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疯批到底哪个是男主》 第1章 死而复穿越 【修文状态停滞中】 俗话说得好,人死不能复生。但万事也有例外,比如人死可以穿越。 好巧不巧,陈嘉沐就是那个穿越的。 一觉睡到自然醒,陈嘉沐深吸一口气,呛进鼻子里的是一股浓重的中药铺子味。 陈嘉沐猛地睁开眼——这不是她家! 苦味熏出来的泪水还没眨掉,眼前先朦胧胧影绰绰靠近个人影。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见那人尖叫着跑了出去:“来人,来人!张太医呢?公主醒了!” 什么公主? 陈嘉沐想说话,但她的嗓子哑的厉害,像是很久没有用过了。咳了两下,除了麻木的疼痛外发不出一点声音,异物感重得像哪个没良心的把苍耳扔到她嗓子眼里了。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只觉自己在启动什么上个世纪遗留的老机器,后背前胸没一个地方不疼。 小姑娘的嗓门够大,没一会,这间宽敞的房间就已经挤满了人,为首一位被簇拥到床边的,应该就是张太医。 隔着一层床幔往外看,模模糊糊的,陈嘉沐一个都不认识。刚醒过来看到这么多人她只觉得眼晕。 睡觉之前她在做什么来着…… 陈嘉沐脑子很钝,想了半天,只记得她应该在熬夜改毕业论文。 她不会死在寝室里了吧。 陈嘉沐把床幔挑开一点,做贼似的往外看。乌压压一群古装扮相的人,刚才跑出去的小姑娘好像在维持秩序,似乎也觉得人太多,又赶走了好些。 这是她的葬礼吗? 比如什么殡仪馆的特殊豪华套餐,角色扮演公主下葬。 她的葬礼能集齐这么亲朋好友的话,应该也能算是个社交达人,可惜她上辈子没什么朋友,这些人应该全是群演。 屋内安静下来,只剩一个太医。 陈嘉沐感激地看了那女孩一眼,小姑娘没看她,在太医身边嘱咐了什么,就从房间旁边的屏风那绕出去了。 这位张太医手里拎着个竹编的小筐,到床边先行礼,再从小筐里取了一块洁白的软帕,展示给陈嘉沐看。 陈嘉沐有点懵了。 不会真要把脉吧? 她忍着嗓子里的疼:“医生,我活了。” 张太医却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道:“公主,臣要给您把脉。” 他做了个伸出胳膊的示范动作,耐心得像个幼儿园的老师。 陈嘉沐迟疑着把手腕伸出床幔,他就毕恭毕敬地将帕子盖上来。 陈嘉沐任由太医摆弄。她的手腕上垫着软帕,这位张太医的手搭在软帕上,轻轻的。 这样真的能摸到脉象吗? 陈嘉沐手腕一翻,那块本就是虚搭着的软帕就轻轻地落了下去:“医生,我真活了。” 隔着薄薄的床幔,她能隐约看到男人的眉头一紧:“公主!” 陈嘉沐的笑容一僵。 他好像真的挺认真。 如果刚才进来的一群人不是群演的话……她不会是穿越了吧? 陈嘉沐自诩博览穿越小说,差不多已经掌握了穿越的精髓。 比如附身的人一定不是主角,而且两人的名字应该是相像,或者是一模一样的。 目前这个被她附身的可怜人身份还是个公主。 信息过滤再筛选一下,原身应该就是很早之前她随便点开的一本女频文配角,第二章就在男主回忆里又死了一遍的,柳国最后一位公主——陈嘉沐。 她当时看到死去的人跟自己一个名字,心生厌恶就不再往下读了。早知道她死之后还要附身在这个陈嘉沐身上,她怎么说也要先背个半本再说。 总有人说人生是没有剧本的,她好不容易有了剧本还没读完。 果然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像她这种没准备的——只能睁眼睛说瞎话了。 陈嘉沐叹了一口气。 太医听她叹气,头更低了。 陈嘉沐也觉得不自在,想把刚才抖落的帕子捡起来却已经晚了,只能等着太医动作。 好在太医就是太医,除了一直不敢抬头外,后边的检查都没再提起手帕的事。 他很快把好脉,低声道:“公主的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不过之前在御花园落水,受了凉又受了惊,刚刚醒来,这几天难免会身体不适。” 说完,他就拾起地上的手帕,头也不回地低头离开。 出门后还不忘帮陈嘉沐关好门。 陈嘉沐做了个深呼吸。再挑开床幔往外看,先前回到屏风后侧房的那个小姑娘似乎听见太医离开的声音,急急忙忙地走出来。 “公主,身子怎么样?” 陈嘉沐想说好痛,但看着小孩眼里的关切,又怕她太过担心:“尚可。你叫什么名字?” 刚才还一惊一乍的小姑娘冷静了不少,她弯着腰,毕恭毕敬地回道:“奴婢落雪。” 落雪。陈嘉沐在心里念了一遍。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问你的名字?” 落雪摇摇头,眼中含泪:“公主落水时磕到了头,当时太医就说公主有可能会忘事,还有可能变得痴傻。公主现在能与奴婢说话,奴婢已经很开心了。” 倒是个忠心的。 陈嘉沐扯了个需要休息的借口让她回侧房,自己落下床幔,躺在昏暗暗的床上沉思。 她多么希望她现在能像其他穿书者一样想起落雪是谁。可惜她当时真的没有再多看那本书一眼,除了知道男主是个姓慕容的柳国前皇帝的表兄外,对这本书里所有人物都一无所知。 哦,这么说也不对,她还知道自己应该死的挺惨的。在男主第二章的回忆里,有他带人闯入公主宫内,却只看到陈嘉沐惨死在院子里的描写。 这位原身似乎不像其他需要穿书来拯救的配角一样作恶多端。新上位的慕容帝对她没什么坏印象,甚至觉得有些可惜,毕竟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养着也就养着了,还能衬托出他作为叛军首领为数不多的善良。 可惜一起攻入城的叛军杀红了眼,宫内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想到这,陈嘉沐抖了一下,回过神来。 如果原身是个坏人,她至少有可能通过一心向善来改变死亡的结局。 可是现在,她似乎附身到了一个温柔善良的公主身上。 她能做点什么呢? 陈嘉沐上学时就对历史没什么兴趣,那种王朝更迭,朝堂勾心斗角的描写她更是懒得看,况且原书作为一本架空历史的主言情的小说,可能对政权易主的描写并没有那么细致。 此时此刻,就算是让她拿着那本小说,都不一定能找到扭转结局的方法。 但是往好处想,天无绝人之路,至少她还记得那个配合慕容帝夺取皇位的人的名字——方彦。 一个在宫内地位颇高的太监。 她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第2章 拉出去斩了 许是刚穿越过来,原主的身子还很虚弱,提不起什么精神,床上暗暗的,没一会陈嘉沐就睡过去。 要说架空古风小说也有架空的好,床上的陈设还算贴近日常生活,枕头软绵绵的,被也厚实的暖和。 陈嘉沐睡得很沉,眼睛闭上是黑漆漆一片,也不做梦,安安稳稳的。 她睡着时皇后过来看过她一次。 陈嘉沐一睡觉就像死过去似的,睡眠质量好,也就错过了和这位大美人见的第一次面。 如果她当时把那本小说读完,就会发现在故事里皇后的占比其实并不小。这位贤良淑德的女人也是慕容帝魂牵梦绕的初恋。 即使现在皇后的脸上已经有了些岁月留下的皱纹,依然是气质温婉的美人。 陈嘉沐并非皇后所生,她是柳国皇帝最小的女儿,生母是当时的贵妃刘氏,生下她前就因家族败落而日日抑郁,皇帝见刘氏生产后染上了酗酒的恶习,便嘱咐皇后多照顾这位小公主一些。 可以说,原身是在皇帝皇后的关怀下长大的。 没有偏心的父母,没有险恶的生活环境。她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宠爱没有将她浇灌成邪恶的花朵,物质富足的生活也没有让她变成骄奢的公主,怨只能怨在她只是个故事里不起眼的配角罢了。 等陈嘉沐再睁开眼睛,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把窗户纸染成淡淡的橘红色,她起身准备活动活动筋骨,还没站起来,就有侍女走过来准备搀扶她。 这次来的并不是落雪,而是个看上去年纪比落雪大一些的小宫女。 她与落雪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个娃娃,喜滋滋地叫她公主。 “公主,奴婢来搀您出门。” 陈嘉沐的懒腰伸了一半,见了人才觉得动作不雅观,胳膊要放不放的,腰上嘎嘣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奴婢是与落雪一同进宫中服侍公主的寒梅。” 落雪寒梅,倒是好记。 陈嘉沐猜想落雪应该已经把她失忆的事告知了其他人,心安理得地在寒梅的搀扶下慢慢地往屋外走,顺便打听些她想知道的消息。 陈嘉沐先问:“你们都是冬天进宫?我的寝宫里还有谁是和你们一起的。” “还有个叫铜子儿的小太监。落雪和奴婢不是同一时间进宫的,至于铜子儿,奴婢也不清楚。” “那年冬日有公公领着公主去挑下人,您挑中了我们三个,说是落雪寒梅名字应景。” 寒梅扶着陈嘉沐,生怕她跨过门槛时摔着:“铜子儿这名字还是公主您给起的,说他手背上的胎记就像一枚铜钱,干脆就叫铜子儿了。” “按我们下人的规矩,有伤有疤有胎记的是没资格服侍主子的,要不是公主心善,留了铜子儿在宫里,他就要被打发去干那些累死累活杂事了。” 寒梅说到这,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陈嘉沐也有所察觉,落雪和寒梅都不太怕她,原身和他们俩的关系还是很亲近的。 有人扶着,但也禁不住腰疼。陈嘉沐走了两步,瞥见院子里一张石桌两个石凳,就说要去坐坐。 坐稳了,腰更疼,陈嘉沐左右为难,往石桌上靠,终于舒服了些,又想起那太监的事,出声问道:“他现在在宫中吗?我想见他一面。”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落雪寒梅与这个还没出现的铜子儿就是原身最信任的下人。 寒梅回:“铜子儿去给公主熬药了。太医给开了些养喉咙的汤药,要人看着熬,等一会他就回来了。” 寒梅不说还好,这一说像心理暗示,陈嘉沐立刻感到喉咙还有些异样。 她低低地咳了两声,牵动着上身,肋骨也跟着痛起来。她甚至怀疑原身不是跌进御花园池子里淹死的,是坠了楼后又让人拼起来。一动,浑身上下的零件没有不坏的。 陈嘉沐还在那边琢磨自己这身子的事,宫门口却已经来了个身形瘦弱的小男孩。 他手里端着个药锅,即使垫了两层湿沓沓的布,仍然把手烫得通红的。 他脚步匆匆地走到陈嘉沐身边,药锅往石桌上稳稳放,一掀盖子,热腾腾地猛窜出白烟来,混着股极苦的药味。 陈嘉沐几乎要昏过去。 她上辈子没怎么喝过中药,但知道中药液的袋子剪开是不能闻的,闻了,被那股苦味一呛,喝药的意志力先要减掉八成。 她每回都掐着鼻子硬往嘴里灌,灌不完不能松手的,一松苦味就要翻上来。 寒梅见她面色不善,以为是身子不爽,几步走到铜子儿身边,先低声说了点什么,那男孩的脸色似乎差了不少。 不过他的脸本就很白,颜色甚至可以说是不太正常。陈嘉沐略微留意了下,应该是涂了白粉,腻子似的一层。 陈嘉沐这边目光还没移开,就听扑通一声,小太监跪了下来。 跪在她脚边,头低垂着,只留给陈嘉沐一个后脑勺看。额头几乎要贴着她的鞋了。 陈嘉沐吓一跳,往后缩了缩腿,腰又痛起来。 “奴才铜子儿,见过公主。” 倒是没有影视剧里那种太监音的尖细,陈嘉沐松了口气,她不喜欢夹着嗓子说话的男人。 只是这礼行的未免太大,陈嘉沐怀疑自己一动就能踹到他的头。 她放轻声音道:“抬头,我看看。” 伏在陈嘉沐脚边的人颤了一下,缓缓地抬起头。 陈嘉沐这才发现他并不是什么男孩。或许是因为营养不良,他的身高体型看上去就像个十一二岁的小孩,但脸其实是长开了的。 面白,眉不浓,似乎是刻意修过,眼尾像狐狸似的上挑,左眼头与眼尾各有一颗小小的痣,眼型有那么一点丹凤眼的神韵,又带桃花的一点媚态。 眼珠是浅浅琥珀色,泡浓的一碗茶似的,浮着一层水光。嘴唇抿的很紧,几乎没有了血色 成为白白的一条线。 陈嘉沐留意去看他攥成拳的手,右手手背上果然有一块类似铜钱的胎记。 “你叫什么名字?”陈嘉沐弯下腰,他们的距离更近了一些,让她能清楚地看到铜子儿面上的两颗痣,“你本来的名字。” 铜子儿屏住呼吸:“回公主,奴才的名字是……” “方彦。” 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陈嘉沐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方彦。 居然是方彦。 那个在小说开头就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监,此时此刻就跪伏在自己脚边。 他现在还很小,很脆弱,羽毛没有丰满的一只小鸟罢了,而且还在她的笼子里,只要一伸手就能捏死的存在。 如果他现在就死了,是不是能改变这本书的结局? 哪怕只有一点生的希望,陈嘉沐也想抓住,也想扭转自己既定的未来。 一本书里的配角或许是该死的,但既然她穿越而来,就是不想死,不愿死,也不希望走无法改变的人生路。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她大声命令道:“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斩了!” 第3章 留命 回应陈嘉沐的只有方彦扑跪在她脚面的触感。 陈嘉沐看了眼身边不知道如何反应的寒梅,又瞄了眼刚从屋后冲过来的落雪——她手上还紧攥着打扫用的大扫帚,刚举起来,看到前院的情景也愣住了,显得呆愣愣的十分滑稽。 陈嘉沐却笑不出来。 如果没判断错的话,除了脚边那位是真的怕死之外,其他人好像都尬住了。 “我的寝宫里……”她深吸了一口气,任由跪着的方彦抱紧她的小腿,“只有我们四个人?” 离她最近的寒梅点了点头:“公主,之前您说怕吵闹,就把多余的人遣送到别人宫里了。” “我记得我刚醒的时候进来蜂群似的一堆人,他们是?” “回公主,他们是皇帝派来保护公主安全的侍卫,还有一些是皇后与妃子们遣过来……探查消息的……” 合着是过来吃瓜的是吧? 陈嘉沐有点欲哭无泪了。 她本以为原身是个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好不容易培养出三个亲信的可怜公主,这三个“亲信”里甚至还有一个间接导致了她的死亡。 谁知这位竟是个社恐,连服侍的人太多都嫌烦。 她不会穿越到什么快穿小说里了吧?这是她的第一关所以难度比较低,不需要她判断身边的人是好是坏,出现的恨不得都是送分题。 现在再低头看看自己脚边的人——明明知道这院子里没有别人,却还怕得发抖。 陈嘉沐不说话,方彦就抬头看她。双臂紧紧地环着她的腿,生怕她真的要把他踢开似的,本来雌雄莫辨的一张清秀的脸也因为恐惧变得扭曲,瘦削的脸颊贴着她的衣物,眼下甚至有泪痕的反光。 他哭得很安静,眼皮一眨就落下一滴泪来,顺着面颊的弧度滚落,润得两颗痣也发亮。 胆小鬼,哪有一点能成大事的样子! “行了,又没人来抓你。”陈嘉沐动了动腿,方彦却没放开,甚至抱得更紧了一些。 “公主至少告诉奴才是哪里做错了……公主……”他艰难地呼吸着,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面上的粉被泪水化开一点,“如果有误会奴才会说清的……” 陈嘉沐本想发火。她不喜欢和人亲密接触,但一见方彦脸上泪水涟涟的,心先软了三分。 她实在没法,只能忍着被抱紧的怪异触感,耐下心撒谎道:“做了个噩梦而已,魇住了,你一提名字我就要想起那个梦来。” 她又说了些软话,一时间也不知究竟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了。 “行了,该松手了。” 陈嘉沐的鞋面擦过方彦的下巴,腿一动,他连忙放开手,又在旁边跪了,一副虚弱又感激的样子:“都怪奴才,公主的药都凉了……” 陈嘉沐见他像是要去拿药,先他一步把药锅里的小瓷碗端起来,一饮而尽。 “不是什么大事,”她豪爽道,“凉了的药也是药,怎么喝都一样的。” 其实那药不太凉。 陈嘉沐本就嗓子痛,一口气吞了一碗热药,治疗的效果没见着,疼倒是真的瞬间疼起来,还往鼻腔返苦味。 寒梅见她喝了药,赶紧递上一早就带在身上的蜜饯袋子:“太医嘱咐说不能吃太甜的,奴婢准备了点蜜饯,公主只许吃一颗,再不能多吃了。” 陈嘉沐接过了,挑了一颗大梅子吃,又让方彦别跪了。 方彦起身,垂着脑袋站在她身边,额前的头发耷拉着,显得像只犯了错等着惩罚的小狗。 他刚才哭得厉害,现在喘气声还很重,他自己似乎也察觉了,陈嘉沐能听出他在憋气,憋到受不了了又要深呼吸。 手忙脚乱的。还挺可爱。 她清清嗓子,正色道:“刚才寒梅应该已经跟你说过,我醒来之后一些事情已经记不清了。既然院子里只有你们几个,我能做的就只有相信你们,以后不管有什么事,只要不懂的我都会问。” “当然,我失忆的事不要告诉别人。如果出了什么差错,我知道是从你们嘴里漏出去的……” 陈嘉沐想起方彦的哭脸,没忍住心里的恶趣味:“你们三个就都从我的院子里滚出去。” 方彦似乎真的被那句“滚出去”吓到了,浑身一抖,连忙点头。 刚才还在看戏的落雪也凑过来,扫帚往地上一戳,一个劲给自己打包票:“公主,奴婢几个是您亲手挑出来的,一直待我们不薄,公主的事都有我们操心着,定不会出现什么差错。” 陈嘉沐笑骂道:“你能管好手里那把扫帚我就满足了。” 在院里闹了一小会,陈嘉沐总觉有点反胃,好像刚才喝进去的药要反上来吐出去。 方彦一直盯着陈嘉沐看,见她面色变得惨白,急匆匆道:“公主是不是哪里不适,奴才扶公主回殿内歇息吧……” 过了半晌,陈嘉沐才从终于从牙缝里憋出一个字:“好。” 第4章 噩梦 出门遛弯不顺,才不到半个时辰,陈嘉沐又回到了床上。 方彦给她搀回来,怕她吐了,又端了几块糕点过来。 陈嘉沐实在没有食欲,寒梅问她要不要睡,到近前伺候她脱鞋换衣。 陈嘉沐上辈子哪经历过这些,寒梅的手往她腰上一搭她就觉得痒,想躲。 寒梅注意到了,再往后的动作都轻轻的,尽可能避开她的腰。弄的陈嘉沐也不好意思,觉得痒就掐自己的手,不乱动了。 寒梅给她换过衣服,又挑了把桃木梳子,认认真真地给她梳头发。 一头长发梳顺了,寒梅问她要不要按按腰。 陈嘉沐确实腰疼,趴在床上,听她小声道:“公主刚醒,身体还弱着呢,多睡一会好。” 陈嘉沐点点头 。 她脑子很乱,刚才反胃时她猛然想起原身是在池塘里淹死的,这个概率就像吃汤圆噎死了,走着走着绊倒摔死了,只能说小概率,但不是没有。 书里她是被砍死的。 也就是说,原身不能提前死,死了也要拉陈嘉沐这个穿越的过来,把小说里预订的戏演完。 死在池塘里?不行,她得惨死在宫中才叫真的死。好像只有按部就班的死去,才能有完整的慕容皇帝的一生。 寒梅的手法太好,陈嘉沐的头昏昏的,好像又要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已经穿过了层层阻碍,看到了那个已经长大的方彦,端坐在明亮宫殿中的样子。 对面坐着的男人面容模糊,但陈嘉沐清楚地知道,那人就是慕容皇帝。 他们对坐着,两人周围的空气凝固一般冷寂。 他们似乎在对峙,陈嘉沐听不见声音,只能看见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 最后两个人似乎扭打在一起,烛火倾倒,桌案上书册被点燃,燃烧的屋子,燃烧的宫殿,燃烧的梦境—— 恍惚间,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嘉沐……” 是谁? 好耳熟的声音,她似乎听过,也留意过,但脑子却像一团浆糊似的,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睡了。 没法思考,也没法睁眼,她只能听着耳边的呼唤,和进进出出的脚步声。 终于,她的额头被人贴上了一块湿润的冷帕。骇人的热度与头晕似乎被这一下驱赶了。 火灭了。燃烧着的火已经消失,只剩下焦炭似的房屋残片,废墟里,是活着的两个男人。他们还在角斗,谁都不让着谁,两人的发皆是散乱的,手里握着离自己最近武器——书本,还有毛笔。 他们根本没有被烧到,连天的火只是陈嘉沐的怨恨,只是她的一场梦。 她的意识恢复了一些。好像有人在摸她的脸,轻轻的,柔柔的,指腹带着一点茧,并不是光滑的。 陈嘉沐觉得痒。她想拍开正在抚摸她的人,可刚抬手要打就被那人攥住了。 男人的声音凉凉的,声音放低,像是冬日里落下的一片雪,落在她的耳廓:“嘉沐……不要违抗我。” 陈嘉沐心里一惊,陡然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除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外并无其他。 来人是一副陌生面孔。 他的脸很瘦,不健康的白。明明只是秋日,他身上却已经披了件不薄的袄子,袖口垂下,露出一节瘦长似玉的腕子来。 他的手很凉,紧紧地攥着陈嘉沐的手腕,像一条捕猎的蛇,要慢慢地将她绞死。 陈嘉沐故作慌乱道:“你是谁……” 她的直觉告诉她,他们两个应该认识,且关系亲密。不然落雪与寒梅不可能一声不吭地放他进来。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此人身份极为高贵。 不管是哪一种,故意装熟都容易露出马脚,还不如直接承认自己的失忆。 男人也愣了一下。他的眼睛里闪着光,似乎开心了不少。 他打量着陈嘉沐,病态苍白的面上红润了些,明明是偏圆的眼型,应该给人无害的印象,他的眼睛盯住人时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陈嘉沐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我是你的弟弟。”他叹了口气,“陈清煜。” 。 陈嘉沐庆幸刚刚她管好了自己的嘴。 她还以为这人是太子,结果只是自己的弟弟。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这个弟弟好像并不受宠。 早产儿,体弱多病,一年里有三个季节都要少出门。深居简出注定了他碰不到皇室最中心的权力。再加上皇帝一直怀疑他是后妃与大臣私通产下的孩子,从他出生起就没给过什么好脸色。 等一下…… 她是从哪觉醒的这种人物简介似的记忆。 陈嘉沐的脸色一变再变,握着她手腕的人也凑过来,一副很喜悦的样子:“姐姐不认识我了?” “不是……” 陈嘉沐刚想开口否认,一抬头差点跟陈清煜的鼻梁撞上。她才发现这小孩已经不知不觉地凑这么近了。 她下意识的屏住呼吸。 不能否认,陈清煜有一张几乎完美的脸。小孩看起来年纪不大,偏圆的杏眼给予了他几乎是一见面就会自然产生的亲和感,鼻子高而挺拔,嘴唇薄,确实有点不属于中原人的味道。 倒也不怨皇帝一直把他当做和外臣私通的产物,长的确实……不像中原人。 但是如果他不是皇帝的孩子,他们姐弟两个长的应该也没什么相似之处。 想到这,陈嘉沐这才意识到,穿越过来这么久,她还一直没照过镜子。连公主本人长什么样她都不知道。 第5章 残疾 已经死过一次,还不知道自己长相的公主,和看上去与公主关系不错但一直被皇帝戒备的皇子。 他们两个简直是完美的苦命配角姐弟。 陈嘉沐心里涌起一点同病相怜,不自觉地盯住自己床边的这位皇弟。 后者也笑意盈盈地迎着她的目光与她对视。 圆眼倒是有点猫儿似的可爱。如果他的目光没那么炽热话,她说不定还能被这副纯良的面容骗一骗。 陈清煜年纪不大,小孩有时就是骗不过大人的。 陈嘉沐上辈子的二三十年不是白活,一看就知道他一定想从自己这里拿到点什么。 可是他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论辈分,她只是他的姐姐,就算从小在皇后身边养大…… 陈嘉沐愣了下。 这也是身份信息的补充吗? 不像是错觉。或许因为她的灵魂在与这具躯体融合,她渐渐想起了一些自己没读到过的故事。 虽然这一切真的很像在给npc输入最初的设定,但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有接受。 既然穿越到书里,要接替陈嘉沐活下去,她就得做好“成为书中一个角色”的准备。 没被交代的过去徐徐展现在脑海里。不是很多,就像透过一层纱观看自己的回忆似的,不管什么东西都是模糊的。 她看见一直跛脚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孩,还有冷漠的,警告她离她这个弟弟远一些的父皇。 “你弟弟生下来那天就带着不祥之兆,沐沐,你命薄,离他远一些,好吗?” 好吗? 陈嘉沐沉默了。 她当时并没有回答,似乎是因为生气,气父皇说她命薄。 但现在陈嘉沐真的死了,她爹一语成谶。 穿越而来的陈嘉沐不知道怎么回应弟弟的期待。 像她爹说的那样离陈清煜远一些——她做不到。 陈清煜死了姐姐,够可怜了,身世也惨。 她呢,穿越过来的,在宫内能依靠的人也不多。 有个主动来找她的陈清煜,互帮互助一下,权当是姐弟相濡以沫。 但陈清煜想要什么,她又能给他什么。 往小了说,她现在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她沉默许久,思来想去,还是先叹了口气:“刚刚那么有气势做什么……吓我一跳,我还猜是不是太子来了,又怕失了礼数。” 陈清煜却笑起来:“皇姐是希望我做太子吗?” ? 陈嘉沐猛地抬头——他是怎么从一句话里理解出八竿子打不着的意思的。 谁知眼前的青年人看到她的反应,脸色沉了些许:“还是说,皇姐希望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是大皇子那个蠢货?” 什么啊? 陈嘉沐恨不得一把捂住他的嘴,但是一动才发现自己的手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陈清煜握住了。 “这话被别人听去是要掉脑袋的吧。” 你就算要说能不能小声点说。 后半句她没敢说出声。但陈清煜好像又理解错了她的意思,冷声道:“怎么,皇姐听不得我说他的坏话?” 你神经病吧!!! 陈嘉沐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她心说还好陈清煜不受宠。 他要是受宠继承皇位,臣子说一句话都要被拉出去杀十遍,做语文英语阅读理解,一句话能理解出一万字的论文来。 陈嘉沐欲哭无泪:“我是怕隔墙有耳……你我不似普通姐弟,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再说我今日刚醒,这院子里来往的人可多着。” 虽然说他们早就走了。 陈嘉沐在心里补充道。 陈清煜听后却肉眼可见地开心了不少。他紧紧攥着陈嘉沐的手腕,身体靠过来。 陈嘉沐一低头就能看见他蝶翼似的睫毛,颤动着欲飞的模样。 “我也想与皇姐做寻常家的姐弟……” 他的声音低低的,听起来像孩童呓语:“皇姐……我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还好……” 陈嘉沐抽出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还好什么?” 她其实不太懂陈清煜在说什么。毕竟这院子里只有四个人,另外三个再怎么看也不是能拦得住陈清煜的。 再说了,他能在自己睡觉的时候偷偷跑来摸自己的脸,不就证明他出入这里是不用通报的吗? 陈清煜却抿着嘴不说了。 他靠着陈嘉沐待了许久,等到陈嘉沐身上都麻了一半,不舒服地动了动,他才像是突然想起自己的皇姐不是靠枕似的,起身,规规矩矩地跟她道别。 陈嘉沐这才注意到陈清煜是坐在椅子上的。 他坐在一把木制的轮椅上,那轮椅并不合适,简陋的样子像从哪辆马车不要的轮子上拆下拼出来的。 轮子太大,以至于把他整个人都衬得小而薄,再算上他穿的一袭白衣,纸片裁剪出来的小人儿似的,风一吹就要倒了。 他似乎也发现了陈嘉沐的惊讶,放在轮子上的手臂抬起又放下,最后还是自嘲般笑起来。 “皇姐失忆的还真彻底。皇姐别怕,只是这几日天气不好我才要用这东西,平日是不需要的。” 他说完便艰难地转过轮椅,一点一点地从陈嘉沐的床边挪到门口,落雪寒梅在门口候着,见陈清煜说完了话,便过来帮忙搀扶,抬轮椅。 陈嘉沐只能看到他侧身时的脸,下颌绷得很紧。手握成拳。 真是可怜的小孩。 陈嘉沐不再看了。她知道陈清煜可能不想被她看到这副样子。 床边的桌子上搁着盆清水,还有刚才拿来给她盖额头的帕子,落雪走过来收了,又探了探她的体温。 “公主刚才似乎发热了。” 陈嘉沐说没事,只是做噩梦。 第6章 慕容锦 陈清煜一走,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陈嘉沐这回是彻底睡不着了。她靠着枕头,在床上坐了半晌,屋子静得让人害怕。 窗外是浓浓的夜色。混多了水的墨汁一般,把窗纸打成灰黑湿漉漉的一片。 陈嘉沐挑起床幔,向窗外看去,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玻璃窗,她看不到屋内的影子,也看不见屋外的情况。 落雪留了一支小烛给她,她的寝殿静得可怕,像个墓室。 房间内烛火跳动,小而脆弱的光源外,是红木的井井有条的家具。 原身似乎不喜欢装点房间,只在架子上摆了些瓷瓶之类。它们皆垂下细长的影子。 靠着床头的妆奁旁有一面磨的光亮的铜镜。 烛光也在镜面里轻轻晃。 陈嘉沐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胆大的人,越看这房间就越觉得诡异。更何况她这房间并不是完全密封的,夜风也会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 在一阵风吹得蜡烛几乎熄灭后,她终于忍不住了,周围家具的影子就像会动的鬼魂,摇摇晃晃地随时准备扑上来 。 陈嘉沐吓得大喊道:“来人!” 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白日里刚在她身边哭过的太监方彦,他光是在门口站着,怯生生问公主怎么了。 “落雪和寒梅呢?” 来的居然不是宫女,而是个太监。 陈嘉沐虽然害怕,但也定了定神,往方彦脸上瞄。 屋内光线暗,他离得又远,面上涂的粉看不清了,真衬得一张脸女人似的白亮柔美。只是方彦爱抿嘴,像在面皮上绷紧一道线似的,视线往下是尖俏的下巴。 “回公主,她们送十二皇子回宫。现在还没回来。” 十二皇子。 陈嘉沐被这称呼噎了下,她没想到陈清煜居然能排出那么远。 也怪不得皇帝不重视他,就算长子死了,他前面也有那么多替补,再怎样他都不会当太子的。 不当太子,以后也就只有两个出路了。不是做好臣子,就是做好死人。 当然,死人比较好做。 回想起陈清煜刚才出门时留给她倔强的背影,还有被寒梅落雪扶起的比女孩还瘦弱的胳膊,陈嘉沐心中又添了些无奈。 如果陈清煜没有病死的话,他们应该会一起死在那场叛乱里吧。 罪魁祸首……不,间接导致他们死亡的人,就是那个站在门口犹犹豫豫的人。 “离我近点,”陈嘉沐撇过头,不再想这些。 方彦没动,眼神慌乱。 陈嘉沐深吸一口气:“我有点害怕。” 方彦一颤。 他本来只打算在门口站着,想着公主有什么事吩咐下来他去做也更快些。 按宫里的规矩,夜里他是不能离公主的床太近的。 但他也纵容自己一回。 现在公主失忆,或许已经不记得这种规矩。 这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能站到公主床边的机会。 方彦迟疑一瞬,想通了,便放轻步子走过来。 他每走一步都顿一下,等着陈嘉沐说停下。可是公主一直没出声,直到他走到床边。 没有床幔的遮挡,他能清晰地看到公主穿的薄衣,浅浅的青绿色,肩头圆圆白白,挂着两道绸带,烛光一照像牛乳滑落,毛笔沾润了往她身上勾那么一下似的。 像珍珠。 方彦的目光从她的肩滑下,那双藕节似的胳膊也露在被子外,丝毫没有要避着人的打算。 他不敢再看了。 屏气凝神,方彦低着头盯住自己的鞋尖。 只听陈嘉沐的声音轻柔的传过来:“怎么不坐?旁边随便拉个椅子来。” 他又机械地从桌边搬过一张椅子坐了,就坐在陈嘉沐的床边。半躺着的尊贵的公主盯着他,目光水似的柔和,轻轻滴在他身上。 “这宫里有什么我惹不得的人吗?” 方彦一抖:“公主……” 陈嘉沐一咬舌头,她把自己脑海里的问题说出口了。 这话问的突然,方彦不知该回些什么,慌慌张张的。 陈嘉沐自觉让他为难了,她自己也有些尴尬,安慰似的拍了拍方彦的手背:“别紧张,我就是有点好奇。你也知道,我现在的记忆很乱。” 方彦蜷着手,小声回答:“公主,琉璃宫离那些个娘娘的寝宫很远,如果只在附近活动的话,没有什么惹不了的人。” “那个姓慕容的呢?叫什么来着……” 陈嘉沐的思绪飞远了。 她其实不记得慕容皇帝的名字,只知道他复姓慕容。 但这个姓氏应该不多见,方彦不认识他最好,她能从根断掉方彦与他结识的可能性。 但她没想到,方彦只是迟疑一下便回道:“慕容锦?夏天时慕容将军未出征,来宫中看过公主。” 陈嘉沐本来就没怎么放下的心更是一下悬起来:“你们认识?” 方彦脸上显出几分疑惑来:“公主与慕容将军关系很好,奴才只是在一边伺候着。” 他只是个太监,谈不上认不认识谁的。 关系很好? 陈嘉沐回想起记忆里那个看见自己尸体,只觉得“有点可惜”的慕容锦。 这是关系很好吗? 第7章 坦白 陈嘉沐脸上的震惊太明显,方彦察觉出来。 他搓着手指,低下头,有点局促地问道:“是奴才说错了吗……” 陈嘉沐回过神来,赶紧摆摆手说不是的。 她知道,在方彦这里,自己只是个刚刚苏醒还失忆的公主,应该对慕容锦没有一点印象才对。 就像个学说话的小婴儿,无论大人教什么,她全盘接纳才是正确的反应。 陈嘉沐只好绞尽脑汁地补救道:“是刚才陈清煜跟我说的……他提到这个名字,我又不认识,只能先听着。” “没想到他会是个将军,和我关系还不错。” 她不知道方彦听进去多少,这两句话说得实在牵强,一下就露怯了。 她说完有些尴尬,直往方彦脸上看。 但方彦只是盯着床沿,没抬头,也不说话。 他越是这样,陈嘉沐的心里就越是打鼓。她根本不知道陈清煜认不认识慕容锦。 如果他们不熟呢? 但时间太紧,一时间她也不知道应该编点什么理由更好。 方彦一直没说话。 直到陈嘉沐实在等不下去了,心焦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才像回过神似的小声说:“公主不必如此提防奴才,已经能想起一些对公主来说是好事。公主的情况向好,奴才就开心。” “如果公主想顺势演失忆,奴才、落雪和寒梅也能陪公主在别人面前演下去。” 陈嘉沐心虚地撇开眼。 她还以为自己的演技有个两成好,虽然不至于天衣无缝,但也能随意搪塞一下。 他这么一说,反倒显得陈嘉沐不信任下人了。 “公主白日里见到奴才,面上有恐惧有陌生,刚才提起慕容将军时却是很坦然。而且公主说谎时眼睛不会与奴才对视……奴才是不是多说了。” 方彦慌慌张张地道歉,陈嘉沐只得干笑两声,拂手叫他别太紧张。 或许是方彦白日里表现的毕恭毕敬太有迷惑性,哭哭啼啼的性子又显得软弱,让她怎么都没法将他和以后那个慕容锦的同盟联系到一起。 但是能凭借自己手段里应外合颠覆一个政权的人,再傻能傻到哪里去。这 察言观色的本事,没有十成也是有八成的。 陈嘉沐叹气,手搭在方彦的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是我欠考虑了。” 她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我只能想起一点,细致的记忆一概没有。当然,眼见不一定为实,就算你在一边服侍时觉得我和慕容锦关系很好……我们真正的关系不一定像看起来那样亲密。” “公主在防着慕容将军?”方彦的眼睛亮亮的,“奴才只知慕容将军与十二皇子走得很近,十二皇子又是最依赖公主的,一来二去公主和慕容将军似乎也熟了起来。” “陈清煜?” 陈嘉沐是真没想到她和慕容锦的关系是从陈清煜那延伸出来的。 刚才随口乱说的理由一下成了真,但她真的想不出他跟慕容锦能有什么关系。书里开场简单介绍的他们的结局,就像一道深深的鸿沟,把慕容锦与方彦隔在了外头,把她和陈清煜装在了里头。 善与恶,生与死的两头。他们应该从一开始就是对立的两拨人才对。 或许是夜太深了,人总有冲动的时候。陈嘉沐拍着方彦的膝,心一横,干脆借着这股劲演下去。 “你刚刚说我见你时脸上有恐惧。不错,我那时刚刚做了个噩梦,在梦里,就是你这个叫方彦的太监……” 她改了剧情:“亲手把我杀死在宫中。” 方彦的脸唰一下白了。 他面上本就没什么血色,此时此刻更是透出一种青蓝来。他的嘴唇颤动,身上也抖,手足无措地捧起陈嘉沐的手。 “奴才……奴才不会做那种事的。奴才发誓。” 他躬身,脸颊贴着陈嘉沐的手心,像只小狗似的轻轻蹭着,眼泪又落下来。 “原是奴才在梦里吓了公主,奴才的确是该死的。” 陈嘉沐被他抓着,手掌一片湿,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说。 方彦的脸颊和唇角蹭过自己手心的触感太奇怪,也让她也不禁疑惑。 主子和奴才,应该是这种相处方式吗? 第8章 回忆 也许是小说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可能他们之间就是没有避嫌这一说法。 毕竟方彦看上去不像那种会主动越矩的小孩。 陈嘉沐任由他握自己的手腕,但又隐约觉得不对——昨日太医给她把脉还要垫着帕子,证明男女之间的避讳还是存在的。 但是太医是太医,太监是太监,一个给人诊病,一个贴身伺候人的,总不会是一样。 方彦的泪落在她掌心,没一会,她的整只手就湿淋淋的。 这孩子像真真水做的一般 ,容易落泪的 ,哭起来也是可怜。 她实在没办法将一个爱哭鬼和将来叱咤风云的太监联系在一起。 她的虎口贴着方彦的脸颊,稍微动动大拇指,他脸上的泪就被拭下来。 “别哭了,又不是你的错,谁都没办法操控梦境。” 她倾身,擦了方彦眼下的泪。 小太监像是只呆鹅,明明刚才还蹭她的手,被擦了脸,就又惊得不敢动似的,等她要收回手才慌乱地从摸出一块手帕来。 “奴才给公主擦擦手。” 他一边说一边拉住了陈嘉沐的手,仔仔细细地给她擦了一遍,确保那双手上没有沾自己面上涂的粉。 他的动作很轻,陈嘉沐被他弄的有点痒,指缝被丝绸帕子拂过的感受不算太好,但方彦做得太认真,她也只是由着他。 等方彦放开她的手,抬起头,在烛光里他面上已经有些斑驳不堪,像剥落了墙皮的壁似的。 陈嘉沐好奇道:“在脸上涂粉是一种要求吗?你们都会涂,还是只有个别的太监会涂?” 方彦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想了半天,手遮着自己的脸,蚊子似的小声回:“公主,奴才涂粉是为了公主看见时舒心些。” “之前公主说别的宫里的太监都会涂粉,奴才也就跟着学了。” 陈嘉沐点点头。心说原主在这方面倒是个审美不怎么样的。 方彦的面色本就苍白,涂了粉更显出一种摇摇欲坠的病弱感。他的瞳色也很淡,整张脸像瓷雕的,出窑前点了一抹浅浅的眉。 没涂口脂还这么漂亮——这张脸给小姑娘倒是刚好,长在方彦脸上只能说有一种雌雄莫辨的太监味。 她朝方彦要来了刚才那块帕子,又叫他打来些水。就着半盆清水,她把方彦脸上的粉擦了又擦,直至露出原本的面容。 陈嘉沐倒吸一口凉气。 给方彦擦脸就像在做修复,从泥土里扫出一件宝物似的。他的脸实在太温婉柔和,甚至带了一点女人的媚色。 “这宫里……会有狎玩太监的小厮侍卫之类吗?” 方彦猛地摇头:“奴才不知。” 陈嘉沐暗自放下心来。她将手中的帕子拧干,还给方彦,随口道:“行了,你回吧。记得明日起不必再涂了。你本来就白,再添这种装饰反倒显得没气色。” 古代化妆品里有不少重金属,这宫内只有四个人,方彦表现得又乖巧听话,她不愿看到方彦早死。 方彦答应了声,帮陈嘉沐把床幔放下,很快起身把椅子放好,水盆搁好,蜡烛吹了,悄悄地走出去。 他走路的声音很轻很快,是练习过的。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直到门合上的咔哒声传来,陈嘉沐才发现他已经出门了。 屋内被浓重的夜色吞没。 方彦出门后并没有走远,站在陈嘉沐房间的门口,长长的廊下,藏在柱子的阴影里。手里紧紧攥着的,是刚刚擦过陈嘉沐手指的帕子。 刚过了水,被风一吹是湿凉的一片。 他将帕子举起来,凑近了看,能闻到一点茉莉花和安神的熏香混在一起的味道。 现在这块帕子上多了一点公主身上的甜味。 陈嘉沐的动作那么轻那么柔,垂下的眼里只有认真与欣赏,见了他的面容,像是真的很惊喜似的,眼睛亮亮的。 第9章 早起 陈嘉沐一夜无眠。 她想了许多事,想不明白的就先放着,放来放去,问题越来越多,她能解决的好像越来越少。最后她干脆不想了,但就是没有困意。 数羊也好,数水饺也罢,好好的穿越被她熬得像倒时差。 更夫敲更的声音她一个都没落下。 天边泛白时,屋子里也有了朦胧的光亮。 她听见院子里有声音。似乎有两个人在门口打扫,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小,只能模模糊糊听出有人在说话,并不能分辨出是谁。 陈嘉沐轻轻咳了两声:“寒梅?” 她是随意叫的,但也没想到门口打扫的人真是寒梅。小姑娘风风火火地拉开门跨进来,惊喜道:“公主!公主今天起得真早,可是想起来今日有赏花宴了?” “赏花宴?” 陈嘉沐重复一遍,惊异地往门外看。 院子里的树叶都落得差不多了,这种日子要去赏花吗? 寒梅见陈嘉沐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耐心道:“今日是瑞王府举办赏花宴的日子。他们家有独特的花种培育的技巧,这皇宫里御花园栽的花也有瑞王帮忙操持着。” “当年皇帝给瑞王分宅子,特意挑了花园最大的一处,就是为了让瑞王能安心地研究植物。” 陈嘉沐在心里点头。看来这本小说里还有个想当植物学家的王爷。 “瑞王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办一场赏花宴,一些花期在春夏的花,宴上都能见到。花团锦簇的特别漂亮。” “这时候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日子,京城的贵女公子们也喜欢在赏花宴喝酒玩乐,或者参加诗会。” “公主喜欢瑞王府里的那个二公子,之前每年赏花宴都会早早准备来着。奴婢还以为……”她看了陈嘉沐一眼,笑得八卦兮兮的,“奴婢还以为公主想起二公子来了!” 陈嘉沐被两句话打的措手不及,她试探性地问寒梅:“这个二公子,他人怎么样?” 寒梅激动地点头:“二公子是京城好多贵女的心上人呢,跟公主也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 陈嘉沐心说青梅竹马倒是还好,但是瑞王不是她爹的兄弟吗? 这个二公子怎么说都是她表哥,两个人怎么可能在一起。 寒梅道:“奴婢先给您上妆。” 桌上那块铜镜被擦得锃亮,妆奁旁的小柜子和小匣子装的满满当当。 寒梅依次给她介绍:“公主,这个匣子里装的是皇上皇后和一些妃嫔送的,前边的格子里单独装的,是外邦使者进贡的一些饰品,分来琉璃宫的。” 陈嘉沐随意翻了翻,她看不出饰品上宝石的好坏来,毕竟现在工业已经发达到饰品上的装饰可以以假乱真,她也没怎么见过真家伙。 旁边一个柜子打开了,塞着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寒梅说是十二皇子送的,他就爱买些饰品送过来。 陈嘉沐暗自感叹,她昨天见了陈清煜,还以为这小孩过的很艰苦,现在一看,皇子果然还是皇子,再苦也苦不到哪里去。 不过那些物件都没有好好整理,乱糟糟地堆在一起,陈嘉沐从里边挑了一对耳坠,问寒梅:“今日戴这个行吗?” “至于衣服饰物一类,还得麻烦你帮我挑些合适的出来。” 寒梅连连点头:“都交给奴婢就好了!” 第10章 裴少卿 瑞王府门口早就布置得光鲜亮丽。 府门敞开,按照惯例有检查请柬的侍卫与登记礼物的小厮在门口守着。 花香隔老远便能闻到,像是一下回到春夏交替时似的。 颜色艳丽的花朵与府门周围枯黄落叶的树木形成鲜明的对比,秋风里,鲜艳的花朵显得更浓郁可人。 瑞王家的两位公子,一位在朝中做翰林院编修,一位是少年将军,都未成家。 这京城中的贵女们也有不少是想与两位公子结识才来赴宴,各个穿得精致漂亮也同花似的。 陈嘉沐出宫前见宫道上并无其他马车,还特意问了寒梅。寒梅说皇帝与瑞王虽然关系密切,但只有陈嘉沐是年年不缺席的。 京城早就有传言说陈嘉沐这位公主倾慕瑞王家的二公子。婚事却一直没什么可靠的消息。 不用想,这种传闻故事背后肯定有编撰得波澜壮阔的爱恨情仇。 陈嘉沐一早上已经听过三个版本的故事,落雪给她讲述最后一个版本,也就是那个“其实公主已经怀了二公子孩子”的故事。 陈嘉沐越听越想笑。 近亲结婚要不得。 更何况原主不像是真的喜欢这位二公子,她出门前特意看了陈嘉沐的衣柜,柜子里二公子送的衣服已经压箱底了。 陈嘉沐强忍着笑听完了这个版本,加上之前那个公主不允许二公子纳妾的妒妇版,公主感觉二公子配不上她的高傲版,二公子早心有所属的错付版,一共四个版本,各有千秋。 她对陈嘉沐这个公主的身份认同感不强,几个故事听下来,没有感同身受,只觉得有趣。 她第一次出宫,马车晃的她头昏脑胀,寒梅把故事讲完,也终于快到瑞王府门口了。 车停下,车夫下去看情况,不一会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撩起帘子说瑞王府门口停着的马车不算少。 一些和瑞王关系好的商户准备了不少的礼物,门口挤着一群人。 陈嘉沐离得远,根本看不见府门在哪。若是在马车上坐着,指不定猴年马月才能排到她。 她懒得等,说就剩这一小段了,她自己走过去就是了。寒梅也没阻止,二话没说,先跳下车扶着她出去。 她们刚在车里聊得热火朝天,下了车陈嘉沐也难收脸上的笑模样。跟寒梅亲亲热热地走了一会儿,还没看见府门呢,先看到从前头等待的马车上下来一位身材高挑男人。 陈嘉沐莫名觉得这个背影很眼熟。 她小声问寒梅:“寒梅,你知道前边那个男的是谁吗?” 寒梅急急忙忙来捂她的嘴:“公主说话怎么这样粗俗!” “前边那位是今年年初刚上任的大理寺少卿。” 陈嘉沐眨了眨眼,接着问:“我认识他吗?” 寒梅这下回不上来了。她瞄了一眼陈嘉沐,又装模作样地仔细想了想,犹豫不决道:“奴婢其实也不是很了解……印象里公主和这位大理寺少卿好像没什么接触。之前公主深居简出的,一直在宫里住着,跟这些大臣的来往都不深。” “宫内有宴会的时候,公主还会还挨个问奴婢那些官员都是谁呢……奴婢其实也不认识的。” “怎么,看我失忆就来告状了?” 陈嘉沐刮了一下寒梅的鼻子,像逗小猫似的:“我觉得他的背影很熟悉。” 寒梅听到这,眼睛一亮:“据奴婢所知,这位裴大人年初刚上任,就连着判了好几个在大理寺压了多年的案子,很受赏识呢。” 第11章 纠葛 裴苓刚下马车就察觉到身后有人盯着他看。 目光毫不避讳,没有一点要隐瞒的意思。火热热的直射过来,像火把烤在他后背上。 这种被盯着的感觉不能算罕见。 他今年过得颇为不顺,几个案子牵扯了不少人,得罪的人多了,似乎总有人想要他的命。 监视他,揣测他,预测他的下一步动作。 他猜那些被案卷波及的官商恨他入骨,恨不得找个机会报复回来。 但像今天这样光明正大盯着他的倒是第一次见。 他被盯得烦了,回头瞧了一眼。 他身后并无什么跟踪者,只有两个女孩。一直跟着他的那位看起来只是个京中的贵女,衣服料子好得不得了,阳光下光彩照人的,簪钗也仔细挑选过。 她亲亲热热地同她的侍女走在一起,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 裴苓的步子顿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让身后的两人找到机会,几个快步赶上来与他并排。 “裴大人,”那看起来养尊处优的小姐先开了口,“真没想到您也会来赏花宴。” 非常失败的开场白。 但面上还是过得去,他清清嗓子:“有瑞王邀请,自然不敢不来。” 裴苓有意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可不知为什么,那小姑娘像是有意跟自己亲近一样,也往他这里靠了靠。 狐狸毛的披肩蹭在他手臂上,裴苓瞥她一眼,收了些手臂:“姑娘有什么事吗?” 陈嘉沐只说:“裴大人,怎么不记得我了?” 裴苓上下打量陈嘉沐,听她又补充道:“我们在宫中见过的。” 他想摇头,但猛然想起,几个月前他被邀请入宫参宴,宴会上确实有个人与她长得八分像。 只是宴上的人看起来神色厌厌,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裴苓扫过她几眼,皆是敛着眉,想要赶紧离开似的。和面前的小姑娘气质大不相同。 “三公主?” 他试探唤了那女孩一声。 陈嘉沐点头道:“裴大人果然还记得我,怎么装作不认识了。” 裴苓心里也一紧,方才他见她与下人亲密熟络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说话动作着实不客气了些。 他语气软下来:“记得是记得,不过三公主像换了个人似的,臣也不敢认了。” “上次宴上相见,臣以为公主是个不喜闹的。” 陈嘉沐眨眨眼:“宫宴是宫宴,赏花宴是赏花宴,不能一概而论。在宫内也见不到这么漂亮的花。” 裴苓笑了:“御花园该是比瑞王府艳丽几分的。” 陈嘉沐连忙摆手道:“虽然比王府艳丽,但也不及王府的布置巧妙。” 他们一起走了一路 ,直到瑞王府门口,没说什么有营养的话,皆是闲聊。 陈嘉沐旁敲侧击地问了些之前宫宴的事,裴苓看上去也有些为难,先说只是远远见过三公主罢了,又说他自己也不是喜欢宴会的人。 陈嘉沐有点失落,她以为能让这个身体眼熟的人,应该跟原身有点纠葛,但看裴苓的样子,似乎和原身是真的不熟。 她眼见着前边就是瑞王府正门,只得先与裴苓告别,说有机会下次相见再聊。 第12章 陈璟 陈嘉沐与寒梅并肩走,觉得热了才解开搭在她身上的狐狸毛披肩。 今日其实不算冷,多穿这么一件披肩,没走一会呢,背后的汗先薄薄地沁了一层。 若不是为了搭配陈清煜送她那对狐狸毛球的耳坠,她也不会武断地随便在柜子里翻一件披肩就穿。 寒梅是个贴心的,帮陈嘉沐拿好披肩,又叮嘱她进了瑞王府后要小心行事,毕竟那里不止有朝廷官员,还有不少是瑞王的朋友与京城的商人。 陈嘉沐看看她,又低头看看自己,谨慎地应下了。 但心里还是有几分疑惑:“寒梅,认识我的人很多吗?” 寒梅摇头:“公主不经常出宫,虽说知道公主名字的人不少,但见过面的不多。” 她略微放下心来,要往瑞王府门口站着的门童处去,却被中气十足的一声呼唤打断了。 “嘉沐!” 那声音破空而出,吓得陈嘉沐猛地抬头。只见从瑞王府里急匆匆赶来一位着深色袍的高大男人,壮硕的身材配上深棕色的毛领大氅,一副刚从狩猎场里出来的精壮样子。 陈嘉沐愣了一下,余光瞄到寒梅给她拼命打“一”手势,急中生智道:“大公子!” 那男人几步就走到陈嘉沐身边,宽厚的手拍了拍陈嘉沐的后背:“好好好,自我回京,还没见过公主,前阵子好不容易有个进宫面圣的机会,公主又抱病不见人,一个月还没动静,我还想着今日未必见得到公主了。” “公主看起来气色不错,病可见好?” 每一个“公主”都咬的极重。 陈嘉沐以为这是他的发音习惯,虽听着怪怪的,还是得呵呵笑两声打发过去。 她没想到大公子是这样的莽撞武夫,刚才拍在她后背那两下,震得她差点咳出声。 但气氛到这儿了,她也只能将错就错,尽力笑得开朗些。 “太医给开了药,还得吃一阵。” “那可得注意休息。一会我让下人做些养身子的小点心送来,山药糕如何?” 她一边道谢,一边与瑞王府这位大公子并排走,把手里的东西递到门童面前。 漆盒里是件前一阵皇帝赏赐的玉佩,她在柜子里翻出来的,问过寒梅,说不算贵重,但胜在样子精巧,雕的一团牡丹。 陈嘉沐等他们做记录。 陈靖却没那个耐心:“公主等他们做什么,就一件礼物而已。公主今日就算不带礼物来,照样是我们瑞王府的贵客。” 话音未落,他一揽陈嘉沐的肩膀:“走,我们先去花园,陈璟今天一早就念叨着要见你了。” 陈璟? 陈嘉沐的余光一直往寒梅身上扫,就差直接喊救驾了。小姑娘的反应倒是很机灵,直接比了个“二”给她。 是那个好像在跟她搞暧昧的二公子。 她礼貌地笑笑,不动声色地把自己从陈靖臂膀之中救出来:“确实有好一阵没见了。” 陈靖见她这副样子,动作僵了僵,似是有些尴尬,道:“公主长大了,是臣不注意分寸了。” 第13章 偶遇 陈嘉沐与瑞王府应该是老交情了,她反应有些平淡,陈靖的目光一直往她身边瞟。 寒梅看看陈靖,又看看陈嘉沐,打圆场道:“公主大病初愈,身子还不是很好。” 陈靖恍然大悟道:“是我在军营里待久了,手下没个轻重的。公主这边走,先去见我那个弟弟吧。” 瑞王府的花园要占整个府邸的大半。还好有陈靖跟在身边引导,让陈嘉沐不至于显得像个第一次来参加宴会的愣头青。 瑞王家的人并不多,房屋装饰的甚至可以说是精简。府邸本就算不上大,又给花园腾了位置,屋子都设计得小而精细。没有其他王爷那种仗着皇上信任,便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自己是王爷的劲。 不过小屋小院也有缺点,弯弯绕绕的路太多,砖路周围还种着不少植物。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屋前还算是点缀,到屋后已经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色了。 陈嘉沐一边走一边记路,又要应付陈靖过于热情的寒暄。 他并不是她想象中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相反,或许因为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他对礼仪与社交距离没有那么看重,一路看下来,他不但喜欢搂着别人的肩,跟下人们也是打成一片的样子。 陈嘉沐瞟了眼虚放在自己肩头的男人的手,手心与手指上都有厚厚一层被兵器磨出的茧。 “边疆苦吗?”她突然问道。 陈靖被她问得一愣,连脚步都放慢了些,面上飞起一抹红来。 “哪有什么苦不苦的,当兵当将军都是一样的。”他拍了拍陈嘉沐的肩膀,“边境吃紧时,大家都住在营帐里。那地方真是……” 他说了一半,声音放的轻,不知嘟囔了什么,陈嘉沐没听清。 “算了,咱也不提那些事了。既然已经回家,再想那些沙场上的事,不是自找苦吃吗?” “在家比在军中轻松不少,帮父母干些松土施肥浇花的活罢了。公主若是平日里得闲可以经常来瑞王府看看。” “或者等到月末,陈璟往宫里送花时,你们也能见到面。” 陈嘉沐点头。 陈靖的语气很是熟稔,谈笑间就像是把自己当成瑞王家的儿媳妇似的,几乎没有一点的避讳。陈嘉沐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能接着做她的脑海地图。 她试图把瑞王府通往花园的路都记住,每转一个弯就记下一个标志物。 栽在水井边的一棵松树,蒙着罩子即将枯萎的一盆花,还有墙角扔着的几个陶瓷罐子。 她不能左顾右盼暴露出自己第一次来,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冷漠,想要抓住这里微妙的平衡似乎比演戏还难。 陈嘉沐一路下来,聊的什么是一点不记得,路上的标记也是一段有一段无的,好不容易捱到花园门口,先看见的却不是陈璟,而是她那个弟弟——陈清煜。 他今日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不少,不再是那日伏在她床边的那种死白,轮椅也换成了细长的一根拐杖。正衬他今日浅鹅黄的衣服。 他似乎是看到了陈靖,直直向陈靖走过来。 那双腿确实还是跛的。 陈嘉沐只扫了一眼便不再看,抬起手跟陈清煜打招呼:“早晨我问寒梅,她还说你不来呢?” 陈清煜走近了,眼睛亮亮的,像只小猫:“皇姐戴了我送的耳坠。” 陈嘉沐打趣:“送那么多还能认出来。” 他伸手挑了下陈嘉沐的耳坠,指尖从陈嘉沐耳垂边擦过,是凉凉的。 陈嘉沐这才发现,陈清煜其实长得很高,因为身子太瘦显得细长,那晚又是坐着,反而让人忽略掉他是个高挑的人。 她抬头去看陈清煜,只见他脸上带笑。 他今日穿得比昨天还要厚实,但看着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握着拐杖的手白且瘦,陈嘉沐几乎一瞬间迸发出母爱。 她取过自己刚脱下的那件狐狸毛披肩,塞到陈清煜怀里:“拿着暖手,当个大点的围脖也可以。皇姐要先到花园里见人。” 陈清煜却没接。甚至连注意力都没放在陈嘉沐身上。 他迎着陈嘉沐的动作,把她整个人拉到自己身边。力气大得陈嘉沐甚至有点恍惚,他这个弟弟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只听得陈清煜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没什么要紧事的话,我就和皇姐一起赏花去了。” 陈靖似乎也被他吓了一跳:“殿下……可……” “可是陈璟还在等我呢。”陈嘉沐掰开陈清煜的手,“我先去见见他,一会再陪你逛花园。” 她想得很简单,反正见陈璟也用不了多长时间,见个面,刚好能亲自琢磨下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赏花宴要办整整一天,如果陈清煜不愿意别人看他的跛脚的话,等他们见过面,她带着陈清煜去个僻静地方待着聊聊天也是很好的。 她没注意到陈清煜的脸色一变再变,原本明媚的笑容已经收敛了八分。 第14章 见面 陈嘉沐手臂上的力道一松,是陈清煜把她放开了。 孱弱的少年皇子站在她身边,眉眼低垂的,连声音都小下去:“皇姐要早些出来见我。” 陈嘉沐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陈清煜清瘦得像一只鹤,薄薄的皮肉覆在骨头上,隔着衣服也打得她手心痛。 “诶呀,见个人而已,我还能在园子里待一辈子不成?” 陈靖站在陈嘉沐和陈清煜对面,见陈清煜松手了,也附和道:“他俩有一阵没见面,嘉沐这是刚醒,陈璟前两天还念叨说要去宫里见她呢。” 陈清煜没说话,面色更差。 他碰了碰陈嘉沐的耳坠:“皇姐,这个很适合你。” 陈嘉沐炫耀似的眨眨眼:“我也觉得,和我今日的披肩很配……你先拿着我的披肩 。” 她瞥了眼陈靖,小声与陈清煜告别:“等一会我出来,你想去哪便去哪,好吗?” 没等陈清煜反应,陈嘉沐就率先进了花园。陈靖快步跟上来,冲着陈嘉沐打趣道:“十二皇子也太黏姐姐了。” 陈嘉沐倒是没在意:“毕竟是个小孩。” 还是个没安全感的小孩。被父母忽略,从小长在深宫中,指不定受到过多少委屈。 宫里不受宠的皇子皇女,连下人都能过去踩上几脚,还不如猫狗房里的宠物们。 不过她没多说。陈靖再怎么表现得像个大哥,对她这个穿越者来说始终都是外人,陈清煜虽然性格有点古怪,但毕竟是她的弟弟。 从小养在身边的小孩,原身给她留下的记忆里也没出现什么坏印象,她自然要偏袒这个弟弟一些。 陈靖也不再说了。 他做好向导的角色,引着陈嘉沐往池上一座凉亭上去。那凉亭正中坐了个穿白衣的书生,手里捧着一本书,正仔仔细细地读。 陈靖把自己的大氅脱下,挂在空椅子背上:“公主小心着凉,我就先走了。” 陈嘉沐被他的动作唬得一愣,连忙点头道:“谢谢大公子。” 依着陈靖选中的椅子坐下,陈嘉沐仔仔细细打量着自己对面这位二公子。 他是很正派的书生长相,眉眼周正,肤色白皙,符合那种书生苦读,不见阳光的印象。 她斟酌着先开口道:“有段时间没见了。” 陈璟收了书:“公主刚刚叫我哥大公子?今晚他肯定又要来我这里诉苦了。” 陈嘉沐咳了下,手心像是一下渗了冷汗:“是……是我不该叫他大公子吗?” 陈璟:“公主儿时来瑞王府,说要管我哥叫一辈子的阿靖,这才几个月没见就生疏了这么多。” 陈嘉沐咽了一口气:“那我平日怎么称呼你?” 陈璟:“死书呆子。” ? 真的假的?那话本上不是说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互通情愫但感情坎坷吗? 或许是陈嘉沐的表情太奇怪,陈璟也警惕起来,跟着补充一句:“不是你说叫表兄分不开我们两个,非要认个义兄的?” 是义兄! 陈嘉沐一下坐直了腰板,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她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岔开话题:“书呆子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第15章 何钊 陈璟却没那么快切入主题:“你今天有点奇怪,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 陈嘉沐干笑两声:“我跌入水中后磕到了头 ,其实已经失忆了。” 陈璟神色古怪地看她的头。 没什么伤疤,看起来完好无损。 他嘟囔一句:“我哥真的会伤心的。他这人一伤心就喝酒,一喝醉就会拉着人讲一晚上他在边疆的生活。你走了我就要听他唠叨了……” 原来是不想听哥哥唠叨。 陈嘉沐心中涌上一丝愧疚:“到时候我与他说明我失忆的事,会不会好一点?” 陈璟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他一笑就不像书生了,像个家里是暴发户的纨绔:“一言为定!那说回你之前要我留意的事……” “上次你说十二皇子长得并不像你家人,更像个外邦人。我留意了一下,似乎确实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他的眼睛是棕色的,但就像你说的那样,他是个异瞳。” 陈嘉沐被突然转变的话题噎了下。 异瞳? 她其实没留意到这一点。 陈璟瞟她一眼,接着说:“绿眼睛,就算是外邦来的舞姬,绿眼睛的人也是极少的。我调查了近几年宫里得到皇帝赏赐的舞姬,只有一个是蓝眼睛,其它人长相都比较中原化。” “你的意思是他是皇帝跟舞姬的私生子?可是他们都说……” 说陈清煜是后妃和野男人的孩子 。 “笨蛋,皇帝怎么可能给别人养孩子!”陈璟把书卷起来,敲了陈嘉沐的额头一下,“我就说你那日的措辞怎么怪怪的,原来你想给他找的家人是那种父母双方都和皇帝没关系的?” “我的公主唉,你用脑袋想一想,如果他不是皇帝的儿子,皇帝怎么可能容忍他在宫里待这么多年。如果他是宫里那位和亲来的怡嫔的孩子,又怎么可能受这么久委屈……等等,”陈璟的手指在他摊开的书上一圈,“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宫女的孩子……” 陈嘉沐这才发现陈璟读的那本书上密密麻麻写了很多人的名字,中原人的名字少,外邦人的名字多,几乎都是女性的。 陈嘉沐把书接过来翻看。有一种在看英语阅读机翻版的既视感,书上的名字颇多,但她一个人都不认识。 她一边翻一边问:“我失忆之前除了拜托你调查十二皇子之外还说什么了吗,我有点记不清了。” 陈璟一撩腰间悬着的玉佩,变戏法似的,从镂空的玉佩里摸出一个小纸卷来。 “当然是你的终生大事 ,请看!” “我问了书院那么多人,他们都说没见过哪个长得瘦弱的书生,倒是有个游手好闲的,给我塞了个这玩意。” 他用指腹轻轻一捻,那纸卷展开了,中间歪歪扭扭的几行小字——“书院里最用功的,是个姓何的小子” “姓何,怎么样,有印象吗?” 陈嘉沐被问得发懵,她根本不知道原身让陈璟调查了什么,但是电光火石间,一个名字出现在她唇边。 “何钊?” 陈璟瞪大了眼睛。 “不会吧……真的是他?” 他手指一动,被盖住的最后一句话露出来——“是个叫何钊的人。” “你之前不是一直说自己不记得他名字了吗?居然是骗我的,失忆了都还记得!” 陈璟装出一副痛彻心扉的样子,倒是一点不像已经在皇帝手下有了官位的成年人:“我那么信任你,你却这么不信任我。陈嘉沐 ,我白给你送那么多糖葫芦和柿子饼了。” 陈嘉沐怎么好意思说这个人是慕容锦反叛后第一个在朝堂上反抗新政权的人,因为名字和出场时间都太像炮灰了,她扫了一眼就没再看。 她故作镇定问:“你调查他干嘛?” 陈璟比她还震惊:“你当时神神秘秘地说,小时候碰到过一个对你立下了海誓山盟的人,说长大之后要考状元做驸马。” “你不会连这个都忘记了吧我的好公主。”他点了点陈嘉沐的鼻尖,“还好有我这个做月老的给你们俩牵线搭桥。” 第16章 问 什么驸马……? 陈璟话音未落,陈嘉沐却像被冷水兜头浇下去一般,坐在亭子的石凳上不动了。 她的后背是陈靖的大氅,暖融融地包裹着她,但寒意却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 “做驸马……”她呆呆地重复着陈璟的话,“怎么会是……” 一见钟情的人终于功成名就,等来的却是反叛军杀入京城,公主被乱刀砍死的消息…… 他当时站出来反对慕容锦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个人担当?还是说,有那么一点是为了她的。 为了这个已经死去的公主的。 陈嘉沐不敢细想。 她当时只是个读者,在字里行间匆匆的瞥见,只因为他的名字简单做的事又傻,随随便便把他看做是一个配角——连男二男三都算不上。 作者的寥寥几笔,他的命运只有死路一条。 就算在朝廷上发出叛贼当诛的呐喊又如何?死的不会是慕容锦,也不会是慕容锦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死的只会是他自己。 陈嘉沐沉默了很久,终于在陈璟关切的目光中抬起了头。 “哪个书院?” 陈璟的脸色放松了些:“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脸色有多吓人?” “就是城里挨着清泉寺的那个书院,位置很好,你可以找个去拜佛的借口溜过去看看。” “人家都要为你考状元了,你却转头把人家忘了……” “你说得对,所以我得去看看。既然当年能一见钟情,那么现在也一样。” 她如果能改变自己的结局,估计也能救下何钊的命。但在此之前…… 陈嘉沐抢了陈璟的话头,直白地问,“比起这件事,陈璟,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问你。” “我虽然有很多事都记不清了,但失忆之前我既然已经把陈清煜的事托付给你,就证明你一定值得我信任。今天我问你的东西,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觉得我和慕容锦算是关系好吗?” 陈璟眉头一皱。 他是很典型的书生相,吊儿郎当的哄她时像个不学无术的坏家伙,但皱起眉倒显得人内敛了些。 他的手腕蹭着石桌的边角,直到腕子上留下一片红色:“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说真的,”他深吸一口气,“我与慕容锦不熟,我哥虽然与他同是武官,但带兵打仗经常是一南一北,或是交替着并不见面。偶尔在朝廷上见过两次而已。” “他虽是将军,但文才并不输给一些文官。又是皇帝心腹,手握重权。我儿时很羡慕像他那样的人,总觉得做人做到慕容锦这样,年纪轻轻就能在皇帝跟前得到这么多奖赏,能文能武,能进能退,他一定是个天才。” 陈璟看了眼陈嘉沐的脸色,发现她确实是事不关己的闲散样子,才接着往下说:“但是做人太聪明,并不是一件好事。一直以来,我对他的印象都很模糊。我看不出他喜欢谁厌恶谁,虽然之前跟着哥哥进宫时,我有几次见过他跟你说话,但我不能确认他是喜欢你的。” “公主,你今日能问出这个问题,就说明你们的关系其实不怎么样吧?你是怎么想的?” 陈嘉沐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陈璟透露的,已经比她预想之中多了太多。 作为穿越者,肯定不会喜欢一个未来会间接杀死自己的人。更何况,陈璟和陈靖也是陈家的人。他们以后可能都会死在那场叛乱里。 “可能确实……没那么好吧。” 现在没有很好,以后可能也不会更好。如果慕容锦能一直做他的将军,或者干脆做个死人,陈嘉沐倒是愿意经常去看一看他。 不管是在府邸,还是在墓地。 他杀死的不只是陈家人,还有何钊,还有太多陈嘉沐不知道的书里的“炮灰”。 也不知道何钊死前有没有如愿以偿地成为驸马。 陈嘉沐悄悄收起心里那点儿女情长。 她抬头与陈璟对视:“那你觉得,这样一个手握重权的人,会甘心一辈子匍匐在我爹脚底下吗?” 第17章 找寻 陈璟一下噤了声。 他警惕地向四周看,虽然这里是花园深处,与赏花宴的回廊相距很远,基本不会有人过来,唯一通往亭子的石路还有侍卫把守,但他还是有些担心。 确认了没人,他才松了一口气道:“姑奶奶,你什么都问,不要命啦?这可是怀疑皇亲国戚有反心!” 陈嘉沐的目光却没从他身上移开。 她不知道原身是出于什么心理把陈清煜出身的调查交给这样一个看起来文弱的书生的。 如果说,他有绝佳的调查能力,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她也可以把调查慕容锦的事情交给他——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的能力不足以查明慕容锦的过往,他也是现阶段为数不多能被陈嘉沐信任的人。 但问得突然,确实为难他了。 陈嘉沐给自己找补:“我就是随口一说,你也把他夸得太过了,让人很难不怀疑……” “老天爷,谁会往这方面怀疑,呸呸呸。”他一边呸一边摆手,“公主可别在我这多留了,我怕再聊下去咱俩下次见就是在刑部了。” 陈嘉沐白了他一眼:“胆小鬼。” 但她也知道这不过是赶人的一种手段罢了。陈璟已经与她说了许多,几乎可以算是知无不言了。 她问的问题,纯粹属于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陈璟的态度也给了陈嘉沐一些信心。 比如他表现出的更多是惧怕,紧张,而不是当机立断的反驳。这至少可以证明在陈璟眼里,慕容锦并不是一个一心报国的忠臣。 和陈璟告别,陈嘉沐出了小亭。等她走到了花园的小径上,有个看起来像是专门在这边等候的侍女,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公主。” 陈嘉沐把怀里抱着的大氅塞给她:“这是你家大公子的。” 侍女把那件大氅叠好,腾出一只手,给陈嘉沐指路:“公主朝这边走可以到赏花宴的主路上。” 陈嘉沐点头,跟那小宫女告别,一个人慢慢悠悠地走。 她没忘记一会还要去找自己那个弟弟,一出门便在寻陈清煜的影子。 可是瑞王府这么大,她走了很久,直到身边的人开始多起来。 打扮出众的各家小姐,衣着艳丽的舞女歌伎,陪在贵女身边的不知谁家的公子哥。 人们打扮的像花园主路两侧的花一般鲜艳夺目,但无论陈嘉沐怎么找,都找不到陈清煜的影子。 她知道陈清煜或许不愿意被别人看到残疾跛脚的样子。 他昨日还是一副几乎马上就要倒下的脆弱,今天却抛弃了轮椅,靠着一根拐杖亲自赴宴……现在指不定在什么犄角旮旯里待着。 这傻孩子,叫她怎么找啊。 陈嘉沐在心里着急。 她走得越来越快,她走出人群,往僻静处走,就像召唤一只野猫似的,小声叫陈清煜的名字。 天气不冷,她身上的汗越来越多,几乎要把整个后背汗湿,耳后的头发已经粘在了皮肤上,有点隐隐约约的痒。 陈清煜——陈清煜! 在一场宴会里找一个皇子,这本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可是似乎没人见过陈清煜,也没人知道他是皇子。 她抓了好几个小厮侍女问,被问到的人皆是一脸迷茫。 陈嘉沐不知怎的突然紧张起来。 第18章 花 陈清煜就像个一直徘徊在最边缘的人。 陈嘉沐和他打过交道,当然知道他的性子。 或许是身体残疾带来的自卑和敏感,他总是喜欢把别人的意思曲解成自己讨厌的那样。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还有没有其他朋友,但现在看来,别说朋友了,就是他皇子的身份也鲜为人知。 这样的小孩走丢了,她应该去哪里寻找呢? 陈嘉沐想起她儿时跟着父母去庙会,被人群冲散了,好一会才相聚。她那时年龄小,只觉得庙会上所有东西都神奇,看来看去,直到父母流着泪焦急地抓住了她的手,嘶哑地叫她的名字。 她那时不懂父母为何流泪,长大之后虽然懂了一些,但毕竟不是感同身受的。 但今日——鼓声一般渐急的心跳声催得她头昏脑胀,恍惚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扭曲模糊,她像是走在花香缭绕的雾里,推开层层叠叠的瘴气才能勉强维持一点清明。 她越向僻静处寻去,头就越疼,心里的疑虑越多。 按理说陈清煜并不是第一次来瑞王府,这么大个皇子在王府里走失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原身虽然是久病初愈,身子应该也没差到跑几步就快猝死的程度。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在陈嘉沐头痛难忍几欲昏厥时,一声响亮的呼喊强行把她的灵魂扯了回来。 寒梅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公主!奴婢一早就在花园外候着了,一直没见公主的身影。可算让奴婢找到了!” 她像是真的着急了,眼睛瞪的圆圆的,面上泛红,薄皮嫩肉的水蜜桃样子,让人看了恨不得掐一把。 “奴婢遇见二公子,还鼓起勇气上去问了公主的下落,结果他居然说他也不清楚!” “怎么会有这么不负责的话本子男主!” 陈嘉沐的头更痛了些,像有人用针在她后脑勺狠狠地扎。连笑容也变得勉强。 寒梅是个机灵的。她马上噤了声,警惕道:“公主是不是身体不适?” 陈嘉沐摆摆手“应该是刚才走的急了一些,头有点痛。” “比起这个,寒梅,你刚才等我的时候见过陈清煜吗?” 侍女果断地摇头:“公主进花园之后,十二皇子在门口待了一会,也往宴会处去了。” “但十二皇子不经常到宴会中心来,也不太喜欢花园。奴婢听说是因为十二皇子不太喜欢花。” “不太爱花还要来赏花宴。”陈嘉沐当做没听到寒梅的八卦,整理一下衣服,顺着小路走回去。 自从寒梅追到这里之后,她的头痛渐渐好转起来。或许是心里安定了些,刚才的剧痛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点麻木的痒疼。 “公主这是在找什么?”寒梅自荐道,“刚才公主与二公子说话的功夫,奴婢跟着侍卫大哥把花园显眼处的花都认了一遍,公主想看什么花找我准没错!” 陈嘉沐差点笑出声:“我不是在找花。” “我得去找陈清煜,刚刚跟他约好让他等我出来。但我已经在花园门口找过,没见到他的人。” 寒梅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原来公主刚才问奴婢见没见到十二皇子是这个意思……” “公主可以去客房处寻寻看。” “瑞王府的赏花宴有不少花蜜酒,喝醉的宾客都会去客房歇息。十二皇子又不是爱见人的性子,许是去那边了?” 第十九章 遇见 陈嘉沐自己也没头绪,但寒梅说的不错,陈清煜确实是喜静不喜动的性子。 她跟着寒梅穿过花园。 花园深处有些专门设给京中官员畅谈的雅间,灌木上散落着不少花瓣,离远看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有些花瓣还很饱满,但有些已经蜷缩干枯。 寒梅见她对这里的环境感兴趣,便介绍道:“这些是侍从们撒上去的,瑞王对赏花宴很是重视,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来扫走衰败的,再重新撒好新摘的花瓣。” 陈嘉沐点头。 她捻起一瓣仔细观察,和刚才见过的那些不同,花瓣是厚而饱满的小片状,用指甲一掐能流出一点花液,没什么香味,似乎只有装饰作用。 寒梅走在她前边,见她没跟上,就停下来等。小姑娘今天穿得厚实,像年画里的小娃娃长大了。 陈嘉沐小声:“如果有手机就好了。” 寒梅却面露疑色:“公主刚刚说什么?奴婢没听清。” “没什么。”她紧走两步,跟在寒梅身后,但又觉得可惜,“如果有什么东西能把看到的景色拍……画下来就好了。” “公主是想找画师吗?” “不是。你看这里的景色,每时每刻都是不同的。” “就像这些花瓣,画的时候,左边那瓣可能还是饱满的,但画完右边再画左边,它就可能已经枯萎了。” 但如果她还在现代,就不会有这种烦恼。 好想回家…… 寒梅见她不说话,脸色也差,心里有些急。 她以为公主是找不到十二皇子才这样难过,主动安慰道:“公主不要心急,我们先去客房寻了,既然与公主约定好,十二皇子不会不辞而别的。” 陈嘉沐听得木木的,只勉强笑道“没事的……刚才是我太着急了。” 瑞王府的这些“雅间”设计得很特别。 一个全心全意扑在花朵培育上的闲散王爷,又怎么会处心积虑地专门给官员闲谈设置雅间。 瑞王是个有一点野心,但不贪心的人。 陈嘉沐离着老远看那些小亭,皆是四面包裹,门口还有看起来正在整理灌木花瓣的侍卫,腰间的棍棒明晃晃,看起来比刀枪更灵便一些。 她是生性不爱掺和这些权力交织的。 毕竟朝廷就是一张人与人势力的网,总有一些想让自己拿到更多。 现在她能插手的,或许只有那位已经预知了成功的,慕容锦的事。 陈嘉沐谨慎地观察四周的情况,穿过极窄的一条小径,她突然停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那些封闭的亭中有一间开了窗,窗边一抹鹅黄色的影,倒是很像陈清煜的发带。 像出墙的一枝梨花。 她叫住寒梅,说自己先过去看看。 看错人也比错过好。 不得不说瑞王府培育花朵的技术确实高超,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两边,净是些瞧着像牡丹一样,花型更小更饱满的彩色花朵。 花期在春夏的花能在九月开放本就不寻常,在刚才那片灌木的衬托下,这种大片的花更显得可爱娇艳。 陈嘉沐的裙边在花朵上蹭,早就染上了颜色,她步伐又急了一些,鞋底不免也踏上落下的残花。 小路似乎有些滑了。 陈嘉沐不得不放慢步伐,路过那间小亭,还要装作不经意一般向内看去。 踮起脚,直起身,临近看,高高的亭角下飘出一缕发带,正是今日陈清煜戴的那条。 她放心了些,回头跟寒梅比手势让她先走,自己则是整理衣裙,推开这阁楼似的雅间门,悄声走上去。 第20章 亲近 两层的阁楼安静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陈嘉沐放轻脚步,想吓一吓陈清煜——说好要等她回来,结果他自己先跑到这种地方躲着。他随时可能撞见不该看的东西。 陈嘉沐慢慢地走上楼梯。 木质的楼梯保养的很好,扶手是油光水滑的深红色,一尘不染,看得出来是精心打扫过的。 陈嘉沐只顾低头数着楼梯台阶的级数,全然不知二楼陈设的桌椅是正对着楼梯口的。 刚走到一半,陈清煜的声音就传了过来:“皇姐。” 陈嘉沐倒是被他吓了一跳。 她仓皇间抬头,正好完整地看清这阁楼的布局。 二楼的房间小得可怜,不似什么谈论朝政的宝地,倒像是个杂物间。到处都堆着散乱摆放的书籍,草纸与宣纸乱糟糟的叠放在一起,塞进不大的纸筒里。 陈清煜就坐在这些书纸之间。 他手里握着一支笔,悬在宣纸正上,要落未落的样子。袖口似乎是被墨沾了,晕出大片花瓣似的黑色。 陈嘉沐:“你倒是清闲,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陈清煜把笔搁在一边,转头关了阁楼的窗户,这不大的房间猛地暗下来。 陈清煜的声音自昏暗中传来:“我以为皇姐要与那陈二谈很久。” 陈嘉沐哽了下:“我俩没什么可聊的。” 只聊了我让他调查你的事而已——当然,这话是绝不可能说出口的。 她几步跨上台阶,随手捡起桌边的一本书,卷成筒,拍向陈清煜的手腕。 力道小得像被抚摸一下。 陈清煜被她刮得痒,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模样。本病得苍白的面颊腾起一点红,像梅花点血似的,衬得他病态更足,而周身的冷意却消散。 陈嘉沐想起陈璟说的陈清煜是异瞳的事,凑过去观察一会。 陈清煜倒是乖巧,也不问她在干什么,只睁大眼睛叫她看。 少年的杏眼实在可爱,瞳孔也饱满水润,房间里的灯光太暗,只有桌边的蜡烛让她勉强看清陈清煜的眼睛。 是绿色,很浅淡的绿色,在眼仁里划开一湾湖水似的。 陈嘉沐笑道:“皇弟的眼睛像猫儿似的。” 陈清煜眨眨眼:“皇姐……” “我记得皇姐儿时就喜欢看我的眼睛……我说我夜里我睡不着,你就从皇后那偷溜过来……” “皇姐。” 他迎着陈嘉沐的目光,仰起头。 尖而瘦削的下巴就像一片白骨覆上薄薄的一层皮,他的嘴唇也是几乎没有颜色的病态,越是仰起就越像一只小猫儿。只有唇缝紧抿,是清晰的。 “皇姐已经有阵子没到我那里去了,我还以为是皇姐厌恶我……今日看来,”他抬手去摸陈嘉沐的耳坠,毛茸茸的一颗,“似乎不是这样。” “皇姐,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陈嘉沐被他的动作吓得一激灵,刚刚在花园外,他也做过类似的举动。当时陈嘉沐只觉得他是觉得有趣,可如今环境一变,这小小的一间屋子里,站着与坐着的人离得这么近。 她几乎听得清陈清煜的呼吸声。 烛火跳动,光线却暗,陈清煜勾着她耳坠的手指也轻轻地摸着她的耳垂。指尖往耳骨后触碰,指甲薄而凉的,刮着一点疼。 陈嘉沐猛的后退一步。 陈清煜似乎吓了一跳。他还保持刚才的姿势,手微微蜷起来。 对着陈清煜脸上的惊讶,陈嘉沐反倒有点不好意思。或许原身与自己弟弟的相处就是这般,这样倒显得她大惊小怪了。 她只能尴尬地笑两声:“没有的事,之前皇姐没去看你是因着自己宫里有些要处理的急事。后来你也知道了,姐姐昏迷不醒……” “姐姐。”陈清煜像是什么都没听似的,只笑着重复了陈嘉沐的话,“姐姐好。” 陈嘉沐愣了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 姐姐好总比姐姐坏强点。 再说她偷偷调查陈清煜的事不能被这本尊知道,相当于她又多了个瞒着陈清煜的秘密。能让陈清煜叫她姐姐,已经算是一件好事了。 “皇姐,如若我们是寻常家的姐弟,这时候应该在家中忙着砍柴做饭,帮父母分忧……” 陈清煜笑得勉强,他的指尖似乎还留着陈嘉沐皮肤的触感。 “姐姐……” 陈嘉沐顺着他的意,答应一声:“皇弟,呃不对……弟弟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 眼见着少年刚拾起桌上的毛笔,听到陈嘉沐的问话,又将那已经有些干涸的毛笔搁下了:“这种地方?” “皇姐所说的‘这种地方’又是什么地方呢?” 第21章 死局 陈清煜的语气太冷,陈嘉沐心里警铃大作。 她眼见着陈清煜一双眼直直地盯着自己,解释的话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我是觉得……这里既然是单独划给官员闲谈的地方,就注定是个是非之地……” 有些东西听是听不得的。 陈嘉沐说完半天也不见陈清煜有反应,他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眉眼间甚至放松了些。 “皇姐多虑了,你我只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和一个没什么势力的公主罢了,就算听到了又能如何?” “我知道……但是……但是你毕竟还是个皇子。被拿去当成党争的牺牲品,也……” 也不过就是别人动动手指的事情罢了。 她是好心,但陈清煜却猛地推开面前的纸笔,矮桌上干干净净,只留一个笔架。 他抓住陈嘉沐的手腕。力气极大,像要捏碎她的骨头那般——“姐姐,在皇宫里,我们的命是最贱的!” “没有人会注意我,也没有人想置你于死地。” “收起一点对这种场合的敏感吧,只要你装作什么都不懂,就不会有麻烦找上门。” “就算我不喜欢现在的日子又如何?没人会把我们当人看的,就算是你——皇后膝下长大的孩子,姐姐 ,你真的觉得她爱你吗?” “他们只喜欢太子那个身份!早出生的孩子,早就被秃鹫盯住要肉吃了。” 他的眼神中闪着一种陈嘉沐从未见过的癫狂,瞳孔紧缩,言语也不连贯。 疯狂埋在橄榄绿的瞳仁里,如同一根针一般直戳进陈嘉沐的眼底。 她试图摆脱陈清煜的手,但是没用,他抓得实在太紧,这跛脚的瘸腿的皇子此时却如同无病无灾一般,陈嘉沐的挣扎没影响他分毫。 他只是把头凑到陈嘉沐身边,薄而凉的嘴唇贴着她的颈子,模模糊糊地说:“姐姐,我们两个只要永远在一起,谁都不会出事。” 呼吸很热,全落在陈嘉沐的脖颈旁边。 “但我们本就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陈嘉沐终于甩掉了陈清煜的手,她用了全身力气, 少年的胳膊狠狠地磕在一旁的笔架上, 悬挂的毛笔哗哗啦啦的掉了一地。 被吸吮的触感太像被虫子爬过,陈嘉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既然是公主,就总有一天要被利用出去。” “和亲也好,被指婚也罢,我迟早有一天会搬出皇宫的。你呢?” “也要像瑞王一样靠养花向朝廷示弱吗?” “对,你说的很对,你是个身体残疾的不受宠的皇子,没人会找你的麻烦。他们只会在和平的时候羞辱你取乐,把别人干的坏事安在你头上。但是我的命运不是我想逃避就逃得了的!” “你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可以吗?” 如果小说的进程没有一点改变的话,总有一天她会在叛军进城后惨死在这群人的刀下。 皇子公主又能怎样?宫里的所有人都死了! 王朝都覆灭了! 陈嘉沐不知为何也气起来,她不是爱大吵大闹的人 ,此时此刻只觉得气火上涌,胸口疼得她眼前发白。 陈清煜的逼问更像是导火索,点燃了她压抑已久的委屈和愤恨。 她本就不应该经历这些!死了又如何,她在现世至少是悄无声息没有疼痛的死去,为什么要让她死后体验一次被叛军乱刀砍死? 陈清煜想握她的手也被她一掌拍开。 “我说了,不要离我太近!” 年轻的皇子面露哀色,他搓着被拍红的手背,声音一下小了不少:“皇姐,别生气皇姐……我只是……” “我只是不希望你掺和到那些人的局中去……” 他语气软下来,还是不说话了,垂头丧气的。 或许是陈嘉沐一直没理他,他便矮下身去捡拾地上那些散落的毛笔。 他的腿脚不好,跪坐在地上的样子歪歪斜斜的,只能用膝盖向前蹭。不算华贵的衣袍铺在地上,像金鱼展开的病变了的尾,拖着他的步子不让他向前。 一支笔掉在陈嘉沐脚边。 陈清煜捡了半天,终于慢慢地蹭到她身边。 “姐姐……”他跪在地上,全然没有一副皇子的样子,“我儿时摔断了腿,他们也是这样,叫我帮那些下了学的书生们拾笔。” “皇姐……” 他扯着陈清煜的裙摆,裙门的绣花已经被染成一团杂色,他的手指覆上去,是冰凉的。 “皇姐莫要生我的气了。” 他搂住陈嘉沐的踝,头发散乱的,像小猫一样抬起脸来。 陈嘉沐被他弄得脸上发烫。 她本就不应该生气的,但刚才也不知道怎么了,身体里似乎有用不完的对陈清煜的厌恶。 她从陈清煜跪坐下去捡笔时就沉默着,并不是还在生气,只是说什么好像都不合时宜。 最后,她也只能叹一口气,蹲下来与陈清煜平视。 “你没有错。” “我知道你恨他们,恨其他能被父皇垂爱的皇子。你想看他们互相厮杀,就像斗鸡一般残忍又刺激。” “但我也是这些人里的一个。” 陈清煜想反驳,刚张开口,就被陈嘉沐捂住了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对你好,是因为你是我弟弟——无论你血统如何,你是我弟弟的这个身份是不变的。” “但我和他们一样,总有被用出去的一天。” 一个能治理国家这么多年不出大乱的皇帝,怎么可能只是看着他的孩子们相残而并不出手干预呢? 陈清煜是不被喜欢的那个,一直接触不到权力,也看不到有希望的未来。 但其他皇子不一样。他们并不一定要斗得你死我活,只要当上太子,继承皇位,这家里究竟谁死谁活,不过就是一张纸的事。 很可惜他们或许都接触不到龙椅了。 “一直做旁观者是没用的,陈清煜,”陈嘉沐终于松开手,少年的脸完全露出来,他的鼻梁高而挺,不像是中原人,“有的时候可能得激进一点,才能找到真正保命的办法。” 比如去干预慕容锦的计划。 这话她说不出口。 陈清煜还跪在地上,他的身子歪得几乎要碰了地。陈嘉沐撑着站起来,拉了陈清煜一把:“能站起来吗?” 陈清煜摇摇头:“腿上的病犯了,用不上力。” 陈嘉沐只好又一次蹲下去,试图搂着陈清煜的胸背把他抱起来。 男人的身体太沉,她掌握不好发力点,一用劲倒是两个人一起倒了下去。 陈清煜压在她的胸口,有些慌乱地把自己撑起来。 他保持这个奇怪的姿势,突然开口道:“皇姐,无论如何我会让你活下去。” 陈嘉沐只能点头。 她不知道陈清煜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或许她刚才的发言太悲观,已经影响了陈清煜的判断,又或许是这人的脑子又突然抽了,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如果她什么都不做,只能离死亡越来越近。 第二十二章 姐姐 原身的身体不好,陈嘉沐费了老大劲才把陈清煜扶起来,等他们俩整理好衣服从阁楼里走出去,太阳都已经落到西边了。 天空边蹭起一抹红霞,赏花宴已然到了高峰,越往宴会处走,觥筹交错的酒杯碰撞声就越大。 陈清煜听得眉头直皱。 他本来就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场景,对颜色鲜艳的花朵更是有天生的厌恶,按理说,他应该是最讨厌赏花宴的人。 但瑞王有心拉拢他,几乎每次开办宴会都会给他发请柬。 他当然知道瑞王的心思。 按身份说,他好歹也是一位皇子,按利用价值说,他要比其他皇子更便宜,也更听话。 他瞥向身边的人。 他的皇姐今日穿得很美,即使只是简单的月白衣裙,配一件披风,再加上一圈毛茸茸的边,怎么看怎么喜气洋洋。 自从她昏迷失忆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陈清煜已经习惯从别人的一举一动里分析出他们对自己的态度。 他皇姐失忆之前,虽然与他的关系还算不错,但在他看来也只是浮于表面,所谓的恭敬友爱不过是不会撕破姐弟的脸皮而已。 他喜欢粘着陈嘉沐,看她要生气又生不了气的样子。他的皇姐最看重的就是面子,是影响,就算他再怎么过分,在外人面前,他们也永远是一副好姐弟的样子。 但现在的陈嘉沐不同了。她似乎真的想与他维系一段良好的姐弟情谊。 喜欢看的剧目突然消失了。 他再也找不到陈嘉沐强忍厌恶的表情,他那虚伪的皇姐似乎已经死了。 至于活着的这个——倒是个十足的好人。 陈嘉沐是他的玩具,没了他自然要找替代品,可惜皇宫这么大,无论哪个人都让他觉得厌烦。 皇子们全是一群不学无术的弱智,喜欢酗酒后玩弄青楼女人的不在少数。 他坚信皇帝是生不出什么好人的。龙生龙,凤生凤,陈家这几位草包倒也符合他对这个王朝的猜想。 他名义上的父亲,他名义上的母亲,他的兄弟姐妹,所有人都显得那么蠢。 从他们的胯下爬过,就能把他们逗的半天直不起腰,如果给他们展现自己残废的脚,他们又会怪叫着扔石子打他。 天呐,世界上最像猴子的一群人都在这不大的皇宫里。 陈清煜又忍不住回想起刚才阁楼里陈嘉沐的反应。 他从没想到,虚伪的公主居然也会露出那样慌张的表情。 怜惜!怎么会是怜惜! 愤怒,仇恨,或者就是把他重重推倒在地的力气都可以。 刚刚的阁楼里他点燃了迷香,在见到陈嘉沐那一刻起就在烛芯边扔了两颗药丸——他想看看那个陈嘉沐是不是死了。 他想看陈嘉沐最真实的反应。 这种军中用来套取情报的迷香,最是能勾起人的本欲。 但为什么会是怜惜。 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皇姐似乎真的死了,他花那么久时间找好的人皮玩具,为了一点面子要把表情绷得紧紧的人,死了。 但活着的这个又是谁? 她怎么能不带一点厌恶地摸他的手,还跟他坦白出那样幼稚可爱的话来。 “陈清煜?” 走在身边的公主突然开口叫他,仰起头:“既然你不喜欢赏花宴,我们就早些离开。但今日毕竟是受邀而来,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找陈璟和陈靖道个别。” 陈清煜乖乖地点了点头:“我和皇姐一起去。” 他想知道陈嘉沐的失忆是不是装的。但他也怕得到真的答案。 他想过无数次,如果陈嘉沐的喜欢只是装的,只是她套取情报的一点小技巧,他也不在意跟陈嘉沐一起演下去。 他太想被爱了。 他的姐姐一定想不到那双眼睛慈悲如菩萨时是多么动人……亲情,他从没品尝过的甜美东西,似乎就如蜜与奶一般,藏在他姐姐的眼眸之中。 她的手,她的泪水,她的呼吸……是陈清煜从没体会过的恩泽。 亲情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吗? 陈清煜其实并不相信。 他自记事起,回忆里就只有无尽的欺辱和折磨。 小时候,他眼睛的颜色更浅一些,所有人都不喜欢他,说他是恶兆。从他出生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厄运就注定要降临在他头上。 负责照顾婴儿的乳母与教养嬷嬷说他是恶鬼。与他差不多同时出生的十皇子与十一皇子,皆是奶水充足的奶妈喂养的。 他的奶妈不喜欢他,反正欺辱了也没人管,干脆任他哭闹,长大一些就喂些米汤过活。 还好他记事晚,襁褓之中与婴儿时的记忆皆是模糊的,若不是几年前她的乳母罹患重病而死,临死之人对他坦白出一切,他现在可能还蒙在鼓里。 她说:“你小的时候……我真想就那么把你掐死。” “你的尸体……能领赏,知道吗?那时候的将军……拖回敌军将领的尸体……都不如你的赏钱多……” “可是你怎么就……不死……” 第23章 回宫 陈清煜能猜到一些——虽然不至于用尸体换赏金,但皇帝对他的恨显而易见。 皇帝对他的态度一直冷淡,不像对待自己的孩子,倒像是对待自己的仇人。等他长大一点,有人说:你不像皇帝的孩子。 那时他还不懂,只觉得委屈。 他不像皇帝的孩子,可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他的儿子,即使排名靠后,也不能否认他们血脉相连。 他是生在宫里长在宫里的人。他的眼睛或许有一半像母亲,也有一半是来自父亲的黑。 见过皇帝的宫女说,他的眉毛和皇帝长得一模一样,皆是细而长的,不像男人的粗重显眼。配皇帝的眼睛显得太柔和,配他的眼睛倒显得妩媚。 陈清煜没有反驳过。他知道用妩媚形容皇子是不敬,但他珍惜那么一点面上显出的血脉相连。 可是总有人否认他的意愿。 血统到底有什么用,难道他的意愿一点用都没有吗? 后来他懂了。 对于皇家的后代来说,在别人看来,说自己是皇子只不过是趋利避害的本能罢了。 陈清煜渐渐习惯了没人看,没人管,也没人爱的日子。 他被要求在出席宫中宴会时佩戴好眼罩,藏起他那双诡异眼瞳。 没人管他冬天的死活,养他的后妃换了一个又一个,每一个都担心皇帝不再来她们宫里,选择把他抛弃到暗无天日的杂物间里不管不顾。 打骂是常事,那些宫女太监们也是十足的势利眼,见所有皇子都能欺辱他,自己主子又不管,也要在他头上踩一脚。 冬日里他见不到一点热气,夏日里也没少被罚站在烈日之下。若不是成年之后有了自己的宫殿,他还不知道要被那些与他半分亲情都没有的人折磨多久。 他的腿如果摔断后好好治疗,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样残废的下场。 他的生命里有太多可以挽回的东西。 但是没有。 没有人帮他挽回,也没有人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亲情?只不过是对皇室血脉延续的爱罢了。 流着皇帝的血液的人,生下来就是天上飞的雁,他这种越长越不像中原人的,从一开始就只能是地上蹦跳的麻雀。 他当然都清楚。 可是刚刚,他第一次犹豫了。 陈嘉沐那么认真的说,说他是她永远的弟弟。 永远的弟弟。 或许陈嘉沐永远不知道这几个字的吸引力。 他那时真的有一种冲动。 他想问,姐姐,没有血统的弟弟也算弟弟吗,长得像恶鬼的人也算是弟弟吗,想问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想知道她到底是谁。 他的问题太多,最终还是一个都没问出口。 陈清煜知道她失忆的程度或许远比太医描述的严重,即使编撰出一些从未发生过的过去,陈嘉沐的反应也很平淡,讲到温情处,她脸上甚至会出现懵懂的羞愧。 陈清煜从不避讳,他一直都是个卑劣的人。 陈嘉沐越是相信,他就越要编造。 反正他姐姐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不管他说什么,对陈嘉沐来说都是真的。 他要给他们杜撰一个完美的童年。 相依为命的姐弟——就像那些平常人家的孩子们一样,有着亲密和快乐的童年。最好是从记事起,就一直亲昵地玩在一起。 至于太医说的“康复后记忆也可以恢复”…… 这种事永远不要发生。 他可以一直把戏演下去,如果成功的话,陈嘉沐会是他生命里第一个爱他的亲人。 陈嘉沐在宴会中穿梭。 赏花宴的客人个个穿得花枝招展,艳丽大方。花团锦簇的一片花海似的。 和普通的宴会不同,瑞王府的宴会向来没有规定座位。无论是大官小官,或者只是贩花的商人,一律是随意坐的。 宴会正中的桌椅,摆得像陈嘉沐老家的戏园子,围着戏台的几张大圆桌,桌上摆满了菜品和酒水。 陈嘉沐走近了,台子上正在唱戏。她不是戏曲爱好者,只在儿时跟父母去戏园听过一些。 如果是她自己来听,一定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只是走了一圈,没见到陈家的两兄弟,便找了个侍女问。 侍女说陈靖中午刚过就被皇帝招进宫去了,陈璟似乎在瑞王的书房。 陈嘉沐叹口气:“看来是我出来的不够凑巧了。” 她看向陈清煜,陈清煜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皇姐,那我们走吧。” 陈嘉沐其实是想吃点东西再走,她自来了这宴会,就一口东西都没吃过。如今闻到桌面摆着的餐品香味,难免会勾起馋虫来。 但陈清煜的面色看起来差得离谱,又把拐杖用长长的袖子遮了一半,怎么看怎么可怜。 “走吧。”她点点头。在花园门口见了寒梅,吩咐她回宫第一件事便是传膳。 第24章 回回宫 陈清煜并未上陈嘉沐的马车。 他把人送上车,在车外与她告别。 “你怎么回宫呢?”陈嘉沐趴在车窗上看他。 陈清煜笑了:“皇姐,我出宫时是避着人的,跟你一起回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拄着拐杖,站的直,细瘦的一道柳叶似的。 见陈清煜坚持,陈嘉沐倒也没有多问。寒梅吩咐车夫回宫,马车没一会便动起来。 陈嘉沐趴在窗户往后看,陈清煜的身影逐渐变小,直到他们转了个弯,再也看不见了。 寒梅问:“公主在看什么?” 陈嘉沐摇摇头:“陈清煜那孩子也是个苦命人。” “十二皇子……十二皇子的字还是宫里一个念过一点书的嬷嬷起的,”寒梅突然说,“我们做下人的都知道这事,这么多年没怎么见十二皇子用过自己的字。” 陈嘉沐好奇:“叫什么?” “就叫泓洄。” 陈嘉沐伸出手,让寒梅把两个字写在她手心。 “嬷嬷说,十二皇子虽命途坎坷但也心善,泓字是希望他如一泓清泉,洄是说他命运多舛。” 陈嘉沐苦笑道:“倒是很适合他。” 但别人的字都是父母取的。 不知道他在嬷嬷那里拿到这个字时会想什么。 寒梅见陈嘉沐不再说话,只是苦哈哈的发呆,自觉是多嘴了,也不再提起陈清煜的事。 她们一路无话,回了宫里,有侍卫验牌子。 寒梅这才清清嗓子:“赵哥,我们公主的马车还要验牌子,今日宫内检查比往日严一些了?” 被叫做赵哥的侍卫腼腆地笑了一下,木牌塞回寒梅手里:“今日皇帝召见了不少大臣,自然严些。” 寒梅嘟囔着拿回牌子,等马车动起来,帘子落下,她才又小声说:“往日也有皇帝召见大臣的日子,但宫门侍卫向来是不查公主身份的。” “还好奴婢每次都带牌子,不然真叫人关在宫外了。” “怎么,今日的检查很不寻常?” 陈嘉沐好奇道。 她是第一次出宫。 不管是出宫还是进宫,手续之类她一概不知,听寒梅抱怨她才意识到,这对于她殿内的人来说或许真是怪事。 “突然查的严了些。但按理说,今日惯常是赏花宴举办的日子,公主又是瑞王府的常客……但查牌子也不是什么很重的盘问,只是有点奇怪罢了。” 寒梅摆摆手:“或许只是奴婢多想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就像寒梅说的,她们没有被问及任何问题,甚至连车内的人都没有经过检查,就证明调查的重点并不在她身上。 “今年还有其他宫内的人会去赏花宴吗?” 寒梅点头:“比如十二皇子。宫内这几位皇子公主一般会遣小厮去送礼物,自己亲自去的倒是不多,前些年三皇子曾经去过,不知怎么传出反叛的流言,皇帝虽没生气,但那之后大家几乎都不亲自前往了。” “再之后,皇帝为了展现自己对瑞王的信任,亲自去过一回。那次倒是乌泱泱跟过去很多人。具体的奴婢就不知了。” 陈嘉沐暂时打消了心中的顾虑。 皇帝疑心病倒是挺重的——虽然也不排除瑞王真的在暗自发展自己的势力,但比起慕容锦应该还是小巫见大巫。 至于她担心的陈清煜……一个边缘人而已,就算反叛又能如何,掀不起一点风浪,甚至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那几个王爷官员脑子傻了才会联络他。 第25章 比起寒梅的忧心忡忡,陈嘉沐倒是略显自在。 自她附身于这具身体,开始掌握“陈嘉沐”的主导权开始,她就意识到,原身的第六感是件很不错的东西。 或许是陈嘉沐死的时间不长,这具身体还记忆着一些本能的反应。比如对陈璟的信任,对落雪寒梅的亲热,以及那些补充设定般破碎的记忆。 如果原身没觉得某一件事可疑,那她应该可以暂时先放心。 这么想的话,“陈嘉沐”这具身体本身也算是个类似警报器似的系统了,弥补一下她与传统书穿小说的配置差距。 陈嘉沐小小地调侃一下自己。 她点点寒梅的眉间:“既然不是什么大事,你也别多虑了。女孩子思虑太多容易长皱纹——瞧瞧这眉头皱的。” 寒梅喜笑颜开:“奴婢没再想了!倒是公主错过了晚膳,要想想小厨房吃什么了。” “我还有小厨房?” 陈嘉沐吃了一惊。她一直以为小厨房是宫中地位比较高的妃子才有的东西。她只是个小小公主,不一定比别人受宠不说,皇帝的孩子一抓一大把,哪里轮的着她。 寒梅小声:“公主忘了,这琉璃宫原本是皇后的寝宫,后来皇帝把皇后的栖凤殿移至后宫主位,琉璃宫自然空了下来。” 陈嘉沐回想她寝宫的位置,已经是差不多最角落的宫殿了,就算是马车都不能将她送到正门口。有一段小路是要自己走的。 “皇后……刚进宫时并不受宠?” 寒梅被她吓了一跳,赶紧轻轻扇两下自己的嘴:“公主!这种事你倒是小声些问呀!” 陈嘉沐自觉失言,也跟学着寒梅的样子捂住自己嘴巴,悄悄重复道:“我猜的对吗?” “对……也不对。这事的缘由宫中众说纷纭的,再说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知道真正原委的嬷嬷几乎都出宫了,当时年纪小的也熬成嬷嬷,她们根本不会与你说什么真话的!” 寒梅眼看着还想说点什么,但马车在半路停了,已经到了车不能行的小路上。 车夫在前边唤道:“公主,往前不能再送了。” 寒梅和陈嘉沐互相看一眼,只好先把话题放到一边,从车上下来走回宫中去。 路上没人说话,寒梅就跟在她身边,神色有些凝重,似乎还在疑虑刚刚检查的事,手里一直摩挲着陈嘉沐的牌子。 公主的令牌只能作为身份的证明,其余一点作用都没有。再加上柳国的公主们向来没有什么实权,官员就是想拉拢皇室的人脉也不会选择公主。 她们只是一个代表宫廷的符号而已。 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查公主的令牌呢…… 寒梅想破头也想不出个理由来。 她只能猜测,或许是公主昏迷复醒的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想借此机会看看是不是真的——毕竟陈嘉沐怎么说都是皇帝放在手心里喜爱的公主,结果人家醒来第一件事不是见皇后也不是见皇帝,而是拖着刚好的身子兴冲冲地跑去参加宴会。 怎么看都不像自己的女儿所为。 但出于私心,她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自家公主失忆的消息。最好是能瞒着皇帝,瞒一辈子才好。 她不能让公主成为柳国第二个陈铃。 第二十六章 寒梅永远忘不了陈玲——时至今日,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还总是出现在她的噩梦之中。 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柳国的公主。 虽然只是尸体。 冰冷的,还流着血的,被砍杀的尸体。 那时她还只是个刚记事的小孩。 她家原是做生意的商人,买卖些果蔬以及果蔬制品。那年冬天来的太早,气温骤降,所以依托土地生长的植物皆是打蔫的。 成本水涨船高不说,天气还冷得难熬。 好在她家春夏时节攒了不少银钱,才能糊弄着把年过完。 过完除夕,大人都在发愁春天的生意,只有寒梅一个人跑到街上玩。还没到小贩出摊的日子,天寒地冻的,街上连个冒着热乎气的店都没有。空荡荡的只有寒梅一人在街角玩。 马蹄声由远及近。混杂着马车嘎吱嘎吱的几乎要散架的噪声。 往日遇到马车,寒梅铁定是要往两边躲的,但今日的主街宽敞干净,她又好奇,于是只往角落里缩缩,一双眼睛却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一会,一辆两匹马拉着的马车便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和普通的马车不一样,这辆车的车厢是木条拼凑的一个笼子,车夫面色沉沉,只顾着挥鞭打马,紧咬牙关。 寒梅好奇地往笼子里看去—— 是一具尸体。死不瞑目的女人紧紧盯着她,明明已经不会动的眼睛,却如影随形一般,捉猎物似的将她逮住了。 寒梅吓得想要尖叫,但发不出声音,只能狼狈地从街上跑回家。大人问她怎么了,她也不敢说,只呜呜地哭。 再后来,家里实在没什么积蓄,她自告奋勇要进宫里当差,恰逢宫内需要培养些新的宫女,最好是知道基础礼仪的,寒梅凭着家里一贯较严的家教进了宫。 她在宫里摸爬滚打一年多,浣衣时总能经过一座长满杂草的宫殿。同行的小宫女们都被高强度的劳作折磨得喘不过气,只有寒梅对这座宫殿的来历感兴趣。 她性子热情大方,跟嬷嬷们的关系也好。虽然在宫里表现得稳重些,但在私底下,仍然能在嬷嬷们面前说的上话。 那时她实在好奇,半夜抱着被子躺到一个和蔼些的嬷嬷身边,悄悄问:“林嬷嬷,浣衣局旁边没人住的宫殿是做什么的啊?” 林嬷嬷却像被定了身似的,僵硬了半天才叹一口气,声音放低又放低:“今日我与你讲的这些,莫要告诉别人。” “那地方住过的主子是个通巫蛊之术的公主,早些年因为诅咒皇帝被斩首。她死后,宫人在她院子里又陆陆续续找到许多巫蛊之物,实在烧不干净,就干脆不再安排人住了。” 寒梅也谨慎地点头。 她暗自记下嬷嬷的描述,心想以后确实要小心些,在宫里与她无关的事还是要少问。 但林嬷嬷虽然嘴上说要寒梅小心,但故事却越讲越长。 “听当时行刑的几个侍卫聊天,说公主死前已经是一副疯癫模样。她从占星台回来后精神就一直不好,临死时已经是满嘴胡言。说什么王朝将倾,叛贼当诛之类。” “我们柳国,哪有什么叛贼啊……”林嬷嬷长出了一口气,手腕搭在寒梅身上,“陈铃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她是大公主,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女孩。生得那么伶俐可爱,虽说傻了些……她怎么会学习巫蛊呢……” 寒梅不敢说话。纸窗透进来的月色里,是林嬷嬷眼角流的两行清泪,闪闪的,蜿蜒到光照不到的地方。 她把这哭泣记得牢牢的。 陈嘉沐于她而言,就像是林嬷嬷对待陈铃。 她知道自家公主没什么城府,与几乎所有人交好,面子又薄,也不是爱说话的主。 她既然跟了陈嘉沐,就要把公主的一切放在心上。公主失忆不是小事,再加上陈嘉沐醒来后一言一行都与之前不太一致…… 她担心皇上怀疑公主是被邪灵附体。 当今的皇帝一直对巫蛊之术很是敏感,有传言说他的御书房里放着不少陈铃死前没来得及烧毁的书信。 他并不是在怀念,而是在印证,印证信上所言是否为真,他们柳国到底会不会出什么反叛的奸贼。 为了避免大臣们拥兵自重,皇上从来不允许将军带领过多的士兵,士兵跟随的将领,每几个月就要调换一次。 他是最防范奸臣与巫术的。 可越是这样,刚才莫名其妙的盘查就越显得奇怪。 她实在有些心神不宁。 好在陈嘉沐是个心大的,她心里还惦记着寒梅未说完的事。她俩走到琉璃宫门前,寒梅正要推门而入时,陈嘉沐先扯住了她的手臂。 “寒梅,一会儿用过膳,你记得来我屋内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寒梅浑身一颤:“好的公主。” 她反应一下才想起来,公主不知道陈玲,她说的是皇后的事。 第27章 琉璃宫外没有侍卫,宫内收拾得干干净净,落雪和方彦不知哪去了,只留下空荡荡的一座宫殿。 刚从热闹的宴会回来,陈嘉沐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她在寝殿内待了一会,等身上的薄汗微微散去,头脑也清明了些。 小厨房传来寒梅生火的声音,还伴着些交谈声,有男有女,估计落雪和方彦都在那边。 陈嘉沐微微安心。在陌生的房间听到做饭和说话声,就像是过年回家团圆一样,有一种骨子里自带的安宁祥和。 她眯着眼睛在窗边靠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矮桌旁找了笔墨砚台,抽一张宣纸出来。 用握圆珠笔的姿势握毛笔实在有点奇怪,陈嘉沐在宣纸上歪歪扭扭地画了几笔就停下了。 宣纸上只有几个丑陋抽象的符号。 陈嘉沐很满意。这东西是她留给自己梳理剧情用的,只有她自己看懂才好。比如右上角那个蝴蝶结是陈清煜,左下角这个长方体是陈璟,他们俩中间连着的线上一个圈加一个竖,是放大镜的形状,调查的意思。 自己简直就是天才。 陈嘉沐把自己一天的行程都画了个七七八八,除了太复杂的小路与她记不清的位置之外,其他东西都囊括在一张宣纸之上。 瑞王府……这算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出门,虽然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唯一一次尝试改变结局的努力还是做无用功,但至少理清了些原身的社交圈子。 按照她看过的穿书文的规律,如果真的穿越到一本小说里,她能做的应该只有和男主打好关系来保命。 但她不是恶毒女配。她并不恶毒,也不是女配,说一千道一万,她只不过是一个被误杀的公主而已。真的要把一本小说里的角色分成三六九等的话,她估计只能排在倒数几名。 她并不确定自己能改变结局,也不清楚怎样才能改变结局。毕竟这都算不上是小说的前传——非要说的话,她只是慕容锦的背景设定里的一只小蚂蚁而已。 大不了到时候她与慕容锦同归于尽,至少还能挽救柳国让它不至于落入叛军之手……也算是为国捐躯的一种。 寒梅和落雪端着晚膳进屋时陈嘉沐正想得出神。 方彦在她俩身后跟着,手里捧着个小砂锅。陈嘉沐一回神,就听见落雪给她介绍道:“公主,我们简单做了些饭菜,都是按照之前你爱吃的做,不知道还合不合胃口?” 陈嘉沐赶紧撂下笔,几步跨到木桌边。热菜的香味直往她鼻子里钻,还混着一种香润的清甜。 被搁在桌上的是一盘炒青笋炒腊肉,小小的砂锅里炖着一只梨,梨汤里飘着切开的红枣和吸饱水的桂圆。 陈嘉沐馋得紧,招呼道:“大家是不是都没吃呢?一起坐下来吃点。” 话音刚落,刚才还笑着让陈嘉沐尝尝味道的落雪和寒梅都不吭声了。 陈嘉沐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她眨眨眼:“怎么了?” “与公主同食这是无礼……” “这有什么有没有礼的!”陈嘉沐也大惊失色,她一直以为原身跟自己的几个宫女已经好到可以同寝同食了,结果他们怎么还在遵循宫里的死规矩。 她今天就要做宫规的破壁人! 陈嘉沐让落雪把大门的门栓插上,又叫方彦去多搬了几个凳子:“我的宫殿也不会进外人,大家坐在一起团团圆圆地吃点饭,热闹还开心。” 留下的寒梅一开始还面露难色,但很快就接受了陈嘉沐的邀请,笑眯眯地拉过屋里唯一一张多余的椅子:“那奴婢挨公主近一些。” 陈嘉沐满意地点点头。 却没想寒梅并不只是要吃饭。她瞥了一眼还在往门口走的落雪,压低了声音说:“公主,世人皆知皇帝皇后恩爱非常,但人生毕竟不会像画本子里一样一帆风顺。” “有一个说法是,皇后其实并不爱皇上。他们是政治联姻的产物,但月老的红线牵住他们两个时,也斩断了皇后与另外一人的念想。” 陈嘉沐简直两眼放光。她等这个八卦等了好久,刚才还提醒寒梅叫她别忘了说,谁知道她居然在餐桌上提起了。 八卦是最好的下饭菜——这是陈嘉沐一贯坚持的理论。 第28章 寒梅凑得很近。 “奴婢刚刚让落雪他们晚点回来……公主,今日的事,只许你知我知,可千万别让别人知道了!” 陈嘉沐不住地点头。 “皇后的过去,说来话长,奴婢我还在嬷嬷那里学宫中规矩时,皇后就已经是柳国的皇后了。” “当时奴婢还不认得她,只知道她单一个‘婉’字,气质也如名字一般,是个温婉的女孩。” “皇后对我们这些下人很好。她是天生的菩萨心肠,奴婢当时经常去浣衣局帮忙,偶尔会去送送衣服,每一次送到皇后宫中时,她都在佛堂。” 陈嘉沐插嘴道:“佛堂?我们这宫中好像没有佛堂。” 寒梅点头:“佛堂随着皇后迁宫,一起迁到栖凤殿去了。” “后来我们大考,要选规矩好的宫女送到皇后殿中服侍起居,奴婢才知道琉璃宫中住的是皇后娘娘。” “当时的琉璃宫很大,说是皇帝给自己建的第二个御花园,宫中除了琉璃殿之外,还有亭台楼阁之类,小桥流水,花草树木,一到春夏之际便是郁郁葱葱。就算是秋冬季,也有瑞王的花草移至宫内供皇后娘娘欣赏。” “至于皇后娘娘为什么迁宫,奴婢也没有准确消息。只知道某一天皇帝大怒,要皇后娘娘搬至天子近侧。” 寒梅说到这,浑身都颤了一下“奴婢参加的那场选拔皇后娘娘宫女大考正排在第五,说起来也是奴婢命大,前四个选上的宫女全都死了。” “皇帝大发雷霆之日,正是慕容将军进宫面圣的日子。那是他第一次回京——如果奴婢没记错的话,慕容将军第一次出兵西域就大胜而归,算是凯旋。皇帝特地叫人摆了酒席迎接。” “再之后的事,就是皇后娘娘迁宫栖凤殿,琉璃宫起火,再不能住人。” “栖凤殿虽然名字气派些,但大家都知道,这琉璃宫才是皇帝最喜欢的地方。” 陈嘉沐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啧啧称奇。她总觉得这剧情很熟悉,但说不上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只能先把直觉当成原身反应的一部分。 “再后来,琉璃宫只留下了主殿,其他建筑一概全毁了重建。也是那一年之后,皇上热衷于把慕容将军派去了各个边疆。慕容将军每次回京后待不了半月就又要启程。” “于是宫里就有了说法,说……说皇后与慕容将军是……” 寒梅没有再说了,她默默地拉开与陈嘉沐的距离。但陈嘉沐已经从她的迟疑里知晓了一切。 此时此刻,她终于想起自己究竟在哪里听到过类似的故事了——几乎每一个叛变的将军,与皇帝都有些纠葛。 一些是因为国仇家恨,因为自己原国被灭或者家人被诛,还有一些就是为了情。 陈嘉沐本来应该赞叹一下情节的老套的。但很快,她内心的吐槽就又变成了浓浓的疑虑。 如果是真的,那么皇后既有皇帝的偏爱,又有慕容锦的爱慕,她应该才是这段故事的主角才对。 按寒梅的说法,慕容锦对皇帝的恨或许也有他夺人所爱之事。如果他真的爱着皇后,并且已经争夺柳国最高的权力…… 那她看的那本小说里,皇后就应该是伴在慕容锦身边的女主了。 陈嘉沐安心了些,她的行动终于有了一个小方向。 “说起来,我醒来之后还没有给皇后请过安。寒梅 ,明早我们去一趟栖凤殿吧。” 如果能拉拢到女主,让慕容锦放弃反叛的欲望,柳国和她都有活命的机会。 第29章 寒梅讲完了故事 ,陈嘉沐也有了目的,两个人脸上皆是喜洋洋的笑。但很快,她们就意识到哪里不对。 陈嘉沐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方彦和落雪回来。寒梅也急了,短短两分钟里往门口看了好几次,显出一副坐立难安的慌张样子。 她知道自己坐不住,主动道:“公主,奴婢去找找他们。” 陈嘉沐也好奇,不知道这俩人到底在哪等。 一个搬着凳子一个去关门,两条完全不一样的路,就算是寒梅提前说过不要回来太早,这时候怎么说都得到门口等消息了。 她干脆也移开椅子:“我跟你一块去找。” 天色已经晚了,入秋时天黑的虽然比冬日里晚些,但晚膳的时间已过,现在暮色苍茫,晚风也起了。 冷而呼啸的风把地上的落叶吹得打转,琉璃宫周围没什么太高的建筑,环顾四周更显萧瑟可怜。 自从陈嘉得知她住的宫殿曾经推倒重建过,对周围的环境就多了几分好奇。她们俩沿着宫殿的外墙走了一圈,陈嘉沐也看了一圈,从树木的种植看到宫殿的布局,远处几个大殿里还有些微微亮的烛光,像散落在地上的火星子似的。 陈嘉沐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想法——如果有人打算除掉她的话,其实放一把火就行了。琉璃宫是传统的木质结构,虽然也有砖瓦加固,但在消防设施并不完善且位置偏僻的情况下,如果火焰燃起来,再救人灭火是很难的。 她摇摇头,把这想法甩出去。她还是得盼着点好的,古代的火灾不如现代的好救,她又是人生地不熟的,逃都不知道能逃到哪去。 寒梅专注在找人这件事上。 她跟在陈嘉沐身后,左右观察,不管是回廊还是后院堆放杂物的小房间里,都没见到人影。几个不用的空屋子也挨个查过,全都是在外边落着锁,锁与锁链皆是一层灰。 寒梅喊了两声“落雪”,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声音回响,带着点寂寞的空荡。 陈嘉沐反应过来:“我今日好像一直在找人。” 寒梅愣了下,随即无奈地扯出一点笑容:“公主今日辛苦了。” “这宫殿还有什么屋子没查过吗,他们两个说不定找了个能坐着的地方等咱们呢?” “公主,奴婢当时说,让他俩数完一千个数就回来……这么久总该数完了。” 陈嘉沐点点头。 她并不过于担心两人的安危,若是有人蓄意埋伏,被带走的应该是她本人而不是两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宫人。 而且方彦作为后续小说里有名有姓的配角,也绝不至于这么早就死了。 但寒梅却表现出一种与身份不符合的紧张。 陈嘉沐想让她安心些:“如果他们真是被人带走的,来者能控制一男一女,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进殿抓我呢?” 寒梅急了:“呸呸呸,公主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奴婢也没有担心他们被人捉走,只是……” “只是什么?”陈嘉沐好奇地问道。 她离寒梅近了一点,看小姑娘的嘴唇紧抿着,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 “陈铃那时候……” 她的话说了一半,突然被一声叫唤打断了。 “公主!”是落雪的声音,“公主,这里有个往宫外通的地道!” 陈嘉沐和寒梅一起回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落雪举着手里的一大块金灿灿的东西,奋力地向她们挥手。 “这里还有一块令牌,不是公主的,上边写的是……” 落雪的声音突然低下来,陈嘉沐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能往她说的地道方向跑。 跑到落雪近侧,她才发现这孩子大半个身子都在地道里,身上蹭的全是灰扑扑的泥土,袖子上还有几点有油味的污渍。 落雪脸上已经没了刚才的笑模样,她把令牌往陈嘉沐面前一推。 上边用刀刻的四个端端正正的字。 “安国将军” 陈嘉沐一头雾水:“这是谁?” 寒梅连声音都颤抖了:“公主……公主……” 她指着那块令牌,像是看到了什么恶鬼,脸色一片煞白:“是慕容将军!” ” 第30章 地道 慕容锦,十几年前他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异邦突进,集结兵马,大举进犯,柳国军队调动迟缓,又重文轻武。眼看边疆就要陷落,他被充数一般拉去边疆战场,一打就是一年半。 只会纸上谈兵的少年英才快速蜕变成一个能打胜仗的将军。刚离京时,他腹有文墨,武功却只能算得上勉强自保。虽然已经出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队列,但杀敌和他之间似乎还隔着十万八千里。 为了活命,他在边疆摸爬滚打,和体型高大强壮的异族人们周旋对垒,或许是运气不错,又或许是他悟性极强,短短二十个月,一块铁锻成了一把刀。 他是柳国的利刃,年纪轻轻就已经立下赫赫战功,在战场上奇招频出。以少胜多,四两拨千斤之法数不胜数。 从边疆归来,龙颜大悦,立即封他为安国将军,甚至亲自刻了一块令牌送他,来彰显他作为武将的地位。 了解他的人说他是文武双全的天才,不了解他的人说他是慕容家不世出的英雄。 当年的慕容锦是冠绝京城的少年将军,所有人都看见了——在他腰侧悬着的皇帝亲手雕刻的令牌。 如今这块令牌怎么会出现在琉璃宫的地道里。 寒梅的脸色变了又变。落雪似乎也察觉到事情不对,三个人对着一块木牌大眼瞪小眼许久,还是陈嘉沐先出声:“让我去地道里看看。” 落雪说地道里没有那么多空间。 她先从地道口爬出来,又嘱咐陈嘉沐:“公主小心些,方彦在底下,我俩刚才已经把地道走遍了,有什么不知道的就问他。” 陈嘉沐点了点头:“上头就麻烦你俩看着了。” 两个宫女皆是手忙脚乱,一直摆着手说公主在说什么话。 陈嘉沐只笑笑,蹬着洞边的梯子下去了。 这地道修得不大,但很精致。陈嘉沐从洞口跳进去,身上几乎没沾什么土,四周的洞壁都加固过,梯子也是结实的木头,应该涂了防腐防潮的东西,很坚固。 “公主。” 是方彦的声音。 陈嘉沐一回头,就看见站在一边的方彦。他手里举着一支蜡烛,火苗轻轻地跳动——洞里有风,证明这里是通的。 “公主小心,这里并非地上,有时或许会遇见虫子一类。” 他小声提醒,陈嘉沐却没放在心上。她不太怕虫子,而且比起那些本就生活在土里的生物,她对方彦身边那个明显不属于自然界的东西更好奇。 靠着地道的洞壁处摞着两层高的书柜,柜子上没有书,塞的满满的全是各种杂物,柜边放着几个酒坛。 “你看过这里的酒坛吗?” 陈嘉沐问。 方彦:“没有打开过,这坛子是封死的,打开并不简单。” 陈嘉沐又问:“那刚才落雪带上去的令牌又是在哪发现的?” “就在这柜子上的一个小盒里。”方彦一指,那里果然搁着一个小木盒,看起来旧得可笑,破破烂烂的。 这么贵重的东西只放在一个小盒里? 陈嘉沐心生疑惑,不由得往柜子边走去。 这里存放着许多乱七八糟的物件,有女人的首饰,男人盔甲里的护心镜,还有许多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空白宣纸,已经被虫蚁之类啃得不像样子。 陈嘉沐没有动手去翻。她对陌生的东西留存着最基本的敬畏,而且慕容锦的令牌也在这,就证明这里至少和慕容锦有些关联。 现在不是个彻查这里的好时机。 她大致把柜子左右看了个遍,轻声问:“你们刚刚沿着这地道走过吗?出口在哪。” 方彦摇摇头:“公主,出口的洞口似乎锁住了,推时能听见铁链的声响,但并不能打开。” 陈嘉沐沉思片刻:“我去看看。” 第31章 陈嘉沐对古人的基建能力还是有些盲目的信任的。 一是这里并非真实世界,一件物品存在必有它存在的道理,二是这至少是个中国架空古代小说,里边的人多多少少应该有一些古人修建地宫的能力。 但幻想是幻想,小说是小说,这地道就像一本开篇宏伟的烂尾小说一样,越到后边就越显得潦草。 陈嘉沐还穿着那身从赏花宴穿回来的衣服,不方便走动不说,道路越来越窄,蹭得她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灰。 好在她没有勤快到一回宫就换衣服洗澡,不然多洗的物件又要多出好几样。 方彦紧紧跟在陈嘉沐身后,生怕她出什么事似的。 两人都不说话,挨得近了,空气又黏糊糊地热起来。陈嘉沐走得难受,停下来想歇会,没想到回头见方彦脸上是一片痛苦之色,牙关紧咬的皱眉。 她吓了一跳:“怎么了?” 方彦摇摇头:“奴才愚笨,刚刚被火撩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 陈嘉沐赶紧抓了他的手腕。方彦下意识想躲,没躲过,只好摊开手掌让陈嘉沐检查。 被火焰撩了,一瞬间的事而已,好在伤的不重,只是手心有点红。陈嘉沐吹了两下,就见方彦的手微微蜷起来,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陈嘉沐猜他可能是担心自己的衣服碰到火焰,于是一直用手护着,没想到她突然停下,反倒用手心撞了一下。 这傻孩子。 “对不起……”她直言道,“我也是第一次走地道,没什么经验……不如你走我前边,这样我停下时就不会烫手了。” 方彦连忙说公主没有错。他是真的着急,手往后一缩,几乎是挣脱着要把手抽回来。陈嘉沐松开手,小太监就像个被碰了的含羞草似的,一边嘟嘟囔囔什么折煞了一边不愿抬头。 虽然看不见他的整张脸,但方彦的额头都红了。 陈嘉沐觉得有趣。未来的权臣,能在慕容锦手下分一杯羹的人,现在也只不过是个容易害羞,还爱哭的小孩罢了。 陈嘉沐思绪一转。 她现在虽然没办法影响慕容锦,但影响影响方彦是轻轻松松的。 “如果……我说如果,有一天有人想要杀我,你会帮他吗?” 方彦大惊:“公主是奴才的救命恩人!怎么会帮别人……帮别人……” 他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口:“公主要长命百岁的!” 陈嘉沐又问:“那如果,那个人的本意并不是杀我,但在他杀别人的过程中,我也被杀了——” 方彦打断她的话。他的头终于抬起来,目光炯炯,斜飞的凤眼像燕尾,眼角红红的:“那奴才就去杀了他给公主报仇。” 陈嘉沐手指一动。 她知道方彦敬仰的并不是她,是救了他的那个“陈嘉沐”。 当然,死在原作里的公主,也是救了他的那个陈嘉沐。 不知道让他听闻原身的死讯是个什么反应。 他会杀了慕容锦吗? 好像未必。 陈嘉沐从不怀疑宫中的人性,既然方彦能选择和慕容锦里应外合,那他就一定有自己的计划。 他的计划是灭了这个王朝?或者只是想登上更高的位置,做个人人惧怕的官僚? 陈嘉沐不确定。但他既然选择了和慕容锦联手,慕容锦又顺利成为了新朝的皇帝,他没有什么能杀慕容锦的理由。 果然有些话只是听听就好。 陈嘉沐笑着点点头:“我已经知道你的忠心了。但是……” 她忽然又想起来自己的处境:“如果我说你喜欢的那个公主已经死了呢?我是杀死她的凶手,你会杀了我吗?” 方彦愣了下。 他这次没有那么快地回答。他手上托着的蜡烛,烛泪沿着烛身落在铜制的托盘上,已经随着时间流逝积攒了不少。 晃动的烛火把他们俩的影子投到墙壁之上,似乎也是晃动的。 方彦盯住了陈嘉沐的眼睛。 他的救世主的眼睛,和那年她救下他时一样的清澈。 他的声音颤抖着:“公主……这是个假设,对吗?” 陈嘉沐却笑了,眉眼弯弯,唇角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如果我说不是呢?” 她注意到方彦的手攥成拳,紧了又紧:“公主就是公主,就算失忆了也还是公主。” 第32章 算了。 陈嘉沐其实早就猜出这个答案了。她既然不是陈嘉沐本人,也根本没想过要方彦的什么承诺。 她只是有点感叹,若是有一天,方彦真的得知了一切的真相,说不定会第一个挥刀将她杀死,来给原身报仇。 无论再怎么亲近,她终究不是小说里本来的人物。 她叹了口气:“来我前边走吧,方彦。” 可地道早就不是刚开始宽敞干净的模样了,狭窄得只能通过一个人不说,往前看,道路似乎越来越窄了。 方彦和她根本没法互换位置。 陈嘉沐说完也注意到这一点,她评估了一下自己对蜡烛的掌控能力——毕竟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现代人,家里没怎么用过蜡烛,拿着蜡烛在幽深的地道里走更是加倍的困难。 “算了,我们先回去吧。”她拍拍方彦的肩,“这地方暂时也没人来,等哪天闲下来我们再进来看。” 方彦还想说什么,被陈嘉沐按着转了身,两人又紧贴着往回走去。 等磕磕绊绊回到入口处,方彦手上的蜡烛已经燃烧一小半,烛芯凹下去,烛泪把蜡烛堆成一个细细的圆锥状。看样子他们俩已经在地道里待了很久。 陈嘉沐拍拍身上的灰,正准备攀洞口处的梯子,方彦却先她一步握住了梯子的边沿。 “公主……”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声音小小的,“公主今日去赏花宴时,皇后派人过来问过公主的病如何了,还说要公主明日去栖凤殿见见皇后娘娘。” 陈嘉沐:“我今日刚与寒梅说过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这事不会忘的。” 倒是方彦的表情很奇怪。一个皇后的通知而已,也不知道他在脸红什么。 果然,小太监并没有松开手,他踟蹰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补充道:“奴才给公主缝了条帕子……” 声音是越说越小,最后只剩下蚊子哼哼似的尾音。 陈嘉沐来了兴致:“什么帕子?” 她自诩看过不少小说,男人给女人缝帕子的倒是第一次见。虽说方彦严格意义上已经算不上男人,但这礼物不管怎么说都新奇。 方彦见她有兴趣,胆子似乎大了些。他在自己腰侧的佩囊中摸出一块方形的帕子来。 是棉布的材质,柔软且干净,帕子的一角有针脚细密的两个小字。 陈嘉沐想要看清那两个是什么字,方彦却脸上一红,把针脚盖住了:“奴才……奴才越矩用了公主的小字……” 陈嘉沐差点笑出来:“一个名字而已,哪有什么越矩不越矩的,让我看看。” 方彦这才移开手指。 那块帕子上端端正正的秀丽楷书,金线勾的字体轮廓,是“从佳”二字。 陈嘉沐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天,不太明白这个小字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但既然给她取了字,就一定有它存在的道理。 这也是她理解,接受,成为陈嘉沐的一个环节。 陈嘉沐欣然接下方彦手里的帕子,将它收入囊中,嘴上也没闲着:“我很喜欢。” 方彦攥紧了手。他的手心里滑腻腻的全是汗,送出去的不是一件简单的礼物,而是他珍藏许久的心意。 是他永不可及的,注定不会有回应的心意。 他今日听了陈嘉沐的话,并没有抹粉,脸上不那么惨白了 ,反倒是显得脸红过分的明显。 陈嘉沐在心里笑,小孩就是小孩,所有的情绪都暴露在外,一打眼就看得明明白白。 第33章 方彦手里端着的蜡烛烛光引来了些蚊虫,两人在地道入口处站了一会,在地道外看守的两个小姑娘似乎也意识到他们回了,没一会就探出两个乱糟糟的小脑袋来。 “公主回来了!” 陈嘉沐往上看,细细的梯子上方透进来的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地道里走了多久,但天色已经是夜晚的模样。天上的星星亮闪闪的,肉眼可以分辨的散落在夜幕之中。 她一天没吃东西,放松下来后肚子先饿了起来。攀梯子时手臂都有些发不上力,还是落雪在洞口拉了她一把,才让她顺利地从地道钻出来。 地面上的空气真的好清新。 陈嘉沐半死不活地深呼吸,她实在太累了,心脏跳个不停,胸腔的声音吵得她甚至听不清落雪的声音。 “公主的衣服蹭脏了!”落雪惊呼,好像完全没发现她自己的衣服也是一模一样的脏乱似的。 陈嘉沐示意自己不太舒服,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坐在一边的石板路上歇着,看她刚才从地道柜子上摸来的小东西。天太黑了,她又没有蜡烛,凑的很近才勉强看清一点铜板上的字。 不太像是柳国流通的货币。 她留了个心眼,把铜板揣好了,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看落雪和寒梅换位置去拽方彦。 “你们俩小心点,别自己跌到洞里去。” “放心吧公主,不管怎么说奴婢都是……诶呦!” 她惊叫了一声,猛地甩开手:“有虫!” 落雪笑起来:“不是虫,是我的头发搭到你手腕上了。” 谈笑间方彦已经自己爬出了地道。四个人在后院互相整理衣服,又说说笑笑地往主殿走去。 似乎没人记得刚才他们在地道里发现了什么。 陈嘉沐一边跟着他们走,一边在心里感叹,自家这几个小孩虽然看上去不太聪明,但是装傻是真的能以假乱真的。 特别是寒梅,严肃起来像个不苟言笑的法官,装傻充愣倒也是一把好手。 陈嘉沐放慢步伐,走到寒梅身边。刚才还在寒梅身边说笑的落雪会了意,脚步一顿就与两人拉开了距离。 “刚才他们拿到的东西,回寝宫后你收好了,等回我需要时再给我。千万不要让他人发现。” 寒梅谨慎地点点头。 “说来也巧,奴婢这还是第一次与公主说起皇后和……慕容将军,落雪他们就在后院发现这东西……”她的声音很轻,“奴婢不会是什么灾星吧……” 陈嘉沐连忙学着他们之前的样子呸了三声:“说什么不吉利的,今天若不是寒梅陪我,我连陈清煜的影子都找不见呢。” 寒梅:“那是因为公主失忆了!” 陈嘉沐轻轻拍了她手背一下:“好了,不许说。” 她俩在这边热热闹闹的聊,落雪与方彦却显得尴尬。他俩并排走着,谁都没说话。 方才是他们一起进的地道,那地方最初是什么样子,两人心知肚明。 “方彦,”落雪叫了他大名,“你还记得我们被公主选进宫伺候的那年吗?” 太监点点头。 “那年是不是公主迁到琉璃宫的第一年?” 太监又点点头。 落雪不说话了。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当年几乎所有人都听说过皇后与人私通的传言。不过帝后实在恩爱非常,大家逐渐也就忘记了传言最初是从哪传出来的。 很多人只知道,皇后迁去栖凤殿后,琉璃宫莫名其妙起了一场大火。火势又猛又急,把宫殿内许多物件都烧得一干二净。大火扑灭的第二天,皇上亲自来琉璃宫的废墟走了一遍,当晚又下令重建琉璃宫,不过不给整座宫殿做修复,只修复主殿,留给皇后使用。 再后来,陈嘉沐作为皇后疼惜的女儿长大,皇后将这座宫殿的使用权又交给了陈嘉沐。 “还好是我发现了这个东西。” 落雪握紧了手里的令牌。那似乎已经不是什么木牌,而是一个烫手山芋,一个活物,随时随地灼烧撕咬着她的手心。 如果是皇上发现了这块令牌…… 落雪不敢再想了。 第34章 方彦却由不得她不想:“落雪姐姐,”他抬头盯着落雪的眼睛,“你我在宫里生活这么多年,这皇宫里的事大大小小也经历过不少。” “我的命是公主救回来的,我的命就是公主的命。” 他的声音颤抖,显然是很怕。陈嘉沐作为这宫里最小的公主,向来是不愁吃穿的,过来探望公主的人,大多是讨好,或是打探。 做公主的下人,不必在乎与其他下人的勾心斗角,也不必考虑她是否安全——在这宫中,几乎没有陈嘉沐能帮的上的忙,也没有她的罪过的人。 方彦从口袋里翻出刚才二人在地道里找到的信纸,用蜡烛一燎,火舌一下窜得老高。 “这封信你我都读过,字迹模仿的是公主的字迹,落款也是公主的小字。” 他看着信件被火焰吞噬。 落雪注意到他情绪有些失控,安慰道:“有的东西就是这么脆弱,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也有一些是烧不完,也藏不住的。” “皇后与谁私通我不好奇,但把自己的罪过转移到公主头上,想靠污蔑一个小女孩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信件燃烧殆尽,方彦把蜡烛吹灭,他的脸彻底隐藏在黑暗的夜色之中,“他们根本就……” 根本就没把公主当成自己的孩子。 是,她是刘家那位生下来的孩子,和皇后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宫殿可以烧了再建,感情也可以缝缝补补,但太多东西是做不了假的。 就像地道就算被填上也总有可能被发现。 慕容锦当年拿到皇帝送的令牌时,皇后就已经搬离了琉璃宫,他没有理由会把令牌遗落在地道之中。 时隔那么久,皇后又匆匆地把琉璃宫送给陈嘉沐做生日礼物,让她搬到这座所谓的“更大更明亮”的宫殿里。 当时皇后和皇帝在做什么呢? 仔细想想,那似乎也是个慕容将军回京的日子。 他回到京城的第二天,陈嘉沐就已经搬进了琉璃宫,自那之后的每一次回京,慕容锦都会单独抽出时间来琉璃宫看她。 他来看的,究竟是陈嘉沐,还是这个后院里没怎么经过掩饰的地道? 在这座深宫里,是不是一直有一个人暗暗祈祷,希望把所有罪行都推到一个无知的小女孩头上? 是一个陷入爱情的可怜公主,她“偷”了慕容锦的令牌,是她日日夜夜在地宫里写下对慕容锦的思恋之情,是她希望通过巫蛊之术让慕容锦爱上她。 皇后与慕容锦的清白,是靠“陈嘉沐”的笔写出来的。 “陈嘉沐”写自己从未见过慕容锦与皇后相见,写自己与慕容锦的相爱,又写自己讨厌一直把慕容锦派往边疆的皇帝。 “如果你死了,他就不用再受战争之苦了。” 方彦永远都忘不了他在地道里看见那些信时心里的震颤。 他们太熟悉陈嘉沐了,这个可怜可爱的公主,每日喜欢做的也不过是看看花,赏赏景,吃点甜腻又造型可爱的东西罢了。 她不是爱谁就要给谁写信的性子。更不是个喜欢在后院钻研巫蛊术的女孩。 方彦忘不了陈嘉沐醒来的第一个夜晚,明明只能回想起一点记忆,却坚持说自己与慕容锦的关系“没有那么好”。 她是被逼迫住进这所宫殿之中吗? 慕容锦把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 每次回京的探望,买来哄人开心的礼物,甚至是每年雷打不动的首饰与新衣——他表现得就像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大人似的。 落雪声音颤抖着问:“那你想怎么样?” 她从来没有想过,或许公主并不是皇后最喜爱的那个女孩,她的生命对于一个好不容易从怀疑中脱身的女人来说,只是替罪羊一般的存在。 皇后她明明应该知道的!知道皇帝对巫蛊之术的厌恶已经达到一种极致。 她想做的……不,也许是慕容锦想做的 ,也只不过是牺牲陈嘉沐的命去换取自己的清白而已。 不需要皇帝亲手搜查出这些所谓的“证据”,只要在他怀疑皇后与慕容锦有染时,让慕容锦“一不小心”捅破陈嘉沐的伪装,便能把皇后的嫌疑甩清——一边是做着巫蛊诅咒皇帝的公主,一边是与公主两情相悦却对地道一无所知的将军。 陈嘉沐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随时可以拿出来用的棋子。 落雪又问了一遍,这次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你打算怎么办?我们可以把地道烧掉……也可以帮公主处理掉那些东西……” 方彦咬着牙:“我们做不了这些。慕容锦就快回京了,他一定会检查地道的布局与摆设。” “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听清皇帝那边的风声。在他们调查公主之前,帮公主把那些东西毁掉。” 方彦的声音颤抖着,像是有些哭腔:“落雪,这件事不要告诉寒梅,也不要告诉公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想得很清楚——公主不是个心里能藏事的人,更何况现在还已经失忆,什么时候恢复记忆又不好说。 如果这件事真的是皇后与慕容锦合伙做的,那她对陈嘉沐的观察只会更严更细致。 此时把地道里的真相透露给陈嘉沐,反倒会让她在皇后面前表现得不自然。 而且…… 而且他的命是陈嘉沐救的,落雪的命也是。 他们本来都是些准备发配去浣衣局劳累一辈子的“牲口”,如果不是陈嘉沐把他们救回琉璃宫,他们一辈子就只能呆在水与脏衣服交织的地狱里,直到筋疲力尽地死去。 他又想起刚才陈嘉沐问他的问题。 他现在的回答和那时是一模一样的。陈嘉沐那么巧地在他们发现地道后问出那种话…… 他不信这一切都是巧合。 或许是陈嘉沐本能的求救,又或许陈嘉沐已经做好将来会死于非命的准备了。 不管怎样,方彦的回答一辈子都不会变。 第35章 陈嘉沐是最先回到寝宫的。她有点饿过头了,胃里空空的疼痛蠕动,脚步都是虚浮的。 她期待了许久的桌上的饭菜早已冷却,只有砂锅里的汤水还有点温度。 寒梅准备把菜热一下,被陈嘉沐拦下了:“寒梅,我实在是太饿了。如果大家都不介意的话,就这样凉着吃吧。” 她在门口洗了手,招呼去搬凳子的方彦和落雪吃饭。 四个人,除了没下地道的寒梅身上还算干净,其他人衣服上多多少少都蹭上了灰。陈嘉沐的衣服格外沉重繁复,也是在地洞里蹭的最脏的一件。 方彦与落雪吃得很拘谨,放在往常,陈嘉沐可能还会先劝两句,但她今天实在是太饿了,狼吞虎咽间也没管餐桌上的其他人是怎么吃饭的。 她因此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诡异的氛围。 除了陈嘉沐这个专心致志吃饭的人,剩下的三个似乎都有自己的顾虑,皆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每个人都带着一股快点吃完快点离开的劲,一桌子的菜倒是很快就被分了个精光。方彦负责打扫桌子椅子,落雪与寒梅火急火燎地把自己的衣服换了,又来张罗着给陈嘉沐换干净轻便的新衣。 “奴婢给公主烧了些热水,公主先洗个澡,等奴婢把衣服给公主送进去。” 陈嘉沐刚才吃的太急,又喝了一肚子梨汤,撑得有点说不出话。寒梅带她到沐浴的地方,帮她解开外衣,只剩亵裤和一件浅粉色的肚兜。 她想都没想就脱了衣服坐进高高的木桶里。 温热的带着香气的水静静地包裹住她。寒梅在水里放了些花瓣,花香似乎有助眠的功效。 今日她起得很早,又在外找了一天的人,回家也没闲着,钻地道,爬梯子,一整天跟不同的人接触交谈。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 求知欲和紧张感随着热水的轻柔抚摸消逝,困倦渐渐涌入四肢百骸。 陈嘉沐已然忘记原身是个一天前还躺在床上昏迷的病人,她高估了原身的身体素质,也高估了自己的耐力。 她睡着了。 梦来的又急又快,几乎是刚闭上眼睛,她就已经坠入到一片黑暗的梦境之中。 梦里有她的爸爸妈妈和同学朋友,但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这些人的脸全都变成了小说里的人物。 慕容锦坐在被擦得锃亮的龙椅之上,俯视着台阶下毕恭毕敬站着的群臣。 “朕……想这一天已经想得太久了。柳国向来重文轻武,又不愿向进犯的外邦人投降。与朕一起杀进京城夺江山的弟兄们,皆是走投无路的士兵,将领。” 他突然笑起来。 男人已经不再年轻,他的眼尾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但难掩那双眼睛透出的锋芒。 那是一双将军的眼睛。像是能把人看透一般,亮的惊人。 “陈渡的下场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慕容锦突然站了起来,走下高高的放置龙椅的台阶,走到每一个官员身边。 他的个子很高,常年沐浴战场的风沙,让他的手变得粗糙且厚实,身上的肌肉沉甸甸的明显,被不合身的龙袍勾勒出手臂的形状。 他猛地掰起那官员的头:“你们曾经吃了多少朝廷的银子,朕管不着。但是之后想从朕这里贪到一分钱——那都是你们的妄想!” ” 第36章 陈嘉沐猛地一激灵——她醒了,浴桶里的水还是温热的。她抬手看看自己的手掌,没有被泡得浮肿。 看起来她只睡了一会。 她回头看房间入口的屏风边,红木的桌子上整整齐齐叠放着寒梅送来的衣服。还是月白色的,薄薄的一摞,具体什么样她就看不清了。 等洗完擦干换好衣服出来,月亮已经高高挂在了天边。 公主的衣服就是不一样,光是摸着就自带一种凉滑的丝绸质感。陈嘉沐活着的时候对衣服没什么讲究,上学的时候穿校服,念大学去网购,都是些三四十块的纯棉宽松衣服。 第一次穿这么柔滑的衣服,她赶紧趁机多摸了几下。 刚才洗澡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位公主的体型和自己稍微有点不同,似乎比自己矮一些,身上的肉是软软的,几乎没什么锻炼的痕迹。露出来的手臂本就很白了,但被衣料挡住的身体更像块嫩豆腐似的。 为了防止被寒梅落雪当成自恋的变态,她在浴室门口整理了半天衣服才出去。走过一段小小的暖廊,就是自己的寝宫。 寒梅站在陈嘉沐床旁,眉毛蹙着,一副思虑过重的样子。 陈嘉沐总觉得这孩子有事瞒着她,但寒梅自己不愿说,她也不逼她。 她照常打了个招呼:“寒梅,明日记得早些叫我起来,要去皇后宫中请安的。” 女孩安安静静地说:“是。” 陈嘉沐上了床,看着寒梅给她沐掖好被子,又挂好床幔,不放心似的叮嘱道:“公主明日见了皇后可能还要去见皇上,今夜莫要思虑过重影响睡眠。” 陈嘉沐点头,她才放轻脚步回了一旁的小侧室。侧室门前只有一扇屏风,上边画根根细长的竹子。陈嘉沐扒着床沿看了一眼,寒梅似乎已经回到她的床上去了。屋里的烛光灭了。 陈嘉沐本以为自己刚刚睡过,这一回可能要失眠很久。但昏昏的睡意很快把人吞噬。 她一夜无梦。 第二天她又起了个大早。没死之前,她的生活从来没有如此规律过。落雪寒梅起得更早,陈嘉沐几乎是一被叫醒就闻到了早餐的香气。 落雪说早上去请安的都是皇帝的妃子,如果公主一个都不认识,就装成嗓子抱恙的样子,不说话就是了。 陈嘉沐:“但是我得认识自己的妈吧?” 落雪一愣:“公主说的是……但是公主的生母……” 陈嘉沐眨眨眼:“我的生母怎么了?” “刘贵妃已经疯了多年了……”落雪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小声道,“贵妃娘娘虽还保留着位分,但从来不会出宫与皇后见面,她平日就生活在自己的绣春阁中,有嬷嬷伺候她的起居和一日三餐。” 陈嘉沐倒是没多吃惊。 她知道原身的母亲自家族败落后就一直闷闷不乐,酗酒成性。 她哥哥这出了个将才,可惜在柳国做武官确实不是什么好差事,打赢了要经常被派往边塞,打输了又是丢官进监狱的下场。 虽然只是小说的设定,但陈嘉沐回忆起来还是有些唏嘘。 她被落雪的手指勾得头皮发痒:“一会见了皇后,我要叫她什么呢?皇后娘娘吗。” 落雪迟疑了一下:“是的公主。但是奴婢还是觉得装哑好一些……” 哦哦哦对,还有这一茬。陈嘉沐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猪脑子,这么快就忘了。 第37章 琉璃宫离栖凤殿很远,寒梅说要给陈嘉沐找几个抬轿子的小厮来,被陈嘉沐按住了。 “抬轿子跟走过去不都差不多时间吗?” 自己走过去估计还要快一些。 她毕竟是个现代人,可不想坐在四个人或者两个人抬起来的轿子上。心里难受不说,如果抬得不好,估计晃晃荡荡的也不舒服。 寒梅念着她刚恢复没多久,不想陈嘉沐自己走过去。 “公主,秋日风凉,走过去是定要出汗的。” 陈嘉沐点头:“正好就当作锻炼了。” 她看出寒梅一副不赞同的样子,欲言又止地似乎是想再劝劝她,还没开口就被陈嘉沐捂着嘴拉到宫门口。 俩人亲亲密密地沿着宫门口的小路走,陈嘉沐凑到寒梅耳朵旁边:“我想记记宫中的路。” 寒梅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是奴婢欠考虑了!”她的眼睛亮亮的,“不过,公主如果走累了要及时跟奴婢说。” 陈嘉沐拍拍她:“我知道,我是装哑巴,又不是真的哑了。” 陈嘉沐总觉得自己是在探索新地图。自她穿越来之后,一直没有机会好好看看这座宫殿,也没有去别人的宫中瞧过。 这是她第一次在明亮的阳光下观察自己的居所。 琉璃宫占地面积不算小,只是重建过后只留下陈嘉沐生活的一座宫殿。道路也是后来修缮的,花坛与草坪的设计显得突兀不合理。 琉璃宫一开始建造的目的是赏花看景,玩乐使用,火烧后空余的地方建不了什么大型宫殿,只能造些小而高的阁楼。宫殿与阁楼就像棋盘上的棋子,散落得没有规律,平添了一股设计的急躁。 陈嘉沐左手边一个阁楼是放书的,右手边一个只能放些每月随时发下去的布匹首饰一类,功能性很强,建造的也雅致,唯一的缺点可能只有平时没什么人来。 但根据落雪寒梅所说,原身应该挺喜欢这种氛围的。离所有人都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出宫也没人管。 她是这座庞大牢笼里为数不多的自由飞鸟——厌恶社交的飞鸟。 陈嘉沐一想到这,就回忆起自己刚穿越过来,得知宫里只有三下人时的震惊。 社恐的公主倒是给她的穿越生活减少了许多挑战。不用管理宫人,不用近距离看后妃勾心斗角,她的性格又不是招人恨惹人妒的性格。她也落得轻松。 陈嘉沐走了一路,寒梅就跟在她身边导游似的介绍了一路。从花草的来历,到宫殿的建设,猫狗房也在琉璃宫通往栖凤殿的路上。 陈嘉沐本以为那里应该是像猫咖狗咖一样的地方,但比猫狗房三字更引人注意的是小小房间里吵闹的宠物叫声。 寒梅有些紧张:“奴婢有些怕狗……” 陈嘉沐安抚她:“没关系,我不会进去看的。” 她只是离老远往门里看一下,门口的两只笼子里是威风凛凛的两只藏獒。 “那是皇上养的……”寒梅虽然嘴上说自己怕,但看到陈嘉沐这么好奇,也跟在后边往里看,大着胆子辨认出两只狗的模样,“黄色的那只叫金宝,黑色的那只叫墨宝。” 陈嘉沐见她声音都发抖,也没在猫狗房门口多停留。 等到两人真的接近了后宫,路况就变得复杂起来。 宫殿挨着宫殿,小路连着小路,每一座宫殿都有些自己的特色。陈嘉沐甚至觉得有些眼花缭乱了。 寒梅认得路,一开始她还会把每个后妃的情况一一讲给陈嘉沐听,后来说得实在太多,陈嘉沐也不好意思让她这么劳累,只说:“反正我跟她们也没接触,寒梅只管说些能记路的就行。” 寒梅如释重负。 其实皇帝的后妃并不多,选秀也不勤。他选人几乎不看样貌,只看出身。每个妃子都有自己的作用。有些是家族送进来巩固地位的,有些是皇帝蓄意拉拢的,在宫里给皇帝生个一儿半女就能荣华富贵一辈子了。 陈嘉沐啧啧称奇。 没记错的话,皇帝的几个儿子正在为太子位争得头破血流。她没想到这么和谐的后宫环境中,对太子之位的争夺依然激烈。 不过有权力的地方就会有斗争,这些家里真的有皇位的小孩,哪一个不希望自己往上爬得更高些? 总比输掉比赛后被自己的兄弟谋杀好一点。 像陈清煜这样一出生就半出局的人才是少见。 不过,往好处想,就算他注定得不到皇位,但他登基的兄弟也不会把他视为敌人——对陈嘉沐来说,能好好地安稳地活着,就已经胜过那些在纷争中北被淘汰的人了。 对陈清煜来说…… 陈嘉沐又想起那晚陈清煜说过的话。 他也想和她做寻常家的姐弟。 陈嘉沐心里泛起一阵惆怅。如果是正常的王权更迭,清算也算不到两个透明人头上。到时候她和陈清煜也算是寻常家的姐弟了。 可惜,没有什么事情的发展是注定一帆风顺的…… 如果她能逆剧本改命的话,这个愿望或许还有实现的可能。 第38章 陈嘉沐疲惫地揉揉眼睛。 慕容锦慕容锦,她现在做什么都会想起慕容锦,这个家伙的名字就像短短的诅咒,落在陈嘉沐身上就是难以逾越的生死鸿沟。 她真想…… 她真想先一步把慕容锦杀了。 她走了神,没认真听寒梅的话。等绕过几座宫殿来到栖凤殿门口时,陈嘉沐已经快把来时的路忘光了。 栖凤殿前刚有四个小厮抬着空空的轿子离开,陈嘉沐看了一眼轿子上撑开的伞,又粗略估摸了下轿子的重量,实在不像是四个太监抬得动的。 她小声问寒梅:“当年我没有选出方彦的话,他现在会不会在宫里抬轿子啊?” 寒梅挤眉弄眼的:“比抬轿子还惨呢!他们做太监的如果不能伺候主子,这宫里有的是脏活累活给他们做!” 陈嘉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是她新掌握的技能,在小说的世界里她不能露怯,但又不能保证自己什么都懂。好在有公主的地位在,遇到她不了解的事情 只要装成一副思考的样子,就没人会问她在想什么。 她成功骗过了寒梅,也没忘自己要装哑巴。 陈嘉沐在门口先是整理了一下衣服,又端起手,让寒梅毕恭毕敬地搀着她,面子上像个公主了,她才慢慢悠悠地往皇后宫里去。 簪子上的珍珠互相碰撞着响。 栖凤殿的门是敞开的。正对院子的大堂里,红木的椅子上坐着几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女人,各有各的风采。 陈嘉沐一撩裙子,跨过门槛,冲着坐在主位上的温柔美女一笑。 寒梅紧跟着朗声道:“皇后娘娘,公主大病初愈,嗓子还不太好。” 皇后面上多了几分疼惜,伸出手,含笑点头:“嘉沐来了,让本宫仔细瞧瞧。” 陈嘉沐加紧几步走过去,任由皇后摸她的下巴和脸颊。 “本宫那日去你宫中见你,你还昏迷着呢,怎么叫都不醒,”皇后的指甲留得长了些,陈嘉沐的下巴被她摸得痒,“嘉沐瘦了这么多,皇上也不知道赏点东西补一补。” 皇后叫人给她拿了些燕窝,陈嘉沐一直在一边等,直到皇后似乎没什么事要交代了,才在寒梅的指引下找了个椅子坐下。 她暗自记下这一点——上回陈清煜叫她“嘉沐”,皇后也叫她“嘉沐”,但方彦绣帕子上的“从佳”,证明原身是有自己的小字的。两个与她关系亲密的人,却不愿意叫她的小字,这件事着实有些奇怪。 她想先问问寒梅怎么回事,但斜对角坐着的穿绿裙的宫妃一直往她这看。 寒梅在她手心写:“嫔,李” 指腹停了一会,又写到:箐嫔。 清贫。 陈嘉沐在心里吐槽了一下封号,但面色未改,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为了装的像一点,寒梅出门前还在她嘴唇上涂了些粉,看起来没气色些。 她的手指也在寒梅的手心勾:“她们为什么不说话。” 总不可能大家全生病变成哑巴了吧。 寒梅回:“没什么事的话,一会就散了,不说话是常事。” 一是陈嘉沐毕竟是个已经长大的公主,很多事当着陈嘉沐的面不好说,二是给皇后请安,大多数情况下也确实没什么话可说。 最近宫中的事情少,要操心布置的东西也少,一月后的万寿节早早地分给几位妃子去办,也都是私下跟皇后联系的。 大家过来请安,一般互相寒暄后坐一会也就走了,走个过场而已。 陈嘉沐又写:“箐嫔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寒梅的指甲顿了顿:“她是公主的舅妈,刘贵妃的妹妹。” 刘家虽然没落了,但柳国的兵力实在是个大问题。能用好用的将军就那么几个,会打仗的不会布局,会布局的又不会打仗,这几乎已经成了柳国最大的难以启齿的疮。 矮子里拔高个,刘家至少还有些用处。 陈嘉沐没什么问题了 ,她把两人的手用宽大的袖子盖住,开始挠寒梅的手心玩。 寒梅也是个不服输的,她俩来回几个回合之后,才听皇后清冷的声音:“好了,妹妹们今日如果没别的事,就各自回宫吧。” 陈嘉沐在心里吐槽这两句话像军训解散。但眼看着几个妃子真的像军训解散一般带着笑模样走出去,她又吐槽不出来了。 请个安而已!大家都是在宫里浸淫这么多年的老戏骨了,至少要做好表情管理吧。 她震惊地看着几个笑出来的后妃,又抬头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寒梅。小姑娘脸上也有些不解。 “奴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写道,“皇后娘娘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后宫的妃子们都很喜欢她。” 喜欢? 陈嘉沐写:“我可没看出来喜欢。” 寒梅的手指搭在她手心,似乎不知道写什么,点了几下也没个内容。 陈嘉沐心想她倒是无师自通学会了省略号的写法。 但吐槽归吐槽,等妃子们挨个离开,偌大的厅堂里就只剩皇后和她两人,再加上寒梅和皇后身边的两个侍女,也才不过五个人。 人数少了,一下就显出栖凤殿的大来。陈嘉沐突然有点紧张,她对着皇后,就像那年她找实习时在公司宽敞的会议室对着面试官一样。 好在皇后没有难为她。 女人抬手整理下自己散下来的头发,似乎是累极了。她身边一个侍女把装燕窝的盒子递给寒梅 ,另一个侍女则贴心地俯下身,等皇后说话。 “我记得前一阵,宫里收了一块狐狸毛皮。一并拿给嘉沐吧。” 陈嘉沐连忙摆手。 她自己本就有一块狐狸毛做的披肩了,这东西多了她又不知道找谁做,留着也是浪费。 皇后的态度却很是强硬:“嘉沐,我送的你便拿着。这个天气掉下水昏迷这么久,身子是吹不了风的。穿暖和些总比傻傻地被吹得风寒好些。” 陈嘉沐没法再推辞了,只能先收着。 送完礼物,皇后才抬手揉了揉眉心,再对视,女人脸上的严肃多了一分,和蔼少了一半。 “我听说,嘉沐在调查陈清煜的事?” 第三十九章 陈嘉沐浑身一颤。 她就说皇后像上辈子她见过的那个面试官——果然不假,全是给几个甜枣然后狠狠轮几棒子的主。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回点什么,手攥紧了,甚至感觉有薄薄的汗。 但她什么都不说只会更显得可疑。 她握紧了寒梅的手,另一只手伸出摆了摆,示意:没有。 皇后长长地叹一口气,似乎是看她这么久才给回应,面上多了些笑意:“嘉沐,你还是不会撒谎。调查也就调查了,小心着点 ,别把自己推进火坑里。” “你长大了,对一些事好奇,这很正常。但是宫中不比寻常家,有些事不明白才是最好的。” 站在她身后的两个宫女连头都没抬,似乎是对这种提点的话习以为常,不感兴趣。 陈嘉沐赶紧点了点头。 她知道自己已经露馅了。 刚才还是表现得有些紧张,嘴唇被咬出了血,嘴里一股清淡的铁锈味。 好在皇后并没有再多问。 她说完提点的话就只是沉默,在陈嘉沐面前,动作细致地撇去茶杯中的浮沫,认真得像是忘了宫里还有陈嘉沐这个人似的。 等陈嘉沐快要坐不住的了,她才端起茶杯,优雅地抿了一小口。 “本宫知道你不喜欢他,但这宫里他最依赖的就是你。能掌握皇帝的一个把柄,还是送上门的。何乐而不为呢?” 陈嘉沐猛地抬头。 她第一次仔仔细细地观察皇后——为后多年,她的衣着并不是华丽光鲜的,反而显得素静。眉眼间都是柔和的沉稳笑意。 寒梅说她信佛,栖凤殿有她自己的小佛堂。但她表现得一点也不像个慈悲为怀的长辈。 简单的一句更像是威胁,话里带刀,重重地敲在陈嘉沐心上。 她讨厌谁?陈清煜吗?可是原身印象里的陈清煜,应该只是粘人的小孩而已。原身对他好像没有厌恶。更何况,陈清煜还送了她那么多礼物。 是她的记忆出现了错误,还是皇后误判了他们的关系? 还是……真如皇后所说,她对待陈清煜就像对待一个棋子? 她求助似的看向寒梅,寒梅的面色也显得有些慌张,但她毕竟是在宫里做了几年事的宫女了,很快就压下嘴角,低下头,表现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手心传来痒痒的触感。 “奴婢这是第一次听皇后讲话。”她尽量让自己的手指动得幅度小一些,“之前公主与皇后闲聊,奴婢都是在宫外候着。” 她还没写完,就听皇后的声音:“好了,嘉沐今日身子不爽,也早些回宫歇着吧。” 她的面色发冷,从面前的桌子上捻起一块绿豆糕,递给一边伺候的寒梅:“吃一块。” 寒梅诚惶诚恐地举双手接过,皇后的眼神往她手心一搭,就笑起来:“原来你们主仆两个是这么说话,手心都红了。” 她笑着拉过陈嘉沐的手,笑意却未至眼底。 她的手指在陈嘉沐手心滑动着写字。 “管好你的婢女,此事若是暴露,她第一个死。” 陈嘉沐赶紧点头。 她知道皇后和她不一样,她说把人拖出去斩了,顶多算是个玩笑,皇后如果说要把寒梅拖出去斩了,那她估计连给寒梅求情的时间都没有。 皇后的寝宫就挨着皇帝平日歇息的地方,这种后宫的重地,估计连一只蚂蚁都爬不出去。 可是,皇后口中的把柄又是什么? 第40章 闭门羹 不等陈嘉沐问,皇后就态度强硬地把她们两个请了出去。 陈嘉沐觉得自己吃了半个闭门羹。 她本来就不是在后宫长大的人,面对皇后多少还是难掩紧张。 更何况听皇后的措辞,原身应该是知道陈清煜身上所谓的“把柄”的。 难道说原身拜托陈璟查的东西不止是出于好奇那么简单? 陈嘉沐实在想不出陈清煜的身世会是什么把柄。她与寒梅被几个宫人看着走出栖凤殿,又大门关了,这才罢休。 后妃们身上的脂粉味留在不大的空间里,她只有走出栖凤殿才能发现刚才屋子里的味道多么腻人。 寒梅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直到两人走出很远,陈嘉沐才像放松下来似的狠狠地叹了一口气。 寒梅安慰道:“公主表现得已经很好了。” 陈嘉沐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她表现好在没待够十分钟就被赶出来了吗? 她本以为皇后和公主是那种和睦的母女,至少原身的记忆里,陈嘉沐应该是个无忧无虑长大的公主。 可是现实中的皇后怎么……怎么和陈嘉沐印象里的差那么多?再加上皇后刚才说的“陈嘉沐不喜欢陈清煜”。 就算回忆会被自动美化,也不至于美化成截然相反的两种印象吧? 陈嘉沐:“我刚才真的快吓死了。”她摸着寒梅的手心,“都怪我,让你也被皇后盯上了。” 寒梅坚定地摇摇头。 “公主的事就是奴婢自己的事,没有怪谁一说的。” “公主也不必太在意,左右今日只是来请安的,见面总比一直不见面好。” 陈嘉沐哼哼两声:“总觉得皇后娘娘今日有些过于严厉了。” 寒梅只当她是想起来一些:“之前都是公主与皇后娘娘私下见,奴婢只有站在屋外等候的份。” “公主与皇后的关系虽然亲如母女,但有时公主从栖凤宫回来之后,还是会唉声叹气。” 寒梅眼睛亮亮的:“就像刚才那样!” 陈嘉沐吓得赶紧摆手:“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抱怨一下,寒梅,我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寒梅眼里的光熄灭了。 陈嘉沐在心里说对不起,但也松了一口气。 瞒着自己的身份还真是辛苦。一个失忆或许能糊弄过很多人,但面对皇后这种关键角色,她不愿意用“失忆”来搪塞。 她想从皇后这里探听一点和慕容锦有关的情报。不管多还是少,只要她们能聊起慕容锦,就已经是阶段性的胜利了。 谁知道皇后直接给她一个下马威,别说慕容锦了,她半个字都没问出口,尽让人教训了。 寒梅:“不过皇后娘娘说公主讨厌十二皇子,奴婢可从没看出来。公主之前只能算得上是对十二皇子冷淡些吧,但自从公主苏醒,你们的关系看起来缓和了不少呢!” 陈嘉沐知道寒梅是想让她安心,但转念品味了一下“缓和”二字,心中的不安感更难忽视了。 “我失忆之前和陈清煜的关系不好吗?” “倒也不是不好……”寒梅似乎在考虑措辞,“十二皇子很喜欢公主,公主也……可能只是偶尔觉得他有点粘人?” “那我梳妆台前他送的那些东西……” 寒梅似乎终于等到了这个问题,她笑眯眯地看着陈嘉沐:“公主之前和奴婢说过,希望十二皇子在别处也能更自信些,于是会戴十二皇子送的饰品呢。” 还算疼这个弟弟。 陈嘉沐总算放松下来。虽然不排除这只是一句客套话,但不管是为了抓住皇帝的把柄,还是原主真的怜爱陈清煜,他们的关系表面上应该是不错的。 能瞒过寒梅,也能瞒过陈清煜吧?她倒也不至于表现的像个坏姐姐。她本以为这宫中只有陈嘉沐这个姐姐怜惜自己的跛脚弟弟,但现在看来,陈嘉沐也不像她表现的那样天真善良。 她其实早应该想到的,在宫里怎么会有完全出淤泥而不染的好人活下来。 既然原主已经死了,她又是个玩不明白权谋,看不懂势力之争,一心想活命的可怜npc,她的弟弟就交给自己来心疼吧。 第41章 寒梅引着她回宫。 和来时走的不是一条路。这条路经过的宫殿更多,景色也更美。寒梅说既然公主是出来认路的,正好绕路让公主认得多些。 陈嘉沐跟在她身后,犹豫半天,没敢说自己已经差不多把来时的路忘光了。 如果说来时是从宫外走到宫内,去时就是从宫内穿出去——皇帝的大多数后妃,都住在这些鳞次栉比的宫殿中。 从外观来看,它们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每个娘娘拿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寒梅低着头,躲避一架由四个宫人挑着的轿子,“淑妃娘娘安康。” 陈嘉沐也学她的样子站在一边。不过她是公主,不用低头。那轿顶的帷帐层层堆叠,小窗被窗帘遮着,看不清里边的情况。 陈嘉沐小声问:“寒梅,你怎么看出轿子里的人是淑妃的。” 寒梅抬下巴指了指轿旁跟着的宫女:“那是淑妃宫中的贴身宫女。” 陈嘉沐点点头。她没留意宫女的长相,只看见个娉婷的背影,身上一件浅绿色的绣花披帛,整个人都显得瘦而小。跟在轿子旁边,像伸出一株簪花似的。 陈嘉沐的目光往路边落。那宫女的衣衫和这条路倒是相配。周围种下的花草都是精心挑选修剪过的。 “这附近住着一位对花草特别有研究的娘娘。” 寒梅解释道。 陈嘉沐:“那她岂不是和瑞王有共同语言?” “瑞王不常进宫,”寒梅没听出陈嘉沐的玩笑,认真地解释道,“那位娘娘倒是会和瑞王家的二公子交谈。” 陈嘉沐点头,不再发问。两人走的很慢。她住的宫殿位置偏僻,如今刚到妃嫔生活的宫殿之中,有许多见闻对她这个穿越来的人来说算是新奇。 比如行色匆匆结队而过的宫人们,宫殿门口佩刀的侍卫,还有一些手里捧着食盒的宫女。 寒梅注意到她在看,顺势介绍到:“宫门口有带刀侍卫的那位娘娘,父亲是当朝宰相,还做过太傅,很受皇帝尊敬。” 寒梅打量下四周,压低了声音:“她年纪轻轻就被送进宫,但一直不得宠。太傅老来得女,朝堂上又没有喜欢的女婿人选,进宫是娘娘自己的意思。” “不过那位娘娘也是个暴脾气,敢跟皇帝叫板的,不受宠对她来说反倒是好事。毕竟那样的世家,也并不差一位高位的后妃在后宫照应着。” 寒梅脸色微红:“公主,奴婢还是第一次在别人宫外八卦人家……” 陈嘉沐拍拍寒梅的肩,笑眯眯地感谢她:“辛苦我们寒梅宝宝了。” 小宫女的脸红了个透:“公主!公主这是什么话!!” 陈嘉沐就差吹口哨逗她了。但路别过家后妃的宫殿,她也不想表现得太像个登徒子。只是走到门口时往里瞧了瞧,没看见院子里有人影,反而是门口的侍卫面色沉沉,一副“你是不是要行凶”的样子。 陈嘉沐耸耸肩,收回目光。心说我不看不就得了。 寒梅没怕,主动招呼道:“李大哥,又当值呢?” 侍卫点点头,闷声闷气地喊了声:“公主好!” 陈嘉沐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别人眼里还是个公主,并不是什么路过的闲杂人等。 只不过在外不比在家里,她也端起些架子,点了点头。 等走了一会,确定那侍卫听不见了,她才说:“我还以为那个大哥看到我偷窥他家主子生气了。” 寒梅被陈嘉沐的称呼逗笑了。 “李大哥人很好,但毕竟是侍卫。公主失忆了可能不知,以后看多了就好了,宫中的侍卫全都是这个样子,看上去沉沉闷闷的。” 她一边说,一边又给陈嘉沐指了几个宫殿。说这些宫殿里的嫔妃位分不太高,再加上皇上的孩子着实不少,想母凭子贵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陈嘉沐点头:“那她们的日子应该好过一些?毕竟没有孩子就不用掺和到皇位争夺之中了。” 寒梅仔细思索一番,摇摇头:“奴婢也不知。” “皇家的争斗对奴婢来说,只是一件只可远观的珍宝罢了。如果公主不是公主,而是这宫中的后妃,奴婢可能还会为公主学一些后宫争斗的本事。” 陈嘉沐点头:“当公主确实比当后妃好些。” 至少她的命运能完全地掌握在自己手里。 陈嘉沐猛然想起刚才在栖凤殿碰的壁。 好吧,这么说也不对,她的命运至少还得受小说剧情和皇后皇帝的影响——好在其他宫妃和她没什么关系。 陈嘉沐还在这边胡思乱想,完全没注意到他们已经走了挺远。 这些宫殿离着皇帝的寝宫不远。挨的最近的是栖凤殿,每月的十五,皇帝都会与皇后共寝。 另外的宫殿排布,都是为了方便妃嫔们侍寝后回宫的。 妃嫔侍寝可以,留宿不行,这是柳国几代的规矩,无论是将军之女还是丞相之女,无论是贵妃还是美人,一律要在侍寝后回宫。 寒梅说这些时,陈嘉沐还有点神游天外。 寒梅:“如果公主皇上的宠妃的话,我们这些做宫女的每日都要在皇上的寝宫门口等着把公主抬回宫呢。” 陈嘉沐回神:“……多来几次的话岂不是要把方彦那小身子骨压驼背了。” 寒梅表情有些落寞:“不过公主如果真的成了宠妃,宫里侍奉的下人会很多的……毕竟妃子随时可能与皇上见面,基本的礼仪与服饰都有专门的人打理。” 宫妃们既要记住给皇后请安的日子,又要分担后宫的事务,这么一对比,显得公主这个做女儿的悠闲得要命。 她最近大病初愈,病气未消,平日没事的话,估计想睡到几点都行。 陈嘉沐:“如果是我给皇帝当宫妃,我宁可一辈子不升位分,也不愿意被这么折腾。” 不侍寝就不侍寝吧,没有孩子不仅少了一分威胁,自己的生命也得到保障,更是一身轻。 寒梅却摇摇头。 “公主,这后宫也并非您想的那么简单。” “很多娘娘入宫不是为了得到皇帝的宠爱,她们每个人的背后都有自己的家族。” “她们是为了家族才进宫当妃子……当然,也有一些可能是为了自己的权力。” “皇帝娶她们,更多的看上的也只是她们的出身而已。” 宠幸谁,赏赐谁,团结谁,呵护谁。后妃本就是前朝的投影 ,是皇帝的棋子。 不是不想争就可以不争,也不是想得权就能得权。 寒梅有时也会羡慕陈嘉沐,失忆了之后少了很多烦恼,也多了许多童真。 但这宫里本来就没有一点真心。 就像皇后——她平日表现得与陈嘉沐那么亲密,但也有翻脸生气的一天。 寒梅隐隐担心,也不知道自己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能给陈嘉沐几分启示。她当然希望自家主子能永远快快乐乐地生活。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也不会被卷入朝廷纷争之中。 毕竟她只是个公主。 但看今天皇后的表现,实在不像是只把她当成一个养在膝下的孩子那么简单。 她的公主能全身而退吗? 寒梅也不知道。她有的也只不过是多年在宫内积攒的经验而已。 公主的样子……她回头瞟一眼陈嘉沐。 她倒是希望陈嘉沐永远不要想起过去。就算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但做一个无用之人,过好自己的一生,而不是成为谁的棋子,这就是最好的生活了。 寒梅在心里哀声叹气。 陈嘉沐却全然没受寒梅的影响。她们一起走过清和宫,宫内几个大殿是还没成年的皇子所住。陈嘉沐远远瞧了一眼:“陈清煜不住在这吧?” 寒梅一激灵:“回公主,十二皇子有自己的宫殿。” 也对,被视作灾星的小孩,皇帝不可能容忍他与自己的亲孩子们住得近。 她和陈清煜倒是难得的住得偏远的公主与皇子了。 陈嘉沐夸张地叹一口气:“看来自己的弟弟还得自己疼。” 寒梅终于露出点笑模样:“公主,十二皇子人很好。” 陈嘉沐在心里帮她补充:只是没人疼罢了。 第42章 自那日从皇后宫中回来,已经过了小十日。每天都过得安安稳稳,没什么大的意外。 但唯一的问题就是,过得有点太安稳了。陈嘉沐打心眼里觉得蹲大牢都没有在宫里无聊。 遥想她上辈子窝在家里玩宫斗小游戏,每天恨不得多拿几个行动点数,早上一起床就出门宫斗,晚上回家还要存档刷新等皇帝翻牌子。 可是等她真的穿越成公主,别说行动点数了,她就是哼哧哼哧把皇宫逛一遍,也才半日功夫。 后宫中她只认一个皇后,上次寒梅被威胁后她也不愿意再去冒险了。能不能讨好女主事小,她要是在剧情走完之前死了才是事大。 若是她真被皇后下令砍死了,小说为了原定剧情又拉来个异世界灵魂,公主死而复生为的就是被叛军杀害——还不得把后宫这些人吓个半死。 她想见皇帝,寒梅怕被他发现陈嘉沐这公主壳子里换了个灵魂,说什么都不让她去给皇帝请安。 什么都做不了,陈嘉沐只好待在屋里。 她房间正对的花园里都是瑞王府送的些抗寒的花,花瓣簇拥而且很小,看久了就有点腻烦。再加上最近天气不好,狂风吹掉了不少,花园光秃了一半,她真的不想看这种一成不变的景色了。 陈嘉沐每日在宫里无所事事,除了陈璟进宫给她带了点京城出名的点心外,她这宫里就没来过人。 瑞王府的大公子自上次被招入宫中后,就一直在筹备戍边的规划,他要接替的正是还在边疆驻守的慕容锦。 瑞王府已经习惯了陈靖的调动,自然不会多说。但陈璟似乎放心不下陈嘉沐,借着送点心的由头进宫。 陈璟把吃食与花递给陈嘉沐时,也不忘说一句“小心”。 “我们那日聊的事……和慕容锦有关的那个,你跟我说也就说了 ,万万不要透露给慕容锦或者他周围的人。他是个人精,一眼就能看出别人在想什么。” 陈嘉沐很感激地答应:“我会小心的。” 她感激的是陈璟这个好兄弟有饭不忘分她一口,他带来的烧鹅和云片糕又香又好吃,一口下去陈嘉沐泪都要掉下来了。 至于小心行事……她没怎么放在心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又不知道慕容锦具体什么时候叛变,当然越早下手解决此事越好。 估计陈璟也看出陈嘉沐不会听他的话,话锋一转,又递给她一个册子。 册子上是何钊的几篇文章:“这些东西你也收好,不然到时候被查到对何钊也不好。” 陈嘉沐嘴上说:“谁敢查我的寝宫?”,但想起那日进宫时被查牌子,寒梅的表情又凝重了那么久。那些写满的宣纸还是被陈嘉沐好好收起来了。 “他文章写的好,人也不错,看来是真的想做状元的。我叫人收了些他的随笔,你且看看,行文笔触你喜不喜欢。” 陈嘉沐这回是真的感激,说了两句谢,陈璟就红了脸。 他皱着眉挥手:“得了,咱们俩谁跟谁。你一失忆反而有礼貌许多,我还不太习惯。” 陈嘉沐也受不了他:“二公子你也真怪有礼貌还不好?喜欢没礼貌的是吧。” 陈璟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一句二公子让他回忆起那日赏花宴结束陈靖一边喝酒一边诉苦的日子:“你不知道那天你走了我哥有多伤心!说你才病了几日就变得冷冰冰的不认他那个义兄了。” 他与陈嘉沐抱怨小半日,身上还穿着下朝后未换的朝服,倒是有点文官样子。陈嘉沐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心说你们一家全是能唠叨的主。 一直聊到晚膳前,夕阳斜落天将黑,宫外头也起了风,他说要回府吃饭,赶紧摆手走了。 送走陈璟,陈嘉沐还没待一会,就又觉无聊。陈璟就像她生活里的一块石子,落入就溅起一点涟漪,一瞬间便不见了。 无论如何,这一日是真的活过了。 至于最应该来琉璃宫看她的陈清煜,他每年入冬时腿疾都要加重,特意写了信来叫陈嘉沐不要去看他。 陈嘉沐知道这孩子面皮薄,自尊心又强,只隔几日给他写两封信,确保他能吃饱穿暖即可。 落雪和寒梅趁着送信也去见见他,每次回来跟陈嘉沐汇报,皆说陈清煜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毯子,面色苍白的。 陈嘉沐虽是心疼,但也没想过过去看。毕竟陈清煜的信摆在那,她亲自过去反倒是对陈清煜意愿的强硬反驳。 就这样,她的宫殿内静下来,平日能听到的就只有寒梅落雪的闲聊。 陈嘉沐偶尔能跟她们一起吃点宫内的八卦,比如哪个皇子今日被皇上骂了,又比如哪个妃子惹皇上怒了。 陈嘉沐挺喜欢听这些的。有一种后宫乱成一锅粥的奇妙感觉。因为不处在权力中心,她反而完全是看戏的好心态。 只要慕容锦不反,他们爱闹到什么时候就闹到什么时候。 只是琉璃宫还有一位——方彦,是个不爱出声的,一棍子打不出响的锯嘴葫芦。 陈嘉沐每次想让他参与话题,只能得到方彦的抿嘴笑,很为难的一副样子。 久而久之陈嘉沐也就不再问了。 她有点怀念起死前在现代社会刷手机的日子。如果方彦有手机的话,估计会是那种连打字交流都要“嗯”居多的类型。 至于接触皇后嘛…… 陈嘉沐暂时放弃了。 她本来就是个没事做的公主,那日寒梅被皇后警告过后,她也不愿去触皇后的霉头,打那天起就没再去请过安的。 这十日里,她除了派方彦去打听何钊的消息外,几乎什么都没做。 天气一天天地冷下来,冬天过完就是春天,春天过完就要殿试,何钊差不多就要摇身一变成状元了。 算起来时间长,但对于一个备考的人来说,就像弹指一挥似的,一眨眼就过完了。 陈嘉沐偶尔也会算,不知道距离慕容锦反叛还有几年。她生命的长度,似乎被皇宫无限地拉长,又在某一瞬间急剧缩短,回头一看,已是过了一周还多。 第43章 由秋入冬,是一场秋雨一场凉,是昼短夜长。她院子里的花终于叫一场秋雨浇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雨洗后的叶子,干净清爽,但也杂着半枯的枝条。 这几日她把何钊的杂文看了又看,对何钊这个人实在是没什么印象。 在书里,他是一出现就被杀的炮灰。如果不是陈璟之前提过,她甚至都想不起何钊的名字。 在原身这里……陈嘉沐得承认,自从她和陈嘉沐这个身体相处久之后,她已经拿不到任何原身的记忆了。 就像新手保护期过了,她只能凭自己的直觉办事。 调查何钊,她不能只靠着陈璟的帮助。陈靖回军中后,陈璟也要忙起来,毕竟瑞王府中只有他们两个孩子,走了一个哥哥,主心骨便少了一半。 好在方彦是个手脚麻利的机灵小孩,跟宫外的几个出了宫的嬷嬷太监联系后,找到了条能自由出入宫门的路线,给陈嘉沐带回不少东西。 他识些字,声音又清亮,不主动说明的话没人会觉得他是太监。只不过长相是阴柔了些。 一来二去,他与书院的几个淘气的世家公子混熟了,从他们那得到不少何钊的消息。 方彦拿回来的物件里,有很多都是何钊写完被书院收走的文章。或是一些书本批注,厚厚的一沓宣纸,拿在手上沉甸甸的重量。还有单独一张何钊的画像。 陈嘉沐不知道画像之人是什么水平,何钊的样子放在人群里也并不出众,他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那双手倒是被画的细长。 陈嘉沐没在古代读过书,当然也不懂那些文章要写成什么样才算好。 但她也不是文盲。 何钊的文章,措辞犀利但有切入点。 若是批判,文章前后会预留自己的思考,若是夸赞,则语言平和且真挚,少了许多生硬与谄媚之感。 最重要的是,他写得一手好字。 他的字是有风骨的,正气凛然,和陈嘉沐这种半路出家,才拿上毛笔没几天的人不同,何钊的字一眼看过去就是工整的舒服,虽没有句读隔开,但一长篇洋洋洒洒,不会叫人读得烦。 他的下笔像是蜻蜓点水般,笔画纤细,笔锋如斧劈刀削般锋利漂亮。 陈嘉沐心里赞叹,何钊果然是要当状元的料子。字如其人,见字就像是见人,文人风骨倒是一眼便知。 原身也是命好,和状元两情相悦,最后携手到老的可能性也很大…… 等一下。 陈嘉沐拿着何钊文稿的手一抖,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既然小说开头就是慕容锦登基,何钊作为前朝的遗臣为柳国鸣不平被杀,证明何钊已经在柳国时已经有了官职,并且工作一段时间了。 如果陈嘉沐真的和何钊两情相悦的话,她那时大概率不会住在宫里,而是应当搬到何钊的府上……后续就不会再有公主死于乱刀之下的场面了。 退一万步讲,如果他们已经成婚,或是已经被指婚,就算是公主那几日恰好回宫,何钊出面反对慕容锦时,他的身份也应该与公主相关。 至少不会只是一个推动剧情的炮灰形象 。 他们没成婚?是什么阻止了公主陈嘉沐呢? 陈嘉沐陷入沉思。 第44章 从她经历的一切来看,似乎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调查陈清煜是陈嘉沐交给陈璟的任务,调查何钊也是。 为什么这么巧合,一个是不喜欢但要装作喜欢的弟弟,一个是不知道喜不喜欢,但最后并没有喜结良缘的状元。 原身确定调查对象时,真的是出于怜惜和爱慕吗? 陈嘉沐百思不得其解。她又不了解原身是什么样的人,在脑海里想无数遍也没有什么答案,只能翻来覆去地看何钊的那些诗文,一遍又一遍。 她现在能亲自确定的,似乎只有何钊的心意。 只要她给何钊写一封信,就能知道这人考取功名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她和他自己。 灵光一现,陈嘉沐叫来方彦。 她从自己的书柜上拿出两张信纸,开始给何钊写信。 在宫里待着的这段时间,她尽可能不写字。她与陈嘉沐的字体肯定有很大区别,留下的字越多,越容易被他人发现自己不是陈嘉沐。 陈清煜这种知道她失忆的人另算。 但何钊不一样,她与何钊多年未见,也没有互通过书信,何钊看到她的字体,顶多会觉得公主写字丑。 直接给他写信并没什么不妥。 想好这一切,陈嘉沐开始动笔。 方彦被陈嘉沐叫来后,便一直服侍在一旁。 他始终是个安静的乖孩子,只是站姿一直是双手交叠在前,用一只手去挡另一只手背的胎记。 陈嘉沐用余光瞟了几眼,没管。 她现在的运笔,只能说是比刚穿越过来时熟练一些,但和那种从小接触毛笔的人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 写了一张,陈嘉沐撂下笔杆歇了歇。 她的字写的勉强算是工整,但经不起对比。和何钊的文章放在一起,倒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书法速成是不可能了,陈嘉沐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写。 方彦一开始还只是看着,但后来也忍不住出声道:“公主这是写给谁?” 陈嘉沐:“写给何钊的,明日你递给他,就说是我给他的信,要他找个没人的地方看。” 方彦又不说话了。 他只是站得近了些。没一会儿,陈嘉沐写完了,刚放下笔,就听方彦那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陈嘉沐:? 她转过身与方彦面对面,却见那小太监眼里满是泪水,吧嗒吧嗒地往地上落,拧着眉咬着嘴的。 陈嘉沐吓了一跳:“怎么哭了?” 方彦只是摇头。 他的泪落得越来越多,一张脸湿漉漉的可怜劲儿,眼眶也红红的,微微肿起来。 陈嘉沐赶紧把信推到一边,从抽屉里拽了张帕子给他擦。一手拉过方彦的手腕,一手去拭他面上的泪水。 方彦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直到陈嘉沐拿的帕子濡湿了一大半,他才渐渐止住了哭泣。 陈嘉沐又问一遍:“怎么突然哭了?” 方彦还是抿着嘴不说话。 她深知这时不能再咄咄逼人地提问了,方彦惯是个爱哭的,哭了也就哭了,但给何钊递信这件事对她来说实在太重要,她一定得认认真真地交代下去。 陈嘉沐正色:“你不愿说为什么哭,我也不逼你,但我的信是重中之重,你千万要办好。” 说着,她把那信塞进信封,信封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再递给方彦。 “千万要送到。” 小太监接了信。沉甸甸的一封,也是纸上浸满了墨汁的。他对着那封信发呆。 陈嘉沐看他半天没有动作,好奇地问道:“在想什么?” 方彦摇了摇头。他脸上似乎还残留着陈嘉沐指腹的温度,自从公主失忆,她就变得格外温柔。 是啊,在想什么呢? 