睡的很不安。 上官牧原怔怔地看着方子程,眼前恍惚飘起一具骷髅。他机械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一下触到方子程冰凉的指尖。 那具骷髅停下来,看着他笑了,笑的很怪异。 上官牧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牧原,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我们出去走走吧。”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飘起了细雨。 方子圆和上官牧原默默地走着,走出很远,走进一家餐馆。 方子圆点了几个上官牧原喜欢吃的菜,两人相对无言,食不甘味地吃过饭,雨还在下。他俩重新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进一条寂寥的雨巷。 雨点儿开始变大,落的也快了。 在一处能遮雨的廊檐下,方子圆终于艰难地开口…… 上官牧原听完,呆愣愣的,很久说不出话来。 “牧原,我该怎么办?” 方子圆心碎地哭了。 天上的雨滴结成了串,又连成了片,哗哗地落下来。 透过雨帘,上官牧原回到二十多年前,那一天的雨好大呀!爸爸的坟上出现了一个大坑,坑里躺着一个人,姥姥慌忙捂住他的眼睛。可他还是从姥姥颤抖的指缝里看清了坑里的人,那个人是妈妈,她的神色安详,嘴角带着微笑,像是睡熟了。 从此,一个为爱殉情的女儿和母亲如愿了,却将悲苦注入黄发垂髫者相依为命的活。 “子圆,你、你还是嫁给他吧,我祝福你们。” “不!不要!我不要!” “子圆,子圆啊!你是我今生永远的爱人。” 上官牧原的声音充满悲凉,他将一个红丝绒的小盒子放在方子圆的手中,帮她握紧,又伸开双臂,给了她最后的一个拥抱。 这一抱,上官牧原将方子圆融进了自己的血肉里。 爱的至高境界只有两个字:成全。 而他能送给她的,也只有它了。 良久,上官牧原松开方子圆,猛一转身,冲进雨的深处,雨水混合着泪水,灌进他张开的嘴巴里。一只手苍白的可怕,哆嗦着伸进上衣贴胸的口袋,从里面摸出那张承载着他幸福人生的调令。 “嗤!嗤!嗤……” 上官牧原费力地撕着调令,一下,两下,三下……两片,四片,八片……他用尽气力,振臂一扬,碎片飞起来,雨中开出了带着黑点,还有红点的白花…… “牧原!不、不要……” 方子圆痛苦地大喊一声,双手捂住脸,软软地蹲下去,她不敢看上官牧原离去的背影,哪怕只是短促的一瞥。 此刻的天和地,仿佛是一个弱女子的上眼睑和下眼睑。 正在落下去的也不是雨水,而是泪水。 第28章 又一张调令所承载的 从雨中回到宿舍,方子圆看似恢复如常。她换上干爽的外衣,带好干净的内衣和洗浴用品,去了城东新开业的一家澡堂,那里新设了单间,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浴缸。 高锰酸钾的颗粒沉入白瓷浴缸中的热水,瞬间生发出的团团紫色散开,绽放,似烟花般沉降,又似随了薄雾氤氲,流转升腾。 戴好一次性手套,方子圆用力搓擦着浴缸内的每一处。热水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眼泪也随之落下,滴滴串串的,水的紫色慢慢变成了红色。 方子圆闭上眼睛,躺在彻底消毒后的浴缸中,水波在温暖的澄澈中轻轻地舔着她洁白如玉的肌肤,柔柔地抚慰着她黯然神伤的心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慢慢地汇聚而来,意欲催开一朵洁白新生的莲。 人生的长河悠悠,激流之上,旋涡之中,是谁?为谁?负载起生命的不能承受之轻?之重? 关于那张调令背后的真相,方子圆既没有告诉方子程,也没有告诉父母、爷爷与妹妹。既然失去的已经不能挽回,所有的苦痛由她独自承受和消化会更好。 “哥哥,答应我,永远不要再做傻事了。” “子圆,谢谢你!我再也不会了。” “还有一件事,你也要答应我。” “什么事?” “不要告诉包括梅朵姐姐在内的任何一个人,这张调令是我帮你拿到的。” “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 “好!” 方子圆笑了,方子程向她挥挥手,踏上前往兮和市的一辆长途汽车。 调令被藏在方子程背包夹层的一本书中,比放在贴身的衣兜里更安全,即使被小偷盯上,割破了包,也不会丢的。小偷会喜欢读书吗?不!小偷只喜欢钱,喜欢与钱财直接相关的一切。虽然那张具有权威性的调令价值不菲,然而它是有明确的时间性、归属性与指向性的,是不能被换成钱的。 一张特定的纸,并不大,且又轻又薄。然而,只要在上面的几项空白处填写上关键字,再盖上相关单位或上级主管部门的公章,成为一张真正的调令后,便直接或间接的主宰了某一个人,甚至是某一些人的命运。 生活啊,你是热切而美好的,有时又强大而不可理喻,在你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中,骆驼死于最后压下的那根稻草,渺若蝼蚁的芸芸众生又能如何?! 方子圆来不及疗愈内心的伤痛,又要再次投入另一场以结婚为终点的恋爱。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公平地给了每个人一份。而适当辅以选择性的遗忘,会让生活变的更好。 无可奈何中,方子圆被动地接受了王家的帮助。 如此大恩,岂有不报之理? 大恩难报,只能以身相许。 方子圆对王海波虽然谈不上喜欢,也并不讨厌。 俗话说,娶妻看娘,嫁夫看爸。 王父王母彼此间的相亲相爱,也是方子圆对未来的婚姻生活所向往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交往的深入,方子圆相信自己会喜欢上王海波,继而生出对他的爱。否则,她便是无情的。 然而,方子圆不能马上忘记上官牧原,忘记过去的一切。与王海波单独相处时,她的心中难免会隐隐作痛。 幸好王海波是单位供销处的采购员,经常要去外地出差。方子圆可以在他离开的那段日子里,好好调整自己的状态,尝试着放下过往,投入新的生活。 公路两边的白杨树高高大大,列兵似的在车窗外飞驰而过。 往事历历在目,朋友的冷血背叛,职场突遇的瓶颈期,钱母对他提出的不合理要求,更加之对钱梅朵的情到深处,齐刷刷当头压下来,一时令方子程难以招架,生与死在他的脑海里徘徊,鬼使神差般的,促使他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自杀,是一种多么自私而懦弱的行为,竟然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方子程羞惭地低下头去。忽又记起他在昏迷中好像隐约听到的轻声吟唱:“孟婆祝寿离奈何,兰蕊当值放葛生”,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自杀未遂,令方子程从一片混沌中获得了新生。 当大脑和内心完全清醒过来后,方子程呼吸着生的一切鲜活,对钱梅朵的爱竟是更加的热烈与深沉。 隔着背包,方子程再次摸了摸藏在书里的那张调令,不免惊异于方子圆为他所做的这一切,尤其是很好的帮他隐瞒了自杀一事。 方子程意外地深漂归来,并很好的扎根于兮和市,方父方母感到吃惊之余,更多的是内心的安稳与欣慰。 “还真的是‘母子连心’呢,我前一阵子眼皮老是跳呀跳的,原来是应在这件大喜事上呀!” 方母喜极而泣,抹着眼泪说。 “看看!你也开始迷信了,分明是子程非常优秀,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你还算是个男人吗?怎么又翻起旧账了?当初,我生下子圆,病的快要死了,娘也是没办法,听了‘赛神仙’的话,才做主将子圆送人的,你不是也没有反对吗?” 方父似是带了些教训的口吻,又影射到方子圆曾经差点被送人的往事,再次戳中了方母的心,她马上回怼。 “那时我年轻,很多事不懂,你猛不丁的生了医生都看不明白的病,我能不着急吗?娘对我又那么好,她的意愿,我能违背吗?” “算你还有良心!可你为什么又拿这件事来戳痛我的心呢?” “那你也不要再因为子圆跟他爷爷亲,而总是心里不平衡了。” “原来你是在这里挖了个坑,让我往下跳呀!” “我是为你好,也为子圆好。那孩子冰雪聪明,就你那点心思,她能不懂吗?” “哎!你说的也是。” “我们家子程呀,他可是一块十足的金子!即使在深山老林里,也不会被埋没的,更何况他还是在深圳的职场中历练过的。” “是呀!咱们的儿子从小就有出息,无论到了哪里,他都是最亮的那块金子,总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崭露头角,大放异彩。” 那一年,兮和镇的街牌楼重建,建的很壮观,也很实用,夏天遮的雨,冬天挡的风。 一年四季,无论寒暑,闲人不断,迅速成为镇子的民间广播中转站。 牌楼一侧的老柳树静静站立,洗耳倾听,默默无语。 那一日,方家的一棵独苗飞成南去的孤雁,空劳方父方母望月兴叹的牵挂。 每天吃罢早饭,方母匆匆出门,跻身于牌楼下的人群中。在口舌喧嚣中,听着三五不时的恭维话飘入耳中,她才能感受到自身的真实存在。方父呢,他依然和年轻时一样,喜欢宅在家里读书看报,做饭炒菜。 日、月、年,在方家似乎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大大小小的节日也少了许多欢喜。 忽一日,方子程结束深漂归来,并就职于兮和市一家知名的大型国企,而且很快要同钱家的女儿钱梅朵结婚了。 牌楼下,方家的谈资又有了续集,被不断更新,有时还会爆更,那些充满羡慕,也掺杂着嫉妒的说辞,东南西北的散开去,方父方母心里那片忐忑的荒凉瞬间花开烂漫。 第29章 一朝抱得美人归 钱梅朵一定要嫁给方子程。 钱母是不赞成的,她想出用工作的事来难倒方子程,棒打鸳鸯。岂料,方子程竟然做到了。这令她刮目相看的同时,已不能出尔反尔,只好在犹豫中同意了。 钱父是满意的,他很爱女儿,也喜欢方子程。他相信经过自己的精心点拨,这个女婿日后会大有出息的。 钱母在兮和镇时就瞧不上方家,她不喜欢方父的清高孤傲,不谙人情世故。更嫌弃方母没有工作,还又懒又馋好扯闲话。 钱家各方面的条件相对而言还是不错的,钱梅朵又长的十分漂亮,并在兮和市机关幼儿园当老师。 近两年,托人上门去钱家提亲的,或是钱梅朵的追求者,差不多形成了一个加强连,他们的家庭非富即贵。 钱梅朵却不理也不睬,整日幻想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一心要等方子程在深圳站稳脚跟,接她去过想要的生活。 钱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哪能让她走远了? 钱父钱母心系一处,轮番打出亲情牌。 日复一日,钱梅朵的美好梦幻如尖尖露角的小荷,慢慢萎蔫凋零。 中秋节过后,方子程与钱梅朵的婚事被提上日程。 方父征求了方子程的意见,在一个礼拜天的大清早,同方母一起,提上礼物,坐车去了兮和县城的钱家,商谈两家儿女订婚和结婚的事。 钱家父母心疼钱梅朵晕车晕的厉害,每次坐长途汽车都会头晕呕吐,有时连胆汁都能吐出来,实在太遭罪了。 方家父母则担忧方子程初到一个新单位,常因个人的私事请假,耽误了工作,在领导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不利于日后争取进步。 方钱两家的想法殊途同归,最终商定将方子程和钱梅朵的婚假和“十一”的假期连在一起,时间会比较从容。两人订婚后,接着举行婚礼。 事情商量好了,方父方母起身告辞,钱母却依然坐着不动,稳若泰山。 “虽然两个孩子是自由恋爱的天作之合,你们还是要找个媒人,不能破了老一辈流传下来的规矩。” 钱母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发话了。 “找媒人的事好说,我有几个老姐妹,其中也有你认识的,无论找谁,她们都是很乐意的。” 方母重新坐下,笑着说。 钱父和方父也跟着重新落座。 钱母听了,脸色立刻蒙上一层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交替着,在茶几上轻轻地敲。她是觉的有个媒人在中间方便传话、提条件,更重要的一点是还能借此做个人情。 “老钱,你看这媒人找谁合适呢?” 方父瞧着钱母的样子不妙,赶紧看着钱父问。 “这事还是让他们老姐俩定吧,我们不掺和。来!喝茶!喝茶!” 钱父说着,又给方父的杯子里添满了茶水。 “你既然如此说了,那就托我们隔壁的老丁做媒人吧,我们仨在兮和镇时就认识了。” 钱母的中指在茶几上继续敲着,敲了好一会儿才说。 “哦!老丁?托她也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家?” “礼拜天她都在家。” 方母听钱母这样说,忽然明白她中间为何出去了一趟,一定是去了老丁家。 方父方母得令般从钱家出来,匆匆去百货大楼买好礼物,去了老丁家。 给自由恋爱的小情侣做媒人是坐享其成的美事一桩,老丁岂有不乐意的?当下一说即成。 后来方母才知道,老丁的大儿子年纪轻轻就当了副局长,而钱家的小儿子又在他的手下工作,钱母让方家请老丁做媒人,是趁此机会巴结她呢。 兮和县时下订一门婚事,如果公婆对未来的儿媳感到称心如意,一般都体现在礼金和订婚戒指上。给出的礼金是六百元,戒指一枚,或是金的或是银的。 方家为儿子订婚,则给了儿媳一千零一元的礼金,寓意是“千里挑一”,那枚足金的戒指是兮和县人民银行金店里克数最重、款式最新的。 方父方母如此厚待未来的儿媳,也是希望钱家不要看轻他们的儿子。 方子程结婚那天,艳阳高照,和风习习,方家内外一派喜气洋洋。 小镇的一众男女老少成群结队,嘻嘻哈哈地相跟着,一齐涌到方家去看新媳妇,同时也要好好瞧瞧他家未来的大女婿。 王海波端着客户新送他的海鸥牌照相机,“咔嚓!咔嚓!”不停地按动着快门,为大舅哥两口子拍下一个个美好的瞬间。 孩子们的欢笑声,男人女人的赞叹声,交织错落,拂过大红鞭炮的碎屑轻扬,如同优美音律的和弦。 方家为了娶儿媳进门,不但掏空了并不厚实的家底,还欠下了外债。可他们依然是高兴的,他们高兴着儿子的高兴。 爷爷更是笑的合不拢嘴,眼瞅着就快四世同堂了,他老人家能不高兴吗? 王海波特地给爷爷拍了几张特写。 照片洗出来后,方子圆提前看过天气预报,选好一个风轻云淡的周末,与王海波一起休班,回了一趟方家岭,看望独居的爷爷。 少年时的外出闯荡,让爷爷养成了独立自主的宝贵能力。到了老年,爷爷又喜欢上了自由,并充分享受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自在。因而,他不愿去镇上,住到儿子的家中。 “还是彩色照片好啊!瞧瞧!照出来的人看上去多精神啊!”爷爷拿着自己生平的第一张彩色照片,感叹道:“里外里的透着年轻。” “爷爷,关键是您的精气神十足。”王海波乐呵呵地说。 “爷爷,快看这张照片,我最喜欢这一张。” 方子圆说着,将手里的照片送到爷爷眼前。 “嗯,这张好,这张真好,爷爷也喜欢。” 照片里,方子圆挽着爷爷的胳膊,爷爷牵着自己用树根雕成的龙头拐杖,祖孙二人一起笑着,大踏步走进阳光里。 “说到底,还是海波的照相技术好。爷爷要是再年轻十几岁,是一定要拜海波为师学照相的。” “爷爷要拜师,我可不敢当。不过,爷爷您可不老,下次回来时,我记着带上相机,好好教您,您一定能学会的。” “你可千万不要带回来,爷爷老了,万一失手,摔坏了那么金贵的机器,多让人心疼啊!” 祖孙三人说笑着,方子圆将照片一张一张放进爷爷床头的那本影集里。 爷爷的那些照片成为照亮方子圆日后生活的另一束光。于这一点,她是感谢王海波的。 第30章 被腰斩的初恋 王母已经退休了,王父也即将“船到码头,车靠站”。 最近,王父从单位内退后,回到王家庄,在自家的菜园附近,又开垦出一片荒地种庄稼,开启了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每天过的充实又自在。 王父既不会抽烟也不会喝酒,虽然胖一些,身体却一直很好。大半生中,除了偶感风寒,还有多年前一次不明原因的持续高烧,好像没有其它的毛病来找过他。 年纪轻轻的,王母便患上了心脏病,疾病的随时造访或加重,让她深切感觉到死神的如影随形,更兼所向披靡。 领教过死神的威力,王母坚定了心中的希望,她要在活着时送女儿出嫁,帮儿子娶妻成家,最好还能见上孙子或孙女儿的面,此生也算无遗憾了。 在农村,像王家这样好的家庭,儿女长相不错,又都在城里工作,便应了那句“媒人把门槛儿都踏破了”的俗语。 王家的女儿王海莉刚到当嫁的年龄,经媒人牵线搭桥,很快寻到一户合适的人家,早早地嫁人,生子,王母很是欣慰。 终于盼得王海波也到了结婚的年龄,来自东南西北的媒人跑出一路烟尘,又相继踏进王家的门槛。 这个说张家的大女儿心灵手巧,那个说李家的二女儿貌美端庄,赵家的小女儿工作单位好…… 媒人喝着清香的茉莉花茶,脆生生地嗑着五香瓜子,口吐莲花,在王母那儿做足了功课。 于是,王海波每次回家,王母便催着他跟赵姑娘、李姑娘或某姑娘相亲,他全当耳边风,一概不搭理。 工作后,王海波拥有了经济上的自主权,正玩的高兴呢。他可不想这么早结婚,更不想让媒人牵着自己的鼻子往婚姻里钻。就她们那眼界,能有什么好姑娘介绍给他?自己的姐姐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没出嫁前还是不错的,也算得上是个清芬怡人的。出嫁后,却被婆家熏染的一身铜臭气,生出一颗算计心,竟然还乐在其中。 王海波偶尔想起王海莉的改变之大,心里不免替她难过。久了,他开始看不惯,再到瞧不上。 王母催逼的急了,王海波便推说工作太忙,没时间回家。从此,家里仨月俩月也见不着他的人影了。 慢慢的,不再有媒人踏入王家的门槛儿,她们开始在外面说三道四。 “知子莫若母。” 王母深知王海波还是一副小孩子的性情,一片玩心丝毫未减,不由得发愁,再想想自己的身体,她是真心着急啊,但也只能干着急。 外面的那些闲言碎语风一样刮起来,搅的王母心烦意乱,加之拿儿子没办法,她只好成天窝在家中,一个劲地唉声叹气,终日情绪郁结,心脏病突然加重。 谁曾想,王母这一病,竟然因祸得福,为王海波成就了一桩大好的姻缘。 王父王母第一眼见到方子圆,心下就喜欢的不得了,不想王海波也很喜欢她。 自然而然的,王父也加入到王母盼望儿子结婚的热切中。 这次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王母的身体恢复的出奇的快,连主治医生都始料未及,他并不知道是方子圆的出现,给病人带来了新的希望,这比任何一剂良药都更具疗效。 当王父从兮和市回来,帮方子程拿到调令后,王母也长长地嘘出一口气,一颗忐忑而飘忽的心陡然落定,真叫一个美呦! 方子圆会成为他们王家的儿媳的,因为她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 更令人称心如意的事紧赶着又来了,不等王海波展开对方子圆的追求,钟护士长与陈院长的夫人竟主动出面,做了他俩的媒人。 王母尚未出院,便常常和王父一起幻想着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乡下逢集,大都是五天一次。 王家庄村子大,人口多,几十年前就设了集市,卖的水果蔬菜很新鲜,卖的生活用品也基本是大众所需的,实用又便宜。 王父王母只有在年节临近时,才会去一趟县城购物,顺便去女儿家看看外孙子小博。 今年的中秋节还早呢,王父王母已经乐呵呵地进城好几次了。他俩流连在百货大楼、五金公司等各大商场,看好彩电,看冰箱;看好冰箱,又看…… 最后一次从县城回到家中,来不及喝口水,王母拿出所有的存折,王父戴上老花镜,拿起笔,加着一张张存折上面的数字。 看着计算完成的那串数字,王父王母喜在心头。为儿子结婚需要置办的大件小件,一切都买最好的,他们的存款也用不完,老两口儿相视一笑,笑的心满意足。 忽然,王母与王父无奈地对望着,脸上的笑容花瓣似的落了。想要儿子结婚,还没有房子呢! 县医院的住房紧张,分房一向是论资排辈,等方子圆分到房子,大概是猴年马月的事。 王海波的单位住房倒是不紧张,不过眼下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时没有现成的空房子。虽然新的家属楼开工在即,然而王父王母很有些等不及了,他们实在是太喜欢方子圆了。 王父王母几次跟王海波商量,让他先结婚,在外面租房子住,等单位的房子分到了,再搬家也是一样的。王海波坚决不肯,说在外面租房条件差,住着也不安全。 早订婚,王海波是很高兴的。早结婚,王海波就不乐意了。外面的世界又大又精彩,好玩的东西层出不穷,他怎么会早早的结婚,给自由之身套上一副永远的枷锁呢? 生而为人,享滴水之恩,当涌泉报之,方子圆自觉受了王家莫大的恩惠,而王父王母待她又那么好,也唯有听从了。 与王海波恋爱,方子圆尽快说服了自己;而与王海波结婚,方子圆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劝通自己。 王海波不想过早结婚的想法,正合了方子圆的心。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 方子圆需要时间的河流从中帮忙,冲走相思的深情悠悠,愈合被腰斩的初恋之伤。 现实太过残忍,它用的不是粉碎,不是毁灭,而是腰斩,这种痛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承受的。 无论如何,方子圆都要努力清除掉上官牧原印在她心中的影子。否则,在感情上将是对王海波的一种伤害。 订婚,是仅次于结婚的一件大喜事。 王母也乐得退而求其次,她尽快选定一个好日子,为王海波和方子圆隆重地举行了订婚仪式。 王方两家皆大欢喜。尤其是方母,在兮合镇,她再次风光了一段时日。 第31章 婚礼在金黄婆娑中举行 淳朴乡间的清晨,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 霜降的节气一到,无论是原野中纵横的阡陌,还是林梢头茅舍顶,都覆了薄薄的一层霜,不同的底色托出同样的洁白,其间散落着早起的赶路人,零星地走着,霜也白白地敷在他们的眉毛和胡子上,他们嘴巴里呵出来的气也是白白的浮动着的一团。 远远的望过去,极美! 在兮和县城内,霜降的节气到了,是任谁也不会找见霜的一丝踪影,它像是一个隐身的小精灵,自由而深情地吻过长街或是窄巷里的每一棵银杏树,无论是高大粗壮的,还是矮小细瘦的。 这一吻,带了使命!更带了魔法! 棵棵银杏树上,片片小扇子似的绿叶很是柔顺地摇了摇,晃了晃,摇出了黄色的层叠端丽,晃出了金色的流光溢彩。 晨风飒飒,流云百转。 小城端立着的银杏树呀!就这样一树接着一树,披了黄金的华服,自在地微笑着,簇拥而去,去向朝霞灿烂的天际。 晚风徐徐,夕阳如画。 风儿倏然变得调皮起来,它扭出细腰婀娜,挽起银杏叶的纤手柔柔,快意地轻歌曼舞。 一派金黄婆娑在醉酒似的夕阳中,熠熠生辉,接天连地,绵延开去,扑入天际幽蓝的怀抱。 行人,有急着赶路的,也有不急着赶路的,禁不住都放慢了脚步,一个个或是迷了眼,或是醉了心,不觉沉浸其中。 银杏树,是宋达之最喜欢的一种树。 生之初,它在春的碧绿里悠然欢歌;死将至,它在秋的金黄里欣然起舞。终其一生,它都蓬勃着昂扬坦然的激情。 于银杏树再度舞出一片金黄的美好日子里,宋达之和梅络英举行了婚礼。 伴娘是方子圆,伴郎却不是上官牧原。 担心方子圆会触景伤情,梅络英原本与宋达之商量好,他们结婚时不再请伴郎和伴娘了。 结婚是人生的一件大事,方子圆怎能让梅络英和宋达之因她而留下遗憾呢? 来自心灵的伤痛,要进行及时而彻底的疗愈。不能因为痛,而不去面对,不去触摸。 感情的伤痛,亦如肉体的伤痛,也适用中医所说的通则不痛,痛则不通,要正视它,并不断地尝试着去触摸它。该轻柔时,放缓力度;该强劲时,绝不手软。 如此反复,思想慢慢的通了,心结也会缓缓散开,伤痛亦随之消解。 方子圆以伴娘的身份愉快地参加了梅络英和宋达之的婚礼,王海波出差去了外地。临行前,他豪爽地交给方子圆一个大红包,作为他俩送给新人的贺礼。 宋母笑吟吟地看着一身盛装,洋溢在幸福中的小儿子和小儿媳,心里充满了熨帖。她那满头落雪似的发丝在阳光下舒缓地飘动着,偶有银光一闪一闪的,脸上几条细细的皱纹躲入笑意铺陈的鬓角里。 半空中,不时有几片金黄的银杏叶在飘,似鸳鸯蝴蝶般地在舞蹈,轻柔,缠绵…… 想着含辛茹苦一手养大的孩子们,如今一个个完成学业,先后参加工作,又相继结婚成家,宋母不觉吟出一句: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 热闹的婚礼上,另一对年轻人的出现,也吸引了众多来宾的目光。 男青年的头发剃的精光,蓄着一部黑而油亮的络腮胡子,微胖的身材套在洗的发白的牛仔装里,眼神里透出的不羁中带了些许的迷离。与之比肩的,是他华服艳妆的妻子。无论神情,还是气质,他俩看上去都是很不般配的。 有人认出他是宋达之的哥哥宋达慧,忙着告诉身边的人,关于他的…… 很快,有一拨儿感叹发出:这对同父同母所生的亲哥俩,他们非但长的大相径庭,而且性格迥异。 宋达慧是一所化工院校毕业的高材生,却酷爱文学,尤其是诗歌。 几年前,他还是兮和市一家国营化工厂技术科的科长。只因不喜欢眼前的苟且,他选择去诗歌的世界中游历,毅然辞职,奔赴远方,如同夸父追日般,坚定地发起了对梦想的执着与追求。 而今,宋达慧的脚步按下了暂停键,他将梦想安于南方的一个大都市里,做了一家杂志社的编辑。 不久前,宋达慧出版了一本诗集,他所在的圈子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远行的宋达慧生活在自由洒脱的春风里,却不知他出走那刻的背影一直黏在宋母的心头,湿湿咸咸的。 去年,既不愿意谈恋爱,更不愿意结婚的宋达慧,为了却老母亲的对他的心愿,别出心裁地租了个妻子,就是此刻在他身边的女子。 租妻合约上的租期是特别的,有整也有零,是一年一个月又一天。租金也是另类的,是在“丈夫”的有生之年无条件为“妻子”做一件事。 在宋达慧简朴的婚礼上,宋母接受大儿子大儿媳的叩拜是真的,她看过的结婚证却是假的,上面盖着的婚姻登记专用章是用萝卜头刻的。 时至2017年的年末,佛系青年一词走红网络,刷爆朋友圈,熟悉宋达慧的人第一眼看到,即刻想到人的就是他。 岁月无常,生活不易。 曾经有多少人向往过宋达慧的活着,想做他,却不能够。 参加方子程和钱梅朵的婚礼时,没有勾起方子圆对上官牧原的回忆。而参加梅络英和宋达之的婚礼就不同了,尽管方子圆极力克制着,过往的一些片段还是不请自来,不时勾起她对上官牧原的思念。 有几次,方子圆差点儿失态,她暗自庆幸王海波的缺席。 让情感的伤痛在生命中过久的停留,是方子圆所不允许的。她心怀美好的祝福,积极参与到方子程订婚、结婚的全程,然后又做了梅络英的伴娘,初恋之殇在一次次勇敢碰触的阵痛中,再次开裂,新生,逐渐愈合,慢慢结痂…… 完成与昨天的告别不会太久了。 也许就在明天的明天,与王海波单独相处时,方子圆会是轻松而坦然的。 第32章 吃完瓠子中毒了 太阳宛如一个不想早起上学的小孩子,它已经醒来,却摸索着撩起云的一抹流苏,擦起眼睛,擦了好半天,才慵懒地翻了个跟头,磨磨蹭蹭地爬上天空。 一群一群的鸟儿飞起来,飞向天的澄澈与辽远。 有那热衷于音乐的,在连绵漂浮的云山中一展歌喉,忘情地嬉戏着。 也有那爱俏扮美的,随手扯了几缕朝霞,织成了霓裳羽衣,热闹地披挂起来。 流云笑了,风轻轻地吹起口哨。 方子玉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一手搂着方子圆的腰,脸贴在她的后背上,感受着某种潜移默化的热度和力量。姐妹俩不时说笑几句,回家的路变的不再漫长。 兮和镇到了,隔着老远,方子玉调皮地从方子圆的胳膊下探出头去,望向兮和镇的大牌楼,却没瞅见方母的影子。 “咦,妈妈今天怎么不在牌楼下,也不在那棵老柳树下?” “会不会是和爸爸一起在家里等我们呢?” “这样的可能不太大吧。” “柳树下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绕道走,你坐稳了。” 方子圆说完,将自行车的车头一扭,拐上一条坑洼不平的小路。 “吱呀”一声,虚掩的院门被方子玉推开,她跑进院子。 “爸爸妈妈,我和姐姐回来了。” 真奇怪!方父或方母既没有从堂屋里出来,也没有送出以往的应答声。 “妈妈,您怎么了?怎么一大早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方子圆走进院子,将自行车停放在南屋的墙根下,取下车把上挂着的包,立刻又听到方子玉的喊声,急忙跑进屋里。 “妈妈,您是昨晚没睡好,还是哪里不舒服了?” 方子圆俯下身,轻声问。 “是子圆啊,你们回来了。我没什么,只是吃完早饭突然很想睡觉,往沙发上一躺,就睡着了。” 方母努力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 “妈妈,您的脸色……” “我嘴里怎么干的这么厉害?快倒杯水来。” 方子圆扶方母坐起来,接过方子玉手中的大碗,送到她嘴边,碗里的水还没喝光,她的眼皮早已抬不起来了,又要躺下去,接着睡。 “妈妈,您的脸色不好,应该是病了,我送您去医院。” “不用!我只是很想睡觉,等睡醒一觉就好了。” 方子圆还是感觉不对,忙扭头看向饭桌,只见上面摆了一碟酱,几棵葱,半碗隔夜的炖豆角,还有大半盘清炒瓠子。她忙走过去,抓起筷子,夹了一片瓠子,放在舌尖舔了舔,真苦! “妈妈,您是吃了发苦的瓠子中毒了,必须赶紧去医院。” 方子圆说着,端起盘里吃剩的瓠子,一股脑儿倒进垃圾桶里。 “瓠子早就是家常菜了,还没听说过有谁吃了中毒的。” “正常的瓠子吃了没事,变苦的瓠子就不能再吃了。大前天,我们医院住进一个食物中毒的病人,就是因为吃了发苦的瓠子。” “是不是诊断有误?” “不会的。我爸爸呢?他吃了苦瓠子没有?” “你爸爸回方家岭了。他只勉强吃了几口,嫌苦,就没再吃。我这几天上火,鼻子里又生疮了,想着苦瓜能去火,苦瓠子应该也能去火,就多吃了一些。” “我和姐姐送您去医院,让医生给您看看,不就知道是不是食物中毒了吗?” “有你姐姐在呢,我还去医院干什么?” 方母是心疼花钱又爱惜自己,她害怕躲不过医生那双察言观色的眼,那张为病人“负责”的嘴。 兮合镇医院的那扇大门可不是好进的,只要病房里还有空着的床位,无论是哪个医生,只要去看病的与之非亲非故,总能让病人或是心甘情愿或是将信将疑的住院治疗,少则三天五天,多则十天半月。而病房里的床位,一年到头永远是空着的多。 就在前不久,有一个患者被镇医院的一位医生误诊为老胃病复发,住院治疗半个多月后,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人也瘦的厉害,从入院时的九十多斤,到现在的不足七十斤。将近一米六的身高,一下成了皮包骨,那对曾经很好看的大眼睛变的更大了,却大的不再好看,而是近乎令人恐怖。 患者自我感觉这次的疼痛和以前的胃疼很不一样,几次向主治医生提出疑问,都被他以专业的态度否决。病人的丈夫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找到主治医生,要求让患者转院,同样被他以专业的态度拒绝。 一天夜里,止痛药的药效过去了,患者的腹痛再次加剧,再次疼的难以忍受,趁丈夫回家照顾孩子没回来,她跑去医院外的那条大河边,想跳下去一死了之。 幸而,有一位好心人路过,及时将患者劝住,并帮她出了个主意。 第二天,患者的丈夫直接找到院长,强行要求让患者出院。 患者的丈夫为她办完出院手续,一刻也没有耽搁,马上带她坐车去了兮和市人民医院,那里的一位医生只通过面诊,就判断出她患上的是胆道蛔虫,而非胃病。 医生对症下药,病人在市医院住了不到一个星期,便康复回家了。 “妈妈,我是护士,不是医生,食物中毒必须去医院。” 方母被两个女儿送去镇医院,给她看病的吴医生恰好是方子圆的一个同学的哥哥,给出的诊断也是食物中毒,轻度的,吃几天药就没事了。他一边开药一边叮嘱方母,以后再吃瓠子,先切开了,用舌头舔一下瓠子肉,如果感觉发苦,直接扔掉。 方子圆谢过吴医生,去药房拿了药,方子玉拧开水杯盖,方母吃药后回家。 “今天如果没有你在,吴医生怎么也会说的我住院三天。” 方母回家躺下,感觉好多了,又忍不住开口说话了。 “爸爸这么早去了我爷爷家,有事吗?” 方子圆笑了笑,岔开话题。 “你九叔想当兵,又没有初中毕业证,你爸爸托人帮他办好了,今天回去送,顺带替你爷爷把菜园浇了,所以走的早。” 方父虽然只吃了几口苦瓠子,方子圆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她让方子玉留在家中照顾好方母,自己取了一顶草帽,戴在头上,顶着当空的大太阳,骑车直奔方家岭。 第33章 活久见的创意先驱 给菜园浇过一遍透水回家后,方父和自己的老父亲坐在院子的树荫里,一边乘凉一边喝茶。 方家老宅的院子非常大,里面栽的树木也多。有香椿树、黄杨树、梧桐树、楸树、榆树,还有樱桃树、石榴树、枣树和杏树等,一棵又一棵,被栽种的错落有致,生长的和谐而繁茂。 大门外也有两棵树,高大挺拔,门神似的立着,一棵是榆树,另一棵是槐树。 每年的四月天一到,淡紫色的梧桐花和浅粉色的楸树花次第开放。 梧桐的花大,楸树的花小,花朵都是同样的钟形,团团簇簇,素雅端丽,含蓄内敛,紧密地排列在枝头,特有的香气弥漫了大半个村子。 爷爷说在闹饥荒的年代里,梧桐的花、楸树的花跟榆钱、槐花等一样,都是填饱肚子的好东西,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 楸树还享有“百树之王”的美誉。 爷爷闲了,时常会看着那棵树形优美的楸树,发出由衷的感慨:“千年柏,万年杉,不如楸树一枝桠”。 此刻,石榴花开得正盛,杏子也已黄澄澄的,那翠绿的枝叶间仿似点燃了一盏盏小巧可爱的灯笼,一树挂满红的,一树挂满黄的。 清风徐徐吹来,携起淡雅的花香与甜馨的果香,迷醉地拂过梧桐和楸树高高擎起的华盖,那些心形的、三角状卵形的叶子,一大一小,绿油油的,婆娑交叠,共同背负起强烈的阳光。 偌大的院子里,浓浓的阴凉之上,缓缓浮动着淡淡的花香、果香与茶香。 “爷爷!” “哎!子圆回来了!快坐这儿,这儿凉快些。” 爷爷说着,忙不迭地起身,走到院里的晾衣绳下,伸手拽下一条干净的毛巾,放在洗脸盆里晒着的水中,搓了几下,又捞起来拧干。 “爸爸,您没感到哪儿不舒服吧?” “没有啊,你怎么忽然这样问我?” 方子圆说了方母吃苦瓠子中毒的事。 “我吃的少,没事。你爷爷今早煮了一锅绿豆汤,我一进家门,连喝了两大碗,那点毒早都解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瓠子原本的味道改变了,而且是变苦了,怎么还要吃呢?” 爷爷说着,递过湿毛巾,让方子圆擦汗。 老父亲的话让方父有些不好意思,他端起茶壶,往一个空茶碗里倒满,递给方子圆。 “喝吧,天太热了,喝了解解渴。” “空着肚子哪能喝茶叶水?子圆,你应该还没顾上吃早饭,这会儿饿坏了吧?” “爷爷,我没感到有多饿。” “我去冲一碗鸡蛋花,再拿几个小蛋糕来,你先吃了垫补一下。” “爷爷,您坐着,我自己去。” “还是我跟你一起去。”爷爷说着,将一篮新摘的米豆递给他的儿子,走出几步,又回头嘱咐:“专挑嫩的摘,子圆喜欢吃米豆鱼。” “爷爷,您懂的可真多!吃了发苦瓠子会中毒,很多医生都不知道呢!”方子圆边开菜橱门边说。 “我这是活的久了,自然就见的多了。”爷爷故意提高音量,看着窗外的儿子,又意味深长地总结出三个字“活、久、见!” 方子圆即使脑洞再大,一时也无法想到,在爷爷去世多年后,“活久见”竟然成了网络流行语。 方父忽然抬起头,看着向他走来的大女儿笑了,笑的有些尴尬。 “咯咯咯咯!咯咯哒!咯哒……” 正在这时,响起母鸡下蛋后邀功请赏的高歌。 百年老黄杨树下搭起的鸡窝里,一只芦花鸡的屁股里滚出一颗白皮蛋,一种卸下重负后的欢快与骄傲立刻贯通它的全身。 “咯哒!咯哒!”它是在夸自己下的蛋个儿大呢。 鸡窝下,另一只黑母鸡徘徊很久了,它也要下蛋,脸早憋的通红了。 芦花鸡一身轻松地从窝里跳出来,黑母鸡迫不及待地跳进去,两只鸡撞了个满怀。 兴高采烈的芦花鸡没有设防,猛地被撞了个跟头,胡乱拍打着翅膀爬起来,打了个愣怔,又继续高唱着,跑到爷爷的脚下。 方子圆转身走进东屋,伸手去瓦缸里抓出一把玉米,走到院角,抬手扬出一道金光,玉米粒纷纷落地,芦花鸡飞跑过去,欢快地啄起来。 不一会儿,灶房的烟囱里飘出袅袅青烟,灶膛里的松树枝被烧旺的松针点燃了,“哔哔啵啵”的声响悦耳动听。 有些松枝的一头在灶膛里欢快地燃烧着,露在灶膛外的另一头则有松节油顶着气泡,油亮亮地从断面冒出来。随着气泡的“滋滋”作响,一股好闻的味道飘起来。 火苗调皮地舔红了黝黑的锅底,爷爷看着锅里轻轻翻滚的油花,不时增减着灶膛里的松枝,把握着火候的大小。 焯过水的米豆颜色翠绿,再裹上一层鸡蛋面糊,就成了米豆鱼。 方父用筷子夹起来,一条又一条,接连放进油锅里。米豆鱼在油面上轻轻游动,被翻过两三次,颜色渐至金黄,又被一条一条夹进铁笊篱,控干油,倒在灶台上的花瓷盆里。 另一个锅中,在滚水与冷水交织的几次热情拥抱中,一颗颗绿豆纷纷激动地解腰开花,方子圆端起切好的面棋子,下入汤中。几分钟后煮好,连锅端到堂屋的地上,开盖晾着。 米豆鱼蘸蒜泥,也是绝配。 方子圆拿起几头新蒜,提着马扎,去灶房的门口坐下,一边与爷爷聊天,一边剥蒜瓣。剥好了,又在清水中洗过,放进蒜臼,快速用蒜锤捣着。 爷爷不时拿起搭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干儿子脸上的汗,再擦去自己脸上的汗。 方子圆和爷爷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的。而她的爸爸和她的爷爷在一起,总是沉默不语的。爸爸一向寡言,在爷爷面前更甚。此刻,他紧闭双唇,正专注于锅中被热油推搡着的“鱼群”,不时拿筷子翻动着,让每条“鱼”都着色均匀。 祖孙三代,分工有序。 没过多久,香喷喷的米豆鱼被隆重地请上饭桌。 方子圆拿筷子夹起一条,蘸上调好的蒜泥,放进嘴里,她的嘴唇和牙齿借助美味完成一次次美妙的约会。那金黄的,如同酥酪,舞蹈在舒缓的舌尖上;那碧绿的,如同翠玉,抚润着舒张的味蕾。它们缠绵着,它们交织着,如同一匹上好的丝绸,滑过咽喉的要道,落入胃囊的温暖和幽深。 菊花牌落地扇来来回回地摆动着脑袋,送出一波又一波清凉的风,令人吃的更加舒畅。 爷爷象征性地吃了几口,放下筷子,点燃一根烟,轻轻地吸一口,又缓缓地吐出去,隔了薄薄的烟雾,开心地看他的儿子和孙女美美地吃着。 第34章 黄豆坏了变好肥 绿豆棋子不冷不热时,爷爷的那根烟刚好抽完,他端起碗,喝了一小口,又夹了一点香椿炒鸡蛋,送进嘴里,细细地嚼好,慢慢地咽下。 爷爷一向注重“食不言,睡不语。”吃正规的三餐,饭桌上一般都是静悄悄的,能听的见各自咀嚼饭菜的声音。 吃过午饭,方子圆收拾好饭桌,祖孙三人围桌而坐。 爷爷与孙女儿聊的欢畅,那个做儿子兼父亲的偶尔插进去一句半句的。 大约半小时后,爷爷抬起头,看看墙上的挂表,见时针快指向十二点了,他说声时候不早了,都去睡会儿午觉吧,便起身回到自己的屋里,上床躺下。 方父和方子圆是累了,需要在午睡中恢复体力。 爷爷自从方子圆离开身边后,午睡又成了他雷打不动的好习惯。无论春夏还是秋冬,即使没有睡意,他也要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眯一会儿,养养神。 方子圆拿出新买的一床纯棉薄线毯,轻手轻脚地走到爷爷床前,他的睡眠还是和年轻时一样好,一沾枕头就能睡着,只是呼吸变的有些粗重了,偶尔还会出现一两次短暂的停顿。 爷爷睡觉的姿势很放松,面色很柔和,嘴角隐约送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方子圆看着爷爷,一时看的出神,爷爷是平凡的,又是伟大的。 曾经的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亲手将刚出生不久的一个小婴儿养到八岁,养的健康又快乐。常人都想着他是艰辛的,而他却说那是自己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爷爷啊!您养我,不是几年,而是一生一世。” 方子圆在心中感念着,两个眼角又湿了,她双手展开毯子,轻轻地盖在爷爷的身上。 太阳即将偏西,方子圆一觉醒来,起床后走到院子里,看见压水井旁的水桶里浸着两个绿油油的大西瓜,爷爷笑呵呵从大门外走进来。 “子圆,你睡醒了,西瓜也被井水浸凉浸透了,咱们吃西瓜去。” 爷爷说着,弯腰去桶里捞出一个水淋淋的大西瓜,毫不费力地抱着,走进堂屋。 西瓜是方子圆的最爱之一。她急忙洗了脸,取下晾衣绳上的毛巾擦干,回到屋里,爷爷已稳妥地将西瓜放在了饭桌上的茶盘中。 方子圆手中的刀尖刚划着瓜皮,西瓜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花似的裂成两半,碧绿的瓜皮捧出粉红起沙的瓜瓤,一粒粒小瓜籽调皮地探出黑亮的脑袋,立刻享受到清风习习的爱抚,它们随着风的飘忽不定,看到了摇头晃脑的风扇,好奇地盯住不放。 西瓜清甜的香气飘满屋子,又散入角角落落。 “爷爷,这西瓜太好了!不但又沙又甜,而且口感偏于细腻,我们好像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西瓜。” “好吃就可劲地吃吧,水桶里还有一个,你五叔刚才又送来一筐。” “我五叔往年也种西瓜,虽然是沙瓤的,但口感和甜度都没有这么好。今年,他是换了什么新品种吗?” “没换。还是他自己留的种子,自己培育的瓜苗,只是施的肥料与往年不同。” “五叔给西瓜施的什么肥料?竟会有这么神奇的效果。” “今年开春,你五叔家有两大袋子黄豆没存好,坏了不少。煮熟了,喂鸡喂鸭,吃完拉稀;喂猪喂牛,吃完也拉稀,扔了又怪可惜的。你五婶跑来问我怎么办,我让她都煮熟了,晒到半干,再埋到西瓜地里做肥料,结出的西瓜一准好吃。果然,今年他家的西瓜比往年的甜,也比村里哪一家的都甜,吃着也更爽口,推到集市上卖,价钱虽高,卖的却快。咱村种西瓜的,已有几户张罗着四处买陈年的黄豆或是廉价的豆饼了。” “爷爷,您这也一定是‘活久见’了。” 方子圆一手托着块西瓜,另一只手冲爷爷竖起了大拇指。 “嗯,活久见。” 爷爷摸着雪白的胡子,笑眯眯地说。 “我爸爸回镇上了?” “他还没睡醒呢,让他再睡一会儿吧,今天真是把他给累的够呛。” 方子圆又拿起一块西瓜,还没吃,方父打着哈欠进来了。 “你们吃西瓜呢,这么高兴。” “我爷爷心疼您干活太累,不舍得让我叫您起来。这西瓜简直是太好吃了,如果放进冰箱里冷藏后再吃,一定可以与雪糕相媲美的。给!您快尝尝。” “我们村这沙土地就是好啊!不管种出的是粮食、蔬菜,还是水果,都好吃。” 甘甜的西瓜汁将方父的又一个呵欠融化在喉咙里,引出了他的赞叹。 方子圆和爷爷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爷爷拿起一块小的,方子圆拿起一块大的,很是享受地继续吃起来。 爷爷吃完手里的那块西瓜,就不再吃了,他起身去院里洗了手,走进东屋,抱出一纸箱笨鸡蛋,放在一个盛满新鲜蔬菜的大竹篮旁,又进屋提出一个装了绿豆的小布袋。 一只红头苍蝇钻了沙门开合的空子,一下溜进来,绕了美味的西瓜,贪馋又得意地嗡嗡乱叫着,那样子令人恶心透顶。 苍蝇不落脚停飞,苍蝇拍子也奈何不得。 这时,空了的饭笸箩又派上了大用场,方子圆拿起来,罩在另一半西瓜上,那是留做晚上招待用的。 每天吃过晚饭,总会有叔叔婶子或大爷大娘等人来看望爷爷。他们坐在一起唠乡间趣闻,聊农事家常,爷爷总是乐在其中,这也是他坚持留在方家岭单过的一个原因。 方子圆摇了摇爷爷的茶叶罐,听着里面还有好些茶叶,就将新买的两包茉莉花茶和一斤老冰糖放在爷爷床头的小木柜里。 “子圆,你这次就不要留下来陪我了,跟你爸爸一起回家,看看你妈妈怎么样了?等过几天,她吃完大夫给开的药,再熬了绿豆汤,结结实实地喝上几顿,吃进去的毒便去尽了。” “记住绿豆不要煮烂了,刚开花就好。” 爷爷转过头,又叮嘱他的儿子。 “知道了。” “还有,子玉喜欢吃杏。你去南墙下扛了梯子,架到杏树上,我和子圆扶住梯子,你爬上去,站稳了,专挑树梢上那些又大又黄的摘了,给她带回去。” 第35章 遭过雷击的柿树 太阳的光线已经变的十分柔和,风还在吹。 爷爷推开院门,他的儿子的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一个大竹篮,他的孙女的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一个大纸箱,祖孙三代,三个人一起走向村外。 方子圆一只手推着自行车,另一只手握着爷爷的手,走到村头,才不舍地松开。 “爷爷,您不要再送了,早回家歇着吧。下次休班,我会和子玉一起回来看您的。” “你和子玉都安心上班,好好照顾自己。爷爷吃的好,睡的好,精神好,身体也好,不要总是惦记着。” “爷爷,您不要再种那么多菜了,天热了,每天都要去菜园浇水,多累呀!” “你不用担心,干这点活儿还累不着我。你也是知道的,爷爷如果闲下来,无事可做,是吃不香,也睡不好的。” “那您答应我,要歇着干,不要一气干完。” “好,爷爷答应你。还有一件事,我怎么给忘了呢?你们上学时,书本上是有一个叫什么吸的原理吗?可以用来抽水的。” “是虹吸原理。” “前几天,流过我们家菜园的小河边忽然出了一个泉眼,很大。你九叔要在那里挖一个大坑,将水储存起来,再利用这个虹吸原理,将水抽到菜园边挖好的水渠中,哪一畦菜旱了,就浇哪一畦,省时更省力,你再也不要担心爷爷会累着了。” “我九叔这是活学活用啊,他可真行!” “等秋后,你九叔参军入伍,在部队里锻炼两年,一定会大有出息的。” “我九叔从小就想当兵,今年总算如愿了。” “是呀!你爸爸在前头大约又等的不耐烦了,赶紧骑上车走吧,不要骑的太快。” “爷爷,您放心好了。” 方子圆说完,骑上车,追向方父。 村头的老槐树底下,爷爷站在那里没有动,单手搭凉棚,目送着他的儿子和孙女儿走出很远,直到走的看不见了,才转过身,绕了道,走向村中的那条小河。 此刻的方家岭,除了老人就是孩子,年轻力壮的,都下地干活去了。 十几年后的方家岭,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除了老人就是孩子,年轻力壮的,都进城打工赚钱去了。 爷爷慢慢走着,走向小河,他很喜欢河边那棵年代久远的老柿子树,闲时常去树下待一会儿。 多年前,那棵老柿树曾经遭遇过风暴与雷击。从此,它的身躯不再笔直,怀抱着一个被烧焦的大黑洞,斜斜地倒向河的中心。 时光默默,流水无言。 不知是在哪一天,惨遭不测的柿树终于从伤痛与悲哀中醒来,它顽强地生长着,渐渐与那场意外和解。它怀抱的那个黑洞里也快乐地长出了小草青青,开出了花儿朵朵,树冠也变得更加枝繁叶茂。 夏末时节,老柿树的很多枝条总会被累累如玉的大柿子坠弯,小河的流水捧着它的倒影,任由鱼儿亲吻。 方子圆慢慢长大后,读得书多一些了,再陪爷爷一起去河边看那棵老柿树,常会望着它在水中的倒影,轻轻吟诵林逋的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她觉的这棵老柿树的风骨不逊于梅。 爷爷慢慢走着,又走到了那棵老柿树下…… 前面的路变得宽敞起来,方子圆追上方父,与他并排骑行。 “爸爸,我妈妈最近一直好好的,怎么突然上火了?还对我说她吃苦瓠子是为了去火。” “你大姑前几天来信了,说你大表哥年底结婚。” 方父犹豫了一会儿,答非所问。 “真好!大表哥终于肯结婚了,这下我大姑可是高兴坏了吧?” “你大姑是挺高兴的,可你妈妈看完信,犯愁了。一晚上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天还没亮,吵着说她的耳朵眼儿疼,鼻子里疼,眼睛也不舒服,嘴里还起了一堆燎泡。我说是上火了,让她去买包牛黄解毒片,吃完就好了,她不听。” “大表哥结婚,我妈妈愁什么?” “你哥哥结婚时,你妈妈为了不让他被丈母娘一家看低,瞒着我,偷偷跟你大姑借了一笔钱。现在你大表哥忽然转性,要结婚了,用钱的地方自然多。虽然你大姑在信里只字没提钱的事,我们还是要尽快还给她才好。” “真不懂我妈妈是怎么想的,用钱来让我哥哥岳父家的人高看他一眼,也不过是一时的。要想让别人看得起,首先要自己看得起自己才行。我哥哥将自己的工作干好了,被单位提拔重用才是根本。” 方父看了方子圆一眼,他想不到大女儿小小年纪,看问题倒是挺透彻的。其实,为了儿子的婚事能办的体面风光,他也在外面借了些钱。儿子结婚后,他们的生活更加节俭,还不是为了早日还清那些欠账。 人活一世,谁不想过无债一身轻的日子?谁又想着都活到一把年纪了,还要为欠下钱财而矮人三分呢? 方子圆看着方父无奈地神情,又想想方母,心中有疼惜,也有怜惜。 “为我哥哥结婚,您和妈妈在外面一共借了多少钱?” “借、借了……也不算多,这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我妈妈不舍得倒掉那盘炒好的瓠子,想借它的苦味去火,还不是因为家里欠的账没还清,所以才心疼那几片药钱的。” “哎!也不全是。” “过几天,我和子玉的奖金一发下来,马上送回家。您手里的钱,再加上我的订婚礼金,凑齐了借我大姑的钱,给她寄过去。我和子玉每月工资零存整取的那笔钱,阳历的年底都取出来给您,早点还清家中所有的欠账,您和妈妈了却心事,心情好了,睡眠就好,体内的火自然也消了。以后在生活上,千万不能再这样节俭下去了。老是想着从牙缝里往外抠钱,时间长了,身体能受得了吗?一旦生病了,既要遭罪,更要花钱。” 方父听了,好久说不出话来。 滚动的自行车轮在方父眼前变出条条黑色的弧线,缠着,绕着。 方子圆订婚,婆家给的那笔彩礼钱,方父早拿去还账用了。 方子玉的自行车不久前被贼偷走了。方子圆本想这月发了奖金,赞助她一些,再买一辆新的,现在也不要指望了。 “爸爸,平常家里只有您和妈妈两个人吃饭,以后煮粥、炒菜都不要多了,够一顿吃的就行。现做现吃,既新鲜又营养。尤其是隔夜菜,亚硝酸盐含量高,吃了有害身体健康。” “好!好!”方父连声应着,略一停顿,叹了口气说:“今天多亏你回来的及时,不但你妈妈少受了罪,还没花冤枉钱。你妈妈呀,只要是身体不舒服,去了医院,医生稍微夸大一下她的病情,她是非要住院不可的。” 第36章 咸鸭蛋好吃的独家秘笈 方家父女还没走进自家的大门,院子里的说笑声已然越过破旧墙头上的一丛狗尾巴草,热闹而纷杂地送了出来。 院内的那棵老石榴树下,方母满面春风,正同几个女人喝着茶水,聊的热火朝天。 一群蚂蚁忙忙碌碌的,它们正手脚并用,穿行在石榴树的大窟窿小眼儿里。 “吱呀”一声,方子圆推开院门,女人们的目光齐刷刷聚成一束,射向她。方子圆微笑着同她们一一打过招呼,走入堂屋。 方父又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方母结交的那帮姐妹。 女人们见了,纷纷识趣地起身告辞。 里间屋内,方子玉歪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抱着厚厚的一本小说,正看的入迷,方子圆轻轻喊了她一声。 方子玉忙合上书,一跃身下了床,趿拉着不成对的拖鞋,揉着有些干涩的眼睛跑出去。 “姐姐,你可回来了。” “等急了吧?快看看爷爷都给我们带了什么好吃的吧。” “呀!豆腐干、米豆鱼、杏……” “你在家将妈妈照顾的真好!是给她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吗?” “我哪里有什么灵丹妙药?她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又有什么喜事了?” “据说新来的镇长巡视他的辖区,见我们当街这片的家属院太破旧,严重影响到镇容镇貌,决定烧起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推倒重建。妈妈听说以后会住进新房子,立刻精神百倍。” 方子圆听完,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转身要去厨房烧稀饭。 “我已经烧好了,不稠不稀,烧了满满一大锅。” “你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有爷爷那些流油的咸鸭蛋勾着肚子里的那条馋虫,我想不能干都难。” “你再看看竹篮里的菜,今晚最想吃什么?” “呀!这么多菜,水灵灵的,真新鲜!我想吃西红柿炒鸡蛋、韭菜炒豆腐干。哎呦!咸鸭蛋还是热乎乎的,好想现在就吃一个。” “那就吃一个吧。” “我还是忍一忍,晚饭时配上大米粥,吃起来会更带劲。这些杏子真好!又大又圆,香糯酸甜。” “是爸爸踩在梯子上,在爷爷的指点下,专挑最好的摘了,带回来给你吃的。” “如果妈妈没有食物中毒,我也能回去看爷爷,该多好啊!” “下次休班时,我俩先回方家岭看爷爷。” “这样最好!可是、可是……” “是担心妈妈会不高兴?” “对呀!” “姐姐相信你会想出一个折中的好办法的。” “杏子呀杏子,你最知道爷爷的智慧多多,赶快帮帮我吧。” 爷爷腌的鸭蛋一向不咸,煮熟后的蛋黄却总是油汪汪的,蛋白更是滑嫩爽口。凡是吃过的,都会念念不忘。其中的秘诀有两点:一是腌,二是煮。 方家岭村北有一条深沟。沟底常年清流潺潺,水中有小鱼,也有小虾。沟的慢坡处,有一段黏土层,是黄色的。 每年春天,爷爷都会选个晴暖的日子去那里,在沟的阳面挖些黏土,拍松拍散,运回家中,摊在太阳底下,慢慢翻晒,晒的差不多了,收起来再放一段时间。 等到一个晴朗无风的日子。爷爷大清早起来,手里握着一根头上带大疙瘩的枣木棍子,将黏土一块块敲碎敲细,过筛,继续晒着。 又是一个晴朗无风的日子,爷爷开始制作咸鸭蛋了。他将黏土放进一个干净无油的大瓦盆里,与新鲜干净的麦糠一起拌匀,倒入煮开放凉的花椒盐水,顺时针搅成粘稠适中的糊状,拿起一个洗净晾干的鸭蛋,放进去打个滚儿,捞出来,放入飘着淡淡清香的小米糠中,再打个滚儿,拿出来,放进细口粗肚的黑釉瓷坛里。 一个又一个,周而复始,几个坛子很快装满。 爷爷很仔细地封严每个坛子的坛口,将坛子置于阴凉通风处。 鸭蛋们裹着温软舒适的外衣,很是滋润地躺在气息柔和的窠臼里,忘记了一切烦恼。 一个多月后,蛋黄里的油在沉睡的羞涩中绵绵不绝地倾吐而出。 约摸着日子到了,方子圆也回家了,爷爷乐呵呵地开坛,煮蛋。 祖孙俩说笑着,剥去一个个鸭蛋身上的黄泥外衣,洗干净了。 爷爷一个个拿起,轻轻放入大铁锅中,添入十足的泉水,灶底的木柴燃烧起来,“噼噼啪啪”的声音接连响起,托出一束束升腾的火苗儿,一片片欢愉的红手拉着手,簇拥在黝黑的锅底下起舞。 锅开了,上足蒸汽,爷爷立刻停火,焖上十几分钟,再捞出来。 这样煮出来的鸭蛋,不仅蛋白滑嫩,而且蛋黄还会再出一次油。 村里有很多的人家,每到春天腌鸭蛋,都来取了爷爷的真经,如法炮制。但他们腌出的鸭蛋,吃起来总比爷爷腌的要差着点儿滋味。 多年以后,当方子圆游刃有余地操着锅铲,在厨房里煎炒烹炸的一个瞬间,她忽然明白了,爷爷腌的咸鸭蛋之所以特别好吃,还有第三点,他在腌和煮的过程中还投入了爱和等待。 夕阳的余晖分外明媚且柔和,供销社家属院的上空又飘起了香浓的烟火气,家家户户快乐着同一个快乐:将辞陋室换新居。 方家的晚饭摆上餐桌,西红柿炒鸡蛋、韭菜炒豆腐干、辣椒炒豆角、蒜泥拌茄子……浅浅地盛开在盘碗中,色彩和美味交互,令人心情更加愉悦。 “哇!这剥开的咸鸭蛋是不是很像一眼刚被开采成功的油井?看!蛋黄里的油香香滑滑地冒出来了,冒个不停,如丝绸般飘逸,飘出层叠的……” 赞美声戛然而止,方子玉快速举起咸鸭蛋,悬在张圆的嘴巴上方,那黄而透亮的液体从橘红色起沙的蛋黄中急不可待地流出来,越过滑嫩的蛋白,流经浅绿色的蛋壳,喜滋滋地落入由白衣将士们把门的粉红色陷阱之中。 “死丫头!不好好吃饭,又一惊一乍的发什么癔症,吓了我一跳。” 方母入住新房的幻想冷不丁被打断了,她不由地蹙眉嗔怪。 方子玉依然故我,方母看着她那副呆呆傻傻的样子,更来气了,手中的筷子猛地敲在她的头上。 “妈啊!我究竟是不是您亲生的?每次下手都这么重。” “瞧瞧你那副傻样儿!是遗传了谁的?这一桌子的好饭菜,怎么就堵不住你的嘴呢?” 方子玉的美好心情被方母的筷子敲裂,又被她的话补了一刀,不做声了。 方父也沉浸在对入住新房子的憧憬中,他不满地看了方母一眼,继续低下头,喝着碗里的稀饭。 方子圆默默地想,方子玉没能读高中,上大学,真是可惜了!她要是读了中文系,一定会成为当代一名年轻而优秀的女作家。 第37章 娘娘命的小孙女儿 “子圆,生了!生了!你嫂子生了个娘娘!” 大年初一的上午,方子圆正在护士站里值班,忽然接到了方母从兮和市打来的电话,听的一头雾水。 “妈妈,您在说什么呀?不要激动,慢点说。” “看我高兴的,都不知道怎么好了。是你嫂子生了,她生了个洋娃娃似的女孩儿,真真的一个美人坯子。凡是听说了或是见过她的人,个顶个的都在羡慕呢!都说她出生在大年初一,是上天赐给的娘娘命,一生富贵无边。而且,她又生的那么漂亮,人人都夸我这个做奶奶的好福气。你和子玉,你俩从今后一个做了大姑,一个做了小姑,一定要对这个小侄女的到来,表示出隆重的欢迎,都好好拿出做姑姑的那份心意来。” 方母的电话是双料的,既是传达喜讯,又是下达命令。 独生子女时代,每家的儿子结婚,将儿媳妇娶进门来的那天,公婆十有八九是盼着抱孙子的,方母也不例外。 一听钱梅朵生了个女孩儿,方母心内难免沮丧。然而,当着亲家钱母的面,她也不好流露出来,只好强装了笑脸,从护士手中接过襁褓中的小婴儿。 “大妹子,你好福气呀!大年初一得了个孙女儿,这孩子注定是当娘娘的命,一生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也能顺带着沾光。” 方母走进病房,一位年长的老婆婆看她的脸色不太好,又见她怀里抱着的是个女婴,立刻满怀善意地说。 马上有人附和着老婆婆的话,并围拢过去看那小婴儿,瞬间又被她的漂亮抓住了眼球,纷纷赞不绝口。 “大年初一出生已是难得,还出生在大清早,既有初升的旭日迎接,又有徐徐的紫气相随,实在是尽善尽美呀!” “哎呦!这孩子真是天生的贵气。瞧瞧!快瞧瞧她的额头,大而圆润,宽而饱满;再瞧瞧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特别有神;还有她的鼻子……” “哎呦!这粉妆玉琢的小人儿,真是让人看的眼也馋,心也动。如果我也能有这么个小孙女,当真知足了。” “啧啧!这孩子长大了,必定是‘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姿。” …… 方母听着听着,忽然联想到方子程出生时的情景,满心的不快消失了,马上心生欢喜,笑靥如花。 一个刚出生就被周围的陌生人祝福的孩子,一生都会很幸运的。她越想越激动,给方子圆打电话时,连呼吸也是颤颤的。 “妈妈,我和子玉都沾了您的光,也成皇亲国戚了,一切都听您的,我俩一定会隆重地表示出做姑姑的心意。” 方子圆虽然不喜欢方母的迷信思想,却不愿在此刻破坏她的美好心情,将打趣的话送到电话的另一端。 方母听得顺耳更顺心,她再次笑了,满心的喜悦几乎渗透进周身的每一个毛孔。 方家添了第四代,爷爷的人生喜获四世同堂,升级为太爷爷版的爷爷,他该有多高兴呀! 方子圆想象着爷爷一脸幸福的样子,心里甜甜的。忽然又想到方子玉,她需要买一辆自行车的事,又将继续延期了。 方家这个出生在大年初一的小婴儿,作为美好爱情的结晶,名字中也冠入了妈妈的姓。于是,她拥有了一个十分独特的名字,四个字,却非复姓的名字——方钱贝贝,她承袭并升华了父母外貌的优点,的确是美不可言。 方子程和钱梅朵在看到女儿的第一眼,即刻决定:富养女儿,从当下开始。凡是方钱贝贝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所有的一切都要最好的。 “子圆啊,你和子玉就不要操心给贝贝买礼物了,一人封个大红包就行。” 两天后,方子圆再次接到了方母的电话。 “行!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望嫂子和小侄女?” “这事啊,还要等你哥哥和他丈母娘商议好了,定下日子,我再给你去电话。” 方子圆的爷爷得了重孙女儿,成为方家岭第一个享有四世同堂的老人,远亲近邻听说了,纷纷登门道喜。 爷爷笑呵呵地迎来送往,家中的喜气与热闹胜似过年。 蒙了大红包袱的笎子被人挎在胳膊上,或绑在自行车后座上,进来了,又出去。 笎子里面装着鸡蛋、红糖、小米、小衣服或小毯子等,爷爷只象征性的每家留下一些,再将几个染成红皮的熟鸡蛋和一大把糖果放进笎子里,作为喜礼回赠。 送走一拨又一拨前来道贺的亲戚和乡邻,这位九十多岁的太爷爷午饭不吃了,雷打不动的午睡也取消了。他走向窗前的一张桌子,拉出中间的那个抽屉,双手抱起,放在桌面上,抽屉里是一堆精致的桃蓝,阳光再次欢愉地送出热吻,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是这位太爷爷亲手雕刻出来,并细致打磨光滑的。 太爷爷端坐在那里,拿起自己或远或近的作品,逐一放在阳光下,像将军检阅士兵一样,仔细地一一看过,选出最满意的一对,微笑着点点头,缓缓起身,手背向后,半握起双拳,捶捶发酸的腰,又拉开另一个抽屉,拿出厚厚一本十六开的线装书,重又坐下。 书被翻开,一缕阳光好奇地瞪大了眼睛,一条蛇居然曲曲折折地睡在几缕大红丝线中,被压的扁扁的。 看清被压扁的不是蛇,而是蛇褪下来的皮,那缕阳光在太爷爷那里寻到了答案: 蚕吐出的丝,被织成线,染了各种颜色,成了绣花线,存放的日子久远了,会自然褪色。如果和蛇褪下来的皮放在一起,即使日久经年,丝线的颜色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太爷爷看着那缕颜色依旧鲜亮如初的大红丝线,满意地笑了。他起身走向脸盆,用温水洗过苍老多皱的双手,擦了方子圆给他买的友谊护肤脂,又将每一根手指头都一一搓热了,搓软了,然后抽出几根红丝线,捻成绳,循着记忆,打出一个独特而好看的元宝扣。 然而,太爷爷拿着刚打好的元宝扣,在明亮的阳光下端详了一回又一回,并不满意。于是,他打了拆,拆了再打。 用了两天多的功夫,太爷爷终于做好了给重孙女儿的礼物,一副既能驱邪又避凶的桃蓝手链,样式古朴而精致,寓意福佑平安。 第38章 爷爷的礼物遭受冷遇 按照方母在电话中的通知,方钱贝贝铰头那天,方父和两个女儿起了个大早,摸着黑赶往车站,坐上前往兮和市最早的那班客车。 方家爷仨在兮合市长途汽车站下了车,又顶着严寒匆匆到了方子程的家中。 “婶子,这是我爷爷送给我嫂子吃的,都是非常新鲜的笨鸡蛋。” 一进方子程家的门,方子圆将手臂上挎着的篮子递给钱母,笑着说。 “还有小米,是我爷爷买了人家留做种子的谷子,去外村的磨坊里现磨的,也是非常新鲜的。” 方子玉说着,递上手中的布袋。 “让他老人家费心了。” 钱母淡淡地说着,接过去,放进过道的杂物堆里。 钱梅朵替女儿笑纳了婆家一个又一个的大红包,而爷爷送她补养身体的那些好东西却黯然地与杂物相伴。 篮子里的鸡蛋发出集结式的叹息,作为一枚笨鸡蛋的最大荣耀是被主人请进厨房去,或蒸或煮或煎或炖,成为舌尖上的美味。何况它们并不是普通的笨鸡蛋呀!它们可是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用时光和人品集聚起来的福蛋。 至于那副桃蓝手链呢?它的待遇也没好多少。 方子圆见鸡蛋和小米遭受了冷遇,便将手链交给方子程,并告诉他手链是爷爷精心做好送给重孙女的。 方子程要给贝贝戴在手腕上,钱梅朵很是不屑地从他手中拿走,丢在床头柜上,目光有意无意地停留在贝贝手腕的银镯子上。 手镯光灿灿的,钱梅朵的眼里银灿灿的。 方子圆将一切看在眼里,她代爷爷送达了他的心意和祝福。领?或不领?要看一个人的慧根与否了。虽然她很喜欢这个小侄女,也不便多嘴,以免惹得嫂子不高兴,从而伤了和气。 “妈妈,您这几天辛苦了。贝贝的姥姥来了,让她照顾梅朵和贝贝,您回家好好休息吧。” “到底是我的儿子,知道心疼妈妈。哎!初次当奶奶,早年照顾你们的那些经验又都落伍了,不知道怎么心疼孩子才好。累的我呀,浑身上下没有不酸不疼的地方。” “您回家也不要累着了,等梅朵休完产假,贝贝也大一些,好带了,您再来。” “瞧瞧你呀,说的是什么话?奶奶看孙女儿,再累也高兴。” 钱梅朵不喜欢方母,嫌她话多,嫌她手懒,嫌她嘴馋,嫌她不会做饭,嫌她…… 私底下,钱梅朵对方子程抱怨过好多次了。 方母不知就里,听了方子程的话,好一番感动,差点掉下眼泪。 由舅舅执剪的铰头仪式很快结束了。 大家围坐一桌,吃过饭,方母回房,收拾自己的衣物。 方父又给了钱梅朵一个大红包,以表方母不再伺候她坐月子的歉意。 年前年后,县医院小儿科大大小小的医闹时有发生,因护士扎针不能“一针见血”造成的居多。 小儿科的病房里,患儿经常是众星捧月,身边围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或姥姥姥爷。有时,护士刚拿出针,有的小孩子就吓哭了。一针下去,小孩子的哭声大了。一针下去,而不能见血,再扎第二针时,小孩子的哭声就更大了。这哭声刺着剜着割着亲人们的每一根神经,同时也让一些年轻护士的双手发抖,第二针扎下去,往往也难见血。 此时,患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和着妈妈无声的泪水,引爆了奶奶的高声叫骂,爷爷的双脚直跺,爸爸的横眉怒目…… 医闹频发,搅的相关领导头痛不已。 方子圆的职业素养高,更是“一针见血”的标兵。工作以来,她从未因扎针失手而补针,被上下领导一致看好。 出了正月,方子圆被调去小儿科,只上白班。从此以后,由扎针引起的医闹很少再有了。 “海波,你的照相机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电影散场,回宿舍的路上,方子圆问。 “你说什么呢?我的就是你的,你要用尽管用好了,还说什么能不能呀?借不借的话?你怎么想起要用照相机了?” “贝贝快过‘百日’了,我想给她多照几张照片,让爷爷看看他的重孙女又有了哪些变化。爷爷一闲下来,总喜欢捧着贝贝的照片看,一会儿夸她的小鼻子如何好,一会儿夸她的大眼睛如何亮,一会儿夸……有时高兴的饭都忘记吃了。” “老话说的好,‘栽葫芦爬屋,侄女儿随姑。’贝贝一定随你,自然是越长越漂亮了。” “你说正事好吗?” 方子圆有些不高兴,她与一般的女孩子是不同的,并不喜欢别人夸她长的漂亮,尤其是熟人。她觉的一个女孩子,如果只是因为长的漂亮,而让周围的人喜欢,特别是让异性喜欢,实在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因为,那种喜欢在潜意识中常常是带有一定的轻视,甚至是侮辱性的。 “你怎么不早说呢?照相机今天下午刚被一个同事借走了,说好要用一段时间的。你看这样好吗?等我们单位的公车什么时候闲着了,小冯又有时间,我和他轮流开车,带上你和爷爷,专程去一趟兮和市,让爷爷亲眼看看他的重孙女儿,再亲手抱抱他的重孙女儿,这样是不是更好?” 王海波在夜色中这样说时,表情忽而变得不太自然,眼神闪烁了一下,又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这些变化细微而快速,又被法国梧桐叶子投下的斑驳阴影所遮掩,方子圆并没有察觉。 紧接着,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亮起刺眼的灯光,呼啸而过。 “海波,你真有心!我代爷爷谢谢你了。或许哪一天,我们也能拥有一辆小汽车。那时,爷爷想去哪儿,我就带着他去哪儿;爷爷想谁了,我就带他去看谁。” “呵,你的口气好大呀!整个兮和县城,也不过只有十几辆小汽车。能坐进去的,不是县委书记,就是县长或局长,最差的也得是大型国营企业的厂长。” “我爷爷比他们哪个也不差,他们坐的,我爷爷就坐不的了?” “不、不、不是,我可、可不是、这、这、意思。” 王海波心里憋着的笑忍不住窜上来,撩着了嗓子眼儿,他眼角带泪,双手连摆,说话结巴。 看着王海波的那副滑稽样儿,方子圆笑了。 “你觉得我是在异想天开,对吗?” “我们先不说买车的事,问题在于你会开车吗?” “你生来就会骑车吗?” “谁生来就会骑车?都是有了自行车现学的。” “这不就对了,等我们有了汽车,还愁学不会开车吗?” “可是钱呢?买车的钱从哪儿来?就我们一个月那可怜巴巴的几百大元死工资,除去吃喝拉撒,还能剩下几个?” “理想催生行动,行动成就理想。从古至今,人类社会停止过不断的发展变化吗?只要有变化,就会有机遇的。现在的汽车之所以价格高,也不过是物以稀为贵罢了。至于钱嘛!也是可以赚的。海波,你的热血都到哪里去了?跟你聊天,怎么几句话就能给你聊死了。” “哪有啊,是你的理想太过宏大,吓到我了。”王海波嘿嘿笑着,打了个响指说:“我忽然觉的你更合适当老师”。 几年之后的王海波,于弹指间,弄丢的又何止是一辆汽车呢? 王海波不会想到,方子圆更不会想到。 第39章 搬家三年穷的根在哪里 婚后的梅络英不但变身成为一个幸福快乐的小妇人,更是运气开挂。她所在的学校换了一位校长,新官上任,送给广大教职工的第一份厚礼是大规模扩建家属楼。因而,梅络英也有幸分到了一套房子,虽然面积不大,又在顶层的西户,是所有房子之中最差的一套,依然是天降之喜。 宋母不放心儿子媳妇单过,他俩也不急着搬家,仍住在一起,一日三餐都是方母主厨,梅络英非常开心地在她身边帮忙。 厨房里,常常洋溢着婆媳二人的欢声笑语;餐桌上,日日是一家三口的其乐融融。 宋家再次添喜,梅络英怀孕了。 三个月后,梅络英的胃口大开,宋母更是变着花样给她做各种好吃好喝的。 很快,梅络英胖出一圈,又胖出一儿,皮肤水润娇嫩,似乎吹弹可破。 长胖或许也是会传染的,宋达之也跟着胖起来,看上去也壮实多了,不再麻杆儿似的。 “子圆,你和海波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梅络英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肚子,关心地问。 “不急,等海波单位分了房子再说。” “这样好,一步到位,省去搬家的诸多麻烦,还有不必要的支出。” 宋达之说着,推了推鼻梁上新配的一副近视眼镜。 最近一段时间单位工作太忙,宋达之整日熬夜加班,时常伏案工作至凌晨,视力下降的厉害。原来的眼镜戴上去,雾蒙蒙的,基本成了装饰品。 梅络英削好一个苹果,正要切开,忽然“咚的”一声闷响从头顶传来,紧接着又有瓷器被摔在地上,发出的尖利的破碎声。 “你们楼上是怎么回事啊?” “还是因为房子,小两口儿最近又吵起来了。” “你俩聊着,我上去劝劝他们,总是这样吵,多伤感情呀。” “楼上那小两口儿刚结婚不久,每天出双入对,说说笑笑,看着挺恩爱的,忽然吵起来,吵的跟乌眼鸡似的。” “发生什么事了?” “她公公在单位分到一套新房子,又大又宽敞,她提出换房。” “公婆不同意?”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心疼儿子,哪有不同意的。” “既然心想事成了,还闹什么?” “她又提出了新的条件,要公公婆婆再给他们买一套全新的家具和电器。” “这不是得寸进尺吗?想过好的生活,改善居住条件,也无可非议。年纪轻轻的一个女人,有手有脚更有脑子,为何一味的向公婆索取,而不去与丈夫共同奋斗,为自己的小家添砖加瓦,享用着靠自己的能力得来的一切,不是更有成就感,更心安自在吗?” “是呀!换做我俩,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想,更不会开口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的。老人家辛苦了一辈子,住进新房子是应该的,更何况还是他们自己的。” “这样大吵大闹的,也不顾及一下邻居的感受,你正怀着孕呢。” “她如果能这样想就好了,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些人啊,住着小房子,想着大房子;住上了大房子,又想着新房子。一旦如愿,荷包不鼓,也只是高兴一阵子。看着搬进房子里的旧家具,哪一件也不顺眼,又想换新的;即或搬进去的是新的,也能挑出不和谐不搭调的地方。于是,妻子埋怨丈夫挣钱少,丈夫又指责妻子不会理家,三说两说,就吵上了。” “记得爷爷说过‘搬家三年穷’,不是穷在生活,而是穷在心情,坏了感情。当时不懂,现在听你这么说,我一下明白了。梅,我好羡慕你和达之……” 方子圆停住了,她又想起上官牧原。他还好吗?他去哪里了?意识到思绪的飘忽,方子圆赶紧收回心神,微笑着岔开话题。 “我问过产科主任了,她说你腹中的胎儿一切都很正常。脐带绕颈是常有的事,不必过于担心。现在胎儿还小,随着他以后的活动,一般是能摆脱开的。你平时多留意胎动,只要胎动正常,是不会有问题的。孕期三十五周左右时,再去医院做一次b超,到时看具体情况再说。” 类似的话,产科主任对梅络英说的更详细,但她还是认真地听着,并不打断。她清楚方子圆为何忽然转移了话题,这也是她希望方子圆能早点儿结婚生子的原因。 新建的家属楼提前竣工交付,分房方案很快也跟着出来了。 王海波的综合分数很高,在年轻人里排名第一,拥有了更多的选房自主权。 人人都想住进新房子,特别是年轻人。 新人新房新气象,美好生活从新开始。 能在新房子里结婚,王海波兴奋的心花怒放。 “子圆,你喜欢住新房子还是旧房子?”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新房子了。” “我俩想到一块去了。这次分房,我如果选新房子呢,顶楼的,随便挑;选旧房子呢,空出来的好楼层,随便选。” “你们单位真好,粥多僧少,分房子还能挑挑拣拣的。在我们单位,结婚能分到一间或两间老旧的平房,也会乐的烧几炷高香,甚至给有关领导磕几个响头。” “也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权利,我是沾了排名靠前的光。” “这也许是最后一批福利分房了,一定要慎重考虑。” “最后一批福利分房?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前几天,有个老干部的宝贝孙子住院,听他与病房里的人闲聊时说起的。” “收拾旧房子可是件劳心费力又伤财的事,我还是想住新房子,家电家具等买好,搬进去,里里外外全是新的,看着养眼,住的舒心。” “我也很想住新房子啊!但新房子在五楼,我俩的父母年纪都大了,爬楼梯不免会吃力。特别是你妈妈,她的心脏不好,以后要是在我们家小住,来回上楼下楼的,我担心她的身体会受不了。” “子圆,还是你考虑的周到。怪不得爸爸妈妈老是人前人后地夸你呢。” “我只是将能想到的,尽心尽力的做好罢了。旧房子刮了腻子,也会跟新的一样,只要家具等布置得体,收拾的干净整洁,住着一样舒心。” “你说的也是,旧房子是干部楼,建筑质量过硬,房间设计的也更合理,实际的面积比新房子还要大一些。你如果真的想好了,不再后悔,我就选旧房子。” “没什么可后悔的。” “好!只要你不后悔,我也不会后悔的。上次出差,我偶然见到南方人装修的房子,他们刷墙用的是乳胶漆。刷好的墙面也是白的,但白的柔和,并呈现出很好的纹路感和立体感。如果墙面不小心被弄脏了,只要拿块湿布一擦,便干净如初。” “听你的!我们的房子就刷乳胶漆了。” 王海波在方子圆的建议下,选了旧楼二层的一套房子。 这件事,让王父王母深为感动,他们对方子圆的疼爱又深了几重。 第40章 在电影院里相亲 在食堂匆匆吃过晚饭,季月朋回到单身宿舍,仔细地刷了牙,又洗了脸,穿戴整齐,走到屋角墙上挂着的一面镜子前,梳理好发型。镜中那个修眉朗目的小伙子冲着他自信地一笑,露出一颗好看的小虎牙。 上衣的口袋里,那张电影票再次被季月朋摸了摸,那是尤主席给他的。 快步走到宿舍楼下的车棚中,季月朋高兴地推出自行车,潇洒地骑上去,一踩脚踏,轻声地吹着口哨,远去了。 和风轻拂行道树,行人寥寥路通畅。 不知不觉间,季月朋已经到了电影院,比预计的时间又提前了很多。 电影开场还早,季月朋依然检票进厅,对号入座后,快速看了一眼身旁空着的那个座位的座号,却不由地紧张起来。他很想尽快放松心情,便盯着银幕看起来,上面的广告片没头没尾,也没声音,只有一条条公路蜿蜒交错无尽头,一座座青山连绵相依接天地,看的他心神飘忽—— 季月朋出生在季家山窝的一个小康之家。九岁之前,娘在家种地,爹在外上班。爹虽是工人,但地里的所有农活,比如耕种锄耙等,样样拿手。 每年到了春种秋收的季节,爹都会从几百里外的工厂赶回家中,不知疲倦的在田间地头忙碌着,或让种子入土,或让粮食归仓。 奶奶七十多岁了,也不闲着,天天在家洗衣做饭。 在淳朴的小山村里,他们一家三代五口,在衣食无忧的日子里,温暖地滚动着岁月静好的轮盘。 然而,这一切在季月朋七岁那年的秋天悄然改变了。大约是在姐姐季月青生了一场大病后,家里的气氛变的沉重,爹变的沉默。 爹一向对抽烟是怀着厌恶的,因而他从来没有抽过烟。 然而,从那时起,爹竟学着抽烟了。他手指夹烟的动作笨拙,姿势也很别扭,常被呛得咳嗽不止。 转过年,入夏不久,奶奶死了。 爹早已经学会了烟抽,而且抽的更加厉害。 一个深夜,爹醉酒归来,搂紧睡梦中的小月朋,爹的大脸颊贴着他的小脸颊,似梦非梦中,他感到一股暖暖的潮湿在爹的眼角涌动,他迷迷糊糊地问爹怎么了,却听不到回答,只有那涌动的潮湿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在他稚嫩的腮边热烘烘地爬着。 爹开始频繁的回家。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疼爱一双儿女,却变的愈加沉默。常常的,他会盯住娘的背影,呆呆地盯住不放。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有一天,爹忽然背着铺盖卷回到家中,他放弃了计划内临时工转正的名额,在一个阳光大好的春日归来,贷款承包了村里的几十亩荒山。 每天,天刚蒙蒙亮,爹就换上布鞋,扛着铁锨、?头等,去山上挖坑种树。直到天黑透了,他才回家。 从此,娘不断地同爹大吵大闹,家里的盘碗时常战战兢兢地碎了一地。 爹的心似乎被什么给伤透了,他终于不再理会娘,闷声在承包区临河的平坦处搭建起两间茅屋,吃住都在山上。 有日升月落相伴,爹的心似乎慢慢有了归属,他开垦出一片土地,种了很多的蔬菜,养了成群的鸡鸭,又捉来野生的蝎子和土鳖,试着进行人工养殖。 几年的辛苦劳作,荒山像一个弃儿,在爹的手里变成了绿衣飘飘的仙子,几个不同品种的树木已在山上扎实了根,茁壮而繁茂地生长着。 在那两间茅屋的周围,错落有致地立着许多姿态各异的果树,有苹果树,有桃树,有梨树,有杏树,还有石榴树…… 春来花开灼灼蜂蝶漫舞,秋至硕果累累枝丫轻颤。 山上的收入不断递增,爹在信用社的贷款一日少似一日,娘再看向那片山时,脸色多云转晴,间或一笑。她开始去山上了,不但给爹送去可口的饭菜,有时还同爹一起并肩劳作。日复一日,他们的关系渐渐缓和,爹也常回家住了。 在羊年羊月羊日的那一天,爹和娘有了他们的小女儿——季月秀,小名秀秀。 爹很高兴,他和娘的感情似乎恢复如初了。他挣的每一分钱又被放回娘的钱匣子里,家中的日子也过的更好了。 一个清秀小巧的身影在季月朋身侧一闪,轻盈落座,他猛然回过神,看清了来人。 “我是季月朋。你是方子玉吗?” “我是方子玉。不好意思,今天临时加班,所以来晚了。” 方子玉的微笑中透出腼腆,声音低而柔和,季月朋不由心生好感。 “不晚!不晚!电影还没开始呢。” 季月朋看着方子玉,心里的紧张又来了,话一出口,似乎觉的有些欠妥,脸颊忽有热浪滚起。 方子玉的脸也红了,她低下头去。 季月朋忙收回目光,又看向宽大的银幕。这时,广告片停了,他像是遇到了救星。 “看!电影要开演了。” 季月朋说完,方子玉抬起头,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银幕上,一串悠扬清脆的马铃声自影片中的绿色丛林中飘出,所有切切察察的嘈杂归于寂静。 在电影院里相亲,是媒人白大姐和她的丈夫尤主席一手安排的。尤主席是季月朋的领导,白大姐和方子玉是同事,两人在同一柜组工作,白大姐是组长,方子玉是会计。 随着影片的情节在不断推进,主人公多舛的命运轻而易举地将方子玉成功带入,一抹晶莹在她清澈的眸子里闪着亮。慢慢的,那晶莹在汇聚,进而流动起来。 “给。” 季月朋将新买的一块手帕轻轻送出,方子玉才意识到自己的眼角有泪水在滑落。慌乱中,她接过手帕,捂住了瞬间发烫的脸。 “她是善良的,她是单纯的,她是重感情的……” 一场电影还没结束,季月朋心中响起一连串的声音,他的心中生出对她的喜欢,还有保护的欲望。 小小的一方手帕,在无形中拉近了季月朋和方子玉之间的距离。电影散场后,他俩并肩走着,说些与影片相关的话题。 稀稀落落的几盏路灯打着哈欠,慵懒地发出昏黄的光。 早春的清风浅浅地摇曳着灯影,一缕淡雅的幽香倏忽飘过。 第41章 吉普赛扑克的占卜 “今年的梅花开的真早呀!花的香气也更加清芬怡人。” 方子玉猛吸一口,有些兴奋地说。 “你是非常喜欢梅花了?” “嗯。我从小就喜欢花。梅花是我的最爱,一切关于梅花的诗词,我都喜欢。遇到特别喜欢的,我还会抄录并背诵下来。” “你最喜欢哪一首?” “陆游的《卜算子·咏梅》。” “我很想听,你可以即兴朗诵一遍吗?” “可以呀!你听好了。” 《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又一缕花香拂面而来,方子玉忘情地朗诵起来,那抑扬顿挫的声音不失柔和,明媚双眸中的光彩轻轻流动。季月朋看着她,又喜欢上了她的娇小,她的认真,她的可爱。 月亮从云中探出小半颗脑袋,季月朋忽而爆出灵感,水到渠成地想到了再次约会方子玉的一个好地方。 “陆游的诗写的真好,你朗诵的更好,声情并茂。” “初中时,班主任老师组织年级朗诵比赛,我还获奖了呢。” “肯定是一等奖!” “嗯。” “星期天能休班吗?我们去一个让你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喜欢的好地方。” “是梅园吗?” “不是梅园,但那里生长着一棵一百多岁的老梅花树。” “好啊!真是太好了!一言为定!” 在如水的春夜里,方子玉恍惚觉的眼前这个叫季月朋的青年人似曾相识。他似乎在一个少女怀春的梦里停留过,又似乎在一副扑克牌里出现过。 嗅着季月朋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烟草味,方子玉的脸颊再次热辣辣的。她曾经与同事们玩过一种流行热度很高的游戏,用一副吉普赛扑克牌占卜爱情和婚姻,据那些过来人说是很灵验的。 扑克牌告诉方子玉,她日后要嫁一个怎样的男人:他的名字好听,加上姓,三个字;身高中等;长相清秀;对她很忠诚;是个做生意的;既会抽烟也会喝酒,且仅次于烟鬼和酒鬼。 同事们看后难以置信,方子玉怎么会嫁给一个做生意的呢?于是让她重新洗牌,再次占卜,依然如出一辙。 在当时的兮和县城,做生意的被叫做个体户,既不光彩又不体面。 如果哪个有正式工作的姑娘想嫁给个体户,马上会有人说她的脑子不是进水了,就是被驴给踢懵了。 “失灵了!失灵了!这副扑克牌真的失灵了!” 一个同事说着,抓起那副扑克牌,丢进放垃圾的破纸箱里。 当时,方子玉只是笑了笑,并没放在心上。不知为何,此刻忽又想起。 春风挽着缕缕花香的吹过,于不经意间拂去了季月朋和方子玉初次见面的羞涩,带他们走入时间悠长而曲折的河流。 王海波拿到房子钥匙后的第一个周末,约上小冯,开了单位的公车,一早回到王家庄,带上自己的父母,又去了方家岭,想邀请岳父岳母一起进城去看房子。 方父方母都在家。 一阵寒暄过后,王海波高兴地说明来意。 “这子圆也真是的,怎么不提前跟我们打声招呼呢?真不凑巧!今天子圆她张姨老两口儿要来家里做客。” 方母抢先说完,面露为难之色。 她张姨这老两口儿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方父听的头大,愣了一下,看到方母递过来的那个眼色,于是他似懂非懂地含糊一笑。 “这事可不能怪子圆。房子的钥匙拿到没几天,海波也是见今天单位里的车闲着,忽然想请我们两家老人进城去,看看他们的房子,也都跟着高兴高兴。”王母忙笑着解释。 “海波年纪轻轻的就能在单位里分到房子,可是件大喜事,光是听着就让人高兴的很。” 方母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又涌起不满,想着你们是高兴了!可我们呢?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还没嫁进你们王家呢,倒是处处为你们着想了。 心情变差,方母的脸上,那勉强挂上去的笑也随之黯淡了。 原来昨晚方母出去串门儿,从一个远房表姐的弟媳那里听说,方子圆为公婆着想,放着好好的新楼房不要,偏偏要了旧的。 回到家中,方母同方父嘀咕了大半夜,老两口儿心里是窝火又憋气,到现在还火没灭气没消呢!怎么肯前去捧场?因而,方母故意虚拟了要登门拜访的客人,借口推脱。 方父笑完了,望着院子里那棵四季常青的老黄杨树,一言不发。 那棵老黄杨树曾生长在方子圆的姥姥家的院子里,她过世后,移栽过来的。 镇长高举着新官上任的火把,推倒供销社破旧的家属院重建,搬走的住户们怀了喜悦的心情于等待中。 方父方母不舍得花钱在兮和镇租房子住,只能搬回方家岭,与老父亲同住。 方母每天活在美好的幻想中,期待着有一天再次搬回兮和镇,入住新房。 方父依然很少出门,很少说话,他很不适应家中的人来人往。 日子还是那日子,却忽然间过的拧巴起来。 “你俩在家好好招待客人,我同海波和他的爸爸妈妈一起进城去。” 爷爷见状,笑呵呵地说完,起身掸干净衣袖上的木屑,走出去。 老寿星一抬脚一迈步间,化解了有些尴尬的气氛。 王父王母忙着告辞,王海波紧走几步,伴爷爷出门,扶他上车。 县城很快到了,汽车驶入王海波的单位。 小冯心细,考虑到爷爷年纪太大,将车一直开到家属楼下。 “爷爷,让我背您上楼。” 王海波说着,弯下了腰。 “不用!不用!爷爷的身体好着呢。我扶着楼梯的栏杆,你扶着我,咱们慢悠悠地走着上楼,用不了多大功夫就到家了。” 王父看了王母一眼,冲爷爷竖了竖大拇指,接过王海波递给他的钥匙,又低声嘱咐王母也走的慢一些,他先上楼开门去了。 打开门,走进去,灰扑扑的墙壁上,小孩子的信手涂鸦随处可见,被家具遮挡留下的印迹深深浅浅,猛地撞入王父的眼帘。他的手一不小心,触到一扇门,感觉油腻腻的,低头一看,污渍斑驳。再看看脚下的水泥地面,更是脏乱不堪,长长短短的几条裂痕纵横,像一条条丑陋的爬虫,不觉叹了口气。 “这房子又大又敞亮,人一进来就感到舒服,真不错!” 爷爷一口气走上二楼,进门后,他挨个房间一一看过,捻着雪白的胡须,笑呵呵地称赞。 “这房子是不小,就是旧了点儿,脏了些,子圆太爱干净,要好好装修一下才能做新房。” 王父听完爷爷的话,感动而满怀歉意地说。 “是呀,是呀,这房子一定要进行一番彻底的装修,装的比新房子还要好。不然,我们怎么对得住子圆这孩子呢?” 王母说话时,眼眶早已湿湿的。 “搬家过后的空房子都是这样的,一经拾掇就好了。” 爷爷依然笑呵呵地说着,从怀中掏出卷尺,走进卫生间。 从去年冬天到现在,爷爷一直都在忙活一件事,他要亲手给自己的大孙女儿做一件可心的嫁妆。 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方子圆休班,王海波也正好去福州出差,两人一同前往。 在偌大的南方建材市场里,方子圆一圈转下来,装修房子的材料选好了,装修设计图也了然于胸。 第42章 梅妻鹤子的当代版 星期天早晨的街边小吃摊前,方子玉和季月朋吃完油条,喝光豆汁,骑上自行车,向着县城的西南方奔去。 一个多小时后,忽有淡淡的梅香随了风,似有若无地袭来,撩拨的人鼻孔发痒。 方子玉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即刻兴奋起来,双脚猛踩着自行车的脚踏,季月朋紧随其后。二人闻香索骥,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望见一座果园,急忙一拧车把,拐上一条羊肠小路。 自行车轮子飞快地前滚后拥着,偶尔有小石子与车轮擦肩,生出激情的碰撞,高傲地飞起,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轻盈地扑入麦田一望无际的绿色柔波中,梅花的香气渐浓。 羊场小路继续延伸着,流淌进一条深沟,不见了。 沟的对面是刚才看到的那座果园,里面的果树被精心修剪过。 花椒树围成的篱笆墙坚挺厚实,一棵一棵的树挨着肩,挽着手,哨兵似的,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园中茅屋的一侧,浮动着一片红色的花海,风捎来的梅香更浓了。 “呀!好漂亮的红梅。今天,我一定要好好地看看它,闻闻它,摸摸它。” 随着方子玉的欢呼,几瓣梅花应声而来。有一瓣儿恰好落在她额前的刘海上,季月朋越发感到了她的可爱和美丽。 “汪!汪汪!汪……” 那欢呼声穿过篱笆的同时,一匹黑色的绸缎贴着地面飘来,托起狗的吠叫。 近了!更近了!是一条毛色油亮的大黑狗。它壮硕的体型与轻盈的步态形成强烈的反差,不禁令人叹奇。 黑狗停下,站在篱笆墙内,又低沉地叫了几声,两道雪亮的目光射出花椒树的缝隙,审慎地盯住两位不速之客,鼻子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眼神一下变的柔和了。它对着方子玉和季月朋叫了两声,一短一长。再转回头,对着茅屋叫了两声,也是一短一长。 很快,茅屋里有人走出来,脚步轻快地向这边走来。 在黑狗的身边,来人站住。他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目光和善,面色舒缓,一缕花白的头发从旧帽檐儿下探出来。 黑狗欢快地叫起来。 “黑子,我知道了,来的这两位都是客人。” 黑狗快活地摇了摇尾巴,低下头,蹭了蹭老人的膝盖。 “大爷,您的黑子太聪明了!”季月朋真诚地夸赞道。 “我的小黑子呀,它除了不会说话,哪点儿也不比人差。它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能一眼认出人堆里的哪个是坏人。” “真了不起!这样的能力是很多成人也不具备的,您是怎么帮它训练出来的?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和工夫吧?” “这种能力呀,可是天生的。黑子的爹并不是一条普通的狗,而是一条优秀的警犬。” “基因的遗传真是太强大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两个年轻人一定是来赏梅花的。” “大爷,您猜的很对!我们是从县城专门来您这儿探望百岁老梅,欣赏满树花开的。” 方子玉微笑地看着老人,语带激动。 “难怪今天梅花的香气这么浓,原来是为客人引路呢。县城离我这儿可不近,有六十多里路呢。都走累了吧?快到园里来歇会儿。你俩顺着那条宽一些的麦垄往回走,绕过前面的那片小树林,再走右边那条路,抬头就能望见园门了。” 方子玉和季月朋推着自行车,刚绕过小树林,黑子又如绸缎般飘来,引领他俩前行。 园里那棵百岁老梅庄严地端立着,苍老黝黑的树干顶端生出的枝条粗细不一,错落遒劲,形态各异,合力撑出红梅怒放的华盖,遥呼云天。 在树干的上半部有一个大窟窿,方子玉踮脚俯视,只见里面黑黝黝的,一眼望不见底。 窟窿周围苍老的树皮开裂,一条条的裂纹或深或浅,沿着不同的方向延伸,一个小而娇美的花苞居然生在一条裂纹很深的边缘之上。 “看!快看呀!这朵梅花是不是随时都会有危险?或是掉落,或被抛弃。” 方子玉的心里捏着一把汗,发出惊奇的低呼。 “不要为这朵梅花担心。你看!它的花柄还是很粗壮的。” 季月朋说着,轻轻揽住方子玉的肩膀。 “还是你观察的细致,我、我……” “你是太紧张太在意它了。你现在看看,这个花苞生在此处,是不是很有些化腐朽为神奇的意境?” “还真的是这样呀!让我也好好的感受一番。” 方子玉说完,凝神观望着那个小小的花苞…… 小花苞呀小花苞,你生于夹缝的边缘,恰似壮士握紧的拳头,兀自顽强而努力的生长着。你是在静待一缕专属的春风吗?在它的柔情中,你的“拳头”会放松下来,会自在地舒张开。于不经意间,吐蕊,绽放,送出怡人的清香。 恍惚间,似乎有个声音响起,告诉方子玉这朵梅花是带了使命的,是为一册在百年孤独与绽放中的修心秘籍书写序章。 站在这棵历经沧桑后依然捧出繁花朵朵,送出幽幽清香的老梅树下,方子玉第一次感受到有一种美,是可以美到令人心痛,美到令人震撼,美到令人不忍触碰的。 在多少次同风雨雷电的博弈中,老梅的树心几乎被全部掏空了,却依然坚韧不屈的挺立着。 为风骨?为柔情?为…… 在数度严寒的磨砺中,老树执着地捧出梅的含苞,梅的怒放,梅的清雅,只那一低头的娇羞,朱唇微启,清芬幽幽,醉了天,醉了地,醉了人…… 百岁老梅啊,您早已不再是一棵树的存在,而是时空流转中多重智慧合而为一的化身。 季月朋轻轻低下头去,悄悄吻了一下方子玉的发梢。 老人在果园一角的大棚里干活儿,方子玉和季月朋也参与进去。他俩帮着老人移栽蔬菜,听他讲一些久远的过往。 不远处的村庄里,午饭的炊烟次第爬出烟囱,攀上风的翅膀,或汇入天空的一片蔚蓝,或隐入行走的云山。 黑子不声不响地进了茅屋,叼起一个竹篮,再次绸缎般飘起。它飘出园门,飘向炊烟袅袅的一家饭店。 一畦蔬菜很快移栽完成,方子玉他们走出大棚,洗干净手上的泥巴,坐在梅花树下喝茶。 老人磕了磕铜烟锅,装满旱烟,慢慢点着,“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继续讲述起未尽的陈年旧事,方子玉听的认真而动情。 黑子重又飘回来了,飘到树下的圆桌边,一松口,嘴里叼着的竹篮落下,稳稳地落在桌子空着的一角。它自豪地看着两位客人,见他们竖起大拇指,又撒娇地伸出舌头,舔舔老人的手背,老人暖暖地拍拍它的头。 得到客人的夸赞和主人的爱抚,黑子高兴地摇摇尾巴,迈开四条腿,撒着欢儿,飘向园子的深处。 老人揭去蒙在篮子上的碎花布包袱,取出一碟油炸咸鱼,一碗白菜豆腐炖粉条,几个白面馍馍。 方子玉看见篮子底下躺着一张字条,是手写的账单。 老人热情地邀方子玉和季月朋一起吃午饭,他俩婉言谢绝,起身辞别。 暖风浸润着梅香的微醺里,老人和他的黑子站在园门口,目送两位年轻人离去。 老人挥着大手,黑子摇着尾巴。 “你怎么了?怎么一直都不说话?” 自行车走上大路,季月朋追上方子玉问。 “我很早就读过‘梅妻鹤子’的故事,以为那只是一个关于林和靖的遥远而美丽的传说。不料,今天却见到了与之类似的现实版,不美丽,很忧伤。” 季月朋听了,内心莫名地颤动了一下。 第43章 仙子下凡巧遇梦中仙翁 随着一串清脆的叮铃声,方家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方母急忙探身从窗子里望出去,见是方子程推着自行车走进来,赶紧小跑着去了院里,接过他轻而鼓胀的背包。 “子程,你怎么有时间回来了?” “想接您去我家住些日子。” 方父在屋里,忙起身提起暖瓶,给方子程倒好一杯水。 “爸爸,我和梅朵打算过几天搬家。” “搬家!哎呀!贝贝还真是天赐的娘娘命。瞧瞧!她出生不久,你升任副处长;她刚过了百日,你又分到了新房子。家里的大喜事一桩接着一桩,实在是太好了!” 不等方父开口,方母兴奋地说。 “单位的房子还没分,是搬去出租房。” “梅朵单位的房子是小了点儿,可也住的好好的,为什么又自掏腰包,花那些冤枉钱,出去租房住?” “邱处长私下透露给我一个确凿的好消息,单位不久要扩建家属楼。以我的条件,完全可以分到一套新房子。” “那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还要出去租房子?” “你急什么!子程还没说完呢。” “公司早有明文规定,夫妻一方在单位有住房的,一律不在分房之列。所以当务之急是梅朵退还她们单位的住房,越早越好。” “等新楼建起来,万一分房制度又改变了,你分不……” “妈妈,您不用担心,我可是有双保险的。一是我的条件足够,二是梅朵的哥哥和我们单位分管住房的副总交情很深。” “住房的事,可不是件小事。你们一定要想好了,拿准了,别到时猫咬尿泡——空欢喜一场。” “子程都这样说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方父瞪了方母一眼,不满地质问。 “我哪里是不放心他了?我是不放心你!人家给你根棒槌,你是从来都当成针的,而且还是当成了绣花针。” 方母嘴角不屑地一挑,掷地有声地讥讽道。 “你、你真是不可理喻!” 方母的话,尤其是那态度,狠狠戳到了方父的痛处,他怒目而吼。 “你们不要吵了,我还没有吃饭呢。” 方父方母听了,立刻偃旗息鼓,双双下灶忙活着炒菜做饭去了。 第二天不等天亮,方家的大门又“吱呀”一声,被敞开,出来两辆自行车。 方父骑一辆,车把上挂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车后座上捆着方子程的背包,沉甸甸地鼓胀着。方子程骑一辆,后面坐着方母。 一家三口匆匆出门,去镇上等候长途汽车了。 爷爷一个人在家,倒也乐得自在。他不习惯儿媳有事无事地满村子串门,也永远不懂儿子的自私来自谁的遗传。 吃过早饭,爷爷拿出一盒烟,看着烟盒上的荷花,好一会儿才抽出一根,点燃,轻轻吸一口,缓缓吐出去,薄薄的烟雾飘起来。 隔了烟雾,爷爷望着缀满花朵的楸树,想着楸树的卖价比去年又高出一截,那桩陈年的心事不由得再次浮起—— 小女儿结婚时,他本想砍了那棵楸树,给她做件嫁妆。但小女儿坚决不肯,她说爹多年来已经习惯了夏天在楸树下乘凉,冬天在楸树下晒太阳。如果砍了做成嫁妆,她天天看着,心里会不好受。 最近两年,小女儿家出了些状况,日子过的很紧巴。他也越来越老了,总觉得还亏欠着小女儿。 前几天,他在饭桌上跟儿子提及此事,打算等他百年之后,楸树还是归小女儿所有。谁知他的儿子竟毫不客气地说,有孙子没有留给女儿的道理,何况她都嫁出去那么多年了。儿子不说留给他自己,而是说留给孙子,他还能再说什么呢?也只好缄口不言,让它从此烂在肚子里了。 春日八九点钟的阳光极美,它自清晨的一片酡红中飞升,飞入一件金缕衣的怀抱,不断地幻化着,幻化着,最终幻化成一位飘逸的仙子,悄然下凡。 忽而有花香阵阵,牵引着仙子去向人间,去向方家的院落。 如同一片轻盈的云,仙子悠然飘入楸树和梧桐树联袂捧出的繁花胜境,尽情地欣赏着花儿织就的星河璀璨,不觉心醉神迷。 一阵清风掠过,于花枝摇曳的一霎,仙子竟然见到了梦中的那位老仙翁——方子圆的爷爷。 他和梦中一样,须发皆白,满面含笑。 此时,他正端坐在树下,手里握着一把刻刀,在一块非常光滑的橡木板上精雕细刻着。不一会儿,半朵荷花含羞,被橡木自然质朴的纹理流波般托起,瞬间有了生命的质感和动感。 仙子看的有趣,更深感叹服,她轻轻落在爷爷的手上,感受着他内心的灵气由指尖流淌而出的炉火纯青。在那堆经过精心打磨的橡木板上,她好奇地摸摸这一块,再摸摸那一块,每一块都光滑若新生婴儿的肌肤。 橡木特有的香味调皮地跃过仙子的肩头,捻起金缕衣飘飘的丝带,做了琴弦,开启了一场独特的演奏。 不知为何,鸡和鸭今天都没有出门,有幸迎来了这一难得的时刻,它们“咕咕嘎嘎”地歌唱着,缓缓起舞。偶尔,有鸡爪拍一下鸭掌,鸭掌也友好地回拍一下鸡爪。 在这充满欢乐与祥和的热闹中,爷爷慢慢直起腰,走进堂屋,洗干净双手,用白毛巾擦去额上沁出的细汗,又走到树荫下的小方桌旁坐下。 情不自禁的,仙子坐到了爷爷的对面。 桌上放着一把南泥小茶壶,周身光泽温润,壶里泡好加了白糖的茉莉花茶。 年轻人喝咖啡,有咖啡伴侣。 爷爷喝茶,有茶伴侣,通常一壶茶水中放入一两匙白糖。 南泥小茶壶是王海波第一次见爷爷时,送给他的礼物,很称爷爷的心。 此后,它改变了爷爷喝茶的方式。 此刻,爷爷看着小茶壶,看的眉开眼笑;仙子看着爷爷,看的心生羡慕。 爷爷张开一只大手,用掌心碰了碰壶身,感觉温度正好,另一只大手的拇指和食指灵巧地捏住壶把儿,端起来,稍稍一扬脖子,爷爷的嘴轻轻衔住小茶壶的嘴,双唇合拢,缓缓一吸,飘着茉莉花香的茶水甜滋滋地流过喉咙,入胃经肠,周身顿感轻松又舒畅。 忽然,仙子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那是堂屋一角木橱顶层的抽屉中,几个与南泥小茶壶配套的小茶碗隔着硬厨板,透过厚墙壁,遥遥送出的。 爷爷用它们中的一个喝过茶,也只是用了一次。因为它们的个头儿实在太小了,所以被全体束之高阁。 很多年以后,当方子玉看着将家安在紫砂小茶碗中的多肉玉露时,不由回想起爷爷端着南泥小茶壶悠然喝茶的样子。 于是,有希望的种子慢慢落下,落在方子玉的心田,落在生活中的“灰犀牛”、“黑天鹅”等留下的残骸上,默默地生根,发芽,散叶,开花,结果。她会在一首诗或一段文字里,完成生命中某一节点的清零或治愈。 也许一切失去的,的确是为更好的归来完成的一场出走。 第44章 垂入水生世界的邀请函 柳河如同一条轻柔宽广的玉带,环绕了大半个兮和县城,缓缓飘过。 河的两岸,百年垂柳如卫士般,整齐划一,棵棵身姿强健而遒劲,却顶了少女似的浓密的秀发,悄悄藏起了娇小的黄腰柳莺,却藏不住它那悦耳歌声的百转千回。 一棵粗壮的垂柳下有个小女孩儿,她的羊角小辫儿被扎得高高的,正安静地仰着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两道清亮的目光投入硕大无朋的树冠里,努力地搜寻着,那瘦弱的脖颈儿仰的又酸又疼了,也没寻见精灵似的歌者。 风儿于心不忍,临时起意,加了两级风力,牵起柳的万千丝绦,做了琴弦,柳莺的歌声变得更加欢快。它看似唱得忘情,忽而轻盈地脱身开去,飞向蔚蓝的天空。 终于见到了黄腰柳莺的庐山真面目,小女孩儿兴奋地跳起来,一双小手用力地拍着,两条细长的羊角辫儿也随着她的欢呼飞了起来。 远处,一只野鸭快速拍打着翅膀,奋力追逐着另一只野鸭。它们的脚掌踩在水上,迅疾地飞踏着,小小的身影后现出一道连绵盛开的水花墙。 水花次第谢了,河面的流波慢慢扩大,消失,再扩大,再消失…… 河的浅水处,色彩丰富的沙石静若处子,流波过隙,熠熠的光彩动若脱兔。 “子圆,今晚不要在食堂吃饭了,妈妈请你来家里吃。” “伯母又要做什么好吃的?” “黑鱼宴!有你最喜欢吃的鱼头炖豆腐,有我现在最喜欢吃的酸菜鱼片和茄汁鱼片,还有我们都喜欢吃的炸鱼片,麻辣、五香和原味的都有。” “又是一桌丰盛的美味!听的我都要流口水了。” “还有让你感到惊奇的呢,这些美味都是用一条野生黑鱼做出来的。” “这么大的一条野生黑鱼!伯母是在哪里买到的?” “不是买的,是钓的。大哥这次休假回来,成宿成宿的猫在柳河边钓鱼。一连几夜,都是空手而归。谁知就在昨晚,他居然钓到一条大黑鱼。” “这绝对是意外的收获。” “是呀!你猜这条鱼有多重?” “怎么也得有五斤吧?” “不对,再猜。” “六斤,最多六斤。去年,我的一位患者,是个嗜好垂钓的离休老干部,他说和众多钓友在柳河边垂钓多年,钓上来的黑鱼不少,但从来没有超过五斤一条的。” “不对!不对!你再猜!最后一次啊,使劲往高里猜。” “不会是八斤或九斤吧?” “恭喜你!这次猜对了,这条黑鱼足足有八斤六两呢。” “真想不到!宋达慧不仅诗写的好,还是垂钓高手。这条黑鱼吞吃了诗人的钓饵,也是‘鱼生有幸’了。” “是也!非也!” “此话怎讲?” “此钓饵,绝非彼钓饵。” “说来听听。” “用大哥的话来说,那是他特别制作的邀请函。” “这简直是一个超级无敌的创意。按照大哥的思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应该另有新解了。” “你有何新解?” “姜太公用的岂不是空白邀请函吗?” “你的解释很妙呀!不过,姜太公钓鱼,钓的是人,而且只钓王与侯,最后他钓到了周文王。而大哥钓鱼,钓的是……” “他钓的是什么?” “我现在说不好,也说不清楚。不过那条‘鱼生有幸’的大黑鱼接到邀请函赴约后,又被诗人的妈妈亲手做成一桌美味佳肴,供我们享用,也算是体现出它应有的价值了。” “下个月,市里要组织一场钓鱼比赛,让大哥也报名参加吧,冠军一定非他莫属。” “他才不屑于去参加什么钓鱼比赛呢。照他那话的意思说,钓鱼是一种为俗世的皮囊找寻灵魂行走曲线的仪式,必须在寂静的夜里,独自一人临溪……不说这些了,诗人的脑回路和我们的不一样,我是越说越迷糊。记得带上海波,你俩一起来。” “他没那口福,又去外地出差了,今天早上刚走。” “你们的房子什么时候开始装修?”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下月初开工。” “房子装修好了,我一定要先睹为快。” “好!到时打扫完卫生,收拾的干干净净,请你第一个去。” 此时,兮和县城所谓的室内装修,不过是三部曲。一是门和窗子,或是拆掉旧的,换成新的,或是重新油漆一下。二是墙面,先刮去一层旧墙皮,再刮上一层腻子,是雪白耀眼的那种。三是地面,铺上人造革,或30*30cm的瓷砖,是大宾馆或单位会议室常用的一类,很难体现出主人的品味,以及家的温馨。 王海波负责将装修需要的材料悉数买好,从南方托运回来,便乐得将余下的一切事宜全权交给了方子圆。 兮和县及其周边的室内装修行业尚处在萌芽的状态,真正懂行的,可谓凤毛麟角。 方子圆先后找过一些在外地或本地干过室内装修的人,他们看着新型的装修材料,啧啧称赞,跃跃欲试。然而,他们再看装修方案时,眉宇间蓦得拧起了疙瘩。该方案看似简约,却格调大气,每个细节都必须做得真正到位才行。否则,难以装出预想的效果。 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 师傅们来了,最终又摇着头走了,虽有很多不舍,他们眉宇间的疙瘩却随之散开,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方子圆想再慢慢寻找时,爷爷领着一个心灵手巧的木匠来了;随后,王父也找来一个领悟力极强的泥瓦匠;他们各自带了一个徒弟。 看着装修方案,方子圆与两位匠人一起进行了全方位的探讨与沟通后,装修工作在信心满满地摸索中开始,两对师徒开工有序,各司其职,很快便干的热火朝天。 方子圆充分利用业余时间,倾情参与进去。 看中的那几款瓷砖,价格都太贵了,方子圆既不想退而求其次,也不想给王父王母增加额外的经济负担。 这时,方子玉想出一个很独特的创意。 第45章 一根落发爱恨有别 “伯母,您做的菜真好吃!我每次都吃不够。” 方子圆夹起一块开胃又醒脑的麻辣黑鱼片,由衷地称赞。 “以后只要有时间,就常来家里,想吃什么,尽管说,别不好意思。看着你们几个在一起吃的高兴,我也很开心。”宋母眉眼带笑地说。 “谢谢伯母!达慧哥呢?他怎么不来吃?” “他呀,一向只钓鱼,不吃鱼的。今儿一大早从柳河回来,将他的“战利品”往水池里一丢,匆匆扒了几口饭,衣服都没脱,倒头便睡,直睡到太阳偏西才醒。起来后,又忙着出门会文友去了。” 宋母不愿破坏饭桌上轻松快乐的气氛,话说的轻描淡写,心里却是沉重的。她总感觉达慧这次回家,是带着什么心事的。问他,他只笑着说没有。 “哎呦!吃出‘金条’来了。”宋达之幽默地说着,将咬了一口的馒头掰开,扯出一根乌黑油亮的头发,又望着梅络英,心疼地补了一句:“你最近经常掉头发,该好好加强营养了。那些补锌的、补钙的口服液,要天天喝,按时喝。” “我才不缺营养呢!妈妈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儿地做给我吃,我都快胖成球了。最近,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总是不自觉地看向路人的脚,尤其是那些大块头的脚,生怕他们一不当心,错把我当成只球,一抬脚给踢飞了。” 梅落英的话一出口,大家都笑起来。她也跟着笑了,笑出了泪花点点的隐痛。 一根落发,爱恨有别,引出了欢笑,也勾起了一段伤心的往事—— 梅络英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的亲娘死了,爹很快再娶,后娘是个极为薄情的。 从记事起,又瘦又小的她就埋身在成堆的家务活中,后娘稍不如意,对她非打即骂。 长期的营养不良,加之超负荷的劳作,小络英的头发变得枯黄毛躁,经常掉发、断发。 做饭时,一不小心,她的头发掉进锅中,后娘会打她,亲爹会骂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一个冲着她翻白眼儿,另一个则往她脸上吐唾沫。 渴望读书的小络英一天天长大,终于盼到了上学的年龄,她恳求爹让她去上学,后娘冷起脸,爹默默地扛起锄头,下地干活去了。 几天后的一个阴雨天,小络英在灶房里用大铁锅煮粥。 烧火用的柴草淋雨受潮,很难被点燃。费了几番周折,终于有火苗儿探出头时,早有呛人的浓烟密布,包裹了一切。 小络英不停地咳嗽着,却强忍住咳出的泪水,只让它在眼眶里打转儿。 孱弱的火苗儿蹭着锅底,锅中的水终于被烧开了。 小络英端起高高灶台上的半盆玉米糊,踮起脚尖,吃力地搅入锅中,坐下继续烧火。 粥开了,怕糊到锅底,小络英忙拿起勺子,重又踮起脚尖,不停地搅动着,一不小心,她的一根头发掉下,落到锅中。 小络英正提心吊胆地捞那根头发时,后娘又鬼影似的出现了…… 后娘的嘴里骂着,手下更狠,她一下掐住小络英的脖子…… 黄而黏稠的玉米粥欢畅地咕嘟冒泡儿,倏地伸出一条条吃人的舌头,小络英的头差点儿被后娘按进大锅中。她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闭紧双眼,拼命挣脱了。然而,热气还是烫伤了她的眼睛,疼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天夜里,小络英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一团浓白的雾气飘来,娘的声音随后响起,叮嘱她一定要坚强,一定要争取到上学的机会,只有好好读书,才能逃脱后娘的魔掌。她大哭着扑上前去,求娘带她走。她的泪水飞溅,浓雾瞬间变成一团火…… 小络英发起高烧,几天几夜不退,满口的胡言乱语。后娘一时听得害怕,才勉强同意让爹送她去学校读书。 自从上学后,小络英在家里要干的活更多了。然而,每天不管忙到多晚,感到多累,她也要强忍住一连串的哈欠,偷偷在煤油灯下赶写作业。 这时,后娘又开始三声长两声短地骂起来,骂她是点灯熬油的败家货,骂她是克死亲娘的讨债鬼,骂她是…… 后娘骂小络英,总是变着花样儿骂,亲爹听到了,是从不吭声的。 小落英不是特别的聪明,但她谨记着亲娘梦中的叮嘱,也知道“忍字头上一把刀,遇事不忍把祸招”的硬道理。心里明白后娘那是在故意找茬儿,不想让她继续上学。 多少次,小络英的泪水被眼眶强行拦截,默默地流回肚子;多少次,小络英的辩解被舌尖卷入喉咙,火辣辣地裹回心中。 沉默与隐忍化作智慧的铠甲,呵护在小络英的左右,她的心中生出一股坚韧的拼劲儿,绝不向命运低头。因而,她的学习成绩一直稳居榜首,后娘始终奈何不得。 日复一日,处在敛声屏息、如履薄冰中的小络英慢慢长大。 初中毕业那年,梅络英考入一所师范学校。 盼呀盼!终于盼来了开学的日子。 梅络英像一只飞出牢笼的小鸟,逃离了那个早已不再是家的地方。在感受到呼吸完整而自由的那一刻,她激动又难过地哭了。 人生的长河悠悠,其间守候着多少次的遇见呢?它们中有好的,也有坏的,只是先后不同而已,慢慢长大的梅络英拥有了幸运。她遇见方子圆,彼此亲如姐妹;她遇见宋达之,相爱携手,走进婚姻,婆婆待她胜过亲娘。 “肥胖是会传染的。以前,我只当是玩笑;现在,我相信是真的。从小,妈妈为了让我长胖点儿,也是变着花样儿做好吃的,还时常给我加餐,额外补充营养,始终都没能如愿。可是自从你胖了,我无形中也被‘排骨队’给边缘化了。” “肥胖之所以会传染,皆因你俩太恩爱了。”方子圆真诚地打趣。 宋母欣慰地看着宋达之,他不是胖,而是看上去壮实一些了。 年过四十,宋母生下宋达之。他天资聪慧,体质却弱,经不起劳累。每逢学校大考,提前一段时间给他增加营养是必须的。 宋达之第一次带梅络英回家,宋母第一眼见到未来的儿媳,心里是不愿意的,她生的太单薄了。与达之站在一起,一个像麻杆儿,一个似竹片儿,能被一阵大风吹出几里地。他俩要是结了婚,能生出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吗? 宋母留心观察梅络英,一顿饭吃下来,她逐渐打消了反对的念头。儿孙自有儿孙福,做母亲的又何必横生枝节,强行拆散一对有情人呢?她当下最需要做的,是好好施展自己的厨艺,早日让梅络英变成一棵青葱翠竹。 尽管宋达之吃宋母亲手做的饭菜也二十多年了,依然麻杆似的,她还是很有信心。 后来,宋母知道了梅络英的身世,禁不住落下泪来。她心生感慨,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在受虐缺爱的家庭中长大,却依然不失纯良。 从此,宋母每月的退休金告别了零存整取,毫无保留地绽放在招待未来儿媳的杯盘碗盏中。 而梅络英也没有辜负准婆婆的期待,她的身形日渐丰腴,皮肤变的水灵白嫩,脸色变的水润光泽。 再照镜子时,看着镜中那个水灵乍现的少女,梅络英的眼泪“哗的”涌出眼眶,沿着双颊肆意奔流,在脸上开出一朵朵美丽的花。 却原来,流泪竟也是一件如此快乐的事。 梅络英有时会想,如果娘在泉下有知,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总该放心了。 娘走的时候,梅络英实在太小,她不能记住娘的模样儿,也没见过娘的照片。 无数次,娘在她的梦中飘忽,都是一团混沌中的影子。 而今,娘从一片苍茫中走来,日益清晰 第46章 一座象形的人字山 “不用担心!等孩子出生了,你一定会瘦下来的。” 宋母笑着说完,起身去了厨房,很快又给梅络英盛了满满一碗鱼汤。 “多喝鱼汤吧,喝鱼汤不会胖的。孩子出生后也会更聪明,一举两得。” 宋达之说着,给梅络英换了一个更大的汤匙。 “放心吧,你俩的孩子一定不会是平庸之辈。他还只是一个小不点儿呢,竟然知道自己快要出生了,还面临脐带绕颈这道关卡,马上采取反向运动,从绕颈两周的脐带中成功地解脱出来。” 宋母看了看方子圆,又看着宋达之,含笑不语。 在一位阅历颇丰的婆婆兼祖母的心中,梅络英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母子平安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聪明嘛,是要排在其次的。她活了大半辈子,听的多了,见的多了,经历的也多了,深知人生一世,要想活的好,聪明远不及智慧。 那个尚在母腹中的胎儿早已有了属于自己的名:林或琳。是取了宋的木字底,梅的木字旁,合而为一的。如果是男孩儿,取名为林,双木成林。如果是女孩儿,也取名为琳,玉在林边。 “妈妈,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您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是和黑鱼有关的。” “黑鱼也有故事?伯母,请您再讲一遍好吗?” “好!等吃完饭,消消食儿,我再慢慢地讲给你们听吧。” 客厅的窗外,月亮悠悠地升起来;客厅的窗内,宋母缓缓地讲述着。 “这个故事,我也是从老一辈人那里听来的。黑鱼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孝鱼。成年的黑鱼一旦做了父母,都是非常称职的。当小黑鱼从卵中孵化出来后,雌鱼和雄鱼的护幼习性都会表现的更强。在幼鱼学会独立生活之前,雌鱼会寸步不离的陪伴守护在它们的左右,雄鱼则担负起守卫和巡逻的责任,驱逐一切胆敢入侵的捕食者。传说,雌鱼在产卵育仔后,气血消耗过多,双眼会暂时性的失明,无法捕到食物,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只能张着嘴喝水。有时候,连喘气也要张着嘴。刚出生的小黑鱼一天大似一天,它们与自己的妈妈心有灵犀,于是自发地聚集到雌鱼的身边,争相游进它的嘴里,甘愿成为它用以果腹的食物,为它续命,以报答生养之恩。当雌鱼的视力恢复后,看到身边所剩的小黑鱼已经不多了,知道自己能重获光明是它的孩子们用幼小的生命换来的。于是,它绕着居住的地方游起来,似在唤回或是祭奠那些为它而死去的孩子。它不停地游着,游了一圈,又一圈……” 传说在宋母娓娓的讲述中变的美丽、厚重又深藏了无奈的悲情。 三个年轻人听着听着,都湿了眼眶。 其实,动物和人一样,彼此之间也是有感情的,只是它们不会用语言来表达罢了。 季月朋从尤主席家的储藏室里走出来,左手提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铁筛子,骑上横梁绑好一把铁锨的自行车,刚走出单位的大门口,迎面来了两个人,令他十分高兴。 “哎呦!月朋,今天这太阳真的是从西边出来了?才这个点儿,你怎么不窝在宿舍里睡懒觉了?这一有了女朋友,风格突变呀!” 罗士伟揶揄地说着,故意抬手指向天空的西边。而太阳呢,早在天空的东边笑红了脸。 “大清早的,你这是去干什么?” 杨默然看一眼筛子,又看一眼铁锨,不解地问。 “我和子玉约好去柳河,筛些七彩沙。你俩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我要是早走几分钟,就和你们见不上面了。” “这不能怪我和默然吧?平常这个时候,你可是还赖在床上的。” “你说柳河里有什么沙?”杨默然疑惑地问。 “七彩沙!子玉给命名的。” “筛了干什么用?” “子玉她姐姐装修房子,铺室内地面用的。” “我们一起去,人多力量大,干活儿更轻松。” 罗士伟说完,三个人骑上车,并排前行。 长的高高大大,如同玉树临风的是罗士伟,中等身材的是杨默然,他和季月朋的身高相差不到两公分,长的也有几分像。 上学时,他们三个并排走在校园里,通常都是罗士伟走在中间,季月朋和杨默然一左一右。三人同行,总是说说笑笑的。有时兴致忽然上来,他们还会连说带比划的。从某个角度看上去,活脱脱一座象形的“人字山”在行走。 那是中专开学的第一天。 季月朋、杨默然和罗士伟三个人,各自背着铺盖卷儿在校园里先后相遇,彼此点点头,友好地笑了笑,一起并肩前行。走着走着,他们居然走进同一间宿舍。既然住同一宿舍,自然是同一班级,同一专业的。 在最纯真的年龄,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既意趣相投,又三观相合。渐渐的,他们仨无话不谈,成了情同兄弟的“铁三角”。 日子,对于青年人而言,稠的如同仲春的树叶儿,密密匝匝的,却也经不起日升月落的穿行,一片一片地飘着,无声无息地落下。而每一片的落下,都丰盈并夯实着在校园里铸就的一艘艘友谊之舟。 毕业季转瞬到来,分配去向的不可左右,令互结深情厚谊的年轻学子们生出各奔东西的离愁别绪。 季月朋、杨默然和罗士伟在一起时,都变的沉默寡言。 然而,不敢奢望的幸运彩蛋落下来,出人意料地砸中了他们,三个人的分配单位竟然都在兮和县。他们肩并肩,兴高采烈地奔向偌大的操场,狂跑数圈,累的趴倒在地,还能笑出声来。 从此,每个月的某个星期天,他们仨都要小聚一回,先谈谈各自的工作或生活,然后去“好再来”美美地吃上一顿羊肉泡大饼。 汤足饭饱后,又一个飞腿跨上自行车。他们仨或是去柳河边看人钓鱼摸虾,或是去电影院看一场最新上映的武打片,或是一同去理发店,理一个时尚的发型,或是…… 季月朋他们三个人走到街的拐角,方子玉来了。 “走,我们一块儿吃早饭去。”季月朋喜滋滋地说。 方子玉不吃羊肉,他们就没去“好再来”,而是在一处路边摊坐下,吃完油条豆脑后,罗士伟夸张地打着饱嗝儿,一行四人骑上车,浩浩荡荡,直奔柳河。 第47章 快乐的七彩沙 在一处七彩沙密集的河段,四个人停下,罗士伟和杨默然找工具去了。 很快,他俩就地取材,找到大半个破瓦盆和一块薄木板,用起来竟也得心应手。 河底的七彩沙被不断地铲起,接连抛向河边。 霎那间,飞沙流动,宛若绚丽的彩带交织飞舞,合奏出激情而唯美的乐章。 你听!用心地去听! “沙!沙沙!” “啪!啪啪啪!” “簌簌!簌簌!” 和着阵阵的说笑声,七彩沙飞起又落下,被太阳暖暖地照着,风轻轻地吹着。 没过多久,七彩沙干了,又被放进筛子里,用力摇晃几下,小的漏下去,大的被方子玉挑出去,留下的都是黄豆粒、绿豆粒一般大小的。 “默然,把筛子给我。” 罗士伟忽地扔掉手中的破瓦盆,兴奋地说。 “你不好好铲沙,要筛子干什么?” 杨默然正筛得起劲呢,不想给他。 “我想出一个事半功倍的好办法。” 罗士伟说着,接过杨默然递过来的筛子,双手端正,将筛子的三分之二没入河水中。 “月朋,把沙铲到筛子里。” 季月朋铲起沙,一锨又一锨,轻轻倒入筛子中。 罗士伟的双臂稍一用力,筛子借助水的浮力自如地左右摇晃,一缕缕细碎的沙子从筛孔中漏下去,如天女散花般,或沉入河底,或随着清澈的流水袅袅而去,渲染着一只螃蟹吐着泡泡的自娱自乐。 筛孔中漏下去的细沙越来越少了,罗士伟毫不费力地将筛子拉到岸边,一个侧翻,里面的沙子纷纷落在地上。 “这个办法真好!又省力气又好玩!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季月朋说着,竖了竖大拇指,又往掌心里吐了口唾沫,再次攥紧了锨把。 “你们是只顾着快点干活了,脑子压根就没往别处想。” 罗士伟说着,再次将筛子放入河水中。 “我俩干活只用手,你干活是用手更用脑。” 杨默然说着,抬手往河里扔了一大把石子,激起水花四溅。 方子玉看一眼他们三个,嘴角上扬,开心地微笑着,再次加快了分拣的速度。 有了罗士伟的新发明,七彩沙很快在岸边堆成了一连串的小“馒头”,引来一大群孩子围着看稀奇。 杨默然灵机一动,冲方子玉眨了眨眼,又俯身在沙堆里挑出一把大些的石子,夸张地扬起手臂,奋力扔向河中心。这次激起的水花更多,更大,细碎的扑通声也更加清脆而绵密。 “小朋友,好玩吗?” “好玩!真好玩!大哥哥,我们也要玩。” 一个小男孩儿早已迫不及待,他抓起一把沙子,就要往河里扔,被杨默然阻止了。 “这样的沙子不行,扔进水里开不出好看的水花,还可能迷了眼睛。都跟这个姐姐学着,她挑什么样的,你们也挑什么样的。一人挑出一大堆,再一起比赛往河水里扔,才会玩的带劲。” 孩子们纷纷点着头,旋即蹲下去做出响应,一双双小手伸向沙堆,如同小鸡啄米般,飞快地争抢起来。不一会儿,每个孩子的面前都有了一堆大小不一的石子。 “真有你的!” 方子玉抬头笑笑,轻声对杨默然说。 杨默然不说话,还是冲她眨了眨眼睛。 “告诉你的小伙伴们,比赛时都离河岸远一点,小心掉进河里湿了鞋子和衣服,或是被水呛到。” 方子玉微笑着对领头的男孩儿说。 那孩子听了,顿时觉的自己受到这位大姐姐的重视,有了一种更高的权威感,马上一脸严肃地对着其他的孩子喊话了。 “你们的手再快点儿,再多拣一些石子,等我找来一根树枝,划好一条界线,你们都站在线外,谁也不许过线,大家开始一起比赛,看看谁手中的石子扔出去的最远,水花开的最大。” 界线很快画好了,细长,笔直,清晰。 “各就位!预备!” 孩子们抓起一把石子,迅速站成一排,上身微微前倾,脚尖齐齐的,紧贴着刚画好的那条线。 排尾一个很小的孩子,也学着那些大孩子,站好了。 “你也想参加这场比赛吗?” “当然想了。” “那你可得把吃奶得劲儿也使出来呦!” “我会努力的!” “你一定会输的!” “我们幼儿园的老师说了,比赛重在参与。” “你输了!可不许哭鼻子。” “我现在是个男子汉了,输得起。” “你的两只脚都可以过线。” “不要!我不要!” “很好!都听着我的口令,一、二、三,扔!” 孩子王的声音刚落,孩子们争相挥舞起手臂,奋力扔出手中握着的那把石子。 “叮咚叮咚!” “哗啦哗啦!” “咕咚咕咚!” 大大小小的七彩石子在河面上你追我赶,摩肩接踵地落入河水,激起连绵的水花盛放,引出孩子们一连串的欢呼,河里、岸上好不热闹。 季月朋他们几个见状,不禁开怀大笑。 那些被方子玉精心挑选出来的七彩沙也笑了。 “你俩可真有办法!我和子玉原本打算用两个周末来干的活儿,现在不到两个小时便超额完成了。” “啊!多么漂亮的七彩沙,你们就要有新家了。” 方子玉看着岸边的劳动成果,忘情地说。 “三个……”罗士伟本想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的。听到方子玉的话,马上改口:“活儿干完了,我们去别去转转,看看还有什么好玩的。” “我留下来,让七彩沙多晒一会儿太阳,你们三个去吧,不要急着回来,一定要玩的尽兴。” “也好,你坐到树荫下休息,等我们回来,再一起把沙装进袋子里。” 季月朋说完,三个人骑上车,一溜烟远去了。 方子玉望着白云飘飘的蓝天,渐渐有些心驰神往。 “小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小季呢?” “呀!尤主席,是您呀,您怎么来了?月朋和他的同学去河对岸了。” “跟我来吧,看看柳河第一次帮我生的豆芽菜长的怎么样。” 尤主席说完,停好他的“大金鹿”自行车,拿过铁锨,方子玉跟在他的身后,两人沿着河滩的边缘,快步走过流水湍急之处,进入一片开阔的地带。 不远处的浅水中,飘着一根细长的柳枝。 尤主席走过去,手中的铁锨铲向柳枝附近的河底,只三两下,铲出一个浅坑,露出一段尼龙绳,他弯下腰,拿在手中,轻轻一用力,拽出一个网眼细密的尼龙网兜。只见白白胖胖的豆芽探着嫩黄的小脑袋,水灵灵地挤在大红色的网兜里。 尤主席拎着网兜,在河水里随意摆动几下,一粒粒七彩沙告别豆芽的拥抱,纷纷坠入河底,慌的一群小鱼儿遁入深水中。 “长的真不错!” “河里竟然也能生出豆芽来!尤主席,您这可真是奇思妙想啊!” “是从农科所一个朋友那里学来的。今晚,你叫上小季一起,去我们家吃饭,你白大姐蒸发面大包子,这次是五花肉黄豆芽馅的。” “改天吧。今天月朋的两个同学来了,因为帮我干活,他们都没有好好玩过。” “这姑娘真不错!跟小季是很合适的一对。” 尤主席心怀赞叹,微笑着点点头,骑上车,走了。 大红网兜沉甸甸地挂在车把上,迎着风,不住地晃动,白胖的豆芽顶着小黄帽,争抢着挤出网眼儿,跟小孩子似的,好奇而兴奋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第48章 老爷车成就的姻缘 方子玉站在柜台里面,专注地摆放着商品,季月朋神色匆匆地走过来。 “子玉,你们又进货了?” “没有,我在调整商品的陈列,你怎么不在单位上班,来这里了?” 方子玉回头看向季月朋,有些惊讶地问。 “我娘和我爹今天有事进城,事情办完了,他们说想见见你。” “你怎么不早点儿说呢?” “他们说来就来了,也没提前跟我打招呼。” “我、我还没有心理准备,好紧张啊!” “我娘和我爹都是很好的。再说还有我呢,你一点儿都不用紧张。” “去哪里见面?” “在我的宿舍里。你请一会儿假吧,我娘和我爹还要赶最后一班汽车回家。” “我去办公室找领导请假,你在大楼前的法桐树下等着。” 路过季家山窝拉客进城的汽车只有一辆,还是辆又破又旧的“老爷车”。早上进城,从不按时;下午返乡,却少有延误。 此时,平原地区的很多人家已买了挂钟,而住在山里的人家,还是和祖辈父辈一样,全体共用一个免费的时钟——太阳。习惯并依赖于它的运转,日出而作,日落则歇。秉持着勤俭节约的美德,这种习惯让他们的内心感到踏实又自在。 山里的人似乎是穷怕了,即使现在的日子好过了,家中不但有余粮,还很有些钱了,也是不舍得乱花一分一文的。如果只为报时,买回个“当当”响的大挂钟,既华而不实,又扰了夜里的好觉,谁又肯破费这笔钱呢?那位开着“老爷车”的司机也不例外。 长久以来的四季轮回中,负责叫醒那位司机的,有时是初升的太阳,有时是家中的公鸡,有时是他体内的生物钟。所以,这辆“老爷车”早上进城时,难得准点。发车时间忽早忽晚,误差没有定数,或十几分钟,或几十分钟。 司机常常在睡眼朦胧中醒来,看看手腕上那块廉价的电子手表,又有些睡过头了,他匆匆起床,也不洗漱,迷迷瞪瞪地上车,发车。 在肺痨患者咳嗽般的声响中,那辆“老爷车”终于启动了,屁股后面拖出一段又一段浓重的黑烟。它爬上崎岖蜿蜒的山路,在颠簸中不住地喘息着,爬过十几个大小村庄的前后或中心,开开停停,停停开开。 阳春三月的某个大早,需要坐车进城办事的一群庄稼人早已等的不耐烦,有的抽起纸烟,有的打起哈欠,有的脖子伸的长而酸疼,有的…… 那辆“老爷车”终于来了,屁股后面飘着的黑烟还未散尽,不等停稳,路边的人争相跑着,跨进它异味弥漫的肚腹中,或坐或站。 被辛苦劳作掠走的睡眠,在“老爷车”驶入相对平坦的国道后复归。那打哈欠的睡着了,那原本睡着的便睡的更香了,有人或许是梦见了蝴蝶,伸手欲扑,却误将飘进车窗的柳絮或鸡毛招入鼻孔,不由地喷嚏连连,甚至眼泪也流了出来。周围的人见状,发出一阵哄笑。 睡懒觉,一向是季月朋的最爱。 在寒冬腊月的一片漆黑中起床,对他来说不啻是一种折磨。在寒风如刀的漫长等待中,他曾跺木了双脚,跺断了一只鞋的鞋底。 参加工作后,季月朋怕错过班车,不能按时赶回单位上班,造成不好的影响,他有时一个多月回家一次,有时甚至两三个月才回家一次。 多年以后,季月朋偶尔会心生感慨,他能和方子玉走到一起,结婚成家过日子,那辆从不准点的“老爷车”在冥冥中起了重要的作用,给他俩创造出更多相处和了解的时间,加深了彼此的感情。 在季家山窝,与太阳这个免费时钟有关的故事不算少,最令人称奇的是一块地,它被众多的丘陵环绕,并有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名字——邪老婆地。也不知是哪一代的哪位先人为它取下的,一直延用至今。无论是谁,只要走进那块看不出半点儿异样的土地,挂在天上的“免费时钟”所显示的时间,从来都是滞后的。 有一年的夏天,一位毛脚女婿送他的新媳妇回门,来到季家山窝的丈母娘家,恰逢古灵精怪的小舅子一时心血来潮,伙同几个玩伴儿,瞒过所有的家人,领着新姐夫进了那块邪老婆地。 小舅子将一把锄头往新姐夫手里一塞,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神秘兮兮地低语几句。新姐夫欢快地弯下腰去,很卖力地锄起地里的杂草。 附近的山上,小舅子玩累了,抬头看看天上的大太阳,确定已经到了中午的饭点儿,忙跑回邪老婆地里,又附在新姐夫耳边低语一番后,溜溜地跑走,与等在远处的小伙伴们汇合,他们憋住满肚子的坏笑,一阵飞跑,一直跑出很远很远,才各自抱着肚子,相互笑的滚作一团。 他的新姐夫自然是听不到这些笑声的,他顶着火辣辣的大太阳,继续挥动着锄头,杂草不断地在田垄间倒下去,很快萎蔫。 不知过了多久,那位毛脚女婿的肚子里“咕咕咕”地唱起《空城计》,越唱越欢腾,他有些难为情地直起腰,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眯缝起眼睛,努力看向天上,太阳射出刺眼的钢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别瞅了,离正午还早呢。他只好又弯下腰,勉力挥动起手中的锄头。 那曲《空城计》一直在唱,向着高潮挺进,毛脚女婿感到晕乎乎的,他慢慢直起腰,一手拄着锄把,一手搭在额前,眯起俩眼,有些光火地看向太阳,前看后看,左看右看,无论怎么看,还是不到吃午饭的时间。他的心里纳闷儿了,早饭吃的很饱啊!今天怎么就不抗饿了呢?真是没出息!他有些不情愿地弯下腰去,手里的锄头胡乱对付着杂草。 再次举头望日后的一低头,毛脚女婿感到头昏眼花,几乎分不清哪是杂草,哪是庄稼。 毛脚女婿有些撑不住了,一个人急急地向他走来,是媳妇的娘家人。来人喘着粗气,一脸的汗水浮动出满满的歉意。 小半袋烟的功夫儿不到,来人领着毛脚女婿走出了那块邪老婆地。他再次看向天上的太阳,已经偏西了。 “这是个什么鬼啊?”毛脚女婿疑惑地咕哝了一句。 “不是鬼,是邪老婆。” “什么?什么老婆?” …… 第49章 三面糊锅的儿媳 方子玉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季月朋还是感到她的心跳的很厉害,便腾出扶着车把的一只手,向后轻轻握住她的双手。 “子玉,你不用紧张,我爹人很好,就是话少,有些严肃。不过,你和他相处久了,会感受到他的善良和慈爱。我娘呢,只要是我喜欢的人,她也会喜欢的。” 季月朋的语气很柔和,他的手很温暖,方子玉微凉的指尖接收到一股暖流的瞬间抵达,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渐次慢下来。又见路人寥寥,且都顾自前行,她便将脸紧贴在季月朋宽阔的后背上,又感觉轻松了许多。 其实,季月朋的心里也不踏实。方子玉并不是季母心中理想的儿媳人选,而他俩已经爱上了彼此。 第一次同方子玉见面时,季月朋刚从家中回到单位不久。 只是初见,他对这个秀外慧中的女孩儿便心生好感。 探过百岁老梅归来的路上,他确定对她的爱情开始萌芽了。 季月朋很想尽快回家一趟,征求一下季父季母的意见,主要是季母的。如果季母不同意,他便同方子玉断了。免得日久情深后,再被迫分手,伤及彼此。 然而,当季月朋终于迎来一个不用值班的周日,坐上那辆“老爷车”,经过漫长的颠簸,被它吐出肚腹,回到家中时,季母并不在家。 那天一早,季母陪着季月青回了婆家,他们两口子又吵架了,这次吵的很凶,尹自华竟然流露出想要离婚的念头。她还要在大女儿家住几天,再帮她好好笼络一下丈夫的心。 季月青生的貌美如花。 几年前,她嫁给了刚出校门不久的穷小子尹自华。 起初的日子,二人过的也算和和美美。 后来的日子,因了柴米油盐的琐碎,婆媳矛盾的显现,二人有了口角。 再后来,她迟迟没有怀孕,导致夫妻二人吵架不断。 如今的尹自华已今非昔比,季月青对他有些拿捏不住了。 就在前天,他俩又大吵一架。 季月青跑回娘家,季母听完她的一番哭诉,忍不住痛骂尹自华的忘恩负义。 骂过之后,季母立刻打定主意,绝不能让尹家如愿。 一个女人即使再漂亮,再年轻,一旦因为不能生孩子而离婚,日后再嫁,便成了落市的凤凰,嫁鸡鸡嫌弃,嫁鸭鸭挑剔。只能将就着嫁个歪瓜裂枣,若能嫁个好点儿的,十有八九要做后娘。 季月朋第二次回家,还是白跑了一趟。 季母的娘家又出事了,她那当村干部多年的弟弟得罪了人,头上的“乌纱帽”摇摇欲坠,或将不保。 季月朋到家时,季母刚走不久。 天龙——季母娘家的侄子,顶着一头新烫出的羊毛卷儿,骑着新买的一辆摩托车呼啸而来,很快又载着季母风驰而去,车屁股里冒出的黑烟混合着车轮碾起的黄尘,吓坏了近处觅食的鸡鸭。 鸡扑棱着翅膀,飞也似地逃走了。 鸭学着鸡的样子,也想快点儿逃命,没等一双翅膀扑棱开,却栽了个大跟头,又长又硬的扁嘴巴猛地啃在大青石上,一声脆响绵延出无言的伤痛。 季月朋第三次回家,终于在晚饭桌上见到季母,犹豫着说出他在谈恋爱了。 季母听完,不动声色,问了一长串问题:方子玉在哪里工作?是不是正式的工作?她的娘家都有哪些人,都是干什么的?她是不是长的很漂亮?…… 这些问题基本是并列的。 季父趁季母不备,看了季月朋一眼,投去支持的目光。马上又低下头,默默地吃饭。 早在一年前,季父就跟季月朋郑重的谈过一次,告诉他男人找媳妇,是要找个可心可意的贤惠姑娘,彼此相携,彼此忠诚,琴瑟和同地手牵着手,生儿育女,过好一辈子,走完人生路。男人找媳妇,并不是穿衣戴帽,非要什么光鲜漂亮的。 从季月朋的神情和回答中,季母猜出他和方子玉的感情已到了八九分的程度,想要拆开他俩,恐怕有些难度。 季母没有说话,还是如常地笑了笑,端起季月朋的半碗饭,起身去灶屋的炖菜锅里,专挑他爱吃的盛在碗中,堆了个溜尖。 院子上空的月亮弯弯翘翘的,送出一束光,越过灶房的窗子,落在季母依然好看的眼睛上,再次帮她勾勒出那个倩影。 季月朋初中还没毕业,季父便为他设计并盖好了新式的住房。 读初三的下半年,常有媒人登门为季月朋提亲,都被季母婉言谢绝。她心中已有了未来儿媳的人选,是季月青的同学肖玲,她长的漂亮,心思活络,嘴巴更甜。 肖玲去季家,起初是和季月青一起做作业或玩耍。 随着青春期的到来,肖玲情窦初开,爱上了长大的季月朋。季母从她的眼神里,瞧的清楚明白,心中大喜。 肖玲再来季家,季母较从前招待的殷勤,偶尔语带暗示,却从不点破。原因有三:一是季家的条件很好,季月朋又生的俊秀,读书成绩很不错。二是季月朋对肖玲并无好感。三是肖玲比季月朋大好几岁。 季月朋考上中专,跳出农门后,季母开始不显山不露水地疏远肖玲。 肖玲聪明知人心,遂断了此番念想,远嫁东北。 季母又从锅中挑出一块肉多的排骨,那个倩影倏然一闪,不见了。 第二天一早,季月朋前脚刚走,季母后脚去了自家山上,逮住一只散养的大公鸡,捆绑好,又去山后的背阴处,在椴树桩上采了几朵大而鲜嫩的肥蘑菇,带着去了十几里外的季月青家,尹自华喜欢吃她亲手做的小鸡炖蘑菇。 锅里的小鸡炖蘑菇“咕嘟咕嘟”叫的欢畅,锅边的母女俩“叽咕叽咕”说的闹心。 吃过午饭,季月青的邻居开着拖拉机进城办事,季家母女搭上他的车,去了县百货大楼,偷偷相看方子玉,不禁大失所望。 这个姑娘长的实在是太一般了!除了五官端正,再没有可取之处。把她往人堆里一放,如同一滴水落入大海。 她和季月青站在一处,犹如牡丹花下的狗尾巴草。 季月青见季母不满意,也就跟着不满意了,她可是半点儿也配不上季月朋。 中专毕业后,季月朋在兮合县城有了正式工作,吃上了国库粮,季母找儿媳的标准也更高更挑剔了。 打个比方来说吧,那要像县城国营大饭店里的油煎水饺一样,三面都得是黄灿灿的,俗称三面糊锅。 落实到一个具体的姑娘那里,这三面糊锅是:工作好!家庭好!长的漂亮! 如此一来,山里的媒人再也不愿踏进季家的门槛了。 再看一眼方子玉,季母心里着实闹得慌。假如季月朋果真娶了她,不是要让村里的人笑掉大牙吗?尤其是那几个登过季家门槛儿的媒人。 季家母女立刻返回季家山窝,马上兵分两路,四处托人给季月朋介绍对象,各自忙活的很起劲。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个人选很快出现了。 季母的三面糊锅,那姑娘占了两面多一点。 搁在往常,季母是绝不会同意的。 然而,现在时间紧迫,只得退而求其次,季母与媒人匆匆商定了相亲的日子。 第50章 外力巧助孝子逆母 今天,季母进城,主要是想让季父见过方子玉后,会站在她的这一边,共同说服季月朋,让他答应回家相亲,从而中断他现在的恋情。 岂料这次见面,季父竟有如此决断,令季母后悔不迭。 季父见到方子玉,不但露出了少有的笑容,还抢先开口说话,虽是短短几句,却提纲挈领,言简意赅地肯定了季月朋挑选媳妇的眼光不俗。 “月青找对象时,无论订婚还是结婚,你对我的主张是无不依从的。怎么到了月朋这里,你完全变了个人呢?果然是“蔫人办大事”啊!” 季母恨恨地想着,心里早将季父撕的稀碎,但当着季月朋和方子玉的面,她心里的恼火却化作脸上的夫唱妇随。 去车站的路上,经过烟草公司的批发部,季母的手伸进衣兜里,掏摸了好一会儿,才拿出一叠零钱,递给季父。 “你去买一条好点儿烟抽吧,不要光抽旱烟了,呛的厉害。” “不用,旱烟抽起来更过瘾。” 季父的眉头皱成一个浅浅的川字,望着西天的晚霞说。 “爹,您以后不要再抽旱烟了,对身体伤害很大。上次回家,我好像听到您又咳嗽了。您和娘等一会儿,我去给您买条香烟。” “还是我自己去吧。” 季父接过季母手里的钱,回转身,走向烟草公司的批发部。 “月朋,你一向都听娘的话,是不是?” “娘,您这是怎么了?” “你就说是听,还是不听吧。” “听啊!您的话我什么时候不听了?” “有你这句话,娘就放心了。”季母停顿一下,又意味深长地加了句:“从小到大,你都是个孝顺又懂事孩子,娘真是没有白活。” 季母说完,又面露难色地叹了口气,才将让他回家相亲的事,滴水不漏地编排一番,说了出来。 “这、这怎么可以?子玉要是知道了,她会怎么想?” “这次相亲,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让娘给媒人和那个姑娘一个交代就行了。” “这样做不太好吧?” “娘知道是难为你了。这件事也真够巧的!谁承想让咱家给碰上了呢?不过,你不说,我不说,子玉是不会知道的。” 季母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两难的表情约略扭曲了她那张风韵犹存的脸。 “我、我……即使子玉不知道,我的心里也过意不去。” 季月朋的脸红起来,他不敢看季母,嗫嚅着说。 “那娘呢?你是想让娘舍出一张老脸,低声下气地去跟那姑娘一家解释吗?还有、还有媒人的那张嘴……” 季母软囊囊地说着,眼泪说流,就流下来了,犹如自来水龙头的开关,收放自如。 从小到大,季月朋最怕季母的眼泪。 “娘,您不要这样,我、我……” “车来了,赶紧走。” 正在这时,季父拿着一条大鸡牌香烟跑来,边喊边挥动着手臂,向驶出车站的“老爷车”司机招手示意。 那辆“老爷车”的及时出现,暂时替季月朋解了燃眉之急。 季父与季月朋擦肩时,悄悄塞给他一张字条,又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相亲的日子快到了,季月朋又接到季母去镇上打的召回电话。 正愁着如何跟季母摊牌时,季月朋迎来了柳暗花明。 办公自动化开始普及,办公室要添置一台电脑,尤主席推荐季月朋去省里的计算机应用培训中心,系统学习一个月,马上就走。 怀着兴奋与忐忑的心情,季月朋买好车票后,借用车站办公室的电话,打给尹自华,托他转告季母,自己已去省城学习,一时半会儿不能回家。 谁知尹自华心里正烦着,他嘴上答应的很好,撂下电话便将这事忘光了。 到了相亲的那天,季母在家中左等右等,没等到季月朋,却等来了媒人的满腔怒火。 季母凭着她的巧言善辩,还是很快将媒人安抚妥帖,送出家门。 事后,季母马上进城,到季月朋的单位找他,却扑了个空,心里不免生出凉意。在潜意识里,她的心中滋生出对方子玉的成见。 季月朋在省城学习之余,也并不安心。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违背了季母的意愿。虽然是凭借外力的推动,内心还是充满了愧疚。 爱情的指针在异乡的时光中仿佛是逆行的,回忆点亮了每一个寂寞的夜,思念开成风信子的花,一串一串的,围绕着季月朋。 方子玉对季月朋的思念,则温暖了一粒粒七彩沙的幻梦。 每天下班后的大部分时间,方子玉都是一个人留在宿舍中,捧出从柳河捞回的七彩沙,按照相近的色调,一一分拣开。 学习终于结束,季月朋只留出买一张回程车票的钱。其余的,都奉献给了省城最大的一家商场。 当口袋里最后一个钢镚也乐颠颠地跑进收银员的抽屉后,季月朋提着装了一条最新款式连衣裙的袋子,如获至宝。 想象着方子玉穿上这条连衣裙的样子,季月朋不由开心地笑了,嘴边现出的那个酒窝更好看了。 回到兮和县时,夜色已浓。 季月朋虽然又饥又渴,还是站在百货大楼对面的一棵法桐树下,等候方子玉下班,送给她一个惊喜。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在兮合镇,一个家庭中最小的那个孩子被称作“老来娇”,往往会得到父母的偏疼偏爱。 然而,这样的待遇方子玉并没有享受到。 从小到大,方子玉几乎是在被漠视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哥哥是爸爸妈妈和姥姥的心头肉,姐姐则是爷爷的手捧月。而她呢?更像一只垃圾桶,妈妈对她最大的关注是倾诉自己心中的一切负面情绪。 季月朋宁肯自己饿肚子,也要倾其所有,为方子玉买回一条价格昂贵的裙子,足见他是真心爱她的。 人生第一次,方子玉深深地感受到自己是被爱和被重视的。她品尝到了幸福的真正滋味儿,她惊喜、感动又心疼。 那条粉紫色的高档真丝连衣裙伴着季月朋肚子里的咕咕作响,鲜活的定格在方子玉的心田。 多年以后,那条粉紫色的真丝连衣裙早已褪色,却永远被方子玉珍藏在心底,鲜亮如初。 偶尔,在午夜梦回的人性凉薄中,她会借此刷新一下时光更迭中的暖心物语。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第51章 好脾气是养出来的 “子圆,我感觉梅好像有些不对劲,常背地里一个人偷偷掉泪。问她,她总说没什么。这几天,妈妈不在家,回乡下给我小舅迁坟去了,这事只能跟你说了。” “你不要着急,梅不会有事的。我下班后,马上去看她。” 方子圆挂断宋达之的电话,以最快的速度做好交接班,骑车出了医院。 “梅不会是得了产前忧郁症吧?应该不会的,她嫁给宋达之后,一直都是个幸福的小妇人呀。” 方子圆这样想着,脚下一用力,车轮飞快地转起来,清脆悦耳的车铃声飞进法桐树碧绿浓稠的叶子里。 几家单位的大门也徐徐开启,下班后的男女老少鱼贯而出,汇入行色匆匆的人流,渐次散入一个个叫做家的港湾。 方子圆的到来,让宋达之卸下了心头的重负,他竟然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你俩慢慢聊,我去菜市场。子圆,你想吃什么?” “来一点清热去火的,苦瓜或茄子都可以。” “我最近想尝试着做一道新菜——豆豉鲮鱼焖苦瓜,你来了,正好可以指导一下。” 宋达之说着,去冰箱里取出一盒豆豉鲮鱼,放好,出门去了。 “梅,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达之很担心你。” “子圆,我、我好害怕。” 梅络英紧紧抓住方子圆的手,她的手心凉凉的,湿湿的。 方子圆轻轻揽过梅络英,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你在怕什么?快告诉我。” “妈妈不在家,我竟然有种很放松的感觉。” 梅络英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会有压力?” “我怀孕了。从妈妈的喜悦中,我感受到更多的是期盼。得知腹中的胎儿脐带绕颈后,一家人的幸福被担心取代,尤其是妈妈。终于,胎儿摆脱了绕颈的脐带,妈妈最为高兴,我也能睡几回踏实觉了。可是前几天的一个梦中,我又见到了娘,她眼中含泪,双手合十,似在祈祷。我又回到小时候,摇摆着扑向娘。娘的泪水忽的流成河,人又变的模糊起来……我从梦中醒来,不知过了多久,恍惚睡去,又进入了梦境。荒野中,我被什么东西追着,脚下踏空,摔倒,我的孩子出生了,我好像死了。一个妖艳的女人拽走了达之,我的孩子哭紫了脸……” “不要怕!你是压力太大,心理负担过重,才会做这样的梦。” “达之最近工作很忙,总要加班到深夜或凌晨,我不愿让他为我担心,只好强迫自己装出高兴的样子。子圆,我的心里好乱!好累!好怕呀!” 一股热流在方子圆的肩头铺开,蔓延,她心疼地抱紧了梅络英。 “梅,不要怕!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信任我吗?” “我比从前更信任你。” “我是说在生孩子这件事上。” “你总能帮我打开心灵的枷锁,让我如何不信任你?” “好!现在有几个问题,你要不假思索,大声而肯定地做出回答。” “我会的。” “你娘的病会遗传给下一代吗?” “不会。” “你感觉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如何?” “不错。” “你爱腹中的小宝宝吗?” “爱!非常爱!” “小宝宝是健康的吗?” “小宝宝很健康!每次去医院检查,他各方面的发育都很正常。” “你相信为小宝宝接生的医生和护士吗?” “我、我、我……” …… 三周后,梅络英在方子圆的陪同下,进入产房,平安顺产,生下儿子宋林,体重六斤六两,阖家欢喜。 宋母抱着她的小孙儿,满心满眼都是疼爱。 她的孙儿的哭声是那样洪亮,眼睛是如此的清澈,手指和脚趾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真是个健康又可爱的小宝贝。 宋母整日笑的合不拢嘴,她给梅络英做饭,一日三餐的中间,再加两餐,几乎从不重样。 屋里屋外,宋母忙个不停。或是去市场买回猪蹄鱼虾肉菜蛋,或是在厨房里蒸煮烹炸炖,或是洗晒尿布,或是…… 无论多忙,宋母的耳朵都是侧着的,而且分辨率极高。林林只要一哭,便知为何?她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一切,脚步轻快地跑过去。 虽然整天忙的脚打后脑勺,没有片刻的闲暇,宋母却似年轻了十多岁。 “妈妈,您不要累着了,让林林多哭几声,还能增加他的肺活量。以后我再加班,就睡在单位,免的半夜回来,又要吵醒他。” “你俩第一次做爸爸妈妈,还不懂小孩子的哭声就是他的诉求。这么一丁点的小孩子,只有感到哪里不舒服了,才会哭。他一哭,大人要赶紧看看他是饿了,还是渴了?是拉了,还是尿了?都不是呢,就是他躺的时间长了,小身体感到难受了。这时,大人一定要把他抱起来,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地拍抚,等他不哭了,再放下。如此养大的小孩子,脾气一定是很好的。” “我们知道了,以后尽量不会让您的宝贝孙子哭的时间长了。” “妈妈,您懂得可真多!”梅络英由衷地称赞。 “我也是从经历的事情中悟到的。我的妈妈去世那年,我还不满十二岁,只知道一个劲地哭,哭着哭着,忽然感到五脏六腑都绞缠在一起,难受地喘不过气来,人一下子就昏了过去。醒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发觉自己的脾气变了,变得很坏。再遇到事,很容易发火,努力克制了好多次,脾气才又慢慢变好。十几年后,我的第一个孩子——达之的姐姐出生了,听到她的第一声啼哭,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的竟然是‘好脾气’这三个字。于是,只要她一哭,无论我有多忙,都会扔下手头的事情,跑过去,弄清原因,帮她解决。她一天天长大,脾气果然很好。以后有了达慧和达之,我还是这样做,所以他俩也是好脾气的。” 这一刻,宋达之忽然明白了,父亲全家,包括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和姑姑们,他们的脾气都以火爆着称,堂哥堂姐他们也是。 爷爷曾因与人吵架,气瞎了一只眼睛;爸爸因大怒伤肝,生病离世;叔叔因年轻气盛,打架入狱;堂哥因打伤妻子,被离婚;表姐…… 总之,宋家三代几十口人,唯独他们姐弟三人,个个都是好脾气的。 原来妈妈在他们出生后,没有听从老一辈人的话:孩子哭了不能抱,一抱就放不下了;孩子哭了不要抱,就让他哭好了,这样能顿住他的性子。 很多人都说,脾气是遗传的,殊不知脾气也是养出来的。 像宋母这般用心呵护,细心体察,及时满足婴儿的一切诉求,养出来的孩子个个自然都是好脾气的。 多年以后,有着名的育儿专家也提出类似的观点,如果孩子在一岁之内,家长能抚养到位,他的性情就会平和。婴儿只要一哭,大人就要过去帮助他。因为他这时发出的哭声,是生理上的,而非心理上的。 “妈妈,在那个艰难困苦的年代里,您不但养大了我们姐弟几个,还给了我们一副终生受益的好脾气。您要付出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辛苦和劳累啊?” “我既然生下你们,就要为你们负责,让你们的人生拥有一个良好的开端。只要心里充满爱,再苦再累也不觉的。” 梅络英再次感叹自己是何其幸运,能拥有这样一位胜似亲娘的好婆婆。 入夜,梅络英又梦见了娘。 这一次,娘笑了,她的面容清晰甜美。 娘笑着向她挥挥手,转身走向一片繁花盛开之地。 第52章 七彩沙托起的想象与笑闹 房子刚装修好,王海波领着几个同学前来参观,他的一只脚刚踩向二楼的楼梯,早有一帮同事等在他的家门口,有些等急了。 “海波,你还不快一点?快一点上来开门。” 一个同事探出头,大声喊。 “小跑着,赶紧上去开门。” 一个同学在王海波的背后推了他一把,高声附和。 “都急什么呀?好像我家里有什么宝贝,可以随你们拿走似的。” “别废话了,赶紧开门吧。” “咦!钥匙呢?我的钥匙怎么找不到了?” “你、你是怎么了,怎么又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你们听他的呢,看!这是什么?” 一个同学搜出了王海波藏在身上的钥匙,又一个同事劈手夺过去,钥匙刚插进锁孔,被一只手抢先一拧,又被另一只手猛地推开,随着“咣当”一声,最先挤进门里的人纷纷瞪大眼睛,发出兴奋的惊呼。 “怎么回事?你们赶紧往里走呀,让我们也进去一睹为快。” 你推我搡中,所有的人终于都走了进去。 浅灰色的水泥地面光滑如镜,托出的线条优美流畅,欢快地跃入每个人的眼帘,每一条都拥有属于自己的颜色。它们轻盈而舒缓的延展着,宛若轻纱曼舞,又似玉带飘飘。 “快看呀!这些线条是不是飘起来了?充满美丽,还有、还有梦幻,我真的是好激动好开心呀!” “呦!同学那么多年,我怎么都没看出来你这只‘丑小鸭’还挺有想象力的,真是深藏不露呀!” “去你的!你这只大头猪、大笨猪。” “同学那么多年?不对吧?我怎么记得是同桌的你……” “哇!美术教案中的快乐线条怎么跑到你家的地板上来了?而且还是用沙子镶嵌而成的。唯美!独特!”当美术老师的女同学高声赞叹:“这是多么淳朴,且能引发想象力的一种自然而和谐的美呀!” “我怎么看着像灰色天空中的道道星河呢,颇有几分梵高的手笔。” “这是谁的脑洞?这么的出人意料!” “看看这门,看看这窗户,再看看……简约大气,却不乏温馨与美好。如此独到的创意,一定不会是你王海波想出来的吧?” “我哪有这样的闲工夫!都是你嫂子和她的妹妹想出来的。” 王海波得意地说完,又嘿嘿地笑了。 “海波,吹牛不上税,你就使劲吹吧,白送你三年五载的闲工夫,你也想不出来。” “这么美丽的沙子一定是出自雨花石的故乡吧?等明年我的房子分到手,不能简简单单地刷刷涂料就完事儿,也得照搬你们家的装修。到时候,像这样的沙子,你也帮我买几袋回来。” 眼镜同学躬下身,抚摸着地上的线条,颇为神往地说。 “雨花石的故乡?你即使去那里掘地三尺,翻它个底儿朝天,也找不到一粒这样的七彩沙。” “七彩沙!这名字好啊,透着些许朦胧,些许诗意。” “海波,你是在哪儿买的?快点儿如实招来,否则……” “你怎么还急眼了呢?且听我慢慢说来。这七彩沙呀,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还不用花一分冤枉钱。” “居然还有这么好的事?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出来吧。” “这七彩沙呀,它就在我们的柳河里。” “你这才吹完牛,又打起诳语来了,想糊弄谁呢?我从小在柳河边长大,还从来没听说什么七彩沙。就那里的沙子,颜色乱哄哄地混在一起,多看两眼,我都头大。” 瘦猴儿同事那两个大眼珠子飞快地一转,扬了扬下巴说。 “我真的没骗你们。七彩沙是我小姨子冠名的。这一屋子快乐线条所用的沙子,也是她花了很长时间,按不同的色调和大小,一颗一颗,精心分拣出来的。” “王海波,你小子真行啊!你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讨个老婆既漂亮又能干、工作单位还好,而且……” 白胖子同事掰着肥嫩的手指,一脸羡慕地说开了。 “何止是老婆能干呢?还附带了个才情斐然的小姨子,就这地板,给他省下多少钱呀!” “哪里来的姑娘,辫子长啊,两个眼睛真漂亮。你想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带着百万钱财,领着你的妹妹……” 瘦猴儿同事忽然唱起了《达坂城的姑娘》,还外带一通搞怪的比划,令人捧腹。 “瘦尾巴猴儿,还在做你的春秋大梦呢。” “对呀!对呀!海波,你这小姨子还没有男朋友吧?赶紧介绍给我,以后我俩不做兄弟了,做连襟。” 白胖子不掰手指头了,抬起肥厚的手掌,猛地拍了一下油光锃亮的脑门,兴奋地说。 “这样最好!你俩以后既是兄弟又是连襟,亲上加亲,黑天白夜的在一起‘垒垒长城’呀,‘开开拖拉机’什么的,彼此也好在老婆那里打打掩护,既能串词,也能串供,岂不是两全其美?” “你小子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吧,我小姨子早有男朋友了,这七彩沙就是他从柳河里一铁锨一铁锨给铲出来的。” “死胖子,你没戏了!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可惜了!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白胖子捶胸顿足,一迭声地喊着。 …… 房子装修完工,方子圆结算工钱,两位师傅只收了徒弟们的那一份。他们的那一份,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说是送给她和王海波的,权做结婚贺礼了。 从此,两位师傅搭档,合伙成立了兮和县城第一家室内装修公司,取名“佳和”。 有了王海波和方子圆的房子做样板,二人配合默契,各司其职,无需宣传,公司的业务便如流水般应接不暇。 随着商品房时代的到来,佳和公司的装修水准不断提升,规模不断扩大,一时成为县内装修行业的标杆,钱赚的更是盆满钵满。 于一夜之间,曾经的两位师傅鸟枪换炮,不仅有了名片,上面还赫然印上了总经理的头衔。 又过了几年,两位已是总经理的师傅友好分家,各自单干,且都做得风生水起。 第53章 孤掌难鸣为哪般 季月朋学习期满,归来后的第一个周末,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回了一趟季家山窝。 这一次,季月朋丝毫没有感觉到那辆“老爷车”的颠簸,也没有闻到车厢里有任何不好的气味。 一路上,他的心里像是装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不住地翻腾着。 季母见到季月朋会怎样呢?她会哭吗?她会发火吗?她…… 家,越来越近了,季月朋心里的那些“吊桶”也翻腾的更厉害了。 这辆“老爷车”也真是奇怪了,今天居然跑得这样快。 “咣当”一声,“老爷车”的车门被打开,几个年轻人逃也似的出了车厢。 山野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他们情不自禁地张大嘴巴…… 季月朋最后一个离开座位,磨磨蹭蹭地走向车门,有些不情愿的抬脚下车,司机费解地看着他的后背,飞快地按了按喇叭。 平生第一次,季月朋下车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自家的山上,他知道季父一定还在那里。 裹着一席暮色,季月朋站在季父的面前,爷俩四目相视,心照不宣地笑了。 “回来了?” “回来了。” “饿了吗?” “不饿。” “渴了吗?” “不渴。” “你不用担心,有爹在呢。” 季父说完,拿起挂在树杈上的一个小竹篮,往季月朋的手上一塞,自己返身走进茅屋,点亮嘎斯灯,小心地端着走出去。 季月朋跟在季父的身后,走到一棵樱桃树下。 熟透的、半熟的、未熟的樱桃,红的、黄的、绿的,一堆堆,一簇簇,含笑相拥,压弯了柔韧的枝条。 嘎斯灯“嘶嘶”地响着,射出的那束强光如同霜雪般洁白耀眼,直直地打在樱桃树上。 顷刻间,满树的樱桃如玛瑙,似翡翠,流光溢彩。 山鸟轻轻地飞起来,欢快地歌唱着。 微风中,传来几声蛙鸣。 如梦似幻…… “吱!” “簌!簌簌簌!” 忽然,半空中发出惊恐而短促的一声尖叫,一只蝉奋力扑棱着翅膀,挣扎,坠落。 最先成熟的知了猴早早从黑暗的地下钻出来,爬上高高的大树,才完成华丽的蜕变不久。 这只蝉也在其中,它享受过阳光的照拂,那是温暖而明亮的感觉。现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它的应激反应被一下触发,在试图躲避中,一不小心,从大树上坠落。 在坠落中,蝉幸运的被樱桃树的叶子托了一下,又落在季父的肩头。 惊魂未定中,禅被一只勤劳粗糙的大手轻轻拿起来,随后又轻轻一抛,它再次振翅起飞,飞上一棵树的枝丫,在几片叶子后面藏好了。 “吱!吱吱!吱……” 蝉的叫声变的欢快而富有激情,似在感谢季父的放生之恩。 “今年这么早就有‘知了’了?” “往年这时候也有‘知了’了,只是不多,三只两只的。” 季月朋“哦”了一声,飞快地挑拣着熟透的大红樱桃,一颗一颗摘下。 篮子里很快装满了樱桃,小山一样,红灿灿的。 锁好园门,父子俩一前一后,相跟着下山回家。 “娘,单位突然派我去省里学习,所以我没能赶回来,只能打电话给姐夫,让他转告您,那、那件事,让您为难了。” 季月朋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头垂的很低。他一边将装满樱桃的竹篮交到季母手上,一边心虚地解释着没能回家相亲的原因。 “你还能知道娘夹在中间难以做人就好。这件事都已经过去,再不要提了。” 季母说完,接过竹篮,放到空空的饭桌上,转身拿起一包挂面,走进灶屋烧火去了。她一反常态,没在周六提早做好晚饭菜,等候或许回家的季月朋。 或许是没有意识到季母话语中掺杂的不满和失落,季月朋如释重负,高兴地吹起口哨来,是邓丽君的《甜蜜蜜》:“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季母的态度出乎季月朋的意料,他感动于娘在这件大事上对自己的宽容与谅解,却不知道这背后是另有原因的。 上次,季月青和尹自华吵架,她在情绪失控中扇了丈夫一记耳光,两人的关系再不能恢复如初。 季母几经努力,从中调和,也没有太大的成效。 红灯在季月青的婚姻中亮了起来,她再也无心反对季月朋和方子玉的事。 季母成了孤家寡人,她经过一番利弊得失的权衡,也很快想开了。 季月朋娶了方子玉,也是不错的,三面糊锅的条件,她也算有了两面吧。另外还有一点儿也很称季母的心,方子玉那丫头一看就没什么心眼儿,是个好掌控的。季月朋娶了她,自己这当娘的还可以继续替儿子当家做主。 季父听着《甜蜜蜜》,开心地笑了。他拿起昨晚被黄鼠狼咬死的一只鸡,扔向院子里的狗窝。 “哗啦哗啦!” 拴狗的铁链子猛的一晃,尤似一道闪电划过,带出一串脆响。紧接着,“大黄”一个凌厉的前扑,大嘴一张,稳稳叼住这飞来的美餐。它的嘴爪并用,若风卷残云般,没用多大工夫,只剩下一地鸡毛。 一阵风吹过,卷走两根鸡毛,飞出高高的院墙,没入无垠的夜色之中。 “娘,我和子玉……” 直到第二天临行前,依然不见季母表态,季月朋不得不小心地开口了。 “你的终身大事,还是你自己决定吧。只要你觉的好,娘自然是打心底里高兴的。” 季母的话音刚落,季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将一个袋子递给季月朋,里面装满了沾着露水的新鲜樱桃和甜杏。 “月朋,把这些都带上再走,给子玉吃的。” “当真是老公公疼儿媳妇啊!这八字的一撇还没落下呢,瞧他忙活的倒挺欢实。我家月青长的那么漂亮,那么可人疼,怎么就没能摊上这样一个好公公呢?” 季母心情复杂地看了季父一眼,不露声色地在心里嘀咕道。 “爹!您昨天累了一天,还起那么早摘樱桃,城里过几天也有卖的。” “咱们自家山上种的,从开花就没打过农药,施的都是农家肥和豆饼肥,又甜又新鲜,吃着放心。” “月朋,你们年轻人谈恋爱是一回事,结婚成家过日子就是另一回事了,那可是关系到一辈子的大事,你和子玉那姑娘再好好相处一段时间,相互之间都多一些了解更好。” 季母看似语重心长,实则是不想很快便称了这对父子的心。 “你娘说的很对,常言也说也很好,嫁汉为的是穿衣吃饭,娶妻求的是贤良淑德。” 季父一语双关,狠狠戳痛了季母。 第54章 被刻意藏起的右手 王海波与方子圆的婚期定在年底,是王父王母一起去几十里外一位颇有名气的阴阳先生家里,请他替儿子儿媳和了八字,早早选好的良辰吉日。 刚进入十月,王家的小院里便充满了喜气,木匠师傅带着他的小徒弟忙得热火朝天。 一根根粗壮的圆木横在锋利的锯齿下,很快被驯服,切割出一块又一块平整的木板,欢快地喷吐出原木特有的芳香,随风飘出院子,飘在巷头,没入巷尾。 王父王母原本是要王海波再出差时,带着方子圆,两人一起去趟南方的家具城,买几件款式新潮的高档家具。 然而,方子圆执意不肯,只同意买一台彩色电视机,摆在新房的客厅里,方便王海波看球赛。她还拿出自己的工资,陆续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 方子圆如此体谅王父王母,让两位老人更加感动。 王父偷偷去了县城的五金公司,花四千多元钱,给他们买回一台海尔双王子冰箱,是厂家刚推出的新款,价格最贵,质量最好。 周末,王父坐在太阳底下,用砂纸仔细打磨着新做好的那张写字台的边边角角。 阳光的温暖透过他的后背,抵达前胸,真舒服! 一向五音不全的王父,少有地哼起了歌。 王海莉休班,回娘家了。 一进家门,她看到院子里摆满了新做的家具,立刻两眼放光。 “爸爸,您今天的心情这么好呀!居然还唱起歌来了,真是难得呀!”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您这次请的木匠手艺太好了,做的家具轻巧又时尚。我们家的餐桌过时了,腿也开始摇晃,您请他多做一套……” “你结婚才几年呢?陪送你的餐桌就过时了?腿还摇晃了?这些木料都是提前算好了,只够打一整套家具的。” “不能少给他们打一件两件的吗?” “有你这样当姐姐的吗?结婚是大事,家具一件也不能少。” 顿时,王父的好心情没了。 他的这个女儿呀,自从结婚后,像是变了个人。每次回娘家,见到可心的东西,总想着往自己的家里拿。 “海莉呀,你一路走累了吧?快到屋里来,喝杯水,歇一歇,再帮我搭把手。一会儿师傅们回来,还要吃饭呢。” 王海莉的想法,王母早就料到了。然而,听她真的说出口,还是感到有些难过。 “来了!” 王海莉很不高兴地回了一声,转身就走。 不想,她的一只脚踩翻了一块悬着的木板,正巧砸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疼的她“哎呦”一声大叫,一屁股坐到地上。 王母的心里“咯噔”一下,忽地站了起来。 做新婚家具的木板若是粘上血,哪怕是一星半点儿,也是很不吉利的。 她慌忙扔下手中的那个面团儿,跑去院里,见王海莉受伤的脚背并没出血。 王母悬着的那颗心松开后,又盛满了对这个女儿的疼惜。 “瞧瞧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走路也不好好看着点儿脚下。 “这人呀,得念好。上次小博病了,子圆每天上班那么忙,下了班也顾不上休息,赶去你们家,给他挂吊瓶。孩子少受了多少罪?你们少花了多少冤枉钱?你不会这么快就忘的一干二净了吧?亲姐弟之间,也需要看长了,看远了,才能越来越亲,越走越近。” 王父冲着王海莉的背影说完,叹息一声,站起身,走向院角的压水井,手握压杆,三下两下,井水被从十几米深的地下抽上来,哗哗地落入水桶。 王母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洗脚盆,放在王海莉面前,帮她将伤脚放进去。 王父提着水桶进来,倒入大半盆。 井水凉的恰到好处,王海莉脚背上的疼痛立刻消减了很多。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小博呢?我和你爸爸都想他了。” “我婆婆听说家里有木匠干活,死活不让我带他回来。” “有你爸爸看着他,你婆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您没见她的手指少了一截吗?” “难道是木匠给锯去的?” “不是木匠,是她爹。” “怎么会是他爹呢?” “等我的脚不疼了,再说给您听。” 王海莉的婆婆总习惯用左手干活儿,但她并不是天生的左撇子。 在外人面前,她总是刻意藏起少了一截食指的右手,更不愿提及原因。 伤残发生在她五岁那年的冬天里,伤痛从此埋进她的记忆中。 那是一个大清早,她爹拿着借来的锯子,在院子里锯木头。 她醒了,觉的那声音真好听!便钻出被窝儿,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却看不真切。要娘带她去,娘含糊着说了句什么,翻个身,又搂着弟弟和妹妹睡了。她胡乱穿好衣服,溜下床,去了院里。 起初,她只是远远地站着,好奇地看着。 晨辉洒在明晃晃的锯条上,密密麻麻的锯齿像是染了颜色,真好看!它们来来回回地咬着木头,锯末儿簌簌落下,还带了淡淡的香味儿。 “咚的”一声,一截圆圆的木头被锯断了,掉在地上,披着霞光一跳,再次落地后,又骨碌碌滚起来,勾住了她的眼睛。 真好玩! 她迈开两条小腿儿,走到柴堆前,伸出小手,拿起一根小树枝,送到锯齿下面。 霎时,霞光颤了颤,变了血光,尖利的惨叫钻出她稚嫩的喉咙,撕心裂肺的哭声接连响起。 “哎!十指连心呢。你婆婆小小年纪,是如何熬过了那种钻心的疼啊!我和她生活的那个年代,家家都穷,结婚还早,生孩子的事更没人管,只能顺其自然地生,无可奈何地养。村里一家姊妹兄弟七八个的很正常,十几个的也不少见,吃饭穿衣都成问题,哪还有时间和精力看好孩子。大人吃的苦,孩子遭的罪,现在想来还会感到心酸。你姥爷当年……” 王海莉有些不耐烦了,她不想听王母继续念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 煤球炉上,水壶里的水很给力地沸腾起来,热气“噗噗”地冒出来,顶的壶盖“嘟嘟”作响。 “妈妈,水开了。” 王母忙放下手中正在擀着的一个面皮,起身提壶,滚水流入暖瓶,漂浮的热气潮润了她曾经波光流转的双眸。 第55章 既像一团火又似一坨冰 作为一名教师,王母是极为尽责称职的。 而作为一名乡村教师,她付出了更多的心血与艰辛。 乡村的师资力量严重匮乏,她一个人带三个年级的课,有时甚至是四个年级的。 除了给学生上课、批改学生的作业、认真备课,她还要定期进行家访。 而有一部分学生的家很分散,住在远近不同的村子里。 每次家访,都需要很长的时间。 尤其是当有习成绩很好的学生,因家境贫困而辍学时,她要再三登门,一一做通家长的思想工作,让学生重返校园,并帮助申请减免学费,或自掏腰包给学生买学习用具等。 后来,乡间成立了“扫盲班”。她与另一位老师又肩负起扫盲教育的重担,利用业余时间教他们识字、算数。 此外,在周末的休息日,或寒暑假期间,教育部门会时常组织开会、学习,地点一般是所在的公社,有时也会在县里。无论路途多远,她都是一步一步走着去的。 无论多忙多累,她依然热爱自己的工作,关心自己的学生。 婚后,守寡多年的婆婆是很疼她的,但由于她的丈夫在外地工作,不能经常回家。所有的家务活,还有田间地头的劳作,基本都被她和婆婆包揽。 一年四季,无论寒暑,她都起的很早,即使夜里备课或外出家访等,忙到很晚才睡,也不例外。 通常是她的婆婆在家做早饭,她则扛起锄头,下地干活。 吃完早饭,她带上午饭,步行去几里外的学校给学生上课;婆婆给院里的鸡鸭猪狗等喂食后,接着去地里忙活。 她怀孕后,婆婆更心疼她,除了给她多做一些好吃的,还坚决不再让她下地干活。怕她闲不住,婆婆总是在夜里悄悄起床,偷偷将该做家务活都做了。 然而,从王海莉出生前的最后三个月起,她逐渐感到身体出现了很多不适。 由于一向忙惯了,她想也许是太累的缘故,又怕婆婆知道了担心,便没有表露出来。 直到临产前几天,她感觉自己快承受不住了,也害怕肚子里的胎儿会有危险,才对回家的丈夫说起。 那做丈夫的非常担心的同时,也很自责,感觉自己对妻子的关心不够。怕出万一出什么意外,他没送妻子去镇上的医院,而是果断地将她送去兮和县人民医院待产。 医生的确诊结果很快出来,她患上了风湿性心脏病。 在医生和相对先进的医疗条件的帮助下,她有惊无险地闯过鬼门关,生下女儿王海莉,母女平安。 就在她的丈夫高兴之余,一个坏消息不请自来。办公室里,医生严肃的话语响在他的耳边,他的妻子最好不要再生孩子了。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王海莉过了百日,王母的身体逐渐复原,王父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措辞良久后,小心翼翼地将医生的话告诉了她。 王母听后,呆愣了片刻,晶莹的泪水珠串儿般滚过她雪白的双颊,汇成两条潺潺的溪流,奔向细长而白皙的脖子。 “不要哭!你不要哭啊!” 王父一把揽过王母,心疼地替她擦着眼泪。 “这是真的吗?医生真是这样对你说的?” “真的!” “不!不!这不是真的!一定是你听错了!” “你不要激动,坐下来,先坐下来。” 王父拥着王母走到床边,拉她坐下,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让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我一定要为你生个儿子,我不能让王家因为我而断了香火。否则,我死……” “你都在说些什么呀!”王父一下捂住王母的嘴说:“我们不是有海莉吗?有她一个,我就很知足很高兴了。你看,她又笑了,她有多可爱呀!” “这件事先不要跟娘说,她接受不了的。我一定要想办法,再生个男孩儿。不然,我对不起爹,他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你嫁给我,已经是在报恩了。难道你还要搭上一条命不成?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让我和孩子怎么活啊?” “办法总会有的,我不是好好的生下了海莉吗?我不能让爹没有孙子。否则,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是闭不上眼的。还有娘,她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盼着抱孙子的。” “先不要说这些了。快看!海莉这是怎么了?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这时,小海莉在襁褓中皱起小小的眉头,小脸涨红,咧开小嘴哼唧着,马上要哭了。 “她一定是大便了,你快去兑一盆温水端过来,我给她收拾干净,再洗洗小屁股。” 王母含泪说完,解开小被子,一股臭气扑鼻而来,小海莉却舒服地咧开了小嘴。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一位老人背着一捆益母草,腿脚有些不稳地走进院里,走到石磨前。 那是一捆品质极好的益母草,老人从肩上卸下来,解开捆着的草绳,一把一把拿起来,仔细地摆放在干净的磨台上,围成一个圆圈,很像绿色的琴键。 阳光在风的怂恿下,伸出少女般的纤纤玉指,在这琴键上弹过来,又拨过去,拨出了余音袅袅,落在老人溢出希望的眼角和眉梢。 老人是小海莉的姥姥,她曾经白皙柔韧的皮肤没了光泽,如同一张存放多年的白纸,在日子的熏染浸泡中早已泛黄。 时光的刻刀一下又一下,从没放慢雕刻的速度。 不经意间,细碎的皱纹在她的脸上开成了一朵朵花儿,汗水洒在上面,试图修正并回放她年轻时的俊俏模样儿。 她一生辛劳,先后生过十一个孩子,有四个夭折了,活下来的七个,如今都已结婚成家。各自的日子过的虽然算不上富裕,却也如同小河流水,日日向前,波澜不惊,让她倍感欣慰。 小海莉的妈妈是她的大女儿,为了帮她撑起那个家,付出的实在是太多了。原想着她结婚后,会过上轻松安生的日子,谁知她又得了心脏病。 那一天,在医生办公室的门外,她无意中听到医生对大女婿说的话,马上颤颤地离去。 回家后,一连几夜,她都没睡好,失去孩子的伤痛再次席卷而来,如同生锈的犁铧再次翻耕着她已走向衰老的心田。 做娘的,又有哪个不是心疼自己的儿女的? 可是,难道因此要让王家的香火断了吗? 不!她和她的大女儿都不能,也不忍心。 万分的纠结与痛苦中,一个人影蓦然浮现在她的脑海。 然而,这个人…… 还有别的办法吗? 实在是没有了! 家中的钱,还有借来的钱,都稳妥地藏在身上,她再次走向里间的屋子,靠北墙放着的旧木柜早已敞开。 又迟疑了好大一会儿,她才从柜子底下翻出一个小布包,指尖颤抖着打开,取出里面的一个油纸包,更加小心地打开,见里面的东西完整无缺,忙仔细揣好。 她慢慢抬起一只脚,犹豫中,猛地迈出去,迈出家门,赶往数百里外的一座山林。 那个油纸包既像一团火,又似一坨冰。 第56章 童年之伤手足生隙 她虽然生在乡间,却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娘很疼她,爹也很疼她,但他们的方式不一样。 比如裹脚吧,娘想将她的一双脚裹成“三寸金莲”,日后能嫁到城里去,嫁个更好的人家,一辈子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而爹呢,他可不想看着爱女的一双小脚被裹脚布摧残的太厉害,于是折中了一下,她的脚便成了“半裹足”的样子。 后来,她嫁人了,嫁的还不错。 再后来,她的家道衰落,在艰苦的劳作中,“半裹足”让她的行动稍显便利,承受的痛苦也相对要少一些,她很感谢爹。 此刻,她更加感谢爹,没有让她的双脚成为完全的畸形,她还可以走很远很远的路。 再比如嫁人吧,娘想要她嫁一个门当户对的;而爹呢,出于对“荒年饿不死匠人”的深信不疑,是想要她嫁个手艺人的。 她慢慢长大,长得亭亭玉立,温婉可人。 爹和娘都说,她该嫁人了。 在那个旧式的年代里,爹竟然制造了一场偶遇,让她与未来的女婿见了一面…… 她红着脸,低下头,笑而不语。 于是,由爹做主,给她定下这门亲事,女婿出自中医世家,现已子承父业。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太阳又要落山了,今晚她将栖身何处? 她从没出过远门,那座山的名字她也只是听说过。她只能一边打听,一边赶路,听说还要走很远呢。 她走的心急,气都喘不匀了。 她走得仓促,忘记带上准备好的干粮,又舍不得花钱。 幸而路过每一个村庄时,总会有好心人给她一些吃的。 她吃的很节约。路过山林或田野时,有野菜可以充饥;路过小河时,可以双手掬水,喝个痛快。 在日升月落中,她的双脚磨出了血泡,那座山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一股炊烟,一条小径,将她带到了梦中的一座茅屋前…… 屋里的人会是他吗? 她该如何对他开口呢? 五十多年前,他的家中遭遇横祸,所有的钱财、物品和中药被洗劫一空后,又遭遇了一场大火,烧得片瓦不剩,他的父母在悲痛中相继离世。 爹和她都没有嫌弃他,正张罗着为他俩成亲,招他入赘时,他却悔婚,一走了之,躲入山林。 她被悔婚,成了笑话…… 烟雾缥缈中,他从茅屋里走出来。 她一眼认出了他,当即昏过去。 他很快救醒了她。 她掏出那个油纸包,交到他的手上。 …… 她带回一张珍贵的药方,她的大女儿只需按方服药半年,并保持愉快的心情,不要劳累,随缘随分,则可为王家延续香火,并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小海莉刚过了半岁,就被她的姥姥抱走了。 三年后,王母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儿,母子平安,两家人共同悬了很久的心终于欢喜落地,孩子取名王海波。 婆婆高兴地看着她的小孙儿,嘴里仅剩的几颗牙齿激动地乱打着磕碰儿。只是产妇的身体亏空太多,任凭如何调治,如何进补,也收效甚微。 王母虽然年轻,生了两个孩子,却是先后过了两遭鬼门关。 从此,活着于她,每一天都像是白白赚来的。她用微笑饲喂着病恹恹的肉体,用女性和母性的柔情热爱着身边的一切。 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大约不会真正感受到活着的美好。 一家人,一个也不少,才是完整的,才有真正的幸福快乐可言。 王母相信随着医学的进步和人体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她的生存质量会有所改善和提升的。 只要生命能拥有质量,她很愿意努力延展它的长度,加深它的厚度,能好好的关爱自己,关爱身边的人,尤其是亲人。 姥姥心疼她的大女儿,执意留小海莉在自己的身边生活。 海莉长到八岁,到了上学的年龄,姥姥不得不让她回到王家庄。 失去了姥姥以她为中心的生活,小海莉很不习惯。 虽然爸爸妈妈是加倍疼她,加倍爱她的,但她总是觉的不够。因为那爱不再是天上圆圆的月亮,它被天狗一样的弟弟吃去了一大块。尤其是奶奶,她的眼里心里只有弟弟。弟弟简直就是她的命根子,是她的一切。 随后发生的一件事,成为王海莉童年记忆里永远的伤痛。 与王家隔墙住着的,是小海莉的一位远房二大爷。 从年轻时,他就喜欢去河里逮鱼摸虾,到山上打鸟雀捕野鸡。 小海莉回家没多久,这位二大爷扛着新买的一杆猎枪走出家门,兴冲冲地撒开两腿,去了很远的地方。 再回来时,二大爷像个得胜的将军,枪杆上挑着他的战利品,一只个头很大的黄鼠狼,浑身的皮毛油光水滑,一条好看的大尾巴毛茸茸的垂着。 村里有个上年纪的老人见了,说这只黄鼠狼恐怕是很有些道业的,弄不好会招来祸患,劝他还是赶紧扔回山里去。 二大爷才不理他呢,顾自大摇大摆地走着。 回到家中,他急吼吼地吊起那只黄鼠狼,麻利地剥下一张完整的毛皮,钉在院里的一面土墙上晾着。 从此,每天下午放学后,村里几个胆大的孩子总要在二大爷的家门前逗留片刻,跳着脚,扒着门缝向院子里看稀奇。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月亮升起的很早,又圆又大,斜斜地挂在天上。 小海莉的爸爸一早就坐车回单位上班去了,妈妈吃过晚饭去外村的学生家中做家访,奶奶一个人在家,看着他们姐弟俩在院子里玩耍。 突然,二大爷家的屋顶上射出一片红光,抬头一看,是一大群黄鼠狼,个个瞪着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墙上那张黄鼠狼的皮,紧接着发出一片骇人的哭声。 奶奶一把抱起弟弟,将他的头藏进自己的怀里,低声催促海莉快点儿跑到屋里去。 然而,小海莉吓坏了,她紧紧拽住奶奶的衣角,怎么也迈不开腿。 奶奶急了,一巴掌打下去,打在她的小手上,疼痛让她松开了手,奶奶抱着弟弟,跑进堂屋里。 偌大的院子之中,只留下小小的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任由黄鼠狼红红的眼睛像一簇簇火舌似的烧燎着她。 她的心里充满了恐惧,想大声哭喊求救,嗓子却哑住了。 “砰的”一声枪响,黄鼠狼惊慌地逃去,那一簇簇火舌流星般散了。 当夜,小海莉发起高烧,一个劲儿哭喊着:“姥姥抱我,姥姥我怕……” 黄鼠狼第三次来时,二大爷真的害怕了,他听从了那位老人的话,从墙上取下黄鼠狼的那张皮,扔出院外。 为首的那只黄鼠狼小心地用嘴叼起来,其他的黄鼠狼尾随其后,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从此,那群黄鼠狼再也没有来过。 从此,二爷爷折断猎枪,再不打猎。 第57章 磕伤了塌鼻梁 “不是我不尊重,说话不好听,你自己的妈妈是什么样的人,你总该清楚吧?你看看我们身边那些帮儿女带孩子的老人,有哪一个跟她似的,又懒又馋又爱扯老婆舌。一天到晚就知道抱着贝贝站街头,跟一帮闲人凑在一起,只顾着扯东家长西家短的那些破事儿,还有半点看孩子的心思吗?你看呀,看看贝贝的鼻子这一下磕的有多厉害!我想尽办法,总算让她的鼻梁开始长高了。” 钱梅朵伤心而委屈地控诉着方母的种种不是,有些泣不成声了。 “不要哭了,女儿磕伤了,我也很心疼。不过我觉得她的鼻梁不高不矮,挺好的。” “你懂什么呀!无论从美学角度、视觉效果,还是在心理学的层面,拥有一个又高又挺的鼻子都是至关重要的,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而贝贝的鼻子只差一点点,就是那么一点点呀!” “你也不要急于一时,过度的渴求完美。女儿还这么小,再过几年,她大一些了,鼻梁还会长高的。” “可是这一磕,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不要想多了。” “凡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子程,我是真的很担心女儿的鼻梁还能不能继续长高?也担心她以后会不会再磕着碰着,你还不好好去跟你妈妈说说呀!” “快不要难过了,我会找个合适的时间,好好跟妈妈谈谈,让她以后多加注意。” 方子程揽过钱梅朵,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哄劝着。 “不行!明天、明天你必须跟她谈。” “好好好,明天就谈。贝贝摔伤了我心疼,看你这样子我更心疼。我们不要哭了,再哭,眼睛会被哭成两个烂毛桃的。” “都怪你!” “怪我,都怪我!我们不哭了,赶紧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呢。” 方子程看着贝贝,心里又疼又乱。 她这一跤怎么摔的那么巧啊!磕着身上哪一块儿不好?怎么偏偏磕在鼻梁上呢? 伤处肿起的那一道,红红的,似一条丑陋贪吃的爬虫,无限延伸、放大…… 睡梦中的贝贝动了动,又发出一两声抽泣,方子程的心也紧跟着抽搐了几下。 小孩子磕着了,碰着了,是常有的事,伤的轻重与否?要看这孩子是谁,尤其是他的父母是谁了。 方钱贝贝的这一跤,摔的并不重,却摔在了钱梅朵的痛点上,方子程的心尖上。 方母的行事做派,方子程是大致清楚的。 在帮忙带孩子这件事情上,他更愿意是钱母。 无奈,钱父自乔迁入住兮和市的新居,忽然病了,需要钱母伺候。 方母来带孩子,钱梅朵不是很乐意,方父同来,钱梅朵便高兴多了。方父对她很好,又有退休金,也不多话,更会炒菜做饭。 钱梅朵的产假一结束,方父揣上工资本,方母提着换洗衣物等,离开方家岭,去了兮和市,照看方钱贝贝。 钱梅朵有一个特点,她虽然长的很漂亮,出门更是打扮的光鲜亮丽,对家里的干净整洁却并无多少要求,差不多就行。 因此,方母只管在白天看好孩子,方父则是做好一日三餐。下班后,方子程负责家中的卫生清扫,钱梅朵则专心陪伴女儿。 如此一来,一家人各有分工,各司其职,相安无事,生活在相对的轻松中一天天过去。 日复一日,方子程下班回来,无论累与不累,都不能闲着,家务照做。 方母看的心疼又心酸,对钱梅朵的怨怼渐生。 凭什么呀?被自己娇生惯养长大的儿子,在家里一向是油瓶倒了都不带扶起来的主儿,一朝媳妇娶进门,他是放在手心里捧着还不够,更要搁在心尖上供起来。 忽然间,他无师自通的,竟什么都会做了。 又是一个月末的星期天,方父一早坐车回兮和镇,主要是回去领工资,也顺便回方家岭住几天,看看老父亲。 吃过早饭,钱梅朵带着贝贝回了娘家。 中午,趁方子程下班回家吃饭时,方母的碎碎念又来了,又数说起钱梅朵的种种不好,方子程听的心烦,顶了几句,她气的饭也不吃了。 “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哎?他怎么就忘了娘呢?” 隔了几天,方子程休班,方母瞅着钱梅朵不在家,抱着贝贝出门时,唉声怨气地拖长腔调,将此话撂在门厅里,砸的地板咚咚响。 “尾巴长,忘了娘。” 贝贝的鹦鹉学舌脆脆的,被大门夹成了两半。 方子程哭笑不得。 方父总算回来了,家里涌动着的不和谐暗流暂告消退。 方子程一口气还没松到底,不料贝贝摔了一跤,磕伤的还是鼻梁。 第二天早早吃过晚饭,钱梅朵带贝贝去同事家了。 方子程要履行昨晚的承诺,得抓紧时间跟方母好好谈谈了。 “妈妈,您以后不要只顾着跟人说话,要多留心一下贝贝,别再让她摔倒磕伤了。” “你是说我故意让贝贝摔了?贝贝磕着碰着,我比你们谁都心疼!人家跟我说话,我能不理吗?你的意思是不是要让你妈当哑巴?”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你的意思,那就是你媳妇的意思了。” “妈啊,我们是在说看孩子的事,您不要想多了,扯远了,好不好?” “哎!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自从你娶了媳妇,就把亲妈丢到脑后去了。这一天天的,你们去上班了,我和你爸爸在家各忙忙各的。我看着贝贝,陪她玩儿,逗她笑。她想睡了,我得抱着她摇,不能摇轻了,更不能摇重了。她睡醒了,我得赶紧抱起她,一叠声哄着。稍微晚那么一会儿,她的哭声就来了。她一旦哭起来,总是没完没了的。我听的心疼,你爸爸听的心烦。一到晚上啊,我人是躺在床上了,可两条胳膊麻的抬不起来,嘴里更是发干发苦。你好好问过我,真正关心过我吗?” “前些日子,是谁带您去医院做的检查?医生怎么说的?不是说您没什么大毛病,让您看孩子时尽量待在家里,不要总抱着她出去,要少说话,多喝水。该拿的药,我一样不少的都给您拿了。可您呢,都按照医生说的去做了吗?” “你们是把贝贝当成小猫还是小狗了?想让她天天待在家里,她就会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 “妈妈,您又抬杠了。不是不让您带贝贝出去玩,是……” “还有什么是或不是的,终归是你媳妇嫌弃我,你也跟着嫌弃我了!” “您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每次想好好沟通一下,您怎么都是这样?我要去单位值夜班了,待会儿梅朵带贝贝回来,如果她说了什么不顺耳的话,您只当没听见,这样总行了吧?” 方子程说完,抬头看看墙上的挂表,无奈地叹了口气,逃也似地开门走了。 “说来说去,还都是我们这当父母的错了!我们辛辛苦苦活着,大半辈子为儿孙当牛做马,却费力不讨好。老了老了,竟是越活越小了。” 方母甩出去的话,带着泪水的苦涩和晶莹,字字句句早被她的自我悲悯浸泡的珠圆玉润,湿湿地穿过门缝,骨碌碌地追着方子程,走出很远,很远。 “还是老话说的好啊,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良久,方父洗好碗碟,从厨房里走出来,看着方母,半是自嘲半是揶揄了一句。方母送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出门找胖婶儿聊天散心去了。 方母带孙女儿不久,便结交了同样在儿子家带孙子的胖婶,她专治儿媳的各种不服。 第58章 风箱被拉的呼呼生风 八点多钟,钱梅朵带着贝贝回家,倒是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却冷冷地吊着一张脸,一副不理也不睬的样子。 方母看着,不觉气又来了,心里马上想到胖婶屡试不爽的真经之一:儿媳只要开始甩脸子,公婆就要撂挑子。 于是,借着方子圆要结婚的事由,方母想拉着方父一起回老家,住一段时间,让钱梅朵尝到带孩子的苦和累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了,再请他们回来。 回方家岭,方父是犹豫的。 私下里,他曾不止一次对方母说过,梅朵是个好孩子,她在某些言行上对我们的不敬,都是钱母钱父他们两口子挑唆的。 方母听了,嗤之以鼻,伸出食指点着方父的鼻子说,你这话倘若被阿q听到了,恐怕他也会笑的小辫直摇,辫稍在半空中一个劲儿地画圆圈儿。而且,还会画的要多圆有多圆呢。 “离子圆结婚的日子还早呢,不用这么急着赶回老家去吧?您和我爸爸都走了,贝贝谁来带?” 方子程心里一急,话里带出几分火气。 “不是还有你丈母娘吗?她住的近,会做事,更会说话,总能合你们的心,称你们的意,让她来帮你们带孩子,你媳妇儿岂不是更放心吗?” “您又不是不知道,她现在也在家中看孙子。真要走,您自己走,我爸爸不能走。” “我不走,我留下来看贝贝。” 方父见他们娘俩儿这个样子,接下去一定会吵起来,忙开口说。 “你留下看贝贝?你会看吗?那你可得看好了。” 方母说完,狠狠地瞪了方父一眼,“嗤的”一声,拉开军绿色帆布提包的拉链,将方父的换洗衣服一股脑儿翻捡出来,扔在沙发上,提起包,气鼓鼓地出门,直奔长途汽车站而去。 方子程推着自行车,远远地跟在方母后面。 路过一家牛肉馆时,看到巨幅招牌上画着的一头肥牛,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住在兮和镇,那里土地多的人家都会养一头或两头牛,用来耕田耙地种庄稼。 好像是上小学二年级的一天,方子程和小伙伴走在放学的路上,碰巧遇上有一家的母牛正在门前产崽,他们争相跑过去看稀奇。 新生的小牛犊脱离母腹,通身湿湿的一团,蜷缩在地上。 牛妈妈立刻转身掉头,伸出粉红色的大舌头,温柔地在它身上舔来舔去,小牛犊的毛随之一撮接一撮,蓬松着立起来。不大一会儿,它周身的黏液几乎全被舔光了,看上去一下长大了很多。它的小蹄子颤颤地蹬住地面,四条腿前后有序地伸直,哆嗦着站了起来。 牛妈妈复又掉头转身,小牛犊昂起的小脑袋碰到了妈妈的肚子,又看到了妈妈的奶头,立刻张嘴含住,有滋有味地吸吮起来。 乳白色的奶汁汩汩地流进它的胃肠,溢出它的嘴角,它的体内不断蓄积起力量,小腿慢慢不抖了,很快站的四平八稳。 吃饱后的小牛犊精力充沛,高兴地在牛妈妈身边走来走去,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围观的那群孩子,欢快地“哞”了一声。 然而,牛主人老婆怀里抱着的小孩子却被吓地哭起来,她只好抱着左摇右晃,哄了好一会儿,那哭声才住了。 处在儿童期的方子程看到这一切,忽然觉的人类真的算不上是高级动物。 婴儿出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吃喝拉撒等全要依赖大人的帮助,走路也是在一年左右才能学会。 他的脑海中忽然浮起一个奇特的幻想,假如新生婴儿的妈妈或爸爸也有牛妈妈那样神奇的舌头就好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方子程总想着在哪一天能吃到煮熟的牛舌头,最好是一整条的牛舌头,他很想从中获得那种神奇的力量。 然而,能吃到一条牛舌头也是幻想。 此时,屠宰耕牛依然是违法的。 方子程回过头去,又看了一眼招牌上的“肥牛”,苦笑了一下,他是怎么了?怎会想起那件遥远的往事,还有那种幼稚的幻想呢? 婆媳似母女,历来少有;婆媳如天敌,古已有之。 随着新生命的呱呱坠地,给一个家庭带来喜悦的同时,也常常令婆媳之间的矛盾丛生。 方钱贝贝的出生,方母的到来,结束了方子程的幸福生活,他夹在亲妈和妻子中间,左右为难,日子过的比风箱里的老鼠还要不堪。 哎!什么时候,国家能出台一项政策,女人一旦生了孩子,做了母亲,可以给予两年到三年的法定假期,让她在家专心养育孩子。 如此一来,她们母子或母女之间既能建立起深厚的亲子关系,减轻孩子青春期的叛逆,又会让婆媳矛盾最小化,而每个身为丈夫和儿子的复合体也基本不会再受夹板气了。 最近,钱梅朵执教的幼儿园出台了一项新规,凡是本园教职工的子女,入园的年龄无需再满三周岁,两周岁半即可。 方子程听到这个消息,比买彩票中了大奖还要高兴,他终于可以提前从“风箱”中解放出来了。 然而,他高兴了没多久,贝贝却摔了一跤。 这一跤,让他重新跌回到婆媳矛盾的夹缝中,他又成了“风箱里的老鼠”,那“风箱”的杆子又被他的妻子和亲妈拉锯似的,你来我去,再次拉的呼呼生风。 “熬吧,慢慢熬吧!” 路边粥摊飘出的米香灌进方子程的鼻子,他盯着粥锅里上下翻滚的米粒,颇有感触地自语。 方子程继续走着,双眼看向方母的背影,不明白一向疼爱他的妈妈,为何在他结婚后,像变了个人似的? 爸爸哪是个看孩子的,他一向对小孩子是没有耐心的。 妈妈这一走,他该怎么办呢?女儿万一再摔了,妻子这一关该怎么过呢? 方母明知方子程走在后面,却一直没有回头,她的心里既苦闷又委屈。 特殊的家庭经历,让她幼时渴望父爱,长大后又渴望爱情。然而,她从来没在丈夫那里得到过爱情的一鳞半爪,或类似父兄般的关爱。 方子程对钱梅朵无条件的爱和包容,不觉刻进她的潜意识里,点点滴滴,最终串成了沙漠仙人掌的刺,常常扎着挠着她的心。 同样是女人,同样是漂亮的女人,为何命运如此悬殊? 一对亲父子,为何对各自妻子的爱会截然不同呢?一个如枯井,一个似深海。 此时的方母并不知道方子程曾经自杀过,还是为了钱梅朵。 如果她知道了,又会怎样呢? 第59章 严寒相助打破休眠 晚风在烟蓝色的天空中漫步,信手拈来夕阳的余晖做了的画笔,辽阔的天空为它舒展开无垠的画卷,任它自由的发挥。 只是轻轻地,轻轻地几笔,天空中立刻浮出了一座山,飞起了一群鸟,凤凰涅盘展翅,骏马奋蹄奔跑…… 地上的万千炊烟升起来了,追随着无言而美好的召唤,袅娜娉婷,如丝如缕地飘向天际,汇入画卷中的一派热闹。 西天的迟暮顿时变的斑斓而生动,夕阳熏醉了黄昏梦一样的诗情与画意。 黄昏不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新的开始。 方家门前的小菜园里,透过一层保温的薄膜,模模糊糊的,爷爷看见几棵韭菜刚冒出的嫩芽好像被什么虫子啃过,他走回院子里,拿着一个小马扎出来,坐到韭菜畦边。 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爷爷轻轻掀起薄膜的一角,慢慢伸手进去,在一棵韭菜的嫩叶上,轻而易举地捏住了一只正想饱餐一顿的小蚂蚱,抬手扔出篱笆。 一只鸡跑在了鸭的前头,抢到了挣扎欲飞的美食,立刻吞下,再次伸长脖子,瞪大眼睛,隔着篱笆的缝隙,又盯紧了爷爷的手。 鸭急了,忙贴近篱笆,横在鸡的前面,并不断扭动着肥肥的屁股。 爷爷种菜几十年,是从不喜欢用六六六、敌敌畏等农药杀虫的,各种时令蔬菜依然长的很好。 他是用了什么妙招呢? 一是重在预防,二是肥水适中,三是土方子。 比如,将黄烟的烟梗或老叶、辣椒、大蒜捣碎,放入清水中浸泡一天或一夜,将过滤后的溶液加入定量的水稀释,装进喷雾器,喷洒在蔬菜上,蚜虫、红蜘蛛等害虫就会死掉。 比如,将草木灰洒在刚割完的韭菜茬上,韭菜不会生蛆虫,长的还旺;大白菜的幼苗期和成长初期,也可以在菜叶上撒些草木灰,用以防虫杀虫。 再比如,在菜粉蝶出现的季节,爷爷一有空闲,便挥动着自制的苍蝇拍子,东一拍,西一拍,左一拍,右一拍,那些停在菜叶上准备产卵的菜粉蝶几乎被一一击中。 自从家门前建起了这块小菜园,除了冬季和雨天,爷爷每天早晚都会来此给蔬菜捉虫,并乐此不疲,他说这不但锻炼了手指的灵活性,还能保护视力。 的确,爷爷的眼睛至今还没花。各种颜色的线依然可以在他手眼的配合下,听话地穿过缝衣针细小的针鼻。 小时候,方子圆曾问及爷爷,菜粉蝶和菜青虫之间也会有关系吗? 得到的回答令她难以置信。 菜粉蝶怎么会是菜青虫的妈妈呢? 它们一个会飞,长的娇小美好、舞姿翩跹;一个擅爬,生的扭曲丑陋、贪婪好吃。 每当十字花科的蔬菜种子破土而出,长势喜人的时候,菜粉蝶会呼朋唤友,不请自来。它们扇动着一双双白色的翅膀,轻盈地在菜地里飞来飞去,瞅准一棵碧绿油嫩的青菜,马上在其中的一片叶子上悄悄落下。 爷爷耐心地的等它停稳了,再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手中的蝇拍快起轻落,几乎百发百中,菜粉蝶抖颤着翅膀飞走,大多会在仓惶出逃的路上坠地,死去。而那片叶子呢?毫发无损,在风中对爷爷微笑致谢。 有一种叫潜叶蝇的害虫,长的极小,却令方子圆记忆尤深。 潜叶蝇的幼虫潜伏在甜菜、豆角或西瓜等植物的叶片内,靠取食叶肉为生。它还有另外一个颇为形象的名字,叫地图虫。 该如何形容地图虫呢? 它或者是聪明的,或者是愚蠢的,或者是炫耀的,或者是艺术的。 它掩耳盗铃般隐身在植物的叶片内取食,自由穿行,所过之处留下一条灰白而曲折弯绕的痕迹,状似地图。有时,它还会肆意排泄,在灰白痕迹的中间,再添一条黑色的细线。 爷爷只需一手托住叶片,另一只手的拇指落在那条线的尽头,用指甲尖轻轻一赶,地图虫被挤出叶片的同时,也确定无疑的死掉了。 方家门前的小菜园是从前的柴园,堆放着烧火用的草垛和柴垛。 菜园的一面靠墙,其余三面用玉米杆儿围成篱笆,篱笆两个角上的桩是移栽成活的花椒树,两棵树不粗不细,不高不矮,树冠被爷爷修剪的一模一样,是五叔从他家果园周长上千米的篱笆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十几年前,五叔苦恼于自家果园的木头篱笆屡遭破坏,成熟的苹果常常会被人偷走很多,夜里要在园中专心巡回看守,想睡个囫囵觉都难。 爷爷了解到五叔的烦恼,建议他在果园四周密集地栽上一圈花椒树,既牢固又美观。而且花椒成熟后,还可以摘下来,拿到集市上换钱,五叔听了非常高兴。 然而,等他盼来了春天,逛遍了十里八乡的集市,也没有找到卖花椒树苗的。 当年的秋后,爷爷让五叔买回一袋上好的花椒种子。 初冬的一天,爷爷一肩挑着水桶,一肩扛着?头,方子圆一手拎着那袋花椒种子,一手提了几斤化肥,蹦蹦跳跳地走在他的身边,走向自家的菜园,在绕园半圈的一大片沙土地上,播下那些种子。 方子圆好奇地问爷爷,冬天那么冷,这些花椒小小的种子埋在地里,不会被冻坏吗? 爷爷摸摸她的头,微笑着回答,不用担心,花椒树的种子和一般植物的种子不一样,严寒不但不会伤到它,反而会帮助它提早打破休眠状态,促使它早点儿醒来,生根,发芽。 于是,在北风夹了雪花的寒夜,方子圆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常会想象着那些躺在泥土地里的花椒种子,它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或许已经开始苏醒了,慢慢解开黑而油亮的外衣,尽情吸吮着雨雪的精华,静待来年春天的破土而出。 一场透彻的春雨过后,睡在地下的花椒种子一朝醒来,顶开泥土,探出了一颗颗的小脑袋,可爱而欢快,几乎日夜不停地生长着。 在夏天里,它们长成了绿油油的一片。 这种生命力的超级顽强,深深震撼着方子圆幼小的心灵。 爷爷喜欢吃花椒,生吃、熟吃都喜欢。 无论做素菜,还是做荤菜,都要放几粒花椒炸锅调味,这是熟吃。 每年夏天,当菜园里的辣椒长的状似羊角时,鲜嫩的花椒也一嘟噜一嘟噜挂满了枝头。 爷爷会采上一嘟噜花椒,摘一两个辣椒,洗干净,放在蒜臼里捣烂,再加一点盐,卷进刚从鏊子上揭下的煎饼里,轻轻地咬上一口,咀嚼两下,一股特殊的麻辣鲜香瞬间在口腔中迸发,醒鼻通窍,余味绕梁,令人从头爽到脚,这是生吃。 方子圆第一次尝试生吃花椒,便喜欢上了这种独特的味道和感觉。 第60章 耄耋老人的晚餐奏鸣曲 再也寻不见一只小蚂蚱的影子了,爷爷给那畦韭菜盖好薄膜,缓缓站起身,走了几步,来到另一个菜畦的边上。 那一畦地里种的是菠菜,绿油油的,看着很养眼,只是长得还不太大。 爷爷慢慢弯下腰去,目光暖暖地落在那畦菠菜上,来回查看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挑比较大的,一棵又一棵,小心地拔出来,拿在手中,乐呵呵地关上园门,走向院门。 那只鸭马上跟在爷爷的身后,又扭起屁股,企图挡住那只鸡的去路。 而那只鸡呢,灵巧地绕过它,跑在了前头,院子里的鸡鸭鹅见爷爷推门进来,都齐刷刷地迎上去。 “叽叽嘎嘎!” “咕咕呱呱!” 它们争相抢食着爷爷摘下来,扔在地上的那些菜叶,吃得很欢腾。 “哗啦!哗啦!” 洗菜水被接连泼到那棵粗壮的老枣树下。 “哗哗!哗哗哗!” 打入碗中的鸡蛋在筷子的指挥下,如同精灵似的舞者,在欢快不停的旋转中,捧出一轮又一轮金色的绽放。 “叮!叮叮咚!” 筷子看得开心又高兴,越发起劲而有节奏地轻拍着碗沿儿。 “哔!哔啵!哔啵哔啵!” 松针被点燃,在铁锅下发出清脆悦耳的欢唱。 “噼啪噼啪!砰——砰——” 几根粗大的松树枝被松针热情的拥抱着,在熊熊的火焰中激动而忘情的高歌。 松香特有的味道飘起来,清新,悠远。 一股青灰色的炊烟缓缓爬出黝黑的烟囱,袅袅婷婷地汇入西天的斑斓。 “咕嘟!咕嘟咕嘟!” 锅中的水开始沸腾了。 爷爷从坐着的蒲团上慢慢起身,端了盐罐,从里面捏出一小撮盐,轻轻撒在水花上,又拿起细嘴的油瓶,在最大的那朵水花上滴了几滴花生油。 一瞬间,油花绕着水花,水花绕着油花,在水面上不停地旋转,再旋转,热气氤氲升腾,洗干净的菠菜整齐地落下去,被笊篱翻了几翻,又捞出来,放入盆中的凉水,愈发绿的鲜而油亮。 白面条已被煮的烂烂的,倒入切的碎碎的菠菜,搅匀了,再淋入蛋液,锅中再次开出了一朵花,养眼,更养胃。 晚饭端上桌,忽听“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了。 爷爷看向窗外,见是他的儿媳走进来,忙高兴地起身,倒了两杯水,添了两副碗筷。 “走累了吧?快去洗洗手,先坐下喝口水,再吃饭。”爷爷说着,极目望向大门口,并不见儿子的身影,又收回目光问:“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子程他爸爸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他留下看贝贝。” “奥?他也会看孩子了?真好!贝贝又大一些了,是不是又长本事了?” “她何止是长本事了,那是长大本事了!还这么小呢,不但会说话,还会走路了。老话说的好,‘男走辛苦,女走闲’,贝贝真的是应了出生在大年初一的娘娘命。” “好!真好啊!说话早的孩子长大后,口才也是很不错的。” “爹,您说得很对!贝贝长大了,也许还能当上外交官,成为外交家呢。” “会的!会的!有她爸爸妈妈好好教导着,这孩子一定会大有出息的。” “贝贝呀,她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还不会走路,便先会说话了,而且口齿也清楚。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地叫个不停,有时还会学着大人说话呢,奶声奶气的,可好听了。” “好,真好啊!像她大姑。子圆就比同龄的孩子说话早,吐字也清楚。这刚出生的小孩子,长的比雨后的庄稼苗儿还要快,一天比一天强壮,一天比一天长本事。”爷爷忽然顿了一下,接着像是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这快入土的老人也是。不过呢,是一天比一天衰老,一天比一天无能。说不定哪一天,一觉就给睡过去了。” “子圆结婚时,子程会带贝贝回来看您的。到那时,您只管乐乐呵呵地听她叫您太爷爷好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没想到我还能活到四世同堂的岁数,还能亲耳听到重孙女儿叫我一声太爷爷。最近闲着没事,我用新鲜的麦秆儿给她编了几个小玩意儿。等会儿吃完饭,先拿出来给你看看。不知道你回来,我再去做个蛋花汤吧,给你泡油饼吃。早上,你三嫂子送来的葱花油饼,香着呢!还有两块在饭笸箩里。” “爹,您歇着吧,我自己去做。” “你坐了那么长时间的车,又步行着走回家,已经够累的了。再说了,家里的灶膛你也烧不惯,还是爹去做更好。” “爹,我帮您……” “不用了,你只管安心坐下歇着,再喝几口热水,压一压肚子里的凉气。” 黄泥小炉肚子里的火还没有完全熄灭,一壶准备晚上洗脚的水温在上面。 爷爷提下壶,坐上锅,抓起一小把松针,填进灶里火星多的地方,鼓起腮帮,用力对着火星吹了几口气,“噗的”一声,干燥的松针被点燃,火苗又像一朵花似地盛开了,金灿灿地映在爷爷的笑脸上,他那一部雪白的胡子瞬间变成了金色,轻抚着高高的锁骨。 一大碗蛋花汤很快被端上饭桌,油亮金黄的汤面上飘着细碎的葱花,香喷喷的热气钻入方母的鼻子,撩着她的肠胃,发出了咕咕和鸣。 “我们家子玉也谈对象了,听说那男孩子很不错,对她也好着呢。” 爷爷的话,让他的儿媳愣了一下,刚刚夹起的半块油饼一下又掉回到笸箩中。 “子玉有对象了?