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峦》 第1章 活阎王 “都知道这是个瘟神,他们自己不敢露面,就逼着大姑娘你来,世上哪有这般做父母长辈的。” 晃晃悠悠前进的马车里,丫鬟月恒咬着牙低声抱怨。 陆英正忍耐着双腿间撕裂的痛楚,靠在车厢上闭眼假寐,听见这话微微掀了下眼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这瘟神她也有所耳闻。 此人姓虞,字无疾,还不到而立之年,却已经位极人臣。 当今圣上得位不正,为了巩固皇权,他大力培植权臣,虞无疾顺势而起,短短几年便权倾朝野,无人敢试其锋芒,就连太子遇见,也得下马落轿,恭敬地唤一声少师。 传闻他擅弄权术,行事乖张毒辣,眼下忽然来了青州接任节度使之职,还刚到任就召集了齐州府的官吏和富商巨贾进见,想也知道没有好事。 但陆英眼底的复杂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昨晚,她去过虞无疾下榻的酒楼,还把这个男人给睡了…… “姑娘,您之前说您被下药,用了个男人,”月恒见她脸色不对,惊疑不定地开口,“我听说,这节度使,昨天就下榻在了那间酒楼,该不会……” 陆英揉了下额角,算是默认了。 她是睡完了人才知道对方的身份的,当时她被人设计,只顾着找地方躲藏,偏就那间房没有上栓,她便进去了,事后清理痕迹的时候才瞧见男人身上的印信。 “他昨夜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并未清醒,我也清理得干净,应该不知道是我。” 陆英安抚一句,她知道月恒担心什么,这样凶名在外的人,能不招惹还是不招惹得好。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主仆二人立刻止住了话头。 透过车窗,使衙署威严煊赫的大门映入眼帘,门外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毒辣的日头下,他们已然被晒得汗流浃背,有些甚至已经面如土色,摇摇欲坠,却没有一个敢离开,那都是齐州府的官吏和商贾。 虞无疾竟然就这么把人晾在了门外。 “果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好大的架子。” 陆英低语一声,话里却并没有不忿之类的情绪,虞无疾这个人,的确有摆架子的资本。 “咱们怎么办?也得等吗?” 月恒开口时很是不安,又忍不住抱怨,“怪不得老爷不肯来,定然是猜到了会有这一番磋磨……这么大的日头,姑娘你怎么撑得住啊?” “撑不住也得撑。” 节度使掌军政财三权,说白了就是地方的土皇帝,他给的下马威,谁敢不受? 可话虽如此,起身的时候,陆英眉头却还是蹙了一下,这腿间的伤属实是…… 这番等待怕是不好挨。 但她并未言语,只扶着月恒出了车厢,以往瞧见她总要阴阳怪气几句的商贾们,这次已然被日头晒得没了气性,陆英也懒得理会他们,本想寻个阴凉地等一等,结果一眼看去,竟毫无遮挡,她心下一叹,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太阳底下晒着。 耳边却忽然“吱呀”一声响,那朱红的大门竟然被打开了,身着玄甲的府卫出现在门前:“节度使传唤,诸位请吧。” 陆英有些惊讶,她来得竟这般巧。 众人不敢怠慢,连忙肃容整衫,低眉敛目地进了门,可刚绕过照壁,就没人再敢往前,因为中庭里,一人正被绑在春凳上打板子。 陆英只瞧了一眼就认出了那人,那竟是齐州府的知府。 青州境内共一府九郡,齐州府是最富庶的,齐州知府也是最嚣张的一个。 可现在,却被打得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商贾们脸色煞白,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们虽然猜到了虞无疾初来乍到,要杀鸡儆猴,可谁都没想到,他竟挑了知府这样的地方高官。 他果然如同传闻那般狠辣。 陆英攥紧了袖子,十分庆幸昨天将自己的痕迹抹得干净。 “都到了?” 清冽的男人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疏懒玩味,陆英被惊得回神,连忙抬眼看去,就见正堂前的石阶上大咧咧坐着一个人,外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半张脸,让人看不清楚容貌,却能瞧见他大敞的衣襟,和坦荡荡露着的胸膛,那一看就充斥着力量的薄肌上甚至还有她留下的抓痕。 