第45章 方彦知道自己永远都说不出口。 他就像一只生活在黑暗里的虫子,阴湿地观察着这一切。他恨不得吞吃掉与何钊有关的所有线索。 或许只是公主注定要嫁给状元,而他这样卑微的人一辈子注定只能目送她远去。越是从别人口中了解何钊,他便越觉得自己离公主远,而何钊离公主更近了。 这是他逃不开的既定的命运。 很久很久之后的日子里,方彦经常梦到他还在琉璃宫当差的那段时间。 陈嘉沐对他是那样温柔,连给他擦眼泪都是轻轻的。 他那时还能用泪水轻而易举地骗来公主的疼惜。 第二天一早,方彦便收拾收拾出宫送信。他出宫要换掉宫内穿的衣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人。 像老鼠揭了皮,又蒙上一层人皮似的。 他细细地整理衣衫的每一处角落,腰间的玉佩是陈嘉沐赏给他的,之前他一直没舍得用,今日也仿佛对谁示威一般挂在腰间了。 近日陈嘉沐允许他早晚来寝宫侍候,除了每天单独给他些调查何钊的任务外,也会分享些她自己对那些文墨的见解。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方彦总觉得公主失忆后对他极好,简直不像是主子对下人了。 这是他唯一能炫耀的——即使只是做一个下人,一个宠物,他也比何钊更靠近陈嘉沐身侧。 送给何钊的信,到底是安安稳稳地递到了何钊本人手里。 方彦在短短的半个月内已经见过这位名为何钊的男人无数次,他总是匆匆忙忙,桌上的笔纸花瓣似的层层堆叠,花心压着一块砚台。 他向来对来人爱搭不理,只有这一次,他一直皱着的眉似乎展开了些。 方彦在宫里侍奉,没少见过朝中的臣子。虽然他认得的不多,但做臣子的身上几乎都有相似的气质。 何钊身上似乎也有。在史料与文学之中泡出来的书生气,带着一点将要为官的果断。 他是一心想要考取功名的。伏案多年的人,面色并不好,长年累月地苦读已经消磨了他的大部分精气神,他的眼下始终挂着青黑的眼圈。 但方彦毕竟是个宫里靠看人脸色活下来的人。 他都不需要仔细观察,眼神往何钊面上一落,便能察觉他此刻的喜出望外。 “是公主写给你的,特地叮嘱奴才要把话带到。想看信的话,何公子还是得找个僻静处才好。” “读完记得把信烧掉。” 他尽量不展现出自己的嫉妒。 何钊双手接下,似乎比接圣旨还要看重几分。一边点头称是,一边一把握住方彦的手,真心实意地感激道:“多亏了您,我才能时隔这么多年收到从佳的信。” 从佳。 方彦皱着眉,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手掌心一直贴着自己衣服的侧边,僵硬的。他的掌心似乎要烧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和何钊有如此亲密的接触——一个远赴京城求学的人,一个以后最可能迎娶陈嘉沐的人。 多幸运的人。 看着何钊翻来覆去检查信封的样子,方彦心里莫名其妙地多了些不爽。 他没打招呼转身就走。 可惜刚抬脚,何钊就亲切地叫住了方彦。 “公公,能否帮小民带一句话给从佳。就说何钊从未忘记与公主的约定。” 方彦咬着牙点头,但还是回身,目光凉凉的,往他面上扫:“何公子切莫分心,以学习为重。” 何钊连连点头。 他的头发挽着,已经有些凌乱了,再配上不太好的面色,人是瘦削且病态的,唯独那双文人的眼睛极亮,显得聪慧过人。 多漂亮,多夺目的一双眼。 陈嘉沐也会喜欢…… 第46章 信 方彦看着他,突然觉得何钊可笑。 他们文人总是喜欢守这些没道理的规矩,要夜夜苦读才能爬到高处去。 可是,若是爬不上去呢? 哪怕只是一名之差,迎娶公主的也不会是他。 又或者,如果柳国出了什么差池,公主要肩负和亲或拉拢世家的责任时,也轮不到何钊来迎娶她。 如果他死了呢?他就死在这里,死在书院之中,死在没有官也没有功名的身份之下…… 方彦猛地回神。他刚才不自觉地把手握得很紧,放松下来连骨节都在疼痛。 方彦并不知道陈嘉沐在信里写了什么。 他只是恨,盲目的恨。 他从未回避过自己的本性,他是阴沟里断了根的老鼠,早就习惯在阴暗潮湿的地方观察这些“贵人”了。 他嫉妒,也艳羡,他也想站在公主身边,大大方方地叫她的小字。 但他只能是个太监。 一个太监能做的,只有照顾好主子的衣食住行,给主子传话而已。 躲着宫外侍卫的巡查,从宫墙边一个侧门鬼鬼祟祟地回宫时,方彦突然意识到,他自己也挺可笑的。 这世上能在公主周围如鱼得水的人,只有那些有权有地位的人。 不会是何钊,更不可能是他自己。 方彦回宫的第一时间便是洗澡。 宫人没有坐浴之处,只有一个澡房。宫里的太监都在那里洗,每个人都是神色匆匆,一秒也不愿多待的模样。 方彦也是。 他不喜欢在人前露出自己残缺的身体,即使那里的所有人都与他有相同的缺陷。脱了衣服才是真正的少了一层人皮,要变成鬼变成怪物。变成不男不女的耻辱。 陈嘉沐经常叫他的名字,明晃晃的,很多时候能让他忘记自己还是个太监。但疼痛的地方是烂掉的疮,不会因为自家主子的态度就长回来。 半冷的水汽中,是一张张涂了粉的,惨白麻木的脸。 像一群恶鬼。 方彦知道,他也是这些恶鬼中的一员。 陈嘉沐已经习惯了在书中的生活。长久的无聊之后,她发觉公主这个身份确实好,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不必为生计发愁。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宫中一直没掀起什么风浪,与那日见皇后时的剑拔弩张不同,皇帝的后宫也安分得很。 只有个小才人难产死了,下第一场雪时,大人和小孩的尸体一起被埋到后妃的墓地中去。 初雪之后,天地白茫茫一片。 方彦不经常在宫内伺候了,他是这宫殿里唯一的“男人”,是要在殿外帮忙扫雪的。 寒梅和初雪轮流帮他,剩下的一个在殿内照顾陈嘉沐。 陈嘉沐从来没有问起那封信的回信,那日方彦回宫之后,与陈嘉沐说起何钊的誓言,陈嘉沐没什么反应,一张小脸冷冷的也看不出喜怒。 她反倒是让方彦不必再去打听何钊的消息了。 入冬后,她的身体似乎也突然差起来,隔三差五地要请太医上门,面色苍白,病恹恹的。 她像是真的做成了个闲散的公主,每日只是在宫里打打牌,学学写字,再绣点东西。 草药味已经掩盖了宫内的熏香气味。每次方彦给她送东西,都要被扑面而来的苦味熏得皱眉。 “有这么苦吗?”陈嘉沐笑道。 方彦只得点头。他把午膳放在殿内的桌子上,食盒挨个排开,里边是一道四季豆炒肉,和一碗玉米排骨汤。 陈嘉沐叫寒梅落雪一起来吃。 她吃饭喜欢热闹,大家一起聊聊天——食不言寝不语,对一位公主来说,吃饭时聊天本是上不了台面的习惯,不过琉璃宫确实不会有人来。 他们几个正好坐在桌子的四面。 这几日陈嘉沐沉迷学女红,但绣工差的很,没绣成什么,手指先被粗缝衣针戳了好几个血洞,几天下来就不能再绣,只能先休养。连吃饭都只能先握着勺子吃。 几个下人都担心她,叫她不要再绣了,反正她是公主,就算女红比不得别人,也不会有人敢在她面前说闲话的。 陈嘉沐听了只是笑:“好了好了,我都知道。” 她把碗中的玉米吃了,从抽屉里掏出四个荷包,针脚乱得连三岁小孩见了都要笑。 她把其中三个分给方彦落雪和寒梅,又把剩下一个绣着苹果的荷包递给每日去十二皇子宫内问候的寒梅。 “我最近不能出宫,还得麻烦寒梅帮我把它送陈清煜了。” 寒梅连忙道:“十二皇子一定会喜欢的!” 陈嘉沐虚弱地笑一笑。戳了戳碗里几乎没动的饭,又放下筷子说不吃了。 前几日寒梅几个人还会劝劝公主,自她上次多吃了一点后狂吐之后,就再也没人敢说什么了。能吃一点是一点,总比不吃强些。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琉璃宫的人全以为陈嘉沐是后遗症,体内的寒气湿气还在作祟,身子骨弱点是应该的。 只有陈嘉沐自己知道,她正在装病。太医给她开的治风寒的方子,她一口没喝,全倒进了琉璃宫大殿内一个空花盆里。 再过几日,就是万寿节,皇帝的生日。这日子照例是要宴请群臣的。 慕容锦的书信一封一封地往宫内递,守住边疆的大将军,像一只胜利的苍鹰,要直飞进宫里来。 如果路上没发生意外的话,这将是自他成为将军后,第一次赶上万寿节。皇上很重视这次宴会,皇后也是。 她一早便跟后妃们说了无数遍。 不是所有妃子都能出席宴会,但公主皇子们一个都跑不掉。 陈嘉沐知道自己不能和慕容锦正面冲突。 她思来想去,也只想到这么一招。装病。 她知道陈嘉沐原身生得本就楚楚可怜。公主是小肉脸,眼珠黑漆漆且亮,虽然年龄不小,但看上去恬静,年画娃娃似的。她的身体软的像奶油,脸蛋红润饱满,喜滋滋的可爱。 没人会难为一个生了病的小馒头的。 她为装作病态付出了许多——比如少吃饭装胃口不好的样子,比如要定时“喝药”,用药味熏她的嗓子咳出来,再比如要面对太医说瞎话,让他们怀疑自己的医学水准。 凭着少吃不运动,本来还算身材匀称的陈嘉沐迅速瘦下来。她是节食,瘦的快但也带着病气,两颊凹陷,下巴尖尖,眼里也没什么光彩。 陈嘉沐一边控制着食量,一边暗自敬佩她上辈子知道的那几个断碳水减肥的同学。她也就是几天没吃米饭而已,已经快变成饿鬼了。 但陈璟说的没错,慕容锦是个人精,他什么都能看清,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只有骗过了周围的所有人,陈嘉沐才有骗过慕容锦的把握。 她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在万寿节不动声色地接近慕容锦,哪怕只是听听他与别人的交谈,也有可能寻找到属于她自己的一丝生机。 既然她穿越到书里,就一定有她一定要完成的任务——她一直坚信这一点。她得抓住每一个机会。 既然没有人给她派发工作,那么她的首要任务就是活着。 她只想活着。甚至连柳国的生死都与她无关。 方彦和慕容锦她不必担心,但何钊和陈清煜……她要尽自己所能保住他们的命。 第47章 逼问 陈嘉沐已经习惯在宫内无所事事了。随着慕容锦归京的日子越来越近,她也恨不得自己在宫内隐身。 做个透明人没什么不好,在慕容锦回宫前别让任何人想起宫里有一个叫陈嘉沐的公主才好。 她每日在屋子里皆是懒懒的——本来就不知道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又饿又累,还睡不着。 早些天还能跟落雪寒梅一起打打牌,等到慕容锦快到京郊的日子,她是真的焦虑到吃不下饭了。 坏胃口顺水推舟,给陈嘉沐本就不健康的脸色更添一分愁容。 只不过,自从她对外表现出染病的样子,方彦就一直闷闷不乐的。他每日皱眉的次数比陈嘉沐还要多。 某一日半夜下的雨夹雪,这是最难扫的,第二天一早院子里已经积了一层,接触地面的是薄薄的冰壳。 琉璃宫内宫人少,清理院子也慢,正午时温度上升,雪让日头晒化了一些,整个琉璃宫都是湿淋淋潮乎乎的味道。 他时常来陈嘉沐的寝宫外打扫,带着扫帚和一碗润喉的梨汤,每天下午准时送进来。今日也不例外。 午膳过后的下午是陈嘉沐固定的练字时间。方彦进门也不说话,只是端着一碗梨汤放在案头。 梨汤里一整只梨子,煮的软烂,用勺子一戳就融化在瓷制的小碗里,带着点桂花香气。 一碗下肚,不说补充血糖,也能解陈嘉沐的馋。她焦虑的时候食不下咽,梨汤一类汤水倒是不错的选择。 方彦给她送汤的第一日,战战兢兢地问过她在做什么。陈嘉沐当然不会说她是在模仿原身的字迹,只说自己心中郁结,随手写些字平复下心情。 她这句话里有半句不假,她心里纠结的是,不过是不想在字迹上出错而已。这小半月她仿原身的字迹写了不少,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公主的“真迹”并不多,一些是夹在书中的读后感,还有一些是她自己写的不知道什么信。信里的主人公都被代号代替,原身写了十几封,一封都没送出去。 陈嘉沐对别人的秘密没兴趣。这些信件,她只看过一封,不明白,后边也都不看了。每次练字时用纸遮住信的内容,跳着行练。 老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陈嘉沐知道自己一手烂字实在太难全练好,干脆去粗取精,只写些用得上的,不求多有字魂,形成肌肉记忆就行了。 虽然做不到每个字都写的像公主,但几十个常用字掌握得也有七七八八了。她不能写大字,字大了,笔锋习惯就暴露无遗,但小字刚好,她曾经写过一篇与原信一样的内容,放在一起看,怎么都看不出是两个人写的。 方彦知道她每次都会挑那几个字练,练完还会把纸烧掉,一副背着人做坏事的模样。 但他从没多嘴过。 公主做事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这是他一直坚信的主张。 今日公主寝宫内的地龙烧的很热,她在室内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浅紫色衣衫,袖口用丝带扎住了,裹着瘦得突出腕骨的手臂。 方彦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仿佛那节瘦白的骨能直接戳进他眼睛似的。 自打他被陈嘉沐带回宫中起,他的公主手背骨节从没这么明显过。 即使之前倒在床上昏迷不醒,陈嘉沐的脸上手上也都是有肉的。安安静静像一尊瓷人。反倒是醒来后,整个人如同被抽走精气的人偶一般,白瓷少了釉彩,没了精气。 陈嘉沐刚练完一个“是”字,总觉得有人盯着她看。一抬头,视线跟方彦撞了个正着。小太监面色凄凄,捧着手里暖和和的一碗梨汤,眼睛却是蓄满泪水的。 陈嘉沐心里一惊:“诶呦,方彦你……你还真是水做的,怎么又哭?” 她已经习惯了方彦的性子,爱哭倒也不是什么恼人的习惯。 她抬手,刚要帮方彦擦擦泪,一直温顺乖巧的小孩却难得犟了一回,扭头躲开了陈嘉沐的手。 陈嘉沐动作一滞。 方彦在陈嘉沐案头放下梨汤,却没再往近来。避着陈嘉沐,只自己用袖子擦。 陈嘉沐:“怎么了?” 方彦不吭声,嘶哑着嗓子让陈嘉沐喝梨汤润润喉。 “你才是更需要润喉的那个。”陈嘉沐开他的玩笑。她有点心软了,不管是哪一世,她最看不得人哭,更何况是方彦这张脸,落泪就如锦上添花,惊为天人。 可装病这件事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更何况,方彦以后也可能成为慕容锦的朋友,她理应对方彦多一些防备。这是她一直坚持的——她对方彦好,只不过是想着,若是有一天方彦真的和慕容锦合作,她能从方彦这得到一线生机。 但今日,方彦哭得实在有些不寻常。那双眼睛盯着陈嘉沐的手腕,像用一块烧红的烙铁贴住了,在受刑似的。 陈嘉沐也没心思练字了,端起梨汤喝了两口,喉咙里湿润许多。 陈嘉沐:“你说实话,今日为何哭这么久?” 方彦摇头。他的手缩在袖子里,陈嘉沐却敏锐地察觉到他手腕处似乎悬着什么东西。 她心里一动:“手腕上是什么?” 方彦的泪落得更多了,他翻起手腕,扯开袖子,露出一串佛珠来。 “奴才……奴才自公主生病那日起,就一直想……公主怎样才能好起来。” “公主的腕子都瘦成那样了……” 嶙峋的一具白骨,套上一层薄薄的皮一般,手腕是突出的,指骨一节一节,把她整个人分成枯朽的段落。 他是真的没办法了。 陈嘉沐是公主,给她看病的都是太医,宫内顶好的那一批,都给皇帝看病的。可是这么多太医看不好一个女孩。 所有给陈嘉沐诊过脉的,都说公主身体已经大好了。可是整个琉璃宫没人相信,他们家公主,就像是被精怪缠上了。 不能让别人知道陈嘉沐得了怪病,这是寒梅与他们说的。之前宫里的巫蛊之事闹得那样大,若是叫别人知道陈嘉沐得了太医看不好的病,又要被人怀疑说有恶鬼附身。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半夜里辗转反侧,又想起之前住在琉璃宫的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 她总说皇后娘娘思虑重,每日在佛堂之中,是安心也是赎罪。人是有报应的,做了恶事,报应不落在自己身上,也要落在亲人身上。 方彦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亲人了。但那日他从何钊身边回来,第二天公主就病倒了。病来如山倒,没个缘由的。 他猜,是不是因为自己嫉妒心太重,杀孽也重,孽力回在了陈嘉沐身上。 陈嘉沐的病迟迟不好,他也吃不下饭了,跟宫里的宫女们通过气,请来一串佛珠,每日给自己赎罪。 他本是不信这些的。 可是他能给陈嘉沐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陈嘉沐瞧着那串珠子。 白如剥好的莲子一般,似乎已经戴了有些时日,表面覆着一层淡淡的油光,光滑鲜亮的一串。从手腕下方垂下棕色的穗子。 衬得方彦的手腕更如苇草般脆弱易折 。 她迟疑一下。 陈嘉沐其实不太能确定那是什么。 她活着的时候,班里有一个喜欢买手串的小女孩,买的手串里有那么一串和方彦手腕上的那串很像。 她本来想说方彦的首饰不错。 但这多少沾了点调侃,一句话没出口,刚到嘴边又被她给咽回去。 原因无他,方彦实在不像个会买首饰的人。他是太监,手背又有被视为不祥的胎记,平日里都要把手背藏在另一只手后,怎么会故意带些饰品让别人的目光往他手上落。 但是她如果去猜佛珠的话……这毕竟是带着点宗教意味的东西…… 如果不是会不会冒犯到他啊…… 陈嘉沐犹豫半天,还是选择了快刀斩乱麻。 “是佛珠?怎么突然开始戴这个?” 方彦没有反驳,陈嘉沐松了一口气。 她伸出手,让方彦的腕子正好搭在她手心。佛珠是圆滚滚的一串,倒是不怎么硌手。 方彦不敢看她:“公主病的太厉害……” 他不敢说是担心自身的孽力回在公主身上,支支吾吾扯了个谎:“奴才担心是……鬼上身,或者……就是那些精怪之类的……奴才想给公主祈福。” 陈嘉沐伸手揉了揉他的手腕。 方彦的皮肤细腻,揉起来滑溜溜的软,但是胳膊上有常年干活锻炼出的薄薄肌肉,线条看起来很舒服。 陈嘉沐没忍住多摸了几下。 其实神鬼之说,或是前段时间寒梅跟她提到的巫蛊之术,对陈嘉沐来说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虽然如今她所在的世界已经不是真实世界了,但她还是那个坚信无神论的现代人。 方彦能有这份心,她很高兴。但她只是装病就让他担心成这样……陈嘉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她神游天外,方彦自然不敢抬头,陈嘉沐的手指一直摸着他的小臂,回神间却见面前这位小太监的脸越来越红,头也越来越低。 她心中一动,猛地意识到什么,试探性地摸了下方彦的脸。 太监面上已经没有粉了,反倒是红彤彤热得发慌,陈嘉沐的手垫在方彦的脸蛋边,指缝里掐着方彦面颊的软肉。 湿润润的是他的泪水。 陈嘉沐突然说:“你是喜欢我吗?” 话音未落,方彦“扑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他显得慌张,这一跪就是用了死力的,膝盖撞在地面上毫无冲击的响声,光是听着都会觉得腿疼。 “公主……公主……” 他趴在地上,额头抵着暖和地烧着地龙的地面,脸色苍白得仿佛大病初愈一般:“奴才……奴才并不是……” 他猛地一颤,说不出话了。手腕的佛珠硌着他,提醒他今日已经撒过谎了。 陈嘉沐已经猜到了一切。 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方彦,这只被她关在琉璃宫中的鸟,这只以后要踩着整个柳国宫中人性命登上权臣宝座的野兽,此时此刻,束缚住他的绳子,似乎就在自己手里。 她只需要轻轻握住…… 陈嘉沐拍了拍裙子上不存在的灰。 她是公主,是上位者,这世界上不会有比此时此刻更完美的剧本了——她要握住方彦的项圈,更重要的是,她要握住剧情的走向。 简直唾手可得。 绣花鞋尖挑起方彦的下巴:“让我看看,是不是又哭了?” 这次是哭的厉害了,方彦紧闭着眼,睫毛乱颤,像被抓住的一只狐狸,随时准备赴死的猎物。 陈嘉沐盯着那张脆弱的脸,心里突然泛起一种奇怪的快感。 未来只手遮天的人正趴在她的脚边求情哭泣,像一只小狗。 只要她生气就可以踢他的胸口,不舒服就可以踩他的后背,但他什么都不会说,也不会做,反抗是不被允许的宫中规矩,他只能哭,也只会哭。 小孩子一样地哭。 明明应该是他掌握她的性命,如今倒像是她掌控了他的一切。 陈嘉沐晃了晃脚尖:“方彦,还记得我醒来时跟你说过的话吗?” 方彦的泪水已经渗进了陈嘉沐的鞋面,女孩的鞋尖顶着他那没用的喉结,哭泣与被压迫的反胃感让他几乎要吐出来。 “公主……公主说的每一句话奴才都记得……” 陈嘉沐笑了:“真的吗?我那时说,梦见你把我杀了……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那张尖俏的脸不住地点头。 “太医当然医不出,我的病是心病。”陈嘉沐俯下身,手里捏着帕子,比往日更温柔地去擦他面上的泪水,“跪到我身边来。” 方彦急急用膝盖走了几步,他的身体贴着陈嘉沐的小腿。下巴搁在陈嘉沐的腿缝。 “真可怜。”陈嘉沐的手指划过方彦的嘴唇,他的唇色一如既往的红艳夺目,如同点血一般,“你想与我在一起吗?方彦,我们可以悄悄的,不被任何人发现……” 她故意离方彦很近,吐出的气落在他的眼睫,方彦微微睁开眼,一线天外是浅色的眼珠,两块琉璃瓦似的。 “你想吗?” 第48章 吻 “方彦……自我那日醒来,我每次都直呼你的名字……你在我心里并不只是我的宫人……” “我的心意你怎么还察觉不到……?” 她手中未收回的帕子,点在方彦的眉间,在这太监眼前乱晃的,是针脚熟悉的“从佳”二字。 是地道中方彦送她的那一块,她一直随身带着。 “我们可以不告诉任何人……”陈嘉沐俯下身,抱住了正在她膝头哭泣的人,“这宫中是不是有不少太监与宫女结成对食的?我们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嗯?我的心意,我珍藏许久的心意,今日也只能说给你听……” “你羡慕他们吗……” 方彦痴愣愣的,陈嘉沐的声音好低好轻,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幼年,母亲拍打他的后背让他入睡的日子。 他的背显得僵直,直到陈嘉沐觉得差不多了,放开他时,他才能真的直起身子与陈嘉沐对视。 脖子上一点浅浅的淤青,是陈嘉沐的鞋尖印出的痕迹。像一个吻痕,像一个契约。 陈嘉沐的小指微动。 她在看方彦的眼睛,那实在是一双漂亮的眼瞳,但比他的瞳色更迷人的,是眼神中的眷恋与狂喜,是眼眶滚落簌簌的泪珠。 陈嘉沐知道,毫无疑问,自己已经赢了。她已经抢先慕容锦一步,栓住了自己身边唯一的变数。 至于她许诺的爱情——她只想活着,感情只是她放在天平之上与剧情博弈的筹码罢了。 她久违地笑起来。病中的一张脸,脆弱白皙的,干枯的脸,只有眼睛还保留着独属于陈嘉沐的光亮。 方彦似乎看得痴了。呆滞可爱的狐狸,眼尾红得仿佛抹了胭脂虫碾做的粉,朱砂墨,小毛笔,长而挑的女娲的笔锋。 连陈嘉沐也要感叹一声,他美得像狐狸化作的精怪。 气氛如此,她贴近方彦,脚尖点地,长裙撑开的面把方彦的脸托起来。 陈嘉沐像海妖般低声诱惑道:“你想吻我吗?” 想吗?近在咫尺的柔软的嘴唇,带着公主寝宫中熏香的衣物,还有近在咫尺的梨甜香。 方彦的头昏昏的。他似乎已经被屋子里的药味沁出一种苦,下意识的想去讨一块糖吃,而唇舌追逐的是多汁的饱满的一颗梨子,成熟的柔软果肉正化在他的唇边。 他怎么会这么幸运? 方彦吞咽着,他像是在梦里,但不久前喉咙被挤压的疼痛还在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高高在上的神似乎终于想到了自己的信徒,徐徐降下只能在幻想里才配触碰到的垂爱。 或许他不应该答应陈嘉沐。他的公主还没有经历过情与爱,不懂男女之事,也未曾了解过什么是太监。 但他不想放手,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告诉他,拒绝一次便是一辈子也再回不来。 太监与公主在一起,他是有罪的。 他能做的只有跪在佛前细数自己的犯下过错,只有赎罪…… 他唯一不想的是放手。 陈嘉沐的手捧着他的脸,拇指拂去方彦眼下的泪水,小声道:“为了你也为了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好吗?” 方彦一个劲地点头。 好乖。 陈嘉沐知道她在做什么。她甚至觉得自己从没这样清醒过。 人就是这样,得到权力后总要变坏一点。方彦是这样,慕容锦也是这样,就连被杀的柳国皇帝,似乎也逃不出这个规律。 陈嘉沐知道自己总有没有权力的一天。慕容锦攻进城内她会死,成为一具丑陋冰冷的尸体。慕容锦攻进城内她若不死,也做不成柳国的公主,最好的结局只是被关进后宫之中,当做他善良的载体。 还不如就趁现在,把她能用的东西全部押在与剧情的赌局上。 如果放下人人平等的新时代观念,她和方彦是只是主子和奴才,是公主和太监,是主人和狗。 她得在剧情发展到既定轨道之前,确保方彦是完全服从于她的…… 对不起。 陈嘉沐闭上眼。她真的太怕死了。 她的头好痛,自装病断食以来,失眠头痛与胃痛就像阴魂不散的幽灵,一直跟在她的身侧,随时准备上她的身。 方彦刚整理过自己的衣裳,又急匆匆地回到陈嘉沐寝宫。陈嘉沐告知寒梅和落雪晚上不用在近侧侍奉,但给方彦留了门。 太监显得小心翼翼:“公主是……从佳……公主,奴才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他太在意了,即使已经告诉自己要赎罪,那日何钊叫公主“从佳”的样子还是不断在脑海中重播,几乎要成为他的梦魇。 陈嘉沐疲惫地点点头。一个名字而已,除了陈嘉沐这个本名以外,所有东西都只属于这本小说里的“陈嘉沐”,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奴才给公主……给公主按摩……” 他还不习惯亲昵的称呼,但无所谓了,他已经是这场争斗里的赢家。 方彦走到陈嘉沐床边。 床上的人瞥他一眼,拍拍枕边的空位:“坐在这,我躺你的腿上。” 方彦脚步一顿。 不行,他还不能……至少现在,他还没有做好这种准备。 陈嘉沐也注意到他脚步的停止:“怎么了?不愿意。” 方彦支支吾吾:“不是的……” 他实在是太紧张了,手指扣在手腕上,不停地拨动那串佛珠。 “咔哒,咔哒” 规律而渐渐加快的声响。 “奴才……奴才的腿……有伤口。” 陈嘉沐一挑眉:“什么时候伤的?” 方彦又不出声了。过了一阵,就连陈嘉沐这个提问的都反应过来——不是腿部的伤口,而是每一个太监身上,要跟随他们一辈子的伤。 陈嘉沐在心里叹气:“那就这样按按算了。” 她不是小孩了,一些该知道的早就知道,她有想过方彦的伤会不会溃烂一辈子,他们这些做太监的是不是每个人都要在紧贴身的衣物里垫些东西。 但她没问出口。 方彦的手指按在她的太阳穴旁,轻轻柔柔的,袖中一点寺庙的香火味,清淡得很安心。 陈嘉沐睡过去了。 第49章 回信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 入冬后很少会有这样烈的太阳。北方的冬天,日头经常是冷冷的,只起到一个照明的作用。 今日的太阳并不是冷光,陈嘉沐一早就被闯进窗棂的阳光晃醒,还没睁眼已经感受到眼皮被光源熨烫得发热。 她的寝宫中没有窗帘一类的东西,遮光全都靠两扇床幔。方彦昨夜给她按摩,没几下她就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看来是昨晚睡觉没有落下床幔的缘故。 陈嘉沐半梦半醒地去摸床幔的结,她特意打成单边的蝴蝶结,长长细细的一条带子,只要轻轻一拽半面床幔就散落下来。 阳光被遮住了,她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没人叫她起床,琉璃宫中的所有人都知道陈嘉沐病了,失眠也是常事,巴不得她挑个日子多睡一会。 她就这样一直睡到了肚子饿。 第二次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自己寝宫内完全被照亮了,亮堂堂的屋子与亮堂堂的桌面,她坐起一瞧,桌面上是端端正正的一封信。 信封的材质很眼熟,陈嘉沐一眼就知道那是何钊的回信。 那日她在信中写,可以把回信交给陈璟,他再入宫时会将信件带入。只是她宫内除了自己外并无别人,看来陈璟已经离开了。 她坐起来,倾身从桌上把那封信拿来,干脆在床上读那封包得严严实实的回信。 何钊的信是厚厚的一沓,全塞在信封里,信封上工整端庄的“从佳亲启”。 陈嘉沐看得一皱眉,倒是个自来熟的。 她当初给出去的信,只是问了些何钊的近况,比如学习的进度,拿状元的把握之类,还旁敲侧击地问他将来想要做什么官。 何钊回的倒是多,三篇信纸不够写的,又没有标点符号,陈嘉沐耐着性子看了半天,原来只是些何钊的心路历程罢了。 这个何钊倒是跟陈璟差不多的唠叨。 陈嘉沐又想起原身管陈璟叫书呆子的事——如果以后她真的嫁给何钊估计也会管何钊叫书呆子吧? 陈嘉沐一边想着一边把信纸翻到第三页。 第三页与前两页不同,刚开头并非是何钊的絮絮叨叨,也不是书生秀气板正的小字。 顶大的几个字,一种压迫的警示——“阅后即焚”。 从第二行开始,整封信都变了味道。 陈嘉沐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手里攥着的薄薄一张纸:从佳,我已在此轮回几世。 “每一世我都写这样的信给你,你没相信过我。” “我会一直写到你相信我。” 陈嘉沐把那页纸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确保这上边再无其他痕迹。 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轮回几世? 他重生一次也不过就是从原书剧情里跳脱出来,参与到现在这个剧情里而已。但是几世…… 陈嘉沐恨何钊不写的多一些。这几世究竟是一模一样的按部就班,还是说……每一世都会发生不同的事? 如果是剧情不变的重复生活,书中已经有何钊这个不可控的因素了,就约等于向陈嘉沐宣告,小说的主线并非她一个穿越者的加入就能改变。 如果每一世的剧情都不同,那陈嘉沐活着的时候看的小说的时间线又是哪一世? 陈嘉沐又开始头痛了。 她撑着床坐起来,点了床边放着的一根小蜡,把信整个烧掉。陈嘉沐盯着那几张纸,直到一切都化作灰烬,屋内烧火的味道散一散,才喊了寒梅的名字。 宫女急匆匆进来为她穿衣梳头,时间刚刚好,正好又传了午膳。 “公主失眠多日,昨天可算睡了个好觉呢。” 陈嘉沐也点头:“昨日有方彦帮我按摩,倒是睡得快了些。我自己都没注意是何时睡的。” 她的目光落在方彦身上,一种隐秘的试探一般,等着方彦对上她的视线。 她的小狗很快抬头了。 今日他似乎格外注意自己的外貌,眼尾点了一点粉色的晕,压得眼皮延出一道浅红。 他们的目光相接,陈嘉沐很快撇开了头。 几人围着桌子吃饭,陈嘉沐左手边还是一碗温温的梨汤。 她今日错过了早饭,午膳就选择性地多吃了一些,又喝了小半碗梨汤,落雪在她身边看着,似乎都要哭了。 “公主今日总算吃的多了一些……奴婢,奴婢担心了好久……” “可能是因为睡得不错,”陈嘉沐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半月来她撒谎的本事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今日的饭菜也更合口味一些。” 落雪暗自记下了桌上的菜品。 陈嘉沐看她努力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是她装病才让这几位宫人担惊受怕——但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她只好岔开话题:“今日陈璟来了?” 寒梅回道:“二公子说给公主带了些治风寒的食疗,叫我们每日给公主煮一些喝。” 陈嘉沐咳了两声:“不必,我又不是风寒。若是风热之症,喝了那些反而还会加重病情。” 寒梅想说的话被憋在嗓子眼里,她看看落雪,也只得点头:“公主说得对。” 其实刚才那一桌子菜里已经放了不少陈璟带来的食材。 陈嘉沐见寒梅落雪脸上一副吃了苍蝇的扭曲表情,大概也猜到发生了什么,叹了口气,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们放就让他们放吧,反正她是装出的病又不是真的病了。 就像她昨日与方彦说的那样,她的病是心病——今日收到了何钊的信,不但没有减轻她的心病不说,反而还加重了。 至于何钊的信…… 就像考试时会把不会的大题全部留到最后研究一般,陈嘉沐也决定等糊弄过慕容锦后再来琢磨何钊的“转世”。 这样她至少有些万事尽在掌握的信心。 但好算歹算,也有她算漏的事。 比如陈清煜得知她生病了。 陈嘉沐一直以为她这个弟弟是个要冬眠的病秧子,因为怕他被人欺负,才一直派人过去仔细看着。 谁知道他刚收到荷包没多久,便挑了个中午赶来了。 陈清煜拄着拐杖敲开陈嘉沐的宫门时,陈嘉沐才刚吃完午饭。琉璃宫的主殿内弥漫着菜品的香气,寒梅与落雪忙忙碌碌地收拾剩下的餐盘。 陈清煜站在门口等了半天,才听落雪尖叫道:“十二皇子,您怎么……天哪!” 陈嘉沐也被落雪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往门口一看,正好跟年轻的男人对视,陈清煜今日穿得格外暖和,青黑的衣袍,再加上两根拐杖,像细签子上串了一块细长的炭,摇摇欲坠的。 陈嘉沐跳下床,手忙脚乱地来搀扶陈清煜。 陈清煜居住的暖阁离陈嘉沐的宫殿很远,琉璃宫附近的小路又没人清雪,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自己走过来的。 她一边给陈清煜借力,一边在嘴里絮叨着:“下次来记得早些跟寒梅她们说……” 她的目光向下,正好能看见她弟弟腰间悬着的一个丑陋的荷包。她一手搀着陈清煜,另一手把那荷包往陈清煜的腰带间塞了塞。 “下次……下次别把它放到外边,叫别人看了……” 陈清煜却好像没听到她说话一般,语气很冷,声音也放低:“姐姐。” “姐姐是与谁亲吻了?” 猝不及防的,陈嘉沐的下唇被陈清煜的拇指抵住,指甲一刮,是浅浅一道红色。 “还是个喜欢涂粉的。” 第50章 陈清煜登门 陈嘉沐笑了两声:“说什么呢,是今早寒梅给我涂的。” “最近我气色不算好……万寿节又将近了,起床时正好试了些合适的妆。” 陈清煜的凝视如水,轻落在陈嘉沐的脸上。 陈嘉沐故意不看他,低着头整理完那荷包,又瞥见陈清煜袖口敞开着,她的手指往里一探,还是凉的。 陈清煜的手臂也是凉的。 他没有直接穿外衣,而是在手腕处套了一个护腕似的东西,皮质的,与垂下的袖口平齐。 “不冷吗?” 陈清煜笑了:“不冷。倒是皇姐的面色,似乎比我更差一些。” “两个病秧子就别互相比了。” 他不言语,低头能看见陈嘉沐的发顶,耳侧凌乱的两缕细发,手指挪开,把耳边的头发压在耳后,点了两下陈嘉沐的耳垂:“玉石的也很配你。” 陈嘉沐抿着嘴笑,把落雪三人屏退了,扶着陈清煜往桌旁去。 挨着床是一张小梳妆台,光亮的铜镜正靠在几个匣子围成的角落里,反出两个亲昵的人影。 椅子已经摆好,是紧挨着的两个。陈嘉沐让陈清煜先坐,她自己又跑去挨着门的柜子里拿了些茉莉花茶。 宫中很少有茉莉花茶,有个娘娘是茉莉花过敏,接触不了一点跟茉莉香味有关的东西。再加上喝的人本就不多,渐渐的也就不供了。 陈嘉沐柜子里的那一点,还是上回陈璟进宫给她带的。 “泓洄,喝茉莉花茶吗?” 陈清煜神色淡淡:“皇姐今日怎么突然想起叫我的小字来了。” “那泓洄你呢,怎么不叫我的小字?” 陈嘉沐看他似乎是不愿喝茶的样子,又少拿了一点大红袍,放杯子里一起冲入热水。 茉莉花香稍微盖住了屋内的药味。陈嘉沐心虚地往花盆边瞟了一眼,花盆里是她刚倒掉的一碗药液。 “皇姐从没叫过我的字,我自然也不叫皇姐的。” 陈嘉沐端着两杯茶,坐到陈清煜身边:“那皇弟喜欢我怎么称呼你?” “就‘泓洄’吧。” 陈清煜主动拿过那杯红茶。杯盖一撇浮沫,露出红润甘香的一杯茶水。 他皱了皱眉,又把茶杯的盖子盖了回去。 陈嘉沐对泡茶一窍不通,不管什么茶送进她宫中,都逃不过直接泡直接喝的命运。偶尔落雪在宫里帮忙,她才能喝到真正宫中规矩泡出来的茶水。 她是习惯了,从小跟爷爷一起喝保温杯茶水,喝得爷孙两人的杯子颜色深得刷都刷不掉,但陈清煜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宫内人。 她是个木舌头,品不出什么具体的差别,陈清煜可不是。 好在陈嘉沐并没有留意陈清煜的动作。只是自顾自说自己的话:“前阵子我一早就想去找你,后来病了也就不了了之。” “腿现在如何?” 陈清煜伸手遮了下陈嘉沐的视线。 “还是老样子,我只是听闻皇姐病得严重,实在心急才出的门。” 他说这话时实在太平静些,陈嘉沐心有疑虑。探出的手没有陈清煜挡着,她当做他默许了,轻轻摸上他的大腿。 陈清煜一颤。 他没有推拒,也没有躲闪,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照常端坐在椅子上。 他的腿比常人要细很多。没什么肌肉,软而松弛的,膝盖骨因此突出,再往下是实在摸不出光滑轮廓的小腿。 陈嘉沐愣了许久。 她这个弟弟的伤……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更严重一些? 她不确定自己刚才摸到的是什么,如果说陈清煜的大腿还算得上是正常人的部分,小腿的凹陷简直如同在人身上活生生剜下去一整块似的。 她摸到的到底是陈清煜的肉还是他的腿骨……? 陈嘉沐控制不住地想起那日在阁楼里,陈清煜用膝盖跪走着,俯下身捡拾散落毛笔的姿势。 她当时在想什么来着?是觉得他故意伏低做小哄她开心,还是真心实意地心疼她这个命运多舛的弟弟? 陈嘉沐不敢回想。 她刚收回的手被陈清煜握住了。 他们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谁也不比谁更热,手心的冷汗贴在一起,皆是病得嶙嶙的细长手指。 陈清煜小声道:“皇姐别怕我。” 他指腹还留着从陈嘉沐唇下蹭的一抹红。 “前几日我叫皇姐不要来我住处,是因为……”他迟疑一下,眼中多了几分痛苦之色“皇后说皇姐暗地里调查我……” “我……我也不知皇姐查到了什么,但皇后的贴身宫女说,说你或许短时间内不想见我,我就想,不如我先发制人……” “只要是我自己先提出的不见面,那就显得我没那么可怜了。” 陈嘉沐差一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她前几日刚因为调查陈清煜被皇后教训过,这才几天……不,按陈清煜给她写信的时间来看,皇后似乎是转头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凭什么她又要担惊受怕又要被骂! 陈嘉沐气得牙根痒,她这几日本就担惊受怕,又不规律饮食,一股气冲上,她的眼前一黑,差点就要倒下去。 陈清煜赶紧扶住她。 年轻的皇子没脱外衣,深色的大氅是毛茸茸的黑色,倒是有几分像陈靖的那一件。穿在陈清煜身上其实并不合适。他人过于瘦了,整件外衣像是披在身上。 陈嘉沐的鼻尖擦着他外衣的绒毛,半是尴尬半是慌张地撑着椅子坐直。 “有点……”她想说自己有点低血糖,这话到嘴边就是没法说。现代医学的名词出现在古代总有一种打乱时空的既视感。 陈嘉沐知道她在小说里,时代都是架空的,但她也不愿这样做。 斟酌半天,她乖乖答到:“只是有点头晕。” 陈清煜了然地点点头:“皇姐要按时吃药,尽早好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陈嘉沐多虑了,陈清煜的目光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看向了寝宫内,那个被陈嘉沐倒了药液的花盆。 第51章 爱恨 陈嘉沐赶紧咳了两声。她装成嗓子不适,一边用余光瞄着陈清煜的表情,一边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 陈清煜收回视线:“下回叫寒梅给你沏些宫内的茶。” 陈嘉沐憨憨一笑:“这个好喝,如果能添点糖再放上些柑橘一类的水果,会更好喝一些。” 当然 ,她最开始是想加点奶加点糖。她穿越过来之前最喜欢喝的就是茉莉奶绿了。只不过这宫中的牛奶是生的,运进来要煮,煮完也自带一股子膻味,或许更适合做咸奶茶。 陈清煜面露疑惑。不理解,但尊重陈嘉沐的口味,自然不多说了。 房间内只剩下陈嘉沐玩茶杯盖子的咔哒声。 陈清煜有时想告诉陈嘉沐,她的表情其实根本藏不住秘密。无论是刚才自己看向花盆时她的不自然,还是刚进门开玩笑说她被亲吻时面上的慌乱。 他的姐姐是个实打实的诚实的笨蛋。 他环顾四周,上次来时陈嘉沐还人偶似的躺在床上,睡得昏天暗地。今日来,陈嘉沐已经接受了他们两个是相互扶持的姐弟的设定,却还是呆呆傻傻,比往日多了一丝病气。 生病但是不喝药…… 陈清煜学着陈嘉沐的样子咳了两声,不再看窗边土壤黢黑的花盆。 他不知道陈嘉沐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但也没有多管闲事的兴趣。他只是希望陈嘉沐的小把戏不要耍到比他更恐怖的人面前。 被一眼戳穿倒是无所谓,可是一旦丢了性命…… 他还不想让自己难得的亲人就这样死去。 陈嘉沐本想劝他也尝尝那杯茉莉花茶,杯盖把茶叶一分,剩下小半杯温热的澄清茶底。 陈清煜却像是预见到陈嘉沐的动作一般岔开话题:“皇姐最近在练字?屋内有墨香。” 陈嘉沐猛地吸两口气。 只有苦得人发慌的药味而已。 “你还真是狗鼻子,”她抱怨道,“在练一些常用的字,失忆之后总觉得写字很丑,跟陈璟一比更是……不堪入目。” “他是文官,写字自然要求更高些。不然折子递上去皇帝看着烦,还不是要把他贬得远远的。” 陈嘉沐啊了一声:“这么严格吗?” “当然是骗你的。” 陈清煜面上终于多了些笑模样,或许是今日室内的阳光够亮,他的异瞳明显了许多,一只眼睛是清透的橄榄绿色,瞳孔细细的一点,像湖水中垂一只野鹤。 陈嘉沐由衷夸赞道:“我弟弟的眼睛确实比我们这些中原人更漂亮些。” 陈清煜也笑:“看来皇后说皇姐派人调查我,并不是戏言。” 。 陈嘉沐知道自己失言了。 大概是陈嘉沐呆滞的样子实在太傻,陈清煜又补充道:“皇姐别紧张,我知道你总会有想调查我的一天。” 陈嘉沐心里急得要死。 大哥,你知道这件事我是无所谓,反正下令的是陈嘉沐,她又已经死了,本来就跟现在自己这个陈嘉沐没什么关系。 但问题是她根本什么都没调查出来,陈璟那日说的一堆废话约等于没说。 她怎么总是到处背锅啊! 手里拿着空白剧本被人当成反派,是要给她强行安个反派女配的人设吗? 陈嘉沐三番五次想开口挽救一下自己的形象,可惜陈清煜神色太有“姐姐不用说弟弟我全知道”的味,她像一下被锯了嘴似的,辩解也不也是,否认也不也是。 斟酌半天,她终于受不了了,反正待人待物讲究一个诚实,想不到理由就干脆坦白:“我……姐姐其实,什么都没查到。” 陈清煜笑出了声。 “皇姐以后还有许多调查我的机会呢。”他的手指按在自己的眼皮上,剥开了凑近了给陈嘉沐看,绿色的眼珠和黑色的眼珠,都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孩。 陈嘉沐在他的眼仁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是小小的一个陈嘉沐。 “好美……”她情不自禁地感叹,“绿色的眼睛,真的好少见……” 陈清煜眨眨眼,他的睫毛很长,忽闪忽闪的。 “很少见呢,所以姐姐调查时还要加把劲。” 陈嘉沐见他似乎是真的在纵容自己调查,试探道:“可是父皇宫中并没有绿眼睛的妃子吧……?” 陈清煜:“不知道。” 陈嘉沐:“所以你的母妃并不是宫里的妃子,或者是偷偷把你生下然后送回宫的!” 陈清煜:“不知道。” “难道你并不是皇帝的孩子?其实你是边塞某个国家的太子,来我们中原当卧底的。” 陈清煜的眼皮跳了跳:“再猜下去我们都要被抓走了。” 陈嘉沐泄气了:“好吧,我就说我什么都没有查到。这回信了吧。” 陈清煜点头,他是真的不在乎陈嘉沐查到些什么。他对自己的出身没印象,记事起就在宫中受人欺辱了。 他也幻想过自己是平常百姓家的孩子,母亲或许是个域外来的舞姬,他可以在小而温暖的家中长大。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家人突然出现在宫外说要皇帝给她一个位分……” 陈清煜:“不会有这种事。” 世人都知道皇帝最讨厌的就是十二皇子。用“母妃”这种身份讨赏的,前三个皇子的母亲可以,他的母亲估计只能讨来责罚。 “那如果你的母亲是在京城中经商的……嗯,就比如长街外拐角处那家白糖糕的店长,她跟皇帝说你是他的儿子,你会跟他回家吗?” 陈清煜摇摇头:“不会。” “皇姐,我今日还留在宫里,并非是对这个身份还有什么留恋。” “如果我儿时就被接出宫去,我大概会兴高采烈地跑过去叫他们一声爹娘,但在宫里活着这么久,该吃的苦一点都没少吃……” “我想报仇……姐姐,我是靠恨活着的死人。” “我的腿摔断那日,我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陈嘉沐知道她又说错话了。 陈清煜的表情凝重,周身的戾气实在骇人。 她本来只想打探些消息……但对方毕竟是陈清煜,是她的弟弟。 她沉默了许久,主动说:“泓洄,我以后……不会再调查你的出身了。” “不管你是想报仇,还是想杀人,我都不会多说一句。” “但是你要记住,你不是只靠恨活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第52章 展望 陈清煜没应声。 房间里陷入诡异的沉默,他甚至不愿看陈嘉沐的脸,只偏过头,往门外看。 少年的下颌线清晰可见。细长的脖颈上突出的喉结,视线向下,是厚而笨重的黑色大氅,将他整个人罩住了。 陈嘉沐见过他这副表情,还是那日他坐着轮椅来自己宫里。出门前被落雪寒梅搀扶着过门槛,他咬着牙的样子与今日分外相像。 陈清煜的鼻梁高而挺拔,嘴唇薄,是典型的外邦人长相,迎着日光,他的瞳仁更浅更亮。 这样一张脸,就算只是在人群之中瞥见,也要惊艳许久的。 陈嘉沐往日没有这样仔细地端详过陈清煜,今日一见,却觉得她这个弟弟处处是完美的——若不是个残疾的,估计有不少贵女都等着做他的妃子。 但陈清煜不这样想。 他从没喜欢过自己的容貌,这张出众的脸是诅咒,面容带给他的只有羞辱和恨。 他的手放在膝盖上,往下是他面目全非的小腿,往上是因为长时间借力走动肌肉萎缩的大腿。 他常年穿着下摆及脚面的长袍,厚重宽大的外衣。 这是他的两件武器。 一件遮住了他的苦痛,一件能显得他没有那样孱弱。他不想被任何人看低了去。 人靠衣装也许不适用于所有人,却是他违抗不了的一条铁律。 陈嘉沐受不了屋中的寂静,又开始玩她的茶杯盖。陈清煜一副不信任她的样子,她看在眼里,心里只能干着急。 她嘴笨,怕说出什么刺激陈清煜的怪话,可是茶杯都哒哒哒地响了半天了,也不见陈清煜给个正面的回应。 陈嘉沐只能重复一遍:“泓洄 ,我说的句句是真心。” 陈清煜像个被老师点名的乖学生,一板一眼地点头:“我知道。” 他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 陈嘉沐太喜欢直白地说些他之前从未听过的话,比甜言蜜语更让人心慌。 他的姐姐,声音轻柔地叫他的小字,像细细的发丝落在他的心弦之上。 欲发声而不动。 他眯起眼:“不过,皇姐宫中的小太监自刚才出门就一直没离开,现在还在门口站着呢。” 陈嘉沐一惊,杯盖脱了手,差点掉下桌。她眼疾手快地把杯盖按住,抬头往门外看去,确实有晃晃荡荡一个人影,似乎在门口踱步。 身形像是方彦。 陈嘉沐又不自觉地回想起昨日那个吻。 她确实大胆了些。没有夜幕与氛围的衬托,就算是模糊的回忆也让人心烦意乱。 “不必管他。”陈嘉沐小声,“方彦那孩子……” “孩子?”陈清煜像是听到多大一个笑话,“皇姐,防人之心不可无。” 陈嘉沐心说我知道。 但她不可能把自己和方彦的事透露给陈清煜。面对方彦,她还是难掩心中对他的那一点亏欠。 这件事得瞒住慕容锦,知道内情的人越少越好。 再说,这只不过是她的一个尝试,是陈嘉沐留给自己的退路里最简单的一条。 她不知道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摆脱结局的诅咒,广撒网是最好的抉择。 陈嘉沐想得很好,方彦与她多了一层关系,就相当于给她和琉璃宫宫人的性命多上一把保护锁。 合作?反叛?都不要紧,只要她能提前得知慕容锦的计划,并且紧急避险,一切都来得及。 等她出了宫,就约等于消失在后续剧情之中,四舍五入便是死了。 如果她活下去不会影响小说后续进程的话,方彦应该也有他自己的剧情要走。 而这些剧情里,不会有一个叫“陈嘉沐”的公主。 完美的结局。 她的要求并不高,只要在主线剧情上稍微动动手脚,留出她能活命的空隙,哪怕只有一点,她也会用尽全力地爬过去。 比起情侣,陈嘉沐还是更喜欢“对食”这个称呼。 宫女和太监在一起是为了打发无聊的宫中时光,只是搭伙一起吃饭罢了,得到些感情上的支持。 她与方彦“互通情谊”,也只不过是顺水推舟,她再用一点好处从未来小说的男二身上得到些帮扶而已。 没有长久的感情,只有各取所需的利益。等方彦看腻了她的脸,或是以后飞黄腾达有了更多的选择,她就可以彻底全身而退。 想到这,陈嘉沐的面上多了几分笑:“泓洄,若是有机会,我们以后也做寻常家的姐弟。” “等太子继位之后吗?”陈清煜不咸不淡地问。 陈嘉沐在心里回答:当然是等慕容锦反叛之后啦。如果她有本事一点,能提前把慕容锦杀死,那他们离宫的日子最好赶上慕容锦的头七。 她想起陈清煜刚刚的豪言壮语——也不知道他最终会不会真的报仇,让那几个皇子以死谢罪。 现在看起来不是个提太子的好时机。 她换了个更温和的说法:“等这深宫中再也不需要我们。” 等剧情再也不需要一个“陈嘉沐”,她就可以独自演出自己的剧本了。 陈清煜笑了,眉眼弯弯的,舒展开,像小猫被挠了下巴,被安抚好了。 他伸出手,小指勾住陈嘉沐的小指,悄声无息地晃动。 “皇姐,这是我们的约定。” “如果皇帝让你去嫁不喜欢的人,我就亲手把你的相公杀死——这样也行吗?” 陈嘉沐有那么一瞬间想到了何钊。但与何钊两情相悦的并不是她,而是原身,真正柳国的公主。 就算她以后怀揣着对原身的愧疚感嫁给了何钊,也不算是嫁给不喜欢的人。 她点点头:“可以,陈清煜,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皇姐说话像是在溺爱不懂事的孩子。” 陈清煜摆摆手,他的手指贴着陈嘉沐的手心,和寒梅的手指不同,男人的指腹更粗糙,也硬些。 他轻声:“放心吧,我心里有分寸。” 都要杀人了还有哪门子分寸…… 陈嘉沐在心里吐槽,她想抽回手,陈清煜的小指却紧紧地压着她的,指甲戳在她的手背。 陈嘉沐没敢再试第二次——她这个弟弟,有时就是要纵容一点。 生养的环境如此,想养出一个风光霁月的翩翩少年已经不可能了,陈清煜没变成什么以虐杀小动物取乐的变态,陈嘉沐已经感恩戴德了。 他向来是个喜怒无常的人,陈嘉沐这个做姐姐的,也愿意给予一点支持与包容。 她反握住陈清煜的手:“我相信你。”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一把尺,陈清煜的分寸如何,本就不是陈嘉沐影响得了的。 第53章 她与陈清煜谈至晚膳。 陈清煜的宫殿更远更小,平日只有两个宫女在身边侍候。陈嘉沐第一次听他说起自己宫内的事,心中多了一点好奇。 “原以为我宫中就够无聊了,但至少还有寒梅落雪给我讲些后妃趣事。” 她一边给陈清煜布菜,一边给寒梅使眼色,小姑娘是个机灵的,马上给陈清煜拿了些陈璟之前带来的糖果。 “十二皇子带些糖果回去吧。” 不等陈清煜拒绝,陈嘉沐和寒梅就各抓了一把,全揣到他的兜里去。 拿着筷子的皇子难敌四手,面露苦笑:“皇姐 ,我并不爱吃甜。” “就当送给你宫中那两个宫女的。” 陈嘉沐把最后一片鱼夹给陈清煜:“姐姐最近没什么胃口,你多吃些,就当替姐姐吃了。” 陈清煜抬眼看坐在自己对面的寒梅,又看了看陈嘉沐对面的落雪。 下人与主子同食,在别人宫中见不到的景象,况且坐的毫无主次之分,在他姐姐这倒是习以为常了。 “那个一直在屋外站着的太监呢?” “方彦?我屋里就这么四把椅子,他应该在后院吃自己的那份饭吧。” 陈嘉沐故作不在意,实则后背已经出了些汗。 每次陈清煜提起方彦,她都不由自主地紧张,有一种女儿在外边认识了个混小子男友,过年回家还要谎称自己单身的既视感。 “这倒是我的错了,”陈清煜把吃完的碗放在一边,寒梅给他递了一杯漱口的茶。 “下回我吃完晚膳再过来,不然抢了别人位子,要叫人记恨了。” 陈嘉沐拍他的手背:“说什么呢!一顿饭而已,能给我弟弟让位子是他的福分。下回让寒梅出去吃,谁要是记恨我就打谁板子。” 寒梅也热热闹闹地跟陈嘉沐撒娇:“诶呦公主,下回奴婢要在厨房烧些美味,专留给自己吃。” “你个坏丫头。”陈嘉沐点点寒梅的鼻子,“下次把你抓到皇后宫里去。” 陈清煜也笑了:“皇姐见过皇后娘娘了?” “可不是,上回刚去给她请安,她就转头跟你打我的小报告……呃,就是说我的坏话。” “你知道她在宫中是怎么说的吗?” 陈嘉沐说起这个,火气也上来了。 她把自己面前没动几口的碗推到一边,留出一块空位,又托起寒梅泡的一杯茶,装模作样地品一口:“嘉沐啊,我知道你不喜欢陈清煜,但是——” 陈嘉沐猛然停住了。 “但是?” 对着陈清煜探究的目光,陈嘉沐打了个哈哈:“但是,你可不能自己往火坑里跳啊。” 她这个说话不过脑子的!怎么忘了当时皇后说的是“皇帝的把柄”。 她要是原封不动的学出来,自己身边坐的这位疑心病还不得打破砂锅问到底。 “然后她还,”陈嘉沐一扯寒梅的胳膊,“你要是敢把今天听到的传播出去,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寒梅笑得快要喘不过气,一个劲地抹笑出来的眼泪。 “结果呢,她自己派人把这些事全告诉你了。” “我看下一个死的应该是给你传消息的宫女。” 陈嘉沐演完,甩给寒梅一张帕子:“行了寒梅,快擦擦你那眼泪吧,你跟方彦一个动不动就哭,一个动不动就笑,等御花园那个水车不动了,就把你俩捆在竹竿上,池子里不怕没有活水了。” 寒梅委屈:“公主今日火气大,见不得别人笑。” 陈清煜的面上多了几分无奈。 与他同桌的,不像是公主和侍女们,倒像是一家姐姐妹妹。 “皇姐那日回宫后就没再去给皇后请安吗?” “没去了,我回宫之后才知道万寿节将近,想着皇后娘娘掌管后宫,一定忙得不可开交,我就不去给她添麻烦了。” 才怪呢。 陈嘉沐在心里补充:我怕下次再去她就要把我拖下去斩了。 陈清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不说话了。 万寿节是皇帝的生日,向来与他这个皇子没半点关系,他从没出席过万寿节宴会,也不被允许进入任何皇帝有可能造访的宫殿。 毕竟生日时最重要的就是开心,谁都不愿意在欢庆的日子里见到自己最讨厌的人。 陈嘉沐是个粗神经,她没留意陈清煜的沉默,反而兴致勃勃地问:“泓洄的生日是何时?姐姐也送你礼物。” 陈清煜:“还是荷包吗?” 陈嘉沐的脸刷地红了:“……不是,诶呀,你别猜了,反正不可能让你猜到的。” “今年的生日已经过了,明年的还早,七月中旬才是我的生日。” 陈嘉沐心中慢慢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不会是七月十五吧。” 端坐着的皇子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我的奶娘说我是夜晚出生,发出第一声啼哭时正巧与更声相和。” 陈嘉沐恨不得当场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也不怪皇帝不喜欢他这个儿子,鬼节出生加上异瞳,确实是…… 确实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与寒梅落雪又扯了会有的没的,陈清煜看出来有他在场,寒梅连说八卦的语气都变得小心翼翼的,便主动说要回宫了。 陈嘉沐说要亲自送他,被陈清煜拒绝了。 “皇姐,我还不想你看我走路的样子。” 陈嘉沐说又不是没看过,但也没强求,只说让他路上小心,叫方彦跟着他些。 陈清煜说好。 那位一直站在门口的太监毕恭毕敬地低着头。他们走出宫门,在小路上,方彦伸手想要搀扶陈清煜,被他抬起拐杖打了一下。 实打实的一下,“啪”的一声,方彦手背上立刻浮现出细细的一道红印。 “手倒是娇嫩,”陈清煜打量着方彦的脸,“长得还行,不怪我皇姐喜欢。” “爬上公主的床是什么感觉?”他比方彦高了一头,俯视时眼中犹如两把利剑,一点一点刮开方彦的皮,“嗯?怎么不说话。” 方彦的声音抖得像一只麻雀:“回……回殿下……奴才不知殿下说的是什么……” 陈清煜没理他:“下次被问时记得先否定我的说法,再扯这些知不知懂不懂的。” “历朝历代,宫里没少传过主子与太监的苟且之事,把我皇姐服侍好了也算你有点用处。” 他的目光恶劣地擦过方彦的下身:“至于没有的东西……” “少动些歪脑筋,不是你的,就永远不可能属于你。” 第五十四章 方彦回宫时带了一小盒酸枣,用深红的木盒装着,垫了一层油纸。 陈嘉沐问他在哪拿的。小孩闷闷不乐,说是陈清煜送的,可以开胃。 陈嘉沐拿了一个。和她小时候吃的小零食差不多,似乎是用糖腌渍过,入口并不算太酸,反而有一种黏糊糊的甜味。 陈嘉沐吃了一个就不再吃:“放起来吧。” 方彦垂头丧气地端着小盒走了。 陈嘉沐看着他把酸枣放柜子里,方彦送陈清煜出宫时看起来还挺开心的,怎么回来后变得像霜打的葡萄一样蔫。 正巧落雪去浣衣局送衣服了,寒梅在后院忙活,前厅暂时不会有人,她招招手:“怎么,陈清煜是不是跟你发火了?” “他这人就是易怒的主,说的有一点不对他都要生气的,别放在心上。” 方彦的声音还是闷闷的:“奴才知道。” 他放完了东西,也不过来,离陈嘉沐老远,犹豫半天,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公主,十二皇子……” 陈嘉沐学他的语气:“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好像知道奴才和公主……” 方彦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陈嘉沐听到这已经有了些猜测。 陈嘉沐心里一紧,但也就那么一下。 陈清煜早练得一身鉴貌辨色的本事,被看穿倒也在她意料之中。毕竟谁都想不到他来琉璃宫第一句就精准地问到吻痕,确实是她表现得紧张了些。 “陈清煜骂你了?”陈嘉沐招手,“过来,让我看看。” 方彦像只树懒一样,一点一点从门口蹭过来。 他的手惯例是藏起来的,只不过之前会下意识放在身前,用一只手去遮另一只手背,这会儿却是两只手都缩在袖子里。陈嘉沐的目光所及,只能看到一点点佛珠穗子的影。 “手背亮出来我看看。” 方彦给她看了有胎记的那只手。 “另一只。” 小太监手腕一抖,还是乖乖地把手伸出来。 手背上红红肿肿的一道,正中间甚至有些斑驳的淤青,像被鞭子抽了似的,横亘在他本就瘦弱的手背上。 陈嘉沐在那道淤痕周围摸了摸:“下手怪重的,下回他再来琉璃宫,让他在外边站半个时辰,就当给你出气了。” 她这句话当然只是玩笑话。方彦是她宫中的太监,陈清煜是她弟弟,孰轻孰重她分的清。 若是普通人,站一下做做样子也就罢了,但陈清煜那双腿怎么说都不能长时间站立的。 方彦似乎也意识到了。他没应声,只是看。 公主的手比他的小一些,前阵子柔滑软嫩的一双小手,如今瘦得有些细长了。轻柔地贴着他的手背。 疼痛,但更多的是酥酥的麻痒 “公主瘦了好多……”他小声。见陈嘉沐没有收回手的意思,仗着昨日一个吻的胆子,方彦反手把陈嘉沐的手指攥住了。 方彦的掌心是冰凉的。 陈嘉沐没拒绝,任由他握着,佛珠的穗子垂在她的手背上:“你也该多吃些东西,手长脚长的,个子却跟不上,到时候……算了,总之是要多吃些。” 陈嘉沐闭嘴了。她本想说到时候有了权势不能叫人一眼看过去就没威望。但转念想起书中写方彦是个个子高挑的太监,或许这小孩以后还能再长长。 方彦不说话,只是点头。他习惯性地低头,安静,遮挡身上的胎记,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没有一丁点书中的样子。 陈嘉沐也好奇到底是什么成就了一出场就荣华富贵加身的太监。 可方彦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是满足极了,明明只是握住了陈嘉沐的指尖,大半个手掌都悬在空中,他却像筑好巢的一只鸟,面若桃花口似点血,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 太容易满足了。他的欲望浅得就如同一盏白瓷小碟,淋上一点水便能满溢出来。 陈嘉沐稍微一动,方彦就慌张地松开手,只是还没等到他道歉,陈嘉沐就先他一步去牵那只没受伤的。 “记得一会让落雪给你拿些消肿祛疤的药膏。” 方彦声音颤抖:“好……公主。” 在烛火温暖的宫殿之中,方彦的眸子似乎也成为了烛光的一部分,与琥珀无差的眼睛蒙着一层氤氲的水色。 “别哭,抬头。” 陈嘉沐另一只手抬了抬方彦的下巴。 方彦憋了口气,顺从地抬起头。他脖颈处的痕迹还没消散,被陈嘉沐的手指抵着,痒得他轻颤。 眼头眼尾的两颗小痣,梨花瓣中的花蕊一般,将落的泪悬在痣上,陈嘉沐一碰就融进她的指尖。 他轻咬牙关:“公主……公主喜欢我的脸吗?” 陈嘉沐笑了:“好看。” 没有谁不爱美人,陈嘉沐也不免落俗。可这话落在方彦耳中似乎就成了另一种味道,陈清煜在路上的话分毫不差地在脑海中重播。 是了,他就是凭这张脸诱惑了陈嘉沐。 后宫之中,后妃与侍卫私通并不少见,有些地位低出身差的宫妃,本就是几年见不到一次皇帝的。前朝皇帝对临幸妃子兴致不大,恨不得随时随地扑在朝政上,因此传出不少妃子耐不住寂寞,叫侍卫与其欢好的绯闻。 方彦知道自己与那些侍卫没什么差别。但他没有的东西,只能靠一张脸填补。 他能把命运的宠爱留住吗? 第55章 回京 第二日京中落雪,这回的雪下的极大,一晚上的功夫,宫内皆是白茫茫一片。 陈嘉沐院子里那点绿植终于枯死了,厚厚的一层雪压下来,她宫内见不着一点绿色。 好不容易等到雪停,陈嘉沐宫中人手太少,所有人都要出去扫雪,留陈嘉沐一人在宫内无所事事。 她在床上懒到下午,方彦昨晚给她按了后背,手法很好,按到一半她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今日早膳午膳都没吃,她没什么力气,又想去御花园看看梅花,干脆拆两包糖糕,配一杯花茶,倒也别有一种下午茶的悠闲。 随大雪一同到的还有慕容锦。他半夜才到京郊,未进城,找了个客栈休整。 丑时雪下得正大 ,他递了信给皇帝,说自己不日便可到京城。这一路他都不曾好好歇过,为的就是在万寿节前夕赶回京。 安国将军回京的事情不胫而走,又是万寿节前夕,城内皆是一片喜悦祥和的氛围。 宫内却并非如此。 陈嘉沐敏锐地察觉到今日宫中的不平凡。她刚从御花园散步回来,平日在路上能遇见几位喜欢花的妃子,今天却一个人都见不着,明明御花园的梅花开的正好,与雪景交相辉映,一副仙境般的绝色。 但御花园没人,待久了也瘆人偌大的园子犹如一座鬼城,就连盖着雪的枯树也带着一种阴森的沉静。 “公主,”落雪给她端了一碗银耳羹,“公主少吃些东西垫垫肚子,这银耳羹特意叫厨房做得少加糖,不腻人。” “奴婢刚刚打听过,说是安国将军递了信,正在京城外等着进京。” 陈嘉沐一惊:“这么快?” 她算算日子,后天是万寿节,今日又已经过半,他此时此刻不进京,估计就是做好了要在城外住一天的打算。 “但是他回不回和后宫这些个娘娘有什么关系?”陈嘉沐还是不懂,“他是将军,又不是皇帝……” 落雪和寒梅皆是一副紧张的神色,陈嘉沐赶紧呸了两下:“诶呦,又说错话了。” 落雪摇头:“不是公主说错话了,是……” 寒梅是个心直口快的:“是大家都在等皇后娘娘的反应。” 毕竟慕容锦已经有差不多十年没在万寿节当天出现在宴会上了。 后宫人人皆知皇后与慕容将军关系不一般,宴会的布置年年相似,只有今年有些不同。 不知道是皇帝的意思还是皇后的私心,如今慕容锦就在城外,宫中负责宴会的妃嫔们全在等皇后的安排。 陈嘉沐:“这么想的话皇帝还挺可怜的。” 毕竟这么多人都觉得他亲老婆出轨……对方又是为柳国立下赫赫战功的人,现在朝内无将可用,杀又不能杀,贬也不能贬,除都除不掉的一颗眼中钉。 “不过他既然是皇帝表兄的话……” “谁?”寒梅愣愣地打断陈嘉沐的话,“公主记错了,皇帝没有表兄。” “没有表兄?” 寒梅肯定道:“没有,皇上是他那一辈的独苗,没有与他年纪相仿的亲属,更别提表兄了。” 陈嘉沐眨眨眼:“你怎么知道?” “公主,京城的百姓都知道,皇帝那一辈是被诅咒的。别说表兄了,就是宫内的亲兄弟,目前活着的也只有瑞王和辰王。” “皇上继位前两年,他的兄弟们就都……”寒梅以手作刃,在自己颈间划了划,“有人说这是诅咒,前朝每个太子都活不过半年,老皇帝死前,只有皇上还健康地活着——当时还不是太子,前朝最后一个太子是皇上的哥哥,叫陈涛。” “所以我们柳国到现在都没立太子。皇帝对巫蛊诅咒一类的东西也是厌恶非常。” 陈嘉沐也愣了:“那慕容锦是皇帝的什么人?” 寒梅掰着手指头数:“慕容锦的父亲是太后的哥哥,皇帝继位时他才四岁呢。” …… 陈嘉沐说不出话。 她以为皇帝与皇后成婚是夺人所爱,皇后与慕容锦暗通情愫是情有可原。 但是慕容锦当时才四岁…… 陈嘉沐想起她姑姑家的孩子,四岁,也才那么不丁点大,脸和身子都是肉嘟嘟的。 怪不得她和别人提起慕容锦时,大家第一反应都是说他少年英才,而不是说他辅佐有佳。 确实够少年的。 寒梅见陈嘉沐面色不太好,便知她家公主之前一定误会了什么。但屋内还有落雪,她也不好意思再讲皇后的八卦了,只说让陈嘉沐也等等皇后的反应,如果万寿宴的气氛注定剑拔弩张,她称病不出席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陈嘉沐叹气:“可是我还没见过慕容将军,自打醒来也没见过父皇。” “慕容将军与公主关系很好,他入宫后应该会来琉璃宫探望。” “而且上回瑞王家的二公子来送信时嘱咐奴婢说……”寒梅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大公子这次调动后要在边关待上许久,应该是慕容将军提前告了假,要在京城内多休养一阵子,大概有半年的样子。” 陈嘉沐:“你怎么没早说……” 她不会要一直节食到慕容锦回边关吧……按这几天的食量吃上半年,尸体都比别人轻。 装病能装一时,又不能装一辈子,她现在最好的接近慕容锦的机会只能是万寿宴。 病态是她最好用的武器——一个柔弱多病的公主,就算直白地问些平时不该问的东西,也不会遭受什么责罚,顶多是回避与隐瞒而已。 这个机会她等了这么久,不可能说放弃就放弃。 陈嘉沐坚定道:“寒梅,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出席的。本就因为失忆一直躲着父皇,万寿节是父皇生日,我不能再躲了。” 寒梅的神色却比刚才更紧张了一些:“公主……” “公主别怪奴婢多嘴。皇帝的父母兄弟几乎都死在宫中,前朝的前两个太子更是染上怪病暴毙。诅咒之说屡禁不止” “御花园的逍遥池下埋着不少宫内收集焚毁的诅咒之物,是人人都会避开之处 ,皇上已经知道公主是落入逍遥池而昏迷,如今又失忆……” “奴婢怕皇上……” 怕皇上怀疑她是恶鬼附身,是诅咒之身。 陈嘉沐心下了然。 类似的话,寒梅最近说了不少,但一直没具体说明,如今她知晓事情原委,多少也能理解皇上的顾虑。 不过话说回来,陈嘉沐倒也算是“鬼上身”。 “寒梅,我失忆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越躲,皇上的怀疑反而会越大,不如我坦荡地去见他。” “你放心,什么事能做,什么事做不了,我自有分寸。” 与皇上周旋是小,探听慕容锦的计划是大。她要见慕容锦——她要见这位柳国的叛臣,见自己的仇人。 第五十六章 万寿节前一天,陈嘉沐是真的吃不下饭了。连方彦带来的梨汤她都只是浅尝辄止,半口没多喝。 她上辈子自觉是个大心脏的人,无论是考试还是面试,准备的再差,考官再严格,她都没什么紧张感。关关难过关关过,她今天考不上找不到工作,也总有考上找上的一天,再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她又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但是面对皇帝和慕容锦……她不敢保证自己是死是活了。毕竟这两个人一个征战沙场许多年,一个又是不折不扣的皇帝,人家说三更要她死,别说阎王爷了,就是现代医学的发展水平和她一起穿越过来,也是救不活的。 落雪给她烧了一整盆热水,说是洗个澡能缓解焦虑。陈嘉沐抱着她感激了好一会,吓得落雪一动都不敢动了。 “公主今日看上去蔫蔫的,但又很有活力……” 被抱紧的宫女小声说。 “我今天看起来状态很差吗?”陈嘉沐不信,她往铜镜那看,光亮的镜面映出一张素白的小脸来,“哎,真的瘦了好多。” 前一阵还是白白胖胖的小馒头公主,如今脸颊的肉瘦的紧致了些,倒是平添了几分茉莉花般的美感。 白而精致的一张脸,不描眉却也形状细长分明。除了面上没什么血色,嘴唇又粗糙的起了些死皮外,虽然不能算得上是天仙下凡,闭月羞花,但也是极标致的。 陈嘉沐摸了下自己的锁骨,瘦的有点凸起来了,她记得自己上回偷偷判断公主体型的时候,肩膀处还是平滑的嫩肉,看不见骨头。 落雪一个劲点头:“公主今日看起来好紧张……虽然落雪总是和公主说皇上可能……” “可能会对公主不好。但是奴婢觉得,公主长这么大,和皇上的关系一直不错呢。” “是吗?” 陈嘉沐勉强地笑了笑。和皇上的关系不错,是因为陈嘉沐是她的女儿,自己这个看小说的和他又没半点关系。 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 现在还没有殿试,何钊还没有官职,剧情还没有发展到慕容锦反叛。也就是说,至少在明年春天之前,她的性命都不会出现什么差池。 但第六感总不会出错。 “落雪,我明天得以十二万分的认真对待父皇的生日宴。” 这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 落雪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但还是支持道:“公主,我们一会就选好明日穿的衣服,帮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陈嘉沐打断了她的话:“不,不要漂亮。素净但不失礼数就可以。” 她要登上的不是一个比拼容貌的舞台——她要卖惨,卖到慕容锦对她放松戒备。 既然柳国皇宫内的所有人都死于叛军刀下,她不会妄想慕容锦不恨他们姓陈的任何一个人。她要做的就是,自己第一次接触慕容锦时,让他不那么恨自己。 “落雪,你知道吗,昏迷的时候我做过一个噩梦。” “但是现实和梦应该是相反的。” 第二日,她终于体验了一次人力的轿子。 四人的小轿,上置一个单人的靠背坐箱,比那日她在宫内看到的妃子的轿子更小一些。她本来想带落雪去,小姑娘却有些不好意思:“公主,我帮不上公主什么忙,这宫里的规矩都是寒梅学的更好。” 当然,八卦一类也是她知道的更多。 陈嘉沐看出落雪的为难,对寒梅招了招手:“那还是要辛苦你了。” 寒梅刚扫完门口的残雪,身上热乎乎的一股气,脖颈还是水淋淋的。她是个闲不下来的,陈嘉沐的衣服头发都是她给打理,一个早上里里外外,快把琉璃宫逛了个遍。 “哎,公主说的什么话,”寒梅把扫帚塞给落雪,“奴婢得在路上收拾下衣服,不然闹了个殿前失仪就不好了。” 陈嘉沐没上轿子,在宫门口等。寒梅借着梳头发的功夫低声和陈嘉沐说:“公主,抬轿的几位都是皇后宫中的老人了,左前一位更是在皇帝跟前都说得上话的。” “待会公主上轿时,莫要表现出惊慌或者不适。我们什么都不用说,等到了太华殿门口,轿子停,我们要一起从侧门入,这时两旁的侍卫都离我们很远,有什么问题再问奴婢。” 陈嘉沐点头,看落雪还在旁边等着,表情呆呆的,还拿着寒梅交给她的扫帚,就知道这小孩一定是发呆呢。 “落雪,”陈嘉沐伸手在落雪眼前晃晃,“我桌上有个留给陈清煜的礼物,一会你去他宫中时给他带着。” 寒梅说:“公主怎么突然要给十二皇子送礼物。” “万寿节他又去不了,留个木头摆件给他玩而已。” 一匹棕色的木头小马,陈嘉沐在公主的杂物间翻到的,实在很可爱。 第57章 惊慌 轿子摇摇晃晃地往太华殿去。 今日是皇帝生辰,自然不能穿得太素静,陈嘉沐挑了件浅鹅黄色的百褶裙,上身只搭一件如意云纹的绸缎衣裳,外披一件狐狸毛的斗篷。 她手里拿了个手炉,捧在手掌中温温的热。轿子抬得还算平稳,不至于叫她产生晕眩感。 只是这两天太紧张,实在没吃什么东西,没走一会她就有些浑身发软,胃里升腾起一种若有若无的呕吐感。 她撩起轿帘,只能看见前边两个宫人弯着腰的背影,往侧边看,寒梅似乎是走在轿子的正侧边,她在轿子里看不见。 倒也浇灭了她要说话的欲望。 陈嘉沐撂下帘子,在心里嘀咕,寒梅是个能看透她的,估计早就猜出她不会乖乖待在轿上,定要说点什么。 她用手炉暖着膝盖和手掌,戳了戳炉子顶上盛开的铜莲花:“一点小聪明全拿来对付我了。” 左前方的宫人突然道:“公主有什么需要吗?” 她吓了一跳,赶紧手忙脚乱地坐正,清清嗓子:“抬你的轿子,别多嘴。” 直到轿子停下,轿身一矮,陈嘉沐才有了一点到目的地的实感。寒梅怕她不会下轿,急忙过来扶着,一双眼带笑。 等走出一阵,她才小声说:“刚才公主真有气势,在宫内奴婢还没听过这种话呢。” 陈嘉沐:“还不是在轿上看不见你。” 寒梅吐吐舌头,不再说了,只是把陈嘉沐往一边的小门引:“宫内的公主皇子们都是走这个门,受到邀请的官员和官员的女眷们都是走另一个门,公主不必担心遇到陌生人。” 陈嘉沐心下了然:“慕容锦呢,有他进宫的消息吗?” 寒梅压低了声音:“还没进宫呢,说是进京后先回了将军府一趟,皇帝传口谕叫他进宫都被回绝了。” 这么嚣张? 陈嘉沐:“皇帝不生气吗,他本来就和皇后……” 寒梅赶紧示意陈嘉沐别说:“毕竟是安国将军,有些脾气也是没办法的。再说将军每次进京都是先回府,皇上也知道。下口谕有些强人所难了。” 陈嘉沐点头。 她一想到一会要跟慕容锦面对面就有点头疼,再加上刚才在轿子上胃里一股酸劲,反胃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寒梅说:“公主的面色好苍白。” 陈嘉沐:“不太习惯坐轿子,太晃了。” 若是有面镜子,陈嘉沐还能看看自己今天的面色有多恐怖,本就为了显出病气没有涂口脂,现在的唇色白得有些发青,唇面也干干的,整个人看上去萎靡不振。 寒梅看着着急,思来想去,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一罐香膏,栀子味,淡红色。 她掏出来,给陈嘉沐抹了一点在唇中:“公主,涂一点点不要紧的,千万别舔,一会传膳前把膏体擦掉。” 陈嘉沐知道她是怕皇上怀疑,自然顺从了。 香膏特别香,又是涂在嘴唇上,陈嘉沐每呼吸一次,一股浓郁的栀子味便直冲鼻子。冬天特有的冷空气混着花香,刺激得她一直揉鼻头。 好不容易忍着喷嚏走到殿内,两边漆金的柱子晃的陈嘉沐眼睛疼。一抬头,正中坐的正是皇帝和皇后。两人的衣着实在繁复华丽,叫人不由得往他们那边看。 其实梁上修的也漂亮,陈嘉沐悄悄扫了一眼。她上辈子去故宫时就发现了,这种用于宴会或祭祀的大型宫殿都是雕梁画柱,图案繁复结构考究不说,图案寓意也要围绕宫殿的作用,皆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陈嘉沐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才听见寒梅在一边咳嗽,吓得她赶紧移开了视线。 在这种场合盯着帝后看确实太没教养了一些。更何况她刚才还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似的,到处乱看。 陈嘉沐暗暗攥拳。 但突然低头似乎也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陈嘉沐的目光只移开一瞬,又往主位上看去。 皇帝面相看起来四十多岁,容光焕发,倒是比一边坐着的皇后更年轻些。 至于皇后…… 陈嘉沐有些不敢认了。刚才她们两个目光对视时,皇后似乎有一瞬间的慌神,整个人像受惊的兔子一般直直看向一边的皇帝,但也就几秒的功夫,又把视线转移到自己身上。 怎么回事? 如果说皇帝是这个反应她倒还可以理解,毕竟满打满算两个人得有小半年没见了。可自己苏醒后又不是没见过皇后,再怎么说她也不必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吧? 陈嘉沐往自己的位子走,小声问寒梅:“皇后……她刚才什么表情?” 寒梅瞄了一眼陈嘉沐。 自家公主唇上有些颜色后,看起来很是惹人怜惜,小脸被寒风吹得微微红,更是画龙点睛般添了一些贵女的柔媚。 很完美的一张脸。 寒梅只好实话实说:“奴婢不知……但今天这身衣服是合礼数的,公主不必惊慌。” 陈嘉沐点头。她发髻上的蝴蝶簪子也跟着乱晃起来。 第58章 宴会留有许多位子,布局和陈嘉沐想的不太一样,官员和女眷们并不是分开的。她作为公主坐在一面,隔着半个宫殿的对面就是官员们的位置。她面前的小桌上已经摆了一些水果,还有净手的水盆。 陈嘉沐的手往里一探。 大冬天用冷水洗手,我们柳国真是家大业大攒钱最大,连烧水的炭都要省的。 抬起手,在盆面上下晃两下,有宫女端着帕子给她擦,又转身把水盆端了下去。 准备工作做完,陈嘉沐才能环顾四周看看环境和宾客。上回那个赏花宴她没看到什么人,这次万寿宴却是不得不看了。 陈璟作为朝廷官员,又是瑞王家的孩子,坐得离陈嘉沐近一些 他今天特地穿了礼服,整个人端起架势来,确实有一种名臣的气场在。 陈嘉沐对他点点头,就当打了招呼。谁知这人也是闲不住的主,没一会就有一个小丫头悄悄走过来,往陈嘉沐怀里塞了包东西。 “我家公子给的,说是公主上次爱吃的栗子饼,他又买了些。” 陈嘉沐:“告诉你家公子,就说我多谢他买什么吃的都想着我。” 但是这栗子饼不是她爱吃,只是上回陈璟买了不爱吃,陈嘉沐又觉得浪费,自己多吃了几块而已。 但是对着陈璟那张“我就知道你会谢谢小爷我”的脸,陈嘉沐又失去了解释的心情。 她让寒梅拿着袋子,又去观察殿内的其他人。 她其实一个都不认识……不,也不能这么说,除了上回在赏花宴遇见的裴苓,和正在跟同僚攀谈的陈璟外,她就一个都不认识了。 就连坐在自己身边是十皇子也是个陌生面孔,陈嘉沐只是通过不断对比他和皇帝的外貌,得出他确实是皇帝儿子的结论。 说实话,当朝天子长的确实有些过人之处,也不知道是不是小说作者给他捏的一张脸,他穿戴华贵却也不失霸气,一眼就能认出是天子的气场更是给他本人增添了不少魅力。 至少这一点上,十皇子就不如他这个老爹。 宴会即将开始,殿内也坐满了人,只有陈嘉沐身侧的另一个位子空空如也。 她是最小的公主,座位排在众多皇子之后。原以为她身边就是个空位,寒梅却表现得坐立难安一般。 陈嘉沐轻声问:“怎么了寒梅,有哪里不对吗?” 寒梅紧张兮兮地,声音放得特别低:“慕容锦……慕容锦还没来。” 陈嘉沐心说他没来就没来,最好因为迟到被皇帝这个老板炒鱿鱼,以后再也别想领兵反叛才好。 但很快 她的脑子也转过弯来。 “他……不会要坐我身边吧……” 寒梅的面色像吞了十只苍蝇,急促但是肯定地疯狂点头。 陈嘉沐冷汗都快流下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慕容锦故意为之,宴会就快开始之时,才有太监高高的嗓音传来:“安国将军到——” 陈嘉沐打了个激灵。 她的身子矮下去,表情也变得有些迷离,这是她对着镜子练了好多天的,最像病号的姿势。属于那种在茫茫人群中看一眼,就能锁定她是个病人的万能姿势。 而且在位子上歪着,刚刚好能看到大殿的门。 一个高大的男人一点一点地登上殿前的台阶。 陈嘉沐眼看他跨进大殿之内,殿门口熠熠闪烁的两根金柱没有折损他身上的一点气势。 陈嘉沐根本没想过慕容锦是这副模样。 她之前一直以为慕容锦的年纪要比皇帝大一些。 虽然前天刚得知他是个年轻人,但今日一见 ,似乎又有些太年轻了一点。 寒梅说慕容锦今年至少三十岁了,陈嘉沐幻想里的慕容锦,应该是那种浑身杀气的将领,类似张飞李逵的体格,边塞的风沙应当已经把人磨练成一个粗犷的大汉。 喝酒吃肉,杀人取乐。他身上的野性应当多于理智,应当是个不折不扣的狂魔 但慕容锦却只是个身材高大的冷脸将军。 剑眉星目,五官端正,眉毛是斜飞入鬓的两道山,眼窝深邃,双目有神。他脸部的线条极明显,甚至有些锋利得有攻击性,面上没有胡须,唇紧抿着,斧劈刀削的一块冰一般。 他的衣袍是厚重的深青色,走起来却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腰间悬着一把长佩刀,刀鞘是深红的牛皮。 他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己的位置——没错,就是陈嘉沐身边的那一个。 陈嘉沐觉得自己马上就能晕厥过去。 但慕容锦并未给她这个机会。 他落了座,刀与地面相碰,响亮清脆的一声,像是一种无言的炫耀与提醒。 他是带刀入殿的,而且无人敢拦。 他坐下,像山倾,高而壮的挺拔男人,陈嘉沐才留意到他的肩很宽。 宽肩窄腰,明明是她上辈子最喜欢看的男模身材,此时此刻挨着自己,她心里却动不了一点歪心思。 真挤啊……怎么会有人的占地面积这么大…… 她目测自己的活动范围,好像不管怎么动都得碰到慕容锦的胳膊。 好像只能闭上眼睛装死。陈嘉沐认命地眯起眼睛。一片黑暗之中,慕容锦的目光落在了陈嘉沐身上。 他的注视和别人不同,实在很难忽视。陈嘉沐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他灼热的毫不避讳的视线,上下把她整个人扫了一遍。 陈嘉沐不想睁眼面对他。 不管来之前她在宫里许下了何等的豪言壮志,此时此刻,退堂鼓都在她的心里响个不停——她的心脏就是鼓槌。敲得她整个人几乎要僵掉。 “公主,”慕容锦突然抬手,男人热而粗糙的指尖碰在陈嘉沐的眼皮上,“公主怎么不睁眼看臣一眼。”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陈嘉沐认命地睁开了眼睛,略微偏头躲过了男人的手。 她还是那副要死不死的姿势,气若游丝地打着招呼:“慕容将军……”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慕容锦的神色变得有些奇怪。 明明眼前的男人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陈嘉沐就是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因为自己的这句话变得异常兴奋。 兴奋。 不是好朋友相见的兴奋,也不是恋人久别重逢的兴奋,而是一种…… 一种野兽遇见弱小食物的兴奋。 他似乎难以控制自己的嘴角,终于露出一点笑容来。 “公主瘦了许多。”刚刚摸过她眼皮的手,转而搭在她的唇峰,“真是……皇后真是生了个好女儿。” 陈嘉沐在心里说你打仗打疯了吧,我又不是皇后亲生的。 第59章 呕吐 陈嘉沐根本躲不开他的手。 男人犹如出入无人之境,一点都没把身边坐着的百官放在眼里,陈嘉沐又是背对着皇帝的姿势,根本不知道皇上皇后是什么表情。 但看着殿内其他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也知道大多数人就算看见了,也会装作没看见。 毕竟慕容锦是慕容锦,就说他是当朝势力最大最稳固的武将也不为过。 好在慕容锦摸了摸她的唇珠后就移开了手。 “公主很怕我。”他面无表情,似是一尊瓷像,只有一双眼,几乎要把陈嘉沐拆了吃进腹中,“蝴蝶乱颤,是在发抖。” 陈嘉沐本想说什么蝴蝶,但一直起身,头上的簪子就提醒她——是这个蝴蝶。 “哪有的事,”她讪讪,“是身子不大好,用不上力。” 慕容锦显然没信。 他根本不坐正,只对着陈嘉沐,陈嘉沐实在不愿与他对视,目光一直躲着。 他始终在看陈嘉沐的脸。 一遍又一遍,从眉骨看到眼尾,再看到红而小的鼻头,刚被擦过的唇。 目光如火般炙烤着陈嘉沐。 “公主唇上有栀子香气。” 他张开手,似是让陈嘉沐闻。男人的手很大,手指长,掌心与手指上都有茧,但指甲修理得干干净净,只有手臂蜿蜒出一道不可忽视的伤疤。 陈嘉沐象征性地抽抽鼻子:“是香膏。 ” “上次从军中回京,公主还是小孩模样,如今却像长开了。” 他终于不再看陈嘉沐,一双眼冷冷地往主位看去,皇后正面色凄哀地向他这望。 陈嘉沐顺着慕容锦的目光看过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也不知道皇后皇帝和慕容锦哪个更可怜一些,三个人是演不好一出感情戏的。一定有一个人要被牺牲。 慕容锦反叛之前,被牺牲的是他自己,反叛之后,皇上成了那个真正退出感情游戏的人。 好在皇后与慕容锦对视之后,身边这位阎王不再执着于观察陈嘉沐,这给了陈嘉沐不少喘息的空间。 宴会开始,菜品一道又一道地端上来。 陈嘉沐刚进殿时便已经有些反胃,如今见了腥荤,胃里更是一阵翻腾,喉头一甜,便是猛地矮下身,弯腰干呕起来。 太近了,她的头就在慕容锦腰边。 男人的手又轻轻拍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不像是安抚,倒像是催吐,每一下都用了力。 拜慕容锦所赐,陈嘉沐半天没直起身。好在宫人分发菜品与碗碟碰撞之声把她的干呕声遮掩了七七八八,让她显得没有那么狼狈。 慕容锦等了好长一段时间。 直到陈嘉沐直起身,面如菜色,晕晕乎乎地去翻香囊旁的帕子,他才松开手,手指敲在陈嘉沐桌边。 “公主的身子怎么这样差了。” 陈嘉沐有些尴尬,她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抿掉嘴唇上的香膏,妥善地准备充分,才虚弱一笑,回道:“落水后身体差了一些。” 慕容锦点点头。 陈嘉沐这才发现,他面上有一道伤痕,从眉尾直跨过鼻梁,停在另一侧的唇边。 怪不得刚才观察她时也是这个顺序。 陈嘉沐心里想:这位不会是那种,表面上看起来很冷漠无情,其实内心会因为自己的容貌自卑的那种人吧。 但平心而论,他的样貌就是放在整个柳国后宫,也是绝对的出色,是别人见了移不开眼的类型。 陈嘉沐胡思乱想,逐渐放松下来。她准备在宴会过半时问些有关军队的事,如果慕容锦不愿回答,她也不会强求。 在陈嘉沐看不见的地方,慕容锦的另一只手攥成了拳。 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从入殿见到陈嘉沐的第一刻起,他的手几乎没有松开过。 太漂亮了,太脆弱了。和她鬓边的蝴蝶一样,皆是美丽又弱小的生物。她面对自己就像只欲飞的蝴蝶,振翅,但又被层层围困。 她刚才干呕的样子,那只蝴蝶也在她头上颤的厉害,上下翻飞,几乎要活起来。 真想…… 真想把她细瘦的脖颈折断,让空气灌进她薄而小的身体里,听她呼吸不畅的“嗬嗬”声,拼命地,尽力地,从他手上争夺那点生的希望。 真美。死去的人,才是最美的。 第60章 一物降一物 陈嘉沐僵住了。刚刚那么一瞬间,慕容锦的杀意几乎具象化成一点刀光,擦着她的手腕,直直地刺入心脏。 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陈嘉沐如坠冰窖。 她明明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要得到他的哪怕一点点怜惜。 可是没有。 迎接她的只有男人恨不得将她剥皮吃肉的凝视,只有现在还微微疼痛的,被慕容锦狠狠拍打的后背。 他恨她吗? 明明小说里的慕容锦对陈嘉沐只是个不咸不淡的态度。按琉璃宫宫人与陈璟的说法,他们表面上的关系至少还算不错。 就算他只是在交往中把恨意隐藏起来,做做样子,这时候为什么又要袒露出自己的杀意? 自己身边这个不顾礼数的将军,就像养在郊野的一匹狼,做什么都凭直觉。面对他时,陈嘉沐根本得不到一丁点喘息的空间。 陈嘉沐想不通了,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 等一下。 慕容锦不会是洁癖吧?就因为自己刚才对着他干呕……? 陈嘉沐倒吸一口凉气。 怪不得他刚才拍自己后背都下了死力。别说是洁癖了,就是个正常人遇见这种事都会觉得不舒服吧? 她看了眼慕容锦阴沉的面色,自觉理亏,默默地往十皇子身边挪了挪。 无论如何,她现在要离慕容锦远一些。 身边的皇子识趣地给她腾了些空地。她撑着下巴,动作幅度不敢太大,悬着手腕,筷子尖在盘子中挑挑拣拣。 陈嘉沐没心情吃饭,但又不得不做些动作显得自己很忙,选了半天,也只吃了些素菜。御膳房厨艺不错,青笋切得薄薄的,入口是微微甜脆,搭配上一例山药捏的山楂小兔子,又添了些酸甜香气。 好吃。 等宴会结束后她就要恢复饮食了。她要大吃特吃,想吃什么吃什么,把之前装病落下的美食全部吃回来。 慕容锦一开始还会用余光瞄着她,在她开始动筷子之后,男人似乎突然失去了观察她的兴趣。 佩刀被他摘下,放在膝盖一侧。长而直的一把刀,看上去像个大号的镇尺,压在他的衣摆上。 大殿正中依次有人前来助兴,先是舞姬与宫中的乐手们穿插着展示,一些嫔妃吹拉弹唱。 陈嘉沐没什么看表演的兴致,但皇帝的反应比表演好看。 每个节目结束后还要发些赏赐,宫妃的赏赐是他亲自传旨,舞姬与乐手们是由他身边的太监代传。 这个环节也不知是折磨舞姬宫妃,还是折磨皇帝。 陈嘉沐一想到这些赏赐是皇帝早就拟订好的,这场盛宴就多了点年会表演的兴致。 如果是她来办,一定要办那种抽签式的,每个人结束自己的节目后,要到皇帝身边的太监那里抽签,抽到什么赏赐就拿什么赏赐。 她想的有些太投入了,没发觉献舞的妃子们都已退下,寒梅站在她身后,轻轻咳了一声。 陈嘉沐目光微动。 迎着大殿明亮的烛光看去,皇帝身边坐着的皇后娘娘,不知何时也拿起一根玉笛,凑到唇边,一双眼水波滟潋,微蹙着眉看向陈嘉沐的位置。 陈嘉沐扭头去看自己身边的慕容锦。 男人并没有抬头,他专心致志地拆桌上的一只螃蟹,笛声悠长,似乎分不走他的半点兴致。 这是在做什么? 陈嘉沐发现她真的很难理解慕容锦的行为。 他刚才蹂躏自己嘴唇时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狂放样子,当着皇帝的面与皇后眼神相接,现在却连抬头与皇后对视的勇气都没。 现在的慕容锦少了刚才入殿时的几分傲气。若是忽略他脸上的伤疤与结实健壮的身体,一眼望过去倒更像是个长年泡在诗文经史里的文人。 沉静,文弱,甚至多了一丝世家公子的矜持。 他在皇后面前居然是这种形象吗? 陈嘉沐上辈子看过的小说常说,爱情里写女子垂泪不如写将军垂泪动人。她一直觉得将军垂泪实在太过惊悚,不认同这个观点。 但如今一看……慕容锦所为与将军垂泪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还没来得及感叹爱情让人盲目,就听得皇帝笑意满满的一句:“好曲,不知安国将军是否喜欢?” 陈嘉沐人都傻了。 这种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是可以直接问出来的吗? 她一直以为他们三个的关系只是宫闱密谈,现在是什么情况,帝后和将军的修罗场? 她的目光不敢离开慕容锦,只见刚才还在拆蟹的男人放下手中的工具,指尖仔仔细细地在帕子上蹭了,才慢悠悠地站起来。 压在他衣摆上的刀落下,掷地有声,吓得陈嘉沐浑身一颤。 “臣没听。陛下选的蟹也太瘦了些,拆了许久也没见着肉。” “是吗?那怪朕照顾不周了,来人,给安国将军挑几只上好的膏蟹,转天送到将军府上。” 陈嘉沐神游天外,心说我也想吃。 她压低了声音问寒梅:“他们几个一直都这样?” 争风吃醋不避着人,怪不得慕容锦未进宫时,整个后宫都在等皇后的消息。 寒梅刚想说点什么,被慕容锦一句话打断:“不必。我见公主近日消瘦许多,陛下还是直接送入公主宫中,就当是臣的一份心意。” ? 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刚才在心里说的“想吃”不是这个意思。 陈嘉沐直直地看向慕容锦,他的身量本来就高,陈嘉沐又坐在他身边,宛如凝视一座钢铁铸成的塑像般。 这塑像低下头,还是一副没表情的冷硬面孔,让陈嘉沐判断不出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在报复她刚刚的干呕。 她小声:“将军一片好意我收下了。不过我最近在服药,吃不了鱼蟹一类。” 慕容锦装聋,没理。 第61章 离席 这话传到皇帝耳朵里,却成了另外的意思。 “公主前些日子一直称病,朕是知道的。” “但瘦成什么样子才能让我们安国将军疼惜?” 陈嘉沐在心里骂了慕容锦一千二百遍。 她是真的不想卷入皇帝皇后和一个将军的爱情游戏里,但慕容锦的一句话,就把她整个推到了皇帝的对立面。 好像她跟慕容锦私交多深似的。 陈嘉沐自然知道皇帝的意思是让她回过身面圣,可坐下的慕容锦也没闲着。皇帝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眼疾手快地把什么东西蹭在了陈嘉沐的嘴唇上。 温热的铁锈味,慕容锦的目光沉沉:“别舔。” 陈嘉沐的帕子掏了一半,又给塞了回去。 她这个做公主的不能让皇帝等太久,干脆将错就错,转身后徐徐站起,朗声:“父皇。” 她与皇帝四目相对。 男人的面上似乎还留着些怒气,但见了陈嘉沐瘦得快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再大的火气也消了:“从佳……的确瘦了不少。” “一会叫高勒送些补品过去。” 陈嘉沐乖巧地道谢,又缓缓坐回原位。头上的蝴蝶簪子晃呀晃,蝶翼染上殿中的烛火光,像跳动的一小颗火球。 慕容锦盯着那只蝴蝶看,直到陈嘉沐坐回阴影之中。 陈嘉沐觉得很奇怪。 宴会开始前,皇后见她就是一脸的惊慌。刚才她与皇帝对视,皇后的表情又和那时如出一辙。 陈嘉沐低声问寒梅:“我长得像什么女鬼吗?” 寒梅摇头。 她嘴唇上的血已经干涸,说话时总觉得有些张不开嘴,寒梅及时地递上一块用水浸湿过的帕子,让陈嘉沐擦嘴。 陈嘉沐瞥了慕容锦一眼。男人点点头,没再阻止。 “刚才那个高勒是谁?” 寒梅轻声:“公主,高勒是皇帝身边的那位公公。” 陈嘉沐躲在十皇子身后往皇帝身边看。皇后正与皇帝说着什么,在皇帝后方果然站着个身材微胖的笑脸男人……不,笑脸公公。 陈嘉沐猜他是宫内地位最高的公公,那身衣服和方彦平时穿的大有不同,布料看起来又软又舒服,颜色也更鲜明些。 他似乎发现陈嘉沐在偷偷看他,冲着陈嘉沐笑了笑。本就是一副老好人一样的面孔,笑起来更是温暖和煦。 陈嘉沐:“这位高公公的面相倒是很有福气。” 寒梅没应声。 没一会,就有个小太监走到陈嘉沐身边:“公主,皇上说你身子不好,可以先回宫。” 陈嘉沐本想拒绝,她有好多事等着问慕容锦,宴会过半还没找到机会,她不想就这么放弃。 但小太监的态度也很坚决:“奴才送公主回宫。这也是皇后的意思。” 寒梅什么也没说,看来是不能违抗的命令。陈嘉沐只得起身。 路过慕容锦身后时,男人突然抬头看她:“公主,臣改日定去公主宫中相见。” 陈嘉沐点点头。 上帝给她关上一扇门时,还会另外给她打开一扇窗。 在宴会上问不到的事可以在宫中问,这绝妙的刺探消息的机会,简直如同天上掉馅饼一样幸运。 她巴不得慕容锦来自己宫里。 “我会在宫中恭候将军的,”她故意慢了一步,低头,正对上慕容锦那双幽深的眼瞳。 真的很像狼。 冷漠的,只在乎猎物与食物的狼。 这道视线一直贴在她身上。直到她出了宫殿,沿着台阶缓缓走下去,后背火热执着的注视才消失不见。 第62章 轿 宫外有太监抬的轿子等着,依旧是四个人,却不是早上送陈嘉沐来的熟面孔。 刚才还站在皇帝身后的高勒正等候在轿子旁。 他笑眯眯的:“公主身体抱恙,本就该在宫内多歇歇。” “多谢公公关心,”陈嘉沐看他的慈祥劲儿,心里也多了些信任感,“万寿节意义重大,本宫也有一段时间没和父皇见面了,想着赶个巧也赶个好。” 高勒一甩手中的拂尘,便有一位太监跪在陈嘉沐身前。 他面色不改,甚至更温柔些:“公主上轿吧。” 陈嘉沐攥紧了手,寒梅在她身后跟着,见她迟迟不动,似乎有些急了:“公主,上轿吧。” 陈嘉沐只得踩上了那小太监的背。 他跪得很直,整个背犹如一块平板,踩下去是柔软中带着一点硬,陈嘉沐半秒不敢多留,急急蹬上轿子。 她撩起帘子往外看,高勒还是那副乐呵呵的样子:“公主,路上小心些,咱家还要回殿内伺候皇上,就不多送了。” 陈嘉沐点头:“公公慢走。” 轿子被抬起来。这几个人抬得很稳,陈嘉沐心里却不是滋味。这是她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别人对下人的态度——和琉璃宫中没有半点相似。 过了一会,轿子外传来寒梅的声音:“公主,莫要忧愁。” 陈嘉沐说:“我知道。” 她今早走时还是兴致勃勃,满面春风,回来却是浑身酸痛,疲惫不堪。从轿子下来时,那跟车的小太监还要跪,吓得陈嘉沐半天没敢掀帘子。 她不掀轿帘,几个抬轿的也不放轿。陈嘉沐本来想跟他们几个商量商量,让他们把轿子放下她自己走下去,还没等开口,便听得轿外方彦的声音传来。 “公主,下轿吧。” 陈嘉沐掀开帘子。跪在轿边的正是方彦,眼见着陈嘉沐不愿踩他的背,他也有些急了,催促道:“奴才来接轿了。” 陈嘉沐只得下轿去。 方彦本就比同龄人更瘦小些,陈嘉沐走得惊慌失措,脚尖点了下后背而已,另一条腿直接从半人高的轿子上跨下来,还好有寒梅扶着,不然她肯定要直直地摔下去。 她惊魂未定地回头,方彦还没起身,直到抬轿的人整齐划一地离开,他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公主,下次踩实些,这本就是奴才该做的。” 陈嘉沐心不在焉:“嗯。” “你们好像,都很怕刚才的几个太监?”陈嘉沐犹豫地开口,“不管是高勒还是那几位抬轿的……” 寒梅似乎要说些什么,方彦却比她先一步解释道:“高公公是皇帝最信任的太监,他手下所有的太监都是高公公的工具。是皇帝散布于宫中的眼线。” 寒梅点头:“公主,奴婢是想我们少在皇帝面前暴露身份才好……” 不要表现出对宫人的好,也不要表现出自己的怯懦,她是公主,出生伊始就可以踩在别人的后背上。 陈嘉沐心情沉重地嗯了一声,又问:“失忆之前,我会踩你的背吗,方彦?” 方彦小声:“会的公主。” 她看向方彦,又挽起寒梅的手:“是我不好,我以后……” “我以后再也不坐轿子了。” 寒梅笑起来:“公主又说小孩子的话了,哪有一直不坐轿的道理。” 第63章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宫中自然也有宫中的规矩,身在宫内,一言一行遵照的,除了一些礼数上的铁律,其他大多都是些不成文的规矩。 陈渡继位时,前一任帝王的皇陵才修了一半。还未完工的狭窄墓室里,已经住进了皇帝皇后,和陈渡的几个哥哥。 死人太多,墓室太少,帝后同寝,孩子只能送入棺椁之中,堆放在墓室低矮的一侧。 新帝上位,便是要给新帝修建皇陵了。旧的皇陵再修下去,也不过是尸体腐烂,宫人们伴着尸臭劳作。 陈渡下旨说不必再修了。 皇陵建造的进程戛然而止,匠人们匆匆修建墓门机关,封山而走,只留下这未完成的皇陵深埋地下。 柳国皇室受诅咒之说屡禁不止。 陈渡继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祭天。 有传言说国脉已破,皇陵便是断了龙脉,有人说风水已乱,陈家人才会在继位前通通暴毙,死状凄惨。 陈渡通通不信,他只信自己手下的官员。 祭坛的烛火点了三天三夜,国师拾级而上,观星三日,把看到的所有未来挨个写给陈渡看。 除了陈渡,没人见过那卷奏折的内容。唯一肯定的是,自他掌管大权以来,柳国的军事实力便每况愈下。 陈渡在有意削减可用的兵马数量。他不信任任何一位武将。 他继位的第十年,边关战事蔓延,朝廷派兵镇压,实力差距过于悬殊,没办法,他又下令增加兵马,调兵遣将。 朝廷内外人心惶惶。 边关是他国进犯,来势汹汹早有预谋,新招的兵马只训练几日就被送上前线,又怎能抵得过训练有素的军队? 京城内犹如蒙着一层乌云般,似乎所有人都预见了那个柳国国破的未来。有些耐不住性子的世家甚至早早打点好出城逃难的路线。 但几年的战争打下来,柳国的边境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还吞吃了邻国的两座城池。 封赏如流水一般涌入各大将门世家。至于最初于朝中乱人心的几位重臣皆被除去。其中也包括皇后背后的家族。 陈渡将他们高高举起,又重重地摔下,新培养的将领如同秃鹫一般,迅速将他们的尸骨遗产吞食干净。 陈渡还是陈渡,他十年如一日地厌恶战争,怀疑每一个立下战功的人。但为了国家利益,又不得不供着养着。 他小心翼翼地权衡他们的权力,心中的天平上已经有了固定的砝码,一旦有超过预想的人越过,便是警铃大作。 他想做个好皇帝。好皇帝的棋,在妙不在多。朝中的武将来了又走,大浪淘沙般,只有几人不动。 他知道国势倾颓不在外而在内,因此有恃无恐。 朝廷势力的倾斜再难掩盖。 武将不受重用,这个时间点,文人也变得牙尖嘴利起来。两边皆是学了人话的妖怪,谁都不服谁。 朝堂之上似乎不再有什么好人。 一面是战功加身动不得,一面是酸臭书生丈人势。 终于,深知朝廷现状积重难返的陈渡从宫中单独分出一支队伍,由他自己亲自监管。 职责很简单:监视大臣。 这支小队的领头人,便是陈渡最信任的太监承胥。小队成员皆由承胥亲自挑选。 十年后十年,十年又十年。 十七岁继承皇位的少年天子已年过四十,当年跟在天子身边伺候的太监早早离世,太监的干儿子接替了干爹的位置。 柳国的整座宫殿都在他掌中,他的手能从后宫伸向前朝。 小队的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杂,每一个人都是高勒的臂膀,都可以成为他深入宫墙的一枚触须。 陈渡不怕高勒,宫内的太监就像狗一样,走在路边,心情不爽随时可以踢一脚。断了根的男人又活不长,等老了难以打理自己残破的身体时,就算寿命未尽,也有不少人选择自尽。比朝堂上那些老不死的文臣武将省心太多。 他只给承胥高勒监视臣子的权力,以为宫墙是他的结界。可惜,植物的根系已经在看不见的地下蔓延到很远。 高勒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将京城百态尽收眼底。在宫内,主子可以得罪许多人。 自己宫内的宫女太监,爱怎样折磨便怎样折磨,但高勒与高勒手下的几位公公,就算是贵妃见了都要恭敬地行礼再说。 陈嘉沐还不曾了解过宫内的太监集团。 和旧朝的有官职的太监不同,高勒并未着官服。他似乎只是这些下人中的一员,只不过是身份尊贵,能穿得艳丽一些。 陈嘉沐没怎么把今晚的事放在心上。 躲着皇帝的监控——这对她来说很正常,也很简单。 方彦是她信得过的人,宫内也再无其他通风报信的。寒梅和她平日没少吃皇家的八卦。 他们三人进了琉璃宫,宫内早已烧暖了地龙,热气扑面而来,天色渐暗,方彦帮陈嘉沐点燃了寝宫内的蜡烛。 烛火晃动。 陈嘉沐:“寒梅,你跟我忙了大半天还没吃饭,去小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正好歇一歇。这里暂时不用你侍候了。” 寒梅把手里的袋子一递:“公主,奴婢这里还有一袋栗子饼。” 陈嘉沐才想起来。她连忙把那油纸袋撕开,拿了两个分给寒梅和方彦,又嘱咐寒梅拿一个给落雪吃。 这栗子饼中的栗子泥极多,开酥开得也完美,京城内的老字号,虽说比别家贵了不止一点半点,也有不少家底殷实的公子小姐遣下人排队购买。 方彦捏着饼子,看寒梅离去。 自那日他与公主互道情愫后,陈嘉沐总会留些两人独处的时间。 宫内的烛火将整座寝殿染上一抹浅橘红,陈嘉沐的鹅黄色百褶裙更添一分灵动。她脱下外套的狐狸披肩搭在凳上,突然瞅见桌面有一个小油纸包 ,旁边放着一瓶红花油。 陈嘉沐:“这是谁送的?” 方彦的声音很小:“回公主,是奴才出宫买的。” 他本想着,公主几日未好好吃饭,陈清煜送的酸枣也没什么开胃功效。他买些挂糖霜的山楂试试看 。 但今日公主回宫后倒显得没那么厌恶食物了。况且和栗子饼相比,他的山楂似乎拿不出手。 他的头越来越低。 陈嘉沐却完全没注意,兴致勃勃地拆开外头捆着细绳,红白相间的山楂骨碌碌地滚出来。 她喜出望外:“糖雪球!方彦,你怎知我喜欢吃这个。” 她用手捻起一颗,招呼他:“过来,走近些。” 方彦小步蹭过来。 陈嘉沐的小指勾起他的下巴,将捏着的糖雪球凑到方彦唇边:“张嘴。” 小太监的脸红得和山楂无异。他僵硬地张开嘴,舌尖碰到一点糖霜的甜。 整个山楂都被陈嘉沐塞了进去。 她特意挑了颗大的,方彦艰难地嚼了好一会,陈嘉沐又一直盯着他看。 方彦急得快哭了,他并不想陈嘉沐看见自己吃东西时的样子。抬手用袖子挡了半张脸,好不容易咽下去才低声道:“公主……下回莫盯着奴才了……” “这有什么的?”陈嘉沐没在意,自己捡了一颗吃,“我挑的那颗好吃吗?” “好吃。” 他借着烛光看陈嘉沐的脸。年轻的女孩面上终于有了些活力,眼睛也是亮晶晶的,搭在桌上的一双素手,修长白嫩,刚刚捻过他的嘴唇。 他看了太久,像叼着玩具要人陪的小狗,陈嘉沐耐不住人看,一抬眼便与方彦对视了。 美人抬眸是阴雨时初见日光,灵动的犹如柳叶随风动,轻落水面时划过的一道浅波。 方彦愣得半天说不出话。 陈嘉沐笑了:“怎么,就这么好看?” “好看……” 第64章 小太监说完便涨红脸。陈嘉沐回想起高勒白白的一张涂粉的面,心下多了几分庆幸。 还好她早早地叫方彦不必涂粉,不然又遮住一张柔美的脸。 陈嘉沐的手在他面前轻轻晃。指缝间漏出的光倾泻在方彦的面上,一节一节,流过他的眉眼。 陈嘉沐笑答:“方彦,你也很好看。” 他们离得那么近,近到连方彦眼睫的微颤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瞳仁轻轻振动,黑暗中放大的瞳孔被光刺得紧缩,犹如万花筒转动时光怪陆离的一景。 他突然回过神来,小声道:“奴才给公主按按肩膀。” 陈嘉沐收回手,本想说她还没有沐浴。但眼见着太监拿起了一边的红花油,也就先由着他了。 织金如意云纹的上裳,解开便柔柔地垂下,用手抓着,犹如握住一片云彩一般。脱下后只剩一件翠色小衣,细而柔软的带子落在肩上,越过锁骨边凹陷的浅塘。 陈嘉沐的手一松,外衣便落在一旁的凳面上,布料轻声扑响,能闻见洗衣时加的些香料气味,并不呛人。 方彦闭着眼,不敢看,他的手在桌上摸,半天才捉住桌边的香炉。 香丸一颗,塞在香炉之中,陈嘉沐问他是什么,方彦只答:“是安神舒缓的香。” 陈嘉沐近几日睡不太好,眼下已经有些青灰,他看在眼里,心里更急,转了宫内的几处才讨来这小小的一袋帐中香。 沉香与檀香,衬得一点梨香愈浓愈甜。拨云见日般冲淡了屋里苦浓的药味。 陈嘉沐深吸一口气。 她背对着方彦,屋中有个矮榻,刚好让她枕在榻上放的玉枕之上。玉枕靠窗,被吹得凉且冷硬,陈嘉沐的手臂抵着枕边,激得她一抖。 肩胛擦过太监涂了栀子花油的手。 方彦也抖:“吓到公主了?” “没,枕头太凉了。” 他终于意识到一直闭着眼也不是长久之计,偏过头,用余光看去,只见得陈嘉沐白腻袒露的背,到脖颈相连处凸起如珍珠般圆润的骨节,鲛人于她背中摆尾划开的一道脊。 太亮了——似捧烛照雪,叫人移不开眼。 略显凌乱与松散的发垂在肩头,歪歪斜斜只斜插一根蝴蝶的点翠银簪,方彦抬手要摘那簪子,指尖一碰,陈嘉沐的手便攀上来。 “别动。” 方彦吓呆了。 陈嘉沐的手指一根根松开,犹如展开象牙骨做的一把小扇,忽而又勾得他的手指,带笑意的调侃:“散了发我又不会梳,叫寒梅看了去怎么解释。” 方彦愣愣地点头。 盖在背正中的小衣,锦云纹样沿着衣褶流淌。 是翠山覆雪,又盖乌云。 他手上已经涂满了栀子花油,落在陈嘉沐肩上,轻轻揉捏,手掌下盖着的骨肉是滑而润的膏脂,几乎要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来。 她背上还留着慕容锦落下的红印。方彦按了会肩,又去按她的脊背,一点点向下,手轻轻触碰那印子的边沿。 “疼吗?” 公主哼了两声。安神的香太过甜腻,方彦用的劲又恰到好处。陈嘉沐紧绷了一天,突然放松下来,睡意便如同海潮一般将她淹没吞噬。 她的思绪断断续续,半张脸倚着玉枕,将将睡去。声音也是飘忽的:“不疼,痒。” 再后来的事,似乎就只剩下黑甜的梦境,与若有若无的花香果香。 趴在小榻上的人睡去了,身子没了支撑,贴着软榻的绣花小被,柔柔地塌下去。 可醒着的人一点睡意也无。他在盆中洗了手,又在陈嘉沐背上点了些红花油。 烛光下的红色油液缓缓地滑落,融在花油之中,甜而清凉的被缓缓揉开,找不见了。 方彦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机械地重复之前给陈嘉沐按摩的动作,他的脑子空空,满目见的似乎不是公主的背,而是一尊瓷像。 他像个在佛寺中亵渎仙佛的信徒。 帕子打湿了,由小衣的边缘向上推去。方彦担心扰了陈嘉沐的梦,每一下都小心翼翼。 可是水光与肤脂叫人移不开眼。 梨的香甜,与近在咫尺的人。他好像回到了前些天那个如梦般的傍晚。 柔软。 柔软的背与柔软的唇。 他的公主身上带着苦而冷的药香,往日那样活泼可爱的人,烛火下一双眼却迷离地凑近。 他舔舐到只属于爱侣的清甜香气。 烛火苒苒,金银熠熠,落在人影中的织金上衣只在火光中遗落了一片云纹。 像一颗眼球,长久地注视着空荡华贵宫中的两人。 第65章 月色透过窗纸,朦胧地铺开浅淡的光晕。宫中的门敞开着,细长的一道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 方彦帮熟睡的人掖好被角,掸掸身上的灰尘,转身便与那人撞个正着。 寒梅的面色阴沉:“出来讲话。” 方彦乖乖地合了门。一回身,宫女高高扬起的手毫不犹豫地打下来。 她这一下用了死力。方彦的脸一歪,牙齿摩擦得发酸,指印瞬间浮现出来。 他没还手,垂着眼:“离远些吵,公主刚睡着。” 寒梅憋着一股气,拽着他的领子就往小厨房走,一阵风似的。 方彦被扯得直踉跄。他的脸热疼,不用摸都知道一定是肿了。 “你还知道她是公主!你真的知道她是公主吗!?”寒梅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更高,推着方彦往屋里去,嘭地一声甩上了小厨房的门。 屋里一片漆黑。 窗缝漏的光,只能照亮方彦的半张脸。 “你刚才……”寒梅深吸一口气,似乎不愿再想自己刚才见到的场景,她斟酌了半天,想起一些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情谊,努力放缓自己的声音,“公主知道吗?” 方彦舔了舔唇角的伤口,平静道:“知道。是公主提的。” 短短几个字像是一点火星,又把寒梅整个人引燃了。他像个没有生命的娃娃,任由寒梅的巴掌再次挥过来。 “啪”的一声脆响,他的唇上一热,血从鼻子里涌出来。一张嘴就能尝到浓郁的铁锈味。 “知道!什么叫知道!”寒梅急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公主犯浑是主子的事,你做奴才的答应是不要脸!” “你知道你不要脸吗!” “你还挺开心?” “宫妃与太监私通是见不到皇上,公主呢?她是还未出阁的姑娘!” “你为公主考虑过吗!” 她又急又气,眼泪顺着脸往下淌,眼前模糊一片,只有隐约的沉默的一个人影,端端正正站在她面前。 她狠狠地推了方彦一把,似乎觉得不解气,又欺身向前,直往他面上狠狠地打。 刚吃完的碗盘还没收拾干净,全摞在灶台旁边。被两人的身一撞,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全碎了。 方彦接了她整整三拳,第四拳未落下时,被他抬手挡住了。 “寒梅。”他面上凄然,“别打我的脸,别处随你。” 寒梅没听,下一拳照样是对着他的面落下,方彦反抗,紧抓着她的手腕不放,挺身一转,攻守易势。 他压住寒梅的手臂,声音如蚊子哼:“求求你,寒梅,只有脸不行,别处你爱打几拳都行……” 寒梅的眼泪沿着面上的轮廓淌进头发里:“有什么用啊,我打你有什么用!” “方彦,你从来不为公主考虑吗?” “如果今天站在屋外的不是我是皇上呢?是皇后呢?你想过吗?” “你根本没想过!!”寒梅尖叫着又去抓他的头发,狠狠地向下扯,“真应该把你扔到慎刑司里再割一遍!你怎么能……” 她忽地松手了。 方彦的眼泪也滴在她脸上。不止是眼泪,还有血,滴滴答答的血,滴在她唇缝里,是腥甜的。 寒梅蹬了他一脚:“滚开!我嫌你脏!” 方彦被踢得坐到地上,地面的瓷片划破了他的手掌。 “对不起……对不起。” “你说得对,我就是……太自私了。” “寒梅……你不要跟别人讲,就这一次,真的只有这一次,你就当做没看见,给我一个机会……” “我真的喜欢公主,公主说她也……” 寒梅惊声尖叫:“你还说!” 她扑跪下来,发疯般用身上带着的帕子堵住他的嘴,一双眼瞪的如铜铃大,月光下一张恶鬼的面具,凑近来,狠狠地扯方彦的脸皮:“她才刚醒多久?她连自己的母妃都忘了!被你那张脸骗了说出喜欢的话,你还真答应?” “你是谁啊方彦,你是个尿都管不住的太监!” 方彦浑身一颤。 寒梅努力忍下心里那点负罪感,把帕子从他口中抽出来,扔在一边:“你真的很贱。” 方彦点头:“嗯。” “寒梅,我以后再也不会越矩了……” 他的手抓着寒梅的手,手心滑腻腻的全是血,残留着一点难以察觉的花香。 “我只想在公主身边……若是被人发现了,我就说是我心术不正……” 寒梅狠狠地闭上眼睛:“那公主呢,她的以后怎么办,她的婚事怎么办?整个宫里都知道她被太监轻薄了你让她怎么办!我问你!!!” 方彦只是沉默。 狭窄逼仄的空间内血味渐浓。 过了许久,好像有一辈子那么久了,寒梅才喘过一口气。 “方彦,你真的让我恶心。” “公主现在是什么状态你不懂吗?今日万寿宴时谁不是胆战心惊的?” “柳国还有活着的公主吗,方彦,你用你的驴脑子想一想,除了咱们主子,柳国还有活着的公主吗!” “他们姓陈的已经死过一辈男人了……公主不也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才回来……” “这么想往火坑里跳你就自己去跳啊!” 寒梅似是骂累了,闭上眼倚着灶台默默地流泪。 小厨房如同一座生人墓,连呼吸声都快听不清。 屋外路上有更夫敲更之声,寒梅动动嘴唇:“滚吧,把你的伤口包扎好,别真的死了 。” 第66章 方彦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寒梅撩起眼皮看他,他正对着月光绑自己的手,帕子只能在他的手上包一圈,系不起来。 寒梅把自己手里的那块扔到他脸上。 方彦挤出一个笑容来:“寒梅……我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 寒梅一哽:“不会说话就把舌头切了。” 她不再看方彦,直到包扎声停止,小厨房恢复了安静 ,她才像回过些力一般,小声哼唱。 调子很怪,方彦没在宫内听过。 “教养我的嬷嬷跟我说,在宫里,活命是最重要的。” “方彦,我入宫时,总听见下人们编排主子,说宫里的娘娘个顶个的富贵脾气,都是不好侍候的主。” “我那时候喜欢皇后娘娘,觉得她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对谁都是一副菩萨像,身上佛堂的香火气,闻一下都觉得温和舒服。” “可是后来呢,早我几个被选进皇后娘娘宫中服侍的,不是全死了?” “公主昏迷那段日子,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皇上不管,任由她就那么死了。”寒梅掰着指头数,“柳国一共几个公主?大公主一早就被烧死了,二公主呢,好像是得病死了,传染病,也要烧。咱家的公主虽然排名老三,可前边还有俩连排都排不上的死胎。” “连着生两个死胎……一位娘娘也跟着去了,”寒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那时没有主子,在德妃宫内做些别人不愿做的重活,德妃娘娘也怀着孕,每天盼的,就是肚子里那位可千万别是个女孩。”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泪又流下来。 谁都不说话了,只有寒梅的啜泣声,方彦抬手,手背上系好的帕子边擦过寒梅的脸,留下一道血痕。 “我刚才是骂了你,侮辱了你,”寒梅深吸一口气,把方彦的手推开了,我太气了,也太急了。我想公主好好活着。” 方彦哑声:“我知道。” “你骂的对,我是……” 我是自私又善妒的人。 “寒梅,我是真的喜欢公主。”他预判了寒梅的巴掌,抬手挡了下,“公主那日说,她醒来后一直叫我的名字,问我知不知道她的心意。” “我不敢猜……寒梅,你说人世间的好事会落在我头上吗?” “可是公主看我的眼神,真的……我拒绝不了,我一开口就是答应,我一闭上嘴就控制不住地笑。” “我不会离开公主的,寒梅,你要打便打,只要我一天不死,就一天不会放手。” 寒梅盯着他:“若是公主腻了呢?” 方彦没迟疑:“那我就离开。” 她已经没力气也没冲动去和方彦较劲。其实她自己也明白,说了千遍万遍也无用,陈嘉沐那边,她一句狠话也说不出。 一个巴掌拍不响,可是方彦是奴才,主子想了,方彦就要去,主子厌了,方彦就要滚。 方彦的脸已经全肿了,刚才流的鼻血糊了半张脸 ,脸颊还有些指甲刮擦的伤痕,嘴角也破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水润光亮得惊人。 类似的眼神寒梅见过,在许多年前,德妃也是那样看皇帝的。 他们又不说话了。方彦偶尔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在一线月光下,泥泞的脸如同一位疯人。 他想起自己还在慎刑司的日子。 与他一同进宫的,都是些年幼的男孩。他们被绑在铁床上,耳边是一声又一声地痛呼。 方彦也痛,疼得昏过去,再醒还是痛。 刚阉完的太监,三日不能喝水吃饭,他在床上浑浑噩噩,不大的房间里挤了十几个小孩,每个人都没什么不同,皆是小腹下平平,插着根麦秆。 有一个第三天没到就死了,拉出去埋,死人自控不得,尿全流出来 ,周围全是恶心的骚味。 第三日能去麦秆了,但人还是疼得动不得,方彦身边躺着的小孩一拔那杆子,是割得深了,一个凹坑,尿液不是柱形而是扇形,淋了方彦一身。 方彦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了。 他一辈子也洗不干净那日淋上的骚味。 有宫女说,太监是早早去了势。没有根的人,自然比正常人更变态。喜欢抹粉喜欢熏香,喜欢鲜艳夺目的衣服。 方彦一开始还会在心里争论几句,直到后来长大了,进了琉璃宫,他也变得如此。 陈嘉沐救了他,是他的恩人。恩人讨厌他的脸,叫他学着其他太监抹粉。 第一次对着镜子涂那白泥时,方彦觉得自己像鬼。 第二次第三次,他日日比别人早起一个时辰,把一张脸涂得如完整的一墙石灰。 某一天再对镜自照,他突然觉得镜中的人很美。 是太监的美。 阉人就应该是这样的——不抹粉似乎盖不住他一张行尸走肉般的脸,不熏香那日淋在身上的味道似乎就要透出来。 他摆脱不了慎刑司每一个难熬的夜晚。真正的方彦在进慎刑司之前就已经死了,尊严和脸面一并被锋利的刀割去。 但也有那么一点,微不可察的,被陈嘉沐推着送回来。 她说他长的好看。公主的眼睛那么亮,神情那么真。 她叫他不必再抹粉了。 方彦把那盒白泥扔掉的第一天,就像脱去了自己身上唯一一件衣服,人人都看得见他的胴体。 他紧张,紧张得每时每刻都在向铜镜瞟去。擦亮的镜面上,是一个扭曲的鬼魂般的阉人。 可陈嘉沐却笑起来。她笑得眉眼弯弯,打量他的脸,没有一点厌恶与嫌弃,许久才说:“真好看。” 她伸手点了他眼尾的痣。 失忆的公主见谁都是一副纯真面孔,她不再因为一点小事生气,不再日日对镜自怜。她甚至很少去翻宫内的那副铜镜,只是爱上了在御花园乱逛,和寒梅落雪打牌,故意输一些小饰品给她们。第二日又热切地要她们戴上看合不合适。 他的恩人,终于也把恩泽降于所有人。 窗外又传来更声,寒梅坐起来,用脚踢开小厨房的门。 月光伴着寒风,毫无保留地涌进来。 “该走了,”她叹一口气,“我还要收拾这些碎碗碟,你快点滚回去。” 方彦说:“我帮你。” 他们俩蹲在小厨房捡拾了许久,又把碎瓷片扫到屋外的树下,铲了些土埋了。 “记住你今日保证的,再不越矩。” “日后若是公主厌了,你一分一秒都不要在她身边多待。” 方彦嗯了一声。喉咙处前两日还会钝痛,是陈嘉沐的鞋尖留下的疼,可这几日已经恢复如初。 他也明白,公主的爱也只不过是一道痕,时间久了自然会消散。就像弯下腰给路边的小狗送上一块肉,再怎样舍不得,也有吃完的一天。 他好像注定要输给正常的男人,输给何钊,输给这朝中任何一个有权势地位的人。 他不想。 第67章 陈嘉沐难得睡了个好觉。 落雪给她做了份咸粥,端进来,点了一点香油在粥里,香味勾得她睁开眼。 她隔着床幔看不清人,但身形不像寒梅:“落雪,寒梅呢?” 落雪放下粥碗,又沏了些茶备着:“回公主,寒梅和方彦一早就出宫了,奴婢也不清楚他们去做什么。” 陈嘉沐在被窝里动了动。她屋里还算暖和,胳膊伸到被子外边也不冷,只是后背有些痒。她勾手去摸,被慕容锦拍过的地方还有点热烫。 她一边在心里骂慕容锦这个小说男主仗势欺人,一边又算自己一共睡了多久。 也不知方彦昨日是什么时候走的…… 落雪放了粥就在一边站着等,陈嘉沐没起,赖在床上用小时换时辰,算了半天也没个定数,反正肯定超过了八小时,一觉睡得她口干舌燥的,但身上舒服不少。 她抬头往床幔外看,才发现落雪没走。 “落雪,你先忙你的,我一会自己起来吃粥。” 落雪笑道:“公主怎知我做的是粥。” “饭有饭香菜有菜香,”陈嘉沐说起这个倒是来劲了,她一挑帘子,露出半张脸,“炒菜的香味更冲,炖菜的香味更厚。粥饭也是一个道理,你只端了一只小碗,不可能是炖菜配饭,只可能是咸粥。” 落雪看她光着胳膊,急忙拿了两件衣裳让陈嘉沐换上。等她有了八成公主样子,又挑着木簪给她梳头发。 陈嘉沐:“可在我屋内见过那支蝴蝶簪子?” 落雪摇头:“未曾,奴婢刚才已经收过一遍屋中的东西了。” 陈嘉沐也记不清昨日那簪子被她搁在何处了,虽然心里有些惋惜,但也就一根簪子而已,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今日的木簪是落雪挑的,素净的一根,不亮眼,当然也不会出错。倒是很适合在宫内随便扎。 等公主从上到下都被打扮好了,落雪才放下心:“那奴婢先去院内打扫了。” 陈嘉沐在桌边坐下,对着粥碗装可怜:“诶呦,落雪你两句话就把我从床上骗下来了。” 落雪无奈道:“公主,今日高公公可能要来宫里,现在时间也不早了。” 陈嘉沐舀粥的动作一顿。 坏了,昨天被方彦按得太舒服,她完全忘记这事了。 按寒梅和方彦昨日的表现来看,这位高公公在宫内的地位确实是她这个穿越者想象不到的。今日又没有寒梅在她身边提醒,一会交流若是露出什么马脚,一定逃不过他的眼睛。 被他知道,也就约等于被皇帝知道了。 她还不想暴露自己“失忆”的事。 陈嘉沐焦虑地喝粥。一碗咸粥加了瘦肉与青菜,她硬是没吃出什么味道来。 味同嚼蜡地解决了早饭,她把碗筷送去小厨房。 落雪在后院的路上打扫,见到陈嘉沐往这边走,连忙紧走几步上前来:“公主,这种小事让奴婢来做就行了。” “不要紧,送个碗而已,”陈嘉沐拗不过落雪,递碗时才发现这只碗与她平时用的那只不太一样。 落雪抢先她一步解释道:“是之前皇后赏赐的一套。” 陈嘉沐点头。 她想得很简单,万寿节嘛,就跟新年一样,图个吉利,可能宫内的碗筷碟盘在万寿节之后都要换新的。却没注意到落雪长长松了一口气。 约莫下午时分,皇帝的赏赐流水似的送进琉璃宫。 陈嘉沐当时正在屋内练字,院里突然多了两队搬着各类赏赐的宫人,打头的不是高勒,看上去像是个书生气的文人。 但这人的太监腔很重,一开口,尖细的声音就戳破了陈嘉沐的文人滤镜。 “公主,奴才这有一份皇帝亲手写的单子。” 他加重了亲手二字,陈嘉沐连忙过来接。她手上还染着些墨迹,也顾不上擦了,薄薄的宣纸卷成一卷,抖落开,是长长的一条单子。 从布料到衣裳,再到吃的用的,药材饰物,一应俱全。 陈嘉沐看得牙酸。 这么有钱,昨日宴前的净手水也不舍得换些热的,她只不过撩两下而已,冻的指尖都红了。 但领了赏赐应该说点什么? 陈嘉沐有些尴尬,她说谢谢公公,像是没把皇帝放在眼里,但说谢谢父皇呢,对着太监叫父皇也确实有些不好开口。 若是寒梅在,一定会先告诉她一些基本礼仪,如今寒梅未在宫中,她只能装深沉。 好在那太监也没指望她说什么,手一挥,身后的宫人们便将那些赏赐一一放在琉璃宫外的空地上。 “公主,用竹条篓子装的是八只膏蟹,要早些吃,没别的事奴才就回宫交差了。” 陈嘉沐喜悦道:“公公慢走。” 太监欲言又止。 陈嘉沐见他还要说,面上不禁多了些失落:“公公还有什么事吗?” 陈嘉沐面上的变化太明显,青涟看在眼里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又道了遍再见,和一群人一起出了琉璃宫。 陈嘉沐急着回头检查赏赐,自然没留意到自己宫门口还站着个人。 是昨日见过的高勒。 宫人都被他遣散了,只余青涟一个。他们走在琉璃宫外的小路上,青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侧后。 “皇后昨日急忙将公主送回宫,今日又在皇帝赏赐里加了那么多吃食,你不好奇是为什么吗?” 青涟实话实说:“儿子不好奇。” 前几日高勒刚刚教育过他,多余的好奇心是没用的。他权当这是个临时的考验。 高勒看了他一眼,也没回答,只是甩一甩手中的拂尘,叹了口气:“安国将军此番回京,宫内又要见不得安宁。” 青涟只当他是闲聊,默不作声地跟在一边。 高勒罕见地拧起眉头,那张一直维持和煦笑容的脸似乎有些扭曲了。 他收的这个干儿子,实在不太聪明。 第68章 高勒先去了皇后宫中。 栖凤殿内悄无声息,一众宫女太监都在殿外头站着,院子里乌泱泱一片,谁都不敢出声。 待他走到门口,有侍卫上前拦:“高公公,皇后今日不见人。” 高勒笑了:“是不见人,还是正见着人呢?” 那侍卫面上有些挂不住的尴尬,低声道:“公公,你也知道,那位……” 还没说完,他的手就被拂尘打了下:“行了,十几年了,我还不知道将军是什么性子?” 慕容锦每次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往皇后宫里钻,就算他不来,皇后也要找人给他传信的。 只是今日两人会面的时间着实长了些。 高勒在宫外等,等到阳光稀薄,冷风吹得他有些烦了,便仰首挺胸地往殿内走去。 侍卫要拦,他一挥手:“咱家不进去,只找个避风处站站。” 那年轻的小侍卫只得放人。 栖凤殿的院子里站着不少人,高勒目不斜视,拂尘在他们手上扫过也不避,听得他们都小声问高公公好。声音的浪潮轻轻的,推着高勒往殿上去。 院内并无其他建筑,唯有檐下无风。高勒直走到殿门口的柱子旁才停下,身边站着的是皇后的贴身宫女季萍。 他俩都算得上宫里的老人了。高勒进宫没多久就认识了季萍,她早就过了二十五出宫的年纪,是被皇后特意留在身边的人。 下人就是这样,用惯了,再怎么换都觉得不舒坦。 他刚站定,就听得屋内噼里啪啦的噪声,还夹杂着些皇后的哭喊。 她的声音尖利,凤凰泣血一般。 高勒笑道:“皇后娘娘今日火气重了些。” 季萍白了他一眼:“编排主子,怪不得上个月皇上叫你少插手宫中的事。” 高勒也不恼。他牵了季萍的手,放在掌心暖着:“皇上喜怒无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宫里他只信任这帮太监,嘴上说的狠而已。” 季萍皱眉:“你也该小心些,皇上身边又不是就你一个太监,到时候把你踢下来,一群人等着看你笑话呢。” “看笑话?怕是巴不得吃了咱家吧。” 高勒的尾指指甲留得长些,搔了搔季萍的手:“不用担心我。” 季萍说:“谁担心你。” 他俩不过是对食而已。 屋内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没一会,栖凤殿的门便“哐当”一声叫人踢开。身材高大的男人一手拽着大氅,一手按着佩刀,走路带风,也是一身怒气。 季萍连忙低头:“安国将军好。” 慕容锦步伐一顿,他的目光冷冷扫过她与高勒牵着的手:“免了,下次记得别在我面前恶心人。” 说完,便大步往门外走去。 高勒回头,留意一下他的去向,那条路不是往宫外去的,倒有点像琉璃宫的方向。 他本还想跟季萍说点什么,却听殿内皇后的声音柔柔弱弱地传来:“都进来吧。” 季萍抽出自己的手,点头示意高勒跟在她身后。 “娘娘,高公公来了。” 殿上坐着的女人难掩面上的泪痕,听季萍说了,连忙叫人打了水来,自己去屏风后梳了头又洁了面,再坐到刚才那把梨花木的椅子上时,气色已经缓过来些。 “高公公,”她温柔地笑起来,“真是让公公见笑了,本宫的赏赐可都送到嘉沐宫中了?” 高勒毕恭毕敬地回:“娘娘,都送去了。” “她今日面色如何了?昨日本宫在宴会上见她,身子似乎实在差得紧,要快点补起来才好。” “好一点了,不过还是清瘦。” 皇后面上又显出哀色。 她许久没言语,高勒也不急,只是季萍实在疼惜她家主子,凑到皇后耳边说了些软话。 皇后的眉头渐渐舒展开。 她也压低了声音。刚才喊得喉咙有些哑,压低了高勒也能听到一些。 她说:“算了,随他去吧。” 季萍也笑:“娘娘能想开是最好的。” 皇后冲着季萍点点头,又抿上一点茶水润喉:“高公公,这里没什么别的事了。本宫每日派个太监去看看嘉沐就好。” 高勒嗻了声,弯腰准备退下。 他走时往季萍那看一眼,女人的圆脸已经多了许多风霜。皇后与她差不多同岁,面上也少不了皱纹。 只不过皇后近些年老得很快,虽气质不减年轻时的温婉大方,但鬓边已经明显有了些白发。 这后宫之中,没有对皇帝的爱慕可以,若连对家族的惦念都没有了,便是真的再没有盼头。笼中鸟还能有些合胃口的吃食,但皇后…… 高勒摇摇头。 皇后现在的处境,与那牢房的犯人也无异。 不过是等死罢了。 第69章 琉璃宫灯火通明。 据落雪所说,琉璃宫一开始取“琉璃”二字,就是因宫殿多处用琉璃制成,春夏百花盛开之际,琉璃宫的所有宫殿都隐藏于艳丽苍翠的草木之中 ,澄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犹如山水间一点描金,熠熠生辉。 “可惜重建时只建了主殿,分开两侧做起居用,样子修复了,装饰却少很多巧思。” 落雪刚才吃了一只蟹腿,手臂起了一圈疹子,陈嘉沐紧张得不行,连忙叫她别再吃了。 八只螃蟹往陈清煜那里送了四只,陈嘉沐自己留了四只,本来想着两个人分四个刚刚好…… 陈嘉沐在心里叹气,用筷子尖戳那只少了一条腿的螃蟹玩。 落雪还在给她指琉璃宫内的几丛花:“这几丛花都是瑞王亲自种进来的,整个皇宫之中,只有这些和御花园小溪北面……” 她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打断了。 慕容锦就是这时候闯进宫中的。 他本就佩刀,腰上又不知哪来的一块玉,走起来两者相撞铛铛铛的响。像带了个小钟似的。 陈嘉沐早就听见了这阵怪声,眼巴巴等了半天,结果就等来一个慕容锦。 她有些紧张。看见慕容锦那张脸她的食欲就会消失,这简直已经成了条件反射一般的反应。 将军把他的大氅扔在院里石凳上:“陈渡的螃蟹好吃吗?” 陈嘉沐:“将军还真是自来熟。” 她推给慕容锦一只:“既然将军问了,不如亲口尝尝。” 慕容锦面无表情地坐下了。 他看了同样坐在陈嘉沐身边的落雪一眼:“什么规矩教的你能坐在主子身边?” 落雪连忙起身往陈嘉沐的身后站。 慕容锦似乎还是不满意,但陈嘉沐及时往他那边推了杯酒,打断道:“将军昨日说要来我宫中,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准备实在不太充足,我宫中恰好备了些薄酒。” 慕容锦端过那杯子瞧了一眼,青瓷的杯子,酒液是清淡的浅黄色,闻起来倒是浓郁醇厚。 他的动作一顿。 “你宫中的酒?在哪拿的。” 陈嘉沐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来:“自己酿的。” 她说谎了,这酒坛是她刚才去地道搬出来的,本来想看看坛子里究竟是酒还是别的东西,刚倒在杯中,还没等用银针试呢,慕容锦就先来了。 陈嘉沐盯着男人手里的杯子。她宫中用的酒杯本就不大,在男人手里更如同小而薄的玩具一般。 他捏着那杯子爽快地喝下,殊不知自己对面坐着的人正热切地期盼这杯酒是毒酒。 慕容锦撂下了酒杯。他似是有些发愣,反复摩挲着杯壁,任由大拇指上戴着的扳指与酒杯相碰,发出有些刺耳的摩擦声。 陈嘉沐眉头一跳。 “这酒……真是你自己酿的?” 陈嘉沐庆幸古代还没有测谎仪,她迎着慕容锦的目光,保证道:“是我自己酿的!” 又是那种眼神。 慕容锦的脸上甚至难得有了笑模样,他放下手中的酒杯,伸手来点陈嘉沐的眼下与唇角。 陈嘉沐没动。 她已经习惯被慕容锦热切地盯着,他像是要把陈嘉沐里里外外看透,要看到她的灵魂,要看到她的面皮下是否藏着另一个人。 良久,他突然感叹道:“还是皇后会养人。” 陈嘉沐:? 第70章 美玉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慕容锦嘴里听到类似的话了。 上一次就是在昨天,他见她的第一面,慕容锦也是平白无故地来了句——“皇后真是生了个好女儿。” 好像她一定得跟皇后扯上什么关系才算个人似的。 陈嘉沐冷静道:“将军一杯酒便醉了,本宫并非皇后娘娘的女儿。” 慕容锦却笑起来:“公主端架子时便会自称本宫,像个小孩了。” 上扬的唇角扯着他面上的疤痕,青面獠牙的一副笑脸。月色将那道疤照得如瓷器摔出的断痕,釉面下是粗糙磨手的陶泥。 他的指甲蹭着陈嘉沐的嘴角:“有毛笔吗?” 陈嘉沐趁机推开了他的手,转身吩咐落雪:“给将军拿支毛笔来。” 慕容锦被推了也不恼,在桌边见酒坛,提着坛口拎起,又给自己倒上一杯。 那酒坛极重,陈嘉沐和落雪捣鼓了半天,才用麻绳拴着人托着,勉强顺出来一坛。到慕容锦手里倒成了个小玩意,拿起放下毫不费力。 陈嘉沐看他手臂鼓起的肌肉,又看看自己的,本就是两条软而白的胳膊,最近瘦下来更显细长。 她在心里暗算,慕容锦的胳膊不会比她的腿还粗吧? 落雪手脚很是麻利,没一会就端着砚台与一支小毛笔出来,不大的石桌上已经摆了四只螃蟹,砚台实在放不下了,只能半个在桌上,半个悬在桌外,稍微受力就能跌下去似的。 慕容锦伸手要取那支笔,陈嘉沐却先他一步按住了他的手腕:“将军要用笔,却没有讨纸,是想写在何处?” “写在脸上。”慕容锦的手腕一翻,将陈嘉沐的手压住了:“公主,美玉是有瑕的。” 他的力气太大,陈嘉沐怎样都拗不过他。男人压着她的手背,站起身,左手挑起笔,笔尖在她的面上一点,又一转笔锋,这次点在唇角。 毛笔尖点墨,很凉,像被松针轻轻地戳一下,陈嘉沐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慕容锦倒是坦然。 他欣赏那两颗痣一般的墨点,如同画龙点睛,一幅传世之作。 显然,他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 “公主面上无斑也无痣,显得太素。” 陈嘉沐心说这算什么素,你直说自己脸上有疤看不得别人没有不行吗。 但她嘴上还要过得去:“将军面上有瑕,也算美玉。” 慕容锦笑起来,收了手,毛笔落在砚台之中。 陈嘉沐猜他是想给自己一个面子,男人眼底没有笑意,显出一种诡异的冷。 “公主还是少提臣面上的疤吧。”他将那碗中的螃蟹扔在桌上,倒上满满一碗酒,语气甚至可称为挑衅了,他朗声道:“公主与臣同饮一杯。” 陈嘉沐只得接过慕容锦空余下的杯子 ,用帕子擦净了,在杯子里倒上一点。 那酒她并不敢喝,本就是来路不明的东西,酒发酵不好还容易死人。别看慕容锦现在活蹦乱跳的,但也不排除是喝的不够多。 毕竟这个身高体型,推去医院麻醉,估计都要比别人多打两针。 杯碗相撞,慕容锦一抬碗,几口便喝了个精光。陈嘉沐不懂酒,但也猜出这酒坛里的酒或许很是香醇,她装作喝酒的样子,实则只用唇缝蘸了一点,很快用帕子擦去。 慕容锦看她的杯子:“公主喝酒如兔子般,舔一下就当喝过了。” 陈嘉沐心虚,柔声道:“自然不比将军。将军常年在军中与将士们喝酒,酒量当然更好些。” “边塞不似京内,风沙大,公主,”他突然叫了陈嘉沐一声,“到臣身边来。” 陈嘉沐心中一跳。 她再一次望向男人的眼,深邃的眼窝下是两抹青黑,似乎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了。眼神有些迷离,反倒显得人温和了不少。 不知道是要醉了还是要被酒毒死了。 陈嘉沐看他伸出手似乎要揽她,吓得赶紧坐到落雪的位置上去。一把木椅,被慕容锦拉着椅背拽到身边去。 他拽得轻松,陈嘉沐却恨不得整个缩起来。男人喝了酒,凑近是一股酒味,还有一点几乎察觉不出的香火气。 他们挨得很近,直到慕容锦与她面对面,连鼻尖都要擦在一起。 “真像……” 他长叹一口气。 “公主,你是人,还是鬼?” 这是醉了。 慕容锦的酒品好,喝醉了也就闹了这么两句,还没等陈嘉沐说话,他整个人便软在椅子上不动了。 耳边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男人睡着时安静得简直不像慕容锦了。陈嘉沐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睫,他的伤疤,还有紧绷的唇角。 陈嘉沐心跳如擂鼓。 她慢慢站起来,慢慢后退,轻手轻脚地想离这只打盹的野兽远一些。 但出师不利,方才本就不稳的砚台直直摔下去,像闷雷落地,咣当一声巨响。 慕容锦猛地睁开眼。 他只觉得眼旁一阵亮光,像利器靠近,半身又是麻木,被下了药一般。 他条件反射,抽刀要砍。 刀面在他腰间的玉佩上划过,刺耳的一声铮鸣。 陈嘉沐被他踩着衣摆,实在顾不得许多,眼见着他拔刀,一咬牙,从袖间抽出那把防身的短剑。 她狠狠向慕容锦抓着她的手腕刺去。 没有预料之中鲜血飞溅的触感。 陈嘉沐眼前一黑。 第71章 美人 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床上。身上依旧是那件翠色的小衣,后背上慕容锦留下的掌痕还是痒痛。 但比那更严重的是,她的心脏剧烈的疼。 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她心里升起。 果然,落雪端着一碗咸粥从屋外走进来,带着一点点香油味。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尽管她根本没有说话:“落雪,寒梅呢?” “回公主,寒梅和方彦一早就出宫了,奴婢也不清楚他们去做什么。” 就像已经记录好的一卷磁带,被倒回了应有的位置,将这一天重新播放一遍。 陈嘉沐从没如此惶恐过——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真实的世界里。 她是在小说里。 在小说里的她,是违抗不了命运的。 慕容锦不能死在自己的刀下,因为他还要做小说的男主。 陈嘉沐想哭。 她想活着,她想好好活着,想在这本小说的世界里老死,而不是被叛军千刀万剐,不是看着自己宫里的几个人一起葬身于此。 她明明已经这么想了……她甚至利用了方彦的爱慕,联系到了何钊,答应陈清煜他们有一天要一起出宫去过平凡日子。 她真的有未来吗? 陈嘉沐一闭上眼就能想到自己四分五裂的样子。 她违抗不了剧情,就算她自己不动,身体也会自己动起来,她就像一个正在被系统修正的错误—— 直到慕容锦带着刀闯进她宫中。 陈嘉沐突然能说话了。 “安国将军。”她把碗中装好的蟹捡出来,空出一只碗。 这次她先开口道:“喝点酒吗?” “公主这是在邀请臣吗?” 慕容锦快步走过来:“公主丝毫不惊讶,是猜到臣会来?” “我们昨日已经有了约定,今日你来倒也算不得惊讶。” 刀碰撞玉佩的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近,慕容锦手里提着的大氅被扔在一边的石凳上,自己找了把空椅子坐下:“这是陈渡送来的蟹?他的动作倒是挺快。” 陈嘉沐轻轻地笑,扭头吩咐落雪:“落雪,你去屋内取一支毛笔来,不要砚台。” 世界线出现了微妙的偏差——这一次慕容锦进琉璃宫时,落雪并未坐在陈嘉沐身边。 “将军,酒坛在桌下,本宫举不起来。若是想尝要自己取。” 他看向陈嘉沐的酒杯,满满的几乎溢出来。地上还遗留着一些酒渍,不难看出是倾倒酒坛时掌握不好力度洒下的。 “既然公主邀请在先,臣就不客气了。” 他倒上满满的一碗。 用酒杯是品酒,品酒香与口感,酒碗是喝快酒,就要一口气喝光才叫畅快。 慕容锦喝了一碗,心情很好的样子:“公主拿毛笔做什么?” “安国将军猜猜看?”她从落雪手上接过毛笔,在他面前一晃,看慕容锦的眼睛追着毛笔的笔尖。 她笑起来。 手腕往回扣,那笔尖就停在自己面上。陈嘉沐在唇角与眼下靠近面中处各点了一颗小痣,停笔:“将军,美玉有瑕,人也一样。” 慕容锦一愣,随即拊掌大笑起来。 “公主是美人,这不假。只是这张脸……” 他似是有些醉了,眼神朦胧,伸手要摸陈嘉沐的脸。 陈嘉沐主动靠近些。 慕容锦终于如愿以偿地摸到了那两颗墨点的痣。 “真像……皇后与我说起时我还不信,这么多年过去,公主倒是真的与她越长越像。” “也是这么小的脸,日日跟在我身后……”慕容锦真的醉了。他一醉,话就变得又多又密:“公主还在怪臣吗……我们并非良缘,公主……” “别来梦里见我了,公主,就当放臣一条生路……这辈子亏欠的,我会还给你母亲……” 陈嘉沐不言,只是任由他摸。 他的眼睛似乎有些困得睁不开了,陈嘉沐却不能让他就这样睡过去。 满满的一杯酒,手一扬便全泼在慕容锦脸上。 慕容锦的眼睛一下亮起来。 被袭击的野兽也会反击 。 他条件反射般掐住陈嘉沐的脖子,两人皆跌在鹅卵石铺的路上。 他手上用了极大的劲,瞳孔紧缩,像是看到什么恶鬼一般,咬着牙死死地抵住了陈嘉沐的身子。 陈嘉沐只觉体内的空气越来越少,能进到肺里的气也少,直到她艰难地呼吸,发出鼓风箱一般嘈杂的气声,慕容锦才良心发现般突然松了手。 他撑在陈嘉沐身体之上,喘着粗气,面部与发上的酒全滴在陈嘉沐脸上:“真想就这么把你掐死……” 这算酒后吐真言吗? 陈嘉沐笑了:“将军为何要对本宫下如此毒手。” 她还没找回呼吸的频率,肺与脖子都疼得她想流泪。但慕容锦离她太近,她不能有一点示弱。 对他示弱势必要被反扑,她不允许。 陈嘉沐面上装的游刃有余,手掌一推慕容锦的胸,曲起腿顶着他的小腹:“将军,起身吧。” “将军欠了谁,又欠了什么,这些和本宫并不相关。”她抬手摸到慕容锦面上的那道疤,是粗糙凹凸的手感,“本宫并不像任何人。” 慕容锦的身子一顿。 似乎是酒精的作用去而复返,他的动作僵硬不少,摸索着石凳跪坐在地上,陈嘉沐就躺在他的腿边。 “将军会梦到什么?” 她不着急起身,放柔了语气,扬起手,贴着慕容锦的膝盖。 “死尸。” “烧焦的……” “是我对不起她……” 慕容锦突然抓住了陈嘉沐的手。 他把陈嘉沐的两只手握在手心,紧紧的,热热的:“我没有……到死我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陈嘉沐喜欢听醉鬼说话。 慕容锦清醒时,那张脸太有威慑力,反而是醉后,有一种冰原上开花的罕见的柔软。 “将军不喜欢她,又何必有负担。” 慕容锦愣愣的不说话。 陈嘉沐反握住他的手,一下又一下地顺着摸。从手腕到指尖,轻柔的,耐心的。 “将军……想帮她复仇吗?” 慕容锦动动嘴唇:“这是我欠她的。” 陈嘉沐不说话了。她眯起眼,想来想去,这位让慕容锦有亏欠感的公主也只有一位。 陈铃。 她没想到,陈铃是皇后的孩子。 “总有人会跟在将军身后,难道所有人都要得到回应吗?” 她收回手。 躺在地上,只要直视便能看见天边皎洁的月亮。琉璃宫四周并无高耸的建筑,月明星稀,辽阔的天空皆入眼。 慕容锦不吭声。等到陈嘉沐都昏昏欲睡时,他才哑声道:“公主……我并非不能放下。” “臣会……” 陈嘉沐猜他想说的是“臣会谋反”。但他跳过了这一句:“不只是为了她,也是为了臣自己……柳国的未来不应该……” “不应该掌握在一个草包手里?” 陈嘉沐笑着问。 正对着一张错愕的脸,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喜悦。 “本宫先祝你成功,安国将军。” 她好像握住了,握住了这狼王最结实的项圈。 第72章 慕容锦睡着了。 他靠着石凳,头搭在石凳的边缘。陈嘉沐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散在凳上的长发,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垂在地上。 放松下来后,她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刚才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她没想过慕容锦真的动过杀心。 陈嘉沐起不来,她似乎已经操控不了自己的身体,整个上半身疼得犹如被利剑劈开。 她只能偏过头去看桌边的酒坛。 她知道,酒坛里沉着半颗药丸。 还是陈清煜送的。那日他们聊起瑞王府阁楼的事,陈嘉沐道歉说她那日不知怎的,突然就怒火攻心,说出伤人的话来。 陈清煜给了她这个。 “军中打听情报,免不了要用些手段。” 陈嘉沐那时还很兴奋,毕竟现实生活中她没见过这样的药。 它听起来不像是什么传统的药丸,而是浓缩了吐真剂的魔药。 她兴致勃勃地拉着陈清煜问了许多问题,陈清煜却难得表露出深深的疑虑。 他说:“不是让人说真话,只是把情绪的影响放大。” “若是混在酒中,效果最好。喝醉的人本就没什么防备,情绪也更冲动,容易被药物控制。” 他还说:“皇姐,我以为你会怪我。” 陈嘉沐当然不会怪他。 若不是陈清煜,慕容锦今日的那些话,还不知道要瞒个几年。 “落雪,”她轻声叫侍女的名字,“拉我起来。” 被吓呆的侍女赶紧跑来将陈嘉沐拉起来。 “公主!”她哭得像个泪人,陈嘉沐的身体使不上劲,只能歪在她怀里,“奴婢刚刚过来时……” 她本是送笔回屋,可刚进门就听见两人双双坠地的声音。再跑出去时,只能见陈嘉沐那么小的身子,被慕容锦压着,几乎看不到庭中的地上是两个人。 只有一只手,高高扬起的一只手,被垂下的青色锦衣压着,如同夜里墙内伸出的梅花枝一般,挥手叫她回去。 落雪怕会错意,不能只在一边看着,找了屋外立着的一个扒炭火的铁棍,蓄势待发,若是慕容锦发起狠来,她要照着那人的后脑狠狠地敲下去。 “是我让你别靠近,我知道。” 醉酒又怒意上头的人,能控制住实属不易,她不能再让落雪来刺激他。 她的声音还很哑,肾上腺素没了效果,陈嘉沐说了两句便不能出声了。 月光下,只余男人的轻鼾,和落雪压抑的哭泣声。 陈嘉沐还在回想刚才的事。 她本以为慕容锦的反叛动机中,有一部分是对皇后的占有欲作祟。 结果没有。 推着他沿剧情发展的轨道前进的,似乎只有愧疚和自责,还有单纯的对陈渡的恨。 他的软肋不是爱也不是恨,居然是软绵绵的愧疚。 简直像块夹心的黑巧克力。 陈嘉沐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可惜她没法笑出声,气一涌上来就是整个肺部剧烈的疼痛。 她舔了舔自己唇角的墨迹。一点点在舌尖化开,并没有什么怪味。 她也在落雪的怀里睡着了。 梦里只有白皑皑的一片大雪,雪里埋着一个女孩。形销骨立,状似癫狂,青紫如尸体一般,却上前来紧掐着她的脖子,口中念念有词。 她说。 她说外患不敌内忧,父皇明鉴,他是叛贼! 第73章 栖凤殿的火烛长明。 殿内两侧排布着巨大的烛台,红烛置其上,幽幽地亮。 皇后坐于正中。 每月十五,是帝后同寝的日子。陈渡却没来。殿中服侍的宫女立在大殿门口,沉默地静立,犹如一排整肃的雕像。 自栖凤殿建好,陈渡就几乎没有来过。 这座冷寂的宫殿,像整个后宫的小小缩影,富贵的金雕玉砌,困住的只有皇后的半生。 季萍跪坐在皇后身边,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起以前。 “季萍,我做错了吗?” 她只是太想她的孩子了,一个女人一生之中有几个十五年?她不愿数。 家族倒台后,她的女儿反而变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陈铃,没有母亲一族强有力的娘家作为保障,她自己又是女儿身,不可能参与到皇位的争夺中去。她明明可以健康快乐地活着,在朝中找一位如意郎君许配,过上平凡但又不愁吃穿的一生。 可是怎么偏偏…… 怎么偏偏去了占星台。 “这是我的报应吗,季萍?” “柳国正统的皇帝才能知天命……她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在小小的占星台上看见柳国覆灭,看见慕容锦反叛呢? 是她的错,她没有严格管教,没有告诉陈铃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是她有什么错? 只是个出了占星台就疯了的孩子。 就算如此,陈渡也没有留下她哪怕只能苟活的性命。 皇后的泪已经哭干了,自送走高勒后,她已经在殿内供着的佛像下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她一辈子造过太多的孽了。 她对不起很多人,对不起陈嘉沐,对不起陈嘉沐的生母刘氏,也对不起她的女儿。 可是真正对不起她的人,应该是陈渡才对。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在万寿宴见陈嘉沐的第一面,她就吓傻了。这孩子瘦下去后的疯癫样子,简直和陈铃如出一辙。 算算年岁,一个十五而死,一个刚满十六,简直像地狱爬出来的鬼魂,找到了柳国这个死亡之处。 慕容锦肯定也看出来了。 可是陈嘉沐呢,就像她那个死去的傻孩子,自己的笛声未动容她分毫,那孩子的目光一直粘在慕容锦身上。 她真怕陈渡认出陈嘉沐的样子,真怕自己要再一次目睹她的女儿死去…… 季萍却突然打断皇后的喋喋不休,她面色很冷,并不似平日那样温和:“娘娘,可是陈嘉沐……” 她只是一个替代品。 就连皇后自己也清楚,她对陈嘉沐并不好。 自打陈嘉沐懂事起,几乎就没在皇后这里得到过好脸色。每次在殿内当着群妃的面呵护备至,就一定要在人后责骂厌嫌一番。 她只是容不得别人的女儿在宫中健康地活着,除却因恶疾暴毙的二公主,两个死胎皆是她的猎物。 生下来的孩子若是女孩,就要被掐死在襁褓之中。刘氏生产时未叫御医,那孩子才得以偷生。 越是在意,身上的业障也就越重。那孩子取了与陈铃一样的小字,教她与陈铃一样的簪花小楷,一个未塑形的娃娃,终于被捏成了陈铃的样子。 十六年,对皇后来说是十六年,对陈嘉沐也是十六年。 高勒与她讲过,那孩子跌入池中浑浑噩噩许久,这才病出一副与陈铃八分像的面孔。 如今的悔恨又有什么用呢? 她不懂皇后。 烛光下女人的脸,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忘不了陈铃的脸,她每时每刻叫我母后,问我为何不救她……她是巫女,或许陈渡说得对,她不会放过任何人……” “慕容锦不也是夜夜梦到那孩子的焦尸?” “但她怎么就放过了陈渡,你看到宴会上陈渡的表情了吗?” 她猛地大笑起来:“他忘了……他忘了他第一个女儿!” “没关系……季萍……没关系,他就要死了!” “我会让她所见的成真!他是叛贼啊,慕容锦是叛贼!” 季萍按住她,烛火撩拨的一双眼,已经不再清明。她甚至有些像陈嘉沐那个疯了的生母了。 季萍吓得抬眼去看殿门口站着的宫女们。 她实在不能保证她们没有听到皇后的疯话。除了几个与皇后一条心的,剩下的不知有多少别宫里来的奸细,或者高勒安排的眼线 。 眉心一敛,她招来殿外站着的侍卫吩咐道:“去,给不识字的宫人赐些哑药,至于识字的……拖出去吧。” 第74章 梦醒 陈嘉沐猛然惊醒。 她梦到了那个孩子。那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孩子。她儿时似乎有些痴傻,只在书画上有天赋。 长大后那些巫蛊的符咒画的如此标准,估计也有天分的加持。 她取了铜镜来照,除却脖子上黑青的指印,遮住嘴巴,如果把眉头修得柔而媚些,与陈铃便真的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圆眼柳眉,胖些还有几分娇怯,瘦下来那双眼便太引人注目,少不了疯癫感。 她们都是同一个父亲的女儿,身体里流着一半的陈家的血,长得像是很正常的事。 虽是异母的姐妹,但被明晃晃地当做陈铃的替身,还是让她下意识地不喜欢这个已亡故的大公主。 对着铜镜怔愣半晌,陈嘉沐瞥见放镜子的,自己屋内漆金的床头柜,才突然发觉自己并不在院子里。 窗外的天微微亮,似乎还没到早膳时间。 慕容锦呢? 她一撩床幔,快步往外走。不够明亮的院子正中,慕容锦还保持着昨夜仰头睡着的样子,只不过有人给他垫了块软枕,让他睡得舒服些。 寒梅正在院子里打扫,见陈嘉沐盯着慕容锦不动,有些尴尬道:“公主,昨夜奴婢回宫时与落雪想办法抬了好久,都没抬动慕容将军,只好从后院取了床被子给他盖了。” 陈嘉沐憋着笑:“也不怪你们,喝醉的人是要重一些。” 她绕到慕容锦面前,男人身上还盖着软被,寒梅往他怀里塞了两个暖炉,倒也冻不着他。 不知是不是她走路的声音惊动了男人,她刚凑过去没几秒钟,慕容锦的肩膀一动,似乎是要醒了。 陈嘉沐吓得连连后退。 男人睁开眼。 他像是先判断了一下自己的处境,手臂一撑地面,腰腹传来响亮的“嘎嘣”声。 “公主院内的环境,倒像是我军营守夜的布置。” 陈嘉沐面上讪讪:“将军昨夜怎么睡在院中了。莫不是刚从军中回来,想念将士们了,要身临其境一番?” 慕容锦看着她笑了:“公主倒是先问罪来了,昨夜在臣的酒里加了不少药吧?” 陈嘉沐打着哈哈:“哪里的事,我院中酒如此香醇,还是将军太贪杯了些。” 慕容锦还想说点什么,但目光停在她脖颈处的指印上,只得把话又咽回去。 陈嘉沐见了,走近了几步,仰起脸跟他对视。 那指痕更清晰了。 她盯住慕容锦一直回避的神色,心中不免有些暗喜。 她昨天已经猜到,男主并非是冷漠难打动的石人,他很容易对他人产生亏欠感 。 利用得好,让他反叛时放过自己,倒也不是不可能。 慕容锦却没想那么多。 他只是不想与陈嘉沐挨得太近。 他已经几年没睡过好觉,昨夜不知是中了药,还是陈嘉沐那张脸太像陈铃,他梦里的死尸忽的变成了陈嘉沐,不再索命似的问他为何不回头看她一眼。 陈嘉沐只是站在离他不远处,手中捻着一块螺子黛,在细细地描眉。 他一叫公主,便见那女孩温温柔柔地笑起来。 “将军,本宫不是陈铃。” 那双眉毛,眉尾是扬起的,给人添了几分喜色,她好像就是这么说着,一步又一步逼近,手指如绸缎般滑腻地擦过他的脸。 那道无知觉的伤疤似乎消失了,他觉得痒,像被小猫舔舐,舌头上的倒刺刮得他有些轻微的痛。 “将军,本宫……并不像任何人。” 慕容锦猛地闭上眼,不再想昨天的梦。 陈嘉沐见他一直不吭声,眼睛里又满是血丝,以为慕容锦是昨夜没睡好。 刚要以“将军快回府歇歇吧”赶客时,慕容锦却抢先她一步,说:“天色还早,出不了宫门,公主这里可有男人沐浴的地方?” 落雪回道:“琉璃宫太远,并无男人的浴房。” 陈嘉沐心说不愧是个洁癖,但瞥见他身上挨着暖炉的地方已经溻湿了,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 落雪寒梅两个识趣过来帮忙收被子枕头,还有两个暖炉。没一会,又在庭中的石桌上摆好了水盆,和几块没人用的帕子。 昨夜的螃蟹,除去落雪吃的那一条腿外,只有回来的寒梅吃了半个,剩下的三个半没人吃,已经不新鲜了。被两人急急忙忙地撤下去。 慕容锦背着陈嘉沐洗脸。他个子太高,石桌又太矮,水溅得到处都是。衣服溻湿处,用帕子吸了吸汗水,也就这么算了。 陈嘉沐看他的背影,突然问道:“将军此番回京,要待多久?” “本想待半年,”慕容锦用帕子擦下巴,已经有些细小的胡茬了,“不过北边不太平,或许三月后就要离京了。” 第75章 玉佩 陈嘉沐算算日子,慕容锦或许要在京中过年。 “公主可愿在小年前给大公主扫墓?只是个衣冠冢。” 陈嘉沐愣了半晌:“我吗?” 慕容锦点头。 大公主的墓在京郊,她死后三年才敢立一个衣冠冢,有皇后手下的宫人在墓旁看守。 慕容锦身份特殊,又容易惹人注目,已经许多年没有过去了。 这并非什么麻烦事,陈嘉沐不懂慕容锦的用意。 不过能借机出城看看,还能顺路去见何钊,对她自己来说也算好事一件,暂且先应下了。 “小年前臣会派亲信在宫外候着,至于具体时间……” “公主等臣的消息吧。” 早朝一结束他就要回将军府。临走时把腰间的那块玉佩摘了,放在陈嘉沐院中的石桌上。 陈嘉沐:“将军这是何意?” 慕容锦却不言语。 他不好意思说话时,唇角绷得很紧,本就严肃的一张脸更显得难以接近。 “将军在军中也是如此吗?”陈嘉沐学着他的表情,也把自己的脸板住了,“边塞可有将军的威名?比如安国将军可止小儿夜啼之类的?” 慕容锦说不过她,手指点点玉佩,又点点他自己的佩刀:“有此玉佩可以自由出京,这枚玉佩就当做回报。” “回报何事?” 慕容锦不直说,只说是大公主之事。 陈嘉沐笑了笑:“将军还真是……” 还真是到处送信物,而且全送到了琉璃宫中。 上回地道里的令牌还没着落,今天又送来块玉佩。 她在心里想,手上却不客气,拎着那玉佩的穗子提起来,上边刻着只麒麟,背面一个“锦”字。 陈嘉沐看不出料子好坏,但慕容锦的东西估计不会太差。 她嘱咐寒梅把这东西收起来。小声道:和那块令牌放在一起。 落雪在一旁问:“公主不打算用这玉佩吗?” “没那个必要吧,”陈嘉沐眨眨眼,“我也有自己的牌子,只不过多了些限制罢了。” 她只想从慕容锦手底下保住自己的命,并不想表露出她与慕容锦关系很近的样子。 谁知慕容锦的耳朵比狗还灵,陈嘉沐话音没落,就见刚出门的慕容锦又折返到宫门口:“公主不喜欢臣的礼物可以直说,臣改日送些合公主心意的来。” 陈嘉沐心中一动。 她对上慕容锦的视线,笑道:“将军的玉佩……可以调配兵马吗?” 慕容锦警惕起来:“公主为何这样问?” 陈嘉沐:“若是将军的亲兵要取我性命,这块玉佩可否做免死金牌用?” 慕容锦陷入沉思。 他似乎真的在斟酌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到陈嘉沐快要维持不住面上的笑容,他才郑重地点点头。 “见玉佩如见我。” “但如果是手下的士兵杀红了眼……公主,臣不是手眼通天的神仙,自己的命还是要自己掌握好。” “刀剑无眼。臣无法夸下海口保证任何人的平安。” 说谎。 他能保证后宫中一个皇后的安全,却保证不了一个偏僻宫殿里公主的安全。 他只是把自己的愧疚投射在皇后身上。默认其他人都可能死于叛乱之中。 陈嘉沐早已猜到了如此答复,苦笑一声:“本宫知晓了,将军慢走。” 那披着大氅的男人冲她点点头,转身离去。 寒梅谨慎地观察他的背影,直到道路尽头再也看不见慕容锦的踪迹,她才回身,轻声问:“公主为何要答应出宫扫墓一事?” “我在宫外有位故人要见。” 自从上回进宫被查了牌子,她已经许久未提出宫之事了。加之万寿节前宫内外守卫严加看管,她没有瞒着他人出宫的机会。 何钊……虽然皇后没提,但她既然知道自己调查陈清煜,应该也能知道她在找何钊。 和何钊相见,必定要谈轮回重生一事,她还不想被皇后知晓。 落雪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公主,上回十二皇子跟奴婢说,公主若是想要出宫,可以找十二皇子一起。” “找他?” 陈嘉沐笑起来:“上回赏花宴他不是偷偷溜出去的?还说不能跟我一起回宫呢。” 落雪犹豫道:“但十二皇子确实有些出宫的法子……” 陈嘉沐思索片刻。 慕容锦年后回军中,这一去不知要待多久,若是明年春夏就是他反叛之时……她手中一块玉佩还保不了她宫中几人的命。 陈嘉沐点头道:“此事确实越早办妥越好,落雪。” 落雪心领神会:“奴婢这就去找十二皇子。” 第76章 未见 马车摇摇晃晃。 车厢里,陈嘉沐和陈清煜斜对面坐着,他身边坐着个陈嘉沐未见过的小太监,脸涂的白,像刷过一层厚厚的漆。 寒梅坐在陈嘉沐身边,四个人都不说话,车厢内的暖炉熏得陈嘉沐浑身是汗。 但她不敢摘斗篷,自己脖子上的印记未消退,甚至因为时间的流逝变得更显眼。就算穿了斗篷,也只能是勉强遮盖而已。 陈清煜打量她的斗篷许久:“皇姐,待会出宫时你将身体侧过去。” 他今日一改往日素静的打扮,披了件桃红的外衣,里边穿的一件交领大袖绣莲花的,团团的花苞,红艳艳的。衬得一张脸有了些气色,不像病人了。一圈兔毛的领子给人平添几分贵气,若不说是宫中不受宠的皇子,倒更像达官显贵家中的公子哥。 他今日的拐杖也是新的,黑檀木,杖头刻一只坐卧的鸟,羽毛根根分明,很是精致。 陈嘉沐多看了他几眼,提前侧过身坐,盯着车厢壁发呆。 她未坐在窗边,马车的窗帘撂下,车厢内光线暗得如地窖一般,只能听得见车轮滚动的噪声。 过了没一会,噪声停止,一丝光线透进来。 陈嘉沐只敢用余光看。 陈清煜的手指挑起窗帘,一条细缝带进些冬日的风,她听见车外模糊的问话声,来人离车厢越来越近,声音也变得更清晰:“十二皇子。” 陈清煜冷冷地嗯了声。 车轮又滚动起来,车厢内归于昏暗。 “皇姐,已经无事了。” 陈嘉沐这才回身:“泓洄上次出宫不是溜出来的,怎么这回不怕?” 陈清煜低眉敛目:“打点了下守卫,宫中做这种差事的,极少有和钱过不去的。” “倒是皇姐,今日怎么突然想起出宫的事?” 陈嘉沐看了眼他身边坐的太监,又看看寒梅,两人皆是一副不听不说不想的样子。 “去见个故人,不是什么大事,但……但是也不想被皇后知晓。” 陈清煜没想到是这个回答,顿了顿才接着问:“那我呢,我可以跟皇姐一起去吗?” 陈嘉沐立刻说:“不行。” 陈清煜不说话了,他的手指敲在桌面上,一下又一下。 规律的敲击声停止,他的声音又响起来:“那我在宴宾楼等着皇姐,今日请皇姐吃些宫外的东西。” 陈嘉沐说好。 她还从未在宫外吃过正经的三餐。宫内小厨房的饭菜是三个下人轮流做,平时还是吃御膳房的饭菜多些。 陈清煜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不知在想什么,眉头拧着一股怨气似的。 陈嘉沐心说这孩子不会在生气吧。 她反思自己:刚才拒绝得太果断了些,本就是借着陈清煜的马车才混出宫来,自己的反应确实算不上一个好姐姐。 她略微思索,开口道:“是我幼时遇见的一位故人,如今殿试在即,他一人在京城求学也多有不便。我此番出宫,就是想去看看他。” “一位考生而已,皇姐也太紧张了。”陈清煜的语气不算好,但好歹停了手上的动作,“我以为皇姐出宫是想在京城里好好玩玩。” 陈嘉沐心中一紧。她打量陈清煜的衣着,又见他身边那个小太监紧张兮兮的样子。 陈清煜他……他该不会是为了陪她出宫玩,专门挑了这身衣服吧? 陈嘉沐的负罪感剧增,连忙补救道:“皇姐保证会早些聊完的!泓洄……” 陈清煜看起来还是不消气:“皇姐今日莫叫我泓洄了。” 诶呦,小孩子脾气。 陈嘉沐手忙脚乱地保证她绝对会与他一起吃晚膳。 陈清煜:“皇姐不必在意我,既然出宫一趟,把要办的事情办妥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既然要我等,皇姐也要回答我的问题。” 陈嘉沐连连答应,一个问题而已,只要不问何钊轮回的事,她什么都能回答。 “皇姐明明热得鼻尖沁汗,为何还是不摘肩上的斗篷?” 陈嘉沐真想收回自己刚才的话。 她打了个哈哈,抬手一拢自己的斗篷:“今日泓洄与我都穿的红色,这样看上去像姐弟些。” 陈清煜面上终于有了些笑意。 马车慢慢地停下,他拢着窗帘向外探:“已经到了清泉寺,我在宴宾楼等皇姐。这条街走到尽头便是。” 第77章 初见 清泉寺附近有一座书院,规模并不大,讲书的是一位老先生。 书声琅琅,多是幼童的声音。陈嘉沐不确定陈璟说的书院是不是这一座,在门口徘徊一阵,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好在院内早有人注意到她。见她只在门外走动,便主动上前来:“这位姑娘为何事来?” 陈嘉沐抬头看她。来人是一位清瘦的女子,一根木簪挽着低发髻,手里还捧着一卷书:“别怕,家父是书院的先生,我在这帮他教些小孩子。” 陈嘉沐往门里看了一眼,院子里果然有几个小孩,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往门口瞧。 “我是来寻人的,一位叫何钊的学子。不知他是否在此处……” 小先生抿唇一笑:“何钊不是爱见人的性子,此时应该在客房。姑娘往书院后院走,门口有水缸的那间就是他的房间。” 陈嘉沐连连道谢。 后院的客房连成一排,门挨着门,一间又一间,有的窗户支起来,能看见书桌前坐着的人。 陈嘉沐一进后院就注意到院中的水缸,水缸后的门紧闭着,窗户也未打开,她附耳上去,安安静静的。 不会是在睡觉吧…… 她心中多了几分忐忑,但时间有限,只能扰人清梦了。 她抬手重重地敲了门。 没一会,客房的门悄悄地打开。门缝里能见到何钊的半张脸,他的眼睛下是化不开的青黑,眼珠紧盯着陈嘉沐,显得很警惕:“是谁。” 陈嘉沐柔声道:“陈嘉沐。” 下一秒,她被人牢牢地抱进怀里。 何钊拉她的力气太大,两人都控制不好平衡,后退几步也正不过身子,跌跌撞撞地往后倒。 好在客房不大,进门便是一张横放的床。他俩一同倒在床上。 撞出巨大的声响。 陈嘉沐背对着何钊,耳边就是书生剧烈的心跳声,一声快过一声。 他身上的墨香与香火味极重,如同翻涌的潮水,一层推着一层,将陈嘉沐整个淹没吞噬,送入海下巨物的腹中。 “真的是你……从佳……真的是你吗……” 陈嘉沐没有犹豫,主动握住何钊搂着她腰的那只手,男人右手中指的茧极厚,第一节指骨似乎已经弯曲了。 他们的手紧紧相握。 他闭着眼,只敢用手去碰怀中女孩的脸。从下巴滑到戴着玉石耳坠的耳垂,再向上走,是柔和的眉骨,还在微颤的睫毛。 他的手停在陈嘉沐的眼前,把她的视线遮住了。 “从佳……从佳……” 他一声又一声地唤她的小字。 “你眨眨眼睛。” 睫毛轻轻地扫过何钊的手心。像拢住了一只蝴蝶。 “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吗?三百年?五百年?” “我已经不记得了……从佳……” “你不该来这,我们出去说话,好不好?” 陈嘉沐没依他:“屋外太冷了。” “好,好……那我松开手,你不要走。” 何钊低声笑起来,他的下巴顶着陈嘉沐的发顶,胸腔共鸣般响,陈嘉沐能察觉到他收回手,支起身,只留两人相握的那只不动。 陈嘉沐尽量保持不动,她像一只玩偶,乖乖地被何钊搂在怀里,头枕着男人略显瘦削的肩膀。 他的呼吸落在耳畔:“怎么不睁眼?” 陈嘉沐答:“我觉得你不想我睁眼。” 何钊又笑起来。 陈嘉沐敏锐地察觉到,这位书生似乎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病态——他只是疯了些。 太疯了,紧挨着她的身子没有一刻不兴奋地发抖,他的目光,他的话语,在她耳边说话张合的唇,都像是要吞下她。 要被吃掉了。 但猎手总是要维持自己彬彬有礼的表象,尽管那双手已经快要将陈嘉沐的手指捏碎,但他的声音依旧温柔,春风般送入陈嘉沐耳中。 “睁眼看看,看看我的房间,从佳……你喜欢吗?” 陈嘉沐这才睁开眼。 客房不大,目测也就几平方,只摆的下一张桌一把椅,他们身下的简陋的床。 何钊的的包袱放在墙角,这房间内所有的墙壁都被巨幅画像遮住了。 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圆脸的小女孩,笑得灿烂,眼睛像两弯弦月,虎头虎脑的,过年时街上卖的小偶似的可爱。 一张又一张,一张盖一张,宣纸下还是宣纸,层层叠叠,已经看不出墙壁本来的样子。 每一张都是同一个角度,同一个神态,像被复制了无数个,每一个都在冲着陈嘉沐笑。 说实话,陈嘉沐并没有什么感想。就算她能猜出来这些是她自己的画像,她上辈子毕竟和“陈嘉沐”长的不一样。 “你不害怕吗?” 陈嘉沐摇头:“画的很好,我为什么要怕?” 何钊这才松开她的手。但那条胳膊依然横在陈嘉沐腰上,禁锢般一动不动。 “我想见你……每一世我都想见你,可是我一直都见不到……”他的手推着陈嘉沐的下巴,逼迫怀里的女孩抬起头,“从佳怎么这样瘦了” 他在打量陈嘉沐,很仔细的,一整张面皮,被他刀似的目光揭开来,男人的指骨压着她耳后的软肉:“之前的每一世我都给你写信,可是只有骂我是疯子的回信,我真的好想见你……” “你真漂亮……” “从佳,我可以吻你吗?” 还没等陈嘉沐回答,他低下头,一个不容拒绝的吻突然落在陈嘉沐的嘴唇上。 陈嘉沐推他,推不开,男人的怀抱犹如一座贴身的笼,把鸟儿关住了。 他们只是嘴唇相贴。 半晌,何钊缓缓地抬头,这张床上正对的,是门后一幅最大的画像。 “我等了几百年……” 陈嘉沐深知自己不能再刺激他了。她主动抬起头看他,轻声问:“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考这个状元?” 何钊苦笑一声。 “乡试放榜后,我才能想起前几世的记忆……”他把玩着陈嘉沐的手,女孩的手很小,热乎乎的,包在手心犹如握住一团温柔的火,“我也试过不读书,不做书生,都成功了。可是每次一到殿试,我一睁眼就是在皇帝面前,衣服穿得规规矩矩,我不张嘴,试题的答案也会自己从我口中发出来。” “从佳,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你的信,我好好地收起来,看了无数遍……” 陈嘉沐一动不动,任由他靠着,她的肩头似乎被男人的泪水润湿了。 第78章 画像 何钊安静地抱着她坐了很久。久到陈嘉沐的肩膀有些发麻,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陈嘉沐站起来,转过身去看他。 男人眼睛里爬满了血丝,眼尾微微下垂,明明是人畜无害的一张脸,却总让陈嘉沐有些迟疑。 一个人承载记忆的上限是多少? 若是真的如何钊所说,他已经在这本小说里轮回了几百年,他又是怎么分辨每一世的记忆的? 何钊苦笑道:“从佳,我知道你有问题要问。但我也有一个请求。” 陈嘉沐:“什么请求?” 男人站起来,在床边堆着的宣纸里翻翻找找,终于抽出一张品质极好的,纸面摊在桌上,几乎要把那张小桌占满了。 “让我给你画一张像。” 陈嘉沐没有犹豫:“好。” 纸与笔,是最好的记忆方式。何钊坚信着这一点。 他出门向其他人借了一把椅子,陈嘉沐就坐在床边,椅子朝着书桌的方向。 她坐的很直,面上的笑容淡淡:“何钊,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何钊沉默许久:“我的一些记忆是错乱的,从佳……我只能讲个大概。” 他望着陈嘉沐。 从繁杂的记忆里抽取每一个重点,就如同在几天几夜的漫长电影中找到最关键的一帧。 他的人生已经成为录制后反复播放的黑白默片。 痛苦,但说出来或许会好一些。 他开始讲述。 习惯描摹人像的手,下笔勾勒便是准而灵动的线条。 儿时,他无数次地幻想自己与陈嘉沐幸福美满的一生,孩童对未来总是有天真的期待与想象。 他们毕竟是两情相悦的。 他想自己会骑着高头大马,风风光光地迎娶陈嘉沐回家。 他想自己挑起陈嘉沐的盖头时,女孩或许还会像小时候一般,笑得如一杯热蜜酒,甜而温暖的微醺。 可是一切都在乡试放榜后改变了。 第一世第二世,他还想过自己是在做梦,只要梦醒循环就结束了。 可是他跌入的是无尽的梦中梦。 后来他想寻死,死不了,割在手腕脖颈的刀口,深可见骨,他的肉是红的,皮是白的,可偏偏一滴血都不流。睡上一觉再起来,身上除了疤痕外什么都留不下。 他想逃离做状元的命运。逃不开,既定的人生轨迹犹如确定了目的地的马车,要在恰当的时间将他拉回到固定的剧目之中。 他是人偶。 他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已经落入地狱,要接受一次又一次时间的洗礼与惩罚。 他开始寻找出路。 兜兜转转两世,他尝试过无数种逃出京城的法子。 他逃不出去。 城墙是地狱的结界,出了城,所有人都看不见他。 他就像一个灵体,可以穿墙,可以站在滚烫的油锅之中,腿被火焰灼烧没有痛感,沸腾的油不会弄脏他分毫,如果站在人群前方就会被他们穿过,蹲在地上就被马车的车轮碾压。 若是在城外待久了,所有人的脸都会慢慢消失。 似乎每个人都是未雕刻成的人偶。 再往远走,他的心脏就会剧烈疼痛,眼前一黑,再睁眼已经回到了城内。 他试过去交新朋友,和其他人打交道,但除了第一世认识的人外,没人看得到他。 他也尝试过什么都不做,浑浑噩噩两辈子,每天只管自己的吃喝拉撒,不出门,不见人,成为状元,然后再一次死去。 他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了。 人活着得有些念想,但他没有。 人生和梦境有区别吗? 死亡与睡眠有区别吗? 他每一世都在问自己,直到这两个问题越来越接近,他对生命的定义越来越模糊。 他分不清梦境带来的过去和死亡催生的前世。睁开眼不知自己是又死了一次还是做了一个噩梦。 死亡就是睡眠,人生便是长梦 。 记忆开始在他的脑子里繁殖。一生二,二生四,百百千千。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的人生有无数重复的十年。 他开始画陈嘉沐的小像。 一开始,他的技艺并不精湛,画出来的人像没有人形,歪歪扭扭的,只能看出是个女孩。 他练了许多年。 直到一张与记忆中万分贴近的小像跃然纸上,就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懂得了“支撑”的意义。 人生要被什么“支撑”起来才行。 有的人喜欢求神拜佛,他试过了,神佛并不应他。 有的人向往功名利禄,他已经知道那是必被自己收入囊中的东西。 他能占有的很少,他能带走的是零。 他要空空荡荡的来,在路上拾起过去所有记忆堆成的山。 他没有支撑,也没有寄托。只有一张女孩的笑脸——他是为了娶她才那样向往状元之位的。 他开始没日没夜的画。 可是每一世,他都见不到陈嘉沐第二面。留给他的,只有与人像上一模一样的脸。 但这些流水般永不停滞的日子并不只是单纯的拓印。 “每一世都会有略微的不同,比如这院子里的花,我观察了三辈子,每一年凋落的具体时间都不相同。” “可能差几个时辰,也可能差半个月。每天的天气也并不固定,偶尔有暴雪雷雨,偶尔是晴空万里。” 何钊面上看着轻松,只是一笔比一笔画得更慢。陈嘉沐知道他已经快到极限了。 但何钊还在说。 他说起给陈嘉沐写信,第一世他写的情书,后来,他把情书换成了自己重生的告密。 陈嘉沐说他读书读疯了。 前几世他也会不安,会自省,会怀疑自己已经疯了,后几世,他不去想了。 他或许已经疯了,可是疯了又怎么样?他还是会被拉回殿试,被砍头,然后再一次与儿时的陈嘉沐相遇。 陈嘉沐想问那本小说写的究竟是何钊的哪一世。 但她还没问出口,就发现这问题蠢得要死。 小说刚开始何钊就已经被杀了。现在发生的这一切,就算有极小的差异,也改变不了他结局的走向。 “后来我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几个节点是无法更改的。” “就算时间有改变,这些事也一定会发生。” 何钊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勾勒完最后一笔,开始研磨桌上的颜料。 他要上色,这是他灰暗的地狱中唯一的彩色。 陈嘉沐的眼皮一跳,她知道这个信息对她来说太重要了:“比如慕容锦反叛吗?” 何钊似乎对她知晓此事感到惊讶,男人握着研磨杵,温和地笑起来:“我应当猜到的,从佳今日来找我,必定是有了些发现。” “大约是皇上冬至祭祀后病倒的那年,第二年慕容锦便会反叛。” “皇上病得晚些,我就多活几年,皇上病得早些,我就少活几年。” 陈嘉沐觉得他是疯子,自然不可能与他见面。 陈嘉沐说:“你若是……不违抗慕容锦的命令呢?或者,不在信中提轮回的事?” 何钊摇了摇头:“不提,我后续的日子就要像第一世那样活,刚封了官就死在慕容锦手下。至于违抗命令,那是我唯一死亡的机会。若是熬过了……” 陈嘉沐追问道:“熬过了会如何?” 何钊的眉头一跳,显出很痛苦的样子,紧咬着牙关,只摇头。 陈嘉沐不再逼他了。 但她还是好奇:“我每一次都会死吗?” 何钊似乎是吓了一跳:“公主……公主何出此言……” 他回避了这个问题。 陈嘉沐看他的表情便能猜出来,答案是“会”。 长时间的回忆与自述已经抽光了他的全部活力,颓唐如几日未眠的人。 男人还在上色,他上的很细致。屋内没有开窗,也未开门,没人察觉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时间也越来越晚。 终于,他收起桌上的笔墨砚台。给她展示那张完美的画像。 “公主,以后的每一世,我都能凭着记忆临摹你的小像……”他展示那张宣纸,眼神迷离地贴近,“从佳,回宫前让我再吻吻你,好吗?” 陈嘉沐在心中叹气。 她拒绝不了,也不愿拒绝。 男人半拥着她的身子,手扣在她的后背上。 呼吸交缠。 陈嘉沐听到细微的水声,柔软的,小心翼翼地勾她的舌尖。 直到她忘记呼吸,熟悉的窒息感涌上来,肺与喉的疼痛让她不得不推开何钊。 “我得走了。” 她勉强地笑,不想暴露自己昨日刚被人掐过脖子的事。 这么说着,一转头却发现客房的门不知何时被人推开了。 陈清煜站在屋外。 他提着一盏兔子花灯,一言不发。 第79章 兔子灯 “皇姐,再不走就不好回宫了。” 何钊握着她的手未松,谨慎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陈清煜把灯提起来,往他面上送:“看什么?” “泓洄!” 陈嘉沐压低了声音叫他,陈清煜瞥了她一眼,才把灯往回收了收,偏过头,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陈嘉沐着实有些尴尬。她没想到陈清煜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屋外。就像小孩会偷看情侣接吻似的,她这个做姐姐的应该捂着他的眼睛说“小孩不要看”才对。 可惜被看的就是姐姐。 何钊倒是没在意这个“陌生人”身上的敌意。他低下头,在陈嘉沐耳边小声道:“等我的信。” 旋即松开手,手掌在陈嘉沐腰间轻轻一推:“回宫吧,路上小心。” 熟稔如一对爱侣一般。 兔子灯颤了两颤。 一路无话,直到出了书院,陈清煜才开口道:“皇姐吃了什么?” 陈嘉沐说什么都没吃。她只是一直坐在椅子上给人当模特,专心听何钊的故事,也顾不上饿不饿。 上了马车,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陈嘉沐如感官回笼似的,忽觉饥肠辘辘。 车厢里的小桌上已经摆了两菜一汤,一碟清口的小菜,桌边两碗白莹莹的米饭。 陈清煜把兔子灯交给他带来的那个太监。马车摇摇晃晃,没走一会,似乎找了个隐蔽处停下来。 陈嘉沐:“不回宫吗?” 陈清煜摇头:“时辰太晚,已经回不去了。当班的侍卫并非与我熟识。” “那我们往哪去……” “马车边是我的宅子。”陈清煜推了推桌上的碗盘,“皇姐想在哪里吃?” 陈嘉沐心说你都摆好了,再端到房间里去也太麻烦了一些。 “就在这里吃吧。” 陈清煜满意地点点头。坐在他身边小太监条件反射似的站起身,与寒梅双双下了车。 窗帘挽起一点,透进些冷甜的空气。车厢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陈嘉沐被突然下车的两人吓了一跳:“他们怎么走了?” 陈清煜笑了:“皇姐说的什么话,桌上本就没有他们的吃食。宅子要人打理,主人吃饭,下人自然要去收拾卧房。” 陈清煜板了一路的脸,此时此刻面色才稍有缓和:“皇姐,我选了些宴宾楼的招牌菜,先吃一点。” 陈嘉沐这才想起,自己走前答应陈清煜,一定会早点回来陪他吃饭。 这孩子花心思挑了一身喜庆的衣服,又等了她大半天。若是换作自己来等,指不定要把爽约的人骂过几个来回。 “是我的过错……”陈嘉沐面上如火烧,“何钊他屋内未开窗,我也没注意时辰与天色。” “无妨,皇姐的事办妥了就好。” 陈清煜低着头给她布菜,陈嘉沐只能看清他的睫毛与高而挺的鼻梁。没一会,她碗里就堆满了鱼肉与青菜。 “皇姐先吃饭。” 陈嘉沐只得应下。陈清煜不像是消了气的样子,但追着问免不了让小孩厌烦。食不言寝不语,这条规矩终于管住了一个满心愧疚的姐姐。 陈嘉沐昨日刚被人掐得脖颈淤青 ,喉咙还没习惯吞咽,饭菜虽然可口,但也吃不下太多,一碗饭吃了小一半,就不得不停下筷子。 陈清煜还在专心致志地对付鱼刺。 似乎是察觉到陈嘉沐不再夹菜,他低着头问道:“不合皇姐的口味?” 陈嘉沐说不是。 “我胃口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已经吃饱了。” 陈清煜这才抬起头。 桌面上的蜡烛把他的眼睛照得很亮。本就是橄榄绿色,一颗宝石一般,离得越近那只眼睛的颜色便越明显。 他眨眨眼。 “我给皇姐买了兔子灯,”陈清煜突然没头没尾地说,“儿时我们一起出宫,正是中秋前几日,街上好多卖花灯的人。” “几个皇兄出宫时都有下人跟着,没人管我,我就跟在皇姐身后。走了半条街,你说想买个兔子灯,让我在街边等。” 陈嘉沐见他不说了,好奇道:“然后呢?” 然后? 陈清煜笑了。 他当然已经猜到陈嘉沐把这件事忘了。 无论是“这个陈嘉沐”,还是“那个陈嘉沐”,都不会记得。 陈清煜只是说:“没什么。就是在街上见了,突然想起儿时的事,想买一个送姐姐。” 那时他的腿还是完好的,不高的小豆丁,跟着陈嘉沐到处跑。 他太小,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厌恶,把陈嘉沐表面的热情当做亲近,一点都察觉不出她的推拒。 他真的相信了陈嘉沐的话。 他一直等,一直等,等到街上的人越来越少,等到自己身边的铺子已经关了。 老板热切地问他在等谁。 他说在等姐姐。 在等姐姐。但他的姐姐早就找了个理由把他甩在街上,一点也没关心他的安危。他在外苦等了一夜,照顾他的人巴不得他死在外边,没有宫人注意到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消失了。 只有天边圆盘般的月,满溢出清冷泉水的月色。 巡城的士兵发现了他,要带他走,他说:“我再等等姐姐。” 他等了好久,等到的只不过是第二日回宫时下人的责骂,还有陈嘉沐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 她宫中并没有花灯。 没人想让他回来。 这么多年过去,陈清煜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 可是没有。陈嘉沐的怜惜就像高悬的一块蜜糖,勾起那么一点贪念,他不可能只品尝一次就心满意足。 他可以再等,等陈嘉沐推开雅间的门,笑眯眯地问“泓洄是不是久等了”,等陈嘉沐眉飞色舞地点上几道感兴趣的菜品,他们一起共度一个姐弟间亲密无间的傍晚。 他可以把儿时的兔子灯递给他的姐姐,递给现在的“陈嘉沐”。 他也有机会炫耀一份亲情,一点惦念,只属于他们姐弟的亲昵与关心。 他的姐姐太纵容他了,把小小的贪恋的口撑得无限大。 陈清煜甚至能自信满满地断定,他和姐姐身体里流着半份一样的血,这就注定他们要比他人更亲近。 