我怎么不知道?” “上次子圆和子玉一起回来,我看她的神情和从前不一样,悄悄问了子圆才知道的,俩人处对象有一段时间了。” “子玉还小呢,怎么就谈起恋爱来了?” “小吗?她和姐姐只相差一岁,子圆都快结婚了。” “她怎么能跟子圆比!人呢?长的瘦瘦小小,却又称不上小巧玲珑;五官虽然生的端正,却和漂亮丝毫无缘。脑子呢?更是不够用。真弄不明白,她们姐俩都是我生的吗?” “你们不要总是拿子玉跟子圆比。不是我这做爷爷的夸口,就咱们这地儿,周遭几百里那么多的村子中,和子圆年龄相仿的那些女孩子,论长相,论处事,都是远不及她的。”爷爷说完,又接了一句:“子玉这孩子也好着呢,既单纯又善良。” “说白了就一个字:傻!” “快吃饭吧,锅里还有蛋花汤,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喝了。” 爷爷听不惯儿媳如此贬低自己的小孙女儿,找个借口,停止了和她的谈话。 第61章 紫藤小巷深处的面馆 “姐姐,你觉得月朋这个人怎么样?” 方子玉的脸上飞起两片红霞,悄声问方子圆。 “你呢?你觉得他怎么样?对他的感觉如何?” 一直以来,方子圆在方子玉的面前,对季月朋没有只言片语的评论,是怕影响到她对男朋友的客观认识。现在听她主动问起,于是带着鼓励的微笑反问。 “他人很实在,对工作认真,对我特别好。跟他在一起,我觉的很踏实,更觉的很温暖,与跟你在一起时的感觉差不多吧。” “和他来往密切的同学、同事和朋友,你见过几个?” 方子圆说完,同方子玉相视一笑,姐妹俩的心思想到了一处。 方子玉记起的是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一句话:只需看一个人结交哪一类的朋友,就可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方子圆想的则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我只接触过和他最要好的两个同学,一个是罗士伟,一个是杨默然,他们仨在校园里就建立并拥有了铁三角般的友情。” “他们两个都是怎样的人?” “他俩的言谈举止得体,都是有理想,有进取心的好青年。还有,白大姐的丈夫尤主席是一个清正廉明的好领导,他对月朋是很器重的。” “我也看出月朋的人品不错,对你的那份儿心也是真的。找个时间带他回家,让爷爷和爸爸妈妈都见见。上次回家,爷爷还悄悄问我,子玉是不是在谈对象了?我如实告诉爷爷后,他很高兴。” “我就是想跟你商量这件事的。昨天,月朋提出最近想去我们家,看望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可是爸爸不在家,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从哥哥家回来。” “我明天一早给哥哥去电话,让爸爸尽快回家一趟,不要让月朋等久了。” “月朋他爹人真好,对我也很好,但是他娘……” “他娘怎么了?” “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第六感觉吧,她对我好像……” “她对你不满意?” “我说不好,你见过她就知道了。” “不用担心那么多,月朋对你好才是最重要的。晚饭想吃什么?我刚发了奖金。” “我们去紫藤小巷吧,很久没去那里了。” “好,我们就去紫藤小巷,吃你最喜欢的葱油鸡丝面。” 方子圆梳头洗脸后,走出宿舍的大门,骑上自行车,方子玉轻盈地跳上车的后座,双手很自然地环住了姐姐纤细的腰肢,一侧脸颊又习惯性地贴在了她的背上,姐妹俩说笑而去。 在兮合县城西南角的一个村子的后面,有一个小巷,窄而幽深。 巷子的一面是青砖砌成的高墙,另一面生长着几棵紫藤树,错落有致地站成一排,无数的枝干横向攀爬在墙头上,营造出一个规则而富有生机的空间。 据说,这些紫藤树已经很老了,棵棵都在百岁左右。 然而,它们却依然生长得很繁茂。 曾经辅助紫藤树的枝干进行有序攀爬的那些支架因年久生锈或腐烂,早被拆除,紫藤树与青砖墙共同构建出的小巷变得浑然天成。 每一棵紫藤树的苍老不屈中都透着遒劲与潇洒,生出的万千藤蔓柔韧婉转,舒展自如,纵横交错,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这顽强的生命力蓬勃而激情四溢,自然而然地加深了小巷的清幽,叠加了小巷的静谧,给小巷蒙上了一层略带神秘的面纱。因而,被小城的人誉为“紫藤小巷”。 紫藤蔓交互缠绕,绵延生长着,触到了小巷的尽头,那里安卧着一座古朴的大宅院,独门独户。 宽大的宅门前,斜倚着一块形状天然的木头牌子,牌子上的画立体而生动,一个青花瓷的大碗中,盛满了诱人食欲的葱油鸡丝面,丝丝缕缕的热气袅袅升起,四个隶书的大字悠然飘出:归去来兮。 开面馆的是一对老夫妇,也是房子的主人。 两位老人的话语不多,核桃般的皱纹里写满沧桑,眼睛里却流淌出恬静祥和的光影,吸引着一拨儿小众的回头客。一些成年人来这里,也许不是为了吃面。 方子圆第一次带方子玉来这家小面馆时,紫藤花开的正盛。 那一串一串的紫色次第开放,从高处瀑布般随意地垂下,落落娇美地轻吐着悠悠芬芳,营造出如梦似幻的仙境,令方子玉深深地着迷。 而吸引方子圆的,除了这对老夫妇的恬静祥和,还有面馆招牌上那大大小小的四个大字:归去来兮。 开面馆的这对老夫妇一定是有故事的,方子圆在心里这样猜想着,好多客人的心里也是这样猜想的。 这个故事的地点应该是既定的,人物已有了两个,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呢? 主人不说,客人不问,这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善良。 老人做的面,烹饪简单,原汁原味,货真量足,好吃不贵。 小面馆从开张到现在,一直是半卖半送地经营着,从未涨过价。 小碗的鸡丝面两元一碗,大碗的鸡丝面三元一碗。 这对老夫妇配合默契,一个给客人做面,另一个则给客人端面,并收拾碗筷、擦干净桌椅或清扫被客人不小心弄脏的地面。 一三五老头儿做面,二四六老婆儿做面,星期天闭门休息。 餐厅的进门处,有一张窄窄的高脚桌,上面放着一个老式的花梨木匣子,没有盖儿,是用来收面钱的。 每位客人吃完面离开,经过桌子,会拿着准备好的钱,放进木匣,需要找零时,客人自己动手,那对老夫妇从不经手,也不从旁看着。 而每天打烊后,木箱里的钱从来都比卖出去的面要多出一些。 方子圆和方子玉每次吃完面,除去面钱,还会将兜里的零钱也掏光了,一起放进去。 两位老人过意不去,偷偷将大碗和小碗都换成了大一号的,碗里便时常有剩饭,木箱里的钱更会额外多出一些。 俗话说的好,吃了不疼扔了疼。 老人心疼浪费的粮食,只好将原来的碗重新换回,再买一些小零食、糖果等,请客人随便吃。有时,他们还会用时令的蔬菜精心腌制一些小咸菜,赠送给客人。 方子圆很喜欢这些小咸菜,清淡爽口,吃起来脆生生的,回味无穷。 后来,那位老妇人告诉方子圆,腌咸菜时,放点儿做豆腐用的卤水,腌出的咸菜不但口感特别清脆,即使放的再久,也是不会长出白毛的。 去年,紫藤花盛开的时候,这对老人专门用紫藤花做了焦香美味的鸡蛋饼,送给客人品尝。 方子圆也来了,她轻轻咬下一口紫藤花鸡蛋饼时,不由想起了爷爷,想起他做的槐花鸡蛋饼、榆钱儿鸭蛋饼、地瓜叶鹅蛋饼…… 爷爷去世后,方子圆如果想他了,有时会看看爷爷的照片,有时会到这儿来,只有她一个人来,也不是为了吃面。 第62章 小镇上的狗不理 步入紫藤小巷,曾经梦幻般的紫色花海早已不见了踪影,浓稠碧绿的叶子几乎荡然无存,唯有万千枝干匍匐,似蛟龙蜿蜒向前。 最后的几片枯叶伶仃着,颤颤地抓住枝干。 一阵冷风从紫藤架上吹过,一片,又一片,枯叶打着旋儿,很是不舍得飘零,坠落。 方子玉不禁打了个哆嗦,有些怅然若失。 “啪的”一声,似小小的鞭炮悬空炸响,是最晚成熟的一枚紫藤荚果爆炸式坠落,几粒黑褐色的种子挣脱了强劲的束缚,像出膛的子弹一样飞起来。 如此的阵势,吓坏了架下玩耍的小狗,也吓坏了小猫。 “汪汪汪”的吠叫声远去了,“喵喵喵”的尖叫声也躲了起来。 很快,小巷复归平静。 小狗又探出头来,小猫也不再藏着。 忽然间,它们跑起来,跑向地上那个空了的果荚…… 在微启的暮色中,紫藤小巷展现出另一番别样的情趣。 “哇!今天的面好香啊!妈妈,我要吃三大碗。” “这次一定让你吃个肚儿圆。” “太好了!那我先去占座了。” 一个小男孩儿兴奋地喊着,连跑带跳地从方子玉身边过去了。 “姐姐,我们也走快一些。” “好!” 除了睡觉和吃饭,方钱贝贝在家里是待不住的,总是吵着闹着要爷爷带她去外面去玩儿,这下可苦了方父。 最初两天,他眉头的“川”字还能随着钱梅朵的下班归来而散开。 到了第三天,那个“川”字聚起来后,便再也没能散开,即便是夜里睡着的时候,那一撇两竖依然似难兄难弟般,亲密地相互依偎着。 活了大半辈子,方父不喜欢出门也不喜欢多说话的习惯,早已根深蒂固。如今一朝之间让他做出改变,实在是太难了。 夜里,方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比鏊子上烙糊的煎饼还不如,他真心后悔没和方母一起回方家岭。 如今的他自觉势若骑虎,带不好孙女儿,儿媳脸色难看;提出回老家,以后再进儿子的家门…… 供销社在兮和镇新建的家属院刚打好地基,因为种种原因,又停工了。 方父实在不习惯住在方家岭,那里不是他的出生地,没有可供他回忆童年的一点一滴。 他的故乡,原本是在他乡。 十几岁时,他很不情愿地跟随父母,经受了漫长难耐的舟车劳顿,从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回到祖籍方家岭。 随后不久,他的母亲去世了。 家里的生活日渐窘迫,他凭借优异的学习成绩,得以去临县一所花费更低的学校读书,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他在方家岭生活的时间是极其短暂的,那里所有的人和事于他都是陌生而疏离的。 天快亮了,方父还是睡不着,他的牙龈忽的一阵发麻,头脑也一阵烘热,时光一下倒流在窗前,那个少年又出现了。 少年瘦瘦小小的,茕茕孑立于轮船的甲板之上,海鸥飞旋在他的头顶。 天色灰蒙蒙的,大海也不再是蔚蓝色的,少年夹在海天之间,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儿。 “呜——” 轮船起航了,一声鸣笛响亮、低沉而悠长,切切实实地阉割掉了那小小少年对生活的诸多美好的向往与热爱。 从此后,他乡将是故乡,而故乡却成了他乡,少年变了,变的沉默寡言。 “你妈妈这人一辈子在家里待不住,瞧她把贝贝带的,一天到晚也不愿……” “从下周一开始,我上夜班,白天在家帮您看贝贝,您不用再发愁了。” 方子程不等方父说完,开口打断。 方父听完,不自觉地舒了口气,眉头的那个“川”字也慢慢松动了。 他还是盼呀盼,终于盼来了回家的日子。 有一天,方子程接到方子圆的电话,是关于季月朋要登门拜望父母的事,正犹豫着要不要对方父说时,钱梅朵的表妹瑞芬的单位停产,全员放假,可以请她暂时帮忙照看贝贝。 如愿以偿地坐上长途汽车,直到车子启动后,方父才如释重负地靠在椅背上。 公路两边高大的白杨树透过车窗,卫士般飞驰而过,脱去一身绿装的枝丫更显劲挺,它们纷披了晨光的油彩,牵起一缕清风,向着天空点头致意。 方父想着小女儿竟然也有了男朋友,心情变得轻松愉悦,不觉神态安然地打起了瞌睡。 在县城的转车很顺利,方父到达兮和镇时,正午刚过。 恰巧镇上逢集,集市还未完全散去。 方父忽觉口渴难耐,肚子也紧赶着凑趣儿,“咕咕”地叫起来。 于是,他的双腿不自觉地打了个歪拐,走向集市深处的高家包子铺。 兮和镇的土质肥沃,水源甘美,盛产优质的小麦,磨出的面粉香甜劲道,做出的面食回味绵长。 高家做的灌汤包只选用当地小麦磨成的面粉,且个个皮薄馅大,肉质软嫩,汤汁馥郁。 一年前,有几拨儿热爱美食的富贵闲人远游,先后路经此地,他们走进高家包子铺,几笼灌汤包下肚,无一例外地竖起了大拇指,赞叹高家的灌汤包完全可以和天津的名吃“狗不理”包子相媲美,而且价格更实惠,更亲民。 从此,高家包子铺声名鹊起,被誉为兮和镇的“狗不理”,成为小镇饮食文化的荣耀。 每逢集市那天,邻近各县、十里八乡的很多人纷沓而至,都以去高家包子铺吃灌汤包为一大乐事。 天刚蒙蒙亮,东拼西凑来的各式桌椅板凳纷纷登台亮相,从包子铺的屋里摆到了院内,又从院内摆到了院外。 男人女人们吃着美味的“狗不理”,津津乐道起乡间或远或近的奇闻趣事。 即便不相识的人,只要坐到了一张桌子上,有人开个头儿,三言两语,大家便说到了一起,宛若故旧相逢。 有时吃着聊着,张三猛地站起来,亲热地握住了李四的手;王五激动地看着赵六,眼圈儿一下都红了;原来他们竟是有着深厚渊源的老亲戚。 于是,他们相互约定了登门拜访的日子,以后逢年过节,两家要好好走动起来,续上中断的亲情。 逢着这样的一天,高家包子铺的气氛会格外热闹,场面尤为感人。 第63章 老父亲送来的及时雨 一路上,方父与碰见的熟人互相打着招呼,有时不得不停下脚步。 终于,高家包子铺到了,吃饭的人比正午时少了很多,方父走进去,在一个僻静角落的一张空桌子旁坐下。 跑堂的小伙计对方父是熟悉的,很快为他端来一碗白开水。 热热的水甘之如饴,在方父干渴的口中花朵般盛开,那些花瓣儿安抚着他似乎要冒烟的喉咙,再次鼓舞着肠胃的和鸣。 一笼灌汤包、一碟蒜泥,很快又摆在了方父面前,“狗不理”包子蘸上香辣黏糯的紫皮蒜泥,可劲地咬上一口,大嚼两下,那种感觉无可比拟,只能意会。 吃完一笼,意犹未尽,方父又要了一笼。 整整两笼“狗不理”下肚,方父美滋滋地打了个饱嗝儿,一伸手,往贴身的口袋里一掏,猛地愣住了。 钱呢?他的钱去哪儿了?他掏遍了上衣和裤子的所有口袋,也没找到钱的一丝影子。 在县城买完车票后,余下的钱他明明放进上衣贴身的口袋里了,外面不仅隔着毛衣,还有大袄,自觉放的既安稳又妥帖,怎么会不翼而飞了呢? 方父并不甘心,再次将每个口袋仔细地搜了一遍,又隔着毛衣,从口袋的下方一直摸到腰带处,还是一无所获。心里暗骂那帮跟车游荡的小毛贼偷技又见长了,感叹他们小小年纪怎么就不学好呢? 正这样想着,方父忽觉周边有许多目光投过来,含了不同的意思,他的心跳再次加快,脸也腾得热起来。 “这些该死的小偷!” 方父骂完了,低下头,颓然地坐着。 “给!” 随着那低而熟悉的声音,一只苍老的手将几张温热的钞票塞在他的手中。 “爹!” 方父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老父亲,犹如天降救星,他不由惊讶地叫了一声,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喜。 老父亲的出现如同及时雨,消除了他即将面临的一场尴尬与解释。 “赶紧去付钱吧,付了钱,咱们一起回家。”老父亲笑呵呵地说:“不要忘了,再买一笼包子带回去,给子程他妈妈吃。” 老父亲说完,背着布褡裢,先行走出了高家包子铺。 方父结完账,提着一笼热乎乎的包子,很快走在了老父亲的身边。 “你回来了,子程和他媳妇都上班,谁来照看贝贝呢?” “贝贝的表姨。” “那就好,有人照看好了贝贝,子程他们两个才能安心上班。” “这么冷的天,您怎么还来镇上赶集?” “子玉处的那个对象第一次登门,咱们得好好招待那孩子。听子圆说他最喜欢吃羊肉,我今天在集上配齐了 炒菜要用的调料,又去赵记羊肉铺看了看他家圈里的羊,挑了一头两岁多的,预定了羊脖子和两条后腿,还有羊肝、羊肚和羊血。星期天一大早,小赵杀好羊,会让小伙计马上送到家中。我估摸着羊肉炖好了,八个菜都端上桌,他们也该到家了。” “他俩的事还不知道成不成呢,有必要招待的这么隆重吗?”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呀!登门就是客,款待好客人是应尽的礼数。” 老爷俩有些话不投机,他们不再并肩同行,一前一后相跟着走在路边。 默默地走出一段路,后面一辆摩托车赶上来。 骑摩托的小伙子是方家岭邻村的,看见是爷爷,他忙停下车,拍去后座上的尘土,恳请爷爷坐上去,送他回家。 爷爷婉言谢绝,让他的儿子坐上摩托车,先回家去了。 星期天很快到了,季月朋没再睡懒觉,又起了个大早。更确切地说,他从夜里三点多醒来,就睡不着了。 在醒来的那一刻,他的眼睛没有睁开,脑海里竟忽地飘起“过五关”这三个字,心里不免一惊。 第一次去方子玉家,名义上是拜望她的父母,实则像是接受他们的检阅,获得进入一个新家庭的许可证。 他怎能不紧张呢?尽管方子玉给了他十分笃定的信心。 就在前天下午,天快黑了,季父特地搭邻村的拖拉机,从季家山窝赶到县城,又给了季月朋六百块钱,叮嘱他买齐烟、酒、糖、茶这四色礼品,一定要买最好的。其余的东西,让他和方子玉商量着买。 事情交代清楚了,季父走出季月朋的宿舍,匆匆走向单位的大门口,坐上停在那里突突作响的拖拉机,帮人家拉货去了。 方子圆本来打算陪方子玉和季月朋一起回家的,不想临时又要加班,计划便落空了。 既然方子圆不能与他们同行,方子玉提前看过天气预报,得知最近一连几天,天气都很好,便同季月朋商量好了,两人骑自行车回家。 马上有刚休班回来的同事好心地告诉方子玉,县城通往兮和镇的公路,栽着洋槐树的那一段,最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树上常会落下一些大圪针,又粗又硬,一不小心,经过那里的自行车的轮胎会被扎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附近更没有修自行车的,害的路人叫苦不迭。 方子玉将这事告诉了季月朋,他俩决定还是坐车回家更好。 星期天一早,天气果然出奇的好,晴暖无风。 季月朋洗漱完毕,和方子玉一起在路边摊吃过早饭,商场的门也刚好开了,他俩进去买好礼物,提在手中,去了车站。 杨默然和罗士伟早已帮他俩买好车票,并上了车,紧挨着驾驶座,又替他俩牢牢地占住了靠窗的两个座位。 也许是因为天气好的缘故,今天出远门的人似乎比平时更多。 不一会儿,车内的过道上也挤满了站着的乘客。 最后上车的几个人,是被车外送行的人用力推着后背,才勉强挤上车去的。 很快,密闭的车厢里各种气味儿杂糅在一起,有些令人喘不过气来。 一个瘦小的矮个子男人,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包,努力一番,终于站定。 然而,在新一轮的推搡中,一不留神,矮个子男人被挤的双脚离地,夹在了人堆里,却敢怒不敢言,只能哇哇地叫起来。他一张嘴,一股难闻的大蒜味直通通地冲口喷出,周围的人嫌弃地捂紧鼻子,扭了头,忙于躲闪,也没能腾出一丝缝隙,让他的双脚得以落地。 不知是谁又打了个饱嗝儿,一股浓重酸腐的韭菜味猛地窜起来。 季月朋怕方子玉闻着恶心,会过早的晕车,忙将车窗开了一条细细的缝,清冷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马上惹起后座一位老人的不满。 方子玉赶紧对着窗缝,狠狠地吸了几口,快速关上。 第64章 两颗心都跳的如同擂鼓 汽车驶出了兮和县城,柏油公路因年久失修,路况变得越来越差,大坑连着小坑,坑坑不断,大沟套着小沟,沟沟横亘。 司机很年轻,是个新手,大约是第一次独自开车上路。 此刻,他兴奋的心情完全不见了,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很圆,晶亮的目光直直地盯紧前方,厚厚的嘴唇抿在一起,两只手牢牢地把控着方向盘,像是握住了救命的稻草。 由于用力过度,他粗大的指关节变白。 因为过于紧张,他脑门儿上冒出的那层汗珠慢慢变大,继而汇聚,流入发热发潮的脖颈儿。 年轻司机的心跳得很狂野,跳得如同擂响的战鼓。 “咚咚!咚咚咚!” 季月朋坐在司机的身后,清晰地听到了。 在他的感染下,季月朋的心情又紧张起来,一颗心也跳得如同擂响的战鼓,额头上不觉沁出了细汗,握着方子玉的那只手的手心湿嗒嗒的。 方子玉忙从口袋里掏出叠的方方正正的手帕,展开,轻轻为季月朋拭去额头上的汗,擦干他的手心,拍了拍他的手背,又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微笑。 年轻司机紧张的心中不停地擂着鼓,却仍是尽职尽责的,他努力绕开一个个大坑,遇到深沟时,会提前放慢车速,减轻车的颠簸与摇晃,让乘客获得相对的舒适。 然而,事不遂愿。 常常的,会在某个岔路口,突然冒出一辆拖拉机,或一辆摩托车,或几个顽童,或一群鸡鸭…… 令年轻而认真的司机猝不及防,手忙脚乱。 在一阵阵突发的、强烈的颠簸中,站着的乘客不时左歪右倒,前仰后合,或是主动的,或是被动的,你推我搡着,不断有脏话脱口而出。 一股更加难闻的狐臭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露骨的骂声裹着浓重的口气搅缠一起,在车厢里招摇着,此消彼长。 过了不久,叫骂声戛然而止,一阵快意万千的爆笑声鼓荡在车厢里。 一个烫着一头卷毛的小伙子居然打开车窗,将头伸到外面,幸灾乐祸地向路边挥手致意。 乘客们的目光跟着小伙子的手,齐刷刷地看向车窗外,只见路边走着两个中年人,他俩的举止奇怪,一脸窘态。 其中的一个在扛着自行车走;另一个在推着自行车走,为了避免对前轮的进一步碾压,造成更大的损害,他将车把提起来,让前轮稍微离开地面,并小心翼翼地走着,尽量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看来他俩的自行车,一个的是瘪了后轮,一个的是瘪了前轮。 两个人的脸都红的像大公鸡的鸡冠子,一个大约是被累的,另一个大约是被冻的;一个的光头上裹着女人的红围巾;一个的大袄敞开着,腰间露出了女人的花裤头。 季月朋和方子玉也忍俊不禁地笑了,他俩同时看向路边栽的那些树,棵棵都是带刺的老槐树。 二人相视一笑,庆幸他们没有骑车回家。 这一笑,季月朋的紧张感顿时消除了很多。 汽车在兮和镇公路边的临时站点停下,还没等方子玉和季月朋从车上下来,五叔和小叔早已笑着等在车门前了。 “五叔!小叔!你们怎么来了?”方子玉高兴地喊。 “当然是接你俩回家呀!”小叔开心地说。 季月朋从憋闷的车内解脱出来,迎面遇上两位叔叔亲切的笑脸,内心的紧张感又少了很多。 方子玉为他们一一做了介绍。 “五叔和小叔辛苦了,大冷天赶十几里路来接我们。” “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一听说你要来,家里所有人都盼着呢。” 五叔和小叔齐声说。 他俩一见到季月朋,就打心里喜欢上了这个长相英俊,又懂礼数的小伙子。 “子玉,猜猜小叔今天来镇上还有什么事?” “去邮局给九叔寄信?” “猜对了!” “还收到了九叔的来信?” “这次又巧了,你九叔寄来的信也刚到。” “九叔现在是不是很适应部队里的生活了?” “放心吧,你九叔说训练虽然很累,饮食还不太习惯,但他很高兴。” “一个人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再苦再累也心甘。” “上次,你九叔还随信寄回一张邮票,并再三嘱咐,要我亲手交给你。” “是《韩熙载夜宴图》吗?” “对!” “九叔对我真是太好了。” “你姐姐呢?她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五叔问。 “我姐姐又加班了。” 前天夜里,县人民医院送进两个急救病人,是一对母女。 那位年轻的母亲在深夜里,怀抱着只有几个月大的小女儿,从五楼一跃而下。 大人摔断了一条腿,孩子摔成了脑震荡。 死神之所以放过了这对母女,皆因同一楼栋有乔迁新居的。 白天,一楼的住户搬家,抬出一张破旧的海绵床垫,放在楼下,又在上面堆了几床破棉絮和一些旧衣物。由于人手不够,没来得及扔进垃圾堆里。 夜里,这位年轻的母亲抱起孩子,从高高的楼上一跃而下,恰好落在上面,才幸运地捡回了两条命。 神经内科的一位年轻医生,在医学院曾选修过心理学,听说了她跳楼前的种种表现,判断她应该是患上了产后抑郁症。 “在医院工作就是忙。治病救人,加班加点是常态。” 小叔表示理解,他即将成为村里的赤脚医生。 “怎么会有三辆自行车呢?”方子玉不解地问。 “你小叔一人骑来了两辆。” “小叔,你一个人怎么能同时骑两辆自行车?” “一只手扶着车把,骑一辆,另一只手再推着一辆就行了。” “这可是两辆大金鹿自行车呀,又笨又重。在宽广平坦的大路上走还好说,在狭窄坑洼的小路上就难走了。小叔你可真行!” 方子玉看着瘦的跟麻杆似的小叔,真诚的语气里带着崇拜。 季月朋感到了方子玉的又一种可爱。 “子玉说话总是文绉绉的,真好听!我们快些回家吧。这次,你五爷爷五奶奶的耳朵又有福了,又可以听你读九叔的来信了。” 小叔说完,搓搓手,笑了。 说话间,五叔已将他俩带回的那些礼物在自行车上放好,季月朋带着方子玉,叔侄四人骑上车,说说笑笑,直奔方家岭。 爷爷已炖好了羊肉,他掸掸衣袖,走出家门,站在村口,手搭凉棚,望向孩子们回家的路。 第65章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才子 “姐姐,今天我抱着贝贝出去,给她买蜂蜜小蛋糕回来的路上,又遇到那个叫胖婶儿的老太太,她热情主动地与我聊天,听她那话里的意思,你婆婆这次回老家是另有原因的。” “胖婶儿是怎么说的?” 钱梅朵的眉毛往上一挑,沉下脸问。 瑞芬见状,忙吞了口唾沫,咽回已到舌尖的话。 “你说呀?” “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 “说吧,我不生气。真要生气,我早被她给活活气死了。” “还有,你千万不要告诉姐夫这件事是我对你说的。我来你家,是帮你们照看贝贝的,不是来搬弄是非的。只是有些话我既然听到了,不跟你说,就是辜负了我们之间的姐妹情深。” “好!你快说吧。” 于是,瑞芬将胖婶儿的话从头到尾学了一遍。 常言道:“话传三遍,必生歧义。” 传话既不是复制粘贴,更不是原件复印。 传话人即使删除了自己的见解,但每个人说话的语气、神态等是各不相同的。有时,仅仅因为其中的一个小小改变,话的意思便改头换面了。 “这个嘴碎心歪又虚伪的老太婆,到现在还没掂出自己有几斤几两呢?竟也学起胖婶儿的那一套来了。离了她这个胡萝卜头子,我照样做天斋,还会做的更好。” “你婆婆看着也是个精明人呀!她怎么就不清楚你在姐夫心中是何等地位呢?那可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你放心吧,我会早日帮你找个比你姐夫还要好的如意郎君。” “我可真不敢想!家中那些亲戚都说了,姐夫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全能才子,你和他是千载难遇的天仙配。我要嫁的人呀,能有姐夫的一小半,便是祖上烧了高香了。” “你姐夫的确很有才华,可惜清高了些,还有点不识时务。来!快穿上这套衣服,到镜子面前,看看你长的有多漂亮?” “我、我……” “一定不要自我贬低,自降身价。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姐姐,你对我真好。以后只要单位一放假,我都会马上过来,用心照看好贝贝的。” “贝贝最喜欢你了。” 钱梅朵说完,黑亮的眼珠流波一转,心内已打好了小九九。 方子程单位的家属楼再过几个月就建好了,新房子分到名下,必须先交齐尾款。否则,是拿不到房子钥匙的。 现在,还不到跟方母翻脸的时候。最近方父走了,家中只是一日三餐的开销就跟流水似的,工资转眼去了大半,钱包是一天比一天的瘦下去了。 “给,这个月的奖金,你收好了。” 方子程下班回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钱梅朵。 “先放那儿吧。” 方子程将信封放在梳妆台的一角,欲言又止地看了钱梅朵一眼,去厨房洗菜做饭了。 钱梅朵卸完妆,拿起信封,用手一捏,感觉不对,急忙打开,抽出里面的一沓钱,捏在左手,撮起漂亮的红唇,“噗”的一声,唾沫星儿飞出,落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上。 “唰唰唰!” 数钱的声音响起,真好听。 很快数完一遍,不对!再数一遍,还是不对!方子程单位的奖金一向比工资要高出许多。 钱梅朵再次拿起信封,仔细查看,希望里面有漏掉的百元大钞,却落了个空。 “子程,怎么回事呀?你这个月的奖金怎么少了一半?” 钱梅朵噌的一下站起来,一叠声嚷着,跑进厨房。 “这个月的奖金被扣掉了百分之五十。” 方子程一脸无奈地说着,撩起围裙的一角,擦了擦被“朝天猴”辣椒辣疼的手指。 “扣这么多,也太狠了吧?难道是谁在工作上出了差错?我老公才华横溢,一贯工作认真又踏实,一定是被连带受罚的。” “知我者,老婆大人也。” 方子程说着,将切好的葱花和红辣椒一起扔进锅中的热油里,随着“吱吱啦啦”的爆响,立刻蹿起一股呛鼻的香辣味,被呼呼转动着的排气扇抽走,分割的支离破碎,跳跃着撞入别家的烟火。 “是不是你们的头儿,他又……” “嘘!” 方子程将被辣的通红的食指放在唇边,示意钱梅朵不要再大声说下去,又探头向窗外看了看,伸手将窗子关严。 “事关这次的产品研发。在一个不大不小、关键又隐蔽的环节上出了纰漏,功亏一篑。总部领导大光其火,我们科室的人无一幸免,奖金集体被扣。” “你们办公室好几个大学生是干什么的?有的还是科班出身,难道就没人发现?” “哪会没人发现呢?” “怎么就没一个人指出来呀?” “这次的水好像很深,非比寻常。小鞋难穿,小铁鞋更难穿。连你老公我都不去做那个傻帽了,还会有人做吗?” “也是啊!一个混了张初中文凭的人居然领导着一群大中专毕业生,搞的还是产品研发,可真够难为他的。不对呀!他不是还有个狗头军师吗?难道他这次的急刹车失灵了?” 钱梅朵挑挑眉毛,揶揄道。 “不是失灵,是失联。” “失联?” “据说军师可能是闹情绪,找地方躲起来养病去了。” “因为什么事?” “还不清楚。” “哦!” “我们头儿也很惨,他的奖金被扣掉了百分之七十。” “你不要同情心泛滥,他就是扣的一分不剩,也不会有一丁点儿损失的。等这件事情过去了,找个由头,出趟公差,多开几张发票,不显山不漏水地夹带着便超额报销了。” “这次好像没有那么容易了。” “有什么内情吗?” “现在还不好说。” “可惜你那一半的奖金了,我还打算给贝贝……” “你应该高兴才是,我感觉这次的事好像哪里不对劲,强忍住了,没再做出头的椽子。” “老公,我太高兴了,你终于肯丢掉书生意气,融入世事人情的学问中了。” “这男人呀,真想在社会上立足,并有所成就,个性的棱角务必要磨平了,磨圆了。否则,即使工作干的再好,还不是像磨道里一头被捂住眼睛又戴上嚼子的驴,一辈子替他人做嫁衣。哪一天累死了,也是活该,白白害苦了老婆孩子。” “老公,你终于想通了,转性了,真了不起!今天晚上,我俩要好好庆贺一番。” “外面的风又在往排风扇里倒灌了,你小心被油烟呛着,快出去吧。” “贝贝的蛋羹蒸上了吗?” “一会儿蒸上。” “那我去收拾桌子,摆好碗筷。” 第66章 被施了魔法的红辣椒 第一眼见到方子玉的爷爷,季月朋心中生出一种熟悉又亲切的感觉,他多像自己的爷爷啊!那个他幼时曾在心中不断描绘着的爷爷。 季月朋没见过自己的爷爷,季家山窝跟他同龄的小伙伴都有爷爷,唯独他没有爷爷。 幼年的他问奶奶,奶奶说爷爷很早就死了,死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后期。他死的时候,月朋的爹还不到七岁,最小的姑姑只有两岁。 “如果我的爷爷现在还活着,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季月朋小小的脑瓜里总萦绕着这个问题。爹长的很像奶奶,爷爷的亲兄弟也不在了,更没有照片留下来。 于是,小月朋将村里所有跟爷爷年龄差不多的老头儿逐一看了个遍,集中了他们外貌和言谈举止的优点,在心中不断构筑着爷爷的影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后来,大姑告诉季月朋,他的爷爷是饿极了,吃了辣椒,被熟透的红辣椒给活活辣死的。他不愿相信,又去问奶奶,奶奶对他说了很多不曾提及的往事。 当天夜里,季月朋做了一个梦,他又梦见了想象中的爷爷。 他变了,变的骨瘦如柴,他的手在怀里抖个不停。 他的孩子小萝卜头儿似的,一字排开,站在他面前,伸出一只只干黄枯瘦的小手,手心向上,眼里流淌出饥饿时对食物的极度渴望。 爷爷终于将体内蓄积起的力量送到手上,从怀里掏出在山野中寻找了好久才挖到的一把茅草根,逐一分到那一只只张开的小手中。 细瘦的茅草根带着泥土,伴着爷爷的几丝体温,被孩子们迫不及待地丢进嘴里,快速而香甜地咀嚼声响起来。 爷爷挨个摸了摸孩子们的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转过身,佝偻着已经饿的直不起来的腰,慢慢走向水缸…… 一瓢凉水被颤抖着舀起,爷爷张大了嘴…… “咕嘟咕嘟!” 水被直直地灌下去,爷爷的肚子肉眼可见地鼓起来,腰似乎挺起许多。 爷爷强忍住一阵恶心,又出门找吃的去了。他的双脚向前拖动着,肚子里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霜降这一天,村里的菜园光秃秃的,充斥着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凉。 丰满紧实的大白菜,翠绿浑圆的大萝卜…… 那一切都已成为陈年的光景。 回忆的碎片飘忽,不断切割着爷爷因饥饿而痉挛的肠胃。 霜降这一天,竟然没有下霜。 偌大的一片菜园里干干净净的,浸在清晨凉薄的空气中,地上不见半片菜叶,哪怕是干掉或坏掉的半片菜叶。 黄土坷垃被反反复复前来寻找食物的人踩踏的异常光滑,似乎能照出人影儿来。 忽然,爷爷激动地抽搐了一下,一双眼睛紧盯着菜园尽头的沟边,那里好像闪着点点的红,他兴奋地拖起双脚,踉跄着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 爷爷浑身冒着虚汗,近了,更近了,他颓然地叹了口气,那点点的红,那弯弯曲曲的红,红的刺目勾心,斜挂在横七竖八的辣椒棵上。 “弯弯椒子辣死人,辣死个人啊。” 天边飘过一个声音,爷爷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转而看着辣椒棵,上面光秃秃的,叶子早已被人摘的一片不剩。 爷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东西,早已经饿的前胸紧贴着后背了。 那些辣椒真好啊!一个个红的可爱,更可亲。 爷爷使出浑身的力气,走过去,伸出双手,费力地摘下一个。 爷爷盯着手里的红辣椒,红辣椒也盯着爷爷。 爷爷的眼里有光,嘴唇也在不断地打颤…… 倏的,红辣椒笑了,它变成了透明的胡萝卜,又变成了水晶一样的红苹果,再变成……它一下飞进被饥饿撑开的嘴里。 弯弯的红辣椒被爷爷飞快地咀嚼着,吞咽着,他感觉不到辣,反而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温热。慢慢的,他的脸变了形。他疯狂地摘着红辣椒,填进嘴里,一个,又一个…… 当前来寻找食物的人发现爷爷时,他高大细瘦的身体已经蜷缩扭曲成麻花样的一个团,早没了呼吸。他干瘪的嘴半张着,塞满了红辣椒,似一团欲待喷发的火焰。 那些红辣椒是骄傲的!是咄咄逼人的!它帮着死神摇旗呐喊,高歌助阵,无情地夺走了一条青壮年的生命,一个在饥寒贫瘠中挣扎的家庭的顶梁柱。 在饥饿和日渐逼近的寒冷中,一个年轻的女人从此失去了丈夫,一群幼小的孩子从此没有了父亲。她们悲伤的哭声响起来,断断续续,毫无气力。 爷爷死后的那个冬天,雪下了一场又一场,纷纷扬扬的,下个不停。 静静的山林深处,爷爷的坟包被盖上了一层洁白的被子,又盖上了一层洁白的被子,厚厚的,折射着太阳的光,折射着月亮的光。 老屋偌大的院子里,麦苗儿绿油油的,长势特别喜人,惹得人眼角带泪,那些麦种是季月朋的舅爷爷从遥远的他乡托人捎来的。 爷爷在霜降的前些日子,忍住饥饿,凭借非凡的耐力,一下一下刨开泥土,一粒一粒小心地播撒着。他种下去的不再是普通的庄稼,而是全家人活命的希望。 原本,等来年收了麦子,他们一家就得救了。 然而,被饥饿施了魔法的红辣椒带走了爷爷,他再也不能回来了。 又到了给爷爷上坟的日子。 一大早,又下起了雪。雪花又大又薄,迎风轻扬,书写出了“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哀默与深沉。 奶奶挎着一个破竹篮,领着几个孩子,又上山了。 “你呀,你呀,你怎么就忘了‘霜降不下霜,大雪满山岗’呢!你是饿糊涂了吗?‘弯弯椒子辣死人’啊,你是、你真是饿的昏头了。” 爷爷的坟前摆了几个又黑又硬的小窝头,奶奶悲戚的诉说无力地爬上雪花的翅膀,寒风打个唿哨,带着丝丝热气远去了。 待最后一场雪融化了,山野向阳的地里,绿油油的荠菜零星地长起来。 爷爷的坟包上也捧出一片荠菜,绿绿的,团团簇簇,有的还发着光,那也许是爷爷的笑容吧。 那一刻,爷爷仿佛又活了过来,在一个遥远的所在,亲切地招呼着他的妻儿:“吃吧!快来吃呀!吃了,你们就不饿了!就能活命了。” 季月朋一天天长大,那夜的梦亦渐渐渺远。 第67章 藏在无花果中的良药 方家岭的村头,爷爷舒心的微笑绽放在眼角,盛开在眉梢。 “爷爷!爷爷!” 隔的老远,方子玉便跳下自行车的后座,边喊边高兴地向爷爷跑去。 “爷爷,这么冷的天,您怎么还亲自出来接我们呢?您站累了吧?” 季月朋紧跟在方子玉的身后,来到爷爷面前,感动地说。 “爷爷不冷,一点都没感到冷;爷爷也不累,一点都不累。” 爷爷慈爱地望着季月朋,满心欢喜地说。 “爷爷,您的精气神真好。” “好!好!爷爷一向都好着呢。你们都饿了吧?走!咱们快回家去。” 爷爷一手拉着方子玉,一手拉着季月朋,笑呵呵地向家中走去。 他的脚步迈的坚实而轻快,不时高兴地应和着村里人的问候。 他一会儿看看方子玉,一会儿又看看季月朋,越看越喜欢,眼睛笑的眯成了一道缝,雪白的胡子跟着一翘一翘的。 方子玉的脸红起来,季月朋的脸也红起来,他们身旁跟着的一群小孩子轻轻地骚动起来,紧接着脆生生地笑了。 饭菜的香味从方家古朴的青砖门楼里飘出,尤其是那股鲜香微膻的气味,浓淡相宜,撩拨的季月朋鼻子发痒,小菜园里的菠菜绿意蓬勃,挤挤挨挨地漾出篱笆,更令他的眼睛一亮。 一种久远而亲近的情愫袭上心头,季月朋恍惚觉的自己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他好像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如今又回来了。 此念生出,季月朋的一颗心重又变的忐忑不安,突突不停地跳起来。 今天,他能顺利通过方父方母的审查大关吗? “爸爸妈妈,月朋来看你们了。” 随着方子玉的一声呼喊,季月朋回过神来,看见方父方母从灶屋里一前一后地走出来,方父肩上还搭着一条毛巾。 “你们回来的这么早啊!快到堂屋里坐着,屋里暖和。” 方母客气地招呼着季月朋,她耳侧黑白参差的卷发上沾了一根干瘪的松针。 这一切,季月朋看在眼里,忐忑不安的心中不由生出感动,热热地颤了一下。 季月朋冲方父方母张了张嘴,看着他们热情而略带审视的目光,一时忘记应该如何称呼他们才好,只得憨憨地笑着。 爷爷见状,忙拉着季月朋走进堂屋里,迎面的一张八仙桌上,煎炸烹炒的各色菜肴已经齐齐整整地摆满,桌子中间空出的一块,正静静等候着盛满炖羊肉的大海碗。 饭桌上也可以见人品,爷爷经见的多,无师自通。 一顿饭吃下来,爷爷更喜欢季月朋了,这孩子不但长的好,人品也是很好的,日后子玉嫁给他,是可以让家里人放心的。 方父方母也是喜欢季月朋的,他们的喜欢和爷爷的喜欢有所不同。 他们觉的季月朋比大女婿王海波好,第一次登门看望他们,带的礼物不但齐全,还都是最好的。常言道:“看人重,送的礼物自然重。” 吃过饭,方父方母和季月朋聊着家常,有问,必答,虽然跟查户口似的,却不乏亲热,问话自然是以方母为主。 爷爷用茶水漱过口,又看了一眼季月朋的手,起身走出堂屋,又走出院门。 过了很久,爷爷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纸盒,里面是几片无花果的鲜叶子,每一片的叶柄上都顶着一滴乳白色的汁液。 “爷爷,这都已经是冬天了,无花果的叶子怎么还没落?” “你三大伯家里的炉子大,屋里很暖和,盆栽的无花果端进去过冬,一些叶子到过年时也不会落,还是绿色的。” “您采了干什么用?”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去叫月朋到我屋里来。” 爷爷小心地放下盒子,笑呵呵地说。 方子玉去叫季月朋时,他正忍着手背上的一阵瘙痒。 最近不知怎么回事,他的右手上忽然起了疙瘩,大大小小的好几个,窝在手背上。有时痒的难受,实在忍不住了,就用另一只手抓挠,有时用力过猛,留下了深浅不一的抓痕。 季月朋坐到炕沿上,爷爷轻轻拉过他的右手。 季月朋疑惑地目光落在爷爷慈祥的脸上,又跟着爷爷的目光落回自己手背的那些疙瘩上。 爷爷看着那一窝疙瘩,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小心地拿起一片无花果的叶子,叶柄上的乳白色液体缓缓滴下,轻轻滴在中间偏左那个稍大一点儿的疙瘩上。 一股浓重的热辣感在季月朋的手背上散开,接着便生出一种令人有些享受的快感。 “爷爷,这叶子的汁儿真好,一抹上去,疙瘩立刻就不痒了!好舒服!” “起初是热辣辣的,对吧?” “对!热辣辣的。” “你手上长的这些疙瘩,咱们老百姓都叫它‘瘊子’,只要用无花果或无花果叶子里流出的汁点几回,就能除根儿。” “爷爷,您怎么只点了一个‘瘊子’,还有另外那几个呢,怎么不点了?” “这‘瘊子’啊,也是有公母之分的。单独长一个的,是公瘊子;几个长在一起的,其中必然有一个是母瘊子。只需要找准哪一个是母瘊子,把它给治住了,其余的小瘊子过不了多久,一个个都会干瘪掉的。” 果然,当季月朋手背上的那个母瘊子结痂脱落后,其他几个小瘊子也随之萎蔫,掉落。又过了不长时间,那些疤痕也消失了。 “爷爷,您这是‘擒贼先擒王’呀!” “我们子玉说的不错,是有那么点意思。” 爷爷说完,又呵呵地笑了。 方母刚好走进来听到,也跟着笑了。 然而,她笑过之后,不觉又白了方子玉一眼。这孩子说的话,怎么叫人越想越别扭呢? “真是人丑没脑子!都这么大的人了,说起话来还是不分场合,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方母那一眼白过后,又在心里给方子玉记了一过,才算满意。 季月朋并没留意到方母神情的变化。只感觉长辈们的笑声于他而言,不啻于天籁。他紧绷着的神经一下放松了,心情不再忐忑。 这笑!是许可证,意味着季月朋可以成为方家的准女婿了。 这笑!是通行证,意味着季月朋可以随时走进方家的大门了。 季月朋悄悄看了方子玉一眼,两个年轻人相视一笑,甜蜜从心底溢出。 第68章 书到今生读已迟 星期天,兮和县城的新华书店里,温馨的环境中油墨的香气丝丝缕缕,一群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小不点儿,不住地啧啧称奇。 “哎呀!这个小神童果真是名不虚传,才三岁就能自己挑书看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是很难让人相信的。”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赞叹着。 一位年轻的妈妈非常羡慕地看着那个“小神童”,看了好大一会儿,慢慢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小女儿,目光中充满了期望和鼓励。 “妈妈,我好好学习,也能成为神童吗?” “只要你继续好好努力,对自己充满信心,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那我也去挑自己喜欢的书看,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呢?去吧,去书架那里挑吧。” “妈妈真好!” “还这么小,竟然会对书籍有如此浓厚的兴趣,将来必成大器,一定会在自己喜欢的领域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成为国之栋梁。”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发出深沉而郑重的感慨。 “哎!我的孙子都已经上五年级了,还是不喜欢读书,作业写得更是一团糟。今天,我要是能带他来新华书店就好了,或许也能让他有所感触,好好进行反思,从此能够认真学习。” “阿姨,您不用着急,再过两个星期,他还会来的。” 胖胖的女营业员走来,对这位穿着入时的老太太说。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一定会带着我的孙子来的。” 那个被称作神童的小不点儿是个男孩儿,他并不理会跟在身后的一众男女老少,还有他们不断送出的赞美,很是从容地推着一把高大的木头椅子,在一排排的书架中间,摇摇摆摆,走走停停,一双明亮的眼睛在书海中寻寻觅觅。 良久,他在一排书架前停下,盯着上面的书,上下左右,快速浏览一番,选定目标,停住脚步,白胖的小手如同钳子般抓牢椅座的边缘,一只脚用力蹬住地面,另一条腿高高地抬起。 由于心急,椅子又太高,那条腿落空了。 “扑通”一声,他摔倒在地。 就在众人感觉小不点儿会大放哭声时,只见他抬起头,冲着众人笑了笑,摸了一下摔疼的小屁股,从地上爬起来。 “今天的这把椅子实在太高了,还是让叔叔抱你上去吧。” 一个男店员走过来,亲切地说。 “谢谢叔叔!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我能行。” 小不点儿礼貌地说完,飞快地看了一下椅子的构造,迅速调整好姿势,一双小手紧紧扣住椅子两侧的中间,一只脚稳稳地踩在椅子的横档上,另一只脚奋力一蹬,身体犹如一枚小小的炮弹般拱起…… 这次,他成功了,他爬上椅子,双手扶着椅背,一脸淡定地站起来,转身抽出书架上一本科普类的少儿读物,翻开几页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 “奶奶,您到我这里来吧,帮我把书拿好了。” 小神童的话音刚落,从人群的后面走出来一位头发雪白的老太太。 “呀!这位老姐姐,他是您的孙子吗?” 刚才那位穿着入时的老太太立刻发问了。 “是呀!他是我的孙子。” “他是您的亲孙子吗?” 老太太笑着点了点头。 “哎呦!您可真是有福气呀!您……” 这个小不点儿是梅络英和宋达之的儿子林林,老太太是林林的奶奶——宋母。 梅络英生下林林几个月之后,一家人渐渐发现这个小婴儿有些非同寻常。 由于奶奶和妈妈平时将他照顾的细致入微,他是极少哭的。 然而,他一旦哭起来,任凭你拿着什么样的玩具去哄他,都不管用。 一次,林林又哭了,哭个不停。 梅络英无意中拿起一本书,在他眼前一晃,他立刻不哭了,两只眼睛亮亮地盯着书上的字,看了好一会儿,仿佛能看懂似的。 一个小婴儿怎么会对书本感兴趣呢?这也许只是巧合罢了。 然而,当林林再次发出哭声时,宋达之拿出新买的玩具哄他,他看了一会儿,扯动嘴角,眼看又要哭起来了。 梅络英急忙拿过一本书,翻开给他看。 与上次一样,他马上停止了哭声,很认真地看着书上的字。 宋达之慢慢朗读着其中的一段,并悄悄观察起他表情的变化,发现他的目光竟然会跟随书上的字在移动,在换行。 “难道真的是‘书到今生读已迟’吗?”梅络英万分欢喜又疑惑地说:“看来黄庭坚的故事并非虚构呀!” 宋达之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看来宋家是出了个读书的种子了,我们要用心培养林林。”宋母坚定而自豪地说。 “妈妈,您说的真好。”梅络英说着,又重复了一遍:“读书的种子。” “果真如您说的那样,我们家祖坟上岂不是冒出了青烟?” 宋达之说话的语气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什么青烟、蓝烟的,你都是当爸爸的人了,以后说话可要多加注意。从今天起,我们要分工明确,相互配合。林林每天的辅食有我负责,要让他吃的好,才能长的壮。你俩上班时,我来带林林。你俩下班后,一个负责教林林读书认字,一个负责陪林林开心玩乐。星期天有时间了,尽量一起陪着林林。你俩觉得怎么样?” “很好!我们都听您的。”梅络英欣然赞同。 “只有我们同意可不行,还没有征求一下林林的意见呢。”宋达之说着,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婴儿问:“林林,你同意奶奶的安排吗?同意就点点头,不同意就摇摇头。” 林林听了,小脑袋果真像模像样地点了点,逗的他们哈哈大笑。 在一家人适度的爱护和科学的教养下,宋林像一棵沐浴在阳光雨露中的小树苗儿,茁壮而快乐地成长起来。他不但早慧识礼,长得也比同龄的孩子要高一些。 宋林上幼儿园中班时,已能流利的阅读青少版的文学名着了。 除了天气恶劣,每天的清晨或是傍晚,林林都会坚持跟在宋达之身边,跑完500米的路程。 那晃动着的小小的身影,披了朝霞的锦缎,着了落日的华服。 早起的鸟儿看的心动,忘记了捉虫,一味轻轻地拍着双翅,随了他,低低缓缓地飞翔。 柳河中的鱼儿也会循着他的稚嫩而坚定的足音,成群的贴在岸边浮游,螃蟹则激动地吹着泡泡,一串,一串,又一串…… 一时间,有关宋林的一切都被兮和县的民众津津乐道,神童的美誉横贯小城。 第69章 微笑的面具下死神恭候 今天,方子圆交班,有两个重点小病号。 一个是倪安安——烧伤患儿。另一个是新入院的患儿,肚子上有一处深二度的低温烫伤。原因是着凉,拉稀,用暖水袋长时间热敷造成的。 十几天前的那个深夜里,安安的妈妈田歌在家中放火自杀,被邻居发现后报警。 母女二人被消防员救出时,身上有多处不同程度的烧伤,安安的左脚伤势严重,皮肤大面积烧伤碳化。 不满五岁的安安坚强懂事,对疼痛有着极强的忍耐力,令方子圆和其他医护人员更为心疼。 据安安的爸爸陆闯说,安安的妈妈应该是患上了微笑抑郁症。 “微笑抑郁症?” 护士起针的手略一停顿,不解地重复了一遍,其他的人也疑惑地互相看了一眼。 有产前抑郁症,有产后抑郁症,怎么又来了一个微笑抑郁症呢? 陆闯解释说,以前他也不相信世间还会有这样奇怪的病,更不相信自己的妻子竟然会患上此病。 在听到妻子放火自杀的那个瞬间,陆闯的眼前一黑,“微笑抑郁症”几个大字霍地跳出他的脑海。 然而,他还是难以置信。 微笑怎能跟抑郁症并存,令好好的一个人轻生自杀呢? 微笑与自杀,这难道不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吗?为何竟会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 陆闯是做销售的,他常年出差,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 妻子田歌一向温柔爱笑,举止得体,几乎做到了人见人夸。 曾经,是她那温柔甜美的微笑俘获了陆闯的心。 每到年终岁末,田歌不是被评为单位的先进个人,就是服务明星。与邻里亲朋之间的相处,也都是友好而融洽的。 陆闯出差在外,谈业务碰壁时,一想起妻子的微笑,一切烦恼皆散。每次出差回家,一看见妻子的笑脸,舟车劳顿皆无。 听到家中火灾发生的原因,陆闯猛然想起三年前,读大学的表妹曾在他的家中住过一段时间。 后来,表妹考上研究生,在一所知名大学的心理学专业继续深造。 有一天,表妹特地给陆闯打电话,叮嘱他要多关心一下表嫂,千万不要被她微笑的假象所蒙蔽,她极有可能患上了微笑型抑郁症。 陆闯听了,虽然将信将疑,还是借用业务单位的电脑,上网查询过,却没有查到任何相关的案例。 “一个喜欢微笑且温柔的女人,怎么可能是抑郁症患者呢?” 陆闯这样想着,很快将表妹善意的提醒丢在了脑后。 日子,在生活战车的轮毂中粼粼而过。 在一路风尘的四处奔波中,陆闯继续忙着开辟新的业务市场,为妻子讨来穿金戴银的生活,送女儿上了最好的幼儿园。又计划着送她进重点小学和初高中,将来只要有可能,还要送她出国留学。 看着幸免于火灾的妻子和女儿,陆闯的心痛中忽然浮起沉重的自责,他想起来了,有几次,他无意中发现妻子的枕头上有大片的潮湿。 为什么当时没将此放在心上呢? 现在想来,那一定是被妻子的泪水打湿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那些看似甜美的微笑又有多少是被泪水催开的花朵呢? 多年以后,即便是医务工作者,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对“微笑抑郁症”有所了解或关注的。 微笑抑郁症也叫阳光型抑郁症,它具有极强的隐蔽性,特点是外表微笑,内心悲伤。所以患者的表情并不代表心情,他们的微笑更像是保护自己的一副面具。 白天的笑,夜里的哭,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 因而很难被身边的亲人或朋友发现,及时就医。 此类患者正如同《小丑》里写的那样:掌声在欢呼中响起,眼泪已涌在笑容里,启幕时欢乐送到你眼前,落幕时孤独留给自己。 微笑抑郁症多发生在性格内向、完美主义者、自尊心极强的人身上,他们大多是都市白领或从事服务行业的人。 “方老师!” 交班完毕,方子圆正要去更衣室,忽听有人轻声喊她,回头看时,见一个实习生向她晃了晃手中的座机话筒,又冲她做了个调皮的鬼脸。 方子圆对她笑了笑,走过去,接过话筒。 “子圆,你今天晚上还要加班吗?” “不用了。” 方子圆说完,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从电话的这一端送入王海波的耳朵里。 王海波受到感染,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却突然抬起另一只手,一下捂紧嘴巴,一个将要冒出喉咙的哈欠被强行堵回去,支棱着滚回肚中,撑的胸腔一阵难受,想说的话也被硬生生堵住。 最近出差,王海波去了温州和义乌等几个城市。回来后,一连几天,方子圆不是加班就是替班,两人很长时间没能见面了。 “海波,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刚才有个同事过来拿东西。”王海波随口撒了个谎,继续说:“我刚听说‘好再来’从外地请了个手艺高超的烧烤师傅。今晚开烤,我们去那里吃烤羊腿吧。” “什么?去吃烧烤?不会吧?” 方子圆一听“烧烤”二字,胃里不由地泛起一阵难言而悲悯的恶心,她联想到了倪安安那只烧伤碳化的小脚。 “怎么了,子圆,爷爷不是常说:‘煮着熬着,不如烧着’吗?我出差到过的地方多,吃过烤肉、吃过烤海鲜,还吃过烤蔬菜……那味道啊,就如同……该怎么形容呢?”王海波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说:“总之,你尝过以后就知道了。我一会儿下班,去医院门口接你。” “海波,我们还是……” 方子圆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里已经传来了“嘟嘟”声。 走出更衣室的方子圆,身着一件长款的米色毛呢大衣,柔软光泽的秀发瀑布般披肩垂下,衬托的身形愈发修长婉约,恍若仙女下凡。 她的步态优雅而从容,高跟鞋轻踩着地面,发出清脆和缓的声音,如同串串曼妙的音符滑过琴键。 所到之处,牢牢地吸足了各种眼球。 药剂科新近提拔的汪副主任,那个人送外号“汪汪”的家伙,直愣愣地盯住方子圆渐行渐远的身影,他的两颗小眼珠子几乎要蹦出来,喉结迟缓地咕噜了几下,很是费劲地吞下一口唾沫。 “哎呦!” 蓦的,一声大叫响起,周围一众人等的目光齐刷刷地转移了焦点。 只见“汪汪”的一只耳朵快被拧成“麻花”了,他再婚不久的娇妻还不解气,涂成血红色的指甲又合力一掐,那肥白油腻的“麻花”痛苦地蜷曲了一下,立马响起一连串的告饶,引发了众人的轰然爆笑。 第70章 安卧河底的无形杀手 兮和县人民医院一扇大门的左前侧,第二棵法国梧桐树下,王海波斜倚在一辆崭新的嘉陵摩托车上,夕阳流水似的映射着红色的车身,一道道宝石般璀璨的光芒幽幽闪烁。 此时的兮和县,凡是小康殷实之家的儿子订婚,流行的标配是三金一踹。三金是金项链、金耳环和金戒指,一踹是摩托车。 方子圆婉拒了王父王母要为她买一辆“小木兰”摩托车的心意,满足了王海波拥有一辆“嘉陵”摩托车的愿望。 “子圆,快上车!去晚了,恐怕就没有座位了。” 王海波兴奋地说着,伸手拍了拍摩托车一尘不染的后座。 “海波,我们过一段时间再去吃吧。” “怎么了?你向来都是坚定的美食爱好者呀,为什么对烧……” “不要再说下去了。” 没等王海波的“烤”字出口,方子圆马上阻止了他。 看着王海波费解的神情,方子圆将倪安安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真惨!我也不想吃了。” 王海波听完,脱口而出。 “子圆,天气还不算冷,我们买些好吃的东西,再去柳河边野餐好不好?” “你很想去吗?” “这是今年最后一次了。” “好吧。” 摩托车载着王海波和方子圆很快来到柳河边,自然而然地停下,又停在了他俩曾经进行野餐的地方。 望着日渐消瘦的河水,疮痍四起的河滩,方子圆的目光不禁望向河水的一处,想起去年夏天她和王海波在此野餐时发生的那件事—— 微风徐徐,轻柔拂面。 柳河水悠悠拖蓝,垂柳的枝条漫舞。 河岸的不远处,一群小孩子正脱去衣服,一件一件挂在柳树低垂的枝丫上,风一吹,飘飘的,跟“万国旗”似的。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在粘知了,见状,一下扔掉手里的竹竿,飞跑着,赶去加入。 那根长长的竹竿被随手一撂,斜斜地靠向一棵歪脖儿柳。 还没靠稳,一阵风急急地刮过,吹的竹竿晃晃悠悠,眼看着要倒下去了。 忽然,竿头的那块面筋粘住了一片柳叶,竹竿颤了几颤,摇了几摇,终于靠拢在柳树的歪脖儿上。 “我来了!等等我!” 小男孩儿高声喊着,他虽然体胖,动作却非常麻利,只三两下便脱光了衣服,团在一起,又是随手一扔,衣服被柳树伸出的枝丫接住。 “预备!三、二、一,跳!” 孩子王一声令下,孩子们齐刷刷地跳入河水中。 “扑通!” 一声巨响回荡在清澈的河面上,大朵大朵的水花连绵盛开,却不见了孩子们的踪影。 “喳喳!喳喳喳!” “叽!叽叽叽!” 枝头的鸟儿忽然叫得急切,河水边的七彩沙却眨了眨眼睛。 一个猛子,孩子们集体扎出老远。 倏的,一个个湿漉漉的小脑袋纷纷从水中冒出来,仰起脸,对着天空张大了嘴巴…… “喳喳!喳喳!” “叽叽!叽叽!” 枝头的鸟儿欢快地唱起了歌,河水边的七彩沙又眨了眨眼睛。 一辆拖拉机“吭哧吭哧”地爬出河滩,满载着刚从柳河里挖出的沙子,驶向一处新建的楼盘,河水顺着车斗的底部淅淅沥沥地流下去,路上两条湿湿的印迹开出花来,延伸着,远去了。 最近,随着柳河水位的不断降低,河床无奈的一再退让,裸露出大片大片的躯体。 那些沙子真好!颗粒大小均匀,几乎不用过筛。 挖沙人的精神更是不输愚公,他们起早贪黑,挖呀挖,挖个不停。 沙丘一个又一个,堆起来,高高的,横七竖八;沙坑一个又一个,凹下去,深深的,杂乱无章。 夕阳如血,一个个沙坑安卧不动,像极了一张张吃人的大嘴,涂了点金流彩的口红,齐齐地仰望着天空,似乎在等待夜晚的降临,等待一颗流星划破夜空时的凄美。 “柳河里的七彩沙还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 王海波看着满载而去的拖拉机,感叹道。 “海波,你看!那里好像少了一个沙坑。” “少了吗?我没留意那里之前有多少个沙坑。” “我也没数过,但我记得那处水流的附近有一个新挖的坑,坑边长着一丛芦苇,怎么都不见了呢?” “不说这些了,我饿了,你不饿吗?” “我也饿了。” 沙滩上,落日的余温犹存,方子圆和王海波在一块大青石前坐下,二人幕天席地,以石为桌,面对悠悠流水,有滋有味地享用起晚餐。 方子圆吃饱了,余下的被王海波风卷残云,吃了个精光。 舒舒服服地打了个饱嗝儿,王海波擦擦嘴,又动了一片玩心。 “子圆,我们来一场“打水漂”比赛吧,看谁手中的石头扔出去的更远,而且激起的水花又大又好看。” “好啊!玩‘石落花开’怎样?” 方子圆上小学时,经常玩这种游戏,她是很少输的,无论玩伴儿是男是女。算来,她也有好多年没玩过了,见王海波的兴致如此高,便欣然附和。 “听你的,我俩就玩‘石落花开’。” “刚吃完饭,等一会儿,我们再去捡石头。” “你坐着消消食儿,我一个人去捡石头就行,那可是我的强项。” 王海波说完,立刻站起来,四处搜罗着。 很快,石头堆在岸边,小山似的。 “这些石头的形状和光滑度都不错,就是太大,只能将就着用了。” “我俩同时往那个地方扔,好不好?” 指着疑似有过一个沙坑的地方,方子圆问。 “你怎么会选那儿?那地方水太浅了,不好玩。” “可是我手中的石头只想往那儿飞呀。” “好吧,就让我们手中的石头一起往那儿飞,你来发号施令。” “一、二、三,扔!” “我的石头飞!使劲地飞呀飞!” 王海波大声喊着,两人手中的石头同时飞出去,在日益变窄的河流上方划出两道并行且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很有力度地落入方子圆指定的地方,随着两声脆响,开出两朵并蒂的水花,同样大小,在夕阳的映衬下,极美! 二人毫不相让,更不惜气力,比赛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白热化。 扔着,扔着,两块石头同时落水的瞬间,一股水流急剧地打着旋儿,紧跟着快速涌入地下,不远处恰好飘着的一段大木头忽然改变了前进的方向,逐波而来。 眨眼间,那段一米多长的木头消失在漩涡深处,不见了踪影。 曾经消失的沙坑重新出现,只是比原来小了很多,隔着清澈的流水,它露出了狰狞得意的笑。 河水依旧打着旋儿,前赴后继地涌进去,一起涌进去的还有河面上的一些漂浮物。 方子圆不由瞪大了眼睛,尽管她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惊到了。 第71章 勇敢智救落水者 “子圆,你怎了?你在想什么?” “海波,还记得去年夏天我俩来这里野餐时发生的那件事吗?” “哦!是哪一次?” “就是我俩比赛‘打水漂’的那次。” “我怎么会忘了呢!当时我俩比赛往河水里扔石头,扔着扔着,沙坑上面类似假顶子的结构陷落,好大的一段木头被瞬间卷入,消失的无影无踪。为此,我还做过噩梦呢!” “你竟然还做噩梦了,都梦到什么了?” “我、我好像是做过一个噩梦,醒来便不记得了,你不用担心。” 王海波说完,忙将手中的那包酱牛肉放在青石板上,目光也快速望向河水的那一处,曾经的一幕似在眼前—— 一块又一块的大石头急速落入水中,开出的水花一朵大似一朵,他和方子圆都很兴奋。 一块块大石头不停地落下,急速地落下去,冲击力在不断地叠加,振动也在快速地累积着,沙坑上面类似假顶子的结构终于无法承受。 倏的,水花打着旋儿,拥挤着落下去,河水下陡然现出一个沙坑。 不止惊到了方子圆,也吓得王海波张大了嘴巴,许久没有合拢。 一阵冷风吹过,送来他俩当时的对话—— “好险呀!刚才那截木头如果换做一个正在游泳的人,恐怕也会避之不及,活生生被卷进去的。”王海波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盯住那个消失后又重现的沙坑说:“假如他是独自一个人,现场又没有目击者,他的家人,还有警察又该从何处着手去寻找呢?真可谓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如此一来,死者会被他的父母或家人牵挂一辈子,令他们难以心安。” “也许我们可以换一种角度来看待这件事。” “你想换一种什么样的角度呢?” “被沙坑无情而秘密吃掉的悲剧既然已经发生,再也不能挽回,或许搜寻无果反而会更好一些,这会让他的家人还能怀着一种希望,一种有一天他会突然归来的希望。即便不能如此,也可以通过时间的流逝,缓冲一下家人因骤然失去他而产生的强烈悲痛。”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这样的事情还是尽量不要发生最好。” “该发生的,好像谁也阻止不了吧?” “海波,你的想法怎么变得这样消极?” “我、我……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我们回去后,可以将这件事告知身边的家人、朋友和同事,让他们加强警惕,一定不要让自己的孩子在柳河中游泳。另外,我们还可以向水利部门提出建议,具体勘察一下柳河存在哪些危险区域,及时做出明显的标识。如果条件许可,最好在柳河划出游泳安全区。” “你这个想法听上去不错,幸好我不会游泳。老一辈人常说:‘河里淹死会水的’,真是没错。” “那群孩子呢?他们怎么不见了?” “哪群孩子?” “刚才在河里扎猛子游泳的那群孩子呀。” “柳树上的衣服都不见了,他们应该是回家了。” 由于天气干旱,柳河两岸的庄稼急需灌溉。 几天前,上游的水库开闸放水,湍急的水流携带着大量泥沙一拥而下,凑巧给一些沙坑做好了一个个完美的盖子,做的天衣无缝。 从表面看上去,流水悠悠的河床依然如常。殊不知,那如常的下面隐藏着太多的无常。 有些盖子受到外力的冲击,一旦支撑不住,会迅速陷落,在其上面或近处游泳的人会被强劲的水流吸入,身不由己地陷进去。只一瞬间,便被不留痕迹地活埋了。 “有人落水了!” “快!快点来人呀!” “救、救命啊!” 王海波看着刚吞吃了一段大木头的那个沙坑,又在愣神儿的一瞬,忽听远处接连传来的呼救声。 “不好!” 王海波说着,猛一转身,边脱衣服边跑向出事地点。 “海波,你不会游泳,千万不能盲目施救。” 方子圆说着,一把将王海波拽住。 “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你不会游泳,跳下河岂不是……” 方子圆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阵风吹过,“哗啦”一声,那根粘知了的长竹竿倒在他俩的面前。 “有了,快拿上它。” 方子圆俯身捡起竹竿,塞到王海波手的手中,拉着他飞快地跑起来。 这时,一个长着“草莓”鼻子的男人飞奔而至,他来不及脱掉衣服,便纵身跳入河水中,很快游近落水者。 正当他打算先绕到落水者的背后,再进行施救时,不料竟被落水者抓住了衣角,死死地抓住不放。 “草莓鼻子”奋力挣脱着,却无济于事,眼看两个人都要往水下沉去。 “打!快把他打晕了!” 方子圆迅速将双手合拢成一个喇叭状,紧紧地罩在嘴上,发出大声的呼喊。 “草莓鼻子”听到,立刻握起双拳,对落水者发出有力的一击,其中一拳恰好击中了他的下巴。 趁落水者因疼痛松手的间隙,“草莓鼻子”迅速脱身。 “抓住杆子!” 王海波大声喊着,将竹竿伸向河里的落水者,他胡乱扑腾的手碰到竿头,猛地抓住,死命一拽,王海波差点儿栽进河里,幸亏又有人及时赶到,在王海波的背后拦腰一抱,让他脱离了险境。 此时,“草莓鼻子”也游到了落水者的背后,托起他的身体,让他的头部完全露出水面。 岸上的人齐心协力地配合着“草莓鼻子”,很快将落水者拉上河岸。 落水者是个健壮的少年,此刻他惊魂未定,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弟弟,不用怕,你已经安全了。” 方子圆马上蹲下去,柔声安慰着少年的同时,仔细观察着他的呼吸频率、深度与节奏,又轻轻拿起他的左手,将自己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并拢,指腹落在他手腕一侧的桡动脉上,用心感受着他脉搏的跳动。 “哗的!” 少年眼里的泪水流出来,泣不成声。 日后经年,随着商品房市场的兴起和不断壮大,柳河里的沙子更是备受青睐,惨遭无度的采挖。 至此,夏季的柳河,或因汛期连降暴雨,或因旱季水库开闸放水,一些沙坑被类似假顶子的结构完美覆盖,隐藏在水下的越来越多,先后让几条鲜活的生命不知所踪。 曾经有一对双胞胎兄弟,高考结束后,各自填报完成了心仪的大学志愿,高兴地陪爷爷一起去柳河钓鱼。 天气过于炎热,蝉鸣恣意聒噪,兄弟俩都忘记了河水底下潜在的巨大危险,双双脱掉衣服,跳进河中。他俩游着游着,不觉游到河水深处,于无声无息间消失不见了。 搜救人员想尽一切办法,找了几天,最后在一个塌陷的沙坑里挖出了一个的尸体,另一个的却再也没能找到。 失去了双胞胎儿子,那个做妈妈的疯了。 失去了双胞胎孙子,那个当爷爷的大病一场。病愈后,他再也不愿开口说话。 当两份大学录取通知书送达后,双胞胎的爸爸…… 第72章 未来公婆态度各异 “好再来”全羊馆的老板虽然身材矮小,其貌不扬,有人戏称他是武大郎转世,却长了一副装满经济的头脑,他率先开辟了兮和县的烧烤业。 此刻,前来吃烤羊肉的男女老少不可计数,店里乌泱泱坐的团团簇簇。 烧烤师傅在巨大的长条形烤炉前忙的不亦乐乎,几个小伙计端着装满烤肉串儿的盘子,陀螺似地穿梭在客人中间,老板娘一张略带立体感的脸笑成了一朵盛开的大丽花。 “好再来”的老板独具慧眼,花重金请来的烧烤师傅的确是有两把刷子的。由他亲手烤制出的一串串羊肉外焦里嫩,油而不腻,味道鲜香而独特,客人只需轻轻咬上一口,咀嚼两下,再挑剔的味蕾也会被瞬间驯服。 季月朋、罗士伟和杨默然坐在店中的一个角落里,边聊天边等待小伙计送上烤羊肉串。 现在,这三兄弟都有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女朋友,谈论自然具有了很强的一致性。 此时,还是罗士伟发起了话题,季月朋热烈应和着,杨默然则是一位天生的倾听者。 杨默然出生后,父亲看着他一双活泛而明亮的眼睛,忽然想起《易经》里的一句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于是,他一拍大腿,为儿子取名默然。 果真他的儿子人如其名,话一向不多。然而,他只要一开口,总能说到点子上。 今天的话题是福利分房真的会成为历史吗? “白大姐,明天是我第一次去月朋他们家,带什么礼物比较合适呢?” “小季是怎么说的?” “他什么也不让我买,说我就是最好的礼物。” 方子玉的话没说完,脸已经红了。 “这个小季啊,他会一辈子都对你好的,我们家老尤没看错他。” 白大姐的话只说了头和尾,略去了中间。她说完后,还是开心地摸了摸方子玉的头发。 “礼物要称心,我该买什么好呢?” “今天上晚班时,让小季过来一趟,我帮你俩选,尽量让你婆婆满意。” 白大姐说完,怜爱而担心地看了方子玉一眼。她以过来人的经验,很知道大多数婆婆是喜欢嘴巧的儿媳的。 方子玉的心眼太实,嘴巴也不甜。而小季又是很孝顺的,这一点是好还是坏,要取决于他娘对方子玉的态度。 小季的娘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能不能好好对待方子玉呢? 很多时候,再好的感情也会败给婚后的柴米油盐,如果再遇上个恶婆婆从中作妖,小家庭的日子必定会过的鸡飞狗跳,实心眼又内向的儿媳只有受委屈生闷气的份了。 小小的兮和县城,近年来离婚的事已不鲜见。因为婆婆从中搅和,导致夫妻感情破裂的,占了大多数。 白大姐还是第一次做媒人,是真心希望这对经她玉成的年轻人,能喜结良缘,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 第二天吃过早饭,方子玉跟季月朋一起,两人坐上了回季家山窝的客车。 这趟车是最近新增的线路,恰好路过季家山窝。 虽然还是辆旧车,却给了乘车人在时间上的选择。 季父起了个大早,骑着自行车,绕过龟壳山,奔上大路,去了十几里外的集市。 当他驮着满满一篮子的新鲜肉菜回家时,还不到吃早饭的时间,季母站在院子当中剔牙。 “今天这份卖米豆的,是早起现摘的,又嫩又新鲜,我多买了些。中午吃水饺,就包两样馅的吧,一样是猪肉米豆馅的,一样是韭菜鸡蛋馅的。集上卖的韭菜没有咱家的好,一会儿我去割一些回来。” 季父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解开绳子,将自行车后座上的篮子取下。 “谁说中午要吃水饺了?这么多菜,鸡鱼肉蛋的很齐全,还不够吗?再说了,月朋是从来不喜欢吃饺子的。” 季母虽见不得季父今天这般高兴,还是压抑住内心的不快,笑了笑说。 “接风饺子,送行面。人家孩子这是第一次进咱的家门,总不能失了礼数吧?” “我一个人忙不过来,等月青来了再说吧。” “月朋第一次去子玉他们家,人家是怎么招待他的?子玉九十多岁的爷爷步行了十几里路,专门去镇上的羊肉铺,预定了现杀的新鲜羊肉,还亲自……” “谁能跟我们家月朋比!从小到大,他不管去谁家,都是被高看几眼的。” 季父听了,知道今天这饺子十有八九是不会包了。 未来的儿媳第一次进门,是特大的喜事一桩。 季父可不想破坏如此难得的好心情,他忍了忍,咽回还想说的话,转身出门,去了山上。 几天前,山上的一头母羊生下了三只小羊羔。 有一只生的十分瘦弱,需要有人帮助,它才能吃上羊妈妈的奶水。 季父喂饱了那只小羊羔,又抓起一大把玉米,站在樱桃树下,嘴里发出“咕咕咕”的呼唤,附近的鸡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里猜想着也许又能吃到加餐了,立刻都伸长脖子,撒开壮硕的双腿,跑了过去。 金灿灿的玉米粒飞起,落地,鸡们争相啄食起来。 季父瞅准一只最肥最大的芦花公鸡,一把抓住,提去茅屋后的溪水边,拿刀宰了,拔光鸡毛,开膛破肚,清洗干净。又提回茅屋,剁成大块,下锅。 今天,季父将亲手炖出一道家乡大菜,款待未来的儿媳。 炉膛中,干燥的苹果木热烈地燃烧着,团团簇簇的火苗儿如同欢快的舞者,欢快地舔着铁锅黝黑的锅底,果木特有的香气徐徐升腾,丝丝缕缕地冒出锅沿,滑入锅盖的缝隙,忘情地亲吻着每一块肥嫩q弹的鸡肉。 松菇美美地吸足了鸡汤,胖胖地撑圆了一度干瘪多皱的小伞,倾吐着菌类独有的芳香,开启了絮絮的私语。 时候差不多了,季父撤去几根苹果木,火势减弱,沸腾的鸡汤慢下性子,温柔地抚摸着每一块食材,将各种香味儿恰到好处地糅合浸润在一起。 眼前的炉火从容燃烧,耳畔的百鸟自由歌唱,令人心生惬意。 季父喜欢朴素的山野,喜欢鸟鸣幽婉的山林,可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过此刻这般的甜美。 炉膛里的火光变得柔和起来,季父凝神倾听,全力捕捉着他最喜欢的那一群“鸟类歌者”的欢唱。 山雀,是季父最喜欢的鸟儿。它不但能消灭贪食树木和庄稼的一切害虫,叫声也好听。它的歌喉清脆,唱词简约。 听!侧起耳朵,仔细地听!它们的大合唱又开始了: “滋嘿、滋嘿、滋滋嘿……” “滋滋、滋、滋……” 风吹过树梢,将对山雀唱词的解读留在片片舞动的树叶上: “生活啊,美滋滋,只管嘿嘿、嘿嘿的乐吧!” 第73章 山村里的《清明上河图》 驶离国道,客车拐上通往乡间的土路,那些路时宽时窄,坑坑洼洼,延伸,分叉。 在不断的颠簸中,客车走走停停,随着车门的每一次打开,都会有人被吐出来,或是放在村头,或是放在村中,或是放在村尾。 已经被吐出去的,满脸喜悦;即将被吐出去的,也心怀喜悦。 季月朋一直握着方子玉的手,不时看着车窗外,告诉她路过的每一座村庄的名字,每一座山的名字,每一条河的名字,每…… 方子玉认真地听着,好奇地看着,她竟然没有晕车。 村庄里探出的那一条条小路,是方子玉最喜欢的,尤其是用多种形状、不同颜色的石块拼接铺成的小路。 每一条都是不规则的,看上去却自然天成。 它们弯弯曲曲的向前,再向前,延展出遥远而朦胧的诗意。 此刻,如果再下点儿小雨就更好了。 方子玉这样想时,忽听“咣当”一声,客车停下了,司机粗野地骂了句娘,说声车又坏了,拎起工具包,下去修车。 “月朋,这儿离家还远吗?” “不远了,走近路的话,只需要翻过前面的那座龟壳山,再走一百多米就到家了,比坐车绕路还快。”季月朋略带自豪地说:“站在山顶上,整个村子尽收眼底。” “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下车吧,走着回去。” “你穿着高跟鞋,哪走得了山路。” “先走走看,实在不行,再回来坐车。” 说走就走,他俩下了车。 季月朋与趴在车底下忙活的司机打了声招呼。 方子玉试着走了几步,高跟鞋踩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她的身体有些打晃,却有一种很好玩的感觉。她一下兴奋起来,竟比季月朋走的还轻松。 爬上山头,方子玉喘口粗气,站直了,放眼望去,不由心生欢喜。 季家山窝村子不大,房屋高低错落,杂而不乱,有石头砌成的,有青砖垒成的,有茅草屋顶的,有灰瓦屋顶的,也有红瓦屋顶的,古朴素雅,伴着午时淡淡的炊烟,显得恬静而祥和。 老人、小孩子、男人、女人,或坐,或走,或肩挑担子,或手推木车,或…… 鸡、鸭、牛、羊、小猫、小狗等,或在院里,或在门外,或静,或动,或…… 高高矮矮的树,绿油油的,或开着花,或挂着果,或…… 小河里的水悠悠流淌着,河岸两边的人家参差有致。 所有的一切,和谐而松散,充满着生活的气息,颇有几分《清明上河图》的意境。 “好美的小村子呀!有山,有水,还有……” “你是很喜欢了?” “嗯。我很喜欢。” “我还怕你不会喜欢呢。猜猜看,哪是我们家?” “是不是那一家?” “对!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看到了院子里的大黄狗,好像还有个小女孩儿探头一闪,又不见了。” “一定是秀秀。你看见村子中间那座青砖红瓦的房子了吗?” “看到了。” “那是爹和娘几年前就给我俩盖好的,爹还仿照着城里人住的楼房,做了一些特别的设计,比城里一些新建的平房还要好。” “是给我俩盖的?” “当然是给我俩盖的,吃过午饭,我带你进去看看。” “真好!等我俩退休后回来,也能过上田园生活了。” “那还要三、四十年呢,你想的可真远。” “幸福的时光过得很快呀!你没听说‘天上方一日,人间已千年’吗?” “子玉,你相信吗?我会让你幸福的,一直幸福下去。” “我相信!这辈子都会相信。” 方子玉甜甜地说完,低头往山下看了看,知道穿着高跟鞋是无法走下去的,便抬脚脱下,拎在手中。 “我们这里有句俗语?” “什么俗语?” “上山鸡斗斗,下山滚棋溜。” “很形象啊!我脱了鞋再走,就不会像棋子似的滚下山了。” “你先不要忙着下山。” 山头上,季月朋飞快地向四处张望了一下,确定附近没人,便将手里提着的东西交给方子玉一部分,然后弯下腰。 “你要干什么?” “快!快趴在我的背上,让我背你下山。” “那怎么行?让村里人看见多不好意思啊!” “我已经看过了,附近一个人也没有。” “那也不用你背,我能行。” “我知道你行,可你现在只穿着丝袜,和光着脚没有多大区别。这个季节,树上的毛喇子常常会掉下来,被人踩死后,残留的小小毛刺依然带着毒性,被风吹得到处都是,且肉眼难以看见。一不小心踩在脚底,那种刺刺挠挠的疼痛一些大男人都受不了。” 方子玉听了,只好乖乖地趴到季月朋的背上。她从小就怕虫子,各种肉乎乎的爬虫她一概都怕。 季父锁好园门,下山回家,他一手提着炖好的鸡,一手拿着洗干净的韭菜,走到河边,一抬头,看到季月朋背着方子玉,正小心地从龟壳山上往下走,他赶紧退到一棵粗壮的大树背后,藏好。 看到两个孩子相处的这么好,他打心底高兴。 下了山,方子玉穿好鞋,和季月朋走出一段路,季父方从大树的背后走出来,趟过河水,高兴地大踏步追上去。 “你俩这么早就回来了?” “爹,您今天也不在家里歇着,还在山上忙呢。” “最近山上没多少活,爹不累。” “您是炖了鸡吗?好香呀!” “小鸡炖蘑菇好吃,用苹果木烧火,炖出来的更好吃,在山上做也更方便。” “子玉最喜欢吃鸡肉了。” “那可真好!” 方子玉看着季父,亲切地叫了声叔叔。 季父眉开眼笑地答应着,三人一起向家中走去。 “汪!汪汪!……” 还没等走近家门,大黄欢快的叫声已送出院墙。 “娘,我哥哥带着新嫂子回家了。” “大姨,我哥哥带着新嫂子回家了。” 方子玉的脚刚跨过门槛,东屋里突然跑出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齐对着堂屋大声喊。 小女孩儿是季月朋的妹妹秀秀,小男孩儿是季月朋的表弟。 听到“新嫂子”这个称呼,方子玉的脸一下红了。 “都回来了,快到屋里坐着,你姐姐还在灶屋里忙呢,饭菜一会儿就好。” 季母从堂屋里走出来,笑着说。 季月朋的胳膊轻轻捅了捅方子玉的胳膊,方子玉看着季母,轻轻叫了声姨。 季母笑着,含糊地应了一声,手里拿着的半桶陈醋忽地晃了一下,将狐疑的目光瞥向季父,意识到方子玉的存在,又迅速收回。 “客车在村头坏了,我和子玉抄近道走,半路上正巧遇见爹,我们就一起回来了。” 季月朋见季母的笑容似乎不对,连忙解释。 “怪不得秀秀和你表弟几次去村后,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都没接着你们呢。”季母很自然地在脸上又铺了一层笑,接过方子玉手中的几个礼盒说:“你这孩子,来就来吧,大老远的,还带什么东西啊,家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方子玉不好也不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季父早已走进堂屋,走向屋角大缸上放着的面盆,拿起盖顶,见盆里空空的,果然没和面,他叹了口气,将韭菜放在菜板上。 季月青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米豆熬猪肉,她同方子玉打着招呼,看似热情。 第74章 你娘是一坨屎 时间如白驹过隙,又是一年的中秋节,转瞬已在眼前。 天上那一轮明月周身散发出和悦而明媚的柔光,它似乎被人间万户团团圆圆的喜庆陶醉了,白白胖胖地倚在云间漫游,一颗星星不知何时滑过去,做了它项下的吊坠,很是俏皮地摇一下,再摇一下。 季家院子的上空,明月再度驻足,虚眼观望,忽而蹙眉。 就在方子玉第一次登门,正式拜见未来公婆后的次日下午,肖玲从东北回到了娘家。 得知季月青也在娘家小住,肖玲便去了季家。 季母见到出嫁后的肖玲,不由心内发怔,这姑娘一朝做了人妻,是越发漂亮越发动人了。她的嘴巴也更甜了,说出的话让季母听得顺耳,听得心欢。 那一夜,季母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方子玉和肖玲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在她的眼前不断晃动着,晃着晃着,晃进了她的心里—— 无论是外貌,还是言谈,方子玉都无法与肖玲相提并论。 季母的心理天平再一次失衡,前后左右地摇摆出一个个旋涡。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改写普通农家子女命运的大事,陡然令季母悔青了肠子。 此后不久,另一件事情的出现,竟然令季母渐生恶念。 知子莫若父。 季月朋的心思,季父是懂的。 方子玉走后的第一个周末,季父便开口同季母商量为儿子订婚的事。 却不知,肖玲不合时宜的出现,重新唤起了季母对方子玉的诸多不满。 挑选儿媳的“三面糊锅”论仿佛长出了爪子,再度跳出来,时不时地抓几下季母的心,挠一通季母的肺。她哪里肯痛快的答应? 依照山区的既定风俗,方子玉在季月朋去过方家岭,得到方父方母的认可后,季父季母最多在一个月内就应该让季月朋带方子玉到季家山窝,并在春节前,最晚也要在春节后为他俩订婚。 而季母呢,却没有按常理出牌。 “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违背我们这里的老规矩?这次,你又有什么理由?”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上纲上线了?竟然……”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还是干脆一些,直接说出你为什么又要拖延为月朋订婚的的理由吧。” “订婚是人生大事,我们做父母的不能委屈了月朋,必须办的既风光又体面。” “难道我们家没有这个能力吗?不要说是给一个儿子订婚,就是三个五个的一起订,也不成问题吧?” “你一向都很能干!我们家没有这个能力,谁家有?” “你就不要给我戴高帽子了,说重点。” “我们家是有钱,但一时难以凑手。存在银行里的那些钱,没有一份是到期的。” “什么时候到期?” “快了!你尽管安心忙你的吧。等其中的两张存单都到期后,我自然会同你商量,一起张罗为月朋订婚的事。你以为我不急吗?我黑天白夜地都盼着早点儿抱上孙子呢。” 等了一个月,又等了一个月,季父不见季母有所行动,只好又开始催了。 季母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将为季月朋订婚的时间选在七月。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季父再次问季母,季月朋订婚的日子选在七月的哪一天时,季月朋的姥姥忽然生病,住进医院,订婚的事只能先缓一缓了。 这一缓,又到了中秋节。 一家人圆了月,喝罢酒,季父没吃饭,拿起手电筒,去山上守夜了。 “月朋,你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个顶个的,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 季母低低地自言自语着,神态茫然而悲凉。 “娘,您怎么了?您是了解我的。怎么、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没、没什么。你结婚后,逢年过节那天,都能带着老婆孩子回来,我们全家人在一起团团圆圆的过吗?” “我们会回来陪着您和爹,还有秀秀,全家人热热闹闹的过年过节的。” “是呀!人多了过年过节才热闹。娘这样想着时,在梦里都笑醒了。每年的每一个节日,你们都会回来吗?” “您放心吧,只要单位放假,我们一定会回来。” “果真这样,娘和你爹就不会遭村里人笑话,也算是熬甜了。还有啊,子玉不会炒菜,更不会做饭,你俩不能老是吃食堂吧?娘一想起这些,真恨不得把自己分成两半儿。一半儿留在家中照顾秀秀,去山上帮你爹干活;另一半儿跟你们进城去,能天天给你们做好吃好喝的,能有更多的日子心疼你们。” “娘,您不用担心,炒菜做饭都不难学。我再给您倒杯酒吧。” “娘不能再喝了。你、你还记得你老姑奶奶说过的那句话吗?” “是、是哪句话?” “还能有那句话?你不会也忘了吧?” 季母的语气酸酸湿湿的,她边说边又抬起手,擦了一下眼角,季月朋的心立刻慌起来。 “我、我没忘记,老姑奶奶说‘你娘就是一坨屎,你也是从那坨屎里爬出来的’。” 此情此景,老姑奶奶的那句至理名言,季月朋不想说,却又不能不说了。 季母听着,高兴地点了点头,夹起一大筷子猪肝,放进季月朋的碗里。 “今天买的猪肝又好又新鲜,娘用急火爆炒的,香嫩可口,你多吃点。” “娘,我吃饱了,我想出去凉快凉快。” “去吧,不要走远了,就去河边,那里凉快。” 其实,季月朋并没吃饱,他再次重复了老姑奶奶的那句至理名言,压抑住胃里的一阵翻腾,忙一推饭碗,起身离开。 走出院门,季月朋来到河边,看着水中的月亮有些变形,心神也变的不安。 从记事起,在很多的场合,只要小月朋也在,季母便会以各种方式,水到渠成地将老姑奶奶的这句话送进他的耳朵里。 那些有儿子的女人听了,也会马上附和,更有人展开了自由想象的口舌,称赞起那位老姑奶奶的贤德与孝顺。 日子久了,季母说的多了,说的又巧妙,这句话自然而然地种进了季月朋的心田:既为人子,有娘生之养之;娘即使再不好,也要无条件的孝顺她。 而那位老姑奶奶呢? 据说她尚在人间,却似神龙一条,总是见首不见尾。 今年,在季家中秋节的家宴上,老姑奶奶的那句话成为最后上桌的一道压轴大菜。 地上的季母称了心,天上的月亮迷了眼,风觉的有些恶心,也有些纳闷,疑惑这老姑奶奶是何许人也?莫非是孔老夫子的第n次方转世?否则,她又是从哪里得来的灵感呢? 第75章 没能见到重孙女儿 方子圆和王海波的婚期在即,他们的婚房早已布置妥当。 最大的亮点是爷爷亲手打造的那件嫁妆——橡木浴缸,占据了卫生间的半壁江山。 在浴缸的一侧,爷爷精心雕刻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在几片荷叶的簇拥下,荷花的灵动中溢出浅浅的娇羞。 梅络英送给方子圆的结婚礼物有两份,是先后送出的,时间差并不大。第二份礼物是一个挂表,雕工非常的精致而罕见,整个钟面镶嵌在一朵高仿真的向日葵花朵中,时针、分针和秒针不疾不徐地进行着圆周运动。倘若静下心来观看,那朵葵花还会徐徐生出多维的延展美。 方子圆非常喜欢,将其挂在新房客厅正中的墙上。 每一个晴朗的早晨,都会有一缕阳光穿过窗子,落在挂表上,温柔地抚摸着其中的两片或三片花瓣。 方母查看了老黄历,择了吉日,请两个妯娌来到家中,给方子圆缝了几床崭新的被褥。 在王海波迎娶方子圆的前夜,方母亲手将几张百元大钞缝在她嫁衣的内侧,贴着腰的地方,俗称“压腰钱”。 除了几床四个角各缀一串花生和栗子的新被褥,几个暖壶、瓷盆,再没有其它的嫁妆了。 在兮和县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凡是姑娘有兄弟的,她出嫁那天,必须由她的兄弟或兄弟们亲自送到婆家,不管她的婆家是近是远。否则,新娘会被婆家人瞧不起的。 在方子圆结婚的前一天,将近日落时分,方子程终于推开院门,回家了。 爷爷高兴地从屋里迎出来,热切地看向他的孙子的身后,看了很久,也没有看到他的孙媳妇,更没有看到他的重孙女儿。只看到落日将楸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只灰色的鸭子扭着肥硕的屁股,抬起宽大的脚掌,在那影子做的琴弦上左拨右弹,噗噗有声。 方子程跟爷爷打了声招呼,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爷爷收回目光,慈爱地看着他,点点头,又笑了笑,默默地回到现在住的小屋中,动手卷起一根纸烟。自从他的儿子和儿媳从兮和镇搬回方家岭,他便主动将宽敞明亮的堂屋里间让出来,给他们住了。 爷爷失落的目光打在方子玉的心上,酸酸的,疼疼的,她对方子程有些不满。 “哥哥,你怎么没带着贝贝一起回来?爷爷还没见过她,一直都很想她呢。” “天太冷了,贝贝又太小,你嫂子……” “怎么数你话多呢?你哥哥大老远的回来了,还不赶紧摆好桌子,盛好饭菜端上去。” 方母说完,不满地瞪了方子玉一眼,端起一摞碗碟,走进灶屋。 “子玉,你姐姐呢?” 方子程坐在饭桌边,拿起筷子问。 “村东头三大爷的小孙子感冒了,在家里挂吊瓶,小叔忽然有急事走开,让姐姐去替他了。” “她可真是个大忙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需要。明天就要出嫁了,今天还不能闲着。”方子程咬了一口煎饼,继续发着感慨说:“等她结婚以后,生了孩子,非得忙成一只八爪鱼不可。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做什么护士呀!工作辛苦,麻烦事多,地位也一般。” “姐姐的扎针技术一流,各方面能力都强,工作又任劳任怨,从不出错,我相信她很快会当上护士长的。” “都上班好几年了,想事情还这么简单,你以为是在学校呢?考试成绩常常第一名,表现好,人缘也好,就能当上班长了?” “子玉,你怎么就是改不了话多的毛病呢?当初,我和你爸爸让子圆报考师范学校,可她硬是不听。现在的女孩子当老师有多好啊!一年的假期不断。夏天热了,会放暑假;冬天冷了,会放寒假。既能上班挣钱养家,也有时间在家教娃带娃,想想就让人高兴。” “我去看看姐姐忙完没有,叫她回家吃饭。” 方子玉出了家门,拐过第一个巷口,看到爷爷已经走在前面,忙小跑着,追上爷爷,挽住他的一只胳膊。 前面的必经之处,忽然传来一阵狗的狂吠,继而是打斗中发出的撕咬声,还有猫的三两声尖叫夹在其间助阵。 不知是哪几家的狗又相互掐起来了,听上去掐的很凶。 方家岭及其周边的村子,差不多有半数以上的人家都养着狗或猫,它们除了看家护院捉老鼠,经常以掐架的方式进行娱乐,在消耗掉过剩精力的同时,常会滋生出一幕幕激情大片。 方子玉胆儿小,听着那阵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不怕!不怕!” 爷爷轻声说着,将方子玉拉到自己的身后,探身从近旁的柴垛里抽出一根槐木棍儿,握在手中。 方子玉也学着爷爷的样子,抽了一根细些的,攥在手中,站到爷爷身边。在一抽一攥之间,她似乎不那么害怕了。 正在这时,一只战败的花狗哀鸣着,穿过幽深的巷子,气急败坏地冲方子玉狂扑过来。 爷爷迅速将方子玉拽到身后,瞅准花狗的鼻尖,挥棍打下去,花狗惨叫一声,折转身,落荒而逃。 后面紧跟着的群狗反应机敏,猛一转身,掉头飞跑。 其中的一只反应慢了半拍,被撞了个四脚朝天,它顾不上疼痛,一骨碌爬起来,惶急地跟在后面。 远远看去,这场狗战剧瞬间来了个大反转,已不再是一群狗追着咬一只狗,而是一只狗在追着咬一群狗了。 恍惚间,花狗也觉的是自己胜利了,它的叫声里没有了疼痛和悲哀,变的高亢而威武,它的脚步也越来越快,眼看就能咬着跑在最后的那只狗的屁股了。 花狗高兴极了!从此,它将会是一只英雄之狗,在狗群里收获荣耀和地位,不再受到伤害。 一群放学的小男孩儿看见了,连连拍着巴掌,齐声叫好。 有几个孩子快速捡起地上的石头,用力向狗群掷去,肩上的书包随着身体的前倾,一下飞起来,钢笔铅笔等在文具盒里来回碰撞,“哗啦”、“哐啷”的声音响成一片。 第76章 蛇打七寸狗打鼻尖 “爷爷,您真厉害!您用的是什么招数啊?” 方子玉看着狼狈逃窜的狗群哈哈大笑,眼角都笑出了泪,她边擦眼泪边问。 “打蛇啊,要打七寸;打狗呢,要打鼻尖。” 爷爷一手摸着自己雪白的胡子,一手摸着方子玉的头说。 “爷爷,您怎么打的那么准啊?” “爷爷年轻在外闯荡时练就的。那时的狗,有很多是恶狗,一旦咬起人来,又凶又狠。” “爷爷,您那时才十几岁,独自一个人在异乡,一旦遇上恶狗,不害怕吗?” “怕有什么用呢?有些狗也是欺软怕硬的,特别是恶狗。所以遇到狗一定不要跑,你一跑,狗会知道你是害怕了,它会更起劲地追着你咬。人在一般情况下,通常是跑不过狗的。” “是不是要抢先出手,一下将狗打痛了,打怕了,就不会被它咬着了?” 爷爷看着方子玉,温和地笑笑,点了点头。 “打狗呢?还要分假打和真打两种。遇着一般的狗,你只要弯下腰,假装在地上摸石头,它就会吓跑了。遇着恶狗,你若弯下腰,它会更凶,就要真打了。这个真打,必须出手快,更要稳、准、狠,一下击中狗的要害部位,让它吃痛。否则,它会疯狂地反扑,一个人是难以抵挡的。” “爷爷,您、您那时被恶狗咬伤过吗?”方子玉一脸担心地问。 “爷爷的运气好着呢!最初几次遭遇恶狗反扑时,都被它的主人及时出门呵斥住了。后来……” “后来您就学会了打狗须得‘稳、准、快、狠’的要诀,对吗?” “对!你说的很对。” 爷爷说着,送给方子玉一个赞赏式的微笑,于无形中增添了她的自信。 成年后的方子玉时常会在心里想,她要是在爷爷跟前长大就好了,或许她也能成为姐姐那样的人。 很多时候,爷爷的一个动作,一句话,甚至是一个眼神,传递出的都是爱,都是鼓励,都是褒奖,更有一些关于人生的智慧。 可惜方子玉跟爷爷在一起的时间太少,更可惜她的头脑迟钝,又缺乏应有的领悟力。 从小到大,在方子玉的记忆中,爸爸是严肃而寡言的,对她尤甚。所以,她一直是有些怕爸爸的,倾其一生都是。妈妈总喜欢怨天尤人,常常责备她这事做的不好,那事做的不对。当然,妈妈也有对她好的时候,但她必须是个安静的倾听者,倾听妈妈诉说她过往遭遇的诸多不幸,感受她的一切负面情绪。哥哥呢,送给她最多的则是两个歇后语。一个是老太太去鸡窝——笨蛋,另一个是狗熊它娘怎么死了——笨死了。直到七岁那年,姐姐到了入学年龄,从爷爷的家中回来后,她和姐姐在一起,才有了属于自己的快乐。 笼罩在方母日积月累的负面倾诉中,幼年的方子玉好像被裹在一张未知的大网里,外面的人似乎都带着面纱,她无法看清他们,也害怕看清他们。 方子玉在一天天的长大,却失去了与人交往的能力和信心,除了方子圆,她好像没有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同龄人。她在小小的年纪走上了工作岗位,踏入社会,更加谨言慎行。每天在单位、食堂、宿舍的三点一线上,周而复始,日复一日,除了认真工作之外,她唯一的爱好是读书。 结婚后的方子玉,除了读书,渐渐热衷于养花种草。在狭小逼塞的居住空间里,养一盆花,种一盆草,时常看着花开了,草绿了,心情也会为之开朗起来。 一个人如果单纯是为了活着,物质上的衣食住行有保障即可。然而,要想活的好,还能活出自己,就必须构建起内在的精神世界。 生命从呱呱坠地到慢慢成长的路上,亲情、友情、爱情,顺次等在那里。遇见?错过?主动?被动?…… 对于方子玉而言,来自方子圆的知心,属于亲情;来自白大姐的关爱,可以算是友情吧。季月朋的出现,让方子玉怦然心动,他给了她暖心的爱情。从此,她的精神世界向着饱满的趋势前行。 多年后的那一夜,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穿透黑暗,一条三尺白绫悠悠飘远,坠落。 方子玉在被泪水打湿的书页中,看见了一束照亮内心的光,她决定好好活下去,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能遇见自己,找到自己。 “爷爷,天都快黑了,您不在家中待着,怎么还出来呢?” 方子圆刚走出三大爷家住的小胡同,迎头看见暮色中,方子玉正挽着爷爷的胳膊走来,忙跑上前去,挽住爷爷的另一只胳膊,心疼地说。 “你不用担心,村子里的每一条路都和我是老朋友了。哪里有块石头,哪里有块坷垃,哪里高出来一些,哪里洼下去一块,爷爷的眼睛不用看,脚就先知道了。”爷爷笑呵呵地说:“你那小侄子的烧退了没有?” “已经退烧了。不出三两天,他又会生龙活虎似的了。” “姐姐,你没看到爷爷刚才打狗的场面,简直是太精彩!太震撼了!” “怎样的精彩与震撼?说来听听。” “有人来了,以后再说给你听。” 不远处,走来一群去野地里拾柴搂草的人,那些大大小小的柴捆,有的被搁在肩上挑着,有的被放在背上驮着。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亲热地同爷爷打着招呼,爷爷笑呵呵地一一回应着,方子圆在爷爷的回应中送上她的微笑和问候。 这一晚的方家,谁也没有提及钱梅朵母女的缺席。他们高高兴兴地吃了顿久违的团圆饭。 爷爷破例拿出搁置已久的白瓷牛眼盅,喝了满满两盅白酒。 喝了酒的爷爷,脸色变的红润起来,他笑呵呵的,像极了天上下凡的老寿星。 这一晚的王家,院里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王父和王母几乎一夜未眠,都眼巴巴地瞅着窗外,盼着天上的太阳能早早地升起来,王海波好快些将方子圆迎娶进家门。 离窗子最近的那颗星星不由发出感慨:这老两口儿呀,他们盼这一天,仿佛已经盼了几辈子,他们竟然比要做新郎官的儿子还高兴。 第二天一早,方家岭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几乎倾巢而出,都赶着去看方子圆出嫁,那场面真是少有的热闹和欢腾。 第77章 订婚的吉日 办公室里,季月朋垂手而立,尤主席拿着他用电脑打印出来的那份会议文件,一页一页地翻着,看的很专注,通篇的文字和标点没有一处错误。他看完后,很满意地点点头。 “你最近下了不少功夫吧?打字速度提高的这么快。” “只要有时间,我都会坐在电脑前练习五笔打字,现在一分钟差不多能打一百个字了。我正在尝试练习盲打,一旦熟练掌握,不仅打字速度更快,文字输入的正确率也会提高。” “不错!有了目标,再付诸行动,就一定能实现。”尤主席意味深长地看着季月朋说:“你一定要脚踏实地,努力干好本职工作,属于你们这代年轻人的机会很多。” “我一定不会辜负您对我的培养和期望。” 尤主席还要说什么,他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忽然急促地响起。季月朋礼貌地退出去,轻轻地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下班时间快到了,季月朋接到白大姐的电话,让他去家中吃晚饭。 放下电话,季月朋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第一次带方子玉回到季家山窝,正式见过父母家人之后,季月朋的情绪一直是快乐而饱满的。 在幸福中,季月朋等待着一个好日子的到来,那个他和方子玉订婚的好日子。然而,他不但迟迟没有等到,却在中秋节的家宴上,在吃了大半肚子美味后,被迫重复了老姑奶奶的那句话,那句足可以令食物翻腾出喉咙的话。 季月朋十分费解,他实在不明白季母究竟是怎么了? 今晚,白大姐会提起订婚的事吗? 季月朋该对白大姐说些什么?又该怎么说呢? “一进九月,这好日子真不少。你看我们选在哪一天合适,赶紧把月朋的婚事订了。” 季父手捧一本老黄历,逐日看着,态度很坚定地对季母说。 “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 “又是什么事啊?” “八月二十三那天,我去赶集,正巧遇上一个游方的和尚,他算命可真是灵验呀!当场给几个人算了,个个都算的很准。我想着月朋订婚是件大事,马虎不得,于是请他给算个上好的日子。谁知他说月朋今年不能订婚……” “月朋是订婚,又不是结婚。你找什么算命先生?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我错了吗?我做这一切还不都是为月朋好,为我们这个家好呀。” 季母说着,一下又抹起了眼泪。 泪水,是季母的武器,更是季母的道具,在她的丈夫和儿子那里屡屡奏效。 都说流泪与否一般是不由控制的,但在季母则不同。她的眼泪总能收放自如,很像是安了开关的水龙头。需要时,轻轻一拧,就流出来了;不需要时,轻轻一拧,又止住了。她这一哭,又奏效了。 “那、那个和尚是怎么说的?” “他说月朋若在明年订婚,结婚后即使不生双胞胎,也一定会生个男孩儿的。而且明年订婚,于他的前程更为有利。” 其实这些话,是季母透过和尚的话自行生出的臆想。她不喜欢方子玉,越来越不喜欢了。这只丑小鸭实在可恨,她是施了什么样的魔法?还没进老季家的门呢,这家里两个男人的心就都跑到她那里去了。 当季母听人绘声绘色地讲起,看到季月朋背着方子玉走下龟壳山的情景时,心里更是涌起一阵阵难以名状的滋味。 然而,季母的内心还是很笃定的,她相信只要有时间,凭借她的手段,季月朋要娶的人,一定不会是方子玉。 “这都是些没有根据的话,你也信了?” “我还没说完呢,集上开豆腐店的老陈头儿你是知道的吧?” “说和尚呢,你怎么又扯到了卖豆腐的?” “你别着急呀,听我慢慢说。那天,他领着四岁的小孙子路过,冷不丁被那个和尚叫住,告诉他那孩子今年的八月命里犯水,只剩最后几天了。切记要看好孩子,一旦躲过这次生死劫,他将来即使不能大富大贵,也会一生顺遂的。老陈头儿一下就听进心里去了,他是又害怕又高兴,一把抱起孙子,抱得紧紧的,急急地回到家中,将水缸、水桶、水盆里的水统统都倒掉,套在一起,倒扣在地上。然后才将和尚的话对他的老婆和儿媳说了一遍,并再三再四地叮嘱她们娘俩这几天哪里也不要去,都待在家里,轮流看好孩子。可是就在昨天,八月的最后一天,那孩子……” “你怎么不说了?那孩子怎么了?他没出什么大事吧?” “没出大事?怎么会呢!你猜猜看,他是在哪里淹死的?” “我哪儿猜得着。” “那孩子竟然一头栽进家中今年新做的一缸酱里,一下就给淹死了。” “哪有这么神的事,凑巧罢了。”季父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惜了!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说到底,还是要怪大人照看不周。” “算命的和尚既然说了,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月朋今年还是不要订婚了。” “为月朋订婚,我同你商量过不止一次,你也是答应了的。因为他姥姥的身体不好,一拖再拖,拖了这么久。现在他姥姥的病好了,人也精神了,你怎么又变卦了?” “和尚的话,你可以不信。但是,你不觉的那姑娘没有旺夫相吗?” “你这一套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我呀,只相信家和万事兴,妻贤夫祸少。” 季父在心里冷笑一声,语气不软不硬地怼道。 “你、你……” 季母心虚地涨红了脸,眼泪刷地流下来,只见她的两腿一摊,眼看着屁股就要从凳子上滑落到地上,又要表演一席怨妇的长哭了。 “既然和尚提到了月朋的前程,你岂能忘了月朋的媒人是谁?他可是尤主席啊!” 季父见情况不妙,忽然急中生智,适时地搬出了尤主席,猛地点醒了季母,她将作势下滑的屁股收回到凳子上,泪水也戛然而止。 然而,她还是心有不甘,她还在犹豫着。 季父见了,忙将翻开的那本老黄历塞到她的手中。 “月朋的前途很重要,订婚也很重要,你好好看看,选个好日子。” “九月不行,没有合适的好日子。十月的好日子多,又是双月,订婚最好。” 季母捧着那本老黄历,装模作样地翻看了半天后,言不由衷地说。 “好!就按你说的,定在十月,是十月的哪一天?” “你选吧,除了初一和十五,哪一天都行。” 为了方便在外上班的亲戚们也能前来参加季月朋的订婚仪式,季父选了一个适逢周末的好日子。 季母看了,心中忽地一跳,不由暗自窃喜,满心欢畅。 “这一天好啊!双月双日,好像还是个星期天吧。” “就定在这一天了?” “就定在这一天了!” “你不会再变卦了?” “这是什么事呀?能像‘小孩子呲尿窝’吗?” “好!就这么定了。” 季父说完,放下那本老黄历,满心欢喜地走出家门,径自上山去了。 第78章 神童不会拍广告 梅络英一屁股坐到方子圆家的沙发上,胡乱脱下薄薄的毛线手套。她的呼吸急促,眼神里充满焦虑,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落在一张苍白的脸上,很是醒目。 方子圆没有急于开口,她拿起一个水杯,放进两匙红糖,缓缓倒入热水,用汤匙搅匀,轻轻递到梅络英手上,触到了她被夜风吹的冰凉的指尖。 “梅,发生什么事了?” “前几天,县电视台的两名工作人员忽然到我们家中,邀请林林接拍广告。” “不要急,慢慢说。” “我和妈妈都很高兴,觉的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林林去拍广告,既是一种锻炼又能获取可观的报酬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或许还会因此开发出林林其它方面的潜能,可谓一举数得,我急切地盼望达之能尽快打来电话。终于,我在办公室里等到了他的电话,迫不及待地同他说了这件事,不料被他一口否决了。” “达之的观点是?” “他认为孩子从出生起,在三岁之前的这段时间是至关重要的。因为他们的大脑就像一张洁白无瑕的纸,来自家庭和外界的一言一行,如同一支支笔,在上面写上或画上什么,便是什么。日后一旦发现哪里不对时,再想改变,难度会非常非常的大。电视台这次要拍的广告纯粹是商业性质的,为了保护林林身心的健康成长,以及他未来的良好发展,我们做家长的不能只看眼前,要将目光尽可能放的长远一些,再长远一些,才是对孩子真正的负责和关爱。” “你呢?你现在对此事是什么态度?” “我想了一夜,终于想通了,也认为达之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是赞同他的。” “达之没有从事教育工作,真是太可惜了。老一辈流传下来的那句‘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的话,听上去很简单,实则含义深刻。它既表明了孩子的成长是天性使然,也暗示了周边环境影响孩子成长的必然性和重要性。” “是呀!否则,孟母又何必三迁呢?可是……” 梅络英的话没说完,慢慢低下头,喝了一口水,缕缕的愁思缠绕进升腾的热气中。 “你和达之的观点统一了,不是挺好的吗?还烦恼什么?难道是伯母……” “对呀!我妈妈还没想通。当我告诉她达之的决定后,她笑着摇了摇头,说达之正忙于学习,这件事他一定没有真正的过脑子。我几乎又一字不漏地向她复述了一遍达之的话,她还是笑着摇了摇头,说达之再来电话时,你劝他千万要慎重地考虑好了,才能做出决定。说完,她带上林林出门去了。当天夜里,她没能睡好,屋里的床板‘咯吱咯吱’地响到天亮。她变得有些不对劲,总是心神不宁的。今天下午切菜,竟切破了手指,流了很多血。” “伯母不但有文化,还是个明事理的人。只要给她一些时间,她一定会想通的。” “让她一时半会儿就能想通,是很难的。家里什么时候能装上一部座机电话就好了。” “达之这次去市委党校学习多久?” “一个月,回来还早呢。” “伯母的感冒好了吗?” “本来已经好了,被这事一闹,感冒又来了。昨天半夜咳嗽的厉害,我起床给她吃了止咳药,今天看上去像是好一些了。” “林林呢?他没事吧?” “林林很好,能吃也能睡,每天欢实的跟只小老虎似的。达之不在家,我很担心妈妈为了这件事,或许会生出什么大病。” “孩子能被电视台选中去拍广告,有多少家庭求之而不得呢?如今,这天降的好运落在你们家,你俩却将其拒之门外,相信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一代也是难以理解的,更何况是伯母呢?她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加之爱孙心切,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为林林着想,而陷入执念。若想让她在短时间内做出相反的改变,没有难度反而是不正常的。” “是啊,连我都是左边掂量了,右边再权衡,想了很久,才想通的。说真的,有些事情即使想通了,也未必能当即放下。” 方子圆明白了,在这件事情上梅络英并没有彻底放下。既然如此,她又如何能说服自己的婆婆呢? 像宋母这样一个生活阅历极其丰富的人,有时只需要通过一个眼神或表情上的细微变化,就能猜中对方内心的真实想法。她和梅络英朝夕相处,怎能不清楚她的内心还在摇摆不定呢?她是随时都有可能重新站回到自己的这一边,共同推翻宋达之的决定的。 “梅,替林林婉拒这次难得的机会,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子圆,你是了解我的。在大事上,我一向听达之的,既然是听从了他的决定,便没有‘后悔’二字可言。” “给电视台那边回复了吗?” “还没有。我不想让妈妈感觉自己不被儿子和儿媳尊重,要等她想通了,才好回复。” “他们给了多长时间?” “最晚下周二。” “还有三天。” “对!只有三天了。” “这件事真是难为你,也难为伯母了。” “可不是嘛,我一着急一焦虑,又上火了。这次不但口舌生疮,鼻子里竟然也生疮了。早上起来,鼻子里面又干又疼,一点儿都不敢碰,真是太难受了。达之不在家,只有你能帮到我了。相信你一定能说服我妈妈,让她从心里接受我们的决定。” “你就这么笃定?” “是的,你一定能行,你的话总能入了我妈妈的心。” “好吧,我会尽最大努力的。不过今晚不行,我还要上夜班,也需要有时间充分思考一下。明天吧,明天我理好思路,晚上再去你家。” “行!海波出差了,明天你去我们家吃晚饭。” “伯母总是太客气,知道我去你家吃饭,又要格外的忙活。她感冒了,林林又需要她来照顾,不能太劳累,我还是吃过饭再去。” “我妈妈如果知道你要去我们家,而且还能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她心里一高兴,说不定感冒一下就好了。还有林林,他昨天又问我,子圆阿姨呢?她上班很忙吗?她都好长时间没来我们家了,是不是忘记林林了?我今晚是瞒着他,才能来你家的。” “这个小可人儿,我也很想他了。” 第79章 走在圆梦的路上 梅络英回到家中,感觉压在心头的那副重担已经卸下了一大半,很是放松地按照方子圆告诉她的一个小妙方,用温水润湿鼻孔后,拿棉棒蘸了香油,轻而均匀地涂抹在鼻孔内,然后上床睡下。 第二天一觉醒来,梅络英觉的鼻子里不干了,疼痛似乎也不在了。她高兴地起床,走进卫生间,掬起一捧温水,屏住呼吸,轻轻灌进鼻孔里,反复几次后,用拇指按住左侧的鼻孔,右侧的鼻孔用力呼气,结痂的疮面已经得到很好的软化,被气流掀起,随之冲出,大的如半块泡胀的黄豆皮,小的星星点点,兼有带着血丝的,左侧的鼻孔也如法炮制。 一分钟不到,梅络英的鼻子舒服了,呼吸通畅了,头脑也不再是混沌一片。 那种感觉,简直是太爽了! 宋母喜欢方子圆,也喜欢梅络英,而她的喜欢是截然不同的。 对方子圆的喜欢,宋母的潜意识中带了些许敬佩,两人更像是一对忘年交。在她的心中,方子圆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姑娘,是在千万人堆里也再难挑出第二个的。 对梅络英的喜欢,则纯粹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疼爱,还有一些怜惜。 自古以来,婆媳关系难处基本是定论,但也有例外,而这例外中,也有相处的情同母女般的,在宋家便是如此。 十几年前,宋母的婆婆去世,她从儿媳的角色中走出来。如今,她也做了婆婆,并完全进入换位的角色。她用真诚地母爱温暖着儿媳,之所以很快赢得了儿媳的心,极为关键的一点是在某些事情上把握好了适度的界限和分寸。 梅络英特殊的身世,使她对外界的人和事的感受比一般人都要敏感,很容易受到伤害。 所以,宋母从没在梅络英面前过多地表露出对方子圆的热情。并常常提醒自己,一言一行须得拿捏的恰到好处。 如今,她的小孙子被电视台选中拍广告,这无疑是天降之喜,势必会对他的人生起点产生一些正面的影响。做奶奶的还沉浸在莫大的喜悦和憧憬中,岂料儿媳听从了儿子的决定,自己秒变孤家寡人,实在令她难以接受。 这几天,一个名为“患得患失”的小魔怪住进了宋母的心里,日夜不停地翻搅着,搅的她那颗衰老而弹性渐弱的心脏起伏难安。 在辗转难眠的深夜里,宋母喉咙里关不住的咳嗽一声又一声,颤抖无助地撞在空而泛白的墙壁上,骨碌碌跌入一缕穿窗而入的月光中。她生出一股很想诉说的冲动,假如方子圆在她跟前就好了。 熬过黑夜,白天总算到了,宋母几次想和梅络英说,让她上班时打个电话,问一下方子圆什么时候有时间,请她来家里吃顿饭。可话到唇边,又被咽了回去。 宋母确定方子圆会来的,而且就在这几天。她不能开口,也不必开口。她只需等待,只是等待的时间会稍长一些罢了。 第二天早上,下了夜班,方子圆回到家中,洗脸刷牙后,从冰箱里取出两个笨鸡蛋,轻轻打入碗中,再倒入少许红葡萄酒,顺时针均匀地打散,葡萄酒的香气环绕浸润在旋转的蛋液中,送出忘情的轻吻,蛋液的腥气于羞涩中出逃。热气腾腾的滚水从壶嘴中倾泻而下,欢快地扑入打好的蛋液中,黄灿灿的蛋花瞬间盛开在白瓷大碗中。 吃过早饭,方子圆休息片刻,走进卫生间,拧开热水器的开关,水流伴着升腾的热气,哗哗地落入橡木浴缸中。 脱去衣服,方子圆的玉足轻抬,迈进浴缸,缓缓躺平在水中,很快放空大脑,像极了一条舒适安逸的美人鱼。 伴着洗澡后的轻松,还有倦意,方子圆香甜地进入高质量的睡眠。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一点多。她坐起身,拿过一个缎面的靠背,置于腰间,倚在床头上,思索片刻,决定从侧面劝说宋母。 下午四点钟,方子圆做完几张练习题,那是她参加成人高考有待通过的最后一门课程。 只要这门课顺利考过,她将会取得一张大专文凭。 如果将来能有机会,她还要考一张本科的,也算是彻底圆了此生的大学梦。 方子圆将披肩的秀发向后梳拢,扎成一个长长的马尾,出门去了。 给宋母买好点心和水果,方子圆又绕道去了新华书店,最新版的《十万个为什么》刚摆上书架,她毫不犹豫地买了全套。 宋家的门铃刚响了两声,林林的声音立刻从门里传出来。 “妈妈,是不是子圆阿姨来了?我开门,让我去给她开门。” 林林大声喊着,从客厅跑到门边,抱起门一侧的小板凳,放在门前,敏捷地站上去,从猫眼里看清门外的来客果真是方子圆。 “阿姨,子圆阿姨,我看到您了,我这就给您开门。” 林林高兴地喊着,从小板凳上下来,举起胖嘟嘟的小手,伸向门锁的把手,握在手中,用力一拧,门一下打开了,他扎煞起双臂,小鸟儿一样扑入方子圆的怀抱。 “只有几天不见,我们的小林林长得真快,又长高了,又长壮了。” “不对!不对!不是几天,是好久好久。” “糟了!我忘记给林林拿牛奶了。今天的气温高,牛奶在报箱里多放一会儿,新鲜度就会下降很多,我得赶紧去取。” 梅络英说完,放下从方子圆手中接过去的东西,小跑着下楼去了。 “林林,你想阿姨了吗?” “想了,我天天都在想您。” “说说看,林林都是从哪儿想阿姨的?”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林林的小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指指自己的心口窝和小肚子,很是认真地说。 “阿姨也很想林林了。猜猜看,今天阿姨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是书!还是科普类的书。” 林林欢快地说着,嘟起粉红的小嘴,在方子圆的脸颊上用力亲了几下。 “我们的小林林真棒,竟然不假思索,一下就猜对了!最近,你一定又很努力很用功的读了不少书吧?” “那是一定的。不过,这与读多少书可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为什么与读多少书没关系呢?” “阿姨,您怎么给忘了呢?我们俩可是心有灵犀的奥。” “对!心有灵犀不点也通。” “阿姨,还有一件事,您现在想起来了吗?” “哦!想起来了,让阿姨也亲亲你。” “左边亲三下,右边也要亲三下。” 林林说完,紧搂着方子圆脖颈的手臂松了松,调皮地将粉嫩的脸蛋儿贴向方子圆的唇边。 第80章 神童的一首《将近酒》 厨房里,两个煤气灶都没闲着,火势齐发,灵动的火苗欢腾地舔着锅底,一个锅中是鲫鱼炖豆腐,另一个锅中是香辣鸡块,都是方子圆和梅络英最喜欢吃的。 两条大鲫鱼枕着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在浓白轻沸的滚汤中悠悠浮动着。 一块块鸡肉则在“咕嘟咕嘟”的欢唱中美美地吮吸着香浓的汤汁,一粒黑亮的花椒籽不知何时被一只鸡爪顽皮地夹住了。 “子圆来了,快坐下歇歇,饭菜一会儿就好。” 宋母从排风扇呼呼作响的缝隙里捕捉到方子圆的声音,急忙从厨房的门边探出头来,亲切地同她打着招呼,同时撩起围裙的一角,擦拭并安抚着被青辣椒和红辣椒一起发力,辣的出火的几个手指头。 “伯母,我又不是外人,饭菜简单些,吃的会更舒心。” “伯母呀,一向都没拿你当外人,每次做的都是家常便饭,不过是多添一副碗筷,大家聚在一起,吃的更有滋味,更热闹罢了。” “我来给您搭把手。”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做得很轻松,你还是陪着林林,他老早就想你了。” 宋母高兴地说完,立刻关上厨房的门,回到灶台边,拿起菜刀,将去掉籽的青、红辣椒片开,切成好看的菱形,放入即将出锅的鸡块中,细致地翻炒起来。 “林林,这是最新版的《十万个为什么》,你喜欢吗?” “喜欢!喜欢!超级喜欢!我现在就读给您听,有不认识的字,您再教我。” 林林说完,踮起脚尖,在方子圆光洁如玉的额头上用力亲了一下。 “对了!阿姨,我要先背诵一首唐朝大诗人李白的《将进酒》,您听听怎么样?是不是又有进步了?好吗?” “好呀!阿姨为你倾耳听。” 《将进酒·君不见》 唐·李白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虐。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林林声情并茂的朗诵着,那稚嫩清晰的童音犹如清澈的流水,悠悠地流淌着,流出一首长诗的深远意境,送出一种对时光易逝的感怀,对自身才华必将施展的坚信,对人生名利得失的看淡,对…… 林林洪亮的声音抑扬顿挫,更富有激情,恰到好处的每一个动作,尤似九天揽月,更像将军发令,神似…… 方子圆听的如醉如痴。 在一个瞬间,她进入了一种可以自由驰骋的时空,李白、林林、将军、贤者、布衣…… 他们交互、重叠、穿越…… 再次感到生命的神奇与不可思议,方子圆不禁喃喃自语:难道真的是“书到今生读已迟”吗? “子圆阿姨,您怎么了?您在说什么?” “林林,你朗诵的太好了,不仅将阿姨带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又令阿姨浮想联翩。” “您是不是也穿越了?与李白一起举杯共饮,对影成六人?” “是呀!那里还有你呢。” “是不是‘呼儿将出换美酒’呀?我穿着一套古装,捧着酒壶,为你们斟酒。” “你很喜欢那个场景吗?” “简直是乐在其中呀!” “为什么?” “因为一个是我崇拜的大诗人,一个是我最最喜欢的子圆阿姨。那场景,只是想一想,我都要开心死了。” “你再身着一套古装,是不是会感觉更好呢?” “阿姨,您太懂我的心了。” “等你海波叔叔出差再去义乌时,阿姨会让他去那里的服装城看看有没有卖古装的,也给我们林林来一套,穿戴起来。” “叔叔出差在外太忙,又是个大老爷们儿,哪会喜欢逛商场呢,您就不要为难他了。奶奶已经答应再过些日子,会亲手给我做一套小酒童的古装。” “是吗?奶奶的手可真巧!让阿姨想象一下我们的小林林身着古装,朗诵《将近酒》的样子吧。” “那您快点儿闭上眼睛,好好想象一下吧。” “哇!我看到了!我们的小林林……” “阿姨您快说呀,我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的小林林穿上了古装,瞬间形神兼备,神采飞扬。那郎朗的诵读声澎湃着激情,时而如敲响的战鼓,激昂雄浑;时而似山间的流水,清脆悦耳。那几个手势也完成的极为自然流畅,俨然是一副指点江山的豪迈气派,简直……” “子圆阿姨,您说的我心里好痒痒呀!我也闭紧眼睛,去想象的空间里面找您了。” …… 用钥匙打开报箱,一股温热扑在梅络英的脸上。报箱里除了一袋牛奶,又多了一个大而厚重的牛皮纸信封。 梅络英取出一看,还是宋达慧寄来的,信封是杂志社专用的,看上去里面至少装了两本以上的杂志,或者还有几张报纸的副刊,上面一定都刊载着他新近发表的诗歌,或是一首,或是一组。 与诗歌的邂逅并爱上,源于奶奶灶膛里蹿出的一缕火苗,它曾亲吻过一个小男孩儿有些过长的刘海儿,一股头发被烧焦的特殊气味飘起,飘入他翕动着的小鼻孔,进入他周身的血液,流淌并催发了一粒诗歌种子的萌芽。 小男孩儿顺手拿起一根细细的树枝,在被烟熏的黝黑的土墙上写下了第一首诗: 要问灶膛里的火苗有几岁了? 就去问我的奶奶吧。 要问我奶奶的头上有多少根白发? 就去问灶膛里的火苗儿吧。 火苗笑了, 小鸟一样飞出灶膛, 它想亲一下我的额头, 却被我的刘海抢走了。 …… 从此,小男孩儿爱上了文学。 后来,小男孩儿学了化工。 再后来…… 那个小男孩儿…… 第81章 眼睛为她下着雨 那个小男孩儿就是宋达慧。 不久前,宋达慧与一位文学院的知名教授结缘,经他指点迷津,花光所有的积蓄,终于打入一个颇具影响力的文学圈子。 通过大大小小的酒局,宋达慧认识并结交了一些知名杂志社或报刊的主编,他的新作以及稍加修改后的陈年旧作,如三月飞花般频频发表,并时常被转载。 宋达慧也克隆了一夜成名的范本。 忽然间,他所在的那座南方小城中,认识他的人,多起来,尤其是年轻的姑娘。而他不认识的人,也多起来。 从此,宋达慧告别了光头时代,重又留起长发。 一头长发,一部络腮胡子,曾是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标配。 宋达慧最崇拜的诗人非泰戈尔莫属,他喜欢大诗人须发飘逸的风采,更喜欢他的每一首诗,却总是跳过那句“眼睛为她下着雨,心却为她打着伞,这就是爱情。” 有个故事,发生在几年前,那是个真实的故事。 曾经有一位姑娘,她向男友要一件既平凡又贵重的生日礼物。 男友说,他没有零钱。 姑娘说,她早已准备好了。 男友想了很长时间,终于答应了。 姑娘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 不久,姑娘的生日到了。 那一天,她起了个大早,精心地梳洗打扮一番,更显典雅与端庄。 民政局的那扇大门,庄严又冷漠。 男友在大门前站住了,一动也不动,他的眼神变的飘忽,心中的想象层叠跳跃—— 一个声音在他的耳畔恍惚滑过,那是一枚公章落在结婚证上发出的,沉闷,且压抑。 那个声音再次滑过,结婚证变成一把大锁,锁住了他的肉体,更锁住了他的灵魂。 窒息的感觉瞬间穿透了厚而浓稠的时光,刺破了一具皮囊,那是一而再再而三,才被勇气鼓舞起来的一具皮囊。 他不由伸出手,摸了摸脖子,松了松脖子上系着的那条绣花领带。 民政局的那扇大门,开启,又合上。 男友任凭姑娘怎么拉,也没拉动半步。 看着姑娘柔情似水的眼睛,他再次说出了心里的话:爱情是婚姻的钥匙,而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不想把自己活埋了,更不想你做我的陪葬。 男友是宋达慧,姑娘是他的初恋千雅。 宋达慧的话狠狠打在民政局的大铁门上,迅速弹起,又落在春天里,落入一对小鸟的耳朵,它们拍打着翅膀,飞向与民政局毗邻的一座果园里,没入一片梨花的盛开。 千雅的一颗心瞬间被打成了筛子,她将领结婚证的几元零钱抛向空中,落下来的,却是几颗心,还有星星。那是千雅用自己的专情,一颗一颗叠成的,叠的用心而精致。 看了宋达慧最后一眼,千雅转身狂跑,一阵风追上她,两瓣洁白的梨花柔柔地捧起她的珠泪横流。 出身高知家庭的千雅,自幼喜欢文学,尤其喜欢诗歌。 参加工作后,在一个非正式的文学沙龙中,千雅和宋达慧相遇了。 她先是爱上他的诗,然后爱上他这个人。 他们恋爱了,一起走过五年的时光;他们分手了,在民政局的大门外。 不知何时,有一个向往自由的小孩子悄然住进宋达慧的心中,从来不愿长大,并改变了他的三观:做一个思想自由、行动不羁的追梦人,将是多么美妙的活着呀! 宋达慧已然领略了爱情的真谛,又岂肯背负婚姻的枷锁? 尽管千雅因为很爱他,而甘愿做丁克。但他知道千雅是非常喜欢孩子的,他不能剥夺一个女人做母亲的权利。而且,他是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好丈夫,也不会成为一个好父亲的。 人活一世,若不出意外,也不过是两三万次日升月落中的醒来和睡去,不自由,毋宁死。 活着,不负时光,必须爱上什么。 终其一生,或者爱上一个人,或者爱上一件事。若二者兼得,则人生无憾。比如,钱钟书和杨绛。 然而,宋达慧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寂寂无名的小诗人,鱼与熊掌,他只能择其一。 是时候了!是时候给这段恋情画上一个句号了。 民政局的大铁门外,宋达慧给了千雅一件特殊的生日礼物。 飘落的梨花朵朵,随风追向千雅,兜起她的眼泪。 飘落的梨花片片,似刀锋闪闪,刺痛了宋达慧的眼睛。 心中有一把伞“哗”地撑开,宋达慧走进一家理发店,剃光了一头长发。 他没同任何人商量,毅然辞去化工厂的职务和工作,背起简单的行囊,像风一样飘去了远方。 “妈妈,我哥哥又有新诗发表了,好像还挺多的。” 梅络英开心地说着,将手中的那个大信封递给宋母,又回转身,打开冰箱,将牛奶放进冷藏室。 “是够沉的。”宋母接过大信封,随手放在菜橱顶上,对梅络英说:“赶紧洗洗手,摆菜上桌,我们一起吃饭。” 吃过晚饭,梅络英抱着林林出去了。 留下宋母和方子圆在家中,她们聊了很多,聊的很愉快。 当夜,宋母的屋里很安静,梅络英没再听到床板发出的“咯吱”声。 天亮了,宋母早早起来做饭,脚步是轻快的。 没出两天,宋母的感冒也完全好了。 “妈妈,我终于不再担心您的身体了。” 早餐桌上,梅络英看着宋母,高兴地说。 “跟子圆聊着聊着,我忽然想通了一个道理,教育林林是你和达之的事情,帮林林做出人生的重大决定和选择,更是你和达之的事情。作为奶奶,我是不能越位的。” 宋母缓缓说着,舀起一匙红糖,放进碗中的小米粥里,递给梅络英。 宋达之第一次带梅络英回家吃饭,宋母看到她整个人瘦瘦的,肤色也很差,赶紧为她熬了一锅香浓的小米粥,还在她的碗里加了红糖。 梅络英还是第一次喝放了红糖的小米粥,她好喜欢这种香香甜甜的温暖的味道。 也许,这就是家的味道,这就是亲娘的味道吧。 梅络英想着,眼睛湿润了,忙低下头。 宋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女子不可百日无糖,男子不可百日无姜。” 从此,宋家再也没有断过红糖。 宋母特地去市场买回一个砂锅,是最大号的。 每次宋达之带梅络英回家吃饭时,她都会特别用心的熬好一锅小米粥。 “妈妈,您熬的粥真好喝,无论是小米粥、大米粥,还是杂粮粥,我总是喝不够。” “粥要想熬的好喝又有营养,最好用砂锅,选当年的新米新粮,冷水下锅,小火慢煮,直至熬出米油。锅里还有,你使劲儿喝吧,喝粥养胃,还不会让人发胖。” 太阳金色的光芒欢快地跳跃着,穿过窗玻璃,铺洒在宋家的饭桌上,感受着这对婆媳之间自然而浓厚的亲情。 第82章 老中医的神符 接连几天的清晨,都会有一只花喜鹊飞来,那“喳喳喳”的叫声在宿舍走廊长长的栏杆上弹跳着。 季月朋昨夜又没睡好,他早早的醒来。 花喜鹊的叫声“喳喳喳”的,很清亮。 季月朋躺在床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飞快地穿好衣服,推开窗子,将一块半干的馒头掰开揉碎,洒在窗台上。 花喜鹊愉快地扇动着一双油亮的黑翅膀,轻盈地飞过来,在窗台上落下。 今天,它并不急于啄食,而是歪起小小的脑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窗内的季月朋,发出一连串抑扬顿挫地欢唱,像是在感谢他这段时间的招待,又像是在告诉他好运即将到来。 花喜鹊啄食的动作是优雅的,速度不快也不慢。那小而尖的喙碰在水泥窗台上,如同纤纤玉指滑过琴键,发出细碎而轻柔的声响。 “也许,也许就在今天吧,今天就会接到爹或娘打来的电话了。” 季月朋一边洗脸刷牙,一边在心里默默地祈盼着。 直到西斜的太阳悠悠坠落,又到下班的时间了,季月朋还是没有等到季父或是季母的电话。 情绪低落地离开办公室,季月朋回到宿舍,正想换一件衣服,约方子玉一起出去吃晚饭。 门忽然被推开,走进来的竟然是季母,她手里提着一大兜中药,身后跟着丧气愁容的季月青,她如花的容颜灰扑扑的,割裂了身后残阳挥洒出的一抹金色。 昨天晚上,季母终于打听到一家中医堂,新开的,开在兮和县城。 据说,那位坐诊的医生姓莫,是在省城一家知名医院退休的专家,专治不孕不育等疑难杂症。 季母连夜赶到季月青的家中,娘俩高兴的半宿没睡,共同祈愿那位莫老中医就是传说中的送子观音的化身,他的妙手一出开神方,能让季月青早日怀孕,一朝分娩,生下个大胖小子,也好一劳永逸地拴住丈夫的心。 上个月的月初,还是因为不能生孩子的事,季月青和尹自华又大吵了一架。 这一次,季月青没有躺在地上摔胳膊摔腿,她听信了季母的话,逼着尹自华一起去医院,两人都做了不孕不育的检查。 谁承想,检查结果一出来,如同甩出两记响亮的大耳光,左右开弓,结结实实地打在季月青的脸上。 尹自华在生育方面一切正常,原因出在季月青的身上。 季月青在医生的问询中回想起来,自初潮开始,她的月经周期常是不规律的,不是提前,就是拖后,每次的月经量很少,而且常是黑色的。季母从没问过她,她也从没将这当回事。 岂料,这却成了她难以怀孕的根源,导致夫妻感情不和的闷雷。 一刹那,面对尹自华恨恨盯视着的目光,季月青心里的气焰顿时矮下去,但她依旧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医生也说了,她季月青并不是没有生育能力,只是需要好好调理身体,月经一旦正常,会自然受孕的。 想到这里,季月青心中的希望燃起,她马上接住尹自华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心里不屑地说,如果没有我们家在经济上的绝对支持,你能有今天吗?暂且让你的尾巴再翘些时日,我们走着瞧。 季月青瞟了尹自华一眼,装作云淡风轻地走出医院。水泥地面蜿蜒的裂缝不断延伸在她的脚下,感受着她内心的纷乱。 季家母女正要朦胧睡去,窗外忽然电闪雷鸣,暴雨随即而至。风很大,雨很急,合力拍打着屋顶、窗子,还有院子里的一切,惊的她们忐忑难安。 风借雨势,横扫山林,折损了很多树木。一棵大树横卧在一个山村通往国道的必经之路上,阻挡住行驶至此的大小车辆。 等了许久,也不见清障人员到来,那辆破旧的“老爷车”只得掉转头,绕道而行。它慢吞吞地喘息着,在狭窄坑洼的山间土路上绕来绕去,等绕到县城,正午已过。 季母一路打听着,带季月青赶到“莫氏中医堂”,却听说莫医生尚在午睡,不禁叹了口气。 早上赶着坐车,走的情急,季母娘俩没顾上吃饭。此刻,她们肚子里响起了阵阵和鸣,越发引的口干舌燥起来,只好离开,找到一家小食店,匆匆吃饱。 再回到中医堂,等候室里的人已经坐满了,乌压压的。 有人在发号码牌,季母忙替季月青要过一张,小心地攥在手中。 虽然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季母还是不断地看着号码牌上的数字。 那个数字终于被叫到了,季母一把拉过季月青,小跑着跨进诊室,一眼看到了那位从省城大医院退而不休的老医生,他的头发花白,面容和蔼,双眼中闪着睿智而博学的光芒。 “莫医生,我们娘俩是慕名而来的。请您快给我闺女瞧瞧吧,她结婚都三年多了,一直没有怀孕,真是急死人了。” “不要着急,都坐下吧。姑娘,你的月经初潮是在什么时候来的?” “好像是在小学毕业那年,我记不太清楚了。” “经期规律吗?月经量多不多?经血的颜色是怎样的?” “不规律,有时十几天,有时一个多月,也有两三个月来一次的时候;经量很少,大多数时候是黑色的,有时是淡粉色的,像是有,也像是没有。” “白带是什么样的?” “有点多,有时、有时还会有很大的异味。” “平时工作很忙吗?是不是常感到有压力?” “我没有工作。不过,压力还是很大的。” “都有那些压力?” “是因为不能怀孕,还、还……” “还因为什么?” “我、我……” “来,伸出手来,我给你把把脉。” 老中医温和地说完后,开始认真而专注的给季月青把脉,把完左手,又把右手。 季母一直留心观察,捕捉着医生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一颗忐忑的心慢慢下沉。 “莫医生,我闺女……” “她的脉象沉涩,肝气郁结,宫寒血瘀,思虑纠结,身体状况比较复杂。初潮起就存在的那些问题一直被忽视,从而没有得到妥善的调理,累积太深,加之心理方面的原因,情况有些棘手。” “莫医生,您是省城大医院的专家,专治疑难杂症的,您一定要想办法治好她的病呀!” “这病如果早几年找我诊治,最多吃三五个疗程的药,便能治好。拖到现在,病根坐的太实了,需要时间慢慢调理,切记不能心急,也不要有任何精神压力。” 老中医说完,拿起笔,洋洋洒洒地开起了处方,季母恭敬又焦心地在一旁看着。 那些中草药的名字,一个又一个,落在处方笺上,字迹龙飞凤舞,一行落定,一行又起…… “莫医生,您这字写的真好,就是、就是……” “这是多年的习惯了。你不用担心,药房里的人能看懂,不会抓错药的。” “哎!我也不瞒着您了,刚才孩子没好意思说,如果她不能怀孕,我那女婿会跟她离婚的。” “先不要为此过度担忧,依据我开的这个方子,按时服药,务必让心情得到彻底的放松,服完一个疗程之后,再来复诊。另外,姑娘也要给自己找些合适的事做。太清闲了,注意力便会集中在不能怀孕这件事上,徒增烦恼与压力。” “我闺女的病能治好吗?” “只要谨遵医嘱,吃完一个疗程,再来复诊时,应该会有令我们都很满意的结果。” “能遇上您,真是我们的造化呀!” 季母说完,再看向那张处方笺时,顿觉那一行行的药名尤似小河流水中飘着的“神符”;再看看莫老中医,越看越觉的他就是下凡的送子观音。 药抓好了,日将西沉,经过季家山窝的两辆客车都先后开走了。 第83章 蜘蛛联袂花喜鹊 “娘!姐姐!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提前打电话说一声,我去车站接你们。” 季母的突然到来,让季月朋的心中一阵惊喜,看见兜里那一包又一包的中药,知道她又是领着季月青进城来看病了。 “你上班那么忙,我和你姐姐可不想耽误你的时间,影响你的工作。” “姐姐,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和娘一起出去吃晚饭。” 当季月朋的目光落在季月青的脸上,他立刻撤回了自己的笑容,小心地问。 “什么都行。” 季月青似乎感受到了季月朋对她的关心和尊重,看着他说完,神色顿时好了很多。 “子玉今晚不上班,也叫上她一起去吧?” 季母一听,立刻沉下脸,一屁股坐到床沿上。 季月青不满地看了季月朋一眼。 季月朋立刻低下头,收回已经迈出去的那只脚,不安的目光垂落下去,打在脚尖上。 “我和你姐姐走了老远的路,都累了。你出去随便买些什么,带回宿舍里吃。” 季母扭过脸,看向窗外,幽幽地说。 “那怎么行呢!您和我姐姐大老远的进一回城,我们还是出去吃,去喝羊肉汤怎么样?” “好啊!我们就去‘好再来’吧,听说那里的烤羊肉串很好吃。” 季月青的脸上终于浮起笑容,她说着,伸手拉起季母。 “去那里吃,多费钱啊!你每月的工资又不多,我们随便吃点儿什么,能填饱肚子就行。” 季母嘴上这样说着,心里是很乐意的。 季月朋现在有了方子玉,他挣的钱可是不花白不花的,那些钱可不能都给方子玉那个丑小鸭花了。 这还没订婚,更没结婚呢,季月朋就舍得花掉一个多月的工资,给她买了一条那么贵重的裙子,简直是将她捧上天了。 每次想起这件事,季母的心里总是酸溜溜的过不去。 在“好再来”吃的这顿饭,花去了季月朋半个多月的生活费,季母的心里稍微有了些许的平衡。 季母吃着羊肉,嚼着大饼,喝着羊汤,享用的啧啧有声;季月青撸着羊肉串,就着羊肉汤,吃的红唇流油;季月朋的味觉似乎失灵,吃的食不知味。 季月青早就猜透了季月朋的心事,可她故意抻着不点破,眼角的余光还不时溜出去,瞥一下季月朋。 终于,作为对一顿满意晚餐的回报,季月青直到吃痛快了,打了个饱嗝儿,才开口说话。 “月朋,十月初十,双月双日,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娘和爹想在那天给你订婚,你看行吗?” “怎么会不行呢?我、我和子玉的一切,都听从娘的安排。” 季月朋听了,眼睛一亮,马上看着季母,讨好地说。 “是你爹呀,是他选了初十那天的。他说那天既是双日,又是礼拜天,方便在外上班的亲戚都能来咱家。订婚也是大事,只有人多了才显着喜庆又热闹。” 季母话里有话地说完,垂下眼角,又夹起一块脆骨,放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 附近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听出那“嘎吱”声里藏着异样,忙停止吐丝,循着声音,定睛看着季母,端详了一会儿,忙将时空的影像往回倒放了一段,才察觉出这个老女人的内心和表情是抽离的。 “千万不要忘了,第一个要告诉的人,是你的领导尤主席。” 季母咽下嚼烂的脆骨,看着季月朋,声音暖暖地补了一句。 这时,一阵慌乱的嗡嗡声骤然响起,是一只苍蝇撞入了蜘蛛即将结好的大网。 惊慌中,苍蝇那对薄薄的翅膀胡乱地扇动着,企图将腿脚拽离蛛丝,而蛛网悠颤颤地一弹,反而很轻松地黏住了它的一只翅膀。 蜘蛛关掉回放,开心地看了一眼猎物,不慌不忙地吐出最后一段丝,结牢了网,抬起一条长腿,抹了抹嘴,气定神闲地欣赏起一顿美餐奉献出的末日舞蹈。 “尤主席去市里开会了,等他回来,我会跟他说的。” 此刻,季月朋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却又不能喜形于色。他多想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方子玉啊! 然而,今晚是不能了。 走出“好再来”,月亮已经又大又圆了。 季月朋跟在季母和季月青的身后,心里想着方子玉,想着她此刻会在做什么呢? 与季月朋合住一间宿舍的同事最近结婚了,人住进新家,旧铺盖还在。于是,他睡在同事的床上,季母和季月青睡在他的床上。 这一夜很漫长,季月朋在梦里都盼着天能早点儿亮。 季母心里还藏着另外的事,睡的也不踏实。 第二天一早,季母将坐起来穿衣服的季月朋重新按回被窝里,带上房门,和季月青匆匆走了。 估摸着娘和姐姐已经走远了,季月朋忙穿好衣服,跳下床,飞快地洗漱完毕,开心地吹着口哨,去了自行车棚。 “小季,赶紧过来!过来帮我个忙。” 自行车的轮子转了没几圈,单位看大门的老张头儿隔的大老远,向季月朋招手高喊。 老张头儿是单位一把手的亲戚,使唤起单位里的年轻人,比使唤自己的儿子更舍得。只要他一声招呼,无论是谁,不管手头有多么重要的事情,都得放下,颠颠地跑去。 季月朋心里虽不愿意,还是要打起笑脸,替老张头儿将满满一车煤球搬进煤棚,并码放整齐,上班的时间也到了,他饥肠辘辘地推起自行车,又送回了车棚。 老张头儿倒背着双手,在院里走的悠闲,那只花喜鹊早已看不惯他的狐假虎威,于是低低地盘旋在他的左右,很快找好焦点,对准了,长尾巴忽地一翘,一泡热乎乎的稀屎潇洒出圈,稳稳地落在老张头儿光秃油亮的头顶上,如同花开。 “你这只死鸟,是从哪个鬼地方冒出来的?竟敢把屎拉在老子的头上,看老子不打死你。” 受到意外的袭击,老张头儿一惊后,伸手摸向秃头,破口大骂着。 花喜鹊不等老张头儿的手触到自己的秃顶,一张嘴,又啄在他抬起的手背上,随即飞起,喳喳地欢叫着,飞到一棵低矮的金叶女贞上。 老张头儿猛地操起一把扫帚,冲向金叶女贞…… 花喜鹊欢快地拍打着翅膀,灵巧地躲了过去。旋即,它又绕着老张头儿徘徊起来,时而在前,时而在后,时而在左,时而在右,忽而高飞,忽而俯冲,逗弄的老张头儿团团乱转,气喘如牛。 在清晨的阳光中,头顶着一泡鸟屎的老张头儿胡子乱翘,高举着一把长柄竹扫帚,俩眼死盯着花喜鹊,笨拙地前仰后合,左扑右跳。那副狼狈又滑稽的样子,令路过的人见了想笑,又不敢笑出声,他们纷纷别过头去,捂紧了嘴巴。 花喜鹊见好即收,在空中打个璇,飞走了。 熬到中午下班,季月朋直奔百货大楼而去,见到了方子玉,也见到了白大姐。 终于等到方子玉和季月朋订婚的确切日子,白大姐不免有些激动地笑了。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做媒,居然成功了。 “老尤下午从市里回来,你俩今晚都去我家吃饭,我多炒几个菜,一起好好庆祝一下。” 白大姐说完,又笑了。 她笑的很真诚,眼角的鱼尾纹开成了一朵花,立体而生动。 第84章 方同学的管宁割席 兮和镇逢集的日子又到了,方父方母已很久没去镇上赶集了,今天是一定要去的。 方母起的很早,梳头洗脸后,走进里屋,走向高高的雕花大衣橱,那是她结婚时的陪嫁。 作为老姑娘的她,一朝有了婆家,守寡的老母亲在万分高兴之余,倾其所有,买回几棵大树,又将一位远近闻名的木匠请到家中,好好为她打造几件嫁妆。 那木匠师傅心灵手巧,嫁妆做的更是认真而用心,他将衣橱做的既大气又精美,现在看上去依然不过时。 结婚那天,这件嫁妆曾吸足了很多人的眼球,为她挣足了面子。 方母打开橱门,从摞起的几个包袱的中拽出那个最大的,放在床上,解开两两交叉后,系在一起的四个包袱角儿,拿出一件衣服,展开,看了看,摇摇头,放下。再拿出一件,展开,看了看,叹口气,扔到一边,那是方子程给她买的,也是他丈母娘挑剩下的,即使再好,她也不稀罕。 左挑右捡的,方母终于穿好了一件,那是方子圆给她买的。 方父推出自行车,载上方母,两人很是难得的一起去镇上赶集了。 买肉、买菜、买日用品都是次要的,方父是为去高家包子铺,美美地吃上两笼灌汤包,顺便看一下供销社新建的家属院是否完工了。方母则不然,她是想制造几次偶遇,在镇里的那帮老相识老姐妹面前刷一下存在感。 岂料!方母兴冲冲而来,却有冷水一盆兜头浇下。 原来兮和镇供销社新建的家属院已经落成,第一批分到房子的人,大多数是在职的,也有几个是退休的。他们正高高兴兴地走进走出,忙着将一件件家具搬进新家呢。 前任领导退休了,人走茶凉,他承诺的事也随之翻篇。 方父因为没给现任的领导送礼,更没有人给他传递消息,所以没能分到房子。 “你急什么,再等等,还有第二批,到时候新房子盖起来,会有多余的,还可以随意挑选呢。” 方父的话听上去是在安慰方母,实则是在安慰他自己。 “第二批房子的地基还没开始打呢,要等多久啊!让你提前给领导送送礼,你就是不肯!这下好了,一准到手的鸭子又飞了。” “我上班的三十多年里,都没给领导送过礼,现在退休了,倒要给他们送礼了?” 方父说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从商业学校毕业,参加工作后的第一天起,一直信奉的是兢兢业业做事,尽职尽责工作。对于伏低做小、溜须拍马、请客送礼的那一套,一贯是嗤之以鼻的。 一晃多年,拥有中专学历,且工作能力突出的方同学,从青丝到华发,从这个地方的单位调到那个地方的单位,最终又调回了最初的单位,都不被领导重用,多次错失了唾手可得的升迁机会。 “老方啊,溜须拍马吃果果,请客送礼能升官。”曾经与他要好的张同学开导他说:“你听哥的话,是绝对不会有错的。” 岂料,这位方同学听了很生气,居然学起“管宁割席”,与张同学渐行渐远,以至于老死不相往来了。 “给领导送礼就是低人一等了?” “要想让我低三下四地去给领导送礼,扒着他的牙口说话,要等到日头从西边出来才行。让他们一个一个的都好好瞧着吧,我不送礼,照样也能住上新房子。” 方父掷地有声地说完,将方母扔在半道上,一个人骑上自行车,气哼哼地回家去了。 方子圆的家中,方子玉从茶几上的果盘中拿起一包山楂片,走到厨房的门前停下,倚在门框上,撕开圆柱形包装的一端,剥去一圈糖纸,取出一片,丢进嘴里,感觉今天的山楂片有些特别,似乎只有甜甜的味道。 “姐姐,月朋他爹和他娘已经选好了日子,在十月初十那天给我俩订婚。” “真好!爷爷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方子圆正在切洋葱,她放下菜刀,转过头去,微笑着说。 “但愿那天你不会再加班了。” “不会的。你订婚这样的大事,我怎能缺席?我会提前几天跟我们主任说明,请好假的。” “听人说切洋葱时,都会流眼泪的,你怎么没有啊?” 方子玉闻着洋葱辛辣刺鼻的味道,看着方子圆的眼睛,不解地问。 “在切洋葱之前,先做好准备工作,将它最外面不能吃的皮都剥去,然后切去两头,对半切开,放在清水中浸泡一下,捞出来,再用蘸过清水的菜刀来切,这样就不会流眼泪了。” “你歇着,让我也试一下。” 方子玉说着,走进厨房,将没吃完的山楂片往方子圆的手中一塞,拿起菜刀在水龙头上冲了冲,对着洋葱一刀一刀,小心地切下去,一个洋葱切完,她果然没有流泪。 “这个办法真好!你是跟谁学的?” “有一次,我剥完洋葱,切去两头,恰好邻居来借东西,便随手将它放进一盆清水里,我们闲聊了一会儿。送走她,我再从水里捞出洋葱切时,一点儿也不辣眼了。” 同一件事情,有的人认真去做,有的人用心去做,结果也会不一样的。方子圆做事一向是属于后者,所以她的发现和收获总会更多。 “姐姐,你不是不喜欢吃洋葱吗?” “我是不喜欢吃,但是你姐夫喜欢吃。洋葱炒鸡蛋、洋葱炒肉丝,每次能吃掉一大盘。前天,他出差回来,说起在外地的饭店吃过一道凉菜,是将洋葱切成丁,和油炸花生米放在一起,加入盐、糖、醋等调料拌匀了,味道很好。” “今天打算怎么吃呢?” “你想怎么吃?” “那我们也尝试着做一道姐夫说的凉拌菜吧。让我闭上眼睛想一想,夹一粒花生放进嘴里,再夹一块洋葱放进嘴里,用力嚼一下,两种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清脆中带着不同,香味和辣味瞬间交织在一起。哇!那滋味……” “好了,暂时停止你的想象吧,快去冰箱冷藏室的饼干罐里抓两把花生米,洗干净,拿到阳台上晾干表面的水分,再拿进来。” “怎么这么麻烦?” “洗净晾干后的花生米放进热油锅中,炸出来不仅又香又脆,而且皮色也好看。” 方子圆说着,拿起一只汤盘,递给方子玉。 姐俩说说笑笑,四菜一汤很快摆上餐桌,王海波也回家了。 第85章 寡母成就天价儿媳的背后 “月朋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王海波一进家门,只看见方子玉,笑着问。 “月朋回家了,和他爹一起去看望他的舅爷爷。” “他的舅爷爷怎么了?” 方子圆放下盛好的一碗大米粥,关心地问。 “得了肝癌。” “得什么病不好呢?怎么偏偏得了癌症,这等于是判了死刑呀。”王海波边脱外衣边说:“这几年,得癌症的人怎么越来越多了?最近,我一个朋友的亲戚死了,也是肝癌。家里的人为给他治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又欠下了一屁股外债。他受尽了放疗和化疗的痛苦,最终还是没能活下来。听说,他是睁着眼睛死的,亲人给他合了好几次,也没能完全合上。” “姐夫,他的眼睛为什么会合不上?” “也许他还有未了的心愿吧。” “很多医学专家,包括我们医院里几个有经验、有资历、医术也很高明的医生都说,在目前无论是富可敌国的,还是一贫如洗的,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不管是谁,一旦得了癌症,能治好的,简直就是生命和医学的双重奇迹。” “月朋的泪点一向是很高的。可是,他一听到他的舅爷爷患的是绝症,当时就哭的稀里哗啦,我真是被吓坏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看来月朋对他舅爷爷的感情很深啊!”王海波感叹道。 “是呀!那感情绝对是真的。月朋告诉我,舅爷爷是他奶奶的弟弟。他小的时候,吃过的好吃的,玩过的好玩的,都是舅爷爷买给他的。至今,他还记得第一次吃大白兔奶糖时,那种幸福美妙的感觉;至今,他还保留着舅爷爷送给他的那只铁皮青蛙。他童年中的很多欢乐,都是舅爷爷带给他的。” “小孩子的世界单纯而直接,是没有半点伪装的,吃喝玩乐几乎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与某个人在感情上的链接或建立,很大程度依赖于对方给予的美食或玩具。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一日三餐吃的是粗茶淡饭,有个自制的玩具也会欣喜若狂。倾其一生,月朋也不会忘记他的舅爷爷。” “姐姐,你说的很对。月朋的爷爷饿死后,他守寡的奶奶带着几个年幼的孩子,日子过的十分艰难,多亏他舅爷爷不时地接济,他爹和他的几个姑姑才能一个不少的活下来。在日子过的最艰难的时候,曾有一对无儿无女的夫妻带着钱和礼物,几次上门,讨要奶奶的小女儿,都被她坚定而委婉地拒绝了。” “月朋的奶奶是一个生活的强者,是很令人敬佩的。而她敢于拒绝的底气源于母爱,也源于她弟弟在感情和物质上的无私援助。” “月朋还告诉我,他爹刚满十六岁,他的舅爷爷又托了关系,将他安排进一家工厂,当了工人。一年多后,又出钱给他娶上媳妇,提前了却了月朋他奶奶自从丈夫饿死后立下的誓愿。” “如此的姐弟深情,太令人感动了。” “姐姐,还有呢,当年月朋他爹为了迎娶他娘,只聘礼一项,就给了二百元现金。那时山里的人家,一个媳妇从媒人说和,到娶进家门,前前后后的,总共也就花几十元,最多的也不到一百元。” “哎呦喂!子玉,你那未来的婆婆在当时也算得上是天价新娘了。” 王海波不无调侃地说完,又夸张地咂了咂嘴。 “月朋他舅爷爷一定娶了个非常贤惠又善良体贴的好妻子,才能成全他做弟弟的一颗爱心,实在难得。他舅爷爷是干什么的?” “和你是同行,做了多年医生。月朋说他舅爷爷年少求学时,家境十分贫寒。在一个寒冷的冬季里,没有多少可吃的东西,他靠着嗑生稻子充饥,硬是啃透了一本厚厚的医书。他的嘴唇和牙龈常被粗粝毛糙的稻壳喇破,出血,肿胀。有时,他读书太专注了,不觉将稻壳也吞下去,嗓子不慎被划伤,很多天都不敢或是不能说话,好像变成了一个哑巴。” “月朋的舅爷爷真是一个意志力极其坚强且有恒心的人!他终于如愿做了医生,那么多苦总算是没有白吃。像他这样的人,几十年来一直与病人打交道,对病痛有着清晰透彻的了解和认知,更是看惯了生死,一旦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应该能够坦然接受的。” “不过,月朋还说了,他的舅爷爷不怕吃苦,不怕受累,却忍受不了来自肉体的疼痛。” “或许是那些稻壳造成的伤害太深太大,给年少的他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总是挥之不去吧。我们生来都是凡人,无论伟大,还是渺小,都会有各自的弱点。或者来自生理,或者来自心理,或者来自先天,或者来自后天,或者兼而有之。” “哎呦喂!子圆,你还真的做了洋葱拌花生呀!太好了!赶紧的,我们赶紧吃起来。” 王海波大声嚷着,拿起一个煎饼,舀上两匙,卷起来,咬下一大口,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方子玉学着王海波的样子,一通操作,也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这样的味道的确很妙呀!我也喜欢上吃洋葱了。”还没等咽下去,方子玉称赞道:“姐姐下厨,我们在家中也能享受到饭店里的美味了,真好!” “你姐姐做的,不但好吃,更干净,更卫生。” “那是自然,姐姐从小就是我们家的卫生模范。” “子圆,下次再做,去掉花生米的外皮,味道应该会更好,只是有些麻烦。” “我也是这么想的。今天时间仓促,没来得及。下次再做,我会提前用温水泡好花生米,再去皮便简单容易了。” 看着他俩吃的都如此开心,方子圆高兴地说。 王海波经常出差,一个月在家待不了几天。 吃过晚饭,方子玉洗净碗筷,马上走了。 “海波,你这两天忙吗?” “有什么事?” “妈妈吃的几种药,我都给买好了,你抽时间给她送回去。” “我还有客户要陪,你打电话让爸爸来拿。” “你尽量抽些时间,回家看看爸爸妈妈,他们都想你了,尤其是妈妈。” “上个月,我们不是刚回去过吗?” “前几天我休班,回了一趟老家,妈妈说她这几天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有时竟会梦见一个小孩子在哭,像是你小时候的样子,细看又不是你,醒来感觉心里发慌。我要接她和爸爸来城里住几天,他们又放不下家中的鸡鸭。只接妈妈来,她又放心不下爸爸,他不会做饭,一个人在家不行。” “没事儿,你不用放在心上。人老了都那样,总喜欢想东想西的。” 第86章 祖孙俩的金星 方子玉即将订婚的喜讯传来,冲淡了方父方母没能在兮合镇分到新房子而生出的失落感。 季月朋第一次随同方子玉回到方家岭后,几乎轰动了整个村庄的人。 方家其貌不扬的小女儿能找到一个长相如此俊秀的小伙子,着实令他们惊讶又羡慕,特别是那些有待嫁女儿的母亲们,她们多么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能早日寻得一个好女婿,早点嫁出去,也好了却一桩作为母亲的心事。 从她们或是真心或是假意的交口称赞中,方母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提高了串门的频率,也渐渐听出了某些人的话外音,只有那订了婚的女婿呀,才能算得上是煮熟的鸭子——飞不了。 这话虽糙,理却不糙。 方母听出来了,面上虽然淡定,心里却浮起不安,她和方父对季月朋是很满意的。 然而,不知为何,季家迟迟没有提出订婚。 方家自然不好也不能相问,好在方母总是觉得方子玉傻乎乎的,也不想她早订婚,早结婚,或许会受婆婆的气,很快便乐得听其自然。 清晨的太阳刚一露影儿,方家的院子里,惯常的沙沙声又响了起来,依然轻缓而有节奏。 爷爷穿戴整齐,手里握着一把长长的竹扫帚,弯着腰,在微凉而稀薄的晨光中清扫起偌大的院落。 老榆树上的一枚榆钱神奇地越过了春风和夏雨,终究没能抵住秋的诱惑,它带着风干的记忆,牵着一条细细的蛛丝,悬在半空。 蛛丝被榆钱儿拉的很长很长,从几米高的榆树梢上绵绵而下,溜溜颤颤地荡着,似乎想寻一个好的去处,安放自己。 梧桐树和楸树等的叶子渐次的由绿转黄,夜风稍微大了一点儿,穿过树冠时,一些叶子恋恋不舍地离开枝头,零零落落地飘下,在落入大地母亲怀抱的那一刻,倏而释然。 扫帚在舞动,落叶被轻柔地聚拢,它们最后一次仰望着天空,仰望着树冠,在暖橙色阳光的抚慰下,送出离别的深情与告白:再见了!请不要责怪风,叶落不是它的错。 一盆桂花端立在百岁老黄杨树下,悠悠然地张开花苞,开启了第二轮花朵的金色绽放,清雅芬芳的香气幽幽地缭绕在晨风中。 在家中最小的女儿长大成人之前,爷爷每天凌晨两三点钟起床劳作是常态。 待儿女们相继结婚成家后,爷爷的作息终于顺应了四季的天时,他无需再起的那样早。夜里无论几点醒来,他都会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去想。五点钟一到,他再起床。 将方子圆抱回身边抚养时,无论白天有多累,爷爷依然保持着早上五点起床的好习惯。 小时候的方子圆问爷爷,为什么每天都要起的这么早啊? 爷爷摸着她的头说,早晨外面的空气好,趁早起床,扫扫庭院,浇浇花草,既活动了手脚,又让睡僵的筋骨很快活络起来,血脉也能更畅通。不但让人的精神变足了,还会带来一整天的好心情,哪怕干再多再重的活也不会觉的累。 在爷爷的影响下,方子圆从小就不喜欢睡懒觉,终其一生,一直保持着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因而受益良多。 一次,小子圆同爷爷一起呼吸着清晨新鲜的空气,看着一轮红日在迷人的朝霞中冉冉升起,她不由昂起脸,好奇地发问。 “爷爷,在家中没有挂表的那些年,您是如何知道早上的哪个时候是五点钟的?” “最初啊,是天上的金星;后来呢,是我自己体内的生物钟。” 爷爷俯下身,摸着小子圆的头,笑眯眯地回答。 “金星!它是天上的哪一颗?” “现在看不到了。明天,你能起的更早一些吗?” “能呀!您要早早的叫醒我。” “你不怕冷吗?” “不怕!我不怕!” 这一天,小子圆吃过晚饭,早早地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天不亮,小子圆早早地醒来。 屋子外面,爷爷半蹲着,一只大手暖暖地握着一双小手,另一只手指着天空,指向天上那弯细细的残月,在它左上角的不远处,一颗星星调皮的眨着眼睛。 “看到了吗?那一颗就是金星。” “看到了!我看到金星了,它可真美呀!” “金星不但美,它的几个名字也好。” “都是什么样的名字?” “金星一般有三个名字。第一个名字叫太白,因为它非常明亮,颜色发白;第二个名字叫启明,在黎明前出现在东方的天空;第三个名字叫长庚,傍晚出现在西方的天空。” “爷爷,它现在叫启明星,对吗?” “很对!” 几年后的一天,小子圆捧着自己的作文本,朗读其中的一篇给爷爷听: …… 在古希腊的神话中,金星的名字叫“阿佛洛狄忒”,是爱与美的女神;古罗马人继承了这个神话体系,于是金星又有了一个名字,叫“维纳斯”,也是代表爱与美的女神。 …… 冬季又到了,天气变冷,天亮的也迟。 不知何时,在天空中漫步的金星关注到人间的一扇窗子。 每天凌晨的五点,总有柔和的灯光从那扇窗子里流泻出来。 橘黄色的灯影里,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起床了。 他有条不紊地穿好衣服,垂下两条腿,在炕沿上坐一会儿,然后蹬上一双干净的布鞋,缓缓起身直立,在屋里来回走着。他的脚步轻而匀,不时停下来,伸伸腰,舒展一下胳膊和腿脚。 大约二十分钟左右,老人又坐回炕上,脱掉鞋子,将手指和脚指逐个揉捏一遍,然后脱去衣服,熄灭灯盏,躺进被窝,双手交叠着放在腹部,顺时针揉三十六圈,再逆时针揉三十六圈。揉着揉着,老人进入了回笼觉的梦乡。 每当这时,金星都会在那扇窗边停下,望向墙上的一幅照片,那是爷爷和方子圆的合影。 金星看着看着,不免有些迷惑,它不知道是照片上的老人睡到了床上?还是睡在床上的老人走进了照片中?他俩的面容都是那样的慈祥,那样的自在。 爷爷再次醒来,不紧不慢地穿衣起床,清扫完院落,洗脸净手,生火煮粥,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 即使爷爷的儿子和儿媳从镇上搬回来与他同住,他还是很乐意经常下厨的。 人是要服老的,但千万不要产生依赖儿女的想法。 凡是力所能及的事,都要主动的去做,快乐的去做。 在做事的过程中,会觉得自己还是有用的,既提升了自我价值感,又能让记忆力的减退变慢,四肢百骸也能保持相对的灵活性,减缓了衰老的速度,或可实现寿终正寝,或可拥有对自我生命终结的裁决能力。从而让生命赤条条的来,尊严体面的去。 在方子圆的记忆中,爷爷的每一天都是精神饱满的。偶尔病了,也不会萎靡不振。 直到高龄去世,爷爷的身上也没有显露出丝毫的病气。 多年以后,方子圆从一位老中医那里得知,一年中有二十四节气,一天中也是有二十四节气的,每天清晨的五点是二十四节气里的惊蛰。 此刻,人要顺应天时,穿衣起床,在室内或庭院简单活动十几分钟,让全身的肌肉适度放松,即可激发起体内的阳气。 人体的阳气一旦升起来,身体状况就会变好,精力也会变的充沛。 活动一会儿后,如果还有睡意,再睡个回笼觉,效果也是一样的。 第87章 臭脚丫味道的咸菜 整个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都被爷爷手里的扫帚光顾到,太阳也升起来了。 今天,太阳的心情看上去很好,它佩戴了蕾丝花边的帽子,圆圆的脸上笑得很灿烂,像个刚熟透的大柿子。 如果晨风再大一些,用力吹一下,或许大柿子般的太阳还会有蜜汁滴下来呢。 爷爷很快将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敞开院门,放出被圈了一夜的家禽。 出了笼门的鸡、鸭、鹅光着脚板,很是享受地踩在干净平整的地面上,“咕咕嘎嘎”地唱着,走出大门,迎着阳光,走到村后,立刻分兵两路。 鸭们和鹅们摇着肥臀,宽大的脚掌踩出一路啪啪的声响,急急地奔向那条蜿蜒流淌的小河,捕小鱼捉小虾去了;鸡们则探着小小的脑袋,迈开灵活细长的双腿,飞快地跑向一片刚收割完庄稼的地里,逮蚂蚱啄草籽去了。 院子的东墙下,停着一辆木制的手推车,车上装着昨天下午收割回来的黑豆,豆荚累累地挂在豆秸上,像喝足了汽水的小孩子,凸凹有致地鼓胀起毛茸茸的肚皮。 爷爷走过去,伸手揭开盖在车上的一块塑料薄膜,抖了抖,铺在地上,解开捆在车上的绳子,将一捆一捆的豆秸抱下来,放在薄膜上,解去捆绑豆秸的茅草,逐一摊开,晾晒在阳光下。 “毛绒绒的小屋子,开门露出黑帐子。黑帐子呀油亮亮,里面藏的都是小精灵,小呀么小精灵……” 沐浴在太阳的一片金光里,爷爷抚摸着一串串饱满的豆荚,轻声地唱着一首自编的童谣。 爷爷的白胡子,不!是爷爷的金胡子,迎着风,飘飘的,又翘翘的。 每逢秋后收了豆子,方家岭大多数的人家都会制作一些豆豉,暂时存放起来,待到霜降后,再取出备用。 二十四节气中的应候现象,在方家岭一带,通常只要到了相应的节气,便会出现。 豆豉做好的人家在等待着霜降的到来。 那一场霜,无论是大是小,都是令人高兴的。 经过霜打的蔬菜,口感一下会变得更好。 终于,霜降的节气姗姗而来…… 夜来了,霜精灵似的飘落,落在田野,落在菜园,落在…… 天亮了,菜园里,萝卜、白菜等时令蔬菜披了轻而薄的银装,纷纷回味着体内的淀粉向糖转化的那种曼妙。 阳光笼罩着大片大片的菜园,各种蔬菜的叶片亮亮的。有风吹来,叶片浮动,似有欢歌阵阵。 吃过早饭,很多人家的院门相继打开。 有挎着篮子的,有提着柳筐的,有……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他们走出高低宽窄、新旧不一的门扉,走出或长或短的街巷,走出村子,陆续走在同一条路上,快步走向那片二十多亩的菜地,散入自家的菜园,说笑声高高低低的,很快响成一片。 家家菜园里的萝卜青青的,顶着碧绿的缨子,有大也有小,有粗也有细,挑中的,被拔出来,放入篮子,放入柳筐,放入…… 说笑声逐渐散开,远去了。 一篮子、一柳筐……的萝卜被带进不同的家门,又被掰去缨子,洗净晾干,去掉头尾,带着皮,或切丁,或切块,放入坛子或瓷缸中,加入之前制作好的豆豉和少量的盐,一起拌匀,每天早晚翻动两次,至萝卜开始出水变软,再放入花椒、姜丝和足量的盐,细致地拌匀,然后密封腌制十天左右,颇具地方特色的萝卜豆豉就做成了。 从此,大多数人家的饭桌上又多了一道下饭的小咸菜,它的味道独特、多元、醇厚,萝卜清脆爽口,豆子的绵软中略带韧性,不同的人会吃出不同的口感,丝毫不亚于大葱蘸酱。 祖祖辈辈,乡亲们都是用黄豆来制作豆豉的。 而爷爷在学会如何制作豆豉后,又在黄豆里添加了黑豆,使这道小咸菜的味道略有不同,营养却高出很多。 之所以添加黑豆,是缘于爷爷年轻时,曾在一户大财主家扛活的经历。 财主家的牲口棚里不但有耕牛,有驴骡,还有一匹大青马,虽然它的毛色干枯,眼神也散淡迷茫,而它的骨骼却是高大粗壮的,爷爷看着它,又喜欢又心疼,对它照料的格外细心。 伯乐识马,马通人性。 在很小的时候,爷爷曾见过一匹高头大马,是枣红色的。 从此,爷爷对马情有独钟,又约略听过《三国演义》中的很多片段,尤其喜欢的卢马檀溪救主的故事。 爷爷怜惜地看着那匹大青马,不由暗下决心,要让它在自己的精心喂养下,尽快恢复昔日的雄姿。 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 干完一天的活,爷爷无论多苦多累,每天都会准时在半夜起来,给大青马的食槽里添足草料。 有时,爷爷给大青马添好草料,瞌睡还未散去,但他仍会闭着眼睛,轻轻抚摸着马头,梦呓似地夸赞它几句。 大青马仿佛能听懂爷爷的话,明白爷爷的心,它会轻轻地打个响鼻,低下头在爷爷的胸前蹭几下。 财主见爷爷为人厚道又勤谨,对大青马特别上心,便将一大袋子黑豆交给爷爷,让他喂马时抓两把加在草料里。 在爷爷的精心饲喂下,大青马的毛色很快开始发亮,眼神里的光也慢慢集合起来,集合成光束,在黑夜里尤其亮。 爷爷看看那一颗颗黑黑的小豆子,再看看大青马,在心里感叹着黑豆神奇的力量。 后来,爷爷又央求厨娘将黑豆炒熟。他下工后,顾不上休息,立刻推起石磨,将黑豆碾碎,均匀地拌在草料里,大青马吃的更加香甜了。 不久,有马匹行家登门,想出高价购买大青马,被财主一口回绝了。 “好马!真是一匹难得的好马呀!” 财主听着左邻右舍的夸赞,心里美滋滋的。他不但给爷爷加了工钱,还请人教爷爷学会了骑马,经常让爷爷骑上大青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帮他办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爷爷离开财主的家时,财主很是不舍,不仅请裁缝为他做了一身新衣服,又让他尽兴地骑了一回大青马。 步入老年时的爷爷,回忆成了他的又一个老伙计。 与那匹大青马有关的往事,成为一朵亮丽的花,开在他回忆的长河中。 多年以后,爷爷回到家乡,拥有了自己的土地。 每年的谷雨时节,他都要在自家的田边或是地头,种满黑豆。 今年的年成特别好,风调雨顺,黑豆获得了大丰收。 最重要的是,爷爷的小孙女儿也有了笃定的意中人。 还有谁比爷爷更高兴呢? 他要比往年多做一些豆豉,因为季月朋也很喜欢吃。 这孩子真好!他第一次吃这种带有淡淡的臭脚丫味道的小咸菜时,不但没有半点嫌弃,还表现出一副很是享受的样子,连声说好吃,真好吃! 第88章 是谁再次推迟了订婚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进入十月。 “小季,赶紧接电话。” 季月朋抱着厚厚的一摞会议材料,两只脚刚踏进办公室,马上有同事指着他桌子上的话筒说。 “谁的电话?” “是你娘打来的,已经是第三次了。” 季月朋心里莫名的一阵发慌,手一抖,最上面的几份材料差点掉到地上,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起话筒,犹豫着叫了一声。 “娘。” “月朋啊,娘、娘该怎么和你说呢?哎……” 季母吞吞吐吐的,声音里堆满了无奈,长长地“哎”了一声,不再说下去。 “娘,发生什么事了?您快说呀!” “初十、初十那天是你小爷爷的周年忌日。” “哪个月的初十?” 季月朋怔了怔,还是心怀不甘地问。 “当然是十月的初十呀。你和子玉那天不能订婚了,不吉利。” “您怎么不早点说呢?今天都初八了,子玉家的亲戚早都通知到了,您让我……” 季月朋一着急,脸涨的通红,语气不由重了些。 “娘也是才知道呀!今天一大早,你大婶子要出门串亲戚,到咱家借笎子,才听她说起这事。当下,娘的心像被猫爪子给抓了似的难受。她前脚刚走,娘就想得快点打电话告诉你。谁知一着急,怎么也想不起你们办公室的电话了。找了半天,找晕了头,才找到记电话号码的那张纸,一把拿上,跑去大队的办公室借电话,好容易打通了,你又不在,真是急死娘了。” “怎么会这样呢?” “初十的日子可是你爹为你们定下的,只为亲戚来的多,喜气又热闹,谁能想到那天会是你小爷爷的周年忌日呢?” 一只麻雀不知何时飞来,静静地驻足在窗外一棵老槐树探出的枝丫上,它歪着头,两道目光打在季母的脸上,很专注地搜索着…… “哦!哦哦!” “哦哦哦!” 这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呀,一个惯于谎话连篇又善于伪装的女人,是很难看出她的表情或动作上有什么异样的。 麻雀又发出了鸟类一族特有的生物电波,敏锐的感应到了季母内心中被精妙掩饰的快意。 这只麻雀曾是一只愤怒的小鸟,当它飞出牢笼,飞越千山万水,阅尽世间百态后,渐渐变的心无波澜。再遇见不公的人或不平的事,已不能激起它心中的愤怒。它学会了以旁观者的姿态,静观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 从此,属于这只麻雀的“喳喳喳”化作了“哦哦哦”。 季母的声音软囊囊的,泪水颤颤地挂在她吐出的每一个字上,恰到好处的欲滴未落。那字字句句相跟着,排成水水的流线,穿越时空,沿着电话线,抵达远方的听筒,流入季月朋的耳朵里,他立刻自责起来,很后悔自己刚才说话的语气和态度。 “这个女人!这个……” 麻雀体内的电波忽然一颤,它赶紧拍拍翅膀,飞走了。 季月朋赶紧放缓语气,好言宽慰了季母一番,才挂掉电话,颓然地坐到椅子上,望着面前那摞厚厚的材料,叹了口气,他该怎么开口说好呢?对方子玉还好说,可是对方父方母呢? 减轻或忘记烦恼的最好方式,是忙起来,不停地忙着。 季月朋一刻不停地忙着手上的工作,再抬起头,看到了墙上的挂表,时间过的真快!而手中的工作也快完成了,心里的愁闷忽又窜上来。 下午四点多,季月朋终于接到季父的电话,将他们订婚的日期推迟到十月十六那天。 挂断季父的电话,季月朋赶紧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终于熬到下班了,季月朋第一个走出办公室,快步走向单位的大门口。 “月朋,快一点!” 早已等在法桐树下的杨默然冲季月朋喊了一声,回身拍了拍摩托车的后座,示意他赶紧坐上去。 杨默然接到季月朋的电话后,不但找同事借了辆摩托车赶过来,还特地替他买好了礼物。 季月朋对杨默然感激地笑了笑,抬腿跨上摩托车的后座,坐稳了。 杨默然的脚下用力一踹,摩托车再次被发动起来,在渐渐落下的暮色中匆匆驶出县城,驶向方家岭。 风声在耳边呼啸着,掩盖了季月朋心脏蹦跳的突突声。 方家岭村头的一户人家,最近抱养了一只小狗。 第一次听到摩托车的声音,那只小狗激动又害怕地竖起两只小耳朵。 那陌生的噪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就要驶进村庄了。 小狗张了几次嘴巴,鼓足勇气,慌乱的大叫声终于脱口而出。 附近人家的狗也接连叫起来,吠叫声中有着对闯入者的恐吓,也有着对那只小狗的安抚。 两位年轻的不速之客在狗们高昂激烈的叫声中,提心吊胆,穿街过巷,到了方家。 真好! 只有方父一个人在家。 季月朋看了杨默然一眼,不由松了一口气。 方母不在家,她不知又去谁家串门了。 爷爷也不在家,方子圆五叔的老岳父远道来女儿家中做客,五叔特地过来请爷爷去他家,让两位老人在一起喝着小酒,聊聊他们的想当年,好好地乐呵乐呵。 人老了,回忆不请自来地占据了暮年生活的大部分空间和时间。 有缘人一旦聚在一起,聊的尽兴时,总会说:“想当年,我……”或者说:“我们年轻的时候……” 说者一脸的容光焕发,听者频频点头附和。 那些当年经历过的坎坷和苦难,已早在岁月封藏的沉淀中,发酵成一坛醇美的老酒,随同记忆的回放,发散出淡淡的风云无迹的幽香。 方父见季月朋和一个陌生的青年人这么晚了登门,很是诧异。 季月朋见状,赶紧放下礼物,给他们做了介绍。 在杨默然的配合下,季月朋有些为难的说明了来意。 方父是很喜欢季月朋的,听完两人充满歉意的话,很大度地表示了谅解,并热情地挽留他俩吃了晚饭再回县城去,二人执意不肯。 季月朋的心还没完全放下来,他又向门外看了一眼,时刻担心方母如果回来,也许要节外生枝,杨默然会意,先行去院里发动了摩托车。 二人告别方父,走出方家,摩托车逃也似的前行。 一声不友好的狗叫,再次引发了群狗的狂吠,在摩托车驶出村子后,又戛然而止。 月光好奇地追随着摩托车车灯射出的光束,在乡村相对平坦的道路上交互层叠。 一阵冷风吹来,灌进二人的衣领,他们不由打了个哆嗦,才意识到后背上冒出的汗早已打湿了衣服,冰凉一片。 第89章 亲家纷争两地起 爷爷踏着狗的吠叫声,回家了。 方母在狗的吠叫声完全消失后,也回家了。 “这是一家子什么样的人呢?订婚这么大的事竟也当做儿戏了?定好的日子说改就改了?” 方母看着方父,愤愤地问。 “不改能行吗?初十那天是月朋他小爷爷的周年忌日。” 方父的头埋在一份《参考消息》中,有些不耐烦地说。 “月朋的爷爷不是没有亲兄弟吗?冷不丁的,从哪里又出来一个小爷爷?” “是他本家的一个小爷爷,还没出五服。” “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吗?” “哪里奇怪了?” “择吉期要避开各种忌日,这是最起码的常识。订婚这么重要的事,谁家的父母不会考虑的周全妥帖呢?” “不是自家的老人去世,日子又久了,谁会记得那么清楚。” 方母听了,皱了皱眉头,那瓣梅花似的老年斑也不安地跳了跳。 “这订婚的日子突然改了,可是称了村里那几个长舌妇的心,她们又可以添油加醋地好好嚼嚼发痒的舌根了。” “嘴长在人家的鼻子下面,他们想说什么,就由着他们去说吧。常言说的好,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时候不早了,都好好歇下吧。” 爷爷摸了摸下颌上的白胡子,和风细雨地说完,又看了儿媳一眼,起身走向自己的屋子。 今晚,爷爷没有喝酒,脸色却因为高兴而红扑扑的,脚步也随之轻快了许多。 “订婚改日子这样的大事,竟让月朋来与我们说,他爹他娘做什么去了?这不是明摆着没有将子玉,还有我们放在眼里吗?”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 方父抬起头,硬邦邦地怼出一句。 “哎!哎!你这是什么态度啊!我还没说你呢,你怎么能让月朋走了?我还没好好跟他说道说道呢!” 方母冷着脸,又怼了回去。 “我又不知道你去谁家串门了,要我去哪里找你?” “还用你出去找我吗?就让月朋在家里等着,我不回来,他不能走。” “月朋是和他同学一起来的,两个孩子明天一早都还要上班呢。” “你成天跟个没嘴的葫芦似的,跟我说不了几句话,就知道读你的那些破报纸,好像还有多少国家大事需要你操心一样,我出去串个门,找人说说话又怎么了?” 方父想说什么,忽然打了个哈欠,他不再理睬方母,撂下手中的报纸,一个人上床睡觉去了,留下方母独自坐在灯下生闷气。 “今晚村里那些狗叫的可真厉害,除了聋子,没有听不到的。” “明天一打听,知道是子玉的婆家推迟了订婚的日期,从长舌妇们的嘴里,能有多少好话吐出来?” 一念至此,那些嘁嘁喳喳的交头接耳变得活灵活现,齐齐地涌进了方母的脑瓜子,她觉的头越来越大,仿佛顷刻间要炸开似的,胸口也一阵阵的发慌。 方母没有听懂,或者是听懂了,也做不到爷爷说的那句“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境界。 其实,人类的世界和动物的世界在很多时候,是既有区别,更有联系的。 譬如说,人和狗吧。 这狗呢,只要不咬人,就让它尽情地叫吧,你不理它,它自觉没意思,也就不叫了。 这人呢,要想说风凉话,就让他尽情地说吧,你不理他,他自觉无趣,也就不说了。 “哎!我们这是办的什么事啊?我怎么就忘了月朋他小爷爷的忌日是十月初十呢?” 昏黄的灯光下,季父拍着有些花白的头,万分懊丧地说。 “你是什么意思呀?你说明白些!难道我就记的十月初十是月朋他小爷爷的忌日了?” 季母虽听的心虚,却依然面不改色,反唇诘问。 “我可没那意思,你别想多了。我只是觉的月朋年轻,脸皮又薄,让他一个人去方家说推迟订婚的事,实在是太难为他了。还有咱们未来的亲家,估计一时在村里和众多的亲戚面前……” “这事要是早些日子知道的话,我会亲自去一趟方家岭,去跟亲家公与亲家母解释并赔礼道歉的。这不是时间短,路太远,来不及吗?” 季母不等季父说完,机关枪似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不说这些了,再说多少也没用了,咱们还是将订婚的仪式办的隆重一些才好。” “怎么样才显得隆重?” “去镇上的饭店开几桌宴席。” “去镇上的饭店摆酒席?你真想得出来啊!那可是乡长、镇长等头面人物为儿子订婚才有的排场,咱们这样的平头百姓,有这个必要吗?再说了,在饭店里不过是图个花样,不实惠。冤枉钱花了不少,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还是在家中,多做几个硬菜,双方亲戚聚在一起,不是更热闹,更亲切吗?” “那就依你了,但是要多给子玉一些订婚礼金,将咱们的诚意好好表示出来。” “那好,不给四百了,给六百吧,六六大顺,好听又吉利。” “不行!太少了。” “六百!已经不少了。月青订婚时,她婆家才给了四百。咱们家月青呢,长得可是万里挑一呀。” “月朋说子玉的姐姐订婚时,她婆家给了一千零一,咱们也照这个数给吧。” “什么!一千零一!千里挑一!凭着我们家月朋这么好的人才,找一个长相这么一般的媳妇,竟还成千里挑一了?” “你不要总是以貌取人,更不要忘了我们是在表示诚意。月青呢,人长得是好,可她没有工作。再说她那个婆家实在是太穷,能给四百也不少了。你难道忘了吗?自华毕业时不想去学校教书,嫌弃教书匠没出息,一心想去银行工作,最后还不是咱家帮着出了一大笔钱,才将事情办成的。” “事情从来都是一码归一码的。” “其实,订婚的礼金多与少,也关乎到我们家的面子,特别是月朋。你这个当娘的,是最了解他的。” “好!就按你说的办。给!咱也给一千零一。” 季母听了,一时无语,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她的话才勉强从牙缝里挤出来。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睡吧,我去山上看果园了。” 季父说完,起身走了。 今年的苹果品相特别好,甜度比往年也高,看管果园更要精心。 月光照在崎岖的山路上,季父孤单的身影被拉的很长,很长…… 季母眯起眼睛,望向窗外,寂寞的思绪又飘起来,飘的很远,很远…… 贫穷,就像烟囱里冒出来的鬼怪,一旦附在谁的身上,谁的命运注定会脱出自己的手心。多年后,即使赶走了它,收获的,还是梦里的一声长叹,两行清泪。 第90章 理想国的美好画卷 常言道,好事多磨。 终于,季月朋和方子玉订婚了。 不久,季月朋接到一纸调令。 几个月前,季月朋所在单位一把手的工作有了新的侧重点,在县里有关领导的大力支持与指导协助下,与一位海外的爱国企业家洽谈在兮和县投资建厂的事。 几经周折,双方达成了合作意向。 建厂伊始,单位里一批优秀的中青年作为骨干力量,先后被抽调过去,分别担任各个部门的副职,季月朋也在其中。 季母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心花怒放。然而,她在高兴之余,又想起了方子玉,心中陡生不快。 难道还真的是应了那句老话:“好夫配赖妻,鸳鸯配老雕”吗? “子玉,下午财务科一上班,你马上去领我们柜组的年终奖。” “白大姐,你放心好了,只要柜组不忙,我会第一个去的。” “无论多忙,你都要第一个去,他们上早班的都领了。今年的年终奖真不少,厚厚的一沓呢!昨晚,小斌来电话,说起他又选好了一只稳赚不赔的股票,很让我心动。吃过午饭,我马上去趟银行,将到期的存款全部取出来,再加上年终奖,一起投进股市,坐等股票升值后抛出,再存入银行生利息。一旦老尤他们单位的家属楼实行房改,也不用舔着脸四处求亲告友的借钱了。你要不要与小季商量一下,你们也买一点,赚了钱,结婚时也能添置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白大姐这样说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已然挨挨挤挤地飞在她的眼前,她的眉眼笑得更好看了。 小斌是白大姐的表弟,是她四姨家中最小最有出息的孩子。 家在山区的四姨体弱多病,孩子又多,前些年一直在生活的贫困线上挣扎。白大姐的父母手头宽裕时,常会慷慨地接济她们。 四姨有两个儿子,大斌和小斌,兄弟俩的学习成绩都不错,尤其是小斌,他的天资聪慧异常。生活中遇到一些大事,他常有大人也想不出的好办法。 上小学时,小斌连跳两级。 在班里,他的年龄最小,长的跟个小萝卜头似的,却始终保持着全班第一的领先优势。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四姨的孩子们个个手脚勤快又懂事,兄弟姐妹间更是手足情深。 大斌初中毕业那年,四姨生了一场重病,家里眼看揭不开锅了。 已经拿到县城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的大斌含着眼泪,偷偷将通知书撕碎,扛起锄头,下地干活去了。 从此,全家人默契的达成共识,将脱贫的重担交到小斌的肩上。其他人都勒紧裤腰带,齐心协力地供他读书。 几年后,小斌不负众望,考入首都一所重点大学。 毕业后,他去了深圳工作。 利用工作之余的碎片时间,小斌跟着一个做操盘手的同学进入股市。 没过多久,小斌在股市中如鱼得水,幸运爆棚,他掘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第二桶金…… 发财后的小斌不但回家帮父母修葺了老宅,添置了全村第一台彩电,还给姐姐们每人封了个大红包,帮三十出头的哥哥盖好了三间大瓦房。 很快,老少媒人个个似春天的蝴蝶一样,从四姨的家中飞进又飞出,大斌终于找到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好姑娘。 大斌要结婚了,年迈的父母高兴地合不拢嘴。 婚礼的前一天,小斌从深圳回来了,他是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回来的,将它当做新婚礼物,送给了哥哥和嫂子。 四姨家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让一众邻里和亲朋艳羡不已,赞不绝口。 有几个大胆的年轻人,仗着肚里的那点墨水撑腰,也跃跃欲试,争相做起炒股发财的美梦,在酒桌上恳请小斌带他们一起入行,他慨然答应。 “月朋最近很忙,我们已经两个多星期没见面了。再见面时,我一定先跟他说这事,这么好的赚钱机会可不能错过了。最近,他心心念念的一件事是想买一台电脑。” “好!我要赶紧回家做饭了,记得下午财务科一上班你就去。” “放心吧,大姐。下午只要财务科的门一开,我会第一个冲进去的。” 午饭过后,百货大楼里的顾客多起来。 方子玉将一位老人想要的商品取出几件,放在柜台上面,并帮她仔细挑选着。 忽然,季月朋匆匆地来了,他是到外地出差,赶去车站坐车,路过这里。 这次出差急,任务重,去多久也不一定。 与方子玉简单说了几句话,季月朋又匆匆地走了。 他来,只是想看她一眼;他走,她只能站在柜台里目送。 下午一点半,方子玉所在的柜组没有顾客光临,她高兴地跑去财务科。 “小方,这是考助理会计师的书,还有几份练习题,都是我当年用过的。” 新近提拔的财务副科长安如兰笑眯眯地说着,将手中的书递给方子玉。 安如兰胖胖的,戴着一副镜片比酒瓶底还厚的眼镜。她去年分到了房子,今年又升职加薪。可谓喜事连连,春风得意,无论见到谁都是一脸的阳光灿烂,一副乐于助人的好心情。 去年单位分房子,原本毫无希望的安如兰仿佛交了狗屎运,搭上了公司经理小姨子的专列。 分房在即,经理的小姨子火箭式领取了结婚证,递交了住房申请。 工会主席等人研究一番,利用她新考取的助理统计师证书,再次果断地打破了单位分房的陈规旧制,扩大了加分项的职称等级和范围。 因此,安如兰在考取助理会计师证的五年后,孩子满八岁时,终于告别了杂乱的筒子楼,住进新建不久的“连襟楼”的黄金三层。 “连襟楼”,顾名思义,里面住的大多数是领导们的夫人的亲戚。 分房小组的成员,以工会主席为首,为了能让他们住进去,而又不至于引起公愤,每到分房季,脑细胞都要经历一场惨重的伤亡。 很多员工虽然愤愤不平,也只能在私下里拥有为该类楼房命名的权利,过过嘴瘾,寻求一点心理平衡。 于是,“连襟楼”、“小舅子楼”……应运而生。 “好好学习,遇到不懂的问题就来问我,一旦通过助理会计师的考试,取得资格证。明年的年底,单位再分房子时,你也能分到了。” “谢谢安科长,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方子玉的话说了一半,留下的另一半是:争取一次通过明年的助理会计师考试。” 信心满满地说完,方子玉感觉手中握着的似乎不再是书本,而是一套房子的钥匙,钥匙里藏着芝麻开门的秘语。打开门后,便是她和季月朋结婚后崭新而美好的生活。 方子玉并不聪明,却是肯下笨功夫的。 会计员考试时,商业系统里参加考试的有二十多人,只有她是一次通过的。 方子玉拿到会计员证书不久,单位恰好进行工资调整,按上次工资制度被打破的先例,她是可以涨一级工资的。 然而,方子玉的运气不佳,那么多上层领导的亲戚,竟无一人与她一同考取会计员或统计员等职称的。不言而喻,那一级工资泡汤了。 握着厚厚的一沓奖金,方子玉很高兴,她决定将这些钱都用来买股票。 等什么时候赚够买一台电脑的钱,她会立刻将股票全部抛出,满足季月朋做梦都在想着的愿望,送给他一个惊喜。 于是,方子玉向领导请了假,和白大姐一起前去证券交易所,开设了账户,买入小斌看好的那只股票。 股票,是稳赚不赔的。 房子,通过考取职称就可以分到。 结婚,嫁给爱情。 如此的人生大事,桩桩件件,皆是美好,皆是幸运。 生活的画卷甜蜜徐缓地展开着,方子玉开心地浮想联翩,不觉笑出了声。 第91章 月光下的奇遇 夏荷芬芳,吐蕊悠悠。 季月朋所在合资企业的厂房顺利筹建完成,所有的生产设备很快安装到位,试机取得圆满成功,产出的成品质量达标,亟待投放市场。 在清脆的爆竹声中,厂里每个部门虚位以待的正职,终于在传闻的风云变幻中尘埃落定。 董事长姓袁,空降而来。 销售处新上任的牟经理刚三十岁出头,他的身材不高,精明干练,口才也好。据说,他与分管销售的牟总是本家,两人是叔侄关系。 副经理季月朋协助牟经理召开了销售二科的第一次会议。 看着墙上的那幅中国地图前,牟经理划分好一个个销售片区,公布了全体销售人员的分组,以及他们负责的区域。 在一块崭新的黑板上,牟经理开始针对每个片区的市场进行分析,并传授了一些销售技巧和他的销售经验。 牟经理的口才的确非同一般,他的话语滔滔,似大江奔流;他的点睛之笔起起落落,重点提示被不断罗列在黑板上;他的手势做的也自然流畅,堪称锦上添花。 仅用了四十分钟的时间,一幅颇为利好的市场前景成功地展现出来,每一位销售人员的士气都被鼓胀起来,如同涨满的船帆,急切地渴望出航。 季月朋也赶紧趁热打铁,拿出一盒盒名片,郑重地发放到每个人的手上。 看着自己的名字被印在一张张洁白小巧的纸片上,再嗅一下油墨散发出的特殊芳香,一颗颗年轻的心再次激荡不已,周身的血液继续沸腾着,吼吼有声。 散会后,这群年轻的销售员各自拿上样品,回家收拾好行囊,相继出发,斗志昂扬地奔赴属于自己的片区,忙着跑市场,拉客户,推销产品去了。 季月朋的销售片区在东北三省。 他暗下决心,要带领几个同事,尽快干出一番良好的业绩。 临行前的那个夜晚,他和方子玉约会在柳河边。 月华如水,光润万物。 天上有个月亮,它在一团暖黄色的光晕里明媚着。 水里有个月亮,它挽起粼粼的水波轻盈地舞蹈着。 一眨眼,那轮月亮又挂在了柳梢头,着了绿色丝绦织就的裙裾,俯首拾取着一对情侣暖心的絮语。 它忽然变得特别圆,特别大,也特别明亮。 “听说东北那地方特别冷,我和同事去了趟仓库,翻遍了今年春季新款的风衣,这件还不错,带着出门,既轻便又能遮些风寒,你穿上试试合身吗?” 方子玉说着,将一件崭新的深灰色风衣展开。 季月朋孩子般顺从地半握着双拳,展开两条胳膊,伸进风衣的袖子里。 “很合适!也很暖和!” 季月朋看一眼河水中自己的倒影,很是满意地望着方子玉说。 “这件风衣也只有穿在你身上,才能呈现出应有的效果来。” 方子玉柔声地赞叹着,抬手为季月朋整理好衣领,又将腰带在他的身后松松地打了个结,含情脉脉地上下打量着他。 “子玉,你不用为我担心。现在已经是夏天了,东北那地方即使再冷,也不会冷到哪里去的。再说了,我一向是怕热不怕冷的。夏天去那里,正是避暑的好地方。” “你不要太乐观了。我上初三时,班上转来一个女同学,人长得很漂亮,却跛了一条腿。原来她出生不久,父母去了东北,留她在姥姥身边生活。在她小学毕业那年,妈妈回来,接她去了东北。能与家人团聚,她很高兴,没想到,却因水土不服,不断生病。接下来的严冬再次加深了对她的伤害,她的腿一下疼得厉害,医治无效,成了瘸子,只好再次回到姥姥的身边。” “也许是体质原因造成的。” “她说东北那地方冷的出奇,只在夏季的三伏天才会有三十多度的高温,一般也不会持续多久,顶多二十来天。有时,她说起往事,身体还会不由自主的打个哆嗦。” 方子玉说着,也不禁哆嗦了一下。 “子玉,你是被同学的变故吓到了,她只是个例。” 季月朋将方子玉揽入他温暖的怀抱中,搂紧她,怜爱地说。 “我如果去了东北,或许待不上一个冬天,也会被冻出残疾的。” “放心吧,我是不会的。你不是一直说我像个大火炉吗?况且还有你亲手为我挑选的这件衣服遮挡风寒,我这个‘大火炉’只会越烧越旺的。” 季月朋说着,抬起一只手,摸了摸方子玉的头。 方子玉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敲击着她的耳膜。她脸上的表情一僵,侧转头,盯着远处。 “子玉,你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嘘!你听!那是什么声音?好奇怪的声音啊!” 方子玉将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另一只手指向远处,压低声音说。 “不要怕,那是黑鱼的叫声,它好像受伤了。”季月朋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了一会儿说:“我们过去看看吧。” 明亮的月光下,生长着一片芦苇的泥潭边,侧躺着一条硕大的黑鱼,它的背部不知被什么东西撕咬过,一大段背鳍在血肉模糊中参差不齐的凌乱着,阔大的嘴巴一张一合,断断续续地发出求救声。 “那不是鱼!是蛇!我害怕!” 方子玉远远地瞟了一眼,哆嗦着喊道。 “不要怕,那是一条鱼,一条很大很大的黑鱼。” 季月朋忙将方子玉揽入怀中,安慰道。 “它真的是条黑鱼吗?你看清楚了?” “我看的很清楚。不过单凭它的叫声,我也知道它就是条黑鱼,只是长的太大了。你因为害怕,所以生出了错觉。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一个人过去,帮它重新回到水中。” 季月朋边说边脱去风衣,方子玉伸手接着。 “你要多加小心啊!” 季月朋点头应了一声,快步走向那条被困住的大黑鱼。 从小在河边长大的季月朋,不但吃过黑鱼,还先后在大瓦缸里养过几条黑鱼。因此,他对黑鱼的叫声是颇为熟悉的。 听奶奶讲过黑鱼也叫孝鱼的故事后,季月朋再也不吃黑鱼了。 那么孝顺的鱼,无论味道多么鲜美,又如何忍心将它杀死,再吃掉呢? 受伤的大黑鱼见有人走近,眼里似乎涌出泪光,它被污泥和血渍包裹了个严实,又离开河水太久,快要窒息了。 季月朋怕用力过猛,再次伤害到大黑鱼,费了好大的劲,才小心地将它推到水边。 大黑鱼的尾鳍刚触到河水,猛然间来了力气,一个翻滚,急切地滑入河中,迅速游进一处湍流,它的黑衣转瞬退去,通体白的闪光,白的透亮。 片刻后,那条大白鱼恢复了体力,急速游回河边,看着岸上的一对情侣摇摇尾巴,欢快地叫了几声,却完全不再是黑鱼的叫声了。 眨眼间,大白鱼又转身离去,飞快地游走了。 最后一轮水波在河面消失殆尽,大白鱼在经历了一场生死劫后,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季月朋很纳闷,这条大白鱼似一团迷,它究竟遭遇了什么?为何之前会发出和黑鱼同样的叫声呢? 月光中,方子玉抓紧了季月朋的手,非常诧异地盯着河面,盯着大白鱼消失的地方。 第92章 笑纳了婆婆送来的祝福 “月青,这个疗程的中药快吃完了,你感觉怎么样?” 灯影里问,季母满怀期待地问。 “好一些了,这次来月经,量多了,颜色也不像先前那么黑了。” “最近,娘又打听到一个偏方。” “我不太相信偏方。” “这个偏方很灵验的。不然,娘也不会记在心里,又对你说起了。” “是吗?” “三山头左家村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结婚后一直没能生养。她照这个方子吃了不到五个疗程的药,就怀孕了。去县医院做b超,一检查,不但是双胞胎,而且龙凤胎的可能性更大。两口子听了,一下紧紧地抱在一起,高兴地放声大哭。第二天,她男人去集市上买回几十挂鞭炮,喜滋滋地从村头放到村尾,又从村尾放到村头。” “我现在一闻到中药味就头晕恶心,还是不要忙着换方子了,再吃一段莫医生给开的药吧。” “娘心里替你着急呀!自华已经不是原先的样子了,如果你不能快点儿生个孩子,我怕……” “您怕什么?怕他会跟我离婚吗?” “娘看他一时半会儿的还不敢真的动这心思。就怕日子久了,他的翅膀硬了,对你的新鲜劲儿也完全过了,难免要在外拈花惹草。自古以来,男人有钱就会变坏。前几天,你婆婆跟我闲聊,说起自华单位的一个副行长,今年都五十多岁了,在外面又搞了个年轻漂亮的黄花大闺女。回家提出离婚,并声明他老婆只要同意,家中的存款立马分给她一百万。啧啧!那一百万如果换成现金,得有多少啊?恐怕咱家那辆毛驴车装满了,也要拉好几车吧?” 季母说的两眼放光,嘴里的唾沫星子在灯影里白灿灿地四散飞溅着。 “哪有一百万?是三十万。我婆婆那是帮她儿子敲边鼓,说话给您听呢。” “是呀!‘锣鼓听声,说话听音。’那个混账老婆子尾巴一翘,我就知道她拉的是什么屎蛋。” “您是怎么给她塞回去的?” “我说了,自古以来,都是男人命里担儿女,女人命里担财运。那风流行长果真和老婆离了婚,恐怕他的官运和财运都到头了。亲家,你说是不是呀?” “我婆婆怎么说的?” “她没吱声。我又说了,算命先生都说月青既能帮夫,更能旺夫,自华这孩子既年轻又能干,将来会大有出息的。保不准日后他也能做个银行的行长,亲家你可就成了住在金山银山上的王母娘娘了,到时候要风有风,要雨得雨。想想自华快要毕业的那段时间,他一心只想着去银行工作。我眼睛都没眨一下,赔了上千块钱的利息,将家中快要到期的存款一分不剩,全都取了出来。月青他爹眼瞅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却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都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钱办事比登天还难。这有钱呢,提着猪头,却找不着庙门,不是更让人焦心吗?为自华工作的事,月青他爹的一头黑发愁白了多少?亲家,你知道吗?他是求了爷爷,还得告奶奶,中间费了多少波折?我们跟你诉过苦吗?我们跟你邀过功吗?” “这下我婆婆更没话说了吧?” “她还算有良心,嗯嗯啊啊了几句,臊眉耷眼地走了。” “娘,您可真行!” “月青,你可要牢记一条:但凡你婆婆找茬闹事,你千万要沉住气,不可和她硬碰硬,要么顺着她,要么不理她。等时候合适了,你再不显山不露水地让自华知道,让他做到心中有数。还有你那个大姑姐,更不是盏省油的灯,你也不要和她硬碰硬。在大事上,她有什么和你过不去的,也要想办法让自华出面,主动去收拾她。还有……” “娘,您的话,我都一一记着呢。这是您做媳妇、为人嫂屡试不爽的宝典,只传给闺女,不传给儿子的。” “哎!做人媳妇不容易,想要熬出头,有当家做主的那一天,凡事都得多留点心。” 季母幽幽地说着,一股风吹进屋里,吊着电灯的那根细电线摇了摇,十五瓦的小灯泡发着昏黄的光,晃晃悠悠地打在她的脸上。 那张脸倏地变了形,像笑,似哭,忽而幻化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 一缕月光不请自入,在那张变形的脸上跳了跳,匆忙躲开了。 “娘,您猜猜看?这个星期天,自华因为什么事跟他娘闹了一场。” “自华是个孝顺孩子,什么事会让他跟自己的娘闹起来?” “您忘了?碗!是那些有豁口的碗。” “嘿!嘿嘿!” “嘿!嘿嘿嘿!” 这母女两个的笑声内涵丰富,心照不宣,那缕月光不自觉地颤了颤。 在季家山窝这一带的山区里,有一条由来已久的习俗,儿媳娶进门,一旦与公婆分家,另立炉灶后,每逢过年,婆婆都要买几对新盘和新碗,分送给已经结婚成家的儿子们,有的人家也会同时给已经出嫁的女儿买一两对。寓意添福添丁的同时,祝愿他们的小日子过得富足和乐、圆满幸福。 尹母一向是节俭惯了的,买什么东西都要贪图便宜。她只有一儿一女,凡是传统或习俗中规定的待遇,总是有儿子的一份,也会有女儿的一份。 每次,尹母都将会最好的盘碗送给自己的女儿,剩下的盘碗难免会有带着瑕疵的,她会瞅着儿子不在家时,再送过去。 季月青见不得婆婆偏心,很是不忿,想对她发作时,忽然想起娘嘱咐她的那些话,便压下心头的火气,笑着收下。 等婆婆走后,季月青将她送的盘碗一股脑都丢进一个破纸箱里。 再回娘家时,季月青将这事告诉了季母。 季母高兴地称赞了她,又如此这般地稍加点拨了一番。 季月青兴冲冲地回到自己的家中,将好一点的盘碗挑拣出来,将有毛病的都收起来,藏在菜橱最底层的一角。 第二年,快过年了,婆婆送的盘碗还是老样子,季月青依然笑着收下。 从此以后,尹自华回家吃饭时,季月青会不定时地拿出来给他用。 起初,尹自华并没在意。 后来,尹自华看看自己的碗,又狐疑地看看季月青的碗。 尹自华不吱声,季月青也不点破。 第93章 枪托握在枕边人的手中 又是一个银行开例会的日子到了,尹自华没说,但季月青心里记着。 一早摆桌吃饭时,想着尹自华昨夜对自己的温存,季月青觉得时机正好,便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那个豁口浅而锋利的碗,盛满大米粥,放在他的面前,而那个豁口…… 粥有些烫,尹自华吃得又急,一不小心,他的嘴唇与豁口来了个无缝对接,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他条件反射似地伸出手,摸了一下痛处,感觉湿湿的,忙将手拿开,看见食指肚上的一抹血,鲜红鲜红的,格外刺眼。 “你是怎么搞的?又拿个破碗给我盛饭,单位今天要开例会,你让我在领导和同事……” 尹自华瞬间大怒,他的话没说完,便狠狠地将碗摔在地上,随着“啪”的一声,碗碎成几块瓣,热粥四下飞溅,溅到了季月青的鞋上、衣服上,还有几粒米花飞到季月青的脸上。 “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今天你们单位又要开例会?这个碗也不是我故意拿给你的,你看看我用的这个,还不如你的,不但有豁口,还有一道纹。” “为什么放着那些好好的碗不用?” “三大娘家办喜事,来我们家借盘借碗,好的都借给她了,还不够。” “她、她看到这些碗了吗?” “我怎么会让她看到?那不是打你的脸吗?” 尹自华的火被点着了,季月青又在上面添了些油。 “今天的火已经烧起来了,应该能烧到那个人的身上去。” 季月青在心中猜测着,表面却是一脸的无辜。 “这又是怎么回事?” 季月青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尹自华,送出一脸的悲伤,满腹的委屈,那几粒米花跳跳的,引出了她眼角的泪花。 “好好的盘和碗怎么都坏了?” 季月青杏眼含泪地走向菜橱,打开橱门,从里面端出一摞碗,又端出一摞盘,走到尹自华面前,将盘碗一字摆开,各样的瑕疵落在尹自华的眼里…… “这都是过年时,娘给我们新添的。好的,娘都给了姐姐。挑剩下的,才给我们。这是我们新婚第一年,娘给的;这是我们结婚第二年……” 季月青的泪珠串串滴落,朱唇颤颤,语渐哽咽。 不等听完,尹自华就跳着脚,跑出门,找尹母理论去了。 “你做的不错!这样一来,你婆婆暂时不敢再拿生孩子的事作妖,来挑唆自华和你的关系了。” “娘,我的新衣服好看吗?” “好看!好看!我女儿长得这么漂亮,穿什么都好看。”季母由衷地夸赞着,略一沉吟,又问:“这件事过后,自华正式向你认错了吗?” “认了!他很快就向我认错了!这件衣服就是他给我买的。” “男人一般都是属驴的,要顺着毛摸,不可呛着毛,自华也是。不过该打的时候,你还是要打,记住要把握好时机、分寸与轻重,打过了,再给他几个甜枣吃。” “这样相处,有时我觉得好累呀!” “不急,慢慢的,你就适应了。人与人之间要有相处之道,婆媳之间,夫妻之间,也是一样的,等到摸清对方的脾性,找到侧重点,因人而异,就轻松了。” “如果一个人能过得很好,我就不结婚了。” “这样的丧气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女人最大的本领是学会驾驭自己的男人。生孩子的事,娘替你着急也就罢了,你可不能着急。莫医生也说了,你要放松心情,找点事做才好。娘已经寻思好多天了,月朋现在大小也是个领导,等他下次回家,娘会让他在单位给你找份临时工。” “听说城里的工作也不好找。” “当年,你爹如果不回来,凭着他的工作能力,再借着你舅爷爷的关系,他早已转正,当个车间主任或副主任还是不成问题的,将你安排进他的工厂做临时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也许你还能找个城里的婆家呢。哎……” “月朋真有能力将我安排到他的单位,恐怕也得上三班,一个月也发不了多少工资。” “什么事情都要慢慢来。你有了工作,工资多少暂且不论,在单位能和同事们说说话,解解闷,分散一下注意力,心情才会变得越来越好。关键是可以借此在县城租房住,离你的婆婆远一点,你们小两口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她也就没多少机会在自华面前搬弄是非了。” …… 季母为季月青谋划着将来,说得十分尽兴。 不想,这一切都被夜里起来给毛驴添草的季父听到,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地刺了一下,不由深深地哀叹: 这哪是一家人过日子的心气呀?怎能将心机用在自家人身上?日子久了,谁又是傻子?只不过有些事看破了,或是不能说,或是不愿说罢了。 娘,儿子真是不孝啊!您在世时,为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娶回这样的一个女人,您又忍受了多少委屈?您是不是将活着时替我背负的秘密,又带去了另一个世界呢? 一连串的疑问又窜出来,一股难言的屈辱再度腾起,季父的眼里涌起一股浓浊的湿热,头脑晕晕胀胀的。 夜空中倏地滑过一颗流星,传来的是大妹妹哀怨的问责: 哥哥,嫂子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出嫁那天,你为什么不去送我? 爹很早就不在了,娘的年纪也大了,你是我唯一的哥哥,更是我在婆家最大的靠山。 我婆家和咱家离得很远吗?只隔了一个山头,不到三里路。 我出嫁那天,你明明在家,为什么不去送我? 你知道吗?为此,我在婆家忍气吞声,苦熬苦做,一直到我的儿子十几岁了,才能在婆家抬起头来做人。 紧接着,又响起小妹妹幽怨的诉说: 哥哥,我学习成绩一向很好。 你结婚前,是一心一意要供我读书上学,跳出农门的。 为什么你结婚后,很快就不让我去上学了? 我回家下地干活了,有时你还嫌我干得不好。 我第一次嫁的男人,连八岁的小月朋都觉的他精神有些不正常,你难道真的没看出来吗? 嫂子要我嫁给他,我就得嫁给他。 结婚后,他每次犯病都会打我,不管不顾地往死里打。 在差点被他掐死的一刹那,我忽然想到一个求生的办法:假装怀孕。 从此,他们一家人才逐渐放松了对我的看管。 等我偷偷攒够回家的车票钱,也快过年了。 我好不容易寻到一个机会,心惊胆战地从千里之外逃回家中那天,正好是除夕。 然而,家中的板凳还没坐热,嫂子就让月青领我去她的娘家,说什么已经出嫁的闺女不能在娘家过年,对自己不好,也会触娘家的霉头。 大年夜里,我被嫂子的兄弟媳妇好一通奚落,含泪忍悲,漫长的夜终于熬过。 天还没有完全亮,我顶着雪花,去了姐姐家。 爹饿死了,娘年轻守寡,拉扯我们兄妹几个长大成人,一辈子过的那么苦。 而她活着时,我们却不能给她老人家过生日,哪怕是一个…… 季父听的耳膜发烫,不由痛苦地揪紧了胸口,他的心在一点点地碎裂。 在人世间活了四十多年,他自觉不是个傻子,却活成了一杆枪! 而那枪托…… 那枪托竟握在枕边人的手中。 哎!这个女人呢?!为何总是让我看不清楚,也狠不下心去。 季父狠狠地捶了一下花白的头,又在心中发出祈盼:但愿她以后不会将儿子的小家也给搅乱了,搅黄了,月朋毕竟是她亲生的。 月亮斜斜地挂在天上,拴在槽头的毛驴吃饱了,打了个长长的响鼻。 季母探了探头,向窗外瞅了几眼,没发现什么异样,顺手拽了一下灯绳。 照进屋里的那缕月光代替了灯光,白灿灿地映在房梁上。 第94章 戴着眼镜的鸡 方子圆怀孕了,王父王母整天笑得合不拢嘴。 “海波,你赶紧吃饭,吃完跟我去趟北山坡。” 王父从西屋里拿出一个大号的尼龙袋子,冲着堂屋里喊道。 “什么事呀?