陆英故作镇定地垂下头,跟着众人见礼。 此人虽然没穿官服,这身装扮也完全说得上是失礼,可这是使衙署,敢这么穿的人,除了那位新任节度使外,不会有第二个。 “我这个人不喜欢绕圈子,”虞无疾没有喊起,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给你们三天时间,自己把烂摊子处理干净,万一让我查到了……” 他笑了一声,话里没有多少戾气,可衬着那板子击打在皮肉上的动静,却听得人毛骨悚然。 众人一时鸦雀无声。 好半晌才有人回神,应承着将见面礼送了过去,虽说这节度使给的下马威厉害,可越是这样他们越是要赶紧露脸,这时候谁的礼物能入眼,谁就算是得了通天梯。 其余人也不甘示弱,挤挤挨挨地往前,生生将陆英挤到了最后面。 往日里他们生意抢不过陆英,心里都憋着气,此时便撒了出来,生生堵住了往前的路。 陆英心里啧了一声,却也没有争强,她今天并不想出这个风头。 “怎么还有个姑娘?” 虞无疾的声音却忽然响了起来,陆英一愣,这里的姑娘只有她一个。 可她被人群遮掩着,对方怎么看见她的? 她诧异抬眼,这才瞧见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坐时不显,他这么一站众人才看出他那鹤立鸡群的身高,衬着那一身的威势,竟如山岳将倾般压得人不敢喘息,哪怕只是被他的目光扫过,都觉得膝头发软。 “上前来。” 男人再次开口,方才还将前路堵得严实的人立刻分海般让出了路来,陆英极快地抬头看了一眼,见他脸上并无异色,这才抬脚走近。 等到了跟前时她才发现虞无疾的衣襟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 对方打量她两眼,脸上带了笑意,正要开口,一个亲卫模样的年轻人忽然快步走了过来,附在虞无疾耳边说了几句话。 虞无疾的神情便顿住了,虽然仍旧一副含笑模样,可目光却淡了下去,仅仅这细微的变化,他便像是换了个人。 冷酷狠厉,毫无感情,看得人遍体生寒。 陆英低下头,一副安分模样,心脏却提了起来,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男人压低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昨晚擅入之人已经有了眉目,若是抓住,如何处置?” 第2章 孽障 身边安静片刻,随即一道冷酷狠厉的声音响起—— “杀。” 三伏天里,她硬生生出了一层冷汗,虞无疾此人,果然不能招惹。 可是,她应该没有留下痕迹才对,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到了眉目? 一时间,她心乱如麻。 “听说齐州府出了个巴清,就是你吧。” 身边再次响起虞无疾的声音,却已经完全变了个音调,平淡温和,仿佛刚才那个冷酷肃杀的人不是他一样。 变脸如翻书。 陆英强行收敛了情绪,屈膝见礼:“少师谬赞,民女陆英,见过少师。” 官场以京官为尊,哪怕少师只是个加封的虚衔,远不及节度使有权有势,可旁人仍旧会尊称少师。 她说着自袖间掏出一本册子,“些许心意,请少师笑纳。” 虞无疾没再开口,却也迟迟没有伸手来接,气氛莫名凝滞,明明满院子都是人,却静得针落可闻,陆英的心便在这份安静里一点点提了起来。 是嫌少,还是下马威还不够? 想起身旁还血肉模糊的知府,陆英掌心沁出了一层黏腻的冷汗。 “怕我?”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紧张,男人忽然开口,说话间还走近了两步。 那高大的身影极具压迫力,陆英本能地后退,却被人抓住了手腕,她猝然抬眸,眼神一瞬间锋利起来,却对上了一双包容的眸子,她一愣,英武桀骜的男人却在此时轻笑出声:“小陆英,不记得舅舅了?” 舅舅? 陆英愣住,她哪来的舅舅? 她娘是独女,双亲早就亡故了。 许是她眼底的惊讶太过明显,虞无疾再次笑起来:“你果然不记得了,也难怪,你那时候年纪还小,罢了,今天日头大,你先回去,等得了闲,我去府上拜访。” 陆英连忙答应下来,转身就往外走,眼看着就要出门,身后却忽然有人唤了她一声,她脚步一顿,好一会儿才转身,却是一个府卫。 对方撑了把伞过来:“主子说日头大,吩咐小人送姑娘出去。” 陆英一顿,遥遥看向虞无疾,对方正站在日头里和亲卫说话,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侧头看了她一眼。 