她可以否定自己的全部身份,但不能否认他是她的弟弟。 可是没有。 他还是没有等到。 第80章 未眠 陈清煜把自己的那碗饭吃得干净。又等了一会,寒梅端来了一小盆水,小声说:“十二皇子,房内收拾整齐了。” 他们两人依次洗过手,留寒梅和那小太监一起在马车上收拾。 如陈清煜所说,马车外便是一座小院。宅子不大但很精致,院内的花草凋零,但是没有落叶,显然有人打理,看起来不像没人住的样子。 陈清煜主动道:“有人在宫外帮我打扫院子。柳国的皇子公主不得在京城内置办宅子,如果按归属算,这是别人空闲的屋子。” “至于回宫的事,皇姐不用担心,明早自有马车接应。” 陈嘉沐心说:慕容锦带着叛军杀进城时她躲在这里也不错。 但如果自己死亡的结局真是不可躲避的…… 这话没办法告诉陈清煜,她只能沉默地点点头示意她已经知晓了。 宅子并不大,能睡人的床也只有一张,窗边靠着一张矮塌,看样子只能坐不能躺。 陈清煜见她盯着那张矮塌,笑着说:“皇姐睡床。” 陈嘉沐环顾四周也没找到什么能睡人的地方,床边工工整整地摞着两床被子,看起来是个地铺。 她在屋里绕了一圈,另外一间给下人住的小房间更显寒酸。 “你睡这?”她指着那被子惊异道,“我看旁边那张床也不小,我们两人睡一张不会很挤的。” 她弟弟只有那么一细条,瘦弱得像是风一吹就倒了。 陈清煜说不必。没有过多与陈嘉沐争辩,先去院里站着。 寒梅进屋侍候陈嘉沐脱衣,又等了半天,直到陈嘉沐在屋里叫他的名字,陈清煜才又推门进去。进屋也不说话,和衣往地铺上一倒,安安静静的。 陈嘉沐还是不放心,她把自己包在被子里,滚到床沿,往边上看:“我若是夜里口渴想要喝水,岂不是会踩到你?” “泓洄,你裹着被子来床上,没事的,这床有这——么宽。” “冬天还睡在地上,明天风寒发热了怎么办?你的寝宫又远,宫内也没几个人侍候着,到时候病了连煎药取药的人都没有。” 她一直在陈清煜耳边念叨,似乎把人念烦了,地上平躺的皇子猛地睁开眼,终于开口道:“我睡得浅些,宅子里不比宫内,屋外有声音就睡不着了。在这里睡,就算起床也不会惊扰皇姐。” “没关系,你在我身边起床我也不会在意的……好吧,别说是你起床了,就是有只鸡在我耳边打鸣都不一定把我叫起来。” …… 她一直不睡,执着地说了好久,终于把陈清煜劝动了。 陈清煜深知自己拗不过她,让她背过身,自己先摸索着坐起来,再往床上移过去。 床塌轻轻地下陷,陈嘉沐知道是陈清煜上来了。 她把自己包得像一根春卷,陈清煜也差不多。 他叹了一口气:“皇姐,好梦。” 陈嘉沐嗯了一声。 女孩几乎一动不动地坐了小半天,为了让何钊画得舒服,她尽可能不改变自己的动作。白日里太累,晚上睡得香甜,没一会就睡着了。 她的呼吸声变得有规律,但却远没有她自己说的那般“睡觉老实”,陈清煜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时,她的一只手挣开被子的束缚,搭在陈清煜脸上。 “皇姐?” 陈清煜小声地唤她,陈嘉沐睡得沉沉。 他又叹了一口气。虽然早就猜到是这种结局,但自己皇姐的身子真的很温暖,他舍不得离开。 他已经忘记了睡在别人身边是什么感觉。 这间屋子里的温度不高,陈清煜等了一会,见她没有收回手的意思,只好半撑起来,帮陈嘉沐掖被子。 陈清煜掀开被子的动作只做了一半。 陈嘉沐今日穿的一件浅红的小衣,比女孩的衣着更显眼的,是她脖子上交叠的指印。 掐住她脖颈的人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喉咙处如同几个青黑的血洞,凑近看还能分辨出明显的指甲痕迹。 “皇姐……”陈清煜又叫她一声,确认她真的不会醒,才伸出手去摸陈嘉沐的脖子。 白皙秀颀的一节颈子,细瘦得连他都能掐住一半,女孩睡得很香,被子裹出细密的一层汗。 他的手在痕迹上对比,掌心滑腻腻的,如同搂住了一条玉带。掐他皇姐的人,手比他的更大,也更有力。 是慕容锦。 他早就知道慕容锦出了皇后宫就往琉璃宫中去,但他没想到…… 不,他早应该想到的,早在马车上陈嘉沐不愿脱她的斗篷时,他就应该想到。 或者更晚,在她对着饭菜眉开眼笑却难以下咽时,他也应该想到的。 他那个时候在想什么? 想他在门外看到的缠绵地吻在一起的两人。想他等了一整天却等不到回应的约定。想他刚出宫门就被打破的,只属于他们姐弟的独处时间。 好幼稚。 陈清煜的手还搭在陈嘉沐的脖子上,或许是放得太久,陈嘉沐察觉到痒,手轻轻地拨开他的手臂,但用不上力,只是指尖从他小臂处滑落,依在陈清煜的手腕处。 陈清煜支撑着坐起来。 帮陈嘉沐掖好被角,再一点一点捋她额前的乱发。从昏迷中醒来那夜他就在陈嘉沐身边,那时她还是一张圆圆的,可爱的脸,如今已经瘦得有些惊人了。 他不喜欢陈嘉沐这样。他们两人皆是瘦而病的,太像了。 像亲姐弟一样。 伶仃的两个人,腐烂成的白皑皑的两具骨,再蒙上属于陈家的一层皮。 一模一样。 他不想。 他只想用血缘拴住与陈嘉沐的关系,想从别人那里分得他们注定不会拥有的亲情的爱。 但是另一种爱…… 他能占有吗?明明谁都能在他皇姐那里得到垂怜,宫里的太监可以吻她,许久不见的旧人也可以。 只有他这个做弟弟的不行。 因为这该死的陈渡的血。 他们是双生的两块磁铁。在一极无限地贴近,又在一极无穷尽的分离。 陈清煜心中郁结,但不再动她,只是发呆。 后半夜,陈嘉沐睡得不安稳,总要咳几声,又换了个姿势睡过去。 陈清煜一夜未眠。 第81章 猜测 陈嘉沐醒来并未见到陈清煜。 屋里只有一个寒梅等着侍候,见她醒了,便喜气洋洋地迎上来,为陈嘉沐简单梳洗一番。 没一会,又有昨日见过的小太监往屋内送吃食。 陈嘉沐睡得迷糊,没什么胃口,好在早餐都是些好下咽的粥类,一碗也吃了个七七八八。 她问:“陈清煜呢?” 寒梅小声:“十二皇子怕公主不方便,先在马车内等。” 陈嘉沐往窗外看,马车果然就停在屋外。不过这里不似她想的那样在京城繁华处。早晨也静悄悄的,只有马的哼声。 “这里没什么人住?”陈嘉沐有些惊讶,“冬日里应该有些炊烟才对,这附近的房子……看起来都没什么动静。” “公主,这里大多数是宫中出来的人在住,有些奶娘宫女,到年纪了就要出宫,想留在京城的,一般会在这边找个居所。” “不过确实寂静了一点,城内的人都知道这里住着的是宫女太监居多,久而久之也不会主动往这里来。” 陈清煜这间屋子的主人也是宫里人吗? 陈嘉沐借着阳光 ,第一次把这小小的卧房看了个清楚。 屋内一点居住过的痕迹都没有,但喝茶的器具很是齐全。寒梅帮她打开屋内的一个朴素的柜子,柜内放着的也只有茶叶酒水一类。 不是住人的地方,但如果想避开人谈些事,这里倒是很不错的选择。一是附近人烟稀少,二是…… 如果是宫人来这里谈事,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陈嘉沐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 —— 等她登上马车,日头已经高悬了。 陈清煜见她只是披发,默默地落下了窗边的纱帘:“皇姐,坐得离窗口远些,别吹着了。” 陈嘉沐紧了紧斗篷:“无妨。” 她依旧坐在陈清煜的斜对面,桌上是一盏兔子灯,只是内里搁着的蜡烛早已熄灭了。 陈清煜道:“皇姐今日吃得比昨日多。脖子上的伤已经无碍了?” 陈嘉沐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但昨夜毕竟睡在一张床上,陈清煜又早说过自己浅眠,被发现倒也不奇怪。 她故作镇定,笑着答:“好多了,本就不是什么大事,看着吓人而已。” 陈清煜的目光在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喉咙处掠过。 “皇姐还是不要与慕容锦过多接触。” “长年在军中磨砺的人,并不是什么善类。” 陈嘉沐点点头,两人都没再说话。 今日宫门口的侍卫换了人,陈嘉沐没有避开,陈清煜也并未劝阻她,只是将窗帘挑起的弧度降低了一些,细细的一条缝,只能听见前来查看的人声音尖尖的,不像是侍卫,反倒像个太监。 他见到陈清煜也是恭恭敬敬地让马车进去,并未盘问什么。 陈嘉沐多问了一句:“刚才那位也被打点过吗?” 陈清煜犹豫着点点头,但很快又开口:“皇姐,其实……”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打点,对吧?” 陈清煜也没料到她会说这个,一时间神色慌乱,方才的沉稳烟消云散,倒是像个闯祸了不敢承认的小孩。 陈嘉沐趁热打铁:“你与这些太监很熟?” 陈清煜叹气。 “皇姐,在宫中活,总要有可以傍身的器物。” 皇子们可以依靠母妃家族的势力,陈嘉沐表面上也是皇后溺爱的孩子。但陈清煜不同——他得不到血脉的扶持。 “我深知自己没有与其他皇子抗衡的本钱,”他伸出手,手心躺着的正是一块只属于皇子的令牌,“但我的身份是有用的。” “皇姐,我本想瞒着你的。” 陈嘉沐无所谓地耸耸肩:“泓洄,不用紧张,我只是随便猜了猜。” “后宫之中,应该没几个人知道慕容锦来过我宫内。”她掰着手指数,“他是从皇后宫中来的,所以皇后宫中的人应当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上回我刚与皇后见过面,我们谈话的内容就能传到你宫中去。” “你说是皇后亲自派人来说——可是她向来是个谨慎的人,”就算是与慕容锦合谋反叛,也能做到在皇帝身边而不被他察觉,“我能听出她并不喜欢你,反而将你看做一个工具。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主动找你,告知我在调查你的身世。” “如果你买通了皇后身边的宫女……好像也没有这种可能。我与皇后见面时,屋内只有几个贴身服侍她的宫女,想靠钱财买通这样的下人,要花不少银子吧?” 陈清煜安静地听,他一条都没反驳,只是眉头锁得紧了些:“那皇姐认为,我是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 陈嘉沐嘿嘿一笑:“这个嘛,我还没猜出来。” “不过,宫人之中其中一定有你非常信任的人。那间屋子也是他的吧?” 陈清煜自嘲地笑起来:“皇姐猜得不错。” “不过算不上信任,也不是朋友,各取所需罢了。” 他像是还要说些什么,但马车已经停下,前方的路是往琉璃宫中去的小路,走不了马车的。 陈嘉沐也没有窥探陈清煜秘密的兴趣。刚穿越过来的第一天她就已经下定决心,除了救命之外,绝不要主动掺和到朝廷纷争中去。 陈清煜做什么选择是他自己的事。 她与陈清煜道别,有意忽略他欲言又止的表情,拿起桌上的兔子灯,塞进寒梅手里。 临下车时,她听见陈清煜的声音追上来:“皇姐。” 陈嘉沐回过头,瘦弱的皇子已然把窗帘掀开,逆着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皇姐,我是想说……在宫中我并非无依无靠,若真的论起势力范围,我不一定比皇后更差。你也可以更依赖我一点。” “知道了,”陈嘉沐挥挥手,“这世上哪有姐姐依赖弟弟的道理。” 她不再看他,只用耳朵听马车的声音远去,与寒梅走了许久,再回头,已经看不到马车的影子。 “皇后宫中有和高勒熟识的人吗?”她突然问。 寒梅连忙答道:“公主,皇后带进宫的宫女季萍是他的对食。” 第一章 过渡的不看也没事 陈嘉沐没听季萍这名字。 但既然是皇后带进宫贴身服侍的,皇后宫中的消息十有八九是她在向外传。 她那日见皇后宫中侍着的人,各个都是低眉敛目,乖顺如同羊羔似的。现在想想也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养她十几年的主子不如一个对食吗? 陈嘉沐看看寒梅,又想起落雪,或许是她没什么争抢的意愿,宫中两个宫女倒是忠心。 但此时此刻,她的身份确实有些尴尬。 陈清煜挑拨过她与皇后的关系,皇后也没见得与陈清煜多好,本应听从皇上指挥的高勒似乎也有自己的打算。 她摆脱不了皇后的影响,但也不想与陈清煜对立,反而成了站在最中间的人。 寒梅见她忧心忡忡的样子,主动上前宽慰道:“公主也不必太担心十二皇子。高公公在宫内的影响力确实不低,宫中各处都有他的眼线,虽然名义上是为皇上监督宫廷,但有什么事也要先报给高公公,再由高公公转达给皇帝。” 陈嘉沐勉强笑了一下:“我知道。” 陈清煜想要复仇,光靠那副残疾的身子是不可能的,和高勒的合作并不难猜。她猜想陈清煜只想得到一个复仇的手段,恰巧太监是这宫中最好用的物件。 但高勒本就身在高位,手下的人既能监视前朝,又能遍布后宫,他为什么要和陈清煜合作? 陈嘉沐不愿想了。 两个人合作必有共同的目标,至于高勒和陈清煜想除掉谁,并不在她能干涉的范围之内。 反正慕容锦反叛后整个皇宫都没有活人了,皇子们也不过是早死与晚死的区别。 这本就不是她该担心的事。与其琢磨哪个皇子会第一个死,倒不如想想自己的立场在别人眼里是不是墙头草。 回宫的路恰好要顶风走,寒梅主动在她身前挡着也只是杯水车薪。陈嘉沐按着额前的乱发,手指被吹得发疼,好不容易一步一步挪回宫门口,琉璃宫中只有落雪在等。 她早已烧好了暖炉,见陈嘉沐回来便将她整个人拥进屋去。床榻前不知何时多了扇巨大的屏风。 落雪自豪道:“公主,这是皇后特意派人来送的,说放在床侧能挡些寒风,公主身子弱,冬日里要多注意才行。” 陈嘉沐点点头。算上挡着侧房的那块小屏风,屋内已经摆下两个了。本就不大的房间被分割得更小,暖不暖和先不提,透不进光的床榻侧倒是够压抑。 不过屏风是皇后送来的,她一时也撤不走。 她简单看了看屏风上绣的花鸟,绣线扎实,鸟儿的羽毛根根分明,流光溢彩的一整幅。喜上眉梢的寓意,绣工精细,构图也颇有巧思 ,不像是随手选的。 陈嘉沐摸着屏风上的花样,深知这东西并不是送给她的。 它真正的主人应该是陈铃。她现在瘦得像陈铃,就能在皇后那得到更多的好处,但这些不过是暂时的。 “皇后最近送了不少东西来,这两日把物件清点好,随赏赐一起来的单子放在我桌下的抽屉里。免得过几日又要还回去。” 落雪寒梅皆是低低地应了,各自去做自己的事。 窗外簌簌地落起雪来。 窗边溜进来的风将她桌面的砚台吹得如冰块一般。陈嘉沐把手炉放在一边暖着砚台,但练了几个字就不愿动了,想一想,又抬笔给何钊写信。 桌上除了平日练字用的原身的旧信外,还有两册摞在一起的话本,陈嘉沐之前都读了,两本都是书生爱上公主的故事。 他们是真的两情相悦。 她又想起何钊的吻。他吻的或许不是她,是那个已经死去的陈嘉沐。 但或许就是她,因为死去的陈嘉沐不会去见他第二面。 第83章 突访 陈嘉沐的信写好了却送不出去。 方彦五日未回宫,陈璟因为职位调动出了京,她又不想再麻烦陈清煜。没有个接应的,何钊的信自然也送不进来。 他俩如被银河分开的牛郎织女一般。 但信堆在桌上怎么看都心痒,陈嘉沐与寒梅落雪打牌时又忍不住问道:“你们真的没有出宫的法子吗?方彦说有一个能往宫外去的小门……” “公主,真的没有。宫内巡查这么严格,奴婢们这种做宫女的,就算是给侍卫大哥塞银子,也只能一个月出去两回罢了。” 陈嘉沐赶紧摆手道:“算了,你们出宫的机会自己留着,没必要为了我的事花钱贿赂侍卫。” 贿赂侍卫的事小,公主与宫外人私交的事才是大。 她只能等。 左等右等,等来的只有将琉璃宫团团围住的皇帝亲兵。 陈嘉沐也问过寒梅,寒梅说每年冬至祭祀都是如此。祭祀地离占星台太近,自大公主死后,每到祭祀日就有侍卫将公主看管住,不得出宫。 陈嘉沐只能暂时放下去御花园散步的念头。 只在宫中吃吃喝喝不运动,她身上的肉很快又长回来,对着铜镜瞧,小圆脸柳叶眉,眉尾微微翘起来,就算板着脸也如同微笑一般喜盈盈的。 不像陈铃了,这是好事。 闲着也是闲着,她每日都把原身的饰物拿出来试戴,挑了些自己喜欢的放在外边,准备着出宫时取用。 她还没忘小年前要给陈铃扫墓。到时候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要所有人都不把她当做陈铃看待。 寒梅看她已没了之前的病气,心里也高兴,每日琢磨着给她做些样子可爱的点心,专挑晚膳之后送来,今日是捏成荷花形状的酥点,配一杯热乎乎的花茶。 陈嘉沐吃了两块。荷花酥里还有绵密香甜的豆沙馅,配上茶水的清淡苦味恰到好处。 “寒梅,你们是什么年纪出宫?” 寒梅一愣:“回公主,二十五岁便要出宫。” 陈嘉沐算了算,也就几年功夫,一眨眼就过了:“到时候你可以去京城最出名的那家糕点店做活,这荷花酥比他家卖的还要更好吃些呢。” 寒梅腼腆道:“公主说笑了。” 她见陈嘉沐只是摆弄荷花酥的花瓣不再吃,猜出她已经吃好,站起来张罗着收拾桌子。 也就出门往后院送个盘子的功夫,门前突然骚乱起来。 屋外太冷,陈嘉沐不愿出门,落雪跑过去看了两眼,又急急忙忙地跑回来。 “他们吵什么呢?” 落雪面色却有些惨白:“公主……” “皇上的轿子路过琉璃宫,有个亲兵冒犯了圣驾,被拉下去了。现在轿子正停在宫外,可能……” 陈嘉沐晃晃手:“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不就是皇上要来吗?” 她装的,她其实紧张得很。 话音还没落,殿外就响起太监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陈嘉沐连忙站起,简单收拾下衣裳的折皱,等宫外身影越来越近时,先走几步拱手迎上去:“儿臣给皇上请安。” 陈渡一扫进宫前的愠怒,笑道:“从佳总算胖了些。” 他今日穿得随意,黄绫罗上绣龙纹,离陈嘉沐近了,她一低头就能看清直盯着她的一双龙目。 “最近吃得也多些。”陈嘉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自如。 她想请皇帝坐在前厅的红木椅子上,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陈渡语气略带不悦道:“从佳宫内只有一个服侍宫女?” 她刚想解释有一个去后院了还没来得及回来,还有一个太监已经几日没回宫了。 但刚一抬眼,就见跟在皇帝身边进来的太监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出宫后再没回来的方彦。 他照旧抹了厚厚的粉,唇间点了红,眉眼乖顺地跟在陈渡身侧,手背上也被盖得白,看不见胎记了。 怎么会是方彦…… 陈嘉沐一时怔愣,竟说不出话来。 许是被盯着看久了,方彦也抬起头,一双狐狸似的眼眯起来,面上是冷硬的陌生,仿佛不认得她这个公主一般。 落雪在一旁急得悄悄晃陈嘉沐的袖子。 她这才反应过来,做公主的一直看皇帝身边的太监,本就是没规矩的表现。 “父皇……儿臣喜静,人多了反而显得吵闹,而且也不好管教。” 陈渡闻言点点头:“从佳不觉得不便就好。” 他们落了座,又如同平常父女般扯了些闲话,陈嘉沐紧张得鼻尖冒汗,没说几句手心全湿了,只能小心躲着陈渡的目光,用桌子和身体挡着,擦在自己衣服上。 方彦一直站在陈渡身边,目光凉凉的,就落在陈嘉沐发顶。 她今日用了两支大红的牡丹钗,耳侧也簪了小小的桃花,片片花瓣犹如采摘下的一般浓艳鲜亮,却抵不过唇间的口脂。 不显喧宾夺主,配着冬日的雪色反而华贵大气。 有些公主的样子了。 他的手在身侧握紧成拳,下意识地,又将有胎记的那只手向身后藏去。 陈嘉沐没有再抬头看方彦一眼。 陈渡临走时,又提起宫中人还是太少了些。 陈嘉沐笑着说:“只有院子里扫雪的人少了,父皇给儿臣宫中拨两个太监便是。” 陈渡满意地点头:“缺什么就要直说,推推委委是小家子气。” 他一回身,方彦立马附耳过去:“挑几个能干的聪明太监。” 陈嘉沐看看陈渡,面上带着小女孩的娇气:“父皇,太监聪明能干有什么用,儿臣喜欢长得好看些的。做事叫人看着顺心才好。” 陈渡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他连连拊掌,“朕的女儿倒是眼光犀利,那让青俞多送几个过来,你自己挑就是了。” 方彦不敢看她,头更低了,小声应着。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陈渡身后,只听得琉璃宫内传出些陈嘉沐的笑声,被屋外的寒风吹散了。 第84章 放下 送走陈渡,陈嘉沐才能重重地松一口气。 她之前没有与陈渡面对面接触过,对他的第一印象算不上太好。 但小半天接触下来,陈渡对待她和寻常父亲没什么区别。或许是对公主的要求并不高,他瞥见前厅放着的散乱宣纸,居然还夸了几句“从佳好学”。 寒梅匆匆地从后院赶回来,一进门,见主仆二人都不说话,只是呆坐着与呆立着的差别。 “公主……”她小声唤道,“皇上没有为难你吧?” 陈嘉沐摇摇头:“没有。” “但是方彦在皇上身边。”落雪小声补充道。 寒梅面上闪过一丝疑惑,很快藏好了。 他们那日分别时,方彦说他要等脸上的伤口消失再回来。寒梅见他多日未归也没有多想,就当他的脸还没恢复。 但公主宫中的太监,怎么可能一步登天,跑到皇上身边去。 她刚想开口解释什么,就见陈嘉沐眼珠一转,像想起什么似的展开笑颜:“算了,不提他了。能在皇上身边侍候也是他的福分。” “我叫父皇送两个小太监过来,还特意要了长得好看的,你们俩到时候也跟着挑挑,若是有喜欢的跟我直说,万一以后能成对食呢?” 寒梅落雪面上皆是羞涩:“公主!这种事是不能拿在明面上说的。” “宫内又没有别人。”她狡黠地眨眨眼,“若不是为了你们两个,我才不会提那种要求呢。” “再说也就是个打发时间的伴罢了,不是要私定终身之类。到时候二十五岁,你俩出宫了,做太监的不还是得在宫中留着。” “而且长得好看的人做活也赏心悦目,比只会在脸上涂粉的人好多了。” 落雪笑道:“公主这是埋怨方彦呢。” 陈嘉沐也不隐瞒,干脆地点点头。 她其实想过方彦会离开琉璃宫,但没猜到这一天会如此快地到来,更没猜到的是,他去的并不是慕容锦身边,而是皇帝身边。 按她穿越过来后经历的种种来看,方彦应该还接触不到慕容锦。 在她身边时,方彦胆子小得不像能给慕容锦传递消息的样子,至于在皇帝身边……他这才离开几天。 慕容锦自万寿宴后没进过宫,皇上都接触不到的人,又怎么会让方彦撞见。 原本的剧情应该是这么发展吗? 陈嘉沐也不清楚。她只明白自己利用方彦爱慕的手段还是太低级了。 明明早知道他以后要成为慕容锦的左膀右臂,就不该幻想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会被简单的儿女情长牵绊住。 她小看了方彦,也高看了自己。 他今天那副冷着脸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倒是和慕容锦如出一辙,也怪不得他们最后能走到一起去。 陈嘉沐闭上眼,不想再惋惜方彦的事。 断了控制住方彦这条路,她还有何钊可以帮忙出谋划策。就算阻止不了慕容锦屠宫 ,她至少也能在慕容锦刀下保住几个人的命。 打不过不要紧,跑得过就行了。慕容锦反叛前几天她若是能带人躲出宫去,就算苟活也是胜利的一半。 她没必要只在一棵树上吊死。 用不了的工具就扔掉,太监和物件,倒也没什么差别…… …… 如果她真的这么想就好了。 陈嘉沐按着太阳穴,想把方彦那张冷脸从自己脑海里甩出去。 一想起自己刚才那样期冀地盯着他,只得来不带感情的扫视,陈嘉沐的心就“突突”地疼起来。 第85章 等待 陈嘉沐以为陈渡说的太监会很快送进宫内,但也不知是因为冬至祭祀耽搁了,还是他自己把此事忘了,陈嘉沐一连等几天,都没见有人送太监过来。 她出不了宫,派落雪去门口的侍卫那里问,被问到的人都说没见过什么太监。琉璃宫地处偏僻,别说太监了,冬天里连麻雀都不落一只。 陈嘉沐不急,反正最近也没下雪,早些天的积雪她们几人早已扫好了,也不差这两个人手。 宫内多两个太监就是要添两副碗筷,桌边坐不下,她也没有和陌生的下人一起吃饭的习惯。 而且有些话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讲。 慢慢地,陈嘉沐也把这事抛之脑后。加之冬至祭祀的日子越来越近,宫内也是一片忙碌之声。 偶尔有送食盒的宫女进琉璃宫,会被陈嘉沐逮住问好多问题。 寒梅一时间得不到琉璃宫外的消息,见了送食盒的宫女,也是两眼放光,要往人家身上扑似的。 陈嘉沐笑她:“还好我不是这宫中的妃子,若是被打进冷宫里,还不知道你要憋成什么样子。” 寒梅笑眯眯地说:“我家主子怎么可能入冷宫。” 陈嘉沐:“我们现在的处境与那冷宫的妃子也无异吧。” “有煤炭取暖,已经比她们好上不少了。” 陈嘉沐装作唉声叹气的样子:“是咯,我们是暖宫。” 落雪和寒梅又笑作一团。 上一个来送食盒的宫女说,这场盛大的祭祀要一周才能结束,陈嘉沐还要再在宫中等几天。 好在宫内只有她一个公主,不需要太多人看守,不然按照宫内亲兵年年递减的势头,今年差点连亲兵队伍都凑不齐了。 寒梅也给陈嘉沐说过些祭祀相关的传统。 他们柳国不似其他国家。 柳国自有国运加身,每一任皇帝都能通过祭祀探听到未来之事。只是有些事大,有些事小。 大事皇帝来听,小事国师来听,这样新年前就可以制定好新一年的政策变动,迎接风调雨顺的一年。 “也有人说,现在的皇帝之所以重文轻武,就是探听到柳国的将来会迎来武将的叛变。” 陈嘉沐点点头,心说确实如此。 但她也好奇:“既然有这种猜测,皇上为什么不训练亲兵来抵御进犯,反而要削减宫内的卫兵数量呢?” 寒梅沉思一会:“因为不能判断到底谁会叛变吧……上天给的提示很模糊。虽然叛变一事只是民间的猜想,但皇上的所作所为倒是……” 倒是像已经确信了武将不忠的未来。 陈嘉沐又想起她在梦里见到的陈铃,小姑娘哭喊着说慕容锦是叛贼。 这是对谁说的?如果是对陈渡说的,他又为何要给慕容锦如此大的权力? “让慕容锦和陈靖他们轮流戍边也是防止武将权力过大吗?” “我母妃家族被打压也是因为这个?” 寒梅只眨眼。 陈嘉沐看出她有些为难,也明白不是什么话都能问一个宫女,便主动道:“不说这个了,再讲讲别的。” 寒梅松了一口气:“有些坏事可以通过政策变动规避掉。比如天灾人祸,提早准备就可以降低影响。” “百姓也很在意冬至祭祀,如果祭祀的结果不好,家家户户可以在新年前准备应对灾祸的物资。” 陈嘉沐说:“这倒是好事。” 寒梅笑了:“公主,这是神的恩赐。” 恩赐。 陈嘉沐在口中嚼着这个词,觉得有些讽刺。 其实并没有什么神,只有一个正在创作小说的作者,你们也只不过是其笔下男主的过去而已。 总有一天,小说的情节会收回所有被留下的果,这是不讲道理的“规矩”。 陈嘉沐知道自己不能直说,也跟着寒梅一起笑道:“好,神的恩赐。” 这恩赐庇佑着许多人,托举起慕容锦这样的主角,也给了何钊逃不开的宿命,给了陈嘉沐再死一次的“机会”。 在这个世界里生活的人或许不会意识到——有时,预见未来并不是一件好事。 第86章 夜袭 【避雷!!有一些那个描写但是太监版所以就是没有筷子吃饭,吃了一下手抓饭,雷的快跑,我们不是1v1呀大家都有饭吃,但今天是太监吃】 祭祀结束那日,琉璃宫外的亲兵默默地离开。没人向宫内通报,陈嘉沐听到宫外有脚步声远去的噪音。 不知为何,她今日似乎比往日更困倦些。就算宫外已经没了守卫,她也没动过去御花园散步的念头。 屋内地龙烧得热,陈嘉沐靠在枕头上,随意取了支垂流苏的步摇,斜插在发髻之中。 这是她第四次梳头。 陈嘉沐的头发长而柔顺,由别人盘起倒还好,每次她自己梳时,还未见发髻的形状,手就先酸了。 寒梅每次都说:“奴婢可以帮公主梳头。” 但陈嘉沐还是不放心。 她不是时时刻刻带着寒梅,也并非是个双手无力的废人,学着梳头有利无害,在宫中待着也是待着,不如学些日常用得着的技巧。 只是这一头乌发实在太难打理了些。 她对着铜镜左看右看,还没琢磨出哪里添发饰好看,就听那步摇哗啦啦地响,先从她脑后跌下去。 发髻也因此散开。 陈嘉沐放下镜子,狼狈地去捡拾地上的步摇。又试了几次,不是动一动就会掉下来,就是发饰与发髻一点不配,看着怪丑的。 折腾许久,她终于认命了,喊来一早就被她赶到宫外的寒梅:“还是寒梅梳得好看。” 寒梅也笑:“奴婢本就是做这些的,做得好是本分。” 她的手很巧,又会察言观色,知道陈嘉沐今日在发饰上碰壁多,自然给她多选了些可以搭在一起的簪钗。 陈嘉沐还不习惯这般花簇锦攒的,寒梅一松手,她的头就沉沉地向后坠去,如此反复几次,她也笑:“看来发饰太多也要遭罪的,快换了吧。” “是公主今日太困乏了,不然这发饰不算太重的。” 寒梅给她换成单一只白玉簪的。簪尾有一串雕得几乎透明的玉兰花。 为了搭发饰,她的妆也选的清淡些,眉头眉尾用黛点挑,口脂只染了一点。落落大方,不失贵气,陈嘉沐又自己动手染了眼尾的墨色,一双圆眼顾盼流转,的确是公主样子。 寒梅说她家公主是雪中红梅,陈嘉沐笑得前仰后合:“那你是雪中寒梅。” 两人在屋内闹了一会,落雪取了这个月宫内的吃穿用度回来。 冬天的夕阳本就不热,只薄淡的铺下一层橘红亮光,接近夜晚便要起风,落雪的手冻红了,但还是兴奋道:“公主,奴婢已经打点好宫门的守卫,一会可以去宫外买些东西,公主的信一并让我带去吧。” 陈嘉沐也高兴,撑着快合上的眼皮,一指桌面放着的信封:“去吧,寒梅应当知道他住哪。” 寒梅:“可是……” 陈嘉沐连忙摆手:“去吧去吧,你们一起还互相有个照应,宫内不会有事的。” 她稍微活动一会就困得仿佛要随时昏过去一般。祭祀刚刚结束,就算闹事也闹不到琉璃宫来。 寒梅只得点头道:“公主小心些。” 陈嘉沐困得话都快说不出了,只摆手:“快走。” 她连簪子都没拆,回床上就睡意沉沉地倒进梦中。 可惜好景不长。 她总是梦见陈铃的那张脸,女孩死死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高喊抓叛贼。 她一遍又一遍地把陈铃推开,她们两人一起跌入湖中,水直漫到两人的发顶。陈嘉沐的身上全湿了,熟悉的窒息感与冰冷的湖水一同袭来。 她猛然睁开眼。 没有什么水,也没有陈玲,只有甜腻得让人快要呕吐的香味。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似乎有人在她眼前覆上一层薄纱,视野中一切都蒙着浅粉色的雾气。 不是错觉,有人在脱她的衣服。 陈嘉沐想尖叫,想推开,想把自己面上的纱揭下来。可是她动不了,被魇住一般,她的四肢沉如灌铅。 她被人脱得只剩小衣。 来人并未出声。她能看见一个几乎不可察人影,隐在月色之中,规整地把她的衣服叠好放在一边。而后便不再动了,只是盯着她看。 陈嘉沐清晰地察觉到来人的视线。停在她的肩头,一路往下滑,微凉的空气之中,只有被他死死盯着的地方,火烧似的热起来。 陈嘉沐只能发出一些哼哼声。 她看见那人影向前迈一步,紧接着,有水滴在她的胸膛。 一下。 一下。 她已经猜出来人是谁了。 “公主已经厌弃了奴才吗?” 方彦用指尖拭去陈嘉沐胸口的泪水,被指甲压着的肌肤白腻得刺眼。 她这些日子变了不少,已经与他离开时判若两人,锁骨不再是凹进去的深壑,手掌抚下来,衣带勒着她的胸腹,衬着娇嫩饱满的软肉,真如水做的一般。 他从没对公主这样不敬过。 但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了。人得了权就会变坏——他就是这样的坏人。 权力的诱惑是永远的。 得了权,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陈嘉沐身边,可以奉上一切她想要的,可以不再忍受别人的蔑视。 他明明是这样想的。 方彦盯着陈嘉沐被柔软绸缎蒙住的眼,公主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便像死尸。 像那些他杀过的人。 他的公主只是不流血。 他也想过,如果陈嘉沐死了就好了。如果她死了,就再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说出那种话,再也不会提笔给任何人写信,再也不会看不出别人眼中超越亲情的控制欲。 可她的呼吸好热,身体也好热,是一团火,要引诱未经事的孩童握住玩乐。 活着的陈嘉沐才能恨他。 越来越多的泪水砸下来。 “公主,奴才到底哪里比不过那些阉人。” “是脸吗?” 他伏跪着捧起陈嘉沐的手,带着她沿自己的脸颊摸了一遍又一遍。 柔和如女人般的眉骨,睫毛纤细的眼,还有柔软的,一张一合的唇。 整个脸颊皆是湿漉漉的水痕。 他轻轻嘬着陈嘉沐的指尖,如同轻咬玉兰花瓣,粘腻的哭腔贴着陈嘉沐的耳边响起:“公主,你喜欢宫内哪个太监的脸……” “奴才帮公主剥下来。” “公主想要谁侍奉,奴才就戴上谁的脸……” “奴才替高勒干过不少这样的事,公主……你见过宫中的牢狱吗?” 他喋喋不休地说,伸手去拆她头上的簪子,又换上自己带来的一根。 手一拨弄,便有珠串相碰声,是陈嘉沐那日戴去万寿宴的蝴蝶簪。 陈嘉沐感受不到自己舌头的存在了。 她的舌似乎在往口腔深处滑去,喘不上气,不能呼吸,求生的本能逼出的一点泪水打湿了眼前的布料,她剧烈地颤抖起来。 方彦似乎意识到什么,撬开她的嘴将舌头扯出来。 他低下头亲了陈嘉沐的舌尖。 手指压住舌面不会有呕吐感,他的手被控制不住的唾液润湿,那些流出来的也被细致地擦去。 没一会,一块柔软的帕子堵住了陈嘉沐的口。 “公主,就纵容奴才这一次。” 他咬陈嘉沐的耳垂,把珍珠耳坠也吞入口中,声音放的很低:“公主……公主……” “奴才是为了您才去侍候陈渡的,公主怎么能……” “怎么能当着奴才的面要别人疼惜。” “还是两人。” “奴才不能分饰两角,公主可以把奴才从中间劈开。” 他絮絮叨叨地念,似乎不是在说什么谋杀计划,只是情人间再常见不过的调情一般。 湿热的包裹他的手,潮起一般推着浪上岸。 月色下只有蝴蝶乱颤。 蝶翼相碰的响声,盖过了被软帕堵住的哭泣。 汗湿的面颊,与方彦的泪融一起。 第87章 歇息 烛火摇晃,琉璃宫内趋于平静。 方彦轻车熟路地打了热水来,还没止住哭。陈嘉沐枕着方彦的抽泣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骗人感情总会有报应,她认了。报应来的这么快,她也认了。 但方彦哭的不像是个图谋不轨的上门反派,倒像是她在轻薄他一般。 宫中燃起的香味本就让她的感官迟钝不少,甜味直冲鼻腔,逼出点生理泪水,还不及方彦刚进门时哭的多。 直到方彦用温水浸润帕子给她擦身,她才恢复那么一丁点的知觉。 她甚至觉得好笑,方彦是个太监,做这种事不会有感觉,她又被麻痹了感官。两个人做无用功,也能把小太监急得直哭。 分不清谁才是该哭的那个了。 她口中的帕子塞得很松,恢复些力气后轻轻一顶舌头,那块布就被吐出来。 方彦还在擦她的手臂,小声哀求道:“公主,别摘锦缎。” 陈嘉沐动了动手指,示意自己还没有恢复力气。别说摘下锦缎了,就连抬起胳膊都很困难。 他安心了。用帕子仔仔细细地擦陈嘉沐的手指。 陈嘉沐突然想起什么:“你记得我醒来第一天吗?你跑到我床边哭,也是这样帮我擦手。” 方彦的动作有一瞬间停滞。 “公主……” 动作虽相似,他们的位置已经完全不同了。 究竟是在皇帝身边说的上话的太监地位更高,还是她这个做公主的更有权力? 陈嘉沐也说不清。 “什么时候的事?” “你从我身边到陈渡身边,应该用了不止两月吧?” 方彦的动作彻底停下来。 “公主……是,很早之前……我们不说这个了。” 像是在掩盖什么,他又转身去拧手中的帕子。 水声哗啦啦地响。 “至少是在我让你给何钊送信之前?”陈嘉沐没理他,“寒梅落雪都没有出宫的机会,你却能畅行无阻。” “公主……” “皇帝叫你青俞,那日来我宫中的人叫青涟,你们是同一辈?” “公主!” 陈嘉沐笑了:“能违抗皇帝的命令扣下送我宫中的太监,又能往我宫内香炉里放迷药……” “高勒帮你了?” “方青俞……陈渡身边的位置怎么样?那些文官都怕……?” 方彦捂住了她的嘴。 太监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贴近,泪水滴在她肩颈处,还是温热的。 方彦几乎贴着她的下颌,崩溃地打断她:“公主,别说了!” “奴才求您,别叫奴才方青俞……” “这名字怎么了?”陈嘉沐的舌头顶了顶方彦的手指,模模糊糊地笑出声来:“皇上叫得,我叫不得?” “青俞青涟,倒像是兄弟。怎么,认了高勒做爹吗?” “你知道今日我宫中无人?是这宫内把守的侍卫给你传的消息?” 她的问题刀一般飞出去,方彦只是哭,哭着点头,鼻尖湿湿的蹭过她的肩膀,像一只小狗。 他是个坏人。 自那日琉璃宫一别,每次侍在陈渡身边,他都会想起陈嘉沐的笑容来。 轻松随意的讨两个宫人,和她那日说自己也喜欢他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好像对她而言,自己的爱慕只不过是可以随意替换的饰物,少了一个还可以拿来两个。 宫中多的是太监,只不过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罢了。 他不甘心。 明明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她身边谋求一个长久稳固的位置,可她却轻而易举地把爱分给别人。 是他做得不够好——还不够好。 这宫中总有比他更清秀的太监,也总会有比他更会讨人喜欢的奴才。 移情别恋,他怪不得公主,只能怪他自己。 很快……再等上半月,不,小半月,他就能真的得到那个位置了。 但他还是妒忌。 善妒的人沉不住气。 陈嘉沐爱他也好,把他当成个玩意儿戏弄也好,就算是当成宠物,当成花草,当成一个想起来就能摸两下的物件,也比不要他更好。 哪怕是恨他,也比忘记他更好。 他以为自己是这么想的。 但是一切结束,冲动从他的脑子里消退,他又开始怕陈嘉沐的眼睛。 他怕看到恨,也怕什么都看不到。 泪眼朦胧间,陈嘉沐的手臂抬起,轻轻地拍了拍方彦的后背。 肩颈的软肉贴着他的脸,是温热如缎面的触感。 “好了,好了……我没有怪你。” 方彦的泪落得更多了。 他的公主总是有些善良的愚蠢。 “公主,我与寒梅一起离开琉璃宫那日,梦到你了。” 他梦见的是陈嘉沐吗?他也说不清。 梦里的陈嘉沐并不是瘦得嶙峋的女孩,眼神清明,难掩周身公主的贵气。 更像是跌入湖前的那一位,像救了他命的那一位。 “陈嘉沐”笑眯眯地盯着他的手背,状似无意道:“铜子儿,既然是本宫救了你,时辰已到,你也该救救本宫了——” “陈铃已经是活人祭祀的牺牲品,她们如今又把念头打到本宫头上……没关系的,你把本宫最喜欢的那件衣服当成寿衣,替本宫去一回,好吗?” 他没张口,却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如被霜打过:“公主救下奴才时,想的就是今天吗?” 女孩在说话。他听不清了,好像只有呜呜的风声,也或许是他自己在哭。 朦胧间,她好像笑起来。亦如当年指着他,要他进琉璃宫服侍一般。 “手背铜钱印,本就比巫女更适合活祭,你不知道吗?” …… …… 陈嘉沐眨眨眼:“你梦到我了,然后呢?” 方彦在她怀里摇头:“奴才……” 他梦到许多事,梦到乱作一团的宫廷,梦到自己俯视台下静肃的朝臣。他好像从地狱到了云端,那些人惧他怕他,骂他是卖国的奸臣。 但他从没那样快活过。 梦里的滋味怎么会那么真实。 第88章 更替 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只要他想,那个位置就是留给他的。 宫内的太监没了根,死得比别人更早些,三十岁就已经算是长寿。 陈渡重用太监来监管文臣,也是看中了他们活不长的一点。 权力不能一直掌握在一个人手里,但太监不会有这种烦恼。死亡比任何降职被贬来得更快准狠。 陈渡身边已经死过一任太监,他太懂得这无需多加管束的清闲。 至于高勒,虽然算是太监中比较长寿的一个,但也只不过是年轻的风烛残年罢了。 他给自己找了不少接班人,但能接下权杖的人太少。不是笨得让人胆战心惊,就是得知自己即将掌权后压不住脾气。 他们太监就是比正常人更会阴阳怪气。跋扈惯了,被陈渡看去,打发出宫是小事,减了高勒身上的信任才是大事。 但是方彦不一样。 早些时候,为了能顺利地出宫送信,高勒手底下的脏活烂活他全部亲手去做。 他够谦卑,也够不要脸。踢他打他他能笑着爬过去讨好,骂他是狗他真的能对着你学上几声。 他学什么都快。知道怎么侍候皇帝,知道应何时进退。皇帝说臣子辛苦他就懂得让亲兵“敲打”,皇帝说宫中太热他知道要把多余的下人赐死。 皇上要监视的人,他可以监视,皇上要杀的臣子,他可以去杀,皇上要对散播谣言者施以极刑,他可以屏住呼吸盯住那地狱般的景色一动不动。 有些事第一次做觉得难,做多了也就习惯了。人与畜牲并无什么不同,他们做太监的更是。 阉过的畜牲,还要比未阉的畜牲更干净些。 方彦知道自尊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为了地位,也为了权力。 他可以叫高勒干爹,没日没夜地侍候那个脾气古怪的帝王,再把宫内地牢里的垃圾找地方掩埋。 得到权力的过程比他想象中更快。 冬至祭祀,上上下下,高勒负责了七分之五,再分给他的有一半以上。 宫中任何组织的运转都在太监的监视之下。他终于接过了这只眼睛的一半。 只要高勒一死,他作为唯一的得陈渡赏识的太监,就会立刻吞吃掉高勒的势力,代替他成为新的“伥鬼”。 就连琉璃宫也会被纳入这眼睛的监视范围。 方彦的手微微颤抖,最后洗了一遍帕子,将床边的水换掉,又将窗打开一个小缝,将混浊的香气换出去。 陈嘉沐正在穿衣服。 她怀疑方彦其实根本不懂得如何服侍女子。寒梅说,宫中妃子与太监私通并不罕见,有些人虽然已经没了根,但未必是愣头青。 方彦倒像个愣头青似的,折腾半天,就留了些哭声在陈嘉沐耳边,她身子倒是爽利得犹如刚睡饱一般。 她看着方彦那张眼眶微肿满脸悔恨的脸,一句狠话也说不出来。在床边靠了一会才道:“你还回琉璃宫吗?” 方彦点头:“奴才……奴才每天夜里可以回来,不过不是最近。” 陈嘉沐算着日子,也不知道陈渡什么时候能病倒,皱眉随口问:“什么时候回来。” 方彦迟疑片刻,几步走到她身边,伸手给她按着太阳穴:“公主,要等高勒死。” 高勒死了,他就再也没有束缚了。 陈嘉沐笑起来。 “高勒在跟陈清煜合作,你知道吗?” 方彦点点头,但不开口,不像是能说出口的事。 陈嘉沐不再问了,任由他带着愧疚给她按摩,又想起自己给何钊写的那封信。 她不确定何钊知道多少宫中事。但她猜得到方彦总会走到这一步。 真的太快了。 好像一眨眼,他就从自己身边跪着的胆小的下人,变成了未来那个伴慕容锦左右的宦官。 这算是主角……不,这算是男二光环吗? “方彦,既然你已经能得到宫门侍卫的消息,我可以随意出入宫中而不被记录吗?” 方彦的动作放缓了一些:“公主要做什么去?” 陈嘉沐略略沉吟,似乎没什么好瞒着的,毕竟之前的信也是方彦在送。 “我要去找……” 她的嘴又被方彦捂住了。 他跪下来,跪在陈嘉沐的双腿之间,一只手攀着她的腿,头枕在她的膝盖。 抬起脸与她对视。 “公主,只有这个不行。” 第89章 思念 陈嘉沐摸着方彦的脸,很久很久,她的手指停在方彦唇边。 “半个月之前,我这样碰你,你还会脸红。” 方彦嗯了一声,摇摇头,嘴唇就擦过她的指甲。要去含她的指尖时,陈嘉沐抽回手,巴掌轻轻地拍他的侧脸。 “公主,奴才的脸皮和自尊是这宫里最没用的东西。” 他眯着眼睛,狐狸似的眼珠是两块麦芽糖,甜得几乎要化成糖水流出来。 “奴才已经好久没有看到公主了。” 他倚着陈嘉沐的大腿,往前倾,鼻梁贴着陈嘉沐的小腹,紧紧相碰:“公主,做书生的有什么好。” “就算考上状元,左右不过封个文官,柳国的眼皮子底下,哪有文官自由生活之处。” “在宫外乱嚼舌根也会被割掉舌头,陈渡不允许任何有关他的流言在京城传播……公主,留在宫中有什么不好?” “就连皇后见到高勒都要礼让三分,那个位置以后就是奴才的……奴才白日里被人尊称公公,晚上回宫便侍奉公主安睡……公主,这宫内再也不会有人打你的主意。” “公主可以踩着奴才的人凳下轿子。” 他闭着眼,话匣子打开就像关不上似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陈嘉沐适时地往床上缩,失去支撑的人终于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睡着了。 陈嘉沐撑着床沿看他,方彦睡的很安静。身上圆领窄袖的长衫已是她没见过的样式,料子看起来也比在琉璃宫中好不少。 如果不看那张阴柔的脸,几乎看不出他是个太监了。 陈嘉沐总有一种隐秘的预感,似乎有什么剧情中的细节已经被自己改变。但小说依旧如何钊说的那般,在固定的大方向上没出过错。 宦官还是宦官,将军仍是将军。 该死的人一定会死。 陈嘉沐小声说:“若是慕容锦想杀我呢?” “你将来为什么要和慕容锦合作?” 方彦睡得很沉。 他给不出回答,陈嘉沐也根本没想过得到什么回答。 只有深深的无力感席卷全身。 她想回家。 家里没有宫中权力的勾心斗角,也没有半夜给她下药的坏蛋,她的人生可以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根本不会有什么既定的结局。 她要上学她要上班,她要像所有普通人一样过完平凡但点缀精彩的一生。 这些剧情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个无辜的穿越者,穿越进来自身难保不说,走到现在又几乎是步步出错。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利用方彦的喜欢。 她应该早点猜到的,一个奸臣又怎么会有基本的道德约束,又怎么会不沾别人的血。 她一闭眼,方彦似乎真的摘了别人的面皮,凑过来,眼眶还能看见血,和他的泪一起滚下来。 她后悔,但已经晚了。 方彦不再是未长齐羽毛的小鸟,不是她能随意处置的小孩了。 她也会陷入和何钊一样的轮回吗? 要有做姐姐的责任,承担利用方彦的后果,还要弥补何钊生生世世缺失的爱。 她自己已经是泥菩萨过河了。 或许是屋内太静,又没点蜡烛,只有月光明亮。 为透气开的窗缝,溜进来一点清和的月色。 陈嘉沐盯着那点霜似的光,脸上湿湿的两条小溪,用手背擦了,干在脸上的部分紧绷着。 没一会,她也靠着枕头睡着了。 第90章 传信 寒梅与落雪第二天一早就回了宫。宫门开得早,来往皆是行色匆匆的官员。 冬至祭祀刚刚结束,国师忙着给做新年预卜收尾,有不少内容需要整理传达,几大部的官员也要早早进宫陪着。毕竟关系到民生国运,处理得好一年都安心。 落雪寒梅两人避开大路走,后宫虽还落着锁,但门口的侍卫与寒梅熟识,见了她也没多问,直接放进来。 后宫内还是静悄悄的,琉璃宫更是寂寥。 还没到日升时,天空中只有灰蒙蒙的云海,月影已经成了半透明的一颗印。 寒梅快走了几步,往琉璃宫内进,离远了,只能看见陈嘉沐的寝宫中似乎还点着蜡烛,烛光透过窗缝,明亮夺目,细细的一条金丝似的。 陈嘉沐正坐在桌边嚼茯苓糕。 寒梅急匆匆推门,见了陈嘉沐,面上一惊:“公主怎么还没睡?” 后她一步进宫的落雪没听到寒梅的声音,在门呆立着,也说:“公主怎么还没睡?” 陈嘉沐说:你俩确实是我同时收进来的宫女,说话都像复制粘贴的。 她俩又一起问什么是复制粘贴。 陈嘉沐把装着茯苓糕的盘子往她俩面前一推:“不重要,来吃点。” 两个宫女把手里拿着的东西给了陈嘉沐,一人领了一块。 寒梅拿了糕点,却没立即吃,退到一边小声道:“公主的面色有点差。” 陈嘉沐点头:“梦到一条小狗进我宫中撒娇。” 她把夜晚的事一笔带过,当然也没说方彦早早从琉璃宫逃走的事。 她睡了没一会就被方彦吵醒。太监的睡姿太别扭,刚醒来时走的几步跌跌撞撞,像半边身子都麻了。 陈嘉沐装睡,眯着眼看他一瘸一拐地离开。 她殿内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只有床边放着的那支蝴蝶簪子,已经默默记录过一切 。 陈嘉沐保守着这个秘密,为了她自己,当然也有那么一点是为了方彦。 好在寒梅也没再细问。 宫内的温度不算太高,落雪要去看地龙火道的木材,飞快地塞了口糕就跑了。留下寒梅一个在殿内,给陈嘉沐讲昨日发生的事。 陈嘉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寒梅说话,把几包吃食旁边的信封抽出来,沉甸甸的,拿在手里很有份量。 打开信封能闻到一点清淡的墨香,往外倒,又掉出一枚小印。 上刻“嘉沐”二字。 陈嘉沐把那枚小印收好,展开信封内厚厚的一沓信。 寒梅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昨日奴婢两个准备回宫时,还看见宫门口有人进呢。结果我俩刚到近前去,发现那守卫大哥已经换成了个面生的,见了我们就说什么今晚不能再回宫了。” 陈嘉沐摸摸信纸。 信纸还是上回何钊用的那种,这回的品质似乎差了些,捏在手里薄厚不一的。 “我俩要给他银子,他说什么也不要。躲得像在躲阎王。” “落雪说只能在宫外过一晚,今日再早点回来。” “何公子是个好人,见我们没处去,就找了书院的先生,让我们先住在书院的客房里。” 陈嘉沐指了指信:“这也是他连夜写的?” 寒梅连忙称是。 何钊写得很急,前边还是潇洒如春风拂面的小字,越到信尾字迹就越飘忽,最后那个“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陈嘉沐对着烛火研究了半天,才确定他写的究竟是什么。 她想过何钊不会在信里写什么有用的东西,毕竟信件怎么说都不如面对面交流安全,但也没想到每一页都…… 第一页是写天气。 第二页是写学习。 第三页是狂乱勾画的一幅小像。 …… 陈嘉沐越翻越心凉。除了第一页前半在写他会等陈嘉沐出宫的消息,后几页几乎都是些零碎的日常,夹杂着一些随笔的画,还有小孩子口吻的天真的念叨。 有一整页甚至写满了“陈嘉沐”三个字。 就如何钊自己说的那样,他的精神已经被积压几百年的记忆折磨得紊乱且疯癫。做不到长时间专注于画像之外的事。 陈嘉沐叹了口气,把他的信整理好放起来,就搁在那枚小印下边。 石制的长方体印章,要比她在现世中见过的那些更细长,陈嘉沐捏在手里试了试,不管怎么用力都找不准发力点。 这个尺寸的石头不应该被刻成印章,再磨掉八分做个挖耳勺还差不多。 陈嘉沐惋惜地摸了摸“嘉沐”二字的刻痕。何钊的雕刻技术也算不错,至少要比她自己的绣工好上不少。 被雕刻过的平面随着她的动作旋转。 陈嘉沐:? 她又动了动,“啪嗒”一声,“嘉沐”二字落在桌面上,露出中空章身中藏着的一张纸条。 陈嘉沐用小指将纸条勾出来。印章的体积不大,留给纸条的空间更小,巴掌大的纸面上写满了字。 一笔一划的小楷,早已干透了,应该比信写得更早些。 “皇帝的病并非风寒风热,而是中毒,面色青白,体弱,与从佳皇弟的状态很像。 但皇弟身子更健朗,应与接触的年份和剂量有关。比如是早些年前接触,或只接触过一点。” 剩下的一点空间里,夸张地挤进去一整句话。 “前朝太子多有暴毙,并非诅咒。” 陈嘉沐愣了一下。 她把两句话仔细看了几遍。 第二句应该算不得什么秘密,之前寒梅给她讲故事时她就已经在怀疑了。 毕竟死的都是太子,硬说是诅咒有些太牵强。 诅咒,一个看起来异常单薄的掩饰,这个国家的人却不觉得奇怪——他们有对神的信仰,认为诅咒和祝福同时存在。 但陈嘉沐清楚的知道并没有什么神,他们相信的国家的未来只不过是小说的情节。 人的生老病死依旧逃不出现实规律。陈渡的父母兄弟惨成这样,他自己应该也偷偷出了不少力。 但是第一句……陈嘉沐没想到,何钊居然还会望闻问切。 她把纸条拿在手里检查几遍,确认上边不再有别的信息。双指夹着它贴住蜡烛的火苗烧干净,一扭头发现寒梅还在一边站着。 她随口问道:“陈清煜身子这么弱,是娘胎里带的病根吗?” 寒梅摇摇头:“奴婢不知。” 陈嘉沐点点头,将纸灰吹散,小印也放回原处。 窗外的天色已然大亮。 又是崭新的一天。 第91章 移星殿 移星殿内并未燃香,宫殿之中只有冬日寒风的冷冽气息,中央摆一座巨大的黄铜浑天仪,四周由雕刻腾飞的龙身支撑,正上方栖着阖目低垂的龙头。 陈渡就坐在浑天仪的正对面。 殿门大开。若是向外看去,移星殿门前的高耸的石柱上方,刚好承托着半面月亮。 他身着冕服,双目紧闭,涌灌进的风动不了他分毫,只有平天冠上的垂下的旒微微晃。 他正如那条铜龙,亦是低头不语。 国师站立在他身边:“陛下可有什么发现?” 长久地静默后,陈渡吐出长长的一口气:“无病无灾,无洪涝,无饥荒。” “但朝廷之内有动荡。” 国师手中握着笔,在面前的宣纸上勾勾画画。 陈渡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抬眼看过去,影绰绰的月光下,他只能看清姬空的半张脸。 这张脸他已经看厌了,哪怕不被光照亮,他也能丝毫不差地补全这张脸上任何一处斑。 姬空二十三岁登任国师之位,如今已经过去了快五十年。从意气风发的少年熬成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头,两鬓的白发也再难掩盖。 侍奉两朝的老臣——并不是他有多忠心,只是柳国实在难寻一个可以接替他的人。 随着岁数渐长,他出宫的次数越来越少,能不动则不动,几乎只待在移星殿内,除却每年一次的冬至祭祀,其他所有小型的占星都在移星殿外一处小天文台完成。 这台搁置于室内的浑天仪只是装饰,是检测皇帝的试金石。 柳国的皇帝,理应比国师更会预卜未来。 陈渡没少在心里骂他是只老不死的王八。但柳国缺不得他,自陈渡登基后,每一年的冬至祭祀都由姬空与陈渡两人完成。 半晌,姬空轻声答道:“确是如此。” “陛下登基二十余载,柳国的轨迹一直平稳如日升日落,风雪雷雨都难动分毫。无天灾,这是喜事。” 陈渡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只是边关多战乱,每年死于战事的人数,未必少于前朝死于灾祸的人数。” “这是人祸。” 陈渡暗自握紧了手,面上却要显得不在意:“生老病死自有定数。” 姬空并不回答。 陈渡觉得没趣,留在移星殿也只有挨骂的份,干脆站起身冷声道:“朕回宫了。至于调派何人处理何事,青俞可以帮忙。” 姬空往殿外看。 他本想说陛下今日未带人来,但看过去时,庭院中确实站着个小太监,穿得板正,低头静立,影子拉得老长,细瘦如竹影一般,似乎已经等待多时。 姬空目送陈渡离去,才慢慢走到门口:“孩子,进来吧。” 那小太监走路很是轻快,他并未抬头,在姬空身边停下,也不说话。 姬空笑道:“按往年的规矩办。” 方彦一愣,这是他第一次来移星殿。 他面色不改:“奴才吩咐下去。” 姬空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开个玩笑。你们在宫内做太监的,传令也就是一嗓子的事而已。” “高勒把宫内的太监管理得很好,你既然接过了这个位子,就要明白它的作用。” 方彦低声回答:“奴才只是个伺候主子的罢了。” 姬空点头:“比高勒去年带来的那位聪明些,做下人的,不要妄想跑到主子头上去。” 方彦点头称是。 陈渡重用太监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宫内庞大的体系能运转起来,离不开每一位宫人的配合。 他把权力派发下去,平分到每一个宫人身上,每个人拿到的都不多。他们是一个整体,不管是哪里出了问题,都有可能导致整个群体陷入瘫痪之中。 这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太监们暗地里参与政治,变成和文武百官一样让他头疼的棋子。 至于之前的高勒,如今的方彦,不过是用来确保陈渡愿意把权力分给太监的人罢了。 皇帝越是信任太监,他们能自由控制的权力越大。 如果陈渡像警惕武官一般防备太监,整个几十年建立起的体系就会毁于一旦。 方彦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珍惜这个身份,这是他作为太监能攀到的最高点。 他顺从地传达下移星殿的命令。 一级一级传达,一级一级回报,宫中永不沉睡的巨大眼睛有序地转动起来。 等月亮若隐若现时,就有赶来的官员进入移星殿中,等待聆听国师的预言。 方彦识趣地退到殿外。 负责后宫守卫的太监传话来,说昨晚放出去的两个宫女回了,刚从宫门进去。 方彦点头,摆手叫他退下去。 他昨夜第一次为了自己的私欲动用手中的权力,明明只是让寒梅落雪无法在夜晚回宫,简简单单的一句,他却像第一次吃到糖果般快活。 只要得到皇帝的信任,他做什么都是有理由的。 执行命令的人不会区别出这些到底是陈渡的命令,还是他自己的私心。 当然,高勒也是这样想的。 他甚至想了更多。 一昧的讨好太过辛苦,伴君如伴虎,放在陈渡身上更是。 他今日厌弃百官,明日就可能怀疑太监。 比低声下气地揣测君主心意更方便的是:扶持一个离不开他们体系的新皇帝。 宫中的皇子们依靠后妃家族的影响力。陈渡忌惮武官,着重培养的皇子,家族势力几乎都由文官组成。文官与太监又相互看不惯,一旦他们的孩子继位,整个太监集团都有可能遭到打压。 但陈清煜不一样。 他没有母妃,也没有足够大的影响力。他恨他的兄长们,需要权力和自由,太监的势力可以帮他报仇。 如果他能够登基,分给太监的权力也会更多更稳固,这是双赢的局面。 方彦作为高勒亲自挑选的接班人,自然也了解这些。 将来,他会和陈清煜平起平坐,做合作伙伴,做互相牵制的刀刃,而不是主子和下人。 第92章 哎呦我天很雷的一章 方彦在移星殿外候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明,太阳升起,院中的石柱影子清晰可见,移星殿内的官员才依次离去,大多神色轻松,似乎无事发生。 方彦只着单衣,手已经冻得发红,浑身上下无一处暖和地方。 但他依然站得笔直。 姬空慢悠悠地迈出殿门,像是对他满意了些,笑道:“这没什么事了,回皇上身边交差吧。” 方彦谦卑地应下,向后退两步,刚要离开却又被叫住了:“老夫有话捎给他。” “就说‘天象之事,不可尽信’。” 他说完便摆摆手,看起来心情很好,慢慢走回殿内去了。 移星殿的殿门挑得极高,有守着门扇的小童将门推紧,如巨兽闭口,即使是白天看着,也颇有几分阴冷。 这座大殿又成为柳国沉默的刀鞘。 方彦在院内犹豫再三,快步向平寿殿走去。 陈渡不喜操劳繁复,但又很少回寝宫。日常起居办公几乎都在平寿殿内。由巨大的隔扇门将殿内空间一分为二。外侧陈设规矩整洁,可邀臣子相谈,内侧主起居,装饰杂乱些。 方彦进门时,陈渡正坐在屋内小憩,靠着椅背,闭眼向后仰去,听见脚步声才懒洋洋地问:“青俞回了,老不死的家伙说了朕什么?” 方彦平静道:“国师说‘天象之事,不可尽信’。” 陈渡哼了一声:“嘴上说着不可尽信,还不是要依着天象定帝皇。” 方彦没出声。 他安静时就像一滴墨融进夜色中,存在感不高,气息也是平稳的,不会叫人注意。 陈渡睁开眼,抬手揉了揉眉心。 常年皱眉,他的眉间已经留下抹不去的沟壑,往屋内闲摆的一面铜镜看去,映出一张神色不佳的脸。 “该死的人死不得,不该死的人却早早离世。”他手指一碰那镜面,整个铜镜就反转过去,背面雕刻的云海冲着他的脸,“上回送过去的那几位观星师他一个都没留下,可他自己又能活多久?” “窥天命本就要折寿,怎么折来折去还是让他活到现在。” 方彦低声:“奴才方才见了几位进宫的大人,面上轻松随意,看起来并无大灾大难。柳国天象几十年未变,是国祚绵长之兆。” 陈渡听了好话,高兴道:“也罢,有他在,朕的小把戏还能多用几年。” 他瞥一眼方彦。 方彦比高勒矮上一些,前几日他还有些看不习惯。 他十几岁便继位成了皇帝,那时身边的太监比他大上不少,又是前朝重用的,他用起来虽顺心但不安心。 后来高勒到他身边来,年纪也不小,太监老得又快,那张脸虽被肥肉撑起来,看上去慈祥,但还是免不去老气。 他用高勒时根基还不稳,前朝后宫乱营营的事,他只能全交给高勒,太监手里权力太大,又是处处压着他。 他被两朝太监管了半辈子,收了半辈子的权,终于换来个懂事的。 方彦太年轻了,看起来还是个小孩,陈渡一开始并不能完全信他。但祭祀是大事,最能考验人。 这么多年他防来防去,从没有过舒坦日子。 方彦做事周到执行快,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不会主动报上来,每天减了陈渡的工作不说,整个祭祀也没出纰漏。 确实如高勒所说,是个好用的人。 况且这孩子也合他的想象。 太监在宫内,就该活的像狗一样,帮主人汪汪叫几声,咬几个不会看脸色的官员,吃几副死人的骨头。 此时此刻方彦正乖乖地站在一旁,面上沉稳谨慎,古井无波。 气质老练,面相倒是他身边难得的年轻人。 他早就仔细观察过方彦,宫中太监虽无歪瓜裂枣的样貌,但标致如方彦的也算少有。他身上也不像其他太监那般香味冲鼻,轻柔的一种花香,衬着那张稍显柔媚的脸。 陈渡想起陈嘉沐的话,长相出彩的下人,使唤起来确实更顺心些。 老脸看多了,也想看些新人。 “上回路过琉璃宫,说要送过去的几个太监,挑好了吗?” 方彦微微低头:“奴才送过去几位,公主说没有喜欢的,叫奴才不必再送了。” 陈渡哈哈大笑:“朕的女儿眼光倒是高。” “但她那殿内服侍的下人确实太少了些,叫你的人找几位样貌更好的,让朕过过眼,合适再送去。这回不准她拒绝了。” 方彦没有迟疑,轻声应下。 日暮时有个苏美人前来送汤,按理来说是进不得平寿殿的,但门外候着的侍卫却放人了。 方彦避嫌,正准备退到殿外帮忙看守,却看那苏美人轻声一笑,柔声道:“陛下身边的太监看着年纪不大呢。” 陈渡斜了她一眼,也没生气。 这位美人是他收的一位舞姬,惯喜欢弄些大家闺秀羞于启齿的新鲜东西,加之她身份简单,长得又美艳,陈渡多少愿意顺着她一些。 只听苏美人小声笑:“陛下可知,民间富贵些的夫妻,行房事时有下人在后推着……” 陈渡看了她一眼,面上并无怒气,反倒感兴趣:“苏美人想试试?” 她眼睛一眨:“就让他来推,如何?宫中断了根的人,与那宫女也并无差异。再说这太监长得这么像小女孩,不用,倒是白费了一张好脸。” 方彦垂着头,并不说话。 陈渡越看他低眉顺目的样子,心中就越舒服畅快。 确实长了一副女相。 他从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下人,方彦比他用的两个太监都要好。 听话,谨慎,比高勒更知道太监就是一只狗而已。 甚至连狗都不如。 一想到这阉人只能听他的使唤,颌首低眉地看些他这辈子都享受不到的快活,陈渡难得提起了兴致。 他赞同道:“好,就叫他来推。” 方彦闭上眼睛。 他早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陈渡喜欢的并不是太监,而是一个能任他羞辱使唤的工具。 治国理政一塌糊涂的皇帝,总能在后宫中找到衬托他自己权势的方式。 多收舞姬入宫能享受到的快乐,和他今日所作所为并无差异。只是方彦是他亲自定下的一个还算有权势的下人。 折辱方彦这样的下人,比玩弄其他人更舒服快活。 苏美人……倒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聪明人。 方彦的目光扫过苏美人的背。 她被收入后宫,就是几年前那一曲激昂的舞曲。她于殿中舞薄剑,轻盈如一只飞燕。后背垂满水晶,露出薄而紧实的肌肉,妩媚动人的曲线,随着动作,水晶磕碰叮当作响,更是让人忍不住去看她的后背。 陈渡就是喜欢她的身段和胆量。 方彦顺从地跟着苏美人的吩咐做,他的眼睛一直盯住自己的手,听两人黏糊糊地调情,又发出野兽交媾般的喘息。 他确实是个阉人,手下碰的女人光滑的背,动不起一丝欲念。他当然只是个被利用的玩具,苏美人知道陈渡想看什么,就羞辱给他看。 陈渡又能活多久呢? 他在心里默默地算,又听苏美人的娇吟,叫他轻一些。 他收回一只手,面色不改。 陈渡没在他脸上看到那种被折磨的尴尬与羞耻,没一会就觉得没趣,甚至更碍眼一些,冷着脸让他滚出去跪。 方彦唯唯诺诺,后退两步,转身走了。 苏美人的笑声阴魂不散般跟着他:“皇上,怎么生气了?我看那青俞公公是块木头,只会用力,不懂怜惜人呢。” 陈渡也笑:“一个阉人懂得什么,换两位宫女进来就是。” 但他也并没传宫女进殿。 方彦在屋外的风中跪着,他跪得很直。 陈渡在拿他发泄。 这些年发泄不到高勒身上的火气,可以全数扔给他这个根基尚浅又年轻的接班人。 他没什么好抱怨的。这是他选的一条路,也是唯一一条走得通的路。 他闭上眼,似乎又看到昨日的陈嘉沐。 她的背是什么样的? 他还没见过,上回见时陈嘉沐还很瘦,形销骨立如嶙峋的覆雪山脊。 昨日呢,昨日他不敢看,只敢流泪,看不清似乎就能抵消他以下犯上的罪。 软了筋骨的公主自然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想起她一双脂润肤白的手臂,软呼呼地贴着他的衣服。 她说她不怪他。 声音好轻柔,羽毛扫一下,痒痒的。 如果她得了权力,会来羞辱他吗?来他身上倾泻自己做公主时不敢发泄的火气,把他的自尊狠狠地踩在脚底,骂他是个没了根的阉人。 他的顺从,能给陈嘉沐带来满足吗? 她会要他推自己的背吗? 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像苏美人那样丝毫不畏惧地展开自己的身子,就像打开翅膀的一只蝴蝶。 是轻轻的夹着哭泣的声音,还是如昨晚一般,似乎什么都没品尝到的无趣。看他的眼神是冷的,却又笑着说没事。 方彦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并非没有欲求。 第93章 杀 欲是痴贪利欲,求是求不得。 方彦在殿外跪了一整夜,天将破晓时,有宫女把苏美人接出平寿殿。 妃子不能在皇帝身边留宿,这是规矩。 女人身上裹着薄而红的小被,披在身上,像什么赏赐,耀武扬威地高调娇笑着,说要上轿子。 路过方彦身边,她轻轻摇摇头,指甲划过方彦的肩膀:“公公还跪着呢,倒是跟条狗似的。” 方彦没出声。 她大步走过,步子就落在方彦的手边。挨着太监冻得膨胀僵硬的手指。 方彦躲了一下。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院子里陪着的宫女都进殿收拾残局。 半个时辰后宫内才跑出来个小宫女,低声说:“青俞公公回房歇着吧,皇上说最近不想见你。叫高公公回来伺候了。” 方彦应了一声,但没起身,直到那小宫女悄声回了宫,院内已经没人,他才勉强地换了个姿势,坐在地上。 他站不起来了。 也不知坐了多久,腿上稍微恢复些知觉,他才低着头走出平寿殿,殿门口的侍卫小声叫他青公公,方彦愣了一下才应到:“嗯。” 既然叫了高勒一声干爹,名字就要随他喜欢。高勒上一个干儿子是个叫青涟的,到他这里,自然也就分到一个青俞。 他还不太习惯被这样称呼。 侍卫也是好意,提醒道:“青公公下回别跪得这么实了。身上藏几块小软垫,大不了叫宫女绣两个。您现在正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宫内有的是想与您结成对食的呢。” 方彦苦笑:“哪有什么红人之说,帮高公公分担些活计罢了。” 说话间,平寿殿内又是一阵喧闹。 方彦回头看了一眼。 陈渡是个脾气古怪的帝王,手下人稍微出了点小差错就要被重罚。 看这个样子,一会就要有宫女被拎出去挨打了。 方彦对侍卫点点头,不再停留,慢慢地往自己的小院去。 他在平寿殿后有一处自己的房间,不算宽敞,也不算舒适。 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是高勒之前住过的地方,现在到了他手里。 屋内没有地龙,要自己烧柴火。睡在外间的是侍候他的太监才孚。见他回屋,连忙把炉子内的火燃得大些,慌乱道:“青俞公公,奴才以为你今日不回院内了……” 方彦摆摆手:“皇上那近几日都用不到我。” 他两日里只睡了一个时辰,还是在琉璃宫的地板上跪着睡的。被寒风吹了一晚上,昨日又在移星殿外站了一晚,身子早就冻透了。 贴着暖和的炉子,方彦闭上眼。 自己的身体就如一块在解冻的肉一般,从骨头缝里往外疼。 膝盖格外疼。 才孚还在拨弄炉子内的柴,却听得耳边响起平稳的轻鼾,方彦歪在椅子上,已经睡着了。 露在袖子外的手指还是红得发紫。 才孚又在炉子上架了壶水,烧得热了些,又兑进一些冷水。摸着是温温的,这才浸了一块毛巾,给方彦擦手。 方彦的指根被抹的很白,和手指的颜色差别太大,显得一双手更是恐怖。才孚擦完一只去擦另一只,却眼见着手背上一枚铜钱似的胎记越来越清晰。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身上显眼处有胎记,是不能进宫服侍主子的…… 他正想着,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颈间突然多了一把冰凉的匕首。 刀刃正压在他脖子上,疼痛和血一起渗出来。 “谁让你动我的手?” 方彦还是那副歪在椅子上半死不活的样子,甚至眼睛都没睁开,只有温热的血提醒着才孚,面前这人是个醒着的活人。 他怕极了,迟疑道:“奴才……只想给公公擦擦手……” 方彦微微睁开眼。 “你看到什么了?” 才孚不说话了。他眼神往下瞟,那只手离自己的脸好近,手指就挨着他的下巴,手背的胎记没了粉膏的遮盖,像一块丑陋的,被烙铁烫坏的疤。 “公公为何要隐瞒……” 他的话还没说完,方彦的手往前一送,匕首刺进了他的锁骨。 抽出匕首,血液淋了方彦一身。 他今日穿的深色衣袍,沾了血也不明显。只是活人的血浸在身上,实在是很温暖。 他舒服得叹出一口气。又在椅子上坐了一会才站起身,拖着倒在身边的人出了门。 “人不要做多余的事。” “也不要管多余的事。” “见到了,也要说没见到,多简单的道理。” 他手里摸了一颗哑药,手指尖夹着送进才孚喉咙里,塞得很深,整个口腔如同涌动的活物,推着他的手。 他没松开,眼见着才孚喉咙一动,那哑药被吃了,才笑道:“不识字是你的福分,好好活着,若是叫我知道你胡说乱说……死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才孚还是不说话,连一句哼哼声都没了。可惜人受冷之后呼吸声会变重,猪似的,响得方彦头疼。 方彦的眼睛亮得惊人,他抹了一把才孚肩颈的血,又往他脸上擦,匕首挨着才孚的手腕,稍稍用了些力气:“死了就找个地方把自己埋好,活了就再回这院子里当差,不必装死人给我看,懂吗?” 才孚胡乱地点着头。 方彦一起身,闻到一股熟悉的尿骚味。 这味道他在慎刑司闻过很多次。 他没想到,阉掉的蠢猪居然能被一把刀吓成这个样子。 “今日若是高勒在,你就真的死了。” 他不再看地上的人,回屋中去换衣服。 方彦手上全是血,手臂也沾一些。他手腕戴着那串佛珠不能叫别人见到,早被摘下来,搁在屋内柜子的最顶上。 盆里剩下的温水被他用来擦身上的血。 他擦了一遍又一遍。 手背搓得发红,但铜钱样的胎记丝毫不褪。 第94章 邀约 没过几天,真的有两个小太监被送进琉璃宫中。 陪他们一同来的,并不是方彦,而是笑容和煦的高勒。 陈嘉沐虽有些疑虑,但还是欢迎道:“高公公辛苦了。” 高勒连忙笑着答:“公主客气了,咱家就是送两个人来。还是皇上亲自给公主挑的,叫公主别再拒绝了。” 陈嘉沐心说我什么时候拒绝过。 她仔细打量高勒身边的两人,样貌还算清秀,平平常常的五官,加上有些瑟缩的肢体语言,似乎不是惯常在宫内侍奉的。 高勒瞥他们一眼,解释道:“皇上在宫内学过识字的太监里特意挑的,还没在宫内伺候过主子。” 他没说,其实这两位也不是皇上挑的,只是手下人把选出来的太监名字给陈渡看过而已。 既然是陈渡挑的太监,陈嘉沐也不敢拒绝。再说,认字的太监应该比不认字的用起来舒服些,她这个皇帝爹想的倒是全面。 她连忙吩咐寒梅落雪把他俩带到后院教着做活,自己在前厅又与高勒聊了几句。 高勒不急着走,见陈嘉沐问方彦的近况,他也没隐瞒,只是隐去了方彦生病的事,又说了些有的没的,夸陈嘉沐教育下人有方之类。 陈嘉沐听得冷汗直流,寒暄道:“还是高公公慧眼识珠。” 直接就把男二挑走了。 “不过,公主万寿宴那日可见过安国将军?” 陈嘉沐眨眨眼。 他们刚才不是还在聊方彦的事吗? 她偷偷观察高勒的神色,见他还是一脸温和的笑,又想起他与陈清煜合作的事。 他与皇后慕容锦应该不是一个阵营的人。 陈嘉沐略微安心些,也笑着说:“见过呢,那日本宫刚蒸好螃蟹,安国将军循着香味就来了。” 高勒了然地点头。 “公主还是不要与安国将军深交为好。”他把声音放得很低,贴近陈嘉沐,“安国将军接近公主,是有他自己的考量。不过咱家看公主现在的样子,安国将军倒也不一定会再来,只是给公主打个提醒。” “怎么,本宫如今与陈铃不像了?” 陈嘉沐倒是坦然,她已经知晓了这个秘密,在一个即将退位的太监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高勒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是真的像在替她考虑。 高勒一愣:“公主已经知晓了。” 陈嘉沐点头:“本宫并不是谁的替身。” 她没有心思再谈更多,送客道:“公公今日来本宫这里也辛苦了,早些回父皇身边交差吧。 高勒是聪明人,陈嘉沐送客送的生硬,他也没说什么,规规矩矩地退出琉璃宫,走之前回头看了看。 琉璃宫。 这毕竟是修给那位的宫殿,即使付之一炬又重建,只看样子也是恢宏大气的。 …… 陈嘉沐刚送走高勒,就见落雪在前院教那小太监打水烧水,没一会,寒梅带了另一个太监回到宫内,面色差的就像抹了一层锅底灰似的。 她在偏房教他泡茶的方法,用的正是刚烧的一壶。 陈嘉沐听着偏房传来的水声,也有些好奇,凑过去看。 谁知那小太监见了她,脸上已经找不到方才的紧张,反而坦然地与她对视,轻声说:“公主,臣是慕容将军派来的,他有一封信给您。” 陈嘉沐:“你不是太监?” 寒梅站在他身边,声音冷冷的:“公主,他之前是在城门处看守的侍卫,奴婢见过,不会错的。” 她又对着那侍卫说:“你在宫外是看城门的,今日进了宫,就要给我家主子看宫门。琉璃宫的前厅可以来,若是敢踏进寝宫一步,我要打断你的腿。” 陈嘉沐拿了侍卫手里攥着的信:“行了寒梅,再吓到人家。” 她倒是没想那么多。后妃宫中也有侍卫,她宫中多了个侍卫倒没什么。 她只是不想活在慕容锦的监控之中。 既然慕容锦在扫墓之前用的到她,等扫墓回来,她把这人赶出宫就是。 她一边翻看手中的信一边问:“你是城门守卫?怎么骗过高勒的?” 那侍卫中气十足地回:“回公主!不是!臣并不是什么看城门的侍卫,只是长得不出众而已!臣是慕容将军身边的亲兵,高勒没见过我!” 陈嘉沐扫了他一眼,见他站得笔直,像在军训的小孩。有点憋不住笑。 “他叫你来,只为了送信?” “回公主!不是!慕容将军说公主这么怕死 ,要臣在公主身边护着,以防日后真的遭遇不测!” 陈嘉沐揉了揉被喊得疼痛的耳朵。 那日慕容锦走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的是自己没能力确保后宫任何人的死活。 如今却又借着理由送了个侍卫进琉璃宫。 陈嘉沐也不好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姑且认为是慕容锦良心发现,送了个活的护身符过来。 她展开手中的信纸,中间只一行字:“五日后,有侍卫接应出宫。” 她问:“接应我的侍卫是你吗?” “回公主!不是!” 陈嘉沐说不出话了。 “回公主,不是”,这是他的自动回复吗。 第95章 赵辙 陈嘉沐本以为慕容锦身边的都应该是些聪明人,毕竟是男主嘛,金手指,看人就像瓜农选西瓜,应该个顶个的甜才对。 但今日见了那侍卫…… 凡事不绝对,这军中有聪明的,自然也有呆愣的。 只不过这位呆愣的现在被派到了她身边。 寒梅对这个混入琉璃宫中的男人非常不满,这份不满也连累了一起分过来的小太监。自两人进宫起,就没看过寒梅的好脸色。 落雪倒是柔和些,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唬得小太监一愣一愣的,没一会就大致了解宫内需要做什么 ,勤快地拿着扫帚去后院打扫了。 这招数对小太监还行,对侍卫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软绵绵的。 倒不是侍卫不怕寒梅。准确点说,他看不懂别人的表情。 军中来的嘛,可以理解,直来直去的性子比暗地里阴阳怪气的更好些。陈嘉沐看他实在不像会监视人的类型,提防了一阵后也就随他去了。 在侍卫笨手笨脚地剪坏院子里的枯枝,打水时踢倒了路上用来承接雨水的花瓶,烧火时塞了太多柴,导致屋内的地龙短时间内热得烫人之后,寒梅彻底放弃了让他做活的打算。 他被指使着来前殿守卫,顺便负责前院的卫生。 陈嘉沐正坐在前殿里绣花,针线铺了一桌子,绣得累了,坐在屋内往外看,刚好能看见他的背影。 慕容锦挑的人,只看身形的话,那侍卫是适合伪装成太监的。 个头不高,身材看上去也不是武夫。除了脸上呆愣愣的正气外,几乎看不出是个亲兵。 屋子里太热,像谁把太阳塞进地龙里似的,陈嘉沐没待一会就受不了,把椅子搬到门口,随手找了一本书看。 侍卫的目光落下来,落在书上,又往陈嘉沐手上瞧。 陈嘉沐一甩手:“看什么?” 侍卫立马站直了。 “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 陈嘉沐吓得连忙打断他:“行了,嗓门别这么大,一会把屋外巡逻的皇宫侍卫招来了,发现你不是太监,我可没那个能耐保你。” 侍卫脸上闪过一丝歉意,声音小了不少:“臣叫赵辙。车辙的辙。” “赵辙,”陈嘉沐念了一遍,“慕容锦还跟你说什么了?” 赵辙摇摇头:“臣……” 他看了看陈嘉沐,清清嗓子,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发声区域:“奴才……呃……臣……奴才第一次到京城来。” 他掐着嗓子说话的声音像只鸭子。 陈嘉沐被他逗笑了,摆手道:“正常说话就行,我宫中前一任太监也不会捏着嗓子说话。” 赵辙闻言,长舒一口气:“我跟着将军进京,本是想来帮忙料理些将军府的事。不过将军那日回府后找到我,让我……让臣……呃……让……” 陈嘉沐:“你喜欢用哪个自称就用哪个,我宫内没这么多规矩。但在琉璃宫外,你的身份是我的太监,你得自称奴才。” 赵辙感动道:“公主,您是个好人。” 陈嘉沐当没听见。 他接着说:“将军让我装作太监潜入宫中,帮他传信。” “只不过出发前,交给我的任务似乎又变了。将军说传信事小,进宫保护公主事大。” 陈嘉沐眼皮一跳。 她实在想象不出慕容锦说这种话是个什么场景。 怎么听着比黄鼠狼给鸡拜年更没安好心。 “保护我,保护的意思可太广泛了。他没告诉你具体要怎么保护我吗?” 赵辙疑惑地摇头。 陈嘉沐叹了一口气,换个问题问道:“和你们一起回京的,还有其他慕容锦的亲兵吗?” 赵辙说有,不过不多,算上他一共三位,其中一位的家就在京城,一回京就回家去了,他在将军府内住了半个月也没见着过。 陈嘉沐心里安定了一些。 冬至祭祀已经结束,宫内还未传出皇帝病倒的消息,慕容锦此番又实在不像准备反叛的样子。 也就是说,她至少还有一年安稳日子可以过。 想到这,陈嘉沐也开心了些,面上多了喜色,不再说话,又把手里的书翻开。 赵辙的目光紧盯着书面,陈嘉沐翻了两页,实在很难忽视他探照灯一般的注视:“你也想看书?” “回公主……我不想。” “只是 ,公主还未把回信给我……” 陈嘉沐说他就写了几个字,要什么回信。 赵辙却道:“公主,有来信就要有回信。” “他的所有传信我都要回吗?” 赵辙点头:“是的,公主。” 真是个古板又苛刻的男人。 陈嘉沐回屋找了纸笔,在信纸正中写了三个字:知道了。 非常完美的三个字。她拿在手里欣赏一会,又把信纸折了折,连信封都没拿一个,直接塞进赵辙手里。 “传给他吧。” 赵辙接过了,也没看陈嘉沐写的什么,神色认真地说:“公主。” “我们将军易做噩梦的毛病已经好些年了……身病能治,心病难除。” “自上次回府后,将军的精神好了许多。” “将军收到公主的回信一定会很开心的!” 陈嘉沐看了赵辙一眼,觉得这孩子还是太单纯了些。 她皮笑肉不笑:“是吗,他如果不强制我写回信,我也会很开心的。” 赵辙却当真了:“好,公主,我会一并转告给将军的。” 第96章 计划 和太正直的人开玩笑约等于自讨苦吃,陈嘉沐已经完全理解了。 但眼见着赵辙一副“我一定会准确传达消息”的样子,她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只是随便说了句玩笑话。 短暂地沉默后,她妥协地嘱咐一句:“若是慕容锦看完信后表现得很生气,你就帮我说两句好话。” 赵辙肯定道:“公主!不会的!” 也不知道是不会生气还是不会说好话。 陈嘉沐在心里叹气,低头看起了书。 赵辙拿了回信,也真的不再看她,专心致志地守起殿门。 琉璃宫平日里不会有人来,守殿门的活只是站着发呆而已。 陈嘉沐知道寒梅的意思:赵辙本就不是会服侍人的太监,赶又赶不走,在琉璃宫内不给她们添麻烦就已经很好了。 陈嘉沐偶尔瞥他一眼,赵辙站得认真,目光炯炯,门神似的。她也就不再管他了。 对着门口看书,风冷了点,采光却不错。 落雪路过门前时,给陈嘉沐添了件兔子毛的披风。还是陈清煜送过来的,瞧着跟他那日出宫穿的衣服是一套,桃红的莲花图案掐了金边,裹在身上也暖和。 小说的世界里没有电灯,蜡烛又是火源,陈嘉沐上辈子就是个注意消防安全的好孩子,这辈子也不经常在火源旁摆弄纸制品。 再加上点蜡烛看书写字费眼睛,她把要用眼的小事都排在日落之前。 等门外天色稍晚,她便将书本收起来,放在一边的桌上,等着寒梅落雪传膳来。 这本书她已经看完一小半。是个讲老虎修成人形,报答猎户不杀之恩的话本子。 仙仙妖妖,灵异怪谈,算是这里比较流行的话本题材。 陈嘉沐还看过主角是狐狸精和书生的话本,这两本书都是落雪寒梅在何钊那儿拿的。 首页夹着一张纸,上边写:从佳,我读不了第一世没见过的书。这本打开是无字的,但书的名字很有趣,买给你看。 陈嘉沐实在难以拒绝。 每一本书中都夹着些纸条,写写画画的。有的是她的画像,也有是一些涂了色的花花草草。 何钊偶尔也会在纸背面留一个日期,陈嘉沐翻了几本,找到最早的一张兰花签,背面的年份已是两年之前。 年份稍早的,基本都是景物,一些近期画的就是画像居多了。 她很难想象何钊买这些书时到底在想什么——只能看见名字的书,打开是一片空白,他靠猜测来判断书里写的是什么。陈嘉沐收到的书几乎都是话本或者怪谈。 他轮回了那么多次,明明知道陈嘉沐不会见他。 一世不见,世世不见,却还是执着地将书买下来。 她没参与过的那些时光,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买书,画画,满心期待地等着这一世可能会不一样。 他终于等来了。 只是陈嘉沐已经不是书中的陈嘉沐,换成了自己这个穿越而来的冒牌货。 到底是两情相悦,共同奔赴,还是她在独享一份不应该属于她的恋情——陈嘉沐自己也说不清。 如果她死后不会参与到轮回之中。给何钊留下一个稍微有那么一点改变的人生,已经是她能力的极限了。 陈嘉沐每每想到这都会觉得无力,但每次读何钊送来的书,她又很难不去想。 她想在下次见面之前多读完几本,也给何钊讲讲他看不到的故事。 天色晚了人也更脆弱敏感,一恍神的功夫,太阳已经几乎完全落了。 她宫中第一次有这么多人,寒梅和落雪把那个叫福之的小太监拉去小厨房帮忙,晚膳除了御膳房传的几道菜外,又多了一盘糖醋小排。 福之和赵辙在小厨房吃,落雪和寒梅陪着陈嘉沐在屋里,桌上还摆着陈嘉沐没绣完的花,寒梅见了就问:“公主这是给谁绣花呢?” 陈嘉沐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虽然绣工和以前相比大差不差,但绣的牡丹颜色艳丽夺目,离远了看就会忽略绣工的不足。 她说:“没想好送谁呢……” 寒梅说:“送给何书生怎么样?” 陈嘉沐一想到他流畅的画笔线条,又低头看自己乱糟糟的绣线,连忙否定道:“我不可能把这样的东西送给他的!” 不过,过几日若是绣好了,拿去送慕容锦也不错。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慕容锦在她这又吃又喝又拿,真到反叛那天,怎么说也应该小小地放她一马。 赵辙看上去不太靠谱,她的要求又不高,不死就行了。 落雪的面色却一变再变。 陈嘉沐上回就发现了,一提到慕容锦,落雪就表现得比她这个要死在叛乱里的人还紧张,正好现在赵辙不在殿内,她小声问道:“落雪,怎么了?” 小宫女摇摇头,咬着嘴唇也不说话。 陈嘉沐也不逼她,安安静静地吃饭。吃饭吃到一半,落雪便忍不住说:“公主……” “公主,琉璃宫的地道内,有公主字迹的信,是写给慕容将军的……” “……情书……” 陈嘉沐:? 落雪连忙解释道:“不过已经被方彦烧了!我们两个看到后,怕地道被皇上发现,对公主不利,就自作主张……” 她还没说完,只听门外传来脚步声,是赵辙回来了。 他一回到殿门口,就直挺挺地站着,也不往屋里看,专心致志地守他的大门。 落雪看了他一眼,不敢再说了。 陈嘉沐一皱眉。 当亲兵的,吃饭确实比他们这些宫内的人快。 她让赵辙去宫门前守着,侍卫回头看她一眼,很听话地走了。 “写的什么?”她问道。 “就是一些……抱怨皇上将慕容将军派往边塞的话……还有一些像是预言的东西。” “全都烧了?” 落雪说方彦烧了一些。 “我们两个本以为地道是慕容锦与皇后为了陷害公主所造,但奴婢瞧着慕容将军的样子,好像不知道后院有个地道。” “那日慕容将军喝醉,在院内睡时,奴婢就把那些信扔进地龙的火道里烧了。” 陈嘉沐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没关系,那些东西不是我写的。” “应该也不是为了陷害我而写。” 陈嘉沐转身道:“寒梅,陈铃的宫殿还能进人吗?” 寒梅谨慎回:“公主,那里已经是一片荒废的院子了,没人管的。” “你明日和落雪过去找找,那地道的出口是不是在陈铃宫内。” 寒梅应下了。 但她心中还是有些疑虑:“公主,那地道里的东西……” 陈嘉沐略略思索。 “地道中发现的慕容锦的令牌,过两日我会带走……之后的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她要让慕容锦亲自看看令牌。 第97章 亏欠 十一月末的京城,不比边疆暖和多少。 慕容锦等来的信鸽落在桌上,信筒里空空荡荡,他眯着眼睛对光看,才发现信纸紧紧贴着筒壁,只有一张。 食指往信筒内探,触感比市面上常见的柔滑,确实是宫中的信纸。 慕容锦把信纸抽了出来。 这信连折都没折,内容明晃晃的摆在纸面上。 三个大字:知道了。 本是娟秀字迹,写得大了些,笔画并不顺滑,有点难以形容狂放。 他盯着一张纸看了半天。 慕容锦身边站着他府上的管事,方才正跟慕容锦对账呢,见他注意力不在账本上,就先把账册都放在一旁。 慕容锦掀起眼皮看他:“无事,你接着说。” 手里的信纸被他塞进对完的一本账册之中。细麻绳捆的小册子,薄薄一本,他拿起来看了看,上头写的都是些朝廷发下来的药材,活血化瘀的居多。 他又想起陈嘉沐脖子上的指印来。 “把这些,”他捏着其中的两页,“还有上回陈渡送到我府里的那几匹缎子,一起送到公主府去吧。” 管事的姓姜,在将军府里待了八年,没见过慕容锦主动给谁送东西。 但听见慕容锦要送缎子,他又有些迟疑:“将军,那些缎子是春夏用得着的料子,不太适合送人。” 慕容锦皱眉:“那就送去年我猎到的虎皮。” 姜管事本来想说这东西也不适合送女孩,但看了看慕容锦的神色,又掂量掂量自己的处境,还是没说出口。 毕竟这册子上有些对不上的账,他不能惹慕容锦生气。 这些年边关不太平,不是柳国独有的困境。 前些年该打的都被柳国收拾过了,但周围一些小国之间同样战争不断,不确定何时就要波及到柳国。 对戍边的将士来说,防守是最好的进攻。 慕容锦年年在外,封赏也年年往将军府里送 ,有钱拿又不用管事,人有贪欲是正常的现象。 慕容锦对将军府的运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偷拿太多,他一般不会主动挑明。 他府中的几十人也算是聪明,这么多年来没犯过大错 。今年的账与前些年没什么不同,一点小缺小漏,很快就糊弄过去了。 姜管事抱着账本从将军府的正房出来,关上门,才长长舒一口气。 门外站着慕容锦的亲兵赵甫,见了他,先中气十足地打了声招呼:“姜管事!将军现在忙么?” 姜管事吓了一跳。他扭头见是赵甫,搂紧怀里的账本:“不忙,我们刚对完账。” 他往后一撤,赵甫几步上前,把门敲得邦邦响:“将军!” 屋内沉默一会,传出略显疲惫的一声:“进。” 赵甫推门就进。 将军府的正房只住慕容锦一个。他在外头待惯了,屋内并无侍候的下人。 房间里没什么华丽的摆设,桌椅皆是红木雕刻,比一般的桌椅大一号,空着两张没坐人,更显得室内空空荡荡。 赵甫也不客气,逮着慕容锦身边的椅子坐 。 慕容锦动了动手指,没睁眼:“怎么了?” “将军,我见信鸽飞回来,是赵辙的消息吗?” 慕容锦点头。 “四日后去京郊的墓地……将军也跟着吗?” 慕容锦嗯了一声:“几年了,我也该给她上上坟扫扫墓。” 赵甫却不说话了。 他观察着慕容锦的表情,又想起之前在军营,大家晚上睡在一个帐篷里,慕容锦梦里叫的名字。 “将军回京后就不太做噩梦了。或许是陈铃已经放下了……” 慕容锦摇头。 他不是不做噩梦,只是梦中的东西不再是一具焦尸了。 “我欠了她很多,她找上我也是理所应当。” 慕容锦闭着眼,眼前一片漆黑,像是梦中那人剥落的皮肤一般。 皇后的哭喊声一同闯进他脑海。 “你不喜欢她为什么不拒绝她?” “你明知道她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她跟在你屁股后边跑,你觉得很舒坦是吧?” “一个痴傻的小孩喜欢你,你觉得很骄傲对吧?” 对吧? 是吧? 慕容锦也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少年时他被扔去军营,好不容易在那苟活下来,从两军对垒中杀出一条血路。 他一心只想着报仇。 报陈渡不把他当人的仇。 只有死去的敌人是真实的,只有他们的血是热的。他们的耳朵他们的尸体,他们的头高高垒起的京观——只有这些才是他想得到的。 终究有一天他要亲手斩了陈渡的头,把他的耳朵割下来,记成他这辈子最大的功。 至于男女情谊…… 一直跟着他的陈铃就像甩不开的一条尾巴。 他不喜欢,也拒绝过,但他跟痴儿是说不通的。 一枚令牌而已,陈渡赏赐的,比罪犯面上的刺字更恶心。 他随手甩给陈铃,被她当成定情信物,束缚了他很多年。 但陈铃怎么就死了。 被陈渡烧死了。 他的仇人,如今又杀了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孩。 他一直不愿面对的就是皇后的质问。每次一看到皇后那张狰狞的脸,他就说不出一句话。 对吗? 是吗? 好像是对的。 他似乎也享受过被人爱慕的快活,看见陈玲那张疯脸上的爱意,就如同于洞中窥见一丝天光。 他把那块令牌扔给陈铃的时候,在想什么? 好像也有逗弄的意思。看着她拿着陈渡的东西,当成什么宝贝似的炫耀,就觉得可笑。 一想到一块破烂被当成定情信物,他们姓陈的一瞬间变得低贱起来。 低贱。 觉得可笑,觉得她痴傻,觉得自己高高在上。 他并非善良的人。 对陈渡的恨,也转移到一个无辜的女孩身上。 可是她死了。 他如同悔悟一般,对着皇后的质问,对着她的泪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他实在欠了陈铃很多。 被怨鬼上身,被焦尸入梦,是他罪有应得。 但他终于又一次见到了陈家的孩子——即使之前已经见过许多次,可那日在宴会之上,那双眼睛,那张脸,和陈铃的一模一样。 也是干瘦的一把骨头,面皮绷紧了,唇色和那怨鬼一般像。 他差点以为是鬼魂复活,是陈铃的一个巫术,是她亲自回来了。 但也就那么一瞬间,嘴唇点了血,像死而复生,枯花吐蕊。 艳丽娇媚得又像活人。 灵气动人的活人,呼吸温热的活人。 人死了,最先被忘记的不是她的样貌,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的缺点。 陈铃已经死了十年。 活人不会比死人更好——慕容锦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那夜他明明已经尽了全力,在战场上能折断敌军将领脖子的手,却掐不死一个脆弱的女孩。 她濒死时喘的粗气,落在他耳边,就如宴会上他猜想的那般。 “嗬嗬”地响。 求生的本能,剧烈的呼吸,他胸口贴住的陈嘉沐起伏的胸膛,如同被罩住的蝴蝶振翅。 他想起宴会上那根簪子,也是这般颤动着,翩翩欲飞的模样。 他身下的濒死的人,眼睛还是那般亮,盯着他的眼神,似乎确信他不会下死手。 高傲的,游刃有余的公主。就算被掐着脖子按在地上,仍是俯视他的。 她主动在面上点的痣,在月光下居然那样显眼。 他被看穿了,轻而易举地。 她知道他在透过那张脸看谁。 泰然自若的,把陈铃的皮戴上给他看。又那样轻蔑地揭下,像在嘲笑他被药与酒蒙住的眼。 “将军,本宫并不是陈铃。” 他们陈家居然也能生出这样的美人。 真美。 比死去的人更美。 第98章 玩笑话 美人在骨不在皮,但也要靠衣装。 若是瘦弱病态,便要寡淡装扮。 浅色衣袍,简单挽髻,才能迎合那么几分摇摇欲坠的脆弱,憔悴如残花般叫人怜惜。 素净得毫无血色 ,那是万寿宴的陈嘉沐,是阴魂不散的陈玲。 陈嘉沐最是了解这一点。 她起了个大早,叫寒梅帮她梳妆。 她近几日又丰腴了些,脸蛋圆圆的,像粉妆玉琢的饱满荷花瓣,能掐出水一般。 寒梅在妆奁之中选最夺目的装饰,烧银蓝的孔雀羽耳坠,蔽着点翠花钿。 云鬓香腮,横插一支垂珍珠的步摇。 陈嘉沐摇摇头,那步摇就跟着晃动碰撞,取一朵桃红的绒花置于钗边,满目靛色中,一眼便能捉住绽开层叠的花瓣。 她早两日染了寇丹。手似凝脂,指尖一抹梅红,捏着笔蘸黛色,轻轻往眉尾勾勒。带出挑斜的眼线,一双圆眼便显得有些盛气凌人。 寒梅看着镜子中的陈嘉沐,笑道:“公主还是适合这般打扮。” 喧闹的,喜庆的,要一眼就捉住人的目光。唇色与发饰呼应,花朵成仙一般。 陈嘉沐也满意道:“好看,但发饰还是有些重。” 寒梅用手调整她发髻之中藏的几处小钗,支起绒花繁盛的花瓣,又抽掉一支银簪。 “公主上回见慕容将军,身上还带着病气,如今却已完全不同了。” 陈嘉沐笑起来:“我病得了一时,病不了一辈子。” 她手里攥紧了慕容锦的令牌,安国将军几个大字硌在她手心。 “寒梅,你知道熬鹰吗?” 鹰的习性凶猛,不能为人所用,只有相对着消磨野性,互不退让,才能得到温顺的羽兽。 “避着人时,我怕他,也惧他。” 怕死是人之常情。 万寿宴一晚,他真的对她动过杀心。 “但我们要被关进同一个笼子。我没有退路,只能面对他。” 退却一点,野兽便要反扑。 就算是装,也要装得气势汹汹,装成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熬鹰,总要熬出个胜负。 月夜对酒,她赢了一局。 但她不愿只做一个死人的替身。 如果说原小说里,慕容锦只对“陈嘉沐”的死感到可惜,可惜失去了一个衬托自己善良的道具。 那么给死人扫墓的理由正好。 她要堂堂正正地活在慕容锦面前,让他好好看看,“陈嘉沐”究竟是什么模样。 殿外传来赵辙的声音:“公主,马车备好了。” 陈嘉沐对着寒梅点头。 此番去京郊,慕容锦只准许她一人前往。 寒梅能做的,也只是把她塑成姿容美艳的少女,目送她登上琉璃宫外道路尽头的车驾。 赵辙跟在寒梅身边,小声说:“公主今日不像去扫墓,倒是如同出嫁了。” 寒梅瞪他:“什么疯话!我们公主出嫁会上那样的破马车?” 赵辙想说那马车是慕容锦府内的,但思来想去还是把话先咽回肚子,跟着寒梅回宫,见落雪在找他,又急匆匆往后院劈柴去了。 ———— 陈嘉沐没想到慕容锦也在车上。 他个子太高,在这辆小型马车内勉强坐直,浅色袍外罩一件披风,金冠束发,未带佩刀,倒是比第一次见少了些戾气,多了几分稳重内敛。 陈嘉沐矮身坐在慕容锦对面,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一瞬便错开去。 “今日是去扫墓。”他皱着眉道。 陈嘉沐耸耸肩:“扫的又不是我的墓。” 珍珠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马车动起来,车内无人说话,只有环佩叮当。 沉默的氛围太难熬,陈嘉沐环顾四周,并没发现贡品之类的东西。 慕容锦似乎什么都没带。车上空荡荡,只有两位对坐的人。 “将军给大公主准备了什么东西?” “没什么,”他眯着眼,脸上的疤痕犹如一条长虫,“只是过去看看。” 陈嘉沐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也放松了些:“上回将军来琉璃宫中,说的是身份特殊不能亲自扫墓,今日为何又改变主意跟过来?” “臣并不下马车。” 看来是不会同行。 陈嘉沐在心里松了一口气,避开慕容锦的目光,盯着他的手看。 慕容锦的手很大,手背青筋凸起,也伴着极长的一道疤。 之前她没留意过。 和脸上的印记相比,慕容锦手上这道愈合得不错,细长一条,似乎是被人直劈到虎口才罢休。 她多看了那疤痕两眼,慕容锦却突然收回手,冷声道:“公主喜欢盯着别人的伤疤看?” 陈嘉沐:“只是看看想掐死我的东西长什么样子罢了。” 慕容锦的手指一动。 他空握着手,似乎还能感受到陈嘉沐脖颈的脆弱,颤动的喉管与手指压住的紊乱脉搏,清晰地被他的身体记住了。 对面坐着的人抬起头,又执着地盯着他的脸仔细瞧。 慕容锦被灼热的目光烧着。 探究,好奇,还有一点难以察觉的炫耀。 半晌,陈嘉沐移开视线,面上含笑。 慕容锦有些不爽:“怎么,臣的脸很有趣?” 她像是料到慕容锦要问这么一句,转过头,眼睛亮亮的,弯成两道月牙:“只是看看想掐死我的东西长什么样子罢了。” 第99章 底线 陈嘉沐在等慕容锦的反应,她的脖颈已经渗出了汗。 出乎意料的,男人只是笑了笑。 他的视线落于别处,似乎毫不在意陈嘉沐称他为“东西”。 陈嘉沐沉默半晌。 宫内相见时,他还是一副恨不得将她吞吃的强势模样,怎么在琉璃宫中睡了一夜,回将军府后就如换了个人。 她已经做好慕容锦发怒的准备,如今却像一盆水泼到海里,连点波澜都不起。 他退, 她进。 “将军为何不看我?” “是因为我今日不像陈铃了?” 慕容锦闭上眼。 陈嘉沐慢慢站起来。车厢里不算颠簸,她弯下腰,凑到慕容锦近前。 男人只是躲她。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慕容锦无处可逃,整个后背都贴紧车厢,任由侧窗灌进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 吹得陈嘉沐头上的簪环配饰如风铃一般响。 陈嘉沐低下头就能看清慕容锦面上的疤痕。 她从未这样近而仔细地观察过他的脸。 侧窗透进来的阳光将他的半张脸照亮,连睫毛的弧度都细致入眼。 那道伤疤是斩开的裂谷,坍塌紧缩的一条毫无生机的死肉,比面上的皮肤更浅。 横于浓墨重彩的眉眼之间,水墨画上一道突兀惊异的留白。 直到陈嘉沐的耳坠垂在慕容锦鼻尖,晃晃荡荡的孔雀羽样式,羽尾扫过他的鼻梁。 银饰凉而硬,慕容锦如回魂般急促地低声道:“公主。” 他终于睁开眼。 男人的眼珠是沉静深邃的黑色,睁眼时眼皮薄而窄,压着眼尾细微的皱纹。 陈嘉沐应了一声,慕容锦的呼吸就洒在她耳边。 她微微屈膝,仰起脸,任由耳坠贴着她的面,一眨不眨地与慕容锦对视,小声道:“将军带我来扫陈铃的墓,是想见我,还是要见陈铃?” 慕容锦的喉结滑动:“臣见的是你。” 陈嘉沐的目光向下移去。 薄而紧的圆领,压着胸骨,皮肉上爬出道红痕。 她的手指覆上去。 慕容锦没动。 手指下是皮肤增生的凸起,沿着衣领下滑,是粗糙温热的疤。 他是个被打碎后随意锔好的瓷器。 陈嘉沐只碰了一瞬便收回手,手心已经满是细汗:“将军为何不躲?” “我说将军是‘想杀死我的东西’,将军为何不生气?” 她盯住慕容锦的眼睛,就像捉住了蛇的七寸,按住了他的命门。 慕容锦神色淡淡,撇开眼:“公主说的不过是玩笑话。” “那将军刚才为何不躲?” 她的手撑在慕容锦的膝盖上,男人腿上用了些力气,肌肉硬得硌手。 他还是不动,但也不回答。 陈嘉沐轻轻掰着他的下巴,强迫他低下头。 她在等。 等慕容锦把她的手甩开,或者干脆像那晚一般去掐她的脖子。 可是没有,男人只是顺从地看她。 面色又冷一些。 她心里打鼓,心跳声已经盖过了慕容锦的呼吸。 她想看,想看慕容锦能退到什么地步。 他给她留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将军既然要见我,就合该好好看看我。” 看看她的样子,而不是陈玲,不是任何一个像死人的活人。她做了那么久的准备,不是为了给他躲避用的。 她要慕容锦记住这张脸。 男人终于垂下眼打量她,和万寿宴时一样,视线从发髻起,滑向眉眼,停在唇畔。 那日是她被男人的目光里外磋磨,今日是攻守易势。 陈嘉沐等够了,手腕一转,从袖中抽出那枚“安国将军”的令牌,结结实实地扣在他心口。 慕容锦余光掠过令牌的边沿。 她终于坐回自己的位置,看慕容锦翻开令牌,反复摩挲着上头拴着的红绳,与底下垂着的柔软穗子。 陈嘉沐指望他问点什么,但慕容锦什么都没问,只是将那块牌子收好了,系在自己腰间。 她确实看不懂他,但也不要紧。 慕容锦低头。 安国将军。 这道陈渡赏赐的如黥刑般惹眼的令牌,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他身上。 他该炫耀吗? 炫耀自己从陈家人那里拿回了自己的头衔,十年前被当做赏赐降下的罪,明明甩出去送出去,却又一次落在他身上。 还带着别人的体温。 他今日的卖弄的东西,是往时被自己视为低贱的印痕。 太近了。 真的太近了。 比月色更明亮,比庭院更逼仄,她身上的馨香仿若鬓边绒花盛开吐露的蜜一般甜腻。 花瓣上的水液就落在他身上,滴在膝盖之上的比花露红润的指尖。 他甚至看得清她面上细小的绒毛,青蓝妆饰之中承托出桃花粉白的面容,看得见眼尾如小楷收锋的一笔,把她的五官勾得生动鲜活。 笔酣墨饱的一幅画,拓印一般紧紧地贴着他的视线。 他每看一眼就像是要被阳光灼目,要把那张与陈铃八分像的惨白的面从他的记忆里抹去。 推不开躲不掉的,安然自若的公主。明明是仰视,却亦如睥睨,在骄横地拿他的推拒取乐。 这道令牌也是她娱乐中的一部分吗? 他不知道。 车内无人说话,直到马车停驻。陈嘉沐往窗外看,周围是一片荒凉的草地,只有一间看上去像个破庙的小屋。 她猜这里是陈玲的衣冠冢。 她最后看了一眼慕容锦,男人也在向外眺望,握着腰间的令牌不动。 陈嘉沐笑了,她今日得到的已经足够多,能逼得慕容锦一言不发,也算是她穿越后难得的佳绩。 更何况,如此相逼,她却还没碰到慕容锦的底线。 将离开时,她半挑帷帐,回头与慕容锦对视。 “我听闻皇后习惯礼佛,将军若是心中有愧,也会去庙中求拜神佛?” “神佛如旧人,我也似旧人。” “将军今日不敢见我,明日是否也不敢见观音?” 慕容锦呼吸一滞。 第100章 墓碑 陈嘉沐下了马车,快走几步,才觉得身上湿热热的满是汗,心跳如雷,震得她整个胸腔如同空鼓般响。 慕容锦与她同乘马车——这本来就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只猜到今日可能会在墓地前遇见慕容锦。 计划里的她应该于长公主墓前与慕容锦相遇,指着她的墓碑表明她们两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 想象中他拿到令牌后该问的话,慕容锦一句都没问。 她实在看不出慕容锦在想什么。 她与慕容锦似乎一直如此,你进我退,你退我进,主动权只能掌握在一个人手里。 但换一个角度想,慕容锦步步败退的从容就像是安排好的计谋。 如果他并不是没有底线呢? 就算刚才面对面的交锋看起来是她略胜一筹,陈嘉沐也不清楚慕容锦到底把她看做什么。 一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女孩? 或者是个不自量力的陈渡的傻女儿? 如果他什么都没想呢? 只是看她沾沾自喜如获胜一般,接二连三地抛出幼稚的问题,也算是一出近距离上演的好戏。 被风吹得冷静不少的陈嘉沐稍微有些后悔了。 只要在车中坐好了,摆出一副冷脸,就能看她自以为胜利的滑稽表演…… 陈嘉沐不敢再细想。 她面上发烧,袖子里的短剑贴着她的胳膊,也被体温暖成温温的一把。 这本是她带着保命用的。 刚才在车上,慕容锦似乎动过要抓她手腕的心思,还好她退的快,不然让一位将军摸到,哪怕只碰到剑柄,都能轻易猜出她身上是带剑的。 她鬓侧被细密的汗水打湿了,陈嘉沐怕身后坐在马后的车夫监视她,走进破庙才敢掏出帕子沾着擦。 庙里有一位驼背的嬷嬷在等她。见陈嘉沐装扮得艳丽华贵,面上不禁多了一分不满。 “姑娘是来扫墓的?这边走。” 她声音轻轻的,走路也慢,陈嘉沐跟在她身后,暂时把慕容锦抛之脑后,左右观察破庙的环境。 这里不像是单独为陈铃建的,庙已经多年未修缮,从正门进入,只能见落满灰尘的贡台供桌,香炉内积了一层厚厚的香灰,已经堆成小丘状。 嬷嬷用铁杆挑起地上的一块木板:“姑娘,这里。” 陈嘉沐紧几步走过去,往下看,长长的石阶通向一处不大的密室,室内无烛,但能模模糊糊看清密室的摆设。 她点起一根红烛,递给陈嘉沐:“姑娘得一人下去,老婆子我还需看着有没有其他人来。” 陈嘉沐点点头。 她接过蜡烛,沿着台阶慢慢向下,走得小心谨慎。这石阶被打理得干净,用烛光引路,室内的陈设也比上边那座破庙好了不止一点。 正中央的桌子上一块无字的牌位,陈嘉沐凑上去看,牌位前摆着一本小册子。 她对死人有基本的敬畏,但又架不住心里实在好奇,一边在心里念叨着对不起,一边拾起桌上的册子。 打开看,里边密密麻麻画着看不懂的符篆,只在第一页写了名字。 从佳。 陈嘉沐眨眨眼。 她盯住那简简单单的两字,再三确认。 从佳。 陈铃的字,与她自己的分毫不差。 怪不得去见皇后时从来只叫她“嘉沐”。 嘉沐。 从佳。 因为她们本就是两个人。 陈嘉沐把它放回原处,盯着无字的牌位看了许久。 她伸手,想绕过牌位前的香炉去碰它左前侧摆着的新鲜贡果,手指却从那一盘摞起来的橘子苹果之中穿了过去。 几乎是同一瞬,地道口突然传来嬷嬷的声音:“老婆子我真是糊涂了,怎么突然往公主这里来……哎呦,这蜡烛怎么还落进去了。” 陈嘉沐心中一动。 她暗道不好,想拿起蜡烛回地面上去,放蜡烛的托盘却一次又一次穿过她的手。 驼背的老人走得很慢,但却坚定地从她身体中穿过,轻而易举地拿起了桌上的烛盘。 陈嘉沐忍着心中怪异的感觉回头,却见嬷嬷脸上并无五官,像一个刚刚雕刻一半的木偶,只有声音还清晰:“年纪大咯,怎么总是丢三落四……” 何钊说过的话在她脑海里炸雷一般地播放—— “城墙是地狱的结界,出了城,所有人都看不见我” “若是在城外待久了,所有人的脸都会慢慢消失。” 第101章 生死 嬷嬷把密室之中唯一能够照明的东西拿走了。 陈嘉沐低头看自己——半透明的实体,明明脚是踩在地上的,却如同飘在半空一般,活动时步摇垂下的珍珠也再无响声。 她对着陈铃的牌位,相顾无言。 在黑暗之中,木牌犹如一块墓碑,高高堆起的香灰是陈铃的坟墓,闭塞昏暗的地窖是她的墓室。 她闭上眼。 “我其实,是很怕鬼的,”陈嘉沐知道没人听得见她说话,她干脆坐在桌前的软垫上,“刚穿越过来的那个晚上,我看到屋内的铜镜都会害怕。” “结果我也变成了鬼。” “陈铃,你在小说里活着,又在小说里死了,那你会有灵魂吗?” “我其实很讨厌你……但我估计陈嘉沐会更讨厌你。她应该知道你的小字是‘从佳’吧?” “我真想回家。”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好吧,我到现在也不能确定我做的事情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我好像总是做错事。” “我不应该利用方彦的感情,也不该在万寿节之前装病的……如果我什么都不做的话,生活可能会无聊些,但也许比现在更好。” “我总想着,我是不是可以改变小说的进程。如果改变不了别人的,我可以先改变自己的。” “我怎么总是做无用功。” “我以为自己和何钊是不一样的。他是这个小说里轮回的人,我是外来者。” “但是……” 她往前走,穿过了整张供桌,穿过了陈铃的牌位,她低下头,薄薄的木牌正置于自己胸腔之中。 “我们的处境似乎是一样的。” “何钊说每一辈子都有固定要发生的事,就像他一定会考上状元,而我是一定要死的。” “我不想死,但是人又不会永生。一定要死的话,死得没那么痛苦也行……” “你说慕容锦反叛的时候能不能一刀把我砍死,他如果砍掉我的头,我就吐舌头吓死他。” 杀了慕容锦她能读档,可是慕容锦杀她呢,还不是手起刀落砍瓜切菜般快准狠的。 “我真的……我真的不想死……” “我都死过一次了……” 当然没有人回应她。 陈嘉沐叹了口气,她的眼眶有点泛酸。眼泪流下来,聚在下巴,落在地上。 陈嘉沐俯下身,在地上找了半天,地面还是干爽的,没有一点湿润。 “我要走了,”她站直了,衣服不用整理也没有一丁点皱褶,“希望我死的时候,孟婆不要把你这个陈从佳和我这个陈从佳弄混。” 她沿着墙边,拾级而上,往地面走,关紧的木板没有阻碍她分毫。 她从木板穿过,跟在那位带她进来的嬷嬷身边,看她从破庙唯一能住人的房间里搬出半盆野菜,哼着歌揉面团。 不知道没有五官的人和她自己相比,谁更像鬼。 她往庙内走,穿过供桌,站在佛像身下。 抬头看,是慈悲的一张石刻的佛面,即使落了灰,眉眼还是祥和舒展的。 他们似乎在对视,但陈嘉沐知道这尊塑像帮不了自己分毫。 何钊的书院也挨着寺庙。 他是不是也求神拜佛,许过脱离轮回的愿望。 她又走到庙外。 慕容锦的马车还停在原处,她去车夫面前绕了一圈,车夫并没有看到她——他的面容也融化成分辨不清的一团,陈嘉沐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通过他的动作判断他在小憩。 她不需要抬手撩起帷幔,只管走,就能穿过帘子,进入马车。 陈嘉沐坐回原来的位置,慕容锦斜靠在车厢边,闭着眼,似乎也睡着了。 陈嘉沐的泪越落越多。 直到细小的啜泣声惊动了半梦半醒的慕容锦,他猛地睁开眼坐直。 对面已经坐了人,她弯着腰低下头,已然没有今日上车时那副灿烂自傲的风光。 在哭。 哭着的人没看他。 陈嘉沐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团,裙摆被攥进指缝之中,鼻尖红得像雪中一颗山楂,晶莹玉润裹着糖壳一般的泪。 她的眼泪汇在鼻尖,一颗一颗地落下去。 慕容锦的喉结滚动。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只是看,看陈嘉沐哭得仿佛车内没有第二个人。从小声地哭变成上气不接下气地嚎啕,他又一次听到了那种声音。 呼吸不畅的“嗬嗬”声。 吐气要比进气多。 她的脸被不规律的喘息烘得红润,肩膀耸动着,连带着发髻上繁复的装饰碰撞作响。 玉碎般的叮当之声,轻颤着的盛开的绒花,都盖不掉压不住她艰难的呼吸声。 她好像快死了。 但不是毫无生机地死,不是面色尽失地死。 好响,比她被掐着脖子时发出的声音更响。 好美。 慕容锦的手攥紧了。 他盯住陈嘉沐的脸,直到她终于抬起头。 朦胧如覆着一层月光的眼珠,一眨眼就涌泉般滚落下清莹的泪,面上的妆已然花了,只有眼角斜飞的两道黛色,压着肿起的桃红眼眶。 长时间的哭泣让陈嘉沐的大脑缺氧,仰起头,侧窗吹进来的风难得让她放松下来。 陈嘉沐平复着呼吸。 长长地吸气,长长地吐气。 她慢慢地安静下去。 慕容锦却突然开口道:“公主哭什么。” 陈嘉沐像受了惊似的浑身一抖:“你看得见我?” 慕容锦:…… 他眼见着陈嘉沐急匆匆去挑马车前的帘,又一脸惊慌地回到位置上坐了,用帕子狠狠地蹭面上残余的泪,像要拾起刚才丢下的公主的高傲似的。 她哑着声音道:“回城吧,我有人要见。” “公主的妆都花了,这副样子又能见谁?” 他盯住陈嘉沐的眼。 哭得像兔子,眼睛都红了。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跟将军没什么关系吧?” 慕容锦便不问了。他招手让车夫回城,马车又平稳地动起来。 陈嘉沐一路都没说话,手背压着自己的眼皮,手指微微蜷缩,红艳的指甲像滴落的血。 慕容锦也不说话。 他的手垂在身侧,眯着眼,手掌慢慢拢紧。 第102章 真相 陈嘉沐在书坊旁下了马车。 慕容锦似乎没有跟踪她的意思,刚放下人,马车就毫不停歇地向将军府驶去。 陈嘉沐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进书坊随意挑了几本书,又跟坊内抄书的伙计打听去书院的路。 要走时,伙计多看了她几眼:“姑娘是哪家的小姐,我们书坊可以将书送至府上。” 陈嘉沐连忙推拒一番。 她今日打扮得太过显眼,又没带侍女,买了东西全自己拎着,一路上不少路过的人往她这儿看。 就连上回见过她的那位书院的小先生,也笑眯眯说她今日大变样,差点认不出来了。 陈嘉沐一手抱着书,一手提着买来的糕点,面上有些羞涩。又见书院中有人趴在窗边看她,紧赶几步进了后院的客房。 何钊那间的门窗依然紧闭着。 她抬手,刚要敲门,却见房门微微开了条缝,何钊微笑着站在门后。 “我听见从佳的脚步声了。” 他今日换了件浅灰蓝的衣袍,抬手,袖子就顺着胳膊滑下去,露出左手腕子上细长的一圈白痕。 陈嘉沐眼尖,问他怎么弄的。何钊却不答,只是迎她进了客房,随手关上门。 屋内很暗,桌角点着一支蜡烛。 何钊警惕地检查窗与门,陈嘉沐往屋内看,堆在墙角的宣纸比上回更多了一些。 那日画好的画像贴在墙上最显眼处,儿时的画像却已经全部撤掉了。只留下坑坑洼洼不平整的墙面,和一些未处理好的残纸。 她随口问:“怎么把画像都摘了?” 何钊小声说了句什么,陈嘉沐并未听清。 她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随手拿起一本写作《精怪夜话》的,递到何钊手中。 “上回收了你的书,我还没来得及看完。今日出来得又匆忙,想着干脆在路上买几本,我读给你听。”陈嘉沐看他翻开几页,又问道,“快看看,能瞧得见字吗?” 何钊把陈嘉沐带来的三本书都翻了一遍,闷闷不乐地摇头。 陈嘉沐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 她本想与何钊讲讲今日在城外变成鬼的经历,但眼看他情绪低落,犹豫再三,还是打算推到下回再说。 “不要紧,你喜欢哪一本,我念给你听就是了。” 陈嘉沐把三本书一字排开。何钊却没看书本,只是愣愣地盯着她看。 陈嘉沐:“怎么了?” “好看,”何钊牵起陈嘉沐的手,“从佳今日打扮得像画中的神女。” 他比陈嘉沐高出一头,抬手,袖子就落在陈嘉沐耳侧,陈嘉沐抬眼看去,何钊的手臂肌肉薄薄一层,是不见光的惨白色。 她的发饰被人拨弄着,好一会,何钊才收回手,面带微笑地后退一步,紧紧地盯着她看。 陈嘉沐有些紧张。 “从佳今日从哪来?若是寻常出宫,应该不会这样打扮。我并未听闻京中有什么宴会。” “出宫办了些事情,顺路来看看。” 她想知道何钊动了哪根簪子,只是刚伸出手就被何钊握住了。 书生的手劲不小,不过也就是一瞬间,他略微松了劲。 “从佳,让我多看一会。” 陈嘉沐拒绝不了他,只由着他在纸上起稿。 “从佳今日来得晚了些,恐怕是来不及画像了……”他一刻不错地盯着陈嘉沐,手中的笔如长了眼睛似的,没一会就画出一个大概轮廓。 定了五官,又简单勾出几样妆饰,他放下笔,不再画了。 再抬眼,何钊面上终于多了几分笑意,目光在她周身巡回,好像少看一秒,她就会从这房间中消失。 陈嘉沐出声安慰:“我今日是一人来的,不用太早回宫。” “那也不画了。” 他把刚起了稿的纸放在一边。 陈嘉沐见他兴致缺缺,主动挑了本自己带过来的书要给他读。 何钊给她点上一根红烛,屋内亮堂了些。 女孩低着头念书,声音还夹着黏糊糊的哭腔,何钊见她的第一眼便发觉她哭过,眼眶红肿,面上扑的粉也晕开了。 距离远时倒还好,凑近瞧根本遮不住一分一毫。 陈嘉沐读了一段,有些口干舌燥,何钊适时递过一酒盅的温水:“我屋内没有其他容器了。” 敏锐的,细心的人。 陈嘉沐略带感激地看他一眼,接过那杯子要喝,何钊却突然叫住她。 “从佳,可以吻我吗?” 太突然了。 但陈嘉沐一抬头就能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实在不好拒绝。 她挪挪凳子,刚要凑上去,却听得何钊唤她名字:“陈嘉沐。” 陈嘉沐有些发愣。 她不习惯何钊这样叫她,但身体还是下意识答道:“怎么了?” 何钊笑出声来,一把拽过陈嘉沐坐着的椅子。她的腿卡在何钊的双腿之间。书生撑着椅子两侧,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 方才的一盅水全洒在陈嘉沐胸口。 男人的吻落下来,吻她的肩膀,吻她的锁骨,慢慢往下,直到吻住被水湿润的胸口的布料。 “陈嘉沐是你的本名吗?” 她呆坐着,不知所措地看他。 何钊压低声音求道:“陈嘉沐……嘉沐……抱抱我。” 陈嘉沐已经被吓傻了。 她机械地回应他。男人身子压的很低,后背弓起,她勉勉强强才能环住,何钊压着她往椅背上靠,轻声笑起来。 “好乖。” “我忍不住了……嘉沐……” 他的手收紧了,腿也用力,陈嘉沐被他整个控制在怀里。 “你在可怜我吗?我的要求你从来都不拒绝……”他蹭着陈嘉沐的胸口,公主的呼吸起伏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处,“真可爱。” “我很可怜吧,爱了一个人这么久……真想装久一点,让你多怜怜我……” 陈嘉沐如同雕塑一般僵硬:“你……你在说什么。” 何钊却猛地直起身。 “从佳。” 陈嘉沐眨眨眼。 何钊的额头贴着她的,笑得浑身颤抖。 “你看,每次叫你的小字,你就会这样躲我,像不熟悉这个名字似的。” “你是怎么敢给我写信的。” “字形都是错的,还写了那么多。” “后来给我的那几封真像她写的,你练了多久?” 何钊摸她的手,用指甲刮她手指上的薄茧,又笑着去舔。 “真可爱……” 他的声音含糊不清,但腿上的力道没松。陈嘉沐想挣扎,皆被他按回去,看起来没什么肌肉的书生力气大得恐怖,下垂的眼尾显得无辜。 “怎么怕我……之前吻你你都不推我……” “我应该装得久一点对吧。” “你喜欢吗?痴情的,可怜的人,是不是可以让你做任何事。” 他把陈嘉沐整个抱紧了,向后倒去,摔在墙边放着的包袱上。 好像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只不过那次是在床上,这次是在地上。 “你想跑吗,”他呼吸声很重,就落在陈嘉沐耳侧,湿润的舌面舔着她的耳垂,尝到一点金属特有的味道,“我只是不想再配合你演戏了,嘉沐。” “你会爱上一个杀了自己的人吗?” 陈嘉沐突然想起慕容锦。 她谨慎地摇了摇头,却听何钊压低的笑声:“嘉沐,你的信好可爱……提到我们婚约的时候,说以后要我做驸马的时候……你不会违约吧。” 陈嘉沐想说那都是以原身的视角写的,但她说不出口,何钊的一只手死死地捂着她的嘴,只能任由他掐着她的腰不让她起身。 “每一次她死去我就要跟着死去,被砍掉头的时候真的好疼。” “她不会觉得疼吧?她什么都不记得,就只会说些漂亮话,还骂我是疯子……哈哈,真想杀了她。” “你不知道我收到你的信时多开心……天长地久这种话,你是怎么写出来的?天长地久……” “我猜你喜欢话本子里那种相爱的桥段,真可爱,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他的腿压着陈嘉沐的。 “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些,你看,说了你就要逃走了。但我不想叫你从佳了。” “喜欢我送的书吗,你给我读书的时候真的好美,妆花得像漆面剥落的佛像似的……” “真想吻你……” 他的手往上摸,摸到陈嘉沐的眼下。 “又哭了。” 陈嘉沐终于能说话:“你画像不是爱她吗……” 何钊笑得更大声了:“没有对她的恨我早就疯了——凭什么她一死我就要跟着死,凭什么她什么都不记得?” “嘉沐……我那天真怕把你吓跑了……但是你说不怕。” “人活着要有支撑,嘉沐,每次活不下去了我就画一张。用刀把她捅烂了,太丑了,又要画新的一张盖住” “好想亲手把她杀了。” “嘉沐,你不会离开我,对吧?” “天长地久,是你说的。” 第103章 年轮 陈嘉沐在何钊的怀里一动不动,直到他安静下来,呼吸声也没有刚才那样重,她才伸手将何钊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何钊反手想抓陈嘉沐的手腕。 陈嘉沐叹了一口气:“好了,我不走。” 何钊转而去握她的小指。 陈嘉沐任由他握着,真像她承诺的那般,没有挣扎,也不再逃。 她坐起来,对着躺在柔软包袱上的何钊,低头看他手腕处细细的白痕。 她真的很想跟何钊说,第一封信的内容是她胡编乱造的。 至于写的什么,她自己已经忘了。 当时她刚拿到陈璟的消息,怎么想都觉得他在殿上顶撞慕容锦,有那么一点是为了陈嘉沐。 再加上陈璟模棱两可地笑她在找初恋,她以为…… 她以为他们应当是一对爱侣。 可这话她说不出口。 对面是个被回忆困了几百年的人。爱也好恨也罢,感情的事她说不清楚。 但过去的经历应该有八分是真的。 她在城外经历过一次之后,那些虚无缥缈的,被何钊轻描淡写陈述的故事,似乎都有了实体。 人会变成没有脸的模型,自己会变成鬼魂。 这还只是何钊漫长生命中最常见的一部分。 她没资格说何钊是个疯子。没有任何批判他三观的立场。 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知道何钊是在小说里,至少还能理解这轮回往复的一切。 可是何钊呢? 他生就生在小说之中,轮回对他来说,就是他的世界,是他的人生。 他这样死而复生的是人吗? 那些无法互动的,脸会消失的是人吗? 又或者,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慕容锦才能被称为真正的人。 对他而言,“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陈嘉沐从现实而来,当然明白生老病死不能强求——可这个规律对何钊来说本来就不适用。 与其坦白自己的过失让他断了念想,继续跌入无穷尽的轮回之中,倒不如就先这样瞒着。 陈嘉沐晃晃手指,何钊的手也跟着晃动:“何钊……” “你的死,也是这个世界固定的节点吗?” 何钊沉默许久,面上不正常的潮红慢慢褪去,他眉眼间又只剩下暗流般的温柔。 他说:“我不知道。” “有些节点是相互关联的,比如皇帝的病和慕容锦的反叛。” “我也想过……可不可以早慕容锦一步,向皇上揭露他的野心。” “但是……” 他深吸一口气,撇开眼:“皇帝并不是一无所知。” “我也有活得比较久的时候。皇帝病得晚,我多活几年,旁敲侧击问他的看法。但他每次都胸有成竹,信誓旦旦地炫耀他手中的慕容锦的缰绳。” “君权神授,柳国最高位的君主能预测未来。他只是太自信了,相信自己能管束住他,就像能管住瑞王,管住辰王。” 陈嘉沐的眼皮一跳:“他拿什么管住慕容锦……” “爱吧。” 何钊捏了捏眉心,又去玩陈嘉沐的手指间的茧,从指骨摸到甲面。 “将军喜欢皇后,这不是人尽皆知的故事吗?” “管住皇后就是管住慕容锦。他那么确信,就像是已经从天象中预测到似的。” “我也不能说太多。总有一些话我说出去他也听不到,就像我在城外站着,那些人都看不到我。” 陈嘉沐:“你第一世是怎么死的?” 或许是问得太冷血,又或许是何钊实在活过太久,他面无表情地思索了半天,才不情愿地说:“骂慕容锦是叛贼,被拖出去斩了。” 他那时还有点少年人的勇气。 柳国突然改朝换代,他愤愤不平,横冲直撞如牛犊一般。 再后来,他所有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惧怕,全部消失在一次又一次反复的生命之中。 陈嘉沐看出他不愿再说了。 她挽起何钊的袖子:“手腕的印子,怎么弄的?” 何钊却蓦地坐起来,像展示什么宝贝似的,把手腕举到陈嘉沐面前。 “我们来划第二道,好吗?” 陈嘉沐的视线越过男人的手腕,他眼尾下垂的弧度太有欺骗性,无论说出什么话,都带着让人难以拒绝的哀怜。 “好吗?” 陈嘉沐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回答:“好。” 何钊的手往她袖内探,一握一抽,短而小的一把剑就躺在他手中,再一推,陈嘉沐的怀里多了她自己带出宫的剑。 “嘉沐,”他把手腕递过去,陈嘉沐跪坐着,他的胳膊就搭在陈嘉沐的腿上,“挨着这里,割一圈就好了。” 陈嘉沐拿着剑与他面面相觑,何钊却显得很兴奋,眼底的亮光遮都遮不住,嘴角压不下的:“没关系,不好看也没关系。” 陈嘉沐还是不动。 何钊有些急躁地坐直,握着她的手,把剑拔出来。 陈嘉沐想松手,松不开,男人的手掌紧紧地裹住她的,带着陈嘉沐的手往自己腕子上划。 锋利的剑刃割开皮肉,就像划开一张纸似的简单。 皮是白的,肉是红的,但是没有血。就像劈开一个硅胶做的仿真娃娃一般轻松自如。 陈嘉沐呆愣地盯着何钊的手腕。 男人的额头鼓起青筋,汗水密密地渗出来,他咬着牙,痛得说不出话,脸上却是笑着的。 “嘉沐……” 他划完一整圈,松开手,短剑从俩人手中坠落,磕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何钊用手指剥开自己刚才创造的伤口给她看。 陈嘉沐紧闭着眼,但还是晚了一步,犹如人体解剖般的横截面猛地入眼。 脂肪,皮肉,血管。 他像是被制作好的人体标本。 一个活死人。 何钊怜惜地捂住她的眼睛:“嘉沐,吓到你了?” 陈嘉沐点头,但还是先关心道:“不疼吗?” 何钊又笑起来,他凑过来亲陈嘉沐的嘴:“没有砍头疼。” “嘉沐,每见一面我就在手臂划一刀……就像记日子,只有它们在,我才确信我们是见过面的。” “不是我死了,不是在梦里。” “我真怕记错了。真怕一切只不过是我幻想的……那日你走后,我总是梦见你。” “可是在梦里见面算不得见面。” “你是我的年轮……” 第104章 失踪 何钊身上的伤口愈合得快,也就是几句话的功夫,还泛红的切割处已经变作浅粉色的一线痕。 陈嘉沐碰了碰他的手腕,他笑着说已经不疼了。 手指压住痕迹的两侧,是分不开的一整块肉。 陈嘉沐这才略略放心。 他俩离得太近,她一抬头,又被人吻了鼻尖。 “嘉沐今日哭了几回?刚进门时鼻子眼睛都是红的。” “这样仔细打扮,是去见谁?” 陈嘉沐犹豫许久,最后也只捡出一句“出宫扫墓”应付过去。 她想问他之前提到瑞王辰王的事,门口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何钊眯起眼睛:“是宫中来人。” 陈嘉沐:? 何钊起身,将陈嘉沐也拉起来,弯下腰给她整理衣裙褶皱:“太监的脚步声与旁人不同,很好分辨。” “嘉沐,下回来时……” 他顿了顿,面色不善地拉开与陈嘉沐的距离。 下一秒,客房的门被人推开,门口站着个陌生的穿夜行服的太监。 “公主,随奴才们回宫,要快。” 何钊冲她眨眨眼,只做口型道:“回吧。” ———— 陈嘉沐是被人抬回宫的。书院前隐蔽处停着的小轿,两人抬着,脚步飞快地往宫内去。陈嘉沐被颠得头晕,往窗外看,只见陌生的一条小径,下轿时倒是已经到了琉璃宫中。 院内昏暗,站着个陈嘉沐没见过的宫女,面无表情地提着一盏宫灯,犹如墓室壁画中的仕女还魂。 陈嘉沐吓了一跳,宫女却比她更沉着些:“公主。” 她将宫灯往陈嘉沐身侧一递,院内青石铺就的地面上,有被水洗刷过的痕迹,微弱地反射着宫灯的火光,像铺了一层柔滑油脂。 “六皇子失踪了,方公公叫奴婢早些接公主回宫,以免皇帝查到琉璃宫头上。” “不过现在看来并非是皇帝亲自查,公主可以放心些。” 陈嘉沐谨慎地跟在她身后。 琉璃宫内并无人,宫女替她点好宫内的火烛,又侍候她拆了簪钗,温水沐浴。 陈嘉沐坐在浴桶内,闻着温和的橙花香味,压低声音问道:“琉璃宫中的宫人呢?” 宫女平静答:“皇子失踪,宫人要先受询。奴婢已经被审了一轮,刚赶回来。一会儿若是有公公过来问公主话,奴婢会替公主答,不必担忧。” 陈嘉沐暂时松了一口气。 看起来是方彦知道她应付不了这种场面,有意拨来帮她的宫女。 可她还是心慌。 不知道怎么回事,许是殿内无人,月色又太明亮,照得整个琉璃宫如冰鉴般冷峻。她刚才自下轿起,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 “六皇子失踪,是何时的事?” 宫女往她的浴桶之中撒花瓣:“六皇子前些天还不在宫中,昨日刚回。” “今早六皇子出宫,之后便没了消息。本以为是寻常地在宫外过夜,但……” “午膳时,有人在御膳房的肉房之中发现他贴身丫鬟的尸体。才有人注意六皇子也不见了。” 宫女看她一脸紧张的样子,不再说了,陈嘉沐却没耐得住心里的好奇,追问道:“然后呢。” “尸体一条腿只剩骨头,肉不翼而飞了。” 陈嘉沐在温热的水里泡着,浑身一抖,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宫女却像没事人似的,把空空的花篮放在一边,伸手帮陈嘉沐按摩。 “公主,放松。” 她的手很凉,和方彦的不一样,女孩子的手指更细,力气也小,但按揉的手法正好。 “只是死了个丫鬟而已,公主脸都吓白了。” 陈嘉沐心说这哪是死个丫鬟的事。尸体都被扔进御膳房了,约等于在自家冰箱里藏尸,你怎么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宫女给她按了一会,突然嘱咐道:“公主就当不知此事,来的人若是执意要公主回话,公主装作害怕,咬定自己一日里都在宫中,不回答就可以。” “装作害怕,嫌疑不是更大?” “手下人只是问话的,往皇上那报,还是方公公与高公公的事。说多容易错多,一会来人,人多眼杂,不说是最好的选择。公公管的住手下人,但不能保证管的住所有人。” 宫女捏完她的肩背,又来捏她的胳膊,陈嘉沐被她按得放松不少,整个人靠在浴桶壁上,只听得前院传来乱嚷嚷的吵闹声。 那宫女对她一点头:“公主泡着。他们来得正好,奴婢去帮公主说。” 她说完便大步离去,陈嘉沐听着前院的吵闹声渐渐压下,过了许久,似乎有人往陈嘉沐这里走。 脚步轻轻,隔着放衣物的柜子和绣梨花的屏风,陈嘉沐回头向外看,只见一道细长的人影投在屏风之上。 “方彦?” 陈嘉沐试探地喊了一声,屏风上的影子稍微清晰了些,似乎是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公主。” “公主明夜给奴才留个门。” 他的声音沙哑,勉强能听出是方彦。 陈嘉沐说好,又问:“寒梅落雪什么时候回来?” “落雪寒梅今夜便能回来。”方彦犹豫道,“公主,赵辙毕竟是个男人,现如今宫中出了这样的事,他免不了被怀疑。” “奴才只能保下公主,至于他的生死,得看慕容将军那边如何救了。” 陈嘉沐点头:“我没有让你保他的意思。” 第105章 诶呀我过过剧情,精神病院怎么还有主线 寒梅提着灯走在宫道上,身边跟着神情忐忑的落雪。 在宫内,死人是常事。 投井的,淹死的,只要主子不在意,谁会管一个下人的死活。 但尸体明晃晃的摆在肉房,又少了条腿,腿骨还在,肉却没了。 午膳前后正是御膳房人来人往之时,消息像浅盘里的一滴墨,不到一个时辰就传开了。 午间吃过肉食的都免不了恶心。 主子比下人更在意,这事查起来就要麻利些。嬷嬷挨个宫内抓宫女太监出来审问,像栖凤殿那样下人众多的,直接在殿前审,琉璃宫位置偏,就要到最近的一个娘娘宫外,与她们一起审。 琉璃宫刚进个男人,宫内马上就出了死人。 六皇子白日里出宫,到现在未归,陈嘉沐今日也出了宫。 若是六皇子活着倒也还好,要是出了什么事…… 陈嘉沐的嫌疑肯定要大起来。 不管怎么说都太巧合了一点。 寒梅被嬷嬷叫去问话时,手心里也捏着一把冷汗。 琉璃宫内的宫人拢共就四个,寒梅与落雪在受审,一个太监一个男人都被带走了,这时候无论谁去查宫,都能发现陈嘉沐不在宫内。 但看皇上的意思,似乎没想把此事闹大,嬷嬷盘问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不说,里里外外也只有方彦帮着操办。 他仍在病中,即使穿得再厚实,也如同薄薄的一张宣纸一般。 寒梅离远了看他一眼,方彦敏锐地转过脸与她对视,那张脸涂得比纸更白,上挑的眼尾点了红,更显出一种狐狸似的雌雄莫辨。 他漠然地快步走过,裹紧了身上的氅,长而拖沓的衣服衬出他的病态,骨瘦形销的套着层画皮,身边跟着个提宫灯的小太监,像飘过去一抹深宫内的怨魂。 落雪与寒梅二人并肩走到琉璃宫外的小路边。 落雪张望许久,确定四周没人,才敢小声说:“寒梅,你刚才见着方彦了吗?” 寒梅嗯了一声,宫灯被风吹得直晃,她用手扶着:“不必担心他。” 落雪说:“不是……我没有担心,你不觉得他变了许多吗……?” 寒梅只看她一眼:“他不是一直那样,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 落雪瘪瘪嘴,不说话了。 过一会,寒梅听得她在自己身后悄悄说:“割了的人当然男不男女不女了……” 寒梅用宫灯的杆子敲落雪的手背。 ………… 平寿殿内灯火通明。 桌上摆着两盏茶杯,慕容锦坐于墩上,短短一把佩刀扔在身边。对着陈渡,脸上带笑:“聊了两个时辰了,陛下才想起要下上回的残棋。故意挑这么矮的桌子,是要折辱臣吗?” 陈渡没理他。 慕容锦的嘴角扯着他面中的深痕:“陛下深夜召臣进宫,是怕皇后娘娘睡不好?” “少把你们的阴私拿到朕面前讲。” 陈渡皱着眉,将手中捏着的棋推至棋盘上:“往朕宫中送亲兵,怎么,是要保护你的婉婉?” 慕容锦眉头一敛,随意下了,棋子落在棋盘上,声音清脆:“臣听闻陛下的亲兵差点凑不齐祭祀的队伍,怕皇后娘娘睡不安心而已。” 陈渡:“收收你那没用的心思。” 他将棋盘一推:“安国将军的棋艺还是臭得让人发愁。事不过三,下回再送人进宫 ,领回去的就是死人了。” 慕容锦讪讪,直起身,目光落在陈渡身边站着的太监身上。 方彦没有抬头。 他在皇帝身边,已经习惯装出一副谁都能欺辱一番的样子,任由慕容锦打量,也不生气。 陈渡反倒像是很高兴的样子:“青俞,送将军出宫吧。” 方彦微微欠身,唤了声:“安国将军。” 慕容锦拎着刀跟他走了。 走出平寿殿几步,他突然停住脚步:“方公公。” “杀了陈渡看不惯的人,又把罪名推到赵辙身上,你倒是好手段。” 方彦未应声,只说:“咱家不知将军在说什么。” 方彦这话半真半假,真在那侍女确实不是他杀的,但凶手是谁也没那么重要。 六皇子倾心于身边的侍女,三个月前传出的消息。 这事放在后宫不是什么秘密。 陈渡一直有意培养几个能继位的皇子,六皇子是其中之一。 但陈渡不喜欢他身边那个侍女。 方彦知道陈渡见不得任何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他可以。 跟在陈渡身边半个月,他对六皇子的一切都很满意,唯独谈起他身边侍女,面上只剩下厌恶与嫌弃。 最重要的是,高勒放了慕容锦的亲兵进宫。 只这一件事,高勒在陈渡身边仅存的信任便能荡然无存。 他只是给陈渡找个借口。 陈渡想高勒快点死,方彦就说是高勒放进来的慕容锦的人杀了宫女。 把高勒赶走,既能让这位皇帝开心些,又是给六皇子的一个交代。 凶手是谁?不重要了,死了个宫女而已,宫内哪有那么多案子要断清理明。 他等不及了。 他要接过高勒的一切,多等的一时一刻都是煎熬。 慕容锦却没放过他:“赵辙是被送进公主宫内的,公公怎么唯独瞒住了此事?” 方彦眯起眼,更像一只狐狸:“安国将军,咱家从没听闻公主宫内多了个男人。” 慕容锦打量他许久,突然促狭地笑起来。 “男人?你们阉人倒是很在意别人有没有那东西。” 他把“男人”二字咬得极重,笑得脸上的疤痕挤着,像恶鬼从地狱爬出来。 第106章 上门 陈嘉沐把琉璃宫门闩紧了,门口有落雪寒梅两人看着。 她回过头,手里端着的蜡烛流下蜡泪,温热稍刺痛的触感,烫着她的手指。 地上拖出长长的一道血痕,罪魁祸首被扔在寝宫角落——吸饱了血,重而冷的几件血衣,散发屠宰场一般的腥臭气。 陈清煜倒在陈嘉沐床上,像毫无生气的一具尸体,浑身只剩一套米白的亵衣亵裤,能模糊看到薄衣料下一条肌肉萎缩的腿。 陈嘉沐做好一切准备,才走回陈清煜身边。 蜡烛戳在桌边,她用沾了水的帕子擦他的手,把每个指缝中藏着的血污擦净。 陈清煜的手指长而细,指甲薄薄的,修剪得正好,指甲缝隙中的血难以清理,陈嘉沐将他的双手浸入水盆中,盯着他的指尖发呆。 直到两只手恢复原本的颜色,她将粉红色的一盆水倒掉,又重新换了盆新的,这回去擦陈清煜的脸。 这孩子比之前见面时更像一具枯骨,沉疴难起,散落未束的黑长发衬得一张面色惨白的脸。 他嘴唇发乌,紧闭双眼,眉间紧蹙,命不久矣一般。 陈嘉沐用温水擦了许久,才见陈清煜眼皮一动,下一秒,伸手握住了陈嘉沐的手腕。 力气小得陈嘉沐一动便能甩开。 “是我。”她放轻了声音,回握住陈清煜的手,“我叫寒梅去找你,见你晕在宫道上,就先带回琉璃宫了。” 陈清煜猛地睁开眼。桌边的烛火先入目,他一只眼的瞳色太浅,刺得流泪。 陈嘉沐的脸离他很近,面上未带妆,白净嫩软的脸蛋上并无慌张。 他盯着陈嘉沐的眼睛。 “皇姐——” “皇姐,那宫女……” 他急着要解释,却被陈嘉沐捂住了嘴。公主眉眼间尽是温柔的笑意:“不要提。” 或许是确认陈清煜不会再说话,她才移开手,再拧了帕子,擦陈清煜的眼角不受控制涌出的泪水。 陈清煜愣了一会,但还是小声道:“那宫女不是我杀的。” 陈嘉沐点头。 她早就想到陈清煜会迈出第一步。 玩弄尸体的凶手并不常见,抛尸地又并不躲着人,明晃晃地就要给人看似的。 不会是激情杀人,激情杀人后第一时间应该去掩埋尸体,而不是送入肉房。 更像是仇杀,且剃了腿肉,凶手在炫耀自己的作品。 不用脑子想也猜的到是谁的手笔。 陈清煜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于她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 “下回再做类似的事,要把自己藏的好好的,不要被人抓住把柄。” 更不要昏倒在宫道上。 陈嘉沐说完,迎着陈清煜呆愣的目光,忽觉自己的话有些冷血。 她在纵容一个杀人犯,甚至还在提醒他要小心作案。 可是陈清煜早就和她坦白过自己心中的恨意,她管教了又能如何,想偷糖吃的小孩又不会因为父母的呵斥灭了心里的渴望。 更何况陈清煜已经恨了这么多年。 她只是个半路穿越过来的人,没资格对他的行为指指点点。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她没有穿越,陈清煜甚至不用像这样提心吊胆地蹩脚地解释。 陈嘉沐收起帕子,把盆里的水倒了。回到床边,才发现陈清煜盯着角落的血衣看。 “那衣服你还要吗?不要的话,我一会叫落雪拿到地龙的火道那烧掉。” 陈清煜缓缓地摇头:“不要了” 他伸出手,陈嘉沐就把自己的手递过去,让他抓着。 “害怕吗?”她轻声问,“宫中似乎并没严查,说凶手已经被捉了。” 陈清煜掌心冷得像冰。他飞快地扫了陈嘉沐一眼,哑着嗓子叫了一声皇姐,抓得更紧了些。 “皇姐,我害怕。” 陈嘉沐只能挪挪椅子,膝盖顶着床沿坐。 陈清煜支起身子,头枕在陈嘉沐的腿上。 “皇姐……”他没看陈嘉沐,视线留在蜡烛未照亮的虚空之中,眼前半边被陈嘉沐的胳膊挡住,朦胧间能见琉璃宫中各种摆设的轮廓,“如果……如果我还想杀其他人呢。” 让他残着一条腿在宫外爬的人,将唾沫呸在他头发上的人,仗着他没有皇帝关心也没有母妃疼爱,骂他是瘸子是残废是野种的那些人。 还有趁他腿伤未愈,把他腿上的血痂挖烂剥下的人。 “不可以。”陈嘉沐冲他笑了,对上陈清煜紧张慌乱的神色。 “我这样说你就会不杀吗?” “这是你自己的事,不要和我说。” 陈嘉沐空着的手轻轻拍他的后背,“泓洄,要不要睡一会。” 她不想聊这些生死,陈清煜做什么都和她没关系。 有她他会杀,没她他也会杀。她又为什么一定要背上原本不属于她的负罪感。 如果陈清煜真的在意她的看法,不希望在她眼里变成杀人犯,就不会去主动杀那个宫女。 像多米诺骨牌,倒下第一个,就一定会倒下第二个。 陈清煜握着她的手,脸在陈嘉沐的裙子上蹭了蹭,突出的下颌骨压得陈嘉沐腿疼。 “就这样睡一会,可以吗?” 陈嘉沐在心里叹了口气:“等一会,我先叫落雪来,把你的衣服烧了。” 她去开了寝殿的门,落雪和寒梅未多言,迅速进殿把地上的血迹擦干,又用包袱收走血衣。 陈嘉沐回头,高高的屏风挡住了她的视线。 等殿内恢复平静,她轻手轻脚地走回床前,陈清煜已经躺在床的内侧,抬头看她:“皇姐,能睡在我身边吗?” “就像那日在宫外一样。” 陈嘉沐把被子给他掖好,在他身边侧躺下,正对着陈清煜的脸。 “睡吧,寒梅去你宫内取能穿的衣服了。” 陈清煜动了动,把陈嘉沐往自己这边带一带。 陈嘉沐总觉得他们离得太近,就算是姐弟,这样一个人被抱在另一个人怀里的距离也…… “姐姐,我好怕。” 陈嘉沐刚抬起的身子不动了:“你抓着我的手睡。” 陈清煜却曲起腿,往她的怀里钻。 他的鼻梁贴着陈嘉沐的肩膀,说话时热气落在她胸口:“姐姐……我害怕时能来姐姐宫中睡吗?” 陈嘉沐被他弄的痒,手贴着自己胸口,遮住他呼吸的气流:“上回在宫外不是你不愿意?” 陈清煜:“可是我害怕。” 陈嘉沐叹气道:“睡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陈清煜不说话了。 他离陈嘉沐好近,近得像落入一片橙花的海,她身上还残留着一些沐浴过后的潮湿,混着浅浅一缕的血腥味。 姐姐的味道。 他低下头,陈嘉沐微微翘起的指尖贴着他的嘴唇。 第107章 样貌 方彦送慕容锦出宫,再回平寿殿时,陈渡已经不在殿内。他问殿前守着的宫女,宫女说皇上去了栖凤殿,身边只有萝枝陪着。 方彦转身又往栖凤殿去。 陈渡每次召见慕容锦后都要去栖凤殿大发雷霆,雷打不动十几年的规律。 近身服侍的下人们稍微出些差错就要被拖出去砍头,高勒一早就嘱咐过方彦 ——若是皇上气急了,不近身便可。 栖凤殿院中站着几个宫女,静悄悄的,只有殿内的火光映出一个疯狂的人影。 一阵碗盘碎裂声打破了沉默。 方彦不急不慢地往殿内去,进了院子,却见一位宫女狠狠地盯着他,方彦走过时扫了一眼,是高勒那位结成多年的对食。 方彦停下脚步。 他比那宫女高些,站在她身边,微微俯身,嘴唇刚好贴着她缀银珠的耳朵。 “只不过对食而已,这么上心,倒显得蠢了。” 他说完,往后退一步,见得那宫女半老的面上咬牙切齿之色,眼下的皱纹难遮,他倏然笑起来。 惨白的面色上咧开涂红的嘴唇,方彦眼睛弯弯:“恨咱家?” 季萍并未说话,只盯着他看。 纸窗透出的烛火光把他的半边脸照亮,浅铺的一层鎏金,琥珀般的眼珠瞳孔缩紧,半人半妖般的鬼面。 她早得到高勒放将军亲兵入宫的消息,皇上知晓后没做任何调查,直接下令将高勒处死。 这是谋杀。 对高勒的谋杀。 那时刚刚日落,她眼见着天边云层愈红,如同泼了血一般。 太监不就是这样?阴狠狡诈,贪得无厌,高勒的权力是吃了他干爹的骨肉来的,如今又要被人吃。 只不过是天道轮回。 她要恨,也只能恨皇上有眼无珠,选了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东西近侧。 她垂下眼:“不敢。” 方彦的手指一动。 他猛地回身,去剥旁边小宫女的眼皮,那宫女吓了一跳,要躲又不能躲,只得惊恐地盯住方彦凑得越来越近的脸。 方彦弯下腰,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 太监的眼皮半垂着,细而上扬的眼,像皮影画中人物,几千年修成的妖怪。 宫女弧面的眼珠映出他被光照亮的扭曲的脸。 白面红唇。 直到那双眼干涩得失了些光彩,他才满意地收回手,带着笑往栖凤殿门口走。 萝枝在殿门口等他,隔着紧闭的木门,隐约能听见屋内传来的争吵声。 萝枝小声问:“公公方才是……” “照照镜子而已。” “萝枝,咱家今日的扮相还算好看吧。” 萝枝谨慎地点点头。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问类似的话,新来的这位青俞公公似乎很在意自己的脸,晚时还要用温水沾着帕子敷了,比别人早起一个时辰仔仔细细地抹粉。 但他确实长得好看。 萝枝甚至想过,若他不是宫中的一个太监,而是宫外戏曲班子里一个角,应该也能饱受青睐。 或许就是这张脸,才让皇上喜欢他在近前伺候呢? 她也说不清。 但看公公的样子,一改今日的疲态,几乎算得上喜上眉梢了。 萝枝小声提醒道:“公公,一会见了皇上,要谨言慎行些。” 方彦点头,但还是忍不住似的,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鼻尖。 他今日见过了几乎所有宫中的太监宫女,都是一副歪瓜裂枣的模样。 真好,这宫中再无与他的公主相配的下人。 第108章 高烧 【避雷!!!!!!!!!!!有人吃手抓饭,小心,弟弟上桌了,我靠啊真的很雷哥哥们别看了要不,要不跳过吧,诶呀我服了好雷】 陈嘉沐在宫外奔波了一天,早就困得头昏眼花,躺了一会就没了意识,睡过去了。 陈清煜却睡不着。 他本就是被人迷晕后扔在宫道上的,身上还残留着药劲,除了没知觉的一条腿外,浑身上下没有不痛的地方。 他握着陈嘉沐的手发呆。迷药让他的脑子钝起来,无论想什么,都像是从红布铺着的桌台上抓周似的,皆是串联不起来的单独物件。 他的皇姐,似乎对他太纵容了些。 谈起一桩命案,就像在说晚上吃了什么一样简单,他自以为重要的问题,在她眼里也只不过是“姐姐我明天还想吃这个”。 姐姐。 只要他这样叫,她的忍耐似乎就是无限度的。 什么都能理解,什么都能原谅,什么都能让步。 她是个溺爱弟弟的坏姐姐。 陈清煜靠得离她更近一些。 陈嘉沐的外衣是浴后随意披的,侧躺着,抹胸勒着的肉软而饱满,从衣边溢出来,陈清煜的小指勾着她挡在胸前的手,手背贴在他姐姐软香的怀中,指甲是雪中埋的一颗红小的樱桃。 他盯着陈嘉沐的指甲看。 她睡得很熟,而且不易醒,上回他在宫外摸她的脖子,第二天也像无事发生。 陈清煜凑过去亲她的指尖。用牙齿轻轻咬,就像叼着一小颗饱满红润的荔枝,外皮是苦的,肉是软甜。 他甚至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 他并非在姐姐的怀中,而是诞下他的生母,他应该变回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迷茫地用抓取感受世界。 只有摸得到看得见的才是真实。 比如他口中含着的指,他手臂搂紧的姐姐的腰身。 陈嘉沐没醒,任由他抱着,手腕贴着陈清煜的鼻梁,被他用脸蹭过,又去寻她柔软的胸膛。 陈嘉沐的身体好热。 热得像一捧炭火,燃烧时要伤人,浇灭了还留着余温。 拆了外衣绑紧的带子,便只有一件抹胸。窗外是冷风呼啸的黑夜,是死了人的冰冷的深宫,他们却紧密地贴在一起,软而热的,孪生的两个孩子,要在母体里就亲近地挨着抱着,要被同样的血缘紧紧地绑住,像一颗苹果切开的两半。 他的心跳得飞快。 手心以下是光滑的背,绕过来,是他姐姐柔滑的腹。 和自己的不同。 常年累月的带着一条废腿,他已经习惯了用腰腹的力量,是平坦精瘦一整片,未开垦的田地一般。 陈嘉沐动了一下,像是痒了,不耐烦地推了他,小声抱怨道:“谁让你上我床的……” 陈清煜不敢动了。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 ,还有推拒半路停下的,他胸口的,陈嘉沐的手。 他轻轻拨弄那只手的腕子,没有动静,陈嘉沐似是又睡过去,刚才不过是半梦半醒的一句抱怨罢了。 她的手也挨着陈清煜的亵衣。 陈清煜低头看,只能见着月色下白得如玉的手背,缀几点鸡血红。 她会原谅自己吗? 陈清煜不愿细想。 就当他是恃宠而骄的孩子,就当他是个罪无可赦的罪人。 陈清煜握着她的手,贴紧自己的腰。 “姐姐……” 他的手腕在动,陈嘉沐的手也如一块暖玉,擦过他的小腹。 “你也摸摸我的……” “姐姐,你喜欢吗姐姐。” 当然不会有回答。 陈清煜支着身体坐起来,陈嘉沐的指尖就挨着他那条没有知觉的腿。 但是今日不一样,那条腿似乎不是长长的干瘪的死肉,不是溃烂的风化的疮疤,不是他最恨最厌恶的恶心寄生物。 而是被观音点化的复生的枯枝。 他姐姐的手好白,润而甜的一块乳酪,香而柔的一瓣莲。 枯枝本就是用来陪衬花瓣。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嘉沐的手,手掌摸过的地方,明明已经没了感知,却好像凭空生了一条新的,从今日死去的宫女身上拆下来的生肉,他浑身颤抖着小声问:“姐姐……” “你喜欢吗……” 你喜欢吗。 她会喜欢他最丑陋的东西吗。 他往陈嘉沐身边蹭,掀开被子,屋中的地龙烧的热,他姐姐的腿是软嫩的凝脂一般,交叠在一起的两根白玉如意。 好漂亮。 好美。 手掌覆上去,白晃晃的肉脂就从指缝中漏出来。 女娲造人时好像把所有柔和与无瑕的润白塞进她的身体里。 他的姐姐是完美的。 却连着他这样的残废的人。 陈清煜低下头去寻她的嘴唇。 好热好软。舌尖也是西瓜酪一般点触即化的甜点。 他今天犯了比杀人更大的罪。 他被娇纵成一个坏孩子。 陈嘉沐却下意识地迎过来。 “不是……说明晚过来……” 陈清煜顿了顿。 他俯下身,凑近了,只听得黏糊糊的分不开的声音。 “方……青俞……” 热好像在从他身上退潮般散去。 但也只是一瞬,他又一次低头啄她的鼻尖,手攥紧了:“公主……” “公主,叫奴才清煜好不好。” “公主……” 他的手往上,虎口抵住她的腿根。 “我们做到哪一步了,公主。” “我可以碰这里吗?” 陈嘉沐没躲,轻轻唤了声名字,分不清在叫谁。 仿佛被分开的蚌肉并不是她身上的活物,只是一处留给他人蜷缩的庇佑。 “公主,也摸摸我的,摸摸我的腿……” “摸摸他没有的东西,你喜欢吗,姐姐……” 第109章 不知道叫什么了 天边刚泛白时,陈嘉沐发起热来。 陈清煜一晚没睡,听她呼吸声变重,伸手往她额头上探,滚烫的皮肤贴着他的手背。 “皇姐?” 他在陈嘉沐耳边轻声唤,用余光看,只见到她面上的一滴泪。 “我想……回家……” 好像是这么一句话。 陈嘉沐的声音太小,陈清煜也不能保证自己听对了。他的皇姐像是被魇住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没办法,陈清煜的胳膊跨过她去拉床边的椅子,从床上挪下去,再用椅背撑着,拿小桌上戳着的蜡烛。 点起来,寝宫内有了一点火光,他姐姐脸上的泪痕被照得粼粼,用指腹抹下去,还是温热的。 他用椅子做拐杖,在陈嘉沐的宫内找酒。 上回陈嘉沐和落雪从地道搬出来那坛还放在角落里,他挪过去,倒了一小碟,用手沾了给陈嘉沐搓掌心。 直到她面上的热渐渐散下去。指甲上染的红也被酒液融了,沾了他们满手。 像血。 陈清煜握住她的手。 “皇姐。” 陈嘉沐还在睡梦之中,不再流泪,睡得安静。 他秉烛坐在床边,直到天色渐亮,门口传来有人打扫院子的声音。 陈清煜这才走到门边。 从他宫内拿过来的衣服就放在廊下,寒梅见他起了,连忙把衣物送过来。又在前院找了个烧火的铁棍递给他。 陈清煜接过那根充当拐杖的东西,试了试也算顺手。 “皇姐有些发热,”他最后往屋内看一眼,“备点药。” 寒梅急忙应下。 她送走了陈清煜,小厨房内有落雪帮忙煎药,陈嘉沐浑然不知,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寒梅一个早上进寝宫瞧了她十几回,生怕她又发热,好在陈嘉沐睡着时气色不错,一张脸越睡越红润。 在外奔波一天,回宫又受惊吓,魇着了病了,都是可能的。寒梅提心吊胆半天,见她真的无事,倒也松了一口气。 琉璃宫内昨夜烧了件血衣,为了“毁尸灭迹”,不留把柄,落雪特意多添了些柴,地龙烧得滚热的,陈嘉沐身上又盖两床冬日的厚被,一整个蒸锅里的白面馒头,蒸得她后背汗津津水淋淋。 她醒时屋内只有寒梅一人,自己如同从汤里捞出来似的,除了嘴里干,剩下哪里都是汗。 她低头一掀被,清清嗓子:“谁给我盖的两床被。” 寒梅说是十二皇子走的时候掖好的。 陈嘉沐本想说自己做梦鬼压床,全怪这两床被子。 但一想到陈清煜昨夜睡的里侧,走时还要拖着那条残腿越过她,心里的愧疚压过了抱怨。 陈清煜也是好心。 她等寒梅过来收好被褥,又端着水过来给她梳妆。对着妆奁旁的铜镜照时,陈嘉沐忽觉哪里不对。 “寒梅,昨夜是你帮我脱的衣服?” 她上身只剩一件抹胸,背后的带子有些松垮,似乎被人重新系过。昨日浴后穿在外的衣服已然不见了。 寒梅摇摇头:“公主,昨夜我们俩都没再进来,从十二皇子宫中拿的衣服也搁在门外。” “不过十二皇子走时说,公主半夜发热,擦了酒。可能是擦酒时脱的。” …… 算了,陈清煜也是好心。 一想到她弟弟连走路都困难,还要给她擦酒,她这个做姐姐的就有点脸上发热。 应该被照顾的人怎么又要照顾别人。 但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昨天方彦来过?” 寒梅又摇头:“公主,昨夜宫内没来人。” 陈嘉沐神色尴尬地撇开眼。 她昨夜的梦倒是很真实,像是真有那么一个人掐着她的腿亲似的,赶了一回也没赶走,脸上的骨头硌得她肉疼。 落雪端着午膳进门时陈嘉沐正在门边洗手,用混香料的胰子搓了,还是留有一点清淡的酒味。 她把食盒往桌子上放,说起在路上遇见的小太监:“公主,方彦找人传话说您今日不用给他留门了。” 寒梅的脸色变了变。 落雪没留意,把食盒中的餐盘都拿出来摆好:“不过近几日宫内又有宴会,他也有的忙了。” 小年连着除夕,这个冬日过了,春天就要来。 第110章 狗 冬去春来,是天光向暖,万物生发。 陈嘉沐往窗外看。 最近总觉得屋内温度太高,想来也有气温回暖的推动。上辈子她至少还能看看天气预报,这辈子全靠体感,对自然变化确实迟钝了些。 食盒里有碗山药雪梨炖的糖水,天青釉色的小碗装着,温热,陈嘉沐用小勺舀了,入口是熟悉的一点桂花味。 落雪说是御膳房那边的太监准备的。 “有功夫在厨房研究这些吃食”陈嘉沐戳着碗里的山药,“看来还是不够忙。” 落雪笑起来,寒梅板着脸,陈嘉沐一扫两人的表情,跟寒梅求道:“我的好寒梅,快别皱眉头了。” “公主!”寒梅瘪嘴,小声絮叨:“公主还是要小心些……” 她想说方彦不是什么好人,高勒在皇上身边陪了那么多年,说死就死了,像吹灭一根蜡烛似的简单。 但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转了几个弯,变成:“公主,方彦现在是皇上身边的人了,来往太频繁也不好。” 陈嘉沐赞同地点点头。 吃过午膳,她留在屋里练字,大大小小的福字写了几张,熟悉了笔画,又去裁红纸。 她的字是跟着原身的信速成的,稍微写大了就要露怯,运笔涩得像用橡皮在宣纸上推,笔画的平稳掌握不好,笔锋也怪。 扬长避短,陈嘉沐把每一张红纸都裁得小小,又在上头写了许多小福。 写小字算是在舒适圈里畅游,菱形的红纸在桌上紧挨着排开了,看起来喜气洋洋,终于有那么一点年味。 缺个对联和横批,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一时之间记不起什么特别好的对子,只写了个岁岁平安,放在福字旁边。 贴在门上估计小得看不见,但贴在柜门上刚刚好。她拿起一张往桌下的柜门上贴,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期期艾艾一句:“公主,奴才回了。” 陈嘉沐收手抬头。 是跟赵辙一起进她宫中的小太监福之,有方彦这个前车之鉴,寒梅不许他离陈嘉沐太近,提防得紧。 陈嘉沐还是第一次与他面对面说话。 “回了,”她随口道,“赵辙呢?” 福之小声说:“回公主,他好像被人带走了。” 陈嘉沐点头。 方彦与她说时她便猜到,杀人的罪名有可能要往赵辙身上推。毕竟是慕容锦强塞进来的人,能不能保住是他自己的本事。 不过从他进宫到宫中出事也才短短几天,一切更像是有预谋的报复,找到替罪羊就迫不及待地动手。 杀人剃肉,指向性这么明显的手段,陈渡却不在意,宫中盘查皆是草草了事。 方彦是他一叶障目之中的叶吗? 陈嘉沐也说不好。 她上辈子要是个妃子,或者是个大臣,估计还能找个机会到妃嫔朝臣周围了解内情。 可惜她上辈子是个现代人 。 说得越多错的越多,在别人面前一不小心就会暴露,她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陈渡看起来也不像个能记事的,万寿宴上皇后紧张兮兮那么久,他这个最讨厌巫蛊的却没把她当陈铃看。 说不定他早忘了宫内还有个瘸腿的陈清煜。 陈嘉沐在心里叹气,挑了个写得规整的福字,叫那太监一声:“福之,你名字里有福字,正好我在写。” “送你一张。” 小太监愣了一下,连忙伸手来接,小心翼翼的,并在一起的手掌还在颤,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陈嘉沐盯着他。 “别这么紧张,一张字而已,又不是名师大家来写。” 福之应声道:“奴才不懂字,但这是公主的赏赐……” 正巧赶上寒梅送脏衣服回来,他瞟一眼,话没说完,像只小麻雀似的缩到一边去了。 陈嘉沐在心里笑他,又想起自己刚醒过来时,方彦也是这副样子……甚至还不如福之,避着躲着,胆小又爱哭。 现在也算得上物是人非。 她一垂眼便能看见满桌的红纸,随便拿了两个福字压在桌边,寒梅到她身边来,手里拎了个小筐:“公主,慕容将军……” 她一掀筐上的花布,露出里头放着的一块虎皮。虎皮上躺着只肉嘟嘟的黄色小狗,鼻头黑黑,哼哼唧唧地睡得正香。 “慕容将军送了公主一只小狗。” 陈嘉沐伸手勾了勾小狗耳朵:“将军府出来的小狗就是不一样,窝都是虎皮的。” 第111章 命运 小狗睡得很香,她把筐子放到一边,不扰它了。 寒梅目光如炬地盯着她看。 陈嘉沐:“怎么了?” 寒梅摇头:“只是觉得公主变了一点。” “以前……宫中无论发生什么事,公主都要问到底的。昨夜闹得那样大,公主却没问什么。” 陈嘉沐沉吟不语。见寒梅还是一脸担心地看她,才勉强笑一笑。 她刚来的那一阵确实心急,也不沉稳,总想着自己能改变点什么,巴不得一夜了解整个世界的运行轨迹。 她觉得自己是外来人,既然进入小说里,就一定能改变什么。 想来,那阵子问的问题,有许多都是不方便在宫内说的。寒梅却一直纵容她提点她。 “寒梅,我和陈嘉沐是不是很不一样?” 小宫女面色慌乱些许,但还是很快调整好情绪,点头道:“公主……公主是被巫蛊之术影响……” 陈嘉沐在心里摇头。 “寒梅。你说柳国的皇帝能看到未来。” 看见天灾人祸,看见国运恒昌。 “如果,我说如果。如果人的命运也如同国运一般是既定的,可见的呢?” “如果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知道自己死亡的结局,比如寿命就只有二十年,时间一到,人就会暴毙。无法逃避也无法逆转,你要怎么办。” 寒梅有些发愣,但还是认真回道:“公主,生死之事不能避免,有生就会有死。” “如果奴婢注定会死在某一个时间……可能会多在家里待几日吧。” 家。 她的家又在哪呢。 陈嘉沐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不能呆在家呢。” 寒梅:“那奴婢会把每一天都过得满足些。” 陈嘉沐终于笑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小的时候……大概就几岁吧,那时想过自己要当名人,要做留在史书上的人。我读书,读到那些功成名就,或是遗臭万年的人,心中就会有向往,有厌恨。” “我想,我也要做青史留名的人。我死后,要别人看到我的名字,就想起我辉煌灿烂的一生。” “我一想到自己要寂寂无名地死去,什么都留不下,就会觉得慌乱难捱。” 可是人命如草芥。 一年又一年,一岁又一岁,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 她也是普通人。 活着的时候是普通的学生,死去了是普通的小说中的配角。 她以为自己能做到很多,其实只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她和何钊并没有区别。 都是脱离京城这个加载好的地图之后,会变成鬼的npc。 活在剧情里的人而已。剧情结束了,他们的命也就跟着结束,变成轻飘飘的一句话,写在慕容锦的回忆里。 “与其做无用功,不如把自己剩下的日子过得精彩,让自己熟悉的人快乐一点。” “寒梅,我刚醒来时……算了,我现在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 寒梅迟疑半晌,还是坚定地点头道:“奴婢明白了,公主。” 她噔噔噔地跑出去,又噔噔噔地跑回来,手里抱着慕容锦送进来的其他东西,除了被挖去狗窝料子,显得残破的整张虎皮外,还有不少活血化瘀的药材。 陈嘉沐拨弄寒梅送进来的药 ,忍俊不禁道:“汽车……马车撞墙知道拐了,我脖子上的淤痕早消下去,他怎么不给自己多买点祛疤的,省着每天对看他伤疤的人发脾气。” 落雪在宫外听到了一半,也冲进来和寒梅抱怨。 “慕容将军那日就是这样——”她掐着自己的喉咙,“狠狠地掐我们公主,我在一边看着快要吓死了!” 她余光瞄到地上铺着的虎皮:“对,就像只老虎似的!” 陈嘉沐看她们俩脸上愤懑不平的样子,跟着骂了慕容锦两句,嘴上虽然不留情,心里却开心。 其实这样就很好,她在自己的宫内,过好自己的日子。在剧情杀之前快乐地活着,也不枉重活一次。 第112章 福之 福之站在殿门口,门外冷得人打颤,屋内热气往脸上扑,主仆三人说说笑笑,像燕子报春,暖和团圆的。显得他进退两难。 他才来琉璃宫不久,与落雪寒梅都不熟悉。一同来的赵辙也是个锯嘴的葫芦,只跟陈嘉沐说话,现在这葫芦也不在宫中了。 他是受过管教的太监,又伺候过几个娘娘,没见哪个宫里跟琉璃宫似的,人少得能闹鬼,宫女与主子闹到一处去。 他之前多在娘娘宫内当差,做的都是些院内扫地浇花的活。后宫的娘娘们爱干净,最不愿让太监近身。 但陈嘉沐不一样。她身上也是娘娘们喜欢的花香味,但看他的时候不皱眉也不厌弃,一双眼眯着笑,往他手里放东西。 他手里握着小而薄的一张红纸,攥紧了,低头就是能仔仔细细看着的一个福字。 红纸掉色,他握了一会,手心发汗,被染成粉红一片,越衬得中间墨写的福字显眼。 公主说他名字里有福字,赏给他的。 他只认字,不会写,写出来像蟑螂爬,和公主的字大不一样。 他不会看什么大家之作。先前的娘娘宫中有挂字的,字和字也没什么不同,能认识就成。 但陈嘉沐的字写得很秀美,他说不清,好像就是很美,一笔一划都带着香味似的。规规矩矩的一个福字,把他名字写了一半。 他还在琢磨,屋内的笑声却先停了,全转头看他,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 陈嘉沐冲他一招手,说她养不好这么小的狗,叫福之先送到猫狗房去,让那边有经验的宫女帮忙养着。 福之连忙取了那筐子往猫狗房去。 路上遇见个之前在高勒身边跟着的太监,上了往琉璃宫去的宫道,福之犹豫一下,还是唤道:“春英,往琉璃宫去?” 叫春英的太监一回头,瞅见福之了:“我都忘了你在琉璃宫做事。” 他几步走到福之身边:“青公公要往宫内捎信呢,你干什么去。” 福之一提手里的筐子:“往猫狗房送只小狗。” 春英笑道:“那正好,跟我去公公房里取些东西,省着我叫人了。” 福之懵懵地应了,觉得奇怪,说要送东西,青俞公公自己手下那么多人,没一个能送的?非要在琉璃宫挑下人。 但他也不敢说,只跟着,两人先往猫狗房走,筐子递过去,虎皮上好像还有老虎味,房内关着的狗全疯了,汪汪地叫,笼子撞得咣咣响,给福之春英吓得直躲。 “公主的狗不会叫它们咬死吧。” 出了门,福之三步一回头地往后看。 春英无所谓道:“咬死了是他们的责任,你只是个送狗的,责怪不到你身上。” 他捏着那张福字,总觉得心里有事,但春英说得也对,在宫里就是不要多管闲事的。 青俞的住处在平寿殿后头,两个人走了许久,才到这小院门口。房门没锁,一推就开。 屋子里坐着个人,炉子烧得滚烫的,正放在他脚边。 春英一见就立马行礼:“青公公。” 福之没见过青俞,但也听说过,一边行礼一边偷偷看他。 这院子不太好,房子也破,不像个有权力的太监住的地方,还不如琉璃宫内分给下人住的厢房。 方彦昨天刚在栖凤殿外候了一夜,冷风吹得他旧疾复发,整个人跟冰块似的,从心窝往外冒冷气,屋内点了炉子也不够,冷得他头晕。 今早又被叫去小刑房,看陈渡那窝囊废对着高勒的尸体打骂。他不愿意动手,就叫方彦来。方彦麻木地握着手里的刀往那块死肉上刺,听陈渡骂高勒是个利欲熏心的阉猪。 弄了一身死人味。 方彦本来没想睁眼,但他吩咐春英带个琉璃宫的人过来,说话的居然是个太监。 头一痛,方彦才猛然想起来,琉璃宫中除了那个赵辙外还进了个太监。 叫什么的他已经忘了,皱眉开口问,听那小太监细声细气地说,“叫福之”。 “你走近前让我看看。” 他还是歪在椅子上,余光瞄着,用脚一勾那小太监的腿,看他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慌乱抬头,额头已经渗汗了。 方彦仔仔细细地看他扬起的脸。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两只眼睛一张嘴,都普通得挑不出特点,脸上的粉抹得白,他用指腹一沾,还挺厚实。 “琉璃宫那位叫你涂的?” 福之愣愣的,说不是:“公主没留意过奴才的粉。” 方彦心里快活了,从桌上取了粉盒,漫不经心地把他沾走的那块补上:“往后你在宫中伺候,这脸一定要抹得万全,知道吗?” 福之紧张地点头,一直往旁边瞟。 他摔倒时松了手,握在手心的纸片飞出去,就落在方彦鞋面上,福字正对着方彦的脸。 方彦也注意到了,低头晃晃脚尖:“这是什么?” 福之小声说:“是公主的赏赐。” 却见刚才还笑盈盈的太监一下变了脸。 第113章 回 方彦表情变化的明显,风雨欲来时压下的黑云一般,眉头皱起,一张狐狸成精似的脸古怪得很,好像快维持不住人形了。 春英给福之捏了把冷汗。 他是高勒身边的老人,方彦还不是高勒干儿子的时候他就见过几次。在牢里给人用刑的时候,下手最狠的就是方彦,眼睛一眨不眨,直愣愣地盯着犯人看。 他觉得方彦很恐怖,那张脸不像人脸,也没有人心,不念人情。刚被高勒抬上去就转手杀了高勒,装得没事人一样,高勒的手下他还照样使用。 春英等了一会,见方彦还是不说话,急忙帮福之说软话道:“公公,这孩子平日里是个懂规矩的。” 方彦听了更烦。 他把鞋面上的福字捻起来,本来是红纸做底,福之握了许久,已经被攥成湿润润的粉色。 方彦用指甲尖掐着纸的边角,觉得那汗湿的纸很恶心,好像有一股尿味。但是中间的字写得又很好,写得有点太好,被这张纸玷污了。 不管他怎么看,那字都像陈嘉沐特意给福之写的,规规矩矩的,浓情蜜意的,写的就是他的名字。 福之在他脚边趴着打颤,方彦瞥他一眼,把那片纸用指甲戳穿,扔他头上。 “你在琉璃宫也是这样?” 福之不知道他在问什么,只能不住点头。 方彦不看他了。 越看越觉得这阉人和自己有几分像。可能陈嘉沐就是喜欢这种胆小如鼠的死阉人,喜欢往她脚边跪的。 说不定也会用那张涂了口脂的嘴问他喜不喜欢她,问他要不要吻她。 方彦冷着脸,逼自己不去想,指自己桌上摞着的两个锦盒:“把这个拿回琉璃宫里去。” 福之赶紧起来去拿,手还是抖的。 其实方彦还想问问陈嘉沐的近况,不然也不会叫琉璃宫的人过来,但他忘了宫内还有个没去几天的太监,偏巧又被春英带来。 他不想问,问了得到回答他更难受,就像福之很了解陈嘉沐似的。 他沉默地想了半天,还是道:“咱家跟你一起去。” 他灭了炉子,又找一件厚实的皮毛大氅往身上披,肩膀都被压低了两分,袖口领口是长狐狸毛的,背后绣着一片水波纹。 春英在后边看,只觉得他更像妖怪化人。狐狸毛是他的狐狸皮。 方彦浑然不觉,他就是太冷了,脸往毛领里缩,又在桌下摸了盒胭脂,把嘴唇和眼尾涂了,镜中一个穿寿衣下葬的死尸,煞白的一股怨气。 福之在前头带路,方彦一言不发地跟着过去,到琉璃宫门口,小太监的手都吹红得红肿,屋里传来寒梅一声:“怎么送只狗去了这么久!” 她拿着块牛乳糕出来:“十二皇子差人送来些——” 她见着方彦,像一根笛子被砍下去一半,突然说不出话了。 方彦也不尴尬,笑起来,自然地接话道:“寒梅姐姐。” 福之回头看他,没想到他认识寒梅,呆愣愣的一副傻样。方彦懒得管他,先一步接过寒梅手里的牛乳糕:“是公主赏给奴才的吗?” 寒梅面色一变再变,猛地一拍他的手背:“不是给你的!” 陈嘉沐的声音传过来:“怎么了寒梅,福之回了吗?” 方彦斜瞥了福之一眼,拢着袖口的毛边,大步流星地往殿内去。 “公主,是奴才回了。” 屋里一时没了声音。 福之不敢往屋内看,小声问寒梅:“青公公怎么认得你。” 寒梅干笑两声,什么也没说,找个扫帚把掉在地上的牛乳糕扫起来。 福之实在好奇,躲在门外,从门缝往里瞧。 看不见青俞。 只望得陈嘉沐腿遮住的地方,缀毛的袖子滑下去,伸出白骨似的一截手腕,连着细长可怖的一只手。 他们似乎说了什么,听不清,一会声音变大了,只听陈嘉沐道:“怎么又把粉涂的这么厚,一副死样子。” “把水盆端来我给你擦擦。都说了不见人就别涂这么厚,里边都是铅……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反正涂了死的早。” 第114章 鼻血 寒梅用扫帚杆子一顶福之后腰:“看什么呢。” 福之被她顶的小声叫唤,往门边站了,反应过来才觉得自己不该看主子的事,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也叫:“寒梅姐姐。” 寒梅一噎:“你别学他那个臭毛病。” 福之便不说了。 他与这宫内的其他人不同,被训了就一定什么都不说,不像落雪寒梅,没事跟陈嘉沐打趣着玩,都互相揭短。 他往门口一站像一根蔫巴的甘蔗戳在地里,皮子打霜的,寒梅去整理后院的柴堆,回来见他还是戳在那。 她凑近了,眼见这小孩头上粉红粉红的什么东西,用手指一掐,是个小福字。 “怎么弄到头上去了。” 福之小声说:“是青公公扔的。” 寒梅说他有疯病,你别理,过一会又小声道:福之,你若是喜欢可以跟公主再讨一个。 福之面露惊讶:“跟公主讨一个?” “对呀,公主练字练了许久,你表现出喜欢她也自然会开心。” 福之没听说过哪家的主子让下人主动讨赏的,但琉璃宫的规矩好像又是另一套,几个人显得很亲近,没顾及的。 他把那张破了的纸抓在手里,心跳得很快,回过头看静静的殿门,总觉得自己被分到一处与宫内不同的桃源里。 但他也说不出什么。 就算寒梅说能跟公主讨要,他也不会开口。想了半天,他又戳回门口去了。 屋内已经没有早晨那样袭人的热气,温温的,窗子透进去一点光。 陈嘉沐刚流过一回鼻血,换了身藕荷色的衣裙,又灌了壶金银花水,说是屋里太热,烧得太干,她半夜发过热,有点上火了。 寒梅让落雪少往火道里添柴。 但这会儿陈嘉沐又觉得冷。方彦跪在她身边,像块挺大挺瘦的冰,上边盖着一块毛皮,还把手放她膝盖上。 方彦仰着头看她,陈嘉沐去拧帕子,袖子落在他唇边,他就抿着嘴用牙齿轻轻咬。 陈嘉沐笑了一声:“你知道慕容锦往我宫内送了条狗吗?” 方彦摇头,一直看她。 看她两颊飞红,比涂了脂粉还动人些。 “那这宫中也不是人人都听你的话。” 陈嘉沐本来想说小狗也喜欢叼着人的衣角玩,但说了又怕方彦生气,只能憋住了。用力擦他的脸。 丝绸的触感在方彦面上游走,凉凉的像一条鱼滑过去,先擦过眼周,又擦了下巴,尾巴一甩横着滚过去,把整个面中擦干净了。 露出那两颗小痣来。 陈嘉沐盯着厚重粉膏下细嫩白的脸皮,手指往上一戳,软乎乎的。一旁的水盆已经混浊得像碗刮墙的腻子了。 方彦的下巴被擦的很干净,干脆就着这动作把脸往陈嘉沐的膝盖上搁,开始时陈嘉沐还由着他,听他问:“公主,奴才这样不好看吗?” “你涂完粉像鬼。”陈嘉沐也没跟他客气,“还抹口脂,谁教你的?” 她把方彦嘴上的颜色一并擦了,但口脂抹下去后,那张嘴确实没什么血色,青灰青灰的,从下葬前化好妆的尸体变成了个墓里爬出来的僵尸。 陈嘉沐一皱眉。 方彦看她面色变差,以为是自己不好看了。他瞥着妆奁边的镜子,照不着他的脸,只有陈嘉沐圆圆的耳垂,挂着珍珠做的耳坠。 “奴才问过平寿殿当值的宫女太监,他们都说好看。” 陈嘉沐说:“他们都画的像鬼,哪个好看?宫中也没几个正经好看的,好看的都去做娘娘了。” 其实她也就是顺嘴一说,宫内的娘娘她只见过几个,没怎么留意长相。 “你面色怎么这么差?之前还是个挺健康的小孩呢。” 方彦说:“旧疾未愈。” 他直视陈嘉沐的眼睛,总觉得自己回到琉璃宫后能说的更放肆些:“陈渡让我在栖凤殿外站了一夜,病症就有些反复了。” 说着把陈嘉沐的手拢在手中,像冬天河上裂开的冰面,把她的手关到冰层下的流水里。 还没等再说什么,他面上一热,陈嘉沐也愣住。 血落在他眼下,像一滴血泪。 陈嘉沐碰碰鼻子,果然是又流血了,好在这回没弄到衣服上去。她用帕子擦净,又多喝几口金银花水。 “无事,屋里太干,方才我都流过一回了。” 湿润的帕子贴着方彦的眼下,把他面上沾的那滴也顺手抹去。 第115章 按摩 方彦不说话,没什么笑模样,站起来去给盆子换水,回来时脸上手上全湿了,额前的头发贴着脸,像个刚出窑的烧裂的人像。 好在他身上的粉都给洗下去了,手背上的胎记明晃晃的,像用烙铁烫出来的疤。 他又跪回去,作势要脱陈嘉沐的鞋,给陈嘉沐吓得往凳子上缩,惊叫道:“你做什么?” 方彦低着头握她的脚腕:“我给公主按按穴位,祛火的。” 陈嘉沐不动了,踩在方彦的大腿上,身子往后歪,椅子背雕花硌得她肩膀疼。 “能不能让我躺床上去。” 方彦没犹豫,起身把她抱床上去了。两条细胳膊比椅子背还硌人,还好有外衣垫着。 这人只是看着瘦,宫内干活的不可能没些力气,但陈嘉沐之前就没怎么见过他做活,再加上刚回来就瘦的一副已经死了许久的样子,她总觉得他跟陈清煜似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小孩。被抱起来也不敢动,生怕自己稍微用点力就要掉下去了。 她往地上看,有点眼晕:“方彦,你是不是长高了?” 方彦把人放下,让她纵向躺着,腿垂在床边,才说:“长高了,长得奴才骨头疼。” 琉璃宫还是他离开时的那副陈设,不过是多了块扔在地上的虎皮,中间缺了一个圆。 他跪在那块虎皮上,让陈嘉沐踩他的腿。 陈嘉沐也不敢真的踩,就搭了个边,等他冷冰冰的瓷手摸上来,又冷又痒的。 按穴位的时候还是很痛,陈嘉沐在床上哭笑不得,倒逼出两滴眼泪,她自己抹下去了,以为方彦没看见,手往身边一搭,感觉有什么东西舔了她手指一下。 陈嘉沐终于憋不住了:“别总是舔咬东西,像小狗。” 方彦反倒开心道:“公主喜欢小狗吗?” 他之前想过,陈嘉沐愿意把他当成个物件就行。 光是取乐的时候想起来,用一下,然后扔在一边,他也知足了,至少还能在她身边待着,有那么一点用。她要是腻了想换别的,他就偷偷把别的全打碎了扔掉。 小狗至少还是个会呼吸的,挺可爱的动物。 陈嘉沐皱着眉,被问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想说喜欢,但方彦的语气实在是……她怕自己说了,方彦又要舔上来。 上回方彦在她身边说什么剥人皮的时候她就发现,这人对事物的定义很奇怪。 人是东西,东西是东西,动物也是东西,一视同仁的,这些东西好像没有高低贵贱,全是贱东西。 她还是决定劝劝他,毕竟迷途知返也是好事:“你觉得说你像小狗是在夸你吗?” “你想想,那些官员骂你们的时候,不也会说你们是阉狗吗?你觉得这是个好词吗?” 方彦手上的动作一顿。 陈嘉沐以为他生气了,心中欣慰:“堂堂正正地做人……” 她脚上一痛,方彦按的一下用了十二分力气,她脚背绷紧了,只觉得脚腕也疼,好像被人啃了一口。 “公主……”热气扑在她脚腕上边,方彦说话时舌头顶着她的皮,含含糊糊的,“公主再骂奴才一句吧。” 他没听过陈嘉沐骂人,她对谁都是顶好顶好的,反倒显得阉狗是一种独有的昵称了。 他不怕被骂,陈渡已经骂过他是阉猪,平日在宫中行走,也有人在背后说他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唯独陈嘉沐不是真的骂他。 声音小小的,劝人向善似的,短促又犹豫的两个字,听得他要笑出声。 但陈嘉沐不应他,方彦就撩了她的裙子,往她腿上的穴位按。 手挑了一半便停住。 陈嘉沐的小腿后横着个青色的吻痕,再往大腿内侧看,好像还有交错的手指印。 他想把那痕迹盖掉,伸手过去却被陈嘉沐重重地打了一下:“别动手动脚的。” 方彦冷着脸收回手,只觉得烦,烦他的势力还不够强,这琉璃宫内溜进来的老鼠他连见都没见着。 他不想当狗了,狗拿耗子是多管闲事,果然被陈嘉沐打了。 第116章 宴前 陈嘉沐由着方彦在她殿内闹了一阵。 她打的那一下,自认为也没多用力,但声音响亮得像过年的炮仗,方彦的手背也确实红了。 这人一挨打又开始掉眼泪,眼圈也不红,只有眼泪水从眼皮子底下涌出来。 陈嘉沐甚至在想,如果在现实世界里,方彦应该能做个挺好的演员,说哭就哭了。 她凑近了看方彦的眼睛,像浅浅的两盅蜂蜜,瞳孔是浸在蜜里的两颗葡萄,泪水是溢出的清亮的蜜液。 浅水波上倒映出两张公主的脸。 陈嘉沐看久了,被方彦抓着手腕咬两口,被针扎似的,反手一摸方彦的牙,一边有个虎牙,另一边没有,怪不得只有一处疼。 她手指尖按着方彦的虎牙,方彦的舌头顶着她的指甲,红艳艳的舌尖,比陈嘉沐之前在指甲上染的还显眼。 陈嘉沐看了一眼就松开手,深知多看几眼他又要变成一只孔雀,抖擞着炫耀起来。 不过他俩也没闹多久,方彦像是有点累了,又跟那天半夜跑来她宫中下药似的,絮絮叨叨地跟她说话。 他跪在地上,半边身子靠着陈嘉沐的腿,外衣贴着她的皮,捂出一层汗。 方彦骂陈渡是个疯子,生起气来要把平寿殿的东西摔得到处都是,再叫宫女进来光脚去扫地上的瓷片。 又说起陈渡每次见了慕容锦都要去栖凤殿跟皇后吵架,也不知道在吵什么,吵得挺大一座宫殿跟闹鬼一样。 最后说陈渡好像有一些隐疾,在吃民间送进来的仙丹,吃完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躲在平寿殿内的小床里边狂笑。 但他没说陈渡让他把高勒捅成肉泥的事。 涉及到他自己的,方彦就一点都不说了。 陈嘉沐问他平时在陈渡身边做什么事,他就说只是普通伺候。 皇上的穿衣吃饭都有特定的人来做,他只管传达一些命令,再筛选一些信息,选择上报或者不上报。 他说的云淡风轻,陈嘉沐也没当回事。她听了几个陈渡的荒唐事,深觉柳国就像个陈年老旧的机器,碰不得修不得,能转起来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也怪不得让慕容锦去当男主,推翻重建比维修一个老机器强太多。 陈嘉沐坐起来,弯下身,方彦就伸手去搂她的腰,模模糊糊地小声说:“之前陈清煜跟高勒有交易,现在高勒死了,这交易就到奴才手里了。” “公主想让他继位吗?” 陈嘉沐被问的发愣,一时间感觉自己好像那个专权的太后,跟太监滚到一处去,还聊制裁自己儿子的事。 但她已经下定决心什么都不管了:“这不是陈清煜的事吗?” 方彦有点闷闷的,他把陈嘉沐抱得紧了点,犹豫好久才说:“我不喜欢他。” 陈嘉沐只说:“继位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呢。” 反正肯定轮不到姓陈的。 方彦见她兴致不高,觉得是她不喜欢自己说陈清煜坏话,暗自后悔,憋出一句:“公主,奴才最近要帮忙筹办除夕宫宴,可能不会再回了。” 陈嘉沐看出来他忙——方彦像是很久没睡过好觉,没了粉,脸上的颜色寡淡的像泡了三回还舍不得扔的绿茶水,脸皮眼皮嘴皮上全没一点红,只有眼睛底下挂着两抹青色。 陈嘉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过了好久才才小声问:“那个宫女,是陈清煜杀的吗?” 方彦的面色更差:“奴才不知道。反正已经推给高勒了。” 陈嘉沐也不说话了。 陈清煜不可能自己杀人。他那副身板连个七八岁的小孩都打不过,如果真是他做的,一定有高勒或者方彦的帮忙。 现在高勒死了,方彦又不知道凶手是谁…… 比错怪陈清煜更严重的是,她无所谓的态度好像反倒成了他杀意的催化剂。如果陈清煜之前只是站在悬崖上的一个旅人,她就是那个在背后推他一把的恶人。 第117章 月事 陈嘉沐在自己宫内好好歇了几天。 宫门一关,也不见人,不管谁找都说公主病了,过几日再来。 其实根本没人找她,只是宫宴将近,皇后终于想起宫里还有这么一号人,派了个宫女来看过一次。 宫女见她脸上圆润许多,气色虽不好但身体不差,说些客套话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陈嘉沐乐得清闲,自己在宫内糊纸玩。 御膳房那边也不知道得了什么吩咐,天天早晨送红枣桂圆粥过来,她吃了几回,只觉得身上都要腌成红枣味,连月事都提前了。 陈嘉沐用不惯月事带,她又落过水着过凉,一到来月事时肚子坠得生疼。只不过这回格外难受,随便动动就疼得眼前发白。 寒梅见她实在不舒服,天天变着法子给她做好入口的小点心,备了两个手炉给她暖,又把宫内的熏香换了,换成安神静气的。 陈嘉沐每天都想下床走走,脚没沾地就被寒梅劝回去,说屋外冷屋内热,一热一冷要得风寒,还可能加重疼痛。 寒梅也是好心。 陈嘉沐领情领一半,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宫内坐月子呢。” 吓得寒梅赶紧去呸。 临近除夕,宫内三个下人也忙碌起来,将空闲的屋子全打扫一遍,又把库房里堆着的东西清点出来,汇了个单子给陈嘉沐看。 陈嘉沐一看那些什么雕牡丹什么绣蝴蝶的名头就烦躁,把单子粗略地翻了翻,只觉得原身是个挺省钱的小孩,攒了一堆东西,不用也不卖,光扔房间里堆着收藏。 只攒着不动,钱又不能生钱。陈嘉沐痛心疾首地估算单子上所有物件的价格,每一样都按一两银子算。 寒梅看她面色差的很,又捏着手指算钱,小声提醒她:“公主,宫内的东西都有印,不能卖,只能用。” 陈嘉沐恍然大悟,看看自己手指头上的指甲印,浅浅的,方才算的钱已经长翅膀飞走了。 她把单子收起来之前在上边挑了块木料,让寒梅找人刻一根拐杖出来,这个送陈清煜。自己又另列出个单子,附上钱,叫福之买好了送到清泉寺旁边的书院去。 福之第一次给陈嘉沐跑腿,显得很紧张,小身板绷直了,手心直出汗。 他问:“公主,要是守卫不让奴才出宫怎么办。” 陈嘉沐信誓旦旦说不会的。 宫门是个大漏勺,连慕容锦的亲兵都漏进来了,没什么人是一定要拦的。 再说她已经跟方彦说好,琉璃宫人出入不会特意往上报,只要躲着点别人,别太张扬就行。 安排完新年礼物,她也安心不少。寒梅不让她乱动,她往床上一躺就是睡觉,醒了就是吃饭,好不容易把月事熬过去,又紧赶慢赶挑了赴宴的衣服,试了赴宴的妆。 寒梅怕她像上回赴宴那样紧张,开解说除夕宫宴是算是半个家宴,出席的人少,菜品也要简单些。 按往年的惯例,能参宴的只有几个协理后宫的娘娘,收到皇帝邀请的朝臣和几个今年没犯过大错的皇子。 公主没有实权,一个养在宫里的活花瓶自然不会犯错,陈嘉沐年年都得赴宴。 但陈嘉沐想知道慕容锦会不会来。 心有灵犀似的,除夕前一天晚上,方彦送过来一份参宴的名单。 上边一排全是姓陈的,除了陈璟,陈嘉沐一个都不认识。不过有一个搞特殊,名字下边用朱笔点了。 “这是谁?”她指着问寒梅。 寒梅正给她梳头,凑过来瞧了一眼,说是六皇子。 六皇子至今未回宫,谁都不知道他往哪去了。陈渡对自己的孩子实在很淡薄,让方彦去找,几天没消息,也就不找了。 陈嘉沐心说反正他儿子多,也不差这一个两个的。 想完又觉得不对,她好像已经被身边这几个神经病带偏,对人命没敬畏,也没尊重了。 但陈渡这个当爹的都不在意,她在意也没用,皇上不急太监也不急,她这个当公主的急个什么劲。 第118章 不满 寒梅把陈嘉沐打扮得喜气洋洋,裹了件剪绒的梅花披风,又翻出许多金镶石榴石饰物给她戴,一片金红金红的,在镜子里一照像石榴精化人形。 陈嘉沐对着镜子看许久,披风上的梅花绣得很细致,绣线在光下一过,像真的开了花似的活着的鲜艳。她又自己描了眉毛,把眉峰往下压,眉梢向外展,其他地方用粉遮了,显得温柔大气些。 落雪拿着红绸子路过,惊喜道:“公主今日好不一样。” 陈嘉沐有点不好意思:“只改了眉毛。” 在这里要用笔沾着黛描眉,比眉笔麻烦多了。也算是她学有所成,今日的眉画得的确精细。 寒梅怕她坐轿子难受,揣了两块清口的山楂干,怕她路上冷,又带了两个手炉,多拿一件袄子。 陈嘉沐看着她忙前忙后,自己却只顾着选镯子戴,笑道:“再多挑点东西,琉璃宫要被你整个搬过去了。” “公主!” 寒梅脸上发红,但还坚持要带上,说用不上叫他们抬轿子的送回来就成,总比路上发晕发冷好。 门外停着个四人的小轿,抬起来比两人的稳得多。陈嘉沐坐在轿内,耳环响都不响一下,平稳得不像坐轿。 把帘子掀开一点,还能看见寒梅快步跟在轿子旁。 —— 陈璟进殿就一眼瞅见陈嘉沐,端端正正坐在小桌后边,身上一件绣红梅的素色披风,遮着一半白皙滑软的肩颈。耳环口脂也如雪地落红梅,调子统一,美得很突出。 她的位置离宫内那几个娘娘很远,身边是陈渡那几个没出息的儿子,只有她好好装扮了一番,像炭灰里扔进一块镶玉的红宝石似的,金簪衬着那张粉妆玉砌的脸,几乎是熠熠生辉了。 他一拍身边丫鬟的手:“把我的礼物送过去。” 还是个油纸包。 陈嘉沐拿到手,以为又是哪家的糕点,一打开却不是甜味,烟熏的直冲鼻子。油纸包内是块熏肉,用绳子缠了,剥开绳子还留有浅浅的印子。 陈璟的丫鬟在她身边小声解释到:“这是外邦的一种特产,我家公子说好吃,带回来给公主尝尝。” 陈嘉沐一见着肉就想起宫女不翼而飞的腿,领了情,但也没什么胃口。把纸包放在一边,见那小姑娘还没走,她顺口问道:“你家公子什么时候回的京?” “昨日里刚回的。” 陈嘉沐抬眼往陈璟座位看了一眼,他也密切地盯着这边,目光相会,他炫耀似的眨眨眼,与她对口型道:“好吃。” 陈嘉沐冲他一点头,就当谢过了。 陈璟这番出京好像没什么变化,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越长越稳重,他倒好,还是装的一身书生气,笑起来就破功了,像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 寒梅帮陈嘉沐收了那熏肉,靠过来小声说:“公主,那个穿天青色衣裳的就是六皇子。” 陈嘉沐愣了一下,她还以为六皇子已经死了。 顺着寒梅的目光往他的位子上瞧,六皇子长得与陈渡不太像,有点坐立难安似的,周围人稍微出点动静他就要看一下,离老远也能察觉出他面色紧张。 陈嘉沐一看过去,就被他很敏锐地发现了,一双眼也直直地看过来。 陈嘉沐哽了下,只觉得这皇子面色实在不好,眼圈青黑,额头带汗,面颊塌下去,眼眶里装着的眼珠跟条死鱼似的没光亮。看人的时候呆滞直白,实在不像个皇子该有的礼数。 她装作无事,沉稳地一点头,连忙避之不及地移开了视线。 陈渡也在往六皇子的坐处看。 但也就是一眼,他皱着眉招手,身侧的方彦贴近,听他道:“他何时回的?” 方彦:“听宫人说,六皇子是未时进的宫门。” 陈渡发出短促的一声冷笑,很不满似的:“若是没有宫宴,他还不回了?” “宫外的那些东西,就那么好?能让一个皇子流连忘返的。这没出息的东西。” 陈渡又挨个看了几个皇子,眉头就没舒展过,好像实在烦得很,挥手让方彦离开。 方彦在心里骂了他一句,往后退一步,再抬头,陈璟隐秘地与他打了个招呼。 他面上还带着吊儿郎当的笑,一副“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嘞”的卖弄劲。 方彦很不舒服地搓搓手指。 第119章 不见 方彦不太习惯与陈璟打交道。 他是个文臣,理应在陈渡的监视之下,但他兄长又是大名鼎鼎的镇北将军,实打实的在北边平过战乱立过战功的,这些年虽然被陈渡折磨得满柳国边境跑,但大大小小的战役也参与过不少,前几年还在南边平过叛乱,属于有功劳也有苦劳。 陈渡对瑞王一家的态度都很暧昧,又要管又不要管。高勒还在的时候,就一直拿不定陈渡到底在想什么,方彦更难参透这一会风雨一会晴的天子的意思。 可陈璟偏偏又是那个早就认识他的。 琉璃宫向来没什么闲人去,在宫中见过方彦的人很少,知道他叫“方彦”的更少。 慕容锦算一个。 但他向来不喜欢太监。之前不喜欢高勒,现在也不喜欢方彦,无论见到哪个都是不悲不喜只皱眉的一张臭脸。有机会当然也会夹枪带棒地嘲讽几句。 只有陈璟会把方彦的过去当做一个轻松捏在手里的把柄炫耀——或者说,他对谁都是那样的。 他是很活泛的人,见人下菜碟的。 京中的贵女觉得他出身好,气质佳,长相又端正,一举一动都像从书里走出来的人物,如假包换的一位如意郎君。 只有他的同僚知道他有多讨人厌。 见到人喜欢不痛不痒地撩拨一下,眼睛一眯就能把对方看个七分,要是勾起别人的气,笑嘻嘻地先道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被抓住便又戴上那副书生的沉稳面具。 方彦也不喜欢他,头一低,当没看见他的招呼,站回自己本来的位置去了。 陈璟见他不理人,收了手,也不笑了。一心拆自己桌上的鸡腿,偶尔往陈嘉沐桌上瞧,碗盘满满的桌子后边坐着个食欲不振的公主,无聊地戳盘子里的梨片玩。 倒是有几分她落水前的样子。 宴上有舞姬在殿中跳惊鸿,甩出去的袖子像活的两尾鱼,往天上游,往水下钻,陈璟看了一会,认出领头的那位他在京中见过,叫葵娘的,说是舞冠京城也不为过。 六皇子也呆愣愣地盯着葵娘看,面色比刚才更差,手里握着双空空的筷子,一动不动。 陈璟浅浅地把那几个皇子扫过了,觉得没趣,借着乐曲才吃两口,也就一个错眼的功夫,刚想差丫鬟过去问陈嘉沐喜不喜欢熏肉,就见陈嘉沐的座位已经空了,有个太监正收拾残羹。 “陈嘉沐人呢?” 丫鬟过去问太监,太监回说公主本就身子不适,要先回宫休息。 陈璟更觉无聊。宫中宴会左右逃不过吃食和乐舞,乐舞是他在京城看剩下的,吃食又永远是陈渡喜欢的那么几样菜 ,吃了十几年了还不变,跟陈渡本人一样,烂了十几年了。 他早就吃厌了。 没等葵娘跳完,陈璟也找个借口从殿中出来,一伸胳膊,前些日子在京外闪着的肩膀就车碾马踏似的疼起来。 晚上的冷风吹过来,丫鬟连忙上前给他披外衣,小声问:“二公子,我们回府吗?” 陈璟没看她,脸上却终于有了点笑模样:“先不回,不然碰到人该尴尬了。” 殿前宽敞的宫道上,正有个四人抬的轿子往宫外去,前后挂着的帐子被风吹开,露出个红白似糖雪球的人影。 是陈嘉沐的轿子。 公主深夜能坐轿子出宫,陈渡这破宫殿还真是一处四面漏风的“福地”。 第120章 书院 陈嘉沐用筷子戳碗中的梨片玩,御膳房的刀工实在不错,这梨片薄得沾在碗壁上就消失不见。 她和身边坐着的皇子不熟,唯一的熟人陈璟坐得又远,这周围只有寒梅能搭上她的话。 琵琶乱弹如落雨,舞姬身上的熏香盖过她碗盘之中的食物香气,染的那盘五花三层的肉更腻得慌。 陈嘉沐用筷子尖蘸点勾的芡舔了,是甜不甜咸不咸的一股怪味。 她彻底没了胃口,夹起那充当装饰的,晶莹剔透薄如蝉翼的梨片,头也不抬地问寒梅:“你猜这是萝卜片还是梨片?” 答她话的却不是寒梅。 她身边的人一动,风似的急急靠过来一位。 “公主,”福之手抖得像筛糠,他小声道,“公主叫奴才找的那位何公子,好像……” “好像死了……” 陈嘉沐筷子一抖:“怎么可能,他——” 她想说何钊不会死的,剑捅刀割都不会流血的活死人,怎么可能在除夕死了。 他又不是什么年兽,放一挂鞭初七就是头七。 但看福之的表情确实不像在说假话。小太监手里握着的公主令牌“哒哒哒”地磕在陈嘉沐的椅子上:“公主,那书院客房处溅了好多血……” “好像死了不止一个,但是不知道为何没人出来查看……” “我看只有那水缸后头的屋子没有贴福字……门上惨白惨白的,拿着买好的东西过去,门一推就开了……屋里没人但是有……” “有两根蜡烛,还有一堆贡品,像……像送死人的……” “公主……” 陈嘉沐眼见着他要哭了。 “公主叫奴才送去的也是贡品吗……水果糕点……都是拿来……” 陈嘉沐连忙呸道:“不是!我哪让你送过这些,不都是些文房四宝,衣服饰物吗?” 福之不回话,只发抖,像是被吓傻了。 过了一会他又补充:“屋内真的没人……奴才也不敢看院中到底有没有……尸体……吓得放下东西就走了……” 一开始陈嘉沐还能坚定自己的看法,但眼见福之额上颈上满是冷汗,整个人全凭一口气吊着似的。她也有点怀疑了。 寒梅看她实在踟蹰,适时说道:“公主提前走吧。往年皇上会叫皇子到近前过问功课,今年没招呼,应该是省了这流程了。” 陈嘉沐犹豫,往陈渡那瞧,见他也是一副心猿意马的样子,冲着寒梅一点头:“我去看看,若是皇上问起,就说我在寺中祈福。” 虽然听上去不太靠谱,但总比查到宫中发现没人好一些。 她拿过福之手里攥着的令牌,出了殿门,那四人抬的小轿还在外候着,几个太监看见她出来,并不惊讶,只是麻木地等她上轿。 陈嘉沐说:“我要出宫,去清泉寺。” 他们并没多问,轿子一抬,又平稳而快速地往宫门去了。 门口守着的侍卫见了陈嘉沐的牌子,也不拦,甚至还小声说了句:“路上小心”。 陈嘉沐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忐忑,似乎有人在看她。但撩起轿子后边的帘,只能见着两个抬轿垂首的太监。 没来由的,像谁在抓着她的心脏,一伸一缩之间,她全身的血液都冷下来。 第121章 定义 书院中并无过年的氛围,甚至有些安静得过了头。 陈嘉沐一下轿就往客房处去,离远也能闻到冲鼻子的血腥味,院内飞溅着许多血,还有红白相间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她皱着眉捂着鼻子躲过那些血迹,还没到门口,何钊已经打开了门:“我听到脚步声。” 他静静地立在门后,面色如常,只是换了件稍微喜庆些的衣服,袖口用红金两色的线绣了堆叠的纹样。 何钊与陈嘉沐对视,好像很高兴似的:“嘉沐今日也穿得很漂亮。” 陈嘉沐心中的怪异感更甚:“何钊,书院内像是……死人了?” 书生笑了下,举着蜡烛左右照照。院内的水缸之中存着一弯月影,月色也如水般无情地洒下,将白墙上暗红的血照得清楚明了,穿插院内树木的影。 “有个偷东西的被抓了。” “偷到一位贵女身上,当众在院内打死了。杀鸡儆猴而已。” 他一扯陈嘉沐的手腕:“别在院内傻站着,再沾了血气,不好。” 陈嘉沐被拽进屋内。 何钊身上带着一点淡淡的酒味,桌上的纸笔都收好了,取而代之的是两盘热菜一盅酒,桌边还摆着个开了口的酒坛子,陈嘉沐走过去看,已经喝过一半了。 “我叫福之送来的东西……” 何钊笑吟吟地弯腰去开桌下的柜门,露出一袋糕点,一套砚台:“他放下就急匆匆走了。” “嘉沐,他没见过我,是看不见我的。” 陈嘉沐把要问的话吞回肚子里去了。 对,她差点忘记,何钊跟她说过,第一世没见过他的人是看不见他的。 “但院中死过人,还没打扫过……”陈嘉沐还是有些不安,刚想说点什么,何钊轻声将她打断了。 “嘉沐,死了人而已。” ? 陈嘉沐猛地抬头看他,何钊还是那副谦逊温柔的样子。 他将烛台放回桌上,莹莹的烛火将他的脸照得很亮很标致,天生就要读书入仕的一张周正的面孔。 “他们总会再活的,只不过是把上辈子忘了。就像写文章,结束后另起一段新的。”他将陈嘉沐整个拥进怀里,身上是温温的热,“没什么好怜惜的,我不也是一样?只是忘不了而已。” 他低下头,声音黏糊糊地贴着陈嘉沐的耳朵:“嘉沐,我不是更可怜一点吗?你怎么不怜我一下……” 陈嘉沐张张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 或许对于何钊而言,人生就应该是轮回。 所有人都是轮回,是漫长不切断的洋洋洒洒之作,是承上启下的一本书里的段落。 何钊看她呆愣愣的,怜爱地吻吻她的耳朵。他实在不愿意陈嘉沐只想着那些死人,找话题,问她要不要喝酒。 酒盅里的酒有些混浊,陈嘉沐不好推脱,抿一点,热辣呛口,直往她的鼻腔冲。 逼出的一点泪被何钊吻掉了。 “宫中的酒要比这好得多吧,嘉沐。” 他有些失落地松开手,又想起什么似的,取了桌下压着的一把小刀递给陈嘉沐,露出手腕给她看。 一回生二回熟,陈嘉沐知道他想让自己做什么。只是那小刀还未出鞘,就被何钊抬手握住了。 他眯着眼吻下来。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何钊的亲吻格外磨人。歪过头,舌尖勾着她的,一点一点地往她口中探,压她的舌根。 他很专心致志地盯着,黑沉沉的眼珠里还跳着烛火,直到陈嘉沐觉得自己唇边湿润一片,他才轻声笑起来,一下一下地贴着她的嘴唇。 “嘉沐。你不要忘了我。” 陈嘉沐觉得尴尬,但何钊又将她亲得很舒服,唯一的问题是她现在的样貌一定算不上好,说不定口脂都花了。 她想先擦脸再说话,手腕却被何钊牢牢地握住。 “你不要忘了我。” 陈嘉沐只好先应付他:“可我也总有死的一天。” 何钊不说话了。他手中的刀硌着陈嘉沐的手腕,难以忽视的冷硬与疼痛。 “你死了也会忘吗?” 陈嘉沐说对,我死了就是死了。 第122章 偷梁换柱 【小心,,,,,,不跳章的话,,,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他开始感到厌烦了。 手里的刀份量很重,只要他拔出再刺下,伤口不痛不痒,那么一切都会结束。 疼痛与现实相生相伴,他唯一的逃离虚幻的出路。 什么生什么死,他早就听厌了。 可这媚人心魄的精怪,只管将自己打扮得如院外那沾了血的白墙,再柔软地卧到他怀里。暖融融像团进臂弯之中的一只兔子。 但也像现实中的那般,连哄他骗他都不肯。 他就是拒绝不了。 入梦的,虚幻的,但是相触碰的位置是热的暖的,是血肉骨填充出的活人一般。 之前梦中的陈嘉沐从不会穿得这样新鲜。 何钊往她面上看,一对眉描得温柔大方,连那双眼也是亮而温婉的。她那样沉静地看过来,不像是可怖的食人精气的妖物。 和他见过的画过的陈嘉沐好不一样,和夜夜梦到的人只有八分相同。 这又不像梦了。 他在梦中只能见旧人。 鬓边簪花的旧人,眉眼明丽的旧人,他见过的画过的一颦一笑,皆是原原本本的描绘,一五一十地塞进他的脑子。 像那些绘于纸上的东西,变成撑起的他熟悉的皮,连触感都是他在记忆中反刍无数次的。 这是第一回,他在梦中见到像活人的陈嘉沐。 是梦也好。 就算他被这化了人的精怪啖肉饮血,死困在梦中,也不会比反复的,枯燥的轮回更差。 睁眼,他就再也见不到这薄妆敷粉的人了。 何钊松开手,那把刀落在地上,撞出清脆的响声。 他听见陈嘉沐的娇吟:“何钊!你……” 他将那身繁复厚重的披风与外衣剥了。 陈嘉沐只穿了一件桃红的抹胸。 也是绣梅的,红底绣白梅,与外头的披风相衬了。 细而浅的两道系带,绕过面前这精怪的半身。 被布料遮盖的身体,是完全的活物。 他有一瞬间慌神—— 不应该是这样。 他梦中的人应该是……是枯骨上填充他熟悉的部位。 他想不出的她的身体,也从来没有想过。 他见过千万次的,只有如牵线一般连接的白骨,缀着红肉与黄脂,再凭空垒出撑起胸腔的肋。 衣物遮不住的腕与指,才是他见过的模样,连着身子便是可怖的,被保鲜的尸块,一如他见过的白。 她的胸腹应该是空的才对…… 何钊的手摸上去,沿着她肋骨的弧度,一寸一寸地走。呼吸像潮起潮落,推着他的手骨,那肉脂贴着他手背的部分 ,温暖的,娇嫩的,烂熟的桃。 “疼吗?” 他问。 陈嘉沐愣愣的,她只觉得面前的人似乎喝醉了,像个做检查的医生。 问的话也像医生。 她实话实说:“不疼。” 何钊的面上显出一副放松的神色。 是梦。 没有疼痛,是梦。 他梦中的枯骨终究生出了血肉。 何钊俯下身去吻她的嘴唇,残余的口脂还带着花香,舔过去是微微苦的。 陈嘉沐仰着脖子任他亲,何钊实在很有自己的一套亲吻的手段,她被舔咬得舒服,要分开时还勾着舌尖挽留一下,但何钊很快又不吻了。 他的手指擦过陈嘉沐的嘴唇,细细的一抹红。 “出血了。”他有些发愣,“你会流血。” 陈嘉沐被他气笑了,伸手打他一下:“我不应该流血吗,你……” “流血的人会腐烂。” 他突然急切地去掀她的衣服,似乎是见到她是囫囵的一整个,才安定下来,去吮她的肉。 倚着她腰侧的骨,疼痛便钝如石碾,将他的胳膊整个压过了。 是活人。 怎么会是活人。 “嘉沐。”他唤到,公主的高贵的手正推着他的手腕,上半身微微弓起,腹上凹陷的软肉更衬出那对肋骨的嶙峋来。 他之前梦到的,是那样死着的,冷硬的恶心的东西吗? 细细的一根脊骨,空洞的腹腔,他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何钊手压着她身上的肉,从小腹向下,分之两侧,是凸起如蝶翼的两块骨,连着新嫩的腿,是无瑕的两块白玉。 他凑过去舔,口欲期的孩童一般,吃到的水液似乎也是苦的,一如她涂在唇侧的口脂。 何钊听见陈嘉沐的声音,是黏的柔的,那双手抓着他的头发,腹肉紧贴他的额头。 好软。 好热。 活着的人,活着的公主。 好像还活着的他自己。 陈嘉沐的声音断断续续:“何钊……” “你能不能……” 她不说了,烛光下她完整的饱满身体,像镀了层金纱的白釉瓷,用笔点染了胭脂色。 何钊看她,水光潋滟的一双眼,散乱垂落的发。他又禁不住去吻她咬她,吃到一点血味,才像能确认这是个活人一般。 他说:“你不要死。死了会腐烂,就不美了。” 陈嘉沐轻轻踹他的腿:“人哪有不死不烂的。” “那你杀了我。” “我不会烂。” 他很认真,又拾起掉在床边的刀,抽出很迅猛地往脖颈处扎。 疼痛,没有血。 …… 陈嘉沐被他翻来覆去舔了一整遍,又被迫看他用刀削金枪鱼一般从自己的手臂上片下红的肉。那处伤口也很快愈合了,变成一小片白色。 外头天还没亮,陈嘉沐忽然想起自己得在宫人起床前回琉璃宫去,收拾一下就要走。 何钊在她身后送她,推开门,院内的血味依然浓重得像地狱来人。她离远了见地上似乎有尸首分离的两段,刚要凑过去看,却被何钊遮了眼。 “快走吧。”他小声说。 陈嘉沐也脚步一顿,回头与他告别。 她总是觉得院中尸体的衣着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但直到回了琉璃宫,她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福之大着胆子过来问“公主,您见过那位何公子了……” 陈嘉沐一点头,从袖子内侧的口袋里摸出自己的令牌,刚要让他放起来,却见那令牌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块小小薄薄的牌位。 [“有个偷东西的被抓了。” “偷到一位贵女身上,当众在院内打死了。杀鸡儆猴而已。”] 她想起来了。 那身衣服……像是何钊上回在屋内穿的。 第123章 新年第一面 陈嘉沐身上有点发冷。 她在琉璃宫内窝了一阵,直到外头的天大亮,清凉的晨风从窗外钻进来。福之一直担心地偷偷瞄着她:“公主,那令牌……” “奴才真的没用过,只是进那书院的时候弄掉了,再捡起来……可能是奴才胆子小……捡错了……” 陈嘉沐揉着眉心:“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在地上随手捡起一个微缩牌位的恐怖程度或许比何钊在院子里又死了一遍更严重些。 她将那东西随手塞到桌上一个空盒子内,如果没记错,这还是方彦之前带来宫中的首饰盒子。 她装作无事发生,叫了落雪寒梅,把盒子往落雪手中一塞:“趁现在火道内还有余柴,帮我把这玩意烧了。” 落雪见她面色不好,也不多问,快步出了殿门。 “寒梅。” 寒梅应了声,但先她一步说:“公主,昨日陈二公子的丫鬟找上来,说二公子今日晨间要进宫面圣,会来琉璃宫一趟。” 陈嘉沐点点头:“刚好,你拿着琉璃宫采买的单子出宫,路上去何钊的住处看看……越早越好。” “有任何一处不对都要告诉我。如果见到他的面……问问他能不能把令牌还我。” 寒梅紧板着脸,重重地点头。她在陈嘉沐的表情之中隐约察觉出不对,但与落雪一样,都没多问。 她们毕竟是知晓公主与那个书生联系的人。 琉璃宫中唯一的变数,只有福之。 陈嘉沐最后才问他:“你进书院时,院子内只有血吗?” 福之紧张地点头。 “公主……奴才没仔细看,应该是没有尸体……但是那书院看上去阴森森的,那间屋子也……” 陈嘉沐挥挥手:“那屋子没事——” 但话说到一半,她猛地想起昨天福之说过的话来:“你昨天说何钊死了?” 福之怯怯的:“他的屋门上空荡荡的……而且屋内又没人……” “是你猜的?” 福之不住地点头,看起来快哭了。 陈嘉沐这才觉得自己刨根问底的“审讯”实在太无情了些,若不是知晓何钊的身份,她大概也只会觉得是书院闹鬼。 她一推小太监的胳膊,轻声道:“不必多想,挨着寺庙的地方哪那么容易闹鬼。那屋子的主人昨日出门了。” 福之小声:“可公主……说……见了那公子的面……” 陈嘉沐在心里打了自己一巴掌,果然撒一个谎就要用百百千千个谎来圆:“他,呃,只是出门买些吃食。” 福之看她为难,知道自己问多,是越界了。畏畏缩缩地往旁边站,手还在颤。 陈嘉沐扫了他一眼,灰色的衣袍将他整个人罩成个抖动的米袋,看起来很是可怜。 但陈嘉沐也实在难以分出注意力管他。要怪只能怪自己昨日忘记福之没见过何钊的面。 她本就为除夕宫宴早早做准备,几乎一夜未合眼,往铜镜内瞧,一张脸一夜之间憔悴了不少。 她一会又要去见陈璟。 开年第一天就忙得顾前不顾后了,也算是一种新年新气象。 第124章 回礼 但陈嘉沐也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上午,她都去床上睡完一觉了,陈璟才姗姗来迟,和寒梅前后脚进的琉璃宫。 陈璟看着寒梅手里的东西笑:“给你家主子买了些什么好玩的?” 寒梅说就是平常会用的东西。展开手中拎着的箱子给他看,叠放着一些女人会用的口脂,盒子造型各异的。 他开朗道:“陈嘉沐喜欢哪个?到时候我也买了送她。” 寒梅想说这每一盒子都能用好久,但对着陈璟,她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二公子,公主的口脂是跟妆容搭配的,什么颜色都会用一用。” 陈璟故意曲解道:“那是要我将所有颜色都买了送来?” 他说完,也不管寒梅多慌张,自己先一步跨到殿内,美滋滋的,像个喇叭似的叫陈嘉沐名字。 “陈嘉沐,昨日送你的熏肉味道如何?” 陈嘉沐正绣花呢,绣得头昏脑胀,被他一嗓子喊的手抖,针一下将手指戳了,渗出好大一滴晶莹如红宝石的血。 她耳边突然响起何钊的话来:“你会流血。” 陈嘉沐晃晃头。 这样不好,有点条件反射了。 陈璟见陈嘉沐没说话,凑过去看她在做什么。只见那圆绷子上歪歪扭扭的绣了个兔头。 “这什么?” 陈嘉沐还是没理,用帕子擦去手上的血:“你不是说今早来吗?” 陈璟看她好像生气了,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像个白面的判官。 他直叫屈:“我说的是今早要进宫面圣,谁知道你爹能留我聊那么久。天天说那些个史官如何了,他也不嫌烦。我都聊饿了。” 陈嘉沐瞥他一眼,吩咐落雪把昨天他送的那块熏肉切了端过来,又配好两杯茶,一碟用芝麻盐混的蘸料。 陈璟看见端过来满满一大盘子肉,吃惊道:“你居然没吃,这个熏肉比京内最出名的那家炙子烤肉还香些。” 陈嘉沐心说这熏肉闻起来是一股红肠味。怎么能把红肠和烤肉放在一起比,完全不同的两样东西。 但她也不多说,把盘子推到陈璟面前:“前几日宫中死了个宫女,你知道吗?” 陈璟:“我怎么可能知道,前天我才刚入府,连歇都没歇就入宫参宴了。马还有累了走不动的时候,我连马都不如。” 陈嘉沐懒得跟他贫:“我最近都吃不得肉。看着反胃。” 陈璟看看她,又看看熏肉片,自己先夹起来吃:“那我就不推辞了,等下回给你带别的吃食。” 陈嘉沐笑了一声,终于把手中的布放下。 上头绣的兔子已经能大致看清轮廓。 只不过她不会什么技法,兔子的毛原原本本的呆在身体的轮廓里:“也该让吃食堵堵你的嘴,知道的是刚被我爹唠叨过,不知道的得以为你是京城酒楼里那个说书的。” 陈璟忙着吃肉,模模糊糊地问她:“你绣的什么?” “兔子。” 陈嘉沐把桌上的针线收起来,又捡起那绷子欣赏一会:“还挺好看的。” “元宵节前绣完,能连着我前几日糊的那盏灯一起送到陈清煜那。” 她本来想给陈清煜糊个纸兔子灯,但对着陈清煜送她的那盏灯研究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难度太大,她只能把兔子和灯分开做了。 第125章 变化 陈璟从她手中接过那块布,上下左右地看了摸了,像审视一块宫里赐下来的赏似的。 陈嘉沐刚才还觉得自己绣的不错,但一见他恨不得把角角落落看个清楚,又觉得拿不出手了。 她也有些羞恼:“别看了。” 陈璟却笑,将绷子还她:“过几日就是元宵节,你绣的完吗?” 陈嘉沐说:“又不是绣什么扇子袄子,怎么绣不完。” 她想做个单面的兔子玩偶,这个大小再塞上棉花,应该和上回送陈清煜那个小马差不多大,刚好可以摆到一处去。 “别逮着我的东西问个没完了,昨天特地告诉寒梅要来我宫中。陈二公子刚回来,有什么事要面对面讲?” 陈璟这才收敛了几分笑意,左右看了殿内无人,正色道:“年后慕容锦就要离京,北边正是不太平的时候,他跟皇上多要了些兵马,这是之前从没发生过的。” 陈嘉沐呵呵笑,问:“我爹同意了吗?” 陈璟点头。 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再装听不懂就有点假。但陈嘉沐也没法说陈渡不病慕容锦就不会反叛,只好小声道:“你怀疑他会……?” 陈璟本来很认真地说起此事,但见着陈嘉沐脸上没什么惊讶慌张,他也就稍微减两分兴趣。 不管多大的事,逗不到人就没意思了。 “会……”他学陈嘉沐的语气,伸手往她颈子上一划,“你不怕?” 陈嘉沐坦白道:“有点怕。” 陈璟说:“没看出你哪里怕。” 他这回是真没兴致了。 陈璟本来想看陈嘉沐像个惊慌的兔子似的样子,期待了一上午,好不容易熬过了陈渡的唠叨,结果兜兜转转只见着个板住脸的公主。 陈璟小声道:“公主之前在瑞王府可不是这样表现的。” 陈嘉沐尴尬地笑了两声:“那时刚刚失忆……确实不稳重了一些。” 陈璟彻底没了逗她的心思:“你还是失忆时比较有趣。” 陈嘉沐心说我现在也没找回过记忆,不过陈璟的话她全当夸奖听了,证明自己现在能喜怒不形于色,是件好事。 陈璟也不再说起慕容锦,只与她讲了几处京外的美景,评价了些茶楼的点心,又是一副不学无术的公子哥样子。 陈嘉沐说你出京也没做什么正经事,不是闲逛就是去寻吃食,怪不得被我爹压下问了那么久。 陈璟这回又来了精神,对她眨眼道:“你真以为皇上让我出京是提拔我呢?只是想试试能不能让别人把我替了而已,我自然没活干。但是话说回来,日子不能白过,只好四处散心喽。” “这不又把我召回来,还当着我的面骂别的臣子。我在他眼里是无可挑剔不能取代的。” 陈嘉沐哼了一声,推推他:“行了,别弄得像你要做妃子争宠一样。” 但陈璟面上实在掩不住的笑,公鸡打鸣似的,很骄傲地把头微微扬起:“你又不在他手下做事,懂什么,当妃子当臣子,总有异曲同工之妙。” 离开琉璃宫之前,他还特意嘱咐道:“时间不多,公主得快点绣了,万一出了差错,你这礼物就送不出去了。” 陈嘉沐赶紧呸几声,说他是乌鸦嘴。 第126章 撞见 立春之后,日子一天一天暖起来,天黑的也晚。陈嘉沐日日在宫内绣花,终于将一个兔子玩偶的雏形做出来。 这日正是寒梅去取食盒,回来时很是惊喜:“公主,御花园的树木发芽了。” 陈嘉沐揉眼睛,往外看,院子里也是一片好春光。 她这才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去御花园了。 寒梅将那些碗碟摆在她面前,殷勤道:“公主去御花园散散心也是很好的。” 陈嘉沐也觉得这提议好,稍微吃了些便兴致勃勃地去挑出门穿的衣服。 寒梅给她戴绿松石的耳环,又简单挽了个发髻,对着镜子里娇嫩如春花的脸左看右看,满意道:“我们公主怎样打扮都是好看的。” 陈嘉沐也欢喜,涂了粉嫩的口脂,真像花瓣似的了。 她与寒梅一前一后地往御花园去,园子内已经有迎春花开,夹在团团的嫩芽之中,点缀于枯枝之间。柳树多的地方像连绵的一道绿雾,陈嘉沐看着也觉得眼睛舒服些。 她回头:“寒梅,我们去亭上坐坐。” 去年冬天她来御花园,是绝不会往湖上走的。一是原身死于水,她自己也有些怕,二是冬日气温低,虽不至于将湖面冻得严实,但湖面已经不起波澜了,只反着干冷的太阳光,刺眼。 头一回,她想去湖上看看。 亭子是支在湖上的,紧靠着岸边,不用过桥就能登亭。 寒梅也有些紧张,在她身边伸了手扶着,两人顺着小路往亭上走,走到一半却齐齐停住了。 那小亭之中似是有人,还不止一人。陈嘉沐远远看了,像是一红一白两道叠骑在一处去。 她向后退一步,面色很不好,已经隐约猜出那地方在做什么事。寒梅也紧张地看她,两人都没出声,转身要走,却见旁边的假山后伸出一根黑色的拐杖来。 陈嘉沐吓了一跳,咬着嘴唇看过去,是陈清煜,笑意盈盈的。 他小声:“寒梅,你先回宫。” 陈嘉沐对着寒梅点头,看她放轻脚步离去,自己转身躲到陈清煜身边。 “你怎么在这?” 陈清煜摇摇头,手在假山上摸,只听咔的一声,那山体似乎裂开一道细缝,有个极隐秘的门开了。 “进来。”他拉着陈嘉沐的手。 陈嘉沐才发现这假山内部整个是空的,而且山壁很薄,往里走一走,几乎就是站在岸边,离湖边的亭子很近。 男人女人的声音连续不断地传来。 陈嘉沐没有听别人春宫的喜好,但陈清煜听得很起劲,他整个人显得很放松,拐杖一下一下敲着地面松软的土。 “皇姐,”他突然小声唤道,“这里可以看到。” 细细的一道光贴着他的鼻梁,一侧脸,那只绿色的眼睛就被照的如玉一般温润漂亮。 陈嘉沐也稍微起了点好奇:“我看看。” 陈清煜让开位置,给陈嘉沐留足了空间。 这山壁留出的缝隙刚刚好,亭子内交叠的两人正倒在长石椅上,身下用脱掉的衣服简单铺了,墨发倾泻的女人仰着头,嘴唇红红的,压在她身上的人像中了什么癔症,只顾着晃动喘气,身上不算结实的肉全红了,整个人如蒸熟的秋蟹一般,干得很狂乱。 陈清煜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在她耳边小声道:“皇姐,他像不像一条狗。” 陈嘉沐的脸颊被他呼出的气弄的痒,主动往旁边躲了躲:“是谁。” 陈清煜说:“是我的好六哥。” 他兴致勃勃地看。陈嘉沐在身边,他的嘴角压了又压,但见那光溜溜的男人低吼一声,像个青蛙似的绷紧了腿,又趴到女人身上去了,这回跟在莲花上盖了块刚烫了皮的红猪肉似的。 陈嘉沐就在那缝隙边,听见没声音,刚要看看发生什么,陈清煜却突然扯她到一边去,冷而干燥的手掌捂住她的眼睛。 “皇姐别看。” 陈嘉沐有点想笑了:“方才让我看的也是你。” 陈清煜不是很舒服地眨眨眼:“反正现在不要看。” 是那男人已经起身,腿中间软乎乎像根蚯蚓似的,倒也没比他身上的肉红多少。 他们不说话了,就显得外头的声音很明显,女人声音柔柔哑哑的:“六殿下真是好耐力。” 陈嘉沐又问:“这是谁?” 陈清煜抿着嘴,松开手,见陈嘉沐又到缝隙那去看,有些不情愿答道:“葵娘,他找陈渡讨的。” 葵娘这会儿已经半穿了衣服,背对着假山,长发将半露的肩遮了个七七八八,身上是很妩媚的一股劲。 陈嘉沐看了陈清煜一眼,见他脸上红红的,觉得有趣:“怎么脸红?” “不过葵娘确实很漂亮,那日我在宴会上见了,舞蹈动人,姿色也出众。” 陈清煜摇摇头,有些犹豫,说:“她不只是舞姬。” 陈嘉沐没放过他:“你脸红什么?” 陈清煜这回彻底不说话了,只是目光总往那缝隙处看,葵娘也似有感应,眼神利箭般射过来。 陈嘉沐一惊,赶紧移开视线。 陈清煜却笑了:“皇姐别怕,是葵娘叫我来的。” 陈嘉沐不知说点什么,又看过去,六皇子的裤子已经穿回去了,正赤着半身跟葵娘亲吻,脸上红得发黑,肩膀上似乎还有些地方溃烂了,看起来很恶心。 陈嘉沐不舒服地闭上眼,小声问“前几天我见他还只是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今日怎么不太像人了。” 陈清煜却拉了她到身边,咧着笑,双臂一环她的身子,脸凉凉地往她颈窝埋。 “嗯,不像人了。” “皇姐,他马上就要变成死人了。” 陈嘉沐总觉得这小孩脸上骨头压着的触感很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何时体验过。忍着心底怪异的劲,叮嘱道:“小心。” 陈清煜贴得更紧了,嘴唇触感很软,不像他那张硌人的脸上该长的东西。 “不是我杀的。”他黏糊糊地说,“不会查到我身上。” “是葵娘。她叫我来看的,我的好六哥被她玩死了。” 陈清煜眨眨眼,睫毛掠过陈嘉沐的耳后:“皇姐。” 陈嘉沐嗯了一声,觉得陈清煜现在有点奇怪,他的脸慢慢热起来,一直抱着她不肯动弹。 他们两个的腿贴在一起,久久的,直到陈清煜蹲下去捡方才扔在一边的拐杖。 “皇姐。” 他又叫了一声,又是什么都不说了。 第127章 贪 陈清煜拾了拐杖,没有立刻站起。他半跪在松软的泥土上抬头看陈嘉沐,陈嘉沐也低头看他。 他们的目光撞到一处去了。 陈嘉沐的口脂是淡淡的,和葵娘有意涂的红很不一样。她的脸显得很平静,甚至有些担心,手垂在身侧,似乎要拉他起来。 陈清煜又叫了一声皇姐,手盖在她的鞋面上。 他真的有些昏头了。 好像整个柳国的权力就是这样触手可及的一只绣花鞋。这宫中发生的任何恶事都能找到完美的替罪羊。 葵娘来找他时,也是这样轻松愉快地笑,贴着他的耳朵,像用羽毛搔他的耳廓:“殿下,我有我的仇要报。” “这六皇子的命,算是我送给您的见面礼,以后的路,就需您自己走了。” 她笑得大声,响在陈清煜耳边,炸雷一般:“五石散成瘾,又在宫外养了那么多舞姬,你猜皇上会不会公开他的死因。” “殿下。” 她的手指一点陈清煜的手背:“你也得加把劲啊。” 葵娘的见面礼,他收到了。 葵娘说这是一块包裹在漆盒之中的糖。 陈清煜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你要给他糖,再说这是精妙绝伦的口味叫做甜,才能引得他再吃一回。 他是真的有点上瘾了。 他们姓陈的就应该这样死去——不像人的死去,丑陋溃烂的死去。 他自己的尸体不会很好看,他哥哥们的呢? 不会比他的更好看。 方彦与他谈过,还给了他能调动的一小队兵,虽然只有十几人,但那是高勒为保自己训练的,如今全被方彦吞了去,又递到他手里。 他想:怎么有人的权力来得那么快。 高勒被方彦完完整整的吃掉,好像就是一个晚上的事。 他也羡慕过。 但他毕竟还有一个能用的身份。 现在方彦有求于他,要将他送到陈渡的位置上,再从他面前的餐点中,分走享用最甜美,最大份的部位。 他不介意。 他唯一在乎的…… “皇姐。”他又叫了一声。 陈嘉沐微微弯下身:“怎么了?” 陈清煜却说不出了。 他想说自己与那六皇子好像,也是恶心得令人不适。又想起那晚他的戳在陈嘉沐腿上,青筋也似埋在皮下的长虫,丑陋的一块红肉。 他说:“皇姐,我与我六哥是不是没有区别。” 他真的完全继承了陈渡的血。 低劣的,淫乱的血。他甚至更胜一筹,要将那些心思往他姐姐身上发泄。 陈嘉沐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会?你又不会……” 她本来想说你又不会在这种地方做如此私密的事,但又转念想起陈清煜脸上的红,他说不定是不排斥的。 陈嘉沐改了个说辞:“你又不像他一样烂的有点恶心了。” 陈清煜很执着:“我的腿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陈嘉沐笑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蹲下来,手往他的腿上摸,还是细而萎缩的一条肉,光是用手掌掐着就觉得很恐怖。 “这有什么?”她握着陈清煜的手,引到自己腿上,“你掐掐我的。” “我的腿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呀。如果有一天我瘸了瘫了,卧床不起,或者我就干脆死了,这条腿也会变成一块烂肉一块腐肉,最后剩下一堆骨头。” “人就是骨肉组成的活物,只是肉的形态不同而已。高矮胖瘦,每个人或许都有自己觉得丑的部位。” “但这又不是你的错,不是你能选择的。陈清煜,他的样子是他自己选的,你的呢?你的也是吗?” 是吗? 陈清煜慢慢低下头。 他没有挑拣身体的权力,但却做了最有违伦常的抉择。 陈清煜不敢与陈嘉沐对视。 他整个人向前倾,倒在陈嘉沐的腿上。 她的大腿很柔软,是有力的,活着的,裙的料子凉而滑,他像卧在了一片静静的流水之中。 “姐姐……” 陈嘉沐的胳膊环住了他的背,弯下腰,围出很温暖的怀抱:“已经发生的事,就不要想了,不要贬低自己,也不要拿既定的东西与别人对比。” “泓洄,你在皇姐心里,同别人是不同的。” “你是我的弟弟,我们是最亲近的人。” 陈清煜狠狠地闭了眼睛,他想说好多话,说不出,声带像被人割了去,只剩下一条半死不活的舌。 他咬着舌尖:“嗯。” 他真的应该忏悔他的罪。 玷污欺骗,贪得无厌的罪。 第128章 娘娘 陈清煜不动了,歇在温热香甜的怀中,被陈嘉沐身上的香气笼罩住。 花香与浅淡的香火气。 他姐姐的怀抱像小小的,闭塞的佛龛,香火升腾缭绕过的一处。 这假山内部的空气并不流通,没一会便如一个密闭的蒸笼一般闷着人。外头突然传来什么掉入水中的扑通声,又有女人压低了声音的嘲弄。 陈嘉沐回头去看,那一小道缝隙细细的,小小的一道,只能见着一线天色。 陈清煜动了动:“皇姐,多待一会再走。” 他很安静地趴着,就像于陈嘉沐膝盖上伏着一只猫。陈嘉沐由上至下捋他的后背,轻轻拍,思绪有些乱了。 “泓洄,葵娘与六皇子的仇……” 陈清煜摇头:“我也不知,她不说,我不问。” 陈嘉沐叹气道:“这样也好。” 他们在此处跪坐许久,直到外头彻底没了声音,才依次走出去。 陈清煜闭着眼适应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绿眼珠上一层水亮亮的,稍微一眨就将睫毛沾湿。他回头去看陈嘉沐:“皇姐。” 陈嘉沐应了一声,从御花园另一处小路走出去,再绕回琉璃宫。 这条路实在偏了些,并不见人,只能看见路边几丛长势杂乱的花草,纷纷乱乱,似乎无人打理。 陈清煜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宫女的呼唤:“娘娘!” —— “娘娘。” 方彦走到苏美人近侧,微微弯下腰。 “皇上要您去平寿殿服侍。” 苏美人回头看了方彦一眼。 他倒是很谦卑地垂着头,只盯着地面看。 苏美人松了一口气。 有宫女为她梳妆,她朗声道:“公公还需等一会。” 方彦往后退了一步,直起身,目光落在苏美人的身上。轻轻浅浅的一点,绕着她的耳坠。 苏美人不耐地拨弄头发。 她现在有点怕这个刚在陈渡身边得势的太监。上次见面还是在平寿殿,她以为这位瘦高的公公不过是个与青涟差不了多少的阉人。 太监嘛,这宫内最不缺的东西。陈渡见不得多喜欢这位青俞公公,过几天肯定又要被撤下去。 她还为了讨陈渡喜欢,故意羞辱了他一番。 谁知道高勒居然死的那样快。 这位青公公现在是怎么看她的? 苏美人不愿想了,可方彦的注视就如同贴着她耳骨的一只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赶也赶不走,躲又躲不开。 她终于忍受不住,主动道:“公公在看什么,上前来看吧。” 方彦没有迟疑,几步就到她身前,垂眸一眨不眨地看她的脸。 妖媚明丽的一张脸。饰以宝蓝色的簪花,银做垂珠,琳琅细长的一条金耳坠,将她的耳垂扯得微微坠了。 他看得实在认真,像将她的每一处都仔仔细细地拆开研究,欣赏观摩。 苏美人被他打量得难受。但簪好发髻,她抬眼看去,又觉得方彦那张惨白的脸并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青公公,”她突然有一种大胆的猜想,“这样认真地瞧本宫,是喜欢本宫什么?” 她几乎有些颤抖了。 苏美人对自己的样貌与身体很有信心,几年前,她就是凭着这些东西得到了陈渡的宠爱。 这位青公公是见过她身体的人。 万一呢?万一是这阉人起了色心,想与她暗通款曲…… 方彦倒是很直白:“咱家喜欢娘娘的脸。” 苏美人的呼吸一停滞。 她好像猜对了。 苏美人伸出手,去探方彦垂在身侧的小指。 他的手是细长的,仔仔细细地抹匀了粉,很冷,覆了雪一般。 方彦没躲。 “娘娘,”他低声俯身道,“娘娘是怎样装饰这张脸的?” 这下,那张惨淡的太监的脸也离得她很近了。 方彦的眉目是妖媚的平和,眼尾细长的挑上去,浅色的眼珠被遮了一半,显得很没光彩。 离得太近了,苏美人不费力便能瞥见他定定地看过来,眼珠小幅度地动,却还是没有光亮,雾蒙蒙像个死人。 她忍着心底的一点雀跃和一分恐惧,回道:“自然是要选择与衣物相配的饰物。装饰只是添彩,原本面貌好,才是真的美丽。” 话里话外她又将自己夸了一回,很倨傲地仰起头:“公公。” 方彦也笑起来。 他的手指脱开苏美人的挽留,在她面上轻轻划过。 凉凉的一块冰似的。 苏美人的眉头一跳,只觉得方彦面上也冷下来。 他声音很小:“娘娘,咱家想剥了您的脸。” 苏美人惊出一身冷汗。她猛地回头,只看到方彦后退一步,装得是什么都没说一般,甚至还有心情冲她笑。 像入殓师为新鲜的尸体勾画的扬起的唇角,很清淡的一点青白色。 他笑道:“娘娘,别让皇上等太久。” 番外1 方彦的剧本 【雷雷的,大家都不是正常人,可能会有一些不太正常的描写,真的很不正常,不是开玩笑。。没有吃饭】 方彦总觉得自己上辈子是被烧死的。 火场,活人,他被紧紧地绑在桩子上,由着高温炙烤。 他觉得自己很香,勾起食欲的香,烤肉的那股味直往鼻子里钻。 模模糊糊的,他想到自己合该流出很多油,若是抬起腿便能吃一口自己的肉,要将那台下站着的,看戏的人吓死,要叫贡品吃了贡品。 但他烧过去应该还是囫囵一个,就算吃掉,进了肚子,最后也总会被完整的点燃焚烧。 只是眼前的一切都被热气打得挂了一层瞧不见的水晶帘子,陈嘉沐站得好远,面容模糊,忽远忽近,笑得艳丽,轻声道:“铜子儿,手背铜钱印,适合活祭。” “本宫当年救了你一命,如今就当连本带利地还给本宫了。” 方彦猛地睁眼。 他眼皮挂了一层汗,跟流眼泪流反了似的,把睫毛根浸润得很重很沉,一排刚插进地里的苗。 他歪在床上,闻着屋内柴火的味道。 不是他被烧死了,是他的屋子内的炉子没熄,烤得他夜里热乎乎汗津津,真如被烧着了一般。 外边天不亮,一推门是一层雾,温和湿黏地拥上来,将他本就汗湿的身子裹得更难受。 好在这屋子有可以沐浴的地方。单独的一处,彰显了一点他的地位,叫他不必再与那么多活鬼共处一室。 他叫了水来,用盆子舀了往身上浇。 他们太监是不坐浴的。 一是控不住尿,容易泡得舒服便忘乎所以地带出去,二是大多数人也没那么多时间长长久久地泡到一处热水中。 方彦在温水下乱想, 低头看,那缺了的地方是红烂的一处肉口,用指甲抠了,疼得他发抖。 他想将那处豁开,能插个玉势进去,像个正常人一样服侍陈嘉沐。他的血能成别人的精,热乎乎的。 他想起陈嘉沐的手腕,又想起她的脚腕。端午节绑了红绳,被水润了就鲜艳夺目地褪色了,流得到处红。 像被薄薄的刀细细地剖开了。他舔过,是苦的,被陈嘉沐轻轻拍了脸,笑他:“别乱吃。” 和梦中那个陈嘉沐不一样,可以说是截然相反的两张脸。明明眉眼都是那个眉眼,身子也都是那个身子,可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好像没一处相似。 他又想起梦的后半段。 很真实的屈辱欢悦。 为了不被活祭离开琉璃宫,他在高勒手底下偷生了许多年,反复地折磨,濒死,又活下来。 他用了好久好久,一天又一天。 谦卑地跪着,装疯卖傻地笑。 好在他还是爬上来。 谄媚地将官兵迎入宫中,连着几夜,宫内都是沉而浓郁的血臭味。 他也见到了陈嘉沐的尸体,心里快活的将那具冰冷的遗骸翻过来。 她头上已经没了任何装饰,簪子耳饰都叫人偷了捡了,脸和嘴唇死白。 在梦里,他是真的很快乐,还带了粉给她涂上,结果那张脸比他的粉更白。他又得意了,尾巴翘起来,炫耀似的剥开那双眼,看她的眼珠是混浊散开的。 每每梦到这里,他都觉得惊异又兴奋。 要杀他的人,如今被杀了,冷冰冰白嘁嘁,彻头彻尾的一个死人。 梦中的陈嘉沐与现在琉璃宫中住的那位,是完全不同的。他甚至有些自傲——之前那个陈嘉沐死了,才有现在这个陈嘉沐来。 他又在想了。 想陈嘉沐于浴桶边沿袒露的背,想她那日在院内小憩,月光也将她照得白润,最后兜兜转转,居然又想起她的红绳。 晃晃荡荡的勾着脚腕,就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他的脸也完全贴着寝宫冰凉的地面。 他想自己实在是很卑劣,先人一步将他的公主拽进泥地里,拽到自己身边。 他就像附在她身上的一只蛾子,要一层一层地吐丝,再一圈一圈地缠住。要陈嘉沐变成和他相同的一条虫,再掏出那些权力诱惑,说有了这些,虫就能变成蝴蝶。 但本不应该是这样。 陈嘉沐本就应该是蝴蝶。 第129章 好吧 苏美人总觉得自己是被架出去的。 两人抬的小轿像个笼子,紧紧地将她框住,往平寿殿抬。稳倒是很稳当的,不摇不晃,只是闷。 她不满地往外看,帘子掀起的边沿能见着方彦的手,提着个漆盒。 她闲的无聊,轿子也走的慢,干脆问道:“公公,这是什么?” 方彦将那盒子换了个手提,苏美人瞧不见了:“皇上赏的东西。” “赏给本宫的?” “自然不是给娘娘的。”他好像笑了,语调轻快,“给的是琉璃宫那位。” 苏美人就不说了。她们这帮在后宫做妃子的,都不经常说起琉璃宫,这宫中事百百千千,总有一些要注意的,不成文的规矩。不提琉璃宫算一个。 但她也是真的好奇:“琉璃宫内现在住着哪位娘娘?” 方彦走得离轿子近了,微微弯腰,艳阳天里,他将那帘缝遮了一半。森白的一张脸,嵌着黄澄的一枚眼珠,近近地靠着她的视线:“娘娘,那位不是什么妃子。” 苏美人被他吓了一跳,有些一惊一乍地喘不过气。干脆一伸手把轿帘整个挑起,见着方彦的全身,又觉得没刚才那样吓人了。 “是三公主。” 他不再多说,回到离轿子远远的位置,慢慢地走,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睛半阖着。 苏美人迎着阳光,才觉得身上有了点人气。心说不要与这位青公公有半点私交才好,不然总有一天要被此人吓死。 轿子抬进平寿殿,在殿门口落了轿,却只听殿内稀里哗啦的吵闹,落了一大片杂物一般,伴随着陈渡的笑声。 “芸芸!”他大笑着叫她的名,状似癫狂地迎出来,身上丝毫没有皇帝的气势,只有一股难掩的疯劲,热烈地往她面上冲。 陈渡抓住了苏美人的胳膊,像两把捡拾柴火的细钳,火热滚烫地将她细嫩的皮肤烧融掐紧:“怎么才来?” “朕等了这么久,你在做什么?” 陈渡俯下身,将她整个人贯在地上。这柔顺苗条的美人,便如同泼了雄黄酒的蛇妖一般,软绵绵地倒下去,刚理的发散了一半,在砖地上铺开了,衬得红唇白面的一张脸。 陈渡压在她身上,似乎有些怔愣了。 半晌,他才将这打颤的女人拽起来,搂到怀里安慰道:“芸芸,是朕魇住了。” 方彦也不上前来提醒帮忙,光站在一边看。他离平寿殿门口很近,往内瞧,是一地乱溅的血,连桌上的奏折都浸湿了。 他进屋,将地上倒着的太监的尸体抱起来。 他将手放于致命的伤口处,很深很热,温泉似的涌出血来。 他小声说:“是你命不好,都说了皇上吃药时别在近前侍奉。” 方彦将那人拖出平寿殿,路过殿门时,苏美人正跪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陈渡深深地吻她摸她,嘴里一遍一遍地喊她芸芸。 芸芸的手撑在地上,就像那日她从平寿殿离开,踩在方彦手边一样,方彦拖着的尸体的血,也擦在了她的手指上。 第130章 血 【我再试试呢,教吃饭】 陈嘉沐回头瞄了一眼,隐约见着个宫女的影。她没敢耽搁,拉着陈清煜狂走。 她不能叫人碰见他们两个。 六皇子现在陈尸湖中,万一那葵娘金蝉脱壳,又有人做见证说他们来过——六皇子的死讯传出对他们实在太不利一些。 她自己倒还不要紧,主要是陈清煜。他本就有杀了六皇子丫鬟的嫌疑,就算陈渡现在将罪行加在别人身上,两个人死讯摆在一起,他还是会第一个怀疑陈清煜的。 陈清煜见她突然走得快,把一半的身体都压在拐杖上,勉勉强强跟住了陈嘉沐的脚步,但还是很拖沓。 直到进了琉璃宫前的小路,陈嘉沐才心有余悸地左右看看,确认真的没人了,步子慢下来。她侧着头去瞧陈清煜的脸,汗涔涔一层红,衬得杏圆的眼更亮了。 他抿着嘴,陈嘉沐问是不是腿疼。 陈清煜咬着牙说不是,只是有点累了。 他俩进了琉璃宫,陈嘉沐看他站都站不稳,一进屋就找了椅子瘫着,紧闭眼,额角黄豆大的汗渗出来,顺着脸颊流。 陈嘉沐心中很是自责。其实她原不用快走那么久,只是太怕了,怕被追上,怕被抓住。 更怕他们真的找到陈清煜身上。 陈嘉沐小声:“你去我床上躺着,泓洄。” 陈清煜睁开眼看她,似乎有些纵容地笑了:“皇姐,我走不动。” 陈嘉沐招呼福之和落雪,他们三个将陈清煜坐着的椅子推到床边,再将他移到床上。又打了热乎的水,准备了些吃食,全放在床边的小柜上。 陈嘉沐将别人赶出去了。坐在陈清煜坐过的椅子上,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陈清煜看上去已是个喘气的人体模型了,只抓她手腕一下,没什么劲。他手指很长,在陈嘉沐手腕围了一圈还余出一指节还多。 陈嘉沐干脆任他抓着。 腰带解了,脱的只剩亵衣亵裤,陈嘉沐还想将他腿上的裤管挽上去,研究半天也没琢磨出怎么露出一整条腿,只得隔着一层轻滑的料子去给他按。 这是第一回,陈嘉沐完完全全地观察他的腿。 其实也没有摸起来那么恐怖,只不过是贴着骨头长的一层肉,很突兀,另一条腿用得多,反倒是肌肉漂亮的,像把一个人劈开成两半重新装的零件,装错版了。 陈嘉沐耐心地按,又扳着他的腿抬起来,敲敲打打。 陈清煜面色越来越红,像个番茄皮,但又不推她了,只是盯着陈嘉沐看。 陈嘉沐笑道:“疼吗?” “不疼。”他急急否认,但陈嘉沐转而去捏他的大腿。 陈清煜这下有些窘迫了。陈嘉沐的手在他腿上,触感实在不清晰,但她捏到腿上边,就很不一样,明明是同一双手,跨过那么一道看不见的分界线,就好像突然来了那么一下。 他想遮,另一条腿屈起来去夹,陈嘉沐已经按回他的膝盖处,突然被陈清煜的另一条腿顶了鼻梁。 “怎么了?”她把陈清煜的腿压回去,往他脸上看,才见着视线越过处被浅色透光的衣料遮蔽的,跟陈清煜的脸一样红。 她倒是没觉得什么。 年轻气盛的男人,又刚吃了点别人碗中的荤,在假山内就脸红得明显,现在发作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问他腿好点了吗。 陈清煜很痛苦地说好了。 陈嘉沐又问:“你……要不要处理一下。我去旁边的侧房,你不要弄到我床上去就行。” 陈清煜觉得自己要昏倒了。 他想过他()应该大骂他一顿,或者干脆用什么刀戳他一下,戳得他流血,死了,强迫他消下去。 但是都没有,她就是很平常,甚至可以说很漠然地问。见他不答话,又问:“你不会?” 陈清煜已经分不清自己脸上的是泪还是汗,只小声说:“()……” 陈嘉沐心里一沉。 但她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她沉默地坐着,想了很多。想到别的皇子应该都有宫女嬷嬷来教,甚至连通房妻妾都有了,她【】没有。 又想到小孩开的第一次荤居然是看别人野合。 陈嘉沐有点苦恼了:“泓洄,今日六皇子和葵娘那样,是越矩的,做那种事应该在自己寝宫里,而不是请别人去看。” 陈清煜彻底死了,他声如蚊哼:“(),用凉水浇了就好了。” “或者捅我一刀,(),你捅我一刀吧。” 他是真的在哀求,一见到那东西他就想起六皇子,想起他恶心的身体,感到自己也那样淫贱,跳着的筋像要从他皮肉底下钻出的蛆虫,说不定他已经死了,要被吃得空空,死得比六皇子还早些。 陈嘉沐却下定决心般突然道:“我就教你一回。但是你要记住,人不能轻易被欲望控制,六皇子和狗的相似就是他没有道德也没有耻辱感,你要有,你得有。” “知道吗?” —— 陈嘉沐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她松开手要去洗,却被陈清煜握着手腕扯住了。 他说()。 陈嘉沐嗯了一声,说:“我要去洗。” 陈清煜却不放手:“(),来我身边。” 陈嘉沐看看手,又看看他的脸,余情未消的一点红。 只得到他身边站了,看他像小猫似的贴过来,贴着她的腿。 她突然想起什么来,那夜她模模糊糊察觉到的触感,有人亲她腿的触感,好像—— 好像就是这张脸。 她没有机会再想了,陈清煜扯着她的手让她弯腰,热乎乎软绵绵的嘴唇随即贴上来 。 他仰着头,吞着她的舌,艰难地呼吸。 “()。” “我是不是比我的六「」更像畜牲。” 他与陈嘉十指相扣,很安心地舔她的鼻尖。 “是不是?()。” 陈嘉沐呆若木鸡地站立,许久才说:“我们是……” “我们是有一半血相同的!!!陈清煜!!!” 她崩溃地喊出来,狠狠地推他,要救出自己的手,可是陈清煜就像黏在她手掌上一样,面上很狂乱地笑起来。 “()。” 他好像在某个瞬间接受了自己继承了陈家人所有恶劣的血脉。 他将陈嘉沐紧紧搂着,感受陈嘉沐抓他的头发,挣扎,流泪,狠狠地掐他的脖子,指甲挠过他的后背。 他觉得很舒服,她怀中是好香好甜的一股,夹着一点香火气,还有掌中沾染的黏。 真的被玷污了。 陈清煜奇怪地感到快乐。 “我能做()的男嬖吗……就跟那个方彦一样。()那天还会叫我青俞,你叫我清煜好不好,谁都不知道我们是……姐姐,我是你的——” 陈嘉沐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响亮的啪的一声,打得脸偏过去,他舌头在口中一转,吐出点血。 “(),”他终于真的开心了,指尖点着血,伸到陈嘉沐怒目的面前,“你看,这是我的血,也有你的血。” 【删掉这句我特别喜欢,好吧,默哀一下】 第131章 引导 “皇姐。亲人之间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你为什么做?” 他透过指缝,盯住陈嘉沐的脸。 陈嘉沐安静下来,有些愣愣的。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还被陈清煜紧紧地抓着。 她没有理由。 准确的说,应该是没有正当的理由。或许只是脑子一热,又将对陈清煜的可怜带起来—— “是因为可怜我?还是因为我像个玩意似的,你戳一下我就叫一声。” “挺新奇,挺好玩的玩意,还会喘气会动的。” 陈嘉沐有些说不出话了。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似乎确实是这样想的。藏在她认为的不纯粹的亲情背后,恶劣的快乐。 看陈清煜脸红是件挺好玩的事,看他像只小猫似的依赖她,也是件趣事。 说出点安慰他的话,她就觉得满足,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 看他紧闭着眼睛哭,腰腹挺起来跟条脱离水域的鱼似的翻动,这更是没见过的。 她就像养了只猫,有事没事去逗一逗,摸一摸,玩过头再摆出姐姐的身份来吓他一下。 书中的人物对她来说算人吗? 应该是不算的。 六皇子死了就死了,别抓到她身上就行,那丫鬟死了也无妨,别让她吃到那条腿上剜下的肉就行,整个柳国改朝换代跟她也没关系,她不死,或者死的安心些,就可以了。 自始至终,她从没将这些人当成人。 陈清煜也只是这些人里比较特殊的一个。 她说:“但……” 她真的将陈清煜当自己的亲弟弟看。 但她说不出口了。 姐姐会把弟弟当成一个玩意吗? “你与宫外那位书生多年未见,为什么刚见面就可以亲吻。” “你爱他吗?你爱你宫内那个太监吗?” “其实你一点都不关心他们是怎么想的吧?”陈清煜将指尖的血点在陈嘉沐眉间,像一颗不圆的朱砂痣,“亲吻舒服吗?皇姐,方彦伺候你的时候,你觉得舒服吗?” “因为对自己没有坏处就无所谓了 ,自己舒服就能接受,那为什么我不行?” “是我做的不好了 ,我亲得不如宫外的那位让你舒服,姐姐,你教教我。” 他热切地贴过来,拽着她的手将她往床上带:“皇姐,你明明玩得挺开心,一直不放手,怎么还要打我。” 他的牙缝里还残留着血,一点点,舌头被血染得很红,吐出来叫陈嘉沐看。 “你喜欢这样吗?我在瑞王府,跪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也很宽容,很动人,那个太监也是这样侍候你的?” “我也可以,皇姐,我比他们差在哪呢?” 他迫切地盯着,目光烙在她躲闪的面上。 陈嘉沐抖了抖手腕:“我去洗手。” 她开始回避了,从道德的高台被陈清煜无情地掀翻开始,她就一句话都说不出。 陈清煜顺从地松开手。 他手掌上也沾了一些,在床边的水盆里洗了,又用帕子擦。 陈嘉沐那边的水声一直不停,陈清煜盯着她的背影,心情很好地低声笑。 陈嘉沐被他说服了。 他想,自己实在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没有人会一直喜欢谁。就算是亲生的母子,也总有那么一瞬间的恨,就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爱侣,总逃不过感情里的一点倦怠。 只要他逮着哪怕一点差池不放,陈嘉沐就总会想起来。 一个瞬间就够了。 他的姐姐实在是太善良了些。 只要他一直问,连续不断地质问,用每一个问题去引导,她就会盲目地肯定,会想起所有可以忽视的瞬间。 慌张地反省,然后默许他的一切行为。 他叫一声:“姐姐。” 陈嘉沐很木讷地回:“嗯。” 陈清煜又开心起来。 这些不存在的负罪感,要长长久久地压在陈嘉沐身上,将她压向自己的怀中。 他说:“姐姐,我想亲亲你,你过来玩玩我吧。” 第132章 玩偶 陈嘉沐回头看了他一眼。陈清煜半靠在床上,笑得眼睛弯弯。 他们俩长得确实有那么几分像。 眼睛有点像,嘴也有点像,好在骨骼有区分,能把本来类似的五官搅得区别大一些。 她擦净手回来,低头用嘴唇贴了陈清煜的额头一下,就当亲过了。 陈清煜也没执着,伸手拉着她坐下,撑起半身热乎乎地往她身上贴。又卧在她腿上。 现在好了,他们彼此都将对方当做一个挺好玩的玩意,逗一下就给那么一点反馈。 陈嘉沐低头看他。 陈清煜的额头饱满,眉弓形状也好,眼窝深鼻梁高,还算典型的非中原长相。 但是看久了,陈清煜又很骄傲地与她对视,小声说:“姐姐,我长得比他们好看些,对吧?” 陈嘉沐错开眼,没回答。 她想问回宫那夜,来琉璃宫的是不是陈清煜,但左思右想又觉得,似乎已经没必要问了。 他那张脸与方彦的很不同,方彦的下巴是尖的,骨相有几分女人样,陈清煜的脸一看就是响当当伶仃仃的一个挺瘦的少年,跟鹰隼化形似的。 她应该不会认错……至少他的下颌与鼻梁是真的硌着人疼的。 陈嘉沐发了会呆,把手从陈清煜手里抽出来,又开始给自己找事做,拿起床头放着的布,一针一线地绣起来。 陈清煜在旁边看:“皇姐在绣什么?” 陈嘉沐想起陈璟:“你跟陈璟怎么问一样的话。” 陈清煜却突然抬起脸。 他伸手打断陈嘉沐的动作,小猫抓玩具似的挥一下。 陈嘉沐没反应过来,一针直扎在他手指上,丝毫没手软。 “陈璟来你宫里做什么?” 陈嘉沐笑他大惊小怪的,拿个帕子去擦他手指上的血:“他能做什么?吃点东西就走了,哦,还说了点别的。” “慕容锦年后要离京……现在离了吗?” 陈清煜眨眨眼:“还没。” “没说别的吗?” 陈嘉沐啊了一声:“还有什么能说的。” 陈清煜便不作声了,又很平稳地枕回她腿上。像是放下什么心事似的,只是过了一会又说:“皇姐别与他走得太近。” “我俩再近也近不到哪里去。他是外臣 ,不能常进宫,离京许久才来琉璃宫看我一眼而已。” 陈清煜说:“这样最好。” 他又舒服了,好像心中很多结症都迎刃而解,就在今天。 陈嘉沐却有些进退两难。她本就是绣花新手,穿针引线又怕戳到陈清煜脸上去,进度都慢了不少。 每回想让陈清煜去她枕头上睡,话还没说呢,一低头看见他笑得像个挺傻的小孩,她又说不出了,只好憋在心里,手指撑开兔子背上留的洞,一丁点一丁点地填棉花进去,找合适的形状。 直到晚膳近前,落雪将取来的饭往桌上铺开,陈嘉沐才缝好了那个兔子,往陈清煜手里一塞:“送你了。” 陈清煜:“是生辰贺礼吗?” “你生日不是还要好久?” 陈嘉沐把床边所有的工具收到一起去。 落雪一进殿就见陈清煜贴着陈嘉沐,直到饭菜布好两人也没分开,脸上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的呆滞,想了半天才小声道:“公主,用膳了。” 陈嘉沐才突然意识到,他俩现在是…… 是姐弟算不上姐弟,情人又算不得情人。 她推陈清煜的额头。 陈清煜说:“再躺会。姐姐,我头疼。” 陈嘉沐想发作,但一见他眼睛亮亮的,手里的玩偶拿着,翻来覆去地看,她又说不出话了。 兔子是彩毛红眼睛,缝好了离远看,像麻将里的一张幺鸡。 这么看她的绣工确实只算得上差强人意,说有点好看,但也丑得势均力敌。 陈清煜却满意的不得了。 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瞧了好一会,每条线都用指甲剥着数。一抬头就能跟陈嘉沐对上视线。 他终于肯起身,支着胳膊与陈嘉沐平视,迫切地吻过来。 第133章 呃呃呃 落雪没敢出声。 她踮着脚往宫外去,却挡不住殿门前一阵冷风似的快步走进的人。她伸手去拉,没拉住,来人的薄薄衣料只在她指尖擦过,很巧妙地躲开了。 方彦将漆盒放在桌上,打开。寒梅刚才已经拦过他一轮,他扫了眼琉璃宫中吃食,有一碗糖渍的山楂,是他今早去御膳房特意吩咐做的。 宫内死了那宫女后,方彦听闻琉璃宫内许久不取荤食,便在陈嘉沐的膳食上动了心思,每日的菜都有人看过,穿插着送些好接受的酸甜小食。 他步子很轻,没声音的,往陈嘉沐身后去。 只听得床边模模糊糊的一声笑。 坐着的人,半躺的人。方彦总觉得很熟悉。 那日在平寿宫他已经见着了,赤着身子叠在一处的男人与女人,要他在那纤细的女人身后,将她的腔口往陈渡的东西上推。 陈嘉沐也只给他留了个背,好在是规规矩矩的穿了衣服,只是被人迎着,贴近了亲。 陈清煜微微偏着头,脸被遮了一半,只能见着对光的一只橄榄色眼珠,眯起来,很满足的挑衅样子。 方彦没理他。 他抬手搭在陈嘉沐肩上,听她短促的一声尖叫,被陈清煜堵在嘴里。 方彦低下头。 他确实长高了不少。还在琉璃宫时,他给陈嘉沐按背,那肩膀好像还是很高的,他瞧见陈嘉沐一半的发顶。如今却已经尽收眼底了。 散乱的头发,半落不落的斜簪,熏香压不住的宫内的膻味。 暧昧温暖的一处爱巢。 他的袖子盖着陈嘉沐的肩膀,像深色的一片云肩,陈嘉沐的睫毛乱颤,被陈清煜很粘糊地亲了,又分开,只留水润殷红的唇色。 陈嘉沐似乎不好意思抬头看他。任由陈清煜像摆弄个娃娃似的给她擦了嘴,又对着她笑:“皇姐,怎么这副表情。” “方彦,”陈清煜抬头,从没这么张扬过似的,“谁教你的规矩,手往你主子身上放?” 方彦懒得理他:“咱家自小在这学的规矩。殿下未免管得太宽些。” 陈嘉沐进退失据,只觉得身后的人很高,弯下腰便是雪崩似的冷而重地沉下来,细软的毛领贴着她的颈子。 “公主,奴才带了皇上的赏赐来。” 那双手顺着陈嘉沐的手臂滑下去,小指一勾,就将两个腕子挑起来,框着的白玉镯子穿过她拢住的手掌,沉甸甸冷冰冰地垂在她手腕上。 “公主。” 他声音贴着陈嘉沐的耳朵:“低头看看,喜欢吗?” 陈嘉沐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方彦的手比她的还白一分,细长的,每一个骨节都分明的凸出来。烂完的一具冰冷的骨架,硬而紧地攥着她的手。 那对料子很糯的白玉镯子,此时也如人骨雕出来的一般,沉重阴冷的套在她的手腕上。 她说:“好看。” 方彦没松手,眼见着陈清煜心情很好地去玩陈嘉沐的指尖:“皇姐,他越矩了。” 陈嘉沐一声不吭,只听身后的人细碎的笑声:“是奴才越矩了?” “是奴才来晚了吧。” 第134章 嫉妒 陈嘉沐寝宫内的气氛实在诡异。 福之被落雪寒梅遣去前院打扫,她俩像两个门神一般,在殿门口分立了,不说话也不偷看。 殿内似乎听不见人声,只偶尔传来几声碗碟磕碰的声响。 寒梅惦记着目的不明,进去后可能轻薄她家公主的方彦,落雪还没把刚才十二皇子枕在她家公主膝上的样子忘记。 两人心里琢磨着不同的事,却同时对视道:“公主她……” 寒梅先反应过来:“怎么了?” 落雪:“公主她和十二皇子……” 寒梅见她脸上几分担忧,赞同道:“一定被方彦那家伙搅得不得安宁。我早说了,他去了平寿殿就别回琉璃宫来,平白给人添堵的。公主近些天为了殿下的礼物那样费心力,今日好不容易见了面,现在又多出一个拖油瓶。” 落雪仔细观察寒梅的表情。 寒梅说起陈嘉沐给陈清煜准备礼物时,面上没有多余的担忧,很平常的,就像在说鱼在水里鸟在空中,是个挺正常的事。 她稍微有些安心了。 寒梅本就比她更机灵些,往常公主去宫外或者别处,都是寒梅陪着。 寒梅不是自小进宫的,要比她这个长在宫中的人更懂京城内宫廷外的事。 看来公主与十二皇子的事早就不是秘密,只不过公主没主动说起,又叫她突然撞到而已。 落雪在心中敬佩——寒梅果然是宫中数一数二的爱聊八卦的人,对公主的一举一动都很敏感,倒显得她有些傻气了。 她刚收拾好心情,顺着寒梅的话头,又想起方彦现在常伴在皇帝身边,更捡起几分愁:“寒梅,你说他会去皇帝身边告状吗?十二皇子的出身再神秘,他名分上也是皇上的儿子……” 寒梅眨眨眼:“你是说,公主不应该与十二皇子走得这么近?但他们两个关系一直不错,皇上不会说什么的。” 落雪点头。 还是寒梅想的周到。反正他们的关系是亲近之人都知晓的亲近,桃色秘辛藏在亲情底下,倒是很容易逃脱嫌疑。 她这回彻底放心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寒梅姐姐,你也太不讲义气,这秘密瞒了我多久?害的我刚才在殿内进退两难的。” 寒梅也惊异道:“我以为我表现得够明显了。” “之前小厨房那套碗碟,我叫你换了新的,你还记得吗?” “那就是我俩吵架时打碎的。我与他说了几回,别想着往公主身边靠。他本就是个做下人的,公主爱和他玩也就玩了……可惜我也没拦住,反倒让他逮着机会去皇上身边顶了高公公的位子,现在要拦也没资格——” 落雪突然打断她:“玩什么?” 寒梅一愣:“你问的不是这个?公主和方彦是……” 落雪说:“不是,那公主和十二皇子……” 她们俩面对面看了半天,大眼瞪小眼,寒梅比落雪反应快些:“殿下与公主能有什么事?” 落雪不说话了。 寒梅见她这副吃了哑药似的表现,更急道:“殿下和公主能有什么——” 落雪说:“可能,可能也是……” …… …… 陈清煜没在看陈嘉沐,目光越过了她的肩膀,与她身后站着的人沉默地对峙。 方彦站得笔直,披在外头的一件薄氅被胳膊撑开,也盖着陈嘉沐的臂膀,像将陈嘉沐收入自己羽翼下的一只瘦长的雕,锐利地迎着陈清煜的注视。 他动了动嘴。 “殿下,咱家的手下好用吗?” 陈嘉沐却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甩开他的手,捂住陈清煜的眼睛:“ 行了。你也不必拿别人的东西压他。” 陈清煜没动,陈嘉沐分开的指缝内,露出他笑得弯弯的眼睛。 方彦眼见着陈嘉沐俯下身去。自己的衣料一寸一寸地落下去,剥出来陈嘉沐月白的抹胸,系带紧紧地掐着她的腰背。 “公主……” 方彦低声唤,陈嘉沐连头都没回,只甩甩手道:“少在我宫里摆你在陈渡身边的架子。” 她真的有些厌烦了。 方彦好像真的慢慢变成书中那个太监的样子,很不自觉的,从一条小狗变成慕容锦那样的狼了。 她不喜欢。 被抓住被盯住,被他像个什么所有物似的攥紧炫耀的瞬间,她突然觉得没意思。 很烦。 陈清煜也让她觉得烦,她不喜欢亲吻时被人盯着,上回是他盯着自己与何钊亲,这回是明知方彦进殿却变本加厉地玩她舌头。 她不想变成一块糖,被两个小孩你舔一下我舔一下地玩弄。 陈嘉沐的脾气像春风一样很猛烈地刮起来了。她整理自己的衣服,谁都没理,走去桌边吃饭。 方彦去扯她的衣角,也被果断有力地甩开。 他显得惶恐不安。 就算是那夜他在琉璃宫中下了药,陈嘉沐对他的态度也是包容的,甚至还会对他笑,脸红红地笑。 他小声说:“公主……奴才自进殿起还没见着公主的脸。” 陈嘉沐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有什么好见的?” 她用手背挡了,去挑桌上的蔬菜吃,筷子头点在糖渍山楂的碗边上,只觉得方彦的视线很殷切地落下来。 她手腕顿住,夹了别的吃,且一顿饭下来也没动那山楂一次。 方彦再也不敢看她。沉默地站在一边,陈清煜冲他笑了一声,开口问道:“陈渡犯病了吗?” 方彦瞥了他一眼,哑着嗓子说:“疯过了。” 陈嘉沐又被陈清煜笑得激了点怒气出来:“你俩有事聊就滚出去聊。” 陈清煜这回也不说话了。 他眼见着陈嘉沐去门外叫了落雪寒梅,这就是送客,两个宫女是经常伺候他行走回宫的,这回叫两人一起送,几乎是态度很坚决地推拒了。 殿内又只剩下方彦和陈嘉沐。 方彦上前几步,想给她斟茶水润喉,陈嘉沐却没理,直接喊道:“福之!” 小太监一溜烟地跑进来。 他不敢顶撞方彦,很谦卑地不敢抬头,但跟陈嘉沐显得亲近,手脚麻利地倒茶,又收走桌上几个被陈嘉沐点过的盘。 那碗山楂也被收下去。 陈嘉沐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模样,眯着眼睛逗他:“怎么去前院收拾了?落雪叫你去的。” 福之嗯了一声,又说:“奴才给公主带了花来。” 是金黄的一把迎春,他从袖口抖出来,轻盈落到桌面上去。 没关上的殿门划进来橙红色的夕阳余晖,往陈嘉沐身上洒,也顺带把福之的身子照亮。 那把迎春像镀了金似的,金灿灿地铺在桌上。 方彦几乎跟屋内被夕阳打出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把那尸体拖到冷宫旁边埋了,就一刻不停地往琉璃宫来,他期待了一天,就为了那么一眼,见着陈嘉沐对他笑也好,骂他也罢,他都很喜欢。 他死盯着那个挺小挺瘦也挺丑的小东西,只觉得他像只灰色的小老鼠似的,一刻不停地吱吱叫,在陈嘉沐身边跑来跑去。 陈嘉沐不是喜欢好看的人吗? 他明明已经拿到他能拿到的一切了,为什么还要被排在陈清煜的后边,被排在这么一个丑东西的后边。 为什么要看她和别人亲吻,又要看她对别人笑,反而是自己要阴湿地站在角落里,像一只老鼠似的—— 偷窥,嫉妒,怨恨。 他将自己的手背到身后去了。用衣服挡得很严实。 第135章 小教训 方彦一直站在那,陈嘉沐就当宫中没这么个人。借着夕阳在桌前把每日的字练了,天黑前又点起安神的熏香。 她吩咐落雪寒梅不要进殿,但燃烛晚了一步,这天说黑便黑的很快,太阳也有眨眼的时候。 云里积着闷闷的雷声,由很远很高处滚下来。 殿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四面起风,从门缝窗缝往屋内钻。陈嘉沐摸黑摆了烛台,就在方彦面前。 只要方彦一伸手,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她抓住。 但方彦没动。 陈嘉沐的脸被照得明亮,洗过脸,五官淡雅的,与平时妆后很不一样。 她眼珠一转,便只留烛火的反光在她眼球上安然晃动,目光却已经完全将方彦覆住了。 打下第一个闪时,陈嘉沐开口道:“怎么不说话?” 劈开云层的闪电终于也将方彦的脸照亮了,陈嘉沐只觉得他没任何一个时刻比现在更像雨夜惊魂,安静地流泪,清减的脸上,鼻梁像凸出的陡峭山脊,横在一整片浅塘上。 泪水比雨来的更早也更快。他如同在水里洗过一轮。 陈嘉沐语气软了几分:“何时哭的?” 方彦想说话,嗓子很黏,吐字不清的一句:“公主用膳时。” 人长大了,学会哭得安静。 或者说,不是不会,只是之前哭起来能让陈嘉沐心疼他一下,弄出点声音是讨好撒娇,现在他并不敢出声了。 陈嘉沐看他——她得仰着头去看了。方彦颈边的毛领都被泪水润成一绺绺柔软的毛刺,被带下来的粉干涸其中,像黑白交织的鼬皮。 “怎么不走呢,”她坐在床边,寒梅落雪已经帮忙换好被褥,“现在也不好走了吧。” 外头如天漏一般倾下雨水,泼在屋顶,如滚铃一般叮叮当当地顺着瓦片流下去。 吵闹。 方彦还是没动,他的手背被自己抠得出血,没抹去的粉全混在伤口里,撒盐一样尖锐疼痛。 他说:“公主。” 陈嘉沐没理他,拍了拍床沿,见他如纸扎的鹤一般轻易地折了腿,跪在离她很远的位置。 “过来。” 方彦往她身边蹭,直到陈嘉沐的手能碰到他的下巴,顺着下颌向上摸到耳朵。 陈嘉沐问:“知道今天我为什么生气吗?” 方彦不说话。他很沉默地去蹭陈嘉沐的手,面上留存的泪,新涌出的泪,全贴着她的手掌抹过去了。 像被舔舐着。 陈嘉沐抬起手,看方彦的目光追着自己的手指,也仰起头。 烛光下他的脸很斑驳,但看不出什么颜色差异,那些冷白的粉好像终于抹进他皮肤里去了,将他整张脸塑成一张割下后煮沸捶打的脱脂的皮。 “你觉得我是你的什么,一个玩具吗?不能跟别人分享的玩具,带在身上的时候可以大胆地炫耀。” 方彦眨了下眼睛,慢慢地摇头。 “公主。”他又叫了一声,“奴才今天……” 他做的超过了。超过陈嘉沐给他的限度。 但陈清煜的限度凭什么要比他更宽松。 为什么是他被陈嘉沐训斥,陈清煜却能不费吹灰之力地享受他姐姐温柔的抚慰与偏爱。 “可陈清煜也……” 他说不出了。陈嘉沐的面色很明显地阴下去,唇角紧绷着。 “他是我弟弟。” 方彦说:“那奴才呢?” 陈嘉沐支着下巴想了一会,想不出什么说辞来。方彦已经不是琉璃宫的下人了。 “青公公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摊开两只手:“公公,你专心去做陈渡的伥鬼,别总是回来找我。” 她将右手伸过去。 方彦躲了一下,目光灼灼地望过来。 陈嘉沐伸出左手。 “方彦,”她晃晃手腕,“你希望这只手代表什么?” 他将陈嘉沐的手拉住,往自己的面上贴。 是什么不重要了,是什么他都可以接受。 什么都行,只要是他们两个。 他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陈嘉沐能坦然地接受他,为了他们站在一起时这宫内没有一声反对和嘲弄。 就算是因为怕他才保持缄默,也比他要避着人才能与陈嘉沐亲近要好。 陈嘉沐说:“方彦,你说话。” 方彦不说,他故意不出一点能被辨别的音,哼哼唧唧地去亲陈嘉沐的手指和手掌。 陈嘉沐轻轻拍了他一巴掌。 “上赶着当狗是比不过人的。” 方彦点头,很黏很热地蹭在她手上腿上。 “那你比不得陈清煜,对吗?” 方彦说对。毫不犹豫,好像短短的几分钟里他已经将自己完全说服了。 他眼眶肿得很夸张,被水泡烂似的,陈嘉沐用指甲一抠就由下眼睑滴出几滴眼泪。 陈嘉沐笑了一下。 她有点理解那种坏女人了,看着平日里挺有地位的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汪汪叫,确实比被他限制着行动来的更舒服。 她将桌边蜡烛斜过来,蜡油滴在她的指甲上,再往方彦的脖子上一蹭,红的一层蜡。一个项圈。 很烫,烫得他喉咙周围的皮肤也开始发红,像被砍下的头又装回去,伤口渗出血来。 她说:“行了,你也走不了,在这睡吧。” 她往床内挪,看着方彦合衣上床来,干瘦细长的一根杆子似的。 陈嘉沐摸他颈间的蜡油,就像在给小狗挠下巴,玩了一会就觉得困,枕着雨声沉沉睡过去了。 第136章 雨水 沉香被雨水的潮湿气味压到低处。散不开,四面的风将香气推进屋内,越是燃烧,那香味就越浓重刺鼻。 已经没什么安神的效果了。 方彦躺在琉璃宫寝殿的床上,没有盖被,冷风逼得他指骨向外渗疼痛的凉气。 他身下的被褥很轻很软,干净的,混着琉璃宫内日常熏香的甜味。被雨遮住的绵白的云似乎就是这样被扯下,铺到陈嘉沐的床上来了。手背贴上去是细密的滑,只有宫中的主子们才能用到的稀罕货。 他没办法在这样的床上睡觉,心里总是惦记自己垫在身下的毛巾布,想那上边有没有脓血或者尿液——总之这床绝不是给他睡的。 他应该如上次一般睡在地上,陈嘉沐宫内那块挺大的虎皮就很好。 或者,他应该回到自己的房中去……即使琉璃宫中已经没他的位置,那间屋子可能已经成为福之的一处巢。 他得把入侵者赶出去。 方彦想了许多不着边际的事,到头来一团乱麻又成了很紧很紧的一颗球,裹着他所有的恨。 直到确认陈嘉沐睡熟,他才站起来去熄香炉,撑开寝宫最边上的窗子透气。 雨水斜斜地涌进来,豆子一样大,打他的手腕,打他的手背。 那里还残留着微微结痂的一块伤口,方彦执着地抠了一下午,终于在光滑的胎记中央造出一个血凹。 他盯着自己手背的雨水发呆。 淋得全湿,袖子也粘在一起,沉沉的吸饱了雨水,显得很狼狈。 他今天在琉璃宫内也是如此,但陈嘉沐就那么狠心,一眼都不看他,也不让他看。 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处疼了。骨头和肉都疼得像被雷电过身。 方才在床边跪着,门缝底下扫进来的风直往他腿上扑,他也没有觉得疼。但陈嘉沐一将手收回去,他就像失去解药一样疼起来。 往常他能直说出口,可能还会去握他的手。 陈嘉沐的手比她的床褥要更软更滑,养尊处优的细皮嫩肉,生来是要叫别人观赏的。 就算是高高扬起来扇人嘴巴,也是力气小,又狠不下心,打在脸上也不疼,像被人拿着一块奶羹撞上来。 类似的惩罚他已经受过无数次,刚进宫时学礼,要被打一轮,到陈渡身边候着,出事了也要被打一轮。 只有陈嘉沐打人是最轻最柔,亲自动手,而且只有一下,绝不会有第二下了。 但被她忽视回避,要比往脸上腿上打板子更难受。 方彦想起陈嘉沐问他是不是被陈渡罚过。 公主说话是不用顾忌的,她在宫内本就没有母妃的照顾,也没有什么势力,陈渡看她就像看一个挺可爱挺漂亮的瓷瓶,想起来就送点东西,想不起来就当没这个人。 陈渡对陈清煜应该也是这个态度。只不过他好像根本想不起宫内还有这么个人似的。 结果他们两个走到一处去了。 方彦想起陈清煜,又想起自己的名字,清煜青俞,命中注定一般,他一辈子都要排到这残疾的皇子后边。 但这排名又有什么错? 陈嘉沐是不会犯错的,主子是不会犯错的。这是一进宫时那些教导嬷嬷教给他们的一条铁律。 错的只有他自己,在那些妃子殿内张扬惯了,骄傲自满,以为自己什么都拿得到。 他其实也只不过是个能随时被替下去的物件而已。 他能做的福之能做,福之做不到的陈清煜也能做,或者宫外那个准备考取功名的书生,他若是真高中状元…… 他才是最有资格的那个。 母亲对孩子都有偏心的时候,更何况陈嘉沐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母亲。 这其中被血脉连着的,只有陈清煜。 总有人要被理所应当地放到第一位去。 方彦关了窗,拿来平日宫中擦桌的巾布去擦吹进来的水。 陈嘉沐似乎动了一下。 他听见她半梦半醒地叫:“方彦?” 高挑的一抹白墙鬼影转瞬回了床边,急切地握她伸出来的手,看陈嘉沐朦朦胧胧的眼神,在他脸上胡乱点扫。 方彦的脸贴着陈嘉沐手心。 “好看的,”她的手指沿着方彦的眼皮蹭过去,不知是梦游还是醒着,“方彦。” 方彦嗯一声,伏到她身边。 陈嘉沐偏过头,嘴唇压在他的嘴唇上,只一下,分开时笑起来,有点傻乎乎的呆滞,眼睛又闭上了。 “公主?” 方彦很小声地叫她,没有回应。 他盯着那张放松的浅淡的唇看了好久,还是没有凑过去亲第二下。 他怕陈嘉沐会突然醒来,忘记刚才梦中的吻,又一次与他生气。 他不想再被陈嘉沐整半日地忽视了。 方彦用帕子去吸自己袖口浸润的水,没看见床上的人眯着眼,打过的闪将她的眼球照得水亮,一条很细的缝。 陈嘉沐是醒着的。 第137章 人鬼难分 清泉寺。 瑞王府的马车就停在寺外,有两个小厮去记香火钱。陈璟就在他们身后,没往寺内去,拐了个弯,推开旁边书院虚掩的门。 木门年久失修,昨天夜里又下过雨,长了苔藓似的湿滑,推起来吱呀呀地响,与风铃没什么差别。 院中几个年纪小的学童往门口看,见是个打扮矜贵的,有机灵的先去叫小先生来。 陈璟与小先生说明来意。 京城中提前觅得个有望考取功名的学子,给予资助,以此来培养自家势力的并不少见。 但瑞王府向来不参与这种事。 陈璟突然到访,小先生也吃了一惊,一听他要找何钊,她心里又明白几分。 “他确实是我们书院最用功的……”小先生回头看,她发髻梳得整齐,用写裂的笔杆代簪子挽好,“靠窗那个就是。” 她遥遥一指,陈璟与她道谢,往学堂里去。 他之前和何钊短短的见过一次。 不过何钊那时只递了信,没多说一句就回屋去了,客房的门开一条细细的缝,只露出他的半张脸,一只手,陈璟对他实在不够熟悉。 今日碧空如洗,正是雨过天晴,地面的积水深深浅浅。 何钊正靠着窗看书,桌面如洒金一般涂着一层阳光,将他桌边放着的砚台照得黑亮。 陈璟站在窗外往屋内看,一眼便认出他来。 “何钊?”他敲敲窗,半个身子挡着,将何钊桌面的亮光遮了。 何钊抬头看了他一眼。 微微下垂的眼尾,看人时先显出无辜来。 书生的面色并不好,伏案久了,他的背随着动作发出两声闷响,像抽屉卡壳似的。 他左手腕用布条缠着,打结的尾部沾了些墨:“陈二公子,我今日不太方便。” 何钊认得面前的人,在书院见过,前几辈子在朝堂也见过几回。 面熟,但两人几乎没有接触。 面熟陈璟是件挺正常的事,他父亲是瑞王,兄弟又是皇上难得放了权,没重重打压过的将军。就算只说他本人,行事作风也实在张扬大胆一些。 何钊是喜静的,第一世如此,后几世又实在没什么好聊,两人几辈子说过的话加起来也凑不出十个字。 陈璟笑了:“我还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知道方不方便?” 何钊头也不抬,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全当没听见。 陈璟说:“何公子,你的书拿反了。” 何钊终于叹了一口气,将那话本子按在桌上:“陈二公子找我一个书生能有什么事?” 陈璟眨眨眼。 他仔仔细细将何钊看一遍——两只眼睛一张嘴,长得与正常人没什么差别。只是面色冷白,隐隐透出一股青色,像许久未歇了。 他将随身携带的钱袋往他桌上一扔。 何钊用手指撑开了,里头全是碎银,外加一张折成小方块的黄纸。他将那纸条捏出来,展开看了,沉默不语。 陈璟:“怎么样,有兴趣吗?” 书生摇了摇头:“我对朝廷的事没有兴趣。” 陈璟很惊奇的样子:“一心考取功名的人,说自己对朝廷之事不感兴趣?” 何钊扯着嘴角笑一下,什么都没说,无表情地将钱袋推回去,又拾起桌上的书看。 还是反的,但他只看了一会,便提笔在上边勾勾画画,不一会勾勒出一只挺逼真的老虎来。 陈璟看看老虎,又看了看何钊,他画得很专心,似乎并没有被他的观察打扰。 他笑了一声:“何公子,那我就直说了。很早之前我家护卫来书院找人,一连问了几个,都说没见过你。” 何钊没停笔,给老虎画了细长的胡须:“我并不经常到学堂中来,后院有我自己的房间。” 他说完便直截了当地送客道:“陈二公子没别的事就先回吧。在书院待太久,若是被人传出去,要说我被瑞王看重了。” “恐怕还没殿试,皇上对我的信任就要先失三分。” 陈璟不答话了。 他仔仔细细地观察何钊,阳光底下袒露的手与手腕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白,左手手腕处紧绑了布条,仔细看还洇着一圈血。 他的影子清晰,不怕阳光,方才钱袋中有辟邪之物,那字条也是一张符纸,何钊却丝毫没受影响。 他是人……? 如果他是人的话,那天他跟着陈嘉沐来书院时见到的尸体又是谁? 第138章 胡想 何钊安安静静地将半本画完。 阳光将他整个人照得暖融融的,整个冬天都未曾有过的大晴天,如今也急急地跟着一场雨来了。 天空由灰转蓝后,太阳的温度也随之热起来,窗口的风清新湿润,积水之中有细小太阳倒影,能听到小先生带着孩子们念书的声音。 他也在念书——陈嘉沐给他念。 那书页于他而言是空白的,画的也只是些陈嘉沐上回给他读的故事情节。每一个图像下面,藏着的都是陈嘉沐的动作,表情,她念这本书时的声音。 这是独属于他的东西。 别人看不到,也感应不出。就算有人将这绘本抢了去,也只能看清书上的字与画。看不到陈嘉沐。 从第一页翻起,这本书对陈嘉沐来说是故事老套的一个话本,从最后一页翻起,对他来说是崭新的一本图画。 他有时也想,这是定情信物一样的东西。 定的是他与陈嘉沐,定的是他之后的每一辈子。 再抬头时,陈璟已经不在窗外了。 何钊猜他应该会去后院客房处,便不急着收拾自己的书本回屋。迎着阳光将那本书翻来覆去地读了两遍,修改一些笔触杂乱的地方。 左手腕的阵痛如影随形。 他将外头捆着的巾布剥落,露出那道至今未痊愈的伤口。自上回他在院中死了一次后,身体的自愈速度就愈发地慢下来。 何钊压着腕子,刀划的口子便小幅度地张开。忍着疼痛去刮它吐出的肉,他的指甲中也就留存了一些看起来类似血液的碎肉泥,捻着抹开,像口脂一般将他的指腹点的艳丽。 他往日能靠梦中有没有痛感来区分梦境与现实,现在却越来越难以辨别自己身处在哪种境地。 不管他在梦中弄出怎样的伤口,手腕的疼痛都会都会随着注意力转移到新的位置。 他已经有很多个夜晚不再分辨什么是梦了。 是梦倒还好,如果不是梦呢? 何钊心中总隐隐地生出一种不安,好像自己随时可能以另一种方式死去。结束他短暂的一生,再开启另外一个轮回。 他不想因为分辨梦与现实将自己弄死了。 死了就要进入新的轮回,可是新的轮回里,陈嘉沐会记得他吗? …… 何钊叹了一口气。 答案他早已经知晓。 就算再怎样期盼,期盼陈嘉沐与他一同做这个京城之中的异类,他也骗不过自己的直觉。 梦中的陈嘉沐,活着的陈嘉沐,与他身边的那些活人一样,是会腐烂的。 死了就腐烂,腐烂后就忘记一切。 变成尸体,变成骨架,最后再填入崭新的血肉,变成没有记忆的新的人。 她会流血,且流得太多太多了。血会养活身上的肉,死人的活肉会引来蛆虫啃食。 即使身体上只有细小的一条裂缝,在嘴唇上,在腔口内,那种温热的锈气也要飞快地涌出来。 就算他如同一只讨人厌的苍蝇一般将她流出的血舔下去,也阻止不了她产出更多更热的血。 这血流到陈嘉沐的体外,又流进了他梦里。 不可思议,他居然也有怕死的一天。 何钊将看完的画稿收好,又去清点桌上的书纸。 他已经在书院内看过许许多多的春夏秋冬,终于也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陈璟显然对他起了兴趣,这是之前从来没发生过的事。 被这样的人盯上就像水流之中停着一枚鱼钩,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挂住上颚钓去菜板上剖腹。 他不能被不认识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门,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离死不远,或者真的疯掉。 也许是“陈嘉沐”的死改变了一切,又或许是他的生命转盘的确走到尽头了。 无论如何,他不能在书院中等死。 何钊一直留意窗外,直到瑞王府的家丁进书院寻陈璟,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去,他才回客房取了包袱。 何钊将一些没用的,已经能倒背如流的书留在此处,简单收拾了一番。 拎着包袱走出书院时,小先生还跟过来问他出了什么事。 何钊一笑,摇摇头:“先生,这我不好说。” 他表现得神神秘秘,小先生一下就想起刚出去的陈璟。 何钊肯定是要住到陈璟的府上去了。 她也不再多问,说了些吉祥话,将人送到书院外。 何钊的衣服很是朴素,一滴水汇入大海,他一转眼就隐入街上来往的人群之中。 前几辈子他将京城转了个遍,越往京郊去,见过他的人越少。 那时他很悲哀地想,自己永远也摆脱不了轮回的命运诅咒。 但现在…… 只要周围的人都不认识他,都没见过他,他就可以做一个完全透明的人。 没人找得到他,他却能看见这城内的所有人。 街尾处有一间空宅,他某一世没有读书,在这宅子中短住过,周围的人全都不认识他。 第139章 又来 陈嘉沐是叫什么东西舔醒的,半只胳膊被那东西舔了个来回,耳边响着细小的呼吸声。 她睁开眼。 外头是一片晴天,照得整个寝宫通彻明亮。她自己不知怎么睡到床边来了,胳膊搭在床侧,舔她胳膊的正是慕容锦送进宫中的小狗。 陈嘉沐伸手指逗它,又去摸它的头毛,很顺滑的带着股花香味,把狗味压下去一点。应该是刚刚洗过不久,猫狗房的人还算贴心。 她想问是谁将这狗儿取回来的,还没开口,就听一声:“公主倒是潇洒,将臣的礼物送去跟那些脏东西同住。” 陈嘉沐被突然响起的男声吓了一跳,昏昏沉沉的些许睡意也被他说没了。胳膊一颤,手背打在小狗嘴巴上,打得它很委屈地嗷嗷叫。 她四处看一圈,没见着人,半天才定睛在屏风后头找到了人影子。 慕容锦站在她房间的屏风后边,发冠高高的,在屏风上沿露出个细边,只出声不见人。 她定定神:“慕容将军随意闯入本宫房中,也够潇洒的。” “哪里潇洒?”慕容锦从屏风后头走过来,见陈嘉沐还在被子里,一点没避嫌,“臣在此处坐了整一个时辰才捱到公主醒来。去栖凤殿请安的那些个娘娘,得比公主早起两个时辰吧。” 陈嘉沐不着痕迹地皱眉。 慕容锦身上很浓的一股香火味,像出家了半月刚还俗回来。话太多太密,不像慕容锦,倒像是被陈璟上身了。 她谨慎道:“将军刚从栖凤殿来?” 慕容锦点头。 皇后喜欢清晨时礼佛,日子不固定,但每逢慕容锦白日内进宫,她必定要早早将殿内的香燃起。候着他来似的。 慕容锦没多说,他与皇后的事不应该告诉任何人。 陈嘉沐也不行。 他拉了个椅子坐在她床边。 陈嘉沐往床内缩,视野之中几乎只剩一个慕容锦。 入春,他也穿的薄一些,胳膊上的肌肉将深蓝的袍子填得满当当,宽肩阔背,往那一坐便是一座山。 被香火熏过的山,脸色同山顶萦绕的云一样沉。他的脸在阴影里,更显得面中一道疤瘆人恐怖,劈开云层的一道闪电。 好在陈嘉沐见过他几回,别说疤痕了,就算是睫毛她都近距离观察过。有些东西见一次两次会大惊小怪,天天见月月见,自然见怪不怪了。 陈嘉沐看他,很镇定地说:“将军,本宫要更衣。” 慕容锦说不必。 陈嘉沐从牙缝里挤出一点笑。 她也不知道慕容锦在替她不必什么。他一个挺高挺大的男人,穿得整整齐齐光鲜亮丽的,他自己自然不必。 慕容锦也没管陈嘉沐拧起的眉毛,视线火热地扫过陈嘉沐的脸:“皇后向臣问起公主的事。” 陈嘉沐的表情僵了一瞬。 她确实已经许久没见过皇后了。满打满算,她穿越过来后只主动找了皇后一次,后来嫌路远,请安又要早起,她再没去过栖凤殿。 但她心中还是疑惑:“皇后娘娘为什么问你?” 他是个随时准备离京的将军,她是个一直待在琉璃宫中不动的公主。他们俩是驴唇马嘴,鱼和自行车的关系,顶多顶多是见过面,连朋友都不算。 非要硬谈感情,那也只不过是个一起给大公主上过坟扫过墓的感情。 如果皇后真的想知道她的近况,应该派人来琉璃宫找人询问吧? 慕容锦却很坦然:“公主在万寿宴上打扮得如陈玲似的,皇后娘娘以为臣睹物……睹人思人,定会对公主多照拂一些。” 第140章 催眠 “真的?” 慕容锦的表情不变:“假的。” 。 陈嘉沐不想理他。 她回过身,将身下的枕与方彦的被堆到一起,好把她的背支起来,半躺时舒服一点。 慕容锦一直盯着她看,看她蓬松散落的头发,看她肩膀上的系带。 他的脑子很乱,不管想什么都是纠缠在一起的片段。好像一下想起了皇后的哭喊,一下又想起她砸向地面的烛台。 那烛台只一下就裂成两半。 陈嘉沐伸出手,在慕容锦面前一晃,从左至右,他的眼珠也跟着她的动作滑过去,只是动得缓慢,慢了不止一拍。 他目中雾蒙蒙的无光,注意力有些分散。 她随口问:“将军今日不太清醒,是喝了酒?” 慕容锦眯起眼睛:“有点困了。” “将军若是困了,就应该回府睡一会。” 慕容锦左耳进右耳出,用目光啃她的眉眼鼻唇。 小狗跟在他身边咬他的靴头。 陈嘉沐已经习惯被他这样看着。 一个不清醒的人又做不出什么,她干脆转过去方便他看正脸:“将军倒是好兴致,每次见了本宫也不干别的,只盯着脸看。怎么,又让将军想起故人了?” 慕容锦的眉头一跳:“公主还是不要……” 他想说妄自菲薄,但嗓子像被黏糊糊的桂花糖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不能否认,他此番来琉璃宫,就是为了见陈嘉沐一面。 昨天他与皇后清谈一夜,伴着雨声香火气,许久不见的焦魂又入梦中去。 这怨女的幽魂,夜夜见时他只觉得亏欠,许久不见,突然反复,又显得要索命似的癫狂恐怖。 慕容锦不怕鬼也不信神,只是不想再见那张焦黑的脸。 如病人求药,鱼儿渴水,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陈嘉沐给他带来的安眠。 琉璃宫内点着的安神香,还是方彦清晨离开时重新燃上的,几个时辰下来,正是香气浓郁时。 香炉之中细长的两缕烟飘飘悠悠地钻出来,往整个房间内扩散,连带着落在炉子里的香灰,似乎全贴到慕容锦的眼皮上。 他狠狠地眨了下眼睛,面前的陈嘉沐似经变成了两个虚影,晃晃荡荡,香温玉艳的肩颈,将那身上的桃粉色抹胸展作一道霞光。 女声也忽远忽近:“将军……” 陈嘉沐刚想说将军怎么只说一半话,就见慕容锦眼皮一碰就往下倒,身体猛地倾下,又慢慢回正,像是困极了。 一下的失重,他又强打精神支着身子,迷茫地抬头看过来。 陈嘉沐叹了一口气:“将军还是早点回府……” “算了,”她改变主意,“将军在我宫中趴着睡会吧。” 她向床内挪动,一手去摸慕容锦的耳朵,贴着男人的头下压。看他慢慢地俯下身,直至整个上半身都压在陈嘉沐堆起的被子上。 没有利落的反击,也没有不悦的神色。陈嘉沐面上多了一点笑,问他:“皇后娘娘每次传将军进宫,都会提起陈铃吗?” 她一下又一下,很轻柔地去拍慕容锦的后背。 慕容锦疲惫地点点头,发冠擦过陈嘉沐的被,留下浅浅的断了丝线的划痕。 陈嘉沐有点心疼她这床冬暖夏凉的料子。 他被摸得痒了,陈嘉沐的手隔着衣服,反复碰他后背的疤。碰得他手也好痒,想提刀杀人。 最初在军营的那几年,他弄出许多伤。小孩还在长个子,一到阴雨天气,残留的疤痕就痒痛难忍。 他待不住,身上痒心里烦,打仗时将足足一腔怒气全往敌军身上撒。 他拽了陈嘉沐的胳膊来玩,公主的腕子在他手里比佩刀刀柄粗不了多少。他真拿握刀的力气去捏,捏起来又软又热,白花花的肉裹着硬细的骨头,将他的手癖缓解了。 陈嘉沐被他捏得疼,将军虎口的茧毫不留情地擦着她的腕骨,想抽又抽不出来,只得随他去:“她每回都会点香吗?” 慕容锦说会。 “她点香时喜欢做什么……”陈嘉沐的声音越来越小,她谨慎地给出选项,“会说你的过错吗?” “跪拜神佛。” 慕容锦困得几乎说不出话,陈嘉沐一直问,他就要一直答,好像不回答就是一种违背规律的错误。 “那你呢?她让你做什么?” 慕容锦看她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她一张一合的浅色的嘴唇。 公主的胳膊与军营中男人的胳膊不一样,几乎没什么肌肉,很软很绵,伸过来像一条白丝带。 “赌咒发誓……有时也要拜。” 陈嘉沐心中暗暗有了猜测。 之前赵辙说慕容锦夜夜做噩梦,她就已经开始怀疑了。 一个人的愧疚感不会莫名其妙的来,更不应该随着时间流逝而加深。更何况慕容锦是个杀人如麻的将军。 杀人后他不会做噩梦,反倒放不下一个与自己几乎无关的追求者。 皇后在这中间扮演了什么角色? 陈嘉沐还想问点什么,却见慕容锦像受惊一般猛然站起来。他没松手,扯得陈嘉沐也往床边去。 她身子一侧就闻到一股骚味。 是那小狗尿到慕容锦腿上去了。 第141章 提示我有重复标题,意识到自己在起名上已经江郎才尽了 福之手忙脚乱地往后院送水。热的水不够,兑来一桶半温半凉的,慕容锦光着腿坐在椅子上,也不讲究这些,舀水往自己小腿上泼,反复洗了几次才作罢。 宫内给下人们配的衣服没有合适的,他只能先换了浅色粗布的亵裤,穿得紧绷绷,勒着小腿,从后院往回走,面色跟抹了锅底灰一样黑。 陈嘉沐早灭了安神香,换好衣服,寝宫内的窗都打开通风,落雪又帮忙沏好茶水,等慕容锦过来。 他落座第一句先是道歉:“臣今早精神不佳,冲撞了公主。” 陈嘉沐觉得好笑:“没事,又不是第一次。” 他的衣着打扮实在有趣,外头罩着的袍子比裤腿还长,脚腕光溜溜地露在外边,陈嘉沐瞧了好几眼,他脚踝处也有伤疤。 “将军有没有想过,皇后之所以要燃香,并非是真的向神明许愿,而是……” 而是向你许愿,要你保持对陈铃的愧疚感。 慕容锦却突然打断她:“公主,此事臣自有判断。” 慕容锦不愿意听,陈嘉沐便不说了,看他谨慎警觉的样子,不像是丝毫没有察觉。 末了她拍拍马屁道:“将军能坚持闻那香火一夜,方才还有些理智,已是意志力惊人了。” 陈嘉沐边说边将茶推到慕容锦面前:“将军喝点茶醒醒神。” “本宫听闻,将军过几日便要离京,可定下时候了吗?” 慕容锦却坦白道:“臣不离京。北边有陈靖守着,应当不会出错。” “不离京?” 慕容锦笑了:“公主很失望?” 陈嘉沐摇摇头。 她只是有点惊讶,陈璟前几天刚说慕容锦特意多要了兵马,今天他本人又说自己不离京。 她干脆不再想了。 慕容锦将陈嘉沐全身上下扫了一整遍。她看起来过得不错,白里透红的一张脸,就算凝眉也显得娇怯可爱。 “臣若离京,还有谁能来保护公主?” “臣费尽心思才塞进来一个护卫,才几天就叫公主手底下的太监打发回府了。” 陈嘉沐心说别谈保不保护,杀我的不就是你的兵卒吗。 但她也很快否认道:“青俞早已不是琉璃宫中的太监。将赵辙送回将军府,也并非他一人的决断。” “不是琉璃宫中的太监了?”慕容锦加重重复一遍,又笑说:“臣今日往公主殿内来,正巧遇到他从琉璃宫出去。公主床上有两床被子,还空出一双鞋的位置——” 他还想说什么,但见陈嘉沐面色红起来,突然自觉没意思。 在宫中,妃嫔与太监苟合时有发生,但陈嘉沐是个公主。 既不是尝过情事的少妇,也不是死了丈夫的寡妇,满朝文武百官,京城的达官显贵,她吃什么不好,要夹那男女难辨的糠咽菜吃。 “公主对面首的要求也太低了一点。” 陈嘉沐干巴巴笑两声,躲着他的注视,干脆将身体完全靠在椅背上,撇开眼不看他:“将军也是,管的事太多了一点。” 时间匆忙,她来不及仔细化妆了,面上只用口脂盖住很浅淡的唇色。更显唇红齿白,眉眼远不如与慕容锦上次见面时艳丽。 慕容锦看她完全袒露的脖颈,还是脆弱细长,支撑一张荷花面,犹如花下的一截柄,环在她颈子上的珍珠串是小小的藕段。 他有些移不开眼:“臣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 他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 但心里的话也问不出来。 第142章 作假 慕容锦不喜欢这宫中的任何一个太监。 一群躲在陈渡影子里的东西,有一点权也能让他们翘起尾巴,趾高气昂的炫耀。 见到让陈渡恨之入骨的官员,就野狗一般扑上去,将他们分而食之。 见人下菜碟的阉狗们。 高勒活着的时候,还是栖凤殿那宫女的对食,在一起拉拉扯扯,像两块生肉贴住了相互摩擦,浓情蜜意的眼神交融的,流出一阵腐臭味。 慕容锦每次撞见都嫌晦气。 他想问陈嘉沐怎么忍得了太监身上的异味,还让他上自己的床睡。 又想问她怎么就这样迷了眼。 为了权? 可朝中没定下婚事的适龄男子不少,无论她看上谁,也就跟陈渡说一句的事。 为了钱? 一个刚上位的太监,身上的钱估计还没有琉璃宫一月的支出多,他哪来的钱。 总不可能是为了—— 慕容锦一闭眼,脑子里的高勒换成方彦的脸,宫女摇身一变成了陈嘉沐,脸如凝脂唇若点漆,热热地要往那阉人身上贴。 他手又痒起来。往身侧按,没摸到佩刀。 一睁眼先看见陈嘉沐的两只手,交叠着搭在腿上,像半个素洁的玉香囊,连着茭白般的嫩白腕子,上头还留着自己刚才掐出的指痕。 “公主跟个白泥做的小人似的,随便捏几下就一道印。” 陈嘉沐这才正脸看他:“将军身上的印也不少。” 特别是脸上的那道。 见人先见脸,慕容锦的疤正好居于正中,绝无忽视遮掩的可能。 慕容锦却笑一声,他平生最讨厌别人盯着他的脸看,与陈嘉沐说了几回,和没提醒没什么两样。 他俯身凑近了,眼皮微垂,居高临下地看她:“那公主仔细瞧瞧。” 陈嘉沐没听出他言语里的冷气,也真不客气,屏气凝神,伸手去摸。 慕容锦的疤是一块新长的肉,更白也更光滑,从眉头摸到紧绷的唇角,将这道天堑走了来回。 “将军的疤怎么来的?” 慕容锦笑一声:“公主问哪一条?” 还没等陈嘉沐回答,他一抬手松了袍子,拽着陈嘉沐的胳膊,将她整个人围裹进怀中。 胸前腹上的肌肉几乎贴着陈嘉沐的鼻尖。 他一手扶着陈嘉沐的腰,低头重复道:“公主问的哪一条?” 纵横交错的伤疤直撞到陈嘉沐的脸上去。 陈嘉沐沉默了许久。 “看看后背。”她突然说。 慕容锦干脆将衣服脱了。任由陈嘉沐站起来,走到他身后看。 她的手摸到哪,视线就跟到哪。 慕容锦身上的疤大多都发白,只有几条增生了,血红的肉虫一般,掘出宽阔背脊上的一条路,打乱了紧挨的肌肉,歪歪扭扭的。 手指挨着的,软而凸出的触感,比周围的皮肤更热一些。像活物。 她低声说:“将军在军中吃了不少苦。” 慕容锦一愣:“你不怕?” 陈嘉沐也被问得怔住:“这有什么好怕的?” 伤疤而已,她连断首的死尸都见过。 慕容锦回头跟陈嘉沐对视。 公主面上寡淡如水,眼中也是波澜不惊,没带一点厌恶惊恐,反倒是坦然地迎上来。手指一碰他的鼻梁,若有所思道:“将军,并非所有人都会因为你脸上的疤怕你。” “朝臣畏你,是看你有战功,又能带刀入殿。你的权力在他们之上。” 慕容锦没动:“公主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陈嘉沐眨眨眼。 她其实是想打动一下未来可能会杀了她的人。 但被他盯着,陈嘉沐总觉得自己被看穿了,犹豫半晌干脆坦白道:“我以为将军会感动一点。没有吗?” 慕容锦的面色未变:“没有。” 她捏着汗,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将军说没有就没有吧。” “但将军的伤疤也是战功的映射。” 慕容锦:“臣长大后就没再留疤了,让敌人近身是无能的表现。” 行。 说多错多,陈嘉沐不说话了。 但她走回椅子上坐了,慕容锦的目光还是跟过来,蛇一样从她的脚腕攀到脖颈去。 陈嘉沐学着慕容锦道:“将军盯着本宫看,是什么意思?” 慕容锦也笑了:“臣在想,公主说臣在军中吃了不少苦,是为了打动臣,还是说的真心话。” 陈嘉沐没什么好隐瞒的:“这句是真心话。但是后边那几句说得那么假吗?” 慕容锦一点头,眼中带笑:“有点刻意,公主下回莫说了。” 只摸只看就好,她也不需要做别的什么来感化他。 陈嘉沐将他摸得很舒服。 从没有谁轻柔的对着他的疤痕说软话,就算是故意说的他也爱听。 更何况眼神骗不了人。 她见那些扭曲盘错的疤,目光和触碰一样,轻暖的水流似的温柔。 和他梦见的陈嘉沐一模一样。 他像是开心了,将衣服穿回去,整理好,要走时那只带茧的手又捏了陈嘉沐的手腕。 “公主的腕骨比臣的刀柄更好。” 柔软且趁手,能解他的手癖。解他被陈嘉沐摸得痒的疤,勾起来的想杀人的欲望。 第143章 浮出水面(物理) 御花园中捞出一具浮尸。 泡胀了,得用板车推。挺多人都瞧见了,只是不敢说。 对尸体的身份,宫中的下人三缄其口,但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死的是六皇子。 有个几天前在御花园当值的宫女,说收拾亭中桌椅时拾到一玉壶,壶中有酒,她没敢多动。 一时间,宫中各种道听途说的小故事传得满天飞。不敢传本朝怪事的下人们,又将前朝太子们接连暴毙的故事翻出来讲。 拐弯抹角,旁敲侧击。有说是皇上窥伺天命受的诅咒,有说横死是身负龙气显现出的代价,只有熬过天罚才能成为皇帝。 这死讯在宫中传了几天,方彦拨了一批太监,在宫内巡逻,见到嚼舌根说小话的直接割去舌头。 六皇子和婢女接连死去,死状又难以入眼,方彦能压得了流言的传播速度,却灭不了这宫内所有人的好奇心。 寒梅原是最爱听这些宫中秘事的,这节骨眼上反倒谨慎小心不少,沉默寡言的一直熬到元宵节,愣是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 陈嘉沐也安安静静地在宫内看书写字。连落雪见了都要夸两句:“公主最近沉稳了不少。” 寒梅不接话,陈嘉沐也不接话。 她一看寒梅满脸的“公主放心,奴婢一定不会说出去”就头痛。 她说:“寒梅,那日在御花园,什么都没发生。” 寒梅目光坚定:“公主不必提点奴婢,奴婢知道。” 陈嘉沐又叹气,只觉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寒梅已经确信是陈清煜杀了六皇子,而她是显而易见的帮凶。 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杀人容易抛尸难。 陈嘉沐觉得这些都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要她这个目击者要装作对此事毫不知情。 越装越露馅,还是装傻吧。 好在平寿殿那边也没出什么动静。 元宵节这天,节日氛围给死气沉沉的宫中添了一点喜色,她差福之去给陈清煜送纸灯,自己叫寒梅进屋打牌,开门见山地问寒梅:“皇上那怎么说?” 寒梅默默的,眼神闪躲:“尸体是方彦帮忙料理着……皇上听闻消息后立刻去找了国师,现在还没回平寿殿。” 陈嘉沐很惊异:“这都几天了?皇子的命数也能被预知吗?” 寒梅摇头,左看右看,生怕只有她们两人的殿内突然跳出个活人似的。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看天命只能看大事……皇子与庶民的命运在天看来是等同的,都是小事。” “祭祀一般只能看天灾或者瘟疫,再细分下去,影响大的或许还能看见,影响小的……”她谨慎地摇头,“窥探天命本就是折寿折精神的事。国师年岁已高,又无继任,恐怕是有心无力。” 陈嘉沐了然点头。 寒梅又补充一句:“所以公主不必担心,他们查不到琉璃宫——” 陈嘉沐说:“寒梅,真不是我。” 她当然知道杀人的不是公主。 肯定是陈清煜。 六皇子的女婢死时,他浑身是血倒在宫道上,六皇子本人死前,他又悄悄藏在假山后头。 没人比他的嫌疑更大。 但公主明显是要帮忙隐瞒,她这个做下人的说不了什么。 第144章 太纯情了写得我有点死而复生了 陈嘉沐再怎么辩驳都是无用,干脆把话题岔开,又叫来落雪,三个人一同打牌玩。 这边还没打出四轮呢,福之先从外头回来了。 他是一路小跑回的琉璃宫,脸上汗津津的,喘着气说:“皇子不在殿内,有太监将那灯笼收着了。” 陈嘉沐头也不抬,挑挑拣拣打出一张牌:“不管他。他不在宫中的事也别说出去。” 寒梅也斜过来一道警示的目光。 福之在宫中一听陈嘉沐的,第二听寒梅的,他刚进琉璃宫时就被寒梅装凶吓过,如今是一点都不敢反抗,看她们玩得正起劲,退到一边去了。 时候差不多,天色也将晚,宫道上的彩纸糊的灯笼排排的挂起来了,被晚风吹得摇摇晃晃,将地面照得如倒下的彩窗。 陈嘉沐玩得倦怠,起身活动活动身子,说要去宫内看灯。琉璃宫这一侧几乎无人来装饰,只有后妃那一片才热闹有趣。 寒梅帮陈嘉沐更衣,落雪又挑了宫灯来,三人忙前忙后,半天才准备妥当。只是还没迈出琉璃宫一步,就先有一位“不速之客”登门拜访。 福之通报道:“公主,有人来。” 他声音颤颤的,像是很怕。 陈嘉沐还在扎头发,将垂落在身侧的发系成扁而细的麻花。 她听见了,往外瞧,门口站着个穿深蓝色布衣的人。 他手中没拿灯,只捧着个蜡烛,烛芯似个活物似的,徐徐吐出白气来。 “何钊?”陈嘉沐手上一停,示意落雪寒梅去殿外等,“哦对,我的牌子还在你手里。” 何钊笑着点点头。 这是他俩第一次在书院外相见。陈嘉沐禁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何钊今日穿得简单干净,衣上并无花纹,像是随意扯了布做的一身袍子,更显出五官端正温和来。 他往殿内走,软靴踩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那块写着陈嘉沐名字的令牌被搁在她的妆奁旁:“嘉沐。” 陈嘉沐这才回神:“何钊,你戴官帽应该也很好看。” 她总觉得何钊应该穿些颜色更艳的衣服。之前一见面就是在逼仄狭小的客房内,他又不爱开窗开门,每回屋内都是暗暗的。 这次见面,陈嘉沐宫中的烛光够亮,倒显得他颜色暗淡,蒙尘一般。 何钊很自然地接过陈嘉沐手中攥着的头发,接着编下去:“嘉沐,城内有灯会,我想着带你出宫看看。” “我换了住处,如今已经不在书院了。” 陈嘉沐抬起眼。 铜镜中映出两人的脸。一张是她自己的,点了朱漆一般的唇色,脸颊用口脂化开来,提了气色,鲜灵丰柔的满月似的面。 何钊在她身后,一半在镜子外头,低头垂目,额头饱满,框出标致分明的眉眼。 他编得认真,手指勾挑如拨琴弦,弄的陈嘉沐有点痒,憋不住地笑。 何钊也很温吞地笑起来:“嘉沐。” “我从没来琉璃宫看过……这还是第一次。” 陈嘉沐抬头,何钊的目光在她脸上走过三巡,将她完完整整地看了个遍。 他将这张略施粉黛的脸吃到眼中去,闭目能完整地将她临摹一遍。 他一低头,两人紧密地亲到一处去了。 陈嘉沐的发尾在何钊的手指间掐着,随着两人的呼吸颤。 陈嘉沐一开始还能想些问题。比如他的心跳和呼吸是不是假的,再比如福之是如何看到他的。 但后来她也无暇顾及那些了,耳边全是自己没章法的呼吸,还有粘糊暧昧的水声,像是一直舔到她耳膜里边去。 她的口脂将何钊的嘴唇沾染得红亮,水润润在唇中央晕开,素笔勾勒的黑白画卷突然点了朱砂。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距离还是太近,陈嘉沐的视线在他唇上移不开,一见就觉得头脑发昏,又凑上去。 她像个昏君一般被亲了几回,靠在椅背上平复呼吸,何钊又去吻她细长的颈,也落得红红的印子。 陈嘉沐叹息,伸手摸他的头发,说:“等你做了官,给我看看你穿官服的样子。” 第145章 出城 何钊只是靠着她吻,一眨眼,睫毛就擦过她丰润的肩颈。 他一只手捏着陈嘉沐的发尾,另一手将陈嘉沐搂住。公主衣下的身体被他的胳膊勒得紧了,手掌贴住的是柔嫩的腹部。 她的衣料也是凉滑的,惹眼的浅红色。像额外剥下的一层果皮,裹着绵软多汁的肉。 陈嘉沐侧过头,将肩膀袒露给他亲,又去摸他的胳膊,从袖口探进去,左臂上微微凸起的三道痕。 “怎么不说话?” 她受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默,就好像趴在她身上的是个冒牌货。 他得说出点疯话,或者如上次在床上一般,精神恍惚地去问她些难以回答的问题,才是真的何钊。 “我怕我穿上官服后……就见不到你了。” 陈嘉沐笑道:“一身衣服而已,哪来的不穿就见得,穿了就见不得?” 何钊又不说了,只低低的嗯一声。 他去咬陈嘉沐的锁骨,唇齿之间一张一合,是她身上很清淡的橙花香。 好想就这样将她完完整整地吞入腹中。抢在那恼人的食腐的蝇蛆前头,嗦下一切带着他们记忆的部位。 被花果清甜簇拥的荤腥,血液是充盈温热的汁水,他可能要吃很久,才能剩余像他梦中白骨塑成的一段。 他喟叹一声:“嘉沐。好想把你吃了。” 陈嘉沐终于笑出声来。 是了,这样才算完整地见过了何钊。 她手指一动,何钊的手臂就如三弦的琴颈,琴弦在她指腹上擦过了:“那你试试看。” 何钊又玩闹着咬她一口。 他牙齿很平整,也不用力,陈嘉沐的皮肉擦过唇舌,像一点油润的乳酪从他舌尖淌过去了,只留下甜腻的香气。 陈嘉沐笑着去碰他的嘴唇:“吃到了吗?” 何钊亲亲她的指尖,直起身,将手中的辫子用一根玉簪挑紧,和陈嘉沐的发髻梳到一起。 陈嘉沐盯着镜面。她又变成了被烛光照耀得夺目的端正公主,还有隐匿于她身后的,如幽魂一般的男人。 她袒露在外的皮肤上留着连串的口脂,油润的红抹成一片,越向下就越淡薄了,藏着些隐约可见的齿痕。 何钊又拿帕子给她擦。 陈嘉沐由着他侍候,问他:“福之怎么能看见你?” 何钊说:“蜡烛。” 他把那根吐出白气的蜡烛拿住了,镜中轮廓模糊的男人突然如聚焦一般变得清晰,陈嘉沐好奇地往那蜡烛里边看,是细长的一截指骨。 “谁的骨头?” 何钊说:“我自己的。” 他很快地转移话题道:“走吧,嘉沐,错过灯会还要等一整年。” 谁都不能确定他们能活到下一年。 陈嘉沐也懂。 她减了几根簪子,把落雪准备的宫灯换成自己糊过的一个,回头看何钊:“这样就行了?” “我还想去你的新住处看看……离书院远吗?” 何钊说很远,就快出城了,他们俩就算出宫后一直走,也要走好久好久。 陈嘉沐眼神微动:“除了灯会,我也有想给你看的东西。我们直接出城吧。” 第146章 烦 方彦最近看什么厌烦什么,简直到了鸡蛋里挑骨头的地步。 先是如影随形的生长痛。 他个子抽得很快,软骨本来就疼,晚上腿还要抽筋,夜夜睡不好。 一夜醒来三次,恨不得将腿锯了,但他做下人的就是不如做主子的,腿断了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他一想到腿,就想到陈清煜,想他凭什么不疼,又想他怎么那么不知廉耻地往陈嘉沐床上躺。 他又想到那天琉璃宫内的味道了。 皇帝跟妃子行房,结束后也是一样的味道,他猜陈嘉沐跟她弟弟干过了,但他怎么好意思让公主先穿好衣服下去给他擦身的? 做派就跟陈渡这个当皇帝的一样了。 方彦想陈清煜绝不能当皇帝,不然这样的做派只能更甚,陈嘉沐跟着他是不会很幸福的。 又恨起高勒来,找了个这么令人生厌的人做交易,陈嘉沐那边也说不通,她对弟弟的纵容要比慈母更多些。 他简直是在捏着鼻子把人送到龙椅上去。 人一缺觉就显得很暴躁,他也不例外。 手下的几个太监一个比一个愚钝,说话声又尖又细,方彦一听就想将他们全踹到外头去。 脖子上的蜡印子消了,他就有点坐立难安。每天来来回回的看,用指甲掐用蜡油滴,反正全不是陈嘉沐弄出来的那个,看着很恶心,青青紫紫的像尸斑。 他就不再弄了。 不弄了,他也烦,陈嘉沐很淡薄的喜欢好像就跟这印子似的,从他身上消下去了。自己补的全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恼人东西。 他知道陈嘉沐也不是真的喜欢他——总之男女之情是一定没有的。 陈嘉沐开心了,就愿意玩他弄他一下,不开心就要把他远远地推出去。 怎么让陈嘉沐开心?他其实也懂一点了,反正就是乖一点听话点,不让动的时候装成个家具,让动的时候也得让陈嘉沐舒舒服服的很迷恋,他才能得到点像爱像喜欢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应该恨陈嘉沐,恨他在别人面前都能直起身子了,一回琉璃宫还要跪着。 可他心中就是没有恨,在琉璃宫跪着比在平寿殿站着舒服多了,叫她骂一句也是很好的,反正她喜欢,快活,他怎样是无所谓的。 陈嘉沐的爱就伴着这样的喜欢与快活来了,清晨的露水一样滴到他身上。 得了那样像爱的东西,他就很爽利,很幸福。 可惜这样的爽利也很久没见了。 临近元宵节,陈渡的事情很多,后宫那几个娘娘的事更多,全要他去干。 经常在宫内行走,清洁的时间就不够,每日只能勤换着身底下的布巾,偶尔还要去挤那些太监常去的浴房。 不过他的身份上去了,在意的也多,在浴房单拉了一块帘子给自己洗。 用温水浇上那么几回,他觉得活过来了,可帘子一拉开,方彦又觉得外头雾气缭绕的困着一群白花花的阉猪,一股腥臊味。 好想把他们全宰了。 方彦每回都是这样想,冷着脸从浴房出去,再吐一轮。胃里的东西没吐出来,倒是烧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疼痛,嗓子沉得像被鸡啄过。 陈渡不让他闲着,更不可能让他出平寿殿,一在平寿殿待着就像个陀螺似的,要被陈渡的疯言疯语抽上几鞭子。 他每天过得比那牢里的犯人还要难熬。 好在六皇子死了。 六皇子死了,他更忙,要派人照顾六皇子生母的情绪,又要平寿殿与移星殿两头跑。 但他也得了好处,能动动手了。宫内那些个脑子浑舌头长的,挨个排好,他手里的匕首很快很锋利,像给人净身似的,刷一下就能将舌头割下来。 他每天割几个,弄的手上身上全是血,很温暖的淋漓的舒坦 ——如果没有看门的侍卫过来禀报陈嘉沐跟那个何钊一同出宫就更好了。 但他心情好一些,倒也没那么在意。陈清煜今晚要趁着圆月杀人,早两天就跟他说过,还很笃定地要找他姐姐,让方彦别在元宵节污他的眼。 到时候杀了人又找不到陈嘉沐,不知道他要发多大的疯。 方彦想到这就又开心了。 他们姓陈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的烂种,还觉得自己挺高贵,其实剖开一看,流的都是个疯子的血,以后也要成为疯子的。 第147章 鬼魂 陈嘉沐顺利地过了宫门。 近些天宫内出事,宫门皆是不下钥的。 门口的守卫认得她的牌子,也熟悉她的样子,往她身边看,见得一个秉烛的小厮,个子挺高,文文静静的一张脸,也不抬头,很乖巧,是生面孔。 陈嘉沐镇定地出了宫门。 她穿得薄了些,刚出宫走不久便起了夜风。她的手被何钊紧紧地牵着,握住,两人皮肤相接处温热地暖起来。 他们一同往街上繁华处走。 路上结着不少花灯。竹子砍成薄片,架起来高大的动物与人像,烛火摇晃着给它们灌入生命,被风吹得仿若活物。 没有高楼大厦,天空就显得很低很静,铺开的星空垂着一轮圆月,冷白的,一抬头便能瞧见,似乎比楼房檐角处挂着的灯笼还近一些。 燃起的香火高远地飘到半空去,烟雾缭绕的,给纸扎的神明供奉。 有人在放孔明灯。 陈嘉沐一刻不停地走。他们路过许多张灯结彩的门户,又见了许多铺子的点心,把一城的烟火灯光甩在身后,又往人少又沉寂的城郊去。 何钊一直紧紧地跟着她。 他个子高,腿也长,陈嘉沐小跑起来他便走快一些,手里的白色蜡烛的烛芯像是画上去的,火光一点不动。 吐出的白烟将他整个人也固定成实体。 将将出城时,陈嘉沐扭头看他。 她面上已经带了汗,两鬓湿滑,热气腾腾,黑夜之中,被何钊手中的蜡烛照得水光迷离。 陈嘉沐的眼睛很亮,丝毫不见步行久的疲惫:“何钊,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吹了何钊手中的蜡烛,越到城门反倒不急着走了。只徘徊一阵,还不等出城,陈嘉沐的身形已然变成半透明的游魂。 何钊的手一下攥紧了,像是怕陈嘉沐就这么从他手中溜走一样。 但陈嘉沐的手掌还是湿润温暖的。 他们大摇大摆地从守卫面前经过。往两边看,守城的士兵面容已经半褪。 陈嘉沐一伸手,她的胳膊就从守卫的身体之中穿过去了。 她与何钊对视。 “你看,”她笑起来,“我也会变成这样。” 何钊学她的样子去逗弄那守卫,两个人的手一同穿过城墙,穿过活人的躯干,又穿过呼啸的,冰冷的夜风。 他们两个碰不到任何活人,却能依然牵着手,牢固地握住对方。 “他们的五官会逐渐消失,我的呢?” 陈嘉沐很自信地回头,让何钊打量她。 她的五官好像从没这么清晰过。 半透明的身体被月光穿透了,显得她露出的皮肤愈发的白,何钊的手一寸一寸的摸上去,每一寸都是弹润皮肤的完美触感。 何钊嘴唇微动,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只憋出低低的“嗯”一声。 他们是一样的。 他们在城外亲密地吻,嘴唇是软的,舌头热而滑,能舔到对方的牙齿,抱住彼此的腰身与肩膀。 一样的鬼魂,一样的处境,对这世界一模一样的体验。 何钊很难再说一个字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去摸陈嘉沐的眉眼。 天知道他想这一瞬已经想过了无数次。他无时无刻不在期待——陈嘉沐会不会和他是一样的,他们可以长长久久地相爱。 有人陪着就不会无聊,不会难熬了。 第一世金榜题名时的快乐似乎穿越了长久的时间,又一次涌进他的体内。何钊感到丰盈的幸福,几乎要将眼泪逼出来作为情绪的外溢。 “嘉沐……” 陈嘉沐笑道:“真的这么开心?” 她伸出手,何钊就握住,把人往怀里带。 他想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但很快,他们两个的笑容都僵住了。 陈嘉沐的鼻血,在月光底下,在黑夜之中,清楚地落下来。 落在地上,地上留了血迹。 第148章 闪回 陈嘉沐愣了一瞬。 她下意识地仰头屏息,想去拍额头。有些尴尬地笑:“我也没想到会突然……” 陈嘉沐的声音越来越小,说不出了。 她伸手去擦,擦不到,流出的血是完整的实物,向后刺过她的身体。 像鲜红的一颗弹丸,由人中射入,后颈滑出,将她整个人打透了。 何钊面上的喜色烟消云散,只木着脸看她。 他好像已经忘了要怎么笑或者怎么哭,那张脸没了表情,便有一种似人非人的恐怖感。眼睛直直地看过去,死物一般,一个劲用手去碰她的鼻子她的脸。 血液不会停在他指尖。 他们贴的那样近,一个低下头,一个仰起头,如果忽略陈嘉沐脸上的慌乱,他们就像一对亲昵的,随时准备烙下亲吻的爱侣。 他盯着陈嘉沐的唇,向上,是接连滴落的血,涌出的红色只露出边沿,就要迅速地坠向地面。 他的另一只手还撑在陈嘉沐腰后,抬手,这血也毫无阻碍地穿过他的手掌。 即使隔着陈嘉沐的身体,何钊也能看清楚地面。 他盯着柔软暗红的土地发呆。 明明是陈嘉沐体内流出的血,却与他们呈现截然不同的状态。 是活人的血。 终究要腐坏枯竭的血。源源不断地流出,陈嘉沐本就半透的身形,似乎也因为这流失的生命力而愈发模糊不见。 她的血越流越多。 偏偏陈嘉沐被自己的出血量吓傻了,心里又惦记着要安慰他一般抿着嘴笑。 她笑得实在勉强,血一直流,从点点滴滴变成穿针引线似的一小束。 何钊终于忍不住,抓住陈嘉沐试图去擦脸的手:“别擦了,碰不到的。” “别笑了,嘉沐,别笑了——” 他去按陈嘉沐的嘴角,胡乱地说:“嘉沐,我们回城。” 他得做点什么。 —— 可惜陈嘉沐也没有坚持到何钊的住处。 她进了城,想说话,嗓子里先黏糊糊吐出个血块。齿缝染的红,走了一半便发晕,像个纸扎的人像灯笼似的,风一吹,很轻很脆地向地面扑去。 何钊眼疾手快地去捞她的腰,让她柔软无意识地挂在自己身上。他轻轻把人抱在怀里,低头去看,只有上半张惨白的脸,下半张红艳的血。 她实在流了太多的血。 鼻尖温热,喉咙也腥甜,何钊怕她被自己的血呛住,将她背起来,她的血就慢慢濡湿了他的肩膀。 有点凉。 她的体温也这样凉下来。 这残灯似的人被火焰般红的血烧灼了。被夜风裹着,很冷的点燃了。 虚弱的将死感。 何钊的身体也跟着打颤。 火焰蔓延到他身上,也引燃了他。 低温的血越过肩头,沿着他衣服的纹理向下烧,向着他的胸口,他的心脏。 他听见陈嘉沐的哼声,很小很细,蜻蜓点水地落在耳畔。 她说:“思……” 她说思思。 她的舍友吕思思,拎着她们大学食堂的小笼包回宿舍,往她床上望。 “你吃早餐没?沐沐前两天不是说要规律饮食,要不要叫她起来一起吃早餐。” 她小声问坐在三号床的欧虞。 “她凌晨刚改完论文吧?我看三点多她还在群里发参考,让她多睡会,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了。” 第149章 吃 【呃有点血腥描写……但是我感觉前边都能忍的话这里应该也没事,总之先避雷了】 陈嘉沐醒了。 不是醒在宿舍的床上,而是在何钊的腿上。撞进视野的是何钊的一张俊脸,眉目分明,眼神柔和。 他很殷切地在她嘴唇上点水,见陈嘉沐睁眼,也不着急,低声说:“嘉沐,有哪里不舒服吗?” 陈嘉沐的头还有点犯浑,脑子里塞满了吕思思的脸,还有那股牛肉小笼包的香味。睁眼前好像有人推她一把,把她推回小说里。 【现在不是回来的时候,你得作为陈嘉沐死去。】 陈嘉沐眯着眼琢磨这句话,何钊不着急,又以指为梳,给她捋头发。看她像只小猫似的微微笑起来。 “何钊,”她突然出声道,“陈嘉……陈从佳什么时候会死?” 直接问自己什么时候死还是太直白了,有点晦气。陈嘉沐拐了个弯,用字去问。 何钊的手一停:“慕容锦登基之前。” 陈嘉沐安心地叹了口气。 她第一次感觉死了也是挺好的事,只要死得别那么痛苦就行。 她之前总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在小说里再死一回,就是真的形神俱灭。如今看来,在小说里死了她反倒能活回去——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何钊见她面露喜色,也不多问,又去梳她的头发。陈嘉沐被他梳得昏昏沉沉,声音很小地问:“何钊,你想娶我吗?” 她简直要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又被何钊弄得舒服,心情自然畅快。 这一畅快,她就又想起何钊的轮回来。自己只能在这小说里待一世,但何钊之后会不会接着轮回还不好说。 陈嘉沐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临终关怀。 至少给何钊留个念想。 何钊说:“想。” 他这个时候就很直白。弯下腰亲她鼻尖,又用勺子给她喂水喝,陈嘉沐的嘴唇还是失血过多的白,但很润泽,像一块香嫩的油脂。 “你在我这睡了三天,嘉沐,宫里派人出来找你,差点就要搜到这来了。” 陈嘉沐一颤,躲了他的吻:“几天?” 何钊只好作罢,直起身子说:“三天。” 她几乎瞬间就醒了,被人兜头灌了一桶冰水似的:“宫里怎么了,为什么要找我?” 她平日在琉璃宫待着,连只鸟都不在她殿内落一下,怎么才三天—— 何钊眼中带笑:“是有人死了。” 陈嘉沐松一口气:“六皇子不是早就死……” 何钊说:“不是六皇子,是四皇子。” 陈嘉沐手腕一动,何钊握住她的手腕,用了些力气:“嘉沐,你弟弟在找你。” —— 陈清煜在找陈嘉沐,已经两日多未合眼了。 他元宵节那夜过得非常幸福且尽兴,看四皇子被绑住手脚,蛆似的在地上蠕动,又流了许多眼泪。 他被塞着嘴,却还模模糊糊地求他,求他放自己一命。 陈清煜喜欢听这个。 他就喜欢这人像小时候的自己一般,很没尊严地求人。 他也要做小时候的四皇子。 拒绝。 当然要拒绝。 如果求人就能得到宽限的话,他儿时怎么会被这几个姓陈的翻来覆去地折辱?爬来爬去的,还要被骂是野种,是废物。 陈清煜玩得有点不亦乐乎了。他先挑了四皇子的筋,看他四肢流血地满地翻滚。 让四皇子过来舔他的鞋,四皇子舔了,又让他去捡拾地上散落的笔,他也捡了。 像小狗似的,又听话又乖。果然人都是这样的,在死亡前边什么羞辱都不怕了。 陈清煜说:“四哥,膝盖是不是比脚更方便?可惜臣弟我有一条腿用不得,不然小时候也能跪直了给你玩呢?” 四皇子没听出陈清煜话里的讽刺来,以为自己能借坡下驴,就说弟弟放了哥哥吧。放了哥哥吧。 他哭得很恶心,鼻涕眼泪全往外流,像脑子里的脓涌出来了。又没手去擦,陈清煜不忍心多看,怕再看一眼就要吐出来。 他手里捏着薄薄一把匕首,割开了四皇子的衣服,将他的腿肉片下来。 很薄很白的一片,常年不见光的嫩。陈清煜捏着它左看右看,感觉没他姐姐的一半好看。 陈清煜把肉片展示给四皇子看。 他凑的近了,按住四皇子的头,将那肉片舔到嘴里去嚼,就在四皇子耳朵边上,嚼得咯吱作响。又吐出舌头,舌尖团着嚼烂的肉泥,托着水晶的丝绒宝座似的,伸到四皇子眼睛前头给他看。 牙齿红红的,像在分食猎物的野兽。 他翠绿的眼睛也像野兽,像毒蛇。 陈清煜把那肉团呸到四皇子脸上去,看他吓得紧闭双眼,又开心道:“皇兄,皇兄。你也去见见你的皇弟吧。御花园的水那么冷,你这样心善的人,肯定不忍心他一人在水里飘着吧?” 第150章 呃 陈清煜对着呜呜乱叫的人笑。 一对杏眼,笑起来是很无辜的,他的脸瘦白,脸颊下边有点凹下去,嘴唇沾了血,滟滟一抹红,像个小姑娘。 陈清煜是真的有那么一点体会到返老还童的感觉了。 好像一下就回到他腿刚坏的日子,将他那块死去的老肉点化活,被人骂被人嫌的,还总是疼。 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热起来,流动奔腾,到腿上边却阻塞住了。 陈清煜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忘记这条腿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就算拼命想,好像也没法完全地给自己想出一条真的腿了。 有的东西就是如此,能好好用着是不会珍惜的,只有死了失去了,才会回想是不是缺了什么,然而时间一久,该忘的还是要忘记的。 他坐在轮椅上,那条腿被幻想中的血冲过了,又控制不住地抽搐痉挛。 四皇子的脸上还沾着他自己的肉,此刻也知道自己逃不脱一个死字,干脆讽刺地笑了一声,捡回点属于皇子的高傲来。 像个将被杀的公鸡似的。 陈清煜咬着牙,摸自己的膝盖,勉强撑住了。对着地上的人说:“皇兄,其实我很喜欢跟你们一起玩的。” 不过他现在要做那个“皇兄”。皇兄要做那个皇弟。 只有这样才有趣——哪有孩子的猫捉老鼠的游戏一直让同个人当猫的? 他做起皇兄来,手就不会软了。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外头守着的太监终于听不见里边的任何声音,侧头侧身地往院内瞧。 这元宵节的月亮太圆太亮也太低,将一切地上的人与物都照的纤悉无遗的清晰。清冷的月色如潺潺流水,将满地的血推涌到殿门口去了。 陈清煜坐在轮椅上,闭着眼往后倒,笑容和煦,显得放松又安宁。 他想他姐了。 陈嘉沐好像见不得人哭,也见不得人怕的。 他第一回玩了人,给玩死了,这不是他的错,四皇子明明也跟他玩过的。 只不过他现在长大了,下手重了点,忘记人也会死了。 他应当也能装得害怕,过去让她抱一下,安慰一下。陈嘉沐的怀抱应该是香软的,有股姐姐的或者妈妈的味道。和他这副身子长得截然不同的,会热切的互补。 陈清煜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思来想去,敲定自己应该表现得纯良点,害怕点,最好还要有几滴眼泪在脸上眼眶里。 他姐姐就拒绝不了他。 他一想自己的爱就在那么近的地方,只要演演戏就唾手可得,浑身的血呀汗呀就又活泛起来,将他本来很冷的体温带暖了。 但太监尖细的声把他的思念戳破个洞,甜甜蜜蜜的回忆全漏下去:“殿下,我们回……” 陈清煜乐了:“没眼力的东西,这么急?” “怎么?担心我让你去顶罪,而青俞那不保你?” 小太监不说话了。他其实只是问问陈清煜要不要回宫,这殿下惯会的多疑敏感,耳朵一动就听出一箩筐没有的话外之意。 但陈清煜也有点倦了,他身上溅上许多血,被风吹得冷硬,又把他风干成一块腊肉一般的硬物。 他招招手太监就过来推他,他说:“去琉璃宫。” 第151章 等 太监就推着他的轮椅遥遥地赶去了。 陈渡不在宫中,一股脑地往移星殿扎,方彦也有意将花灯绿酒往几位娘娘住处周围放。后宫犹如一朵璨璨的熟透的花,花蕊香浓明亮的,四周花瓣却有些凋零。 往琉璃宫去,路上没人。可惜琉璃宫内也没主子,只有两个侍女一个太监,在屋外头的石凳上坐着看月亮,元宵过得像中秋。 没看来什么嫦娥玉兔,只等来个血淋淋的清瘦男人。 陈清煜本是眼眶微红的,眼角带泪,一见着他们三个,面上的颜色先减两分,眼睛一眨,眼中的水光就消散了,来时有影去无踪。 “皇姐呢?”他板着身子问。 陈清煜的衣裳已经被血浸透了,只有织金的纹饰浮在溻湿的暗棕色布料外头,月光衬着,像洒金河面,熠熠流光。 福之开始还以为这位殿下穿的就是这么一件衣服,白底染棕,胸前也甩的染料,走近才闻到浓郁厚重的一股血臭。 陈清煜袖子与袍子下摆的颜色最浓,成了类似红土的颜色,伸出胳膊时坠着向下,吃饱了人血的一件兽皮似的。披上,就把他从瘦弱的美貌的人变成个挺凶恶的畜牲了。 他见院内没人回他,拔高了声音又问:“我姐呢?今日是元宵——” 寒梅镇定道:“殿下,公主出宫了。” 自上回她听落雪描述十二皇子与自家公主的那点事后,寒梅对陈清煜就多了几分戒备。 但她也就是个宫女而已,再怎么防着也顶不过陈嘉沐对陈清煜的偏爱。 陈嘉沐惯着他是写在面上的。 这个当口,也说不清是姐姐溺爱弟弟,还是公主宠着情郎。 她只能这时候出来冷言冷语几句。 但寒梅回话回的也不是时候。 陈清煜期待了一路,只听到这短短几个字,像被人用刀捅了似的,心跳一停。 湿淋淋的衣物的冷意成百上千倍地将他压住了。 他从牙缝里往外挤字,觉得嘴里还留着那口生肉的腥味,也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血还是他那个四哥的血了:“出宫做什么?” 寒梅却也不客气:“是和何公子一同过节去了。” 陈清煜脸上的表情彻底没了。 他想的一切都被翻覆了。什么拥抱什么安慰,什么温暖的手花白的腿,一下子全给到别人那里去。 他呢?他的暖巢他的归所,怎么就天塌地陷地成为断壁残垣了。 陈清煜身后的太监看他面色差得像雪人,给他要了杯水,那水在他口中漱过,吐出来是浅红的,泼在琉璃宫的青石路上。 他说:“我就在这等。” 一等就是三天。 他没合眼睡过。 寒梅一开始还不想管他,但后来也怕他就这么死过去,让他去殿内躺坐。 福之侍候他换衣服,从头到脚所有的衣服都要换,免不了要看他的腿。 撤了亵裤是两条对比很直白的腿,没肌肉的那条松松垮垮,细得像老竹。 陈清煜站不起来,坐在椅上,眼白里已经生了血丝,豺狼一般阴毒地盯着他。 “你在这宫内做活,应该懂得规矩。” 福之眼皮一跳:“奴才懂得。” 琉璃宫中早已不烧地龙了。血衣没处烧,落雪帮他洗好,备在一边。 陈清煜第一日还有些期待,喝些米粥,又将陈嘉沐的屋子看过了。 第二日第三日,他跟个哑巴似的,一句话不说,只有喘气眨眼,能叫别人看出来是个活人。 太监过来跟他说了几次,说书院无人,又说找不到陈嘉沐,但守城的官兵也绝没见过他们二人。 好像他俩就这样一夜定情。 功名利禄,安稳生活全都不要了,偷偷私奔了似的。 第152章 这章叫什么啊我真的崩溃了 陈清煜已经两日没吃东西了。倒也不是不想吃,肚子咕咕的叫,就是塞不进去饭食。 他长了小猫似的脆弱的胃,本就是半个药罐子,经不起折腾的。这几日更是吃一点吐一点,第一天吃的一点粥也都吐了。 到第三日晚,他腹中已经是灼烧一样的疼痛难忍,但他也懒得动了,只坐着装死。 洗涮后对着镜子看喉咙,也有点肿,带着血丝了。白森森的牙和红润润的舌倒是很干净。 陈清煜稍微有点放下心,也不知道在放心什么,想着左右他姐姐不会直勾勾瞧他喉管的。 他这念头很莫名其妙,但莫名其妙的念头也不止这一个。 不吃东西,陈清煜脑子就有点傻掉了似的,天马行空的一把好手,什么都想,只是想不明白事,想个三遍四遍,才能勉强得出个结果。 他有时候想陈嘉沐不会是死了吧,死了他也得见到尸体才能相信。 有时候又想自己要是不跟他四哥玩游戏就好了,早点来琉璃宫找人,就能把陈嘉沐留住了。 他想这宫里怎么没人来找她,好像只有他惦记自己家姐姐。 全然忘了自己找陈嘉沐的手段都是方彦指使的,没有宫内这些个太监宫女,他就是个残疾的废人。 但太阳一从天上掉下去,入夜了,他就又突然想起这种败兴的事了。 一种难以抗拒的悲伤席卷而来。 他元宵夜杀人时是很澎湃的快乐,短短几天心情却已经跌到谷底,潮汐似的来来回回。 大起大落的情绪让他一直低烧,但陈清煜不说话,琉璃宫内三个下人也不会直接过来摸他额头。看他面色差,只觉得陈清煜是缺觉或者饿了。 直到陈嘉沐匆匆进宫,他才像突然活过来似的,急切地去抓陈嘉沐的衣缎。 他感觉自己对着陈嘉沐那张有点瘦削的脸说了好多话,但陈嘉沐什么都没听到。这孩子硬撑了三天、如今精神一松,几乎是刚抓住衣角,他就嘴里喃喃地睡过去了,手也松开,那些话全是梦里说的。 陈嘉沐开始被他吓了一跳,对着个尸体一样的伶仃男人手足无措。 他头发像枯草似的,面上也没有光泽,灰败地颓废下去,只余下颜色很淡的五官,扎着细长的睫毛。 陈清煜睁眼时,他的五官还算柔和,主要是眼睛像小姑娘的一般圆且亮,但闭了眼,少了眼皮弧度的中和,只看鼻唇与面部弧线,他就很像个男人了。 陈嘉沐坐在床边听寒梅说他这几日的状态,又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要来一碗小米粥准备喂给他。 不过喂的也不顺利,那米汤舀进去,陈清煜就猛地睁开眼,一把将陈嘉沐推开,又全吐到床边去了。 他撑着床沿发抖,头发乱散的垂在脸侧,像个刚从牢里救回来的犯人。 陈嘉沐要过去,他说:“姐姐,别看。” 陈嘉沐只能先不动了,福之过来收拾了地上的脏污,又送了水进来。陈嘉沐这才又坐回床边,伸手去顺他的头发。 陈清煜被床上的香气激得发昏,说:“皇姐,我想沐浴。” 陈嘉沐被他握着手,动弹不得,又给他叫了热水。 他还是那样厌厌的,说:“姐,我们可不可以一起洗。” 陈嘉沐说不行。 陈清煜沉默了好一会,头往陈嘉沐腿上靠,说:“姐姐。” 他的脸陷在柔软的腿肉之中,鼻尖就顶着陈嘉沐的腹。 他姐姐的衣服与床铺并不是一模一样的味道。多出来的是那个何公子的,呼吸间全能闻到。 他也不依了:“姐姐,你也要沐浴。” 陈嘉沐答应着,隐约感觉到他有些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哪不对,陈清煜应该只是个病了的挺乖的小孩,但潜意识又否定说不止是这样。 他的情绪好像平静得过了头。那张脸自见到她起,也没哭过也没笑过,晕倒的时候什么样,睁眼的时候就什么样,眼睛也像玻璃珠,坦荡且没情绪。 他变成个会说话的人偶了。 第153章 梦游 陈嘉沐一看他的样子就心疼了。 陈清煜要去沐浴,她有些担心,守着他喝了一碗糖水,叫福之看紧了,人别半途昏过去。 但陈清煜几天未进食,浴房又闷,没泡一会,到底是咚一声晕倒了。 福之寒梅费劲地把人抬出来,陈清煜手长脚长,全在地上拖着,像个死人样子。 陈嘉沐如同手术室门口的病人家属似的迎上去,看他下身胡乱套个绸缎裤子,身上淋淋一层水,还没来得及擦,胸口脖颈红成一大片,头发半湿不湿的,枯草变水草了。 人倒是紧闭着眼,眉头紧蹙的。 “他洗过头发了吗?”陈嘉沐扯来个布巾给他擦身上的水,又将自己的披风盖在他腰腹上。 福之小声说:“还没。” 陈嘉沐叹了一口气,叫落雪寒梅过来,用被子把他卷了,大婴儿一样的推床上去,又找一个木桶搁在床边:“你们退下吧,我来给他洗。” 陈清煜个子挺高,斜着躺在陈嘉沐床上,头搭在床沿。陈嘉沐把他的头发梳顺,拢在手里,给他抹皂角水。 陈清煜睁开眼。 他眼珠子里还是空落落的没光,好在面上有一点表情了,唇角勾着很微小地笑:“皇姐。” 陈嘉沐的指腹贴着他的头皮轻轻揉:“舒服点了吗?” 陈清煜嗯了一声,抬头,眯眼,一副要亲的样子。 陈嘉沐犹豫一下,但念在他是个病人,人生病时情绪是很脆弱的。 她给陈清煜亲了一下。 陈清煜说:“皇姐,让我抱抱你。” 陈嘉沐笑了:“给你洗头发呢,怎么抱,抱得我一身水 。” 陈清煜就不说了,只是用眼睛看。 他觉得陈嘉沐瘦了,气色没有之前见时那样好,面上白白的有点平淡,头上也没什么发饰,不再是饱满光亮的一张脸。 她的嘴唇很干,刚才亲他那下,唇面细小的起皮刮着他的唇峰,很痒。 “皇姐,你三天没回宫,干什么去了?” 陈嘉沐回避这个问题:“看了看花灯。” 其实,她醒来后还在何钊的住处待了小半天。 何钊没说陈清煜找她找得多急切。他只是提了一嘴,并没多说。 他第一次跟陈清煜见面,就是陈清煜找陈嘉沐回宫,很不喜欢他似的,对他有一种天然的敌意,像被侵犯领地的一只小兽,但又是那样盯着陈嘉沐看。 何钊的岁数也不是白活的,这小孩一看陈嘉沐,眼神就藏不住,是直白的,不掩饰的,在观察一件被人碰过的宝物。 他一下就知道这人心里想的什么。 何钊在陈嘉沐面前说话,当然就是避重就轻的。还开口挽留了一番,说反正已经出宫这么久,再待一会也无妨。 陈嘉沐流了那么多血,刚醒,身上倦怠得像冬眠过,也不太急着回宫。她以为陈清煜找她,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没吭声就走了。压根没想过他会一直等自己。 他病入膏肓的脆弱模样,刚触碰便倒下的身体,和止不住呕吐的状态,就像一个三连响的炮仗,把她内心的负罪感砰砰砰地炸出来了。 陈清煜见她回避,也没有多问,很乖顺地让她搓洗头发,头皮被热气一蒸,脸色也一点点变好了。 他伸手到陈嘉沐的鼻子下边,带着一股橙花香气,是陈嘉沐惯用的那种沐浴的味道。 “皇姐,你能闻到血味吗?” 陈嘉沐心下了然:“闻不到,只有橙花味。” 陈清煜却小声地说:“皇姐,我觉得他的灵魂跟着我。” “我一闭眼,他就在我面前死了,流了许多血,还在笑。” 陈嘉沐见他额头渗出一层虚汗,伸手抹了一把,将他头发上的皂角洗下去,又用巾子去擦。 “怕了?”她尽量放松语气,“怕了就不要动手,动手了就别怕,死人不会纠缠活人的。” 但她又想起何钊,感觉这句话有点对不起他。 陈清煜轻轻地点头。 他说:“皇姐,这些我都知晓。但是做梦,我控制不了。” 陈嘉沐看着他,可怜兮兮的一张小猫脸,瘦得脖子锁骨一整条凸得清晰,肩膀上的骨头也像要撑破了皮肤鼓出来似的。 她说:“那你今天就宿在我寝宫。害怕你就叫我。” 陈清煜点头了。 陈嘉沐体内流出去好多血,总感觉一时半会也补不全,她自己的身子其实也不大好,但为了不让陈清煜担心,全是硬撑着。晚上对镜看,只觉得嘴唇都是青的。 陈清煜在床内侧等她,看她穿长薄的裙子往床边走,弯腰放蜡烛,领子垂下去,露出的皮嫩白,被烛光照得涂了蜜似的。 他一伸手就将人揽到怀里去了。 陈嘉沐警惕地看他一眼,陈清煜的状态好了不少,只是面色还是很淡,连带着眉毛睫毛颜色都淡了,眼睛却亮,翠绿的浓黑的,好像一眨眼就能流出墨汁草液,这双眼睛将他五官的色素全吸去了。 陈嘉沐吹了烛灯,说:“睡觉吧。” 陈清煜也说:“皇姐好梦。” 但他睡得很不安稳,陈嘉沐半夜被他颤醒了。陈清煜的腿无意识地抽搐,眼睛紧闭,表情狂乱。 她有点心疼,拥着陈清煜,想让他稍微安定一点。也不知这人做了什么梦,嘴里说着一些囫囵的话。 他的手臂收紧,几乎是箍着她,胳膊上的肌肉鼓起来,连带着骨头一起压在陈嘉沐身上,将陈嘉沐稳稳地搂进怀抱之中,出了一层薄汗。 陈清煜突然叫一声:“皇姐!” 他的身子又有点颤抖了,呼吸声很重,全落在陈嘉沐肩上。 陈嘉沐心中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连忙闭上眼。 身边的人呼吸频率没变,但撑着半坐起来,紧接着,细细密密的吻就落到陈嘉沐身上去了。 他一边亲一边往她身上吐气,身上热潮的,有点迷乱地隔着衣服去吻陈嘉沐的乳(肉。 他像是魇住了,又落了泪,凉凉湿湿的,管陈嘉沐叫姐姐,叫母妃,像小动物似的拿湿润的鼻尖拱她。 但是陈嘉沐没有奶给他吃,只能佯装醒了,推他一下,把自己的肉从陈清煜嘴里救出来了。 她很镇定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说:“做噩梦了?” 陈清煜被推开了。迷茫地看了陈嘉沐一会,好像是突然回神似的,眼神清明,脸红红的烧起来。 陈嘉沐在心里叹气。 陈清煜说:“皇姐,我吵醒你了?我好像有点梦游……” 陈嘉沐点头:“没事,睡吧,离天亮还远着呢。” 陈清煜又倒回床上去。 他发了一会呆,去抱陈嘉沐,感觉手臂底下怀里头是一块温润的玉脂。他俩都带着汗,湿漉漉的。 他在她耳后小声问:“姐姐,整三天,你一点都没想起过我吗?” 你一点都没记起血脉相连的亲人吗? 你一点都不爱我吗? 姐姐,你一点都不爱我吗? 第154章 腿 【呃,吃了,别带脑子了】 陈嘉沐有意背对着他,陈清煜就去亲她的后背。 他像一块麦芽糖一样粘在陈嘉沐身后,被温热的体温融化了,发黏发甜。 陈嘉沐的后背盖着很薄的透亮衣物,陈清煜的嘴唇挨着,并不是人肌肤的光滑。显得他们之间也隔着什么似的,有一层透明的障壁。 但那料子触感又有点像陈嘉沐干涸的嘴唇。 陈清煜亲过了,额头抵着陈嘉沐的脊:“皇姐。” 陈嘉沐又是叹一口气:“睡觉吧,泓洄,有事明日再说。” 陈清煜没理:“皇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 陈嘉沐瞥了眼屋外的天,还是黑的,一点天亮的意思都没有。 她是看惯了手机手表,习惯时间准确成阿拉伯数字,随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现代人。这样的天色,她也不确定究竟是几更。 人到了晚上就会胡思乱想,更何况陈清煜还是个病人。陈嘉沐能理解,但只能理解一点。 因为她自己也累。 她有气无力地说:“没有这回事。睡吧。我要是觉得你很恶心,你现在早被撵回宫去了。” 陈清煜不说话了。 陈嘉沐由着他搂抱,一团云似的被扯到他怀里去,瘦长的手掌分开她的腿。 陈嘉沐感觉他有点烦烦的腻人,而且在抓她的腿肉玩。拍了他一下,但陈清煜没收回手。 陈嘉沐纵容了。 陈清煜想要陈嘉沐爱他一下,或者理他一下,而不是现在这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 无论他怎样触碰手底下的身体,他姐姐不会多说一句重话,当然也不会回应他。 (省去一些不知道为什么weigui的爱情亲情辩论) 好像所有感情与爱情的界限,就是那么一点性'欲。 一丁点,很不起眼。不是突如其来的,食髓知味的冲动,而是绵长的,藏在所有亲昵底下的永恒的一段锦绸,裹他的手脚,束缚他的动作。 他不能挣脱开。 超过限度,他的爱他的情'欲就会淋漓尽致地倒出来给别人看了。 他想起陈嘉沐时,会想她温暖熨帖的怀抱,浓黑乌云般的发髻,笑容暖甜的眉眼。 当然还有丰腴糜艳的一双手,一双腿。 长在人身上的肉,每个人都不同的长法,他也有,别人也有,可只有陈嘉沐的不一样。 他想起她就一定会想起她的身体,一定会记起她的触感,一定会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但是陈嘉沐呢?她对谁好像都是那样,淡淡的,若即若离的,她的手脚没有被与他相同的锦绸束缚,很灵活自由。 陈清煜越想越难入睡了。 他又去掐陈嘉沐的腿,听她轻声叫:“泓洄,行了。” 他说:“姐姐,你让我亲一下,你坐到我身上来。” “就一下。” “姐姐。” 陈嘉沐被他喊烦了,扭头去看他。陈清煜平躺着,侧过脸,嘴唇很润的红色,眼睛绿得像晨雾里的柳叶,水蒙蒙压着细长睫毛,显得很昳丽动人。 陈嘉沐骂他:“刚病过就想没用的,你——” 陈清煜眨眨眼。他双手一摊,邀请的姿势。 陈嘉沐对着那张脸妥协了。 陈嘉沐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陈清煜让她坐,她也不敢真坐,这人的肋骨比医院的冷硬长椅还要硌人,她腿分开跪在陈清煜两臂旁,撑着自己的身体:“这样?” 那双秀丽的坚硬的膝盖压在陈清煜耳边,覆着如云雾雪原一样的白。 被雪崩吞噬的一只豹猫,颈间压着她无意识的并拢。 好痛,有点呼吸不畅的。 但是也很软绵绵冰凉凉的舒服。 他感到整个人像要碎在陈嘉沐身底下似的,但他姐姐的呼吸声好重,又被弄的落泪。 撑住床沿的细白胳膊,快而直的一道月光,将她整个人钉在那了,背脊如弓,引来潮湿闷热的一场夜雨。 陈清煜就得意了,去咬陈嘉沐的腿,他暧昧不清地说姐姐你舒服吗? 不用陈嘉沐承认他也知道,知道她身上出了许多汗,又流了很多眼泪,急促地喘气平复,可胸膛还是剧烈起伏。 他不需要什么答案,枕着陈嘉沐的腿,他就觉得安心快乐,但还有话是他说不出的。 姐姐,你看到我的时候,能不能也想一下现在。 第155章 沉思 陈嘉沐最近心情不错,但又有些焦虑,脸上一会晴一会雨。 寒梅问她每天喜的什么,陈嘉沐乐呵呵说:“寒梅,我有点想死。” 寒梅马上来呸,伸手去捂陈嘉沐的嘴:“诶呦我的好公主!怎么乱说话。” 陈嘉沐就笑:“自然是开玩笑的。” 但是笑完,她便有那么一点乐极生悲。 她真的想回去玩会手机,看个电影,或者这些都不做,让她写论文她也愿意。用用电脑用用蓝牙键盘,反正通电的东西她都想试试。 现代生活简直方便的不止一点半点,有地铁公交小汽车,有学校小门外开到凌晨的小吃,还有她的朋友亲人们。 当然,还有冰箱冰柜洗衣机热水器。 陈嘉沐一想到这一连串的东西,就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家里躺着,小区里经常过来,拿大喇叭喊着的收废品的老奶奶。 有它们的时候,陈嘉沐觉得生活本应该如此,没有就买,坏了就当废品卖。没它们的时候她才发现,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宜居程度简直断崖式下跌了。 但想完现代她又得想现在,自己死在叛军刀下无所谓,落雪寒梅福之呢?他们都难逃一死。 她就愈发忧愁起来。 她之前一直想,想何钊眼里的人是什么样的。现在她又得想,想自己心里对人的定义是什么。 她像个在克隆羊出世或者地圆说成立时大惊失色的传统教徒,有基本的科学观念,但又很虔诚,只能开始怀疑自己的信仰和人生。 生命怎么能被凭空捏造出来呢? 地球如果是圆的话,天堂又在哪里呢? 小说里的人算人吗? 应该不算,或者说,不算真真正正的人。 可自己手底下这几个人,哪个不是活生生的?会走会跑会笑会哭,比机器人离人的概念更近,没有他们帮忙,自己指不定要面临多大的困难。 陈嘉沐思绪重重地伸出手,将寒梅的手抓住了揉捏。 那是常做活的一双手,手指算不得好看,很硬,手心带着薄茧,手背还有小小的疤痕。陈嘉沐的大拇指抚过了,眼睛一眨,一滴泪就落在她的手背上。 寒梅瞧见了,惊道:“公主!” 陈嘉沐抬手擦了擦眼角:“诶呦,没事。午膳怎么还没送来,我都饿哭了。” 正说着,落雪就拎着食盒进来。她下意识觉得宫内气氛奇怪,但看看拉着手的陈嘉沐和寒梅,又瞥一眼殿外认真打扫的福之,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 几个盘子在桌面排开,陈嘉沐筷头戳戳这个,点点那个,将桌上四道菜全尝遍了,才觉出不对来:“今日御膳房送的全是素菜?” 落雪点头:“奴婢在御膳房外头闻见有荤腥,但不知为什么没给送。” 陈嘉沐哦了一声,也没多言语,挑两块脆山药吃了。 她猜这菜色应该是方彦特意吩咐过的,至于缘由,天黑前宫内传得血腥风雨,将本来就沉闷压抑的气氛更带到下一层地狱去。 说是四皇子殿内里一夜之间多了许多苍蝇,黑压压蝗虫似的围着宫殿转。 路过的太监闻见一股隐约的臭味,推门一瞧,不大的院子暗沉沉的,干涸的也不知道是血迹还是尸水,中央倒着个面目全非的人。 四肢被挑断筋,软绵绵的一坨烂面般,划烂的绽开的脸正对着门口。 吓得那太监尖叫一声,尿飙得身底下巾子湿透,甩了手就跑出去。 第156章 又在过剧情啊 方彦在移星殿门口等。 四皇子的死讯报进去,如同石子扔进棉花里,挑高的殿门只开细细一条缝,沉默无言的微张的嘴。 里边一声都不出,只有烛火摇晃跳动,渗出一阵轻柔的熏香。 方彦也不急,屏息垂手在门外站着等。守门的一个小童仰头看他,小脸蜡黄的,唇珠饱满,与那寺院里的铜像有一比。 他低声说:“青公公。” 方彦就走到那小孩身边去,弯下腰:“怎么?” “皇上今天闹过两回,已经是筋疲力尽,近几日更是连奏折都不看了……” 他没说完,兔子一样机敏地收声。 方彦也站直,若无其事地垂着头,候在门侧。 姬空慢悠悠地从殿内走出来,推开门,一捋花白的头发,一顺花白的长胡子,视线落在方彦身上,也多了几分感慨。 他说:“天命之事不可违,这是他的命数。” 方彦连头都没抬,规矩地退到旁边去。 他心里有一点不屑——不只是对陈渡的,还有对姬空的。这保佑了柳国百年的预知术,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命数命数,被其他人杀了也算命数的话,为什么不早点避免? 如果这一切都在姬空与陈渡可预见的范围内,为什么不看看凶手是谁,立马把陈清煜抓进大牢里去? 倒像是事发突然给自己找补了。 他只在心里想,面上不显,双手叠在身前,一只手将另一只手的手背遮得严严实实。 姬空并不多说,他的目光在方彦与那小童之间走了几个来回:“公公,直到皇上从移星殿出去,宫中的人是生是死,都不必再报了。” 他一招手:“还请公公附耳过来。皇上有些事叫老臣托给你。” 是要方彦看管朝中大臣,将需要处理的内容整理汇总筛选,最后再送来移星殿。 方彦的右眼皮突然跳起来。 姬空一碰他的手背:“老臣自己也有些嘱托要公公费心。” …… 姬空的脚步声远去,方彦目送他转过殿内的屏风,一点头,小童紧张兮兮地接着说道:“近几日,皇上与国师聊的很少,但提到‘叛国’的次数越来越多。” “叛国。” 方彦小声重复,下意识去抠手背留下的血痂。 那小童脸上满是紧张:“公公可是想到什么了?” 方彦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没有。” 其实,他的注意力已经溜走一半,还在想姬空刚刚说的话。 如果预知未来是一种流在皇室血脉之中的天赋,是神的偏爱。 那么这样的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还是患均而不患寡呢? 方彦说:“是患均而不患寡。” 因为能做皇帝的,永远只有一个人。 得到神授予的权力的人,能清晰完整预见未来的人。 “如果,现在得到偏爱的并非一人。当然,首先要除却我自己。不在皇宫之中,不在皇帝身边,臣能见的东西其实皆是模糊难辨的。” “公公,这宫内大多数皇子的命数,逃不出一个横死。” 就像前朝刚登上太子之位便要死去的“诅咒”。 “人对未来总是有无穷尽的忧虑与遐想。柳国的官员百姓也是如此。” “尝过一次预视的甜头,这东西便如五石散一般,宁可吃到浑身溃烂,也不愿再回到之前的日子中去了。” 皇宫是一个巨大的斗兽笼,养蛊罐。 皇子公主不能在宫外置办宅邸的规定,从不是为了他们在宫内好好活着。 而是要他们在宫内好好地死去。 第157章 隐瞒 陈嘉沐泡在热水里。 浴房湿润的水汽蒸得她面颊发痒,陈嘉沐抬手碰了碰,脸颊是明显凹进去的一块肉,填着突出的骨。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寒梅?拿个镜子过来。” 没一会,便有人将镜子捧来。 来人绕到她面前,高瘦的,挂着身深色衣袍,怀里握一面铜镜,镜后蒙一层银,氧化得发灰黑色。 镜面上过雾,被帕子擦去了,正对着陈嘉沐的脸。 陈嘉沐笑了:“方彦。” 方彦应声:“奴才在。” 陈嘉沐却不语了,对镜沉思一会,有些恍若隔世的惊异。 滚烫的水并没给这具身体带来什么颜色,在镜中几乎要乘着水波反出凛凛的冷光。依然是赤'裸无色的一条,除却松松挽在脑后的发髻外,这张脸上只有眉目是黑,其余部分都油彩蒙过般死白。 陈嘉沐抬手,镜中的人也抬起手,陈嘉沐皱眉,镜中的人也皱起眉。她想伸手遮一下胸'乳,但抬眼见方彦面上没什么表情,又觉得没必要。 她这样光亮亮地正对着镜子,也是这样光亮亮地正对着方彦。 他的目光从脚腕移到陈嘉沐面上,很快速地扫过了。 方彦突然道:“公主瘦了很多。” 陈嘉沐点头,将头发散开,额前的碎发都向后梳进发髻之中。 真的光洁的一张脸,连颗发红的痘都找不见。 她看看方彦,总觉得他还在等自己说话,便回道:“有些亏气血而已。” 方彦沉默着。 半晌说:“公主……非要出宫与那位相见不可吗?” 他好像也没有多疼惜你。 才几天不见,怎么就能将丰腴润泽的人熬成一副吃过许些苦的样子。像骨髓剖开,将生气和活力全给抽出去了。 陈嘉沐却不领情,扬声说:“跟何钊有什么关系?” 方彦眼神一闪,躲过去,不言语了。 她的脸实在算不上健康。两颊有些凹进去,突出格外锋利的面部棱角,像要将她整张脸撕碎撑破,紧绷着的一张面皮,没什么杂色。 一眼望过去,便是只用白描画出的纸上墨色的画,浸在水里泡得软了,一碰就要脆弱美丽的散开去。 细腻柔软的泥胚子捏烧出来的光裸小人儿。身子被水面劈折扭曲了,断处正卡在胸上颈下。 这小人终于说话了:“方彦,你来琉璃宫做什么?” 方彦的手一紧,临时找了个理由道:“奴才听说公主回宫了,过来看看。” 陈嘉沐闭上眼向后仰去:“也来得太晚了些。” 方彦适时收了镜子,又走回她身后。 浴房点着烛灯,光晕是浊浊的,点在水里便随着波光散开。他伸手揉捏陈嘉沐的肩膀,她手臂一动,水与光也跟着晃起来。 方彦声音里带笑的:“那奴才以后常来。” 陈嘉沐不应声。 她一侧头,就有方彦冰凉的手心托着她的脸。 冷热相撞,将水汽带来的呼吸不畅驱散了些许。陈嘉沐舒服地叹出一句:“手怎么这么冷?” 方彦知道她没有责怪的意思,干脆将另一只手也贴过去:“公主给奴才暖一下。” “你倒是不吃亏。” 陈嘉沐默许了。 他今日来前沐浴更衣过,所有的粉都洗去了,此时此刻,手背的胎记居然比陈嘉沐的眉更浓一分。 他听见陈嘉沐小声问:“四皇子的尸体刚被发现?” 方彦说对。 陈嘉沐又问:“皇上怎么说?” 方彦就不说话了。他的拇指碾过陈嘉沐的嘴唇,一遍又一遍,直到陈嘉沐不耐烦地睁开眼,正好撞进他的视线。 “他说了什么我听不得的东西吗?” 方彦斟酌道:“皇上说这是命数。” 陈嘉沐想起何钊信誓旦旦地说宫里死了人。 她当时理所应当地认为是陈清煜杀了四皇子,又派人出来找她。 但没人会将自己杀害皇子的事到处宣扬。 现在看来,何钊也只是提醒她宫里死人了。至于凶手是谁他似乎并不知情。 命数。这就是四皇子的命数。 其实哪里有什么命数呢。只不过是作为小说的背景写到罢了。 陈嘉沐更觉这个世界的虚无与悲凉,一时间,就连贴着她面颊的手也更添一种非人感。 方彦看她一副愁眉不展的表情,右手在温暖的热水中烫过,带着热气覆在她眉眼上。 完完整整地盖住了。 他提醒道:“公主,无论如何,这些事都与琉璃宫无关。” 不管是像羊群一样被圈养在宫中的皇子们,还是这琢磨不透的天道与预言。都和陈嘉沐的关系不大。 陈嘉沐只要隔岸观火就好了。 唯一有关的,只有陈清煜能不能顺利地活下来。 方彦一想到这个就十分焦躁。 他有些庆幸陈嘉沐此刻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第158章 出神 更衣的活交给落雪,方彦在屏风后等。尽管他与陈嘉沐之间已经没什么好避嫌的,但这样需要频繁接触的活计,还是宫女做得更顺手,也更妥当。 陈嘉沐一身水汽地进了寝宫。 她走得快些,浅色衣裙外搭了件不知保暖居多还是装饰居多的披帛,嫩黄绿色的曳在身后。一只蝴蝶似的飞过来,堪堪停在桌边椅上,头发披散的。 陈嘉沐将落雪寒梅屏在殿外,寝宫之中只有她与方彦,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她神色倦倦地伸出手,在桌上选了支黛笔,对镜描起眉来。 方彦就站在她身后等。等来等去,没等到一声招呼。 只有那面镜子调了角度,镜面映着陈嘉沐的一张脸,和方彦的一具身体,照不见头,白细的脖子就在镜缘处断了,切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陈嘉沐的手指擦过那处。好像站在自己身后的,就是那么个断了头的家伙。 做胜利者是什么感觉呢?被小说作者写进剧情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最后也取回了自己本来的名字,摆脱了“青俞”这依托虚假父子关系而生的称呼。 他实在比琉璃宫中的人都幸运。 比寒梅幸运,比落雪幸运,比陈嘉沐幸运。 她要作为“陈嘉沐”死去。 这沉溺在主仆情爱之中无法自拔的幸运儿,是怎么看待她的死的? 陈嘉沐撂下手中的笔,回头看他。 这下补全了完整的一个人,脖颈上一颗美得很突出的头。方彦垂目,面容平和,很温顺地沉默着。 “方彦,”陈嘉沐伸出手,“陪我到窗边坐坐。” 方彦就过来搀她,长而细的手指并拢了垫在她手掌底下。 陈嘉沐的寝宫也没有多大,走到窗边也才几步路。 她让方彦将窗子全支起来,夜风往殿内吹,吹得她背后的披帛起伏涌动,一湾绕肘过臂的春水流动起来。 方彦就跪在她身边,吹起的布料盖在他脸上,弄得他很痒。 陈嘉沐轻声说:“方彦,你与慕容锦关系如何?” 方彦如实回道:“公主,我们素来是不合的。” 他抬头望向陈嘉沐,她眼神放空的,像个小偶,描好的眉让瞳孔更暗淡。 他心里难掩的不安。 陈嘉沐好像变了,并不是类似变瘦,或者变得有些病态这种外貌的差异。 他说不清也拿不准。只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一瞬之间便很远,但有时又好像是紧贴着的近。远远近近,又不像她故意为之。 陈嘉沐动了动,眨眼,又问道:“方彦,如果我死了,你会很伤心吗?” 方彦明显愣了下,他身上一僵,回道:“公主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陈嘉沐面色沉了几分:“会还是不会。” 方彦毫不犹豫地说会。 她就叹出长长的一口气,又放空了。许久才破罐子破摔一般开口—— “寒梅死了,落雪也死了,陈家人全要死在这鬼地方。” “公主……” “你在嫉妒谁呢?方彦,你活的比我们都要长久,你不喜欢陈清煜,我知道,你恨何钊,我也知道,可是你到底在讨厌什么?” “公主——!” 方彦紧紧地攥住了陈嘉沐的手:“公主,没有人死,死的是皇子,公主是做了什么噩梦……” 陈嘉沐正色道:“我没有做噩梦。” “方彦,只有你能活下去。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她说完,很冷漠地看向他,直视他。对着那双涌出泪的眼,她像个冰块像个石头,毫不退缩的,甚至甩开了这紧紧粘在她身上的人,不肯伸手让他碰一下。 “你怎么办呢?方彦,要不然你现在恨我吧,你恨了我,等我死了,你就不会那么伤心了。你就幸灾乐祸的,欢欣鼓舞的,要庆祝我死得其所了。等那些莺莺燕燕似的小姑娘将他的后宫填满了,喜欢的,漂亮的,不是到处有的?” “到时候你就喝点酒。你还没喝过酒吧?你去把墙角那坛拿过来,我们都喝一些。” 方彦怔愣地对着陈嘉沐,哪敢答话。他只能起身,带着两只酒盅回来,地道挖出的那坛酒斟在酒盅里,清亮亮一股浓郁的香气。 陈嘉沐毫不犹豫地仰头喝了。 她本说要看方彦喝的,但一盅下肚,又是一盅,酒精快速地反上来。 她似乎有些迷醉了。 干白的脸颊终于蓬起一点粉红的酒意,低下头,那只手就一次又一次摸方彦的下巴。 她像孩子一样哭了。 “怎么办,怎么只有你还活着……你能不能让他们也活下去……” 方彦一遍又一遍地答:“公主,奴才不会让您……” 他说不出死字。短短的一个音,说出来好像就要成为诅咒一样。 在方彦连续不断地否定中,陈嘉沐终于不说了。 她俯下身,湿淋淋的脸也蹭在方彦被眼泪浸透的脸上。 他们好亲昵地挨在一起,陈嘉沐的脸颊滚烫,身子也是,像火苗一样热的颤抖的。 她说:“不是我不死,我是一定要死的。” 热气扑着他的唇舌口腔,搅起很黏的水声。但也就一阵子,陈嘉沐突然坐起,有些发晕地说:“方彦,我是不是疯了?” 第159章 疯言疯语 陈嘉沐觉得自己真的疯了。 错乱的精神与感受,不是一朝一夕突然而来的,也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只是她以前从没想过而已,只觉得活着好,现在发觉书的剧情无可逃避了,她又开始想自己跟方彦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绷着的锁断了,一切都要涌出来。 自己死了,回到现代,书里前置的情节还要一遍又一遍地折磨她。让她想起寒梅落雪的笑,陈清煜的一双眼,还有何钊画的那册话本。 方彦呢? 在剧情里,明明陈嘉沐是那个死的怨惨的,方彦才是那个踩着陈家人尸体上位的阉人。 他为什么不会被这些折磨? 在这不可违背的书中,她到底是要被他们杀死的。 可他明明是挺乖一只狗。 陈嘉沐看着方彦那张脸,还是一副很恭顺的样子,甜蜜的一对眼珠,笑着的一张女鬼一样的柔媚的脸,她就有些烦闷了。 他恨她吗?为什么恨,又是什么时候恨起来的,要多久的沉积才能成为将主人杀死的那种恨? 陈嘉沐一想到这个,就又有点想抢先一步恨他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脑子里心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呢?她完全猜不出。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就会走到反目成仇的境地了。 她感到头脑眩晕,且被酒气蒸得脸红脑热了,鼻子耳朵,通气的地方好像都能热鼓鼓地涌出一种气。 这种气让她想起很久之前她躺在寝宫的床上,浑身无力地任由方彦摆弄的样子。她那时笑他完全不懂伺候人,不在意的,一语带过了,还觉得有趣,但这种情况再回忆起来,便只有一种不可控的痒痛。 像手指甲旁边一根小小的倒刺,指不定什么时候突然跳出来疼一下。 她睁开眼,目光冷冷的,两柄开了刃的剑似的坠下来,下命令道:“方彦,你还是要更爱我一点。” 方彦的脸贴着她的,不断点头,泪水有些潺潺的意思了,他们两个黏得那么紧,他却觉得陈嘉沐好像从没离自己这样远过。 他说:“公主,你什么都可以和奴才说。奴才的嘴很严,不会走漏一点风声的。” “公主。” 他情真意切地叫,听陈嘉沐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地说。 说的什么,他听不清,什么生生死死真真假假,什么一人之下权柄在手,模糊的像是由传说里摘出来的东西。只有几句来回的恨,来回的爱,重复不断,折叠往复的朗诵的书文。 后边几句,他听清了,陈嘉沐说:我来这好久,一点后宫前朝的事都不插手。 我想你们争吧,杀人吧,你们爱做什么做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本来就不会你们那套古嗖嗖的弯弯绕绕啊。 在你们这个破地方怎么活着难死也难,我在那些个娘娘面前多说一句都怕露怯,少行一个礼都要回想半天。 方彦啊,我醒来时,最开始以为,能引得你爱我一下,我就能把握住你了,像找到个靠山似的,诶呦,引诱一下就能让男二给我做靠山…… 她呵呵地笑起来。 方彦却全然忽略了她的一切念叨。 他紧紧地拥住陈嘉沐的身子,眼睛很亮,见了葡萄的狐狸似的馋劲起了:“公主,你信我?你是从一开始就信我能取得如此成绩吗?” 他好像飘飘然地活起来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泥地里打滚的一条狗,陈嘉沐却说,她是为了有依靠才引诱他的。 引诱。这词简直太主动太疯狂了。 他感觉自己在做梦。那时候他还只是个琉璃宫中的太监而已,身上穷得抖落不出三两银,陈嘉沐就能信他靠他。 方彦几乎要喜不自胜了。 他去摸陈嘉沐的脸,舔她失了焦的眼下流出的泪,好咸好甜,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好像就是陈嘉沐的味道,把她的身体拆分了打碎了筛出来的。 “公主,奴才能疼您爱您,生生世世,您带着奴才。” “奴才能更爱您。这世上再无第二个人像奴才这样爱您了,公主。” 未命名草稿 陈嘉沐被人推到窗边靠着了。 她实在说了太久,倒豆子一般对着他倒完。在心里憋着的那点秘密悉数全说了。 说出来,方彦就安安静静地听。他跪着手伸出来,握住陈嘉沐的,瘦凉的给了她一种勇气和力量。 她开始说些想家的事了。 方彦其实有一半都不懂,那些词像陈嘉沐现造出来的疯话,但他依旧在听。听一些什么陈家死绝了的事,这好像跟自己的梦很像,很一致。 只不过他现在跟慕容锦没话讲,好像根本不会一起反叛。他也压根没什么反叛的动机。 名不正言不顺的有什么好?他手里还有一个陈清煜,能光明磊落地坐到龙椅上。 他不知道陈嘉沐在怕什么,只知道她很怕。 他以为陈嘉沐与他做类似的梦了,梦里的陈嘉沐确实死了。 但好像并不是,陈嘉沐比他知道的更多,甚至知道何钊要死,怎么死,何时死。 他几乎有些惊异了,怎么能具体到这样的地步。姬空说的话,原本只是被他听过想过,现在却像雷一样打下来警醒他——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陈嘉沐能看见未来这件事,尽管这未来听起来并不是真的。 他不想陈嘉沐变成羊圈里最肥美的羊,变成一个看似有权力的预言的工具。 所以他装作听不懂。 陈嘉沐她将这些脏污吐出去,泪也顺着流,借着酒劲发疯。方彦松开一只手给她擦,擦得手心手背全是水,指甲润莹莹的。 陈嘉沐知道这些说给谁都不合适,只能说给方彦。兜兜转转,她能倾诉的,居然还是这个一开始就跪在自己身边的人。 他现在依然是跪着流泪的,说不清这泪是给谁流的,但是有人陪着哭,陈嘉沐哭得很尽兴。 她说完了,心情终于明媚一点,去亲方彦的鼻子,咬他的脸,啃在他颧骨,一只小狼似的。 她说:“别哭了,我都不哭了,你这死阉人,都活到最后了,有什么好哭的。” “到时候我写一封遗书,让搜去的人捡着了,打开上面写‘方彦方公公是个一说话就掉眼泪的爱哭鬼’。” 方彦说:“奴才只哭给公主看的。” 她就有点醉地笑起来:“等我死了你还哭给谁看你这……” 她想不出来形容词了,只说:“你哪来的那么多眼泪水要流啊。” 她想起方彦不能像正常男人一样如厕的事,脑子浑浑的,手又伸去方彦身底下摸,有软乎乎的凸起,一捏,是一块布巾。 方彦有点怕她这个动作。他平日里不会主动提起自己的缺陷,陈嘉沐偶尔说,他也愿意搭腔,但他不能允许自己将那处暴露给陈嘉沐看的。 看不行,摸也不行,他感觉那地方是藏污纳垢的一处,不能入公主的眼,自然也不能叫她触碰。 他躲了一下。 除此之外,陈嘉沐说的最重的话也不过就是我恨你,我恨你恨得想让你去死。 这样发泄的话,听到方彦耳朵里,没惊起什么波澜。 陈嘉沐把这宫里的娘娘主子们想的太好了,又把自己想的太坏了,以为自己说了多大的狠话,其实不过也就那些个脾气差的皇子的日常消遣罢了。 他美滋滋地想,自己天生就是有做奴才的一种本事。 他一想到陈嘉沐这样热烈地恨他,就感觉自己在被同等热烈的爱了,反正在意他就成,都是一样的。 陈嘉沐骂他吧,骂一个贱皮子的狗又有什么回馈呢,只能得到情迷意乱的迎吻罢了。 他怕什么?他只是怕被冷落,怕她亲亲热热地转头偏爱别人去了。可是落水刚醒那一阵,她跟陈清煜好像也就那么个样子吧,远远到不了引诱——她从头到尾也没引诱过谁,全是被人拉着亲热的,倒显得自己是个例外了。 陈嘉沐醉得迷迷糊糊,压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反正都说了那么多,又摸了他那,自然多了几分好奇和亲近。 她说:“你们男人去了那东西,也有情'欲吗?” 方彦笑道:“公主 ……” “奴才该有吗?奴才怕说了就将公主吓跑了。” 陈嘉沐离他近,亲了他一口,浑身上下没这样舒坦过似的,感觉浑身有点燥了,她小声说:“方彦,你怎么能听我说这么多。” 方彦很公式地回答道:“奴才就是做这个的。” 喝酒不能吹风,她却贪凉,方彦要抱她去床上,她不肯,要倚着窗枕着风,要喝酒。 方彦就浑身颤抖地欺身上去,给她喂了些酒。 陈嘉沐张口喝一点,愈发热红地靠着窗棂,两只水白的胳膊绷直了伸出窗外,去够着风玩。 窗子截她一下,细长的一条斜进来,像从外头簌簌落进来的一枝成簇的白玉兰。 方彦放下酒杯去看,他真是长大了长高了,长得只要不跪着,陈嘉沐在他身底下就是白嫩软滑的一条奶酪,光是用眼睛舔都吃的到一股浓郁厚重的甜味。 她歪歪扭扭倒下去,就像一块夏日里冻好的冰糕似的,又冷又白,融化出一身的奶液珠子。被方彦的目光嗦了吮了。 方彦借着这姿势给她梳头,又半跪回去,卡在陈嘉沐的腿中间,伏在她腹上。 他察觉到陈嘉沐有点懒惰,又不是真的犯懒,好像是有那么一点想要的,在跟他撒娇,不然也不会提起那种事。 他的手伸去了。 陈嘉沐一条腿撑在榻上,膝盖搭在矮桌上面,方便他动作。饱暖思淫欲,不错的,她也有那么一点酒后()的意思。 方彦一揉一弄,她就像被电穿过了,酥麻地仰起头,正迎着风。 她来得很急很快,大脑一阵空白,借着酒醉的劲头刷地一下涌出好多眼泪,几乎要叫出声了。 她也确实叫出声,只不过不是快乐愉悦的,而是有那么一点惊恐。 有人热紧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伸出窗外的两只胳膊箍到一起去了。 陈嘉沐不知自己到底回神没有,脑子还留着刺激,身体还在控制不住地向外奔涌,她感觉自己应当是有点傻,有点愣住了,但正对的那张脸—— 慕容锦古怪地笑了一下:“公主。” 他像个老巫师,嗓子很哑的:“公主怎么哭了?” 第161章 养胃 军中不比宫内。在外扎营,大战得胜,路过将士营帐,偶尔也能听见男人女人宴饮交谈,待到时间稍晚,守夜巡营之时,未掩紧的帐门,漏出的可能是三三两两野兽交媾般的气声。 带兵进攻北方诸国时,也有投降的将领向慕容锦献舞姬,金发或是红发,苗条匀称的,眼睛如海湾一般碧蓝,含情脉脉,情意绵绵,漾一目春水,身体半遮半掩,带着股浓郁的甜香向人身上扑。 将胸脯挺送到人的臂弯里去。 慕容锦观察过她们的表情,有些人面上是一种很别扭的引诱感,好像对所做之事并不情愿,有些人则是很骄傲的,如同手握宝库的钥匙,打开门给他看这丰沛琳琅的宝藏。 是把身体或者脸当做一种本钱吗? 慕容锦实在猜不透她们的想法。 他从不以正人君子自居。但对着一双坠满宝石黄金的蜜色肌肤柔软胸乳,他最多也只会算——这套衣服上的金银若是折成粮草,前来讨好的将领或许还能多撑两天。 他感到奇异。 他是胜利者,敌军是败者,可他们有这样的财宝,不用在抵抗上,不给手下将士们买盔甲武器,不做成诚意投降的金锭,偏偏要打成不蔽体的一件衣服,给女人穿。 女人,女色,为什么能作为一种讨好的方式,被像端上一盘葡萄一般端到敌人的帐前来? 是指望他对敌国的人放松警惕?就因为这是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 慕容锦觉得他们选错了供奉的对象。同样的人,去诱惑皇帝或许还能得到封赏,得到锦衣玉食的生活。 可惜他是个打仗的人,杀人的人。 在他这里,战场上的人,只有活人和死人。 活人再分,就是友人与敌人。 如果不将他们进行简单的,决绝的分类,那么杀人的恐惧与负罪感迟早要吞掉一个勇猛的将士。 他几乎从不避讳自己男女之事提不起兴趣。 手下人自认为这是一种隐疾,不会大肆宣扬。于是,每次收到类似的“礼物”,他都能在献礼的人脸上看一场好戏。 从谄媚到惊异,再到慌张。好像从没预料到失败。 他们总是把那对乳那段腰看得比金银财宝更重。 但是,为什么? 慕容锦不是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别人情窦初开初识人事的年纪,他在边疆摸爬滚打,夜夜琢磨的不过是怎么活下去。 如果一定要从光裸的身体上获得快乐,那还不如将一个活着的敌人变成死人。如果一定要剥下谁的衣服来满足控制欲,还不如脱掉敌人的盔甲,拿走他们留在战场的武器。 如果胸腰身段能像耳朵头颅那样方便携带,计算战功,他倒是愿意收下以人做礼的讨好。 慕容锦从没怀疑过自己的理论。 随着年龄增长,他隐约察觉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但这种小事对生活的影响简直微乎其微。 他是听惯下属说他不近女色的人—— 除了今天。 如果不是陈渡半夜将他急召入宫,他不会突发奇想地拐到琉璃宫来。 第162章 谎话 琉璃宫内并无人。 平日守在宫门口的太监宫女都没了踪影,宫殿的窗户却突兀的支起来。 远看是小窗暗灯,匣子开口似的,露出里头鎏金一般的幽幽烛火,窗边影绰绰,有人依窗而坐。 慕容锦往窗边走去。 他本就是突然来的一个进琉璃宫瞧瞧的念头,人没睡,在窗边打个招呼也就算了。 可刚走到一半,却见得一对胳膊直直地伸出来。 窗向外开,下沿卡着手腕,一眼便知是陈嘉沐的胳膊,几乎白得要泛出珍珠样的光泽来。 养尊处优的公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女孩。 慕容锦放轻了脚步,往窗边站,抬手准备碰她的手心,吓她那么一次,却见放松的手掌突然攥紧了。 他听见有个男人问:“公主,能不能也爱奴才一下。” 陈嘉沐的声音就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嗯嗯的应了,黏糊糊的亲吻,她的手臂跟着呼吸绷紧了一瞬,又软绵地塌下去。 他心下一动,侧身向窗内看。 …… 或许他今夜确实不该来。 如花如景,铺满了的艳丽让人觉得烦乱,依着门窗那么一框,只取框中景,就又多几分清雅华贵。 人也一样。 多了一分窥视的罪恶,衣褶层叠下露出的腿就不可忽视地蓦然撞进人的视野里去。 慕容锦愣了一瞬。 他低下头,靠着窗的是陈嘉沐仰起来的红润的脸,眼眶与嘴唇都红得发肿,桃汁似的滴落满脸的泪。 连着那双胳膊,离近瞧也是汗津津的蒙着一层水色。 他抬手试图去捉,却惊觉她身子如一条鱼一般要滑出手心去,再用力复握,才有抓住人的实感。见到那张迷蒙的脸猛地清醒了,瞪大的眼睛里除却恐惧外,更多是明晃晃的慌乱。 他的心猛然跳起来。 起了一股风般的急劲儿,心跳声几乎要在嗓子眼前响了,慕容锦缓一下便沉声道:“公主。” 余光却跳过胸脯裙摆,直戳戳扎在跪卧陈嘉沐膝边的人身上。 方彦不卑不亢地站起来。 他手一抹便将陈嘉沐的裙子理好了,倾身到窗边,完全将歪着坐的人挡住:“慕容将军半夜闯公主寝宫,于情于理似乎都不合适吧?” 慕容锦没搭话。 陈嘉沐的手反勾着去掐他,留长的指甲小猫似的挠人。和陈嘉沐的手不同,方彦压在她领口的那只手,手背贴着她露出的皮肤,手心是明显的黏湿,烛光落在那抹水上,染的一层说不出是蜜还是油色。 他一瞬间想了许多事。想陈嘉沐果然跟方彦不清不楚,又想自己或许不该伸手,见着有人应该走了便是,但思绪一转,陈嘉沐在他面前端得个高贵的公主样,对着个太监倒是全扔了,不知道她哭个什么劲。 胸腔鼓噪,他松了手,陈嘉沐忙不迭地缩回窗内,细细的两条胳膊,又挂到方彦的腰上。 慕容锦还准备说什么,方彦却先他一步抽了支着窗子的木棍,那扇窗在他面前“彭”的一声落下合上,只剩窗纸模糊的打下两个人的影子。 他听见方彦说:“公主是做噩梦了,窗外没人。” 随后只剩下酒坛碰桌面的声音,吹了灯,这冷寂的宫殿就摆出一副拒不见人的姿态来了。 第163章 纷乱 六皇子与四皇子的尸体,在陈渡回到平寿殿后才得到合理的处置。 天气虽然不热,但还是难掩满宫室的异味。 方彦被安排去守两位皇子的尸身,见过了比蟑螂还大的苍蝇,守的满身的死人味。在宫内做活的人,不愿触他的霉头,全都默契地不谈两位皇子的死。 至于后宫娘娘们的反应,也与琉璃宫没什么关系。 陈嘉沐的精神自那日后好了不少。 她本就不是悲春伤秋的性格,被混乱的世界线迷过那么几日,哭过疯过,很多事挑明了摊开了,说完也算是过去了。更何况那天夜里她两杯酒就叫人灌断了片,后边发生的事她全然不记得。 琉璃宫的日子还是照样过。 寒梅看她心情好,便撺掇她多在宫内玩玩。 陈嘉沐便借着春日的风满宫闲逛,挑了好天气在外放纸鸢,又叫上宫内几人一起踢毽子玩。毽子是鸡毛插的,颜色艳丽,弧度又巧,踢一下便活了似的轻轻跃起来。 整个后宫,好像只有琉璃宫比别处多了色彩与生气。 她一日复一日的更快活,陈渡的身体却一天又一天地坏下去了。 他从移星殿出来后没召见任何人,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照常上朝,只是龙袍穿在身上,已经不是人穿衣服。 是衣服穿人,它更像个不合身的笼子,枷锁,沉重的将他整个人压折的形容枯槁,声音也不似之前的威严响亮。 这明黄的厚衣袍更突显出他面呈蜡色。胸前金线绣龙张牙舞爪,凶神恶煞,比他本人看上去更像这件衣服的主人,随时随地要开膛破肚地冲出来一般。 陈嘉沐在宫道上远远地见过他一回。年前万寿宴上风光无限的男人,此时此刻却如秋叶一般萧索倦怠,随时随地要被风吹倒似的摇摇欲坠。 她沉思片刻,还是选择主动上前行礼,甜滋滋地叫声父皇。 陈渡停下脚步。 他背着手,长长久久地盯着她看。 生机勃勃的春日里,桃红的一个喜庆小人。他已经很久没见着这样无忧无虑的人了。 不过想想也是,柳国出了再大的事,又与陈嘉沐有什么关系呢。 许久,男人叹一口气。 他伸出手,慈爱地拍了拍陈嘉沐的背。那双手也是皮包骨的,肌肉干枯,好像小半月里一下老了二三十岁。 他说:“朕的女儿,还是更让朕省心些。” 他说完一句话,手没动,目光却失了焦,有些放空地呆立一会。 陈嘉沐不懂他在想什么,但千错万错,拍马屁不会错。她说了几句好话软话,用余光打量陈渡身侧陪着的太监,圆圆脸,短下巴,不是方彦。 方彦不在他身边。 这人神出鬼没,去了哪里,在做什么,连最爱打听宫中消息的寒梅都一问三不知。陈嘉沐一开始还有些在意,寒梅帮忙打听,守宫门的卫兵说他去送皇子棺椁,已经出了京,往陈渡早已选好的陵寝去,应该还在路上,还要等几天才能回来。 陈嘉沐安心不少。 她闲暇时找了陈璟进宫,问慕容锦的动向。 慕容锦果然没出京,先前陈渡答应多拨给慕容锦的兵,也像打水漂似的成了空谈。 与之相补的,陈渡下旨让陈靖接替慕容锦戍北,先是当着文武百官夸赞陈靖征战多年,成绩斐然,又是找理由好好赏赐一番。 陈璟谈起此事,像是自己亲自接受了那夸赞,说陈渡颇有一副抬陈靖压慕容锦的意思。 他面上轻松愉快的,似乎一点不在乎自己兄长的安危。 陈嘉沐感到奇怪,多问了一句:“北边不是正乱着?陈靖没得闲,直接往北边去,不会太劳累吗?” 陈璟笑道:“这有什么的。那几个小国何时不乱?相互吞吐彼此疆域罢了,打了几十年,也没见分出个胜负来。柳国这么些年修筑的防御工事都能连绵千里,虽说硬碰硬打仗挣不到什么面子,但总归是守得住边界的。我兄长去守,是立功难,犯错也难。不上不下,也能算是休息了一半吧。” 陈嘉沐自认是多嘴了,岔开话题向陈璟打听殿试的日子。 陈璟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逗弄:“怎么,迟迟见不着驸马,我们公主着急了?” 陈嘉沐没否认。 陈璟看着陈嘉沐那张脸,没有小姑娘的羞涩,也不红,文文静静冰冰冷冷,就觉得有点没趣:“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后的事,快了。” 第164章 提前 一个月。 陈嘉沐面无表情地坐在椅上。 这日子比她预料之中的更早。 昨夜的雨把气温压低了,又将风滋养起来,鬼哭狼嚎的,吹得门板乱响。 陈璟自在地窝到一身暖和的短毛皮子大氅里,桌面更是摆了腾起热气的茶与红白梅花状的枣泥糕。两人暖呼呼地相对而坐,她不知怎么,又想起陈渡那副病弱样子。 虽说不算春寒料峭,但最近的气候着实反复,一日暖春一日寒,就算是身强体壮的人,出行也要多看风向与温度。 陈嘉沐开口问:“我父皇最近如何了?” 陈璟抬眼看她,很快移走目光,说:“就那样吧……还是老样子。” 一推一拍,人就能直挺挺倒下似的。 要说宫里也并不是没人上心。皇帝染病,太医院人人自危,急得热锅蚂蚁似的,望闻问切是轮番上阵。 日日有平寿殿的宫女为陈渡煎药送药,但具体是什么毛病,平寿殿内宫人一直闭口不谈,问多了只说风寒。 这种小事,应该不至于故意隐瞒。陈渡状态差,靠衣装都装不出个阳光样子,隐瞒反倒给出一种病入膏肓的暗示。 更像是病因无从定论。 何钊说,若是陈渡在冬至祭祀后病倒,那么转年慕容锦就会反叛。 这像因果报应一般的轮回,会也要在这一世应验吗? 冬至祭祀已经过了许久,按理来说,她还要磋磨一年,可陈渡那干枯的身子,真的还能熬过一整个春秋吗? 陈嘉沐越想越有一种隐隐的担忧。 她想圆何钊的梦,送他回忆起来有滋有味的一世,那就必定要赶在慕容锦反叛之前嫁到他府上去。 驸马开府,本就要筹备一阵,更何况嫁娶的良辰吉日…… 陈璟看她发呆,多少带了点不满,打断说:“在想什么?每次来你宫中,躲不过要聊那姓何的小子。你对他了解多少?” 陈嘉沐还走神呢。落了一半没听,但也察觉出他语气不善,迟疑问道:“了解什么?” “籍贯家世,性格喜好,你敢说自己全知道?” 陈嘉沐觉得奇怪,撒了个小谎:“这些有什么好隐瞒的?我知道。” 虽然她并不关心就是了。 陈璟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 每次提及何钊,他都像是个被抓起来戳肚皮的刺猬,话里夹枪带棒的,恨不得把全身的刺全张开了。 陈嘉沐不懂他们何时结下的梁子。 她只说:“我们是……两情相悦。至于家世出身,我不在意的话……” 她想说陈渡应该也没什么好说的。 但话没出口,陈璟一抬手将茶捧起,滋溜嘬了一口。 他更是不屑。 自那日书院一别,他再派人去寻,得到的只有书院客房人去楼空的消息。何钊,一个死读书的胆小鬼而已,上门去讲几句话,就受惊的兔子似的躲进他自己别的洞里。 “情啊爱啊的,你少看那些没用的话本子,谈婚论嫁哪有书里写的那样和美。” “按身份,你是公主,他是个往上查几辈都没干出什么名堂的书生。就算你要嫁,也是他感恩戴德地把你迎回府上去,知道吗?” 陈嘉沐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她心说何钊不管往上数几辈子,那也是做状元的,生生世世地做状元,跟陈渡见面的次数估计比她这个做女儿的还多。 陈璟觉得自己的话也说到头了。他留在琉璃宫用过晚膳,颇为犀利地对御膳房的菜品点评一番,浑身上下见什么都不爽的一股气。 陈嘉沐看着觉得好笑,问他气的什么,陈璟却不说了,只答:“你总会知道的。” 陈璟离开琉璃宫之前,还是没忍住,回头问她:“你会不认识自己的邻居吗?” 陈嘉沐没反应过来,说:“什么?” 她眨眼的样子实在太愣,陈璟也察觉自己的话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刚想解释,陈嘉沐却沉着道:“不认识也很正常吧。” 她在现实里的邻居就是个大门不出的,活着的证明是每天早晨门旁的一袋垃圾,中午晚上铁打的两份外卖,陈嘉沐从来没见过这人长什么样子,是男是女都成谜。 陈璟的面色却是一动,风雨欲来似的沉下来,阴阳怪气道:“你们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陈嘉沐故意指了指自己:“我?和谁?” 陈璟叹一口气,知道她在与自己装傻,干脆直说:“陈嘉沐,书院那么多人,为什么有些人根本没听说过何钊的名字,有些人听说过,但从没动过想找他的念头?” 陈嘉沐心说他是鬼嘛,但也装出一副沉思许久的样子,斟酌回道:“他本就不善言辞,也不常在书院中露面,更没有显赫的宗族背景。别人不认识他,不是很正常的事?” 第165章 借尸还魂 将陈璟送出宫去,陈嘉沐叫了盆温水,对着镜子细致地擦去脸上的粉。 