又要去那里。” “前几天,我跟你大爷爷说好了,等你从城里回来,就去他家里抓几只散养的大公鸡,带回去给子圆炖汤喝。” “我这刚回来呢,您总得让我喘口气吧。” “年纪轻轻的,又是骑着摩托车从城里回来的,就能累成这个样子?子圆每次回来看我和你妈妈,都是骑自行车的,从没听她说过一句半句的累。” “我昨天出差回来,到家都快半夜了。今天一大早,睡得正香呢!我妈妈又打电话催我回来。您是没尝过几天几夜都没睡个囫囵觉的滋味啊。” “怎么不好好睡觉呢?” “您以为出门在外跑业务,也像在家里一样舒服自在,晚上想什么时候睡觉,就能什么时候睡了?” “抓完鸡回来,什么也不用你做,你只管上床好好睡觉就是了。” 王父说完,又走回西屋,从床底下取出一双软底的黑布鞋,放在堂屋门口,让王海波换下脚上穿的皮鞋。 “我妈妈呢?” “她一早做好饭,简单吃了几口,便出门找小月孩儿的衣服样子去了。” “孩子要到明年春天才出生,现在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怎么做衣服?” “这就不用你来操心了。赶紧的!去晚了,你大爷爷又该出门了。” 王海波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跟在王父身后走出家门,抬腿跨上摩托车,脚下一踹,打着火,一股淡淡的烟尘随着“布隆布隆”的响声,腾起来,漫开去。 “海波,你骑得慢一点。” 王父还是不习惯坐摩托车,他双臂向后,双手紧张地抓住摩托车后座的尾架,大声说。 “您还是搂住我的腰吧,那样既踏实又稳当。” “说的什么话!没大没小的,你只管小心骑车就是了。” 出了王家庄,往北走四里多路就是北山坡,那里是王家庄的老村子。 由于山路不好走,有条件的人家逐渐下山,在平坦处盖房居住。 人走了,空出的老房子随后被拆除,夷为平地,种上了树木。 年头久了,住在那里的人家越来越少,只剩下零星分散的几户老人。 有人因为贫穷,有人因为恋旧,他们一直坚守在偌大的山上,依着林丰草茂,虫子和蚂蚱等活食多,家家常年养着大群大群的土鸡。与其说是人养鸡,不如说是鸡养人。一年下来,卖鸡和鸡蛋的钱,几乎占了家庭经济总收入的一半还多。 大爷爷手里端着一只破瓢,瓢里盛着几把加了佐料的玉米做诱饵。 “咕、咕咕咕,咕……” 呼唤声抑扬顿挫,从大爷爷的嘴中发出去。 不一会儿,公鸡母鸡们从四面八方跑过来,大大小小,花色不同,很是壮观的一群。 “大爷爷,您那几只鸡是怎么了?看上去像是戴着眼镜,一副派头十足的样子。” 王海波眼尖,远远地看见几只鸡的样子有些特别,很是不解地扭过头去,语带诙谐地问。 “你说的是那几只大公鸡呀,它们可是天生的小混混。一天到晚,只要吃饱了没事干,总爱聚在一起打架斗狠。其它的鸡也会跟着遭殃,常被啄的浑身是伤,有的甚至还被啄瞎了眼。于是,我就琢磨出这个法子,拔下它们尾巴上的一根毛,修剪一下,插进它们的鼻子里,横穿过去……” “哦!怎么有些‘羊毛出在羊身上’的感觉呢?” “是有那么点儿意思。鸡毛眼镜很自然地挡住了公鸡看向正前方的视线,当它们碰在一起,眼神无法对视,也就不能勾起彼此好战斗狠的天性了。从此,这几个‘小混混’既掐不成架,又不妨碍行走啄食,群鸡也相安无事。” “为什么还要将鸡毛修剪成眼镜的样子呢?您是要它们也做学者吗?” “呵呵,那倒不是。我只是不想让它们觉的这是一种惩罚,而是一种装扮,同时也能避免引来群鸡对它们的歧视。” “哎呦喂!我的大爷爷,您可真是天才!不当发明家和教育家真是太可惜了!” “呵呵,我大孙子可真会说话。这算哪门子的天才?我只不过是和鸡打交道久了,慢慢摸清了它们的秉性,站在人的角度,理解鸡的世界罢了。” 说话之间,百十多只鸡围拢在大爷爷的脚边。不管是公鸡还是母鸡,眼里都盛满了机灵。尤其是那些公鸡,一只只都长得威武雄壮,鲜红的大鸡冠在阳光的映照下闪闪透亮。它们不但善跳能飞,而且个个嘴尖爪利,两只放光的小眼睛瞪的圆圆的,滴溜溜地转着。戴着鸡毛眼镜的,更不例外。 “哇!这个顶个的,都是传说中的战斗鸡呀!不好抓!一旦动起手来,满山满岭地追,还不闹的跟小鬼子进村似的。” 王海波托起下巴,盯住鸡群中那只最大最健壮的,摇摇头说。 “你哪来这么多的怪话?有你大爷爷在呢,你想抓哪一只就能抓到哪一只。” “对呀!我怎么把大爷爷给忘了呢?” “你们爷俩儿站在这里,都不要动。” 大爷爷笑呵呵地说完,转身走向一棵大槐树下面。一只巨大的鸡笼子安卧在那里,敞开的笼门在清风中一扭一摆的,像是憋着一拨拨儿坏笑似的。 “咕、咕咕咕,咕……”的呼唤声,又从大爷爷的嘴里发出。他走近鸡笼,从瓢里抓起一把诱饵,扬手撒进鸡笼的深处。 群鸡你追我赶的,冲锋陷阵一样,争相涌进鸡笼。 趁着鸡们抢食的空当儿,大爷爷迅速拿起身旁一只竹篓,放入鸡笼,稳稳地卡在笼门口,那只竹篓细脖儿,没底儿。 “海波,过来吧,脚步轻着点儿。” 大爷爷一边说着,一边对王海波招招手,让他走过去,守在鸡笼的门口。 “一会儿,你看中了哪一只鸡,等它钻进竹篓,一探出头,赶紧出手,抓住它的脖子,一下就能提溜出来了。” “咕、咕咕咕,咕……”的呼唤再次响起,大爷爷手中的破瓢随之斜斜一扬,里面的诱饵缭绕着一股香气,如同一阵金色的落雨,纷纷倾洒在鸡笼外面,不到半米远的地方。 笼中的鸡们再次接收到来自美食的诱惑,立刻七扭八歪地拥挤着,调转头尾,咯咯咕咕地叫着,纷纷跑到笼门口,却一下傻眼了。 美食近在咫尺! 而鸡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看外面,再看着竹篓,捺住性子,一只挨着一只,有序地钻进竹篓,有些像初次坐飞机的乘客排队过安检似的。 第95章 麻脸剩男娶俏妻 群鸡中的三只没能再次吃到笼外香喷喷的玉米,更不能继续留在山上啄虫子食草籽了,它们先后被王海波拎着脖子,提出竹篓,所有的尖叫与挣扎都是徒劳的,主人的草绳已等在那里,很是结实地捆住它们细长而有力的双腿,张开大口的袋子又立刻将它们吞下。 三只自由惯了大公鸡感觉一条细绳扎紧了袋口,才从懵懂的愤怒中清醒过来,意识到死亡将近,也只能颤动起翅膀,拥挤着,发出阵阵绝望的哀鸣。 其余的鸡们则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吞下抢食到的诱饵,伸伸脖子,抖抖羽毛,步态悠闲地返回山林深处,继续寻找美食去了。 “大爷爷,这又是您的独创吧?古人有‘守株待兔’,今人有‘守笼捉鸡’”。王海波真诚地竖起大拇指说:“下次回家,我还要到您这里来。” “好!好!好!你尽管来就是了。”大爷爷开心地对王海波笑了笑,点点头说:“前些年,咱没经验。有时大白天的,也会有人上山来买鸡,总要满山满岭地追着逮,不但劳神费力,好多鸡还会因此受到惊吓。鸡和人一样,受到惊吓也会有反应的。母鸡的产蛋量会下降,个头也会变小,有的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下蛋;公鸡长肉的速度则会变慢,有的还会因此变得更加好凶斗狠。我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想出这个法子。今儿可真好!遇上我大孙子,给取了个文雅的好名字。” “哈哈哈……” 大爷爷爽朗的笑声飞上树枝,漫过山头,蹦蹦跳跳地立在云端,借了太阳的光芒,寥寥几笔,一首田园牧歌式的五线谱连接起天上人间。 三个人又聊了几句家常,王海波辞别大爷爷,提起袋子,跟在王父身后,向山下走去。 经过一座果园,一阵山风吹过,一个熟透的苹果从枝头落下,落到篱笆外,骨碌碌向山下滚去。 果园边立着一棵粗壮的老榆树,树下站着一对小姐弟,仰头望着树上的一根枝丫,小手比比划划的。 忽然,弟弟环抱了树干,蹭蹭地爬上去,姐姐则伸出双臂,两手的十个手指弯曲并拢,捧在一起。 眨眼间,弟弟爬进茂盛的树冠中,伸手取下树枝上的一个蝉蜕,抛向姐姐。 蝉蜕很轻,悠悠下落,随风飘移,姐姐的双眼紧紧盯住它,灵巧地扭动着身体,一下接住,捂在手中,脆生生地笑起来。 树上的弟弟笑嘻嘻地看看树下的姐姐,又往上爬了爬,伸手取下另一个蝉蜕,再次抛给姐姐。 不知为什么,王海波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姐姐王海莉。想起小时候姐姐嘴馋,偷了苹果,被看果园人追急了,便偷偷塞进他篮子的青草中,也是在这棵大榆树下。 “又在想什么呢?” 王父见王海波将袋子搭在摩托车的车把上,眼神有些飘忽,随口问了一句。 “没什么!您上车吧,坐好了,我们回家。” 三只大公鸡在编织袋里,猛然听到“布隆布隆”的声音雄浑有力地响起,也想扯开喉咙,喊上两嗓子时,袋子忽似秋千一样,剧烈地晃来荡去,直晃的头晕眼花,它们没能叫出声来,更没能想到在鸡生的尽头,居然闷罐似地赶了一回搭摩托车的时髦。 王母跑遍大半个村子,不但找来各式的小衣服样子,还有一张制作醪糟零失败的配方和说明,是村东头麻脸的新媳妇给的。 麻脸个子很高,五官端正。小时候一副憨憨傻傻的样子,得过一场天花后,虽然落下一脸麻子,脑子竟一下变得好使了。 不知何时,村里的人都忘记了他的名字,只叫他麻脸,他也不生气。 初中毕业后,麻脸回家务农,很快成了种庄稼的一把好手,家中的日子也慢慢富裕起来。 到了结婚的年龄,热心的媒人开始给麻脸介绍对象,介绍了一个又一个,都没成。 或者是他相中了人家,人家却相不中他;或者是人家相中了他,他又相不中人家。 一晃,麻脸奔上了三十岁。在农村,已然是大龄剩男,或将加入光棍汉的队伍,但他并不着急。 去年,麻脸走了一趟四川。在一位远亲的家中住了一段时间,领回一个年轻的姑娘,两人领证结婚,小日子过的是和和美美。他的小媳妇不但生的俊俏,心灵贤惠,而且做的一手好醪糟,风味独特,甜美可口,很受欢迎。 每逢村里有人坐月子,小媳妇都会让麻脸想办法买些糯米回来,亲手做了醪糟,让婆婆给人家送去。产妇吃了醪糟煮蛋,不但身体恢复得快,奶水也旺。 左邻右舍都竖起了大拇指,纷纷夸麻脸在娶媳妇这件大事上不将就,有眼光。 王母手握醪糟配方,如获至宝,喜滋滋地回家放好。 她顾不上喝水,拿起菜刀,走向压水井台边的一块磨刀石,弯腰蹲下,一手探进洗菜盆里,撩了些水洒在磨石上,起劲地磨起来,以备待会儿杀鸡剁块时用的更顺手。 阳光暖暖地伏在树叶的背上,院落的地上摇曳着几种树叶的影子,交叠错落在一起,烘托出一位慈母磨刀的姿势:刚!柔!美! 王父虽是个男人,却是不敢杀鸡的。家里每次吃鸡,却配合的很好。 王母操刀杀鸡,王父烧水褪毛。一个往灶里添柴,一个在锅边挥铲。 炖鸡也是有讲究的,是要放入铁锅中,点燃灶膛里的木柴,大火烧开,小火慢炖,那样做出的鸡肉味道才是最好的。 “海波,你总是出差在外,一个月在家也待不了几天。子圆现在怀孕了,你不要总想着在外面玩,要好好在家照顾她,学着做一些家务。” 王母一边将炖好的鸡装进一只大号的保温桶里,一边嘱咐。 “您都说了好几遍了。” “那你记住了没有啊?” “记住了!都记住了!” “还有,以后给你们什么东西,尽量不要让你姐姐知道。” “为什么?” 王母叹一口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别问那么多,你记住就是了。” 王父看了看王母,替她回答。 “回到家马上将鸡放进冰箱,放在冷冻的抽屉里。放之前,先看看抽屉上贴的标签都写着什么,不要乱放。” 看着王父将那个大纸箱在摩托车后座上绑稳妥后,王母又叮嘱王海波。 纸箱里面装满了好吃的,两只褪毛洗净的大公鸡、一兜新鲜的土鸡蛋,还有方子圆最喜欢吃的两大包黄花菜和野生的松菇。 方子圆爱干净,也喜欢做家务。 结婚后,她将自己的小家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物品更是摆放的整齐有序。 为了放东西时方便,找东西时快速,方子圆分别使用了标签和卡片。 冰箱冷冻室的几个抽屉上分别贴了标签,写明海鲜、肉、水饺、蔬菜等,即使是家里的老人打开那扇冰箱的门,存放、拿取食物,也是又快又不会出错的。 家具的抽屉或用于储物的箱子、盒子等,里面放的则是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存放于此的物品的名称,一目了然。 王父王母对此很是称赞,王海波却颇有意见。他一向用什么东西,都是用完后随手一丢,就不管了。下次用时,再翻箱倒柜地找。 在他的心里,家要稍微乱一些才好,才有家的气氛。太过整洁有序,就有些像宾馆,也有些像仓库,看着心里有点别扭。 因而,王海波或者是故意,或者是无心,经常将家中摆放整齐的物品弄乱。 第96章 分房加分新增特殊项 方父盛好满满一大碗的花生碎熬南瓜,放在方子程面前,又返身去了灶房,端来一张葱花油饼,切成几块。 “油饼要趁热吃才好,赶紧吃吧。” 方母笑眯眯地说着,拿起一块,递到方子程手中。看着高大英俊又有出息的儿子,心里因婆媳矛盾而对他生出的那些怨气已荡然无存。 方子程嚼着老南瓜,又香又甜又面,他已经很久没吃了,还是小时候的那个味儿! 爷爷种的南瓜不但长得好,采摘、储存也都是有技巧的。 一个个肥牛腿似的胖南瓜,即使放一整年也不会坏。 只要哪天想吃了,随手抱出一个,洗净削皮掏瓤后,切成方块或长条,倒入炒香的花生碎中,翻匀了,加足水,大火烧开,小火慢炖,隔的老远,就能引出方子程的哈喇子。他从小到大一直吃,还是没吃够。 于是,爷爷每年都会在菜园边,靠近小树林的地方种上几棵南瓜。 土肥水足,瓜苗很快长高,瓜蔓在蓬勃的绿意里蜿蜒着,不断地散枝展叶。 在你不曾留意的时候,它们比赛一样,纷纷爬上高高低低的小树,缠绕了树的枝丫,日夜前行。 又在你不经意间,三五成群地吹起美丽的“小喇叭”,呼来蜜蜂,招来彩蝶。蜜蜂嘤嘤嗡嗡,忙着在花间采蜜;蝴蝶翩跹漫舞,扇起风的波澜。 树冠在团团簇簇的热闹中沦陷,悠悠然晃动出南瓜花次第吹响的号角,那些黄色的或是橘红色的花朵,开得欢快,吹得忘情。 不期然的,花儿次第谢了,花心钻出一个个精灵似的小南瓜,穿着纯绿色的,或是带着条纹的衣服,调皮地在半空中悬着,在风中悠悠荡荡。它们一天天的长大起来,慢慢的由绿变黄。 待到秋尽,爷爷将熟透的南瓜摘下,一部分送给邻居和亲戚们吃,一部分储存起来自家吃。 “你们单位的房子都盖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不分呢?” 方母见方子程吃的差不多了,才开口问。 “还有一座没封顶。等都完工了,统一进行简单的装修后再分。” 方子程同方母说话,眼神却瞟向方父。 “你们单位的领导不是早说好了,盖起来一座就分一座吗?怎么又变卦了?” 方母的语气里透着失望和不解,她替方子程心疼着每月要付的房租。 “这领导说的话,有时还不如放屁,放个屁还臭一阵呢。”方父拧紧眉头,愤愤不平地说:“供销社家属院的第二批建房,迟迟不见动工,十有八九又是骗人的幌子。”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这么浅显明了的道理,为什么有些人就是不懂呢? 方子程看了方父一眼,觉的他是可怜的,都六十出头的人了,竟然还是愤青一枚。在人情世事上栽了那么多跟头,却从来不懂得变通一下,学着改变自己,真是白活了几十年。 方子程又看了方父一眼,暗自庆幸自己与他是不同的。自从告别校园的单纯生活,踏入社会,在人际关系中经历了几次挫折和碰壁,尤其是得到岳父和大舅哥的官场真传后,他逐渐削平了个性中的棱角,在为人处事方面渐入佳境。 “爸爸,您烙的油饼外酥里软,在外面是吃不到的,我要多吃几块。” 方父听了,眉头立刻舒展开,笑着从饭笸箩中拿起一块最大的递给方子程。 “吃吧,吃吧。待会儿我和好面,再烙几张,你明天走时,带回去给梅朵吃,他也喜欢吃爸爸烙的葱花油饼。” 方母白了方父一眼。 “我们单位下月开始集资,二分钱的利息。” “这么高的利息啊!”方父方母异口同声地说。 “存期还是三年?”方父问。 “这次只要两年。” “是自愿的,还是强制的?”方母问。 “自愿的,是内部集资,外面的人想存还不收呢。不过这次集资与以往不同,利息高还在其次,关键是能成为参与分房的加分项。根据个人集资金额的多少,以三千元为起点,每超过一千元加一分,以此类推,一万元封顶。超过的,再多也不给加分了。” “以你现在的工龄、职务、学历三项综合打分,能分到几楼?”方父问。 “五楼的中间户。” “五楼的房子在最顶层,冬天冷,夏天热,上楼下楼的也不方便。” 方母蹙起眉头,急切地说。 “如果再加上七分呢?” 方父掰着手指头,从四千开始,一千一个,数到一万,双手的七个手指齐刷刷伸得笔直,看着方子程问。 “四楼没问题,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分到三楼。” “怎么办呢?一时去哪里弄这么多钱。” 方父那七根手指猛地弯回去,握成拳,无奈地说。 “再去跟亲戚朋友借一下。” “你说的真轻巧!这些年,为了孩子们上学,为了……我是借遍了亲朋好友。如今,我是再也舍不出这张老脸了。” “爸爸,这次不一样,根本用不着您开口说出那个借字来。你们跟人闲聊时,随口说一下我们单位里要集资,二分钱的利息,两年后到期,归还本息。大型国企集资,不但收益高,更无需担心到期后的偿还能力。这钱也不是谁想存,就能存进去的。用谁的钱,那是帮谁赚钱,眼里有谁。上次集资,兮和市有人背着麻袋去存钱,财务科不收。后来,那人是托了关系,才存进去的。” “那个人是在什么单位上班,会这么有钱?” “不是上班的,是个体户。” “什么!干个体户的,他们好像都没多少文化吧?挣的钱还能比上班的多?” “妈妈,这您就不懂了。上班的人挣的都是死钱,个体户挣的那是活钱。现在的政策好,他们只要瞅准市场,抓住时机,或者再有些门路可寻,能找着关系,批到条子,那钱挣的跟流水似的,哗哗往自家的钱袋子里淌,真叫一个爽。” “这么说,读了十几年书的,反而是白读了?” “你不要净说那些没用的了。子程,二分钱的利息是很高,可是白纸黑字确凿无疑的事了?” 方父问着,下意识地攥了攥拳头。 “过几天,集资的文件就下来了,上面都会写得清楚明白。” “那文件是红头的吗?” “不但文件是红头的,而且财务开出的收据上面会注明利率和存款期限,并盖上我们单位的财务专用章。” “哎呦!我得赶紧……” 方母说着,起身要往门外走。 “你怎么又毛了!急什么呢?等正式的红头文件发下来,看明白了,你再出去和人说这事也不迟。” 方父瞪着方母,生气地说。 “儿子说的话,还能有错吗?” 方母这样说着,还是收回腿,重新坐到板凳上。 方子程的话没错,那份集资文件的确是红头的,字体粗大。 爷爷挎起篮子去菜园了,他要摘一些新鲜的蔬菜,让方子程走时带上,顺便还要多拔一些葱。 方父又要烙葱花油饼了,他将用开水烫过的面与凉水和好的面揉在一起。他手里不停地揉着面,心里却烦恼着没钱的难。 然而,他们谁也不会想到,早在三天前,钱梅朵回到娘家,与钱母说了方子程单位集资的事。 钱母听后很是高兴,当即表示家里有一万多块钱,再过几天就到期,正想着存在银行利息太低呢。这下好了,到期后马上提出来,给他们送过去,连本带息都存在女婿名下。既可以获得高收益,又能为女婿分房加分,这样一举两得的好事,可不是谁都能碰上的。 此事,钱梅朵对方子程只字未提,只是一心催着他赶紧回方家岭。 娘家的钱,是要连本带息一起归还的。 而婆家的钱呢,就不用还了。如今,这要钱的机会名正言顺地来了,岂能错过? 第97章 鸿雁千里寄相思 “小方,你的信。” 中午下班时,财务副科长安如兰特地绕道而来,隔着柜台,笑盈盈地扬了扬手中的一封信。 “我的信吗?不会吧?” “错不了!收信人写着你的名字,地址也对。这一手字写得可真漂亮!”安如兰由衷地称赞道:“快拆开看看,是谁写给你的?” “谢谢安科长亲自给我送来。” 方子玉只看了一眼信封上潇洒隽永的行楷,便知道这是季月朋写的,她的脸颊立刻飞起两朵红云。 “我没猜错的话,这封信一定是小季写给你的情书了。好好留着自己慢慢看吧,我要回家做饭了。” 安如兰依然笑盈盈地说着,一转身,快步走了。 方子玉的心一下跳得很厉害,脸也更红了,她偷偷瞄了一眼临近的柜组,那个同事正在飞针走线地织着一件毛衣的袖子。 “月朋会在信里写些什么呢?” 方子玉激动而紧张地想着,悄悄将信夹进泰戈尔的一本诗集中,那是《新月集》的一页,其中有两句诗: “当我使他的眼泪流出时, 我的心也和他同哭了。” 整个下午,百货大楼里没有几个顾客。 时间,像只病态的蜗牛,踌躇复徘徊。 同事们用各自喜欢或并不喜欢的方式,打发着无聊而空旷的时间。 方子玉又取出一摞牛皮纸,裁成十六开,一张一张,顺得整整齐齐,拿起订书机,订成一个本子。 牛皮纸的颜色,还有略显粗糙的质感,都是方子玉所喜欢的。她尤其喜欢在牛皮纸上写字,享受它对墨迹独有的接纳,欣赏它对字体柔和的烘托。 每次摆货时,如果商品的外包装是牛皮纸,她总会如获至宝一般,小心地将其拆封,而后折叠,压平。 既然对助理会计师的职称考试抱了一次必过的决心,方子玉遂放弃了读闲书的快乐,铆足心劲,默默地啃起那几本枯燥乏味的专业书。 同事们都不在宿舍时,方子玉会快速关上门,隔绝掉来自外界的喧嚣与诱惑。 她手中的笔在翻开的书上或写或画,在反复地背诵与默写中,理解并记住了一个个计算公式,一项项重点内容,又将其运用到练习题中,她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 练习题做完一份,又一份,牛皮纸本子的每一页被写得密密麻麻,一个本子用完了,另一个很快接上。 即便是工作中的碎片时间,方子玉也不舍得轻易浪费。 将订好的本子放进抽屉里,方子玉拿起一张不规则的边角料,打开《会计实务》的一本复习资料,选了一道综合类的计算分析题,脑海中却跳跃着季月朋和他的那封来信,手中的那支钢笔行走在纸上,有些信马由缰,墨迹饱满的数字在会计分录的借方和贷方不断错位。 方子玉写了又划,划了再写,借贷双方巨额数字后面拖着的若干个零,似小蝌蚪吐出的泡泡,一串又一串,在她飘忽的思绪中游来游去。 那些泡泡越来越多,不时撞上方子玉的眼皮。她只好放下笔,合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重复做了几次,感觉好一些了,再拿起笔,而笔尖却又调皮地亲吻起牛皮纸的憨厚与粗糙,应收的一项又算错了,后面的一步接着一步,也跟着错下去,答案自然也是错的。 时间那只病态的蜗牛,终于爬到了下班的一刻。 交班后,方子玉小跑着回到宿舍。 真好!偌大的房间里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急急地关上门,方子玉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开。她的目光落在笔走龙蛇般的字里行间,在心里默念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念完一页,又一页—— 亲爱的子玉: 见字如面。 你还好吗?想我了吗?我很想很想很想你。 昨夜,我梦见了你。梦中的你,像极了一只可爱的小花猫,是那样的温柔,又是那样的活泼。 我一切都好,切勿挂念。 子玉,我心爱的小花猫,东北的夏季非常适合我,相信冬季对我也会是很友好的,你一定不要再为我担心了。 这里的饮食也不错,我喜欢吃一道名为“东北乱炖”的菜,是将豆角、土豆、茄子、辣椒、猪肉或排骨等一起放在大铁锅中,慢慢炖出来的。 我吃第一口的时候,就想到你也会喜欢吃的。 等我俩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厨房和炉灶锅具,我会亲手做给你吃的,里面只放你喜欢的菜。对了,我还要在锅边贴上几个发面的玉米饼子。 让我先闭上眼睛,尽情地想象一下吧,“乱炖”做好了,揭开锅盖,多种香气混合着,热热地扑出来,饭和菜一下都有了,你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俩…… 子玉,我心爱的小花猫,这里还是个神奇的地方,天空格外的蓝,且高而远,云朵的形状也好看,它们飘飘的,特别轻柔,像极了。夜晚的星空更是璀璨无比,再穿上你送我的风衣,站在室外,常会产生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上周六的傍晚,天上竟然出现了火烧云,远远胜过小学课文中所描述的,简直是太震撼,太壮观了!有一个瞬间,我竟然感觉你就在我的身边,对着天空发出兴奋的惊呼。 我的最最心爱的小花猫,再向你汇报一下我的工作吧,做销售对我来说是颇具挑战性的。然而,一想到你,想到我们的未来,我的心里便充满了十足的动力。 每天一早,我和同事带着样品,或是一起,或是分开,去寻找或拜访客户。 当我将你带在心中时,常会有超出预期的收获。 …… 夕阳的余辉悄悄走进来,轻抚着方子玉的背,感受着她的一颗心,是暖暖甜甜的。 在盈盈的泪光中,方子玉想起了刘禹锡的一句诗: “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匹晚霞。” 又想起了萧红的《呼兰河传》中的火烧云: “…… 天上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彤彤的,好像是天空着了火。 ……” 捧着季月朋的来信,方子玉满怀激动地读了一遍又一遍,从头到尾,足足读了三遍,才恋恋不舍地将信纸装回信封,又贴在胸前好一会儿,然后拿过枕头,拉开拉链,小心地将信放进去,又拉严拉链,自觉藏好了。 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方子玉没有出去买晚饭,她起身提起放在床边的暖瓶,倒了一杯热水,就着榨菜丝,匆匆吃完中午剩下的一个芝麻烤排,继续刷题。 她再次发誓,一定要通过这次的助会职称考试,取得证书,分到房子,与心上人共筑爱巢,一起观旭日的喷薄而出,一起赏星河的浩渺无垠,一起围炉而坐,美美地共享一锅“乱炖”,还有…… 第98章 梦中的新生儿要吃鹅蛋 方子圆给病人换好药,走出病房,在走廊里见到了方父和方母。 “爸爸妈妈,你们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让子玉去车站接一下。走累了吧?” 出于职业的习惯和敏感,方子圆迅速地看了一眼方父方母的脸色,见他们气色都很好,才放下心,高兴地问。 自从方子圆结婚以后,方父或方母去她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两人一起去,更是难得。 “不累,一点也不累。你们的工作都太忙,哪还抽的出时间去接我和你妈妈。车站离你们医院又不远,我们溜达着就来了。”方父乐呵呵地说。 “你很长时间没回家了,我和你爸爸不放心,早就商量着要进城来看看你的。” 方母说着,示意方子圆看向方父臂弯里挎着的篮子。 “鹅蛋!真好!我这两天正想吃呢,您和爸爸就送来了。” “这也太巧了吧。” “妈妈,您说什么太巧了?” “是你爷爷呀!” “我爷爷,我爷爷他怎么了?” “你呀!又卖什么关子呢!赶紧说,看把孩子给急的。” “我哪里是卖关子了!是这样的,你爷爷前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河边捡到一个鸡蛋,一个鸭蛋,还有一个鹅蛋。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新生的小婴儿,竟摇摇摆摆地跑起来。你爷爷正在惊奇呢!小婴儿已经跑到他的面前,仰起头,奶声奶气地说,鹅蛋!我要吃鹅蛋。你爷爷说,鹅蛋粗糙,口感不好,从来都是用盐腌好了,再煮着吃的。你这么小,还是吃鸡蛋,鸡蛋细腻,好消化,更有营养。给!拿好了。岂料那小婴儿马上摆着小手说,不要!不要!我想吃的是鹅蛋。你爷爷瞬间喜欢上了他的可爱和执着,故意逗他,问他是不是因为鹅蛋的个头最大呀?他的小脑袋立刻摇的像只拨浪鼓,着急地说,才不是呢!我可不像你们大人常说的那样:小孩儿不识货,照着大的摸。于是,你爷爷很认真地问他,那是因为什么?他说,鹅蛋好呀!吃了会让小孩子变的更聪明更健壮。” “看来爷爷和子圆是有心灵感应的。”方父插了一句。 “现在,你总该知道我刚才不是在卖关子了。” “我爷爷最近很好吧?” “放心!你爷爷很好。他一顿饭吃的比你爸爸吃的还要多,睡眠也好。每天午时上床躺下,打个盹儿,晚上九点左右上床,躺下照样还能很快睡着,他的身体还是和从前一样结实。听说我和你爸爸今天要进城看你,昨天他挎着篮子,满村转了个遍,淘换到的这些鹅蛋几乎都是刚从鹅屁股里滚出来的,个个都是最最新鲜的。我问你爷爷为什么?他才说出那个梦。” 方母这样说时,虽然心里很感动,还是有种莫名的酸疼一闪而过。什么时候,她和大女儿之间也有类似的心灵感应就好了。 时隔二十多年后,孕妇吃鹅蛋,孩子出生后聪明又健康的观点,在兮和县风靡一时。 短时间内,鹅蛋的身价倍增,不论大小,一概十元一个,也很难随时买到,更无论新鲜与否了。 方子圆的孩子个个聪明又健康,除去遗传的因素,如果说鹅蛋的功劳也不可埋没,自然是得益于爷爷和他的那个梦了。 “爸爸,您累了,给我。” 方子圆说着,将手伸向方父臂弯里挎着的篮子。 “不用!不用!拿这点东西,哪就累着我了?” “不行!不行!你现在怀孕了,哪能干重活?” 方母说着,急忙挡住方子圆伸出去的手。 “我很好,没那么娇气。” “还是注意着点儿好。” 方母笑吟吟地说着,和方父一起,跟在方子圆身后,走进护士站。 “爸爸,我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能下班,您和妈妈先喝杯水,歇一歇。”方子圆抬头看看墙上的挂表,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说:“我给子玉打个电话,如果她不忙,让她过来接你们回家。” 放下电话,方子圆也端起水杯,刚触到唇边,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又被一个神情紧张的患儿家属急吼吼地叫到病房里去了。 “一个女孩子当老师多好啊!当什么护士,一刻也不能清闲,忙的跟只陀螺似的。” 方母喝下一口水,又埋怨起来。 方父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看到门外有医生走过,他不满地瞪了方母一眼,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方母也意识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她这样说,如果被人听到了不好,马上端起水杯,猛喝了一大口,噎的脖子一伸。 不一会儿,方子玉和一个同事来了,她俩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将方父方母送到方子圆的家中。二人还要回单位上班,没说几句话,匆匆走了。 “这样的家住着才叫舒服呢。” 方父环视着客厅和厨房,不由地感慨道。 “子程他们单位新建的楼房比子圆家的面积要大很多呢,我们以后去他家住着会更舒服的。”方母喜滋滋地说。 “我是说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才会让人住得更舒服。” “我这辈子跟了你,给你生儿育女的。老了老了,竟连房子的影儿也看不到了,你怎么不说呢?做家务!那是我一个人的事吗?” “我也没让你住在大街上吧!方家岭的房子,难道不是我们的房子?” “你可真有脸说!那是子程他爷爷的房子。” 老两口儿坐在沙发上,一头一个,你来言,我去语,又胡乱地吵上了。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小孩子跑下楼梯的脚步声。 那“咚咚咚”的声音从一级又一级的楼梯上有力地弹起,清脆而响亮的回荡在楼道里,送进方父方母的耳朵中,他们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的家里,要注意影响,一下住嘴,忍着不吵了。 方父蹙紧眉头,又想起去世多年的岳母。她是一个多么爱干净,又善于打理家务的老人。她的女儿和她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怎么就没有得到她的真传呢?哪怕是一点皮毛也好啊。 自从岳母去世后,他们的家似乎不太像个家了,各种东西随便乱放,满眼乱糟糟的一片,心里也跟着乱糟糟的一团。 忽然有一天,方子圆长大了,家中东西的摆放重新拥有了秩序。 然而,女孩子终归是要嫁人的,方子圆也不例外。她出嫁不久,家里常用的一切又不能各就各位了。 “哎——” 方父在心里长叹着,忽听外面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第99章 一棵老树的骄傲 “是子圆下班回来了。” 方父这样想着,忙起身,大步走向门边,才听出是对门有人回家了。他又走回客厅,坐下,斜睨着方母,心里气鼓鼓的。 一个女人,都是做奶奶的人了,还是整天热衷于满街满巷地串门子,扯闲篇。做的饭菜常常不是糊了,就是咸了。整理起家务来,还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经常是这里没拾掇好,那里又摊开了一大堆。 方母心里更是气鼓鼓的,她白了方父一眼,起身走进小卧室,和衣躺在床上。 良久,有脚步声在门前停下。 方父竖起耳朵,再次听着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这一回听得仔细,真是方子圆回来了,他急忙起身,快步走到门边,打开门。 “子圆,你可下班了。” “爸爸,您饿了吧?先吃块蛋糕,垫补一下。”方子圆将一袋寿桃形的小蛋糕递给方父,又问:“我妈妈呢?” 不等方父回答,方母已趿拉着鞋,走出来。 “妈妈,这是您最爱吃的年糕,我给您割了一块,您慢慢吃。” “好!住在县城就是好啊!想吃什么东西,随时都能买到。”方母接过年糕,又欢喜地说:“还热乎乎的呢,真好!” “这次您和爸爸来,在我们家多住几天吧,想吃什么,只管说一声,我去做饭了。” 方子圆说着,走进厨房。 方母大口大口地吃着年糕,那种软糯香甜的味道,她已经好久没尝到了。年糕是要新做的,趁热吃,才是最好的。 “咚!咚!咚!” 轻轻地敲门声又响起来,方父知道这次是方子玉来了,他放下吃了一半的蛋糕,再次去开门。 “爸爸,这是您和妈妈最爱吃的带鱼罐头。” 方子玉说着,从包里拿出一瓶罐头,递给方父,又叫了方母一声。 方母含糊地应着,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靠在沙发上,嚼着嘴里的年糕。 见方子圆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方子玉赶紧走进去,帮忙打下手,她的脑子又习惯性地转动起来,一下转到了王母那里。每次她来了,除非是病情加重,否则不管多累,她总会抢着下厨的,姐姐只要一下班,总有热乎可口的饭菜在等着她。 亲妈?婆婆?女儿?儿媳?两两交叉,她们之间的感情自古就是不对等的,不等号的开口是向左还是向右,是要看缘分,还有运气的。 这些于方子玉恐怕是奢望了,她忙切换频道,想着这次的助会考试能否顺利通过? “子玉,你又在想什么呢?” “姐姐,你说我这次考试,各科的成绩应该都能超过或者至少达到六十分吧。” “你呀!那么努力,一定能通过这次考试的。不要多想了,帮我拿几个盘来。” 半个小时不到,四菜一汤摆上餐桌。 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 “这家做的年糕真是好吃啊!” 方母说完,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年糕一次不能吃多了,不容易消化,积在胃里会难受。您喜欢吃,我明天再买。一个同事没买上,与卖年糕的老人说好了,明天他还去我们医院的大门口卖。” “这家的爷爷和奶奶做了一辈子的年糕,很受欢迎,自然是好吃了。那个卖年糕的爷爷比我爷爷小两岁,今年九十一岁了,也留着一部长长的白胡子。他家奶奶和他同岁的,只比她小两个月。” 方子玉开心地接口说。 “哎呦!这老两口儿都九十多岁了,还能活着做伴,真是少有。” 方母又咂了咂嘴,情不自禁地发出慨叹,她很喜欢吃带有粘性的食物,特别是年糕。 “九十多岁了,不但可以做出好吃的年糕,还能推到街上四处叫卖,他的身体应该比你爷爷的还棒。”方父不由地感叹道。 “都这么大的岁数了,怎么还要这样操劳?是没儿没女吗?” 方母忽然拍了拍额头,有些不解得问。 “不但有,还儿女成群呢。有一次,梅约我逛街。下班后,我在老人的年糕车前等她。听他与人闲聊,说起他的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个个都孝顺的很。不久前,儿女们硬是将他和老婆子说服了,从乡下接他们到城里养老。他说得眉开眼笑,称赞自己有福气,娶了个好老婆,生养的三个‘好’又凑成了一个‘三好’,让他们的晚年生活富足自在,无忧无虑,完全可以什么也不用做,但他和老婆子一起做年糕几十年,哪舍得丢开?再说了,一辈子勤快惯了的人,冷不丁闲下来,会出毛病的。人老了,每天手头上更要有点事情做,才会感觉活的有心气。他和同岁的老婆子一起做年糕时,常会聊起一些陈年往事。聊着聊着,他俩仿佛又回到年轻时的岁月里,顿觉添了不少力气,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舒坦劲儿,几十斤的年糕,轻轻松松就做好了。他推起小车走街串巷,年糕丝丝缕缕的香甜飘起来,调皮地钻进他的鼻子里,他的眼睛里也盛满了路边的风景,一张嘴巴还能与人闲话家常,更是受用。不知不觉,年糕卖光了。回到家中,将钱交到老婆子手里,看着她眼角眉梢的笑,感觉自己依然是她的大树,虽然老了朽了,还是可以依靠的。这样看着,这样想着,成就感也来了,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很值得骄傲嘛!” 方子圆的声音柔和,语气里充满对老人的敬佩。 “瞧瞧人家!那可是从旧社会里走过来的老式婚姻,男人的担当里居然还藏着如此的浪漫。” 方母羡慕地说着,失落地看了方父一眼。 “我有一个新发现,凡是勤劳乐观又不想依赖儿女的老人,个个都是健康长寿的,比如说我们的爷爷和姥姥。爷爷今年九十三岁了,还会亲自下厨,给我们做好吃的。还有家中的菜园,也基本是爷爷在打理。姥姥去世那年九十岁,她也是一直在做家务的。除了生病,她是从不闲着的。” 方父瞥了方母一眼,意味深长。 方母举起手中的筷子,要敲方子玉的头,犹豫一下,又停住。小女儿一番无心的话,再次戳到了她的痛点。 “真是奇怪了!饭菜怎么从来堵不住你的嘴呢?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方母手中的筷子戳点着,斥责方子玉。 餐桌上一时静悄悄的。 “月底了,我们柜组的商品要盘点,我得去加班。” 方子玉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赶紧低下头,三口两口吃光手里的馒头,站起来说。 “你还没吃饱呢,带上几个蛋糕再走。” “姐姐,我最近减肥呢。” “减肥?你怎么就不觉自己长得丑呢?再减就剩下皮包骨了,更丑。” 方母冲着方子玉离去的背影,没好气地说。 方子玉逃也似地出了门。 方母的话,有一大半被关在了门内。 走出很远了,方子玉仍能感觉到自己的背后有方母不满的盯视。 一直走到大街上,她的呼吸才变得顺畅起来。 “爸爸妈妈,你们慢慢吃,我上床休息一下。”方子圆压住微微泛起的一阵恶心,轻声说:“吃完了,你们也去床上睡一会儿。盘碗都放在桌上,我起来再洗。” “你赶紧上床去躺着歇歇吧,桌子我来收拾。”方母一脸关心地说。 方父瞪了方母一眼,好好的一顿饭,让她搅和了,都没吃好。 方子圆觉得方父方母这次来,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可她现在累了,他们不说,事情必然不急,还是等睡醒一觉再说。这样想时,一挨到枕头,她很快就睡着了。 第100章 进城探女为儿筹钱 不出方子圆所料,她睡醒后,方父方母早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了。 方母倒了一杯水,递给她,说明来意。 “我爷爷对这件事有什么意见?” “他要是同意,我和你爸爸也不会大老远跑来跟你商量了。” “您和爸爸想过我爷爷为什么不同意吗?” 方子圆喝了口水,慢慢咽下去,看着方父方母问。 “他不说,我和你妈妈上哪儿想去。” “我哥哥结婚几年了?贝贝现在几岁了?” “我们是在说你哥哥单位集资的事呢,你怎么跑题了?” 方母看了方父一眼,很是不解地问。 “我哥哥结婚时,你们为他借的钱就不说了。我哥哥结婚后,每次你们帮他借的钱,他还过吗?” “没有。” “我哥哥问过你们还上了吗?是怎么还的吗?” “他呀!不当家,不做主,衣兜不少,个个比脸还干净,问了也是白问。” “我嫂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了解吗?” “梅朵是个好孩子,偶尔和你妈妈使些小性子,闹点小脾气,也是她爸爸妈妈在背后挑唆的,跟她没有关系。” 方父说完,看了方母一眼。 方母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这次我哥哥他们单位集资,你们打算再给他借多少?” 方子圆默默地喝了一大口水,停顿一下,调匀呼吸,又问。 “按照最低的一万,我们家怎么也得凑足六千或是七千吧。不能让你哥哥在他丈人一家丢了面子,跌了份儿。”方母抢先说:“你哥哥还说了,等新房子分了,让我和你爸爸都去他家住。” “你哥哥如果能分到一楼就更好了,一楼有院子,不用爬楼梯,我和你妈妈去住着也方便。” 方子圆听着,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心想爸爸妈妈是越活越天真了。儿子说了,儿媳说了吗?即使儿媳说了,而且说话算数,日后真的住在一起,他们那样的性格脾气,不是牙齿咬了筷子,就是筷子夹了嘴唇,能合的来吗?再说还有爷爷呢,他怎么办?总不能将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扔在方家岭吧? “爸爸,您的工资除去一家人的吃喝,还有人情往来,每月能剩下多少?” “差不多一半吧。” “你怎么老问这些没用的。”方母不耐烦地说:“你哥哥说了,钱一到期,他就去单位的财务科支出来,立马送回家,连本带息,用了谁的,还给谁,皆大欢喜。” “钱到期了,财务科要是没有呢?支不出来怎么办?” “那不可能!你哥哥他们单位不但是大型国企,而且实力雄厚,不会没钱的。”方母说得很笃定。 “妈妈,您知道的还真多。” “你和子玉,你们俩能凑出几千?” 方母并不计较方子圆拍来的是不是马屁,单刀直入地问。 “家里现在能拿出多少?” “家里现在只有两千多。”方父挠挠头皮说。 “我这里也没有多少,等海波出差回家,我问他手里还有多少钱。子玉那里,估计也没有多少。” “你怀孕了,花钱的地方是多了些。不过你们医院奖金高,海波挣得也不少。子玉现在是一个人,她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妈妈,单位里的同事结婚,还有同学结婚,关系稍好些的,都要随份子送喜钱。有时候,一个月里的好日子多,结婚的扎堆儿,收到的请帖成摞,子玉的工资都用光,还不够应付的。” 方子圆调整了一下坐姿和呼吸,缓缓地说。 “那也不是月月都如此啊!” “每隔十天半月的,子玉就回家一次,每次都给您和爸爸、爷爷买那么多好吃的,不用花钱吗?还有她的一日三餐。即使她们单位的效益再好,奖金再高,您算算能剩下多少?子玉已经够节俭的了,衣服也都是月朋给她买的。”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月朋给她买衣服是应当应份的事。” “你这话说的,他俩还没结婚呢。” 方父不满地看了方母一眼,皱着眉说。 “这都订婚了,跟结婚也差不到哪里去。” “我哥哥集资的事,我们还是量力而为才好,不要再跟外人借钱了。我哥哥结婚时借的钱,是我和子玉帮着还上的。那时我是怎么同你们说的?你们又是怎么答应我的?” “这次不一样。你哥哥说不是跟人借钱,是帮人……” “妈妈,您听我把话说完好吗?”方子圆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待嘴角微微上扬,有了笑意,才继续说:“我们一家人,除了您和爷爷没有工资,其他人月月领了工资,又领奖金。为什么家中一遇到大事,总要跟亲戚朋友借钱呢?家家过日子,积蓄的钱都是有使用去向的。尤其是家里的几个大爷和叔叔们,他们都是黄土地里讨生活,秋天收了庄稼,卖了粮食,手里才会有现钱。你们开口借钱,他们还不是看着爷爷的面子才会借的。爷爷一生最看重的是什么?是诚信。他怕两年后,万一本钱和利息拿不回来,我们一时又拿不出那么多钱帮哥哥还给人家,不但会失信于人,也一定会伤了他们爷们之间多年的感情。爷爷会很难过的,他会在侄子、侄媳们面前抬不起头,甚至会在整个村子的人面前都抬不起头,这会要了我爷爷的老命的。” “你不要说的那么吓人!” 方母嗔怪着,眼角上的那朵“墨梅”也紧跟着跳了一下。 “你放心吧,我和你妈妈不会跟村里任何一个人借钱的。” 方父沉默良久,坚定地说。 “这件事就此打住,您和我妈妈也不要再与任何人说起了。” 方子圆还是不放心,又追加了一句。 “好!”方父掷地有声地说。 “妈妈,您呢?” “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好了,我连半个字也不会跟外人吐的。可是……” “您不要再说了。剩下的四千多,我会尽量想办法凑足的。但是借来的钱,收据要按出借人的金额单开,到期后的本金和利息一定要及时送还。” “好!” 方父方母很是高兴,他俩异口同声,回答地简洁有力。 墙上的挂表滴滴哒哒地响着,细长的秒针如同一枚轻盈的花蕊,沿着盛开的向日葵花盘飞快地转动,每一片花瓣似乎都低低地垂了下去。 上班的时间快到了,方子圆背起皮包,径自出门去了。 第101章 亲情友情心系安居 “梅,那些钱你给子圆送过去了?” “嗯。” “又有什么心事?” “没有。我只是感到很好奇,子圆的哥哥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达之,这次子圆哥哥他们单位的集资款成为分房子的加分项,是件值得令年轻员工高兴的事。而子圆之所以四处帮他筹钱,分到理想预期中的好房子,一是为了让年迈的爷爷安心,二是为了满足爸爸妈妈一个并不切合实际的愿望。” “依照子圆一贯的性情,她是不肯轻易开口向人借钱的。这件事,真是够难为她的。” “子圆对她家里的人真好!尤其是对她的哥哥。” “她是个心中有爱,且敢于担当,并乐于自我奉献与牺牲的人。为了哥哥,为了爷爷与父母,她不惜舍弃深爱的初恋。” “如果换做是我,我可能做不到。” “不要说是你,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太可能做到,更不会做得那样好。” 见梅络英的神色变得有些黯然,宋达之语带轻松地说。 “与子圆相比,我对自己的后娘是不是不够大度?不够宽容?我是不是应该彻底遗忘她给我造成的所有伤害,并原谅她,才能无愧于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这一美誉?” “一个人要想活的好,最应该遵从的是自己内心的感受。无论是在物质方面,还是在精神方面,都不要去跟别人比,也不要被世俗或舆论左右。每个人的经历不同,对人和事理解的角度和层次也不同。常人所谓的感同身受,既不合乎情感的逻辑,也不会真正的存在。遗忘是自觉自愿的;原谅需打开心结,彻底放下。一切因被迫而屈从的原谅,都会让自己再次受到伤害。梅,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余下的就交给时间吧。” “子圆也曾这样开导我,劝慰我的。以前我常想,今生若能与她是亲姐妹,即使做孤儿我也很高兴。自从有了你和妈妈之后,我不再那样想了。” “以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不要再想它了。我会用一辈子疼你,爱你,帮你疗愈童年所遭受的那些创伤。” 宋达之说着,深情地将梅络英揽入怀中。 “爸爸,您也抱抱我。” 忽然,林林破门而入,张开一双结实有力的小胳膊扑向宋达之。 “来,让爸爸也抱抱你,我们举高高了。” “好呀!太好了!” 宋达之蹲下去,双手伸到林林的腋下,将他高高地举了起来。 “妈妈,您快看呀!我长高了,一伸手就能摸到天花板了。” “我们的林林真是好样的!” 梅络英仰起笑脸,欢快地拍着巴掌说。 “以后,我要好好吃饭,坚持天天跑步,长得高高的大大的,不用爸爸抱着,也能摸到天花板。”林林开心地说:“爸爸,快放我下来,我们一起去外面跑步。” “你这样自律,妈妈真为你高兴,记得换好跑步穿的那双鞋子。” “妈妈,我知道了。” 林林说着,跑去门厅。 “爸爸,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一、二、三!走起!” 林林熟练地穿好鞋子,拉开门,高喊着“一二一”的号子,率先跑下楼去。 那稚嫩的童音飘出楼道,飘向渺远的天际。 季月朋出差刚回来,屁股在办公室的椅子上还没坐热,马上接到一个紧急电话。 “什么事啊?这样急三火四地叫我来。” 在罗士伟的宿舍里,季月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问。 “有件特大的好事,关乎到安居乐业,电话里不方便说。” “是房子吗?” “对!我们单位新建的家属楼,上星期一全部分配完毕,还余下十几套。经领导研究决定:整个五楼的几套房子全部对外卖,每套只要一万五千元。买主先交五千元订金,余下的在三个月内交齐,然后与单位签订购房合同,即可拿到房子的钥匙。”罗士伟说:“才几天的功夫,只剩下两套了,你想买的话,尽快回家同伯父伯母商量一下。” “一万五一套?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呀!明天一早上班后,我立刻请假回家。” 季月朋大声说着,激动地差一点要跳起来。 “这件事越快越好,一旦晚了,拿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了。单位的自建房很少有对外卖的,不但价格便宜,建筑质量好,而且居住的群体不复杂,素质也高,其它费用的收取还能享有与单位员工同等的待遇。我有个私交很好的同事,他的老爹正好主管分房,我会请他从中帮忙,尽可能给你一套中间户。” “太好了!我真恨不得能长出翅膀,即刻飞回家中。” 罗士伟和杨默然先后在去年结婚,分别住在自己或妻子单位分配的住房里。 这次单位分房,罗士伟分到了四楼的中间户,他的妻子也很满意,两人憧憬着住进新家的美好。 正在他们高兴之余,马上又传来确切的好消息,五楼的房子要对外卖,罗士伟第一个想到了季月朋,他快要结婚了,住房却没有着落。 季月朋所在的单位是被称之为“清水衙门”那类的,因常年资金匮乏,住房一向很紧张。 有两个员工结婚好几年了,至今还住在单身职工楼的一间宿舍里,烧饭做菜只能在门前狭窄的走廊上。他俩一个是大学本科毕业的,另一个工龄也不短了。 无论是学历,还是工龄,季月朋都排在单位那一帮未婚男的最后。指望单位分给他婚房,大约比见到海市蜃楼的几率还要低。 方子玉单位的房子相对而言不是太紧张,然而分房制度又太过灵活,变数频频。每次分房子总是看人下菜碟,今夕不念往昔的经。有时,甚至还会朝令夕改,或暗箱操作。 如果方子玉在单位也申请不到住房,她和季月朋结婚后就只能去外面的城中村租房子。那里鱼龙混杂,常有地痞流氓、大混混小无赖等横行其间,寻衅滋事。 季月朋的工作性质特殊,基本要常年出差在外,胆小瘦弱的方子玉一个人住在出租房里,能有多少安全感呢? 眼见五楼的房子一套一套的有了买主,罗士伟是真心着急,每天都要往季月朋单位里打几次电话,问他回来没有。 今天,总算在电话里听到季月朋的声音,罗士伟心中的那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第102章 一棵树结出三种果 活人的世界里,衣食住行是根本,房子排在第三位。 爱上方子玉后,季月朋时常想着的是房子。方子玉已然住进了他的心里,而他更想带着心上人住进属于自己的安全又温暖的房子中。 做销售是一项极富挑战性的工作,而爱与责任的力量始终让季月朋信心满满,干劲倍增。出发在外的每一天,他都忙于开拓业务市场,努力提升销售业绩。他要做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一辈子为妻儿遮风挡雨。 季月朋再与罗士伟、杨默然一起时,三个年轻人综合了各自获知的消息,不止一次,深入地进行过探讨,一致认为福利分房的时代即将彻底结束,日后即使在单位里还能分到住房,也一样是要花钱买的。 像季月朋这种情况,即使在单位里再熬上十年八年的工龄,分到住房的机会也依然是不确定的。 买商品房呢,早买好过晚买。 当广大老百姓人人都需要的住房一旦沦为商品,它的价格只会越来越高。 最近,房子成了老百姓议论的焦点。 据说,在北上广深等大城市,部分炒股的有钱人都看好了楼市,已持续不断的从股市里抽出资金,果断买房,坐等房价暴涨,手中的房产火箭式升值。 随之,小小的兮和县也爆出一则重磅新闻: 城东关一个土生土长的生意人,姓牛名犇,绝对的牛人一个,他的政策嗅觉灵敏,商业头脑灵活,经济眼光独到,不管做什么生意,向来是稳赚不赔的。 如今,牛犇的资金也投入了房地产。 前几天,他的大手一挥,眼都没眨,五万多一套的三层大别墅,一下买了三套,付的还都是现金。 为此,该房地产公司财务科的点钞机用坏了不止两台。 季月朋盯住罗士伟宿舍窗外的一缕斜阳,忽而想到牛犇买下三套别墅的豪迈,再想想自己,不禁怅然。 蓦的,他的脑海里又蹦出“僧少粥多”四个大字,不由地轻叹一声。既然没有进入此类单位的好运气,唯有继续甩开膀子加油干,努力开拓出更为广阔的业务市场,大幅提升销售业绩,每月能挣到更多的销售提成才是根本。 当晚,季月朋匆匆和方子玉见了一面,并没说他要回老家同父母商量买房子的事。 第二天一上班,季月朋向领导请了一天假,匆匆赶回季家山窝。 岂料,他家的大门紧闭,一把大铁锁将双扇木门牢牢地锁在一起。 季月朋伸手一摸,铁锁早被阳光浸润得温温热热,遂一转身,去了山上。 季父正站在一棵苹果树前,欣赏着自己的嫁接成果。 前年,他在苹果树上分别嫁接了几段桃树和梨树的枝条。 今年,成活的枝条不但开了花,还挂了果。 同一棵树上,次第交互地开出三色花,又结出三种不同形态的果子,煞是喜人。 远远的,季月朋看见季父立在一棵树下,神情很专注。走近了,他才轻轻地喊了一声。 “爹。” “月朋,是你呀,你回来了。”季父猛地回过头去,上下打量着季月朋问:“东北那地方很冷吗?” “没我们想象的那么冷,尤其是这个季节。我怕热,在那里待着正合适。”季月朋说完,忽又看着眼前的果树问:“爹,怎么这棵树上同时结了苹果、桃子,还有梨呀?” “这是棵苹果树,我给它嫁接上桃树和梨树的枝条。不但成活了,还都开花结果了。” 季父开心地说着,语气里充满了成功的喜悦和自豪。 “这桃子和梨长大会是什么样子呢?成熟后会是什么味道呢?” “不用急,等秋后就知道了。子玉呢,她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我、我本来打算过几天等子玉能休班时,再和她一起回家看您和娘的。可是有件事很急,所以、所以我一个人先回来了。” 季月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脸也红起来。 “是什么急事?咱们到屋里坐下,慢慢说。” 季父说着,走进茅屋里,提起暖壶,给季月朋倒了一杯水,又取下耳朵上夹着的一支烟,捏在指间。 父子俩脸对脸,坐下去。 季月朋喝了口水,顿了顿心神,将罗士伟单位卖房子,自己打算买房子的原因以及其它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既然是这样,那就买吧。咱家的钱,多了不敢说,一下拿出三万五万是不成问题的。”季父点燃手里的烟,吸了一口,沉默片刻,又说:“不过,这事要你娘同意才行,咱家的钱一向都是她管着的。” 季父的话,分了两半。 前一半,让季月朋开出了心花;后一半,让季月朋的心花遭了霜打。他愣怔一下,神色黯淡下去。 “爹,我娘会同意吗?” “你娘、你娘她……” 季父说着,忽然将烟卷送进嘴里,狠狠地抽了一口,马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的眼角涌上一滴泪来。 照进茅屋内的一线阳光,穿透了那滴泪,那滴酸酸的,凉凉的,颤颤的泪。 季月朋想买房子,季母会同意吗? 阳光穿过那滴泪,听到了确切的回答:她即使心里不同意,嘴上也会同意的。 “爹,抽烟对身体不好,您以后还是少抽些吧。” “哎!都抽了这么多年了,早成瘾了。” “小时候,我记得您不会抽烟。好像是从姐姐生病……” 季父的心忽得被刺痛,一侧的脸颊倏地抽动了一下,一缕山风旋进屋里,疼惜地摸了摸他的脸。 “你该饿了,爹去做饭。” 季父打断了季月朋的话,急步跨出茅屋,走向新搭建的灶房。 季月朋没有看到季父脸色刹那间的变化,只看到一个匆忙躲闪的背影,他有些不解,有些茫然。 一只在门前逡巡良久的大红公鸡忽然冲进屋里,猛地向季月朋的裤脚啄去,一条毛茸茸的小虫子还没来得及挣扎,便沿着一条狭窄温热的黑暗隧道,不由自主地滑入一个嘈杂湿腻的肉袋中。 完成了对美食的囫囵吞枣,那只公鸡快意地伸了伸细长的脖子,机警地转动着一双亮闪闪的小眼睛,又在季月朋的身上扫描一番,没再发现任何食物,便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公鸡突如其来的这番举动,先是让季月朋愣了一下,随即他又笑了。 油炸蝎子的香味飘出茅屋,很诱人! 季月朋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第103章 母女配合演双簧 “昨天下午,你娘又去了你姐姐家。临走时,她说只住一宿,今天回家给你妹妹做午饭的。” 待季月朋吃下最后一只油炸蝎子,季父满意地点点头,看看天上的太阳说。 “月朋,真的是你回来了?” 季父的话刚说完,季母的话被山风吹进茅屋。 “娘!我回来了。您和姐姐怎么都到山上来了?” 季月朋忙站起身,走出去,高兴地说。 “我和娘在村头听说你回来了,在山上,哪还顾得上回家呀。” “月朋,你黑了,也瘦了。怪不得这些日子娘一想起你,心里老是一阵阵的发慌呢。” 季母说着,眼角涌出一滴泪。 “娘,是您疼儿子心切,我还是老样子,没黑也没瘦。” “怎么突然起风了,你们娘仨快进屋坐下歇着,慢慢说话。” 季家四口同时出现在山上的茅屋里,并围坐在桌边,实属罕见。 时间紧迫,当着季月青的面,季父将刚才季月朋对他说的那番话,尽力做了极富感情的润色后,才和盘托出。 季母听完,扫了一眼季父,又看了一眼季月朋,心里的小算盘快速地拨拉一通,脑筋差不多转出了光年的速度,她喜忧参半,即兴开口。 “养儿娶妻先盖房,自古以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前几天,我夜里还做了一个梦呢!梦见咱们全家一起套上毛驴车,将在村里给月朋结婚盖的新房子拉去了城里。刚想放在一块敞亮的地方,也好歇口气,一群戴着大盖帽的人不知从哪里跑过来,死活不让放,呵斥着我们立马拉走。不然就给砸烂了,当成垃圾填深沟。我真是又累又怕呀!给他们一唬,吓醒了!醒来满身满脸的都是汗,再用手一摸心口窝,那里重锤敲铁鼓似的,咚咚咚!跳个不停……” 季母有些憔悴的面色收入季月朋的眼中,她的那些话令季月朋的头慢慢地低下去。 感动、心疼、惭愧……瞬间翻腾在季月朋的心里,他的一张脸像被火烧着似的,头垂得更低了。 “你的梦还真准!这么快就应验了,城里的新房子不是说有就有了吗?” 季父赶忙笑着说,他的语气里绝无仅有地藏了几分讨好的意味。 “这个死老头子,专会在儿子面前做好人。我这杆子还没竖起来呢,他就可着劲儿地往上爬了,也不怕掉下来摔了胳膊断了腿。” 季母心里恨恨地讥笑着,脸色依然如常。 “我娘最近一直为月朋快要结婚了,住房还没着落的事心焦呢!她是日日夜夜的愁,白天吃不好饭,晚上也睡不好觉。今天早上起床,忽然头晕,差点摔倒了。” 季月青的话,主要是说给季月朋听的。她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带打一丁点磕碰的。 焦心的事,季母的确有。 不过,那可不是为儿子结婚没房,而是为大女儿的肚子还是迟迟不见“动静”。 这事,季月青心里比谁都清楚。 此刻,她却接着季母的这个“梦”,全部扣在了季月朋的身上。 季月青的话让季月朋的脸更红了。他一向心疼娘,也心疼姐姐。却从没意识到,他对娘的心疼是一味的顺从,对姐姐的心疼里还有一些怕的成分。 “你姐姐也一直为你的婚事操着心呢。”季母说完,又问:“那房子你亲自去看过了?很中意吗?” “楼房建起来,还没安门窗时,士伟带我去看过。房子有七十多个平方,设计的很合理。一大一小两个卧室,客厅是南向的,餐厅连着厨房,前后两个阳台,卫生间有窗子。给人的整体感受是结构紧凑又敞亮,采光好,通风也好。” “这五层的楼房离地面有多高啊?”季母问。 “大约十五六米。” “那么高啊!小孩子个顶个的好动,都喜欢爬上爬下的。等你结婚后,有了孩子。或许,我是说或许啊,大人正忙着,一错眼花儿的工夫,他会不会自己爬上没关窗户的窗台?会不会掉……” 季母并不说完,而是故作惊吓地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还是你这做娘的心细,凡事想的周到。不过你不用担心,月朋他二表叔家现在住的就是五楼,他请人在窗户外面安了一层防盗网,钢筋的,很结实,很安全。”季父忙说。 季母充耳不闻,偷偷向季月青抛了个眼色。 季月青心领神会,自然而动情地接了过去。 “我娘这些年家里家外、没日没夜的操劳,累坏了身体,身上的那些关节没几个好的了,最近经常腿疼,上个小土坡都有些吃力,更不用说爬那么高的楼梯了。五层楼的楼梯,我娘要走多久才能走到家门口?月朋结婚以后有了孩子,我娘是一定要去他家帮忙带的。她抱着孩子出去,上楼或下楼时,万一突然腿又疼起来,站不稳摔倒了,会不会滚下楼梯呢?哎!真是让人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没有什么,都一把老骨头了,摔就摔了,我们的小孙子可摔不得呀。” “这五楼也不是谁想买就能买到的,我们能有这么好的机会,买到这么实惠的房子,还不是多亏了人家士伟这孩子心里想着月朋。还没发生的事,就不要担心了。以后的事,要以后再说。实在不行,让子玉将孩子送回老家,让你娘看着。” “娘刚才没听清,买那房子要花多少钱?” 季母没有反驳季父,而是不动声色地问季月朋。 “比外面卖的商品房便宜一半还多,只要一万五。” “便宜!确实很便宜!这个房子买了,你在城里就有家了,我和你爹也都放心了。”季母先是做出怦然心动的样子,表白一番,而后又为难地补充道:“可是咱家一下哪有这么多钱呢!” 季月朋心中那希望的小苗刚一探头,立刻又蔫了下去。 “怎么会没有呢?去年,山上的其它收入不算,只卖树一项,就有两万多的进账。” “你只想着卖树挣下的钱了,怎么不想想这么多年,家里为开荒山种树木花去了多少钱?给月朋盖那新房子欠下了多少钱?供他们姐弟几个上学读书花了多少钱?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门户大,亲戚多,邻里往来,人情不断。这桩桩件件的事,哪一件不要花钱?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的贵!有多少次,家中有事急着用钱,一时却拿不出来。哎!我犯的那些难呀!有谁关心过?愁的我是白天吃不香,夜里睡不着,真恨不得将一分钱也掰开了,揉碎了,再花!” 季母面色低沉,几乎是痛心疾首地发射出连珠炮似的诘问和感慨。 “房子盖起来也好几年了。”季父说:“我记得当时也没跟哪个亲戚或邻居借钱呀!” “我说咱家盖房子跟人借钱了吗?我说了吗?” 季父不再搭腔,他怕万一和季母吵起来,季月朋要买房子的事便真的毫无希望了,只好强压住心里的火气,闭口不言。 第104章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咱们全家省吃俭用的,积攒了十几年,给月朋盖房子时,总算不用向外人借钱了,我是真高兴啊!可盖房子的材料有一部分是赊来的,那些钱还不是要慢慢还给人家吗?村里来帮忙盖房子的人是不用付工钱,可咱家得管两顿饭,还要好烟好酒好茶地招待着,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吧?这几年,他们哪一家有了婚丧嫁娶、添丁进口的事,我们不得随份子,还人情呢?还是现在好,村里谁家盖房子,只要备好材料,一总包出去,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只等房子盖好,一并结了工钱,省力省钱更省心。哎!给月朋盖好新房子,我的心是松快了,头发却开始白了。” 季母一一数说着,声音瞬间囔囔的,眼角的泪似乎又涌上来了。 说到末了,她抬起一只手,理了理并没有几根白发的鬓角。 季月朋抬眼看看季母,心里再次充满了内疚和自责。或许他现在根本就不该有在城里买房子的想法,更不该回家开口与爹娘要钱买房子。 “娘,这房子我不买了。子玉单位里要是也分不到房子,我们结婚后去外面租房住。” “娘没说不给你买房子啊?你媳妇儿真和你要房子的话,娘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给你们借到钱,买上房子。” “是我想买房子,不是子玉,这事她并不知道。” “是这样啊!”季母佯装着,如释重负地叹出一口长气,说:“娘是想咱们家现在没有这么多钱,你要买的房子又是五楼,也不是很合心意。等过几年咱家有钱了,我和你爹给你们在城里买最好的房子,买三楼的。前些日子,娘听你姐夫说住楼房是住什么金的最好?” “娘,是‘金三银四’。住楼房是三楼最好,四楼其次。单位里分房子,能分到三楼的,都不一般。他们不是学历高、工龄长,就是有职务、有关系的。” “对!还是月青说的对!自华那天就是这么说的。娘真的是老了,最近的事又太多,脑子整天昏昏的,不好使了。” 季母说着,用力拍了拍额头。 “你们想过吗?月朋跑业务,是常年出差在外的。他结婚后租房,住在人生地不熟的村子里。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子玉一个人在家不害怕吗?万一发生意外,她该怎么办?她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到时我们后悔也来不及了。” 季父担忧地说着,目光从季母的脸上转到季月青的脸上。 季月青忙将头扭向一边,避开了季父投来的目光。 “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子玉她们单位了,但愿明年她能分到房子,哪怕是一间平房也好。如果分不到,我们还是不忙着结婚了。” “不结婚?那怎么行!你爹在你这个年龄时,你都满地跑了。子玉在单位分不到房子也不碍事,你姐姐很快也要去城里住,到时候租套大房子,你们姐弟两家一个院住着,可以相互照应,我和你爹也都放心了。” “月青要去城里租房住?”季父惊讶地问。 “这个想法也是才有的,我还没来得及跟你商量。不过,现在说也不晚吧?” 看着季母脸上堆起的笑,季父心里忽然感到了莫名的恶心。 “月朋啊,你姐姐从小最疼你了,她和你姐夫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你看能不能帮她在你们厂里找份临时工,让她和你姐夫在城里安个家,离开她那个搅屎棍似的婆婆,也好消消停停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我们厂里下个月还有招收工人的计划。不过要三班倒,姐姐上夜班能行吗?” “你在厂里大小也是个领导,就不能给你姐姐安排个不上夜班的活儿?” “娘,不用上夜班的岗位属于后勤,是要正式工才行,现在早已人满为患。厂里前些日子已经开过会,马上要针对后勤进行大幅裁员,裁下来的一律都要去车间,上三班。” “我不挑,有工作干就行。” “姐姐,你真好。到时候我和车间主任打个招呼,将你安排到轻松些的工序,上夜班不忙时,也能睡会儿觉。” 季月朋竟然有些感激,他看着季月青说。 “月朋,娘忽然想你爹说的话也有道理,以后的事,咱们还是以后再说吧。”季母的眼珠不易察觉地转了转,说:“现在你想买房就买吧,我和你爹哪忍心让你结婚后在外面租房住呢。你们姐弟两家合租一套房,好是好,但你姐姐那婆婆难免也会常去,她那个人……哎!不说了。等过几年咱家有条件了,再帮你们换新的,娘今晚就出去借钱。不过,你要和子玉说清楚了,这些钱你们也要帮着家里还。像咱们这样的家庭,借钱是为应急的,时间长了不还,会被人家笑话的。” “娘,我会的。这、这件事又让您为难了。” 季月朋羞惭地低下头,小声说。 “快不要这样说,也不要这样想,我们当爹娘的为了儿女,做什么都是高兴的,都是心甘情愿的。秀秀也该放学了,我们回家吧。” 季母看了看照进屋里的日头影儿,语气轻柔地说着,起身走了,一儿一女陪在她的左右。 季父怀疑地盯着季母离去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今天,这个女人葫芦里卖的不会是什么药吧? 当天下午,季月朋愉快地回到县城,兴冲冲地赶到百货大楼找方子玉,正巧白大姐也在,他将家里同意出钱买房子的事说了。 白大姐欣慰地看看方子玉,将单位里刚发给她的那张电影票,给了季月朋。 二人谢过白大姐,开心地吃过晚饭,去了电影院。 直到电影结束,散场的灯光刷的一下亮起来,有个熟人向季月朋看过来,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始终握着方子玉的那只手。 第二天一早,季月朋刚上班不久,第一个打进办公室的电话是找他的。 “月朋,咱娘昨晚去二大娘家里借钱,钱没借着,反被他家的狗追着咬。天太黑,娘看不清路,被脚下的一块大石头绊倒,崴伤了脚,不能下地走路了,你买房子的钱恐怕一时半会儿难……” “姐姐,你跟娘说,那房子我不买了,让她在家好好养伤。等我忙过这两天,带子玉一起回去看她。” 季月朋不等季月青再说下去,忙打断了她的话,满怀歉疚地说。 “不用了!你俩还是好好上班吧。你昨天才回过家,再请假回来,在单位影响不好,小心领导对你有成见。你一个人出差在外不容易,回到单位忙完工作,有时间了要好好休息。娘有我在家照顾着,你尽管放心好了。” 放下电话,季月朋才想起方子玉,他无可奈何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 第105章 儿媳孝心秒变鸡食 “子玉,昨天晚上那部叫《重返伊甸园》的电影怎么样?” “无情、感伤、刺激又惊险,不过女主人公劫后逃生,最后的结局总算还是不错的。” “这样的影片比较适合你们年轻人看。新房子马上就有了,你和小季打算如何装修?什么时候结婚?” “大姐,那房子……” “那房子怎么了?” “买不成了。” “怎么会这样呢?是单位不卖了?还是……” “跟人家单位没关系。” “不是都说好了吗?怎么一夜之间就变卦了?” 于是,方子玉将季月朋跟家里人商量买房的大致过程,以及昨晚季母不但没借到钱,反而被狗追着咬,跌倒摔伤的事,一五一十的对白大姐说了。 这些话自然是季月朋对方子玉所说的,即使他删去了对季母不利的叙述,但白大姐还是清楚的知道了问题的所在。 “你那个婆婆呀,是压根儿就没打算给你们买房子。” “不会吧?” “子玉,你真是太单纯了,照我说的做,你一去便知。” 白大姐如此这般,低声对方子玉耳语了几句。 方子玉和季月朋订婚时,白大姐是见过季母和季月青的。她留心察其言观其色,觉出这娘俩儿虽然都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话也说的好,说的点水不漏,却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她们对方子玉的好都是表面文章,大多是做给外人看的。 幸而,方子玉结婚后,不是住到季家山窝,而是与季月朋住在兮和县城,白大姐也略感欣慰了。 “真要瞒着月朋吗?这样做不太好吧?” “如果不这样,你是看不到真相的。子玉,你太善良了,能早一些见识一下你婆婆的庐山真面目,日后也许不会被她伤得太深。” “大姐,你为我想的真周到。” “子玉,你知道吗?凡是喜欢你的人,都是从心里喜欢你,总想着保护你的。” 第二天,单位有一辆车去乡镇送货,正巧路过季家山窝,方子玉请了假,独自一人搭车回去,看望季母。她下车后,又走了一段路,爬上龟壳山,站在山顶上,季家的院落尽收眼底。 方子玉的一口气还未喘定,瞬间愣住了。 只见季家的大门敞开着,季母好端端的,正屋里院外的忙活着,抬脚迈步间,走得轻松自如,她一会儿出门抱草,一会儿出门取柴,动作十分麻利。 季月青则懒洋洋地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放在嘴边啃食着。 远远的,大黄狗眼巴巴地瞅着她。 就在方子玉深感诧异间,季母又猛地飞起一脚,一只鸭子被她踢出老远,连滚带爬,踉跄着跑到河边,跌入水中。 “啪嗒”一声,方子玉手里拎着的点心不觉掉落,骨碌碌地翻滚而下,尖利的石头划破了纸包,甜香的点心忽地四散开去。 河对岸一群觅食的鸡已然观望多时,它们迫不及待地扑棱起翅膀,飞一样地掠过河面,争先恐后地扑向那一块块惊魂未定的美食,低头猛啄,欢快的“咕咕咯咯”声间或响起。 方子玉依然不能相信,她抬起一只手,擦了擦眼睛,很用力地擦了擦眼睛,确切地看了季母最后一眼,证实了白大姐的猜想后,蓦地一转身,下了山,快步奔向来时的大路。 “汪!汪汪!汪……” 季家院子里的大黄狗出其不意地狂吠着。 “哎!” 风携着一声长而沉重的叹息,追向方子玉渐渐远去的身影。 “子玉,你还是听白大姐的,赶紧在单位申请结婚住房吧,趁现在有几家的房子要腾出来。” “可是月朋说了,他姐姐会租一套四间堂屋的大房子,我们每家两间,同住一个院子,既宽敞又可以相互照应。” “白大姐人很好,凡事总会为你着想,她又结婚十几年了,婆媳姑嫂之间的事一定经历的不少。这件事,听她的没错。你只要在单位有了一间房,慢慢的还会有两间房。你那么努力的学习,考取助理会计师证书,不也是为了能分到一套楼房吗?” 方子圆放下手中的一本史书,郑重地说。 方子玉订婚那天,方子圆第一眼见到季母,感觉她是个心机很深的人,纵使有几百个,甚至是上千个方子玉,也难抵她一个,更何况她还有一个如影随形的大女儿季月青。 还好,季父是个善良实诚的人。有过几次接触后,方子圆看出他的确是将方子玉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待的。 方子玉接受了方子圆的劝告,与季月朋谈了一次,说明自己向单位申请住房的必要性。 季月朋听着,又想起季母和季月青的意思,不免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住房申请顺利地交上去,方子玉的心也踏实了。 然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房子的事依然不见动静,她只好硬着头皮单独去了几次工会易主席的办公室。 每次,易主席都笑呵呵地应允,承诺一旦有房子空出来,会对她的申请优先考虑。 然而,有房子空出来了,一户,又一户;搬进去的,一家,又一家,都和方子玉无关。 一转眼,中秋节即将来临。 在白大姐的指点下,方子玉决定开始行动了。 她在心里一鼓再鼓,鼓了好多天的勇气,终于在最后的一鼓中,匆匆提上礼物,在浓浓夜色的掩护下,像个初次行窃的小毛贼,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被哪个领导或同事撞见。 直到敲开易主席的家门,成功地放下礼物,再次走进夜色中,方子玉才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心情骤然放松下来。 生平第一次给领导送礼,方子玉心怀忐忑地敲开易主席的家门,走入他家的客厅,坐进宽大的真皮沙发里,神经立刻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全身的血液流动加速,心里如同住进几只狂蹦乱跳的小鹿,整个人在对一桩事的莫测未知中陷入低烧的状态。 方子玉忘记了易主席的夫人都问了自己什么,更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又是如何起身告辞的,听到身后那扇权势之门悄然合拢的声音,心中如释重负的感觉难以言表。 再次走进夜色中,迎着一席秋风的扑面而来,方子玉不由地打了一个哆嗦,抬手紧了紧外套的衣领,小巧的鼻孔对着夜空,射出一连串响而脆的喷嚏。 第106章 奇怪梦境中心有灵犀 秋虫的叫声清亮的如同水滴,挽来夜风做了琴弦,上声去声地弹拨着,灯光瞅准机会,从关着它的各色屋子里逃出来,追上去。 一束束灯光和了弦声,轻柔漫舞,徐徐幻化出千万般自由的模样,间或与房子里的灯絮絮私语: 房子啊!你困住了灯,却无法困住它的光。在一束光逃离的背后,是对人类某一认知悲哀的无奈。 房子啊!在不久的将来,你会失去居住的属性,彻底沦为一种商品,被高高地供养起来,被一种叫做人的高级动物供养起来。 为了一种狭义的或被绑缚的活着,更加之一股强大而不可左右的力量的超级存在与推动,人类甘愿做了你的奴隶,在毫不自知的悲哀中自得或炫耀着对你的拥有。 很快,你又被多元化了,你成为升官的礼物,你成为致富的工具,你成为…… 你的身价节节暴涨。 而人类的另一个物种——丈母娘,更是居高临下,以不可小觑的力量参与其中,推波助澜。 房子啊!你失去了居住的属性,多出的功能之一是可以快速生钱,令某一批人一夜暴富。而金钱依附了人性,极易生出利欲熏心的嘴眼,相互吸引,协同作用。 于是,钱似雪球般,大的,越滚越大;小的,一晒即化。 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流汗,流泪,甚至流血,辛勤劳作一年,积蓄薄如一片雪花,而房价一夜间又涨了,那片雪花虽然没有完全化掉,却也是聊胜于无。 每当夜幕降临,一座座城市的万千灯光温暖的亮起来时,不乏大量空置房夹在其间,睁圆黑洞洞的眼睛,在无垠的夜里发出寂寞高冷的笑。 房价在游走的时光中,将如同竹子拔节,家的定义渐渐被改写。 这究竟是人类的进步,还是人类的悲哀? 时光隧道的前方,房价虚高的泡沫生成,越聚越多,不断涌起…… 这秋夜中的私语,几人能懂? 光拉长了脚的影子,路在延伸。 前方,鼓荡着不可名状的迷茫;当下,摆着的是漫无边际的欲望;回头,再不忍望见来时的歧路。 快步走出易主席居住的干部楼大院,方子玉轻轻吹出一口气,一片将落的羽毛重新飞上夜空,在一束灯光里如梦似幻地摇曳着。 秋,在一派金色的无垠中升起,落幕。 秋,在文人墨客的字里行间,浪漫中嵌入深深浅浅的失意和忧伤。 秋,也是多事之秋,是不受年轻父母待见的。它总喜欢将消化、呼吸系统等方面的疾病当做见面礼,送给婴幼儿,或单送,或打包。 方子玉走在路边,一位年轻的妈妈与她擦肩而过,她抱着啼哭的孩子匆匆走进临街的一家个体诊所。 医院小儿科的门诊室里,小病号如同雨后的嫩蘑菇,一夜间多了出来。 很多年轻的母亲怀抱生病的娇儿,心中的疼惜拧出了眉间的疙瘩。 小儿科的病房里,每次护士扎针时,娇嫩刺心的哭声响起一波又一波,此起彼伏。 年轻母亲们的眼泪,或瘦瘦的,或胖胖的,晶莹地悬在眼角打着转儿。 年轻的父亲们看着,听着,心里的烦躁升起,再落下,落下,又升起。 一天夜里,方子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在自己宿舍后面的那条大路上,一群人走得稀稀落落,季月朋也在其中,他面无表情,步履沉重,一侧的肩膀上紧紧勒着一段绳子,那绳子很新,是用稻草搓成的,粗糙带刺,似乎就要嵌入他的衣服里去了,再往他身后看,草绳是从一头牛的脖子下攀上他的肩膀的。 月朋这是怎么了?牛绳是要牵在手里的,怎么能背在肩上呢? 方子玉来不及看那头牛是什么样子,立刻去追季月朋,岂料踩到了一个西红柿,脚下一滑,跌出梦境。 “月朋,你在东北还好吗?那里是不是特别冷?业务开展的还顺利吗?” 没人回应方子玉,窗外的一片漆黑陷入更加幽深的沉默,一只小老鼠偷食的窸窣声倏地消失了。 方子玉投其所好,送出的礼物被易主席笑纳,房子的事很快一锤定音,她在筒子楼的一楼切实拥有了一间婚房。尽管在这座楼的诞生史里,夏季暴雨导致大水漫灌一楼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 然而,一个无根无基的年轻员工能住进去,过上柴米油盐的小日子,依然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 “子圆,不要光喝汤,多吃些鱼肉。妈妈知道你今天来我们家,特地选了一条最大的黑鱼,炖好了,连锅一起端着送来的。” 梅络英说着,又从锅里挑出几大块鱼肉,添进方子圆的碗里。 “伯母呢?” “达之的二表姐安静家中好像出了点事,她和林林的大伯一起去她家了。” 梅络英说完,端起锅,走进厨房,重新放在炉子上,继续用小火炖着,方子圆喜欢喝热热的鱼汤。 “子圆阿姨,这块鱼肉是我送给小弟弟吃的,他什么时候出生呀?” 林林说着,也从自己碗里夹出一块鱼肉,送给方子圆。 “等过了新年,那些在南方过冬的小燕子成群结队飞回来的时候,他(她)就会和我们见面了。” 方子圆摸着林林的头,无限温柔地说。 “奥,小弟弟春天就来了。春天真好!花都开了,我要采一朵最好看的花儿送给他,我还要给他讲很多好听的故事。等他长大一些了,我还要带着他跟爸爸一起去跑步,带着他和大伯一起去柳河边钓鱼。” “你大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星期天回来的。子圆阿姨,你猜猜他这次回来干什么?” “我猜呀,他是回来看奶奶和林林的,对不对?” “您只猜对了一半,大伯这次回来还要参加诗友会呢。” “什么是诗友会呀?”方子圆明知故问。 “用大伯的话说,诗友会就是一群喜欢写诗的人,天南海北地聚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朗读一下自己最近写的诗歌,互相点评,分享感受。” 林林的回答清脆而流利。 “林林讲的真好,阿姨知道什么是诗友会了。鱼汤快放凉了,我们喝起来吧。不要喝得太快,容易呛着。” “好呀!鱼汤要是凉了,林林喝了,小肚子会不舒服的。” “子圆,你想吃米饭还是馒头?”梅络英从厨房探出头问。 “吃米饭。这么美味的鱼汤,不用来泡米饭吃,真是可惜了。” “妈妈!我也要吃鱼汤泡米饭。” “好!我们都吃鱼汤泡米饭。” 第107章 家族独有的魔咒 吃过晚饭,林林声情并茂地朗诵了宋达慧这次参加诗友会的一组诗作后,和他的子圆阿姨打了声招呼,径自去宋达之的书房里看书去了。 除了睡觉,林林不喜欢待在自己的小房间,他更喜欢待在爸爸的小书房,那里浓淡相宜的油墨清香似乎常能激发出他体内的超能量,令让他的专注力叠加,记忆力翻倍。 像林林这样天赋异禀的神童,是千载难遇的,他出生在谁家,也应该是某种神秘的缘分使然。 方子圆看着林林小小的背影,衷心希望自己的孩子出生后,首先是健康的,然后是善良并快乐的。至于学习,只要目标明确,足够努力就好。她不想将自己未能实现的理想强加到孩子的身上,那是很不公平的,结果也许会走向反面,甚至衍生出悲剧。 “梅,这是我哥哥单位集资的现金收据,你放好了。” 方子圆说着,将一张写着方子程名字的收据递给梅络英。 “放在你那里也是一样的。” “还是你自己收着,等集资款快到期时,我再来拿。” 这是方子圆和方子程特别约定好的,凡是方子圆帮忙从她的同学和朋友那里借来的钱,一律以方子程的名字单独开一张收据,交给出借人。 两个好闺蜜愉快地聊着孩子的事,聊着聊着,聊到了宋母—— 原来她出生在一个庞大的家族。不知从哪一代开始,一个隐形的可怕的魔咒潜藏进家族,游走着,延续着。 凡可追述的,每一代的兄弟或姐妹结婚后,其中一家会有一对龙凤胎出生。其共同点是:出生时,他们的母亲都已年过四十岁;而这些龙凤胎都活不过四十岁。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或意外中,他们会相继在三天内死去。 宋母也是龙凤胎,她是妹妹,比哥哥晚出生大约一袋烟的功夫。 他们兄妹俩的感情特别好,在迈入四十岁门槛儿的那一年冬季,忽然不明原因的先后病倒。 宋母躺在病床上昏睡着。 三天内,她并没有死去,却依然昏睡着。她睡了一个星期,又睡了一个星期…… 在第二十八天的深夜,她居然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而她的哥哥却没有创造出同样的奇迹,他在病后的第三天夜里便死去了。 然而,就在全家人喜极而泣的同时,忽而发现宋母的头发竟然完全变白了,是那种落雪一样纯粹的洁白,映着灯光,白的出奇。 人活的久了,经历的多了,慢慢会相信宿命的存在。曾经难以放下的,会于一念间释怀。 基于此,宋母理解了长子宋达慧的特立独行,最终接受了他不想进入婚姻的活法。 每一个生命的出生都是被动的,他或她是没有选择权的。 然而,生命一旦落入人间,便有权利和义务为自己的灵魂和皮囊好好的活一回,不必将世俗的枷锁扛在肩上。 男人不是用以传宗接代的火种,女人也不是拿来生儿育女的工具。 假如一对连自己都没活好的成年男女,也像很多父辈祖辈那样,或是主动,或是被动,或是本能,或是无能地走进婚姻的神圣殿堂,接下来便是生儿育女。 试问,这是对新生命的负责吗? 纵使人活百岁,也不过是三万余天,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生命是否要在暮年才能发出心灵叩问,人间一趟,是否值得? 呐喊!或在黑夜,或在白天,不时撞击着宋达慧年轻的胸膛,他想要好好的活一回,活出自己最本真最自在的模样,让诗歌引灵魂漫步,让清风携皮囊起舞。 当落霞与晨雾相携飘飞时,你听!且用心的去听吧!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从未好好活过。 人生最大的自由是穿合脚的鞋子,走自己喜欢的路,不在意他人的口舌,还有目光。 方子玉和季月朋结婚的日子快到了,他却迟迟不能回来。 季父和季母再次进城,给了方子玉一些钱,让她拣自己喜欢的,买些结婚过日子需要添置的日常用品。 上次进城,季父是独自去的,他给方子玉的钱,是专为买电视和冰箱的。 此刻,季月朋人在东北,正为催要一宗大额销售的尾款而一筹莫展。 厂里有了新规定,每一单销售的货款必须在三个月内全部回收到账。 眼看着规定的期限越来越近,几家买方单位的相关人员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变脸,他们以产品质量不稳定等各种理由,百般挑剔,相互推诿,拖延着尾款的支付。 上次出差,回厂后的当天下午,有同事刚将一封特快专递交给季月朋。 袁董事长便倒背着双手,走进销售科的办公室。 季月朋一看快递是东北一家业务单位寄来的,他毫不犹豫地当着袁董的面,很坦然地拆开,拿出发票一看,顿时傻眼了! 盖好财务专用章的手工发票居然是空白的。 片刻的呆怔之后,季月朋赶紧将发票交给袁董,他看了看,一语未发,扫视了所有在座的销售人员一眼,面无表情地走了。 季月朋虽然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斜,然而一旦这批货的尾款要不回来,他恐怕是难以自证清白了。 买方的态度为什么突然间发生了这么大的改变呢?而且还不止一家。 季父从小的教导,季月朋一向谨记:为人不要贪,见利莫伸手,伸手必被捉,一生颜面丧。 做销售后,他更是时刻提醒自己,不该得的钱财,再多也不能要。 在东北片区,季月朋的业务开展的顺风顺水。 上个月,季月朋的销售业绩又是排名第一。提成加工资,又发了厚厚的一沓。 他相信再好好努力一把,多渠道拓宽业务市场,三五年内,买一套商品房的钱就有了。 不知何时,厂里的人纷纷传说,季月朋一个月的提成比县长的工资还要高很多。 羡慕的人多了,自发地聚成一堆,凑成一群,众多的口水掺和在一起,慢慢地发酵,变味…… 于一夜间,东北的天气迅速变冷。 又一场蒙蒙细雨从夜里就开始落下,不紧不慢,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一大早,季月朋草草吃过饭,顶着湿漉漉的寒气,赶去厂家催收货款,软磨硬泡了一天,依然未果。 下午回到旅馆,季月朋空着肚子,和衣躺在床上,一时思虑迭起,脑子里重又满满的。 空白发票的事,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呢?是针对他?利用他?还是…… 想着想着,季月朋有些明白起来,他陡然打了个激灵,背后像是有一条黑色的大蛇悄然滑过,脊梁上的汗毛不觉一根根地竖起来。 第108章 是贼又非贼 又是一个激灵,季月朋忽地坐起来,越发感到冷,便裹了件棉大衣,去外面买回一瓶东北特有的“烧刀子”酒,一袋酒鬼花生,一袋麻辣豆腐干,两个咸鸭蛋,几袋方便面。 季月朋是有些酒量的。平时在酒桌上,五十度左右的白酒,一顿喝个斤儿八两,从来是没有问题的。 早听人说起过东北有名的“烧刀子”酒,只有东北人才敢喝。 今天,季月朋豁出去了!天气实在太冷了,将某些人的心呢,一颗颗的,都给冻硬了,冻坏了。 喝!喝他个一醉方休。 季月朋用牙齿咬开瓶盖,仰脖灌下一大口,烧刀子酒瞬间火苗似的在他的嘴里乱窜,刀戟一样刺辣辣地滑过他的喉咙,呛的他咳个不停,直咳的泪珠从眼角滚落,来不及拭去,胃里已如同打翻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仙火跳跃,热流迸发,自体内奔向头脸,漫向四肢和手脚,整个人倏然陷入一片不可抗拒的热浪之中,身上的那件棉大衣悄然滑落在地上。 好酒!果真是好酒啊! 季月朋感叹着,忽然想到了季母。 这次,他要带几瓶“烧刀子”回家,让娘也尝尝。 季母喜欢喝酒,但并不常喝,并不多喝。 她喝酒时,多于无人处,只一小杯,一饮而尽。手中的杯沿轻触唇边,双唇合拢,轻轻一吸,随着“吱”的一声,杯中滴酒不剩。 每逢这时,她的目光总是亮亮的,掠过空空的酒杯,湿湿地望向辽远的空茫。 良久,她咂咂好看的嘴唇,叹息似地吐出三个含糊不清的字,像是好香啊!又像是好想啊! “咚!咚!咚!” 有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季月朋听了,并不理会,又喝下一口“烧刀子”,这次他没咳嗽。 再喝下一口,“烧刀子”火烈的性情已然被味觉和感觉双重驯服,变得热辣醇厚,余香绵绵。 随手捏起几粒酒鬼花生,季月朋对着张大的嘴巴抛去,花生乱纷纷的,裹挟在两道迷离飘忽的目光中,落入买醉解忧者的唇红齿白间。 盯着酒瓶,透过晃动的琼浆,季月朋看见一张笑脸,仔细看看,分明是方子玉在对他微笑。 “咚!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不屈不挠地响成一串,季月朋只得起身,去开门。 “是你?你怎么来了?” 季月朋没想到来人竟然会是肖玲,他一只手半握着门锁,身体斜斜地倚在门框上,堵住半开着的门,有些错愕地问。 “你猜!” 肖玲神秘兮兮地说完,歪着头靠过来,晃了晃手里拿着的一个小包裹,特意新烫的披肩长发飘起一缕,撩着了季月朋的脸,他往后退了退,还是堵在门边。 “我猜不到。” “这可是好东西,是你姐姐急着要的好东西。我跑了很多地方,费了许多唇舌,好不容易才帮她弄到的。” “什么好东西?” “是、是梅花鹿第一次产崽的胎盘。”肖玲忽然红了脸,嗫嚅了一会儿,又开口说:“上次你姐姐来信,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帮她弄到一个。” 季月朋恍惚想起,季母好像曾说过一个治疗不孕不育的偏方。 那方子很灵验,百试不爽,里面其它几味药还算寻常易得,只是那一味叫鹿胎的药,一时难求。 原来此方中的鹿胎非常特别。鹿,必须是梅花鹿;胎盘,必须是梅花鹿第一次产崽的胎盘,而且它产下的鹿崽还必须是公的。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你忘记我们老家的那句话了?‘鼻子底下是大路’嘛!”肖玲冲季月朋俏皮地笑了笑,夸张地跺着脚说:“这天是真冷啊!差点冻死我了,你难道不想让我进屋里暖和一下再走吗?” “那、那你进来暖和一下吧。” 季月朋不好再将肖玲拒之门外,他说完,急着闪身退后时,脚下不自觉地打了个磕碰。 “呀!你这儿还有‘烧刀子’,这酒我也喜欢,既能暖身,更能消愁。” 肖玲说着,拿起酒瓶,不请自饮,轻轻抿了一口。 “你怎么也学会喝酒了?” 季月朋惊讶的语气中,难掩微微的失望,肖玲察觉到了,心中窃喜,原来他还是在意她的,也许她的计划不用久等,今晚就能成功。 “像我这样的一个弱女子,从小没娘,远嫁东北,在婆家受了气,身后又没有娘家人撑腰,学会喝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更何况……”肖玲忽然打住忧伤的诉说,放下酒瓶,转过头去,用手背擦红了眼角,再转回头,带着几分我见犹怜的苦笑说:“一个人的深夜里,喝醉后的感觉真好。” “你、你怎么了?”季月朋下意识地抓过酒瓶,凑到嘴边,喝下一口,沉默片刻,同情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乡遇故人,一个有烈酒,一个有故事。 烈酒?是真的。 故事呢?不真,也不假。 听着肖玲的故事,不知不觉中季月朋喝多了,更加同情肖玲,他趔趄着站起身,想去拿条毛巾,让肖玲擦擦眼泪,岂料那件掉在地上的棉大衣绊倒了他。 肖玲笑了,她轻快地走到门边,反锁好房门。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很好,透过窗子,明晃晃地打在床上。 “子玉!子玉!” 季月朋暖暖地呼唤着,慢慢从睡梦中醒来。 昨夜,酒醉后的季月朋将肖玲当成了方子玉…… 幸福甜蜜的激情过后,肖玲几乎一夜未睡。她酥软地躺在季月朋温暖的臂弯里,脸贴着他宽厚的胸膛,感受着他热烈的心跳,享受着他充满爱恋的拥抱,却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比丑小鸭还不如的方子玉,凭什么会牢牢占据着季月朋的心呢? “你、你醒了?” 肖玲无限依恋地躺在季月朋的臂弯里,抬起弯弯的柳眉,语带幽怨。 这是谁的声音? 季月朋费力地睁开眼,吓了一跳。他看到自己居然怀抱着一个赤裸裸的女人,那个女人不是方子玉,而是肖玲。他猛地起身,用尽力气,推了一把,肖玲滚落床下。 “是你!怎么会是你?” 季月朋惊疑地瞪大了双眼,目光像尖刀一样,定定地刺向肖玲。 肖玲不由打了个哆嗦,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 季月朋满怀羞耻,胡乱地穿着衣服,极力在脑海中搜寻着昨夜发生的一切。 醉酒后的零星片段杂乱而模糊地跳跃着,最终稀薄地串在一起。 那个拖他上床,脱去他衣服的人,不是子玉!怎么会是子玉呢?她那么瘦弱,怎么拖的动酒醉后的他?她那么羞涩,那么端庄,怎么会主动脱光他的衣服? 他们心照不宣地将神圣的初夜定在新婚的那天。然而…… “子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我……” 季月朋痛苦地低语着,梦呓般的沙哑声将澄澈的晨光切割的七零八碎,他极度羞愧而懊恼地捶打着自己的头,用力地捶着,捶得咚咚作响。 “月朋,你不要这样!我、我是不会怪你,更不会要你负责的。” “你!是你偷走了我和子玉的第一次,竟还有脸这样说。你滚!快滚啊!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这痛苦压抑的低吼声,一字一顿,从季月朋的牙缝里迸出来。 昨日美好的憧憬于顷刻间凝滞!萎凋!幻灭!无论是遥远的,还是切近的,都被打成了筛子。 第109章 耄耋笑喻瓜已熟透 “你们姐妹俩,一个再过几个月就要做妈妈了,一个再过几天就要出嫁了,花钱的地方会越来越多的,以后不要再给爷爷买新衣服了。爷爷老了,已经像个熟透的大面瓜,指不定在哪一天,睡里梦里的便瓜熟蒂落了。新衣服穿不坏,等我死了,还不是随着一把火都烧成了灰,实在是太可惜了!” 爷爷说起自己的死,亦如同生。 爷爷笑呵呵地说着,疼爱地看看方子圆,又看看方子玉,低下头,继续挑选起笸箩里晾晒成浅黄色的干姜片,将又大又好的放在手边一张干净的草纸上。 “爷爷,您说到哪里去了?您才不老呢!就您这精气神,耳聪目明身体倍儿棒,即便是六七十岁的人也不是个个如此。活到一百多岁,对您来说简直是太轻松了。您还要陪着我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他(她)会对您笑了,会喊您老姥爷了,会给您点烟了,会……” 听爷爷提及自己的死,方子圆不觉心中一颤,纵然心里十分难过,她说话的语气里却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在爷爷的面前,方子圆重新又变回一个小女孩儿的模样,她多么希望爷爷能长长久久的活着,永远不会离开人世。 尽管在很小的时候,方子圆就已经知道生老病死是生命恒定不变的规律,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然而,一想到自己的爷爷,她便怀了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可真是太好了!不过……” “爷爷,您一定能健健康康的活过一百多岁,会开开心心地看着重孙辈的孩子们一个一个慢慢长大的。您看,古代的孙思邈不是活了一百四十一岁吗?现代的虚云大师活到了一百二十岁,当今过了百岁的老寿星也是数不胜数。”方子玉一边认真地掰着手指头,一边说:“爷爷,我们就取个中间数,您先奔着一百二十岁活吧。” “他俩一个是药王,一个是高僧,爷爷只是个普通人,不但能生活在新社会,还活到了九十多,又有你们这两个孝顺又懂事的孙女儿,已经很知足了。” “爷爷,您是九十多岁了,可是您的耳朵不聋,眼睛不花,腿脚利索,不但可以照顾好自己的饮食起居,还经常为儿孙做事,帮子侄解忧。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您的大脑和身体的各项机能还是非常年轻的,百岁老寿星的那顶桂冠非您莫属。” “是呀!爷爷,姐姐说的很对,活过一百多岁,对您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您只要在脑海里经常想象一下自己还是个阳光帅气的棒小伙儿,您的生命会实现逆龄生长的。” “子玉这个想法很独特呀,爷爷可以试一下。不过人老了,身体究竟怎么样,只有自己是最清楚的。” 爷爷依然笑呵呵的,抬手摸了摸雪白的胡子说。 “爷爷,我不管!您一定要答应我,要好好的活到一百二十岁。” 方子玉忽然像个小孩子似地抓起爷爷的一只手,左右摇着,一脸恳求地说。 “这件事呀,爷爷一个人说了可不算,不过爷爷可以答应你,会快乐自在的活好每一天,时常找一下十八岁那个棒小伙儿的感觉。爷爷还要用麦秆多编些有趣的小玩意儿,等你和你姐姐的孩子出生了,送给他们玩。” “爷爷!” 方子玉的脸一下红了,她轻轻喊了一声爷爷,放开他的手,跑到院子里的压水井边,开始压水,洗衣服去了。 今年新款的内衣布料很柔软,穿在身上很舒适,方子玉一下给爷爷买了两套,一套是蓝色的,一套是深灰色的。 刚压出来的井水带着土地深层的温度,哗哗流入水桶的瞬间,丝丝的热气若隐若现,袅袅飘浮。 方子玉走进灶房,又很快出来,她一手拿着一瓶醋,一手捏着一撮盐,白花花的盐粒伴着少许的醋,欢快地落入洗衣盆的水中,被轻轻搅匀了,那两套新买的内衣也欢快地落进去,充分享受起一种较为特殊的沐浴。 十几分钟后,内衣泡的差不多了,方子玉拿起香皂擦在内衣的领口与袖口,仔细地搓揉几遍,将皂液漂洗干净,再一件一件捞出,拧干,她的双手捏住内衣的肩头或裤腰,用力抖几下,抻平褶皱,拿起爷爷自制的衣服撑子,撑好,走到院里的那根晾衣绳下,极力踮起脚尖,挂好。 明媚的阳光拂过纤弱少女的指尖,摩挲着棉线的经纬交织,再次看向屋里,看着那位须发皆白、肤色匀净的老寿星,发出深深的慨叹: 这是一位多么可亲可敬的老人,他一辈子勤谨厚道,活的敞亮通达。未曾有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却将一日三餐吃的甘之如饴;身上的衣服虽是平常,却穿戴的干净整齐。他活着时,是这样的;走时,也要是这样的。他的灵魂飞出肉体的那一刻,贴身的衣物也必须是干净的。 每隔两天,最多是三天,老人总会用一双操劳惯了的大手,轻柔地洗干净换下来的内衣、内裤,平展展地晾在晒衣绳上。 每一次,微风都领会了阳光的心意,将温暖和清香一丝一丝细细地吹进衣服的每一条纹理中。 “今年,爷爷学着在菜园里种了两垄姜,长得还不错,晒了一些姜片,你们姐俩待会儿走时,每人带上一包。入冬了,天很快会冷起来,记得常拿它泡水喝,暖胃驱寒。” 爷爷说着,将摊在草纸上的姜片包起来,取过一条纸绳系了,还不忘再打个好看的蝴蝶似的活结。 “子玉啊,记得大的每次放两片,小点的每次放三片,不要忘了加一匙红糖,最后再往杯子里倒开水。” “爷爷,您放心,我都记住了。” “还有一条,可千万也得记住了,除非是感冒,其他的日子都不要在晚上喝糖姜水。” “为什么?” “晚上吃姜,赛过砒霜。” “姐姐,爷爷说的也太可怕了吧?” 方子玉看着方子圆,有些怀疑地问。 “听爷爷的话是没错的。晚上吃姜后,容易引起燥热,并扰乱人体的自然代谢规律。严重时,还会损伤内脏。所以,无论是吃姜,还是喝姜糖水,最好是在早上或中午。姜要适量吃,吃的时间也合适,才会对身体有益。” 方子圆虽然知道“晚吃姜赛砒霜”的说法有些夸张,但是当着爷爷的面,她不能说透了。 祖孙三人其乐融融地又说笑了一阵,爷爷看看墙上的挂表,见时间不早了,忙催促两个孙女儿早些回城,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上班才会有精神。 他们谁也不曾料到,明天和意外也已经启程,早在双向奔赴中了。 第110章 医闹突发不幸流产 就在几十分钟之前,兮合县人民医院的小儿科里,住进一个胃肠型感冒的小患者,名叫优优,是个胖滚滚的很漂亮的小男孩,由妈妈抱在怀里,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则众星捧月般地围在身边。 优优刚一咧嘴,或一皱眉,表示出要哭或不耐烦的样子,妈妈会赶紧亲亲他胖嘟嘟的小脸蛋,拍拍他的后背。四位老人更是急了,奶奶和姥姥忙不迭地拿了好吃的,哄他高兴;爷爷和姥爷也不甘落后,各自举起手里的玩具,逗他开心。 他要是喜欢了,会咬一口好吃的,拿走一个玩具;他要是不喜欢了,小手一挥,那些东西统统被打落在地。 如此种种,常会让一些护士在为患儿扎针时心里发怵,尤其是那些年轻又没多少经验的护士。 此番情形下,对一个护士扎针本领的考量,已不再单纯是技术方面的,更有来自心理层面的。 输液针扎在哪里? 优优的家属们意见特别一致,可以扎在他的手上或脚上,但是绝不能扎在他的头上。 欧阳护士长听罢,微笑地看着优优,引起他的注意后,两指间变戏法似的夹了一颗包装精美的糖果,在他的眼前来回一晃,慢慢停下,他的眼光立刻亮起来,跟上去,伸出小手,一把抓了过去,一张小脸上还挂着泪呢,嘴角已咧开了甜甜的笑。 护士长抓住机会,快速而力度适中的将止血带绑在他脚踝的上方,没等他完全反应过来,输液针已经稳妥地扎进他脚背的静脉里,并固定好了。 优优的姥姥赶紧剥开自带的一块糖果,送到他的唇边。此时,他脸上的泪依然挂着,嘴角却又咧开了笑,还是甜甜的。 年轻的护士小艾站在一边,盯着护士长一连串的神操作转瞬间一气呵成,尤似行云流水,不禁看地心驰神往,手痒难耐,她很想再次对自己发起挑战,能尽快过关。 目前,县医院各科室所有的护士,除了小儿科的欧阳护士长和方子圆是公认的“一针见血”零失败高手外,还没有第三个人。 而小艾呢,她只欠那么一点点的火候,就可以成为第三大高手了。 火候欠在哪儿呢? 就欠在小艾的心理上。 每当患儿身边围着的家人太多时,她心中总会不自觉地浮起紧张与怯意。 回到县城,天已擦黑,方子玉上晚班去了。 方子圆回到家中,吃过晚饭,稍事休息,将被王海波弄乱的很多东西一一复归原位,又将地板拖干净,才上床睡觉。 由于孕期的反应,加之爷爷谈及自己的死亡,这一夜,方子圆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天醒来,她的头脑有些昏昏沉沉的。 做好早饭,吃到肚里不久,竟然吐了出来,但方子圆还是像往常一样,将自己收拾的整齐利落,打起精神,提前十分钟去了单位。 医生查房过后,小艾推着输液治疗车,信心满满地走进病房,猛然看见优优身边又多出个铁塔一样的年轻人,与他的眉眼十分相似,应该是他的爸爸了。 小艾眼里那束自信的光立刻躲闪着,短下去,紧张感又莫名地升腾起来,信心也不自觉地打了折扣。 要找个借口退出去吗?她不想,也不能。 于是,小艾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努力保持着镇定,让脸上的微笑显的柔和而自然,脑中再次迅速回放了一遍护士长昨天的神操作后,又调整了一下脸上的微笑,轻轻走到优优的面前,她也变戏法似的,变出一颗大白兔奶糖…… 针头顺利扎进优优脚上的静脉,他居然也没有哭。 小艾心头一喜,就在她感觉成功在望时,正常的回血却没有出现。 小艾有些灰心,却并不甘心,她又在优优的小脚上扎下第二针,结果更糟糕。 优优咧开了胖嘟嘟的小嘴,随着“哇”的一声大哭,他的小手用力一拨拉,将姥姥手里的香蕉、奶奶手里的橘子统统打落在地上。 “你这是拿我儿子练手呢!去,赶紧去叫你们的护士长过来。” 优优的爸爸瞬间处在愤怒中,他的吼声劈头盖脸地砸向小艾,铁塔一样的身形也猛地涨出一大圈儿。 小艾不敢看他,噙着眼泪,飞快地跑出病房,叫来方子圆。 “这么年轻,这么漂亮,一看就是个花瓶,你也想来拿我儿子练手吗?快点儿给我出去,让你们的护士长亲自过来。” 优优的爸爸突然激动地扬了扬下巴,轻蔑地说着,又出其不意地迈步向前,挥出一条粗壮结实的手臂。 昏沉的头脑令方子圆的反应比平常慢了很多,虽然她做出的躲闪较一般人而言还是快速的,但她的右肩膀还是遇上了那只大而有力的巴掌,被狠狠地推了一下,趔趄着迈出半步,恰好踩到了地上的香蕉,脚下一滑,“砰”的一声,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 一阵剧痛袭来,方子圆一手撑住地面,一手捂住腹部,一股殷红的鲜血顺着雪白的裤管流出来,不断地流出来,蜿蜒成一束无言的哀伤,不停地绽放着,绽放着…… 病房雪白的墙壁不安地晃动起来。 方子圆被迅速送进手术室。 爷爷坐在暖暖的太阳光里,摩挲着烟荷包上系着的那枚铜钱,苍老的目光一下变的澄澈而辽远。这枚陪伴了他八十多载的铜钱,外圆内方,虽然不会说话,却总能在人生重要的时刻点醒他。 一个在异乡漂泊无依的小小少年,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遇人经事,经事遇人。在一枚小小铜钱无言的智慧里,不断地成长、涅盘。 生活,不会一成不变;做人,要能屈能伸。 当一个人的伤口中有花开出来时,他会对生活爱的更加深沉,对生命爱的更加热切。 昨夜,爷爷又梦见了去世多年的老伴儿—— 她还是那样年轻,容颜清晰而明媚,她的年貌停留在被疾病带走呼吸的那个瞬间,在另一个世界里实现了永恒。 而他呢,依然在尘世的光阴里亦步亦趋的衰老着,老的她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是时候了,到他该走的时候了。 不然,她真的会认不得他了。 虽然,那个世界是虚无的,是并不存在的。 然而,在他的梦境中,那个世界却是真实存在着的。 是时候了,是该准备启程的时候了。 生命只有在尘世中消亡,才能获得真正的永恒与自由。 爷爷微笑着,慢慢解下那枚铜钱…… 第111章 似从油画中逃出 一对爱侣的婚期临近,新房里的一切都布置好了,温馨中洋溢着几多浪漫,而那位准新郎却迟迟不能归来。 季月朋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对父母如此,对心上人更是如此。 方子玉握着他的几封来信,想着那夜做的梦,焦灼而茫然地看向门外。 千里之外,卿可安好? 我心念念,今日归否? 门外的脚步声不时响起,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门内的人心潮不定,随着脚步声,起来又落下,落下再起来。 方子玉侧耳倾听着,那些脚步声越发的杂乱,她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门边,反锁了房门,双手捂紧耳朵,将自己深深地陷进沙发里。 季月朋终于回来了,在结婚前的第三天,他回来了。 虽然几经努力,迄今为止,尾货的货款仍然迟迟没有到账。 在工作压力与精神压力的双重折磨下,季月朋不仅暴瘦了一大圈,形象也变得不佳。 他的胡子已经几天没刮,长成了遭遇倒春寒的一蓬蒿草,微红而卷曲地贴伏在白皙的两腮和下巴上,神色更是灰扑扑的,整个人似乎是从西方某一幅油画里逃出来似的。 季月朋刚走到筒子楼前,想确定哪一间房子是单位分给方子玉的。 忽然,有一扇门猛地打开了,站在门里的人是方子玉。 四目相对,爱意交融,急切炽热,饱含眷恋。 她看着他,满脸的惊喜倏然僵住。 “子玉,你怎么了?” 季月朋大步奔跑,跨进门里,焦急地问。 “月朋,你、你怎么了?怎么一下瘦的这么厉害!还有你的胡子?你的胡子怎么变成了棕红色的?” 季月朋有些后悔,他迫切地想着早点见到心爱的人,刚才路过一家理发店时,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走进去。自己的样子一定很糟糕,吓到了方子玉。 “是吗?我很久没有照镜子了。大概是东北的天气太冷,我体内的黑色素都给冻的变异了。” 季月朋故作轻松地说着,回手关上房门,一把将方子玉揽进怀里,搂得紧紧的,仿佛要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子玉,我想你,好想好想好想你啊!” “我也是。你轻一点,搂得我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方子玉抬起头,一脸幸福地望着季月朋,深情地说。 “子玉,真想不到你竟然这么能干,将我们的小家布置的这样好。” 季月朋松开手臂,他不敢正视方子玉清澈明亮的眼睛,慢慢环视着新房中的一切说。 “都是姐姐帮忙布置的。” “子玉,闭上眼睛。” 方子玉听话地闭起双眼。 季月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痛苦地转过身,弯下腰,拉开背包的拉链,拿出一件棉袄。再抬头时,重新打叠起满脸的笑意。 “子玉,伸开胳膊。” 季月朋将方子玉的外套脱掉,为她换上新买的一件棉袄,从上而下,依次将扣子扣好。 棉袄是翻绒软皮的,轻柔而保暖,颜色也是在当地难得一见的鸭蛋绿,一排扣子时尚而别致,是半透明牛角状的。 与之前送给方子玉的那些衣服一样,穿在她的身上,不肥也不瘦,大方又得体。 “睁开眼吧。” 方子玉又听话地睁开了眼睛。 “喜欢吗?” “喜欢!我好喜欢!只要是你送我的,不管是什么,我都喜欢。” 方子玉陶醉在幸福中,无限娇羞地说。 “再试试这副手套。” 季月朋说着,又取出一副黑色的手套,羊皮细腻柔和的光泽中,精致的做工跃入眼帘;袖口上镶的一道滚边是大红色的,窄而圆润;手背右下方缀着的一个蝴蝶结,小而精巧,堪称画龙点睛之笔。 轻轻的,手套被戴在方子玉的手上,大小合适,不但凸显出每个手指的修长,而且抓握也灵活自如。 “这手套戴着又暖和又好看,我也很喜欢。不过,它一定很贵吧?” “只要你喜欢,手上也不再生冻疮,花再多的钱,我的心里也高兴。” “你以后为我少花一些钱,给自己也……” “子玉,我今生要给你的,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你知道吗?这段日子里,我每一天都在想你,比以往更加强烈的想你。” 季月朋拿起方子玉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良久,他真诚而动情地说。 “我也是。有好几次,我在梦中见到了你。只是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好奇怪的梦。” “那是怎样的一个梦?” “在梦里,你的身后有一头大黄牛,栓牛的绳子不是牵在你的手中,而是背在你的肩上,你走的好像还有些吃力。我想追上去,告诉你牛绳是要拿在手中的,忽然踩到一个西红柿,一下从梦中醒来。我再也睡不着了,好多想法乱纷纷涌来,一会儿想你是不是被冻坏了?一会儿又想你的工作是不是……” “子玉,你是太为我担心,才会做这样的梦。你也瘦了很多,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吃你最喜欢的麻辣鸡丁。” 方子玉的话像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敲打着季月朋的心,他不敢继续听下去,一步跨到门边,拉开房门。 一道阳光像白鸽忽闪的翅膀,扑啦啦飞进狭小的房间,投射在橘红色绒布窗帘的一角,光束里漫舞的尘埃轻盈地浮动着。 窗台上的一盆紫竹梅探出三两根枝条,顶着一朵粉色的小花,开得正盛。 那副羊皮手套,方子玉虽然真心喜欢,却没戴过第二次。 因为方子圆也喜欢,而且更需要。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送给了姐姐。 季月朋带方子玉一起,在外面吃了结婚前的最后一顿饭。 回到厂里,季月朋向牟总汇报完工作,牟总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季月朋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了。 请好婚假,季月朋前脚回到宿舍,季月青后脚跟来。她嘘寒问暖了几句,提出让季月朋与她所在的车间主任打个招呼,将她调到一个更轻松的工序。 “姐姐,这件事不能急,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才好说。” 季月朋说着,飞快地拿出肖玲给他的那个小包裹,塞给季月青。 “这是什么东西?” 季月青说着,就要打开。 “你还是回家再看吧,我好累好困啊!帮我把门关好了。” 季月朋说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两只脚相互帮忙,蹬掉鞋子,和衣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次日一早,在赶回季家山窝之前,季月朋先去了理发店,又去了澡堂,一切收拾齐整后,镜子里的他与昨天的他判若两人。 第112章 公公因何帮儿媳算账 “我的儿啊,你怎么一下瘦成这个样子了?怪不得这些日子娘一直坐卧不宁的,两个眼皮子老是突突突地跳着打架。我的儿啊,你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 季母拉着季月朋的手,没说几句话,便落下泪来。 “娘,我很好,既没吃苦,更没受罪。我减肥呢,人是瘦一些才好,显得更精神。” “也是啊。”季母上下打量着季月朋,喃喃地说:“我的儿啊,你怎么样都好,胖了让人看着舒坦,瘦了让人看着精神。你真是在减肥吗?娘可不忍心看着你是在外面吃了很多苦,瘦了很多罪,才瘦下来的。你好好歇着,娘这就给你做好吃的去。” 每家的儿子养大后,要结婚成家了,儿子儿媳又相处的极好,做父母的也将了却人生中最大的心愿,都是从心底欢喜的。 然而,季母却是个例外。 此刻,她的心情没有欢喜,满是复杂。 她含辛茹苦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就要结婚了,而他与儿媳的感情是那么好。 他结婚后,心里还会像从前一样装着她吗?还会像从前一样听她的话吗?还会…… 明天,季月朋就要做新郎了,可他的欢喜里好像有几分沉重。从他一进家门,季父就隐隐的感觉到了。 “月朋,你有什么心事?” 趁着爷俩单独在新房贴喜联的空当,季父担心地问。 “爹,我没有心事,就是最近工作压力有点大。” 短暂的沉默过后,季月朋说。 “昨晚,你娘是不是又对你说什么了?” “我娘、我娘要我跟子玉算一下账,看看结婚时买的东西和家里给她的钱能不能对上数?” “你答应她了?” “嗯。” “你难道真打算照你娘说的去做吗?” “我、我还没想好怎么跟子玉开口。” “你难道真的要跟子玉提这件事吗?你想过她的感受吗?” “这样做也是为子玉好啊,免得让娘误会她。” “误会?你娘那是疑心,她疑心子玉会将钱花在娘家人的身上。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我娘她不会那样想的。” “月朋,你可要记住了,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 “我、我已经答应娘了。” “你结了婚,是要和子玉好好过日子的。以后不能你娘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娘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可是……” “这笔账还是爹来帮你算吧。你出差后,我和你娘一共给了子玉两次钱。第一次是我进城给你们送打好的家具,你娘准备好的钱,刚够用来买电视和冰箱的。第二次给子玉送钱,是我和你娘一起去的。”季父忽然打住话头,叹了口气,掏出一支烟点着,吸了一口,垂下眼睛说:“哎!这第二次呀,我都不好意思说。在家里明明说好的,再给子玉两千块钱,让她添置些你们以后过日子需要的东西。见到子玉,你娘却只拿出一千三百元钱。一千三就一千三吧,里面还夹着一叠零钱,十元的、五元的、两元的、一元的,就差毛票还没有了。好巧不巧!这时,你们的媒人白大姐来了。我这张老脸臊的啊,都不知搁哪儿好了。出了百货大楼,我问你娘,不是说好的给两千吗?她说那七百给你姐姐看病抓药用了。就这么一点钱,她、她还好意思……” “爹,您不要再说了。” 季月朋心烦意乱地拿起一张写着“琴瑟和同”的喜联,在背面刷上了厚厚的一层浆糊。喜联是他亲手写的,方方正正的楷体墨香袅袅。 一缕清风在季月朋的耳畔稍驻片刻,它很想说些什么。 然而,风的语言,人类的“大孝子”哪里会听的懂? 它默默地在喜联上打了个旋,带走了顿笔处墨迹残余的水汽。 方子圆腹中的胎儿最终没能保住,她流产了,在家中静养。 王父王母得知此事,十分难过。而王海波正出差在外,一时不能回家。 怕方子圆过于伤心,王父连夜去北山坡买了几只鸡,有老母鸡,也有大公鸡。 坐月子是讲究喝老母鸡汤补养身体的,而方子圆更喜欢吃公鸡的肉。 王母当即挑灯宰杀了,洗的干干净净,又装好一大篮子土鸡蛋。 第二天,天还没亮,王父匆匆推出自行车,送王母进城去了。 王母按住内心的悲伤不提,用一个母亲的温良和同理心,照顾并宽慰着方子圆。 每天,王母都会打起十足的精神,看着方子圆的神色,依着她的口味,做了各种好吃的,悉心帮她调养身体。 流产,对女人身心的伤害是很大的。尤其是对于一个准妈妈而言,一旦发生意外流产,那种强烈的痛楚过后,是没有轻松,更没有喜悦的。它造成的创伤是双重的,既有来自肉体的,更有来自内心深处的。 所以,流产后的小月子更要好好的坐。 方子玉回方家岭待嫁的前一天,又去看望了方子圆。 一大早,王母揭开被子,打开陶瓷面盆上扣着的锅盖,醪糟淡淡的清香轻盈地飘出来,飘满了整个房间,敲门声也恰好传进来。 “咚!咚咚!” “是子玉啊,快进来,快进来。” 王母快步离开厨房,打开门,见是方子玉,忙亲热地招呼着。 “婶子,这是乐陵的金丝小枣。今年进的第一批新货,昨天刚到。” 方子玉说着,将一袋红而饱满的干枣递到王母的手中。 “这枣可真好!” “同事帮我一个个精心挑选出来的。” “我正准备做醪糟红枣蛋花汤呢,里面放些这样的红枣是再好不过的。” “我来帮您。” “不用!不用!你去卧室里吧,好好陪你姐姐说说话。” 方子圆的脸色因失血过多,白玉般的肌肤略失光泽,似有若无地蒙了一层淡淡的薄雾。 此刻,她正在捧着一本杂志,看得专注。 见方子玉推门进来,她将杂志随手放在枕边。 “姐姐,你不躺着好好休息,又在看书了,小心伤了眼睛。” “我已经没事了。” 方子圆想将注意力从失去孩子的伤痛中转移出来,就要有事可做,而王母是什么事也不肯让她插手帮忙的。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看看书了。 “子玉,你就要做新娘了,我真为你高兴。从今后,你不再是一个人了,有月朋照顾你,爷爷、爸爸和妈妈都放心了。” “嗯。” “在你婆婆和大姑姐面前,一定要少说话。” “姐姐,你放心吧,我不会像在家里一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临走时,方子圆一再叮嘱方子玉,她流产的事,暂时不要跟方母说。万一传到爷爷的耳朵里,他会很难过的。 第113章 九旬爷爷的特殊嫁妆 姐妹出嫁,兄弟送行,是自老一辈就流传下来的。 兄弟,是新娘在婆家的一座隐形靠山。一个兄弟,是一座靠山;两个兄弟,是两座靠山;三个兄弟…… 有那恶婆婆想欺负儿媳了,首先是要在心里反复掂量一下她娘家的综合实力的,而最重要的实力非娘家的兄弟莫属。 在方子玉出嫁的前一天下午,西天的景色是少有而独特的,橘红色的柔光温情脉脉,携手簇拥着明晃晃的大太阳,颤悠悠地落入苍茫的暮色中。 方家的大门开了,又合上,合上,又打开。 方母很紧张,想着天都快黑了,方子程怎么还是没回来呢? 她一连去了村头几次,眼睛都望穿了,也没看到方子程的影子。 方母着急了,她的额头有汗渗出来,心里也打鼓似的。 那可不是为了方子玉出嫁没有娘家哥哥相送,而是担心方子程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尤其担心他是不是在回家的途中遭遇突发的状况。 “子程回电话了,说他们单位有很重要的事情,一时走不开,所以他不能回来,明天亲自送子玉去她的婆家了。” 方父从大队部回来,气喘吁吁地踏入堂屋,对全家人宣布。 方母听了,紧蹙的眉头一下舒展开了。 方子玉见状,神色黯然地低下头去。 “你赶紧找个合适的人,明天替子程送子玉去她的婆家吧。” 方父喘息定了,蹙着眉说。 “子玉,走,到爷爷屋里去。” 方子玉应了一声,扶着爷爷从板凳上站起来,祖孙二人走出堂屋。 “子玉,你明天就要出嫁了,爷爷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你做嫁妆,就将这枚铜钱送给你吧。” 爷爷说完,郑重地将那枚铜钱放在小孙女儿的手心里,又轻轻合上她的手掌,系着铜钱的一段大红丝绦滑出来,熠熠的光辉抚摸着方子玉眼中那一抹流动的晶莹。 “爷爷,这枚铜钱陪着您走南闯北大半生,比什么都珍贵,我一定会好好保存它的。” “有时候啊,人心和世事只隔了薄薄的一层纸,轻轻一捅,就破了。可是在捅破之前,一定要想好了,如果看到那层纸后面的真相,是否能完全接受?或是断然舍弃?如果不能,千万不要捅破了。子玉,你懂爷爷的话吗?” “爷爷,您的话我都记住了。” 方子玉摇了摇头,又赶紧点了点头,说。 第二天,天不曾亮,季月朋便带着迎亲的队伍赶来了。 方家岭的大狗小狗们听见轿车接连驶进村里,又欢快地叫起来,声音此起彼伏,连绵一片,叫的天上的星星愈发明亮起来。 方家嫁女儿,一向是令村里人十分羡慕的。 女婿个个可心,更无需父母出钱陪嫁,婆家“千里挑一”的见面钱就足够了。 方子玉的嫁妆比方子圆的还要简单,只有六床棉被,三铺三盖,花生、红枣和栗子被串成串,缝在每床被子的四个角上,像是一串串开启幸福新生活的灵动密码。 栗子与红枣都是本色的,花生的壳则被染成了鲜亮的红色和绿色,组合有序,相得益彰。 方母正在穿针引线,忙着将压腰钱缝在大红棉袄内侧的贴身处。 方子玉看的有些发呆,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诗句。 压腰钱不是现金,而是一张六百元的三年期存折,是方子玉订婚时婆家给的一部分见面钱。 两年多后,存款到期那天,方父一早去方子玉家里拿了存折,去兮和镇的信用社取出来,又将利息拿走了。 方子玉穿戴整齐,与季月朋一起前去跟爷爷辞行。 爷爷的手温暖中带了苍老,一只握住小孙女儿的手,另一只握住小孙女婿的手,微笑着将它们合在一起。 “爷爷看到你俩结婚,真高兴啊!从今往后,你们要相互疼爱,相互信任,在一起好好过日子。”爷爷慈爱地看看他的小孙女儿,又看着他的小孙女婿,语重心长地说:“月朋啊,子玉这一辈子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爱护她。她是个很看重感情的孩子,心地单纯善良,性格柔弱,你一定不要做不该做的事。人伤了心,如同树伤了根啊。” “爷爷,您放心!我一定会对子玉好的,一辈子都会对她好的。” 季月朋说着,眼前却浮出和肖玲那一夜的荒唐,一根无形的针猛地戳在他的心上。 “爷爷相信你。” 新婚之夜,季月朋一时无法克服心理上的障碍。他佯装喝醉了,软塌塌地躺在床沿上迷糊着。 “月朋,对不起!我的、我的好朋友提前来拜访了。” “好朋友?哪个好朋友?” 季月朋疑惑地说着,猛地起身,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快快快!帮我拿卫生巾来。” “没有卫生巾,只有卫生纸。” “都一样。在哪里?快点拿给我。” 皎洁的月光静静地立在窗前,新郎如同逃过了一劫,他紧紧搂着一脸甜蜜的新娘,混混沌沌地陷入睡梦中。 季月朋和方子玉在季家山窝举行完婚礼,又住了几天,才回到城里的新家。 方子玉打开一只抽屉,拿出一张购物清单,还有一张一百元的钱,递给季月朋。 “这是什么呀?先放着,等我将鞋上的泥巴都擦干净了。” “我们结婚时买的东西,每样的价格,总计花费的钱数。” “子玉,你怎么还将职业习惯带到家中来了?是觉得我不相信你吗?” “我知道你,还有爸爸,你们俩都是相信我的。” 结婚的当天,方子玉改口称呼公公和婆婆为爸爸妈妈,季月朋也跟着改了。 季父很高兴,季母却很不高兴。 “子玉,你大可不必这样做。” 季月朋顾不上再擦皮鞋上的泥巴,看也没看购物清单,拿过来,一把撕碎了,扔进垃圾筐里。 “月朋,你生气了?我是怕你为难,才这么做的。” “子玉,你怎么会这样想?” “是白大姐提醒我的。她是真心希望我俩过的好,不要因一些家务事生出嫌隙,伤了感情。” “白大姐对你可真好!” “她对我好,也就是对你好呀。” “这张钱是怎么回事?不会是假的吧?” “是假的。爸爸第一次送来的钱用信封装着,我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一直没动过。杨默然帮我们买电视和冰箱,来拿钱时,他当场数出了这张假的,闹了我一个大红脸。” “那些钱不全是从银行里取出来的,有一部分是亲戚朋友们借了家里的钱,听说我们要结婚了,都来还钱。妈妈也不认识假钱,只要数目对,只管收下了。”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 第114章 被碌碡压过的麦苗 春风欣欣然剪绿了柳的万千丝绦,唤回了燕子重返家园的细语呢喃。 柳河两岸,沙暖泥融,春光怡然,芳泽沁心。引的雅者来,赋诗入画屏: 鹅黄接天袅如烟, 柳绿照水戏鱼虾。 苇草萋萋婆娑舞, 白鹭临波巧装扮。 …… 一个晴好的周末,吃过早饭,宋达之一家三口去柳河边踏青。 林林一手拿着一把小铲子,一手提着一个纸袋子,蹦蹦跳跳地下了楼梯。他要和爸爸妈妈一起去野外挖荠菜,奶奶包的荠菜鸡蛋馅水饺可好吃了。 “爸爸,我们骑一辆车。我还坐在横梁上,妈妈坐在后座上。” “爸爸再将小坐凳绑在横梁上,你坐着也舒服些。” “不用绑坐凳。我都是大孩子了,直接坐横梁上,一定能坐稳了,不会掉下去的。” “我们的林林真棒!勇于挑战自己,长成小小男子汉了。” “我是谁呀?我可是爸爸的儿子呀!” 宋达之微笑着,将林林抱到自行车的横梁上坐好,用一侧的胳膊护好他,骑车向前,慢行几步路,梅络英轻盈地跳上后座,双手环住他的腰。 一家人有说有笑,悠哉游哉地往柳河的方向去了。 静静的柳河,碧水拖蓝,在晨风中荡起层叠的涟漪,在河堤蜿蜒的怀抱中,永不停歇地流向未知的远方。 七彩沙依依不舍,接连向河水发问,你为何从不停歇?在远方等待你的是什么?是大江?是大河?是汪洋?还是断流? 河水微笑着,并不回答,依然执着地流向远方,不慌不忙,不急不躁。 柳河两岸铺展着大片大片的良田,沙质的土壤疏松透气,无论种庄稼还是种蔬菜,都会长的很好。 今年适逢暖冬,又下过不大不小的几场雪和雨,麦苗几乎日夜不停地疯长着,绿油油地叶子繁茂,过早地遮掩住了属于黄土地的颜色。 每年的立春过后,天气渐暖,麦田里的人一日多似一日,有大人,更有小孩子。他们或拿了小铲子,或拿了小锄头,或挎着篮子,或提着袋子,低着头,弯着腰,在地里挖荠菜。 小孩子一般是自来熟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不多一会儿,便三个五个地聚在一起,挖荠菜的兴致很快就不见了。他们扔掉手中的小铲子或小锄头,在田野里玩闹起来,不停地追逐着,嬉戏着。 不知是谁喊出一声稚嫩的口令,一群孩子齐刷刷地躺倒,躺在松软的麦垄上,比赛打滚儿,看谁滚的最远,看谁滚出的线路最直。 风摇动出的麦浪在孩子们兴奋的滚动中,一排又一排的矮下去,消失不见了。 青青的麦苗在阵痛中暂停了生长键,它们的叹息融进了黄土地的温厚,忽然有些明白,长得太过心急,也许不是一件好事。 庄稼是最怕踩踏的。 然而,此时的麦田主人却不会呵斥并赶走这些孩子。 因为麦苗在冬季和初春的时节,经过适度的踩踏,更有利于后期的生长,会收获更多的麦子。 “爸爸妈妈,你们快看呀!那边地里的爷爷拉着块圆滚滚的大石头在干什么?” 林林忽然在自行车的横梁上坐直,小手指着远处麦地里的一个老农问。 “爷爷在压麦苗呢。” 梅络英透过宋达之的臂弯,顺着林林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着说。 “这么好的麦苗,又嫩又绿,爷爷怎么舍得压它们呢?万一被大石头压坏了怎么办?” “不会的。” “麦苗跟小草的生命力一样顽强吗?” “你的问题,我们还是去问那个爷爷吧。” “爸爸,快调转车头,我们走那条小路,那条路离爷爷更近。” “林林的目测能力超级棒!爸爸带你和妈妈走那条路,都坐稳了,我要调头了。” 自行车在曲曲弯弯的田间小路上轻轻颠簸着,颠出一串串甜美欢快的笑声。 天上的云朵快要被这笑声糖化了,一只在田间啄食的小麻雀忘了背上的翅膀,兀自追了这笑声起跑,一株麦苗调皮的伸出手,抓了抓它的脚趾。 小麻雀一愣,跌了个软绵绵的跟头,“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 “爷爷,您拉着的圆柱形大石头有名字吗?” “有啊,它不但有名字,而且还有两个呢。” 老农停下来,笑眯眯地看着林林说。 “都是什么名字?” “它呀,大名叫碌碡,小名叫石磙子。” “原来它跟小朋友们一样呀!在家里一个名字,在幼儿园是另一个名字。” “你说的很对。告诉爷爷,你叫什么名字?” “在家里,奶奶、爸爸和妈妈叫我林林。在幼儿园里,老师和小朋友们叫我宋林。” “林林,宋林,这名字好啊,又好听又好记。” “爷爷,这个碌碡真光滑呀,它有几岁了?” “他的岁数可是不小了,有上百岁呢,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 “原来碌碡也能做传家宝呀!它居然还有一百多岁了,真了不起。这一定是您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太爷爷传下来的,对吗?” “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爷爷,您为什么要用碌碡压麦苗?不怕把它们压坏了吗?” “因为它们长得太旺了。”老农和蔼地摸摸林林的头说:“麦苗在没有拔节之前,是不怕压,也压不坏的。” “麦苗长旺了不好吗?” “你喜欢吃白面馍馍或水饺吗?” “喜欢呀!我们今天出来挖了荠菜带回家,就是要用它来做馅,包水饺吃的。” “水饺的面皮是用什么做的?” “当然是白面呀!” “白面是从哪里来的?” “是用麦子磨成的吗?” “对了,我们吃的白面都是用麦子磨成的。麦苗如果长旺了,麦穗反而长的不好,结的籽粒也不会多,收的麦子就会少,那白面馍馍和……” “爷爷,我知道了,麦子少了,磨出的面粉就少了,怎能做出更多的白面馍馍和水饺呢。”林林接过老农的话,自信地说:“原来您压麦苗,我奶奶生豆芽,都是用了同样的道理呀!我奶奶在家生豆芽时,只要看见泡好的豆子冒出一点小短芽来,也会找一个重物压在上面,那样豆芽才会长的又粗又壮。否则,长出的豆芽会又细又弱。” “你还这么小,肚子里的学问可真不少!看问题都会由此及彼了。” 老人看一眼宋达之和梅络英,对林林竖起了粗糙的大拇指,啧啧称赞着。 “大爷,您过奖了,是您讲解和引导的好。” 宋达之看了梅络英一眼,微笑着说。 “爷爷,您歇一会儿,让我和爸爸帮您压麦苗吧。” “这哪行呢?看你这一双小手嫩嫩的,会被草绳刺伤的。” “爷爷,我可是个男子汉呢!很勇敢的。” 林林说着,骄傲地踮起脚尖,挺直了身体。 “好好好!林林是个勇敢的男子汉了,碌碡会很听你的话的。” 老人说着,笑呵呵地解下腰间大袄所系的一根棉绳,栓到碌碡架上,交到林林的小手中,再帮他搭在稚嫩的肩膀上。 宋达之也拿起草绳,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一二一!一二一!一……” 林林一边卖力的拉直绳子,一边兴奋地喊着号子,碌碡果然很听话地穿行在麦地上,所过之处,一垄又一垄的麦苗熨帖地匍匐在黄土地面,如同婴儿贴紧了母亲的怀抱。 第115章 城镇户口可以买了 “月朋,你媳妇怀上了没有啊?” “还不知道。” “她这个月的例假来了吗?” “好像来了。” “量多吗?” “娘,您、您这是……” “村里比你们结婚还晚的那两家,一家的媳妇前天生了个男孩儿,另一家的也快生了。你媳妇是怎么回事啊?” “他们那是奉子成婚。” “什么奉不奉子的,娘管不了这些,娘只想着早一点抱上孙子。” “娘,这事不能急。” “不急!不急!你说的真轻巧。可知道村里人早在娘的背后指指戳戳了?那一个个的破锣嘴一张,舌头根子都快嚼烂了!你姐姐到现在还没怀孕,你们结婚也快小半年了,你媳妇的肚子总不见动静,她们明里暗里畅快得很,早都过足嘴瘾了。” 季母说着,撩起衣襟,擦了擦眼睛。 “娘,我和子玉会抓紧的,一定会让您和爹尽快抱上孙子。” “那就好!那就好!娘这一辈子土里刨食,苦巴苦挣的,看着你长大,看着你上学,又看着你娶妻成家,心里真是高兴啊!趁着娘现在的身子骨还行,还能给你们搭把手,早些时候帮你们带大孩子,也就没有什么心事了。” “娘,您一辈子不容易,我和子玉以后会好好孝敬您的。” “有你这句话,娘的心里真的是比吃了蜜还甜。你是有这个心,你那个媳妇就难说了。不过,娘心疼你,是不会跟她计较的。你们千万得抓紧了!娘早就请高人替你算过了,你媳妇今年或是明年生孩子,生的一准是男孩儿。” 结婚那天,方子玉唯一的娘家哥哥没有送她到季家山窝。 在心里,季母又增加了几分对这个儿媳的轻视。 不久,她便试探着在儿子面前拨弄起是非来了。 年初,厂里对各个销售片区的人员进行了一次大调整,季月朋被调离东北片区,这正合他的心意。 自从那夜醉酒后,和肖玲发生了不堪之事,季月朋一踏入东北的地界,一颗心再也难得安宁。 工作的特殊性和方子玉的月经周期忽然失去规律的无意配合,默契而合时宜地化作一剂良药,缓解并消除着季月朋内心的负罪感。 空间和时间在不断地交叠、错位、碰撞、流血、结痂…… 每次出差回家,季月朋都如愿地赶在了方子玉的行经期。 在新婚妻子满含歉意和柔情的目光下,新婚丈夫毫无怨言地承包了所有家务,买菜、做饭、洗衣、拖地……他会烧一壶滚烫的开水,为妻子冲一杯红糖姜片茶;他会买两张电影票,陪妻子看一场她喜欢的电影;他会手举一串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你一口,我一口,在夜色中酸酸甜甜地吃着。 每次出差之前,无论时间是否充裕,季月朋都要去一趟集市,进行一番大采购,鸡鱼蛋菜和水果,一样样买回家,将冰箱里塞得满满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方子玉最喜欢吃的。 直至此次出差回家,季月朋和方子玉才有了夫妻之事。 那一刹的疼痛过后,他们欢愉和谐地融为一体。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像搂着一只温顺的小花猫。她静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享受着温暖的爱抚。 时空和合,浓缩成两个相爱之人最纯粹的真情存在。 月光徐徐地经过这对小夫妻的窗前,恰好听到了那两声疼痛中衍生出的甜蜜的呻吟。 有声的;无声的。 有声的,发自处女地拥有爱情而被初次开垦的盛开;无声的,发自对心灵负罪感的清扫。 “妈妈!” “月朋,你怎么又忘了呢?不要再叫我妈妈,听着真别扭。” “娘!” “什么事呀?看把你给高兴的。” “最近兮和县也要卖城镇户口了。” “这消息可是真的?” “不是真的,我也不会这样急着赶回家跟您说了。” “有了城镇户口,是不是马上会给安排正式的工作,也能在县城里上班了?” “各地的政策不一样,每一批的政策也不一样,但基本上应该是这样的。” “真的是太好了!这城镇户口都是怎么卖的呀?是谁想买就能买吗?” “没有这么容易,必须先有了户口指标,然后才能买。” “指标要到哪里去买?有钱就能买吗?” “现在还不清楚,要等具体的政策出来才能知道。” “你可千万要想尽办法,无论多么难,都要弄到一个户口指标,给你姐姐。”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特地回家告诉您一声,也好有所准备。” “还是我的儿子好呀,知道娘的心事。上次,你姐姐回来,精神很不好,人也瘦多了。说是你姐夫最近回家老是找茬儿闹事,不是挑剔菜咸了粥稀了,就是嫌她衣服洗的不干净,裤子中间的那道褶子没熨挺括。外面隐约还有传闻到了你姐姐的耳朵里,说你姐夫跟一个刚工作不久的小姑娘眉来眼去的。你姐姐呀,她是个多么要强的人,从来受不得半点委屈。只因一时不能生孩子,竟要打碎门牙和血吞了。哎……” “娘,您不要难过,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给姐姐要到一个城镇户口的指标,不但让她‘农转非’,还能留在县城里工作。” “你能为姐姐想的如此周全,她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你的。要是能弄到两个指标就更好了,你表弟天龙也快到结婚年龄了,他要是去了城里工作,山里大把大把的漂亮姑娘都要上赶着嫁给他了,你姥姥可是整天为抱重孙子的事着急呢!” “恐怕很难,到时看情况再说吧。” “你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再弄到一个户口指标。像这样的事,既然能托关系,能送礼,要两个可比一个更划算。” “如果真的能多要到一个指标,我舅家里能拿的出那么多钱吗?听说一个户口指标至少要花一万元钱,接收安置的单位还要再收取几千元不等的风险金,外带托关系送礼花出去的钱,加起来差不多也能在县城里买套房子了。” “在城里有了房子,没有工作,上哪儿来钱活人呢?住在城里,除了喘气不用花钱,哪里不需要钱?没有工作就没有钱,吃什么?喝什么?即使再大再好的房子,也难守的住,那么多钱还不是都白瞎了吗?只要有了工作,好好挣钱,就不愁没有房子住。咱这一带的村子里盖的房子,每隔三年五载的,就会有一个新式样,真是越盖越好了。城里那些高楼,听你姐夫说都是照着图纸盖的,那些图纸都是建筑专家设计出来的,只会越设计越好,再盖起来的房子自然也会越来越好。娘一向说话算数,趁现在的一把骨头还不算太老,还有些力气,明年咱家再多包几亩地,娘铺下身子,没白没黑地使劲干活,挣的钱都攒起来,早点帮你们在城里买上中意的新楼房是不成问题的。” “娘,如果家里的钱不够,我可以……” “钱的事,就不要你来操心了,你只管把户口指标弄到手就行了。” “我、我尽力争取吧。” “你虽然能挣钱,挣得也多,却不容易,娘知道出门在外难,出门在外还有任务压在身上更难。所以,你挣的钱再多,娘也不忍心用你一分一文,你都好好地攒起来,留着买房子才好,娘是真心希望你在城里能有个自己的家,可是、可是我和你爹……” 季母的眼泪又虚虚实实地流了出来,故意不再说下去。 季月朋感动又自责,他决心更加努力地赚钱,早日买上房子,给妻子一个实实在在的家,更能免去娘的牵挂。 第116章 喜悦发酵不敢分享 季母看上去是流着眼泪的,一副可怜又辛酸的样子。 然而,她的心里却咒骂得很起劲,她在咒骂着季父,恨他不声不响地放弃了好好的工作,回到了季家山窝。 当年,如果他留在厂里不回来,说不定她们全家现在早已脱离了山村,也能生活在大城市,而且几个孩子的命运也会变得更好,尤其是季月青。 “哎!” “娘,您怎了?还在为钱的事发愁吗?我真的可以……” “娘说过了,不会用你的钱,一分一文也不用。” “那您又为什么叹气?” “没什么,都是过去很多年的事了。娘去趟肉铺,你想吃排骨,还是大骨?” “都行。” “娘要赶紧去肉铺看看,捡新鲜的肉多一些的买,去晚了,也许什么都买不上了。” “您不要走得太急,万一被石头绊倒,摔着就不好了。什么都没有了,还可以吃鸡蛋。” “大白天的,又不是晚上,哪里就会被石头绊着,磕到了。” 季月朋的话是真心的,而季母却听得心虚,但她还是说的很坦然。 洗了脸,带了笑,季母快步走出家门。 此刻,她是很想买排骨的,而且是带着很多脆骨的肋排。 煮熟的脆骨放进嘴里,用力地嚼着,响在耳边的声音“嘎吱嘎吱”…… 煮熟的脆骨从骨头上咬下来,被上下牙合力切割着,那种感觉…… 无论是声音,还是感觉,皆不能具象,却是她在某种时刻最需要的。 从前,季母是不喜欢啃骨头,更不喜欢嚼脆骨的。 而今,季母喜欢上了啃骨头,热衷于嚼脆骨。 从何时喜欢上的,季母好像也不得而知。 回到县城,想着自己的承诺,季月朋的头有些大。 经过多方打听,季月朋又参照其它地方卖户口的先例与可操作性,大致明白作为一名临时工,有了单位的依托,季月青能买到一纸户口,实现“农转非”的梦想,并有一份切实的工作,相对而言还是比较容易的。 但是天龙呢?他糊弄着读完小学,又断断续续的读完初中,恐怕斗大的字也没识多少,总算混了张毕业文凭后,一直闲在家中。 去年,舅舅送出重礼,好不容易托人在镇办工厂给他找了份工作,他嫌弃是临时的,又太累,没干几天就回家了。 即使能多要到一个户口指标,给天了龙,能不能帮他留在县城工作便是个未知数了。 一个多月后,季月朋费了几番周折,终于花大价钱买到两个户口指标,季月青顺理成章的由临时工原地转为正式工,她的心里马上又盘算起如何调入后勤部门,既不用上夜班,工作也轻松体面。 又过了些日子,天龙也被季月朋安排进自己所在的工厂。 季月青再次依靠娘家的财力,拥有了一纸城镇户口,端上了铁饭碗,吃起了国库粮,成了所在单位的正式员工后,她在婆家的地位又变的稳固了。 很快,季月青和尹自华的感情回暖,她的婆婆对抱孙子的事情也不再急于一时,常在村子里夸耀自己的儿子如何有能耐,出息大,娶的媳妇不但漂亮,老丈人家更乐得一直倒贴,现在他的儿媳又成了“公家”的人,城里的人。 还真是“好儿不用多,一个顶十个”呀。 夏蝉在伏天里聒噪得最厉害时,季家又以低廉的价钱,买到了一个不需要安排工作的城镇户口指标,给了还在上小学的小女儿季月秀。 季母高兴之余,常常捶胸顿足,发出愤愤地长叹: 这城镇户口的指标呀!它早卖晚卖都是卖,为什么就不能早几年卖呢?如果再早几年,我的儿媳铁定是肖玲了,哪里轮的上方子玉这只丑小鸭。 还没到年底,进城当了工人的天龙结婚了,新娘名叫彩娟,长得水灵又漂亮。 天龙结婚时,除了季月青,季母瞒过家里所有的人,又偷偷掏钱给他买了一台彩电。天龙买户口和交给厂里的风险金,有一多半也是偷偷出自季家的钱袋子。 季母那娘家兄弟明说是借,至于还不还,什么时候还,就只有天知道了。 自己的两个孩子,娘家的侄子,先后都有了城镇户口,一朝飞离山窝窝,去了县城工作,月月领了工资,还要领奖金。还在上小学的秀秀,日后也不用为工作的事发愁了,季母活人的底气一时间达到了人生的巅峰。 有事没事的,季母会昂着头,挺直腰板,或是在季家山窝,或是去娘家村上,来回走上一遭,享受着邻里乡亲艳羡的目光和夸赞的口水。 她那一双眼珠子要是没有眼眶与眼皮合力圈着,怕是早跑到头顶上去了。 “有钱就是好啊!” “钱不是万能的,可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真的是‘好儿不用多,一个顶十个’呀!” “神气什么呀!就她家那小闺女,还不是拿几千块钱将好好的口粮田给卖了。” “还真是钱多了烧包!等着瞧吧!三年五年后的事情都难说,更何况十年八年后的。” “嘿嘿!自古‘笑贫不笑娼’嘛!” “呦!你好像话里有话呀!说的明白些吧。” “什么明白不明白的。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去菜园薅一篮子青菜,顺道看看村头的石碾子闲了没有,碾了花生碎拌馅,给孩子们蒸大包子吃。” “这猪肉他妈的又涨价了,一斤又涨上了五六毛呢!” …… 人群,一堆连着一撮;闲话,一筐接着一箩。或褒或贬,夹带了多重的味道,随了风,追向季母远去的背影。 “钱真是个好东西!我那几万块钱呀,花的真是太值了!花在了改天逆命的刀刃上。一下让三个孩子都跳出了穷山沟,脱掉了庄稼人的泥腿子,稳稳地端上了城里人的铁饭碗。” 多少回,季母骄傲地感慨着自己的成就。 然而,她的感慨也只能在自己的心里,还需默默的,悄悄的。 那几万块钱中,又有多少是不能公开的呢? 有些话在肚子里憋久了,也会发酵,膨胀,说不定何时会不自觉地溢出去。 白天,季母是能关牢自己的嘴巴的。夜里就难说了,她怕哪一天不小心,在梦话里说出去,被季父给听到了,再传进季月朋的耳朵。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一月月过去了,新年又到了。 整个春节,季母走亲戚串邻居,过得风光无限。 初春后的一天,季母实在憋的难受,她走出家门,走的很远很远,走进一片山坳里,瞅瞅四下无人,放开肚子,敞开喉咙,尽情地吐露着…… 春风默默地听着,顺手抓起一把沙尘,对准季母的脸,斜斜地扬起…… 越过一道道山梁,春风携着遍野盛开的花香,怜惜地来到躬身劳作的季父面前。 这个勤劳善良又隐忍宽厚的男人呀,他一辈子只会挣钱,不会花钱,所挣的每一分钱几乎都交给了那个二十多年前花大价钱娶回的女人。 从刚结婚时的自愿,到婚姻里的习惯,再到后来的…… 第117章 十几斤粮票两条人命 宋达之在工作上一贯踏实努力,对待各项任务总是全力以赴,完成的尽善尽美,在处事方面也能做到圆通周全,又恰好撞上了机缘巧合,被出人意料地任命为科长。 有关他的破格提拔,近似于千里马遇伯乐的现代版。 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没有后台,没有背景,却成为单位有史以来第一位最年轻的科长,着实难能可贵,令人刮目相看,并由衷地称羡不已。 这件在常人眼里光宗耀祖的大喜事,即便要在人前低调,但在自己的家中总是要摆上一桌酒席,阖家围坐一起,举杯庆贺吧? 然而,在宋家却又被当做了寻常之事,唯有宋达之更加勤谨克己的工作。 此种态度颇似居里夫人,她并不看重自己所获得的奖章,而是将它送给孩子做了玩具。 梅络英想为宋达之买套适合他的西装,还有衬衣、领带与皮鞋,以备参加重要场合时穿戴。 方子圆不但是一个美食爱好者,在穿衣打扮方面也有着极好的审美洞察力,总能以独到的眼光,为自己或身边的人挑选到最适合的、性价比最高的衣服。 周末到了,梅络英约上方子圆,两人在县城几个商场的服装鞋帽专柜逛了一圈,拎着大包小包,满意而归。 “子圆,在新单位新岗位上工作的感觉怎么样?” “从护士转做校医,一时间真不适应。首先是称呼上的改变,同事和学生都叫我方医生,叫的我心虚。然后是工作的异常清闲,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要认真进行专业知识的充电,或许还要疯狂恶补,以期尽快对得起医生这个称谓。” “你还是要先将身体保养好了才是,没有必要这么拼,医院的工作节奏一向太快,骤然慢下来,的确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整和适应。一旦习惯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学校的那些女教师,一旦结婚,生了孩子,不知有多羡慕在后勤部门的同事,她们每天的工作既清闲又没有压力,工资、福利都不少发,关键是不耽误照看自己的孩子。” “选择去县技校做校医,首要考虑的就是照顾孩子的问题。我婆婆的病越来越重了,她已经不能躺下睡觉,每天需要靠在一摞叠起来的被子上才能睡一会儿。我妈妈呢,是一点也不能指望的。” 方母在得知方子圆流产后,匆匆进城看过她一次,当天下午又回方家岭了,临走时还撂下一句:“你当初要是听我和你爸爸的话,去读师范,毕业后当老师,能发生这样的事吗?” 这是一个亲妈安慰女儿的话吗? 这样的话难道不是在新的伤口上撒盐,旧的伤口上揭疤吗? 如果换做一般人,听完了,基本都会被伤害到的。 而方子圆则不同,她似乎有一种超然的洒脱,总能将发生的坏事快速而彻底地放下,从而令他人的言行难以伤及。 在方子圆流产后最痛苦的那一刻,爷爷恍惚走来,用食指在她面前轻轻写下一个字,没等她完全看清,那个字便消失了。 她闭着眼睛,细细地猜想、品味…… 再睁开眼,她感到轻松起来,失去第一个孩子后产生的心理阴影慢慢散开,飘远。 “等你以后有了孩子,你婆婆心情一好,身体也许会慢慢好起来的。” “一说到生孩子,我这压力好像又要来了,万一生个女孩儿,如何对得住我的公公婆婆?他们对我太好了。” “时代进步了,老一辈的很多人也看开了,生男生女都一样,何况你的公公婆婆都是有文化的人,尤其你婆婆是当过老师的,思想只会更开通。” “我公公婆婆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我知道,他们心里是更想要个孙子的。关键是他们住在乡下,生活在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环境中,难免会被周围的人说三道四,影响心情。” “不要有压力,一切都会如愿的。” 作为一名护士,方子圆能跨行业调入学校做校医,是柳市长一手安排的。 无论工作多忙,柳市长每年都会抽出时间,亲自去一趟王家庄,拜访王父和王母,或在年前,或在年后。今年,他是年前去的。 才一年不见,王父和王母的变化真是太大了,他们对他的到来依然是发自肺腑的欢迎。 但王父的笑容努力开在脸上,背后却有掩饰不住的忧伤。 王母的神色在笑容的映衬中反而更差,她的病情一定又加重了。 在柳市长的一再追问下,王母才说出方子圆因遭遇医闹,导致流产,失去孩子的事情和经过。 柳市长当即提出帮方子圆调动工作,只要想好去哪个单位,随时告诉他。 王父和柳市长非亲非故,二人结缘于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一次偶遇。 那时,王父在离家很远的一个小镇上工作。 有一天,他下班后去邮局,正要走进那扇大铁门,忽又一扭头,见路边一个少年踉跄着走来,背上还驮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他一个急转身,跑上前去,扶住少年,一问得知,他们是一对孤儿寡母,住在偏远的乡下。 那里家家户户的日子过的很艰难,都揭不开锅了,地里的、树上的、水里的东西,凡是可以吃的,都被挖光、摘净、逮绝了。最后,连那些难以下咽的草根竟也难以挖到。 饿死人的事,常有发生。 少年的寡母不忍眼睁睁看着他也被饿死,断了夫家的香火,只好带他去投奔远方的一个亲戚。 母亲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饿的瘫软倒地,少年吃掉了最后一小块黑窝头,也快支撑不住了。 此情此景,令王父倍感酸楚,他瞥了一眼邮局的那扇大铁门,“嗤的”一声,撕开信的封口,将仔细夹在信纸里的粮票和钱全部拿出来,塞给少年。 少年姓柳,依靠王父给的十八斤粮票和七元钱,活了他们母子二人的命,并辗转找到了亲戚一家,又在他们的资助下,以优异的成绩完成学业。 时隔经年,小柳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在能够报答亲戚的同时,更加思念他和娘的救命恩人。 无奈,恩人当时不肯留下姓名或工作单位。 小柳的心中,虽然只有恩人的形象和对小镇的模糊记忆,却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在历尽多少次的希望与失望后,终于找到了他们母子的救命恩人——王父。 曾经因为饥饿而踩踏过死亡线的少年,如今官至市长。 昔日的救命之恩在仕途的跌宕和莫测的人心中,愈发的弥足珍贵。 小柳成了柳市长,从异地调往兮和市后,曾几次要将王父的一双儿女调往更好的工作单位,都被他中肯而委婉的拒绝了。 恩人的本色始终未改,一心为他的仕途着想,又增加了他更深一重的敬佩。 那日,在兮和市,王父找到柳市长,请他帮方子程安排工作,让他非常高兴。 今日,在王家庄,柳市长终于等来了第二次,他非常高兴地同时,心里泛起莫名的疼惜。 第118章 一朝种刺埋祸殃 “爸爸,妈妈好厉害呀!我看见辛老师都给她跪下了。” 方钱贝贝一蹦一跳地跑进厨房,仰起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天真而兴奋地说。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贝贝,你一定是看错了。” “爸爸,我没有看错。” “辛老师是走路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以这样的姿势摔倒了,对吗?” 听贝贝回答的如此肯定,方子程心头一惊,忙急中生智,举起手中正在翻菜的铲子说着,紧走一步,一条腿故意碰在椅子上,作势要跪下去。 “奥!爸爸,也许是这样的。不过,我没有看错,我看见辛老师的时候,她就是跪在我妈妈面前的。” “你妈妈是不是还伸出手去拉她起来了?” “对呀!爸爸,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朋友之间要相互帮助,大人之间也要这样。” “明天我去幼儿园,见到辛老师,会告诉她走路时要小心,不要再摔倒了。” “贝贝,你的想法很好,温暖又贴心,但是你不可以这样做。” “为什么?” “因为辛老师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如果这样做,会让她感到既尴尬又丢脸的。” “奥!原来是这样啊!” “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不要再对任何人说了。” “包括我最好的朋友吗?” “对!也包括你最好的朋友。” “是怕她说出去吗?” “你想的没错。” “如果她说出去了,那也不关我的事呀!” “怎么会不关你的事呢?如果你不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呢?” “爸爸,我懂了,我保证不会再对任何人说了。” “爸爸相信你一定会说到做到的,快去洗干净小手吧,我们马上要开饭了。” “子程,一会儿多拿两个盘子出来。今晚我们加两个菜,一个卤猪蹄,一个五香带鱼,都是刚出锅的,真是香透了!” 钱梅朵的头探进厨房,笑颜如花地说。 “是香!隔着好几堵墙,我都闻到了。” “妈妈,您今晚加菜,是不是因为辛老师不小心摔倒了,您帮助她……” “贝贝很懂妈妈的心呀!来,猜猜爸爸今晚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方子程别有深意地看了钱梅朵一眼,示意她不要接着说下去,又指着刚冒出一丝热气的蒸锅问。 “哇!是我最最喜欢的虾米鸡蛋羹,好香啊!” 方钱贝贝皱起好看的小鼻子,夸张地嗅了嗅说。 “贝贝的小鼻子真灵!快跟妈妈去洗手吧。” “姥姥姥爷都说,我的小鼻子比警犬的还要灵呢。爸爸,快点低下头。” 方钱贝贝开心地说着,招招小手,踮起脚尖,“叭”的一声脆响,在方子程俯身低下的额头上用力亲了一下,又蹦跳着扑到钱梅朵的身边,拉着她走了。 吃过晚饭,钱梅朵拿出学生家长新送的一套玩具,贝贝高兴地抱着跑进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反身关紧了房门。 “这口恶气憋在我心中太久,今天终于出了,简直是太爽了!” “贝贝说的话,不会是真的吧?” “千真万确!”钱梅朵骄傲地拍了拍高耸的胸脯,不屑地说:“她一个新来的,也不好好照照镜子,夹紧那条从山里带出来的穷酸尾巴做人,居然不止一次在背地里对我的穿着说三道四,我倒是懒的跟她掰扯这事呢。谁料她竟然得寸进尺,还蹬着鼻子上脸了。上周一,竟公然挑剔起我教学中的不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子也一样。她做出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你不感到奇怪吗?” “也许是她在故意发神经,装可怜吧?自从上周三丁园长私下找她谈话后,也没见她有什么异常。今天下午放学后,其他老师都走了,她忽然关上办公室的门,没说几句话,竟情绪激动地给我跪下了。” “她说什么了?” “当然是求我放过她了。” “自古栽花不种刺,你还是见好就收吧。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更何况,你俩几乎要天天在一起共事。” “有些人呢,必须得给她一点颜色看看。要不然,她就不知道马王爷是长着三只眼的。” “她这样的举动也太不正常了!” “你管她呢。” “这件事怎么还让贝贝看到了?” “办公室的门没插上,贝贝在外面玩滑梯,口渴了想喝水,推门闯进去,正巧撞见了。” “这件事,你千万不能说出去。 刚才,我已经让贝贝相信辛老师只是摔倒……” “你呀!真是小题大做。小孩子看事不走心,明早一觉醒来,她准会忘的一干二净。” “我看这件事非同一般,你要找机会和辛老师好好谈一下,缓和一下彼此的关系。” “先晾她些日子,等我什么时候心情高兴了再说吧。” 方子程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到窗前。 一弯明月光灿灿地挂在天上,寥落的几颗星各自遥望着。 一棵虎刺梅挺立着,并不见一片叶子,枝头的花也开的零落。柔和月光洒下,勾勒出它的影子,明亮的灯光四射,映照出它的影子。 有风吹过来,不停地吹着。 虎刺梅两种不同的影子在风中摇曳着,落在一堵墙上,彼此审视着,那枝丫上密密麻麻的刺被无限的放大、放大…… 吃饱喝足后,钱梅朵心中的小算盘又拨拉开了。 方子程单位新建的家属楼在即将收尾的时候,偏偏遇到了某种特殊原因,被迫停建。 急需住房的员工很多,有些人的心悬起来,有些人的眼盼绿了,有些人…… 一众人盼呀盼! 终于盼来了新房子的重建,竣工,验收完毕,继而又完成了简单的装修。 下个月,这些新房子就要分了,而上次的高息集资款也将如期兑现,可谓双喜临门。 钱梅朵又拿出集资的收据,边看边盘算起方父方母的那两千多元钱,这些钱连同利息是真香啊!要是再多一些,就更香了。她看的次数多了,看的时间久了,越看越觉得将其据为己有是理所当然的。 还是方子圆看的通透,当初她一再坚持,要方子程去单位的财务交钱时,由她所借到的那笔钱,一律按照出借金额单独开一张收据,并交由出借方自己保管。 如此看来,方子圆这样的做法是很明智的。 在活人的烟火中,钱是任性而多变的。它看似可以被人主宰,实则是它主宰着人,甚至是人性。 活人的一念顿生,令金钱有了可爱的一面,也有了可怕的一面。 第119章 被离婚抱幼女藏身旅馆 方子圆再次怀孕,王父王母喜上眉梢,而王海波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结婚,让他拥有了一个令人羡慕的妻子,拥有了一个切实而温暖的小家,他是很喜欢的。 然而,他的喜欢并不是纯粹的,常感觉这是以失去一部分自由为代价换取的,要是再有个孩子出生了,失去的或将是他全部的自由。所以,他并不希望家中很快再添上一个孩子。 上次,在方子圆不幸流产,全家陷入悲伤时,王海波的内心居然滋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如释重负。当轻快的口哨声差点溜出刻意紧绷的唇角时,他慌忙找了个理由,匆匆去外地出差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方子玉也怀孕了。 季父季母非常高兴。 季母笃信儿媳肚里装着的,一定会是她的孙子。 入夜,季月朋将方子玉搂在怀里,用下颌轻轻摩挲着她的头顶,目光却被那间狭小的屋子给困住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坚定信心,只要自己更加努力的工作,挣来更多的钱,一定会让妻儿早一天住上属于自己的大房子。 时光的钟摆悠悠荡荡,左一下,右一下,时而不慌不忙,似微风吹动的秋千;时而又骚动不安,像怀了心事的陀螺。 人间的日子,扮了四季的妆容,如同梭子,串起温暖,也串起凉薄。 冬天,日头影儿走得快,山里的日头影儿好像走得更快。 一个周六,吃过晚饭,季月秀一擦油光的小嘴,背起书包,到同学家做作业去了。 季母正在收拾碗筷,大门“咣当”一声开了,大黄在黑暗中轻吠了两声,季母嘟囔了一句,今天的风可真大。她的话音未落,风风火火地闯进屋里一个人。 “你这孩子,怎么黑灯瞎火地回来了?也不言语一声,吓了娘一跳。” “娘,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你跟自华又怎么了?瞧你慌得跟只三脚猫似的。” “不是!不是我和自华!是肖玲……” “既然你俩没事,娘就放心了。肖玲不是在东北吗?她怎么了?让你慌成这个样子?你先坐下喝杯热水,压压寒气,暖暖身子和手脚,再慢慢说也不迟。” 季月青接过水杯,咕咚灌下一大口,噎地伸直了脖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季母赶紧绕到她的身后,轻轻捶着她的背。 “我爹在家吗?” 季月青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双手抚了抚前胸,侧脸看着窗外问。 “他不在家,前天又去你舅爷爷家了。” “舅爷爷的病怎么样了?” “怕是没多少日子了,要不然你爹也不会去的那么勤。” “娘,肖玲离婚了,她一个人抱着孩子从东北回来了。” “肖玲离婚了!是不是她婆家嫌弃她生的是个女孩儿?” “不是。” “总不会是肖玲提出来离婚吧?” “是他丈夫提出来的。” “就那个黑不溜秋的‘三寸钉’船员,他也有资格跟肖玲提出离婚?” “因为肖玲生的孩子不是他的。” “怎么断定那孩子不是他的?肖玲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轻易就承认了?” “肖玲可没那么傻,但是她丈夫的铁证如山。” “呦!这个男人真是够有心计的。居然还拿到铁证了,是什么铁证?难不成将他们捉奸在床了?” “不是!是肖玲嫁的那个男人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肖玲的男人,不!是她的前夫,他在十八岁那年,跟一群人打架斗狠,伤及输精管,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伤好以后,他不顾家里所有人的反对,做了远洋货轮的一名水手。据说,他跟几个不同肤色的女人有过固定的性关系,而她们中没有一个怀孕的。” “那孩子的亲爹是谁?肖玲跟你说了吗?” “孩子的亲爹是、是……” “是谁?你倒是快点说呀!” “您去看过那孩子,就不难知道了。” “肖玲的孩子,为什么要我去看?” “她是、她是您的亲孙女儿。” “月青,你在说些什么?” “那孩子是、是、是月朋的。” “那孩子怎么会是月朋的?不可能!他怎么会干出这么荒唐的事?一定是肖玲瞎说的,她一直都喜欢我们月朋,一心想着要嫁给他的。” 季月青还原了肖玲的哭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摆在季母面前。 季母听了,很长时间没说话。 “你是怎么知道的?” “肖玲离婚了,婆家不能待,娘家也难回。可她没地方去,还是回来了,不敢也不愿让娘家人知道,只好带着孩子躲在临县一家僻静的小旅馆,然后偷偷给我打了电话,我是从那里来的。” “肖玲这孩子也真是够命苦的,早早没了娘,爹身体不好,哥哥在家不主事,嫂子偏偏又是个厉害的货色。肖玲没出嫁前,嫂子就容不下她;如今她离了婚,还带着个孩子,娘家的大门,恐怕她嫂子连半步也不会让她跨进去的。” “肖玲嫂子的心也太狠了,她对小姑子哪怕有您一半的好,肖玲也不会远嫁东北,落到今天这样的境地。我记得小姑离婚后,又回来和我们同吃同住了两三年,也没听您说过一句嫌弃她的话。” “这人跟人哪能都是一个样的?哎!肖玲这孩子实在是命苦。” “娘,您不要为她难过了。小时候,我也听奶奶说起过,女孩子如果很小就没了娘,十个里面有九个是命苦的。” “哎!一个离婚的女人带回娘家一个女孩儿,万一哪天又传出孩子是私生子,别的不说,只左邻右舍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她们给活活淹死了。” “对呀!时间久了,哪会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有熟人碰见肖玲母女,看出端倪,猜测那孩子和月朋……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那孩子果真是你弟弟的吗?” “您见过那孩子就知道了,我感觉肖玲没有说假话。” “你弟媳妇也快生了,这件事娘得好好思谋一下,等见过肖玲和那个孩子,再从长计议。这件事除了咱们娘俩,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也不能对月朋说吗?” “暂时还不能让他知道,要等一切时机都成熟了,娘再亲自跟他挑明。” 窗外的夜很黑,天上的那弯月牙儿忽然冲破云层,亮亮的,颤颤的,一端尖尖的细角吊住行走的云稍,晃悠悠的,像要掉下来似的,引得几只看家狗担心地仰天狂吠,叫声震的窗棂嗦嗦作响。 季母躺在床上,像一张发酵过头的烙饼,酸味十足地翻来覆去,辗转难眠,苦涩的心潮涌起,波澜层叠。 她的儿子结婚了,人也变了,隐约不再像从前那样顺从她的心意了。 曾经,她唯一看好儿媳的一点:是为人老实,好掌控。可是,她也变了,忽然变得谨言慎行,几乎成了一个没嘴的葫芦,再也抓不到她丝毫的言差语错。她跟儿子一起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偶尔回来,也总是拉了月朋,随季父一起去山上。 第120章 巧借医者施毒计 方子玉的确是变了,她与季母的接触多起来,逐渐发现她的这个婆婆很是具备了当演员的潜质。 在人前和人后,对她的态度常常判若两人,尤其是在季月朋面前。 比如,当着众邻居或亲戚朋友的面,季母会笑眯眯地给她扣好衣服最上面的那颗扣子,说是山里的风又冷又硬,灌进脖子里会着凉感冒的。 比如,将她掉落在衣领上的头发捏下来,拿在手里,仔细看看,心疼地说一句,你要好好吃饭啊,瞧这头发毛躁的,不见半点油光。 比如,有时季月朋出差刚回到家中,她会马上带着一大篮子好吃的进城,当着儿子的面亲自洗衣、拖地、做饭。 再比如…… 而季母所做的这一切,总能被季月朋在不经意间适时地看见或是听见,并感动于心。 还有一次,发生在婚后不久,季月朋带着方子玉一起回到季家山窝,季母瞅准一个机会,又见缝插针地诉说季月青某次去他们家,方子玉是如此这般的怠慢了她。 当娘的话说的软软的,语气也拿捏适度,又和着委屈的泪水,润物无声般地灌进孝顺儿子的耳朵里。 季月朋深感愧疚,慌忙安慰季母,刚要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方子玉走了进去。 季母借着眼角的余光,看见方子玉的眼神先是迷惑而委屈的,继而惊讶地瞥了他们一眼,却不开口说话,猛地一转身,跑出门去。 季月朋犹豫片刻,还是追方子玉去了。 从此,嘴笨的方子玉会尽量远离季母,减少与她的单独相处。 从此,季母的心有些灰灰的,冷冷的。 巨大的悲哀常会袭上季母的心头,家中仅有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丈夫,另一个是她的儿子,他们的心思都不在她的身上了,一个多年前就不在了,另一个也将逐渐远去。 这个方子玉,还真是丑人多福啊! 陈年的大木床安卧在屋子的黑暗中,在季母的身下吱嘎有声,它似乎稳稳地窥到了这个女人不可告人的心思。 一声无言的冷笑从鼻孔中来,匍匐在冰凉的土墙上,在孤寂中找寻着切点。 十一月,方子圆生了,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儿,取名王涵墨。 王父王母乐开了花,脸上清浅的皱纹都舒展的没了影。 王母的身体一下好起来,居然可以躺着睡觉了。她周全地伺候着儿媳一日三餐的吃喝,抢着给孙子换尿布,轻轻擦洗孙子的一双小手和小脚。 方子圆怕她累着,时常劝她好好休息,她嘴上很痛快地答应了,手脚却并不闲着。 王父再来看小孙子时,竟变得幽默起来,他打趣王母,说仿佛又看到了她年轻时的样子,只差两条乌油油的麻花大辫子了。 王母听了,笑着说他是越老越没正行了。 大清早的寒风中,季母挎着一篮子鸡蛋,又在村里走了大半圈,逢人便说儿媳妇快要生孩子了,儿子又不在家,她一个做婆婆的怎能不牵肠挂肚呢?虽然,最近她腰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还是要进城去,给儿媳送些好吃的,给她补养一下身体。 到了县城,季母下车后先去了季月青家,将鸡蛋给女儿女婿放下一多半,又去了一家中药铺。她这次来是不差钱的,特地请那位老中医在即将熬制好的膏药中将麝香的用量加到最大。 方子玉还没下班,季母站在门前等着,故意拉开盖在篮子上的一角包袱,露出几个鸡蛋的影子,横挎在胸前,热情地和路过的人打着招呼,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不到一袋烟的功夫,筒子楼里的人几乎都知道方子玉的婆婆又专程来看她了。 “子玉,你小心着,慢点走啊!” 远远的,季母看见方子玉下班回来,忙小跑着迎上去,扶着她的一条胳膊说。 “妈妈,这大冷天的,您怎么来了?” 虽然清楚季母所为何来,方子玉还是感动地问。 “你快生孩子了,月朋又不在家,我哪放心啊,天就是再冷,我也要来看看你。” 方子玉打开门锁,季母走进屋里,将篮子里的鸡蛋一个个放进冰箱后,又开始做饭。 吃过晚饭不久,季母微闭着双眼,斜靠在沙发上想心事。 “妈妈,您累了,一会儿炉子上的水开了,洗洗脚睡吧。” 方子玉见状,起身捅旺炉火,轻轻地说。 “不了,我这腰和腿最近又疼的厉害,夜里睡着了,时常会在梦里声唤,影响你睡觉。我还是去你姐姐家住,明早再来给你做饭。” “明天,我下班后陪您去医院,再让医生给看看吧。” “都是多少年的劳累,积攒下的老毛病了,贴些日子膏药就好了。你上了一天班,也累了,一个人好好睡吧,明天早上我再过来给你做饭。” “您好好歇着,我自己能做饭,骑我的自行车去姐姐家吧。” “你那自行车我骑不惯,还是走着去更好。” 季母说完,起身推开门,在方子玉的视线里一扭一拐地走了。 而装着几十贴膏药的袋子不知何时被季母悄悄打开,静静地躺在篮子里,麝香的气味混合在其他药材的气味中,在小屋子的一角似有若无地蔓延开去。 季母走了,方子玉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她没有强留季母在家中住下,是怕跟她在一起时间长了,一不留神多说了哪句话,日后会被她别有用心地编排了,找到合适的机会,送进季月朋的耳朵里。 第二天中午,方子玉见季母没来,便给季月青打电话,问她季母的腰和腿疼的怎样? 电话那端的季月青迟疑了一下,说她带季母去医院看过,医生给开了瓶瓶罐罐的一大堆药,带着回季家山窝了。老中医给调制的那些膏药暂时还用不着,先搁在方子玉家吧。 两个多星期后,估摸着季月朋出差快回家了,季母起了个大早,又搭车进城去看望儿媳了,她手里提着一只肥嘟嘟的老母鸡,笑眯眯地敲开了儿子的家门。 在筒子楼公用的水龙头下,季母一番麻利的宰杀腿毛,开膛破肚,又引来左邻右舍的一片称赞。 鸡汤浓浓的鲜香从门窗紧闭的缝隙中溜出去,飘起来,整栋楼上的人都闻到了,其余的被闷在小小的屋子里,膏药散发出的那些麝香味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淹没了。 季母看看墙上的挂表,见方子玉快下班了,急忙封好煤球炉子,挎起篮子和里面早已重新包裹严实的膏药,锁好门,径自去了百货大楼。 “子玉,老母鸡炖好了,小火煨在炉子上,这次没放太多的盐。你下班回家就可以吃了。吃完别忘了消消食,再睡午觉。我要赶紧跟着村里进城办事的拖拉机回家,在你妹妹放学回家前做好晚饭。” 季母说完,一转身,行色匆匆地走了。 她说话的声音和语气依然拿捏适度,临近方子玉柜台的同事和顾客都能清晰地听到。稍远处的,侧起耳朵,模模糊糊的也能听个大概。再有听不清的,半个身子探出柜台询问着。 不一会儿,一整层楼的同事都知道了,人人羡慕方子玉好福气,丈夫英俊体贴,婆婆竟然也这么心疼她。 几天后,季月朋出差回家,十分巧合地带回一盆腊梅,每个枝条都缀满了明黄色的花苞,有几朵刚刚绽放,倾吐着沁人的幽香,方子玉小孩子似的,忘情地翕动着鼻孔,麝香残余的气味被完全掩盖,以至于消失了。 第121章 姐姐来了毒计败 一个下午,大约是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有个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方家,喊方母去大队部接电话。 方家岭的小学设在大队院中,队部办公室的陈设很简单,杨木办公桌上的一部老式座机显得尤为庄严,偶有电话铃声响起,十分的清脆悦耳。 与办公室紧挨着的教室如近水楼台,每当清脆的电话铃声传到学生的耳朵里,他们会瞬间挺直脊背,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瞅向教室的门外,期待里面有人探出头来,大喊一声电话是打给谁家的,立刻有好多只小手高高地举起来,都想争当一回通信员。 老师通常会点那些个儿高腿长的学生,点到谁,谁便像中奖一般高兴,“噌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箭一样从教室里射出去。 方母在大队部等了几分钟,电话铃重新响起。 “是子圆啊,我那小外孙很好吧?” “很好!您放心吧,涵墨能吃也能睡,挺省心的。我爷爷还好吧?” “你爷爷很好,精神头不错,一顿饭还能吃下一个大花卷,半碗白菜猪肉炖粉条。” “妈妈,子玉的预产期提前了,已经住院待产,您来一趟,去医院里陪着她吧。” “你怎么也不理解妈妈的感受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为生孩子遭罪,我的一颗心呢,像是被刀子割着剜着一样的疼啊!” “妈妈,您就去医院陪陪子玉吧,她第一次生孩子,会害怕的。” “月朋呢?他还在外地出差没回来?” “月朋昨天刚回来,陪着子玉去医院后,又来过我家,我看出他心里很紧张。” “她婆婆呢?” “明天一早就来。” “她婆婆是过来人了,有经验,又比我年轻。有她在,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妈妈,您真的会放心?人和人不一样,婆婆和婆婆就更不一样了。” “是呀,你婆婆多好啊!你们相处的比亲娘俩还好!还亲!” 方子圆听出方母话里酸溜溜的味道,既不生气也不接茬儿。 上个月,方子玉回家看望爷爷时,方母曾跟她哭诉过,说她这辈子真是命苦,操心费力,花二十多年心血养大的儿女,如今一个个都结婚成家了,她也该享上儿女的福了吧? 谁承想!儿子是替他丈母娘家养的,女儿都是替她们婆家养的。 听的方子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有一句半句的反驳。 “妈妈,您还是来一趟吧,您离产房远远地等着就好了。” “我要一碗水端平,你生孩子我没去,她生孩子我也不能去。” “妈妈,我哪里会计较这个?您还是来一趟吧。大腊月的天太冷了,涵墨那么小,独自留他在家里,我哪能放心?如果抱着他去医院,万一冻出个好歹,您不是也心疼吗?” “自己的外孙子,哪有不心疼的道理,可是我疼不过来呀。这几天,我的身体也不好,老是头晕,家里还有你爷爷要照顾,明天看情况再说吧。” “妈妈……” 不等方子圆再说下去,方母挂断了电话。 整整一个月子,方子圆多次劝王母要多休息,注意身体,然而她总是笑呵呵地说不累不累,干这点活,哪就累着了? 王海波在家里待了几天,孩子不会抱,洗尿片嫌脏,涵墨哭了他嫌闹,什么忙也帮不上,还要伺候他的吃喝。 一天,王海波夜里很晚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涵墨给吓哭了,王母索性撵他出差去了。 方子圆怕王母如此操劳,身体受不了,便时常留意她的状况,发现她偶尔还是要坐起来,倚在被子或床头上才能睡好。一颗心不由自主的疼起来,婆婆的身体是再也经不住劳累了。 涵墨刚出满月,方子圆担心王母继续留下来帮她一起照顾孩子,会再度加重病情,赶紧让王父来接她回了老家,以便能安心休养。 方母十有八九是不会来了,方子圆只好找梅络英帮忙。 与梅络英通话后,她又打电话去县医院妇产科,找到两个以前与她关系不错的同事,请她们多留心并照顾一下方子玉,什么时候进产房,第一时间通知她。 电话里,梅络英秒懂方子圆的心。尽管她经常去看望涵墨,那可爱的小家伙也很喜欢她的怀抱。然而,当一个小婴儿长时间见不到自己的妈妈,感受不到妈妈的存在时,他的反应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为预防涵墨单独与自己待在一起,并感觉到方子圆离开后,会产生不安全感。梅络英一下班,便赶去方子圆的家中,抱着醒来后的涵墨玩耍。晚上也没有回家,与方子圆一起搂着涵墨入睡,再陪他醒来。 方子玉的阵痛很不规律,宫口开的很慢,她忍住疼痛,不让医生给她注射催产素,坚持自然分娩。 入院后的第三天夜里,方子玉被推进产房。 小艾也在当晚的值班护士中,她马上给方子圆打去电话。 客厅里的座机铃声刚响了一下,便惊醒了已经入睡的涵墨,他大哭起来。 方子圆将他抱在怀中,接完电话,拔掉电话线,轻轻哼起催眠曲,温柔地安抚着他。 用了很长时间,涵墨终于睡熟,梅络英留在家中守护着他,方子圆冲进门外昏黄的寒冷中,骑上自行车,急匆匆奔向医院。 此时,产房外的走廊尽头,季母和季月朋争执不下,是为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事。 原来方子玉出现难产,突然大出血,医生让家属在她的手术单上签字。如果有意外发生,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季母听了医生的话,心头大喜。 看来那些麝香是货真价实的,不费吹灰之力,便帮她省去了计划中最令人头疼的一环。 只要方子玉一死,季月朋和肖玲再婚,很快会是板上钉钉的事,她也会成为最大的赢家。既能让儿子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更不会损坏自己在儿子心中的慈母形象。一时间,她的孙子有了,孙女儿也有了,还都是亲的。儿媳呢,也是很称心如意的。 这件事真是要多美有多美呦! “娘,我们保大……” “不行!要保孩子!” “不、不……” 娘俩意见相左,一个搬出祖宗悲伤哭诉,一个急的语无伦次。 就在手术单上的签字迟迟不能落下时,方子圆及时赶到了。 “月朋,先保大人!赶紧签字!要不然来不及了!” 方子圆瞪视着季母,一把推开她,坚定地看着季月朋,毋庸置疑地说。 季母借势一屁股坐到地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的如意算盘在暗自窃喜中徒然落空,白白糟蹋了那几十贴膏药,那些麝香好贵呀! 季月朋颤抖着手,飞快地签好了字。 方子圆三下两下穿好小艾递给她的隔离衣,快步走进产房,在心里祈祷着方子玉能母子平安。 季母三声哭两声歇的,丝毫不理会季月朋的劝解。 长久以来,她认为方子玉在娘家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结婚那么大的事,她娘家的亲哥哥没去送嫁;女人生孩子好似过鬼门关,她的亲娘竟然也不到医院里陪着。 在听到“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一刹那,季母恍惚觉得方子玉就是砧板上的肉,她就是操刀的人。 谁知?亲生儿子竟敢违拗她! 谁知?方子玉还有一个好姐姐站在身后,在关键时刻护她周全。 第122章 产房外母子各怀祈愿 产房门前的走廊尽头,一盏吊灯的线路出了故障,接触不良,一直忽明忽暗的。 一侧楼梯的拐角处,似乎有一个老人的影子蹒跚而过。 季月朋打了个激灵,忽然想起方子玉的爷爷,不由心头一颤。 “爷爷,您放心!我一定会对子玉好的,一辈子都会对她好。” “爷爷相信你。” 蓦的,季月朋迎娶方子玉那天,他和爷爷的对话清晰地响起来,敲过他的耳鼓,落在产房紧闭的门扉上,不停地弹跳着,悲哀地回放在无可名状的痛苦之中,一字一句,重重敲击着他的心。 季月朋不再安慰季母,他愧痛难安地抱住头,靠紧墙壁,慢慢地蹲下去。 季母见季月朋停止了对她的劝慰,反而不哭了。 时间,仿佛停止了前进的步伐。 走廊中间的那个挂表,悬在墙壁一片雪白的高冷之中,孤独至极,那根细瘦的秒针还在转动,看上去却没了气力,失去了白天的轻盈。 产房门前的走廊,在沉痛无着的压抑中陷落,不断地陷落…… 产房的门啊,你难道真的会是一扇生死之门吗? 开?不开! 不开?开! 等待,似乎是一种触摸世纪末日的百年熬煎。 产房里的一对母子,命悬一线。 产房外的一对母子,各怀祈愿。 “子玉!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平安地从这扇门里走出来。人生还有很长的路,我要和你一起走下去,相互陪伴,一直到老。” “现在的情况看来有些不妙啊!十有八九,我要采取计划中的另一个了。” 夜空很黑,星星很亮。 小城的道路条条,东西南北,宽窄曲直,都卸去了白天的负载,于一派静寂中舒展着,或铺向寒夜的远方,或在某个街角一转弯,不见了。 终于,一声婴儿的啼哭冲出产房紧闭的门,清脆而响亮,一声,又一声。 季月朋的眼睛倏地一亮,他猛然站起来,眼前瞬间一黑,踉跄一下,差点摔倒。 “子玉!子玉!子玉……” 季月朋在心里狂喊着,重新站稳了,高兴而忐忑地听着小婴儿的啼哭,直直地走到产房前,颤抖着双手,使劲推了一下产房的门。 “这哭声真大!一听就是个男孩儿!孙子,我的大孙子呦!” 季母听见小婴儿第一声响亮的啼哭,心中大喜。忙丢下心内的鬼胎,换上另一副慈祥的面孔,又堆出层叠的笑容,乐颠颠地跑到产房门前,弓腰探头,双臂张开,貌似虔诚地等候护士送出她的大孙子。 仿佛又过了很久,产房的门开了一扇,一个护士走出来,将包裹在小被子中的婴儿交到季母手上,并告诉她是个男孩儿。 “哎呦!我的大孙子,我的白白净净的大孙子呦,是奶奶修的好,才有孙子抱呀。” 季母高兴地说着,抱好她的大孙子,眉开眼笑地向病房走去,她一边走一边看,这孩子长的和小时候的季月朋一模一样,真是太讨人喜欢了。任谁见了,也是看不够的。 看着看着,季母眼前不由浮出了另一个孩子的小脸,一张洋娃娃般漂亮的小脸。 正在这时,她怀里的大孙子“哇的”一声哭了,哭个不停。 “这孩子是怎么了?他的哭声听上去不对呀!都说小孩子是有灵气的,而且母子连心,是不是方子玉死在里面了?那可真是太好了!方子玉死了,月朋和肖玲在一起……” 季母顾不上哄她的大孙子,称心如意的假想连篇又跑马似地滚动起来。 “护士,我、我老婆她……” “放心吧!她没事,再过一会儿就能出来了。” “子玉!子玉!子玉……” 在漫长的等待中,季月朋在心中千万次的呼喊着妻子。 终于,产房的门再次打开,方子玉被推出来…… ““子玉!子玉!” 病房里,季月朋看着方子玉苍白的脸,轻声呼唤着她,双手握住她的一只手,眼角的一颗泪不觉滚了下去。 朦胧中,方子玉听到了季月朋的呼唤,也感到了季月朋的一双大手紧紧握住她的一只手。那双手的手心湿漉漉的,泛着几许凉气。 “月朋,你不要哭啊,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方子玉吃力地睁开眼睛,虚弱地说着, “子玉,你终于醒了!我太高兴了!” 方子玉想抬起另一只手,替季月朋擦去脸上的泪,刚往上举了一点,便无力地垂下去,眼皮一合,再次睡着了。 “姐姐,你辛苦了,谢谢你守在子玉的身边。” 季月朋说完,羞惭地低下头去。 “我们是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了。还好!手术还算及时,也很顺利。医生和护士都尽职尽责,配合的高度默契,终于保得她们母子二人都能平安,才有我们季方两家共同的幸运。”方子圆有些后怕地说:“子玉失血太多,需要精心调养。不知道涵墨现在怎么样了?我要马上回家去,子玉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照顾好她。” “我会照顾好子玉的。夜深了,外面又太黑,我送你回家。” “不用送。都是走熟了的路,你还是留下来好好照顾子玉。夜里要警醒些,一旦有什么情况发生,赶快去找值班的医生和护士,我和她们都打过招呼了。” “好,我知道了。” 季月朋边答应着,边送方子圆走出了病房。 “他大姨啊,今晚真的是让你受累了!那事、刚才那事……哎!我这人老了,思想又守旧,一时犯糊涂,还请你看在我大孙子的份儿上,不要……” 季母追出来,当着季月朋的面,一脸歉意地对方子圆说。 季月朋听着,很是感动于她的高姿态。 “您不用解释了。从今往后,只要子玉好好的,我们一切都好说。” 方子圆深深地看了季母一眼,不软不硬地说。 季母领受了方子圆两道目光澄澈而有力地注视,不再说下去,她的心中虽不自在,脸上依然写满真诚和歉意。 “不要再送了,快回病房去,好好地守在子玉身边,她不能再有什么闪失了。” 方子圆停下,对季月朋补了一句。 “姐姐,你放心吧。” “他大姨呀,我是害怕你恼我呢,忙托刚才那个护士帮着照看一下子玉和孩子,一切都妥当了,才赶出来送你的,外面黑,你一定慢点走啊。” 季母说完,不等方子圆回话,又一溜小跑的回病房去了。 第123章 婆婆再设计亲娘负气走 方子玉一直睡着,躺在她身边的小婴儿醒了,却不哭也不闹,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还没有出生,名字早已取好。因为他是个男孩儿,所以他的名字叫季望舒,而不是季舒悦。 这两个名字是他的爸爸和妈妈抱着一部大字典,头挨着头,翻了好多次,你选一个字,我选一个字,选着,写着,一张纸被写满了。 最后,在一张浅粉色的纸上,这些字经过不断组合,又被工整地誊写成两串名字,一串是男孩的,另一串是女孩儿的,有两个字的,有三个字的。 当他们决定抓阄定名时,一轮圆圆的月亮滑到了窗边。 于是,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便有了属于自己的乳名:望舒、舒悦。 望舒出生已经三天了。 一大早,季月朋去方家岭报喜。 爷爷听说小孙女儿也生下一个男孩儿,母子平安,很是高兴。 他破例在早饭时喝了两小盅红葡萄酒,又起身去了羊圈,再次给几只山羊添了些草料,给那只“咩咩”欢叫的小羊羔儿添的草料尤其精细。 爷爷要让山羊快点长,长的再大一些,再肥一些,长到肉质最好的时候,选个晴好的日子,挑出最好的一只,请人宰杀了,由他亲手炖出一大锅美味的羊肉,邀他的一众儿女子孙携家带口而来,团团圆圆地围桌而坐,能再次亲眼看着他们把酒言欢,大口吃肉,大碗喝汤,是最高兴不过的事了。 方父方母也高兴,不过他们在高兴的同时,心里难免有些失落。两个女儿生的都是男孩儿,唯独儿媳生的是个女孩儿。 听说方子玉因为生孩子难产,还要在医院多住几天才能回家,方母忍不住哭起来,季月朋的腿不自觉地轻轻抖动着。 在方父的催促下,方母擦干眼泪,匆匆收拾了一下,抬头看见院里的晾衣绳上晒着一件军绿色的棉大衣。 那是方子圆五叔新买不久的,昨晚来陪爷爷聊天,走时忘了穿。一早,爷爷见太阳很好,将棉大衣拿到院里晒着了。 方母三步并作两步,从屋里走出去,取下大衣,穿在身上,衣摆恰好盖住她的脚踝。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后,才在小女婿摩托车的后座上坐稳,去医院探望她的小女儿和小外孙去了。 今年的冬季又是难得一遇的暖冬,立春碰巧赶在腊月里。 节气一到,天气又暖和了许多,风也收起了卷刃的刀子,变得愈发温柔起来。 昨夜落下的第一场春雨,不大也不小。 黄土地上大片大片的麦苗在睡梦中变得油绿起来,密实的根须在温软的地下顺畅地伸展着,细长的叶子随了瘦瘦的腰身款款舞起,似在试探风的心意。 季月朋载着方母很快到达县城,走进医院的病房。 “哎呦!亲家母来了,一路上好冷吧?快坐下,坐下暖和暖和。” 季母满脸堆笑,轻轻拍了拍另一张空床的床沿,很是亲热地凑在方母耳边,低声说。 “还行吧,不算太冷。子玉好多了吧?” “亲家,你尽管放心好了,子玉没事,只要好好调养些日子,身体很快就能恢复的。她刚刚给孩子喂完奶,娘俩儿都睡了,刚睡着没多久呢。” 方子玉睡的很恬静,脸色也没有想象中那样苍白。 方母的心竟一下踏实了,又笼统地问了问她这两天吃饭可好。 季母给出的答案自然是夸大而肯定的,方母对方子玉所有的担心就此放下了。 “老一辈人常说‘新生的孩子,丑似驴’。瞅瞅!我的小外孙儿,睡着了都这样好看。” “老一辈流传下来的那些话,也不是句句都对的。瞧瞧!我的大孙子,长的和他爸爸小时候一模一样,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季母笑眯眯地说完,又转头说:“月朋,你守在床前好好照看着子玉和望舒,我们老姐俩出去说会儿话,免得吵醒她们。” 季母说罢,虚挽着方母的胳膊,一起走出病房。 “哎!亲家母,他们都看着我得了孙子很高兴,其实到现在我还心慌呢。千想万想,我是怎么也没想到子玉生孩子会难产,真是吓死人了!月朋给吓得六神无主,我也差不多。真是害怕呀,我害怕子玉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跟你们交代呀?更有月朋,他对子玉那么好,还不得跟了她去呀!还好,总算是有惊无险,是季家的祖宗有灵,保佑她们母子平安。子玉现在可是我们老季家的大功臣,望舒又是那么招人喜欢。亲家呀,你就一千个一万个放心吧,我会好好伺候子玉,让她坐好月子,养好身体的。” “你真是好福气啊!我们家子玉给你们家添了个男丁。” “你和我,咱们都是好福气的。老一辈人不是都说‘人要修的好,才有孙子抱’吗?” “你是说我修的不好了!” “哎呦!亲家母,你误会我了,我、我怎么会有那样的意思!老辈人说的话呀,它也不是……哎呦!我没文化,又心拙嘴笨的,你千万别见怪。望舒虽然是你的外孙子,其实跟亲孙子也是没什么两样的,你说是不是?” 季母夸张地拍着自己的大腿解释着,全然一副惶急无措的样子。 “还描呢?当心越描越黑。” “亲家母,我这人没读几天书,又一向心直口快的,一时间有了孙子,既忙活又高兴,也不知怎么着好了。我可是说者无心,你可千万不要……” “那我是听者有意了!你就接着好好修吧!可得按你自己说的好好去做,真心实意地将你的儿媳妇和大孙子都伺候好了。要不然,老天爷会找上你,跟你算总账的。” 方母气咻咻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到外面发生了口角,临近几个病房的门口,早已好奇地探出了一堆堆脑袋,毛茸茸的,有长发的,有短发的,有黑发的,有白发的,还有…… “亲家母,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也不等你的闺女醒了,好好看看她,和她说几句贴心话再走啊?她可是刚生了……” 成功扫除了一大障碍,季母暗自窃喜。她心里高兴,更没忘了冲方母离去的背影再骚挠一番,故意抬高了嗓门儿后,竟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搅动了走廊里的空气,搅动了各色的脑袋,那不明就里的一群开始了交头接耳的私语。 医院里,方母只顾着负气离去,却正合了季母的心意,她不失时机地悄悄背着方子玉,又一次将委屈的泪水融进了季月朋的心田里。同时,还博取了一些病人及其家属对她的同情和夸赞。 那些不知情的好事者们,都认为相貌平平的方子玉嫁了个好丈夫,又遇上个好婆婆,简直是掉进了福囤里。却不知她的命运正在一股暗流上微妙地漂浮着,那个最爱她的男人对此更是无知无觉。 第124章 第一次挪用公款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我的两个妈妈不但都来了,竟然还是一起来的。” 方子圆撩起围裙的一角,擦干手,打开门,同时看到了王母和方母,高兴地说。 “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我们老姐俩居然在海波单位的大门口遇上了。” 王母满脸喜气地说着,真诚地礼让方母,请她先走进门去。 “月朋接我去医院看子玉和望舒的,谁知她们娘俩刚睡下,我就想着先来看看涵墨。” 方母说着,神情有些黯然。 “你这个臭小子是怎么回事啊?有尿不撒到尿布上,全撒到爸爸身上了。” 忽然,卧室里传出王海波很不耐烦的训斥声,紧接着是涵墨的哭声,方子圆忙快步走进去。 “涵墨乖,我们不怕,爸爸是跟你闹着玩呢。我们不哭了,快看看谁来看你了?奶奶来了,姥姥也来了,真好呀!” “海波,你出来一下。” 王母压住怒气,低声说。 王海波走进客厅,匆匆和方母打了声招呼,忙着脱去衣服。 “你那么大声音干什么?不怕吓着孩子吗?他还不到两个月,那么一个可人疼惹人爱的小不点儿,尿了你的衣服,又能怎样?你不好好反思一下是自己哪里照顾的不用心,反而责怪起他来。你还有个当爸爸的样子吗?” “您看看,您看看我这身西服,新买的,才穿了没几天,给他尿湿了一大片。关键是我今天还要穿着去见客户,能不急吗?” “有什么大不了的,再换一套就是了。” “您是一有了孙子,立马丢掉了儿子。” 王海波说着,将西服脱下来,一股脑丢在沙发上。 “你呀,也不怕涵墨他姥姥笑话,都这么大的人了,竟还吃起自己儿子的醋了。” “你穿这套吧,穿上见客户也很合适的。” 方子圆很快哄的涵墨不哭了,将他放在臂弯里,小心地抱着,从卧室里走出来,将一套深灰色暗条纹的西装递给王海波。 “这一套?差多了。” “你怎么那么多事呢?子圆,你一个人照顾孩子就够累的了,以后不要总是惯着海波,让他也多帮着你分担一些家务。” “妈妈,您不用担心,我能行。海波常年在外跑业务,有时压力也很大,回到家只想好好休息。” “海波,你能娶到子圆这样的好媳妇,是我们家祖上八辈都积了大德。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定要好好珍惜。” “您是一朝有了儿媳妇,亲生儿子靠边站。您这话说了不知多少遍了,唠叨的我耳朵根的茧子都有几尺厚了。” “快换好衣服,去见你的客户吧,不要在这里怪话连篇的了。” “不信呢?您摸摸看呀!” 王海波侧过头,将一只耳朵送到王母面前。 “你都多大了?都是当爸爸的人了,还是没个正经样子。” 王母说着,有些生气地伸出手,拧了一下那只耳朵。 “哎呦!妈妈,您可真舍得用力气!我还是不是您亲生的啊?” 王海波摸着耳朵,怪模怪样地发出抗议,全家人不禁被逗笑了,涵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竟然也跟着咧了咧小嘴。 说话间,王母提起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走进厨房,麻利地将在老家宰杀好的大公鸡提出来一只,再次清洗几遍,冷水下锅,煮沸捞出,用清水炖上。 无论吃鸡还是吃排骨,方子圆最喜欢原汁原味的。 煮时,只放几段葱白,几片生姜,其它的调料再好,也一律不放。 煮熟后的鸡肉蘸上少许盐,吃出自然而纯正的味道,才是一种最好的享受。 王海波换好衣服,饭也不吃,径自走出家门,在楼道里吁出一口长气,感觉一身的皮肉顿时轻松了。 几个月前,王海波第一次私自挪用了单位的一小笔货款。 眼看着快到年底了,他的当务之急是怎么想出一个好办法,能拆了东墙补西墙,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漏洞补好,安安心心过大年。 王母和方母都在厨房里忙,方子圆也抱着涵墨,在厨房里陪着,婆媳俩不时逗逗孩子,有说有笑的。 方母心情不好,不愿插话,机械地揪着一棵芹菜的叶子。外孙子不找她抱,大女儿和婆婆配合默契,倒像是做了多年的母女一样。她再次觉得自己更像个外人,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妈妈,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坐在摩托车上,被冷风吹了几十里路,再加上……哎!现在感觉头昏脑涨的。” “你不要跟着忙了,快去床上躺下,好好歇着吧。” 王母说着,腾出炒菜的手,三下两下切好几片生姜,一段葱白,放入碗中,又加了一大匙红糖,只等水壶里的水烧开,倒进去。 “妈妈,您快去床上躺着吧。” “不用。我在沙发上靠一下,待会儿就好了。” “您只是感觉头沉吗?有没有发烧?” “还算正常吧。” 方母两只手交替着,在自己的额头上摸了一会儿说。 “您还是去床上躺着,一会儿糖姜水冲好,我给您端过去,趁热喝下,盖上被子,捂出汗,很快就好了。” “真是‘同人不同命,同伞不同柄’啊!” 方母捧着那杯热气腾腾的糖姜水,心中忽然涌出另一番慨叹:如果大女儿和小女儿的婆婆能调换一下就好了,子玉那婆婆简直就是只狡猾的老狐狸,专会笑里藏刀的。她如果生活在古代的皇宫内院,定是个杀人不见血的高手。 傻子玉却看不出来,还傻乎乎地拿出一片真心对她。 一年到头,不是给公公婆婆买衣帽鞋袜,就是给小姑子买好吃的好玩的,亲娘老子倒是靠后了。 瞧着吧,傻子玉吃苦受气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她爷爷还常说什么傻人自有傻福气,我看未必,这世上的糖是甜的,如果不是很多,还能轮到傻瓜吃吗? 王海波娶了方子圆,王父王母是万分满意的,这样好的儿媳妇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他们真心感觉这辈子没有白活。 随着相处的日子不断加长,加深,在老两口的潜意识里,他们的亲生女儿王海莉是越来越不及她了。 “子圆,我来抱涵墨。时候不早了,赶紧和你妈妈吃饭。吃完了,去医院看看子玉她们娘俩。” 王母说着,将一个保温桶放在饭桌上,里面装着热滚滚的鸡汤和撕成细丝的鸡肉,外加几个荷包蛋。 “妈妈,您一进门就没闲着,我不饿,还是您和我妈妈先吃。” “涵墨现在吃奶,你不好好地按时吃饭哪能行?时间长了,身体会吃不消的。一会儿,等他睡下了,我再慢慢吃,会吃的更舒服。” 王母说着,从方子圆的怀中抱过小孙子,走进卧室,轻声哼起自编的一首歌谣: 涵墨是个乖宝宝, 天天按时睡大觉, 天空蓝蓝白云飘, 太阳公公把手招, 小鸟轻轻站住脚, 停在树梢咪咪笑, 小猫小狗也不叫, 等着涵墨睡大觉, 睡呀睡大觉 …… 在充满慈爱的轻柔的哼唱中,涵墨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互撩,你碰我一下,我蹭你一下,很快就粘合在一起,香甜地睡去。 第125章 欲望尤似鱼与熊掌 不知何时,坊间好像流传并盛行一句话:婆媳生来是天敌。 如果真是这样,那个既是儿子又是丈夫的男人,从刚出生的那一刻,岂不是已注定了将来会成为猎物的命运?那个做母亲的会答应吗?那个爱他的、他爱的女人会愿意吗? 王母本是从儿媳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她的婆婆也是个极好的人,善良而从不多言,待她更无二心。所以,她深谙婆媳的相处之道:以诚相待,倾情暖心,换位思考,彼此感恩。 婆婆之于儿媳,要做到不是亲妈,胜似亲妈。 古人说的好:“前十年看婆婆,后十年看媳妇。” 婆婆只要行下春风,媳妇自会降下秋雨。 做婆婆的身为长辈,怎么能对自己的儿媳不好呢?儿媳在娘家也是被她的父母疼着爱着长大的。结婚嫁到婆家后,也照样要享受到公公婆婆的疼爱。 那些对儿媳不好的婆婆,要么是傻子,要么是恶人。对儿媳不好,受夹板气吃夹缝苦的是谁?还不是自己的儿子。 婆媳关系一旦失和,她的儿子的世界便会乌烟瘴气。 如果失和升级至战争,儿子便会成为战场中心的靶子,会被两个至亲、至爱的女人的唇枪舌剑活脱脱刺成一张筛网。 无需几个回合,即使小夫妻之间的感情再好,也会出现裂痕,如果他们有了孩子,更会殃及无辜。 明目张胆欺负儿媳的婆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善于伪装的婆婆,若她又有一个愚孝的儿子,儿媳又不入她的眼。这对小夫妻的日子将会过得怎样呢? 还有一句谚语可能会起作用,那就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只待时日一久,再好的伪装也有露出马脚的时候,愚孝的儿子能够一朝清醒,他的心与母亲的心自然会渐渐疏离,越走越远;他的心走向应该归属的所在,想要安放时,却已然没了归处。 所以,婆婆对儿媳不好,实在是愚蠢的,或者是恶毒的。 一个女人从生下儿子那天起,伴随着孩子的健康成长,就应该有意识地进行良好的自我心理构建,学会适时适度的收放母子之间感情的尺度和范围,便于在将来的某一天,真正接纳一个和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回家,使得大家庭与小家庭的日子都过得和和美美。 该篇小说中的婆婆,王母、宋母、季母、方母已相继出现在读者的面前,下一位会是谁呢?她将在何时出现?她又是如何做婆婆的呢? 分房方案在紧锣密鼓地修改后,很快拍板,继而闪亮登场了。 单位食堂前的报栏下,无数的人头攒动,玻璃窗内刚贴好的两大张红纸流光溢彩,庄严地托举出一片墨色柔润的毛笔字,在围观者一目十行地浏览中,变得生动,变得立体。 片刻的寂静过后,有人大声议论,有人交头接耳,有人看的欢喜,有人看的郁闷,有人…… 世间从来没有多么复杂难解的事情,皆因内心生出的无穷欲望,而具有了两面性或多面性。 于是,烦恼便枝枝蔓蔓的衍生出来,不断攀爬,蜿蜒,纠缠,成团。 有些时候,有选择的人并不比没有选择的人更快乐,方子程和钱梅朵便是如此。 最后一批福利分房的末班车到站,方子程不但赶上了,而且可供选择的空间还比较大。旧房子,他可以任选大平方的二楼,或四楼。新房子,他可以选小平方的四楼中间户,或大平方的顶楼边户。 这几种选择,向单位所交的购房款相差并不是很大。 在反复地比较与权衡中,分房在即的喜悦很快在钱梅朵心中散去。在她的不良情绪的感染下,方子程也纠结起来。 幸而,单位的领导是颇具智慧的,只给了此类员工三天的时间来考虑,并做出决定。 在岳父岳母的家中,方子程听取了大舅哥给出的分析及建议,他和钱梅朵终于做出了选择。 拿到房子钥匙的那个周末,吃过早饭,方子程又去单位加班,钱梅朵同几家新邻居一起,去兮和市的综合批发商城里逛了一遭,又走进几家最大的商场逛了一圈。 又是一个周末,钱梅朵同方子程一起,揣上刚从财务科支出来不久的集资款的本金和利息,去了批发城,又去了商场,先是花光了公婆的那一份,接着又花光了自家的那一份,选好了几件比较满意的家具与家电。 很快,方子程一家三口兴高采烈地搬进了四楼的新房子。 “梅朵,快过年了,我们又搬进了新家,让贝贝的爷爷奶奶来住几天,你看好吗?” “好啊,我俩想到一块去了。不过,子玉是不是快要生孩子了?妈妈不用去医院陪着她待产?伺候她坐月子吗?” 钱梅朵在梳妆台前描着细细的峨眉,挑起一只眼角问。 “我上班时,打电话问一下。” “我们虽然是好意,但也不要落下不该有的埋怨或闲话。让爸爸一个人先来,等子玉生完孩子,出了满月,再请妈妈来也不迟。” “还是老婆大人想的周到。” 方子程说完,在钱梅朵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你赶紧去上班吧,小心迟到了,要被扣奖金。” “时间还早,不着急。” 方子程抬起手,看了看腕上的表说。 “出门急,好过路上急。现在的私家车是越来越多了,开车的也一个赛一个的牛?,个顶个的眼睛长在头顶上,只管喇叭按的山响,却不真的顾及路上行人的安全,更有喜欢玩刺激的,冷不丁从哪里冲出来,自行车躲闪让道都来不及。” “那好,我先走了。”方子程说着,走到门厅,换好鞋子,又转回来,斜倚在门框上,对钱梅朵说:“不要再化妆了,你已经够漂亮了!” “快走吧,再啰嗦下去,你真的会迟到了。” “贝贝在胖婶家里,正吃她做的粘豆包……” “知道了。你赶快走吧,万一路上又遇到堵车的情况,就麻烦了。你骑车一定要多加小心,靠着路边走。” “多谢老婆大人关心!你也是,骑车带着贝贝,路上更要注意安全。” 听到门被带上的声音后,钱梅朵迫不及待地打开皮包,摸出一支高级口红,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才小心地拧开盖子,轻轻涂在唇上。 那亮丽的颜色落在钱梅朵的双唇上,色彩徐徐变幻,如同两道彩虹乍现。柔和!高贵!典雅!这款口红简直是太完美,太适合她了。 钱梅朵欣赏着镜中的自己,高傲地笑了。 送口红的人,是钱梅朵所带班级的一位小朋友的家长,住在市委的机关大院里,生着一双好看的眼睛,也很会说话。 