外头风未歇,吹得天上的云羊群一般奔腾,露出爬到一半的月亮。 空荡荡宫殿内只有她一人。 寒梅落雪被她赶回厢房休息了。 陈嘉沐桌上摆着个铜烛台,点的森白一根蜡烛,矮矮的。 烛火温和地将她半边脸捂亮了,呈现一种素雅的光亮洁净,沾了水的帕子往上一送,双颊压下的红润颜色便褪掉,只留下泛着灰白的皮肉,像用掺杂草灰的腻子抹过。 没了血色,人就一下子没了生气,一瞬间枯萎死掉了。 陈嘉沐对着镜子发呆。 恍惚之间,似乎有那么一双手,从她身后稳稳地伸过来,去摸她的脸颊。 陈嘉沐叹一口气。 她一仰头,那双手就像将她的下巴勾起来:“你怎么惹到陈璟了?” 何钊站在她身后。 他穿着整洁利落的官服,脖颈处有明显的断口。 如果落雪或者寒梅此时进殿,就会发现陈嘉沐身后没有人,只有蜡烛吐出的烟,缭绕的,将她整个人吞没了。 这是陈嘉沐第二次给他招魂。说招魂也并不准确,总之是个能与何钊交流的小法子。 第一次尝试时正是中午,何钊的样子刚出现就被阳光烫得化掉。这来到她身边的半透明身体并非何钊本人,而是这截指骨的拥有者。 已经死了的何钊。 陈嘉沐第一次招魂时说他是借尸还魂,然而借的尸也并非实体,还的魂限制也颇多。 一是见不得阳光,二是碰不了红色,三是何钊自己的忌讳——他只正对镜面,不让陈嘉沐看他身后。 陈嘉沐向铜镜呵气,一个字出现在镜面的水雾之中,反复许多次,她才读懂何钊要写的是什么。 “他怀疑我是鬼。” 陈嘉沐笑了:“你本来就是。” 她身后站着的人也笑起来,眯起的眼睛遮了一半眼珠,将他散开的瞳孔压了一半,显得纯黑的恐怖的瞳仁有几分像活人了。 陈嘉沐喋喋不休地谈起最近宫中的情况,问他陈渡之前会不会在这时候生病,又问他前几世里四皇子是怎么死的。 何钊写道:不知,但我殿试时见他精神还不错。 陈嘉沐便有些紧张。 他写:我只知道四皇子会死。 他在镜面写字,累的是陈嘉沐,她得确保镜面上时刻有一层水雾。这样反复呵气,弄了几次,累得陈嘉沐喉咙发干。 拎起水壶沏茶时,陈嘉沐终于想起自己宫内还有热水。 她将镜面置于热水上,自己只要将出现的字擦去,再等水雾重新蒙上即可。 她在心里叫它:一个半自动的鬼魂交流平台。 何钊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写道:小心,慕容不该在京。 陈嘉沐看他用指尖做笔,镜面做纸,写出来的字居然也有点横竖撇捺的顿折笔锋,就有些惊异了,又让他写几个字看看。 何钊写她名字。 陈嘉沐连连惊叹道:“比我用笔写的好多了。” 何钊又笑起来。 他写:我可以写字帖给你。 陈嘉沐连忙摆手说:“不用。但……” “但是,这个世界的剧情发展好像有一点奇怪,我怕出什么差错。” 何钊写:我知道。 陈嘉沐想问他知道什么,却见那根蜡烛的火光猛烈晃动几下。 她如被猫追着的鸟,突然跳起来,要用手去拢,何钊却俯身,双手急急穿过陈嘉沐的手腕。 陈嘉沐动作停住了。 不一会,一行字出现在镜面上:火是真的,会烧人。 陈嘉沐只愣愣的盯着镜子看。 她抽一口凉气,问:“何钊,他们砍了你多少刀?” 方才映在镜面的那颈子的后段,错乱着几道刀痕,交叉处的肉已然消失了。 实在不像一刀毙命,倒像是一种折磨泄愤。 何钊像被人定身似的没动静,过半天才写道:不知道,砍第一刀时我就已经死了。 他有些犹豫,又补充:无事,砍头就是这样,很少会一次断首。 陈嘉沐半天没说话。 第166章 未来 陈嘉沐看着何钊。那是个立直的半透明的尸体。 活人和死人,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就像尸体和睡着的人晕眩的人不能同等的对比,这由烧着的骨而生的,何钊的某个前世,是真真正正的死人。 陈嘉沐不能长久地盯着他看,不然总觉得那双涣散的眼睛底下藏着蛆虫,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要随时爬出来。 她有一点怕蠕动的虫子。 陈嘉沐别开眼,问:“何钊,你是不是瞒着我许多。” 何钊迟疑,但点了头,似乎要解释什么。 陈嘉沐却先他一步,找出另一面镜子,去照他身后。 勉强连接的两截身子,断口处深可见骨,肉是刺目的白,像鱼肉。 他这次没躲,低下头,骨肉就损坏的拉链一般扯断,脆弱得也一副鱼骨样子。那颗头能见着半个截面,摇摇欲坠,随时要与身体分开坠地似的。 不知怎的,陈嘉沐突然感觉他有那么一点像刑天,幻想把他的五官拆分挪到盖住胸腹的位置,手里拎着斧头,她就有点想笑了。 她怀疑自己精神出了一丁点小问题,但嘴边的玩笑又憋不住:“你有点像阿拉丁神灯。” 何钊写:那是什么 开玩笑最忌讳的就是要解释玩笑,陈嘉沐被一个问题浇灭了说笑的兴趣。 她说:“一个灯神,你擦擦他的灯,他就会飞出来实现你的三个愿望。” 何钊又写:嘉沐有什么愿望。 陈嘉沐面无表情地想,她的愿望是早点走到原身死亡的剧情,好回到现实世界。但对着何钊,她也只能笑一笑,说:“我先来实现你的愿望吧。” 何钊神色真挚的,他好像说了一句话,但没写下来。陈嘉沐不会读唇语,疑惑着嗯了一声,却见他后退一步,好像要写什么东西。 还未落指,烛火晃动得比刚才更厉害。 何钊只好停手了,转而写道:想说些慕容锦的事。 陈嘉沐明白了——就算他成了鬼成了死人,也摆脱不了身上的限制。 这弱智的剧情依然不允许他迈出一步。 她道:“算了,我也没那么好奇。” 何钊苦笑,过来拥她。 镜面中映着他们两个的脸,和何钊长而白的一双手臂,兑了水的牛奶颜色,雾蒙蒙的。 何钊的嘴开开合合,然而他们是人鬼殊途,他的话陈嘉沐是听不见的。 他说:“嘉沐,你已经实现我的愿望了。” “我想她去死,你已经将她杀了。” 陈嘉沐似有所感,抬头看他:“你在说什么?” 何钊想写没说,但桌上的热水已经冷却,镜面上不再有水雾。陈嘉沐瞥了那镜面一眼,叹一口气:“我屋内也无热水了。” 何钊点头。 他俯下身吻吻陈嘉沐的额头,又指指蜡骨蜡,做吹气的动作。 陈嘉沐将那截指骨上的火苗吹熄了。 偌大的殿内陡然陷入一片浓郁的黑暗,陈嘉沐坐在两面镜子前,黑得她看不清任何物件。 真正的蜡烛放在哪? 陈嘉沐也不记得。 她只好摸着黑钻进被窝里,刚闭上眼,就好像又见着何钊了。 他身上的衣服是浓郁艳丽的红,掐金线绣了满身的花,看起来很是虚弱,但面上喜滋滋的带笑。 他伸手过来碰她的脸,身上好像带着一点酒味,混在热情到甚至有些刺鼻的香薰味道里。 陈嘉沐听见他的声音:“嘉沐,你今天好美。” “这样的脸只有我一人见过,嘉沐……” 陈嘉沐发觉自己动弹不得,只能由着他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自己的脸。 这状况有点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陈嘉沐回想起那日他热切的视线,面前这梦里的何钊也被回忆衬托的更清晰,更真。 但这温情脉脉的抚摸没有持续太久。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摔在这不大的房间的地面上,摔在他们脚边。 整个梦境由此开始崩塌。 陈嘉沐醒了。 第167章 我的章 名怎么又重复了 陈嘉沐醒了,却也没睡过似的,脑子很活泛,没有休息过的迹象,像有人把她从梦里拔出来了,一点晨起时的懒倦都没有。 她还在回想刚才梦里的何钊。 何钊穿红色,就和平日里看起来两模两样的,离远看好像被鲜艳颜色硬提起一股活生生的热气,但整个人又是一副虚弱样子。 她在梦里用余光瞄见的,从屋顶落下的沉重物体,也不知是什么,反正将她整个梦给砸穿了。 寒梅正在屋内给她的花浇水,一回头就看见陈嘉沐醒了。 她放下水壶走过来,手有些止不住的轻颤。 她说:“公主,皇上召您今日去移星殿见他。” 陈嘉沐刚伸了一半的懒腰,卡壳了:“去哪?” 寒梅声音更低:“移星殿。” 她怕陈嘉沐害怕,故意装成一副淡定的样子,可惜手腕像被风打了的叶子梗,一刻不停的抖动。 她自己也怕,也在一刻不停地回想,想陈嘉沐到底做了什么逾矩的坏事。 可是没有。 她只能想到和陈嘉沐一起踢毽子放纸鸢的日子。打牌玩闹,绣花习字,陈嘉沐爱玩这些打发时间的东西,但绝不会主动去找别宫的人。 不与人接触,这些天方彦又不在宫内,陈清煜更许久未来琉璃宫,只早早送一封信来,说不能把陈嘉沐卷入皇子的死亡之中。 这日子过得比往常更安分。可皇上为什么会突然将人叫到移星殿去? 她不想陈嘉沐变成第二个陈铃。 但皇上的态度,似乎也不差,差来的太监看人没醒,只说今日内任何时间往移星殿去即可。 她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寒梅一张小脸上遮掩不住的担心,但还是故作镇定道:“公主别怕,奴婢会跟着公主一起去。” 她说公主别怕,也在让自己别怕。 陈嘉沐知道寒梅在怕什么,她抓住了寒梅的手,攥紧了:“寒梅。” 寒梅哎了一声。 陈嘉沐说:“我和陈铃本就不是一样的人。” 陈铃见了未来觉得能说出来,是因为她是半个傻子。 陈嘉沐觉得自己只是懒一点,不愿意掺和进他们柳国的麻烦事里去,断不至于傻到将自己的人命送到别人手中。 但陈嘉沐一想起陈渡,就会想起方彦此时不在陈渡身边。 方彦不在,自然没人提前往琉璃宫送信,闹得她刚醒就得听陈渡传唤,劈头盖脸地给人打得进退两难。 陈嘉沐心说,这好像半路点的金手指失效了。顿觉胃口消减。 寒梅服侍她起床更衣,又端来早膳,两个热腾腾的包子,陈嘉沐闻见荤腥便有点作呕,只勉强咽下小半碗银耳甜汤。 陈嘉沐给自己上妆,心不在焉的,寒梅也帮忙。 她像个要送人出嫁的老嬷嬷似的,一边梳头一边念叨:“公主到了移星殿,不论见了什么都要说没见到。” “最重要的还是得面不改色才行。要骗过皇上,还要骗过国师。公主——” 陈嘉沐打包票:“我心里有数。再者说,我说不定什么都看不到呢?” 寒梅便闭上嘴不说了。 她想自己是不是太紧张了,总把事情想得很坏,想到最差的,无力左右的结局。 陈嘉沐说得对,这皇宫内并不是有皇室血脉就能看见未来,不然也不会有皇子登基前要过国师这关的传统。 寒梅出门前偷偷跑到无人处做深呼吸。福之却是个看不懂她面色的,见她一人对着墙角的树干,便凑过来叫:“寒梅姐姐。” 寒梅吓一跳:“都说了别这样叫我!” 福之委屈:“公主是要去移星殿吗?方公公之前留了话给我,说如果皇上召公主去移星殿,不要喝移星殿内的水。” 寒梅将这话转告陈嘉沐了。 陈嘉沐是真的没什么恐惧感,她跟福之开玩笑:“你怎么不自己来说,我平日里表现得很可怕吗?” 福之唯唯喏喏的,瞥了寒梅一眼:“公主……” “奴才不知方公公是什么意思,但又觉得寒梅应该知道,所以先跟她说了。” 寒梅对着陈嘉沐摇头。 陈嘉沐心里好笑,不喝水而已,能有什么言外之意,不外乎陈渡喝的水与她日常喝的不同。 第168章 诉苦 陈渡在移星殿等人。时间越久,他的心中就越忐忑,一种强烈的不安与悔意,轻轻推着他的心脏。 他反思自己是不是应该果断一点——公主见皇帝,女儿见父亲,哪有让他等的道理? 但传话的太监说公主还在休息。陈渡问起陈嘉沐宫中如何,那太监有些迟疑,说琉璃宫连伺候的下人都很少,别人宫中就连伺候梳洗的都有三个四个,琉璃宫拢共也才三个下人。 他又心软了,有些庆幸自己提前叮嘱过,见面的时间只定在今天,不必立刻过来。 他想,他陈渡的女儿,没教养也就没教养了,起晚了,谁能说她的不对? 好像放任她不早起,他就有一种付出了父爱的满足感,那点皇帝的威严与父亲的担当,就温泉水一样流到他身体里来了,被他用简单的一句话拾起,将他整个人熨帖得发热发暖。 终于,门口守着的小童跑进来,脆生生地说:“皇上,公主来了。” 陈渡这才睁开眼睛。 他的眼皮很沉,沉得他每日昏昏欲睡,一闭上眼就不会再睁开的沉重。 这病来势汹汹,也没人能看出个缘由。但他自己心里明白,只不过是窥探天意的报应罢了。 偶尔,他感到自己像一座使用几十年的堤坝,被身体中血液里的小蚂蚁啃食,啮穿了。他勤勤恳恳的,每年都要见天神,预卜兴衰,每见一次都要拿走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现在这些细小的代价已经成为填不满补不上的窟窿,将他整个人洞穿。 长久的预知透支了他的活力,对着大臣,他打起万分精神,也只不过是个惨弱的病人。 此时此刻,在移星殿,他要见自己的女儿,这样的身份,自然而然带来的一种家人的松弛。 他歪在床上,看敞开的殿门口由远及近快步走来的女孩。陈嘉沐今日穿的一身漂亮抓眼的青绿,袖口是金线翻滚的云,簪一支白玉兰簪,面色也如花瓣一般, 充盈着生命力的水润饱满的新鲜。 可爱,活泼,真是光鲜亮丽的——他想到这就沾沾自喜了。这是他陈渡的女儿,长相虽不说是天仙下凡,但也是标致的,讨人喜欢的,光是站在那笑得甜滋滋,就自带一股子想让人亲近的引力。 陈渡愈发觉得她是个好女儿。 像一湾碧绿活水冲进殿里了,给他也带来一点活力。 陈嘉沐悄声走上前,袖口一双白嫩的手,对他行礼:“父皇。” 陈渡说:“让你的侍女出去。” 陈嘉沐没犹豫,对寒梅一点头:“我陪父皇说说话。” 她刚说完,便提起衣裙走近,很自然的坐在陈渡身边。 这矮榻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香炉,飘出刺鼻的香气。她将香炉移开,伸手道:“儿臣给父皇按一按。” 陈渡没拒绝。 他看着陈嘉沐,是由下而上的看。这样的视角对他来说并不寻常,哪怕是在后宫里,在他人榻上,那些美貌如花的妃子宫娥,也是会俯下身,或者干脆半跪在床边的。 他沉默的,迷迷糊糊的被她按着,柔软的指腹压他的头皮,力道正正好。他看见陈嘉沐的耳坠,精巧的玉石葡萄,又闻见她身上若隐若现一股花果甜香。 哎,他是个幸福的父亲。 “嘉沐。”陈渡突然出声,陈嘉沐的动作一停,但很快又装作无事般按起来。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你恨朕吗?” 陈嘉沐要说话,陈渡却打断她,像是不想从她口中得到答案似的:“朕做皇子的时候,是很恨他的,朕的兄弟们也恨他,我们对他没有爱,或者爱得很少。只是没想到,朕又做了皇帝。” “朕时常想,朕的孩子们应该也像我那时一样,恨是大过爱的。” 陈嘉沐说:“父皇,儿臣没理由恨您。” 陈渡就笑了:“没有吗?你的母妃,你的身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朕没有杀陈铃,你也不必活的胆战心惊。朕知道,你一直在皇后面前做朕第一个孩子的替身。” “但她的嫉妒心太强了。嘉沐,我的女儿,还没出生就要被她害死,那是我的骨肉,流着我的血,难道因为她们没有她的血,就活该被害死吗?就因为她的孩子是傻子?” 陈嘉沐一声不吭。 她只管做自己的事。 她对原身的母亲并无感情,和陈渡,和他那些个妃子也接触不深。她能理解陈渡刚登上皇位时根基不稳,需要皇后,或者谁的家族势力扶持。 然而这些人的死,到底跟她是没关系的。陈嘉沐现在担心的只有:自己听过这些话后,还能不能活着出移星殿。 但陈渡也只是说说而已。 他找到一个绝妙的发泄口,好像说出来,就是一条翻着污泥的河流,与陈嘉沐这碧水相接了。 他的心也因此清澈起来。 陈嘉沐又按了一小会,要收手时,听见陈渡笑着说:“嘉沐,去摸摸殿内的浑天仪。” 第169章 托付 陈嘉沐略有些迟疑,但依然没做声,收了手,泰然自若地往殿正中的黄铜浑天仪走去。 她的手指碰那冰冷的死物。 陈渡的目光一直紧紧地挨着她,监视她,她的手移去哪里,他的视线就要跟过去。 但那紧跟着的注视,似乎并无恶意。 陈嘉沐有一种源于本能的猜想——陈渡好像比自己还紧张。 她屏息凝神,将自己整个手掌都压在浑天仪上,闭上眼,眼前只有浓郁的漆黑。 什么都没有。 耳边传来陈渡的声音,他松了一口气。 “朕第一次摸这东西时,看到了风雪。”陈渡很突然地讲起来,“当时已经是五月初,天气好得很,太阳比马蜂还毒,人在外头站着,能将脸皮晒的给蛰了一样疼。” “朕问国师,风雪是什么意思。他让朕再看。” “再看,再怎么看都是风雪,雪片子足足有梨花花瓣那么大,哪怕是冬天都很少见那样大的雪。” “结果呢,第二天,京城真的飘起一阵雪。”陈渡嗬嗬地笑起来,“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吧,但朕高兴坏了,连鞋都没穿就跑去院内看。那是朕第一次看见未来,那么近的未来,不可思议,但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陈嘉沐适时说:“儿臣什么都看不见。” 陈渡止了笑,说:“朕知道。朕第一次来移星殿时,应该同你差不多大。没人瞒得了看见未来的兴奋。” 他又说:“看不见是好事。看不见,活的也更久一点。窥天命总是要折损寿数的。” 陈嘉沐望着他。 她的身子有点诡异的发热,这殿中的熏香让人头昏目眩,从内而外,发烧一样的滚烫。 她心中好像燃着一团火,在这浑天仪旁边,在空气流通的殿门口,才稍微有些安心。 她迟疑片刻,还是问道:“父皇,这殿内的熏香是谁负责?” 陈渡一惊,回过神,自顾自地将那香炉灭了,面上有些尴尬的:“是朕自己点的。” 他支起身子,转开话题,半倚着枕头招手道:“嘉沐,过来,让父皇好好看看你。” 陈嘉沐又走回床边。 陈渡仔仔细细地观察她。敷了粉的圆润脸蛋,天真可爱的一双眼,眼下的两颊似乎涂了浅粉颜色,和唇色呼应了。 陈渡说:“你的兄弟们,正为朕的位置争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你怕吗?” 陈嘉沐实话实说:“儿臣不怕。” 那只触碰过浑天仪的手,带着凉气,被陈渡握在手里。他的手很干燥,手背是粗糙树皮的触感。 他紧紧地握着陈嘉沐的手:“朕……痛苦了许久。前些日子,朕日日宿在移星殿,妄想看到哪怕一丁点朕能遇见的未来。可是没有,几十年来,朕看到的未来永远不会变。不管朕杀了多少人,又贬了多少人的官,朕摸到那玩意的第一刻,给朕看的还是那样——哈哈,满目疮痍!满目疮痍啊!” “朕自知是个不称职的皇帝。” 陈嘉沐看他眼底带泪,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了。 她怕见到人哭,但更怕经历这样类似留下遗言的场景——陈渡的状态实在太差,床上的香炉熄灭后,他整个人也同香炉一同熄灭了,原本还有些人色的面颊刷了雪一样干白陈旧,隐约透出蜡色。 他就像个病入膏肓的人,在弥留之际,这么大个宫中,只有陈嘉沐一个游离在所有纷争之外的人,能听一听他的遗言。 陈渡也抬头看她。 他的眼珠被血丝缠住了:“嘉沐,你不怕他们争夺皇位,怕不怕有叛贼屠了我们全家?” 陈嘉沐心中一动:“不怕。” 陈渡叹出一口气,手上劲松了,眼皮也垂下去。 “你的兄弟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在争夺什么位置。总以为我会为他们的死活担惊受怕,太天真了,我有什么看不清的?我是皇子的时候,也觉得坐在龙椅上能得到全天下最馋人的权力。也恨不得别人都去死,我的兄弟我的父亲,越早死去我就能在皇位上快活越久。” “权力,金钱,女人,爱。” 陈渡突然古怪地笑了两声:“你知道我的儿子们为什么没有成家的人吗?” “他们费尽心机爬上来,看清自己究竟面临的是个怎样的境地,地狱!地狱!” “权力?哪有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权力?去给他们做牛做马吧,做一个能看见未来的工具,用寿命去换生活的和平吧!我活着的儿子摸到这黄铜东西时会看到什么?异姓王!我们陈家——!!” 他像一只公鸡似的伸长了脖子,一对眼珠,瞳孔细如针尖,他就那样濒死地费力地呼吸起来,终于将气喘上来了:“我们陈家,死了!” 陈嘉沐咬着嘴唇。 她总觉得现在做什么表情都不太好。 方彦说陈渡是个疯子的时候,她想象不出,总觉得再疯的人,也只不过是言语混乱,行动疯癫的。 但陈渡就很不一样。 他好像没有任何的爱。对爹娘孩子,嫔妃宫娥,只有恨。 恨。 陈渡双眼迷蒙地看着陈嘉沐,说:“嘉沐,来父皇床边坐。” 陈嘉沐点头。 这宫中只有她一个,既得不到母妃的关照,也没有皇后的爱,更谈不上争权夺位。 于是陈渡就爱上她了,爱上这种好像给予父爱来完善自己人格的表演游戏。而她恰好也做得很好,一句询问,一次按摩,她在他心里,就是个孝顺孩子了。 她安安静静的,捋顺陈渡的头发,像插在稻草人上的干硬穗子。 “父皇,”她声音很小,“儿臣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陈渡就满意了:“嘉沐,你是朕最满意的孩子。” 他晕过去了。 第170章 身世 陈渡做梦了。 真奇怪,人晕倒了还会做梦,而且梦的那样真实,就像他真的穿越了几十年,回到还是皇子的日子。 他面前站着的人,头发挽得松松散散,额前的碎发翘起来,像蝴蝶须子似的,活泼伶俐的,还是小孩打扮,和那张温柔的脸不搭了。 她大方地对他笑,说:“陈渡呀,你怎么来了?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天上就簌簌下起雪来。 雪片子和柳絮一样大,却不轻盈,不柔软,凉而沉的砸在人身上。在他和女人之间拉起一道雪幕。她清晰的脸变得模糊了。 陈渡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口中喃喃道:“我是死了……我是死了才见到你的……” 女人只管笑。 陈渡又说:“这儿怎么这么冷,京城是不冷的,已经入春,院里的花都开了。” 女人说:“这儿就是这样的。哪有春天?屋里还烧着炉子呢。” 陈渡感觉自己流泪了。 那么爱花的人,去了个终年不暖的苦寒之地,又在冰雪里死了。 他想抓住女人的手,抓不到,他们之间一直有看不见的鸿沟,将两人分开。 离的很近,但分开很远,是生与死那样,完全不会相融地分开。 女人说:“你该回去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那边一切都好吧?” 陈渡就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他开始流汗,不敢去看女人的眼睛。可是越回避,女人的目光就越是充满哀愁的,比冬日里的火还热,烤在他身上。 她说:“皇兄……” 她哭起来。好像什么都不必问了。 陈渡被那哭声推远,越来越远,远得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冰雪,白茫茫,天地间都是一样的颜色。 女人在他面前死了,但与他隔的太远,陈渡看那片雪地,像梅花一样,中间是鲜艳的红,周围是刺目的白。 他尖叫着睁开眼,移星殿内燃着灯烛,陈嘉沐坐在殿内的矮桌前发呆。 她没有理会陈渡的失态,只是说:“父皇醒了。” 陈渡的心在狂跳。 他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很干爽,又去看陈嘉沐:“朕刚才哭了吗?” 陈嘉沐说没有。 她说了谎,且是故意说的。 陈渡环顾四周,矮塌边搁着一个小铜盆,还有一块柔软的帕子,半干的。 他对陈嘉沐愈发满意了:“嘉沐在看什么?怎么坐得那样远?” 陈嘉沐哪敢说她是怕陈渡没有熏香吊着命就要死了,于是帮忙点燃香炉,自己跑去通风处坐着。 只好道:“儿臣见殿中有书,随意看看。” 陈渡晕了两个时辰,外边天都将黑了。 陈渡满意地点头,他叫了宫外的小童进来:“把陈清煜找来。” 陈嘉沐心中猛地一跳。 她说:“父皇……” 陈渡看着她,像个慈父一样,温和地摆手:“嘉沐,在移星殿陪朕待一天吧。不必走了。朕知道你不太喜欢这个弟弟,先去厢房等等。” 他语气平常。陈嘉沐放下心来,说:“等他来了儿臣再走。父皇可有什么想吃的,方才御膳房送了小碗的人参鸡,正在外头温着呢。” 陈渡便很满意地要她拿进来。 陈清煜一进移星殿,见到的就是这幅父女和谐的图景。陈嘉沐坐在床沿,声音轻柔地说:“父皇再吃一些。” 她手里握着的小瓷勺,还没她的腕子白。 陈清煜盯着她的手,又去看她的脸,久旱逢甘霖一般,上上下下地观察她,品尝她。 他真的很久没见过陈嘉沐了。 他出声道:“父皇。” 但又忍不住叫了一声:“皇姐。” 陈嘉沐回头看他,惊讶道:“哎呀,皇弟这么快就来了。那儿臣先去厢房等——” 陈渡却没出声。 陈嘉沐去看陈渡,只见他死死地盯着陈清煜,似乎带着一种恨,浓郁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恨。 陈嘉沐有点犹豫了。 她想留下帮陈清煜一把,短时间内又想不到什么好理由。她捏着勺子僵持了许久,却听陈渡轻蔑地笑一声。 “你这杂种,在盯着谁看呢?” 第171章 模子 陈渡已经很久都没见着过陈清煜了。 三年?五年?他也记不清了,这孩子越长大,骨头就越硬朗,越显出高挺的鼻梁与深邃的眼眶,他就一年比一年更讨厌他。 那副长相便不是他陈家人的长相。 这是个可恶的,狡猾的,本该同他那野蛮的母国一起消逝在冰原之中的外邦人。 更别提那只绿色的狼的眼睛。 他把蛮夷之地的一切都带回来了。 陈渡从没像这样上下打量过他,但今天,他不得不去观察他。 陈清煜已经长得很高,而且瘦弱。他的面色是不正常的苍白,整个人是细长的。 他们两个一对视,就像要拔出剑向对方身体中刺去一样。 然而陈渡不会是先出手的那个。他见过陈芙了——他的妹妹,他的亲妹妹,趁着他晕死过去,忙不迭地来给他托梦了。 有些事再瞒着就要跟他一同下地狱,他不想带着太多的秘密死去。 他已经做好了向陈清煜坦白的准备。 他回忆起刚看到这孩子时的崩溃,同这小野兽一起带进宫的,是他皇妹的死讯。 亲笔信,遗书,那信封已经被风雪摧残得不成样子,笔迹都已经破损了。陈渡见着那薄薄的信,恍惚间,就好像看见了陈芙的尸体。 她是不是也像这样,被风雪吹得残破冷硬,了无生息? 陈渡想了一辈子,但他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他的皇妹,那个养尊处优的,高贵优雅的公主,最喜欢温暖和花朵的精灵一般的美人,怎么能爱上她和亲的对象,爱上那个衣着放荡的异邦王,甚至心甘情愿地死在冬日里,只将他们的孩子送回柳国。 他见着陈清煜的第一眼,就想杀了他。 他想,他就杀一次,成功了,陈清煜就成为小小的一具尸体,他愿意看在妹妹的面子上,为他修建华丽的墓室,且给他风风光光的昂贵陪葬。 可这孩子太难杀了,下毒也毒不死,掐到昏厥还能再醒过来。 有人牢牢的庇护着他,陈芙的灵魂在保佑他。 陈渡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孩子们了。 他还是皇子时便已经知晓,皇家的孩子们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怪物,为了太子之位,为了讨父皇开心,什么都做得出来。 于是他也无所顾忌地释放出自己的恶意。 陈渡心满意足地看着陈清煜受折磨,他的孩子们和这异瞳的怪物,关在同一个笼子里。他像个在斗蛐蛐的快活王,看自己的宠物们撕扯他,欺辱他,且把他折磨成连走路都困难的样子。 陈渡很满意。 让这孩子活下去,已经是他能给予的最大的善意了。陈清煜活在皇宫之中,就算跛脚,就算残疾,就算要像个废物一样苟活,也比平民的日子好得多。 他残了,在皇宫内还是吃喝不愁的,可若是在边塞呢?逢着饥荒,估计早被邻里烹了吃了。 陈渡每次想到此处,就觉得自己太善良了。 然而,今天,这些让他快乐的经历要全部走向结局。 陈渡发觉自己无法将陈清煜的近况讲给陈芙听。他开始害怕了,怕死了之后,自己真的能见到陈芙。 他并没有像陈芙期盼与祈求的那样,将她的孩子教育成一个优秀的人。相反——对上那双充满恨和厌恶的眼,陈渡兴奋的连身体都在颤抖了。 这孩子,简直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 恨所有人。 陈渡问:“陈清煜,你相信人性本善吗?” 陈清煜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些如蛇吐信一般的气声。 陈清煜的拳头攥紧了,狠狠的,蓄势待发要给他一拳,或者要冲上来撕扯他的喉管似的。 但陈渡不怕他。 一只残疾的狼,就算牙齿再尖锐又能有什么用?最多最多,也就是伤害一下他那些不成器的孩子们罢了。 他们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的两个不同的人,他从来没想过,那样高洁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也是靠恨活着的。 他们比血缘联系的父子更像父子,比战场兵戈相见的敌人更像敌人。 陈渡混乱的脑子里爱恨交织了。 他捧着那塞满调动人火气与致幻药物的炉子,叫陈清煜上前来。 他给陈清煜讲故事。 这故事真的太长了。他讲得口干舌燥,但乐此不疲,陈清煜像被激怒的野兽一样掐他的脖子,陈渡就一边咳血,一边笑道:“你把我杀了吧,杀了我你能压得住谁?你的兄弟全要争这个位置呢,你连皇后的势力都动摇不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流着臭血的杂种,快把老子杀了然后眼睁睁看着你的仇人登基吧!你以为柳国拿什么衡量的皇位?你能看见未来吗?你去摸摸那浑天仪,你能看见个屁!” 他感到陈清煜的手松开了。 陈渡大幅度地喘气,看着那张脸。真是俊朗又病态脸,多么浓郁的厌恶,又是多么凶恶的一匹狼。 他心中对陈清煜的爱甚至已经大过恨了。 他想他们真的太像了。太像了。像的连陈清煜杀人时是什么表情,他都能想得出来。 他登基之前,也是那样杀死他的太子哥哥们的。 陈清煜去殿中摸那黄铜的浑天仪, 陈渡像个不散的阴魂,追着他,问他:“你知道吗,我短暂地爱过你的亲娘。” 他看到陈清煜的身体僵直,眼神闪躲,愈发大声地笑了。 他说:“你是我的转世吗?陈清煜,你恨我,但又长成我了,这滋味如何?真好,我自己都没有像你这样的孩子,我的妹妹生出来了。” 第172章 陈嘉沐在厢房等,心神不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她心中似乎有一座钟,被一刻不停地敲响着,警示着。 她不应该离开那的。把陈清煜和陈渡放在一间屋子里,跟决斗没什么两样。 她左等右等,院子里连脚步声都听不到,寂静宛如一处死地。寒梅早被陈渡遣回琉璃宫去,她没了寒梅,就像没了耳朵没了手,只剩不安和迷茫。 眼见着夜色越来越浓郁,陈嘉沐终于受不了这种坐以待毙的气氛。她快步冲出厢房,殿门“砰”一声被她狠狠地推开,外头站着的却不是引她来的小童,而是陈清煜。 不知道他站了多久,那只撑着拐杖的手微微发抖。 他整个人透出一股不自然的红来,面中,手掌,衣领,袖口,到处都是喷溅状的血迹。看见陈嘉沐也不惊讶,只是很安静地等着。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陈嘉沐被他吓一跳,定神问:“怎么不进来?父皇呢?” 陈清煜说:“晕过去了。” 他的语调实在奇怪,平平的,没有起伏,配上一张冷漠的脸,像是生气了。 陈嘉沐不知道陈渡跟他说了什么,但他们父子相见,总不会有什么好事。一想到陈渡看他的眼神,听陈渡管他叫“杂种”,陈嘉沐的心就先软了三分。 她去握陈清煜的手,带着安抚的意味,却惊讶地发觉这人浑身是滚烫的,热起来简直不正常。 但陈清煜连眉毛都不皱一下,他只是在看,很认真地看。 陈嘉沐说:“怎么不说话?他问你什么了。他就是那样,你别把他的话当回事,一个疯子而已。” 陈清煜只点头。他不太舒服,浑身发烫,且脑子里一片浆糊。 一种隐隐约约的愤怒从心底升起来,他想问陈嘉沐——你怎么那么了解他,你怎么和他那样亲近。他是个疯子,然而这疯子唯独偏爱一个他之前从未爱过的女儿。 我们不是姐弟吗,我们不是同盟吗,可是你在喂他吃饭,就像照顾父亲一样照顾他。 为什么。 但他说不出口。 陈渡的熏香勾得他身在云端似的,脚下软绵绵,周身飘飘然。那充满了致幻药物的香炉带给他的,除了一些关于死亡和血的幻想,就只剩下陈嘉沐。 陈嘉沐的脸,陈渡的脸,还有他自己的脸。 他以为自己长得像她是因为陈渡。 撇去骨相,他们的五官其实是很一致的,真的如同亲姐弟一般。 陈嘉沐推开门前,他想自己离开时应该去看看她,但见着了陈嘉沐,他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厢房门口站了很久。 突然跳进视野里的陈嘉沐本人,与他脑海里的脸严丝合缝的对齐了并拢了。弯弯眉毛圆圆眼睛,很可爱的,热情地挽他的手。 他突然说:“皇姐。” 陈嘉沐哎了一声。 她将陈清煜拉进屋,拉到床上坐了,轻轻的,像鸟儿一样,伸开双臂覆住了陈清煜的肩膀。 她的声音很轻快,但怀抱是有力且温暖的:“泓洄,皇姐在呢。” 第173章 呃呃呃呃 陈清煜就完全靠在她的怀里喘气,正响在陈嘉沐耳边,闷雷一样的。 他身上密密的汗珠子,还是温的,陈嘉沐一抬手,就在他袒露的脖子那抹了整掌心的水,她好像在揉搓一块夏日里饱满的雨云,被晒得滚烫,陈清煜的脊背是云里打出的一道闪,很硬,带刺似的硌人。 陈嘉沐从他的脖颈摸到尾椎,反复几次,跟摸猫一样摸他。 陈清煜再没说话,任由陈嘉沐抱着他,抚摸他。但心里乱糟糟一团麻,陈嘉沐怎样顺都解不开。 他在想:陈嘉沐安慰人的法子,怎么这样信手拈来。像在安抚一个孩子似的,尽可能的依着他。 他们的年纪相差无几,陈嘉沐在陈渡面前,表现的也是可爱活泼的小女儿的样子,可他之前对着陈嘉沐,抱着她爱着她的时候,就觉得她真的是姐姐,长他很多的姐姐,甚至于过分温柔和煦,宠得让他也会想要做她的一个孩子。 从出生前就听着她的心跳,吃着她的血液,由脐带紧紧相连的那样一个孩子,他不想和陈嘉沐分开哪怕一瞬间。 但他不是陈渡的儿子,身体里也并没有陈渡的血,没有遗传一丁点陈渡的特质。 他是生来就如此的——尽管没有任何血脉影响,他还长成了陈渡那样,甚至比他的所有孩子都像他的孩子。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所有与陈嘉沐有关的幻想都是出于本心。 他是一块烂泥。低劣的,恶心的,千万不能被陈嘉沐察觉到一分一毫。 陈清煜直起腰背了。 他们俩的距离分开,陈嘉沐的脸就完完全全的映在他眼底。她今日特意施了妆,要在陈渡面前保持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状态,那张脸就格外的白里透红,眼睛也笑意满满,水光潋滟的。 陈清煜去摸她的耳坠,是冰凉的玉石。陈嘉沐也像一块冰凉的,华美润泽的白玉,被女娲点了生命与样貌,轻柔地倚靠过来,安慰地问:“怎么不说话?” 那张嘴一张一合,唇瓣也水润,陈清煜却有点闪躲,不敢看,也不敢亲了。 但陈嘉沐反而成了主动的那个,她倒在床上,像落下的莲花似的,邀请他:“躺一会,我们别想陈渡了。” 陈清煜盯着她看,夺口而出的一句:“我杀你四哥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躺倒的。” 陈嘉沐没有害怕,她反而抓住了陈清煜的手,问他:“你是怎么杀的?” 陈清煜仔仔细细地想。他袖口陈渡咳上的血,好像就变成了那日溅在他身上的,年轻皇子的血。 “就这样——” 他抓起陈嘉沐的手,去亲她的手腕:“我把他手臂的肉切下来……” “他就流了很多血。” 陈嘉沐说:“他怎么不跑呢?” 陈清煜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迷茫,他重复道:“怎么不跑呢……因为……” 他终于想起来了,转而俯身咬住了陈嘉沐的脚腕,含糊道:“我把他脚筋挑断了……” 他上上下下将陈嘉沐亲遍了,她衣服剥落下去,露出雪白细嫩的皮肉,一嘬一吮就留痕,陈清煜定定的看,那些痕迹到底变成了刀印,变成了流血的伤口。 他好像真的将陈嘉沐吃了,分解了,那日在口中嚼过的四皇子的血肉是腥臭如未骟的猪,陈嘉沐浑身却是只属于陈嘉沐的一股香。 温和的浸在鼻子里,吞没口舌之中。 她是柔软的,完整的,而且不像尸体一样,玩到最后就冷了。陈嘉沐永远是带着体温的,他们拥抱时,胸腹整个贴在他身上。 陈清煜去吻她的锁骨,咬她的肩膀,但不接吻。 他说:“皇姐,我是个畜牲。” 陈嘉沐笑了:“因为陈渡这么说你?” 陈清煜说:“不是,因为他也是畜牲。” 陈嘉沐看他。她的眼睛好亮,一仰头,那张嘴唇就贴上了陈清煜的。 他们紧紧地拥抱着接吻,陈嘉沐说:“你是我弟弟,从来也不是什么畜牲。” 陈清煜的眼泪流下来了。 他想他姐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单纯漂亮的就像一张宣纸,很软很薄,无论他写什么都可以,画什么她都全盘接受。 他想他有好多事都要瞒着陈嘉沐,要把自己卑劣的本性全推到陈渡身上去,又想他要在陈嘉沐面前保持完美的纯洁。 他蹭着陈嘉沐的膝盖,去亲她的身体,脖颈,脸颊。沉默的只管胡乱地吻,往喉管中吞咽。 软滑的,细嫩的。 他的餐点,他的母亲。 他的皇姐,他的爱人。 第174章 邀约 天呢这个也是重复标题 自那日后,陈嘉沐经常被召去移星殿。 陈渡虽然宠爱她,但也防着她,常有臣子去的平寿殿被他视作一个不可侵犯的领域。 陈嘉沐第一次去时,陈渡还是和颜悦色的,叫她嘉沐,让她在殿内些自己喜欢的事。 陈嘉沐原以为他们的关系已经很像正常的父女。第二次拎着煲好的海参粥往平寿殿走,还是被他半赶半推地轰了出去。 只有在移星殿,或者御花园,他才会表现出一点父亲的慈祥,空巢老人似的寂寞。愿意对陈嘉沐展现自己脆弱病态的一面。 他总说:“嘉沐,朕逃避了一辈子的命运,还是怎么都逃不过。” 陈嘉沐想起现实中经常讲的段子:“父皇有没有听过一个算命的故事。” 陈渡提起一点兴趣,认真听,陈嘉沐说:“一个老人去算命,算命先生说,您三十年后有一劫难。老人以为自己还能再活三十年,但不出两年他就安详离世。” “其实算命先生算得很准,三十年后,洪水将他的坟墓冲垮了。” 陈嘉沐讲完,看陈渡面色厌厌的,补充道:“父皇,预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陈渡这才有了点笑模样。 他对这个女儿很放心,和她那个一到观星台,就叽里咕噜地把柳国几十年国运全看了个遍的皇姐不同,陈嘉沐是真的看不到哪怕一点未来。 如果她能看到,就算只有一点,也绝对不会说出如此可爱的幼稚的话来。 他说:“嘉沐,陈家的预知从来都不是算命。不是看个大概。是听天意,真真正正的天意。” 他对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格外笃定地相信。 有时姬空会回移星殿,陈渡午睡时,陈嘉沐就从殿内出来,站在姬空身边问:“国师,预言真的是不可变的吗?” 姬空从不回答。 他并非要瞒着什么,只是有些事,说出来就像对皇上的诋毁,他是万万不会对着陈嘉沐讲的。 很多时候,陈嘉沐觉得陈渡这人,做人做得太别扭了。 他太怕自己输了。 柳国改朝换代,就是他输了。 嘴上说着自己的儿子死就死了,这王朝总要落到外姓手中,看似是谁都不在乎的样子,可每天两眼一睁,不洗不涮,先要去做一次预卜。 那副身子也越来越病瘦下去。 没过几日,宫中传来消息,说十皇子出宫,再没回来,不知道是逃了还是死了。 陈渡听了哈哈大笑:“胆小鬼,死了最好。朕做皇子时那么多哥哥,每天提心吊胆地等死,也没有逃的。我怎么就得了这么个软骨头的货。” 陈嘉沐在一边默不作声,只关注自己手里的茶碗,里头泡着的是药材和茶叶,闻起来一股古怪的苦味。 陈渡常在移星殿待着。 屋里全是药味与熏香,他偶尔还要佐几颗仙丹。吃了之后,要么睡得香沉,要么精神极度亢奋。 人是经不起这样折腾的,更何况是个病人。 陈嘉沐时常觉得他不但是个病人,且是个精神病,动不动就要生一会气,或是抓着她的手,大谈他年轻时的功绩。 像个在酒局上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 陈嘉沐照顾他照顾得有些烦了,但又不得不忍着。忍到陈渡完全信任她,习惯她“不喜欢门外有人看守”的小癖好。 陈渡午睡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更长。 陈嘉沐知道时机成熟了。 她筹备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个——她回琉璃宫的第一件事是给慕容锦写信。这封信写得简洁明了,用信筒装着,由寒梅送出宫去。 上面只有几个字:明日未时,移星殿见。 她要让慕容锦看看未来。 第175章 相逢 陈嘉沐的信毫无阻拦地送出去,寒梅带回来慕容锦的回信,只是口述的:“将军说他会赴约。” 陈嘉沐心中还是不安。 自穿越过来,她对生活的态度一直是偏被动的,活动范围不广,能做的事也不多。 邀请慕容锦去移星殿,在姬空和陈渡的眼皮子底下,让慕容锦去碰那媒介一样的浑天仪,简直是她做的最冒险的决定了。 她想知道慕容锦能看到什么。 越到夜晚,她就越紧张,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寒梅要给她点安神香,也被陈嘉沐阻止了。 她眼神清明的:“寒梅,我总觉得明天会出事……” 寒梅安慰道:“公主,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 陈嘉沐辗转反侧,折腾到凌晨才勉强睡过去。 方彦是半夜里进城,天光熹微时进了宫门,很巧,正是陈嘉沐与慕容锦相约的日子。 守宫门的侍卫见他,先是行礼,再抬手去拦,将寒梅昨夜出宫的事说了。 侍卫的声音很轻,避着方彦身后跟着的几位太监,小心翼翼的。 几句话,一阵风似的吹到方彦耳朵里。他像被人兜头淋了一身水,困倦劳累全浇灭了。 方彦问:“有人跟着吗?” 侍卫面露尴尬道:“只有一个宫女去跟,跟丢了,但看她样子应该是往将军府去。” 将军府。 方彦心中一动,点头拂袖往宫内走。 他面上显得冷淡,好像漠不关心,暗里却一直不停地盘算。 慕容锦应召留京的事他已经知晓,换陈靖领兵北上。说是要往北驻军,观察北方几国的动向,可旨意到了,陈靖行军进度却很慢,磨磨蹭蹭,不知在等什么。 这样的调动,这样的布局,加上陈渡不久于人世的身体状况,简直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他私心是不愿意让陈嘉沐掺和到慕容锦身边去的。 随行的小太监看方彦心不在焉地往平寿殿疾行,连忙说:“皇上下朝后一般要去移星殿。青公公若是想见皇上,可以在移星殿等。” 方彦的步伐一顿,开口问:“皇上最近又住在移星殿?” 他离宫后,有宫内人向外传的消息,说陈渡早已不在移星殿住。是放弃在预卜之事上浪费时间了。 然而小太监信誓旦旦:“已经快半月了,日日在移星殿中小憩呢。” 没人告诉方彦。 这几乎是一种背叛——他在宫里的人脉手段,好像从某一时刻开始,悄悄地断开了。 * 陈嘉沐拎着小厨房送的云片糕进门,第一眼就见着陈渡歪扭扭靠在床上,身边站着个高挑的人,背对着殿门,背影倒是熟悉。 她一跨门槛,那人就敏锐地回过头。 四目相接。 方彦是一贯的殿前打扮,暗沉得像床柱子似的颜色,脸抹的极白。他今日没功夫勾眉涂唇,只有眼珠是很突兀的亮色。 陈嘉沐呢,自从知晓陈渡的口味,知道他想要享受一点父慈子孝的天伦之乐,她就一直扮得很嫩。 她今日穿的一身蓝白,袖口缝了短兔毛,小步走进来,不声不响,青花瓷瓶似的,面若春花,带着一种与陈渡截然不同的朝气。 陈嘉沐见方彦,面色未变,方彦也很自然地后退一步,低声行礼:“公主。” 陈嘉沐没理他,两人如陌生人一样错开了。 她在陈渡面前,一直保持有点小脾气的纯真小女孩形象,装的看不出高低贵贱的样子,对着方彦,就跟对那些下人没什么区别,像是看不见他身上比其他太监更精美的衣服似的。 她先开口:“父皇,儿臣不喜欢殿内有别人。” 陈渡见了陈嘉沐,面上更是高兴。他迷恋陈嘉沐带来的年轻快活,愿意在病床前依着她。 他瞥一眼方彦,哄道:“朕叫他出去就是了。” 方彦看了陈嘉沐一眼,转身要走。 陈嘉沐接着对陈渡撒娇:“儿臣给父皇带了点心呢,叫门口守着的那几个小孩也散了吧,儿臣亲自伺候父皇歇息。” 这套说辞是她日日用的,陈渡自然会答应。可这态度在方彦看来,就很不寻常。 没人告诉他陈嘉沐与陈渡的关系好成这样。 这是绝不应该发生的事。送皇子的尸体入陵之前,他下了百般功夫,就是想确保陈嘉沐在宫中是安全的,自由的。 可是他的眼线传来的,不过只是些“公主今日放了纸鸢”一类无关紧要的消息。 方彦察觉出无形的冷意。 他大意了,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出宫。陈渡——或者这宫中的某个人,某些人,将他支到远离宫廷的僻静山岭,又斩断了他与宫中万事相连的蛛丝。 第176章 死了 日头已经暖洋洋升起来了,移星殿内却还是冷。陈嘉沐给陈渡掖好被子,又在炉中新添了香,听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有些打鼾。 陈渡病恹恹的脸上渗出一层薄汗。 陈嘉沐看着那张脸,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越到与慕容锦约定的时间,她的心态就越趋于宁静。 她甚至觉得:如果就这样将陈渡杀死,太医诊断出的结果应该只是他病死了,而并非死于意外。 但她不能杀人。 可以让陈清煜来杀,或者方彦来。 陈嘉沐下意识将自己排除出去——她是要回现代的人,被法律约束的人。 不能杀人,这居然已经成为了她最后的底线。 但话说回来,陈渡现在也不能死。 他死了,陈嘉沐唯一认得的宫中的势力就倒下了,再无一个人是可控的。她能做的太有限了,至于其他几个皇子,陈渡乌泱泱的妃子,她一点都不了解。 这个男人给了她信任,也给了方彦权力,甚至默许陈清煜在宫内玩弄他的儿子们。 如果陈清煜真的有可能继位,那么在这之前,他们所有人都是在狐假虎威。 陈嘉沐放轻脚步走到宫门口,将门敞开条缝,门缝外是方彦的背影,很细的一条。 他明明听见声音,却不回头。陈嘉沐的手搭在他肩上,轻得像一只蝴蝶落下去了。 “路上累吗?” 她手底下的身子一僵,方彦的声音柔软了:“有马车,还成。” 陈嘉沐对着方彦的颈子发呆,碰一下,就看他轻轻颤抖,小声道:“公主!” 陈嘉沐凑过去。她说:“我召了慕容锦进宫,你知道吗?” 方彦看着她,点头,脸颊蹭着她的脸颊。陈嘉沐的脸很凉,嘴唇上是口脂的花香,这一切的视觉触觉,完完全全覆盖到方彦的感官中去。 他们的距离很近,也很亲昵,就像真的一对伴侣,小别胜新婚那样的伴侣。 方彦的心安定下来。 这几乎是他回宫后唯一的好消息。 陈嘉沐接着说:“马上就要到我们约定的时间,我希望你……方彦,我希望你能去宫门口守着,别让其他人看见。这里毕竟是移星殿。” 方彦答应了。 人站到门口去,也就一会功夫,慕容锦轻装快步地走来。 方彦不抬头也能感受到慕容锦轻蔑的藐视。他对谁都是那样,对太监更甚。只有陈嘉沐出声帮他一下:“慕容将军。” 慕容锦的视线因此才没在方彦身上多停留。 他现在看见方彦,看见陈嘉沐,第一反应不是见着了一对主仆,而是那天在窗外看见的,紧密相连的,由窗口流下去的两人。 但陈嘉沐面色很正常,也没见丝毫紧张,反倒衬得他像个思想下流的流氓。 陈嘉沐对他一点头,低声:“我想请将军碰碰殿内的浑天仪。” 慕容锦欣然应允了。 他对这移星殿内摆设的东西眼馋已久。只有皇帝和国师能碰的东西,就显得格外珍贵且神秘。 慕容锦最后看了陈嘉沐一眼,女孩脸上没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在一边站着,殿内恼人的熏香让人心烦意乱,她却很稳重的,连呼吸声都很浅。 陈嘉沐仔细观察慕容锦的表情。 陈渡说过,第一次看见未来时,没人能控制住自己。 陈嘉沐本来还不信。但慕容锦——他的反应有些太激烈了。 陈嘉沐盯着他瞬息万变的表情,就像一个装满任意情绪的罐子在他脸上打翻了,喜悦,惊异,痛苦。 痛苦。 痛苦,连绵不断的痛苦。 有折叠成一瞬的未来涌进他脑子里,时间的洪水,将他思维的坝冲垮了。 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体验,他宁可皱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也不愿错过一点。直到一切归于平静,他的眼前再见不到任何波动。 慕容锦睁开眼。 头疼得像被人用枪挑了,他的眼珠饱胀,口干舌燥。陈嘉沐依然站在原地,离他很远,似乎已经料到一切。 她神色如常,说:“将军随我回宫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慕容锦却等不了。 他们前脚刚踏出移星殿的范围,问题就连珠炮一样跟过来了。 “你早就知道我会看见。”他几乎是毫不怀疑的,“为什么?因为你看见了?” 陈嘉沐云淡风轻地点头:“将军不是也瞧见了?” 慕容锦却哈地一声笑出来:“公主,那你在哪呢?我连你身边那个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却看不见你。” “你死了?” 第177章 男主 陈嘉沐有太多的问题想问慕容锦,但她就是说不出口。 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控制着她的嘴,掐着她的声带。她像被塞入一片哑药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喉咙深处传来一种类似呕吐的反应。 她甚至不能知道慕容锦究竟看到了什么。 与她的窘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慕容锦这人简直敏锐地过头了。 陈嘉沐面色难看,他也不理,只是笑,好像什么都掌握了一般,有些得意的。 “公主在万寿宴上突然怕起我来了,是那时就已经在移星殿见过未来?公主怕我,是因为公主见着我了?” “公主讨了我的玉佩,又在我的马车上哭,为什么?” 慕容锦越说,与陈嘉沐的距离越近,他的手掐住了陈嘉沐的手腕,手臂绷紧的肌肉隔着布料压在陈嘉沐背上,简直像太阳压下来被她背在背上,烫硬。 他声音很低:“为什么,公主,为什么?” 陈嘉沐隐约有些出汗了。 她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方彦。慕容锦却及时抬起手,布满厚茧的手掌,贴在陈嘉沐的眼前。 眼前一片漆黑。 她要去挥,当然扭不过一个比她高大的男人。 一眨眼的功夫,陈嘉沐的手腕全部落到慕容锦手里去了。 他在看管一个犯人似的,以手为绳,将陈嘉沐绑着,推着,往琉璃宫走。 慕容锦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天边传过来的:“看他做什么?公主,他和你的答案有什么关系?” 陈嘉沐想说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有东西在预判她的言语,筛选,阻止,让她只能故作镇定地说些莫名其妙的问话。 她道:“你不是都猜到了?” 她想说的是柳国的未来,她自己的未来,可这话落在慕容锦耳朵里,就成了另一种意思。 猜到了。 有什么好猜的?他早将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看了个遍。 他有点厌烦陈嘉沐的坦荡——偏偏是在这种事情上,是毫不避讳人的。 现在握住的腕子,慕容锦在那天夜里也紧紧地抓过。在月光底下滑润的覆着汗的细肉,如今也毫不挣扎地被拢到手里去了。 慕容锦低下头,只能看见陈嘉沐的发顶,很简单的细长簪子,直戳戳扎进他眼睛里了。 视野之中只有那么一个人。 慕容锦不紧不慢地说他的推测:“公主是被我杀的。” 陈嘉沐面色铁青。 她早该想到自己永远跨不过剧情的栅栏,不应该做任何多余的事。现在好了,慕容锦将一切都看了去,她反倒成为最被动的那个。 “将军,”陈嘉沐的声音颤抖着,“你会杀了我吗?” 慕容锦一愣。 他手上的劲放松了。陈嘉沐的胳膊和那夜一样逃出去,她伸手去抹脸上的汗……也不知道究竟是汗还是眼泪,湿淋淋亮光光的,沾在手指上。 陈嘉沐抬起头,直视着慕容锦,定定地问:“如果是你,会选择杀了我吗?” 慕容锦眨眨眼。他肯定地说:“不会。” 陈嘉沐一笑,放松下来:“我想也是。将军往我宫内派过保护我的亲兵,你我也并无要以死相抵的仇怨。” “将军,天命之事,不可尽信。” 慕容锦却突然变脸,嗤笑道:“那公主信了吗?” “一早便知道自己要被我杀死,公主与臣交往时,怕不是一直在为将来谋划吧?” 慕容锦掐着她的下巴,逼迫她抬头。 “公主,从臣嘴里得到的答案,你满意吗?” 那张脸——泪水涟涟的脸,好明显的慌张,一眼就能看透的恐惧。 “我说不杀便是不杀吗?公主未免把臣想得太君子了些。” 第178章 自问 陈嘉沐却没理他,只轻声道:“将军若是想让别人瞧见,大可以在宫道上这样站着。” 慕容锦松开掐她下巴的手,但依然押着她:“公主想从我这得到什么?一个让你活下去的保证?” 陈嘉沐沉默很久,再说出的话显得很冷漠:“我要的不是这个。” 慕容锦就有点烦了。 从移星殿出来,他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焦躁,反胃,头痛——他突然发现自己在陈嘉沐面前就是一个笑话。 一方面,陈嘉沐今天的表现有点太奇怪,太割裂了,从移星殿内掌控一切的平静,到刚才泪流满面的慌张,就像两个人活在一个身体里。 好像想装弱时便装弱,不想理他时就表现得很坦然的。 慕容锦认定了她在装。装傻,或者装无辜。就像之前她做的那样。唯一不同的是,她之前装的很天衣无缝,现在却懒得对付他了,只是在敷衍他。 明明面对死亡都无所谓的,但转头又在他面前美艳的哭起来。对着他说什么王朝易主,说她祝他成功。 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简直就像为他量身定制的。 他还自以为是地认为陈嘉沐是什么知音,结果只是她提前看到了。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个人,但他在陈嘉沐眼前,简直像赤身裸|体的一个,里里外外都被参透了,看遍了。 陈嘉沐对着他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想他是要做皇帝的人,于是提前来接近他? 不可否认,她真的做得很成功。 他还真的对着那张脸动心过。慕容锦在梦里吻过这张脸上的泪水,还为她簪过花。那日马车上见过的人,时不时就要逗弄他一下。 见着了她情动落的泪,梦里的脸就愈发动人起来,将一切推向一个隐秘淫|乱的湿黏结局。 结果这一切都可能是精心布置的。 她就是要他看到,要他喜欢她迷恋她,动不动就想起她。 慕容锦偶尔也会想起在皇后身边的陈嘉沐,和现在这个陈嘉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似的。 之前的每一年,他都能见陈嘉沐几面,可只从去年开始,从她那张脸无限地接近陈铃开始,她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慕容锦想过很多种原因,但从没想过是因为她看见了未来。他们陈家这恶心的能力,终于还是将陈嘉沐也变得恶心了。 明明已经掌控了一切,却还想要掌控他,玩弄他,就连现在依然不忘在他面前装。 装得很脆弱很无辜,小兔子似的。 慕容锦想她是不是还有秘密——今天他能见的,其实只是陈嘉沐所有秘密的一部分。 她就像个游离在整个世界之外的东西。 慕容锦自认为自己看见的东西够多了,够细了,柳国怎么死的,他又怎么活,连大臣们呈上的折子都像真的在手里摸过。 他是皇帝了。不可思议,但未来就是这样写好的。 可就是这样细致的预知也察觉不到她的身影,看不到她的故事。他自己能看见的,是不是只有陈嘉沐想让他看见的? 陈嘉沐回答的越精简,他的疑惑就越多,陷入不可自拔的自我怀疑中。 他故作凶狠的问话,是不是也早在陈嘉沐的预测之中? 明明是陈嘉沐把他叫到移星殿的。她总该有什么目的吧?就这样让他看了将来几十年的缩影,难道是白看的?就让他看过了,难道她是个善人不成? 然而这些问题他都不会问了。问的越多越显出自己的无力,慕容锦甚至开始怀疑, 陈嘉沐的目的不过是看他的笑话。 看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看他是怎么爱上她的。陈嘉沐呢?只需要吊着他的胃口,就能长长美美的看一出好戏了。 慕容锦只说:“公主放心吧,臣不会杀了你的。如你所愿,臣愿意伺候你,这是你想要的?” 陈嘉沐脚步一顿。 她其实想说不是,但她说不出口,这该死的小说世界,她一路要说的要问的那么多,结果能被说出口的只有那么几句话。 她想摇头都摇不了,只能端着,抬头挺胸地回宫。 第179章 交换 寒梅坐在琉璃宫门口,落雪坐在她身侧,三个木椅在宫门口排开,还有一个是空着的。 福之站在不远处,他是个太监,能站着绝不坐着。他看出寒梅和落雪有话说,估摸着跟他也没什么关系,靠的近了反而多余。 寒梅看他一眼,依着落雪说:“我很的小时候就这样坐在家门口等我爹娘回家。” “夏天打雷下雨的时候,天总是黑的很早。” 今天并没有打雷,更没有下雨,是阳光正好的晴天,午后,太阳正热着,甚至比前几日还要明亮。 但她的心比儿时盯着乌云与雷电时更慌张。 落雪握着她的手,那双手很凉,并没有被阳光晒热。 她从不提起自己的事,就连寒梅都不清楚她是在哪生的。每次寒梅说起自己的儿时,说起家里的事,落雪就像这样认真地听。 她说:“寒梅,没事的。” 寒梅闭上眼,她靠着落雪歇了一阵,一睁眼就瞧见福之的目光,怯怯地看过来。 寒梅小声说:“福之是不是挺喜欢你的?” 落雪手上一用劲:“寒梅!” 寒梅乐呵呵地坐直了。她脸上的笑像画上去的假,勉强挤出来一点,又开始频繁地往宫道尽头看。 直到那里真的出现了两个人影。 是陈嘉沐回来了。她身后跟着慕容锦,比她高大比她宽阔,简直是个巨大的漆黑的影子。 寒梅和落雪飞快地收好了椅子。 她心中的紧张并没有消失一点,连落雪也绷紧了身子。她们俩不太想见慕容锦,特别是在琉璃宫见着。 但慕容锦也没像她们期盼的那样,在琉璃宫外停步。 他随着陈嘉沐进宫,脚步稳健地往她宫内走。寒梅跟在他俩身后,也不敢多言,听他惊异道:“你拿什么秘密换了?” 陈嘉沐说:“你不是都看见了?” 慕容锦冷笑:“我什么都没看见,陈嘉沐,我根本没见着你的面。你哪有什么交换的秘密?” 陈嘉沐脚步一停,回过头,望向寒梅道:“寒梅,你在宫外看好了,别叫人进来。” 他俩一前一后地进屋,木门被大力甩合,发出几乎断裂的一声巨响,与之相反的,是他们两个的声音都小下去了。 寒梅担心地在门外走来走去,落雪站在院子里,也是一脸担心地看向她。 她摇头:什么都听不到。 宫殿之内没有开窗,阳光透过窗纸变得昏黄,陈嘉沐自顾自地往桌边走,却被慕容锦紧几步跟上,一伸手就把人拦住了。 他撑着桌面,居高临下,光线昏暗处他的脸显得格外恐怖,面中的疤痕被怒火冲得发红发热,简直要渗出血:“陈嘉沐。” 陈嘉沐只能抬眼看他。 她能说的话太少,说不出的话太多,此刻在慕容锦身下的阴影里,她只有一双眼格外冷亮。 她说:“你猜的很对,我还能说什么?你想听什么?” 慕容锦说:“你是被我杀的。” 陈嘉沐心底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下意识地,身体在抗拒她点头。 她摇头道:“不是。” 慕容锦咬着牙,眼光淬毒一般,咬住陈嘉沐的脸。 他真希望陈嘉沐是他的一个俘虏,一个人质,让他能没有负担地用点刑,让她流点血,从那张谎话连篇的嘴里听到他想听的话。 但她是个公主。 “玩弄我真有趣,是吧。” 陈嘉沐笑一下。她像是点了头,又好像没有动,只是仰头去看慕容锦,感到他的表情有一点呆。 陈嘉沐庆幸自己对慕容锦的判断有一半是正确的——在他面前,慌张和退缩是没用的,越回避他的气焰便越高。 这里是琉璃宫,是她熟悉的地方。 陈嘉沐握住了慕容锦的手腕:“将军,我真的有一个秘密,我想要的也不多……且是为了你好的。” 慕容锦笑出声了:“为我好?” 他的话没说完,剩余的半句被陈嘉沐打断了。 她坐到了桌子上。 就在慕容锦胳膊的范围内,后背靠着他的手臂,那张仰起的脸低下了,攻守易势一般,一瞬间离他极近。 她做出一副将吻未吻的姿态,眼皮半垂着,摸一下他的疤痕。 “将军。”她声音放低了,“皇后会允许你做皇帝吗?” “她有人选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的人选绝不会是你。在她眼里,陈渡再怎么不配做皇帝,这皇位也不会是你的。” 她的手就放在慕容锦的脸边,很怜爱地摸一把:“你看见她了吗?” 慕容锦不说话了。 陈嘉沐没想过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回答,她接着说:“你们之间如何相处,我管不着。我只想拜托你做一件事。作为报酬,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你看不见我。” 慕容锦冷声:“什么?” 陈嘉沐却不说了。她的手指点在慕容锦脸上,一下又一下,笑得像狐狸。 很久,她轻声:“保证我宫内的宫人,还有我弟弟的安全。” 慕容锦没答应,但也没拒绝,甚至没有躲开她的抚摸:“你的秘密是什么。” 陈嘉沐突然俯身贴近他。 她等了很久,终于等到那种熟悉的感觉。 慕容锦的伤疤流出血了。不是他的血,是陈嘉沐的。 陈嘉沐抽身,低头,疯狂地咳起来。 她的血如堤坝溃决,从鼻尖嘴角喷出来。 他发愣的功夫,陈嘉沐的声音很轻地落下来,如瘀血一般黏黏糊糊的:“将军,我的秘密是。” “我活不长久了。” 第180章 你们谈一下我看看 陈嘉沐喘着气。 她眼前如噪点一般发麻发白,血液流出去,将她的思考能力也一并带走了。模糊的视野里,是慕容锦的一只手,接着她的血。 她的血从指缝往下淌,将那双手滋润成鲜红颜色。 陈嘉沐说起话像溺死的水鬼,吞吐间几乎带出血液流动的声音:“将军,我的确怕你。但我怕你又有何用,我早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了,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生与死没有那样重要。” “但这宫里大多都是苦命人。” 陈嘉沐勉强去看慕容锦。 男人的喉结滚动,短促地发出一声:“好,我答应你。” 陈嘉沐露出一点笑容来。 慕容锦看她的脸,简直太奇怪了,陈嘉沐脸上涂得很白很均匀的粉,两颊还是红润的,唇色就是鲜血染的,活生生的艳丽——这样一张健康的脸配上的是将死的身体,光是想到这一点,就有些说不出的诡异感。 他把陈嘉沐就被拦腰抱到屏风后的软榻上。慕容锦之前从没抱过她,但不是没抱过女人。那些敌军将领为示好送过来的舞姬,都是细胳膊细腿,小脸窄腰。 而陈嘉沐不是,饱满丰润的,牡丹和海棠那样的区别。慕容锦用推开舞姬的力气来抱她,手上预设的份量居然重了,好像要把她颠起来,陈嘉沐就像装满了血的一只酒壶,晃荡地吐出些稀薄的血液。滴在他睫毛上。 慕容锦眨了眨眼睛。他疑心陈嘉沐已经是个空心的了,他从未察觉的病症将她从内部啃空了,只剩下一层皮,所以才会这么轻。 他是看惯了生死和流血的。 人生得很艰难,活着很难,但死很容易。只有十月怀胎能造出一只小狗似的娃娃,却有成千上万的方式让他们死去。 死亡是一瞬间的事。 不像生下来要啼哭,要弄出点响动,告知自己生下来了,且能暂时的健康的活着。 死就是悄无声息的死了。 睁开的眼睛不会再闭上,闭上的眼睛也不会再睁开,流出的血不会回去,流干了就没有了。 从会跑会跳会动的人变成一团包着骨头的肉,若是只割下来一块,根本看不出它和猪羊牛的肉有什么区别。 但这样的场景应当发生战场上,死尸应当变成大地的食物,庄稼的肥料,而不是在宫里,更不应该在陈嘉沐身上。 她有什么一定要死的理由吗? 慕容锦从榻边拾起一块帕子,去擦她脸上的血。越擦就越红,到处都是暗红的干涸的血的薄壳,一个小小的茧,把陈嘉沐的脸覆住了。 陈嘉沐看他。 她一伸手,慕容锦就将自己的小臂送上去让她搭着,好像不那样做,她的手就要随时如死人一样垂下去似的。 陈嘉沐的指尖很凉,她开了个玩笑:“将军在路上说要服侍我,就是这样服侍的?” 慕容锦的脸有点热起来了。 “慕容锦。” 陈嘉沐念出这名字,下意识感到陌生,她好像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但说出去的话没法再收回来,她定神道:“是我想要你服侍吗?” “还是你将我看得太耽溺于情爱了?” “或者说,是你想要有人爱你一下,哪怕这个人是我?” 慕容锦起身去洗帕子了。 他一直不说话,脸绷得如拉满一张弓,随时可能射出一支箭,或者干脆断开那样。 很久,他拿着湿淋淋的干净帕子回来,又把陈嘉沐脸上那层薄壳抹去了,一同带下去的,还有她脸上滋润的粉,嫣红的口脂,和浓黑的眉色。 她整个人淡下去。 慕容锦对着她,实在冷不下脸,只道:“那公主愿不愿意用它换你宫人弟弟的安全?” 陈嘉沐疲惫地闭上眼。 第181章 嘉沐 慕容锦一出门,落雪就急急地走进来。 她端了一碗热汤,用菌菇煮的,再远也能闻见很鲜甜的香味。 陈嘉沐正靠在软榻上歇着,见了落雪也不急,抬手一指榻边的椅子:“坐一会。” 落雪就将小碗放在桌上,坐了说:“公主,一会儿汤就凉了。” “没事,我还不饿。” 陈嘉沐一笑,继而垂着眼睛发呆去了。 落雪还想说什么,但见她这样,自然不好再出声,只默默坐着,时不时往门口看去。 陈嘉沐摸着自己袖管里的短剑,已经被体温熨得温热了,慕容锦抱她的时候应该已经察觉到这东西的存在,不过他也没说什么。 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绝对的信任,甚至连有没有信任都很难说。但他有绝对的自信,这短剑不是拿来对付他的。 一掰就断的腕子,轻飘飘软绵绵的身体,和他对上,一点胜算都没有。 陈嘉沐想的很好,今日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她完全可以像第一次杀慕容锦那样,找个机会将他捅了,回溯到一早睁眼。 一次不行,大不了多捅几次,反正他是男主,死不了的,等她将所有错误的选项排除,就能得到完全正确的道路。 还好没有太大的闪失——或者说,就算她捅了慕容锦将今天重来,也找不到更好的交流方式了。 只要她还待在书里一天,就要被无形的,看不见的规则束缚一天。 她玩的把戏实在低级,与慕容锦见第一面时她就已经用过了,且已经知晓他不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 她装病时,慕容锦想杀了她,她装得半死不活,慕容锦又不想杀她了。 他找了另一个发泄的方式。在陈嘉沐看来,他所谓的爱呀喜欢呀,不过是一种不等价的交换罢了,就是一定要让她付出什么代价,才显得自己没有亏得血本无归。 陈嘉沐并不后悔。 感情是很难强扭的,若人真的能因为别人的要求爱上另一个人,世界上就不会有求而不得和分道扬镳了。 他要的不是爱,也不是喜欢。只是轻轻松松开一个价格,还是优惠价。 所有与人有关的价值,都是被附加上的。两情相悦的爱在双方眼中的价值重,单相思则轻如鸿毛。 她和慕容锦呢,顶多算是合作伙伴,或者相互恶心一下。 她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慕容锦看上去并非想要什么爱,看她的眼神还是很冷的,顶多是怜惜,无措,这样的情绪出现在他身上,就像在说老虎是食草动物一样荒谬。 陈嘉沐猜他只是被长年累月的奔波,操控,噩梦,还有对未来的窥探冲昏头了。她对他而言,最多也只不过一个安眠药的作用。 怜惜一个安眠药是没用的。 陈嘉沐重重地叹一口气。 她回过神,然而落雪已经走了,窗外的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黑沉,屋子里快要伸手不见五指,但搁着汤碗的桌面还是很亮的,光滑的一点反光。 陈嘉沐准备去喝汤。 她整理衣袍,却站不起来,失血带来的眩晕裹着她,让她很难迈出一步。 黑暗之中伸来一双手。 一双瘦而有力的手,稳稳地托住陈嘉沐的胳膊,他的声音,身上熟悉的熏香气味随之而来。 就像突然回忆起家的味道,陈嘉沐蓦然放松了些。 方彦看她:“公主,奴才给您热了姜枣茶。” 陈嘉沐弯下腰。 她枕在方彦的小臂上,面前的人就缓缓的跪下去,脸颊鼻尖,好像就在她一抬头就能撞见的地方,贴的很近的,有一股只属于太监抹的粉膏的劣质香味。 他低声道:“公主?” 陈嘉沐眯起眼:“你能不能叫叫我的名字。” 她感到方彦颤了一下,声音也抖,很轻很轻:“……嘉沐,嘉沐……” 第182章 失势 半晌,陈嘉沐直起身子。方彦的手向上托她一下,随即便低下头去。 她接了方彦递过来的糖水:“皇上怎么样。” 方彦一边给她点烛灯,一边说:“醒来后回平寿殿去了。” 他不愿意在陈嘉沐面前多提陈渡的事,好像这样做就能把陈嘉沐推到安全的处境中似的。然而他自己也清楚——别说陈嘉沐了,他现在也算得半个自身难保。 陈嘉沐看他一眼。 她隐约察觉到面前的人紧绷着,低着头躲她。陈嘉沐每往前一寸,他的身子就往后小幅度地挪一点,并不抬头看她。 陈嘉沐摸摸自己的脸,直觉他并不是紧张或做奴才低声下气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方彦说:“无事。” 陈嘉沐就笑起来:“若是真的没事,我这样问,你该觉得奇怪才对。” 方彦不说话了。他深色的袖管拖在地面,头发也乌黑,整个人很薄很暗,贴着地跪着,就是滴落的一摊墨渍,只露出过分白的蜷缩的手指。 陈嘉沐盯着他的手看,状似无意道:“他与陈清煜谈过了。” 方彦的身体就一抖。 “陈清煜那天看起来不是很好,我们也没有多交流……但是我的直觉应该不会错。你说他没杀陈清煜的理由是什么?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方彦说:“公主怎么想?” 他说话瓮声瓮气的,陈嘉沐就没耐心了:“抬头看我。” 方彦顿一下,还是抬起头来了。 陈嘉沐就收了腿,又道:“往我身边来。你平日不是很喜欢跟我亲近的?送完灵柩就变了性子了?” 方彦跪行了两步。他手边的烛火散发着光亮和热气,将陈嘉沐衣摆的绣金照得澄黄明亮,他一贴过去,这纹饰就压在他脸上,与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很像。 陈嘉沐盯着他看。 她确实很久没见着方彦了,但之前见他时,他整个人是提着一口气的,尽管瘦得伶伶清清,面上带着病气,但心气还是高昂的,特别是在福之面前,很有一副拿捏的气势。 但今天起,他的气好像就凭空消散了。 陈嘉沐看他的眼睛,久了就觉得是在盯着火焰看,烧的眼睛疼,一眨眼,就落下点几乎能忽视的眼泪。 方彦却被这点连眼眶都出不去的泪惊了,慌张地要给她拭,还没从身上摸到帕子,就听陈嘉沐说:“方彦,宫里出了什么事?” “陈渡把你派到宫外去,是太信你了,还是不信你?” 方彦的动作迟疑一下,但还是很快答道:“是不信。” 陈嘉沐看他很坦然便不说了,一心一意地喝糖水。 她不太担心方彦的处境,他毕竟是小说的男二,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但这念头一起,她就想起另外一件事。 “你应该和慕容锦接触一下。” 方彦说:“奴才与他没什么好说的。” 陈嘉沐若有所思。她在心里找了几次发言的限度,终于找到一种说得出口的:“但我知道他能见着未来。” 陈嘉沐也没想到小说的规则允许她说出这一句,这几乎就是在直说“慕容锦以后会做皇帝”了。 可方彦面上却没有什么变化。 他只是伸出食指,在紧闭的嘴唇前贴一下:“公主慎言。” 陈嘉沐泄气一般:“你不惊讶吗?你早就知道了?” 方彦不说。他将话题引到别处,引到陈清煜身上。接起陈嘉沐之前的话头道:“皇上见了陈清煜,是与他说了什么?总不会是要把皇位传给他。” 陈嘉沐说:“不知道。” 方彦一笑。 他的心里远没有表现出的那样平静。 他不能承认自己看到了另一个结局,不能说他在慕容锦登基之前杀了陈嘉沐,更不愿意告诉她,他对陈嘉沐的死感到由衷的自在快活。 这并不是真正的未来,陈嘉沐也不是死去的那个陈嘉沐。 比起让慕容锦做皇帝,他还是更希望陈清煜能上位。毕竟这瘸子能给陈嘉沐摘星星摘月亮,慕容锦估计只会摘陈渡的人头。 第183章 沐浴 陈嘉沐望着方彦,他的头搁在她腿上,手也静静地放在她膝盖旁,有点故意不与她对视的意思。 陈嘉沐知道他是不想再谈。 但陈渡看起来活不了几天,全靠药吊着,这个节骨眼上,她也总是放不下心,觉得慕容锦随时可能攻到宫殿里来。 但是原着的剧情,不应该是方彦和慕容锦里应外合吗? 陈嘉沐又提一次:“方彦。” 方彦不看她,有点耍赖的意思。 她思索一会就放弃了,呆坐着,漫无目的地伸手去摸他的头发玩。 方彦的肩胛就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真的又薄又瘦,能做成一把骨刃将人劈开似的。她探到他衣服里去摸,方彦就塌下肩背。 衣服厚重,更显得他在这罩子下是空荡冰冷的,方彦被摸得轻颤,小声道:“嘉沐……” 陈嘉沐很自然的“嗯?”一声。 他被这个称呼迷住了。平日只能在脑子里想的亲昵,今天却像偶然拈来的一般可以随便说了。 方彦又叫她:“嘉沐。” 陈嘉沐这回不理他了。她的手顺着方彦的脊骨往下走,嘴上却问:“你不用回陈渡那去吗?” 方彦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实在是太响了。 但陈嘉沐问的话,就像在挽留他,或者暗示他,情夫可以夜宿了。 他感觉自己想的太多,但他也确实不用回陈渡那边去——这宫里有一些事已经摆脱他的控制,而且陈渡是知道这些事的。 于是他回:不用。 陈嘉沐的手就停在他后背上了。弯着腰的人,胸脯也挨着他的脸,冷湿的一股血味。方彦小幅度地动了动,感觉自己面上的粉被擦去了,或者是陈嘉沐的血蹭他脸上来了。 陈嘉沐好像很少主动摸他。方彦知道自己这副身体也没有能取悦别人的价值,他甚至很少关心自己的身体,反正脱了衣服,他跟其他太监都是一样的,白花花的活猪。 他只在意自己的一张脸。没有这张脸,他就会失去一切的。 永远露在外边的面皮,一定要随时保持完美。脸好看,他的公主就能多看他几眼。 但现在不同了,好像连皮肤骨骼也要纳入陈嘉沐的考核。 方彦偏着头 ,不安地思索自己的后背是否光滑。可惜陈嘉沐的手也没有停留很久,几乎是下一秒,她就坐直了说:“给我叫点热水来吧。” 她伸出手,将方彦的下巴托起来了,两个人对视,方彦的眼珠就一直颤,跟被风吹了的火苗似的,不敢看她。 陈嘉沐说:“你能做好的吧,我想沐浴了。” 她满身的血味汗味,之前还没觉得有什么,方彦身上脂粉味一减,她就觉得自己难闻了,像摊子上某块晒了整早上的肉。 一松手,方彦步伐踉跄地去给她叫热水,红着半边的脸,是陈嘉沐衣服上的血蹭上去,简直是个化形失败的狐狸精,露出破绽来。 陈嘉沐盯着他的背影看。 什么时候起,方彦就一下变成那个滴水不漏的公公了?但逗一逗他,又有点最开始在琉璃宫时的影子,还挺可爱的。 陈嘉沐就心安理得地让他搓洗,拿了巾子擦头发身体。 方彦跪在她身边,用缎子把她的腰腿全擦了,怀疑自己是在用一块绸缎擦另一块更白更柔的,陈嘉沐不说,他就大胆一些,亲一下她的膝盖。 陈嘉沐笑着打他一下。 她说:“轻点。” 方彦就有些飘飘然了。感觉陈嘉沐对他,就是话本子里男人女人调情的那种,轻浮又亲近的。大着胆子上上下下落了几个吻,陈嘉沐也不恼,只说有点冷,不玩了。 方彦要走,又不想走,陈嘉沐适时开口将他留住,小指勾着方彦的袖子,身上还带着潮气和一点青印子,小声道:“今晚就在这睡吧,再回去也晚了。” 这是他回宫后的第一晚。他察觉到的一切失去控制的秩序都被隔在琉璃宫外,这里本就跟整座宫殿——跟陈渡的宫殿是没关系的。 它点上蜡烛就是温暖明亮的一处桃源。 陈嘉沐叫他盖被,被子太宽,毯子又重,在宫殿内翻找半天,陈嘉沐终于找见一件自己的兔毛斗篷,雪白的往软榻上一放,成了件又轻又薄又暖和的小被。 方彦就宿在软榻上头斗篷底下。 他其实没睡着,整半夜,他都睁着眼睛往陈嘉沐的床看,只能见到巨大的一块屏风。 若是往常,他或许会走到床边看她。陈嘉沐总是睡的很沉,梦里,或者半梦半醒的时候,会露出一点天真可爱的表情来。 但他今天有点犹豫了。和陈嘉沐玩一些好像夫妻或者贵女与小倌之间的游戏,他是乐在其中的,但那股劲退下去,他就不得不考虑现在的情况。 考虑他是不是已经失去了宫内的权力。失去得就和这权力来到他手中一样快。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急匆匆赶去平寿殿见陈渡。 陈渡还是昨天的那副死样子,精神头不佳,四肢也软绵绵沉甸甸,如同铁块打的棉花。 他一看见方彦,就笑起来,招手叫他近前侍候。 方彦走到他身边,抬眼环顾,平寿殿内的侍女们几乎都换了个遍,一张面熟的脸都没有了。全是春花似的娇嫩面孔,穿的也桃红柳绿一片春色。 再看几个太监呢,也都是战战兢兢的年轻小孩,看样子没在宫里摸爬滚打过的。 方彦心里一沉,面上不变道:“陛下。” 陈渡没听见似的,执起笔,方彦就给他磨墨,但那毛笔在他手中,写出来也并不是什么横竖平稳的字迹,反而是微颤的。 陈渡看,也笑:“朕连笔都拿不稳了。” 他看看方彦 ,又炫耀似的一摊手:“看看我的宫殿,真是活力满满的一处,跟御花园一样。” 方彦低下眼,任由陈渡的目光来回看他,半晌,陈渡又接着说:“青俞,你也年轻着呢。只有我老了,老的动不了了。” “你怎么又病又能伺候人的?你的身体真是怪得没边。” 方彦说:“陛下,奴才是没有生病一说的。” 陈渡爱听这个,但一撂笔,他就控制不住地闭目睡去了。 方彦的余光瞧着殿内崭新的下人们,他们好像一下变成了挨在一起站着的鬼,射来的目光是阴冷算计的。 这个宫内的所有人都在盼着陈渡的死。 第184章 向好 日子一天比一天更暖,御花园的花开了。陈嘉沐领着寒梅落雪去摘了些开的好的,黄黄粉粉,捏在手里挨挨挤挤的花瓣像一大簇花球。 她要这玩意没用,算是一个讨好人的小把戏,去看陈渡时给他带着,装饰解闷用的。 不知是不是春日带给陈渡一点生命力,前阵子看着亏空的男人,调养了一个月,好像真给养出点名堂,最近精神越发好起来。 御膳房的看陈渡心情不错,身子又见好,就趁热打铁,连着三天做了糖醋小凉菜,说是利口的,摆在盘子青青绿绿倒也好看。 陈渡不爱吃,他喜欢吃肉,烹饪得焦黄动人的最好,嫩滑的覆着勾芡的也不错。虽说连日的病态消减了食欲,但桌上的大半菜色都要见荤。 陈嘉沐和他正好相反。 那小凉菜就被陈渡留下来。他说是给陈嘉沐留着,叫她日日午膳来平寿殿吃。 陈嘉沐受宠若惊——之前他守着自己那宫殿,就跟铁公鸡把守自己的一个宝箱似的,她多看一眼都不行。怎么突然改了性子。 陈嘉沐一斜眼,就瞧见方彦站在陈渡身后,对她很隐秘地点头。 才一个月而已,他又恢复了如鱼得水的自在。也像陈渡一样,好像又活一遍,一棵生机盎然的玉兰似的,两颊有点肉了,更显得面部曲线柔和。 他眯起眼睛,眼角勾着一点笑意,袖口伸出的手晃晃,划过去一道白影。 是他提议的? 陈嘉沐答应着,但也猜不出方彦是什么意思。他似乎有意把她留到陈渡身边。 她知道陈渡留她吃饭并不是父爱。陈渡看她,就像是在观察一只猫,一只兔子,是人对待动物的情态。 陈渡吃饭,她这个做女儿的就在一边侍候着,偶尔要表现出小女孩的可爱满足他看宠物的心理,或是聊些宫里的趣事。 她的作用就类似一个智能音箱,时不时输出几句夸赞人的话来。 有一次,午膳过后,陈渡屏退下人,将她一人留在平寿殿。 他展开桌上的铜镜,说:“你是如何将脸涂得那样好的?” 陈嘉沐一开始不知道如何反应,以为他在说自己的眉毛画的与别人不同,磕磕绊绊回说是儿臣学的。 陈渡就显得很失落。他失落,但也不多说,只是一直盯着陈嘉沐的脸,把她盯得要炸毛似的恐慌。 那日回宫后,方彦照例给她梳头。 这事是他俩定下来的——方彦比陈嘉沐更懂陈渡的喜好,而陈嘉沐更受陈渡的信任,这种信任是一个下人绝对得不到的。 方彦就主动提出要给她梳头,为此还特意跟寒梅精进几日。他学伺候人的法子简直太快了,动作又利落,实践起来根本看不出是初学。 寒梅的工作给了他,方彦也得到了每日宿在琉璃宫的理由。 木梳从陈嘉沐的发顶梳到发尾,很温柔的,通顺后方彦又给陈嘉沐选明日在陈渡面前戴的簪饰。 陈嘉沐在他拿起桌面的那根蝴蝶发簪时突然开口,将陈渡白天里问的话复述一遍。 “我总觉得他有言外之意……” 方彦将簪子固定在陈嘉沐的发髻里。 陈嘉沐知道他喜欢那只蝴蝶,每次选了这根簪子,方彦都要迷恋地注视许久。陈嘉沐问他在看什么,他也不回答。 但那天晚上不同。方彦摆好簪子,对着镜子看得满意了,就很快把陈嘉沐的发髻拆掉。他一边拆一边状似无意地提议道:“公主早朝前来平寿殿试试看?让寒梅把脂粉一类都带去。” 陈嘉沐信他。 方彦太熟悉陈渡了。陈嘉沐在这方面是个半吊子,方彦说什么她做什么便是。 陈渡一看见陈嘉沐手里的东西就明显开心了,四个侍女伺候他更衣,他通通不管,坐在椅上,双眼亮晶晶的叫她:“朕的好女儿!” 陈嘉沐被叫得出了一背的冷汗。 于是,那天早朝前,她破天荒地给一个皇帝,给天子上妆。 陈渡的脸就是男人的脸,老男人的脸,粗糙的,疲倦的,陈嘉沐带来的粉太白了,只能铺一点,又把脸颊涂上血色。 但看起来还是奇怪。像戴了一张面具。 陈渡却满不在乎,他非常满意,对着铜镜左看右看,欣赏好一会。 他就顶着张涂粉的脸上朝去了。 陈嘉沐总觉得这事说出来惊悚,憋在心里又难受,但看看方彦——他正看她 ,陈嘉沐的眼神一过去就与他对视了。 方彦毫不惊讶。 他站在陈嘉沐身边,小声道:“太早了,公主要不要回宫睡一会。” 他的手也随之攀过来。 陈嘉沐被他握着手腕,还是想不通:“陈渡怎么突然喜欢脂粉了,他……” 他不会真的疯了吧。 陈嘉沐本来想这样说,方彦却摇摇头,示意她噤声。 他说:“还不是时候。” 但方彦也不必解释了。陈渡涂过粉的第三天,陈嘉沐在平寿殿见到了一个她没想到的人。 第185章 换衣 第二日晚膳之后,陈嘉沐在宫内打牌玩。 本来是她寒梅和落雪爱玩,寒梅最近总是避着方彦,快到时间就先回厢房去,只剩陈嘉沐落雪和福之。 天一热,傍晚就显得格外可爱怡人。琉璃宫前殿的殿门大敞着,陈嘉沐穿一身青绿薄纱衣,配一条珍珠一样泛柔光的锦缎披帛,袖子挽到臂弯去,正是对着门的座位,衣裳被吹得飞起来。 等到天擦黑时,方彦就来了。 他白日在宫中,基本只跟在陈渡身边。陈渡让他往东他便往东,让他往西他便往西。陈嘉沐见过陈渡笑眯眯夸他,也见过陈渡一瞬间起了怒气扇他嘴巴。或许是身子弱的缘故,巴掌声是软绵绵的,方彦跪在地上的声音都要比巴掌声更大一些。 于是陈嘉沐就总听见方彦的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 他骂自己几句,再半真半假的打自己几下,大多数时候陈渡的气也就消了。 陈嘉沐会偷偷观察他。方彦在陈渡面前,就和在她面前不太一样,到底是做太监做狗的姿态,但偶尔方彦站在陈渡身后,也不会真的那样顺从他。他看陈渡的样子就像在看一只头羊,恨不得每日都能抓住它的角一样。没有顺从,屈服,或者太监的贱样子了。 方彦今天一进琉璃宫,脸上就是带着红的,稍微有点肿。陈嘉沐本来没抬头,只盯着福之哆哆嗦嗦的手看,还没笑呢,就感到自己手心贴过来一块软肉。 陈嘉沐吓得一抖。 低头,正是方彦的半张脸,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的。他个子高了跪下也高,想让陈嘉沐垂下去的手碰他的脸,几乎是半伏在地上。 陈嘉沐刚要抬手,方彦就一握她的手腕:“公主,别。” 陈嘉沐就不动了。 她转头去看牌,手放松,能摸到半张发烫的脸,从眼角往下摸,软涨的。 陈嘉沐问:“他打你了?” 没有回话,只有小幅度的点头,磨蹭,她的指尖又被叼去舔了。 待到福之和落雪急急忙忙退到殿门外后,方彦才出声:“公主。” 陈嘉沐的手指湿淋淋的,掌心贴在方彦的面颊上,低头与他的眼睛对视了,有点好笑道:“人家都躲你呢,没看见?” 他的眼珠也是湿淋淋的:“公主也觉得奴才烦了?” 陈嘉沐在心里诶呦诶呦地叫两声:“我要说对呢?” 她的手指被咬了一下。 方彦把半张脸都藏在她手底下,没接着闹她,只说:“皇上明日不上朝。” 陈嘉沐松口气道:“那我明日能睡个懒觉了。” 方彦就垂下眼睛,好像发呆似的,抬手去摸放在桌边的蜡烛。 他将那蜡烛吹了。 宫殿之内一片黑暗,陈嘉沐只能瞧见他的手,煞白的一双手,去碰她的手腕:“公主明日想出宫吗?” 陈嘉沐说:“你吹蜡烛做什么?” “不想被公主看见奴才的脸,怕倒了公主的胃口。” 他说得很快,语气平常,像是什么都没解释,直接托她的手腕,牵着陈嘉沐一点一点地往床边走,又问一遍:“公主明日想出宫玩吗?” 陈嘉沐说:“你能出宫吗?” 方彦说能。 他一提到出宫,陈嘉沐就突然想起来了:“柜子里有一套买给你的衣服。你去拿来,我给你穿。” 方彦感到自己的心猛跳一下,但随即陈嘉沐就接着说:“我有一个条件。” “我想你在我面前换。” 方彦想都没想地摇头了。 然而陈嘉沐装没看见,朗声道:“真的不想吗?就一次。” 方彦还没动作,脸上先凉滋滋扑来块馨香布料。陈嘉沐的声音随之响起来:“我不看你的脸,让我看看衣服合适不合适,明日再试就来不及了。” 方彦更是慌乱。 他举着披帛,就像把自己束缚住了。 由不得他拒绝,陈嘉沐的手简直如蛇一样灵活,搁在他腰带上,一拉一解,整个带子就被她抽到手中。 烛火点起来了。 陈嘉沐往衣柜去,光源也往衣柜去,翻找好一会又走回来,在暖光里拆方彦的衣服。 她胳膊上挂着件青绿色锦袍,青山绵延的漂亮颜色。 方彦透过披帛的白缎,只勉强看见陈嘉沐的人影,抬手低手,在他身上游走。 他知道自己该拒绝的。 他的身子,他见过的,与那些太监没什么差别,大家挤在一起,没有谁比谁好看一说。都是赤条条一具身体,在大腿那豁开的一道疤,一个尿孔。 但他又真的很想穿一下。 那是陈嘉沐给他买的衣服,又要亲手给他穿上。错过一次,说不定就是一辈子,表现出一点退缩,说不定她再也不会多此一举。 方彦只能任由她动。 陈嘉沐抬手要将他的衣服全剥下来时,方彦终于出声道:“公主。” 陈嘉沐笑一下,知晓他的顾虑:“我不能看吗?” 方彦就沉默了。 他想自己应该挣扎一下,落荒而逃,或者干脆说不能。但他说不出口。 他的后背有一点发烫发痒。上一次陈嘉沐的手探进去的感觉还残余在上面似的。 方彦想陈嘉沐再那样摸他一下,或者打他一下,让疼痛把残留的爱抚痕迹覆盖掉。 他就只是站着,身上绷得石膏一般硬,陈嘉沐脱他的衣服,就是在将他的人皮揭下去。 露出来的胸腰也是惨白的石膏颜色。 方彦感受到了疼痛。被视线注视,炙烤,剜下一块肉那样的疼痛。 被阉割一样的疼痛。 他觉得自己有点流血了,是上下一起流,上边流出来的是眼泪,下边他就不确定了。是脓,或者是尿,也可能这一切都是他幻想出来的东西,他什么都没有流,也许他其实已经死了。 还不如死了。 他亲手把自己推进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步。 但一瞬间——可能也是一辈子过去,陈嘉沐又很快展开胳膊上挂着的衣服道:“展开手臂。” 方彦握着那披帛不松手。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抖:“公主。” 这是他仅剩的东西了。仅剩的一张脸,万万不能被瞧见的一张脸,浑身上下陈嘉沐唯一喜欢的东西。 他不能—— 陈嘉沐很轻巧地将那披帛拽下来了。 方彦的眼前是蜡烛的明亮,陈嘉沐笑容的明亮,还有突然出现在他怀里的一件衣服。 陈嘉沐的声音冷了,说:“展开手臂。” 方彦感觉自己颤了一下,心中一股奇怪的滋味。 他感到自己应该顺从,哪怕是破罐子破摔地张开手臂,好像也有一点很隐秘的幸福快乐。 藏在羞耻心底下,完完全全的,所有的一切都在陈嘉沐眼睛里了。 他被陈嘉沐盯着,在一种毫不避讳的监视之下,被她磕磕绊绊套上那件衣服。 非常完美贴身的剪裁,漂亮艳丽的青绿颜色,衬得他眼眶通红水润,是一张柔美的白皙的脸,几乎要惹得人给他拭泪了。 然而他脱去的人皮似乎就完全被脱去了,再也没有穿上。 他羞于站在陈嘉沐面前,好像自己还是不着寸缕的。 陈嘉沐小声叫他:“方彦。” “你太在意你的脸了,方彦,我不是爱你的脸或者爱你的身体。你也不必在我面前遮遮掩掩的。” “衣服很配你。” 第186章 呃那个 【呃】 陈嘉沐向后退一步。 她总觉得方彦的脸红了,并不是陈渡打了他的缘故。 方彦的脸颊只要有点颜色,红的粉的,就让眼下的痣明显了,那就是个难忽视的重点,在拽着别人仔细看。 哪怕半边肿出指印来,也有一点难言的残破的漂亮。 残破。 陈嘉沐闭眼,想起刚才看的方彦的身子了,脱的溜光干净一条刮净鳞的鱼,腹处带伤的,也跟鱼身上的掏出内脏的口子一样,身体内部是脏污,有一点腐烂流血了。 也就那样吧。 除了有点突兀外,好像也没什么。说特别恐怖也不至于,伤口而已,在哪都是一样的,但说特别好看——当然也并不美丽,它只是一个伤口,不可能有装饰的作用。 陈嘉沐想,可能是因为方彦太白太瘦了,就显得那块烂肉很不和谐,如果他胖一点,那块伤口就不会那么大,如果他丑一点,也不至于跟他的身体他的脸成为鲜明的对比,肤色深一些的话,把红棕的颜色盖住,估计也没什么显眼的。 一切丑陋的部分要归结于他有一张太漂亮的脸,太白的身体,太瘦的骨架。痩得胸腔肋骨上好像只蒙着张宣纸,贴着骨头的起伏。 但这话说出去就是在说方彦好看了,陈嘉沐是不会说的。 方彦有点经不住夸赞,而且爱美,陈嘉沐觉得他爱美爱的魔怔了,且越离她近,那张脸就越重要似的。他在别人面前还没那么强迫地追求无瑕,到她面前就成了一个随时随地要保持完美的人。 陈嘉沐毫不怀疑,如果方彦活在现代,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的脸上一个天价保险。 她刚叫他别在意自己的脸,这时候是万万不能夸的,一夸他就要孔雀开屏,一个劲把那张脸送到她视野里,送到她手上。 陈嘉沐就下定决心不说了。 她不说,方彦也不说,半天都不动,装衣服架子,双臂在身体两侧并紧了,从头到脚墨绿的,人几乎是上下完美的一根竹子。 陈嘉沐先笑出声来:“怎么不说话?” 方彦就啊一声,显得很呆。 但陈嘉沐转身呢,他又跟着往里间去,步子迈得特别小,好像真是个刚去了势的男孩子那样,小心翼翼的。 他已经要稍微往下看陈嘉沐了,眼珠子一动,就从视野里沾取了一点陈嘉沐身上的颜色,纱衣绿的披帛白的,虽然带着病瘦,但走起来很婀娜。 他自己也是一样颜色。 方彦一想到这个,心就控制不住地狂跳。好像连身体挨着的布料也发热了。 但陈嘉沐痩下去好像就少了点活力,虽然能用脂粉盖一盖,就像她给陈渡做的那样,但方彦太了解她了。 病了就是病了。亏的气血怎么补都补不回来。塑成了现在这个走在他前边的陈嘉沐。 他短暂地高兴一会,又有点忐忑。想起自己的身体,跟陈嘉沐比一下,看起来简直是白骨生肉,更病态,更惨淡。 就是不太健康,也不太美观,甚至还有一处伤,少了正常人有点东西,仔细一想,好像就跟没熟的白切鸡一样,红红腥腥的。 这种联想给他浇了盆冷水,身上不热了,心也不热了,得意洋洋的冲劲散去,他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地跟在陈嘉沐后头,方彦突然想起自己得去捡地上的旧衣服,或者把裤子里的巾子捡出来垫着,别把身上这件弄脏了,但还没蹲下,陈嘉沐就一回头。 方彦曲着腿,动作一停。 他不敢捡了。 陈嘉沐看他犹犹豫豫又难开口的别扭样子,有点好笑:“你今天怎么了?走个路磕磕绊绊的。” 方彦不说话。 陈嘉沐是真的没注意方彦准备做什么。她照常坐在床边,脱了外头纱衣,留一件抹胸贴身,方彦就自然地靠过来,眼里含着一股劲,看得陈嘉沐莫名其妙。 她猜不着方彦在想什么,但很快也没时间猜了。 方彦今天简直太粘人了,粘到有点磨人的痛苦,陈嘉沐被他磨得泪眼朦胧,身上背上要烧起来似的,只有靠着的方彦的怀抱还算凉。 很凉,脱了衣服又很滑。方彦的手太滑了,带出湿淋淋的水液,握她脚腕,又捏她的腿。 陈嘉沐有点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状态什么姿势了,她好像东南西北的歪,每回都能被准确地给搂到怀里去。鬼打墙一样,倒下去扶起来,被舔了肩膀脖子耳朵,又是湿滑。 陈嘉沐迷迷糊糊地想:入夏就不能让他这样了,不然洗的澡全白洗,她不要带着一身汗睡觉。 但仰头见着方彦的脸,她就又想,确实好看。 她知道自己太没定力,对着陈清煜的脸也是,对着方彦的脸也是,很轻而易举地妥协,她假装恨自己是个饱暖思淫|欲的坏女人。 方彦把她从床边捞回去,陈嘉沐就只能靠在他肩膀上喘气了,后背的骨头压得他胸口闷疼,但脖子仰起来,他这个角度就看到她白皙脸上涂口脂的艳红的嘴唇,还有半露在抹胸外的胸脯,也是白皙上的一点红。 他有点被蛊惑一样,叫她:“公主。” 陈嘉沐懵懵懂懂地啊一声,被瞅准机会黏上来亲了。 第187章 插曲 陈嘉沐第二日老早起了。 她想起今日要出宫,就有点兴奋地睡不着觉,一整晚都在做梦。 其实宫内也并无什么人拦着她,但方彦前些日子的处境并不安稳,她也歇了出宫给他添乱的意思。 今天不一样,今天好像是第一次——她跟方彦一同出宫去。 陈嘉沐着实有段时间没出去看过。天天对着陈渡,对着死气沉沉的宫殿,就像把她的年华青春一起折损在波澜不惊的一潭死水里。 而方彦带来了春风一样的好消息,把水吹得活起来。 陈嘉沐对着镜子,心里有点感叹,也有点想念。 感叹人的习惯真是太可怕了。 上次她出宫就是在何钊怀里晕了,回来又是接二连三的死人,绝不算什么好消息。她好像就自动忘了宫外的自由快活,忘了街上香甜油酥的糕点,有点趋利避害了。 她又想念一出门就有公交地铁的日子。 寒梅听见屋内声音,拿了把崭新的桃木梳子进来,道:“公主!” 陈嘉沐哎了一声。 方彦不在,给陈嘉沐梳洗的活又落在寒梅身上。寒梅日日盼,终于把方彦盼走了,盼来个给陈嘉沐梳头的日子。 她做事一贯的干净利落,陈嘉沐换好衣服,往桌前坐好,她就将发油一抹,梳子一顺,发髻安安稳稳地束起来。 陈嘉沐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自己戴耳坠,总算很满意了,自盒里选一对玉镯,又是好一顿端详。 青春靓丽的一个小女孩子,脸上虽然瘦了一些,但也盖不住年纪和娇生惯养得来的嫩,光用眼睛看也能看出是个富贵人家的女儿。 陈嘉沐拍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又掸掸耳坠听玉石碰撞的声音,怎么活动怎么爽快。 寒梅也喜欢极了:“方彦就会那几个样子的头发,给公主梳得太成熟了。” 陈嘉沐说:“是吗?” 她本来没注意的,寒梅一提起,她就回忆一下,感觉确实有一点道理。 她坐回到椅子上,跟寒梅说道:“把那根玉簪子换成蝴蝶那根吧。” 寒梅就乖乖给她换,一边换一边说:“公主若是喜欢,叫宫人打一根类似的送来吧,这根簪子都磨损得有些褪色了。” 陈嘉沐说:“是吗?” 她觉得这簪子对方彦的意义到底是不同的,他刚离开琉璃宫时将它偷走了,第一次趁夜色回宫又将它还回来,不是新打一根簪子就代替得了的。 她只好糊弄道:“用久了也有感情了。” 寒梅就笑:“公主。” 她手一松,簪子上的蝴蝶颤动起来,好像要飞走:“公主今日也要像蝴蝶一样飞出宫去了。” 但陈嘉沐到底不是一只蝴蝶,她是飞不了的,只能靠两条腿走,或者坐马车。 她在琉璃宫坐着等方彦,也没想这人怎么大早上就不见踪影了,左等右等都不来,眼看着太阳都升得老高,晴空万里的一个好日子,再不走就要晒得人流汗肤痛,陈嘉沐终于察觉出一点不对,招来福之问:“方……青俞人呢?” 福之小声道:“公公一早就去平寿殿了。” 陈嘉沐一挑眉。 她心中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方彦昨天回来时脸上有伤,今天又有点一去不复返的意思。 她看看自己今天的打扮,又瞧瞧一旁的寒梅,说:“我去平寿殿一趟。” 可惜陈嘉沐还没进平寿殿的殿门,就叫门口的宫女给拦下来。 宫女瞧着眼熟,陈嘉沐浅浅打量她一下,板着脸说:“本宫要给皇上请安呢。” 宫女的态度却很坚决:“青公公说不能让您进去。” 陈嘉沐皱眉:“他亲口说的?为什么……” 话音未落 ,几乎跟她的问话一同响起的,还有陈渡的怒吼:“你个早该死的杂种!!!” 咣当一声巨响,不知道是家具倒了还是人倒了。 陈嘉沐收声。 她想这宫内不会有第二个人被叫杂种,又想陈清煜怎么会在平寿殿,她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合理的答案,但方彦却在她愣神的功夫从平寿殿出来,很快走到她面前。 他还是一身太监打扮,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有些急切道:“公主!” 他声音很小,携着陈嘉沐转身,看上去是并排往外走,但手臂简直是铁打的,不可抗拒地揽着陈嘉沐的腰,将她向外推去。 “公主,您回宫等奴才一会,就一会儿。” 陈嘉沐心中急切:“陈清煜在里边?你让我放着陈渡对他发疯,我自己出去玩吗?” 方彦有些说不上话,他张张嘴,但什么都没说,只是手臂的力道小了些。 更大的声音传出来。 这次听清了,是什么东西被掼到地上的声响,柔软沉重。紧接着是模糊的男声。 是谁? 陈嘉沐总觉得自己很难想里边究竟是个什么状况,陈渡把陈清煜打了?可他只是个病人,就算现在状况好转,但力气绝对不会太大,陈清煜呢?他都是残疾人了,怎么能把人掼到地上去? 几乎是一瞬间,她的目光就粘到方彦脸上去了,她想从方彦那得到一点消息,哪怕是表情透露给她的也好。 但方彦的脸上只有麻木。 半天,他才压低了声音说:“公主,出宫转转吧,他那里奴才会帮忙看着的。” “他不是什么小孩了,公主。” 第188章 隔阂 陈嘉沐说:“我知道他不是小孩。” 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方才的焦急一下子消失,比变脸还快,看上去就好像有点生气了。 方彦把手彻底地放下来,不敢再去碰陈嘉沐的腰了。 他有一点怕陈嘉沐这样,好像随时能骂他一句,把他甩开,然后转身毫不留情地离开。 方彦对着陈嘉沐,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放软了语气重复道:“这里有奴才看着。公主……公主出宫转转,守宫门的卫兵不会拦着的。” 他以为这样做能让陈嘉沐稍微放心,但陈嘉沐也只是将他由上至下扫过一遍,说:“你能帮他吗?” 方彦就坐立难安起来。 他听这句话,话里像带着刺,一下子将他的耳膜戳穿了似的,很尖锐难听。 迎着陈嘉沐的目光,方彦心里也憋着一股气。 很烦躁的气。 他想:我不能帮他还有谁能帮他?一个靠太监活着的皇子,比阴沟里的老鼠还要丢人现眼。 他喜欢陈嘉沐对他有要求有期待,达成了他自己也欢喜,他喜欢那种邀功请赏的感觉,来证明自己是有点用的,比任何一个物件用起来都顺手,比任何一个活物都要忠心。 但今天呢?这期待只是对他的,对他有冰冷冷强硬的期待,对陈清煜却是温暖柔和的关心。 也不仅仅是今天了。 从很早开始就是这样,一直是这样。陈清煜做弟||弟的时候是这样,做情人也是这样。 陈嘉沐对陈清煜,就像个母亲溺爱自己的孩子。一听到和他有关的事,就完全地不管不顾了,一心扑到他身上去。 方彦非常讨厌这种溺爱。 只要陈清煜在场,他好像就没有赢过。 他永远都不可能胜过陈清煜——这种认知一旦出现在脑子里面,就像一个永远不可能抹去的伤疤了。陈嘉沐没有溺爱他的理由,甚至连爱他的理由都没有。 她的感情,就像很久之前留在他脖子上的蜡油印子,消失了没了,被时间一磨就荡然无存。 有一个印子,陈嘉沐见到他时还能关心一下,留意一下,这东西没有了,她的目光就会自然而然落到陈清煜身上去。 方彦觉得自己的脖子痒起来了。 陈嘉沐教育他,要他别把获得爱当做一个比赛,一个竞争,不要被偏爱了就沾沾自喜地炫耀。 可她对陈清煜本来就是一种本能的倾斜。很自然的,只要陈清煜一出现,这杆秤就要几乎翻倒似的偏移。 陈清煜当然不用把获得爱当做竞争,只要站在台上就是胜者了,哪里需要把他放在眼里?就算没了情爱,陈嘉沐对他也有亲情,也有疼爱,怎么不算一种情爱?那条烂腿安在他身上就不是一个阻碍,反而成为永远不会干涸枯竭的怜惜的源泉,一个留存到死的蜡印。 陈清煜就是一个残疾而已——一辈子没人关心没人在意没人爱,没有陈嘉沐关心他照样活了挺久,而且生龙活虎,哪需要人多余爱他一下? 陈嘉沐偏心陈清煜,就像把一道皇上餐桌的国宴摆到狗面前去了,暴殄天物而且没有一丁点的必要。 可是他呢?一样是当狗的,他为什么连残羹剩饭都分不到。 方彦也冷冰冰地回:“奴才这点事还是能做好的。” 陈嘉沐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张。她要开口,但方彦已经转身回了平寿殿。他走得毫无留恋而且快速,简直像无声无息地逃走 一般。 陈嘉沐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她隐约察觉到方彦的状态不对,但为什么她又猜不出来。 她自以为陈渡和陈清煜的事态紧急,又不想方彦因为她表现出的紧张而过于担心,于是一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表情,不想表露出一点忧虑。 可是方彦的面色并没有因此缓和,反而更严峻起来。 陈嘉沐知道他有些火烧眉毛的忙乱,但被他推出来时,心里还是饱含了一种委屈。 她想方彦多说一点。 就像那日她把一切能说的不能说的全讲给他听一样。他们应该已经是一对亲密的情人,能互相知晓了解。 但方彦的嘴比任何物件都严。和在房中在床上表现出的粘人完全不同,他做任何事都要习惯性地把她先推到一边去。 陈嘉沐站在殿门口许久。 宫女拦着她,提防她,好像生怕她突然闯进去一样。直到里边的声音停了一会,她又听见陈渡的笑声。 那眼熟的宫女劝:“公主,走吧,叫皇上看到了又得将您留下来了。” 陈嘉沐勉强道:“嗯。” 宫女又说:“公主,奴婢叫人给您备车出宫。” 陈嘉沐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一福身,低头道:“奴婢萝枝。” 萝枝将她送上马车,又叫了个宫女跟她一起走。那宫女是个方脸,看起来年纪很小的,穿的是格外鲜艳夺目的一套衣物。 陈嘉沐感到有些眼睛疼:“这衣服是你的?” 宫女声音很小:“是皇上赏赐的。” 陈嘉沐的心里更郁结,在路上,她想:是时候了,她和方彦得找一个时间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第189章 偶遇2 有数字是因为我有重复标题并不是我写了什么系列 马车畅通无阻地出了宫。 小宫女被陈嘉沐留在宫内。被陈渡赏了衣服的宫女,她实在不好带出宫去。好在那宫女也很懂得自己的作用,把陈嘉沐的马车送出宫门,她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车夫问她要去哪里,陈嘉沐就有点犯难。这京城她根本没走过几次,实在是说不出个具体的地点来。 想了半天,她没想起何钊住在哪,只能说:“去清泉寺。” 她已经有好久没到过清泉寺,寺庙内更是一次都没进去过。它唯一的作用,就是作为旁边那间书院的陪衬,而书院对陈嘉沐来说也只不过是见何钊的一个容器。 马车摇摇晃晃停到寺庙门前,车夫沉默地将陈嘉沐扶下了车。 车门正对着寺门。清泉寺院内一座宝塔,年代很久远的样子,修的不高,也不算精致,风吹雨打得外表斑驳,是浓厚的土黄色。 陈嘉沐想它底下估计压着什么舍利子之类,总之应该有一块烧剩的骨头,不然不会平地拔起这样一座突兀的塔。 但她一想到这,就想起何钊给她的指骨了。男人把骨头塞进她手里时,脸上是波澜不惊的平静,好像那并不是他的骨头,甚至不是人的骨头。 能当做一个礼物给来给去,也能当成一截蜡烛点燃了。 何钊并不觉得送人骨头是一件多恐怖的事,但陈嘉沐怎么说都是个正常人。她虽然也会点起指骨蜡烛,但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毕竟依托蜡烛而生的“何钊”是个完完全全的死人形象。 周围的环境好像也因为陈嘉沐的联想变得阴冷下来。 陈嘉沐搓搓胳膊,跨入清泉寺中。 她本来就不是信众的心态,先是很悠然地绕着院子走一圈,把清泉寺里里外外大致看一遍。 寺庙不算太大。 院内塔后就是它的主殿,主殿后有一间小屋,大门紧闭,周围两侧有厢房,应该是住处。 再往后去,就是一些很冷清的屋阁,但藏在寺庙之中,也算是别有洞天。 清泉寺除却宝塔之外的一切建筑,都雕琢得很是精美,主殿的房檐上挂着铃,被风吹起来就低沉地叮咚响,房檐下是鲜明亮丽的彩绘。 陈嘉沐往主殿内走去。 殿内只有神佛塑像,和塑像前的一只巨大香炉。香炉里插满了还未燃尽的香火,前头的两只蒲团上,正中间已经被跪得凹下去。 有太多人在这里许过愿望了。 陈嘉沐想:他们是谁?又有什么期盼?这些期盼可能没有一条会被实现,因为这里是小说的世界。 这里的神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的意象,不会倾听任何一个愿望。不是塑像,不是香炉,更不是百姓心里能预知未来的,被神授予君权的陈家。 陈嘉沐收了思绪买了香,走到蒲团前边去。 她低头看看蒲团,又抬头看看香炉,越过香炉看它后边慈眉善目的巨大佛像。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许一个什么样的愿望。 如果非要说她有什么心愿的话,估计只有想让她周围的人能快乐自在地活下去,不要死于非命,也不要病痛缠身。 这样的愿望,好像太贪心一点,况且她并不是信徒。 兜兜转转,只剩一句安康。 但跪下的前一秒,陈嘉沐的手突然被人拉住了。 就像一场突袭。她吓得快要跳起来,忍住了才没发出任何尖叫,一回头,后边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何钊。 这很奇怪。 何钊的住处离这里很远,恨不得住出城去,而且之前他们待在一起时何钊也说过——他不会再回书院附近。 一是书院那认识他的人太多,回去容易暴露行踪,二是他不喜欢寺庙。 不喜欢寺庙的人,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陈嘉沐警惕地观察牵着她手的人。但那张脸,那具身体,还有熟悉的一件袍子,简直就是如假包换的一个何钊。 此时此刻,何钊正很温和地盯着她看,含情脉脉的,几乎要从眼皮里眨出一点思念来。 和温柔的表情不同的是,他手劲大得陈嘉沐手腕疼。 何钊笑道:“嘉沐,我吓到你了。” 陈嘉沐有点尴尬,有种准备封建迷信但被人抓包的感觉:“没有,你……你怎么在这里?” 何钊却完全没回,只问:“嘉沐想求什么?姻缘,健康,还是好运?” 陈嘉沐噎了下,还是准备先瞒着,说:“我没有要求什么,路过这里突然想敬个香而已。” 她对神佛的态度,大概就是左眼跳,跳财,右眼跳,眼皮抽搐,完全一个信好不信坏。祈福也是如此。 但对着何钊,她也有些好奇道:“你呢?你是来做什么的。” 何钊同她一起把香敬上。 寺庙里,蒲团前,两个并肩站着的人,谁都没有跪下去。 何钊什么都没说,只是转头静静地看陈嘉沐。 他的答案呼之欲出——他是来找她的。命运,缘分,或者这小说的世界里真的有神明,推着他们两个见到了彼此 …… ……真的是这样吗? 第190章 陈嘉沐打了个哆嗦。 天下真的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你想起一个人的时候,她就那么恰好地从面前经过?想见一个人时,只要去到你们曾经待过的某个地点,就能正正好好地握住她的手? 更何况她还是个许久未出宫的人。在宫外等她,和大海捞针又有什么区别。 陈嘉沐一直没留意身后,自然也想不起到底有没有听见走路的声音。何钊就像突然出现她身后的一个没动静的影子。 偏偏他表情一如往常,很镇定温润的,陈嘉沐的视线一扫过去,只能看见他微微抿起的嘴角,一个标准的微笑的弧度,如果拍下来,估计能成为一张完美的证件照。 陈嘉沐有点毛骨悚然了。 她的第六感在回避与何钊交谈——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陈嘉沐确信她和何钊每次见面都不寻常,没理由会抵触成这样。 是面前这个人有问题? 陈嘉沐想偷偷地观察他。然而视线一搭,何钊就自然地低头,高高束起的头发自鬓边散落了,问道:“怎么了?” 陈嘉沐说:“没什么。” 她下意识地看向地面,那里有他们两个人的影子,挨得很近,紧紧地贴在一起。 她听见何钊的声音响在耳边:“要回家吗?回我的家。” 余光瞟过去,何钊的鼻尖就挨在她的耳侧,呼吸并不算温热,只是一阵风。 很小,很微弱的风,送来他身上衣服的香气。 陈嘉沐当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从刚见面开始,何钊的手就一直紧箍着她。袖子挨着袖子,厚重的布料底下,是陈嘉沐轻薄的一件绿衫,他们两个穿得不像同一个时节。 陈嘉沐就问他:“怎么还穿得这样厚。” 何钊笑着瞥她一眼。手臂一抬,袖子就层叠落下去,手腕的伤疤露出来。除却最开始陈嘉沐见过的那几道很规整的圆环外,再向手肘走的就是杂乱的血线。 陈嘉沐多看了几眼。 她怀疑自己有点眼花,何钊身上的伤口,和她记忆里的粉白很不同,像是新割的,分开的,把他整条手臂切出鱼鳞一样的网格。 且是能翻起来的。 但何钊也没有再给她看了,撂下手,只管和陈嘉沐十指交叠地并排闲逛,很悠然自得的,像真正的一对夫妻一样。 但走得越久,陈嘉沐就越意识到不对。 街上的人,认识何钊的越来越少,频频回头看她的越来越多。 他们看过来时只能看见个手指弯曲,姿势僵硬的女人。 陈嘉沐感到脸上发烧。她小声说:“何钊,你把我放开吧。” 男人只是低头扫她一眼:“嘉沐,别说话,他们会把你当成一个疯子的。” 他停下来,俯身,托着陈嘉沐的下巴,强迫她环顾四周。 “他们在看你呢,但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 陈嘉沐的冷汗流下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何钊提起的缘故,她总觉得这条街上的所有人——男女老少,走着都的,坐着的,都在有意无意地将视线投过来,每个人的眼睛都是光亮逼人的一对探照灯,把她孤零零一人推到众目睽睽之下了。 何钊松开手。 他的步态,动作,完完全全一个非常自然的人,就愈发显得陈嘉沐处境尴尬。 她抬头往何钊那看,在别人眼里就是望向虚空的一个傻子,直视前方,又好像会显得这被人牵着走路的样子太呆滞。 陈嘉沐在心里好一顿模拟,最后只能低下头慢慢走。何钊也心情很好地放慢脚步,和她亲密地相连。 他的目光正笼罩在陈嘉沐身上。 陈嘉沐今日打扮得很是素雅,在她身上难见得的一种小女孩的情态,被衣服压了三分。 厚重的妆容遮不住的,是依然略显疲惫的眉眼。 何钊就笑一下:“这段时间里嘉沐还吐过血吗?那日在城门外真是把我吓到了。” “宫中的日子应当很好过吧?哪有宫里没有外边有的东西呢?可是他们也没有把你养得多娇嫩,怎么比见我时更瘦了?” 陈嘉沐想要回,何钊的手先她一步,用了些力气捂着她的嘴。 “别出声,嘉沐。我们得悄悄地回家……你得悄悄的回家。” “嘉沐,我总是想,你是不是也看不到我?” 陈嘉沐小声说:“怎么可能!我们不是走在一起吗?” 何钊讥笑一声。 陈嘉沐不抬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的声音突然冷下来:“那我给你的蜡烛,你怎么不用呢?只要你点起那根蜡烛,我就能到你身边。用火碰一下而已,多简单的一个动作。我还以为那根骨头你很快就会用完了。可是新鲜劲一过你就再没有用过。你不愿看见我吗?” “还是我的尸体太丑了?我也觉得那东西很丑,但是没办法,嘉沐,我总要变成他,每个人死了都会变成那样——你是怕我的断颈吗?但我也不想把伤口给你看的。” “我还给你准备了很多。我想肋骨太长,腿骨又太粗,你用着都不方便,我把它们都分成很小很细的小块,想着你用完了还可以和我讨一块新的。” “但是你怎么不用呢?” “说让我娶你,却不让我见你,也不来见我。嘉沐,你乐不思蜀了。这宫里有的是男人,你爱上哪一个了?你也会说让他们娶你吗?” “你要分成多少个部分,嫁给多少人?像我那样把自己分成小块出来,等着你挑选吗?” 何钊的脚步停下来。他握紧陈嘉沐的手,将她整个人推到一处巷子里。 悠长的逼仄的巷子,何钊就停在陈嘉沐身后。他的胸膛靠着陈嘉沐的后背,感到怀里的人在发抖。 他伸手抱住了陈嘉沐。颇有些心满意足地,长长叹一口气,好像很幸福似的,整个人贴过来。 “怕什么?你不是一直都不怕我,现在又知道怕了?” 第191章 新房 陈嘉沐很难判断自己的处境。 她站在巷子里,准确的说是站在何钊的怀里,一个面向砖墙的僵直动作,看不见何钊的表情,更别提转身。 只有背后是柔软的实体,是带着一点温度的怀抱,她被紧紧的包裹束缚住,被何钊身上很清淡的香味吞噬。 她有点莫名其妙地想:何钊有这么高吗? 能把她整个装下的那样高,能将她像一只虫子一样捏着翅膀擒住的那样有力。 应该是能的。 只是她太久没有被他完整地搂在怀里过。 在书院的时候,见第一面的时候,他并不是个安分的有礼的人。相反,从初见他好像就一直是个不正常的,强硬的男人。 只是外表太有迷惑性欺骗性,只要一眼就能看出那张脸上的正直似的。 他只是慢慢变得儒雅了。 何钊每次见她,好像只是偶尔犯病一下,大多数时候都很温和。 哪个是真正的何钊?陈嘉沐知道自己早就有定论了,但每次想到这,她都会下意识地否定,逃避,再将他塑造成为一个完美的斯文男人。 然而何钊是不会读她的心的。 他只是自顾自地说:“嘉沐,我以为你会喜欢温柔博学的人。” “你给我读的话本都是那样写的——谦逊有礼,心存善念的书生和妖怪坠入爱河了。” “你是妖怪吗?或者我也可以是妖怪。我像人吗?嘉沐,如果我这样问你,你会说像,让我成仙吗?” 陈嘉沐要说话,但何钊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很用力,简直是在掐。她的脸颊,她的骨骼,在他手里好像很柔软脆弱,轻轻一动就扭曲变形,嘴唇是鼓起湿热的。毫无抵抗力地紧压着他的指缝。 何钊压低声音:“别说,别告诉我。” “你究竟喜欢什么?我也猜不出来了。你对我笑的时候那么可爱,结果转身就去别人那里同样地笑起来。” “你不是说要嫁给我?说要了结我的一个愿望?陈嘉沐,你把她杀了,我已经没有任何的愿望了。” “但你自己的承诺,也是在开玩笑吗?” 陈嘉沐做了两次深呼吸,渐渐安定下来,模糊地说:“我没有。何钊,你先放开我。” 她这动作简直明显得太过了。 何钊被她逗得发笑,低下头,很亲昵地蹭她一下。他松开钳制着陈嘉沐唇舌的手,转而去抱她的腰。 何钊的鼻尖太凉,点头摇头,擦过她的肩颈,就像被一条蛇湿黏地舔了。 陈嘉沐说:“我是想……既然我没办法带你摆脱轮回,那给你留一个念想也好。” 她总觉得类似的话已经在何钊面前说过一次了。 一个念想,一个不同,她以为是何钊轮回里的一个插曲,或者说得自傲一点——是一个救赎。 投到平静死水里的一块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要久久不息。 她听见何钊的哼声。 很小,很轻蔑,一点毫不在乎的快活。 陈嘉沐感觉自己打了个哆嗦。 你对他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对人和这个世界有个正常人完全不同的认识——陈嘉沐明明已经察觉到了,但她忽视过许多次。 眼下,她已经失去了最好的解释开解的机会。 何钊却也没纠缠。 他像是听烦了,只管抱紧陈嘉沐的身体;“叫你的情郎别在你身上留尸斑一样的痕迹了。” 陈嘉沐说:“什么?” 何钊的手就一动,掐着陈嘉沐的手臂举起来,两人的袖子都落下去,一条缠满伤疤的胳膊贴着一条白软细长的手臂,内侧几条青色的瘢痕。 陈嘉沐有点沉默了。 太晃眼的印记,她连反驳都找不到理由,但何钊没有等任何的解释,手从陈嘉沐的腰侧穿过去了。 他手中握着一把钥匙。巷内的墙外,老旧的木门,粗制滥造的一把锁。 钥匙插进墙里门上的锁孔内,何钊一晃腕子,那扇门就吱呀呀地被推开了。 陈嘉沐有点发愣。 她身后的男人,一条手臂横在她腰间,正硌在小腹上,用了些力道,简直要把她腹中为数不多的残余勒出来。 陈嘉沐不知道自己是紧张还是单纯地想吐,好像一张嘴就能随时狼狈地干呕出来,偏偏何钊对此毫无察觉,收回的开门的手,很轻柔地推她的后背。 他说:“嘉沐,想看看我们的新房吗?” 第192章 屋子 “我得置办一间屋子。” 至少得是能给陈嘉沐看的,并不只属于他自己的一间屋子,一个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这个念头,某天突然出现在何钊脑海里,之后挥之不去。 他睁眼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一间屋子,闭上眼睛看到的也是一间屋子。 在此之前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住处也得经过挑拣选择才能定下来,得让陈嘉沐喜欢——至少不要让她受委屈。 他的人生已经太久没出过变化了。反正怎么活都是活着,他不想自己的生命里有太多的变数。 他喜欢书院。那里的人与他交往最多,认识他的人也最多。刚轮回的那两辈子,他在书院出尽风头。 然而这也是不被规则允许的。 有见过他的人,就一定有没见过他的人,风头越盛,那些见不到他的人便会越好奇,几度传出书院闹鬼的说法。 何钊就再也没主动找谁说过话。 他在书院,就像在只属于自己的一个小的世界里,活的没有多好,只是不会太坏。 他抬头环顾自己蜗居之处。窄小破旧,只要出了门,不管去哪里都太远了。游玩娱乐很远,购置生活必需品的地方也很远,只是勉强能生活的一间屋子,生活品质绝对称不上很高。 硬要对比的话,其实和书院的那间屋子也没什么不同。 他的房间角落里堆着许多卷轴,垒成小卷堆,他自己比较满意的几张被拿出来挂着,唯一上全了色的那一幅,是陈嘉沐穿得很华丽漂亮时来书院的样子,在纸上铺开了,巨大的一张,恨不得每一处都用笔尖细细勾勒清楚似的。 头顶的簪花耳边的坠珠,完全的鲜活。 这张他画得拖拖拉拉。 未完成的时候,何钊一展开这幅画就觉得心里脑子里的陈嘉沐更淡一分,淡得他不知从何处下笔了,只觉自己越是涂色,越是细化,她的面容就要比真的陈嘉沐偏离一分。 这本来是绝不可能的。 过去他热衷于画那张脸,也喜欢看她被刀破水浸的样子,好像这样他的人生就没有那么无聊,他的怨恨都有了归处一样。 单论一张脸,他应该早就背默下来,闭着眼也能完全画出来。 但这个“陈嘉沐”和那个“陈嘉沐”是不一样的。 很细微的不同,也是很彻底的不同,一根睫毛,一点眼瞳里的光,都是完全不相似的。 动起来还明显一些,可一旦变成画,变成死物,只要差了分毫,他好像就要把两个人画作同一人了。 他要一遍一遍一遍地回想,得精准地确定每一处细节才行。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意识到:我们见面的次数还是太少了。 时间怎么这么漫长又快速。每一天都难熬,可一动起笔来,就惊人地度过了冬天春天,马上就要到夏日了。 他画毁的纸张叠起来也有一掌高了,可他跟陈嘉沐呢,只是偶尔见那么一下,她出宫来见他,简直比皇上的赏赐还要更难得。 宫门怎么会如此像天宫的一处关隘,把他这样的凡人隔到天宫外去。 曾经他有一块打破这处关隘的令牌,但何钊悄悄还给陈嘉沐了。 那时候他有点不敢见她,他深刻地反省自己是不是给她带来了什么灾难,夺走了她的生命力。 何钊一闭上眼就梦见陈嘉沐真的死了,不是完完整整,干干净净地死去,而是浑身浴血的。 在梦里,她死得太真了,冰冰凉的身体,温热热的血,去拥抱她捞起她,就如火中取栗,得先把自己烧一遍。 他对自己死亡的恐惧,延伸到对陈嘉沐死亡的恐惧上。这种从来没困扰过他的东西,好像一下把几辈子的恐惧同时迸发出来,深刻地影响他的生活。 可自宫外分别,陈嘉沐就真的再没见他。她连蜡烛都是恹恹地点上几次,自从看了他的伤口就再没有要见他的意思了。 何钊总觉得自己已经触碰到陈嘉沐的边界。她或许是不愿意跟一个恶心的死物一起生活的。 越想,她的笑容和迁就就越像是一种自保,一种嘲讽。这样的思绪带入画里,画出来的陈嘉沐也是怪异的,从眼角唇珠里渗出一种厌恶。 他一笔都画不下去了。 她的承诺,那样笑着问他要不要娶她的神情,就像是他梦到的,只有他一个人在意,相信,而且在等待那个婚期来临。 但何钊知道自己等不得了。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是如意郎君。 他想成为陈嘉沐喜欢的话本子里的男主角,可无论怎么努力,陈嘉沐对他好像是不改观的。强迫她,她很自在包容,顺从她,她同样露出笑容来享受。 一搬到新房子里,对着干干净净的整洁屋子,空空荡荡但绣了鸳鸯的红被红床,何钊就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的怨鬼,一个幽魂,等着冥婚或是情爱来滋润一下。 他不应该做那个永远等待的人,等陈嘉沐的目光从宫内分出一点给他。 他们之间应当更进一步。 这许诺不是他强求来的,而是陈嘉沐主动给的。 第193章 喜欢 但陈嘉沐好像从来没有想过。 她给出的誓言甚至不算是一种誓言,只是抛出来觉得有趣,心思一动而已,一个玩笑话。 她从来没把说出来的东西当做重要的凭证,就是不小心用毛笔在纸上划出的一道墨痕那样,细而脆弱,多余又碍眼,却轻而易举地把他拴住了。 他只是陈嘉沐的一只小猫小狗,也只能勉强做到这一步,陈嘉沐喜欢了开心了,就伸出手来揉一下,抱在怀里吻一下,热情过了就兴致勃勃地去找别人了。 他也只会伸出舌头翻出肚皮挽留她。 这是他可爱的,惹人喜欢的法宝。 可小宠物一旦露出瘆人的一面,露出獠牙或者嗜血的本性,哪怕只有一瞬间,只要被她看到,就注定要被抛弃了。 同样的话,她可能对很多人说过,同样的宠物,她也养了许多。 何钊曾经真情实意地认为自己是赢得胜利的那一个。 陈嘉沐牵他手时是那么活泼主动,他们又是那样像的两个角色,同样被这座京城牢牢地困住了。 他觉得自己是找到了一个知己——这个世界和书上写的是不同的,他和陈嘉沐应当有非常一致的共同语言,仿佛这世界就是只属于他们两个的。 但她毕竟是个公主,一人之下的人物,完全可以随意地烦他讨厌他,弃之如敝履,且再不会回头。 就像那个“陈嘉沐”一样。 就像那个“陈嘉沐”一样——随心所欲,高高在上。 画中的脸,跟陈嘉沐的脸,跟无数个他曾经画过的脸重合,融汇,完完全全地变成同一张脸。 何钊看着那张脸,第一次发觉他确实疯了,好像完全分成两个不同的人,割裂开,饱含完全不同的两种情绪:恨她,或者非常爱她。 恨她不像自己一样付出爱意,只管收割别人的欢欣与期待。但这样的恨,也只是建立在他执念上的一处堡垒罢了。 何钊把陈嘉沐推进院子里,手臂挨着的部位剧烈痉挛起来。 陈嘉沐腰间的桎梏松懈了。 只是何钊的身体还压在她身上,像个醉酒而失去平衡的人,黏在她的后背肩膀,很沉重。手掌轻轻抚着她的小腹,传来淡薄的暖意。 陈嘉沐察觉出他是故意为之,那具身体非常刻意地压下来,长在她身上似的,被她背着带着。 陈嘉沐说:“这儿是你的新家?” 何钊点点头,他的手臂一勾,将后门关上,陈嘉沐就慢慢地走起来。 这里只有很普通的一间房,连个放杂物的小间都没有,从后门进去,正对的就是一个地窖 ,窖口比地面矮一些,门口用木板压着,挂着一把很小的锁头。 陈嘉沐凑过去要看,被何钊伸手拉住了。 他说:“别看这个。” “这不是锁着吗?我能看到什么。” 陈嘉沐简直要被他逗笑了。 她以为何钊只是怕她进去,毕竟地窖最多也就是做储菜用,长时间不通风容易窒息是真的。她难得升起一点逗他的意思,作势要往地窖边去。 但何钊猛地抱住了她,喘气也重起来,完全一个拒绝的样子。 陈嘉沐就停下脚步:“真的不能看?” 何钊很谨慎的:“不能。嘉沐,我们进屋好不好?” 陈嘉沐顿一下,应允了。 走到半路,她又回头向那里瞧一眼。不知道有没有何钊紧张的情绪渲染的缘故,她总觉得那地方像是一个秘密基地,不会有什么好东西的。 何钊却很在意,催促道:“嘉沐。” 他急于看到陈嘉沐的反应,并且期待她不要观察得太仔细。 他的手心有点出汗了。 这间屋子,一旦作为一个礼物送到陈嘉沐面前,他就不免有些自惭形秽,止不住地紧张。 就像让看惯了金玉的人瞧他的木石一样,就是只看颜色,他的宅子也绝对称不上好看,更别提什么精致与舒适,比不上宫中任何一处建筑。 他的房子和陈嘉沐的宫殿相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没有宽敞的浴房,没有整洁的寝殿,他把陈嘉沐邀到自己屋内,就像把珍珠移栽到一片泥土中去了。 那宫门是真真正正的一个关隘,他求来的是真真正正的一位神女。 陈嘉沐当然不知道他在催促什么。 她只是观察——屋外是普通陈旧的样子,屋里是屏风隔开的两间,很朴素的一处宅子。 但比起书院那间小客房还是好上不少。 这样的地方比客房更适合人类居住,至少不那么黑暗闭塞。 有阳光的地方自然能带来一些幸福感。 陈嘉沐问他:“你之前那几辈子也是在这里买了宅子吗?” 何钊说不是。 他第一世死得太早了,有点记不清,好像是还没来得及置办一套完整的宅子,后来的几辈子就有点依赖书院的环境,和书院里还能看见他的人。 她说:“人就是要多晒太阳。” 外间摆着何钊书画时用的笔墨纸砚。桌椅板凳都是统一的原木色,每样东西瞧着都新鲜干净,一尘不染,完全不像个住了人的地方,没什么生活的气息,甚至连纸面都是纯白的,一点没动过,砚台之中完全干涸。 陈嘉沐问:“你没再画过东西吗?” 何钊偏过头来看她。 这个距离太近了 他只能瞧见陈嘉沐的侧脸,柔软香甜的贴着他的鼻翼。陈嘉沐落下的长发把何钊的脸遮了一半,盖下来轻柔的橙花味。 他的眼睛很亮,嘴唇热,呼吸也热。说:“我画不好,嘉沐,我看不到你就不知道该画什么了。我……” “你喜欢吗,你喜欢我画我便画给你看。之前每次你来我都要画,你就不来了。我想你是不是讨厌我了,觉得我是个很无聊的人,于是不见我了。” 陈嘉沐在心里叹气。 但何钊还在说:“你怕我吗?你之前一直不怕我的,就因为看过了我的伤,我的断首,你现在开始怕我了。” 何钊还是半死不活地弯腰贴着她,让她连转头都困难,她的任何一个动作都像是被锁住了,看不见他的样子,只能听见何钊胸腔里和呼吸同频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跳的太慢了,像是挨着耳膜响起来的。 陈嘉沐偶尔会觉得自己是个精神病院的院长 ,要对身边的患者有基本的耐心和爱心。 她拍拍何钊的肩膀示意他起身,道:“我们好好聊聊,何钊,我没有怕你。” 她被人松开,绕过屏风往里走,边走边说:“你有什么可怕的地方?我只是有点忙,不经常在琉璃宫。可没有僻静处我就没办法见你……” 她愣住不说了。 何钊好像很紧地跟过来,她却早何钊一步,突然转过身来和男人面对面站着。 她身后是非常鲜艳的一片红色。 这里的家具,单说数量造型就有点太素,装饰是一概没有的,干巴巴的柜子桌子,椅面上放一张白花花的垫子。 只有那张床是完全铺红挂彩,突兀的不像这间屋子里的东西,床幔是粉嫩水色的薄纱,在床两侧绑紧了,露出犹如一条猩红舌面的被褥。 陈嘉沐张开了手臂。 “你要来抱我吗,把我抱到床上去?” 何钊的脸上带了一点红。他不说话,只是看她。带着隐秘怪异的期盼,问她:“可以吗?” 陈嘉沐就闭上眼睛。 她的眼前漆黑一片,只有冲来的一阵风,是人快步走时带起来的。 何钊将她抱到怀中去了。 随即便是轻微的失重感。 天旋地转,陈嘉沐的后背撞到一片柔软冰凉处,惊起一阵清淡的安神香气味,混杂着被褥独有的,被太阳光晒过的味道。 她睁开眼睛。何钊就撑在她眼前,衣领荡下来,脸上很红,要和她身下的被褥一样红了。 他说:“嘉沐,你喜欢这里吗?” 陈嘉沐就笑。 她伸出手去摸何钊的脸,脸颊是滚烫的,带着冲天的喜意。 陈嘉沐说:“我喜欢。你不是说这里是我们的家吗?” 何钊像被戳了穴位一样定住。 他的袖子盖在陈嘉沐的身上,胸前,将白色的动物纹样遮盖了。 颈子下边的颜色越深,越显出陈嘉沐的脸非常白皙动人,她躺在一片红浪之上,就石榴剥开露出的嫩籽一样,眉毛头发都墨泼的一般,流出一张活泛美丽的肖像。 何钊有点看痴了。 他学陈嘉沐摸他脸颊的动作,去勾勒描绘陈嘉沐的面容,颧骨眉骨,每一处在皮肤肌肉下边藏着的骨头都被他摸了按了。 陈嘉沐的脸也留下一道不连贯的红印。 何钊开口道:“嘉沐……有时我真想你是张画,是个仙女,只要我将你画出来,你就能生了灵智,永远地伴在我身边。” 陈嘉沐很淡定自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神佛仙女。” 何钊迷恋地摩挲她的嘴唇,听她说:“何钊,我们好好的把这辈子过完不好吗?就当作是给你留一个念想。我知道下辈子我可能就不在了,才想让你过得更幸福快乐一点——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他的指腹被陈嘉沐呼出的气沾湿了。 何钊有一点想说话,但是不知道从哪里讲起。 他的身体已经不似之前任何一世,不是坚不可摧,也不是很快就会自愈的。自从他见过自己的尸体出现在书院里,他的一部分生命力就像被带走了,变成尸骨燃烧时化成的灵体。 他总是划开自己的皮肤玩。看它们像一层裹着自己灵魂的软壳,十天半月也长不回去,剥开就是剥开了。 如果他和普通人一样,和陈嘉沐一样会流血,那么他自己应该早已变成一具干燥的尸体。 被火一烧就点燃了,能非常完美地融进火堆里。 何钊的身上真如被点起火一样发起热来。 他目含悲哀,停下手上的动作:“嘉沐。对你而言,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快乐?” “你要我从想起来的那一刻起就要怀念你吗?” “我得一直想你,用每一天怀念你,生怕自己忘了这辈子的一切。可是我总会忘的,我的回忆不会是永远准确的。” “你只能活在我的梦里,不能活在我的身边吗?” 陈嘉沐说:“我现在就在你的身边。” 但她要作为陈嘉沐死去,无论如何都要比何钊先走一步。 这话她说不出口。 何钊愣一会,猛然起身,将她整个人拽起来,往床后的墙边揽。 那里摆着一个书柜。书柜推开,露出一扇非常隐蔽的小门。 陈嘉沐被他一连串的动作弄得莫名其妙,然而还没来得及反应,何钊就热切地吻下来。 他亲吻时有自己的一套准则,绝对不是单纯的嘴唇贴着嘴唇。陈嘉沐甚至怀疑他口腔里藏着完全独立的一个活物,将她的牙齿舔了,勾她的舌头吸吮。 陈嘉沐的呼吸完全乱掉了。 何钊笑起来,模模糊糊地说:“我们成亲之后……” 陈嘉沐没听清,但她也说不出话,何钊热衷于咬她的舌尖,听她拼尽全力发出一种混乱的“啊啊”声。 他扶住了陈嘉沐的腰,手臂带了点力气,将她往上提,以免身子软了直接倒下去。 他说:“陈嘉沐,你死的那天,把我一起杀死吧。” 他往后一退,那道小门被他的后背推开了 ,吱吱呀呀,露出非常狭窄的一个小房间。 小的像一口竖起来的棺材。 地上,墙上,到处都堆放悬挂着画卷。正中央摆着细高的一只三腿的高凳子,上边点着一只白烛,烛火跳动着,吐出浓沉的白色烟雾,接连不断的柔软纸张一般,将周围的贡品盖住了。 那是细长的一根骨头。 陈嘉沐看得有点头皮发麻——这地方太小了,三面墙对她这个模特而言,就像是三面完全的镜子,无论她看向哪个方位,都有一张她自己的画像在等待她。 太像了,像无数个她自己,在画中活过来了,随时都可能会哭会笑,会张口说话一样。 偏偏何钊的表情是那么温柔缱绻。 他看着她,关上门,在连转身都困难的狭小空间里,紧紧搂着她的身体,摸她的锁骨,身体,用手指丈量她的每一寸弧度。 他说:“给你的东西,你为什么不用呢?” “那只能我来用了,对吗?” “嘉沐,我用我自己供奉你。你把我杀了做祭品。要记得要第一口就吃我的肉,啃我的骨。” 第194章 镜子上 【有比较恐怖的描写……呃但是状元一直都是这样的,总之我先打个避雷。不是吃饭的避雷!没人吃饭,大家都在饿肚子呢。】 在这样狭小的房间里,就算是衣服相互摩擦的声音都会变得清晰可闻。 陈嘉沐独自消化了一会他的话,最后还是平静地看向了何钊。 何钊的嘴唇特别红。他们之间本来就是你包容我,我嵌入你的样子,刚亲吻过的留痕,就在陈嘉沐眼皮子底下,他的嘴唇红得水润饱满,非常引人注意,五官怎么看怎么动情,反倒是把他脸上执拗的劲压淡下去了。 陈嘉沐一抬眼,就好像被他又亲一下似的,这次是直直亲在视野里。 陈嘉沐叹一口气:“你真的想要这个吗?” “如果奉上香火贡品就能成为仙神,这世上所有有着后代的家族家庭成员都会成为神的。” “我吃不到你的任何一个部位,因为你是人,不是牛羊猪鱼,也不是地里长的果子野菜,不能烹饪也不能食用。” “就算我真的想吃什么东西,也轮不到吃你。如果你我死后还能见面,你只能作为一道菜出现在餐桌上,岂不是显得你我都很悲惨?” 陈嘉沐想后退拉开他们的距离,但这地方是个退无可退之处,她的整个后背都紧紧地抵在门上,视线往后扫一下,干脆去握何钊的手。 她放轻了语气,伸出手,以一个邀请的姿势轻声细语道:“让我看看你的胳膊,怎么弄的这么惨兮兮的。” 何钊就真的毫无反抗,也不多问,很乖的让她看。 那条手臂上的刀口全在最白最嫩的里侧,交织在一起像是被红线来回缝紧了。陈嘉沐摸上去,感觉它们并不是正常伤疤的血痂,本来应该突出来的部分是凹进去,手指稍微一用力,他的皮肉就分开,接纳吸附她的指腹。 像一个活物,一个巨大的章鱼的死去的吸盘似的。 陈嘉沐吓得松开手,惊声道:“怎么弄的?” 她手上残留的感觉久久不褪,真的是太奇怪也太难忘怀的一种独特的触感。 但惊吓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陈嘉沐很快反应过来,问他:“疼吗?” 何钊惨淡地笑起来,摇头:“不疼。” “在书院里,你来见我时,院内倒着一个死人。” 陈嘉沐回想起那个身首分离的东西,了然道:“是你?” 何钊点头:“是我。” “你拿到的骨看到的魂,都是他的,也是我的。他来之后……我每见他一次,身体就越差一分,变成这样了。” 关于那尸体,陈嘉沐很早就猜到了,但听何钊亲口说出来,她还是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这算什么?平行时空的交汇吗? “那……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世界线已经发生改变了?” 何钊疑惑:“什么?” 陈嘉沐一下回神。她说:“你看,我们现在正在走你从来没有走过的剧情——就是在经历你之前没有经历过的事情,那么结局……” 结局也可能是改变的。可能他们都不会像小说里写的那样荒唐地死去,何钊也不必再经历这样轮回的折磨。 她兴冲冲地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憋到肚子里去了。 陈嘉沐一想起自己的目的是作为“陈嘉沐”死去,她就有点哑火。 对这本书里的角色来说,她自己的结局倒是不会变的。 她想问慕容锦问不出的无非就是这几个人的结局。她害怕知道宫中人死绝的结局,私心期望她周围的人是活着的。 但是她死了,何钊还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公平和痛苦。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何钊的提议上:他们两个一起死。 陈嘉沐干脆不说了。她有点怕自己越说何钊就认定他自己的理论越正确,她几乎是在祸害他那为数不多的正常思维。 何钊低头盯住她。 在陈嘉沐脸上,他看到一丁点心疼,双眉微蹙的可爱表情,组成了他能读懂的熟悉的怜惜。 何钊就满意地抿嘴笑起来。 陈嘉沐不管说什么,他都无所谓了。他已经掌握了得到陈嘉沐爱意的方式。 就是让她看。所有的伤口,烂疮,一切不完美的东西,都要主动展现在她面前才行。 和她说真话,只有一个惊慌失措的人在等他,瞪着他,如临大敌似的,巴不得跟他保持安全的距离。 但装的可怜一点,陈嘉沐的善良柔软就能完全被激发出来了。 何钊甚至毫不怀疑,她那个弟弟也是凭着这一套手段换来的一种关怀。 人和人之间,总要保留一点秘密,他和陈嘉沐注定不会是能共同分享秘密的爱侣。 陈嘉沐从来都不会承认,但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她喜欢的从来不是一个真正的人,而是他表现出来的动作神情,是他戴好的面具。 他稍微露出一点本来的面貌,陈嘉沐就要催促他演好自己的角色了。 装作把她见过的忘记,把她听到的过滤——他们两个其实也没什么不同,他进一步,陈嘉沐就退一步,他退一步,陈嘉沐还是很愿意跟过来的。 她能跟过来,何钊就很满足。 他不会逼她在短时间内承认他,就像他不会说自己是觉得新鲜,觉得好玩才把胳膊划成那个样子。 至于经历的不同——他早就知道了。 只要他超过那个看不见的限度,就会在自己的院里,身侧,或者任何地方收获一具断首的尸体。他把陈嘉沐送回宫,在城门外捡到一具,买了这屋子,又在房间里收出一具。 他对自己的身体没什么满意的地方。但也不害怕,只是觉得可怜。 哪有自己给自己收尸的道理? 何钊知道它们每一个都有非常细微的不同,最明显就是脖子的断面不同,他仔仔细细地查看过每一个。 原来他自己死了是这样一副表情。 他一想到这里,就感到自己又掌握了这世界的一部分,别人掌握不了的部分。 他得把这尸体处理干净。 烧是没用的,烧了,他使用的这具身体只会变得更弱,但埋起来呢,最开始出现的那一具他已经埋了许久,挖出来看,没什么变化。 他干脆就不处理了,扔到地窖里,眼不见心不烦。 第195章 镜子下 这隔间里一下子没人说话了。 陈嘉沐发觉何钊的眼里只有淡薄的一点麻木,并没有回避和不耐烦。 他好像只是在发呆。 她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干脆把长久以来的问题全部问了:“你是怎么知道……烧你的骨头就能让我看到你的?” 何钊抿抿嘴唇,显出为难的神色。 这也是不能说的。说出来,陈嘉沐估计就会夺门而出,再不回头。 他想了很久,呼吸声由轻转重:“嘉沐,人死了,失去的是什么?” “刚刚下葬的人很新鲜,但乱葬岗里滚到地面上的都是骨头。只有肉烂掉了。我在人群里活着,活了这么久,看见我的人一直看得见我,看不见我的人永远看不见我。你觉得他们也是走入轮回的人吗?” “如果他们也是轮回而来,永远困在一段特定的时间里,为什么只有我想起来了,他们都想不起来?” “处死会巫蛊之术的人,又为什么要把他们烧死?” 陈嘉沐就直接问:“你觉得答案是什么?” 何钊胸有成竹地笑起来:“因为普通人都是烂成骨头的,肉没了,记忆也没了。会巫术的人要把他们的灵魂一起超度,所以要用火。你见我,也要用火。嘉沐,我之前和你说过的。” “你也一样,你和他们一起烂成骨头,也会把我忘记。” “我们就死在一起,你把我杀了,我们再一起被烧成一捧灰,你死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我会永远跟在你身后,永远供奉你,永远爱你。” 陈嘉沐暗暗吸气——兜兜转转,这个话题怎么又回到了她身上。 何钊如果能不总是想着她,他就是个正常的人,任谁都看不出他是个小说里的bug。可一旦把重点放在她身上,说不定就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结论来。 陈嘉沐哦了一声,想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了。 她有点想像母亲教育孩子,老师教育学生那样,给何钊上一课。告诉他生死是不能挂在嘴边的。 但有这样的人生观这也不能全怪他。 人活的时间久了,还是这么个活法,能装成正常人已经很好了。 陈嘉沐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教育何钊——她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资格。但是一直任由他在扭曲的思维道路上狂奔好像也不是好事。 总之是没办法话疗。 陈嘉沐只好疗一下自己。 她自己倒是调整得很快,就当听不见,想着能挑起什么话头,别聊这个了。 陈嘉沐第二次去触摸何钊的手腕,她留下的那几道印子倒是长好了,摸起来像是实心的细手链。 何钊没有任她摸下去。 他知道陈嘉沐在躲,欺身上前,低声说:“嘉沐,我有东西给你看。转身。” 陈嘉沐被他带着转过身。 这地方太窄,她像个被钉在水晶球里的摆件,是整个何钊直挺挺抱起来扭过去的。她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 何钊好像在笑。风吹过一样的笑声,只一下。 她的鼻尖就压在门板上,没了衣服的阻隔,她更加确定这门上挂着什么东西,触及到非常冰凉且光滑的平面,带着一种明显的金属气味。 何钊弯下腰,脸颊贴着她的耳廓,声音是湿的:“你不想看吗?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弄来的东西,在宫里也不多见的。” 陈嘉沐只是沉默。 她想预判出眼前是什么东西,但何钊的动作更让人分心,她肩膀后背的一整片光滑皮肤被何钊的手指掐着,何钊在她耳边诱惑道:“睁开眼看看,嘉沐,就看一次。如果我们能死到一起去才有看第二次的机会呢。” 他们俩互相倚靠着——准确地说是何钊不可反抗地将自己的身体压过去,恨不得交叠融合在一起那样,让这隔间的温度飞快地升起,连空气都变得稀薄了。 但陈嘉沐依旧紧闭双眼。她知道现在这样的处境,她能见到的估计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但这样无声的抵抗没有用。 何钊的手指横在她眉下,把她的眼皮剥开了,提上去。 入目是一面巨大的镜子,从门顶直接连到地面以上,打磨得异常光亮,比陈嘉沐寝宫的那一面小镜还要清晰。 这小小的隔间光线本就暗淡,何钊的身体挡住了唯一的火光,他们两个好像已经变成一个人,是灰暗的一道影子。 但对面墙上被照亮的宣纸依然清楚。 她的背后是阴影,是纸面,是由何钊的骨凝成的死去的何钊的魂。 跟陈嘉沐在寝宫见到的那个一模一样,睁开的眼睛里瞳孔涣散,森森冒着死气。 何钊的手攀附着她的脸,很是感慨地,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说:“嘉沐,你像在纸上,真好,如果你是一幅画的话,我就能永远陪着你。” 陈嘉沐感觉自己已经习惯了,平常道:“我现在不也正陪着你?何钊,我一直都——” 何钊吻她耳背一下。 他说:“这不一样。” “你不出宫,不闲下来,是绝对不会来见我的。但是画纸永远不会离开。” “不会和我谈起别人,不画上伤疤就不会留痕,我想你是什么样子,你就是什么样子。” “不会怕我,不会恨我,不会推开我。” 陈嘉沐的牙齿有点打架。 她在镜子里看,只觉得不管是漂浮的灵魂还是站在她身后的人,都是恨不得将她吞吃的样子,何钊的表情微妙地快乐起来。 何钊很静地看着她,以一种与孩子说话的缓慢语速,非常轻柔的:“嘉沐,我们就死在这里好不好。” 陈嘉沐说:“不好。” 何钊把她松开了。 他心里有一丁点失落,但看陈嘉沐还是那样,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神情,他就又得到一丝慰藉。 他能更进一步,而陈嘉沐还能再退的慰藉。 第196章 归国 方彦坐在屋里缓神,心跳声贴着耳朵和太阳穴响。 他很久没回来过了,还好房间很小,推门进来就是床桌椅,一眼就能看个完全,叫他不至于显出局促的陌生。 冬日里,它能成为一个暂时的容身之处,给他安置一盆炭火。但现在,他有了夜夜叨扰陈嘉沐的特权,这地方就显得愈发破烂烦人。 特别是,这里还有一位他非常讨厌的人。 这人还是他拖回来的。 拖陈清煜和拖其他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光是他身上的一件衣服,就不知比方彦杀过的那些太监好多少倍。一整件衣服没一处瑕疵似的,都是针线细细勾了,织出来异常的柔软,就算被血浸了,真擦在地上作为垫起身体的部件,依然是非常光滑的。 别人的衣服,染上血是锈味的一整块破布,陈清煜的衣服,沾了血能从衣料下边凸显出金线银线交织的高贵。 方彦心里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 他甚至想给陈清煜含个防腐的玉珠,叫他别这样持续地流出血液。 方彦绕过地上的血迹,去把窗门关得严严实实,用木板挡住了,一点光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房间变成一个巨大的密闭的盒子。 盒子内的空气仿佛是一种透明带着血味霉味的胶质,呼气和吸气都有了阻碍。 地上倒着的人抽搐了一下,好像醒来了,肩膀抽动。 方彦看看门口,又看看那软成一摊烂泥的人,开口道:“你不会真死了吧。” 地上的人发出濒死一样的呼吸声,像是肺里的气接连不断地漏出来似的。好在他还能说出点不算连贯的话:“真可惜……还没……” 陈清煜感觉自己的气管里还有残留的血,说话时那一点血液就被搅动得翻起来,吐出一阵咕咕噜噜的声音。 方彦看他,就如同在看一条被鱼叉穿破身体抛上陆地来的鱼。 他走到他身边,用手拨弄一下他的头,凌乱的头发底下是汩汩流动的血液,方彦沾了一手黏糊糊半凝结的血:“别死在我这。” 陈清煜把嘴里含着的血吐了,一部分溅到方彦手腕上,更多的是顺着他自己的头发流下去。 吐出一口血,他身上好像就轻快爽利一些。 陈清煜的身体非常柔软地堆着,除了被拖进来后再没变化的一条腿,剩下的部分全都紧紧地贴住不够平滑的地面:“我总不会是第一个死在你这儿的人。” 方彦笑了一声:“的确。你不是第一个,但却有可能是最后一个。我已经许久没回这里了。” 陈清煜欲言又止地啧了声。 他看着方彦藏在黑暗之中的影子,那影子一样的人摸索着点起一根蜡烛来。 烛光在黑暗之中显得格外亮。 方彦将烛台移到陈清煜脸边,稍微一倾斜,蜡油就滴在他眼皮上。把他的脸照得仿若白蜡光亮,和身体分开的一种亮。 乌黑的头发黏连在一起,看不清血的颜色,只能闻到血的味道,海草一样把他的脸遮得半个严实,露出的一只眼睛,睫毛成簇,眼珠翠绿,瞳孔如针尖一般缩起来。 他被光亮惊着了,一眨眼就流下泪来。 方彦突然有点兴趣了:“一直让你盯着光看的话,你会瞎吗?” 陈清煜从口鼻中发出哼声,干脆闭上眼了。 方彦却接着问道:“他怎么把你打成了这个样子?” 陈清煜还是不言语。 陈渡有着非常骇人的施虐欲,他不信方彦不知道,他被陈渡的侍卫折磨捶打时,方彦就一脸冷漠地站在旁边,嘴唇一张一合,只有一个“忍”字。 现在直白地问出来,也只不过是趁这个机会羞辱他一下而已。陈清煜装作听不见。 他的眼前是一片漆黑,但烛光是热的,发红,像隔着他紧闭的眼皮投射进一轮太阳一样。他盯着那红热的太阳,试图控制住自己的腿。 还是不行,它到底已经不是一条连接着躯干长出来的枝杈,充其量是个寄生物。 他的腿痉挛起来。 方彦在软靴连续碰地的声音中展出一个笑容:“真可怜。” “陈渡怎么突然看上你了?他喜欢的儿子死得差不多了,所以想让你继位?那他的眼光也太差了一点。” 陈清煜恨不得把耳朵堵住。他身边好像飞着只苍蝇,嗡嗡声音不绝于耳,随时准备在他身上产卵一样恶心。 他说:“别装傻了,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这样让人想吐” 方彦就收了笑容,板起脸来。 “你说,他怎么突然想到要你回北地呢?” “你亲娘把你托付给他的时候,应该没想过你会被养成个残疾,更没想过她的第二个王国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真可惜,高勒把自己的一生都压在你身上,我还以为你真能杀光所有兄弟登基呢。当然,其实剩几个也不要紧 ,反正陈渡也剩了几个在朝中搅混水的。” “你爹还活着吗?” 陈清煜没什么好隐瞒的,他说:“活着。” 活着,而且还正是王座上的那一位,他要被像质子一样送回母国去,去给他的亲爹看。 盘桓在北麓边境的国家,覆灭过又重生过。把他送回去,就像清扫一块本来就不属于柳国的垃圾。 方彦站起来,把烛台戳在桌面上,回头去看陈清煜。 他自己把头发捋到脸颊两侧去,露出完整的染血的一张脸,然而发丝还是粘在一起的一团,只不过并不遮挡他的脸和视线。 看上去像个乞丐。 如果他的衣服上的孔雀羽花纹没有在烛光底下熠熠闪亮,那他就与乞丐无异了。 这乞丐开口说话了,他说:“陈渡的儿子,这一辈人,没有一个人能看见未来。” 方彦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来:“你知道他每日泡在移星殿做什么吗?” “柳国的皇帝,能预见任何天灾人祸,但预见不了取代他的人。连姓氏都看不清。” “他最讨厌不姓陈的人,好像全朝上下都是他的敌人,都在虎视眈眈地觊觎他的皇位。” “陈渡,他太相信预知了。然而人的生命本来就不是确定的。他越相信,越沉迷,越觉得自己绝不会错。” “明明是掐死在萌芽里就能解决的事情,他呢,逃避了一辈子,提防了一辈子,到底没有防住。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没有缝隙的城墙和绝对的防御。” 陈清煜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之前他找我到移星殿,说了很多话。有一些可能并不是说给我听的。” 方彦说:“他那殿里不是有许多迷药?疯子说话,听一半就行了。” 陈清煜被噎一下,默然地点点头。 他这个角度看方彦,只能看见他的靴面,袍子角,是很粗糙的深灰色,上边沾了不少血。 非常奇怪。 自他在宫里有一点自己的权力后——虽然这些权力也是依托一个老太监的手。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个角度的人了。 横看成岭侧成峰,但趴在地上,伏在地上,看到的人永远只有一双脚,最多再加颜色各异的衣摆而已。 别人的靴子,他小时候是经常看的。倒在地上起不来的时候,被人当一块抹布踹来踹去的时候,他们的脸非常模糊,但鞋子是很近的。 就挨着陈清煜的任何一块皮肤,挨着他的脸,眼睛,非常强硬地闯到他的视野中,在他的身上留下痛苦和痕迹才罢休。 皇子们的靴子软而精致,下人们的鞋子就灰扑扑脏兮兮的,很是普通,但他们都能过来踩他一脚。 一个得不到父亲喜爱的孩子,还不如一个能狐假虎威的奴才。 他以为这种画面这辈子不会再见了。然而,在方彦面前,他又一次仔仔细细地瞧见了一双靴子的靴面。 不会踢他,不会踩他,但如果他想看清方彦的脸,就要拼尽全力地仰视他。 视野中的人走了出去。 方彦去倒了一盆温热的水,蹲下,拿着块布巾,浸湿了,非常粗鲁地擦他的脸,头发,把一切黏着的血擦干净,用手指嫌弃似的挑开他头发的打结。 直到陈清煜的脸恢复那种凄惨的白。 头发湿漉漉,脸白森森,就像志怪故事里的一个幽魂现形了。如果能在夜晚看见他的眼睛,估计会认为那是一团幽绿的鬼火。 但陈清煜一直紧闭双眼。 方彦仔细端详他的脸。 这样认真的看一张男人的脸,好像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 但陈清煜的脸确实和中原人很不相同,他的眼窝眉骨鼻梁,一张脸上最动人的地方,长得全部是异域的标准模样。 怪不得陈渡一见他就疯了。皇宫里有这样一张外族的脸,对陈渡这种苛求血脉的人来说,比粥里混进一颗老鼠屎还恶心。 方彦说:“你跟我有什么区别,陈清煜,你只不过穿进一身皇子的衣服里,脱了衣服你甚至还比不过我。” 陈清煜咧嘴笑起来,他牙缝里也充满了血,是非常浅的粉色,而齿面是釉色的白:“但这身衣服你一辈子也穿不到。” 方彦磨一下牙,想打他脸的手停住了。 他不想跟陈清煜打嘴仗,显得太像不成熟的幼稚小孩。但见着他额头的伤,本来要打的动作也只能中断,转头拿了祛疤的伤药来,挖了一大坨覆盖在他额头眼角流血的位置。 他绝不能让陈清煜伤着脸去见陈嘉沐。那些伤疤除了能帮助他得到更多的偏爱与怜惜之外毫无用处。 陈清煜的脸被冰凉的药膏覆盖住。他的鼻腔里除了血的腥味外,终于多了另一种味道,是药的苦涩气味。 他说:“你总不会是想让我好起来吧?” 方彦说:“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陈清煜就有点没话说。 他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犹豫半天,还是说道:“等我走之后……” 方彦笑起来:“一切都会变得更好的,这一点殿下放心。你在宫里本来就没什么用处,别把自己想得太无可替代。” 陈清煜说:“不是,我说,代替我照顾好我皇姐。” 方彦恨不得啐他一口:“我和你之间谈不上代替吧?” 陈清煜就凄凉地笑起来。 方彦转头不看他了。 他对陈清煜谈不上有好感,有恨还差不多。 本来他今天能和陈嘉沐出宫共度一日,能穿色调和谐的漂亮衣服,装成普通男女的样子。 他的人皮能短暂地回到他身上,站在陈嘉沐身边做一个普通男人。 然而这一切都被陈清煜打乱了。 一个皇宫里的乞丐,凭着爹不养娘不爱的身份被高勒相中,方彦是不得不接下这个烂摊子。 若是他能登基做皇帝,自己能分来许多权力倒也罢了,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陈清煜离皇位越来越远,离死亡好像越来越近了。 陈渡把他送回母国,摆明了是要他死。一个残疾,去北地光是马车就要坐整半月,谁来照顾他生活? 就算到时候没死在路上,到了人家的地盘,那是他们的王朝,他们的王室,他们的皇宫,突然出现一个自称是皇子的瘸子,不人不妖的一对异瞳。凭着空口说的血脉回来“认祖归宗”。 他爹若是认他,他就是他兄弟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不认他,他就完全成为一个笑话。 方彦的头又痛起来。 陈清煜死了,他是无所谓的。左右不过是个已经出了宫的人,本来就没什么用了,死了省的他要派人照看。 但陈嘉沐那边他根本没办法交差。 他简直不能想象,若是陈清煜客死他乡,陈嘉沐会用怎样一张悲伤的脸面对他,又是用怎样的嗓音询问他。 人死了就会永远活在记着他的人心里,且能轻而易举地超过任何还依然活着的人。 方彦说:“你别死在外边。” 陈清煜似乎算好了他要说这一句,不答话。 方彦有点烦躁:“出宫之前,如果你脸上的伤没好,就别去见陈嘉沐了。” 陈清煜的身子一抖。 他好像被戳中了,陈嘉沐是他身体的某一个开关。他声音沙哑,但非常坚定地承诺道:“我不会见她的。” 第197章 上1章填了一点情节 方彦没理他,在水盆里净了手,自顾自地走到衣柜前头。 他脱去沾了血的外袍,只穿着身亵衣亵裤,反复挑拣好半天,精挑细选出三件崭新的衣袍。 其实样式都大差不差,颜色也非常接近,只有细微之处不同。 但就算是细微到无人在意的地方,也要准备得充分完美。这身衣服,不止是给他自己看,更是给陈嘉沐看的。 昏黄的烛光下,方彦对着桌面的镜子,反反复复对比那三件衣服的不同。 和外衣一起参与对比的,还有不知从哪弄过来的一对耳坠,是深绿色翡翠料子,打做一对简单珠子样式。 方彦左看看右看看,三根手指头数得过来的衣服,硬是有股百里挑一的气势。 直到确定一件完美搭配的,方彦才松一口气,穿上看了看,非常满意。 满意之余,他也不忘问陈清煜一句:“你还能动吗?” 陈清煜就非常缓慢地把自己翻过去,成为一个仰面躺倒的姿势。他不动还好,一动就又往喉咙里呛了血。 方彦回头,看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唇缝喷出点血,像刚打好的一口井,混着气出来的。 他连侧脸都不愿侧了,或者没力气侧,血液顺着他的两个嘴角流到面颊两边去,叫他看着像一个嘴唇裂开的怪物。 陈清煜半天才发觉方彦在看他,平静地说:“不用管我,死不了。” 方彦真就不管他了。他忙着做自己的事,净手洗脸,描眉点唇。 陈清煜用余光去看,只看见摆着烛台的桌面,上边很亮,而他躺着的地面是漆黑的。 方彦的手,脸,也被照得清晰。 他长得就不是一个正经的奴才样子,太监,不必打理胡须,以至于那张脸异于常人的干净白皙,气势起了,脸抹净了,眼角一勾,穿什么好像都带着点阴柔的味道。 陈清煜不看了,他有一点反胃,翻江倒海的一种,不知道是不是陈渡下手太重,他到现在都很难感知内脏的存在,它们疼起来像是一起疼的,随着心跳的频率疼痛。 这时候能察觉到胃还是工作的,他还松了一口气。 方彦那边还在打理衣服,站起来走到陈清煜身边,宽松的袍子系一条深色的腰带,一手拢着袖子,一边低头看他,说:“我叫人给你弄点水来,把你身上的血洗洗。” 陈清煜把嘴里的血往外吐,用舌头顶着送出来,他专注于做这件事,表情显得很扭曲:“那你呢?” 方彦露出个准备许久的惊讶表情,蓄势待发地夸张炫耀自己的特权,道:“当然是去我该去的地方。” 陈清煜油盐不进,哦一声:“你要回琉璃宫。” 他说完这个,就完全不说话了,沉默地咳血吐血,直到呼吸非常顺畅,疼痛可以忽略不计。 方彦察觉到他有点奇怪。平日里是个藏了火药的药罐子,随时随地能变成一个火药桶。他和自己一样,是领地意识非常强的东西,超出一个理智思考的人的范畴。 但是今天,陈清煜表现得就太冷淡了。 方彦看他一眼,蹲下碰他的额头,冷冰冰的,刚才给他擦脸留下的水还没干,显得他像个水中蛰伏的水鬼,随时随地准备拉下一个人陪葬似的。 方彦感到一阵恶寒,他说:“我今晚都不会回这个地方,但是明天保不准陈渡还要找你。” 陈清煜说:“我知道,你明天在这见不到我。” 他的语速已经变成与往日无异,方彦觉得他确实不至于死在这,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门前,他说:“如果你没死成,你会回来吗?” 他知道方彦问的是他会不会回柳国。 陈清煜说:“……我不确定。” 方彦给陈清煜留了两个太监,专门伺候他,都是哑巴,嘴里没有舌头,做什么都把头放得很低。 他们的脸抹的煞白,像两个粗制滥造的活了的纸人。 陈清煜只很快扫他们两眼。 他被人搀扶起来,坐在这房间内的椅子上,椅子旁边还有个火炉,已经许久没用过的样子,他把腿搭在火炉上,那太监就过来给他脱靴。 另一个太监抬了个浴桶进来。 陈清煜任由他们伺候,有点神游天外的意思,热气一蒸,他的脑子更顿,头痛演变成不可抗拒的眩晕感。 他好像看见了自己的某一个梦,某一段记忆,在这些天里反复重现的,叫他只要一闭眼就能重温一次。 是移星殿。 在移星殿,陈渡问他,用一种对待孩子的温柔语气:“你很小的时候,我们的关系还不错,你有印象吗?” 他怎么说的来着?不记得了。没印象了,谁要跟你有不错的关系?那不是引火上身吗? 他要一边说,一边压住身上的鸡皮疙瘩。 “你特别小,你被陈芙送回柳国时,我每天都去看你。我觉得你太可怕了,一个小孩子,那么一丁点,却有非凡的生命力。” “我妹妹那样活泼的人,都被战争和她的敌人夺去了生命,你却能好好的活下来。” “你从出生之前就注定是异族人,茹毛饮血的一只野兽,只要一出生就要转头把母亲整个吞吃,毫无道德仁义。” “我想杀了你,但是杀不死。你不要笑,陈清煜,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斩草没有除根是我的错,姬空当时劝我说,既然天命如此,实在难违。” 陈清煜记得他顶嘴道:“斩草没除根?你不是一直如此吗?” 陈渡就气得剧烈地喘气了。 他当时身体真差,差得好像随时就会死去一样,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的死去。他如果死去了,就根本不会有今天这样生龙活虎地,命令侍卫把陈清煜打一顿。 陈清煜他自己也做不到斩草除根。哪怕是这一点,他跟陈渡,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陈渡终于喘过了气,他闭上眼,不看陈清煜,接着被打断的话说:“我那时想,你凭什么被天命保佑?你算个屁的陈家人,一个混血的怪物,恶心的野人,你爹和你一样是绿眼珠,打一出生一睁眼,就注定他和你都是野蛮人。你才只有一半陈家的血。” “但我偶尔会突然想,想你长得或许很像陈芙,而且残存有和她相关的记忆。” “那段时间,我下朝之后总去看你。你小的时候长得太恶心了,眼睛非常大,非常绿,只要醒着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你是个异邦的野种。” “有人说,要我对你好一点,把中原的好品德教给你。陈清煜,我真是没什么能教你的。你现在发现了,你没有的东西,我同样也没有。” 陈清煜记得他自己当时笑了一声,但是很快就笑不出了。 陈渡接着讲述:“你小的时候,夏天,会在屋外抓虫子玩。你攒了整整一盒子的虫子,全是断胳膊断腿的。你有印象吗?” “我就知道你不会记得,看吧,陈清煜,你骨子里自带了施虐欲。任何东西死在你手里,你要么会很快觉得无趣,把这件事忘记,要么就会永远追逐这种简单的愉快。” “你当时给我看你的珍藏。真是宝贝,你把它们放在床底下,或者放在床边上,兴致勃勃地说要给我看好东西,一脸等着被夸的表情。” “我的孩子们给我看他们的东西,左右不过是写了一副好字,画了一张好画,或者写出了一篇好文章,拿出来的是一张纸,一卷纸,你呢,端了个盒子出来。” “把每一只虫子挑出来,不是失去腿的就是失去翅膀的,你把它们当做你收获的猎物,当成功勋。” 陈渡有点说不动了。他说要喝水,陈清煜就给他倒水,强硬地灌到他嘴里去,看他像一片被狂风吹打的树叶,乱咳起来。 就算这样,也挡不住他想讲故事的心。 陈清煜真想把他的舌头割了。 但是不行。 “后来你长大了,照顾你的嬷嬷说,你会去玩弄宫内的老鼠,拧断它们的脖子,吊起它们的尾巴。” 陈清煜当时抢话道:“它们不该死吗?” 陈渡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陈清煜对这个笑容的记忆深刻,深刻到它经常出现在回忆里,就像现在,明明他的脑子已经不动了,可还是看得见陈渡一张诡异的扯着微笑的脸,一点一点地放大,寄生在他的头脑里。 他说:“你杀了我的孩子,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他当时说的什么来着? 陈清煜有点想不起来了。他越是想,陈渡的声音越响亮:“复仇?你想要的真的是复仇吗?” “你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想的或许是复仇,但你吃的甜头呢?” “陈清煜,是仇人死了让你开心,还是虐杀一个活人让你开心?” “你怎么想的?别装了,你想的是——他们不该死吗?” “像老鼠,像虫子,他们不该死吗?” “杀死一只害虫,也就是拍打一下,用香熏一下,你呢?” “你给我看那些残缺的虫子尸体的时候,是把杀虫除害当成一个能炫耀的本钱,还是把它们的死状看做是你的完美作品?” “你当然会忘记。与其说是忘记,倒不如说是回避。你的腿,你的身体,就像那些曾经被你处理的虫子。你从没想过在别人眼里你也只不过是个两条腿的肉虫。” 但是陈清煜。 你已经杀无可杀了。 “这快乐真简单吧?你的本性投射到我的孩子们身上,就是五花八门的虐杀的手段。” “真奇怪,谁是你的启蒙老师呢?你是打娘胎里就学会怎么玩弄猎物了。” “你有没有见过别人杀人,你喜欢看吗?恨不得是自己去杀吗?是不是一看到衣闻到血味,看见他们半死不活,或者已经死了,你就特别的快乐。” “这么简单快捷的兴奋,比五石散的乐趣更真实,而且对自己是丝毫无害的。可是陈清煜,你一旦厌倦了呢?” “杀人,已经是杀到头了。这世界上再无一个会说话会思考会求饶会流泪会尖叫的东西让你体验分解他们的快乐了。” “或者说,”陈渡那张狞笑着的脸突然在他的脑子里放大了,占据整个视野,连他眼珠上附着的红血丝好像都异常清楚地显现出来,“你找到更刺激更舒服的事情了吗?” 陈清煜猛然醒过来了。 陈清煜是真的很恨陈渡,但是不可否认,他也有点怕他。 就像陈渡说的一样,他们实在是太像了。面对面站着,就像在照一面损坏的镜子,截然不同的样貌底下藏着的是两个一样的灵魂。 他被轻而易举地看穿了。 他有种如坠冰窖的体感,好像已经睡了很久,或者晕了很久。身上的血是凝固的,不流动,他的一条腿发麻,胳膊也是麻的。 好像已经死过一次。 陈清煜想:如果走马灯只能看到个老男人细数他的过错,是不是有点太不值得了? 他叫人来把蜡烛点了。 点了很多,方彦的小屋子硬是点成要烧起来一样的灯火通明。 陈清煜看着明亮的屋子,总算安心一些。 他被人搬到床上去,浑身上下光溜溜湿淋淋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掀开被子,他的身体布满青紫黑的伤痕。 和陈渡那张脸一样狰狞。 陈清煜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身前看一遍,看见手臂腹部纵横交错的瘀血。多么希望他能忽视自己的期待欲望。 但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他变成如方彦一样的太监。 他的东西硬着。且是异常地勃发。 闭上眼睛,他想温暖的鲜血,柔软的身体,求饶尖叫着失禁的高贵皇子,断了气还有余温的身体。 他就有点意动的样子,非常满足的爽快。 看葵娘在他面前轻而易举地淹死了个猪狗的时候,他简直太兴奋了。 他甚至有点感激,感激葵娘在他面前做那样只属于闺房的事。在他姐姐眼里,他不过是个正常的,到了年纪,也该知道那种事的一个小男孩,小男人。 但真的是那样吗? 第198章 不辞而别 陈清煜安静地躺着。 裹着他的被子沉甸甸,是冬日里才会从衣柜里拉出来用的那种。棉料扎实厚重,有一点几乎可以忽略霉味,紧紧压着人的身体,密不透风,很容易带来汗水和温暖。 他的后背出了一层细汗。 露出的伤口浸在汗水之中,贴在床褥的图案上,像有人用针沿着他的皮肤刺过去。 陈清煜不舒服地转了个身。由平躺变成侧躺,半个后背晾在空气中,身底下的床板生硬的硌着他肋骨的淤伤。 瘀血带来的疼痛是密密的,非常温和,但也持久得难以忽视。 他的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体的伤口上,不再动任何有关折磨他人的念头,将心里那一点馋给一笔勾销了,抹去了。 但被褥带来的温暖,到底和流动的血液的温暖,和人皮肤的温暖不一样。 陈渡说的没错。 他对玩弄一个半死不活的人颇有点自己的认知。 和做屠夫,或者单纯做一个刽子手是不同的。 做屠夫显得太粗鲁——他们只是为了生活宰杀一些猪牛羊而已。行刑的人也未必爱看自己铡刀底下的肮脏场面。 他们下手都是很快的,讲究一个干净利落,唯手熟尔。这只是谋生的手段,工作,不是创造一幅画或者一篇字,不用下功夫考究地琢磨每一个刀口。 屠夫的刀插到任何一个动物身体里头,得到的除了腥臭的血之外只有嚎叫。 长长的,凄厉的嚎叫,对他们的工作来说是毫无益处的。 他们总是要想各种办法规避掉恼人的声音,去除影响自己速度的因素,巴不得所有活体的动物都在睡梦里安静地死去,再被他们仔细拆分出便宜和贵的部分。 可以按照卖价分类,分出可口和被人厌弃的部位。 但是人不一样,和以食用为主要价值的畜牲截然相反。 死去的人的身体并没有任何买卖的价值,但活着的人是会说话,会求饶的。他们不像动物只会哼哼流泪,他们的五官足以支撑他们做出一副后悔莫及的姿态,用喉咙嘶哑地叫喊,连连检讨自己曾经的过错。 只要把手里的刀亮出来,被压制的人就控制不住地发抖,流泪,尖叫,拼尽全力地要逃跑。 陈清煜就是一只猫,或者一只豹子,喜欢玩弄猎物的野兽,捉来鸟儿或者老鼠,要拿在手里把玩。 拨弄,折磨,看他们在黑暗里看到一丝光明似的拼命奔逃,被放过之后心有余悸地露出半哭半笑的扭曲神情,这时候再凑过去,叫他们看清还未消减走远的危险,要看追到手的将死之人挣扎,才是真正有趣的部分。 他并不追求一刀致命的干净利落,也不用在意他们发出的声音。 仇怨也只不过是给他的暴行做加码而已——一块蜜瓜,切开吃了也就是吃了,美味清甜,但是沾了蜂蜜的蜜瓜会更加甜软多汁。 他毫不回避地把自己的行为称之为一种做游戏。 但也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 他偶尔会试探着向陈嘉沐表露出自己的兴趣,蜻蜓点水的那么一下,然而并不能激起陈嘉沐的什么反应。 再露骨一些,他就不敢了。 他是没有道德约束的一个人,但并非不懂得道德理论。他对边界的感知,对分寸的掌握,全用在他皇姐面前。 装成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不容易,装成一个没那么好的弟弟却不难。 陈清煜深刻认识到这种爽快只能成为他心中最隐蔽的一个秘密。他不能把这样的快乐分享给任何一个人。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会带着这个秘密进入坟墓。 可惜,很明显的,他的人生并不顺利。 那日在移星殿,封闭的室内空间中,陈渡用的香,壶中供的水,全部掺杂强烈的致幻的药物,把他的思绪搅得一团糟。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踏入一片幻境的。 他的脑子就像一片湖泊,充斥大量的清澈湖水,倒映出任何出现在他脑海之中的事物。 只不过那并不是风平浪静如明鉴一般的湖面。 任何路过的言语画面,都要经由他的思维扭曲,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状态。 他听陈渡讲话,就像以沙垒塔,在给自己捏造起一个过去,一段回忆。 陈清煜无从分辨陈渡说的一切是真是假,也根本不清楚他的童年里究竟有没有这一段。 人的回忆是非常恐怖的存在。 年纪太小时记不住事,大脑是一片空白,长大后生活太一成不变,有些无聊的事情也如垃圾一般很快被丢弃。能记住的东西太少,而遗忘的部分很多。 人有一万个理由忘记,陈渡给他找的理由又异常地合乎情理。他似乎就应该逼迫自己忘记,在潜意识里拒绝承认自己是个从小坏到大的糜烂人物。 陈清煜判断不出陈渡到底是想让他回忆起自己的童年,还是只想给他灌输一个人性本恶的故事。 以至于陈渡说什么,他就能看见什么。 是真真切切地“看见”,牢固地记住。 随着陈渡的讲述,他好像确确实实站在一个年轻高大的陈渡面前,以童真可爱的姿态,展开一个盛满冰冷残肢的盒子,露出黑压压成堆的虫。 转念间,他好像又拎起一只死去多时的老鼠,手中触及的皮毛是硬而滑的,握在掌心很是柔软。将它们吊在窗框上,风会把它们的身体吹得像不会出声的一个风铃。 他的思维自动补上了残缺的部分——时间,地点,触感,嗅觉,环境,光影。 让一切都变得更加真实。 但这些毕竟只是他的想象,被迷幻药物催化的幻觉。 幻觉是比承诺还要不可靠的东西。 断手断脚的虫子随时可能会变成断手断脚的人,吊死的老鼠也能变成晃悠悠上吊的一具尸体。 一切都在变幻,发展,成为依托于这几个场景展开的梦。 这是光怪陆离的梦。他根本不能控制梦的走向——或者说,这是一段他自己创造的,捏合的回忆,他期待自己的回忆呈现出如此血淋淋的恐怖样子。 多出这样一段回忆,并不能给他造成多大的负担。 比这还恶心的场景他见过了,宫中吊死个人也并非什么稀罕事。 在移星殿时,他还有挽回一切的余地。 大不了是吞下一个崭新的秘密而已。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做的就是出殿门后去见陈嘉沐。即使是犹豫的,一边期待一边后悔的交织状态,他也从来没有下定决心离开过。 他在等待,等陈嘉沐关心他,露出温和的担忧的神色,先他一步,主动迎接他,安慰他。 问他:“你怎么才出来?陈渡和你说了什么?” 他想要的就是这个。 退一万步讲,他就算见了他皇姐,也不该在她身边待那样的久。 那日陈嘉沐太健谈了,简直和陈渡不相上下。被命运安排好的一样,从来不会多说一句情话的人,在那个夜里似乎一下子开窍了。 陈清煜清醒后其实能明白她的目的——他那时的头很晕,显得异常乖巧笨拙,在陈嘉沐眼里,可能就是个和酒后吐真言差不多的机会。 陈嘉沐想趁着这个机会引导他吐出一些心里憋闷的秘密。 如果说出来能让他舒服些,那这样的引导就是有用的,值得的。 陈清煜也不得不承认,他姐姐的确了解他。知道他隐瞒了什么,想说出什么。 陈嘉沐的方法也确实有用。 ……她的引导实在很轻柔。让人无法拒绝的温柔的话语,就像她的一双温暖的手,纯白丰盈的,「非常正常的一层一层剥开我的心的描写,但是审核脑子太黄了以为我在暗示,我真的没有」 陈清煜在她身上,感受到很罕见的释放的快乐。陈嘉沐每问一句,他就答一句,只是一问一答,他不必给自己设定任何的限度。 是陈嘉沐想知道的。 陈嘉沐指引着他,用慈母般宽恕的拥抱引诱他,让他把玩杀人游戏的过程,非常详尽地表达出来,而陈嘉沐的表情,一直都很是包容。 他说什么都不要紧,做什么都没关系,他总能得到理解支持和原谅,因为陈嘉沐是标准的一位长辈,一个姐姐。 能张开羽翼把他护住的姐姐。用胸膛怀抱安慰他的姐姐。 他的秘密,以半遮半掩的形态说出口。说一半做一半,「一段过不了审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的描写」 当然,也只有一个晚上的满足。 自那之后,一切都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一去不回头,脱缰的野马一样飞驰向陡峭的悬崖。 陈清煜开始做梦。 真切如回忆的梦。 他梦见月明星稀的夜晚,天边的月亮是巨大的光亮玉盘,偏暖的光晕毛茸茸的在天边散开。 月光把整个庭院照得如白昼一般亮,而他正对着月亮。 低下头,他就能清晰地看见地上躺着的人。 光洁的,白皙的,皮肤是温暖的荔枝肉颜色,蒙着一层细腻的汗,好像也沁润出一种果子的甜蜜。 视线再往上,就是陈嘉沐的一张脸。 陈家人,好像长得都是同一张脸。但陈嘉沐和别人不一样。她的样子是刻在陈清煜脑海里边的,又拓印到倒在地上的人体脸上去。 她的脸颊透着红润。 喝醉了一样,眼睛水润,视线散开,但带着春风一样和煦平静的笑容。 陈清煜想问陈嘉沐,她怎么在这里躺着。这春风吹拂了他心里的湖面,荡起一点微波,他隐约察觉出这里只是他的一个梦境,但很快,他就把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抛之脑后了。 他压到陈嘉沐的身上去。 陈嘉沐毫不在意,也不惊讶,只是仰头问他:“你怎么将我杀了呢?” 陈清煜说:“尸体是不会说话的。” 陈嘉沐盯着他看。 她眼中蓄起清亮的泪水,眼瞳里的光渐渐消散了,像是没了生息,身体非常柔软的搁置在地上。 她一动都不动了,但她的声音还响在陈清煜耳边:“你是怎么杀的?” 「然后弟在梦里把姐又亲又杀了,但是过不了审,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段我恨你」 …… 陈清煜确信,他不能再见陈嘉沐了。哪怕他临行前还有见陈嘉沐的机会,并且有可能是最后一面,他也不愿意去见。 他无颜见自己的皇姐。 【梦的内容可以跟173章对应一下呃呃(感觉好像也没人想回顾吧啊啊啊)】 改完这一章已经完全没有精彩的部分了,但是我也不想为了过审把它改的很无聊,算了 第199章 特别少的1章因为我困了,明天我会多写点的! 陈嘉沐临晚膳时才从宫外回来。 她乘着小轿,停在琉璃宫前。四个抬轿的太监放下轿子就只管站着,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但轿里半天不见人下来。 落雪就有些心急了。 她误以为这是一个恶劣的玩笑,火急火燎地撩开轿帘唤一声:“公主”,探头往轿子里看。只见陈嘉沐一脸失魂落魄,衣服胳膊都蹭着灰,手里紧紧攥着个宣纸卷。 落雪啊呀叫一声,连忙跑回宫中去,给陈嘉沐送来一件披帛,把她的肩臂裹着了。 “公主怎么闹得一身土。” 陈嘉沐被她扶着下轿,仍是不发一言,一直等回到屋里,全身上下被落雪掸遍了 她才像回魂似的突然说:“落雪,我要沐浴。” 落雪答应着。 她把陈嘉沐手中的宣纸取了放在一边,在柜子里找出安神香点燃,又问:“公主不用晚膳吗?御膳房那边说天气渐热,给送了用冰镇着的西瓜酪。” 陈嘉沐本来还在发呆,一听见是冰镇的西瓜酪,就回忆起嘴里记着的清甜冰爽的口感。 这东西不像点心果子一样宫里宫外都能做。西瓜酪是只能在宫里吃到的。御膳房做小点心的厨子颇有一些独门绝技,做出来酪子是果冻一样顺滑可口,纵然陈嘉沐的精神再不好,她也不免馋嘴道:“要吃的,我先去沐浴。” 落雪很是高兴。 她喜滋滋地把人送到浴房去,试好了水温,陈嘉沐说不必侍候,她就又回到寝殿把宣纸卷子展开了,和陈嘉沐平日写的字放在一起。 那张纸上是狂乱的毛笔痕迹,大致描绘出一个女人的侧脸,发髻旁边开一朵巨大芍药,人面与花相映成趣。 落雪总觉得那女人是陈嘉沐,但那毕竟只是一张没有细致刻画的草稿,实在说不准谁是模特。 她刚要给陈嘉沐找几件舒服的薄衣裳,才回身,就看见方彦自门外快步走进来。 他周身萦绕着十足的精神气,昂首挺胸的,身影还未近,声音先高高的传过来:“公主呢?” 落雪的动作一顿。 方彦一看她捧着的新衣,心下了然:“我给公主送过去。” 落雪说:“送到屏风外的小桌上吧。” 方彦瞥她一眼。那神情分明是在笑,狐狸得逞一样,带着叠好的一身衣裳走了。 但他也确实是等在屏风外边,没往里进一步。 浴房伴着花香的水汽一直向外蔓延,暖融融地贴着方彦露出的皮肤。 他小声道:“公主,奴才把您的衣物带过来了。” 屏风后边传来水流哗啦声。 方彦踟蹰一会儿,还是往旁边侧一侧,站在屏风的边缘往里看。 暖和的里间之中,烛火摆在房间的四角,把一条伸直的湿渍渍洁白手臂照得透亮。像是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的,陈嘉沐的手臂很快缩回到浴桶里。 她的声音也是淡淡的:“方彦?你怎么来了。” 方彦说:“奴才不是夜夜都来吗?” 陈嘉沐就有些无从开口。 她离开宫时想和方彦好好谈一谈。现在机会就送上门来。 陈嘉沐下定决心要把握机会,开口道:“你进来。” 第200章 桑仡 方彦绕过屏风,在陈嘉沐身后站了一会,见陈嘉沐久久无言,就走过去给她洗头发。 陈嘉沐生的长而柔顺的厚实秀发。方彦喜欢她的头发喜欢得不行,深感陈嘉沐的气质是有一点发型的加持,他每回侍候陈嘉沐梳头,就会希望她成为别人眼里一个沉着冷静的人物。让陈渡别缠着她,别很令人反胃地把她视作一个小女孩,小女儿。 陈嘉沐的头发被水浸透后拢在手中,犹如掐住虎口粗细的一条黑蟒,湿凉垂坠着,贴住了方彦的手臂。 陈嘉沐主动提起道:“今日……平寿殿,陈清煜怎么在那里呢?” 方彦屏住呼吸:“公主。” 她闭目后仰,神情放松:“我不能知道吗?” 陈嘉沐湿淋淋的手按住了方彦的手腕,灵活的好像另一条白蛇,步步紧逼地缠绕上来,她说:“跟我讲讲” 方彦就叹出一口气:“陈靖奉命守北疆,领着一小队兵北上。时逢今年的炎热天气,军营似乎有些疫病,疆外几个小国有趁机攻进的意思。” “陈靖手里这支兵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了,战力又有限,能打会打的兵实则都在北部营中调整避疫。” “出了北疆,与柳国相邻的桑仡,是个覆灭后重建的国家。虽然在与柳国相邻的国家中,桑仡算不上最大的,但在北部诸国中也颇有威势。桑仡复生于寒冷的冰原之上,靠着开疆拓土,如今的国土已经比灭亡前更加广阔。陈清煜是桑仡王的儿子。” 陈嘉沐说:“什么?” 方彦重复了一遍:“他是桑仡王的儿子。” 陈嘉沐适时地打断他:“陈璟知道这件事吗?” 方彦说:“我不清楚。但知晓此事的人不会太多。” 陈嘉沐的心渐渐地跳得快了。 “柳国曾经和桑仡交往密切。陈清煜是和亲公主在桑仡留下的血脉,如今桑仡重建许多年,却一直处在动荡纷争的阶段。” “虽然领域很是宽阔,但能利用的土地却很少。桑仡一大半国土建在冰原上,人烟稀少,农田也少,漫长的国土界限使得他们的邻国众多。” “他们的土地本就是从邻国手里夺回来的,相当于横刀将几个国家的骨肉劈断开。打下来的江山难守,防守的压力太大,导致他们不得不持续地向外扩张,以攻代守。” “但是生产劳作少不了阳光土地和温暖的天气……柳国最北的几座城池于柳国而言可能是最潦倒的部分,但对于桑仡这样的国家来说,就像是冷山之中突然出现的温泉一样。他们永远渴求着能种植稻米的土地,还有能安稳歇息的家园。” “不能排除他们想趁此机会打入柳国的可能。对于从重生起就一直接触战争的桑仡而言,进攻柳国……完全可以作为一次休息的机会。” 陈嘉沐说不出话。她感到方彦在陈述非常残酷的现实——进攻一个邻国居然算的上是休息机会,简直是地狱版的寓教于乐。 但想想陈渡的作为,倒也算得上是情理之中。 不恐吓别人就总有被别人啃食的一天,自废武功也要做好亡于敌手的准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慕容锦能将柳国这巨大的烂摊子推翻重建,也确实很有爽文男主的buff在。 方彦偷偷打量陈嘉沐,总觉得她面色差得很,但话提了一半,没有停下的道理:“陈清煜要以桑仡王子嗣的身份回到故乡……” 陈嘉沐缓慢地眨眨眼:“故乡……?这是他自己说的?” 方彦点头。 陈嘉沐心里五味杂陈——那种地方对陈清煜来说居然也算的上故乡,是因为柳国实在给不了他任何的支撑吗? 但方彦补充道:“其实皇上也有将他送回桑仡的意思。” 陈嘉沐干脆问道:“送回去做什么,人家的儿子给养成那样,不是更叫他们恼怒?” 方彦也只是笑笑,手上不停,把陈嘉沐干干净净的头发束起来,看发尾的水珠沿着陈嘉沐脊背的痕迹滚落到浴桶之中。 陈嘉沐察觉到他还有事瞒着自己。 他说的一切——其实也没说什么和陈清煜陈渡有关的消息,全部是避重就轻的,最开始就没想过让陈嘉沐知道真相。 陈嘉沐沉思半天,还是选择直接主动地说:“方彦,你不要总是想着推开我。” 第201章 叫什么名字啊这章 “不能说的事,就直接告诉我不能说,不愿说的事,就要告知我是不愿的。方彦,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你好像就是突然想起某一件事,然后偷偷记住了,藏起来了,从来都不会叫我看见。” 方彦说:“公主从没做错过什么……” “你看,又是我没做错。” 陈嘉沐心中无力,但依然说下去:“你真的觉得我没错吗?你真的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想说,那你在气什么?等我察觉的时候,等你忍不住表露在外的时候,它就已经长成了,变成一道坎。” 方彦低着头,表情惊愕,浑身上下将跪不跪的一种冲动:“公主……公主在说什么。” 陈嘉沐的眉蹙起来,很小声地说:“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方彦下意识地想要摇头。 但陈嘉沐的眼睛太亮了,随时能被逼出眼泪水似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眼白上血丝蔓延的轨迹一清二楚地展现出来。 方彦只好说:“奴才知道。” 陈嘉沐问:“那你在气什么呢?今天早上的时候,你突然——” 方彦非常慌乱地把陈嘉沐的话打断了:“公主!奴才没有生气——” 实则是没有立场,也没有能够生气的身份。 陈嘉沐却说:“再骗?” 方彦完全住嘴了。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完全坦诚相待的人了,在你眼里,把我当成一个主子也好,一个……”陈嘉沐顿了一下,“一个爱人也罢,我已经把所有的秘密告诉你了。” 方彦急促地重复道:“公主!” 陈嘉沐却了然地笑起来:“怎么,你喜欢这个,爱人,你觉得我们是一对爱人了。” “方彦,我与你说的秘密,从来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你是唯一知道我来历的人,你知道我的过去,甚至有可能知道我的未来。” “这些事——我本来是不会告知任何人的,你想,我不会叫别人知道公主的壳子里不是公主的,但你知道,你知道我的一切。我总觉得我已经把整个人剥开揉碎在你面前了,可你还是一直把我往外推。” 方彦盯着陈嘉沐的嘴唇看。 视线所及,他知道她的嘴唇是开开合合的,应该会吐出许多话来,但很奇怪,他好像一句都听不懂,理解不了,也无从分辨陈嘉沐究竟在表达怎样的情感。 他好像是被火烧穿了。 方彦四肢躯干的血液热烈地沸腾起来,浑身发麻。 他的头脑也是麻木的,有那么一瞬间,方彦感到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呆滞,应该是目瞪口呆的痴傻样子。 他和陈嘉沐的距离有点太近了。他能看清陈嘉沐长而翘的睫毛,能看见她嘴角晕开的口脂,能看清她眼头浅红色的黏膜。 陈嘉沐也一定能看清他的。 方彦想笑一下来挽救自己的形象,脸颊上的感受迟钝地传到脑子里,他又觉得自己嘴角似乎从没下去过。他在陈嘉沐漆黑的眼珠里边看见自己红着的脸。 方彦想:我应该涂了脸再来的。这样至少能显得沉稳一些。 但这世界上毕竟没有后悔药卖。 他越是表现出一副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脸上五官不知该做什么表情的状态,陈嘉沐就笑的越灿烂。 她的手在他眼前晃一晃:“怎么不说话?你不喜欢,其实你……” 方彦一把抓住了陈嘉沐的手,他像是抓住了一条蛇,攥着她的腕骨就如捏着了一条白蛇的七寸。 他说:“奴才喜欢,公主,公主,奴才……是奴才的错。” 陈嘉沐的手折下来,轻轻扫他手背一下:“错在哪了。” 方彦就在她面前发起呆来,整个一副被按了暂停键的样子。 陈嘉沐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她问:“错在哪了呢?想必你只是随口说的,其实心里还在怨我。” 方彦呆呆的:“没有,奴才……” 他有点说不出口了。 比在陈嘉沐面前脱下外衣更令人羞耻,比他身上的疮疤更不堪入目的东西——他一直以来默默积累的嫉妒,像窥探他人幸福一样,完全不能理解但又渴望的偏爱,老鼠一样阴湿的丑恶嘴脸。 方彦的理智说他不应该将这一切坦白出来,但同时,他又一直听见陈嘉沐言语的重播。 “方彦,你是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你的秘密,我不能知道吗?” “不能吗?方彦,我不能知道吗?” 陈嘉沐的手臂要收回去了,浴桶外的地方对她而言还是太凉了一些。 方彦的视线慢慢集中在陈嘉沐的胳膊上,这条蛇,这条蛇身上是有伤的。 他飞速地扫过她洁白手臂上的指痕,他下意识感到自己应当很在意这些淤痕,但一种奇怪的念头非常迅速地将其抹杀了,潮水推着潮水一般,他想到:他应该怪谁,嫉妒谁呢?是陈嘉沐的身体太柔软太脆弱了,她的皮肤总是这样,非常热情地挽留住每个人的印记。 她应该对自己也是很热情的,而且比别人更热情。 他完全不懂自己是从哪下的结论了。 陈嘉沐催促道:“方彦,我有点冷了。” 方彦说:“公主,奴才错在太嫉妒他们了。” 他一眨眼,眼泪直直地落下去,滴在陈嘉沐的唇边。 他感到自己也沐浴在温暖的泉水里了。同样的偏爱,甚至比陈嘉沐对别人的更胜一筹。 做奴才并不是什么都得不到的——他的公主并不是想起他时才爱他一下 ,逗弄他一下。 她信任他,而且是只有他独享的一份信任,他那夜里做的梦好像一瞬间全部成为了现实,他们之间的联系是别人永远无法触及的秘密,还要做爱人。 爱人。 方彦的颈子酥痒痒的热起来。好像他脖子上被抹去的蜡痕去而复返死而复生,并不是由外力烫出的红线 ,而是从他自己的身体里热滚滚长出来的。 第202章 坦白过头了 陈嘉沐今日只用了早膳,被热气蒸了小半个时辰,仅剩的一点硬撑着的精神也没了。 她隐约听见方彦回了什么话,看见慌张靠近的方彦的脸,他眼头的痣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又离远了。 方彦把陈嘉沐从浴桶里捞出来的时候,她整个人胸膛都透出一股极不正常的红,红得肋骨一条一条泛白,清晰得像被人用笔描画了。 方彦叫她名字,她还有反应,但很疲惫似的,只发出低低的哼声。 他给陈嘉沐铺了层柔软垫子,给她整个抱到椅上,看她头晕目眩地坐了,椅背支着她的头,让她好歹能维持一个坐着的姿势,只是有些睁不开眼。全凭方彦前前后后地忙,帮陈嘉沐把整个身子擦净了,又摆弄个娃娃似的将衣服穿起来。 陈嘉沐有点迷糊,说热,方彦就去开窗,说头疼,方彦又折回来摸她的额头。 寒梅送进来一碗桂花糖水,用小勺渡着给陈嘉沐喝了,她才稍微缓过劲来,迷蒙着一双眼睛,去盯桌面跳动的烛火。 那火光好像左右摇摆着,活过来了,要脱出蜡烛的范围,直往桌外去。 陈嘉沐诶呦呦地闭上眼。 方彦问:“公主哪里不舒服。” 陈嘉沐就胡乱回:“我想睡觉,方彦,我要回床上躺着。我想吃,想吃食堂的鸡汁包子,还想喝杨枝甘露。” 方彦不答话。他实在没什么话能回,但心里很舒坦的快乐,有点沾沾自喜的炫耀——陈嘉沐愿意当着他的面说一些他听不懂的疯话,简直是别人得不到的,独一无二的恩典。 他装着傻给陈嘉沐抱床上去了。 刚才在浴房,他见陈嘉沐整个脊背的骨节太明显了。抱着起来也是竹子样,一节一节,凸起但光滑。 偷偷颠一下,方彦又感到这人在过去的日子里好像又重了一些,心里也随之安稳了,小声说:“公主先别睡,吃点东西缓缓精神……但是现在小厨房也没有鸡汁包子。” 陈嘉沐被抱起来一瞬间的失重感揺得有点醒了,还惦记她的西瓜酪,方彦一提她就顺水推舟,小孩子闹脾气一样,吵着说要吃冰凉的,叫方彦直接带着冰给端过来。 方彦犹豫一下,步伐轻快地去端。 他拿备好的西瓜酪过来,碗四周厚实的盖上一圈冰块,又取了一小碟点心奶酪。先喂她吃一块白糖糕,又舀起清透的艳红色冻子送到陈嘉沐面前,西瓜的清香伴着丝丝凉气,直往她发热的脸上冲。 陈嘉沐的精神好了不少,四肢也终于恢复力气,她的腿发麻,但手臂活动起来还算正常。 “我自己来。”她说着,伸手把碗勺取在手里。 冷冰冰一只瓷碗,冻得陈嘉沐清醒了,默默看方彦放下东西过来给她按身子按腿,弄得陈嘉沐有点想笑:“干嘛?这么殷勤。” 方彦说:“舒缓一些,公主今日一直在宫外行走,散散身上的劳累。” 他说起这个,像是突然想起:“公主想在宫外置办宅子吗?” 陈嘉沐一愣。 她问:“什么?” 方彦就毫不避讳地说出来:“公主出宫后进了间无人居住的宅子。” 陈嘉沐镇定道:“哦,你说这个……” “我还没有在宫外买宅子的意思。” 她看着手里的勺子和碗,后背凉飕飕吹过一阵风似的,又去看方彦的表情,那是喜笑颜开的一张脸,眉梢眼角全舒展开。 陈嘉沐也不清楚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方彦确实学什么都很快,改什么也很快,他们前脚刚聊了要坦诚,后脚他就要把跟踪看管的事摆到她面前来。 真是毫不避讳。 陈嘉沐隐约觉得他们之间应该得留有一点善恶好坏的区分,但又有点糊涂地想:都说出来总比什么都憋在心里强。 方彦一旦放开了动作,就类似一只摇尾巴的小狗,直往她身上贴,给她按完了腿又过来梳她的头发,摸她的手指,恨不得浑身上下都触碰一遍。隔不了几秒就要往她脸上扫一下,跟陈嘉沐对上视线又要很快地移开。 陈嘉沐好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方彦,像个情窦初开的男孩子一样,仔细看似乎还有些面红耳赤。 她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直说道:“你看我做什么?” 方彦就一下被扼住喉咙一般,不发一言,只有脸颊清晰的腾起两抹红色。 陈嘉沐在心里偷笑。 太奇怪了,一个在她面前表现得如此纯情的人,居然同样是个能将她的行程影踪牢牢掌握在手里的人,是个爱掉眼泪的阉人。 第203章 准备 陈嘉沐察觉方彦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他嘴边上衔着一句话,但绝不会主动说出来,本来就薄的嘴唇紧紧地抿住了,唇色只发白的一线。 陈嘉沐感到有些奇怪。 她并非精通人情世故的人,更多时候,在与人交际上,她认为自己甚至有些愚笨。 换作平时,无论她面前的是谁,要说什么,她都不会有如此明显地感受,顶多觉得这人看起来有点奇怪罢了。 但是今天,对着方彦,她心中有一种冲动,想问问他:在想什么?要说什么? 陈嘉沐盯着方彦看了好一会,主动说:“方彦,你要和我说什么?” 方彦的动作停住了:“公主……” 陈嘉沐鼓励道:“怎么了?” 方彦坐立难安,眼神飘忽。陈嘉沐的目光追着他,追他去取来一根崭新的蜡烛,又在她的柜子里翻翻找找,终于回到床边,把蜡烛点燃了,声音很小的:“给奴才穿个耳孔吧。” 陈嘉沐一挑眉。 她千想万想没想到是这么一件小事。 “你是个男人,能穿耳孔吗?” 陈嘉沐说完,感觉自己说了一句废话,面前的人早就不是男人了。但像主子对待奴才一样刻薄地问他怎么敢打耳洞,她又说不出来。 方彦说:“没事的,奴才不会叫别人发现。” 陈嘉沐好奇:“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来了?” 方彦就一时不言。 他也不是突然想起此事的。从陈嘉沐在他身上烫出的痕迹一点点消失开始,他就一直翻来覆去地想。 想要一个长长久久的标记。 就像在石头上刻字,在纸面上书写一样,他想要永不会褪色失去的,只要他还活着就能感受到的一种标记。 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耳孔。 方彦已经眼馋了许久。 时间往前推,他从很早时候就已经想要那么一样东西——自从他爱惜自己的一张脸开始。 大多数时候,他对自己的脸非常满意,满意到会对着镜子笑起来的程度。但某些时候,他也会发觉自己的脸太怪了。 什么都不做就太淡,一抹幽魂,一缕烟雾凝结成模糊的一张脸。眼珠子的颜色和脸皮是割裂开的,像沉在水底的一点蜂蜜,浮在水面的一点油脂。 但抹了口脂涂了粉,又是太明亮,太醒目了。他需要什么东西来平衡一下脸上的颜色,但不论是发冠还是锦袍,都不是他这个做太监的能用的。 他为此焦躁了许久。 每到这个时候,方彦就会想起后宫那些个娘娘,是娇艳得如花似玉的,一簇簇一朵朵,拥挤着开放着,五彩斑斓。 就算不看她们身上的衣裙,不看高高的规整美丽的发髻,她们的脸也绝不会突兀。对镜自照的时候,她们好像是没有缺陷的完美塑像。 他将漂亮妃嫔们的每个部位和自己对应过了。 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方彦也认真地画眉毛,涂嘴唇,扑奶白细腻的粉。 可他越是努力,越觉得自己的脸和真正美人的脸截然不同。 是哪里出了问题? 方彦思考过许多天,终于发觉有什么是不一样的。 耳朵。 妃子们,陈嘉沐,她们的耳朵上总会有一对耳坠,妆容艳了,就用些金红蓝绿颜色,夸张的来相配,平日不打理妆面,就随意用一对玉的,或者干脆是一段搓在一起的线。 非常和谐。 他也想要一对耳孔。能平衡掉他这张脸上的不和谐之处,让他时时刻刻在陈嘉沐面前保持绝对完整的美。 他也想要一对陈嘉沐亲手戳穿的耳孔,给他永久的疼痛触感,给他还活着,身上还留存着陈嘉沐的爱的感觉。 方彦跪在地上,上身伏过来,脸贴的很近,呼吸有些乱。 陈嘉沐仔细看他的耳朵。 他的耳垂和他这个人一样,非常薄,脖颈到耳朵轮廓全都如同被灌了桂花酒,带着丝丝桂花的香气,红润发热。 陈嘉沐逗他一下:“这么紧张?” 方彦就嗯一声。 陈嘉沐说:“你这么紧张,万一我一会儿戳偏了怎么办?” 方彦就将身子送到陈嘉沐半坐着支起的腿上:“那公主给奴才多戳几个。” 第204章 耳洞 陈嘉沐想了一下方彦的耳骨上打满耳洞的样子,有点想笑。 方彦塞给陈嘉沐两颗饱满圆润的豆子。 陈嘉沐捻着两颗豆子,看了半天,只看出它们的形状可爱,表皮光滑,说:“做什么的?” 方彦将烛火移到针尖底下,仔细着烧了:“用这两颗豆子把耳垂上的肉碾开,再扎一下,就能留下一个耳孔。” 陈嘉沐听得直皱眉。 这方法应该不太温和,疼痛和流血是难免的。两颗豆子夹着块活生生的肉,光是碾开的过程就不知道要有多疼。 她把针和蜡烛都拿到手里,又让方彦去茶罐子里摸点她早不喝的陈茶,找根茶叶梗出来。 方彦一声不吭地去了。 他一来一回,身上的汗消减,神情也镇定得多。陈嘉沐半躺在床上,伸平了胳膊邀请他。 方彦就伏在陈嘉沐空给他的位置上。 陈嘉沐的身上很热的,布料又很柔顺,他侧着脸,就贴住她的腰腿。 他感受到陈嘉沐的手指。 捧过冰碗的手,覆着一层冰凉的水,以留起来的指甲捏他的耳垂。给予尖锐湿冷的疼痛,一条张开口腔露出毒牙的蛇 “放松,你刚才太紧张了,”陈嘉沐放轻说话的声音,试着把方彦的耳垂夹住。 就像夹住一叠黏连在一起的绸缎,豆子彼此相接,把柔软的肉脂挤开去。 陈嘉沐甚至产生了光是用豆子磨都能将他的皮肤磨穿的错觉。 烧红的针贴着豆子,轻而易举地将几乎要透光的皮肉扎开了。 方彦的身体在她手底下绷直了,明显地一颤。 他叫一声:“嘉沐。” 陈嘉沐就摸摸他的颈子,后背。 方彦渐渐放松下来。 鲜红的血珠被针尖挤出,汇集,胀大,变成圆润鲜红的一颗,停在伤口上,像很大的红宝石,几乎要流动着落到床上去。 陈嘉沐扫一眼方彦的脸,眼尾脸颊也是红的,她的手指把那血珠子抹掉了。 这红色又沾到了她的手上:“疼吗?” 方彦摇摇头,恋恋不舍地坐直了:“不疼。” 他对着陈嘉沐屋内的那面铜镜,把泡了的茶叶梗塞到圆圆的伤口里去。 陈嘉沐对着自己手上的血迹发呆。 她现在对伤口很不敏感,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些麻木了。 何钊热衷于在他自己的身体上弄出些可怖的伤口,就像画一张画一样简单。 她也逐渐觉得那不过就是一种喜好,一种怪癖。 然而对正常人来说,伤口一定会带来疼痛,流血,和或大或小的一处留痕。 她对疼痛的概念好像突然回到身体里来了。 方彦握着帕子过来给她净手。 陈嘉沐看他一眼,姿态还是愣愣的,但视线精准地落在方彦的耳垂上。 茶叶梗是发黑发棕的绿色,扎在伤口里,明显地凹进去。 离远看,可能就像一颗小痣,一点微妙的瑕疵,和他眼头眼尾的痣没什么不同。 但她和方彦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得能看清那里将流不流的密密的血液。 陈嘉沐动了动,说:“另一个耳朵呢?” 方彦有些犹豫,还是道:“那个不弄了。” 第205章 奴才 方彦随身带着一对耳坠,玉石的。 刚穿的孔不能接触任何金属,带来了也是没用,只能交给陈嘉沐,给她看。 陈嘉沐把那耳坠往他耳垂上比划。想他戴起来的样子。 男人戴这样突出的琳琅物件本来是很不合适的,但方彦本就长出一张分不出性别的脸,用起来倒也算不上突兀。陈嘉沐只是感觉这样显得他太柔了。 她问:“你喜欢这个?” 方彦脸上笑意不减,还往她面前凑一凑,摆明了一副孔雀开屏的样子:“不合适吗?” 陈嘉沐心说:不太合适。 瞟到方彦的眉眼,她猛然间想起来什么,起身来,突然道:“我有一枚已经丢了一只的耳坠,送给你吧。”说完便光着脚去妆奁里寻找。 寝宫内刚擦过一轮的地面,反的是油亮澄黄的烛光,陈嘉沐踩在地面上,带过漆黑一道影子,只翻了一会儿就把一颗水晶耳坠找出来了。 黄水晶,配着比绣衣针更粗的一条金钩,通体金黄色,陈嘉沐捏着它,就像鸟儿叼来一颗金黄的谷粒。她把这小玩意送到方彦手里去,嘴上道:“你看,和你的眼睛颜色很像。” 方彦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愈来愈快,愈来愈响。 他把这句话当成一句情话看待。 但陈嘉沐只是单纯送他一个自己用不上的东西而已。那耳坠设计得非常简约干净,不会显得方彦过分像一个女人。 她在床边净了腿脚,又靠到床上去了。 被褥残余的热气拥上来,她有点热,小口吃了一块牛乳糕点,方彦侍候她漱口。 陈嘉沐的模样懒懒的。 方彦的心里藏着无与伦比的快活,问她:“公主困了吗?” 陈嘉沐半睁着眼睛看他,躺到床里去,扭头问方彦:“不睡在我身边吗?” 方彦一如往常地拒绝了。 他要睡在外边的矮榻上,还没出去,就又听见陈嘉沐很平常似的问:“你今天……见着我一人去看宅子了?” 方彦把那黄水晶的耳坠仔仔细细地揣好,回道:“是宫女说的。” 陈嘉沐说:“我是一个人进去,又是一个人出来的,是吗?她一直在盯着我的动向?” 方彦有点不敢答了。他对着陈嘉沐的后背,拿不准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看不见陈嘉沐的脸,观察不到她的表情,就像失去了一部分视力,一点揣摩人心的能力。 在静默之中,陈嘉沐笑起来:“我没有生气,只是问问。” 方彦说:“是这样告诉我的。” 陈嘉沐动了一下,她说:“你来我身边躺一会。” 方彦只犹豫一下,吹了蜡烛,听陈嘉沐的语气变了:“过来。” 方彦的手腕一抖,好像有什么推着他,把他推到陈嘉沐的身边去,推到陈嘉沐盖着的被子旁边。 陈嘉沐说:“你要不要抱我一下?” 方彦又犹豫了,听陈嘉沐气得发笑道:“方彦,你非要我命令你你才能做?” 方彦就伸出手抱住陈嘉沐。 他心中忐忑,生疏得好像他们是第一次抱在一起似的。一个新穿出的耳孔给予他新的一次生命,叫他一点都冷静不下来,也不懂怎么拥抱了。 方彦的手掌手臂贴着陈嘉沐的纱衣,她的体温是稍高的热度,他想离陈嘉沐远一点,至少不要被她清楚地听见心跳声。 但她的床总共就那么点大,抱在一起就是退无可退。 黑暗之中,怀中的人翻过身,送来清晰温热的呼吸。 她说:“你喜欢这样?我命令你,你就感觉比我询问你尊重你舒坦?你到底怎么想的,就想做一辈子我的奴才,我的仆人?” 方彦听见自己说:“公主……” 他说:“奴才可以吗?就这样服侍您待在您身边一辈子。” 陈嘉沐轻轻打他一下。 她嘴里说:“没出息的东西”,然而方彦很热情地吻上来了。 【宝宝们隔一段时间过来看我一眼就行,最近到家就已经十点了,而且这个月下个月可能都是这样。月初更的多是因为想拿一下日更4k那个全勤,不过感觉我的流量到不了拿全勤的门槛,而且那几天每天都是晚上写2k早上四点再爬起来写2k,有点轻轻透支了。。最近入夏了更是困,受不了了我真的好爱睡觉((总之就是不一定每天都更新但是我会尽力的呃呃呃(感觉写的太差纠结的时候除外((】 第206章 消失 陈嘉沐这一觉睡得太久了。 她做了漫长难以醒来的一场梦,梦见许多光怪陆离的场景。 最开始,她看见天上飞的鱼,地里长出鸟来,意识到这是个梦。但最后一切都回到何钊那间窄小的房间里,何钊又一次——就像陈嘉沐在房间里见到的一样,突然消失了。 太熟悉了,以至于她有一种自己其实已经醒来的错觉。 只是把昨日重新经历一遍。 陈嘉沐想拽住何钊的袖子。意念一动,她就成功了。 何钊回头深深地看她,眼神温柔,脸如璞玉一般,非常温暖光滑,带着珍珠瓷片一样的光泽,温和地说:“我总会再回来。” 陈嘉沐问他:“什么时候?” 何钊并没有回答。他只是一点一点,把自己的袖子从她手中抽出来了。 陈嘉沐猛地睁开眼。 睁开眼了,却像是还在梦里,手里空落落,身边也没人,她盯着床顶,感受床幔透过的微光,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昨日何钊从她身边消失的场景。 何钊牵着她的手突然空了。 他就是突然消失,如同一个魔术师的戏法,一眨眼,一呼吸,屋内没了光,也没了人。陈嘉沐慌忙地看向身后,何钊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甚至连风都没吹进来。 本来放在画卷之前的细长骨头也一同不见。 只有陈嘉沐自己在屋子里,在这个四周挂满了她画像的屋子,黑黑白白,犹如误入了自己的一个灵堂,招魂幡都做成了微笑着的遗像样子。 有光的时候,镜面把她照得和身后墙上挂着的画像并无差别,但没了灯火,这镜子就无穷无尽的把光线全部吞噬了。 陈嘉沐的心要从身体里跳出来。 她越看四周越觉得瘆人,几乎是夺门而出,奔到何钊的卧室里去。 然而只有安静的一张鲜红的床,垂着同样血红的绸子。她走过去,上边还留有自己躺过的痕迹,不仔细观察就看不到的一点凹痕。 但是,何钊呢? 她从屋内出来,绕着屋子走一整圈,将每个房间都检查了,一无所获。何钊不让她看的菜窖她也打开看了,里边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陈嘉沐下意识地感到不对劲。 如果它一开始就是一个空壳,何钊不会拦着她。陈嘉沐认定里边应该有一些何钊不愿意让她见着的东西,比如只属于他的一些秘密。现在像所有和何钊有关的东西都灰飞烟灭了一样,让她有种如鲠在喉的怪异感。 他就是一条天上来的河,从她手掌心穿过了,又汇入到广袤的海里去,没人能证明他存在过——只有她的手,被水流打湿的痕迹,也会很快风干,无影无踪。 陈嘉沐昨夜本是想问方彦有没有见到何钊,但想来问了也是白问的,跟着她的宫女根本看不见何钊,更别说看他的去处了。 于是寒梅从屋外进来时,看到的就是靠着床坐起来的陈嘉沐,显得呆呆愣愣,头发乱蓬蓬,好像是察觉到有人来,抬眼看了一眼,没什么别的表示,仍然在发呆。 寒梅小声问:“公主今日要去御花园吗?” 陈嘉沐眼珠一动,缓慢地想想御花园的花,又想想之前自己放过的纸鸢,身上提不起一点力气。她在现代时其实不太爱玩这些,但这里没别的消遣,打打牌踢踢毽子已经是不错的游戏。 但她今天从一起床就觉得累,身上沉坠坠的,很疲惫。 她往窗外看,太阳又是火热滚烫的一个,照得天空澄碧,一丝云彩一点风都没有,干干的烤着,直要把水汽都蒸出去一样。陈嘉沐就一点出门的兴趣都没有了。 这样的天气只会把空气里缺少的水分在人身上找回来,一出门必要出许多汗。 她看寒梅还在等,满脸期冀的,就顺口问道:“御花园里什么花开了?” 寒梅说:“没有什么花开,是娘娘们在御花园饮茶。” 陈嘉沐皱眉。她本来就不愿意和陈渡的后宫妃嫔们接触太多,一帮人坐在没风的滚烫热气里喝滚烫的茶,光是想想就太折磨了。 陈嘉沐更是摇头:“算了算了,去凑那热闹怪没劲的。” 她看见自己桌上摆着的烛台,上边空空的,问:“那烛台原来是做什么的?” 寒梅想了一会:“是公主拿回来的一截白色蜡烛。” 陈嘉沐了然:“方彦呢?” 寒梅说:“他一早就走了,说是要去送人……公主,桌上有一封十二皇子差人送来的信。” 陈嘉沐打起精神,寒梅上前侍候她穿衣,梳头,又端来一碗用红糖枣子燕窝炖的奶,炖成稠得起一层奶皮子的样子。 陈嘉沐一边喝一边看信。 陈清煜好像没写什么,从头到尾只简单讲讲他自己的出身,说他要回到母国去。 去做什么,他不写,会不会回来,他也没写。他只在最后写:皇姐,如若北边安定和平,我们可以在北地做寻常人家的姐弟。你愿意吗? 陈嘉沐把那信折起来塞回信封里去。 寒梅观察她的表情,是不喜不悲,敛着眉不说话,配上簪头垂落的一枝银梅花,显得有些寂寞寥落。 第207章 加速 陈嘉沐的心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按理说,她觉得自己应该高兴。 陈清煜长大了,不会再把他混成一团糟的感情连皮带肉的全塞进信里给她看。他的信,每句话都写的很克制,无论谁看都是正常的一封家书,只有结尾的那个问题,突兀且多余。 陈嘉沐以为陈清煜离开,至少要主动过来和她见一面。 她确实太久没有见到过他,也没有跟他说过话了。就算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单论血缘,他们也是不可否认的一对姐弟。 现在弟弟离开了,只留下一封信,在信里问一个可能收不到答案的问题。显然是根本没想过要听到答案。 陈清煜不是这样云淡风轻的人。 陈嘉沐太熟悉陈清煜了。熟悉到能幻听他的语气。 他总是要想方设法地在她面前表露出一点爱——即使陈嘉沐从未认真思考过他的爱。她和陈清煜的关系一旦点明了说清了,就是绝对不能被任何人接受,只有他们两个互相袒护才能勉强维持。 陈嘉沐从没想过陈清煜会先她一步推翻当下的平衡。 就像她被人耍了,但也没怎么吃亏。 一夜之间,她的身边突然少了两个人,都是悄无声息的,决绝的离去了。 这让陈嘉沐很不安。 她与他们相识,好像是有一点挫折,又不断在磨合,是一个培育花朵一样漫长的过程,但他们离开时,就如同山茶花落,猛地完整地落下枝头。 一眨眼就不见了,离她很远了,远得像一场梦。 陈嘉沐看着镜面里的自己,感受到寒梅的手指:贴着她的脸颊,黛笔描过她的眉毛。 寒梅发现她在看自己,柔声道:“公主不喜欢今天的发饰吗?” 陈嘉沐就侧头去看伸出的白银梅花,很素,真如冰雪捏成的一片,带来冬日才有的冷清。 她说:“换点颜色鲜艳的吧。” 寒梅就将她的头发拆了,选出嫩粉色水晶的一支桃花簪子来。 她说:“公主戴这个好看,像花成仙了。” 陈嘉沐只觉得自己确实飘飘然,不是成仙,而是如仙人一般虚无缥缈了。 她心不在焉,说:“寒梅,方彦什么时候回来?” 寒梅说:“方彦好像要在外待上一阵。他要往北去。” 陈嘉沐心里一沉。 就是现在——就是这样,除了琉璃宫里的几个人外,她周围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太奇怪了。 好像她作为“陈嘉沐”这个身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但她还有一些事没做。答应何钊的婚嫁没有做到,陈清煜想要的健康的姐弟情似乎也完全处于蒙尘的状态。 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着陈嘉沐,好像在说:“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 陈嘉沐也想做点什么。 她问:“寒梅,等你到了出宫的年龄,你要回哪去呢?” 寒梅想说她不会出宫的,但陈嘉沐想要的明显不是这个答案,她就思索道:“公主,奴婢出宫后,要么回家,要么就在京城附近住下了。” 陈嘉沐又叫了落雪来。 落雪手里还握着一对刚折下来的丁香,带进来浓郁的花香气,她把花枝插在陈嘉沐桌上的细口花瓶里,陈嘉沐问她:“落雪到出宫的年纪后回哪去?” 落雪说:“公主,奴婢会陪您一辈子的,就在这里。” 陈嘉沐就有点发愁了。 她扫过自己桌上的饰物,又在心里盘算一下自己宫中的宝物,感觉自己有点像一个在清点遗产的病人,死亡通知近在眼前。 许久,她看向寒梅:“我要去见父皇。” 第208章 求我 寒梅问她要不要坐小轿。陈嘉沐拒绝了。 她不要人跟着,自己拿着把小扇走在路上,不住地扇动,带起来非常轻微的风,似有似无,十分煎熬,恨不得赶紧到殿内享受一下冰块的凉气,但走到平寿殿门口,她又忽然顿住了。 平寿殿门口的侍卫,个子不高,脸绷的紧紧,头扬的高高的。汗沁得他脸颊脖子水淋了一样。 陈嘉沐还没说话,就听见那侍卫大声招呼:“公主好!” “赵辙?你怎么在这?”陈嘉沐往墙的阴影里站站,勉强凉一些,“你之前不是被皇上……” 赶出宫去了。 赵辙也说:“公主,臣也觉得奇怪。” 陈嘉沐被他搞得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她把自己要问的忘了一半,哭笑不得:“他没趁机罚你?” 赵辙说没有。 陈嘉沐问:“你在这做什么呢?” 赵辙的脸红红的,声音小下去:“是做侍卫,平日里训训皇上的兵。” 陈嘉沐想不出来他训兵是个什么样场景,满脑子只有他的大嗓门,呆呆的新兵样。 她问:“是慕容锦派你来的?” 赵辙有些不好意思:“臣不能说。” “除了慕容锦还有谁能叫得动你?总不可能是皇上亲自选了你进宫做……侍卫。” 陈嘉沐话说了一半,感觉有点不对劲。 陈渡一辈子就想着减他手上那点快要削没的兵了,怎么又突然给他们找了个老师?还是慕容锦的部下。 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她看一眼赵辙,心跳得咚咚响,全身的血液都向头顶冲去,她也不等他回答,先进了院门:“以后再细聊吧。” 她像一阵风一样吹到平寿殿里了。 殿内放着一大盆冰,室温低得激起陈嘉沐满身的鸡皮疙瘩,燃着浓郁到腻人的熏香气。 两位貌美侍女,穿金戴银,拿着扇子,一左一右地站立。 陈嘉沐往床边走去,往桌上看,没见着碗碟一类吃饭用的东西,只有一封装在信封里的信。眼熟的很,有点像陈清煜留给她的那封,再往旁边看,就是熟悉的高大男人,无聊地坐在床边椅子上,见着陈嘉沐,只一点头,全当打了招呼。 除了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慕容锦,好像是一切正常的。 陈渡歇在他自己的床榻上,比被子还薄,让人看不出这床上是有人的,仿佛只有一颗头,搁在玉枕之上。 陈嘉沐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凑近了,俯下身仔细瞧,才确认陈渡还是完整的,只是脸色不好,发青发白,被风吹了一般,光泽很淡,皱纹却因此清晰。 陈嘉沐维持她的乖女儿形象,掐着嗓子,很甜美的,给陈渡行了礼,问安,陈渡并没搭理,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 慕容锦笑道:“在和谁说话呢?有给他请安的力气,倒不如给我请安。” 陈嘉沐非常谨慎地瞄着他脸色:“父皇睡着了。” 慕容锦笑出声:“是么?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还是死了?你猜他现在是个什么状态,能给你这样看?” 陈嘉沐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她身上出了许多汗,但手脚都冰凉。 她伸手去探陈渡的鼻息。 没有。 没有任何的呼吸。 现在躺在平寿殿的人,是完完全全一个死人。 一具尸体。 陈嘉沐去看床边站着的两个侍女,她们的脸色也是青白,汗顺着鬓边往下淌,汇到下巴尖,滴到地上去。 像铜制侍女灯,被火烤得铜水铁水融化横流。 她感到自己的声音颤抖了:“什么时候的事?” 慕容锦站起来。 他跨一步,无声无息,猛然地把陈嘉沐推到床边,把她夹在一具尸体和自己的身体之间。 他说:“你猜猜看。” “你用那种声音给我请安,我就告诉你你的好爹是何时死的。” 软甲在他身上,也沉沉压在陈嘉沐身上。 陈嘉沐只觉得后背靠着的是一大片冰,散发出腐烂臭味的冰——即使她心里明白陈渡绝没有死的太久,但那些因腐肉而生的蛆虫,好像已经爬到她的血管里,身体里,蛹动着要破土而出。 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将慕容锦推开。 慕容锦连拦她的意思都没有,就站在一旁,风轻云淡的,看她狼狈地半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有风吹过来。 床两侧的侍女,毫不停歇地挥动扇子。 陈嘉沐的脖颈上,搭着慕容锦的手。 温暖宽厚的,活生生皮肤触感。他摸陈嘉沐的颈子,由上至下,非常缓慢。 安抚,镇定。 控制。 他的声音也如此般低沉:“公主,你今日来此,是为了什么?为了尽你的孝道,还是有求于他?” “你想求他的,现在可以求我了。” 第209章 感恩的心 陈嘉沐盯着光亮如洗的地面,耳朵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好像一股血冲到她的脑子里去,眼前一片眩晕的黑色,所有的声音都从身体里边传出来。 耳朵里只有擂鼓一样的心跳。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得她浑身上下血液沸腾,奔流,恐怖的势头冲破血管。 从鼻子里流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 陈嘉沐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困难。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她的鼻子,让她只能张开嘴去获取空气。 「什么时候——不对,为什么,为什么陈渡现在就死了? 慕容锦知道陈渡死了,那他还叛什么国造什么反?」 然而并没有用,她周围的空气变得如真空般稀薄,有东西在抢她的氧气。 「要许多人流过血才能拿到的东西,他怎么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了? 不会错的,至少这一段,她是看过的,是小说的开头,是既定的事实」 陈嘉沐感到自己要窒息了。 她的四肢控制不住地酸软发麻,几乎要支撑不住她自己的身体。不管怎样努力地喘气,好像都无法满足身体的需求。 她开始眩晕。 「何钊那么多年都没挣脱的命运,怎么就这样突然改变了? 哪里出了问题……是不是陈渡还没死,他是假死,慕容锦也在这里演戏,他————!」 她的头被一块丝帛裹住了。 慕容锦的手,从下边伸进来,用力地扣住她的下巴,合上她为了呼吸大张的嘴。 “呼吸,公主。” 陈嘉沐的眼泪流出来。 她其实意识不到那是什么,有可能是眼泪,也有可能是血,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仅剩的空气都被慕容锦夺走了。 他要闷死她,就在这里,他要把平寿殿变成他们姓陈的墓穴…… 但她并没有死。 相反,陈嘉沐的感官,一点一点地回来了,像是从身体里重新长出的一对耳朵,一双眼睛。 她听不见心跳了。过度的呼吸减退,耳边就只有丝绸被人解开的声音。 慕容锦松开她的下巴,抬起手,用帕子擦了:“这么难过?你不是早就知道他会死吗?” 陈嘉沐慢慢的恢复了。 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姿势,整个趴在地面的,簪子落在不远处。她感受一下自己的状态,头发乱得像一捧被踩过的杂草。 狼狈过头了。 但她的四肢还是没力气,只能这样倒着,慕容锦也丝毫没有要扶她起来的意思,反而站的更近一点。 “我什么都不知道。”陈嘉沐说,嗓音沙哑,“为什么他死了?为什么你在这?皇后让你来的,她做好扶持你登基的准备了?” “不需要了。” 慕容锦盘腿坐下来。一俯身,就能架着陈嘉沐的肩膀,把她的上半身搁到自己腿上。 “你的问题真多,公主,我们当时在移星殿见面的时候,你不是游刃有余的?” 他低头看陈嘉沐。 非常,非常窘迫的脸。 妆面斑驳,糊满了血汗泪的一张脸。 她刚才进到殿内时,还不是这样的。是个活泼快乐的小女孩子,一个讨人喜欢的可爱女儿,会装成惹人怜爱的样子,用那样的嗓音求她爹的欢喜赏赐。 不就是见了个死人吗? 慕容锦贴心的,帮她把乱发整理好了,让那张脸再无一点遮挡。 多么的润泽,多么的美丽。 一点都不假了,她再没有力气维持,也没有力气假装成一个完美的神女。 他掰开陈嘉沐的嘴,只需稍稍用一丁点力气,就能见着她不断蠕动的喉管。 刚才她拼了命的呼吸时,这里也因为颤动发出像小鹿一样的低鸣,和她的眼神,慌乱的湿漉漉的眼神,是天生的一对。 “陈嘉沐,我该谢谢你。没有你,我还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蒙在鼓里。” 慕容锦笑着,而且感觉得到,他笑的不算好看。 他实在做不出更好的表情了,自己这张受了伤留了疤痕的脸,本来就已经丧失了许多灵活性。 “你不是想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其实皇后早就不信我了。但她找的人,也没什么意思。陈璟和陈靖手里那样多的兵,攻进京城,还不是被我挡住了?” “陈渡说我救驾有功,给我开了个庆功宴。” 陈嘉沐很艰难地说:“什么……但是他怎么死……” 慕容锦摸她的嘴唇,冰凉柔软:“嘘,别出声。你不是想听吗?这么快就觉得烦了。” “你们姓陈的,都很像。你们是不是有点太相信天命了?都觉得听了天命就只能顺从,只能预防。可是陈渡防了我一辈子,能防掉什么?” “又很巧,是你的意思吗?你身边那个太监突然找上门来了。我们商量了一个小小的计谋,非常简单,但是又很有趣。” “陈渡他表现得健康一点,就能拖皇后一阵,我和她认识这么多年,最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有野心,但只敢欺负你这样的小孩。连指使人造反都要等到陈渡病得起不来床才行。还要遵守你们柳国的规矩,找瑞王这样能预知的人做皇帝。” “我感觉……嗯……从陈渡手里接一个皇位,或者为了个皇位要给他护驾,有点太恶心了,反正他再活也不会有什么贡献,干脆去死好了。” 陈嘉沐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即使她没有任何想说话的意思,可这问话还是脱口而出:“那陈靖呢?皇帝死了,他不是随时要领兵打回来?” 慕容锦无所谓地耸耸肩:“他回不来的。” “北边马上就要起战事了,你弟弟回去不就是为了这个?” 慕容锦惊奇地发现陈嘉沐脸上只有麻木:“你真的不知道?” 陈嘉沐没有说话。 慕容锦说得对,她太相信预知了,相信困得住她和何钊的东西,也一定能困得住慕容锦。 “我昨天晚上,去见了姬空,有士兵看着他,我又摸了一次浑天仪。” “你知道吗?哦,你应该不知道。其实这个国家的人不会与我起什么争端。只要为官的待遇是不变的,这位子上坐的是谁都没区别。他们要的,不就是一个能预报天意的工具吗?” “他们是不是太麻木了?怎么会没有一点反意,一点野心?好像是给我量身定做的,木偶一样,连一个站出来反驳我……对了,还是有一个的。”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陈嘉沐没有听清他后半句说的什么。但接下来的,她听得很清晰了。 “公主,臣的皇位,怎么来的这样轻松,好像我不管做什么,都会如愿以偿地坐到龙椅上。” “是你把它送给臣的,对吗?” 陈嘉沐躺在他的腿上,呆滞的,但是坚定地摇头。 慕容锦掐住了她的脸。 她脸上的血已经干了,摸上去有一点粗糙,他的手腕一动,陈嘉沐的脸就跟着上下晃动。 眼泪水把干涸的血润开了。 慕容锦说:“谢谢公主。” 第210章 堕落 殿内的熏香气味,愈发浓郁了。 陈嘉沐甚至感觉那香味已经凝成了雾,沉下来,沉到她躺着的地上,钻进她的头脑里。 她的眼前,她的脑子里,全部是雾蒙蒙白茫茫一大片。 唯一清晰的,只有慕容锦的一张笑脸。 他的脸的轮廓太清晰锋利了,配着那道可怖的疤痕,简直就是一柄断刃的刀,直往她眼珠里刺。 “慕容锦,”她拼尽全力才有点思考的能力,声音沙哑,“你有什么想听的,你想一想。” 慕容锦就支着下巴,看上去认真地思索了,而后听见陈嘉沐的声音,有一点呆板:“我想喝点酒。” 陈嘉沐彻底闭了眼睛。 这句话,不是她想说的,她甚至没有张开口,自己的身体就如一个被操纵的木偶,果断地发出一句邀请的声音。 刚才她倒在地上,问起陈靖,也是差不多的状态。慕容锦想让她问,她就只能问。 陈嘉沐恨这殿内的熏香。 一旦她不去思考,这副身体好像就要成为慕容锦的一个傀儡,被他操纵着做事,这让陈嘉沐厌恶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熏香让她思考得越来越慢。 慕容锦呢,也抓住了一点诀窍。他的手指,慢慢地从陈嘉沐脸上划过去了,脸上露出一种极其虚伪的疼惜神情。 “怎么回事呢,公主,自从你带我看过将来发生的事,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好像就是我的了。” “我想让什么发生,什么就会发生。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陈嘉沐明显察觉出他语气变了。 强健的身体配上阴阳怪气的粘腻语调,让她反胃。 胃里翻腾,她是真的控制不住地想吐,翻过身撑在地上干呕。 慕容锦气定神闲地偏过身来看她,一只手伸过来,扣着她的下颌,把她的舌根往下压。 喉咙蠕动着,他的指尖被簇拥着往口腔内吞去。慕容锦稍微用一点力,就能听见她的声音,堵在喉咙口的哭叫声。 “公主的身体怎么这样差,是身边人不会照顾吗?臣得和皇上好好说说,别叫他的宝贝女儿就这样病了。” “你说,臣想给公主换几个奴才,皇上会同意吗?” “他不就在那睡着?公主可要小心一点,别把皇上吵醒了。弄出这么大声音……”他抽回水,把手上的涎水血液随意抹了,“公主怎么流血了,是吐血了?还是臣伤着公主了?” 他又将人抱回怀里去了。 “让臣好好看看,看一看公主还能不能喝酒。” 慕容锦把脱力的人好好地抱住了。 他笑吟吟地叫来两盅酒,又要来桌上的小香炉,就放在陈嘉沐身边,叫她闻。陈嘉沐闭了口鼻不呼吸,他也耐心很好地等着,人总是要吸气呼气的,除非她死了。 他嘴上说:“公主再同臣饮一杯?” “臣一直想再找公主喝一点酒,但永远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臣第一次喝琉璃宫的酒就喝醉了,现在想想也确实太没规矩。”他将酒杯端稳了,“公主说自己不会喝酒,但私下里却和身边的小奴一起玩得那么开心,是真的不会喝,还是不想跟臣一起?” 他嘴上说,却抓住了陈嘉沐的手臂,提起来,夏日里薄纱的袖子落下去,探出一对洁白细长的胳膊。那双手自然地无力地垂落下去,打蔫的两朵玉兰。 他把她的手腕攥到手里去,轻轻拧一下,就完全看见她手臂上留的指印。 慕容锦非常突然地,意识到自己在做很没意思的一件事。 他在摆弄一个娃娃。 但陈嘉沐是中毒了,藏在熏香里的毒,给她弄得眼神涣散,精疲力尽,露出别人见不到的脆弱姿态。 他下意识感觉陈嘉沐这样很可爱。 说到底,陈嘉沐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若是陈渡他的哪个儿子妃子倒在这里,慕容锦只会叫人把他们拖出去——事实上,他们连平寿殿的门都进不来。这附近全部戒严了,只有陈嘉沐这个住的远的小姑娘,天真的一点看不出来宫中变化。 慕容锦还没见过谁中毒后是可爱的样子。软绵绵的,安安静静。一点反抗他的精力都没有了。光是看着抱着,手底下软的像抱住一只羊羔似的,一下就能搂到怀里,而且绝不会挣扎,只能用眼睛警惕地看,一点都反抗不得。 慕容锦很喜欢这样。 他享受摆弄陈嘉沐的过程,操纵她过程。 只有这时候——陈嘉沐的精神迷离了,他才能确定陈嘉沐没有在他面前隐瞒任何东西。 皇后喜欢用熏香来刺激人,催眠人,如今他也学会了用这东西杀人,控制人。 他渐渐地开始理解皇后了。 即使她正在流出眼泪,比喝醉了酒还迷茫,也勾不起一点怜惜。 如果她不是安静地哭,而是像那日马车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或许更好一些,他会更喜欢。 他就有点手痒,掐她的脖子,很轻,一下又一下。 直到那花枝一样细的颈子上也留了他的指痕。 显得他很粗暴,但他又真的没用什么力气。归根结底是陈嘉沐这副身子太嫩太软,需要人温柔地呵护她,供养她,像供奉一尊神像一样远距离地观赏她,不能放在手里亵玩。 然而她本人,又已经被人服侍过爱过了,捏在手里左右舔舐个遍。 慕容锦松手了,陈嘉沐的头往下倒,就枕在他的腿上。 “真想你一辈子都这样,这样就很好,乖乖地听我的话。”慕容锦说,“可以吗?陈嘉沐,你敢摇头我就掐死你。” 但陈嘉沐什么反应都没有,她真的晕了过去。 慕容锦拨弄她的下巴,叫她点头,又抹开她的嘴唇,把酒液渡到她唇舌之中去。 “好喝吗?” …… 他觉得自己太无聊了,跟晕死的人是没什么话说的。 他想陈嘉沐醒了跟他说说话,但琉璃宫又太远,他现在还不能离开这,不能被人发现陈渡的尸体。 慕容锦让侍女熄了香炉,把陈嘉沐抱到平寿殿内殿。 直到做完这一切,他往外走,回头瞧一眼陈嘉沐的状态,看见薄纱裹着的平躺着的洁白身体,年轻饱满的,新鲜花瓣一样,又是一层水,一点香,盛在浅盘里的一块香膏一样滑腻芬芳。 那双腿,那双手,光是用眼睛去看,是不能被满足的。 他想过去抱着她,亲吻她,他想知道这样的花开在自己怀里是什么感觉,化在他的体温底下是什么感觉。 她就好像突然变成女人了,变成美丽地正在绽放的一个女人,沉坠的一朵芍药,一枝山茶,等待人去采撷。 第忘了多少章 一阵香风把陈嘉沐吹醒了。 她头脑稍微迟钝些,盯着金色绣作的被面很久,意识到自己正躺在陈渡的床上。 平日见着觉得明亮的黄色此刻已经暗下来,连勾起的床幔都呈现出陈旧。漆黑的屋子里,只有烛火亮。 陈嘉沐往光源看过去,那是慕容锦提着的一盏宫灯。 这屋子里居然只有他们两个人。 陈嘉沐问:“那些侍女呢?” 慕容锦说:“公主想要什么东西,尽管和臣说。” “我想喝水。解酒的,最好有一点甜滋味,或者凉一点的也行。” 慕容锦看她一会,转身走了。 他一走,整个房间就突出熟悉又陌生的陈设,陈嘉沐慢慢坐起来,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原来这些东西,包括慕容锦这个人,在陈渡眼里是这个样子的。 她在陈渡眼里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再也不会知道了。 当皇帝,好像也就是这么回事。再花哨华丽的陈设,看多了也就没意思没趣了,怪不得他喜欢那些侍女穿得花花绿绿,没一点拘束。 只有活人才能给装饰带点美感进来。哪怕是慕容锦这样的人。 不一会儿,慕容锦拿了一只玉碗向她走过来了。他没再提宫灯,由一个小侍卫秉烛,而他捏着个勺子,往陈嘉沐身边一坐。 香甜的梅子气味飘过来,碗里红澄澄,是小半碗冰酿的杨梅,他舀起一颗,一言不发地往陈嘉沐嘴边递。 陈嘉沐低头吃了,咬了半天,看见白花花一片胸脯,勾着桃粉色抹胸,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盖被。 陈渡的被褥都做得厚实蓬松,大夏天盖在身上能闷出一身的汗,只适合给病人盖。 陈嘉沐半梦半醒时,一动就知道自己浑身水洗了一样。 她趁着醉意把牢牢遮住的被子踢开,压在身底下,躺在高高软软的被上,感觉自己是个豌豆公主了。这念头只存在短短一瞬,她就又睡过去 …… 慕容锦是从前殿绕过来的。 他没叫人看着陈嘉沐,毕竟这不大点的宫殿四周全是自己的兵,陈嘉沐就算突然长出一对翅膀,也有人能将她从半空射下来。 但她睡的时间太长了。 毫无动静地昏睡过去,好几个时辰里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 外边天色还不算黑,但起了风,空气潮湿凉爽,酝酿着一场雨,然而内殿是很干燥闷热的,带着一点熏香未散尽的气味,呼吸时成为一点扬尘,被微弱地捕捉到,察觉到。 灯烛照亮的范围实在有限。 他看陈嘉沐,先看到的就是胸脯,不知道为什么,被照得特别惹眼的亮。日光照雪一样光泽,规律起伏着,象征一个健康漂亮的女人,同时是格外丰腴美满的。 他意识到这种注意是不寻常的。 从他自这个房间离开起,他对陈嘉沐,好像就有点不能回头的意思了。 人,特别是陈嘉沐这个年纪的人,并不会像花朵:前一天还是打着骨朵,夜里就猛然开放了。 是他的想法变了。 变成男人看女人,带着一点下流的本能窥探。 窥探,揣摩,悄悄地将她每一部分咀嚼,尝尝味道。 黄褐色的被面被她压的沉下去,由陈嘉沐身体的轮廓勾勒出细碎的褶子来,变成低矮的岩石。 很浅很低的一道盖满枯草的山谷,但却流着涓涓涌动的奶白的春河。 他手上的蜡烛一动,她薄纱的衣服真如水波纹一般荡开去。陈嘉沐,好像就是从这张床上,这道山谷的泉眼里生出来的,融化了涂着蜜的河流,而非一个活生生的真人。 有那么一瞬间,慕容锦有点发愣。但陈嘉沐一出声,他又回神了。面前的人,还是那样娇气,被锦衣玉帛养出来的一位公主。 就算是解酒,也得要甜的凉的。 慕容锦想:她这样子,别说出宫了,就是在京城百姓家里住,不出几天就会受不了的。 她就是得被人服侍,被人疼爱,构造出一个无忧无虑的壁垒用来保护她。 她说不定就是喜欢这个。 方彦对她就是这样的,于是她毫不顾忌地爱上他了,心甘情愿地被他吃了,毫无察觉地变成别人餐盘里一道甜蜜多汁的点心。 他想要尝一尝。 即使是被人吃了一口的,他也想尝一尝。 潜移默化地占为己有,或者干脆就将她娇嫩地饲养算了。 慕容锦盯着她,看她吃完那碗杨梅,唇舌红润的,一点梅子香。 他低下头,过去亲了一下,舔到薄薄的杨梅香甜,是冰凉柔软的口感。 一道甜点。 第212章 没吃上 慕容锦巡视陈嘉沐的唇颊,被蹭去的粉红颜色下是苍白裸露的嘴唇,斑斑驳驳,然而脸颊是极其白且细腻的,像一个完美的面具,自她的口舌碎裂开。 他说:“亲我一下。” 陈嘉沐梗着脖子说:“凭什么。” 她生气了,气得眼睛亮晶晶,呼吸急促的,越是呼吸,她就越觉得空气中存留一种难以明说的香甜。 慕容锦感觉她这样赌气说话特别可爱,自认识那天起,她从来没在他面前这样,如今却是憋不住了,耍起小性子来了。捏准了他不会对她怎样,肆无忌惮的。 恃宠而骄的小姑娘。 小姑娘,小女人,小公主。这么矮且小的骨架,这么软且嫩的皮肤,吹弹可破的,没受过一丁点苦。居然已经是个能婚嫁的姑娘了。陈渡怎么能有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儿,装扮艳丽的时候也能拿出点公主的威名压人。 但她现在在他面前又有什么威名呢?公主和朝臣或许还有个高低分,她和他之间有什么高低? 慕容锦欺身上前来。 他个子太高,肩膀胸膛都太宽阔,压着陈嘉沐,完全不似一个男人,而是一只老虎,一只豹子,矫健且肌肉匀称勃发,完全将她制在龙床上。 这是陈渡的宫殿,是他平日睡的地方。 慕容锦也发现了。 自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嘉沐,笑道:“公主,这里可不是将军府,也不是琉璃宫。这里,在今天早晨之前,躺的还是你爹和你爹的妃嫔们。” “你说,他们是不是也会亲吻,他们是怎么玩乐的,公主日日来侍奉皇上,不会没见过吧?” 陈嘉沐冷着脸:“他是疯子吗,让我看他们怎么玩的?你怎么不让你别人看看你?你这么爱看,怎么不去青楼看?” 慕容锦笑出声来。 他的手附到陈嘉沐紧锁的眉头上去,轻轻一动,摸下一层很薄的粉。 陈嘉沐感觉自己面上有些发粘。 “你抹了什么东西?” 慕容锦把手摊开给她看,带着一点炫耀似的,给她看那满手的油亮,展开是自他进殿就带来的那股香气,十分迷人。 还不等陈嘉沐开口,他就把自己的手掌捂到陈嘉沐口鼻上去了:“闻闻看,公主,你不喜欢吗?” 陈嘉沐脑子里还勉强能思考的时候,就只有骂他:“你在皇后那,好的不学,学来一箩筐坏东西,你拿这东西对付我算什么男人——” 很快,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了。 慕容锦把她的迷离尽收眼底:“臣来服侍您,是想让您更高兴一点而已。你看,又皱眉。咱们来做一些让你开心的事,公主,你的情人如今已经不在宫中了,臣来代替他,怎么样?” 他嘴上说,然而完全不起来,压在她身上,一座山就是这样倾倒下来 。 陈嘉沐有点喘不过气。 她感觉慕容锦现在,有一点说不出来的,让人很反感。 但慕容锦完全控制着她,在她耳边,声音很低:“你能依靠谁?陈嘉沐,这宫中只有我还能保护你。是你告诉我的,我能登上皇位,现在我也要伺候你报答你。”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慕容锦明知故问,笑了,“臣身上很凉吧,你来抱一下,会不会舒服一点?” 他引导着陈嘉沐,把陈嘉沐两条细长的胳膊挂在自己身上,看她小猫小狗一样,很舒服地放松下来,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来。 他说:“亲一亲我。” 陈嘉沐把嘴唇送到他眼前了。微微张开口,给他看鲜红漂亮的舌尖,不知道什么是吻一般,舔了舔他的嘴唇。 慕容锦感觉自己真是个特别容易满足的人,她要是能一辈子这样就好了。 一辈子在他掌心里,一辈子这样乖,稍微耍点小脾气也是没事的,反而很可爱。 慕容锦心里的控制欲完全被满足了。他把这个叫成爱,他已经完全爱上陈嘉沐——这个被迷晕的 ,痴傻的小姑娘。 慕容锦一伸手,就把她的衣服解了,然而陈嘉沐并没有像他臆想的那样,很主动地把身体展现给他,反而有些羞涩,缩手缩脚的,脸颊红润发热,呈现出单纯的羞耻感,说:“将军……” 慕容锦顺着她,亲她的额头,爱她:“怎么了,公主不喜欢?” 陈嘉沐就点头:“将军抱着我吧,我好困,但是又好热。” 慕容锦就把她整个抱在怀里了,像是握住了整个火炉,陈嘉沐在他怀抱里,是如温泉水一样热烫的,又万分的嫩,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从她胸脯滑到腰臀,入手跟个奶冻子差不多。 陈嘉沐也不说话。她被药催的,的确情动,但也真的困倦,她的头脑已然经不起这样反复的折腾,生理要求她歇一会睡一会。 她就睡着了。 睡着了,但是非常淋漓的,往慕容锦身上贴了贴,她的脑子是管不了身体,更管不了药效的。 慕容锦把她抱紧了,恨不得将她拆骨吞肉的那样紧,去掐她的腿,又狠狠亲她的后背。 他说:“你永远待在这,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就都是你的。” 陈嘉沐并没有回答他。她只是颤抖,发出模模糊糊的哼声,身体很腻人的勾着人尝。 第213章 回溯 屋里静下来了。 陈嘉沐听见慕容锦的呼吸声,平稳的,有规律,手臂的力道也放松下来。他的脸颊鼻梁还紧紧贴着她的肩膀,呼吸得鼻尖湿热。 陈嘉沐悄悄地把身子移出去。 她做得非常小心,但慕容锦还是半梦半醒地微微睁开眼,问她:“做什么去。” 陈嘉沐吓了一跳,柔声道:“去喝点水。” 她坐起来,慕容锦的手就跟过来,手臂枷锁一般横在她胯上,压她的腿,摸她的腰,不让她起床:“叫侍女给你送,外边凉。” 陈嘉沐一根一根掰他的手,更是温柔:“喝点水而已,我马上就回来。” 慕容锦在她腿上亲一口。好像在等。 陈嘉沐低头看他,只能看清他的眉眼,是非常浓重的黑色,衬托出他脸上的疤是十足的死肉,惨白惨白,像一条蛆虫,从他身体里钻出来了。 陈嘉沐俯下身,亲亲他的眼皮:“松手。” 慕容锦心满意足了。 陈嘉沐执着瓷壶给自己倒水,桌面是漆面的油亮,照出半个模模糊糊的镜面,弦月一样凛凛的冷光。 陈嘉沐的手,摸到那镜面上。 这里有一把小而锋利的刀。她见陈渡把玩过,平日就藏在这镜面后边。 过去的日子里,她不懂这东西是做什么的,但现在,她有点庆幸了。 就一次。她就用一次。 她把那把刀摸下来,攥在手里。故作镇定地,一步一步回到床边去。 慕容锦伸出一条胳膊招呼她:“来,外边又湿又冷,怎么还赤脚去喝水?” 陈嘉沐翻身上床,但慕容锦一秒都等不得。他把陈嘉沐连被带人卷到怀里,看着她,梳她的头发。 他说:“公主怎么一觉睡醒就改了性子?这么乖。” 他听见陈嘉沐的心跳声,特别响,越跳越快,吐出的气却是很冷的,声音也小:“我只是想通了。” “你是注定要接过这座宫殿的。我也无处可去,谋个生路而已。至于做什么……” 她想抬头,但是被慕容锦按着,陈嘉沐一点都动不得。 她说:“你希望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吧。” 慕容锦摸她的后背,捏着她的颈子,感受她像被叼入口中的小动物一样,难耐恐惧的颤抖着。 是一具木偶,皮肤跟涂漆的木头一样滑凉,他只要能把控她的生死,就能掌握她的一切。 简直太舒服了。 这就是陈渡,这就是皇帝,这就是他从来没有的权力,而今,一切都攥进他的手里——其实与他做不做皇帝都无关,这是陈嘉沐自己选的,是她让他知道了以后要发生的一切,是她先想要归顺到他怀里的。 慕容锦感觉自己要先享受一下,这样短暂的温暖的宁静。 陈嘉沐或许也是这样想的。 她身体柔软,吐息温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手也跨过他的腰背,学他的样子,非常生涩地拍他的后背,慢慢向上,她将自己的吻送上来。 慕容锦笑了,低头和她亲吻,看她像个被进贡的舞姬,献上她认为他喜欢的东西。 她的手,来摸他的喉结。 慕容锦故意笑出声来,看她惊异地缩回手,又颤颤地摸上来。 好像是未经人事的一个女孩子,装得太像了,又装的太过了。慕容锦有点喜欢又有点厌恶,但她愿意装一装,演一演,他还是开心的。 她的胳膊,那样细且无力,勾着他的肩膀,能像抚摸一朵花一样轻柔摸他后背隆起的肌肉,却也能握紧了一把刀狠狠地扎进他的侧颈。 陈嘉沐感到自己在无限地下坠,但在丧失感官的同时,她也瞥见了慕容锦的脸。 笑着的脸。 让人毛骨悚然的,狰狞的一张笑脸。 陈嘉沐睁开眼。 她浑身上下像被人打成泥重新塑造过了,疼痛难忍,几乎是一睁眼她就开始止不住地流泪。 好在面前不是慕容锦了,而是方彦,还在欣赏自己耳孔的那个方彦。 陈嘉沐一动,他的视线就移过来,飞快地拽下耳孔上穿过的坠子,道:“公主怎么醒……怎么哭了。” 他凑过来,伸出一双柴骨一般瘦长的手,捧着她的脸,去吻她的泪水,在烛火底下,那双眼睛难以言喻的漂亮。 陈嘉沐却顾不得许多。她去握他的手:“方彦,我要见陈清煜。” 方彦的笑容僵住了。 但很快,他又道:“公主,陈清煜他不会想见您……” 陈嘉沐说:“我知道。但我也知道你们马上就要走,我不会阻拦,但我要见他一面。” “就当让我送送你们,行么?” 第214章 共犯 宫内的夜比宫外更浓更黑。 三更天,正是夜深人静时。月晕如棉团一般,预示一场即将来临的雨水,照得树影婆娑,西风起来时吹的沙沙声响,有如鬼魂的脚步声。 陈嘉沐坚持要绕路。 她不肯走任何一条经过平寿殿的宫道,也不想提任何一盏灯。他们两个顶着漫天粉红的云彩,全凭方彦对宫内布局的熟悉走。 方彦带着陈嘉沐推开自己屋子的门时,第一眼见到的并不是陈清煜,而是地上摆着的犹如祭祀一般鲜红的一盆血水。 陈嘉沐被吓得愣住了。 她本就是硬撑着走来的,散了架子一样勉强移动。猛地看见满地的红,只有眼神接触的第一秒是红色,争先恐后地拥上来,好像那并不只是一盆水,而是某种寄生在血液之中的活物,扎得她眼皮止不住地颤动,紧闭着自我保护。 再睁眼,那里就是和夜色一样浓郁的黑色横流。 往上看。陈清煜的身体,比陈渡的还要薄。 陈嘉沐离他好远,但也再不敢前进一步了。 陈渡的脸,死去的脸,无限次地在她脑海里闪回。 她盯着陈清煜,耳中嗡鸣,只能想起冰冷的宫殿,男人温热的手掌,掐着她脖子的触感。 她感觉自己是被慕容锦盯住了。 一个无形的人正在跟着她,好像她一抬头,就能正对上慕容锦的笑容,他正非常随意地爱抚她的脖颈。 慕容锦的声音如影随形:“是不是死了呢,真可怜。其实你来这里和来找我并没有什么区别,不是吗?” 陈嘉沐摸自己的脖子,那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层如露水的汗。 别说了…… “人死不能复生,就算你回来了又有什么用呢?公主,臣真是要感激您的付出——您潇潇洒洒地回来了,陈渡能回来吗?您帮 臣把陈渡杀了。” 别说了! 陈嘉沐颤抖着叫:“陈清煜……泓洄,泓洄……” 床上传来微弱地应声。 陈嘉沐一下卸了力。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要做什么。然而人活着总比死了更好,反正今天之后,陈清煜就能逃走,逃离这座影响了他一辈子的宫殿。 她抬头去看方彦。 她有好多话想和陈清煜说,姐姐弟弟的密话,不想被他人听。 更何况方彦把陈清煜当成天然的一个对手。 陈嘉沐一双眼饱含着泪,慌慌张张地恳求道:“就说几句话。”期盼地看着他。 方彦对着她,很突然的,感到无话可说。 对着陈嘉沐,对着她的眼泪,他实在说不出拒绝。 但同样的,他连一点缓和气氛的话都说不出。只剩满腔的疑惑和愤怒。 他甚至觉得这是一句请求。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请求他,问他——到底有什么好问的? 好像她早就预料到他会拒绝,而一旦他拒绝,她就再也没机会跟陈清煜说话了一样。 她不是公主吗?他只是她的一个仆人,一个奴才,一条狗而已。或许在很近的过去,他们之间已经捅破了那层他小心翼翼维持的主仆分寸,变成甜蜜相爱的人了。 但怎么就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面前的陈嘉沐非常陌生。经过一个假寐的功夫,她就把他推开了,毫无预兆,甚至在睡前他们还黏在一起亲吻了,互诉衷肠,一转眼她就全忘了,满脑子想的把他推开。 不是当做奴才的推开,而是她站在下位。 推开了,拒绝了,是他被陈嘉沐主动托到上位去。 自琉璃宫开始,她就不断地问,好吗,行吗,用一种哀求神色来应付他随时可能的拒绝。 方彦知道自己只能沉默,或者同意。 陈嘉沐从醒了以后就变得很奇怪。从她骨子里透出来慌张繁忙,唯唯诺诺的一种可怜,她好像一定要在某个时间段里把什么东西做完似的。有个他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催着她,驱赶她。 他想不出这样突然的变化从何而来,但也没有在她面前做坏人的打算。 他踌躇,然而很快地说:“我出去。” 屋内只剩下陈嘉沐,还有一个躺在床上的陈清煜。 他把自己的身体洗涮过了,此时是赤身裸体的躺在床上被里,勉强扭过头,侧身,不去看陈嘉沐。 他的心跳微弱但急促。 脚步声近了。 陈嘉沐的手摸上他肩背的伤口,和疼痛一起的,温热的雨水落下来,落到他的脸颊上。 她说:“泓洄……姐姐也,姐姐也杀人了。” 第215章 回答 陈清煜转过脸来看她:“皇姐。” 他浑身上下布满着淤青,整个人像被来回捶打过,一切颜色都浓缩到伤口处去了。整个人如凝胶质,雪白的一个人形。 陈嘉沐的一只冰凉的手抚着他脊背突出的骨节,另一只手捏紧了自己的衣服。 陈清煜费力地伸出手去握她的。 一根一根地把手指掰开了,将自己的手送上去,很难得的,他的体温居然要比陈嘉沐更高。十指相扣的时候,陈嘉沐连动都不动一下。 陈清煜眯起眼,脸上一滴陈嘉沐的泪,怜悯道:“皇姐……别想了。没关系,没事的。” 只是杀了人而已,在她身边的,谁没杀过人? 比她的眼泪更重要的是,他们怎么这样近。 他以为自己在桑仡站稳脚跟之前不会再见到陈嘉沐了。 陈清煜预设了无数种离开的方式,离别的信件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唯独没想到陈嘉沐会主动来找他。 他想:她为什么会来?而且是像这样衣服凌乱,头发披散着来的。好像对他和她而言,这次登门都是仓促未经准备的。 他以为自己已经没办法再见陈嘉沐了。但陈嘉沐现在…… 陈清煜安静地看着她,小声道:“皇姐,没事的。你离他们都太远了,无论你杀了谁,这宫里没人会怀疑你,也没人会注意你。我们都是一样的——你看,我也活得好好的。” “如果你觉得杀人是一件坏事,就把他的命算在我身上。就当是我背着你把人杀了,何苦要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流眼泪?”陈清煜很真挚地给陈嘉沐抹泪,两下就卸了力气,半是撒娇,半是邀约,他说,“皇姐,离我近些,我没力气了。” 陈嘉沐一阵发愣。 她脑子里乱如麻的一团,还要分出精力来消化陈清煜的话。 她感觉陈清煜说的,有一点道理,但似乎是个歪理。她并没有为死去的人流泪,说真的,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哭。 被她折叠的重塑的时间里所有的委屈,好像全变成眼泪,一刻不停地流。但和慕容锦有关的一切,她也无法讲给陈清煜听。 她弯下腰,低下头,手还被陈清煜拽着,他一用力,就把她整个人拉到床上去了。 暖和的被子敞开着:“皇姐,来躺一会。” 然而面前的人是赤裸的。 陈清煜微笑着,侧着脸,橄榄色的眼珠满盈着温和的笑意,像嵌在剑柄的一颗玉石。 一把脱了鞘的锈剑,只管倒着,血淤如锈色斑斑点点,而他整个人是未开刃,没有一点攻击性的任人揉搓。 陈嘉沐感到自己身在云端,看陈清煜是雾蒙蒙的,看自己也似真似假。她莫名其妙地就钻到陈清煜身边了,顺从着张开怀抱,陈清煜就躲到她的怀里来。 胳膊底下是他削瘦的肩膀。能闻到一丁点铁锈一般的血气味,混杂着的皂角和花油香。 “皇姐。” 陈清煜抬头看她。 他的心里,非常不合时宜地升腾起微弱但难以忽视的窃喜,但也紧绷着一根弦,作为好弟弟的一个底线,警醒着他,叫他不要说出任何出格的话来。 他的皇姐,很笨拙地没有把玩弄别人的性命作为一个游戏。那么他也不该提起任何快乐。 只是喜色实在难压。 陈嘉沐茫然地躺着,习惯性地去拍陈清煜的后背。她像在哄睡一个孩子,神游天外,困倦异常。 但她绝对不能睡。睡了,再睁开眼睛,陈清煜就不在这里了。 她是来送别的。脑子一热的来,现在稍微有些恢复理智了。 她重来了,从头开始新的一天,能送送陈清煜,能避免去见慕容锦,但也仅限于此了。 陈渡死了,何钊怎么办?她不知道,目前好像也处理不了。 陈渡死了,慕容锦怎么办?她更管不了这个小说里绝对的男主。 她是掌握着一个回溯的法子,但带来的影响——太有限了。顶多顶多,管好自己身边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而已。 她感到自己做事太莽撞,像罐子里一只蚂蚁,徒劳地撞来撞去,做无用功。 但陈清煜很舒坦的,紧紧抱着她。陈嘉沐被温暖包围着,耳边是陈清煜的说话声,带着笑意:“皇姐,你愿意来看我,我真的好开心。” 陈嘉沐猛然也有些安下心,至少她的冲动并不是完全没有影响:“泓洄,出了宫就别回来了。” 她想起信里的邀请,陈清煜问的根本没想得到回答的问题。 她现在有了回答的机会:“等你在桑仡安定下来,我们就在北国做一对平凡的姐弟。” “所以你要好好的,好好的活下来。” 第忘了多少章了,我怎么总是忘 陈清煜没有回话。他的手向枕下摸,把摸出来的东西塞到陈嘉沐手里。 那是一封已经折过许多次,皱巴巴的信。 陈嘉沐把它展开,小心翼翼的,露出信纸上歪歪扭扭的几行汉字来。 写信的人,似乎对汉字很不熟悉,一笔一划,照猫画虎一般笔画软绵。还不如陈嘉沐刚穿来的那几天练出来的,然而一字一句,不忘关怀叮嘱,为首四字,正是“吾儿清煜”。 “清煜”两个字写得巨大无比。 陈清煜说:“是我生父的信。” 桑仡,离得太远了。他忘了自己的血脉,也不记得自己的故乡,但他的生父都记得。 “皇姐,我有的时候会想……如果我没有回来就好了。” “或是死在我出生时遭遇的那场战争里,或是随着父母流亡一生。我的生父也可能如今日般这样,重回王位,重建桑仡,而我在家乡的土地上活一辈子。” “但是这样,我就见不到你了。” 陈清煜抬起头看陈嘉沐。 “皇姐,你来的好晚……” 陈嘉沐装傻:“刚知道你要离开我就来了,晚在哪里?” 陈清煜笑而不语。握着陈嘉沐的手,很用力的,像是在交换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但很快,他想起什么,说:“皇姐留在宫中要小心陈璟,他说的话皇姐一概不要相信。” 陈嘉沐一愣。 陈璟这个名字,她着实有段时间没听见过了,久到她一瞬间想不起来这人长什么样子。 她下意识问道:“怎么突然提起他来了?” 陈清煜哼了一声。 他说:“皇姐,如果我不解释的话,你愿意信我吗?” 陈嘉沐说:“有什么不信的?” “那我就不说了,”他将自己的身子,更近地贴过来,但或许是屋内太静,他又转意道,“皇姐,我有一个秘密,一直瞒着你。” 陈嘉沐在心里笑。她感觉陈清煜今天简直太反复无常了,奇怪到有点幼稚,在给她递话,她很积极地回应道:“什么秘密?” 陈清煜说:“你知道了不能恨我,也不许不理我。如果你讨厌我了,那我到了桑仡就不敢再给你写信了。” 陈嘉沐笑:“好吧,那我保证不会和你断绝姐弟关系。” “断绝姐弟关系,”陈清煜重复她的话,“皇姐在哪学的词。” 他正色道:“是陈璟把你……把之前那个你推下水的。” 陈嘉沐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 一股凉意,从她的尾椎骨升起来了。 陈清煜说:“他信誓旦旦地炫耀过,说你已经死了。他的人把你捞上来,眼见着咽气了,再扔回去的。” “所以我听见你醒来之后……”陈清煜又问道,“皇姐,你会恨我吗?” 陈嘉沐摇摇头:“你说。” “我当时……其实有点诧异,在琉璃宫见的第一面,其实我……” “我想斩草除根。” 陈嘉沐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陈清煜飞快地解释道:“但是人刚睡醒的时候其实很难控制自己的表情你当时看我的样子实在太傻了我就感觉你是不是已经变成痴呆了我想逗逗你让你认为我是个好弟弟结果你真的信了你还这么照顾我皇姐我知道你的壳子里装的不是你我也感到你对我非常纵容我真的离不开你了皇姐对不起。” 陈嘉沐:? “你当时盯着我看……皇姐,你肯定忘了。我把自己说的好惨,你就拿一副要哭了的脸看我……我从来都没有被那样盯着瞧过。” “我编造了好多我们之间的故事,我一说你之前很爱我照顾我,你就会笨拙地关心我。你当时是不是觉得自己装的特别像,但是我是第一次,被你关心,惦记,又被你爱。皇姐,其实原来的陈嘉沐一直都不喜欢我,也讨厌我,我之前送她东西也只是为了恶心她……她被当成个替身养在宫里,本来就不爱照镜子,我就给她送好多饰物,往头上耳朵上戴。” 陈清煜深吸一口气,停住了:“你还要听吗?” 陈嘉沐艰难地消化了一会,感觉有点好笑:“所以你就一直在我面前卖惨?” 陈清煜说对。 他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从见到陈嘉沐眼中脸上的怜悯关怀起,他就在为长久的被爱和被爱努力了。 陈嘉沐说:“后边的事我都知道了,说说陈璟吧。” 陈清煜犹豫开口:“皇姐在瑞王府阁楼见我的那次……我其实在等陈璟。我们之间有许多还未解决的事,一些往日的恩怨——好吧,没有什么恩。他想你死,但我当时已经不想了。” “阁楼开窗,是和主人有话讲的意思。我没想到上来的是你,当时火烛里燃着的药,本来是要对付陈璟的。” 陈嘉沐说:“他告诉我,我在调查你。” 陈清煜回得非常快:“没有这回事。陈嘉沐……就是那个陈嘉沐,她根本不想见我,又怎么会调查我。他就是……” “你想,对他而言,你是死而复生的一个人。而且你醒来后我就太向着你……皇姐,我当时真的太想你关心我一下了,做事也不够周全,叫他怀疑了。” “他可能就是想挑拨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告诉你,在你死之前对我是有一种怀疑在的。但是你好像只是听了一下桃色八卦,并没有放在心上……” 陈嘉沐说:“好了,不要说了。” 她对着陈清煜,并没有什么气:“你当时在我面前跪下,我吓死了。” 陈清煜说:“皇姐……我不知道要怎么样你才能关心我。” “所以我对你说软话的时候你一直在心里暗爽吗?” 陈清煜摇头:“没有这回事。” 陈嘉沐懒得再纠结了。她知道自己受了一点欺骗,但陈清煜至少心是好的,至于陈璟…… 她说:“你怎么从来没和我提过陈璟的事。” 陈清煜说:“我提过,我叫你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但是再细,我也不敢说了,我怕你讨厌我。” 陈嘉沐深深地在心里叹气,发起呆来。 陈清煜在她身边,光溜溜白花花的一个年轻男人,不住地逗她:“皇姐,你嘴上说着不生气,其实也在恨我。” 陈嘉沐说:“我有什么好恨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本来也是我先问的。” “那你怎么不理我。” 陈嘉沐拍他的后背,又亲一下他的眼睛:“睡一会吧,你不是就要出发了?” 陈清煜说:“我不要。” 他的眼睛睁着,很仔细地看陈嘉沐的表情。他明知这张脸上并没有厌恶,也没有任何一丁点波动。但他就是闭不上眼睛。 他不想做梦,在陈嘉沐身边做那样的,把陈嘉沐当成六皇子一样剖开的梦,简直是在神像的眼皮子底下亵渎神明。 他心里鼓胀,有一些说不出口,且这辈子不会提到的秘密。 陈嘉沐刚醒来的时候,他说想和陈嘉沐做普通的亲密的姐弟,今天,同样的话由他皇姐主动说出来了。 【好吧其实弟132章的时候提到过一次别和陈璟走太近,至于什么普通家庭的姐弟是第五章的事了,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弟悄悄较了很多劲,而且给自己加戏,而且他前几章我感觉真的有点演过头了,演技过于炸裂,但是姐当时也蒙蒙的一会晴一会雨,他俩还挺搭配的(不是)但是我的建议是不要回顾了,因为每一章往前数超过十章我就会默认不是自己写的了,写的实在有点受不了的烂了。 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但是前80章我认为就是,呃,更是一种糟粕,我之前说要把前边修了,但是其实看了一会儿之后实在修不动了 我记得我好像在回谁的评论的时候提到过陈璟是小坏蛋来着……太久远了但是我应该肯定说过(( 】 第217章 离别 太阳升起前,陈清煜就已经离京。他此行要一路向西北上,而方彦被陈嘉沐留到了宫中。 他们的计划微妙的发生了变化。 疾驰的马车里,陈清煜回头,能看见初升的一轮旭日,并不是朝气蓬勃的。在温润的雨雾里垂着头,融化一般卧在天边。鲜嫩的红橙色一路流过来了,追着马车的车轮,如卷浪一样轻轻推着。 他是被这样的日光目送出京的,驱赶出京的。 陈清煜手里握着的信,是来自出生之地的包容与欢迎,腰间佩着的香囊,歪歪扭扭的针脚,也系着与陈嘉沐之间细细的,永不断的连接。 直到太阳光辉照得马车檐上的铃铛刺目,陈清煜一瞥就有些流泪了。他的人生里,除了死亡与生存,第一次有了离别的概念。 他与京城的距离越远,离故乡就越近。离一个包容他偏爱他的人更远,离他血脉的源地便更近。 这是一段久久的,但至少有个盼头的离别。 …… 陈嘉沐逃过了与慕容锦的相遇。 她不想靠近平寿殿,也不想和慕容锦有任何联系了。能躲则躲,能逃就逃,她和慕容锦对上,没有任何的胜算。 白日里她回了琉璃宫,清晨的露水未消退,将她薄软的丝绸裙摆打湿了,沉重的在身后拖着,一进殿,落雪和寒梅定定地看她。 寒梅先迎上来:“公主!”她想说什么,然而还没说出来,就被陈嘉沐握住了手。 她的手心里满满的汗,陈嘉沐说:“让你们担心了。我这不是回来了?” 还好她回来了。 若是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现在应该还在平寿殿,在烟雾缭绕的熏香里,一点自我保护的能力都没有。 她是没办法和慕容锦抗衡的。 甚至这本小说里,这个世界里,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撼动慕容锦的位置。 他是不死的——甚至可以为了抹去他的死让时间倒流。 寒梅故作镇定地将人往殿内迎。她和落雪担心了一晚,好在人已经回来了,传了膳,没一会桌上就摆满了御膳房送来的饭菜,大清早的,饭食摆满了陈嘉沐的整张桌子。 陈嘉沐说:“平日不见御膳房这样殷勤,今天是什么日子?” 寒梅也怪:“不是什么特殊日子……” 她把桌上的菜一点,二十一道,用小碟装着,全是一口两口的量。 陈嘉沐夹起一块白煮的鸡肉,沾了料汁仔仔细细尝了,很是美味。 吃到一半,方彦从殿外进了,神色如常。陈嘉沐看了两眼他手中锦盒,问道:“这是什么?” 方彦道:“是皇上让奴才送来的礼物。” 陈嘉沐沉默一会,问:“你见着他了?陈渡还活着?” 方彦说没有。他甚至没到平寿殿去,慕容锦的亲兵早已在殿四周戒严了。他不过去,是和慕容锦约好的一件小事。 陈嘉沐把锦盒接过,没有打开,将方彦留在身边,问他:“陈渡的身体状况,你知道吗?” 方彦看她一眼,非常镇定的:“奴才知道。” “他的身体早已经不行了,就算是用药拖着,也只是权宜之计,用不太久。至于何时……” 他抬手,做一个抹过脖颈的动作:“要看人。” 看慕容锦想怎样做。 陈渡活着,给残烛添火而已,再多再旺的火也拯救不了一具空壳。陈渡死了,其实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改变。柳国国祚延绵至今,靠的并不是什么英明神武的君主,而是至高无上的神权。 他与皇后与陈渡的事,方彦不想参与太多。但借着皇后与慕容锦的分歧过去助一把力,他倒是很乐意。 总归不会是亏本的买卖。 陈嘉沐却是很在意:“你和他,何时走到一起去的?” 方彦问:“谁?” 陈嘉沐说:“慕容锦。你们先前不还是水火不容的状态?才几日,已经有这样的默契了。” 方彦感到这话很怪,他和慕容锦哪来的默契?但上下观察陈嘉沐的神情,她好像对这个问题执着得很,一副不得到心仪的答复不罢休的样子。 她总是问起这件事。他和慕容锦,好像一定得有些联系才行。 “我们现在也算不上默契。”方彦握着陈嘉沐的手,她的手掌依然冰凉,“各取所需而已。他和皇后决裂之后,需要一点宫中的势力与皇后对抗,不至于将自己置于困境。我呢……如果他的预言真如他所描绘的那样真,我所做也不过是求一个安稳的未来。我们甚至连合作都算不上,他做什么并不会告诉我,我做什么,自然也不会告诉他。我们之间有太多事情没办法交流了。” 但他的亲兵,昨夜突然将平寿殿围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方彦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太早了,早到还没人牵制住北边的陈靖,一旦宫中生变,这繁复牢笼一样的地方,就是完整的,供人欣赏取乐的生死竞赛。 他站在陈嘉沐身边。 陈嘉沐坐着,他越是讲述,越是说明,她的身体就不住地颤动起来,抽回一只手,细细地咬自己的指甲。 方彦耐心地把她的腕子握住:“公主。” 陈嘉沐的动作停了。 她的指甲,咬过的地方有一点泛白,她没头没尾地突然说:“方彦,差一点,我就可能再见不到你了。” 第218章 回家 陈嘉沐在床上躺了五天。 确认方彦不会再离开京城之后,她卸了劲,也卸了力,身上有如移走一座山,然而非常快的病来如山倒,更高也更沉重,把她整个人压垮了。 她没有缘由地发起热来,带着一点癔症。睡着了便要流出眼泪,嘴里说着胡话。 寒梅凑到她近前听,听一阵,没听出什么门道,只能听出她渴了饿了,给送来一点温水,一口米汤。 偶尔她醒来,愣愣地,非常急切地要落雪和寒梅早点出宫,她说:“这地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了。” 但寒梅问她在说什么,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张张嘴,好像在说话,但声音全无,她说着说着,就流下眼泪。 她总是流眼泪。 没断过,山溪一样,在雨水丰沛的日子里,生出两条细细的根系,由她眼底涌出来。 她非常快速地瘦下来。 简直脱胎换骨,仿佛身体里住着一个寄生物,要吸收走她身体里仅剩的养分。现在连水也要流光一样。 寒梅去请太医来,陈嘉沐清醒时还会挽留她,叫她别声张。但睡着了也就没了力气,也不会答话了。落雪把太医请过来,正是她犯癔症的时候,一双眼睁开,眼神空空,毫无神采地盯着人瞧。 太医给她把脉。 陈渡把宫中有能耐的几个老医生杀个精光,今日来的,是个年轻面孔,叫礼云的,长相倒是俊秀,但不善言辞,被陈嘉沐盯着瞧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寒梅站在他身后,解释道:“公主现在并不太清醒。” 礼云说:“臣知道。” 他摸了许久,也不见面上什么表情。寒梅一直殷切地观察,但失望的,什么都没有得到。 哪怕是皱皱眉呢?她至少能判断出公主的现状。 人怎么会不淋雨不着凉突然病倒呢?又怎么会要说话说不出,只能流眼泪呢?陈嘉沐身上简直有太多谜团了,她身为一个侍女,不应该什么都做不了。 寒梅在心里抱怨,她实在心慌,也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礼云被她盯着,终于收了手。 他收拾好自己的药箱,从琉璃宫退出去,药方子抖一抖,墨迹还没干,递给寒梅:“开了些退热安神的药,但是公主这样子……”他有点不想说,心中隐约感到这不是什么能说出口的建议,但被寒梅期盼地望着,终于还是动了些心思:“倒像是失了魂魄。” 寒梅说:“失魂魄?” 礼云说对,失魂魄。 魂魄离体,人就要变傻了,或者变得说不出话。他问寒梅:“公主有类似症状吗?” 寒梅心里一沉,她说:“有。” 再抬起头看礼云,他好像突然变了,那张脸虽然还是没一点表情,但一双眼犀利至极,寒梅在他面前站着,第一次感到无所遁形。 她说:“我们公主的魂魄……如何能回来?” 礼云说:“臣也不清楚。先煎药吧。” 寒梅顿时泄气了,跺跺脚,到小厨房架起小炉子,要煎药。 礼云走出十几步,听见身后有急匆匆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琉璃宫中另外一位侍女,将他从太医院找来的那位。 他心中好笑。 琉璃宫,拢共也就这么几位仆从,一个接着一个的,对待自己的主子也太上心了。刚才那一位叫寒梅的,看他的样子,眼神刀一样锋利,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落雪倒是镇定些,说:“奴婢落雪。礼太医,今日辛苦您了。奴婢有些话想问。” 礼云点头,摸着腰间的一枚玉坠,冰凉,那玉坠已经被他摸得十分光滑腻人,像一段人的腕子。 落雪说:“我们公主的病,今后会经常反复吗?去年秋天,公主已经因跌落水中昏睡许久,身体许是大不如前了。” 礼云捻着玉坠:“臣也说不好。” 他说不好,也不好说,然而落雪的腰背挺直,一动不动,光是等着。 礼云只得败下阵来,说:“臣真的说不好。公主的脉象十分平稳,并不像是病人,但身体又是病的——只能说魂魄与身体并不相匹配。以后,若是融合的好,或许无事,若是融合不好……” 他直说:“可能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说完,他一躬身,转头走了。走得很慢,但落雪并没有追上来。 那一副药,煎好了,要一勺一勺送到陈嘉沐嘴里,喝完一碗,连碗底都凉了,但那热度好像又流回陈嘉沐身体中,将她的烧退了,人清醒起来。 清醒了,陈嘉沐也起不来,只能在床上躺着,精神萎靡的,头昏眼花。 她的一天,被拉得很长很难熬,好像只有吃喝拉撒睡,再无什么好做的事了。人一旦闲下来,就免不了要多想,病人更是如此——她花了很长时间来思考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过去又做了什么。 她心中难以忽视的,是对自己未来的迷茫。 从陈渡的死开始,她很难再把剧情掰到原本的路上。 慕容锦,真的会像小说那样,决绝地将她杀了吗? 她想回家。 她真的好想好想回家。 到底怎么才算是作为陈嘉沐死去?她直接死不可以吗? 第219章 健康? 类似的念头,刚开始出现在陈嘉沐脑海中时,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一个病人,躺在床上的病人,无论想什么,都是情有可原的。陈嘉沐不但会想家,她还想上回吃过的薄脆小饼,拿糖面和的,中间夹着甜腻的豆沙。 她还想一切宽阔的地方。 在她的梦里,经常出现的,是一片宽广的原野,目之所及,高远一片晴朗天空,低垂的是落在地平线上柔和的柳树枝条。 她向远处看,感到自己置身于温暖柔和的空气之中,太阳光并不热辣,它落下来,就如被晒过的水,包裹着她。 她倒下去,有半人高的草接住了她,吞噬掉她。 她眷恋着这样的梦境,以至于久久不愿醒。这里好像有一种奇妙的魔力,让她睁眼闭眼,都怀念着这片广袤的草原。 陈嘉沐,很迟钝的,但清楚地察觉到不对。 某个阴雨天,她清醒一会,倚靠在黑洞洞不见光的床里,隔着床幔,她问寒梅:“寒梅,现在外边是什么天气了?” 寒梅一愣,但很顺从回道:“日头大着呢,公主。” 陈嘉沐叹气,说:“弄点甜的酸的吃食来吧。” 寒梅落雪都很高兴,认为她是有了胃口,整个琉璃宫,过年了似的,热火朝天地在给她弄吃食。 落雪拿不定主意,总是带着半成品来问,爱甜就多点糖油,爱酸就拿梅子熬酱,简直要把御膳房全搬到琉璃宫来。 陈嘉沐对着热腾腾的糕点,矜持地,缓慢地吃着。落雪给她添了一碗用冰块镇过的甜瓜片,切得很薄,结了一小层冰碴。 它们被冻得很脆了。 陈嘉沐本来最爱吃这样凉的。然而这东西拿到她面前,她丝毫没开心,勉强吃了一小片,推开不再动了。 落雪小心翼翼地:“公主不喜欢瓜片?” 陈嘉沐说没有。她只是不热。 她不热——正相反,她非常非常冷。 在梦里,太阳是温暖的,但睁开眼,阳光就成了直射下的冰,打在人身上,冷得发痛。她不愿意醒来了。 她的身体感到寒冷。只有在梦里,只有长久的睡眠才能安慰到她。她像冬天里冬眠的熊一样,渴望着,期盼着,一睁眼应该是万物复苏的春天,或者是永远的,温暖永恒的沉眠。 她已经知道自己的问题了。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人不会睡了一觉就抑郁,也不会因为短短一场病就这样的。是时空的穿梭影响了她?是她杀了慕容锦的报应吗? 陈嘉沐心里有一个声音说:不是。 她闭上眼了。 梦里春风拂面。她躺在很浅,但被太阳晒得很温暖的河流里。有一条鱼从她的身边游过去了。 它的眼睛,是被煮熟后戳开的样子,白硬的一小颗珠子,没有生息地注视着她。 陈嘉沐听见它问:“你真的不怕吗?” “你真的非常勇敢吗?” “对着一个生人的骨头,一具还活着的人的尸体,一个把你当做画看待的人,你一点都不害怕?一点都不在乎吗?” “你知道他杀了很多人,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你知道他每天干的什么勾当,也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被那样的人抚摸,舔食,你真的非常享受吗?没有一秒是后悔的?” “你真的能接受血脉相连的亲人亲吻你吗?” 陈嘉沐不回话。 她像一个哑巴,只是躺着。她感到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梦中梦,一个小女孩发出稚嫩的鸟叫声。 她说:我真的会被杀吗?我想回家,我真的好想回家。 陈嘉沐伸出手,那条鱼就游到她的手心里,用那张嘴触碰她的手心。 像一个人在吻她。 陈嘉沐想,这个人是谁呢?这是谁的嘴唇?其实大家的嘴唇都是一样的,很软,和这条鱼,已经死去又好像还活着的鱼没有什么区别。 她分辨不出任何人。 对他们的感情,就像是对着一条会说话的鱼,他们伤害也好,眷恋也罢,她想逃避的时候,身体就会下意识地将这些感情过滤成非常薄而脆弱的一点。 她用渔网,将这些人兜在一起了。 让她更自在,更舒服,只能接触到爱。 但是恐惧和厌恶,喜欢和迷恋,不会真的消失。在她刻意忽视的角落里,有一片乌云,悄悄地,但势不可挡地飘起来了。 或许很久很久之前,她的身体就擅自向她发出了警告。 每一次,当她想到死亡,想到自己的结局,想到家的时候。 到底是她真的在恐惧一种不存在的死活?担忧一个小说的结局? 还是,她在向健康的自己告别。 第220章 察觉 慕容锦醒来时,感到自己似乎做了很长很久的一个梦。四肢和头脑都是麻痹的,只有眼睛捕捉到很不寻常的人像。 他的床边站着一个脸色惨白的人。 那并不是正经的一张床,顶多算是垒起来的矮榻,将他高壮的身体束缚住了。而这个人,也似手长脚长的鬼影,额头眼皮,全都涌出雨水一样的汗。他整个人从内到外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拧干。 慕容锦嫌恶地皱起眉。 他对任何投诚于自己的人都没有什么好感,不忠诚的人,到哪里都不会懂得绝对的忠诚。他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过这人是为了杀自己才出现在这里——在四周静悄悄的黑暗里,这样慌张着出现,本就不是什么正常的事。 他动了点心思。躲开正在滴落的汗,没好气道:“什么事,说。” 那人眼珠一下子缩紧了,在眼眶里幅度很小地弹跳:“死了。” “谁死了?” 他的嘴唇,被浆糊粘住一样,两个字从他口中挣扎着逃出来:“陈渡。” 慕容锦的手腕下意识一动。 他直起身,毫不犹豫地抽出床边歪着的佩刀。 温热的雨下起来了。 正坐的慕容锦,倒下的尸体,还有比眼泪更热,更磅礴的血雨。 慕容锦的心很平静:他不能让任何自己不信任的人知道陈渡的死讯。 陈渡是突然死去的。 平寿殿的下人,密切地关注着他,就连他呼吸都频率,眨眼的速度,都要一一默记比对。然而他的死就如一种厉鬼索命的故事,更声一响,他就悄悄地没了生机。 就像是更声带走了他的灵魂。 慕容锦从殿外来时,已经换好了新鲜衣服,穿得格外漂亮挺直,窄袖长靴,月白缎子衣裳,一身月色一样,带进来皂角和与他十分不适配的花果香气。 他缓慢地移动到陈渡的床边。 这个人死了,死得很安详,没有痛苦,没有受到什么折磨。他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嘴唇张开了,浑身上下的肉都变得僵硬。 慕容锦摸他的脖颈,手腕,又翻开他的眼皮,掰他的牙齿。他像是对待一具倒在战场上的尸体一样,检查他是否有生还的可能。 慕容锦问:“他怎么死的?” 守在他身边那如花似玉的宫女低眉顺目,手还是颤抖的,柔声回:“方才皇上……他,想要吃一点鱼汤,叫人去取,刚说了一半话就倒下了。” “倒下了,然后呢?你们自作主张地把他送到床上来了?” 宫女说:“不是的……” “是他倒下之后自己爬回去……呃……”她狠狠地闭一下眼睛。 “说完,他怎么了?” “他……好像……爬动之前就已经……” “已经死了。” “不会有这种事,”慕容锦笑出声来了,“死人是不会动的,回光返照倒是有可能。” 他心情不错地阖上陈渡的眼皮,直起身,但越看面前的人就越觉得眼熟。他好像在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陈渡,他站在这里,是同样的欣喜若狂,放松非常。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被他遗忘了,被人为地改变了。 慕容锦细细地回想。 这不像是他预知过的未来,但也不像什么梦境,所有的感情,动作,捕捉到的画面,都太真太实,他甚至能想起殿内燃烧的…… 格外浓郁的熏香气味。 慕容锦闭上眼,深呼吸。 他在想自己沐浴时为何下意识用了花果油。看似是没有目的的一次尝试,但真的是那样吗? 谁的身上有花果香气? 很久很久,慕容锦睁开眼睛。 陈渡的身体,已经在慢慢地变凉,变硬。宫女在他口中塞入防腐的玉珠,叫他含着,但他体内的血早已不再涌动,手指上浮现出青青黄黄的淤痕,像一株正在枯萎死去的树,落下一片斑驳的树叶。 然而这棵树留下的树干,种子,依然在蓬勃地,充满活力地生长着。 他扭过头,吩咐道:“再过几日……找个雨天,叫琉璃宫那位过来。” 第221章 不腐 可惜的是,自那日之后,京城未再下雨了。 天气一天更比一天炎热,大量的冰,源源不断地运进宫中。运冰的宫人,一开始只是普通的太监,不知从何时起,突然换成一队完全沉默的人。 他们之中,要么被人毒哑了嗓子,要么被人毁掉了舌头,只有领头一位是会说话的,每到一个娘娘宫前,先恭恭敬敬地笑谈几句,再送上份内的冰。 宫中的金银赏赐,登记在册的,也似这冰一般分毫不差地落到各个娘娘宫中。 但陈渡似乎已经丧失了所有应付后宫的兴趣,再未召见过任何一位妃嫔。 最后一位侍奉过他的人,分位极低,出身也同几位供陈渡消遣的娘娘一样,是个舞姬。 她与几位舞姬在一起说悄悄话:“皇上身上,有一股死人味道。” “老人快要死去时的那种味道。平寿殿那样呛人的熏香,就是要掩盖他的体味。” 其余几人对此深信不疑。 陈渡身体弱,每日由专人抬着轿子送去上朝,再由人抬回平寿殿内。龙袍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盖住靴子的尖,由宫人搀扶回平寿殿,而后再也不出来。 他变得有那么一点勤于政事。 他对臣子奏折的批阅,依然保留浓重的讽刺,挖苦,不屑。但几日下来,倒是越来越和蔼,越来越平和。 最不同的——陈渡终于舍得将国库内的钱花在边关将士身上。 加急的折子递到宫中来,说北部起了战事,粮草武器便如潮水一般往北部流去,说前方打了胜仗,就立刻有奖赏恩赐,由马车拉着直奔北边去,跟战报一样加急,恨不得把马腿跑断。 慕容锦每日混在武官堆里,看他们啧啧称奇,说陈渡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也有人小声问询:战事吃紧,为何不增兵呢? 为何不增兵呢?他哼一声:“哪来的兵?从地里长出来的,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谁家孩子生下来就孔武有力,直接能上战场了?” “柳国全部的兵,加起来有两万人吗?把战场上的骨头拾掇起来,是能拼出一万人来?” 说话的人意识到自己是点了个炮仗,于是闭口不言了。被慕容锦扫一眼,也忍着一声不吭。 慕容锦对京城这几位年轻人物,发自内心的很看不起。 陈渡斩杀过许多将领,像防着豺狼一般防着所有人,现在朝堂中所谓的武官,大多只读了兵法,没上过战场,更没领过兵。纸上谈兵倒还可以,落到实处是连兵器都认不全,更别提举起来杀什么敌。 他们的经验,就跟文官们读书积累差不多,全是凭着薄薄一本史册,薄薄一本兵法,能当官,当上官,就已经非常不错。 安稳,而且对陈渡而言威胁很小。 再进一步呢? 不行,太危险了。 带兵就容易死,不死就容易立功,立功了说不定还是要死。想要当官的人,已经当上官的人,大概率是不想这么早去死的。 但将军不打仗,就像一把锈剑,和剑鞘融合为一体,再也不锋利,不敏锐。早早被京城内安稳的生活打磨消融了,懒懒的成为肉脂堆砌的一坨泥人。 慕容锦深感自己随时都能将这样的泥人捏碎。 原来他并不经常待在京城里,对朝堂这几位都不够熟悉,如今越熟悉越是察觉到:整个王朝都在逐渐融化成一摊烂泥。 或者说,从一开始,它就不应该成为一个多强盛的国家。 它一直是一摊勉强被塑成国家形状的陶泥,没有经过任何烤制,永远柔软,脆弱,可塑。 翻开柳国薄薄的史书,就是从开国皇帝被天降的神力眷顾,能预知未来开始的。 这个国家的王是神选的。百姓却没有成为神的信徒,陈家人甚至没有给赋予他们权力的神想出一个名字。往京城外看,四处散落的是寺庙,祠堂,坟墓。 没有一处是歌颂陈家人的。 为什么? 慕容锦想不出答案。 他又想:是什么延缓了王朝的崩溃? 他还是想不出答案。 平寿殿点起蜡烛的时候,慕容锦很是低调的进了宫。 如冰窖一般寒冷的室内,坐着已经完整死去的陈渡。 他看上去安详平静。脸上抹了粉,点了口脂,遮住了青紫的面色,显得气色非常健康。这样健康的一张脸下,是还未腐烂的尸体。 慕容锦对着他,摸他的手腕,那里早已没了脉搏。 “你为什么不会烂?没有蝇虫愿意吃掉你吗?” 他又想起什么,回头问:“栖凤殿如何了?” 方彦站在他身后,说道:“还在和陈靖联系。” 第222章 如常 慕容锦的太阳穴条件反射似的跳着疼起来了。 他不想见到方彦,但又躲不开。这人神出鬼没,简直无人能挡,再严密的封锁也有他随意出入的诀窍。更何况他们现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半合作的状态。 他对方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厌烦,是基于他对太监的讨厌上萌发的恨。这人惨白着一张脸,伶仃一把骨头 ,走路也像鬼,完全没声音。 偶尔在宫中见着他,如果不动,就是细长白的一株白桦一样。浑身上下长满眼睛,触须,伸到慕容锦还不可及的宫中的每一处。 特别是将平寿殿的宫人清洗一遍后,风吹草动都别想逃过他的眼睛。 慕容锦转过身去了。 其实方彦并不很高,慕容锦故意低头看他,他也无所谓,一双眼眯着,笑起来,捏着嗓子道:“将军可想好了?你的粮草拨下去,可是给陈靖添威风,矮自己的士气。” 慕容锦在他身上看到了点老太监的影子——好像断了根的男人永远这样,长着长着,就成了掐嗓子笑呵呵的一层皮。顶多只有五官不一致的差别罢了。 方彦这一张脸就太嫩了点,不知道哪来的癖好,突然喜欢摆弄那些金银耳饰了。 慕容锦避开他的话,看一眼他耳垂上闪闪的一颗金子,问:“青公公从哪里来?” 方彦就在那站着,肩膀放松的,显得悠然自得。他捻着手里的东西,一点一点转出来给慕容锦看。 慕容锦定睛去瞧,只见他手里捏着血淋淋的一只耳朵,血液已经干涸,成为黏糊糊的深漆色。 他的两指折着那东西,轻轻一弹就飞到慕容锦脚边去:“替将军抓了个不如不长嘴的。平时漏风也就罢了,进牢里嘴巴反而严起来,这不是跟将军对着干吗?” 慕容锦的目光很轻地扫过自己脚边。 耳朵上有一颗黄豆粒大小的痣。 太熟悉了。 他见过无数片被刀剑砍下的耳朵,作为计算战功的工具,偶尔也是确定人身份的东西。西北边将领喜欢戴绿松石的耳坠,而小兵没这个机会,于是戴耳坠的耳朵就要比普通的耳朵更昂贵。 它们是还活着的敌人士兵的货币。 就像赶集的人愿意把铜钱穿成满满的一串,慕容锦也见过成串的耳朵——战功就是钱财,人命就是铜钱。 但他在战场上见的,和在宫里见的,到底不一样。城墙外头村舍里边,再多没人收拾的枯骨腐尸都与京城无关,更与这座封闭的皇宫无关。 现在轮到方彦在这里邀功了。 他看了方彦一眼,方彦也抬头看他,手在身前放着,指尖沾血:“将军既然准备逆天而行,万事就要做得周全一些。现在拆东墙补西墙,能补到什么时候?” 慕容锦在心里,深深地叹一口气:“如你所见,还能补很久。陈渡的尸体一天不腐烂,我就能蒙混过一天。” 方彦看上去有话要说,但到底没说出来。只沉默地往后退一步,又摆出那副顺从样子,隐匿到阴影里去。 慕容锦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嗓子眼也被棉花密密地噎住了。 他每次和方彦谈话,几乎都是这样结束,非常无力且恶心。 他可以确信,方彦知道的东西,或许不比他看到的少。而这一切,都是由移星殿那位姬空讲给他的。 做臣子的时候,慕容锦对国师略有耳闻。大事皇帝做占,小事姬空做占。每一年要靠两人互相窥探相同的未来以确保预测的准确。 那时他以为姬空是陈渡的一只眼。人的两只眼看到的东西应该全部一致,这个人才能够正常活动。 作为一国之君,应该爱护自己的眼珠才对。 但他也听说姬空和陈渡的关系不好。有人说他们见面必定要剑拔弩张地互相挖苦一番,也有人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冤家。 那时他还不懂,现在已经完全懂了。 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秘密被窥探。 他看到什么,做了什么,在姬空面前,就像是透明的。只要稍微加以分析,姬空就能轻而易举地就能判断他的目的。 他有的时候会动起杀意,想杀了姬空,还有正在选拔的几位姬空的徒弟。只要他们活一天,他所有的预知就不会是秘密。 但他不能。 他得留着这些人,证明他能够完整精确地看到以后的故事。 就像陈渡也得留着姬空,证明他的预测永远准确无误。 慕容锦逼迫自己不去想这些。 但平寿殿实在太安静,也太无趣。他回到案前翻动桌上崭新的奏折,一把小扇从堆叠的奏折中掉落出来。 慕容锦把扇子捡起来。 他看了一会,突然问道:“琉璃宫最近如何了?” 方彦笑说:“一切如常。” 第223章 看看 慕容锦不再看方彦。偶尔,他会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感到方彦是个可恨的人,但也很可笑。 方彦像一棵白桦树不假。犯过的错误会成为被劈砍的枝叶,在树干上留下一颗崭新的眼睛,日夜警惕地观察。 他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疏忽中,逐渐成长起来的。 但他是长在琉璃宫中的。 平日里这棵树的根系要紧紧缠绕在每个人身上,扎进每一片土壤中,又在地面之上表现出遮风挡雨的热切模样。 他能给陈嘉沐挡多少?一个太监,活得再好,过十年也要死了,陈嘉沐呢,再过十年也是风华正茂漂亮可人的年纪,他死了,有谁能再护着她? 慕容锦想到这又有点想笑了。一种只属于男人的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在他心中作祟,连同着几乎能窥视一切的预知力,他想:我能。 只要他不死 ,就总有一天会是赢家。很久之前那个月色明亮的夜晚,倚靠在床边伸出柔嫩枝条,流下如露水一般清亮眼泪的月桂树,总有一天要被他移栽到自己宫中来。 就是这里——这属于她父皇的土地,终究也要如战利品一般成为他拥有的一部分。 他的心鼓噪着。 稍微留意一下琉璃宫的近况,就会明显察觉到不对了。 送去琉璃宫的冰,一日比一日更少,若说陈嘉沐是怕热才躲在宫里,怎么又对散发寒气水意的冰块如此抗拒? 方彦最清楚这些冰的去向,他不可能不知道琉璃宫的异状。 慕容锦认定方彦是在骗他。拙劣的,简单的谎言,却是为了陈嘉沐撒的。 他能吃了陈嘉沐不成? …… 但琉璃宫,确实是一切如常的。 陈嘉沐消沉了十几日,似乎是逐渐接受了身体的异样,一点点地恢复起来。 她还是有些怕冷,睡觉时内殿并不留人,且口味变得很清淡,爱吃些没有味道的东西。 寒梅为此经常去小厨房忙碌,做些适口的餐点,汤汤水水的,求一个鲜味。不知道她在哪打听的一位宫外的厨子,说是最会煲鱼汤,硬是离宫学了三天才回。 陈嘉沐打趣她:“左右也没人看着你,你怎么还自己回来了?留在宫外不好吗。” 寒梅说:“公主身边离不得人。” 陈嘉沐笑起来,但又想起让寒梅去找的东西,问:“你去过书院了吗?” 寒梅谨慎地点头。 她附在陈嘉沐耳边,很轻柔地说道:“奴婢在书院逛过了,那里已经没人了。” “没人了?” 陈嘉沐也吃了一惊:“书院的那些孩子,还有他们的小先生,全都不见了?” 寒梅点头。 这有点超出陈嘉沐的想象了。 按她的猜想,何钊那天突然消失,估计只是像他之前说的那样,是要强制性地走一段书中原有的剧情。 他说自己总会被强制拉进殿试现场,和陈渡交谈。 但现在陈渡死了。相当于何钊的固定剧情出现了一个不小的bug,他现在被卡在哪里都有可能。 她又问:“那水缸后的那扇门里呢?” 寒梅如实答:“公主,那是一间灵堂,布置得倒是很整洁,没什么灰尘,也没有香炉。” 陈嘉沐短促地啊了一声。 她看看寒梅,又看看自己,动了一点要自己出宫的念头。但短时间内,她不太想让慕容锦注意到她。 于是她挥手道:“过几日再说吧。此事万万不要和别人讲。” 寒梅应下了,说:“礼太医在外边候着。” 陈嘉沐道:“请进来吧。” 那日给陈嘉沐看过病的,名叫礼云的太医,经常来此探望她。 陈嘉沐一开始不认识他是谁。她对陌生人——特别是陌生的医生,有本能的抗拒。但时间久了,他们也慢慢熟起来。 琉璃宫中煎药的活最初是落雪在干,逐渐摊到礼云身上,到最后,已经完全是他在负责了。 但今日有所不同,礼云来时多带了一个人。 方彦。 陈嘉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着方彦了。 他今日并没有涂粉,更没有遮手背的胎记。穿的夜行衣一般的满身黑,只有耳坠上坠着的一颗金子很亮。光明正大地迈进来,端正的站在礼云身后,一言不发。 礼云走过来,隔着薄薄一层床幔,一块帕子,给陈嘉沐把脉,又简短交代几件小事,颇有种恨不得马上离开的意思。 陈嘉沐体贴地让礼云先退出去。 内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陈嘉沐与他对峙一会,无奈地笑道:“来,让我看看。你总是盯着礼太医做什么,他还能将我吃了不成?” 第224章 吞咽 方彦凑过去,把她的手握住了。陈嘉沐的手火烫,干燥,手指间薄薄一层茧。 他想起自己刚进门时见到外间桌上散落的宣纸,团成团扔到角落的信纸,开口道:“公主最近又在练字了。夏日炎热,怎么不多留些冰在宫中?” 但很快,他开始后悔了。 陈嘉沐长吁短叹:“自上次回宫,我总觉得宫内阴冷,太阳也阴冷,昼长夜短的日子太难熬了些。简直是把人放在冰上煎。这几日总想给陈清煜写信,手抖得不行,写一张废一张,挨在一起乱七八糟,线团一样。发出去他收到估计要以为我命不久矣。” “寒梅给我磨墨,说我应该把字写得大一点,比小楷方便。但是我的手,写大字也不好,横平竖直做不到不说,连另起新字都容易与前一个字粘连。” 方彦本来绷直的背,一点一点地松懈了。 他弯下腰,又慢慢地半跪下来,好像陈嘉沐的话,并不只是轻飘飘的声音,而是一场雹子,一阵骤雨,完全将他打蔫了。 方彦给陈嘉沐的手握在手心里,摆出一个握笔的姿势,她的手果然颤动起来,连着他的手也颤抖。 陈嘉沐笑道:“看,我说什么来着。” 方彦却说:“公主,是我的手在颤。” 他松开手,由下至上,去摸陈嘉沐的脸。她的脸颊是很滑腻的,被厚厚一层粉遮住了。汗液渗出来,就如漂亮瓷碗里装着一块冰一般,在釉色上凝聚,滑落。 她的身体里藏着一块冰。 这块冰,只有遇见他的时候是冷的,好像心安理得的,就应该他伏身下去温暖一下,要把自己点燃了融化她。 可是他已经努力过许久了。 再多的柴,再多的肉,总有燃烧殆尽的一天。很久之前那个折磨过他的梦,如今像是用另一种方式降临了。 他依然被火烤着,不是被拉去作为活祭的火,而是他心甘情愿在自身上点燃的火。 还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 他感到自己已经说过许多次,提过许多次,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在心中默默地嫉妒,咒骂,什么时候光明正大地摆在陈嘉沐面前说过了。 陈清煜在她身边,她就像个完全被蜜糖吸引的孩子一样,亲亲热热的。即使是刚诉过衷肠,热烈地在一起拥吻过,舔舐过,确认过他们彼此的特殊,她也能一转投入她弟弟的怀中去,把他当成一块破布撇去。陈清煜不在她身边,她就要时时刻刻地提起来,恨不得马上长出一对翅膀,变成一只鸟,飞到他身边去似的。 方彦恍惚地想:自己每一天都在做根本没有胜算的抗争。任何一次沾沾自喜,转瞬之间都能成为更冷的水泼到他身上。 陈清煜临行的那个夜晚如此,今日也是如此。他以为——他们都这样久地没有见过彼此,应当有很多话讲。 然而他一进门,这话不是跟他讲的。陈嘉沐言笑晏晏的样子,是对着一个太医,提起笔,是为了陈清煜,总之没有一件事是给他的。他要把这块冰煮化了,又要看她流到别人的土地上去,被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抚摸和爱,又去爱所有人。 这是她应得的。 方彦早已知道自己是很矛盾的了。 她生来就要得到很多人的爱,谁能不喜欢她? 但这种话,只能在心里说说,放在陈嘉沐身上,叫他看其他人爱她想她,看她对着别人笑,他又浑身淬了火一样难受。 他憋着满心满肠的思念,每个夜晚都在想,想陈嘉沐会不会偶尔想起他来。 哪怕一次呢。 就是在万花丛中过,偶然瞥见他都好。 她不愿意出门,不要紧的,她怕慕容锦,他也看得出来。大不了只是一阵子不见。等慕容锦得了江山,一切稳固了,他再来找她也不迟。 方彦恨不得一进门就全诉清讲明了。 但是现在,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直白道:“公主,有写给奴才的信吗。” 陈嘉沐一抖。 她错愕地盯住方彦的嘴唇,好像在分辨他的话一样,一言不发。那种不聚焦的,散漫的视线,像孔洞密集的一张网,撒在他面上了。 她想捕捉到什么。 嫉妒,恨,还是痛苦,哪一个能让她开心?好像没有吧。 于是方彦说完又后悔了。 他总是在琉璃宫说出许多不该说的话,流很多不该流的眼泪。他绞尽脑汁想要提起什么补救一下,却听见陈嘉沐的笑声。 “方彦,”她的手指挑起方彦的下巴,去摸他耳垂上点着的金子,“我看别人一眼,多说别人一句,你就会恨他吗?” 方彦很缓慢,但也很坚定地点头。 “你总觉得自己是最知足的那个,对吗?你想自己真的好痛苦,要的这么少,就是一点关心而已,一点爱而已,为什么还是得不到满足。” 陈嘉沐将他耳垂上的饰物抠下来了,带下来一点血。她感受到方彦身体明显颤一下,吐出一口气来。 陈嘉沐慢慢地摸他的耳垂:“你喜欢这样。” “但你不是最不知足的一个吗?不能看别人,不能提别人,不能对别人有一点好。我被别人碰一下,你就恨不得冲上来把人剁了的样子,能瞒得过谁?” “你想完完全全把我控制住吗?” 方彦艰难地吞咽着。 蝉翼一样薄的,自负和自卑的界限,被陈嘉沐毫不犹豫地挑破了。 第225章 成长 他是想的。 他一直都想——如果那双眼睛能只看他一人就好了,如果那具身体只有他能触碰就好了。 别人碰过,尝过,都不要紧,都是因为他还不够有能力,是他的问题。 但是解决这些问题之后,他应该…… 他必须要成为陈嘉沐的唯一。 唯一一个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享受她春雨般滋润爱情的人。 这个念头,很早就在他的脑海里发端了,扎下深深的根系。然而那时候他确实很弱小,土层深深地埋着。 但现在不一样了。 陈渡死了,慕容锦暂时还需要他,在宫里,他无论怎样袒露自己的胎记,都不会有人说一个不行,不用别人跟慕容锦报告,他可以举着手到慕容锦面前叫他看。 看他的胎记,看他一切不应该出现在这这宫里的东西。 叫这个姬空已经承认了的,下一任的皇帝看。 他的周围,已经没有什么威胁了,往上看,也并无高不可攀的东西。他心里的石头已然倒塌了,于是深藏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生长出来。 方彦一直不敢承认,不敢面对的东西,如今已经可以摆到陈嘉沐面前来了。 他为了一点垂怜,一点口舌之间的爱,什么都可以付出,什么都可以舍弃。 但他不敢说自己没有一点别的心思。 只是为了一个人,一段模糊不清的感情,产生不了任何可以持续的力量。把信念寄托在一个人身上的做法太傻了。 更何况是陈嘉沐这样的人。身边绝不缺一个甘愿给她垫脚的人。 如果他一直做陈嘉沐的奴才,他也就只能是个奴才,没了他还有福之,没了福之还有别人。宫中最不缺给她做奴才的人。 他充其量,只是长得好看一点。 在陈嘉沐的面前,他愿意说:我做这些是为了你。我想要权力,是为了你。 这样说出来,太甜蜜太可爱了,好像他就是个忠贞的丈夫,陈嘉沐是披着云彩清风落下来的仙女似的。 为了配得上你,为了保护你,为了你能在宫里活得无拘无束。 为了你,为了你,为了你。 最重要的——他一直默认然而永不会说的是 为了得到你。 完整地得到,每一块都攥在手心里。 他并不是什么爱慕仙女的痴情凡人。他会偷偷地将她的彩衣藏起,叫她再也回不到天上去。 方彦身上的特质,是双生的,相辅相成,越是自卑就越是自负。越是乐意跪在陈嘉沐身边,越是要问自己:凭什么别人不跪。 他可以当狗,但每个人都应该是猪狗才对。 跪给别人看,站给自己看的。 陈嘉沐听见方彦愈发粗重的呼吸。 她摸他的下颌,一直往上到眉骨,眼眶的阴影将他那对眼珠锁住了,泼上乌云层一般饱满的水汽。 方彦很罕见的没有反应。 他们之间,连着不可见的一根细线。 他起身去推陈嘉沐的身子。恍恍惚惚,好像他真的只是一只畜牲,剩下本能的一点冲动,深色的衣袖全落到陈嘉沐身上去,遮住他大半个手掌,露出指甲,骨节,寄生在陈嘉沐的衣料上,扎根一样拼命地,狠狠地扣住了。 这片土地并不肥沃,没有充足的养料,只有他自己努力,才能勉强生存下来。 他要活着,活着就要吃陈嘉沐的爱,要把她流到别人身上的温暖抢回来。 看她顺从地倒下去,毫不反抗地瘫倒在床铺之间,双手紧握他的手臂来保持倒下时的平衡。 方彦欺身上去。 他罩住了陈嘉沐,完完全全地盖着,闻见她身上淡雅的花香气。 他的心里,惊诧地动了一下 ——原来陈嘉沐是这样小的一个人。 温顺的,沉默的,只要不反抗,他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做成许多事。 但他为什么没做呢? 惨淡得毫无颜色的脸,覆着一层寒霜一样。方彦甚至感到这张脸对他而言已经陌生了,和他惦念的那个不同了。而这样的变化,就是送走陈清煜之后,短短的半个多月里的事。 她好像突然就暗淡了。不同了,是从很高处跌落下来那样,粉身碎骨的倒着。 然而陈嘉沐脸上没有一点怒气。 她伸手去摸方彦手臂,由手肘向下,慢慢捋下来,神情淡漠的,隐隐透出一点鼓励。 “方彦,你要是一直不会长大就好了。你之前跪在这里,和现在跪在这里,一点都不一样。” “没必要演给我看。人变了,一举一动自然也要变,二十岁的人不会和十二岁时一样行动,就像你现在。” 陈嘉沐深深吸了一口气,凑近了,轻声道:“其实你有一点恨我吧。之前不恨,估计现在也要恨了。你恨我是御膳房的一道餐点,任何王公贵族来了都能尝尝看。你做奴才的时候,想吃吃不到,馋的昼思夜想,偷吃了一点,惊为天人,立志终有一天要能自由地品尝御膳房的东西。现在呢,你爬上来了,发现我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道小菜,甚至连下贱的丫鬟太监都能随口尝了,你还会爱吃吗?” “你是爱我吗?是爱一道菜吗?你喜欢的是做奴才的时候偶然吃到的那一点,是禁忌,是身份的差距,但你再做不回奴才了。” “怎么才能让一道普通的菜变好吃呢?只要在别人眼里好吃就行了,你想要其他人都变成当年的你,变成那个只能眼馋,只能偸尝一点点的奴才,甚至比奴才还不如的东西。这样,在别人眼里,我就是永远不变的一道佳肴,而你在品尝时也能沾沾自喜,也能骄傲放纵地给别人看。给当年的你看。” “你是这样想的吗?” 她一仰头,方彦就吻到她嘴唇上,狠狠地咬上去。 还是一样的柔软。 他的眼睛,一刻不移地洗涮陈嘉沐的脸,凸出骨头的肩,这大片大片的皮肉的白色像雪一样刺痛他的眼珠,好像掉下来的眼泪能成为一道媒介,由着目光聚集处给陈嘉沐里外冲淋一遍。 “公主身边的人,哪个不是这样想的?” 方彦的声音干涩低沉,他沉重地咳一声,喉头有铁锈味。 陈嘉沐还想说什么,但被方彦用嘴堵住了。 方彦撑在陈嘉沐身边的胳膊颤抖起来,他像一块覆着柔软皮革的石板,从口舌侧飞速地开裂,随时要坠下来一般,痛苦道:“不要说了,公主,奴才知错了。” 面前的,身底下的陈嘉沐,和往常的太不一样了。简直是一把比弦月更锋利的刀,不必用月光引得人思绪万千了,只是很轻柔的抚摸,就能把人的所有念头从皮子底下抽剥出来一样。 是什么把她磨得这样锋利的,把他剖解成没了皮的通红的老鼠了。 第226章 喜悦 陈嘉沐的心里,被雨水冲击过一样澄净快活。 一种破坏的快乐,飞快地生长着。 像精神病人能通过扯开纸巾获得安宁那样,她刚刚扯破的就是方彦身上这样柔软又漏洞百出的薄层,于是安定的愉悦又从指尖倒流回她的身体里去,由心脏泵出来。 她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是不对的,但很快,更汹涌的情感和疑问吞噬了她:为什么不对? 说实在的,这里本就没有什么活人,像一个游戏,一场电影。除了她自己,其他人不都是为了剧情才被创作出来的人物吗? 寥寥几笔写出来的死物,糊上薄薄粗制滥造的纸浆,装起人来了。 是因为她出现,她在这里,他们才有机会体会到崭新的剧情,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们只是忘了——只有何钊记得。 她这样想,也这样问了:“方彦,你会做梦吗?” 方彦的声音摩擦着:“会……” “我会梦见陈嘉沐,那个陈嘉沐,把我活祭了。” “火……把人烧着了。” 陈嘉沐低声哼哼:“你觉得我和她有什么不同?” 方彦说:“你不会这样做。” 陈嘉沐又问:“如果我会呢?如果我现在就要宫内的人搭起一座台子,把你绑到上边去,淋满了油,然后……” 她的嘴唇被堵住了。 方彦支起身子来,扯出一点微妙的笑容来。他的面具破碎了,勉强维持着,手指伸到她口中,压着她的舌头——那张永远伏低做小的面具,被她生硬地揭下来,撕裂成这样无措无言的脸。 “不可能了。”他声音很低,语速也慢,“公主,这里没有人会听你的话,除了落雪寒梅……还有你宫里那个阉人。他们听你的话,但是没用,你看,你的身边除了我以外,都是这样没用的人。” 他像在祈祷一般,声音毫无起伏。 “他们吃你的,穿你的,跟琉璃宫是绑在一起的。你过得好,他们自然过得好,于是要百般地爱你讨好你。但我不用。” “我和琉璃宫,和你,没有任何关联。你过得不好,我要帮你兜着,帮你想着。你过得好,对我也没有半点的影响。公主,即使这样,我仍然……” 方彦的话,戛然而止。 陈嘉沐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 她盯着方彦的瞳孔,看他的眼白上蔓延的血丝,像树杈上挂着金黄饱满成熟的两颗果子。她一抬头,就能用嘴唇品尝到这多汁的果肉,是清淡的咸味。 她敏锐地察觉到面前的人想退缩了。 他仍然在动摇。 陈嘉沐道:“怎么不叫自己奴才了。” “你是有底气了,有能力了,自然也不必再讨好我。明明都有这样的打算了,你还在我面前装什么?” 方彦的手指缩成拳,说:“奴才没有。” 陈嘉沐问他:“那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刚才跟在礼太医身后,像看一块生肉一样看我,像看敌人一样看他。你想过来给我把脉?还是你能给我看好病,一日三回地过来给我煎药?” “你现在都不屑做的事,又凭什么不让别人做?” 方彦叫到:“奴才没有!” 然而陈嘉沐并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她的话连成片了:“委屈了就走,太在意就滚。我想着你的时候,你一点记不得,就光顾着炫耀,我有一瞬间没考虑你,你就要兴师问罪来了。我是什么,我是你的奴婢吧?得每时每刻想着你爱着你才行?想要一个只想你的,那你跟宫女对食去啊,你不是很厉害吗,青俞公公,你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了,要什么人找不到?喜欢我这张脸,就去找个长得像的,找到了还能伺候你,不比我更好?” 方彦又要吻她。 他浑身上下,爬了虫一样难受。陈嘉沐的注视,她满不在乎的训斥,让他下意识地感到尴尬。 比脱下衣服赤裸身子更难熬,像把腐烂的秘密连根拔起晒到她面前了。此时此刻,他做什么都像是错的,他没办法否认任何一句,但也不想就这样认错。 他模模糊糊地说,像是要把那些话渡到陈嘉沐口中去:“公主,奴才让你生气了。” 他从来不是个乖巧懂事的人,要想把人拉回正轨,得套上个项圈,戴上个链子,用奖励诱惑一下,用铃铛与食物培养一下。 陈嘉沐仰头,很自然地与方彦分开,她的手指,在方彦脖颈之间划过去。 她笑了一声:“做不到最好,就不要整天想着独占我,知道吗?” 方彦耳坠上的血珠子被晕开了。 他像一块绸子一样滑下去,落到陈嘉沐脚边,用脸颊轻柔地蹭着她的腿。 “公主。” 这个位置,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并不能见他的人:“奴才会做好的。” 陈嘉沐的心跳漏了一拍。 并不是爱,不是感动。 她现在的状态,待在任何人身边,都不会给他们带来更好的未来。 叫翻了身的人回到狗窝里边去,叫别人毫无保留地关怀她。 只有他们付出爱的份,而她不必过心,不必回应,甚至可以训斥,教育。 只要做她情绪的闸口就行了。 她不像甜美的可爱的女人能拯救谁,做谁的白月光,又救赎谁。 她只能把周围的人带到无穷尽的地狱里去。 陈嘉沐意识到,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感。 独留喜悦。 第227章 侍奉 这股欢喜劲涌上来,似一股热血,冲到陈嘉沐头脑之中了。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快乐感觉,在完全灰暗与绝望的日子里过了半月,醒着睡着都没意思,突然的这么一点冲动,如久旱逢甘霖,将她干涸的身体浇开了。 她的身体,下意识亲热地撩拨他一下。 小腿擦着他的脸颊过去,把湿淋淋的微凉泪水擦去了,膝盖正压着方彦红润的眼眶。 方彦柔和地舔她的腿面。 她整个人往床边滑下去,手举起来,把方彦的脸托住。 狐狸样的眼睛,向下看便显得温顺可人,眼尾连着一抹粉红,压到眼皮细长的皮褶里去,好像眼泪就是红的,粉的,是妖精哭出血来了。 陈嘉沐口干舌燥。 之前从没留意过的东西,好像突然千百倍的清晰起来。方彦的那张脸,太会生长了,她刚来时见着的小男孩,已经完全蜕变成一个阴郁的大人,一个眨眼闭眼都带媚色的男人。 她看方彦的眼珠发抖,渴求似的水灵灵地看她,于是俯身柔声道:“你要怎么做得好,让我看看?” 一个矮凳,铺着厚实皮毛的凳面将她接住。她略高地坐在方彦身边,头发完全散了。 在披散下的发丝之间,她的五官模糊掉,融化了,使得方彦有胆量与她对视。 他说:“公主要奴才服侍吗?” 陈嘉沐的脸看不清神色。 然而只是一下子的功夫,她便向后靠去,放松地瘫倒了,手也松开,向下,她揉了方彦一把。 一种无声地鼓励,催促。更凸出胸前的肋骨,被薄纱做的衣裙遮一半,梯田一样层叠向上,被锁骨斩断了。 方彦愣了会儿,转而去吻她的腿。光滑的皮肉在他脸边打颤,陈嘉沐就踩他的肩膀,推一下,没有推开,反而被找到破绽摸上来。 她在心里叹气。 越是被那双修长冷燥的手摸,她越是后悔——刚才她的话,好像说的太重了。 她不该把他说成那样势利的人,也不该把一切过错全推到他身上去。 这个吻着她的方彦,是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一个能左右剧情进度的人这样爱她,她应该知足一些,对他好一些的。 破坏的欲望消退之后,陈嘉沐有点不知所措了。 但方彦没有看她。他的手撩开她裙摆,一瞬间的事,层层叠叠的裙摆飞起来,也就是这么一瞬间,他突然安定下来。 他能确定的——陈嘉沐在邀请他,或者说,渴求他。 尽管他们刚渡过了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互相给对方剥皮露骨地看过了,她却没有对他的抚摸产生一丁点的抗拒。 她还是没有讨厌他。 什么独占欲,什么昂贵的吃食,就算看穿了又有什么用,她就只是嘴上说一说而已,心里其实很爱他,是想要他侍奉的。 他还残存在琉璃宫的东西——除了方彦这个再不会有别人提起的名字,就只剩下这个了。 他的身体。 方彦的那点傲气劲,好像又一次填满了。 陈嘉沐的脖颈,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袒露给他,一同展现的身子,和脖颈一样的脆弱。 伶仃的,病态的,她整个身体都被药腌成死白样子,贴近了只有草药苦味。 而这样的一株仙草,现在只有他品尝的份。 这宫里还有谁能入她的眼? 宫里的男人实在不多,能侍奉她的又有几个? 她是个没权力,也没声誉的公主。出了宫,没人认识她,在宫中,也不见得谁会来讨好她。 一个寂寞的,可爱的女人,像小鸟一样生气了,轻轻地啄他一下,但也愿意展开翅膀给他瞧。 他将自己整个人罩到陈嘉沐的裙底去了。 公主的裙子,纱面薄而柔软,透进来的光,是雾气一样遮在他面前的,再往上看,就是完全裸露的腿,倚在床上,紧绷着的身子。 这个位置,这个角度,陈嘉沐看不见他,他也瞧不见陈嘉沐的脸。 很新奇。有一点下流。 她的领口是很亮的,衣服外,镶嵌的是一颗责骂了他的头,但衣服内不是。 这具身体,他见过无数次了。每一次,都要热乎乎地流出来很多汗,漫溢出身体里温暖的汁水。 他又一次心动起来了——这是他熟悉的东西,他的公主,自第一次把后背展露给他的时候,这具身体便是如此了。 陈嘉沐的小腿靠在他肩膀上,有气无力的沉着。 陈嘉沐小声叫他:“方彦。” 他自认为这是一种催促。于是向上舔吻,一直到陈嘉沐自己褪了衣衫,领口是豁然开朗,叫他吻到一张柔软香甜的嘴唇了。 第228章 体谅 赵辙一进门,扑面而来一阵花香气。 陈嘉沐坐在桌边,桌面上一只素雅的白瓷花瓶,里头斜插着几枝开得正艳的红花。 赵辙不认得那是什么花,只觉得很香,偷偷仔细闻了闻,好像是御花园里常种的一种。 陈嘉沐呢,早换了一身洁白漂亮的衣裳,搭着个浅红的披帛,跟这花瓶与花朵一样,浑身爽利的,由内而外地透出一股子香气。 赵辙没忘慕容锦给他的命令,仔仔细细地,上上下下地去看陈嘉沐。 他看不出陈嘉沐有什么不同,最多最多,是瘦了一点,脸色苍白了一点,但双颊还有血色,眼珠也亮,生龙活虎的娇憨样子。 陈嘉沐也泰然地等着他,面带微笑,并不言语,也不阻止。 只有她身边还站着的那位,抬手给她斟了一杯茶,紫砂壶磕到桌面上,居然能发出极大一声清脆响。 陈嘉沐这才一动。 她并不是喝茶,手腕一晃,拍了那侍奉的人手背一下,连声音都没有,说不清是拍还是摸。 她笑道:“做什么这么大火气,我这宫里没你的规矩了?” 那身量瘦长的人也确实没什么规矩。 两人贴近了说几句,手悄悄地往她披帛上擦一下,拢一下,又站的笔直,到一边去了。 赵辙就眼看着他俩小声地谈着什么。 他本以为那是个侍女。在琉璃宫待过几日,赵辙知道陈嘉沐和宫中几个宫女亲近,但定睛一瞧,那是个太监。 而且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太监。 还是经常在慕容锦身边那位太监。 赵辙的心立马悬起来了。 刚才没留意的怪异感,成倍地反扑回来,千言万语汇成一个问题:他怎么在这? 但还没等他说话,就见陈嘉沐伸出一根指头,点了桌面的茶杯一下,又扭头跟方彦说了什么。 赵辙深知自己不懂人际之间弯弯绕绕,但长了眼睛的人不难看出——慕容锦并不喜欢这个太监,而这个太监,跟陈嘉沐的关系,好像也不像主仆那样简单清白。 他下意识地要走过去,然而靴子尖还没落地,陈嘉沐先说话了:“赵辙,我叫他给你沏杯新的。” 赵辙只好嗯一声,起势先矮三分。 等方彦沏了新茶回来,又带上满盘子的点心,赵辙才终于找到个说话的时机:“公主,我们将军想见你一面。” 陈嘉沐笑一声:“我一定得去吗?” 赵辙心说这说的什么话。 但在他印象里,陈嘉沐是个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娇生惯养的那种。她说什么,怎么说,都算不得奇怪,自家将军对她也多有偏爱,太久没见还要差他过来瞧瞧人如何了。 但命令是不可违抗的。他说:“不可以,公主,将军说您若是怕暑热,可以等傍晚日落时去平寿殿,将军会差小轿来接。” 陈嘉沐瞄了方彦一眼。 普通的看一眼而已,在赵辙脑海里,就有点不一样了。好像是多情的那么一瞥,调情似的。 她手腕细的,轻轻一推,把身边靠着的人推开了,方彦似笑非笑,也回应她一下——她知道怕暑热是方彦给她找的理由,心中颇有感慨:她躲了这样久的一阵子,也没躲掉跟慕容锦见面。但见见也好,她总是没办法躲一辈子的。 赵辙就有点傻眼了。 他看看陈嘉沐,又看看方彦,越是看,越是觉得他们之间有一股别人都插足不了的劲,甚至连脸颊都是一样的白嫩颜色,仔细抽鼻子,好像还能闻见一样的脂粉香气。 眼前陈嘉沐的样子,实在算不上什么纯洁漂亮的女孩,倒像个浸淫深宫多年的妃子,跟太监勾勾搭搭,很上不得台面。 陈嘉沐完全没察觉赵辙的异样。 她转过身,正对赵辙,用袖子掩着口鼻,咳两声:“不过我前几日刚犯了风热,现在身子弱,闻不得香薰气味,若是一定要见,还望将军多体谅。” 第229章 诶呦 陈嘉沐说完,低头咳了几声。 一咳,肩背手臂绕的披帛就跟着动,花瓣一样轻薄地晃,手臂挨着桌面,连着桌上那花瓶里的花也一样颤动起来。 这两声咳嗽来的太及时了。 太刻意了。无论是谁,看见陈嘉沐的样子,都不会有什么怜惜。赵辙是个粗人不假,但他也并不傻,只需小心翼翼地观察便能轻易发觉:陈嘉沐的嗓音并不干涩,桌上的点心也多是甜味足,杀嗓子的,更显出这动作的刻意。 方彦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伸手递过去一块帕子,眼神温柔道:“公主,奴才给您擦擦。” 语毕,他就真的弯下腰,贴得极近,要给陈嘉沐擦手。 陈嘉沐柔柔地往他身上靠过去,没骨头似的,诶呦了一声。 赵辙吓得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他一想到女人和太监,就下意识感到很恶心。更何况是陈嘉沐跟方彦,毫不避讳做给他看似的赤裸样子,把他脑海里陈嘉沐的好印象击碎了——一个漂亮瓶子里装的是密密麻麻的蜘蛛蚂蚁,一个这样公主的心里是个耽溺于与太监玩乐的灵魂。 但他在陈嘉沐面前不能表现出分毫。 只说:“事关公主康健,臣定会好好传达。” 陈嘉沐就笑起来。 她用手背遮着口鼻,眼睛弯弯的,方彦在她身后,一推她的肩膀,就听她说:“真的假的,我和将军见过几次,没觉得他多爱熏香,这样的小事也要传达吗?” 赵辙刚要反驳,陈嘉沐话锋一转,盈盈笑道:“只是,我要见将军的话……不应该去将军府吗,怎么会是到平寿殿去了?” 赵辙这下没话讲了。 他憋回去的所有话语,全吞咽成密密的冰凉汗水,一下从浑身各处子冒出头来了。 他心里惊道:对,他说错话了。应该说是陈渡找她,而不是慕容锦在找她。 从一开始就错了。 应该是一个希望女儿尽孝的皇帝在下召令,而不是将军与公主之间平常的一次会面。 他心里,默认陈渡已经死了,慕容锦已经在篡位的路上,而陈嘉沐呢,是个离所有纷争都非常遥远的公主。 她在琉璃宫待着,跟在笼子里待着没什么两样,而且衣食满足就能将她蒙蔽,完全不必再费什么心思的。 以至于这宫中,这京城,都很少有人提到她,在意她。哪怕有一天她死在这里,都不会有除了宫人外的来客发现。 赵辙来琉璃宫之前,慕容锦找他闲聊,姿态放松,但表情晦涩。 他说:“陈渡病逝前,陈嘉沐每日都要来给他请安,他死之后,陈嘉沐一次都没出现过。” “你说,她知道陈渡的死活吗?如果知道,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他又说:我要和陈嘉沐好好聊一聊。 赵辙读他的意思,好像就是在说:陈嘉沐其实什么都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 现在,他才突然醒悟过来:自己是不是应该先诈一诈她,骗一骗她? 他刚才在想什么? 想她跟一个太监的关系。 赵辙这时候再看那长得像狐狸妖怪的太监,好像一切都不同了。 他弯腰的样子,不像是讨好,亲昵,倒像是一种拘束,他把陈嘉沐笼罩在自己的阴影底下,而看陈嘉沐的眼神,也不是刚才那样含情脉脉的了,发冷发深,跟他想象的那种隐晦的感情毫不相关。 他的手还落在陈嘉沐肩上,在操纵她。 刚才陈嘉沐被他握住擦拭的手背已经红了。 哪是一对爱侣? 根本就是辛辛苦苦出了琉璃宫,又被陈嘉沐这样娇惯的公主叫回来伺候,不服气而已。 陈嘉沐看他不说话,眨眨眼,天真道:“方彦说最近将军总是进宫,我宫中还留着病气,自然不便见面,但父皇身体虚弱,平寿殿也不是个见面的好地方。是将军府离得太远吗?不必如此关照我,时间正好,我也正好想出宫转转,在琉璃宫病了这么久,屋里这点东西也该看腻了。” 赵辙在方彦看过来之前移开目光。 他说:“将军会给公主备马车的。” 第230章 观察 陈嘉沐把此事应下了。 赵辙已经没了任何与陈嘉沐谈话的兴趣,他想赶紧走,最好马上能离开琉璃宫。这阴森充满花香气味的宫殿如同一个陷阱,轻而易举地将他抓住。 陈嘉沐也没有留他,她手臂一挥,笑着叫方彦送他。 方彦松开了手。 赵辙转身欲走,但很快就被方彦追赶上来,他袍子裤子层叠,但步伐快得像飘着,毫不费力。殿门推开,陈嘉沐的声音也跟上来:“不必关了。” 赵辙的手犹豫了一下。就这么一下,方彦突然由他身后走近了,在他侧后一步的距离紧紧地跟随,叫他没办法回头。 外头的天完全黑了。 院子里各处都点起灯,琉璃宫的灯,罩子也似是琉璃做的,蜡烛燃起来,透出来是蒙蒙一个圆球形状,就像四处散落着许多中秋的月亮,这样稀薄而昏黄的光底下,有低着头打扫的福之,给繁茂树叶修建枝干的寒梅,一个个都装一副没看见他们两个的样子,各做各的,非常安静。 太奇怪了。 赵辙越来越感到环境的诡异。 黑夜之中,人对周围的变化反应得异常迟钝,但有一个念头,突然闯到他脑海里来:抬头看看。 往天上看,厚厚积压着密不透风的云层,把一切天空都遮住了。天地之间宛若倒转粘合,互相逼迫,只留下窄窄的一线供人活动。 他们是,他也是,是随时随地可能被人相合的手指捏死的蝼蚁。 这样的震撼毫无根据地叫他的心跳加快。他想把方彦甩掉,然而甩不掉。方彦粘着他,贴着他,手里提着一盏宫灯,宛如被人拎着的一块会发光的石头,稳稳的,丝毫不动。他的脸颊身上,和光亮一起飘过来若有若无的花香气味,和陈嘉沐房间里的是一模一样的。 他先赵辙一步笑了:“走这样快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赵辙的笑容在脸上摇摇欲坠。 他和方彦贴得太近了。即使是在军中,要赤身裸体在同一条浅河里擦洗身体,男人与男人也是相隔很远,快速擦一下就结束了。赵辙从没和什么人靠得这样近过。方彦像浑身上下裹满了了满满的浆糊似的,甩也甩不掉,丢也丢不下,令人生厌的一块虎皮膏药,偏偏随着言语越靠越近,他几乎能看见方彦嘴里白森森的一排牙。 刚才陈嘉沐也是这样的感觉? 被压制着,操控着,寄生着。 因为他要走,所以陈嘉沐忙不迭地把这样的寄生物推到他身上来了。 他抿嘴,回道:“公公不必再送了。” 方彦缓慢地拉远两人的距离,但这一次,是走在他身侧了。赵辙都不必回头,就可以看见他宽大的袖口,腰带上系的骨碌碌一串珍珠。 方彦的手,在那串珍珠上拨弄一下。 跟着珍珠碰撞的清脆声一起响起来的,还有低沉的雷声。憋闷了许久的雨,终于在这个午夜毫不留情地下起来了。 方彦一去就没再回来,陈嘉沐等了一会儿,不见他人影,寒梅去门口看了三次,都说宫道上没人。 自陈渡死后,这整座宫殿都像死了,没人是常事。陈嘉沐不再多等,叫落雪进屋侍候,让寒梅福之回厢房去睡。 她布置的时间很巧,那边落雪刚进殿门,雨声雷声随即就跟上来了。狂风也是这一瞬间起的。 落雪要关门,刚去推,就听见陈嘉沐说:“不必了,让我看一会。” 她便停住不动。 陈嘉沐迎着一下又一下的闪电,没了任何阻挡的光,凌厉的在天空上越过去,却像是放慢了摸她的脸颊。雨水被风吹到屋子里来,她起身往门前去,淋着稀薄的雨水,探出手,由着自己肩背上绕着的披帛被慢慢打湿。 落雪警惕地观察她。 她对陈嘉沐一直不太放心,公主喜欢装作没事的样子给她和寒梅看,但真正的病情,或许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在宫中见过几个待在冷宫的妃子,还有陈嘉沐的母亲。 她们要么是被终日的寂寞无望折磨精神,要么是因为陈渡的一句话,一道命令,清晰地认知到自己家族的没落。那点希望,也就随之而去。 第231章 幻梦 在这里生活,总得有一点心劲,意志消亡,人就也将死了。 陈嘉沐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心劲呢? 落雪也不清楚。 一方面,她相信陈嘉沐身体已经无碍,另一方面,她又坚定自家公主的思想仍然生着无止境的病。并不是几副药就能调理好的。 她今日见方彦时的样子,送赵辙走时无悲无喜的那张脸,实在不像她。 说陈嘉沐不像陈嘉沐,好像是一个完全不成立的悖论,但落雪很清楚——她感觉,陈嘉沐现在更像是之前的那一位“陈嘉沐”。 阴郁的,沉默的,除了不会时常望向镜子,她的气质简直要与那个陈嘉沐一模一样。 这样微妙的变化很难与他人分享。 她在心里默默地算,算陈嘉沐什么时候会开口和她说话——如果是平常没什么特殊事情的夜晚,这个时候站在这里的应该是寒梅才对。 越算,她的思绪就飘得越远。 她想到了礼云。 一个年轻的,对自己医术足够信任的男人,在这宫中其实是不好找到的。这样的人愿意日日来琉璃宫中煎药,更显得他的与众不同。 落雪很感谢他。但与之相对,礼云说陈嘉沐是因为缺了魂魄才一直昏睡,她其实也并不全信。 她能在陈嘉沐身上,捕捉到非常熟悉的一点疯子的感觉。即使陈嘉沐外表永远沉默,落雪心里也一清二楚——陈嘉沐还是缺那么一点东西。 不是药,也不是休息,是一点能带她离开这里的东西。 琉璃宫就像是另一座冷宫,已经把陈嘉沐整个吃了,把她的精神消磨在日复一日无聊重复的生活中。 陈嘉沐动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寒梅猛地盯着陈嘉沐的腿,怕下一秒她要冲进雨幕当中去,急急道:“公主!奴婢……奴婢之前不在琉璃宫时,也见过像这么大的雨。” 陈嘉沐只是要接门外的雨水。她的双手捧做碗状,脸偏向她,倾听。 “那时候,京城的土地肥沃,京城周边的土地却在大旱。窝在京城的人,一点都不在乎外边如何,只知道外边热,干,要么就是下雨时的凉爽但潮湿。具体如何,他们说不上来,只会说:干旱非常严重。” “即使是朝廷派过去发粮食的官员,也一个个跟愣头青似的。柳国安稳运转这么多年,大家早就失去了在预言外抗争天灾的能力。每一块田都是干的,干得只剩下裂口,一点草也不长。旱得久了,又怕蝗灾。 风霜雨雪,是往地上添东西,若是提前做好了防范,多少能够好应对一些,但干旱不行。” “干旱,就是把土地里的水偷走了。这样流失的水,没任何夺回补救的措施。” 她说了一半,去看陈嘉沐,发现她就只是站在那,全神贯注地听,落雪心里松了一口气。 陈嘉沐意识到她停下来了,偏头问:“后来呢?” 落雪接着说道:“后来,村民依靠山间几乎枯竭的河流,没日没夜的求雨,终于……” 陈嘉沐好奇道:“是向谁求呢?山神?” 落雪一愣:“不是的,是保佑我们柳国免受天灾折磨的神明。” 陈嘉沐肯定道:“给皇上预言的那个神明。” 她说完,就发起呆来。落雪点头,她也不理,只是把手收回了,拢在身前。 云层越是下雨,就越是堆积,雨水大得如瀑布,落地就溅成了细密的水雾,水雾往上走,天空向下沉,不必远眺,只是往前那么一望,就能见着天地相连似的。 陈嘉沐就在这样的雨中呼吸。 其实她已经有点喘不上气了,她的手在抖。刚接了一半的水,从她的指缝,掌缝之间流下去。 她一点都捧不住了。 对着她吹的风,没有带来任何空气,随着风雨一同来的,只有她那个夜晚见到慕容锦的回忆。 她逃不开,也躲不过,但至少要会骗一骗。 陈嘉沐用余光瞟一眼落雪。 她脸上虽然不掩担心的神色,但到底没有冲过来问她的状况。视线的焦点,并不在她持续发抖的手上。 证明自己现在的表现还算正常。 这样就行了——能不被慕容锦看出异常,就已经足够了。 第232章 入梦 陈嘉沐叫落雪关上殿门。 她花了很长时间发呆,脸色青白,一直紧抿的唇线略微松懈下来。落雪察觉到什么,适时地不再言语,等陈嘉沐缓过神,虚弱地笑一下,低声说要沐浴。 然而殿内的水不够沐浴。 落雪要去打水,被陈嘉沐拉住了,改为擦身后再睡。 她把自己脱得溜光干净。 屋内温度不高,脱衣如卸甲,露得毫无攻击性的一身白嫩皮肉。陈嘉沐拿个帕子,从胳膊擦起,落雪也握着浸温水的布巾,前后忙活,把陈嘉沐擦得一点粘腻也无。至于脱下被雨打湿的衣服,全部堆到门旁去。 落雪又给她拿抹胸裤子。陈嘉沐浑身干干爽爽,裹了水红色抹胸,松垮垮坦着两条胳膊,大片的背,心满意足且睡意上涌。 她往桌上铜镜里看,能瞧见个头发半干的花妖。 落雪回到一旁的小间里去了。 那里寒梅的东西比较多,往日也都是寒梅在殿内侍候着,落雪只是借着屋子睡觉,但很快也就睡不着了。 头半夜,陈嘉沐半梦半醒,总觉得有人在暗处观察她——脚步藏在雨声里,在她的殿内四处行走。 她不断往床外看,近处桌椅柜子,装饰瓷瓶,每一样都安安静静的。但更远的地方只有一片潮湿的黑暗。 陈嘉沐干脆翻身起来举着烛台检查房梁窗户,没见到任何可疑的东西,倒是把落雪吓得步步跟随。 她在陈嘉沐身后小声叫:“公主在找什么,奴婢可以帮忙。” 陈嘉沐这才回头,看见落雪,也是吃了一惊,道:“我还以为你去小间里睡了。” 落雪说:“公主没睡,奴婢自然不睡。” 陈嘉沐被她说得有些心乱。她感觉是自己的疑神疑鬼逼得落雪不得不跟着,心中苦涩涩一点罪恶感。 落雪只担心她身体。 陈嘉沐说:“感觉有人盯着”,落雪就把她请回到床边去,左右看看,说是门缝透风的缘故,有凉风,吹在身上,就容易多想成有人在暗处。 她给陈嘉沐的床幔拉得严丝合缝,只道是犯了癔症,又是点安神香,又是怕她闷热,执着扇子过来轻轻地扇风,前前后后侍候半夜,陈嘉沐终于沉沉睡过去了。 她看陈嘉沐的脸色,随着呼吸慢慢透出新鲜可爱的红晕来,这才放心一些。 人睡过去,身体各处放松下来,自然会变得很柔软,陈嘉沐也不例外。本来贴着床沿的侧躺变为平躺,又往外挪了一寸。 落雪看陈嘉沐小半个身体悬在床外边,怕她睡狠了翻身跌下来,又怕自己伸手去扶把人碰醒。 好好的灵活双手此时倒是像没用的两根枝杈,进退两难。 她在陈嘉沐床前徘徊一阵。 待久了不难发现,陈嘉沐屋内确实有些风,时间越晚,风就越大,吹进来满带水汽的风,打得人肌肤湿冷。 落雪走到门边。 门窗紧闭着,但有非常细的木缝,凑过去看,外头早就黑漆漆阴森森一片,一丝月光都看不见了。 天地如砚台磨墨,雨落下来都是黑的。 落雪驻足观察一会,也觉得瘆人恐怖。连忙找了点东西遮遮门缝,正准备回陈嘉沐床前,就看见桌上点的烛火一晃,被风吹着了,突然泛起白来。 落雪看了那蜡烛一眼。 她看不出什么门道,只下意识觉得烛火亮了一些。是烧着蜡中混杂的什么东西了? 她这样念叨,要拿剪刀去剪,就听见陈嘉沐哼出一声,很模糊的:落雪。 落雪放下剪刀凑过去了,小声道:“公主要喝水吗。” 没有回应,好像刚才叫她名字,只是陈嘉沐偶然说的一句梦话。 她翻身,整个人回到床上去,脊背绷紧了。脖颈以下细长的系带,像被风吹到那样小幅度地晃动。 陈嘉沐说:“回去睡会儿吧,落雪。” 第233章 我梦到你 陈清煜给陈嘉沐写了一封信。 说是一封,实则零零碎碎带了许多东西回来。宫门口的守卫本要拆开查看,刚拿到手,就有个小太监跑来,附耳说几句,将那些东西收到自己怀中去了。 由那太监往宫内送。 昨夜刚落了一整夜的雨,凌晨才勉强停下,宫道扫过,但临近日出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地面上仍然存留许多积水,如镜面一般明亮照人,被来往宫人与缓慢前行的圣驾碾碎。 送信的太监不能冲撞皇帝车马,俯身跪在道边,衣裳立刻吸饱了水,直透到膝盖小腿去。 灼灼的目光盯住了他。 他不敢抬头,只得跪着,身子压的更低,把怀里的信件包裹覆盖得严严实实。 直到马蹄与车轮的声响远去,宫道上再无其他人,他才松了一口气,一抬头,却见面前站着方彦。 方彦的心情不错,笑眯眯地伸出手:“东西拿到了?看看。” “公公,”小太监一骨碌爬起,一手将东西递交出去,一手去整理往下滴水的衣摆,忙乱间有些脸红耳赤。他这样子,有点太滑稽可笑,像个断了腿的蜘蛛,恶心人的苍蝇,一直不停动弹。 方彦皱着眉多看他几眼。手上掂量包裹的份量,很沉,包得严严实实,猜不出里边究竟是什么东西。 至于那信封,他看得手痒。 他叫手下人过去把这些千里迢迢送回京城的“情意”截了,本是想先查一遍里边装着什么东西。 不该出现在陈嘉沐面前的,他得收起来好好保管才行。 但手上一沉,他就有点后悔了。现在接过的,是滚热一个烫手山芋,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有那么一点——一点点担心,他担心陈嘉沐发现自己看了里边的东西。 只要拆开了,看了,除非这些不会被交到陈嘉沐手里,不然他只有被怀疑的份。 扣下呢?看陈嘉沐那个兴致勃勃写信的样子……他并不好瞒。 瞒了一次,他就得一直隐瞒下去。 陈清煜一直在北地倒也还好,可如果有一天他回来呢? 没有必要把岌岌可危的信任推到悬崖底下去。 至少现在不是偷窥的好时机。 方彦沉吟不语。 片刻后,他又把信连同包裹还回还到搓手指的小太监手中:“好好送到琉璃宫去。如果能送进殿内的话……多留意公主的表现。” 他说完,上下扫视小太监的衣裳:“衣服换掉。换成干净的再去。落汤鸡一样,哪个主子愿意看你?” 小太监脸红着,连连应着,点头称是。 陈嘉沐刚醒不久。 寒梅把人拒在琉璃宫外,说:“公主昨夜染了风寒,不见人”,拿了信件进殿内一瞧,陈嘉沐正对着镜子梳妆打扮,桌上零零散散摆开十几条珍珠项链。 她看寒梅进来,刚要开口问寒梅觉得哪条更配她,但视线一转,看到那厚厚一沓信,先吓了一大跳。 陈清煜送进来的信封厚得像个小枕头,外带一个严实包裹。用刀拆开看了,全部是写得满满的纸张,最后塞几个用狗尾巴草编的小狗。 狗尾巴草上许多籽,随信纸一起掉出来,零零落落一地。 陈嘉沐看着地上的草籽,没看信呢,心里先软了一点。 她读陈清煜的信,惯常的分享语气,笔迹与笔迹之间能看出微妙的区别,有时一张纸上的字并不是一起写的,有的字又被晕开。 往后看,陈清煜突然换了信纸。 他写:“皇姐。原来战场是这个样子。 我原以为边境的战争是他们尽在掌握的一步棋,是一场戏,大家不过是拖延时间。 但只要是战争,就总要有人死去。不是柳国的人,就是我父皇的人……他们都是骁勇善战的士兵,势如破竹地进攻,吞占,侵犯柳国的土地。 我不清楚朝廷收到的战报如何,但陈靖。” 他不写了,只说:若是陈靖死在战场上,皇姐会伤心吗? 陈嘉沐合上信纸。然而,就像被看穿一样,陈清煜在这张信纸背面同样写了字。 皇姐,我梦到你。 第234章 挣扎 往下翻,依然有字。 “皇姐,我梦到你。” 一页又一页的短句,就像一夜又一夜的梦,他好像总是在梦到她。 陈清煜的信里,有些措辞实在熟悉,陈嘉沐仔细想——是被她回溯的那天陈清煜写给她的信。 日子回到过去,而信换了一种形式,又一次出现在陈嘉沐的生活里。 陈嘉沐把所有信纸的背面都查看一遍。 每一张,每一页,藏在每一张被正面的墨迹浸穿的纸背里。偶尔,他写得很狂乱,笔迹颤抖,笔锋几乎要从纸面飞出来。 偶尔,他又写得很小,藏在信纸的边角,一眼看过去,几乎要隐在斑斑点点的墨迹中。 他会写一些抱怨。 他写:皇姐喜欢凉爽的夏天吗?这里的太阳是白色的,阳光和月光一样凉。我所在的地方,没有山,水也少,人很奇怪,和柳国的不一样。他们喜爱吃肉 ,我不想吃。 他写:父皇欢迎我,但我的兄弟们躲着我。这里的习惯和柳国不同,父皇膝下的孩子们几乎都是收养的。他们要在战场上立功才能得到奖励,像狼群分食一块肉那样。但我来的第一天就被热情款待过。父皇对我很好。我们语言不通,他会写简单的柳国的字,也有使者帮我理解他的意思。但我没有感觉。 我看他的信,感觉他会爱我。他也确实爱我。但我们面对面的时候,我没办法视他为我自己的父皇。我的异姓兄弟们,他们视我为敌人。我没办法上战场,甚至不能摆脱我的拐杖站直,却享受了连他们都享受不到的,我父皇的关心。他们争抢父皇的注意力,争抢他的爱。我在这里,很难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我的使者也不会译给我。 他写:这里的人过的也并不好。他们永远活在战争里,随时要被征到前线去。柳国的士兵永远躲着战争,但这里的人向往战争。接待我的使者告诉我,他们坚信只有战争才能夺回往日的荣光。但这样的枪剑,是要指向柳国的。 他写:我的父皇,如果能这样称呼的话。他说他向柳国承诺,不会入侵,也不会激烈战斗。他找我喝酒,跟我说,他只想要统一北方。北方太冷了,人又很少,分裂出的小国家很多,需要被人领导。我只能赞同。 他写:他的诺言不会一辈子生效的。可我们难道要放弃北边的疆土吗?以此来排除异己,换取柳国长久的和平?他们的野心不会就这样满足。他们的国民想要温暖的土地,想要向南扩张。柳国是他们眼里的肥肉,是这个狼群的食物。 他写:皇姐,谁是我的父皇,谁是我的子民,谁是我的同胞? 他写:皇姐,只有你,你是我的家人。你要在柳国好好过。 陈嘉沐的心在狂跳。 如果是陈清煜——还留在京城的陈清煜,他应该会满怀期待地写下:皇姐,我们要过平凡的姐弟生活。 但是他没有。 他的态度,他的言语,他对未来一切的憧憬,好像已经在信纸之中缓慢地流失了。他写得越多,疑问就越多。 孤身一人到异国他乡,眼睁睁看着战场上刀戟相向。 哪里是他的归属?哪里是他的故乡? 她无法想象陈清煜的处境。 她去拆一起送来的包裹,牛皮纸紧紧地扎着,划开一层,还有一层,她把每一张牛皮纸展开,确保上边没有任何一个字。 直到里边的东西显露出自己的面目。 很小的一个水晶罐子。精致极了,内容物被花纹繁复的盖子遮住,看不清是什么。 陈嘉沐的手心滑腻腻的。 她把包裹递给寒梅:“寒梅,你打开看看是什么……不要告诉我。” 她闭上眼睛,把头偏到另一侧。寒梅弯下腰,打开盖子,发出清脆的琉璃琉璃磕碰声。 她好像看了很久,盖回去道:“公主,奴婢看好了。” 陈嘉沐没有回头,她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只是问:“是什么特殊的东西吗?” 寒梅眨眨眼:“不是的,是公主见过的。” 陈嘉沐这才犹犹豫豫地往罐内看。 开了盖子,里边塞着一颗夜明珠。用手掌遮住罐口的光,能看见里边的珠子温润的亮着。 底下压着一张纸条。 “皇姐 ,不要怕黑。” 第235章 靠近 陈嘉沐几乎能想象到陈清煜写下这一句时的表情。 信中提到水土不服,饭菜口味不同,那陈清煜一定瘦了些。 本来就是带着病的人,蹙着眉的一张脸。 或许,让他蹙眉的也不止是这一句。但是再细想,陈嘉沐就有点恐惧。 陈清煜的面容在她的记忆里并不完整。她能想到他的神情,他的身体,或者眉毛和眼睛,鼻子和嘴唇,甚至是他说话的语气,但拼接起来,又不像是陈清煜。 她不敢再想了。 他的使者并不给他翻译那些异姓兄弟的话,是不是因为他们嘴里根本没有什么好话? 陈清煜不是小孩了,他不可能不懂。但就算懂,也要原封不动地写在信里。他不写抱怨,但字里行间的犹豫出卖了他。简直就像一种撒娇,明显的暗示,他想要一点安慰。 但陈嘉沐能给他什么安慰呢。 也只有回信而已。要经过漫长的传递才能到他的手里。 从陈清煜手里传递出来的信件,有他的父皇影响,或许没人敢动,但她送过去的信件就不一定了。 拆了看了藏起来了,都说不定,对她的信来说,这完全不可控的旅程。 但陈清煜从没有像信里表现出的这样依赖她,像这样完全剖开自己,向她坦白,等着她亲手把他的伤口抚平缝合。 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陈嘉沐把装着夜明珠的罐子放在桌面上,在她摊开的珍珠项链之间。 白日里,它的光亮并不明显,隔着罐子 装在里面的更像一片雾,一片云,散发模模糊糊的光,仔细看,能察觉到里边是一个球体,圆滑晶莹,静悄悄的。 这东西,是哪来的? 不是陈清煜从柳国带出去的,应该也不是他买的。看他的信上所写,他现在应该在离柳国边境很近的地方,交战处很难能买到如此珍贵的玩意。 那就只能是他的生父送给他的。 他得了许多赏赐,却同样惹来了许多的嫉妒。在柳国的时候,没有人关心他,他的兄弟们能肆意贬低他,侮辱他。现在,形势完全倒过来,只有他享受关心和爱,却同样是被嫉妒,受煎熬的那一个。 陈嘉沐也觉得这是无解的难题了。 陈清煜出发前收到的他生父的信,摆明了是爱他的。他这条鱼,被轻而易举地吸引了,哄骗了,以为能脱离苦海,然而转头又扎进没有水的陆地中去。 寒梅看向罐子,又看陈嘉沐的表情,想要开口,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还是陈嘉沐先开口:“怎么了,寒梅?” 寒梅叹一口气,小声道:“奴婢来给公主梳妆。” 她走近了,挽起陈嘉沐的头发。镜面映照出陈嘉沐细长的颈子,裸露的肩膀。 桌上的珍珠,新的是以陈渡的名义赏赐来的,旧的是“陈嘉沐”的珍藏,颗颗饱满漂亮,不输其他配饰分毫。 她依次试给陈嘉沐看。莹白的珍珠贴着雪白的皮肤,说到底只有珍珠大小光泽的不同,样式几乎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陈嘉沐一开始还想认真选一个出来,但试了几条,也就没了太大的兴致。她看一会镜子,又发起呆来,脑中混乱,问道:“是谁把这些东西送过来的?” 寒梅看一眼陈嘉沐,实话说:“是个小太监。不过奴婢说公主带着病,没有放他进来。” 陈嘉沐点头,又问:“慕容锦早上派来送珍珠的人跟你说什么?” 寒梅说:“将军传话说,要等雨天邀请公主去将军府坐坐。” 陈嘉沐哀叹:“他什么时候能放弃见我……还不如一刀捅死我让我回去……” 后边的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了。 她和陈清煜的距离远了,和何钊的也是,一个身隔千里,一个凭空消失。好像无形之中有人把她和她熟悉的人全部分开。 只有方彦和慕容锦留在她身边——小说的男主男二,离她很近。 而且越来越近。 第236章 能 信件要比人走得更快。 陈清煜将信送出去后,没几日,他的父亲就要见他。 这里没有王宫,但地方是好地方。东北,西南,各与不同的国家相邻,安定时期做些商品交易,打起来就是调兵遣将的好位置,因此城墙建设得很快,城内人少,自然稍显逊色。 边境地带,往战场边去,最多的是营帐,他们虽然在城里,住的也不是什么砖瓦干净的屋子,都是拿泥土混着干草梗子砌出来的土房。 一个国家的君主,住在土房里,而且以此为乐,这是陈清煜从来不敢想的事情。 这里的人,被北风霜雪吹得健壮有力,各个都是上阵杀敌的好手,如今,这样壮实的人也要弯下腰,帮陈清煜推他的轮椅。 他的行走不便,被定义为一种羸弱不堪。 他被推到作为“寝宫”的土房里去。 房中只有一位会柳国语言的使者,陈清煜的生父在里屋坐着,没有露面。 他想叫父皇,又想起他们上次见面,男人让他称呼自己为“瓦拉”。 陈清煜小声道:“瓦拉。” 里屋传来瓦拉满意的呼气声,声音低沉模糊,像一头熊。 陈清煜见过他几次。也大概理解为什么陈渡不喜欢他。 他长得就不是中原人喜欢的样子。 太壮了,太勇武,肩宽背厚,脂肪包着肌肉,手臂鼓起来人头一样大,金色银色混着的一头蓬松毛发,得慢慢地梳,用水油通开了,梳成辫子,束在脑后,才能有几分人的样子。 第一次见面时,他向使者学了一句话,很慢,带着古怪的腔调口音说:“你很像你妈妈。你的妈妈会叫我瓦拉,你也叫。” 当然像。在这里,男人女人都要狩猎,要打仗。陈清煜的胳膊腿,比饱受弓箭斧头锻炼女人更细,面皮也比她们更白,鼻梁比他们的更柔和。整个一副被冲淡了揉化的样子——特别是那双眼睛。 陈清煜的眼睛是橄榄色,有点泛黄的青苔,毛茸茸,碧波荡漾的一池水。 瓦拉的眼睛是碧绿的翠色,事实上,这里有很多人都拥有一双碧绿的眼睛。只是瓦拉的更漂亮。他眼窝深陷,眉骨高挺,眼珠永远在阴影里,却丝毫不能被掩盖遮挡,反倒夺目的明亮。 只要见到他,就很难不记住他的眼睛,锐利又惊人的一对兽瞳。 他不懂礼数,也不懂交往,看人是直接盯着人看,要用那双眼睛,冰冷地把人看穿看透,像剖解猎物一样巡视一遍,才能真正说上点话。 也不怪陈渡叫他野人。 “野人”这次依旧没有见陈清煜。 他前几日受了伤,被箭矢贯穿手臂,最近正在静养。嘴里呼噜呼噜地说了话,让使者翻译,是问他:“听说你在给亲人写信。那里有谁是你的亲人?” 陈清煜放在腿上的手紧了紧。 他说:“是在柳国很照顾我的人。” “没有这种人。” 陈清煜在他的语气里听出不耐烦,但翻译的人只能平和地复述:“如果真的有这种人,你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我的儿子,应该成为最强壮的鹰。” 陈清煜不知道说什么了。 就像他在信中表达的那样:他的父皇爱他。 隔着千里,只有血缘相连时,是爱的。 但他们之间有十几年积累的,被完全不同生活方式和文化熏陶出来的沟壑。 相似的话,他已经听过几遍。瓦拉对他有百般的幻想,甚至想治好他的腿,但自从瓦拉仔细见过他完全死去的骨肉筋膜之后,就再也没有和他面对面说过话。 他厌恶陈清煜的病腿。 这样的身体部位,长在他儿子的身上,是一种耻辱。 陈渡当然也厌恶,他的厌恶,可能来自于陈清煜是他妹妹和野人的骨肉,而瓦拉厌恶,来自于陈清煜本身的无力。 一个是转移的恨,一个是直白的恨。 陈清煜和瓦拉,慢慢的其实没什么话讲。瓦拉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骨肉,更把他当成一种念想。 是他死去的母亲的念想。 他恨陈渡,也恨柳国,仅有的一点尊重,是对柳国那些杀敌的将士们的。 他欣赏一切不退缩的士兵,欣赏会武的男人,会武的女人。欣赏他们的勇气,肌肉,白森森血淋淋的刀枪。 陈芙是个例外。 他爱陈芙,是男人爱女人。第一次在柳国的宴会上见到陈芙,他就爱上她了。 见色起意,或者一见钟情,或者只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脆弱的,漂亮的,坐在高台之上,望下来,浑身镀了一层金光一样。太新奇了,太宝贝了,光是看一眼就能激起保护的欲望,很难移开视线。 他爱她身上属于女人的一切,属于公主的一切,还有属于他自己的一切。 想到她就想到白皙皮肉,金银装饰,想到她的嗓音,她的手,还有她回应的爱。 但是这种爱,没办法直接加于他们的孩子身上。 偏偏陈清煜长得确实像他的母亲。这让他留有一点爱——如果他是个强壮男人,他的父爱会更炽热。 可惜他并不是。 陈清煜沉默地看翻译瓦拉言语的使者。 他的一种认知,被日日夜夜捶打,加重——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的姐姐会怜惜他。 毫不避讳的,毫无保留的,不管他们的距离远或近 ,他们的血是否同样来自于同一个父亲。 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陈嘉沐都能爱他。 只有陈嘉沐能。 第237章 食 瓦拉叫他的名字,说他的名字像玉器碰撞时的清脆响声。但他这块玉不经磕碰。 轻易地破损了,碎裂了。怎样弥补都粘合不全的一轮玉盘。他的身体,已经丧失了补救的意义。 但瓦拉的孩子——他的后代,身体里流着他的血,承载着玉色眼瞳的人,不应该是玉器。应当是金银青铜,自烈火焚烧战火捶打而来,弯折了还能塑成崭新形状,即使断裂了也要融到一起。 他的异姓兄弟们,哪个没断过几根骨头?全是咬着牙吞着血,被漫长时间疗养好的,为什么他不行? 就是柳国的暖风和煦,把他养得娇嫩软烂了。打压成团在墙根底下的一坨烂泥。现在,他还要给柳国的人写信。 简直匪夷所思。 给仇人写信,给敌人写信。瓦拉痛骂他是只天真的狗,给了块骨头就忠贞护主去,一点不想他的链子是怎么套到脖子上去的。 他是狼的儿子,却被驯化成为一只牙齿爪子都不够尖利的狗了。 陈清煜听使者的言语,没有反驳,也没有回话。他只是仔细等待,低头,声若蚊蝇道:“儿子知晓了。” 他知道瓦拉在说他的干儿子们,其实也在说他自己。这片土地在很久之前属于他,一片冰雪原中属于他和陈芙的热土,被铁骑践踏浇灭,冷冰冰的余下一点灰烬,现在他又自余烬中复燃,带着部下杀回来了。 他自己就是金做的。高温炙烤,只能炼得更纯更亮。 这样的话,如果半年前说给陈清煜听,他或许还能听进个一星半点。那时他对自己的身体只有厌恶,对陈家的人也只有恨,他一心想要报复,逃离,或者把握住一些高高在上的权力,抓住难得的机会。和瓦拉的态度如出一辙。 但短短的半年里,他几乎把一切都放下了。 他已经靠着这条腿赢得了太多的偏爱。 这样的偏爱,陈渡给不了他,瓦拉也给不了他。他比自己想象中的更需要感情的支撑,或许他已经死去的母亲还愿意爱他,但她早已经成为冰冷的尸骨了。这种东西,只有陈嘉沐能给他。 为了一条残废的腿,她炙热的,单纯美好的注视,永远倾斜在他的身上。 陈嘉沐或许不爱他,不喜欢亲近他,但却始终怜惜他。从她刚睁开眼睛见他第一面起,还不认识陈清煜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怜惜他了。 陈嘉沐是把他当成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来疼爱。他不必是任何人的儿子,皇子,也不必担心自己是否能闯出一片天地。 他的家,永远在柳国疆土中心的一片花团锦簇之中。 这样的话,说给瓦拉,他是不会明白,也不会相信的。说出来只有自取其辱的份。 陈清煜练就了一套顺应他心意的对话方法。这样的说教实在太无聊,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话,瓦拉说厌了,自然就要提到别处。然而挑起来话头还是老生常谈的皇位继承。 使者说了太久,声音慢慢变得干哑了:“陈清煜,你应该是让你娘骄傲的孩子。她会想看到你坐在王位上,我自然会把这个位置留给你。” 又来了。 陈清煜心里冷笑。 像施舍一样,他父皇在“深情”方面的表演欲望,只能通过这样简单渠道完成。 他是把一个烂摊子推给陈清煜了。 成为王又如何? 这里是只信奉能力的王国,瓦拉养了那样多年轻有力的异姓狼,个个是金银锻打的钢筋铁骨,只准备着由他承接权力的一瞬间,冲上来把他分食掉。 第238章 凝视 他是猎物。 在这片土地上,食草的生物再聪明伶俐,再身手敏捷,也只能作为一只猎物活着。 陈清煜很想问他,问他难道不知道那些异姓儿子的本领吗?但这问题本就是无解的。 太浅显了,以至于问出来都显得幼稚。 他本来就是送给瓦拉的一件贡品,一个质子。 今日他在这里聆听教诲,出门就必定要被那些兄弟问候。他的兄弟嫉妒他,好像他的人生是多么唾手可得的一件宝物似的,不需要任何付出,就有滔天的回报在等着他。 但是谁才是被爱的那一个? 瓦拉对他们的态度,跟陈渡对自己的孩子也没什么不同。他们都是养蛊的好手,一个养着和自己没关系的孩子,一个养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让他们厮杀出最阴毒的那一个。 他无意做统领一国的君主。语言都不相通的国家,交于他手中,只是完成他母亲的一个遗愿,完成他父亲的一点寄托。 但这样的目的,不论说给谁,都不会得到丝毫的信任与支持。 陈清煜更想起他的【】来了。 瓦拉越是说他要断掉与柳国的联系,他就越想起陈嘉沐。他和陈嘉沐说话,不需要由一个中间人转达,更不用站在破败的土屋里。 陈嘉沐的宫殿是馨香的,他能得到拥抱,亲吻,得到无限制的爱。 使者说瓦拉是为了他好,陈清煜如贯耳旁风。他想起他和陈嘉沐之间斩不断磨不灭的——淡泊的血,浓稠的爱。 他被他的【】完全理解。陈嘉沐不会说她为了他好。 她只会纵容。 他们的黑色眼瞳会紧紧地相连。 然而这样的思念没有力量,不会千里迢迢地把他送回柳国去,更帮不了陈嘉沐分毫。 她现在正与陌生的规则对峙着。 收到信的七天里,她睡眠好像突然变差了。她本人对此无知无觉,但也明显知晓自己身体的疲倦。 睡得很久,但跟没睡过没什么两样。白日里精神萎靡,夜晚又早早地躲到被子里去。一觉睡到天亮,起床先是发呆。落雪问她做了什么梦,她不知道,记不住,好像一晚上是一瞬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太医说她睡得不够,吓得寒梅落雪又摆出凝神助眠的那一套。静气的草药煎煮了,安神的香也点了,连寒梅落雪在屋外候着,都要哈欠连天的几乎睡过去。 一开始,她要睡时就能看见桌上的水晶罐,夜明珠,照得桌面镜面成一小片月下池塘。她拿块厚布把罐子盖紧了,屋里没有光亮,可突出的布团又在冰冷无情地注视她。 这种感觉很难说清。 她已经习惯自己的疑神疑鬼,但无论怎么忽视,哪怕是在梦里,她依然被观察着。再厚的床幔,遮挡不了视线,抵挡不住她的胡思乱想。 半梦半醒之时,好像有人正在触碰她的手腕。 冰凉的,轻柔的,从她的手臂划上去,又顺着她的躯干走下来。 她耳边能听见叹息声。 “你怎么能忘了我?” 来人的声音,蝉翼落水一样,几乎一瞬间就消失不见,抓不住,也听不清。陈嘉沐努力想知道是谁在和她说话,但混沌的仍在梦里的思绪并不为她所用。 “只要我不出现,你就永远不会记起我,对吗?” 她的衣裳,好像被水浸透了一样,湿沉地压在身上。挤压她肺里的空气,推搡着,想要蒙在她的口鼻上令她窒息。 “你的宫殿里总是有人。” “你找过我吗?想过我吗。甩掉我,就像甩掉一个包袱一样简单轻松。你心里是不是在暗自窃喜呢,陈嘉沐,你跟原来的她有什么区别?” “你也一样厌恶我。” 陈嘉沐真的很想睁开眼。她的眼皮有千斤重,四肢也如锁在床上一样无力,平躺着,身上有如趴着另一个人,将她完全固定在床上,丝毫动不得。 她的嘴唇也慢慢地凉下去。 是缺氧导致的冷?还是有人在亲吻她,一个陌生的恶劣的鬼魂在玩弄她? 陈嘉沐也说不清。她张开嘴努力地想要呼吸,空气却丝毫没有被攫取的意思。 她吞掉的,像是一块肉。 【好吧但是有一句话没过审核,啵嘴也不行吗。】 “你的心跳得太快了。” “你的身体也好热。” “陈嘉沐……陈嘉沐,有的时候我会恨你,恨你就这么无情地把我忘了……你会忘了所有人,这里的人,哪一个不会忘?但是你身边的那些人,哪个不是你牢牢记住的?你讨厌的,你害怕的,你依赖的,怎么都在你心里有一席之地。我呢,你说的爱,怎么比恨还要脆弱。” “到头来只有我记得。” 陈嘉沐想要尖叫了。他说话的声音,好像是从她自己的嗓子眼里吐出来的一样,她的声带,胸腔,都在随着他的言语颤抖。 和往日从手脚四肢起的冷不一样,她的冷,是由内而外的,有人把她的血液冻住了。 偏偏身上的人还在叹息:“好热。” 陈嘉沐甚至开始怀疑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尸体是不会做梦的,也没有温度,所以她见到的应该是谁的魂魄。 她被鬼压床了。 这样玩弄她身体的鬼魂,不会按照常理出牌。没有道德,也没有思维的约束,只要一抹一挑,将她的肋骨做琵琶弹了,胸孚乚作浮萍揉搓,由上至下,能不受阻隔地穿过衣裳的布料,完整地舔一遍,吃一次。 她平躺在床上,就像蒸好的雪白鱼肉,整齐码放在碟子之中,散发芬芳诱人的气味。勾的人涎水直流。 鬼魂的臂膀筷子一般将她夹住,扭开,能轻而易举取得油脂丰富的鱼腹,送入口中便能滑进喉管中去。 “你都没有想起我……”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随着太阳升起,光芒普照,他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黏腻冰冷的纯黑的梦,汗水浸透的公主,和平静得连皱褶都很少的被褥。 她的身体里好像住着一尾鱼。 (后边剩一句话没过审,笑了) 第239章 妆 升起的太阳将她梦中相随的潮水炙烤得干涸了。陈嘉沐不睁开眼睛都能感受到骨头脏器的冷,皮肤的火热。 她的被子轻而薄,却像屉布一样,将她整个人由外至内的蒸煮。 没有梦的记忆。 闭上眼睛就只有纯黑的颜色,她更像是在每个晚上晕过去,进入一处时间停滞的空间。 梦到什么,她忘记了。 但身体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即使是在自己的寝殿内,呼吸之间的熏香熟悉心安,晨曦蒙蒙,光影绰绰,床幔垂下,任何人都看不清床内的一切,她依然有些面红耳赤。 浑身上下给人袒露观察的羞耻感。 整整三个夜晚,她都像是从一个淫靡的梦境里恢复过来,有一段似真似幻的艳遇。 陈嘉沐的神志清醒了,身体却很累。 安神的药物,香气,助长了夜袭她的罪魁祸首的气焰。 但这个人是谁? 是她想了吗?在她没注意的时候,刻意忽略的地方,她其实是很想要谁来疼爱她一下? 陈嘉沐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在这里,她的娱乐项目锐减,外出行走也缺便捷简单的交通工具,吃穿比现代麻烦不少,床甚至没有她宿舍换了床垫的床铺柔软。但她唯独不缺人的抚慰。 情呀爱呀,应付一个人是愉悦,一个小游戏,调剂生活,带来聊胜于无的一点乐趣。 人多了就太累了。 陈嘉沐已经偶感劳累,与持续的精神折磨一起,消耗着她的精力。 谁都想争第一,然而哪有那么多第一可以争?总有人要往后排。 攫取她乐趣的人总觉得这样的玩弄分高低贵贱。但对陈嘉沐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们给予的,反哺的,争抢的,甚至已经供过于求了。 所以并不是陈嘉沐真的在期待什么桃色的秘事。 相反,比起模糊的睡梦,还是夜晚的注视感更加真实。 她的身边有一个偷窥狂——秘密地监视她,看着她,且只在夜里出现,天亮了就消失。但还没有被她抓住。 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她已经浑浑噩噩过了好些日子。醒来无聊,而睡去也危险。精神状态总是这样差的话,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陈嘉沐心中早已响起警报来了。 她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个闸口,要把梦的潮水泄出去。但思来想去,好像只有那颗夜明珠。 自从收了那颗夜明珠,她的梦境就只剩下黑甜的余味,而无一丝一毫的影像了。 是陈清煜的小把戏吗? 毕竟他们也在同一张床上安眠过。 陈嘉沐也清楚地知道,他看向她,拥抱她,亲吻她时,从来不是纯洁的。带着一点爱——她不愿意主动接受,更不愿意细想的爱。 她对待陈清煜,一直都是堵不如疏,竭尽放纵,或许是心中有那么一点玩弄他情感的乐趣,一点迷恋他那张脸的愧疚。 但陈清煜离她那样遥远。有这样一个东西跟着,又能有什么作用呢? 是他在偷看她? 陈嘉沐把桌上的夜明珠拿起来,放在手心里,是冰凉的。光晕浅蓝,低温的,安静的燃烧着。 她在这个世界待了大半年,没见过这里有什么监视人的魔法。没有水晶球,更无从谈巫蛊之术,这东西最多最多也只是个会发光的珠子而已。 是有人派了人来看她? 是方彦,还是慕容锦?这宫里再无对她感兴趣的人了。 那么大一个活人,夜夜来她寝殿,难道没人发现吗? 还是说,有一个鬼魂? 被它引来的鬼魂,一个寂寞的,害怕白日的鬼魂,附身到这样无机质的珠子上,被送到她殿里来了?以它的到来做幌子,借口,把怀疑全推到一个远在别国的可怜男人身上去。 陈嘉沐握着珠子把玩。 她的思绪凌乱,摊在心中,是胡乱交织的一团水草,顺着每一个草尖摸下去,都能探到一个完全的死结。 她坐到珠子变得温暖,贴着手心,就像攥着一颗水滴。外边天光大亮了。 落雪手脚麻利地过来开窗开门。 阳光灿烂,随着被推开的窗门一下涌进来,伴随着细小雨声和阵阵冷风,冲淡的槐花蜜一样,把屋内熏香的甘甜中和,带进来草木生长的泥土气息。 她声音很小,在陈嘉沐身边停下,按她的肩膀:“公主,下雨了……宫外有将军府的马车来接。” 陈嘉沐一皱眉,但很快叹气道:“梳妆穿衣吧。” “叫将军府的人多等一会儿,我们不着急。” 落雪应了,出门去。 陈嘉沐看她的背影,不知怎么的泛起一阵忧愁来。 能在宫里见面的人,特意顺着她的意思把会面的位置改做自己的府邸。 她再怎么躲也躲不了一辈子。 雨总有一天会落到地上,人也总有一天要见面。 寒梅拢着她的头发,用沾了花香的发油去梳,一梳到底,将陈嘉沐的发梢修得很听话。 问她想要梳怎样的发髻,选怎样的簪饰,陈嘉沐说:“成熟一点的,朴素一点的,差不多收拾一下就可以。不必太亮眼。” 她是这么说的,也照着给自己挑了几样,从银耳铛到木头簪子,都是一眼叫人看不见的低调。 她把自己的一张脸抹得病弱煞白,涂了粉,又在眼下扫了一点青乌,坐在镜子前,映出一张陌生如女鬼的脸。 她的精气好像被人吸干抹净了。 一双猫儿一样大而亮的眼睛,瞳仁在眼眶里吊着,黑白分明,眉毛没涂颜色,被粉压得发灰,连着睫毛也泛白。 有一点恐怖。 她试着盯着自己看,镜子里的那个,也毫无精神地默视她。 一幅遗照。 陈嘉沐一激灵,把木簪拆了,给自己换一朵大红的簪花。 终于是添进一点颜色。 她对此十分满意,左右看看,又问寒梅:“我看起来什么样子?” 寒梅斟酌着,陈嘉沐催促道:“不必多想,就是第一眼,你看见我的时候会想我是什么样子。” 寒梅说:“有些病重的样子,公主。” 陈嘉沐笑道:“我是故意的,这样就很好。” 第240章 幻想 陈嘉沐一身粉白色襦裙,素素静静,披帛跟在腰间臂上,往外走时半飘起来,直飘到将军府里去。 没有人送她。寒梅本要跟着她一起来,被她拒绝了。她登上门口的轿子,出门又换马车,挺干净亮堂的一场太阳雨,被慕容锦催得又生出许多坏事来。 慕容锦要在将军府内的流水亭上见她。 说是流水亭,其实亭下并没有流水,是静止的一片池塘。 静池容易生出许多绿藻,但将军府的打理得很好,池水清澈,有专门喂养着的游鱼,稀疏地散落着几朵莲花,错落在莲叶之间,正盛开着,粉白欲滴。 陈嘉沐跟着带路的人走。一边走一边观察,将军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安静,所有做活的人,一举一动都放得很轻。 像井然有序运转的一个巨大机械,侍奉着慕容锦这唯一的主人。 慕容锦在亭中等了很久。 他只预知到一场雨,至于陈嘉沐有没有赴约——他就看不见了。陈嘉沐在他的预知里,和四处逃窜的蚂蚱一样惹人烦,绝不可能被轻易地捉住。 陈嘉沐能来,他本来是满意的,但看陈嘉沐走进亭子的样子,慕容锦先是吓了一跳。 他甚至有点不敢认人。 陈嘉沐没等他反应,快人一步,施施然移过去行礼。身子一欠,手臂的披帛也簌簌的落下来。 慕容锦没有听她说什么,视线落在她张合的嘴唇上。 她嘴唇是泛着青色的。 瓷土塑成的小姑娘,连嘴唇都上了釉色。 就连陈渡那样的死人,也比陈嘉沐现在的样子更有活气。 陈渡顶多顶多是不喘气了,一具不腐的尸体,血也不动了,因此少了红润气色。 但陈嘉沐是个活人。活人活成这样,总有三分惊悚,好像有什么东西跟在她身后,在蚕食她,把她吸食干净了。 慕容锦暗暗地观察她,让她落座,又叫人摆出酒与一点吃食。 陈嘉沐并不想喝酒。慕容锦对她做过那些事,她还记得清清楚楚。他绝不会放过任何灌醉她机会。 是什么把他变成一个迷恋暴力和药物的人?陈嘉沐已经不想探究,也无从下手。 对抗一个强壮男人的掌控欲太难了,要是像以前那样把一个美艳勾人的花瓶送到他怀里去,指不定要被怎样折磨。 他对她的占有欲来得莫名其妙,对迷魂药物的热衷也过于病态了。 但消去一个男人的爱欲却很简单。 陈嘉沐抬头,向慕容锦脸上看去,那张很熟悉的脸上,果然是波澜不惊的。没有笑意,也没有审视,淡淡地看过来,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她先安心了。 他看她,就和看一个死人没什么区别。 陈嘉沐问他:“将军前后找了我几次,是为什么来的?” 慕容锦将桌上的酒杯推给她:“没有什么大事。今夏多雨,想着公主之前与臣共饮过,就有点想找个机会再尝一次。” “公主之前总是侍奉在皇上身边。却很久没有过去请安,皇上与臣谈事闲聊,不免多提了几句。” 陈嘉沐支着下巴,心想面前这人说谎也不会脸红的。抱歉道:“我的身体实在太差了,前几日风寒才勉强好了个七七八八。御医说我的病伤及了根本,帮忙调理了一阵,最近才稍微好一些。” “是吗?” 慕容锦笑了笑,体贴道:“那公主以茶代酒,给臣一个与公主相会的机会?” 陈嘉沐应了,把酒杯推到一旁,笑道:“给将军添麻烦了。” 慕容锦含笑点头。 他其实不擅长做任何与笑有关的表情,陈嘉沐只看他一眼就撇过眼去,只有他在观察她,看向陈嘉沐的手腕,又游走到小臂,腰身。 她瘦了一大圈,应该比赵辙见她时还要瘦,没有人形。光是用眼睛看,都能感知到这具身体的瘦骨梭棱。 怎么会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是她说的风寒?一场病而已,给人磨磋得失了魂一般,未免太脆弱了些。 陈嘉沐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好在有下人很快送来滚热的茶水。 小小的茶杯,装着半满的龙井,澄碧颜色,馥郁香气。随茶一起送上来的,还有四块造型精致的糕点。 慕容锦主动道:“公主尝尝看。将军府不似宫中,没有专门做点心的厨子。这点心铺子在京中也算知名,香甜可口,正好做茶点。” 陈嘉沐没见过他府中的下人。但送茶点这位,面色有些太白了。 他额前的碎发一丝不苟地梳上去,打扮如一个泥偶,浑身上下是僵硬的,紧抿着嘴唇,两鬓被雨浇得水淋淋的亮。 他站在那里,就是一副被宫中礼节教得很好的样子。低着头不看人,陈嘉沐看他,他的目光回避,身子恭谦,肩膀也压得很低。 慕容锦自然不必多说一句。只需要晃下手腕,他就心领神会,将茶敬送到陈嘉沐手边。 陈嘉沐没有取茶,先是打量他,说:“抬头叫我看看。” 他送茶的动作一滞,被按了暂停一样不动了,陈嘉沐又重复一遍,慕容锦默许了,他才很快地抬起头来。 还很稚嫩的脸。 跟陈嘉沐想的那种老油条一点不同。是娃娃脸,大眼睛,睫毛跟羽毛扇子一样浓密细长,脸上施着一层薄粉,把眉毛也遮得灰灰的,紧抿的嘴唇毫无血色。 不是泥偶,原来是个泥娃娃。 但他的脖颈也只涂了一半粉,差不多喉结的位置,白色突兀地断掉了。 这是个太监。 陈嘉沐愣神的功夫想起方彦的话来。 慕容锦不喜欢太监。他对太监有着天生的厌恶,在宫中对待太监就很有自己的规则道理,不可能主动离一个太监太近,更不可能把阉人往自己府里带。 那这个人是哪来的? 陈嘉沐想:只能是方彦塞过来的。 一个年轻但很受管教的太监,不太像宫中遗留下的手笔,或许是方彦的心腹,也可能是他为了监视慕容锦专门训练挑选的。 他在慕容锦身边安插了一个眼线,明晃晃的一个眼线。 他在跟慕容锦合作,制衡。 陈嘉沐细想,或许方彦还捏着慕容锦的什么把柄,才能叫他把一个太监带在身边,连端茶倒水这样的事都得这太监来做。 她无意识地去捻自己的袖子。光滑的纱一过手指,激得她反应过来了,状做如常道:“脸边是什么?莫落到我杯中来了。” 那小太监抬手擦了擦,是雨水。他半身被雨水浇了,洇开一片,但托盘上没有一点湿意。他沉默地将盘面展示出来,糕点之中,一朵莲花酥做得鲜艳非常,花瓣开酥,花蕊用绿豆泥捏做,甚至显得轻盈。 比陈嘉沐头上的簪花素雅一些。 慕容锦本来并没有在意——他已经知道陈嘉沐浓妆艳抹是什么样子了。陈嘉沐在他面前已经娇艳地装饰过,盛开过,比今日的行头更夺人眼目的装扮他不是没见过。 今日的妆扮只能算得上平淡,没用心思似的,随意挽的一个发髻,随便穿的一身衣服,就连坐在那也是冷冷的,有点躲着他。但陈嘉沐一句话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待到她头上大红的颜色随着动作一垂下来,好像又不一样了。 她身上的美丽确实已经褪去,但鬓发漆黑,错落间生机勃勃的一朵艳丽花朵,像把她整个人吸干吞吃长出来的精怪,那张面孔更如寄于活物的一缕苍白幽魂。 慕容锦向后靠去。他的背贴在木椅上,跟着雨水而生的疤痕的痒,越来越难以忽视。 这样的处境,太熟悉了,他梦到过,经历过,但又和模糊的印象不一致。 这里的空气太好了。不应该是这样,她周身应该是香气弥漫的,神情也不该是现在这样沉静。 得有人给陈嘉沐注入一点活力,或者是一点颜色,让她浑身上下红艳活泛起来。 慕容锦总是笃定自己真的经历过这一切——只不过不是在将军府,不是在乌云底下。他一定在某个下雨日子里和陈嘉沐见过面,而且是记忆深刻,让他想不起来也要念念不忘。 他很少怀疑自己的判断。 他整个人绷紧了,不动声色地看她。陈嘉沐背后是灰蒙蒙的雨幕,再向外,池塘花草水雾弥漫,都作镜花水月一般的虚影。近处的一盏香茗也是清冽浅淡颜色,陈嘉沐夹在中间,不正常的唇颊青白,衬她如画里隐藏的妖物。 不是这样的。 慕容锦心中有一个标尺,在依次测量陈嘉沐一切。 他想要看到的陈嘉沐不是这样的。 她不够漂亮,不够灵动,不够美艳,但是长存着玉殒香消的脆弱。 这样的脆弱,濒死的面色,是他很熟悉的。 死在战场的将士尸体,血流干了就白白的青青的,有一些和她很像。 慕容锦想起他们,就想起自己的刀枪,想起营帐风沙,想起尘土和血液的味道。 他的手心也开始发痒了。 他太久没有见过死人了——不是宫里那些死的莫名其妙,给他带来麻烦的死人,而是敌人的尸体。能给他兴奋快乐的。一定要说的话,他们的身体应该也算是“美”的。有目的性的美,能给他带来战功英名的美。 敌死我活,他们的死亡换取了他的生存。 现在,这样的对死亡的跃跃欲试,好像依托于陈嘉沐的身体复苏了。 她的扮相,凄惨的嶙峋的样子,有一点给予他征服欲的美,勾起他的喜欢了。 一击毙命的敌人,死于饥饿的百姓,死在冷宫的妃子,从快刀斩乱麻到残烛燃尽的折磨,由生至死的路不断被拉长,而这样的折磨,如今也缠到陈嘉沐身上。 但她能有什么烦恼呢?她是个生下来就被裹在花园里,长在温风细雨中的公主,娇嫩得一病就要病去半条命,要强撑着身子坐在这陪他煎熬。 煎熬成好像拥抱就会倒塌,亲吻就会剥裂的样子。 他能不能真的去拥抱一下,亲吻一下? 慕容锦越是想,他的手心就越是渗出汗液,迫切地需要什么东西来擦一下,握一下。 偏偏陈嘉沐毫无知觉。 她习惯了慕容锦盯着人看的样子,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慕容锦就是这个态度,到现在也不见长进。但她对慕容锦送的东西避之不及。特别是入口的,嗅闻的,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待。 她不能保证这些东西是安全的,也不能预见自己用过后会不会如之前那般进入幻觉,被完全牵着鼻子走。 她不太想吃,手圈了茶杯只管温着,没动作,慕容锦便也不动,直勾勾地看她。 陈嘉沐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刚想说点什么,却听慕容锦开口道:“皇上之前与臣商议支援北境的事……然而近半月来陈靖将军英勇破敌,捷报频传,想来不日就要归京,皇上有意设宴款待他。公主说,是在臣的府上设宴好呢,还是在宫中比较好?” 陈嘉沐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她心里一跳,暗说关我什么事:“宫中有宫中的规矩,父皇也有父皇的想法,与我这个做公主的实在没有关系。” 慕容锦说:“月末朝廷遴选新人,皇上龙体欠安,殿试之事交于瑞王,此事交于臣负责。之前臣去问瑞王,他不是闭口不答,就是以公事繁忙不见人推脱。而瑞王一家向来与公主交好,公主觉得,陈靖会喜欢哪里?” 陈嘉沐总感觉他问的不只是一个接风洗尘的宴会。 说多错多,她笑了:“将军有时间问我,倒不如去问问陈璟,他们是兄弟,心连心手牵手的,比我一个外人强。” 但她又敏感地捕捉到一个许久没听过的词语。 她试探说:“父皇之前答应过,要将今年的状元赐婚给我……”她心一横,左右陈渡已经死了,她再怎样编造承诺也无处证实,干脆道:“瑞王想必已经帮我留意了?” 慕容锦沉默了一瞬。 他看看陈嘉沐,笑了:“是吗?瑞王办事滴水不漏,可能已经留意了吧。” 第241章 期待 陈嘉沐的身体放松一些了,脸上也自然流露出笑来,真的很期待似的。 慕容锦问她笑什么,她答:“诶呀,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我虽然不是男子,倒是也很想体验一下。” 慕容锦也笑了:“公主对待婚姻,就像过家家似的。历来有状元尚公主,哪有公主要嫁状元一说——况且考生颇多,若是个癞蛤蟆一般的人物,公主也要嫁?” 陈嘉沐连忙说:“所以才叫父皇给我把把关。状元郎不是要才貌双全才行?若是样貌丑陋的,就当我没说过此事好了。” 她眨巴眨巴眼睛,就自带一股天真的傻气,掰着指头算了算:“若是个美貌的高大男儿最好,像话本子里那样的书生也不错,骑着马在京城走一圈,到公主府刚好是送上门的好夫婿。” 慕容锦说:“公主要开府,选了地方吗?” 陈嘉沐说没有。 她其实没有很大的把握,柳国的皇子都不开府,哪来的公主府一说?但慕容锦又像是完全跟着她走一样,没丝毫异议:“京城能做公主府的地方太少了,日子也太紧迫。” 陈嘉沐想起何钊的府邸来,道:“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呢。” 慕容锦简直要被她逗笑了。 他心里本来就压着一股气,说不清道不明的,特别是看见陈嘉沐那张脸都红润起来之后,这股气要到达巅峰了。 羞怯的小姑娘样子,真给她带来颜色带来活力了。 但这不是他想要的。 不是要一个虚无缥缈的爱来滋润她——不对,甚至不是爱,只是一个单方面的婚约,她把自己当做礼物送出去卖出去了,还怀着满腔期待。 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被话本子勾得痴傻了。 