搬进新家的感觉很爽,手头紧巴巴的感觉就很不爽了。 方父来了,钱梅朵是很欢迎的。他来了,钱包也跟着来了。一日三餐的吃喝,基本不用他们小夫妻自掏腰包了。 方母来了,钱梅朵是不欢迎的。她来了,是非也多多少少地跟着来了。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东家西家的鸡零狗碎,几重门都堵不住。而且,她的枕头风还要不失时机地吹起来,好将方子程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阵线上。 滋润活人的三餐烟火,光鲜体面的衣食住行,哪一样不需要钱来供养?没钱的日子里,少了活人的底气,抬脚挪步意难行。 处在花季的钱梅朵曾与大多数少女一样纯真,她渴望并得到了爱情。然而,她并非是唯爱情至上的。 假如爱情和金钱是鱼和熊掌的话,她是要两者兼得的。 在收获了方子程以命相许的真爱后,钱梅朵又对金钱生出了更深的渴慕。 第126章 又一计败在进行时 方母在县城分别见过两个女儿的婆婆,以及两个小外孙,郁郁不乐地回到方家岭。 第二天一早,方母被一个学生喊去大队部,接到了方子程的电话。当即高兴地回家,与方父收拾一通,背起大包,拎着小裹,风光无限地直奔兮和镇车站。 老两口赶在发车前的最后一刻,气喘吁吁地挤进车门。 方子玉的身体底子本来就薄,难产失血后,又大伤了元气。她的睡眠变得更浅了,几乎是一合上眼睛即进入梦境,医院里的环境并不适合静养。 季月朋听取了医生的建议,又在季母的主张下,定在小年的前一天,接妻儿出院。 “子玉,妈妈前两天已经让姐姐回到老家,和爸爸一起重新收拾好有土炕的那间正房,又抬进去一张木床,都铺上了晒过的新被新褥子,你想睡在炕上或床上都行。知道你怕冷,爸爸套上毛驴车,特地去几十里外的煤场,买回一千多斤上好的无烟煤块,妈妈会将炉火烧得旺旺的,屋里会暖和的跟春天似的。你回去坐月子,妈妈伺候你和望舒更方便。” “月朋,我、我还是想和儿子回我们自己的家。” “子玉,你们娘俩还是回老家吧,你爹可是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想快点看到他的大孙子,他也很担心你的身体。你是知道的,他一向待你比自己的两个亲生女儿还要好。再说了,山里的空气比城里的新鲜,住在又宽敞又暖和的屋子里,对你、对孩子都好。咱们吃鸡呢,母鸡也好,公鸡也好,看哪一只长的肥实多肉,抓了现杀现炖,营养是一星半点也不会损失的。鸡蛋呢,刚从鸡屁股里滚出来的,有白皮的,有红皮的,也许还有绿皮的,你尽管敞开了吃。还有鲫鱼,只要砸开咱家门前不远处河湾上的冰,总能钓上来三五两一条的。要是赶巧了,七八两一条的也有呢。我会将鲫鱼汤炖的跟牛奶一样,雪白雪白的,喝下去是最补养身体的。”季母拿眼角来回扫了一下季月朋和方子玉,继续说:“你们也听见你姐姐回来说了,你姥姥这些日子一直在家念叨呢,一心想早点抱抱她的重外甥。这人啊,苦挣苦熬的活着,图什么呢?图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图儿女孝顺?他们各自长大,择日嫁了、娶了,各有各的家,各有各的忙。人这一辈子啊,就图活个儿孙满堂的福气。你姥姥这一辈子啊,真是太不容易了!她熬呀盼呀,终于等到四世同堂的这一天了,都高兴的不知怎么好了。” “子玉,你是爱干净的,还是跟妈妈回老家吧。我们家那一间房子又小又窄,望舒一会儿不是拉了,就是尿了,味道散不出去,也会影响到你,不能好好休息。” “是啊!是啊!就你们单位分的那间小房子,跟鸽子笼差不多,望舒的尿布也晾不下几块。还有啊,咱们两家的亲戚大老远的来,给孩子‘铰头’的,给孩子送‘煮米’的。人来的多了,闹哄哄的,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总不能让亲戚们站在门外吧?咱先不说那样会怠慢了客人,最重要的是会影响你休息。” “我、我……” 在季母和季月朋同声一气的劝说下,在病房里其他产妇和家属不解的目光或帮腔中,方子玉有些难以招架。无论是在病房里偶然听到的关于自己难产时“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只言片语,还是凭借自己的直觉,她都不能回季家山窝去坐月子,否则…… 方子圆来的正是时候,她在病房的门外,听了个明白,忙一转身,去了妇产科的办公室。 季母无奈地遵从了医嘱,方子玉和儿子如愿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家。 窗台上那盆腊梅的花朵已经开满枝头,散发出优雅的清香,令方子玉感到安心。 然而,没等她在床上躺好,季母又开腔了。 “咱家的亲戚多,人情往来的事你爹一概是不管不问也不懂的。给望舒送‘煮米’可是件大事,我必须亲自回去张罗,回礼,不要落下人家的笑柄或是话把儿。”季母说完,转头看着季月朋,一脸担忧地问:“你一个人在家,能照顾好子玉她们娘俩吗?” “炒菜、做饭、洗尿布,我都会,您放心回家吧。快点忙完了,早点回来就行。年前,我虽然不用出差了,但厂里有事还是要去的。” “哎!我怎么会不想早点回来呢?可咱家亲戚邻居那么多,他们哪会赶齐了,在同一天去送‘煮米’呢?”季母撩起衣襟,擦了擦泛红的眼角,语气湿湿地说:“我是两头不放心啊!在你们家,我记挂着你爹、你妹妹,还有你八十多岁的姥姥。回老家呢,我是既放心不下子玉,更想我的大孙子。当娘的一颗心啊,有时掰成十瓣八瓣也不够分的。” “妈妈,这几天您在医院照顾我和望舒辛苦了,回家好好歇着,多歇几天。”方子玉虚弱地说:“让月朋送您去车站。” “看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呀?能伺候你坐月子,照顾我的大孙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就是这老胳膊老腰老腿的都不经用了,遇冷就疼,一疼起来就没完没了的。” “上次那些膏药,您是在哪家药铺买的?贴着还好吧?让月朋再……” 季母听到“膏药”二字,心下一惊,忙飞快地瞥了方子玉一眼,鼻翼不易察觉地翕动了几下。很好!送入鼻孔的不是麝香,而是梅香。 “快别提了!那些没良心的江湖郎中,打着祖传秘方的旗号,干的却是骗人钱财的勾当。时候不早,娘得走了,再晚就赶不上回家的客车了。” 季母脸不红心不跳地打断了方子玉的话,不紧不慢地说着,提脚往门外走去。 “月朋,你去送送妈妈。” “我一个人走着去就行,让月朋在家好好照顾你们娘俩。再说了,他这几天家里医院的两头跑,累的也不轻,也该好好歇歇了。” “我送您,没多少路,一会儿就回来了。” 十几分钟后,季月朋母子到了车站。 “儿呀,我这浑身上下没有哪儿不疼的,要是你丈母娘能来就好了。哪有女儿坐月子,亲娘闲在家中无事可干,不来伺候几天的道理?” 从摩托车后座上下来,季母站在车前,幽幽地对季月朋说。 “等给望舒‘铰头’那天,我会让子玉跟她妈妈提一下。” “你要是觉着为难,就不要跟你媳妇说了。” 让方母伺候方子玉坐月子,并不是季母的心里话,方母来了只会坏事,会影响到她另一个计划的实施。她只是想借此挑起季月朋对丈母娘,甚至是对方子玉的不满。 季母早已去看过肖玲和她的女儿了,那孩子长的像肖玲,更像季月朋。不但小模样儿生的漂亮,而且和她很亲,在她的怀里待了很久,不哭也不闹,肖玲伸手想抱回去时,孩子反而将头贴在她的胸前,贴的紧紧的,季母心里那个甜呀! 她当即下定决心要拆散季月朋和方子玉,让肖玲成为自己的儿媳。 此后,季母时刻惦记着肖玲母女。 这大冷天的,她们还在没有炉火的小旅馆里住着,该不会冻坏了吧? 第127章 恶婆遭狗咬大姑踢弟媳 几天前的夜里,季母在产房的门前,从护士手中接过她的大孙子的那一刻,她的潜意识中竟忽有灵光一闪—— 那是两年前,季家山窝邻村有户人家,儿媳坐月子没几天,不小心受了风寒,头疼的很厉害。 因为小孩子吃奶,所以大人不能吃药。 山里的冬天冷,夜里更冷,一种环保又节约的取暖方式一直被上了年纪的人沿用,那就是土炕。每一家与灶房相连的那间屋里都垒有一张土炕,与灶膛连通。 于是,好心的婆婆采用了一个土法子,夜里让儿媳躺在土炕上,盖上厚厚的棉被,她去灶房生起灶火,想通过发汗的方式逼出体内的寒气,治好头疼。 儿媳躺在热烘烘的炕上,身上开始慢慢出汗,头疼的似乎也轻了,人很快睡着了。 这时,小婴儿忽然哭起来,婆婆急忙往灶膛里加了几根粗大的木柴,跑去另一间屋子,斜身躺在床上,拍抚着小婴儿重又睡下,不想她也跟着睡了。 灶里的木柴失去了掌控,在自由不羁的快乐中,“噼噼啪啪”忘我地燃烧着,热烈的火舌簇拥奔放,舔红了灶膛,舔亮了土墙被柴烟熏黑的壁角,土炕越来越热。 儿媳在睡梦中通身汗淌,如同一只被温水煮着的青蛙,在潜意识微弱的抗拒和呐喊中,无助的被死神带走了。 一个年轻的生命在这世间消失的那一刻,带走了一份永远无法代偿的母爱。 当时,季母听人说起这件事,同情的眼泪落得乱纷纷的,差点湿了衣襟。 而现在,她竟然心生歹念,也要…… 腊月二十七,给望舒“铰头”的前一天下午,季母才从季家山窝赶往县城。 她挎着一个大竹篮,篮子底下躺着几十个鸡蛋,上面支棱着一床廉价的婴儿化纤毛毯,刚好顶起了蒙住篮筐的大花包袱。包袱的四个角两两相对,松松地系在一起。 竹篮在季母的臂弯里,很是喜庆地招摇过市。 腊月二十八上午,方母和方子程来了。娘俩一个抱着纸箱,里面盛着鸡蛋,另一个手里提着宰杀好的公鸡。 方子程给小外甥“铰头”后,饭也没顾上吃,急着赶回兮和市。 方母不顾方子玉和季月朋的挽留,说声自己身体不好,跟着方子程一起走了。 几天前,方子玉的姑姑们得知她生了孩子,都很高兴,约在一起回娘家送“煮米”。 小姑不见她的哥哥嫂子在家,问老父亲,知道是侄子搬了新家,请他们去住几天。 母亲早丧,大姑作为长姐,一向善解人意,尤其体恤弟弟。她从老父亲的话里,还听出了弟媳的心思。 大姑回家后,一个电话打到方子程的单位,问明方父方母是想留在他家过年,当即表示赞同。马上让自己的儿子开上单位的吉普车,同去方家岭,将老父亲接到她的家中过年去了。 “哎!子玉要是愿意带着孩子回去坐月子,咱们全家有老有小的,在一起过个团圆年,该有多好啊!听你大舅说,这几天,你姥姥心心念念地想着她的重外孙子,想的眼神都不好使了。” “子玉的身体不是不允许吗?等过完年,天气一转暖,我们马上回去,多住几天,让我姥姥好好看看望舒。” “真不知你姥姥到时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我这整天忙忙叨叨的,感觉日子过的更快了,好像才一错眼花的功夫,明天又是大年三十了。” “我明天去赶年集,该买些什么年货?” “你们俩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娘打算今天下午回家。” “您不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过年了?” “守着儿子和孙子过年是多美的事啊!娘在心里都巴望好多年了。可是,大年夜和初一早上的那些老习俗老规矩,你爹都不懂,我不回去怎么行呢?你妹妹又那么小,从没和我分开过这么长时间。最近她一个人睡觉,常常半夜里就吓醒了。” 季母说着,又长长地“哎”了一声,眼泪也滚了出来。 季月朋听的心酸,看的心疼,心里不由生出一股无名的怨气。 “我去水龙头把这一大盆尿布都洗出来,在门前的绳子上晾好了再走。天黑前,你不要忘了收起来。快去屋里吧,看看你媳妇,看看她醒了没有?要不要喝水?” 客车发动了,季母再次叮嘱季月朋,夜里一定要去床上睡觉。一是方便照顾老婆孩子,二是在沙发上睡觉太累了。她嘴上说的好,心里想的更好,小夫妻年轻不懂事,季月朋又精力旺盛,只要他上了床,搂着方子玉睡觉,两人难免会发生床笫之事。果真那样,自会水到渠成的为她这次计划的实施助一臂之力。 直到司机按响催促的喇叭,季母才小跑着,上车去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季月青忙慌慌地来了。 “月朋,娘大年夜起来下水饺,头一晕,不小心踩着了大黄的尾巴,被它给咬伤了。” “咬着哪里了?严重吗?” “不知道!秀秀是在二大爷家往我们家打的电话,她带着哭腔,只说要你赶紧回家一趟,没等我细问,她就挂了电话。等我再拨回去,她已经走了。” “好,我马上回去,看看娘伤的怎么样。” “你先不要急,将头盔的带子扣结实了,再穿上棉大衣。” 方子玉说着,从床上下来,有些吃力地拉开大衣橱的门。 “我走了,中午你怎么吃饭?” “盛两勺鸡汤,下一缕面条就行了。” “你放心回家吧,我留下给子玉做饭。” “我自己能做饭,你和月朋都回家去,看看妈妈。” “你还在月子里呢,没人照顾怎么行?让月朋一个人回去就好了。” 季月朋匆匆地跨上摩托车,回季家山窝了。 季月青目送他离去,返身回屋,懒懒地躺在沙发上,翻着一本杂志,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时近中午,季月青被望舒的哭声吵醒。 季月朋不在,她一反常态,没好气地爬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方子玉给望舒换好尿布,他立刻不哭了,粉红色的小嘴轻轻咂了一下。方子玉忙给他喂奶,他衔住奶头,用力吮吸起来,吮着吮着,又睡着了。 良久,廊檐下的厨房里传出煤气灶打火的声响。 季月青开始热鸡汤,下面条了。 很快,面条出锅了,季月青盛出一碗,一推屋门,探身放在茶几上,随口喊方子玉起来吃饭,回头又去盛自己的那一碗。 方子玉坐在沙发上,身体的左侧正对着房门。 季月青端着一碗面条走进去,回脚踢上房门,一股阴风被门挤成了无数冰冷的钢针,一下刺入方子玉左侧的太阳穴,疼痛贯穿了她的头颅。 方子玉“哎呦”一声,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 “你又怎么了?”季月青面无表情地问。 “我着了刚才关门的冷风,头疼的厉害。” 方子玉双手抱住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说。 “你呀!真是娇气,都是我弟弟给宠的。” 季月青忽然笑了,改用善意的语调说。 方子玉无力也不愿接话,过了好半天,她才站起身,去床上躺下。 “你吃完饭再上床呀!等会儿面条坨了,就不好吃了。” “你都吃了吧。” 季月青隔着布帘,使劲瞪了方子玉一眼,端过自己的那碗,夹起一个荷包蛋,有滋有味地吃完,又吸溜吸溜地吃着面条。 “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家给你姐夫做饭。” 慢条斯理的,季月青终于吃饱了,擦干净油光光的嘴唇,又隔着布帘,跟方子玉说了一声,抬起屁股走人了。 第128章 狂犬疫苗加深孝子负疚 大年初一,不论是城里的公路,还是乡下的土路,忽然之间少了人来车往,一下变得安静而宽阔起来。 季月朋加大油门,摩托车飞驰在畅通无阻的大路或小道上,很快驶近季家山窝。 不远处的山里,有一群人正在围捕野物。 耳畔的风摸红了季月朋的耳朵,断断续续地捎来大人们的吆喝,小孩子的欢呼。 季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那只大黄狗如常的叫声不复响起。 “吱呀”一声,季月朋推开大门,走进院里,大黄还是一声也没叫。 昨晚事发后,大黄吓的躲进狗窝里,不敢出来。 现在,看见季月朋回来,它耷拉着的脑袋又使劲地往窝里缩了缩。 “娘,大黄咬着您哪儿了?咬的厉害吗?快让我看看!” “你不在家好好照顾子玉和孩子,怎么回来了?” “秀秀给我姐姐打电话,说您昨天晚上被大黄给咬伤了。” “这个小妮子呀!我怕你担心,再三嘱咐她不要让你知道。怪不得呢,大半天不见她的人影,怕是不敢回家了。”季母挽起右腿上的棉裤,又问:“秀秀去谁家打的电话?” “二大爷家。” “这个死妮子呀,怎么偏偏去你二大爷家打电话?你二大娘那张破锣嘴一开,恐怕早嚷嚷的全村人都知道了。” 季母说的一点没错,她被狗咬伤的事像一阵风,没多大功夫,就刮进了村人的耳朵里。 很多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在纳闷,大年夜里,竟然被自家喂养多年的看家狗给咬伤了?活了一大把年纪,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样的怪事。 季母露出了小腿,被狗“咬伤”的地方已经结痂了。 季月朋看着狗牙印上凝结的血迹,心里很不是滋味。 昨夜,季母端着盛满饺子的盖帘,经过大黄身旁,没来由的在狗尾巴上猛踩一脚。 大黄猛然吃痛,一个激灵爬起来,一张嘴,咬了季母一口。隔着厚厚的棉裤,并没咬破她的皮肉,只留下两排牙印。 季母灵机一动,避开季父和秀秀,在狗咬的地方反复用高度白酒消毒后,又在较明显的牙印上施了苦肉计。 “伤的这么厉害,我爹怎么不送您去医院?” “大年夜里去医院,多不吉利呀!” 季母说着,眼里有委屈的泪光在涌动。 季月朋看的心疼。 “我爹呢?” “你爹不知是从什么人那里听来的,说是产妇吃野兔补养身体最好。一早出门拜完年,他就忙着跑进山里给你媳妇逮兔子去了。” 季母说话的语气,听的季月朋心里五味杂陈。 大黄的耳朵支棱起来,听见季母又在睁着俩眼说瞎话,它的两排犬牙似乎有些发痒。 不错!季父是逮野兔去了。 不过,那不是给方子玉吃的,是给季月朋他舅爷爷吃的。 “我现在送您去医院。” “你不用担心,这点伤不算什么。今天是大年初一,去医院也是很不吉利的。” “您的腿伤是被狗咬的,一定要尽快去医院,不能再拖了。” 季月朋说完,拉起季母,走到门外,扶着她坐上摩托车,赶往所在小镇的医院。 一扇半开着的门里,一位老医生的头发白了半壁,正俯身趴在办公桌上,读着一堆报纸中的一张。 “医生,快给我娘看看,她的腿昨晚被狗咬伤,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现在该怎么办?” 季月朋说着,蹲在地上,挽起季母那条伤腿的裤脚。 “赶紧去县卫生防疫站打狂犬疫苗。” 老医生从报纸堆里拔出眼睛,看了看季母的伤势,神色严肃地说。 “那不又得花钱吗?初一聚财,不散财的。” “是你的钱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万一得了狂犬病,是无药可救的。” 老医生的目光越过厚厚的镜片,略带不屑地看着眼前这位风韵犹存的女人,缓缓地说完,又将头埋进报纸堆里。 季母心内愠怒,也不好发作,她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季月朋小心地扶在一侧。 “老一辈的,有多少人让狗给咬了?也没听说打什么疫苗,不是照样好好的活到七老八十。” “娘,那时候他们想打疫苗也没有。我们听医生的,您打疫苗,我付钱,这总行了吧?” “我的儿呀,你成天在外面跑业务,风里来雨里去的,挣再多,也都是辛苦钱,娘知道你不容易呀!如今你也有了儿子,子玉身体又不好,以后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这疫苗啊,说什么娘也会不打的。” “娘,您的身体重要,打疫苗也花不了多少钱。” “你有这份心,娘已经很知足了。你要是再坚持,娘就不去城里伺候你媳妇坐月子了。” 季月朋终究没能拗过季母,心里越发生出深深的不可名状的愧疚之情。 下午两点多,季月朋载着季母,从季家山窝回来了。 一进门,季母见方子玉躺在床上,忙亲热地伸出手,摸摸她的额头,有些发烧,不由心内欢喜,看来他俩是没能忍住,做了夫妻之事。 “妈妈,您回来了。一早听姐姐说您被大黄咬着了,伤到哪里了?伤的怎样?” 方子玉的头依然疼得厉害,但她还是勉强睁开眼问。 “让你担心了,娘没事,有棉裤隔着,小腿没受多大点伤。” “子玉,你怎么没吃午饭?”季月朋问。 “我头疼的厉害。” “怎么忽然头疼了?” “中午姐姐盛饭进来,她用脚关门,关的有些用力,外面的冷风闪进来,吹到我头上,头当时就针扎似的疼起来。” 没等季月朋开口说话,季母立刻脸色一沉。 “哪有这么巧的事,你是没睡好觉才头疼的。” 季月朋见状,马上说。 “月朋,你、你……” 方子玉疑惑地看着季月朋,一丝凉意倏然爬进心田,一时伤心的说不出话来。 “头疼可不是小事,你快去趟医院,问问医生,看子玉该吃什么药,你只管买好药,买最贵的。不要忘了告诉医生,家里还有吃奶的小月孩儿。我身上只有这些钱了,你都拿去。” 季月朋答应着,没接季母假意递过来的钱,匆匆出门去了。 望舒似乎感受到了方子玉的伤心,“哇”的一声哭了。 季母忙俯身坐在床边,眉开眼笑地哄他。 “看看我这大孙子呦,长的多瓷实啊!可不像你妈妈似的娇弱。三天两头的,不是让苍蝇扇翅膀给拍疼了,就是让蚊子伸小腿给踢坏了。” 方子玉听的真心生气,却无从理论,头越发的疼起来,望舒也哭的更厉害了。 第129章 恶婆婆为诡计狡辩 季月朋匆匆去了医院,对医生说明季母和方子玉各自病情的症状,医生将开好的两张药方交给他。 付了款,取好药,季月朋从医院里出来,经过百货大楼时,他犹豫一下,还是进去买了两种方子玉平时喜欢吃的点心。 “月朋,你可回来了,医生是怎么说的?他给子玉开了什么药?是不是最贵的最好的?孩子吃奶不受影响的?” 门一响,季母紧赶着迎上去,一脸急切地连连发问。 “是效果最好的。” 季月朋说着,给季母递过去一瓶。 “这是什么?” “给您买的止疼药。” “你只给子玉买就行了,我这腰腿疼都是陈年积下的老毛病了,吃不吃药,都一样。哎呦!又浪费了这一瓶的药钱。” 季母说完,起身烧水去了。 “子玉,你还没吃饭吧?坐起来吃几块蛋糕,是你最喜欢的椰蓉蛋糕。吃完了,再吃药。” “我吃不下。” 方子玉看着金黄色蛋糕上散落着的椰蓉,洁白而轻盈。一粒一粒,像天上的落雪;一簇一簇,又似欲飞的白蝶。心中不免生出些许的感动,再看季月朋,忽然间感觉他有点陌生,又有点可怜。 “子玉,一会儿水不热了,就吃药吧。吃完药,再好好睡一觉,头就不疼了。” 季母倒了一杯开水,放在床头柜上,充满慈爱地说。 “月朋,望舒还吃奶,我不能吃药。” “医生说了,他给开的这几种药,对吃奶的小孩子一般不会造成不良影响的。” “那就是不确定了?我还是有些不敢吃。” “你不吃药,头疼怎么办?” “先忍着,等实在忍不住了,再吃吧。” “子玉说的对,医生都不能打保票的药,哪里敢吃呀!为了孩子好,这药不吃也罢。如果真是冷风吹进头里,也不难治。等望舒出了满月,咱们一起回老家。我点着灶火,烧热了土炕,让子玉躺上去睡一觉,出一身透汗,皮肉里的凉气被逼出来,头疼自然也就好了。” “子玉的身体本来就虚,再出那么多汗,会不会更虚了?” 季月朋小心地看着季母的脸色,问的有些忐忑。 “你一个男人家家的,知道的还真不少呢。这里眼看着火都窜上房顶了,你是先泼水呢,还是先揭瓦?” 方子玉忍住一阵阵的头痛,默默地听着。她想着姐姐带涵墨去婆家过年,至今还没回来。白大姐早在几个月前,随尤主席的工作调动而调走,全家搬去外地。丈夫呢,只要在婆婆或大姑姐面前,常常的,是连自己都会失去的。 孤立无援的方子玉曾在失眠的夜里几次问自己该怎么办呢? 答案只有一个:学会面对,变得坚强起来,才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儿子。 然而,最近有几次,方子玉意识到自己似乎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有时对儿子的吃喝拉撒也有些淡漠了。 听着季母的话,季月朋摸摸后脑勺,无奈而尴尬地笑了笑。 季母看了看床头柜上的蛋糕,又斜睨了方子玉一眼,心中再次涌起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月朋啊,从明天开始,你就安心去厂里,好好上班吧。有了孩子,你肩上养家糊口的担子更重了,要一门心思的把工作干好了。你在家待着也有些日子了,是不是快要出差了?你只管放心去好了,家里的一切有我照料。” “最近一段时间,我不用出差。” “为什么?” “车间停产了,仓库里也没有多少存货,除了值班的,其他人员都放假,回家过年去了。” 季母听了,不禁大失所望。她本想支走季月朋,好尽快实施自己的计划。 “好好的,怎么说停产就停产了?也没听你姐姐说起呀!停几天呢?” “昨天刚停的,具体停多长时间,谁也不知道。” “为什么要在除夕这天停产呢?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吧。”季母心想:“月青和自华他们小两口的感情可是刚好起来没多久,她万一再没了工作,自华会不会又要……” 多年后的一天,方子玉在新建的菜市场里,遇上几个摊位相邻或相对的女摊主,她们的青春早已不在,白发也压倒了黑发,身材或胖或瘦,面色或黑或黄,闲来扯起家长里短,却是清一色的大嗓门儿。 此刻,她们说着年轻时在婆家的遭遇,正说到激愤处,唾沫星子横飞乱溅。 方子玉不好从她们中间穿过去,暂且站住。 一个女人不断摸着肿胀变形的手指关节,连连叹气。 一个女人的袖子撸到肩膀头,展示着胳膊上大大小小的陈年伤疤。 一个女人举起一只粗糙裂纹的手,无名指悲哀的弯曲着,每逢阴天下雨时引发的疼痛,很难不让她回想起过去,回想起婆婆的狠毒,丈夫的冷漠。 在嫁进婆家第二天的一大早,她就走进灶房,坐在大铁鏊子前,小心地烙煎饼,烙到第三张,还是不合婆婆的心意。 于是,她婆婆手里粗重的大火钩子狠狠敲下去,敲在她的手上,她的手指断了一根,伤了一根…… 那个黑干柴瘦的女人嗓门儿最大,她的一只耳朵聋了,是婆婆教唆她的男人打聋的。 还有一个不善言谈的女人,只不时地点点头,抬起干枯褶皱的手背,不停地擦去眼角的泪水。 她们中的每一个,都曾拥有花样的年华,或许也曾羞涩的幻想过未来夫君的样貌。谁想一朝嫁了,初为人妻,上有坐婆婆,下有站婆婆,各有各的不幸,各有各的不同。 然而,她们不幸的根源却是相同的。她们嫁的那类男人,个顶个的都是大孝子,不分是非对错,唯父命母命是从的大孝子,无一不是愚孝至极的。 那一刻,方子玉知道了人类这一物种的另一族群在某一时期的特定称谓——坐婆婆和站婆婆。坐婆婆是丈夫的妈妈,站婆婆则是丈夫的姐妹。 方子玉听着,看着,心里泛起苦笑。 与她们几个相比,方子玉无疑是幸运的。 然而,这要归功于她生活的新社会,归功于季月朋还是爱她的,更归功于她和婆婆没有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共同生活。 方子玉很是同情地走过去,买了其中两个女人的青菜,付完钱,走开,她们的话又在继续,随风追了过来。 “实指望‘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这一天到了,咱们也能摆摆谱,享几天坐婆婆的清福。谁想一夜间社会就变了,提倡什么男女平等,女人的地位一下提高了。可怜呢!我们是吃完婆婆的气,紧接着又吃起儿媳妇的气。” “哎!咱们这代女人生的真不是时候。不过没做了那屈死鬼,冤死鬼,吊死鬼,水鬼什么的,也已经很不错了。” “瞅瞅!刚才买咱们菜的那个小媳妇,人家这一代女人真是赶上好时候了。自家的男人拿着跟宝贝似的,婆婆全家上下自然是不敢怠慢的。” 方子玉听着,淡淡地笑了。 其实,婆婆的好和坏,只关乎她的人心,跟时代没有必然的关系。 不愿再听下去,方子玉大踏步,逃一样的出了菜市场。 第130章 利刃般的目光如出一辙 肖玲孤身一人,抱着嗷嗷待哺的幼女,躲在偏僻的小旅馆里。 在季母的承诺下,在对季月朋一厢情愿的假想和期盼中,小年过的清冷寂寞,除夕过的煎熬惨淡,新年喜庆的鞭炮爆出了无边的凄楚与悲凉。元宵节呢?她们母女俩的元宵节又会如何? 肖玲日思夜想,更觉三餐的饭菜寡淡无味。老板娘偶尔看到她时的眼神,倒是充满了丰富的味道。 旅馆门外的小巷深而悠长,窜天炸响的爆竹之上,朵朵烟花绽放,璀璨生辉,放大了旅馆房间的狭小静谧,雕刻着前路的孤苦无依。 虽然季母甘做背后的腹黑推手,可她的诡计能得逞吗?她能否将肖玲与季月朋撮合在一起?从此,既称了自己的心愿,也让肖玲过上幸福的生活呢? 肖玲端详着熟睡中的女儿,不觉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女儿一天大似一天,长的越来越像季月朋了,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酷似他的。而她的右眼之上,细弯的眉毛里藏着的那块小小的胎记,却和她的一样,浅浅的粉色,很特别的心形。孩子小的时候,外人不仔细看,是很难看出来的。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块胎记会慢慢凸显出来,颜色渐渐变红,至明媚的桃红色。 这桃红色心形的胎记很特别,它来自家族的母系遗传,只传女,不传男。 一天夜里,肖玲抱着女儿,心不在焉地逗着她玩,这个小人儿第一次笑了。 她一笑,现出一对浅浅的小酒窝,真好看! 然而,她笑着笑着,眼眸中清澈的光汇聚成束,猛然幻化…… 那是季月朋看肖玲最后一眼时射出的光,是用厌恶、屈辱和仇恨锻造出的利刃。 那束光瞬间垂下去,被那对小小的酒窝接住,立刻又弹起,弹出强烈的反讽。 肖玲一时看的胆战心惊,她差点失手,将这小小的人儿摔到冰凉的水泥地上。 季母心怀鬼胎,日里夜里,盼着盼着,终于盼来了望舒出满月的日子。 一大早,季母避开方子玉,打发季月朋去赶集,置办回老家需要带着的东西。 季月朋走后,季母轻蔑地瞥了方子玉一眼,不由暗自欢喜。 “等着吧,等稍后一切准备就绪,可就由不得你了!还怕你不乖乖地跟我回季家山窝待着,听凭我的摆布吗?” 一番浮想联翩后,季母又在心里冷哼了一声,端着洗衣盆,脚步轻快地走出去,屁股落在宿舍楼前一棵小槐树底下的方板凳上,背对太阳,手里搓着尿布,心中快意无限。 方子圆人在王家庄,心里却始终牵挂着方子玉,总感到或许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所以她与王母一起提前回到城里的家中。 季月朋走后不久,方子圆来了。 季母忽觉后背不舒服,一扭头,看见方子圆走来,纵然心内十分不悦,她还是堆出一脸的笑,起身迎上去,亲热地寒暄着。 “他大姨呀,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孩子呢?” “他奶奶在家看着。” “天可真冷,快到屋里去,屋里暖和,我再给你煮一碗红糖姜水,喝了去去寒气。” “我又不是外人,您不用客气。趁现在太阳好,阳光既能杀菌又能消毒,您还是接着洗望舒的尿布吧,早洗完了,还能多晒一会儿。” 季母心里有鬼,跟着走进屋里,不肯出去,望舒忽然哭了,方子圆借故给他换尿布,却找不到一块干爽的,季母只好心有不甘地出去洗尿布了。 方子玉看着方子圆,眼泪不觉哗地流下来。 “子玉,不要哭,月子里流泪,会伤了眼睛。又发生什么事了?快点告诉我。” 方子圆心疼地揽着方子玉更加消瘦的肩膀,边说边替她擦干眼泪。 “姐姐,事情是、是……” 在方子圆的安抚下,方子玉哽咽着说完,又有些泣不成声了。 “子玉,有我在,你不用担心,更不要害怕。” 略一思忖,方子圆心中有了定夺,她暖暖地握住方子玉的手,坚定地安慰道。 盆里的尿布似乎堆成了一座大山,季母粗粗拉拉地搓了一块放下,忙又抓起几块。尿布上的肥皂泡还没冲洗干净,她就捞起来拧干,胡乱晾在绳子上。 等她再次走进屋里,只拿眼角一扫,便知道方子玉刚才哭过了,只装做没看见。 “婶子,这些天让您受累了。” “哎呦!他大姨,你客气了!这都是我分内该做的事。倒是你受累了,三五不时的,要跟着跑前跑后,大事小情的,总有那么多操不完的心。” 季母话里有话,方子圆不屑去接。 屋里顿时静悄悄的,她俩都等着对方先开口。 此刻,季母真后悔不该当着方子玉的面,说出如何给她治头疼的事。她只想让方子玉能早早地跟她回去,快速而又合情合理的死在土炕上,既不会落下令人生疑的痕迹,更不会担心季月朋有所察觉,却怎么也没想到方子圆竟然回来的这么快,再次成了半路上杀出的那个程咬金。 睡在床里侧的望舒又哭了,方子玉伸手一摸尿布,是干的。她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抱起他来喂奶。 望舒躺进妈妈温暖的怀抱中,立刻不哭了。 他含住妈妈的奶头,咂了几下,没能咂出几滴奶水,又用力咂了几下,还是一样。于是,那小小心灵的不安全感因奶汁的严重匮乏而升腾、扩大。他吐出那个被咂扁的奶头,任由饥饿牵着害怕,哭的更厉害了。 方子圆敏锐地捕捉到方子玉看着望舒的目光中,似乎隐藏着一丝游离的漠然。 “望舒乖,不要哭,让大姨来喂你。” 方子圆说完,深深地看了季母一眼,从方子玉手里接过孩子。 “喝猪蹄汤多好啊,喝了既补养身体,奶水也多。可是子玉嫌它油腻腻的,一口也不喝。一个月子里,只喜欢喝鸡汤,吃荷包蛋。瞧瞧!大人没长胖,孩子更吃不饱,好像也瘦了。我天天看着她们娘俩,既心疼,更害怕。怕外人说我这当婆婆的伺候月子不尽心,给子玉吃的不好。” 季母说着,双手扶着膝盖,佯装费力地站起身,去厨房盛了满满的一碗鸡汤,端给方子玉。 方子圆还是不接季母的话,也不看她,只将一颗温软的乳头轻轻送进望舒的嘴里,白玉般的手指缓缓抚摸着他柔亮蜷曲的胎发。 洁白的乳汁“咕嘟咕嘟”流经望舒粉嫩的喉咙,欢快地流入他空着的胃囊。 在甘甜的乳汁和并不陌生的怀抱重新赋予的满足感和安全感中,他轻轻吸吮着,安然入睡。 屋里再次静悄悄的,直到屋外传来摩托车的响声,才被打破。 “应该是月朋回来了,我出去看看。” 季母说着,起身走出去。 方子圆看看方子玉,见她的眼角又有泪光在闪动,流露出的神情有些默然。 第131章 诡计再次胎死腹中 “姐姐,你来了,姐夫呢?他又出差去了?” 季月朋放下手中的一大捆芹菜,高兴地问。 “他下午出差,这会儿正忙着在家收拾要带的东西呢。” “子玉这几天经常头疼,却又不肯吃药,只因担心望舒吃奶会受影响,就一直强忍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世上所有当妈的,为了孩子,真的是什么样的苦都能吃的下去呀。” 季母瞪了季月朋一眼,语带双关地慨叹着。 “我在兮和市有个同学,自曾祖父起,几代中医,专治月子里落下的疑难病症。我会马上与她联系好,你尽快带子玉去看病。” “是药三分毒,望舒还要吃奶呢,他万一因此落下个好歹,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当然了,子玉的头疼也不是小事,一定要赶紧给她治好了。不过也不是非得吃药才能治好,不吃药一样能行。咱们可以用老一辈流传下来的一个妙方,也是很灵验的,都说是治一个好一个呢。” 季月朋低垂着头,蔫在那里,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又不想说,或是不敢说。 “您有什么妙方?” 方子圆不动声色地明知故问,季母歹心不死地娓娓道来。 “婶子,您还有其它的更好的妙方吗?” “我天天看着子玉这个样子,是真心的疼她啊,连着打听了很多有经验的老人,她们都说只有这个法子是最好的。” “是吗?您可是过来人,又生过不止一个孩子。竟然忘了吗?女人生完孩子,即使再强壮的身体也不比从前。子玉的身体原本就弱,更加上生望舒时,难产大出血,在鬼门关上挣扎了一遭,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才帮她抢回来一条命。她亏耗的气血一直没有补上,您却执意灶里架火,让她蒙上厚厚的棉被,躺在土炕上发汗,岂不是再次要了她的命?!” 方子圆压抑着胸中的怒气,盯着季母,一字一句,语速沉缓地说。 “哎呦!他大姨呀,天地良心,你说这话让我怎么受得起!看着子玉头疼,我难道不心疼不着急吗?我是一心为子玉好,也为我的大孙子好啊!怎么就成了要她的命呢?子玉要是死了,月朋还不得跟了她去呀!我们一家人还能活吗?你可真是含血喷人呢!我没法活了,真的是没法活了呀!” 季母的话,说的是一点也不心虚。说完,竟又一屁股坐到地上,扯着自己的头发,满腹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 “哇”的一声,熟睡中的望舒被她惊醒,也跟着大哭起来。 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季月朋亲眼看到季母失态的样子,一时愣住了。 又一阵针扎似的疼痛袭来,方子玉双手抱紧头,低声呻吟起来。 倏的,季月朋的眼前出现了方子玉难产,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那一幕,心里不觉一颤。 这时,季母做出要撞头的样子。 于是,那一幕只在季月朋的眼前一闪,立刻消失了。 “娘,您不要这样,快起来吧,不要再吓着望舒了,姐姐她不是这个意思。” 季月朋重又怀了负罪感,弯腰拉起季母的一只胳膊说。 季母见季月朋竟然没有站在自己这边,立刻止了哭声,甩开他的手,目光咄咄地发出逼问。 “天呀!老天爷呀!她是你的姐姐?她可真是你的亲姐姐!你说她不是这个意思?那她是哪个意思?” “我们现在说的是给子玉治病的事,都小点声。子玉的病已经是雪上加霜了,您还要再将您的大孙子也吓出个三长两短来吗?”方子圆将望舒抱在臂弯里,轻轻地颠着,冷冷地审视着季母,淡定地说:“月朋,你帮子玉按摩一下头疼的地方,手上的劲要放轻些。” “我走!再不走,我就成杀人犯了。” 季母悲愤地说完,装着很虚弱的样子,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走向门边,并打定主意,从此让季月青也不再踏进这扇门,让周围的邻居和同事都笑话方子玉,让季月朋的心里生出更多的愧悔。 眼泪继续浇灌着季母心中的恶毒之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放。 虽然,她的计划再次胎死腹中,却并未完败,她还有后续之计,虽然不是上策,也不会是下策。相信用不了多久,方子玉会主动向季月朋提出离婚的。 “你的气血亏虚的厉害,寒邪之气侵入你头里的时间并不长,所以用药的剂量暂时无需太大,我会根据你身体状况的好转,酌情加量。切记不要心急,每天保持愉快的心情,慢慢调治,你的头疼一定会彻底痊愈。日常三餐,每餐都要加强营养,注重均衡摄入。只是小孩子吃奶,有一味中药对他的身体发育不利。” 老中医替方子玉把脉后,和颜悦色地说。 “给望舒断奶。” 季月朋听了,毫不迟疑地说。 “他才刚刚满月就断奶,是不是太早了?” 方子玉的眼神有过一刻的恍惚,迟疑了一会儿,开口说。 “你的身体差,奶水不但少,而且质量也不会好的。”老中医扶了扶黑框眼镜说:“像你这种情况,孩子喝奶粉反而会更好一些。” “对!对!您说的很对!我妻子的奶水越来越少,而且越来越稀薄了。” “能不能换一味药?” 方子玉犹豫了一下,小心地问。 “能换的话,我自然会换了。” “子玉,听医生的话,马上给望舒断奶,我们给他买最好的奶粉。” “子玉,你不用担心。如果望舒喝不惯奶粉,让他吃我的奶。” 方子圆疼惜地看着方子玉,送出两道坚定的目光,毫不犹豫地说。 “那可不行!涵墨还要吃呢。” 方子玉说的着急,头忽然又疼的厉害,不由双手抱住,抱得紧紧的。 “你放心好了,我的奶水足,涵墨常常吃不完,剩下的也都白白浪费了。” “不行!一个孩子是吃不完,但两个孩子哪里够呢?而且他俩一天天长大,吃的会越来越多,会将你的身体吃垮的。” “凡事顺其自然,跟着时间的脚步,边走边看,一切总会越来越好的。”老中医赞许地看着面前的两姐妹,笑着说:“一个人的健康和情绪是相辅相成的。尤其是一个母亲,她情绪的好坏,在很大程度上主导着孩子的身心能否健康成长。想一下,你的头疼起来时,你的心情还能好吗?” “我听您的,给孩子断奶。” 第132章 二月二坟前哭娘亲 望舒喝奶粉的第三天,便不再吃奶了。 方子圆将奶头轻轻塞进他的嘴里,他含了一会儿,又吐了出来。 “真没想到!这么丁点的一个小人儿,竟然会心疼大姨了,真是懂事啊!”王母看着襁褓中的望舒,感慨地说:“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是个孝敬父母的好孩子”。 方子圆听了,微微一笑。 孝顺,自古就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然而,那种不辨是非和黑白,没有原则的依从和孝顺,就成了愚孝,害人,更害己。自古愚孝者不乏其人,不知造成了多少为人知的,或不为人知的悲剧。 为人知的,比如《孔雀东南飞》里的焦仲卿,比如大诗人陆游,再比如…… 不为人知的,只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月青,肖玲和你弟弟生的那个孩子,你和自华领养吧。” “娘,难道您也怀疑我这辈子不能生孩子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娘可从来没有怀疑你不能生养。可眼下你不是还没能怀上吗?你好好想想看,你们的厂子万一真的倒闭了,你没有了工作,自华会不会提出离婚?他要真是铁了心与你离婚,或者是在外面有人了,这辈子吃亏受罪的还不是你?听娘的话,一个小家庭中一旦有了孩子,不管是不是亲生的,都能更好的维系起夫妻之间的感情,不会轻易让一个家说散就散了。” “我、我从来没想过要领养孩子的事。再说了,自华和他娘也不会同意的。” “事情还没说呢,怎么就断定他们会不同意?现在领养一个孩子,对你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办法。自古就有结婚多年没有生养的夫妻,抱一个孩子回家后,养着养着,或者三年两载,或者五年六年,至多不过十年八年,他们自己亲生的孩子也会跟着来了。” “这是真的吗?”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你将亲侄女抱回家,一手养大,和自己亲生的又有什么两样呢?娘有种直觉,你俩抱养一个孩子,不出三年,准会有自己的孩子。” “自华和他娘要是不同意呢?” “只要你想通了,自华和他娘的思想工作包在我的身上。” 几天后,季母拿着快要到期的几张存单,去银行取出来,凑足了五千元钱。 二月初一的大早,起了风,胡乱地刮了一天。晚上,风还是没停,夜色却浓淡相宜。 顶着清冷的月色,穿行在寒凉的风中,季母和季月青再次悄悄去了临县的那家小旅馆,将钱交给肖玲,抱走了孩子。 二月二,是传说中龙抬头的日子。 一大早,季月青满心欢喜地抱着孩子回了婆家。 二月二,是吃糖豆的节日。 家家户户的大人和孩子嚼着嘎嘣香甜的花生黄豆糖,站在自家的院子里,高兴的看着地面上打起粮囤,那是用草木灰撒成的一个大圆圈,撒的越大越好。 天色微明,肖玲孑然一身,她的双脚即将踏入自己曾经出生的村庄时,狗的一声长吠让她住了脚,她下意识地摸摸了摸贴身衣袋里的五千元钱,不由想起了哥哥的懦弱,嫂子一贯对她的那副嘴脸…… 肖玲已经不能也不想再次走进村子,再次走进那个并不欢迎她的家。 伶仃女子的脚步声沉重而滞涩,朝着肖家的老林而去。 坟,大的,小的,一座,又一座,毫无规则的从黄土地面上隆起。 每一座坟的上面都长满了枯草,高的,矮的。 风吹过,柏树的枝叶摇动出阴风阵阵,猫头鹰尖利地叫了一声,偌大一片林地里愈发静的可怕。 肖玲猛地哆嗦了一下,踉跄着扑倒在娘的坟头,好一番饮泣长哭,寒风瑟瑟,吹乱了坟头枯草的摇曳,颤颤地拾取、补缀着那断断续续、哀伤无助的哭诉—— 娘,您还记得您走了多久吗? 娘,您也许已经忘记了,可是女儿记得清清楚楚,您走了二十三年一个月零十九天了。然而,您的音容笑貌女儿早已记不得了,您给予女儿的母爱与温暖,女儿也早已找不到了。您会怪女儿吗?你走的时候,女儿实在是太小太小了。女儿是从周围人的言谈中,捕捉并编织着您的形象,可是…… 娘,您此刻是在地下,还是在天上?您还好吗? 娘,您走了,爹一个人含辛茹苦,带大了我,还有哥哥。 后来,哥哥结婚成家,我有了嫂子。而哥哥却变了,从前对我的疼爱一点也没有了。女儿没有吃过后娘的苦,却成了嫂子的出气筒…… 娘,女儿长大了,心里有了所爱的人,却爱而不得。 娘,您知道吗?从此,女儿有多想不让自己继续长大呀! 然而,该来的那一天还是来了,女儿被迫远嫁他乡,本以为是寻得了一个依靠,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了,谁想女儿却迟迟不能怀孕。 可想而知,在夫家女儿还是一个外人,不受待见。 难道女儿的一生注定是孤苦无依的吗?! 苦闷至极中,女儿遇上了今生所爱之人。 曾以为那是命运的眷顾,女儿只是耍了一点小手段,便如愿怀上了他的孩子,想借此安慰自己,也能更好地维系住自己的家庭。 岂料,造化弄人!女儿嫁的那个男人居然没有生育能力。我的女儿,您的外孙女出生不久,那个男人出海回来,提出离婚…… 娘,女儿为什么会这样的命苦? 自己是个没娘的孩子,如今竟又不得不让自己的女儿也成了没娘的孩子。 娘,女儿的愿望能实现吗?季月朋会离婚吗?他会娶我吗? 娘,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说话,不肯指点一下女儿呢? …… 天亮了,肖玲不得不同娘告别,独自一人去向未知的远方,寒风在她的身后,又送出了猫头鹰的叫声。 面对季母再次给出的承诺,肖玲虽然点了头,心中却不再期望,她决定远行。 而前方路上的不可预料又有多少呢?很多时候,由不了心,更由不了脚。 除了季母和季月青,没人知道肖玲回来过,更没人知道肖玲女儿的亲生父亲是季月朋。 肖玲走了,她和季月朋的女儿成了季月青和尹自华的女儿,取名望弟。她的身份也随之变了,由孙女儿变成了外甥女,由侄女变成了养女。 领养望弟的手续,尹自华并不同意马上办理,他的心里自然是还另有打算的。 第133章 鸟语花香串起回忆 桃花又开了,有的开在山坳里,有的开在山坡上,有的开在山顶上,有的开在村头巷尾,有的开在茅檐断墙。近的,远的,红的,粉的,任由春风点化,携了人间的思念,潜入一望无际的梦影,随了燕子的呢喃,漫入蔚蓝色天空的浩渺,期待着遇见,问候脱离尘世飞升的灵魂。 山林寂寂,鸟鸣幽幽。 季父坐在一棵樱桃树下,手里捧着一本《黄帝内经》,翻开书中的每一页,上面几乎都做了密密麻麻的注释,那是舅父留给他的。 舅父年少时,很想当中医;长大后,却做了西医。事与愿违,他依然做的很好,医者仁心,有口皆碑。 几天前,如同父亲般的舅父去世了。 在癌症的晚期,舅父亲手送走了自己生命的末日,主动画好了生命的句号。 从医数十载,经舅父之手治愈的重症患者不计其数,这是令他倍感欣慰并自豪的。然而,也不乏对绝症患者的无力回天。 经见过其中一些病人备受疼痛的折磨,以及对生的留恋,对死的抗拒,甚至是失去尊严的徒劳挣扎,舅父爱莫能助的同时,内心慢慢平静下来,闲来常叩问于生死之间,终于有一天,他的心灵与肉身达成了和解,与死神做了朋友。 患上肝癌,舅父从容的接受了。 而肝癌晚期肉体生发出的那些疼痛,舅父是不能也不会忍受的。 生命不单纯是一条有去无回的线段,它还应该是一个几何体,不但有长度,还要有宽度和厚度。 一旦生命无可选择的进入单一痛苦的死亡倒计时,不再有宽度,不再有厚度了,就让它的长度也戛然而止,才是对自己对生命终极的尊重和关爱。 生命从开启孕育的那一刻起,便与死亡盟誓结孪,如影随形。无论活的再久,也终将会死去。 而最好的死去,是寿终正寝;其次,是在生命的末日,还有自行了断的愿望和能力。 舅父坦然地接受了其次,他折叠好死神尚未具名日期的邀请函,与亲人话别,交待好一切后事,在初春的明媚柔和中,平静地沐浴更衣,穿戴整齐,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尊严而体面地离去了。 季父合上书,卷好一根纸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烟雾尚未吐出。他的咳嗽又来了,一声紧赶着一声,猛烈地咳起来。淡蓝色的烟雾被他咳的浮浮沉沉,断断续续,颤颤悠悠地飘起,又折回,没入遥远的过往…… 爹被饥饿夺走了生命,舅父来季家山窝的次数多起来。 每次来,舅父来都不是空着手的,他不是带来吃的喝的玩的,就是带来穿的用的。每次进门后,他总是手脚不闲,放下耙子捞扫帚,抢着帮娘干活。 临走时,舅父还要偷偷在娘的枕头底下放些钱和粮票。 为了省钱,也为了方便,舅父每次来,都不会乘坐汽车。一百多公里的路,他硬是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往返。 舅父骑的是一辆大金鹿自行车,又高又笨又重。 时至今日,他第一次坐在舅父自行车后座上的兴奋犹在。 每到农忙的季节,舅父是一定会来的。他走进田间地头,撸起袖子,戴上棉线手套,保护好那双拿惯了手术刀的手,笨拙地干起地里的农活。 无论是忙是闲,舅父总会挤出半天或是小半天的时间,带着年幼的他去河边钓鱼摸虾,去山里逮蚂蚱,粘知了…… 冬天的时节,地里是没有多少农活的。 然而,每年的寒假一到,舅父还是来了,来接他去自己的家中住些日子,带他去商店挑选喜欢的学习用具,去饭店吃一顿三鲜馅的水饺,去简陋的公园里跑步,去…… 渐渐长大的他,在一瞬间忽然明白了,舅父对他的爱有多么深沉,多么长远。 舅父是分出了自己的一部分,站在了爹的位置上,填补着他缺失的父爱,让他健康健全地长大,从而能更好的帮娘撑起一个完整的家,早日卸下娘肩头的那副重担。 娘年轻守寡,却是很自尊很要强的,而舅父给她的支持也是尤为重要的。 舅父是真心疼爱自己的姐姐的,他一直为姐姐年老时的生活能过的轻松些,尽己所能的付出着。 而他自己呢,自从娶了老婆,他替娘做了什么?替妹妹们做了什么?而他又能做什么! 得知舅父生病的那一刻,他的心一下疼的簌簌作响。 舅父的教养之恩,今生是无法报答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一有空闲,他就去山里,去野地里,或逮一两只野兔,或捉三四只山鸡或鸟雀,或抓几十只上百只药性好的公蝎子,或…… 他匆匆坐上长途汽车,再次到了舅父家里。善良而又好脾气的舅母接过他带来的东西,默默地走进厨房,依照舅父喜欢的口味,或炖煮烹炸,或清蒸红烧。 舅父得知自己的病情后,心情是平静的,是淡然的,只是一日三餐变了。他一改往日的习惯,不顾舅母的劝阻,废除了血压高的一切饮食禁忌,想吃啥,就吃啥,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他陪着病中的舅父,或下棋聊天,或去公园散步,或去湖边垂钓,或去…… 除了难以忍受的疼痛袭来,病中的舅父总是面带微笑的。 他不在家的日子,山上和地里的活计自然耽误了不少。每次从舅父的家中回来,他的耳根总是难得清静。季母抱怨的话总是弯弯绕绕地打在他的心头,起初他还解释几句,后来便充耳不闻了。 纸烟快燃尽了,红红的烟头烧着了季父的手指,他下意识地抖了抖。烟灰随着他的视线飘落,落在山菜刚钻出来的嫩芽上,他的眼睛一下被这抹新绿烫着了,一股湿气在眼眶中涌动起来。 舅父最喜欢吃山菜五花肉馅的发面大包子。 年轻时,他一顿能吃七八个。最近几年,一顿也能吃下两三个。 每年的春天,不等漫山遍野的山菜生长起来,他便挎起篮子,专检嫩尖,掐上满满的一篮子,送给舅父尝鲜。 今年的山菜已经钻出泥土,那一抹抹嫩芽顶着暖暖的阳光,胖胖的,油油的,眼看又要长起来了,他还要采吗?还能采吗? 爹是寡言又极少笑的一个人。他饿死后,或许是因为饥饿,或许是因为年幼,或许是因为有些怕他,那时的自己好像并没有多么伤心。而舅父呢?他对舅父的感情,是语言无法贴切表达出来的。 远远的,一对小夫妻走在狭窄山路上,丈夫抱着孩子,妻子紧靠在他的身边走着。 隐隐的,有孩子欢快的笑闹声传来,季父不由怔了怔。 家是由父母和孩子组成的,无论少了谁,那个家就不太像个家了,像什么呢?也许像天上挂着的半个月亮,也许像地上被咬去一口的糕饼。 季月青抱养了一个孩子,季父感觉她和尹自华的小家从此应该稳定了。 这件事,季母像是征求了季父的意见,实则是通知他。季父嘴上不说,心里是明白的,但他依然替大女儿高兴。 “那个从外地买回来的小女婴真是可爱,让人一看就喜欢,而且她长的与月青竟然很有几分像。也许真的是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老话,实在是难得。” 季父心里想着,一只手却忽然不自在了,低头一看,滚烫的烟蒂已落在手心,他皱了皱眉,反手抖落,抬脚踩灭,埋进土里后,又在手心上吐了口唾沫,合起双掌,来回不停地揉搓着。 第134章 耄耋烹羊宴四世同堂 今年的年景真是好啊! 风调雨顺,地里庄稼长的好,成熟的也早。 秋收的时节到了,即使在外打工的村民也纷纷赶了回来。 庄稼地里,掰玉米的、起花生的,人牛欢腾,到处洋溢着一派丰收的喜悦。 农家院里,重新又打起了粮囤,立起了粮柱子。 晒干的花生被倒入粮囤,堆的冒尖;掰回的玉米挂上柱子,一层一层,从柱腰挂到柱头,黄灿灿的,圆胖胖的。 秋收结束,人得闲了,也累乏了。 爷爷的一众儿孙子侄、女儿女婿,在外上班的,在家务农的,都即将收到一份隆重的邀请。 天空黑乎乎的,东方那抹鱼肚白还藏的很深。 方家偌大的院子里,在一片亮起的灯光中,爷爷屋里屋外,走进走出,忙的欢喜。 新垒好的土灶已经干透,怀抱着一口黑亮的大铁锅,端正的立在院子中,可以正常使用了。 羊圈里,那只最肥最壮的山羊已被从邻村请来一位屠夫宰杀好了。 爷爷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他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家宴,一场四世同堂欢聚一起的家宴,他将亲手煮出一大锅美味的羊肉,让他的孩子们都吃的尽兴,喝的舒畅。 爷爷提前观察着天气,选好了日子,定在今天的这个美丽的星期天。 于几天前,爷爷的女儿女婿、儿孙子侄等,有远路的,有近道的,都被一一通知到了。 九十多岁的爷爷,今天穿戴的更加齐整利索,他清扫好院子,洗了脸,又洗净双手,擦干,走到屋角的一口大釉子缸前,揭去缸盖,从里面捞起一块块肢解好又被充分浸出血水的羊肉,放进铝盆。分几次端去院里,再次过水洗净,轻轻码入那口特大号的铁锅中。 炖全羊,羊头朝着哪个方向,羊尾巴冲着哪里,都是有讲究的。这次,爷爷组合的非常精心。 不一会儿,脱去皮毛的“山羊”很是舒服地躺在了大锅里。 爷爷满意地点点头,直起腰身,拿起一个用大葫芦开成的新水瓢,舀起陈年瓦缸中清冽的泉水,一瓢又一瓢,淋在“山羊”的身上。 方家的老少,外带一众亲戚,没有一个是不喜欢吃羊肉喝羊汤的。唯独方子玉是个例外,她从小不吃羊肉,更闻不惯膻味。 锅里的水很快加足了,爷爷又走回屋里,取出特地去集上配好的一包佐料,放入锅中。那是专门去腥除膻的,效果特别好。待羊肉炖到一定的火候,飘出的鲜香味会最大程度的消减或中和掉绝大部分的膻味。 一切就绪,爷爷拿了一个用玉米裤子编织的大蒲团,放在灶前,坐好,点火开煮了。 松树枝“噼噼啪啪”欢快地燃烧着,红红的火舌舔亮了黝黑的锅底,给崭新的灶门镶上一道金边,松节油独特的清香、第二茬桂花绽放的幽香和着羊肉的鲜香,引出了天际的一抹鱼肚白。 爷爷笑眯眯地轻舞着手中的烧火棍,将小院黎明时的静谧勾勒的如同一幅油画。 今年的年前,与往年不同,爷爷在闲话家常中,自然而然地对儿子儿媳交待好了自己的后事。 锅里的羊肉炖的差不多了,爷爷拿起用黄泥团裹好的一只小笨鸡,埋进灶膛深处。 方子玉不吃猪羊牛肉等,却最喜欢吃鸡,爷爷给她做了一款简易版的叫花鸡。 十点多,爷爷的孩子带着自己的大孩子,那些大孩子又带着自己的小孩子,各自从不同的方向,一拨接一拨的,陆陆续续地跨进院门,他们一一问候过爷爷。 十一点刚过,爷爷的侄儿侄媳侄孙们也都来了。 女人们挽起袖子,走进灶房里忙碌着,嘻嘻哈哈地说笑着;男人们坐在院子里,喝着茉莉花茶,海阔天空地聊着;小孩子们则院里院外东跑西奔,尽兴地撒着欢儿。 涵墨和望舒是最小的两个孩子。 爷爷坐稳了,将他俩一边一个,揽进臂弯。爷爷开心地看着他的两个重外孙,方子圆和方子玉姐妹俩分外小心地护卫在爷爷的身后,孩子的一侧。涵墨好奇地抓着老姥爷的一捋胡子,嘴里“嗯嗯啊啊”的,在和老姥爷对话呢。望舒则攥住老姥爷的一根手指,低头看着。 爷爷的眼睛看着,耳朵听着,心里那个美呀!他的两道长长的寿眉笑成了弯月。偶尔,他会朝大门那里投去一瞥。 大姑看在眼里,忙打发她的儿子开车去兮和镇车站,接方子程一家去了。 差一刻钟十二点,方子程终于回来了,他是一个人回来的。依然没能见到重孙女方钱贝贝,爷爷的心里堆满了失望,却没有让它从目光里流露出来。 “开席吧!你们都放开了吃,一定要吃舒服了,喝痛快了。” 爷爷亲切地说着,将很多人要问方子程的话都拦在了他们的唇边。 阖家老少的欢声笑语在刹那间的沉寂后,随了爷爷平静和悦的脸色,重又飘荡在方家院落的上空,男女老幼纷纷入座。好一幅: 春华秋实漫天歌,耄耋寿星烹羊宴。 儿孙齐聚开怀饮,四世同堂乐逍遥。 太阳亮亮的,收敛起刺目的光芒,艳羡地望着人间这位老寿星,只见他手捻着白雪一样的胡须,笑呵呵地看着几代儿孙开怀又畅意地吃着喝着。 风挽起一缕阳光,摇了摇,不禁发出深深的感喟:方家爷爷啊,您这辈子虽然没有进过一天学堂,却活的很值!不但活出了胸襟,活出了慈悲,更活出了自己。您不但有着男人的坚毅与刚强,还有着女人的细腻和柔情。 羊肉吃光了,羊骨头还留在锅中,添了热水,继续文火炖着,大骨的小骨的关节都被煮的酥烂,汤依旧是奶白浓郁的。爱喝羊肉汤的,一碗接着一碗,真是喝不够! 这顿家宴,吃的欢乐热闹,一直吃到日影偏西。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都放松地打出一个或一串响亮的饱嗝儿。 爷爷看着,听着,满心的幸福在脸上缓缓流动。 待盘碗饭桌擦洗干净,一家人重新坐下,古往今来,天上地下,山南海北,有的没的,又热热闹闹地聊起来。 不知何时,爷爷走进屋里,端着一个抽屉走出来,里面盛满了他亲手做的手链。红的或黑的绒线绳上缀着一个用桃核雕刻的桃蓝,简约古朴,却不失精致。 “你们明天要上学的,要上班的,要下地的,要做事的,要外出打工的,都早些回家歇着吧。没事的,愿意住下就住下,天不冷不热的,不愁没地方睡觉。”爷爷望一眼不断西行的太阳,又对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说:“都拿两个吧,好事成双。喜欢的,就戴在手腕上。” 大家都纷纷说着喜欢,简直是太喜欢了。然后,他们不分男女长幼,次第拿了手链,相互给对方戴在手腕上,又系结实了。 该走的,一时间都走了。 第135章 离世前心怀歉意不能言 方子圆、方子玉和二姑她们几个留了下来。 二姑是爷爷悄悄嘱咐过的,让她一定要留下来,第二天再走的。 方子圆和方子玉是早就商量好的,都留下来,好好陪爷爷住几天。 方子圆是提前跟学校领导请了假。 方子玉是一年的产假还没休完,她本想带着望舒更早的回到方家岭,多住些日子,好好陪陪爷爷的。无奈,她在吃药,更怕爷爷看出她的情绪起伏不定,反而要为她担心。 在老中医的悉心调治下,方子玉头疼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痛感也日渐减轻。只是,她的情绪时常会莫名的低落下去,曾经引她发笑的事,现在似乎都不那么好笑了。 夜里,方子玉睡不好觉,常常独自一人暗暗垂泪。起初,她会自动擦去眼泪。后来,只有望舒的哭声才能提醒她擦干眼泪。 “最近,我又梦见你娘了。梦里,她轻轻叫着你的乳名,神情忧伤,一个劲地说对不住你。” 灯影里,爷爷拉着二姑的手,声音沉痛而迟缓地说。 “爹,娘怎么会这样说呢?她没有对不住我。” “闺女,有件事,我和你娘瞒了你几十年了?” “爹,是什么事?” “你出生不久,家中也快揭不开锅了,我只能出远门,去扛活挣钱。一天,你娘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喊着鬼子又要进村扫荡了。她赶紧扔掉手中的活计,匆忙中抱起你,喊上你哥哥,却不见了你大姐,房前屋后都找遍了,也没找到。路过的人催你娘赶快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她只好抱着一个,领着一个,跟在人群后面逃命去了。你娘捣着裹成三寸金莲的小脚,跌跌撞撞地跑进东山里,刚想松口气,一回头,却不见了你哥哥。你娘一下急哭了,她忙慌慌地将你塞进一棵大树的树洞里,又折了几根树枝,胡乱遮盖在洞口,又捣着一双小脚往回走,一路找你哥哥去了。几天后,我拿着工钱回到家,没看见你。就问你娘,她双眼红肿,哭着说这世道兵荒马乱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活人太难了,活着就是受罪,所以把你给扔了,估摸着早就饿死了。我不信,按你娘说的方位,找到那个树洞时,你只剩下了一丝气,张开的小嘴里爬进去很多蚂蚁……你娘去世前,本想当面与你说开的,可你那时还小,她怕说出来再次伤害到你。” 爷爷说着,心酸地抹了一把眼睛。 “爹,您不要伤心,我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闺女,今天我替你娘说声对不住了,你不要恨你娘啊。” “爹,这件事我早就听大姑她们说过了,娘是被逼的没有办法,我不恨她。我心中有恨,也是恨那些烧杀掠夺无恶不作的日本鬼子。” “闺女,现在是和平年代,没有战争,没有战场,不能扛枪杀敌,无论心里有多少恨,都不顶用了。咱呀,谁也不要恨。心中有恨的人,活的不会轻松,更不会敞亮。你的几个孩子学习都很好,等他们日后都有大出息了,记住不要去日本工作,更不要去日本旅游,日本人生产的东西再好,再便宜,也不要买。有大本事呢,咱要去赚日本人的钱,而不是让日本人赚咱的钱。要让子孙后代都记住:小河有水,大河满。小家和国家也是这样,要好好建设自己的小家,热爱祖国这个大家。小家大家都强大了,就没有外人敢欺负,没有外敌敢侵略,再不会……” 窗外的月亮停住了脚步,星星不再眨眼。它们静静地聆听着爷爷的话,一字一句,细细地咀嚼着。 “爹,我记住了。” 二姑的眼里噙满泪水,频频地点头。 方子圆也记住了爷爷的话。 十几年后,她手里的钱并不宽裕。 然而,出于方便开拓业务的考虑,她需要买一辆车。 适逢一新款的日系轿车搞活动,力度很大,车型和颜色都是方子圆心仪已久的,更重要的是将它开回家后,她的荷包不但不会见底,还会有可观的节余。身边有朋友抢先买了,也鼓动她买一辆。 方子圆一笑置之,毅然掏空荷包,买回一辆国产的。 每当方子圆开车出门,无论是行驶在城市的道路上,还是疾驰在国道上,她的心中都是很踏实很骄傲的。 “当时,村里有一个叫大壮的男人,没来得及跑出去,被小鬼子给抓住了。四个小鬼子,一边两个,扯着他的胳膊,拽起他的腿,抬着他架到火堆上,残忍地烧烤着。很快,他身上的油滴下来,滴到火堆里,火一下烧的更猛了。不久,他肋骨一侧的皮肉被烧出一个洞,肠子从里面掉出一截,引发了小鬼子们的兴奋,他们叽哩哇啦的高喊着,不断发出哈哈的大笑声。就在大壮的身体快被火点着时,救星忽然来了。” “是八路军来了吗?” 方子玉在愤恨中,紧张又激动地问。 “不是。” 良久,爷爷沉痛地摇摇头说。 时隔多年后的追述,依然令爷爷难过不已。 “那是谁?” 方子圆握住爷爷的手,深感同情地问。 “谁也不是,是一只鸡。” “一只鸡?怎么会是一只鸡呢!” “就在这时,一只大公鸡咯咯叫着,出现在火堆的远处。小鬼子们见了,一个个的小眼睛里立刻射出贪馋的光,他们齐刷刷地松开手,争先恐后地冲着那只鸡扑过去。大壮被重重地摔在火堆上,身上流出来的油硬是将余火给熄灭了。鬼子们离去后,躲藏进山里的人才敢出来。一回到村中,最先看到大壮的人以为他死了,男人攥紧了拳头,女人抹着眼泪。大壮的驼背二叔不抱希望地试了试他的鼻息,竟然还有气,急忙用手将那段已经流出来的肠子塞回他的肚子里。女人们顾不得找刀子或剪子,纷纷用力撕下自己的几缕头发,聚拢在一起,烧成灰,敷在他的伤口上。人事不省的大壮被抬回家,最终顽强的活过来,等不及伤口完全长好,他就发动起村里没有结婚成家的十几个男人,找到八路军的部队,参军打日本鬼子,报仇雪恨去了。” “为什么是没有成家的男人?” “成家的男人要负责养家糊口,将他们的儿子养的再大一些,然后送到前线去,继续打鬼子,直到把小鬼子们打死打败,赶出中国。” 第136章 自主沐浴梦中辞世 第二天,二姑起了个大早,独自一人去了奶奶的坟前,她拔掉坟周仅有的一棵新长出的蒿草,郑重地跪下去。 “娘,我又来看您了。昨天晚上,爹说了我小时候曾被您丢掉的那件事,他还代您向我道歉……” “娘,您没有对不起我。其实,那件事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怕您想起往事又会伤心难过,所以我从没在您的面前提起,也没对任何人说起。娘,我从来没有怪过您,您千万不要觉得对不起我,那不是您的错,那是残酷战争的错。您是被禽兽不如的小日本鬼子给逼的,是被他们惨无人道的恶魔行径吓怕了。” “娘,从我的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起,我更加懂得了为人母的那份爱是多么的博大而深沉。仿佛只是在一瞬间,我竟能切身体会到您当时心里的那种苦楚了。时势所逼,您做出那样的决定时,内心所承受的,远比我曾经想象的要多得多。娘,我已经将您的爱传递给了我的孩子。从此后,我也会很坦然地将那件事讲给他们听了,以期让他们更好的铭记住一段历史,努力学习,发奋工作,为国家的伟大富强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尽快让那些虎视眈眈的觊觎者不敢小觑我们共同的祖国母亲。” “娘,如果您泉下有知,一定要好好的保佑我爹,让他一直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颐养天年。” “娘,我一向是爱您的,敬重您的,我从来没有因为那件事怪过您,请您好好安息吧。” 二姑说完,头重重地磕下去。 落日徐徐,黄昏极美! 燕子飞在天边,追着一朵流云。 卸下了心头的重负,爷爷的心情与体力似乎更好了,他又去了奶奶的坟前,细细搜寻着坟的每一处,将能看到、能摸到、能感觉到的草根一一清理,拔除,又无一遗漏地修补好每一处坑洼。 新一轮的太阳又升起来了,圆圆的,亮亮的。 方家院子的地面依然被爷爷扫的光滑如镜,黄杨树下的那口大水缸里也盛满了水。 那清澈透明的水带了甜甜的温度,它不是井水,而是泉水。 是爷爷亲自挑着小水桶,一趟又一趟,去村中小河边的那一眼清泉里打回来的。 挑最后一趟时,爷爷先给河岸上的那棵老柿树浇足了水,又轻轻地摩挲着他能触及到的每一处树干和枝条。 最后,老柿树陈年的伤痕凝望住爷爷的眼睛,爷爷的双手…… 今天的早饭不但很丰盛,还都是祖孙三代都喜欢吃的。 在方子圆的协助下,爷爷像个资深的老厨师,做的开心又自如。 爷爷特别给两个重外孙做了鲜香滑嫩的鸡蛋羹,又亲自喂他们吃饱了。 秋高气爽,太阳洒金。 天气出奇的好,还不到正午,气温已经升到三十多度了,爷爷说他想洗澡,很想用村中那一眼清泉中的水好好洗一洗。 方子圆忙提起水壶,去水缸那里装满了泉水,走进灶房,点燃灶火,烧好一壶又一壶。 最后的一壶水烧开后,兑入灶旁大澡盆里的凉水中,方子圆伸手试了试,不冷也不热,水温正好。 爷爷高兴地笑着,走进灶房,关上门,自己洗澡去了。他一生是极要强的,自己能做的事,从不让别人帮忙。 方子圆只能隔了门,用耳朵,还有感觉,悉心照料着门里的爷爷。 两天后,爷爷躺在自己的床上,安详辞世。 在一夜睡梦中长眠的爷爷,枕边放着一张重孙女方钱贝贝新近的照片。 照片的一角泛白,是被爷爷的拇指捏白的。 床对面的桌子上,一个巨大的空心葫芦端立着,贴近葫芦把的一处,有一个洞,拳头般大小,葫芦的把上有两个小孔,一条褪色的红绸缎带长长的,穿过小孔,打了个结。 唐山大地震后不久,兮和镇所有的村庄的大小喇叭里,时常会发出防震警报,家家户户临时搭建的防震棚如同雨后的蘑菇钻出地面。 此后的很多个夜里,大人带着孩子,纷纷躲进防震棚里睡觉。 开春后,爷爷的菜园边,方瓜苗的队伍里又加入了几棵葫芦苗。 爷爷早早地栽下小小的葫芦苗,管理的异常精心。 待几个葫芦成熟后,爷爷挑选出这个最大最圆最结实的摘下,巧妙地在葫芦把上锯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圆圆的洞,掏空了内部的瓤,水煮后,慢慢晾干,又在靠近把的顶部对称地钻了两个眼,穿入一条半米多长的大红绸布,打了个结,以备地震发洪水时,斜挂在方子程的肩上,起到救生圈的作用,帮他逃生。 多年过去了,骇人的地震没有发生,那个葫芦却成了储存豆类的良器,依然完好无损。 紧挨着葫芦,摆满了爷爷用麦秆编的许多小玩意儿,有活泼的小鸟,有开心的蛐蛐,有展翅的蜻蜓,还有…… 那些小玩意儿,每一件都被爷爷赋予了爱和祝福,每一件都栩栩如生。 从兮和市到方家岭,只有二百多里路,远吗?几个小时的车程,长吗? 爷爷终究没能亲眼见到他的重孙女,没能亲手抱抱他的重孙女,也让她吃上自己亲手蒸的蛋羹。 爷爷穿着干净舒适的衣服,神态极其安详地躺在床上,嘴角微微上扬。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子,跳跃着洒在爷爷雪白的头发、眉毛和胡子上。他的面容,像极了佛前一朵新绽的莲花,镶了金边的莲花。 爷爷走了,他一定是到奶奶那里去了。 爷爷曾不止一次说过,他再不走,奶奶会认不得他了。 “子玉,人活一世不容易,要慢慢学会‘圆中有方,方中有圆’。你曾问过爷爷,为什么没有将跟随了我大半辈子的那枚铜钱给你姐姐,而是给了你?其实,爷爷早就给她了,在她的姓氏和名字里。” 泪眼婆娑中,爷爷微笑着走来,送出了那个问题的答案,方子玉伸出双臂,环抱住的,只是一团虚空,却仍有暖意。 “爷爷,从此以后,我们天上人间,再不能相见了。愿您和奶奶在另一个世界里同欢乐!共安息!” 活着和死去,重逢与诀别,为何总是叠加在一起的擦肩而过? 那活着的人,纵然心有不甘,心下难舍,又岂奈何?奈何! “子玉,不要难过了。爷爷常说,他活着时,我们是孝顺的;他走了,不要我们伤心难过。”方子圆扶起方子玉,为她擦干眼泪,说:“我们都要活的好好的,让爷爷放心,让爷爷安息。” 一片白云延绵着,低垂在爷爷的坟前,洁白素雅,美到极致。 恍惚间,方子玉看见爷爷拉着奶奶的手,相视而笑,双双踏上那片白云,轻盈地飞向蓝天之上。 第137章 第一声妈妈唤回两条命 季月朋所在的工厂,生产车间的机器设备时开时停,处于半停产状态,效益大幅下滑,出现了严重亏损。精明的外商察觉到另有不为人知的幕后原因,及时止损,决意撤资。 于是,各个片区的销售人员无一例外的奔波在外,穿梭于各家业务单位之间,忙于追讨销售的尾款。 从此,季月朋开启了东家讨账西家要债,并屡屡被踢皮球的日常。他一天忙到晚,累的焦头烂额,却一无所获。月末回家,也待不了几天,倒头就能睡过去,还没睡够,一早又要起床,再赶去厂里上班,一时难以顾及到方子玉和望舒。 “月朋,你以后无论工作多忙,也要尽量抽出一些时间,多陪陪子玉,她患上了产后抑郁症。” “什么?产后抑郁症是什么?子玉怎么会……” “你看看这些吧,看完就明白了。” 方子圆说着,拿出一瓶安眠药,还有一张写了几行字的纸,递给季月朋。 “这、这是什么?” “前一段时间,我去你家,涵墨坐在床上玩,他无意中拽起枕头,这些东西都是藏在枕头下面的。” 季月朋迟疑片刻,犹豫着接过去。那是一张被泪水浸泡过的纸,皱巴巴的,上面的字早已模糊成一片。他努力地辨认着,一颗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抽了一下。 “怎么可能是这样呢?子玉的头疼刚好不久,怎么又得了抑郁症?难道这也是一种病?好治吗?” “你不要着急,我早就留意到子玉的情绪不对,联系到一位在大学读心理学的同学,请她咨询过教她心理学的教授。前几天,我又去医院问过几位接触过心理学的医生,他们同那位教授一样,也认为子玉患上了抑郁症。还好!她只是轻度的,不用吃药,只需要家人重视起来,特别是你,要给予她足够的关心和爱,让她拥有温暖踏实的安全感,她会很快摆脱抑郁症,从中走出来,恢复正常的。” “子玉知道自己患上了抑郁症吗?” “还不能让她知道,以免增加她的心理负担。我原想等你忙过这一阵,再和你说的,无奈最近涵墨他奶奶的心脏病又有所加重,照顾起孩子来,实在力不从心。我虽然不用全天上班,也难以分出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来陪伴子玉,帮助子玉。” “姐姐,谢谢你!医生和教授,他们有什么好的办法?” “他们给出的建议是让子玉爱上美食,多去户外活动,多想一些开心快乐的事。不过,美食从小对子玉就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再好吃的东西,一次也吃不了多少。吃了一顿,就不想接着吃第二顿了。小时候,表姨每次给子玉梳头,都会在她的后脖颈上细细地搜寻一番。末了,表姨总会一边给子玉编羊角小辫,一边惋惜地说:‘你这孩子呀,脖子上连个馋窝窝的影子都没有,白白投胎做人了,没带下来吃的。’” “昨天,望舒的爷爷给我打电话说,山上今年挂果的那一架葡萄已经熟的很透了,有一些还散发出淡淡的酒香。星期天,他要进城看望舒,会摘一篮子带来。想不到子玉会得了抑郁症,我明天就请假,带她和望舒回老家住两天。子玉喜欢吃水果,更喜欢有山有水的地方,我带她去山上散散心,现场摘葡萄摘野果吃。” “月朋,有句话,不知该不该由我来说?” “什么话?我听着就是了。” “不要让你妈妈再伤害子玉了,你能做到吗?” “我、我一直在努力……” 季月朋懂得方子圆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他的脸一下涨红了。 “昨晚,你姐夫出差回来,还带了一箱香蕉,子玉很喜欢吃,你走时带两把大的。” 此刻,夕阳西下,方子玉独自一人抱着望舒,站在宿舍楼楼顶高高的天台上,风吹开了她的衣襟,飘飘的,如同鸟儿张开的翅膀。 俯视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方子玉一时神情恍惚,生出张开双臂,一跃而起的幻象。她慢慢向前,走出一步,又一步。 风更大了,猛烈地吹来,鼓胀起方子玉的衣襟,她的腋下仿佛生出了真的翅膀,她的肩膀倏地一下放松了,身体顿时变的无比轻盈,她抬起一条腿,跨过了天台边缘低矮的防护栏。 “跨过去吧!你只要跨过去,就能飞起来了!” 一个声音热烈而鼓噪,从方子玉的心底响起来,她的另一条腿动了动。 “妈妈!” 另一个稚嫩的声音甜甜的,暖暖的,响在方子玉耳边,令她的心头一颤,她猛然从恍惚中抽离,低下头去。 “望舒,是你吗?是你在叫妈妈吗?你会叫妈妈了?” 望舒张着粉嫩的小嘴“啊”了一声,又笑了。 方子玉也想给望舒一个微笑,可是没等她的嘴角扬起,一声无助的撕心裂肺的嚎哭刺穿了她的耳膜,割裂了她的心。 是毛毛!楼尾那个没娘的孩子。 一定是毛毛的亲生爸爸又在毒打他,毛毛的后娘又在咒骂他。 这次,他们没有用毛巾捂住孩子的嘴,他尖利的哭声钻透了一层层的天花板,曲曲弯弯地绕到了天台上。 “果真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呀。望舒,我的好孩子,妈妈这是怎么了?” 方子玉喃喃地说着,打了个寒噤,一下抱紧了望舒,抬起栏杆外的那条腿,欲待回身,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拦腰抱住,接连退后几步。 季月朋匆匆赶回家,却不见方子玉和望舒,急忙放下香蕉,出门寻找,遇到一个邻居,说好像看见她抱着孩子去楼顶的天台了。 “风这么大,子玉抱着孩子去那里干什么?不好!也许……” 飞一样跑过一级一级的楼梯,季月朋登上四楼的天台,恰好看到眼前的一幕,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悄悄脱掉皮鞋,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迅速向方子玉的身后靠拢。 方子玉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忽觉两行热泪溪水一样灌进自己的脖子里。 “子玉,你怎么了?你难道不要我,也不要儿子了吗?” “月朋,你不要哭,我没有不要你,也没有不要儿子。我、我刚才好像听到一个声音,它要我飞起来,我听从了,差一点就……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方子玉的目光亮了一下,努力地回想着。 “答应我,一定不要再做傻事了。” “月朋,你还爱我吗?还和从前一样爱我吗?” “子玉,我爱你!我只会比从前更爱你。” “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常感到心里凉凉的,对一些人和事都失去了兴趣。” “没什么!你只是一个人在家里带孩子,太闷太累,再加上休息不好,所以影响了心情。你只要好好吃东西,好好睡觉,多去想那些令人高兴的事,多出去走走,多和幽默快乐的人交往,自然就好了。” “真的吗?” “真的!明天,我请好假,带着你和望舒回老家去散散心。我们去山上摘酸枣采蘑菇,去河里捞鱼摸螃蟹,去……” 这时,望舒又张开小嘴,“啊”了一声。 “子玉,儿子答应了,他会说话了!他还这么小,竟然学会说话了!” “望舒是在说‘冒话’呢!刚才是他叫了一声妈妈,我才清醒过来,没有迈出另一只脚。” “儿子,你真棒!这么小就成了妈妈和我们这个家的守护神。再叫一声妈妈,让爸爸也听听。” 季月朋说着,伸手抱过望舒。 方子玉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望舒嘴角边那个小小的酒窝。 望舒没有喊妈妈,而是笑了,笑出了声。 第138章 母女联手借望弟施计 “海波,妈妈的药快吃完了。这是新买的,你明天回趟老家,给她送回去。” “明天的事,等着明天再说吧。” 王海波剔着牙,漫不经心地说。 “不要忘了将冰箱里的几袋乐陵小枣也带上,我都洗净晾干了,让妈妈不要不舍得吃,熬粥时多放一些。” “这是什么?” “辅酶q10。妈妈最近胸闷、胸痛的比较厉害,喘气也很费力。我带她去医院看过,医生建议吃的。” “也是药吗?” “确切的说是营养品,一种抗氧化剂。它不但能营养心肌,打开心肌弹性,增加心脏的泵血功能,防止静脉的血液上不来,还可以减轻服用其它药物造成的副作用。” “正儿八经的药吃着都没有什么很好的效果,营养品有用吗?这是哪门子的医生呢?我看又是打着为病人着想的旗号,专挣昧心钱的,你可不要被他们给忽悠了。” “不是每个医生都像你说的那样。我详细了解过,辅酶q10对缓解和减轻心脏病的一些症状是很有帮助的。在妈妈服药的同时,也应侧重于营养的均衡搭配。这样,她的气血会慢慢变的充足起来。只要气血充足了,妈妈病情就会得到良好的……” “奥,我怎么给忘了呢?你现在也是医生啊!” 王海波打断了方子圆的话,他半开玩笑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着那么一点挖苦的意味。妻子的近乎完美,竟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常常想着该如何将它释放出去呢? 王海波说完,对坐在学步车里的涵墨眨眨眼,扭过头,对着垃圾桶,夸张地“噗”了一声,吐出从牙缝里剔出来的一根肉丝,用手背来回蹭了蹭嘴唇,又看看手表,起身离开餐桌,谎称有事,匆匆地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出门消遣去了。 “明天,你一定要抽出时间回老家一趟,妈妈吃药是大事,一顿也不能耽误。” 防盗门将合未合时,方子圆端着洗好的最后一只碗,从厨房里探出头,郑重地叮嘱了一遍。 “知道了。” 王海波握着门把手,侧转身,不耐烦地说。 涵墨看向门口,对着王海波一闪而过的那半张脸,皱了皱小而挺拔的鼻子。 季母埋头在橱里藏着什么东西,听到大黄的叫声,知道来的是自家人,忙扭转头,隔窗一看,见季月朋背上背着一个大包,怀里抱着望舒,和方子玉并肩走进院里,忙关了橱门,锁好,小跑着迎出去。 “我正想望舒想的心疼呢,你们就回来了。哎呦!我的大孙子呀,真是想死奶奶了。” 季母说着,伸手去抱望舒,望舒却将头紧贴在季月朋的怀里。 “望舒,这是奶奶呀,让奶奶抱抱。” 季月朋说着,将望舒递向季母。 望舒“哇”地一声哭了,伸出小手,要方子玉抱他。 “这孩子是怎么了?怎么还不让奶奶抱呢?” “这哪能怪孩子呀?他是天天在家里待的,以后常出门,多见人就好了。子玉,你累了吧?快到屋里坐下歇着,家里好多天没有肉了,我去趟肉铺割几斤回来,中午好好给你们做一桌菜。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走,去晚了,好肉都卖光了。大黄,我的大孙子好不容易回一趟家,你可要好好的,不能乱叫乱咬,小心吓着他。” 季母心里虽然十分不悦,却没露出半分,她满脸慈爱地说完,快步走出家门,先绕道去往大队部,打了个电话。 季月朋因为季母被大黄咬伤,曾要将它打死或卖掉,都被季母将错揽在自己的身上而阻止,令季月朋又一次感受到了她的善良与宽厚。 下午,接到季母电话的季月青带着望弟回娘家了,她很自然地装出一副是碰巧遇上的样子。 季母抱着望弟,故意坐在抱着望舒的季月朋身边,心里的如意算盘又拨拉开了。 “瞧瞧!瞧瞧我们的小望弟,真是越长越漂亮,越长越像舅舅了,尤其是这双眼睛,简直跟月朋的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季母啧啧有声地夸赞着,眼角的余光却来回不断地扫向方子玉。 反应迟钝的方子玉还是愣了一下,然后看看季月朋,再看看望弟,他俩的眼睛的确长的一模一样。 “看把您给高兴的!只有男外甥才会长的像舅舅,再说……” 季月朋怕伤害到季月青,笑着看了她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季父的心忽然“咯噔”响了一声,似乎裂开了一条细缝。 “这小孩子呀,一旦进了谁家的门,由谁来养着,就会长的像谁,我看望弟长的更像月青。而月青和月朋不但眼睛长的一样,还有更多相同的地方。太阳不刺眼了,我们去山上摘葡萄吃。” 季母听了季父的话,心里倏地翻腾起陈年的老鬼,很不是滋味,脸上的笑却未减分毫。 “还是爸爸说的对。”季月朋忙接口说:“子玉,我们去山上摘葡萄,边摘边吃。” “望舒,让爷爷抱你去山上摘葡萄吃。今年咱们家的葡萄大丰收,一串串的,结的又多又大又水灵。你看中哪一个,爷爷就摘下来给你吃。”季父从儿子手中抱过孙子,又笑着说:“子玉,你和月朋一人提上一个竹篮。” 季父笑呵呵地抱着望舒,一转身,出了大门。 “月青,咱们山里不比城里,这时节已经有些冷了,山上风也大,快去东屋的衣橱里,给你妹妹拿件外套穿上。” 季母抱着望弟,面色和悦地说。 “还是穿我的吧。”季月青说着,脱下自己身上的那件风衣,作势披向方子玉的肩头,又话里有话的补了一句:“妹妹,赶紧穿上吧,小心再着了冷风,又该头疼了。” “姐姐,还是你自己穿着吧,我不冷。” 方子玉说着,拉起季月朋的手,急步走出门去。 再不赶紧逃脱开去,方子玉觉得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就要成团了,那不是因为身体感到的冷,而是心里面感到的冷,一种被虚情假意所包裹,类似于可怕的一种冷。 第139章 葡萄架下的快乐密码 “娘,姐姐,你们不用担心,子玉要是冷了,我脱一件衣服给她穿就是了。” 季月朋一手提着篮子,回头说道。 “你就不冷了?你姐姐都脱下来了,你们就带着吧。” 季母的声音远远的,跳跃着,追出门外,打在正欲跳入河里觅食的一只胖鸭子的肥屁股上。它踉跄着,一头跌入河中,仓惶地撑开两只桔黄色的鸭掌,忙乱地划动一番,终于在水面上浮稳时,却错失了一群鱼的路过。 胖鸭子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大鱼伴着小鱼戏水远去,心有不甘地“嘎嘎”叫了几声,猛一低头,长长的扁嘴啄痛了清澈的流水。 “什么时候,自华也能真心对月青这样好,我也放心了。” 季母狠狠盯着方子玉远去的方向,满心期盼地自言自语。 “娘,您在说什么?” “你和自华,你们俩……” “我们俩现在挺好的。最近自华只要一下班,便马上回家,有时还会主动帮我炒菜做饭。吃完饭,他便抱着望弟出去玩,人人都夸这孩子长的漂亮,他高兴的嘴都合不拢了。” “那真是太好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理领养手续?” “这事还不能提。” “你没说服自华?” “不是自华不同意,是他娘。” “真是个老不死的糊涂虫,外加顽固蛋。” “糊糊虫、完蛋。” 望弟摸着季母的脸说,虽然她的口齿不是很清楚,说的也不完整,神态和语气却学的很像。 “哎呦呦!望弟说的真好,糊涂虫完蛋了!咱们什么时候领个小弟弟回家呀?” 季母抓住机会,又趁热打铁般地追问。 “小、小弟弟、过年、来。” 望弟歪着小脑袋,捏着一根手指头,很认真地说。 “月青,你听啊!你听到了吗?小孩子说的话最是灵验的。” 季母有些兴奋地说完,使劲在望弟的脸颊上亲着,右边亲了,左边再亲,亲个不够。 “娘,看把您给高兴的。” “望弟,姥姥今天要炖鸡给你吃。咱们大火烧开,小火慢炖,炖的烂烂的,炖的的香香的。” “吃肉肉,吃腿腿。” “好!给望弟吃一条大鸡腿。” 不一会儿,季家院里的烟火飘起来,飘的很高,很远。 山风吹过,送来果香怡人,方子玉情不自禁地拉着季月朋,快步跑向葡萄架下。 成熟的葡萄一嘟噜一串,沉甸甸地垂挂下来,一粒粒皮薄个大的葡萄水灵灵的,圆润润的,很是甜蜜地簇拥在一起,有深紫色的,也有黑色的,在阳光的照耀下,越发变的晶莹剔透,似乎能照出人的影子。 “哇!真好吃!香甜中还带有淡淡的酒香呢!” 方子玉吃下一粒葡萄,立刻发出忘情地赞美。 望舒在爷爷的怀抱中,伸出一只小手,抓住一粒又黑又亮的葡萄,努起小嘴,用力往下拽。 “呵!这孩子,真有眼光!一出手就挑中了一个最甜的。”季父由衷地夸奖道。 “望舒,是爷爷种的葡萄好,每一颗都是又大又甜的,对不对呀?” 方子玉仰起脸,微笑着问。 此刻,她的笑也是甜的。 “啊!” 望舒看着方子玉,应了一声,季父笑的更开心了。 “好小子!第一眼便相中藏了酒的黑葡萄,将来恐怕也是个有酒量的。不过,你现在还太小,不能吃黑色的葡萄,会吃醉的。我们吃这一粒,这粒葡萄更好。” 季月朋笑着说完,将望舒的小手轻轻拿开,放到一粒紫色的葡萄上,他的笑也是甜的。 方子玉摘下另一粒紫色的葡萄,从中间轻轻掰开一条裂缝,去掉葡萄核,剥去葡萄皮,掰了一半,送进望舒的嘴里,他有滋有味地吮咂着,看一眼爷爷,又“啊”了一声,季父心里那个美呀。 “爸爸,您别只看着我们吃,您也吃。” 方子玉摘了几粒黑而油亮的葡萄,递给季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你们吃!你们吃!爸爸天天守在葡萄架下,早吃够了。只是看着你们吃的欢喜,没舍得走开。我抱望舒去山里面转转,一会儿再回家给他喝奶粉。” 季父说完,抱着孙子别处去了,给儿子和儿媳留出属于他们自己的空间。 “子玉,闭上眼睛,张开嘴。” 方子玉顺从地照做了,季月朋揽住她瘦削的双肩,将两颗硕大的葡萄剥皮去核,喂到她的嘴里。 “甜不甜?” “甜!太甜了!” “高兴吗?” “高兴。” “眼睛闭紧了吗?闭的再紧一些。” “闭紧了。” “子玉,我爱你!我会用一生来爱你的。我所给你的,给儿子的,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季月朋附在方子玉的耳边轻声说完,又深情地吻住她的双唇。 “我也是。”方子玉在心里回应着。 山风屏住了呼吸,山雀停止了歌唱,它们都怕惊扰了这一对小夫妻的甜蜜和幸福。 肚子有两个,都装满了葡萄;竹篮也有两个,一个装满了葡萄,另一个装满了山楂,还有其它的野果。 时候已经不早,该下山了。 锁上园门,季月朋背起方子玉,方子玉一手提着一个竹篮。两个人唱着歌,踏上另一条少有人走的山路。 “子玉,搂紧我的脖子,前边一段路狭窄又崎岖,路旁的那条沟也很深,沟底随处是大大小小的石头。” “我还是自己走,你背着我太吃力了。” “小看我呢?难道我胳膊上腿上的腱子肉都是白长的吗?” “傻瓜,我是心疼你呀!” “真是心疼我,就在我背上趴稳了,不要乱动。” 说笑间,季月朋已经踏上了那段羊肠似的小路。 走至半道,不远处的田埂上有几颗酸枣树,树上挂着一些红红的酸枣,那也是方子玉喜欢吃的。 季月朋正想背着方子玉走过去,忽然看见有一条大蛇从田埂的一道石头缝里探出头来,担心方子玉看见了会害怕,他赶紧加快脚步想走开时,一不留神,被一段裸露在路面的树根绊了个了趔趄,猛然失去重心,摔下深沟,篮子脱手而飞,葡萄和山楂等落雨般,引领他们滑下去…… “放开我!” “搂紧我!” 他俩一个怕将另一个当成肉垫,压坏了;一个怕另一个松开手,摔散了架。 两声急促的呼喊在同一时间响起,协同震荡着沟壁,碎石纷纷下落,哗啦啦响成一片,沟底的那些怪石呲起了牙…… 正在这时,一股狂风平地卷起,飞掠…… 第140章 摔下深沟捡到宝 狂风过处,一棵小杨树从沟壁上探出了长长的歪脖子,送出柔软枝条撑就的一把大伞,很好地接了季月朋和方子玉一下,大大削弱了他们下坠的力度和速度。 去年夏天雨大,山洪将大量泥沙带入沟底,在几块怪石之间,季月朋和方子玉摔落的地方,恰好堆满了厚而松软的泥沙与枯草。 “月朋,月朋你没事吧?” 季月朋听到方子玉焦急的呼喊,故意闭着眼睛,不出声。 “月朋,你怎么了?你醒醒啊,不要吓我。” 方子玉握起季月朋的一只手,眼泪纷纷落下。 “子玉,不要哭,我没事,逗着你玩呢。” 季月朋睁开眼,一骨碌坐起来,一把将方子玉揽入怀中。 “好玩吗?你快吓死我了。” 方子玉说完,握起拳头,捶着季月朋,尽情地哭起来。 季月朋的肩膀被一块石头硌伤了,碰到方子玉的拳头,没忍住,痛的吸了一口气。 “你受伤了!伤到哪里了?” “没事,皮肉伤,不算伤。” “你呢,伤着没有?” “我没事,好好的。你站起来,走走看。” 季月朋站起来,走了几步,活动一下腿脚,都好好的。 看着季月朋被划出一道道血痕的双手,方子玉又心疼的哭起来。 “不哭了,不哭了,再哭就成花脸猫了。我俩真是幸运,既没有伤到筋,也没有伤到骨,更没有伤到脸皮破了相。” “这么深的沟,怎么才能上去?望舒见不到我们,该哭了。” “有爸爸看着他呢,你只管放心好了。我们顺着沟底走,不远处有一个陡坡,坡上长着一片灌木,从那里就可以上去了。” “快看!那是什么?” 在他们刚才滑落的沟壁上,约莫一人多高的地方,一只陶罐呼之欲出。 “是一只陶罐,我帮你取下来。” “小心点啊!” 季月朋踮起脚尖,双手抱着罐口,试着轻轻晃了晃,四周的沙石再次簌簌地掉落。只几次,陶罐便完好的脱离了束缚。 “简约,古朴,我太喜欢了。” 方子玉小心地捧着陶罐,欣赏起隐约可见的花纹,爱不释手地说。 “这一跤摔的好,摔的值,帮你捡着宝贝了。” “嗯,凡喜欢的,无论贵贱,都是宝贝。” 一缕风吹过来,轻轻摸了摸方子玉纯真的笑脸,又远去了。 “真没见过有这样做娘的,丢下孩子不管,只顾自己玩乐去了。我都忙的脚打后脑勺了,她也不想着早回来帮把手,光等着吃现成的了。” 季母一边喂望弟吃着鸡肉,一边抱怨。 “不是有月青在家帮你吗?她人呢?”季父不动声色地问。 季月青抱着望弟出去逛了一遭,回来没多大功夫,自己先吃饱了,碗筷一推,又去同学家玩了。 “女儿嫁出去,再回娘家,就是客人了,哪能老是干活?媳妇娶进家,就是自家人了,有活就要干,不能总是坐等着吃现成的吧?我自从嫁进你们老季家,可是当牛做马半辈子了,没一天得闲的时候。” 季母气恼地看了季父一眼,不客气地回敬道。 “自家人?”掠过半空的山风重复道。 季父嫌恶地看了季母一眼,不再搭腔,拿起望舒的空奶瓶。 季母冷眼旁观,她再也想不到季父冲奶粉的动作竟如此熟练。 “你什么时候学会冲奶粉了?” “月朋他舅爷爷生病时。” “也给望弟冲一瓶。” 望舒在另一间屋里喝着奶粉,安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了,季父守在他身边,轻轻挥着那本《黄帝内经》,将一只嗡嗡飞着的苍蝇赶走了。 大黄欢快地叫了几声,望弟嚷着要喝水,季母忙起身去灶上提壶,看见季月朋和方子玉满脸喜气地跨进大门。 “哎呦!月朋,你们这是去哪儿了?怎么满身都是土?你那手、你那两只手是怎么了?怎么全是血道子?” 季母故作惊吓地拍着胸口,夸张地问。 “娘,我没事,不小心被酸枣刺划的。” “还说没事呢。瞧瞧,裤脚都撕破了,你们到底是去哪儿了?” 季月朋见瞒不过去,于是避重就轻地说了事情的经过。 “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任性!快让娘看看,还伤着哪儿了没有?” 季母说着,拉过季月朋,趁他不备,狠狠地剜了方子玉一眼。 “都是我不好。” 方子玉不觉低下头去,嗫嚅着说。 “自从我嫁进季家山窝,那条深沟里可是摔死摔残过好几个人呢。放着好好的路不走,怎么偏偏要走那里?你、你们这是要活活吓死我呀!” 季母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恨方子玉怎么就没摔死在那条沟里呢。 “行了!行了!你少说几句吧,他们两个没事就好。都饿了,赶紧洗洗手,洗洗脸,坐下一起吃饭。” “这个死老头子,说话的底气怎么这样足!” 季母在心里恨恨地骂着,去了灶房。 “爸爸,望舒呢?”方子玉红着脸问。 “他睡了,你伤着没有?” “没有,让您担心了。” 方子玉说着,感激地看了季父一眼。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季父于是借着那只陶罐,说起他们遥远的祖上也曾是名门望族,更有才高八斗的先人在朝为官。可谓权倾一时,富甲一方,只是到了后来,竟萧条败落了。 “是祖上得罪了当朝权贵,被充军发配还是株连九族?”方子玉好奇而于心不忍地问。 “都不是。是季家后代子孙一辈辈的,皆不得志。你觉得临河的那座山看上去像什么?” 季月朋给方子玉夹了一筷子菜,略带神秘地问。 “站在高处的山上看,它好像是一只趴的四平八稳的乌龟。” “对了!据老祖宗讲,那座山在很久以前,每时每刻都在生长着,‘乌龟’的头不断伸向我们家门前的那条河,只要它的嘴触到河边,并能喝到水,季家山窝文武双全的人才会层出不穷,而且代代不绝。于是,季家的族长派人日夜看守此山。不料,一个精通八卦风水的南蛮子从此地路过,被他一眼看出,趁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偷偷挖走了脉气。那座山从此停止生长,‘乌龟’只能看着河里的水,干瞪眼,喝不上。从此以后,村里别说是做官的,连个稍微有些学问的人也没再出过。” “爸爸,月朋说的是真的吗?” “是月朋他爷爷的曾爷爷的曾曾曾爷爷说的,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季母笑着问。 “只是一个传说罢了。不过总有老一辈的人喜欢讲,小一辈的人也喜欢听,就这样一辈一辈的流传下来了。”季父温和地说。 “子玉,你可要将陶罐收好了,说不定它是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历史文物呢。” 季月朋说着,从大碗里挑出一块鸡肝,给了方子玉。 当夜的月亮很圆很大,月光皎皎似水,柔和地洒在院里,又洒进屋子。 睡了一觉,方子玉被尿给憋醒了,要起床去厕所。她胆子小,又不忍心叫醒季月朋。于是悄悄披衣下床,穿上鞋,又拉亮了院里的电灯,不为照明,只为壮胆。 然而,在经过季母的窗前时,一段对话送进她的耳朵,打在她的心上,惊的她胆颤。 第141章 惟愿窗外人能中计 终于,季母等到了院子里亮起的灯光,她马上给季月青使了个眼色,又竖起耳朵,听到房门被轻轻打开的声音,隔着窗子,又见院墙上的身影只有一个,不由心下暗喜。 四道不可告人的目光穿过玻璃窗,同时盯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发出会心的冷笑。 当方子玉经过季母的那扇窗前时,恰好有一问一答跳入她的耳朵里,生生拽住了她的两只脚。 窗内,那对母女“嘁嘁喳喳”地说着,三声低两声高的。凡是想让窗外人听到的话,总能清楚地送出来。 方子玉听着听着,不禁心寒胆颤,接连打了几个哆嗦。 一时间,太多的问号一下涌进了方子玉的脑袋里,丫丫叉叉的,杂乱而拥挤,齐齐地戳着、刺着她的脑壳。 “婆婆为何一心希望我死掉?难道大姑姐也是她的同谋吗?” “我没有死在产床上,她们又想将我活活烙死在土炕上?” “为什么?她们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 “她们与我之间是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吗?” “大姑姐领养的那个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和月朋有关系吗?” “肖、肖玲?她们说的那个女人好像叫肖玲?她又是谁?” “月朋做了什么事?他难道真的会背叛我俩的感情吗?” “不!不可能!月朋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他对我的感情更是纯真而深厚的,他是决不会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情的。” “望舒!还有望舒,他是无辜的,他还那么小。他的亲奶奶和亲大姑会这样狠心吗?会狠心让他永远失去或离开自己的妈妈?” “我、我该怎么办?是装作没听到?还是进去问个究竟?” …… 方子玉感觉自己的头快要炸开了,却不能也不敢挪动半步,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脚要走向哪里。 几个小时前,在坠落深沟的那一刻,季月朋没有弃她不顾,而是将她背的更紧。 只一瞬间,他俩的心已经完全交融在一起,再难分清你我。 暖黄色的灯光里,乌泱泱的小飞虫聚成一团,一只飞蛾猛地扑过去,撞在灯泡上,随着“叮”的一声脆响,飞蛾落在地上,痛苦地扑棱着翅膀,被惊扰的小飞虫迅速散开,又很快聚拢。 “子玉,在有些人和事的中间,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不过,可不要小看了那层薄薄的纸,一旦捅破了,看到藏在后面的真相,你是否能坦然接受?或是断然舍弃?如果不能,千万不要去捅破它。” 爷爷的声音蓦然响起,穿过星河满载的苍穹,爷爷的话落下来,落在方子玉的心里,那些丫丫叉叉的问号齐刷刷地倒了下去。 擦干眼泪,方子玉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次梦游。从今后,她要更好的活着,好好和月朋一起过日子,好好陪伴望舒长大。 “子玉,你怎么了?整个人冷的像根冰棍一样。” 季月朋浑身酸疼,迷迷糊糊地问。 “月朋,我冷!我好冷啊!” “你感冒了?” “不、不是……好像、好像也有一点吧。” “不发烧啊!我还是起床找找,看看家里有没有感冒药。” “不用!我不想吃药,睡、睡一觉就会好的。” “再使劲往我怀里靠一靠,很快就不冷了。” 季月朋搂紧方子玉,将她肩头的被子掖紧实了。 第二天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季月朋更觉浑身酸疼,睁眼再看方子玉,只见她两眼愣愣地盯着石膏吊的天花板,苍白的脸色有些可怕。 望舒躺在床的里面,睡得正香。 “子玉,你能起来吗?我带你去村里的卫生室。” “不!我要回家,我们赶紧回家好吗?” “你这是怎么了?” “我很想很想回到我们自己的家中。” “为什么?” “不要问了,我只想回家,快点回家,越快越好。” “好吧,吃过早饭,我们就走。” 季父一早从果园里回家了,他左手提着一个竹篮,右胳膊挎着一个柳条筐。篮子里装着葡萄、苹果、山楂和风干的酸枣,筐子里装着笨鸡蛋和青菜。 果子都是从树上现摘的,菜是从地里现拔的,鸡蛋是最近两天刚下的,有白皮的,有红皮的,竟然还有几个是绿皮的。所有的东西都非常的新鲜,青菜的根上还散发着泥土温润的气息。 季母那两只眼睛看过篮子,又看过筐,冲着季父的后背,狠狠地剜了一下。 饭菜摆上桌子,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开始吃早饭。 “子玉,你很长时间没回来了,家里的木板床睡着还习惯吧?” 当着全家人的面,季母一脸关心地问。 方子玉含泪逗着望舒,没有回答。 “妈妈问你话呢,昨晚睡的还习惯吗?” 季月朋拿胳膊肘碰碰方子玉,提醒她。 “还好。” 方子玉不得不勉强答道。她眼含泪光,鄙夷地看了那个身为婆母娘的女人一眼,顿觉寒彻骨髓,瘦小的身体禁不住又打了个哆嗦。 这一切都落在季父的眼里,他一进门便看到方子玉的脸色不对,立刻联想起昨天季母说望弟长的像月朋的那番话,感觉事情有些不妙。 “昨天夜里一定是又发生了什么事,这个老太婆不会是真想作弄出什么妖蛾子来吧?” 季父心里暗想,两道疑惑的目光还是落在季母的脸上。尽管他已了解这个女人,她心里无论装着多么见不得人的事,脸上都不会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月青,快给你妹妹换个大碗,盛满鸡汤,看她那张小脸煞白煞白的,怎么白的跟纸人似的呢?昨天摔进深沟里吓了一跳,夜里一定是又没睡好,多喝些鸡汤补补。” 演吧,演吧,你就好好演给你的儿女和外人看吧,我方子玉是再不想看你演戏,再不想被你当做精彩表演的道具了。 “爸爸,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方子玉说完,忽地站起身,抱着望舒,走出大门。 “月朋,你是不是惹子玉生气了?” 季母跺着脚,一脸焦急地问。 “我没有啊!” 季月朋也无心再吃下去,他离开饭桌,拿起望舒的奶瓶、尿布等东西,胡乱丢进包里。匆忙中,他将舅爷爷的那本《黄帝内经》也塞了进去。 季母满腹委屈地在季月朋身旁帮忙收拾,眼泪又扑簌簌得落下来。 第142章 肖玲的来信 “你姥姥想她的重外孙,想的厉害,是亲自进城去了你家,才能看上望舒一眼的。现在,终于盼到你们带着他回家了,怎么也要让你姥姥再……” “娘,等下次吧,子玉她……” “不要说了,娘知道你夹在中间好难呀!子玉的头疼也好利索了,她怎么就不能带着我的大孙子在老家住些日子呢?我既能帮着她照看孩子,你在外面也少了很多的牵挂,可以把心扑在工作上,好好赚钱。这是多好的事啊!别人家的媳妇可都是求之不得呀!娘是没文化,入不了你媳妇的眼,更不知是哪一句话说错了?还是哪件事做错了?怎么又惹着她了呢?你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刚住一宿就走,左邻右舍又有的编排了。” “娘,您不要想多了。” “回家吧,你回去好好上班才是正事,把这些鸡蛋也带上,拿两个放在望舒的衣兜里。” “为什么要将生鸡蛋放在望舒的衣兜里?挤破了,粘到衣服上不好洗。” “娘是想煮熟了,放在望舒的衣兜里更好,可你媳妇急着要走,来得及吗?这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老规矩,孙子或孙女第一次回奶奶家,走时一定不能空着手,要是空着手走了,孩子长大后会说瞎话的。” “你拿些钱出来,装在望舒的兜里,破了祖上的先例,在外人听来岂不是更好?” 季父吐出一口烟,淡淡地说。 “我原来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咱又不和他们上班的一样,月月有工资领着,又有奖金拿着。咱家的钱一时不凑手,多了没有,少了又拿不出门。就是出去借,也得给我些时间吧?这不是紧赶着站在大门外要走吗?” 季母心里骂着季父又在装好人,嘴上却如此说。 “两个鸡蛋能值多少钱?家里不至于这点钱都没有吧?自己的孙子,无论多少,只要心意到了,怎么都好。” “娘,您不要迷信那些,为难自己了。会说瞎话的人,都是天生的,跟空不空手没关系。” 季母听着,心里那个气呀!一大早,这爷俩一唱一和的。丈夫是成心的,儿子不会也是故意的吧? 很快,摩托车载着季月朋一家三口出了季家山窝。 方子玉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逃离般的轻松中满是忧伤。 “子玉,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在一棵老槐树下,季月朋将摩托车停住,扭过头去问。 “没什么!我们还是快点回家吧。” “你这个样子,让我心里很难受,总该让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吧?” “昨天晚上,我起床上厕所,无意中听到妈妈和姐姐的话。” “她们都说了什么?” “我、我……” “你说呀!” “算了!我还是不说更好,只当是做了一场噩梦吧。” “有这么严重吗?你说出来听听。” “我是亲身感受过,又亲耳听到了,都不敢相信,你就更不会相信了。” “也许是误会呢?都是一家人,我们回去面对面说开就好了。” 季月朋说着,拧转车头,要回去。 “不!不要!一旦挑明,我俩的感情也许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我们这个家也会彻底完了。” “子玉,你在说些什么呀?!” “我很庆幸,我现在还活着,望舒能由亲生父母陪在身边长大。月朋,我是相信你的,我相信你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子玉,从认识你那天起,我的心便只属于你一个人,从没离开过。我听你的,我们回家,赶快回家。” 山间崎岖的小路在摩托车急促地碾压下,蜿蜒着两侧黄土地上依然蓬勃的绿意。 山风扑面,吹疼了季月朋内心深藏的羞耻。不错!他的心是属于方子玉的。然而,他的身体却被动地离开过她,虽然只有一次。 “今天下午,自华开着单位里的车,来接月青她们娘俩回家。中午,你不要在山上做饭了,我蒸豆腐卷,蒸好了,让月青给你送过去。” 季母说完,瞅了一眼大竹篮和柳条筐。 季父懂她的意思,却没像以往那样,走过去,提起篮子,挎上筐。 “既然月青要去山上,就让她自己挑了喜欢吃的,随便摘,随便拿。” 十一点刚过,季月青挎着篮子,上山给季父送饭。 “月青,你觉得爹一向对你怎样?” “爹,您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问我?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一颗山楂点住季月青的红唇,她装出像是有些不解地问。 “没有!你只回答我就好了。” 季父温和地说着,将最大最甜的几粒葡萄放到季月青的手里。 “从小到大,您能为我做的,都尽心尽力地做了。” “你弟弟呢?他对你怎样?” “他从小就懂事,听娘的话,听您的话,也听我的话。凡事都会帮我,替我出头。” “那你能答应爹一件事吗?” “什么事?” “以后不要领着望弟去你弟弟家中了,更不要说什么‘外甥随舅’之类的话。” “为什么?” 季月青虽然有些心虚,还是明知故问。 “有些事,有的人做了不敢说,有的人看懂了不想问,更不想听,各自心知肚明就好了。活人不易,活好更难。一个人是这样,一个家更是这样。有些事,该烂在肚子里的,就让它永远烂在肚子里吧。一定不要帮着你娘做伤害你弟媳的事,伤害了她,就是伤害了你弟弟,伤害了你侄子。你是个善良懂事的好孩子,既然念着月朋对你的好,就将爹的话记在心里。爹老了,你们姐弟三个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有钱难买一母人’呀。” “嗯。” 季月青应了一声,似是羞惭地低下头去。 季父深知“擒贼要擒王,打蛇打七寸”才是解决大事的硬道理。在自己的家中,季母是王,金钱则是她的七寸。 和季月青谈话后的第二天,季父郑重地对季母表示,她如果胆敢搅的季月朋家庭不和,以后休想再拿到他挣的钱,一分钱也休想。 季月青收到肖玲的第一封来信,也是她的最后一封来信。准确的说,那是一封绝交信。除了熟悉的笔迹,没有留下能联系到寄信人的任何信息,内容更是简单。 月青: 你好! 我已经开启新的生活,曾经与我有关的所有人,所有事,从此全部清零,再无一星半点的瓜葛。 …… 季月青匆匆回了趟季家山窝。 季母看完肖玲的来信,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没有想到肖玲竟是个心狠意绝的,幸而那夜没将望弟的身世说透,抛给窗外的方子玉。 第143章 请不要叫我小神童 早晨七点多钟,明媚的阳光柔和地照拂着天上人间,穿过行道树的树冠,法桐叶或银杏叶的影子落在行人的脸上、身上,或错落,或重叠,随了他们赶路的节奏流动起来,时快时慢。 在一条贯穿南北的人行道上,又出现了一老一小,祖孙二人,一头银丝与一头黑发沐浴在阳光中,都是亮闪闪的,一只苍老的大手牵着一只稚嫩的小手,很是放松地走着,走向柏油公路尽头的一所幼儿园。 很多骑车上班的行人即使再匆忙,也不由地放慢了速度,或与这祖孙二人打着招呼,或是投去艳羡的目光。 “大姨,您真是好福气啊,有个神童做孙子。” “小神童,这么早就去幼儿园呀。” …… 宋母微笑着,一一回应。 “叔叔好!阿姨好!我只是一个聪明又努力的孩子,请你们以后不要再叫我小神童,叫我宋林或是林林。” “啧啧!这个林林,的确非同一般。” 路人听了,齐声称赞。 幼儿园到了,林林背着小书包与宋母说了一声奶奶再见,走到大门口,又转身跑回来。 “你怎么又回来了?” “奶奶,晚饭我想喝小米稀饭,吃油煎包。” “你想吃什么馅的?” “嗯,什么馅的呢?”林林歪着小脑袋想了想,昂起小脸问:“奶奶今天想吃什么馅的?” “水萝卜鸡蛋馅的、米豆猪肉馅的、韭菜虾米馅的……” “那我们吃米豆猪肉馅的吧,爸爸妈妈也喜欢吃,大家都喜欢,吃的才高兴。” “林林想的真周到!下午你爸爸出差回来,和妈妈一起来幼儿园,接上你,哪里也不要去了,直接去奶奶家。” “好呀!到时候我会帮爸爸和妈妈都长出一双翅膀,我们一起快快飞去奶奶家。” “宋林,快跟你奶奶说再见吧,老师在向我们招手了。” 路过林林身边的几个小朋友先后停下,有一个拉起他的手催促道。 林林上幼儿园后,宋达之和梅络英提出搬回自己的家中,以减轻宋母每日的操劳,她欣然同意。 有关距离产生美,宋母理解体会的更深更广,它不仅适用于朋友、恋人和新婚的小夫妻,于家人也是,尤其是两代人之间。 想让代沟里常年生长着和谐之花,彼此生活在独立的空间,让言语和行动获得相对纯粹的自由,是不可或缺的。 一世为人,流年斗转。 前半生,日子看似稠密。工作是经线,家庭做纬线,时时忙于编织种种想要的生活,很多人忽略甚至失去了自我。 半百梦醒,自问是谁? 后半生,光阴已是稀薄。经线不在,纬线分支,是时候退出儿女的生活,为自己活一回,好好的活一回了。 源于一个精子和卵子的结合,生命的诞生是必然的,也是偶然的。之后的每一刻,它都将面临着消殒。所以,不要惧怕那个叫做“死亡”的名词或是形式吧。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不可更改的,就要去接纳。 人生迟暮,何必嗟叹去日无多。 换个角度去想,又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站在人生的边缘,既可以回望昨天,也可以展望明天。 回望时,曾经走过的漫漫长路上,岁月之花开的鲜亮如初;展望时,前方一览无余,死神在归途的路上静候。安心乐享当下吧,悦纳时光,拥抱生活,做到真正的爱自己,学会与自己相处,与心灵对话。赋予死神更多的耐心去等待,让自己多活几天,快乐健康的多活几天,完成对生命整体的重建与尊重。 宋达之一家三口搬走后,宋母很快适应了独居的生活。她并不像有些同龄人那样,感受到的是空巢中的寂寞和冷清。 每一天,宋母都将属于自己的生活过的恬静而充实,料理好饮食起居后的闲暇时光,她或信手涂鸦地画一幅画,或气定神闲地写几张毛笔字,或去阳台上浇浇花,或打扫一下室内地卫生,或去户外走一走,或…… 过一段时间,宋母会做一桌拿手的饭菜,邀请儿子一家三口过来同吃,充分地享受一下小别后聚餐的欢愉。 每个月,宋达之都会尽量抽出一个不用加班的周末,带上宋母,一家四口或外出游玩,或逛街购物。 宋达之不在家,梅络英工作又忙时,只需一个电话,宋母随时接送林林去幼儿园。 这次,宋达之外出学习半个月。 同往常一样,他学习结束,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和梅络英一起去幼儿园接林林。他俩并排骑行,边走边聊,梅络英提议今晚在外面吃,宋达之欣然同意。 几天前,一家饭店在门前支起烧烤摊,烤的毛蛋好吃又不贵。 有几个同事先后约梅络英去吃,她都婉言推辞了。 “爸爸!妈妈!” 林林背着小书包,张开双臂,带着小鸟一样的欢乐,高兴地呼喊着,连蹦带跳地扑过去。 宋达之和梅络英一人伸出一只胳膊,将他揽入怀中。 “爸爸,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好想你呀!” 林林说着,在宋达之的额头和双颊上用力亲了一下。 “爸爸也好想好想你呀!” 宋达之说着,将林林高高地举过头顶。 “我知道,爸爸还会想妈妈,想奶奶。” “我也想要林林爸爸这样的好爸爸。” 几个小朋友羡慕地看着高高在上的林林,纷纷对自己的妈妈提出要求。 “我尿床了,爸爸会说我羞不羞啊!” “我爸爸还不如你爸爸,我尿床了,他会骂我,骂的好凶啊!” “我爸爸更差劲,他如果发现我尿床了,会举起他的大熊掌,打我的小屁股,打的好疼。” “林林的爸爸真好啊!林林要是尿床了,他爸爸会说那是一幅世界地图,上面有好望角,有……” “有大西洋。” “有太平洋。” “还有亚马逊河。” …… 小朋友们又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说着,纷纷掰起了小小的手指头,一一转述着林林曾对他们说过的话,妈妈们无可应对。 宋达之放下林林,将那几个小朋友也依次抱起来,举过头顶,又放下,让他们小小的心愿也得到了满足,小朋友们对林林的友好立刻又增加了几分。 第144章 风雨无阻一碗粥 “妈妈熬的小米粥就是香啊!好久没喝了,真想一口气喝下三碗两碗的。” 一打开家门,宋达之有些夸张地抽动着鼻孔,大声说。 “妈妈今天包的包子花样怎么这样多呀?而且个个小巧又漂亮!” 梅络英赶紧附和着,发自肺腑地赞叹不已。 “奶奶,我要吃‘小鱼’和‘元宝’,吃条‘小鱼’游的快,吃个‘元宝’没烦恼。” “好!奶奶包完最后一个,就可以下锅煎了。” “喝一口小米粥,再吃一口烤毛蛋,想想就要流口水了。妈妈,我们今晚带上小米粥出去吃,包子先放进冰箱里,留做明天的早餐好吗?” 宋达之既不想让梅络英的愿望延迟,也不想让宋母的盛情减分,折中地说。 “好呀!好呀!奶奶喜欢吃凤凰蛋,不喜欢吃实蛋。到时候我会跟老板说,请他多挑一些凤凰蛋,烤的火候要大一点,吃起来会又鲜又香。” “有林琳在真好!奶奶不用为自己想吃什么操心了。不过,我们好像还有一件事没做呢?” “我知道,要先盛一碗粥,给楼下的那个老奶奶送去。” 林林说的那个老奶奶姓张,宋母与她素昧平生。 几年前,她住进这栋楼后一间昏暗狭小的储藏室里。 听一些邻居说,张奶奶的儿子因贪污罪入狱。 当时,为了帮她的儿子减刑,老人拿出所有的积蓄,最后将房子也卖了。 张奶奶的儿子入狱不久,她的儿媳便提出离婚。离婚后,儿媳带着她唯一的孙女儿改嫁到异乡。 她的老伴儿没能经受住这样的打击,很快病倒,去世。 从此,宋母只要在家,每天下午煮粥,都会多煮一碗,给她送去,寒来暑往,风雨无阻。 自古流传下来俗语很多,也很现实。 比如,虎落平原遭犬欺,落市的凤凰不如鸡。 比如,宁欺老,不欺少。 再比如…… 凡此种种,世态炎凉,这位张奶奶于朝夕之间饱尝了,宋母的善心令她感激不尽。 而宋母却安慰老人,让她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她也不过是在锅里多加一些水罢了,顺手的事。 “爸爸,您慢点走,我还要带一包干脆面,让老奶奶也尝尝我和小朋友们都喜欢吃的零食。” “老奶奶没几颗牙了,咬不动。”梅络英说:“给她带块蛋糕吧。” “她可以用开水泡着吃,像吃方便面一样;也可以掰碎了,放进嘴里含着,像吃糖一样。” 宋林一手拿着一包干脆面,一手拿着一块蛋糕,跑在宋达之的前面。 “奶奶,刚才老奶奶拿着蛋糕和干脆面,又哭了,爸爸说是被我感动的。我觉的她是在想自己的儿女或是孙子了,她难道没有儿孙吗?” 一家四口走在路上,林林边说边提出疑问。 “她有孩子,是一个儿子。” “那她儿子怎么不来看她呢?” “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坐火车慢,坐汽车更慢,他可以坐飞机呀,飞回来看老奶奶,很快的。” “他是不能回来的。” “为什么?” “他做了不该……” “林林,爸爸给你讲一个奶奶曾给我讲过的故事,你就明白老奶奶的儿子为什么不能回来看她了。” 宋达之将示意的目光投向宋母,笑着接过她的话。 “好!爸爸快讲。”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有个老头儿起的很早,天还没亮,他已经在月光下推着村头的石碾磨谷子了。他一圈一圈地推着,忽然从碾台底下钻出一只金灿灿的老母鸡。紧接着,后面又跳出一群小鸡仔,也都是金灿灿的。老头儿一时被晃花了眼,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碾台上扫谷子的扫帚忽然掉下来,扫帚把正巧砸中一只小鸡的头,那只小鸡扑棱了一下翅膀,一头栽倒,竟然变成了一只金元宝。老头儿看见,高兴坏了,急忙弯腰捡起,揣进怀里。转念又一想,那只老母鸡一定是一块更大的金元宝变的。于是,他急急地拿起扫帚,追打老母鸡,不但没打着,反而被老母鸡灵巧地反扑过来,狠狠地啄了一口,啄在他的脚背上,老头儿痛的弯下腰去。等他再抬起头,那群金鸡早不见了踪影。” “然后呢?” “老头儿草草碾完谷子,揣着那只金元宝,带着遗憾回到家中,脚背上的伤口也肿胀起来,很快肿的跟发大了的老面馒头似的。他敷了一段时间的草药,伤口不见好,反而化脓了。远的、近的、有名的、没名的医生都给他看过了,各种各样的药吃了一大堆,非但不见好,脚背上反而露出了骨头,白森森的,有些可怕。人人都在说老头儿的那只脚恐怕保不住时,那只小鸡变的金元宝也花的一分不剩,奇迹……” 讲到这里,宋达之放慢了语速。 “爸爸,是不是那个小金鸡变成的金元宝花光了,老头儿脚背的伤一下就好了?” “对!他的伤瞬间好了。不过,他的脚背上永远留下一块丑陋的伤疤。” “那块伤疤是提醒老头儿以后再也不要贪心了。老奶奶的儿子犯了很大很大的错误,他也不该有太多太多的贪心,对吗?” “很对!” “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改正错误,等改好了,会回来看老奶奶的,对吗?” “我们林林说的很对。” 宋母摸摸孙子的头,笑眯眯地夸奖道。 “林林真棒!对老奶奶为什么哭了这件事,观察的细致又敏锐,产生了与爸爸的不同感受与所想,妈妈真为你高兴。” “你的理解能力和领悟能力不但又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还学会举一反三了。看来爸爸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你找到并运用了更好的阅读方法。” “那是一定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嘛!你不在家,我还帮奶奶拖地、浇花,帮妈妈洗菜、摆正鞋子,洗自己的小袜子呢。爸爸,我是不是个家务小能手呀?” “你不但是个家务小能手,还是个小小的男子汉了。” “爸爸,你是不是也该奖励我一下呢?” “你想要的什么样的奖励?” “今晚吃毛蛋,我想吃到打饱嗝儿,不是一个,是一串的那种。” “那样不好吧,吃撑了,会伤到脾胃,损害身体健康,影响长高的。” “我再吃几个山楂片,不是很快就消化了吗?” “吃撑了难受,是要自己负责的。” “没问题!我都是男子汉了,肚子哪能没数?它会很诚实地告诉我能装进去多少好吃的。” 第145章 狂吃被厌恶的猪大肠 辣椒丝,红的,绿的,像臭烘烘的猪大肠褶皱里开出来的花,鲜艳夺目。 风刮的很乱,从半开着的窗子扑入厨房,铁锅里呛人的辣味伴着臭味起舞,钻入方子玉的鼻子,她的眼泪肆意流淌,像两条小溪,汩汩地流着,爬过瘦削的双颊,滑过凹陷的两腮,流过细弱的脖子,被高高凸起的锁骨兜住。 开着“花”的猪大肠被盛入雪白的瓷盘里,放在茶几上。 方子玉和着眼泪,疯狂地吞吃着臭烘烘的猪大肠,直辣的舌根发麻,胃里冒火,心里才觉得暖和一些,好受一点。 人世间虚长光阴二十多载,不要说是吃猪大肠了,即使饭桌上有一盘猪大肠,方子玉也是见不得的。 小时候,饭桌上如果有一盘很好吃的菜,方子程为了多吃一些,会在方子玉耳边小声嘀咕一句:“这东西跟猪大肠一样,吃起来真香啊!” 于是,那盘菜连被方子玉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 方子圆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她是何时进来的,方子玉并没有察觉。 “子玉,你怎么了?” 方子圆的声音不大,她怕吓着方子玉。 尽管如此,方子玉的手还是抖了一下,筷子夹着的一段猪大肠“噗的”掉在桌子上。她看一眼方子圆,忙低下头,擦干眼泪,再抬起头时,一丝努力挤出的笑容勉强挂在嘴角。 “姐姐,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你竟然吃起猪大肠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有些人,有些事,外面看着挺好的,内里跟猪大肠一样,不但让人恶心,还躲不掉,扔不得。” 方子玉说着,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子玉,发生什么事了?” 方子圆轻轻揽过方子玉的肩膀,急切而心疼地问。 “姐姐,你不要问了,让我靠在你的肩膀上,哭一会儿就好了。” 季母将季父上次的话解读成警告,心里自觉是受了天大的侮辱。然而,金钱的确是她的七寸,她不好因此发作,心里越发恨毒了方子玉。 夜深人静时,季母心内时常纳闷,那天夜里她和季月青的谈话,该送进方子玉耳朵里的,应该都送进去了,怎么没收到应有的效果呢?她是真傻呢?还是在装傻? 肖玲的来信,迫使季母改变主意,她不再希望方子玉提出离婚,转而希望她与季月朋时常发生些冲突,淡了夫妻间的感情,一样能让她和季月朋的母子情再回到从前。 季母一反常态,又带上一脸大度可亲的笑容,走进了方子玉的家门,她专挑季月朋不在的时候,摇身一变,变成一只大腹便便的苍蝇,寻着缝便下蛆,不着痕迹地拿望弟说事,恰到好处的刺痛一下方子玉的心。 在某些事情上,女人的第六感的确是很准的。 第一次见到望弟,方子玉就有一种奇妙的预感。 季母和季月青深夜的那场对话,给她的第六感打出了足够的高分。 方子玉不愿对方子圆说出望弟的事。一是没有真凭实据,确切地说,是季母已经隐晦地传递出来,方子玉不愿相信,也没有接招;二是怕说出来,不但自己心头的包袱丢不掉,反而带累方子圆替她一起背着;三是怕方子圆因此瞧不起季月朋。 “望舒呢?” 等方子玉的心情平复下来,方子圆问。 “被抱去他大姑家了。” “你婆婆来了?” “和望舒他爷爷一起来的。” “她又对你说什么或做什么了?” “姐姐,不要提她了,陪我一起吃猪大肠吧。我第一次做,你尝尝味道怎么样?我们一起将这一大盘都消灭掉。” 方子玉笑着,又夹起一块猪大肠,丢进嘴里,努力地咀嚼着,吞咽着。 她的笑,比哭更令人难受。 方子圆放下手里的保温桶,坐在方子玉对面。 “子玉,这个周末我们学校组织师生一起去爬山,如果天气好的话,你也去吧,出去散散心,重温一下学生时代的感觉。” “好。”方子玉吞下刚放进嘴里的一截猪大肠,点点头,停顿了一下,忽然问:“姐姐,我是不是得了抑郁症?” “抑郁症?谁跟你这么说的?” “月朋的舅爷爷在他的那本《黄帝内经》上做了很多注释,其中一处写着心寒不但会导致身体发生一系列病变,还会让人患上一种西医所谓‘抑郁症’的心理疾病。不止一次,我总觉得心里很冷,冷的想要发颤。前几天,我去新华书店,也看到一本和抑郁症有关的书。书上说性格内向、追求完美、做事特别认真的人,是很容易患上抑郁症的。其中列举的很多症状我也有,比如经常性的内疚自责、睡眠不好、倦怠乏力、暗自流泪、情绪低落等。” “像抑郁症这样的标签,可不要胡乱往自己身上贴。生活中总会遇到一些烦心事,你说的这些症状很多人都会有的。无论内心多么强大的人,也难免会有情绪低落的时候,你觉得姐姐是不是一个坚强又开朗的人?” “我学会并理解坚强和开朗这两个词时,首先想到的第一个人是爷爷,第二个人就是你。” “爷爷在世时,他的情绪也是有起伏的,我就更不用说了。只是我们一旦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低落时,会尽快调整,从中走出来。”方子圆微笑着说完,略作停顿后,又看着方子玉问:“你说笑一定是件好事吗?” “怎么不是呢?人只有在开心、高兴或快乐时,才会笑啊。” “人要是长时间微笑会怎样?” “脸上的肌肉会受不了的。” “要是长时间大笑呢?” “大脑会缺氧,令人头晕脑胀的。” “你还记得小时候,爷爷和我们一起做的一个游戏吗?” 第146章 奇特的女诗人 “是不是小山羊舔手心的那个游戏?” “对!小时候,当我们烦了或闷了,爷爷会给我们讲故事,陪我们做游戏。一次,爷爷捏了一撮捣碎的细盐粒,洒在我俩的手心里,然后对着院里的一只小山羊招招手,它高兴地走过来,舔食着我们手里的盐粒。真想不到,小山羊是那么的纯洁可爱,舌头却是如此的粗糙不堪。它只要在我们的手心上轻轻舔一下,我们就会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一笑,就收不住了,直笑地抱着肚子,滚在爷爷的怀里。” “偶尔,我们会笑的头晕脑胀,两行眼泪也会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流下来。这时,爷爷马上挥起他的一双大手,驱赶小山羊,它只好‘咩咩’地叫着,恋恋不舍地走开去。现在想来,它那一步三回头的样子,依然是我见犹怜。” “后来,我从书上看到了这种游戏的升级版,是一种杀人不见血的刑罚——笑刑。” “笑刑?笑怎么会成为一种刑罚呢?” “笑刑源自汉朝的贵族和士大夫阶层,当时只是用于惩戒犯错的人或逼问口供,目的并不是让人死去。然而,到了十七世纪的欧洲,天主教和马丁路德创立的新教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斗争,几乎席卷了整个欧洲大陆。从表面看上去,这场宗教战争是颇为文明和人道的,不允许在刑讯逼供中伤及或残害战俘的肉体。于是,笑刑被广而推之。行刑者一般就地取材,或是将犯人绑在椅子上、桌子上,或是捆住其手脚,扔在地上,脱去他们的鞋袜,在脚心涂上蜂蜜、食盐或白糖等山羊喜欢的饵料。在一旁等候的山羊迫不及待地走过去,伸出那条生满倒刺的舌头,对着犯人的脚心舔下去。只一下,一股难耐的奇痒瞬间贯穿身心,犯人会不受控制地爆发出一连串的大笑。饵料一旦舔光,行刑者会再涂一层,让山羊接着舔,直到犯人求饶招供或死去为止。” “是不是只有具备天生不怕痒的体质,才能逃过此劫?” “是的,不过这样的人是极少极少的。在残酷而持久的一场场战争中,往往会令人类的某些群体泯灭了人性,什么样的刑罚都能想的出来。” “和平时代也不乏伪善之人,她们明明是一条凶狠恶毒的狼,却偏偏能伪装成一只善良弱小的羊。” “笑刑看似人道,却比其它的刑罚更加残酷无情。在整个行刑过程中,犯人都会笑的过于激烈和持久。他的内心是多么渴望能停下来,停下来换一口气,哪怕只是一小口气。然而,他无法停下来,他已经阻止不了发自身体的笑的本能,而陷入精神的崩溃,然后一步一步的,慢慢窒息而死。” “真是一种假面而变态的残忍。” “现在,你还觉得情绪低落完全是一件坏事吗?” “也许、也许它是在无声地提醒我们,该做一下情绪方面的自我调整了。” “你这样理解就对了。” “姐姐,你听。” 方子玉扔下筷子,起身按下复读机的播放键,一首《b小调第十四交响曲》的旋律舒缓悠扬地响起。 “你选的曲子真不错!一入耳,即产生一种轻松愉悦感,是谁的?” “莫扎特的。书上说,抑郁症患者要多听他的音乐,有利于病情的恢复,我就买了。不过,我更喜欢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星空》、《昨日重现》、《秋的私语》,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命运交响曲》。” “还是多听一些让人感到轻松快乐的音乐,这对你好,对望舒的身心发育也是有好处的。” “是啊,昨天夜里,望舒老是哭,怎么哄他,他也不睡。我试着放了那首《催眠曲》,他立刻不哭了,很快便安静下来,小脸上显出一副认真倾听的神情。听着听着,他的眼皮慢慢合拢,睡去,嘴角上竟然还带着笑。看他睡的甜美,我的心情也渐渐好起来。昨晚睡的还不错,好像也没做那么多的梦了。” “既然《催眠曲》有益于你和望舒的睡眠,就坚持在睡前听吧。你如果留心观察,会发现小婴儿其实是很聪明、很爱妈妈的,他们虽然不会说话,却能敏锐地感受到妈妈情绪上的细微变化。” “是吗?” “涵墨早上醒来,第一眼看到我,如果我的心情很好,微笑着抱起他,微笑着和他说一会话儿,他这一天都会表现的很好。反之,他这一天会显得烦躁不安,或是没来由地哭闹。最近,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微笑,微笑,再微笑。有时醒来,不等眼睛睁开,先就笑了,这一整天心情都会很好。” “从明天起,我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也要微笑,微笑,再微笑。” “望舒睡了,你也跟着好好睡一会儿。有时间不要总是捧着书本看个不停,要多花些心思在吃的方面。自古民以食为天,可见吃饭是头等大事,一定不能凑合。只要一日三餐吃的按时,吃的可口,身体就会好,情绪自然也会跟着好起来。炒菜时要多放葱、姜、蒜、花椒、胡椒等热性的调料,可以辅助去除你体内的寒气。两餐之间,多吃些维生素c含量高的水果和蔬菜。望舒醒了,要多抱他去外面晒太阳,多跟快乐的人在一起,聊一些开心的事,不要总是待在家中。” “姐姐,你放心吧。为了望舒,我会让自己的情绪越来越好;为了不让那股作妖的‘东风’称心如愿,我更会活的好好的。” “也为了月朋。” “还有姐姐你呀!我活的不好,你会很难过的。如果、如果爷爷在天上看到了,也会心疼的。” “心情不好时,多回想一下和爷爷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让我们一起加油,都活出精彩的自己。” “好!让我们一起加油!” 方子圆起身取来碗和饭勺,拧开保温桶的盖子,玉米的清香和着排骨的肉香袅袅飘起,猪大肠的臭味羞惭地滑入风的罅隙,夺门而逃。 “你最喜欢吃的鲜玉米,跟排骨一起炖出来,又香又甜,赶紧吃一块,尝尝味道怎样?” 方子玉放下筷子,用手抓起一块玉米,大口大口地啃着油亮饱满的玉米粒。 “真香!真好吃!姐姐,你也吃呀!” “喝口汤再吃,小心噎着。” 那一刻,方子圆欣慰地笑了,她相信方子玉会从抑郁症中走出来的。 周末一早,天清气爽,云蒸霞蔚。 方子玉抱着望舒,加入到方子圆学校组织的爬山活动中。 望舒一向不认生,他在一个个陌生的或是年长、或是年轻的怀抱中传递着,到达山顶时,才探身招手,要方子玉抱他。 大家喟叹着,如此一个小小的人儿竟也知道心疼妈妈了,心中又添了一重对他的喜爱,故意逗弄着他,不让方子玉抱他,他也不哭,只是咿咿呀呀地发出抗议,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一位年长的老师好心地提醒方子玉,小孩子不认生,是好事,也是坏事。等望舒学会走路,再带他出门时,一定要看紧了,不要让他离开大人的视线,万一遇到人贩子,是很容易被抱走的。 方子玉感激地谢过他,将他的话记在心里。 站在高高的山顶上,方子玉怀抱望舒,沐浴在一轮红日攀升的温情中,听取阵阵的欢歌或嬉闹声不时弹拨到巨石或古树后发出的回响,内心慢慢变的敞亮起来,快乐随之不断涌入。她迎上方子圆的目光,送出明媚的微笑。 一阵秋风过处,几片枯黄的落叶摇摇颤颤,终是脱离了枝头,在略显稀薄高冷的晨光中追逐、零落。 方子玉见了,竟不似以往,居然没有生出太多凝重悲秋的情愫,而是想起方子圆说过的宋达慧的一个诗友,她的内心敏感多情又奇特—— 每年的秋天一到,这位女诗人都会冲进商店,狂买方便面,原味的、麻辣的…… 原来,女诗人看不得秋天的落日,更见不得在秋风或秋雨中飘零的落叶。每每看见了,总会泪流不止。此时,只需煮些面片、面条、面疙瘩之类的,开锅后撒入大量的白胡椒粉搅匀,趁热吸吸溜溜地喝下一大碗,泪水即止。 尤为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女诗人的空饭碗常常还没放稳,忽而灵感造访,当下提笔疾书,便有一首或一组佳作跃然纸上。略作删改,寄出,很快被杂志或报纸刊登,转载,稿酬不断,八方飞来,银两虽散,却是卖文所得,女诗人的成就感斐然,是再多的金钱也无法构建起来的。 后来,这位女诗人竟爱上了秋天。 她还发现方便面比其他面食都好,煮起来不但节约时间,且口味俱佳,更能催发她心底的诗情。 第147章 信中信能否挽回出轨心 涵墨未满周岁,不但会说话了,而且吐字也清晰,还能准确模仿出教他说话的人的表情和语气。 老一辈人的经验之谈,早说话的孩子长大了,口才都是极好的,王父王母大为高兴。 刚满周岁的涵墨扶着桌、椅、沙发等,走的有模有样了。 在他生日过后的一天,方子圆不在家时,王父王母悄悄让他“抓周”,想以此预测一下他将来的志向。 王父将提前准备好的物件一一摆放在一张矮脚大方桌上,一只派克钢笔、一把弹弓、一顶军帽、一副扑克牌、一个老式的算盘、一杆秤、一本书,任由他自己抓取。 涵墨扶着桌子,左看看,右看看,一伸手,竟然将那副扑克牌抓在手中。 王父王母对视一眼,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手心不觉冒出冷汗,这难道是天意吗? 王母痛苦地闭上眼睛,揪住胸口。 王父紧张地握起拳头,盯住孙子。 涵墨看着手里的那副扑克牌,忽然皱起眉头,用力摔到地上。 那“啪的”一声如同惊雷过后的天籁,王母睁开眼一看,高兴地差一点落下泪来,她捂住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慢慢坐定。 涵墨迈着一双小脚,转到方桌的对面,拿起军帽戴在头上,冲着王父王母笑了笑,清澈的目光又落回到桌子上,扫来扫去,锁定那只派克钢笔后,他踮起小脚,努力拿到手中,又拽过那本书,攥紧钢笔,在封面上来来回回地划着。 “这孩子好,将来一定会大有出息的。” 王母的心跳已经放缓,她惊喜地说。 “错不了!一点都错不了!我们的孙子将来会很有出息的。” 又是一个周末,方母打电话给方子圆,低沉的语调里充满了焦虑和羞愤。 “你嫂子在外面有人了。” “妈妈,您是怎么知道的?” “从你哥哥家座机电话的分机里听到的。” “您怎么能偷听别人的电话呢?” “这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要是不偷听,能知道吗?” “这种事可千万不能乱说,不要说您没有真凭实据,即使有……” “你妈我是那种胡编乱造、无中生有的人吗?再说了,这是什么事呀?我能掂不出个轻重吗?” “妈妈,您不要着急,更不要生气,您在电话里都听到什么了?” “他俩约好了,今晚去一家饭店。那家饭店叫什么来着?哎呦!看我这脑子,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 方母努力回忆着,在电话那端拍的额头噼啪作响。 “妈妈,您又心急了,去饭店吃饭也是正常的事,他们也许是在一起谈工作呢,您不要疑神疑鬼的。” “什么谈工作啊!你非要我将那些难听的话也说出口吗?” “只凭吃饭这件事,也不能……” “好!我就豁出这张老脸,闭着眼睛说吧,你可要坐稳了。那男的问你嫂子,你那地方这会儿是不是又在淌水了?” “分机里又不是字字句句都能听的真切,人家也许是问家里的水龙头还淌不淌水呢?” “你呀!你呀!枉是结了婚的女人。‘敲鼓要敲心,听话要听音’。他们的话,我听实了;那话的音,我也听准了。那男人问话的语气很暧昧!你嫂子没有回答,只是笑,笑的也很暧昧!” 电话里的男人姓苟,外号“钻天的鹞子”,年纪轻轻的,不但儿女双全,还是兮和市教育局的副局长,他的儿子今年入园,在钱梅朵任教的班级。 第一眼见到钱梅朵,苟局长对她的美色垂涎三尺,夜不成寐。 第一次,苟局长送给钱梅朵的是一支国外进口的高级口红。钱梅朵礼貌地推辞一番,还是收下了。以后再送她东西,她却再不肯收。 苟局长多精明呀!一个货真价实的官场老油子,情场多面手。他一早看穿了钱梅朵的心思,她最想要的不是物质,而是权利。 只要手中有了权,还愁兜里没有钱吗? 然而,苟局长一向只在喜欢的女人身上花钱,从不愿为了她们而动用手中的权利。于钱梅朵则不同,他甘愿破例,承诺尽快帮她坐上副园长的位子。 几天前,苟局长与钱梅朵第一次幽会,正当二人的情欲高涨时,手机的铃声忽然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急促地响起来。 苟局长一看,是顶头上司的夫人打来的,他不敢有丝毫怠慢,急忙接起,毕恭毕敬地听完,虽然他很是不舍,还是丢下钱梅朵走了。 钱梅朵对着他的背影,很是恶心地“呸”了一口。 “我哥哥最近怎样?他……” “你哥哥呀,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婆迷,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他除了学习好,工作好,在其他事情上就愚钝了。” “有一件大事,除了我哥哥和我嫂子,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什么大事?” “我说了,您心里有数就行,千万不要再旧事重提,更不要让我爸爸知道。” “你快说吧,我听了一定会将它烂在肚子里的。” 于是,方子圆将几年前方子程自杀未遂的事和盘托给方母。 “这都是哪一世造下的冤孽呀!”方母听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嘴里喃喃地说着:“差一点我就没了儿子了。” “妈妈,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哥哥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您就不要哭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总不能由着他们继续乱来吧?这样下去,你哥哥迟早会知道的。他万一知道了,会不会又要了他的命呢?” “妈妈,您知道兮和市的电影院在哪儿吗?” 方子圆略一思忖,问方母。 “知道。我和胖婶一起逛街,路过好几次。” “我嫂子最喜欢看电影了,您去买两张今晚的电影票,开场时间不要太早的,也不要太晚的,要在他们约定时间之前的半小时左右。票买好了,您马上去我哥哥的单位,亲手交给他,一定不能让我嫂子知道票是您给他们买的。” “以后呢?他们会不会还要搞在一起?” “您放心吧,剩下的事交给我了。” 涵墨该断奶了,王母昨天抱着他,回了王家庄。 方子圆独自一人,正想好好的静一静,彻底放松一下身心。不料,方母又抛出如此一枚重磅炸弹。 挂断方母的电话,最后一壶水也烧开了。 方子圆走进厨房,提起壶,转身走进卫生间,放在地上,又揭开橡木澡盆上面的盖子,热气忽地升腾起来,她一伸手拧开水龙头,凉水哗啦啦落入澡盆,成片的热气被冲出一个豁口,爷爷雕刻的那朵荷花霎时被赋予了生命的律动。 方子圆想在卫生间安装一台电热水器,大人和孩子冬天洗澡更方便,上次攒的钱给王海波拿去买,钱花光了,也没买回家。 躺进浴盆里,温热的水抚摸着方子圆的身体,蓬松着她的思绪。想个什么办法才好呢?既不会伤了她与钱梅朵之间的和气,又能让她珍惜家庭,珍惜方子程对她的爱。 深夜,方子圆坐在灯下,她在写一封信。 第148章 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电影是一部情感热片,一大批影迷翘首以盼,今晚终于在兮和市电影院上映了。 钱梅朵的观影计划提前了,她开心地挽着方子程的胳膊,拥挤在热闹入场的人流中。 上次的幽会,因一条宠物狗,苟局长临阵收“枪”而去,钱梅朵心生挫败的同时,一股莫名的恶心腾起,牵扯出缠绕不清的鄙视和痛恨。至于是对他的?还是对自己的?钱梅朵不愿也不敢去想。他竟然很快又约她了。哼!她可不像他,是那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货色。为了一张没有背书的权利支票,而成为被色猫玩弄于掌心的耗子。 钱梅朵要先晾一晾那姓苟的,等看完这场电影以后再说。 随着影片故事情节的推进,钱梅朵想象着苟局长等她不到而欲火中烧的样子,不由“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方子程剥开一块巧克力,送进她的嘴里,也跟着笑了。 夹在电影散场的人流中,钱梅朵的意识有过一霎那的飘忽,她将苟局长的约会抛在脑后,和方子程在街头吃过宵夜,优哉游哉地行进在回家的路上。 一个带着香甜气味的饱嗝儿冲出钱梅朵的喉咙,一股喧嚣的躁动蓦地蔓延开去,叫骂声、叫好声、哭喊声,一声绕过一声,扭缠在一起,牢牢吸引住她的视线,拽着她的双脚,改变了方向。 “给我打!狠狠地打!好好惩治一下这个不要脸的骚货、烂货、狐狸精。” 一个丰腴的中年女人肩背皮包,双臂环抱在胸前,她高冷的命令中充满仇恨和蔑视。两道尖利的目光在霓虹灯的映射下,显出几分诡异,几分游离。一张圆圆的脸上,雪白而厚实的脂粉颤颤的,双颊两侧趴伏着的几条暗黄色皱纹的沟壑,抖抖的,细长而破碎。 一个年轻女子蜷曲着半裸的身体,球一样,被拳打着,脚踢着,哀嚎着在地上滚来滚去。 “剪掉她的头发,塞进她那个骚逼烂臭的浪尻子里,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再勾引我姐夫了?” 一个敦实泼辣的围殴者激愤地说着,反身从中年女人精致的皮包里掏出一把闪亮的剪刀,马上有人薅起年轻女子的一大把头发,有人动手去扒她的裤子。 地上球一样的年轻女子蜷曲的更紧实了,她凄厉地哭着求救,围观的人皆冷眼相向,有人还拍起了巴掌,不等苟局长的名字完整的从她嘴里喊出来,她的嘴巴已经被一只臭袜子给堵住了,堵的结结实实。 一个男人的影子游走在人缝中,衣冠楚楚,摇摆而去。 钱梅朵眼尖,一下捕捉到了那个影子的主人,正是今晚约会她的苟局长。她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变的煞白,手心里沁出一汪冷汗。 “梅朵,你怎么了?” “没什么!这么晚了,贝贝见不到我们该着急了,我们赶快回家吧。” 第二天,钱梅朵在单位收到一封挂号信,是方子圆寄来的。她疑惑地拆开信封,里面除了两页信纸,还装着一个信封。是一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封口处糊的很仔细,也很结实。 读完方子圆措辞委婉亲切的来信,钱梅朵迟疑了一下,小心地拆开那个牛皮纸信封,里面竟是一封遗书,是方子程几年前为了她而自杀前写下的遗书。 钱梅朵读着方子程的遗书,一遍又一遍,她不由的悔恨交加,眼前再次浮现出苟局长的夫人带人捉奸,在街头痛打并羞辱小三的那一幕。她的身体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差一点从椅子上跌落。 那晚,如果方子程不请她看电影…… 钱梅朵紧张地捂住眼睛,不敢再想下去。 一个遥远的声音飘过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方子玉抱着望舒,站在护城河边的一棵老柳树下。旁逸斜出的一条枝干上趴着一只蝉,正鼓凸着两只眼睛,“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 浅而浑浊的河水扯起生锈的水草,懒懒地流淌着。 方子玉听着,看着,不觉又发起呆来。 望舒盯着妈妈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一只小手,抓住她脑后的马尾辫,探身指着不远处,嘴里发出欢快地咿呀声。 方子玉的头皮被抓疼了,才缓过神来,顺着望舒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断裂的城墙下开满了野菊花,紫色的,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黄色的……开的缤纷典雅。 那些花从心底唤醒了方子玉的微笑,她立刻扬起嘴角,在望舒的小脸上亲了一口,抬起脚向斑驳的城墙走去。 季月朋所在的工厂濒临破产倒闭的境遇已既成事实。 季母的心像被上百只猫爪子抓挠着似的。儿子不用愁,他还可以重新回原单位上班。但是她的大女儿呢?还有她的娘家侄儿呢?他俩除了回家,还能去哪儿?难道好不容易到手的铁饭碗真的会丢了?而且还丢的这么快?那几万元钱岂不是白白的打了水漂!那可是几万元钱呀!不是几千!更不是几百!难道真的让远亲近邻的那一帮人称了心如了愿吗?他们哪个不是生着一张乌鸦嘴,坏溜溜地瞅着她的脚后跟,一心要看她的笑话呢!这可怎么办呀? 疑问与不甘交织在一起,麻团似的窝在季母心里,勾起她的一股股邪火。背地里,她几次三番,将冷言恶语甩给方子玉,常将“男担儿女,女担财”之类的自觉有文化又不失态的话挂在嘴边。 套用一句俗语,季母的筐里从来是没有一颗烂杏的,她的儿女自然个个都是最好的。儿子工作不顺,那是儿媳的错;女儿不生孩子,那是女婿的命。 方子玉怕季月朋夹在她们婆媳中间犯难,更不愿看到季月朋在季母面前失去自我的样子,总是尽量躲着季母,尽量不单独与她打照面。然而,专门冲着她来的,又哪里能躲的掉?当奶奶的打着看孙子的旗号,儿媳能拦着她,不让她进门吗? 季母败坏起人来,那可是一等一的高手。季月朋的二大娘是多有嘴眼的一个人呢?一向也要惧她三五分的。 比如打人或杀人吧,用手,那是下策;用嘴,才是上策。顶级的打手,即使将人的五脏六腑都打烂了,外皮上也不会看出一点伤的。 不了解季母的人,常会被她的表象给迷惑了,以为她是个面慈心善的。然而,她却是个心内藏刀的。一旦触动了她的利益或是冒犯了她,方能领教她的厉害,她的一张舌头是可活人,更可杀人的。 方子玉努力不懈调整出的好心情,很快被季母不打招呼的来来去去,弹拨的起起落落,切割的七零八碎。 刚才站在河边的一个瞬间,方子玉看着水中自己的影子,好想跳下去,好好拥抱住她。 第149章 躲不掉的恶婆婆 小小的野菊花,一朵又一朵,开的清丽而不张扬。 方子玉俯身摘下一朵紫色的,放在嘴边吹了吹,望舒张开小手抓住那朵花,也学着她的样子,努起小嘴,用力吹着。 吹着吹着,望舒的小嘴边流出一道口水,清清亮亮的。 吃午饭的时间快到了,方子玉抱着望舒,望舒抱着一束野菊花,娘俩很高兴地回到家中。 望舒坐在学步车里,抱着奶瓶,“咕嘟咕嘟”地喝起奶粉。 抓住这点空闲,方子玉赶紧淘米下锅后,找出上次捡回来的那只小陶罐,小心地放在茶几上,倒入一些清水,插好菊花,抱起望舒,即兴唱起来: 美丽的菊花开了, 五颜六色真漂亮。 安个新家在陶罐, 陪着望舒看星星。 妈妈的宝贝笑了, …… 望舒欢快地拍着一双小手,咿咿呀呀地应和着。 “呦!月朋那好端端的铁饭碗都快被你给弄砸了,还有心思在这里唱呢?” 一个低音传来,紧接着又一声冷哼送入,那个鬼魅一样的影子又闪进屋里。 方子玉脸上的汗毛炸起,心里打了个激灵,转过身去,看见季母撇着嘴,黑着脸,立在了自己的身后,她的心里陡的又添了一层寒意。 同往常一样,方子玉还是装作没听见。 “望舒,奶奶来看你了。” 迟疑了一下,方子玉还是笑着说。 “哎呦!我的乖孙子,想死奶奶了,快让奶奶抱抱。” 季母的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将手伸向方子玉怀中。 望舒又感觉到了季母那张笑脸后面藏着的不善,紧紧贴在方子玉的怀里,怎么也不让她抱。 “这一家子老的少的,一辈一辈的,怎么净出些喂不熟的白眼狼?捂不热的铁疙瘩?这个家里又没有死人,插的什么菊花,还有白菊花!真是晦气!” 季母收起笑容,重新又吊起一张黑脸,阴瑟瑟地说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顺手将陶罐里的菊花拔出来,一股脑扔进垃圾桶里。 陶罐受到牵连,猛烈地摇了摇,晃了晃,于即将掉落的刹那,在桌沿稳住重心,逃脱了粉身碎骨的命运。 望舒“哇”地一声哭了。 “家里的盐好像没有了,我出去买一包。” 方子玉丢下这句话,抱着望舒,逃也似的出了自己的家门。 太阳斜斜的挂在天上,一线光打在望舒的帽檐上,他熟睡的小脸上还残存着一道浅浅的泪痕,方子玉的眼中也汪着一层泪水。 该吃午饭的时间早已过去了。 淘米时那点饿的感觉早已消失了,方子玉抱着望舒在树荫下徘徊,拖延着回家的时间,她嘴笨心实,自小不惯和人吵架,一吵架便真的动气,会气到全身发抖,更难说出话来,也很久吃不下饭。 摊上这样的一尊婆婆,没有半点心机的方子玉慢慢悟出,她想要好好的活着,还得像小时候一样,只能凭借一个字:躲!躲!躲! 小时候,方子玉偶尔在学校里被哪个混账学生欺负了,回家告诉方母,得到的却是:好汉就怕赖汉子躲!他近你一尺,你躲他一丈,还能被他欺负了?以后,她再被顽劣霸道的学生欺负哭了,回家前都要去学校不远处的那条小河里洗净脸上的泪痕,才敢回家,以免被方母看出来,还得挨一顿数落。 那一年,兮合镇上有个孤老头子去世了,他患有皮肤病,生前用过的很多物品不知被谁全部扔到学校附近河段的上游。 方子玉并不知情,照旧在河水里洗去脸上的泪痕。 不久,她的小脸上便开始长癣,额头、两腮、下巴上,一块一块的,有时痒的抓出血道子来。 方父领方子玉去镇医院,找医生看过,去药房买了几瓶治癣的药水,回家拿棉棒蘸了,抹在她的脸上。药水瞬间杀进皮肉里,患处是不痒了,却火辣辣的疼起来。疼过后,变得有些红肿。 方子程好奇地拿起瓶子,对着瓶口嗅了嗅,又拿棉花蘸了一点药水,划着火柴凑上去,棉花忽的燃烧起来,冒出蓝色的火苗,方知那药水里是添加了酒精的。方父重又给她买来一支肤轻松软膏,抹上去感觉好多了。 此后的几年,各种药膏、药水轮番上阵,方子玉的一张小脸成了试验田。 最后,究竟是哪一种药发挥出强大而对症的效力,让顽固的癣疾彻底败走,已不得而知。 方子玉的腿快要站麻了,胳膊也有些兜不住望舒,一个同事的婆婆抱着小孙女儿走来,方子玉一下看到了救星,忙邀请她去自己家中坐上一会儿。 在外人面前,季母又装的跟个菩萨似的,却没能逃过一双阅人无数的火眼金睛。三言两语间,同事的婆婆就明白方子玉请她来的用意,心下自有答对。 季母故作谦虚地卖弄完女儿旺夫,女婿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银行的副主任后,抬头看看天色,没有留下来吃晚饭,拍拍屁股走了。 尹自华所在的银行在一个乡镇设立了分行。昨天,他刚被任命为分行的副主任。 季母高兴之余,不免为季月青还没能怀孕而担忧起来。更令人烦恼的是,最近望弟不知怎么了,总是没来由地哭个不停,听的人心里慌乱又麻缠。她本想借此敲打一下方子玉,发泄一下心中的那股邪火。不料,这一次自己的拳头还没打出去,方子玉就躲了,她不但躲的快,还搬回一座藏针的老棉花垛子。 临出门前,季母看一眼方子玉,心里那个恨呀! 当夜,方子玉又开始失眠了,莫扎特的《催眠曲》来来回回地播放着,一遍又一遍,始终不能将她带入梦乡。 望舒的双腿间动了动,他是在撒尿。 每晚睡觉前,方子玉都会用尿不湿(一块长方形的天蓝色细绒布)裹住他娇嫩的小屁股,然后在他身下垫上厚厚的一摞尿布。望舒如果尿了,尿液会迅速渗透尿不湿,流到下面的尿布上,而尿不湿依然是干爽的。 这块尿不湿是罗士伟送的,他的儿子也用过同样的,体贴又省心。 季月朋立刻给望舒用上,果然很好。 夜里,望舒再也不用被折腾着换尿布,方子玉也能比较完整的睡一觉了。 望舒尿完了,咧着嘴角笑笑,举着双手,继续香甜地睡去。 方子玉的头由昏沉渐次疼起来,她羡慕地看着熟睡中的望舒,不自觉地学着他的样子,也举起双手,她的身心竟然慢慢放松起来,不等《催眠曲》播放完,已然睡去。 夜里一点多,季月朋回到家中,看着妻儿同一姿势的睡着,不觉“噗嗤”一声笑了。 “大半夜的,你笑什么?吓了我一跳。” 方子玉被惊醒,不解地问。 “你怎么也和儿子一样,举着双手睡觉?” “快,快,你赶紧脱了衣服,也躺下来试试,这个样子很放松的,很容易就睡着了。” 皎洁的月亮透过窗子,看到这一家三口并排躺着,齐刷刷举着双手,甜甜睡着的样子,也“噗嗤”一声笑了。 第150章 为买房子选择下海 元旦过后,失业的季月青不放心尹自华,怕他又在外沾花惹草,执意带着望弟,搬去他工作的乡镇,租了房子,一家三口同吃同住。 季母这只大苍蝇始终寻不到季月朋和方子玉感情上的裂痕,自然下蛆无望。而季月青的婚姻又开始令人担忧,她只好借此收手,一心帮着大女儿出谋划策,从此不再登儿子的家门,方子玉终于松了一口气。 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处不在枷锁之中。 曹操说,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自从结婚后,季月朋渐渐感觉活的好累,特别是最近这段日子。 小家于他而言,无疑是温馨的。可一旦进入大家,他时常感到脑仁都疼。 一个男人即使学过读心术,恐怕也捉摸不透女人的心思,夹在妻子与亲妈之间,他已经很难了,如果再加上一个亲姐姐,该如何想象呢? 季月朋家在妻子、亲妈和姐姐这三个女人的中间,他几乎连喘气也要拿捏好长、短、粗、细、轻、重、缓、急。 数月前,厂里进入财务清算阶段,有关领导和几个跑业务的同事,包括季月朋在内,先后被调查,牵扯出很多经济方面的问题,严重的还要被判刑坐牢。 调查的结果终于出来了,唯有季月朋是一清二白的,他无需再为此担忧。 当下,季月朋要集中精力考虑的是工作的去留问题,他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却既非“鱼”,更非“熊掌”。 第一条路是回原单位,而他之前的岗位早已被新人取代。尤主席已经调走了,他会被闲置起来,也许是暂时的,也许是长久的。 第二条路是办理停薪留职,下海经商,从事毫无相关经验的个体经营。三年五载之后,他能否赚到足够的钱,买上房子,是未知数;还能不能重新回原单位上班,更是未知数。 最近,房价又涨了一拨,虽然涨幅不算太大,然而与工薪族不知猴年马月才会涨的那一级工资相比,无异于大象同蚂蚁在玩跷跷板。 结婚几年的小夫妻,即使两人所在单位的效益都很好,每月除去一家三口的吃穿用度,外加人情世事,也会有青黄不接的日子。即使最善于精打细算持家过日子的能手,年底看看自家存折上的数字,超过四位数亦是勉强。 指望着靠那点死工资来攒钱买房子,简直是痴人说梦。 如果有自己的房子,季月朋更愿意回到原单位上班,体面且旱涝保丰收的铁饭碗,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 年轻人有年龄优势,不怕被闲置,只要足够努力的工作,总会迎来柳暗花明的一天。 然而,季月朋一回到筒子楼那一间既不属于自己,又跟个鸟笼子似的家中,看看妻子和儿子,立刻心生愧疚。 找了个周末,季月朋与罗士伟、杨默然又聚在一起,就此事同他俩交换过意见后,也难以定夺。 在寂静的夜里,季月朋独自一人抽着香烟,一根接着一根,不停地抽着,直抽到手脚发凉,手指被烟屁股烫出燎泡来。 为了早日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给妻儿一个遮风挡雨的安乐窝,季月朋做出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定,选择了第二条路。 夜风吹起,来自那副“吉普赛”扑克的占卜,再次应验了其中的一项,方子玉会嫁给一个做生意的。 对于季月朋的这一重大决定,季父虽然觉的不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尊重他的选择,季母则坚决反对。 季月朋出于无奈,搬出上次买房未果的事。 季母虽心下理亏,又于心不甘,竟然异想天开地提出让季月青顶替他回原单位上班。如果不行,大不了再花钱疏通一下关系。 “这个贪婪又无知的女人,还以为是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呢,凭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季父想到这里,一时没忍住,“嗤”的一声,没等笑出声来,一口痰先喷出喉咙,子弹般射在廊檐下觅食的一只老母鸡身上,它“咕咕”地叫着,落荒而逃,另一只鸡盯住那口痰,猛地追上去。 季月朋再次违背了季母的意愿。很自然的,季母又将此又归罪在方子玉的身上。 “子玉,明天你姐夫单位正好有车闲着,司机也有空闲,会送我和涵墨回老家辞灶,等过完年我们再回来,你们哪天回季家山窝?” 方子圆说着,将给望舒买的一套新衣服、几袋奶粉和一只烧鸡等一大堆东西分别放在茶几和沙发上。 “最晚在除夕那天,月朋很忙,哪天走还没定下来。” “多穿一点衣服,山里太冷,不要冻感冒了。” “姐姐,你又花那么多钱,以后不要总是这样了。” “钱这个东西,也是有灵性的,放在那里不花,跟张纸没有多大区别,它是不会乐意的,只要花对了地方,它会很高兴的。等望舒上了幼儿园,你重新出去工作,我想给你们花钱,恐怕也没机会了。” 方子玉休产假没多久,百货大楼的效益开始滑坡。 春节过后,更是每况愈下,一月不如一月,一季不如一季,工资再也不能按时发放。 单位领导为了缓解财务压力,研究出台了几项措施。其中一项是休产假和哺乳假的员工假期满了,依然可以续假,留在家中带孩子,每月发百分之五十五的工资。 望舒出生不久,季母已有言在先,她不是不想留在城里带孙子,可是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小女,每天睁开眼都会有一大摊子事在那里等着,哪一件离了她能行?再说了,就他们那一间小房子,喘一口气都嫌挤的慌。她要是去看孩子,睡在哪儿?方子玉休完产假,就把望舒送回老家去,她即便是忙的头上长出几只角,也会给他们带的好好的。 出于纯粹的天性和尚未消失的灵性,一部分婴幼儿拥有的非同寻常的感知力是成人所不能及的。 望舒便是如此,他一向是不认生的,无论是熟人,还是陌生人,谁抱他都行,却唯独不要他的亲奶奶季母抱他。 因此种种,季月朋更乐得方子玉继续休假,自己在家带孩子。 做生意的事,既没经验,更缺少资金,季月朋决定先与同事郭前合伙,小打小闹地干一把,共同摸索积累出一定的经验后,两人再分开,另立门户单干。 第151章 年关风雪洒泪归乡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落在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第二天。 一大早,风撩着阴沉沉的天空,太阳懒懒的,不知躲去了哪里。 天地之间,万物萧然,一切似乎都是冷嗖嗖的,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吃过午饭后,天上飘起落雪,稀稀疏疏的。 大而薄的雪花和着风在半空中起舞、回旋,姗姗然不肯落地。 方子玉怕冷,怕过冬天,却非常享受片片落雪飘飞的纯洁和轻灵。 望舒睡醒了,喝完冲好的半瓶奶粉,方子玉给他穿好棉斗篷,抱起他,母子俩一起出门,赏雪。 第一次看到雪花,望舒开心地挥舞着一双小手,猛地抓住一片,看着方子玉,高兴地笑了。 “望舒真棒!竟然抓住会飞的小雪花了。抓在手里是什么感觉呀?是不是凉凉的?” 望舒“咿咿呀呀”地回应着。 忽然,有歌声传来,方子玉循声望去。 在公用水龙头下,那个没娘的孩子毛毛不断吸溜着两道清鼻涕,一双小手浸在冷水中,费力地刷洗着一堆鞋子中的一只,他的十根手指又细又嫩,早已冻成了十个红萝卜,一个没有把儿的破鞋刷头随时都要挣脱那只小手的抓握,颤颤地磨蹭在鞋面、鞋帮、鞋底上。 毛毛机械地挥动着秃了毛的鞋刷头,无法吸溜回去的鼻涕水不断落下去,他又开始唱歌了,那稚嫩的歌声带着不应该属于他的年龄的忧伤,撞入雪花的飞舞中—— 小小雪花, 六个瓣, 飘呀飘呀落下来。 小小雪花, 亮晶晶, 飘呀飘呀找妈妈。 小小雪花, 满天飞, 亲亲的妈妈呀, 您在哪里? 您在哪里呀? 小小雪花, …… 方子玉听了,不觉又滴下泪来。 忽然一只小手伸出,是望舒的,他轻轻擦着方子玉一侧的脸颊。 方子玉亲亲望舒的小脸,忽然想起家中还有一把新鞋刷,刚好可以送给毛毛,欲待转身,却看到方父方母穿过白茫茫的雪花,向她走来。 “爸爸妈妈,你们怎么来了?” 方子玉急忙迎上去,惊讶地问。 “我和你爸爸被你嫂子给赶出来了。” 方母走进屋里,一脸悲伤,哭着说。 “梅朵是个好孩子,有些事不能怪她,都是她爸爸妈妈在背后挑唆的。” 方父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说。 “我们都被扫地出门了,你怎么还在替你那好儿媳说话?” 方母擤了一把鼻涕,不满地说。 方子玉看着愤怒中的方母,看到靠近她太阳穴的那朵“墨梅”神经质地突突乱跳,不免有些害怕。 “我说的都是实情。这次事情的起因,难道不是你……” “你们还没吃午饭吧?” 眼看方父方母又要吵起来,方子玉急忙插话打断他们。 “吃什么午饭?早饭还没吃呢!” 方母说完,一头扑在床上,又低声哭起来。 “望舒,你自己玩好吗?姥姥和姥爷还没有吃饭呢,都饿坏了,妈妈去下面条,一会儿就回来。” 望舒点了点头,听话地坐在沙发上,拿着几块积木,一个人安静地玩起来。 面条刚放进锅中的热水里,季母又来了,方子玉匆匆和她打了个招呼,忙着看锅,煮面。 忽然,屋里传出来的方母哭诉,她竟然对季母说他们被儿子儿媳给赶出来了。 方子玉听得心焦,难道方母是悲伤过头了吗?怎么连里外亲疏都不分了?这事落在季母的耳朵里,季家山窝的人马上都会知道的。 果然,大年初一,季月朋的二大娘就向方子玉探问此事。 接到方子圆的信中信后,钱梅朵很是疑惑,越想越觉得事出有因。 过了几天,钱梅朵试探着套话,从方子程口中得知,那两张电影票竟然是方母给他们买的。 于是,钱梅朵留心起方母的一举一动,很快发现她有喜欢偷听别人电话的毛病,特别是打给她的。 吃惊之余,钱梅朵很生气,心想方母一定是在分机里偷听到她和苟局长的通话,又转头告诉了方子圆。 “难道那封信……” 钱梅朵心头又是一惊,她完全明白了。 贝贝大了,公婆在自己家里已是多余,特别是婆婆。钱梅朵正苦于没有办法让他们走呢,这下好了。 钱梅朵心中有了主意,她慢慢等着,机会终于来了。 昨天晚上,方子程单位有电话打来,是一件和工作有关的重大事情。 方母又悄悄利用分机来偷听,自然被钱梅朵给逮了个现行。 方子程知道了,大为恼火,狠狠地数落了方母几句,一摔门,匆匆走了。 钱梅朵一不做二不休,就此下了逐客令。 方母流着泪,收拾了很久,收拾好衣服鞋袜,并不关灯,恍惚睡去。 朦胧中,方母听到门响了,又关上,方子程走过他们的卧室,看见亮着灯,却没走进去,她失望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方父方母去了长途汽车站。 在车站的门前,他们徘徊了很久,依然不见方子程追来,只好走进去,买票回家。 经过兮和镇,汽车停下,方父方母犹豫着,最终没有下车。 汽车到了兮和县车站,方父方母下车后,去了方子圆的家,敲了几次门,无人回应,对门的邻居探出头说,他们回王家庄过年去了。 方父没好气地瞪了方母一眼,两人只好去了方子玉的家中。 好巧不巧,亲家季母紧接着也来了,她假惺惺地劝慰了方母一番后,很委婉地表示,她的儿子儿媳可以留在城里陪他们过年,但她的孙子必须回季家山窝过年,季月朋的姥姥快九十岁了,她一天到晚不知要念叨重外甥多少遍呢。 望舒离不开方子玉,害怕并抗拒与季母单独待在一起。所以,方子玉回季家山窝过年也是必然的。 走在回方家岭的路上,天上的雪花还在飘,方母眼角的泪花也在飘,她酸楚的内心不断翻腾,不由更加笃信:半生辛苦养大的儿女都不是她自己的了,儿子是给他丈母娘家养的,女儿是给她们婆家养的。 第152章 初一冷清初二盼 窗外,天空的雪花在飘;屋里,电视机屏幕上的“雪花”在跳。 这个除夕夜,方父方母过的清冷又寂寞。 吃完简单的年夜饭,方母上床,将腿脚放进被窝里,倚着床头看春晚,小品演到幽默滑稽处,“雪花”忽然密集成片,跳的节目和演员同样的支离破碎。 方父急忙站起来,小跑着去院里转动起高高的天线杆,调整着天线接收信号的最佳角度。 雪花一直在飘,“雪花”不时在跳。 方母不由叹了口气,双眼朦胧着进入梦乡。 大年初一在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欢快地来了。 方母吃过早饭,梳洗换装后,忙着出门去了,为拜年,更为散心。 方父住到方家岭后,更是极少出门,即使在大年初一也不例外,他基本一个人待在家中。如有本家的兄弟子侄前来拜年玩耍,他也会冲了茶水,捧出瓜子,招待一番,三言两语的寒暄过后,再难找出共同的话题,枯坐无趣,来人很快起身告辞。若无人来访,他更乐的一个人读书看报。 自从方子圆的爷爷去世后,方家的院门被人推开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大年初二,依照惯例,是出嫁的女儿携夫带子回娘家的日子,特别是出嫁没超过三年的女儿。 早上的饭碗刚放下没多久,村庄里的大狗小狗们接二连三地叫起来,一波接着一波,叫的高亢又兴奋。大白鹅受到感染,也伸长脖子,跟着凑起热闹来。 于是,那“汪汪汪”、“嘎嘎嘎”的叫声昂扬,穿插交互,合成一片。 方父坐在窗前,摊开一摞报纸,抽出一份新近的《参考消息》,从鼻梁上摘下黑框近视镜,轻轻放在窗台上,眼镜的一条腿已经断了很长时间,缠在上面的胶布换了一次又一次。 报纸散发着油墨特有的香气,方父埋下头,一行一行,读的仔细。 外面的热闹中不时夹杂着孩子的欢腾,搅的方母的心气愈发不顺,她再也懒的出门去。 吃过早饭,方母和衣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春节晚会的重播,屏幕上的“雪花”依然在跳,跳的她眼发花,心慌乱。 每年的冬天一到,季月朋的姥姥几乎都会去他家住下,一直住到春暖花开再走。因此,大年初二那天,她的子女们都会去季月朋的家中团聚。 季家的发言权一向掌握在季母手中。 季月朋结婚后,每次回老家过完年,一定是到大年初三那天,他才能陪方子玉回娘家。 于是,方子圆也只好将回娘家的日子改在初三。 望舒出生后,能回奶奶家过年了,更要在大年初二那天,一一见过他的舅爷爷和姨奶奶等人,第二天再走,才不算失礼。 外面的热闹映衬着自家的冷清,方母装着满腹惆怅和委屈,心口也隐隐的疼起来。 都说养儿能防老,真的是这样吗? 大年初三一早,在狗与鹅的又一次大合唱中,响起“吱呀”一声,方家的大门被推开了,紧接着,清甜脆嫩的问候声送进方父方母的耳朵中。 “姥姥(过)年好!” “姥爷(过)年好!” 虽然那个“过”字几乎被省略了,还是听的方父方母心里暖暖的。 “过年好!过年好!快让姥姥抱抱!” 方母急忙撂下手中的面盆,连声应着,小跑着到了院子里,抱过小外孙。 方父丢下手里正在摘着的一棵芹菜,站起来,捶捶腰,慢腾腾的,也出了屋。 “还真是‘三辈子不离姥姥家的门’呀!涵墨这孩子像他舅舅,说话早,口齿真清楚。” 方母说着,抱过外孙子,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 其实,涵墨更像妈妈。 方子圆比方子程说话更早,口齿更清楚。只是她三周岁之前的成长点滴,在方母的记忆里是完全缺失而空白的。 “外甥随舅嘛。”王海波笑嘻嘻地说:“爸爸,您喜欢喝茶。上次出差,我特地去景德镇,给您买了一套茶具。”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等涵墨长大了,更会胜过他舅舅一筹,不是上清华,就是读北大。” 方父接过茶具,笑着夸奖。 方子圆看到方父方母虽然笑着,气色却不是很好,心里早就猜到八九分,也不多问,进屋脱下外套,撸起袖子,一边说笑着,一边忙活起来,屋里的冷清很快被冲淡了。 虽然天冷路远,方子玉一家三口还是在十点前赶回娘家。 方家母女三人齐动手,拌馅擀皮包饺子;翁婿三人围桌坐,喝茶聊天看孩子。 很快,屋里的热闹飞出紧闭的门扉,黄杨树绿色的叶子在欢笑声中泛出了油彩。 涵墨刚学会走路不久,新鲜劲十足,好奇地在屋里走个不停,小脚老太太似的蹒跚着,谁要是去扶他,他会立刻举起小手,拨开想去扶他的那双大手,惹得一家人笑个不停。 望舒只能扶着桌子转,他不时看一眼行走自如的小哥哥。看着看着,他的小手忽然松开桌角,愣怔了一下,迈开双腿,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又趔趄着站住,脸上现出欲罢不能的慌乱和害怕。 “望舒真棒!勇敢地抬起脚,到大姨这里来。” 方子圆见状,赶紧放下手中还没完全捏好的一个饺子,向前探身的同时,轻轻张开双臂,微笑着柔声鼓励道。 望舒看着方子圆,抬起脚,惶急地走着,不倒翁似的,一头扑入方子圆的怀中,紧张而兴奋地喘出一口长气,昂起一张小脸,咯咯地笑了。 “望舒也学会走路了,真好!” “望舒真棒!” “棒!棒!弟弟棒!” 涵墨也拍着小手,小大人似地欢呼着。 “涵墨也很棒!” …… 吃过午饭,方子玉悄悄拉方子圆到里屋,说了爸爸妈妈被哥哥嫂子从家中赶出来的事。 “因为什么?” 方子圆听后,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 “我可不敢多问。不过,听爸爸的话音,好像是妈妈有错在先。” 第153章 再次归家路难行 太阳缓缓披上浅黄柔和的外衣,在一派喜气中徐徐下落。 村庄里的狗们、鹅们又一波接一波的开始了大合唱,欢送着客人们三五成群的离去。 王海波和季月朋看一眼各自的妻子,也准备起身告辞,他们是很想单独回城的。 季月朋忙于“头三脚难踢”的生意,时常要半夜回家,难免会吵醒不太容易入睡的方子玉。 王海波则盼着能一个人回到城里的家中,无拘无束的和牌友们好好玩上几天。 怎奈方父受不得两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同时在家,还有他们偶尔发出的哭声。最后,只有方子圆带着涵墨留下来。 方家用来取暖的炉子是烧煤球的,房子很宽敞,又没有吊顶,煤球炉即使烧的再旺,屋里也不会多暖和。 怕方子圆和涵墨冻着,更担心万一会发生的煤气中毒,王母一天几个电话,要王海波赶紧将老婆孩子接回城里去,也可以好好享受一下家中的暖气。 在王母的一再催促下,王海波磨蹭到初六下午,才很不情愿地开上单位的车,去了方家岭。出于礼貌,他客气地邀请方父方母一起去他家小住几日。 方父拒绝了,方母并不客气,还真的跟着去了。 正月十二,吃过午饭后,望舒睡了。 方子玉躺到床上,捧起雨果的《悲惨世界》,刚看了几页,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她急忙下床,轻手轻脚地打开门,一眼看见方母。 “妈妈,您怎么来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连你的家门也不要我进了?” 方母神色忧伤地走进屋里,重重地坐到沙发上,盯着方子玉问。 “不是!不是!您喝杯水暖和暖和吧。” 方子玉忙倒了一杯热水,小心地递给方母。 方母在方子圆家中,吃的可口,住的舒服,心里是高兴的。然而人生地不熟的,她没地方串门,只好天天闷在家里看电视。 方子圆买菜买饭或有其它事需要外出,叮嘱她涵墨太小,千万不要看电视,对眼睛发育不好。她嘴上答应的很爽快,可方子圆刚出门不久,她就打开电视机,抱着涵墨看起来。方子圆知道了,也不好说什么,尽量减少外出。今天学校里有事,她不能不去。 昨晚,王海波在牌桌上又输了钱,酒也喝大了,回家见方母还在追剧,他忍住没做声,进屋倒头睡去。 一早起来去上班,他的头还昏昏沉沉的。 中午几个同事又与王海波约好晚上一起打牌,他提前回家,想好好补一觉。谁知回到家,一眼看见方母又在看电视,涵墨也盯着电视,一老一小都看的正起劲。 王海波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他二话没说,一抬手,“啪的”一声,关了电视机。 方母脸上挂不住,又不好冲王海波发火,憋着一肚子气,丢下涵墨,抬脚去了方子玉家。 方子玉着急地看着方母,见她不说话,也不敢再开口问。 小小的屋子里,长久的沉默不断压缩着有限的空间。 窗台上那盆腊梅新生的枝条也开出花来,悠悠的清香轻弹着射进屋里的一束阳光。 铜钱草肥厚圆润的叶片油油的绿着,它在陶罐里住的是安逸又自在。 门再次开了,方子圆抱着涵墨走进来。 “妈妈,您消消气,不要跟海波一般见识了。”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含辛茹苦将你们一个一个的拉扯长大,结婚成家。别的不指望,只想过几天安逸舒心的日子,这个要求不算高吧?我和你爸爸还没到七老八十,动弹不了,让你们养着呢,竟遭你们嫌弃了。你们如今的翅膀都硬了,也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方母哽咽着说:“这刚被儿子媳妇赶出家门没多久,现在又被女儿女婿往外撵了。” “妈妈,我没有往外撵您,海波也不会。” “你们真认为妈是那没脸没皮的人了?非等着你们用嘴说出来呀!” “我和月朋、姐姐和姐夫,我们都没有那样的心。” “妈妈,您自己生养的孩子,您不了解吗?我们是那种不孝顺的人吗?涵墨才一岁多,这么小的孩子是不能看电视的,伤了眼睛是一辈子的大事。海波一时心急嘴懒,做法欠妥。您一走,他就后悔自己做的不对,本想和我一起来接您的,不巧邻居家中有急事,他被叫去帮忙了。我怕您生气,不顾天冷,赶紧抱着涵墨来请您回去。” “你不用替他解释了,我还是回方家岭去。你爸爸和我这是活的什么劲呀!老了老了,却活成了两颗浮萍,连个安心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方母说完,又低声哭起来。 “姥姥不哭。” 涵墨说着,踮起小脚,伸手给方母擦眼泪。 “还是我的大外孙子心疼姥姥啊。” “妈妈,您想开些,不要难过。凡事走一步看一步,只看好的一面,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方子圆安慰道。 “你们都结婚了。方家岭的老屋呢,我和你爸爸住着,既不习惯,更感觉空荡荡的,实在不想继续住下去了。这一天天的,我的心里呀,像塞了个麻团似的,难受又说不得。” “我爸爸单位第二批家属院开始建了吗?找个合适的机会,我和海波去一趟分管领导家中。只要礼送到了,房子自然会给的。” “镇供销社现在穷的叮当响,工资都快发不上了,哪还有钱……” “弟弟!弟弟睡醒了。” 涵墨说着,走到布帘后。 几个大人也听到望舒坐起来的响动,方母重重地叹出一口气,不再说下去。 方子玉起身去抱望舒,屋子狭小,又放满了家具等过日子的必需品,抬脚迈步都要加些小心,看的方母又是一阵心酸。 小女儿家是没地方住的,再回大女儿家,方母又怎能舍下一张老脸?她一刻也不愿意多待,起身便走。方子玉留她吃了午饭再走,她执意不肯。 方子圆懂方母的心情,不要方子玉强留。她带方母去外面吃了一顿羊肉,又买了几斤汤圆和一些糕点。方母拎着,坐车回了方家岭。 日暮时分,方子玉想着方母孤单瘦薄的背影,不觉长长叹了一口气,心情随着斜阳一起下落。 第154章 方父进城再就业 寒假过后,开学的第一天,校医务室又有新同事调来。领导考虑到方子圆的孩子太小,婆婆身体又不好,遂将她半天的坐班也免了,让她只管在家看好孩子。学校如果有事,随叫随到就可以。 今天一早,方子圆刚洗米下锅,接到方父的电话,说方母头晕、恶心,吃了几天药,病情非但没减轻,反而加重了,昨晚差点一头栽进茅坑里。 元宵节一过,王海波又去外地出差了。 方子圆忙给涵墨穿戴整齐,带他去了方子玉的家。 季月朋听完,骑上摩托车,匆匆赶回方家岭,去接方母。 方母一到,方子玉在家看着两个孩子,方子圆带她去县人民医院找熟识的医生看病,做了几项必要的检查,结果出来,确诊她头晕、恶心的症状,主要还是由颈椎病引起的。 没查出什么大病,方母竟有些疑惑,但精神还是立刻好起来,方子圆也松了一口气。 在方子圆家住了十几天,方母吃的好,睡的也香,头晕、恶心的毛病很快好了,脸色也变的红润起来。 王海波在电话里说两天后回家,方母还是不愿见他,提前回了方家岭。 “子玉,爸爸妈妈年纪大了,身体会越来越差。哥哥工作忙,路又远,一年回家不过三两次。涵墨和望舒又太小,我们也不能常回家。如果有合适的房子,我想租下来,让他们到城里来住。” “爸爸妈妈不愿住在方家岭爷爷留下的老屋里,心情总是不好,没病也会憋出病来的。可是租房子要花钱,爸爸未必舍得。” “租房子的钱我来出。” “你每月的工资也不多,还要经常为我们花钱,如果再负担爸爸妈妈的房租,手头该紧张了。还有,你公公婆婆要是知道了,他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有意见的。” “有些人年纪一大,反而跟小孩子似的,越来越固执己见了。” “前几天,月朋好像说起过,他有个同学所在的单位要找一个看大门的,门房是里外间的,很宽敞,里间可以住人,外间可以生火做饭。这个工作不累,工资不算太低,过年过节还可以享受单位的福利待遇。只是要早起晚睡,夜里十点以前不能关大门,早上六点以前要敞开大门,半夜如果有人叫门,要随时开门,不过这种情况是很少有的。” “最近几年,爸爸的睡眠少了,每天都是睡的晚起的早。我看这工作不错,很适合他。门前人来人往的,妈妈也不寂寞。不知现在找上人没有?” “爸爸那么清高的一个人,他肯放下脸面,做个看门人吗?” “今非昔比,爸爸应该会的。” “那我让月朋赶紧问一下。” 不出方子圆所料,方父方母欣然同意。他们等不及王海波开着公车回去接,便收拾好锅碗瓢盆、衣服铺盖等,背上驮着,手里提着,高高兴兴地进城上班了。 方父退休几年后,不但重新有了工作,而且还是在县城的事业单位。每月不但有退休金可领,还有看大门的工资收入,更有免费居住的房子,他很自然地进入角色,成了一名尽职尽责的看门人。不久,他又承包了打扫单位厕所的工作,工资又多出一块,他的工作热情自然又高涨了很多。 城里的新鲜事多。方母很喜欢,她几乎每天都会出去闲逛。 很快,方母发现了一条小小的生财之道,在垃圾箱里,还有小广场等人多的地方,可以捡到酒瓶、矿泉水瓶、小纸箱、易拉罐等废品。于是,她每天外出时,手里总会拿着一个尼龙袋,或是空面袋、空米袋。回来时,袋子通常像吃撑了肚子的小肥猪一样,都是胀鼓鼓的。 一个月下来,方父将攒的废品分门别类,送去废品回收站,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城里还经常有装修门头或住房的,他们经常会扔掉三合板或木头块等下脚料,大大小小的,只要能用来烧火,方母都会连驮带背地弄回门房,又省下不少买煤球的钱。 菜市场离的也不远。每隔几天,方母吃过早饭,等到十点以后,再去市场。那时菜农自种的青菜还是很新鲜的,价格也会便宜许多。 方子圆和方子玉也时常去看方父方母,一般是不会空手的,除了带着孩子,还会带着好吃好喝的。或者是烧鸡、猪蹄,或者是糕点饼干、时令瓜果等,都是他们很喜欢吃,又不舍得买的东西。 每个月发退休金的那一天,对方父来说,比过年还令他高兴。一大早,他收拾妥当,精神焕发地骑上自行车回兮和镇领取,与老同事或老熟人聊聊城里的见闻和趣事,再去高家包子铺要上一笼灌汤包,慢慢吃着,感受着不同方向投来的艳羡的目光,心里那个美呦! 方父将要在城里买房子,而且还是买新房子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 快到年底了,方父拿出他的宝贝存折,一页一页地翻着,看着上面一笔笔大大小小的存款,累积起不断增长的数字,他心里又盘算起买房子的事。 “在镇上住着,比在村里好。在县城住着,又比镇上好。每天四处溜达着,既锻炼了身体,又能与人聊天散心,更有捡废品的收入,实在太好了。” 方母剔出牙缝里塞进去的一根肉丝,感叹着。 “能住进属于自己的新楼房,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了。”方父无限憧憬地说。 “房子的事,我正想同你商量呢。昨天,我竟然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我们上学时关系很要好。她儿子在兮和县城工作后结婚,她和老伴儿也跟着来了。去年买下城关柳林村一套新建的平房,她沾了亲家在村里当干部的光,总共花了不到一万元。如果我们想买的话,她可以托亲家从中帮忙,也能拿到一个最低价。” “我们又不是没在村里住过。”方父从眼镜底下瞥了方母一眼,有些不屑地说:“那些儿子少、门户弱的人家遭人排挤,受人欺负,你难道没见过?再说了,城里人也没有乡下人厚道,单门独户、孤零零的外住在城中村,你觉得能行吗?” “别人住的,我们怎么就住不的?” “关键是能住的长久,住的安稳吗?” “我们是买房子,又不是租房子,哪来的不长久?哪来的不安稳?” “先说我吧,一向不惯和人往来,住进以家族势力为核心的村庄,终究难以立稳脚跟;再说你吧,喜欢串门聊天站街头,话说多了,是非不请自到。我看呀,要买就买商品房,邻居们大多素不相识,互相之间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相处起来比较容易,住着会更舒心、更稳妥。” “我也喜欢住楼房啊!干净又敞亮,可那大几万的钱从哪里来呀?” “前些日子,我和子圆、子玉说起过想买房子的事,她俩都赞成,答应出一部分钱。” “月朋做生意很缺钱,最近不是正忙着贷款的事吗?子玉又不上班,只发一半的工资,她手里哪会有钱?” “这事不用你来操心了。” 第155章 过滤信息买房有望 事业单位的门房是一处很不错的信息交流中心,常有层次较高的人来此小坐、闲聊,方父从他们山南海北的交谈中过滤出一些颇有价值的信息。 比如,一些大城市新建的公园或高档小区绿化,需要移栽比较稀奇的花草和树木,像农村常见的楸树、黄杨树、老槐树等,如今都成了宝贝。一般是树龄越长,树干越粗壮,或是长的奇形怪状的,最值钱。一棵生长良好的老树能卖到几千元,甚至上万元不等。 比如,未来与房地产相关的税收,或将成为国家和地方财政收入的一大支柱,房子只会越来越贵。 再比如…… 方父默默地记在心里,他想着方家岭的大宅院,院里院外长着的那些树,棵棵枝繁叶茂。 碗口粗的黄杨树,绝对是自然状态下的良好生长,造型更不乏奇特之处,树龄也长,有一百多年了,应该能值上万元吧。 大楸树有十几米高,树龄比他的年龄还要大上一轮,也应该是值一些钱的。 那几棵梧桐树和榆树早就成材了。 还有自家菜园边、自留地边上栽的那些树,也都不小了。 方父想着想着,紧皱的眉头豁然舒展,那些树已经不再是普普通通的树了,而是一棵棵摇钱树,不久将会帮他摇出一套新楼房的。 “还是养女儿好啊!结婚没花家里一分钱,还肯出钱帮着我们买房子。” 方母说着,眼睛湿润起来。 “从今往后,我是一分钱也不会给子程他们了。” “买房子可是件大事,要不要和子程商量一下?” “快过年了,等他回来,我自然会和他说的。” “我们在女儿住的县城买房子,儿子和儿媳会同意吗?” “自古养儿才能防老。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在县城买房子了?” “你还想着去市里买房子?!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咱俩被赶……” “还说呢,是什么光彩的事吗?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记着。”方父截断方母的话,又皱起眉头,抢白道:“那件事的起因,归根到底还不是在你的身上。” “一个个红口白牙的,反过来倒过去,还都是你们的理了。我要是不偷听,子程果真戴了绿……” “你再也不要乱说了,小心外面有人听到,信以为真。” “我一时憋屈,竟然忘了。” “女儿虽好,一旦嫁出去,随了女婿,终究会成为外人的,也许管得了我们一时,却管不了我们终老。以后我们老了,还是要靠儿子儿媳的。” “子程分房子,为了帮他加分,我们给他的那些钱连同利息到期后,又存入他们单位的高息融资,算起来也快到期了。” “只要有了合适的房子,钱的事不是什么大问题。” 寒风烈冽,旋在门脸下,不断卷取着门缝里散发出的丝丝热气。 腊月二十七的下午,方父早早用五花肉炖好半铁锅大白菜,铝锅里的小米粥熬的开花了,依然煨在温暖的炉火上,“咕嘟咕嘟”的小泡泡吹起来,吹出一层薄薄的米油,涟漪圈圈,微微荡漾。 方母切着酸黄瓜、酸豆角、酱茄子等小咸菜,不时隔着窗玻璃,满怀期待地向外看一眼。 天擦黑时,方子程回来了,似是带着一身的疲惫。 方父赶紧摆好桌凳,方母盛好饭菜,一家三口坐在温暖的炉火边,热气腾腾地吃着晚饭。 “这屋子住着还不错,挺暖和的。” 方子程说完,咬了一口酸黄瓜,脆脆地嚼着。 “还可以。不过,人老了,真是一天比一天无能了。你妈妈最近睡眠又不好,稍有响动就被惊醒,常常要睁着俩眼到天亮。看大门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总得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方母的眼神有所期待地看着方子程,夹起碗中最大的两片五花肉,放在他手中的馒头上。 “爸爸炖的猪肉大白菜真是一绝!五花肉肥而不腻,大白菜香软可口。妈妈腌小咸菜的手艺又精进了很多,口感更加脆爽了。” “你好久没吃了,使劲吃吧,多吃一些。” 方父方母说着,齐齐地伸出手去,桌子上的碗碟一下聚拢到方子程面前。 “爸爸,您不用为房子的事烦恼。等您和妈妈老了,就住到我们家。” “两代人生活观念不同,住在一起都不方便。住久了,难免会产生矛盾。我想好了,还是在兮和市买一套小房子,我和你妈妈单独住。” “最近兮合市的房价又涨了,您这时想买房子,那么多钱从哪里来呀?” 方子程一下睁大了眼睛,夹菜的筷子也停在半空。 “房价应该还会继续涨的,早买强过晚买。我和你妈妈省吃俭用攒了一些,你两个妹妹也答应支援一部分,家里的那些树连同老房子都卖掉,如果还是不够,再同你大姑她们借一些。” “为给你分房加分,我和你爸爸以你的名义存入你们单位的那些钱,现在连本带利也不少了。” 方子程听着,才想起那笔钱早已被钱梅朵花光了。 然而,此时此刻,方子程不想也不能说出实情。 “买房子是件大事。您和爸爸年纪都大了,不但要考虑居住环境的好坏,交通是否便利,更要注重菜市场、医院等周边配套。所以不能心急,我回去和梅朵商量商量。休息日抽出时间,我俩四处转转,多方比较一下,看房子买在哪里性价比最高。”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方子程才开口说。 “你说的很对!买房子是件头等大事,一定要慎重。” 方父说着,又给方子程的碗中添了一勺热粥。 “是呀!买套房子可不像买台电视、冰箱什么的,感觉实在是用着不顺手,或是看着不满意,还可以再换。房子啊,真是抽了骨髓和血卖,一辈子也就一回。我和你爸爸,我们俩已经考虑并商量了很长时间,人老了,必须得有个属于自己的家,睡里梦里的才能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有我在呢,您和爸爸老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方子程的话,听得方父方母倍感欣慰。 清明节到了,方父回到方家岭,为去世的老父亲上坟添土后,立刻返回老宅,他环视着屋内屋外的一切,尤其是院里院外的那几棵树,似乎又长粗长壮了一些,再一次在心中重估了一下它们的价值,愉快地回到县城。 夜里十点一到,来门房里聊天打发时间的人陆续走了,那扇大铁门被方父关好,上锁。 躺在床上,方父与父母又说起了房子,他们说的很兴奋,一夜未眠。 从这一天开始,方父都会按时看天气预。 终于,他等到了一个天晴日暖的双休日。 周六一早,方父给方子程去了一个电话,带上自己亲手烙的葱花油饼、方母腌的小咸菜,更有贝贝喜欢吃的零食,匆匆坐上了去兮和市的汽车。 第156章 终于怀孕却被逼吞蛋 方父方母想在兮和市买房子,钱梅朵是极力反对的。在她听来,这简直是痴人说梦!房价那么高,他们如何付的起全款? 一大早,钱梅朵听说方父要来,借口要陪瑞芬去相亲,提前带着贝贝出门去了。 方父既然亲自来了,方子程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带着他,先后去了几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售楼处。 各家的售楼员都很热情,介绍完小区内以及周边的配套后,又带他们父子俩去工地看盖好的房子。 几套新房子一一看过,有大平方的,也有小平方的,每一套的总房款,售楼员也给出来了,算的清楚明白。 方家岭的老屋和那些树又飘在方父的脑海中,家中的存款和两个女儿可能给出的赞助也交织其间。 方父迅速启动了心算,算着算着,他的眉头不觉又皱了起来,倾其所有,也只够勉强买那套面积最小的了。 回到家中,方子程和方父坐在沙发上,一个沉默不语,一个心情低落。 晚饭做好,快凉了,钱梅朵才打来电话,说瑞芬的妈妈忽然出了意外,她和贝贝今晚不能回家了。 方父闷闷不乐的从兮和市回来,同方母嘀咕了大半夜,感觉还是女儿更贴心,房子买在哪里,还是要慎重地考虑一下。 几天后,方子程给方父打来电话,说兮和市的房价又涨了,不是普通老百姓想买,就能买得起的。方父方母手里既然没有多少钱,就不要再四处借钱买房子了,方家岭宽房大院的,住着就很好。现在的城市发展虽快,但环境污染会日益严重,还是乡下的空气更新鲜,自己种点蔬菜,养些鸡鸭,既锻炼了身体,吃起来也放心…… 不等方子程说完,方父就挂了电话,他的心中已作出了决定。 初夏的河边,凉风习习,垂柳依依。 第一批勇敢的知了猴从黑暗的地下掘开一条通往人间的隧道,探头探脑地爬上地面,寻到一棵树,迫不及待地爬向高处,独自完成一场从爬行到飞行的伟大转折与华丽蜕变。 接下来的很多个夜晚,小河边,大路旁,树林里,果园里,大人和孩子多起来,一道道手电筒的光也亮起来,只为寻找美味的知了猴。 一批批有幸者躲过了一只只大手或是小手的抓捕,爬上了高高的树干。在悠悠的夜色中,安心而坚强地褪去了一身铠甲,于晨光中展开透明的双翼,轻盈地飞起来,飞上更远更高的枝头,一展歌喉的同时,忽有那眼尖的,于一低头间,发现身下的水波如镜中捧出了自己的倒影,那是它蜕变成蝉后的美丽倒影。于是,它陶醉在自我欣赏中的歌声愈发的忘情而高亢起来。 早饭后,季月青抱着嘤嘤啼哭的望弟,随同季母去河边洗衣服。 一排浓浓的柳荫下,长长的青石板上,有人乘凉,有人洗衣,叽叽呱呱的说笑声和着高低起伏的蝉鸣,荡漾在清澈的河面上。 季家祖孙三代的加入,凭空又增添了几分热闹。 “瞧瞧!瞧瞧望弟这孩子,真是越长越漂亮了,比画上的那些洋娃娃还好看。” 季月青的二大娘抢先夸赞。 这次,她是由衷的。 “月青真是好福气啊!” “绝对的美人坯子!万里挑一,千金不换。” 一个年轻的女人一边羡慕地说着,一边撩起衣襟给孩子喂奶。 望弟长长的眼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泪珠,看着那孩子抱着妈妈的乳房,香甜地吮吸着洁白的乳汁,一下停住哭声,看的出神。 “妈妈,我也要吃奶。” 忽然,望弟转过头,边说边伸出小手,扯开了季月青的衣衫。 大红衣襟倏地敞开,望弟急不可耐地将肉色的乳罩推上去,一对雪白的丰乳捧出两颗变黑的乳头。 “月青,你怀孕了!” 季母万分惊喜地喊着,两行热泪几乎滚落下来。 季月青红着脸,刚要推开望弟,听到季母的话,一下愣住了。 一众女人瞬间住了口舌,一道道目光闪电般,齐刷刷地投向季月青的一对丰乳。 望弟“哇”的一声,又哭开了。 “望弟!这名字好,这名字起的真是好啊!” “望着望着,这小弟弟果然来了。” “望弟呀,真是个好孩子,命里不独,注定会姐弟做伴的。” …… “这孩子最近好像变了,怎么老是哭啊?而且她的哭声也不对劲,不会是预感到了什么吧?” 季月青的二大娘狐疑地看了季母一眼,心里犯起了嘀咕。 镇里的医生,县里的医生,她们看了季月青的检查结果,都说出一个好消息,她的确是怀孕了。 季月青终于怀孕了,千真万确。 终于可以扬眉吐气的感觉真好,季月青摸着肚子里还未成形小生命,高兴地心花怒放。 季家和尹家空前的高兴。 可是高兴过后,尹家忽然又有了担忧。 “我有个同学在一家乡镇医院的b超室上班,过段时间,我带你去找她做一下b超,看看你怀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尹自华喷着满嘴的酒气,对季月青说。 “是男孩儿怎样?是女孩儿又怎样?” 季月青将正嗑着的瓜子扔进果盘里,蹙起眉头问。 “你也知道,我娘可是盼孙子盼的头发都白了。” “如果是女孩儿,难道就不要了?” “我们已经有了望弟,你只能生个男孩儿。” “这几年,各种药汤苦水我不知喝了多少,好不容易怀孕了,这样的话你竟然也能说出口?” 季月青说完,摔门而去,回了季家山窝。 季母听完季月青的哭诉,当即去了她的婆家。 几天后的一个大清早,季母带着季月青去了她的婆家。 尹母早已等在大门外,见亲家领着儿媳妇来了,忙喜笑颜开地迎上去,让进屋里。 尹母倒上茶,季母落座后,亲家俩闲话几句。尹母起身去了灶屋,“叮叮当当”地忙了一会儿,几乎是小跑着,端进一个飘着热气的老式盘子,放在季月青面前。 “月青,你把这个吃了吧。”季母说。 “我吃不下,看着就让人恶心。” 季月青说着,扭过头去。 “吃不下也要吃,很灵验的。咱村凡是怀孕的女人吃了,个个生的都是男孩儿。快吃吧,趁热吃了更好。” 尹母一脸虔诚地看着季月青,热切地说。 “真的吗?” “你婆婆的话,哪里还会有假!” “也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的。” “是呀,光说嘴可不行。从现在开始,你们老尹家自上而下、老的少的,个个都要心诚,心诚则灵,特别是你这做婆母娘的。” 季母加重语气说着,俩眼往死里剜了尹母一下。 “那是那是,我们一家人个个都是诚心诚意的。” 盘子里放着的是鸡蛋炒脐带,嫩嫩的,只有三四成熟。乍一看,好似一堆婴幼儿消化不良的排泄物。黄灿灿的蛋液没能裹住一块块黑乎乎的小东西,那是捣碎的脐带,一个男孩儿出生时的一段脐带。 季月青很不情愿地端起盘子,拿小勺舀起一点,含泪送入口中,勉强吞下去,一点,一点,又一点…… 第157章 小哥俩一跤摔倒后 转眼间,又一个秋天到了,白白的霜又精灵般的来了,树叶完成与它约会的使命,渐次由绿转黄。 各样的叶子,在各式的树冠上,被风吹过的,落了;没被风吹过的,也落了。 天气越来越冷,早起的行人嘴里哈出热气,一缕一缕的,凑巧挂在一撮眉毛或几缕胡子上,结成薄薄的霜花。那开着“花”的胡子偶尔一翘一翘的,有点滑稽。 透过大树小树光秃秃的枝丫,人们又望见了渐行渐近的年根。 涵墨和望舒先后过了三周岁的生日,方子玉也逐渐摆脱了产后抑郁症。 方子圆已经同方子玉商定,等过了新年,天气回暖,便将小哥俩送入同一所幼儿园,她们重新步入上班的轨道中,开启更好的工作与生活模式。 方子玉又感冒了。为了让她好好休息,也怕望舒被传染上,昨天方子圆将望舒接到自己家中。 晚上,她接到同事打来的电话,得知有楼房售卖的消息,非常高兴。 今天早上,方子圆等两个孩子睡醒,吃过饭,穿戴整齐,忙带他们回了娘家。 “爸爸,我一个同事丈夫的单位建了新楼,刚好腾出几套旧楼房,现在对外卖。一楼二楼都有,价格也很便宜,我们手里的钱加起来,刚好可以买一套。” “子圆,我和你妈妈,我们都不想住旧房子。” “旧房子收拾好了,布置妥帖,和新房子没有多少差别。您看我们家的房子,住着不是也很舒服吗?” “还行吧。不过,你们那房子是单位里分的,享受到多项福利,也没花多少钱。我们买房子的钱可全部是自己掏的,必须买称心如意的才行。” “单位的自建房虽是旧房子,与商品房相比,还是有不少优势的。比如价格便宜,建筑质量很好,没有物业费,还开通了暖气。您和妈妈住进去,冬天也不用再穿的里三层外三层的,洗菜做饭干家务都不太灵活。” “那汽暖有什么好呀!又燥又热的。大冬天里,竟然还要开着半扇窗子。特别是晚上,睡到半夜,口干舌燥的,眼睛不愿睁开,心里却想着要起来喝水,那滋味真难受。弄的冬天不像冬天,夏天不像夏天的。哪比得上生个火炉子?不但能取暖,还能烧水、炒菜、做饭、烤地瓜、烤土豆……” 方父如数家珍般地说着,一个一个掰起了手指头。 “爸爸,火炉的好处的确不少,但它的坏处也显而易见。一是不卫生;二是您和妈妈每次掏煤灰或生炉火,总是被呛的咳个不停;三是担心煤气中毒。汽暖虽然干燥,我们可以勤拖地或在房间里放盆清水。住习惯了,您就会感觉到它是真的很好。” “整个兮和镇的人,几乎都知道一件事,方老头的儿女们既有出息又孝顺,他们是要在城市里给父母买新楼房住的。” “爸爸,目前同样面积、同一楼层的房子,新房子的价格不止是旧房子的两三倍。假设我们手里真的有买新房子的钱,最好也是只拿出少的一部分,买套旧房子。余下的钱,用以改善您和妈妈的生活,增强身体健康,不是更好吗?” “不行!绝对不行!你要我买套别人住过的旧房子,分明是让那些熟人打我这张老脸呀!” “那就只好再等等看了,不知道我们攒钱的速度能不能跟上房价上涨的速度。” “钱的事,你不用发愁。” 方父说完,才将打算回方家岭卖房子卖树的决定对方子圆说了。 方父的主意已定,从来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方子圆只好点点头,不再多说半个字,抬头看看墙上的挂表,时候不早了。 “爸爸,今天中午包馄饨吃吧,我昨晚剁好的猪肉,您来调馅。” 方子圆说着,将带来的那个小瓷盆递给方父。 “前几天,子玉带来的虾皮还没吃完,馄饨煮好,抓一把放在汤里,又鲜又香。” “出锅前,再撒上一些葱花碎,色香味都全了。” 方子圆洗洗手,揭开面盆,一股酸味扑鼻而来,盆里的一大坨面,发酵过度。 “爸爸,馄饨吃不成了。我妈妈什么时候发了这么大的一块面?都酸了,不赶紧蒸成馒头,就坏了。” “谁知道呢!你妈妈这人啊,总是‘有心下蛋,无心抱窝’的。前一阵子,听她嚷嚷着要蒸什么枣山枣花的。发上面不管,只顾着逛街瞎聊去了。” “我们改做肉末花卷怎么样?” “妈妈,我喜欢吃肉末花卷。” “大姨,我也喜欢吃肉末花卷。” 涵墨和望舒坐在门房的里间,玩着用积木搭建房子的游戏,听到方子圆的话,齐刷刷地探出两颗小脑袋,热烈地回应道。 “好吧,我们就做肉末花卷,姥爷开始调馅了。” “再做一锅紫菜虾皮鸡蛋汤,你们小哥俩每人来一碗,喝的小肚子溜溜圆,美美的睡个午觉。” “好!我和弟弟比赛,看谁吃的多,睡的快。” 方子圆抓些食用碱,均匀地洒在面板上,取出盆里的那块面团,摊在板上,不停地揉着搓着,酸味渐渐消失,面的香味被揉搓出来了。 “大姨,我来帮您。” “妈妈,我也来帮您。” 稚嫩的童音未落,“扑通”、“扑通”两声闷响传来,涵墨和望舒重重地跌在地上。 “男子汉,不许哭,摔倒了,就要勇敢地站起来。” 方父皱起眉头,大声对两个孩子说。 望舒咧开小嘴,刚想哭,听到方父的话,又看见他黑框眼镜片里透出的严厉目光,瘪瘪小嘴,低下头去。 “都摔疼了吧?想哭,就大声哭出来。” 方子圆走过去,一手一个,扶起两个孩子,揽在怀里,温柔而同情地看着他们说。 望舒立刻“哇”的一声,那不想关住的哭声,一下被释放出来。 方父很不耐烦地皱紧了眉头。 “妈妈,我不想哭。不过,我可以陪着弟弟一起哭。” 涵墨说完,也哭起来。 “哥哥,我们不哭了。” 望舒说着,伸出小手,给哥哥擦眼泪。涵墨也伸出小手,给弟弟擦眼泪。 擦着擦着,小哥俩笑了。 “弟弟,你真像个小花猫。” “哥哥,你也像个小花猫。” “两只可爱的小花猫,你们刚才摔倒了,哪儿被摔疼了?” “这儿!” “这儿!” 两个孩子一个指着自己的胳膊,一个指着自己的膝盖,异口同声地说。 “来,让我看看。”方子圆撸起一个的袖子,又挽起另一个的裤腿,分别在他们说疼的地方,吹了几口气,抬起头问:“现在还疼吗?” “不疼了。” 两个孩子摇摇头,又异口同声地说。 “想想看,你俩刚才是怎么摔倒的?” “我踩着它,就摔倒了。” 涵墨看着掉在地上积木,指着其中的一块说。 “积木掉在地上,如果及时捡起来,你的脚踩不到它,是不是就不会摔倒了?” “妈妈,我知道了。” 涵墨说着,走过去,一一捡起地上散落的积木,放回桌上。 “是它把我绊倒了。”望舒指着倒在地上的扫帚说。 “走路或跑步时,你不要只盯着前面看,也要留心一点脚下,会发现扫帚或其它的障碍物,能及时躲开,是不是就不会被绊倒了?” “嗯。” 望舒点点头,走过去,捡起扫帚,放到门后。 “你们俩不但知道摔跤的原因了,还主动将障碍物都放回了安全可靠的地方,真棒!我们不做小花猫了,都洗洗脸,洗洗手,和姥爷一起做花卷好不好?” “好!我要做个大花卷。” “好!我也要做个大花卷。” 第158章 凄风冷雨山路漫漫 方子玉捧起桌上的那一本台历,默默地撕去了一页,还剩下两页。 几个小孩子在宿舍楼前玩的很是热闹,有零星的鞭炮声响起,左邻右舍炸年货的香气无孔不入,新年的味道越发浓烈了。 公用水龙头下,那个没娘的孩子毛毛又在刷着一对大大小小的鞋子…… 过年过节时,那种充满着真情和温馨的氛围,是方子玉所向往的。然而,她实在不想回季家山窝度过。 在那个所谓的家里,除了季父,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待她的。到了那个家,季月朋平日对她和望舒的疼爱,当着季母,甚至是季月青的面,也会随之改变。 望舒已经三周岁了,那个家依然不是方子玉的家,而她却又不得不回去。 “等我上班就好了,过年过节都值班,就可以不回去了。” 方子玉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将手里的那页台历折成一只小小的鸽子,放在窗台那盆腊梅的一个枝丫里。 大年三十到了,天空一早便飘起了小雨,冷冷的,细细的,硬硬的。 那本台历,只剩下了最后一页。 昨天,窗台那盆腊梅的枝丫上,又多了一只“鸽子”。 又是一年的光阴宣告终结,新的一年即将开始,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方子玉看着台历上最后的一页,默默捏住页脚,轻轻撕下,握在手中,慢慢团着,团成一个紧实的小纸球,猛地扔进外面的雨中。 那本台历,只剩下了壳。 季月朋穿着一件大号的雨衣,骑在摩托车上,车把的两侧挂满东西,挨挨挤挤的。雨衣宽大的后摆撑起,罩住了坐在他背后的妻儿。 方子玉的双手插在季月朋棉大衣兜里取暖的同时,紧紧抓住兜的一角,形成一个牢固的包围圈,让望舒稳稳地坐里面。他们一家三口穿的里三层外三层,个个裹的跟粽子似的。 摩托车逆风而行,冷雨斜斜地落着。 没多大功夫,大脸和小脸都被冻的通红,像涂上一层胭脂似的。 方子玉的手脚很快被冻麻了,她咬牙忍住,心里盼着那条七拐八弯的山路,短一些,再短一些,千万不要冻坏了望舒。 一路颠簸,一路雨打,终于到家了。 “汪!汪汪……” 还没进大门,大黄已经在院子里欢快地叫起来。 季月朋一手抱着望舒,一手扶着站立不稳的方子玉,推开家门,走进院里。 季母笑容满面,小跑着出了堂屋。 “你们可回来了!快进屋,屋里暖和。一早下起雨来,路不好走,把我和你姥姥担心的呀,饭都没吃好,炸年货时也没心思。望舒,老姥姥都不知念叨你多少遍了。今年的辞灶果还没舍得吃,都给你留着呢。” 季母扎煞起粘着面糊的双手,笑容可亲地说。 “快叫老姥姥、叫奶奶呀。”季月朋催促望舒。 “老、老姥姥。” 望舒看着炕上那个满头白发,嘴里衔着一根长烟袋的小老太太,怯生生地叫道。 季月朋的姥姥曾经是一个地主小老婆的女儿,从年轻时就会抽烟。冬天在他家住着,盖的被子总会被掉落的烟灰烧出一片大大小小的窟窿。 “哎!”季月朋的姥姥应了一声,在窗台上磕了磕铜烟锅,拍拍炕头说:“我的大重孙子,又长高了!来,快到老姥姥这里来,炕上暖和。” “让奶奶抱我的大孙子去炕上。” 季母说着,伸手去抱望舒。 “不,妈妈冷,妈妈到炕上。”望舒连忙摆着小手说。 “哎呦!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儿就知道心疼妈妈了,真是孝顺又懂事,不愧是你爸爸的儿子。” 孙子不要她抱,季母心里不悦,嘴上还是夸奖着。 “你妈妈的腿脚都冻麻了,炕上太热,现在还不能上去。先让奶奶抱你去炕上暖和,我们的摩托车还在门外,爸爸去推进来。” 屋里的确很暖和,热气钻入方子玉的鼻孔,酸酸麻麻的,她一时无法开口说话。 “阿嚏!阿嚏!阿嚏……” 一连串的喷嚏打出来,听似十分痛快,令方子玉涕泪交流的同时,也让她晕乎乎的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之前的感冒还没好利索,又遭遇了长长路上的寒湿,那些还没有完全消失的症状卷土重来,并且加重了。 季月朋的姥姥拿着烟袋,冲着他离去的背影不满地看了一眼,又收回眼角的余光,瞥向方子玉。 “哥哥,你们回来了。” 秀秀大声喊着,一蹦一跳地跑进屋里。 “大冷天的,作业不做,又跑哪儿疯去了?” 季母抓到了出气筒,沉下脸问。 “我不是去接哥哥他们了吗?”秀秀的眼珠一转,目光逮住望舒说:“小姑有好东西,你要吗?” “别瞎打岔,快去趟村里的卫生室,给你嫂子拿感冒药。” “家里不是还有感冒药吗?” “家里那些感冒药太便宜了,怎么能给你嫂子吃呢。” “不用了,我喝碗红糖姜水,出出汗就好了。” “姥姥年纪大了,抵抗力差。你还是吃药吧,吃药好的快。” 季月朋偷偷瞄一眼季母的神色,小心地说。 “望舒也太小了,抵抗力更差。秀秀,你还磨蹭什么呢?赶紧去卫生室。” 秀秀嘟着嘴,从季母手里接过钱,出门去了。 季月朋的姥姥晃了晃手中的烟袋,铜烟锅又重重地磕在了窗台上。 “姥姥,这是专门给您买的纸烟,带过滤嘴的。” 季月朋赶紧从包里拿出一条香烟,恭敬地递上。 “先搁那儿吧。” 老太太没接,用下巴指了指窗台。 “我爸爸呢?” “子玉不是不吃猪肉馅的饺子吗?小年那天,我去赶集,逛遍了整个集市,只有一份卖虾米的,又小又咸,我买了一点回来,也没舍得吃。昨晚拿出来,准备今天给子玉调饺子馅,看着那虾米实在太小了。今天一早,我又让你爹去赶年集了,看看有没有更大更好的虾米,多买一些回来。” 方子玉最喜欢吃韭菜虾米鸡蛋馅的饺子。 其实,家里哪有什么小虾米,连小虾皮也没有一个,虾米是季父执意要买的。 方子玉能回季家山窝,同他们一起过年,已经够委屈她的了,不管季母说什么,季父也要让方子玉在年夜饭的餐桌上吃上一盘可口的饺子。 第159章 膏药揭穿连环计 大年初二的太阳在一片走亲访友的喜气中,优雅地滑向西天的怀抱。 季月朋的舅舅姨妈等一行人酒足饭饱后,各自回家了。 尹自华喝多了,季月青又挺着个大肚子,为安全起见,季母留他们一家三口住下,等第二天吃过早饭再走。 “天都黑透了,秀秀怎么还不回家?” 季母话音刚落,秀秀乐颠颠地推开屋门,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你这是怎么了?” “在二大娘家里玩,出门时,不小心被她家门槛绊倒,崴了脚脖子。” “你这几天是怎么了?