慕容锦沉吟片刻,扯开话题,说陈渡很想见她,陈嘉沐又笑了一声,魂飞天外的样子,还留在对婚姻的畅想里似的:“让我的兄长们替我去见吧。” 慕容锦的脸色就有点不好。 柳国的皇子们,陈渡下了苦功夫培养的几个已经死了,剩下的大多连京城都没出过。慕容锦入宫这些日子,光是搪塞他们,再照顾安抚那些嫔妃就费了不少功夫。 陈嘉沐反倒是让他最省心的那个。但今天见了,好像又不是这回事,她很快又说:“我也许久没去皇后娘娘宫里问过安了。” 慕容锦的脸色更差,手掌撑着桌边 手背青筋鼓起。陈嘉沐漫不经心地一瞥,在心里啧啧称奇,她原以为慕容锦能控制平寿殿这样久,宫中诸事应当已经全纳入他自己管辖之中。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怪不得方彦能光明正大地在他身边安插人手。 他现在应该很需要人帮助。 他与皇后合作,皇后会牵制他,他与皇后对立,皇后会妨碍他。 陈嘉沐不太知晓他们的关系,也搞不懂势力的影响——慕容锦是男主,就算没有胜算,只要方彦在他这边,故事的进程就应该没什么变化。 他需要方彦,而且只有方彦能够帮他。这么被动的局面,短时间内就无法力排众议接下陈渡的江山。 什么才是他的突破口? 陈靖? 他刚才问的什么宴会什么瑞王,难道是在问她的态度不成? 陈嘉沐沉默的时间过长了。她一眨眼,又是一副刚从怀春梦里醒过来的样子,不好意思道:“不过……自上次和皇后娘娘……” 慕容锦打断她了:“别提她。” 他的火气就是突然上来的,整个人烧起来一样,猛灌了一口酒,烧得更旺,眉毛拧着道:“公主还是少和她接触。” 退到他身后的太监小小咳了一声。 (诶呀我出门了,等明天回去在这章补点剧情,好想吃修罗场) 第242章 等你 他身后那太监管着他,就像个人在拉野兽的后颈皮肉,还真给人拉得哑了半天,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生咽下一口气,脸上缓和了,颇有点忍气吞声的样子。 陈嘉沐看他,他也抬眼看陈嘉沐,眼珠漆黑,眼白晶亮,折得他眉骨眼皮一溜汗,水光粼粼的狠辣劲。 有火撒不出,一点就熊熊燃烧的样子。 像刀碰在水面上了。刀刃再锋利也是无用。 陈嘉沐知道他在宫中遇见棘手的大事了。棘手到连个太监都能给他管得不该说的不说。 她笑一下:“将军,你被监视着,我也被监视着,你看,你跟我这样的宫里的女子没有任何的差别。” “浑身的力气都使不上,”陈嘉沐站起来了,她肩上挎着的披帛,就是一片很凉的,被雨水打湿的纱,她的手伸过去,连着一片纱也移过去,冰凉地摸一下慕容锦的脸颊,那纱片黏在他的衣领上,“受制于人,将军也有今天。” 他也有被人管着的时候。即使这种缰绳不会永远把他困住。 他是人。有主角光环的人依然是人。 原着里,他和方彦也是这样么? 方彦是个拿宫中地位出去迎合他的,是个引叛军入城入宫的罪恶角色。他是个带着兵打进陈渡一直想守住的腹地的将军,意气风发,目标明确,每杀一个人,他离龙椅就更近一步。他跟方彦是里应外合。 现在呢,陈渡早死了,他的位置名不正言不顺,得有一个比他更出格的人顶替他的罪行。 他和方彦都在等,他俩要自内向外把这京城蚕食掉。 他寄人篱下,是靠别人的帮助活着的。慕容锦反而丢失了他的优势。 陈嘉沐还想说点什么,但被慕容锦一下抓住手了。他的手心滚烫,捏着她手腕,跟掐着段嫩竹脆藕一样轻松,环一圈还多,指节死死压着她的骨头:“公主。” “你的眼光很好。” 他一拽陈嘉沐的胳膊,把她整个人半压到桌上去了,陈嘉沐清晰地听见自己胸口处碾压过点心的声音,慕容锦单手手肘压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也学她的样子,从她的脸上划过去:“你看见他热情地服侍你的时候跟我炫耀的样子了吗?他一旦有了权力,不可能甘心地躲在你身底下。公主真以为自己养了一条好狗,沾沾自喜呢?” 陈嘉沐的脑子里一声嗡鸣,下意识道:“什么?”然而被慕容锦的手指压住了舌头:“你看,臣这样对你,他的人也不敢做什么。你以为他不知道你今天会来?但他保护你了吗?” 他的手指指甲修得很干净,但到底是男人的手,伸开了激得陈嘉沐直犯干呕,舌根推着他手指的粗茧,推也推不开。 “不要在臣面前亮你的漂亮爪子,公主。” 陈嘉沐跟慕容锦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她仍心有余悸,但慕容锦也没做什么出格的动作。 外头小雨转大雨,急急下了一阵, 塘面烧沸一般,雨刚停,慕容锦就托人给她送回宫中去了。 陈嘉沐走时还回头看一眼那站在亭边的太监,在出声制止慕容锦说话之后,他就一直跟个雕像似的站在那,一动也不动,身上的水都半干了。 这时候又要装木讷。 陈嘉沐在马车上琢磨慕容锦的话,差点坐过了目的地,挑开帘子一看,都要进宫了,连忙唤了车夫,说她要在半路下车。 她嘴上说要去寺里拜拜,祛除病气,转头就进了书院。 寒梅说过书院里没人,但陈嘉沐见了还是吓一跳。原本永远有孩子读书声的地方,今日却死气沉沉,废旧不堪。 书院像废弃了很久的样子。 院前的牌匾布满蛛网,唯有门前被人扫过了,挺干净,连根杂草都没有。她收拾自己的衣裙,刚要进去,就被从寺院里出来的一位老人拦住了。 陈嘉沐听她说:“孩子,你往这书院里走什么?” “老人家,我只是随便看看。”陈嘉沐笑一下。 她胸前沾了一点点心的油渍,好在不太明显,用手臂和袖子遮了,刚准备问问书院怎么没人,却见那老人脸色猛然一变,哎呦哎呦叫两声,一个劲地往后退去,双眼直扫她脚下和膝盖处,口中念念有词。 陈嘉沐被吓得愣住了。然而等老人退回到寺庙里去,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老人念的是要她早日转生为人。 把她认作个鬼魂了? 陈嘉沐心里好笑,推开书院的门往内走,又不知何处落脚。 院子里荒草蹿的半米高,陈嘉沐身边没跟着别人,就自己壮着胆子走,只能拨开一条路过人,草叶子上的雨水很快把她的裙子打湿了,贴在她腿上。 大白天的,阴沉乌云底下,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冷。 风,阴湿湿的风,就像一个无具形的人的抚摸,把她耳后别着的碎发撩起来。 水,地面,草叶,空气里的水,是一个冷冰冰的怀抱,将她不断侵蚀,浸透,拥紧。 天上,落下一滴雨。 陈嘉沐好像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你来了。” “你来了……” “往前,往前走。我在那里等你。” 第243章 进来 我在等你。 一直都在等你。 他的生命,就只是一场漫长的等待。轮回反复,但毫无起色,他被框在非常小的框架之中,每迈出去一步,等待他的就只有逾越规矩的惩罚。 和陈嘉沐的第一次相见,就是她来找他。 她好像总是能找到他,在他最寂寞难熬的时候,突然笑着出现在门口,叫他名字,热乎乎笑眯眯,向他伸出双手,纵容他亲吻,啃咬,拥抱。 他也试过主动,试过进宫将她带出城,试过自信满满地向她展示一个完全崭新的家。 但他失败了。每一次都失败。 他并不是一个正常的活人,陈嘉沐也不正常。她同他一样出不了京城半步。一旦他违背了规则,他们两个中总要有一个付出代价。 之前的惩罚对他来说,或许只能算是警告。他的尸体——应该在轮回中消失的尸体,会一具又一具地从天上掉下来,警示他注定的结局。好像天空连接的并不是风雨雷电,而是一片巨大的,掩埋着过去一切的墓地。 何钊并不害怕。 相反,他异常的兴奋。 过去的他,只能算是一块连骨带筋的肉,把身体和头拾起来,再一次埋到土里去。 过去的每一个轮回里,他看不见自己的死状。在刚刚意识到自己记得一切的日子里,他也做过孩子气的事。用黑布将自己脖子以下遮住了,夜里点着灯去看镜子。除了脸年轻一点之外,他确信自己的结局就是这个样子。 顶多顶多,会有一点血。他的身体里真正开始流血的时候,就是他死去的那个节点。 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个世界规则的制定者把他的尸体归还给他了,让他能完整地对比自己每一个轮回的区别。哪个伤口高一些,哪个低一些,哪个身体上有他已经遗忘的伤疤,哪个表情看上去安详一点。 其实每一个都挺呆滞的。 他感到自己死得太丑了。这样的丑态,不能让陈嘉沐看到。 埋在院子里,如果她突然有什么事要挖开院内的地面呢? 何钊想了很久,他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巨大的地窖,来堆放这些东西,地窖口用沉重的锁死死的锁住,一丝光线都不会透露出去。 上了锁的东西才是安全的。他得有一个地方安放自己的秘密。 何钊对他自己的安排一直非常满意,直到这种惩罚不满足于仅仅对他警告。 他来找陈嘉沐两次,也被惩罚了两次。 约她出宫的那一次,规则把陈嘉沐整个打破了,这个血与肉的容器会涌出比火还要滚烫的血液。这个和他一样被困在京城里的人,那样大量的出血,就像在预示一个她死亡节点的降临。 将她带到新房的那一次,他被强制脱离,带回到这片书院之中。 只属于他的禁闭。 他就是一件家具,要永远待在属于他的位置上,偏移一寸,都要被人原封不动地搬回去,整理好。 他的人生就是如此——从第一世开始就已经敲定了结局。 他的活动范围变得更小了,脑子好像也因为肉体的限制变得更混浊。 出了书院的房间,任何人都看不到他,他却能见到陈嘉沐。 只要他愿意,黑夜里,他可以一直跟在陈嘉沐身边。拥抱她,抚摸她,对她说话。 尽管她感觉不到,也听不到。 陈嘉沐不会被他影响。她的情人,她的奴仆,她的手下,也不会看到他。 他们亲吻的时候,他只能在一边看着。看她眼睛明亮,身体雪白,被人毫不客气地舔舐揉搓。她一人打发时间的时候,他去吻去舔,然而身下的皮肤留不下任何的印记。 之前,他能与她的情人们共享她的温柔体贴。但现在没有了。 或许他早就丧失了这样的许可,他波澜不惊一成不变的生命里不允许出现一个爱他的陈嘉沐。 哪怕不是爱,只是玩弄他,逗引他,他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奉献出去,依然要无声无息地被退场。 他真的等了太久了。 风在指引陈嘉沐。 陈嘉沐拨开身前的杂草,穿过落寞灰暗的回廊,往后院走。站在熟悉的院门口,要往里进时,她突然回想起死在院内的那个何钊。 陈嘉沐说:“你有没有觉得,现在我们的处境,特别像你挑的那些话本子里的故事。书生和妖精……如果我是书生的话,现在走到你面前,你要把我的心脏骗过去吃掉。” 没有人回答她。院中的水缸,第一次接了满满的水,风一吹,就不断有水自缸沿滴落下去。 陈嘉沐走到何钊屋子的门前。 “可能我们的结局也像那种话本一样,等你走完自己的剧情,能和我结成夫妻。就像每一次轮回时‘我’答应你的,就算以后我不会再轮回……你……” “我就能守着记忆过日子。” 何钊自己把门推开了。在这间熟悉的小屋子里,他还有自己的肉体,只是冰凉如雨。 他的声音也冰凉。 他站在陈嘉沐对面,下垂的眼尾让他的表情更悲伤,乌云密布的天空给他多添一分阴鸷。 “进来吧,嘉沐。” 第244章 生机 何钊的房间,已经整洁许多了。墙上粘着挂着的画已经清理干净,桌上床上,一点生活过的痕迹都没有,环顾四周,露出灰白的,夹杂着草根的墙色。 陈嘉沐走一步,何钊就跟随着退一步,房间本来就不大,容下两人更是拥挤,陈嘉沐步步紧逼,直到何钊退无可退,坐到墙边摆着的木床上。 陈嘉沐先他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是十指相扣的样子,然而并没有温暖的情意,她的手指比何钊的细很多,柔滑地溜进他指缝里,指甲留出来的一点,严实地抠着他的手背,将他牢牢地锁住。 “你是何钊。”她直视何钊的眼睛,那双眼珠轮廓清晰,瞳仁干净,是活人的眼睛,“那天一别,你就一直在这里?” 何钊不太舒服。 陈嘉沐的语调,就像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明明刚才在门外,她走过来的时候,还是一张菩萨面孔,甜美声音。 何钊想问,但先妥协了:“我一直在这里。哪都去不了。” 陈嘉沐问他:“书院的其他人呢?” 何钊说:“不知道。” 如果按照正常的日子推算,他现在应该已经在朝廷谋得了官职,甚至已经在与陈渡打交道了。 有几辈子,他这个时候都已经死了。 但是有不可抗力将他的命运推迟。 书院的学子,先生,甚至是干净明朗的环境,都在一夜之间消失,庭院里杂草疯长,很快就吞噬掉一切活人的痕迹。 何钊的手背很是痒疼,像被小猫用爪子抓挠。陈嘉沐安静地听他说,手上的力气慢慢地放松,卸下,他们终于成了个还算温柔的连在一起的姿势。 “也就是说,这个地点……”陈嘉沐思考着,“是因你而存在的。书院的人这么多,你在这里一住就是几年,从来没有人找你的麻烦。那天落在院子里的尸体,我和我宫中的小太监都看见了,书院的学子们却看不见……” 陈嘉沐抽出她的手,转身向外走去,连排的房门,挨个打开,每一间都是一样的布置。 靠墙的床,床尾对着的柜子,窗边一张木桌,桌前一把朴素的椅子。一间如此,间间如此,毫厘不差,甚至连桌上的木纹都一模一样。 何钊并没有追出来。 他在门口站着,没有踏出门槛一寸。沉默高挑,单薄干净,立在那里,身上陈旧的衣袍纹丝不动地垂着,袖口露出如宣纸一样褶皱的布料,给他的手掌遮了一半,只能看见并拢的手指,瓦泥砌的一般灰白。 就像一个纸人。 一个被仔仔细细处理过的纸人。五官由黑墨勾画,唇色惨白,他望向陈嘉沐,只有眼珠转动,偶尔头微微侧过去,不说话,也不笑。 陈嘉沐每进一扇门之前都要回头看他,但何钊没有发出哪怕一点声音,连呼吸声都放得很轻,胸膛毫无起伏。 终于,在陈嘉沐巡视一圈回来后,他听见了今天的第二个问题。 “你的房间,从来没有换过吗?一直都是水缸后的这一间?” 何钊点头。 他默许了陈嘉沐的拷问。陈嘉沐问他那日发生了什么,他简单回答:一睁眼就回了这里。陈嘉沐又问他知不知道朝廷选人的动向,他也摇头:不曾了解。 他身后的空间没有点灯,外边本来就没什么阳光,室内更是黑暗。他俩就站在门口,一问一答,直到陈嘉沐没了问题,何钊也没了答案。 她身上的温度,香气,离何钊太近了,闭上眼,就是一位落入凡尘的仙女,若即若离,随时都会离去似的,但睁开眼,她脸上的表情太凝重,眉头紧皱,咬着嘴唇,一副苦相。她又落成为人了。 何钊抬起手,摸她的眉心。 陈嘉沐吓了一跳,一抬头,正好对上何钊的脸:“皱眉了。” 陈嘉沐笑起来,她那张脸,圆眼柳叶眉,即使是涂得没有丝毫生人颜色,笑起来也是灵动快活的。 她驴唇不对马嘴地说:“如果我们把它当成一种强制性的选择呢?就像我从来没办法和别人提起我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你看,我刚才就想说这个,但是我只能张嘴,发不出声音。你也没办法脱离人生的轨迹走得太远。但是只要让它回归到原来的位置,不就没问题了?何钊,你看,现在你和我都活得好好的,我们还有一起走下去的机会。” “你入仕的事,我会勤向他打听着。但你前几辈子经历过的事应该不会再发生了。” 她放轻了声音,踮起脚尖,在何钊耳边低语:“陈渡已经死了。” 第245章 恨意 人死不能复生,何钊的人生已经起了变数。陈嘉沐笃定他将迎来崭新的未来——尽管现在还受困于规则的条框之中。他一辈子也挣脱不开的束缚,也可以得到微妙的改变。 比如她答应过的婚娶,真的洞房花烛夜,真的“临终关怀”。 何钊挤出一点笑来。 他听见陈嘉沐说:“虽然我们都不会知道以后发生什么,但总归是有变化的。再不济还有我陪在你身边。我们可以一起做许多事……等你走完该走的路线,我也能搬出宫,享受一段自由的日子。” 陈嘉沐还有余下的半句话没说。等她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一切,就要找个机会成为叛军刀下的亡魂。 主线上的支线再多,都不会影响慕容锦的脚步,就像何钊的人生再如何变动,哪怕已经错位,都要乖顺地等待他自己的故事走向终局。 陈嘉沐的终局,和“陈嘉沐”一样死去,回到书外的世界。 刚到这里时,她畏惧惨烈的死亡,害怕千刀万剐的结局,然而死亡能成为她回家的车票——她最终还是要回到现实中去,回到爱她的父母朋友身边。 何钊的经历,太痛太惨了,他的每一处痛苦都是一点印证,证明这个世界还有不可违背的道理。 这样的道理,在他身上,就一定也会在陈嘉沐身上。他们毕竟是同病相怜的两个配角,两枚棋子。 她的未来是通往死亡和归家之路的一片光明。 何钊的? 何钊的应该也是。 对于循规蹈矩百十年的生命来说,哪怕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一个小小的岔路,都比平静而无趣的日子更好。 陈嘉沐是这样想的。 她能给何钊很多,他一直想要的,从无数个儿时约定开始的婚姻,就快要实现了。 但何钊却不笑了。 陈嘉沐一直有点怕他冷脸的样子,她已经见过很多种状态的何钊,生的死的,实体鬼魂,他正常时是腼腆内敛的一位书生,但绷紧脸就完全不同了。 陈嘉沐后知后觉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化。 自他们两个相见起,何钊对她的执着似乎烟消云散了。 何钊问她:“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恨她,因为她从来没有正视过我,过去的每一个轮回,我见不到她哪怕一面,她把我的信拒之门外,我却要和她一起死去。” “她就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一直都是。” “她死去,我就会死,哪怕刚开始轮回的那几辈子我依然像个正常人一样畏惧死亡,却总是要跟她前后死去。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哪怕一边喊慕容锦是个叛贼一边流眼泪,也不会有任何人救我,没人发现我的异常。” “你呢,你是怎么看我的,”何钊笑了,“你在计划我们的未来吗?嘉沐,你看上去太开心了。这样不能违背一分一毫的规则,能让你这么开心吗?” ”我的人生当然有改变,陈嘉沐,不是因为陈渡死了,是你来看我的那一天,我的人生就已经改变了。那你的人生呢?你之前满怀担忧地想要改变,想要活下去,我们可以一起活着,现在看我被困在这里却这么开心吗?” 何钊问她:“你想死去吗?你会为了我而不去死吗?” 陈嘉沐的表情变得太快了,何钊把她每一瞬间的眼神闪躲都看在眼里,了然道:“你不会。” “我刚才一直看着你,你琢磨这世界规律时的样子,太兴奋了,就是个小孩子。” 何钊的手,捧住了陈嘉沐的下巴。手指紧贴着她干瘪的,瘦削的脸颊,她的下颌骨如刀如剑,硌着他的手心。 这张脸也如小孩子一般小,藏不住一点事。 “我是个一直在这里待着的可怜虫,是你把我的笼子打开了,理所应当地成为我的主人了。” “我高高在上的主人,你拿婚姻跟我交换的时候,想要的是什么?是让我有一个完美的结局能无数次地回顾,日日夜夜地思念你,想着你?” “还是,你只是想看我感恩戴德的样子?” 何钊慢慢地跪下去了,他的膝盖贴着陈嘉沐的大腿,滑到小腿,又跪到她的脚面两侧:“慈母,菩萨,你想要一条小狗,嫁给狗也无所谓——因为你根本就不在乎。” 陈嘉沐想要逃,她第六感警铃大作,然而无济于事,她的腿被镣铐一般的臂膀紧箍着,低下头,何钊冲着她笑。 “你要回哪里去?你要离开我回哪里去?” 第246章 放我走 陈嘉沐胆战心惊。 她与何钊对视,但只是一下,他就错开眼,低下头不再看她了。 陈嘉沐想要后退,退不开,男人的额头用力抵着她的大腿。 他的力气太大了,大到陈嘉沐只觉得疼,过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的裙子正在被温暖的水润湿。 他哭得悄无声息,甚至不颤抖。 眼泪水流出来。刚才对着她质问的人已经不声不响地死去了,正缓慢地溃烂为微咸的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渗出来。 陈嘉沐突然想:何钊现在是不是很恨她。 她这样想,也这样问了:“你现在觉得,我和‘陈嘉沐’有区别吗?” 何钊没有理她。 陈嘉沐自己思考了一下。 她冷静的过程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快。在何钊怀里,她才是那个没有留恋的人偶,没有感情的鬼魂。 其实她和那个陈嘉沐也没什么区别。 何钊想要的东西,表面上的,她能给,而且能给得万分慷慨。 说到底在书里成婚只是出于她对何钊的关怀,还有她自己的兴趣。 她只是想体验一下而已。 公主嫁给状元是什么感觉,她想知道,既然来这里一次,为什么不能体验一下?况且这还是何钊想要的。 给一个乞丐天价的资金是什么感觉。 她在何钊面前,简直太富有了,亿万富翁一样,何钊想从“陈嘉沐”那里得到的东西,她都可以给,都可以送,而且能给的太多太多了。 什么关怀,婚姻,主动,相守,除了爱情她都能无偿地赠予。 给一个渴了千百年的人送上一碗水而已,于她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他当然可以恨她,恨她没有把他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 对,陈嘉沐得承认,很多时候,她对何钊的好奇甚至能超越对他的怜悯。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的爱当回事。 人是不能理解疯子的,她当然也理解不了何钊,他身体里蕴藏着太久远太丰富的执念,已经与厉鬼没有差别。她稍微揭开一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感情如火山喷发奔涌而来。 她要自保,不能白白烧死在火山灰里。 临终关怀嘛,她一直这样说,也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何钊说的没错,她确实是高高在上,把自己的婚姻,当成金子施舍给乞丐了。 但她大可以什么都不做的。 反正她总要离开,而何钊,甚至是她身边的那几个人,再怎么说都只是一部小说里的角色而已。 她要回去——她当然要回去!她的舍友还在等她回去吃早餐,毕业论文还没写完,她生龙活虎地活了二十几年,又没有死,怎么不能回去? 二十二岁,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正准备大放异彩,凭什么要在这个一点娱乐都没有的地方空耗时间。 她不是受害者吗?这个没规律没道德的穿书法则,就因为她和配角的名字一样,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书里来了,她做错了什么? 她还没有委屈呢。 她不能自私自利吗? 陈嘉沐的恨,也是一股邪火窜上来的,她想把紧箍着她的人踹开。但何钊的手臂石头一般坚硬。 她又想蹲下去,腿上的重量却让她只能并紧腿站着,站得笔直。 烦。 “那你想怎么样,何钊。” 何钊没有抬头。 陈嘉沐看他弓起的后背,微微一点弧度。他一看就是不常下跪的人,身体不协调,整个人都是僵硬的,重心都快失衡了的样子。 过了很久,他的声音粘连着,非常小心地开口:“嘉沐……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陈嘉沐抖了一下。 她感到自己太委屈了,这段时间里积压的抑郁把她压垮了。她眨眼,眼前是很模糊的一片。 她良心不安。 催化的泪水,不知道是觉得对不起他,还是觉得自己难办。 但人总是会变的。 慕容锦会,方彦会,得到权力的人一夜之间就能整个烂掉,只剩下一副光鲜亮丽的人皮。 她也是人。 “我们之前,都很怕死。”陈嘉沐的声音也很轻,“我怕我要被乱棍打死,被凌迟处死。但我现在不怕了。” “你猜对了,我有家要回,我的家不在这里,也不可能在你的宅子里。” 陈嘉沐感到何钊的手臂放松了一点。 “何钊,如果你恨我的话,就放我走吧,我不会再来打扰你。” 第247章 诺言 “按照你的人生走,慕容锦入京就会把我杀了,我死了你也要死,只不过是顺序问题。你恨我,是因为我像陈嘉沐,还是因为我死后比你过得更好?” “何钊,你在嫉妒我。”陈嘉沐的声音颤抖,“你想有一个我们的家吗?还是说,它只是一个筹码,放在秤上,可以称量我们之间的关系,称量你所谓的爱情。” 陈嘉沐还想说什么,但被何钊的哭声打断了。 他只是漏出一点声音,一个叹息,一种孩子脱离母体时的反应。 孩子为什么总会哭泣呢。 脆弱敏感的幼儿,处在不会说话的时候,哭泣就是一种诉说。简单的喜怒哀乐,投在脸上,就是笑脸哭脸,一天千百种变化。 长成年幼的个体,又能靠着流泪和哭泣声换得别人的内疚与同情。 他们毕竟是脆弱的。身子娇嫩,骨骼细小,要躲在一个大人的身后勉强过活。 给别人看的眼泪生来就是为了求得逃避与原谅。 但明明已经长成了能操控一切的大人,为什么还会哭泣呢? 何钊会哭吗? 他刚刚复生的几辈子里,眼泪还不算是稀罕物,一切无法言说的痛苦作为眼泪流出去,心里的烦闷就更少一些。然而时间久了,他流再多的眼泪也是白流。 没人看见,没人在意,甚至有点令人恶心。 这个想法是突然出现在他脑子里的。 某一辈子的某一天,他对着镜子流眼泪的时候,睁大了凑近镜面,就能看见血红的丝线,虫子一般爬上他的眼白。好像他身体里要长出一棵枝杈锋利的树,要从他的眼眶眉骨撕裂长出那样。 很恶心。 于是陈嘉沐和他说话 ,他也并不抬头。 何钊怕陈嘉沐的厌恶,他畏惧的猛兽,他在明而它在暗,随时可能从阴影中现身,摆到他们俩都能见到的地方。 陈嘉沐的衣裙,是从宫中带出来的,即使被雨水泪水浸透了,依然散发独特的香料与花朵气味,料子柔软冰凉如乳汁,他屏住呼吸不出声,身体溺毙的错觉就愈发明显。 何钊的思绪混沌的,想自己怎么哭了,但又下意识地把陈嘉沐的腿抱紧。 他感到自己有点像一条狗。 被厌恶了,被拎着棍子追打了,还要摇尾巴吐舌头,祈求她怜悯的一条狗。 他豁然开朗——原来他是想要怜悯。 挽留,退步,或者只是低头抚慰他一下。只要他们两个都往后退一步,这件事就过去了,他可以再也想不起陈嘉沐开玩笑的口气,可以只念她的好。 从一开始,她突然提出要嫁给自己,他就应该有准备的。 要有被当成玩具摆弄的自觉,被视为一件道具使用的悟性。 他想他其实没有那么恨她。 即使她的某些地方已经与死去的陈嘉沐重合了。 他们需要的,可能只是一点理解,一点沟通,他把自己的恐惧担忧,还有寂寞,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他们或许就有像之前那样走到一处去的可能。 他们明明也一同害怕过死亡。 何钊毫无遮拦流出来的眼泪,是还相信陈嘉沐能像之前那样,即使面对的是个思维混乱的疯子,即使把自己当成一种食物,一具生长着血肉脏器的骨架,她依然能笑出来,能安慰他,能用她的一举一动传达出毫无保留的包容。 然而她没有。 她的耐心太有限了。分道扬镳的两个人,本来就没有太多共同话题。玩具总有玩腻的时候,陈嘉沐的三分钟热度也被磨灭了。 陈嘉沐的声音太冷了,冷得何钊不知道自己该进一步,还是要主动退两步。 他好像就悬在被厌恶抛弃的边缘。陈嘉沐的话,看似是在问他,是在征求他的意见,是对他的一种尊重,但更多的,只有不耐烦。 想放手的不是何钊,而是她想离开了。 何钊的声音很哑:“我不会放手的。”他强调自己的立场,就像个犯了错但并不道歉的孩子,站在母亲面前,自带的倔强劲:“陈嘉沐,我永远不会放手的。” 第248章 ′???` 陈嘉沐试着挣脱,没有挣开。 于是她的泪水落到何钊额头,好像成为一种无声的原谅。 何钊把她想得太果决了一些,陈嘉沐再怎样无情也只是个普通人。被点出来错误会惊慌失措后悔的普通人。 她等何钊自己放松,蹲下去,把他整个人抱住了。男人的肩膀,横在她怀中,有如一块冰冷海水中的浮木,她抱紧,又沉默,感到这一切都是没有道理的。 他们就像是母子,前一秒还在互相指责,唾骂,然而下一秒就泪水横流地和好了。 “我能做什么呢?我很无力,何钊,如果你能控制我,能拽住我的话,你也不会被困在这里这么久。”她长长地叹气,“你也很无力。我们不要再彼此指责了。” 她后退一步,何钊也后退一步。 男人在她怀里抬起头时,脸颊已经有了布料褶皱压出来的印子,红色的,横在鼻梁上,还残留着布的纹路,仿佛慕容锦面上的疤,用红绣线绣在他脸上了。 是陈嘉沐给他绣上的。 她亲手创造了这样一个男人,不断拨弄他的性格,思想,最终纵容出一个崩溃边缘的鬼物。 立秋那天,战报传回朝廷来了。说陈靖已然胜利。 胜利不算大胜,折进去的兵多,带回来的兵少,只不过是两方都有损耗,均不想再战。 这情况于柳国而言多有不利,越是接近冬季,战况就要越向桑仡偏,他们毕竟是生在冬日里,长在冬日里的冰雪战士,柳国的士兵素质远不如他们适应寒冷与暴雪。 这时候两兵歇下,等冬天若是再打起来,胜负就不好说了。 但现在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焦灼着互相消耗,到了冬天也是一样,还不如先收兵,养精蓄锐,再做打算。 陈靖怎么说都把疆界守住了,是桑仡自己退兵。朝廷派人去迎陈靖,陈璟主动要接这活,皇上也同意了,写了旨,又大夸他们兄弟感情深厚。 陈靖手下的兵整顿了好些天,养伤的养伤,休息的休息,陈璟到了军营,先跟陈靖聊了一夜,营帐内灯火通明,帐外只留几个陈璟信得过的家丁。 陈璟见了陈靖,第一句直愣愣地:“陈渡不行了。” 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机灵得很:“前一阵子上朝也不说话,这一阵更是隔几日就要大休,跟他一起上朝那个,是排行老九的,我之前没听说过他多爱这孩子,长得倒是挺像他。他母妃是个没名分也没能力的,早早就给他喜欢的那个舞姬养着,按理来说,怎么样都轮不到他来继承……” 陈靖咳了一声,他说:“朝廷很防备我。” 陈靖带兵有方,又谦逊正直,颇得民心。陈璟知道陈渡这人最忌惮的就是此事。但他多想倒也没错,他们两个,是有一点想反叛的意思。 从陈靖刚拿到兵,到陈靖准备回朝,他们俩无时无刻不在想反叛的事。统领柳国,说到底只是要一点预见的能力而已,瑞王是陈渡的亲兄弟,他们那一代陈家人,各个是含着通向龙椅的钥匙出生的。 这位置,陈渡能坐,他俩的爹也能坐。 于是陈靖回京的事以前线士兵休整为由推迟了。 陈渡“歇”了几日,一些大事,他写旨回应,剩下的小事,全推给别人,每日替他上朝的是九皇子,在龙椅上坐着,像烫屁股一样坐立难安。 他心性不够,定力也差,跟慕容锦一对视就打哆嗦。方彦在他身边跟着,看他每天表现得跟条泥鳅一样,长的又跟陈渡八分像,坐在那就是个年轻的陈渡。 他越看心里越烦,不懂陈渡一辈子干了什么,养出来一帮吃干饭的废物。 第249章 ????? 因为自己做皇子的时候受过许多欺负虐待,就要回避兄弟彼此的争斗,只去培养一个人。 现在被他培养起来的人已经死了。 方彦伴在九皇子左右,深刻知道他是个懦弱的小孩子。如果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能算得上是听话,长相也勉强算得上标致,浑身上下,力气是不缺的,智慧就难说了。 他当然知道慕容锦想找一个蠢人。 用过晚膳,也照例读过书,九皇子要出门赏月。方彦跟在九皇子身后,听他很小声地叫:“青俞公公。” 方彦太久没听见这称呼了。之前他不太爱叫他名字,说话就是说话,不会叫人的。 他嗯一声,跟上两步,看见他眼角有点泪花,问:“我父皇是不是已经……” 方彦知道他想问什么,打断他说话:“没有,昨日不是刚去看过?皇上很好,不过是体弱,多觉而已。” 陈筠不再问了。 自要替父皇上朝开始,他就再没见过和他一起玩的几个下人,殿里服侍的太监宫女,能换的都换了,身边唯一听他差遣的,只有方彦。 他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人。心里再怎么知道方彦靠不住,可能是来害他的,但一有事,他又忍不住要跟方彦说。 一天两天的,他还有点愧疚,过了几日,想到方彦是他父皇信任的人,又安慰自己,觉得他是父皇专门安排来辅佐他的了。 他夜夜都要赏月,这么多年形成的一个习惯。做皇子时,他不必起的太早,在庭院里喝点清酒,能看半个晚上。 但最近他日日起早,就只是喝些茶水,当赏过了。 陈筠赏月前要沐浴更衣,有脸生的下人给他端两盘干果点心过来,又有热乎乎一壶茶,香甜非常。方彦用银针试了茶水,手指一错开,那针尖擦着他的骨节过去,穿出细细一道血线。 陈筠看他皱眉,瑟瑟问:“青俞公公,是吃食有什么问题吗?” 方彦说没有。 他对待陈筠,像在哄一个刚会说话走路的小孩,十足的不耐烦。 陈筠习惯了,他端起银杯,往里看,清澈茶水里晃荡的破碎的月亮,很弯很薄,只给杯口边缘轻轻镀一层光亮。 他手一动,那月亮就像杯沿聚集的浮沫,万分脆弱。 他不想喝了,勉强抿了一口,没有感到温热,好像冰冷的月色流到他身体里,变成几滴泪:“我的几个兄弟已经死了……青公公,您是送他们出京的人,他们的陵寝,是不是很冷,很凄凉?他们也能看见月亮吗?我以后死了,也能在那里看月亮吗?” 方彦被他烦得想吐。 对月思愁,古往今来不失为一种习惯,但陈筠夜夜如此,简直比公鸡打鸣还要准时。 他是不能读书的,方彦确信:只要陈筠稍稍读了一点书,就会变成一个只写酸诗的文人,用他芝麻丁点的才华,产出许多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句子来。 方彦更觉自己是在哄孩子:“皇陵修建得很好,华贵,宽敞,他们在那里不会受苦的。” 至于寒冷凄凉,他就不好说了。陪葬的确实没有,但死状都那样支离破碎的,估计自己也能陪陪自己。到时候等陈筠死了,埋进去,指不定要被吓成什么样子。 方彦想到这人眼泪狂飙的样子,有些想笑,但在悲伤的陈筠身后,他憋住了,努力绷着嘴角,手指往流血的伤口上一按,沾了很多温热的血。 陈筠又呷一口茶。 银杯很小,已经见底,于是茶水下又升起一轮滚圆的月亮,他的眼泪水落在里边,把这轮月亮也打碎了。 “我自小和我的几个兄弟们没什么交流。他们很看不起我,也并不爱我,父皇的几个儿子,我的长兄已经比我大了许多岁,小时候我跟在他身边,连他的腰都不到,他走一步,我要跑很多步才能跟上……” 他又自顾自陷入到回忆里去。 方彦已经听得耳朵生茧,神游天外,低头看看自己满手的血,淋漓地往下流淌,轻轻一挤压,就有被针重新戳破的疼痛。用指甲抠开,是皮连着肉,界限分明。 陈嘉沐给他点耳孔的时候,就没有流这样多的血。但他将那耳坠放起来一阵,耳孔长好了,自己捅开的时候,就又流出很多血来。 好像这具身体只有让陈嘉沐伤害才不会排斥,他自己是摆弄不明白的。 “青俞公公?”陈筠不会放他发呆太久,“我想回宫了。” 他把一杯茶喝完了,规规矩矩摆在碗碟旁边,手放在膝盖上,乖巧听话的样子。 方彦说:“九皇子,稍等片刻,屋内的下人在熏香。” 他准备去收桌上的东西,手在袖口处擦了几下,伸出来,掌纹是暗红的。 陈筠说:“我知道。青俞公公,您上次带我去见国师是为了什么?他一句话也没和我说。” 方彦说:“是他想看看您,殿下。” 姬空每到这时候就开始装聋作哑了。 他已经辅佐了两代人,然而这两代人没有任何一个让人省心的,人到了这个岁数,很难再有什么动力去关心国事。 至少有一点陈渡或许没说错,他是个老不死的家伙,已经活了太久了。 方彦收好桌上的东西,要随陈筠回寝殿歇息,走在他身后半步,突然意识到陈筠只比他高一点点。 陈家人也真是很有意思,能生出陈清煜那样满腔恨意的人,也能生出陈筠这样呆滞得有些傻气的孩子。 但不是一直想着别人的好就能忽视他们坏。 方彦将他送入寝殿,看他利落地回床上歇息,嘱咐人把他看好,自己转身往琉璃宫走去。 第250章 好了 前几日下雨,日夜不分的阴冷,但晴天还要热一阵。秋老虎是火烤的,白日里天空坠着巨大一颗太阳,边界分明的特别亮,随时能落下来烧着人一样,只等到入夜了起风了才凉快。 陈嘉沐贪点凉,也有意要躲着晚上的梦,凌晨睡,醒的也晚,早上中午睡个囫囵觉。琉璃宫的几位都不愿意打扰她,在殿内做活,手脚轻轻的,说话也细声细气,大气不喘。 方彦来时陈嘉沐还没睡,正是精神时候,手上执了几块布在看,桌上还堆着一些钗饰。方彦一进来,她就先笑着招手:“过来看看,”她把怀里的布摊在腿上膝盖上,“哪种纹样的好看一些?” 方彦仔细选了一阵,嘴上不闲着,问她:“公主,是有什么宴会……?” 陈嘉沐说不是。她将珠钗拿在手里比对着,很快乐道:“是在选我的喜服。” 她浑身上下倦懒,却已经轻松多了。 听闻龙椅已经换人坐,是陈渡的一个儿子。具体是谁,她不关心,陈渡已经死了多时了,这时候才想起要换人,慕容锦有他自己的打算。 问起方彦的去向,寒梅打听一圈,回来说方彦日日侍候这位“太子”,陈嘉沐预感到慕容锦要离那位置越来越近了。 她离回家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她心里,很盼望慕容锦的成功,盼望有那么一个人能给她一刀,叫她不要再被这里的怪异折磨了。 她已经够累了,够瘦了,浑身上下的精神肉体,都经历过累累的折磨。 让她气力低弱的抑郁烦闷,不会靠喝些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有时候她甚至会害怕照镜子——不怪那日在书院外遇到的老人怕她,现在连她自己都要做一做心理准备,才敢去看铜镜里的人是什么样子。她入夜沐浴时,就算热气把镜面薰上一层水珠,一片雾,她隔着这朦胧的水去看自己,依然是恐怖的一副骷髅。 她还很年轻,这里的陈嘉沐的身体,比她自己的还要年轻许多,但十六七岁,已经是受尽煎熬的样子了。 她去掐自己的腰,肋骨以下好像是空的,腹部是一张绷紧的鼓面,摸过去,甚至要发出击鼓声一样。处处骨头都突出来,森白的,随时能将她整个人戳破豁开。 镜中映照的人,哪怕不是故意装成病重,也依然像鬼了。 她越觉得自己像鬼,越看自己就越像鬼。第一次,她把镜子摔到浴房的地上时,在一边服侍她的寒梅猛地颤抖一下,手忙脚乱地跪下,叫她:“公主……!您回来了……” 陈嘉沐也给吓一跳,她问:什么?却见寒梅有些发抖。 她心里很难过,认为是她亲手把自己宫里这几个人折磨得和她一样一惊一乍,疑神疑鬼。如果没有她的话,她们或许还能在春光夏日还在时享受一下天地自然的美丽。 跟着她,就只有待在宫里不见天日的份。 这个破地方,她再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或许她离开了,对寒梅落雪也是一种解脱。 好在一切都要结束了。她快乐得要哼起歌来,但也已经不记得什么曲调,只好跟方彦絮叨:“自己的喜服,还是自己选比较好,毕竟人生就这么一次,穿上了,体验一下。” 方彦不说话了。 他拿起一块荷花样子的仔细看,份量很足,拿在手上是沉甸甸的。 他不知道应该回什么,看绣线,怎么能这样精巧细致,一针一线,跟绘上去的一样,一层压一层。 原来喜服是这样的。 他一辈子穿不到的东西,也没想过陈嘉沐要穿上。 她才多大,哪有那么急的婚嫁?穿的了这么沉重的衣服吗。要把她肩膀压垮了。 这宫里哪样缺她的,恨不得都要摘星星摘月亮给她解闷了,怎么突然有了个要成婚的对象。 陈嘉沐问他:“这个好看吗?但我觉得荷花太多太密了,没什么意思,你看这个。” 她递过来一块桃粉色的,方彦只匆匆瞥了一眼,说:“做喜服不合适,做常服刚好。” 陈嘉沐点头。她听见方彦问她:“怎么不叫个嬷嬷来帮忙参照,公主毕竟是公主……” 陈嘉沐做“嘘”的动作:“是我的主意,不打算惊扰人了,随便办一下而已。一是我在宫外没有府邸,敲锣打鼓的往人家屋子里送,怪羞耻的。二是,慕容锦说,既然我那样看重他,就许他个职位算了。我既不至于嫁个无名无姓的人,也不必去等殿试了,今年皇上的身体病成那样,事事也分轻重缓急。” 她说话时,根本没看方彦,把挑好的布给寒梅递过去,又看起香粉胭脂来。 方彦在她身边,头一次主动的,心甘情愿地提起陈清煜。他感觉陈嘉沐是很在乎陈清煜的,他是她的一个可恶的情夫,但现在也只能拿来当做个挡箭牌,做转移注意力的法子。 他想陈嘉沐心里会有一点偏爱。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方彦第一次觉得陈清煜的存在是一件好事,他说:“陈靖胜了,准备回朝,桑仡的王带着陈清煜一直守在边疆,今日一败,再归不知是何时了。” 他当然是骗她的。陈嘉沐却有了点兴趣,问:“陈清煜会一起回来吗?” 方彦说:“会的。” “公主要等他……” 其实不会,陈清煜回去,就不会再回来了。桑仡才是他的家,他的归宿。 陈嘉沐却一挥手,她说:“等不得了。我去写一封信,叫他不要回来。” 把人等回京,那时候慕容锦指不定已经做了皇帝了,就算她能等,回家的车票等不了,何钊也等不了。 陈清煜已经逃了出去,还回来做什么。这里只有没人逃脱的了的死亡,书里写的很清楚,没有什么姓陈的人在慕容锦的军队铁蹄下活着了。陈清煜也姓陈,他的一部分是属于柳国的。 活着总比死了更好。 方彦却有些沉默。 他过分的寡言了,陈嘉沐说什么都撬不开他的嘴,终于,陈嘉沐放下手里的东西,看向他,问他在生什么闷气。 方彦说没有。 他本来就没有资格生气。 是这样的,他从来都没想过的事,不代表就不会发生。他从前只想着主仆的情意,早把宫外的那个人忘到脑后去了。 一个他主子暗暗倾心的男人,还在书院读书时,陈嘉沐就差他去送过情意绵绵的书信。 陈嘉沐问他:“在想什么?” 他也说不出口,支支吾吾,只说:“奴才侍候您洗涮吧。” 他想他要是个丫鬟就好了,一个女人,甜美的一个女人,能跟着陈嘉沐到何钊的府上,把他杀了。 第252章 结束 他要做最贴身的丫鬟,要寸步不离地跟着陈嘉沐,守在她床前,看得紧紧的。要随身带着匕首,只要新郎敢靠近她一寸,他就要把他的血溅做鲜艳喜庆的焰火。 温暖的血,甘甜的血,陈嘉沐喜欢的,准备委身之人的血。 他的蝴蝶不能吃掉她爱人的腐肉吗?就这样滋润她,养活她,让她体验一下嫁人的感受,再收了新郎的一切,回到她的故居,她的家。 琉璃宫这样宽敞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方彦把自己手上干涸紧闭的伤口抠得流血,原来他的血也是这样温热。 要是能做女人就好了。 要是能做男人就好了。 得不到的东西,怎么就这么好,这么香甜这么美妙。 他的身体永远都是这样不上不下,不男不女,比上不足,比下又有余,余在那张陈嘉沐喜欢的脸。 但陈嘉沐没看他。 好像他进门之前,陈嘉沐就已经对他失去兴趣了。她的眼神,注意力,被黏到那些沉重冗杂的布料上,还有金光闪亮的配饰里。 是谁给她下了诅咒了,一定是一种巫蛊,一种毒虫,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现在连官位都没有的书生。 这些死物,比他的脸还要好看了。 方彦知道,他的欲望,是一个不可能填满的无底洞。不是用一副残缺的身子去操纵皇子能满足的。 在陈渡手底下,他太想要权力了,不是陈渡给的权力,而是他自己的。现在呢,这一切被他收入囊中。它们是一把金玉,攥紧了,非常润手,而陈嘉沐是一捧沙,越是收拢,她就越容易轻巧地从他没注意的地方溜走。 不是皇宫的贵女走入京城,也不是随便出门逛逛。她已经不是个脚腕上拴着细线的纸鸢了。有人点了她一下,给她点成一个妖精,一个活物,纸糊的身子骨长出肉来,翅膀扑棱棱,飞到一个男人家里去了。 何钊。方彦见过的,嫉妒过的,然而早忘了。他把自己想得太强太高大了。 他想何钊就是个书生而已,陈嘉沐之前再怎么喜欢他,给他写信,难道能比自己更好吗?之前比他好,比他更像男人,比他更有机会得到权,得到钱,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早早就把何钊超越了!有什么是他给不了的?只要陈嘉沐在宫里…… 只要陈嘉沐在宫里!在他的领地里。 可陈嘉沐偏偏是这样期待。她要出宫了,要走了,连喜服都要挑了又挑,选了又选,金银钗饰,她还要自己看。 那他是做什么的?寒梅是做什么的?落雪呢,福之呢,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不就是该给主子分忧?她手底下的人是少了些,难道就没有一个能给她出谋划策的? 只有一件事,陈嘉沐不把这繁复的东西当做忧愁。 方彦一意识到这点,就沉寂寂地打蔫了。 陈嘉沐和他说话,他不应声,只感觉刺耳,耳朵接收的,是一阵杂音。眼头眼角热得湿润,鼻尖也疼痛。 他的七窍应该都流出血了,不然怎么会如此的封闭痛苦。 他用帕子沾了温水,给陈嘉沐擦脸上的粉。擦下来白白的一片,像他在给自己剥去太监的皮那样。 他问:“公主,疼吗?”他恍惚感觉自己是在给陈嘉沐剥皮,但这一层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陈嘉沐闭着眼,摇摇头:“别担心,你的动作很轻。” 她知道自己不该说,但是也控制不住,想要分享。最开始分担她痛苦的就是方彦,是方彦听了她的过去,现在他也该解脱了。不必在宫中两头照料,也不用再分出多余的注意力给她。 他终于能一身轻地拿到他该拿的东西——跟着慕容锦,他的未来和她的一样,是一片光明地,坦途直奔小说的结局,一个将军反叛,创造新的历史的结局。 陈嘉沐把自己的喜悦分享给他,传递给他:“方彦,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这样解脱过……我一想到这一切都要结束,就有点想哭。我做梦都在等这一天,虽然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但总归是要结束了。” 方彦说:“什么结束了?” 他要拧干帕子里的水,但四肢都跟仕女灯座一样,落了灯油,凝固住了,锈住了。他每用一点力,都是在劈开他青铜的皮。 陈嘉沐好像要说什么,但是说不出,过了很久,她长叹一声:“又是这样,方彦,我说不出口。” 她的眼睛睁开了。 睫毛挂着水珠,亮闪闪的,一抬头,风铃一样笑起来:“怎么哭丧着一张脸?皇子不好侍候吗,这个宫里应该不会有比陈渡更难伺候的人吧?” 方彦说:“不是。皇子很听话,有点蠢笨,而且善良过头了。” “一个好孩子。”陈嘉沐握住了方彦的手,“怎么流血了。” “不小心弄的。” 方彦没有松手,他把自己的伤口往湿透的帕子里藏,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问她:“公主,我们之间呢?” “我们之间,也结束了吗?” 情况说明! 都怪我乱分分卷现在好了都撞到一起去了。 因为我先开了第二个分卷放番外,发现再更正文的时候不显示更新了,没办法只能又开一个第三卷,这一章大家跳过一下,左下角目录可以直接点进去切换到第三卷看正文。 第二卷打算放所有的陈渡的番外了。以后我再也不犯蠢更番外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满一千字不能发布,我凑一凑字数。。。 是之前在作者有话说那里说要写的cake和fork设定的番外。。先截出来凑个一千字在说,啊啊啊啊啊谢谢看到这里的宝宝包容我这个笨蛋作者,鞠躬了 “如果你真的爱我,那就把我吃掉吧。” ——如果能早点知道她选择的新郎会在婚礼上,当着全体来参加他们婚宴的嘉宾说出这样的话,陈嘉沐绝对不会…… 不,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应该提起警惕了。 \/ 熟悉的电话铃声,又一次响起来了。 陈嘉沐手中刚接满杯的热水差一点洒出去,她瞟一眼亮着的屏幕,手机号下显示它是本市的陌生号码。 没有骚扰电话的标记。 她犹豫几秒,还是接起来。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 陈嘉沐公式化地说:“您好?”随后,处理后的机械音非常欣喜地叫出她的名字 【嘉沐……嘉沐……你想吃点甜点吗?你就一点都不想尝尝味道,不想尝尝我——】 陈嘉沐把电话挂了。 她将号码拉进黑名单里。从上数到下,这已经是她这个月拉黑的第四十个陌生号码。 每个号码的主人都是同一个人——一个她不认识的骚扰者。 陈嘉沐是fork。 这件事,本来应该只有她自己知道。自从去年多起fork袭击cake致死事件闹得沸沸扬扬起,人们对fork的恐惧日益增长。 没人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cake,会不会变成某一个fork刀下的亡魂,锅中的食物。 这种单向透明的关系加剧了人们对fork的不信任和恐惧。互联网,生活中,随处可见对fork的声讨。 cake将fork形容为没有理智的捕食者,自私自利的杀人魔。 很不幸,陈嘉沐就是这个“捕食者”。不过她的半辈子过得勤勤恳恳,遵守规则,每天都会喷洒气味抑制剂,来确保自己不会为了口舌之欲袭击cake。 但是现在——很显然的是,有人知道了她的秘密。并且以骚扰她为乐。 陈嘉沐叹了一口气。她把通话录音发给何钊,颇有些无奈:“我又接到他的电话了。” 一个狂热的,想要被她吃掉的cake。在骚扰她的同时,也在成为何钊的研究对象。 何钊作为本世纪最出色的cake画家,一直以cake的身份行走在各地的艺术展览之中,他的画大多以cake被吞食啃咬的血腥场面为主,被视为是一种替cake的恐惧与担忧的发声。 他回复得也快:辛苦了。嘉沐今晚有空吗,我正在你们市。 陈渡的剧本1 【我来尝试一下看看每天能不能早上更正文晚上更番外这样子。。有的时候想换换脑子,试一试分卷能不能做区分.·′ˉ`(>▂<)′ˉ`·.想正文发在卷一然后番外发在卷二,如果尝试失败了我就。。。 后补充:本来是这样的但是现在看来改不了了,不想看陈渡番外,或者想看正文的,左下角点击目录,第三卷就还是正文,我也没办法了玩不明白番茄这个分卷呀,我是老僵尸了】 陈渡不太记得自己是几岁起开始记事的了。 他的幼年时期过得很混沌,记不住什么事。只会傻呵呵做梦,玩乐,装模作样地学一些东西,然后在先生面前表现得稍微好一点。 他记不清每一天发生的事,但能记住一种感觉,被包容的感觉。这是一个厚实温暖的巢穴,滋生出许多快乐,放松,以及周围宫女嬷嬷的关怀。 但人不会一直这样快乐。 总泡在蜜罐子里,要缩水干瘪,或者成为一块琥珀。陈渡不是,他只是一块石头。 看见一捧翠绿的草就能兴奋半天的日子总会过去。日晷一圈又一圈,把他的婴儿时期,童年的快乐,搅动在一起,撇开了。 自打他完整地开始记事起,陈渡一直对着的是母妃愁苦的脸。 那张脸简直是木雕石塑的,风吹雨淋都不会变,唇角永远往下,眼角也同样耷拉下去,整张肉皮松垮的堆在骨头上,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 陈渡不喜欢这张脸。 他那时还没有判断美丑的意识。不明白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他说不出自己的母妃很丑,只是觉得她的眼睛鼻子和嘴组合在一起,就是很恐怖的东西。 即使那是一双风流多情的深邃眼眸,一对娇俏秀丽的婉转蛾眉,它们带来的也只有哀叹,不满,和充满哀怨的长久的注视。 他就是在这样的注视里成长起来的。 女人总是跟着他。她身上的衣服,不像宫里其他娘娘的那样柔软缤纷,好像随时都蒙着一层灰蒙蒙的土,带着樟脑那种刺鼻的防虫的味道,笼罩过来,简直就是一个布笼子。 她的胳膊也是那样瘦,那样细,把陈渡抱在怀里,他浑身上下都像被尖刺摩擦,戳弄,就连抚摸他头发的手指,长脆的指甲,都如长着倒刺,频繁地勾擦他的头皮。 她会拽他的头发,打他的屁股,啐他的脸。 她一点都不像一个妃子。 但这是他的母妃,陈渡又不得不喜欢。 在宫里 ,儿子得喜欢娘,喜欢亲娘。这种爱,得是从娘胎里边带出来,无可辩驳的亲近。 要从生下来开始知道自己最大的作用是登上皇位,或者成为太子身边最信任的兄弟,给亲娘和亲娘的家族带来荣耀和富贵。 陈渡厌恶这个——但当他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后宫的女人给他们陈家生下皇子就像在签桶里抽签,只有一根上上签——预见。 只要有能预见未来的能力,取得皇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抛开这个不谈,只说每个人自己的能力,陈渡就完全不是做皇帝的料。 他天生就比兄弟们笨一些。同龄的孩子在走路了,他还在床上地上爬来爬去,别的宫里的孩子会说话了,他还在傻乐着啊啊叫。 他事事都要慢别人一步,偏偏闯祸从来不慢。当着皇帝的面打碎进贡来的花瓶,把他手里的糕点抢来吃,又吐皇帝一身。 皇帝来看他时,那些夸赞儿子的话通通没有,只有一句:“像没开化的猴子。” 当然,这些事他全都记不清了,他连记事都比别人晚。 待到他某日突然开始回忆过去,意识到自己有记忆的能力了,意识到他是一个直立行走的生物,他所有过去的开头就是一张母妃的脸。 简直像一个永远都不会醒来的噩梦,以最恐怖哀伤的瞬间作为他真正人生的开端。 生下他的就是这样一个噩梦,而养他的那个呢,只是宫里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嬷嬷。 他早就忘记那嬷嬷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姓赵,长得很普通,很平淡。 在他的记忆里,以他的标准评判,那张脸是留不下任何印象的。只有肥胖体态,温柔声音,还有柔软的手和肚子,能作为她最突出的几个部分,勉强地把她拼装起来。 她哄人吃饭睡觉很有一套。 陈渡跟着她,睡在她身边,或者她怀里,一瞬间就能被安定和温暖包裹,像鸟儿回巢了。 她的胸腹,充满着坍塌融化的肉脂,在她年轻的时候,这些东西还保留着健康的活力。但陈渡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老了,枯萎了,它们就只是一种过于饱满的内容物,它们覆盖着陈渡,隔绝了所有尖锐的骨。 和他母妃的身体很不一样。 他第二次认识女人的身体,也将她视为自己的第二个母亲。 截然不同的两个母亲。 赵嬷嬷身上常年带着香火的味道。不是宫里任何一种熏香,非常陌生,但总是缠绕在陈渡的梦里。 他从小就伴着这样的香味入睡,连带着这样的香味也能让他放松下来。 陈渡的剧本2 他开始记事的第二年,宫里开始养狗了。 这样的习惯潮流,之前是没有的。全怪来进贡的一个外邦使臣,把一种长毛的畜牲送进宫里来了。 皇帝彼时正盛宠一位贵妃,被狐狸精迷了眼一样,恨不得所有好东西都给她看一看尝一尝。 一见到那条通体雪白毛发柔顺的狗,他就很自然地吩咐,把狗赏给那位贵妃了。 陈渡也在宴会上。 他是皇子,年龄很小的皇子,位子是所有皇子里离皇帝最远的。 在皇帝身边的几个皇子,要么是饱受他宠爱的,要么是他宠爱的妃子诞下的儿子,于是爱屋及乌,天子的甘霖也溅到他们身上去了。 陈渡从小就不被皇帝喜爱——人人都爱聪明伶俐,美丽漂亮,或是让人省心的孩子。陈渡哪条都不占。 偏偏他很迟钝。 他体会不到那种厌恶,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离他们那样远,离那条漂亮的狗也很远。 有太监牵了狗的绳子,牵给那位贵妃的婢女,然而那畜牲走路时回头看了陈渡一眼。 真是很细很长的脸,鼻头眼珠全是漆黑,毛却水灵灵的顺滑纯白。 陈渡再看那位端坐的贵妃。他看不清,好歹是对面坐着,能见着尖细的下巴,小小的脸,嘴唇殷红,眼珠也黑,伸出来的胳膊,跟膏子似的白。 狗像贵妃,贵妃像狗。 陈渡感觉自己已经掌握了父皇的心思,他热腾腾地想露面,想夺回一点父皇的爱和关注。 他脆嫩嫩说:“父皇,她们长得真像,像一家人。” …… 陈渡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他周围人的脸猛然地褪色了,一群人,脸上全是瞪大双眼的惊愕,低声的惊呼此起彼伏,只有他父皇的脸和那贵妃的脸是极鲜红的,他们瞪着他,愤怒地大张嘴巴,就像他一人扇了他们两个人的巴掌。 那种厌恶,那种恨,陈渡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 他兄弟们的嘲讽,父皇的怒气,很突然地撕去了身上所有伪装,全部赤裸裸地展现给他,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箭矢一样把他扎穿了。 进贡狗的使臣跪下来直磕头。他敲得那样用力,那样虔诚,邦邦的响声,把陈渡母妃的哭泣声也敲到他脑子里去了。 就算时隔多年,陈渡想起那场宴会时,还会觉得不可思议。 他的位置离他的父皇远,离他的母妃更远。但他确信自己听见了她的哭声,甚至已经想到那张恐怖的脸上眼泪涟涟的样子。 更是向下的眉角唇角,更是恐怖的脸。 他不想让他母妃哭泣。 陈渡甚至怀疑自己当时已经濒死了,他的时间流得很慢,所有人的动作都像经过拆分又重组,连他父皇的叫喊声,发怒的瓷碗破碎声都拖出了长音,只有他母妃的哭声还是正常的。 那一晚,他没有回到母妃的宫中。 赵嬷嬷过来服侍他。 他看不见自己的屁股,只觉得疼,趴在床上,腿连动都动不了,整个下半身像泡在汤锅里,被热水煮沸着,煎炸着。 那里已经成为了一片淤沼,纳藏着烂肉坏血,打碎的布。赵嬷嬷帮他把碎布挑出来,扔在一边,让他忍着,又在他的伤口上泼下许多药水,简直是往火里浇油。 他的眼泪浇不灭火,也带来不了任何的变化。陈渡哭着问她:“我不明白,我父皇为什么打我?” 他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赵嬷嬷给他拿出一块果脯,塞进他嘴里,说:“殿下以后不要说人像狗了。人和畜牲是不一样的,就像人和马,人和牛羊一样,它们是人的工具,人的食物。” 陈渡想问为什么。 但是太疼了,疼得他张不开嘴,开不了口。果脯酸酸的,给他勾起一点饿,又引发了胃的疼痛。他只能紧咬着牙撇开眼,去看地上的碎布,团在一起,吸饱了血,像许多被砍断但还勾连在一起的手指头。 有点反胃。他撑着床边吐了一轮,看见自己吐出的秽物,干呕了几次,直到赵嬷嬷叫人收走了地上所有的东西,他才慢慢地缓过神来,感觉自己是死而复生,又活了一次。 他疼得麻木了:“那条狗呢?” 赵嬷嬷深深地叹气,她的手,还是那么热,捧着他的脸,慢慢地抚摸:“殿下,它已经被打死了。” 陈渡这时候又有刨根问底的执着了,他问:“怎么打死的?” 赵嬷嬷道:“乱棍打死的。” 她口中念念有词,说些听不清的“作孽呀”“杀生”之类的。 陈渡只好把想说的话憋在心里。 赵嬷嬷自说自话的时候,他从来不会打扰,在他的意识里,她在做一项很私密的祈祷。 陈渡心中有自己的评判——赵嬷嬷说的那些话,只不过是糊弄他的。 在他父皇眼里,他和那条狗,根本没有差别。 其实人和狗的差别并不大——他父皇肯定也是这样觉得,只不过他不会说出来。 他感觉自己当时说的很有道理,狗和贵妃,都是白毛黑眼睛会喘气的,怎么不像了? 他父皇生气,只是因为陈渡把狗和他心爱的女人摆到一处去了。 他自己呢?和狗也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乱棍打的,都打得半死不活,只是他的命硬,挺过来了。 陈渡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他的屁股结痂了,血痂又脱落了,终于还给他一个完整的能坐着的屁股,却没把他的母妃还给他。 陈渡的剧本3 他的母妃被打入冷宫,半个禁足的状态。陈渡一开始不懂什么是冷宫,什么是禁足,但她宫殿里服侍的宫女太监消失了七七八八,确实变得冷清了。 他问赵嬷嬷:“这里就是冷宫吗?” 赵嬷嬷被他逗得笑也不是,回道:“殿下,冷宫在最偏僻处,这里还是娘娘的寝殿呀。” 陈渡心痒了。 他有点想念那张脸了——即使被她盯着的感觉不好,但看不见她,他又寂寞又难过,感觉是自己闯的祸连累了他的亲娘。 陈渡找了个机会,偷偷去冷宫看她。 他到了,但又不敢见她,只能在窗边巡逻,想找一处能悄悄看她一眼的位置。但是没有,这里的窗户严防死守,他只等来了他的父皇,高大威武的男人,被狗一样的太监们跟随着进了门。 太监要在外边看着,看见陈渡,也不赶他,只比比划划,示意殿下不要出声。 陈渡蹲在门缝边,想听自己的父皇和母妃说说话。但传来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断断续续的,他母妃的哭声。 陈渡那样确信,因为她在那次的宴会上,就是如此哭的。 陈渡不想再听了。 他坚信自己的母妃是谈到了他,才被那个只懂得宠爱年轻女人的父皇说哭的。说到底他母妃也不差,也是一样白嫩身体,一样黑黑眼珠,到底和那个贵妃差在哪里了? 陈渡又偷偷跑回母妃的宫殿去。 他憋着一股气,跑得就特别快,到了殿门口,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赵嬷嬷在门口等他,吓了一跳,又是摸背,又是顺气,她脸上带着笑意,柔和道:“殿下,娘娘就快回宫了。” 陈渡问:“什么呀?” 还没听见回答,他就被年长的嬷嬷抱到怀里:“娘娘的父兄在战场上立了大功。” 立了大功就能把人换回来了?陈渡有点不信,又有点抱怨他母妃父兄的迟钝,怎么才立的功,就任由他母妃在冷宫里哭吗? “那我母妃怎么被带到冷宫去了……” 赵嬷嬷就不说了。 她跟一个小孩子,特别是像陈渡这样的小孩子,不应该讲太多:“朝廷的事,分分合合,你进我退,总有输赢。但不会是一辈子的输赢。殿下以后会懂的。” 赵嬷嬷说得一点没错,隔了两天,陈渡的母妃就给轿子抬回来了。金碧辉煌的大轿,几大箱的赏赐,在院里卸下来打开,阳光底下金灿灿得如同火焰。一同来的,还有刚下了朝的皇帝,朝服还未脱,就热切切进了殿门,叫他母妃的小名。 陈渡被赶出宫殿去了。 他不能出现在自己父皇的眼前惹他生气,也不能出现在他母妃面前惹她难过。 他安安静静在门口站了半天,又想起那天在冷宫时候的事。可惜宫殿建的太好,门缝也这样细,他隔着门,透过门缝,他看见细细长长的两道身影,像两株花菜,一层一层剥掉了,露出两颗白花花的肉。 他又听见他母妃的哭声。 越过春夏秋,那个冬天,陈芙出生了。 陈渡的剧本4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陈芙,就像是暮春播种下的一颗种子,在她母妃的肚子里,慢慢地长大,隆起,如此折磨了她整十个月。 满打满算的十个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等到把春夏秋冬的衣服全拿出来换上一遍,陈芙才在她母妃的肚子里翻滚出要诞生的声响。 她生得实在很迟,也实在很艰难。 她吃母亲的血肉养分,好像永远吃不够。只是在肚子身体里扑腾,都要惹得女人时常反胃,又在半夜反复地想起酸甜的水果,清香的花瓣,急着紧着要吃要闻,以此闹得整个宫殿的下人都不安生。 陈渡每天过去给他的母妃请安,眼见着她的肚子慢慢地填满了,隆起了,七八月的时候,那地方就像生出一个巨大的丑陋的瘤子一样,把他母妃原本曼妙窈窕的身子撑开了。 他的母妃变成了一颗饱满的豆荚。 在她周围侍奉的宫女越来越多,御医来得越来越频繁。就连他父皇——那个为了条狗把他打得下不了地的男人,也每日派人过来问候,一日三次,从来不忘。 他父皇对她的爱并没有消弭,反而如同她的肚子一样,随时随地都在增长。有时间就亲自来她的宫里坐。着急时朝服都不脱,一进寝殿要惹得一屋蓬荜生辉模样。 陈渡会悄悄地观察他的父皇。 站在宫女身后,或者假装读书,用立起书本挡住。 陈渡学乖了一点,至少懂得了自己哪里让人讨厌,于是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不给他父皇看。 但他看他父皇时就不一样,看得很仔细认真。 那张脸,和他母妃的脸简直一模一样,让人怀疑他们其实是一母同胞。抿着嘴唇,好像所有由骨肉挤出的线条都是向下的。 他看她,和看自己宠妃的表情很不相似。眼里不是热的,嘴唇不是馋的,那张脸一转到别处,反而有点放松了。 陈渡问赵嬷嬷:“我父皇为什么总是过来。” 赵嬷嬷就把他抱到怀里,仔细道:“这是交换。” 什么交换? 陈渡想起来了。他母妃的家族立了功。功绩作为筹码放到他父皇的眉梢去了。 交换来的宠爱,压着他的另一侧的眉梢,压得他日日夜夜没有笑,只有冷漠苦恼的表情。 原来这样的男人——他以为无所不能,不受任何人限制的男人,也有动弹不得反抗不了的时候。 他又问:“为什么母妃的爱要靠交换,但父皇别的妃子……” 赵嬷嬷把他的嘴捂住了:“殿下,你长大就会明白了。” “就像你小的时候喜欢看你的皇兄们放纸鸢,后来被绳线割了喉咙就不喜欢了,你的父皇也是如此。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喜欢同一样东西,特别是……站得越高,得到的就越多,如果只是雨露均沾,那就等于什么都不喜欢,什么都不爱了。那样的日子,过起来太难,太无聊。” “母妃是纸鸢吗?她也割过父皇的喉咙吗?她让父皇流血了,所以父皇才不喜欢她,喜欢那种像狗……” 他又没说完。 赵嬷嬷的手摁着他的嘴,只露出他的两只眼睛,葡萄一样发紫的黑亮,真是非常纯洁地疑惑着,询问着。 “你长大就会明白了。” “殿下,一样的错误不要犯两次,被人听到又要抓你去打屁股。” 陈渡摸摸自己坑坑洼洼没有长平的屁股,彻底不说话了。 那年的冬天来的特别特别早。与之相称的,是天气微暖时下的一场雪,半雪半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一天,把御花园还残存的耐寒的花朵洗了一遍,又把暗淡的天色涮得亮堂,成了一种初春的天色。 被雪压着的稻谷会变灰发黑,陈芙却不会。她在这样类似春日的时间诞生,带来了比黄澄澄的稻田更多的收获。 母妃的哭声,转变成了婴幼儿尖锐无意义的哭叫,又成为一屋子浓厚的血腥气味。恶心的血味流出去后,更多新鲜的物件又流进来。 金子,银子,宠爱。 满室的金光,像秋天最热烈的火阳那样,把宫殿填满了。 也把赵嬷嬷带走了。 陈渡的剧本5 赵嬷嬷去照顾陈芙了。 陈渡不明白,她有什么好照顾的,值得全殿上下许多人忙着转悠。 陈芙只是个还不能稳稳爬动的孩子,刚出生时就像从她母妃身体里掉下来的一块肉一样,鲜红褶皱,就连五官都挤在一起。 最近才刚刚长开,有点人样。引得宫中的下人忙不迭地夸赞:长得和娘娘真像。 眼睛像皇上呀,嘴巴像娘娘,那一对小眉毛那样可爱,小鼻子也是尖尖的,真是美人的胚子,可爱的不得了。 陈渡就想:到底怎么看的。 她的眼睛,就是那样没什么特点的一对眼睛,在那张小脸上显得大一点,黑一点,不是很正常吗?嘴巴,就是小孩的小嘴巴,被脸颊的肉顶着,根本看不出形状。鼻子更是平地起来的一小块,别的地方都被肉挤住了,才能看见她的一点鼻头。 哪里像了? 怎么像了? 捏在一起像小怪物,美人要是生下来像陈芙这样,那还算什么美人呀? 赵嬷嬷就为了这样离奇的一个东西,连夜被召唤过去照顾她了。上上下下那样多的宫女太监,全被她迷住了。 负责陈渡起居的换成了一个更年轻的少女,平日喜欢穿些浅灰浅蓝的衣裳,涂一点口脂,逗他玩乐。 陈渡问她:赵嬷嬷去哪了?她就笑一声:“在照顾小公主呢,殿下要去看看吗?” 陈渡感觉陈芙长得实在太奇怪,每次都摇摇头拒绝。有的时候他也会问:“你们怎么看出她是个美人胚子的。” 宫女就答:“孩子和爹娘长得像呀。” 像吗? 陈渡问她:“我像谁?” 宫女就愣愣的,不回答了。 陈渡的问题,就是在这期间显露的。 宫女说他的和母妃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是男生女相,但他对着镜子,一点都看不出。 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的,跟他母妃有什么关系? 他感觉自己长得太正常了。人就应该是他这副样子,如果说像,应该也是他和赵嬷嬷像,他们长的都是人样,而他母妃是一副奇怪的苦相。 像被诅咒了那样。 陈渡还没有美与丑的概念——这对于一个小孩来说,也算是迟钝的了。怎么叫美呢?什么又是丑?每个人都是两颗眼睛一张嘴巴,捏在一起成为一张脸,哪有什么美丑之分。 他的母妃真的有别人说的那样美吗? 陈渡为此天天去看他母妃。站在寝宫里给她请安,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的脸看,看得他母妃发怒了,拧着眉毛,瞪着眼睛,把他赶出宫殿。 他在院里站着,还在回味他母妃的脸。 还是不像。 他的疑惑,说给宫女听,只能得到安慰,得不到答案。 但服侍他的宫女还是上前来了。 她今天换了衣服,也换了妆,脸上涂了一点点粉,嘴唇也点了通红颜色。陈渡看了她半天,问:你是谁? 是谁? 他的记忆里,并没有一个这样唇红齿白的宫女。 “我的侍女呢?” 面前的少女,神色惊诧地叫出声:“殿下,就是我呀!” 陈渡的剧本6 陈渡对人长相的反应很迟钝。 眼睛接收到的应该是最直观东西,对他而言却不是。 一个人长什么样,喜欢做什么表情,又爱做怎样的打扮。不必靠交流,只要观察留意,就完全能够摸个透彻。 当然,每个人都是一张嘴两个眼睛,但总不会有千篇一律的造型。眼睛的大小,眼珠的颜色,眼皮的薄厚,光是这些都能分出几十几百个区别。 但陈渡分不清。 分不清,而且认不出。 哪怕那宫女的妆容只不过是涂了粉抹了嘴,给气色提起来,五官依然是那个平常的五官,他也一样犯迷糊。 伺候他的宫女,是叫菱角的。她有点深深地后怕,知道陈渡不认人的一个瞬间,她浑身上下渗出许多汗,后背脸颊津津的湿润,汗珠混着粉从她额边滚下来了。 还好没出事。 这本来算不上什么大事。不认人就不认人了,再严重能严重到什么地步?如果是普通人,活在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出门能认得邻里朋友就行了,和陌生人不会有什么交集。 但陈渡是堂堂一个皇子。 他总要见人,而且要见很多人。等他长大了,有的是陌生人等待着他的会面。 他再怎样呆傻也是皇帝的血脉,身上流着皇帝的血。别人瞧见他,不会觉得他是什么男孩,只知道他姓陈,叫陈渡,爹是皇帝,娘是现在后宫最受宠的女人,娘家人是战功赫赫的一对父子,是天塌下来也有他的爹娘给顶着的皇子。 光凭眼睛看,居然认不出其他人的面貌,略施一点妆容就能把他给骗过去。这简直太危险了。 随便一个人就能将他引诱走,说几句话就能骗过他的那双眼,只要稍微一蒙骗就能把他哄到别人那里去。 一旦皇嗣出了什么事,整个宫的下人都要受罚,甚至可能丢了小命。 更让菱角惶恐的是——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意识到他的缺陷。哪怕这缺陷是如此明显。 他太熟悉自己最亲的两个人——血脉连着的娘亲,悉心照料的嬷嬷,从不会认错。自出生起一直跟在赵嬷嬷身边。平时与赵嬷嬷说的最多,一只小鸡似的,出了壳见到第一个人就要认娘,就要跟一辈子。 在这样的族群里,除了赵嬷嬷以外的所有人,都是陈渡的朋友,他的姐妹。 宫女们都把他当做一个有一点迟钝的孩子。小孩子嘛,做事慢一点,学的慢一点,甚至走路比别人慢一点,都是很正常的现象。更何况陈渡其实没有那么笨。 他只是比同龄人呆一些。这种慢吞吞的性子,柔柔软软的样子,捏揉掐拽都不会反抗,甚至只是用一种探求的目光注视你。 谁不喜欢这样的主子? 菱角自己掬水洗干净脸,又去叫别的侍女施妆,拉着陈渡的手等着,等一排脸颊白嫩,嘴唇水红的年轻女孩在他面前站好了,菱角引着他去看:“殿下,这位是谁?” 陈渡一个都不认识。 他本来还有点耐性,以为这是个崭新的游戏,但慢慢的,面前凑过来的陌生人越来越多。全是穿着宫女衣裳的,脸一样白,眼珠一样黑,眉毛也是一样挑,全和父皇的那个宠妃长得一样,和那条狗一样。站在一起,根本没什么区别,同一个窑里出来的人偶,他哪里分的清? 陈渡没耐心了。 菱角要他认下一个人,他就叫她:“你是李美人。” 李美人,张美人,什么妃呀嫔呀的,只要陈渡能想起来的,全给说完了,小手一伸一指,点兵点将一样把面前所有人点了个遍,全给封上位子了,那样子真有点像个昏庸无道的皇帝,和妃子玩闹。 宫女们都笑作一团。让她们说自己像谁,是肯定不敢说像娘娘的,但陈渡跟她们不一样,一个皇子,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出来了,再没理的话都要夸说的流畅说的好,只有皇上或者赵嬷嬷那样在意他的人会惩罚他,教训他。 一群人过了过耳朵瘾,这事好似翻篇了,只有菱角不放心,忐忑的,找了个时间去见赵嬷嬷。 她进门时,陈芙在屋里睡觉。地龙烧得热滚滚的,裹着毛皮的小毯子,只露出粉雕玉琢的一张蜜桃似的小脸,睡得脸红扑扑,直要流出蜜水一样的甜美。 小女孩,小婴儿,睡起来昏天暗地的,嘴唇微张,菱角凑过去看一眼,打心里感觉这孩子很可爱。皇上也喜欢她,送来给孩子用的玩具在屋里要堆成小山了,提前打的一套长命锁,搁在陈芙的床旁边。 赵嬷嬷手上哄着孩子,嘴上放轻了:“怎么突然来这里?菱角,我之前看殿下闹了好大的脾气,现在给哄好了?” 菱角说没有。 她右手手心在衣服上蹭一蹭,把汗蹭掉了,才跟赵嬷嬷摊开手:“嬷嬷,你看我出了这样多的汗。” 右手干爽,左手像刚从水盆子里拿出来。 赵嬷嬷赶紧道:“怎么,可是病了?” 菱角就长长呼出一口气:“不是的。” “赵嬷嬷,小殿下不认人这事……之前有发生过吗?” 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讲了个遍,略过了宫女们围着陈渡叫他再叫几声美人的部分,赵嬷嬷的脸色阴阴雨雨的,拧着眉,川字纹在眉心越来越深,随时能打下一道闪似的。 “没有,从没发生过……”她喃道,“殿下之前在皇上面前闯祸我还奇怪,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来。我原以为是他不喜欢那个……”她把那娘娘的名字咽回去了,眼珠转了转,“我还说,殿下何必在那样的宴会上拐着弯骂她,小孩的话外之意,大人一听就听明白了。” 原来,他是真的觉得他们很像? 活生生的人,和一条狗像? 赵嬷嬷心中有一点说不出的奇怪。陈渡的表现,说是不懂事的孩子乱说也好,是他真的那样想也罢——一个善良可爱的孩子,真的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吗? 陈渡的剧本7 自那之后,菱角对陈渡格外的关照。 她默认面前这个皇子得悉心照料,这是她的工作,她的责任。 养活他,就像在养一盆花,要随时随地浇水,关怀,帮他去除周围的杂草,纠正歪扭的花枝。 更重要的是,还要预防他凄惨地死去,或者被一些人偷盗。 日子一天一天的冷下去了。 陈渡屁股上的伤养了快一年,终于好了,摸着是很正常的一个屁股,和它相连的腿,也终于不痛了。 他的个性同死去的皮一起褪掉,变得有点木讷,不太爱说话,也不愿意和同龄人一同玩乐。 对于一个举止如猴子一样的孩子来说,不动作就是最好的动作,没兴趣就是最好的兴趣了。 只有菱角有点担心他,下雪的时候一天要问三次:要不要玩雪?要不要堆雪人,要不要打雪仗? 陈渡说:不要。 后来菱角问得多了,他也回绝得烦了,干脆解释道:“父皇会来。” 父皇来了,看到他闯祸又要生气,没闯祸也要挑着批评他两句,简直就是除夕夜里一点就炸的炮仗,任何事都要惹他呲呲地喷出火星子来。他才不要去触他的霉头。 菱角很是感慨:“殿下长大了。” 陈渡看见菱角脸上的笑。 她长得其实很好看,是很典型的江南美人,当年进宫的时候,一张脸就是活生生的招牌,惹人喜爱的,管教嬷嬷都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宠爱,哪怕是在一众宫女里,她也是超凡脱俗,芙蓉一样的气质。 只不过陈渡不认人。 她知道陈渡的病以后,就再不化妆了。 冬天里裸着桃花一样粉白的面孔,配一对细长而淡的眉,就像干涸的墨笔,在她柔软的眉骨那扫了一扫,留下一点灰灰的痕迹。本来就清寡的眉眼,被雪一照,更是褪色。陈渡就更记不住她的脸了。 看着菱角,只是觉得她的表情太奇怪,用这样年轻的饱满的脸颊做一个欣慰的表情,让她看起来有点老成,像赵嬷嬷。 陈渡想:长大是好事吗? 菱角的那个样子,还笑,就好像长大是多么好的一件事似的,值得庆祝一下。 但陈渡不太明白自己有什么变化。 他的身体确实长高了,身量是窄瘦的,浑身的肉上下拉紧了,像竹笋,像杨柳,在不合时宜的季节里细细地抽条,让他站着就能看见宫殿窗户的边沿,不必再爬到床边那沉重的木椅子上去了。 他扒着窗沿向外看,就能看得见白茫茫的雪,白茫茫的天,天地无色,中间被干枯崎岖的棕黑的木枝撑着,尖细的枝条戳开了天幕,于是流出像水一样寡淡的云彩。 京城的冬天,来得本来就很早,陈渡真正开始留意窗外的景色时,这里早就下过无数场雪了。 一场又一场扫不尽的雪,一日复一日的落下来,他也像雪一样无声无息地长大了。冬日里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干燥寒冷,雪也是干干的,一片一片,柳絮一样蓬松。 只有接了雪的衣裳进到地龙滚烫的室内,才会变成湿答答的蔫腌菜。 陈渡不喜欢这个,但他要给母妃请安。 日日夜夜过去,皇上对他母妃的宠爱,居然还在兴头上。他当然是整个宫中的主心骨,每日吃什么,往哪去,住在哪里,一切都是明镜似的。 陈渡没有再听见过他母妃的哭声了。 长达一年的独宠,专宠,宠得边关的捷报雪片一样飞回来。她兄长父皇都是傻的,权力一点没拿到手里去,就光为了家里女儿妹妹的幸福安稳,卖血卖命一样地尽忠。 年后,好不容易雪停的那一日,她的父亲兄长获准入宫来了。 他们见了陈芙,又见了陈渡。幼儿在床铺上乱爬,而陈渡呢,死死地盯着陈芙床边守着的赵嬷嬷。 她变得好老。 也才四五个月而已,她就像陈渡的母妃怀着陈芙的时候,被这小小的孩子吸走了仅存的容光。可即使如此,她看陈芙的眼神,依然是那样慈爱的,一刻不离地关注她。 简直太傻了。 属于战场的将军的那种粗糙的手掌摩擦过陈渡的头发,让他把头抬起来了。对着陌生的两个男人,他突然有点惶恐,不知道说什么。 比不知道说什么更恐怖的是——他母妃正在用一种期待的目光注视他。 像一双手,女人温柔的手。陈渡从没享受过,也没触碰过的手,化成了目光,推着他的后背。 陈渡磕巴一下,又紧张,又雀跃,他那时候只感觉自己有一点奇怪,身上猛然附着了无限的表演的欲望,想在这里露一手,把周围人的目光全聚集到自己身上来。 但他失败了。不但失败了,而且出丑了。 他自告奋勇要去哄他妹妹——想展现自己在做一个好哥哥,更重要的是,他要把妹妹身上的爱转移给自己。 但陈芙没有顺从她。 她只是个孩子,说话只会啊啊叫,想移动只能靠爬,她身上只有本能的反应,陈渡把她吓到了,还没伸出手,光是走过去,都把陈芙吓得叫一声,哇哇大哭起来。 赵嬷嬷赶紧去哄。 陈渡手足无措地站住了。 他感觉赵嬷嬷在责备他。尽管她都没有回头看他,可那个背影,抱着孩子的柔软肥胖的背影,好像在逐渐离他远去了。 她不再属于他了。不管是下人对主子,还是母亲对儿子,她都完全改了名字,归到陈芙那里去了。 他的母妃,刚刚还摸他头发的两个铁血的男人,全都围到陈芙身边。 哭声,哄孩子的声音,互相的打趣,又变成吵吵闹闹的,好多人的笑。 陈渡愣愣的。他也想凑过去,也想一起笑一下,但怎么都动不了。只有赵嬷嬷身上独特的那股香味,往他的鼻子里钻。 菱角很担心他。 她本来离得很远站着,在跟宫里立着的另一个宫女鹊儿聊天,话说到一半,鹊儿却突然说:“你们家殿下也没有那么呆嘛。” 菱角就笑:“当然,他可是皇子,皇上的血,哪能生出笨人来……” 话没说完,一声啼哭就急匆匆响亮亮地穿透而来。 她寻着声音看去,能看见呆若木鸡的陈渡,和乱作一团的其他人。他站在那,一动不动,就像中间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一种无言的抵触。 他把头低下了。 菱角都来不及和鹊儿说明 ,只抱歉地笑一笑,急忙跑到陈渡身边来了。 她把陈渡拥到怀里,顺他的头发,摸他的耳朵,小声哄道:“殿下,殿下?是吓着了?” 陈渡不说话。 他不住地绞着自己的衣裳,又松开,去绞菱角的。菱角依然穿着她最喜欢的灰蓝色,汝窑出来的一个瓷娃娃似的,但她的衣服比瓷片柔软太多了。 她身上,没有赵嬷嬷那么厚重的肉脂,却也没有他母妃坚硬的骨头,水灵灵的一尾鱼一样,连刺都是软的,包在白白的肉里头; 很快,菱角感到自己的衣服湿了。 她的怀抱比屋里的地龙还要暖和,比赵嬷嬷的背影还要柔软,把陈渡融化成一条腌菜,小脸皱巴巴的,流出来咸咸涩涩的泪。 陈渡的剧本8 再后来的事,陈渡记不清了。 自那天以后,他回到自己屋里,突然就生了一场大病。一直发烧,惊厥,噩梦缠身,昼夜不停,烧没了半条命。 御医来看过几次,又是针灸,又是灌药,好不容易弄得陈渡舒服一些,望闻问切,说皇子是受到了惊吓,要静养。 又过几日,皇上来了。他其实是来看陈芙的,给她带来一只虎偶。听闻陈渡烧得魂飞魄散似的,居然也没有讽刺他的体弱胆小,反而给他开了间屋子,在离后宫很远,很僻静的一处院子里。叫几十个人快速地收拾好,摆弄好,让陈渡去住。 菱角也跟着搬到院子里去了。 这里当时被称为明月殿。 宫殿修得不够气派,屋檐长廊,都沾着点婉约,像从江南暖和的四季青的树木里移来的,只差小桥流水,池塘藻木。 院子周围郁郁葱葱长着许多树木,冬天叶子落了,也不影响这些树木的高大沉默。 离喧闹的地方远,到了晚上宫灯也稀稀落落,天空就格外清楚,特别适合赏月观星象。明月殿就由此得名。 菱角住进明月殿里,有了自己的一间小房,但她来不及收拾。陈渡的病来势汹汹,她一刻不离地陪在陈渡身边,给他煎药,倒水,换额头的巾布,夜晚将他抱到腿上哄着,摇着。 她照顾孩子的经验,没有赵嬷嬷那么丰富,但陈渡却很依赖她。她一伸手抱,陈渡就不肯下来,要她一直哄,一直摇。 菱角贴心地照料他。怕他不舒服,没有再给他束过头发,干脆很厚实的铺在床上。睡了两天,给折腾得凌乱了,菱角就又搬一个小凳,坐在床边,给他洗澡梳头。 按理说,生了病不能沐浴,但病人身上得是干爽的。菱角想了个法子,打来热水先给陈渡浑身上下擦一遍,等身上的水干了,再用干净的水去洗他的头发,涂有茉莉香气的发油,用桃木的梳子,一下又一下地梳,一直梳到发尾,发尖。 梳得顺滑漂亮。 陈渡说:“我想束发,就束去见陈芙那天的那个头发。” 菱角照做了。 陈渡要了铜镜来看,镜面里的自己,是沉默冷脸的一个小男孩,眼仁漆黑,眼窝凹陷,双颊水肿。本来很瘦削的脸有点膨胀起来,鼻子边上的纹路深了一圈,看起来更老了。 这张脸,能给陈芙吓哭吗? 他第一次思考自己的美丑。美和丑,怎么定义的呢? 他的眼睛丑吗?还是嘴唇丑? 这些东西,五官,和菱角脸上的有区别吗?眼睛不都是黑白的?鼻子不都是有两个孔? 他静静地看自己,又偷偷地看菱角,时间久了,品味出一点不同来——他是个孩子,还是男孩子,脸很小,菱角是个宫女,脸很白。菱角的额头比他的窄,菱角的下巴比他的尖。 他和菱角谁丑一点? 他当然想不出结果,倚着枕头问菱角:“我很丑吗?” 菱角吓一跳,连忙道:“怎么会,殿下长得那么像娘娘,是很俊朗的。” 一听这话,陈渡就确信了:他确实很丑。他长的像他母妃,现在也和他母妃一样,五官都向下垂着,一脸的苦相。 但陈芙就不怕他母妃,反而很黏她。她黏着一个女人,同时又要黏着赵嬷嬷,她很霸道地把两个人拴在自己身边,这样的不讲道理却没有引来他父皇的厌恶。 陈渡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了。他问:“那为什么母妃去抱她的时候,她不哭?” 菱角又解释道:“殿下,不是这样的。娘娘和您长得很像,但在小孩子的眼里其实看不出来谁是谁。您和小公主接触太少了,她把你当成陌生人,当然会有些害怕。” 陈渡就不讲理道:“她凭什么怕我。” 菱角笑起来,好像他的疑问是多么奇怪似的:“殿下呀,她只是个小孩子,懂什么呢?这时候的孩子呀,脑子里想什么,身上就给出反应,所有人都要从这样子的孩子长成大人。殿下也是由小小一个,长到现在这么高的。等她长得大一点了,认人了,知道您是她兄长,她肯定也会喜欢殿下的。你们是最亲的兄妹。” 她很单纯的,觉得陈渡只是想做一个好哥哥,所以被厌恶的时候有些茫然无措。 但陈渡才不相信。他总感觉菱角也在向着陈芙说话,说她的好话,生气道:“不准你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菱角和声和气地问:“哪句话惹殿下生气了?奴婢不再说就是。” 陈渡很轻易地被哄好了。 他说:“我才不要她喜欢我,我们也不是最亲的兄妹。她讨厌我,我也讨厌她,我们是最讨厌的兄妹!” 菱角掩着笑:“殿下,话不是这样说的。” 她哄孩子很有一套,陈渡不愿意听,她就承诺自己不再说了。反正这只是孩子气的一点发誓,到时候指定要被他自己忘个干干净净。 菱角一边哄他,手上又不停,给他编辫子。陈渡生的一头漂亮秀发,怎么摆弄都很美丽,只是不够长,她勉强给他梳了发髻,把自己的簪子取下来给他戴上,铜镜一对,真和他母妃八分像。 陈渡也看见了。 他看见了,跟猫见了黄瓜一样,猛然跳起来就推了那镜子,眼中惊惧,身上颤抖,短短的头发撑不住簪子的重量,又全散下来。 叮叮当当,铜镜撞了簪子,簪子磕了铜镜,把那光滑的镜面撞出一个深深的小坑,陈渡撑着桌子低头去看,头发把镜中的光亮全挡住了。 黑黑的,然而黑黑的背景上,搁着他惨白褪色的脸,惊恐发抖的眼珠,还有毫无血色的嘴唇。 菱角焦急地问:“怎么了,殿下,您别吓奴婢,怎么突然——” 陈渡哭了。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铜镜上,好像那处坑洞是他自己砸出来的,菱角过去抱他,他也不反抗,只顾着流眼泪,嘴里小声念叨:“我不要,我不要长大……” 菱角拍他的背,给他抱到椅子上,坐在她腿上,蜷在她怀里,诶呦诶呦地小声哄:“殿下,我们不长大,没事的,没事的。” 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将这位小殿下吓着了,但陈渡为什么哭,无论她怎么问都问不出,陈渡的嘴抿得紧紧的,任何人别想撬出他的话来。 他的病更严重了。也更加的沉默寡言下去。 菱角对他只剩下满腔的怜惜。 她想要赎罪——于是对他更好,陈渡也如一只雏鸟,依恋她,缠着她,半夜里被噩梦惊醒,第一时间就要她陪着,要她拍他的背才肯安安静静地入睡。 菱角干脆睡在他身边。一开始,是在地上铺了褥子毯子,放一个枕头。睡到后来,她到陈渡枕边去睡了。 地龙烧的不够热的日子,他们的被子里还是很热的。 在某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她陪着陈渡出来看月亮。 明月殿外,冬日的树影是冷硬的,屋顶的积雪纯白,一轮圆月正好悬停在檐角。 它的光也是那样洁白,倾泻而来,好像又下一场雪,崭新的雪铺在地面,生出来模糊而亮洁的白霜。 在这样的白霜下,陈渡去看菱角,问她:“菱角,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菱角笑起来。陈渡说这种话,太突兀了。这样的场合下说这样一句话,好像那种话本子里男人会对女人说的。 但他不是男人,只是个孩子,因此更显出幼稚可爱来。 她柔声道:“奴婢会的,奴婢一直都在。” 陈渡的剧本9 陈渡那时候很相信永远。 永远。乍一听好像时间很长。从盘古开天到世界毁灭一样长久。 但永远再久,对他而言也只是从生到死。长则五六十年,短则三四十年。 五六十年,好像太短了,书上说,十年一眨眼就过去,现在他也快到十岁了。然而之前的人生全都没记忆,他一回想过去,就感觉自己像是刚降生一样,黑洞洞的空。 非说有什么能记住的,也就只有苦闷,折磨,还有大人们的冷眼。 如果十年是这么容易度过的一个数字,那永远有什么意义? 五六十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他默认菱角说的话是认真的,是对着月亮起誓发愿。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病好之后,他回到母妃身边,要让母妃狠狠地奖赏她。以后她跟着自己,要让她完全不受委屈。 他心中隐隐的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和所有小孩子一样,他想到自己未来,想到那一定是光辉灿烂,幸福美满的大人世界,他过的越好,就会让他的母妃,赵嬷嬷,那些个背弃他厌恶他的人嫉妒,后悔。 陈渡想到这些,感觉自己已经成为一块冷硬的冰,不能被任何人感化温暖。他唯一的热源要全部投射在菱角身上,成为一种可以让她炫耀的表现。 但待他病好了,回到他母妃那里住,一切却又完全不同了,向着他不期待的那个方向狂奔去。 他母妃的殿内养了一条狗。 这条狗,好像就是见缝插针似的,突然出现在陈渡面前,它是靠着这宫里没有小主子才混进来的。 雪白的长毛狗,尖尖脸,细长腿,离远了看,像他父皇秋狩而来的一只狐狸。 他一进门,就看见这畜牲倒在他母妃怀里,后腿蹬着,前腿蜷缩,毛发梳得溜光水滑,一团棉花样子。很受宠爱地哼哼。 他父皇也在,在他母妃身边坐,是服短靴,很放松的样子。 两人齐齐伸手逗弄它的下巴,挠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陈渡进屋了,先看一圈,行完礼,往旁边站,很奇怪的,这屋子里没人理他,只有他母妃笑说:“皇上,一会儿又把它逗的睡着了。” “这眼睛眯的,不就是要睡着的样子。” 陈渡轻轻咳了一声。 他看见父皇微微皱眉着看过来,好像他坏了一件多好的事,但也就是转瞬间,他喜笑颜开道:“你过来逗逗它。” 陈渡对狗本来就有一种抵触。在他父皇面前,这种抵触是成百上千倍的加重。 但皇上说话,万万不能违抗。 陈渡手里攥着一把湿淋淋的汗,他往前去,脑子混乱,猜他父皇到底是怎么看他的。 会不会想起一年前他说女人像狗的事?他父皇是大人,应该不会忘,那现在的态度是什么意思?要看他出丑,看他笑话吗? 他一点一点地踱过去,看宫女盛来清澈的一盆水,给他的父皇洗手,又擦干。眼看着是一副不想再摸狗的样子,他母妃也停手了,把那只畜牲的整个背露出来给他看,给他摸。 陈渡迟疑地伸出手。 离近了,能看清楚那条狗,和之前进贡上来的那一条很不同。那条给贵妃的,狗细长且大,但这一条,小的跟只兔子似的,脾气还挺暴。别说理陈渡了,它连头都不回一下。陈渡要摸它后背的毛,手刚凑过去,听见这狗喉咙里呜呜低吼。 他母妃笑道:“怎么这么呆,叫你伸手,你还真就只伸手,哪有这样摸狗的。你叫它名字试试。它叫珍珠。” 珍珠去蹭女人的手腕。很有一种狗仗人势的谄媚。 陈渡啊地张大嘴巴,要叫珍珠,却叫不出来。 对着他母妃,他愣了。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他母妃。 他的母妃也并不关心他。儿子病了,病的很重,病的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又一圈,好不容易回来,好不容易活了,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久违地来给爹娘请安来了,没有一个人在乎他的病,他的死活。 但此时此刻,他的母妃笑得很美。对着一只狗,笑得拨云见日一样的美。 记忆里他的母亲并不是这样的。 是和美丽不搭边的,顶多只能算是苦相。哪怕是对着他父皇,她也仅仅是那种娇弱的,永远悲痛的样子。 但今天不同了,她那松松的挽着的头发,山峦一样黑,乌云一样擎着那张白月般的面,眼波若水,眉峰似叶,对着一只狗笑。两颊凹下去的酒窝,随时能涌出一股清甜蜜水似的,又转头把这样的笑容展现给他父皇。 “你看看这孩子,真傻。陈渡呀,你还没见过你妹妹呢,去看看。” 陈渡一愣一愣的应下。 他看着宫人把小姑娘抱来。是赵嬷嬷。一段时间没见,她瘦了,憔悴了,她的胸腹看起来好像没有那么柔软了。蜡黄的脸,藏在日光下难得的阴影里,稳稳地托着陈芙的身子。 有宫女前来,先让陈渡坐了,给他洗手,又轻柔地把陈芙接过来,塞到他怀里。 陈渡还沉浸在他母妃的笑容里边。在九岁这年,陈渡第一次抓住了对美的体悟。 他最先感受到的美与丑,居然都是对他母亲。 生他的人,很迟地带来了他对这个世界最基础的感悟,又给他带来触摸生命的感觉。而赵嬷嬷呢,能教给他的,一下子变得很少。 他感觉自己已经不再依赖一个又胖又老的女人了,她的身体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吸引力,只有陈芙这样的婴孩会爱她,而且依恋她。 陈芙在襁褓里睡得很安心。 她已经长得有点大了,小孩子,几乎几天一个样,刚生出来的红皮肤褶皱脸完全消失了,任谁来都不会相信她刚生出来时那样干瘪。 陈渡抱着他妹妹,感觉怀里很沉,很重,圆的热的,一股奶香,混杂着赵嬷嬷身上那种奇怪的香甜的烟薰气味。 安静得好像他托着的不是一个孩子。 陈芙今天没有哭闹。 她吃得很饱,心情也好,手里抓着他父皇送她的玩具,木制的小玩意,舔咬得到处都是坑凹,笑起来,笑得像他母妃。 陈渡这回是真理解了,为什么说她像。 眉毛,眼睛,鼻子,嘴,真是各有各的形状,各有各的像法。 陈渡感觉这一切都太新奇了。他只不过是有一段时间没来,怎么这宫里所有人都在笑,就连陈芙这样邪恶的他的仇人也在笑。他仔细去看陈芙的脸,睫毛那么长,头发也梳得很柔软,很黑亮。 他耳边响起宫女们之前说的:美人胚子,真漂亮。 以后公主长成了,也会像娘娘一样美,一样秀丽。 他原以为只是一句恭维,一句吹捧,但今天再看,这似乎是真情流露。 陈渡身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没抬头,知道是他父放慢步伐走过来了,男人伸出手,叫这小公主的名字:“陈芙,陈芙?” 女孩啊啊地笑,用脸颊蹭他的手指,给她父皇的笑也勾起来了。 陈渡傻傻地看着陈芙。抬头去看她母妃怀里的狗。 他的心跳得很快。 他不敢说,不能说,却又不得不想:他的妹妹,好像珍珠,好像一条小狗。原来他的母妃,他的父皇,都是喜欢狗的。 他们能对一条狗笑,就能对陈芙笑。因为他们也把她当成了没有智慧,没有思考的一个宠物。 宠物总会长大的。他的皇妹也会长大。 等他皇妹长到他的年纪,他的父皇又会怎么对她? 厌恶她?讨厌她?如果她长得和他一样愚笨的话。 陈渡的剧本10 他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和任何人说。说出来,就像在展现自己的狭隘和阴暗,坦白自己不是个好兄长,好哥哥。脑子里只管想他妹妹不幸福的那种未来,没有一丁点对亲人的爱。 陈渡默不作声。 陈芙在他怀里,就算睡醒了也很乖,左看右看,很好奇的,最后抬起手,去嘬自己的手指,认认真真,安安静静,只发出一点水声。她的嘴巴 宫女笑说:“小公主这是馋了。” 陈渡也有点好奇,问她:“为什么不是饿了?” “小孩子忍不住饿的。特别是公主这个年纪的,饿了就会哭,哭得老大声,哪会这么安静。殿下,奴婢带公主吃点东西去。” 她这样说着,张开手接过陈芙,抱着她去找赵嬷嬷。 赵嬷嬷把陈芙接过来。她还很是认真地哄了一会儿,又用手指捏出各种造型逗她,逗得陈芙真有点饿了,要哭,还想笑,这才把陈芙抱走,留给陈渡一个无言的背影。慢慢走到单空给陈芙的房间里去,消失在绣着牡丹月亮的屏风后头。 陈渡目送她们离开,很久才收回目光。 他正发呆,听见他母妃问他:“在想什么?我记得你之前很不喜欢你妹妹来着。你看,小孩子,只要稍微长大一点,就能明白亲人的重要了。你妹妹是不是还挺可爱的?” 母妃期盼地看他,他的父皇也威严地,将视线送过来。 陈渡说:“可爱。不哭的时候,挺可爱的。” 他没有忘记今天来的目的,趁着这样一个机会,提起给菱角赏赐的事:“儿臣前段日子过得并不安稳,全靠菱角在我身边忙前忙后地伺候,我想母妃赏她些东西,让她一直跟在我身边。” 他母妃大方极了。 她今天好像格外地高兴,陈渡说什么都影响不了她的快活,人逢喜事精神爽,陈渡难得跟她要东西,她手一挥,赏赐就一箱又一箱的装起来,送到陈渡那里去。 给菱角的东西,陈渡亲自来查,除了银子金子布匹衣衫,还有不少发钗耳饰,木的金银的玉石的,搁在盒子里,用绒布铺着,光是打开盖子,都能看得人眼花缭乱。 陈渡叫菱角去挑,嘱咐她:喜欢的都留着,不喜欢的也拿走,不管送人还是卖了换钱,都跟他没丁点关系了。那些都是你的东西,是你应得的。你现在跟着我,以后也跟着我,只要一直跟在我身边,这样的赏赐不会缺了你的。 菱角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陈渡的贴身侍女。 她本来就疼惜这个小皇子,拿了赏赐,更是千百倍地认真侍候他。大到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小到陈渡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她都能很快理解,照做。 她得到的赏赐,一辈子都花不完,那些饰物的样式,比宫女能得到的,不知精致了几个层次。她平时不愿意用,不愿意戴,不想弄的自己很显眼,引得别人嫉妒。只有自己在房间里,或者陈渡和她在房间里时,她才会自己戴一下,欣赏一下。 任何人都不能否认,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在宫里做宫女,对美丽的女人来说,显得格外的不公平,她们把青春和美貌葬送在侍候别人身上,付出的代价好像无形的高出一节来。 她也有自恋的时候。和陈渡熟了,对着镜子里美丽的脸,她也会问:“殿下,这样好不好看?” 她知道陈渡是个好孩子,而且是个辨认不出人美丑的好孩子。她一问,陈渡就看她几眼,评价道:“好看。”偶尔甚至能给出建议:“配另一件衣服更好看。” 菱角问过他一次,究竟是真的觉得好看,还是只说给她听的。陈渡的表情无奈,笑道:“我看不出。” 陈渡变化得很快。 人是突然学会记事的,也是突然长大的,一个人,十几年,就要快速的把一辈子的变化全走完了,最后用几十年去变老,干涸。 陈渡也是如此。 他学会了怎样圆滑地与人相处。学会了睁眼说瞎话,与此同时,他好像突然就对陈芙起了兴趣,有了兄长对妹妹的保护欲。 几乎每天给母妃请安后,他都要找出空闲的时间,去陪他的皇妹玩乐。 如果陈芙没有醒,他就只是单纯地看着她睡觉,一点儿不厌烦。如果陈芙醒了,那不管她想做什么,爱做什么,他都一直陪着。 菱角看在眼里,也在心里感慨:他们是一母同胞,本就不应该有什么隔阂。这样就很好,趁着皇上还爱屋及乌地喜欢着陈芙,陈渡也能给他留下一个相对不错的印象。 她真心觉得陈芙是陈渡这一家的福星。 从她诞生起,皇权的光辉永远照耀在她的母妃头上,从未离开过。 这样的福星,在春夏秋冬四季的轮替里,快速地抽条,长大了。 一转眼,陈芙六岁了。 陈渡也长成了一个男孩,一个青年,马上要变成一个男人了。他开始学着刮脸上的胡子,搭配自己每日要穿的衣裳,宫人提起他,全然忘记了他六年前还是个到处闯祸的迟钝的皇子。 他的形象,一天比一天更完美,但他的母妃,却一天一天地枯萎下去。 再耀眼的福星,也没有办法拴住一个男人的心。更何况这个男人是一国的皇帝。 皇帝的后宫里,没有男人,女人却太多了。跟御花园的花朵一样,整日里,只要糜烂艳丽地盛开就好了,把自己最美的一张脸修饰出来,自然能得到独特的青睐关爱。 但陈渡的母妃不一样。 皇帝爱她的时候,很宠她,给她这样多情的美丽的山茶带来肥沃的土地,滋润的雨水。她无论怎样盛开,都比其他妃子更浓艳动人。 但她的家族很突然地没落了。 三年前,她的父亲和兄长,都死在了战场上。主帅死了,就是狼群失去了狼王,羊群失去了头羊,颓势如一场没有预兆的瘟疫,感染着几乎所有孤独恐惧的士兵。 朝廷用了许多办法才勉强保住自己的边疆。 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皇帝与她切断了联系。 干净,快速,快刀斩乱麻。谁都说不清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爱过,疼惜过。 他对陈芙的好,到底算不算是发自内心喜欢自己的女儿? 或者那只是通过做戏让陈渡母妃的家族不要挂念? 陈渡也揣测不清。 他能做的,只有经常来看他母妃。这常年以泪洗面的女人已经哭干了,浑身的水都已经流出去了,她的脸,被咸热的泪水侵蚀风化的只剩下皱纹和苦难,还有一具像鬼一般干枯的躯壳。 她瞪大眼睛,血丝把她的眼白染成粉红色,在黑暗的宫殿里藏着,又换回之前那些弥漫樟脑丸气味的衣裳。 她真实地带给陈渡一种疯癫感,他甚至感觉这才是冷宫妃子应该有的神态。 但他母妃并没有被罚到冷宫去。 不是皇帝不想罚,或许是他根本想不起来后宫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又或许他是故意避开,有意不去想,或者只是想给陈渡的母妃留一点最后的体面,总之,他没有再踏入这宫殿一步。也没有把她驱赶走。 陈渡的父皇,一国的皇帝,完全堕入到新的一处温柔乡里了。忘记了这里还有他六岁的女儿。 陈芙,似乎已经陷入了一个诅咒,她的人生真的和陈渡预估的一模一样——她的父皇和母妃爱的只是畜牲,是狗,是随意呼来喝去的她,而不是一个水灵灵的女孩子。 她正如陈渡想的那样,被狠狠地遗弃了。 陈渡的剧本11 可惜,六岁,偏偏正是黏着人的时候。 该记事了,而且是刚刚记事。 陈渡想到这儿,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很快乐吧,很舒服,但是也有一点遗憾。 陈芙应该已经把自己过过的好日子都忘的一干二净了,他却还记得。 赵嬷嬷出宫回家去了,陈芙再长大一点,估计就要把她给忘了。她人生中能出现太多像赵嬷嬷那样的人,长相出身都一般般的,几乎没什么让人记忆的地方。 但赵嬷嬷的背叛,她离去的身影,陈渡还记得。 他人生识得的第二个女人,第二个母亲,变成了比他母妃更让他厌恶的女人,然后一阵风似的刮过他的整个童年,又毫不犹豫地离去。 所有好事都让陈芙忘了,所有的坏事都让他记得。世界上居然有这么不公平的痛苦。 让不知道糖是什么味道的孩子不吃糖有什么要紧的,吃过了糖却不能再吃,才算一种折磨。 可惜陈渡的心事,没办法跟任何人说。 陈芙不会懂,菱角不能听。 于是小小的一个胖乎乎的女孩,成了陈渡的跟屁虫。 她是真的年纪小。 年纪小的小孩子,天然的被所有人原谅着。陈渡没办法把气撒到她身上,更没有把她搁在自己母妃身边的道理。 这孩子,现在和他小时候一样,害怕他的母妃。因为他的母妃真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疯子了。 陈芙跟在她身边,不会有人爱她,小孩子面对的,估计只有她母妃发怒时乱砸的东西。 陈渡只是尽一点兄长的责任,不驱赶她,当然也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小孩子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地玩,他心里很闷,一想到自己儿时也跟陈芙一样,他就好像恨不得人了,全是他自己该被恨的。 陈渡读书,她跟过来玩闹,哪怕陈渡不理她,她也能自己哄自己玩。把宣纸撕得一条一条的,给自己粘裙子,粘衣裳,或者用手指头点陈渡桌上的砚台,沾的一手墨,一尝,苦得哇哇大叫。 等陈渡要睡觉的时候,她就自己跑到陈渡床榻里边去,睁着两只大眼睛,小猫似的,叫他:“皇兄,皇兄。” 陈渡浑身上下穿的只一身亵衣,站在床边吸气吐气,好半天,想了许多把她抓出去扔掉的情节。 拳头紧了又松,想起菱角正在屋外候着,他没办法,只能睡觉。 他绝不会把陈芙交给菱角,不允许她再夺走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下人,也不想菱角觉得他是个很恐怖的,没有责任心的兄长。 他怕菱角成为第二个赵嬷嬷。 陈芙就乖乖地窝在他身边,陈渡问她有没有沐浴洗漱,她说洗过了,张开两只手,给他闻手心的香气。 陈渡装作闻了的样子,给她塞到被子里,又在他们之间捏出一道小山,把他们俩分开了,翻身上床,剪了蜡烛。 他感觉自己在给陈芙做小厮。而这个被他伺候的公主心安理得,睡得很香甜。 五月过半的时候,天气逐渐热起来了。天上的云,风吹也吹不动,在青瓷一般的天上悬着,光亮的把太阳光拢到一起去。 陈芙怕热,却很喜欢花。她为了看一朵花开,能在御花园等一个上午。 宫里仅剩的几个下人带她去御花园看花。小姑娘穿得五颜六色地飞奔去了,没一点教养。好像自她父皇不来之后,那些个教公主礼数的嬷嬷也没再管过她。 陈渡看她的背影,蝴蝶似的飞出去,不禁头痛起来,琢磨着要不要让她读一点书,至少安静一些,沉着一些,有公主的样子。 但宫里有谁能教她呢? 好像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陈渡正思索着,菱角却在这时候过来传讯道:“殿下……” 她小心翼翼的,很不像菱角,陈渡嗯了声,招她过来坐,刚想问她认不认识教人礼仪的嬷嬷,就听她声音抖的;“去见见娘娘吧。太医说娘娘的身体越来越差,可能……现在已经昏过去了。” 陈渡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一点犹豫,粼粼的闪过一丝泪光。他猜到了一些,然而心里很沉着,没什么感觉。 陈渡的剧本12 他母妃病重了,可能要死了。 她的疯病,是突然被打击了一下才得的。 父兄就这么死了,家族就这么倒了,她以为很宠她的夫君抽身离去,她身边一个靠山都没有。杂糅在一起,沉重地给了她一拳,把她的脑袋砸傻砸疯了。 特别是这半年,或许是照顾得不好,没有人像以前那样细致的讨好她,让她的疯病变得越来越严重了。 很偶尔出现的幻觉,让她感到身边的人是她的父亲,兄长,让她放肆地哭一场,昏昏睡去,醒来,神志更不清楚。 但什么才算要死了呢?听人说,人快死去的时候会觉得身上很热,突然有劲了,有了吃喝的欲望——这是回光返照。 更多时候,应该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连吃饭都不愿意了。 如果按照这样的标准去评判,她的母妃应该还有一阵子生命未完。她看见一些自己喜欢的膏子冻子的吃食,脸上还会笑。 陈渡去看她,没叫菱角跟着。在路上,他低头看自己的穿着,是板正利落的,很有一个皇子的风范,但走到殿外,他有点架不住自己的气势了。 感觉她已经完全疯了,在殿门外都能听见她的哭声。 歇斯底里的哭声。一如儿时在宴会上的哭,无论他们之间隔的多远,他都清晰地听见她母妃的哭泣,叫喊,还有摔东西的声音。 他没走进去,却听得屋内传来侍女的喊叫声。 侍女生气了,在咒骂他的母妃。 陈渡紧走几步。 他隔着门缝,往屋里瞧,这间宫殿已经几年没有修过,门缝间隔的很远,两边的木门,已经被摸得油光水滑,成了深深的黄褐色。他把自己的脸贴在冰冷的门上,看见状若女鬼的,他瘦削的母亲。 她倒在地上,身上的衣裳带子缠着带子,裙摆黏着裙摆,模糊成一团,一条盘在一起的蛇似的,张大了嘴哭叫。 她面前的侍女骂她是个傻子。 陈渡一脚将门踹开,“砰”的一声巨响。他察觉到一种熟悉的光景,周围的一切都在变慢,就像他气父皇的那场宴会上,他看见宫女的脸因为害怕和恐惧扭曲了,比他的母妃更像一个疯子,一个傻子。 他狠狠地,豹子一样扑到那宫女身边,伸手去掰她的嘴,拉扯她的舌头。 真滑,真软。他感觉自己抓不住那东西,就用指甲用力地抠,用力地拽,手上沾了好多黏糊糊的唾液和血,还有宫女的眼泪。 他的心里,也有这样的愤怒在大声叫喊着:“你说她什么?她再疯再傻,你也是伺候她的!懂吗?她活一天,就要做这宫中的娘娘一天,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算个什么东西?!” 更何况他父皇不会让他母妃就这么死了。 陈渡的婚事,刚定下的,不可能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他的父皇不会允许她去死——就算吊着命,也要吊到陈渡完婚。 他这几年,已经太了解他父皇了。 陈渡这半年也忙的不可开交。 他有了一个婚约——婚约的对象,他见过的,非常娴静淑雅的一个女孩儿,和他母妃的出身真像,父亲是朝里鼎鼎有名的一位武将,兵戈剑戟里养出来绒布一样的温婉女儿,似水红颜,都是拿血染出来的。 她的家族,就是人命堆出来的高高在上。 陈渡的父皇想要拉拢她的家族,这才又想起陈渡来,半是诱惑,半是真情实感地问他:“你愿不愿意娶他家的姑娘?” 陈渡只是很好奇,他问父皇:“为什么是我?” 他的父皇没有给他答案,只是又问了他一遍:“你愿意娶他家的女儿吗?” 陈渡打量他的面色,读他的表情。 做皇帝的男人,最是听不得别人的反驳和回绝。就算陈渡真的不愿意,他也不能在他面前直勾勾地把否定的话说了。 更何况,他母妃宫中的一切吃穿用度,还在依赖这位君主,这个面色沉如墨的帝王。 陈渡只能先应下来。 陈渡自己想的:或许他在那个女孩身上看见他母妃的影子了,所以才来问他要不要娶,这顶多算是一种奇怪的恶趣味。 他把这个猜想说给了菱角。菱角却给他完全不同的一个答案:“也许皇上只是看见了。” 陈渡没把她的话当真:“看见什么,我以后要娶这样的妻子吗?” 菱角点头道:“虽说皇上的预见总是偏向预知国运,但看个人的命运……也不是看不到。” 也不是看不到? 是什么意思? 一直以来,被他忽视忘却的东西,被菱角轻轻一句话找回来了。 他的父皇是会预知的人。他每年都在适当的时候预知几次,以保证国家安全有序地运行。 陈渡的心,好像让鼓槌砸了一下,他的耳朵里“彭”一声,有种从内到外全部炸开的错觉:“这么说,他能看见我母妃的吗?他看见我母妃疯了吗?” 他看见了吗? 一个人的命运难猜,一个家族的命运还不好看见吗? 他母妃的父兄不是病死的,不是老死的,是在战场死了,死在前线,死在敌人刀枪底下了。 这是战争。 关乎着整个朝廷,整个国家的战役,士兵在前线的惊慌失措,差一点就把这个国家的土地拱手让人,成为敌人的战利品了。 这么大的事,他看不到?他不会防范? 还是说,他早就知道这场战役的结果了? 因为没有输,所以死那么多的将士,伤亡的人数成倍的堆起来是可以接受的? 他看见这个了吗? 他促成这个了吗? 陈渡的头脑很乱,但一想到他父皇的预知术,一切好像又都串起来了。 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她的父兄会死在战场上了?看见了,但还是执意把人派出去,就是故意的。静静地等着他们两个,单枪匹马,被敌人的兵马吃得骨血全无,这样,他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回到那群莺莺燕燕的怀抱中去。 他父皇或许根本就不是爱他母妃。 他甚至不爱他的土地,江山,不爱他的百姓。他只爱他自己。 他装了这么多年,装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斩断一个家族和他的联系,为了能完完全全地摆脱大家族带来的枷锁,而且不伤害自己的名声。 非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陈渡拧着眉毛。他真想问问菱角——可问了又有什么用?菱角是个侍女,她知道的再多,懂得再多,她能说出什么?稍微出言不逊就难保命了。 他看向菱角,菱角也看他,一张粉面上笑容花朵似的美丽:“殿下,怎么了?” 陈渡只能说没什么。 他的父皇,就是这样的人。他早就应该把他看清了,把他摸得明明白白。 但他周围的那些臣子,都说他是明君,带来了柳国的辉煌,带来了繁荣昌盛的国运。 他从来都没有在这些事上怀疑过他的父皇。但疑心既然起了,就再难磨灭消亡。 他这半年里,时常想起这件事——他父皇到底看到了什么,又计划了什么。难道自己就只能作为一枚棋子,被下在这棋盘里最有利于他的地方吗? 更重要的。 他的婚约对象的出身,和他母妃太像了。他父皇已经用过的伎俩,会不会用在他和他的亲人身上? 他有那么多的皇兄,不管是年纪还是资历,都比他更适合。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他?十四岁,娶一个妃子进门,似乎有点太早了。 陈渡的心里,有一个天马行空的猜想。 “我不会是要继承他皇位的人吧?” 陈渡的剧本13 陈渡越想,越觉得他的猜测很正确。 他不敢跟别人说,怕菱角笑他。挑了一个晚上,陈芙过来睡觉,他在陈芙耳边问她: “陈芙,陈芙?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做太子了,你做什么?到时候我们会有好多好多东西,好多好多钱,下人不会再欺负到我们头上了,不会摆那种不耐烦的样子给我们看。” 陈芙已经昏昏欲睡,陈渡说话,她听一半想一半,咂咂嘴,迷迷糊糊地回他:“什么是太子……皇兄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陈芙连太子是什么都不知道。 陈渡被浇了一头冷水,很没意思,但还是说:“太子啊,就是以后能成为皇帝的那个,就是你的大皇兄,你看他宫里那么多侍女,连午膳晚膳都跟别人吃的不一样。你不羡慕吗?” 可惜陈芙已经睡着了,陈渡再怎么说,她都只会嗯嗯地答应,翻个身,彻底不言语了。 陈渡在心里说她睡的像小猪一样快,自己盯着漆黑的床幔看。胡思乱想。 “你不羡慕,但是我羡慕。陈芙,我太想过像他那样的好日子了。我们都是同一个父皇的孩子,凭什么我们之间还要有高低贵贱?父皇不把联姻的机会给他,偏偏给了我 ,不就是把我当成特殊的一个儿子吗?要不然,我那么多兄弟,他怎么会不选,光选我一个。这叫钻牛角尖吗……我觉得不是,这不是有理有据吗?” 这不是有理有据吗?! 陈渡深深地把自己说服了。 而且,就像有求必应的许愿一样,宫里很快发生一件让他胆战却欣喜的大事—— 太子死了。 太子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早晨打扫的宫女不知道太子没起,过去要给太子换一床新被褥,掀开床幔,在太子的床榻之间发现他的尸体,一点儿血都没流,就像睡过去一样,连身子都还暖着。 只有气断了。 这事报到皇上那去,如同晴天霹雳,急得他召集了许多太医,要求查出太子的死因。 太医院几乎所有的太医都过去看他了。老的年轻的,资历深浅的,混在一起讨论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一通查下来,只说太子是在梦里突然死的。或许是魇住了,又或许是疲惫太过。 相当于没说。 陈渡混在前来哭泣吊唁的皇兄皇弟里,偷偷抬头看见自己父皇如死灰一般惨白的面色。 他的父皇很显然的,没有预知到自己儿子的死。 如果太子不死,他会是这个国家以后的主人,影响他们国运的变动。这样重要的人的死亡,没有被皇上察觉。 他却预知到陈渡要娶一个武将的女儿。 陈渡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肯定是特殊的那个。 三月之后,陈渡的父皇悲痛地把他最爱的儿子葬送了。但太子之位不能缺,几乎是下葬的第三天,新的太子就已经落到了已故太子的皇弟头上。 是按照年纪排的,一个死了,就是下一个。 如果按照长幼依次顺下来,陈渡就排的太远了。 他等的抓耳挠腮,痛苦非常。 陈渡的剧本14 先别看 但这三月里,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和朱婉走得更近了一些。 将门之女,却单字名“婉”,身上的温柔娴静像云似雾,给她衬成了个仙女。陈渡越是接近她,心里就越满意。宴会上,花园里,偶尔遇见朱婉,他知道这是他父皇特意安排的,但也经不住人比花娇,面如满月的,时不时惊他一下。 他在朱婉身边,能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舒心。看她年轻白嫩的两条胳膊,缀着青白玉石打做的镯子,也是一件很值得称道的美事。 他离朱婉近了,就忍不住的很困,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又怕自己表现得太过浪荡,只好哈欠连天地忍着。 很快就被朱婉发现了。 她那时还是小小的一个姑娘,骨架小,脸也小,安静静地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坐直了,没有一点危险性可言,任人揉圆捏扁呃那个样子。她眼睛往陈渡身上一瞥,微笑道:“殿下,可要回宫睡一觉?” 陈渡连忙摆手。 他的余光里,看见自己那个傻妹妹,正在和自己的皇兄一同蹲在御花园假山旁边摆弄花。 没有一点做公主的自觉。 他又开始头痛起来。头痛了,更困倦,恍惚间好像有女人的手,往他眼睛上一搭,手腕一拧,借着巧劲给他整个人压到柔软的腿上去了。 陈渡知道自己现在躺在朱婉的腿上。 他一会儿想:朱婉的胆子,比看起来大多了。一会儿又想:她身上的味道。太熟悉好闻了。 迷迷蒙蒙的,隔着一层雾,有那么一缕缕的苦涩,但总归是沉着的一种香气。 陈渡深呼吸,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小的时候。 很多很多年前,赵嬷嬷还在他身边侍候,还把他当成一块宝贝捧着哄着的时候。 他也是这样,躺在赵嬷嬷怀里,闻到…… 闻到? 他已经睡去的半个脑子,和还没有睡的半个脑子打架。 朱婉身上的香气,和赵嬷嬷身上的味道,真的太像了。几乎像是同一种香料熏出来的。 多么巧合的事情。 他人生中第二个母亲,和他人生中第一个妻子的香气是一样的。 就是一种命中注定——他儿时失去的,现在又以另一种状态回来。 陈渡更是喜欢她了。他在梦里还不住地说梦话,声音小到谁都听不见,但他自己心里清楚。 “皇后,你要做皇后。不要像我母妃一样,做了妃子,随时可能被扔到角落里,再也不见了。” 可朱婉怎么才能做皇后呢? 如果他前边的兄弟不能死光,他就没办法坐上太子的位置,更别提继承什么皇位了。 但他是一定要做太子的,不然怎么解释——他父皇看不见他皇兄的命,却能看见他的。 这几乎是相悖的两种结论。 陈渡确信他会做太子。至于怎么做,什么时候做,于他而言似乎都是一种未知…… 吗? 未知?他是要做太子的人,柳国的皇帝,哪来的那么多未知?他不是什么都能看到吗? 陈渡第一次想起陈家鬼神一般的血脉时,感觉自己浑身都颤抖起来。 他心里有一股热腾腾的血,直往脑子里冲撞,撞得他头昏眼花,双手发软,手里攥着的帕子几乎要拿不住,直直地往下落。 他是太子,他就应该有预知的能力。 反过来说,如果他有预知的能力,那么他一定能成为太子。 他想混进移星殿一次,看看他父皇平时是怎么预知未来的。他也要试试。 成功了,他要告诉自己的父皇,要堂堂正正地得到那个位置。 ———————— 我水一下。明天补 好吧其实是今天晚上速码的,本来想更正文,但是一到弟的生死观我就卡得好累,写了好几遍都不太满意 希望能写的更好,所以要准备一下。番茄这个连更活动真的太折磨了(( 以下是惯用的小三方彦水文部分 方彦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刚刚进宫做了太监,还在最脏最破的冷宫做活,而陈嘉沐是慕容锦的一个妃子,最受宠爱的,最美艳的一个贵妃。 他们之间,好像没有一点交集。 冷宫只有两位犯了错被罚来的娘娘,方彦上头有公公管着,每日的消遣,只有被迫听几个太监宫女讲话。 他们总是提到陈嘉沐,不叫她名字,只叫她“那位娘娘”,有时连娘娘都不叫,省的两个字“那位”,就这样代指了,仿佛她是什么殿上的金佛,神龛的菩萨,只能看不能摸。 不让人讨论的东西,自然伴生着致命的吸引力。 这宫里什么女人都有,高矮胖瘦一应俱全,也不是只有长的好看才有娘娘命,娘家好的,连皇上都要敬畏三分。然而只有一个是慕容锦亲自娶来的,就是那位娘娘。有什么魅力呢,也说不清,宫女说她以前见过那位娘娘的面,感觉就是个小姑娘,圆眼小嘴,白皙面皮,看一眼可能下一秒就忘了,大家闺秀都称不上。又问太监见没见过她的面,听那太监愁眉苦脸地回答:见了要被砍头的,我哪见过。 方彦就记住这么一句,要砍头的。 但慕容锦管的住他们的眼睛,管不住他们的嘴。宫里传的有模有样的,说皇上之所以看管得这么严,是因为那位之前与太监私通过,暴露了,给皇上气得三夜没合眼,之后再不许男人接近她的寝殿。 跟方彦一起进来的宫女说:“唉,这就是宠妃,咱们宫里这几位被罚的,哪个敢跟太监私通?要是别的娘娘搞这个,脑袋都要掉了,她不是还受宠呢?” 太监说:也不是,皇上为此专门修了个有花园有亭子有流水的宫殿,给她关到那里去。 说好听一点是金屋藏娇,说难听一点…… 太监声音太尖细了,给嬷嬷惹过来过来,赏那几个多嘴的下人一人一巴掌,方彦没说话,但他离得近,也挨了一下。 嘴里苦苦的一股血味,脸颊火辣辣的热痛,他咽了咽,把陈嘉沐的名字记住了。 三年又三年。方彦进宫第六年时,已经做成了个管事的。他肯干,做事又细,长得又好看,后宫的女人们愿意见他,至少比见别的太监舒心些,以至于方彦周围的太监不愿做的活全甩给他,他也没什么怨言。 他和后宫中的几位娘娘关系都很熟了。越是在各个宫殿游走,他越是想起之前听过的传言。其实慕容锦根本不管自己后宫的几个女人,只是花钱养了,养的好好的,什么都供着,想要朝廷的臣子给他卖命的时候,过来和妃子们喝喝茶,多赏点东西,拿钱买忠诚,买力气,买命。还不用买到臣子面前去,只要糊弄妃子就行了,简直是买一送三的好买卖。什么和太监私通和侍卫私通,在他眼皮子底下眉目传情的他都能当看不见,心宽得很,只有宫里娘娘的下人们,感觉自家主子藏的很好,天衣无缝。 方彦感觉那个关于陈嘉沐的传闻是假的,但有一条规矩是真,慕容锦不允许任何太监侍卫往琉璃宫去。 他修的琉璃宫,说得光明正大,是一处桃源,一处宝地,天山引水,日月做池,御花园修得都没此处的漂亮大方,但说得阴暗些,就是个琉璃做的漂亮笼子,给一个女人狠狠地,不留一点缝隙地关到琉璃器皿里去观赏。 然而最近,这规矩也有点不作数了——皇上和陈嘉沐之间有了隔阂。 七年之痒,当然,或者只是看厌了。 慕容锦把送饭食送赏赐的活随意安排下来,要个太监去伺候她,一般的丫鬟压不住她脾气。 方彦上边的公公不愿意干,怕皇上以后和娘娘和好了,要后算账,这事又轮到方彦头上。 方彦到琉璃宫时,陈嘉沐还在梳妆。 夏日里,连阳光都是火热的白亮,无烟无火的燃烧。 琉璃宫内摆着一圈冰,宜人的凉。她上身只一件鲜艳火红的小衣,下身是鹅黄的一条裙子,坐在红木的椅子上,背着阳光,很无聊地在试簪子。 她好像看见方彦了,又好像没看见,明明搭了他一眼,却没说话,也没在意。偌大的一个寝宫,来来往往许多伺候的宫人,没一个给她通传有人来了,沉默得好像一个无声的囚笼。 她描完眉,方彦已经在一旁站了许久,却见她换了簪子后突然发怒了,狠狠将玉制的簪子掷出去,摔在地上,断成了三节。 就断在方彦脚边。 那簪上的金蝴蝶,摔落了,翅膀颤动不止。 他跪下去,将那只蝴蝶拾起来。 陈嘉沐的声音,从他头顶传过来:“抬头,叫本宫看看。” 方彦很突兀地想起六年前他听过的故事。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跳,狂跳,像装着一只毒青蛙,咬得他心脉剧痛,一下又一下地鼓起来,发酸发胀。 他仍低着头,任由陈嘉沐伸手,那染了红的长指甲,柔白的指尖,轻轻勾了他下巴一下。 方彦不得已抬起头来。 他看见陈嘉沐了,而且很近的,能仔仔细细地看清楚,她已经站起身,站到一片阳光里,窗口涌进来的光亮托起她,照耀她。 她的脸,是宫女讲的圆眼小嘴,只画了眉毛,根根分明的,清澈得不像被人监禁的一只鸟,而是这庭院里天地灵气生出来的一位神仙。 但是袒露着雪白胳膊,鲜红衣裳。 她毫不在意被一个下贱的太监看了去,反而看他抖得厉害,笑道:“叫什么名字?” “方彦。” 陈嘉沐摸了摸他的脸。 她弯下腰,手一寸一寸地摸下去,方彦闻到她身上的一点清香,不知从哪里来的,萦绕在她身边。 陈嘉沐晒得热了,又跌回铺满柔软垫子的木椅里。只剩一双腿。裙子撩起来,交叠的一双腿晾在阳光里,踩在方彦膝盖上:“赏你了,纯金的,拿走吧。” 她想起什么,突然道:“晚上再来。” 第253章 暗喜 陈嘉沐没有说话。 她只是看着方彦,直到他自己退缩,收好水盆和帕子,起身,才听见陈嘉沐的声音:“柜子里有酒,拿一壶过来。” 她寝殿的柜子里什么都有。简直跟小孩子的百宝箱没有区别,一开始寒梅还会帮着归拢收拾一下,弄过几次,陈嘉沐就拒绝了,说反正柜门关着平时看不见,没有那么多讲究。 乱七八糟的小玩意,绣了一半的荷包,一个塞了棉花的小包上插满了针线。 正中莹莹发光的小罐子,把整个柜子照得很亮。 方彦一开柜门,先看见隔板上胡乱扔着的一堆,抬起头,撞进眼帘的就是一幅肖像。 太像了,简直是对着陈嘉沐的脸刻画的,连睫毛眉毛都根根分明,被光一映,恨不得投下阴影来。 他吓了一跳,陈嘉沐在床边坐着,看他脊背一瞬间僵直,笑起来:“很逼真吧?有的时候我也好奇,怎么能画的这么像。但我现在的样子和她已经很不一样了。” 方彦眼皮垂下来,寻着了贴着柜边放的酒壶,轻声说:“公主一直都是公主。” 陈嘉沐就哀叹道:“那时候……看起来还挺健康的。现在已经比不得往日了。” 她的手指往脸上一摸,动作像是个人老珠黄的妇人在寻找自己的皱纹似的,但她脸上其实很干净,也很白嫩,就是瘦一点的年轻女孩的脸。 方彦回头瞅见这一幕,心里隐恻恻觉得不对劲了。 他找两个酒盅,白玉做的,捏在手里微凉,酒壶反倒很趁手,倒出来的酒液甚至有迷惑人的茶香。自己留一盅,又递给陈嘉沐一盅,就这样对坐。 他跪坐在地上,而陈嘉沐在床边,手腕搭在桌面上,看晃动的清酒颜色。 “有的时候……” 她喝了满满的一口酒,脸颊鼓起来,又瘪下去,再开口,一点清淡的酒香打散了她身上的花香气:“有的时候我会去想,在这里,我可能对不起你们任何一个人。” “但是你们是人吗……你们就是……” 她的手胡乱比划了两下,什么也没说出来。方彦以为她要说什么狗,什么奴才,但她的眼神传递的并不是这样的言语。 “你知道克隆吗。对你来说就是一个崭新的词,但对我来说,它已经出现了很多很多年。就像你养了两只猫,它们长得一模一样,而且不是一个母亲生下来的。母猫生下其中的一只,而这一只又分裂出另外一只。这种分裂,甚至不是他们自己选择的,需要人的干预,催化,最终生产出一样的两只猫。它们连骨骼内脏都是一模一样。” “但是人呢,如果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你觉得第二个被分裂出的人还算人吗?他算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他们的思考方式,行为动作,会是一模一样的吗?” 她一低头,就看见蹙着眉的方彦。这个角度看他,那双眼尾上扬的眼睛好像两条跃动的鱼,侧着身,压出方彦泛红的眼睑。他越是皱眉,眼皮的痕迹就越深越清晰。 真的很漂亮,阴柔的一种难得的美丽。这样的一张脸,生在他身上,这样跪着,是毫无违和感的。 不知道他跟慕容锦对峙是什么样子。 陈嘉沐心中莫名有一点怜惜。 她给自己斟酒,又一口喝得精光,方彦还是没说话。 陈嘉沐并不指望方彦有什么见解。对方彦而言,她稀里糊涂避重就轻的陈述,可能就是描述了一对双胞胎。 但方彦在她头脑昏沉时开了口问:“创造出这样的人,有什么用呢?” “眼睛啊,鼻子啊,身体里的东西,如果第一个人的坏了,第二个人……或者说东西,造物,就可以把自己的对应的部分换给他——大概吧。” 方彦点头道:“我理解了。” “但是重点不在这里,我的意思是,对于我来说,你们其实也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 陈嘉沐的话没有说完,但方彦坚定地打断了她:“公主,我理解了,你是想说,你也是通过这样的手段,换到这具身体里来的。” “她的灵魂坏了,所以你是她的造物,她分裂出来的一部分。”方彦也咽下一口酒,度数不低,他的喉咙火辣辣的,“可是公主,你有灵魂,也有身体,你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公主在怕吗?因为这一点小事就要从宫中逃开了。”方彦膝行几步,停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弯下腰,刚好能触碰到陈嘉沐落在膝盖上的手,“公主,奴才一直说的,公主永远都是公主。” “奴才是为了你——就是现在这个你,才甘愿去帮慕容锦的。于奴才自己,荣华富贵,钱权利益,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但现在叫奴才放手,也不可能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头看陈嘉沐,他耳垂上的一颗金钉,随着他的动作愈发明亮 好像把全殿的烛火光全含在金黄的表面上。 陈嘉沐下意识地摩挲他的脸颊。 “但是……” 但是我没有把你当成人。甚至没有把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人当做完整的人。只要我出了京城,所有人都会变成没有脸的木偶,他们看不见我…… 他们看不见我。 陈嘉沐想说的话,说不出来。 对,她的脑子好像猛然抓住了什么——对这个世界的人而言,她才是一个外来者。 不管是何钊还是方彦,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不缺她的怜悯,她的关怀。 是她很自私的,随意把他们安排了,使用了,暗喜自己不用担负任何的责任。 她想起何钊的眼泪来了。 湿润的,冰凉的,她现在手心也是如此。方彦眼角的鱼尾,带出来细长的一条溪流,升起两轮昏黄如月的眼瞳。 在小小的月光照耀里,陈嘉沐俯下身,被方彦吻住了嘴唇。 方彦跟她说话,嘴唇贴着她的嘴唇,动起来很痒,热乎乎的:“公主,奴才永远在这里。为了您。” 【好狼狈,发现把番外放到第二卷之后更新正文就没显示了,只能灰溜溜地又弄了个第三卷。。。想吃番外的点目录,第二卷,就可以吃,我先把陈渡的番外全部放在第二卷!】 第254章 磋磨 方彦感觉到自己吻着的人在发抖。 只要略略歪过头,他耳垂上的金钉就直直往陈嘉沐的瞳孔里扎似的。那里像是生出来第三只眼睛,和方彦眼珠的一样,带着陈旧的琥珀色。 陈嘉沐要回避它的监视,扭头,然而没有躲开,方彦依然咬着她的嘴唇。 方彦的手,被水浸泡过,被帕子擦了,花香气扑鼻的冰凉,盖着她的耳朵,半张着嘴,用嘴唇磨蹭她的。 陈嘉沐耳朵里的声音被放大了。 他就像一团雪,落到陈嘉沐这条伸展的颤抖的枝条上,陈嘉沐越是往后仰,方彦就越是追上她身体的弧度,直到半个身子都贴在她身上,轻轻的,中间隔着薄薄一层冰一样。 他的手,很冷的,摸她的手臂,手腕。 陈嘉沐实在忽视不了那颗金钉。她只能伸手去碰,摸他的耳垂,捏住了他的耳坠,把那恼人的刺目的光遮住了。 方彦的眼角一动。 贴得太近了,他的眼珠往陈嘉沐脸上一盯,连瞳孔里的纹路都看得很清楚,一眨眼,过分长的睫毛就扫过她的鼻梁。陈嘉沐半眯着眼睛一抬头,就吻到他眼头的痣上。 方彦问:“公主不喜欢?”抬起手将那枚金钉取下。打磨得很粗的尾,在他耳垂上留下明显的一个小洞。 陈嘉沐的手半缩着,被方彦握到手中去了。他捏陈嘉沐的手心玩,分散了一点她的注意力,转而去舔吻她的耳朵。 陈嘉沐只能听见黏糊糊的水声。方彦的喘气,一点一点混到水声之中,流进她的脑海里,催得她浑身要沁出来汗液,要流出眼泪。 方彦支起身子看她。 他们如此亲昵地拥抱在一起,身体挨着身体,头发缠着头发。只要他一低头,就能见到皎皎面色上一双半阖的眼,被泪浸湿了,单薄的一点颜色,然而嘴唇被他吮的艳红颜色。 她就是缺这样的一点鲜活。 他又一次吻过去,庆幸自己今夜来了。 他感到自己理解了一点帝王的想法——陪葬啊,合陵啊,就是要生生世世地这样缠绵着。 死了也要化作蝴蝶,化成孔雀,化为相追逐的两阵风。 他想问陈嘉沐要不要和何钊葬到一起去,话要出口,方彦突然意识到这种问题实在败兴致。 他在心里暗自做了决定:如果以后他死在陈嘉沐之后,要给她找一处比皇陵还要华贵的墓穴,然后他们就这样拥抱着死去。 陈嘉沐被他亲得头昏脑胀,又带着点醉意,昏昏欲睡。迷茫之中,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一次涌上来了。她掉进了个眼球的海洋里,被里里外外地看,贴着皮肤地看。 第一次,这种注视是第一次让她感到如此的毛骨悚然。 她猛地醒了一半的酒,去推方彦的胸膛,支支吾吾道:“等一会……你有感觉到吗,有人在看我?” 方彦说:“什么?” 浓情蜜意处,突然分开了,他回神,然而仍是不满足,一下一下地啄陈嘉沐的肩颈,试图感受她说的“被看”。 没有。 她的寝殿很安静,只有蜡烛燃烧发出噼啪的火苗声音,和他们拥在一起亲吻的粘稠。 “没有。”他再一次起身了,去脱身上厚实的衣服,露出略有肌肉纹理的半身,这是他的一幅作品。 上一次,陈嘉沐看到的,是赤条条的细肉,他惶恐许久,终于有了补救的机会。 他将陈嘉沐抱在怀里了:“没有人在看,公主,要奴才多点些蜡烛吗?” 陈嘉沐在温暖的怀抱里缓过神来,身体放松了,好像注视也消失了,一切都只是她的恐惧,幻想,都只是一场梦。 她安心了,也涌动起一点爱意来。 抬头正对方彦的笑脸,鲜红唇色,分开是润红的舌尖。他说:“奴才来服侍公主。” 陈嘉沐应允了。 她还是一个公主,可以指使他做任何事。点一点嘴唇就有人来亲,摸一下腰腹就能让方彦一路吻下去。 陈嘉沐甚至有点庆幸方彦今晚来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享受过正常时间的安眠,方彦的身体,他仔细揉弄她腰腹的手,给她织出一道细密的网,隔绝了一点不安。 她想睡了。 方彦也适时地凑过来。他殷勤道:“公主,奴才给您按肩。” 陈嘉沐就是很喜欢他的灵巧,哪怕是很微小的一点变动,他也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心里有一点想开玩笑的意思,抬起腿,半弯着,膝盖压在他跪着的大腿上。 抵住了。 她看方彦一瞬间的惊诧,淡然道:“按按腿吧。” 陈嘉沐就要睡着了。 她浑身很舒坦,很放松,方彦的手像牵引着一道温泉水,给她全身上下流过了,擦遍了。 她的胳膊挂到方彦的脖颈上去,面对面的,感受到身体两侧的床被方彦撑着微小的沉一下:“睡吧。” 陈嘉沐想给方彦一点奖励,就是贴上去亲吻一下,但就是那个瞬间,她的身体被人完全压住了。 动不了。 怎么动不了。 她陈嘉沐难得的困意烟消云散,但思维反应被人按进浆糊里了。她挂在方彦身上的交叉的手指,好像被人一根一根地掰开。 慢慢的。 “睡吧,嘉沐,怎么不睡呢。” 不知道是梦还是醒着了。 “我不是一直在等你吗?嘉沐玩得这么开心,是要离开我吗?” 第255章 冬日 陈嘉沐感觉自己正在被两个人拥着。她的身体,躺在一处铺着细腻巾布的餐盘上,被两个人平分了。 一半的身体很热,她与方彦肌肤相贴的部分,简直要热得要流出汗来。 她能清楚地看到方彦的脸——睁着眼睛的,眉清目秀的脸,紧紧贴着她的颈窝,呼出的气,脸上的笑,都正在眼前。 这角度很奇怪,不像她偏过头看见的,而是一个浮在她身体上的鬼魂的视线。 他像哄一个孩子那样,轻轻拍她的身体,说一些话,陈嘉沐听不见,只能看到他偶尔视线迷离,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的另一半身体是冰冷的。 陈嘉沐想动,手臂抬起来,就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熟悉的力道,熟悉的触感。 她说:“何钊。” 陈嘉沐很想叹气。 就在刚才,方彦给她拭妆的时候,她还短暂地生出过一点对何钊的抱歉。 她看不见何钊,但能感觉到他站在自己身边。顷刻之间,刚刚萌生的那点对他的悔意被他突然的到访打乱了。陈嘉沐问他:“你是何时来的?” 何钊说:“我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我能去哪呢,嘉沐?” 陈嘉沐身上的冷向另一侧蔓延了,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里藏着一条长而延绵的河水,无数的支流在慢慢地生霜,结冰,将她身体的热向外驱赶。 但是没有用。 方彦一直这样抚慰她,那股火热就是源源不断的。 何钊在拨弄方彦的手臂。穿过去了,又穿过去,他只能抓住梦里的东西,只能影响陈嘉沐这样不稳定的灵魂。方彦和陈嘉沐依然紧紧地贴着,陈嘉沐听不到方彦说的话,但何钊听到了。 他对偷听他们的过去没有兴趣,私密的,甜腻的话,何钊要是充满怨恨和嫉妒地听。 方彦说的那些东西,离他的生活太远了,又离陈嘉沐的生活太近。 好像他和陈嘉沐才是什么命中注定的一对,才是相互扶持相互了解的伴侣,而何钊自己,作为一个突然出现的人物——早就该被遗忘的人物。才是那个突然闯进他们之间的人。 他心中的妒忌要发狂了。 陈嘉沐的耳朵也冷起来。 明知道她此时什么都听不见,何钊还是捂住了她的耳朵。 他刚才看见许多,看见方彦是如何讨她欢心的。 甘心被摆弄的人,非常幸福快乐地展现出一种爱意,就是那样暖融融地直白呈现出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那种几乎像是恩赐的吻,充满笑意的抚摸。 何钊也看见了陈嘉沐挑喜服时的笑,但分辨不出那是对谁的。 是对她婚事的满意?还只是对她自己未来的期待?可能后者的概率更大些。 但对着方彦,她的一切喜爱就是对着他的。专注地流向他,大方地赏给他。那种暧昧的奖励,柔情甜蜜的话,也是说给他的。 就连陈嘉沐的耳朵嘴唇,好像还遗留着一点被吸吮过侍弄过的红,他的手覆上去,什么都遮不住,依然在他眼前炫耀着。 陈嘉沐的嘴唇也变得冷了。 “放开我吧,何钊。”她好言道,试着翻身,背对着方彦,悄悄舒展自己搭在床沿的手臂,“牵着我的手好吗?” 比何钊的动作更快,方彦的手臂追上来了。 简直是锲而不舍的一条蛇,从她腰间探出信子来,把人半抱着,火热地贴着她的后背。陈嘉沐低头看了一眼,没有动。 她感到何钊握紧了她的手。 “就这样牵着,让我好好睡一觉。” 何钊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你更喜欢他吗?嘉沐,和我相比,你更喜欢他,更纵容他。” 陈嘉沐想说她其实谁都不喜欢。 跟床伴——好吧,跟方彦或者何钊谈喜欢,有点太无聊了。和激情褪去之后开始思考人生哲学一样,是个没意义的事。她从没想过要发展一段能牵绊住她的关系,她最后还是要回到家里去。 她想要的也并不是这些,只不过是奉上前来,送上门了,体验一下,享受一下罢了。 陈嘉沐摇了摇头:“你跟他吃的什么醋呢?” 陈嘉沐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又戳到何钊的哪个点子上了。她猛然被拉入梦乡,像小时候做的那种椅子后仰倒地惊醒的梦一样,她也惊醒了。 醒了还是梦,醒了又是梦,坠入与惊醒之间,何钊的面容,在梦里变得很清楚,过分的清楚了。 她体会到一种酣畅的失重感,悬在枝头的秋叶落下去,在身体被风托起的时候,何钊的吻覆了上来。 他带来的寒冷,冬日的飘雪,纷乱地闯到她身体里来了。 第256章 失控 寒冷。 像北风呼啸,把陈嘉沐的灵魂吹得涤荡过。她眯着眼,勾起手要抱人,何钊的身体却变得越来越模糊。 她捞了满手的温暖空气。 她在梦里看见别人了。 小寝室,小窄床,深蓝色厚实布艺的窗帘拉开,阳光穿过阳台晾着的衣服,敞亮亮照进来。 吕思思本来还在她自己的床位那躺着,时不时抬头看过来一眼。拿着手机看一会,实在忍不住,跨过相挨的两块隔板,挤到她身边。 “沐沐?”吕思思轻声叫她,“还不醒吗,你导师说下午三点要开组会,你要不要起床吃个饭?” 半天没反应。 陈嘉沐很想说话。她一直在说,但是很显然没人听得到。只有欧虞等了一会,问吕思思:“还喘气吗?喘气就行。” 陈嘉沐看见吕思思抬手了,眉毛紧皱着,很紧张地在她鼻尖摸一会儿,放松道:“还喘气呢,睡的这么香,中午吃饭吵成那样子都不醒。”又俯身在她肚子上听一会:“这都中午过了,怎么都不饿的。肚子也不叫。” 欧虞就摆摆手。 她把陈嘉沐桌上的优盘拿到了,插自己电脑里,看了看她论文的目录排版和字数,确定写完了:“算了,别闹她了。咱们宿舍又不是没有同组的,到时候我把她优盘带过去给导师看,不会有什么大事。” 陈嘉沐其实很想吕思思闹她一下。最好能把她闹醒,把她从这个世界拔出去。 可惜她说不出口。只能像个死尸一样躺着,最多能悬浮在身体上,看看别人的反应。 她一扭头,就见着自己的手机了,屏幕黑黑,像一块砖,映着天花板上的小电扇。另一侧墙上是她塞了各种小玩意的收纳袋。 好陌生。 …… 是阳光把陈嘉沐叫醒的。 她睁眼时方彦早已经离开,身边的位置,没留一点温度,痕迹全无,一切都平整完美得像是没人来过。 殿内弥漫着的很淡的食物味道,和她寝室里浓油赤酱的香气很不一样。 她半支起身子,靠着枕头,发了半天呆,突然感觉自己脸上湿湿的。 是有泪流下来了。 在寒梅进来前,她自己擦了脸,又穿好衣服。 寒梅进屋时,看见的就只有一个穿戴整齐的陈嘉沐,对她笑:“寒梅,我想出宫。” 这一次,她不为见任何人而出去。马车停在京中顶出名的点心铺子旁边,陈嘉沐由寒梅牵着手,慢慢地下了车。 她沿着主街走。 正是艳阳高照的早晨,路过的行人大多行色匆匆。寒梅穿的一身陈嘉沐的衣服,主仆二人扔在人堆里有点光彩照人的味。离远见着她们的,或许是知道她们身份不一般,大多绕着她们走。 陈嘉沐本来就是隔着一层纱打量来往的人,这下观察得更是困难,干脆转身进了点心铺子,买了点东西就在角落的长凳上一坐,很热切地,叫寒梅喝茶。 寒梅只得喝了。 她压低声音问:“公主在找什么人?” 陈嘉沐说:“我没在找人。” 她就只是看,看来客身上衣服的样式,颜色,再看他们的脸。 男人女人,好像都没有太出众的,身高一般,长相更是平平无奇。期间铺子内的人变多了,还有一位与她一样打扮华贵的,坐在她对面与她搭话,问她是谁家的小姐,怎么没在京中见过。 陈嘉沐只说自己是从京外来的。此番是来探望许久不联系的一个亲戚,至于亲戚的名字,她不好透露。 寒梅看她们就这么聊起来,在心中给她捏着一把汗。陈嘉沐却安抚地摸她手腕,待到人走了,她才小声道:“寒梅,你有没有发现 ,除了刚才那位主动找我攀谈的人,这里好多人都长得差不多。” 寒梅奇怪道:“公主这是什么话……” 陈嘉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叫寒梅自己去看。 她悠哉悠哉捻了个豌豆糕吃,看着寒梅的表情由疑惑转为惊恐,小脸煞白,吓得褪了颜色。 陈嘉沐没有故弄玄虚的爱好,她摆好茶碗,悄悄说:“是不是很像。这些人,有些只有细微的差别,有些人甚至长得一模一样。” 寒梅感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陈嘉沐说:“但是在宫里做活的人,长得就各有各的面貌。寒梅,你小的时候,还没有做宫女的时候,那时的人也是这样相貌无差的吗?” 寒梅说:“不是的。” 她实在太惶恐了,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话本子里一样,这周围活生生的人,怎么会跟泥偶石塑一样是按一个模子刻的。 陈嘉沐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小说的进程,被某种变数拖慢了,于是那些从城外进来的人,成了相貌被随机赋予npc。 他们会把城内的人也同化吗? 这就不在陈嘉沐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她一心澎湃的,想要回到家里去,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她感觉到这个荒唐的小说世界已经在逐步变得不稳定,控制不了何钊,也控制不了她的灵魂。 第257章 打劫 “他们会影响到你吗?”陈嘉沐小声说,“寒梅,其实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都已经不算陌生了。” 寒梅冷静下来。她声音有一点发抖,但还是否定到:“不会的,公主。只是……呃,只是之前没有发现,大家都长得……” 她有点编不下去了。那种为难的神色,落到陈嘉沐眼里,也引出一种负罪感来。 她希望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不必在寒梅心中生根发芽,能时不时的在想起过去时响那么一下,就完全足够了。 把这个世界的秘密分出来,像拍卖场上的一件宝物,远远给寒梅看一部分,这样在陈嘉沐离开后,她还能替她记住些事。能在不可见的未来里保证她自身的安全。 陈嘉沐吃完最后一块豌豆糕:“寒梅。” “我在这里,能完全信任的只有你。我给陈清煜写的信,还有一些整理好的东西,你帮我找人定期传递过去。至于我宫中的那些金银首饰,等我搬出琉璃宫后,你和落雪福之把它们分一分。” 寒梅很惶恐,要说什么,陈嘉沐对着她摇了摇头:“回宫吧。” 落雪看她们俩空着手回来,表情有一瞬间的迟疑。她跟寒梅对望一眼,把陈嘉沐迎进来道:“方才……有猫狗房的太监来送东西。” 陈嘉沐啊一声,还没进寝宫,就在院内细软的草上见着了卧倒的小狗。一身干净的土黄色,拍拍手,它就一下子翻起身来,撒欢似的往陈嘉沐这里跑。 黄背白肚皮的,动起来像一块煎得金黄的汉堡面包。 陈嘉沐把小狗抱在怀里逗弄。 大半年过去了,这小玩意长得那么快,已经从小小一个长成个皮毛厚实的家伙。抱起来沉甸甸热乎乎的,顺着皮毛搓过去,没怎么见着掉毛的迹象。 她挠着小狗下巴,问:“猫狗房怎么突然想起这事来了。” 落雪低声道:“是说……九皇子很不喜欢这些长毛动物,在平寿殿看奏折的时候被一只小猫挠了下巴,于是要把宫中娘娘们养的猫儿狗儿的都放出宫去。只有这只是公主的,猫狗房那边过来问,是留着还是一同放出去。” 陈嘉沐嗯了声:“皇子不喜欢?” 落雪点点头:“连九皇子母妃最疼爱的那只三花猫都没留下。” 陈嘉沐在心里发笑了。 养了那么多年的猫,怎么会现在才对一屋子猫狗发起疯来? 她伸出一根手指,就被小东西卷着舌头舔,把那小狗抱起来看,对着两颗水汪汪黑漆漆的眼睛,她也有点拿不定主意。 她记得它还对着慕容锦的腿撒过尿来着。这小东西颇有点嫉恶如仇的天分,短暂相处过几次,表现得也很乖巧听话,不会攻击人不说,反而天性里带着对人的一种亲近。 但这时候再养它,有点太晚了。陈嘉沐从收到它的那天起,就没有想过要亲手养大它。 养活一只狗一只猫,就像养育自己的一个孩子,她与这个世界的牵绊越多,回家的路上就越困难。 她随口问:“猫狗房的那几个公公呢?” “都被安排去别的宫做事了,只有一个经验丰富的太监,留着给公主派遣用。” 陈嘉沐就拍拍小狗脑袋,把它放到地上:“去叫那公公来,把它带回去养吧。这宫里若是已经没有它的地方,跟那些猫狗一起放出去也不错,不必再问我了。” 落雪在她身边小声道:“说是猫狗房要重建……最近宫中,靠近御花园的那几个宫殿也有要重建的意思。” 陈嘉沐弯着腰摸小狗背上的毛,落雪在旁边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却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寒梅拿着一些东西过去了。 陈嘉沐瞥一眼她手中书信,心中了然,和落雪说:“那是要传递给陈清煜的信。他生辰将近,可惜我写回信也写晚了……到底是有些疏忽。” 落雪却惊异:“皇子殿下不会和陈靖将军一同回朝吗?昨日奴婢路过御膳房,还听见几个碎嘴的说,瑞王家里那一双兄弟要回京了,虽然好像还未动身,但慕容将军已经派人远迎。” “派人远迎?现在?”陈嘉沐嘶地抽一口气,她的心脏深深地跳两下,“现在远迎是什么意思……要半路去把他们俩接着?这么远?” 是劫住。 万一是劫住呢? 好像所有变动都在加快脚步塞到她面前,陈嘉沐听见自己一声耳鸣。 她心中发慌。 第258章 求 如果不能预知的话,这个国家还要什么皇帝呢? 柳国就是依赖这种通天的神力才建立起来的。 它是一片依赖雨水和肥沃土地的森林,没有了水,没有了土,再粗壮的树木也有枯死倒塌的一天。 如果百姓和官员对皇帝失去了那种对神的敬仰,一切都要洗牌重来。 陈筠不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悄悄说了。 在这宫里,没人把他当做一个皇子——尽管表面上看,他已经打败了自己的兄弟们,先他们一步坐到龙椅上体验那种感觉了。 只有青俞还在关心他。 这个跟在他身边的太监,会恭恭敬敬服从他的号令,因此,当他提出一些看似没来由的建议时,陈筠也会通通同意。 这就是他对人的态度——受人照顾,受人恩惠,就一定要有所报答。 但有一些事,他同意时没怎么想过,亲眼见到了又会觉得奇怪,比如“青俞公公,为什么一定要将这几处宫殿翻修呢?本来就是没什么人住的地方……” “年久失修,房屋已经不算安全了。趁着没人的时候修缮好,等……”他打量着陈筠,“若是殿下继承皇位,就不必再在这些事上下功夫了。” 陈筠相信了。 他太容易相信别人,以至于不管方彦说什么,他都觉得有道理。这宫里好像只有方彦一个人相信他会继承皇位,于是他也把这份安心回报回去。 但点了头,他心中还是空虚:“可是我,之前在移星殿见国师时,什么都没有看到。之前父皇带我去摸那殿内的东西,我眼前也只有一片漆黑。” 方彦说:“殿下安心,预知的事,现在还有国师帮忙。离新年的祭祀也很远。” 但一年已经过去了一半。 方彦没再听陈筠的嘟囔了。他想起新年,就会想起冬天,想起身上陈旧的病,还有陈嘉沐刚醒来时候的事。 一年,过得实在太快了。他在这一年里做了太多的事,一眨眼就过去,简直像是在做一场梦。 他不确定慕容锦到底想等到什么时候。 或许新年后的祭祀,在那样神圣地场合里,最适合宣布他是与柳国未来呼应最紧密的那个。 他能等,别人能等吗? 他身边这个小孩一样单纯善良的蠢人——方彦的目光移过去,看见那张脸上泫然欲泣的模样。 陈筠哪里都不像陈渡,只有脸太像了。那样愁眉苦脸的神色挂在陈渡脸上,像猫哭耗子,真真假假,非常让人反胃。 “青俞公公,有人来了,”陈筠很小声地说话,“我没见过的人,是怎么到御花园来的?” 方彦吓了一跳。 他严密监视着宫内的娘娘们,也以御花园修缮为由隔绝出一片属于陈筠的地盘,在这里他说任何的谎都不会被偷听,减少了许多监控周围环境的麻烦。 这种时候,只有…… 陈嘉沐快步走近了。 她已经重新打扮一次,又换了条浅鹅黄的襦裙,此刻脸上带笑地走过来,就像一阵秋风吹进来了,还有一点暑热气。 “九哥,”她这样叫一声,“好久不见。” 寒梅在她身后跟着,替她严密地观察陈筠脸上的表情。在她的印象里,九皇子是一位很随和的人物,与下人接触也没什么架子,进御花园前,她还特意嘱咐陈嘉沐,叫她喊人时随便一些。 陈筠脸上的疑惑果然一扫而光。 他热切地伸出手,叫她:“皇妹,真是很久没见过了。我记得你先前很爱去皇后娘娘宫里?今年没怎么遇见过了。” 陈嘉沐的眉毛抖一下,被她用灿烂的笑容压过去了:“今年一直在断断续续的生病。我去皇后娘娘那时,也几乎没见过人了。” 她当然是说谎的。 她印象里,其实根本没有陈筠这个人,就连他的名字都是寒梅在御花园外告诉她的。 陈筠问她:“皇妹这是从哪来?御花园周围的宫殿都在大修,尘土飞扬的,路上不太好走吧?” 陈嘉沐直白道:“我从琉璃宫来。” “皇兄,今年科举一再推迟……我手中有一位很合适的人选。” 陈筠一开始没听明白,但在心里念了几次,又看陈嘉沐一脸期待的样子,他才猛地回过神来:“是、是要……” 陈嘉沐过来牵他的手了,她语气有一点哀求:“皇兄,是我的一位倾心之人。今年进了殿试,然而还没等到见父皇呢,朝中就出了这样多的变故。我一个柳国的公主,不能嫁给一个无官无职的人呀?” 第259章 紧赶上更1章看看 手上的触感是软热的。 陈筠左右为难,他想把手抽回来,但陈嘉沐的双手牢牢地将他的手掌合在自己掌心,一对上她的眼睛,她就眨一眨,求道:“皇兄。” 陈筠真情实意地犯起难来。 他的皇妹,好像是真的把他当成一个完整的皇帝看。他问陈嘉沐有没有去见过父皇,陈嘉沐眼神躲闪说去过了,父皇在睡。 他疑心是陈嘉沐这个想法太离经叛道,不愿意去和父皇说,所以才扯了谎来找他。陈筠瞄着方彦的脸色,感觉他的表情是乌云一样的昏沉,由斜后方蔓延到他自己头上,几乎要下起雨把他浇了。 这是不满意? 陈筠只好问:“慕容将军怎么说?” 陈嘉沐说起慕容锦来,就有点咬牙切齿了:“慕容将军去迎陈将军回朝,此时不在京中。不过他的亲兵叫我来问皇兄,说慕容锦……慕容将军无心无力影响朝政。” 陈筠又看方彦一眼。眼看方彦没有任何要说话的意思,他声音打颤,很小声地去问:“青公公……” 话还没说,陈筠就在他面上捕捉到一丝假惺惺的笑,从唇角的弧度里挤出来的一句话:“奴才也无心无力。” “但既然是已经入了殿试,又备受公主宠爱。”他把宠爱两个字咬得很重,恨不得吃肉喝血一样的狠,“那么给个闲职看看能力,也不是一个多难做的决定。” 这就是要陈筠自己决定了。 陈筠其实是很想同意的。他管朝政这段时间里,慕容锦几乎把他的能力全分摊走了,就连整日烧香拜佛的皇后都向他倾斜,写了言辞恳切的一篇诗文,叫陈筠多听慕容锦的话。 陈嘉沐今日来找他,好像又让他拾回一点做皇帝,做太子的威严,彰显出他的一点权力,把他的自卑,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的痛苦掩埋起来。 可问题是,现在朝里哪来的闲职。 陈筠对朝廷官员的了解程度,也就是刚刚学一点皮毛,连谁姓什么都搞不清楚。他干脆问陈嘉沐:“皇妹可有看中的位置?” 陈嘉沐理所当然地笑起来:“自然是往年状元做什么,他就要做什么。皇兄,这种小事,有什么难的?” 陈筠终于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个被皇后与父皇溺爱惯了的人了。 陈渡病重时经常召见陈嘉沐,他有所耳闻,宫里偶尔有碎嘴的奴才,闲聊时也提陈嘉沐的名字。说公主受宠,宠得没边了。那移星殿她说去就去得,说待就是整天整天的待,皇上对她压根不提什么戒备之心。 这样的人,直白地对他提出许一个官位的需求,没给一点条件,他父皇会同意吗? 陈筠呆呆地想了半天,陈嘉沐也看了他半天。 他们的手一直握在一起,被陈嘉沐很规律地轻柔地捏着。 “皇兄?不可以吗?” 她稍重地捏揉一下。 陈筠没再看方彦的脸色了。他将一个茶杯推给陈嘉沐,有一边服侍的太监给她斟满:“既然是皇妹开口,我也不好拒绝了。” 陈筠等了一会——方彦的目光并没有投射过来。他没有回绝,没有质疑,没有干涉,依然是低下头,没什么表情地等待着,好像真的对此事毫不关心。 陈筠不禁对陈嘉沐天马行空的要求好奇:“皇妹,既然你如此坚定地要给他一个官职,那婚事……” “当然是越快越好,”陈嘉沐大声道,“皇兄,现在万事俱备,只差你这一缕东风了。” 她要趁着这股东风飞出宫去。 陈筠讶异道:“真如青公公所说吗?皇妹对此人宠爱到如此地步?” 第260章 幽会 陈嘉沐躲着陈筠的视线。 他表情认真专注,好像真的没有发觉方彦说那话时的阴阳怪气,这样直白地问出来,也只是出于一种简单的好奇。 “皇兄,”陈嘉沐摇一摇他的手,“哪有这样直接打听的……” 陈筠愣一下,两颊一下子红了,结结巴巴说:“皇妹,皇妹……” 陈嘉沐不动声色地缩回手了。她眨眨眼睛动动身子,很俏皮地把这问题躲过去了,主动提起御花园的花来。 陈筠也顺着她给的台阶下,聊起前阵子瑞王进宫了,又带来许多菊花,开的早的,花瓣细而小,簇在一起,花朵却显得很大。 陈嘉沐就安安静静地听。陈筠一聊起花草树木,聊到月色美酒,就唠唠叨叨地停不下来了。这宫里平日没有什么同龄人搭理他,自己的兄弟也不愿意和他多谈,好像一个男人喜欢这些东西是多恶心的一件事一样。 在陈嘉沐面前——特别是刚刚托了他办事关照的陈嘉沐面前,他又把自己的这些爱好拾回来了。 “慕容将军就总说这些东西是没用的,”他感到自己已经找到了非常完美的倾诉对象,陈嘉沐坐在那,很温和地笑起来,一点没有不耐烦,“可是漂亮美丽也是一种用处。古往今来,哪有那么多有用的人,有用的东西,如果我今日没有帮父皇处理朝政,我这样的人,不也是没用的?花花草草,美丽的不美的,还有人给它们写诗,谱曲,把自己比做它们。” 陈嘉沐掩面笑起来,上一次说话这么没遮拦的,还是慕容锦那个亲兵,叫赵辙的。看来慕容锦就是喜欢这样子说话直接的人。 “那皇兄觉得自己像什么?” 陈筠顿了一下,面红耳赤道:“皇妹觉得呢?” 陈嘉沐嘴上说着“怎么把问题抛回来了,”心里还是顺着他的意,细细想一下,说道:“皇兄像昙花一样,喜欢晚上。” 而且只惨白白开放一下,绚烂一下,在月光底下绽放开,很快就凋零了。若是被人看了去,随时随地能被掐下来炒菜炖汤使用。 陈筠却很高兴。他高兴得想喝点酒,又把自己心里的答案憋回去了。他越想越觉得陈嘉沐说得很好,昙花跟仙子一样美丽,原来他皇妹心里是这样想他的。即使只是见了几面的交情,他皇妹也有这样的体会,果然是妹妹,不是兄弟,是能亲亲热热地懂他的。 说着说着,他想起来:“皇妹,你在琉璃宫住的。我听宫里嬷嬷说,那地方之前也是做个小花园的摆设。” 陈嘉沐说:“我不是很清楚……住进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没什么花草了。” 陈筠就很遗憾地摇摇头。陈嘉沐感觉他那张嘴里随时可能吐出一首闺怨诗,来给她园中那些花草哀悼。 这样的人,怎么能做皇帝呢? 他连自己四肢被绑上细线都不自知,在慕容锦跟方彦两边拉扯下,就是完全一个傻乎乎的傀儡。 被一句话哄的这么快乐,飘飘然的样子。就算做了皇帝也不会长久的。 方彦呢,在他身后站着,早早地放空了。陈嘉沐看过来,他的目光才敏锐地与她一碰,站得笔直漂亮,眼角带红,眉头攒着一点将发未发的不耐的怒意,不是对陈嘉沐的。 陈嘉沐的手掌撑着下巴,仰起脸冲他笑一笑。 方彦看向别处了,转一圈,落回陈筠身上。他兴致勃勃地还要说自己对花卉的研究,方彦躬身道:“殿下,要下雨了。” 空气里早已升起湿润的泥土的气味,这一句话,把陈筠的口封住了。他一个劲地吸气,闻见雨味了。 陈筠看看陈嘉沐,陈嘉沐就顺口说:“九哥,趁着还没落雨,我也要回宫去。” 陈筠只好放人走。他心中其实非常不舍得,犹豫地开口道:“皇妹明日还来看花吗?” 陈嘉沐说:“会的。” “皇妹想看什么花?瑞王献的几株菊花还在平寿殿中摆着。” 陈嘉沐本来想说自己想看荷花,但御花园荷花池上的荷花早就落了个干净,剩下的荷叶杆子,水面上的全枯败了,折到水面上,看着很锐利的扎着眼睛。 陈筠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也只好答应道:“那我明日到平寿殿去。” 陈嘉沐站起来行礼,转身欲走。却叫陈筠身边跟着的小宫女拦住了,那双生茧的小手往她身前隐秘地一伸,塞她手心里一小片纸。 陈嘉沐出了御花园才把那纸展开,上边三个大字:寅时见。 ?谁给她写的。 总不能是陈筠。他只顾着说话,手是一动都没动。 难道是方彦写的?那亭子里哪来的笔墨纸砚,他能随时变出来个毛笔不成? 还是他早早就写了这东西,在身上揣着。他早就猜到她会来找陈筠。 对,上次陈嘉沐去见慕容锦,他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能给何钊谋个一官半职,仅仅几天就变了言辞,说要陈筠同意才行。 是方彦安排的? 陈嘉沐心想他真像狐狸变的。昏君总是把自己的昏庸怨在狐狸精怪身上,现在方彦也差不多要承担起这样的名声了。 但寅时…… 她这个时候不是困得即将入睡,就是睡得不省人事,就算约定了又如何,她顶多是给方彦留出个门而已。 第261章 前夜 陈嘉沐心里是那样想的,但到了寅时,她到底没有睡着。 门留着,人也没来,空空等来一场小雨,屋内的蜡烛都被湿润空气蒙得昏暗暗的,照着桌边撇着的揉皱的纸片。 月亮黯淡下去,已经快亮天了。 陈嘉沐两根指头夹着那片纸,湿漉漉的,伸到烛火里边去烧,半天才烧得卷边,落下灰黑的余烬。很沉静,好像她自己的心思也落下来了。 原来方彦也有爽约的时候。 他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或者带着一腔的急性子来,让她早已忘记他也是个忙人。一条连接着陈筠和慕容锦,牢固不断的通路。 陈嘉沐的心中没有怒气,她只是无聊,等不俩人,却把困意都等得没了,本来磨好墨要写东西,但屋里存着的宣纸都返潮,只得先搁在一边等寒梅落雪来收。窗户打开,陈嘉沐在雨雾朦胧的月色底下给自己屋内的一盆菊花浇水。 这菊花还是陈筠送的。她下午刚回来,晚上菊花就送进来,是跟晚膳一起到的。陈嘉沐收到那宫女急匆匆送来的东西时,心中只剩下一点好笑。 陈筠这人太有意思了。像个小孩子,且是没被这宫里的人荼毒过的幼稚孩子。说两句,应两声,在他眼里就像个朋友了,把人很强硬地划归到自己的领地里边来。而且学起小学生那种互相送送糖果的样子。 这宫里没人教他怎么怎么做皇帝,也根本没人在意他怎么交朋友。他做的任何举动都略显笨拙,就连落雪这种不愿意多嘴的,也要奇怪两声:“怎么送一盆花来?” 显得太随性了。 陈嘉沐说:“送花就送花了,咱们宫里收的东西也不多,正好摆到屋里当个装饰。” 送来的花栽在陶土的盆子里,红棕盆边上一大团一大团的花瓣,开得跟牡丹似的争奇斗艳,灿烂黄色,淋水都淋不进,只会往外边流淌。陈嘉沐只得拿手指拨着花朵,往土面上浇水。 她听见外头蹑手蹑脚的走路声音。 一开始,她以为门外过来的是方彦,松懈腕子放下水壶去看,眼光捉到浅灰色的一角。 是福之站在她寝宫外边,脸色焦急的,一副进又不敢进的模样。 陈嘉沐道:“怎么急成这副样子?” 福之懦懦的:“是……是青公公来了。” “他是该来,”陈嘉沐有点疑惑,往福之身后看,“平时不见你这样,福之,有什么别的事吗?” 她话没说完,眼尖看见庭院角落里走出个人。远远的站着,并不靠近,衣袍袖子撩起来,露出几乎要融化在雨里的一双奶油白的胳膊,送来一阵腥风。 一种类似于屠宰场里死物遍地的荤腥味,被雨浇过更是浓郁。陈嘉沐眯眼看了半天,感觉方彦是带着一身血来的,雨水把他衣料里藏着的血液全逼出来。他一步又一步地往这边走,步履后拖着暗红色的痕迹,像长出一条粗壮的蛇尾,水波荡开,给他涂上色泽光亮的鳞。 他一直走到福之身后,福之吓得一直抖,被陈嘉沐使了眼色,赶到一边去了。 方彦没有打伞,轻声道:“公主,陈靖领兵谋反了。”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以至于陈嘉沐半天没有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相对沉默的间隙,她的眉头狠狠地一跳:“谋反?” 方彦说:“传信回来说,和慕容的兵遇上了。” 陈嘉沐惨淡地笑了:“遇上了?慕容锦不是刚带兵离开,就在眼皮子底下遇到的?” 方彦没有说话。他只是点头。 他像是想和陈嘉沐说点悄悄话,但碍于身上的衣裳太脏,血也太多,到底没有再走近。伸手掩着口鼻道:“一切都比我们想象中的快了一点。” “慕容锦只看到了一部分。他的预知出了小差错。此次出兵,连是胜是负都未可知。”方彦道,“公主若是担心陈靖打到京城来,奴才可以将您先送出去避一避。待到一切平安,再将您接回来。” 出去,她去得了哪里?出了京城别人连见她都见不到,活脱脱一个游魂。 “我不会去的,”陈嘉沐叹气,“比起这个,我说的那件事……” 方彦的嘴唇抿做一条细线:“陈璟的位置空着。明日……不,今日一早便能将何钊提拔上来。” 陈嘉沐不再问了。她伸出手去摸方彦的手腕,冰凉腻人:“没什么事的话就进来吧,洗一洗身上的血再去陪陈筠,还来得及。” “身上怎么弄的?这样多的血。” 方彦本来在她前边,向浴房走,听见她问却猛地回头了。 陈嘉沐被他吓了一跳。 那湿淋淋的头发束着,显得很沉重,他的鼻梁眼睫是隔着一片发直直地切过来的,陈嘉沐感觉他的眼珠都在回头的那个瞬间亮了一下。 “慕容锦太婆婆妈妈了。”他的声音很冷,带着一点笑,在炫耀自己的远见,“我很早就建议他,劝导他,要他把宫中的变数铲除掉,他只会听不会干。现在情况这么紧急,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公主,只有死人不会说话。” 陈嘉沐说:“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每次只有猜测的份。” “公主,这就是我们的目的。您只要过得开心快乐就好。” 第262章 上朝 她想听的,当然不是这种将人推远的借口。 陈嘉沐的脸色有点变冷了。 方彦看她,看得很仔细。她的脸上任何的表情变化都逃不脱方彦的眼睛。那双圆圆眼睛微微眯起来的时候,眼珠里的冷光其实很慑人。 他听见她开口说:“没有搪塞我的必要。方彦,你从来没想过——你不觉得他们遇到的太快了吗?不是慕容锦的预知出现了偏差,而是一切进程都加速了。” “一个月之前,那时候他们从边关回来要多久?现在怎么一瞬间就在路上遇见了,甚至就是在离京不远的地方。他们的马匹是吃了什么,一天要跑十万八千里不成?” 方彦的手指一动。 他手上的伤已经好了个大概,只留下浅浅的一道血痂,陈嘉沐一说话,那道血痂就很奇怪地痒起来。方彦用指甲压着,仔细想她的话。 陈嘉沐说得很有道理。他的意识在赞同陈嘉沐的观点,但等他要质疑这一切的变化时,陈嘉沐具体说的什么,用脑子去想,就想不太明白。她的每一句话之间有凭空筑起的一堵高墙,把他所有灵活的感官思绪全隔着关住了。 陈嘉沐一看方彦发愣的样子就放弃了。 和神游发呆不一样。他就是一下定住了,眼皮眨都不眨一下,就像他们正在一出布置精细的电影里,有人在屏幕外按下了暂停键。 他身上那点可以忽视的,非人的感觉,每次都在触及到故事情节的规则时变得格外显眼,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陈嘉沐知道自己在为难一个角色,一个被束缚住的角色。 她主动开口道:“去准备一下吧。” 方彦手上的力道突然松开了。 他低头扫一眼自己的手指,血痂被他抠开了,细细的翘着一半的边,捏着撕下来,露出里头新长出来的粉红皮肉,像穿过了很淡的一条绣线。 什么时候翘边的? 陈嘉沐在他身后问他:“我刚才同你说了什么?” 方彦说:“您让奴才去准备一下。” “再之前呢?” 方彦很快想起来:“公主,您说您好奇。” 陈嘉沐的表情更差了。她本来还抱有一点希望,希望方彦至少能记得她说过的话。同样的东西她说给寒梅,寒梅就能记得一清二楚,还给了相当强烈的反应。 但方彦只是顿一下,解释道:“奴才做的事,不能全说给公主听。” 甚至是一点都不能。 他知道陈嘉沐能容忍很多事,陈清煜在他面前提起过,提到他皇姐包容他,喜爱他。他做错的事情,再怎样鲜血淋漓,陈嘉沐都不会管他。 但方彦自己,并没有被她这样宽容的信心。 他已经有了一点认知,陈嘉沐在他面前就是赤裸裸的人,没有任何伪装和掩饰,情绪来了就是一瞬间,跟皇帝批折子一样,看不爽了要用朱红的笔画出不容消磨的圈。想起什么了,喜欢什么了,很突然地就能在他身上试验。 特别是陈嘉沐现在的状态,好像就是魂魄游离的,丝毫不愿意违背她自己的规则和心愿。 他知道那种血淋淋的事做起来手上身上都是温暖的,在慕容锦眼皮子底下做不了的事,他一出京方彦就全做了,带着一种报复的颠覆的快意,也能作为一种权力的映照。但说给陈嘉沐,就像在她面前揭自己的伤疤。 有一些烂肉和腐血是不能带到琉璃宫的。 陈嘉沐的反应却很奇怪,和他想的一点不同。她没有再好奇,只是问他:“这之后呢?我好奇之后还说了别的。” 方彦疑惑地蹙眉。 陈嘉沐就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算了。” 她很失望,而且涌出无休止的无力感,让她很难再谈起其他。 在他们一起去平寿殿的路上,随着太阳一点一点地从地平线那头升起来,她心中这样漫长难缠的情绪才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消减。 方彦一直在悄悄地留意她的面色。 直至在陈筠面前分别,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反倒是陈筠,读不懂空气,也看不见他们俩人脸板得像木头,对方彦与陈嘉沐一起来平寿殿的事没有任何的异议,只剩下快乐,兴冲冲地跟陈嘉沐打招呼:“皇妹!皇妹是来看花的吗?” 陈嘉沐勉强对他笑一笑:“我来看望父皇。” 陈筠脸红了。 这么多天,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会过来看陈渡,问过平寿殿内打扫的下人,他们只说是陈渡的命令,不见人。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没有人来看陈渡,却没记起面前这位是陈渡病重时唯一一个经常受召来陪同的。 陈嘉沐问他:“九哥平时住在这里吗?” 陈筠就笑一笑:“不是的。”他还想解释什么,但方彦站在他身后催促他快些离开。 平日里寅时就要起床更衣的皇子,今日在这等方彦已经等太久,再不走就要晚了。更何况他身上还带着陈嘉沐给他的一个任务。 他只好跟陈嘉沐告别。有点依依不舍的,跟她说:“皇妹,殿内有瑞王献来的花。” 陈嘉沐了然道:“我等九哥回来。” 陈筠这才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嘉沐总觉得他连肩膀都舒展开,衣上的金线抖落了,在宫灯底下一路烧到袍角,像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陈嘉沐目送他离开,漫长的宫道上,他不乘辇也不坐轿,身边稀稀疏疏的几位宫人,都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只有方彦离得很近,繁复沉重的朝服旁边是他略显灰暗的衣裳。 一抹跟随着的影子,步步紧逼,浅浅淡淡的,但只要陈筠想在光下露面,就永远都摆脱不开。 陈筠,不像是一个皇帝。他也做不了皇帝。 如果能永远做皇子,做王爷,他的人生应该比现在丰富多彩。而现在,在方彦身边,他就只能算作是一个傀儡,他们之间,好像还连着很细的,能随意操控和摆弄的线。 看他的样子,还不知道昨夜宫里死了人。 陈嘉沐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想起书中陈家这一脉的结局。所有人都死了,也不必她去可怜谁。 第263章 请安 陈嘉沐往平寿殿内走,记忆里走过的路似乎都变得格外漫长。 殿外是蒙蒙亮的天,殿内却阴沉得像不会破晓的黑夜,由烛台分出的一条路,布满了由低到高旋转向上的托盘,每一只托盘上都有细长燃烧的蜡烛。 空气都被炙烤升温似的,越往里走就越热,越是激起一点难以忽略的灰尘气味,搔得人鼻子痒。 陈渡就睡在平寿殿的床上。 陈嘉沐看见他了,但看不清。 床上的人是平躺着的,身上盖着一层薄被,陈嘉沐从外往床边走,几乎看不出床上有人,就算稍微离近一点,也看不出这被子覆盖着东西。 只有露出来的,陈渡的头,头发,脖颈,黑白分明得很显眼。 脖子再往下,就是黄金色的缎面。殿内昏暗的烛火,把空气中灰尘打得如细细的金粉,落在被面上,是斑斑驳驳的旧黄的圆点。上绣着腾飞跃动的一条龙,一飞冲冲天的,怒目圆睁的样子。 它的一只爪,正好按在一个完整的光晕上,照得爪子锋利,尖尖细细的,好像随时能破开被面跃出来。 陈嘉沐之前看见类似的龙,还是在陈渡穿着的龙袍上。它好像一直跟在陈渡的身边,随时准备好要豁开他的身体。 陈嘉沐走近了几步,床边的侍女拦住了她,用铜钩钩起桌上的小香薰炉,轻轻在床上晃一圈。待到仔细查过了,侍女才放手安心道:“公主,慢些。” 陈嘉沐点头。 她一寸又一寸,很谨慎小心地靠过去。 床幔之间,被子边上,塞着两小颗樟脑丸,刚刚薰过的龙涎香夹杂着一点檀香气,明明都不是尖锐的味道,却能混在一起往鼻子里冲。 空气里没有一点类似腐臭的异味,只有刺鼻的香,恨不得凝聚成磨尖磨利的两根箭矢一样,充满攻击性地扎到陈嘉沐眼睛里。 陈嘉沐眼睛鼻子都被激得酸痛,几乎马上就要掉出眼泪,只不过是憋住了,眼泪在眼眶一转,香气融在泪水里,刺得人更痛。 还好有侍女及时给她递了一张水浸过的帕子。 陈嘉沐抹抹眼泪,掩了口鼻,再往床上看,最先看见的就是陈渡的脸。 陈渡的那张脸,活着的时候让人看着恼火,死了反而给人无端生出许多怜悯来。 白白的脸,黑黑的眉,像一种呆滞的脸谱,用劣质的颜料涂上去,一动也不动。 和陈筠居然有八分像。 他脸上的那些皱纹,太多太密了,将他整张脸分割开来,一张纸揉皱一般松松垮垮。和被子上胡须飘逸的龙相比,更是死沉沉与活生生的云泥之别。 活的龙在被子上,而死的人在现实里。 他躺在巨龙的身底下,被子在吞噬他的身子,把他当成一件贡品品尝食用,叫人看不出任何藏着人的痕迹,只留枕上一颗完整的脑袋。 陈渡的表情很安详。安详得甚至眉眼之间显出一种微妙的恬淡。 陈嘉沐看了他一会,才做好真正的心理准备——面前的人,并不是睡着的陈渡,而是陈渡的尸体。 他只是死而不腐。 陈嘉沐碰他的面颊,触感非常怪异,是软的一滩死肉,一点弹性也没有,冰冰冷冷,像浮着一层油脂,指尖碰上就如同化开一块猪油膏子,腻腻的恶心人。探一下鼻底,也是完全没有呼吸的状态。 陈嘉沐收回手了,手指尖有点痒的幻觉,并在一起,一直捻,也捻不走擦不走那种令人生厌的触感。 这间隙,陈嘉沐问侍女:“他睡了多久了?” 侍女也不好说,她只是奉命来照看殿内事务的,至于陈渡是什么时候死的——只要慕容锦和方彦不说,谁都没有一个确切的消息。 她低头,轻声道:“回公主,奴婢也不知。” 陈嘉沐又碰了碰陈渡的头发。 他的头发居然还是油亮的,有人伺候着,用一根木簪子梳好了。 “你平时在这里做什么?照顾他?” 那宫女说:“回公主,奴婢每日要给……皇上,擦洗身子,梳理头发,穿衣,准备鞋袜。” “每天都要换?” “是的。”宫女垂下头,“九皇子每日都会来。” 陈嘉沐终于被勾起一点心思,她好奇道:“你们是怎么骗过他的?不可能让他离得很远等着吧。” “靠一些……嗯,丝线,细棍,还有那个……”她回头招招手,从床后边走出一个神情木讷的男人,他看向陈嘉沐的时候,瞳仁一点光亮也没有,慎人的漆黑色,钉在大面积的眼白上,“说话。” 那个人就啊啊地叫了两声。 宫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解释:“他的声音和皇上的很像。如果皇子要和皇上交谈,就由我们几个来操控他的动作,他来模仿皇上说话。皇上现在是龙体欠佳,反应稍微慢一些,动作幅度小一些是正常的。” 陈嘉沐心说这还是个精细活。 她在宫女的话里,听见了一点邀功似的沾沾自喜,好像他们把这件事做的天衣无缝是一件多么值得夸耀的事。 他们既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皇帝,也没有把他当成一个人。 活着时怀疑所有人的皇帝,死了却成为一个木偶,一个皮影 ,要用他不腐的身体散发余热。 对人的玩弄。 对生命的,活着的亵渎。 陈嘉沐今日来,不过是想看看陈渡到底是个什么状态,看过了,又由心底生出一种诡异的厌恶来。 就像人天生会怕死人,因着心中的恐惧生出对鬼魂的恐惧,让她近距离接触一具尸体,和做入殓师没什么区别。 她当然没有那样强韧的心理。更没有能沉稳面对这些下人的定力。 她以为自己是罪大恶极了:把周围的人视作非人的生物,恣意地发泄心里的不安。 但在这里,大家彼此似乎没有“人”的概念。 没有道德约束,没有法律的规范。 陈嘉沐的思维跳脱的,想起很多事——究竟是她人性本恶,还是这个世界在逐渐吃掉她的骨肉,同化她观念。 第264章 突变 陈嘉沐的婚事,定得太顺利了。 几乎是一下朝,陈筠就把这样的好消息带给她。陈嘉沐看他回来的样子,早上分别时那种死气沉沉一扫而光,脸颊的肉被笑容挤得很饱满,一会儿说要给她在宫外开府,一会儿又说要给陈嘉沐选几个伺候的好的嬷嬷宫女,眉飞色舞的。 陈嘉沐不懂他怎么如此高兴,但也开他玩笑道:“皇兄……九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要嫁了。” 陈筠因此收敛了一点,但和陈嘉沐一对视,他又笑起来:“皇妹。” “皇妹呀。” “我身边还有你陪着。以后你到了宫外,要经常回宫看看。无论最后是不是我继承父皇的位子……”他有些迟疑了,感觉自己不应该说这话,但说了一半的东西没必要再咽回去,“我都在这里。冬日过去,春天我们可以一起看看花草,我叫宫人酿的桂花酒,那时候也能喝了。” 他畅谈着,脸色慢慢红起来,眼神迷离飘忽,好像那酒光是说说就已经喝到嘴里去了。给她送到宫外去,有一种给他自己也带到宫外去的错觉。 陈嘉沐的婚事——这可是公主的婚事,但在朝上说了也就是说了,提拔个从没听过名字的人,也就是提拔了,没人在意他是谁,甚至没人在意陈筠在说什么。 他手底下的那些臣子们都是这样。 陈筠说的话是没有分量的。 陈渡养了那样多的孩子,除了几个看重的在朝廷里有些影响,其他人就跟养猪一样圈在宫里。别说陈嘉沐这样亲娘还在冷宫疯癫的公主了,就是那几个皇子,生得再怎么模样好,再怎样聪慧伶俐,对臣子的影响也极其有限。 陈筠就是这样的皇子出身。 他坐在龙椅上,有点如坐针毡的意思,越是被忽视,他的心里就越难过。他自己也意识到这种难过太幼稚了,只能憋着。 唯有一件好事,是瑞王也来了。 他召见瑞王,本是想让负责这些的瑞王跟他一起去看看何钊,一来他想知道让他皇妹倾心的男人是什么样子,二来能有瑞王帮忙考考他的学识,看看他的品德。 有召令,瑞王自然也就没有怠慢。 陈筠在殿上看他,他的确老了,但很风雅,朝服穿在身上,一丝不乱,动作都十分轻柔。会养花的男人,在外人眼里,特别是在宫中时,他对待人也像对待花。 陈筠坐得高高的,低头只能看清他的发冠,镶着一枚白玉。这玉随着瑞王低头晃下去,又因着他抬头升起来。 陈筠盯着那枚玉,想起他儿时是见过瑞王的。那时候他自己很小,而瑞王很高,走过来和他说话,微微弓着腰,陈筠一抬头只能看见他腰间的玉佩,也是这样的羊脂白,拴着红红的穗子,从他鼻头一擦,特别痒,又好像是他身上带着的花香引起的,叫陈筠一连打了许多的喷嚏。 这是他父皇的兄弟,也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陈筠一想到这,就自觉放松不少。但刚挂了笑脸要去问,方彦在他身后把他拉住了。 方彦将陈靖反叛的事说了。 他说的很小声,但是语气坚定,绝不是撒谎挑拨。 陈筠感到自己的脑袋里嗡鸣一声。 他简直不能相信,刚放松下的心百倍千倍的绷紧了,他声音发抖地去问:“真的?” 他心中还残存着一点希望。 但很快,对上方彦的那双眼睛,他就懂了——一点不会掺假。这不是什么好事,方彦也根本没必要在这种消息上撒谎。 陈筠更是煎熬。 他对着瑞王,本来是笑的,现在笑也笑不出了。但他是在众人面前,哭也不行,笑也不行,只能硬撑着。他的两个唇角,好像只有两条脸上的肉拉扯着,摇摇欲坠,随时都能坠落下去。 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但能想到自己的表情绝对不会很好看。他一听见瑞王的声音,脸上的肌肉就开始颤抖,抽搐,眼珠像圆圆的磨盘,要被痉挛的粗糙眼皮磨了,榨出很酸胀的一眼眶的泪水,把他血里的水给挤出来了。 陈筠想:怎么会是瑞王家的孩子呢? 他们是有血脉连着的人啊,是一家人,都是爱花的男人。他以为自己和瑞王,和陈璟,应该是无话不谈的知己,是还没来得及好好聊过的亲人。 结果呢?他们是什么? 要吃掉他的一窝狼。 陈筠无法不在意。他知道自己太看重血缘了,他的兄弟嘲笑他,侮辱他的时候,他就应该把这种与血脉联系在一起天生的好感放下。 可惜他没有。现在,这种幼稚已经再也改不掉,也千万倍地回来报复他。 他上一次朝,像下过一次地狱——舌头被拔了,说不出话,身上被油煎了,处处很焦痛。他都不记得自己跟瑞王说了什么。 只是下朝时,他要回宫,方彦在一边提醒他:“殿下,公主还在等您。” 陈筠哭都哭不出的心终于被注进来一点活水了。 对,他还有个皇妹。 他接触过的,可爱的乖巧的一个皇妹。 之前在御花园亭中,他还悄悄地想过他的皇妹也有娇纵劲,让他难堪了。 但公主娇纵,不是很正常的吗?比起他的别的血亲,陈嘉沐简直太好了。 她懂他,而且把他当成一个响当当的,有权力的皇帝,愿意顺从他,愿意求他,愿意等他。 他不会知道,陈嘉沐陪他笑的时候,手藏在袖子里,搓着自己的胳膊,密密麻麻的有点起鸡皮疙瘩。 陈筠本来就长得像陈渡,拿眼睛一搭一扫都能知道他们是父子的程度。陈嘉沐今日刚见过陈渡那副比鬼更恐怖的身体,此时又来应付陈筠,心里本就怀着一点抵触。 现在,他看过来的眼神,居然也有几分陈渡的味道了。 陈渡在她身上找到一种父女情深的安慰,陈筠又在她身上找到做皇帝的一点尊严,好像陈嘉沐是个多难得的宝物,要仔仔细细地监视着,再汲取走她身上的热。 第265章 筹备 方彦告诉陈嘉沐:陈筠已经见过何钊了。 陈嘉沐每次见陈筠,都怀着一点打探消息的心思,旁敲侧击地问他对何钊什么印象,又问了什么问题,何钊是不是会呼吸的,身体是热的。 问的多了,陈筠硬生生在她的话里解读出一种焦虑,期盼,全当她很在意自己的看法,又不好意思直接问。 有这种忐忑不是很正常吗?他可是她的皇兄,又是柳国的皇帝。 陈筠深陷在自己的感动之中。在他眼里,陈嘉沐和他一样,太看重血缘关系了,她做什么都让他舒心。他们两个在一起交流,就像两个困兽在互相舔舐伤口。 怜爱之余,陈筠更是用些华丽词藻夸赞何钊完美。 他也的确是个完美的书生,很会说话,身体看上去也很薄弱。陈筠问的问题,何钊对答如流,言语把控着相当精准的分寸,进一步显得刻薄,退一步又显得无能。 陈筠说:若是一切如常的话,他绝对会是父皇最钟意的臣子。 陈嘉沐听得肉麻。 她慢慢意识到,陈筠其实很不了解陈渡。他见陈渡的次数,估计比她还要少,不然不至于被一具尸体蒙在鼓里。 何钊确实能从陈渡那得到赏识不假,但那也是几辈子,几百年反反复复捶打练习的结果。按他自己说的,第一次殿试时 他的经历远没有那么一帆风顺,反倒是后来他被强制说出答案后,心里慢慢动了要迎合陈渡喜欢的心思。 陈渡本人呢,不可能喜欢任何的臣子,更别提什么中意了。 一个一辈子看谁都不顺眼的男人,一个连自己的儿女都要折磨的男人,说喜欢谁,简直太恐怖了。他若是还活着,亲口说自己喜欢何钊,陈嘉沐肯定觉得他疯了。 陈筠也察觉到陈嘉沐的脸色不太好。他小心翼翼地斟酌了,又开口建议道:“皇妹,皇兄在京城给你封了一处府邸,你想什么时候搬进去?” 陈嘉沐马上阳光灿烂地开怀了,她说:“马上就搬。” 陈筠又问她有没有合适的丫鬟人选,那语气,那动作,就是陈嘉沐一声“我没有”,他就能火速安排几十个顶尖会侍候人的丫鬟过去的样子。 可惜陈嘉沐说:“有。” “就是现在服侍我的那两个,福之不方便带到府里去,就留在琉璃宫管理事务了。”她看向一边站着的方彦,说给他听:“到时候往琉璃宫多派几个人手。” 方彦说:“奴才晓得。” 陈嘉沐也为着开府忙起来了。 她是个公主,但没有太多钱。陈筠知道了,一边说自己马虎大意,一边大手一挥给她拨了不少金子银子,又赏来许多金银首饰。京里没有慕容锦约束他,方彦也乐得陈嘉沐多拿点钱财宝物,一时之间,本就收拾不完的琉璃宫更是金碧辉煌的堆了许多不知如何处理的东西。寒梅落雪白天擦晚上搬,陈嘉沐也跟她们一起,福之在一边卖力气,看寒梅对账,陈嘉沐也毫无形象地席地而坐,在衣裳宝贝里挑挑拣拣。 她忙起来,就没办法把心思都用在自己身上,自然没空想些有的没的,只是偶尔,在拨弄到金牌子玉镯子的时候,她往手臂一戴,看着金光流转的样子,或者雨雾一样透彻清丽的玉,感觉这些东西真的太美了,带着一股铜臭味的美,然而表现出却是冰清玉洁的,要是她回去时能带点离开就好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来得轻而易举。 但往四周看,她得到的哪止第一桶金,那就是第一箱金,第一柜子金,第一屋子金。 寒梅放下手中的笔,看着陈嘉沐笑,她也笑了。陈嘉沐问她:笑什么? 