有事没事的老是去她家?” “还不是因为她家新买了一台彩电。” “咱家的电视不也是彩色的吗?” “咱家的太小了。” “什么大的小的,演的节目还不都是一样的,快给娘看看你伤的厉害吗?” 季母说着,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孔,一股淡淡的麝香味让她的心一下揪起来。 “二大娘真好!她给我贴上麝香虎骨膏,好多了。临走,又给了我两贴呢。” “我的小祖宗呀,你赶紧去外面撕下来,扔了!还有那两贴也都扔了,扔的越远越好。” “我贴着很好,为什么要扔了?” “你姐姐怀孕了,闻不得麝香,会流产的。” “你、你明知道麝香会导致孕妇流产,为什么还要将几十贴含麝香的膏药放在我们家?害的望舒早产,害的我难产大出血,差一点在产房里送了命。” 里间的门忽然开了,方子玉脸色苍白,她抱着望舒走出来,哆嗦着说。 这些话,如同一枚重磅炮弹落下来,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 “你这孩子,是不是烧还没退啊?怎么满嘴说起了胡话呢?” 季母愣了不到一秒,立刻满脸委屈地说着,上前两步,伸手去摸方子玉的额头。 “三年前,你亲手做了。现在,你不但不承认,竟然还要骂我说胡话!” 方子玉厌恶地躲开季母伸过来的手,悲愤地说。 “这世道真的是变了呀!这是要将天都翻过来吗?我做媳妇那会儿,在婆婆跟前,可是大气也不敢出的。你娘也是,她虽然生在新社会,对自己的婆婆也是百依百顺,无不听从的。” 季月朋的姥姥阴着脸,在桌角用力敲了敲烟袋锅,目光咄咄地盯着他说。 “你这孩子,药不可以乱吃,话更是不能乱说的。娘可是连你感冒这样的小事都放在心坎上呀!大冷天的,还要让你小妹妹出去,给你买最好的感冒药。你怎么能红口白牙地冤枉娘呢?!” 季母说着,眼泪似泉水般流下来。 “我从没有冤枉过任何一个人。两年前那个冬天的夜晚,您和姐姐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我生孩子没有死在产房里,您竟然又以给我治病为名,要我回来坐月子,是想将我活活烙死在……” “我的儿呀,都是我养的好儿子呀,你还不如把娘杀了呀。” 季母不想让方子玉继续说下去,又见季月朋还不开口说话,她“咕咚”一声,就地躺下,一骨碌滚到季月朋的脚边,装出一副悲伤过度、声断气绝的样子。 “子玉,你还说!” 季月朋忽地站起来,扬起巴掌,晃了晃。 “月朋,你想干什么!” 季父霍地站起来,两道目光威严地盯视着季月朋,厉声怒斥道。 “我的儿呀,我吃苦受罪养大的好儿子呀,你让娘今后还怎么活呀?娘怕是活不成了。” “啪啪”两声脆响,季月朋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屋里的吵闹早惊动了院里的大黄,它“汪汪汪”地叫了几声,躁动不安地走着,极力向着屋子靠近,脖子下那条长长的铁链子跟着“哗啦啦”作响。 良久,大黄不见屋里有人出来,它不再叫了,摇摇尾巴,侧着头趴在地上,一只耳朵竖起来,另一只耳朵贴向地面。 季月朋的姥姥干咳了两声,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尹自华的脸上。 “弟妹呀,我们说话做事可要凭良心呢。娘对你们可是真好呀!为月朋做生意,她掏空了家底,还是不够。我又四处托关系搭人情,好不容易找到人,肯替月朋担保,才办成贷款,补足了他的资金缺口。你可不能听着风就是雨,连个三岁的小孩子也不如吧?” 尹自华的话,如同风助火势。 “娘,您起来吧。我错了!都是我和子玉的错。” 季月朋“扑通”一声跪在季母面前,哀求道。 季母依然不依不饶的躺在地上,一副将要昏死过去的样子。 “子玉,你也跪下,给咱娘认个错。” “我没错!” “妈妈,走!我们回家。” 望舒害怕地搂紧方子玉的脖子,哭着说。 “好!我们回家。” 方子玉刚要转身,腿弯上着实挨了重重一脚,她趔趄着跪下去。眼看着望舒就要从她的怀里跌落在地,季父眼疾手快,弯腰伏地,一把接住孙子。 望舒受到惊吓,大声哭起来。 “妈妈,你为什么要踢妗子?吓着弟弟了。” 望弟仰起脸,天真地问。 “难道这个家里的人都要造反吗?!什么时候轮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多嘴多舌了。” 季月朋的姥姥怒斥着,烟袋锅又重重地敲在桌子上。 “你个小孩子家家的,瞎说什么!妈妈的腿坐麻了,身子又重,一时站不起来,想伸一下腿,活动活动,一不小心才碰着了你妗子。” 季月青的神色和说辞是那么的自然而合情理。说完,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快要生产的大肚子。 “我没瞎……” “你真是死鸭子嘴硬!” 季月青指桑骂槐,眼角的余光恨恨地刺向方子玉。她还不解气,又抡起胳膊,狠狠地扇了望弟一巴掌,望弟晃了晃,秀秀趁机又使劲推了她一把,望弟猛地摔下去,“咚的”一声,她小而白嫩的额头恰好撞在尖尖的桌角上,一股鲜血涌出来,糊住了她的一只眼睛。 那“哇”的一声还没有完全哭出来,望弟已经摔在地上。突如其来的惊吓和疼痛,让这个幼小的孩子瞬间人事不省。 第160章 记忆潜能启动自我保护 季母借坡下驴,一骨碌爬起来,抱着望弟,心肝一声,宝贝一声,叫的无比哀痛,喊着要人快点送孩子去医院。 忙乱中,季母再次踩到了大黄的尾巴。 这次,大黄没有口下留情,冲着季母的腿,快意地咬下去,咬的她鲜血直流,惨叫连连。 季家上下,乱作一团。 “怎么只有你们娘俩回来了,月朋呢?” “妈妈,月朋他们家亲戚多,事情也多,他要留在老家,等一忙完就回城来看您和爸爸。” 方子玉微笑着说完,低下头去。 “我和你爸爸是哪里怠慢他了?你也老大不小了,都是孩子的妈妈了,就没有过过脑子,好好想一想吗?你和月朋结婚的第一年,你听好了,我说的是你们新婚第一年!他是不是应该在正月初二那天陪你回娘家?他不但没有,还改了这个习俗,改在了初三才陪你回娘家。改到初三就初三吧,怎么忽然又不来了,他这是将你还是将我和你爸爸放在眼里了?” “妈妈,月朋……” “你呀,傻……” “姥姥过年好!” “这新年一过,望舒又长了一岁,心眼也长了。话不多,说的却很是时候。来!快让姥姥抱抱。” “姥姥吃,可甜了。” 望舒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开了,送到方母嘴里。 “嗯!甜!真甜啊!” 方父方母对季月朋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还是缘于季月朋做生意,开口向他们借钱一事。 从此,方父方母恼了这个女婿,也越发不待见方子玉,觉得她一朝嫁人,胳膊肘也开始往外拐了,拐的还太没分寸。 昨晚,方子玉遭到了以季母为首导演的那场伤心的闹剧,她依然像小时候在学校里被坏学生欺负了一样。一番伤心哭泣后,洗净脸上的一切痕迹,天亮后抱着望舒,乘车踏上回家的路。 小时候,方子玉是怕回家后再挨方母的一顿训斥。现在,方子玉是怕家里人担心,也怕季月朋在脸面上过不去。 进门之前,方子玉又再三叮嘱望舒,一定不要将在爷爷家中发生的事告诉大姨和姥姥。看到望舒坚定地点点头,她才放下心,却又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起昨夜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子玉,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 方子圆买了酱油等调料回来,一进门,见到方子玉,不禁吃惊地问。 “没什么!是感冒重茬,又换了地方,夜里更没睡好。” 方子玉再次微笑着说完,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弯腰拿起一个皮蛋,低头搓着上面的黄泥巴。她不敢正视方子圆,怕管不住自己的眼泪,更怕一不小心露出内心不可名状的麻木感。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她表现的很好,家里的人只是看到了她的笑容。 涵墨迫不及待地拿起新买的小皮球,牵着望舒的手,走向单位大院里的水杉树下。 “客户送了两瓶好酒,我特地带过来,想着哥仨一起好好喝一顿。谁知哥哥早走了,月朋今天又不能来,只好改天再喝了。”王海波不无遗憾地说。 “新正大月的,你们第一次回家,哪有不喝酒的道理?让你爸爸陪着你喝,他喝红酒。” 方母说完,出门看两个小外孙去了。 “红酒,我还是能喝一点的。” 方父说完,一把菜刀从右手换到左手,继续“咚咚咚”地剁着肉馅。 “你的黑眼圈都出来了,赶紧去床上睡一会儿,好好补补觉。” 方子圆疼惜地说完,将方子玉推进里屋,关好房门。不一会儿,她又推开门,送进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水。 “快趁热喝了,去去身上的寒气。” 方子玉喝完,浑身顿时热乎乎的,忙一头蒙进被子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方子玉睁开眼,看见两个孩子站在床前。 “小姨,你醒了,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烤苹果。” “妈妈,这是大姨给你烤的。” 涵墨和望舒一人举着一块烤的焦黄温软的苹果,送到方子玉嘴边。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过午饭,王海波和方子圆各自有事,都走了。 方子玉带着涵墨和望舒去了趟百货大楼,与正在上班的同事们相互拜年、问候,给两个孩子买了他们喜欢的玩具,给方父方母买了几样他们平时最喜欢吃的糕点。不知为什么,她又走到了文具组,犹豫一会儿,给方子圆挑好一支“英雄”钢笔。 “子玉,今晚去我们家住,你们家太冷了,别再冻着。” “姐夫在家呢,我们还是回去住。上床后,插上电热毯,很快就暖和了。” “好吧,你路上小心。让望舒在我家住着,等你感冒完全好了,再接他回去。” “小姨,再见!” “妈妈,再见!” “再见!” 方子玉挥着手,站在十字街头,目送方子圆带着两个孩子走远了,直到看不见她们的身影,才转过身,独自走上回家的路。 昨夜?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子玉极力在大脑中搜寻着昨夜发生的一切,尽管她想的脑袋发胀,麻木的感觉不断加深加厚,大脑由空白变的混沌。 不受控制的,她的大脑再次仔细搜寻一遍,依然如此。 空白,混沌,混沌,空白…… 昨夜发生的一切,好像并没有在方子玉的生命里出现过,她充满疑惑地看着天上闪亮的群星,它们神秘而调皮的对她眨着眼睛。 此刻,方子玉并不明白这种现象是利己的,是她的记忆潜能自行启动了保护机制,自动建立起一道屏障,成功屏蔽了昨夜发生的一切,让她得以从突如其来的屈辱和痛苦中摆脱出来,不至于造成更大的精神伤害。 街上行人寥落,路灯在节日里亮的很早,风摇动了树枝,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各式的影子在地面上交叉、凌乱。 方子玉直直地向前走着,回家必经的那座大桥越来越近。 暮色中的桥头,一个背影跪在那里,僵直地跪着,方子玉看着看着,心猛的被刺痛了。 恍惚间,有一把无形的刻刀飞来,尖尖的,亮亮的,在她那空白与混沌交织的大脑中用力地刮擦着,切割着,一下又一下,一遍又一遍。 昨夜!昨夜所有被屏蔽掉的,一点一滴,在缓慢而模糊的复苏。如水母般,探出一条条有毒的触须,撕裂着,抓挠着那道屏障…… 第161章 嗜血的陶瓷片 逃脱出刹那间的窒息,方子玉踌躇片刻,还是继续向前,走向大桥。 近了,又近了,原来是一个老人在乞讨。 方子玉掏出衣兜里所有的钱,俯下身去,轻轻放在老人面前的那个破茶缸里。 “好人,好人呢!你真是一个好姑娘!你会有福报的,你会……” 老人的嘴唇哆嗦着,源源不断地送出他的感激和祝福,两行热泪从他的眼里迸出来,在寒冷的空气中晶莹地飞起来,飞进路灯昏黄和暖的光束中。 忽然有一串声音响起来,响在方子玉的耳边,清晰,也模糊: “他放弃尊严,跪下,跪在地上,是为续命,为生活而乞讨。” “我呢?我失去尊严,跪下去,是为了什么?” “虽然是被人踢中才跪下的。” “然而,跪下,就是跪下了。” …… 方子玉的思维又陷入一片混沌,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老人的,她木然地走着,并不清楚自己是怎样走回家中的。 一只冰凉的手机械地放进衣兜,掏出钥匙、开锁、推门,习惯性地拉了一下门边垂着的灯绳,灯泡没有亮,反复拉了几次,还是不亮,应该是楼道里的电闸又跳了。 筒子楼的线路严重老化,已承载不起大功率用电器超运转的负荷,一年四季,电闸总是想跳就跳,随意而任性。 冬季,由于很多人家使用取暖器,电闸跳的更加频繁了。 今晚,不知还会不会有人去合上电闸? 屋里一片漆黑,森冷逼人。 “吱!吱吱!” 老鼠一家的欢乐聚会被打扰,它们很不高兴地抗议着,从方子玉的脚边跑走。 平时听惯了的老鼠的叫声,在此刻再度响起,却非常突兀,方子玉脸上的汗毛炸起,身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头脑竟一下变的清楚起来。 黑暗中,方子玉摸索前行,她摸到了写字台,拉开最下面的那个抽屉,摸出一根蜡烛和自制的烛台,转过身,又摸索着走向煤气灶前,拧开灶火,点燃烛芯,插在烛台上,端着走到床头柜前,将一摞书往里推了推,柜面空出一角。 放下烛台后,方子玉忽觉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哆嗦着爬上床,费劲地蹬掉脚上的鞋子,胡乱扯开被子的一角,和衣钻了进去。 烛火暖黄色跳动的光影里,那些如水母般的触须又探出来,渗着毒液,滑滑腻腻的,探出一条,又探出一条,不断地割着、划着…… 方子玉心里的那道屏障终于轰然倒塌,昨夜的一切得以重现…… 季月朋跪了下去…… 他的膝盖好软呀! 季月朋跪下了,又央求方子玉也跪下…… 方子玉趔趄着跪下了…… 望舒害怕地哭起来…… 方子玉使劲揪住自己的头发,泪水如脱缰的野马,肆意奔流,却一声也哭不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缘何而起?” 方子玉在心里发出一声声屈辱而悲苦的呐喊。她又冷又痛,瑟缩在被窝里。 季母、季月青、季月朋的姥姥…… 好多的影子呀!他们一个一个的,如同《聊斋》里的画皮,不停地晃着,荡着,交叉,穿梭,折叠,剥离,久久不肯散去。 方子玉无法入睡,她的头脑胀的像要炸裂,她的胃也隐隐的痛起来。 “我要睡觉!我必须马上睡觉!安眠药!我的安眠药呢?” 方子玉梦呓般地从被窝里爬出来,爬下床,哆嗦着打开一个抽屉,又打开一个抽屉…… “安眠药!我的安眠药,我可找到了,还有这么多呢。” “水,暖瓶里怎么没有水了?水桶里怎么也没有水了?” “这、这是什么?” “是酒!真好!还有大半瓶呢。” 方子玉哆嗦着,一手握紧酒瓶,一手拔掉瓶塞…… 小瓶里的安眠药被方子玉一股脑倒入口中,她对着瓶嘴,喝下一口,琼浆烈烈,推搡着白色的药片,滚过细瘦的喉咙,跌入痉挛的胃囊。 “哦!这都是些什么味道?什么感觉呀?好像说不清呀!不过,它们杂合在一起,还是不错的。” 不会喝酒的方子玉并没有被白酒呛出咳嗽。 于一瞬间,方子玉竟化作一个贪恋杯中之物的资深酒鬼,嘴对嘴,她喝了一口,再喝一口,居然丝毫感觉不到白酒的辛辣。 “这是酒吗?” 方子玉不哆嗦了,她举起麻袋造型的酒瓶,凑向烛光,大红色酒标赫然托出两个黝黑飘逸的大字:酒鬼。它们咧开嘴,冲着她,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酒瓶再次被举起,方子玉猛地灌了一大口。 这次,她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让她全身颤抖,浑身燥热。 “啪的”一声,酒瓶掉到地上,酒花伴着陶瓷的的碎片飞起来。 小小的一块瓷片也飞起来,一下飞到方子玉的手背上,尖牙利齿地咬下去,鲜血慢慢地渗出来,红的鲜艳,红的夺目。 “人血的滋味真好啊!比白酒的滋味可要好多了!”瓷片说完,贪婪地咂咂嘴,俯视着地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碎片,幽幽地问:“难道你们不想尝尝吗?” 方子玉盯着自己的手背,盯着不停渗出的血珠。那红色的温热,一点一点,蜿蜒成血流,令内心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感。 “酒鬼”飘起来,飘到方子玉的眼前,又咧开嘴,对着她发出会心的笑。 方子玉弯下腰去,捡起脚边一块大的瓷片,放在手腕上,冰冰凉凉的,真舒服呀! “划下去!快点划呀!让血尽情地流出来,那种感觉会更舒服。” “划呀!划下去吧,一切都会变好的。” …… 陶瓷片在方子玉手中,不断发出饥渴地怂恿。 方子玉听着,顺从地划下去。 这次,鲜血是流出来的,肉体的疼痛立刻覆盖了心灵的疼痛,体内的燥热消失了。 方子玉又划了一下,很是惬意地倒在床上,眼皮沉重地落下,合拢。 烛泪!浸润在酒香里,一滴,一滴,晶莹地落下,落在那本摇摇欲坠的《安娜卡列尼娜》的封面上。 慢慢的,蜡烛将要燃尽了,微微跳动的余火点燃了安娜美丽的头像,火舌幽灵似的游走起来…… 第162章 虚夸幼时病孝子重负疚 地处偏僻的山村停电是常有的事,作为上一级的乡镇也不例外。 昨夜,镇上的医院又停电了。 值班医生带着一副高度近视镜,在手电和蜡烛合力聚焦的光明里,检查了望弟的伤口,只磕破了皮肉,没有伤到骨头。 医生给这个洋娃娃似的小病人缝合着伤口,认真而用心,只为让她的伤口愈合后,留下的疤痕尽量浅一些,淡一些,形状也能好看一些。 季母的伤口经过消毒,缝合后,她的心中反而越发紧张起来,感觉狂犬病毒是被封在了体内,已经开始蔓延,开始扩散。 年轻的护士看着一老一小,两个病人,克制住内心的好奇,给她们挂上吊瓶,告诉季月朋好好看着,快滴完时,去值班室喊她换药。 季月朋一夜没有合眼,一切似在梦中。他相信自己的亲娘不会如此狠心,也相信自己的妻子不会撒谎,她们婆媳之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然而,这误会究竟因何而起,从何而来呢? 季月朋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季母更没有合眼,她是不敢。她一会儿担心明天再打狂犬疫苗是不是太晚了?狂犬病万一发作,是无药可救的。一会儿又想着如何修复自己在季月朋心中既往的美好形象。 想着想着,季母恨极了季月朋的二大娘,恨得每一个牙根都痛痒难耐。 这个挨千刀的疯婆子,她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秀秀只是崴了脚,为什么要给她贴膏药?而且贴的还是麝香虎骨膏? 自己为何一时情急,竟然说漏了嘴,捅破了一个如此大的秘密。 看来方子玉知道的还真不少,她的单纯原来也是伪装的。 肖玲决绝地切断了与她们的联系,今日更不同于往日,强逼着季月朋离婚,已是下下之策,还是在他心中重新构建并稳固自己慈爱宽容的形象更好。 …… 第一缕曙光姗姗来迟,还没在病房的窗棂上落稳,季母就从病床上坐起来,对着窗玻璃,抬手拢了拢头发。 她已经想好了,不去兮合县的防疫站打疫苗,而是去更远的临县。 不等尹自华的疑问说出口,季母已抛出毋庸置疑的目光,做出坚定的回复。 季月朋很是顺从地骑上摩托车,载上季母,小心谨慎地行走在山路上,穿行在冷冽的晨风中,很快驶入平坦宽阔的国道,他立刻加大了油门,奔向临县的防疫站。 打完疫苗,季母终于松了口气,季月朋要带她去饭店吃饭,她推说在外面吃太贵,还是回家吃。 从防疫站出来,再次经过临县人民医院的大门口,季母让季月朋停下摩托车,声泪俱下地追忆起一段陈年往事—— “月朋,你不满周岁那年得了一场怪病,兮和县医院的几个医生看过,都摇着头说这孩子不行了,没药可救,怎么也不肯收下你。娘抱着你从医院出来,哭了一路,回到家天已经黑了,你还是不省人事,你爹不在,你奶奶拿出一张破草席,要将你裹进去,扔到后山的老树林里。娘不忍心,又连夜抱着你,赶了十几里山路,拦下一辆过路车,来到这家医院,给值班的一位老医生跪下,苦苦哀求。他心善,更可怜为娘救儿心切,终于肯收下你,答应试试看。他的医术果真高明,硬是将你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当时,娘真是高兴坏了,又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给老医生磕着响头,把医生办公室的地砖都给磕碎了。” “娘,怎么从来没听您和奶奶说起过?” 季月朋哽咽着,声音有些颤抖。 “儿是娘的心头肉呀!这样的事,只要张嘴一说,便是在娘的心上再次捅刀子。你奶奶不说,那是怕你万一想不通,会记恨她。” 季母说着,“哎呦”一声,用力捂住胸口,仿佛她的心上真的又挨了一刀。 “娘,是我不孝,让您……” “月朋,我的好儿子,你可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天太冷了,我还是带您吃完饭,您身上暖和些了,再回家。” “娘这是怎么了?竟忘了你还年轻,不经饿。娘呀,就陪着你在这里吃顿饭,再高高兴兴地回家,不要让你姥姥她们都惦记着。” 打过狂犬疫苗后的季母,又成功的在季月朋面前完成了对一段往事的追溯与夸大,也收到了预想的效果,似乎是卸下了压在心头的大包袱,脸色变的和悦,季月朋提着的心也慢慢放松下来,讨好地带她找到一家饭店,要了她最喜欢吃的羊肉水饺。 回到季家山窝,日头已经偏西。得知方子玉早已带着望舒回城,季月朋也想回去,他姥姥又磕了磕烟袋锅,重重地咳了一声,他只得收回迈出去的那只脚,立在地上,等她发话。 “瞧瞧你,又困又累的,跟只乌眼鸡差不了多少。你也不想想,你前脚走了,我和你娘的心还不都跟着你去了?快上床躺下,好好睡一觉。实在要走,也等吃了晚饭,养足精神再走。” 季月朋只好遵从,他怕自己一觉睡的太久,拿起床头的闹钟,定好起床时间。 然而,他刚睡去不久,一双小脚幽灵般挪进来,悄悄拿起闹钟,关掉响铃。 山上,季父挥着一把?头,衣襟敞开,头顶和脑门上都冒着热气。 刚刚回暖的土地,随着?头铿锵有力地起起落落,抖擞出泥土特有的芬芳。 十几个挖出的树墩子士兵般,排在季父的身后。 那一个个树坑很大很深,都张着黑洞洞的眼睛,望向冷冷的天空。其中一个土坑的边上有很多豆虫,尚在冬眠中,僵直的身上裹着一层薄薄的黄土,夕阳的余晖并没有停止暖意的播撒,还是没能唤醒它们。 “哎——” 季父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声,拄着?头把,掏出一支烟卷,点燃,默默地吸着,腾起的烟雾里再次飘出无奈,浮起忧伤。 一大早,方子玉饿着肚子走了,瘦弱单薄的身影飘在冷冽的寒风中。她没吃东西,独自一人,抱着望舒,走进客车。 “爸爸,外面太冷,您早些回家吧。” 方子玉说完,从季父手里接过半睡半醒的望舒,小跑着奔向驶来的客车。 “哎!” 季父应了一声,扭过脸去,禁不住老泪纵横。 客车颠簸着,远去了。 第163章 只差一点火灾酿成 季父的心里是想着往家中走的,而脚步却迈向了山林的方向。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人呀,怎么活着活着,活的好像还不如一棵树了。” 茅屋前,季父感伤着,扛起?头、洋镐和铁锨,绕了果园,走进山的深处。 去年入冬时,山上成材的树木基本被砍伐完毕。需要抓紧时间将那些树墩都一一挖出来,清理好树坑,待开春后,小树苗上市,买回来,重新栽上。 今天,季父的力气好像少了很多,也更想抽烟。他掐灭又一个烟头,扔到地上,抬脚将它埋进土里,用力踩结实了,抬眼看看天色将晚,忙蹲下去,一边捡着豆虫,一边想着得赶紧回家去看看。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家里闷着头睡大觉呢?” 回家后,季父直接走进里屋,掀开季月朋身上的被子,不满地问。 “我、我明明定好了闹铃,怎么没响呢?” 季月朋一骨碌爬起来,疑惑地盯着床头的闹钟说。 “赶紧起来,洗洗脸,刮干净胡子,吃完饭,马上回家看看子玉,好好安慰安慰她。” 季父压低声音,放缓语气说。 “你最喜欢吃的豆虫,你娘特地用新买的花生油炸的。又香又酥,趁着热乎,好好吃吧。” 季月朋的姥姥说着,将盘推到他面前。 季月朋点头应了一声,夹起一条黄灿灿的豆虫,就着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边吃边看着窗外早已黑透的天。 “不急,吃慢点,小心噎着。一会儿豆虫放凉了,娘都装在瓶子里,你带回城里吃。” 季母夹了一大筷子菜,送进季月朋的碗里,疼爱地看着他说。 “我不带了,子玉害怕……” 季月朋的话还没说完,忽然住嘴,然而已经晚了。 “你这是娶的什么媳妇啊?自从她进门,家里就祸事不断,没了顺畅的日子。大年下好好的,她昨晚是闹的哪一出啊?你还要整天娘娘一样的供着她!这要是搁在旧社会,一早就扫地出门,给她休回娘家了。” 季月朋的姥姥气愤地说着,一杆大烟袋舞的空气哐啷作响。 “娘,您犯不着为这事生气,要是气坏了身体,月朋心里会难受的。月青有时说话不也是没深没浅的吗?您见我什么时候和她计较了?子玉呢,她是我的儿媳,不是我的女儿,有个言差语错的,我更不会和她计较了。只是子玉昨晚说的话也太狠太离谱了,字字句句,像刀子一样剜着我的心,割着我的肺。任凭是谁都会受不了,都会失态的。” “月朋,你娘这辈子真是苦啊,她压根就没为自己活过一天。外人可以伤她,你可不能啊!眼见的都不一定是真的,更何况是你那媳妇隔了墙,‘偷听’来的呢。” 季月朋的姥姥语气凝重,话音重重地落在“偷听”二字上。 “娘,我再替子玉给您认个错。” “好了!好了!在咱们家,儿媳可不是外人,一样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情。事情已经过去了,娘也忘的差不多了,你还替你媳妇认的哪门子错?快吃吧,饭菜要凉了。” 季父不想听,更不想看,遂起身走出去。再回来时,他手里拿着一副崭新的护膝,是野兔皮的。 “我请镇上的裁缝新做的。天冷,你骑摩托车走路,戴在腿上防寒。” “今晚好像没有月亮,天太黑了,你明天起来早点再走,也好省了我和你爹你娘的牵挂。” “姥姥,没事儿,都是熟路,走惯了的。摩托车也有灯,照的路面和白天一样。” 季父投来坚定的目光,季月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他手中的护膝,戴在腿上。 “娘,您就让月朋走吧,留下他的人,也留不下他的心。早点回去看看,他放心了,我们也就放心了。哎!子玉那孩子呀,心思也太过精细了,不管大事还是小事,总喜欢抓着不放,更爱往牛角尖里钻。” 摩托车雪亮的灯光惊起了各种夜宿的山鸟,大大小小的翅膀弹拨着林稍的风声,羊肠小路曲里歪拐的攀附在山间,一段又一段,被心急火燎的夜行者抛在寒夜的寂静里。 远远的,季月朋看见自家门窗里还有灯光透出来,他心中翻腾的不安被层层暖意裹住。 来到家门口,季月朋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感觉有些不对劲,没等摩托车停稳,他忙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门,急步跨进屋里。一眼看见方子玉斜斜地躺在床上,手腕上两道鲜红的伤口触目惊心,火刚好烧着了垂在地上的床单,火苗延伸着贪婪的长舌头,就要舔着地上的白酒了。 季月朋大吃一惊,他打了个激灵,猛一回身,去拎煤气灶边的水桶,却一个前倾,他保持住平衡,低头一看,水桶是空的。 “水桶里怎么没水了?公用水龙头会不会也被冻住了?怎么办?火苗就要舔着白酒了!” 这样想着,季月朋下意识地冲上去,手脚并用,火舌奋力挣扎着,最终还是被扑灭了。 “子玉,你这是怎么了?你醒醒,快醒醒啊!” 季月朋扑到床上,一把将方子玉抱在怀里,不停地摇晃着,呼唤着。 “月朋,是你吗?你回来了?” 良久,方子玉费力地睁开眼,疑惑地问。 “是我!我回来晚了。你怎么这样想不开啊?” “我没有想不开。我只是心里感到难受,好难受啊!我睡不着,吃了安眠药,然后就睡着了。” “安眠药?你哪来的安眠药?” “抽屉里的。” “是这个瓶子里的?” “嗯。” 季月朋望着空空的安眠药瓶,暗暗吁了口气。 在方子圆的叮嘱下,他早已经将瓶里的安眠药全部换成了维生素片。 “你怎么喝酒了?还是白酒?” “家里没有水了。” “我送你去医院,处理一下伤口。” “我没事,不用去医院。昨晚的事、今晚的事,你不要让我家里的任何一个人知道。我好累呀,只想睡觉,狠狠地睡一觉。” “好!让我抱着你睡,你好好睡吧。” 季月青要生了,尹自华不在家,季月朋送她住进医院待产。 似乎有个影子一闪,不见了。 季月朋使劲擦了擦眼睛,猛然想起多年前,季月青病重的那一次,需要输血。他曾经在医院见到过的那个背影,今夜再次出现,撩了一下他的视线,又消失了。 第164章 得女心不甘安居笑开颜 正月十五的晚上,季月青生了,她生下一个女婴,顺产。 小婴儿真的是丑极了! 尹母盛开着期待之花的一张老脸,骤然沉下去,一下拉的老长,老长。 尹自华的笑抖了抖,颤颤地掉在地上,摔的稀碎。 季母嚷嚷着,一定要去找护士,仔细问个明白,问她是不是给抱错了。 “娘,您不要去了。今晚,在产房里生孩子的,除了我,没有第二个。” 三天后,季月青出院,回婆家坐月子。 季母以己度人,自然是很不放心的,也跟了过去。 “床铺一早就给你们收拾好了,我得回家去,看看刚生的那窝小兔子睁开眼了没有。” 尹母说完,抬起脚便走。 “嗤”的,季月青发出一声冷笑,很是突兀,所有的人都愣了一下。 紧接着,她盯住尹母,嘴角微微一扯,甩出尖声的质问:“难道您的亲孙女儿还不如一只小兔子了?” 尹母有些猝不及防,被噎的翻了个大白眼,脚下一个磕绊,差点摔倒。 尹自华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亲家,你淘换到的那个百试不爽的偏方,怎么到你们家就不灵验了呢?是不是你们上下的心都不诚啊!那天可是你亲手做好了,我俩亲眼看着月青吃了个精光的。我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没见过或听说谁家的孩子一生下来,脸上就有雀斑的。你看看!你好好看看!你孙女儿脸上的这些雀斑,恐怕也是拜你那偏方所赐吧?” 季母上前一步,挡住尹母的去路,皮笑肉不笑地说完,将怀里的小婴儿塞给她,又拿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尹自华。 “你是有孙子的人,却不知我这没孙子的苦啊!老尹家几代单传,难不成要在自华这儿断了后吗?我都是黄土埋到大半截的人了,说不定哪天,这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去了那世。我、我怎么在那世里跟自华他爹交待呀?怎么有脸去见尹家的列祖列宗呢?” 尹母的脸一时由红转白,她将小孙女儿抱到床上,放好了,一时间说的老泪纵横。 “你我同是过来人,大事小事也经见了不少,你的心情我哪能不理解呢?办法总会有的,但咱们也不能急在一时半刻。俗话说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只有咱们老姐俩齐心合力伺候你的儿媳坐好月子,帮她调养好身体,大家再一起从长计议,筹划出一个万全之策,你还愁没孙子抱?听说现在有了一种新技术,不但能催生卵子,还能选择婴儿是男是女。等月青的身体条件允许了,我们也让她去试试,说不定她还会生一对双胞胎呢。到那时候呀,你一下有了两个孙子,要抱还抱不过来呢!亲家呀……” 季母薄唇吐珠,用嘴摊出一张圆圆的大饼,又在在上面洒下重磅诱饵。 尹母听完,破涕为笑,颠着双脚,跑去灶下忙活开了。 尹自华着实厌恶季母的那张嘴脸。 于是,他一转身走出堂屋,眯缝起俩眼,对着白花花的大太阳,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内心暗自庆幸,他并没有办理望弟的领养手续。 方父方母看好一处新楼盘的两套房子,铆足了心劲,要尽快买下来。 这段时间,王海波热情很高,忙着替方父联系卖树的事。 王父王母知道后,特地关照方子圆,卖树的钱一定不能经过王海波的手。 从南方联系好的几位花木经销商,他们先后去方家岭看过,一致看好那棵百年老黄杨,但是出的价格都不高。 “海波,花木经销商赚取中间差价也是无可厚非的,但他们出的价钱实在太低。你还是尽量想想办法,直接联系到搞园林或小区绿化的负责人。” “亲爱的老婆大人,我每次出差忙的脚打后脑勺,能将花木经销商带到方家岭已经很不错了,哪还有功夫去找什么专门搞绿化的。” “这么低的价格是绝对不能卖的。” “那就只能再等等看了。” “我们再多方联系一下吧。” 几天后,季月朋带回一个好消息。 罗士伟偶然结识了一位大老板,他最近看上一个狂赚大钱的火爆项目,各方竞争激烈。 大老板通过私人渠道,获悉到第一手资料,其中一条是该项目的招标负责人酷爱花木,对黄杨树更是情有独钟。 得知方家有一棵百年老黄杨,大老板连呼“天助我也”。他看都没看,随手甩出三千元定金,表示愿出高价买下。 择了吉日,大老板亲自驱车赶到方家岭,他一脚踏进方家的院落,隐约有一种天然的灵气拂面。 那棵历经世纪风雨的老黄杨遒然端立,一下抓住了大老板的心。在他的眼里,百年老黄杨已不再是一棵树的存在,而是一把巨大的金钥匙,欲待握入他的手中,开启一扇厚重宽广的财富之门。 一阵风吹来,院子里绿荫飒飒,令那位大老板身心俱爽,其余的树也瞬间化作各式各样的钥匙,忽闪在他的眼前。 灵气偶然又必然的催发,外加性格的果断与豪爽,大老板出手阔绰,索性连同偌大的宅院一并买下。 买卖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对了,我家自留地边上还有几棵橡树,长了二十多年,也不小了。” 方父看着大老板,忽然脱口而出。 “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大老板的眼睛又是一亮,很感兴趣地问。 “爸爸,橡树是爷爷留给我的念想,不能卖。” 方子圆正巧听到,急忙插话。 “自古家产都是留给儿子或孙子的,哪有留给孙女儿的道理。” 最后,方子圆出钱买下了爷爷为她栽种,并留给她的那几棵橡树。 不久,方父方母在兮和县城新建的一个小区——悦安家园有了一套新房子,有了属于自己的新家,实现了老有所居,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盼呀盼!发退休金的日子终于到了,方父比以往更早的去了兮和镇,他遇见了想见的人,也说了想说的话。 很快,四面八方羡慕的眼球齐刷刷弹过来,方父的一张老脸更加的容光焕发。 第165章 望弟的哭声有了答案 望弟额头的伤已经好了,留下一弯小小的“月牙儿”,与眉毛里那一小块心形的胎记相得益彰,竟生出另一种无法言说的美。 看着新出生的小妹妹,望弟笑了。笑着笑着,她又无声地哭了。 季月青生了一个女孩儿,是无论如何还要再生个男孩儿的。 季母权衡再三,觉得望弟最好的归宿是回到亲生母亲身边。可是,肖玲人在哪里?她果然是个心狠意绝的,说到做到,再无半点音信。 小小的望弟一时成了烫手的山芋,整天可怜兮兮地黏在季母的身边,常常搅的她心烦意乱。 “哎!望弟如果是一只小猫或小狗该有多好啊,随便带去哪里,远远的一扔,很多令人头疼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季母这样想着,心里不觉动了动。 十几里外,一年一度的庙会又到了,山下所有村庄里的人又热烈而憎恨地谈论起人贩子。 去年,附近村里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奶奶领着他去赶庙会,只是一错眼花的功夫,便被人贩子给拐走了。男孩儿有一个姐姐,读初中了。随着他的出生,妈妈按政策做了绝育手术。 多方寻找无果后,男孩儿的妈妈几近疯癫。 前不久,男孩儿的奶奶也因此病死了。 眼下庙会在即,凡是家中有男孩子的,无论年龄是大是小,他们的父母家人都绷紧心弦,小心地看护着,生怕一不留神,自家的命根子也会被人贩子给拐走,或是被卖掉,或是被打残做了乞丐,沿街乞讨,受尽人间的悲苦。 “没什么要紧的事,你今天就不要去赶庙会了,在家好好看着望弟吧。” 季父看着季母,不无担忧地说。 “你只管去忙你的好了,我心里有数。人贩子不傻!一个被亲妈卖掉的丫头片子,谁会稀罕呢!” 季母白了季父一眼,很不高兴地说。 “你小声点!不要被望弟听到,那孩子已经够可怜的了。” “里外里的,是不是只剩下你一个是好人了?” “姥姥,我们跟姥爷去山上吧。” “姥姥今天带你去赶庙会,给你买好吃的。” “还可以给我买好玩的吗?” “行!不过你可要好好跟着姥姥,不要乱走。” “我不会乱走的。” 季母给望弟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带她去了庙会。 庙会上人头攒动,一如既往的热闹。 “姥姥快看,这些气球真漂亮!” “喜欢哪一个?姥姥给你买。” “蝴蝶!我喜欢蝴蝶的那个。” “这个大白兔的也很漂亮,咱们两个都买了。” “姥姥真好!” 望弟举着两只氢气球,高兴地说。 季母心神不宁地带着望弟,东转转,西看看,专挑人多的地方去。 “姥姥,我的气球,我的‘蝴蝶’气球飞走了。” 忽然,望弟带着哭腔大声喊着。 “别哭了!姥姥给你逮回来。” 季母说完,拨拉开望弟拽着她衣襟的那只小手,追气球去了。 那只蝴蝶造型的氢气球飞起来了,以一只真的蝴蝶的姿态飞了起来。它在大大小小的脑袋上方轻盈地飞着,忘情地飞着,飞的不高也不矮,像是要你够得到,然而又要你够不到。 很多人是极爱热闹的,特别是年轻人,他们一齐跳着脚,伸长手臂,瞅准飘在气球下面的那根线,猛地用力一抓,有那指甲过于长而硬的,一下抓疼了自己的手心,气的直骂娘。 季母再回头时,早不见了望弟的踪影。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天抢地。那凄厉的哭喊声好似往热油锅里扔进去的一块湿抹布,热闹的庙会在一瞬间沸腾了。 飘在半空中的那只“蝴蝶”忽然停了一下,它俯视着人间的庙会,俯视着人贩子掳走望弟出逃的鬼祟身影,俯视着坐在地上的季母,读出了她的忧愤悲伤,也读出了她的如释重负。 季母领着望弟在庙会上一出现,就被人贩子给盯上了。这样一个洋娃娃似的小女孩儿,价钱绝对不比男孩儿差。 于是,去年今日的一幕再次重现,人贩子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拐走了一个小女孩儿。 人群的惊慌和骚动在高声的咒骂和长长的叹息中得到抚慰,庙会很快又恢复了惯有的热闹,人流重归熙来攘往。 望弟和她的亲生母亲肖玲一样,都如一粒微尘似的,说不见就不见了。 那只“蝴蝶”气球在慢慢地坠落,坠落…… 蓦的,天尽头急速飞来一片彩云。近了,却是一大群美丽的蝴蝶。它们有序的围住坠落中的“蝴蝶”,奋力煽动着翅膀。 庙会再次骚动起来,一片哗然。 很多人分明看见那只假的蝴蝶活了,它再次飞起来,和群蝶一起,飞向辽远广阔的天际。 今年,幼儿园招生也实行划片制了。 仅一路之隔,望舒不能和涵墨一起进入县直幼儿园了。 为了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片外许多适龄孩子的家长使出浑身的解数,四处求人情,托关系,想方设法将孩子送入最好的县直幼儿园。 “子玉,望舒上幼儿园的事办的怎么样了?”方子圆问。 “月朋说了,没问题。” “他托的是谁?” “是教育局一个科长,好像姓乌。” “是乌科长,月朋给他送礼了吗?” “不知月朋送的是什么,他不肯收。月朋又请朋友约着一起吃了顿饭,他答应的很爽快。” “哦!” “有问题吗?” “这个人我多少了解一些,他不收礼,这件事恐怕十有八九办不成。” “为什么?” “他妻子是我同事的表姐,去年差一点得了抑郁症而自杀。” “他们家发生了什么事?” “老乌科长担心自己的家产日后会落在女婿手里,偷偷花钱在外面找了一个年轻女子,为他生下儿子后,又公然抱回家中抚养。如此荒唐而不近人情的事,让他的妻子倍感屈辱,一时无法面对。他们的独生女儿品学兼优,正值青春期,对此更接受不了,为此离家出走,险些出了意外。接连的打击,让老乌的妻子患上了抑郁症,越来越严重。” “月朋怎么偏偏找了这么个自私又龌龊的人呀?真是够恶心的。” “他哪里会知道这些,我也是凑巧听同事说的。” “那个老乌是腰缠万贯?还是富甲一方?” “他父亲是企业退休的,他母亲是家庭妇女。他的工资还没他老婆发的多,家里能有多少钱?只不过有三套房子罢了,一套他父母住着,一套他们住着,余下的一套出租。” “呵!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有七八套或十几套房子呢!不是可以申请批二胎吗?” “批二胎?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得赶紧让月朋另找一个稳妥的人。” “望舒上幼儿园的事,你不用担心,只不过要比其他小朋友晚几天,这事你先不要让月朋知道。” 幼儿园已经开学了,望舒却迟迟没有接到入园通知。 季月朋催问乌科长,得到的答复是,不要着急,再缓一缓。 第166章 放学后的母子互动 “妈妈,下午早来接我!妈妈,再见!” 一大早,涵墨背着小书包,高兴地对方子圆说完,又挥挥小手,由他的老师领进教室。 下午,方子圆提前赶去幼儿园,等在教室的门外,等来了下课的铃声。 “老师,王涵墨今天表现的怎么样?” “王涵墨的适应能力很强,尤其是语言表达方面,实在是太……。” 老师赞赏的话还没说完,马上被其他几个家长急切的问话打断了。 在教室的门口,涵墨很有礼貌地对老师说了声再见,牵着方子圆的手,走出幼儿园的大门。 “宝贝,你今天在幼儿园里感到快乐吗?” 方子圆抱起涵墨,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微笑着问。 “快乐,也不快乐。” “先说说你的快乐吧?” “幼儿园里有老师,教我和小朋友们一起做游戏,一起唱歌,涵墨很快乐。” “不快乐呢?” “幼儿园里没有妈妈,涵墨不快乐。” “其他小朋友的妈妈在幼儿园里吗?” “她们都不在。” “那就对了。妈妈们要上班,只有小朋友们才能在幼儿园,所以涵墨只要快乐,不要不快乐。” “知道了。那妈妈你快乐吗?” “妈妈能每天上班工作,也很快乐。有小朋友欺负你吗?” “没有。奥,妈妈,老师让我当班长了呢!全班的小朋友都归我管,谁要是调皮,不听话,就去告诉老师。” “涵墨当班长了,真棒!妈妈也要向你学习,更加努力的工作,争取多加几个班,尽快将你喜欢的那架遥控飞机抱回家。” 前几天,在商店里,一架豪华版的遥控飞机令涵墨爱不释眼。营业员不失时机的演示,更让他爱不释手。 虽然方子圆兜里的钱买下它绰绰有余,但她并没有立刻满足涵墨的愿望。她要过几天再买,让涵墨知道心爱的东西来之不易。在不断为之努力的同时,学会等待和珍惜。在潜移默化中,逐渐养成一种对金钱合理规划和支配的良好习惯。 “妈妈真好!您上班辛苦了!我给你捏捏脖子吧。” 涵墨说着,伸出小手,在方子圆白皙的脖颈上,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地捏起来。 “涵墨的小手越来越有劲了,捏的真舒服!” “妈妈,我还找到一个好朋友呢!他叫佳佳。我俩一起玩跷跷板,玩的很开心。” “涵墨的社交能力好棒呀!这么快就交到好朋友了,妈妈真为你高兴。告诉妈妈,你今天在幼儿园都吃了什么?” “吃了米饭、排骨、炒豆角,加餐吃了字母饼干和苹果。” “你吃饱了吗?” “吃了一碗米饭没吃饱 。我举手要了,老师又给我盛了一勺,吃完就饱了。” “中午睡觉了吗?” “开始的时候想妈妈,睡不着。很多小朋友都哭了,我没哭。” “涵墨没哭,真坚强!后来呢?” “老师让我们闭上眼睛,她给我们讲故事,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 “老师真好!” “妈妈,弟弟呢?他怎么还不和我一起去幼儿园上学?” “弟弟要等过了这个周末,下星期一就可以同你一起去幼儿园了。” “太好了!妈妈,老师今天教我们唱歌了,我学会了,唱给你听。” “老师教的什么歌?快唱给妈妈听。” “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 涵墨一边拍着小手,一边唱着。不远处的小朋友听到了,也跟着唱起来。 走到自家住的楼下,透过储藏室一块残破的窗玻璃,方子圆看到几个人正在牌桌上酣战。他们的脸上贴着白纸条,或多或少。王海波的脸上只贴了一张,手里的扑克牌摆成一把扇形。 方子圆怕这一切被涵墨看到,忙将他放在地上。 “涵墨,我们比赛看谁先到家,好不好?” “好!我是第一名。” 单元楼里,随着一扇扇大门的开合,各家厨房的排风扇或油烟机次第运转起来,嗡嗡轰轰的声音裹挟着各种饭菜的香味,飘入渐浓的暮色,挤进储藏室的窗缝和门缝里,缭绕在那张临时牌桌上,越过纸条无规则的屏障,钻入一个个或粗或细的鼻孔,引发出阵阵肠胃和鸣的奏响。 没多大功夫,方子圆家的晚饭齐齐整整地端上桌子。金灿灿的小米粥里,红枣拥着花生,笑破了肚皮。萱软的花式馒头,有小鱼、小刺猬、小兔子、小鸽子,它们藏在洁白干净的棉纱包袱下偶偶私语。红的黄的绿的……条形的、片状的……各色蔬菜以不同的姿态,躺在洁白的盘子里,花一样盛开在餐桌上。 王海波翕动着鼻孔,闻到自家饭菜特有的香味,随同其他牌友,撕去脸上的白纸条,恋恋不舍地抬起屁股,上楼回家。 “爸爸,你怎么才回来?我都帮妈妈扫地了。” “爸爸也想早回来帮妈妈,可是工作太忙了呀。” “老师让我当班长了。” “哇!你当班长了?不错!不错!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什么是‘虎父无犬子’?” “就是说爸爸是好样的,儿子也是好样的。” “赶紧洗洗手,吃饭吧。” 方子圆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王海波一眼。 “爸爸,好好洗洗,您身上怎么有一股烟味?真难闻!” “臭小子!跟你妈妈一个样,整天瞎干净。” “你才臭呢!你是个臭爸爸!” “海波,又该回家给妈妈送药了。” “知道了。” 王海波飞快地扒拉着碗里的饭,含糊地说。 “爸爸,妈妈和奶奶都说了,吃饭要细嚼慢咽。” “别听她们的,男子汉吃饭,要狼吞虎咽。” “涵墨第一天去幼儿园,是个重要的日子。今晚,你不要出去了,我们一起在家好好陪陪他。” “你哪来的这么多讲究?不累吗?涵墨有你陪着就够了。我还有事要忙,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今晚你先睡吧,不要等我了。” 王海波不耐烦地一推饭碗,站起来说。 “忙?是忙工作吗?” “一切都是为了工作。” “爸爸,你也要去加班吗?” “对呀!” “有加班费吗?” “有。” “您挣了加班费,也是给我买飞机的吗?” “是啊!爸爸赚了钱,不但会给你买飞机,还会给你买坦克和大炮。” “加班是很辛苦的,我去帮爸爸拿一条干净的领带。” “你以后再忙‘工作’时离家远一些,绝对不要让儿子看到。” 等涵墨欢快地走进卧室,方子圆压低声音,郑重地警告王海波。 “这也是联络同事和朋友之间感情的一条好途径,你不要总是冷着一张脸好吗?” “我忘了,这是你们的快乐星期八真理。” “很对!你要是总这么想就好了。” 第167章 嗜赌的基因醒来 偶然一次,幼年的王海波对扑克牌流露出一丝特别的贪恋,令王母的眼中瞬间盛满了惊恐。因而,他受到了唯一一次极为严厉的惩戒。 自此,王海波远离了扑克牌,稚嫩的心灵中却住进一颗隐形的种子,貌似沉睡,实则在暗中发力。 高中毕业后,王海波参加工作,被分配在单位的供应处,负责原材料的采购,业务片区在南方。 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王海波被业务单位的人别有用心地带上了赌桌。 于一刹那间的电光石火,那颗沉睡日久的种子醒来,萌芽,外祖父嗜赌如命的基因在王海波流淌的血液中打了个呵欠,粉碎了数年伪装的沉酣旧梦。 被禁锢日久的欲望一朝解锁,跳脱出心的囚笼,王海波从此像变了个人,他在输赢之间,感受着一种类似癫狂的成就和兴奋。 家的那扇大门,在王海波身后沉重地关闭,一股凉意袭上方子圆的心头。 一瞬间,王母那不可名状的叹息再次飘来,裹卷着她的自言自语:海波呀,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变的越来越像你的姥爷了。 打牌赌钱这件事,方子圆曾几次抓住时机,劝过王海波,她先是侧面劝,再是正面劝。 每次,王海波都信誓旦旦,答应的好好的,最终却没有做到。 偶然听到王母那次的自言自语后,方子圆果断终止了对王海波的劝诫。 环境或遭遇可以促使一个人发生逆变,而来自基因的力量却无法撼动。因为,它不止是强大的,更是根深蒂固的。 当一个全新的小生命呱呱坠地,父辈抑或祖辈的哪些基因会在他的身上得到传承?是好的?还是坏的?谁也不知道。只能随着他的成长,慢慢看到显现出的那部分,父母及时鼓励好的,尽力纠正坏的。 然而,坏的基因一旦在血脉中存在并流动起来,恰巧被外因诱发,而不断激活,便会不可遏制的生长、膨大,恐怕神仙在世,也莫可奈何了。 方子圆不愿无谓的消耗精力和感情,她当下最应该做的,是教涵墨学会自律,拥有拒绝诱惑并克制自我的能力。 做人做事的基本原则、道理和底线,爷爷大都在方子圆三岁之前,以她能接收和消化的方式,润物无声地灌输进她幼小纯真的心田,让她终生受益。 男孩子在心理和生理方面,都比女孩子发育生长的稍晚,涵墨在这个年龄可以做一些必要的启发和诱导了。 “妈妈,一会儿您洗干净盘子和碗,是不是也要去加班?” “妈妈今晚不加班,留在家里好好陪伴你。明天中午再加班,给一个生病的大姐姐挂吊瓶。” “妈妈,我去倒垃圾,回来我俩一起下跳棋吧。” 最近,涵墨学会了下跳棋,兴致正浓。 “好!下楼时走慢点,当心一脚踩空,跌倒了。” “知道了,妈妈。” 涵墨小心地走下楼梯,小跑着,将垃圾扔进垃圾箱里,又小跑着回来,“咚咚咚”踏上楼梯回家,取出跳棋,放在擦的光可鉴人的茶几上。 “妈妈,您用什么颜色的?” “你帮妈妈选吧。” “我用红色的,您用绿色的。” 涵墨高兴的说完,认真地将双方的跳棋一颗一颗在棋盘上摆正摆好。 “明天早上,妈妈几点送你去幼儿园?” “老师说了,所有的小朋友都要在八点以前,让爸爸妈妈或爷爷奶奶送去幼儿园,谁也不能迟到。” “怎样做才不会迟到呢?” “早点起床,早点吃饭呀!” “只有早睡才能早起,对不对?” “对呀!” “很好!从今天晚上开始,你要养成每晚八点按时上床睡觉的好习惯,能做到吗?” 方子圆拿着一个天蓝色外壳的小闹钟,走到涵墨对面坐下,温柔而坚定地说。 “能!我们赶紧开始吧。剪子、包袱、锤,三局两胜,谁赢谁先走。” “先不要急,我们今晚八点准时上床睡觉,要留出半个小时的时间洗漱。妈妈要将闹铃定在七点二十分响起,做出提醒,跳棋必须在七点半结束,你要充分利用好最后的十分钟,将最后一盘棋下好。如果没下完,也要马上收起来,你能做到吗?” 方子圆说完,将闹铃定好,放在茶几上,表面正对着涵墨。 “能!我保证做到。” 涵墨看看闹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坚定地说。 方子圆点点头,伸出右手的小指,弯成一个大勾,涵墨伸出左手的小指,弯成一个小勾,小勾一下勾住了大勾。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涵墨大声地说着,方子圆郑重地附和着。 当闹铃响起时,涵墨举着一颗跳棋,眼睛盯着棋盘,正在兴头上。他皱起眉,看看闹钟,又看看方子圆。 “还有十分钟,我们将完成或终止正在下的这盘跳棋。” 方子圆说完,微笑地看着涵墨,轻轻弯了弯小指。 涵墨低下头,咬住嘴唇,目光飞快而认真地在棋盘上巡回,很快走出一步好棋。 方子圆趁机给予了他充分的表扬和肯定。 时间到了,棋还没有下完,涵墨虽然不舍,还是放下手中的棋子,默默地站起来,走向卫生间。 方子圆于心不忍地看着那小而坚挺的后背,欣慰地笑了。 “妈妈,您帮我收起来吧。” 涵墨扶着卫生间的门框,使劲吸了吸鼻子,头也不回地说。 “明天晚上,妈妈继续陪你下跳棋。” “嗯!我们要早点开始。” “明天下午,妈妈会提前做好晚饭,我们回家就吃,吃饱了,休息半小时后,马上开始。” “太好了!妈妈,今天晚上我能不能和您一起睡觉?只有、只有今天一个晚上。” “妈妈到你的小床上,陪你一起睡好吗?” “好呀!我要把小脚丫也洗的香喷喷的,不要熏着妈妈。” 王海波酣战至凌晨,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赌桌,走在回家的路上,不觉呵欠连连,左眼角忽然滑出一滴泪,圆圆的,被路灯映的闪亮。 轻轻打开家门,王海波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和衣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他的呼噜声不断,将太阳震的直翻跟头,都翻到日上三竿了,还没有醒来。 第168章 自制力与规则认知 望舒上幼儿园后,方子玉不用二十四小时和他在一起,无需时刻提醒自己要保持良好的心情,且面带微笑。她可以看着窗台上的几盆花草,有片刻的出神;可以读一本喜欢的小说,被其中的某个情节深深打动,流出感伤的泪水;也可以…… 如此,她的精神反而有了更好的放松。 重新上班后,方子玉很快又沉浸在工作中,她帮不同的顾客拿取或挑选商品,成交开单,闲下来,与同事聊些彼此感兴趣的话题。 每到逢年过节,是各大商场最忙的时候。 方子玉总是抢着加班加点,虽然很累,她却非常快乐。因为,她再也不用回季家山窝了,曾经遭受创伤后留下的心理阴影渐渐远去,从前的那个方子玉似乎又慢慢地回来了。 又是一年绿柳茵茵,和风蝉鸣的季节悄然而至,涵墨和望舒秋后将升入大班。 去幼儿园接两个孩子,一般都是方子圆的事。她常常一手领着一个孩子,有说有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成就了路边一道美丽的风景。 一天下午,方子圆亭亭玉立的身影刚在教室的窗前闪过,涵墨和望舒便背着小书包,相跟着跑出来,各自攥紧的小拳头高高举起。 “妈妈,我又得到奖励了。” “大姨,我也得到了。” “你们小哥俩真棒!这次,你们的奖品是什么?” “糖!是大白兔奶糖!” “这奖励是怎么得来的?” “下午上课时,老师发给每个小朋友一颗糖,然后说她有事,要出去一会儿。等她回来后,如果谁的糖没吃,会再奖励给他两颗。”涵墨抢先说。 “老师说完就走了。”望舒跟着补充了一句。 “你们是怎么忍住没吃的?” “一颗糖吃着不过瘾,三颗一起吃才过瘾呀。所以我忍住了,没吃。”涵墨又抢先说。 “是这样啊!” 方子圆摸摸涵墨的小脑袋,赞许地说。 “你呢?望舒。” “妈妈每次吃糖时,笑的最好看。我想和妈妈一起吃糖,看着她笑,就忍住不吃了。大姨,这一颗是给您的。” 望舒说着,拿出一颗糖给方子圆。 “我妈妈可不喜欢吃糖,她要保持身材,胖了不好看,还会影响健康。” “望舒真是个细心又懂事的好孩子,总是这样心疼妈妈。大姨不吃这颗糖心里也很甜,而且会甜一辈子的。” 方子圆接过那颗糖,动情地说完,又将糖郑重地放回望舒的小手里,帮他握住,蹲下身,搂紧他。 “啧啧!这两个小孩子真不简单!” “你和王涵墨同桌,以后要多向他学习。” “你也是呀!跟季望舒坐的那么近,怎么就不学着点呢?” “人家这孩子都是怎么教育的呀?” “瞧瞧人家!不但长的漂亮,孩子也这么优秀,真是好福气!” …… 这一幕被几个孩子没得到奖励的家长看到了,她们七嘴八舌地发着感慨,语气里写满了真心的羡慕,也有嫉妒。 “今天的晚饭,大姨要特地做你和哥哥最喜欢吃的清汤鱼丸和宫保鸡丁。” 两个孩子连声说着好,回头脆生生地和老师道了声再见,一人牵起方子圆的一只手,开心地摇着,走向幼儿园的大门,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方子玉吃着望舒的奖品——大白兔奶糖,听他说着获得奖励的过程,眼角不由溢出晶莹的泪光。嘴里的甜,沁入心底,催出花朵,开在脸上。她紧紧搂住这个懂事又可爱的小不点儿,决心忘记一切烦恼,每天睁开眼就笑,笑的甜美而自然。 新鲜的自然成熟度高的菠萝又上市了,香甜可口中恰到好处的带着一点酸味,这是涵墨最喜欢吃的一种南方水果。 周末上午,方子圆特地买了菠萝。这次不是一块,而是一个。 摊主拿起菠萝,干净利落地削皮剔刺。 明晃晃的刀具下,黄色的菠萝肉水水润润的,散发出浓郁香甜的气息。 “妈妈,您回来了。” 方子圆刚打开家门,涵墨从客厅里一蹦一跳地跑着,迎上来,高兴地说。 “你一个人在家还好吗?” “感觉还不错!我写完老师布置的作业,正想看《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的第十一集,却找不到那张碟子了,一定是爸爸又乱拿乱放了。” 年前,王母进城,去幼儿园接涵墨,偶然听到几个小朋友在一起的一段对话: “我家有vcd。”一个小朋友骄傲地说。 “我家也有。”另一个小朋友马上很神气地说。 “我姑姑家的小博哥哥也有。” 涵墨想了一下,不甘示弱地说。 王母悄然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心被触动。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王母不声不响地出去了。在大大小小的商场里逛了一圈,她为涵墨挑选了一台刚上柜的dvd,抱回家中。以后,她的孙子可以更有底气地在小朋友们面前说,我家有dvd,比vcd更高级。 “不用急,碟子妈妈会帮你找到的。现在去洗洗手,等会儿吃菠萝。” “呀!菠萝!这么大的一个菠萝呀!我可以痛痛快快地吃一顿了。” “菠萝一次不能吃多了。” “为什么?” “因为菠萝中含有菠萝蛋白酶和甙类物质,它会刺激到口腔黏膜。如果一次吃的过多,会让嘴唇、口腔发痒。如果严重了,还会引起过敏、恶心、呕吐等症状。” “这也是奶奶说的病从口入吗?” “你理解的很对。” 在淡盐水中浸泡好的菠萝,重新在凉开水中洗了个澡,享受着一把钢刀锋利优美的切割后,变成了花瓣状的,籽粒状的,一片片,一粒粒,越发的晶莹剔透,随着一双玉手的起起落落,瞬间化身为一朵漂亮的宝塔状的向日葵,盛开在雪白的瓷盘中,盘边放着一把小小的不锈钢叉子,亮闪闪的。 “涵墨,吃菠萝了。” 方子圆将盘子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对正在看动画片的涵墨说。 “呀!是孙悟空借了芭蕉扇,又跑到菠萝的肚子里去扇了几下吗?它怎么变成一朵又好看又好吃的向日葵了?妈妈,我爱您!超级爱您!” 涵墨说着,在方子圆的额头上用力亲了一下。 “涵墨,你一次最多只能吃掉这朵‘向日葵’的三分之一。如果吃多了……” “三分之一?是从这儿到这儿吗?” 涵墨咽了一下口水,指着‘向日葵’上做好三等份标记的一个区间,迫不及待地问。 “很对。” “奥!我知道了。” 涵墨边看动画片,边用叉子叉起“向日葵”的花瓣,美美地吃着。一瓣又一瓣,一粒又一粒…… 方子圆看见了,也不再做出提醒,她走到小卧室的书桌旁坐下,捧起《黄帝内经》,逐字逐句地读着,不时摘录了重点,抄写在一个笔记本上。 第169章 《黄帝内经》上的妙方 “妈妈,快看看我的嘴唇怎么了?还有我的舌头,好痒啊!” 不知过了多久,涵墨大声喊着,跑了过来。 “张大嘴巴,大声说‘啊’!” 方子圆仔细看了看涵墨的嘴唇和舌头,除了略微发红,并无异样,又轻柔地问:“你只是感到嘴唇和舌头痒痒吗?” “嗯。” “还有其它的感觉吗?” “没有了。” “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了。” “那朵‘向日葵’你只吃了三分之一吗?” 涵墨没说话,低下头去,牙齿开始来回不断地咬着嘴唇,刮着舌头。 方子圆的目光投向客厅,见那朵“向日葵”被涵墨给消灭了一大半。她忍住笑,不再说话,继续翻看着手里的书。 “妈妈,我好痒啊!” “餐桌上的杯子里有淡盐水,你去喝了吧。一次不要喝多了,也不要喝少了,含在嘴里刚刚好就可以,什么时候觉得嘴里的盐水有点热乎了,就分三次咽下去,速度一定要慢。然后,再喝一口,直到喝光为止。记住了吗?” “记住了。” 涵墨答应一声,飞快地跑进厨房里去了。 盐水被一口一口含热了,慢慢地喝下去,喝的一滴不剩。 “妈妈,我把盐水喝光了,痒的也轻一些了。可是、可是……您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妈妈正在帮你找呢,你再坚持一会儿,去做些让自己开心的事情,相信更好的止痒妙方很快会被找到的。” “好!我再去看动画片了,看《奇妙的娃娃》那一集。” 涵墨在看动画片,看着看着,他笑出了声,却不是往常那样的捧腹大笑。 方子圆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这次实验该结束了。她起身去抽屉里拿出一个药瓶,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止痒“药片”,端着一杯温水,走进厨房,在涵墨对面坐下。 “妈妈,您找到止痒的秘方了?” “现在,你是不是感觉痒的更轻一些了?” “嗯,好多了。” “张开嘴,让妈妈再看看。” “啊!” 涵墨张大嘴巴,使劲地啊了一声。 “现在看上去的确好了很多,你觉得还需要吃药吗?” “吃吧,我想快点好起来,一点痒痒的感觉都不想要了。” “是药三分毒,你确定要吃吗?” “妈妈,您是不是又从《黄帝内经》上找到按摩的好方法了?还是和上次一样,给我捋捋胳膊,然后在手指肚上扎一针,捏出几滴黑血,再睡一觉,我的嘴唇和舌头都不痒痒了?” “你说对了,妈妈又在书上找到一个按摩的好方法。不过,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上次是退烧,这次是止痒。” 方子圆说完,撸起涵墨宽松的裤腿,一直撸到他的大腿上部,在百虫窝穴上轻轻地按一会儿,再揉一会儿。 “妈妈,我以后一次再也不吃那么多菠萝了。” “妈妈相信你!以后吃饭也是,无论是在自己家里,还是在外面,如果桌上有你非常非常喜欢吃的东西,也要有节制,一定不能吃撑了。一旦吃撑了,会伤到脾胃,损害健康的。” “嗯,我不会让自己再犯同样的错误了。这次,我是不是也要上床睡觉?睡醒一觉,嘴唇和舌头就一点也不痒了?” “你说的很对!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要想,去床上躺下,轻轻松松地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去年冬天的一个深夜,外面哗哗地下着大雨,涵墨忽然发起39度多的高烧,嘴里不停地说着胡话,给他盖上被子,他马上踢开。 方子圆给王海波打去传呼,告诉他涵墨突发高烧,让他赶紧回家,送孩子去医院看看是怎么了。放下电话,她立刻采用物理降温,用一块脱脂棉蘸着兑水稀释后的酒精,依次擦着涵墨的额头、脖子、腋窝、手臂和大腿,反复擦了几遍,他的高烧始终退不下去,满嘴的胡话也说的更吓人了。 窗外的雨似乎下的更大了,给人的感觉也更冷了,方子圆第三次给王海波打了传呼。 楼道里始终没有脚步声响起,方子圆不时地看向窗外,黑漆漆的寒夜里,冷风又刮起来,豆大的雨点瞬间变成了子弹,密集地敲打着窗玻璃,“砰砰!啪啪!”不绝于耳。 时间在等待中一分又一秒的过去了,王海波不但没有回家,也没有回电话。 心急如焚的方子圆忽然想起了《黄帝内经》,季月朋的舅爷爷留下的那本,她急忙找出来,打开,一目十行地浏览着目录。在目录的提示下,她快速翻到其中的一页,一条红笔做的注释(受热邪发烧的按摩方法,百试不爽。)让她眼前一亮。 方子圆如获至宝,细看一遍,默记心头。她拿出针线盒,从里面取出一根没用过的缝衣针,插在一个酒精棉球上消毒后,轻轻托起涵墨的一只小手,沿着他胳膊的内侧,从上往下,捋至手指。一遍又一遍,捋到他的小手热乎乎的,手指微微有些发红了,拿起一个新的酒精棉球,在他中指的指肚上擦了擦,狠下心,一针扎下去,轻轻一捏,一滴血淌出来,黑黑的。 连续捏出几滴,最后的一滴不再是黑色的,涵墨轻轻地哼了一声,方子圆摸摸他的额头,热度竟然明显地降了下去,也不再说胡话,给他喝了半杯温热的水,他很快安静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涵墨醒来,还和往常一样的精神,好像昨晚发高烧的那个孩子并不是他。 涵墨很快去床上躺下,方子圆帮他盖好被子,又拔下座机的电话线,回到厨房,开始洗菜做饭。 今天中午吃米饭,配上两个混搭菜,一个是炖菜,一个是凉拌菜。菜不多,量不大,却种类齐全,色彩丰富,营养均衡,出锅后的味道自然更不必说了。 第170章 柳河中多了一条鱼 “等爸爸不忙了,一定先带你去柳河痛痛快快地游泳,游够了,再陪你捞鱼捉虾。” “等伯伯不忙了,一定教你学会游泳。” 这是今年踏春时节,宋达之承诺给林林和涵墨的。 春天已经过去,夏天早已来临。 转眼,暑假也差不多过去了一半。 在两个孩子数着手指头的期盼中,宋达之终于从繁忙的工作中告一段落,可以尽享休息日,并兑现曾经许下的诺言。 周末,吃过早饭,在林林和涵墨急切的要求下,宋达之骑上自行车,奔向柳河。 自行车的横梁上坐着涵墨,后座上驮着林林。 涵墨手里提着一个小塑料桶,林林肩上扛着一杆捞鱼用的兜网。 为了更好地提升涵墨的抗挫折能力,方子圆很早就想让他学游泳了,可惜王海波是只“旱鸭子”,不会游泳。 宋达之的工作越来越忙,一直没能抽出时间。 方子圆也不着急,充分利用等待的时间,陪涵墨晨跑,增加他的肺活量,提前为学习游泳做好准备。 自行车还没在柳河边划定的游泳安全水域停稳,林林已像条泥鳅一样滑下车座,放下肩上扛着的兜网,迫不及待地脱去衣服,在岸边做起了下水前的热身运动。 “涵墨,快点脱了衣服,跟着我一起做热身运动,一会儿下水学游泳。” 涵墨脱去衣服,一板一眼地学着林林的动作。 “扑通”一声,脱的只剩一条小内裤的林林跳进水里,河面立时泛起一朵朵美丽的水花,大的,小的,流转,荡漾。 “涵墨,快下来呀!到水里来,清清凉凉的,好舒服啊!” “我、我害怕!” 涵墨盯着拖蓝的流水,小声说。 “不要怕,有伯伯在呢。我们一起下去,好吗?” “不!我不要下去!我害怕!” “你先坐在树下,不要离河边太近了,看我和哥哥是怎么游泳的,好吗?” “好。” 涵墨坐在一棵老柳树下,看着河水中的林林,他游的那样尽兴,像极了一条自由自在的鱼。 “林林哥哥,你游的真好!很像一条可爱的鱼。” 看着看着,涵墨有些跃跃欲试地站起来,拍着手喊道。 “到水里来,让伯伯教你游泳,你很快也会和林林哥哥游的一样好。” 宋达之飞快地游到河边,张开双臂,微笑地看着涵墨,鼓励道。 “涵墨,勇敢些,勇敢地跳下来,我爸爸很快就能教会你游泳的。等你学会了,我们一起去深水里游。深水里住着成群的大鱼,有白的,有黑的,还有花的,和它们在一起游泳,像在童话世界里似的,那感觉真是太美了!太爽了!” “我、我还是不敢下去,怎么办呢?” 涵墨看着流淌的河水,又害怕起来。 “你相信哥哥吗?让我来帮你。” 林林说着,冲宋达之做了个鬼脸,三下两下游到河边,来了个漂亮的鲤鱼打挺,跳上岸去,站在涵墨身边。 “我当然相信哥哥了!可是你怎么帮我呢?” “学着我的样子,全身放松,闭上眼睛,抬起左脚,听我爸爸的口令。” 涵墨侧脸看看林林笃定的神情,心里的紧张和害怕减轻了,他慢慢闭起眼睛,摇摇晃晃地抬起一只脚。 “一、二、三,跳!”宋达之徐缓有力地喊道。 林林起跳的同时,在涵墨的背上轻轻一推,重心不稳的涵墨立刻掉进河里,他手忙脚乱地扑腾了几下后,被宋达之一双有力地大手托住,托出水面。 一缕清风恰好路过,淘气地钻入涵墨的小鼻子里,他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紧接着,林林从水里探出小脑袋,又伸出一只小手,悄悄在涵墨的脚心上挠了挠。于是,两个孩子咯咯的笑声此起彼伏地跟了喷嚏的尾音,随了柳河的水波,飘向远方。 涵墨忽然不再害怕了,柳河中又多出了一条“鱼”。 “梅,达之又瘦了。” “何止是瘦了,最近还长出好几根白头发。我常常提醒他,工作重要,身体更重要。他嘴上答应的好,一忙起工作来,还是老样子,跟拼命三郎似的。” “一个毫无政治背景的人要想在仕途上获得更大的进步空间,又不愿溜须拍马,也只能靠在工作上崭露头角了。你还是要多在日常三餐上下功夫,尽可能地帮他加强营养。” “一般人感觉累了,通常都是既能吃又能睡。达之却正好相反,即便是最喜欢的饭菜,也吃不了多少,睡眠也会变的更差。偶尔工作不忙了,清闲一些时,他的饭量才会慢慢增大。林林曾戏称他爸爸是属骆驼的,没长驼峰,却可以储备能量。” “属骆驼的?也只有林林的小脑瓜才能想的出来。他长的可真快!” “一说到林林,我也着急,这孩子怎么忽然不喜欢喝牛奶了呢?怎么给他讲道理也讲不通。小孩子长的快,又不喝牛奶怎么行?” “有没有一次喝的太多或是喝的时候不对,伤着了肠胃?” “没有。” “爷爷在的时候,常说人想吃什么,就是身体里缺什么。反过来也是,身体里不缺或不想要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喜欢吃的。所以,涵墨不喜欢喝牛奶,我也没给他订。偶尔买一箱放在家中,也是喝的不如扔的多。最近,我看《黄帝内经》,书里写着牛奶是阴寒之物,小孩子过了七八岁就不要再喝了。子玉对牛奶就很敏感,为了增强免疫力,她在月朋的劝说下,也尝试着喝牛奶,大约喝一个星期,她的饭量便会减少,心情也会明显的低落。反复试了几次,都是这样。所以林林现在不想喝牛奶,你也不要着急,更不要强迫他继续喝。” “林林最近长的很快,可他既不喜欢吃钙片又不喝牛奶,会严重缺钙的。” “含钙的东西有很多,没必要非喝牛奶、吃钙片不可。比如虾皮、芝麻里的含钙量都很高,还有我们日常吃的各种绿色蔬菜里面也有。每星期吃几次芝麻酱凉拌菜,喝几次紫菜虾皮鸡蛋汤,做到饮食均衡,孩子一般都会发育的很好。注重户外活动,多晒太阳,也是补钙的一个好方法。” “那我们今天中午就来一桌加强版的‘钙’饭菜,你来主厨,我打下手。” 梅络英的话音刚落,“咚”的一声巨响自头顶上落下,紧接着,传来一个女人压抑的哭声。 第171章 你死了吗 “你们楼上是怎么回事?” “这一大早的,又吓了我一跳。楼上那小两口真是精力旺盛,大约又为改造彼此而开战了。” “都已经走进婚姻里了,怎么还幻想着去改造另一半呢?与其徒劳无功地伤心吵闹,不如好好提升自己,成就自己。” “能与你一样,活的明白而通透的女人不多。” “前几天,我尝试着在葱花油饼里添加了孜然和蒜蓉,又用豆瓣酱替代了盐,做出来味道挺不错,涵墨很喜欢吃。今天,我们再放些芝麻酱,吃着口感应该会更好。” “达之最喜欢吃你烙的油饼,妈妈按你说的方法做过几次,总是做不出同样的口感。你这么快又推出了改良版的,听的我都要流口水了,我们快点去菜市场吧。” “别急,我先去和好面,放在那儿醒着。让伯母也过来一起吃午饭吧,我已经很久没和她老人家在一起了。” “她不在家,上星期大哥回来,带着她旅游去了。” “我是真心羡慕宋达慧,活的洒脱又自在。” “人和人真是太不一样了!达之和达慧是同一父母所生,也是同一父母所养。哥哥自由不羁,弟弟却循规蹈矩,真是应了老一辈人常说的那句话:一母生百般。我时常会天真地幻想,他们兄弟二人的性情如果能中和一下,该有多好啊!” 涵墨很骄傲,因为达之伯伯不但夸他很勇敢,还说他具备游泳的潜质。 涵墨很开心,在流水一波又一波荡开的涟漪中捞鱼又摸虾。 直到他和林林的小肚子都饿的咕咕叫起来,才提起小桶,恋恋不舍地回家。 小桶里面盛着他们的战利品——小鱼、小虾,还有几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 “好香啊!” 还没走进楼道,林林便喊起来。 “哥哥,一定是我妈妈又烙油饼了,孜然蒜蓉酱香味的油饼。可好吃了,咸香可口,酥的掉渣。” “涵墨、林林,我喊一二三,你俩比赛,看谁先到家。” 这时,梅络英的头探出窗外,大声说。 “好!” 两个孩子齐齐地应了一声,并排站住,“三”的音刚落下,他俩同时抬脚迈步,弹跳着跑上楼梯,跑进家门,奔向餐桌,方子圆的最后一道汤菜也出锅了。 “吃子圆做的饭菜,不但能饱口福,还能饱眼福。” 宋达之看着一桌子色香味形俱全的家常菜,由衷地赞道。 “我现在好像也只会做饭了。” “阿姨,您还能做宰相呢。” 林林咽下满口的饭菜,小舌头轻轻一舔,嘴唇上的油饼渣也下了肚,他香香地咂咂小嘴,甜甜地说。 “林林真会逗阿姨开心,做饭和做宰相可谓风马牛不相及。” “阿姨,我说的是真的。伊尹就是因为做的一手好饭菜,被商汤发现,而做了宰相,辅佐商汤灭了夏桀,成就了商朝的百年基业。” “林林真不愧是一座会移动的‘图书馆’,再吃一块油饼。” 方子圆说着,从切成几种形状的油饼中,拿起一块菱形的,递给林林。 “妈妈,我现在不但不怕柳河里水深的地方了,还学会在水里憋气,伯伯和哥哥都夸我勇敢呢!” “涵墨长成一个勇敢的男子汉了,真让我们感到高兴。来!吃鱼,多吃些鱼,会更快地学会游泳,游的和鱼儿一样灵活自如。” 梅络英说着,夹起一大块鱼肉,放进涵墨的碗里。 “太好了!哪天妈妈如果也想学游泳,你可以当教练了。” “子圆阿姨,我也可以教你学游泳。” “有你俩教我,真是太幸福了!” 午餐愉快的结束,方子圆带着涵墨回家了。 “今天跟达之伯伯学游泳,你感觉怎样?” 走进家门,方子圆问。 “开心!非常非常的开心!伯伯说我一定能很快学会游泳的。不过,刚跳进河里时,我喝了好大的几口水,呛的真难受呀!我还以为自己马上就会死了呢。” “你死了吗?” “当然没有呀!” “在那一刻,你感到害怕了吗?” “妈妈,我、我当时感到很害怕,我是不是不够勇敢?” “你感到害怕就对了。害怕是人在遇到危险时的一种本能反映,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它能提高人的警惕性,令人急中生智,想出应对或逃脱的好办法,免遭伤害。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是非常宝贵的,一旦遇到危险,不要过度害怕 ,才能保持冷静沉着,从而更好的保护自己。你除了害怕,还做了什么?” “我的手,还有我的脚,它们不停地在河水里扑腾呀。” “宝贝,你真是太棒了!如果你的手和脚不扑腾,会怎么样呢?” “我都掉进水里去了,手和脚哪能老老实实的不做出反抗呢?如果我的手和脚不动起来,我不是会很快沉到水底下,被水淹死吗?” “你想的很对,做的也很好,不但机智,也很勇敢。扑腾起手脚,既能延缓下沉的时间,也会引起附近的人的注意,以便及时获救。所以,今后无论遇到多么艰难困苦的事,你只要努力的坚持住,不放弃,一定会想到办法或是等到有人来帮你的。” “妈妈,我懂了,也记住了。下个周末,我要起的更早,好好跟伯伯学游泳,我要赶快学会游泳,游的和林林哥哥一样好。” “今天的晚饭,妈妈奖励你吃烤肠,想吃几根?” “我吃两根就好了,吃多了容易拉肚子。” 第172章 与死神的两次擦肩相接 又是一个闷热的周末。 午后,各式的风扇呼呼转动在不同的空间,送出一拨又一拨的凉风,抚慰着大人和孩子进入睡眠状态的身心。 方子玉昨晚没睡好。此刻,她搂着望舒,睡的很深,很沉。 须臾间,云婆婆来了个大变脸,她涂了墨汁似的的浓妆,拖了一袭宽广厚实的黑衣裙,漫天醉舞。雷公紧随其后,甩起鞭子,推着碾子,隆隆作响,漫步天庭。 明晃晃的太阳瑟缩了一下,云婆婆恶作剧地撩起黑裙长长的一角,将它裹入裙下,裹了个严丝合缝。刚刚还晴好的一片天,瞬间没入夜的至暗。 随着“咔嚓咔嚓”的响雷迭起,一把把雪亮的利刃横空出鞘,云婆婆碎裂的黑衣裙做了闪电的飞花,一起相拥相伴,急速坠落,一股白烟贴着地面蓦地钻出,迅猛地冲天而起,一场骤雨铺天盖地,泄洪般浇灌而下,只一眨眼的功夫,道路变成了河流。 方子玉所住的筒子楼地势低洼,四面八方的流水喊着齐齐的号子,奔涌而来。 前年的夏天,一场罕见的大雨骤降,多亏领导及时组织人员排水,一楼的住户才免于遭受污水漫灌的厄运。 这次,却难以幸免了。 “妈妈,醒醒!快醒醒!水!好大的水呀!” 望舒被雷声惊醒,忽的从床上坐起来,一边诧异地喊着,一边用小手扒开方子玉的眼皮。 方子玉睁眼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小屋里成了一片汪洋。烧水的铝壶、烧饭的铝锅、大大小小的鞋子等,都漂浮在浑浊的水面。 前几天,为了吸潮新换的石灰块,在床底下“咕嘟咕嘟”开了锅似的吐着泡泡,爆出一股又一股的热气,整张床几乎与水面齐平。如果不是为了减少床身着地的那层复合板吸潮胀裂,而在四个床脚各垫了一块厚厚的砖头,带着臭气闯入的污水早将席梦思床垫也给淹了。 方子玉匆匆下床,有些发烫的水几乎没过了她的膝盖,她急忙找出雨衣,给望舒穿好,抱起他,向屋外走去,经过冰箱那里,感觉小腿酥的麻了一下,瘦弱的身体一颤,不受控制地趔趄了一下,她心想可能是冰箱漏电了。 “妈妈,我害怕。” “不要怕,搂紧妈妈的脖子,紧紧地搂住,我们出去,走到外面就好了。” 水太深了,方子玉吃力地拉开门,外面的水“哗的”一下涌进来,又打了她一个趔趄,她一手扶住门框,一手揽紧望舒,终于站稳了,重又抬脚跋涉在浑浊的水中。 三两点雨继续落着,太阳又白晃晃地挂在了水洗的碧空。水面上漂浮着花花绿绿的生活垃圾,公用厕所里的秽物也逃脱了粪坑的桎梏,飘出来凑热闹,稀薄的粪便,以及干硬的屎头,这儿一堆,那儿一摊,令人作呕。几只受惊的小老鼠在水里拼命地游窜,豆子似的小眼睛闪着慌乱的贼光。 邻居们都已经跑到没有积水的高处,无奈地站着。 方子玉抱着望舒刚从污水里走出来,身后猛然发出“砰”的一声炸响,伴随着一道闪亮的火花,高压电线杆上的一根电线断落,掉进水里。 紧接着,“吱吱吱!吱吱吱!”的惨叫声一连串响起,附近的几只老鼠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瞬间小腿一蹬,被活活电死了。 “啊!” 人群发出大声的惊呼,有人闭上了眼睛。 “小方,快!快到这里来,这里安全。” 有人大声喊着,一个同事跑向方子玉,从她怀里抱过望舒。 外号“长脚鹭鸶”的电工陆平从远处跑来,离水边还有一段距离,他便收起一条腿,单脚跳着,跳过了危险地带后,撩起两条大长腿,飞快地跑起来,跑向电路的总闸。 “好险呢!只差那么一点点,就……” “这娘俩真是福大命大造化也大呀!” “我也算是命大的一个,家中的冰箱泡在水里,漏电的一瞬间,我被电到了,现在腿还感觉有一点麻呢。” …… 人群不断感叹着,唏嘘着。 方子玉听着,确定她家的冰箱也是瞬间漏电。 在短短的时间里,方子玉和幼小的儿子完成了与死神的两次擦肩,这应该不是一般的幸运吧? 雨住天晴,领导纷纷赶来。 不久,一台破旧的抽水机呼哧带喘的开始了工作,抽了大半个下午,总算将大院里的水抽干了。 几天后,季月朋从外地进货回来,在与邻居的交谈中得知自己险些家破人亡。他在心里恨恨地爆着粗口:狗日的房子!操蛋的房价! 疲累地躺倒在沙发上,季月朋环顾室内,大水漫灌后的蜗居中,那些用密度板做成的家具,凡是被水浸泡过的地方,或鼓胀,或开裂,似在嘲讽什么。他不由叹了口气,潮湿的空气中夹杂着霉味和异味再次钻入口鼻,让他的呼吸变得疙疙瘩瘩的,很想咳嗽。 再看看墙上挂的那张全家福照片,他的心中更不是滋味。眼看着望舒一天天长大,很快要上小学了。可是,他们一家三口还挤在筒子楼的这间职工宿舍里。 无论是为了儿子上个好一点的学校,还是为了告别低劣拥挤的居住空间,买房子都是迫在眉睫的事。 然而,钱!钱呢? “钱是王八蛋……” 说这话的都是些什么人呢?他们用的又是什么样的口气? 这几年,季月朋的生意起起落落,没挣到多少钱。而房价却像坐了火箭似的蹭蹭往上涨。 结婚时一万多没买的那套房子,如今七八万也买不到了。 方子玉的工资是长了,不高不低,不多不少,长了两级,不足四十元,物价轻轻一伸舌头,一下给卷没了影儿。 每当季父走进儿子那鸽子笼似的小家,他的心里便会难过。看着活泼可爱的小孙子给自己表演在幼儿园新学的节目,却无法在狭小的空间里自如地伸展拳脚,他的心像被什么揪着一样的疼。 终于,季父不忍心再进城看孙子,他默默地甩开膀子,终日在山上不停地劳作,可是一年下来的纯收入,满打满算,连楼房一个小小的卫生间也买不到。他时常坐在河边,一颗接一颗地抽着烟,抽的嘴里发苦,舌头发麻。 每每在升腾的烟雾中,季父感觉山上的每一棵树都在疯长。然而,一阵风吹走了烟雾,山上的每一棵树还是老样子。哎!这些树木要想成材,至少还要等上个三年五载的。 季父掐灭烟头,扔进水里,几只螃蟹纷纷伸出大钳子去夹。 一个多月后,罗士伟悄悄透露给季月朋一个重大的好消息,兮和县政府已将柳河两岸列入未来几年发展规划的重点。现在看,此处位置有些偏远,所以房价也低,去那里买房安家是比较理想的选择,这次的时机如果抓不住,未免可惜了。 季月朋听从了罗士伟的建议,同方子玉一起去了一个名叫《在水一方》的小区售楼处,有两栋楼明年开春即可交付。他俩看好了两套中等面积的,一套在三楼,一套在四楼,总房款比城中心的差不多便宜一半,心里小小的兴奋了一把。 方子玉忽然想起家里的钱也只有躺在她工资本上的那点,少的可怜,心情瞬间变的失落。 季月朋安慰方子玉,钱的事不用担心,他可以回一趟季家山窝,同父母商量一下。 第173章 屡骗孝子壁虎出招 “为你做生意借的钱,到现在还没还上呢。”季母满脸愁容地说。 “那些钱我不是分几次如数给您了吗?”季月朋不解地问。 “你以为那些钱都是白借的?不用还给人家利息了?” “都是自己家里的亲戚,谁家没钱,借了应急,难道还要利息?” “你舅家、你姨家的日子,哪家过的宽松?他们手里能有几个钱?还不是娘舔着一张老脸跟外人去借的。即便有不要利息的,人情总是要还的吧?这人情呀,比利息还要贵。与人开口告借,其中的难处有多少?娘哪里忍心对你提起一字半句的。” 季母说着,又撩起衣角擦眼睛。 “这些年,我没白天没黑夜的在山上干活,挣的每一分钱都交给了你,怎么一到月朋用钱的时候,你都要出去借了呢?”季父疑惑地问。 “他要用的钱,哪次是个小数?不是几百,也不是几千,都是几万十几万的。咱家是挣下一座金山了?还是一座银山了?” “咱家是没有银山,更没有金山,可买房子的几万块钱总还是有的吧。” “有的人啊,话一向说的是真轻巧!好像我只要拿起钥匙,打开家中柜子的门,就有金元宝等在那里似的。请问你是在那片山上挖到金矿了,还是刨到古董了?” “你不要又阴阳怪气的嫌我没能耐了。当初罗士伟单位那房子多好啊!你能痛快的买下,月朋和子玉结婚这些年也不至于……” “你不要再提了,我也后悔呢!这事归根结底还不是没钱闹的!当时家里的钱如果凑手,我能不拿出来给月朋买吗?” “怎么一转眼,家里就有那么多钱了?咱们花钱给出嫁几年的月青买户口倒也说的过去,她的情况特殊。可是你却偷偷背着我们,不但出钱给天龙买了户口,还给他交了几千块钱的入厂风险金,这就太过分了吧?亲生儿子和娘家侄子,他俩在你的心里,到底是哪个轻?哪个重?” “谁出钱给天龙买户口,又交风险金了?你这是在血口喷人,在挑拨我和月朋的母子关系。” 季母霍地站起来,虚张声势地盯着季父,伪装成理直气壮的样子质问。 “墙打百板,打的再精细,再厚实,也会有透风的时候。谁出的钱,谁心里最清楚。那几万块钱,没过多久,可是都打了水漂啊!当初那房子买了,现在升值多少倍?暂且不提。只说月朋,如果有房子住着,原本好好的单位,他能不回去上班吗?他会硬逼着自己去下什么海,去做什么生意吗?这些年,他吃了多少苦,连带着子玉和望舒遭了多少罪?那么多钱,每一分,每一厘,都是我们的血汗钱!如果是花在了刀刃上,即使再多,我也不会心疼,也不会重提。” 季父怒目相向,哑着嗓子,沉声痛说。 “世上的高人千千万,他们之中又有几个是长着前后眼的?何况是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谁能想到好端端的一个单位,说破产就破产了呢?” 季母假意收敛了气势,低声下气地说完,歉疚而无奈地看了季月朋一眼,垂下眼皮,两行泪珠瞬间滴溜溜地落下去。 “爹,事情都过去了,您不要怪娘,也不要同娘生气了,都是我没能耐,挣不来大钱。” “自古以来,结婚成家过日子,谁家都是应了那句老话:‘男担儿女,女担财’的。谁知道房价会长的这么快呀!当时家里的钱存的都是定期,五年的,只差几个月就到期了。娘还是拿着存折去了银行,想提出来给你买房子的。那天,银行里上班的人有好几个,都很热心,有一个还帮着娘算出了损失的利息,他们都劝我不要提。娘想想也是,那么多的利息,是多少血汗才能换回来的?白白的丢了,换做谁,谁不会心疼?娘不是也想着求爷爷告奶奶的四处去借吗?为此,还差点被你二大娘家的狗给咬着了。” 季母哭诉着,泪水涟涟。 “是呀,你当时好像还摔坏了哪里,对吧?子玉也回来看你了。” “你扒瞎话也不看看老天,她哪里来看过我!这都好几年了,她踏进过这个家门一次吗?” “你还知道有老天就好。那次,子玉是一个人来的,还提了点心,她走上龟壳山的山头,站在那里,却看见你好端端地抱着柴火,门里门外,一趟趟的,走进又走出。她即使心里难过,也不愿当场戳穿你,一个人悄悄地跑走了。真可惜了那几包好点心,进了一群鸡的肚子。也不可惜,那群鸡是咱家山上养的。” “爹,还有这事?子玉怎么从没跟我说起过?” “这就是子玉那孩子的厚道之处。跟你说了又能怎样?你要是不相信,她心里会更加难过。你要是相信了,你们两个心里都会难过。” “就几年前大正月里她凭空闹的那一出,也是厚道人该做的吗?从那以后,她回来过吗?平日里不回来也就罢了,过年过节的也不回来,让左邻右舍地看尽了咱们家的笑话。” “娘,子玉天天上班,她们那样的单位逢年过节最忙,除了后勤员工,其他岗位的人都是全员加班,哪有时间回来。我不是带着望舒回家来,陪着您过年,也陪着您过节了吗?” “娘是掏心掏肺的对你媳妇好呀!到头来、到头来她竟连这个家也不回了,好好的一个孙子被她弄的和我也不亲了。” 季母说着,又泣不成声地哭上了。 “是呀!都说小孩子是有灵性的。望舒这孩子也是怪了?一向跟谁都亲,怎么就是跟你不亲呢?” “你、你平白无故的记恨我,现在又巴不得月朋也记恨我,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呀?” 季父懒的再吵,他只是为了季月朋能少喝些迷魂汤,才点到为止。他淡淡地看了季母一眼,又转入正题。 “前两天,他二大娘不是也来咱家了。她说一个多月前,月朋家遭水淹了,子玉和望舒她们娘俩差一点被断了的高压线给电死。你也听到了,怎么就能一点也不动心呢?” “他二大娘是什么人?她是专看咱们家笑话的。怎么她说的话,你回回都深信不疑呢!城里的高楼大厦,是说淹就淹了的?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她的表侄女和子玉一个单位,亲眼看见的,还会有假?况且月朋家住的是一楼。” “月朋,这事是真的?” 季月朋没说话,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哎呦!哎呦呦!多亏我和你爹平日行善积德修的好啊,我家的儿媳和孙子才躲过这一……” 没等那个“劫”字完整地吐出口,屋檐下那只再次旁听很久的老壁虎蓦的瞪圆了眼睛,它的尾巴一颤,一泡尿瞬间撒出,一缕清风配合得当,将它捎进屋里,送入季母的嘴里。 季母一愣,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她“呸呸呸”地一叠声吐着唾沫,几乎是跟头骨碌地跑向院里的水缸,舀起一大瓢凉水,疯了似的一边漱口,一边洗脸。 “娘、我娘这是怎么了?” 季母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反常动作,弄的季月朋有些不知所措,季父不说话,只是冲着房檐努了努嘴。 那只老成了精的壁虎见状,七分解气,三分惬意,它吻了一下风的翅膀,分叉的舌头轻轻一弹,又一卷,一只飞蛾即刻做了它的美餐。 在家中只住了一夜,季月朋灰头土脸地回到城里,他不但没拿到钱,又添了几分对季母的愧疚之情。 第174章 东西方解析同一个梦 俗话说的好,借人钱财,矮人三分。 借钱的事,方子玉一向不愿意。从小到大,无论是多么喜欢的东西,只要自己兜里的钱不够,她宁愿错过。 住房虽是衣食住行四件大事之一,她也不想让季月朋背负太大的压力。 自家钱多呢,就买大房子住。钱少呢,就买小房子住。只要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和和美美的过日子,茅屋露天也幸福。 最终,他俩看好的房子哪一套也没买成,买了另一栋楼五楼的平方最小的一套房子。 在方子圆的资助下,季月朋终于凑齐首付,余下的在银行办了十年的按揭贷款,房产证上写的名字是季月朋。 一年多后,季月朋一家终于乔迁,欢欢喜喜地搬入新居。 从此,望舒有了属于自己的小房间,他开心的一蹦老高。 季母恨不得要昭告天下,不但逢人便说是她家出钱在城里给儿子买了新楼房,还吹嘘她的孙子因此上了城里最好的一所小学。 季月朋和方子玉的亲朋好友不时前去他们家祝贺,当地的乡俗称之为“烧炕”。 结婚这么多年,钱梅朵很少回婆家,一家三口同时回去,更是屈指可数。去方子玉的家,在她还是第一次。不过,这次他们是一家四口来的,多出的成员名叫伊丽莎白,是一只长的像雪绒球一样的小狗,它是方钱贝贝的弟弟,平日与其享受同一待遇。 方家一行六口,去了方子玉家。 上楼梯时,方子程在钱梅朵的示意下,要背方父上楼,方父虽然没有答应,心里却很是感动。 “妈妈,我和弟弟的作业都做完了,书包也收拾好了,给我们讲个故事吧。”涵墨说。 “今天给你们讲一个和梦有关的故事好吗?”方子圆微笑着问。 “还是老姥爷给您讲过的吗?” “对呀!要是老姥爷还健在的话,他会讲的更有趣。” “大姨,快点讲吧。” 望舒有些等不及了。 “从前,有个秀才进京赶考,投宿在一家幽静的旅店。一天夜里,他忽然做了一个梦。” 故事刚开了个头,方子圆有意停顿了一下,从而更好的激发两个孩子的兴趣和注意力。 “秀才梦见了什么?”涵墨和望舒齐声问。 “他梦见天上下着雨,自己头上打着伞,身上穿着蓑衣,在一座古城的墙上种白菜。秀才觉的奇怪,从梦中醒来,心里直犯嘀咕,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他出门去了,请一个算命先生帮他解梦。” 说到关键处,方子圆又停下来。 “算命先生怎么给他解的梦?” “算命先生掐了一回手指头,摇着头说,不好!不好!古城墙上种白菜,你种了也是白种啊!下雨天,打了伞,还披着蓑衣,这不是多此一举吗?你呀,进的考场去,辛辛苦苦做好八股文,考了也是白考。秀才听完,垂头丧气地回到旅店,结账后,卷好铺盖,背起就走。迎面正巧碰上了旅店的老板,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将昨晚的梦又讲了一遍,老板简简单单地说了几句话,秀才听完,立刻频频点头,喜笑颜开地回转身,重新住下,用功复习。几天后,他胸有成竹地走进考场。” 方子圆再次停顿了一下。 “那个旅店老板说了什么?” “只见老板拍了拍手,朗声说道,好梦!好梦!真是一个好梦呀!城墙上种白菜,那不是高中吗?下雨天,既打着伞,又披着蓑衣,岂不是万无一失的双保险?” “最后那个秀才考中了吗?” “当然是考中了。” “哇塞!那个秀才真幸运!” “多亏又遇到了旅馆的老板。不然,他那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 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真心替故事中的秀才高兴着。 “大姨,再给我们讲一个梦的故事吧。” “这个故事有两个版本,刚才讲的是我们美丽大中国的东方版,还有另一个是西方版的。” “真好!我们太想听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年迈的国王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山倒了,花谢了。醒来后,他将这个梦告诉了年轻的王后。王后听了花容失色,一脸惶恐地说,‘山倒了’,预示着江山要倒;‘花谢了’,暗示着好景不长。看来,我们的国家将要灭亡了。国王听后惊出一身冷汗,从此病了。王宫里的几个御医各显神通,精心为他的病会诊、开方、煎药。然而,经过百般调治,他的病非但没好,反而越来越重了。” 方子圆停下来,慢慢喝了一口水。 “妈妈,后来呢?是不是也有一位扁鹊或华佗一样的名医出现了?” “不是医生,是一位女巫。她路过此地,被王后派出的卫士请进王宫。她一眼看出国王的身体并没有病,是他的心病了。于是问国王可有什么难解的心事?国王见女巫一语中的,便不再隐瞒,将终日缠绕心头的那个梦又说了出来。女巫听后,微微一笑说,国王陛下,您的梦可是一个大好的预兆。您想想看‘山倒了’,天下不是从此就太平了吗?您再想想看‘花谢了’,果实不是很快就可以收获了吗?您这个梦预示着我们的国家将会长治久安,天下的子民会丰衣足食,为您歌功颂德。” “国王听了女巫的话,立刻龙颜大悦,他的病一下就好了。” “你俩说的很好,国王听后如醍醐灌顶,顿觉神清气爽,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没过多久,缠绵数日的疾病不治而愈。” “哇!想不到女巫也会这么厉害。” “她的话竟然比药还好。” “在这两个不同版本的故事中,主人公有什么不同?” “他俩一个是秀才,一个是国王。” “秀才是中国人,国王是外国人。” “你俩说的对,他们的国籍不同,身份不同,地位更是悬殊,一个是平凡的读书人,一个是高贵的国之君主。” “他俩有什么相同之处呢?” “他俩都是男人,都做了一个梦。” “都被这个梦吓的睡不着觉。” “秀才去找算命先生帮着解了梦,他听完后马上变成了个大蔫瓜,不想参加考试了,背起铺盖卷要回家。幸亏遇上旅馆的老板,又帮他解了一次梦。秀才听完,一下从大蔫瓜变成了大开花。他重又用心复习,不但参加了考试,还考中了。” “国王将梦告诉了王后,听完她的话,吓出了病,那么多有神通的御医也没能治好。后来,他只是听信了女巫的话,心情大变,变的非常爽歪歪,不用吃药,病就好了。” “算命先生和旅馆老板,王后和女巫,他们对梦的解释有什么区别?” “旅馆老板和女巫解梦,想的都是好事情。” “算命先生和王后解梦,想的都是坏事情。” “你俩喜欢谁解的梦?” “当然是旅馆老板和女巫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让梦变好了,所以秀才考中了,国王病好了。” “你们喜欢故事里的秀才和国王吗?” “谁会喜欢他俩呀!” “他俩好像很可怜呢。” “为什么?” “他俩只是做了一个梦,还当成大事了,不但说给别人,还听信了人家的话,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 “他俩都是文化人,自己又不是没脑子,为什么不动一下脑筋,自己好好想想呢。” “你俩真棒!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凡是遇到事情,首先要自己想办法,多想想好的一面,实在解决不了的,再去寻求外援,找那些积极向上的人帮忙。” “我们会的。” “国王的病是不是和心情有关系?” “有关系呀!” “关系可大了!” “我们要想身体健康,除了好好吃饭、睡觉、运动,还有什么是最重要的?” “心情愉快最重要!” “开心快乐最重要!” “很对!我们每天早上或是午睡醒来,第一件事该怎么做?” “微笑!微笑!再微笑!” “夸夸自己好棒呀!” “非常对!你俩的想法是健康而积极向上的心理暗示。只要坚持下去,让习惯成为自然,很多神奇的事情会不断出现,常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耶!真的是太好了!” 涵墨和望舒齐声高呼着,同时举起的剪刀手碰在一起。 第175章 赌博输掉结婚戒指 “叮铃铃!叮铃……” 清脆的电话铃声响起,涵墨放下手中的漫画书,飞快地跑到客厅,拿起电话。 “涵墨,学校快放寒假了吧?” 电话那头,王父笑呵呵地问,他另一只手的食指无意中敲了一下,敲中了座机的免提键。 “爷爷,我们学校星期四就正式放寒假了。您和奶奶都好吗?” “我和你奶奶都很好。星期五,爷爷去城里接你回老家住几天,咱们去果园里逮鸟玩,好不好?” “好啊!我奶奶呢?” “你奶奶正在灶房里蒸红枣发糕呢,让爷爷进城时,带给你和妈妈吃。你妈妈呢?是在家里陪你?还是去学校上班了?” “都没有。今天一早,姥爷打来电话,说姥姥头晕的厉害,妈妈送她去医院了。” “你和弟弟在家里?” “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弟弟感冒了,怕传染给我,没来我家。” “你爸爸呢?又去外地出差了?” “没有。”涵墨的声音忽然有些不高兴,他简短地说完,停了一下,又问:“爷爷,什么是‘小赌怡情’啊?”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王父紧张地问,他手中的话筒下意识地抖了抖,弹簧似的电话线软哒哒地抽抽了几下。 “是我爸爸说的。” “他是怎么跟你说起的?” “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但我听他小声和妈妈说过不止一次了。昨天晚上,我起来撒尿,听到爸爸在蛮不讲理地和妈妈吵架。我是第一次听到他们吵架,第一次听到妈妈的声音是悲伤的。” “你爸爸和你妈妈吵架了?为了什么事?” “爸爸又说了什么‘小赌怡情’的怪话,妈妈听了非常伤心。好像爸爸先是偷偷拿走了妈妈的金项链,然后是金耳环,最后是他送给妈妈的订婚戒……” 王母进屋拿盖帘,准备放蒸好的发糕,她的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还在门外,涵墨的话已清晰地送进她的耳朵。没等听完,她眼前猛然一黑,“扑通”一声,如同一段细木桩子似的,一头栽倒在地。 王父赶紧将她送进兮和县人民医院,人是抢救回来了,心里却灌满了深深的绝望和悲凉。 在昏倒前的那一刻,王母仿佛看到死去多年的父亲又复活了,在他的外孙子王海波身上重新复活了。 王母娘家的祖上,白手起家做生意,精打细算过日子,到她爷爷那一辈已然是家大业大。为了保持家族的长盛不衰,更为了后世子孙的衣食无忧,爷爷始终谨记家训,从没放松对两个儿子的严厉管教,尤其是对有些自由散漫的小儿子。爷爷去世前,将全部钱财和房屋土地一分为二,平均分给了两个儿子。 于一夜之间,王母的父亲——爷爷的那个小儿子忽然拥有了那么多财产,又失去了一贯的约束,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任意而为。他变了,完全变成另外的一个人,整日里吃喝玩乐,不务正业。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染指赌博,且战绩辉煌。再后来,竟嗜赌如命。 忽一日,一个“高人”出现在赌桌上,不但令他输光了家产,连妻子的陪嫁也输了个精光。他愿赌,却不服输。最后,两间赖以栖身的茅屋也没能逃脱被输掉的厄运。 当这个赌鬼和他的一家老小将要流落街头,却又求助无门的时候,海波的爷爷来了,他不吝钱财,出手相救,不但帮忙还清了赌债,还出钱供王母上学,读完了师范。 毕业后,王母当了老师。为了报恩,她嫁给了海波的爸爸。 最令人心惊的是,海波的姥爷在即将去世的那个片刻,也不知是哪来的一股子气力,他一下撕破了身上的棉袄,不停地抽出一块又一块的棉絮,没头没脑地往四下里抛着,嘴里一叠声地喊着:“押!我押!我再押!哈哈哈!我赢了,我终于赢了,我要把……” 就这样,一个极其潦倒不堪的生命,在一场臆想的豪赌中,疯狂而兴奋地离开了人世。他眼中最后的那点余光一闪,定定地散入一片飘飞的棉絮中。 方子圆结婚后,两家的老人一旦生病住院,大多是她一个人忙里忙外的照顾,从无怨言。在婆家,大姑姐王海莉总是埋怨父母偏心,一向对王海波颇有微词,伺候亲妈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在娘家,方子程离的远,方子玉身体弱,工作又忙,也只能帮她搭把手。 这次,方母和王母双双生病,相继住院,望舒又患上重感冒,方子玉是一点忙也帮不上了。 两个妈妈都要由方子圆来照顾,她家里家外,忙的不可开交,不是在去学校或医院的路上,就是在去菜市场或回家的路上。幸而,学校很快放寒假了,涵墨自律又懂事,按时做作业、睡觉、吃饭等事无需让她操心。 方子圆每天早起晚睡,变着花样为病中的妈妈们精心地熬粥煲汤做饭炖菜,加强营养的充分补给。她时常累的腰酸背痛,在老人面前却始终面带笑容,从未与两家的兄弟姐妹计较得失与付出的多少。在她的心里,照顾父母的事,做儿女的还是各自凭心吧。 小年之前,方母和王母先后出院回家,方子圆终于可以松口气,稍事休息了。 方母眩晕的一切症状都消失了,只需在家静养几天,便可恢复如常。医生特别叮嘱她,一定要保持心情的愉悦,作息的规律,同时要重视起三餐饮食的均衡和营养搭配。 王母的病却始终没有多大起色,她不忍方子圆再为她过度操劳而累坏了身体,更清楚自己在人世间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将有限的时光消耗在充满来苏水味道的病房里,不是她所喜欢的。 一个病了几十年的人,生和死都已不是什么大事了。 死亡早已经是王母的老朋友了,它送来的特别邀请函——病危通知书,可不止一次,不止一张了。 这次,王母实在无力拒绝,也不想拒绝了,她在心里收好,时刻准备好赴约了。 一天夜里,王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和兄弟姐妹围坐一起,桌子上堆着好多的老月饼,那种久违又熟悉的味道香香甜甜地飘着,飘…… 王母醒来,更想回家了。 在死亡面前,王母自觉是幸运的,因为她可以替自己选择赴约的方式。既然不能为自己的出生做主,就为自己的死去做一回主吧。她可不想再次住进重症监护室,不想再次被脱光衣服,赤条条地躺在狭小的病床上,没有尊严地任由医生和护士像翻物件一样地翻动着,让冰冷的仪器延续残喘的、丧失质量的所谓活着,最后在孤独无依中离开这个世界。她不要这样,她要躺在自己的家中,好好回顾一生,完成与自己、与亲人的告别,坦然地接待死神,在一切熟悉的人、物和气味中随它而去。 王母想回家,她迫切的想要回到家中,回到她生活了三十多年的那个熟悉而温暖的家。 在对家人表明了不再住院治疗的态度,遭到他们的一致反对后,王母亲自找到主治医生,对他倾吐了自己的全部想法,得到了他的理解、尊重和支持。 很快,所有手续办好,王母顺利出院,回到王家庄。 第176章 儿媳孝顺婆婆梦圆 “奶奶,您看这是什么?” “这、这不是老月饼吗?”王母眼里闪着泪花,双唇颤动着问:“子圆,你、你怎么会知道我想吃这种月饼的?” “我听您在梦里说的。” “孩子,你太有心了!今年的中秋节早已经过去了,明年的中秋节还远着呢,这是在哪里买到的?” “奶奶,现在都快过年了,卖年货的很多,卖月饼的却一个也没有。我们住的小县城里买不到,爸爸出差的大城市里也买不到。于是,我妈妈先后请教过几位会做酥皮月饼的老奶奶,买齐做馅的几种材料,自己动手,特地在家给您做的。她第一次做,怕做不好,不合您的口味,一出锅,我先替您尝了一个,可好吃了,您快尝尝看,是不是您喜欢的老味道?” 涵墨热切地说着,拿起一个小巧而色泽金黄的月饼,掰下一块,送到王母的嘴里。 “好吃!真好吃啊!我这辈子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月饼。子圆,有你这样的儿媳,真是我们前世修来的好福气啊。” “妈妈,我哪有您说的这么好。既然您喜欢吃,明天我接着做。” 除了严重的心脏病,王母还有陈年的老胃病,面食一向都是吃发面的,馒头、包子如此,葱花油饼也是如此。 王母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方子圆感觉她做的月饼似乎还欠缺一点什么,她在夜里想了很久,忽然有了灵感。 第二天做的老月饼,馅料没变,还是五仁的,饼皮变了,不再是死面的,而是发面的。 方子圆先在打匀起泡的蛋黄液里加入几滴白酒去腥,又放入适量的酵母粉,顺时针搅匀后,再倒入面粉和少量花生油,搅成絮状,揉成面团,醒发好了,揪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面剂,接着压扁,擀的薄薄的,刷上油,反复折叠卷起,擀成饼皮,包好馅料,放入一个小巧精致的月饼模子里,轻柔地压实,再轻轻一磕,黄灿灿的月饼上面开出了花。 王母坐在床上,腿脚盖了被子,看着方子圆一系列流畅自如的动作,绝不亚于一个经验老到的糕点师傅。一时间,她看的出神。他们老王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娶到这样好的一个儿媳进门,她不但肤白貌美有文化,而且贤淑手巧有见地。在很多方面常会无师自通,尤其是厨艺。她无论是在做什么,都能很快很自然的融入其中,做的既好又快。自己的儿子王海波会始终拥有这样的一份好福气吗?能和她相伴终老吗? 几天前,王海波曾信誓旦旦地答应王母一定从此戒赌,好好陪着老婆孩子,一起把日子过的好好的。他真的能做到吗?真的不会再重蹈他姥爷的覆辙吗? 昨夜,王母又梦到自己的父亲。他形容枯槁,一只手里抓着几张残缺不全的扑克牌,一只手里攥着几个骰子,神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一看见她走过来,父亲甩甩头,口齿不清地冲她嚷嚷着,语气里似乎灌满了嘲弄。她努力捡拾着他杂乱无序的吐字,小心地拼接着,终于串成一句话:对一个人或一件事的过度担心,迟早会变成诅咒的。 王母在父亲的狂笑中醒来,她一再咀嚼着这句话,它是真的?还是假的?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如果这句话反过来说,是不是不断重复的美好愿望,终将会变成现实呢? 鸡蛋发面的老月饼颇有卖相的出锅了,各种用料的香气在柴火斯文的烘烤中,恰到好处地糅合在一起,幽幽袅袅地飘起,飘入一个个不由自主翕动着的鼻子里,说笑声戛然而止。他们使劲咽下一口唾沫,又闭紧双唇,生怕再一张嘴,也许会很不文雅地流出一道哈喇子,让那些精美的月饼笑翻了。 月饼上的花开的浅浅的,捧出几条红色的波纹,不但又香又甜,而且酥中带软,还不掉渣。 一家三代围着暖烘烘的火炉,美美地吃着,甜甜地品着,不时微笑着互看一眼。 病中的王母一口气吃了三个,嘴巴还想吃,肚里却怎么也装不下了。 “很多年体会不到‘眼馋肚子饱’的感觉了,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很受用,是一种满满的幸福。” 王母拿起第四个月饼,很是欣赏地看着它说。 “要是人和牛一样,也长着四个胃就好了。” 涵墨又拿起一个月饼,说的有些神往。 “海波呀海波,你怎么就学歪了呢?这么好的媳妇,这么好的孩子,上哪儿找去?你可一定要迷途知返,好好珍惜呀!” 王父一念至此,不觉落下泪来。 “爷爷,您怎么了?” “哎呦!你妈妈做的月饼真是太好吃了,爷爷吃的急了些,不小心给噎着了。” 王父故意夸张地伸长脖子,猛地吞咽了一下,掩饰着说。 “是爸爸烧火的功夫了得,锅底的火不大不小,月饼才会着色均匀,饼皮微黄而不焦。” 方子圆说着,端起茶壶,给王父倒了一杯茶水。 “爷爷,您快喝口水,冲下去,接着吃。” 涵墨捧起茶杯,送到王父嘴边说。 “月饼是甜的,爷爷的胃不好,不能再吃了。” “爸爸,我最近听同事说了一个偏方,她们家里凡是有胃病的,都吃过,而且都吃好了。从此,冷热酸甜,想吃什么吃什么,再也不用忌口,再也没有犯病。” “什么偏方,这么灵验?” “将酒曲碾成粉末,在锅中倒入少许豆油,加热至微微冒烟,关火,等油温降下来,取两汤匙酒曲粉下锅,再开小火,炒至稍微有点焦,打入两个鸡蛋,拌匀炒熟,早上起来空腹吃下。胃病轻的连续吃一两个月,陈年的老胃病吃半年左右,都能除根。酒曲是用陈年的效果更好,我已经托酒厂的熟人帮忙,买几斤陈年的,下次回家做给您和妈妈吃。如果吃着感觉好,就一直吃,直到吃好为止。” “孩子,你总是替我们想的这样周到,这次你为妈妈的病,人都累瘦了一大圈,真是难为你了。” “爸爸,您不要这样说,您和妈妈的身体都好了,我们最高兴。” “子圆说的对,你的老胃病真能好了,我也会走的更放心。” “奶奶,您要去哪里?” “奶奶要出趟远门,去陪伴我的爸爸妈妈。” “他们在哪里?我可以陪您一起去吗?” “你不能去。” “为什么?” “你还要好好上学呢。” “奶奶您怎么忘了呢?现在是寒假。” “奶奶没忘,是那个地方太远太远,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走到,而且那个地方的路也很特别,只有老人才可以走。” “那是个什么样的……” 方子圆心里难过,不忍再听,急忙去了灶房。 “涵墨,爷爷带你去山上,看看能不能逮到一只好看的鸟。” “好!我们逮到了,放进鸟笼里,提回家,挂在窗子上,它会天天唱歌,奶奶听了高兴。一高兴,她的病很快就好了。” 第177章 生了翅膀的借条 又是加班忙碌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方子玉和几个同事一起走出商场,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抬起沉重的腿,骑上去,各自分开,走上回家的路。 走入夜色,尤似走入冰冷的湖水。寒风瑟瑟,随意切割着遇到的一切。天空薄薄的,星星瑟缩着,一闪一闪,格外的璀璨。 方子玉身上仅有的那点热乎气很快被掳走,双脚已经冻的麻木,脚心机械地踩着自行车的脚踏,十个脚趾在鞋子里一弯一伸,颤颤地抠挖着鞋垫,来回不断的运动着,希望引的气血下行,争的一丁点暖意,多少减轻一些难受的感觉。 寒冷夜色的碎片很快吞没了方子玉瘦小单薄的身影,缺油的自行车链条咬着生锈的齿轮,嘎吱有声,车轮很不情愿地转动着。 “再过十几分钟就到家了,我的一双脚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泡在热水盆里了。” 这样想着时,方子玉的身上立刻有几许暖意流动起来。 睡意的攀爬从不畏惧严寒的凌厉,不住拽拢着方子玉的眼皮,她闭着眼睛锁好自行车,忙拖起沉重的近乎无知觉的双脚,身体擦着楼梯的扶手,踏上一级又一级显的漫长的楼梯。 住顶楼也是有一些好处的,就今晚来说,方子玉只管抬脚迈步,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门的,因为无路处便是家。于无楼梯可踏处,方子玉停下来,将早已握在手中的钥匙插进锁孔一拧,打开家门,走进去,一股如常的冷气率先拥抱了她后,月光又额外送给她一个惊吓,它正不偏不倚地照在客厅里,几个抽屉半敞着,沙发和茶几也被移动了地方。卧室里的灯光从虚掩着的门缝里透出来,翻找东西的声音也传出来。 “家里不会是进贼了吧?” 这个想法突然冲进大脑,方子玉一下清醒了,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子玉,你怎么才下班啊?” 正在这时,卧室的门忽然开了,季月朋探出半边脸,神色焦急地问。 “月朋,是你呀!我还以为家中进贼了呢,吓死我了,你在找什么?” 方子玉说完,放下捂住胸口的手,紧走几步,一屁股坐下去,陷进沙发的一角。 “我、我在找一张借条,怎么也找不到,是不是你给收起来了?” “借条?什么借条?我没见过。” “真是奇怪了?店那里找不到,家里也找不到。” “多少钱?” “五千元。” “你借给了谁?” “郭前。” “你什么时候借给他的?” “去年。” 方子玉听完,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季月朋与郭前合伙做生意,每年的利润都是按各自的出资比例来分配的。合伙人之间怎么可以借钱?那些钱都是从银行贷出来的,利息不低。而且还借了那么长的时间,月朋真是一个好面子而不会拒绝的人。 “你确定将借条拿回家了?” “好像没有。” “不要急着找了,先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应该不会随便乱放的。” “我已经仔细想过了,借条当时是放在店里的,放在写字台靠墙的那只抽屉里,一直没动,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只好回家再找找看,希望是我记错了,还能找到。” “这天也太冷了,我先烫烫脚,暖和一下,再帮你找。” 方子玉的上下牙齿不自觉地打起磕碰,话也说的不太利索。 新交付的房子墙体还没有干透。入冬之前,小区的居民楼统一安装暖气,工人在墙上打眼,很是费了一番气力,钻出来的碎砖头依然湿湿的。 由于没钱开通暖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方子玉家中的温度都在十度以下,三九天的时候,甚至到了三四度,比楼道里低很多。有时候冷极了,望舒会敞开防盗门,在楼道里暖和一下。 “你洗漱完先睡觉吧,我再找找看。” 郭前瞒着季月朋,不动声色地找好了更赚钱的生意,提出来分家,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这几天,他俩正忙着算账分资产的事。 账簿上另有一笔五千元大额借款的记录,是郭前借的。由于找不到借条,他不肯承认这笔账的存在。 可是借条呢?它难道会生出翅膀,暗地飞走了?是的,它的确生了翅膀,一双人手做的翅膀。 几个月前,有一次季月朋喝酒,喝多了,醉的厉害,放账簿和重要单据的那只抽屉忘记上锁,那张借条被郭前趁机偷偷拿走,并销毁了。 此时的五千块钱,依然不是个小数目,那是方子玉一年多的工资加奖金的总和。 季月朋做生意的这几年,一直是与同事郭前合伙。虽然,季月朋出资的比例占到了七成。然而,生意上的事,方子玉毫不知情。一是季月朋听从了郭前的建议,不能让各自的老婆参与。女人嘛,总是头发长见识短,若让她们掺和进去,合伙的生意迟早会黄。二是受制于季母在资金方面的支持。她出了钱,更深层次地巩固了话语权,常常看似无意的给季月朋敲敲边敲,说他做生意需要那么大的投资,而方子玉的娘家父母却从没拿出一分钱来帮衬。所以,她在这件事情上没有过问的权力。 结婚后的季月朋似乎变了,季母的感情牌在他那里打的不像从前那么顺了。自觉母子之间感情的日渐疏离,令季母心有不甘。在某个孤独的深夜里,她褪去坚硬的外壳,发出疲软的哀叹。难道她从小全身心疼着爱着的儿子,也会对她失去敬重和信任吗?不!她是不会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当季月朋决定做生意而为缺少本钱发愁时,季母暗自窃喜,机会来了,岂容错过?她快速而自然地伸出手,牢牢抓住。她坚信,世间所有的事,只要有钱,都是很容易解决的。即便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彼此之间的厚与薄,亲与疏,也常常会被金钱左右。 从此,季母一手感情牌,一手金钱牌,游刃有余地开启了双打模式。 果然,在金钱的主宰和制约下,季月朋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对季母言听计从。她不但掌握着季月朋做生意的收入,还会在暗中收取某笔借款的利息,然后不动声色地装入自己的兜里。 房地产业如同雨后春笋般蓬勃迅猛的发展着,房价节节拔高,催生壮大了房奴大军的同时,也相应带动起一些行业,比如室内装修,比如卫浴洁具,比如建材…… 郭前另立炉灶,季月朋也无心继续经营鸡肋般的生意,连日里一筹莫展。在杨默然的牵线搭桥下,他认识了几个与房地产开发公司合作的建筑承包商,决定转行,改做钢材生意。 在办理相关的营业手续时,季月朋偶然遇到一个初中同学的大学同学,在政府某职能部门工作的桑大良。他飞快地扫了季月朋手中的营业执照一眼,捕捉到经营范围中的内容时,眼睛忽的一亮。随后,他同季月朋交谈的语气有所改变,很是自然的增加了几分热度和亲近。 第178章 摩托车上的神秘男人 熊猫血的季月青悄悄住进外县的一家医院,偷偷生下二胎,是个胖胖的漂亮的男婴,他长的更像妈妈。 季月青没有难产,也没有发生产后大出血。婴儿很健康,也没有新生儿溶血的发生。母子二人的平安顺遂,让几颗悬着的心落定了,落实了。尤其是季母,她自备的血源这次依然没派上用场,那个秘密在她的心海再次掀起波澜后,继续被封存起来。 季家和尹家皆大欢喜,虽然他们欢喜的主题和内容各不相同。一家是为女儿的婚姻终于稳固,可以终身有靠;一家是为有了孙子,几代单传的香火得以延续传承。 外面的寒风在低吼,胡乱拍打着厨房的窗玻璃,撕咬着窗框与墙贴合处露出的报纸,那里的腻子填充刮抹的很潦草,有的地方没有,有的地方又已脱落。 入冬前,方子玉将报纸搓成长条,仔细地塞进那些或宽或窄的缝隙里,塞的很结实。然而,寒风还是毫不费力地挤进来,冲淡了原本稀薄的那点热乎气。 天已经黑了,季月朋还没有回家,方子玉做着晚饭,脑子也没停下,不断回放着今天早上的事—— 灶台上,处理好的带鱼段撒盐倒醋,入味去腥后,齐整地码放在汤盘里。 清洗带鱼时,方子玉带着乳胶手套,便没舍得在自来水里加些热水。隔着一层乳胶,透骨的寒凉刷刷地钻入十个手指的骨节,冷的人要发颤。 “子玉,你在干什么?怎么不接电话?” 季月朋懒懒地躺在被窝里迷糊着,客厅的座机响起来,没完没了的,搅乱了舒服的回笼觉,他不耐烦地喊。 “我洗干净手,马上去接。” 方子玉一边回应着,一边撩起方格子围裙,擦干通红的两手,跑向客厅。 电话是尹自华打来的,季月朋一听,忙披衣下床,趿拉着拖鞋,匆匆走出卧室,从方子玉手里接过话筒。 “舅舅大似天,外甥坐上边”的话从尹自华的口中说出,郑重地送进季月朋的耳朵里,他不再有丝毫的犹豫,心甘情愿地包揽了接季月青母子出院的事。 “你昨晚不是说要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今天九点同一个大客户谈第一笔生意吗?” “我跟他解释一下,明天再谈。” “生意上的事,既然说好了,怎么能随便改呢?更何况你是卖方,不是买方。” “没办法,情况特殊。” “做生意,诚信很重要。像你这样,不但会丢掉今天的客户,而且……” “你不要多说了,在我心里,只有亲情才是最重要的,我不能将姐姐她们丢在医院里不管。” “我没有让你不管。而且,这件事也不是非你不可。事情总要有个轻重缓急吧?再说了,姐姐是熊猫血,无论是她,还是新出生的小婴儿,在医院多住一天,多观察一天,也不是什么坏事吧?非要你去接的话,等谈妥生意再去,也不迟。” “医生都说她们母子两个很好,可以出院了。在你心里,难道赚钱比亲情更重要吗?” “你说到亲情,我想起来了,望舒他奶奶说过‘外甥没铰头,不能见舅舅’的。” “又是那套‘外甥睁眼舅舅死’之类的鬼话,难道出生没几天的小婴儿眼睛就那么毒?如此说来,他们一个个的岂不都成了哪吒或是二郎神了!都是些迷信的说辞和论调。” “怎么从我的嘴里转述出来,就是迷信了?” “你是读过书的。” 季月朋穿好衣服,也不吃早饭,出门而去,义无反顾地走进冽冽的寒风中。 那“砰的”关门声,以及脚踏楼梯的咚咚声,接连送进方子玉的耳朵,她的心底忽又泛起汩汩凉意的萌动,眼睛里也湿湿的,很想大哭一场。她嫁了一个怎样的男人呀?他不但爱面子,而且还很孝顺,却是愚孝的那种。愚孝也罢了,他对自己的姐姐和姐夫竟也唯命是从。 不出所料,为了亲情,季月朋错过了门店开张后的第一单大生意,与一个既重诚信又很有潜力的大客户失之交臂。 然而日后,这件事却又成为季母贬损方子玉的一个由头,一个话题,都是她不担财害的。 医院的侧门处,季母站在寒风中,和一个男人说着什么,她不时抬起手,擦着眼角。 季月朋从借来的一辆面包车里走下来,远远的一瞥,恰好将这一幕看在眼中。 “和娘说话的那个男人是谁呢?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季月朋的目光中有了疑惑,一颗心被那个陌生又似曾熟悉的背影锁定,潜意识发出了问话。 倏的,一幅画面从季月朋的脑海中跳脱出来。对了,是他,一定是他。几年前,季月青生第一个孩子时,在县医院楼梯的拐角处,那个擦着栏杆一闪而过的身影就是他的。 想到这里,季月朋加快了脚步。 那个男人忽然麻利地戴上头盔,抬腿跨上摩托车离去,徒留腾起的一股烟雾袅袅。 季母站在寒风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副很是不舍的样子。 “娘,那个人是谁?” 季月朋匆忙跑过去,站在季母身后,盯着摩托车上远去的那个背影,有点气喘地问。 季母听到问话,心内一惊,扭头见季月朋身边空无一人,马上恢复如常,亲切地笑了笑。 “是咱们家的一个老亲戚,很多年不来往了。今天竟这样凑巧,在医院里遇着,拉了几句家常。” “您的眼睛怎么红了?” “这天啊,总是大风扬尘的。我的眼里又吹进沙子了,揉了一会儿,沙子出来了,眼睛也不怎么疼了。” “外面太冷,您快回病房暖和吧。等一会儿,我给姐姐和小外甥办好出院手续,我们一起回家。” “你怎么来了?你姐夫呢?又有什么天大的事绊住了他的脚?” “我姐夫单位里有非常重要的事,他一时间走不开,没办法,才给我打电话的。” “哎!你姐姐呀,为什么也是红颜命苦?你姐夫对她,有你对子玉一半的好,我也会很知足的。这几年,为了给他们老尹家传宗接代,你姐姐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呦?如今总算生下个带把儿的,几乎是豁出去了身家性命。可她刚生下儿子第二天,你姐夫就乐颠颠地回去上班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医院里照顾她们娘俩。她那婆婆更不能指望,居然连个面都没露,只管闲在家里,坐等着接了生孙子的大喜信,偷着乐呵。尹自华他有什么事呀,能比接自己的老婆和儿子出院更重要?他自己不来,指派你来,分明是没将你姐姐放在心上。” 季母越说越气愤,越说越委屈,一时哽咽起来。 “娘,您不要难过。姐姐有了儿子,遂了婆家人的心愿,她们母子平安,更是两家人所期盼的。您以后再也不用为姐姐担心了,应该高兴才是。姐夫很想亲自来的,但他们单位最近不是新换了一批领导吗?他不能总是请假。一旦在领导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以后再提拔就难了。姐姐的婆婆也没闲着,她一直在新租来的房子里收拾整理,忙着好好伺候姐姐坐月子的事。” 季月青生的是二胎,违反了计划生育的政策。从怀孕到生产,都是悄悄在暗中进行的。幸而她下岗失业在家,此番操作还是比较容易的。虽然儿子出生了,平安落地,依然不能大意。因为尹自华是国家公职人员,所以还要继续瞒着外人。至于要瞒多久,能瞒多久,谁也不知道。 “人和人呀,真真的是天差地别!想想几年前,子玉生望舒那会儿,她的亲妈不闻不问,一天月子也没伺候。我一个做婆婆的,可是没白天没黑夜地伺候着她们娘俩。她要是不闲人肉酸,娘都能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来给她吃。哎!我这里一千个好一万个好的,都送给她了。怎么一个不好,就什么都完了呢?” “娘,您不要再哭了,小心哭坏了眼睛。” 季月朋心疼地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卫生纸,帮季母擦去眼角的泪。 “看来娘真的是老了,怎么忽然又提起那些伤心事来,你已经够难的了,还给你心里添堵。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去办出院手续吧。” 季母看季月朋走远了,瞧着先前那个男人骑摩托车离开的方向,索性痛快地哭了几声。她看似是替季月青不平,实则是为自己。 第179章 急于为父找老伴儿 王母去世后的第二个周末,王父忽然左大腿一侧疼的厉害。 去医院做过检查后,看着诊断书上股骨头坏死几个字,不啻当头一棒,在他认识和听说的人中,凡是得了股骨头坏死的,不出几年,轻者拄拐而行,重者轮椅代步。自己从来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身体一向棒棒的。偶尔感冒,最多是一两碗葱根姜糖水,一口气热热地喝下去,蒙起头睡一觉,出一身透汗,第二天醒来便好了。 “股骨头坏死?我怎么会得了股骨头坏死呢?” 王父百思不解,很是执着地问着医生,问着自己。 在医生耐心细致的询问下,王父终于想起来,在很多年前,他被一场不明原因的高烧缠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反反复复的,总是退不彻底。 最后,村里的赤脚医生对这顽固的高烧采取了高压措施,多次加大剂量,让他服用了一种叫做什么松的药物,才彻底治好。 医生从而判断,王父的股骨头坏死很可能是那次长时间、超剂量服用激素类药物所致。 王父不愿意做手术,选择中药保守治疗。 方子圆又找到同学的父亲,曾经为方子玉治好头痛的那位中医。他依然很热情,帮忙引荐了同行中的一位老前辈,家有祖传秘方,专治股骨头坏死。经他治疗的患者,病情都恢复的很好,也很稳定。至今,还没有一个是需要拄着拐杖或坐在轮椅上的。 不过这位医生有一条奇特而令人费解的规定,要想成为他的患者,必须在一份约定上签字,一式两份,医患双方各持一份。约定的核心内容是:患者及其家属必须百分之百的信赖他本人,信赖他的医术,毫无条件的遵从他的一切治疗方式,不要抱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乘车,倒车,再倒车,终于到达目的地。在方子圆和王海波的陪同下,王父和那位耄耋之年的老中医见面了。相互之间不到半个小时的交谈后,王父欣然在约定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开始接受治疗。 两个疗程还没完全结束,王父的腿就不疼了,行走恢复如常,一家人都很高兴。 治疗结束后,方子圆要接王父去城里住些日子,被他婉言谢绝了。 原因有三,一是不能再给方子圆添麻烦了。年前年后几个月,她忙里忙外的伺候病中的王母,人瘦了一大圈,也该好好歇歇了。二是王海波经常出差不在家,公公和儿媳同住,特别是同住在楼房里,彼此都是很不习惯的。再说天气也渐渐热起来,在他自己的家里,可以穿的舒适些,随意些,甚至是光着膀子。三是家里的鸡鸭等活物不能总是让邻居帮忙照看。 王父倒是很想王海莉能接自己去她家住几天,却压根指望不上。这个女儿呀,真是白养了。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映的长夜幽深而清寂。 隔着窗子,王父看见一只黄鼠狼正在院子的南墙头上徘徊着。它显的很焦躁,两只眼睛红红的,迸出两道犀利的光,像雷达一样,来回不停地扫射着院角的鸡窝和鸭舍。鸡鸭们受到惊吓,挤挤挨挨地拥在一处,发出惶恐的叫声。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黄鼠狼眼见无机可乘,悻悻而去。 那只瘦弱的鸭子也许是因为神经过度紧张后的骤然松弛,一时乐的脑壳昏懵,竟发出不合时宜的欢呼。那声音尖尖的,颤颤的,攀上风的翅膀,拽住已经远去的黄鼠狼,它立刻折了回来,愤愤地跳下墙,死死盯住鸭舍。此刻,它的两只眼睛变的更红更亮,恨恨地寻找着那只敢于戏弄它的病鸭子。 人类不是常说“黄鼠狼单咬病鸭子”吗? 今夜,它黄鼠狼要想出办法,生饮了这只臭鸭子的血,而且一滴也不剩。 …… 昨夜,王父没有睡好。前半夜没有睡意,后半夜不断被黄鼠狼搅扰。 一早起来,水开了,王父提壶倒水,头脑忽的一晕,开水洒出来,烫伤了脚。整个脚背很快肿的跟发面馒头似的,穿不进鞋子。他拿起电话,下意识地打给方子圆,按到最后一个数字时,又停下来。 思忖了好久,王父再次拿起电话,打给王海莉,让她抽空回家一趟,帮他干些家务活。 周末,方子圆在厨房里做早饭,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涵墨跑去接电话。 “妈妈,姑姑一会儿要来我们家。” “好,我再加个菜。” 饭桌上,王海莉看看涵墨,欲言又止。 方子圆在醪糟蛋花粥里加了些玉米片,真是好喝到停不下来。 王海莉揣着心事,依然喝的香甜。 方子玉像一场及时雨,王海莉放下饭碗,还没擦干净嘴,她就来了。 简单的寒暄后,方子玉带着涵墨和望舒,一起去了新华书店。 王海莉开门见山地说了王父被开水烫伤一事,试探性地抛出此行的目的,再给王父找个老伴儿,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她眼角的余光闪烁,捕捉着方子圆神情的变化,猜想王海波对这件事的激烈反对,是否和方子圆有关系呢? 方子圆听罢,吃了一惊。 王海莉见状,放下心,看来是自己多虑了,这件事方子圆并不知情。 婆婆刚过世不久,大姑姐便有此意,也未免太过薄情了。然而,方子圆不能表达内心真实的想法,她默默地摆放好洗干净的碗和筷子。 “这件事,爸爸是怎么想的?他同意吗?” 方子圆压下心中起伏的波澜,轻轻地开口问。 “爸爸起初不同意,可经不住大姑的多方分析和苦口婆心的劝解,他总算是点头答应了。” “再婚是爸爸的事,他既然同意,我一个做晚辈的是不会反对的。” “你也能这样想,爸爸会很安慰的。大姑是上了岁数的人,深知老来难,老来没了老伴儿,会更难。所以,她一心想趁现在爸爸的病好了,腿脚还利索,赶紧给他找个老伴儿,照顾好他的生活。万一、万一他的病情有什么反复,或又生了别的病,那时就难找了。平时我们都上班,也抽不出多少时间回去看爸爸。如果他找个老伴儿,天天有人陪着,我们也放心了。” 逝者如斯,清明又至,落雨纷纷,断魂几许? 一座座坟头丛丛簇簇的绿起来,小草顶着晶亮的雨珠,在风中探着脑袋,知名的,不知名的,直立的,匍匐的,都在努力向地下扎着根须。 扫墓的人三三两两的离去,墓地静下来,落雨细微的沙沙声越来越清晰。 王海波独自立着,雕像般,久久不愿离开。 王母的遗言铁箍一样,箍着他的灵魂。他急于摆脱,却越挣越紧。 “让子圆和我离婚?妈妈,这真的是您心里的话吗?” “再给我些时间吧!我会戒赌的,一定会的。” “我是不会离婚的,您听到了吗?” “您知道吗?我爸爸这么快就想再找个老伴儿结婚,取代您的位置。我不同意,我是绝不会同意的。” 王海波的喃喃自语浸泡在痛苦和不甘中,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落入他的嘴中。 第180章 与女王同名的小狗 最后一门课考完了,方子圆轻松地走出考场,想着不久后将会拿在手中的那本毕业证,她舒心地笑了。 时间,也是可以化零为整的。 比如,方子圆在学习之路上的坚持。多年来,她串起时间的碎片,努力不断地积累着知识的点滴,终于换来了那张渴望已久的大学文凭——函授本科。 回程的汽车没有绕路,很快到达兮和县车站。 下了车,方子圆踩着斜阳挥洒的韵律,轻轻哼起小曲,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家了。轻轻打开家门,方便面的味道,特别是调料被热水冲烫激发出的味道,强烈地杂糅在一起,扑鼻而来。紧接着,王海波如雷的鼾声灌入耳中。 涵墨坐在餐桌前,端着白瓷碗,拿筷子挑起几根方便面,挑的长长的,用力吹了几口气,吸吸溜溜地吞吃着,一副饿极了的样子。 “妈妈,您回来了?考的还不错吧?” 涵墨咽下方便面,高兴地问。 “稳过!” “太好了!” “看妈妈给你买了什么?” “哇!牛肉汉堡!” “你怎么不在姥姥家?少吃点方便面,晚饭一会就好。” 说话间,方子圆已系好围裙,洗净双手,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昨天,舅舅他们一家四口回来了,还都要在床上睡觉,没那多地方呀,我只好回家了。” “一家四口?怎么会多出来一个人?” “这么重要的事,您怎么给忘了呢?多出来的那一个除了伊丽莎白,还能是谁!” “哦!是那只小狗吗?他们还当真了?” “是呀!非常非常的当真!它的待遇呀,一般人可享受不到。吃,要吃好的;喝,要喝好的;睡,要睡在床上,还一定要挑地方。它真是舅舅舅妈的好宝贝,姐姐的小心肝。舅舅会对它说,来!到爸爸这里来,给你挠痒痒。舅妈会对它说,宝贝,你累了吧?快让妈妈抱抱。姐姐常问它,你饿了吧?是吃姐姐最喜欢的烤鱼片,还是卤牛肉?” “如此说来,你岂不是也有了一个妹妹?” 方子圆看一眼涵墨纠结中带着气愤的表情,故意逗他。 “哼!我才不会和一条狗做亲戚呢!无论多么喜欢小动物,也只能和它做朋友,做好朋友。” “那只小狗是不是很可爱?” “它怎能不可爱呢?长的跟一团小雪球似的,两只小眼睛黑黑亮亮的,一条小舌头粉嘟嘟的,跑起来轻轻的,像是天上的一朵云被风吹着赶路。它的名字也好听,是英国女王的名字——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谁这么有才啊?” “除了舅妈,还会有谁?” “你姥爷呢?他对那只小狗是什么态度?” “姥爷很不喜欢它。我听他偷偷和姥姥说,他一听到伊丽莎白的叫声就感到心慌。” 方父不喜欢猫猫狗狗,很不喜欢。 方母喜欢猫猫狗狗,很喜欢。 几年前,有朋友送了季月朋一条跟名贵沾那么一点边的小狗。因为方子玉不喜欢,望舒还小,住的房子更小。 季月朋虽然喜欢,还是想转送他人,方母知道后,抢着抱回去养。 没待上三天,方父为这只小狗,同方母吵了好几次。有一次,吵的不可开交。 方母无奈,又不舍得将小狗白白送人,挨到逢大集的日子,抱着它去集市上卖。 一个中年男人看见了,装模作样地与她讨价还价。 最后,双方以二十八元成交。岂料,他给的那张百元大钞是假的。 方母不但赔上一条心爱的小狗,还倒贴了七十二元钱,那感觉与“赔了夫人又折兵”差不了多少。她十分懊丧,万分心疼,又不敢让方父知道。然而,没有经济收入,花钱总要手心向上的她,终究没能避过方父的盘问,如实说了。结果可想而知,方母被方父数落了很长一段时间。 方母心里更加不痛快了,反过头来,她又怪在方子玉的身上。 方子玉总不能将这事告诉季月朋吧,她只有默默受气的份,气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扭头,扬起下巴,看着窗外的一棵女贞子,绷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风轻轻吹过,摇动着女贞子的枝叶,在半空写下一行字: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小虾没的吃,只好吃淤泥。 “妈妈,上次我们送给姥姥补身体的那只笨公鸡,姥爷整只清炖了,一端上桌,舅舅便撕下一条鸡腿给了贝贝。我想另一条鸡腿应该给姥姥或姥爷吧,他却给了伊丽莎白。” “你是看不惯这些,所以宁愿一个人回家泡方便面吃,对付自己的小肚子吗?” “还是妈妈懂我呀。不过,这次我没有马上站起来就走。我不想让姥姥姥爷不高兴,更不想让舅舅舅妈误以为我是因为没吃到鸡腿而耍脾气。” “你的情商真是越来越高,考虑问题也越来越周到了。今天的晚饭,妈妈要额外做两个你喜欢的菜。” “妈妈,我有汉堡吃呢。您好好歇一会儿,不要急着做饭。” “不用,妈妈一点都不累。” “妈妈,我早上煮了鸡蛋,热了牛奶,中午蒸了香肠和馒头,把小肚子伺候的可舒服了,我的作业写完了,书包也收拾好了。” “你越来越会照顾自己了,以后妈妈再有事出门,可以很放心了。爸爸什么时候回家的?” “回来一个多小时了,倒在床上就睡,睡的跟头猪一样。对了,他还带回很多墨鱼干。” “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妈妈去买排骨,煲排骨墨鱼汤你喝。” “要是奶奶还活着就好了,等白果树的叶子一片金黄时,我们再去那棵最最粗壮的树下捡白果,专门给她煲养心又好喝的白果墨鱼汤。妈妈,您口渴吗?我去给您倒杯水。” “妈妈还真的有些渴了,你慢点倒,不要太满了,洒出来。” 王海波醒来,涵墨最后的话他听的真切,感动的湿了眼眶。父亲这么快要再找老伴儿,让他非常难过,很为去世的母亲不平。然而,他多次反对无效。看来仅凭个人的力量是无法阻挡的,他清楚在这件事情上,方子圆的态度是很关键的,于是想拉她做同盟,被婉拒。他当即撂下脸,在家中大闹一场,然后出差走人了。 长时间出差回家后,王海波依然不愿搭理方子圆,整个人也变的越来越消沉。好像只有在牌桌上,他才能忘记痛苦,打起精神。 王父找了一个相对合适的机会,对儿女们提起“有了后娘,就有后爹”的古话。并表示他再婚后,是不会成为后爹的,他还会和王母活着时一样对待一双儿女。 王海波听完,眉头紧皱,一摔门,走了。 第181章 孙儿新编五毒故事 月光轻柔地铺洒在山林中,静静地抚摸着山石的棱角。风吹过,月光跳起了舞,树叶沙沙的发起伴奏,虫儿唱的更清亮了。 猫头鹰假意打起饱嗝,迷惑着意欲行窃的鼠辈,有那涉世未深的,或是贪嘴的,一不留神,做了猫头鹰的宵夜。那些老奸巨猾的,或是机灵的,选择了越域,成功地躲过捕捉,携着赃物,悄悄溜回洞中,或美餐,或睡去。 西南风刮起来,正是捉蝎子的大好时机。 月光中,季父打着手电,翻开一块块大大小小的石头,轻松自如地用筷子夹起一只令他满意的猎物——蝎子。他捉蝎子,一向只捉公的,母的和小的一律放过。所以,在他的这片山上总有蝎子可捉,大小也合心意。 “沙沙!沙沙沙!沙……” 细微的声响急促又绵密,出自季父的腰间挂着的矿泉水瓶,十几只蝎子多胞胎似的,只只健硕,个个腿壮,很有气势地举起两个钳子,全副武装地你拉我拽,争抢着向上爬,都想做一次突围的首领。 如果它们知道几天后,将会有一锅加盐的热水等着它们,该不会这样争先恐后了吧? 蝎子是五毒之一,无论治病还是保健,都是健壮的公蝎子疗效更好。如果不小心被蝎子蛰了,轻者打针吃药,严重的还有可能会断送了性命。 在家中存放活蝎子,是件令人神经紧绷的事,尤其是家中有小孩子的。因此,凡是向季父买蝎子的人,一般都要煮熟后再风干好的。 油炸后的蝎子既滋补又美味,季父偶尔会在早上吃一两只。他不常吃蝎子,除了不忍心,更重要的是要拿它换钱,或送人情。他在捉山蝎子的同时,也逐渐学会了养蝎子。 每年蝎子活动的季节一到,季父总会去蝎子最多的那片山上,每晚都能有好的收获。捉回来的蝎子养在透气的瓶子或其它容器里,攒的差不多了,再小心地放入清水中浸泡,此时的蝎子很兴奋,开启了独特的搓澡模式,各自挥舞着一副钳子,忙忙地向彼此身上“招呼”着。几个小时后,蝎子们基本吐光了腹中的脏东西,排出了大小便,也洗净了彼此身上的泥土等秽物,很好的完成了由内及外的净身沐浴。 锅里的盐水煮沸了,净身后的蝎子被一股脑倒进去,煮熟,捞出,放在阴凉处风干好,用草纸包起来,由买主手乐呵呵地带走。 又是一个周日的大清早,天气晴朗无云。 季父进城去看孙子,除了一大篮子笨鸡蛋,他还特意带了一包蝎子,一瓶香油。 小孩子常吃蝎子是大有好处的。比如,身上不会长毒疮,不会起坏疙瘩,甚至夏天的蚊虫等也不敢随便叮咬。 细小的火舌温柔地舔着锅底,三只蝎子在香油中美美地翻来覆去,季父站在灶台边,拿着一双长长的筷子小心地夹起又放下。蝎子被炸过肚子,再炸脊背,反复几次,炸的通体酥脆而舒展后,油亮亮地躺进一个雪白的瓷盘里。它们头挨着头,细长的尾巴向上翘着,弯钩似的毒针已被去掉,独特的香味从厨房飘向餐桌。 “爷爷,好香啊!” “吃吧,慢慢吃,细细地嚼碎,再咽下去。” 季父微笑着说完,慈爱的目光将孙儿包裹了个严实。 “香香酥酥的,真好吃!爷爷,您也吃一个。” 望舒说着,夹起一只蝎子送到季父的嘴边。 “你吃!你吃!爷爷在咱家的山上,想吃了,随时都能吃到。” “真是可惜了!这么好吃的东西,妈妈却不敢吃。” “你妈妈胆子小,等我们望舒长大了,一定要好好保护妈妈。” “那是一定的。爷爷,我忽然想起一个幽默故事,现在用您告诉我的‘五毒’改做故事中的主角,您想不想听?” “爷爷当然想听了!我孙子改编的故事,从来都是很有趣很好听的。快讲吧,爷爷的耳朵都等不及了。” “爷爷,我将五毒中的壁虎换成了蜘蛛。” “为什么?” “因为有一种叫黑寡妇的蜘蛛,它的毒液不但比响尾蛇的毒液毒十几倍,而且它还会在交配后残忍地吃掉自己的丈夫。” “望舒,你懂得可真多呀!快讲故事吧。” “暑假里,蝎子、青蛇、蜘蛛和蜈蚣相约在一起,去蟾蜍的家里写作业。它们刚学会写字不久,一笔一划写的很认真,很用力,没过多久,都感到手腕又酸又疼。外面的太阳火辣辣的,知了大声聒噪着,听的它们心烦气躁,感觉嗓子都要冒烟了。蝎子活动活动手腕,勾了勾手指,提议吃冰棍,大伙儿纷纷表示赞成。青蛇看看窗外,虽然有风,掀起的却是黄尘热浪。它抢先说,我没有脚,不能出去。蟾蜍的脚大,走路稳当,让它去买。蟾蜍说,我这几天体内出热毒,全身的疙瘩都肿了,不能见风。还是让蜘蛛去吧,它可以吐出一根丝,荡起秋千,只需眨眼的功夫,去了又回。蜘蛛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说,我昨晚熬夜,今天吐不出结实的好丝,很容易断了,摔着我,只是疼一会儿,冰棍摔碎了,吃起来就不爽了。还是请蝎子去吧,它更知道哪个牌子的老冰棍口感最好。蝎子忙说,不成!不成!我尾巴上有毒针,一不小心,冰棍上沾了毒,你们还敢吃吗?大伙儿纷纷点头称是,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蜈蚣。蜈蚣弱弱地说,没办法,谁让我的脚多呢!我去,我穿好鞋就去。蜈蚣说完,开门出去了。” “这个故事比上次那个更好听!更有趣!把剩下的那只蝎子也吃了,吃完再往下讲。” 望舒吃完最后那只蝎子,擦干净嘴,起身拿了纸和笔,回到桌边,坐直身体。 “爷爷,您转过身去,闭上眼睛,接着听我讲故事。记住,一定不要偷看。” “不偷看!不偷看!爷爷一向说话算数的。” 季父说着,高兴地转过身去,幸福地合起双眼。 “秒针追着分针转,追呀追呀,追上了,点点头,继续追,追完一圈又一圈。二十分钟过去了,蜈蚣没回来。三十分钟过去了,蜈蚣没回来,四十分钟过去了,蜈蚣还是没回来。它们继续忍耐着,五十分钟早过了,也没听到敲门声。蝎子性急,一串箭步加倒立,冲到门边,猛地拉开门,大伙儿一下惊呆了,它们看见蜈蚣居然还在门口坐着。你怎么还没走呀?!我们的嗓子都要着火了!蜈蚣也急了,它扭过头,抬起满是汗水的脸说,怪我吗?这怪的着我吗!你们再急,也要等我把所有的鞋子都穿好了。总不能让我有的脚穿着鞋,有的脚光着吧?那个怪样子走在大街上,岂不成了电视中演的小品,一米六、一米七,一米六、一米……” “哈哈哈……” 望舒的故事还没讲完,季父爽朗的大笑声已爆发。他笑的腰弯了,笑的咳起来,咳的眼泪流出来。 望舒也咯咯地笑着,两只小拳头一起一落,轻轻捶在季父的背上。 “爷爷,您看!” 季父终于不咳了,望舒拿起自己刚才给故事配的插图,递给他。 “我们望舒真行呀!不但故事改编的好,讲的好,这画画的更好。长大了,不是当作家,就是当画家。” “爷爷,我长大了要当漫画家。” “漫画家?什么是漫画家?” “爷爷,您不是很喜欢看《三毛流浪记》的画册吗?” “是呀!” “那里面的画,就是漫画。它的作者叫张乐平,一位着名的漫画家,大师级的漫画家。” “爷爷下次再来,会将家里那本《三毛流浪记》的老画册带给你。” “我会好好替您保管的。今天可真热呀!” “走!爷爷带你出去买雪糕,想吃什么样的,随便挑。” “我家的冰箱里还有,是妈妈带我去一家糖果批发部挑选的,都是我喜欢吃的。那里的雪糕不零卖,一次最少要买十根以上,一根比小卖部里便宜两毛钱或是三毛钱。” “你妈妈很会过日子。” “可是,我只能放学回家后才能吃到雪糕。很多同学在课间活动时,会出去买雪糕或冰棍,我只能站在远处,看着他们在一起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吃的很开心。” “这事好说,爷爷给你些零花钱,你下课后想吃雪糕买雪糕,想吃冰棍买冰棍,买了和同学在一起吃,在一起感受快乐。” “爷爷,您有钱吗?” “这么点钱,爷爷还是有的。” “爷爷,这件事可千万不能让我妈妈知道了。” “放心吧!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哪能让你妈妈知道呢?不过,你可不要养成乱花钱的坏习惯。” “爷爷您真好!我一定不会乱花钱的。” 第182章 儿子想做一棵花 给王父找老伴儿的事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一切还算顺利。 距王家庄百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有个叫杏花的中年女人,丧夫多年,一直没有再嫁。她的身体健康,相貌端正,比王父小十几岁。 杏花的丈夫去世多年,她独自一人支撑起一个家,拉扯儿女慢慢长大。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时常会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不久前,一场严重的病毒性感冒击垮了杏花,她躺在病床上,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心里也一阵阵发慌。她开始尝试着劝自己,还是再找个人家吧,不为给自己讨一张长期饭票,也要给上大学的儿子春山筹集学费,让他少打一份工,生活过的轻松些,将更多的精力用在学习专业知识上,毕业后才能找到一份好工作。 白天,夜里,夜里,白天,杏花不断劝着自己,终于劝通了自己,对前来探望她的妹妹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几个媒人听说了,先后去过杏花的家。然而,男方的条件都不好。 在杏花有些心灰时,王父出现了,除了年龄偏大,他的条件比之前的那几个要好很多,加之这个媒人怀里揣着世事洞明的学问,又生就的一张巧嘴,话自然说的切题又入心。 择了吉日,王父和杏花第一次见面,媒人抛砖引玉,他俩虽然直奔主题,却谈的很融洽。一个感觉肩头轻了,那副挑了很久的重担有人可以接一把了;另一个感觉余生有所依伴,不再孤单。 媒人的眼光在二人那里走了个把来回,便知悉他俩都是怕夜长梦多的。于是,她趁热打铁,帮他俩将所有的顾虑一一拆开,一一化解,很快定下了去民政局登记领证的日子。 王父和杏花领了结婚证,彼此是欢喜的,二人双双走出民政局的大门。走出去没多远,迎头看见王海波,他捧着王母的遗像,气喘吁吁地赶过来。 杏花看了现任丈夫前妻的遗像一眼,“啪的”一声,她手中的结婚证掉到地上。 “你、你和这个女人,你们就这样急……” 那抹坠落的大红深深刺痛了王海波的眼睛,他哽咽了,不能说下去。 王父气恼又尴尬,刚想弯腰掩饰,并帮杏花捡起她的那本结婚证。 不料,王海波抢先一步,一脚踏在结婚证上,又将王母的遗像塞在他的手中。 “拿好了!” 王海波说着,狠狠盯了王父身边的女人一眼,愤然离去。 吃过早饭,望舒去自己的小房间里写作业,方子玉收拾好碗筷,洗刷干净后,径自走到阳台上。入住新家后,她终于有地方好好养花了。 阳台上大大小小的花盆有十几个,里面的花草长势喜人,四季常青。在各自花开的季节里,绿叶默默捧出繁花的绽放,送出幽幽的清香四溢。 此时,盆里几朵玫瑰开的正盛,花大而色正。方子玉深深地吸了一口花香,出神凝望,不觉又叹了一口气。她喜欢玫瑰,尤其是红玫瑰。喜欢它的花语,喜欢它的芳香,更喜欢它花开时热烈中不乏含蓄的兼容。她重又细心地查看起每一盆花,看看哪一棵花是否生虫了?瞧瞧哪一棵花是否生病了?偶见发黄的叶片,抬手摘去,总是轻一点,再轻一点,生怕会弄疼了它们似的。做完这一切,她拿起自制的小花锄,给每个花盆松土,然后浇水施肥。 方子玉看似专注地侍弄着每一棵花草,却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或长或短的叹息。 望舒做完最后一门功课,也来到阳台,很有成就感地欣赏着方子玉手中那把小小的花锄,阳光在花锄细瘦的柄上一闪一闪的,似在舞蹈,又似在弹奏,将他带回到那个星期天—— 妈妈在阳台上待了一会儿,又下楼去车库里“淘宝”了。她再回来时,将手里一把又破又旧的小油勺递给他,请他帮忙看看,能不能改造一下,做成一个小花锄,用来疏松盆土。 望舒接过去,认真看了一会儿,找出锤子,果断地敲掉勺子头,对准勺把的断口处进行了一番捶打后,用钳子夹住,适度折弯,一把朴拙的迷你小花锄诞生了。妈妈非常欢喜地拿起它,轻轻锄着花盆里的土,很是得心应手。他看着妈妈高兴的样子,比得到任何的夸赞或奖励更开心。 车库一角的大箱子里,放了很多旧物。都是搬家时,爸爸要扔掉,妈妈不舍得,一并打包带来的。 入住新家不久,那个裂纹的砂锅便有了用武之地,被妈妈做了花盆,栽上两棵旱金莲。 冬天到了,红彤彤的花朵依然不间断的绽放着,看的人心里暖暖的。几个边沿破损的菜盘做了花盆的底盘,给花浇水时,再不用担心浇少了,盆土浇不透,浇多了,会淌出来,弄脏了窗台或地面。 望舒已经在阳台上站了好大一会儿,方子玉也没有发觉。 “妈妈,我好想做一棵花呀!” “望舒,你在说什么?好好的,做什么花?” 良久,方子玉才回过神,猛地抬起头问。 “我、我说了,您可不要难过。” “有这么严重吗?妈妈好像没有你想的那样脆弱吧?说出来听听,不要有所保留。” “我也想做一棵花,做一棵妈妈养的花。” “为什么?” “您对花多有耐心呀!总是为它们考虑的很周到。哪一棵为什么长的不好了,哪一棵为什么生病了,哪一棵为什么生虫子了,哪一棵的叶子为什么忽然发黄,哪一棵需要搬到阴凉的地方,哪一棵……花出现了很多问题,可是您不但从来不会责怪它们不好好的生长,还处处替它们找原因,有时甚至还将一些原因都归结在自己身上。” “哦!是这样吗?” “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的。” “望舒,对不起!上次你的作业写的有些潦草,妈妈看了,只顾着发火,却没想到你发烧了,依然坚持写完那么多的作业。前天数学考试的那道错题不是因为你的粗心,而是有个知识点掌握的不牢固。妈妈没有好好帮你分析原因,却一味地批评你又犯了同一个错误,是妈妈不好。不过,花和孩子不一样,它们既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妈妈只能替它们考虑了。以后再遇到问题,我俩要多交流,多沟通,好吗?” “好!妈妈,您知道吗?我很想每次都能考出好成绩,每次都能将事情做好,每天都让您高高兴兴的。可是,我还小,我不能一一做到。” “哎!都是妈妈不好,对你要求太严格了。有时候,妈妈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坏情绪。以后,妈妈会注意方式方法的。” “妈妈,您知道吗?从早上到现在,您都叹了多少次气了?” “我叹气了吗?我怎么没感觉到呢?” “我都给您数着了,一共十一次。妈妈,我在学校里是很活泼很快乐的,可是一回到家里就高兴不起来了。一听到您叹气,我心里就感到难受。有时会想是不是我哪里又做错了,才会让妈妈难过的。” “望舒,你已经做的很好了,都是妈妈不好,又让自己陷进情绪低谷里去了,我会尽快走出来的。这个星期天,你想去哪里玩?” 方子玉将望舒揽进怀里,摸着他柔软微曲的卷发,心里涌起太多的疼惜。 望舒这孩子实在太懂事了,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要做方子玉的儿子,而是来救她性命的。如果没有他,方子玉早已自我了断,不在人世了。 “妈妈,我的作业都做完了,我们去柳河吧。” “要不要带上笊篱和水桶?去捞小鱼小虾。” “好呀!上周毛毛告诉我一个捞小鱼小虾的好地方,今天我们就去那里,一定能捞到很多。运气好了,也许还能摸到几只小螃蟹呢,带回家,摘洗干净,裹上鸡蛋面糊,炸酥了,再剥几棵小葱,一起卷进煎饼里。这样纯正自然的美味,我们已经很久没吃,想想都要流口水了。哥哥也喜欢吃,等我们带着战利品归来,马上给大姨去电话,让她带着哥哥快来。” “妈妈再熬一锅大米粥,每人喝上一碗,会更舒服的。” 第183章 严冬所赐予的 小城的这个冬天,比往年来的都早,不容秋天徐徐落幕,强烈的冷空气一夜突至,安营扎寨,恣意任性地开启了严冬模式。雨水也出奇的少,更不要奢望一场白茫茫的落雪了,环境污染的厉害,劣质空气干燥的呛人。北风吹起来,无论大小,一律干冷干冷的,似一把又一把磨快的刀子,肆意横掠。 转眼,时令到了三九,天更冷了。 似乎于一夜之间,多年不遇的坚冰再现,牢牢地封死了柳河的河面,藏起了它昔日婉约的流波,舒缓的玉带。 鱼鳖虾蟹等一众水族一觉醒来,只见明晃晃的一片迎头压下,却不是太阳的光照。 日复一日,天上的太阳见不到,月亮也没了影,只有白茫茫的冰冷桎梏着水面,它们即使游的再快,游出去再远,依然如此,心里难免惴惴又惶恐。尽管大白鱼的多番劝导循循善诱,它们似乎是听进去了,有了些许的心安。 然而,过不了多久,它们又会急躁起来,各自怀着杞人忧天的焦虑,三五不时地扎堆聚拢,探头探脑地贴近坚冰的壁垒使劲向外张望,企图看到一点什么,以寻求些许的安慰。 它们几经努力,还是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雪白刺目的冰冷一直在加厚,在蔓延。 失望引发了群体性的骚动,甚至是痉挛,絮絮的猜测和私语扰动了七彩沙的好梦。 偶有一群年轻胆大的滑冰爱好者不畏烈烈寒风,相互手拉着手,在河心的冰面上快意地滑来滑去,陶醉在临场发挥的自创花样中,发出阵阵充满激情的欢呼。 寒风被感染,它的利刃似乎软了下去。 冰层无限传导着喧嚣杂乱的震动,承接着冲天而起的声浪发出的回响,一拨接着一拨。虾兵蟹将们顿感头脑发昏,丢下一贯的风度,挤入仓惶逃散的洪流,沉入水底,再无暇顾及七彩沙鄙睨的目光。 河边成排的垂柳站成了一道优美的景致,它们仿佛得了驻颜术,再不似往年那般,叶子落尽,只顶着一头光秃秃的枝丫,灰蒙蒙的立着。 今冬,它们发冠上的叶子没少几片,依然满载着被春风裁出的娇美。于那夜的酣梦中,它们环了霜冻的拥抱,戛然而止的生命融入一个苍绿色的休止符,实现了真正的冻龄。 北风半卷,柔韧的柳枝骄傲地荡在风中,缓缓数着身上披挂的绿叶,一片、两片、三、四片…… 严寒突袭,老人、孩子和体质羸弱的人纷纷感冒,有的人一茬接着一茬,总不见好。 入冬后的一天,方子玉帮一个抱着孩子的顾客挑选商品。那孩子感冒了,忽然打起喷嚏,立刻将病毒传给了她。好了没几天,大规模的流感来了,她再次中招。 自此,方子玉浸泡在感冒中,她就是那一茬接着一茬,总不见好的一例。 由于要不断地擤鼻涕,方子玉很快有了一个红鼻子。紧接着,两侧的鼻翼又起了皮。鼻孔里也长了疮,生疼生疼的。药片吃着吃着,不管用了,就打针。打针也不见好,只能挂吊瓶了。 三九天还没到,方子玉两只手的手背上布满了针头拔出后结的痂,大大小小,麻子似的,鼓凸着被株连而受伤后的委屈和无奈,压瘪了原本顶起皮肤的血管。 医院和个体诊所里皆人满为患。尤其是县医院,病人太多,吊瓶挂到了走廊里。一些患者被严重的咳嗽折磨着,有人咳的脸通红;有人咳的脸发青;有人咳的肋骨疼;有人咳的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要咳破肺管子;有人一口痰堵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在那儿,上不来,也下不去,翻起了白眼。 打针吃药,双管齐下的同时,治疗的偏方也跟着满天飞,患者的家属陀螺似的追着跑。 一时间传出一个偏方:萝卜蘸蜂蜜,一吃咳嗽消。人们便疯抢着买萝卜,于是萝卜上的泥巴也顺带卖出了百年不遇的好价钱。一时间又传出一个偏方:川贝炖雪梨,常服咳嗽停。人们又争相挤着买雪梨,实在买不到,也要退而求其次,只要是梨就行。总得让家里咳嗽的病人吃上一碗,即使觉出有些凑合,也算是尽心尽力了。不久,又传出来一个偏方…… 偏方飞着飞着,年近了。 严寒和方子圆的劝说都没能将方母留在家中,她照旧每天骑着方子玉给她买的那辆三轮车,或城东城西,或城南城北,不亦乐乎地去几家体验厅做免费按摩,热情地帮店主做宣传,拉人头。 一些人老了,竟跟小孩子似的,店主几个鸡蛋、一两包面条、几粒麦饭石或一番恭维话,就能将他们哄的眉开眼笑。 笑到最后,很多人听信了销售人员对产品的虚假宣传,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退休金,或儿女孝敬的养老钱,都掏了出来,高高兴兴地买回家一堆保健品或按摩器。 方母长时间待在这些封闭的场所,人员杂乱,空气很差又缺少流通,尽管她一日三餐吃的营养充足而均衡,还是患上严重的感冒。隔了几天,方父也接连打起喷嚏,夜里发起烧来,血压也跟着升高。 第二天一早,方子圆带方父去医院看病,方母的症状明显减轻,还是执意跟着去了。 听完医生让方父回家挂点滴的建议,方母很失望。她这几天在家里,没人说话,实在憋闷坏了。 “我怎么忽然感觉胸闷呢?” “医院里这么多病人,闹哄哄的,空气更不好,我也感觉喘气不顺溜,赶紧拿上药回家,让子圆给我挂吊瓶。” “我……” “还我什么,赶紧走啊!回家。” 方父说完,瞪了方母一眼,抬起脚走了。 “哎!我怎么这么命苦呀!嫁个男人,到老了,也还是不会心疼人。” 方母心里叹息着,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 方子玉感冒后,方子圆又立刻将望舒接到自己家中住下,与涵墨同吃同睡,一同上学放学写作业。小哥俩互爱互助,很是让人省心。 方子圆得以有更多的精力关心方子玉,怕她扛不住寒冷和疾病的双管齐下,或许会再度陷入抑郁的状态,便隔三差五煲了汤或炖了菜送去她家,同她聊些闲篇趣事,看她真的高兴了,才放心离去。 几次之后,方子圆再去,见季月朋都在家中,脱了羽绒服,挽着袖子,有时在厨房淘米洗菜做饭,有时拖地洗衣。抬头见她进门,还有些不好意思。 过后,方子圆问起原委,方子玉告诉她,季月朋自知生意做的没多大起色,现在又将孩子和生病的老婆都推给方子圆,心生惭愧。 方子圆听了,心中有感动,更有惋惜。方子玉自觉是嫁给了爱情,实则不然,她和季月朋的琴瑟和谐是有条件的,必须在与季母或季月青保持一定时空的前提下才会存在。 回娘家的时间,方子圆则改在了每个周末。一进门,她会先看看方父方母的气色,然后问一下他们这几天过的怎样?想吃什么?再打开冰箱看看缺什么,出去一一买回来,同方父一起下厨。重新列出一份食谱,叮嘱二老晚上一定要早早上床睡觉,白天什么事不做,也要做好一日三餐,有荤有素,汤汤水水的吃舒服了。 第184章 快乐的牧羊老人 今年过年,方子圆提前预定了同事家的羊肉。 新来的那位同事家住山区,八十多岁的老父亲身体硬朗,每天唱着山歌,进山放养。 除了雨天或雪天,羊群日日结伴出圈,在头羊的带领下,整天在山林中行走,于沟壑间跳跃。饿了,啃食花草树叶;渴了,畅饮山泉溪水。吃饱喝足了,也学着主人,亮开嗓子“,咩咩”的唱上一回。 一年三百多天,群养成就了一身鲜美q弹的肉质,又不知引出多少羊肉爱好者的三尺垂涎? 每年的年底,他家都要宰杀几只肥羊,卖完羊肉,卖羊皮,留出一个羊头和剩下的一些边角、杂碎,放入大铁锅,加入足量的山泉水。大火烧开,小火慢炖着。 山泉水在咕嘟冒泡的热闹中渐变,变做一锅浓白鲜香的羊汤。又在天光大亮时,钻入一家老小的鼻子,唤醒夜里的好梦。 全家人第一次起的又早又齐整,他们高兴地围坐在锅台前的饭桌边,各自美美地喝上一大碗羊汤,全身上下顿时热乎乎的,那种通透和舒泰,令指甲和发梢也流淌起暖意。羊肉或羊杂蘸上调好的韭花酱,吃上一口,那个美呦!美的简直令人想哭。 星期六,羊肉到货了,一共是三份。方子圆带上一份羊肉和早已准备好的一些日用品,瞒着王海波,去了一趟王家庄。 黑色的小木兰摩托车载着方子圆,稳稳地行驶在僵硬的柏油路上,或驶在凹凸的黄土路上,几缕长长的秀发做了红色头盔的流苏,飘飘的。一人一车,给严寒注入了一抹亮色和柔情。 一进门,杏花笑着迎出来,王父捅旺了炉火。 方子圆分别问了他们的身体状况,见王父和新老伴儿相处融洽,精神状态很好,腿也没有再疼过,想着王母如果泉下有知,也会安心的。日子久了,海波的脑筋转过弯来,一切都会更好的。她喝完一杯热水,不顾挽留,又顶着寒风走了。 回到家中稍事休息后,方子圆切下一块羊肉,准备细细地切片、切条,再切成丁。 这时门开了,涵墨和望舒打球回来,也自动加入进来,一个忙着摘香菜洗大葱,一个忙着剥蒜瓣捣蒜泥。 他们边干活边聊天,聊着各自学校最近发生的新鲜事,厨房里轻松欢快的气氛感染了砧板上的羊肉,它不再恐惧利刃的起起落落。 很快,满满一盖帘羊肉馅的水饺,整齐白胖地鼓着肚子,亮开弯月般的翅膀,一字排开。 锅里的水沸腾了,半盖帘饺子扑棱棱跳入翻滚的水花,随了缓缓沿锅边转动的笊篱,轻盈地浮起来…… 吃完香喷喷的饺子,方子圆重新起锅烧水,两个孩子一个擦桌子扫地,一个清洗盘碗筷子。 煮熟的饺子被装进保温桶里,方子圆提上最后一份羊肉,匆匆去了娘家。 远远的,方子圆看见方父立在卧室的窗前,正翘首期盼着,看到她,笑着招了招手,走开不见了。 方子圆的脚迈上最后一级楼梯,门也开了。 方父探出半个身子,他的笑容没能再次展开,一道清亮的鼻涕流出来,“吧嗒”一下落在地上。 “爸爸,您怎么又感冒了?快进屋,楼道里的风太冷。” 方子圆说着,急步向前,挽住方父的胳膊,爷俩一起走向客厅。 “还是被你妈妈给传染上的。大冷天的,家里也留不住她,成天跟个小孩子似的,一门心思扑在外面,扑在那些不着四六的……”方父蹙着眉抱怨。 “你还真是越老越刻薄了,骂谁不着四六呢?” 方母躺在床上,耳朵却尖的很,立刻回怼。 “爸爸,这是大山里自家放养的山羊肉,肉味纯正鲜美,您放到水里浸着,浸出血水,炒出来更好吃。” 见方父方母又要开战,方子圆忙举起手中的羊肉,轻声说。 方父接过羊肉,立刻喜滋滋地走进厨房。 “妈妈,您感觉怎么样?感冒严重吗?” “我的两个鼻孔都不透气,喘气都要张着嘴,嗓子也疼,又被你爸爸气的头晕胸闷。” “发烧吗?” “没发烧。” “吃感冒药了吗?” “我这几天胃病又犯了,哪还敢吃药?每天熬一锅薄荷绿豆汤,喝了好几天了。” “有用吗?” “有用啊!感冒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胃里难受的更厉害了。” “涵墨他爷爷每天早上空腹吃酒曲炒鸡蛋,吃了不到半年,多年的老胃病除根了。现在也不用忌口了,冷热酸甜,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睡眠也好了,常常一觉睡到大天亮,连股骨头坏死那样的病都彻底好了。您也要吃,坚持每天吃,最多吃半年,您的胃病也能除根的。” “我哪有人家老王的福气,老了老了,又娶个小媳妇进门,伺候的体贴又周到。哪像你爸爸呀,炒了几回,不是糊了,就是不熟……” “您又是从哪儿听来的,薄荷绿豆汤也能治好感冒?这两种东西都是凉性的,夏天去火解暑可以,也只能偶尔喝几顿,不能天天喝。现在天寒地冻的,喝了不是让您的胃病雪上加霜吗?” “我病的身上酸疼,心里难受,你怎么也和你爸爸……” 方子圆见方母面露不悦,不想再听她抱怨下去,转身去了厨房。拿起一个盘子,油腻腻的,再拿起一双筷子,也是油腻腻的。她重新洗干净两个盘和两双筷子,轻轻晃了晃保温桶,将饺子倒进盘里。 “你心里难受啊,纯粹是因为不能出去,在家里憋屈的。” 方父泡好羊肉,又往土暖炉里加进几大块厚厚的三合板,正好走出来听到,立马打断她的话,没好气地说。 “人家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儿。你看看咱们小区里,谁家不是老头儿和老太太一起出去锻炼,一起出去逛街,一起出去买菜?你呢?你不但不陪着我出去,还老爱挑我的毛病。” “人家还都说夫唱妇随呢!你做到了吗?我喜欢清静,出门见了邻居打个招呼,见了熟人说几句,各自走开,各忙各的,不是很好吗?你倒好!走在路上,碰到片草叶,都能被它刮住。见了什么人,你都能打开话匣子,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多大的正事都撂在脑后了。” “不就是买菜买饭吗?也算得上正事?再说了,我们又不是小孩子,饭吃的早一点,吃的晚一点,又有什么!” “自古道民以食为天,吃饭难道不是件最大的正事吗?” “羊肉水饺来了,赶紧趁热吃吧。妈妈,您是起来到桌边吃,还是……” “端过来,端过来,我就在床上吃。” 方母听到羊肉水饺,瞪了方父一眼,忙不迭地说。 这几天,方父身体不舒服,也没好好炒菜做饭,方母的嘴和肚子亏欠了很多。她吃的心急,忽然噎了一下,咳嗽起来。 “妈妈,慢点吃,喝口水,小心再噎着。” 方子圆倒了一杯水递给方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 “不、不是,我是被、被什么味呀,给呛到了。” 厨房里,两节锈迹斑斑的烟囱,沙眼连着沙眼的地方忽然断开,变了洞,烟雾毫不费力地钻了出来,夹带着一股难闻的怪味,飘进客厅,又飘进卧室。 几十年了,每到冬天,方父从不舍的将炉子的每一节烟囱都换成新的,总是哪一节坏的实在不能用了,才买回一节新的,替换掉旧的。 进城这么多年,方父还养成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捡废品。他只要出门,总能捡到点什么,一般是不会空着手回家的。地下室里经常堆着捡来的矿泉水瓶子、宣传单、旧书、旧报纸什么的。还有用来烧火的碎木头、碎木板和树枝柴棍等。 过个十天半月,方父会将捡来的废品,连同自家淘汰掉的旧纸箱、破衣服等,分类捆扎好,装到三轮车上,多跑几里路,甚至十几里路,送去某个出价高一点的废品收购站,只为多卖几元钱。 今年,悦安家园附近又有新的小区建成,装修房子的人家自然很多,方父经常骑着三轮车去那里。一趟又一趟,乐此不疲地绕着每个垃圾堆转,捡回一车车装修丢弃的三合板等下脚料。从地面摞到屋顶,堆满了大半间地下室。 入冬前,方父有几次打开地下室的门,看着堆积如山的烧火柴,感叹着今冬真好啊!又可以省下不少买炭的钱了。 第185章 年根下的不速之客 吃完饭,方父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儿,靠在沙发上。 方子圆洗好碗筷,擦干净饭桌,挤了一些护手霜在掌心,坐到方父身边,一边细细地涂抹着指甲两侧,一边和他说话。 “爸爸,屋里怎么经常有一股难闻的气味?” 方子圆嗅着鼻子,故意问。 “有部分三合板可能是用劣质胶粘的,一烧,这味道就出来了。” “地下室里的无烟煤块不是还有很多吗?今冬烧不完,明年堆在那里,既占地方又不卫生。” “烧火柴更占地方,先烧完了,再烧炭块也不迟。” “爸爸,以我们家现在的条件,每年冬天不足一吨的炭钱实在不算什么。您以后不要再出去捡三合板了,燃烧后产生的废气既难闻,更会损害身体健康。” “你们这代人啊,都是泡在甜水里泡着长大的,没尝过忍饥挨饿的滋味,更体会不到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窘迫。现在的生活是好了,手里有钱了,也不能可着劲地花,一样得记着‘丰年要当歉年过,有粮常想无粮时’的经验论。” “人一旦生病,花钱自不必说,身体遭罪才是真的,这笔账您算过吗?” “好了,今年立春早,天气很快会暖和起来的。明年冬天,我会将坏了的烟囱都换成新的。” 方子圆不再多说什么,出去买了方父方母想吃的东西,又特地买了两袋优质的红糖和几大块生姜,回来一一放好,给方父量了血压,给方母量了体温,重新调整好食谱,早餐增加了牛奶鸡蛋羹,里面要特别放入几片生姜,以去除牛奶的寒性。 出了娘家的门,方子圆又去了方子玉的单位,让她问一下季月朋什么时候有时间,去集上买一套新烟囱,帮方父换掉旧的。 第二天中午,季月朋买来新烟囱,帮方父换掉了家里的旧烟囱,那股难闻的气味逐渐稀薄,消失了。 王父再婚后,王海波始终不愿接受,中秋节没回去,今年过年也不打算回去了。 每次,回王家庄给王母上坟后,他连老家的门也不进,直接回城去。每次去外地出差回来,在自己家里待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除夕上午,家家户户都忙着大扫除,贴春联,王海波一早就不见了人影儿。 “妈妈,对门叔叔家早贴好春联了。小姨夫今年怎么又不写春联了?我们家买的春联放在哪里了?” 涵墨倒完垃圾回来,半个脑袋探进厨房问。 “我们家暂时不能贴春联。” “为什么?” “你奶奶去世了,要等三年后才可以贴。”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涵墨走过去。 “谁呀?” “涵墨,我是郝伯伯。” 透过猫眼,涵墨看清了门外站着的一个中年男人。 不久前,涵墨上完钢琴课,独自回家,在街上遇见王海波和他在一起。王海波让他喊这个人郝伯伯,他们还一起吃了午饭。 这个郝伯伯有点特别,他不抽烟,不喝酒,衣服穿的干干净净的,说话也和气。涵墨心里是有一点喜欢他的,便开了门。 “伯伯,您是找我爸爸吗?他不在家。” “我给你爸爸打过电话,他有事要忙,让我来家里等他。” “妈妈,有客人来了。” 方子圆放好刚剥下一半壳的松花蛋,笑着从厨房里走出来。 “弟妹,我是海波的朋友,你叫我老郝吧。” 老郝看到方子圆,心里一怔,忙开口说。 “快请坐!我去给你泡杯茶。” “不用麻烦了,等海波回来,我和他谈妥事情就走。” 王海波的朋友十之八九是在牌桌上认识的,或认识后又走上牌桌的。方子圆虽然对他们没什么好感,还是以礼相待,却在言谈举止中留足了分寸感。王海波也遵守了和方子圆的约定:为了涵墨,不带他的那帮朋友回家,他们也很识趣,一向是极少登门的。 王海波这位郝姓的朋友既然来了,还是在除夕这天,肯定有大事发生了。 方子圆很快泡好一杯茶,放在托盘上,端出去,笑着送到客人面前。 “外面太冷了,喝杯热茶暖和一下吧。” 老郝从托盘上取下茶杯,捧在手里,感受着客厅里的整洁有序和温暖舒适,不觉又看了女主人一眼,她不但长的漂亮,更颇具气质。这样想着,他的脸一下红起来。 “弟妹,你去忙你的吧。” 方子圆笑着说声好,重又走进厨房。 不一会儿,涵墨端着两个果盘走进客厅,一个里面放着小巧精致的炸果子,一个里面盛着五香瓜子和炒花生。 “伯伯,您吃几个炸果子吧。我妈妈做的,酥脆香甜,可好吃了。” 涵墨将果盘放到茶几上,很有礼貌地说。 老郝喝下热乎乎的一口茶,嚼着香甜适口的炸果子,忍不住在心里骂王海波真不是东西!怎么就不知道惜福呢!放着这么好的老婆和儿子,偏偏沉迷于赌博。自己的老婆也是财迷心窍,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借钱给他呢?这不是害人害己吗? 有人走上楼梯,老郝的目光马上投向门边,涵墨听出那不是王海波的脚步声,还是走过去,打开门,是顶楼王海波的同事回家路过。涵墨问了声叔叔好,又轻轻关上门。 如此,反复了几次。 “涵墨,再给爸爸打个电话,让他快点回家。” 方子圆平静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刀在菜板上剁肉的节奏依然不疾不徐。 “我给他打过了,一直都是忙音。” “不要忘了给你郝伯伯添茶,过会儿再打个电话,妈妈腾不出手来。” 厨房里抽油烟机嗡嗡地响起来,大街上的鞭炮声响亮地穿过窗玻璃,室内的气氛逐渐有些尴尬。 老郝早已无心喝茶,他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钟表,目光又落在大红色的座机上。 涵墨善解人意地走过去,再次按下重播键。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妈妈,爸爸的手机关机了。” 楼梯上再次响起脚步声,老郝焦急的目光不再投向门边,涵墨也没再去开门。 “涵墨,你们家有胶水吗?” “没有。我有胶棒,上美术课用的。伯伯,您要用吗?” “拿来给伯伯用一下。” 涵墨去书包的文具盒里取出一个胶棒,递给老郝,他接过去,打开随身带的那个黑色皮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在封口处均匀的涂抹后,仔细封好,重又放进包里。笑着将胶棒还给涵墨,又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站起身,走到厨房门口。 “弟妹,我、我走了。” “饭菜快好了,你吃了饭再走吧,外面太冷了。” “不了,我还要去车站坐车。晚了,赶不上车,就不能回老家陪我父亲过年了。” “我送你。” 方子圆说着,擦干手,解下围裙,麻利地装了几样好吃的,放进一个手提袋里,送老郝出门。 走到楼下,老郝收住脚,看一眼方子圆,目光又转向别处,并不开口。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吧。” “这、这个,你先拿着,等过完年再看。” 老郝说着,将刚才放进包里的信封取出来,递给方子圆。 “给。” 方子圆接过信封,将手提袋送出去。 “不用了。” “拿着吧,一会儿在车上吃。” “一定等过完年了,再打开信封。” “好!” 方子圆捏着那个牛皮纸信封,手指恰好触到了封口处,感觉湿湿的,凉凉的。她的食指下意识地在封口处游走着,心里不觉浮起一丝暖意,并确定老郝是个善良的人,他不会是王海波的赌友。 第186章 又是一场戏中戏 元旦过后不久,钢材的价格已无力在拉锯状态中徘徊,数日间频频下跌,不断向成本线逼近,大宗订货还会享有额外的优惠,适合大量囤货的时机终于到了,做钢材生意的圈子一时如同沸腾的砂锅,翻滚着有些人的欢喜,烹煮着有些人的忧愁。 季月朋的钢材库存量不多,账户上的现金也屈指可数,但他并不为此发愁。 去年,尹自华所在银行的信贷部主任调离,盯紧那个职位的,日久人多。一旦有了空缺,个个都铆足了劲,明里暗里地操作起来。 尹自华刚买了房子不久,手头实在紧张,正苦于没钱铺平升迁之路,不等他主动开口,季月朋毫不犹豫地出资上万元赞助。 金钱做了能力加学历的翅膀,尹自华在竞选的旗帜下,如愿坐上了信贷部主任的宝座。他当下做出承诺,以后季月朋的生意资金如果出现缺口,无论有多大,可以随时找他贷款补足。 眼瞅着发财的机会到来,季月朋选了个星期天的早上,带着早已给两个外甥买好的零食和玩具,怀着十足的信心,敲开了季月青的家门。 尹自华手中的权力大了,应酬也越来越多,家中的晚餐桌上,难得见到他。每次回来,也大多是醉意朦胧。 昨晚,尹自华不但喝多了,睡到半夜,又着实领受了一场虚惊—— 醉酒回家的尹自华倒在床上,鼾声随即响起,他睡着了。然而,睡着睡着,胃里的阵阵翻腾又搅醒了他,呕吐感很快窜上来,他忙跑去卫生间,抱着马桶,一顿狂呕,胃里似乎被倒空了,喉咙也火辣带刺的。 终于,尹自华缓了口气,睁眼定神,却被吓了一跳,马桶里不但血红一片,还散布着很多小黑点,一个可怕的闪念迅速占据了他的脑海,揪紧了他的心。他大声喊着自己吐血了,让季月青赶紧拨打120,送他去医院。 季月青还算镇定,她跑进卫生间,看着马桶,不由笑出了声。 马桶里的那片红不是血,是尹自华餐后吃多了红心火龙果所致。 酒醉加上受惊,尹自华疲软的躺回床上,沉沉睡去。 一早,他又因口渴醒来,刚想喊季月青倒杯水送过去,忽然听到季月朋的声音,忙将吐出喉咙的话又咽回去,重又懒懒地闭上眼睛,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客厅里,他那位所谓的老婆大人官太太的腔调是越来越足了,与自己的亲弟弟说话也是如此。 尹自华睁开一只眼,扯了一下嘴角,发出无声的冷笑,干燥的舌头僵在没有唾液的嘴巴里实在难受,他闭紧双眼,忍住了。 不一会儿,尹自华明白了季月朋的来意。他的眼眶一热,心里一动,想履行自己的诺言时,眼前却浮现出了曾经的自己,那个在岳母和妻子面前小心翼翼的可怜人。他心中的憎恶又升腾起来,瞬间改了主意。尽管季月朋是无辜的,且一向对他是尊重并慷慨的。 坐在信贷部主任的位子上,尹自华更加坚定了人生坐标的x轴和y轴,一个是权利,另一个是金钱。他要在第一象限里把握住各种机会,累积起财富的堡垒,彻底洗去多年来贫穷赠与他的卑微和耻辱,挣回活人的尊严和体面,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此念既生,拒绝的说辞信手拈来,尹自华故意哑着嗓子,干咳了两声,眼睛依然没有睁开。 “自华,你醒了?赶紧喝杯水吧。” 季月青的声音立刻变的温柔起来,她殷勤地端起茶几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用嘴唇试了一下调好的蜂蜜水,不冷也不热。然后又微笑着快步走向卧室,推门进去,又反手关上。 尹自华斜倚在床头的丝绒靠枕上,一双惺忪的睡眼半睁半闭,就着季月青的手里,“咕咚咕咚”将整杯水一饮而尽,咂咂嘴,快意地“啊”了一声,接着说:“官场的江湖水太深,昨晚这顿酒差点没把我给喝死了!” “身体是你自己的,喝醉了难受谁也替不了。你就不能少喝几杯?又没人捏着你的鼻子往嘴里灌。” “你懂什么!有人巴巴的想喝,还轮不到呢!昨晚这酒啊,有点鸿门宴的意思,要想避开项庄的剑,只有往死里喝才行。” “不就是陪上级领导喝顿酒吗?怎么还扯上鸿门宴了?” “嘘!这可是内部消息!我也不能跟你说多了,说深了。这么说吧,最近银监会要对银行进行全面检查,特别是涉及贷款方面的,凡是头顶上有纱帽翅的,都要小心行事了。” 尹自华故作秘密地“嘘”了一声,说话的声音低下去。一切该听到的,又总能让隔在门外的季月朋恰好收入耳中。 “你、你们信贷部……” “所以说呢,昨晚这酒喝死了也值。家里的那些钱不要动了,以备应急之需。还有,我姐夫这人也真是的,下岗都好几年了,偏偏赶在这时候创业,昨天找我给他贷款。” “你答应了?” “我是想答应,可哪里敢呢!等这事过去再说吧。哎!姐姐结婚这么多年了,姐夫还是第一次找我帮忙,竟遇上这事。他不理解,很生气地走了。” “这又不是你的错。过几天,我给姐姐多送几张超市的购物卡,替你表示一下歉意和心意,再解释一下。” “过几天?” “最晚明天,明天我就去姐姐家。” 季月朋翘着二郎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的很不是滋味,腿不由地晃起来,黑色皮鞋的鞋尖碰到茶几上的玻璃杯,一下掉到地板上,发出一串碎裂的脆响。 “怎么回事?好像是杯子掉到地上了,你不是将两个孩子都留在他们姥姥家了吗?” “姐夫,是我……” “是月朋啊!你什么时候来的?月青,你怎么也不叫醒我呢?” 尹自华一边责怪着季月青,一边穿好衣服,走出卧室。 “月朋,吃饭了吗?没吃的话,一会儿我俩出去吃。” “我吃过了。” “先让你姐姐陪着坐会儿,我去卫生间洗洗头。再不洗,头发都要黏在一起了。” “快去吧,水温调好了,牙膏也给你挤好了。” 尹自华洗漱完毕,仰靠在沙发背上,喷过摩丝的头发更加黑亮,梳成整齐划一的三七分,露出白白的一线头皮,堪比楚河汉界。他和季月朋聊了几句家常,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挂表,转入正题。 “这么早来,有事吗?” 尹自华亲热地问着,掰开季月青刚给他削好的苹果,递给季月朋一半大的。 季月朋犹豫一下,还是说明了来意。 尹自华将刚才和季月青说的那些话稍事加工,又委婉地说了一遍。 “姐夫,还能不能再想想其它的办法,这样的机会很难得,一旦错过,真的太可惜了。” “你供货的几个包工头那里,他们欠的货款都结清了吗?” “有钱的都结清了。没钱的,恐怕这个年都难过。” “做生意怎么能心慈手软呢?该要的账一天不能拖,该收的钱一分也不能少。” “他们实在没钱,我也不能催的太急。” “月青,家里还有钱吗?都拿出来,先给月朋用。” “家里的钱都被我买股票了。” “好好的,你又买什么股票?股市投资风险大,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 “我还不是想多赚些钱补贴家用,也能减轻你的负担。” “姐夫,你和姐姐都不要为难了,一切顺其自然吧。” “你贷款的事,我是真的有心无力了。不过,你之前的贷款到期后,如果不能按时还上,我会帮你申请展期的。” 一大早,季月朋兴冲冲而来,灰突突而去,来时带着希望,去时怀了歉意。孰不知,他是看了一场戏中戏。 第187章 隐形合伙人 季月朋并不甘心,他继续东奔西走,四处寻找贷款的门路和机会,皆无功而返。他屡屡碰壁,从翻腾的欢喜跌入烹煮的忧愁。 回家后的季月朋有气无力地躺倒在沙发上,两眼盯着电视,却不知节目的内容为何物,常常会没着没落的和衣睡到天亮。 一天又一天,眼瞅着新年将至,唾手可得的发财机会岂能化作临渊羡鱼? 季月朋心有不甘,心火上扬。一夜间,他的牙龈肿胀,嘴角也冒出一堆大大小小的燎泡。 方子玉从同事那里买回一大网兜茶农亲手炒的绿茶,每天早饭后给季月朋泡上一壶,喝了败火。他喝完一壶,再接上一壶,喝的胃里满当当的。起身去卫生间时,胃里常会发出“咣咣咣”的响声。 挥毫泼墨写春联,每年仅此一次,是季月朋最为享受的时刻,今年再无心顾及。 眼看这一场发财梦的泡沫即将发出滋滋爆响时,新的合伙人出现了,一次性为季月朋的公司注入一百多万的资金,让他着实体会了一把近似绝处逢生的重塑感,《百万英镑》中的主人公亨利·亚当斯的形象倏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这位新的合伙人非同一般,他提出了一个绝大多数人都前所未闻的特别条件,不但要隐名,对外更不能提及此事。 如此的合伙人,是不是带了神秘感? 他是谁呢?他是干什么的? 他既不是生意圈的,也不是在银行部门工作的,而是政府公务员——桑大良,他貌似憨厚,实则精明,并拥有一项秘而不宣的绝活,一手字写的不算好,而模仿他人的笔迹,却能以假乱真。 因为办理营业执照,季月朋偶遇桑大良。 当桑大良的目光落在营业执照上经营范围的那一刻,他的心念起动。 此后,桑大良主动与季月朋交往起来。 没过多久,桑大良通过正面和侧面的了解,对季月朋有了根本性的认识。这个人的优点是热情仗义、不吝钱财。缺点是懒散、太爱面子、不擅于精打细算。他身上还有一点是桑大良尤为看重的,喜欢喝酒,却不能控制酒量,且醉酒后很容易断片。像他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做生意,更适合在体制内干一份循规蹈矩的工作。 之后,桑大良与季月朋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等待着一个或许可以利用他的时机。 桑大良的判断无疑是精准的,季月朋的确不适合做生意。 初入商海,季月朋侥幸躲过一次厄运,目睹同行中有人经受不住损失惨重而自杀,留下弱妻娇儿,转眼浸泡在人性的污秽不堪中。他看的心头发紧,觉得自己或许也不是块做生意的料,决定出海上岸。然而,原单位已经回不去了。 幸而,季月朋早已拿到了成人高考的大专文凭,他可以报名考公,考取公务员。 此后,每年考公前的三个月,季月朋都会挑灯夜战,全力复习。连考三年,三次都卡在了面试那一关,最终不得不放弃。 这期间,季月朋错过了一次发大财的良机。 全国各地的同行中,如同雨后春笋般,一夜涌出大大小小的一批暴富者,他们的身家净值在此机遇中陡增,或是几十万,或是几百万,甚至还有上千万的。 季月朋深深叹息的同时,想起方子玉说过,她小时候读完《百万英镑》后,曾异想天开地问方父,世界上有百万富翁,有没有千万富翁呢?方父回答,百万富翁就了不得了,哪还会有千万富翁。 方家父女二人对话的当时,整个兮和镇连万元户也寥寥无几。那些家境殷实的,银行存款的总和也不过是四位数,而且领头的数字十之七八都和九保持着一段距离。 季月朋又想起那时的他,很是自信地摸着方子玉的头,充满豪情地说,自己要好好做生意,挣到一百万,就交给她自由支配。特别怕冷的她可以不用出去上班,冬天待在暖和明亮的房子里足不出户,也好好感受一下熊在冬眠中的幸福。 然而…… 或许…… 如果对一个人有了彻底充分的了解,想对他进行掌控便是易如反掌的事。 桑大良暗暗地笑了,他必须与季月朋合伙做生意,利用他和他手里的资源好好发几笔大财。然而,他并不急于一时,只在心里周密的谋划着,舒缓地拿捏着,慢慢等待,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让季月朋对他的加入心存感激,对他言听计从。 心里想着机会,机会就来了,它在桑大良不动声色的关注中来到了。 桑大良果断地向季月朋抛出橄榄枝,与他合伙做生意,出资一百三十万。 季月朋的激动自是无以言表,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桑大良提出的所有条件。 金钱耐不住寂寞,好运也不喜欢孤独。 正在季月朋叹息投资比例过于悬殊时,一只只援手向他伸出来。 第一个送钱来的是方子圆,她从方子玉那里得知季月朋的烦恼,决定倾囊相助,去银行提出家中所有的存款,定期的和活期的,那是准备给涵墨买一台雅马哈钢琴的。 第二个出手的是杨默然,他亲自出面,帮季月朋收回了大部分拖欠的货款。 最后一个是罗士伟,他豪爽地给季月朋做了担保,从银行贷出三十多万。 很快,季月朋也有了上百万的资金。 除夕这天,购回的钢筋悉数码放在城郊的仓库里,整整齐齐的,季月朋高兴地看着,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在他眼中,此刻的仓库里充溢着黑金般的光芒,照亮了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他的商海之路。他不断在心中憧憬并展望着未来,不禁豪情万丈。 人间万户的烟火流转迂回,以不同的字体书写着辞旧迎新的况味。 除夕这天,单位里的员工除了值班的,不是已经在家中,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 王海波不用值班,却既不在家中,也不在回家的路上。这几夜,他借助酒精的力量,才不用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烙大饼”,勉强睡个囫囵觉。 第188章 鬼火中浮起两张脸 一大早,王海波悄悄起床出门了。他一连找到几个朋友,厚起脸皮,跟他们借钱,一一碰了个软钉子。 辞灶前的一天,老郝找到王海波,急着收回到期的借款。除了借条,他还拿着两张诊断证明,他的父亲罹患重病。一张是县医院的,一张是市医院的,一个的诊断结果是疑似,一个的诊断结果是确诊。 虽然治病救命的时间急迫,老郝最终还是听从了医生的建议,尊重老父亲的意愿,陪他在家好好过完这个年,初二再去省城的大医院检查,他的病无论疑似还是确诊,都需要马上住院治疗。 王海波看着诊断证明,摸摸几乎比脸还要干净的口袋,心思犹疑的刹那,忽然想起去世的王母,随即痛快的答应先还五千元,时间定在除夕的上午,老郝同意了。 王海波开始四处借钱。 腊月二十六那天,王海波从一个住在远郊的朋友家中出来,钱终于凑足了。他很高兴,决定抄近路回家。 不知不觉间,夜色严严实实地覆盖下来。 途经一片连绵的坟场,里面似有鬼火在跳动,一闪一闪的,猫头鹰紧跟着叫了几声,很瘆人。 王海波全身的汗毛陡然炸起,他再不敢左顾右盼,猛一下加大了摩托车的油门。 终于逃离了那片坟场,王海波松了口气,又暗暗嘲笑起自己的胆小。他停下车,壮了壮胆子,再次回望那片坟场,却看见闪动的鬼火中浮起两张面孔,一张是姥爷的,带着嘲讽的笑;另一张是母亲的,充满了担忧。他呆了片刻,猛然调转车头,再次加大油门,冲向一家新开设的赌博窝点。 那个赌窝有些规模,离县城也有一段距离,很隐蔽。 王海波去过一次,赢了一大堆钱,补上了几个月前挪用单位货款的一个窟窿。 冥冥中,王海波坚信,这一次他将在那里扳回人生败局,还清所有赌债,从此金盆洗手。想到这里,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狂热的自信,摩托车风驰电掣地驶入黑暗,风吹起他的衣摆,犹如战旗猎猎。 果然,王海波的好运爆棚,再次一展常胜将军的威猛。一局一局又一局,他接连的赢着,眼前花花绿绿的钞票堆成了小山。 在嘈杂的叫好声和骂娘声中,王海波按捺住内心的狂喜,故作波澜不惊。 今夜,他又是铁定的赢家,他不但赢了金钱,更会赢得一个崭新的人生。 再赢一局,就可以快意地撕毁老郝手中所有的借条,并拿回房产证了。 再赢一局吧,只差一局了。 民间有个普遍的说法,父母一方去世后,做子女的三年没有好时运。 以前,王海波不相信。 此刻,王海波更不相信。 王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留给方子圆的遗言变成一道魔咒,激起王海波心底一种强烈的反向认同。 从此,有一个声音不断在他的心底发出呐喊:我才不会成为姥爷那样的人呢!我不会步入他的后尘,也不会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告别赌桌,更不会因此而离婚的。你,还有你们,都等着瞧吧! 此后,赌桌上娱乐的浪花慢慢化作幽深的旋涡。王海波的小赌怡情荡然无存,他变的近乎疯狂,赌注越下越大。 王海波的心里只想着一个字:赢! 王海波的心里只揣着一个执念:赢回一切,重启人生。 大街上,一群孩子在比赛玩摔鞭,伸出去的一只只手臂随着一声令下,同时用力向下一甩,小小的爆竹掷地有声,“劈啪劈啪”的脆响连成一串,引领着一阵阵童言无忌的打闹和嬉笑。 冷不丁的,王海波踩到了一个刚着地的摔鞭,脚底发出一声炸响。一个大男人低头跳脚的慌张样子,引的小孩子们发出一阵爆笑。他红着脸,冲孩子们大吼了一嗓子,他们哄笑着,小兽似地跑散了。 手机又响了,还是老郝打来的,王海波没接,发出一条短信,让老郝去自己家里,再等他一会儿。 腊月二十六的夜,即将走到尽头。 腊月二十七的天,还没亮。 王海波的面前,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钞票,没了,没剩分文。 一阵寒风迎面吹来,灌进王海波的衣领,他打了个哆嗦,走到街角的避风处,从口袋里摸出一本小小的通讯录,一页一页翻开,又试着拨了几个电话号码。 终于有人接了,是单身狗小丁。他还好,虽然没钱借给他,却热情地邀他一起吃顿饭。 王海波又冷又饿,说声好,挂断电话,将手机调到静音,匆匆赶去城中村的一间出租屋。 吃完饭,小丁也回老家过年去了,嘱咐王海波走时顺手将门锁上。 躲在这小小的蜗居里,王海波独自一人,再次沉浸于那一夜,那么多的钞票,花花绿绿的,怎么会忽然不见了呢? 那一夜,是梦吗? 不!那不是梦! 然而,那不是梦,又是什么?! 手机的屏幕又一亮,王海波不用看,也知道是家里打来的,他索性关机,躺到屋角那张破旧的小铁床上,闭紧了双眼。 天黑了,王海波站在家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才掏出钥匙,没等插进锁孔,门自动开了,涵墨侧身站在门边,定定地看他一眼,转身退开几步。 “外面真冷啊!快把我给冻死了。” 涵墨那一眼,看的王海波更加心虚,他夸张地说着,偷眼瞄向客厅。 “你还没换拖鞋呢。” 涵墨说着,伸出手臂,挡住王海波。 “跟你妈妈一样啊,都快成爸爸的暖心牌卫生小贴士了。” 王海波说话的语气里第一次带着几分讨好的味道,涵墨不屑地冲他皱了皱眉。 “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让郝伯伯在我们家空等着?你不但不接电话,还……” “涵墨,砂锅好烫啊!快来帮帮妈妈,将砂锅垫子放到餐桌上,我们开开心心地吃了年夜饭,一起看精彩的春节晚会。” “来了!” 涵墨答应一声,冲着王海波弯下的后背使劲瞪了一眼,转身跑进厨房。 “子圆,你真能干!做了这么多菜,好香啊!” 王海波将头探进厨房,对着满桌子的菜,用力吸了吸鼻子,再次讨好地说。 “都是涵墨帮我做的,你赶紧去洗洗手和脸,擦上香皂,多洗几遍。” 方子圆小心地端着砂锅,头也不抬地对王海波说,语气和平常一样。 王海波有些惭愧,偷眼瞧瞧方子圆,见她一脸的风平浪静,心里的不安落下几分,又要浮起来。这次,他没有皱眉,更没有说半句怪话,顺从地走进卫生间,不再像往日那样潦草敷衍,不但认真地洗干净手和脸,还洗了脖子。 餐桌上,鸡鸭鱼肉,荤素搭配,色彩丰富,菜式摆放的好看而和谐,这桌年夜饭丝毫不亚于星级酒店的。 涵墨已经将三只高脚玻璃杯分别摆好,斟到七八分满,红的是葡萄酒,白的是兰陵酒,黄的是果汁。 王海波真切地感受到了节日的喜悦和家的温馨,看着餐桌上那瓶新开启的兰陵陈酿,他想起李白的《客中行》: 兰陵美酒郁金香, 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处是他乡。 他在心里默念着,又偷偷看一眼方子圆,忽然生出一股想哭的冲动。结婚快十年了,他们一家三口单独在一起过年,这是第一次。却不知,今宵此刻,明年能否? 方子圆举起酒杯,微笑着看向王海波,王海波的目光闪躲了一下,随即投向涵墨,涵墨同样微笑着,端起果汁。 “妈妈,爸爸,让我们一起为‘除旧岁,迎新年’而干杯!” “干杯!” “干杯!” 三只酒杯轻轻地碰在一起,红、黄、白三色的波光瞬间跳跃着,交叠着,停顿数秒,又各自分开。 年夜饭的氛围是喜庆的。 王海波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压住心头事。 方子圆知道他的酒量,这一瓶都喝下去,他今夜才能睡个安稳觉,所以并不阻拦,只是不停地给他夹菜。涵墨也盛了一碗鸡丝火腿蛋花汤,又捏起一撮碧绿的葱花圈,撒入汤中,放在他面前。 “大年夜里,谁想我了?” 喝足吃饱后,王海波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借着几分酒意说。 “除了我爷爷,还会有谁想你呢?” “你爷爷真的会想我吗?” “你自己说呢?” “海波,过完年我们带着涵墨一起回趟老家吧,回去看看爸爸,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想你的。” 方子圆看出王海波的心思,只是还放不下面子,主动提出回老家,于是送给他一个台阶。 “好吧,初二我们一起回去。” “妈妈,晚会马上要开始了。” “你和涵墨去看晚会吧,我来收拾桌子。” “爸爸,我没听错吧?你收拾桌子?” “你没听错。去吧,去陪你妈妈一起看节目。” “今晚的月亮一定是粉色的,睡在月亮里的玉兔也是粉色的。” 涵墨说完,冲方子圆做了个鬼脸,拉起她的手,去了客厅。 王海波笨手笨脚地收拾好桌子,洗了碗碟,擦去溅到脸上的洗洁精泡沫,感觉酒劲儿上涌,头脑有些发昏。他大着舌头和方子圆打了声招呼,独自去卧室的床上躺下,沉沉的睡着了,鼾声时断时续。 今年春晚的小品很幽默,相声很搞笑。笑点低的,笑的捧腹;笑点高的,也禁不住翘起嘴角。有那不笑的,不是睡着了,就是心思跑马了。 第189章 被一双小手捡起的 大年初二,方子圆早早醒来,室内一片漆黑。她披衣坐起,伸手拧亮床头灯,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老郝给她的那个牛皮纸信封,缓缓撕开封口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里面取出一张信纸和一沓装订好的复印件。纸上的几行字简短工整,简明扼要。复印件是县、市两家医院的两份诊断证明、几张借条和一本房产证的主页、次页。 方子圆虽然已经做好了面对或有重大坏事发生的思想准备,还是被惊到了。从两份诊断证明来看,老郝的父亲患上绝症的可能性极大。而那几张借条的金额不算利息,也超过了两万,借款人的署名都是王海波。最后一次借款数额最大,并以房产证作为抵押。 此刻的借条,不再单纯是欠债还钱那么简单,而是救命在即。无论房产证在不在老郝的手里,都要尽快还钱。 方子圆咬紧嘴唇,看着睡的并不十分安稳的王海波,气愤迭起的心潮中再次闪过自己曾经的打算。 不知过了多久,微明的一线晨光中,王母的声音再次响起: “哎!海波呀海波,你怎么越来越像你的姥爷了呢?” “海波要是不能戒赌,为了涵墨,你和他离婚,我……” 方子圆猛然打了个激灵,揉了揉眼睛,那一线晨光里什么也没有,只是暗淡了很多。她再次深吸一口气,推醒了睡梦中的王海波。 “不要推我,我浑身疼,好难受啊!” “你只是身体难受吗?” “你说什么?” “你知道的。” “我、我知道什么?” “不要装了,这是什么?不要说你不知道,也没见过。” 王海波心虚地坐起来,偷偷瞧了一眼方子圆的脸色,马上收回目光,从她的手中接过那一摞“铁证”如山,故作镇静,一张又一张,哗哗地翻着。 “这、这,老郝这人真是的,我又不是赖着他的钱不还,急什么呀!” “人家的老父亲得了重病,等着钱救命呢!怎能不急?” “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样的混账话你也说的出口?谁会咒自己的亲生父母生病,而且还是绝症?” “你没见识过,要账的可是什么奇招、坏招、损招都有,也都能使的出来。” “老郝不是那样的人,我不会看错的。” “你、你怎么也不问我……” “问什么?” “我借的钱都干什么用了?” “还用问吗?你是拿去赌了,不是输在牌桌上,就是输在麻将桌了。” “我那不是赌!我是在证明……” “证明?你在证明什么,说下去呀?” “证明、证明我不会成为姥爷那样的人,也不会……” “你的神经不会出问题了吧?” “子圆,我是不想失去你,不想失去这个家,我不要妈妈临终前对你说的话……” “海波,先不要说这些了,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还钱。老郝父亲的病,无论最终确诊的结果如何,都需要马上住院治疗。” “我、我是一分钱也没有了。” “所以,除夕那天你是成心躲在外面,让老郝到家里来找我要钱了?” “不全是你想的那样。我出去借钱,一分也没借到,老郝又催的急,所以……” “与其这样,你还不如早跟我说了这事,家里的钱暂时都借给月朋进货用了。这可怎么办?短时间内,我去哪里能借到这么多钱?” “我是不想让你担心。其实几天前,我已经有足够的钱还给老郝,可惜我的运气……” 王海波兀自说着,眼前恍惚又是花花绿绿的一片,那夜在赌场赢的钱似乎又堆在了他的面前。 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王海波急忙用牙齿咬住舌头,一扭脸,看见方子圆飞快地在一张纸上写下一串人名,凝神思索一会儿,又划掉几个。他心生惭愧,悄悄穿衣起床,下厨房煮粥去了。 匆忙中,那些复印件不知怎么被带进他的衣服里,不经意间,又掉在了涵墨的房门前。 方子圆和王海波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还是被一向早醒的涵墨听到了,他将门轻轻开了一条缝,听了个大概,知道除夕那天郝伯伯所为何来,心里正生着王海波的气,忽见他走出来,路过自己的房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落在地上。 涵墨没出声,等王海波走过去,他轻轻开了门,伸手取走那一摞复印件,关上门,从头看起来。虽然有很多不认识的字,他还是看的很认真。 客厅里的电话铃响起,涵墨顺手拽过外套,将复印件塞进衣兜里,塞好了,跑出去接电话。 电话是王海莉打来的,让涵墨和爸爸妈妈提前吃早饭。一会儿,大姑父会开车来接上他们一家,一起回王家庄。 风的繁体字是风,里面住着冬眠的“虫”儿,它注定是要醒来的。 于是,每年总在立春的前几天,冬的风中便有了些许母性的柔和,太阳的笑容也不再那样惨白僵硬了。 王父站在巷口的风中,等候一双儿女携家带口的到来。这兄妹俩各自结婚后,两家人约着一起回来,还是第一次。他不由地想起去年今日,王母虽然病着,可是还在他的身边,齐齐整整的一家人围桌团聚,一个也不少,多好啊! 而今,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腿疾,又将王父快速推入第二次婚姻。 王海波恼恨王父薄情,大闹了一场后,连家门也不愿踏进半步。杏花的儿子春山也是,他不愿母亲为了他而再嫁。寒假到了,他没回来;过年了,他还是没回来。只在电话里说他一切都好,兼职做了几份家教,每天的课程都排的很满,没时间回家。 王父常常一个人在杏花熟睡时叹息。而杏花呢,常常独自一人偷着抹泪。 人啊!为了一个活着,常常由不得自己。为了一个好好的活着,委屈求全的,常常就不会是一个人,也不会是一时的事了。 王父又想起王母,她走了,终于走出了半生的委屈。可是他呢,他又何尝没有委屈?在三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里,他将一颗真心都捧给了她,却始终没能走进她的内心。 可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好像谁也没错,又好像谁都错了。 将不能改变的一切都归之于命运,这或许也是放下过往,好好活下去的一种智慧吧。 第190章 一场家宴不欢而散 巷子口的老榆树下,一阵清脆的汽车喇叭声由远及近,打断了王父的思绪。 不一会儿,一辆面包车驶过,“嘎”的一声,在王家的院门前停下,占据了大半条巷路的宽度。 一扇车门打开,涵墨跳下来,飞奔着,跑向王父。 “爷爷,新年好!” 涵墨说着,扑进王父的怀里。 “好!好!新年好!”王父疼爱地摸着涵墨的头,高兴地说:“瞧!只过了一个年,又长高了不少,都到爷爷的下巴颏了。” “爷爷,您怎么站在风口里?我们快回家吧,回家里暖和。” “走,咱们回家了。你奶、你杏花奶奶做了你喜欢吃的油炸糕。” “真好!我又有口福了。爷爷,您猜我今年得了几张奖状?” “两张?” “不对!是三张。” “我大孙子最优秀了,真给爷爷长脸!” 涵墨的小手拉着王父的大手,一摇一摇的,将冷风都摇到了身后,祖孙俩有说有笑,开心地向家中走去。 堂屋里一时人多,冷清不在了,家人惯常团聚的热闹也不在了,三言两语的问候一过,都没了话。 王海莉的儿子许冲博一直低着头,手捧游戏机,玩的很投入,游戏进行中不断发出的语音让人更加的不自在。 杏花在王父的儿女们面前显得有些拘谨,她不愿或是不敢正眼看王海波,只是忙着将瓜子、糖块、炸糕、炸果子等,一股脑摆放到桌子上,招呼他们慢慢吃,转身下灶炒菜去了。 方子圆泡好茶,起身去灶屋帮忙,王海莉也跟了过去。 王父和王海波说了几句话,他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小心,说的人别扭,听的人也别扭,索性不再说了。 王海波一向和王海莉说不到一处,和在机关工作的姐夫许利永也没什么共同语言。王海波打心里瞧不上这个姐夫,明明是一个大男人,却假清高,真算计。许利永则从心底瞧不起这个小舅子,一个好赌的人有什么将来可言呢?只有在几杯酒下肚后,两个人喝的似乎不再是自己了,才聊的热乎起来,有的没的,天南海北地扯一通闲篇。 涵墨打开电视机,三个男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过去,盯在重播的春晚节目上。 三个女人第一次聚在灶屋里,偶尔聊几句家常话,间或看一眼对方的脸色,手头的活计却一直配合的不错。她们的手都是巧的,动作也麻利。不一会儿,十几个盘碗都盛的冒尖,热菜凉菜,荤的素的,炖的炒的,香喷喷,热腾腾,一一被端上饭桌。 一家人围桌而坐,男人喝酒,女人吃菜,老人、孩子喝果汁。酒香绕着菜香,举杯伸箸间,彼此的话逐渐多起来,气氛慢慢热闹起来。 王家庄最勤快的人,非哑巴莫属。 一年之中,哑巴只有三天不在地里忙活。这三天,既定的一天是大年初一,其余两天则是暴雨天和大雪天。 三十多岁的哑巴早早游离了人类的一群,对土地和从土地里长出的庄稼情有独钟。他侍弄庄稼、喂养土地,就像一位母亲悉心照顾新生的婴儿。 寒冬里,当人们围炉取暖时,只有哑巴热的敞开棉袄,他总能在地里找到可干的活儿。 此刻,他正推着一车猪粪往自家的地里送,想着要多送几趟,便抄了近路,走到王家门前,被那辆面包车挡住了去路。他放下推车,擦了把额头上冒出的汗,推开了王家的大门。 屋里的人听到大门“吱”的响了一声,像是有人走进院子,又停了下来。 王海莉推开屋门走出去,见是村后和她一起上过几年学的哑巴站在那里。往屋里让他时,哑巴竖了竖大拇指,又摆了摆手,对着大门外比划了几下,王海莉转身回到屋里。 “利永,我们那车挡着人家的路了,你出去开走吧,找个宽敞的地方停着。” “还是让海波去吧,他知道哪里方便停车。” 王父说完,看着王海波笑了笑。 王海波开着车走出巷子,从后视镜里看到哑巴躬身推车的背影,心底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感觉。他停好车,怀着心事走回家,重新回到饭桌前坐下。 “我们什么时候也买辆小轿车,开回来能停在家门口,又不挡路就好了。”王海莉说。 “你们这辆车开着不是很好吗?” “爸爸,这哪是我们的车,是利永帮一个做生意的朋友办成一件大事,他因此赚的盆满钵满,买了辆高级轿车,这辆旧面包暂时送给利永,让他过把开车的瘾。” 王海莉不屑地撇撇嘴,可语气里的夸耀谁都听的出来。 “你怕开不长久,给他钱买下来不就行了。” “爸爸,要是花自己的钱,我才不买二手车呢。” “买车?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在我们这个小县城,除了做生意的,有钱人也不少,你见谁买私家车了?” 许利永一仰脖儿,喝下杯中的酒,看似不经意地眨眨眼说。 “也是啊!上班族为买房欠了一屁股债,哪儿敢想?当官的倒是揣着大把的钱,却又不敢买,整天骑辆破自行车上下班,假装清正廉洁的不止一个。那不敢露富的样子,不但可笑,还有些可怜。” “从明天起,一有时间我就教你学开车,抓紧拿这车练练手。等你闭着眼睛都能开车上路了,估计那时的私家车会多起来,再考虑买车的事也不迟。” “这倒不错!用自己的车练手,还真是不舍得。子圆,等我学会了,亲自教你。” “有海波在呢,子圆哪用的着你来教。” “姐夫这话说的对,你只要肯将车借给我,不出一个月,保准子圆完美出徒,我们到时一起买车。” “呵!好大的口气!就冲你这话,我们也得借给你。” 王海莉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冷哼了一声,就你王海波那德行,挣俩花仨更不知白扔多少的主儿,还买车呢,做梦去吧。她之所没像往常似的,一吐为快,是早在心里存了打算的。 “菜凉了,我去热一下,顺便再添些。” 方子圆说完,淡淡地笑了笑,端起那碗黄花菜炖土鸡,走出去。 “这碗菜也要热乎乎的才好吃。” 杏花说着,端起那碗猪肉白菜炖粉条,跟着走出去。 “海波,你想不想发财?” 见方子圆出去了,王海莉忙小声问。 “傻瓜才不想呢!” 王海波眼睛一亮,不假思索地说。 王海莉故作神秘地附在王海波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靠谱吗?” “怎么不靠谱!百分之百赚大钱。不是看在你是我亲弟弟的份上,我才不说呢。” “这钱还是你们自己赚吧,我就不掺和了。”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要等我们挣了大钱,又让爸爸说我们不提携你。你不想入伙也行,将你们家的房产证借给我用一下,赚了钱,最少分给你一成。” “你干什么用?” 一听“房产证”三个字,王海波的眼神暗淡下来,涵墨的小手也伸进衣兜里。 “办抵押贷款。” “这……” “是不是怕子圆不同意?” “不、不是……” “不是什么呀!支支吾吾的,你怎么也怕起老婆来了?” “我什么时候怕老婆了?” “如果真的不怕?你就拿出证明来呀!” “我、我……” “大姑,你真想要我们家的房产证吗?” “大姑不是要,是借了用一下,一用完,马上就会还给你们的。” “在这儿!你拿去吧!” 涵墨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沓复印件,递给王海莉。 “你、你、你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王海莉接过去,快速翻看了一遍,瞬间像被烧红的炭块烫着似的,一下扔到地上,抬手指着王海波愤怒地骂道。 王父弯腰捡起来,只看了一眼,身体立刻颤抖了一下,一颗心猛地沉下去。 “你骂谁是狗呢!” “海波,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大过年的,怎么又和姐姐吵起来了?” 方子圆端着热好的菜,推门进来,一脸错愕地问。 “真有你的!自己干下的好事,倒又问起我来了。” “我做什么了?” “你为什么将那些东西给了涵墨?” 王海波将方子圆的目光引向王父的手上,恨恨地发出质问。 “你是真没脑子吗?这件事我都没想过要让爸爸知道。这又是些什么好东西!我会拿给孩子看!它们不是都在你那儿吗?” “你不要冤枉我妈妈了。是你!是你今天早上经过我的房门口,这些东西掉到地上了,你还不知道。” “那你也不应该……” “行了!海波,不要怪涵墨了,他还不是被你们姐弟俩刚才闹的那一出给逼的。” 王父强压着悲伤和怒火,沉声斥责道。 “爸爸,您是在怪我了!怎么从来都是这样?好!我们走。” 眼见王海波欠下了一屁股债,将房产证都押出去了,王海莉巴不得赶紧抽身,躲的越远越好呢。她立刻抓住王父的话,并歪曲了原意。 王海莉委屈地说完,起身拉起许冲博,飞快地走出去,许利永也一把抓起饭桌上的车钥匙,迟疑一下,打了几个哈哈,紧跟着追了出去。 “哎!” 王父垂下花白的脑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滴老泪落到地上,砸裂了陈年的方砖。 第191章 鸡蛋壳上的人脸 季月朋给临时雇佣的几个装卸工结完工钱,锁上仓库的大门,抬头看看天,除夕的斜阳像一枚红透的大柿子,安然地躺在一朵云做的盘子中,云是灰蓝色的,极美! 时候不早了,风也没有停下歇着的意思。 季月朋该回家过年了,他要回哪一个家呢?当然是回季家山窝了。 想着今年要独自一人回季家山窝过年,季月朋的好心情一落千丈。在方子玉面前,他生自己的气多一些。一回到季母跟前,他生的完全就是方子玉的气了。 今年,望舒这孩子不知怎么的,犯了犟脾气,过节不再跟着他回老家,过年也不跟着他回老家了。 家庭虽然不是讲理的地方,但也不能一味的是非不分,尤其是婆媳之间。 在这一点上,桑大良就很看不起季月朋。一个大男人,如果处理不好婆媳矛盾,解决不了家庭内部的问题,是成不了大事的。 初二一早吃完饭,季父担心方子玉还要上班,也许会将望舒一个人留在家中,便又催着季月朋赶紧走,回城里好好陪伴孩子。 季月朋张了张嘴,话没说出口,又将两道探询的目光投向季母。 然而,季母并不看他,只是长而幽幽地叹了口气,捡起桌上的一块鸡骨头,扔给院里拴着的看家狗,那条替代了大黄的看家狗。 季月朋立刻低下头去。走!自然是不能了。 季父摇了摇头,走到院里,挎上篮子,出门向山上走去。 季月朋陪着来串门的亲戚吃喝闲聊,又一一送走他们,天也差不多要黑了,才在季母委屈和不舍中的目光中,怀着愧疚的心情骑上摩托车回城,回自己的那个小家。 两个多小时后,季月朋驶进居住的小区——在水一方。 远远的,他看见自家客厅的灯亮着,心里油然生出暖意。 一楼的住户都通着暖气,车库里面倒比家里还暖和很多。 季月朋搓搓手,跺跺脚,寒冷带来的麻木感缓解了不少。他不想立刻上楼回家,于是半靠着摩托车,掏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望着吐出的烟圈,想着家中会不会又有一桌鸡蛋宴在等着他呢? 方子玉从来记不住自己的生日。然而,搬进新家后,她的第一个生日,她不但记住了,还给自己买回一件很特殊的礼物。 当季月朋看到那件生日礼物居然是个特大号的石头蒜臼,不免感到匪夷所思,问及原因,方子玉却笑而不答,又看了他一眼,俯下身去,很吃力地抱起蒜臼,走向阳台,放到一个角落的旧棉垫上。 渐渐的,季月朋有些明白了,方子玉一旦心情不好,就会去阳台上拿起蒜锤捣石臼。被捣的东西通常是晒干的鸡蛋壳、炒熟的烂花生、瘪豆子之类的,以鸡蛋壳最多。 每次,方子玉都抱着沉重的蒜锤,用力将那些东西反复捣着,捣成细细的粉末 ,用小匙子舀出来,埋进花盆的土里,再拿起喷壶,给花来个淋浴,最后浇一遍透水。 这一系列动作在呼哧带喘中一气呵成后,方子玉的呼吸慢慢恢复如常,她习惯性地用手背擦擦额头,欣赏着盆里的花草,情绪也随之慢慢高涨起来,随口哼唱起一只喜欢的歌曲,或欢快的,或忧伤的。 入秋后的一天清晨,季月朋站在阳台上,看着几盆长势葳蕤的玫瑰,油绿的叶子捧出大红的花朵,相得益彰。这些花似乎比往年开的更舒展更艳丽,香味也更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花香,胃里忽的一翻,脖子一伸,噶了一口气,却噶出一股鸡屎的味道,当下脑袋一蒙,似乎悟出一点什么。 昨天下午,季月朋从季家山窝回到家中,脑子里还汪着季母的一双泪眼。家里静悄悄的,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点燃一支烟,闷声抽着。 不一会儿,家门打开,方子玉手里提着一兜鸡蛋回来,看一眼客厅的沙发上,季月朋隐在烟雾里的那张脸,和以前的n多次一样,又拉的很长。她皱起眉头,轻轻咳嗽一声,什么也不说,径直走进厨房。 磕鸡蛋的声音,搅鸡蛋的声音,接连响起,季月朋掐灭烟头,躺在沙发上,闭起眼睛。他喜欢吃鸡蛋,小时候家里穷,鸡蛋是稀罕物,不常吃。现在生活好了,天天吃,也没吃够。 “月朋,不要睡了,起来洗手吃饭。” 季月朋走进餐厅,看见餐桌上摆着一碗清蒸鸡蛋羹、一盘青椒炒鸡蛋、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煎蛋皮凉拌洋葱丝,一碟五香萝卜干,一盘鸡蛋炸馒头干,两碗蛋花玉米粥。 “呵呵,又是鸡蛋宴,真好!” “趁热吃吧。” “子玉,你做鸡蛋的水平越来越高,花样也越来越多了。这鸡蛋羹蒸的尤其好,滑滑嫩嫩的。” “你觉的好吃,就使劲吃,一点也不要剩下。隔夜菜吃了有害,扔了可惜。” 季月朋就着脆生生的五香萝卜干,吃的盘碗皆净后,美美地打了个饱嗝儿,又听到了方子玉在阳台上捣石臼的声音。 晨风穿窗而过,吹动了季月朋噶出的那股鸡屎味,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可是仔细一想,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带着鸡屎味的晨风钻进季月朋的鼻子里,他猛地打了个喷嚏。 掐灭第三支烟,季月朋走出车库,上楼去了。 “爸爸,您怎么才上来?” 望舒一只手抓着楼梯的栏杆,另一只手藏在背后,探头喊道。 “爸爸才回来呀!” “您回来很久了,我都听到摩托车的声音了。” 望舒说着,又将那只手往背后藏了藏。 “你妈妈呢?” “我妈妈上班去了。” 季月朋走进门,望舒跟进去,关了门,那只手仍旧藏在背后。 “你手里拿了什么?” “您看了要是不生气,我就给你看。” “我不会生气的。” “真的?” “真的!” “那您闭上眼睛,跟着我走,我让您睁开眼,您才能睁开。” 望舒说着,将闭着眼睛的季月朋领到镜子前。 “好了,睁开眼吧。” 季月朋睁开眼,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和肩膀上立着的一个鸡蛋壳,蛋壳上用铅笔画了一张脸,画的惟妙惟肖。那张脸比平时拉的有点长,正是他此刻的脸,不觉怔住了。 “爸爸,您怎么了?” “这、这是谁画的?” “我画的。” 一股淡淡的腥味飘起,季月朋低下头,看见大号的塑料盆里摆满鸡蛋壳,残存的蛋清尚未干透。 第192章 陷入诈赌局 老郝父亲的病确诊了,癌症晚期,当即住进省城的医院。 两天后,王父将家中所有的存款提前取出来,凑了六千多。 在杏花无声的叹息中,王父骑上自行车进城,将钱交到方子圆手上,又将一张张数额不等的取款回单交给王海波。 方子圆先是卖掉了自己的那辆“小木兰”,又东奔西走借到一些钱,与王父送来的加在一起,只有一万多,还不到欠款本息的一半。 与人借钱,这嘴不好张;刚过完年,便与人借钱,这嘴更不好张;借钱的原因如此不堪,自然不能说出来,这嘴就更难张了。 实在借不到钱了,方子圆只能将希望放在三个月后。那时,季月朋的一部分钢材应该出货回款了,到时不给涵墨买钢琴,先将王海波欠下的债务还清。 方子圆买了很多营养品,仔细地装好那一万多块钱,和王海波一起坐上去省城的汽车,还债,并看望老郝的父亲,最重要的是和老郝谈一谈,争取到自己预期的还款时间。 省城的医院里,窄小的病床上,躺着老郝骨瘦如柴的父亲。 老郝尽管因为父亲的病心里很难过,还是爽快的答应方子圆余下的钱三个月后一次还清,又给他们打了一张现金收条。 方子圆和王海波走出医院,汇入嘈杂的人流,赶往长途汽车站,过了几条街,在省美院附近的一条交叉路口,忽然听到有人在马路对面大声喊她。 “小方!方子圆!” “黎教授!” 方子圆循声望去,看见一位文质彬彬的老人正在向她招手,不由惊喜地喊道。 十多年过去了,黎教授还是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方子圆,方子圆也一眼认出了黎教授,他们为这次意外的相遇而高兴。 简单交谈了几句,黎教授热情地邀方子圆和王海波去自己的家中。然而,发车时间快到了,方子圆答应他下次有机会来省城,一定会登门拜望。 黎教授拿出自己的名片给方子圆,欢迎她随时登门做客。以后如果遇到什么事,需要他帮忙的,一定不要客气,可以随时去他的家中或是给他打电话。 飞驰的客车上,王海波奇怪地看着方子圆,问她怎么会认识一位大学教授,还是省美院的。 方子圆只好将黎教授曾在兮和市遭遇过车祸的事,简明扼要告诉王海波。 多年来,方子圆还是第一次谈及此事,她没有说出其中的部分细节,是不想让上官牧原在她的回忆中再现,让失去的美好扰乱现在的生活。 与黎教授的偶然相遇,对往事片段的提及,令方子圆压在心底的伤痛和思念不可遏制地醒来,她急忙扭头看向车窗外。 回家后的当天晚上,方子圆同王海波郑重的谈了一次。 “海波,你真的不想失去这个家吗?” “子圆,我不想失去这个家,更不想失去你和儿子,这是我的真心话。” “那好!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希望你能说到做到,从此真的戒赌。” “怎么是再次?这是第一次呀!” “在你将送我的订婚戒指也偷偷拿走输掉后,我就想和你离婚。不料,妈妈因此病重,接着又去世了,我不忍心提出离婚,已经是给了你一次机会。” “子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赌了。” “我愿意相信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两件事,这也是爸爸的意思。” “不要说是两件,十件八件的,你只要提出来,我都会答应。” “只有两件。” “哪两件?” “第一件,申请调岗。不再做采购员,也不做任何与钱财和物品相关的工作,调回后勤行政科室坐班。第二件,断交。工作之外,和你那帮热衷于‘小赌怡情’的同事、朋友断绝一切往来。” “这、这是为什么?” “一个人能快速融入身边的人群和环境中,是优点。可是,当他对自己的内心把控不住,又对周边的人、事或环境判断失误时,这个优点就变成了缺点,有时还会成为致命的缺点。” “好!我都答应你。” 王海波不假思索,一扭头,回答的非常干脆。 于无意间的一瞥,方子圆看见镜子里的王海波无声地笑了,那笑很诚实的出卖了他的内心。 这一刻,方子圆对王海波戒赌不再抱有一丝一毫的幻想了。 王海波笑了,他又想起大年初二那天,想起他的一番信誓旦旦,不仅骗过了方子圆,竟也骗过了王父。其实,他在外面的欠账还有很多,不但有个人的,更有私自挪用公款的大窟窿等在那里。 镜子里的笑忽而一个反弹,跳跃着扯起王海波的眼角,从侧面审视着他的瞳孔。 自古以来,黄、赌、毒,凡是沾上其中一样的人,如果内心没有真正的觉醒和顿悟,并拥有壮士断腕般的意志,要想戒掉,绝非易事。 王父和方子圆之所以选择相信王海波,都是出于爱,甘愿不计底线的付出,从而帮他改过,给予他自新的机会。他俩一个是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一个是为了自己亲生儿子的父亲。 王海波是真心不想离开现在的工作岗位,原因大致有两点:一是他一向自由惯了,外出跑业务可以不受很多束缚;二是他愿赌,却从不服输。他自认为之所以输钱,皆因运气不好,或心情欠佳,而与赌技无关。而且,想要尽快还清欠债,悄悄填平挪用单位公款的大窟窿,还是得在赌场里。凭借他的赌技,外加上好的运气,还是那地方来钱容易,来钱快。 拖延了一些日子,王海波才向自己的主管领导递交了调岗申请。 几天后,领导给出的答复也很称王海波的心,先等等吧,单位过段时间要进行一次大范围的工作调整,到时会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岗位。 等着等着,几个月过去了。 王海波又悄悄走进赌场,他吸取了从前的教训,做到了见好就收。因此,他如鱼得水,战绩颇丰,欠个人的债务已经还清,公款也还的差不多了。 然而,就在王海波感觉自己可以金盆洗手时,自行击碎王母的遗言变成的魔咒时,他最后一次去南方出差,完成最后一宗原料的采购,供货方业务员想以次充好,从中大肆渔利,诱他陷入了一场诈赌局,他再次挪用公款,而且数额巨大。 第193章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钢材市场随着春暖花开的到来,价格犹如雨后春笋,一路攀升,做钢材生意的圈子里再度沸腾。 年前,大量囤货的,憧憬着一夜暴富的美好;少量囤货的,也面露喜色;没有囤货的,只能扼腕叹息了。 圈子之外,也有人在关注着钢材价格的走势,方子圆就是其中的一个。 三个月的还款期限快到了,钢筋的价格也远远高过了往年同期的,方子圆马上找到季月朋。 这时,季月朋才知道王海波染指赌博,在外面欠下了那么多赌债。方子圆为了帮他还债,刚过完年就四处借钱,怕他知道了为难,从没和方子玉提到过只言片语。 季月朋看着方子圆,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后,更多的是难过。这些年,他太懂得开口跟人借钱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了。 桑大良不同意现在就卖掉少量存货,他认为钢材价格上涨的空间还有很大。 季月朋决定卖出的货算他一个人的,桑大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头同意了。 客户很爽快,答应用现金一次结清全部货款,但条件是必须满足他的订货量。于是,季月朋卖掉了自己的所有存货。 不久,钢材价格的走势开始出现波动,猛地往上一冲,很快下跌,又进入了拉锯状态,始终没能再次回到季月朋出货时的价格。 一直在圈子外关注钢材价格的桑大良,人坐的虽稳,心却有些乱了。但他依然不想说卖,季月朋自然也不便说卖。 “涵墨,有件事妈妈想跟你商量一下。” “妈妈,什么事呀?要这样郑重。” “爸爸欠郝伯伯的钱,妈妈承诺三个月后全部还给他,还钱期限快到了,我们家还是没有更多的收入。所以,你的钢琴暂时不能买了,可以吗?” “妈妈,我长大了是要考入军校,当军人,而不是做钢琴家。毕业后,我要去当兵,保家卫国。虽然我崇拜诸葛亮,可是我做不了诸葛亮呀!自然就不能唱空城计了,要那么贵的钢琴有什么用?那些钱您都拿去还给郝伯伯吧。到夏天时,您再做一把漂亮的鹅毛扇,我拿在手里摇着,找找诸葛孔明的感觉就行了。” “涵墨,谢谢你!谢谢你的懂事和支持。妈妈以后不但要好好攒钱,更要想办法努力赚钱,争取早点给你将钢琴买回家。” “妈妈,不用了!真的不用!买钢琴只是音乐老师的建议。我遗传了您的高智商,只要好好努力,将来不用特长加分,也一定能考上理想的大学。” “我们涵墨不但智商高,情商也很高。让我们一起加油吧,相信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妈妈!让我们一起努力!携手向前!击掌共勉!” 说话间,一只娇嫩的小手和一只纤纤的玉手同时高高举起,庄重一击,随着“啪”的一声脆响过后,方子圆环起双臂,紧紧地将涵墨搂在怀中。 约定还钱的日子到了,正好是星期天,王海波在外地出差,一时不能回来。 吃过早饭,方子圆带上钱和上次老郝打的那张收条出门去,到了约定的地方,去替王海波还清赌债。 在城东的一家小卖部里,方子圆再次见到老郝,他的面容有些憔悴,左胳膊上戴着一枚孝章。 “伯父,他……” “他去世了。” “什么时候?” “快两个月了。” “真想不到,老人家会走的这么快。” “他、他不用再忍受病痛的折磨了。” “也是。你这小卖部真不错!店面敞亮整洁,商品陈列的也很专业。” “还行吧。我老婆爱干净,闲不住,小卖部的一切都是她一个人在打理,我常年在外地工作,休假回来时帮把手,她才能抽出时间,回娘家看看父母。” “这是海波借你们的钱,剩下的都在这儿了,你清点一下。” 方子圆说完,从包里掏出钱和收条,放在老郝面前的条桌上。 “这些钱都不是我借给海波的,是我老婆背着我私自借给他的。” “不管是谁借给海波的,都是他欠下的,都要还。” “如果我知道他借钱是为了赌博,会阻止我老婆借钱给他的。” “你都知道了?” “我一向不过问家里的钱财之事,直到这次父亲病重,急需用钱,才从我老婆那里知道她贪图高利息,家里的钱一般不存银行,大多放在了民间借贷。我跟她说,钱如果放错了地方,或是借错了人,会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她听了,也很后悔借钱给王海波。” “这事也不能怪嫂子,持家过日子,都不容易。” “现在,我父亲已经去世了,这些钱暂时用不着,你拿回去吧,给涵墨买一台钢琴。这孩子聪明又懂事,我第一眼见到他,就从心里喜欢他。” 老郝说着,打开抽屉,拿出王海波的房产证,和那些钱一起,推给方子圆。 方子圆又推回去,将涵墨之前的那番话说了,老郝听完,眼睛有些湿润,他忙低下头,拿起钱,默默数着,数出一沓,连同收条一起放进抽屉里,又拿出王海波的房产证及所有的借条原件,交给方子圆。 等方子圆一张张看过,确认无误后,老郝又将桌子上的钱夹进房产证里,递给方子圆。 “我和我老婆都商量好了,剩下的钱,利息就不要了。” “这怎么行!” “你一定要收下,算是我们对涵墨这孩子的一点心意。” 方子圆怎么也推辞不掉,只好收下,她谢过老郝,又让老郝向他的老婆转达谢意。 回家的路上,微风送来阵阵花香,方子圆感到心里暖暖的,这是一份来自曾是陌生人的温暖。老郝,一个多么善良而懂得换位思考的人。 方子圆感谢老郝的用心,没让一堆欠债扰乱她们一家新年的平静,更敬重老郝对待金钱的态度,这也是所谓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吧。 前面有一位老人在走,方子圆又想起了自己的爷爷,他在年少漂泊的路上也常遇到像老郝这样的人。 爷爷晚年时,常心怀感恩地提起一些往事,尤其是事中的人。 爷爷的思绪行进在绵长往事的追溯之河,他似乎越来越年轻了,仿佛重新回到了少年时代的模样。 末了,爷爷会摸着雪白的胡须说,人生的路很长,难免会遇到条沟,遇到个坎的。这些沟沟坎坎或大或小,或深或浅。如果真想越过去,就一定能想出办法,或是遇到伸出手拉一把的人。那个人也许是亲人,也许是朋友,也许是陌生人。但他们无论是谁,都是有缘人。 所以,人要懂得珍惜,学会传递。 比如,天南的张三帮了海北的李四,左邻的王五帮了右舍的赵六。忽然有一天,赵六又帮了张三,李四又帮了王五…… 第194章 有些伤痛不知为好 替王海波还赌债而借钱,方子圆没向娘家的任何人开口,她了解自己的父母,也了解自己的哥嫂。 “妈妈,姥姥刚才来电话了。” 方子圆一进家门,正弯腰去换拖鞋,涵墨从作业中抬起头,大声说。 “有事吗?” “姥姥说她生病了,姥爷不带她去医院看病。” “你姥姥又哪里不舒服了?” “她没说。” 方子圆拿起电话,拨过去,一直是忙音。她放下电话,嘱咐涵墨不要忘了喝水,赶紧出门,骑上自行车,用力踩着脚踏,车轮飞速地转动起来。 不一会儿,方子圆来到娘家的门前,没等抬手敲门,听见方父方母在争吵,她擦擦额头沁出的细汗,放下心。 既然还能吵架,而且方母的声音还能压过方父的,她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病痛。 方子圆很快调匀呼吸,按响了门铃。 “子圆,你可来了。” 方父打开门,蹙着眉头说。 “听涵墨说我妈妈病了,是哪里不舒服了?” “让她自己跟你说。” 原来县城一家卖保健品的门店负责人,为拉拢顾客,最近租了一辆大客车,接连几天,每天免费拉着一群老年人出去游玩,中午还管饭。 有这样的好事,方母自然不甘落后。 前天,她们又去了百里外的仙人山,游了仙人洞。 天都黑透了,方母才回家,她的情绪高涨,不停地说着一天的见闻,饭桌上说了,上床睡觉时又说。 方父不喜欢听,只随意嗯啊两声,便很快睡着了,方母对着空气说的没意思,只好合眼睡去。 然而,方母睡的并不踏实,她一会儿感觉胸闷,一会儿又感觉左大腿根隐隐作痛。 于是,方母的疑心又起,一会儿怀疑自己是不是心脏出了什么毛病?一会儿又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患上了股骨头坏死? 翻来覆去,方母在床上折腾了一夜,眼睛又干又涩,头也一阵阵的发晕,不觉又哼唧哎呦起来。 这次,方母跟车外出游玩,方父是很不赞成的,她还是执意去了。 方父懒的理她,起床后出门遛弯结束,回家做好早饭,喊方母起来吃。 方母吃过早饭,一抹嘴,又嗯哼哎呦着躺回到床上。 十一点左右,客厅的座机接连响起。 电话是方母新结识的一个朋友打来的,语带激动地告诉她一件奇事。 这几天和她们在一起的玩伴詹老太太,她从仙人山回来后,半夜里忽然发起高烧,加量吃了退烧药也不管用,只是一个劲地说胡话。她的老詹头儿吓慌了,天不亮就骑上三轮车,带她去了城西三十里外的一个神婆家。神婆看过,说她在仙人洞冲撞了神灵,对着她画了一道符,念了几句咒,又烧了些纸钱。真是神了!不到半袋烟的功夫,詹老太太一点也不烧了,整个人比没病前还精神呢。 两个朋友聊的火热,满嘴称奇,她们的“啧啧”声通过一根细细的电话线交织碰撞在一起,方母不时看一眼对面坐着的方父,她依然好看的眼睛里写满了渴望。 放下电话,方母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那个詹老太太长的又黄又瘦,一张脸像极了一个干瘪的鸭梨,老詹头儿却将她捧成了手心里的宝。真是人丑命好呀! “刚才电话里和你那朋友聊的不是很高兴吗?又叹什么气?”方父忽然从杂志里抬起头问。 “你也骑上三轮车,带我去那神婆家吧,让她也给我看看。我怎么感觉身上的疼像长了腿呢,到处在走。哎呦!我的尾骨怎么也疼起来了。” “亏你还是读过书的,这样荒诞不经的事,你也信了。要是神婆能看好病,还要医院和医生干什么。” “我都难受这么长时间了,你不是也没说带我去医院找医生看看吗?” “你根本就没病。” “我这都头晕、胸闷、腿疼……哪儿哪儿都出状况了,还不是病?” “你头晕啊,是昨晚疑神疑鬼没睡好觉闹的。你腿疼啊,是这几天东游西逛没住脚,爬山过河累着了。你胸闷啊,那是总喜欢胡思乱想的堵了心。” “你是越来越能说会道了。” “还不是被你逼的。” “这倒又成了我逼的。那你怎么不学学老詹头他们呢?人家对老伴儿可是关心……” “我是老方头,不是什么老詹头、老?头的。” “我看你是老木头,是块又小气又自私的朽木头、烂木头。” “就你现在跟我吵架的这副样子,像是有病的人吗?” 老两口小孩子似地吵了一通,方父自然没心情好好做午饭,晚饭也凑合了事。 今天一早醒来,方母头晕的更厉害了。等了好久,还是等不到方子圆来,只好往她家里打电话。 方子圆耐心地听方母发了一通牢骚,见她的气色也好起来,笑着将一杯不冷不热的水递到方母手中,让她慢慢喝几口,润润嗓子,自己去厨房做肉丝鸡蛋打卤面。 不一会儿,一碗浇着蔬菜蛋肉卤的面条,香喷喷地端在方母的手里,她吃的很尽兴,额头微微冒出汗来。 “妈妈,您现在觉的好一些了吧?” “头晕胸闷好多了,不过尾骨一阵阵疼,疼的越来越厉害了。” “您是不是摔倒过?” “我想起来了,在仙人山上不小心被露在地上的一块树根绊倒,一屁股好像坐在一块石头上了,当时也没觉的有什么。哎呦!又来了一阵疼!酥酥的疼。” “您刚吃完饭,稍微躺一会儿,再去医院。” “又去什么医院?去了也是白花冤枉钱,你安安心心的在家躺几天就好了。” 方父一听急了,忙咽下嘴里的一大口面汤,高声说。 “子圆,你看看!你快看看!你爸爸就是这么待我的。我跟了他大半辈子……” 方母指着方父,伤心地哭诉起来。 “爸爸,您在家里歇着,我带妈妈去医院拍个片看看,没问题也就放心了。” “家里没钱了。” “家里怎么会没钱?你不是刚发了工资吗?” “又存进银行了。” “去提呀!银行又不远。” “都存定期了。” “妈妈,您不要和爸爸吵了,我带着钱。” 可以想见,今天如果老郝收下利息,方子圆也没钱带方母去医院,家中又将会是怎样的一番场景。 方子圆在心里再次谢过老郝,打电话叫了辆出租车。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出租车匆匆停在楼下,载上方子圆母女,直奔县医院而去。 医生问明方母的病情,做过指诊检查后,又开单让她去拍片。 片子拍好了,要两个小时后才能出来。 方子圆带着方母,先回自己的家中休息。 吃过午饭,方子圆去医院,取了片子,拿去给医生看,方母的腿果然很好,只是尾骨出现骨裂,很轻微很轻微的骨裂。 医生叮嘱,病人要好好休息。睡觉,要选择侧卧;座位,要坐软一些的;一定不能做剧烈运动。一个月左右,即可以自愈。 征询过医生的意见和建议,方子圆没有告诉方母她尾骨骨裂的事。而是告诉她,人年纪大了,骨质远远比不上年轻的时候,最忌摔跤跌倒。如果再不注意,盲目照搬他人的锻炼方式,或是参加剧烈运动,或是登山爬坡,一不小心,再次摔倒,她的尾骨就没有这次的幸运了,即使是看似粗壮的胳膊和腿也会有发生骨折的危险。无论为自己的身体着想,还是为省去家人的担心考虑,都必须待在家中,好好静养一段日子。 方母想了一会儿,勉强答应了。 然而,方母浑身的难受劲还没退去大半,她在家中又待不住了。 终于,逢大集的日子到了,方父前脚刚出门不久,她后脚跟着,也偷偷出门了。 下到最后的一级楼梯,方母从楼道里看见小区的一个熟人骑车经过,忙热情地同人家打招呼,哪还顾得上看着脚下?一脚踩空,打了个趔趄,猛一伸手,抓住楼梯护栏,才没有摔倒,手臂却因应急状态下的用力过度,立刻疼起来,她只好回家,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方母的胳膊一直疼,疼了好多天,她也没敢对方父提起。 两个多月后,方母加入了老年大学新组建的舞蹈队,一连串舞蹈动作一气呵成,曾经骨裂的尾骨没有出现任何的不适。 如果让方母得知自己的尾骨发生骨裂的事,恐怕三五年过去了,她仍会感觉到尾巴根那里有道裂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酥酥的疼上一阵,搅的她坐卧不宁。 第195章 还夫债开启副业路 夜,托起月色柔和如波,随风荡漾,浅浅入室。 涵墨的床前,方子圆静静地站立着。 睡梦中,涵墨的小脸更加可爱,好看的嘴角挂着笑,微微上翘。他的呼吸轻轻的,长而匀,带着韵律,似在以泻入室内的一缕月光为弦,悠悠然弹拨着心中喜欢的一首乐曲。 方子圆看的心里一酸,沉沉地弯下腰去,捡起掉落在地的被角,重新给涵墨盖好,转身出去,轻轻关好房门。 还清老郝的钱,方子圆感到身心轻松了很多。 然而,新借的那几笔钱呢? 如何才能尽快还清? 如何才能找到一项投资少,回报快,又稳赚不赔的副业呢? 方子圆努力想着,思路出现分叉,变的杂乱起来。 于是,她干脆不再去想,还是好好泡个热水澡,然后舒舒服服的睡一觉,天亮醒来,也许就会有一个好办法了。 方子圆走进卫生间,躺进爷爷亲手为她打造的橡木浴盆中,反手高举,摸到热水器的温度调节开关,凭着感觉,慢慢转动,调试好水温,默默拧开水龙头。 水流暖暖,抚摸着方子圆的肌肤,徐徐吐出乳白色的雾气,缓缓升腾,散开,笼罩着浴盆。 这一夜,一向极少做梦的方子圆进入了短暂的梦乡。梦中,她见到了爷爷。醒来后,她充满了信心和力量。 确切的说,方子圆在梦中看到的只是一个背影,一个爷爷微笑着大步向前的坚定背影。 几天后,方子圆开启了人生的第一条副业之路:手工绣鞋垫、卖童装。 时下,出国打工的风潮正盛。 不知哪一天,有老外见识到了中国打工者的奢侈,他们脚下垫的竟是艺术品——手工割绒鞋垫,并对此一见倾心,乐于出高价购买。 从此,一批头脑灵活的打工者多出了一条生财之道。他们利用回国探亲的机会,大量收购做工精致又寓意美好的鞋垫,带去国外出售。 有时,一双鞋垫折合成人民币,最高能卖到二百多元。 有些老外买到鞋垫,像得了宝贝似的,带回家,挂在客厅的墙上展示,常与登门拜访的客人一起欣赏。 像这样的精品鞋垫,方子圆利用碎片时间,五、六天就能做一双,一双的纯收入在七十元左右。 等到一个合适的日子,方子圆带上方子玉做参谋,方子玉带上家中所有的钱做后盾,姐妹俩去临市最大的服装批发城转了一圈。 在方子玉的建议下,方子圆凭借独到的品味和时尚的眼光,进了一批童装,与兮和县百货大楼等各大商场在售的最新款式相同,质量更优,而她定出的售价却远低于商场的。 涵墨和望舒做了免费的模特,在不用穿校服的日子里,小哥俩一人一套,穿着去学校,吸引了很多同学的眼球。 很快,有学生家长找到方子圆,也给自己的孩子买了同款的衣服。 方子圆带去单位的几套童装,也被同事一抢而光。没买到的同事,纷纷去她的家中挑选。又有年轻的女同事提出新的要求,让她下次进些适合她们穿的时尚女装。 在同事和学生家长的口口相传中,方子圆的童装和女装卖的越来越好。于是,她将家中的储藏室收拾干净,粉刷了墙壁,买回几组商场超低价处理的挂衣架,将衣服一件件挂起来,既有利于展示,更便于顾客挑选。 随着副业收入的不断增长,压在方子圆肩头的债务担子越来越轻了。 清明节过后,兮和县周遭百里的角角落落,再没落过一滴雨,稀薄的云整天干巴巴地飘着,一天瘦似一天。 一些池塘日渐干涸,很多小河出现断流,裸露出的淤泥很快干裂,龟壳似的蔓延开去,或吐出鱼虾的绝地挣扎,或撑开河蚌的咧嘴呼救,或…… 转眼到了六月,又大又圆的太阳升的早,落的迟。 它每天不知疲倦地伸出无数条又长又白的舌头,火辣辣地舔着遇见的一切。十点不到,一条条柏油路、水泥路、黄土路早被舔的干渴而躁动难安,在大大小小一众车轮的碾压下,愤怒地扬起粒粒微尘,扑入乌蒙蒙低垂着的天空。 城市主要道路的两边,法桐树的叶子尽失了碧绿,叶边卷起,蔫蔫的垂着。树下石墩上坐着一个乘凉的驼背老人,干瘦干瘦的,核桃般的脸上好像只有两颗大眼珠子鼓凸凸的存在着。污浊燥热的空气穿过他的口鼻,刺激着人类生而有之的娇脏——肺,剧烈的干咳声不断响起。老人咳了好大一阵,咳的背更驼了,眼珠子更加向外凸出去,干瘪的胸脯也风箱似的鼓鼓荡荡,好像随时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冲出去的样子。 树叶变形的影子落在老人羸弱颤抖的躯体上,恍惚间变了成刀子,不断变换着割裂的频率和姿势。 “老天爷呀!发发慈悲,下场雨吧!再不下雨,还怎么活人呦!” 老人在咳嗽的间隙,粗重的喘息着,并极力睁大鼓凸的双眼,悲切地望向混沌的天空,发出断断续续的乞求。 太阳的大舌头穿过树叶宽阔的缝隙,扑到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欢快地舔干了他眼角咳出的泪水。 还没到中午的放学时间,涵墨已经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双手抱住方子圆的腰,涨红的小脸紧贴着她的后背。 上午第三节课还没有结束,方子圆接到涵墨的班主任肖老师的电话,匆匆赶去学校。 品学兼优的王涵墨居然和同学打架了,他先出手打了吴小刚一巴掌。 那十分用力的一巴掌不偏不倚地打在吴小刚的嘴巴上,挨了巴掌的嘴唇又恰巧碰在两颗凸出的门牙上,吃痛的嘴唇立刻红肿起来。 上午的第三节课上数学,因家中突发急事,数学老师临时请假,改为自习。 上课铃响了第一遍,年轻的班主任肖老师走进教室,让学生们自觉遵守纪律,服从班长王涵墨的管理,好好上自习。说完,她匆匆去另一个班级上课了。 肖老师走了没多久,吴小刚有些坐不住了,他的屁股上长了尖似的,在板凳上扭来转去,一双眼睛溜溜地往四下里瞅着。忽然,他安静下来,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目光锁定在前排的小美和小丽身上,她俩正头碰头说着悄悄话,细细的羊角小辫扎的很高,一颤一颤的。 吴小刚看了看左右的同学,冲他们狡黠的一笑,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悄悄伸出手,轻轻捏起她俩辫稍最长的那缕头发,迅速系在一起,牢牢地打了个死结后,又看了看左右的同学,挤了挤眼睛。 一个同学心领神会,马上探头凑近小美,低声发出“友情”提示。 “肖老师来了!你俩不要说话了!” 小美吓了一跳,慌忙与小丽分开,却不知她俩的小辫已被牢牢地系在一起,将头皮扯的生疼。 小美和小丽几乎同时发出“哎呦”一声大叫,随即伸出手,抓住各自的小辫,如同拽着绳子拔河一般,试图分开。 “加油!加油!加油!” 周围的几个男同学见状,立刻起哄。 小美和小丽又羞又急,双手猛一用力,两条小辫互相挣脱的一刹那,各自倒在邻桌同学的身上,猝不及防的一排学生多米诺骨牌似地相继倒下去。 瞬间的慌乱后,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王涵墨从座位上站起来,郑重的提醒吴小刚,不要欺负女同学,不要扰乱课堂纪律,影响其他同学复习功课。 岂料,吴小刚不但不听,还故意挤眉弄眼的,他那副嬉皮笑脸的滑稽样子,又引来同学们的笑声。 王涵墨在值班记事簿上写下了吴小刚的名字,他恼了。 第196章 亲子间的有效交流 “王涵墨,你以为自己学习好,又当了班长,就了不起了!你爸爸可差劲的很呢,他就是一个赌博鬼。前几天,他赌博时,被我舅舅给抓住,关进了派出所的黑……” “啪的”一声,极度愤怒的王涵墨一个箭步冲到吴小刚面前,稳准狠地甩了他一个大嘴巴。 两人就要扭打在一起时,在隔壁教室上课的老师及时赶到,制止了。 教师办公室里,吴小刚的妈妈描眉画眼,肥白的身体裹在一套名牌时装里,人和衣服看上去都是不错的,搭在一起却透着些许难言的拧巴。她看一眼吴小刚红肿的嘴唇,又狠狠地盯了王涵墨一眼,将双臂环抱于胸前,有些不屑地瞅着过于偏袒的肖老师,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肖老师索性不再理她,低下头去批改作业。 方子圆从容地敲了敲办公室虚掩的门,听到“请进”后,才推门而入,她微笑着与肖老师打过招呼,将两道轻柔的目光送给在场的每个人,眼神飞快地落在涵墨那张既委屈又气愤的小脸上,默契地送出一份带着同理心的安抚后,又关心地看了看吴小刚肿胀的嘴唇,向吴小刚的妈妈抱歉的一笑,随即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肖老师。 听肖老师说完这次打架的始末,方子圆马上不卑不亢的代涵墨不该动手打人的事,向吴小刚的妈妈做出诚恳的道歉,并提出带吴小刚去医院做检查。 此时,吴小刚妈妈的怒气已消,紧抱在胸前的两只胳膊也不知在何时松开了。听完方子圆充满诚意的话,她忙说用不着去医院了,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吴小刚的妈妈是第一次见到方子圆,一下就被她高雅的气质和漂亮的容貌所吸引,再目睹了她的一番言谈举止,更是有所折服。她羡慕地看着方子圆,不禁在心里暗想,自己要是能有她的几分才貌,是不是小刚的爸爸就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了?想到这里,她忽然烦躁地收回目光,恨恨地伸出右手,食指粗暴地点着吴小刚的额头,骂他不好好学习,还多嘴多舌的惹是生非,早点给人打死算了。 同样一身名牌的吴小刚梗着脖子,并不躲闪。 方子圆见状,忙劝住吴小刚的妈妈,又轻轻摸了摸吴小刚的头,那孩子的眼里顿时泛起泪花。 肖老师让王涵墨和吴小刚都回教室去。 王涵墨说他暂时不想留在学校,肖老师同意了。 方子圆谢过肖老师,领着涵墨回家。 到了自家楼下,涵墨从自行车后座上下来,垂着头,还是不说话。 方子圆轻轻牵起涵墨的一只手,领着他上楼回家,又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涵墨接过去,“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用手背擦了擦嘴角。 “涵墨,妈妈懂你的心情和感受,你是想现在和妈妈说说心里话呢?还是想先静一静再说?” “妈妈,对不起!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下午也不要去学校了。” “好!一会儿妈妈帮你向肖老师请假,午饭想吃什么?” “麻辣土豆丝。花椒要多放,红辣椒更要多放,要辣的嘴巴出火。” “洗干净手和脸,去自己的房间吧,妈妈焖上大米饭,再出去买土豆和红辣椒。” 方子圆看看时间不早,赶紧走进厨房,淘米下锅后,转身走进客厅,拿起电话打给方子玉,让她请十几分钟的假,中午去学校接了望舒,回她们自己的家。下午放学时,让望舒想着去涵墨的班级,拿了涵墨的书包和老师布置的作业一起送过来。 略一思忖,方子圆又给肖老师打去电话,帮涵墨请好下午的假。 吃麻辣土豆丝,孜然花生米是绝配之一。 方子圆打开冰箱,取出小半碗花生米,用清水洗过三遍,再放入温水中泡着。等买菜回来,便可轻松剥掉花生红衣了。 花生米在泡水去皮后,炒的时候不容易糊,也没有了涩味,口感会变的更好。这样做还有关键性的一点,如果花生米一旦遭到黄曲霉素的污染,经过水洗和去皮,可以去掉附着的一部分,能更大程度的保证食用安全。 餐桌上,涵墨不断夹起麻辣土豆丝放进嘴里,吃的专注,嚼的用力。不一会儿,他的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又撮起辣的发红的双唇,“嘘嘘啦啦”地吹吸着,小脸上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 方子圆拿起一条雪白的毛巾,轻轻擦去涵墨额头上的汗,又夹起两粒孜然花生,放进他的嘴里,他扬起嘴角,笑了笑,脆脆地嚼着,嚼出了香香的味道。 一顿饭吃完,涵墨的心情好起来,他和往常一样收拾着碗筷。 “涵墨,昨天我们学校有几个学生吃东西不小心,食物中毒了。下午,妈妈还要给他们挂吊瓶,要不要小姨过来陪你?” “不用了!我有一个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要好好思考,一个人在家会更好的。您不用为我担心,放心去上班吧。” “刚吃完饭,不要急着思考问题,以免影响胃里食物的消化。躺到床上去,好好放松一下,午睡醒来,再专心思考。” “我知道了,您也去睡一会儿吧。” 吃过晚饭,涵墨去楼下活动了二十多分钟,回家很快做完作业。 方子圆打开冰箱,从里面取出一个冰镇好的西瓜,涵墨早已手拿两个小匙子,坐到餐桌边等着。 水果刀的刀锋刚触及瓜皮,浅浅的划了一下,西瓜便发出“咔嚓”一声脆响,自动一分为二,粉红色的沙瓤娇羞地捧出几颗黑宝石似的瓜籽,洒出丝丝润润的清凉和香甜。分了家的另一半西瓜脱离束缚,自成一体,在餐桌上滴溜溜地旋转几圈,又玩起了漂移。 “嘿!逮住你了!”涵墨伸手抱住那半个西瓜,兴奋地说:“妈妈,给!你的匙子。这么好的西瓜,赶紧吃呀!” 方子圆从小就很喜欢吃西瓜,涵墨随她,也很喜欢吃西瓜。 每年夏天,西瓜上市后,方子圆家中的西瓜不断,有大的,有小的,有去市场买的,有亲戚朋友送的。如果家里只有她们娘俩吃西瓜时,从来都不是切成一块一块的,而是一分为二,一人抱着半个,拿匙子挖着吃。 用涵墨的话说,西瓜只有这样吃,才能吃的爽,吃的过瘾。 西瓜无论是大一些的,还是小一些的,一概不会剩下。 方子圆和王涵墨一人抱着半个西瓜,开心地边吃边聊。 此时,她们不像是一对母子,倒更像是一对朋友或姐弟。 “妈妈,对不起!今天我不该动手打吴小刚,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还记的‘先礼后兵’这个成语吗?” “记的。” “是什么意思呢?” “遇到事情,先用礼貌的方式和对方交涉,行不通时,再动用武力或其它强硬的手段解决。” “今天为什么要先动手呢?” “吴小刚当着全班同学说的那些话,让我感到太意外,太丢份儿了。我很生气,气的脑袋发懵,想不起要控制住情绪,就动手打了他。妈妈,我错了。” “你还小,在慢慢长大的路上,会碰到更多不可预知的事情,要学会时刻保持头脑的冷静,不要冲动,也不要发火,能和平解决的,就不要动用武力,既伤了别人,也会伤到自己。” “妈妈,我记住了,冲动是魔鬼,它会将很多美好的东西毁掉。不过,星期一去学校,同学们会不会笑话我、笑话我有、有一个、一个……” “对于已经发生又不能改变的事情,要学会去面对或是不在乎。你是你,你爸爸是你爸爸。做好你自己,相信同学们还会和从前一样对你的。” “吃完西瓜,我就去练字。过几天期末考试,我不但还要考双百,而且还要得到卷面加分,争取考全年级第一。” “不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 方子圆微笑着说完,轻轻挖下西瓜中心最甜最沙的一块,送到涵墨嘴里,见他的舌尖有点发红,知道他的心里有热,火也上来了。打算明天早起一个小时,炖一锅冰糖莲子羹。 第197章 第一次离婚 涵墨练完字,方子圆也放下手中那本《黄帝内经》,和他一起去卫生间洗漱完毕,面对面坐下,方子圆拿起涵墨的左手,拇指的指腹落在他腕横纹的中点处,轻轻点按着。 “妈妈,这是什么穴位?为什么要按摩这里?” “这是大陵穴,去心火的。” “也有好听又好记的口诀歌吗?” “有啊!‘心热口臭大陵祛,腰背疼痛委中求。’” “‘心热口臭大陵祛?’妈妈,我有口臭吗?” “伸出舌头,用中间的部分舔一下你右手的手腕,从一默数到三十,再闻一下,有没有什么味道?” “是有点味道,不好闻。妈妈,您使点劲,多给我按摩一会儿吧。” 涵墨照着做了一遍,有些难为情地说。 “看你,又心急了。按摩穴位是要讲究手法、力度和时间的,不是用力越大,时间越久,效果就越好。” “妈妈,能做您的儿子,真是我的幸运。偶尔生病了,也不用受打针吃药的苦痛。妈妈,您会一直陪着我长大,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吗?”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妈妈怎么舍得和你分开呢。” “等这次考试结束后,我真的想好了,会告诉您的。” “你的小脑瓜里不要总是装着一件事情,不肯放下。这样久了,开心和快乐都会逃走的。今晚的按摩结束后,你好好睡一觉,从明天开始,妈妈会做冰糖莲子羹,你喝几次,心火自然会降下去,嘴里难闻的味道就消失了。” “妈妈,我已经放下了,考完试再想它。‘冰糖莲子羹’是不是也有一个好听的故事?” “这道美食甜品还真是出自一个历史典故,与中国四大美女中的西施有关。时候不早了,上床躺好,闭上眼睛,妈妈讲给你听。” “……西施在范蠡的劝说下,接受了越王勾践之命,离开故土,前去吴国,以雪‘会稽之耻’。岂料,龙船行至江南,西施不幸病倒……” 涵墨听着听着,慢慢睡着了。 方子圆的思路切回,她起身走进卫生间,将橡木澡盆里注满水,轻轻躺进去,闭上双眼,大脑有序的运转起来,她将要做出人生的一个重要抉择。 终于,方子圆做出决定,与王海波离婚,她想取得双方老人的理解、同意和支持。 几天后…… 方父问:你提出离婚,王海波会不会杀了我? 方子圆答:海波不会的。 王父说:让涵墨跟着你。他要是跟着海波,孩子的一生就毁了。 方子圆答:我既然给了涵墨生命,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好好养育他,为他的人生负起责任。 王海波恳求:子圆,不要离婚,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我真的不会再赌了。如果你实在不相信,我可以剁掉一个手指起誓。你、你要是还不相信,剁掉两个也行。 方子圆答:没有了,你的机会已经用完了。留好你的每一根手指,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不要让爸爸继续为你操心,不要让涵墨再次承受同学的耻笑。我们好合好散,协议离婚。 涵墨带着考取全年级第一名的快乐,开始了暑假生活。 “妈妈,您有心事,说给我听吧。” 暑假后的第一个周末,涵墨托着下巴,一本正经的问。 “你看出来了?” “我感觉到了。” “是吗?先说一下你那个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想的怎么样了?有答案了吗?” “昨天就有答案了!爸爸总是不学好。用奶奶的话说,他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用爷爷的话说,他是‘狗改不了吃屎’。妈妈,我们和他离婚吧!” “妈妈和爸爸离婚后,你就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以后也许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或阻碍,你不会害怕吗?” “只要能跟妈妈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你是理解妈妈的?” “我理解妈妈,更支持妈妈。爸爸不想离婚,对吗?” “爸爸是爱你的,再给他些时间,他会同意的。” 暑假将要结束的一天,王海波终于同意离婚,他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房子是跟着孩子一起走的,方子圆要了涵墨的抚养权,并主动承担了一部分债务。 从民政局走出来,方子圆手中的红本换成了绿本。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过去了,用心交付的第一段婚姻也正式结束。 一红一绿,原本都是鲜艳明媚的好颜色,此刻在结婚与离婚的切换中,两本证书宣告的却是一场婚姻的败局。 一对情侣提着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姗姗而来,款款走过,他们的脸上写满旁若无人的幸福和甜蜜。 方子圆默默地看着那对小情侣走远,下意识地将离婚证放进包里,低下头,想拉上拉链的那一刻,离婚证书慢慢张开,发证日期跳入她的眼帘。 “今天是我的生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 方子圆自问自答着,拉上拉链,拉的严严的。又高高昂起头来,目光正好落在近旁的一棵玉兰树上,一片新长出的嫩叶竟在烈日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今天真是个特别的日子,很应该做一桌丰盛的饭菜,不再是一家的三口人,在同一所熟悉的房子里面,最后一次围坐在桌边,再吃一顿饭。 方子圆改变了回家的路线,绕道去了菜市场。 天上的云忽然换了一席暗色的衣服,几只燕子低低地盘旋在天与地的交接处,大群大群的蚂蚁顾不上车轮滚滚,你拉我拽,忙忙地横穿于公路之上。 行人停下来,临街店铺里的人也走出来,大家欣喜地望向天空,有人双手合十,嘴巴翕动着。 “这是要下雨了吗?” “是呀,是该下雨了!” “下吧!下吧!快点下吧!” “老天爷呀,赶紧下一场大雨吧,最好下的沟满河平。” …… 当天夜里,下了许久以来的第一场雨,还是一场大雨。意外之中的小城沸腾了,一切的人,一切的物,似乎都变的新鲜了,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王海波和方子圆带齐证件,去了房管局,将房子过户到方子圆名下。 回到家中,王海波恋恋不舍地搬起铺盖,住到集体宿舍去了。 第198章 为前夫免去牢狱之灾 离婚后的第一个中秋节转眼将至,方子圆不想让涵墨因为王海波的缺席而心有所失,她要让节日的气氛比往年更浓郁。 民以食为天,是活人恒定的命题。 只要吃的舒服了,心情自然会好,小孩子尤其如此。在重大的节日里,更是如此。 方子圆开始准备做月饼用的各种馅料,黑芝麻、白芝麻、花生、核桃是必不可少的。 今年的用料与往年不同,多了山楂干和花椒、小茴香、白胡椒等。她要尝试着做两种别有风味的月饼,一种是山楂馅的,另一种是椒盐馅的。在椒盐馅里加入胡椒粉是涵墨的提议,他是无辣不欢的,望舒和宋林也喜欢吃辣。 涵墨凭着对食物的独特感觉,相信椒盐馅里加了胡椒粉,风味会变的更加独特。 最近几年,每逢中秋节前一天的晚上,林林和望舒都会在方子圆的家中,将涵墨的小书桌放在阳台上,三个孩子围桌而坐,一边欣赏着天上的明月,一边开心地吃着新做的月饼。 周末上午,涵墨做完作业,去了梅络英家。 方子圆拿出方子玉去年晒好的山楂干,刚清洗了一遍,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来。她忙走进客厅,接起电话。 “子圆,是、是你吗?” 电话是王父打来的,他的语气焦灼,呼吸沉重。 “爸爸,是我,您怎么了?” “我、我……” “难道是您的腿又疼了?” “不、不是。爸爸的股骨头坏死,多亏有你,才能治疗的及时得当,已经全好了。是、是……” “发生什么事了?您不要着急,慢慢说。” “哎!我、我该怎么对你开口呀!” “您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 “是海波……” “他又怎么了?” “海波、海波这次捅娄子了,他捅了一个大娄子,弄不好恐怕要去坐牢。” “他捅了什么样的大娄子?严重到要去坐牢。” “挪用公款!他多次挪用公款赌博,一直没还上,现在瞒不住了。如果不在规定的时间还清,单位会向司法机关报案,依法追究他的刑事责任。” “海波竟敢挪用公款去赌博!他挪用了多少?” “不是个小数目,有十几万呢!” “这么多!单位限期多久?” “一个月,中秋节之前必须如数归还。” “现在离中秋节没几天了,该怎么办才好?” “家里没多少钱了。这些日子,我东家西家的跑。亲戚朋友那里,能借的,我舍出一张老脸,都一一借遍了,连个零头也没凑够。我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只好告诉你。” “爸爸,您不要着急,我们一起再好好想想,看还有没有其它可行的办法。” 电话那端,杏花的啜泣声越来越响,犹如一条悲伤之河开启的流淌。 王父沉默良久,终于叹息着再次开了口。 “哎!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实在不行,就让海波去坐牢吧。让他在牢里吃几年苦头,再出来后,也许能真的将赌瘾戒掉,重新做人。还是你妈妈有福气啊,她两眼一闭,什么烦心事也不用知道,不用去管,彻底解脱了。” “爸爸,您不要难过,更不要说气话了。我姐夫呢?他在政府部门工作,地位高,人脉也广,能不能帮着想个解决的办法?” “哎!你还记得吗?今年春节你们回家那次,海莉不是提出要带着海波一起发财吗?原来是利永请一个朋友帮忙代炒股票。起初,他们赚了些钱,你好我好,欢天喜地的。最近却赔了不少钱,两个人又互相埋怨起来,吵的跟乌眼鸡似的。前几天,我亲自去了他们家一趟……哎!还是别提了。他俩呀,我是一个也指望不上。” “柳市长呢?您……” “柳市长也不知被牵涉到什么事情中,早已调去偏远的外地,而且是平调,自古人走茶凉,官场更是如此。海波的事,又是这样的不光彩,让我如何舔着一张老脸再去求他呢?” “爸爸,您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千万不能再着急上火。我现在就去找海波,了解一下具体情况,相信办法总会有的。” 王海波嘴上说的满不在乎,可方子圆还是从他的神情中,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害怕和脆弱。 为了逝去的婆婆,为了夫妻一场的情分,更为了儿子的将来,这件事方子圆不能坐视不管。 只要还上挪用的公款,王海波就不用坐牢了。可是钱呢?这么多钱从哪里来? 坐牢,为什么是坐牢?这样一件天大的祸事,怎么忽然间落了下来? 钱!只要有钱,王海波就不用坐牢了。 是谁说的?只要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 那不叫事的前提,是要有钱呀!而且还要有足够多的钱。 如此轻松的话,应该都是有钱人随口说出来的。 有人类以来,都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腰疼”。 所谓平头百姓的活着,是没事还好,一旦遇到大事,总会被钱给困住手脚,失了方寸。 钱呀钱!你在哪里?如果不能尽快还上钱,海波真的会坐牢吗?海波是不能去坐牢的。 方子圆一路走一路想,踏入成人的世界,她的脑子还从没有塞的这样满,这样乱。不觉已站在自家门前,当她手中的钥匙插入锁孔的刹那,一个朦胧的想法浮上心头,却不知是否可行。 犹豫片刻,方子圆抽出钥匙,快步走下楼梯。 此时此地,能与方子圆坐在一起商量这件大事的,也只有梅络英夫妇了。 开门的是宋达之,他刚出差回来。 方子圆很高兴他也在家,三个人可以就此事面对面的进行一番更深入的长谈。 “牢狱之灾。于王海波而言,他会被开除公职,人生留下永远洗刷不掉的污点,出狱后回归社会,难免要受到歧视,再找工作也难;于涵墨而言,会影响他的一生,从现在的成长,到将来的升学、就业。于他的老父亲而言,或许是毁灭性的打击。” 宋达之的分析入情入理,言简意赅。 “涵墨的理想是长大后考入军校,保家卫国。” 方子圆的语速缓慢,却带着无比的沉痛。 “涵墨小小年纪有如此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实在难得。如果他有一个坐过牢的爸爸,假设他的高考成绩每一科都是满分,名列全国高考状元之首,也难以通过政审这一关。” 梅络英握起拳头,说的又气又急。 “从法律的角度讲,你和海波的爸爸都没有帮他还债的义务。但从亲情的角度出发,尤其是为涵墨的将来考虑,谁都不能袖手旁观。” “绝不能让海波坐牢。我已经想好了,卖掉房子,替他偿还挪用的公款。” “子圆,你怎么会想到卖房子?房子卖了,你和涵墨怎么办?” “梅,你不用担心,我会在单位里申请到一间宿舍的。” “涵墨还小,住在那里能适应吗?” “住一段时间,他习惯了,一切都会好的。” “你也知道,我妈妈年纪大了。上次梅还同我商量,让她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彼此都方便。她的房子空出来,闲在那里也可惜了,你和涵墨搬去住,住多久都行。” “房价已经这样高了,我不知道何时才能靠自己的努力,买到属于自己的房子。所以,我不能住到伯母的家里,或许有一天,会打扰到你们的生活秩序,我会于心不安的。” “子圆,你千万不要拒绝,达之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住到学校里,虽然条件差些,但涵墨放学后,我既可以辅导他写作业,更不耽误上班。中秋节就在眼前,这么短的时间,我到哪里去给房子找买主呢?” “房子也许可以不用卖掉,你和海波一起找到他单位的一把手,好好协商一下,看看能不能直接将房子交回单位,抵偿挪用的公款。” “这样能行吗?” “有过类似的例子,应该能行。实在不行,领导也会考虑到你们既有的态度,多宽限几天,让你卖了房子,再将钱交上去。” 第199章 大哭一场也是良药 直到方子圆搬家时,季月朋和方子玉才得知此事,被她崇高的情意和担当深深打动,于无形中又添了一重对她的敬重。日后,方子圆只要想做什么事,在资金方面,他俩总是力所能及的倾囊相助。 方子玉多次提出让涵墨住到自己的家中,和望舒一起上学,同吃同住,都被方子圆婉言谢绝了。 季月朋常喝的大醉而归,对孩子的影响不好,尤其是男孩子。涵墨刚摆脱了一个赌鬼爸爸,不能再接近一个类似酒鬼的姨夫了。自己的孩子,还是由自己带最好。作为单亲妈妈,她要用更多的时间好好陪伴在涵墨的身边,加固母子之间的感情纽带,给予儿子足够的快乐,还有安全感。 怕伤到方子玉的心,也会影响到望舒对季月朋的态度,方子圆没有直接表露内心真实的想法。 涵墨早早做完作业,洗干净双手,跑到餐桌边,帮方子圆将做月饼的馅料团成一个个小圆球。 “不错!不错!味道真是好极了!” 涵墨团了一个椒盐馅的小球,丢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完,咽下,咂巴咂巴小嘴,扭扭小腰,模仿起某位相声演员的口吻,发出独家赞美,将方子圆逗笑了。 “亲爱的皇额娘呀,您操劳辛苦了!就让皇儿喂您吃!您也吃一口,品一品,尝一尝,味道是不是真的好极了?” 涵墨又团好一个椒盐馅的小球,送进方子圆嘴里,说、唱、动一气呵成,样子认真又搞笑。 “皇儿的心意娘收到!味道的确是好极了!好极了!美极了!还有一个妙极了!” 方子圆学着涵墨的腔调,快乐地应和着。 娘俩开心地说笑了一会儿,方子圆疼爱地看着涵墨,虽不忍心,还是转移了话题。 “涵墨,妈妈有件非常重大的事情,现在需要和你商量,征求你的意见。” “是什么非常重大的事情呀?您说吧。” “你爸爸私自挪用了单位十几万元货款,必须归还。他没钱,妈妈也没有钱,只能拿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帮他偿还。” “妈妈,我们都和爸爸离婚了,他欠的钱他自己还,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我们帮他还?” “如果我们不帮他,他会被判刑坐牢的。” “坐牢?是不是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爸爸也会挨揍,会被监狱里的一帮犯人揍的很惨?” “应该不会吧?妈妈也不知道。” “可是,可是我们没了房子,住到哪里呀?” “妈妈会向学校申请住房的。” “和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一样吗?” “不一样,只有一间宿舍。” “爷爷呢?我爷爷知道爸爸的事吗?” “这件事就是你爷爷告诉我的。” “爷爷是不是也没钱了?” “你爷爷四处借钱,也没借到多少。” “爷爷还说什么了?” “他说实在没办法,就让你爸爸去坐牢。他在牢里待上几年,吃些苦头,出来也许就不会再去赌博了。” “那我们就听爷爷的吧。” “你爷爷说的那是气话。你爸爸如果真的坐了牢,以他的性格会自暴自弃,这辈子就彻底完了。况且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一旦有了犯罪案底,会直接影响到你的将来,你上军校的理想就不能实现了。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将我们的房子交还给你爸爸所在的单位,抵偿他挪用的公款,免去他的牢狱之灾。” “如果真的有外星人就好了,我会想办法见到他们中的一个,请他早几年带爸爸到外星去,那里没有赌博这种害人的东西。” 方子圆放下手中一个做好的月饼,将涵墨揽进怀中,圆润白皙的下巴轻轻在他乌黑的头发上来回摩挲着,感触着他心中强烈的情绪起伏和一股泪水被压抑住的颤动。 “我听妈妈的,不要这房子,更不要爸爸去坐牢,牢里有凶狠的犯人,也许会将他打成残废的。” “涵墨,不要强忍着眼泪,想哭,就哭出来吧。” “妈妈,我是男子汉,不能哭,也不想哭。哭有什么用!既丢人,又解决不了问题。” “你现在还是个孩子,可以哭的。在妈妈面前哭,更不是件丢人的事。妈妈小时候也哭过,痛痛快快的哭过好几次。哭出来吧,将这段时间所有积压在心中的委屈、愤怒和怨恨都哭出来,哭的干干净净的,你会更快更好的成长为一名真正的男子汉。” “为什么?” “强忍住的情绪和眼泪,有时会将人憋坏的。忍的久了,心灵还会变形,甚至扭曲的。涵墨,哭出来,痛痛快快的将压抑在心中的一切都哭出来吧!有妈妈在,你什么也不要怕。” “哇”的一声,涵墨哭了。 方子圆轻轻拍着涵墨的背,感受着他呼吸的起伏,感受着他内心情绪的宣泄,并适时地鼓励他。 “哭吧,慢点哭。” “哭吧,再大点声。” “哭吧,再哭一会儿。” 涵墨在方子圆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着,哭了很长时间。 此后,涵墨好像再没有哭过。他的心理阈值随着身心的成长,自然不断的提高着,内心变的越来越阳光,越来越强大。同龄孩子眼中不可逾越的困难,在他那里的第一反应是从容面对,然后加以分析、解决。自己解决不了的,就请别人帮助,或将它交给时间,慢慢化解。 在方子圆的爱抚和导引下,涵墨痛快淋漓的哭着,一颗幼小的心灵如同暴雨洗礼过的天空,恢复了原有的澄澈和纯净,还有坚强。 “妈妈,我心里没事了,不想哭了。” “从今以后,只要我们好好努力,微笑着度过每一天,相信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房子会有的,车子也会有的……所有失去的和不曾拥有过的,都会以更好的方式来到我们身边,供我们享用。去洗洗脸,看会儿喜欢的动画片吧。” “嗯!只要跟妈妈在一起,每一天都会更好的。” 作为前妻的方子圆拿出自己唯一的住房,替前夫王海波清偿了挪用的公款,免去了他的牢狱之灾,不但保住了他的饭碗,更保全了他活人的尊严。 不久,方子圆搬进了学校分给她的一间教职工宿舍。她领着涵墨,带着简单必要的生活用品在此安居了。 房子虽然只有一间,却很大,用一道厚厚的布帘隔成一大一小的两间。 里间做卧室兼书房,小一些,东西靠墙各安了一张单人床。两张床之间靠窗的地方,放了一张书桌,给涵墨学习用的。 两张单人床都是双层的,床底变成了仓库,床顶分别充当了衣橱和书柜,床的四周挂了布帷幔,睡觉时拉上,分别形成两个独立的小空间。做帷幔的布是涵墨亲自挑选的,底色都是明媚轻快的浅湖蓝色。 方子圆的帷幔上开着粉粉的荷花,涵墨的帷幔上有可爱的唐老鸭在跳舞。 外间大一些,做了客厅、餐厅兼厨房。 自古以来,寡妇门前是非多。然而,离婚女人门前的是非也不会少,尤其还是一个既年轻又漂亮的离婚女人。 方子圆知道学校里不止一个男人觊觎她的美貌,分到房子,她首先想到的是安全和名誉。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自掏腰包,安装了防盗窗,又换了防盗门。 有同事开玩笑,说方子圆的家里连只小蚂蚁也休想爬进去。 涵墨对这个他参与建设和布置的新家很满意,他最开心的是每晚睡觉,既能和方子圆睡在同一间房子里,感受的到彼此的呼吸,又自成天地,互不打扰。 睡在新居的第一夜,债务、房子、票子在方子圆的脑海里不停的交错,走马灯似的。她凝神细思良久,决定从明天起恢复并扩大自己的社交圈。 第200章 枣核想吃天鹅肉 在国庆节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方子圆从他们的交谈中,获得了几条有用的信息,其中一条就是做医药代表。这个行业可以兼职,它的操作模式属于“高定价、高回扣”的暴力营销,如果做好了,一年挣个六七十万是稀松平常的事,赚七位数也并非天方夜谭,而是大有人在。 什么房子呀,车子呀,美女呀……一夜间全有了。 聚会结束后的第一个周末,方子圆去了曾经的同事小艾家,她的丈夫楚天阔也在兮合县医院工作,去年刚晋升为内科的副主任。 十年前,方子圆曾被患儿家属推倒,致使她流产,失去了尚未出生的孩子,一度让小艾生出一种类似“伯仁因我而死”的负罪感,以及职业挫败感。然而,方子圆不但丝毫没有责怪她,还好言安慰她,并帮她打开心结,最终成为护士扎针“一针见血”的高手。 当方子圆从县医院调走后,时间和空间衍生出了美感,醇化了小艾对她的感激之情。 楚天阔为人热情,听方子圆说明来意后,爽快地告诉她几个利润高,回扣大,很多医生都愿意开给患者的药品品种。又悄悄透露了一条很重要的信息,药剂科的汪主任与分管领导谭院长的关系非同一般,只要搞定了他,在县医院开展业务将一路绿灯。这个人怕酒后失言,在喝酒方面是有讲究的,除了陪领导时喝白酒,其他场合一律喝啤酒,当茶喝,喜欢对瓶吹,一气喝下十瓶八瓶是小意思。抽烟也讲究,最喜欢软精品。 小艾接着楚天阔的话,说起曾经的汪副主任盯着方子圆的背影直吞口水,被他现任的妻子差点将耳朵拧成麻花的那段趣事,边说边递出一个意会的眼神。楚天阔接住,马上表示,他会尽快找机会,约个饭局,陪方子圆一起宴请汪主任,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拿下他,顺利的将业务做进县医院。 方子圆以最快的速度,对医代这个行业做出更为详尽的了解,经过慎重的考虑,联系上在某大型药企工作的同学,着手开启兼职医代的生涯。同时,她给自己设下两条底线。 一条是和药品有关的,她所代理的药品必须安全、有效、确保针对患者的病情。 另一条自然是和钱有关了,她要赚多少钱呢?只要够买一套小区位置好,且是黄金楼层三室一厅的房子,简单装修后,让涵墨拥有一个宽敞舒适的家。然后,给自己买一辆十几万的轿车做代步工具,再有几万元的存款就可以了。 届时,她会毫不犹豫地退出这一行业,让良心回归安宁。 几天后,方子圆和小艾走进城郊一家新开张的美食园,这家的主打菜是果木炖大鹅,客人需要提前两三个小时到店里,亲自选一只鹅,现杀现炖。 汪主任最喜欢吃鹅,烤的、炖的、焖的……都是他的最爱。而且,他在吃鹅的时候,还喜欢吟诵骆宾王的那首《咏鹅》。 美食园的鹅被关在一排铁丝笼里,一只只缩头缩脑的,往日引颈高歌的气势不见了,昂首阔步的风度消失了。看见一个小伙计带着一群人走来,有机灵的几只同时发出低沉地“嘎嘎”声,其它的接到报警信号,慌忙挤挤挨挨地躲向笼子的一角。 见此情景,方子圆不忍亲自挑选,只嘱咐伙计抓一只肥瘦合适的就好。说完,便挽起小艾的胳膊,回身走向预定的鸿运厅。 大鹅炖好的时候,楚天阔和汪主任说笑着,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方子圆调离县医院后,再也没有见过汪主任,他的变化惊人,如同一枚写意画中的大个“枣核”。他的头没进门,脚也没进门,肚子抢先进了门。肥白如脂的脸上,一双小眼睛更小了,躲在上下眼睑合围的两道细缝里,更加的深藏不露。他的人站直了,目光若是垂下去,中间隔着那个又大又圆的啤酒肚,想同自己的脚尖打个招呼,怕是也要费一番周折的。 一般人常会为生着一双小眼睛而烦恼,汪主任却正好相反,他时常为自己的小眼睛而自得,因为它不会轻易出卖自己的内心。但凡事总有例外,当他的那双小眼睛看向自己的大肚子时,烦恼瞬间摧毁了自得。于是,各种品牌的减肥茶轮番上阵,穿肠而过,他一趟一趟吭哧吭哧地跑去厕所。 如此折腾数日,他的大肚子还真是见小了。可是减肥茶一停,过不了多久,他的肚子又会变本加厉地重整其(旗)鼓了。 三千烦恼丝顶在汪主任的头上,越来越长,他却不知自己肚子大的根源皆因受了寒凉所致。他一贯喜欢喝的啤酒是寒凉的,加之喝的太多,五脏六腑遇冷难受,自然会启动保暖御寒的模式,那就是多多的长出脂肪,长了一层又一层,棉被似的。减肥茶也是寒凉的,顺其自然的做了啤酒的推手,暗中助力,让他的肚子越来越大,堪比即将分娩多胞胎的孕肚了。 被大肚子拖进餐厅的汪主任,第一眼见到方子圆,内心立刻充满了非分的臆想,那两只小眼睛马上眯起来,藏住了邪念的光。这个女人简直太美了!岁月褪去了她的青涩,却又冻结了她的年龄,继而帮她沉淀出了端丽优雅的大气之美。 “哎呀!方医生!方子圆!多年不见,你真是应了那句‘岁月从不败美人’呀!” 汪主任热情高涨地赞叹着,伸手去握方子圆的手,方子圆很自然地躲开那只肥白油腻的手,巧妙地用托盘给他递上一块湿毛巾。 “汪主任真是谬赞了!时候不早了,您和楚主任上班忙了一天,我赶紧去通知服务员上菜。” 菜,一道,一道,有条不紊地上着。不一会儿,上了满满的一桌。 在举杯伸箸的谈笑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汪主任夹起一段鹅脖,迷离的目光挣脱了眼缝的羁绊,开始了他第n次抑扬顿挫的吟诵: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汪主任的朗诵水平是越来越高了!和央视主持人有的一拼了。” 楚天阔说着,带头鼓起掌来。 “楚主任,你又在损我呢!干脆说我是附庸风雅不就得了吗?咏《鹅》呀,实在是吃鹅的一道好佐料。”汪主任的一双小眼睛重新躲进两道细缝里,不易察觉地瞄着方子圆,咂咂油滑的双唇,一语双关地说:“什么时候能吃上天鹅肉,我这辈子才不算白活了”。 汪主任在不同的场合,有时会自嘲,甚至会自黑,常将附庸风雅、惭凫企鹤之类的成语挂在嘴边,那可不是对自己的贬低,而是一种脱离了出身卑微后,终于手握实权的炫耀。 这顿饭吃了足足两个小时,还没结束。啤酒开了一瓶又一瓶,汪主任吃的痛快,喝的痛快,对方子圆的事答应也痛快。 在座的三人掩起意兴阑珊,依然微笑作陪。 汪主任仍意犹未尽时,一个神秘电话打来,立刻将他的屁股从椅子上连根拔起,他带上方子圆送的两条软中华,捧起大肚子,匆匆离席,急急而去,一个左摇右晃的“大枣核”又变了“不倒翁”,费力地挤进一辆新款奔驰的车门。 第201章 令人难忘的生日宴 涵墨的生日到了,恰好是星期天。 今年,涵墨的生日宴请安排在方子玉的家中,为他庆祝生日的同学也比去年多,有同班的,也有不同班的,有涵墨的,也有望舒的,男同学多一些,女同学少一些。 吃过早饭,方子玉匆匆走了,她今天必须加班,而且是全天加班。季月朋一向早出晚归,白天是很少在家的,今天更不例外。因为望舒的同学每次来家里玩,只要季月朋回来,孩子们一见到他那张严肃的脸,都会提前离开。 不到九点,前来为涵墨庆祝生日的一帮小客人都到齐了。 望舒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小客人们看见地板上有一排五颜六色系着飘带的气球,不由发出惊喜的尖叫,几乎同时冲了进去。 “这是我!这是我吗?” 宋林小心地抱起一个蓝色的气球,看着上面自己的肖像漫画,兴奋地喊道。 “啊!张萌萌,真没想到你的小虎牙也会这么可爱。” “李小乐,原来你的大鼻子是草莓变的,我好想咬一口。” “哇!王小美!王小美脸上的雀斑居然变成了小星星,还会发光呢。” “望舒,你画的太好了!” “望舒,你真的是太棒了!画的夸张又逼真,滑稽又可爱。” “我的雀斑?我的雀斑!” 王小美喃喃自语,她抱着那个画有自己肖像的粉红色气球,眼里泛起晶莹的泪光。 “小美,对不起!我……” “望舒,你不用道歉。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会因为脸上有雀斑而自卑了。” …… 为了给涵墨过一个开心而独特的生日,望舒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这样一个新奇有趣的创意。 一帮小客人纷纷对号入座,兴奋地拿了气球,戴在头上,系好飘带。 这时,楼道里响起上楼的脚步声,望舒听出是方子圆和涵墨来了,他迅速和客人们站在客厅的过道里,排成两列。 方子圆的钥匙插进锁孔,推门进去的一刹那,眼前一亮,心里一热。 “哥哥,祝你生日快乐!” “王涵墨,祝你生日快乐!” “哇塞!太哇塞了!你们、你们太令我意外了!我好开心呀!” “哥哥,这是你的,我来给你戴上。” “望舒,你真是太有心,太有才了!送给哥哥这样一个令人难忘的生日聚会。现在和哥哥一起,帮大姨将小客人都招待好了。” 方子圆感动地说着,将装满瓜子、水果和各种零食的两个大袋子放在茶几上,拥抱了一下望舒。 “大姨尽管放心好了。” “孩子们,你们都不要客气,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 “谢谢阿姨!” 孩子的天性是活泼的,一向不容易拘束,尤其是家长不在场的时候。他们边吃边说,叽叽喳喳的,客厅里一片热闹。 方子圆走进厨房,打开保温饭桶的盖子,想放些黑木耳进去泡发,见里面有两个鸡蛋,水还是热的,心想季月朋应该是又睡过了头,来不及吃早饭就走了。 经济条件有限,方子玉的家中依然没有开通暖气,只有当自来水管里流出的水冰冷刺骨时,她才舍得烧一壶开水,在洗碗或洗菜时兑进冷水中。 为了最大限度的节约,方子玉想出用保温桶焖鸡蛋的方法。 每天起来做早饭前,她会先装一壶水烧上,再将昨晚洗干净的三四个鸡蛋放进保温桶,等壶里的水烧开了,倒满桶,拧好盖。 饭菜上桌时,鸡蛋也焖熟了。拿漏勺捞出来,剥去蛋壳,蛋白嫩滑q弹,蛋黄有时还会带一点点淌心,比煮的好吃多了。桶里的水拿来洗早饭用过的盘碗,一举两得。 方子圆伸手去取挂在厨房窗边的漏勺,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窗玻璃,外面靠墙的一角结了好大一片冰花,开的瘦骨嶙峋。 清亮的阳光穿过层叠的冷冽,斜斜地射进厨房,落在窗台,看向窗角的鸡蛋壳。 那是些多么干净的蛋壳呀,你的半个套着我的半个,套成一串。 看着看着,阳光好奇地跳上蛋壳,忽而想起这房子的阳台,那里四季都有鲜花怒放,或多或少,每一季总有花开,常引它驻足观赏。然而,它却不曾想到那些花之所以开的如此美艳动人,鸡蛋壳是功不可没的。它更不会想到鸡蛋壳还另有妙用,当它们被放进一个特大号的石头蒜臼,由女主人一双纤瘦细弱的手抱紧蒜锤,不停地捣着,捣成齑粉,再埋进花盆的过程,会化解她内心积聚的压力和忧郁。 阳光又跳了跳,牵动了方子圆的视线,她不觉摸了一下那串冰冷的蛋壳,却像被猛火烫着似的,“嗖”地缩回了手。 “子玉,难道你的抑郁……” 方子圆心疼地想着,忽然感觉客厅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她悄悄走到餐厅的门后,隔着玻璃看向客厅,只见吴小刚很不自在地站在那里,所有的孩子都在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 “为你庆祝生日,也想和你做朋友。” “我们两个是不会成为朋友的。” “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我不会要你的礼物。” “这可是乐高最新款的城堡积木,我爸爸去北京没买到,又去了深圳才买到的,要好几百块钱呢。” “这么贵的礼物,我就更不能要了。” “涵墨,对不起!上次那件事,都是我不好,你能原谅我吗?”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不应该先动手打你,我早已经原谅你了。” “太好了!你现在可以收下这件礼物了吧?” “不!我们不是朋友,我不会要你的礼物,你还是走吧。” “你都已经原谅我了,难道我们还不是朋友吗?” “原谅和做朋友,根本不是一回事。” “哥哥。” 望舒看着吴小刚手里那套积木包装上的成品图片,很是不舍地拉了拉涵墨的衣角,轻轻喊了一声,涵墨懂了他的意思。 “吴小刚,你的城堡积木组装起来很复杂,难度也很高,你是不是不会啊?” “不是!我总是坐不住,哪有耐心将一堆小零件拼来插去的,弄出一座城堡来,这也太折磨人了。” “那好!你可以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了生日蛋糕再走。你的积木呢,就让望舒负责帮你组装搞定,到时你带着城堡走。这样可以吗?” “我、我俩……好吧。” 客厅里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方子圆悄悄退回厨房的灶台前,麻利的忙活起来。今天,她要好好露一手,做一桌美味丰盛的饭菜,让孩子们美美地吃一顿。 阳光照亮了方子圆明媚的脸,照见了她眼角的湿润。涵墨的情商越来越高了,克制力更非同一般,他也是很喜欢积木拼插的。 王海波出差时,也曾从大城市给涵墨买过乐高的积木,他不要大人帮忙,独自看着说明书,忙了很久,终于拼装好,睡觉时也要搂着。 最后一次给涵墨买积木,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方子圆的工资和做副业的钱,留出生活的必要开销,其余的都拿去还债了。 刚才,涵墨看着吴小刚手里那套积木的一瞬,他的目光里分明带出了内心的渴望,这深深刺痛了方子圆的心。 第202章 开房私会一声喊 “不能再等下去了,县医院的业务要抓紧做,年前一定要做进去。明天!就是明天!我要再次去汪主任的办公室,跟他好好谈一谈。这个阿谀媚上的‘汪汪’一朝手握实权,竟然摇身变作了一只好色的老狐狸,我该如何让他放弃非分之想,还能将业务顺利地做进去呢?” 方子圆这样想着,砧板上的肉已经被她被剁成了肉泥。 汪主任在吃完大鹅后的第三天,便探明方子圆不但已经离婚,还迫切的需要赚钱还债,不免暗自得意。方子圆这只骄傲的白天鹅,他是吃定了。然而,他暗示了几次,方子圆都故意装作不明白。好!那你就慢慢想吧,看谁更着急。 涵墨的生日像方子圆希望的那样,过的很热闹,很开心。 回到家,涵墨主动与方子圆讲了吴小刚的事。 “你为什么不愿和吴小刚成为朋友?” “因为他不好好学习,总是喜欢欺负和捉弄女同学。最重要的一点是,最近他还经常和校外的不良少年交往,他们中有人的口袋里是揣着刀子的。” “吴小刚的爸爸妈妈知道他结交不良少年的事情吗?” “吴小刚的爸爸妈妈最近也离婚了,谁都不要他,他只好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他的奶奶年纪大了,除了管他的吃喝,其它的好像什么也管不了。” “这孩子也真够可怜的,你和班里的同学能不能一起帮帮他?” “肖老师都拿他没办法,前几天还差点被他给气哭了。妈妈,您知道吴小刚说要和我做朋友时,我想到了谁吗?” “你想到了谁?” “我奶奶的大伯。” “你怎么会想到他?这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您听我慢慢说呀。奶奶的这个大伯和奶奶的爸爸是同一个老爷爷的重孙子。有一年的冬天,天还很黑,奶奶的大伯就背起粪篓,出门拾粪。他走出村子很远很远,天还没亮。他继续往前走,也不看前面的路,只管低头嗅着动物粪便发出的气息。忽然,他感到后背上的寒毛一根根竖起,心想不好,忙抬起头。朦胧中,只见不远处有团黑乎乎的东西,拦挡在路中间,似蹲似坐,双眼发出幽幽的光。奶奶的大伯猜想那可能一条狗,也可能是一条狼,不免有些害怕。然而,这种情况下,是既不能后退,也不能前进的。他只好站在原地不动,盼着天能快点亮起来,或者也有一个和他一样早起拾粪的人路过。等了好久,不但没有人来,还起了大雾,又湿又冷,他被冻的不行,心想那也许是条狼吧。如果是狼,听到铁器敲击发出的声音,会因害怕而逃走。于是,他壮着胆子,小心地弯下腰,正好摸到一块石头,忙拿起来,用力打在粪叉上,随着“当”的一声脆响,那黑乎乎的一团不但没被吓跑,反而猛地向他扑过去。原来那不是狼,而是狗。奶奶的大伯拼命挥动着粪叉,也没能抵挡住那条狗的进攻,小腿被它狠狠咬了一口,鲜血直流。他忍着剧痛,最后还是将那条狗打跑了。然而,谁也没想到那会是一条疯狗。不久,奶奶的大伯病了,他一看见人,也会像狗一样,张开嘴就咬。医生说他得了狂犬病,没药可救,只能回家等死。于是,家里的人只好将他关进一间小屋里,将门封死,从一个小窗子里给他送吃的。他渴了,却不能喝水,只要一低头,水里全是狗的影子。他的双手常常疯狂地抠着土墙,刨着土墙,十个手指很快变的血肉模糊,墙上布满了他的血手印。几天后,他清醒过来,不断央求家里的人,早晚都是死,不要再让他活受罪了,赶紧将他捆起来,埋了。谁能忍心将他活埋了?他只好以头撞墙,撞的头破血流。直到奄奄一息时,还在不住地央求,家人也只能依了他。” “真惨!” “奶奶告诉我,一个人要是学坏了,和一条狗疯了差不到哪里去,千万不要靠近他,一不小心会被他伤害的。所以,我是不会去帮助吴小刚,更不会和他做朋友的。” “奶奶说的对,你做的也对。这吴小刚的爸爸妈妈也太狠心,太不负责任了。” “不过,吴小刚的爸爸倒是很舍得给他花钱。” “这么小的孩子,他最需要的不是钱,而是关心和爱。今天这件事,你做的很好,以后离吴小刚远一点,但不要歧视他。记的提醒望舒一下,以后也不要接近他。” “我知道了。” 几年以后,初一的上学期,吴小刚居然在课间休息的十分钟,在教室里,失手杀死了一个同学,他俩平时在一起玩的很好。 因还未成年,吴小刚被送进了少管所。 夜深了,方子圆还没有睡意。 梅络英和方子玉帮她进货垫资的钱早已经送来,都在银行卡里躺的有些不耐烦了。可是不缺钱的汪主任除了吃大鹅,喝啤酒,抽好烟,贪美色,竟然没有别的爱好。 方子圆站起身,凝望着墙上挂的一幅画,那是黎教授临摹的梵高名画《向日葵》。在无边静寂的夜里,画中升腾起越发明亮的动感,激情在迸发,生命的美在不断地旋转,不停地上升…… 梵高的一段话在方子圆的脑海里漂浮:我变的越丑、越老、越病态、越穷,就越想用安排巧妙、生动明艳的色彩来报复这一切。 不一会儿,梵高的另一段话又响在方子圆的耳边:我对结婚生子的渴望已经消退了。有时候,我会为这种心态而感到悲凉。我才三十五岁,本该有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梵高过于短暂的一生穷困潦倒,他几乎要整天呆在室外作画,忍受着蚊虫的叮咬,仅靠一点点面包和牛奶果腹。买不起帆布,就在抹布上作画,他对此并不抱怨或是憎恨,反而感到某种深沉的快乐。风时常来添乱,不断摇晃着笔下的画布,曳动了那些来自废墟和荒野中的灵感,被他一气抒发,挥洒成一幅幅诗意的炽热流淌。 为艺术燃烧了自我的梵高,三十七岁那年,在一片麦田里,绝望地开枪自杀。 方子圆慢慢坐下去,思绪回到现实中。她不是艺术家,更不是天才。她是个三十岁出头,背负了债务,又心怀理想的单亲妈妈,既没有报复的资本,也没有心灰的权利,更没有自杀的想法。只有撑好一把大伞,为儿子,也为自己遮风挡雨的愿望。她是绝不会让暂时的无望困住现在,困住将来的。 每一个能昂起头活好的人,首先要学会低下头去。 几天后,方子圆终于想出一个成败在此一举的策略,她欣然接受了汪主任的暗示。 那天,方子圆陪涵墨吃过晚饭,梳洗打扮一番,独自出门赴约。 站在小城档次最高的那家宾馆门前,方子圆一连深呼吸了几次,才缓慢地抬起脚,迈过一级级的台阶,刚要推门进去,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而焦急的声音,她回过头去。 “子圆!” “梅!你怎么来了?” “走!快走!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梅络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欣喜地一把抓住方子圆的胳膊,转身就走。 “你的头上出汗了,大冷天的,小心着凉感冒了。” 方子圆边说边解下脖子上围的丝巾,裹在梅络英的头上。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儿的?” “我去过你家,涵墨说你出门了,应该是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我看出孩子很担心你,就一路找过来了。” “这孩子小小的年纪,跟着我真是受苦了。” “这些都是暂时的。涵墨还一个人在家呢,我们回去细说。” 第203章 天才的脑瘫儿 最近,宋达之去深圳出差,他有几个同学先后在那里工作。一位毕业后便下海经商的同学,已成为小有名气的企业家,由他牵头做东,大家欢聚一堂。 多年未见,老同学们聊完过去,聊现在。酒至酣处,聊起了男人酒桌上永恒不变的话题:权利、金钱、事业和女人。 忽然有人发出感叹,不知是世道改变了女人的心,还是女人的心改变了世道?结了婚的,渴望夫贵妻荣;没结婚的,择偶条件除了房子、车子、票子,最重要的人品、感情等几乎都成了浮云。当二奶,做小三,竟也成了上台面的事,居然还有光明正大逼宫的。男人啊!活着,活着,有多少人活成了被赶着上架的鸭子?除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今生是否有幸,还能遇见或拥有另一个女人真心的疼?实心的爱呢?他的话音未落,立刻有人举杯赞同,又有人举起或远或近的例子。 轮到宋达之了,他沉吟片刻,说起方子圆的事情,酒桌上渐渐安静下来。 听着听着,有人竖起了大拇指,更有人为方子圆的前夫扼腕叹息。 末了,那位企业家同学说,医药代表行业的营销模式是纯粹的金钱加关系,他与兮和县人民医院的一把手郑院长也算沾亲带故,这件事他会从中帮忙办妥的。 今天晚饭时,宋达之接到那位同学的电话,说郑院长同意了,让方子圆明天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真是太好了!谢谢你!谢谢达之!还有他的那位同学。” “不用谢!达之的同学说了,能够帮助一位有情义、有担当、有格局的人,而且这样的人还是一位女性,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有了郑院长的关照,汪主任自然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方子圆在县医院的业务开单大吉,一路顺风顺水,回款也很及时。 快过年了,方子圆去郑院长的家里拜访,特为表达谢意。 当方子圆起身告辞,经过一个房间时,一扇虚掩的门忽然打开,她被一只小手拉住,拽进去,瞬间惊呆了。 郑院长夫妇本是一对海归的丁克,谁知他的夫人不顾他的反对,在自己四十二岁的生日那天,决意许下一个要做母亲的愿望。 天随人愿,喜事连连,院长夫人不但很快怀孕了,而且还是双胞胎。 牛年岁首,一朝分娩,两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呱呱坠地,居然还是龙凤胎,院长夫妇二人非常高兴,分别给孩子取名牛牛和妞妞。 兄妹俩在舒适的成长环境中,慢慢出现了差距,起初家人都认为是妹妹太过灵巧聪慧了。然而,满周岁时,牛牛就医,被确诊为脑瘫。 治疗一段时间,看不到希望后,院长夫人再也承受不了周围好事者投来的古怪眼光和悄声议论,她不愿也不敢接受这个现实,无法每天面对着脑瘫的儿子,整个人几乎站在了崩溃的边缘。这时,她的婆婆主动提出带孙子回乡下生活。 脑瘫儿牛牛在乡下缓慢而自由的成长着,没有人催他;也没有人笑他;奶奶精心地喂养他,不厌其烦地和他说话,不停地夸奖他;天气晴暖时,爷爷会抱着他出门,找一块绿油油的草地或是干净的河滩,手里拿着他喜欢的东西,逗引着他爬来爬去。一旦累了,烦了,爷爷会抱着他席地而坐,抻起他的小胳膊小腿,这儿捋一捋,那儿按一按;山野清新的空气钻进他的小鼻子,扑入他周身的每一个毛孔,轻轻唤起某一个还在沉睡的细胞;一群纯真的孩子放学后也会围在他的身边,争相扶着他学走路,嘻嘻哈哈地逗着他玩乐;古朴的村庄里,成群的鸡鸭咕嘎,牛羊哞咩,布谷鸟的叫声最是清亮…… 一天天过去了,一月月过去了,年走了,又来,来了,又走。 不经意间,牛牛会说话了,虽然口齿不清;又过了一段时间,牛牛也会走路了,虽然会不时跌倒。 牛牛还有了他最喜欢的事情,那就是画画。粉笔头、小树枝、黄泥巴都是他的画笔,土墙、河滩、山坡皆是他的画布。他时常流着口水,画呀!画呀!虽然没人能看懂,他却收获了一箩筐一箩筐的夸赞。 牛牛有时也会在这些夸赞声中转过头,看着身边的人笑。笑着,笑着,他的口水流成了一条小河,总会有一条手绢或一只手轻轻为他擦去。 村里年轻的女教师给牛牛送去纸张和彩笔,他的画上有了明艳的色彩,那些树木、花草、小动物等仿佛一下活了起来。 奶奶在牛牛的每一张画上都标注了序号和完成日期,整齐地放进一个大抽屉里。 牛牛的画,一张又一张,越摞越高,他的口齿渐渐清晰起来,走路跌倒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小年的鞭炮声再度响起,七岁的牛牛终于可以从乡下的爷爷奶奶家里,重新回到城里的爸爸妈妈家里。他挑出最满意的几张画,让奶奶帮他一起贴在自己房间的墙上。 方子圆是牛牛回家后见到的第七个客人,他悄悄从自己房间的门里探出头,看了她一眼,没像往常那样马上关门,而是接着又看了一眼,很是喜欢上了这位漂亮的姑姑,他决定请她看自己画的那些画。 “姑、姑,进来!看!看画!” 牛牛紧紧拽住方子圆的衣角,腿脚不稳地拉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指着墙上的那些画,兴奋地喊道。 “这么美的画,这么多的画,都是谁画的呀?” 方子圆弯腰抱起牛牛,微笑着问。她觉的每一张画都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我、我画的,这、这儿……” 牛牛说着,挣脱了方子圆的怀抱,拉着她走到写字桌前,笨拙地敞开抽屉,抱出一摞画。 “是你画的?这些都是你画的吗?画的真好!真是棒极了!” 方子圆一张张地翻看着画,再看看眼前这个不正常的小孩子,不胜惊讶。 “给、给,送你。” 牛牛开心地抽出一沓画,举到方子圆面前。她的心里忽然一亮,这些画里分明藏着梵高画作的某些元素,它们在朦胧中跳动着。 方子圆愉快地接受了牛牛送给她的礼物。 年,是重大节日,不是中秋节可比的。 离婚的女人是不能回娘家过节,更不能回娘家过年的,这是当地的风俗。 方家是读过书的,又不住在乡下,完全可以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免俗的。然而,方父方母年纪大了,在很多事情上要瞧着方子程和钱梅朵的脸色。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几个都不赞成方子圆离婚。可她还是离了,独自抚养涵墨已经够傻了,竟又拿出房子替已经是前夫的王海波还了赌债。 方父方母明里暗里的,说过不止一次,方子圆所做的一切是自找难看。 年和节的热闹与冷清,都是自我内心的一种感觉,跟人多了,人少了,没什么必然的关系。 中秋节,方子圆和涵墨过的温馨又愉快。年,更会如此的。 无论请或不请,方子圆都不会去娘家过年的。父母堪忧的脸色,哥嫂不屑的眼神,她都不想看。方子玉提前发出的几次邀请,她都婉拒了。两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在没有暖气的顶楼客厅里,再多的快乐也会被冻没的。 婚姻对女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方子圆现在离婚了,过节只能和孩子一起过。方子玉呢,她没有离婚,过节也只能和孩子一起过。 新年伊始,方子圆又去了县医院,在郑院长的办公室里,善意地同他提起牛牛,谈及牛牛画的那些画,彼此交换了所想。 初七一早,方子圆带上牛牛画的几张有代表性的画,专程去了趟省美院。 黎教授捧着一个脑瘫儿的画作,陷入深思。这无疑是一个在绘画方面颇有天赋的孩子,若有名师悉心指导,好好培养,增益其所不能,日后即便不能成名成家,以此作为在人世间的安身立命之本,且能活出尊严和体面是毫无疑问的。 郑院长夫妇很感激方子圆为牛牛所做的一切,他们迫不及待地赶去省城,敲开了黎教授的家门,恳请他收下牛牛,教他画画。 黎教授让牛牛即兴作画后,破例收下他,做了关门弟子。 第204章 时间河流中所供奉的 方子圆离婚后,第二个生日那天,收到了一份很特殊的礼物。 一大早,梅络英兴冲冲地走进方子圆安在集体宿舍中的小家。 “子圆,快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暂时保密。” 梅络英说完,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挽住方子圆的手臂出了门,迈开欢快的步子,走向附近一个新建成的小区——银河家园。 进了小区,走向中心位置一栋楼的中间单元,走上三楼后,梅络英才停下,从衣兜里摸出一套钥匙,打开西户的那扇防盗门。 “梅,这是……” “嘘!” 梅络英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又微微一笑,眨眨眼睛,握住方子圆的手,两人一起走进去,挨个房间参观了一遍,那套钥匙不知不觉中落在了方子圆的手里。 这是一套结构紧凑的两居室,巧妙融入的部分欧式元素,升华了惯常的中式装修,整体风格简约又不失大气,宁静中蕴含着几许浅浅的浪漫。必要的家具和电器一应俱全,摆放自然,温馨和谐。 重新回到客厅,方子圆站在电视机前,凝视着电视墙上手绘的一丛向日葵,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是谁的房子?” “先说一下你的观后感吧。” “这房子主人的品味高雅脱俗,装修师傅的手艺更是非同一般。以后,等我赚到足够的钱,买了房子,也会装修成类似的风格。” “不用等以后了,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带着涵墨住进来。” “梅,你在说什么?我……”方子圆刚一开口,忽然意识到手中多了什么,忙低头去看,竟然是房子的钥匙。忙抬起头,满心疑惑地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达之有一个同学的表哥在国外很久了,去年忽然萌生出回国定居的想法,便买下这套房子。装修布置一切就绪,可以随时入住时,他的工作和家庭却发生了很大的变故,回国一事化为泡影。于是,他想请人住进来,帮他看房子。这个人不但要值得信赖,还要极爱干净。于是,达之想到了你。” “原来是这样啊!我可以住进来,替他看好房子,但是房租也要照付,一年多少?” “达之那个同学的表哥说了,他是请人看房子的。对方如果想要付房租,他则要给对方开工资。所以,你不用付给他房租,他也不用给你开工资,房租和工资两抵,也省了彼此的麻烦。” “一个人在国外住久了,思考问题的回路竟也变的这样不可思议。这么好的房子,不租出去赚钱,请人白白住进来,倒还美其名曰是帮他看房子。” “就是因为房子太好了,才不舍得出租。再说了,人家挣的都是外币,不差那点人民币。房子嘛,总要有人住着,才是最好的存在。关键是像你这样好的看房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他对看房人有哪些要求?” “要求不多,只有两条,却非一般。第一,踏踏实实的住进来,完全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保持好居室环境的整洁干净,物品的摆放有序。第二,看房人日后有了自己的房子,他们一家还不能回国的话,烦请看房人经常到这所房子里住几天,让空气得以流通,让室内保有人气。不论他们什么时候回国,一打开这扇门,便能享有家的感觉。” “他一定是个非常爱家非常顾家的好男人。梅,你见过他吗?” “以后,我们应该会和他见面的。你既然喜欢,就带着涵墨,带上你喜欢的一切,赶紧住进来吧。” “人在异国漂泊久了,对家乡的思念会越来越浓。请达之转告他,我会将这所房子当成自己的家一样爱惜,养出更多与家相宜的气息,一定不会让他和他的家人失望的。” “你总会做的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梅,有你真好!” “子圆,我也是!有你真好!” 一束阳光照进室内,金灿灿的。 两个年轻女人澄澈的目光交汇,友情的纯净充溢着,流淌成一条金色的溪流。 方子圆这次搬家依然简单。所不同的是,爷爷亲手给她做的那个橡木浴盆终又重见天日,从季月朋存货的仓库角落里搬进了新房子的卫生间。 爷爷去世的时间越久,他的音容笑貌反而愈加清晰。橡木浴盆的存在,已然成了方子圆的精神加油站,成了方子圆的智慧充电桩。不管遇到多么麻缠的烦心事,只要躺在里面,尽情的泡个热水澡,乱纷纷的思绪顷刻间便有了来处和归宿。 橡木浴盆密封存放的很好,还和从前一样,气质高贵,端庄沉稳。此刻,它静静的与主人对视着,感受着她一双纤纤玉手的呵护与触摸,盆壁手雕的那朵荷花在山形木纹的烘托下,呼之欲出。 这一夜,方子圆重又躺进橡木浴盆,归入一个温暖踏实的怀抱,她放松的享受着当下的舒适,也更想尽快拥有自己的房子,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和儿子的家。县医院的药品销售业务已经开发成功,各种关系也维护的不错。然而,她依然不愿意为了挣快钱而改变初心。 一个多月前,方子圆开始了多渠道开展业务的计划,她去了县里其它的两家医院,去了几个城中村的卫生室,甚至还去了私人的小诊所。虽然进展缓慢,收获甚微,但她并不灰心,只坚信功夫不负有心人。 为了表达谢意,方子圆每年都会给房主人亲手做几双割绒鞋垫。 鞋垫上的图案取自她欣赏梵高画作时,于一瞬间产生的灵感,以向日葵系列为主。中国传统的图样也是不可或缺的,如平安牡丹、柿柿如意等。鞋垫做好了,都交由宋达之转寄。 时间是丈量一切的尺子,它是公允的,不会忍心辜负每一个努力活好当下,且微笑着前行的人。 涵墨小学毕业,以全县第一名、数学满分的骄人成绩考入兮和县一中。 该校位于小城的中心偏东,初高中六年连读,师资力量十分雄厚。每年高考,都有学生考入清华或北大,考取重点大学的,亦如过江之鲫。初中的学生如果成绩好,可以直接升入本校的高中,免去了中考过后家长为孩子择校的忧烦。其校规之一是,高中的学生一律住校,初中的学生自由选择,可以住校,也可以走读。 涵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方子圆带他走进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售楼处,其在建的小区——翰林学府与兮和县一中毗邻。 在售楼人员的引领下,方子圆和涵墨各戴一顶安全帽,再次实地看过几套房子,参考了涵墨的意见,选定其中一套,付全款买下,只待来年交房后,即可装修入住。 几天后,兮和县电影院新上映一部和人类未来有关的科幻片,是涵墨非常喜欢的。虽然票价很贵,他还是用积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回两张电影票。 周末下午,涵墨兴冲冲地拉着方子圆一起去了电影院。最近一年,他长的可真快,差不多和方子圆一样高了。 在影片宏大立体的背景穿越中,不同人物主体的灵魂剧烈地冲突着,碰撞着。 天马行空的想象中,人性的复杂多变折叠出了不同的空间。善与恶在一念之间,或交锋,或转化,或混元,或…… 面对未来不可预知事件的或有发生,灵魂抽身,躲藏在迷雾升腾的漂流中,或升华,或扭曲,或撕裂,或…… 大批观众的视角被成功带入影片的情节中,站在一个新的高度上,俯瞰全人类,反观自我,审视内心。 走出电影院,涵墨依然饶有兴致地谈论着主人公遇到重大问题时,所采取的一系列科学严谨的逻辑推断,方子圆轻声附和着。 母子俩边走边谈,并肩走进附近的一家大型超市购物。 第205章 送给妈妈恋爱的时空 在超市里转了一圈,满载而归,方子圆主厨,涵墨打下手,几个精致的家常小菜很快摆上晚餐的桌子。 那张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和学区房的全款购房合同静静地躺在抽屉里,聆听着厨房里愉快的说笑和锅碗瓢盆的轻响交织成的乐章,相视一笑。能同时拥有它们,这是多少完整家庭都可望而不可及的?而它们却归属了一个单亲家庭。 这背后经历的种种艰辛和磨砺,有谁能深切的体会到呢? 庆祝吧!庆祝吧!好好为此庆祝一番吧! 盛着红葡萄酒和橙汁的高脚玻璃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方子圆和涵墨连干了三杯。 第一杯:欢送昨天! 第二杯:庆祝今天! 第三杯:喜迎明天! “妈妈,初一开学后,我想住校。” “学校里的生活和居住条件都比家里差的多,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一定要跟上,还是等上了高中再住校吧。” “您放心,我都了解过了,学校的伙食不错,宿舍也干净卫生。” “学校食堂的伙食再好,也不可能做到一日三餐的营养均衡。” “我每个周末都要回家住两天,到时您再给我补充一下,达到营养均衡一点也不难。您忘了吗?望舒的舅爷爷用红笔在《黄帝内经》里对‘脾是后天之本’做了注释:只要脾胃好,即使吃的是粗茶淡饭,也一样能化生成气血的。听说一中食堂的大锅菜香着呢!我的脾胃又非常好,相信随便喝口凉水也能化生成气血的。我选择住校,既不会影响学习成绩的继续提升,也耽误不了长高,好处多多。” “还是跟妈妈说出你想住校的真实原因吧。” “妈妈,您可真是火眼金睛呀!我坦白,如实坦白选择住校的两大原因。一是我想融入学校的集体生活中,可以更好的锻炼社交的能力,并尽快提升独立生活的能力;二是想给您一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和空间,争取早点找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嫁了。初中和高中的六年,学习任务会越来越重,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会越来越少。我不忍想象,当我考入大学,去外地开始新的生活了,而您却还是孤单一人。” “涵墨,你、你现在、现在本还是可以偶尔撒撒娇的年龄,却要……” “妈妈,您忘了‘香九龄,能温席’吗?我可比他大多了。” “今生妈妈有你,感到很幸福,也感到很内疚。” “我不要妈妈内疚,只要妈妈幸福。” “妈妈也想早点遇见一个知心爱人,再给你一个完整的家,然而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妈妈,放宽条件吧,只要那个男人足够爱您,就答应他的求婚,嫁给他。” “不!‘爱屋及乌’是错不了的。真心爱我的那个男人,必定也会真心待你,视如己出的。” “妈妈,您在我心中播撒下很多爱的种子,如今它们不但生根发芽,而且长势良好。这几年,爸爸虽然无暇关心我,照顾我,可我并不缺少爱,也更愿意将心中满满的爱给予那个和您共度一生的人。” “涵墨,谢谢你!以后不要再为妈妈操心了。妈妈向你保证,日后果真遇到一个合适的人,是不会与他错过的。这个周末,我们回趟王家庄,看看你爷爷和杏花奶奶吧。” “我不想回去,您就更不要回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 “上次我回去,爸爸又和爷爷吵起来了,吵的很厉害。” “又为了什么事?” “我爸爸新处了一个对象,两人都要谈婚论嫁了,女方忽然跑去征求我爷爷的意见,他还是说了同样的话:‘你要是真能将海波的钱都看住了,管好了,从此不让他再沾牌桌、麻将桌的边,就和他结婚。’那女的听完,二话没说,又和他掰了。” “真是‘一朝沾赌,一生戒赌’啊!” “昨天,我和宋林哥哥去柳河游泳,碰巧遇见我大姑。她拉住我,恨恨地说我爸爸刚休假回了王家庄,没出两天,又作弄出了幺蛾子。” “什么幺蛾子?” “他将我奶奶的遗像拿出来,摆在堂屋正中的高脚方桌上,惹的杏花奶奶很不高兴,我爷爷撵他回单位住着,让他以后再也不要回家了。” “你爸爸怎么又休假了?” “我问过了,大姑说的含糊,好像是他的高血压又犯了,休的是病假。” “我明天买些好吃的,你带着去你爸爸住的宿舍里看看他。” “不用了,我大姑说他赖在家里不肯走。” 杂粮粥熬了很久,熬的软糯香甜。 一开锅盖,更是香气四溢,勾人食欲。 粥不烫了,一一盛在饭桌上的白瓷碗里,各色的豆子熬开了花,挤在微微冒着的热气里,像是在说着什么悄悄话似的。 方父喜滋滋地端起一碗粥,还没送到嘴边,手忽然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碗掉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花谢似地碎了,绿的豌豆、白的扁豆、红的小豆、黄的玉米碴……裹了透明的粥汤,四溅飞去,瞬间落下。 方母新买的鞋子刚穿上不久,一只鞋头上未能幸免地开出了多彩的“豆花”。 “你呀!又想什么去了,怎么连个碗也端不好了?” 方母跺着被弄脏的那只新鞋,生气地质问。 “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发的哪门子邪火!” “你不是故意的?今天的粥可是一点都不烫。难道是碗长了腿,自己跳到地上的?” “爸爸妈妈,你们又怎么了?” 方子玉拿着刚从锅里捞出的一个咸鸭蛋,从厨房里跑出来,小心地问。 “也不知怎么回事,刚才我的手一下就没了力气,碗没端住,掉在地上摔碎了,你妈妈就不高兴了。” “我、我给姐姐打电话。” 方子玉从小听到方父方母吵架总会心慌害怕,现在还是这样。她见方父的脸色好像有些不对劲,忙将鸭蛋放在饭桌上,转身抓起座机上的话筒,按键拨号。 第206章 第一次脑卒中 心急,加上慌张,那个咸鸭蛋被放的潦草,在饭桌上骨碌碌地转起来。 “真是的,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做事还是毛手毛脚的。” 方母不满地看着方子玉,没好气地说。 “姐姐,爸爸不知怎么了,手忽然没劲,饭碗端不住,摔地上了。” “爸爸现在是坐着,还是躺在床上?” “坐在客厅小饭桌前的沙发上。” “好,你按下免提键,让爸爸坐在那儿,不要站起来,也不要躺下。” “爸爸,我按下免提键了,您坐着不要动,就可以和姐姐说话了。” “爸爸,您除了感到手上没有劲,还有别的感觉吗?” “没有。” “您的头疼吗?” “不疼。” “头晕吗?” “也不晕。” “这几天血压怎么样?” “应该还好吧,有一个多星期没量了。” “您好好想想,最近身体还有什么异常?” “我这几天喝水,好像很容易就被呛到了,有时会被呛的咳嗽。” 方父患有高血压,差不多有二十年的病史了。 方子圆听到这里,基本可以判断方父可能是中风(脑卒中)了,必须抓紧时间送去医院救治。否则,可能会瘫痪,甚至危及生命。 “爸爸,您不要紧张,放松心情,好好坐着,不要站起来走动,更不要生气,我马上回家。” 方子圆脱下刚穿好一只袖子的隔离衣,又给县医院神经内科一位熟识的医生去了电话,对方听完,让她立刻拨打120,赶紧接病人去医院。 快速拨打了120后,方子圆又拨通家里的电话。 “子玉,县医院的救护车很快就到了,让妈妈在家中看好爸爸,防止他从沙发上摔倒地下,你去楼下等着,救护车一到,立刻领医护人员上楼,然后陪爸爸一起上车,我们在县医院汇合。” “我也要跟着去。” “妈妈,让子玉一个人陪着爸爸就好了。您不要着急,暂时留在家中,爸爸的病情一经确诊,我会马上打电话给您。” 方子圆挂断电话,匆匆和同事打了声招呼,背上皮包,小跑着出了学校,正巧有一辆出租车经过,她招了招手,司机停下,载上她,直奔县医院。 救护车几乎连一秒钟也没耽搁,载着方父驶进县医院。 医生的初步诊断和方子圆的判断一样。 方父的颅脑ct很快出来,确诊为轻度的脑卒中,当即住院治疗。 方子圆给方母打电话,告诉了她方父的病情,让她不要着急,更不要担心,慢慢收拾好水杯、毛巾、牙膏、牙刷、脸盆等,骑三轮车送去医院。 由于发现和治疗都很及时,方父只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便遵医嘱出院,回家休养了。 方父的血压高,方母的血压低,盐和胆固醇的摄入自然不同。 方子圆一直按照“低盐低脂高蛋白”的饮食原则,为方父和方母制定出一份又一份营养均衡的食谱,并不时做出恰当的调整和增减。常常叮嘱他们一日三餐要按时,每餐都要做到细嚼慢咽,吃到六七分或七八分饱就可以了。两餐中间,分别再加餐一次,适当吃些时令新鲜的水果、坚果或葡萄干等。 因此,血压一高一低的方父和方母,虽然是在同一个锅里摸勺子,饮食却既不冲突,还能互补,又不会造成浪费。比如,早餐中的两个白水煮鸡蛋,方父只吃一个蛋白,不吃蛋黄,余下的一个全蛋和蛋黄都是方母的。午餐和晚餐的炒菜亦然,方父要吃的,炒熟后先盛出来一些。方母要吃的,留在锅中,再次加点盐,翻炒几下,然后盛出来。 自从方父方母进城后,两个女儿对他们的关心和照顾,在周围人看来,已经很不错了。方子圆无论多忙,总会挤出时间,常回娘家看看,帮方父做饭、炒菜、量血压。家中打扫卫生洗盘子刷碗之类的事,大多是方子玉在做。然而,他们似乎并不知足。尤其是方母,她压根就是个没有幸福感的人。 方父是幸运的,他休养了一段时间,身体完全康复,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他脑卒中住进医院这么大的事,方子程却始终没有回来看望。 方子圆要打电话给方子程,告知方父的病情,方母不允许,她一向心疼这个独子,现在又正值他的事业爬坡期。等方父的病完全好了,方子程才知道,他通过一根细细的电话线,隔空送出一番关心后,说这次竞聘中层正职成功后,他和钱梅朵会带着贝贝一起回家看望二老。方母听了,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忙说还是工作要紧,家里一切都好,切勿挂念。 半个月后,方子程在电话里向方父方母报告喜讯:他已荣升中层正职,再过几年有望进入集团高层,成为副总。只是他的工作比以前更忙了,回家的时间又要拖后了。 方家的族谱,上述五六代至今,终于出了个当官的。 方父高兴,方母更高兴,她又可以从一群老姐妹那里赢得几箩筐真真假假的恭维话,好好满足一下虚荣心了。 “天上那月亮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蒙了一层灰呢?” 方母使劲搓了搓眼睛,又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在方父的鼾声中,大声地自说自话。 方父翻了个身,依然睡去。方母有些不乐意了,她拿胳膊肘捅了捅方父的后背,将他捅醒。 “我睡的好好的,你捅我干什么?” “你看到我的老花镜放在哪儿了吗?我记的是放在床头柜上的,怎么摸不到了呢?” “都什么时候了,你又找老花镜干什么?” 方父打了个哈欠,非常不满地问。 “看外面的月亮呀!我看着月亮好像有些不对劲。” “深更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觉,看的哪门子月亮?真是的!自己不睡,搅的别人也不能安生。” “我也很想睡,可是睡不着啊!” “你静下心来,什么也不要看,什么也不要想,哪会睡不着?” “坏了!坏了!不好了!” “你又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我的右胳膊发麻,手也没力气了,会不会也像你……” “这次我生病住院,子圆不是又带你去看过医生,还拍了片吗?你的那些症状是颈椎病造成的,都是老毛病了,不会是中风的前兆。” “你又不是医生,怎么会知道。我、我还是给子圆打个电话,问明白了,才能放心。” “你就不能等到天亮吗?给!这是子圆给你做的黄豆枕头,你枕着睡一觉,按摩一下颈椎。等天亮了,如果还不好,再去医院也不迟。” 方母哪里还能睡的着觉,她左手捋着麻酥酥的右臂,脑子里的杞人忧天跑马似的忽闪着。一会儿是男左女右的病不好治,即使治好了,恢复也难;一会儿想着自己万一中风了,错过就医的黄金时间,轻则口眼歪斜,重则半身不遂…… 这时,方母颈下的那只枕头也失了常性,里面的黄豆忽然作起怪来,不时发出恼人的窸窣声。想换掉它,又不舍得。 方母再次看向窗外时,那轮月亮已躲进云层,不见了。 夜,黑的很瓷实。 天,终于被熬到微明,又熬到大亮。 方母的症状不但没减轻,头也昏昏沉沉的。 自从方子圆做了医药代表,除了之前的同事,她和县医院很多科室的医生也渐渐熟络起来,家人或亲戚朋友看病自然就方便多了。 方母只要感觉哪里不舒服,总想着让方子圆带她去医院看医生,做检查。 吃过早饭,方子圆带着方母去医院,医生仔细给她看了,她的症状还是颈椎原因造成的,方母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顿觉手臂麻的轻了,握拳也有力气了。 回家后,方母喝了满满两大碗青菜皮蛋瘦肉粥,倒头便睡。太阳西斜时,她才醒来。 吃过晚饭,方母换了一双鞋,迈着轻快的步子出门,又跟那帮老姐妹一起跳广场舞去了。 第207章 单亲母子携手入新居 来自心理学的洛克定律,也被叫做“篮球架”原理。它的含义是当目标既指向未来,又富有挑战性时,才是有效目标。 初一下学期,一向喜欢运动的涵墨又迷上了打篮球。课下一有时间,他便和一群体育特长生泡在学校的篮球场上。 涵墨怀抱篮球的身影在对方球员的围追堵截中,灵巧地左冲右突。他瞅准一个难得的机会,快速靠近高高的篮球架,一个鱼跃弹起,手中的篮球十之八九被投入篮筐,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涵墨的班主任起初有些担心,悄悄观察了他一段时间,发现这一爱好不但没有影响他的学习成绩,反而提高了他的学习热情和效率,他的学习目标居然做了分段设置,定的不是很高,也不是很低,总能不断超越,不断进步。问他,答曰:是篮球架那“跳一跳,就能够得着”的高度启发了他。 翰林学府的新房如期完工,交付,涵墨高兴地拉着方子圆的手,欣喜地走过毛坯房的每一寸空间,最后在阳台驻足,透过明亮的玻璃窗,小区基本完成的绿化,周边优美的风景,尽收眼底。 生活不易,居无定所,往往会使人的灵魂无处安放,以至于迷失。 单亲妈妈方子圆,带着幼子,背负债务,一路走来,并没有失去自己的灵魂,还有前进的方向。而今,那承载灵魂的肉体终于有了安稳的所在。心和身,在一个被称作人世间的地方,置于一处钢筋水泥的架构中,瞬间有了完整的踏实感。 “妈妈,我们终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我真是太开心太幸福了!” “我们想的一样!等房子装修好,你搬回家中,和妈妈住在一起吧。” “那是一定的!人生纵有三万天,亲人相伴能几时?” “涵墨,我的好孩子。这些年,你跟着妈妈受苦了。” “苦吗?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我的满满的感觉是甜!很甜!因为我拥有一个全世界最好最棒最强的超级妈妈。” “你总能让妈妈感动。现在,我们实地参考,补充完善一下装修方案,择日开工。” “耶!太好了!妈妈万岁!开工大吉!” 方子圆以极高的办事效率,请到了从事室内装修的行家里手,共同就装修方案及细节达成了良好的沟通与认知。 新房装修分阶段进行,师傅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老方,今天很凉快,一会儿我们去赶集,看看有什么便宜的瓜果青菜,多买些回来。” 方母一推饭碗,靠在沙发上说。 “还是你一个人去吧。” 方父说完,将摘干净刺的一小块煎带鱼放进嘴里。 “前几天,子圆不是又嘱咐过你吗?我俩的活动范围如果超出居住的小区,你我就要同出同归。” “子圆还经常劝你将心思多放些在家里面,勤做家务,搞好卫生呢。你听过吗?” “你不愿陪我去就算了,又扯那些做什么!” “老来伴儿!老来伴儿!我也想陪你一起去赶集、遛弯、做运动。可你呢?从来都不顾及我的感受,无论是遇见生人还是熟人,你那话呀,是一篓子一筐又一车的,说个没完没了,我听着就心烦。” “谁跟你似的,老独虫一个,就喜欢窝在家里,在外工作几十年,连半个朋友也没交下。” “独自一人喝茶看报,好过泛泛之交的碎嘴子三千。” “哪来的一股子酸味?真酸呀!” 方母撇着嘴角,没好气地揶揄了方父一句,抓起放在客厅窗台上的手表,错戴在了右手腕上。 “唰!唰!唰……” atm自动取款机往外吐钱的声音真好听!可惜没响多久,方子玉工资卡里的百元大钞便吐光了。季月朋意犹未尽,再次看了一眼取款机已经关闭的出钞口,取出卡,数了数手里的钱,一起放进兜里,匆匆开车赶去还房贷的另一家银行。 今天,是银行每月房贷还款期限的最后一天。 今天,也是逢大集的日子,路上的三轮车比平日多起来,大都是忙着赶集的老头儿或老太太。偶尔会有三轮车逆行或横穿公路,季月朋不得不集中精力,小心地开车。 工行大厅的一个业务窗口前,季月朋站在长长的队伍里,下意识地摸摸口袋里揣着的几百块钱,那是家里仅有的钱,还了房贷,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不觉又想起了重新递交的贷款申请,还有尹自华的再次承诺,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尹自华和季月青的婚姻建立在各取所需之上。 季月青曾经不加掩饰的优越感,惯常的高高在上,更有季母藏在一张笑脸里的恩威并施,都深深伤害了尹自华,他极力隐忍多年。 如今的尹自华已羽化成蝶,不再是当年那个一名不闻的穷小子,他手里有权,更有钱。季母再面对他时,姿态不自觉的矮了下去。季月青为了享受,任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彩旗飘飘,并师承鸵鸟,将曾经的骄傲和眼前的屈辱统统埋进了沙堆。 季月青和季母如此的作态,更令尹自华瞧不起,他越发疼惜起曾经的自己,越加的厌恨她们。从而,季月朋成了他心念之池中一条无辜的鱼,被深深殃及。 季月朋做生意的资金,接近九成,是尹自华所在银行的贷款,即将全部到期。 尹自华早已盘算好了,他要报复!要好好的进行报复!让季月朋也彻底做一回穷小子,也尝尝他曾经饱受过的一切。 坚定了内心晦暗扭曲的想法,尹自华眯起眼睛,看向枕边的黄脸婆,随口送入她耳中几句瞎话。 季月青为了自己这杆红旗不倒,自然是帮忙不迭。 赶在春节前,季月青做了一大桌子的好菜,打电话请季月朋一个人去她的家中团聚。 第208章 为享受帮夫骗胞弟 三杯酒一下肚,尹自华的声音多了几分忧愁。他艰难地诉说起官场的诸多内幕,以及最近在单位里遇到的一系列麻烦,一旦处理不好,极有可能会被降职或调离。说着,他举起酒杯,敬了季月朋,再次做出信誓旦旦的承诺,春节过后一定会尽快帮他重新贷款,并争取到更高的贷款额度。 季月青也适时地送出几顶高帽子,亲热地扣在季月朋的头上。 季月朋一向仗义,对朋友是,对亲人更是。耳听尹自华有难,他如何肯只顾及自身的利益得失?加之又被季月青高调地架了起来,他想都没想,一口答应所有贷款到期后,将分文不少,全部还清。 第二天,季月朋忙着清收货款。他无心听取桑大良的提醒,又低价卖掉自己库存的全部钢材,按时还清了所有贷款到期的本息,帮尹自华度过了一场所谓的官场危机。 尹自华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地收回了季月朋的全部贷款,完成了釜底抽薪。 为此,季月朋一下损失了十几万,却没有半句怨言。 据以往的经验判断,今年的春节过后,经营钢材生意,又将再次迎来一夜暴富的大好时机。 展望着美好的前景,季月朋满心欢喜,又回放起不久前尹自华的承诺,祈盼着那份贷款申请尽快通过审批,更渴望贷款额度的提升。他早做好了预算,只等这笔贷款到位,马上采购钢筋入库,待价格上升到心里的预期后,全部售出的总收入,既可以还清所有银行贷款,还可以提前还清房贷。到时,他不想再做别人眼里的老板了,他要找一份工作,陪着老婆孩子,过上安稳平静的生活。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贷款始终没能批下来,尹自华没有兑现诺言,却总能拿捏适度,让季月朋甘愿怀着莫大的希望,陷入焦渴等待的状态。 出了正月,钢材的价格是眼瞅着往上涨,季月朋几次找到尹自华,催问贷款的事,他的态度从解释到敷衍,从敷衍到躲避,再到…… 不觉间,尹自华玩起了猫和老鼠的游戏。 这时的尹自华很爽,他有两张面具。他想做猫时,就做猫;他想做老鼠时,就做老鼠。 季月朋账面上没钱,仓库里没货,空顶着一个合伙人的名头,并负担了近一半的经营费用,干的却是无偿打工仔的活。 赚钱的大好时机整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然而,手里没钱是抓不住它的。就像喜欢吃肥肉的,眼看着嘴边有一大块,却吃不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 尹自华冷眼旁观,暗自窃笑,他想看的好戏还在后面呢。 季月朋夜不能寐,心火上扬,口舌生疮,嗓音也嘶哑了。怕方子玉知道实情后非但帮不上忙,还徒增烦恼和担忧,他总是装出很忙的样子,每天早出晚归。回家后,也是尽量躺在沙发上,糊弄着睡一觉。 杨默然很是替季月朋惋惜,他硬是从自己投资的生意中挤出六万多,交到他手上。 罗士伟也想尽办法,找人替季月朋担保,从一家银行贷款十余万元。 季父将山上成材的、接近成材的树木砍了,卖掉,又跟几个老伙计借了一些,勉强凑足四万元,起了个大早,进城送给季月朋。 仓库里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存货,虽然不多,还是再度点燃了季月朋心底的希望之光。 季月朋的一只手伸进窗口,将夹着钱的存折递给银行柜员,手机的铃声忽然急促地响起来,是方子圆的。 “月朋,你在哪里?” “我在银行还房贷,有事吗?” “妈妈骑着三轮车去赶大集,在东环路的‘好再来’附近出了意外。我在市里看装修材料,一时半会儿赶不回去,你赶紧过去看看。” “你不要担心,我马上过去。” 不知方母什么情况,要不要送医院?如果需要送医院,没钱可不行。季月朋跟银行柜员说明情况,终止了正在进行的操作。他道声谢,拿回存折和钱,匆忙开车向出事地点赶去。 骑着三轮车的方母,不时地左顾右盼,希望能遇到个熟人做伴。她还真的心想事成,走出小区不久,见前面有个同样蹬着三轮车的背影,看着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于是,方母脚下一用力,车轮飞转,很快追上去,原来是她新认识的一个舞友。两人骑车并行,高兴地闲话家常。 远远的,一辆大货车疾驰而来,车喇叭被司机按的很急,直到响成一串时,才打断了方母她们聊天的兴致,两辆三轮车慌忙错开,单行。 方母紧蹬几下,冲在了前头,行至路的拐弯处,恰巧那辆大货车也在此时此地同向转弯,方母被罩在了车厢下,瞬间的紧张裹挟着害怕袭来,她的脚下不觉又增加了几分力气,双手猛的一拧车把,三轮车从车厢下冲出,斜斜地冲上人行道,一个侧翻,将她结结实实地摔了出去,落在一块松软的草地上。 自觉躲过一劫的方母,头晕乎乎的,正暗自庆幸时,忽然被一阵疼痛点醒。她躺在那儿,抬眼看向痛处,见戴着手表的右腕落在草地里一块突起的石头上,表盘被碰裂了。疼痛从手表下的腕骨发出,又传向手掌,传向手臂。 开着大货车的司机对发生在盲区的一切毫不知情,他依旧鸣着喇叭,甩下伤者的疼痛,碾过路人的惊呼,向着前方,奔突而去。 路人纷纷围拢过来,有年轻人一边一个,扶着方母慢慢坐起来。一位目击全程的老头儿,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感叹着这位老太太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 幸运和后怕的感觉大大削减了肉体的疼痛,方母略带轻松地长出一口气。 在围观者的提醒下,方母抖着左手,从口袋里掏出小灵通手机,热心人帮她拨通了方子圆的电话,谁料等来的却是季月朋,方母有些失望。 第209章 会做事的有粉擦脸上 方父方母在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在绝大多数事情上依然是没有共同语言的,无论是家里的,还是家外的,总是说不到一起。然而,每逢说起小女儿,尤其是小女婿和他的生意时,却总能例外的说到一起,说的还都是不看好的话。他们的“不看好”在一次次数落中加深,最后连外孙子望舒也一并给捎带上了。 季月朋的到来,令方母内心的不快升起,腕骨忽一下疼的钻心,她呻吟着,被季月朋扶上车,送去县医院。 方母的那位舞友将她的三轮车寄放在一家路边店,赶集回来后,去了方家,告诉方父去取。 经检查,方母的腕骨骨折,要住院治疗。 季月朋预交了方母的住院费、药费等,还房贷的钱一分也没剩。 看着护士给方母挂好点滴,季月朋打电话给方父,让他不要担心,方母伤的不重,在医院住几天就可以回家了。 方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输液,疼痛又勾起她心里的一大堆负面情绪。她埋怨司机不该将大货车开的那么快,埋怨方父不陪她一起赶集,埋怨草地里的那块石头,埋怨…… 最后,方母又将一切都怪在那块手表上时,枕头边的小灵通响了,是方父打来的。 季月朋刚才有事出去了,方母小心地用吊着点滴的左手拿起来接听。 “你遇到交通事故,受了伤,怎么也不知道报警?白白让司机跑掉了。” “人家的车又没撞到我。” “车是没撞到你,可你是为了躲避它,才摔出去受伤的,所以司机是要承担责任的。”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要是和我一起去赶集,能发生这样的事吗?” “这又怪我了!你天天带着手机是干什么的?出了事故受伤,也不知道在第一时间打110报警,手机每个月的费用不是都白交了?” “你还有点儿人情味吗?我都骨折住院了,你不赶快来看看我,反而……” 方母说不下去,忍住两滴老泪,猛地挂断了电话。 一个病友安慰了方母几句,她不顾口干舌燥与伤处的疼痛,马上跟人家打开了话匣子。 忽然,病房的走廊里,一阵“哒哒哒”的响声由远而近,是钱梅朵踩着一双尖细的高跟鞋走来。她妆容精致,窈窕的身材裹在一袭名牌之中,更显仪态万方。无需探问,只要稍微留神倾听,就能循着方母的声音,找到她所在的病房。 “妈妈,您伤到哪里了?很疼吧?” 钱梅朵走进病房,走向方母的病床,一脸关切地问。 “梅朵,你怎么会有时间回来?还知道我摔伤住院了?” “子程这几天夜里睡觉不踏实,总感觉家里好像有什么事。他工作总是忙,所以我抽时间替他回来看看您和爸爸。刚到家,爸爸说您摔伤了,住进医院,我就赶紧过来了。” “真是母子连心呢!我伤的不重,在医院住上三五天,就没事了,你回去告诉子程,我和你爸爸都很好,让他安心工作。” “嫂子,你来了。” 季月朋在病房的长廊尽头,接听并回复了几个重要电话,再回到病房,居然看见钱梅朵也在,他有些惊讶,笑着打招呼。 “今天的事,多亏有你在,及时送妈妈到医院治疗。我们离的远,你哥哥又是个工作狂,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瞧你热的,满头是汗,渴了吧?” 钱梅朵说着,从挎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季月朋。 “都是我应该……” 季月朋的话还没说完,他的手机又响了,是方子圆打来的。 通话快结束时,钱梅朵听明白了,方母住院的费用是季月朋用来还房贷的钱,不觉心念一动,在外人面前表现的机会不请自来。 从古至今,凡是会做人的,有粉都是要擦在脸面上的。钱梅朵不但长的漂亮,做事也漂亮。 季月朋刚挂了电话,钱梅朵立刻拿出钱包,看似不经意地兜了个底,将里面的几张百元大钞全部取了出来。 “这些钱本来是想给妈妈的,让她出院后自己买些喜欢吃的营养品。但还房贷是大事,不能耽误,你都拿去。” “等、还是等明天再还吧。” “明天就超过还款期限了,几角钱的逾期罚息事小,一旦影响到你在银行系统的征信,后果就严重了。自从你哥哥因为工作需要,又买了一辆新车,我每月宁可少买或不买家里需要的东西,也要按时去银行还上他的车贷。钱不多,你拿上,赶紧去银行将房贷还了。” “没花这么多钱。” 季月朋感激地接过钱,习惯性地数了数,拿出一百元,连同方母的几张缴费单据一起,递给钱梅朵。 “钱不多,你不拿着就是嫌少了。” “不,我不是那意思。” “你嫂子既然给你了,你就都拿着吧。” 钱梅朵嫁进方家十几年,很少回婆家,更没给过方父方母一分钱。今天,她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让方母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看错了。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她看着钱,怔了片刻,心里一热,更有不舍,还是插话了。 季月朋不好再推辞,只好收起来,装进口袋。 “我去银行还完房贷,还要去一趟工地,子玉下班后会马上过来。” “有我在这里照顾妈妈,你放心去忙吧。” 钱梅朵此举,令同病房的几个病人和家属交口称赞。 在方母的病床前没待多久,方子玉提着水杯、毛巾和一兜方母喜欢吃的八喜笼包进来,钱梅朵接了一个电话,借故有事,拿起方子玉递给她的两个小笼包,匆匆走了。 临床一个和方母年纪差不多的病人,来自乡下,她始终没有停下对钱梅朵的夸赞,更羡慕方母命好,不知是多少世修来的福分,生的儿子有出息,娶的媳妇漂亮贤惠又通情达理。 方母听了,心里颇为受用,也不再像往常那样嫌弃方子玉了。 其实,钱梅朵这次回来并不是特地看望方父方母的,她是为钱母报销住院的医疗费用而来。 钱母是在兮和县办理的退休,这次得了重病,住进兮和市人民医院,属于异地就诊,所垫付的钱款只能回兮和县报销。 方子圆在县医院有熟人,不但可以简化手续、缩短时间,还能省去一笔人情方面的开销。 第210章 儿媳的孝心殃及小姑 方母出院后,每天左等右盼,惦记着钱梅朵送给她买营养品的钱,季月朋什么时候能给她送过来。盼了几天,没盼着,她生气了。 星期天,方子圆和方子玉都回了娘家。 方子圆刚走进厨房,开始炒菜,方母马上对方子玉发问了。 “子玉,你嫂子给我买营养品的那些钱,都给月朋拿去了,他跟你说过吗?” “没有啊!这几天都是我睡下了,月朋才回家。早上,我去上班了,他还睡着,我俩有时几天也说不上一句话。今晚,我等他回来再睡,一定问清楚了。” “还真是‘闺女大了外向’啊!你连自己亲妈的话都不相信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他拿去干什么用了。嫂子给了月朋多少钱?过几天,我发了工资,马上还给您。” “妈妈,您至于吗?不到一百元钱,您还记在心上了。子玉上次给您买了那么大一块牛肉,还有荔枝、芒果,要花多少钱?您都忘了?” 方子圆不知何时从厨房里走出来,她端着一盘虾仁炒西芹,笑着说。 “到你这里,几百元钱怎么一下就缩水了,还不到一百了?” “您住院的费用,是不是月朋用还房贷的钱垫付的?我嫂子多给他的,还不到一百元。” “别说是一百元?就是一元钱,那也是我的儿媳妇给我的,他怎么能给花了?” “妈妈,您不要生气 ,下星期三我就发工资了,到时让月朋给您送过来。” “你要是有心呢,就自己给我送来,我可不想见他,更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好!到时我自己给您送过来。菜要凉了,我去楼下找爸爸回家吃饭。” 方子玉心底蓦然涌起一股悲凉,她一手拉开门,急步走下楼梯,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妈妈,您和爸爸以后不要再对月朋心怀不满和成见,让子玉夹在中间为难。这些年月朋做生意,缺钱的时候很多,您和爸爸、还有我哥哥,帮过他一分钱吗?逢年过节,月朋哪次没来看你们?他不管手里有钱没钱,哪次不是带着礼物来的?您和爸爸有个头疼脑热、大病小灾的,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他哪一次不是随叫随到?” “你不要替他说话了。我和你爸爸辛辛苦苦将子玉养大,白白送给他做媳妇,难道还要我们倒贴呀?城里的生活是比在乡下好,可是什么东西都要花钱买,全靠你爸爸每月那点退休金。为了省钱,你爸爸出门常常低着头,看见一根小树枝或一块小木片都要捡着,回来放在地下室里,留着冬天烧炭取暖,做引火柴。他还总去臭烘烘的垃圾箱那里转转,看见一个牛奶盒也要捡回家攒着,过上一段时间,再装到三轮车,多走几里路,去出价高几分钱的废品收购站卖。为此,还得罪了在小区收破烂的。你也不想想,兮和县做钢筋生意的,只有他季月朋一个吗?多了去了!人家的老丈人和大舅哥也没帮衬个半分一文的,还不是都赚的盆满钵满的。可是他呢?不但生意没做好,还添了贪杯醉酒的毛病。你好好瞅着吧,他早晚会毁在贪恋杯中之物上。前年,你爸爸生病住院,他是去陪着了,可吊瓶里的药水都滴完了,他还不知道,睡的呼呼的。子玉跟着他这些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连个在乡下种地的村妇都不如!我和你爸爸白供她上学读书了。子玉呀,也不是块过日子的料。蘑菇那么贵,她还买。说什么望舒感冒了,只买了一点,单独做给他吃的。” “蘑菇是我让子玉买的,多喝蘑菇汤,可以增强免疫力,望舒的感冒才能快点好起来。” “我们还是把话再说回去,你爸爸和你哥哥不是不想帮月朋,可是就子玉那傻样的,月朋真要是发了财,一准会跟她离婚的。子玉不像你,她要是离了婚,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妈妈,您怎么就不能把人往好的方面想呢?月朋不是那样的人。” “这男人啊,一旦有了钱,还能靠的住,老母猪也能飞上梧桐树。你妈我是听的多,见的也多呀。” “月朋是有家庭责任感的,他心里装着子玉和望舒,不会那样做的。” “就算他不会,还有他娘呢!这个成了精的老妖婆可是将子玉当成眼中钉,肉中……” 楼道里响起方父和邻居打招呼的声音,方子圆忙阻止方母继续说下去,并让她不要再提那一百元钱的事,以免方父生气。患过脑卒中的人,最怕生气。如果二次复发,结果一般会很糟糕的。 防盗门一声响,方父高兴地哼着小曲,走了进来。 “哟!这么高兴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出门捡到金元宝了呢。” “今天出门遛弯,运气真不错!不但捡着几个大纸箱,还在隔壁小区遇见一户装修快结束的人家。我和干装修的木工师傅说好了,那一大堆下脚料不要扔垃圾箱了。下午,我骑着三轮车都拉回家,他听了也很高兴。” “很多吗?” “怎么也得拉个四、五车吧。” “真好!今年冬天又能省下不少买炭的钱了。子圆,赶紧将锅里热好的馒头拿出来。快点吃完饭,我和你爸爸一起去。” “爸爸,您知道的,三合板是用胶粘合后,经过高温压成的,含有甲醛等有害气体。用来烧火取暖,对身体不好,尤其会损伤呼吸系统。您和妈妈年纪都大了,身体也不太好,不要为了省下点炭钱,而损害自己的健康,得不偿失。” “没有那么严重。” “你爸爸说的很对,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方子圆凭借自己的努力买了新建的学区房,从此安居在翰林学府,身边的亲人和朋友都为她高兴。 装修时,方子圆的手头不太宽裕,方父破天荒地赞助了她一万多块钱。由于装修预算精准到位,所用的各种材料几乎可丁可卯,为数不多的板材下脚料等,统统被扔进垃圾箱。 方父方母当着方子圆的面也不好说什么,私下里意见却很大。所以,今天在这件事情上,他们也少有的说到了一起。 在人事家事方面,方子玉一向是迟钝的,她并不知道方子圆装修,方父出钱的事。即使知道了,她也没意见,不会生出攀比计较心的。她一向认为女儿出嫁了,再要娘家的钱或物是很不应该的。 忽然有一天,方母郑重地对方子玉说起一件大事,说方父用她的名字在银行也存了一份钱,留给她日后应急用的。方子玉很感动,却没有听懂这话的意思,更没开口问,她只是笑了笑,说自己不要。 方母说的这笔钱,方子玉失去唯一的住房时,没有兑现。 后来,方父去世了,她还是一分钱也没有见到。 方子玉之所以偶尔还能想起这件事,都是在方母或方子程的言行深深刺痛她的时候。 第211章 爱出者爱返 “梅,你为什么伤感?发生什么事了?” “子圆,我带的班级有一个叫小松的女孩子,不久前,她成了孤儿。” “怎么会这样?” “小松的爸爸去年车祸去世,肇事者逃脱,没能拿到一分钱的赔偿。她的妈妈悲伤过度,一病不起,花光家中不多的积蓄后,还是死了。一夜之间,小松和不满两岁的弟弟小树都成了孤儿。” 小松?小树?方子圆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首歌。那是小时候,爷爷教她唱的《小松树》: 小松树快长大, 绿树叶新枝芽, 阳光雨露哺育它, 快快长大, 快快长大。 小朋友快长大, 像松树发新芽, …… “真是太不幸了!小松的妈妈如果足够的坚强就好了。这姐弟俩还有其他的亲人吗?” “姐弟俩的姑伯姨舅个个齐全,家家的日子过的也不错,却没有哪个愿意收留他们。年迈的爷爷奶奶虽然都是低血糖患者,还是担负起了照顾孙子孙女的责任。” “小松的爷爷奶奶住在哪里?” “住在我们学校附近的城中村。昨天,我刚去家访过,村里的干部正在帮她们办理低保。” “下周六或周日,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去看望他们一家。” 周日一早八点多,方子圆和梅络英提着牛奶、糕点、水果和玩具等,走进小松的爷爷家。 半个多小时后,爷爷领着小松,奶奶抱着小树,充满感激地送她俩出门。 方子圆和梅络英心情沉重,两人推着自行车,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出小巷,走上大路。两人骑车并行,走出村子,走了很久,不觉到了柳河边。河水缓缓流着,阳光的金色在水波上悠悠地弹跳着。 “梅,小松这孩子在学校里的一贯表现如何?” “她的学习成绩中等偏上,诚实文静,热爱班级劳动。” “她的爷爷和奶奶呢,你了解吗?” “我只比你多见了他们一次,谈不上了解。只是觉得他们为人和善勤快,话也不多。你对他们的第一印象和感觉是怎样的?” “与你的差不多,两位老人不但勤劳善良,而且内心坚强。他们活在当下,看向前方,心怀悲痛,却没有失去对生活的热切希望。” “何以见得?” “他们虽然住在脏乱差的陋巷里,院里院外却打扫的干干净净。屋里的几件家具虽然又老又旧,仍擦洗的一尘不染。身上的衣着廉价,却整洁和身。尤其是在经历了老年丧子的巨大不幸后,还甘愿肩负起抚养孙子孙女的重担。” “其实,两位老人完全可以让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们帮忙分担的,又怕惹得儿媳和女婿都不高兴,一个个再闹的家庭不和,便没有强求。”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看见他家土墙上种的几棵鸡冠花了吗?” “看见了。花在低矮的墙头上开的饱满又鲜艳,给破旧的小院平添了几分生气。” “花的叶子水灵灵的,显然刚浇过不久。” “两位老人也许是想借此让希望的根扎进既有的悲痛里,压住它,不让它有跑出来的机会,扰乱好好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力量。” “跌入人生低谷时,不去想世态何其炎凉,只将希望的根深深扎进心灵的伤痛,慢慢分化它,瓦解它。然后汲取它的养分,默默长大,开出理想的花,结出如意的果。” “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以何种方式来?谁也无法预料。” “因而,智慧乐观的人选择活在当下,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梅,我想资助小松上学。” “你的生活才刚刚好起来呀!涵墨也将升入高中,每年要支付的各种费用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不是还急需买一辆车,更好的开拓业务吗?” “买车的钱还要两年,甚至是三、四年才能赚够,而小松一家的困难就在眼前。” “是不是因为小松是我的学生,你才有了资助她的迫切想法?” “你只猜对了一半。资助小松上学,为你,也为我自己。于你而言,时常要面对小松,以你善良的天性和幼时的遭遇,心里的难过自是不必言说的。于我而言,是为回报社会,更为能够心安。一直以来,都是你和达之在帮助我,而我却无以为报。业内的人都心知肚明,做医药代表挣的是病人的钱,是昧心的钱。虽然我一直坚守着入行时给自己设下的底线,初心丝毫未改,内心还是常常感到不安。” “子圆,我今生最好的遇见,一个是你,另一个是达之。如果没有你,在遇见达之以前,我所有的回忆几乎都是灰暗的。是你用纯洁无私的友情温暖了我,让我的回忆里有了欢乐,也有了色彩。我和达之帮你,最终还不是帮了我们自己。比如几年前,如果不是你做药代垫资急需用钱,达之也不会卖掉手里的股票。如果当时没卖掉,不久后也会赔光,那可是我俩辛苦多年积攒起的大半家底。达之的表姐安心就是个例子,她那时差不多将一套房子的钱都赔进了股市,两口子吵的不可开交,差点吵到要离婚的地步。后来,她竟然又蛮不讲理的将此事怪罪到达之的头上。几次找我妈妈哭诉,指责达之不念姐弟情,一个人偷偷地卖了股票,也不和她说一声。扰的妈妈头晕胸闷,她老人家实在忍无可忍了,才抛出一连串的重话:安心啊,你真是不可理喻!就在达之卖股票的前几天,安静两口子看好了一套房子,很想买,急需三万元钱,她硬着头皮,开口跟你借,你是怎么说的?又是怎么做的?你只拿出两百元钱打发她,却附送了一箩筐的教训,说什么‘救急不救穷,帮笨不帮懒’的话。安静买房子需要钱,难道不是‘急’吗?安静不出去工作,是因为社恐,不是懒。你见过谁家的亲妹妹遇到了难处,求到亲姐姐面前,她非但不帮忙,反而还高高在上,出言中伤贬损的?你是真的不知道吗?这一次,你的言行深深伤害了安静。你都能知道‘救急不救穷’的下一句,为何不知道‘爱出者爱返’呢?你如果卖掉一部分股票,借给安静,她会住的宽敞,你也不会赔的太惨。我也真是奇怪了?你们两口子都是大学毕业,享受过高等教育,十几年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安静错过了买房子的好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房价又蹭蹭地往上涨了一大截,一家人还要挤在不到六十平米的老房子里。你还好意思对她说什么‘授之鱼,不如授之渔’。这么多年了,你们授她的‘渔’在哪里?你们的‘鱼’倒是不止一条,送给或是借给她一条,就那么难吗?她可是你的亲妹妹呀!她在难处,你一个做亲姐姐的,又不是没有能力,何以能忍下心,不去帮她一把,扶她一程呢?将来她的日子好起来,还会忘了你吗?” “爷爷在时也常说一句话:有能力时,一定不要吝啬,要自觉自愿地拉一把身边需要帮助的人。当你伸出援手时,好运已经在前行的路上等着你了。” “然而,小松才上小学三年级,资助她的路太长了。最近有关‘碗米恩,斗米仇’的真实事例,被接二连三地爆出来,你怎么看?” 第212章 匿名资助为哪般 “小时候,爷爷讲过一个故事,给我的印象很深刻。唐朝有个叫李勉的宰相,为人刚直不阿,做官清廉公正。他在做开封府的府尹时,曾经审理过一起盗窃重案,囚犯当堂喊冤,苦求大人开恩,放他一条生路。李勉见该犯颇有些气度,不似奸恶之徒,当即询问了他的案情,得知他是因为强盗的威逼,才落草为寇的,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免去他的死罪,又悄悄放走了他。这个囚犯很幸运,他遇到的是李勉,不但没死,还很快恢复了自由。他出狱后,去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做起了绸缎布匹的生意,并很快发迹,又于一处偏远的地方娶妻成家,过上了富裕安稳、呼奴唤婢的风光日子。多年以后,李勉遭人弹劾,被朝廷罢官免职。一贯的心胸坦荡,处事泰然,让李勉感受到的不是‘凤凰落市’的悲凉,反而是‘无官一身轻’的洒脱。他一身布衣飘飘,告别了天子脚下的繁华,踏上了回乡长路的悠然。途中,他遇山游山,遇水赏水,走出了另一番的自在和享受。有一天,途径一处僻静的村落,不期与当年的那个死囚相遇。曾经的死囚遇到了昔日的救命恩人,一时间喜出望外,他热情地将李勉邀至家中,盛情款待一番后,留宿客室。入夜,曾经的死囚同妻子商量,救命之恩当如何报答?他的妻子说送李勉一千匹上好的绸缎。他说不行!那可是救命之恩,身外之物,不足以报。他的妻子又说,那就给两千匹吧。他还是说不行!身外之物,不足以报。他的妻子眼珠一动,很干脆地说,大恩难报,不如杀之。他听了,心里一动,爽快地答应了。” “进入师范学校的第一年,在一个周六的冬夜,我独自一人躺在宿舍里,也曾读过这则《故囚报李勉》的故事,结局是故囚派出的刺客得知真相后,连夜返回,取了这对忘恩负义之人的首级,面呈李勉。当时,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向窗外瞥了一眼。外面黑乎乎的,冷风吹着几根干枯的树枝,鹰爪似的拍着窗玻璃,吓的我心惊肉跳,哆嗦着扔掉那本书,猛地钻进被子里,头也跟着钻进去,又将自己裹了个严实。不知过了多久,一泡尿憋的我肚子生疼,也不敢出去。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弯着腰跑去厕所,却好久没能尿出来。从此,我再也不敢触及此类的故事。故囚到底是基于何种心理,要恩将仇报呢?” “故囚的妻子说了,大恩难报,不如杀之。” “李勉和故囚的相遇只是偶然,并没要他做出回报啊!” “爷爷说,李勉作为恩主被削职为民,出现在故囚面前,虽未要求报答,然而恩非寻常。一条人命的恩情,大过天地,如同再造,怎能不报?又以何为报?此时的故囚思来想去,报恩的成本太过高昂,他既不想付出该成本,又想了却此恩情,以寻求心理平衡,内心的善恶快速交锋。故囚的妻子与他一起生活多年,早已做了他肚子里的蛔虫,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当故囚人性中的恶占据上风,心里涌起杀机时,便自然而然地引导并借助他妻子的口说了出来。爷爷还说过,相由心生并不是绝对的。只因李勉被故囚的外貌迷惑,错看了他,而险些命丧其手。” “爷爷真了不起,他的话总是充满了哲理。比如《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卡齐莫多,他虽然生的丑陋可怕,却有一颗善良勇敢的心。而副主教克洛德一副道貌岸然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一颗阴险狡诈的心。” “小松长大了,会成为一个懂得感恩的人。”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你注意到没有,我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仅有的三颗虾酥糖给小松时,她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抿紧双唇,咽了一下口水,高兴地接过去。剥了一颗,送到奶奶嘴里。又剥了一颗,送到爷爷嘴里。剥开最后一颗时,她再次咽下口水,小心地张开嘴,咬下一小半,将另一大半送到弟弟的嘴里。她做这一切时,真实而自然,是那样的可怜又可爱,令人心生疼惜。那一刻,我更加坚定了资助她的想法。” “你想以什么样的方式资助小松?” “匿名资助。” “匿名资助?为什么?” “如果不想让‘碗米恩,斗米仇’的事发生,匿名资助是最好的选择。” “匿名资助是不是类似雾里看花?受助者只能隔着一层想象的纱,想象着资助者的样子,感念着资助者的雪中送炭。在这样的想象中,一切将会变的更加美好。” “你的这个比喻很好。有时看的不真切,反而会加深美感。人与人之间,若是处在一种特殊的关系里,相见不如不见。无论是在物质层面,还是在精神层面,人生来都是要求平等的。而资助者和受助者之间,是难以平等的。通常情况下,资助者的内心是轻松优越的,而受助者的内心则是焦虑不安,既自尊又自卑的。彼此见面时,资助者的言谈举止若有不慎,即便是无意的,也会让受助者在心理上产生某种压力。当这种压力慢慢积累,不断放大,演变为过重的负担时,极有可能会扭曲人的心理,甚至会泯灭人性,‘碗米恩,斗米仇’的发生也就成了必然。” “海明威曾说过:两年学说话,一生学闭嘴。话说的好了,是开心的钥匙。说的不好,可能就变成伤人的利器。来自语言的伤害是无形的,却是深刻而长久的。” “兮和小城,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虽然历史文化厚重,民风也还淳朴,但流言即使在一小撮人的嘴里照旧能飞起来,飞的满城风雨。” “是呀,人言可畏。前年冬天刮起的那场流言蜚语,旋风似的,将一个女孩儿抛入柳河,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现在想起,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我是一个离婚的女人,独自抚养涵墨长大,不但将日子过的风生水起,还有能力资助孤儿,这件事一旦传出去,落在小城一些身处困境者的耳朵里。若是勤劳善良的人,会自愧不如;若是为人懒惰,又内心龌龊的人,难免要恶意中伤。小城的流言一夜之间又会飞起来,我可不想成为好事者的活靶子。” “还是你想的周到。” “刚才你也说了,资助小松的路很长。而明天呢,会不会有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谁也无法预知。兼职做医药代表这几年,身边同行暴富的事例屡见不鲜,我不是没有心动过。然而,一想到那些病人及其家属的愁苦,又如何忍心违背最初的设限?如今房子有了,再买上车子,便是我退出的时候了。月朋的生意总是做的不顺,我在资金方面帮不上他,也只好在生活上经常接济一下子玉和望舒,减轻一点他养家糊口的压力。对小松的资助,我只能保证到她小学毕业,升入初中以后,如果我的经济状况不再允许,而子玉的日子还是没能好起来,我会停止对她的资助。不过,我会善始善终的。我将提前找到接替的人,将资助继续进行下去,直到帮小松完成学业。” “你看问题从来都是长远而透彻的,做事从来不会陷入被动,总能进退自如,实在令我叹服。” “资助,是一颗高尚的灵魂面对贫苦弱小者生发出的一种慈悲,无需对方回报。它最好的开启方式,应该是以资助者不被内心或外在的任何东西绑架,在没有私心和经济压力下的自觉付出。从而让受助者在接受资助时,既不会产生自卑的心理,又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是被尊重的。如此,所谓的‘碗米恩,斗米仇’又从何而来?” “你是说世间本无斗米仇?” 第213章 世间本无斗米仇 “是的,世间本无斗米仇,但这只是我个人的观点。” “它是不是要建立在这样一个前提下:资助者必须没有索取回报的任何想法或私心,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同时,还要选对被资助的对象和资助方式。” “应该是这样的。还有,当资助者与受助者是亲戚、朋友、同学或邻里关系,双方不可避免的会时常见面或通话聊天。此时,资助者更需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千万不能主动提及自己对他(她)的付出,这会让受助者感到回报的压力在即,或有伤自尊。即使受助者主动提及,资助者也要淡化自己的付出,同时不要忘了提升受助者的价值感。其实,有感恩之心的,不用提醒,自会报答;无感恩之心的,经过提醒,反生怨怼。” “子圆,现在我理解你的做法,更赞同你的观点了。” “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观点,是我从爷爷的一生中汲取并总结出来的。” “子圆,你真幸运!有一个看似平凡实则伟大的爷爷。” “是的,我很幸运。爷爷还说过,假如身边至亲的人有困难不帮,反而去帮助外人,于情于理,于良心道义,都说不通。” “听了爷爷的话,我忍不住又要说起达之的表姐安心了。她和丈夫的工作都很好,家境富裕,有了一个儿子,还想生个女儿,凑成一个‘好’字。夫妻俩怀了这个愿望很久,然而政策一直不允许。他们又计划领养,却一直遇不到合适的。曾经有个好心的亲戚劝她,安静的两个女儿都乖巧懂事,学习也好,随便帮着养大哪一个,将来出息了,孝敬她这个大姨,还不跟亲生女儿一样?何必去领养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她听了,立马甩出一句:‘疼外甥,不如疼个破盖顶!’噎的人家从此不再开口。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最近因为捐赠和扶贫的事,得到了县慈善机构的表彰。我真是不愿见到她,更不愿去懂她。” “爷爷说过,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复杂,也很简单,说白了,只凭一个字。” “就一个字!是哪个字?” “缘!做朋友,要有缘;做夫妻,要有缘;做父母子女,要有缘;做兄弟姐妹,还是要有缘。有缘的,在一起幸福和美;无缘的,在一起生厌生恨。” “其实,安静表妹人挺好的,只可惜有社交恐惧症。她下岗多年,一直在家洗衣做饭,接送两个女儿上学放学,辅导她们做作业。她人如其名,总是安安静静的,却不孤僻。她尊老爱幼、知恩图报、勤快能干、更喜欢读书学习。” “我好像曾听伯母说起过,安静这些年考了很多证书。” “她是真的很爱学习,大大小小的证书,考出了十几本。有计算机方面的,有会计方面的,还有税务方面的;有初级的,也有中级的。安静有了这些证书,找工作很容易,但每次她干不了多长时间,都以辞职告终。后来,达之建议她报考建造师,一级建造师证目前含金量超高。关键是一旦考出证来,人不用出去工作,证可以挂靠在使用单位,且收入不菲。据说一年轻松收入十几万,甚至二十多万都不成问题。她高兴极了,立刻咨询报名条件,直接报考一级建造师。可是考了三年,还没考上。但她依然没有灰心,没有放弃。” “一个如此执着,如此努力的人,所思所想一定会实现的,只是时候的早晚罢了。” “我更佩服的是这个小表妹的抗压能力。她下岗不到一年,婆婆心疼自己的儿子一个人赚钱养家太辛苦了,嫌弃她不出去工作,从此再没给过她一个好脸色。下岗的前几年,她的两个女儿还小,需要有人在家照顾,负责上学放学的接送,并辅导作业,她丈夫也不好说什么。今年的春节刚过,还没出正月十五,她丈夫在婆婆的挑唆下,竟然提出来与她离婚。” “又有这样的婆婆,真是让做儿媳的寒心。安静是如何应对的?” “安静听了,并不理会。只是更加努力地埋头刷着习题,每天刷到深夜。累了,便和衣躺在床上或沙发上睡一觉,一天最多睡四五个小时。天不亮,她便起来了,用冷水洗洗脸,继续趴在桌子上刷题。后半夜,瞌睡上来了,想法赶,却赶不走,怎么办呢?她不是掐自己的大腿里子,就是拧自己的胳肢窝……只差‘头悬梁,锥刺股’还没上场了。” “她这是破釜沉舟了。相信今年的考试,她一定能顺利通过。” “我和妈妈也是这样想,这样祝福她的。” “时间是公允的,它从来不会辜负一个心向阳光、砥砺前行的人。” “这些年,你一个人带着涵墨,即使在最艰难困顿的日子里,也从没听你喊过一声苦,叫过一声累,总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如果换做是我,也许早就倒下去了。” “真正的苦和累是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们圈养在心底。待时候差不多了,寻个无人的长夜,适时地拎出来,训诫一通,咀嚼一番,它们便灰溜溜的没了踪影。” 几天后,方子圆匿名寄出了资助小松的第一笔汇款。 不久后,梅络英发现小松在课间十分钟里,笑声多起来,在课堂上听讲的注意力也更加集中了。 鹅毛大雪飘飞在暗沉的冬夜里,如同盛开的梨花,一簇簇,一团团,和谐地相拥,轻盈地舞蹈。 忽然,一阵寒风呼啸着扑来,裹挟、冲散、撕裂…… 大片的“梨花”瞬间凋敝,万千“花瓣”带着心碎的伤,别离的痛,胡乱拍打着又冷又硬的窗玻璃。 方子圆静静地坐在粉紫色的电脑前上网。 今晚的qq群里很热闹!然而,一条求助信息的出现,让活跃的气氛霎时凝固。 那则求助信息是一个叫潘青杨的大四实习生发出的。他的父亲得了严重的脑瘤,明天早上九点就要进手术室了,然而手术费还差4516元。他迫切希望有好心的群友能伸出援手,帮忙凑齐手术费,让他的父亲如期做完手术。等他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后,会在第一时间归还。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qq群里还是一片沉寂。 方子圆又仔细读了一遍求助信息,果断地向潘青杨发出添加好友的请求,他立刻通过了。 进入潘青杨的qq空间,方子圆快速浏览一番后,询问了他父亲的病情,又同他聊了当下的一个热点话题,安慰并嘱咐他好好照顾生病的父亲,然后要了他的银行账号。 第二天一早,方子圆走出家门,踏着皑皑的白雪,走向中国银行,等在营业厅的门前。 大门一开,方子圆第一个走进去,给潘青杨的账号里打了5000元。多出的几百元,是给那个贫苦病人术后加强营养的,祝愿他能早日康复,让他的儿子安心实习。毕业后,能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改善他们的生活。 第214章 冥冥中再次救前夫 这是初中的最后一个寒假,涵墨很想去一次远方,到大自然的山水中,尽情地放松一下。 方子圆给他报了名,参加为期两周的冬令营。 涵墨随营队出发后的第三天,方子圆吃过早饭,去县医院结清了一部分货款,又去了汪主任的办公室,简单寒暄几句后,照例给了他一个套着信封的大红包,同往常一样,拿到了一份精确完整的打印统方。 方子圆会以此为据,准确计算出每个医生用药的回扣,及时分送到他们的手中。 告别汪主任,方子圆走着走着,不知为什么,走上了通往急诊室的那条路。 近了,越来越近了,急诊室嘈嘈杂杂的声音波浪般涌出,有病人的痛苦和抱怨,有家属的焦急和愤怒,有小孩子无助又尖利的哭闹…… 忽然,一声压抑而熟悉的呻吟游丝般钻入方子圆的耳朵里,她不由地驻足,仔细聆听着,又一阵嘈杂的声浪涌出来。 这次,方子圆清晰地捕捉到了呻吟者,竟然是王海波。 紧走几步,方子圆循着那条“游丝”的指引,从急诊室敞开的门望过去,只见王海波躺在一张窄窄的病床上,双手抱着头,断断续续地呻吟着,一侧嘴角亮亮的,像是汪着口水。 方子圆预感到王海波的病情很严重,不由心头一紧。 “医生,能不能先给他做个检查,他的头又开始疼了,疼的厉害。” 王海波的同事大刘带着恳求的语气,对一个瘦高的医生说。 “钱都交了吗?” “他的姐姐带着钱很快就到了,一到医院,马上就交,保证不会拖欠的。” “先交钱,再检查治疗,这是医院的规定,谁也不能违反这条规定。” 见瘦高个是张医生,方子圆紧张的心情有所放松。但她和他只是认识,并不熟。而王海波的病情不能拖,在抢救黄金期内是要分秒必争的,怎么办呢? 方子圆冷静下来,想了几秒钟,旋即收回即将迈入急诊室的那只脚,转身离去,在不远的一个僻静处,她迅速拉开皮包的拉链,取出几百元钱,隐秘而稳妥地夹进一册药品说明书里,又快步赶回急诊室。 “张医生,王海波的住院押金我马上去交,他有高血压病史,请您尽快给他做一些必要的检查好吗?这是您前几天想要了解的那款新药的说明书,我给您带来了。” 方子圆说着,微微一笑,送给张医生一个意会的眼神,将说明书放进他白大褂的口袋里。 “你和病人是……” “我是病人的一个亲戚。” 张医生笑了笑,马上吩咐身边的护士,赶紧去找一辆平车推过来。 “你、你来了,涵、涵墨呢?” 听到方子圆的声音,王海波努力睁开双眼的刹那,他的眼神一亮,望向方子圆的身后,口齿不清地说着,汪在他嘴角的口水流了下来。 “他参加冬令营去了。” “我、我很、很想见、见他。” “我马上去交上押金,然后给涵墨打电话,让他尽快回来看你。” “子、子圆,谢……” “不用谢!你好好配合医生做检查,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大刘冲着方子圆匆匆离去的背影竖了竖大拇指,又看向病床上的王海波,深深替他感到惋惜。 王海波极力捕捉着方子圆匆匆离去的脚步声,还有一缕他曾经熟悉的清香渐次消失,心中默默咀嚼着“亲戚”两个字,眼眶一热,感动和后悔交织在一起,撕裂着他的心,他的头似乎不那么疼了。 刚才的一切如在梦中,乍听到一个女人在叫他的名字,还以为是自己的姐姐王海莉来了,不想却是前妻方子圆。她人生的美好曾一度毁在自己手中,而她非但没有恨他,还在离婚后倾其所有,帮他摆脱了一场牢狱之灾。时隔多年,还肯出钱为他治病,将他当做亲人来对待。而他的亲姐姐呢,和医院只隔着两条街的距离,在接到他生病的求助电话后,答应取了钱就会赶过来,却迟迟没有出现。这次病好了,他一定会痛改前非,彻底戒赌,努力工作,好好补偿这些年对涵墨的亏欠,减轻方子圆独自抚养儿子成长的重担。母亲活着时,曾为他寻到了一个任何宝藏都无法与之媲美的妻子,而他却不懂珍惜,轻易就将她给弄丢了。 一名护士和实习生推起平车,高效平稳地将王海波送往ct室。 王海波躺在冰冷的仪器下面,听着医生发出的指令,逐一接受检查。他的耳根忽然很痛,眼前涌起一层水雾,医护人员说话的声音,机器发出的声响,是如此的单调,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包围起孤零零的他,似乎又有一条湿漉漉的毛巾蒙住了他的脸。 意识渐渐的趋于模糊,王海波似乎感觉到灵魂的抽离。它一边脱身,一边审视着躺平的肉体,不甘的叹息中倏然跳出一段挤挤挨挨的字:那是我吗?我是要死了吗?如果我死了,身边所有活着的人,包括至亲的人,他们很快就会忘记我的。因为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爱我的,也没有一个人是需要依赖我的,更没有一个人是恨…… 灵魂好似被什么东西给扯住,拽了一下,重又跌回到王海波肉体中,他的心哆嗦着碎裂开去,那段文字中忽又挤出丫丫叉叉的狂喊:医生,救救我!请一定要救我!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还年轻!我还没有好好的活过。最重要的是,我要学会爱,也因此被爱。我…… 方子圆给王海波交上住院押金,想着他一旦需要做手术,必须有家属签字才行,又忙将一个电话拨了出去。 第215章 故地重游流云有感 不知何时,最轻盈的那朵流云又飘在了兮和县城的上空。 自盘古鸿蒙开天辟地,那朵最轻盈的流云与日月星辰相伴,纵横时空,默默见证,不问时光,从未老去。她喜欢在天空中自由漫步,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晴空万里,还是雨雪霏霏。她喜欢音乐,大自然创作的每一首乐曲,都在她的心间。而她最爱的一首,只在春天奏响,在春夜落雨的竹林中奏响。 多年之后的去岁之春,最轻盈的那朵流云信步周游,再次驻足于兮和县城的上空。在群星闪耀中,她俯瞰着小城的灯火初上,芸芸众生的熙来攘往,座座高楼的拔地而起。 物已非,人亦非。 流云不觉叹了口气,继续前行,找寻着记忆中的那片竹林。 新起的一座座楼盘在长高,有一大片野蛮生长的竹林在侧。 是?也不是! 流云招招手,风送来一片带雨的云,帮她完成了现实与穿越的交叠—— 雨,落下来,不断地落下来。 竹笋感受到生命召唤的律动,欢快地醒来,从泥土里探出又尖又嫩的脑袋,调皮地捧出似有若无的吐水声,蓄势待发。 听!天上的雨滴在下落,沙沙沙!地上的竹子在拔节,咔咔咔! 不同的声响,不同的音符,和谐地谱出天上人间最为曼妙的一曲华章。 竹笋眨眼间玉立成竹,随了乐曲的曼妙,昂首高歌,快速拔节,向着天空不断地长高、长高…… 楼盘的广告牌高高耸起,一块又一块,捧出一串数字,又捧出一串数字,很醒目,那是房价,是每平米的起步价…… 竹子忽而长叹一声,以它惊人的生长速度,居然跑不赢房价,连一个十八线小城的房价也没跑赢。 咔!咔咔!竹子愤怒了,它猛的向上,又窜出一大截,碧绿的发梢很快超过了近旁一座楼的高度,就要触抚到流云的裙边时,它却哭了。那样的哭,不是激动,而是悲悯。 蓦的,流云睁开微闭的双眼,普天之下雷同的画面再现,那熙攘众生的一群变了,变成了各式的陀螺,被房贷化成的鞭子用力抽打着,不停旋转着。 有巢氏啊,我的朋友,是你的伟大发明——房子,帮人类将洪水和猛兽成功地挡在门外。从此,安居乐业成为人类美好生活的一项终极目标。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在几千年后的今天,在人间广袤大地的某些不同地域,不可计数的房奴大军诞生了,他们中的很多是掏空了家中几代人的钱包,依然需要去银行按揭,才能买房。为了供养房子,他们不敢休假;不敢放弃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不敢生病,万一生病了,也不敢让单位领导知道,怕被变相辞退;他们不敢…… 这庞大一群中的很多变得谨小慎微,他们这也不敢!那也不敢! 在一片繁华中,有些人看似实现了安居,从此却与乐业无缘。还有些人,在工作生活的城市中,连做一个安居的梦都是奢望。 虚高的房价能否得到及时的遏制呢? 未来!未来? 流云还是没能忍住,她再次哭了,泪水打湿了翠竹青青。它们再次长高,终于做了她裙边的流苏。 那抹绿,又冷,又艳。 此刻,最轻盈的那朵流云再次俯视着兮和小城的一切,她又会看到什么呢? 窗外,有几滴雨落下来。窗内,手机响了。 王海莉拿起来一看,是王海波的,她嫌恶地摔在沙发上。 然而,那铃声一直在响。王海莉只好再次拿起来,没好气地按下接听键,张口要骂,传来的却是另一个声音,是王海波的同事大刘。 电话里,大刘的声音很急促。 王海莉听着听着,眉头越皱越紧,心里腾起莫名的气恼,但碍于外人的面子,她还是爽快的答应马上去医院,给王海波交钱治病,但是家里的钱不够,她要先去一趟银行,取了钱,才能过去。 “娘在,家才在。” 这话基本上说的没毛病,似乎还是在一夜间流传起来,很快散播开去的。 王母走了,再也没有人将王海莉和王海波姐弟俩往一处捏合了。 王海莉早已将王海波的一生看到了底,越发的瞧不上他。尤其是王海波对王父再婚所做的一些举动,简直恨的她牙根痒痒,有时真恨不的他死了才好。他死了,家里人也好落的个清净。 大刘挂了电话,王海莉心情复杂地闭起双眼,靠在沙发上。不一会儿,竟睡着了。 许冲博的房间里传出一阵激烈刺耳的游戏声,惊醒了王海莉。她对着那扇房门长叹一声,起身穿好外套,定了定神,拿上银行卡出门。 到了楼下,王海莉一摸口袋,忘记带车钥匙了。她懒的上楼去拿,于是迈开两脚,烦躁地走在大街上。 天上忽然落下一滴雨,冷硬地打在王海莉的脸颊上,她不由打了一个激灵,才发现错过了取款银行的atm机。 昨晚,为给许冲博买房子的事,王海莉与许利永又吵了一架,她一夜未眠。 许冲博自幼聪明有余,却恒心不足,学习成绩一直忽上忽下,考班级第一名的是他,偶尔倒数的也是他。 升入高中后,许冲博在几次小考和大考中,成绩居然很稳定,一直排在年级前一百名左右。 王海莉夫妇高兴地认为许冲博是转了性,于是找到他的班主任,深谈一番后,明确了彼此的分工。 从此,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校内,许冲博接收到的一律是高压,他也很听话,收起一切玩耍的心,将全部的精力用在学习上,成绩突飞猛进,很快进入年级前三十名以内。以他的聪明,进入高三后,各科知识融会贯通,成绩提高的空间还有很大。 王海莉夫妇暗自欢喜,替许冲博憧憬着未来的考研,读博,以及在大城市工作生活的一切美好。 谁知高二下学期,许冲博不为人知的沉迷于网络,不能自拔,成绩断崖式下降。 高三读了没两个月,许冲博干脆不去上学了,天天窝在家里上网打游戏。 王海莉和许利永在巨大的失落中,不断地相互指责,时常争吵。 终于,他们吵累了,也慢慢想通了。独生子女时代,孩子不考大学,留在县城工作,结婚成家,能陪在父母身边,未尝不是件好事。 凭借许利永的人脉关系,为许冲博找一份比较满意的工作并不难,给他买房子才是首当其冲的大事。 昨天,王海莉和许利永一起去了两家新开的楼盘,同地段、同楼层、同户型的房子,每平方米比春天时又涨了一千多,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要多花出十几万,甚至是二十万。 一时间上哪儿去弄那么多钱呢?即便是大风刮了来,只需弯腰去捡,也要捡一阵呀!于是,他们又因为许冲博沉迷于游戏的事,开始相互怨怼,大吵特吵。 第216章 不要给自己贴负面标签 手机又响了,响了很久,王海莉才很不情愿的看了一眼,见是方子圆的,忙接起来,听完后,她的心里五味杂陈,转身折回,走向医院。 雨,又落下来,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王海莉加快了脚步,手机的铃声再次响起来,不停地响起来,串起了雨的不断滴落。 不想接,也不得不接。 这次,是大刘打来的,王海莉无奈地接听,得知王海波的头颅ct出来了,是脑出血,而且出血量比较大,必须马上手术,越快越好。 冬令营带队负责人的手机无法打通,报名处的电话也无人接听,方子圆没有其它的联系方式,只好给负责人发去短信,隔一段时间,重发一次。 天快黑下来时,方子圆的手机终于响了,是冬令营负责人打来的,她赶紧接起来。 原来,今天营队去了峨眉山,他的手机在山里接收不到信号。 在电话中,方子圆对涵墨简要分析了王海波的病情。 涵墨听后,当即做出决定,马上回去看望病重的爸爸。 方子圆和负责人商定,明天一早,由协助营长送涵墨去车站,并亲自看着他坐上长途汽车。 谁知当天晚上,四川的大地上落下了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没有停歇地下了整整一夜,大部分交通道路被阻断。 在焦急的等待中,涵墨终于坐上汽车,踏上归程,着实体验了一把“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感觉。 粥熬好了,方子圆正准备炒菜,门铃响了。她打开门,是望舒来了,他一手提着保温桶,一手提着编织袋,一张脸冻的通红。 “快进来暖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下午两点多。” “天这么冷,你还拿了这么多东西,两只手都冻的不听使唤了吧?快去暖气片那里坐着,粥烧好了,大姨再炒两个菜,我们一起吃晚饭。” “大姨,我刚吃过晚饭就来了,没感到有多冷。您不用炒菜了,保温桶里是刚出锅的大包子,趁着热乎,您赶紧吃吧。” “又和爷爷一起在山上逮到野味了?” “嗯。有野鸡,还有很肥的野兔。我爷爷都收拾的很干净了,您直接放冰箱里就行。” 望舒说着,又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几颗独头蒜,几下剥去其中一颗的皮,放进蒜臼里捣成泥。 “这么大个的独头蒜!哪来的?” 方子圆关上冰箱的门,回身看到餐桌上的独头蒜,个个都有鸡蛋般大小,不由地惊叹。 “我和爷爷路过姑奶奶住的村子,她正巧在门口晒太阳,请我们去她家里坐一会儿。我看见她家墙上挂着的蒜辫子上有独头的,就跟她要了。” “你真有心,走到哪里都忘不了大姨的喜好。” “大姨,您快趁热吃大包子呀。我妈妈这次蒸的大包子是五花肉黄豆芽馅的,可好吃了,我爷爷一口气吃了七个,还想吃,肚子里却装不下了。” “发面大包子蘸蒜泥,也是人间的美味。尤其是这独头蒜捣的蒜泥,又辣又香。望舒,你也来一个。” “您好好品品黄豆芽。” “这黄豆芽真好!不但清脆爽口有嚼劲,还带着一股独有的清香。” “这就对了!黄豆芽是我妈妈买了新黄豆,吸饱水后,自然生长出来的,一点药都没用,自然比外面买的好吃很多。” “你妈妈真是越来越能干了,她怎么忽然想起自己生豆芽了?” “前段时间,我妈妈下了班,在路上遇见一个很久不见的同学,聊起她下岗后曾经自己在家生豆芽,卖豆芽。她再三嘱咐我妈妈,外面卖的各种豆芽菜不能经常吃,一个月顶多吃两三次,豆芽买回家也不要立刻洗了下锅,先用清水浸泡几小时,中间换几次水。那种看上去特别水灵白胖、又长又粗、没有根的黄豆芽,千万不要买。像那样的豆芽,只需要一斤黄豆,就能生出十几斤来。从泡豆子开始,到豆芽菜长成,要加入五六种,甚至七八种药,有防霉的,有去根的,有增粗的,有促长的,还有漂白的,好像还有……我也记不起来了。总之,外面卖的很多豆芽菜,简直就是在药水里泡大的。卖相越好看的,往往用的药也越多,越不能吃。” “真是可怕!像这样的菜,人吃多了,吃久了,哪能不生病?所以不要小看了买菜这件事,里面也是有学问的。凡是卖相特别好的,一般都不是在自然条件下生长起来的。” “大姨,这些生豆芽菜的怎么只顾着赚钱,也不想想人吃了会损害健康呢?” “有时候,为了生存或是生活的更好,有些人可能别无选择。他们也许想过,也许没想过。人性是复杂多样的,成人的世界里什么事情都可能会发生。一个人从出生到长大的过程,要学会认识自己,辨识人心,独立自理,拥有一技之长。将来踏上社会,才能活的好,才有能力拒绝去做那些违背良心的事,活的泰然自在。明年中考,你打算考一中还是二中?” “我想考二中。去年二中的高考升学率不亚于一中。关键是离家近,每天能节约出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来学习。我没有哥哥聪明,所以要笨鸟先飞。” “望舒,你一点都不笨。有些方面,你比哥哥还要聪明,只是你还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罢了。任何时候都不要给自己贴上负面的标签,要始终相信自己,给自己加油。” “好!我一定要尽快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高中毕业后,能考入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可以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努力赚很多钱,给我妈妈买一套带大院子的房子,让她住在里面,养养花草,种种蔬菜,每天都能过的轻松又快乐。” “你的想法很好,只要足够努力,一定会实现的。 “大姨,我很喜欢,也很相信《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中撒冷之王说过的一句话。” “是哪一句?” 第217章 小时生死线考验人性 “当你想要某种东西时,整个宇宙会合力助你实现愿望。” “撒冷之王说的很有道理,大姨也很相信。你怎么提前从爷爷家回来了?” “我爷爷和我奶奶吵架了,我们就一起回来了。” “你爷爷怎么敢和你奶奶吵架?” “我爷爷有个叔伯哥哥,我要叫他二爷爷。他生病死了,还不到六十岁。我奶奶装出一副难过又热心的样子,去他家帮忙料理后事。吃饭时,她竟然端起酒杯对我二奶奶说,我二爷爷都是有孙子的人了,死了是喜丧,大家在一起喝的是喜酒。我二奶奶怕她那张杀人不用刀的嘴,更怕家里办丧事吵架,让村里人看笑话,让死者走的不安宁,就强忍下了。事后也不愿再惹气伤身,就没和她一般见识。今天早上,她俩在菜园里遇上,因为几棵菜,发生了冲突。我奶奶欺负我二奶奶没了男人,愈发变本加厉地嘲讽她,奚落她。我二奶奶不再理她,径自去山上找我爷爷哭诉,哭自己命苦,哭我二爷爷短寿,更哭我奶奶没有人心,在他的丧礼上喝一个短寿人的喜酒……我爷爷回家去问我奶奶,她非但不承认,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我爷爷吃里扒外。我爷爷刚想开口辩驳,她便躺在地上又碰头又打滚,寻死觅活,没完没了的撒泼耍赖。我爷爷气不过,一摔门走了。他说来我家里住几天,躲个耳根子清净。” “你爷爷身体还好吗?” “还行吧。就是烟抽的厉害,咳嗽的也更厉害了。” “明天我去看看他。你们家没暖气,太冷了,今晚就住在我家,不要回去和你爷爷挤在一张床上睡了,待会儿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我去客厅给妈妈打个电话,让她下班后一个人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快去吧。” 方子圆看着望舒,他走向客厅的背影是那样的单薄,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酸楚。 为人父母的,为了给孩子一份好的生活,无论是在单位工作的,还是经商的务农的,都要勤谨努力,精打细算,善于发现机会,并抓住机会,只要不是触及做人底线的名和利,都要勇敢地抓到手中。 方子玉虽然摆脱了抑郁症,可她依然是个清高并过于理想化的人,并不看重物质享受,自然不会生出赚钱的欲望,只会墨守成规的上班下班,做完家务之余读书养花,一味的从自己身上节俭,节俭,再节俭。每个月那几百元的死工资,再节省,又能省出多少呢? 方子圆本想出钱让望舒和涵墨一起参加这次的冬令营,因为需要的花费太高,最终被方子玉婉拒了。 这些年,方子圆除了上班,还要兼职赚钱,独自打拼,抚养涵墨健康成长,个中的艰辛方子玉都看在眼里,她虽然嘴上不会说,却是疼在心里的。 如今方子圆有钱了,日子过的轻松舒心,方子玉很是替她高兴。 从小到大,别人的钱再多,方子玉也没眼热过,何况是自己的亲姐姐呢?她的钱再多,也一样不是自己的,因而从未生出过非分之想。尽管这些年方子圆无论什么时候需要用钱了,方子玉都是倾囊相助的,可她依然不愿经常接受方子圆的馈赠。 方子圆做医药代表后,赚的钱多起来,曾提出和方子玉分成,她想也没想就谢绝了。方子圆只好隔三差五做几个拿手菜,让方子玉去她家改善生活。再给自己买衣服时,常会故意买小一号的,或选那些布料容易缩水的,穿一两次,或是洗一洗,放一段时间,再拿出来,说这件衣服小了,她不能穿了,送给方子玉,让她能接受的坦然。因而,彼此心里的感觉都是很舒服而自在的。 望舒知道家里现有的经济条件是不允许他参加冬令营的,他不想让方子玉为难,于是借故今年冬天雪很大,季父一个人在山上住着清冷又寂寞。他去了,既不耽误学习,还能陪爷爷说说话,更可以自由忘情地在山上玩耍。比如,捕鸟雀、逮野兔、抓野鸡,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完成作业,他还可以写生,用漫画的形式将小动物们的可爱、机警、惶恐、胆小或贪食,夸张有趣地表现出来。 寒假第二天,望舒带上作业和画具,高高兴兴地坐车去了季家山窝。 王海波手术后,被送进重症监护室。 医院里,王海莉焦躁不安。 医院外,许利永也很忙,忙的却不是工作。 黎明再次到来,天空飘起了雪花,王海波依然没有醒来。 医院走廊的尽头,许利永心神不宁地看了一眼腕上的劳力士手表,时针又转了一圈,离他了解咨询过的那项法定时间越来越近了。 王海莉匆匆走来,她的目光与许利永的目光对接,二人会意,一起走向主治医生莫莉的办公室。半小时后,他们走出去,匆匆回到家中。 王海莉选择性地向王父转述了莫莉医生的话,着重强调了王海波如果能幸运的从昏迷中醒来,病后致残或瘫痪的可能性极大,特别是不排除万一成为植物人的可能。 王父低着头,始终一言不发。 “爸爸,您说话呀!我们是继续给海波治疗,还是放弃?” “你、你和利永,你们俩做决定吧,我、我都没有意见。” 王父沉默良久,无奈而悲伤地说。 王海莉和许利永带着王父走进医院,走进莫莉医生的办公室。 或许是悲伤,或许是无奈,或许是…… 在即将站定的那一刻,王父的一条腿忽然跛了一下。是那条曾患过股骨头坏死,被治愈后又能恢复正常行走的腿,他的心一颤,忙低声喊了王海莉,又看向许利永,悲凉昏花的目光里生出了希望,生出了乞求,生出了…… 许利永简明扼要的对莫医生说明王家目前的处境,以及王海波的个人情况,要求放弃对他的治疗。 莫医生再次郑重强调,病人王海波成为植物人的可能性极小。 王海莉还是坚持认为,即便是极小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万一发生了呢?由谁来负责? 莫莉医生掏出手机,按下一串号码,犹豫着是否要拨出去时,忽然有尖利的哭骂声从窗缝里挤进来,又是医闹!她的心一沉,忙闭紧双唇,舌尖抵住上颚,堵回想要说的话,又删去那串号码。随后沉重而悲悯地看了一眼王父,轻轻摇了摇头。 王父收回目光,在放弃救治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他的手抖的很厉害。 撤掉治疗仪器的那一刻,分明有一滴泪水从王海波一侧的眼角涌出来。 “不、不、不……” 王海波临床那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在昏迷了两天两夜的48小时后,恢复意识,清醒过来,他哆嗦着干瘪的嘴唇,发出梦呓般的呢喃。医护人员赶紧围了过去,谁也没有注意到王海波眼角的泪。 许永利迅速瞟了一眼腕上的劳力士手表,晶亮的表盘上,时针的指向让他偷偷在心里嘘了一口气。 王海波死了,距离工亡法定的48小时,还差两个多小时。 窗外的世界白茫茫一片,厚厚的白雪覆盖住一切,所有美的,丑的,干净的,污秽的…… 一辆汽车匆匆驶入兮和县的汽车站内,涵墨早已站在车门处,他的眼圈红红的。 流云再也忍不住了,她泣不成声。 落雨夹着飞雪,呜呜咽咽的,默默为流云的裙边镶上了一道白而闪亮的蕾丝。 第218章 窥红头文件设局坑友 桑大良因去兮和市建设局办理业务,有机会偷窥到一份红头文件,是关于钢材价格即将大幅调整的通知,他飞快地浏览完几项重点内容,心头大惊。 然而,当桑大良从文件上收回目光不久,心情逐渐放松,他太了解季月朋了。 在回兮和县的路上,不费吹灰之力,桑大良已经想出了几个绝妙的主意,并决定采取其中之一。 第二天下午,桑大良去了与季月朋合伙开的门店,一进门,人没开口,先送出沉重的一声长叹。 “桑哥,遇到什么烦心的事了?” 季月朋一边给他倒水,一边关心地问。 “兄弟,哥哥这次遇到大事了,如果不赶快处理好,会被人当做小辫子揪住,借机将我整垮。” “是什么事?这样严重?” “哎!怎么说呢?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什么事呀?” “你可一定要帮哥哥我度过这个难关呀。” “只要我有这个能力,一定会帮忙到底的,你说吧。” “还是关于在职人员私下做生意的事。这次不同以往,看单位领导班子的阵势和决心,不再是雷声大雨点小,做做空样子,也不再是敲山震虎,而是要杀鸡儆猴。你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单位,勾心斗角是惯常的事,盯着我科长位子的人何止一个?” “你与我合伙做生意的事,一直秘而不宣,我更没有出去乱讲过,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兄弟,看你说的都是哪里的话?我们之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我还会信不过你吗?是我那个多嘴多舌的老婆说出去的。哎!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黄脸婆。我真是倒霉透顶,娶了这样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人。” “嫂子也不会是成心的,不要责怪她了,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只有卖掉全部存货,与这件事彻底撇清关系。” “如果现在卖掉,非但不赚钱,还会赔钱的。” “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赔就赔吧。我只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没有关系,更没有后台,父母一辈子省吃俭用,辛辛苦苦供我读书出来。毕业后,我在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又遇到贵人提携,才能干到今天这个位置,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我不能因小失大,更不能不懂感恩,既给赏识我的老领导脸上抹黑,又害年迈的父母为我担心。可惜呀!真是太可惜了!今年,我竟然没有跟着兄弟你再大赚一把的好运气了。” “不能再等等看吗?也许……” “一天也不能多等了。” “那好,我明天就出去联系一下,看看有没有客户需要进货。” “也只能这样了。不过,货款不能赊欠,全部要现金,还要快。” “这就很难了。” “你拿出账本来,我们先盘点一下还有多少存货,再说这事。” 桑大良说完,起身走出去,目光飞快地向周遭扫了一下,确定没有眼熟的人,才放下心来,他还是和往常一样谨慎,又绕了几绕,才走到仓库的后门,轻轻拿出钥匙,打开锁,推门进去。 季月朋照例隔了好大一会儿才从店里出来,锁好门,直接拐进后面的仓库。 太阳快要落下时,存货盘点清楚,按目前的市场价格算出了桑大良剩余存货的总价值,有四十多万。 “兄弟,时候不早了,晚饭去我家吃,哥哥还有一箱极品的茅台酒,珍藏多年了,一直没舍得喝。正应了那句‘好酒默默不出世,只为等待有缘人’。你可是品酒的行家,一定要好好品品它。今晚,我们哥俩一定要喝个痛快。这几年你辛苦了,没有你帮忙赚钱,我们一家三口还不知要在‘老破小’里住多久呢?你嫂子可是经常念佛一样,念叨着你的好呢!” 桑大良说完,不等季月朋推辞,又忙着给他老婆打去电话,让她下班后多买些新鲜的鸡鸭鱼肉,他要请月朋兄弟去家里吃饭。 在桑大良的家中,一顿大酒喝下来,他投资的所有存货成功甩给季月朋,货款也如愿折现,变成了季月朋的借款。 在季月朋的醉意朦胧中,桑大良不动声色地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纸和笔,还有印泥。由他口述,季月朋心怀感激地听着,一字未改地写下了一张借条。 桑大良心满意足地收好借条,和季月朋干了最后一杯酒,他的一抹笑意穿透了玻璃杯的杯底,落在客厅夹角雪白的墙壁上,狡黠地跳了跳。 灯光一字不落地看过季月朋亲手写下的那张借条,也读懂了桑大良那抹笑的背后潜藏了诡诈,它的眼皮闪了闪,眯缝起眼睛,看向未来…… 不久,桑大良瞅准一个地处偏远的山区,且容易出业绩的村子,主动向领导请缨,挂职第一书记,去那里驻村帮扶去了。 马上,桑大良看似低调地资助了村里的一对孤寡老人。 这对质朴纯良的老人自然感激涕零,不但给桑大良所在的单位送去一面锦旗,还时常走到村头巷尾,逢人就夸桑书记是活菩萨转世。 听到王海波的死讯,方子圆感到很意外。 得知王海波的死与工亡赔偿金有关,方子圆感到很震惊。 从莫莉医生那里,方子圆了解到王海波的病情虽然严重,但他还年轻,身体素质也不错,一旦大脑恢复意识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调养和康复锻炼,恢复生活的自理能力是没有问题的。 方子圆为王海波交住院押金,一是出于她善良的天性,二是不希望涵墨小小年纪就失去爸爸,尽管他并没尽到多少做父亲的责任和义务。 然而,王海波的本质并不坏,他只是误入了赌博的歧途。 方子圆相信这次他从死亡的边缘挣扎回来,一定会痛改前非的。 时间和经历常常会彻底改变一个人对外界和自我的认知,等王海波摸过一回阎王爷的鼻子,体会到生命的可贵,一定会活出一个男人和父亲应有的样子。 男孩子对父亲的言行是很容易认同的,不管这种认同是正向的,还是反向的。 方子圆不想让涵墨的记忆里都是父亲不堪的形象,可王海波还是带着失败的烙印离开了人世。 王海波死了,他的的确确是死了。 然而,促成王海波死亡的究竟是什么? 是工亡法定的48小时?还是金钱令人性的天平失衡? 第219章 死亡赔偿金分配的争议 新年的脚步近了,年味随了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的青烟袅袅,伴着炸鸡熏鱼的各种香味,白馍蒸糕的各色花式,越来越浓了。 王家庄的街头或巷尾,小孩子们三五成群地笑闹着,他们用三个细嫩的手指捏住小小的摔鞭,奋力抡圆了胳膊,使劲向下一甩,冻僵的泥地上接连发出清脆的炸响。 王家的林地里,王海波的棺木缓缓落入墓坑,坑边的黄土在晴好无风的阳光里被一铣一铣地铲起,又抛下。一条冬眠的虫子脱开一团黄土的拥抱,划出一条无助的抛物线,坠落在王母的坟头,一缕暖暖的阳光恰好罩住它僵直的身体。 王海波的坟,紧挨着王母的坟,在铁锨和泥土沙石的碰撞声中,从地下逐渐长到地上,逐渐地隆起来,隆成一个丰满的圆锥,那锥尖刺痛了太阳的眼睛,它慌忙躲到一片云的背后。 那条冬眠的虫子借了阳光的暖意,体温慢慢升高。它终于苏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睁大一点,再努力睁大一点,直至睁圆了,又瞪大了,也没有捕捉到一丝和春天有关的气息,它望向躲在云层后的太阳。 “骗子!大骗子!” 那条虫子愤愤地咕哝完,随即扭动腰肢,一骨碌滚进坟坡的一簇枯草里,着急忙慌的续命去了。 如果不是因为工亡赔偿金的事,王海波会被人遗忘的更快。 新年伊始,莫莉医生和方子圆坐在一起,欣赏着窗外又一场雪花的飘舞,慢慢品着暖胃的红茶。 忽然,有救护车尖利的笛声响起,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她俩不觉对望了一眼。 莫莉轻叹一声,谈起和人性相关的话题。 她从医多年,做过无数台危重病人的手术,不止一次见证过人性深处的不可示人。 在性命攸关的时刻,能决定病人生死的,不是医疗科技的进步,不是医生精湛的医术,也不是病人潜在意识中的求生欲,而是其至亲或至近的人。 一大片雪花撞到窗玻璃上,六个瓣掉了两个,歪斜着落下去。 方子圆和莫莉谈了很久,不可避免地又提到了王海波,他本不应该死的。 那天,莫莉医生本来是想给方子圆打个电话,让她劝说王父不要放弃对王海波的治疗。因为生命很宝贵,且仅有一次。 周一刚上班不久,方子圆接到一个电话,是王海波生前单位财务科的周会计打来的,告诉她因为涵墨领取了王海波的丧葬费一事,王海莉很生气,直接去办公室找到他们的领导,说这笔钱单位应该通知王父,由他领取才是合情合理的。以后的钱,不能再让王涵墨单独领取,要与工亡赔偿金一起,全部到位后,再做分配,该是谁的,由谁领取。 方子圆听到王海莉如此行事,一点也不念及与涵墨的姑侄情,索性在电话里将她替王海波交住院押金、手术费等事都告诉了周会计,并且事后这么久了,王海莉和王父都没提起这笔钱的事,她也没放在心上,要求他们归还。 周会计打这个电话时,按了座机的免提键,财务科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马上又有人愤愤不平地议论起来,还是觉得王海波年纪轻轻的,他的病还不至于要不了他的命,他是不该死的。 眼前就摆着一个很好的例子,他们单位那个退休的老高,七十多岁的人了,两年前也是脑出血,比王海波的情况还要严重,手术后昏迷了半个多月,家人也没有放弃对他的救治。如今,他既不用人搀扶,也扔掉了拐杖,走起路来,基本是四平八稳了。 大刘正好来财务科报销出差的费用,他又如实说了那天王海波在医院急诊室等钱看病的过程,由衷地称赞方子圆虽是一介女子,为人处世的胸怀却是很多男人都比不上的。身为前妻,离婚多年,本不该她做的事,她不但做了,而且是尽心尽力的做了。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都极力主张王海波的工亡赔偿金应该三七分。 王父三,王涵墨七。 理由是王父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还好,每月都有几千元的退休金。王涵墨年龄小,上学读书的日子还很长,需要花钱地方更多。还有一条,王海波离婚后,不但将本该属于孩子的房子给弄丢了,更没付过一分钱的抚养费。按理说,他的工亡赔偿金全部都给王涵墨也不过分。 几十万的工亡赔偿金可不是小数目,但方子圆并没看在眼里,不是因为她现在有钱了,而是那笔钱并不单纯是钱,而是一条人命不等价的交换。多少钱能买到一条人命呢?而且还是一条正值壮年的生命。 王海波的工亡赔偿金下来了,王海莉以王父年老多病为由,很强势的要求多分。 方子圆见她的态度无情又强硬,终于不再客气,一口回绝。她并不在意钱的多少,她在意的是涵墨在王家人心中的分量,如此看来他们眼里是真的只有钱了。 其实,早有人建议方子圆通过法律途径为涵墨争取最大的权益,但她没同意。如果那样做了,涵墨的名字会被记录留存在法院的档案中,影响到他的将来。 最终,由王海波生前的单位领导出面调解,王海波的工亡赔偿金由他的父亲和儿子平分。 王海莉急于拿到王父的那一半,尽快给许冲博买房子,心中虽不情愿,还是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请好假的王海莉急急地开车去了王家庄,接上王父,匆匆进城后,她才打电话通知方子圆,让涵墨赶紧去一趟王海波的单位,在工亡赔偿金分配协议书上签字。 方子圆告诉王海莉,涵墨在学校上课,过几天还要去市里参加数学竞赛,正在紧张的备考中。这件事会让他再度伤心,而影响到他的心理状态和临场发挥。此次参赛意义重大,涵墨代表的不仅仅是个人,还有学校。等比他赛结束回来,会第一时间去签。 由于担心房价还会再涨,王海莉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侧嘴角骤然起了一大堆燎泡,五官看上去有点歪斜。 半路的夫妻,如果没有一个共同的孩子做为血缘链接的亲情纽带,往往是同床异梦的居多。 自从杏花的儿子春山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王父心里渐渐生出担忧和不安。杏花选择再婚是为了供春山上学读书,如今她们母子俩在金钱上不再依赖他了,杏花还愿不愿陪他到老呢?春山过几年结婚成家,有了孩子,杏花自然要过去帮着带的。如果她们婆媳相处融洽,杏花还会不会回到他的身边呢? “哎!” 王父重重地叹了口气,收起了他和杏花的结婚证。 人老了,病痛和孤独往往不请自来,无论是少年夫妻老来伴儿,还是养儿防老,都和王父不沾边了。 王海波的死,将王父心中仅存的那一丁点防老的念想也断了。孙子呢,无论方子圆是否再嫁,都是指望不上的。有一天,自己真的老了,躺在床上不能动了,能依靠的,恐怕只有女儿了。 王父越想越悲凉,不觉落下泪来。 王海莉早就摸透了王父的心思,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便自觉是在方子圆那里碰了个软钉子,于是趁机添油加醋地说了方子圆许多不是,说她那么年轻漂亮,总有一天还会嫁人的,分给涵墨的那些钱还不是落入了外姓人的口袋里,她说的激动,连涵墨也一并捎带上,王父一一听进心里,也认为涵墨是在方子圆的授意下,故意拖着不肯签字的。 王海波的死,让方子圆彻底感受到了王海莉的狠绝,还有王父人老病愈后生出的自私。扪心自问,无论是离婚前,还是离婚后,她对王家所做的一切,真可谓仁至义尽了,现在是该远离他们的时候了。 涵墨参加完竞赛回家的第二天早上,方子圆开着季月朋的车,带他去“好再来”吃过羊肉后,直奔王家庄,想接王父进城,签字。 这次,方子圆没像往常一样同涵墨一起去王家,车子开到村头停下,涵墨下车,一个人到爷爷家去了。 第220章 孙子难忍愤而质问 半个多小时后,涵墨小跑着回来了,他额前的一缕短发被冷风吹的竖起来,一张脸冻的通红。 方子圆急忙打开车门,让他上车,发动车子后,又开了暖风。 “你爷爷呢?” “没见上。” “他不在家?” “在家,就是不给我开门。” “他在家怎么会不给你开门?天这么冷,就忍心长时间让你在门外站着挨冻?” “妈妈,我一点都不冷。还好,吃了这么长时间的闭门羹,爷爷总算隔着门扔出一句话:‘我今天没有闲功夫去城里,那字不是你想不签就不签,想签就签的。’我们回家吧,我很想好好睡一觉。” “你爷爷他、他怎么能这么狠心的对待你!” “妈妈,您不要生气了。为了工亡赔偿金,他们都可以放弃对我爸爸的治疗,眼睁睁让他死去,不让我进他家的门又算得了什么?” “你怎么会有这样想法?” “去我爸爸单位领丧葬费那天,几个叔叔阿姨在一起悄声议论时,我听到的。” “不要轻信外人的闲言碎语。” “起初我也不相信啊!可是联想到见爸爸最后一面时,他的左眼一侧还清晰地挂着一条未干的泪痕,想不信就难了。” “涵墨,人死不能复生,事情都过去了,无论是真是假,都要忘掉,我们只往前看,开心地活着。” “好!我不会再去想它了。真累呀!我只想好好的睡一觉,醒来美美地吃上两大碗肥猪肉炖黄豆芽。” 涵墨很喜欢吃豆芽菜,那种嚼在嘴里香香脆脆的感觉好极了。黄豆芽、黑豆芽、绿豆芽,还有花生芽,他都喜欢,尤其是黄豆芽。自从吃过方子玉自己在家动手生的豆芽菜后,外面买的,他再也不吃了。方子玉一家三口也喜欢吃,于是她每个月都要生两三次豆芽菜。 方子玉早算好了涵墨竞赛结束的时间,特地去了一次乡下的集市,从农民手里买到自种传统品种的新黄豆,不但出芽齐,出芽率更高,一斤黄豆生出来两大盆,而且根根豆芽粗壮白嫩,顶着的豆瓣更是黄的鲜亮。 今天一大早,季月朋给方子圆送车时,顺便带去一大盆。 “配上几个五香芝麻酥饼,你还能再来一碗。今天正好李家村逢集,一会儿路过时,我们买几斤带回去。” “太好了!还是买集市尽头李麻子家的吧,他家放的芝麻多,再给小姨割块老乔家的黄米年糕。” 季月朋刚将车开走,方子圆的手机响了。 不出所料,是王海莉打来的,她替王父做了解释,他是因为王海波的死悲伤过度,又犯起糊涂了,今天实在不该让涵墨受委屈的。 方子圆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听她说出真心要说的话,痛快地答应了。 下午上班时间一到,王父由女儿陪着,早已等在儿子生前单位门口的不远处,只等孙子来了,他们一起进去签完字,就可以领取各自那份工亡赔偿金了。 还没过夜,王父的那份就被王海莉以借为名,全部拿走。 第二天,王海莉两口子付全款,给许冲博买下一套大房子。 为了早日将许冲博从网络游戏中拉出来,王海莉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好主意,托一帮亲戚朋友给他介绍对象。 家境不错,人才不错,关键是有大房子了。很快,有几个漂亮姑娘都相中了许冲博,他挑选了一个最漂亮的,整天忙着拍拖,不但从游戏中抽身出来,还答应过几天就去许利永给他安排的单位上班。 王海莉和许利永真是乐开了花,他们趁热打铁,很快为许冲博择好订婚的吉日。 许冲博订婚那天恰好是周末,方子圆没打算去,而许利永一早开车去了她家,亲自来接她和涵墨,她不能不去了。 喜宴结束后,涵墨经过王父所在的杏林厅,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桌残席前,便走了进去。 “你怎么没走?还有事吗?”王父沉着脸问。 “爷爷,我看见您一个人在这儿,想扶您去外面的车上坐着。” “用不着,你走吧。” 王父冷漠地说完,扭脸看向窗外。 “爷爷,您变了,您完全变了!您如何忍心放弃对我爸爸的治疗?您那样做时,可曾想到过我奶奶会不会答应?” “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又在胡说些什么!是不是你妈妈对你这样说的?” “您不要冤枉我妈妈!我更没有胡说!在重症监护室里,我最后一眼看到我爸爸,看到了他眼角流出的泪还没有干。在那一刻,我知道他是不想死,也不该死的。” “你、你给我出去!快点出去!” “既然您不愿看到我,更不敢看到我。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在您的面前。” “你、你、你……” “我没有您这样狠心又绝情的爷爷,我会说到做到的。” 王父看着涵墨飞快离去的背影,嗓子发紧,好像有一团东西堵在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涵墨的话音并不高,却字字如针,句句似锤,刺穿了、敲碎了王父的心,他的身体跟着心抖瑟着,颓然地跌落回椅子上。 昨夜,王父又做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梦。梦中,王母背对着他,张着双臂,默默饮泣。 宋母旅游回来的第三天晚上,宋家举行了一场十分热闹丰盛的家宴,由梅络英和方子圆主厨,为宋达慧出国饯行。 宋达慧是第一次去国外,而且这一去要三年五载后才能回来。他提前回家住了一段时间,陪宋母四处游山玩水,最后一站去的是布达拉宫,了却了她这辈子最大的一个心愿。 美味佳肴齐齐地摆满餐桌时,宋达之回来了,他还带回一位客人——杜乐舟,他是宋达之单位在建工程的监理师,也是宋达之初中同学杜方舟的双胞胎弟弟。 第223章 心率37次活成老寿星 早饭刚端上餐桌,客厅里的电话铃急促的响起,是方母打来的。 “子圆,你爸爸一早起来就头晕,现在又将两条腿的眼镜看成了三条腿的,你赶紧过来一趟,看看他这是怎么了?” “妈妈,您不要着急,让爸爸躺好了,一定不要乱动,我马上过去。” 方子圆心想方父大约是脑卒中复发了,忙一边换衣服,一边给莫莉医生打电话。 莫莉医生听后,建议方子圆带方父去城郊的一家私人诊所,那里的欧阳老医生精于治疗脑卒中,特别是针对脑卒中的二次复发。患者经过他的治疗后,大多数都能完全康复,很少有留下后遗症的,除了个别就医不及时或病情特别严重的。 “你还是给子程打个电话吧,让他开车回来,带我去兮和市人民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哎!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一个个的都指望不上了。” “是呀!这一个个的,住的远,当了官的,忙!住在跟前,不当官的,也忙!子圆和子玉现在一个星期才回家看我们一次。还不如人家小王,大半年的时间了,他是三天两头的来。西瓜刚下来,专捡最大最甜的,买来看我们。樱桃下来了,专挑最红最甜的,给我们送来。” 其实,方父这次犯病,都是那个卖保健品的甜嘴小王给害的。他抓住方家儿女不常回家的机会,三天两头的登门献殷勤,很快摸准了方家二老的心思,哄的方母心花怒放,方父也被他成功洗脑,花掉上万元,买了他推销的产品,瞒着方子圆,好久不吃降压药了。 最近,方父的血压有所升高,还自认为是吃了保健品后的好转反应而沾沾自喜。 今天一大早,方父感到头有点晕,于是又拿出工资本,想吃完饭后去银行取钱,等一会儿小王来了,再买几套他们公司最新研制的银杏系列产品。不料戴眼镜时,竟然看见它多出来一条腿,不由的心慌起来。 这次,方母终于给方子程打去电话,方子程答应开完中午的一个重要会议,马上回家接方父去兮和市人民医院做全面的检查。 方子圆要带方父去欧阳医生的诊所,就没骑自行车,她大步走出小区,直奔大路。在路边等了很久,才拦下一辆出租车,急急赶往娘家。她早已考出驾照,决定还是尽快买一辆车。如今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会越来越差,遇上头疼脑热的,自己开车带他们就医会方便很多。 出租车很快到了方家楼下,方子圆下车,请司机稍等后,她迈开大步,跑上楼梯。 “你怎么才来呀?”方母责怪道。 “妈妈,我爸爸呢?” “在小卧室里躺着呢。” 方子圆只看了一眼方父,见他的嘴角有点歪,断定他是脑卒中复发了。 “爸爸,您头晕的厉害吗?” “不是很厉害。” “出租车在楼下等着,我扶您慢慢起来,去看医生。” “去县医院?” “不,是莫莉医生帮忙推荐的一个诊所。” “是个体诊所,我不去!我要在家等着,等你哥哥回来,接我去兮和市里的大医院做检查。” “爸爸,您是脑卒中复发了,这病不能长途颠簸,也不能错过治疗的最佳时间,诊所的欧阳医生专治脑卒中,特别是针对二次复发的患者。” “我去他的诊所治病,医药费能报销吗?” “爸爸,我给您报销。” “不!我还是要等你哥哥回来。” “先让欧阳医生看一下您的病情如何,等我哥哥回来,您再去市里的医院,不是更好吗?” 方子圆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通了方父,搀着他出门,带他坐上出租车,去了城外的诊所。 诊所里人满为患,莫莉医生提前跟欧阳老医生打过招呼,他优先给方父看病,确诊是脑卒中复发。因为发现早,就医及时,在他的诊所里治疗十天左右,即可痊愈,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下午两点多,方子程才匆匆赶回来。 方父早已挂完点滴,吃过方子圆专门给他做的饭菜,人也精神了许多。见儿子回来,方父感觉自己的身体立刻好了很多,方母更是欢喜的很。 不到两周,方父的病果然好了,除了走路时腿上没劲,其它都好。 两个多月后,方父的身体恢复如常。他主动将工资本交给方子圆保管,坚决不再买保健品。从此,小王不再登门。 重阳节那天,方母草草地吃过早饭,兴高采烈地去参加老年大学组织的庆祝活动,她是扇子舞《十送红军》的领舞。 一曲跳完,台下的掌声“哗哗哗”响成一片,方母脸色红红地走下舞台,忽然一阵头晕胸闷袭来,她身体歪斜着坐到地上,一位老友急忙拨打了120 后,又通知了方子圆。 很快,一辆救护车笛声高鸣,快速送方母进了县医院的心内科,医生给她做了心脏彩超和其它几项必要的检查后,又背上24小时动态心电图。 心电图显示在夜里的一个时段,方母的心率达到最低,每分钟只有37次,最高时也没超过53次,还是和几年前住院的那次检查结果一样。 趁着家属不在,心内科一位黑瘦的小个子医生又走进病房,再次鼓动方母安装心脏起搏器,他是吃惯了药品和医疗器械等回扣的甜头的。一个心脏起搏器四万多元,回扣自然是很可观的。没费多少口舌,方母便被他说动了心。 “子圆,你还在资贫助老吗?” “您怎么又问起这事?” “这些年,你光是资助这一项,花出去的钱一总算下来,也有好几万了吧?” “妈妈,您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你有钱花在非亲非故的人身上,供他们上学读书、吃喝穿戴、买药治病,为什么就不舍得花钱给我安心脏起搏器救命呢?我可是你的亲妈啊!再说了,这些钱也不用你一个人出。” “哎呦!怎么还有这样的事呢?” “你长的这么漂亮,穿的这么体面,还是个文化人,不会是脑子里进水了吧?” “你能为别人花钱,轮到自己的亲妈病了,怎么就忍心不管呢?” …… 同病房的几个病人及家属听信了方母的话,疑问或指责脱口而出,那些或犀利或不解的目光一下包围了方子圆。 