寒梅就乐津津的,甜蜜蜜的,露出一个很神秘的笑容:“公主!” “奴婢看您最近开心了不少,跟前阵子大不一样了。” 陈嘉沐也深有体会。她说:“早知道在宫外开府不过是求一下就能求到的东西,我早就去求了……我还以为,”她的声音小了,“我还以为他们也有自己的祖宗之法不可变……皇子皇女全要困死在宫里。” 她高兴的,当然也不止这一件事。 在宫外住,固然好,但要管的事也变多了,本质还是喜忧参半。况且琉璃宫这样好的地方,一离开,就是一辈子。 她已经把琉璃宫视作自己的第二个寝室,突然搬走,说完全舍得,也是不可能的。 当然,比起住所的变化,让她更高兴的是——何钊又回到他的剧情轨道里。 这证明她的努力是有用的。 何钊不再是一个灵体,而是会喘气,会回答陈筠问题的男人。他没有再出现在陈嘉沐的梦里,也没有空余的时间浪费在其他事上。 方彦给她拨的一个侍卫,日日去监控何钊的住处,他每日也沉浸在布置婚房的忙碌里,恨不得十里八乡全知道他要娶公主了。 第266章 冬日到来 琉璃宫忙活得热火朝天,但再往远,往北走,桑仡的冬日已经悄悄地来临了。 北地入冬,最快也就是十五日,直接从夏跃入秋,沾一点秋风秋雨,就不客气地立马降下一场霜,袭来一阵冬日的冷风。 冷风吹过来,雪片子紧跟着来了。 桑仡远不比京中暖和,不比京中富裕。如果将视线放远至柳国和柳国所有的邻国,不难发现,柳国占据的,就是得天独厚的一处宝地,风水山川,全像一种天神的恩赐。 但桑仡这地方好在荒山野岭多,草药也许多。 陈清煜早早被冻得不愿出门,又染了病,玻璃娃娃似的脆弱。 他一到冬天,药是落不下的,由手底下一个丫鬟一个小厮伺候他的起居,每日煎药熬药,烧起红火滚热的炉子,又要给他按腿揉肩,最后还要紧盯着他,生怕他突然死了。 即使如此,他浑身还是疼痛,疼得他半夜睡不着觉,倚在床上咳,看窗外照进来的月色,好像把外头那股冷风也带进来了。 丫鬟进来,给他倒了热水,又重新盖了被子,检查窗户有没有关紧。陈清煜抱着热水,手指的骨节缓过来,能慢慢动了,他最近学了几句简单的桑仡话,和她简略地聊一会,熬到困意战胜了疼痛,手中的水变冷,他就又睡去了。 日子变得很难熬且漫长。 他感觉自己好像变得很老,即使表面上依然是个年轻的男人,但心里似乎只剩下哀叹,回忆,还有对天气的咒骂。 在京城的时候,冬天不会这样早的来临,虽说秋日的冷雨一样要熏蒸他的病腿,但身体的其他地方至少是安稳舒适的。宫中的人看惯了他的病,每日例行端了药来,或是他自己的宫人去取,不再理他。 但在桑仡,还有那些个“兄弟”,隔几日就来他宫中看他。说好听一点是探望,说难听,把他们的本意说出来,其实就是羞辱他。 陈清煜是自愿来的,想要走,也已经晚了。他每日早早地起来,为的就是不要让那些强壮的异族男人看到他的病态。坐在床边摆弄屋里那些他已经看过无数次的东西,泡茶暖手,或是写点东西,砚和墨也是凉凉的,写得很艰难。 一开始,刚回到桑仡的宫殿,处处很新奇,他给陈嘉沐写信,描述这里的房屋是土色的,地面也无其他装饰,干巴巴的破旧。 他每天都写,但最近有点不愿意写了。陈清煜翻看自己过去的笔墨,他一直在假装自己过得很好,很幸福,偶尔夹杂着几句抱怨,有喜有忧,也是正常。但近几日,他不知道该写点什么好事了。 他身上好像没发生过好事,他的灵感一如冬日的河水,结冰了,枯竭了,编都编不出来。衣食住行,没有一件顺心的事。 写到兄弟,他更是一句好话都写不出,反而想起陈渡。 他会想:陈渡说的也不错。 他们真是野人,真是野兽,真是成群结队团结的狼。哪怕是被他们的眼珠盯上,都会生出瑟缩的寒意来。 他放下笔,把自己黑色那颗眼珠遮住,去看另一颗,他之前从没这么厌恶过自己的异瞳。它带来的已经不止是羞辱。 更像一颗眼睛就是一股血脉,让他也拥有了如此野蛮的部分,偏偏又被中原的温和同化了,打磨得很浅很淡,连凌厉都少了八分。 他这颗眼珠太浅了,看不得雪。桑仡的王宫建在比军营繁华的地方,但地广人稀,他那父皇也没有什么妃子,宫中住的全是那几个养子,还有他。 一群男人。 雪落下去,没有人扫。桑仡的人爱雪,就像爱一种会凝固落下的乳汁,桑仡有一句老话,讲的就是雪对收成的影响,说牛羊的奶,可以给人喝,雪化成水,是给庄稼喝的。他们看见雪,就如看见母亲,看见牛羊,带着一点与生俱来的敬畏心。 他成了最痛苦的那个。 布巾包上了也没有用,反而显得很丑陋,可是除去那巾子——他的眼睛很容易地被刺伤了。 阳光底下的雪,太白了,太亮了,一种灿灿闪闪的箔白,光耀着大地,杀他的眼睛。 同一天晚上,他控制不住那只眼睛的泪水时,陈嘉沐的信送到了。 送到了,却没送进来,半路被他那异姓的兄弟截获。 他穿着兽皮靴子,裹着那条厚重的棉花裤子,身上套一件深紫色的棉衣,拼接着兽皮,臃肿恶心地站在陈清煜房屋的门口,像炫耀战利品一样,抖一抖那薄薄的信纸,笑着说些陈清煜听不懂的话。 陈清煜认出那张纸了。那是宫中的纸,他故乡的纸,带来的是他故乡的消息,他皇姐的消息。 这没礼貌没教养的桑仡人,把信封都拆了。 他们之间,隔的很远,陈清煜冷声问他的丫鬟:“他说什么。” 丫鬟也不会说柳国的话。 这屋子里,竟没有一个人能帮他。 这种认知突然出现在陈清煜脑海里,他浑身都要流出冷汗了。 异国他乡。 这里的下人,再怎样顺着他伺候他,养活他,他也是一个异国的人。等他那个爹死了呢?他唯一的靠山就没了,那时候,他怎么办。 就看着这些野蛮人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吗? 第267章 耳朵 陈清煜浑身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 他身边的丫鬟,就眼睁睁看着他冲出去。身影跌跌撞撞,然而只撑了一下屋子正中摆着的桌子,就借着那股冲劲儿狠狠地挥出了拳头。 他没有站稳——当然不可能站稳,只是飞扑到男人的身上,给他毫无防备地推倒。他们两个人,跟山石一样沉重地滚下去,滚到一处,陈清煜去抢他手上的信纸,手似一只白鸟,叼住那张纸,死死地扒住他的衣领,抓到一手短硬的兽毛。 男人的反应很快。 几乎是陈清煜扑来的一瞬间,他就往后退了,但他下意识把面前的人视为一个完全不能行走的残废,要后退,但不能退得太多,反应过激了,显得他很胆小,很脆弱。 也就是犹豫那么一秒,陈清煜咬住他的耳朵了。 他拼了命地咬,听见自己颅骨里,一声清脆的软骨断裂的声响,嘴唇接触的地方,堵住了一处温泉的泉眼,汩汩流出鲜红腥甜的血。牙齿咬合处,迸出来的血,溅到他的眼睛里去了。 陈清煜只能半睁开眼睛。他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是很温热,很粘稠的液体,鼻子里也呛了一些,刚要去擤,他就被人毫不犹豫地踢开。 下了死手地踢开。像要一雪前耻那样。 一瞬间,他面前的一切都变成走马灯。飞快地倒退,离去,他视野里飞来许多蜉蝣,白的,细小的,在他所见的每一个地方徘徊盘旋。 陈清煜慢慢缓了很久,后背倚着桌子的腿,才知道那并不是什么飞虫,是他要晕了。 疼痛这才袭来。 他感到很恶心,那人的一脚,几乎把他的肠子踢散了。他身前压着仿佛一个水缸那样沉重的东西,呼吸之间,肋骨和脊柱都隐隐的疼痛,一片一片的,细小的疼。 但他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先展开手里的信,信纸上,只有一个短短的结尾,再往后的都是桑仡文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被他口中滴落的血染湿了,染红了,黑色的墨迹晕开,好像是他在吐出一种毒血。 陈清煜的头上移来一片阴影,更多的血滴在纸上。他抬头,那男人正低头看他。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陈清煜嘴里,甚至还咬着他的耳朵,而他的左耳鲜血淋漓的,头微微向右偏去。 陈清煜的舌头把他的耳朵顶出去了。 他说:“去缝吧,现在缝上,还有长好的机会。” 男人叽里咕噜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居然没有再动粗,反而是蹲下了,跟坐着的陈清煜平视,他的手——一双布满了厚茧的手,狠狠地抓住了陈清煜的肩膀。 他们两个的脸离得很近,近得陈清煜能闻到他耳朵流出的血味,比他鼻腔里未擤出去的更新鲜,更甜。 他转头,让那丫鬟去叫会翻译的人来。 使者给陈清煜翻译他的话,是平平的语调,但很好笑的内容。他说:“够血性,才是瓦拉的儿子。” 陈清煜偏过头,笑了一声。他的舌头在牙齿间刮了点血,呸到他袖子上:“滚吧。” 那男人的脸上真显出一种饱含好奇的惊诧。 陈清煜不愿意理他,他自己的胃,是真的千刀万剐一样的疼起来了,和眼球一样疼,他甚至可以肯定,刚刚吐出的血里一定有他自己的。 他一辈子都理解不了桑仡人 。 陈清煜让丫鬟给他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得翻译,半天才见那小姑娘小跑出去了,他那便宜兄弟也从衣服里摸出厚厚的信封,已经被刀划开了口,取出最后一张。 他把剩下的所有东西扔在陈清煜身上。对待一个乞丐一样。 陈清煜嗬嗬地吸气,靠着桌子,闭着一只眼睛,慢慢地看起来。 他不能做太大的动作,连呼吸都会带来阵痛,但沾着血的手指一张一张地把信翻过去,他居然又镇定下来了。 他熟悉的柳国的文字,横平竖直的小楷,还有他皇姐夹在信与信之间,干枯但仍鲜艳的花瓣。 他好像太久没见到花了,见着了,就像见到他皇姐,见到家。 要是能做寻常家的姐弟就好了。 要是…… 陈清煜放下信了。 很突然的,他把信推得很远,支撑着自己,咳出血来,一开始只是一点,顺着嘴角往下滴,后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他呕出许多血。他自己的血呛到自己的喉咙里,鼻腔里,好像一路进了他的眼睛。到处是火辣辣的血液,火辣辣的疼痛。 晕过去之前,他感到自己腿上扔着的那片耳朵,被人捡起来了。 第268章 血泪 他又看到了血。看到了他皇姐。 刺目的雪地之中,只有陈嘉沐是暗红的。她倒在月光下,倒在他面前,绒毛一样的雪沾上她的面颊,又被许多血消融了。 陈清煜下意识地不想看她。 和往常一样的,血与死尸,带来一种对陈家人恨的投射,他感到自己将一种虐杀的乐趣强加给陈嘉沐。 他对她,永远摆脱不了愧疚,爱恨,和一点想念。 特别是在梦里,他越发畏惧看她,不愿见她。但视野之中,除却她就只剩下雪地,每一寸都闪耀得银子一般光亮,闪得他头昏眼痛,刀山火海似的处处埋伏着陷阱。 他只能去看陈嘉沐。 她身边不知道是谁的血,干涸了,又被雪稀释,继续流下去,仿佛是一种朱砂,磨开了,要成为笔墨。只有这种温和的红,不会刺伤他的眼睛,不会让他疼痛,流泪,不会逼迫他蒙上眼睛。 她给陈清煜创造了一片不会伤害他的宝地。接纳他,包容他,陈清煜看得越久,这片红就越是浅淡,越是混入泥土一样的棕色,面积也越大,像树的根系,或是江河退潮的浪涛。本就带着体温的暖意,一点一点靠近他,引来一阵香风。 陈嘉沐动了动。她很慢地支撑着坐起来。 她冬日最喜欢的一件桃红的披风,严密地披在身上,毛茸茸的领子围着她的脖颈,下摆也是短白绒毛的,长长的围着一圈,窄窄的袖子,在手腕上护着一圈密密的刺绣,一点风都钻不进,一点雪都留不下,她伸展胳膊,露出袖子上的梅花纹,那样暖和的装扮,把她的脸映衬得红润可人。 柳国的人,就连身上穿的动物皮毛都和桑仡的不一样。 陈清煜太熟悉这些了。 柔顺的长狐狸毛,穿在人身上,好像也是喜洋洋的美丽温顺。 他皇姐也是美丽的,温柔的,伸出手要牵他。十指葱白,指尖红,红的像用花瓣染了指甲似的。陈清煜牵住了,惊讶于她的手还是热的。 她给他读自己写的信,一手翻着信纸,时不时地看他,她说:“过来坐呀,泓洄,我们好久没见了。” 陈清煜踌躇着,慢慢地靠过去。 他坐在雪里,也坐在血里,真是湿热的,把他的衣服也染得湿漉漉黏糊糊,然而桑仡的皮毛披风,动物毛是粗短扎人的,他的手就被这样粗粝的毛伤害过,于是他坐下也不敢离陈嘉沐太近,只是很远,很远的看。 看他读过的那封信,在陈嘉沐手里,每一页都被血染红了。被风吹起来,吹到雪地里,看过去,就只剩下红梅花瓣一样的凋落。 陈嘉沐不读了。 她曲起腿,看向陈清煜,靴面上也沾染满满的血,但她丝毫不在意。反而说他:“你怎么来这里了呢?回去吧,我的信已经念完了。” 陈清煜头脑混沌,然而还是问道:“这里是哪里。” 他心里已经有一个回答了:这里是桑仡。 只有桑仡才有这样毫不留情的雪。 陈嘉沐不回答他。她摸着自己披风上的毛,一下又一下,很好奇地,又去摸陈清煜身上那件皮毛披风,被短硬的毛扎了手,出了血,诶呀地惊呼一声。 陈清煜猛地清醒了。 他心房的鼓面绷紧了,一下又一下,很空很重地响起来,他往后挪一挪身子,离陈嘉沐更远,小心道:“皇姐,这里的皮毛戳人。” 陈嘉沐笑了笑,眉眼弯弯的,陈清煜有点看的入神了。 她那双眼睛,也是桑仡不常见的。这里的人鼻梁很高,眼窝深重,眼珠随时蒙着一层阴翳,他们的眼睛就在这样的阴翳里,在眼白之间发亮。 陈嘉沐就连眉眼都显得很温和。像一只羊。 陈清煜回神了。 他不敢看了,他心跳得越来越快,脑海中甚至生出一种苛责:你是桑仡人了。 再否认也没用,你被他们同化了。你开始拿他们的标准审视你的亲人,连她的面容 ,她的身体,都要经过你的观察审判,你也觉得她是温顺的食草动物,你把自己放在狼的位置了。 陈嘉沐指尖的血,一直悬在那,石榴石一样的深红。陈清煜盯着它看,想起红绿的宝石,听见陈嘉沐的声音:“你不该来这里。在这里睡着,会冻死的。” 陈清煜反驳道:“皇姐的身边很暖和。” 陈嘉沐笑着把指尖的血抹到他鼻尖去了,她说:走吧,离开这。 陈清煜被推了一下。 他醒了,不是一下睁开眼睛,眼前变亮的醒。 他眼前只有血红。 血红之中,两道影子,在他面前晃动,左边的那个是桑仡人,说桑仡话,右边的那个只是沉默,不说话。 陈清煜也不说话。 有人握着他的手,烧炭一样火热,把他的手牵起来,给他摸一处伤口,湿淋淋的扭曲的伤口,缝着歪歪扭扭的线,从上摸到下,是弦月一样的弧度。 陈清煜再迟钝也懂了,这是一片缝好的耳朵。 他听见右边那个人说话了,好熟悉的语调,好熟悉的内容。他想了半天,想起来,语调是他父皇的语调,内容是他兄弟说过的内容。 “够血性,你是瓦拉的儿子!” 他狠狠地攥着陈清煜的手,带他握住那片还略显无生机的耳朵,就像手持一根权杖,一顶皇冠。 陈清煜只感觉好笑。 他们的血脉,他们的父子相连,居然是靠别人的血确认的。 是靠别人流出的血,滋润了他,让他被接纳了。 这就是桑仡的规矩。他既然来了,就要遵守,就要忍受。 就要认同。 他空闲的那只手,抬起来摸了摸鼻尖,只感觉入手是汗津津的,也是一点水,他睁大眼睛看,看不清 ,到处都是红的。 陈清煜宁愿把它视作一点血。 就是那样一眨眼的功夫,他轻轻眨出酸痛的泪了。 第269章 送别 不是哪里都有血浓于水的道理,却有无数奇怪的,难以明说的巧合。 陈嘉沐在新房里睡的第七晚,梦见陈清煜了。 她梦里看见的陈清煜,就好像真在现实里见到他,一张脸瘦得那样小,额前的头发也乱了样子,磨损污浊的一块玉似的让人看了就要哀叹。 她望着这块玉,仔细想他需要一池清水,滋润他,安抚他一下。 但梦中只有茫茫的雪,不融化,也不暖人,打在脸上生疼,给她疼醒了。 陈嘉沐醒来还是觉得心里空空,鼓动着一阵冷而急促的风。 她听见外头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半睁着眼睛往床幔外看,是陈筠替她过眼的几个侍女,正被寒梅带着在屋子里认东西。洗刷打扫的巾布拧在手里,个个很有干劲。 陈嘉沐叫了寒梅一声,让她把落雪也招呼来。三四个侍女将陈嘉沐围住,给她更衣,洗漱,梳妆。等全弄的干净漂亮,陈嘉沐也满意了,她们就又退出去。 屋子里只剩三个人。 陈嘉沐左看看寒梅,右看看落雪,刚睁眼时那种空落卷土重来。 这是她难得的两个朋友。 下人,仆从,但最重要最不能忽视的,她们是她的朋友。 陈嘉沐自己琢磨了几天,前天晚上,她郑重地叫两人来她屋里,让寒梅落雪先回家去。 宫女到了岁数就要回家,她只是让落雪寒梅早点回去。带着钱回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闲游就去哪闲游。只有这时候,陈嘉沐才特别强烈地感受到做公主的好。 她是陈家人。陈家,就是寺庙里一尊金佛,从指甲缝里剥下来半片金子,都是普通人一年的开销。她能给落雪寒梅的,也就是多多的金银,满满的行囊。 为此,她还特意和陈筠要了不少钱。 陈嘉沐坚信,无论寒梅落雪最后要回到哪里,金钱永远是流通的,必备的。 因为这个时候,陈靖造反的事已经传到宫人的耳朵里去了。 他们当然不慌张——谁都说不清这是主动的信任还是被动的剧情的影响,所有宫人只是将此视作一种茶余饭后的小道消息,说有慕容将军领着兵迎上去,再怎样也不会有差池。 陈嘉沐搬来新府邸的几天,也没少观察城内居民。他们还是如往常一样,谈论着天气,茶馆里的故事,还有自己家里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陈嘉沐专挑了长相特别的,叫寒梅去问他们做了什么准备,问他们晓不晓得陈靖的事,人人好像都有些卡顿,过了半天又接起之前的话茬聊起来。 陈嘉沐知道——原着里并没有这一段。 也只有她知道,慕容锦能跟陈靖对打,自然能随时能杀出回马枪来。他剑指京城只是时间问题。 她越是考虑这些,就越想寒梅落雪先走——她无法预测未来的走向,也不知道慕容锦何时回来,但与其这样等,倒不如让寒梅落雪先离开她身边,回到自己家中去。 她劝了寒梅两天。 第一天晚上,寒梅半夜跑到她床前哭,给她哭醒了,小姑娘脸上的泪跟永不会断流一样地淌,淌得整张脸像给雨浇透了。 陈嘉沐哄了半天,没哄好,又叫来落雪一起哄。寒梅扯着落雪说陈嘉沐的不讲诚信,说她在宫里答应得好好的,说只要她们两个服侍,结果呢,出了宫门就立刻变卦,喜新厌旧去了。 陈嘉沐说我哪有。 府邸里养着这么多人,她根本不习惯,但再不习惯也得有人。府上大大小小的事,太多太杂了,两个人根本管不完。 寒梅捂着耳朵不听。 陈嘉沐看她,又看向落雪,落雪倒是比寒梅多几分沉着,攥着个青色的小帕子,给寒梅擦擦眼泪。 陈嘉沐有时分不清她这人是迟钝还是深沉,寒梅对她,有那么一点妹妹对姐姐的意思。只可惜人哭时不好哄,寒梅抱着落雪,哇哇大哭,越哄越哭,越哭越有力气。 她一会儿说落雪是她没血缘的姐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总要找个时间再见面。一会儿又说她不想离开。 寒梅问陈嘉沐:“奴婢去学全柳国最美的发髻给公主梳,每天梳一个新的,梳到没有新花样了再离开,行不行?” 陈嘉沐说:不行。 两个字逼得寒梅又哭起来。 陈嘉沐借着烛光去看她们两个,心里难免酸涩。但劝她们回家的是她,她就半点不舍都不能泄露。 第二天晚上,落雪来找陈嘉沐,给她带来个沉重的布包裹。陈嘉沐醒来打开,还以为自己屋里有了个田螺姑娘,来了个圣诞老人。包裹里除了一些治病的药方子之外,最多的就是绣品,针脚比陈嘉沐自己绣的东西严密完美得多。 然而怎么不算是临行密密缝? 陈嘉沐看着那些东西,心里不是滋味。对寒梅,对落雪,怎么就是这样一静一动,好像离别就是驿站折柳,寒梅要折得嘎吱作响,折下来整棵树都簌簌地落叶,落雪只就是拾起无声的落叶递给她。 柳条,柳叶,今年落了,以后的每一年都要落下,人的一年有春夏秋冬,就永远逃不过树木的轮回。发芽,抽枝,落叶。直到人死,也要道出一句落叶归根来。 陈嘉沐私心的,藏着很多秘密。她想到回家时总是快乐的,想起这不是分别而是永别又觉得凄凉。 今天她们心平气和的,在白日里坐到一起,是已经给新来的下人们做好了分工,也交代好了府中的工作,是真的要分开。陈嘉沐想向她们两个人说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样的客套话。 到了嘴边了,她心又胀起来,酸酸的,疼痛的,被蚂蚁咬过。 她吸一口气。 她是真的一个字都说不出了。紧抿着唇,只能吐出她已经生疏的,但想起时仍会感慨的调子。 第270章 造物 她漫无目的地哼了一会儿。 音调,音乐,能传递一种简单的感情,但到底是不一样的。这里没人听过她听过的歌曲,也没人懂她,同样的,她也不懂她们。 陈嘉沐后知后觉的感到这是一种自我感动,更难开口,脸慢慢热起来。 好在一个侍女打破了沉默。 她从屋外进来,神色间还有些犹豫,见了陈嘉沐不敢说话,偷偷去看落雪。落雪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敢小声说:“有人上门来,说要见公主。” 陈嘉沐大概猜出是谁了。 她搬来这里几日,除了宫里那几位,知道她府邸的就只有何钊。 他由侍女带路,领进来,陈嘉沐坐在窗前往外看,终于见着个完整的,光洁的实体。 他今日花心思打扮了一番。 陈嘉沐看他,感觉他连那顶发冠都是极亮的,头发束起来,被阳光照得灿灿的,黑缎子一样,脱去了陈旧的衣服,换上件靛蓝色的长袍。走路端正,缓慢,离陈嘉沐的屋子还很远,他像有感一般,先抬头看过来。 很正气的一张脸。 没有人知道他做过游魂,做过鬼,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已经轮回了许多年。他身上那股新鲜太重了,阳光晒一下,他又稍微收拾一下,就是响当当亮堂堂的活人。 陈嘉沐向他挥了挥手。 阳光底下的男人,面色有些发红。急急走了几步,侍女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将他的脚步看慢了。他只得又端起来,胳膊僵直的,浑身上下发硬。 陈嘉沐感到很新鲜。原来何钊平时在人前是这个样子的。 他走到门口,等到侍女离开,整个人才放松了些,大步走进来,停在陈嘉沐身前。 陈嘉沐一眼就瞧见他绞着袖子的左手:“这么紧张?” 何钊坦诚道:“有一点。” 他做鬼太久了,没人看见他时,他再怎样想,心中也只有怨愤悲闷,有恨。 但是有了实体,他身上善良的一部分,偏向活人的一部分,又回到他身体里。周围人都看见他,都尊敬他,他又得重新把做人的那点规则捡起来,要在意外在的举动和形象。 况且这里是公主府。陈嘉沐说要嫁给他,说得人人皆知。他以情人视自己,陈嘉沐好像只是个随意逗弄他的公主,随时不爽了就抽身离去,但何钊以要求驸马的标准要求自己,又感觉他浑身上下哪里都有缺点。 没有钱,没有人际,连官职都是陈嘉沐塞给他的,在陈筠面前笑一笑,就把他轮回运转的命运拨弄出新的花样了。 在陌生的皇帝面前,何钊好像又回到第一世殿试的时候。 愣头青,胡乱说话。 何钊对陈渡,是很游刃有余的。他已经伴君几十年,虽然每一次的时间都那样短,但陈渡这人光是皱眉,他都能从空气里捕捉到一点咸淡来。 对着陈筠,他就不知道要答些什么了。 他不认识陈筠,之前在朝中做官的时候,他很少见陈渡的儿子们,再后来被慕容锦砍死,这几个姓陈的死的比他还早一些。 陈筠见他,什么正事都不问,先上上下下,打量商品一样把他看了,随时准备大闹一场似的,吹毛求疵地在意。 他对他,不是在对一个臣子。 何钊就像是陈嘉沐随手选的簪子,回去带给陈筠看了。不是宫里赏的,他这个做皇兄的自然要百般挑剔,看他配不配戴在公主发髻之间。 今日何钊来陈嘉沐的府邸,光是庭院里来往做活的侍女就十几个,门口的侍卫更是从宫里选出来的精壮。 何钊看自己,想起他的宅子,就有点自惭形秽。 他今天站在这里,又一次有了被视为商品期待的错觉。 他发现陈嘉沐在看自己,就忍不住要站得笔直,希望给她看到的,是个毫无瑕疵的商品。 陈嘉沐看他脸红的样子,很久违地觉得他还是挺可爱的男人,人果然不能总在阴暗潮湿的屋子里困着,总会困出毛病来。她摆手让他坐了,又推过去一杯茶:“今日来找我做什么。” 何钊坐下了,衣袍掸得很规整,说:“皇上说他想见见你。召我同你一起回宫。” 陈嘉沐喝了一点茶,想起陈筠身边永远跟着方彦,就忍不住的头疼。 她不太想让他们见面。特别是这个时候。 何钊是个不稳定的炸弹。 他能讨好你,也能威胁你。他现在很听话很乖,是因为已经有做胜者的自觉了,风风光光的,出人头地,他就得把别的东西藏起来。 嫉妒,厌恶,恨。他和方彦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种人。扭曲的,争强好胜的她的情人。 塑造何钊的是时间,是“陈嘉沐”。 塑造方彦的,是陈嘉沐。 第271章 着凉 陈嘉沐避重就轻地问他:“怎么是跟你说的?他若是真想我回去,让侍女告诉我就是了。” 何钊看出她不愿意回宫,但一想陈筠那浑身上下要被抽干精力的样子,也劝一句道:“皇上是想要见你。其实我去不去没什么要紧。” 陈嘉沐懒懒的没应声。 她倚着矮榻的靠背,这地方修的和她寝宫很像,腰后的软垫是光滑的绸缎料子,结实的托着她的腰背。在窗边放松了,有风自窗外吹进来,混着菊花似有似无的香味。 何钊看她,看她的身体,还有瘦削的脸,心跳得很沉重。 陈嘉沐就那样倒着,何钊慢慢凑近了,他的眼珠漆黑,反着一点窗外的光,还有陈嘉沐模糊的面孔:“怎么哭过?眼角这么红。” 陈嘉沐:“有吗?”她去摸桌上的铜镜,拿起来,仔细看了,镜面映出的面容让她不太习惯,但怎么说都比在宫中时好了不少。她感到自己健康了一点,精神好了些,因此变得红润,但压抑着磋磨过的痕迹还黥刑一般明晃晃的印在脸上。 眼周是很淡的粉色。她说:“刚刚起早,揉的,没有哭过。”眼光一转,见何钊仍倾身看她,有些好笑道:“你是好奇我为什么哭的?还单是想离近了看我。” 何钊的目光微动。 他的喉结也跟着动了一下。 陈嘉沐好像在躲他似的,欲拒还迎一样,何钊伸手来扶她的手腕,用之前那样的力气去握,没有握住,要更用力,圈得更细,才将她整个骨肉圈住了,攥牢了。 原来秋冬的厚实衣服底下,裹着这样干枯的一具身体。 陈嘉沐反手将窗户合上。 窗子落下来,何钊眼中的光也一点一点,由上至下熄灭。他站起,走到陈嘉沐身前,又弯下腰过来。 仰着头,眯着眼,把自己的嘴唇送到陈嘉沐一低头便能碰到的地方。 他看着她。无声地邀请她,催促她。 陈嘉沐笑了一声。鼻息打在他睫毛上:“要我主动吗?清早来了,就是为了做这个?” 何钊凑得更近了。 他去吻陈嘉沐的嘴唇,像在捉一条游弋在浅水里的小鱼,唇舌间留着茶香苦涩,被何钊的舌头一舔,带走了一点余香。陈嘉沐任由他吻,何钊能给人亲吻得很舒服,要真起了伺候人的心思,谁都比不过他,连勾她上颚,舔她牙齿,都是轻轻的,试探着尝一下。 陈嘉沐看见他的脸颊红起来。摸一摸,烫过似的发热,给他散乱的头发勾到耳后去,露出白净的整张脸。 陈嘉沐摸他的耳廓,托着他的耳垂,捏一下,又揉弄着玩乐。何钊咬她的嘴唇作为一种甜蜜的报复,一点一点地吻下去了。 陈嘉沐勾着他的脖颈,感觉自己抱住了一只毛发很长,打理得很柔顺的狗,正被热切地舔着脖颈,随时准备咬她的动脉一样。 她被亲吻舔舐得直颤,她撩起何钊额前的发,摸他眉骨道:“别用力,我过会儿要回去,这样的痕迹留着给谁看?” 何钊这才收了点力道。 她说晚了,一番胡闹下来,她对着镜子看,喉咙上被吻得一片红。何钊伺候她换了一件立领的衣裳,左照右照,又不得不画蛇添足,在脖颈那用金扣遮住。 陈嘉沐对着镜子,感觉脖子被人掐紧了似的。何钊站在她身后,骨节分明的手牵着她的两只腕子,像摆弄一个木偶一样提起她的胳膊。 陈嘉沐没反抗,反倒问他:“玩什么呢?” “瘦了许多,衣裳都不合身了,”他说着,将一边的披风罩在她肩上:“皇上或许要留你过晚膳,嘉沐,叫侍女给你带件披风进宫,莫要着凉了。” 第272章 用膳 陈嘉沐被人接进宫时,已经过了晚膳时间。 她故意在府上磨蹭半天,拖到明月高悬,宫门都下钥了。可惜陈筠无论如何都要见她一面。她的侍女劝她,宫里来的太监也劝她,终于给她劝上辇去。 她在乘辇的路上碰见一位娘娘。 穿的一身白,连钗子都是瓷烧的,只在露出来的地方做了一些青蓝颜色。夜色里,砚台中划出的一道痕似的,也就是一晃而过,陈嘉沐心里却起了涟漪。 她并不怎么记得人,但对这一位,美得实在惊人的,还是略略有点印象。应该是在御花园见着过,可能还和她说过话。 她下意识要去问寒梅这是谁,但手抬起来了,却想起寒梅没跟着她进宫,今天不会陪着她,往后也不会了。她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主仆的关系,顶多剩下主仆的情谊。 陈嘉沐又反上来一点难过。 她知道这里只是小说,也知道自己不应该用太多感情。她与身边这几位男人都分别过,但离开也就是离开了,总有一个在等着补她身边的位置,不会叫她想起来分别的过程。 但寒梅和落雪不一样。 跟她们作别,好像吞下一颗糖衣的药丸,入口香甜柔和,然而苦味要自胃里反上来。 陈嘉沐就含着这样的苦味,挑起帘子,看到自己离陌生的宫殿越来越近。 她问抬轿的太监:“这是哪?” 那太监半天才回道:“公主,这里是九皇子殿下的寝宫。” 不是平寿殿? 陈嘉沐心中留意了,等轿子停下,往下一顿,她撩起帘子踩着个太监的背下了轿子。 院中坐着陈筠。 他显然已经喝了一点酒,起了醉意,桂花香气浮动,又引来一阵花蜜一样的甜味。 陈筠叫她:“从佳呀,过来坐。” 陈嘉沐很不习惯被这样叫。 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警惕地看了陈筠一眼。这算不得什么好事——陈筠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偷偷地调查她,知晓了她的字。 但他们是兄妹,叫的亲密点而已。陈嘉沐没什么好说,只好走近了,在他对面坐下。 她面前也有一杯酒。桂花酒。 陈筠示意她尝尝:“很甜很香,宫中年年都会酿一些桂花酒,这时候正好喝着,若是再过几个月,花香就没有这么浓郁了,酒的味道也会重。” 陈嘉沐晃晃那杯子,浅金色酒面上晃起来一阵浅波,浮着的桂花瓣被她吹开,杯底还有一些混着蜜的桂花酱。 她只喝一口。 果真像陈筠说的,它的口味不像酒,反而像是一种甜蜜的花果茶。对着陈筠期待的脸,她也不好意思就这样放下。 三口五口,一杯下肚,陈筠才真开心起来。 他叫宫人给陈嘉沐倒酒,添蜜,又开始他惯常的絮叨。 他说起瑞王,又说起姬空,一会儿说哪里河流决堤,洪水倒灌,一会儿又说哪里多雨,哪里干旱。说得他自己很动情。 陈嘉沐听一半,忘一半。她对着烛火,隔着浓重的夜色,看见陈筠眼角的红晕。他要哭的时候,眉头会像痉挛一般一直抽搐。 她知道陈筠为什么要提这些: 他想做皇帝,很难,生下来就毫无预知力的一个男人,什么都预知不到。他骗不过姬空,也骗不过其他人。他在这个位置,什么都做不了。 但陈嘉沐是个公主,再知道陈筠的苦衷她也不能说,不能安慰,只能装傻。 说了,碰了,不止是揭陈筠的短,更是碰他动不得的伤口。 陈嘉沐沉默着。心中无聊,手上的动作作为一种掩饰就难停下来,不知不觉地喝了很多酒。 酒劲儿涌上来,像雪崩。一层一层的积累起来,再一瞬间的崩塌滚落。 迷茫中,陈筠又唠叨起来。 他其实能感觉到陈嘉沐的不耐烦。但他对亲人,特别是陈嘉沐,有天然的包容。他给自己找借口,说陈嘉沐只是醉了。 这样,能稍微捡起他自己的面子。 第273章 嫉妒心 陈筠今日起得很早,比往常都要早。 他想了很久,漆黑的夜色里,他闭上眼睛思索,想窥探自己的心声。却什么都没有听见。 只有心脏越发急促地跳着,把他浑身的血液泵得奔腾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 贴身服侍他的一个宫女以为他魇着了,凑近来,刚要掀开床幔,却听他低声问:“皇后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宫女吓得一抖,声音也抖:“回殿下,太医说是好一点了,但旧病未除,仍需静养。” 陈筠的右眼皮跳了跳。他揉揉眼睛: “太医之前说的那安神的熏香,也给我点上一些吧。” 侍女迟疑道:“皇后娘娘用的那种吗?” 她看见半透的床幔里,陈筠好像点了点头。 宫女来来去去,很快,厚重的香气渐渐填满了整个宫殿。 陈筠还是没有睡意。 他其实闻得出来,宫女给他用的并非皇后宫里的那种熏香。也知道有人在监视皇后,用熏香控制她,玩弄她,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能在宫中见到她。她做皇后的时候,和父皇的感情就说不清道不明的普通,现在他父皇病重,更没人把她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对待。 但是知道了又如何呢? 权力又不在他手上,他自身都难保。 陈筠感觉慕容锦真是活得太轻松了,他真是嫉妒。 一个将军——只要上战场就有战功,只要是想拿到的东西都能拿到。不是运气傍身,就是命好得没边了。 他那一身伤有什么稀奇的? 年纪轻轻就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还不死,能活下来,活到现在这样。战场上几个人能有他这样的运气?这是得修几十世的福分,才得了如今的荫庇。 而他自己呢?想要一个皇位,都得看他父皇的意思,再看一个外姓人的眼色。他和陈渡那些个妃子有什么区别? 简直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他是陈渡的血脉,是他的儿子。 每到这种时候,陈筠就会显现出他性子里那点柔软来。他的柔软是很脆弱的,阴暗,而且很粘糊,一团混着苔癣的泥一样要粘着人,水蛭一样要吸人的血。因此展现出来的样子,不会让人依靠或是同情,反而恼人。 他有时会想:方彦也是被慕容锦逼迫的,于是也会和他聊聊。 比如今天,比如早膳一过,他又聊起相见陈嘉沐的事。 刚把陈嘉沐送出去没几天,陈筠就后悔了,跟方彦探讨过几回,又回到最开始的问题:“是不是该留我皇妹在宫中待着……琉璃宫可还空着?” 方彦神色淡淡的,只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在派人打理翻修。” 这本不是他的主意。 谁知道慕容锦心里装着什么鬼点子,身离京城魂还在,除了叫陈筠给他再拨点兵以外,剩下的时间全用来命令方彦。一会儿叫他琢磨公开陈渡已死的事实,一会儿问他皇后看管得如何了,一会儿又让他把空出来的琉璃宫好好修缮,能改建回来的花园水池都改建回来。 陈筠又感叹道:“那我皇妹回来之后住在哪?” 方彦就敷衍地笑一笑:“公主不会再回宫住了。”他表情很明显,这里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个能好好生活的地方。能出去的人,不会想着再回来。 越是这样,陈筠就越发地想要见见陈嘉沐。 他和方彦提起浑浑噩噩度日的皇后:“青俞公公,这宫中的女人都太可怜了。她们的生死,全掌握在一个男人手中,一个男人倒下了,还有另外一个男人接手。但我皇妹不一样。” “她是我护出去的。”陈筠终于有了点笑的力气,“我不想她一直在宫外呆着,公公,您懂我吗?这自由是我给她的,我想收回来的时候,她就应该回来。不然我会嫉妒她,我会恨她的。” 第274章 手 方彦很警觉地没有说话。 他对着陈筠,陈筠也紧紧地看着他。他的眼瞳里燃起的火焰,把那张如陈渡的脸烧得更有他的疯狂。 “公公,你懂得吧?你手底下那些宫女,不也是这样的,听你呼来喝去的,你喜欢这种感觉吗?你应该理解我吧。” 他逼问着。 方彦摇头:“殿下。奴才不明白。奴才和其他人,不过只是命令和被命令而已。” 陈筠凑近打量他。 他想要的赞同,现在好像也没有那样迫切地需要了。 方彦,已经长得比他高一点,然而卑躬屈膝,微微弯腰,显得比他更矮。他们两个,额头就快挨着额头,他离得越近,方彦的头就越低,好像面对的是一只鹰,随时准备露出自己的脖颈。 忠诚。 很乖巧,而且很谨慎。 很顺从。 陈筠懂得他父皇为什么这么喜欢他。 方彦总是跟在他身边,除却生活起居,他几乎方方面面地参与着。他是陈渡派来的人,一直尽职尽责地跟在他身边。陈筠一想起这个,就感到他也是一个可怜人了。 没有自由,他一个太监,能有什么? 陈筠笑一笑:“谁明白呢?你猜慕容锦明不明白?他之前就一直和皇后不清不楚,现在又这么严密地看管她。他想做什么?” 方彦又摇头。 他没有义务,也没有兴趣掺和慕容锦的私事。控制皇后,对所有人都好。然而这种话,就算说给陈筠,他也不会懂。 聪明人,不应该把任何软弱可怜的人视作善良的人 ——一个人性子再软,身世再惨,他也顶多只能算是可怜。可怜与可恨之间,只隔了薄薄的一层窗户纸,画着他们被人揉捏把玩的路上,不一定会生出的坏心思。 阴沟里的老鼠还怕猫呢?又有什么好坏之分?陈筠就是这样的老鼠,这样的人。 方彦警惕他,而陈嘉沐,深深地犯下了这个错误。 一个不明显的陷阱,让她一脚踩进去,踩到软绵绵黏糊糊的恶心东西了。 她醉得头昏眼花时,勉强看见陈筠的影子。他站起来了,遮住了宫灯的光亮,细长的身影贴着陈嘉沐的身子流过去,泥鳅一样晃动。 他小声叫她:“皇妹?皇妹。” 陈嘉沐的哼声作为一种即将睡去时的反应。 她并非对陈筠完全坦诚,有时很厌烦他,有时又不得不包容他。想起他是个傀儡,她就感觉这人实在太惨了。在方彦面前,对着陈筠,她倒是愿意做一个听话的皇妹,至少让他不至于两面受难。 但是,连这样的好心都是错的。 她身上一轻,感觉是被人抱起来,或是被抬起来,耳边随即响起来方彦的声音:“殿下,驸马……何钊派人来寻公主了。” 再之后的人声,都变得很模糊。 陈嘉沐恍惚中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浓重的黑,桂花香气萦绕的甜梦。她的脸颊因着醉酒变得很热,但很快贴上来冰凉细腻的皮肤。 她睁开眼了。 她的眼睛上覆着一只手。 睫毛扫过他的掌心,让他下意识地把手缩回去,紧收着。陈嘉沐顺着他的动作望过去,看见一抹白。 她进宫时也见过一抹白。 那是在宫中快步离去的娘娘,坐在她床边这一位,却是静的。 安静的,但是突兀地能把黑夜破开一角,刀刃一般的锋利白色。 她听见他小声叫她:“公主。” 是方彦的声音。 “奴才热了些醒酒汤,但您一直没醒。”那边传来碗碟碰撞的脆响,“您要喝一点吗,至少头不会痛。” 陈嘉沐本来是不头痛的。但他这样说了,她的头好像真的疼起来,神经在她的脑仁里跳,一下一下地堆积着。 她说:“喝一点。”说得很有气无力,好像随时会再睡过去。 陈嘉沐以为自己很清醒了。 她像在做一个清明梦,但不是知道自己做梦,而是知道自己醒着。醒着,四肢却不听她的摆弄。 她要坐起来,得方彦伸手扶着她,架着她,她的手臂挂在方彦的脖子上,被他搬动,靠着枕头坐着。 他身上有一种很芬芳的花香。 陈嘉沐说:“你用了桂花油吗?” 方彦摇头:“没有。” 陈嘉沐很幼稚地生出一点不信,一点捉弄,她笑意盈盈,去握他的脖颈,然后是一张尖尖如狐狸的脸。 她凑过去,问他:“我呢?我用的是桂花油,桂花酒,怎么样?” 方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尽数吐出。 他的身体,逐渐抖起来。 第275章 面 他不敢看她。 给陈嘉沐带回来的时候,他还敢肆无忌惮地观察她,描绘刻画她。她在昏暗处躺着的样子,叠着的,零落的,四肢软软地随便摆着。堆到一起去,漂亮鲜艳的衣裳,一如一团缤纷的花。 她生在这样的花中。 方彦没有动她,但又觉得她这样不会很舒服。 他控制不住地去看她。 陈嘉沐的下巴挨着颈窝。低着头,蜷缩着。一颗美丽的头颅,半散的头发,做了一种严丝合缝的披风,从床头披下,垂落在地上。 她像,她是,一个蜡做的女人。 晶莹的蜡脂颜色。 月光在她的脸上引火,她的烛芯,她的鼻尖,好像莹莹地在发光,燃烧起恬静的,温柔的月火。 白亮。 你看见她,目光就一定会落在她露出在月色中的脸上。一间屋子的窗缝,送来的不仅是秋日的风,更是皎洁的月,上天奉旨一般,在关照她,滋养她。 方彦闻见她唇齿之间的桂花蜜香。 她像嫦娥。 只有嫦娥才能号令一枚月亮,带来桂花的余韵,又带来清冷的,沉睡的神女。 但陈嘉沐醒来了。 方彦听见他自己牙齿打架的细小声音,一种啮齿的老鼠一样怕光,而陈嘉沐正贴在他的身上。那张被月色青睐的脸,倚着他的肩膀。 好像是由他肩膀升起的月。正在驱赶他。 她浑身上下都是热的,香气扑鼻的热,抓着方彦,如同抓着一块冰,会呼吸会喘气,也会流出汗水的融化的冰。 陈嘉沐贪恋方彦身上的凉意。她从没这样,下意识地就相信他,依赖他。方彦紧绷着身上的每一块肉,希望陈嘉沐枕着的,给她的感觉是一副男人的躯干,男人的肌肉。 他把醒酒汤送到陈嘉沐的嘴边去。 公主在耍赖。 一碗醒酒汤,喝了一半,吐了一半,她的舌头软软地发麻,张嘴叫方彦看。 方彦不敢看。他半个身子都湿了,还是不敢动。在接陈嘉沐回来之前,他去浴房将自己狠狠地洗涮一遍,直到确保浑身只有香气,才从滚热的水里出来。 他看自己,很突然地,又回到之前那样的卑劣里。他的皮肉红,身下的创口更是红棕色,一摊烂肉,一处创伤,一包坏血,流出鲜红的液体。 这样的残缺的身体。和何钊的很不一样——和任何正常的男人都不一样。 陈筠说得对,陈嘉沐自由了。方彦心里清楚,她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她在自己的府邸里,说不定已经热切地和何钊吻过了,抱过了,他们完全能同床共枕,就连陈筠都默认,想要找陈嘉沐回来,和何钊说过就好了。 他这样的躯体,怎么抱她?怎么让她喜欢? 遮住了也总有露出来的一天,他的身体怎么不能和脸一样讨好她? 他心中难以忽视的痛苦,好像又一次卷土重来了。可是和之前任何时候都不同,陈嘉沐对他,简直令人心热的主动。 方彦轻声问她:“公主,叫奴才侍奉您吧?” 第276章 反复 陈嘉沐发起酒热来。 她喝了太多酒,酒精催化出一个醉鬼,一晃好像有满腹的水声。 素白的一双手,本就同纤细的蜡烛一样脆弱,出了汗,更是润手的油脂滑。方彦拿湿润的帕子去擦她身上的汗,感觉自己是一只蜜蜂,正在采桂花的蜜露。 但生产这样香甜花蜜的,是个不言不语的,沉睡的人。他并不能打动什么花什么叶,只能默默地将桂花香带走。 陈嘉沐喝酒喝得断片了。 她一睡过去,就非常乖,身体折在床铺上,缩在衣服里,像安息的一只白羽的鸟,躲在自己的巢里,捏着关节抬起来胳膊,像断了线的一只娃娃,任由人梳理,摆弄。 但喝醉的人,身体是很沉重的,很软,浑身骨头打断了敲碎了,又捏出的一个泥人。 方彦生怕弄醒了她。 他轻柔地理她的头发,擦她脸上的妆,仔仔细细地晕开她面上白白的一部分,再用温水擦去了,露出红润的面皮。 像在剥一颗桃子。 她眼下还带着两抹桃核的乌青。 她并不是一颗完美的果实,留着显眼的,未成熟的瑕疵。然而方彦的动作再往下去,解开领口的扣子,金制的扣仿佛一把隐秘的锁,“咔哒”两声开了开,暧昧的红晕就要跳到方彦眼睛里了。 这是一个证明。 证明她是已经开了花,授了粉,结出了青涩果实的桃树。已经经历过情爱了。 他没有察觉到,或者只是没有想,于是还把她视为正在长成的一颗桃。 方彦摸那块红的,一下又一下,最终停手了。 他手上攥着的,衣服的料子,更像是一块帏布,遮住的,他无法猜也无处猜的一块玉石。 在她的身体上,哪里有裂纹,哪里有飘絮?是不是何钊失手砸破的?是不是他的牙齿啃咬的?又或者她只是干干净净的透彻的宝物。他可能会看到任何东西,也可能什么都看不到。 方彦没敢再想。 不确定的东西,本来有一种吸引力,对他而言却只剩下痛苦。 有了吻痕,有了咬痕,他会痛苦。什么都没有,但脖颈已经露出了冰山一角。 他再纠结也没有意义,再怎么猜也只是给他自己徒增一份怨气。 她已经是一个男人的未婚的妻子。这样的身份面前,说再多都显得苍白。 他从始至终,只能是个太监。 方彦问自己:你能做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你是在觊觎一个有夫之妇,在光明正大的,皇帝赐婚的人面前,你做的一切都是偷窥,偷吃,见不得光。 于是他避开陈嘉沐的身体,只擦她的胳膊,她的肩膀——一切他现在能见到的,洁白无瑕的地方。他那样呵护她的肌肤,保证她的纯洁透彻。 直到陈嘉沐浑身上下露出的部分清清爽爽了,方彦才给她盖上薄薄的被子,又点了炉火,让她不至于被半夜渐起的寒风侵扰。 他有点舍不得离开。 他说自己理解不了陈筠。但他真的理解不了吗?什么自由啊,什么期待啊,只要是人,就逃不脱这些思想的束缚。 陈嘉沐该回来的。 不然他会嫉妒,他也会恨的。 和陈筠不一样的是,陈嘉沐的自由不是他给的。如果是他给,他绝不会给出这样诱人的条件…… 方彦之前也给过陈嘉沐自由,给过她随意出宫的许诺,但他手上仍然牵着她的线,希望她,相信她最后还是会回到宫里来。 那时候,她在京城里无依无靠,别无选择。 宫外比宫内更冷,更凶险,潜伏着许多虎视眈眈的人。陈嘉沐被惊吓了,被折磨了,想到的就只有回宫。 回宫,再怎么无聊,再怎么危险,她不愿意见的人她完全可以不见,还有她住惯的一处宫殿,有温暖的热水沐浴,有随时传来宫殿的美味佳肴。 无忧无虑,吃饱穿暖,荣华富贵。 只要在宫内待着,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方彦非常喜欢加深她对此的印象,连吃食起居,他都严密地观察着,计划着。 只要她在宫内待着。 但现在不一样了。 陈筠这个傻子,许给她最缺少的一处住所,亲手剪断了她身上的线,放她飞走了。任何人都别想再控制她,再操纵她。 陈筠这个罪魁祸首却又转头卖弄起他那点让人恶心的思念来。 凭什么? 方彦一遍遍想:凭什么? 他的目光像钉着一排银针的梳,由上到下,再由下至上,刮擦着陈嘉沐的脖颈。恨不得她那段皮肉上的痕迹能被刮烂刮花,刮成血流不止的黏糊糊的碎肉。 给谁看?明知道她今天要进宫,还要留一个明显的痕迹吗?在名画上盖了章,就以为是自己的东西了。 何钊就是这种人。 方彦很心急,又感到很不公。陈嘉沐宁愿爱这样的人,把身体婚姻都献给他,也不愿意回头看自己一眼。 但回过神来,他只是盯着一个睡着的醉酒的人看而已。震颤的满腔的恨,他一丁点都说不出来。 如果有人死去就好了。 何钊死,已经晚了,他已经成为这块玉石的拥有者,已经明目张胆地印上自己的名章了。 陈筠死,也晚了,他做皇帝,简直做不出任何合理的选择,人生的每一步都在迈错,他永远都在痛苦,后悔,都在自我怀疑之中。 他死。 他自己死了,就不必再思考这些琐事。他能留给陈嘉沐一个惊吓,一个比醒酒汤更有用的方法。他如果流了许多血,陈嘉沐就会看到,闻到,是把他从里到外,从活到死全见证过了。五感都在感受他。 如果只是吞了毒药—— 这个不行。 他就算死,也不能服毒去死。他见过许多被毒死的尸体,肉是发硬发绿的,舌头吐出来,口鼻之间都是秽物。 太丑陋了,太惨烈了,他不想让陈嘉沐牢牢记住一张被毒死的脸。只有脸,他要好好地爱护着。 退一步,退一万步:他不能死。死了,陈嘉沐身边还有许多人,唯独没有他。 凭什么要便宜了别人。特别是,便宜了两个胜者。 方彦想着,恍惚间却好像真的已经死去了。疲惫吞噬了他,让他枕着这样的遗憾睡着。 …… 陈嘉沐宿醉醒来,难得没有头痛。 她睁开眼,晃一晃头,预见的头疼没有出现,她咬牙切齿的表情没了作用。 抵消掉她身体反应的,应该是她身侧依偎在床边的方彦。 陈嘉沐环顾四周,看见桌上摆着的她的簪子,耳铛,规规矩矩,排列整齐,地上的铜盆,盆中的帕子,还有宫殿正中燃烧殆尽的炉火,送来还未消散的暖意,春风拂面一样。暗示着夜晚不休止的照顾。 方彦睡的很沉。 他呼吸很重,身体也只是随着呼吸起伏。陈嘉沐不禁去想:何时了? 窗缝似乎已经透进明亮的日光,她这一觉睡得饥肠辘辘,支起身子,还没等坐起来,就见方彦身体一抖,条件反射似的爬起来。 他拍拍自己衣服上的尘土,正一正自己的发冠,头发,连忙道:“公主!” 陈嘉沐没吭声。 她看着方彦的身体越绷越紧,身后好像跟着一个发条,正在拧动,拧得他浑身上下直直地,僵硬地立着。 陈嘉沐就半倚着枕头笑。 她伸出手,方彦迟疑地来握,弯腰低头,但她一转腕子,他就马上松开了,绝不拖泥带水,只有脸上显出慌张无措。 “真像你在琉璃宫的时候。”她说着,“可惜落雪和寒梅被我谴回家去了,不然叫寒梅见了你,指不定要怎么惊诧一番呢。” 第277章 强求 陈嘉沐很喜欢那个时候的方彦。 谁不爱听话的人呢?爱色爱权爱财,说得清楚明白一点,不就是爱牢牢把控在手里的支配欲而已吗? 方彦那时候会心甘情愿地任她支配,抓在手里揉捏玩乐,随时可以撇开。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又时时刻刻地用那双狐目渴求地看她,求她。 谁会不喜欢? 她不是第一次当着他的面怀念之前的日子,一提起,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退的时候。 她也很难说清——到底是笑给他看的,想让他悔恨,想让他痛苦,还是她自己真的很喜欢。 方彦没有动。 他软着声音叫她公主。甚至用一种讨好的语调:“公主,若是陈筠再召您回来,速速入宫就是。” 陈嘉沐想问为什么。但她清醒了,脑子转一转,自己就想通了。陈筠那种长在兄长阴影里的家伙,想要一个随叫随到的亲人,下属,跟陈渡那死样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没有立场去责怪任何人,也没什么不满——她也是这样的。 全天下的人,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的。 有了一点权力就要用,尝到一点甜头就越陷越深。不然哪来的嫖赌得倾家荡产的人? 于是她只是冷淡地应了一声。手指被方彦握住了。 他握着陈嘉沐的手,慢慢摸自己的脸颊。陈嘉沐手心挨着他光滑的面容,微凉,从下颌摸到耳廓,再到乱铺在面上的头发,他那张脸是真的很瘦,很尖,骨头一节一节的拼凑。 他说:“公主,您许久没好好看奴才的脸了。”他越是说,越将自己的面容当做贡品一般呈现上来,脖颈的皮肉抻得很薄,压着他并不明显的喉结。 陈嘉沐居高临下地,随意摸了摸他的下巴。感觉自己在逗弄一条小狗。 她的家里有一只小狗,这里也有一只。 太奇怪了,她只不过是出宫住了几日而已,这两个男人:方彦,还有何钊,就变了性子似的,突然变得很讨人喜欢,很顺从,好像无形的手梳了他们的毛,训了他们的脾气秉性。 她打量方彦,笑了:“怎么,你比何钊更好看吗?” “眉毛,眼睛,鼻子,嘴,你们哪里都不像,哪里都不一样,怎么比出的上下高低?”陈嘉沐拍拍他的脸颊,“有点看厌了,方彦,我也想看点新人。” 她看见方彦的喉结上下滚动了。 他咽下去的可能是血,可能是恨。陈嘉沐对着他的眼睛,感觉是对着两面黄铜的镜子,仔细照映出一张鬼面。 瘦的,病的,“陈嘉沐”的脸。这样刻薄的眉目,逼出他眼中清亮的泪水来。 他们两个相对无言。 方彦知道自己无话可说。他心里很沉重,有一种奇怪的冲动——要是陈嘉沐不说话就好了。 她说出来的话,全在激他,全在气他,不撞南墙不回头,一定得把遮羞布撕得稀烂似的。明明他们就这样对视着,她却表现得,好像他已经死了,在怀念一个死去的人,在悼念了。其实就是想看他能忍到什么地步,什么时候才能流出眼泪来。 她要是不说话该多好。 就那样,一直笑着,一直不动,就做他的神女,做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他心甘情愿地爱她照顾她一辈子。不,几辈子都行,生生世世,他们可以永远都不分开。 陈嘉沐想找个帕子给方彦擦一擦眼泪,想起自己没有带什么帕子,只好先用袖口的布,捏在手里,在他脸上蹭了:“好了,好了。多大的人还在哭,被陈筠看见,他得吓得半夜睡不着觉。” 方彦本来没有说话。他的眼泪,越擦越多,脸颊越擦越湿润,从断续的雨成了流淌的河,冲开了平面的浅滩。 他问陈嘉沐:“公主心情好吗?” 陈嘉沐被问得一愣,下意识答:“什么?” 方彦自己拭了拭眼泪,他的声音很沙哑:“每一次都是。公主喜欢看我哭。公主,您心里会有胜利的喜悦吗?您折磨我,就像奴才之前也折磨过您,让您记住了。” 陈嘉沐很快反应道:“喜悦?没有,但确实很爽快。” 她已经预料到,方彦开这样的口,就是不想再维持一种表面的和平了。 互相揭短,互相猜测,再互相把血淋淋的心思坦白给对方看。方彦想要的就是这个。 “方彦,”她郑重地叫他的名字,“你明知道自己身上哪里惹人怜爱。” “你是得意忘形了,知道自己在宫里做什么都行,连慕容锦也要让你七分的面子,所以想来控制我。但是我叫你讨好我的吗?是我让你控制我的?现在我要成婚了,你后悔,又开始觉得自己委屈?” “方彦,哪怕有一件事是我主动做的吗?你悔恨了,害怕了,就把所有问题推到我身上,凭什么?你讨厌谁?何钊,陈筠,还是慕容锦,把这种讨厌转移到我身上来了吧。凭什么叫我受着?” 她字字分明地,把方彦想问许久的话说出来了。 凭什么? 心中有越多的恨,好像这三个字就越铿锵有力似的。 “不是因为你要成婚了。” 他的声音木然。 “公主,您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您了解他吗?他怎么就……嘉沐,嘉沐,你讨厌我想占有你的心思,恨我把你当成个物件,当成一个所有物。可他是怎么对你的?” 方彦真的感觉自己要疯了。 他仍然跪着,但那双手,那双胳膊,闪电一样地劈到陈嘉沐脖颈上,大拇指一遍又一遍去压去蹭陈嘉沐喉咙上的红晕。 吻痕。他真想把那东西擦掉了,磨掉也行,抠掉也行,他真非得把别人留下的痕迹全遮盖住不可。 “凭什么他可以,他不是把你当成物件吗?他明知道你要进宫了,又是吻给谁看的?我要嫉妒死了,我要恨死了,你一定要这样对我吗——一定让我流眼泪你才开心。凭什么,我也想问,凭什么他们都行,都能吻你,亲得明目张胆的,礼数都不顾了,我却不行。我得躲着,我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对,我是太监,我是阉人,但他们好在哪了?他们有什么?” 陈嘉沐没来及说话,她的脖子,被重重地碾着,方彦松开她,但下一秒就起身,咬过来,舌面抵着她的皮肤,含糊道:“你和谁成婚都没关系,公主,你就算收了几百几千个何钊,养多少男宠都和我无关。我不嫉妒他们任何人。但是。”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能做的,我不行。陈嘉沐,你认真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因为我一开始就跪在您面前,所以要一直跪着。他们和您平起平坐,就一直可以折磨你,玩弄你?宫里憋闷,我让您自由出入宫中,您要和一个来路不明的书生结婚,把自己的一辈子当儿戏,我也送您走了,您回来一次,为什么不能好好的,我们好好的聊一聊,我想你。我梦见你,我怎么会不愿意做您的下人?我连做梦都在想之前的日子。” “是谁变了。” 他支起身子来了。 陈嘉沐错愕地,对着他的脸,他的眼泪,这下真的像雨点一样砸下来,他干燥的唇舌,通红的眼周,像干涸许久的一块旱地,正把仅剩的一点水还给她。 “我变了,您也变了。公主,您尽管去想方彦吧,就算现在我还是那时候的我,您也不会很爱我的。” “公主,作为方彦的我不行,作为青俞的我,至少还可以强求。” 第278章 偷晴 月色凉如水,日光若文火。 陈嘉沐正被这样的火炙烤熨烫。 方彦的手,他的吻,也如眼泪一般落下来,一寸又一寸向下,向下。好像口舌之间,含着一根看不见的针,在细细密密地缝她的皮肉,勾她的骨骼,唯独避开了脖颈,手臂,还有她覆着一层汗水的脸——陈嘉沐是真的热到出了许多汗,当然,也可能并不是热的。 他啃咬她的腹,很软,用嘴唇去吸,会发出很小的“啵”声,一条鱼似的,水淋淋滑溜溜地游过去,每一个吻都留存一个红而明显的印子,被舔出的水色连接着。随时准备汇到一起。 但他终究没有舔过去。 亲过了磨过了,他俯瞰自己的作品,在白玉一般的胸腹之间,像花瓣,像伤疤。方彦摸着吻着,稍稍用力些,手底下便是陈嘉沐模糊不清的心跳声。 他心中坦坦荡荡,甚至连身体都有一点冷。他没有情动,没有复仇的快乐。 一方面,他想让何钊看到。就像他在陈嘉沐脖颈留下的吻痕一样,他也想要一块属于自己的皮肉,烙下自己的印章。 他也想光明正大地争夺她一次,至少让何钊看着不舒服,不快活。 但另一方面,他心里知道陈嘉沐要见陈筠,自然也做不出何钊的那种样子,没办法不管不顾的吻到显眼处。他吻过了,亲到衣裳遮住的身体上,又感到让何钊看,是便宜了这样一个只会读书的小子。 他又不想让何钊看见。 他想的太多了。连接吻都无法专心,拥抱更是丝毫没有趣味。 有时他痛恨自己,要是也会画,也会写,就好了。他要把陈嘉沐的样子原原本本地画在宣纸上,挂起来。他要给自己刻下许多的私印,沾着朱砂红的印泥,一层一层,盖到他自己的画上去。 就像吻痕,就像标记。 直到有人见了她,第一时间看到的就是画上的归属,就是他的名字——这样他才能安心。 陈嘉沐几乎一瞬间就抓到他眼眶里闪过的泪水。 方彦迷茫的时候,他那双本来就不够黑的眼珠更显得扩散,他的痛苦,悔恨,他长篇大论的崩溃后边,藏着一个永远后退,永远自卑的没根的男人。 陈嘉沐想他:似乎也不是一定要亲吻,一定要做。他一个太监,再舒服,再快活,能有多舒服,多快活? 也就是心里好受一些罢了。 一个人的心意,想满足的时候,简直太好满足了。 陈嘉沐的手臂,正搭在他的肩膀上。她几乎是将计就计,小声痛呼,引来方彦的注目。 她泰然自若。 陈嘉沐的发簪早被拆了,枕着自己狂乱散下的头发,肩背压着的地方难免会痛,只低声抱怨一句而已,她的眼神含泪,那样半抬眼瞟方彦一下,很轻很柔地说:“青公公,压着本宫的头发了。” “公主……”方彦的话,说了一半,陈嘉沐的手已经捂住了他的口鼻。 方彦的鼻头也是湿漉漉的。健康的,漂亮的,热情的一只小狗。 “公公怎么这样对本宫……” “轻轻的,好吗?莫让他看见了。” 她借着力,凑到方彦近前,那双眼上的睫毛,蝴蝶似的擦过他的耳朵:“偷||情嘛,也得有偷||情的规矩道理,公公说是不是?” 她的手,摸过方彦的脸,又敲打似的,点一点他的眉心,指头翘起来,两下而已,好像要把他点化成一摊烂泥。 第279章 坏死 秋日的雨很冷,落到北方,就是土地都要被冻起来。 陈清煜对着镜子坐了一上午,心中说不出什么是滋味。侍女把浸满药水的布巾拿进来,要给他换上,被陈清煜抬手制止了。 他说:“先别过来,再让我看一下。” 侍女只好停在桌边等他。 陈清煜的桌前是开着窗户的。冷风吹了他一上午,也同时送进来如银屑一样的雪,落到他桌上便瞬间消融了,成为小小的水滴。 陈清煜离近镜面看,垂在桌上的头发把水抹开了,对着镜子,他看见一颗漆黑的眼珠,盯着镜面不动,稍微离远一点,能留意到另一只眼睛。 半眯着,血红的,空荡荡的凹下去。 这里曾经住着一颗饱满的翠绿的眼球。在见过瓦拉和他“兄长”的那个晚上,他的眼睛疼痛难忍,使者给他翻译郎中的话:“一只眼睛若是坏死了,不摘掉的话,这种坏病会渐渐杀死另一只眼睛。” 他只能摘掉一颗坏死的眼球。 有时,他会想这算不算是惩罚,罚他咬去了别人的耳朵。但他那位兄长的耳朵,掉了还能缝回去,他的眼睛失去了,永远不可能再长出来。 日子太冷了,他伤口愈合的也很慢,只有每日拆换布带的时候能这样看一眼。 太奇怪了。 世界上居然有像他这样——身体到处残缺一半的人,还能好好的活着。 他的腿,死去了,但不至于拖累的人一动都动不了,他的眼睛也死去了,至少还能让他看得见。 勉勉强强的很差,又没有差到活不下去。就像有人抓着他的头压在冷水里,满身满脸湿透了,快要溺毙时却又给他一口气。 吊着他,让他活着。 陈清煜现在连信都不想写了。 最开始的两天,他恨不得一天到晚只是睡觉,一个眼睛睁不开,另一个干脆也闭上,什么都看不见,很平等,能让他暂时忽略了眼皮下空空的感觉,也能少一些脸上传来的疼痛。 他感觉自己已经把半辈子都睡过去了。 看书,写字,好像是他上辈子做过的事。再一次他坐到桌前,拿起笔,手中的似乎不是竹子做的笔管,而是沉重的一块石头,滑腻的一节骨头。 他对他皇姐,甚至对柳国,一夜之间生出许多恐惧来。 他的样子在桑仡算不得什么。这是个自建立之初就在斗争的国家,男人女人,身上有伤的并不少见。少了一条腿的,断了几根骨的,都能算得上一种勋章。 但在柳国,就太特殊,太奇怪了。 他在柳国活了十几年,没见过几个身体残缺的人,特别是在宫里待着,连宫女太监都要精挑细选的地方,更衬得他连太监都不如。他在柳国宫中,是一件摔破了边摔断了柄的瓷器。摆在完美的瓷窑之中,让人一眼就能看见的破烂不堪。 过去,他来到桑仡,满心满眼都是哀怨,但如今再看,好像只有这个地方能够包容他,使他不至于成为多显眼,多恶心的一个异类。 异类。 桑仡已经在同化他了。 即使他抛弃了取下了代表桑仡的那颗眼珠,只留下属于外邦人的黑眼睛,桑仡仍然愿意承认他。 但是柳国呢? 陈清煜的思想,微妙的发生了变化。他的头脑很乱,想写下来梳理,想写给自己的皇姐,却又不知道自己该给陈嘉沐写什么。 一提起笔,他的手就在抖,沾着墨汁落下去,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笔画是歪的。他看纸,好像也是歪的,视野缩小了,减半了,他得摇头晃脑地去看自己周围的环境,自己摊在桌上的信纸。 发冠上的配饰一碰一响,他就一笔都不想动了。 而且,写什么呢?有什么好写的? 写自己少了一只眼睛?是自己找罪受,亲自揭开还没愈合的伤口。写自己的生活——单论在这里的待遇,算得上是一天比一天更好。只是咬掉别人一只耳朵而已,他的生父就恨不得把这贫瘠之地的一切都交到他手中。 绕来绕去,绕不开他最不想分享给陈嘉沐的两件事。血腥暴力,和他身体的残缺。 陈清煜把陈嘉沐给他的信找出来了。 这是他的战利品,他特别爱惜,特别宝贝的东西,还没完完整整地看过几遍。但现在,阅读布满小楷的信,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负担。 他越是看,好的那颗眼球就越是疼痛,疼得要落下眼泪来。 另一边就像要出血了一样,也透出一点湿润。 第280章 预言 如果失去一颗眼珠能像失去一颗珍珠一样简单就好了。遗失的东西,再怎么找也找不回来,时间长了也就放下了,淡忘了,说不定还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哄自己买一个新的。 但遗失的身体却不一样。他不是失去了眼睛,而是长出了新的一部分。一个伤疤,一个坑凹,顶替了他眼睛的位置,是崭新的流血的肉。他永远不可能失去它,想扔也扔不掉,想摆脱也摆脱不了。只要他还活着,就永远要活在这个小小的坑凹里,只要他还需要对镜自照,第一眼逃不开他干瘪可怖的眼皮。 人活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不能去死?至少人死了会烂成一具白骨,没有人会知道他的脸是什么样子。 反正他的腿他的眼都已经死去了。 陈清煜控制不住地想死。他想到死,就想起他杀过的人,心中悲凉。好像自己在经历的只不过是一种因果报应——在他炫耀似的,把自己视作仇敌的兄弟杀死时,已经亲手种下了因,很快结出如今的果。 他有时庆幸自己至少没有死的那么不堪,有时又觉得他还不如就那样死了。 两个他正在互搏着。 很多次,在角斗的最后,他会想起自己手中的信,最后一张还沾着桑仡人的血,信纸被浸透成皮革一样的褐色,微微皱起来,拿着比他皇姐送来的其他信纸都沉。那是他战利品的最血腥也最有成效的部分。 他还不甘心去死。他自己和自己的角斗分不出输赢,但他和自己那个桑仡“兄弟”的输赢已经明了了。他还没有享受过胜利的喜悦快活。 况且,他死了,他皇姐也永远不会知道。她可能还在傻傻地等着,等她的皇弟寄来回信。 他不允许自己做失约的,让陈嘉沐落泪的那一个。 他活着,还有机会回柳国。回柳国,就还能见他的皇姐,听到他能完全明白的,故乡的语言。 他像一只候鸟一样期待温暖的风,却踏上了和候鸟完全相反的路途。 现在,他当然也渴望着一个回去的契机,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了。 一个人,砍去四肢要被称作人彘,那他现在算什么? 陈清煜也很难说得清楚。 他换好了眼睛上的布,又暂时强迫自己把身体的不适抛之脑后。使者等着他整理好衣裳,近前来,教他一些简单的桑仡话。 陈清煜的一天就是这样。无聊,漫长。但今天稍稍不同,他的侍女等着使者给他讲完基础的语句,凑过来说了几句话。 他翻译道:“你的东西,还帮你保存着。” 陈清煜下意识地问:“什么?” 他看使者指了指自己的眼珠。那双桑仡人的手,凹凸不平地布满许多茧子,伸出的手指却似短箭一样,又扎了他一次。 他知道柳国的太监有一种恶心的习惯,切下来的东西要放在罐子里保存着,等待什么时候死去了,或者出宫了,可以把那东西领走,带回家,带到墓里去,相当于一个完整的人。 怎么,现在他也要像太监存根一样存着自己的眼睛吗? 陈清煜知道自己的脸已经发起热来了。不是害羞,而是愤怒的,但这个屋子里,骂谁都是白费力气。他仔细想了一会儿,妥协道:“给我看看。” 他的侍女懂得了,点了点头,过一会儿,拿过来一个很小的水晶罐子,罐子里装满一种透明的液体。 液体之中,是他的眼球。 陈清煜没有做好看它的预备。 他以为,桑仡保存身体的办法,和那些柳国的太监是一样的:是把切下的东西埋在一种灰里来保证它的不腐。这样,他拨开灰烬的时候,还能做一做准备,不至于突然吓一跳。 但桑仡不是。搁在水晶罐子里的,简直是做一种展品,在向他展览着,带给他功绩和地位的被摘除的眼球。 人也会被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吓到。离体的物件,到底不是他熟悉的样子。这样封存着,隔着清澈的液体,更是陌生恶心。 陈清煜没有接过那罐子。他只是盯着,死死地看,恨不得自己的眼睛里能发出一束光,把罐子里的东西点燃了,烧的一干二净才好。 这样的罐子,他之前见过的,也用过,装的不是他的眼珠,是一颗他父皇赏赐的夜明珠。 他非常喜爱,把玩许久,做了决定,把那小玩意转送给了陈嘉沐。 现在,就连他自己的眼睛,也是作为一种赏赐来的吗? 第281章 演戏 陈嘉沐从宫中回到自己宅邸时,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爽利。 不知道方彦是不是被她那几句话刺激了,只吻一会儿功夫,热情主动,邀功得很。她被侍候的当然舒服,也就随他疯去了。 可惜不久陈筠就派人来寻她,小宫女在殿门外公主公主地叫,说殿下要与公主饮酒。房门闩着,她进不来,方彦也没要开门的意思。 陈嘉沐正迷离着,看方彦起身往门口看去,露给她半个穿着整齐的脊背,她伸手一抹,摸得他颤一下,真有点像那个奸夫淫妇的意思。 她甚至在他脸上看到很浅很轻的一点不耐烦。 “陈筠就像个离不开长辈的小孩,”他低声抱怨,“怎么办,公主,您暂且顺从他一下,反正这个位置他也坐不长久。” 陈嘉沐说:“好吧,好吧,若是他给我一个皇太后的位置,我也不在意给他当娘。” 方彦笑她说的混话。 他没有简单地把她放走。 陈嘉沐要离开前,方彦伏在她身上,半是讨好半是磨人地吻她耳朵,很低很低地说:“公主若是真有心嫁给何钊,早日完婚才是正经事。” “陈渡的死讯,慕容锦已经没有接着瞒下去的意思。或许不日他便要归京,到时候他再做什么,奴才既没有限制他的法子,也照顾不到您。” “陈筠能由着您乱来,他可未必。” 陈嘉沐笑一笑,亲他一下只当做是感谢了。引得方彦不满地蹭她的脖颈,耳朵上的坠子已经被两人玩闹得很暖了,擦过去,温润的一道亮光:“公主既然是来偷||情的,对情夫未免也太小气了些。” 陈嘉沐感到很新奇。她端详着方彦,确认他是在和她演一出她提起的戏,干脆就顺着演下去:“怎么,你也算的是情夫了?”她手摸他的腿,一下,再往上,被方彦按住了。“怎么,嫌我揭你短了。” 方彦轻轻咬她锁骨。咬得陈嘉沐装作很疼的样子,不住道:“哎呀,是你要演的,演了你还生气。” 外头陈筠派来的人在催,催命一样,陈嘉沐一推他:“走吧,给我想个理由,我不想见他。但也别叫人家小姑娘不好交差。”方彦自己支起身,恨恨的:“哪来的小姑娘这样催。公主倒是为人着想了。”然而也不能多耽搁,再吻一下,整理衣裳出去了。 他出去,脚步落在门外一半,掩门回首,看见陈嘉沐歪在床榻上,媚眼如丝,手臂如藕节一般白,也是面似荷花的一股子芬芳劲儿。深觉这一屋子莲香不能被别人知道瞧去。 陈嘉沐倒是没有暴露的自觉,还有力气勾手,露出腕子上刚戴的一只白玉镯子,笑问他:“公公要怎么跟外头那小丫鬟解释?” 方彦面色一红,不发一言地走了。门关得严严实实,连一点透气的缝都不留。 陈嘉沐在屋里等了好久才走。 院里已经有抬着轿子的太监在等。她只管上轿,不必发一言,闭目养神间已经回了府邸。 第282章 迎亲 陈嘉沐的婚事,是她自己一手操办准备的。 陈筠本来想搭一把手,找了个嬷嬷过来给陈嘉沐讲:要嫁人,规矩多着。 陈嘉沐一看她手里拿的一大卷书,头昏眼花,很不服气。还没等那嬷嬷开口,她先叫停了。 她都是公主了,招个驸马而已,哪来那么多规矩。何钊能给她接回家都是天大的荣幸,怎么还要轮到她守规矩? 要真处处按规矩办事,何钊还能像如今这样,日日来府上看她? 三个月他们都不可能完婚。 三个月,慕容锦早回来了。 她手一挥:一切从简。看一眼陈筠,他坐在那皱眉,想要劝阻又不好开口的折磨样子,给陈嘉沐一瞥,小学生一样坐直了,妥协道:“皇妹自己决定吧。” 陈嘉沐乐呵呵地回府和何钊商量去了。 何钊的喜服,也是她挑选的。大红色,托着人的气色,映照出来气血充裕,皮肤白皙的那个样子,再配一匹高头大马,马鞍子都仔细装饰了,陈嘉沐让何钊坐上去,抬头看,浓眉星目,唇红齿白,一张脸正气分明,很有状元郎新郎官的气势。 陈嘉沐满意了。问他满不满意,何钊蚊子似的哼哼:“满意。” 陈嘉沐就这样把他们俩的衣裳敲定了。至于什么婚房喜床,全是何钊自己的活,怎么布置一概不必过陈嘉沐的眼,她只有一个要求:快,快一点,赶在慕容锦回京之前,他们怎样完婚都是小事。 慕容锦登基之前,得把她杀了,这样她才能真的回到现实。 回到她唯一的归处。 何钊最后一次来公主府看陈嘉沐的时候,她问他:“何钊。如果我死了,你会很伤心吗?” 何钊愣了。 他其实从没考虑过陈嘉沐死在他之前的可能。尽管过去的每一世,都是“陈嘉沐”先死去,才推动了他的死。但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个陈嘉沐,和那个“陈嘉沐”,到底不是同一个人。 他的人生路线都已经变了,陈嘉沐的死亡不会改变吗? 他想问。 但抬头对上陈嘉沐的脸,她的表情很恬静,但也很坚定:“我是一定会死的……如果。” 何钊摇一摇头。 “我会等你,”他不觉得自己说出了多么惊世骇俗的话,“如果你死去了,你的身体没有腐烂,我们就还会一起回来。你还记得我,我也记得你,嘉沐,以后的每一辈子我们都会过的不一样。那和一直活着没有区别。” 陈嘉沐想问他:如果我回不来呢? 但她又感觉这问题太冷漠,太尖锐,不适合在大婚之前问出口。她干脆改口道:“如果我……”她顺着何钊的思路,“如果我腐烂呢?就像每一个普通人一样,烂成一具白骨,又成了一堆齑粉。我就会把你忘了。” “那我就等着。” 何钊挽起他的袖子。他的手臂上,密密麻麻,横着许多泛白的伤口,之前陈嘉沐给他划上的痕迹排在靠近手腕的最前边:“我会永远记得你,等你,如果还能像这辈子一样,我们能在一起,我就把这些讲给你听。直到我身上再也留不下见你的痕迹。” 就像庭院里的一棵树。安静地目送她,观察她,在适合的季节投下阴凉,送来饱满甜蜜的硕果。 陈嘉沐突然感觉自己像一个渣男。尽管何钊眼里炙热的执着不正常地燃烧,她还是忍不住去想:她或许真的做了一件错事。 她自以为的临终关怀,骄傲自满的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其实也没有那么好,甚至称得上是一种恶趣味。 何钊的一辈子又一辈子,漫长的痛苦,成为她恶趣味里一味再普通不过的调料。 现在再后悔也已经晚了。 她已经默默地把方彦塑造成冷冰冰阴森森的深宫的鬼魂,现在又给何钊置于进退两难的火坑里,用糖衣包裹着完全没有未来的结局。 陈清煜呢?她皇弟也受她的影响了。如果不是她突然接替了书里的那个“陈嘉沐”,他又怎么会和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这样纠缠爱慕。 陈嘉沐反省自己——如果她脱离小说之后,小说的内容也能因她而改变,她应该才是那个穿书的热门角色。 一个恶毒的,作恶多端的,欠了一屁股情债,被男主斩杀于登基之前的女配。 陈嘉沐顿觉自己的未来一片昏暗。 …… 何钊来公主府迎亲的那天,陈嘉沐还是稍微遵从一点良辰吉日的规矩,起早准备。她换好喜服,在屋子里梳妆。窗外还剩着一层纯白毛绒的秋霜,被刚升起来的太阳照得火红,橘皮一样伏在窗沿。 陈嘉沐点了灯,对着镜子调整自己耳朵上的耳铛,烛火摇曳的,送来一阵很淡很淡,然而很熟悉的香味。 她下意识地抬头往外看。风大起来,是有人从门口进来了,脚步声轻轻,几乎听不见。隔着半扇屏风,陈嘉沐警惕起来,厉声问:“是谁?” 来人只回了一声抽泣。 陈嘉沐讶异道:“寒梅?”,却见一道粉红的影子一闪,扑到她身边来。 是寒梅。 她变化不大,只是衣裳比做宫女时美丽了些,发髻用一根木头簪子简单挽上了,点缀一点金子打的桂花。 她一脸的泪,皱眉眯眼,拿着帕子擦了半天,才把眼泪生憋回去:“公主,奴婢听闻您今日就要与驸马完婚了。” 陈嘉沐点头。 她声音大起来,又有种在宫里的风范了:“公主府那些侍女是吃干饭的,这么隆重的日子,起得比主子还晚!奴婢一定好好地说他们一番——” 陈嘉沐笑了。 隔着烛火,她看寒梅泪湿后擦的半干的脸,就连烛火也突然温暖了似的,给她送来慰藉的,熟悉的暖意。她伸手一抹寒梅的脸,真是很凉,像外头的霜在她面上化开了。她温声道:“大喜的日子,别哭了。” 寒梅又是眨出来两滴泪,被陈嘉沐拭去了。 她问寒梅:“怎么突然回来?落雪呢,你们两个走后还联系吗?” 寒梅走到她近前来,很顺手的把桌上的梳子捡起来,给陈嘉沐梳头。她还没有戴那沉重的凤冠,光是搁在一边看着,陈嘉沐都觉得自己脖子隐隐作痛。 寒梅一边梳,一边说:“落雪回老家去了。她家里人给她安排了不错的亲事,急的催她,不然她原是要跟奴婢一起等的。那男人,是她的一位邻居,家里父亲早死,只剩孤儿寡母,如今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但也小有成就,算半个读书人,平时教书或给人写字赚钱。据她自己说,是个礼义廉耻,道德秉性很不错的人。” 陈嘉沐悬着的心放松一些。 “至于奴婢……”寒梅看陈嘉沐的耳饰,石榴石镶金的,红火金灿的很漂亮,很秋日,她的婚事顺利得就像水到渠成,是丰收的一个秋天,“奴婢是想着,等公主成婚那日,最后一次来给公主梳妆。”她停了停,一半气恼一半笑地抱怨,“虽然这是奴婢离开前就跟那些姐姐妹妹说过的,但也没叫她们这样做甩手掌柜!” 陈嘉沐也跟着笑起来:“怎么可能是甩手掌柜,”她把胳膊抬起来,身上的衣服重得她每一个动作都慢得像树懒,“这样繁重的衣裳,没人帮忙,我一个人怎么穿的。” 她口气半娇嗔的:“不过是她们忙完又回去而已。还生气吗?” 寒梅擦擦眼泪,不说话了。 她手上的木梳,轻如羽毛,自陈嘉沐的发根梳到发梢。 一下,两下,三下。 第283章 洞房 天色亮起来的时候,何钊已经纵马到了公主府门前了。 他会骑一点马,也会载人,还是很久之前,第一辈子,跟一起在书院读书的人一起学的。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为什么才去学马的? 总归是一些美好的愿景,飞黄腾达的,神情飞扬的,在马上能骑的很有气势,炫耀自己的功名。 他那时还对人生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自认为自己的骑术不错,而且在这方面比舞文弄墨更有些天赋。 但今天一早,他出门跨上马,感觉手心打滑了。 他从来没有迎过亲,这是第一次。 何钊人生里许多新奇的体验,都是和陈嘉沐挂钩的。她随手投下的几颗石子,激起他平静如死水一样的命数里的涟漪。到现在,他完全脱离了之前的命运,连他收起的,那些用作被规则警告的他自己的尸体,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手里握着的,不像是一条缰绳,而是一件战利品,一个勋章。 他当然看见那日陈嘉沐从宫里回来锁骨上啃咬过的红印,甚至在更早之前,他还是游魂,还是鬼怪的时候,亲眼看过她和一个太监亲热。但一切都过去了。 就连他那时候的恨,现在想起来也是一种无理取闹。 他是胜者。 不是把陈嘉沐赢来了,而是受到她垂怜的胜者。 何钊被宫里来的小厮仆人簇拥到公主府前,他骑在马上,最突出,视野开阔,就连公主府邸的那几间修整过显得极气派的建筑,都微微的缩小了似的。他前边的是接亲的轿子,六个人抬着,点缀的满是鲜花,铺满大红色的绒面缎子,撂下了,在等待它的主人。 不一会儿,陈嘉沐也从府门跨出来。 她脸上蒙着盖头——其实本可以不这样做。何钊是来尚公主的,婚房设在公主府刚刚好,叫驸马过去伺候她,讨好她,才是何钊该做的。 但陈嘉沐对此有自己的坚持。 何钊既然有自己的府邸,也畅想过他们在那里完婚,甚至很早很早之前,陈嘉沐第一次去的时候,他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做了铺设。 没有浪费的道理。 何钊看她,深深地看。大红的喜服,巍峨的凤冠,她连走路都走得很慢,夹在冠饰之间的红布遮了她的脸,浑身上下,只能露出来一双手。 真是白润。 浓墨重彩的一幅画似的,只留下小处的空白。何钊就被这样的留白引过去。 陈嘉沐的盖头,要他来掀。 只有他能留住这一晚的陈嘉沐,能在房间里看她,记住她,描绘她,亲吻她,往后他画下她时,笔尖还会替他记得。画也会替他记得。 哪怕再轮回,再折磨,就算陈嘉沐不会再想起他,甚至不会再从宫里飞出来看他,只栖在宫内的梧桐上,骄傲地做她自己的凤凰,他都能在每一世拥有新婚的她。 她要坐到轿子里去,弯下腰,头上的凤凰一晃,翅翎颤动,翩翩欲飞。 真的飞来了。 飞进轿子里,自愿飞进一处逼仄的,通红的笼子里。 何钊甚至不记得他是怎么回的府。 他的屋子,布置得恨不得从内到外粉刷成红色,床前桌上摆着合卺酒,被褥光洁鲜红,撒着红艳的花朵。 他和陈嘉沐一起进房间。 陈嘉沐也很紧张。 她的手掌湿润冰凉,被风吹过,更是紧绷,扣着何钊的腕子,手底下凹凸不平的,留着细而密的伤痕。 何钊反手盖着她的手背,温声安慰她:“嘉沐,回家了。” 他关上门。 屋里摆着红烛,但是白日里,没有点燃,关了门后反倒显得光线昏暗。他牵着陈嘉沐去床上坐,心里想:“和他想的不一样。”但一瞬间,他想通了。 别人家结婚,要风光大办,酒席亲朋,欢聚到夜里,再一起过个洞房花烛夜,一天里被欢喜和庆祝充满。 她和陈嘉沐的婚事,匆匆办了,有点太素,甚至陈筠这个做皇兄的也没来祝贺她,只是把贺礼送到陈嘉沐府上,很明显的,这些金银珠玉宝石,不是给他们,只是给陈嘉沐的。 何钊的耳边很寂静,除了陈嘉沐冠饰上金片互相碰撞的声音外,几乎什么都没有。但慢慢的,何钊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 他艰难的,一呼一吸,干涩地问她:“你不后悔吗?嘉沐。” 他说完,知道自己问了一个白痴似的问题,这话在之前怎么问都好,现在问就太晚了。新娘跟他进了家门,难道还有新婚夜离开的选择吗? 陈嘉沐也显得很惊讶。她没忍住,溜出来一点笑声:“怎么,觉得对不起我?” 她也没想着何钊会承认,他坦坦荡荡地嗯一声,半天不再言语。她听见靴底踩在地面发出的声响,何钊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一片暗淡的视野里,突然蹿出来一缕火光。 何钊要挑她的盖头。 他手中握着的秤杆,金子打的,像握了一道烛火在手里,要来烧她面前盖着的红布。杆头挑一半,顿住了。 陈嘉沐笑道:“没事的。” 何钊的手腕一动。 陈嘉沐的脸,完全暴露在烛光之中。她那张小而瘦的脸颊,因着妆容的涂抹,变得稍微饱满些。 寒梅今天给她打扮得分外娇俏动人,眉毛描得深,口脂涂得也深,脸上的红晕还没散去,已经又被喜服衬得桃色满面。 何钊愣愣地握着秤杆,杆头上挂着她的盖头,晃晃悠悠,随时可能飘下来。 陈嘉沐的眼珠转一转,给屋里的陈设看全了。桌上的合卺酒也没落下,两只白玉的小杯子里,酒液也是红的,仔细去闻,似乎能捉到一点清淡的葡萄香气。 “是葡萄酿的酒?”她问道,很感兴趣的想看。然而何钊却成了扭捏的那个,细声细语地问她:“现在就要喝吗?” 还是白天,外头还亮着,他们房间里的窗户纸透进来日光,流淌到地面上,好像混进来许多的眼睛,许多的道德的丝线,只要留意到窗边的光亮,这丝线就会缠上来,束上来。 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 陈嘉沐点头:“好累了,凤冠太沉了。” 何钊手忙脚乱地来解她头上的冠。 他漂亮金贵的公主,随着他飞入这样朴素的屋中,光是想一想,他的手都发抖。垂下的袖子在陈嘉沐耳边擦来擦去,痒得她几次笑出声,终于是把整个凤冠拆下来。 摆在桌上,陈嘉沐的头发散了,还带着盘发髻时的弧度,和脸,和眉眼相称得黑白分明。 她抬起手臂来。 袖子滑下去,送出来一双细白的胳膊,她的手叠在一起,在何钊眼前一晃而过:“衣裳。” 何钊又抖着手伺候她宽衣。 直到陈嘉沐一身红衣褪去了,只剩一身洁白亵衣,她翻身坐到床里去,一条白鱼似的钻到红被红枕之间,被上的花瓣仍残留着一点香。 她眯着眼睛笑起来:“怎么没有什么花生枣子。” 何钊俯身,给她顺顺头发,喜服显出他的好面容,高挑身量,脸也是蒸熟的蟹红色:“我觉得嘉沐不会喜欢。” “花比枣子好。”陈嘉沐肯定道,她自床上捻起一朵红花,顺手别在何钊耳边,看他一张脸添一丝柔和,心里感慨:他是活人的时候,到底是有一张好脸。 何钊石像一样不动了。他感觉自己已经成了陈嘉沐的一个仆从,没有主子发话,他连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都不清楚。 陈嘉沐看他的样子,体贴地掀开被角:“来吗?” 何钊问:“什么?” “睡觉。今天起得太早了,睡个回笼觉。” 第284章 意义 陈嘉沐睡着了。 她本来只是和何钊开一个玩笑而已,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但是真叫她白日宣淫,她也没有那个胆子。 况且何钊的样子……好像她说点什么,他就能随时化掉了,成为一滩水,从门缝里溜走。 就连陈嘉沐自己都没有想过,她进入梦乡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刚刚拆下发冠,发根还隐隐作痛,结果一睁开眼,就看见熟悉的昏暗纯白的天花板。 她的头很痛。 一种久睡之后丝毫没有清醒的报复性头痛,几乎要把她的眼泪逼出来。宿舍的窗帘紧紧的拉着,闻到熟悉的,没有被熏香污染的洁净空气。陈嘉沐小小地偏一偏头,阳光透过厚实窗帘的缝隙漏进来,打在窗边的天花板上,随着叠在一起的空隙,打出像山峰绵延的轮廓。 室内很安静。除了她以外,一个人都没有。 陈嘉沐头疼得厉害,头脑也昏沉沉的。之前每一次闪回到这里,她心中除了醒不过来的悲怆,还有一点看着舍友玩闹的慰藉。但是这一次,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人说话的声音,没有饭菜的香气,连笔记本电脑风扇转动的杂音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像一个巨大的棺材。 陈列着她不能动的,被活埋的尸体。 人睡的太久了,从早晨睡到日落,睁眼时难免会被寂寥惆怅反扑,这样的习惯落到陈嘉沐身上,更是千百倍的痛苦。 她一眨眼睛,感觉自己太阳穴边温热的,滑过去两滴泪。 等一下。 两滴泪。 她一下子坐起来。 身体灌了铅似的沉重麻木,她血管里流的好像不是新鲜的血液,而是滚烫的一捧铁水,所到之处没有不疼的。陈嘉沐坐起来,只向前蹭了一步,就停住不动了。 她不能下床,甚至站都站不起来,下楼梯更是一种可以预见的危险的挑战。比起做这些,她现在最重要的是—— 她躺倒回去,在枕边摸到了她自己的手机,消息提示弹出来长长的一排,几乎全是宿舍群的交流。 就连她舍友的头像,现在看来也很陌生了。 陈嘉沐想看看现在几点,右上角的时间是疯狂跳动的一团乱码,从消息提示点进去,就连软件自带的时间提醒也同样是模糊的。 什么意思。 陈嘉沐心慌气短,禁不住地想:我真的回来了吗?这里是现实,还是什么平行时空? 这里是哪里,她又是谁?她是陈嘉沐,还是哪个“陈嘉沐”,她又顶替了别人的位置?还是说这里是一个她舍友写的小说? 她又穿书了? 陈嘉沐的手指止不住地抖。刚开始还能保持正常的呼吸,到后来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吸进去的空气好像永远没有吐出来的多,分不清到底是身上本来的疼,还是她的肺被榨干的疼。 她总有一种自己马上会窒息晕倒的错觉。 陈嘉沐好不容易点开时钟,电子的圆盘上时针分针秒针也在乱动。手机屏幕被她手心的汗滋润得又湿又滑,随着她在屏幕上胡乱点画,光幕也被水划出五彩的亮膜。 又一条消息跳出来了。 陈嘉沐点进去看,是宿舍群里转来一条班级群的通知。高考之后各个高中会邀请大学生回母校宣讲,这条正是统计报名人数的。 “沐沐之前不是说她和学妹约好了要一起回去吗?” 陈嘉沐无助地看着欧虞在群里说话:“她不会还没醒吧?” “树懒沐沐要不要报名?我看她那个学妹已经在文档里填完信息了。” “诶,帮沐沐也填了。” 陈嘉沐的手太抖了,她一句完整的话都打不出来。 她后知后觉,似乎不只是因为自己手抖,更多的,她按到的字母并不是她看到的那个,不管怎么打都只能打出一排乱码。 她的身上,脸上,没一处不流汗的。流汗,发抖,控制不住的流眼泪,她每次只能狠狠地,把眼泪眨出去,流下去,不住地想:自己像是条在漏电的鱼缸里挣扎的鱼,连一个泡泡都吐不出去。 她太绝望了,最后的一点力气,她用手指点了点其他几个人的头像。 软件上很快弹出来—— 拍了拍 这是她梦里最后的场景。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处于一片漆黑之中。 漆黑的,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地方,她身上的疼痛褪去了,只留下头皮还在发麻。下意识的,她感觉自己应该是躺在婚房里,躺在何钊的床上,但几乎是下一秒,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说:“不一定吧?” 你知道再睁开眼时会是什么地方吗?你刚才回去的真的是现实吗? 你怎么判断那里是不是你生活过的地方?靠环境,电子产品,还是你周围那几个人? 但是小说难道只有古代背景吗? 你有没有想过——! 陈嘉沐感到自己在大声叫喊。她最不想最恐惧的问题,正一步一步地逼近她,随时准备给她致命的一击。 但她阻止不了那个声音。 那个问她问题的声音,是她自己的,是她自己在犹豫,在考虑这些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一直生活的地方,也是一本小说呢?” 你怎么确认它是你想回到的那个现实? 如果你穿越到古代背景的小说里的时候失忆了呢?你就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是古代人了。如果你穿成一个婴儿了,还失忆了,你还会怀疑自己的身份吗? 你的好舍友,好父母,是你的父母,是你的朋友吗。天啊,会不会有另一个真正的现实,你是一个植物人,你的父母每日以泪洗面希望你回去,你却在另一个世界吃香喝辣,甚至又跃迁到第三个世界里,跟一群男人纠缠不清。 陈嘉沐,你能回答吗?哪怕是这些问题里的一个,你能坚定地回答吗? 陈嘉沐的头越来越痛。 “你现在把自己周围的人当什么?小说角色,小说人物?你自己有没有可能就是一个小说的角色。你的人生,你的家世,你的亲人朋友,或许全都是一个可恶的作者塞给你的。 你是人吗?你当然觉得自己是人,天生就比小说里原来的角色高一等,没把他们当做活人看。 你能证明自己是人吗?” 陈嘉沐一动都不动了。她好累,由内而外的累,好像心脏已经停跳了许久,慢慢地蔓延出冰冷恐怖的尸僵。 死能解决问题吗?死能解决问题就好了。 但她现在怎么保证自己死了之后不会去到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世界里。她又会不会把那里的生活当成新的现实。 她在哪里,她难道也在一种轮回里吗?和何钊不一样的轮回。 但谁更幸运? 何钊的轮回,至少是有意识的,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在被复写。清晰的,重复的,痛苦的。 她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 生命是什么意思,按她学的,不过就是被时间流逝催熟的,是从出生到死亡,从婴儿到成人,再到老人,笔直的主线。 那穿越到小说里又死去,是她生命里一条be的支线剧情吗。 她的主线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在哪里开始的。 退一步说,她一直坚持的“回到现实”,究竟是回到哪里去。她的坚持有意义吗? 有意义吗? 活着有什么意义,睡觉和醒着又有什么意义,死亡如果是另一个活着的起点,那死亡又有什么意义。她作为“陈嘉沐”死去就能回档到所谓的现实,又有什么意义。 人是什么意义。 谁来给她解释。 谁能帮帮她。 谁能。 第285章 但愿长醉 陈嘉沐醒来时,身上很冷,脸上更是冷得像冰。明明被子还厚厚盖在她身上,她的身体却丝毫没有被棉花与丝绸遮得很暖和。好像她不是睡了一觉,而是短暂地死去了,只不过现在又活回来。 她感到自己是复生了。又一次——和她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感觉一样,她的嗓子沙哑,喉中酸涩,就像刚才的一个梦是多么过分甜腻的一颗糖,在她的嘴里含化了。 她慢慢地调整呼吸,希望能暖一些。 她的身边,正坐着个散发出温度的男人。陈嘉沐本能地看过去,发现他的手正搭在床边。 被她伸手握住了。 何钊回头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脸是背着光的,五官面色,说不清楚的有些模糊,只有下巴被照得特别白,看着比抹了粉还要白。 他看起来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沉沉地咽下去:“手怎么这么凉。” 何钊攥着陈嘉沐的手,给她一点宝贵的暖意,听见她问:“刚才……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还喘气吗?” 何钊笑道:“呼吸声还重呢,”他的手更是紧了紧,“做噩梦了?” 陈嘉沐默认了,又问:“说梦话了吗?” “没有。” 陈嘉沐放下一半的心,空出来的一只手,揉揉眼睛,摸摸脖颈。还好眼下是干的,脖子也是干的,梦里出的那么多汗,一滴都没有落到这里来。 陈嘉沐叫他:“何钊。”声音有点哑,看着他站起来去倒水,心里一动,“我们喝点酒吧。” 她是很突然地想喝酒了。 这是个好日子。成亲的日子,至少算得上是良辰吉日,于情于理,他们都应该共饮合卺酒,再多喝一点,适合神智不清半真半假的聊很多事。也适合让她短暂地忘掉一些东西。 她甚至开始后悔:如果她是喝了许多酒之后再睡就好了,醒来时可以断片,就算记得也可以暗示自己,只是喝太多了产生的幻觉。醉酒时头昏脑胀的,看不清时间,按不明白按键,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她一点儿都不想回忆起自己的梦。 何钊纵容她了。 他自屋外搬来一坛酒,一大坛,沉的他连走路都只能一点一点地往前挪,放在地上,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抓着坛口,给酒壶倒得很满,在手里掂掂,很不满意似的拿着,转身又出了房门。陈嘉沐在身后问他:“做什么去?” 何钊说:“把酒温一温,太凉了。” 门开着,外边已经是夜晚,陈嘉沐慢慢起身,从她的角度,外边的天只是黑,看不见月光,也看不见月亮。何钊一出门,像是被守在门外的什么怪物吞吃了。 好在没等多久,院里燃起一点火光。 何钊拨弄着火,陈嘉沐只见着一根细细的铁钎,前边烧的发红了,动一会儿,火灭了,何钊又拎着酒壶回来。 他把酒温的刚刚好。还贴心道:“应该不如宫里的桂花酒甜,你先尝一点试试。” 陈嘉沐要的本来就不是这酒要多好喝,能醉人才是最好的。 她接过来,感觉自己不是要喝酒,而是被塞了一个暖手宝。她把玩一阵,一口气喝了,又朝何钊要了一些。 一杯接着一杯。 意识慢慢远去之前,她心中只剩下一点好笑:她最近似乎经常这样喝酒,喝的太多了,太堕落了,她的身子,脏器,真经得起酒精浸泡折磨吗? 但每一次喝酒时的境遇又是不同的。 陈嘉沐想起很多诗人,很多诗,想起她上高中的时候,语文老师讲的知识点,又想起毕业前替学校参加的诗朗诵比赛。 她的同学,她的亲人,她的朋友,她的老师。她短短的,还没有大学毕业的半辈子,居然已经认识了这么多的人。 她是被这些人塑成的。 儿时有她父母的教育,长大了又被老师规范。她小时候不能吃辣,时间久了也能吃一些,到了大学更是爱吃口味重的菜品。她喜欢春天时找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去公园里呆上一天,是因为初中时她最好的朋友喜欢这样做,以此来补偿他们没有春游的遗憾。 她想起很多调子。歌的调子,好像就暗自蕴藏了许多记忆。 她被人生路上认识的人塑造着,影响着,现在有一个怀疑在诘问她:你是真的吗? 真的生活在这里的人吗,真的是人吗? 怎么回答呀? 她想起的越多,越感觉痛苦。 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酒没有把她的理智带走,反而把她的回忆带回来了。 何钊呢,何钊要怎么回答。 陈嘉沐太好奇了。她盯着何钊,很久,把心里那个问题说出来:“何钊。” 何钊应了一声。 “你的人生,”她斟酌着,“明明每一世都是一模一样的,你不觉得这是一种惩罚吗,或者是一种玩笑。何钊,你是怎么看待别人的?如果那些五官慢慢模糊,还有那些看不到你的人不算人的话,你的亲人呢,他们也不会记得之前的你,我也从没听你提过他们。你从来都没有纠结过吗?” 何钊想了很久,他似乎有些无奈,笑说:“公主已经醉了,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陈嘉沐在不该敏锐的地方显得很敏锐:“你叫我公主。” 何钊叫她:“嘉沐。” “没有什么好纠结的,再纠结的事情,一年两年可能会想,一辈子两辈子可能也会想,但时间长了,没有什么问题是不存在答案的。只不过是具体和模糊的区别而已。” “而且,嘉沐也不必在意这些。” 他莫名其妙地突然说:“下一次,我可能就见不到你了。” 陈嘉沐的酒劲在他说话的时候起来了。 她强行把自己灌醉,这时候才意识到思考费力了。视野的余光里,何钊慢慢倾身过来,离她越来越近。他的身体和酒是一样温热的,而且更柔软,更让人舒服。他的手在陈嘉沐面前晃一晃,看她只是笑:“哪来的帕子?” 何钊也被她逗笑了,重复道:“哪来的帕子,这是我的手。” 他感慨:“嘉沐,你真的喝醉了。这样睡着会头疼的,要不要喝点醒酒汤。” 陈嘉沐的脸已经红透了。她摇头,大声道:“不要不要,我不要醒过来。” 但她又一下反应过来:“今天是我们的婚礼——婚礼啊!” “我小的时候感觉穿婚纱的新娘子特别漂亮,白裙子白头纱,我去吃饭的时候,新郎和新娘交换戒指的时候,就一直盯着新娘看。”她傻乎乎地笑起来,“结果今天我也当了一次新娘。真好,这其实是我小时候的一个愿望,但是长大了也不想结婚了……” 何钊有点不懂她在说什么,但陈嘉沐看着他,笑得真像个小孩子。他知道自己是给陈嘉沐实现了一个心愿。 “所以你也并不是非我不可,”何钊叹了一口气,他想给陈嘉沐哄着睡一会儿,“但是你选了我,嘉沐。” 他握着陈嘉沐的手,放到自己胸前。 他的心一直一直跳的很快,从今天开始,就一直没有慢下来过。 “能被你选择,真的很好……嘉沐,这辈子,不,生生世世,只有你会选择我。” 陈嘉沐的手掌很烫。一半是被酒温的,一半是她真的醉了。 不只是脸颊,她整个人都是浅浅粉红的,脖颈,胸前,刚从温泉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红烛红被,泛红的人。白而薄的亵衣,是她这样熟透的果实的一层膜,贮存着甜嫩的汁水,等待人剥了,去尝一尝。 第286章 诘问 【好久没有出现的章前避雷,可惜不是有人吃饭了。是一点关于血腥恐怖的避雷,总之就是小心一点吧,我的建议是不要看,如果跳过的话我可以给一个剧情梗概:是何钊之前处理掉的他自己的身体又回来了。其实在166章的时候暗示过但是我感觉无人在意。。】 陈嘉沐是被吵醒的。 她听见有重物落地的声音,睁开眼,先看见的不是房间,不是床上的帐幔,而是男人的脸,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何钊就先将一块红布覆在她眼上。 陈嘉沐的眼前一片漆黑。蒙住她眼睛的料子,她很熟悉,是从公主府带出来的那一块盖头,她发问道:“这是做什么,何钊,你……” 她的头被男人托起来了,盖头在她脑后绕了一圈,在她耳朵旁边打下一个结,搔弄得她很痒,但何钊似乎比她还要紧张。 “怎么回事……”她话音没落,又听见一声巨响,带着一点向上的风,吹在她搭在床边的手背上。“那是什么东西。” “何钊?” “何钊,是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她知道何钊买下的宅子算不上多好,但也不至于几个月就天崩地陷地倒下吧?豆腐渣工程至少还要在风雨里飘摇一阵子,怎么会这么巧,她前脚刚来这里成亲,后脚这房子就惊天动地的不欢迎她。是她运气太差了? 问何钊,何钊也不说话,陈嘉沐想要去摘眼睛上的盖头布,被何钊拦住了。 他几乎用一种哀求的语气道:“等一下,让我想想。” 陈嘉沐说:“想什么?” 对啊,想什么呢。 他得想一个理由,还得想一个原因——何钊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他们最后还要走到这一步。 变故,是从陈嘉沐第一次入睡开始的。 陈嘉沐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何钊看她一阵,感觉她是真的累了,本来就脆弱的小脸,瘦得脸上的肉都见不太多,眼下似乎是被光照耀的,又像是本来就有两道青。 他觉得陈嘉沐现在太瘦了。 她之前也丰满过,身上的肉很软,捏她的腕子,抱她的身体,浑身的骨头有肉包裹着,显得很健康可爱,生机灵动。某一天之后,她似乎就日复一日地瘦下来,精力体力,她一直笑着的面色,好像河水干涸一般一去不复返了,裸露出硬的冷的河床,还没有被打磨圆润的骨头,只偶尔降下一点甘霖,叫他能回味一次。但再没有雨水充沛的时候了。 她身体中生命力的河水,一直没有复还过。 何钊自己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看看桌上的酒,再看看自己手上的称柄,忍不住地笑起来。 他是真的欢欣雀跃,真的感到自己已经摆脱了诅咒似的轮回。陈嘉沐想睡,那就睡吧,她想做什么不行?他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能体验的全新的人生太让人期待了。 他能亲手调养她的身子,能慢慢了解她更喜欢什么,他想总有一天陈嘉沐会一直笑着看他,看这里的所有人。 他今天骑在马上往公主府走,来往的人都看他,用目光注视他,羡慕他,就连宫中那些他没见过的人,也很听话的跟在他身后。 他不是被京城排挤的一个游魂了。 今天的一切都太新鲜了。 他正甜蜜蜜的快活着。但是很快,屋外有什么东西坠落的声音——巨大的一声,接触地面时又好像很柔软。何钊总觉得自己听过类似的响声。 就是屠夫干活时的声响。 雪白巨大的猪,油腻腻血淋淋的铁钩,这猪摆不到案板上时,或者从桌上掉下去,就是这种声音。 他心中,突然升起一点恐惧。 何钊不怕畜生,他当然也不怕死亡,不怕血,肉和血只不过是人承载记忆的一个工具而已。 但外头的声响是他自己发出的——严格地讲,是之前的自己。 他已经见过的,断了首的身体,曾经作为一种违背规则的惩戒落下来,落在书院里,又落在他身边。他都完完整整处理好了,埋在这座宅子屋后的地窖里。 但它们在何钊变为游魂的时候消失了。 何钊将这种消失视作一种妥协。直到现在,不,直到刚刚,他还在沾沾自喜的时候,都天真地把它当作是自己命运的妥协。 现在,他人生的惩罚卷土重来了。 何钊直愣愣地看着地上的人。他知道那是之前某一世死去的自己,也知道正在盯着他看的,是滚到一边去的他自己的头。但他打心底不把这些东西视作自己的一部分。 死去的何钊是死去的,除了不腐不坏的肉体还发挥着替他保留记忆的作用外,剩下的和死猪也没什么区别。 何钊很难对过去的自己有什么好脸色。 他甚至有些庆幸。还好他已经有了处理这些身体的经验,屋后就是他曾经埋葬自己的地方,现在他要做的只不过就是从头再来。 何钊回头看一眼屋内。 火红的屋子,浅黄的烛光,火热热的像鲜活的肉上飘着的脂肪,炙烤着,是一处怨鬼的洞穴。陈嘉沐的身子都被大红的被子覆盖住了,只留着白的脆的一张脸,枕着她自己披散的头发,显得格外的白。 死了一样白。 这种念想在何钊心底动了一下。 他也感到很奇怪,陈嘉沐,为什么不醒呢?她来到这里,就好像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 是他的过错吗。 他没有逃过惩罚,甚至没有处理好他的过去,于是陈嘉沐也要跟着受牵连。 他不想这样。 对着自己的身体,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陈嘉沐醒来时,他也才刚刚回来而已。拖着自己埋起来,让何钊出了一背的汗,前院里还留着很小的一部分没有处理,陈嘉沐的声音已经透过门缝传出来。 像是魇着了。 何钊回头看院子里的东西,心里犹豫一瞬,就决定先回屋里看看。 陈嘉沐醒了,醒的刚刚好,他借着给她温酒的理由从屋里出来,燃了火想干脆把那点东西烧了算了。 但是没有用。 他的记忆,是牢牢记在脑子里的。何钊笃定人身上的血肉腐烂,记忆就会消失,他则不同。他的身体是永存的,火烧烧不坏,土埋埋不烂。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和陈嘉沐解释。 就像现在。 陈嘉沐看不到的地方,暖和平静的室内,有他的身体不断地掉下来。 床上有隔开的木板,离得最近的,也只不过是从梁上掉到床边来。偏偏陈嘉沐醒了。 何钊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现在处理,声音一定很大,他不想和陈嘉沐解释,解释他还在规则的控制之下,也不想让她本来就哀苦的脸上更上一层阴霾。 他开始吻她。 陈嘉沐笑着,问他:“怎么?是你的情|趣。” 何钊也不回答她。 他只管吻,剥了她的衣裳,撑在她的正上方,用活着的身体完全拢着她。 他们贴近的,身上的花香气交织在一起,何钊不能不去看她的肋骨和腹,凸起的两侧骨头之间,藏着一条细细的干涸的河,一直引到她凹陷的腹部。嶙峋的,覆雪似的白,她整个人都入冬了一般,身体真的只剩下了无水的惨淡的河谷。 好像生命也要走入冬天了。 他不想,他不要。 何钊捂着她的耳朵,吻她,吃她的口舌,听见陈嘉沐的笑:“做什么捂着我耳朵这样,声音跟要吃了我脑子似的。” 何钊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很无助地摇了摇头。 但下一秒,他们之间的气氛荡然无存了。 陈嘉沐一直搁在床边的手,终于不动声色地摸到探到了刚刚落下来的东西。 她举起手,她的手中牵着另一只手:“这是什么呀,何钊。” 第多少章来着我一会看一下 何钊没有回答。 陈嘉沐把手举得更高,直到感受到有什么沉沉的连在她紧握的手底下,没有任何的要被举起来的迹象。可能是一截手臂,但很显然比手臂更沉重,也更巨大。 她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何钊,这是什么?” 没人说话。 连空气都是静静的,凝固了似的。他们之间,刚刚还是温暖暧昧的新婚,现在已经成了冰冷的审讯。 陈嘉沐的喉咙都在跳,好像心脏已经要被她吐出来那样,她在心里不住地安慰自己,手抖是因为这具身体没有锻炼过,肌肉发力时控制不住的颤抖。 但她不能否认,其中的一部分,或者说,全部——她只是因为恐惧而发抖。 手中的触感太熟悉了。 手掌,手指,指甲,只有人才会长出这样的东西来,只有人才能把它们长得很完美无瑕。精雕细琢出来的每一部分,是进化的一种偏爱,也是身份的证明。 她不可能弄错,掉在他们房间里的,不会是什么名贵的猴子。 那只是一个人的手,而且是男人的手,手心宽大冰凉,皮肤细腻光滑,像一块冰过的牛乳冻子,骨节突出,手指修长,不管怎么攥着都不会反抗,只是软软的瘫在她的手心里。 一块死肉,一具死尸。 陈嘉沐偷偷地摸它的手指,指节旁边,指甲下边,手指上有她很熟悉的,写字写出来的茧。再往下摸,手心是没有的,并不是干重活的人的手。 像何钊的。 至少现在,在何钊的宅子里,它更像是何钊。 何钊也有这样的茧。 人对像人又不是人的物件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陈嘉沐也不例外,她对人类尸体的恐惧更是刻在脑子里。睁眼闭眼,她脑子里就有了陈渡的脸,还有平寿殿那几位随时准备操纵他的宫人。 人类,单用一种嗅觉就能轻而易举地识别出来死去的是不是自己的同类。 陈嘉沐想起她在刑侦节目里看到的情节,于是更是努力地想从空气中分辨出一点味道。但是没有,除了她自己身上的酒味,这里就只有何钊身上的熏香气,很浅很淡,甚至闻不出熏香里用的什么花什么果,只是下意识地让人很放松。 陈嘉沐感到一种奇怪的熟悉。 这样的境况,她不是第一次遇见,不是第一次经历。在宫中,她也见过类似的东西。 陈渡。 死去的,仍要被视作活人的陈渡。一切都和陈渡贴合了。 如果床底下的是何钊,那现在和她亲热的人又是谁? 是谁? 陈嘉沐的另一只手,摸上何钊的胸膛。他的身体不一样,是热的,有心跳。她小声道:“握着我的手。” 何钊的身体微微偏了一下。好像在犹豫到底要握哪一只,陈嘉沐再也等不得了,厉声道:“握着我的手!” 何钊把她放在自己胸前的那一只手抓住了。 陈嘉沐以为自己的动作已经足够僵硬,但何钊的身体,比她自己的还要更僵。她急促地问他:“你到底是谁?” 陈嘉沐把何钊问住了。 五个字,一句话,何钊浑身的血,好像一瞬间向下冲去了,好半天,他想起来自己并没有血。 跟陈嘉沐待在一起久了,他把这件事都忘记了。 对着一张气得粉红颜色的桃花面,他不知道要解释什么。他握着陈嘉沐的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做。或许是本能地还希望他能安慰她,给她一个支撑,或许是他知道自己还有退路。 在陈嘉沐这里,他永远都有退路。 他开始舔她的嘴唇作为一种抚慰。 刚刚吼过他的嘴唇,再往上,越过鼻梁,是隐约透出来湿润的巾布,覆盖在陈嘉沐的眼睛上,复杂的纹路把她的泪水藏得很好。 他的另一只手,也去握陈嘉沐的手,他的手,陈嘉沐的手,还有另一个他自己的手,握在一起,几乎握不住。 他很慢地去掰陈嘉沐的手指,一节一节,尽管每掰开一点陈嘉沐就会握紧一点,他却仍在坚持不懈的纠正她,安抚她。 他们的嘴唇贴在一起,何钊的声音像是直接滑进她的颅骨里:“松手吧,嘉沐,没事的。那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自己说完都觉得这话实在很没说服力。 陈嘉沐也没听,她摸他手指上的茧。 她摸的毫无章法,动作粗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把他的食指中指捏在手里,用指甲去抠他凸起的茧。摸到手心,又摸回去,何钊总觉得自己是攥住了一只蝴蝶,正在扑腾翅膀地咬他。 有一点疼。 何钊的握笔,很有自己的特点,他手指上的茧永远靠上,贴着指甲,但陈嘉沐手里那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茧,却是刚刚好的。 只是正常人书写出的茧的位置。 陈嘉沐疑惑了:“这不是你?”她的手松开一点,往下去摸,摸见突出的冰冷骨节。 刚才那颗茧把她心中的猜想推翻了,本来在脑海里有一点样子的东西,突然变得难以琢磨了。 她握着的东西,很突然的成为了一个未知。 奇怪。 这不是何钊的话,那是谁? 她眼前太黑了,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何钊的呼吸,一会儿在她左边,一会儿又在她右边。唯一清楚的,是她身上男人身体的温度,这样的温度传导到陈嘉沐的手背上,也传给了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何钊趁她发愣,终于把她的手指掰开,柔软的一声,那东西又一次趴回地上。 “是个梦,嘉沐,”何钊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从容一些,“你体验过的,不是吗,之前你做梦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在梦里看你的。” “你喝醉了……你想起什么来了?这里的一切都是你创造的,你觉得他是什么?” 陈嘉沐沉默了。 她被酒精迷幻的头脑,正在思考何钊的话,偏偏何钊不给她留任何细想的余地,一直一直催促着:“是什么?嘉沐,你创造的,可能是你想见的,可能是你害怕的。” “你想想,你怕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沉下身子,他的身体往床边歪,尽力的把那东西推远,“嘉沐,没事的。” 反倒变成他握着陈嘉沐的手往下去探了。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摸到——当然摸不到。 陈嘉沐想要冷静下来。但是很难,本来喝了酒之后她就头昏脑胀,恐惧和不安更是加剧了头痛。眼睛被遮住后眼前就只剩下一点血管脉动产生的红,伴随着恐惧之后的疼,一点一点地敲击她。 何钊很殷切的揉她的头。 他的手,他的身体,真如他说的,像是被陈嘉沐拉来梦里的什么东西。就只是为了安慰她,爱抚她而生的。他一路按揉下去,也舔弄下去,陈嘉沐终于在他身底下绵绵的放松了,她的胸脯安稳的,平和的起伏。何钊去摸她的后背,是滑腻高热的一层汗。 怎么办呢。 何钊的心里很乱。他能糊弄过一次,难道能糊弄过去无数次吗?如果他注定逃离不了自己的人生定数,难道陈嘉沐也要在他死前就死去吗? 他咬陈嘉沐的腿。很轻的,嘴唇包裹着,更像是一种讨好,吸引她注意力的方式。 “嘉沐,你会死吗?” 陈嘉沐的神经,被他的问题拨弄一下。 若是往常,她一定肯定地回答,她会死的,她就是为了死才活着的。但是今天,她罕见的回避了一下,但还是叹息:“会的。” 不回现代她又能回到哪里去,一次又一次穿越也好,现代和现实有没有区别也罢,她都没有归处了。 至少那里有她的朋友,有她的亲人,还有她一直经营的,还没有走到终点的人生。 何钊也学她的语气,轻轻道:“你死的时候,也杀了我吧。” 第288章 恐惧 慕容锦带兵闯进京城了。 他半夜里,带了一小支人马回来。是他训练有素的精兵,马蹄子都用布裹着,没发出什么大声音来。 马上的人,举着火把照明,把京城砖道上的积水映照的像燃烧的火油,细细一条线,烧进宫里去。 给宫里也烧得明亮。 城门宫门都提前通知好了,一路畅通无阻。 陈筠是刚换了亵衣上了床,醉醺醺的要睡了,半梦半醒被方彦叫起来的。 大半夜,执着蜡烛的一个白面人,突然在他床边那样一站,手在床幔上轻轻一拨动,给陈筠吓了一大跳,他以为有人要杀他,要用那油灯烧死他。 再浓重的睡意都没了。 陈筠连忙下床来,方彦说:“慕容将军回京了”,他忙吩咐宫女太监设宴,叫人给他拿朝服来,一边有宫女给他梳头发,一边有太监给他提靴子,陈筠对着镜子虚虚的一看,看见自己眼白里全是醉意带上来的红血丝,显得很混浊,很没精神,连着眼皮上的褶子都像一夜之间老了二三十岁似的,透出一种和陈渡八分像的感觉。 陈筠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慕容锦归京的时间太怪了,怪得很离奇。既然胜了,在城外校场附近住一天又如何?一定要半夜里回京吗? 他是怎么进的城? 陈筠想问方彦,可惜待他整理好仪容仪表,就怎么找都不见人了。问身边的侍女他去哪了,给的回答也模棱两可,只说可能在御膳房,又说可能去布置宴会了。总之是早走了。 陈筠虽然怀疑,但心里还是信方彦多一点。他的印象里,方彦也不喜欢慕容锦,他们不可能是同一根线上的蚂蚱,方彦做什么他都很放心。 陈筠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中接待慕容锦。时间太赶太急,方彦把宴会地点选在陈筠的寝宫,一是让他少走几步路,以免在慕容锦面前火急火燎的,露怯,另一方面,陈筠也更方便待慕容锦像待一个护驾有功的功臣。 他连夜批了赏赐,办了宴会,还亲自给他斟酒寒暄。 一时之间,从宫门到御花园,宫殿楼宇,火烛长明,给深秋的冷都驱出去,焕作一种热烈的光亮。 陈筠其实有点怕慕容锦。 慕容锦比他高太多,也壮太多了。陈筠对熊虎一样的男人没有丝毫的好感,他更喜欢文人,也不一定是文人,只要是长得像没有力量的人就可以。 他给慕容锦斟酒,手都在抖,酒壶里清澈的酒液断断续续,像将死的一条鱼,把嘴里的水吐出来,还溅到杯外去了。慕容锦也不生气。他手背上还有残血,红褐色的,已经干涸了,被酒一浇,化开了,滴滴答答的往下流。 慕容锦似笑非笑地看陈筠,用眼珠盯着他:“殿下的胆子还是这么小,能看臣给殿下准备的礼物吗?” 陈筠顿觉不好。 他收了手,不知是要看还是不看,回头去找方彦,怎么找都看不见人。 往常一直站在他座位后边的人,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不见了,来来往往急着布置宴席的宫女,身后丝绸的披帛飘扬起来,像幕布,一幕一幕的移过去。 然而没有任何人脸上有笑意。披帛之后,宫人之中,也并没有方彦的身影。 他只好回过头。他的脸滚烫,被慕容锦盯着,他毫不怀疑,这个人已经看透了他的窘迫。 “殿下,还是看看吧?” “一个小礼物而已,你会很喜欢的。” 第289章 鹅鹅鹅 待天微亮时,一切都被翻覆了。 宫人往外抬人的尸体,好像无穷无尽的抬不完。方彦站在宫门口看,到处都是红的。他心里至少没有那么紧张——陈嘉沐先出宫了,慕容锦看起来还不知道她在哪。他的部下一口气斩杀了这么多的人,都是在宫内杀的,陈渡的儿子们,除了陈筠以外全死了。 但陈嘉沐还活着。 这样就很好。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很光滑白净,刚刚拿花瓣泡过的热水浸过,能盖着一点血腥味。 “真贱得慌。” 慕容锦从他身后走过来,手里攥着姬空的胳膊:“老头,一会儿早朝的时候,还得你来帮我。” 方彦垂下手,回身。 他回避着姬空的目光。 姬空却笑起来。 他活了很大岁数了,为了柳国,也为了陈家。他身后已经没什么能继承他国师位置的徒弟,也帮不了陈家许多了。有时他回顾自己的一生,就是在移星殿当一枚定海神针。他也觉得自己活得太久了。人活得时间太长,就没意思了,享受着比普通人更长的生命,就要用一辈子来还债。 他欠下的债。 其实不止是对陈渡的债。在第一次预知到未来的时候,他就预知到了陈家人的结局。他的一辈子,都像是活在一册话本里,看他们是不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把自己推进万劫不复的火坑里。 他看到陈渡痛苦的时候,看到这宫中的人对他的残骸虎视眈眈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有一种浓浓的幸灾乐祸。 一种很微妙的快活。 慕容锦之前问过他,问他为什么愿意帮助他向这个国家的人证明——慕容锦是能预知未来的。 如果没有姬空帮忙,慕容锦的动作不会不紧不慢,不会随心所欲。毕竟,没有人能空口证明自己可以看见未来,除非有像姬空这样的宫中的老人给他佐证。 姬空当时什么都没有回答。 但今天,这个问题有了答案。姬空说:“将军,放松些。老夫不会逃的。” “我既不想看到国家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也不想陈渡的傻瓜儿子们一点一点领着自己的国家跳进陷阱里去。你就很好。你能给这个国家带来新的春天,所以我愿意帮你。这就是我的答案。” 方彦狠狠地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他斜视逐渐交谈起来的两人,心中慢慢的溢出一点不安。 不知道从哪来的不安感。 只是他身体下意识的反应,他却不得不在意。愣了半晌之后,他把一切归结于自己一晚没睡。 一晚没睡,却跟着慕容锦的兵杀了很多人。 他亲手杀了的,有一个是曾经侮辱过他,叫他亲眼目睹她和陈渡欢爱的美人。 她已经瘦了许多了。 方彦去杀她的时候,站在她的房门,往她屋里看。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穿着红衣的一个曼妙雪白的女人,坐在黑暗里,用她那双冰冷的眼睛直视他,笑说:“你来杀我了。” “我早就知道你会来杀我。” 她的语气冷森森,嘴唇涂得比血还要红,说每一个字,都恨不得要把肺腑吐出来一般用力。 方彦没动。 “从你得势起,我就知道自己完了。你还挺变态的,能想出这样的方法折磨我。怎么,你也被人几年几月的关过禁闭,也吃过狗都不要的馊菜剩饭?” 她就像疯了似的暴起,三步两步地冲到他面前来,噗通一声坐下去,抬头看着方彦笑:“别装了,阉狗,你恨我恨得牙痒痒,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想的什么。” 她笑起来,嘴唇上的红,蹭到牙齿上,牙缝里,癫狂的像吐血了,她猛然一扭头,拿自己脆弱裸露的脖子去蹭方彦垂在袖子里的刀。 一丝血,从她的喉咙渗出来了。 方彦没有见过那种眼神。 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决绝的,渴望死的眼神。好像他手里拿的并不是一把刀,而是一道她等了很久很久的圣旨。 但是那个时候,他只觉得很好笑。恶人自有恶人磨,他是恶人,她也是。只不过是他更胜一筹罢了。 第290章 前夕 陈嘉沐那边得着消息,已经是五日之后的事了。 她最先发现的,不是这京城有什么不对——说一千道一万,这样一本连人的面孔都没办法完全不同的书里,老百姓头上坐的谁,并没有那么要紧。 或许从慕容锦站的高处往下看,看见的东西能证明他的功绩就好了,但从地下往上看,看见的,也不过就是他的一个鞋底而已。 陈嘉沐先发现的是:何钊突然闲下来了。 他本来每日一早就要离府,中午才回来。这几日却难得的变得很粘人,每日要做的,除了和陈嘉沐一起在街上逛逛,就是去酒楼吃点时令的新鲜样式。 回到府上,他的粘人已经成为一种很露骨的痴缠。陈嘉沐有点架不住他这样磨人,下人过来侍候她梳头抹粉,还惊奇,说公主近几日气色越来越好,嘴唇都比刚来时红了不少,是好事。 陈嘉沐心说:哪来的好事,还不是叫人嘬的吻的。自己脸上也发热。 陈嘉沐被何钊带着玩了一天,还没觉得怎么样,玩了两天,她笑着问何钊怎么有闲心出去逛,玩了三天她感觉这应该是何钊的什么婚假,玩了四天—— 她开始怀疑了。她怀疑何钊被罚了,被贬了。但是不应该,陈筠至少不会让她嫁给一个没名没姓的普通书生。况且他们才成婚多久?都没有半个月,正是互相磨合的时候,她问何钊:“这么多天没见陈筠,他没找你?” 何钊说:“没有。” 他俩躺在一个被窝里,天气虽然冷,但也不用烧什么火,被子里是很暖和的。 何钊睡外侧,倚着枕头翻书,他也不看,就只是买,只是翻,陈嘉沐看他把翻完的书搁在地上,又取来另一本。 “你在干什么呢?”陈嘉沐起了好奇心,把他腿上放着的一本抽出来,随便看了几页,是个讲中医的。换了一本,是个讲爬犁如何打制使用的。 天文地理医学文化,无所不包含。 陈嘉沐在心里笑何钊的量子速读,头靠在他腿上,很软很舒服。她一说话,也震着何钊的腿:“我认真的,你在做什么呢?是陈筠要把你调离京城了吗?” 何钊说:“打发时间。”他放下手里的书,不翻了,转而看着陈嘉沐,“嘉沐。” 陈嘉沐笑着看他。 她以为这是个什么征兆,预示着何钊想要吻吻她,摸摸她,但何钊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扣牢了陈嘉沐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嘉沐总觉得他捏她手心的力气太重了,但她居然一点都不疼。 她低头要看,何钊挡了她眼睛:“别看。” “你又瞒我什么,”陈嘉沐叹气,“每次都这样,光遮住眼睛有什么用。” 但何钊认定死理了,丝毫不退。陈嘉沐一开始还闹他,只可惜何钊掌心的温度太高了,温得她很舒服。 没有说几句话,她就甜蜜蜜地睡着了。 何钊这才移开手。 他的手落在陈嘉沐的发间,一下又一下的梳,看她的头发从自己指尖流过去。很安静,很幸福。 如果能一直这样温馨就好了。 何钊感觉自己没有那么贪心,哪怕是一个月呢,两个月,半年。 然而连半个月都没有。 他看向和陈嘉沐握在一起的手,陈嘉沐的手,指甲染了蔻丹颜色,非常亮眼的红。在稍低的气温里,手背都冷得发白发青,更显出那指甲的美丽。 她好像一片青雾,她自己没有察觉,何钊却不得不留意。 她正在慢慢的,慢慢的消失。 他握住的手,四天前能握住整一个,三天前能握住一大半,两天前他的手穿过了陈嘉沐的一点肉,一天前他要攥得很紧,才能保证他们两个是相连的。 今天,他的手刚握上去,就有一种陈嘉沐要化作一片纸飘走的错觉。 他知道:他的结局要来了,或许就是明天,好一点,或许就是后天。 这么多次轮回,他没有怕过死,这一次不一样。 他是真的在怕,怕陈嘉沐死。 第291章 哭 许是前一天晚上陈嘉沐睡得姿势太扭曲,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她就睁眼醒了,而且一点要睡回笼觉的心思都没有。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比还没升起来的太阳还要明媚健康似的,一身没处用的活力,刚想转头和何钊炫耀,却没在床上看见人。 起床了? 她探头往外看,只看见一个背影,何钊裸着上半身,正一件一件往身上穿衣,朝服一层一层叠上去,越来越厚,也越来越隆重。 陈嘉沐心里奇道:怎么又突然又穿得这么正式。 她下床,穿鞋,随意捞了件衣裳穿,蹑手蹑脚地往何钊身边走,也就两步路,她愈走,身上的重量越轻,脚底下踩的不像踏踏实实的地面了,而是一种云。轻飘飘的云。 她走到何钊身边,何钊似有所感,头也不回地问她:“我今日装扮还算得体吧?” 陈嘉沐说:“俊美的不得了。” 她这话,一半是调侃,一半却是真话。人靠衣装,何钊那张脸,本来就适合大张旗鼓地穿一次,来凸显他的俊朗。此时此地,镜中眼中,更是一位眉峰如山,鼻骨似剑,堂堂正正的男人。 陈嘉沐心里一动,凑过去,有点想送他,或者有点想吻他,她也没细想心里是什么冲动。但何钊却反常的没有看她。 他往屋外走。腰间的玉佩一动,敲了桌角一下,也没让他的脚步慢下来。 陈嘉沐一开始还发愣,反应过来,从心里冲上来一股火气。 什么意思?何钊今天转性了? 她心里的气,不止是对着何钊的,也有一些,是对着她自己。放在以前,她不会主动的要什么抚慰,今天难得来了兴致,反倒成了被忽视的那一个。这让她有点后悔,也有点难堪。 她快步跟在何钊身后,叫他名字:“何钊!” 何钊没有回头。陈嘉沐在他身后走,他越走越快,陈嘉沐也越走越快,直到汇入来上朝的臣子之中,陈嘉沐才察觉到哪里不对。 好像没人看见她。 她跟在何钊身后,亦步亦趋,居然有人直接从何钊后侧快步走来,和他寒暄。 陈嘉沐浑身发麻。 她只穿了一件鹅黄襦裙,没披斗篷,这个天气里已经算冷了。但她一路上并没有多么不适。她偷听何钊和来人说话,谈起五日前的祭祀大典,那人的声音压低了:“真没想到,原来不姓陈的也能预知……” 何钊笑着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 跟在他们身后的陈嘉沐却不得不想了。 短短的一句话,像一道雷,劈进她身体里来了。她浑身血液被烧得滚烫焦灼,几乎流不动。 慕容锦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她心里还抱有一丝丝侥幸——万一只是回京了呢?他应该不至于顺风顺水地就成了皇帝了。他不是还得大杀一场,杀得整个宫殿里没有一个活口…… 但是,就算他已经杀过了,她也不会知道。 陈嘉沐懵懵懂懂的,稍微想清楚了——她在宫中生活的时候,想不到宫外是什么样子,宫外的人呢,也不知道宫里被限制,被禁锢的皇子妃子们过的是什么日子。远的不说只说近的,就是陈渡死了那么多天,陈筠也一点都没有察觉。 更别提京中的人了。 她是从一个黄金笼子里挣脱了,又心甘情愿的住进了一座茧房。 陈嘉沐的脸颊抽搐着,已经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表情了。她或许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间,那个她等待很久的,作为“陈嘉沐”死去的时间。 她看向何钊,跟紧了何钊。在最无助最混乱的时候,她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她认识的人。 但是这个人,也丝毫不能帮她了。 他看不见她,也没有寻她,陈嘉沐总觉得他知道自己消失了,不然他今早不会那样毫不犹豫地直直出门去。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是猜到了,还是忘记她了……? 陈嘉沐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他。满腹的疑虑,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怨恨,在看见他眼底的泪时,突然一扫而空了。 第292章 尽头 【有角色死亡描写,注意回避一下。】 哭。 怎么就突然哭了? 陈嘉沐心里明明有一个答案,但她一点都不愿意想起来。 她跟在何钊面前,是倒退着走的,一直走到何钊停下,站在一众朝臣之中。 她前后左右,都站了人。人挤人,人挨人,陈嘉沐从来不知道上朝时底下要站着这么多的人。他们的袖子穿过她的身体,她也觉不着疼,一个劲儿地往何钊眼睛里看。 他双眼空空,只有前边穿着朝服的官员的背影,没有任何一点陈嘉沐的踪迹。 她变成游魂了。变成游魂,意味着什么—— 陈嘉沐都清楚。都明白。 这里没有人比她更明白。 但她还是不愿意去想。 陈嘉沐感觉自己身上很冷,冷得要打颤了,何钊身上的温度,好像和她的差不多。她感受不到任何人的体温,也没办法和任何人交流。她伸手去摸何钊的手,没牵住,一次又一次的捞起来,只碰到空气——她自己也是空气的一部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努力了多久。何钊的眼里,一直沁着泪水,却一滴都不落下去。 陈嘉沐真想,想自然的水如果能映照出她的样子就好了。她做人的时候怕鬼,做鬼的时候却恨不得分秒现形,想让何钊看看她。 但是没有用。她能做的,只有看他的动作慢慢变得越来越僵硬,越来越迟钝,直到慕容锦的声音很突兀地破空而来。 他的声音怎么那么大?叫何钊上前去,像是被扩音器振动过,一下打到陈嘉沐耳朵里,要把她的耳膜震开。 不要……不要…… 陈嘉沐咬紧牙关,她展开双臂要拦,拦不住,何钊的身子向前一探,就穿过她的虚影走出去了。 陈嘉沐跟在他身后跑。 太奇怪了,何钊的步伐有这么大吗?他的个子是高,身子是轻,但之前和他一起走,她从没觉得自己走得这么慢过。她的小跑着追他,一边追,一边抬头。 她看见慕容锦了。 慕容锦的那张脸,她永远不会忘记的脸。没有戴冠,就那样完完整整地露出他面上恐怖的疤痕,眉头舒展,唇边带笑,陈嘉沐却觉得他伤疤里藏着一个恶鬼,随时可能撕破他的面皮,钻出来夺舍。 他们中间隔着的,也不过就是几级台阶而已,却显得他坐得那么高,那么远,好像短短的几步路,已经是天边了。他的声音,也是从天边传过来一样。 “朕听闻,你的怨气很大啊?三番五次地推脱不来见朕,怎么,这里是给你撒野的草场不成吗?” 陈嘉沐对他摇头。 她的头,好像拴在颈子上的一颗球,随时都会掉下去,她的颈椎在晃动中咔哒咔哒作响,但是没用,慕容锦也看不见她。 他好像是在注视她。那双眼睛里,只有不屑,嘲弄,和一丁点好奇。紧紧地贴在陈嘉沐身上。 但陈嘉沐知道,他在看站在自己身边的何钊。 何钊没有跪下。 他只是站着,转身,回头,看完这辉煌的大殿一周,陈嘉沐看见他的嘴唇在颤,他的牙齿想咬住自己的嘴,磨的鲜血淋漓,齿缝赤红。 她也上前一步。 她想捂住何钊的嘴,太想了,她的双手交叠地按在他面上,只能穿过去,踮起脚,去吻他,去帮他咬他的嘴唇,也咬不到。 不行。 陈嘉沐看见他的喉结上下一动。 不行! 何钊的声音,比慕容锦的还要大,他脖子梗起来,身子立得堂堂正正,意气风发,他扭曲的面容,颤抖的瞳孔,全部掩藏在他因为发声而颤动的声带之下。 他大喊着:“王朝将倾!” 不行,别说了! 陈嘉沐目眦欲裂,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一秒钟,她去捂他的嘴,下一秒,她想牵她的手,她在何钊身上摸遍了,掐遍了,没有用。 她想拥抱他,禁锢着她,哪怕让她变成一条麻绳,一块绢帕,她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救救他。 求求你了。这个世界真的有剧本,有神明的话,她难道不能得到一点怜悯吗? 留给她的时间,只有短短的,那么一句话。 “慕容锦,你不是什么皇帝,也不会什么预知,你只是叛贼。” “叛贼当诛!” 陈嘉沐停下了。她抬起头,无助地看他。 好像一切都褪色了,一瞬间,在他语毕后,天地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放慢了,变成缓慢滚动的默片。 陈嘉沐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跟着何钊,看侍卫拖他的身子,就像在拖一头死猪,一袋垃圾,架着他的胳膊,任由他回头不断地去骂慕容锦。 骂的什么,陈嘉沐听不见了。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了,是不是聋了。她看见何钊的身子,在通往殿外台阶上蹭着,脚腕被台阶一寸一寸地分割,弹起。 两个侍卫和他,就在殿外的空地停下。 陈嘉沐听见了,她的听觉回笼了,她听见自己厉声尖叫—— 不要! 不要!!!!!!!!! 然而没有用。 她做的任何事,都是没有用的。 只有血。 喷溅的,爆发似的血,从刀刃上甩出来。利器的银光,被太阳照得射人眼瞳。又砍下去。 陈嘉沐的眼睛被灼伤了。 她的眼眶里,流出来的,好像就是一种血,刚才迸到她眼睛里的血。 何钊的血。 顺着向下的地面的弧度,流淌。 流淌。 流淌。 走在前边的血,粘稠干涸了,然而新鲜的血一直涌出来,推搡着,蜿蜒前进。他的血,流进砖地的裂痕里,流进砖缝的泥土里。 陈嘉沐木然地看着他,扫视他,他的身体,他的头颅,他的血,支离破碎地铺在殿门外。她感觉何钊的眼睛好像在看她,好像看到她了。 他们来的时候,也是沿着这条路来的。 你想回家吗?陈嘉沐问他,何钊,你想回家吗? 很寂静,没有人给她回答。 陈嘉沐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她一直看,一直看,好像不知道尸体和活人有什么区别,何钊的血也一直流。他几辈子几辈子没流过的血,全从身体里涌出来了。 下朝了。 在人与人交织的水流中,何钊的身体,还有他的血,只是一块石头,人们没有讨论他,甚至没有人说话,只是静默的,低着头,脚步加快了,把他的一切都绕过去。 在避讳一场霉运似的。 陈嘉沐蹲在何钊身边,也一同被避开了。她往人们的脸上看去,感觉他们和城外进来的那些没有脸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了。就只是看,让阳光晒她脸上的泪,晒地上的血。 看到最后,她看见了一个没想到的人。 慕容锦,他气定神闲的,也从殿门内跨出来了。他的身后空空,没有跟着任何人。 他走到何钊的身体旁边。绕了一圈,鞋底踩着他的血,溅起来,溅到袍子上。 他也蹲下了。 他的衣裳,龙袍,正在吸地上的血液。永不知足的,让红色顺着金线的纹理,一点一点攀上来。 慕容锦的手,擦过何钊的断首,黏糊糊沾着血,展开了,是红彤彤的,血淋淋的手掌。 他对着陈嘉沐,笑眯眯地张开了手。像哄一个孩子,逗弄一个婴儿似的,漫不经心地晃了一晃。 他的指尖也像刀。把何钊的血甩出去,甩在他自己高高的鼻梁上。 “公主,许久没见了,这是什么呀?” 第293章 丧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而且一件不落,全被他给碰上了。 慕容锦看陈嘉沐,几乎是一种无可回避的联想: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在去往城外的马车里,她也是这么哭的。 脸似藕白,鼻尖像荷花的粉红。她是荷花成精了,胳膊腿,也像莲蓬杆那样细,风一吹就折了。 她太瘦了,于是哭起来比笑起来好看一点,很残破,很无助,让人想推她一把,或者帮她一下,看她能给什么样的崩溃,什么样的感谢。只不过那时候,在马车上,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还算得上是美丽的,她吸进去吐出来的气,于她而言,还是一种陪衬。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其实想起来也很奇怪,他那时没有睡着,也没有喝醉,一个浑身上下都用饰物装扮过的人,走起路来金银磕着玉石,琳琅的一阵叮铃声,他不至于听不见,在他的对面哭了那么久,他居然没有发现。 但现在,一切都说的通了。 慕容锦的声音很低,他的身子往陈嘉沐那边倾,由下往上地看她。阳光给她的头发照耀得近乎金黄,整个人都是金塑玉琢而成的,从她的眼睛里滴落了金水了:“你在殿里看我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样子。” 陈嘉沐的身体僵住。 “怎么了,觉得我见不到你?”他伸手,手里的帕子,擦一下她的脸,被她狠狠地拍开。 她拍不开。她碰慕容锦是碰不到的,手只能穿过他,但慕容锦想碰她,想摸她,轻而易举。 “怎么回事……” 慕容锦笑了:“真好。” “陈嘉沐,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看不到你。你之前明明已经把我说服了,但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直到我去看他。” 他的手掌,很恶心的,很亲密的,摸了摸何钊的断颈,手指连出已经半干的粘糊的血,拉出细长一段血丝:“我在他身边也没看到你。” “你不是已经嫁给他了吗?我没看见你,我也没怎么看见他——死的太早了,蚂蚁一样,捻一捻就死了。我还想,你挑夫婿的眼光也就这样吧,挑一个顶顶的短命鬼。” “但我现在想通了。” 他展开手中的帕子,刚擦过陈嘉沐的眼泪,但那上边一点湿痕都没有,就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陈嘉沐,我真想知道,我的命怎么就这么好。” “我想有军功的时候,能跟着他们打胜仗,我想要皇位的时候,就有人告诉我:你也能看到以后的事。太奇妙了。现在呢,我一直纠结疑惑的事,好像突然也不必多想了。” “你是一个礼物吗,嗯?注定要送给我的礼物,你看,你的夫君有什么稀奇,他根本看不见你。能看见你,能碰到你的,是我。” 慕容锦故意把夫君两个字读得很重。 “我不在京城的这一小段日子里,你皇兄捅出最大的篓子,就是把你嫁出去了。我本来还在想呢,想等我回来你要怎么见我。但现在看来,你好像不是很想见我。” 他是愿意看陈嘉沐哭的。但今天,她哭起来,就没有很漂亮了。 她是哭,哭给一个死人看,有什么用?何钊能哄她一句吗? 慕容锦本来还是饶有兴致地看,一想到面前兔子一样的女人,是已经嫁了人的,现在成为死了情人的寡妇了,就觉得她身上自带一股俏丽,是他离京前没有的。 看一阵,只在陈嘉沐表情里看见恨。 他深觉没什么意思。 两军阵前,敌军往他的营帐中塞人的时候,舞姬脸上至少还要笑,还知道自己是一个礼物,是有任务,有使命来的。 他对舞姬没有兴趣,且十分痛恨,在宴席上营帐中看见一个穿得暴露的女人,跟见着一杯毒酒没什么区别。把漂亮女人当成筹码送来送去,本来就没有意义。 但对陈嘉沐,好像又是另一种意思。 这是命运给他的礼物,只有他能看见,只有他能碰到,陈嘉沐离了他要怎么活呢?太难想象了。 她在干什么:为了一个死人,给自己弄的失魂落魄。哭,但不是给他哭的,不是哭给他看的。 慕容锦从容地把手上的血擦干净,就当着陈嘉沐的面。把那帕子掷到地上还温热的血泊中。 “行了,再哭就恼人了。” 第294章 人鬼 琉璃宫修扩过后,在后院之后新添了一个花园。这里本来就是个修园林的好地方,底子不差,再建也容易。白玉的栏杆,青石铺的小路,弯弯绕绕进池塘边上,也是浅浅的一湾水,从御花园荷花池那里分来的水系,引到池子里去,是浅青色池水,离远看能见底的澄澈。 秋冬天能开的花太少了,园子里因此显得万分寥落寂寞。池水不动,像一块冰,一块冷冷的玉石,更是平添几分凉气。 自陈嘉沐搬出去后,这里只剩几个日常打扫的宫人。如今就连宫人也没留下,换进来两位宫女,都是慕容锦登基后才入宫的,一个叫平儿,一个叫凫儿,平日里没什么事,只用维持琉璃宫的卫生。 这样轻松的活没做两日,琉璃宫里就有点不一样了。 这里住进来一位新主子。 平儿和凫儿不知道这主子叫什么名字,住进来那日,她们俩看见皇上远远过来了,个个不敢抬头,只敢看慕容锦的靴子尖。她俩问陛下的安,磕了头,也没听慕容锦要她们起来,就一直跪着,直跪到太阳都要落山了,才听见慕容锦的声音:“起身吧,过来认认主子。” 就是现在琉璃宫里这一位了。 她好像是凭空出现在琉璃宫里的,平儿凫儿对了两天的账,她们俩谁都没看见那天皇上带人来。 平儿不知道要叫她什么,之前叫她娘娘,她不应,叫她主子,她也不应。没什么反应,只管哭,好像水做的。哭得嗓子哑了嘴唇干了,被慕容锦看见,就给她灌水喝。那水,也像一点灌不进去似的,全洒在床上地上。 平儿也不知道皇上究竟是爱她还是恨她。 说恨她呢,感觉不像恨:慕容锦一天过来看她三次,早中晚用膳的时间,他必定准时来,来得是风雨无阻,而且不管在宫外多臭的脸,一进琉璃宫就喜笑颜开了,好像很愿意跟这位相处似的。 这位娘娘也是硬骨头,从不听他说话,要么一声不吭的装哑巴,要么就是突然落下泪来,慕容锦堂堂一个新君,就任由她甩脸色,从来不生气。 但说爱她呢,好像也没有那么爱。至少爱一个人,不会用麻绳给她的脚腕捆的死紧,把她的手腕也绑起来。而且那麻绳的棕色,看起来像陈旧的血,离近了闻,也是血的锈味。 平儿对她充满了好奇。她那天听皇上叫这位娘娘“嘉沐”,她也搞不清是哪两个字。感觉是“佳木”,仔细一想,确实有道理。 她在琉璃宫主殿外站着,隔着窗户纸往里看,只能看见一扇巨大的屏风,挡得严严实实,上头绣的碧水锦鲤丹顶鹤,青青红红。没光照着,一切颜色都亮得很诡异,全死寂得和随葬品没什么区别。 她知道,屏风后边的床上,躺着的就是“佳木”。慕容锦只让平儿和凫儿认主子,但不让她们伺候她,连近身都不行。平儿心里惦记她——哪有人能不吃饭呢?再这样下去,不出几日,这年轻漂亮的女人就死在这里了。 她动了恻隐之心,端着甜汤过去,想扶她起来吃点东西,手伸过去,却从她身体中间穿过了。 ? 平儿大吃一惊。她看着床上的人,床上的人也在看她,真是一具骨瘦嶙峋的身子,一张哀怨的悲情的脸。她看平儿脸上的惊恐,得了点乐趣,终于笑一笑说:“别怕。” 平儿的心还是压不住地跳的很快。 “佳木”是人还是鬼?她有点拿不定了。但仔细想想,之前皇上来的时候,是能给她扶起来的,还能给她换衣裳。 怎么回事。 陈嘉沐看出她的纠结来,久违的说出很长的话:“别怕,我只是……”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处境,“只是能被慕容锦碰而已。你就当我不在这儿,心里能不能好受些?” 第295章 平儿 平儿没办法说自己不怕。 她不是没见过死人,也不是没见过尸骨,但有身子却摸不见的,她第一次遇到。 她浑身打着抖,在想要不要叫凫儿进来帮帮她。越是仔细看这位娘娘的脸,越是找出一些她不是人的证据:她身上素色衣裳,裹着上好的白兔毛的披肩,边缘模糊不清,似云似雾,一溜烟的白,在床上堆着倒着,就连脸也是一样颜色。除了白就是黑,头发黑,眉毛黑,眼珠子一点光都没有,像一只死去多时的鸟,被啄得羽毛纷飞,骨架突出。 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被穿过的触感太难忘,平儿怎么看都觉得她随时可能飞走了。然而两条粗绳强硬地把她拴住。 拴在这里,让她无处可躲。 平儿咽咽口水,她嗓子眼里发痒,感觉是面前这娘娘身上的绒毛呛到她喉咙里去了,弯腰仔细去看“佳木”手腕上的麻绳,凌乱分出来许多麻叶的杈,小刺小芽似的,已经给她的骨头皮磨得通红了。脚腕上的也一样。 她被束缚着,绝对不会舒服。平儿有点放心她不至于突然取她的性命,但同时也不禁好奇起来:皇上留她在这里做什么? 皇帝是天子,天子的血能镇妖降魔,本就是天经地义。更何况平儿进宫前就听说了,这位姓慕容的皇帝,比姓陈的更懂天道,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可偏偏在这样一个院子里养一个奇怪的,悲怆的女人。 陈嘉沐太久没说话了。平儿在她旁边看着,不搭她的话,只恐惧地打量她。久了,陈嘉沐也难免会生出一点想说话的渴望。 “我不是鬼。”她小声说,“你叫什么名字?” 平儿警惕道:“人的名字不能说给精怪听。” 陈嘉沐说:“我也不是精怪。别怕,我叫陈嘉沐。”她把双手展开了,手腕捆在一起,手掌交叠,一动就有点要断了的错觉,“我想起来喝点水,帮我一下。拽这个绳子就行。” 平儿心里一动。 姓陈。 宫里除了一个叫陈筠的年轻皇子外,已经没有姓陈的人了。突然在这里又多出一个。 陈嘉沐是谁?平儿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手,视线反复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没有扶她,扭头跑到门外,去找凫儿。 她声音小小的:“凫儿,凫儿,”把人叫来了,“里边那位,说她叫陈嘉沐,你知道是谁吗?” 凫儿刚摇头,摇了一半,顿住了,突然说:“我好像知道。” 她们俩,两颗发棕发枯的脑壳凑到一起,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说了半天,终于给陈嘉沐的身份凑了个大概。 前朝的公主,但实在没什么存在感,两人说来说去,还是凫儿中途在琉璃宫门口叫来个附近路过的太监,在他那问来的。太监说:前朝的公主和驸马死到一处去了。又问凫儿:“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凫儿没法说她现在伺候的宫里突然冒出一个“陈嘉沐”,只能反问道:“有什么问不得的?” 那太监听了,眼光立刻严厉起来:“也就是我心地善良些,你再出去问问,谁敢提她?让青俞公公听见了,当心把你舌头割下来喂狗。” 凫儿讪讪的:“我哪里知道。您也不是不了解,琉璃宫这地方,一箩筐的规矩,我找公公您问话,也只能在这门前说说,再远走两步就不行了。” 她搪塞完,三步并两步地回来,跟平儿说。平儿更不敢回去。 什么意思呀,已经死了的人,让皇上给弄活了。还弄到这样一个宫殿里来。 她原以为在琉璃宫做活是轻快事,结果是乐极生悲,要和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鬼魂做伴。 平儿打定主意不要再去殿内了,她明明是这样跟自己说的,但慕容锦又来的时候,她还是没管住自己的好奇心,蹑手蹑脚地绕到屋外的窗户下边听墙角去了。 第296章 偷看 琉璃宫的窗户纸,没有那么容易捅破的。 平儿一面用水去温那层覆了油的纸,一面把耳朵紧紧贴在窗户边上。只听里边像打架了似的一阵喧嚷,夹杂着慕容锦的笑声。 也不是好好笑的,像对自己仇人那样笑,蓦的声音冷下来,给了点威胁,屋里又安静下来。 平儿急得一直啃手上的指甲,心里想:若是夏天就好了。听墙角,最喜欢的就是夏天,会开窗,虽然窗开得很高,看是看不见,但能听得很真切。她现在什么都听不太清楚,看也看不见,只有室内点亮的烛火,在窗纸上是一个一个圆黄的影子。 她心里其实很想帮帮陈嘉沐。 平儿怕她,总觉得她不是活人,但是陈嘉沐说的几句话,让她也不得不想。明明是公主,却没有公主的架子,而且她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想喝水而已,就连这么一点小事她自己都做不了,告诉她了,她也没帮她。 只说倒水这一件事,她心里是有愧的。 平儿慢慢地把那窗纸晕开,挑破,眼睛移过去,恨耳朵眼睛不都长在脸的一个面上,要看只能不听,要听只能不看。 她的视线被窗纸的毛边盖着模糊的一层白光晕,屋里蜡烛烧得纸面比室外温热。 她挑的一扇窗户,位置很好,正对着放在桌上的妆奁,窗上支棱的竹子纹也不磨人的脸,陈嘉沐这时候坐在桌前,任由慕容锦选桌上的东西妆点她。 于是那张脸正好出现在她对面,脖子肩膀以下的,全被高高摆在桌上的铜镜遮住了,倒是慕容锦的身子,站在她身边,显得很高壮。 陈嘉沐的脸很呆。 她坐在那,就是坐在那,一点表情不带,慕容锦拎起她的一根簪子,落着金片银片打的流苏,互相碰着,哗啦啦的流水响,往她头上一插,反而没声了。 她真一动都不动。那颗头,比一个将军的手都要稳,眼皮垂着,压根没看他。 平儿看她咬一咬下唇,连忙凑耳朵过去,听她气若游丝道:“你就不厌烦吗?” 慕容锦声音倒是大得多:“臣有什么好厌烦的。公主是厌烦了,可惜了,公主离了琉璃宫还有去处吗?” 平儿的胸腔一鼓一鼓的,感觉自己要听见什么话了。 “除了我之外,谁能看见你?把你放到宫外做游魂吗,臣可舍不得。” 陈嘉沐没理他,说:“我要喝水。” 平儿急得,又转脸把眼睛压上去,看见慕容锦把桌上的杯子举起来,举到陈嘉沐脸边上。他衣裳是橙黄的,袖口绣着大朵大朵的云纹,给她的下巴挡住了。捏在手里的玉杯,一下子就显得很小很薄,云母片一样随时可能被掐碎。凑到陈嘉沐嘴唇底下,连带着好像那张脸都薄了脆了。 陈嘉沐眼皮一耷,低下头,用嘴唇去抿杯子的边缘,眼见着慕容锦也学她那样子,一动不动,她小声道:“倾斜一点,喝不到。” 慕容锦心情很好的。 他另一只手,在陈嘉沐光裸着的背上拍了拍,上下一摸,粗糙的兵器磨过的手,再去碰娇生惯养的身子,简直像石器扔进瓷窑里,两条鲜红可人的系带,自她脖颈后打一个结,从肩膀越过去。 他一只手指勾那个结,上下晃着玩,低声道:“舔得到,公主,辛苦你舔一舔。” 第297章 养猫 陈嘉沐没有动。 她咬着杯边,有一点微微的牙酸。 慕容锦的拇指,按在她脖颈后凸起的骨头上,连带着那颗红色的绳结一起向下压了压:“公主。你不会想在宫里见到之前伺候过你的那两个宫女吧。” 陈嘉沐这才深深地叹一口气。她认命地舔杯中的水。发髻上的金银片落下来,刷刷的响。 没有放糖的白水,在人极度渴水的时候也是甜的。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成了一棵草,能喝出白水里滋养的味道来。 慕容锦的手也松动了。 他将手腕抬起来,杯子倾斜,陈嘉沐的下巴也跟着扬起来,嘴唇追着玉杯的边,恨不得长上去似的,风卷残云地喝完了,才有空看他一眼。 水淋淋的一眼。 好像刚才喝下去的水,要流出来了。 慕容锦喉结上下滑,问她:“还要?”也没等她回话,自顾自地取了壶。手背碰一下壶身,凉的刚好,掀开盖子,手指在袖中藏的刀刃在指头上一划,挤进去一股血。 他把水又倒到杯子里去了。这回没再为难她,就侍候她喝,直到陈嘉沐自己扭过头说:“够了。”他才很有乐趣地放下杯子,用袖子带过她下巴上流出去的水。 云纹被洇得深了,他笑道:“臣还没有养过猫。” 陈嘉沐猜到他要说什么,闭着眼不看他,眼不见心不烦,只恨自己手被绑着,捂不了耳朵。 “公主现在的处境,和猫比,似乎还不如猫。臣听说养了猫的娘娘,宫里有个专门看护猫的宫女,平时给点猫能吃的鱼,肉,菜,得给猫养得毛发亮洁,抱在怀里得暖手才行。” 慕容锦看她,手从她肩膀越过去,摸她的头发。 他记得之前看陈嘉沐的时候,也很瘦,但她的头发至少是水滑的,编成发髻辫子,就算是金银饰物,大朵的鲜花,在她身上也算不得突兀。现在却不行了。 最简单的一支簪子,在发髻上沉着,夺目的光亮。比干枯的头发漂亮太多了。簪子已经不是装饰,是秋草里猛然窜出来的一只蚂蚱,晃着翅叫人捉,让人很厌烦。 “你选的人养着你,还不如娘娘们养一只猫。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回到这里,当初又何苦要闹着出去?” “其实他们说疼你,也不见得有多么疼爱你。” 陈嘉沐恨恨地瞪他。 何苦要出去。 若不是他把何钊杀了——若不是…… …… 陈嘉沐也不知道她要恨谁。 何钊的死,只是命中注定的一个结局。她好像怨不了任何人。只能抱怨她自己,怨她把剧情的操控看得太弱了,把自己想的太自由。 她恨不了慕容锦,却又不得不恨他。 恨他的笑,恨他以何钊的死来装点自己的胜利。 恨他生在这本小说里,天赐的什么都能得到。 恨他的好命。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可恨的。 他当然不觉得一个人死了是什么大事,他杀过太多人了,何钊或许在某个层面上,也算得是他的一个敌人。 但陈嘉沐不是。 她没见过死的这么血腥的人。 尸体,和浸泡在血里的尸体,总归是不一样的。 她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天的血,红色的,和他们的婚房一样血红,盯得久了,再去看四周,一切都莹莹的带上一股绿色。 慕容锦看她的眼底也是绿的。 黑眼珠底下,针尖似的沁出一点蛇毒的绿色。他仔细地看她,那双眼睛如毒牙一样咬她的眼泪,伴有一种冲上来随时咬她脉搏的欲望。 刚被绑过来的几日里,陈嘉沐并非没有反抗过,能做的她都做了。她想杀他,想自杀。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能离开这里就好。 但什么都不管用。 她摸不到任何东西,慕容锦却能握着她的手,摸她的耳朵,摸她的脸。她在那张可恶的残破的脸上看见笑,和何钊死那日不太一样。 他把她视作一只猫。 人太弱小的时候,连反抗都是一种隐秘的情趣。 慕容锦乐得看她发怒,看她使出浑身解数伤人,她越是挣扎反抗,越显得她那不论什么都拿不起接不住的身子好笑。 “公主,臣倒是很愿意疼爱您,很愿意养着您。”慕容锦抽回手,“嘉沐,就连喝水都得混着我的血喝,你已经无处可去了。” “在这里待着的时候,乖一点,好吗?” 陈嘉沐迟钝地点了点头,她小声道:“帮我把手腕上的绳子解开,反正我什么都做不了。” 慕容锦状似思索:“公主平日是这样求人的?” 陈嘉沐恨道:“你想要什么,直说就是了。” 慕容锦将脸凑过来了。 他其实生得不错。宫中难得的英武男人的样貌。陈嘉沐总觉得他比之前在宫中见到时白了,于是更显得那条蠕虫一般的疤痕的恶心。 他声音低低的:“之前一次,臣来琉璃宫找公主……从窗外见着公主和青俞公公欢好。” 陈嘉沐的整半张脸,被他呼出的气吹得很热,很烫。 。 。 【感觉不是所有人都会看作者有话说,所以在这里写了。这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下周恢复更新!做得好的话估计下周一就能更新,不好的话可能要下周二。。。我先祝自己成功一下】 第298章 学人精 平儿看见陈嘉沐往窗边来了。 她赶紧伏低身子,把自己藏在窗子底下,却还是好奇,正犹豫着,只听嘎啦啦几声,窗子上半被人推上去,一双胳膊伸了出来。 夜里斜插出来的一双白净胳膊,几乎要发光了。 她蹲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胳膊上垂下的麻绳,一晃一晃,被风吹得胡乱飞舞。感觉这是一根钗,白玉钗子,蜷起的手是盈盈雾雾的珍珠,挂着光秃秃的铜线,正别在一个鬼怪的头上。 屋里男人的声音很沉,但带着笑,很清晰传出来:“公主可愿意与臣一起喝点酒?” 他也没给陈嘉沐拒绝的机会。 屋里有酒坛,他单手拎过来,蹲在地上开了。这个角度看陈嘉沐,脚和手都绑着,捆成一个梭形,但正中的腰腹臀腿并不宽,太细瘦,只尴尬的折在矮榻上,凹进去,直愣愣的像要断了。 她浑身都紧绷着,没办法,没支撑,没有一会儿就累的双腿打抖,离慕容锦最近的是她脚腕上捆的死紧的麻绳,也跟着腿直在地上拖着。 窸窸窣窣的,勾着慕容锦的注意。 其实那绳子上的结很简单,轻轻一扯就开了,然而没人会帮她。 慕容锦心里一动,拆了那麻绳扔在一边,看陈嘉沐缓了一会儿。陈嘉沐好像不相信他有这么好心似的,等了许久才分开双腿,坐得略微舒服了,发出一声喟叹。 他抬头去看陈嘉沐,正好对上她向下望的眼睛。 “臣上次来时,青俞公公就跪在这,”他的手点了点陈嘉沐腿间留出的空地,笑一声,自己跪下了,跪得直挺挺,“臣一直想知道,他看你,是什么样的?你看他,又是什么样的?” “一个太监而已,你又不是深宫失了宠的妃子,怎么叫他骗去的?” “先被个没根的畜牲骗了,又被个短命鬼骗了。公主喜欢他们什么?” 陈嘉沐早就移开目光,她宁可昂头绷紧了身子,也不愿意和他对视。她总觉得慕容锦眼睛里的那条蛇要出来咬她。 要吃了她。是张开嘴巴,囫囵地把她吞下。 他比方彦高,比方彦壮,肩膀胸腰,没一处不宽的,跪下来,也是拿那副身子挤进来,身体强硬地把陈嘉沐的腿分开,陈嘉沐只觉得她要被从中间劈开了,腿已经再无分开的余地,只能紧紧地靠着他,夹着他胸侧。慕容锦看一眼她,又看一眼她衣服下藏着的膝盖,顶在肋骨边上,手放上去抚弄,掐揉,笑道:“公主身上的肉太少了,倒是报复得臣疼痛。” 陈嘉沐被他命令要伸胳膊出窗户,后背全靠在窗上,冷得她起鸡皮疙瘩,让慕容锦调笑一声,说得火起,骂道:“疼了就滚。我还舒服些。” 人没滚,反倒身子一倾,整个贴住她。满满的一杯酒,混着慕容锦的血,送到陈嘉沐嘴边上:“公主,喝点吧。” 陈嘉沐只能喝。 她一杯一杯地喝完了,有点烦,深觉自己刚才不应该喝那么多的水,如今酒和水喝得多了,没醉人呢,先涌起一种很满很磨人的饱腹感。 慕容锦也注意了似的,那双眼睛,诡毒地捕捉到陈嘉沐面上的红,干脆直接趴下去。 他跪趴在陈嘉沐身上,头枕着她的腹,凸起的弧度被他的脸压住了,他一说话,就自胸腹处传上来一阵震颤,痒得陈嘉沐想笑又笑不出,他叹道:“公主太瘦了,这样就刚刚好。” 他是真这么想,也是真觉得可惜,手贴着她的胯骨,摸她那里突出的骨头,比膝盖更磨人。钝钝的两块骨刀,牵连着没什么肉的两条细腿,正奋力地掐着他的身体,像一种只属于陈嘉沐的挽留。 他是真的如自己所说,好奇很久了。 他好奇青俞看到的是什么景色。那个夜里,他没见到的,被一个阉人盖着的身体,如今是他的掌中之物了。 他再也不用做一个路过的,偷窥的外人。 他剥了陈嘉沐的衣,只留下身的裙子和上身的小衣,往更上处抱她,搂住她,覆盖她。怎么那么小,那么轻,用了全力也抱不紧,陈嘉沐的腰空空的搭在他怀里,好像不如他的小臂长,滑腻的温热的,居然是这么细,不比一边的酒坛重。 第299章 决定 屋里静悄悄,突然灭了火似的,一声儿都没了。 平儿正心悸着。 外头风大,寒冷,她却浑然不觉,甚至连额头鬓角都渗出热汗,一眨眼就往地上滴。 平儿瞪着地面,黑乎乎的,看不清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听了许多不该听的,也看了一些不该看的。刚才,里边传出来的说话声,给她催得面红耳赤,几乎要从脸颊里流出火热的血。 她没法想象陈嘉沐是个什么姿势,慕容锦又是什么姿势。他们俩说话的声音,一会儿显得特别近,一会儿又远了,像腻在一起,仔细听,又分得很开。 男人说话是低低的,闷闷的,女人说话或许有点像撒娇,更像耐心耗尽,没一阵就干脆骂了。平儿没法想陈嘉沐的脸上有生气的表情,她就只见过陈嘉沐的哀愁的脸,同样的,她也不敢想陈嘉沐骂皇帝是个什么样子。 纠结一阵,屋里还是安安静静。平儿缓过来了,又感到很奇怪:为什么慕容锦做了皇帝,还要在屋里那位面前称臣。 她对这屋中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窥探的人,只要看不到全貌,心中必定要生出一根羽毛,来搔的心很痒。 她听见一点响声,连忙抬头,眼看着陈嘉沐的手臂缩回屋里去,目光也跟着她的指尖往窗子里探。 窗纸上的洞,已经被陈嘉沐的背遮着了,黑洞洞一片,窗户倒是没关,只不过站起来瞧,她怕让皇上撞见。 站还是不站。她踌躇了半天,猛听得凫儿的声音,压低了也是清脆的,一下往她耳朵里灌;“平儿……你在这儿蹲着做什么?” 平儿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左右手倒腾着,伸展食指,指一指窗,又比出一个“嘘”。 凫儿也弯腰凑过来。 凫儿的胆子,要比平儿大一点。刚才她路过这里,没看见窗子那有人,于是先平儿一步,慢慢站起来,一边往窗里望,一边勾手,让平儿也站。 平儿没犹豫。 她一下蹿起来,凫儿反倒蹲下去,平儿往窗子里瞧,先吓了自己一跳。她这个角度,离陈嘉沐离得太近了,而陈嘉沐又好似心有所感,抬头往窗外看。 她俩的视线交汇,陈嘉沐只笑一下。 她脸太苍白,嘴唇颜色也只是一丁点的水色,牵扯着笑,很费力似的。平儿的注意没有在她的脸上停留太久,直往她怀里看。 她抱着的人——倒也不是抱着,只不过是绑着的一双胳膊,搁在慕容锦的脸上,把他侧着的头遮了个七七八八,只剩高挺的崎岖的鼻梁,贴着她衣裳堆起来的料子。 慕容锦梳得顺而厚的头发,此时有些散开了,黑乌乌盖着陈嘉沐的腰。 平儿又蹲下去。 她跟凫儿,弯着腰往院里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吓得凫儿扯她衣服,道:“走这么快!干什么去,再走就要撞着墙了。” 平儿这才如梦初醒地往后看一眼。 琉璃宫主殿的窗户,几扇都是亮的,只有陈嘉沐倚靠的那扇,依然是那样黑。 她心中狂跳,惊魂未定,抓紧了凫儿的手腕,定声道:“皇上。” 凫儿问:“什么?” “我刚才看见他,跪在那……就是咱们屋里那个娘娘,他管她叫公主,还自己叫臣,他——” 凫儿被她说得一愣一愣:“什么呀,你再想想你要说什么,怎么东一句西一句,平儿,你刚刚在那做什么呢?” 平儿问她:“你瞧见什么了?” 凫儿答:“我只看了眼有没有人而已。你不就是担心有人吗?殿里那位坐在榻上,定瞧不见你的……她是如何走过来的?” 平儿说:“是皇上抱过来的。” 然而这也不算是大事了,她顿一顿,补充道:“你漏看了,不只是她坐在那,皇上也跪在那,还抱她,还亲她,我听了半天,听见那娘娘让陛下滚,陛下也不气。她又骂陛下卑鄙,骂他……”她有点不敢说,但话都说了一半了,只好心一横道,“骂他身上是一层狗皮,贱得没边……” 凫儿连忙捂她的嘴:“你不要命了!” 平儿一边把自己的脸从凫儿的手底下救出来,一边急道:“你回来时,怎么说的?那太监说她的驸马在朝廷上骂皇上是逆贼,给拖出去斩了,她呢?那娘娘是怎么个死法,可有听说?” “只说死到一块儿去了。” 平儿说:“听他编吧!皇上若是不爱听她骂的,早给她赐死几百遍了,如何能给她跪,还抱着她搂着她。” 凫儿看她,平儿也沉默了。她们俩眉来眼去的想了半天,平儿冷静下来:“明日……我去伺候那娘娘吧。” 第300章 求死 入秋之后,天气凉了,却远不到烧地龙的日子。早上起来,天是干的,地是干的,像让火烧过,浓烈的把水汽都蒸走了,只有脸被冻得很凉,有一种湿润的错觉。 陈嘉沐摸一摸自己的脸,斗篷的兔毛垂下来搭在她口鼻之间,暖绒绒,又带着一股香气,顺得她困意卷土重来。迷迷蒙蒙中,她想:还算慕容锦有点良心,走之前给她穿了件兔子毛的斗篷,让她不至于太冷。 平儿站在她床边。一动也不动,跟个人偶似的立着。见她好像又要睡,也不说话,只后退一步。 后退一步,鞋底在地上一磕,轻轻的响一声。陈嘉沐一眼看见她,反倒是不好再睡了。 她坐起来,原以为平儿要说点什么,看了她半天,也没等到平儿开口。倒是一股肉香钻进陈嘉沐鼻子里,引得她去看桌上摆着的碗碟。 是热气腾腾的一碗粥,一盘肉,牛肉卤过,切薄片,规整的码在盘子里。 陈嘉沐瞥一眼平儿,又看看那些吃的,心里怪异着。 平儿昨日的表现还是很怕她。 只要她一动一说话,平儿就兔子似的抬腿一溜烟跑了,好像她能一口将她吃了。 今天早上这个样子,也说不清到底是想通了,还是慕容锦命令的。 她干脆就不问。手腕脚腕动一动,慕容锦没有束缚她,昨晚解了的脚腕的绳子挂在柜子上,手腕的绳子也松开了,只系在其中一条胳膊上,离远看像棕褐色的皮绳。 洗漱,她自己顺手做了,对着镜子,陈嘉沐又看到平儿脸上的欲言又止。 她还是问了:“怎么只傻站着。” 平儿叫她:“娘娘,”又改口道“公主,奴婢本来是要来服侍娘娘的。” 陈嘉沐有点想笑,嘴唇扯着,又见平儿慌张的样子,假装叹道:“我也没有那么恐怖吧。” 平儿说:“公主很好。” 她边说着,边持着把梳子靠过来,小心翼翼的,直到梳齿碰到陈嘉沐的头发,她才安心地梳弄起来。 陈嘉沐笑道:“是慕容锦给你的。” 平儿点点头。她自己也觉得很神奇,手沾了血,就能碰到昨日还碰不到的人。完全是死而复生了。 她心里越发惊叹于皇上的神力超群。谁知陈嘉沐盯着她的手看一阵子,突然道:“血,是谁给你的?” 平儿说:“是皇上给的。”她袖子里揣着一个小瓶,要用时点在水里,一盆水都可以成为接触陈嘉沐的媒介。今早陈嘉沐洗漱时的水,也是点了血的。 平儿以为她知道,但看她的表情,又像是第一次想到此事。陈嘉沐将一双手举起来,翻来覆去地观察几遍,笑了:“把水盆端来,让我试试。” 平儿说:“盆中的水已经脏了,娘娘用些新的吧。”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梳子,慌忙打来新的一盆清水,滴入一滴血。 陈嘉沐好像也突然被那血滴得活起来似的,兴致勃勃道:“你也洗一下。” 平儿拗不过她。两人一起把手浸湿了。陈嘉沐的一半头发梳起来,一半却还散着,手掌压着平儿的手,惊的平儿直打量她。 陈嘉沐的手,本来是很好看的。 她是不干活,也不用写字的。浑身上下的皮肉,只管嫩的白的给人养着。给陈清煜写信的那段时间,她的手指上还有很薄很淡的茧,现在已经全消了,十根指头又长又直,指甲薄,却把底下的血色透出来。 平儿看她的手,感觉她有点过分的瘦,但看见她指甲底下有血色,反而有些安心了。这样细瘦的手盖着她的,居然一点也不冷,反而是肩上垂下来的兔毛披风,正挨着平儿的袖子。 平儿心里一跳一跳,问:“公主要做什么。” 陈嘉沐抬起手。 她一手把铜镜翻过来,一手去镜子的背面抠。竟自那镜子背后抽出一把很短的锋利匕首。 平儿甚至都来不及阻止她。陈嘉沐飞快地抹了刀刃,往自己身体里扎。 “公主!” 陈嘉沐眨眨眼:“没事的,我试过很多次了。” 她把刀抽出来,递给平儿:“来,你来试试看。” 平儿连忙拒绝道:“不要,公主,奴婢帮您把它收好……” 却见刚才还笑着的人脸色已经冷得结了冰。 她的声音也是凉飕飕的,一步跨到平儿身边,手掌里托着那小小的匕首,冷声道:“我说,你来试试看。” 平儿只得接过了。 她紧闭着眼睛,紧握着匕首,心里很想尖叫。她手抖得太厉害,于是匕首再怎么向前,也只是走出去折线。折过了陈嘉沐的斗篷,折过了陈嘉沐的衣裳。 她把匕首整个推进去了。 推进去,平儿一脸的水,不知道是汗还是泪,可是睁眼睛,并没有看见陈嘉沐倒地。 她只是站着。很随意的,把扎进她胸膛的匕首扔开到一边。 “你知道吗,很久之前,我认识的一个人同我说,求生不得不是最恐怖的事。求死不能才是。” “怎么才能死呢?”她猛地转头,去看窗外的太阳,“有的时候我都会想,鬼太脆弱了,有阳光的地方待不得,阳气重的地方待不得,怎么会有那么多让它们魂飞魄散的环境。” “怎么就不能分给我一个。” 平儿看她要往屋外走。连忙叫她:“公主,公主!” 她是真的流泪了:“公主!您不能出去,出去了……出去了……皇上会” 陈嘉沐说:“我知道,他会砍你的头。你看吧,他活了小半辈子,也就会这么一样东西。” 她走到门口了。 门口的阳光,刚刚好,秋天冷空气里的太阳,浮在天一样蓝的水上,光与水同样清澈。陈嘉沐伸手去接,自然全漏出去,地上只有水汪汪一层淡墨似的影子。 她回头:“我不会走的。慕容锦也知道我不会走。” 也不是不会走,是她终究得回来,得回来找他。只有他才能杀了她,只有死了才能回家。 第301章 争端 慕容锦已经牢牢的把她拴住了。他掌握了困住陈嘉沐的要领——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要领到底是什么。 不需要任何的绳子,也不需要血。 只死亡这一件事,就能让她再也离不开这里。想要死,她就要留下来。 同样是死,同样是束缚,陈嘉沐和地缚灵没有区别。 她见着阳光,就被阳光溶在琉璃宫的地里,成为浅灰色的影子,甚至就连这一道浅影子,都要倚仗慕容锦的血。 没有他的血,这个世界上除了慕容锦,就真的再没人能看见她了。 陈嘉沐不想过那种游魂的日子。 但她更想离开。她想死。 她也想过很多办法。她激怒他,骂他打他,可惜都没有用。 慕容锦的脾气是一捆干柴,对着别人,一点火星子就能把他点燃了,但对着陈嘉沐,他的脾气又活了,活成未伐的一株老木,耐性比树木生长的日子还要更长久。 他们两个对坐的时候,慕容锦看她,是在看她,也是在看一个玩具,或者像他自己说的,在看一只猫。 人对着玩具能发什么脾气呢? 陈嘉沐在暗他在明,她不能让他知道死是她离开的唯一途径,只能试探。只能冒险,但次数多了她也明白,慕容锦绝对不会想杀她。 折磨,玩弄,怎么对待都行。 谁会莫名其妙的丢掉一个喜爱的玩具呢?至少慕容锦对她还是在兴头上。 陈嘉沐搬了椅子,坐在殿门前。想了一会儿自己的事,回头看平儿:“他今早没来。” 平儿点点头:“皇上今早出发去秋狩……可能半月余都不会回来。” 陈嘉沐的眼睛亮了点,她真是不自觉的笑,阳光给她那层皮肤照得半遮半掩的通透。平儿以为她要问慕容锦的事,却见她话锋一转道:“那叫御膳房烤些肉送来吧。” 平儿啊一声,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来不及想烤肉和慕容锦的联系,连忙传消息给凫儿,往外走,却还是怕陈嘉沐偷偷溜了,只好三步一回头地看。 陈嘉沐一直没动。她坐在椅子上,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等平儿走到宫门口,去找凫儿,再回头时,就只能看清她的头发。 乌黑的一团,再往下,兔毛的披肩太白了,闪得人睁不开眼,好像叫阳光吃进去一块儿,白溶溶的,晒得要化了。 她对凫儿说:“娘娘想吃烤肉。” 凫儿的脸上,也浮现出和她刚刚一样的疑惑:“什么?” 平儿重复:“娘娘想吃烤肉。” 她说着,心里却还是惦记。吃烤肉这理由太奇怪了,她生怕是陈嘉沐设下的一个陷阱,于是又回头看。 凫儿看出她的焦急,答应道:“我去和侍卫说。” 琉璃宫前,有慕容锦专门留下的一个侍卫,他不在的日子里,不管陈嘉沐想要什么,都得先过了侍卫的审查。 听她要烤肉,侍卫脸上也是疑惑。却见着原本在门口坐着的人,这会儿已经站起来了,慢慢地往外走来。陈嘉沐攥紧了披肩,给自己的手臂挡着风,到侍卫身边站着,温声细语道:“天气冷,想吃点热的而已。若是不方便,弄点汤汤水水的来也好。” 侍卫连忙说:“方便方便。”头也不回的行礼走了。 平儿凫儿并肩站着,陈嘉沐就有点感慨。她想起寒梅和落雪,那时候在琉璃宫,也是只有她们三个,后来又多了福之。只有他们四个人在宫殿里忙活,偶尔无聊是有的,寂寞却很少。 但平儿和凫儿,看年纪,要比落雪寒梅轻一些。和她也不够熟,不够亲密。她们两个怕她,也怕慕容锦。 现在想来,她的运气确实有好的时候,在这么大的宫殿里,估计再挑不出第二个落雪,也挑不出第二个寒梅。 她正要回去,却听凫儿小声道:“娘娘。” 陈嘉沐就停下了。 她还没和凫儿说过话,但凫儿一张口就是劝她:“娘娘,皇上待您很好。” 陈嘉沐挑挑眉毛。 平儿没拦着她,凫儿本来就是胆大心不细,这下更敞开了:“平儿说,昨日娘娘骂了皇上。奴婢想,皇上其实很喜欢娘娘的,若是旁人在皇上面前这样说,早就被拉到殿外去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 陈嘉沐没说话。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平儿和凫儿,到底和落雪寒梅是不一样的。她们是慕容锦的宫女,自然觉得他是天神,是不可反驳不可违抗的皇帝。 “你劝我,”陈嘉沐指了指凫儿,又指了指自己,“是怕我死,还是怕我连累了这个宫殿里的你?” “我姑且算你是好心。你放心,我比你更知道慕容锦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302章 了解 凫儿吞吞口水。 陈嘉沐的脸是阴冷的。比秋日乌云下的天还要冷。 凫儿嘴里明明干得发涩,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向下吞咽。陈嘉沐看着她绷紧的脸,了然:“慕容锦真的走了吗?他现在指不定在哪个角落里等我的反应。你,还有你。” 她又点了点平儿:“你们只是他的眼线而已。不是喜欢监视我吗?他想说的话,不用借任何人的口说出来。想说什么直接跟我说就是了。” 凫儿好像有点怕她。 陈嘉沐满意了,要回寝宫,背对着平儿凫儿两个,她一丝不苟的表情终于支撑不住了。 陈嘉沐心里只有深深的无力感。 她前一天还在盼望着:要是有人能跟她说说话就好了。哪怕就是陪着她,只要不是慕容锦,她都愿意接受。 但是今天,她又丧失了所有交谈的欲望。 慕容锦只有一个,慕容锦也可以有很多个。只要他愿意,陈嘉沐接触到的所有人,都可以是他的眼睛,耳朵,是他的分身。都是慕容锦。 她能跟谁说?不论和谁说,都是对着慕容锦说,一句话就算让人嚼过三遍,也得原封不动地吐进慕容锦耳朵里。 有什么意义。 陈嘉沐太久没走路,刚才她想看侍卫的样貌,走的急了些,现在回去走的却慢了。一步一步,踏在刀尖上似的疼。 平儿上前来扶着她。 “公主可有什么想玩想看的。” 陈嘉沐感觉她在套近乎,冷冷地说:“没有。”但有人扶着,总比没人扶着强。陈嘉沐把身体的重量往她手臂上倾,自己也稍微舒服一点,走几步,还是觉得麻烦人了,才又说:“慕容锦把什么任务交代给你们了?” 平儿说:“皇上只让奴婢照看好娘娘……公主。还有,告诉公主秋狩的时间……” “是照看好。还是看好?” 陈嘉沐没看平儿,她心里有自己的答案。 平儿也没了声音。她连头都低下了,很不好意思,纠结半天,才下定决心似的扭捏道:“公主,奴婢……昨日在窗外看了皇上……所以皇上并不信任我……” 陈嘉沐这才看她一眼:“不信任你,还把你留在琉璃宫做什么?” 平儿说:“奴婢也不知道。” 陈嘉沐还是怀疑她。看她手忙脚乱地解释自己真的被慕容锦发现了:“昨日奴婢在寝殿外候着,是想看看公主是人是鬼。那时候,皇上正给公主梳头,用的是缀金银长线的簪子,又喂了公主水。” 陈嘉沐脸微红。 喝慕容锦递的水,就像吃嗟来之食。她是渴得快晕了,不得已才喝的,但被人瞧见,就有点私情被撞破的意思。 她打断平儿,直接问道:“慕容锦怎么看见你的。” “那时候……奴婢看得久了,本来想走,可惜皇上在屋里叫人侍候。奴婢在屋外等,皇上刚叫人,声音也不大。奴婢就应声了,正好就是在窗边响。” 她没有说自己是半夜里好奇又去寝宫外看才被抓住的:“奴婢被叫进去,发现公主就睡在床榻上。” 陈嘉沐怕她再说关于自己的事,又岔开了:“他知道你在窗边站着,和你说什么了?” 平儿的大拇指中指捏着自己食指,反复几下,终于尴尬道:“没说什么。奴婢以为自己要被砍头了,不过等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生。皇上只让奴婢看好……照看好公主。” 陈嘉沐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后来的话,就是皇上出去和凫儿说的了。奴婢那时很怕跟过去会触皇上的霉头,就留在公主的寝宫中。给公主擦了脸,掖了被子,又收拾了桌上乱放的物件。迟迟没等到皇上回来,再去看时,发现皇上已经走了。但他和凫儿说了什么,凫儿一直不肯告诉我。” 陈嘉沐开玩笑道:“可能是希望她在我面前说他的好话。”她难得被平儿的话勾起一点兴趣,追问她:“你和凫儿是一起进宫的?” 平儿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自己的事:“不是一起进宫,不过也差不了许多。我和凫儿是由专门的嬷嬷教导的,只能在琉璃宫做活。再往远去,就不允许了。” “你们算是……好姐妹?” 平儿摇头:“奴婢和凫儿只是一起侍候娘娘,没有别的关系。” 陈嘉沐点点头,半信半疑。 她刚在凫儿面前甩下脸,平儿就立马表现得这么贴心热情。她不好分辨这到底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计划,还是说平儿真想踩着她对凫儿的怀疑上位。陈嘉沐自觉身上没有什么能让平儿图谋的。又问:“那你见过方彦吗?你们叫他青俞。” 平儿诚实答:“没见过。但听说过。之前奴婢打听公主的来历时,宫外的太监叫奴婢别问了,怕被青俞公公割了舌头。” 她说完,却见刚才还兴致勃勃要问她话的人,打蔫似的突然噤声了。 陈嘉沐无言地走回自己寝宫,又在屋里发起呆来。 第303章 背叛 平儿没有告诉她,那天她看见陈嘉沐在床上睡着,皇上在一边坐着,烛光从慕容锦的胳膊烫下去,直蹭到抚着她脸的手背上。那双手,搭在一张女人的脸上,显得就很粗糙,把陈嘉沐的一切都缩小了。指缝里探出来鼻头尖尖的,阴影底下的嘴唇也没有颜色。他盖着她的脸,一动不动,却像是一种抚摸,一种很古怪的掌控。 她偷偷瞟过慕容锦一眼,他的五官,位置形状都惊人的深刻。疤痕不像是后天的伤口撕裂的,而是生下来就长在他脸上,绝对不违和。 斧劈刀削的,但刻错了一笔,没有打磨过,所以每一个棱角都摄人的锋利。 但那个瞬间——只有那个瞬间,她感觉皇上的脸是很柔和的。柔和,然而油盐不进。 凫儿那天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她也感觉皇上很喜欢陈嘉沐,不管是怎样的一种喜欢,总之是喜欢的。在皇帝那里分得爱不容易,分得宠也很难,但慕容锦至少是宠她,而且顺着她。 她偶尔很突然的冒出一个念头:有什么不知足呢? 在这里,吃穿不愁,生计不愁,还有堂堂的一国皇帝就跪着叫她骂。如果她是陈嘉沐,估计要爽死了。 但下一瞬,她就得急忙把这个念头抹去。 陈嘉沐之前是公主,怎么会跟她一个想法。她对慕容锦,说不定就是对着一个连见她都不配的臣子,被人这样关着,怎么会不哀愁。 平儿猜过他们的关系。能让天子称臣的,她光是回想就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说不清是麻的还是恐惧的。 平儿偷偷看陈嘉沐,做活的时候看她,侍候她的时候也看她。眼皮底下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往她身上脸上蹭。希望能从那张脸上得到皇上痴迷于她的理由。 但还是很难。 平儿有时候觉得她像个在冷宫等待帝皇的妃子,有时又觉得她只是一抹花魂,被豢养在此处,所以每日只是发呆。苦闷,哀愁,默默不语。 她主动和陈嘉沐说话,陈嘉沐就理理她,偶尔也笑一笑,但没有很开心的时候。她不主动说话的时候,陈嘉沐就只是站着,坐着,或者干脆一整天都不起床,她过去看,只能看见她一张惨白的脸,搁在乌黑的头发上,眼神空洞洞的,像是死了。她看久了,陈嘉沐才不得不回应她,问她要做什么。 太难猜,也太难看懂了。平儿放弃了。 她不知道陈嘉沐每日在想什么,就连陈嘉沐自己,也很难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说不清这秋狩到底是个幌子,还是真有这么一回事。陈嘉沐在琉璃宫待着坐着,等了十几日,确实没见人来。平时只有平儿一个在殿内侍候她,看久了也没意思。 什么都没意思。 她的脑子里生着浓浓的一片雾,不管她想做什么,那个念头一起来,就被这湿黏黏的雾冲散稀释了,那点随着念头起来的动力,也一起浇灭得无影无踪。 陈嘉沐前几日还在想:要不要去见见方彦。慕容锦不会让她去见他,见不见得到都是个未知数。但如果见到了呢? 她想不出来了。她的念头散去了,动力全无。顶多顶多,在脑子里想想方彦的脸。 确实是一张可口的,甜蜜的脸。 他一定觉得自己死了,而且死的何钊一样惨。按方彦的性子,说不定要哭一场,要去找慕容锦要个说法。 陈嘉沐也想过——方彦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恨慕容锦。 以她对方彦的了解,他想恨一个人,太容易了,别人在他面前犯下一丁点的错误,只要被他揪着了,能百倍千倍的放大。宫里的下人,归他管的,都怕他怕得像鸡看见黄鼠狼。他对陈筠也是这样。提到陈渡,提到陈筠,甚至提到陈嘉沐自己,他似乎没有不恨的。但他不想表露出来的时候,没有人能看见。 陈嘉沐看慕容锦的状态,只说在她面前的意气风发春风拂面,又实在不像与人有矛盾的样子。 他在书里和慕容锦本来就是为了权力硬绑在一起的一对奸臣。现在,他们的身后也同样共享着一片利益。只不过慕容锦比他站的更高,权力更大。慕容锦做臣子的时候,方彦或许还能牵制他,但慕容锦现在是皇帝了。 不管是为了品尝胜利的果实,还是单纯的只走书中的剧情,方彦都没什么和慕容锦反目的可能。 她没什么可失落的。 方彦恨他或者不恨他,和她都没有关系。 为了情啊爱啊,把自己的命送给别人,有点太傻了。方彦不是傻子。 陈嘉沐心里只是有一丁点痒。有一种微妙的,被背叛的感觉。 她被理所应当地捧着依恋着太久了。然而现在爱着她的,迷恋她的,讨好她的,还有她的朋友,不是姐妹却像姐妹的下人,一个一个全部离去了。 她有一点想见到人。 慕容锦也可以。 第304章 寂寞 人是不太能受得了寂寞的。特别是陈嘉沐这样的人。 她的精神已经被狠狠地磋磨过了。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成了寄生在她身上的一处顽疾,血淋淋的,一碰便要汩汩流血。 她没有被人这样冷落过。 琉璃宫不是没有给她的消遣。 她爱吃点好的,不过吃前要轻轻抹上一点慕容锦的血。平儿把血兑得极淡了,陈嘉沐前几日还吃得开心,后几日却只觉得端来的东西都发腥。她去闻自己的床褥桌椅,不大的空间里似乎充满了血的腥气。 她吃不下东西了。 平日里闲着,她写写字,看看书,绣点东西,倒也还算好。只不过平儿到底不是寒梅,也不是落雪。她之前在琉璃宫做这些,落雪寒梅总是第一个过来看她,帮她,聊点宫中有意思的事。 平儿就只会在旁边站着。 陈嘉沐把自己的作品展示给她,心中先对她有了个模糊的期待,她应该做出什么反应,应该给什么态度,陈嘉沐心里自然有一个模子。 但她的期待总是落空。就算告诉平儿“我想看见你先笑一下,再走过来,再……” 也是无用的。 她没办法把一个早已懂事的宫女塑造成寒梅,后来,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 或许她期待的一直都不是完美的模板式的反应。甚至不是任何人。 她只是烦。 烦,看见什么都烦,身子里藏着一条虫在啃她的眼睛。 她讨厌饭,讨厌平儿和凫儿,讨厌到现在为止死了一样从没出现的慕容锦,讨厌自己的身体。 她想死。 然后慢慢的,她连死都没力气想了。想到死和想到活一样让人反胃。 她精算着日子,一天又一天,掰着指头到第十五天,门口还不见人,终于忍不住问平儿:“慕容锦呢?死外边了?” 平儿去问。 她说秋狩还没有结束,皇上还没回来。 可是天气已经冷了。 由秋入冬,只是雨变成雪的一夜。跨过那个湿冷的昼夜之后,天上清澈干爽的碧蓝全被雨洗透了,冲刷下来,成了冻结的霜,只留下寡淡的灰白色,扯着天上连绵不绝沉重的乌云。 这样的乌云,也压在陈嘉沐心上。 她坐在窗边,开了窗往外看,风夹杂着雪吹她的披风。迎着风,把她肺里的空气都抽走了,她连呼吸都很困难。 这是第十八天。 她早上问过一次,慕容锦呢?晚上又问一次。平儿每次都跑出去问门口待着的侍卫,回来总是一套话:“还没回。” 陈嘉沐不想听到这个回答。她还问过方彦的去向,说是和慕容锦一同秋狩去了,也没回。 “死在外边就好了。” 她在心里无数次这样诅咒着,但又不得不想,慕容锦还不能死。死了她也回不去。 她比慕容锦自己都更珍惜他的命。 窗外的雪地太亮了。 太亮了。月亮是白的,雪也是白的,落下来的好像是月亮的碎屑,于是积雪处也莹莹的发光,风吹得天地间模糊的雾色蒙蒙。 就是这样浓的风雪里,突然被一道暖光破开了。 融融的,大团的橘色暖光,任风怎样吹都吹不动。它像被人擎在手上的一团滴着蜜浆的圆柿子。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真奇怪,陈嘉沐的饥饿,对食物的渴望,一下子又全回来了,带着几日里累加的量,冲到她心里,给她的欲念叫醒了。 她没意识到自己张着嘴,但嘴里飘进来的雪是甜的。好像她已经吃到了那块柿子,那种冰凉涩口的甜味。 暖光的后边,跟着山似的黑影。 慕容锦的步子迈得很大,兽皮的大氅直垂到靴面,伸手一推寝宫的门,抬了脚就走进屋里。 他手里提着的只是一盏宫灯。陈嘉沐没看他,只看灯,咽了口里的雪,感觉只剩下涩味。 或许她根本吃不到雪,毕竟雪里没有慕容锦的血。她只是饿了,饿得精疲力尽,眼前昏花。看见慕容锦的脸,模糊糊的生了柔软的光晕的毛边,似乎都没有之前那样恐怖。 疤痕,眼窝,还有正在张合的,和她说话的嘴唇。很柔和,很亲近。 “公主,”他放下灯,解了大氅,几步走过来,手上的力道一甩,那氅就把陈嘉沐整个裹住了。 和她自己那件兔毛的衣裳很不一样。 慕容锦领子上的毛更长,乌黑的卷着陈嘉沐的脸,只留出一双猫似的杏仁眼,一对细弯的眉。 好像有人给她推进一片温泉里。下着雪的温泉,脸边上的狐狸毛是被雪湿润过的,肩上骤然压上了沉甸甸的衣裳。 但是不累。 也不冷。 就连她正对着的人,也是一样的。 慕容锦一只手去落了窗户,一只手去摸她的脸,陈嘉沐的鼻尖脸颊全被冻得发红,在他掌心一碰,是拢进来一片薄玉的凉滑。 他见陈嘉沐没理他,倒也不急,把她往怀里带了带,搂着她的背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陈嘉沐没有反抗他。 若是之前,她必定要骂上他两句,再在他手底下挣扎。 但今天没有。 她就只是靠着,被抱着,就依着力自然地淌到他胸膛上,让慕容锦一低头就能看见她头上的蝴蝶簪子。 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几乎不可觉察。然而就连那一点颤动也很快停歇了。停在她发髻旁。 停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