方子圆并不生气,也不急躁,只是微笑着看了看他们,语气依然平和。 “妈妈,我不同意给您安心脏起搏器,跟钱没有半点关系。那些有经验又负责任的医生不是都跟您说了吗?您的心率慢是家族遗传造成的。您好好想想吧,如果给您安装起搏器后,心率每分钟达到60次或60次以上,一下加快太多,您的心脏能承受的了吗?” “孪生的亲兄妹各自身体出现的状况都不会是一样的,更何况是表兄妹呢!他们的心率慢和我的37次有直接关系吗?” “莫莉医生是心血管疾病方面的专家,她前天也亲自跟您谈过了,您现在的心率和五年前一样。您的头晕还是颈椎病、脑供血不足和营养不良造成的,以后只要加强营养,三餐和作息都规律,保持良好的心情和适度的锻炼,即可……” “我的胸闷又是怎么一回事?!这次,我一定要安装心脏起搏器。你要是还不同意,就是嫌弃我活多了,活久了。” “妈妈,既然您听信了外人别有用心的话,将我想得如此不堪,这件事还是由爸爸来决定吧。” “让你爸爸来决定?!他还不是照样听你的!再说了,我这辈子无论在他的眼里,还是在他的心里,远远比不上钱重要。” “我给哥哥打电话,这件事让他回来做决定。” 方子程接到方子圆的电话,就方母的病情详细咨询了市里的一位心脏病专家,他也不建议方母安装心脏起搏器。 方母带着一肚子怨气,心情憋屈地出院,回家。在方父的监督下,她一直没有出门,每餐饭吃完,总是饭碗一推,便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或沙发上。 不久,方母对安心脏起搏器的态度忽然变了,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原来,方母出院回家,她的一帮老伙计约好,一起去看望她,同时带去一个惊人的消息,和她们一起跳广场舞的老倔头的老伴儿昨天死了。她去北京的一家大医院安装心脏起搏器,由一位知名的专家亲自主刀。不料她人还躺在手术台上,命就没了。说罢,纷纷唏嘘不已。 方母听完,又说了自己的事情,大家都夸她生了个好女儿,长的漂亮又孝顺,而且遇到大事不慌张,考虑周全,有决断,不盲从。这次即使谈不上救了她一命,也是提高了她晚年生活的质量。 心脏起搏器那东西是好,可弊端也不少。比如,患者安装后,要避开一切磁场;乘坐飞机等交通工具,过安检时,需要出示起搏器安装卡,才能正常通行;那东西工作时,也可能出现异常,如果程控不及时,会引发某些不良后果;使用寿命也不长,只有七八年,到时需更换电池,还是要做皮下置放手术的。年纪大了,气血本来就不足了,即便是一个小小的手术,也是要消耗很多气血的,对身体不好。 老伙伴们七嘴八舌地说了好多,说了好久,方母都听进心里去了,不由暗自庆幸。 从此,方母再不去想安心脏起搏器的事了,还欣然接受了自己的家族中,那几位活到九十多岁的亲戚,他们的一个共同特点是:心跳都比常人慢。 多年以后,方母过九十三岁生日那天,她头戴寿星帽,叉起一块生日蛋糕,送到嘴边,忽又停住,感叹自己当年幸亏没做手术,安装什么心脏起搏器。 方母微笑着咬了一大口蛋糕,细细地嚼着。好香!好甜呀! 第222章 家宴同庆福临多喜 方子圆再婚,方父方母是很盼望的。然而,她要嫁给杜乐舟,方父方母是不赞同的。 与杜乐舟领结婚证前,方子圆独自一人回了一趟方家岭,她站在爷爷的坟前,郑重地告诉爷爷,自己又要嫁人了。 今年的雨水好,方子玉移栽到爷爷坟前的几棵野菊花油绿茁壮,繁衍成片,风轻轻吹过,荡起层层叠叠的流波。 方子圆默默地立在爷爷坟前,久久不愿离去。 大队院里,一位村干部正通过高音喇叭,号召全体村民为修葺学校的教室踊跃捐款。 几天前的一场暴雨来的突然,如强弩般落下。方家岭小学那几间破旧的教室难逃此劫,近乎腐烂的茅草屋顶当仁不让的成了箭靶子,瞬间被射的千疮百孔,如注的水流纷纷灌下,学生们吓的呜哇哭叫。害怕教室的土墙坍塌,各年级的老师马上镇定地喊起口令,学生们头顶着书包或板凳,撤离教室,走进滂沱的大雨…… “爷爷,您为什么不害怕死亡?” “我活着,每一天都好好度过了,所以并不觉得死亡是件可怕的事。” “爷爷,您这辈子难道没有遗憾吗?” “怎么会没有呢?我今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坐进教室,读书识字。” 爷爷生前和方子圆的一次对话重又响在耳边。 与爷爷告别,方子圆毫不犹豫地走进大队部,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以爷爷的名义捐给了村小学。 “姐姐,我们的爷爷并没有躺在黑暗冰冷的地下,而是在天上。瞧!他正站在最美的一朵彩云之上,牵着奶奶的手,一起漫步。” 爷爷去世了,当他的骨灰随棺木一同下葬,慢慢捧出一个黄土做成的新“馒头”时,方子玉一眼也不看,她执意仰望着天空,含泪的目光追随着一片最美的流云,发出低声的呢喃。 方子圆走出大队部的会计室,抬头望向瓦蓝的天空,流云悠悠,每一朵都极美。 此刻,方子圆也相信爷爷是在天上的,每一片白云都会是他的坐骑。她相信爷爷会看到修葺一新的教室,会听到孩子们清脆的读书声。他会欣慰地与奶奶对视一眼,捻起一缕洁白的胡须,颔首,微笑。 一对燕子在合欢树的上方低飞,轻旋,偶尔细语呢喃。 树下,杜乐舟单膝跪地,深情地送给方子圆一束玫瑰,又将一枚钻戒戴在她的手上。 99朵玫瑰含羞吐芳,柔情似火。钻石熠熠生辉,映衬着玉指的白璧无瑕。 一个热吻的电波直达心底,两个相爱之人不自觉地颤栗了一下。 那对燕子看的发呆,竟然忘记了扇动翅膀,差点凌空坠地。 几天后,在城关派出所的户籍科里,涵墨改了姓。从此,他不再姓王,而是姓方,方涵墨。 不久后,在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方子圆和杜乐舟领取了大红的结婚证书。没有婚礼,他俩却是顶顶幸福的一对。 杜乐舟拖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里面装着随身换洗的几套衣服,走进方子圆的家。 从此,方子圆的家也成了杜乐舟的家,他俩一起洗菜做饭,一起整理家务,涵墨偶尔也会加入帮忙,一家三口说说笑笑,相处的其乐融融。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暑假结束,涵墨开学后,住进学校的集体宿舍。 此后的家,完全成了杜乐舟和方子圆的二人世界,空气里流动的都是柔情蜜意。 婚后,杜乐舟曾带方子圆回了一趟自己的老家。 在杜母面前,杜乐舟紧紧拉着方子圆的手,流着泪说,能遇到方子圆是他今生最大的幸运。 杜母也非常喜欢方子圆这个儿媳,连声说着好!好!真好呀!她不时撩起衣襟,擦着红了眼角,心里暗暗想道:“那个阴阳人的先知先觉再灵,也不会在自己小儿子的身上应验的。” 高考成绩出炉了,宋林以接近满分的成绩位居榜首,遥遥领先于第二名。他不但如愿考取了清华大学,还轻轻松松捧回了省理科状元的桂冠,轰动一时。 市、县两级人民政府以及社会各界,都给予了宋林表彰和嘉奖。 电视台想为宋林做一期人物专访;学校想为宋林做雕塑,树榜样;企业想请宋林拍广告…… 邀约雪片般纷沓至来,宋林听取了父母的建议,逐一委婉谢绝后,又慷慨地将几十万元的各项奖励捐出去,分别捐给了兮和县、兮和市贫困山区的几所小学。 整座兮和小城如同打了鸡血似的,前所未有地沸腾了好长一段时间。 宋家再次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家宴,参加的人自然都是至亲至近的。这次家宴的庆贺主题多而重大:升学、结婚、乔迁,三喜临门。 宋母笑得合不拢嘴,满头的银发一闪一闪的,大红衣衫将她的脸颊映的红彤彤的。极少在人多的场合出现的安静也来了,她很是局促不安的紧挨宋母坐着,偶尔偷眼看向桌上的某个人,牵起好看的嘴角,微微的笑一下,忙又低下头去。 一级建造师证非常抢手,安静终于考下来,宋达之帮她经过几番斟酌筛选后,稳妥的挂靠在一家实力雄厚的大公司。 当三年的挂靠费一次性汇入安静人生的第一张银行卡时,激动而心酸的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汩汩流下。 安静的婆婆尤其高兴,堆在她那张黑黄色老脸上的“核桃”都笑烂了,砸在沟壑般丛丛簇簇的皱纹里,开出了菊花,又开出了葵花。 安静的丈夫也喜不自禁,看她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充满温柔,闭口不提离婚的事情。 十年磨剑!安静一鸣惊人,她不但有能力挣钱了,还挣来了大钱,在家中的地位火箭式提升。 不久,安静和丈夫卖掉老房子,二一添作五,终于在一个环境优美的新建小区买了一套大三居的新房子。 安静的婆婆比往常更喜欢出门了,尤其喜欢去那些亲戚和邻居的家里。走在大街上,她昏花的老眼总能敏锐地逮住一个相识的人,又开始了滔滔如流水的夸耀,夸自己的儿媳是大器晚成;夸自己的儿子能干,找媳妇更有眼光;夸自己好福气,老了老了,居然还能住进宽敞明亮的新楼房;夸…… 家宴热闹而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众人举杯欢庆。 第一轮酒,为庆祝宋林金榜题名,高中状元而干杯; 第二轮酒,为庆祝方子圆和杜乐舟喜结良缘而干杯; 第三轮酒,为庆祝安静乔迁新居而干杯。 宋母亲自做了最拿手的黑鱼汤,她也许是高兴的过头了,几次将盐洒进锅中,鲜鱼汤做成了咸鱼汤,齁的人嗓子发麻。喝汤的没人皱眉,也没人点破。 梅络英悄悄端起来,走进厨房,倒入锅中,加入大半暖瓶的开水,煮沸后盛出,复又端上餐桌。 第二天,天还没亮,杜乐舟起身赶去几百里外的公司总部述职。 第221章 被加速的梅开二度 杜乐舟中等身材,说话幽默风趣,一笑,一侧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他于两年前离异,净身出户,有一个女儿,判给前妻抚养。 宋家的家宴进行的很愉快,结束后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是宋达慧的这次远行并非出国,而是去坐牢。这场牢狱之灾并非他自己违法犯罪造成的,而是源于十几年前的那份租妻合同。 三年前,宋达慧履行了当年的约定,做了一家化工厂的法人代表,同时拥有了一套山间别墅的永久居住权。 前不久,那家化工厂出了一起特大的安全事故,造成一死两伤。他是企业法人,必须为此承担刑事责任,将会被判刑入狱。 趁着企业真正的拥有者为此事四处奔走打点的空当,宋达慧做出回家的决定,他要好好陪伴一下在人生夕阳中日渐老去的母亲。 第二件大事,是杜乐舟对方子圆有所了解后,展开了对她的追求。 早在宋家的家宴上,方子圆漂亮的容貌、成熟的气质、优雅的谈吐,尤其是她的一手好厨艺,深深吸引了杜乐舟。 与涵墨有过几次接触后,杜乐舟坚定了娶方子圆为妻的决心。他很想同她一起,缔造出一个如涵墨一样优秀的的儿子,他的人生将从此无憾。 都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可是杜乐舟同前妻生的女儿却如同他的翻版,他曾试着喜欢这个女儿,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坐牢,在常人的眼里是近似毁灭性的打击,尤其是作为一场无妄之灾的从天而降。 宋达慧却坦然面对并接受了坐牢这个事实,他想着在事故中失去生命的那个年轻人,自己坐几年牢,失去的只是人身自由,心灵仍旧是自由的。他从容地走进那扇铁门,从此将监狱当做修行和参悟的场所。 宋达之每次探监,都会提前买好几本宋达慧指定的书,给他带去。 花开花落风折木,世态无常多变数。 新来的一把手倪校长大权在握,志得意满。他人到中年,看似儒雅倜傥,实则贪恋美色。据说他所到之处,总有巧妙的手段,令一些年轻貌美的女教师为职称或职务等的晋升,主动攀附,投怀送抱。他则一一笑纳,与其暗度陈仓。 方子圆离婚多年,觊觎她美色的男人很多,同校的老师或领导也有,但都被她的自尊自爱,端庄正派,以及处事得体所折服,而打消了非分之想。 倪校长见到方子圆的第一眼,那颗藏在道貌岸然下的淫心怦然而动。他不惜放低身段,多方示好或以利相诱,方子圆始终不为其所动。 不久前,衣着光鲜的校长夫人约请方子圆,在餐桌上委婉地说出自己患有严重的妇科病,不能满足一个正常男人下半身的需求,而老倪从未因此嫌弃过她,还始终对她娘家的兄弟子侄照顾有加。他在外与异性的那些风花雪月,也都是经过她默许的。 校长夫人的言外之意,一般人都能听明白,更何况是方子圆呢? 看着校长夫人远去的背影,方子圆为她感到悲哀,感到不值。 王海波的骤然离世,加之倪校长夫妇的另类出现,推动并加速了方子圆的再婚。 “妈妈,我觉得杜叔叔人不错。他不但爱您,对我也很好,您就答应他,赶紧嫁了吧。” “你就这么急着要妈妈嫁人?” “妈妈,这些年您为了我,婉拒过一个又一个的追求者,即便是发生了天大的事,也只能独自一人硬扛着。您虽然从没有抱怨过,更没有哀叹过,可我能感受到您心中的寂寞与苦累。现在,那个‘爱屋及乌’的人终于出现了,您可千万不能错过。想想我爸爸,他如果有爱人陪在身边,或许不会如此年轻就患上脑出血吧。即使得了这种病,也会被及时发现,并送去医院救治,不会过早的离开人世。” “妈妈总感觉还要考察他一段时间。” “不用了!梅阿姨她们不是帮您了解过了吗?您不是也常说,无论对人,还是对事,百分之百的满意度是不存在的。暑假后,我升入高中,吃住都在学校,一个月只能回家两次,和您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三年后,我考上大学,去了外地,会投入另一段全新而热闹的生活,想起您却还是孤单一人,我会有多不放心?多不安心呢?我好想您早点嫁的良人,有一副累了可以靠一靠的肩膀,有一个闲了可以聊一聊的夫君。” “让妈妈再好好想想。” “一定要快啊!像杜叔叔这样的优质男可是很抢手的。您和他结婚了,有人疼,有人爱,我也可以心无旁骛的好好学习,全力以赴的锻炼身体,争取以最最优异的成绩考入军校。” “你是真的喜欢杜叔叔吗?” “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喜欢他。” “再给妈妈一个星期的时间。” “好!我还有一件事,放在心里很久了。” “什么事?” “我要改姓,随您姓方。”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爷爷知道了会伤心难过的。” “他还有心吗?他才不会呢!您以后和杜叔叔结婚了,会给我生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我不想到时候我们一家四口人,会有三个姓;我更想忘掉爸爸的死,忘掉爷爷的薄情,还有姑姑的寡义。” “只要你想好了,妈妈尊重你的选择。” “上次,我在走出杏林厅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好了。” 一抹浅金色的月牙儿笑笑的,弯弯的,浮在窗外香樟树梢的一丛浓绿之上,风一吹,轻盈地跳起了舞蹈。 方子圆走出橡木浴盆,轻轻擦干一头油亮的秀发,穿好真丝睡袍,走进餐厅,打开一瓶法国红葡萄酒,又拿起一个高脚玻璃杯,欣赏着那红色液体的缓缓流动。 卧室的窗前,方子圆优雅地端着酒杯,看向树梢舞蹈的弯月,将酒杯凑向唇边,慢慢地喝下一小口,细细地品着,一小口,再一小口…… 方子圆的双颊微微泛起好看的两片潮红,她放下酒杯,俯身打开床头柜下面的那个抽屉,小心地取出一个红丝绒的小盒子,里面封存并珍藏的是一枚胸饰——丘比特爱神之箭,那是上官牧原送给她的。随着盒盖轻轻开启,一道亮闪闪的光芒被一团心形的金色捧出,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明丽。在长久的孤寂中,它依然是全新的,成色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方子圆默默地凝视着它,多年前那场诀别的大雨重又在她的心中落下…… “牧原,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你过的还好吗?” 方子圆看着胸饰上闪电式样的神箭,幽幽地问。 那枚胸饰沉默着,只有光一闪一闪的,像眼睛在眨。 这么多年了,方子圆还是第一次敢于取出它,正视它。倘若一个人在困苦中一时无法脱身,一定不要回忆从前的美好,无论是和人有关的,还是和物有关的,尤其是和一场美好初恋有关的。那将会呈现出一种怎样的心境?是会让勇往直前的脚步溅起泥浆或踢飞沙石,迷了眼睛,失去方向的。 方子圆摸到手机,重又拨了那串熟悉而陌生的号码,还是响了三声,依然无人接听。她挂断,关机。 “牧原,我大约是知道你在哪里的,然而那又怎样?我已经不能追回你了。” “我又要嫁人了,你会祝福我吗?” “这次,我会嫁对人吗?” …… 那枚胸饰静静地凝视着梦呓般的方子圆,它的光芒瞬间暗淡后,复又明亮如初。 “我的工作性质比较特殊,人总是随着项目工程的所在地而辗转,一年在外的时间多,在家的时间少,前妻总是疑心我在外面有别的女人,跟踪和突袭查岗是常有的事。即便让我丢尽了脸面,我还是一直忍着,只为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岂料,她却报复性的出轨了对门的邻居,触碰到一个男人的尊严底线。我痛苦的提出离婚,她拖着不肯。我断然选择净身出户,她才勉强同意。” 不久前,杜乐舟说过的话重又响起,弹拨着月牙儿送入室内的一缕微光。他所说的,和梅络英拜托几位亲朋好友了解到的大致相同。 “我们会携手终老吗?” “只要你真正做到对我的信任,对我和女同事或所带的女实习生之间的工作交往,抱有正常的态度,理解并接纳,而不是疑神疑鬼,我会一直爱你,和你相伴终老的。” 杜乐舟的话语和目光都是坦白而真诚的。 方子圆初见杜乐舟,曾在一瞬间有过心动的感觉,却稍纵即逝。日后细想,大约是他的眉目间有那么一丁点的似曾相识吧。 第224章 缘何提前退出医代 “不治了?” “不治了!” “真的想好了?” “早就想好了!” “哎!都是没钱闹的。” “得了绝症,有座金山又怎样?无非是在病痛中多活几天,苦熬几日罢了。” “可是你活着,弟妹心里就会有希望。再好好想想吧,两个孩子还那么小。” “你知道吗?前两天,我那傻老婆背着我,悄悄将房子挂到了中介,打算卖掉。我的病,治好的几率太低了,我不想赌运气,更不想人财两空。死后,让老婆孩子居无定所,又陷入穷病,浸泡在一片冷眼和嘲讽中。老哥,那种滋味你我都尝过,现在想来还浑身发冷,我又如何忍心让她们娘几个再尝一遍呢?” “只冲着你俩这份深厚的感情,老天也不该让你得了绝症,将你收走啊!” “老天的事,我们做不了主,而治不治病,我是做得了主的。你想想,我的病不治了,无非是死的早一点。我死了,人亡家还在。我的病继续治疗,只是死的晚一点,那时却落的人亡家也破了。” “理是这么个理,可是至亲的人心里过不去啊! “看看这些瓶瓶罐罐吧,里面装的都是什么?哪一种不是专吃回扣的高价药?一个疗程的药钱,足够让我带着老婆孩子去很多地方旅游了。这些年,为了生活,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忙的跟磨道里捂着眼的驴似的,还从没好好陪过老婆,陪陪孩子呢。老哥,你赶紧去帮我办理出院手续。” “好!” “要快啊!必须赶在我老婆到来之前,咱们就离开医院,也玩一次失踪,让这个傻女人彻底断了继续为我治病的想法。” …… 这段对话,恰巧被给医生送提成的方子圆无意中听到,她既惭愧又感动。 虽然这类药并不是方子圆代理的,她的内心依然受到了深深的触动。 距离方子圆当初做药代的设限还有点差距,她要不要提前退出该行业呢?答案是肯定的。 汽车,如果只当做代步工具,能挡风遮雨,几万的与十几万的、几十万的、上百万的,差别不是很大。 今年的中秋节,是方父方母进城多年以来过的最高兴的一个节日。他们的孙女方钱贝贝参加高考,金榜题名,进入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方子圆也再次结婚,虽然他们对杜乐舟这个女婿并不满意,但想着大女儿也算是有一个完整的家了,还是感到欣慰的。 方子程和钱梅朵于中秋节当天的下午,一起回到兮和县,陪伴方父方母吃了团圆的月饼,喝了团圆的小酒。 八月十六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他俩带上方父方母,轮班开车,赶往北京。 进入大学还不到两个月,方钱贝贝像是变了个人,她柳眉轻描,粉黛浅施,一身名牌,身上的学生气息几乎荡然无存,追求她的男生排成长龙。 有同班的,也有外系的…… 有官二代,更有富二代……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你们可想死我了!” 方钱贝贝兴奋地喊着,动作夸张地逐一拥抱过家人后,一手挽起钱梅朵,一手挽起方母。 看着牡丹花般娇俏动人的孙女儿,想着儿子是单位的副总,儿媳是幼儿园的副园长,方母脸上乐开了花,心里甭提有多美了。 “哎呦!我的大孙女儿是越来越漂亮了,绝不逊色于古代四大美女中的任何一个。”方母由衷地夸赞道。 “您忘了?您的孙女儿从上幼儿园开始,就是校花级的人物。”钱梅朵不无骄傲地附和着。 “妈妈,您还说呢!当初您为什么不将我的鼻梁生的又高又挺?害的我最近都不喜欢照镜子了。” “贝贝,如果鼻梁太高太挺,你的美就失去了柔和,女子当以柔为美,柔能克刚。” 方子程一边替钱梅朵拎着包,一边为她打圆场。 “爸爸,您也太老土了吧?现在流行的可是高冷范儿。” “贝贝,不要嫌弃爷爷啰嗦。学习上,你一定不要放松啊,争取大学毕业后,再考研究生。毕业后,踏上社会工作,不靠颜值,而是靠能力赚钱,活的才自由,才硬气,才……” 方父边说,边掏出在家预备好的大红包,给了方钱贝贝。 “谢谢爷爷!真想不到您也知道‘颜值’这个新词呀!爷爷,您真了不起!都一大把年纪了,思想还能与时代接轨,与时俱进。” 方钱贝贝看在大红包的份儿上,微笑着打断了方父的话,言不由衷地说。 方父听了,很是受用的笑了笑,不再说话。 “你爷爷是谁?牛人一个呀!他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宅在家里,读书,看报。有一次,我在家中收拾东西,找出一副太阳镜,是你爸爸读大学时戴过的,随手放在客厅的窗台上,你爷爷平时摘下眼镜也放在那里。吃过早饭,你爷爷又捧了一摞报纸看起来,一只手习惯性地伸出去,摸起窗台上的眼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我听到外面哗哗作响,忙从卧室里出来,只见你爷爷一边将报纸反过来调过去,一边又将那副太阳镜摘下来又戴上,嘴里还嘟囔着怎么回事呀,今天的字总是看不清呢?再看他的两只眼睛,已经被搓的通红,跟兔子的眼睛差不了多少,也不知道看看是不是眼镜戴错了。” 方母的话还没说完,大家都笑了。 方钱贝贝几乎笑岔了气,她捂着胸口,颇有几分病西施的样子。 这次的北京之行,品名吃,游古迹,方父方母获得了人生极大的满足。 老两口每每夜半醒来,瞅着天花板,相互感叹着,还是儿子好啊,儿媳对他们也越来越好了,他们老来终究是要靠儿子媳妇的。女儿嫁出去,早已都是婆家的人了,哪一个也指望不上。 夜风轻抚荡层云,明月柔光漾星河。 国庆节的那天晚上,方子圆和杜乐舟坐在阳台上,喝着清雅的菊花茶,一起赏月。 “老婆,你好像有心事。” “老公,你好像也有话要说。” “知我者老婆大人也!先将你的心事说出来,然后我再说。” 于是,方子圆将自己为何兼职做医药代表、最初的设限、不久前那个绝症患者的话,以及自己的决定和盘托出。 “这正是我要对你说的。” 杜乐舟所在公司的下一个项目工程远在云南,千里之外,他可能要两三个月才回家一次。方子圆那么漂亮,做医药代表实在让他放心不下。 “这么巧!我俩竟然想到一块去了。” “何谓心有灵犀?这就是呀!从现在开始,换我挑起赚钱养家的担子,你再也不用抛头露面,委屈自己做医药代表了。你只负责安心养胎,让我们的儿子赢在起跑线上。” “老公,你真好!谢谢你的理解和支持。” “老婆,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只希望你们母子平安,以后只要我在家,什么事也不要你做。我好想、好想、好想早日见到属于我们俩的小涵墨。” “你怎么断定我怀的是个男孩儿?” “昨晚,不是你跑到我的梦里,亲口告诉我的吗?这么快就忘了?” “你能不能严肃一点?如果我生的是个女孩儿呢?” “女孩儿也好啊!长的像你,我一样喜欢。” 杜乐舟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淡,他急忙低下头,将一只耳朵轻轻贴在方子圆并未显形的小腹上,发出深情的低语。 “这是你的真心话?” “明月扫码辨真伪,若有假话天不容!”杜乐舟抬起头,指着天上的月亮发誓,他的语速加快,并转移了话题说:“老婆,国庆节日系车有几款搞活动,力度很大,我们明天去看看。” “日货再便宜,性能再好,我也不会买的。” “为什么?” “是对爷爷的尊重和怀念,也是对历史的铭记。” 方子圆说完,将爷爷曾经讲过的,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时,发生的那桩毫无人性的杀戮讲给杜乐舟听。 “真想不到啊!我老婆不但有一颗爱心,更有一颗爱国心。” “买商品,特别是买车,我一向坚持买国产的。” “等年底好吗?等我发了工资和年终奖,一步到位,让你开上心仪已久的高配越野车。” “老公,我好幸福!” “老婆,我也是!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又为我孕育着一个孩子。我会好好爱你的,终此一生,永远爱你!” 第225章 为自己掘墓又买棺 夕阳的余晖张开瘦薄流长的双臂,环住山林中几棵大树的树腰。剧烈的咳嗽声送出一口带着鲜血的浓痰,“噗”的一声坠地。不远处的几只公鸡伸长脖子,顶着血红的鸡冠奔扑而至,一抢而光后,纷纷抬起头,转动着圆圆的小眼睛,滴溜溜地看向季父带着血丝的唇角。 一股咸腥挑衅着满嘴的烟味,勾起想要呕吐的冲动,黑黄的牙齿使劲咬了舌头一下,咬出一排血印,疼痛淹没了一切的蠢蠢欲动。 季父闭紧嘴唇,缓缓抬起一只手,用手背擦去唇边的血迹,慢慢转过身,走进茅屋,打开那张陈年木桌的抽屉,取出不久前新签的那份山林承包合同,承包人多了一个,是季月朋,他放心的笑了。半生辛苦,能留给儿孙的只有这么多了,方子玉对田园生活的无限向往,他很早就读懂了。 看着合同,季父笑了,只要有这座山在,季月朋就有了退路,无论日后有什么大事发生,他的家都是不会散的。 季父的咳嗽由来已久,痰中带血也非一日,他早已预感到事情的不妙。 山林承包合同即将到期前的一段时间,季父取得了方子玉的支持,做通了季月朋的思想工作,将他的户口迁回季家山窝。 一个多月前,季父独自一人去了临县,在那里一家知名的肿瘤医院做过检查。 几天后,诊断结果出来,和他预想的差不多,是肺癌,已经到了中晚期。 季父坦然的接受了,似乎患上绝症的不是他,而是毫不相干的一位路人。他是如此的平静和从容,让那位见多识广的医生也为之惊叹。 出了医院,季父撕碎了那张诊断证明,揉成两个小纸团,随风扔进两个垃圾桶里,没事人一样返回山上。 坐在夜色围拢的小河边,季父点燃一支烟,丝丝缕缕的烟雾在冬日的清冷中缥缈。 舅父的话带着血脉的温情,以烟雾做弦,轻柔弹拨,穿越时空和地域,再度响起:癌症晚期,和刑事上的死缓是一码事,不同的是死法迥然、自由与否罢了。 死亡,永远是人类所惧怕的一个存在或命题,任谁也逃脱不掉。智慧的人,总会换个角度思考这个问题。 一个人得了绝症,能够知道死期将至,也不完全是一件坏事。他可以提前将该做而又能做的事,一件一件的着手去做好,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无需带着遗憾,走的会一身轻松。 抽完最后一口烟,季父回到屋里,展开纸笔,又咳了一阵,有些费力地挺直腰背,坐端正了,然后用心去写一封长长的信。这封信要交给他的一个老伙计代为保管,等他死后,如果季母真的改嫁了,再由他转交给季月朋。 咳咳写写,写写咳咳,季父的信终于写完了,被装进一个结实的牛皮纸信封,封好,放妥。 月亮早已挂在一棵大树高高的枝丫上,如水的月光瀑布般倾泻下来。 季父揉揉干涩的眼睛,又咳了几声,捶捶胸,起身走出茅屋,扛起一把洋镐和铁锨,走到向阳的那面山坡上,那里隆起一座坟,是新近迁来的,里面埋着他爹和他娘的遗骸。他牵挂着过世的爹娘,牵挂着这座经他之手脱胎换骨的荒山,更牵挂着后世儿孙,才做出迁坟的重大决定。 环视了一眼周遭,季父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不久后,自己将会永远和青山、和亲人在一起了。 季父拿着洋镐,挨着父母的坟旁,勾勒出横竖四道线,沿着其中的一道,一下又一下,用力刨下去,他在干什么?他在做自己的掘墓人…… 月光充满了悲悯和柔情,做了一次磨刀石,将镐尖磨的锋利,令冻僵的土石不堪一击。 几天后,墓坑挖好了,季父在上面做了巧妙的伪装,又独自一人,悄悄去了镇上的棺材铺。 一个大活人为自己买棺材?!这等事,只有离奇古怪的戏文或小说里才会有,而小镇棺材铺的老板却真实的遇到了,这是不是也算开了眼界?他很是费解地看着季父,听他说完原由,心生敬佩。 季父选好一口棺材,老板不但爽快的给了一个成本价,还答应为他保守身患绝症的秘密,并在他死后的第一时间,亲自给他送去。 作为答谢,季父请棺材铺的老板去街对面新开的一家饭店,喝了一斤老酒,吃了一顿羊肉水饺。 “子圆,你要带我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妈妈,您又哪里不舒服了?” “我这全身的关节呀,大的,小的,不酸不疼的,不麻不胀的,没几处了。” “您是不是又感冒了?” “我一不打喷嚏,二不流鼻涕,三不发烧,怎么会是感冒?” “前几天,我在小区遛弯,与一个老寿星闲聊,他说人一旦上了年纪,免疫力太低,有时候感冒了,既不会打喷嚏,也发不起烧了。” 方父蹙了蹙眉头,不屑地说。 “怎么会呢?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样的怪事呢。” “你没听说的就是怪事?那怪事可就太多了。少说几句没用的吧,先让子圆给你量一下体温,看看是不是又发烧了。” “你个死老头子!你哪天不呛我几句,给我点脸色看看,就不算是一天。还不赶快去对着镜子瞅瞅,你那眉头又拧出一堆‘核桃’了,要是论斤上称卖,也该卖好些钱了。” “多此一举!你不就是我的一面镜子吗?一面活镜子!” “人都说,老伴儿!老伴儿!老来做伴儿!白天出门相伴,你扶我一把,我拉你一下;夜里家中相依,你给我捶捶背,我给你捏捏腰;说着笑着,一天过了。你呀!是一点盼头都不给我。这几天,我浑身又酸又痛的,夜里翻来覆去睡不踏实。你倒好,不闻不问,睡的跟头猪似的。我就是死了,你也不知道。” “你呀,一时半会的死不了!要死,也是我死在你前头。你一天不气我个十回八回的,那天上的大太阳都能乐的翻着跟斗从西边出来。” 结婚几十年,人间烟火里的兜兜转转,柴米油盐的浸泡熏染,终究没有让方母失去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她心里始终住着一个喜欢浪漫的少女,从来不肯长大,更无从老去。然而,她向丈夫索爱的方式却是一味的抱怨,随口的指责。方父反感至极,又怎肯给她? 第226章 孝子不为父母合葬 世间夫妻万千,各自相处百态。 上周,方子圆的五叔进城,同方父方母说起一件百年不遇的稀奇事,议论并感慨了一回。 这是件真人真事,真实的发生在方家岭,是村头他们都认识的一对老夫妻,他俩十几岁成婚,活到年近九十。两个人一辈子话说不到一块,饭吃不到一起。老头儿嘴欠手贱,时常对老婆儿骂骂咧咧,间或大打出手。 两年前,老两口吵架,白胡子的老头儿竟又对白头发的老婆儿拳脚相加。头发花白的儿子看不过去,替老母亲出头,狠狠教训了老父亲一顿。 从此,老头儿才变的老实消停,老婆儿总算过上了安心清净的日子。 上个月初,这老两口相继去世,一个是自然死亡,另一个是自寻死路。老婆儿死了,刚入土安葬没几天,老头儿抱着自己常坐的那个小马扎,不声不响地去了自家的柴园,选定一棵栗子树,解下腰间用旧布条搓成的细腰带,抛上一根低矮粗壮的树丫,拽齐两个绳头,打好一个结,两手抻出一个环,雪白的脑袋往里一钻,绳环便套在他的颈下,他的脚尖轻轻一划拉,马扎倒地…… 天快擦黑了,老头儿的儿媳喊他吃晚饭,不见回应时,老头儿已成功地将自己吊死了。绳扣系的不太结实,一阵大吹过,老头儿的身体来回一荡,绳结有些松动,他的脚掌触到了地面。 儿媳四处找寻老公公,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忽又想起明天还要起的更早,千万不能耽误了给孙子做饭,得提前准备好烧火柴。于是,她返回院里,挎上一个大提篮,走向自家的柴园,也没忘了边走边四下瞧着,找她的老公公。 远远的,见自家柴园的一棵栗子树下似乎站着一个人,看上去像是她的老公公,便喊了一声“爹”,那人晃了晃,却不答应,她又拢起两手,罩在嘴上,做成喇叭状,大喊了两声,似有回应,却颤颤的,绕在呼啸的寒风里,她顿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然而,昏暗的光线中,那个人却吸引着她,让她壮起胆子,慢慢向前,一步,两步…… 走近了,一条拉的老长的舌头猛地映入她的眼帘,触目惊心,她“啊”的一声尖叫,即将昏倒坠地的刹那,被随后赶来的家人一把扶住。 老头儿的儿媳妇不但受到惊吓,心里更觉腌臜不堪,她水米不进,当下病倒。 不知道的,还以为那老头儿的死,是受了儿子媳妇的虐待,或是对老婆儿的感情有多么深厚呢。 知道的,都纷纷跑去宽慰他的儿媳说,是那老头儿活着时和老婆儿没打够,又紧跟着追到阴间,接着打去了。老头儿的死,实在怪不到他的儿子和儿媳的头上,一定要想开了。 岂料说的人多了,老头儿的儿子不信也信了,他忽然想明白了娘临终时那句未说完的话:“儿呀,不要、不要把我和、和你爹埋……” 做儿子的一颗心忽然撕裂般的疼着。 裹着小脚的娘啊,那世里,爹再打她,有谁能护着她呢?她又哪里跑的动?不行!必须替娘做个彻底的了断。 做儿子的想到做到,给爹单独挖了个墓穴,离娘的坟远远的。那世里,让他光杆儿一个,单打独斗去吧。 方子圆看了看体温表,方母果然是低烧。她倒了一杯热水,取出家中常备的布洛芬缓释胶囊,拿出一板,抠出一粒,送到方母手中。 “妈妈,早晚各吃一粒布洛芬,连吃三天,就不能再吃了。每天好好睡觉,好好吃饭,不要再受凉,您的关节的各种症状会慢慢减轻,消失的。” “不行!你要带我去医院,让医生给看看,我会不会是得了类风湿呢?那可是不死的癌症啊!” “妈妈,类风湿不是轻易就能患上的。它与家族遗传有关,与长期的过度劳累、工作或是居住在寒冷潮湿的环境里有关。” “家族遗传?我娘家的亲人没有一个在世的了,向谁去求证?” “你呀!你呀!你确实是病了,还病的不轻。我看你是脑回路上长疙瘩,生的都是怪病。” “你、你个死老头子,你这是要气死我呀!” “子圆现在怀着孩子,医院那种地方,什么样的病人也有,说不定还有得了传染病的,你觉得她现在带你去看病合适吗?” “就你知道心疼闺女呀!我就不心疼了?” “心疼你还……” “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吵了!妈妈吃药三天后不见效,我再带她去医院。” 方子圆清楚方母是疑心病又犯了,这次如果不带她去医院做一番检查,这个冬天过不好,新年也不能过安稳了。 几天后,方子圆带方母去了县医院。 “子圆,是不是医院的机器出了故障?我怎么不是类风湿呢?” “妈妈,别人如果感觉身体不好,去医院一检查,确诊没病或没什么大病,都是欢喜的。您是怎么了?每次去医院,不查出点病,拿一兜子药,就不甘心。最初您怀疑医生,现在又怀疑机器了。” “你怎么也跟你爸爸似的,也开始嫌弃我,数落我了?” “妈妈,人也像一台机器,身体的各个脏器、关节等都是组成机器的零部件。您想想,这些零件您都用了七十多年了,哪有不被磨损、不被消耗的?其中大多是不可逆转的,吃药、打针没多大效果,不但把胃给吃坏了,更给肝和肾增加了额外的负担。医生刚才不是也说了吗?像您这种情况,平时只要做到适度锻炼,注意保护好关节,省着点用,是不会出现大问题的。” “你又怪我在家里待不住了?还有子玉,她现在也长能耐了,竟然教我要学会什么品尝寂寞,享受孤独。瞧瞧她那小模样吧!管不好自己的男人,过不好自家的日子,词却拽的一套又一套的。” “妈妈,子玉说的没错,我们都是为您好。想一想,您哪天老了,您的那帮好姐妹也老了,老的走路都费劲了,你们还能聚在一起说笑聊天吗?” “怎么会呢?你姥姥和你爷爷都活到了八九十岁,他们哪个不是行动自如?” “妈妈,我已经不是二十多岁、三十刚出头的年纪了。我现在怀孕了,体力和精力都在下降,时常感到累。” “是呀!你都是立马奔四的人了。结婚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慎重考虑一下呢?你结婚也罢了,为什么要急着怀孕生孩子呢?我和你爸爸、你哥哥和你嫂子,我们都感觉那个杜乐舟不可靠。我和你爸爸心疼你,夜里说起杜乐舟,常睡不好觉。” “我的事,以后你们就不要操心了,您和爸爸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少生病,或者不生病,才是真的心疼我。” “哎!我这是什么命呀?是哪辈子欠下你们方家的,这老的少的,有出息的没出息的,一个个都看不惯我,都嫌弃我了。” 第227章 噩梦应验房子被封 方子圆不再做医药代表,杜乐舟年底发的薪酬又低于预期,而提前看好的那款越野车,无论是性价比,还是其它方面,都不能错过。汽车买好,正常上路,经济上难免有些吃紧。 于是,方子圆决定尽快找一个合适的人,接替她继续资助小松。 那个人很快出现了,他是潘青杨。 大学毕业后,潘青杨在众多的求职者中脱颖而出,顺利就职于省城的一家大型国企。他领取工资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还清了方子圆当初帮他父亲治病救命的那笔钱。 在qq上,方子圆同潘青杨介绍完小松的情况后,他毫不犹豫地接过了这只爱心接力棒。 朔风接天连地起, 摧折木秀于道边, 断木枯枝半空悬, 颤颤垂吊逐斜阳, 呜呜咽咽低声吼, 如同恶犬追残丐。 时间在寒冷的日月中,在忐忑的满怀期待下,几乎变的凝滞不前。 季月朋再次打开仓库的大门,看着那些存货,心里重又默默祈祷着,祈祷钢材的价格还会像几年前的那次一样,跌落到低谷是为了更好的回升。他现在最渴望的是在这批钢材全部售出回款后,还清银行的贷款和桑大良的借款,从此无债一身轻,再也不用做什么生意,安心找一份工作,月薪三四千也好,两三千也罢,只要能好好陪伴在妻儿身边,此生足矣! 季月朋爱睡懒觉,却很少睡午觉,即使一夜没有合眼,也不会在白天打瞌睡,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季。 电话铃一连串地响起,季月朋靠着一堆冷冰冰的钢筋接完,头脑倏地一片恍惚,不自觉地进入梦乡。 没过多久,季月朋浑身颤抖,喘息着醒来。 极少做梦的他,刚才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的噩梦。 梦中,他被一条巨大的黑蛇死死缠住,怎么也脱不开身。远处,又有一条花蛇“嘶嘶”地吐着细长分叉的信子,飞快地向他游过来,他被吓醒了。 这个梦,一定不会是好预兆。然而,它在预示着什么呢?是自己将要生一场重病?还是今年的生意又要亏损?他有多么希望是前者! 很快,那个梦真的应验了,却不是季月朋所希望的那样,而是后者——钢材价格暴跌的既成事实。 一个人躲在外面,季月朋大醉了几天,又进入了一场模糊的梦境。醒来后,他捡拾着梦中的碎片,想了很久,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唯一的那套住房了。再过几个月,还清房贷,便可以拿它做抵押,申请到一大笔银行贷款,做最后一搏。他相信这次命运之神会眷顾他的,会让他东山再起,还清所有欠款,做回一个平常的打工者。 最近,方子玉总是心神不宁,她睡不好觉,也吃不好饭,右眼皮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突突”地狂跳一阵,跳的她心里慌慌的。一个人在家时,她更觉的没着没落。 季月朋回家越来越晚了,经常是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和衣躺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等深夜酒醒了,再摸黑上床,继续睡去。他搂着方子玉,有时会一下搂的很紧,间或不连贯地说着含混不清的梦话,身体还会莫名其妙的热起来,有时热的近乎发烫,却非感冒发烧。方子玉问他,他只说没什么。然后拽拽被子,盖住方子玉的肩头,又伸手到她的肩下,替她掖严实被角,将她搂的更紧。 在倒春寒逼人的冷涩里,那盆腊梅花竟又孕育出新一轮的花苞,虽然花量不大,却花香依旧,清芬怡人。那悠悠吐香的绽放将方子玉引向阳台,她对着其中一朵梅花的花蕊,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又走向阳台角落的小纸箱,俯下身去,抱出那个特大号的石头蒜臼,将晒干的鸡蛋壳半个半个地放进去,冻的微红的双手环抱住粗重的蒜锤,用力捣下去,一下,两下…… 洗净的蛋壳已经晒的酥脆,细碎的“嚓嚓嚓”伴着粗笨的“咚咚咚”机械的循环往复着。 蛋壳被捣成碎片,再捣成颗粒,慢慢地捣成了齑粉。 正是需要开始给花大量施肥的季节,方子玉捣的很快,也很用力。 方子圆站在门外,听出方子玉又在捣鸡蛋壳了,忙收回按向门铃的手,凝神听着,那声音忽轻忽重,忽快忽慢,乱纷纷的,绕满了心事。 昨天,在房管局工作的一个同学告诉方子圆,季月朋住的房子被法院查封了,是一个叫桑大良的人向法院申请了财产保全。 “这件事该不该让子玉知道,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呢?她会不会因此再度陷入抑郁的状态?” 方子圆这样想着,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一股寒气扑出来,直愣愣地钻入她的鼻孔,她不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姐姐,快进来!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 方子玉本来是端着水壶去厨房的,却走向门厅,并打开了家门,见方子圆站在那里,她愣怔了一下,开口问。 “我是路过,顺便过来看看你,月朋在家吗?” “他不在,一大早就出去了。” 方子玉说着,提起暖瓶,冲好一杯红糖水,递给方子圆,又按下电热水壶的开关,烧水。 “你最近又没睡好,更没吃好。” “这几天,我心里总是一阵阵的莫名的烦躁,合上眼,还没等睡着,梦就来了,梦里的一切都是彩色的。早上醒来,头脑昏昏沉沉的。什么时候能有一夜无梦的睡眠,该是多美的一种享受啊!” “你是肝不藏血,所以才总是做梦的。” “我的肝为什么会不藏血呢?” “不是你的肝不想藏血,而是你的气血不足,无血可藏。” “我怎么会气血不足?” “第一,你从小脾胃虚弱,化生气血的动力不够。又一直偏食,不喜欢吃的东西太多,营养达不到均衡。第二,这些年你过于节俭,即使喜欢的东西也不舍得经常买来吃,营养摄入严重缺乏,化生气血的来源不足。第三,你的精神压力过大,常年忧思不断。中医讲‘思伤脾,忧伤肺’。五脏之间的关系是一荣俱荣,一枯俱枯的。子玉,这些问题如果不能引起你足够的重视,再继续下去,你的身体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垮掉的。” “我想,我如果能彻底改掉爱走神的老毛病,一切也许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最近几年,我无论是在早上,还是午睡醒来,大脑从来没有空过,都是从某种模糊的画面、场景或与人的对话中醒来。” “试着从关注当下的事情做起,集中注意力,做好手头的每一件事情,从日常的吃饭、喝水做起,只要一走神,就马上拉回来。睡觉时,选一个舒服的睡姿躺好,什么也不要想,只关注自己的呼吸,呼吸要细、要长、要匀。然后,从1默默数到10,再次重复,一直数到睡着为止。慢慢的,你醒来会感觉到大脑是空的、是清爽的。” 这时,电热壶里的水开了。 方子玉忙弯下腰,从坐着的沙发下拉出一个纸箱,掀开望舒小时候盖过的一条小方被,取出一个暖水袋,拧开盖,起身去卫生间,将里面的凉水倒进涮拖把的塑料盆中,返回来,灌进热水,拧紧盖子,放回纸箱,推到方子圆面前。 “姐姐,你脱了鞋,把脚伸进去,身上很快会暖和起来的。” 看着方子玉冻的通红的双手,方子圆心里酸酸的,不由在心里骂了季月朋一句。 “你也将脚放进来。” 方子玉去阳台拿了一个马扎,坐到方子圆对面,也脱了鞋,将冰凉的双脚放进纸箱,又盖好被子。 “你们这个月的房贷还了吗?” “还不到限定的还款日期,等我发了工资就去还。再过几个月,我们就能还清房贷了,无债一身轻,想想就开心。” “先不要急着往银行卡里面存钱,最好查一下卡里的余额再说。” “为什么?” “月朋最近在忙什么?” 方子玉说出了季月朋连日来的一些反常表现,还有自己心中的担忧。 方子圆听完,没有马上说话。 “姐姐,你好像有心事?” 第228章 定下告别人世的日子 “有一件大事,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什么事?你说出来吧。” “你能承受吗?” “不能承受又怎样?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我也该学着坚强,学会面对了。遇事总是躲着绕着,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姐姐,你说吧,清楚的知道一件事,比猜谜要好很多。” “这件事和你们的房子有关,月朋和你说了吗?” “我们的房子怎么了?他没说呀!” “子玉,你一定不要难过,人生没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我之所以说出这件事,是想让你事先有个心理准备。” “姐姐,你说吧,我、我会抗的住的。” “真的?” “真的!” “你、你们的这套房子已经被法院查封了。” 方子圆用力握住方子玉的手,轻声说。 “我们的房子被查封了?为什么?” 方子玉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过了好久,才颤着声问。 “月朋欠了人家的钱。” “他、他欠了谁的钱?” “听说是一个叫桑大良的。” “桑大良是谁?月朋欠了他多少钱?法院竟然查封了我们的房子。” “我也不清楚。” “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呢?这么大的事,月朋为何没有对我说?” “这件事刚发生不久,月朋也许是怕你担心,也许是并不知道。” 方子玉强忍着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子玉,你不要哭,即便天大的事发生了,总会有解决的办法,时间不早了,我带你出去吃午饭。吃饱了,好好上班,专心工作。” “我想吃辣椒炒猪大肠,放很多干辣椒的那种。” “好,再放些花椒。” 季父有条不紊的处理完几件大事,顿觉心里轻松敞亮起来。 一夜,他独坐灯下,又拿起桌上那本崭新的台历,端详了许久,撕去即将过完的今天,往食指和拇指上吐了口唾沫,轻轻一捻,一张一张数着为自己设定的日子。 一阵剧烈的咳嗽爆发,季父的两手一抖,“嗤的”一声,正数着的那页台历被撕破。 那咳嗽越来越厉害,咳的季父眼球鼓凸,肋骨生疼,五脏位移,好不容易才住了。他低下头去,看着台历上那个被无辜分家的数字,心中确定,就在这一天,就是这一天了。 为自己定下告别人世的日子,季父闭上眼,笑了笑,他又开始想孙子了,想的一颗心发紧,发颤。 明天又是星期六了,季父想晚点进城,在儿子家住一宿,能和孙子多待一些时间。 第二天,午饭过后,风渐渐小了,天也晴暖起来,季父拎着几包自制的香辣鸡肉干和五香兔肉干,步行去了邻村。 那里有户人家热情好客,每周六下午都要开车去很远的地方拉货,途经兮和县城,周日一大早返回。 附近村庄有上了年纪的乡邻,若是想进城看孙子或探外孙,都喜欢搭他的顺风车,既方便又不耽误家里的活计。 干爽的“朝天猴”辣椒经过油炸爆炒,香香辣辣的。铁锅里的油很快染了一重淡淡的红晕,褶皱密布的猪大肠被斜切成小段,随着锅铲不停地飞舞而上下翻滚着,肥白的大肠裹上红润油亮的外衣,很是诱人。 多种气味飘成一股奇妙的组合,辣辣的、香香的、臭臭的…… 很能抚慰人的忧伤,阉割人的愁思。 服务员端着堆的溜尖的一盘辣椒炒猪肠送到桌上,方子玉手中的筷子不停,一口气吃了大半盘。她狠命地嚼着,拼命地咽着,吃的嘴里冒火,额头出汗,眼角有泪,心里才逐渐透气了。 方子玉想好了,房子被查封的事,她不会主动跟季月朋提起。 “姐姐,你放心,我已经没事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件事多想无益,好好去上班吧,我开车送你。” “不用了,时间还早,我很想一个人走一走,静一静。” 方子玉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很远,又回过头,笑着对方子圆挥挥手,加快了脚步。 宽阔的柏油路边,一棵棵高大的银杏树如谦谦君子般耸立着,高高擎起的树冠遥对苍穹,大大小小的枝丫坚挺向上,坦然接受了冬日寒风的洗礼。 在看似停止的生长中,银杏树悄悄孕育着生机的律动,每一个芽包慢慢凸起,渐次圆润。只待春风将号角吹的温润婉约的一夜间,一个个芽包笑裂了腰身,慢慢送出一把把鹅黄渐绿的小扇子,渐次捧出团团簇簇的小果子。 方子玉快下班时,季父来了。他还是和往常一样,进城先到方子玉工作的百货大楼。有时候,会赶上快要下班的钟点。有时候,会遇到将要接班的钟点。他或者是和方子玉一起回家,或者是拿着钥匙一个人回家。在他的心里,方子玉既是他的儿媳,也是他的女儿。 路上,季父极力忍着,硬硬的将能憋住的咳嗽咽了回去。实在憋不住了,咳嗽声也是尽力收着的。 “爸爸,您瘦的厉害,咳的也厉害,明天让月朋带您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方子玉望着季父,不无担忧地说。 “孩子,你不用为我担心,人都说有钱难买老来瘦,瘦了是好事啊。等我戒了烟,慢慢的也就不再咳嗽了。午饭吃咸了,我有些口渴,你骑上车,先回家烧壶热水吧,咱爷俩不要把时间都撂在路上了。” “好!” 方子玉忙应了一声,骑上自行车,弓起背,顶着寒风,奋力踩着脚踏,匆匆走了。 季父望着方子玉单薄瘦小的身影在春寒料峭中远去,渐渐变小,不由叹了口气,这孩子进了他们季家的门,就没过上几天松爽清净的日子。月朋做事认真踏实,却不勤谨精明,实在不是块做生意的料,不想后来又添了贪杯的毛病。自古因为贪恋杯中之物,误事或坏事的例子不胜枚举,因此送命的也大有人在。 季月朋变成了现在的这副样子,一切的根源在哪里呢? 季父一度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根源在他自己这里,是他娶妻不贤,才殃及儿孙的。结婚几十年,他长久的被季母蒙蔽,从最开始的百依百顺,到后来的厌恶,再到憎恨。他看清了她的嘴脸,更懒的理她,只想躲着她。 一阵风吹来,夹着两个孩子的对骂声。 季父想起季月朋,他是个敦厚谦让的孩子,小时候极少和同伴吵嘴或动手打架。然而,他七岁那年,却将表弟天龙打的厉害,打的他嘴角都出血了,事情的起因只是一句话—— 第229章 辞世前为孙儿再造秋千架 天龙说自己的大姑——月朋的娘是武则天。 当时,季父听了,只觉好笑,那不过是小孩子的一句玩话罢了。 现在想来,只觉悲哀,在闭塞落后的小山村里,一个几岁的小孩子,并不认字,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吗?还不是从大人嘴里说出,被小孩子听到,又记在心里了。 季父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他可不是唐高宗李治,而季母的确是心狠手辣的。 为了她自己,为了娘家人的利益,她是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也都愿做的。 为了给弟弟娶妻成家,她宁可舍弃相爱之人,卖掉自己;为了给娘家侄子买户口,她花言巧语地哄骗月朋,不给他买婚房。为了一己好恶,她竟然几次三番要将儿媳置于死地,计划落空,又想着拆散儿子的小家。 望弟那孩子多好啊,又是她亲手领着去庙会的,怎能说丢就丢了呢?十有八九也是被她故意丢给人贩子的。 假如能获取最大的利益,季父确信,季母也会像武则天一样,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 “哎!月朋要不是因为没房子住,他能放着好好的单位不回去,硬是逼着自己做生意吗?如果他不去做生意,今天也就不会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了。” 季父禁不住再次这样想着,心头难免又涌起阵阵的酸涩。 最近的几个夜里,当季父不愿忍受病痛,想要一死了之时,忽然想到季母在他死后,又不知会如何作妖,搅得儿子一家不得安宁,又不敢去死了。他也曾想过要和季母同归于尽,可无论出自他本性的善良,还是为了子孙后代的名声着想,他都下不了手。 怎么办呢? 季父看着天空发呆,风模糊地送进他耳朵里一句话:将一切都交给天意吧。他颤抖着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想抓住那缕风,问个明白,然而抓住的却是丝丝透骨的寒凉。 那一天,季父立在挖好的墓坑前,披着一身金色的夕阳,好想站成一尊雕像,从此不再醒来。 季父慢慢走着,再次忍不住咳起来,心里有些后悔进城了。他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打开,全是药片,有止咳的,也有止痛的。止痛药,他还是第一次吃。 就着寒风,季父将药片一股脑吞进肚子里,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很快,“在水一方”几个大字隐约映入季父的眼帘,他心中想着那里有儿子的家,顿觉安慰。 柳河两岸有赖于城市建设发展的新规划,已是旧貌换新颜,呈现出一派繁华昌盛的景象。 “在水一方”也已经成为黄金地段的核心小区,周边配套齐全。特别是学校,从幼儿园、小学、初中到高中都有,而且还都是公立的,步行去最远的一所学校也用不了二十分钟。 今天是星期六,路上的行人依然很多,大部分是去附近各种培训班、特长班、补习班接孩子的家长。 季父进了小区,还没走上二楼,感觉出胸闷,喘气也有些急促,忙抚着胸口,停下脚步,想歇一会儿,调整出好的状态,再上楼。 望舒已从客厅的窗户看到了楼下的季父,急急地打开门,一边喊着爷爷,一边蹦跳着跑下楼。 听到孙子的声音,季父顿时来了精神,黑瘦的脸上笑出了春山秋水。 望舒跑到季父面前,高兴地挽起他的一只胳膊,祖孙俩说笑着,一起上楼回家。 吃过晚饭,季父细细翻看着望舒近期画的一摞漫画,不时赞许地笑笑,抬头看一眼孙儿,见他一边写着作业,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兔肉干,心里顿时涌起一股熨帖的暖流,随后而来的却是一阵刺痛。 第二天一大早,方子玉冲了满满的一大碗蛋花汤,季父勉强喝光了,笑着出门,搭车回季家山窝去了。 “妈妈,爷爷昨天夜里咳嗽时,痰里好像带着血。”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从他悄悄团好了藏起来的纸巾里发现的。” “纸巾还在吗?快拿给你爸爸看看。” “看您急的!将昨晚我爸爸没回家的事都给忘了。” 昨晚,季月朋又催账去了,对方没钱,他也拉不下脸硬讨,人家几句好话,拉着他和几个熟人吃过晚饭,又摊开了牌桌。 季月朋不想回家,他给方子玉发了条短信:有事!今晚不回家了。就关掉手机,打起了通宵扑克。 等他开机后,立刻接到方子玉的电话,听完季父的情况,顿感不妙,急忙向牌桌上的朋友借了些钱,追回季家山窝。 季父回到山上,稍事休息,拿起一张砂纸,迎着太阳,走向并排立着的两棵树下。 那两棵树长的都很结实,一棵是樱桃树,另一棵是杏树,每一棵都有碗口般粗细,树冠都似一把圆圆的撑开的大伞。 攀着两棵树,季父重新搭建好了一个秋千架,质朴而不失坚固,再打磨一下细节之处,刷几遍油漆,便彻底完工了。 望舒喜欢荡秋千,方子玉也喜欢。 望舒从小最喜欢荡秋千,荡的越高越好。每次,他总喊着站在秋千架旁的季父再加把劲,推得更高一些。 “爷爷,再加把劲,我要飞上云端,和小燕子说会儿悄悄话。” “爷爷,张开嘴,我要驾着秋千上树梢,给您摘一颗最大最甜的红樱桃。” “爷爷,张大嘴,再张大一些,这颗杏子是被太阳公公亲过的,又软又甜。” “爷爷,快低下头,我摘了朵花,给您戴上。” …… 季父凝神望着秋千架,小孙子甜甜的声音穿越重重的时光,再次回响在耳边,他忘情地伸出手,推了一把秋千架,怅然地展开了笑容,丝毫没有发觉儿子已站在他的身边多时。 在季月朋的苦苦追问下,季父道出了自己罹患肺癌的实情。 季月朋不愿相信,执意要带季父去省城的一家大医院,再做一次检查。 季父拗不过,只好答应。 第230章 如意算盘已经拨响 在房贷还款期限的最后一天,方子玉的工资终于发下来,她去了银行,先在atm机上查了一下房贷卡上的余额,这次竟然是负数,一个几十万元的负数,她不由大吃一惊。 银行的一位工作人员发现方子玉的神情异样,主动走过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方子玉说出银行卡的余额竟是负数,对方的回答验证了的房子已被查封的事实。 方子玉问他如果房贷一直还不上会怎样?得到的回答是房贷逾期除了影响个人征信外,一旦超过合同的逾期约定时间,银行将会对房子进行拍卖。 不知何时,桑大良对季月朋的学区房有了觊觎之心,也打好了如意算盘。那张借条上的还款日期还没到,桑大良便找到季月朋,说要送儿子出国留学,无奈手头资金有限,让他务必到期还钱,孩子的前程事大,耽误不得。 借条到期后,桑大良催的更紧了。 季月朋请他再缓一段时间,他嘴上答应着,背地里却悄悄向法院申请了季月朋现有住房的财产保全,一旦他的房贷卡被冻结,房贷还不进去,造成断供后,银行会低价进行拍卖,他会在暗中找人,联手操作,拍到手,静待快速升值。 听完银行那位工作人员的话,方子玉急了,她匆忙赶回家中,拿起座机,拨了好几次,才拨通季月朋的手机。 “子玉,你先不要着急,我找人了解一下具体是什么情况。” “爸爸怎样了?他的病严重吗?” “他还好,检查结果明天才能出来。” “要快啊!这个月的房贷逾期,已经影响到你的个人征信了。如果长时间逾期,银行还会拍卖我们的房子。” 三天后,罗士伟出面,帮忙疏通好关系,季月朋的房贷成功存入新办理的一张银行卡,他的房子暂时逃脱了或将被拍卖的命运。 季父病情的再次检查结果出来了,“肺癌晚期”四个字如同烈烈燃烧的一团火苗,灼伤了季月朋的眼睛,灼痛了季月朋的心。医生和他面对面说的话,听上去是如此的模糊又渺远。 “父亲啊!一生勤劳善良,负重前行,与世无争,与人无求,一心默默为儿女奉献所有的父亲啊!为何突然罹患绝症?儿子还没有为您做过什么,报答您的养育之恩,难道您的生命就要进入倒计时了吗?不!不会的!” 季月朋以坚定的想法克制着悲伤,悄悄藏起了手里的诊断证明。 “来!让爹背你过河。” “河水好大好凶呀!爹,您小心脚下,不要踩空了。” “不要怕!搂紧爹的脖子,一定搂紧了啊,我们很快就到河对岸了。” “爹!妖精总是想着吃唐僧的肉,河里的老鳖也想吃小孩子的肉吗?” …… 季月朋小的时候,村里的那条河上是没有桥的,不规则的石块大大小小,从河的这岸,摆到那岸,便成了桥。石块不是紧挨着的,中间都隔了一段距离,或长或短。 河水在雷雨季节常常会失去平静,气势汹汹地翻滚着,吞没了这桥。而在寒冬腊月里,有意或无意中洒落在这桥上的水则会结成冰,经久不化。一个不小心,踩上去,会脚下打滑,不是结结实实地摔个屁股蹲,就是掉到河里去,湿了鞋袜衣裤。 因此,天气恶劣时,季父只要休班在家,都会送小月朋去河对岸的学校,并在河边蹲下去,反张开双臂,小月朋会欢快地扑过去,趴在他的背上。 那时,爹的双臂像鲲鹏张开的翅膀,爹的后背宽厚又温暖。如今,爹的双臂像老树垂吊的枯枝,爹的后背瘦削而凉薄。 一幅幅绕在声音里的画面,温馨而美好,遥远又清晰,不断浮现在季月朋的脑海中,一层水雾腾起,蒙住了他的双眼。 “月朋,再次检查的结果也拿到了,你应该尊重爸爸的决定,咱们可以回家了。” “爸爸,现在医学发达了,您的病并不是没有治愈的希望。” “是医生对你这么说的?” “对!医生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是吗?我自己的身体,只有我自己最清楚了。” “您一定要住院治疗。” “在你之前,我已经找过那位医生,详细问过我的病情。很多癌症到了晚期,治疗与否,意义不大,尤其是肺癌。” “您一定要住院治疗,否则……” “月朋,不要再说了,你的一片孝心我领了,你妹妹也老大不小了,如今终于又找到了一个还算满意的人家,眼前就要结婚了,不能因为我生病,冲淡了家里的喜气,或者再节外生枝,羊年羊月羊日出生的女孩子,婚姻方面往往不顺。” “和秀秀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女孩子,全中国没有上万人,也有几百上千吧?难道她们每个人的婚姻都不顺利了?不管是老一辈人留下来的话,还是算命先生的说辞,一概都是没有科学依据的。您怎么也相信了?秀秀的婚事,和您住院并不冲突。您想想看,在医院做过治疗,您的病情好转,精神是不是会更好?那时您再出院回家,看着秀秀欢欢喜喜的出嫁,是不是喜上添喜?家里的每个人是不是都会更高兴?” “我起初也不相信,可这些都在秀秀身上应验了。第一次,她是订婚了,没过多久,又散了。第二次,她是结婚证都攥在手里了,又闹了离婚。这是第三次了,要是因为我生病,再次影响到她的婚事,我死……” “爸爸,秀秀的婚事不顺与她的属相、出生的日子都没关系,是我娘太过挑剔,秀秀任性又没有主见造成的。她这次要嫁的人是个军官,娘很满意,她自己也很满意,不会再生变故了。” “你也觉得秀秀的婚事不顺,有一部分原因要归在你娘的身上?” “我、我……” “月朋,我能不懂吗?你是一时为我的病着急,才说漏了嘴。从小时至今日,人前人后,你又哪里肯说你娘半个不字呢?你呀,你要珍惜和子玉之间的感情,才能给望舒一个温暖的家。往后,你们家的日子要想过好了,凡是你娘说的话,你娘做的事,你都要分析着听,辨别着看,不要事事都听从她的。哎!树怕伤根,人怕伤心呢!夫妻一方的心如果被另一方伤透了,人就空了,情也就跟着没了。真到了那样的时候,你再后悔也晚了。人心呢,只不过是拳头大小的一块肉,一旦被伤成了蜂窝,伤成了筛子,纵是神仙妙手也难修补复原了。” “我、我以后会有自己的判断,您就安下心,好好的治病吧。” “我只有在医院里住些日子,你才会安心吗?” “如果是我爷爷得了同样的病,他做出和您一样的决定,您会怎么办?” “我?哎!人活着怎么会这么难呢?都没有多少日子的活头了,想做一回自己都不成吗?” “我们怎能忍心看您承受着病痛的折磨,不给您治疗?” “还记得你舅爷爷吗?他得了肝癌……” “我舅爷爷?您和他不一样。现在的医学和医术比那时进步和提升了不知多少倍,癌症已经不再是绝症。有不少的癌症患者都已赢得了五年生存率,并一直活的很好。” “那也要看是什么癌,是早期的,还是晚期的。我得的是肺癌,又到了晚期。治愈的希望?哪怕是一丁点的希望,你也不要抱有了。世间万事,凡是有希望的,才好全力争取;没希望的,一定要趁早放手。这样做,对谁都好。” “这家医院的医疗条件好,主治肿瘤的医生又是国内着名的专家,医术精湛,临床经验丰富,您必须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否则,就是我的不孝了。您难道要让亲戚朋友、邻里乡亲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吗?” 出于同理心,季父终于答应住院治疗。季月朋为他买齐了需要的一宗日常用品,太阳已经偏西。 钱!回家筹钱是当务之急。 留季父一个人住在人地生疏的医院中,白天可以,夜里是让人不放心的,季月朋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在省城工作的一个亲戚去了电话,他痛快的答应下班后会很快赶到医院陪床。 看着季月朋匆匆走出病房,季父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他之所以不想治疗,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钱。他大半辈子挣下的钱都在季母手里攥着,她是不肯拿出多少钱给他治病的,这些钱还要季月朋来负担,这样一大笔钱压在他的肩上,无异于雪上加霜。 第231章 破洞獠牙的残月 浸润在暮色中的省城华灯初上,正值下班的高峰,行人车辆熙来攘往,车海漫漫,滚动如潮,排成长龙的汽车蜗牛似的蠕动着,缓缓前行。 季月朋紧握方向盘,心急如焚,盼着少遇几盏红灯,亮着的红灯也能快些变绿。终于驶出市区,路宽车少,他舒出一口气,猛踩一脚油门,车子一如离弦的箭,割裂了沉沉的夜色。 家,越来越近了。 黑黢黢连绵起伏的群山默然肃立,补丁摞着补丁的道路倚着山势,蜿蜒颠簸,季月朋不得不放慢车速。 车灯雪亮的光惊扰到山鸟的好梦,各色的叫声迭起。 猫头鹰的叫声是瘆人的,尤其是在冷寂的寒夜里。此刻,它的叫声不但令人惊悚,还夹杂着些许怪异,直直地冲出林稍,冲向天空,超越了天上那轮残月,又回过头,咬了它一口,咬出一个獠牙参差的破洞。 到达季家山窝已接近黎明,村庄里大狗小狗的吠叫声此起彼伏,刮擦着至暗时刻的坚冰。 季母听到敲门声,起身扯起大袄披上,隔着窗子问清楚是谁,忙趿拉着鞋,小跑着去打开家门,又跑回屋里,三两下捅旺炉火,张罗着做饭。 “月朋,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你爹呢?” “我爹在省城的医院住下了。” “他的病……” ”确诊了,还是肺癌,已经到了晚期。” 季母听完,心里顿时又凉了半截,暗自埋怨季父怎么就得病了呢?得什么病不好啊,偏偏是这种人财两空的病。自己为何如此命苦呢?看看人家杨树洼那个老头儿多好啊,前些日子出车祸死了,给他老婆留下了一大笔赔偿费。还有村西那个老头儿也不错,一觉就睡过去了,再也没…… “娘,您在想什么?” “我、我在想啊,人人都说你二大娘长着一张毒舌,真没瞎说了,你爹的病都是她给咒的。” “我爹病了,跟我二大娘有什么关系?” “知道你爹为什么要给你爷爷奶奶迁坟吗?” “不是说镇上计划修一条公路,要从我们家的林地间穿过吗?” “修什么路呀?没影儿的事!都是因为去年夏天那场暴雨,你爷爷的坟头被冲塌了。正巧被你二大娘路过看见,她当场对着你爷爷的坟大声喊:坏了!坏了!塌了天了!这不是塌了天吗!那声音跟狼嚎一样,大半个村庄的人不用竖起耳朵,都听的清清楚楚。很多人明里暗里地嘀咕着,嘀咕了好长时间。” “他们说他们的,与我爹的病有什么关系?” “你是不明白这句话的厉害呀!只有女人死了男人,那才叫塌了天。你二大娘这个人,面上看着很好,骨子里恶毒着呢!” “不说这些了,给我爹治病要紧,家里还有多少钱?” “哎!最近几年,家里常常是入的少,出的多,还能剩下多少钱呢?看看这几天把你累的,人瘦了,也黑了。面条煮好了,娘再打个鸡蛋卤浇上,你吃了暖暖身子,好好睡一觉,养养精神。一会儿,娘就把咱家的几张存折都拿出来,看看一共还有多少吧。” 鸡蛋和面条是季月朋最喜欢吃的,尤其是鸡蛋打卤面。 季母特地用了猪大油,加了葱花和姜丝爆锅后,又放了些剁碎的肉末,做出的鸡蛋卤更为香浓爽滑。 很快,一汤盆热气腾腾的打卤面冒着诱人的香气,摆在季月朋的面前,他虽然又累又饿,却没有多大的胃口。 “吃呀!大口吃呀!你不好好吃饭怎么行呢?你爹得了这样的病,你可不能垮啊!以后咱们这个家可是全都指靠着你了。” “娘,您放心,我没事。面太烫了,我慢慢吃,不会剩下的。我爹、我爹的病也不是完全没有治好的希望。” 季母张了张嘴,还是咽下到了嘴边的话,悲凉地叹了口气,犹豫着起身,走进里屋,走向那个高大结实的木头立柜,掏出总是随身带着的一把钥匙,打开铜锁,柜门“呀”的一声响,开了,她的头探进去,一只手摸向深处的一角。 一阵细微的欻拉声小心翼翼地响起,是手指轻轻捻动一沓存单发出的。那声音平日里听来是很悦耳的,现在陡然变成了一把把割肉的钝刀子,一下一下割着季母的心。她看看存单上的金额,又看看到期的日子,很是不舍的从中挑出几张,都是金额较小的和最小的,想了想,觉的不妥,又抽出一张金额较大的,换出两张金额较小的。 天空忽然低垂下来,那轮残月无限接近地贴向窗玻璃,专心凝望着季母手上的动作,看着看着,破洞上参差的獠牙渐渐漫上浓浓的烟灰色,变的诡异而可怕。 季母飞快地向屋外瞟了一眼,将其余几张大额存单换了个地方,放妥帖了,才锁好柜门,走出里屋。 季月朋正埋着头,胡噜胡噜地喝光最后的面汤,仿佛那声音可以消减他内心的压力和愁苦。 “咱家的钱都在这里了,密码还是你的生日,你拿去吧,明天去银行取出来,给你爹治病。” “这、这些钱……” “这里面还有一部分是给你妹妹准备嫁妆用的,给你爹治病要紧,你都拿去吧。” “我们这里的风俗,女方置办嫁妆的钱不是从男方给的彩礼中出吗?” “你妹妹的情况不是特殊吗?还是你姐姐好,想的周到,更念及手足情深,为了让秀秀在婆家人面前更有脸,她的彩礼全都给你姐姐拿去炒股,帮衬着她赚大钱去了。” “哦!” “但愿秀秀要嫁的这个军官会真心爱她的。娘的希望也不高,他待你妹妹的好能有七八分像你对子玉那样,娘便很知足了。” “我有什么好?结婚这么多年了,还让您和爹跟着操心,更没让子玉和望舒过上好日子。” “那可不能怪你!自古都是‘男担儿女,女担财’的。远了不说,就说你爹吧,你爷爷年纪轻轻就饿死了,撇下你奶奶,一个寡母带着一群孤儿,家里穷的叮当响。自从我嫁给他,日子过的是一天比一天好,三间破茅屋很快变成了六间新瓦房,过日子该有的,样样不马虎,置办的新潮又齐整。方圆百里的村子里,和我们家条件相当的人家,掐着手指头也数不出几户。再看看你姐姐吧,她结婚时,尹自华还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自从娶了你姐姐,他是升官又发财,楼房买了一套又一套,投在股市里的钱更不知有多少。” “子玉……” “哎!娘的命好苦呀!自从进了季家的门,娘是铺下身子,没白天没黑夜,家里地里,累死累活的两头忙活,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给你们洗衣做饭,供你们上学读书,又一个个长大成家。大半辈子一晃过去了,怎么也该享几天清福了吧?谁承想!自从你媳妇进了咱家的门,就没了好日子。你爹的心呀,也不在这个家里了。” “娘,您在说什么呢?您是因为爹的病急糊涂了吗?不要再哭了,小心哭坏了眼睛。” “我?我这是怎么了?怎么昏头昏脑的。我刚才说什么了?是不是又让你夹在中间为难了?哎!不说了,给你爹治病要紧。可是,家里实在是没钱了。你爹的病真有治好的希望吗?” “尽人事,听天命吧。钱的事,您不用发愁,我来想办法,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我爹治病。” 第232章 破解密码证实猜测 方子圆怀孕三个多月后,发觉杜乐舟有些不对劲,好像是在外面有人了,她没有声张,只留心他的言行和举动。 在杜乐舟离家去项目工地上班后,她特意选了个比较合适的时间,每晚的九点左右,给杜乐舟打电话。起初挺好的,后来几次,不是无法接通,就是无人接听。 第二天一早,杜乐舟一般都会主动回方子圆的电话,或者说手机没电了,或者说在加班,或者说在开会,手机关了震动,又调了静音。 不久,杜乐舟休班回家,两只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里面装着他项目所在地的特产,吃的、用的、玩的,一切都是方子圆喜欢的。一进门,他顾不上喝水,就走进厨房忙着烧菜做饭,对方子圆一如既往地嘘寒问暖、呵护备至。 一天,晚饭摆上餐桌,杜乐舟将几大块鱼肉剔净刺,放进碗里,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应酬。他匆匆挂了电话,又在碗里加了几勺鱼汤,递给方子圆,一再叮嘱她吃完饭不要马上睡觉,在屋里多走几圈,消消食。 恍惚中,方子圆觉的是自己多心了。 当杜乐舟走向门边,看似不经意地回过头,迅速瞥了一眼带回来的笔记本电脑时,方子圆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目光中隐藏了什么,马上又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方子圆匆匆吃完饭,悄悄打开杜乐舟的笔记本电脑,成功破译了他的另一个qq密码,很快在他的聊天记录中,发现他出轨了年轻的女同事。 怀疑得到了证实。 一瞬间,方子圆的感觉如同在咽下一口美味无比的披萨后,忽然发现刚刚咬过的地方夹着一只苍蝇,而且是一只无头的苍蝇,刚刚被牙齿切割的断面是如此的鲜活,里面还有花花绿绿的东西慢慢流淌出来…… 胃里顿时翻江倒海起来,一阵干呕,方子圆的眼前一片金星乱窜,腹中的胎儿紧跟着躁动不安起来,她忙伸出手,轻柔的抚慰着,胎儿慢慢安静下来。 方子圆退出qq,关机,“啪”的一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真是太令人讽刺了!就在昨天晚上,从梅络英家吃饭回来的路上,杜乐舟还挽着方子圆的胳膊,大声喊出:“子圆,我爱你!”引得晚归的路人纷纷侧目。 “这是真的吗?” “我该怎么办呢?” …… 方子圆前所未有的失去了镇定,她心里乱纷纷的,脑袋晕乎乎的,也不知是如何躺进橡木浴盆里的,她蜷缩着,又不知在何时沉沉睡去。 少有的梦境在黑暗中铺展着,没入一片萝卜地里,一个小天使飞出来,扑向方子圆的怀抱,发出甜甜的笑声。她倏地醒来,思忖片刻,做出决定,为了还未出世的孩子,让她(他)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有一个完整的家,只要杜乐舟能浪子回头,她会选择忘记和原谅。等杜乐舟回家,她要好好跟他谈一谈,希望能点醒他。 方子圆这样想着,并没听见杜乐舟开门回家的声响。 直到深夜,杜乐舟的应酬才结束,他走进家门,偷偷瞟了一眼卧室虚掩的门,迈着小碎步走向他的笔记本电脑,感觉好像被动过,伸手摸了一下底部,主机的余热还未散尽,他心里一惊。忙轻手轻脚地走向卧室,探头一看,床上的被褥依然整齐地叠放着,又急步走向卫生间。 “老婆,你怎么了?怎么穿着衣服躺在浴盆里?” “我想洗个澡,忽然感到头晕,只想躺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现在还晕吗?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 方子圆说着,慢慢起身,杜乐舟忙放下手里提着的东西,伸手搀扶,帮她跨出浴盆,送她去卧室躺好。 “是不是晚饭没吃好?我带回一只炖好的鸽子。稍等一会儿,我洗干净手拆了,你连汤带肉吃上一大碗,再也不会头晕的。” “深更半夜的,不要忙了,我吃不下。” “那怎么行?多少吃一点。今晚喝酒的那家菜馆,鸽子可以现杀现做,厨师的手艺也好,炖出来的味道超级棒。我挑了一只个头最大的,差不多有一斤呢。请厨师给炖好了,一直在小火上煨着,吃完饭才打的包,肉烂汤浓,鲜香味美。奥!我怎么忘了呢?你是美食家呀!只有你吃过肉,喝过汤,做出的点评才最到位。” 厨房里,杜乐舟的话语夹着勺子碰碗沿的叮当声,清晰地传进方子圆的耳朵里,扰动着她心中的波澜起伏。他是情场老手?还是自己误会他了? 方子圆摸着隆起的肚子,祈愿是后者。 “老婆,你发什么愣?趁热喝口汤,尝尝味道怎样?” “我有点反胃,你先放那儿吧,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一群将要出生的小婴儿排好长队,分别面对着自己的爸爸妈妈,有的嘴角带着笑,有的眼角挂着泪,有的眉头上竟写着个‘川’字,一笔一划里流淌出愁苦和……” “你怎么会做这样荒诞离奇的梦?你梦到我们的儿子了吗?” “梦到了,梦到我们三个在一起的场景。” “他的嘴角一定是带着笑的。” “你就这么肯定?” “当然了,能做我们俩的儿子,是掉进蜜罐里的好运。估计这小家伙很会来事,提前给阎罗王送了厚礼,要不然能轮到他吗?” “我们的孩子看到我就笑了,张着一双小手要我抱。” “他看到我,一定也笑了。” “看到你,孩子的眼角涌出泪花,努力瘪瘪嘴,抱出一件礼物送给你。” “礼物?他还送我礼物了?是什么?” “一个萝卜。” “看来你注重养生的基因传给了他,还没来到人世呢,竟也知道冬吃萝卜夏吃姜的好处多多。这小子,还挺孝顺的。” “那个萝卜,可不是一般的萝卜。” “怎么不一般?” “那个萝卜是花心的,是个花心大萝卜。” “呵呵,儿子送我一个花心大萝卜。这、这怎么可能?老婆,你是在编故事吗?” 杜乐舟心虚地感觉到方子圆的目光秒变,变成了x光,洞悉了他内心深处隐藏的秘密。他一时间有些懊恼,怎么如此大意,将笔记本电脑带回家了呢?凭着方子圆的智商,破解密码绝对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的事。 “不是故事,是一个梦。” “对呀!你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都是无稽之谈,哪有什么真实可言?” “我是极少做梦的,偶尔做梦,一般总是有预兆的。” “哪有什么预兆。不过是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罢了。老婆,你怎么也变的疑神疑鬼起来。你是在怀疑我对你的感情不够专一,还是在怀疑自己的魅力不足?” “人内心的欲望一旦蠢动作祟,或抵御不住外在的诱惑,是很容易犯错的。” 杜乐舟已经确定方子圆破解了他的qq密码,掌握了他出轨的部分证据。 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对于婚外情,一旦被对方发现,还想挽回,而没有亮出手里的证据之前,出轨的那方主动说出来,反而更容易自证清白,轻松地蒙混过关。 “老婆,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又怕你多心。” “是什么事?会让我多心。” “你吃了肉,喝完汤,慢慢听我说。” 方子圆只勉强喝了几口汤,便放下碗。 杜乐舟体贴地拿湿巾纸替她擦干净唇边的油渍,麻利地端走碗筷,重新回到卧室,换了睡衣,轻轻揽过方子圆,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 “老婆,你知道吗?为了你,为了涵墨,为了我们即将升级为四口之家的那天,我真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能又快又多的赚钱。为此,我除了兢兢业业的工作,更要维护好单位的人际关系。可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今年刚毕业的一个女学生,刁蛮又任性,跟着我学习一段时间后,一厢情愿地对我生出爱慕之情。” “这种事也能和你维护人际关系扯到一起?” “她是集团一位副总的外甥女,我恰好隶属他的分管。为了端牢饭碗,我不敢明确拒绝她,只能和她逢场作戏。” “以我们家目前的经济条件,有这种必要吗?以你的专业技能,换份更好的工作并非难事。” “这个项目快结束了,我不想前功尽弃。” “即便是假戏,做久了,也会成真的。” “老婆,你一定要相信我。等这个项目完工了,我拿到全部的报酬后,立刻辞职,回兮和县找一份工作,好好陪伴你,陪伴孩子。” 第233章 绝症患者初见成知音 季父在人世间的日子不多了,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目光也一天比一天暗淡下去,心里却依然放不季月朋。趁他不在的时候,季父同方子玉单独谈了一次。 “子玉,从你和月朋结婚的那天开始,我已经把你当做自己的女儿了,你能答应爸爸一件事吗?” “爸爸,我也是。您说吧,无论什么事,我都会答应的。” “月朋对你是一片真心的,只不过在他娘面前常常心不由己罢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月朋曾经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他也是无心的,被动的,你一定要原谅他,不要离开他,好吗?” “爸爸,我答应您。这一生,除了月朋,我的眼里、心里再也没有另外一个男人了。如果离开他,我只会选择孤独终老。” “你们两个是不会分开的。望舒是个好孩子,你们要遵照他喜欢的方向发展,他将来会很有出息的,你和月朋以后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日子的好坏,不过是各人心里的感受。有人坐拥金山,依然烦恼不断;有人吃穿不愁,便觉快乐无边。我一向对物质生活没有多大奢望,只求一家人能相亲相爱、健康平安、各自做着喜欢的事情,就是莫大的幸福。” “孩子,你知道吗?这一点是我特别看重你的。珍惜自己的所有,不羡慕别人的拥有。看似平常,真正做到却很难。” “爸爸,我多么希望您一直好好的,能看到这一天。” “不要难过,爸爸现在已经看到了,以后也会看到的。” “是我和月朋对不起您,没能早些时候将日子过好,让您放心。” 方子玉有些哽咽地说完,低下头去。 “孩子,千万不要这样说。你一向太重感情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听爸爸一句话,有些人或事会藏在一层窗户纸后面,当你猜出个大概,又不能面对它,接受它时,就不要靠近它,更不要捅破它。” “我出嫁前,爷爷也嘱咐过这样的话。十几年前的那一夜,我站在老家堂屋的窗外,屋里妈妈和姐姐的对话刺痛着我的心,我很想捅破那层窗户纸求证时,爷爷的话忽然从天上落下来,我听从了,才和月朋走到今天。” “你放心,我在临终前,会让月朋承诺几件事,其中包括戒酒。他只要戒了酒,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爷爷有一枚随身带着的铜钱,跟随了他大半生。我出嫁时,爷爷送给我做了结婚礼物,意在让它提醒我,为人处世要圆中有方,方中有圆。可是,我始终没能做到。无论是在社会上,还是在家庭中,我所能做的只是躲开一切伤害我的人。月朋常常责怪我肚量小,没有宽容心。有时看他夹在我们婆媳之间为难的样子,我也不忍心。却始终学不会‘冷在心里,笑在面上’的那一套,以此来维持表面的和谐。” “在月朋的心里,凡是他娘说的话,做的事,从来都是对的,即使有了错处,也不是有意的。孩子,你并没有做错,躲开她才是最好的选择。爸爸看清了她的真面目后,只想息事宁人,也是能躲着她,就尽量躲开。” …… 听说季月朋的父亲得了癌症,手术急需用钱,有老客户了解他的为人,喜欢他一贯的豪爽仗义,更觉得钢材的价格不会再继续下跌,于是付了70%的现金,预定了部分存货,解了季月朋的燃眉之急。 季月朋还清一笔到期贷款的本息 ,余下的钱也足够给季父治病,才松了口气,开车回家。他来不及上楼回家,打开车库的门,取了方子玉为他准备好的一张简易折叠床,还有一个大号旅行袋,里面装着季父平时喜欢吃,又不舍得买的几样糕点和小咸菜。 为了节省开销,方子玉还给季月朋买了一大包杂粮煎饼和一箱方便面,又煮了二十多个新腌制的薄荷咸鸭蛋。 费了好大的劲,季月朋终于将折叠床在后备箱里安放妥当,又顶着冒出汗的脑门,开车去了季月青的家中,接上季母,匆匆赶往省城。 昨天下午,当季月朋开着车,还没有驶出省城的繁华时,季父已调整好了思路。 夜里的一间病房,与以往不同,呻吟声在两个病患的聊天中渐次消失,是季父和老稽在聊天。 这两位姓氏同音不同字、同是肺癌晚期的人相隔千里,相遇病房,没有同病相怜,而是自觉遇到了知音。两人聊着聊着,一拍即合,决定合力实现共同的愿望。 第二天一早,季父和老稽找到主治医生,恳请他出面帮忙,做通各自儿女的思想工作,自愿放弃为父治病,而又能感到心安。 头发花白的主治医生第一次站在办公室门前,亲自目送他的两位病患离去。他俩的背影很瘦弱,脚下的步子却带着节奏,送出内心的坚定与平和。 朝阳的一缕光辉穿过病房长廊尽头的一扇窗,缓缓搭在他俩的肩膀上,似一条金色绶带的流淌。 这次,老医生真正动情了,他抬手擦去眼角涌出的泪花。 季月朋领着季母,披了被夜色浸润的寒气,一脚踏进病房,耳边响起了低低的,极力压抑着的啜泣声,他的心猛的一沉,目光急忙投向季父的病床。见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瘦长的身体将原本窄小的病床衬的宽大起来,心中不觉涌起一阵难言的痛。 季母随着他的视线,抢前一步,奔向那张病床。 “月朋他爹,你感觉怎样?好些了吗?” 季母的语气里满满的都是焦急与关切。 “你怎么也来了?” 季父缓缓睁开微闭的双眼,看着季母,轻声问。 “家里的那些事再大,也比不上你生病住院要紧,我不赶过来照顾你,怎能安心呢?” 季母嘴上如是说着,心里疼的却是那些花出去的,以及将要花出去的钱,眼里又有泪涌上来。 季父冷眼看着她别过头去,又习惯性地撩起衣角,擦着眼泪。 “这个可恶又可憎的女人,又在众人面前做戏了,这眼泪可不是为我流的。”季父心里想着,生出反感,不由提高了声音说:“你放心吧!你只管把心好好地放在肚子里头,我马上就出院回家了。” 那压抑的啜泣声忽然随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冲出病房,冲进走廊。长长的走廊里,马上回荡起不被约束的痛哭。 “哎!可怜呢!真是可怜!” “临了临了的,怎么就成了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呢?” “孩子,我不治了,赶紧带我回家。早晚都是死,我要你们陪着,死在自家的床上,才能合眼。” “他要是不做手术,选择保守治疗,回家静养着,想吃点啥就吃点啥,想干点啥就干点啥,不但少受些罪,说不定还能多活些日子。” …… 走廊里的哭声,引发了病房里的议论。 老稽说的最起劲,季父不时帮他敲敲边鼓,老哥俩仿佛不是才相识了几天,而是一辈子。 二人配合默契,没有半点罹患绝症的悲哀和颓废。 季月朋听明白了,那哭着的女子的父亲,不久前死在了手术台上。 第234章 放弃治疗归何处 病房走廊的拐角处,季月朋掏出一包烟,分给几个男人。其中那个年龄最小的,就是死在手术台上的那个癌症患者的儿子,他大学还没毕业。 “哥哥们,我很后悔当初没听医生的话,也没有遵从我爸爸的意愿,尽早放弃对他的手术治疗。否则,他也不会在受尽病痛的折磨后,又孤零零地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 逝者的儿子痛苦地说着,猛吸了一口烟。他手指夹烟的姿势很笨拙,显然刚学会抽烟没多久。 “小兄弟,你不要难过。父亲或母亲得了病,做子女的,尤其是做儿子的,怎忍心看着他们承受病痛的折磨,而不给他们医治。”老稽的儿子忙说。 “最初,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爸爸才四十多岁,应该算是年轻的。他辛苦了半辈子,还没享上儿女的福,怎么能死呢?我执拗的相信,只要坚持为他治疗,奇迹一定会出现的。我拒绝了医生保守治疗的建议,选择了手术。谁知先后做的两次手术,非但没有治好我爸爸的病,反而将他折磨的更加痛苦不堪。他没能如愿的在自己家中,在亲人的陪伴中离世,而是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孤独……” 逝者的儿子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小兄弟,你不要太自责了。其实,你的选择没错,即使只有一分治愈的希望,作为亲人,谁也不愿放弃治疗。”季月朋安慰道。 “不!现在想想,我其实是个罪人,是个不孝子。癌症一旦到了晚期,治!还不如不治!前前后后花掉的几十万,如果用在陪我爸爸外出旅游,供我爸爸好吃好喝,帮我爸爸实现未了的心愿,是不是更有价值?更有意义?” 逝者的儿子望着青蛇般飘起的烟雾,发出悲伤而追悔地叩问。 沉默,浸泡在缠绕的烟雾中,在场的几个男人陷入了深重的沉思。这些话,连同季父的话,字字句句,如同钉锤敲击着凿子,慢慢撬动了季月朋内心的执着。 最终,季月朋和老稽的儿子一起接受了医生的劝告,尊重各自父亲的决定,不再做无望的治疗。他们都想通了,有时间好好陪陪自己的父亲,尽量不要让他带着遗憾离开人世,做好临终关怀,才是为人子女最大的孝心。 季月朋态度的转变,令季父顿感轻松,季母更是心花怒放,但她还是很起劲地劝了一番,劝季父能留在省里的医院治疗一段时间,稳固一下病情,再出院回家。 季父用沉默拒绝了。 季月朋始终不理解爹对娘的冷漠,甚至是无情。 “娘,您收拾一下东西,我去办完出院手续,然后一起陪着爹在省城游玩几天,再回去也不迟。” “娘还是先回去吧,回家去洗干净床单被罩,再将棉被和褥子都晒透了,捶打的暄松松的,让你爹回家住的也舒服些。” “秀秀快结婚了,我住到家里,亲戚邻居们来送贺礼,零零散散的,总免不了要送出他们的关心,问东问西的,常常提醒我是个将死之人,也搅的大家都难过,冲减了喜气,不吉利。我在山上住习惯了,回去还是住在山上更好。” 季父的话正中季母的下怀,她很害怕季父死在家中,死在他们曾经一起睡过的那张大床上,但她是不会急于一时,在此刻当着第三个人的面委婉说出,而落人口实的。 “您去城里,住在我们家,很多事都方便。” “不行!我住到你们家,先不说望舒睡在哪儿?就我这黑天白夜不定时的咳嗽,会影响他休息,耽误他学习,我这心里更不会安生的。” “还是你考虑的周到。过几天,去咱们家送贺礼的人来人往,要摆席招待,难免闹的慌,不利于养病。你住到我们给月朋盖的新房子里好不好?那房子高门大窗的,我每次过去,总感到心里很敞亮,都不想走了。他们结婚的新床又宽又大,铺上厚厚的被褥,睡在上面一定很舒服。我回去里里外外好好打扫一下,屋里生起火炉,你住进去养病,是再好也不过了。一天三顿饭,你想吃什么,只要开口说一声,我做好了,给你送去,或是你回家吃,都行。” “好吧,我就住到那里。” 老稽年轻时在省城工作过几年,早就想旧地重游,回味一下过往的美好时光,一直没机会。 季父是第一次来,省城对他是陌生的,更是新鲜的。他俩即刻约好,一起在此逗留几天,由老稽做导游,好好吃喝玩乐一番,不辜负今生相遇相知的缘分。 其实,季母是很想以陪伴之名,在省城开开眼界,饱饱口福的。然而,她心里一直有所惦记,在关键的时候,千万不能因小失大,得尽快回家找到才好。等季月朋日后有钱了,她想要去哪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便让季月朋送她去长途汽车站,一个人坐上车,回了季家山窝。 此后数日,天公亦作美,日暖且风平。 老稽轻车熟路,找到一家干净又便宜的旅馆,安顿好住处。 白天,季月朋开车,在老稽的引领下,两对父子,一行四人,去知名景点游玩散心,到胡同里弄品享美食,不亦乐乎。晚上归来,两个病人都睡的很踏实。 一晃,六七天过去了,两个儿子担心两位父亲的身体吃不消,提出回家。 老季和老稽虽意犹未尽,却怕家里人担心,也怕天气突变,会横生枝节,两人当下话别,各自踏上了回乡的路。 这几天,白天和夜里,季月朋判若两人。白天,他开心地陪在季父身边。夜里,却心乱如麻,盼着钢材价格还能回升,快点回升。想着手里的钱,留出季父足够的开销,剩下的用于偿还桑大良的部分借款,以期同他协商解封房子的事。 谁知回到季家山窝的当天夜里,季母又抛给季月朋一个重磅炸弹。 第235章 娘亲抽薪助力黑鲶鱼 “月朋,怎么办呢?” “娘,您不要着急,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你妹妹的婚事怎么就这么不顺呢?她的彩礼钱在股市里全部赔光了,赔的一分钱也没剩。彩礼钱是早已说好了的,秀秀出嫁时,要原封不动地带回婆家去。” “怎么会呢?我姐姐炒股一向很少赔钱的,偶尔赔了,也不会赔的一分不剩。” “哎!娘急得都昏头了,这次你姐姐不是炒股,是理财,在一个叫什么p的平台。连本带利有一百多万呢!一眨眼的功夫,被人家给骗的血本无归。” “赔了这么多?我姐夫知道吗?” “怎么敢让他知道!这事他要是知道了,是铁定要跟你姐姐离婚的。” “我姐姐不是一向很谨慎吗?怎么一下投进去这么多?” “你姐姐说了,因为那款理财产品的利息很高,所以门槛也很高,必须达到要求的金额才能买入,差一分钱都买不上。哎!要是没有秀秀那些彩礼钱,你姐姐手里的私房钱不够,买不成那什么什么p的狗屁理财,她俩的钱也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全都丢了。你姐姐想报案,又不敢。这蛋既然打了,更不能让鸡也飞了。” “鸡!什么鸡飞了?” “当然是你姐夫呀!” “这样的事,即使报了案,钱追回来的可能性也是极小极小的,只能认栽。” “娘的命好苦啊!你爹没多少日子活头了,你姐姐和你妹妹,哪个长的不跟天仙似的?却没遇上天仙配。一个的婚事总不顺,一个的家不定什么时候说散就散了。哎呦!我们娘仨怎么都这么命苦啊?” “您不要哭了,这件事秀秀知道吗?” “她一早就知道了,在电话里哭的要死要活的,骂你姐姐也是个大骗子,拿着她的钱赚钱,还美其名曰是帮她赚钱。她还说你姐姐承诺给她的利息,比那狗屁理财的利息低好几倍。” 季月青在婚姻中,与尹自华或明或暗的逐次较量中,越发将钱财看的很重,比亲情还重。所以,她是无利不相帮的。凡是和钱财有关的事,季月朋或季月秀若要求到她面前,除了得到她一顿高高在上的穷训和所谓的指点,再没别的。她要是高兴了呢,帮着他俩出个主意,也自觉是天大的恩情。 “娘,您放心,我姐姐离不了婚,秀秀也能照旧风风光光的出嫁。理财的事千万不能让我爹知道,更不要让外人知道。” “是呀,你爹要是知道了,一着急,很可能立时要了他的命。可是秀秀呢?没了彩礼钱,她怎能嫁的风风光光?这个婚就算是结了,她以后在婆家的日子能好过吗?等她从单位休婚假回来,还不知会有怎样的一场闹腾呢?” “秀秀结婚是大事,那笔彩礼钱,我先帮她垫上。” “哎!娘总算没有白疼你。到了关键时候,还是你靠得住,一心帮着家里人。等秀秀结了婚,家里的钱财还不是要她一手管着,到时再如数还给你。山上的一批树又快成材了,等卖了钱,娘再补贴你三万两万的。” 天上的一颗星星飞快地坠落下去,一大片云阴沉沉的,像要滴下水来。 季月朋想起被法院查封的房子,想起方子玉和望舒,不由地又苦笑了一下。 季家将要掀起的一场波澜就这样平复了。 然而,潜伏的几股暗流绕着季月朋悄悄开启了合围的模式。 影影绰绰的,一条通身漆黑的鲶鱼呱哒着嘴巴,蛇一样的眼神盯紧了隐形旋涡的中心。 季月秀出嫁的日子到了,季月朋为季父治病的救命钱,也是他想与桑大良商谈房子解封的资本,又复原了那笔彩礼的万紫千红一片绿,整整齐齐地绽放在嫁妆的深处。 一片喜庆中,季月秀花容暗淡,哭哭啼啼地上了婚车,不是因为对家人的不舍和依恋,而是在远方的另一个小山村里,等待和她拜堂成亲的不是她的意中人,而是一只抖擞着大红冠子的公鸡。她的军官丈夫因为去执行一项紧急任务,不能如期归来,携子之手,与子完婚了。 婚车徐徐启动,季月秀的一双泪眼婆娑在大红盖头下面,季母忙端起精心准备了好久的那盆水,虔诚而小心地向着婚车,猛地一下泼过去,泼的干净利落。 那盆里的水,并非一般的水,被称作“三合水”。它是由天上的水、井里的水、河里的水混合而成的,专门用来祝福羊年羊月羊日出生的女子,祝愿她们的婚姻稳固。一朝嫁了,便如这泼出去的三合水,与婆家的人,尤其是自己的丈夫,融合在一起,永远是夫家不可或缺的一个成员。 生活不仅是一本生动立体的教科书,更是一位言传身教的好导师。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在生活的腌渍浸泡中,经历过一番摸爬滚打后,活的是否通透,活的好坏与否,全凭各自的悟性了。 在城市一片鱼龙喧嚣的繁华中,那些所谓活的好的,除了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其余的都是拥有财务自由,且理智高于情感的一群,女人尤其如此。 方子圆摆脱了第一次婚姻的羁绊,勇敢地冲出围城,独自带着儿子,一路打拼,终于站在了“活的好”的队列里。她选择再婚,既是为了心中一直向往的爱情,也是为了让自己和儿子能过的更好。 那一夜,杜乐舟编的故事,方子圆表面上相信了,心中却存了疑惑。 她私下多方深入了解后才发现,很多人错将杜乐舟当成了他的孪生哥哥杜启舟。 这两兄弟的长相、神态、说话的声音、行为举止等酷似,除了他们的父母和家人,外人是很难分辨出他俩的。唯一的不同是哥哥专情,弟弟花心。 在一个合适的夜里,大约十点左右,方子圆拨打了杜乐舟的手机。 此刻,杜乐舟正趴在情人的身上,奋力地忙活着,他的手机没关,设了静音,屏幕突然间的一闪,落入情人的眼中,“老婆”二字刺疼了她的心,她悄悄伸出一只手,恶作剧地按下了接听键。 杜乐舟的气喘声,隐约还夹了一丝女人瘫软而欢愉的呻吟声,一齐送进方子圆的耳朵里。 方子圆努力克制着,在迅速关掉手机的一瞬,那只无头的苍蝇又拼命蠕动起来,从开始长出白毛的披萨饼里挣脱出来,拖着花花绿绿的肠子,歪歪斜斜地飞舞着,翅膀擦碰着雪白的墙壁,在深夜的寂静中嘤嘤嗡嗡…… 第236章 伴女成长也为拥抱自己 男人的花心和好赌一样,都是改不了,戒不掉的,就像狼改不了吃肉,狗改不了吃屎。 方子圆嫁的第一个男人好赌。 离婚多年后,她终于等到了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不想又是个花心的。 方子圆没有哀叹命运的不公,只想着如何去改变命运。所有消耗生活质量的人或事,既然改变不了,就断然舍弃,如果不能舍弃,就改变自己。 一个人,一旦学会改变自己,会成神;一心想着改变别人,会成魔。 陷在渣人烂事里劳心伤神,并非方子圆的风格,她再次想到了离婚。 第一次离婚,方子圆念及和婆婆之间胜似母女的情分,还有正在成长中的儿子,以及对前夫还抱有戒赌的希望,她内心犹豫了很久。这次就不同了,婚姻的取舍,在于腹中胎儿的出生与否,而此项决定权也掌握在她的手中。 时代在进步,生儿育女、养儿防老的观念也在更新,很多步入婚姻,或将为人父母的,本着责任论,若想制造一个小生命,并让这个小生命来到人间,快乐健康的成长起来,最基本的两条应该做到:一是给孩子营造一个幸福完整的家;二是让孩子享有良好的生活条件,健康快乐的成长;两者缺一不可。至于小生命出生后,或有的不可预知、不可抗力事项的发生,导致该条件之一或完全毁损破灭的,则另当别论了。 方子圆抚摸着腹中的小生命,眼前倏然浮现出三年前的夏天,在学校的医务室里,那个特殊的大学生病人—— 大块大块脱落的皮屑,让他的胳膊和腿看上去像条花斑蛇,大把大把掉落的头发,让他的头坑坑洼洼的,两道眉毛缺了半边,隐隐的络腮胡也是残缺不全的,整个人看上去很恐怖。 在大学的校园里。白天,同学们见了他,都躲着走。到了晚上,室友们都不敢回宿舍睡觉。他不得不办了休学,回家治疗。 原本,他的身体素质是极好的。然而,父亲的车祸和母亲的大病接连发生,让他的家庭陷入极度的贫困,他每月的生活费都成了问题。 在他寻求打工四处碰壁时,一个药头看中了他强健的体魄,拉他加入了试药族,他成了试药人。每次试药的报酬有时几百,偶尔上千。 从此,不但他的生活费有了着落,还有余钱寄回家中。他很高兴,自觉为父母分担了忧愁,而忽视了身体的诸多不适。 他在试药的路上越走越远,最终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父母期盼他毕业参加工作后,能让家庭走出困境的希望也变的渺茫。 吊瓶里的液体跟了那个大学生悲怆的诉说,一滴,又一滴,流进他的血管里,他擦去眼角涌出的一滴泪,看着方子圆,凄然一笑。 很显然,那个大学生家中遭遇的意外,是无法提前预见的。而他踏上试药之路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是可以预见的。在他的身体出现不适后,立刻退出,及时止损,才是最佳的选择。 方子圆决定尽快终止妊娠,与杜乐舟离婚。然而,她的同事请了长假,学校医务室只有她一个人。 最近的一波寒流凛冽,感冒咳嗽的多起来。每天都有学生或老师到医务室,有的买药,有的打针,严重的还要挂吊瓶,她每天忙个不停。还好,寒假在即。 “妈妈,您最近上班太累了,明天您只管一觉睡到自然醒,早饭我来做。” 周六,吃过晚饭,方涵墨望着面色有些憔悴的方子圆,心疼地说。 “你在校学习紧张,周末在家要好好休息放松,早饭还是我来做。” “我醒的早,又不想睡回笼觉。关键是我的手又痒了,想捡回将要荒疏的厨艺,您想吃什么?尽管点吧。” “一个清水煮蛋,一碗紫米粥,再配上一碟清爽的五香萝卜条。” “那就综合一下,做个青菜皮蛋瘦肉粥,菜饭一下都有了,营养也全面。奥!我怎么给忘了,皮蛋含铅,会危及到我的小弟弟或小妹妹的正常生长和发育,还是改用土鸡蛋好。青菜蛋花瘦肉粥做好了,喝起来味道也是很不错的。” “涵墨……” “您有心事?” “有一件事,你是有知情权,也有参与决定权的。” “什么事?” “我不想让你的小弟弟或小妹妹经历和你相似的成长过程。” “杜叔叔他……” “他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您是想和他离婚吗?” “是的。” “所以您不想生下他(她)了。” “我已经不再年轻了,再次好好养大一个孩子,无论是精力,还是财力,都感到力不从心了。” “如果只是物质方面的原因,您一点都不用担心。读完两年半高中的各项费用累计起来,有三万元足够了。升入大学后,我可以打工赚取学费和生活费。您为我上大学准备的钱,还有爸爸的工亡补偿金,全部都可以用于他(她)的成长和培养。” “我不想让他(她)出生后,影响到你的生活质量,这个担子也不应该由你来挑。” “妈妈,有能力时,挑副担子在肩上,会走的更快,更稳当,也更有力。” “你真的很想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吗?” “偶尔,我也会感到孤单的。” “好!妈妈会慎重考虑的。” “妈妈,谢谢您给了我知情权,无论您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是支持您的。吃完早饭,我出去打会儿篮球,回家后继续刷题。这次期末考试,争取数学和英语都能考到满分。” 入夜,方子圆躺在床上,回想着几个月来涵墨对尚未面世的弟弟或妹妹的种种期盼,独自感受着瞬间的胎动,思绪渐浓。由于连日的劳累,她还是很快睡着了。 一觉醒来,方子圆有了新的打算,如果这次怀的是个女孩儿,就生下来。既让涵墨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又能让她在付出母爱的同时,拥抱三周岁之前的自己。 方子圆相信让一个女孩儿健康快乐的长大,自己依然是有能力的。 主意已定,方子圆分别去了三家医院,找了熟人,做过b超,都如她所愿,是个女孩儿。 那夜的那个电话,杜乐舟没提,方子圆更不会追问,只装做没事人一样,她要为还没出世的女儿挣的最大的利益。 第237章 已孕新娘何来处女红 新年,说到就到了。 杜乐舟所在公司今年的效益不错,薪酬制度也做了大尺度改革,年底补发的工资、年终奖、全勤奖等全部一起发放,他一下有了二十多万元的收入。 除夕的前一天,杜乐舟开着公司的车,回家过年,笑呵呵地将一捆捆百元大钞摆在方子圆面前,眼神里写满了骄傲,还有炫耀。 方子圆同样笑呵呵的,盛赞了他一番,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拿出自己的工资卡和几张到期的存单,合并收起,设立为腹中孩子的一笔成长基金。 杜乐舟本来打算用这些钱为自己买一辆新车的,他张了张嘴,忽想起那夜的那个电话,心里一阵发虚,忙咽下要说的话,看着方子圆,赞同地笑了笑。 第二天一早,方子圆开车去了银行,将这些钱单独开户,稳妥地存入一张新的银行卡。 在一个星期内,方子圆又将家中所有的存款安全转移完毕。 一个做了父亲的男人,为了风流快活,可以弃责任与情感不顾,将钱胡乱花在外面的女人身上。为长远之计,孩子无法争取的,当母亲的一定要替她争取到手,方子圆又做到了。 受《黄帝内经》的影响,方子圆渐渐觉的治病救人还是中医好,能够做到标本兼治。就此,她又想出了一条兼职赚钱的新出路。 一个人如果从婴幼儿起,在做到三餐摄入营养均衡的前提下,一旦生了病,不用吃药,不用打针,通过按摩穴位来疗愈,身体和智力方面应该会达到顺应自然的状态,发育的会更健全,更完善。 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方子圆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她决定利用碎片时间,学习小儿推拿按摩,创收的同时,更好的提升自身的价值。 季父一向对疼痛是很有耐受力的,他很少吃止痛药,更不担心日趋恶化的病情。 天气稍微好些的时候,他会照常去山上,在山中四处转转。他的手里拎着一把明晃晃的修枝剪,随时剪去低矮细弱或斜逸徒长的树枝。他的目光柔和,动作很轻,脚步很慢,好像是在道别,又好像是在赴约。 一座连绵的山,一个病弱的人,一把用惯了的剪刀,“咔嚓!咔嚓!”剪出了树的风骨,剪高了山的威严,剪退了冬的寒冷,剪平了春的道路,剪的枝芽吐绿,花苞含羞,却没能剪断死神迈向人间的脚步。 有一种关乎尊严的苦痛,于男人,是不能向人诉说,又难以自行消化的。 多年前,知道大女儿季月青是熊猫血的那一刻,季父心中的耻辱像疯长的犬牙般咬噬着他的灵与肉。他娶的这个女人好有手段啊!肚里怀着别人的孩子,竟也能坦然地瞒天过海。在新婚之夜,依然给了他处女红。和他相处的数年,居然没有露出一丝破绽,没有心怀半点歉意。 曾经,那抹处女红,红的鲜艳,像花开,开出了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的幸福和自豪。 此后,那抹处女红,红的狰狞,像箭矢,落雨般射在他的心上,箭箭带血封喉。 行走在酒精的麻醉和人间的清醒中,孤鬼游魂般地过了一段日子,善良的本性让季父最终选择了继续扛起家庭的重担,用对孩子们的爱,对家庭的付出,扼住内心那坨耻辱的毒瘤。他待季月青还是和从前一样,视如己出。毕竟孩子是无辜的,而且她的一部分血脉是与月朋相连的。 上天是有情的,在季父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眷顾了他。让这个内心一直压抑着苦痛的人,不再承受来自肉体的折磨,他疼痛的阈值越来越高,慢慢失去了痛觉。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甘愿在病中等候死神的季父心肠变的更软,更加善良,他很想试着原谅季母,也想在自己临终前,让她答应好好对待方子玉,不要再让季月朋夹在她们婆媳中间为难了。 然而,在一次吃饭时,季父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鲜血流过下巴,也没有察觉到。面对季母夸张又做作的惊慌,他抬手摸向那股温热的流动,手掌下意识地轻轻一抿,一抹鲜红盛开在掌心。 季父低下头,盯住掌心里那抹盛开的鲜红,脑海里忽又浮出新婚之夜娇妻的处女红。他的头连同那只手倏地抬起,他的眼神定定地看着季母,那只手的五根手指叉开,冲着她,使劲扬了扬,又猛地停住。俄顷,他的嘴里发出一声幽长而粗重的叹息,那只手颓然地垂下去。 半晌,季父颤颤地站起来,撂开吃了几口的饭菜,径自走到院里,取下挂在南墙上的一把修枝专用的剪刀,在磨刀石上用力磨起来。 季父的目光中交织了悲凉、蔑视、怜悯、希望、等待…… 着实吓到了季母,她不由打了个激灵。 “霍霍”的磨刀声送进屋里,季母盯着院子里那个躬身磨刀的背影,听着背影里送出的咳嗽声。她的眼前晃动起季父掌心的那抹鲜红,那五根岔开的手指仿佛变了绳索,弯弯曲曲地生长、延伸,一阵后怕蛇一样爬上她的脊梁。她悄悄走进里间,轻而快地关牢了房门。 “霍霍”的磨刀声时断时续,时轻时重。 季父的思绪在飘,很杂,很乱。 “如果在我临死之前,她能亲口坦白自己曾经犯下的过失和欺瞒,我会原谅她吗?” “会的,我会原谅她,让她活的更轻松的。” “可她、她会吗?” “她是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即使在我死前,她会答应好好对待子玉,但在利益面前,她还是会食言的。” 恍惚感到背后那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季父心中的耻辱又升起来,恶念也跟着来了,他忙掐断思绪,停止磨刀,左手的拇指依次在剪刀两侧的刀刃上轻轻蹭了几下,已经很锋利了。他随手将剪刀放入另一盆清水中,摆了几下,取出来,用抹布擦干,迎着阳光,吹了吹雪亮的刀刃,拎在手里,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季母藏在屋里,透过窗玻璃,偷眼关注着季父的一举一动,看见他离家而去的背影,心跳慢慢恢复如常,退去的不安中竟生出了几分愧疚。 这个曾和她同床共枕、生儿育女的男人快死了,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他好像有所期待。他在期待什么?期待她向他坦白并忏悔自己的过去吗?他会原谅她曾经犯下的大错,并放下心中对她的怨恨吗? 老一辈好像有人说过,一个人如果带着对另一个人的怨恨死去,到了阴间会不停的告状。 阎王爷派手下调查属实后,会给他一纸勾魂令,让他的鬼魂重返人间,找到他怨恨的人,索了命去。季父对她怀着怨恨,是毋庸置疑的。 她要向他坦白自己的过去,取得他的原谅,消除他心中的怨恨吗? 季母这样想着,盯住季父佝偻的背影慢慢远去,盯成了一个很小的黑点时,才打开房门,走出去。 她在磨刀石前停下,“噗的”一声,将憋了好久的一口痰喷出老远,贴在南墙上,鸡们争相扑过去抢食,啄的墙壁咚咚作响。 她冷眼看着,翘起嘴角笑了。 她有什么可坦白的?有什么可忏悔的?那件事根本不是她的错,而是贫穷的错。贫穷逼她舍弃了相爱之人,让她的大女儿季月青不能和生父相认,她心里的苦有谁尝过?她心里的痛有谁知道? 第238章 有钱不借让胞弟坐牢 镇上新修的一条公路弯弯绕绕,经过季家不远处的龟壳山,转弯处依傍在山脚下,又陡又直,山体完全遮挡住了过往行人的视线。 偶有大车经过此处,司机的一个瞌睡或是粗心大意,就会酿出一场事故,或小或大,或伤或亡。 一辆大货车鸣着喇叭驶近龟壳山,几个大男孩儿追赶着一条野狗靠近龟壳山。 在山的转角处,野狗仓惶窜出,迎头遇上大货车,它躲闪的动作虽然敏捷,一条腿还是没能逃脱沉重车轮的碾压。 狗的惨叫和着车喇叭的嘶鸣,陡然割裂了季母内心的狂喊,她打了一个寒颤,隐隐一股便意袭来,匆匆走进茅厕,蹲在茅坑上,蹲了好久,腿蹲麻了,脸涨红了,肛门也撑裂了,又有血滴下来,却连半个屎头也没拉出来。 极度痛苦中,季母想起了一个好像叫支沟的穴位,是前几天方子玉回来看望季父,她说起最近便秘的老毛病又犯了。方子玉犹豫了一会儿,才告诉她大便前要按揉支沟穴几分钟,以及取穴的方法。 季母一边回想着,一边伸出左手,右手的四根手指弯曲并拢,小指指腹贴在手背腕横纹的中点,于并排两骨的缝隙间,食指指腹落处,找到了支沟穴。一按,又酸又疼。稍稍用力按了几下,腹内响起“咕噜”声,两手交替着继续按了一会儿,小腹倏的发出一阵绞痛。 当时方子玉犹豫的神情猛然出现,季母暗骂她没安好心时,那个又臭又硬的屎头倏地脱肛而出,直直地砸进烂泥塘般的粪坑里,屎尿等秽物被击中,四下飞溅,有些落在她雪白的两片屁股上,似开出了两朵恶心龌龊的并蒂之花。 季母暂时忘记了一切,顾自享受着大便淋漓通畅的快感。 孩子们见野狗受伤,纷纷丢掉手里的石子,你拉我拽,及时收住脚步,等大货车轰隆隆地驶过去,他们捡起更多的石子,装满了衣服的口袋,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稳准狠地掷向瘫在地上的野狗。 在一阵猛烈的石头雨和兴奋的喊打声中,一贯作威作福的野狗失去了平日的凶悍霸道,哀鸣着站起来,拖着滴血的断腿,一瘸一拐地逃进一片灌木丛的深处。 “磨刀霍霍”之事过后,季母对季父看上去更好了,她用微笑承接着他最后的冷漠,一日三餐几乎不重样,都是亲手做了,亲手端到季父面前,问了冷热,问咸淡。 季月朋偶尔在家时,她会笑的更温柔,想的更仔细,做的更周到,将一对父子伺候的妥妥帖帖的。 季母如此高姿态的隐忍和举动,修复并拔高了她在季月朋心中贤妻慈母的形象。 季月秀结婚的当天晚上,她的婆婆来了,拿出一个记账的小本子给她看,上面详细记着她和丈夫从相亲到结婚的每一笔花销。几页纸上写满了人名,每个名字后面记录的金额不等,有几十的,有几百的,有几千的,还有上万的,一律用红笔圈了起来,一笔一笔加起来,全部的彩礼都拿出去,也不足以偿还。 偌大的新房里,季月秀形单影只,独自忍着屈辱的泪,呆愣愣地看着她的婆婆揉碎了那盛开的万紫千红一片绿,装进一个黑色人造革的大皮包,走出睡房的门,她的大伯哥接了,提在手上,她的公公跟在后面,匆匆地走了。 朦胧的泪眼中,季月秀依稀记起哥哥结婚后,娘也有这样的一个小本子,不由打了个冷战。她多少有些明白嫂子为何很少回季家山窝,更不愿单独和娘待在一起了。 大滴的泪从季月秀的脸颊滚落,一早代替新郎与她拜堂的那只大公鸡还没进鸡窝,正在院子里昂首阔步地走着。 季月朋为季月秀补齐了彩礼钱,送她风风光光的出嫁,进了婆家的门,自己却永远错失了与桑大良坐下来谈房子解封的资本和最佳时机。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求到季月青那里。 季月青对季月朋的来意心知肚明,还不等他开口,抢先倾倒起满肚子的委屈,哭诉自己折了傍身的老本,只为一心一意帮衬季月秀,谁想到头来竟然还帮出仇来了。紧接着,她又哀叹自己没有娘家人撑腰,多年来在婆家忍辱受气。 季月朋听着,不觉又感到了愧疚,他好言安慰几句,还是无奈地说出自己目前的处境。季月青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哭丧着脸,表示爱莫能助。他只好站起身,离去。 季月青看着季月朋的后背,像是认真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去坐牢呀,现在坐牢也可以抵债。你姐夫的一个大学同学背负了巨额债务,没钱还,坐了几年牢。出来后,一分钱也不用还了。 季月朋的手刚碰到防盗门锁的把手,惊闻此言,一颗心顿时像掉进了冰窖,他猛地回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看着季月青。 这还是他一奶同胞的亲姐姐吗?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宁愿让自己的亲弟弟去坐牢,去吃牢饭,一生身背洗刷不掉的污点,更累及亲侄子的前途,也不肯伸手相帮了?! 黑乎乎的仓库里酒气熏天,季月朋喝的酩酊大醉,冰冷的水泥地丝毫阻挡不住一个醉鬼陷入绝望中的瞌睡,他昏昏然睡着了,鼾声如雷。偶尔,他的呼吸会出现暂停。 深夜出洞觅食的几只老鼠确定这个醉鬼是死定了,相互递了个兴奋而意会的眼神,纷纷呲起尖利的牙齿,正准备一齐下口,咬下他的一只耳朵,当做美味的宵夜时,这个醉鬼又在一声闷雷般的呼噜中活了过来,吓的鼠们尖叫着抱头四窜,慌乱中踩到了地上的空酒瓶和易拉罐,急促的手机铃声忽而响起,也凑热闹般的加入进来,各种声响连成宏大动荡的一片。一只胆小的老鼠惊掉了下巴,惶恐中拽紧了另一只老鼠的尾巴,翻滚而去。 日上三竿了,季月朋又昏昏然醒来。一抬手,硬邦邦的一坨冰凉敲在额头上,忙睁开眼,见自己躺在空荡荡的仓库里,一捆捆钢筋的印迹依稀可见,他将额头那坨冰凉移到眼前,却是手里握着的一个空酒瓶。他努力回想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为何躺在仓库里睡了一夜。 手机再度响起来,季月朋循着铃声,看到了几尺外的手机,想爬起来去拿,身体却僵硬的不听使唤。他试探着伸出一条腿,绷起脚尖,费力地勾过来,眯眼一看,是在保险公司上班的一个朋友。他懒的去接,闭上眼睛,继续想着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铃声不屈不挠,一直响个不停。季月朋心烦意乱地接起来,电话里传来朋友急切而无奈的求助,希望他无论如何也要买一单保险,帮他完成这个月的任务,顺利拿到季度奖,凑够一套房子的首付。 季月朋下意识地摸了摸上衣瘪瘪的口袋,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对方在电话里感激不尽,说了几个险种,随他挑一个。等他终于从地上坐起来,轮流在几个衣袋里掏了半天,只摸出一堆零钱时,有些傻眼了。 哎!世间能够难倒一个人的,为什么常常是钱呢? 季月朋颤抖着手指,数了数,还好!那些钱刚够买一份保险,可以帮朋友的忙了。 怕掩饰不好心中的愁苦,季月朋不敢常常回家陪在季父身边。 每次回季家山窝,他都要带上方子玉或望舒,只住一两天,借口上班或上学,自己也有许多生意上的事要忙,匆匆离去。 第239章 披一身落花谢幕 人间三月花含羞,芳香自在牵风绕。 新的一周刚刚开始,金色的夕阳被风拖进山坳,季父看着台历上数字分家的那一页,预感到自己的大限将至。吃过晚饭后,他忙给季月朋打去电话,让他明天务必回家一趟,而且要尽量赶在中午,下午陪他去镇上的澡堂洗澡。 洗澡对老年人来说是一件很消耗体力的事,一个病人尤其如此。 季母体贴的建议生起火炉,烘暖屋子,在家里洗,季父还是执意去了镇上。 洗完澡出来,浑身的清爽让季父忘记了疲劳,他的精神看上去很好。 “月朋,你是怎么看在澡堂里洗澡的那些人的?” 回家的路上,季父问。 “我、我并不认识他们。” “这与是否认识没关系。人啊!只要脱光了衣服,赤条条的,都是一个样儿。无非是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黑一点的、白一些的罢了。” “您是说人脱了衣服,就像同类的商品撕去了各式的包装?” “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您怎么想起说这些了?” “每个人生下来都是赤条条的,或长或短的忙活完一生,到死的时候,不过是穿戴走了一套衣冠鞋袜。其余的,什么也带不走。所以,千万不要将成败得失看的太重,越是看重的东西,往往越容易失去,而一旦失去了,就会难以接受,掉入看不见底的痛苦中。” “我、我已经在学着改变了。” “月朋,答应爹,一定要戒掉烟和酒,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好好珍惜子玉对你的感情。” “爹,您放心,我会的。” “一定要坚持,慢慢减量,不要一下子戒断了,戒的太急太猛,身体会受不了。” “我记住了。” 第二天早饭过后,风吹的更暖了,太阳镶了淡金色的边,亮晃晃的光芒铺洒下来。山野里,鸟鸣幽幽,花香醉人。 “月朋,今天的天气真好!你再帮爹刮刮胡子,刮的越干净越好。桃树、杏树、苹果树的花也该开的差不多了,一会儿咱们爷俩去山上转转。” 季父生平第一次很正式地站在穿衣镜前,看到镜中的自己,虽然枯瘦,却面容干净,衣着整洁。他笑了一下,缓缓转过身,环视了屋里的一切,走进院子,走出大门,又回望了一眼,头也不回地同季月朋一起,慢慢向山上走去。 山坡上,一群山羊犹如天上的白云飘落凡尘,正悠闲自在地进餐,有的低头啃着地上的青草,有的抬头吃着低处的树叶。几只玩累了的小羊羔饿了,“咩咩”地叫着,各自找寻自己的妈妈去了。 那只高大温顺的山羊通身雪白雪白的,没有一颗杂毛,是最让人省心的。她曾是一只可爱的小羊羔时,望舒为她取名白雪公主。它长大做了妈妈后,慈爱公平,又充满智慧。 最近,白雪公主又做了妈妈,又生了三只可爱的羊宝宝。听到孩子们喊饿的声音,她从羊群中走出来,三小只立刻扑过去,两只抢到了奶头的,贪婪地吮吸起来,剩下的一只则眼巴巴地瞅着。白雪公主伸出舌头,舔着它的嘴唇,轻轻地抚慰着。 感觉那两只羊羔吃的差不多时,白雪公主便一下子跳开去,让剩下的那只来吃。三只每餐都能吃饱的小羊羔,健康茁壮的齐齐长大,体重和个头不相上下。 山上的茅屋里,季父拿出一个账本和几张借条,交给季月朋。上面大部分的欠账都还清了,金额有大的,也有小的,被季父用圆珠笔划掉,并注明了还钱的日期。几笔没还的,金额相对较大,都有借条一一对应。 “月朋,咱们山里人一向厚道,也实诚,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欠着账不还。相互之间能欠钱赊账,不是信的过的,就是有交情的。欠钱多的,往往也交情厚一些。小本子上这些人知道我病了,陆陆续续都来还了;没还的,几乎都和我有过患难之交,他们带着东西来看我,有的还不止看过我一次。像是有话要对我说,又始终没说出来,或许是各有各的难处吧。钱的事,他们不提,我也没问。一个快死的人了,知道多了有什么用?既帮不上人家的忙,又让人家难过或者尴尬,岂不是白白的坏了相交一场的缘分?” “我娘知道吗?” “你觉的这件事能让你娘知道吗?哪天你实在是手头紧了,就拿着账本和借条去找他们,没人会赖账的。哎呦!只坐了这一会儿,怎么站起来都费劲了?” “您不要着急,我扶您起来。” “杏花开的真好啊!白茫茫的一片,今年结的杏一定会很大很甜的。扶我到那里的秋千架下,好好地坐一回。” “樱桃树的花苞也长出来了。” “是吗?我好想睡一会儿。月朋,你回家一趟,拿子玉给我买的那床被子来盖上。” “爹,您坐稳了,我很快就回来。” 季月朋说完,迈开两腿,匆匆跑下山去。 季父刚才不是站不起来,而是忽然感到眼前模糊的厉害。他努力睁大眼睛,望着儿子飞奔而去的背影,在心中默默道别。 春日的阳光好温暖,山风如约改了性情,柔柔地吹着,花瓣一片又一片,轻盈地飘起,落下。 一股冰凉慢慢从季父的双脚开始,穿过他的脚踝,沿着他的小腿向上攀爬…… 远处的白雪公主忽然发出几声异样的呼唤,径直向着秋千架大步走去,三小只跑起来,紧随其侧,很快围拢在季父身边,给他带来了鲜活的温暖。 那股冰凉在向上的攀爬中蔓延开去,季父眼前的一片模糊渐渐隆成了黑暗的旋涡,他极力环视了周遭一眼,侧身靠着白雪公主温暖的背,将一只手搭在秋千架上,脑海里浮现出望舒给他和群羊画的一幅幅漫画,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季月朋抱着被子,气喘吁吁地跑上山,跑到秋千架下,季父已经没了呼吸。他的脸上带着微笑,面容是那样的安详。他的身上落了薄薄的一层花瓣,白色的、粉色的…… 白雪公主“咩咩”地叫着,浅浅的温柔中带了离别的哀伤。 远处的一片坟地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今天,是季月朋的二大爷的忌日,三周年的忌日。他的几个儿女跪在坟前,哭声不似往年那样悲痛了。 季父人生的脚步停留在五十多岁的那个春天里,他在一场落花中与人世告别,为生命既有的热爱和悲凉画上了一个带有浪漫色彩的句号。 死讯一向比喜讯传的要快,季家山窝小小的骚动了一阵。很多人聚到一处,说起季父的死,有惊叹的,有惋惜的,也有羡慕的,更有幸灾乐祸等着看季母热闹的。 不知是谁开了个头,好事者纷纷议论起三年前的今天,季月朋的二大爷死了,季母去他家喝喜酒的事。 在一片众说纷纭的嘈杂声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孤儿一闪而过,手里提着一只断了鞋带的破球鞋,光着一只脚,飞奔向镇里的棺材铺,给老板报信去了。 季父身患绝症的事没能瞒住,那口棺材也不再是什么秘密了,而棺材铺的老板还是信守当初的承诺,如数将报酬给了孤儿。 第240章 还是个没有福气的男人 胎儿的自然分娩犹如蝴蝶的破茧而出,在产道里经过诸多锻炼的宝宝出生后,身体会更健康,运动、性格等方面的发育会更健全。因此,自然分娩也是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初始条件之一。 方子圆虽是高龄产妇,却丝毫没有顾及自身或有的危险,选择了自然分娩。 好大的一阵雷雨,气势磅礴地滚过夜的幽深。 产房里,方子圆已经躺在产床上几个小时了。生产的阵痛咬噬着她的肉体和感觉,她的脸上、身上全是汗水。胎儿的头部进入产道后,似乎遇到了强大的阻力,间歇性地放弃着破茧而出的蛹动。 产房外,杜母和方子玉都在担心产妇和胎儿的安危,常彼此对望一眼,相互安慰几句。 杜乐舟站在产床边,看着方子圆赤裸的下身,脑袋忽然发胀,挤满了情何以堪。 无论是离婚前,还是离婚后,杜乐舟身边都没少了女人。方子圆呢?像她这么漂亮的女人,离婚这么多年,会没有男人垂涎她的美色吗?她兼职做医药代表赚的那些钱,真的是完全凭借了自己的能力吗? “会有多少男人的小弟弟在此进进出出呢?” “那都是些什么样子的男人呢?” …… 龌龊的想法及画面在杜乐舟的心中翻腾起来,他又看向方子圆处在全力分娩中的下体…… 真丑!真恶心! 杜乐舟嫌恶地皱了皱眉,扭头看向漆黑的窗外,内心的羞辱感无限地复制,又叠加。他现在唯一盼望的是那个小生命能快点出来,而且是个男孩儿。 启明星升起来,默默审视着产房里的一切,盯着杜乐舟,洞悉了他的内心,不觉叹息道:这位怎么也跟死去的王海波一样?还是个没福气的! “你还能坚持吗?”医生平静地问。 “我快没有力气了!剖、剖腹产吧。” “家属,跟我来。” 出了产房,杜乐舟叫上方子玉,一起去了医生的办公室。 “子玉,你来签吧。” “我?” “你是产妇的丈夫,你不签!让谁签呢!” 在医生严肃的目光下,杜乐舟勉强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哇!好漂亮的小婴儿!比洋娃娃还漂亮!” 随着一声清脆的啼哭,年轻的护士发出由衷的赞美。 “吱呀”一声,产房的门开了,小护士恋恋不舍地将襁褓中的小婴儿交到方子玉手里。 小婴儿的肌肤粉嫩白净,顶着一头油亮微曲的胎发,两道弯弯的细眉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黑葡萄似的,高挺的鼻梁下,一张小嘴跟熟透了的红樱桃似的。她的目光亮亮的,很是恬静地看着方子玉。 “你呀!真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可人儿!只一眼,就能将人的心甜化了。” 方子玉小心地抱着外甥女,无限欢喜地感叹道。 “哎呦!这孩子的两个耳朵长的跟一对元宝似的,有福啊!是个很有福气的好孩子!” 杜母高兴地说着,眉毛都笑弯了。 躲在远处接电话的杜乐舟小跑着过来,见是个女孩儿,心里很失望。 出生证上,这个小可人儿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杜涵妤。 第241章 暂时没有失去住房 自从季父入土为安后,季月朋又背负上一重新的债务——人情债。他结交的人多,前来参加季父葬礼的同学、朋友也多,且人人出手大方,收到的礼钱自然很多。用于葬礼的,只是一小部分,余下的,季母全部收了起来。说这些钱以后还要招待来给季父上坟的亲戚朋友,山上有一大批树也快成材了,等采伐后卖了钱,她一分也不要,都是季月朋的。 灵堂上,季母当着众人的面哭的悲悲切切,私下里最关心的却是丧事的花销,每一笔都记在她心中的账本上。 背着季月朋,她还要不时去一趟厨房,盯一下做菜的几个小姑子和妯娌,看看菜炒的怎样?是不是猪肉放多了?油桶里的花生油是不是用的太快…… 季月朋的房贷终于还清了,桑大良却并不急于收入囊中。 因为楼市再次出现了拐点,很多一线大城市的房价开始下跌,十八线小城的新楼盘一夜间滞销,即使刚需人群,也有很大一部分在观望。小城的房价虽然数字没变,赠品却花样翻新,赠送家电几大件的,赠送阳台的,赠送菜园的,赠送物业费两年或三年的,赠送……实则是开始了变相降价。 房子,特别是中国人买房子,一向是买涨不买跌的。 桑大良又在等待时机了,他在坐等房价的继续下跌,以便适时捡漏。 因而,桑大良没去法院申请强制执行,工作人员自然也不会忙着结案,季月朋一家暂时没有失去容身之所。 “子玉,过几天我想去趟广州。” “你去广州干什么?” “当然是去找工作。” “怎么忽然想起去那里找工作了?” “娘说天龙去了广州,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听上去很不错。” “他是在广州的什么地方?找到了什么样的工作?” “娘也不知道,只听大舅说他挣钱多,还不累。” “现在很多应届的大学生找工作都难,天龙一个初中毕业的,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 “大学生总想着进机关做公务员,或到企业当白领,找工作总是挑三拣四的,自然就难了。这次天龙回来,原本是打算带着彩娟,夫妻俩一起去赚大钱的。在娘的请求下,他才答应让我去,等过段时间有名额了,再接彩娟去。” “月朋,你觉的这事可信吗?天龙两口子年龄都不小了,彩娟好像小学都没毕业吧。” “娘说了,我们邻村早些时候去广州的一帮人中,有一个小学毕业的,年龄比我还大,在那里也干的很好。前些日子,他开着一辆奔驰回家,好不风光。走时,车里坐满了跟着他去打工挣钱的人。还有很多没去成的,追着他的车跑出很远。” “真是这样吗?当年家里给天龙买户口的钱,爸爸病的厉害时,大舅和天龙都说还,没还!爸爸去世这么长时间了,他们还了吗?” “你怎么还翻起了旧账?这些钱还了,也是给娘,跟我们没关系。” “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凡是损己利人的事情,大舅和天龙会做吗?既然有了可能开上奔驰的风光,他们能让彩娟留在家里,而将机会让给你?” “是娘再三求他的。” “我怎么忘了呢?你娘的话不管是真是假,从来都是圣旨。” “娘也是为我好,为我们这个家好啊!你怎么总是对她抱着偏见?” “我的话你可以不信。但这件事你最好去问一下默然哥和士伟哥,听听他俩的意见。” “我很想早点挣了大钱,还给桑大良。要不然,我们的房子迟早会被法院拍卖的。” “现在好像正流行一句话:‘挣钱比吃屎还难’。听起来恶心,却是生存的真实写照。不需要高学历,轻松又能赚大钱的工作,除了非法传销,坑蒙拐骗,或是倒卖人体器官,还会有什么呢?我不想你因为急于赚钱,又被人给骗了。你一旦去了广州,人生地不熟的,万一遇上骗子,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骗去些钱财也还罢了,万一你的两个腰子,强行给人摘去一个,下半辈子还有好吗?桑大良不就是看中了我们的学区房吗?那就给他抵债好了。” “子玉,你不要生气,是我没本事,不但没能让你和儿子过上好日子,竟然连房子也快保不住了。我真是活的没脸面,也不甘心啊!” “爸爸临终前嘱咐你的那些话,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人越是身处困境,越不能急于求成。心急了,遇到事情考虑的往往不周全,难免会再次陷入被动或麻烦中,更是雪上加霜。” “你真舍的拿房子抵债?我们搬出去租房子住。” “怎么不舍的!曾经拥有过就好了。只要你、我和儿子彼此关心,对明天抱有信心,平安健康的在一起,租来的房子也是家,一样的温暖。” “我、我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爸爸在世时,为什么心疼你,胜过姐姐,更胜过秀秀了。” “爷爷曾说过:人活着,说难也不难。如果遇到大麻烦,就好比是在放风筝,线凑巧缠在手指上,又打了死结,风筝越飞越高,线越勒越紧,都要勒进肉里了,要赶快将线剪断,连同手里的线轴也扔了。手舒服了,风筝也能飞的更高更远,心事也会随着没了。” “爷爷的话很有道理。但是高二分科,望舒选择艺考,学了美术,以后花钱的地方会很多。” “望舒早早懂得规划自己的未来,是件好事。他选择艺考,是为了能考上一所更好的大学。毕业后,能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多一些收入。爸爸也曾跟我们说过,望舒如果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会做的很出色。开学前,姐姐也抽出时间,带望舒去过省城,黎教授看过他的画后,又当场考了他。夸他很有绘画的天赋,不走美术的道路,实在是可惜了。”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听上去很励志,其实很扎心。望舒这么懂事,我就更自责了。” “在这个家里,你永远不必自责。我们现在能做的是不争、不抢、不抱怨,看准方向,脚踏实地,好好努力。相信所有失去的,都会以更好的方式,一一回来敲门报到的。” “要是能有一堆金元宝来敲门就好了。” “好好努力,一切都会有的。我去睡觉了,明天还要上早班,你不要忘了关电视。” “忘不了。” 不知什么时候,季月朋的鼾声伴着电视里一档鉴宝类的节目响了起来。 第242章 婚姻挫败中再创副业 涵妤“过百日”那天,杜乐舟回家,和方子圆一起宴请了亲朋好友。在家里待了没几天,他便去了工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知子莫若母。 在方子圆坐月子期间,杜母已经敏感地觉察到儿子儿媳的感情出现了裂痕。她即使用脚后跟也能猜出来,一准是杜乐舟沾花惹草的老毛病又犯了。如果方子圆对此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俩的这段婚姻恐怕也不会持久。 杜母又想起杜乐舟第一次离婚时,她和老伴儿百般劝说无望,曾跑去邻村,求了那位已经多年闭门不出的阴阳人。他可怜为娘的心里浸了黄连,叹息着闭上作为常人的双眼,睁开隐形的第三只眼——天眼,在茫茫飘忽的魅影中搜寻到杜乐舟,从头到尾翻阅完他的一生后,看着杜母久久不肯开口。 杜母见状,情知不好,看着他使劲地点头。阴阳人才如实说出杜乐舟年轻时过的随性风流,年老后将过的孤苦伶仃,一个人流落在外,最后死在哪里,也不会有亲人知道的。 杜母焦急地问可有什么破解的方法?他摇了摇头。 片刻后,阴阳人又好心地劝杜母,将这一切看开了,随他去吧,不然大家都难过。 天意难违,本性难改。 杜母终于不再劝阻杜乐舟的一意孤行,听凭他高兴地揣起离婚证,净身出户,一如出笼的鸟儿飞去外面的世界。前儿媳独自带着女儿生活,还在幻想着有一天杜乐舟能回心转意。 杜乐舟和方子圆再婚后,过的很幸福。常令杜母怀疑起阴阳人的天眼是否真的存在,她嘲笑着自己的迷信思想,不由自主的替儿子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岂料,现实竟很快打脸,撕裂着一个老母亲的甜美幻象。 然而,出于母爱的执着,还有对方子圆这个儿媳的高度认可,再次支撑起了杜母心中渺茫的希望。 这次,杜母更加不想放弃,更想继续努力,一定不能让儿子再次离婚了。 从此,只要方子圆离家上班或因事外出后,杜母会很快将涵妤哄睡了,然后抓紧给杜乐舟打电话。终于打通了,立即送出一番苦口婆心地规劝。 起初几次,杜乐舟只是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 杜母心急又无奈,只得搬出阴阳人的那番话。 杜乐舟不再沉默,诉起了委屈,责怪方子圆心机太深,对他不信任,猜疑心比他的前妻还重。 在最近的一次通话中,杜乐舟向杜母吐露了心声,这次他是不会主动提出离婚的。 杜乐舟过于高估了自己,方子圆可不像他的前妻,离婚与否的主动权已不在他的手里了。 杜母劝不转杜乐舟,对他更是无计可施,只能再次相信了阴阳人的天眼是真实存在的。既然天命如此,也只能由着他去吧。 此后,杜母对待方子圆越发的好,更加细致入微地帮她照顾好涵妤的一切,一有时间就忙着做家务,保持着家里的窗明几净。每逢学校大休,涵墨回家后,她总是变着花样做他喜欢吃的饭菜,替杜乐舟补偿他所亏欠的。 杜母深知方子圆是个重情感恩的人,她会念及自己的付出,对杜乐舟的一些出格行为有所宽宥,或许会给他留出一线回家的路。 方子圆察觉到杜母的变化,也猜到了其中的原因,很是心疼她。作为成年人的子女犯了错,与老母亲何干?她又何必为此承担责任呢? 杜乐舟对婚姻的不忠,虽然让方子圆很伤心,她却没有同大多数女人一样,诉诸婆家,并心生怨怼。所以这件事杜母不提,方子圆也不说。只是婆媳二人的关系比往常又多了几分亲热,却少了一些自然。 偶尔,在寂静的深夜里,方子圆看着身边熟睡的娇儿,会陷入沉思。为了孩子,这段婚姻还要不要挽留,还值得挽留吗?黑夜的星光特别亮,方子圆的眸子光闪闪的,雪白的墙壁做了投影仪,那只无头的苍蝇又飞起来…… 从这一刻开始,方子圆心中有了一颗定盘星,不念过往,不惧明天,在努力学好小儿推拿的同时,打好婚姻的财产保卫战,活出当下的精彩。 不到一年的时间,方子圆凭借精准柔和的推拿手法,在业余兼职的诊所里不仅可以独当一面,还考取了小儿推拿师资格证、营养师资格证。她接受了推拿老师父的建议,简单装修好自家的大车库,再次开辟了一条新的副业之路,不想因此又带来了另一项副业。 带孩子来做推拿的大多数是年轻的宝妈,她们常常惊叹于推拿的神奇,病恹恹的孩子在方子圆的一双玉手下,经过一番推拿摩捏揉掐擦搓后,只要几次,不但消除了病症,还很快恢复如初。 宝妈们对方子圆心生敬佩和感激的同时,更羡慕她驻颜有术。于是,纷纷求教,方子圆灵机一动,代理了自己日常使用的化妆品,销量自然很好。 第243章 借条疑似伪造被鉴定 职场中的男人需要定期释放一下压力,他们惯用的方法一般是在某个周五的晚上或周六的早上,几个知交你呼我唤,去其中一人闲置的一处幽静之所赴约,一起吃喝聊天侃大山,然后在一场微醺中打打扑克或麻将,彻底放松一下疲惫的身心。 “月朋,想什么呢?该你出牌了。”罗士伟催促道。 “我、我怎么少了一张牌呢?” “掉在你脚下了。”杨默然说着,弯腰捡起扑克牌的同时,又拾起不远处一张折叠的字条,问:“这是什么?不重要吗?” “是借条,可能是刚才掏烟带出来的。桑大良又催着还钱了。我的房子法院不解封,不能抵押贷款,做生意的资金早断链了,哪有钱还他。” 季月朋探头看了一眼,颓丧地说。 “钱没还,他怎么会将借条给你?” “是复印件。我记不清有没有这回事了,所以他给了我一份复印件。并提醒我如果不能尽快先还了这笔钱,他就不再客气了,会向法院提出申请,拍卖我的房子。拍就拍吧,由着他。” “这张借条有问题。” 杨默然急忙放下手中的牌,展开那份复印件看完,皱起眉说。 “什么问题?” 季月朋伸长脖子,又探头凑过去问。 “你看看借款的日期,再好好回想一下。这天庆祝仕伟升职,我们仨二十四小时都是在一起的,你又不会分身术,怎么出去和他借的钱?” “我也想起来了!就是这一天,我二十四小时关机,望舒半夜里忽然发起高烧,浑身滚烫,不能下地走路,家里又没有退烧药,子玉打不通我的电话,急坏了。一向胆小怕黑的她,背着望舒出去,敲开了一家私人诊所的门。” “字迹一看就是你的。日期呢?你确定没有写错借款日期?” 罗士伟仔细看着复印件,没能发现其中的破绽,开口问。 “即使我写错了,桑大良也不会同意的,必须让我重新写一张才行。”季月朋说完,又摸着后脑勺想了一会儿,作出补充:“我、我不是还有一个神经大条的坏毛病嘛,写了一半的借条有时忘记撕碎,或是随手一放,或是丢进废纸篓里了。” “这样看来,原始借条很有可能是桑大良伪造的,听说他好像擅长模仿别人的字。” 罗士伟将复印件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又看了几遍,笃定地说。 “桑大良真是狡猾又贪心!看来他是早就算计好了,要白捡了月朋的房子。”杨默然愤愤地说:“我们要想出个好办法,不能让他得逞。” “我有个朋友的亲戚是一位笔迹鉴定专家,可以请他帮忙鉴别一下真假。”罗士伟说。 “太好了!如果借条真是伪造的,桑大良也就失去了主动权。”季月朋高兴地说。 “星期一上班后我马上跟朋友联系,看需要提供哪些材料。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等着听好消息吧。月朋,赶紧出牌。” 不久,鉴定结果出来了,一张借条上有两个人的笔迹,内容是季月朋的,签名和日期是桑大良的。 “姓桑的,你也太狡诈了!” 杨默然将桌上的茶壶当成桑大良的脑袋,狠狠敲了几下说。 “狐狸再狡猾,也逃不出猎人的掌心。”罗士伟淡淡地说。 “专家是怎么鉴定出来的?” 季月朋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罗士伟问。 “一是看字的结构和形态;比如横竖交叉的比例不会变,角度不会变,习惯也不会变。二是看字的头和尾;因为人在写字时,头和尾的防御性最差。三是看签名;同一个人的签名,不会找到两个一样的,但神态会是一样的。” 三个人商量了很久,一条好对策有了。 一夜的辗转反侧,季月朋终于下定决心,回一趟老家,凑足桑大良伪造的借条上的四千元。 第二天吃过早饭,季月朋拖延了很久,才带上季父生前交给他的账本和借条,踏上回乡的路。 车轮滚滚中,季月朋深刻的体会到了所谓的“近乡情更怯”,可他已经别无选择。 第244章 友情的担当 第一个要去的村子是张家坳。 季月朋在张诚大爷的家门前停好车,鼓足勇气,敲开了一扇厚重的木门,受到了热情的接待。 闲聊了一会儿,季月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明来意,并拿出账本和借条。 张诚大爷只看了一眼,微微笑了笑,起身走进里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他郑重地拿着一张字条走出来。 季月朋慌忙接过去一看,是一张收条,季母写的,金额和借条上的一致,日期是他陪着季父在省城游玩期间的。他的脸顿时涨的通红,慌忙解释着,划掉账本上对应的记录,用借条换回收条,谢过张大爷的挽留,季月朋匆匆起身告辞出门,忽觉有芒刺在背,不敢回头。 李家崖头到了。 季月朋站在李遇叔叔家敞开的大门前,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硬着头皮走进去,同样受到了热情的接待。 正当季月朋不知如何开口时,慌乱中没有装好的账本从包里露出一角。李叔叔看见,清了清喉咙,却没有说话,只是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水,站起身,大步走进里屋,“乒乒乓乓”的一阵声响过后,他走出来,也将一张字条交给季月朋,还是季母写的收条,日期同上。 一瞬间,季月朋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如坐针毡,羞愧地解释着,再次划掉账本上对应的记录,再次用借条换回了收条,他尴尬地站起来要走时,被李叔叔伸出去的大手一把拉住。 车窗外夕阳如画,一切明亮的色彩,因了季月朋双眼的湿润而模糊暗淡起来。 娘为金钱,让他蒙羞难堪。爹重情义,让他免遭误解。 原来李叔叔和张伯伯他们几个都了解娘的为人,怕爹知道这件事后,会加重他的病情,便不约而同地没有将此事说破,而是让爹带着还有能力帮助老朋友的幸福感离开人世。 龟壳山越来越近了,不到秋收的时节,田野里很静,路上更少有人来往,季月朋还是放慢车速,轻轻按着喇叭。 一只小羊“咩咩”地叫着,躲闪到路边。那条断腿的野狗放弃了对鸡群的追赶,躲入一丛灌木。鸡们扑棱着翅膀,争相钻入路边的庄稼地里。 平顺地绕过山去,季月朋看见了自家的红瓦屋顶,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车开到家门口,看家狗却没有发出如常的欢叫声,院子里静悄悄的。 隔着车窗,季月朋看见门上了锁,他打了个呵欠,掉过车头,想在车上打个盹,将车窗摇下一条缝的瞬间,一股恶臭扑进来,往外一看,只见不远处的柴垛边,一只死去多时的大老鼠,胀破了肚子,肠子流出来,一群苍蝇落在上面,嘤嘤嗡嗡的忙活着。 忽然,一群老鼠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从季月朋的车轮前跑过,奔向流淌的河水。 一只瘦小的跑在最后面,眼瞅着快到河边了,一个趔趄倒地,四条小腿一蹬,死了。 那些跑到河边的老鼠,死命地喝起水来。有几只喝着喝着,肚子胀的溜溜圆,也倒在地上死了,飞舞的苍蝇立刻扑过去。 螃蟹的安静被扰乱了,它们愤怒地挥动着一副大钳子,将一只正在喝水的老鼠拽入河中…… 这些老鼠大概是吃了老鼠药了。 季月朋睡意顿消,忙收回目光,摇上车窗,看向大路,等着有人经过时,再下车问一下季母去了哪里。 不一会儿,几个挎着菜篮子的女人,从各家的菜地摘完菜出来,结伴而行,老远就冲着季月朋家的方向指点着,比划着,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其中一个看见他的车,努了努嘴,她们的目光齐齐地看过来,又收回去,每个人都闭了嘴,默默地各自回家去了。 看着碎嘴子的长舌妇们离去,季月朋不觉叹了口气,想起季父下葬那天,还是杨默然想的周到,怕季母一朝成了寡妇,从此在村里受人欺负,特地呼朋唤友,开了十几辆中高档轿车,声势浩大的前来参加丧礼,只为让季家山窝的人都看好了,季月朋在外面混的不错,人缘很好,季母虽然死了男人,还有儿子呢,谁也不能小瞧了她,更不能欺负她。 一股秋风卷过天空,残存的落日晃了晃,跌入一片铅灰色的云层,很快又挣扎着出来。 邻居有人将大门开了一条缝,探头朝季月朋的车看了一眼,立刻又关上。二大娘赶着一群鸡鸭,看见他的车,也远远的绕道回家了。 生意的落败,在短时间内即让季月朋品尝到了来自亲情的凉薄。更何况是乡邻村妇呢?他懒的多想,更不去理会,顾自下了车,锁好车门,抄近路,踩着河中几个大小不一的旧磨盘,走到河对岸,走向自家的那片山。他想去看看成材的树大约有多少棵,或许季母也会在山上。 夏虫进了秋天,饮了秋露,化身秋虫,心情不再烦躁,叫声变的通透而清亮,轻巧地弹拨着如水的夜色,竟无师自成地奏出催眠的曲调。 大片大片的庄稼白天生长的累了,太阳一落,枕着催眠曲的余音,慵懒自在地进入了梦乡。 季月朋心情郁闷,沉重的脚步声高高低低的,打破了山野间的和谐。到了山上,天已黑透了,月亮爬上来,照着紧锁的园门。 季父不在了,他养的那些鸡、鸭、鹅、狗,连同山羊等,都被季母宰的宰,卖的卖,送人的送人,不见了往日的生气。 山林静立,回应着季月朋的一声长叹,目送他转身下山。 季月朋走走停停,来到河边,抬眼见家里的灯依然没有亮起来。 二大娘的小孙子蹦蹦跳跳的路过,隔着河水,大声告诉他季母有好几天不在家了。小孩子还要说什么,二大娘赶了过来,笑着和他打了声招呼,拉起小孙子的手,匆匆回家去了。 季月朋坐到车上,掏出手机,分别给舅家、姨家去了电话,他们都不清楚季母的去向。 又等了一会儿,季母还没回来,季月朋心想她也许是进城散心去了。 季月青的自私和薄情伤了季月朋的心,更伤了他的自尊,他一时无法接受和面对,不愿再见到她。 于是,季母再进城去季月青的家中,也不再打电话让他接送了。 第245章 老亲戚幌子有何隐情 季月朋发动汽车,正要走时,忽然愣住了,前面青石板的小路上走来一个人,轻快地走进车灯雪亮的光影中。 只见那人打扮的齐齐整整,手里拎着一个花布包。她的脚步轻盈,眉眼带笑,新剪的齐耳短发下,一副金耳环闪闪发光。 季月朋看着那个走在灯影中的女人,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是娘?她会是娘吗? 抬起手背,季月朋擦擦眼睛,用力擦了擦,灯影里的女人走近了,竟然真的是季母。 这时,季母也眯起眼睛,看清了车是季月朋的,不由心中一惊。她瞬间一愣,愣了不到半秒,马上送出无缝衔接的惊喜表情,笑着跑到家门前,掏出钥匙开锁。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季母抬脚迈过门槛,伸手摸向门后的两根灯绳,却不似往常那样同时拽下去,让大门口和院里的灯都亮起来,而是挑短的那一根,拉了一下,只让院子里的灯亮起来。 “月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等急了吧?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跟娘说一声呢?” “也没等多久。” “饿坏了吧?娘这就去给你做饭。” “娘,山里的路不好走,您一个人,又这么晚才回来,多不安全。您没去我舅家,也没去我姨家,去哪儿了?” “没事的,山里的路是难走。不过再难走的路,娘也走过了,没什么可担心的。娘去你……是个老亲戚病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医院里,没有人照顾,怪可怜的。你爹不在了,娘一个人在家,心里也难过,便去陪他了,我们聊起很多亲戚间的往事,也算是顺带着散心了。” “是哪个老亲戚?得了什么病?” “哎呦!狗!月朋,你快看看咱家的狗是不是死了?我刚才还在想它怎么一直都没叫呢?” “是不是吃了被药毒死的老鼠?” “不会!盆里的狗食还有很多。” “没错!一只老鼠的尾巴还在它的嘴里,没来得及吞下去。” “怎么又下老鼠药了?也没听见哪个村干部事先在大喇叭里吆喝着下通知呀?这狗是怎么了?盆里那么多食,不好好的吃,怎么吃起死耗子了?” “盆里的狗食都臭了。” “家里没狗看门怎么行呢?” “我有个朋友,家里的一窝小狗正要送人,我去抱一只大些的,过几天送回来。” “小狗哪里看得了门?” “那就买一条大的,牵回来就能看家护院的。” “不用花那冤枉钱,让你舅将咱家山上养的那条再送回来就是了。” “这条狗怎么办?拖到山里去埋了?” “埋了?太可惜了!娘的老寒腿正缺一条狗皮褥子铺着呢。明天,卖狗肉的一定还会到村里来收死狗的。到时不要钱了,让他剥下狗皮,带走狗肉。让你舅给熟熟皮子,等熟好了,也做一条狗皮褥子。” “狗吃了药死的老鼠,被毒死了,肉还能吃吗?” “不吃内脏是没事的。这种狗肉一般会在放了解毒药草的水里浸泡一夜,洗干净了,再加上调料下锅,煮出来会更香。” “以后可不敢吃那些来路不明的狗肉了。” 季月朋说完,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你大老远的开车回来也累了,快去床上睡一会儿吧。娘蒸上米饭,再去趟村里的肉铺,看看还有没有排骨。你喜欢吃木柴炖的,今晚娘烧大锅。” 木柴在灶下“噼噼啪啪”燃烧的欢快,红红的火苗暖暖地烤着季母心里的甜蜜,她的思绪又飘回过去,飘的好远,一直飘到青葱岁月…… 慢慢的,又飘回来。 昨晚,月光还是那样美。月光下的人,苏醒了当年的两颗心。岁月的流转,消磨了容颜,却沉淀了一段叫做初恋的情。一经倾诉,发酵了彼此多年来深埋心底的思念。 锅开了很久,“咕嘟咕嘟”地送出肉香。 季母漫游在回忆中,又向灶里添了根柴,不觉又“噗嗤”一声笑了,露出少女般的羞涩。 季月朋心里有事,合上眼,只打了个盹儿,很快醒来,思绪散漫昏沉地躺在床上迷糊着,忽然闻到浓浓的肉香,肚子立刻“咕咕”地叫了起来。他一翻身,下了床,走到灶房门口,看见季母的脸上充满异样的光彩,笑的也不同寻常。他感到惊讶的同时,眼前忽的浮现出小时候,季母独自一人喝酒的情景。 “娘!您怎么了?” “你睡醒了?”季母心里咯噔一下,忙抽回神来,如常地说:“肉铺没有排骨了,娘买了大骨,想到你喜欢吃肉,又割了一大块五花肉放进去,想不到炖出来会这么香!又能亲手做饭给你吃了,娘真是高兴啊!快去洗洗手,坐到桌边,等着啃骨头吃肉吧。娘啊,要是能天天做饭给你们吃就好了。” “您明天跟我一起进城,去我们家住些日子。” “哎!你媳妇哪里容的下我。” “子玉不像您说的那样。” “像不像的又有什么两说呢?” “娘……” “不要再说了,谁养的儿谁心疼,我可不想去了给你添堵,快去桌边坐下,等着吃饭吧。” 晚饭很快端上桌子,一大盆骨头炖肉,一锅白米饭,热气腾腾的,肉香裹着米香,勾人食欲。 季月朋早已捣了头蒜,倒进碟子里,夹起一块软烂不腻的五花肉,蘸上蒜泥,吃的有些狼吞虎咽。 “不嫌大蒜有味了?” “吃肉不吃蒜,营养减一半。” “又是你媳妇说的吧?” “嗯,啊!不是!书上、是书上这么说的。” 季月朋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抓起一块骨头,低头啃着。 季母重重地叹了口气,夹起一大块肉送到季月朋的碗里。 母子二人各怀心事地吃着晚饭,缄口不言了。 “叮铃铃!” 放在包里的手机响起来,只响了几声,停了。 季月朋机械地啃着骨头,猜想是方子玉打来的,当着季母的面,他从来是不会接,也不会回的。 “叮铃铃!叮铃铃……” 手机又响了,不停地响起来,季月朋拿起抹布擦手,季母飞快地一侧身,一伸手,拿到了床头的包。岂料她的手忽然抽筋,“啪的”一声,包掉了,手机和账本甩出来,纸条飘飞,落了一地,季母一眼瞥见那是收条,她亲手写的收条。 “月朋,你、你竟然也学会欺瞒娘了!这是怎么回事?” 季母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先发制人地诘问。 “娘,您千万不要生气,我先回个电话,回完电话再跟您解释。” 当季月朋捡起手机,看着未接电话是桑大良的,犹豫一下,关机,他不想让季母知道房子被查封的事而担心。 “娘的命好苦啊!自从进了你们老季家的门,只一心一意的想着怎么把日子过好了,过的有钱了,让你们姐弟几个不再吃娘吃过的苦,受娘受过的罪。我没白天没黑夜,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地操劳着,也没能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你爹他到死也没跟我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啊!你、你竟然也学会瞒着娘,去跟人家要账了。从今以后,你让娘的一张老脸往哪儿搁呀?你……” 不等季月朋开口说话,季母已经悲悲切切地哭诉起来。 “娘,都是我不好,是我考虑不周。可是、可是爹临终前的交待,我怎能违背?” “你爹还跟你说了什么?他恐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清楚吧?自从你媳妇嫁进来,咱们家就没有安生过。算命先生都说,你爹死了,全怪她!她是既不担财,还克公婆。你爹已经被她给克死了,下一个就轮到……” “娘,您是气昏了头吗?子玉善良单纯,除了不会哄人开心……” “别说了!看来娘已经不在你的心里了,后半生也指望不上你了。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 “娘……” “你走吧,只管跟你的老婆孩子好好过日子去。” 季母含泪说完,起身冲进里间,关上房门,插上门闩,伤心地啜泣着。 季月朋很害怕,哪还有心思吃饭,他惶惶地拽过一条凳子,坐在房门口,小心地守着,侧耳听着。一直到了后半夜,听见季母睡着时的呼吸声,他才敢靠着墙,稍微合一下眼皮。 屋檐里那只成精的老壁虎又看了一场免费的演出,它吐了吐舌头,想着人间有什么“恋父情结”了,“恋母情结”了。就季母闹的这一出,可是“恋子情结”了?它很想再撒一泡尿,像十几年前那次,快意地撒进这个女人的嘴里。由于尾巴翘的有点高,也有点急,它的身体有失平衡,往前一栽,急速旋转了360度,脑袋一迷糊,又穿越到不久后的将来…… “哦!季父的一生,是没有白活呢?还是没有白死呢?” 老壁虎一幕一幕看完,自言自语道。 第246章 夫命丧归罪儿媳孝子认同 天亮了,季母红肿着双眼,打开房门。季月朋揉着眼睛,慌忙站起来。 “娘,您没事了吧?都是我不好,您收拾几件换洗的衣服,去我们家住,愿意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 “去你们家?我可不敢想!” “子玉不会让您生气的。” “她也不会让我高兴的!你就不要费心了,强扭的瓜不甜,硬要住在一起都别扭。娘也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看不透的,不想你夹在中间为难。” “娘?” “你怎么不去床上睡觉?” “我怕……” “怕什么?是怕娘想不开,去寻死吗?” “如果您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就是我的罪过了。” “你放心,即便无常来了,娘也会把它赶走的。娘想了一夜,终于想明白了,活了大半辈子了,竟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的。从今往后,娘不但要为自己活着,还要好好的活一回。你会支持娘吗?” “会!” “你能理解娘的苦衷吗?” “能!” “真好!总算没白疼你一场,娘知足了。这是家里和山上园门的所有钥匙,你带一套在身上。” 方子玉抓住末伏的尾巴,继续用食疗祛湿。 今天的午饭,她综合了家里现有的食材,做了望舒喜欢的酸辣汤。葱姜爆锅后,倒入去皮的西红柿丁,翻炒一会儿,加水烧至沸腾,淋入加了香椿碎搅匀后的鸡蛋液,滴入适量的芥末油,两大碗酸酸辣辣的靓汤飘着香气上了餐桌。 望舒甩着写作业写的酸疼的手腕,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 “呀!西红柿酸辣汤!好久没喝了。” “家里没有胡椒粉了,只好放了芥末油,你先喝一小口,小心呛着,尝尝味道怎么样?” “爽!真爽!真的是‘椒子辣眼,蒜辣心,芥末辣的鬼抽筋’呀。” “都是高中生了,还净说些不上台面的话。” 季月朋推开家门,走进客厅,正好听到望舒的话,他阴着脸,没好气地说。 “回去一趟,又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了?”望舒小声嘀咕道。 “你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又发什么火?孩子好不容易大休一次,你就不能让他高高兴兴地吃顿饭?好好放松一下?”方子玉端着蒸好的大包子,从厨房里急急地走出来,看到季月朋脸色憔悴,又补了一句:“你吃了吗?” “我不饿,只想睡觉。” 季月朋说完,走进卧室,和衣躺下,很快睡去。等他一觉醒来,天已黑了。 方子玉下班回来,正在忙着做晚饭。 “望舒呢?” 季月朋洗漱完,走进厨房问。 “去姐姐家看涵妤了。” “那孩子真是可爱!” “是啊!她真是个超级可爱的小天使,聪明又漂亮,整天安安静静的,不哭也不闹,望舒和涵墨总是抢着抱她。” “子玉,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 “我昨天回了一趟老家,惹的娘伤心了。我怕她想不开,万一有什么意外发生,我一辈子也难心安,想接她来我们家住些日子,你看好吗?” “不会吧?你怎么敢、怎么会惹她伤心?” 季月朋只好编了套瞎话,哄的方子玉信了。 “既然是这样,你今天接上娘一起回来,不是很好吗?” “这个家是我们俩的,哪能我一个人说了算呢?” “是吗?” “当然了。” “我是说在你娘面前,你怎么会考虑起我的感受来了?” “以前是我做的不好,以后不会了。你看最近哪天休个班?我们一起回家接娘。” “这个月的班都休完了,等下个月吧。” “下个月还早呢!你请天假吧。” “昨天早晨的例会上,领导又特别强调了,谁也不能请假,不能换班,更不能迟到。” “怎么这样巧?” “要不这样吧,过了明天,上完中班,我不加晚班了,五点五十分,你准时在百货大楼门口等着。我一下班,就和你一起赶回老家去,两不耽误。” “不行!大晚上的回去接娘,她会不高兴的。” “那你自己回去接吧。” “我自己回去接,她要是能来,早就来了。” “季月朋,你、你、你又在骗我。既然这样,我们好合好散,协议离婚。” “子玉,离婚这样伤感情的话你也说的出口?” “感情?你早将我对你的感情踩在脚底下了。只要在你娘的面前,我和望舒都被你抛到了脑后。” “你听我解释。” “听你解释?我嫁给你十几年了,不管是你娘家里,还是我们家里,一遇到不好的事情,你娘,还有你姐姐,她们总能找出理由,一一怪到我头上,你怎么解释?” “你和娘都是好人,只是发生的误会太多。只要你俩在一起,相处一段时间,彼此了解了,误会自然也就消除了。” “是吗?那我问你,爸爸为什么会和二大爷在相隔三年后的同一天去世?又正好是同样的年纪?” “那是巧合。” “真的是巧合吗?二大爷死了,你娘去他家喝喜酒的事,你真的不知道吗?” “娘那是安慰二大娘的话。” “有这样安慰人的吗?爸爸死了,你娘又怪在我身上,这很正常。可你也认同,我当时没和你提离婚,是觉的爸爸刚过世没多久,不忍心。” “没、没有的事。你听谁瞎说的?是不是二大娘?” “二大娘没那么差的人品,是你自己说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你喝醉了说的。” “听醉汉的话,过错了年。” “人醉了,心是不会醉的。” “我真的不记的了。” “不管你记不记的,我都要离婚。” “为什么?” “爸爸不在了,你娘完完全全是你的天了,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我不想再度患上抑郁症,最后走上自杀的路,给望舒留下心理阴影,更不想落下阻挡你尽孝心的恶名。” “你们为什么都在逼我?还都是拿着死来逼我!” “我说的是事实,没有丝毫以死相逼的念头,只想从此和儿子过上平静的日子。至于你娘,她怕死怕的要命,之所以拿死来吓唬你,大约是又想出什么幺蛾子了。” “子玉,你这样说娘,也太刻薄了!” “你,你娘,还有你姐姐,你们合起伙来,再怎么说我骂我贬损我,都无所谓了。我和你,我们现在要谈谈和离婚有关的事。” 第247章 故伎重演再施骗局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季月朋带上东拼西凑来的钱,还有杨默然为他准备好的一件东西,去了桑大良在电话里约定的地方。 “桑科长,这是四千元钱,一分也不少,都在这儿了,我写给你的那张借条呢?” 城郊一个巷口的路灯下,季月朋打开包,一边往外拿钱,一边看着桑大良问。 “这事不用急。我俩应该先坐下来,喝两杯,再好好聊聊。” 桑大良说着,扬了扬手中用绸布包着的一瓶酒,看着石墙小巷深处的一家私房菜馆,向季月朋做了个请的姿势。 “还是你家里珍藏的茅台酒?” “这酒可比茅台好很多,存的年份也更久,一般人很难喝到。” “我还是先将欠你的钱还了,心里才踏实。” “好吧。哎?借条呢?怎么不见了?” 桑大良装模作样地掏空了西装上衣的几个口袋,也没找到。 “不着急!你将身上所有的口袋,里里外外的都找一遍,慢慢找,仔细找。” “哦!想起来了,一时着急出门,穿错衣服了。” “是吗?你一向很细心的。” “我给你写张收条也是一样的。” “是吗?” “这样吧,我们先去菜馆里面坐着喝酒,再让我老婆拿着借条送过来,很快的。” “不必了,既然是有年份的好酒,太贵重了,你还是留着吧。” “我是诚心请你喝酒的。” “我可不敢再喝你的酒了!” “什么意思?是怕我在酒里下了药?” “你有那么蠢吗?是我贪杯。上次,你桑大科长在我俩合伙做生意放存货的仓库中,清点完钢筋的库存,又请我去你们家喝酒。我喝过你珍藏的茅台酒后,醉了。于是,我俩这几年合伙做的钢材生意,属于你的那些存货,全部折合成当时的市场价,共四十多万,你的投资款瞬间变成了借款,变成了我借你的钱。你利用职务之便,提前获悉了钢材价格将要大幅下调的信息,做好了圈套,让我心甘情愿地往里钻。你那顿好酒,将我喝成了一条咸鱼,难以翻身啊!” “你!我看你是疯了吧?只管睁着俩眼,一味地胡编乱造起来!” “是你心虚了!是你害怕了!你手里握着的有年份的好酒还是留着吧,好好留着。等到哪一天,你遇到棋逢对手的人时,坐下一起喝,那样才够味儿。” “你欠钱不还,怎么还乱咬一气呢?” “桑大良,我懒的跟你废话!你想要的四千块钱就在这里,赶紧让你老婆将借条送过来。” “我现在写张收条,明天再拿借条与你交换。” “这符合你桑大科长一贯的做事风格吗?你还是开车回家去拿,也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俩一手交钱,一手交借条。” “太晚了,去家里不方便。” “你是根本拿不出借条吧?” “怎么会呢!” “不要装了!我根本没有跟你借过这笔钱,那张借条是你伪造的。” “你胡说!” “你在我俩合伙开的门店里,拿了我写过一半又没有撕碎就扔掉的借条,又模仿我的笔迹,在上面签下我的名字和借款日期。这样的借条,恐怕你手里还不止一张吧?” “你不要血口喷人!证据呢?” “笔迹专家的鉴定,你要不要看?” “你真的是穷疯了,欠债不还,还要讹人。你所谓专家鉴定的那张借条,难道不是你自己伪造的?” “桑大良,你心虚了,你的话是说给三岁的小孩子听吗?我会给自己伪造债务,给你送钱吗?借条是谁伪造的,是谁在讹人,你心里最清楚,别再耍赖了!你看这是什么?” “录音笔!你、你也太卑鄙了!” “卑鄙?我如果像你一样,你的官位早就不保了。套用你的话说,我现在是光脚的不怕你穿鞋的。然而,你不仁,我却不能不义。房子的事,你掂量着办吧。” 季月朋说完,携起一股秋风,头也不回的离去。 灯光照在桑大良清白不定的脸上,发出一声冷笑,真是“偷鸡不成,反倒蚀了一把米。” “假如季月朋和桑大良一样,那就有一场‘恶人自有恶人磨’的好戏了。” 一颗星星眨了眨眼,滑过天空,贴在风的耳畔,发出叹息似的私语。 “录音笔?录音笔!季月朋手里的真是录音笔吗?” 望着季月朋的背影,桑大良的脑海里迅速开启了回放与搜索的模式…… 第248章 徐娘再嫁旧梦圆否 秋风乍起,季家山窝爆出一个特大新闻:季母改嫁了! 那天是周二,天刚蒙蒙亮,一辆崭新的摩托车驶进季家山窝,轻巧地穿行在村巷的石板小路上。骑者穿了一身簇新的西装,皮鞋擦的锃亮,和煦的晨光流金,洒在他头戴的一顶暗红色的头盔上。 季母妆容焕发,满脸幸福地背起装了存折和身份证等的花布包,由骑者挽着她的手臂,走出院子,锁好家门,稳稳地坐在车后座上。 摩托车上的人,由来时的一个,变成了去时的一双。 两个幸福的背影黏贴浸润在一束光里,充满了蜜糖的味道。车轮滚滚而过,小路上光滑错落的块块青石板,如同琴键,被他们内心无言的欢悦弹拨着。河水幽幽地流着,偶尔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 村里早起上学的一群孩子在诧异的目光中,每人手里多了一个漂亮的纸袋,上面印着大红的喜字,里面装着花花绿绿的糖果,还有精致小巧的饼干。 摩托车很快驶出季家山窝,驶出了一道道努力延伸着的视线。一个吸着鼻涕的孩子率先缓过神来,揉了揉眼睛,夸张地吹了声口哨,做了个鬼脸儿,跑向自己的家中。其他的孩子也不再顾及集体迟到后,老师的愤怒,还有他手中挥舞的教鞭,轰然散开,各自奔回家中。 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季母改嫁的消息从村头炸到了村尾。很快,又炸向了周边的村子。 隔了几天,包打听的长舌妇们又迫不及待地聚在了一起,有人拿着煎饼卷大葱,有人拿着白膜夹咸萝卜条,有人拿着……她们津津有味地吃着,嚼着,大致汇总并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季母改嫁的那个外乡男人,不但是他的老相好,还是季月青的亲生父亲。 季家山窝再次哗然! 几十年了,季母是何以让如此一个天大的秘密深藏不露的?看来,她真的是堪比武则天呀! 死去的季父知道他戴了这么一大顶绿帽子,还养大了一个拖油瓶吗?季家的三个孩子,他对大女儿季月青可是最好的。 “啧啧!她那老头儿死了也就半年吧?” “哪有半年?坟堆上的草根儿恐怕还没扎结实呢。” “男人还尸骨未寒呢!她就等不及了。” “都是黄土埋到半截,儿女孙辈成群的人了,还是又骚又浪,做出这样恬不知耻的事。” “季月朋呢?大约不知道他娘改嫁的事吧?” “肯定不知道!” “他知道了又能怎样?” “也没见有哪个媒人进她的家门呀!” …… 饭渣子不时从一张张唾沫横飞的嘴巴里掉到地上,鸡们纷纷跑过去啄食,被几只脚踢出老远。 今年的八月十六,季家山窝及附近村庄里出嫁的女儿回娘家送节礼,各家丰盛的饭桌上还会多出一道别样的“菜肴”,再增加几分热闹。 以至于今年春节过后的大年初二、初三、初四……各路的亲戚们来了,这道“菜肴”照样要被端上饭桌,不但不会变质,味道还会变的更加多元而丰富。就好比肥猪肉熬大白菜或五花肉炖黄豆芽这类的菜,只有隔夜回锅后,才能更充分的入味,口感也会更好。 第249章 意识的黑洞上开出花朵 “小方,月朋也是想尽快挣到钱,还给桑大良。既能保住你们的房子,以后也能清清静静的过日子。” “默然哥,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现在做生意难,想挣钱更难,想挣大钱更是难上加难。月朋和那个承包商非亲非故,是拐了好几道弯才认识的,人家凭什么会将一项能赚大钱的工程转包给他?” “月朋已经找人了解过,那个承包商为人可靠,这项工程做好了,是稳赚不赔的,最重要的一点是不需要垫资。” “谁的身边没有几个重要的亲戚或朋友呢?这么好的事情怎么会落到月朋的头上?” “小方,哥也跟你交个实底吧。我已经跟月朋敲定好,让他只与对方达成口头协议,先不要急着签订书面合同,找几个踏实能干的工人带过去,用心干完一个月,关注并留意细节,实地了解清楚该项工程的具体情况。月末结算后,如果确实看不到赚钱的希望,就不干了。” “好吧,你既然都这样说了,我没有不同意的。” “作为一个男人,是不愿意轻易接受失败的。这次,我们让月朋出趟远门,再试一回。如果能赚到钱,是最好不过的。如果不能赚到钱,他也就死心了。” “还是你了解月朋,替他想的周到。” “我和你嫂子都希望你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你手里要是没钱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些,拿去给月朋做路费,还有工人的生活费。” “谢谢默然哥,钱的事不能再让你操心了。” 季月朋背起行囊,带上十几个人,怀着东山再起的豪情,信心满满地去了千里之外。 工程进行完一个月后,工人们按时拿到了承诺的工资,而季月朋精打细算,还是赔掉了近万元。当他怀着极度的内疚和挫败感铩羽而归后,竟听到季母改嫁的消息,不啻于当头挨了一记闷棍,恨不得能立时天塌地陷,将他结结实实的砸入地层深处,死不见尸才好。 “娘、娘的事,是真的吗?” 季月朋哑着嗓子,在电话中问季月青。 “什么事啊?” “这么大的一件事!秀秀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你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不会也不知道吧?” “月朋,你不要生娘的气,听我慢慢说。这、这件事该从哪儿说起好呢?” “不必费心了!你只需要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是。” “我和秀秀的爹不是你的亲爹,你很早就知道了,对吗?” “我、我……” 季月朋挂断电话,咸涩而屈辱的泪水在心底悲苦地涌动着,翻滚着,他起身走进厨房,打开壁柜的门,取出最后一瓶烈酒,拧开瓶盖,正要一仰脖子灌下去,眼前忽然闪过方子玉失望的眼神,季父临终前让他戒掉烟酒的话语也横空落下,那只握着酒瓶的手骤然改变了方向。 “哗啦啦!” 琼浆烈烈飞溅,酒花撞击着洗碗池的四壁,碎碎地落下去,辛辣的酒香狂乱地升腾起来。 季月朋大口大口地吞噬着酒香弥漫的空气,狠绝而疯狂地吞噬着,吞到近乎窒息,大脑蓦的一阵眩晕,只觉一团黑气灌入心中,不断地旋转着,旋转着。他晃晃悠悠的,似瞎子般,一只手探出去,茫然地向前摸索着,两条腿颤颤的,拖起沉重的身心,一点点挪回客厅,颓然地瘫倒在沙发里,回忆扑面而来,串起一幕幕往事。 意识在似梦非梦的一幅幅画面中,时而迂回,时而穿梭。季月朋的思绪扭结着,翻转着,清晰又迷离,迷离复清晰。渐渐的,一丝一丝地抽脱出来,抽离出蚕茧样的一个黑洞,洞口上面开出一朵花,净白素雅。至简!至美! 中秋节的前一天夜里,季月朋悄悄回到季家山窝,去季父的坟前祭扫。 摆好祭品,季月朋的双膝重重地跪下去,纵有千言万语,只是干干地拥堵在发紧的喉咙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唯有大滴大滴的泪水滚滚落下。 那泪水“吧嗒!吧嗒!”地落下去,连绵不绝,锤子一样,密密麻麻地砸向坟前的黄土。 月亮默默地挂在天上,月光由明亮变了苍白,洒向人间的角度轻轻变换着,将那个跪立的身影拉长了,又缩短了…… 秋虫累了,停止弹奏;夜鸟倦了,不再鸣叫;唯有跪拜者的泪水还在不停地滚落。 “吧嗒!吧嗒!……” 泪水坠地,锤子一样,砸着坟前的黄土,清脆的声音弹起,在寂静的山林间回响。 泪水,一滴滴,一串串,落下去,源源不断地落下去…… 慢慢的,坟前的黄土被砸出两个小坑。最终,两个小坑被砸通,汇成一个大坑,坑里探出一段细细的草根。 天亮前,忽然下了一场透雨。 坑里那段被泪水浸染过的草根为雨水所润泽,带着春天的意识醒来。它的芽包一点一点,慢慢长大。忽一日,吐出几片小叶子,嫩绿欲滴,缓缓张开,是一棵孱弱的野菊花的幼苗。它顽强而倔强的生长着,在秋风中一天天长大长高,瘦瘦的。 山风一吹,它的腰低低地弯下去,像要折断的样子。 山风一过,它又挺起了腰,不屈不挠地继续生长着。 山风吹的猛了,也吹的凉了,它依然默默地生长着。 不知何时,它竟孕育出了几个小小的花苞。 初冬时节,那棵野菊花已经长的很坚挺,它的第一朵花绽放了,那小小的淡紫色的花呀,充满了娇羞而明艳的生机。白天,它安享着一片暖阳的照拂。夜里,它会挽起一束月光舞蹈。 季父的坟前,野菊花带着春天的信念,在秋风中生长,在冬寒中绽放,那小小的淡紫色的花儿开了一朵,又一朵。而埋在地下的根须也没有忘记生长,它不断的在分支,东南西北,各自带着一个个孕育中的芽点,慢慢地延伸,不停地拓展…… 第250章 不安的音符在蠢动 汽车终又穿行在来时的山路上,万物俱寂,月色依旧,柔柔的光铺洒着,季月朋想起他第一次带方子玉回家过年的情景…… 那时,季月朋骑着摩托车,方子玉坐在后座上,双手插进他棉大衣的口袋里,紧紧搂住他的腰,冻的通红的脸紧贴着他的后背。他俩都穿的很厚,里三层外三层的,像是一大一小两只连体的粽子,幸福地顶着寒风,颠簸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 到家时,方子玉抬起僵直的腿,费力地从车后座上下来,冻的麻木的双脚一着地,如同踩在一块插满了密密麻麻钝针的海绵垫上,有些站立不稳。 季月朋看了,很是心疼。然而,当他看到季母的笑脸时,立刻将所有的心疼一下都丢开了。 后来,季月朋和方子玉结婚了,起初一段日子里的甜蜜是不必言说的。 方子玉对物质生活没有多大的奢望,却总有一个让季月朋很是头疼的愿望,看似简单,却无法实现。 望舒出生后,方子玉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她总希望在某个节日,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团聚在自己的小家里,围坐在餐桌边,哪怕饭菜特别简单,只要有快乐就好。 “一年中大大小小的节日有几个呢?结婚近二十年了,一共度过了多少个节日呢?我不止一次说过爱子玉,爱这个家,却为何不能满足她的这个愿望呢?” 季月朋想到这里,心潮起伏,内疚迭起。 “今天,正好是中秋节,一定不能再错过了。一旦错过,今生也许再无机会了。” 今天是中秋节,方子玉上的还是全天,晚班提前半个小时清场。她拖着两条站的酸疼的腿,伴着清场音乐的袅袅余音,走出一派喧闹消失不久后的商场。走到百货大楼门口,一抬头,看见了等在法桐树下的季月朋和望舒,不由愣住了。 “妈妈,走!我们一起回家过中秋节。” 望舒看见方子玉,飞快地跑过去,挽住她的一只胳膊,开心地说。 “回家?回哪个家?” “当然是我们自己的家呀!今天,您、爸爸和我,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在一起过节了。” “不对呀!你爸爸怎么可能不回季家山窝呢?你爷爷刚去世没多久,这个中秋节更是非比寻常,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回去陪着你奶奶一起过的。” “管他呢!我爸爸说想给您一个惊喜,我帮着他打下手,忙了两个多小时,做出一桌子好菜,多半都是您喜欢吃的。吃完月饼,您如果不累的话,我们再去柳河边赏月。” “真是太奇怪了!难道是妈妈今天起的太早,竟然没有留意到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 “太阳是永远不会从西边出来的,不过月亮早从东边升起来了。妈妈您瞧,又圆又大的一轮月亮,多美呀!简直美的妙不可言!美的不可方物!” 方子玉和望舒边走边仰头望月的样子,看的季月朋心动,更心酸。 “子玉,赶紧上车坐着歇歇腿脚,上了一天班,站的很累了吧?” 季月朋打开车门,笑着问。 “你?我已经习惯了,不是特别累。” 月光下,方子玉难以置信地看着季月朋,倏然感到他脸上的笑飘忽而遥远。正疑惑间,忽觉他身后有什么异样,似是缕缕黑丝弯绕交叉而来,黏住他夹克衫的下摆,幻化出一副鬼脸,又探出长长的触须…… 方子玉不由打了个激灵,猛一伸手,自觉是拽住了夹克衫的下摆,却拽了个空。再看时,一切如常。 “子玉,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你和望舒等我到现在,也都饿了,我们赶紧回家吃团圆饭。” “爸爸!快点上车去开车吧,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能在一起吃顿团圆饭,不要让菜都凉透了。我妈妈的胃不好,不敢吃凉的。” “好!我们马上回家。你妈妈最喜欢吃的小鸡炖豆角在砂锅里焖着,凉的不会这么快。” 看着季月朋有些深陷的眼窝,方子玉很后悔上次不应该跟他提离婚的事,给了他太大的压力。她还是爱着他的,这一生是不会改变了。即使现在硬将他赶下婚姻的列车,她依然会牵挂着他,独自一人驶向人生的终点。 嫦娥和着月光的同频共振,舞袖下凡,挨家逐户,再探后羿第n世轮回的影像,仙子舞动的清影起起落落,深情,也寂寥。 忽然,一户人家的快乐传出来,那快乐中似乎隐藏着异样,有不安的音符在蠢动。 仔细听!恰似《最后的晚餐》。 仙子忙忙地循音而去,悄然贴在一扇窗前,那扇窗是季月朋家的。 同往年一样,每个重大节日过后,杨默然、罗士伟和季月朋他们仨总要小聚一回。今年,他们还是选在八月十六的晚上。 季月朋戒酒后,第一次喝多了,说了一些奇怪的逻辑混乱的话。 杨默然的手机响了一声,收到一条信息,打开一看,是方子玉发来的: “默然哥,我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的月朋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是不是最近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不会想不开吧?” “不会的。我和士伟正跟他在一起,你放心好了。” 罗士伟刚要开口问季月朋究竟想说什么,杨默然按了发送键,放下手机,冲他眨了眨眼睛,二人心照不宣地任由季月朋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 第251章 为报恩白鱼再现身 第二天,季月朋的酒醒了,起床做好早餐,陪方子玉吃完,又目送她出门上班后,将之前为了帮朋友完成任务而买的那份人身意外险合同找出来,看了一眼上面的投保期限,又看了一眼保险金额,笑了笑,关掉手机,一并在床头柜下面的抽屉里放好,又拿出纸和笔,想给方子玉写几句话,心中那个蚕茧样的黑洞倏地张开了,飞出一只黝黑油亮的蝴蝶,忽闪在他的眼前,发出魅惑的私语,他立刻放下纸和笔,在黑蝴蝶的引领下走出家门。 出了小区的大门,黑蝴蝶径直向着柳河的方向而去,季月朋紧随其后。 走出一段路,季月朋忽觉背脊发热,身后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回头看看,没发现什么异常。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好像有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他再次回过头去,看了看,并没有步行的。骑车的,开车的,各走各的,相安无事。 季月朋停下来,漠然地笑了笑,黑蝴蝶的翅膀掀动着他鬓角的几根短发,告诉他一切都是错觉。他忙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天空很高,很辽远。白云朵朵,错落更迭,漂游在一片浩瀚的蔚蓝之上。太阳渐渐褪去金色的面纱,目光灼灼地俯视着人间的车水马龙。 季月朋开车惯了,走的有些吃力,额头上也汗涔涔的,他随手拉开了夹克衫的拉链。再走起来,衣摆带出了风。 黑蝴蝶体贴的抄了近路,静静的柳河很快横在季月朋的面前,涛涛流淌的慈悲默默润泽着万物。 沿着河岸走了一段,黑蝴蝶飞向河面,低低地盘旋着,季月朋也随之停下脚步,看着河水发呆。 远处,三三两两的钓鱼人专注地盯着河面,或宽或窄的帽檐一律压的很低,很低。 几步开外,一棵粗壮的垂柳默然肃立。 忽然,树上的一簇枝条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枝叶间一只衰老的蝉受到惊吓,发出一声短促而苍凉的鸣叫,颤抖着翅膀飞上更高的一根枝条,喘息着,藏好了。树后贴着一个精壮的年轻人,也藏好了。 黑蝴蝶贴着水面,不断变换着翅膀煽动的频率,很快探明了潜伏在幽深河床下的一处暗流,又飞回季月朋的耳边。 “相信我!只有放心大胆地跟着我走,你才能获得彻底的轻松和愉悦。” 黑蝴蝶细语软软,像慈母,似恋人。它的翅膀在飞行中忽闪起钻石般的光芒,轻拂着暗流上盛开的白色水花,极美! “真的吗?” 季月朋梦呓般的问话越过秋风,投向水流之下涌动的旋涡。 “我可不像你们人类,从来没有说谎的习惯。来吧!属于你的真正的解脱就在眼前。来吧!跳下来,勇敢地跳入我的怀抱,从此即可安然无虞。” 水花不断地拍击着河岸,黑蝴蝶循循善诱,季月朋的眼里露出两束神往的光。 黑蝴蝶不急不躁,一双翅膀慢慢煽动着,在季月朋的眼里不断放大,与河面一起,在旋涡的上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襁褓,看上去既温暖又舒服,他顺从地闭上眼睛…… 那只老蝉失去了最后的一点气力,两排脚爪齐齐一松,扑棱棱坠落下去,不偏不倚,砸向树后藏着的那个年轻人,正巧砸中他的鼻梁上方。 老蝉垂死舞动,爪尖狠狠划伤了年轻人的大眼角,一束猝不及防的刺痛火辣辣地散射开去,他本能地闭紧双眼,泪流不止,锁定在季月朋身上的视线戛然而断。 忍着剧痛,年轻人迅速睁开一只眼睛的瞬间,季月朋张开的手臂如同双翼,带起他的腰身和腿脚,轻盈地跃起。 年轻人闭着一只眼,箭一样从树后射出去,还是晚了一毫秒,只抓到了季月朋的一只袖子,扯下了他的夹克衫,也让他偏离了暗流伸展的触角。 “月朋,你好糊涂啊!你死了,子玉和望舒怎么办?” 季父的声音凌波炸响,震痛了季月朋的耳膜。 “季月朋,你个操蛋的孬种!你想死就死啊!也不事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肉体在冷水的刺激下,发出恐惧而愤怒的抗议。 “月朋,你连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吗?扑腾!手和脚都使劲儿的扑腾起来……” “救……” 季月朋手忙脚乱,喉头的肌肉也相机而动。然而,他的嘴刚一张,河水立刻灌了进去。 年轻人的目光越过季月朋下落中画出的抛物线,及时发现了暗流中心的旋涡,大吃一惊。他会游泳,水性也不错,还是不敢贸然跳入河中施救。 “有人不小心落水了!快!快把钓鱼竿给我!” 年轻人大声呼喊着,如同一颗出膛的子弹,射向最近的垂钓者。 远远近近的钓鱼人闻声,纷纷站起来,举着鱼竿,奋力奔跑起来。 有吃饵吞钩的鱼,随了鱼竿,做了一次空中飞鱼。 年轻人瞄准了最长最结实的一根钓鱼竿,劈手夺了过去,旋转身,再次射向离落水者最近的一处河岸。 “抓住钓竿!抓紧了!” 一位老者声如洪钟,抢先高喊着助力。 季月朋在水中沉浮着,不断靠近旋涡。年轻人的钓竿迅速伸到水下,又稳又准地触到了他身体一侧的手臂,钓竿猛地被他抓住,抓紧了,抓牢了。 众人合力拽着钓竿,将季月朋拉向河岸。 这时,一股暗流悄然涌过来,它的触角一弯,毫不费力地勾住了季月朋的双脚,将他拖向水下的旋涡。 “不好!快松手!” 不知谁喊了一声,那些握住钓竿的手齐刷刷地松开了。 季月朋一下没入水中,钓竿滴溜溜的在水花丛中打了个旋儿,也不见了。 “完了!”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惊呼声未定,河面忽然剧烈地晃了晃,腾起一道耀眼的粼粼白光,一条通体雪白的大鱼仿佛从天而降,飞一般地游进旋涡。 “大白鱼!” 众人再次惊呼。 只是一错眼花儿的功夫,季月朋的头重新露出水面。大白鱼驮着他,轻松地劈开暗流,冲出了旋涡的包围圈。 岸上的人一愣神的功夫,季月朋已经躺在远处浅水区一片无人的沙滩上。 大白鱼早已不见了踪影。它如同天上的一道闪电落入柳河,来去自如。 近年来,随着生态环境的持续恶化,水质污染的日益加重,柳河中早已不见了白鱼的影子。关于大白鱼的存在,也成了传说中的往事。 一时间,众人恍若梦中,相互看着,唏嘘不已。 年轻人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飞速跑到季月朋的身边。 第252章 生命的光重新燃起 此时的季月朋与死神打了个照面,差不多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他的精神和肉体完整的达成了统一,默契的明白了一个道理: 活着,仅此一回;而死神,随时恭候。 活着,既然没有失去质量和意义,就要好好活着,为了自己,也为了责任与担当。 生命的光重新在季月朋的心里燃起来,那个茧一样的黑洞坍塌了,黑蝴蝶没了容身的所在,叹息一声,化作一缕烟雾,消失不见了。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将成为季月朋的另一个生日。 此后,季月朋的每一天,都将比昨天过的更好。 当天夜里,季月朋再次进入梦境,那条大白鱼缓缓游来,向他答谢十几年前的救命之恩。它的背鳍依然参差,曾经受过伤的疤痕犹在。 很久以后,季月朋才知道救他的那个年轻人是杨默然请来,特地在暗中保护他的。年轻人是现役军人,适逢休假期间。那天,他感到身后有人跟着,并非错觉。 柳河中的大白鱼不但现身了,还救起一条人命的奇事,很快传遍兮和城,男女老少的众说纷纭将此演绎的神乎其神,小城再度沸腾了一段时日。 古语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被白鱼搭救的奇闻轶事虽有,也只是在古老的传说或文学艺术中存在。而今,这件事真实的发生在了兮和小城,那个落水者是谁?他为何如此的幸运呢? 年轻军人的一句“有人不小心落水了!”为季月朋解除了自杀未遂的心理压力。 年轻军人不落痕迹地保护好季月朋,快速带他离去,让岸上一众陌生旁观者的口口相传失去了姓氏名谁的具象,从而避免了一场舆论的深入和扩散,及或将造成的伤害。 季月朋回到家中,第一时间销毁了那份人身意外险合同。他的跳河自杀,还有买过人身意外险的事,都瞒过了方子玉。 此后,季月朋常会在某个夜里,搂紧方子玉,二人共同回忆起恋爱时的美好片段,特别是在柳河中救过一条大白鱼的往事。 最近几天,张诚的眼皮总是跳个不停,跳的他寝食难安。 一个多月前,他接替亲家母,去了外地的小儿子家中,帮忙带孙子。 过完中秋节后,亲家母来了,他才得以回张家坳。 刚到村口,张诚的眼皮又急慌慌地跳了几下,他走过两条巷子,看见一堆闲人,他们正眉飞色舞地大发议论。其中一个看到他回来了,快步迎上去打招呼,其余的也围上去,争相与他说起季家山窝的头号新闻:新近守寡的季母,忽然间改嫁了,嫁给了自己的旧情人、老相好…… 张诚大概听完,头脑中“轰的”响了一声,眼皮跳的更加厉害,他借口早饭还没吃,饿的有些发晕,拔腿赶回家中,直奔里屋,打开炕洞,掏出一个油纸包,里三层外三层,层层打开,见季父交给他的那封信完好如初,才松了口气,又忙忙地翻出季月朋的电话号码,走回堂屋方桌上的座机旁,戴上老花镜,急急地拨了出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不会是拨错了吧?” 太阳照的屋里亮堂堂的,张诚还是拉开电灯,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重又按了一遍,核对无误后,再次拨出,还是关机。 “大白天哪有关了手机的?这孩子不会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吧?他如果真有个好歹,我岂不是辜负了老友的重托!难怪这几天眼皮老是跳呢! 张诚胡思乱想着,额头上不觉冒出冷汗,双脚跺的地面咚咚响。 “我不能干等着,一定要尽快进城去,找到月朋,亲手将这封信交给他。” 张诚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地址,将那封信仔细揣好,果断地推出摩托车,准备骑上进城,却怎么也打不着火了,急的他捏住乱跳的眼皮团团转。 转了半晌,他又回到堂屋,重新抓起电话,按键重拨,这次通了,他激动的两手发抖。 “月朋,是你吗?你还好吧?我是张诚,我是你张大爷呀!” “张大爷!我是月朋,您有什么事?不要着急,慢慢说。” “你这孩子,大白天的怎么关机了?” “是、是手机没电了。” “是这样啊,吓死我了。” “大爷,发生什么事了?” “你娘、你娘她……” “她的事,我听说了。” “大侄子,你千万要看开了!想开了!别在乎人家说什么。你爹去世前,给你写了一封信,托我代为保管。” “我爹有什么话不好说,还要留在信中?他既然写了信,为什么又不直接给我?” “你爹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他在信里写了什么,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只是一再叮嘱我,只有等你娘改嫁了,我才能把这封信交给你,而且还要尽快交给你。我刚从儿子家里回来,一进村子听说了这事,立马给你打电话,可是你关机了,我怕你想不开,再……哎!差一点要急死我了。” “张大爷,您是说我娘、我娘她如果不、不……” “如果你娘不改嫁,在我死以前,一定要先去你爹的坟前,烧了这封信。” 第253章 爱之深计之远 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季月朋才读完爹留给他的那封信,不是因为信写的太长了,而是他几度悲伤迷乱,难以接受。 原来,娘的心机如此之深!她现在嫁的那个男人——不但是她的初恋,还是季月青的亲生父亲,而且那个男人姓岳。这是巧合?还是残忍?亦或深情?而爹呢?他为了三个孩子,和他没血缘的,和他有血缘的,都能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中,都能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拥有幸福的人生,付出了多么长久而深沉的大爱和隐忍。 “季月青?” “季岳青!” “季、岳、情?” 季月朋下意识的重复着,爹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再次感受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夜,爹搂紧幼小的他,眼泪流下来,流到他的脸上,热辣!滚烫! 原来爹对娘的冷漠是…… 爹…… 季月朋的双手在抖,抖的信纸咔咔作响,字里行间慢慢渗出了泪,又渗出了血。 活着的,一并死去的。 “子圆,快过年了,即使项目工程的工期再紧,于杜乐舟来说也不是至关重要的,他什么时候回家?” “梅,他不会回来了。”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 “怎么可能是这样?你在开玩笑吧?” 梅络英忽地坐起来,睁圆了眼睛,大声问。 “躺下,再躺一会儿。这样的事,哪能开玩笑。你说那猫要是不偷腥,还会是猫吗?” “不会吧?他怎么可能是这号人?” “的确很出乎我们的意料。” “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那时,我怀上涵妤不长时间。” “天呢!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说了有什么用?只不过给你和达之徒增烦恼罢了。” “他、他怎么像是忽然变了个人呢?” “杜乐舟没有变,是之前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并不是他本人的。” “不是他本人的?那会是谁的?” “是他的双胞胎哥哥杜启舟。”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我和达之……子圆,对不起!我们……” “梅,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达之的错。” “我要让达之专程去找杜乐舟,同他好好谈谈。” “达之的工作压力已经够大了,这件事也不是靠谈一谈就能从根本上解决的,还是不要让他知道,听其自然吧。” “哎!林林上初中时,达之不想缺席他青春期的成长和陪伴,主动放弃了那次去外地镀金的大好机会。如今他在单位处于不尴不尬的境遇,晋升难,原地踏步也难。” “世上结了婚的男人,如果都能像你家达之就好了,不但事业有成,还能自觉自愿地担负起对家庭的责任,尤其是在对孩子的陪伴和教育方面,他做的自然、贴切、卡点、到位。梅,你真的很幸运!” “只是达之太辛苦了,他的头发白的好快呀!刚过不惑之年,头发竟白了一半。” “所谓的岁月静好,皆因有人甘愿在背后的负重前行。” “我和达之本想你与杜乐舟结婚后,也能过上岁月静好的日子,谁想……” “你不要因此产生心理负担,也不要将这件事告诉达之。有时间,你也学学推拿吧,借助一些穴位的按摩,帮达之尽快实现躺下就能睡的着,一觉醒来天大亮的最原始、最高级的需求。好的睡眠真的是千金难买,不但能美容养颜,还能强身祛病。” “我能行吗?” “你一定能行的,我会将这段时间的所学和心得毫无保留的分享给你,我俩一起学习,共同进步。” “子圆,跟你在一起真好!纵是漫天乌云,也能开出烂漫之花。” “命运既然端出了狗血,我们不妨与之歃血为盟。你最近的睡眠是不是好多了?” “不是好多了,简直是太好了。昨晚,我竟然香香甜甜地睡了个囫囵觉,没有在半夜里因为手臂发麻而醒来,再难入睡。真没想到,按摩的按、揉、推、捏等手法看似简单,居然会有如此神奇的效果。这段时间,丸药、片药、胶囊药等吃了一大堆,我的胃都给吃坏了,也没收到多大的疗效。” “坐起来吧,试着将头向后仰,慢慢地向后仰,感觉太疼,就停下,动作一定要放缓、放慢。” “子圆,我又能和从前一样,眼睛可以平视天花板了,真是太好了!只是脖颈还有些酸疼。” “每天多做几次,酸疼感慢慢就消失了。是药三分毒,伤肝也伤肾。只要病情不严重,或是辨不清病症,最好不要乱吃药。你这种情况是斜角肌综合症的表现,由于斜角肌长时间处于紧张状态造成的。” “我的斜角肌为什么会紧张?” “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专属,大多数人的这块肌肉通常都会处在紧张的状态中。斜角肌综合症最爱找上的人群是低头族,如手机控、长期伏案工作的人,还有一些寒湿体质的人。” “是不是斜角肌彻底放松下来,疼痛或是发麻等症状就会自动或是慢慢的消除了?” “不愧是老师,领悟力超强。” “我只是一下想到了紧张的反义词是放松。除了专业按摩,还有什么简便易行的方法能让斜角肌更好的放松呢?” “可以通过自行按揉或拉伸斜角肌,尤其是多进行一些对抗性的拉伸。另外,积极的心理暗示也是很有必要的。” “再适当喝点红酒,舒筋活血,辅助疗愈,是不是更好?” “是的。” “你喜欢的黑鱼汤,妈妈早早地炖好了,一直放在小火上煨着呢。” “伯母呢?她怎么不在?” “安静来过,走时顺路送她回家了。” “很久没和伯母在一起聊天了,我是真的有些想她老人家了。” “妈妈也想你了,她说如果天黑还早的话,一定会等你来了,和你说会儿话再走的。不知为何,今年入冬以后,她不再喜欢出门串亲戚,来我们家的次数也少了。偶尔来一次,也总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她自己的家中。” “人老了,一些习惯也会随着改变的。伯母的睡眠还好吧?” “她的睡眠相对还好。我俩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今晚好好喝一杯。” “今晚不行,改天吧。邻居家的小孩子发烧,约好八点给她做推拿。还有我婆婆,她的腿疼也好的差不多了,不能功亏一篑,也要继续给她做按摩。” “你也是四十挂零的人了,一年到头,除了假期和双休日不用去学校坐班,其余的时间,哪天不是在家中、学校、推拿室里……各种的忙,忙的跟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似的,还是感觉不到累吗?” “我既不是铜打的,也不是铁铸的,怎能不累呢?不过,每次感到累的时候,我会想想涵墨小时候吃过的那些苦,涵妤不用再吃一遍了,就喜欢起了正在做的事,心情立刻变的愉快起来,累的感觉也随之没了踪影。再看看一个个因为感冒、发烧、咳嗽、厌食等原因,或是哭闹,或是打蔫儿的小孩子,经过我这双手的按摩,不用打针,不用吃药,又恢复了精气神的可爱模样,心里会油然生出一种成就感与幸福感。” “法国原装进口的葡萄酒,今天下午刚收到,你顺便带一箱回去。” “达之那个同学的亲戚最近还没有回国定居的打算吗?” “没听达之说起过,应该还没有。” “真遗憾!曾经得到过他那么大的帮助,却不能当面好好感谢一番。” “这么多年了,得到过你资助的人,同样也没见到你。有幸见到你的,对你的资助也并不知情。” 第254章 逆龄妈妈女人花 新年过了,元宵节走了。 一转眼,“二月二,龙抬头”的节日又到了。 杜乐舟在家庭生活中的缺席,并没有影响到方子圆过年过节时的美好心情。起初,她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坏心情影响到家人,特别是两个孩子,是带了几分假装的。后来,装着装着,假的也成了真的。 渐渐的,方子圆的美好心情成为自然而然的常态。随着推拿技艺的不断精进,兼职收入的不断增长,她的良好心态亦如锦上添花,人也变的更加年轻了。 涵墨可以自如的吃坚果,而又不会被轻易卡在喉咙或呛进气管里造成危险时,恰好遇上了“二月二”,爱上了花生糖。他喜欢吃花生糖,而且最喜欢吃“妈妈牌”的。所以在方子圆的心里,“二月二”的其它习俗都可以免去,唯有亲手炒制一锅从心出发的花生糖是必须的。 每年二月二那天的早上,涵墨只要住在家中,总能在花生糖扑鼻的甜香中醒来,开心地吃上几块。而方子圆呢?她很享受做花生糖的过程,更喜欢看涵墨吃花生糖的样子。 二月初一的白天,方子圆特地去超市买回杏仁和腰果,又抽空炒好了花生米与核桃仁。 晚上,等涵妤睡下,方子圆走进厨房,在锅中加入少量矿泉水,将红糖和粉碎好的老冰糖按一定的比例倒进去,再淋入少许花生油,开了小火,拿木铲顺时针轻轻搅着,糖很快融化了,泡泡一个接着一个,纷纷冒出来,由大变小,由少变多,密密麻麻的,空气里绕满了甜香。 锅里的糖熬成浆,方子圆感觉火候已经差不多,手里的铲子轻轻往上一提,滴下的琥珀色糖浆拉出了亮晶晶的细丝,她端起花生等坚果一股脑倒入锅中,快速翻动起来,待粒粒坚果均匀地裹上一层糖浆时,关火起锅,倒在涂了薄薄一层花生油的不锈钢茶盘中,摊平整,压紧实,撒上玫瑰花茶的花瓣,趁着温热,手中的刀拉锯式起起落落,横着、竖着、斜着,利利索索地一刀一刀切下去,切出好看的菱形、三角形、长方形…… 一缕夜风透过窗的缝隙,挤进厨房,拂过以花的姿态绽放在几个雪白瓷盘中的花生糖,轻盈的玫瑰花瓣翘翘的,争相舞动起来,馨香绕梁。每一颗坚果的生命似乎一瞬间复活,纷披着琥珀般的流光溢彩。 初二,方子圆照例起了个大早,熬好小米南瓜粥,做好烫面蒸饺,虾米菜心鸡蛋羹,和涵妤吃饱了。 看看时间,涵墨快下早自习了,方子圆换好衣服,一手抱着涵妤,一手拎着装有花生糖的纸袋和多层保温饭桶,走出家门。 兮和县一中,早自习的下课铃刚响了一声,学生们便争先恐后地跑出教室,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纷纷涌向紧锁着的校门。一时间,宽大铁栅栏的门内人头攒动,有的伸长脖子,有的踮起脚尖,各自寻找着前来送节日美食的家长。 “涵妤,哥哥在这儿呢。” 涵墨一眼看到人群中的方子圆,高声喊道。 涵妤听见了,闪亮的目光迅速扑向涵墨,张着两只小手,“咿咿呀呀”地回应着。 方子圆快走过去,涵墨笑着从铁门上方探出脑袋,涵妤立刻将粉嫩的小脸贴上去,让他亲了亲。 门里门外的人,目光齐齐地聚在这一家三口身上,满满的都是羡慕。 “小小万人迷又来了,也让姐姐亲你一下好吗?”几个熟识的女生也来凑趣。 涵妤摇了摇头,小手一扬,送出一个飞吻,逗的众人哈哈大笑。 涵墨提着好吃的,和几个男生一起走向宿舍,一群女生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我们的校花开启了‘头悬梁’的模式。每晚熄灯后,还打着手电在被窝里死命的刷题呢。盹的眼皮都打架了,就使狠劲在胳膊上拧一把,或掐一下。她那肤若凝脂的双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着让人好心疼,也好恐怖呀!” “听说了!她发誓要在这次期末考试中,进入年级排名的前二百以内。” “就她那绣花枕头样的,能一下跳出倒数二百名的圈就不错了?” “她怎么忽然变了一个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该不会是受了什么精神刺激吧?” “好像是方涵墨将她的情书原封不动地退还了。” “还有这事呀!是谁爆的料?” “嘘!是方涵墨的铁哥们贾一丁私下透露出来的。他还说能做方涵墨女朋友的人,必须要和他的妈妈一样优秀才行。” “哇!他妈妈那样的女人可是极品呀!我小姨你们都是知道的,也见过的,无论相貌还是才情都是一流的,还不是从心里崇拜她。” “我妈妈曾经总是拿我哥哥和方涵墨比,弄的他都快抑郁了。没想到我妈妈和方涵墨的妈妈有了交往后,自动收起了对我哥哥的种种嫌弃,让我哥哥得到了重生。” “方涵墨和他妈妈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对母子,倒更像是一双姐弟。” “是呀!他妈妈像是逆着时间的河流,越活越年轻了。” “哎!我每次只要考砸了,老妈都会薅下头上的三两根白发,在我眼前边晃边发射出一通数落后,再来上这么一段:瞅瞅!瞅瞅人家方医生,生个儿子长的贼帅,还是学霸。生个女儿呢,洋娃娃似的,人见人爱。她天天都是乐乐呵呵的,日子过的舒心,自然是不会老了。哪像我呀,命苦!生女只一个,颜值不似妈,智商不随爸,愁白三千发。” “你那高情商和一张擅于叭叭的小嘴儿都去哪里了?跟你老妈绕啊,绕着绕着,不就将她给绕进去了。” “以前是不敢,现在是不屑。” …… 风拂过弱柳萌芽的律动,勾勒出疏影横斜的韵味,零星的迎春花依然开的很有兴致。 涵妤指着天空中飞过的一大群鸟,发出“咿咿呀呀”的欢叫。 迎面走来一个阳光率真的年轻人,高高大大的。他的眼神尤其吸引人,是一种非常非常明亮的清澈,如同缓缓流淌的溪水,映出内心的纯净;他的唇角漾出微笑,自然而暖心。他默默地看了方子圆一眼,又看向她怀里抱着的孩子。 涵妤忽然转移了注意力,静静地看向年轻人,咧开小嘴,甜甜地笑了。 第255章 巧遇恩人一见倾心 “涵妤,你有多可爱呀!” 年轻人和方子圆擦肩而过时,轻声说。 “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女儿的名字?” 方子圆虽然感受到了年轻人的善意,还是习惯性地搂紧孩子,扭过头,警觉地问。 “我、我是猜的,没想到猜对了!你、你一定是子圆姐,这下不会错了!” 年轻人的脖颈一下红了,回答的声音也有点发颤。 “你究竟是谁?” “子圆姐,我、我是潘青杨。” 年轻人说完,猛地转过身。他的脸红透了,诚挚而激动的目光中带着几分羞涩。 “你是潘青杨!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我去车站接你。” “我是第一次去兮和市出差,恰好路过,很想给自己,也给你一个惊喜,便自作主张下了车。给,这是我的证件。” 潘青杨一边说着,一边双手送上自己的身份证和工作证。 “不用看了!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方子圆话音未落,证件被涵妤一把抓在小手里。她煞有介事地看看身份证上的照片,又看看潘青杨,再看看方子圆。那副认真的小模样,逗的他俩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 “涵妤,你妈妈累了,让叔叔抱着,我们一起去吃肯德基好不好?” “好!”涵妤高兴地说着,伸开双臂,让潘青杨来抱她。 几个小时后,潘青杨坐上了一辆前往兮和市的长途汽车,心里依然想着方子圆,再次心潮澎湃。他为何不早出生十几年,又刚好和方子圆相遇,恰同学少年呢?她的丈夫是个怎样的人呢?他可真是个幸运的人! 子圆姐姐,她是多么完美呀!她的善良,她的爱心,她的优雅,她的知性,她的冻龄,她的…… 无一不令人叹服,令人倾倒。 轻轻的,轻轻打开方子圆送给他的那包花生糖,玫瑰的花瓣精灵似的飘动了一下,送出独有的芳香,潘青杨眼前不禁一亮,这多像是一件艺术品! 良久,潘青杨试探性地拿起一块,微微闭上眼睛,缓缓咬下一小口,细细咀嚼着,丝丝入扣的香甜唤醒了味蕾尘封已久的记忆,牵出一条长长的飘带,母亲踩在上面,轻盈地向他走来,她的手里捧着一碟花生酥饼,年轻俊秀的脸上洋溢着柔和的微笑…… 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滚落,潘青杨却毫不自知。 母亲意外去世的那天,亲手为潘青杨烙了一锅又香又甜的花生酥饼。 小小的潘青杨笼罩在母爱的光辉里,开心地吃到打起饱嗝儿,才收拢住肚子饱了眼还馋的目光,蹦蹦跳跳地出门,找小伙伴们一同玩耍去了。 那一天,不满六岁的潘青杨被堂哥喊回家中时,他的母亲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父亲流着泪,抱紧了他,有一滴泪水不小心落进他的嘴里,又咸又涩,还泛出了苦味。 此后,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潘青杨疯狂地吃着一切又香又甜的东西,却一次也没有吃出妈妈的味道,索性再也不吃了。 在飞驰的汽车上,潘青杨低下头,看着花生糖,又咬了一口,慢慢地嚼着。 这一次,他嚼出了妈妈的味道,两行热泪不受控制地肆意奔流。 第256章 房子易主爷爷送金笔 初冬时节,房价经历了几年后的又一轮触底,季月朋的房子分分钟易主桑大良后,马上被他租了出去。 大约过了一年多,房价再次反弹,稳步攀升,楼市很快回暖,新房销量可观,二手的学区房更是炙手可热。 桑大良抓住机会,高价卖掉了曾是季月朋的那套房子,从中大赚了一笔,彻底丢掉了心底尚存的那一丁点儿不安。 失去唯一的住所后,方子玉只带着生活起居的必需品,搬进主管领导费了几番周折,才帮她在单位申请到的一间平房,与放置旧物的仓库相邻。 房子虽然老旧,却还宽敞,在南北两面墙的中间靠后,紧紧挨着床的地方,再次拉起一道布帘,一屋变两室,一大一小,似曾相识。 方子玉和季月朋住进去,有了人气,清扫干净的老屋凸显出家的样子。 望舒则背起铺盖卷儿,住进了学校的集体宿舍。 方子玉的心中并没有失去房子的沉重感,只有脱离烂人烂事的轻松感。 当天夜里,听着仓库里老鼠不时发出的“吱吱”声,方子玉进入梦乡。梦中,她迎着一缕缕扑面而来的花香,渐渐的缩小,缩小,重又变回一个小女孩儿的模样。她快乐的光着小脚丫,走在一片广袤无垠的芳草地上,没有路,也没有风。天空很蓝,白云飘飘,群鸟翱翔。太阳好大呀!温暖而垂直地悬浮在她头顶的正中间,不再指引方向,归还了生命初始的自由。她走着走着,忽然发觉自己越来越小,一下急的哭起来。泪眼婆娑中,爷爷出现了。她大声呼喊着爷爷,奋力跑过去。爷爷只是看着她,微笑不语。她伸出双手,踮起脚尖,好不容易抓到了爷爷的衣襟,他却一转身,飘走了,只留下一道金光,滴溜溜悬空转动起来,转着转着,化作一支金笔,在半空中写下一段话,又落在她小小的手心上。 “爷爷!” 方子玉握紧拳头,大喊一声,从梦中醒来。 “子玉,你怎么了?” “月朋,我做了一个梦,又梦到爷爷了。这次,爷爷送给我一段话,还送给我一只笔,是一只金笔。” “对不起!是我让你的精神压力太大了。” “不!不是的!你不用自责。” “爷爷对你说了什么?” “那段话爷爷是借金笔写下的。他告诉我,只管潜心做好自己喜欢的一件事,不为名,也不为利,默默地去做,持之以恒地去做,你所需要的,总能适时出现、信手拈来。你还会被拒绝,只因有一条更适合你的路在等你走上去。在那条路上,你继续完善做好的那件事,定会遇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方子玉说完,匆匆穿好衣服,跳下床去。 “你怎么又跟个孩子似的了?天还没亮呢,早早起来干什么?小心又冻感冒了。” “你不明白爷爷的意思吗?他是让我在文字的书写中,遇见自己,认识自己,从而与自己、与生活、与人性达成和解。” 方子玉取出纸和笔,端坐在饭桌前,刷刷地写起来: 等你这么久 相拥 泪水飞起来 横着飞了起来 亮晶晶的一滴 挂在睫毛上 东篱下的一丛盛开,扑入了 太阳的热吻 所有为爱失去的 终将以最美好的方式 载誉而归 希望之路的启程 一束光 一张张笑脸 我们的绿荷依依,在沃土中 舒展开了庞大的根系 理想国的薰衣草啊,摇醉了 微风的紫气 生命从孤独中呱呱坠地 一路承受着人性的洗礼 有我 无我 忘我 优雅老去 青丝挽了白发 徐徐迎向一抔黄土的呼唤 落日缓缓 极美 极甜 教堂的钟声弹奏着婚纱的裙摆 圣洁的心愿汇入云的衣裳 如果真的 真的还会有来生 是否依然执着要嫁 嫁给爱情 嫁给初恋 相守一生 …… 季月朋披上棉袄,悄悄下床,三两下捅旺了炉火。轻轻拉开接煤灰的铁抽斗,拿起火钩,拨开带着火星的煤灰,露出表皮烤的微黑地瓜。 方子玉喜欢吃地瓜,尤其是吃烤地瓜。昨晚临睡前,季月朋特地洗了几个,放进抽斗,应该烤的差不多了,他小心地拿出一个,捏了捏,稍稍欠点儿火候,又放回去,逐一翻了个面儿,再次烤上。 欢快的火苗儿舔暖了屋里的空气,季月朋的思绪又回到了季父的那封信中。 经历了一场濒死的体验,季月朋慢慢领悟了季父临终前一言一行的深意。他决心不再理会乡邻因季母改嫁而投给他的异样目光,以及背后的指指戳戳和蜚短流长,踏实而笃定的做事,早日重建家园。 “子玉,地瓜烤好了,吃完再写。” “好久没吃你亲手烤的地瓜了,真甜呀!你也吃一口。” 开春后,季月朋勇敢地回到季家山窝,陪伴着长眠在地下的季父,安心在山上搞起了绿色养殖。 一度失去生气的山林,再次回荡起鸡的“咕咕”,鸭的“嘎嘎”,羊的“咩咩”,还有牛的“哞哞”,狗的“汪汪”…… 每逢学校大休的时候,季月朋会开车回城,接了方子玉和望舒去山上。一家三口一边干活儿,一边看日出,赏花开,间或说说各自的工作、学习和日常,竟是少有的其乐融融。 然而此时,季月朋竟又常常想起季母,如果娘也和他们在一起该有多好啊!如果爹去世后,自己能给娘足够的安全感,她也许就不会改嫁了,她过的应该还好吧?山风采撷到他的心思,不觉长叹一声,绕去季父的坟上,掀动了坟头的草色青青。 坟前,被季月朋的泪水所唤醒的那棵伶仃瘦菊,已长成了蓬蓬勃勃的一丛 第257章 我也有爸爸 人类的幼崽一般是遵循“嘴跟着腿”的成长规律,他们中的大多数先是学会走路,然后才会开口说话。 方子圆的两个孩子都像她,说话较同龄的孩子早。涵妤比涵墨更早的开口说话了,还不满十个月,她已经张开粉嘟嘟的小嘴,呼完妈妈,又喊奶奶,哥哥、哥哥叫不停。每次带她外出玩耍或购物,她是见了小猫学“喵喵”,看着小狗学“汪汪”,学的像模像样,常逗的路人忍俊不禁,观者趋之若鹜。 周岁的生日刚过,涵妤的词汇量又增加了很多,也能迈开一双小腿,蹒跚学步了。 很快,涵妤的吐词便非常清晰了,她不但能完整的转述大人所说的话,还能将表情和语气也模仿的惟妙惟肖。 杜母喜上眉梢,常常夸赞她的小孙女儿只凭这一点,以后不管走到哪里,也是没人敢欺负的。 涵妤做事的能力也很强,在方子圆的悉心调教下,两周岁还没到,她一个人吃饭,已吃的很好,很干净,既不会弄脏嘴巴和衣服,更知道饥饱。如果给她盛的饭菜多了,哪怕只多一口,她也会剩在碗里;盛的少了,她吃完还会再要。又过了几个月,她自己上厕所,自己擦屁股,都没问题了。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方子圆考虑到公公年纪大了,一个人在家,吃饭有时难免凑合了事,时间一长,会影响到身体健康。婆婆在她家里,眼瞅着惹人疼爱的小孙女儿一天天长大,却盼不到儿子回家与儿媳和好如初的希望,心里也难受,便提前将涵妤送入一家口碑不错的私立双语幼儿园,成了小小班里年龄最小的一个孩子。 经过近一个月的细致观察和深入了解后,方子圆确定涵妤和她的两个老师都建立起了良好的感情链接,适应了幼儿园里的生活,她才放心地送走婆婆。 那天,杜母依依不舍地出了门。她始终想不明白,这么贤惠漂亮又能干的儿媳为何还不能拴住儿子的心呢?她再次满腹惆怅地想着,方子圆已经将车开出了翰林学府。 透过车窗,杜母再次回头望了望,也许今生她再也无缘来到这里了,禁不住扭过头去,老泪纵横。 潘青杨第一次去兮和市出差,业务洽谈的很顺利,首战告捷,成功签订了一个大单。他初步算了一下月底拿到的提成,加上即将到期的所有理财和存款,终于够一套两居室的首付了。他高高兴兴地回到省城,和女友分享喜讯。 周末休息,潘青杨和女友一起去单位附近新开的一家楼盘看房子,谁知女友又改了主意,非要买一套大三居的。女友这次的要求过分而意外,潘青杨自然不能满足。女友故技重施,再次提出分手,潘青杨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分手后的潘青杨顿感身心舒展,和虚荣又情绪化的女友相处日久,他实在是太累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潘青杨独自躺在宿舍里,看着签好的购房合同,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方子圆,越想越觉的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贵人。 第一次,他俩素不相识。方子圆只是在qq群里看到他发出的一则求助信息,不但为他的父亲补足了手术费,还给了营养费,挽救了父亲的生命,让他没有失去唯一的至亲。 第二次,他俩未曾谋面。他接替了方子圆,继续资助一个叫小松的孤儿读书,让他拥有了工作之外的社会价值感,活出了更高级的自信。 第三次,他俩一见如故。分别后,他去了兮和市,顺利签下从事销售工作以来的第一笔业务大单,实现了在省城首付一套房子的梦想。按照中国大多数人的传统观点,有房才有家。房子不管大小,只要在哪里有了它,便是在哪里扎下了根。 潘青杨凭借一己之力,在大学毕业后的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居然也能在人才济济的省城扎下根,这是梦吗?他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很疼!他又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还是很疼。他确定这不是梦!真的不是梦! “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谁?你是谁呀?再说一遍刚才的话。” 潘青杨环视着屋子的四壁,惊讶地问。 “屋里除了你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夜风拍着窗子,送进它的回答。 自此,方子圆住进了潘青杨的心里。他总能忙里偷闲,与她线上聊天,一天几次,聊的时间越来越长。 方子圆实在忙了,潘青杨就发文字或语音,等她有时间了再看、再听。他俩聊的话题从工作到日常生活,再到未来,聊的越来越广泛,越来越深入。 人间四月芳菲尽的一天下午,方子圆为一个患有肌性斜颈的孩子推拿完毕,天色已经不早了。她匆匆赶去幼儿园接涵妤,教室里只剩下几个小朋友,他们聚成一堆,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的很热闹。 “我也有爸爸。” 忽然,涵妤稚嫩的话语高声响起。 “那我怎么没见过你爸爸?” “对呀!你爸爸为什么不送你来幼儿园,也不接你回家呢?” “因为我爸爸上班的地方很远,他的工作也非常重要,所以他不能送我来幼儿园,也不能接我回家。” …… 方子圆刚巧走到教室的一扇窗前,清楚地听到了几个小孩子的对话,心中不由一酸。 夜,黑沉沉的。 方子圆看着熟睡中的涵妤,思绪再次翻滚,那只无头的苍蝇又出来了,它在垂死中不停地摆动着翅膀,花花绿绿的内脏蠕动着,令人作呕。 涵妤翻了个身,樱桃般的小嘴里又吐出了那句话:我也有爸爸! 方子圆的心颤了一下,这个小可人儿的嘴角又动了动,竟在睡梦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令方子圆感到奇怪的是,涵妤从来没有向她问起过自己的爸爸。 “我也有爸爸,我也有爸爸……” 重复着涵妤的梦呓,方子圆心中的结在慢慢松动。为了女儿,她可以试着原谅杜乐舟,忘记曾经的情何以堪,放低姿态,请他回家,让女儿有一个爸爸,有一个真实而完整的家。 方子圆打开微信,想给杜乐舟发一段语音,却看到了几分钟前,他在朋友圈发的一条消息,得知他已离开千里之外的工地,回到了n市的总部。 第二天正好是周六,方子圆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帖,带上涵妤,驱车百余公里,只为帮女儿找回爸爸。 第258章 手指生父叫叔叔 方子圆匆匆赶到n市,进入繁华的市中心,汇入车流如织的正阳路,不久遭遇了交通瘫痪。 “妈妈!快看那辆车,好帅呀!” 方子圆顺着涵妤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一辆红色的时尚跑车停在斜对面的一家美容店附近,车上下来一对男女,迎面扑入她的视线。 杜乐舟!那个男人竟然是杜乐舟,方子圆一把抓起手机。 “妈妈,开车的是那个叔叔吧?” 涵妤的小手指着杜乐舟,兴奋地问完,目光马上又被跑车吸引过去。 方子圆无需再做回答,她心中苦笑了一下,亲生父亲竟然成了叔叔。 那个女人很年轻,穿的也暴露,她娇嗔地挽起杜乐舟送出去臂弯,两人说笑着,走向一家美容店。 方子圆的一颗心彻底凉透了,她没有生气,更没有伤心,快速拿起手机,打开相机,对准他俩的正面,“咔嚓!咔嚓!”拍了下去。 转过头,方子圆默默看着涵妤,在心中帮她做出了决定:这样的一个父亲,只能带给女儿羞耻感,不要也罢。 “妈妈,您拍照呢,怎么拍完又不高兴了?” “宝贝,妈妈在认真的想事情,没有不高兴。今天中午,你想吃什么?” “我想去肯德基,吃炸薯条、鸡肉卷,还要喝皮蛋瘦肉粥。” “今天妈妈带你去吃麦当劳,好不好?” “麦当劳?那里面也有能蘸着番茄酱吃的炸薯条吗?” “有啊!你喜欢吃的东西麦当劳都有。” “太好了!妈妈现在就带我去吧。” “妈妈还有一项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完了,办好了,才可以再带你去。你能做到安安静静的,一点也不会打扰妈妈吗?” “我能做到!妈妈真好!我好爱好爱妈妈呀!” 涵妤开心地说完,在儿童座椅里送给方子圆一个飞吻。 说话间,道路逐渐恢复了正常行驶,方子圆终于在一处车辆可以调头的地方返回,老远看见那辆跑车还在。她找到一个较近而隐蔽的地方,停好车,拿出玩具和零食给涵妤,让她边吃边玩,自己则耐心等待渣男杜乐舟和他的情人从美容店出来后,再次偷拍到了他们的几张亲昵照。 n市最大的一家麦当劳店里,方子圆选了靠窗的座位,让涵妤坐在里面,自己坐在外面。 不一会儿,牛肉汉堡、麦辣鸡腿汉堡、炸薯条等一一摆上餐桌,涵妤开心地吃着,方子圆慢慢地品着。 “妈妈,我更喜欢麦当劳的薯条,它是脆脆的,还有番茄酱,它是酸酸的,真好吃呀!” “涵妤的味觉分辨率真高!喜欢吃,就多吃一些。” “妈妈,我们吃饱了,是不是还能去麦当劳的城堡里玩?” “麦当劳是快餐店,不是游乐场,里面没有城堡,也没有供小朋友玩耍的地方。” “不对呀!我们刚才不是从那个城堡的大门里进来的吗?” 涵妤一下站起来,指着完全遮挡住店门的麦当劳巨型充气标志说。 “那是麦当劳的logo标志,不是城堡的大门。” “奥!原来它是麦当劳的logo标志呀!跟肯德基的白胡子老爷爷一样吗?” “一样!你说的很对!” “妈妈,我是不是很棒呀?” “涵妤是最棒的!你慢慢吃,妈妈要做重要的事情了。” “涵妤还知道手机是用来工作的。” “你真棒!又说对了。慢慢吃汉堡,再蘸些酱料,仔细品品味道。” “好!妈妈开始工作吧,我绝对不会打扰您的。” “宝贝,妈妈相信你一定能说到做到。” “妈妈说的也很对,妈妈真棒!” 方子圆打开微信,给杜乐舟发去一条消息。 “你在哪里?” 过了很长时间,杜乐舟才回复。 “在工地。” “周末也不休息?” “天天加班,哪有时间休息。” “你确定是在加班?而且还是在工地上加班吗?” “你有什么事?” “我俩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你赶紧回来一趟,我们协议离婚。” “没你说那么严重。” “你是做到对妻子的忠诚了?还是尽到对家庭,尤其是对女儿的责任了?” “这怪谁呢?还不是你的疑心病在作乱。” “疑心病?对你,我还需要吗?你真的是太高看自己了。” “我整天在工地上忙,一年到头风餐露宿的,难道不是为了孩子?为了我们的家?” “这样的话说出来,恐怕连你自己也不会相信吧。两年多了,你回家看过涵妤吗?你问过她好不好吗?你给她寄过一次礼物吗?你给过家里一分钱吗?” “我很想女儿,不是挂在嘴上,而是放在心里。有谁能知道呢?我想女儿想的心疼,夜里常睡不着觉。我是个男人,更需要尊严,是你不让我回家的。你事事做的好,样样干的来,并不需要我。” “我从没说过不让你回家,你现在可以回来了。” “现在不行,工地上很忙,我不能回去。” “你还在撒谎!这是什么?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再编瞎话也不迟。” 方子圆将刚才拍的照片一张张发过去。 “你、你竟然雇人暗中跟踪我?” “我还有儿子和女儿要养,没有那份心思,更没有那份闲钱。你还是痛痛快快的回来,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签完字,你既能彻底回归自由之身,又能在外面光明正大的潇洒快活,不是更好吗?” “我是不会离婚的。” “这件事的主动权早已不在你的手里了。” “那你起诉离婚好了。” 方子圆不屑于再理杜乐舟,她退出微信,放下手机。这个婚,她是离定了。对于家庭财产,方子圆已做了完好的保护,但起诉离婚并不是她的选择,那样做太耗费时间和精力了。 “妈妈,您忙完工作了?” “忙完了,你还想吃什么?” “我的小肚子已经吃的溜溜圆,不想吃了。” “想睡会儿午觉吗?” “不想。” “等妈妈吃饱了,带你去动植物园好不好?” “动植物园里都有什么呀?” “有许多的动物和植物。” “好呀!我最喜欢小动物了。我要去看可爱的小熊猫,长鼻子的大象,长脖子长腿的长颈鹿,古灵精怪的小猴子,穿着条纹衣服的小斑马,还要看……” 从麦当劳出来,天气变的更加凉爽。 n市新建成的动植物园规模宏大,在一千多亩的土地上,散布着动物园、植物园、百鸟园、百花园等。以动物园为主,内设多处动物馆,还有几片大型的散养区。国宝大熊猫在此安家乐业,东北虎、非洲狮、金钱豹、河马等珍稀的野生动物也安居此地。 开园不久,又逢周末,园里的游人如织,熙来攘往,好不热闹。偶尔,还会有金发碧眼的外国游客夹在其中。 号称“丛林之王”的东北虎威风凛凛。即使在圈定的领土上,它依然不失王者之尊,两道威严的目光灼灼,从容检阅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中外游客。 熊猫馆里,小孩子最多。 秋千架上,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猫稳稳坐定,悠来荡去,惹得小孩子们欢呼雀跃。 大人堆里,各式的相机、手机高高举起,齐刷刷对准了小熊猫,“嚓嚓嚓!”一通兴奋地狂拍。它是真的很有明星范儿,淡定地进入面前的每一双眼睛,每一个镜头。忽然,它滑下秋千架,走向一丛青青翠竹,伸手抓住一棵大的,没能折断,又换了一棵小的,一下折断了,拿在手里,像撸串儿一样,撸了一把竹叶,塞进嘴里,香甜地吃起来,逗的孩子们哈哈大笑,纷纷嚷着要跟它一起拍照。 “妈妈,妈妈,我还要再和小熊猫一起拍一张照片。” “涵妤,不要心急,等妈妈找到一个更近的距离,更好的角度,多给你和小熊猫拍几张。” 一群小猴子敏捷的一跃,接住了从天而降的好东西,或是香蕉,或是带壳的花生,或是……它们用小爪子抓紧食物,还不忘对着一众游客点头作揖,引来一阵大笑和夸奖后,再灵巧地或剥皮,或去壳,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与小动物一起合照的间隙,涵妤不时拍着小手,发出或快乐或惊讶的欢呼。 在百鸟园里,涵妤偶遇了一群外国人。 “hello!小妹妹,你长的好漂亮呀!” 一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看着涵妤,用生硬的普通话夸赞道。 “hello!小哥哥,你长的好帅呀!” 涵妤马上模仿了他的句式和腔调,脆生生回赞对方。 逗的老外和周围一群人哈哈大笑,金发碧眼的小男孩走上前,拥抱了一下涵妤,和她一起拍了几张合照,又送给她一盒精美的巧克力。 今天,是涵妤过的最开心的一天。 第259章 他人替代再次离婚 从n市回来后,每当小朋友再说起自己的爸爸时,涵妤会说起麦当劳的汉堡、薯条、番茄酱;也会拿出自己在动植物园里拍的那些照片,逐一展示给他们看,并不时插上几句解说,还有回答。 小朋友们最关注的是涵妤同那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小朋友合拍的照片。他们问的最多的是,外国人是怎么说话的呀。 极佳的语言天赋和模仿能力,让涵妤总能讲的绘声绘色,令小朋友们听的羡慕不已,他们口中的爸爸都被丢到了爪哇国。 入夜,涵妤睡熟后,方子圆又躺进橡木浴盆里,想着离婚的事,想着如何让杜乐舟尽快回家一趟,在协议书上签字,想着想着,朦胧睡去。爷爷再次向她走来,依然带着微笑…… 方子圆决定再次离婚的事,没和娘家的任何一个人商量。因为她的心里很清楚,如果方父方母知道了,不免又会害怕,担心自身的安危,同时还会附送几通马后炮。如果方子程知道了,一定会极力阻拦。如果方子玉知道了,一定会为她难过的。 “涵墨,妈妈要和你杜叔叔离婚,你有什么意见吗?” “只要您过的好,选择离婚或不离婚,我都支持。” “涵墨,谢谢你!希望不会因此影响到你的生活和学习。” “您忘了我是谁了?我可是您的儿子呀!不念及过往,只活在当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还是我,我就是我。” 涵墨的态度让方子圆卸下了仅有的心理负担,她又将这个决定告诉了梅络英。 “离婚!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以后的日子会更难的。你真的想好了?” “梅,我是经过慎重考虑后,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你的初衷不是让涵妤有个爸爸吗?难道你不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了,再提出离婚吗?” “我不想在婚姻里爱上另一个男人,或被另一个男人爱上。如果那样,我会是不自由的,会被对方看轻,失去感情上的平等。涵妤在新的家庭里,也不可能拥有一个真心喜欢并完整接纳她的爸爸。” “对不起!是达之和我……” “梅,这件事我之所以要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和达之有负疚感。相信我,离开杜乐舟,我只会过的更好。” “子圆,我相信你的所想都能如愿实现,你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人生归宿的。可是,可是你知道吗?我有多么盼望这一天能快点到来,减轻我和达之……” “梅,你俩千万不要因此有思想负担。这些年,你和达之已经帮了我太多。婚姻的事,全靠缘分,与其它无关。我们都不要心急,只需耐心地等,总会等来这一天的。” 连日里,太阳口渴的厉害。每天都会伸着带刺的大白舌头,贪婪地舔着一切,舔干了空气,舔薄了河水、舔蔫了绿叶…… 路上的行人也被舔的大汗淋漓,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心情却莫名的烦躁而亢奋。不时有人斜睨着天空,抛出发出几句牢骚,或是一串咒骂。 “你呀!你是渴死鬼投胎下生的吗?一天到晚总是喜欢喝水。喝喝喝!你能不能慢点喝?一次喝的太快太多,会水中毒的。” 一个黝黑的女人,披着一头黏腻的乱发,伸长食指,神经质地戳戳点点,尖声训斥着身边的一个小男孩儿。 “你这个疯婆子,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喝水怎么会中毒呢?太阳将柳河里的水都快喝干了,也没见它中毒呀。” “你这个臭小子,生下来就满嘴的怪话,等你满地打滚儿的时候,可不要喊我救你的命。” “太阳要是喝的水中毒,从天上掉下来,让我们当球踢,不是很好玩吗?” 太阳听了,冷不丁一个哆嗦,喷出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瞬间水气漫天,大朵大朵的乌云翻滚而出,闷雷随后响起,一道雪亮的闪电划碎了云的衣裳,大雨滂沱而至。 黝黑的女人张开双臂,猛地冲进雨里,一屁股坐下,仰着头,唱起歌来。雨水直直地灌进她的嘴里,她的歌声变的混沌而凌乱。 小男孩打了个嗝儿,眼白一翻,尖声叫起来。 大街上的行人立时活了过来,或双手抱头,或单手遮顶,纷纷就近躲雨。 几个无人看管的半大男孩儿在雨中快乐地奔跑着,一个个落汤鸡似的,还没忘了扬起双臂,兴奋地狂呼乱喊。 自行车的铃铛,新的,旧的,半新不旧的,很久很久没响过了,忽而响起,单调而杂乱的响成一片。 汽车鸣着喇叭驶过,切割着稠密的雨帘。切断了,瞬间再被完好地拼接起来。 方子圆很喜欢这样的夏日的雷阵雨,来的干脆,去的爽利,从不拖泥带水。 起诉离婚的成本太过高昂,而让杜乐舟答应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又实非易事。 她该怎么办呢? 大雨骤然停歇,天边出现了一道七彩虹,极美! 一个小姐姐举起弟弟的一只小胖手,对准天上的彩虹,写写画画。 方子圆看在眼中,内心灵光一闪,她想到了一个人。 杜启舟到达兮和县的那天,比与方子圆事先约定的日期晚了两天,他代弟弟杜乐舟在离婚协议上签完字,离了婚。 在替杜乐舟惋惜这段婚姻的同时,杜启舟提出涵妤每月的生活费由他来承担,被方子圆婉拒了。女儿的抚养费爸爸不出,反而是伯伯来出,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送走杜启舟,方子圆回到家中,将杜乐舟的所有东西合并打包,寄了出去。 杜乐舟在收到了一个巨大的包裹后,领教了方子圆做事的果敢和决绝,他已彻底而被动地退出了妻子和女儿的生活。 随后,杜涵妤改姓方,成了方涵妤。假如她长大后,对亲生父亲的影像还有所留存,也只能是先想起那辆红色的跑车,然后才是从车上下来的杜乐舟,那个被她称做叔叔的男人。 此生,杜乐舟一次也没有出现在他的亲生女儿涵妤的生活中,涵妤对亲生父亲的记忆也是完全空白的。陪伴她快乐成长,细心呵护她日常的,将会是另一个和她毫无血缘关系的爸爸。他们父女俩的感情深厚,不是亲生,胜过亲生。 方子圆成功摆脱了第二段婚姻,那只无头苍蝇随之灰飞烟灭,她的身心顿感轻松愉悦。 暮色四合,那颗大火星慢慢滑向方子圆的窗前。 “我想睡觉觉,妈妈摇一摇,涵妤睡的香。” “来,妈妈抱,我们摇一摇,睡的香。” 涵妤长长的睫毛一忽闪,半闭起眼睛,张开小手,歪歪扭扭地扑进方子圆的怀里。在温柔的抚慰中,她甜甜地睡着了。 方子圆将睡熟的涵妤在床上放好,一侧身,手机屏幕一闪,一条短信跳入她的眼帘:祝你生日快乐!还是那个以+86开头的电话号码,陌生却又熟悉。 自方子圆拥有人生的第一部手机以来,这个电话号码一直给她发送着同样的生日祝福,从未间断过。她曾几次尝试着拨回去,却始终无人接听。 方子圆脚步轻移,卧室的门被轻轻带上,她走进厨房。 真巧!今天又是方子圆的生日。她再次冲出了婚姻的围城,勇敢地挣脱了感情的羁绊,重又恢复单身,做回一个单亲妈妈,依然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方子圆打开一瓶法国红葡萄酒,倒入醒酒器,再次拿起手机,默默念着:祝你生日快乐!她再次拨回去,依然无人接听。迟疑了一下,她又回复了同样的两个字:谢谢! 不出半个小时,几个精致的小菜摆上餐桌,方子圆解下围裙,端起酒杯,祝自己生日快乐的话还未落定,手机又疯狂地震动起来。 电话是方父打来的,他着急忙慌地告诉方子圆,方母忽然晕倒,磕破了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已在小说开篇的第一章节里做了交待,此处不再赘述。 第260章 老夫老妻的斗嘴日常 今天中午,方家的饭桌上两菜一汤:青椒炒肉丝、芹菜炒鸡蛋和木耳虾皮豆腐汤。 饭吃完了,方父又开启了一贯的节约模式,将盘底碗底的那点残汤合而为一,提壶倒入半碗开水,美美地喝起由他亲自命名的“十全大补汤”来。 “哎!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啊!” 方母吃饱了,往沙发上一躺,哀怨地叹道。 “你又怎么了?” 方父仰着头,喝光最后一滴汤,端着空碗,皱起眉头问。 “子圆对待她的第二个婆婆,还是比对自己的亲妈更上心。她婆婆腿疼是多年的老毛病,打针吃药都没能除根,她硬是给按摩好了。我感冒这么厉害,她来给我按摩了两回,还没好利索,就不见她的人影了。” “女儿嘛!就是养个小,越是大了越外向。一朝出嫁了,更是婆家的人靠前,娘家的人靠后。” “我们怎么就没摊上这么好的儿媳呢?” “梅朵也算是不错的,贝贝还没送托儿所,你就撂挑子不干……” “是我不想帮她看孩子的吗?你呀!你是伤疤一好,就忘了疼,不记得当初大年下被她赶出家门的滋味了?”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提它干什么!今年春节,梅朵不是接我们去她家过的吗?她还给我们买了新衣服,开车带我们去了市里的几处景点游玩。过了元宵节,她又是大包又是小包的,买了一堆好吃的,和子程一起开车送我们回家。” “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实在难得。” “你放心,有了头一回,就会有第二回的。” “我前几天做梦,又梦见兮和市的动物园了。那只孔雀又开屏了,还是那么漂亮。” “子程新买的房子,小区环境实在太好了,人一走进去,连呼吸也立马变的畅快了。” “人家那叫什么居住理念来着?奥,我想起来了,是把家搬进公园里。像现在这么热的天,坐在子程他们家楼前的那排大香樟树下乘凉,闻着花香,听着鸟叫,该有多好啊!” “每天能和一群老头儿老太太一起扎堆凑热闹,东拉葫芦西扯瓢地聊上几回,你就更美了。” “电视上都说了,人一旦上了岁数,不能老是闷在家里,要经常到户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活动活动筋骨,交友闲聊话当年,才有利于身体健康。我们如果能在这样的小区里有套房子住着,一辈子也算没有白活了。” “你怎么老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总是树梢还没够到呢?又想着去够树梢上的月亮了。” “呦!你倒说起我的不是来了。女人自古以来便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要是有本事,那月亮不用费力去够,还不是早就在我的手里了?你看看子程,让梅朵住着大房子,开着高级轿车,过的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要多体面,有多体面。” “我是没本事啊,梅朵还不是像闺女一样的给我洗脚。” “明眼人都不用看,只拿眼角一扫,便知道她是看在你每月几千块退休金的份儿上。也不过是才给你洗了一次脚,瞧瞧把你给美的呦!陈年的伤疤上都开出牡丹花了。” “看看!看看你那小心眼的老毛病又犯了,对小辈儿连最起码的宽容心都没有,还有一点做长辈的样子吗?” “你……” 小狗的“汪汪”声,高跟鞋上楼梯的“哒哒”声,透过防盗门,送进方父方母的耳朵里,中断了老两口儿即将转入白热化的日常斗嘴。 “叮铃铃!”方家的门铃紧接着响起来。 第261章 请公婆入瓮 方父急忙起身,走到门边,从猫眼里看清来人,老脸上的褶皱立刻开出花来,他高兴地打开门。 “是梅朵呀!快进来,大热天的,你怎么来了?” “快入伏了,天会越来越热,我和子程商量好了,再接您和妈妈去我们家住些日子。” 钱梅朵怀里抱着伊丽莎白,笑吟吟地说。 “汪!汪汪!” 雪绒球似的伊丽莎白马上柔声附和着,两只小眼睛亮亮地看着方父。 小狗的叫声并不大,方父听了,心还是慌慌地跳了几下,眉头不由地皱了皱。 “你们想的可真是周到,你妈妈她……” “妈妈,您怎么了?是累了,还是哪里不舒服了?” 钱梅朵抱着伊丽莎白,快步走到沙发前,关切地问。 “梅朵来了,快坐下!我没什么,只是有点感冒。子程呢?他怎么没回来?” 方母说着,起身靠在沙发上。 “妈妈,我也回来了。” 方子程说着,走进客厅,靠墙放下手里提的一个大包。 “怎么一下带这么多东西回来?” “是梅朵不穿的衣服。子玉来了,让她看看,有喜欢的,就挑几件带回去穿。” “她呀!把那藏头安身的房子都弄丢了,有件像样的衣服穿就不错了!还有什么可以挑挑拣拣,喜欢不喜欢的。” “子玉太瘦了,我的衣服她穿尺码要大很多。昨晚,我尽可能挑了几套小号的,也没怎么穿过的,不知道她穿着合不合身?” “衣服大些呢,总比小了好,穿着宽松。哎!子玉长的丑倒还罢了,关键是脑子笨,不会转弯儿,日子过的一团糟,真是愁死人了!” “妈妈,您一点也不用发愁。爸爸不是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吗?子玉长的小巧又端庄,一点都不丑。您非要说她丑的话,那只能怪您了。” “怎么又怪到我头上了?” “还不是因为您年轻时长的太漂亮了。” 钱梅朵嘴巴甜甜地给方母戴着高帽子,方父从厨房端出熬好的一大锅冰糖薄荷绿豆汤,放在餐桌旁。 “新熬的绿豆汤,不冷不热的,快喝了解解暑气。” 方父笑呵呵地说着,盛了一大碗,递给钱梅朵。 “很久没喝老爸熬的开花绿豆汤了,怎么会想到在里面放薄荷呢?口感真不错!” 钱梅朵喝下一口,笑着称赞道。 “是你妈妈听来的偏方。这次她感冒,还是一粒药片也没吃,多亏这薄荷绿豆汤了。子程,你也喝一碗。” “薄荷绿豆汤还能治感冒,这也太神奇了吧?我只听子圆说按摩能治好感冒。” 钱梅朵察言观色,见缝插针地补了一刀。 “子圆都好几天没来了,还能指望她把我的感冒给按摩好了?” “孩子、工作和事业,子圆哪个都不能丢,哪能常来看您和爸爸?” 方子程说着,往钱梅朵的碗里添了一勺绿豆汤。 “还不是她自找的!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带着俩孩子,竟然又离婚了。我和你爸爸,还有你们俩,一早就说了,那个杜乐舟不可靠,她就是不听啊!” “妈妈,让梅朵帮着收拾一下您和爸爸要穿的衣服,去我们家,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我给子圆和子玉打个电话,让她俩带着涵墨、涵妤和望舒,我们去‘好再来’聚餐,吃顿团圆饭。” “贝贝不在,吃的是什么团圆饭?对了,她怎么没回来?”方父又皱起眉头问。 “爸爸,您不是教导过贝贝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吗?她果然听进心里去了,也想好了,如果大学毕业后,不能找到一份很理想的工作,就考研。贝贝有个私交密切的师姐,在苏州工作的很好。应她的邀请,贝贝前天去了苏州。她想在那里找份暑假工,既有收入,又能增加社会阅历。工余时间,还可以游览一下名胜古迹。” “很好!非常好!贝贝传承了我们老方家的优良秉性,有志气!不靠颜值,而是靠能力来赢取幸福而有尊严的生活。” 方父听了钱梅朵的话,骄傲地竖起大拇指,欣慰地称赞道。 “汪!汪汪!……” 伊丽莎白转动着小脑袋,疑惑不解地看着钱梅朵,低声叫起来。它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说谎呢?贝贝姐姐不是和官二代男友外出游玩去了吗? 季月朋做生意不但没赚到钱,还赔掉了唯一的住房。钱梅朵心里的小算盘提前拨拉起来,她拨了上珠,拨下珠,“哗啦啦”!“劈啪啪”!如此拨了几个来回。方父方母的这套房子,还有数字可观的存款,断不能被方子玉分了杯羹。 虽然方子玉从小不被方父方母喜欢,钱梅朵是知道的;季月朋和望舒不受方父方母的待见,钱梅朵也是知情的。然而,人心会多变,夜长梦自多。无论钱财,还是物品,尤其是房子,只有收入自己的囊中,心里才稳妥,睡觉才踏实。 钱梅朵早就摸透了方父方母的心思,只略施小计,被她牵了鼻子走,还浑然不觉,乐享其中。这次,她是请君入瓮来了。 “子圆她们是直接去‘好再来’,还是到爸妈这里汇合了,大家一起去?” “只有我俩和爸妈去。子圆有事外出了,不在家。子玉还在上班。” “三个孩子呢?” “涵妤有子圆带着,涵墨和望舒去了季家山窝,在山上帮月朋干活。” “伊丽莎白,我们先下去,打开车窗,散散车里的热气,爷爷奶奶再坐进去会更舒服一些。” 钱梅朵说完,抱起小狗,快步走出门去。 “爸爸,您锁好门。” 方子程说完,拎起方父方母的一大包衣服,小跑着跟下楼去,帮钱梅朵拉开车门。 “一个个的翅膀都硬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连声招呼都不打。” 方母整了整衣领,愤愤地嘟囔道。 “跟你说了有用吗?你是能出钱,还是能出力?”方父毫不客气地怼道。 骄阳烤酥了空气,叶子蔫蔫的打起瞌睡。风于心不忍,想送出如许的清凉。它鼓起腮帮,用力一吹,却掀起一阵热浪。 “好再来”宽大的店门开开合合,吸进去或吐出来一拨拨的客人,随之窜出的一股股膻味,被热浪切割碎裂,相互碰撞着四下流散。 路过的行人,有喜欢吃羊肉的,张大鼻孔,用力吸着。也有讨厌吃羊肉的,则屏吸掩鼻,快速走脱。 方子玉从小闻不惯膻味,尤其讨厌羊肉。 第262章 你为什么是叔叔不是爸爸 一场暴雨过后,柳河的水涨起来,急流处涌溅出水花朵朵,灵动地开放在澄澈天空中悠悠白云的倒影之上。河滩浅水处,丛丛簇簇的水草油油的,小鱼小虾成群结队,调皮地嬉戏跃动,水草受到触碰,纤细的腰肢扭扭晃晃的,绿意婉转悠扬,撩拨着清新的空气,快乐一丝丝生出来,柔柔的。 河岸两边,垂柳依依。大片大片的格桑花、太阳花,一树一树的百日红、木槿花等,交互错落。层层叠叠的花开,明艳而飘逸,蜂蝶轻轻扇动翅膀,在花间飞飞停停,小孩子们追逐嬉戏,欢快的笑声起起落落。 金色的斜阳铺洒着,沙滩的热度渐渐褪去,变的温软而舒适,一些大人和孩子都光着脚丫,开心惬意地或走或坐。不远处,有一家三口,妈妈席地而坐,低头捧着手机,看的专注。爸爸和小女儿一起,很快用沙子堆出了一座城堡的雏形。 涵妤挖沙的小铲子忽然停在半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向他们。看着看着,她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羡慕,紧接着又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涵妤,你怎么了?”潘青杨关切地问。 “你为什么是叔叔,不是爸爸呀?” 涵妤转过头,看着潘青杨,答非所问,小小的眼神里是满满的疑问,更有渴望。 潘青杨愣了一下,惊讶地向方子圆投去一束问询的目光。 方子圆也愣了一下,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上次在幼儿园的教室里,小朋友们纷纷说起自己的爸爸时,涵妤说过的话。 杜乐舟在女儿满月后离家未归,涵妤从开口说话起,就没叫过一声爸爸,也没在方子圆和任何一位家人面前提起过爸爸。岂料,她今天竟会有这突如其来的一问。 “涵妤,你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方子圆摸着女儿的头,温柔地说。 “妈妈,是不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不懂事,惹爸爸生气,他不喜欢我了,就不回家了?” “涵妤这么乖,怎么会惹爸爸生气呢?他是去工作了。” “妈妈也工作,不是天天都回家吗?” “爸爸工作的地方离家太远了。” “是要坐火车吗?毛毛的爸爸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他每次回家都要坐绿皮火车。我爸爸也可以坐绿皮火车回家呀。” “你爸爸工作的地方比毛毛爸爸工作的地方还要远。” “那、那我爸爸是不是也在国外工作?瑶瑶的爸爸在国外工作,要好几年才能回家一次。” “是吗?涵妤知道的事情可真多!瑶瑶的爸爸在哪个国家工作呀?” “在英国。我爸爸呢?他也在英国吗?他也要好几年才能回家吗?” “不用那么久,等你从幼儿园毕业,爸爸就会回来的。” “明天,要是我明天毕业就好了。” “只要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时间会长出一双翅膀,过的飞快。” “叔叔,我妈妈说的对吗?” “你妈妈说的很对!非常对!” “叔叔,以后你能常到我们家,陪着我玩吗?” “叔叔工作很忙,有时间了,也需要好好休息,你这个要求过分了。” “不!不!涵妤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我非常喜欢她,陪她玩耍就是最好的休息。” “叔叔真好!你闭上眼睛,我要给你一个很大很大很大的奖励。” “哇!叔叔好幸福啊!” 潘青杨以小孩子的姿态和语气说完,幸福地闭起双眼。 “叔叔,你不许偷看奥。” “叔叔眼前好黑呀!什么都看不到了。” “叔叔闭上眼睛的样子,真可爱!” 涵妤说完,飞快地踮起小脚,嘟着小嘴,用力在潘青杨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随着“叭”的一声脆响,一股久违的甜馨迅速涌遍潘青杨的全身,这种感觉自从他失去妈妈后,再也没有尝到过,他的心底瞬间有泪水奔腾起来,奔向他的眼角。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潘青杨轻轻举起涵妤,站起身,原地缓缓旋转起来。滑落的泪滴被涵妤飘动的裙摆带走,眼角也被擦干了。 “叔叔好棒啊!涵妤飞起来了!叔叔,再转!再转!再转的快一点呀!” 涵妤兴奋地大声喊叫着,惊飞了附近几只正在觅食的白鹭,它们洁白的身影掠过如镜的水波,飞向天际晚霞缥缈幻化的层云深处。 当晚,兮和县的长途汽车站,方子圆送潘青杨乘最后一班车,回省城去。 “子圆姐,你愿意相信我吗?” 等车的间隙,潘青杨有些忐忑不安地问。 “你怎么了?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 “从没听你提起过姐夫,他……” “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不久前,我们离婚了。” “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潘青杨攥紧了拳头,额头的青筋凸起,在灯光和月光的交织中,泛着青而白的跳动。 “青杨,你不要生气。离婚是我主动提出来的,没必要为一个不懂珍惜的人而消耗自己的人生。我选择离开,是为及时止损。” “我、我……” 潘青杨心跳的厉害,脸也一下红起来。 “发车时间快到了,赶紧上车吧。” “你、你愿意一辈子都相信我吗?” “赶紧上车,不要耽误明天一早上班。” “子圆姐,你答应了,我再上车。” “姐答应你,车要开了,赶紧走吧。” 潘青杨听了,内心一阵狂喜,激动的手心冒汗,喉咙发紧,一颗心也仿佛要跳出胸膛,他大跨步跑起来,一脚踏上车,一手把住车门,猛地回过头去,高高地扬起另一只手臂,用力冲方子圆挥了挥。 司机按响了催促的喇叭,潘青杨赶紧找了一个临窗的座位,坐好。 汽车划破夜色,飞快地撇下闪耀的群星,一往无前。 潘青杨双手捧着脸,喜悦的泪水流下来,有一股滑过唇齿,落在舌尖,极甜!一任泪水流了个欢快后,他掏出手机,给住在遥远山村的老父亲发去一条短信:爸爸,我有老婆了! 自从潘青杨与女友分手后,他交上了好运,可谓步步生莲。他果断在省城按揭买房,合同刚签完,房价再次暴涨。那些觉的房子不是很合心意而还在犹豫,或是因为首付不够而干着急的人,手里的钱瞬间大幅缩水,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扼腕叹息,有人…… 不久,单位在兮和市设立办事处,潘青杨被任命为负责人,薪酬可观。单位的几个大姐更是热情可嘉,争相给他介绍女朋友,都被他一一婉拒了。 然而,这次不同,是人力资源的处长亲自为他做媒。无论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上,这位大姐一向对潘青杨格外关照。于情于理,潘青杨都不能驳了她的面子。 潘青杨左右为难,夜不成寐。他在周末赶到兮和县见方子圆,是想征求一下她的意见,不料未曾开口,却喜从天降。 第263章 第一笔稿费为同事争光 随着夏秋季节的交替,婴幼儿感冒的、发烧的、拉肚子的多起来,一拨接着一拨。 每天,方子圆从学校回家后会更加忙碌,她的推拿室里经常人满为患。 通常,方子玉上中班的那天,下班后会到方子圆的家中,做好简单的饭菜,再去幼儿园接回涵妤。这时,方子圆也差不多回家了,三人一起吃过晚饭。方子圆带涵妤去推拿室,方子玉去上班。 在吃东西上,方子玉一向没有多大的热情。一个人在家时,三餐总是凑合了事。她不吃牛羊肉,也不吃猪肉,连切肉也感觉瘆的慌,而清炒的菜味道寡淡,不是小孩子喜欢吃的。幸而,涵妤非常喜欢吃鸡蛋羹,是百吃不厌的那种喜欢。 不知为什么,方子玉已经好几年没做过蒸蛋羹了,再做起来难免有些生疏。不是蒸老了,变成蜂窝;就是蒸不熟,蛋液流晃。然而,她并不气馁,反复尝试,终于蒸出了滑嫩无比的鸡蛋羹。涵妤一个劲地夸小姨蒸的蛋羹好吃,比妈妈蒸的还要好吃。 今晚,涵妤吃了一份蒸蛋羹,啃了一条鸡腿,又喝了一碗瘦肉虾仁青菜粥,开心地打了个饱嗝儿,蹦蹦跳跳地下楼,跟着方子圆去了推拿室。 方子玉洗干净碗筷,也出门上班去了。 中秋的节日又将临近,一弯月牙儿浅浅而出,与落日对望。 人行道旁,法桐树宽大的叶子随着风的韵律,联袂起舞。最早长出或遭遇意外的少许叶子绿意尽失,怀了枯叶蝶的伤悲与自悯,留恋着浓稠枝叶间听惯了的温软细语,控制不住地抖瑟着。 风见犹怜,不忍那枯叶坠落,目睹伶仃离别的感伤,停止了吹拂。虽然,叶落并不是它的错。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那喜悦的归属只是土地上的劳动者。 秋季的到来,通常会让方子玉的情绪不自觉的低落下去,她会有意识的自救,随时提振心情。而这个秋季,与以往不同,是她居无定所后要走过的第一个秋季,枯叶蝶的忧伤总想黏住她的身心。 风停了,法桐的一片叶子还是落下来,滑过方子玉的脸颊,斜斜地飘落在柏油路上,被疾驶的车轮碾过,油烂烂的,贴伏在路面上,黏黏地糊向方子玉的心头,瞬间唤醒了抑制状态下昏睡的哀愁。 跌落人生的低谷,饱尝人性的冷暖炎凉,痛过之后,仍需继续前行。 还好,方子玉对物质和金钱的超低欲望,让所有的失去不困于心;还好,方子圆始终如一的关心,更有季月朋思路的转变,同时燃起了她对明天的热望。 迎面开来一辆奥迪,窗玻璃落下寸许,方子玉感觉有些眼熟,收回思绪,定睛一看,见开车的是方子程,方父一脸喜色地坐在副驾上。她的一声“爸爸”还没喊出口,车窗的玻璃快速升上去,关了个严丝合缝。不知是凑巧,还是车里的人已经看到了她。 奥迪车飞快地向城外驶去,方子玉怔怔盯着车子离去的方向,很久才回过神来,她揉了揉眼睛,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入夏以后,爸爸妈妈一直在哥哥家住着。他们要是回家了,一定会打电话给姐姐,而姐姐也一定会告诉她的。姐姐既然不知道,一定是自己刚才神思恍惚,看错了。 橘红色夕阳的一大半没入云层,时候不早了,方子玉重又加快脚步前行,千万不能迟到!如果迟到了,是要被部门主任当场开五元罚单,并即时上交罚款的。 方子玉的口袋里很干净,除了几把钥匙,连一个钢镚儿也没有,总不能开口跟同事借吧。 五元钱的拥有者不同,价值也不同。它或许是一盒烟,或许是一支雪糕,或许是一袋水果,或许是一个星期的青菜钱,或许…… 于方子玉而言,一个星期可以不吃青菜,却绝不能轻易在人前丢脸。 不能迟到!千万千万不能迟到! 方子玉甩开胳膊,闭紧双唇,奋力向前奔跑着,心情也随之好起来。 呼哧带喘地跑进商场,方子玉跑向接班的队列,还未在队尾站稳,熊主任正好点到她的名字。 “方子玉!” “方子玉!” 不见答到,熊主任提高声音,又点了一遍,依然如此。她诧异地看向方子玉,几个同事也看过去,只见她的嘴张的很大,却发不出声音。 “方姐,你怎么了?”紧挨着方子玉的一个同事小声问。 “没、没什么。” 方子玉用了很大的气力,嘴巴张到极致,终于发出了低低的,近乎耳语的嘶哑声。 熊主任收回目光,继续点名。 “方姐,你的嗓子怎么了?” 熊主任点完名,关心地问。 “没、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 方子玉笑了笑,回答的声音还是耳语般。 “方姐,你太了不起来了!不但在杂志上发表了文章,还赚到了稿费。” 熊主任从花名册里抽出一张稿酬取款通知单,递给方子玉。 方子玉的脸红了,她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 “我将方姐的文章发到朋友圈和几个微信群里,很多人都说写的真好!比某些作家写的还要好。方姐真是为我们争光了!” “感谢方姐为我们争光!方姐是我们大家的骄傲!” 同事们一边齐声高喊,一边起劲的鼓起掌。 方子玉的脸更红了,她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又摇了摇头。 “看以后还有谁再笑话我们营业员没文化、没学历,只能在商场里站柜台,卖百货。” “哼!要是没有我们,整个兮和城的人买吃的、穿的,恐怕都没有那么方便吧?” …… “姐妹们!今晚下班后,都不要急着回家。我请客,一起去夜市撸串,好好庆贺一下。” “好!太好了!” “我们好激动啊!” “熊主任!我们太爱你了!” “认真做好交接班,好好卖货。这个月如果能超额完成任务,拿到季度奖,我还请客。” 第264章 老人与住在心中的少年 奥迪车驶出兮和县城,方父回过头去,看了最后一眼,这座小城以后与他无关了,他的右手再次伸进衣兜里,捏紧了一张银行卡。从此,他在这座小城里没有家了,他的房子卖了,家电家具等全部送给了新的房主,几十万元的卖房款在这张卡里,连同他这些年全部的积蓄,那一张张定期存单,有到期的,也有不到期的,都一笔笔提空,存了进去。 几天后,方父手中的这张卡又空了。 钱梅朵接方父方母去自己家住,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她的计划一直不打折扣的进行着。 方父方母在她的家中住了两个多星期,便高高兴兴地拎包入住到一套一楼带院的房子。 “爸爸,那套房子您和妈妈住了一段时间,还满意吗?” “挺好的。房子离你们家不远,楼上住着的又是你的同事小辛处长。他可真热情,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很尊敬也很照顾我和你妈妈。” “去年,他竞选副处长时,我将关键性的一票投给了他。” “哦,是这样啊。院子里那几棵飘香藤是他新送的,昨天开花了,花开的很喜庆,香味儿也好闻,你妈妈喜欢得不得了。我和你妈妈的运气真不错,正巧赶上房主要卖房子。房子买下来,成了我们自己的,就可以自在随心的在院子里养花种菜了。” “既然您和妈妈都喜欢,我回去马上跟房主谈妥价格,将合同签了。” “什么时候过户?” “签完合同,接着过户。” “你抓紧时间跟房主谈吧,这房价一直往上涨,涨的我里心发慌。” “好,都听您的。” “我和你妈妈都老了,终于在你们住的城市里买房安家,能老有所依,终于可以安心了。” “其实,您不买房子,住在我们家也是一样的。” “两代人的生活习惯、饮食起居各不相同,住在一起都不自在。尤其是你妈妈,她和梅朵……哎!还是各住各的更好。” “单位当初分给我们的那套房子,如果楼层再低一些就好了,您和妈妈可以去住。只是那时谁也不会想到商品房市场的发展趋势会如此迅猛,而我们还会有能力买到更好的房子,改善居住条件。” “住在这个小区还有一个好处,年轻人多,丢的纸箱、易拉罐、矿泉水瓶等也多。我和你妈妈每天四处溜溜弯,顺便捡拾废品,一个月竟能有几百元的收入,既锻炼了身体,买鱼虾肉蛋的钱也差不多够了,真是一举……” 夜色里悠然响起一声长笛,打断了方父的话,站在船上的那个少年又出现了,冷漠的目光中又带了些讥讽。 那少年不是别人,恰是当年被定格的方父。 几十年前,他无奈地跟随父母离开出生的那座海滨城市,奔赴穷乡僻壤的一个陌生村庄——方家岭。 伴着一声长鸣的汽笛,站在轮船甲板上的少年住进他的身体里,再也不肯长大。自此,他们相生相杀。 刚才在兮和县城,方父分明看到了小女儿方子玉。看到她那副傻呆呆的模样,令他有些生气,也有些失望,借口感到冷,让方子程关上了车窗。 “爸爸,您怎么了?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没什么,天黑了,你慢点开车。” 第265章 母子执笔图文并茂 季父去世前,在向阳山坡上栽植的几片杂交大果榛子树,由于底肥施的合理而充足,即便季月朋并不擅长管理,长势依然良好。 今年,每棵榛子树都挂果了,虽然单株的产量并不高,总产量却很可观,而且皮薄个大,果仁饱满。榛子的营养非常丰富,它特别含有的多种氨基酸,是人体和大脑所必需的,其含量远远超过核桃,被誉为坚果之王。 远近几个商贩先后来看过,都对榛子的质量很满意,收购价却一致压的非常低。他们为了谋取最大利润的贪婪嘴脸,令季月朋心生厌恶。他想起爹去世前的良苦用心,回味着自己数月的辛苦劳作,妻儿和亲友放弃了那么多的休息时间,亲自到山上帮忙的倾情付出,更想着在城里重新买房安家的誓言,暗暗地铆足一股劲,他要实现劳动成果的自产自销,让榛子在当地卖出与之相匹配的价格,同时也为榛子树进入丰产期后的畅销,拓展出多方的销售渠道。 在最高一座山的山顶驻足,季月朋蹙起两道浓眉,凝神观望,视线正好落在对面几棵粗壮的栗子树上。 一群矫健的大公鸡顶着火红的鸡冠子,悠闲地携领着一众妻妾,两眼放光地在树下刨土觅食,间或咕咕私语。 一阵大风潇洒地卷过林稍,摇的枝叶哗哗作响,几个熟透的栗子从树上坠落,滴溜溜的,如同一颗颗小型手雷落入鸡群,随着啪啪的炸裂声,油亮亮的栗子迸出,珠子般四散滚动着。 群鸡虽然早已习惯了山呼风吼,还是差一点被这些“刺头”从天而降的自杀式爆炸吓破了胆。 恐慌稍纵即逝,飞翔本能的残存基因在周身的血液里复活、激荡。先是公鸡们展开了双翅,随后母鸡们也扑棱起翅膀,红的、黑的、白的、花的…… 颜色各异的翅膀接接连连地扇动起来,高低错落地飞成一片,场面蔚为壮观。 季月朋来不及感叹,忽地双眉舒展,飞快地跑过去,捡起一颗栗子,在手中掂着,片刻间有了主意。 中秋节在即,很多单位都要给职工发福利,将榛子和栗子分别独立包装,放入定制的礼盒中,一起混搭推销,岂不是很好? 在山上转了几遭,季月朋大致估算出榛子和栗子的产量,并做了粗略的配比。 周六下午,季月朋回城,和杨默然、罗士伟商议此事,他俩都很赞成,当即打了包票,一定会帮他联系到足够的订单。 晚上十点多,季月朋才回到家中。望舒正好大休,方子玉也下了晚班,一家三口又聚在一起。他们围坐在圆形的饭桌兼书桌前,一人端着一杯白开水,就此事各抒己见。 一股风猛地吹进屋里,房顶正中吊着的电灯泡剧烈地晃动起来,三个人的影子紧密相依,忽而交叉,忽而折叠,摇曳在斑驳的墙壁上。 老鼠偷食的窸窣声停顿了片刻,又响起来。 “我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 方子玉小心地吸溜了一口热水,轻声说。 “老妈,赶紧说出来听听。” “我们可以设计一张图文并茂的彩页,类似温馨小贴士的风格,将榛子的营养价值、功效及吃法简明扼要的做一下介绍。” “子玉,你这个想法非常好,说下去。” “彩页里不但要有溪流环山,有挂果的榛子树,还要有老人和孩子,着重增强画面的生动感和立体感,令人印象深刻。” “很有创意!再配上几句简短的对话,让人与人、人与树、人与榛子互动起来,是不是更好?” “真想不到!老爸也和老妈一样有想象力了。我一定要将榛子开口说话的憨态和俏皮融合在一起,使人过目难忘。” “很有些画龙点睛的意思了!你妈妈负责文字,你负责插画,我们家山上营养又美味的榛子一定会深入人心的。” “老爸尽管放心,我的画笔配上老妈的文笔,绝对能让您的劳动成果秒变皇帝的女儿。” “很好!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有了你们娘俩强强联合的创意,相信我们家那片青山也会很快变成金山银山的。” “心里若有梦,所想皆所得。月朋,你累了,洗漱好,赶紧上床睡觉吧。用一下你的手机,上网查一下和榛子有关的资料。” “等忙过这一阵,我给你也买个智能手机,你写文章,需要查资料时,会方便很多。” “我之所以爱上爬格子,是想尝试着与心灵对话,放飞自我,如果因此产生不必要的开支,会加重我的心理负担,反而得不偿失。” “子玉,我会甩开膀子加油干,早日让你和望舒过上好日子的。” “我们一家三口都好好努力,相信那一天很快会到来的。” 季月朋倒在床上,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他的鼾声紧接着灌满了小屋。 望舒不安地瞄了方子玉一眼,一只手悄悄伸进衣兜里,摸索着关了手机,低头作画。 方子玉拉上格子布帘,又伸手拧亮台灯,拉灭电灯。见季望舒已伏在圆桌上,画笔如飞,她也赶忙铺纸提笔。 望舒的绘画天赋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一经名师黎教授的点拨,他的绘画技艺直线式的突飞猛进。有时,他竟能将完全相反的两种情感或特质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在同一个人或同一事物上毫无违和感的表现出来。 很快,望舒的画完成了。他的背靠在小椅子上,舒展开双臂,两道清纯的目光兜住了画上的小女孩儿,顾自笑了,笑的有几分痴迷。 方子玉见状,悄悄探过头去…… 方子玉看着望舒的画,画中的小女孩儿很自然地接住了她的眼神,与她对望着。那个漂亮的、小不点儿一样的女孩儿,三分娇憨,七分灵动,一侧眉毛里似有若无地藏着的一颗心形的红色胎记,让方子玉想起了犹抱琵琶半遮面。 “望舒,你这么快就画好了?” “嗯!啊!”望舒的脸一下红了,有些语无伦次。他下意识地抓住画,想藏起来,忽又清醒,忙将画交到方子玉手上,又低下头说:“您看看哪里不合适,我再修改。” “你画的非常好!是妈妈配的文字要好好修改。” 方子玉重又看了一遍画,真诚而又开心地说。 “我还是再修改一下。” “你实在想改呢,就等妈妈的文案写好后,我们一起商量,共同修订。时候不早了,赶紧上床睡觉吧。” “好!您也不要熬夜太久。” “不会太久的,因为你的画瞬间带给了老妈太多的灵感。给!一会儿塞在耳朵里,不要让你爸爸的呼噜声震的失眠。” 方子玉说着,将用卫生纸团好的两个小纸球递给望舒。 “还是您睡床上,睡的会舒服一些。” “你不是和同学约好明天早起来去打篮球吗?睡不好,精神和体力都会变差,球也打的不爽。老妈更习惯睡在沙发上,可以看看窗外的星星或月亮。” 望舒躺在床上,塞紧了耳朵里的小纸球,很快睡去。 方子玉看着画上的小女孩儿,想着望舒刚才神态的反常,猜想他可能是恋爱了。 写好的文字重又被方子玉修改润色了几遍,工整地誊写在画上合适的地方,不用看表,她也知道已经过了夜里的十二点。 不能确切的记起是从哪一天开始,方子玉只要在夜里十二点前没能入睡,大脑就会切入昏沉又兴奋的状态,脑海里不时浮出一幅幅流动的画面,大多是彩色的。这一夜,她无论如何放松,都别想再睡了。 关了台灯,方子玉一斜身,一抬脚,和衣躺在沙发上,一任思绪和幻象自由的跑马。 今晚的月光似乎格外明亮,随着荡漾的清风绸缎般飘进室内,有一段落在窗台那个简约朴拙的小陶罐上,里面插着的一束野雏菊滋滋吮吸着清水,每一片花瓣的绽放都是舒展自在的。 在一抹淡淡的幽香中,隐隐飘出绵绵细语,是陶罐喜欢上了雏菊,述说起自己古老的身世…… 一大群偷食的老鼠从窗外跑过,一只很小的老鼠捕捉到陶罐的声音,竟忘记初衷,溜出队伍,爬上窗台,小爪子紧紧巴住窗框,好奇地竖起耳朵,很快听的入迷。 一只吃到八九分饱的野猫踮起脚尖,毫无声息地走过来,在窗下一处浓重的暗影中藏好。 野猫到过很多地方,听过各种各样的故事。陶罐的声音很特别,它讲的故事想必也会与众不同吧。 “哇呜!今晚,我的运气真是棒极了!既有故事饱耳福,又有美餐饱口福了。” 野猫美滋滋地想着,轻轻翘起一根胡子。 第266章 等来,而不是找到 陶罐的故事进入了高潮,季月朋的鼾声猛然提高了八度,受到惊吓的小老鼠爪子一松,傻愣愣地栽下窗台,野猫轻松一扑,不费吹灰之力,美味即享。 起伏的鼾声勾勒出季月朋晒黑的脸庞,再次晃动在方子玉的眼前,她又感到了心疼,一股艰涩的暖流涌出心底,她的鼻头酸酸的,眼泪流出来,蜿蜒着,流进左侧的耳朵里。 有哪个从山村里走出去的年轻人,在多年后还愿意从生活的城市中走回去,重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呢?除了个别衣锦还乡,或注重养生而留恋山野清新空气的退休老人。 季月朋能够转变思路,克服心理压力,并忍受着季母改嫁后乡邻非议的口水成河,回到季家山窝,从事陌生而艰苦的劳作,足见他对家庭是极度负责任的,对未来更是充满信心的。 一觉醒来后,季月朋看到了那张小贴士的草稿,画上的小女孩儿抢先映入眼帘,他不觉愣了片刻,感觉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没觉的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啊!” “好好看看你的脸色吧。” 方子圆说着,将梅络英推到镜子前。 “最近,我好像很容易疲倦,总是睡不够,醒来头脑常昏昏沉沉的,没有以前那样清醒。有时在讲台上大约站十几分钟,两条小腿就会微微的发麻。” “女人过了四十岁,更年期逼近,气血亏虚相对严重,身体的健康开始走向下坡路。有呈直线的,有呈曲线的,因人而异。一旦觉的哪儿不舒服,除了饮食、情绪等方面的自查和调整,还要及时去医院做相关方面的检查,没有问题最好。明天中午,我正好有时间,可以陪你去医院。” “你天天忙的连轴转,偶尔有些空闲,好好休息吧。过几天,达之不忙了,再让他陪我去也不迟。” “那样也好。你脱了上衣,我给你捏捏背。” “还是等会儿再捏,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呢。” “什么话?这样郑重其事的。” “我感觉潘青杨是真的爱上你了。” “怎么会呢?他只是把我当做一个知心的、暂时需要他帮助的大姐姐。” “怎么不会呢?你是当局者迷。” “不会的。我差不多大他一轮,中间都隔着好几条代沟了。” “你无论和哪个年龄段的人在一起,代沟都是不存在,或是很快就会不存在的。” “做朋友、做忘年交可以,做夫妻就不同了。” “时代在进步,姐弟恋的流行潮也来了。比如梁丹妮和冯远征,他们之间好像是相差十几岁吧,中间隔了多少条代沟?两人还不是照样过的很幸福,很恩爱。再比如……” “那都是娱乐圈的人。” “不管是那个圈的,都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共性,特别是在情感方面。” “潘青杨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人才不错,工作有成,在省城里还有房子,会是多少年轻女孩儿择偶的最佳选择?他为何要爱上我?一个离过两次婚,还带着两个孩子的中年女人。” “你呀,使劲的往老了看自己,拿着放大镜看看自己,也不过三十岁刚出头的样子,哪是什么中年女人?” 梅络英说着,也轻轻将方子圆推到镜子跟前。 “我的真实年龄摆在那里。” “凡是见过你和潘青杨的人,都觉的他的年龄比你还要大一点。” “梅,你想深了,潘青杨并没说过他爱我。” “他呀,一定是不敢说。他怕说出来,一旦被你拒绝,会永远失去与你在一起的机会。” “你的想象力可以和子玉相媲美了。” “子玉也和我一样看出潘青杨爱上你了?” “你想到哪儿去了?她没有。” “子圆,我是衷心希望你幸福。如果有一天,潘青杨能鼓足勇气,说出他爱你时,你可千万不要拒绝他。” “梅,你是迫切希望我能早遇良人,再次走进婚姻,从此幸福到老,就像你和达之一样。然而,经历了那么多,我终于明白,能携手一起走向生命终点的那个人,只可遇,不可求。” “所以遇到了,就一定要抓住呀。” “如果缘分是上天注定的,终将不会错过。走出两段婚姻,在感情方面,我反而笃信,等来的,远比找到的更好,更可靠。” “惟愿天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兮和县效益好的单位,每到逢年过节,福利发的多,发的也早。 今年中秋节,一些事业单位发的福利中又多出或是换了一样——榛子,他们中绝大多数的人不仅没听说过,更没见过。那张图文并茂的小贴士,引领很多第一次见到榛子的人如法炮制,品尝到了不一样的美味,并喜欢上了这种坚果。 季家山窝水好土好,种在山上的果树结的水果好吃,结的坚果也不例外。 很多人喜欢那里出产的栗子,又香又糯的口感中回味清甜。如果做成糖炒栗子,失去了原色本味,是很可惜的。不想,现在又产出了营养又美味的榛子。自然引发了一些人对它的好奇与关注,纷纷上网查询后得知,这小小的看似不起眼的榛子,不但有补脾胃、益气力、养血明目等功效,尤其补益肺肾。既适合秋季吃,也适合冬季吃。只要天天吃,适量吃,变着花样的吃,一定能吃出健康来。 于收入较高的中老年群体而言,有一部分人在注重生活品质的同时,更注重养生,他们深谙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精髓。在饮食方面,只要有当地出产的,就决不吃那些外地出产又辗转运来的。 于是,有的人想多囤些榛子,炒熟后,凉透了,密封保存,留着慢慢吃。有的人心细如发,特地请教了东北的亲戚或朋友后,果断地买回一台冰柜,放在家中,专门用来冷冻榛子,以便随时可以吃到新鲜的。 摸着崭新的冰柜,他们忙忙地给季月朋打去电话,听说今年的榛子已经卖光,失望之余,叮嘱他等明年的榛子成熟后,一定要给他们预留出一部分,季月朋爽快的答应了。 小小的榛子备受青睐,再次坚定了季月朋扎根山林的致富梦。 第267章 岳父门前莫名招来110 中秋节在即,站在山顶看月亮,格外的大,且白,明媚中却不乏清冷。 笼罩在月光里,季月朋回想往昔,心下不觉升起的一股悲凉很快淹没在感动中,生意的落败,加之季父的患病离世,让他对血缘纽带固有的亲密关系产生了怀疑。 无论在感情上,还是金钱上,曾经给予季月朋重创的,除了桑大良,其它的居然都和血浓于水的亲情相关联。始终不离不弃的反而是妻子,一直提携相帮的却是异姓兄弟。今年中秋的聚会,一定要由他做东,聊表心意。 时候不早了,季月朋掏出手机,分别给杨默然和罗士伟发去消息,三个人很快约好了聚会的时间和地点。 周六下午,空气有些发闷,天气预报有较大的雷雨。 季月朋回城赴约,还没推开家门,早有香气扑鼻而入。 “子玉,你在炒什么?好香啊!” “椒盐榛子仁。” “大半锅呢!不但剥了壳,还去了内皮,你哪来这么多时间?”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太多,只瞅着窗外,早跟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混的烂熟,灵感几乎不再光顾了。索性拿起小铁锤敲榛子,一个一个的敲,几个晚上就敲出这么多。再分批放进温水里浸泡后,一个一个剥去内皮。” “你这睡眠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好起来呢?总是睡不好,时间久了,身体要出大毛病的。” “你不用担心,按照姐姐教的取穴方法,我每天都坚持按摩,睡眠已经开始好起来了。入秋时,姐姐又参照一个补气养血的粥方,给我配齐了所需的食材。每天或是早上,或是晚上,熬了粥喝。最近,入睡不再那么困难了,连续剧似的梦境也不再频繁出现。自从我将粥方中的核桃换成榛子后,起夜的次数竟逐渐减少了。” “吃着好,就敞开了吃。前两天,我经过北边山坡的那片榛子林,看见最里面的几棵树下还有散落的,等我捡了,下次带回来。明年的榛子成熟了,专挑最大最好的,给你留出几筐。” “我这样的体质,一次吃多了可不行,会上火的。像我们家质量这么好、个头这么大的榛子,一天最多吃十几粒,营养就足够了。” “有热水吗?我想洗洗澡。” “不多了。等榛子炒好了,腾出火就给你烧水。” “不用急,我去外面的水龙头再接几桶水,提回来。” “一会儿榛子凉透出锅,全部装进两个纸袋里,你带给默然哥和士伟哥,一人一袋捎回家,给嫂子和侄子侄女们尝尝,看她们是否也喜欢椒盐味的。” “还能匀出一些吗?今晚给我们下酒。” “怎么不能?” “煤气灶的火已经关了,你怎么还在不停地翻炒?” “炒熟的榛子会自热。停火后,还需要继续翻动两分钟左右。否则,有的会过火,有的还会糊了。” “和炒芝麻一样啊!” “对!粥可以出锅了,你也喝一碗尝尝。” “你刚下班不久,粥就烧好了?” “前几天,姐姐给我们买了一个电饭煲,是有预约功能的。上班前,我只要将粥方的食材淘洗干净,加水下锅,插上电源,预约好煮粥的时间,下班后便可以坐享其成了。” “子玉,我们真幸运!人生路上有这样好的一个姐姐相伴。从今后,你只负责好好爱自己,每时每刻都要有愉悦的心情。我负责努力赚钱,重建家园,让你过上舒心幸福的日子,让姐姐不再为我们操心。” “对不起!是我没有能力帮……” “你千万不要再自责了,赚钱养家自古就是男人的事。” 季月朋匆匆洗完澡,换好衣服,匆忙地出门,错拿了方子玉的那套钥匙,也没发觉。 “今年山上的榛子多亏你俩帮忙联系销路,不但卖出了好价钱,而且也不用为以后的销路发愁了。我,我也代子玉,敬你俩三杯。” “月朋,你这是说的是什么话?你、默然和我,我们三个是什么关系?我们可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对!士伟说的很对!” “好!我不说了,一切放在心里就是,我先干为敬。” “也不用放在心里。人活一辈子不容易,有时难免会遇上条沟,或碰上个坎。是真心的兄弟,相互拉一把,帮一程,都是应当应份的。” “士伟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来!让我们共同干杯。” “干杯!” 三只酒杯轻轻地碰在一起,发出悦耳的脆音,琼浆伴着真情,绵绵入喉,暖胃,更暖心。 “椒盐榛子仁,我还是第一次吃,的确是风味独特。” 杨默然吃了一颗,笑着说。 “好吃!真好吃!我最近喜欢上了椒盐的味道。小方的厨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罗士伟一连吃了几颗,赞不绝口。 “以后每年都有榛子可以吃了。”季月朋乐呵呵地说。 “月朋,你刚才说以后山上的榛子不用愁销路了,这可要归功于小方和望舒设计的那张小贴士,让兮和城的很多人了解并喜欢上了榛子。” “默然说的好!全家一条心,其力可断金。月朋,你踏踏实实的好好干,老爷子给你留下的那片青山可是个聚宝盆,很快会让你梦想成真的。” 罗士伟说着,举起了酒杯。 “好!预祝我们的梦想都能早日成真!干了!” 季月朋一时高兴,放开了酒量,几杯酒下肚,他的手机响了,是方子玉打来的。 “月朋,你是不是把我的那套钥匙给拿走了?” “哦!是呀,你急着用吗?” 季月朋从兜里掏出钥匙,看了看,问。 “姐姐今天有事,带涵妤去了外地。她提前看了天气预报,知道今天有雷雨。担心妈妈的家中没人在,万一雨下大了,雨水会从留着通风的窗缝里潲进去,一早送了妈妈家的钥匙给我。你们在哪里?我马上过去。” “等我回家时,绕路过去,给关上。” “我看外面的天黑的厉害,刚才好像还有雷声响起,雨很快就会下的。” “我现在就去,你好好在家待着吧。” “还是我去,你喝了酒,不能开车。” “你放心好了,我不开车。这里有自行车,我骑自行车去。你要是被雨淋着,又会感冒的。” “那你骑的慢一点。” “知道了。” 季月朋骑上自行车,匆匆赶往怡安家园。 远远的,季月朋看见方家客厅的窗子里有灯光透出来。等他走近了,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从窗前一闪,灯随即被关了。 “怎么回事?家里会不会是进贼了?” 季月朋没来得及停稳自行车,便“蹬蹬蹬”快步跑上楼梯,掏出防盗门的钥匙,一下插进锁孔,左转了,右旋,反复几次,怎么也打不开,猫眼后面似乎还有一双眼睛一闪而过。 “谁?是谁在里面?赶紧开门!” 季月朋的酒劲上来了,他用力敲着门,大声喊道。 与此同时,雷声也响起来。 秋的夜,漆黑天空滚过的雷声很是惊人,闪电的强光打进楼道里,折射在季月朋的脸上,扭曲了他的面孔。 门后站着的人透过猫眼,看清了一张醉汉愤怒而可怕的脸,慌忙弯下腰,倒退着走回卧室,轻轻反锁好房门,拨通了110。 好巧不巧,110警车正在附近巡逻,没多大功夫,鸣笛而来。 第268章 看似有缘的小生命 “爸爸,您为何卖了兮和县城的房子?” 电话中,方子圆极力压低声音,放缓语气。 “还不是急等着要用钱,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卖了房子。” “发生什么事了?您急需用钱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哎!你一个人带着俩孩子,后面的日子还长,需要用钱的地方更多,我和你哥哥嫂子怎么好意思跟你开口呢。” “家里的房子卖了,您和妈妈以后住在哪里?” “当然是住在兮和市了。” “是常住兮和市,再也不回来了?” “自古都是养儿防老,你哥哥和你嫂子又给我们在兮和市买了房子。” “他们真的给您和妈妈在兮和市买了房子?” “怎么?你还不相信。” “新买的房子在哪里?” “就是我们租住的那套。房主急着卖,我和你妈妈住着挺好的,离你哥哥家也不远,房主人也很好,优先卖给我们了。” “卖房子这么大的事,您事前事后为什么都不和我们说一声呀?” “事情急,你又成天的忙。跟你说了,不是怕你跟着操心,耽误你的功夫吗?” “就一个电话的事,也用不了几分钟吧?我们都不知道您把房子卖了,害的月朋昨晚差一点被警察给带去派出所。” “我卖的是我自己的房子,他又惹出什么事来了,还要怪到我的头上?真是岂有此理!” “爸爸,事情是这样的,昨晚有雷雨,月朋……” “与他有关的事,我一概都不想听。你再提他,我就挂电话了。” “房子的手续都办好了?” “办好了。” “房产证上写的是您的名字,还是您和妈妈两个人的名字?” “都不是。” “是我哥哥的?” “也不是。” “那是谁的?” “当然是贝贝的。” “买房子的钱都是我哥哥和嫂子出的?” “不全是。你嫂子最近刚买了一辆新车,哪还会有这么多钱。” “那房产证上为什么要写贝贝的名字?” “贝贝不是谈了个家在北京的官二代男朋友吗?她名下有套房子,将来结婚了,在婆家也有底气。我们这些娘家人呢,也是很有面子的。” “您慎重考虑过吗?这样做真的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 “子玉还没有房子住,她在单位暂住的那间旧宿舍,听说不久也要拆了。” “子玉没有房子住,那是季月朋的事,跟我有一丁点的关系吗?我卖的是我自己的房子,没必要让他们知道。” “爸爸,您当初买房子的时候,可是同我们商量过不止一次的。我哥哥嫂子都不同意,他们一分钱也没出。购房款差不多有三分之一是我给您的吧?子玉是不是也给了您三千?在当时,三千元钱并不是个小数目,更是她全部的家底。” “我和你妈妈生了你俩,又养大了你俩,还供你俩上学读书,这要花多少钱?” “爸爸,您错看了我,更错看了子玉,其实这根本不是钱的事,只关乎感情,关乎亲情。家里有什么大事发生,您和妈妈能体现出对我俩的尊重,心里能有我俩就好。您和妈妈从方家岭出来,在兮和县城住的十几年,日常的吃穿用度不说了,只说您和妈妈生病住院,哪次不是我和子玉家里、医院的两头跑?怎么连您卖房子的知情权也没有了。” “我和你妈妈心里怎么没有你们俩了?家产留给儿孙,可是从老一辈那里传下来的规矩。” “我哥哥已经有两套房子了,如果想日后为贝贝结婚撑门面,完全可以将其中一套过户到她的名下。他和我嫂子的收入都很高,根本不差这套房子。房子对他们来说,也只是数字的增加,充其量是租出去,收些房租。而房子对子玉来说,却是一个家,一个……” “你没听清楚吗?我的房子是给了贝贝,不是给了你哥哥,他也有委屈。” “我哥哥怎么还有委屈了?房子给了贝贝,不就是给了他吗?” “我的房子既没给你哥哥,更没给你嫂子,是给了贝贝。” “如果是这样,您为什么不给望舒呢?” “望舒姓季,他不是方家的后人。” “您怎么不给涵墨?涵墨姓方。” “涵墨是姓方。可他姓方是经过我的同意了?还是经过你哥哥的同意了?说到底,他骨子里流的还是老王家的血。你们做姑姑的,跟自己的亲侄女儿争什么?太不像话了!” 方父气愤地说完,“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真想不到,爸爸他们竟然会这样做,这样说。” “姐姐,你没必要在爸爸那里为我争什么,不仅没用,还伤了你和家人之间的感情。爸爸一生节俭,将钱财看的比什么都重要,怎么舍得给外人?而我们从出嫁的那天起,在爸妈眼里就变成了外人,外孙子外孙女更不例外。从此,娘家的财产与我们无关,与我们有关的是爸妈有一天老了,病了,需要有人陪伴或照顾时,我们必须到位。爸爸他们对我的轻视,甚至是无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早已经习惯了。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努力,总有一天会住进属于自己的房子,却不用欠他们一丁点的人情,岂不是更轻松更自在?” “子玉,我并不是单纯的为你而争。” “浮萍无根,看似漂泊无依,实则是自由的;蜗牛有壳,看似安定稳固,反而成了枷锁。因而,房子的事情,我已经看淡了,姐姐不要为我操心。如果有一天我们单位的房子拆了,就出去租房住,条件只会比现在更好。或许,房子还没拆呢,我们已经住进适合自己并喜欢的房子里了。” “子玉,真没想到你爱上写作后,思维会发生如此大的改变,你是越来越乐观了,真好!” “不是说‘相由心生’嘛!我可不想老了以后,长出一张苦瓜脸,让人看了不舒服,让鬼见了绕道走。我要让脸上的皱纹呀,也能开出赏心悦目的花朵来。好了,再有一个星期,我们又能吃上纯天然无公害的绿豆苗了。” 方子玉说着,将泡发好的绿豆均匀地洒在一个芽苗菜盘里,那又是她用旧物改造的。 梅络英躺在手术台上,两行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几个月前,梅络英身体不适,在方子圆的提醒下,由宋达之陪着去医院做了全面的体检。她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决定健康的几项指标,数值均处于临界状态。医生一边开药,一边详细询问了一些问题,叮嘱她以后千万不要再熬夜了,每天进行适度锻炼,侧重于对抗性的拉伸运动,一日三餐尤为重要,一定要加强营养的均衡补给。否则,大的疾病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找上她。 自此,宋母每天亲手煲了汤,给她送来。 鸡汤、鸭汤、鸽子汤、鲫鱼汤、排骨汤、羊肉汤…… 里面或放枸杞、红枣,或放当归、黄芪,或放…… 天天都做,每周不带重样的。 宋达之无论多忙,每天都会提醒梅络英注意休息。偶尔闲了,便陪她一起做运动,或在家里,或在小区里。 慢慢的,梅络英的脸色红润起来,月经再度恢复了正常,在讲台上站的再久,腿也不麻了。 然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梅络英发现自己居然怀孕了。 想都不用想,这个孩子不能要。纵是千般不忍,万般不舍,人流手术也要做,而且要尽快做。 宋达之实在抽不出时间,只好让方子圆陪同梅络英去了县医院。 医生正准备给梅络英做手术,忽然她的手机响了,响的很急,是宋达之的。 “医生,我先接个电话,可以吗?” “可以。” “二胎政策公布了,你不用做手术了。” “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 “我就说了,这个孩子会和我们有缘的。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医生,谢谢你!” 梅络英激动地说着,泪水又流出来,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欢快的流淌。 第269章 大爱没有血缘之分 “子圆、子圆姐,我、我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好久了,憋的实在太难受了。” “青杨,我是你的姐姐。只要不是逾越姐弟之情的话,你尽管说出来。” “我如果说出来,你千万不要不理我,更不要赶我走。” “不会的。” “我俩只是情同姐弟,相互之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 “姐弟就是姐弟。昨天是,今天是,明天依然是。” “不!你不是我的姐姐,你是方子圆。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在心里默默地爱上了你。” “这……不可以!” “为什么?” “我俩之间的年龄相差太大,根本就是两代人。” “古今中外,真正的爱情从来都是和年龄无关的。而且,我俩三观相合,无论思想还是言行,并不存在代沟。在外人眼里,你所谓的年龄上的差距,是我看上去比你还要大一些。” “最关键的是我俩的人生经历不同,彼此之间悬殊太多。” “你的经历我已经理解并接纳,何来悬殊?” “在你心中,爱情最终要走向哪里?” “当然是婚姻啊!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我是真心爱你,也想被你真心爱上。我俩在一起,好好陪伴涵妤快乐长大的同时,我还能给你更多更大的幸福。” “这段时间,你为我、为涵妤、涵墨所做的一切,都令我感动,非常非常的感动。可是你想过吗?爱情,无论深沉,还是平淡,都只是两个人的事情。婚姻就不同了,它涉及到的人,关联到的事,多元而复杂。” “我的家庭关系,你是早就知道的,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 “正因为你只有你爸爸这一个亲人了,所以更要顾及他的所有想法和感受。毕竟成为他儿媳的人,是一个离过两次婚,还带着两个孩子的中年女人。而他的儿子呢?无论是人品,还是才华,都是千里难挑,万里难选的。年轻漂亮的好姑娘有很多,想要嫁给他的也大……” “我可没你说的那么好。”潘青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打断方子圆的话,郑重其事地说:“年轻的姑娘再好,再漂亮,也不能和我同频,入不了我的眼,更入不了我的心。” “你爸爸是不会同意的。” “如果他不同意,我也不会冒着或许会失去你的风险,悬着一颗心,这么快就对你表白了。” “你爸爸真的同意了?你是怎么说服他的?他完全能接受我的过去,还有我的两个孩子吗?”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也同样爱我吗?” “这很重要吗?” “非常非常非常重要!” “好长一段时间了,我一直都在用理性克制着对你的爱,常常提醒自己,你是我的弟弟,你只能是我的弟弟。” “子圆,请坦然接受我对你发自心底的爱吧。从今以后,你无需再克制了。在爱情上,女人不应该是理性的,更应该是感性的,这样才会获得真正的幸福和快乐。” 潘青杨激动地说完,揽过方子圆的肩膀,轻轻抚摸着她的一头秀发。 “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花了很长时间,精心剪辑制作,完成了一个长长的视频,送给爸爸看。里面记录着他那次生了重病,危在旦夕,亟待手术,而手术费不够,我发出的一条条求助信息,都被视而不见。正当我感到绝望时,是你毫不犹豫的出手资助,不但让他的手术顺利完成,还给了他营养费。既救了他的命,又让他的身体更快的恢复了健康,也让我担心失去唯一至亲的恐惧不复存在。其他的内容都是每次你、我、涵墨、涵妤在一起时,拍的那些照片、小视频。爸爸还没看完,眼睛就湿了,他反复说着感谢你的话,并急切地问我,他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他要当面谢过你的救命之恩。” “即使那些钱你没有还给我,那件事我也早就忘了,你们却还牢记在心。哪有什么救命之恩,以后千万不要再这么说了。” “救助者,可以忘记自己的善举;受助者,一定要铭记在心。” “青杨,你一直用行动继续着的爱心接力,便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你早已经回报了我。这件事,以后不许再提了。” “好,我都听你的。那天,我对爸爸说,以后与你见面的日子长着呢。不过,现在还不行。” “然后呢?” “回到单位的我,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白天数了,夜里数。一个月过后的第三天晚上,终于等来了爸爸的电话,只有简单的一句:我知道你那条短信中的人是谁了,有时间回家一趟。那一夜,我在高兴和忐忑中盼来了天亮,高效处理完手头的工作,请了假,急急忙忙地赶回家中。” “短信中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那晚在车站,知道你已是自由之身,我坐在车上高兴的泪流满面,给最亲的人发去一条短信:爸爸,我有老婆了。” “你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今生今世,只要你不嫁,我就不娶。” “青杨,你所做的这一切很用心,也很有诚意,深深打动了我。然而,我还是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 “你还年轻,以后会有很多的机会,可以遇见一个既入眼又入心的女孩儿,携子之手,共度人生更美好的时光。” “我只相信在对的时间里,遇到对的人,就不能错过。时间正好,我已遇到,绝不放弃。” “经历了两段婚姻中的难以预料,我只想好好的静一静,给感情留出足够的空窗期。” “我可以等,等多久都行。” “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我的年龄太大,也许不能再生孩子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再生孩子了。这对你,对你爸爸,都太不公平了!” “我根本不想让你为我生孩子而再次受苦受累了。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会视如己出的。” “人活一世,谁不希望自己的生命能由血脉相连的下一代来延续呢?” “在我,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你爸爸呢?你考虑过他的感受和意见吗?” “你的一切,我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爸爸。他还没听完,对你的感激中又增添了深深的敬佩。趁此机会,我也说出了自己不想要孩子的打算。” “你爸爸……” “他用很长的时间抽完一支烟,说出了一个深藏已久的秘密,让我自己做决定。” “秘密!什么秘密?” “原来,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儿子。我的爸爸和我的亲生父亲是战友。生活中,他俩是一对好兄弟;执行任务时,他俩是一对好搭档。在执行一次重大任务中,我的亲生父亲不幸牺牲。临终前,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怀孕不久的妻子。于是,将她托付给了自己的真心兄弟——我现在的爸爸。后来,他复员回家,娶了我妈妈。他爱我妈妈,对我更是疼爱有加。然而,还没等我长大,我的妈妈也去世了。爸爸怕我受委屈,一直没有再婚,他独自一人,既当爹又当妈,养我长大,又供我上学读书。” “你爸爸真是太伟大!太了不起了!” “怕我有心理负担,爸爸原本不想这么早就告诉我的。” “其实,人世间从不缺乏大爱和真情。” “现在,你可以毫无顾虑的接受我对你的爱了。” “你为什么不想要孩子?” “以前,是因为妈妈过早离开了我。现在,是不想让你为了生孩子,再遭罪。” “如果有一天,我老了,变丑了,你还很年轻,对女孩子还很有吸引力,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的。” “这么肯定!是因为责任吗?” “不是因为责任,而是我俩的爱情。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再度还原成亲情,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你并不担心会失去、失去我。” “你将我看成是一个无情的人了?” “不是无情,是理性,一种不负生命,好好活着的理性。” 第270章 患上痴呆隐瞒病情 冬夜的风,又冷又硬,狂乱地舔着窗玻璃。 拐棍戳着楼板的“咚咚”声,缠绕在含混不清的喊叫声中,再次传进宋母的耳朵里,她的心底重又泛起那股沉重的悲悯,凉凉的,流经右手拇指的指尖,停在左脚大拇趾趾根内侧的小脑反射区。 吵人的噪声来自一位邻居的老父亲,他几年前患上了老年痴呆,已经到了中晚期,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常常失禁。那位老父亲自己是感受不到痛苦,也感觉不到尊严尽失的。人活的痴痴傻傻,脾气却不小,在家还待不住,一个照看不周,出门便走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唯一的女儿早在对他的照顾中不堪重负,被折磨的憔悴不堪。 又是“啪的”一声,紧接着是“哗啦啦”的脆响成串,大约是杯子或碗碟又被老人无端摔碎了。 近邻不堪其扰,却也无可奈何。 “哎!世间怎么会有这种病呢?不但让人失去了尊严,更拖累坏了儿女。” 宋母说完,不再继续按摩大脚趾上的小脑反射区,她穿好宽松的软底布鞋,起身走进卧室,从床头柜底层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子,掀开盒盖,里面是一排排白色的小纸包,每个纸包上都按顺序写着日期。她拿起一包,正要打开,手机响了,是梅络英的。 “妈妈,您今天晚饭吃的什么?” “核桃榛子蛋花粥,清炒西兰花胡萝卜。你今天还好吗?吃进去的东西没吐吧?” “我今天很好,吃的很多,吃进去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吐,您放心好了。” “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最近几天有一股寒流要来,您收拾一下衣服和平时用惯了的东西。趁明天中午暖和,达之下班后开车过去接您。” “我一个人住着挺好的,今冬家里的暖气很热,这两天暖气片有时还烫手呢。” “您的房间我重新收拾过了,被褥也晒了。您来吧,和我们住在一起,省了彼此的牵挂。” “我不去,我还是一个人住着更自在。” “等寒流过去了,再让达之送您回家。” “你们不要为我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那您也不要天天操心给我做好吃的了,更不要亲自给我送来,天太冷了,出门容易冻感冒了,我也吃不了那么多。” “人老了,更不能闲下来,凡是力所能及的事都要亲力亲为。人闲了,手脚便懒下来,脑子也会跟着生锈的。我做好了,让达之下班后过来拿。” “时候不早了,您上床躺下歇着吧。达之的一个朋友从家乡寄来一箱纸皮核桃,下午刚收到,用手就能轻松地掰开,明天让达之给您带些过去。” “家里还有很多,你自己留着慢慢吃吧。” “这种纸皮的核桃吃起来口感更好,不发涩,香而不腻,回味还有淡淡的清甜。” “好!不要带多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放下电话,宋母走到窗前,将窗帘完全拉开,仰头看着天空,天上的星星真多,一颗一颗都亮闪闪的。她凝视着其中最大最亮的那一颗,看的发呆。 梅络英高龄怀孕,妊娠反应很强烈。孕期三个月过后,吃东西依然经常呕吐。 宋母很担心长此下去,梅络英的身体恐怕会吃不消。于是,她每次煲汤做饭时,更加精心,常常为了做好一道菜,要想半天,有时想的脑仁都疼。 “我一定要尽量控制住病情的发展,好好的多活几年,能再帮儿媳和儿子搭把手,帮他们带大孩子。” 宋母这样想着,顺手拉上窗帘,转身去客厅倒水,吃药。 入冬前,宋母对自己频繁的忘记事情产生了怀疑,又联想到有一段时间,她天黑回家,曾经熟悉的某一条大路或小巷,偶尔会变的有些恍惚不清,要在脑子里反复确认几遍才行。 于是,她一个人悄悄地去了趟医院,碰巧值班的医生和她认识。做过一番详细必要的检查,被诊断为老年痴呆。 宋母很平静的接受了,并请那位医生一定要帮她保守好这个秘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病,尤其是她的儿子和儿媳。 当即回家后的宋母,走进厨房,打开燃气管道的开关,从包里取出诊断证明,拿在手里,又仔细看了一遍,拧燃灶火,火苗跳动着扑向那张诊断证明。 “不行!这东西应该还会有什么用处吧?不能烧掉。” 一个闪念滑过,宋母急忙抽回手,诊断证明已被烧着了一角,她赶紧摁灭,折起,藏好。又将药遵照医嘱,按每次的服用量,全部分开,一一包好,毁掉原包装,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宋母躺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天色已晚,起身走进厨房。从现在开始,她每天都要吃晚饭,恢复从前的一日三餐,每顿饭吃的少一点,吃的杂一点,营养全面一点。她要习惯着多用左手干家务,勤做自我按摩,保持愉快的心情,做一切有利于控制病情发展的事。再煲汤时,她也不再放盐,怕放了一次又一次,汤太咸,会引起儿子儿媳的注意,无法瞒住自己的病情。她终于想出一个不错的借口,说人老了,味觉变差了,掌握不好放盐的量,你们自己来吧。 宋母吃完药,走进卧室睡觉,看见窗帘只拉上了一半,重又走过去,站定,刚才那颗星星仿佛还在看着她。 “今晚,天上的星星真多!真美!尤其是那颗最大最亮的。” 宋母自言自语着,没有拉上窗帘,转过身去,和衣靠在床头上,再次凝望着那颗星星,不觉进入了梦乡。 “妹妹,你辛苦了!” 那颗最大最亮的星星慢慢幻化出一张遥远而熟悉的面孔,微笑着开口说话了。 “哥哥?你真的是哥哥吗?” 宋母忽然变作一个小女孩儿,惊喜地问。 “是的,我一直在天上看着你们,谢谢你替我将安心和安静照顾的那么好。” “如果当年活下来的是你,相信你也会替我照顾好达慧他们的。” “是的,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 “我也许很快就会去找你的。” “好,我在天上等着你。” 第271章 深夜,响在耳畔的声音 宋达慧不但缺席了过年过节时的家宴,连简单的电话问候竟也没有了,宋母了解自己的儿女,她越想越觉的不对劲,逐渐对大儿子是否在国外产生了怀疑,思虑日重,寝食不安,面色不佳。 为了不让宋达之因此担心而影响到工作,梅络英找到方子圆,同她商量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好办法,方子圆听后,将此事交给了潘青杨。 “子圆,潘青杨做的那个视频简直太棒了!我妈妈看过后,对林林的大伯在国外的事深信不疑,心情随之变好了。” “真是太好了!但愿达慧哥能被提前释放,早日回家,我们都不用再费力编织谎言,去欺骗伯母了。对了,他的诗集快写完了吧?” “上次达之去探望他,说已经写完,正在修改润色中。” “独有的天赋,不同寻常的经历,加之异于常人的感受,相信他的诗集一经出版,一定会引起大众的认可与热议的。” “但愿如此,方不负大哥的才情、另类与执着。他的精神境界以及对事物的认知的确异于常人,失去人身自由快三年了,他依然不急不躁,白天在狱中接受劳动改造竟也能爆发出灵感,真的是将监狱当成潜心修行的所在了。” “天才从来都是与众不同的。只可惜达慧哥当初学了化工,而非文学。否则,他也可以成为像泰戈尔那样的大诗人了。” “都说诗人是浪漫的,一生中不可或缺的是爱情,他却活成了一个例外。” “这正是他的特立独行。” “也许吧。你和潘青杨什么时候领证结婚?” “还没定下来。” “又在犹豫了?” “最近,我时常感到有些心神不宁。” “为什么?” “我好像不应该答应嫁给青杨,他实在是太年轻,太优秀了。” “你更优秀,更年轻呀!周围所有认识并了解你的人,不仅相信了冻龄的真实存在,更惊叹于逆龄的不可复制。” “那只是表面的。” “你一不化妆,二没整容,外在的一切百分百是内在的体现。” “我还是觉的自己有些自私。” “两情相悦的相知相爱,何来自私可言?” “也不单纯于此,还有另外的原因。” “是什么原因?” “不知为何,在夜深人静时,偶尔会有一个声音响起,总是要我等一等,再等一等。” “那个声音是谁的?” “像是我自己的,又像是另一个人的。有时模糊,有时清晰。” “哦!是这样啊!” 梅络英说着,不由想起了上官牧原。 当初方子圆如果不是为了方子程,一定会和上官牧原在一起的。他俩结婚后,会生活的比她和达之还要幸福,日子也会过的更加丰富多彩。 在方子圆第二次离婚后,宋达之第一时间告诉了远在法国的上官牧原,他听了非常激动,想马上离婚。然而,他的妻子却在此时查出患了重病。 “哎!难道他俩今生真的是有缘无分吗?” 想到这里,梅络英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在想什么?为何要叹气?” “我、我在想这个孩子怎么又是脐带绕颈呢?刚才她动的厉害,我很担心。” “你不用担心,相信她(他)会比林林还要聪明,一定不会伤到自己的。” “我更希望她是个女孩儿,有着像涵妤一样的聪明、可爱和文静。” “会的,她还会和林林一样,成为你们家,还有兮和县第二个小神童,让我们引以为自豪的。” “我真的好想好想生个女孩儿,将我童年缺失的一切加倍给予她,陪她快乐长大的同时,温暖并疗愈自己那颗曾经伤痕累累的心,抹去它对过往经历的所有痛苦记忆,重新健全的生长一遍。” “你一定会如愿的。” 惠风和畅,静静地带走了对话的片段,融入迎春花零星绽放的枝头,一摇一颤的。 第272章 挂在墙上的遗像变脸 梨花,再度迎来盛开,白皑皑的一树,捧出淡淡的清香。山风轻抚着片片花瓣,絮絮私语着去年此时,曾有一位老人身披明媚的春光,携了万千缤纷的落花,悄然离世的洒脱与美好。 季月朋干活累了,常会坐到那棵梨树下,有时会享受一种父亲不曾离他而去的错觉。现在,梨花又开了,他的这种错觉不但变的愈加鲜明,而且还有了温度。 季父周年忌日的前一天,季月朋回城备好一应祭品,当晚开车带着方子玉和望舒,回到季家山窝的老宅住下,等第二天季月青和季月秀与其他的亲戚来了,一起去山上给季父上坟。 入夜,季月朋的心潮起伏,难以成眠,怕影响到刚入睡不久的方子玉。他悄悄披衣起床,小心地开了房门,又轻轻关上,蹑手蹑脚地去了堂屋,从里间的木柜里拽出一床旧棉被,蜷曲着躺在沙发上,全家人一起生活在此,日常发生的一幕幕往事不请自来…… 回忆的丝网缥缈而绵长,兜住了亲情之爱的点点滴滴,摒弃了血缘之殇残存的硬痂,季月朋选择了原谅。即使不是在父亲的坟前,他也依然认季月青是自己嫡亲的姐姐,仍会一如既往的对待她。 不知什么时候,季月朋在朦朦胧胧中睡着了。一睡着,就做起了梦。 “娘!” 梦中,季母出现了,季月朋高兴地大喊了一声。 季母听见,慢慢回转身,也不答应,只是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空留下一个薄薄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眼看就要消失了,季月朋忙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一骨碌跌下沙发,尾骨碰到地砖凸起的一个棱角上,那个梦霎时被疼痛刺破了,刺醒了。 屋檐里那只成精的老壁虎正憋着一泡尿,忽听有东西落地的声响,它伸出一只前爪揉了揉眼睛,隔窗看清了躺在地上的不是什么东西,而是季月朋。 “但愿梦境和现实是反着的,娘应该过的还不错,她一定也想我了,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吧。” 季月朋摸着生疼的尾巴根,自言自语道。 老壁虎听闻,“嗤”地一声笑了,一泡尿陡然失禁,“哗啦啦”撒的歪斜稀碎,毫无节奏。 “可惜了!十足的蠢东西一个!你娘和她的旧情人在一起,那小日子过的可是又甜又美,哪还能腾出些闲工夫,有想你的心思呀。” 虽然一泡尿没能撒出惯常的韵律感,老壁虎的周身还是爽快了很多,它冷眼瞅着正爬上沙发的季月朋,不禁慨然而叹。 天空很快现出一抹鱼肚白,灿烂的朝霞也将呼之欲出时,一大团浓黑的云不知怎的冒出来,如同开盖的墨水瓶一下倾倒,泼洒出来,鱼肚白忽的不见了。 季月朋侧卧在沙发上,心底没来由地打了一个激灵,头脑完全清醒了,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方子玉正好推门进来。 “你是不是整个晚上都没睡呀?” 方子玉看着季月朋的两个黑眼圈,十分心疼地问。 “没有,迷糊了一觉。” “天亮还早,山里冷,你快去被窝里多躺一会儿,等太阳出来,再起床也不迟。” “我没觉的有多冷,今天来的亲戚也许会比较多吧,我们早点动手,切肉,洗菜,尽快准备就绪,客人来了,立刻下锅炒,不要让他们感觉受了怠慢。” “不会有多少人来的。烧鸡、烤鸭、熏鱼等八个个硬菜我们都带来了,剩下的几个青菜小炒,先不用急。我去将泡好的排骨捞出来,洗干净,放进大铁锅里,大火烧开,小火炖着就行了。你赶快去被窝里躺下暖和,不要再冻感冒了。待会儿需要帮忙时,我会叫你的。” “我正好可以帮你拉风箱,有灶火烤着取暖,是从头舒服到脚的一种美好享受。” “那我要再去趟山上,专挑去年修剪下来的苹果树和桃树的树枝,背一大捆回来烧火,让你好好享受一番。” “太好了!土灶大锅里烧出的果木炖排骨,是你和望舒最喜欢吃的。等我拿了手电筒照路,我俩一起去。” “外面实在太冷,天一会儿也亮了。我可是轻车熟路,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快去快回,你去了反而耽误工夫,尽管好好在家等着吧。” 季月朋一家三口忙活到十一点多,亲戚们也陆续到齐了,撤去桌子上的茶水,摆满酒菜。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各成一桌,开席了。 一杯酒下肚,男人们聊起熟人或朋友的近况。一块肉入喉,女人们扯起远亲或近邻的闲话。小孩子们喝着饮料,争抢着自己喜欢的肉和菜,个个都是欢快的。 气氛顿时热闹起来,极不相称的热闹起来。 方子玉听着,看着,觉的别扭。心想他们既然对逝者并没有感情,不是为悼念逝者而来,又何必前来耽误彼此的时间呢?她招呼桌上的人都要吃好了,起身走进另一间屋里,抬头看着墙上季父的遗像,发现他的遗容变了,一改往日的平和,眼角送出浅浅的嘲讽,嘴角挂着淡淡的讥笑。 “爸爸,您一定都看到了,他们是为何而来呢?” 方子玉看着季父的遗像,喃喃自语。 “孩子,不要难过了。丧礼是活人进行交际的一个特殊场所,不管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上坟更是如此。生与死,完全是自己的事,与任何人无关。所以,你要好好的活着,为自己而活,开心快乐地活好每一天。” 良久,似有细微和缓的回答响起,轻轻飘入方子玉的耳中。 “爸爸,是您在说话吗?您还好吗?” 墙上,季父的遗容再次变了,充满了慈爱和疼惜之情。 第273章 风绕坟头打了个旋儿 “嫂子,你忙了一上午,还没吃一口饭菜,快出去吃点吧。” 季月秀不知何时走进来,站在方子玉身后,她的语气里带着关心,也带着歉意。 “月秀,你来了,真好!” 方子玉转过头,轻声说。 “嫂子,我是真心想你,也想我哥哥和望舒了。” “我们也是。月秀,你瘦了很多,一个人在家过的还好吗?” “我很好,你和哥哥都不要为我担心。给!” “这是什么?” “我出嫁时,哥哥帮我垫的彩礼钱。现在,卡里已经有五万元了,密码是望舒的生日。” “你的工资不高,哪来这么多钱?你今天能来,除了给爸爸上坟,就是为了还我们的钱吗?” “嫂子,对不起!爸爸去世后,我才逐渐看清了娘和姐姐的真实面目,彻底心寒了。娘家的人,我只想你、哥哥,还有望舒,却又觉的没脸见你们。” “事情并不是你的错。钱的事,我和你哥哥都没有放在心上,只惦记着你过的好不好,婆家人有没有为难你。好长时间了,你主动断了与我们的联系。我和你哥哥懂你心里的苦,所以理解并尊重你的选择。” “是我不好,考虑事情不周到,只顾及到自己的感受。虽然你和哥哥从未提出让我还钱,也没让我知道你们深陷困境,但我还是背负着巨大的羞愧和压力,所以不敢与你们联系,更不敢与你们见面。” “你呀,把我们想成什么人了?你哥哥知道了会很难过的。” “嫂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这张卡,你一定要收下。”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借了谁的?都还回去。你哥哥急需用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这些钱没有一分是借来的。彩礼的事,你妹夫知道以后,每月工资只留出必要的开销,其余的都转给我,让我存起来,尽快还给你们。以后,我会在每个月的月底转五千六百元到这张卡里,直到还清本息为止。” “难道亲情连那一点利息也不值吗?” “嫂子,这与亲情无关。即使你们不说,我也知道那些钱都是哥哥从银行里高息贷出来,用于生意周转的。” “还利息的事,你不要再提了,我不会答应,你哥哥更不会答应的。” “嫂子,有你真好!今生,只要我们活着,便是最亲的人。” “秀秀,你变了,变了很多。” “经历了生活的重大挫折和变故,被他人的亲情重伤过的同时,又一直被你和哥哥用亲情温暖着。我如果还像以前那样的自私任性,终究有一天会失去你和哥哥,还有爱我的丈夫。世上属于我的,真正的亲人,已经不多了,唯有弥足珍惜,才不负好好活着的每一天。” “你俩不要只顾着说悄悄话了,饭菜快凉透了,赶紧出去吃呀。” 季月青忽然推门进来,两眼紧紧盯住方子玉,嫉妒而疑惑地说。 “嫂子,当初没有你和哥哥帮我出这十几万的彩礼钱,我的婚事也许早就黄了。干等着熬成了老姑娘,看人的冷眼,听人的嘲讽。我的好嫂子,我的亲姐姐,你就赶紧收下吧。不然,爸爸一定会怪我的。” 季月秀只拿眼角斜扫了季月青一下,又看着季父的遗像,故意提高声音,如此说着,将银行卡塞进方子玉的手里。 季月青假装没听见,更没看见,她伸出两手,一只拉住方子玉的,另一只拉住季月秀的,顷刻换上一副非常亲热自然的样子,拉着她俩的手,向门外走去。 季月秀很是嫌恶,想抽出手,却被季月青狠狠攥住了,只好任由她拉着,违心地配合着她,一起走到饭桌前坐下。 两个多小时后,亲戚们终于酒足饭饱,女人们唤回了在外玩耍的孩子。男人们戴好了孝帽,女人们顶上了白头。孩子们不再说笑,大人们换了一副或悲伤或严肃或呆板的神情,有人提着烧纸,有人挎着祭品,有人…… 男人在前,女人居中,孩子们跟在后面。他们三五错落地走着,走在蜿蜒的山路上,去给逝者上坟了。 走到半路,忽然刮起大风。 “不好!起风了!” “这么大的风呀!” “这风刮的真不是时候。” “一会儿烧纸钱时,千万要加倍小心。天气干燥,如果风带起火星,落在近旁的干草或枯树枝上,会引起山林大火,那可不得了。” “不用担心。我已经做好准备,一早挖开了坟前的那条坑,一会儿将纸钱放进去烧,少量,多次,慢点烧,拢住火星,不会有事的。”季月朋说。 “待会儿,你那烟瘾上来了,千万要忍住啊!” “不用你提醒,我知道水火无情,更不想为此吃牢饭。” 风,越刮越大,扬起尘沙,迷了人的眼睛,除了小孩子,其他的人心里都打起了鼓。 不曾想,到了季父的坟前,风绕着他的坟头打了个璇儿,掠过林稍,远去了,坟上落满了花瓣,白色的、淡粉色的,衬着绿草茵茵,肃穆中不失静美。 有人心中暗暗称奇,有人盯着风离去的方向出神。 季月朋的大伯早已跪下去,季月朋也跟着跪下去,他们对着远去的风郑重地叩拜完毕,又站起身。大伯的嘴唇颤抖着,对准季父的坟头郑重地作了三个揖。季月朋重又跪下去,跪在季父的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风的确是走远了,即使最小最轻的花瓣也纹丝不动,静默中略带几分羞涩。 矮脚的长方桌被人抬到季父的坟前,季月朋在桌子上摆好各色祭品,儿子、媳妇、女儿依次祭奠过后,众人分序排开,三次磕头跪拜后,纸钱被小心地点燃,轻轻拨动着,火光映的坟墓生辉。 仪式在庄严中结束,孩子们留恋着山上的美景,不肯回去。 于是,带着孩子来的女人也留下来,男人都下山去了。 季月朋依然手拿一根柴棍,轻轻拨动着纸灰的余烬,细心地查看纸钱是不是还有没烧透的。当地人有一条不成文却成规的说辞,纸钱一定要烧匀了,烧透了。否则,会留下部分残缺的,不完整的。这样的纸钱一旦到了阴间,那就是假币。逝去的亲人收到了,不能花是其次,关键是会给他们惹上麻烦的。 “爸爸,这事交给我,您回家和妈妈一起陪客人吧。” “铁锨在这里,不要忘了用土埋起来。” “放心!我会埋的严严实实的,再用脚来回踩几遍,踩紧实了。” 季月朋将柴棍交到望舒的手中,大踏步地赶下山去。 太阳不高了,季月朋和方子玉陆续送走了各路的亲戚。只有季月青一家还没走,她和孩子还在上山玩,尹自华去邻村办事也没回来。 方子玉忙着洗刷一大堆油腻腻的碗碟盘盏,清扫室内外的地面卫生。 季月朋正想躺下小睡一会儿,养足精神,好开车送老婆孩子回城。明天一早,该上班的去上班,该上学的去上学。他的手机忽然响了,是季月青打来的,她说话的声音很急,压的很低,让他千万避开方子玉,赶紧出去一趟。 第274章 令人惊魂的合影 季月朋轻抬脚缓移步,刚一出大门,被季月青惶急地一把拉住,大步跨过河去,走入一处与河滩相接的山豁口。此处似洞非洞,隐蔽性极好,人在里面,既不会被外面的人轻易发现,又能对视线和听觉所及之处了如指掌。 “姐姐,发生了什么事?你硬要拉着我到这里来。”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火(我)在山、山上……” 季月青有些语无伦次,她望着山林的方向,一着急,将“我”说的有些像“火”。 “你这是怎么了?不会、不会是山林起火了吧?” 话音未落,远处的村庄里,有户人家的屋顶倏然冒出一股青烟,远远地看过去,似从林间升起。 季月朋大惊失色,条件反射地急转身,拔腿就向自家山上跑。 季月青猛地伸出双手,死命一拽,两人一起扑倒,又很快坐起来。 “不是!不是!不过比山林起火还要严重一千倍一万倍。” “到底是什么事?你快说呀!” “你、你还是自己看吧。” 季月青拿出手机,递过去。 季月朋看见一张亲昵的合影特写照。照片里,一对少男少女紧紧依偎在一起,彼此深情对望着,眼神里充满了情窦初开的爱恋。 “你可真是吓死我了!望舒只不过是谈恋爱了,看把你给紧张成什么样子了?” “你好好看看,看看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儿长的像谁?” “这女孩子看上去是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长的是不是很像我的一个同学?” “你的同学多了,是哪一个?” “还能是哪一个?她是肖玲啊!” “是吗?” “你难道真的将肖玲给忘了?你注意到藏在她眉毛里的那颗胎记了吗?和肖玲的一模一样,都是很特别的心形。” “哦!是吗?” “你再看看她和望舒的眼睛,是不是也很像?” “是很像。” “他们两个人的眼睛,是不是都像极了一个人的眼睛?” “你是说女孩儿的眼睛也和我的一样?” “对呀!” “姐姐,你究竟想说什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不好吗?” “我、我是怕你承受不了。” “赶紧说吧,还能有什么事是我不能承受的。” “她、她就是当年被人贩子拐走的望弟。” “你确定没有认错人?” “我毕竟养了她几年,绝对不会看错的,她活脱脱就是小望弟的放大版。你再看看的她额头,是不是还有一块疤痕,弯月状的。” “是吗?” “等我回去找出望弟小时候的照片,你对比一下,不相信都难。” “怎么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发生呢?” “更巧合、更令人担心的事还在后面。” “你又要急死我吗?一下都说出来呀!” “望弟是你和肖玲的亲生女儿,她和望舒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什么!姐姐你在说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你的脸通红通红的,不会是发高烧了吧?” “哎呀!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没有发烧,更没说半句胡话。” 远处的崖畔绿茵茵的,牧羊人轻轻吹着口哨,一只只山羊在吃草,像天上顽皮的云朵悄悄溜到人间,悠然自在地缓缓漂移。 忽然,有一只小羊羔蹦跳着,发出“咩咩”的惊叫声。 牧羊人眼疾手快,捉住了窜进羊群里的一条黑蛇,提着它的尾巴,用力一甩,蛇浑身的肉立刻散了架,似一段绳索,颓然地垂了下去。 羊群还在骚动,牧羊人高高地提起黑蛇,振臂一挥,猛然撒手,蛇飞了出去,飞成一条黑线,坠入远处的一条山涧。 欢快地口哨声响彻云端,群羊随之恢复了平静,继续低下头,啃食着丛丛簇簇的嫩草。 十几年前,那一次醉酒,和肖玲度过的荒唐一夜…… 如同电光石火般,骤然割裂了禁锢一段特定失忆的封条,不堪的往事狂乱地扑杀出来。 季月朋抱住头,狠命地撕扯着头发,双手的指缝里夹满被连根拔起的头发,有黑的,也有白的,有的发根隐隐带血。他像被抽了筋一样,往后一倒,瘫软地靠着石壁,斜斜地滑坐在地上。岩石参差的棱角如狼牙一样咬着他的后背,他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月朋,你不要吓我,事情发现的及时,完全可以补救,只要尽快切断……” “你不懂,你永远不会懂的。望舒像我,更像子玉,一旦动了真情,爱上一个人,便是一生。除了死亡和对方的背叛,再也没有什么能将彼此分开的。” “他俩还太小,或许只是彼此喜欢,并不知爱情为何物,是我们想多了,想深了。” “但愿是吧。你们领养的那个孩子为什么偏偏是她,这里面究竟还有什么事?你从头到尾告诉我,不要有任何隐瞒,可以吗?” “时候不早了,望舒他们几个应该快从山上往下走了。望弟的事,一时半会儿的,我跟你也说不清楚。过几天吧,过几天我抽时间回来一趟,和你慢慢说。还有,一定不要让望舒知道我翻看过他的手机。” “你为什么要偷偷翻看望舒的手机?这是对孩子的不尊重。” “你真是长了个木头脑袋!我如果不这样做,恐怕你的儿子和女儿,他们两个这一辈子全毁了,你也更不要想着和方子玉白头到老了。我是见他看手机时的神情异样,又听他问大伯十几年前,我们住的这一带的山村里,是不是曾有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儿被人贩子给拐走了。” “大伯怎么说的?” “他只告诉望舒被拐走的是个男孩儿,说完就挎起篮子,去捡鸭蛋了。你要和往常一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千万不要急于一时。我先走一步,你等会儿再走,先不要急着回家。” 哪里用的着季月青嘱咐,此时的季月朋几乎耗光了身上所有的气力,他要想站起来,都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 第275章 谎言有时因爱而生 方子玉在望舒的帮助下,将屋里院内以及大门外都打扫的干干净净。接着,她又淘米下锅,端去灶房的三脚黄泥炉上,开始生火熬粥,她是越来越享受被灶火温暖的时光和感觉了,那些果木燃烧时散发出的香气,好闻的令人心醉。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季月朋还没有回家。 望舒拉亮院里院外的电灯,将需要带回家的东西,一件件提到门外,装进车的后备箱里。 “粥熬好了,你爸爸怎么还没回来呢?” 方子玉从灶前的蒲团上站起来,扶着灶房的门框,探出头问。 “妈妈,我去屋里拿手机,给他打个电话。” “不用打电话,我回来了。今天这院子是谁扫的?干净的跟镜子似的,把我的影子照的这么好看。” “爸爸,您不会是又去哪里喝酒了吧?您那影子分明是灯光照出来的。” “还能有谁?是望舒打扫的。” “我说呢,只看这扫帚摆放的样子,绝对就是未来大艺术家的手笔。” “月朋,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么会夸儿子了?” “我以前从不夸奖儿子,是怕他骄傲。现在不比过去,他长大了,心里已经有一颗定盘星了。无论怎么夸,他也能找到北。” “你怎么了?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快进屋呀,吃饱肚子,开车送我和儿子回城去。” 方子玉端着一锅热粥从灶房里走出来,看见季月朋还站在那里没动,忙催促道。 “望舒,过来扶我一把。” “爸爸,您怎么了?” “下山时没留神,脚崴了。” 季月朋说话的声音不大,方子玉还是听到了,她急忙将锅放在堂屋的地下,跑向院里的压水井。 “爸爸,你不会是也遇到一条黑蛇了吧?” “嘘!小声点儿!不要让你妈妈听见,她最害怕那东西,听了夜里做梦会被吓醒的。是野鸡,半路横空飞出的几只野鸡。” “是野鸡呀!您是不是想逮一只野鸡,给我妈妈炖汤喝,不小心才崴了脚的。” “对了,还是你懂老爸的心啊!” “知父莫若子。” “知子莫若父。” 父子俩配合默契,话一说完,不由相视而笑。 “脚脖子都肿的跟大象腿似的了,还有心思坐在那里说笑,黑灯瞎火的逮什么野鸡?说的我跟只馋嘴猫似的。” 方子玉端着刚从压水井里压出的一盆凉水,走进屋里,放在地下,一边心疼地数落着,一边帮季月朋脱去鞋袜,将他受伤的那只脚放进盆里。 “你什么时候要能变成一只馋嘴的猫,说不定常年困扰你的失眠多梦就彻底好了。” 季月朋疼的呲着牙,还是打趣道。 “爸爸说的有道理。只有吃的好,才能睡的香,美食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你们爷俩今天怎么这样说的来?真好!” “因为您呀!您是我和爸爸要用一生好好爱着并呵护关心的人。” “等你上大学后,谈了女朋友,可不能这么说了。否则,她会吃醋的。” “放心吧老妈,她是绝对不会的。” “你就这么肯定?” “如果她是那样的人,我早、我现在要专心学习,好好迎接高考呢,怎么说起那么遥远的事了。”望舒一高兴,差点说漏了嘴,赶紧转移话题:“老妈,上次您用山薄荷腌的咸鸭蛋还有吗?” “早用大锅煮上了,水开后一直在热水里焖着呢。你拿最大的那个白瓷盘,去捞出来吧,笊篱挂在靠近锅台的墙上。” “又吃上白嫩流油,还能有凉风在舌尖上跳舞的薄荷咸鸭蛋了。今晚,我要美美地喝上三碗大米粥。” “你妈妈终于得到了你老姥爷的真传,现在腌咸鸭蛋的技术可谓是顶呱呱的,蛋白滑嫩爽口,蛋黄起沙流油,可谓是鱼与熊掌皆可兼得的美味了,能吃到的人,都是很有口福的。” “尤其是独特的薄荷味,醒脑又提神,我的同学凡是吃过的,都喜欢。” “我煮了很多,你明天多带一些去学校,和同学一起吃。” “如果今晚不开车送你们娘俩回城的话,我一定要就着薄荷咸鸭蛋,美美地小酌一杯。” “给您留下几个,等您明天回来再好好享受吧,不过不能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放心,老爸一言九鼎,说到做到,再也不会贪杯了。” “你老姥爷在世时,每当干活累了,乏了,总会在晚饭时慢慢地喝一杯白酒。那时的杯子很小,不像现在的这么大,一杯倒满了,也只有八钱。” “老姥爷用的杯子可真小。” “那种杯子大多是白瓷的,老人们都叫它做‘牛眼盅’,拿在手里,更显出它的小巧可爱。” “‘牛眼盅’!是跟牛眼睛一样大了?真是既形象又有意思。” “你老姥爷还说,白酒少喝为参,多喝为鸩。” “也就是说物极必反了?我好像听到鸭蛋们都在锅里等不及了,招呼我赶紧去捞它们呢。” 看着望舒端着盘子走出去的背影,季月朋知道有关他在谈恋爱的事,已经不能由自己或方子玉开口从旁问起了。 方子玉笑吟吟的,将每个碗里盛满了粥,在桌子上放好,又拿来筷子,丝毫没有察觉到季月朋撒了谎。 野鸡是不存在的,季月朋是因为体力不支,好不容易站起来,一抬脚又踩了个空,重重地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踝。 “过几天,我打算将流经山林东边的那段河流拓宽挖深,用铁丝网圈起来,再买几百只鸭子,放进去养着。” “我忽然想有没有一种鸭子,是专门下双黄蛋的呢?” “好像没有,不过一只鸭子一天下两个蛋倒是常有的。” “小时候听爷爷说过,鸭子一天下两个蛋,是食赶的;鸡一天下两个蛋,是鬼撵的。” “这话我也听奶奶说过。我们这里的河水甜,鱼虾多,水草丰茂,鸭子只要饿了,张嘴就有可口的食物,吃的饱,喝的足,蛋自然下的也勤。过几天,我请几个卖鸭苗的师傅多帮忙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专产双黄蛋的鸭子。” “下次再回来,我将那口釉子大缸洗刷干净,暴晒几天,腌上满满的一缸薄荷咸鸭蛋。腌好了,天气也热了,煮熟带到城里卖,一定会受欢迎的。” “今年我会多割一些薄荷,晾干了,留着你明年慢慢用。” “哇!真香啊!”望舒端着堆的溜尖的一大盘咸鸭蛋走进来,高兴地说:“妈妈,您这个主意真不错!到时候我帮您吆喝,多招揽一些顾客。” “等你高考结束了,这事就交给你。来,帮妈妈一起将桌子抬到你爸爸跟前。” “好嘞!美美的晚餐吃起来。” 第276章 藏在箱子里的秘密 季月朋昨晚没睡好,今天又崴伤了脚,吃过晚饭,不免有些犯困,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一家没有回城,而是在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赶回城里。 方子玉和望舒先后从家中走了,季月朋躺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也想出门去,他用胳膊肘支撑着起身时,一抬头,看见双人床上层那个大木箱子上了锁,而平时插在锁孔里的钥匙也不见了,箱子是望舒的。因为他们一家三口彼此约好,要互相尊重,如果没有经过允许,绝不会私自查看对方的日记、手机等,所以家中除了大门要锁好,其余的抽屉、橱门等都是不上锁,或锁上了也不抽走钥匙。 “会不会是钥匙从锁孔中自行掉落了?” 季月朋想着,一瘸一拐地走到床前,抬手拧了拧挂锁,再次确定是锁着的。他忙踮起没有受伤的那只脚,查看钥匙是不是落在下面了,并没有。他瘸着腿,在家中将可能藏钥匙的地方都翻找了一遍,也没找到,想必是望舒随身带走了。 “看来望舒和望弟这两个孩子的恋情已发展到了了比较深的程度,他的箱子里一定藏着秘密,怎样才能打开它呢?” 小时候,季月朋曾见过有人用一根细铁丝便轻松地打开挂锁。于是他趴在地上,拉出床底下的一个柳条筐,钳子、锤子、扳手……一翻到底,还真找到了短短一截细铁丝。 像捡到宝贝似的,季月朋仔细拿好了铁丝,用钳子夹住一端,大致弯出数字7的样子,小心地握在手里,又搬起一张小方凳,放在床前,一只脚踩上去,另一只受伤的脚也试探着踩上去,站稳了。 自制的钥匙用的还算顺手,弯钩顺利地插进锁孔,左旋了右转,十几圈过后,也没能打开。 季月朋又将那“钥匙”的弯钩调整了几次,反复试了几回,小小的挂锁依然忠于职守。 受伤的脚踝发出一阵钻心的疼痛,额头上冒出的汗也一股股流下来,季月朋强忍住,又试探着将伤脚从凳子上挪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疼痛基本消失,阳光照进柳条筐里,折射出一道红色的微光。 季月朋定睛一看,那光来自筐子的一角,是一个雨披自带的外包装,大红色的小袋子鼓鼓囊囊的。他忙伸手抓过来,沉甸甸的,拉开拉链,里面装满了这些年家中用过的旧钥匙。然而,那些钥匙大多是球形锁上或是更大的挂锁上的。他不甘心,拿起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居然还有一把挂锁,虽然锈迹斑斑的,看上去却和望舒箱子上的那把一模一样。 “太好了!锁孔里竟然还插着钥匙,或许用这把钥匙也能打开箱子上的锁。虽然钥匙生了锈,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季月朋喜出望外地想着,拔出来的钥匙已经握在他的手中。 有些吃力地站起来,季月朋歪斜着身体,两只脚再次踩在方凳上,钥匙被慢慢地插进锁孔里,只拧了一下,“嗒”的一声轻响送入他的耳朵,尤似天籁,挂锁被打开了。 是那万分之一的概率出现了?还是这把钥匙本来就是这把锁上的?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以前,季月朋常对方子玉说,凡是家中不能用的旧东西,统统都扔了。从现在起,他再也不会对她这样说了。 季月朋的心在胸膛里“咚咚”直跳,仿佛一下要跳出来似的。是激动?是紧张?还是…… “没有经过望舒的允许,我这样做好吗?” “好!” “不好!” “你真是长了个木头脑袋!我……” 季月青的话又响起来,季月朋的脚踝再次发出钻心的疼痛,“好”即刻战胜了“不好”。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季月朋取下挂锁,打开箱盖,里面是望舒的画,那些漫画画的真好。他没有时间欣赏,只是快速翻地看着。在最下面,找到一摞画,不是漫画,而是人物的写真画。 季月朋小心地抽出来,打开其中的一幅,见上面画的是一个女孩儿,酷似年轻时的肖玲。他的厌恶感油然而生,心头一颤,伤脚跟着发出一阵钻心的疼痛,猛地从凳子上摔了下去。 好半天,季月朋才缓过神,他从地上爬起来,重新站到凳子上,打开其余的画,那个女孩儿以不同的姿势展现在面前。其中一幅,有女孩儿额头的特写,那条短小上翘的疤痕,被望舒寥寥几笔,虚化成星星点缀着的弯月,呼应着眉毛里的心形胎记,充满了朦胧的诗意的美感。 箱子最底下的一角,放着一摞日记,一本崭新的放在最下面,季月朋拿出来,翻开,飞快地浏览着,他的脸色渐渐变的煞白。 去年秋天,望舒跟随美术老师去杭州写生。在那里,画上的女孩儿王迪遇见了望舒,一眼便喜欢上他,并主动加了他的微信。 杭州一别,王迪与望舒的联系不断,交谈日渐深入,两人约定努力学习,一起考入中央美院,争取毕业后留在北京,共同携手,开创美好未来。 季月朋想起来了,大约就是从那时,望舒脸上的笑容多起来,成绩一直在稳步提升。 爱情的确是神圣而有魔力的。 季月朋的手忽然抖起来,他很怕撕碎了其中的某一页,忙放下那本日记,摊平,趴在床栏杆上,继续往下读。 在最近的一篇日记里,望舒的文字抓紧了季月朋的心—— 王迪依稀记的她被人贩子拐走前生活过的地方不止一处,那里好像有山有水,又好像有汽车有楼房。她的妈妈长的非常非常漂亮,眉毛里却没有一颗心形的胎记。后来,妈妈生了一个小妹妹。 从此,她被送到姥姥的家里。 有一天,姥姥带她去赶集,集上的人很多很热闹,卖什么的都有。一个人举着分叉的杆子,上面拴着好多氢气球,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真好看!姥姥很舍得,一下给她买了两个,她最喜欢那个蝴蝶氢气球。可是一不小心,蝴蝶气球从她的小手中挣脱,飞到天上去了,她大声喊起来。 姥姥和很多人忙着逮气球,人贩子趁乱偷走了她,将她卖到南方。 养父和养母对她很好,还是叫她原来的名字望弟。上户口时,养父不但给她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王迪,而且还和望弟同音。 几年后,养父母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一对可爱的龙凤胎,反而对她更加疼爱,胜过了对弟弟妹妹的疼爱。不过,有时她还是很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又怕养父母知道了会伤心。 最近,王迪常会做一个同样的梦,梦里有个声音很坚定地告诉她,不要再抱有任何寻找亲生父母的想法,她是永远也不会找到他们的。当初,她是被姥姥故意丢给人贩子的。如果真的要找,她恐怕连养父养母也会失去的…… 季月朋读着读着,不觉有泪水滚落,他忙抬起头,用衣袖擦去。无意中,他的视线落在一个小盒子上,颤抖着拿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用头发编的戒指。再翻看日记,知道头发是望弟的。 手中的那个戒指,让季月朋看了很久,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捏住其中一根,慢慢抽着,竟然抽出来了,而戒指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捏着那根头发,季月朋呆呆地看着,看的出了神。 恍惚中,方子玉挂着泪痕的脸像一张雪白的纸片,轻轻地飘过来。那根头发瞬间变成一条火舌,轻松挣脱他的手指,猛地扑过去,纸片瞬间化为灰烬,一声幽长而哀怨的叹息随了烟雾,化作一条绳索,在半空中滴溜溜打着旋儿。 “子玉!子玉不要……” 在无声的呐喊中,季月朋的心轰然碎裂。 他和方子玉从一见相爱,到步入婚姻,携手走过近二十年的光阴。陷入人情琐碎的家事中,泡在柴米油盐的日常里,他俩的爱情渐次稀薄,消失,于无形中衍化成亲情,渐渐的,血浓于水。方子玉整个人已悄然长进季月朋的肉里,合二为一。 如果这件事被方子玉知道,她一定会伤心欲绝地离开他,忧郁成疾。而他呢?也只能剩下一副血淋淋的骨架,苟延余生。还有望舒,和那个无辜的王迪,两个孩子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难道就这样被毁了吗?! 第277章 听妻一句话成功避灾祸 “不!不!不会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季月朋终于收回心神,捏牢了那根头发,紧紧蹙起眉头,凝神细思。 “命运难道真的会如此残酷吗?” “世上真的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发生吗?” “望弟真是我的亲生女儿吗?” “姐姐是不是也被肖玲给骗了?” “这头发真的是望弟的吗?” “这么重大的事,怎么可以轻信?我一定要想办法弄清楚了。” 季月朋拿定主意,又小心地从戒指上抽出一根头发,两根一起包好,小心地放进贴身的衣兜里。将其余东西一一放进箱子里,复归原样,锁好,又将地上的柳条筐也重新推回床底。 墙上的挂表发出清脆的滴答声,秒针绕着表盘,不紧不慢地转动着。 季月朋抬头看看表,已是方子玉下班的时间,他做不到如往常一样面对方子玉,忙拖着伤脚,逃也似地出了家门。 正准备发动汽车的季月朋,不自觉地扭了一下头,见方子玉远远地走来,他急急地一侧身,卧倒在车座上。匆忙中,那只伤脚的脚踝骨碰到了车门上,一股钻心的疼痛麻酥酥袭来,他的额头上顿时又汗珠如豆,顺着苍白的脸颊滚滚而落。 车的反光镜里,方子玉越走越近,她的手中提着季月朋最喜欢吃的红烧猪蹄。 季月朋的眼睛再次湿润,他默默屏住了呼吸。还好!方子玉没有往车里看,急匆匆地回家去了。 “子玉,我有事外出了。你下班后,一个人好好吃午饭,吃完了,再好好睡一觉。” 季月朋迅速编辑好一条短信,发给方子玉。 季月青的手机不是无人接听,就是正在通话中,季月朋只好用微信与短信各发出一条消息,告诉季月青自己就在她家附近的公园里。 过了好久,季月青才回复了一条消息,说过几天她会和娘一起同他见面的,在哪里见,到时再说。 季月朋心情复杂地看了几遍消息,退出微信,抬头望向远处的一个老太太,神思又有些飘忽起来。 “很久没能见到娘了,她过的怎样?她的身体还好吗?” 树影儿慢慢移动了好大一段位置,肚子饿了的咕咕声唤醒了季月朋,他掏了掏口袋,钱不多了。 不远处的一个花坛边,卖煎饼果子的女人正在收摊,他急忙下车,小跑着过去,买了两个,坐在车里吃完,决定返回季家山窝。 差不多行至半路,季月朋的眼皮开始发沉,他很想抽根烟,提提神,手机响了,见是方子玉打来的,忙按下接听键。 方子玉问他吃饭了吗?什么时候回家?同事挖了很多伸筋龙的根送来,她在水壶里放了几块浸着,等他回家烧开了,用来泡脚,伤会好的更快。 季月朋听了感动又羞愧,让方子玉不要担心,他的脚脖子不疼了,肿的也轻了。怕天气有变,大伯上了年纪,一个人在山上照应不过来,他这会儿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 方子玉说声好,又嘱咐他慢点开车,听他打了个哈欠,忙提醒他找个安全的地方,停下车,小睡一会儿,养养神再走也不迟,季月朋也说了声好。 这时,后面的汽车不耐烦地按起喇叭,催促季月朋开快点,他忙挂断电话,见眼前有一条与公路相接的小路,宽敞而平坦,于是开了转向灯,一打方向盘,顺势拐上去,在近旁一座果园边,停好车,摇下车窗,与正在忙碌的园主打了声招呼。 季月朋刚合上眼不久,陡然传来了“轰隆”一声巨响,他的车跟着晃了晃,紧接着惨叫声、惊呼声、车的喇叭声,交互迭起,震的果园里的落花飞成一片。各处的鸟雀也仓惶地飞起来,一群接着一群。 附近田地里稀稀落落的庄稼人放下手中的农具,站直身子,双手拢成一个喇叭筒,罩在嘴上,隔的老远,他们相互打听着,各自的喊声高而尖地响起,接力赛似的向着事发地传过去。 “喂!喂!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喂!怎么回事啊?响声这么大!” …… 果园的主人也停止了给果树授粉,顶着花白的头发,飞快地跑出去,加入到喊话接力的队伍中。 很快,喊话声绕了回来。 “不好了,前面出大事了!” “桥塌……。” “车掉下去了……” “一连掉下去好几辆……” “车上的人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 前面的那座大桥忽然坍塌,行驶在桥上的车辆猝不及防,随之坠落,后面紧跟着的车也坠下去,再后面的,相继追尾。 这次事故发生的太突然,估计伤亡惨重,反应快的人早已拨打了120,还有110。 “哎呀呀!老弟,你的运气真是太好了!如果你没有停下来,现在非死即伤。” 果园的主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对季月朋说。 “是啊!是啊!幸亏刚才听了我老婆的话,停下车休息,要不然……” 季月朋的话还没说完,警笛声由远及近,呼啸而来,有警车的,有救护车的,交叠在一起,响成一片。 “家里只要有个好老婆,常听她的话,是不会有错的!也不怕你笑话,老哥我听老婆的话,听了大半辈子了,真是百搭百顺,事事如意呀。” “都说男人是女人的靠山,其实女人才是男人的后盾。” “老弟,你说的很对!我俩都没白活,都是有福气的人。听老婆的话,让闲人们说去吧。” “老哥,你真幽默。” “活着呀,就得图个乐呵。我看前面的路一时半会儿通不了,你到园子里来歇会儿吧,顺便看看我养的鸭子长的有多好,下的还都是双黄蛋。”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得好好向你取经,跟你学习。” “只有和尚才会取经,我俩可都是有老婆的人。相互学习倒是真的,凡是我知道的,一定会竹筒倒豆子,毫无保留。” 第278章 葫芦丝送出的《回家》 方子圆终于下定决心,她要同潘青杨登记结婚,再次开启新的生活。然而,有一件东西,她已经确定了归属。所以,她必须将它物归原主。否则,便是对潘青杨纯洁感情的一种伤害。 周末的晚上,送走潘青杨,方子圆又来到银河花园,打开了一套房子的大门。这是她第一次离婚后,住过几年,搬走后,又接受房主之托,继续照管的房子。她每月都会来两三次,开窗通风,打扫整理,等待房主举家从国外归来。然而,他们却迟迟未归。 方子圆走进去,关上门,开了灯,环视着客厅里熟悉的一切,目光定定地落在雪白墙壁上的那幅画中,画里的向日葵愈发的生机勃勃,每一片花瓣似乎都在看着她,带了好看的盈盈的浅笑。 楼上人家的孩子又吹起了葫芦丝。今天吹的是一首《回家》,吹的已经很娴熟,那舒缓悠扬的旋律随了夜风自由飘荡,听的人心驰神往。 隐隐的,似有一声叹息幽幽,擦过方子圆的耳边。她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有些怅然若失地走进卧室,拉开床头柜的一个抽屉,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红丝绒盒子,小心地放进去,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推上抽屉。刚推上,又缓缓拉开,重又拿起小盒子,轻轻打开,“丘比特爱神之箭”的金光流溢,照亮了方子圆如水的双眸。 一声叹息幽幽,再次隐隐响起。 方子圆取出那枚胸饰,悄然走到浴室的镜子前,默默地戴在胸口,细细地端详着。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别了!永别了!” “今生,我们都不会再见了。” “不要急!请等一等,再等一等。” 关于肖玲和望弟的事,季母的说辞带着无奈,带着伤感,无懈可击,特别是在落在季月朋这个大孝子的耳朵里。 一个老母亲的所有用心皆是良苦的,她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儿女们个个都能过的好,个个都拥有一个幸福而完整的家。她曾经做过的事,在当时而言,既是别无选择的于心不忍,也是两全其美的拳拳之爱。 至于十几年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凡夫俗子可没长着第三只眼睛,是完全不能提早预料到的。 她这几天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连日里几经奔波,多方辗转,跑了几百里路,终于求到了灵验仙家的神符明示,又得到了周易大师的精准推算,他们的结论出奇的一致,井水不会犯到河水。望舒和望弟这两个孩子,一个像河水,一个似井水,是绝对不会走到一起的。而且,他俩各自都会有很好的前程和婚姻,季月朋大可不必为此担心。 季月青亲昵地挽起季母的手臂,母女二人的头靠的很近,她们离去了,那背影看似密不透风,却轻薄无比。 季月朋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望着季母远去的背影,整颗心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隐隐生出的寒意在血管里丝丝炸裂。他的脑子里如同装满了弹跳着的弹珠,带了诸多疑问的箭矢,刺的脑壳疼痛欲裂。 “一件仅次于性命攸关的大事,娘竟然向神婆和算命先生求助解困,并对他们的胡言乱语和猜测臆断深信不疑。她是因为过于着急而糊涂了吗?为何会用如此荒诞无稽的方式来应对这件有悖伦常的大事?这还是从前的那个她吗?什么井水不犯河水?望舒和望弟明明已经在恋爱了,而且爱的专一又投入。” “原来,娘离开这个家后过的很好。看上去,她比以前年轻了很多,脸上竟不时会流露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娇柔。他们一定是很相爱了!那……爹、爹活着时,他在娘的心里又算什么呢?” “娘不但带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嫁给了爹,还生下了属于他俩的女儿,又当之无愧的做了这个家的女主人,紧握着家中的经济大权,常常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说一不二,她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而爹知道真相后,依然还是替他、帮她好好养大了他们的女儿。这么多年里,有多少个忙碌的白天过去了,又有多少个黑夜的接踵而至?爹在每个黑夜里,是否都会有无眠的时刻,他是如何熬进梦里,熬到天亮的?” “子玉曾经说过,娘是千方百计要她死去的,而我却压根就没有相信,还狠狠地责骂了她。爹在他的信中也有所提及,我的目光也是匆匆跳过。子玉,对不起!你原本就是不会说谎的,是我、我……” 季月朋终于理解了爹对娘的冷漠,更觉的对不起妻儿,他想恨娘,却又怎么也恨不起来,最后只能恨自己了。 一股带着甜腥的蠕动蜿蜒,顺着季月朋的嘴角流出来,他浑然不觉,他的牙齿依旧使劲咬住腮帮,又黑又硬的胡茬刺痛着那抹鲜红的蠕动。 那抹鲜红被刺碎了,它极力蜿蜒着,拼凑着,很想碎成一朵花谢的模样。 第279章 尘封的往事因何被提及 “子圆,你的电话怎么老是打不通啊?可真的要急死我了!” “爸爸,您血压高,不能着急,发生什么事了?” “不好了!你哥哥、你哥哥他出事了。” “我哥哥怎么了?他能出什么事?” “他、他被人给举报了,说是上面已经派下人来,开始调查了。” “您是听谁说的?是不是听错了?” “我也希望是听错了,可是错不了,是你嫂子亲口对我和你妈妈说的,她刚走了没多久。” “我嫂子没说是什么事?” “说是你哥哥利用手中的职权,私自挪用公款。” “我哥哥应该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我想他也不会的,可……哎!” “挪用了多少?” “你嫂子没说,不过看她那样子,应该不会是个小数目。” “现、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哥哥被判刑坐牢吧。” 方母的话带着哭声,清晰地传过来。 “爸爸,您和妈妈一定要想开了,担心害怕一点用也没有,事情既然出了,总会有一个比较好的解决办法。我给哥哥打个电话,详细问明情况再说。” “你还是马上过来一趟,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面对面商量,心里才会踏实些。不、不要忘了,带上你所有的银行卡,需要用钱的地方可能不会少。” “好!我会尽快赶过去,您和妈妈不要着急,都在家里安静的待着,哪儿也不要去。” 方子圆试着给方子程打电话,语音提示已关机。又打给钱梅朵,她不接,秒回了一条消息,只有两个字:来吧。 看似简单的两个字,却包含了很多信息。 方子圆立刻向单位领导请了假,让方子玉到点去幼儿园接涵妤。她回家带上所有的银行卡,还有信用卡,开车前往兮和市。 晚风吹卷起落日的一线余晖,在浅黛色的天际边巡行。 方父催促的电话再次响起,方子圆回答很快就到了。 半个多小时后,方子圆的车还没停稳,方父早已抓住车门的把手。 方子圆走下车,方父强作镇定的目光牢牢地锁住她,又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抓着,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方父的指尖冰冷,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传递出内心极度的惶恐和不安。 “爸爸,外面凉,我们到屋里去。” 方子圆轻声说着,语气里充满了疼惜和安抚。 厨房里猛然窜出一股强烈的焦糊味,掠过客厅,横扫院子,团团簇簇的花儿立时被熏的耷拉下脑袋。 方父皱了皱眉头,让方母看一会儿锅,她也看不好,菜又炒糊了。 钱梅朵关紧房门,躲在小卧室里,不知又在给什么人打电话。 方母听见方子圆来了,匆忙扔下锅铲,从厨房里跑出来,一把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眼泪“吧嗒吧嗒”一个劲地滚落下来。 方子圆替方母擦去眼泪,柔声宽慰着她。 等了好久,小卧室的门打开,钱梅朵走出来。 “嫂子,我哥哥的事情……” “由单位领导出面,刚将你哥哥的事情给压下了,现在只要将挪用的钱全部归还,他就没事了。” “我就知道呀,我儿子工作能力强,待人接物从没半点坏心思,平时又总喜欢帮助别人,和领导、同事、邻居们都处的极好,哪怕是不相识的路人有了困难,他也会毫不犹豫的上前帮一把。他若一时犯迷糊,出了差错,一定也会有人帮他的。” 方母高兴地说着,眼泪欢快地流下了来。 “太好了!我们赶紧凑齐了钱,送过去,我的工资也有不少了。” 方父说完,急颠颠跑去卧室,翻箱倒柜地找起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的工资卡,才想起早就给了钱梅朵。最后,他从衣橱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小铁盒。 “子圆,你带了多少钱来?”方母问。 “我所有的钱都在这几张卡里,差不多有十万。” “梅朵,你看还差多少?”方母又问。 “子程挪用了六十多万。” “这么多钱!你、你们放在哪儿了?快点都拿出来,交上去啊!” “一分钱也没有了。” “什么?一分也没有了!你、你们都拿去干什么用了?” “还能干什么?平时花了一小部分,剩下的都添进去,买了您和爸爸住的这套房子呀。” “爸妈在兮和县的房子卖了,外加他们这些年的存款,已经足够买下这套房子了。” “小县城的房价和市里的有可比性吗?这套房子地段好,环境好,还带着院子,那些钱远远不够。你又不是不了解你哥哥,他花钱一贯大手大脚的。我们平日给爸妈买东西也是不心疼钱的,从来都是挑最好的。过年时,我给爸妈从头换到脚,只一件羽绒服就花去一千多,妈妈身上穿的羊绒衫也是七百多一件的。还有爸妈的一日三餐,水费、电费……日积月累的,你想是一笔小钱就能应付了的?” 钱梅朵的说辞虚构的成分很多,水分也很大,她手里一定紧攥着方子程并不知情的大笔钱财。这一切,方子圆了然于胸,却并不点破,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再也没有只言片语。 钱梅朵被方子圆看的心里有点发毛,忙别过脸去,看着方母,又抹起了眼泪。 “子圆,你一定要好好想想办法呀,一定要帮你哥哥和嫂子度过这个难关。” 方母摩挲着身上那件花团锦簇的羊绒衫,语带恳求。 “上面限期几天?” “三天之内。”钱梅朵啜泣着说。 方子圆听完,没说什么,她在沉默中想着有没有更切实可行的办法。 “你有那么多钱去资助毫不相干的人,就不能帮帮自己的亲哥哥吗?你帮了他,等于是帮了我和你爸爸呀。” 耳听时间紧迫,眼见方子圆还不表态,方母有些急赤白脸了。 “妈妈,我做事从来都是量力而为。我的经济能力早已不再允许,曾经对外的那些资助行为早已有人接力,这您是知道的。” “你再没钱,也不会只有这么一点吧?你可只有子程这一个亲哥哥呀!” 一阵清脆的碰撞声响起,只见方父小心地捧着铁盒,从卧室里走出来,一双手激动地抖着。 “梅朵,拿上吧,我和你妈妈全部的家底都在里面了。” 方父边说边抖瑟着手去开盒盖。 “爸爸,这可不行!您还是留着吧。” 钱梅朵嘴里如此说着,装作不经意地看向盒子,眼里的光却不易察觉的闪了闪。 盒子打开了,里面装着方父方母每天捡废品拾破烂卖的钱,按面值一沓一沓捋好了,用黑的、粉的、蓝的……各色带有锈斑的蝴蝶夹夹住,阶梯般排列整齐,面值最大是50元的,最小是一角的。有纸币,也有钢镚。唯一值钱的,是一枚金灿灿的大戒指,是方父七十大寿那天,方子圆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看清盒子里的所有,钱梅朵的目光瞬间黯淡下去。 方子圆看了一眼盒子,又看向方父方母,不由泛起无尽的心酸。 “子圆,难道你真的忍心……” 方母带了悲切,提高了音调。 事已至此,方子圆只好将那件尘封已久的往事和盘托出: 当年,由于钱父钱母的干涉,钱梅朵不得不提出分手,方子程为情自杀,是她救下哥哥,又违心的答应嫁给王海波,才成全了他和钱梅朵。而她呢,从此失去了真心相爱的初恋…… 方父听完,呆怔片刻,将问询的目光投向方母,方母重重地点了点头。虽然时隔多年,方父依然落下泪来。 这件事,方母曾答应方子圆不告诉任何人,是真的做到了,对她来说实属不易。 回溯往事,钱梅朵也被深深触动了。 “子圆,对不起!钱的事不用你和爸妈操心,我回娘家去借。” “这么一大笔钱,短时间也难凑齐,即使勉强凑齐了,也可能不是最好的办法。” “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去年,我有个同学的亲戚,他的情况和我哥哥一样。他们家里其实是非常有钱的,却只说没钱,将单位分的一套房子交出去顶账,不但没被判刑,还保住了工作。” “不行啊!你哥哥单位的那套房子现在市价最低也要七十万,抵了账,白白亏掉好几万,不划算。” “嫂子,你难道是真的不明白吗?现在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我哥哥呢?这件事如果办的不及时,不妥当,我哥哥一旦被判刑,不但他的后半辈子完了,贝贝的前程也给毁了。他俩一个是你的丈夫,一个是你的女儿,和区区几万元钱相比,孰轻孰重,你不会分不清吧?” “不、不是……我们可以先卖了房子,再把钱交上去呀。” “基于现在二手房的行情,要想马上找到买主,并在短时间办好手续,拿到全部的房款,不降几万,恐怕也不行吧?” “可是……” “我也只是根据别人成功的案例提个建议,我哥哥单位的领导是否同意也难说,你和贝贝的姥姥姥爷、舅舅他们商量一下,尽快做出决定,千万不要错过这么难得的好机会,因小失大。” 钱家的想法和方子圆不谋而合。 老领导惜才,再次出面替方子程说话,以房抵账,一切手续很快办完。 以方子程为主的一个新产品尚在研发之中,他被留职察看,照常上班。而另外一个被举报的同事就没有如此的幸运了,他一心想着金蝉脱壳,不损毫发,却聪明反被聪明误。不久后,获刑入狱。 方钱两家皆大欢喜,暗自庆幸有贵人相助,方子程才免去了牢狱之灾,保住了铁饭碗,贝贝的前途也丝毫未受影响。 殊不知,世间的好事喜欢成双,坏事也乐于结伴。 第280章 亡灵爱子索妻命 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了,王迪是季月朋的亲生女儿。 然而,季月朋依然不愿相信造化会如此弄人,他怀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找到了方子圆。 几天后,方子圆帮季月朋再次证实了望舒和王迪的恋爱是真的,而且他俩的恋爱是以结婚为终点的,编织那枚戒指的每一根头发都是王迪的。在他俩的关系里,起初王迪是主动的。慢慢的,变成了两个人的双向奔赴。 肖玲是没办法找到了。当年,她与娘家人断绝了关系,将望弟卖给了季月青,独自一人去了南方。之后,她果真说到做到,再无音信。 季月朋寝食难安,考虑再三,最终鼓足勇气,决心对方子圆如实说出当初那件不堪的往事,共同寻求一个最佳的解决办法。 方子圆见季月朋的面色憔悴,目光中有焦灼,更有愧悔,虽然不知他所为何来,还是做好了应有的心理准备,却被他说出的事情狠狠的惊到,久久不能说出话来,她的眼前闪过了方子玉,又闪过了季望舒,一颗心不停地起起落落。 第一次,方子圆对季月朋非常失望,更替方子玉感到不值。岂奈时光不能倒流,事情已经出了,总要解决,还要尽快解决。 一个星期后,方子圆努力平复好内心的情绪,同季月朋分析、商量了很久,想出几个办法。其中,最好的办法是遵照黎教授曾经的意见,送望舒去国外读大学。这样,既能彻底断了望舒与王迪的交往,又能更好更快地提升望舒在美术方面的造诣。 然而,如此一大笔费用从何而来? 方子圆决定将自己的房子抵押给银行,做贷款。季月朋再次被她深深感动,而自愧不如,他立刻用一个男人的担当与自尊婉拒了。 主意已定,季月朋全力想着如何筹钱。 方子圆又找了个合适的时间,同望舒做了一次细致的深谈。从他的现在到他的未来,条分缕析,丝丝入扣,望舒听了,如同醍醐灌顶,答应会将全部精力用在学习上,暂时中断与王迪的恋情。 昨天下午,季月朋接到一个电话,是季母的。话只要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总能打动人心,特别是在她的儿子那里。只短短几句,季月朋一颗冰冷破碎的心重又被暖化了,粘合了。 最后,季母弯弯绕绕地提起他们的老房子不能住人了,她想盖一栋新房子,还缺一架梁。 季月朋痛快的请她哪天有时间了,亲自来山上转转看,成材的大树随便挑,挑几棵都行,只要挑好了,他马上去办林木采伐许可证。 季母说那就明天吧,她亲手给季月朋绣的一双“事事如意”的鞋垫,还有几针就完工了。今晚,她再亲手做些季月朋喜欢吃的熏肚和香酥带鱼。 等季母挂断电话,季月朋高兴地打了个响指,他很早就想让娘也尝尝他的手艺,好好吃一顿果木炖大鹅了。 第二天一早,季月朋特地去了趟集市,买回炖大鹅必须用的调料,杀了从山上逮回来的那只大白鹅,收拾的仔细又干净,斩块入锅,点起灶火。 在果木燃烧的劈啪声中,一股睡意沉沉地袭来,季月朋的眼皮慢慢合拢,头一点一点地垂下去,渐渐进入了模糊的梦境。远远的,只见季父踩着一朵洁白的云向他走来,脸上笑呵呵的,手里牵着一个畏畏缩缩的东西,看上去毛茸茸的,似人非人,似兽非兽。 季母在离季家山窝三里多路的地方,下了现任丈夫的摩托车,让他去镇上等着。 独自一人提着布包,季母抄近路,很快走到龟壳山的转弯处。 这时,一辆大货车满载货物,快速驶来。司机肿着眼泡,上眼皮同下眼皮不断打着架,嘴里的哈欠连连打着。 恍惚间,天上突然出现了一道五彩的霞光,霞光中立着一个面带微笑的老人。于一瞬间,他的手里抛出一条绳索,稳准狠地抛向大货车的车头。 司机大吃一惊,使劲睁大眼睛,瞪圆了,才看清自己正驾车行至一座山前,紧接着听到一声沉闷的惨叫,同时感受到一侧车轮碾压到重物时的震颤。 “月朋,从今以后,你可以安心和子玉好好过日子了。” 季父抖动着手里的绳索,朗声说道。 “爹,您……” “月朋,爹终于可以放心地走了。” 季父说完,勒了一下手中的绳索,那怪物凄厉哀怨地叫了一声,听上去有些耳熟。 季月朋满心疑惑的从梦中醒来,往灶膛里添了几根木柴,又拉了拉风箱,鲜亮的火舌腾起,舔的锅底发红,“咕嘟咕嘟”的声音在锅中响起,热气噗噗地顶起锅盖,碰着锅沿,鹅肉的香气溢出来,绵绵不绝。 外面隐约一片混乱,兴奋的狗吠中夹着猫的尖叫。 季家的大门“吱呀”响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跑进一个人,是季月朋的大伯。 “月朋,不好了!” “大伯,您怎么了?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你、你娘,你娘她在龟壳山被一辆大货车给压死了。” “爹,不要!不要啊!” 季月朋忽然明白了刚才梦里发生的一切,他一骨碌爬起来,跑出灶屋,双手扑向天空,仰起头,大声呼喊着。 “我、我为什么要说的这么急呀?怎么不缓着点儿说呢?看把孩子给吓的!都吓成什么样了?月朋,你、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一只野狗叼起季母的布包,跑向远处的一片山峦,一群野猫在后面穷追不舍。 酸枣树伸出的棘刺不屈不挠,很快划破了布包,一双绣着“事事如意”的花鞋垫掉出来,落入崖下的一口枯井中,一阵慌乱的“吱吱”声过后,花鞋垫中的一只做了一对老鼠的婚床,另一只做了一条蛇的卧榻。 山野清新的空气中,熏肚的香味和着香酥带鱼的腥味,越发的浓了。 犬牙咬紧的重负忽然有所减轻,野狗跑的更快了,野猫追的更欢了。 第281章 被报复者的手足情深触动 方子程并不想知道举报他的人是谁,却还是在不经意间知道了,听到那个人的名字,他并不十分相信,也未放在心上。 不久,一封辞职信出现在方子程的办公桌上,他看到了那个人的名字,决定找他好好谈一谈。 “辛处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方总,对不起!是我辛远有负于你。”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辞职?” “你想听一个故事吗?一个绝对真实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的身边。” “说吧。” 辛远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袅袅的烟雾牵出几多往昔的和今日的心酸,方子程听的湿了眼眶。 “那个女孩儿是谁?” “她是我的姐姐。年前,被她的丈夫抛弃,病情再次加重,自杀未遂,而害她患上抑郁症的人却一直活的风光无限。我心中的疼痛和愤怒不断发酵,一时冲昏了头脑,才做出了不该做的事。幸而,你人缘好,更是技术领域不可或缺的人才,所以没有因此给你造成严重的伤害。” “你姐姐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年的事或许你并不知情,那个逼迫我姐姐给她下跪的人是……” “是谁?” “她就是你的妻子钱梅朵。” “是梅朵?!” 记忆的大网穿越回遥远的过去,方子程模糊地打捞到了与此事相关的一丝印迹。 “我想我还是应该相信你的话,真诚的代钱梅朵向你的姐姐道歉。” “我没说半句假话。我也应该向你道歉,对不起!我差一点就害你……” “你不用自责,这件事已经过去,也已经翻篇了。你姐姐好一些了吗?她现在在哪里?如果方便的话,我能不能亲自去看望她?” “我姐姐已经出院,被我妈妈接回老家去调养了。” “这是你的辞职信,收起来吧。” “不!我已经决定辞职了。” “是怕我会打击报复你吗?” “你如果真是那样的人,我的心里也不会太难受了。” “是找到更好的工作了?” “没有,我是裸辞。” “为什么?” “我想陪姐姐出去旅游散心,让她的病能彻底好起来。” “你很爱你的姐姐,却忘记了肩上养家糊口的重担。” “我事先征得了妻子的同意。” “这样吧,我建议你先请一段时间的长假,带你姐姐出去旅游散心,同时慎重考虑一下辞职的事,真的想好了,再做决定也不迟,毕竟像我们这样好的单位很难再找到了。” “我、我是心里有愧,觉的没脸见你。” “这次的事,在我这里已经翻篇了,从心里翻篇了。” “我、我其实早就应该翻篇的,姐姐的事根本与你无关。” “好!我们都翻篇了。愿你的姐姐早日康复。” “一定会的。” 两个大男人的眼角再次湿润了,他们在月色中握别。 夜深了,方子程想着辛远对姐姐的情意,再反观一下自己,对两个妹妹也太不关心了。从一个毫无背景的名校毕业生,到国企副总,他曾一直认为是自己的才华促使命运的机遇多次垂青。直至这次出事,才得知当年是妹妹方子圆牺牲了自己的幸福,默默地成全了他的幸福,并保护了他的自尊心。而他呢?这些年只是一味的对外树立好形象,却忽略了兄妹之间的手足情深。 一缕浅淡的月光穿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小狗伊丽莎白在钱梅朵的怀里“呜呜”地低吟几声,似在撒娇。 方子程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想着每月花在伊丽莎白身上的钱至少也要几百元,而方子玉却为省下三两元的菜钱,每次要多走几里路,匆匆赶去离家偏远的一个集市。 想到这里,方子程更觉自惭形秽,忙披衣下床,想从网上买些食品和日用品,给方子玉寄过去。 方子程刚走到阳台上,调至静音的手机屏幕一亮,闪出一串陌生的号码,他不想接,对方却锲而不舍,他只好接了,没听几句,一颗心猛地沉下去,整个人顺着墙壁滑下去,瘫坐在地板上。 第282章 欲望如蚁网贷似魔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这话于方钱贝贝,说的没错,也没毛病。 从幼儿园到上小学、初高中,再到读大学,方钱贝贝都是不折不扣的校花。 早在青春期到来之前的某一段时间,方钱贝贝的鼻梁不多不少恰恰好的又长高了那么一点点,她的美在别人眼里已是无可挑剔了。然而,没过多久,她又不满足了,她渴望自己的鼻梁是又高又挺的。 “执念生心魔。” 这话于方钱贝贝,说的也没错,也没毛病。 上大学后,方钱贝贝的精力不再专注于学习,而是在做足了和隆鼻相关的功课后,几次向方子程和钱梅朵提出要做隆鼻手术,均遭到了一致的反对。于是,她瞒着父母,偷偷在网上借贷成功,悄悄前往经她严选出来的一家整形医院,支付完高昂的费用,在一位非常专业的名医的手术刀下,终于了却执念,梦想成真。 手术前所未有的成功,方钱贝贝欣赏着镜中的自己,瞬间陶醉其中,感觉自己是那样的美,即便貂蝉再世,西施重生,也会望尘莫及的。 方钱贝贝好希望天空和大地同时化作一面镜子,能时时刻刻、全方位、无死角地映照并放大出她美丽的容颜,她更热衷于装扮自己,花销也与日俱增。她的男朋友也更频繁地带她去校园外,参加某些专属官二代、富二代圈子内的社交。她时时享受着男友的宠溺,异性的渴慕,同性的艳羡,如在云端。 对“晕轮效应”的认知强劲地主宰了方钱贝贝的日常,为了与美丽的容颜相匹配,她在衣着打扮上的档次有了跨越式的提升。然而,这一切都离不开金钱的供养。 令千里之堤溃破的不是滔滔的水流,而是小小蚂蚁的巢穴。 人的欲望有时就像蚂蚁,有了第一只,就会引来第二只,招来第三只…… 方钱贝贝有了第一次网贷,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在正规的平台,在不正规的平台,金额也一次比一次大。 很快,网贷的东墙再也补不了西墙,多个平台的贷款本息累加起来,近百万的数额几乎将她吓傻了,催讨的短信、电话纷沓而至,恐吓在不断升级。 方钱贝贝终于意识到贷款还不上的后果会很严重,她害怕男朋友知道这件事后,会提出分手,也害怕爸爸妈妈知道后,难以承受。她寝食难安,内心几近崩溃。 方子程听完那个催债的电话,雕像般坐定。 不知过了多久,方子程勉强扶着墙,站起来,麻木感瞬间放射,针扎似的架空了他的双腿和双脚,他再次颓然地坐回到地板上。 过了好一会儿,方子程试着慢慢摊开、挪动双腿后,两眼看向窗外,天空出现的一抹鱼肚白捧出了灿烂的朝霞,他体内的力量开始汇聚,暖暖的阳光随了晨风轻轻触摸着窗玻璃,接通了他的大脑回路。 方子程立刻打电话给方钱贝贝,并没说一句责备的话,证实并详细了解了整件事情后,一再叮嘱她一定要想开了,事情既然发生了,爸爸妈妈自然会替她担起来。 总感觉方钱贝贝可能会出事,方子程很快想出一个妥帖的理由,让钱梅朵去学校看看女儿,好好陪她几天。 方子程遭举报的事有惊无险的过去,是非常值得庆幸的,然而钱梅朵心里却憋闷的很,正想着要去哪里散散心,所以并不多问,一口答应。 与园长打了声招呼,钱梅朵说走就走,当即开车前往北京。 方子程看着钱梅朵出门,开车远去,忙定了定心神,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欠下巨额网贷的事,钱梅朵只有当着方钱贝贝的面知道了,才会变的冷静。到那时,方子程提出卖掉他们唯一的这套住房替贝贝还上网贷,会变的更容易些。 在网上查阅了与网贷相关的一些资料和案例后,方子程不由冒出一阵冷汗,更加担心起方钱贝贝的安危,忙又咨询了一位远在外地的律师朋友,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尽快还清全部网贷的本息。如果债务人名下有车子或房子等,一定要首先变现了,用以偿还,倘若还不够,再想其它办法筹钱。 方父方母看着一夜间老了很多的儿子,很是心疼。更害怕孙女儿陷入网贷这个能生吞活人的大窟窿,再生出什么不测,他们老方家可真的要完了,老两口儿纵是心怀顾虑和不舍,还是同意赶紧找到买主,卖掉自己住着的这套房子还贷,他们搬去和儿子媳妇同住。 卖房子的事,方钱贝贝全程参与进去;爷爷奶奶搬家,他们的所有物品,也是由方钱贝贝帮忙收拾整理的。 这是方子程第一次违背了钱梅朵的意愿,执意要这样做的。他如此用心,只是希望能借此点醒方钱贝贝,能让她进行一场深度的自我反省并悔过,不至于在以后漫长的人生路上再犯下类似的错误了。 第283章 失去是为更好的归来 “月朋,我正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呢,你就打电话来了。” “看来我俩是心有灵犀了。子玉,你在哪里?” “在家里,你有什么事?” “我想先听听你的好消息。” “你还记的白大姐吗?” “白大姐?是尤主席家的白大姐吗?” “对呀!就是她。” “我们已经多年不联系了,你怎么忽然又提起她了?” “今天下午,白大姐打电话到单位找我,开心地告诉我一件我们早已忘记的事情。” “什么事情?” “我俩结婚前,我不是买了些股票,想等赚到钱,送你一台电脑,给你一个惊喜吗?” “想起来了,股票涨到够买电脑的钱了,你想卖掉时,却被套牢在股市里面了。” “现在好了,白大姐的表弟小斌送来好消息,我俩当年一起买的那只股票已被成功解套,且大幅升值,我当初买的那些股票差不多有五万了,说是还会继续涨的。” “居然有这么多!幸亏当时被套牢了,要是当时能卖掉,买回一台电脑,早就报废了。” “的确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所有失去的,不但有一天会归来,还会以更好的方式归来。” “真是太好了!我看不要等它再涨了,赶紧卖掉,存进银行吧。” “我俩想到一块儿去了。” “那年我俩跌下深沟,捡回家的那只陶罐还好好的吧?” “毫发无损!这几天天气很好,我们几个同事约好了,周三不用上早班,大家一起出去挖野菜。我想着到时顺便可以采一束野花,带回家插在陶罐里,刚把它拿出来,重又擦洗干净了。你怎么有时间关心起这个小陶罐了?” “我忽然想起在一档鉴宝节目里,好像有个陶罐是汉代的,很值钱,似乎还不如我们家的那个精致。你千万放好了,不要再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地放在窗台上。万一挡了哪只大老鼠的道,给它一爪子拨拉到地上,就只能是一堆破瓦片了。等忙过这几天,我赶紧回家去,找懂行的人帮忙看一下。” “那我还是包好了,放回床底的纸箱里更稳妥。它要真是出土文物,望舒考上国外的大学,我们就不用为钱的事伤脑筋了。” “是呀!你可一定要把那个陶罐放好了。” “放心吧,一准放好了。月朋,我很想很想写一部长篇小说。” “想写就写吧。” “可我从来没写过,怕写不好。” “你以前也没写过诗,写过散文什么的。现在,你的诗与散文等不但能写的很好,有的还在刊物上发表,赚到了稿费。我相信你的长篇小说也会写的很好,很感人。” “我行吗?” “怎么不行?只要相信自己行,就一定能行!” “我还是没有勇气提笔。” “你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三遍神笔马良!就会有勇气了。” “神笔马良只是个神话传说而已。” “神笔马良是个传说,你就不一样了。爷爷在梦里送给你一只金笔,你写的诗就开始发表了,对吧?” “好像是这样的。” “所以,世间没有神笔马良,却有金笔子玉。” “你一说到爷爷,我便有些懂了,追随属于自己的风格,自然而然的书写人间事万物情。” “你这不是很有慧根吗?大伯喊我吃饭了,你也好好吃饭,今晚除了喝粥,吃什么菜?” “土豆丝炒芹菜。” “再煮两个鸡蛋,晚饭也要注重蛋白质的摄入,不要总是不舍得吃。过几天,我还要再带一篮子鸡蛋回家,全是你喜欢的绿皮蛋。” “知道了,我听见大伯又在喊你了,快去吃饭吧。” “遵命!” 季母车祸去世后,季月朋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悲伤,他的内心反而变的轻松,说话时偶尔还带了一点幽默。这不但令方子玉有些吃惊,他自己也感到不解,却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小心地放好陶罐,方子玉顾不上给土豆削皮,给芹菜摘去老叶,忙取纸提笔,写下了一部长篇小说的标题《归去来兮》,她的笔触洋洋洒洒,最先写完了小说的最后一章,又反复地修改润色。她在心里默读着修改一遍,又小声诵读着修改一遍。 就这样,方子玉不停的修修改改,一遍又一遍,直到满意为止。 屋外的那只野猫吃饱了,并不想睡去,它美美地伸出舌头,舌尖自如地在几根长胡子上弹了个来回,抬头看了月亮一眼,抱着自己的影子,又跳起了探戈,嘴里忽而发出了尖利的一声歌唱。屋角的一只小老鼠吓的失了声气,慌慌地抓住一只大老鼠的尾巴,滚进了黑暗幽深的洞穴里,大小老鼠啃着床板磨牙的声音也颤抖着,一同滚了进去。 方子玉搁下笔,靠向椅背,伸展开手臂,想活动一下僵直的瘦背和细腰,胃又隐隐的疼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方子玉饿了,肚子不再用咕咕的叫声来提醒,而是发出疼痛。她起身走到电压力锅旁,摸摸锅身,还热呼呼的,随手拔下电源,打开锅盖,双手抱出锅胆,嘴对着锅沿,吸溜吸溜,大口大口地喝起来,补气养血粥已经焖的非常软烂,入口即化。 远处人家的鸡叫又传过来,不知是第几遍了。 方子玉的晚饭错过了宵夜的时间,又算不上是早饭。 第284章 婚姻登记处波澜丛生 潘青杨手挽方子圆,周身上下洋溢出的都是幸福。 走到兮和县民政局的大门口时,方子圆不觉停下来,回头看向远方。 “你在看什么?” “看天气啊!你看,今天的天气有多么好。” “是啊!今天真是个好日子,花香鸟语,艳阳高照。瞧!后面又来了一对办理结婚登记的,我们还是赶快进去吧。” 潘青杨说着,轻抬手,推动了旋转玻璃门,挽紧方子圆的胳膊,大步走向大厅里的婚姻登记处,已有七八对新人在排队等候了。 方子圆看着潘青杨,温柔地笑了笑,从包里拿出手机,犹豫片刻,关机。 婚姻登记员是个中年女人,她吃着喜糖,嘴角微笑上翘,一张圆脸变的更圆了,目光也更加甜美柔和。她认真地审查完面前一对新人结婚登记的所有证件,亲切地为他们送上美好的祝福。 刹那间,在这对新人的眼里,女登记员看上去有些像佛,也有些像观音。于是,他们心里的甜蜜涟漪般荡漾开去,憧憬着在婚后的柴米油盐中,依然会卿卿我我。 又一对新人坐到了婚姻登记处的柜台前,他们微笑着将各自的证件递给登记员。 忽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风一样旋进大厅,直冲到柜台前,使劲往里一探身,一把抓起登记员面前那本自家的户口簿,拽起姑娘的一只胳膊就走。 “妈妈,您又怎么了?结婚证还没办好呢,我不走。” “我们家不是已经答应下个月就买房子,还要加上曼曼的名字了吗?您怎么又变卦了?” “你要娶我的女儿,现在已经和房子没有多大关系了。” “妈妈,又是为了什么?” “我苦口婆心地劝了你多少次啊!自卑的男人压根就不能嫁,你就是听不进去。你说,你不仅会让他变的自信,还会变的阳光。到今天为止,他成为那样的人了吗?” “妈啊!这需要时间,不能急。” “世上很多东西不是时间能够改变的,尤其是刻进骨子里的一切。” “说到底,您还不是嫌弃我们家穷,和你们家门不当户不对。” “我长着眼,可那不是嫌贫爱富的眼;我还长着心,更不是攀龙附凤的心。人穷,是不会穷一辈子的。可怕的是心穷!心穷了,会生根发芽,指不定会穷几辈子。” “妈妈,您说的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我的傻闺女,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账本?这是怎么回事?” “你好好看清楚了,你死活要嫁的这个男人不但自卑,还小气,他为你花的每一分钱都记的明明白白的。先从后面看,先看昨天的,他一共为你花了三元五角八分。老冰棍八角钱一根,两根花了一元五角;酸辣方便面……” 蓦的,大厅里响起一阵哄笑声。 那笑,是一种同情心被溢价又马上被打折后的深度释放。 “你、你是怎么拿到的?你这不是在侵犯他人的隐私吗?昨天,除了吃饭,我没给自己花一分钱。” “傻妮子,你还傻愣着干什么?快走!” “曼曼怀了我们的孩子,她不能走。” “我正是为了孩子而来的。别的都不说,只说在工作上,曼曼比你优秀,这一点你承认吗?” “她、她比我优秀很多。” “那我问你,有一天,如果曼曼升职加薪了,你还在原地踏步,你会怎么对待她?怎么看待你自己?” “我、我……” “你既然回答不出来,就不要为难自己了。你俩结了婚是不会幸福的。无论是网络上,还是在现实生活中,都有这样的例子,孩子在父母长期不和的打闹或冷暴力中长大,有变孤僻的,有变抑郁的,甚至还会有自杀的,走上歧路的。这些孩子真的是太可怜了!在他们的成长中,几乎没有什么快乐可言。这难道是生命本应尊享的延续吗?!” “妈妈……” “曼曼,不要哭了,长痛不如短痛,我们走。” 那个叫曼曼的姑娘流着泪,将账本扔到男友的脚下,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女登记员心里泛起一股苦涩,慢慢扩散,升腾,漾进嘴里,她忙端起水杯,拧开盖子,热气一下扑出来。 “你好像也有这样的一个账本,我还要好好考虑一下。” 那声音颤颤的,随着一个女孩儿,出了大厅。 “那账是我妈记的,不是我记的,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一个男孩儿惶急地喊着,追了出去。 大厅里一片静寂,唯有呼吸磕碰着呼吸。 女登记员的目光隔了雾气,在缥缈,在逡巡。 那枚庄严的婚姻登记专用章静默着,印泥的鲜红黯淡下去,独有的芳香轻叩着印章上的一笔一划。 女登记员喝下半杯水后,恢复了之前的模样,继续为接下来的一对新人办理登记。 潘青杨一直握着方子圆的手,坐在那里等候,彼此不时对望一眼,温柔亦深情,终于轮到他们了。 女登记员又在认真地审核着证件,看到这对新人的出生日期时,不由停下手中的工作,抬起头,目光装出了不经意,在二人脸上停留了几秒钟,加深了嘴角微笑的弧度。就在她拿起婚姻登记专用章,准备在结婚证上盖下去时,有大喊声意外地传来—— “不要!请不要盖章!” “子圆,等等我!我是上官牧原,我回来了!” 女登记员抬起头,只见一个斯文儒雅的中年男人风尘仆仆地闯入大厅。 “吧嗒”一声,女登记员一愣神的空当,手中握着的那枚公章重重地落了下去。 “牧原,是你?真的是你吗?” “子圆,是我,真的是我。” “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梦!二十多年了,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我还是不敢相信。” “你、你摸摸我的脸,就相信了。” 没等方子圆伸出手,上官牧原已热切将她地揽入怀中。她完全是他想象中的样子,周身洋溢着柔中带刚的美。而她呢,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享有了一种久违的踏实,以及从未有过的放下。 方子圆在旋转门前的那一回首,倏地跳在潘青杨的面前。 原来,她不是看天气,而是在等这个男人。 原来,她关了手机,是想别过。 而命运呢?命运是不会服从任何一个人的意愿的。 潘青杨看向女登记员,见她的一只手悬空着,目光怔怔的,盯住了那枚婚姻登记专用章。 第285章 有情人终成眷属 年轻的潘青杨从不相信命运。而此刻,他却相信了,男女之间的姻缘的确是上天早就标注好的。他的双眼顷刻间潮起浓浓的水雾,就要化做泪珠,滴下来了。他不敢再做停留,充满爱恋地看了方子圆一眼,飞快地转身,急步走出大厅。 洒金的阳光投进大厅里,似有一声叹息托起一个声音在回响,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一个不同寻常的好日子! 女登记员捡起落在地上的那枚结婚登记专用章,擦干净,重新放回印泥盒,又捧起水杯,阳光在她圆圆的笑脸上镶了层叠的金边,宛若一朵向日葵的花开。 “梅,你是在笑,还是在哭呢?” “达之,真没想到!我真的没有想到今生子圆和上官牧原还能在一起,我实在是太开心太高兴,都不知怎样才好了。” “他俩是有情人,自古有情人终成眷属。” “哎!” “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眨眼间又叹气了?这样对胎儿不好。” “我是想到了潘青杨,他也是个有情人,他会很受伤的。” “他的伤很快会好的。”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 “因为潘青杨具有成全并牺牲的精神,又正值大好年华,且帅气多金,喜欢他的好姑娘大有人在。” “希望他能尽快放下这段恋情,再遇良缘,抚平伤痛。” “会的,时间总是超能而慈悲的。” “你最近不但白头发多了,人也瘦了。” “是吗?等忙完这段时间,我会好好休息调整,以最佳状态迎接我们家小公主的到来。” “最好是去医院做个全面体检。”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有事的。” “万事俱备,我们走吧。” “钥匙放在哪里?” “不是说好了吗?放在门外的地垫下。” “真是‘一孕傻三年’,连记性也变差了。” 大约半个多小时了,方子圆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只是幸福的感受着上官牧原的存在。他开车的技术真棒,感受不到丝毫的颠簸。 汽车快速驶进银河家园的一幢楼下,停好,车门打开,上官牧原来了一个公主抱,他抱起方子圆,高兴地跨上一级级楼梯。在一扇门前,他小心地弯下腰,摸出地垫下的钥匙,插进锁孔,门一开,玫瑰的香氛扑面而来。随之,一曲萨克斯的《回家》悠然响起。 上官牧原走进去,将方子圆放在客厅的地上,轻轻为她解去蒙住眼睛的那条黑丝绒。 “亲爱的,你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 热烈而暖心的红扑入方子圆的眼帘,一片玫瑰的花海荡漾在一直熟悉的居所,墙上那幅画中的向日葵又充满了飘逸的灵动。 “哦!牧原!牧原……” “子圆,嫁给我!” 上官牧原说着,单膝跪地,拿出一枚钻戒。 “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方子圆含着热泪,忽然跑进卧室,手拿一个红丝绒的小盒子跑出来,交给上官牧原,忘情地说:“还有它呢。” 上官牧原缓缓打开盒子,那枚爱神丘比特的胸饰依然金光闪闪,漫长的时光并没让它失去丝毫的颜色。他庄重地拿起来,戴在方子圆的胸前。 在空间各异的时光河流中,两个相爱的人终于等到了彼此,他们紧紧相拥,互诉衷肠。 二十多年前,在那场大雨中与方子圆分手后,上官牧原孤身一人去了法国,投奔世上唯一的亲人——姨妈,开启了远在异国的打拼,经过不懈的努力,他终于开设了自己的牙医诊所。 上官牧原心里装着方子圆,一直保持着与宋达之的联系。 方子圆第一次离婚时,上官牧原新婚不久。由于多方面的原因,他不能与妻子离婚。 在宋达之的又一封邮件中,上官牧原得知方子圆离婚后的处境很艰难,心痛至极。于是,他征得了姨妈的许可,重回兮和市,将姥姥姥爷生前住的那座大宅子变卖了。 上官牧原带着钱赶到兮和县,与宋达之见面,两人商议了几个办法。最后,他在银河家园买下这套新房子,装修布置好,让方子圆安心地带着儿子住了进去。 上官牧原记着最后一次,他与方子圆在一起喝葡萄酒时,她的样子有多么好看。于是,他每年都买了的葡萄酒,从法国寄给国内的宋达之,再由梅络英转送给方子圆。 上官牧原记不住自己的生日,却记住了方子圆的生日。知道她也有了手机后,他马上申请了一个电话号码,有了一张专属于她的电话卡。从此,每逢她生日那天,无论多忙,他都会给她发出一条生日祝福。她回拨的铃声,他听到了,却不敢接。 方子圆第二次离婚后,上官牧原毅然提出了离婚。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妻子竟然出奇的平静,只幽幽地叹了口气,似是卸下了千斤重负。她告诉上官牧原,她曾在无意中看过他和一个女孩儿的合影,自己和照片中的女孩儿真的太像了。接着,她又告诉上官牧原,他俩不用离婚,都可以获得自由。他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拿出医生的诊断证明,放在他的面前。 原来,上官牧原的妻子已罹患绝症,在人世间的日子所剩不多了。人死了,是回归到永恒的自由中。 上官牧原顿然心生惭愧,坚持要送妻子去医院治疗。她坚决不肯,只想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于大自然的怀抱中,尽情的犒赏自己。 于是,上官牧原放下手边的工作,陪妻子去她想去而没时间去的地方游玩,做她喜欢而无暇顾及的一切。她彻底回到了孩童的状态,精神竟一天好似一天。 不久前,上官牧原陪妻子去医院,复查结果出来,她的绝症消失了。 穿越了死亡的黑色地带,上官牧原的妻子活的更通透了,她感慨自己做一个人的影子久了,实在太累,太对不住自己。从此,她要好好为自己活一回。 上官牧原与妻子愉快的办完离婚,真诚的祝愿各自安好。他俩举着离婚证,挥手作别,各自奔赴自由,不负余生。 第286章 各有所愿皆成真 季月朋起了个大早,带上陶罐,与杨默然一起开车前往省城,找到朋友介绍的那位颇有名气的古董鉴宝专家。 经过老专家的鉴定,陶罐果真是汉代的,二人不由喜出望外。 不久后,季月朋将陶罐出手,卖了二十多万,方子玉的股票早已悉数抛出,竟卖了五万多。 一下有了近三十万的进项,季月朋在经济方面的压力山大锐减,他的信心长出了翅膀,周身铆足了力气,决意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青山茂林中的热闹一天胜似一天,鸭鹅水里游的欢,牛羊鸡兔漫山走,它们如同山间的片片彩云,做了纯美大自然中自由的觅食者,好不惬意。每每吃饱喝足后,它们又自发的组成了一支快乐的合唱队,融入了大自然的天籁之音。 “咕咕嘎嘎!” “哞哞咩咩!” “叽叽喳喳!” “叮咚叮咚!” “哗哗哗!” “沙沙沙!” …… 或舒缓或急切,或低沉或高亢,或清脆或悠扬,或…… 错落、交织、有序…… 欢快地穿过山林,飘越长空…… 日复一日,四个蹄子的,两只爪掌的,都长的壮硕而矫健。 忽一日,它们又像比赛似的,纷纷开启了繁育后代的模式。 季父倾尽多年心血辛勤开垦出的荒山一片,继续在季月朋的手里葳蕤繁荣,绵延拓展,很快会开出银花花,结出金蛋蛋。 方子圆与上官牧原的婚期定了,婚礼在“五一”节那天举行。 在婚礼前的一周,上官牧原的姨妈专程从法国赶回国内。 方子圆同上官牧原的婚礼简约,又不失隆重,双方老人对他俩的结合非常非常的满意,亲朋好友皆赞叹不已,各自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一对有情人跨越了世事与时空的几多波折,终成眷属,被众人口口相传,再度成为兮和小城的一段佳话。 最最开心的是涵妤,她的梦想成真,她的爸爸不但从国外回来了,还非常非常非常的爱她。每天早上都会去幼儿园送她,下午再去幼儿园接她。无论她有什么要求,爸爸都会无条件的满足她,小朋友们都羡慕极了。 尚在狱中的宋达慧天降双喜。一是他的诗集出版了,上架后卖的很火;二是他将被提前释放出狱。 宋达之的体检结果出来了。 医生宽慰梅络英不要过于担心害怕,宋达之患的虽然是肺癌,因发现及时,还处在早期。 近年来,早期肺癌患者的治愈率越来越高了。 深夜,宋达之睡熟了。 梅络英悄悄走出卧室,站在阳台的一扇窗前,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忍不住伤心泪下。她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胎儿同往常一样,敏锐的感觉到了妈妈的情绪波动,她有些不安,小小的拳头隔着妈妈的肚皮,轻轻碰了碰妈妈的手心。 “亲爱的宝贝,我和你的爸爸都很爱很爱你,期盼着你出生的那一刻能早点到来,我们一起陪伴你开心的长大。相信你也会和哥哥一样快乐,和哥哥一样优秀。然而,你的爸爸不幸病了,他的病特别特别严重,是同死神赛跑的一场博弈,需要妈妈和他一起全力以赴,才能有跑赢病魔的机会。如果我们带着你,实在跑不快,跑不远,不但失去了跑赢病魔的机会,也失去了给予你开心快乐的能力。妈妈好难啊!我、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梅络英沉声带泪地呢喃着,胎儿的拳头再次碰了碰她的手心,小小的身体在羊水中慢慢翻转起来。 天亮后,梅络英好像感觉不到胎动,她并没在意,只专心照顾宋达之。 第二天,梅络英依然感觉不到胎动,她慌忙赶去医院,找到医生。 仪器检测不到胎心,b超显示胎儿的脐带绕颈,造成了窒息死亡。 手术室里,方子圆一直陪在梅络英身边,握着她的手,分担着她的痛苦,给予她安慰和力量。 死胎终于娩出,是个好看的额头宽展的女婴。她若是能平安出生,一天天长大,一定会是个聪明且美丽可爱的小姑娘。 方子圆拿起梅络英为女儿出生准备好的小衣服和小被子,轻柔地将她包裹好,不忍再看,交由身边的护士带走了。 宋母午睡醒来,又站在阳台的窗前,见楼下又聚起一堆人,闹哄哄的声音里,依稀听出是那个痴呆老人又走丢了,他的女儿顶着花白的头发,步态不稳地向小区的大门口跑去。一个骑自行车的孩子不想撞着她,车头拧的太急,一下摔倒在地。孩子的奶奶老远看到,冲着她的背影,不停地爆着粗口。 宋母长长地叹了一声,双手拢好头发,走下楼去,坐在一片绿荫下的石凳上。 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有相熟的人半拉半拽了那个痴呆的老人,走进小区。他的脸上横亘着几条新鲜的血道子,有长有短,深浅不一。他的一只手里紧抓着一个烂苹果,一只脚上的鞋子丢了,脖子上挂着的那张写有联系电话的纸牌也不见了。 看到宋母,痴呆老人走过去,走了几步,忽又站住不动,举起手里的烂苹果,冲着她傻笑。 四下里,闲人们忽的围拢过来。 猛然间,蹿起一股强烈的尿骚味,还有屎臭味。 围观者众多,有人怀抱中的小狗激动地吠叫起来。 痴呆老人似乎是愣了一下,又马上低下头去,啃了一口烂苹果,黄色的液体从他的裤管里流出来,爬上他干瘦嶙峋的光脚背,枝枝杈杈地流到水泥地面上,蜿蜒出一幅令人恶心的地图,仍不知羞臊的地扩张着领土。 难闻的尿骚味夹着屎臭味,快速地升腾,弥漫,小狗的叫声更兴奋了,闲人们掩鼻四散。 宋母悲悯地看着一脸痴傻、满身腌臜的老人。 倏然间,宋母眼前的影像幻化,她看到那个老人已然变成了自己。她的心底倏地冒出一个冷战,凛然炸开,瘦削的身体浑然一颤,头脑即将陷入模糊一片,她极力抽离着,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清醒过来。 “你们有谁知道他女儿的手机号码,赶紧让她回家,不要再四处找了。” 宋母对着闲人们的背影,很大声地喊起来。 有人站住,掏出手机。 “吃、你吃……” 老人含糊不清地说着,又啃了烂苹果一口,嚼的口水直流。 那个烂苹果不停地在宋母眼前晃来晃去,阳光洒在老人的脸上,他嘴里不停流出的口水似浑浊闪亮的瀑布,冷漠而轻飘地裹挟了宋母远去。 恍惚中,宋母看见了宋达慧、宋达之和梅落英,他们一个个都面容憔悴,茫然疲惫地四处奔跑着,不断向路人问询…… 高考结束后,学校领导特批了方子圆的长假申请。她和上官牧原带着一双儿女,高高兴兴地去了法国的家中。 第287章 窃笑惊心吠叫亦然 方子程作为主力,参与的那款新产品的研发依然在进行中,加班加点是常态,他经常要忙到深夜才能回家。 今天,快到做晚饭的时间了,方父又接到方子程的电话,不要做他的那份了,他在单位吃加班餐。 入夜,钱梅朵又处在了兴奋之中,她一会儿说,一会儿唱,小狗伊丽莎白又乖乖的应和起来。她们的声音不是很大,还是挤进隔壁小卧室的门里,吵醒了早早睡下的方父和方母。 方父的心忽又“突突”的惊跳数下,他顾自捂住胸口,发出长长的无奈的叹息。 方母不觉紧皱起眉头,她眼角的那朵“墨梅”也抖了几下。随着主人年龄的增长,它的颜色也在加深,而且呈现出更为饱满的立体感。 老园长退休后,将由钱梅朵接替她的职位,早已是众人皆知,且板上钉钉的事。 岂料,老园长退休了,她的座椅上空降来一位年轻人,取代她做了园长的并不是副园长钱梅朵。 众人一片哗然,有同情的,有讥讽的,有…… 惨遭流年不利,打击接二连三,苦恼和愤懑这两个坏东西趁虚而入,它俩好似寄居蟹和沙蚕,搭伙住进钱梅朵的心里。日子久了,它俩情投意合的搅缠在一起,没白天没黑夜的忙活着,悄无声息的吞噬,发酵,繁殖…… 宿主的精神大变,体态也随之发生着不易察觉的变化。 一场透雨过后,数不清的知了猴争相钻出黑暗的地下,借着夜色的掩护,有幸躲过一双双大手或小手捕捉的一批幸运儿,爬上树的高处,从全副铠甲中一丝一丝缓缓抽身而出。在顿感轻松却颤抖无力时,太阳冒出了地平线,温暖和煦的光辉洒的又匀又密,无处不在。 一个最先获得了新生的知了接收到阳光赋予的能量,体内快速蓄积起力量,它簇新的外衣从娇嫩的黄渐变成刚毅的黑,薄而透明的双翅徐徐展开,轻轻地打了一扑扇,竟一下飞起来。 小小的知了猴在地下成长三年,借着麦收时节的一场透雨,一心要逃离黑暗的桎梏,它们努力不断地挖呀挖,挖出一条通往人间的隧道,躲过被捕捉的危险,再次历经夜的洗礼,终于脱壳成蝉,完成了从地下到地上,从爬行到飞行的这一壮举,实在是太爽太有成就感了。 此刻的蝉不再是知了猴,回头看了一眼曾经裹住它的那个壳,并无留恋,兀自开心地飞起来,飞上更高的枝头,迎着亮堂堂的阳光,好奇地环顾并俯视着崭新世界里的一切,心情愈发的亢奋,忍不住欢声高歌,呼朋引伴,不问自答。 “知了!知了!知了……” “真是一群愚蠢又自大的小东西,初来乍到,竟如此的放肆无礼,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知了们响成一片的叫声突如其来,接天连地,惹怒了众生,引起了公愤。最终吵烦了太阳,它猛然间射出无数带火的箭矢,空气中充满了燥热,人间霎时换了个样子。 …… 狗的舌头从张开的嘴里耷拉出来,红红的;行人的脚步也相继躲进了树荫;那些准备出门的,重新换了装束。 裙子,各式各样的,依附了长短粗细、黑白不一的腿脚,再度蘑菇云似的飘在了大街小巷。 钱梅朵揪着自己的头发,无力地瘫坐下去,坐进凌乱的裙子堆里,她试遍了所有的裙子,哪一套穿在身上都紧绷绷的,像极了枷锁。她失声痛哭,任凭泪水肆意流淌,冲花了还算精致的妆容。 “嗤”的,一声窃笑响起。钱梅朵一惊,慌忙抹了一把眼泪。 “嗤”的,又一声窃笑响起。钱梅朵无所适从地爬起来,顺手拿到一面小镜子,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那窃笑声又响起来,是从泪痕勾勒的晦暗肤色中发出的,她心里咯噔一响,紧接着打了个哆嗦。 “我已经失去了太多,再也不能失去美丽的容颜,还有苗条的身材了。” 钱梅朵在喃喃自语中下定决心,要尽快忘掉所有失去的,早日摆脱世态炎凉的包围圈。然而,寄居在她体内的那两个坏东西已合力打造出一片沼泽,诱她陷了进去,她越想从中拔出来,却陷的越深。 就在不久前,方钱贝贝被男朋友分手,这位官二代的理由很奇葩:他与方钱贝贝接吻时,对她隆鼻的填充物硅胶过敏。 这一消息横空袭来,瞬间击垮了钱梅朵,躁郁症不请自来地找上了她。 活了大半辈子,方父深切的体会到了什么叫狗仗人势。他因为听到小狗伊丽莎白的叫声会不由的心惊,偷偷在背地里教训了它两次,这小狗竟然学乖了。再同方父单独在家时,它会跑去外面玩。直到玩累了,它才回到家中,静静地趴在床上或某个角落里,大气也不出。然而,一旦听到钱梅朵或方子程回家的脚步,它会立刻跑到门边,一下跳起来,不住地抓挠着门锁。门一开,它会立刻跳进妈妈或爸爸的怀里,蜷缩成一个雪白的绒球,呜呜地倾诉起委屈来,钱梅朵的脸有时会拉的很长很长。 另一间卧室里,钱梅朵又唱起来,小狗也跟着叫起来,方父的心又猛的跳了一下。他只好坐起来,侧身倚在床头上,看着方母,穿过窗帘的一道月光正好照在她的嘴上。相处久了,方父不用耳朵,只需看方母开口说话的唇形,即可清楚她在说什么。 “哎!老了老了,我们活的倒不如一只小狗了,连个躲出去的地方也没有了。” “嘘!你小声点儿!让梅朵听见了,她又要闹的。子程已经说过好几回了,她的病只是轻度的。只要好好顺着她,她的心情好了,病自然就好了,我们的日子才会好过。” 方父听了,不再说话,烦躁地拿过床头柜上的小半卷卫生纸,又撕下窄窄的一溜,从中间揪断,团起了小纸球。 “你耳背,还总往耳朵里塞纸球,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也真的是奇怪了?小狗夜里只要一叫,我总能听到。” “是夜里太静了,也给我团两个。” “你没有手吗?” “你怎么就不能跟子程学个一星半点的?瞧瞧他!他是怎么对梅朵的。” “我俩过了大半辈子的日子,你除了串门逛街,跟人家瞎扯闲聊,女人该做的事,你做好过几件?” “我给你生儿育女做家务,哪一样落下了?” “你用心了吗?先说炒菜吧,能用多长时间?你也不能安心待在锅边,不是炒糊了,就是没断生,不是太咸了,就是没放盐。再说烧稀饭,不是米汤顶起锅盖,淌的四下里都是,就是烧焦了锅底。年轻时,我在家炒菜做饭,上了班,还多少能休息一下。退休了,我完全成了一个围着灶台转的火头军。白天忙了一天,夜里我只想好好的睡一觉,而这个最基本的愿望竟还要靠一个小纸球来实现。你也想塞住耳朵,就自己团纸球。” “你个……” 方母开口要骂时,方父已将小小的纸球塞进耳朵里,背对着她躺下了。 没了吵架的对手,方母不觉又皱起眉头,幽怨地长吁短叹起来,外面的一切声响也与她无关了。 夜里十一点多,方母还没睡,心里乱麻似的纠缠着。儿媳得了这样闹腾又羞于对外人启齿的病,儿子经常加班,她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样一甩手,出门与人闲聊了,一向喜欢清静的老伴儿更是不堪其扰。在这时,她又想到了两个女儿。常幻想着能跟大女儿去法国住一段时间该有多好啊!再不济,去小女儿老家的那片山上住些日子也不错。 方母的这些心思很快被方子程识破,遭到坚决的阻止。 “妈妈,您如果真要这样做,那就是在揭我的脸皮,让我以后还有什么脸去面对两个妹妹。这些年,我没有对她俩付出过关心,子圆终于走进了幸福的婚姻,而子玉……” 方子程的话又响在方母耳边。 这时,防盗门轻轻开了,又轻轻关上,方母知道是方子程回家了。她忽的从床上坐起来,又支棱起一只耳朵,听他很有耐心地哄钱梅朵睡下,另一只耳朵里灌进去的却是方父恼人的鼾声。 哀怨再次腾起,方母双手使劲抓挠着床头,抓的十个手指都酸疼了,才默然停下来,两眼瞪着一线月光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方母朦胧入睡。 恍惚中,去世多年的老母亲向她走来,她猛地扑入亲娘的怀抱,一下哭的浑身颤抖,泣不成声,语不成句。娘还像小时候一样搂着她,给她擦去眼泪。她想要娘的安慰,娘却总不言语。等她哭累了,诉完了,大字不识一个的娘才缓缓开口,送给她三句话: “凡世间所有,要的,不如给的;寻来的,不如等来的。” “烦恼的根子是心中不满足,手脚又太清闲。” “人活一世,起点是家,终点还是家,尤其是女人。” “娘,您能说的再明白些吗?” “从现在开始,把你的心从外面收回来,放在家里。天天都要平心静气的,多花些心思在自己的男人和儿子媳妇身上。该你做的事,一件件都用心做好了。管住自己的嘴,再也不要唠叨,更不要抱怨。开口时,说好话;闭嘴后,心要静。慢慢的,你想要的,都会脚跟脚的来了。” 第288章 新的篇章开启了 秋风习习,轻绕了黄色系的丝线,看似自在随意的这里放几根,那里搁一缕。它的身影从容,巧手自如,缓缓编织起原野洒金的华盖。 吃过早饭,微信的语音电话响起来,宋母拿着手机,突然不知如何接听了。她在原地站了好久,抬手拍了拍前额,快步走进卧室,拿出抽屉里的一个小本子,戴上老花镜,刚翻到提前写画好示意图的那页,微信又接连收到了消息。她忙看图操作,打开微信,读完了梅络英和宋达之的消息。 明天,宋母的小儿子和小儿媳将先后回家,他俩的工作都很忙,一个去省城出差,一个去市里学习。 出差是假的,学习也是假的。真的是,宋达之去省城的医院治病,梅络英跟去陪床。为了对老母亲很好的隐瞒住生病的事,他俩又撒了谎,各自错开了离家和回家的时间。 宋母像往常一样,看完消息,给他俩各发了一个“好”字加微笑的表情。 “该做的事,我都逐一尽力做好了。唯有那件大事,我最近想起的次数好像越来越少了。或许在不久后的一天,我会突然忘记它,再也想不起来了。” 宋母捶了捶头,自言自语地说。 “今晚是最好的,就是今晚了。” 宋母在心里默默说完,两只手掌相对,用力一击,提上包,出门去了。 太阳很好,风卷清凉。 宋母先去一家照相馆,取了一张放大好的黑白照片,女老板起身送她出去,疑惑地站在自家的店门口,目光追逐着她满头轻飘的银发出神,忽见她走进沿街的一家大酒店。大约一刻钟后,又见她从酒店里出来,去了对面的一家大型超市。 此刻,监狱的铁门徐徐打开,宋达慧带着精神自由与人身自由的高度契合,走入扑面而来的阳光。 清风和和,宋达慧重新回归社会,再次投入新的生活,静静感受着扑面而来的一切。外面的世界依旧,他似乎从未离开过,阳光、微风、天空、行人…… 出狱的具体时间,宋达慧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只想一个人挥别,一个人重返。生命原本就是个体孤独的专属,他已幸运的做了一回红尘中的出家人。 宋达慧的头发自然是不长的,他还是走进一家理发店。理完发,他走进一座大型商贸城,在一家服装店买了一套合身的衣服,又去其它店买了内衣和鞋袜,带着去了一家洗浴中心。他从头到脚,全身上下,不知用力搓了多少个来回,洗了个彻底又干净,洗了个自在又舒服。 再次走上熙来攘往的街头,宋达慧感觉自己完全变了一个人,自由以热爱之名,似花蕾般悄然绽放。早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他却一点也不觉的饿,两道清亮的目光柔和生辉。 一位中年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看着宋达慧微笑。他走上前,说一声去新华书店,拉开车门,坐在司机的身后,一眼瞥见副驾上放着的《暮色一线》,目光略作停留。 反光镜里,司机留意到宋达慧好像对自己“抢”到的这本诗集感兴趣,又笑了笑,将新书递给他,并开心地告诉他,这本诗集他的父母喜欢,他的妻子喜欢,他的读初中的女儿也同样喜欢。在这本诗集里,他们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诗行。那些隐喻了哲理的文字,或简约朴素,或高雅沉静,不时还泛出淡淡的烟火气,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代沟竟在共读中填平了。 司机不无遗憾地告诉宋达慧,诗集的作者还在狱中,他们全家都想见见现实生活中的作者。 这位素不相识的司机和他的家人令宋达慧感动,他悄悄掏出笔,在《暮色一线》的扉页上写下一句话,并签下自己的名字。 挥别了司机,宋达慧走进新华书店,在一排排书架上浏览,搜寻着他的作品《暮色一线》,却一本也没找到。 一位售货员已经看了宋达慧很久,走过来问他是不是也在找那本名为《暮色一线》的诗集,他惊讶地点点头。售货员告诉他已经卖光了,新进的一批要在周末才能上架,请他周末一早再来。 宋达慧点了点头。无意间,他的胳膊肘碰到了书架,一本书掉在地上,《终结阿尔茨海默病》几个大字抖动着映入眼帘,他俯身拾起来,想也没想,拿去收银台,结了账。 装好书,宋达慧走进一家超大型的购物超市,依照宋母喜欢的口味,买了许多进口的营养品。 尚在狱中,宋达慧就想好了,这次回家,他要好好陪伴老母亲,经常带她外出旅游,让她更好的安享晚年时光。 事情都办妥了,宋母回到家已近中午,她喝了几口水,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歇足了,起身走进厨房,煮了半碗鸡蛋面,吃完,紧接着又忙活起来。她按照提前拟定好的菜谱,干一会儿,再想一会儿,倾尽心力,做好十几个菜,大盘小碗,摆满餐桌,都是儿子、媳妇、孙子和自己平日里最喜欢吃的。 夕阳浅桔色的余晖摩挲着厨房的窗玻璃,宋母擦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拿起五双崭新干净的筷子,一双双在桌子上摆好。 重新洗干净双手,宋母最后一次坐在餐桌的主位,拿起一个碗,每个菜夹了一点放进去,仔细品尝起来。她不时微笑着看看那几张椅子,好像那些椅子并不是空的,上面正坐着她的儿子、儿媳和孙子。 一张遗照,一份遗嘱,一张老年痴呆的诊断证明,一张酒店的餐饮预付账单,有序地摞在床头柜上。 卫生间里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宋母正在洗澡,她要干净清爽的离开人世,尊严体面的赴死神之约。 宋达慧坐在回家的长途汽车上,翻开那本《终结阿尔茨海默病》,看的专注。 身体擦干了,头发也吹干了。宋母看向镜子,镜中的老人是平静的,是慈祥的,是端庄的。她对着“她”满意地笑了笑,又在脸上擦匀面霜,转身走进卧室,穿戴齐整,坐到床边。虽然不能在儿孙的陪伴中寿终正寝,却能以自主尊严的方式走完人生,这无疑也是幸运而圆满的。 宋母分几次服下早已备好的安眠药,平静地上床,躺好,安心投入一场不再醒来的睡眠中。 楼道里,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 又是一年,大学的开学季到来了。 方涵墨如愿走进国防科技大学的校门。 季望舒以优异的成绩收到了法国一所高等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他登上一架班机,自信昂扬地奔赴远方,实现自己的梦想。 王迪高考失利,只上了一所普通专科学校。 飞机穿行在蔚蓝色天空的朵朵白云间,季月朋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地。 万里晴空,流云飘逸,方子玉盯住最大最美的一朵,似乎看到了什么,她那双依然纯净的眼睛慢慢地湿润了。 季月朋深情地看了方子玉一眼,温柔的捏了捏她瘦削的肩膀,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冲破围城》后记 自幼喜欢文学,特别喜欢鲁迅、雨果和泰戈尔的作品。 青年时期的我曾不止一次幻想过,假如这三位文学大师的写作风格能在一部作品里合而为一,在阅读中获得的享受将会是…… 年届不惑的诸多次午夜清醒中,常有一个文学梦萦绕心头,终于鼓足勇气,提笔书写,亦有或大或小的“豆腐块”发表。开心之余,有了创作一部长篇小说的朦胧想法。 不惑之年的生日那天,发出由衷的慨叹:生而为人,总要尽最大努力,做好一件自己喜欢而有意义的事,让梦想成真,方不负活着,不枉人世走一遭。 于是,四十岁的我在心中默默为五十岁的我设立了一个梦想——写一部长篇小说。尽最大的可能在舒缓流畅的叙事中,让作品体现出人性的真善美与假恶丑,展现出人类与大自然本是和谐、相容、共生的一个有机整体,让读者在阅过冲突后,再次于文字的优美中享受到轻松和快乐。在不期然间,或许也能与自己达成和解,与生活达成和解,自此减负,在人生的路上开心前行。 然而,五十岁将至,我还是没能鼓起十足的信心和勇气,着手创作。 犹豫中,新冠疫情到来,及至在各地不断爆发,忽觉死神如影随形,生命或将会被随时带走,再不动笔,也许真的来不及了。 基本常年独居的我平静地写好遗书,开始了艰苦的创作。 第一次进行长篇创作,担心或许会半途而废,我的这部作品没写开篇第一章,而是在一摞白纸上为小说拟定了篇名《冲破围城的守望》,又写完了最后的一篇,感觉比较满意后,写下一个非常非常简单的大纲,理顺后,找出家中那台超期服役、随时会乱程序、喜罢工的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打开,虽不能上网,却还能正常码字,不由小小的高兴了一回。因生活琐事等,常常不得不写写停停,时断时续。 那时,我的健康状况很差,可以吃的东西不是很多,而且吃的也少,通常喝一两口水都会感到胃部发胀,要在沙发上跪坐十几分钟后,才会缓解。挚友劝我去医院,然而我坚信最好的医生是自己。比起吃药调理,我更相信饮食调养,还有穴位按摩与适度的锻炼。 此后的每一天,无论写作与否,我都是忙碌而充实的。 创作中,快乐常有,在写的顺畅的时刻;痛苦也常有,在没有灵感的时刻;崩溃也有,或大或小,或长或短,是在写好的章节丢失的莫名其妙,尤其是作品基本完成时,电脑突然出现故障,不但通篇打乱,还丢失了许多章节,而那份超级简单的大纲也在小说写到一半,已经无需使用而被丢弃,只能重写。 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我选择循着记忆,重写。 当新冠病毒光临我居住的小城时,气氛变得异常紧张,我虽未感染,身体状况却再度变差,远在外地的亲人多次在电话中极力劝我停止创作,务必将身体健康放在首位,而我却不想也不能停下,只得口头答应,让他们放心。那一刻,我终于体会并理解了路遥在病情非常严重时,为何依然执着于对《平凡的世界》的创作。 在坚持创作中,我的收获颇丰:一是身体越来越好;二是对祖辈传统观念冠以首要的大事之一做出准确判断,成功避雷;三是更为深刻地感悟到人性多变,世象万千,无论是在顺境还是逆境中,都要静心读书,读那些有灵魂有温度的着作,从中汲取智慧,濡养身心,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发光的人,利己利他。 而今,《冲破围城》与番茄小说签约并连载完成,却依然不是我理想中的作品,但没有文学天赋、又执笔太晚的我已经倾心尽力,如同农人在春天里播下一粒种子,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值此,也写下几位师友对《冲破围城》的真挚祝愿:静待独具慧眼的有缘人发现,让更多的人从中受益。 于2004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