犹豫片刻她还是没有推辞,被府卫一路送上了马车。 月恒见她出来,连忙递了个荷包给府卫,等马车将使衙署落在身后她才捂着胸口舒了口气:“节度使这般体恤,倒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可怕。” 陆英想起那个冷酷的“杀”字,后心发凉,但很快又压了下去,未必就是查到了她身上,不能自乱阵脚,就算真的是,有件事她也得做完才行。 马车踢踢踏踏停在凌霄楼前,掌柜的一见她的马车,立刻上前来迎:“大姑娘来了,小公子就在二楼摘星雅间,平日里来往的朋友们都在。” 掌柜口中的小公子,名唤陆承业,乃是陆英的庶弟,也是陆家唯一的儿子。 “姑娘,您寻小公子做什么?” 月恒忍不住开口,陆英和家人一向不睦的,尤其是和这个弟弟。 陆英冷笑了一声,寻人做什么? 自然是算账啊。 她抬脚上了楼,还不等走近,陆承业的声音就传了出来:“真是可惜,昨天那么好的机会,竟然被她给跑了。” “当时人多,我没敢大张旗鼓地找人,”另一人开口,“但你放心,以后机会多的是,我绝不会看着她一个女人来和你抢陆家,真是不知廉耻,你爹都说了陆家要交给你,她哪来的脸抢?” 这声音陆英也十分熟悉,正是昨日借口商谈生意却在她酒中动手脚的赵迟,她本想收拾完陆承业再去找他,没想到他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要脸!”月恒也听见了这话,气得啐了一口,“他明知道陆家的产业至少有六成都是姑娘你赚来的,还在这里装傻,老爷自己那份爱给谁给谁,凭什么把你的给出去?我去找他们理论!” 她说着要推门,却被陆英拉住—— “无须与这般人费口舌。” 她轻声开口,今天是来算账的,不是讲理的。 她看向掌柜,声音淡淡:“清客,关门。” 掌柜的立刻会意,连忙下去安排,不多时酒楼里就安静了下来,但雅间里的人一无所觉,赵迟还在滔滔不绝,“……不过她还是有些本事的,陆小爷,咱们是不是得找个替死鬼?万一她查到是咱们合谋……” “你怕什么?” 陆承业一声呵斥,话里满是嘲讽,“就算她查到了又能怎么样?我可是陆家唯一的儿子,爹娘都站在我这一边,她说了也没人信。” 他斜睨了赵迟一眼,满脸得意,“待会我就回家躲着,当着爹娘的面,她动不了我的。” 月恒气的发抖,陆英脸上却没有半分情绪,直到身后响起脚步声,她才看了一眼面前的门板,轻启朱唇:“打。” 刚上楼的打手们得了命令,立刻就冲进了雅间,里头顿时混乱起来,夹杂着陆承业惊惧交加的声音:“你们干什么?我可是酒楼的少东家,你们敢……” 后面的话淹没在一片惨叫里。 陆承业被打得抱头鼠窜,边跑边叫骂,冷不丁看见了门口的陆英,他脸色顿时一白,他没想到陆英这么快就查到了他,还找上门来了。 “阿姐,我刚才都是说笑的,”他慌忙求饶,再不见方才的嚣张,“你别当真,你快让他们住手,我可是你亲弟弟啊……” “好生吵闹,”陆英揉了下额角,“惹人心烦。” 打手立刻蜂拥而上,几巴掌打得陆承业满嘴鲜血,再不能开口。 陆英懒得再看,嘱咐人格外关照陆承业和赵迟后,便带着月恒去谈了生意,可月恒却有些心不在焉,刚才的确是出了气,可一旦回府…… 可她心里又存着一丝侥幸,总觉得这次小公子做得那般过分,老爷再偏心也该护着陆英一回,然而两人刚回陆家,还不等走出风雨连廊,正堂里就传出来一声厉喝:“孽障,跪下!” 第3章 不孝女 月恒被唬了一跳,连忙朝正堂看去,就见陆父正铁青着脸坐在上首,身边就是陆承业,此时正窝在一个中年妇人怀里哭嚎,一张肿成猪头的脸格外醒目。 “姑娘,小公子肯定没说实话,您要好好解释。” 陆英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抬脚进了正堂,却是半分都没理会陆父的呵斥,自顾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陆英!”陆父高喝一声,怒目圆睁,“你把弟弟打成这副样子,还有脸坐?” 陆英只当没听见,垂眸看向陆承业,语气冷淡:“你怎么说的?” 陆承业大约没想到她会问自己,哭嚎声一顿,随即缩进了中年妇人怀里,却一声都没敢吭。 那妇人知道他心虚,连忙将他抱得紧了些,随即红着眼睛看向陆英:“大姑娘,咱们知道你心思野,你抢弟弟的家产就罢了,可怎么能对他下这种狠手?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此人就是陆承业的生母苏玉,原本只陆父行商时的风流债,却因为生了陆家唯一的儿子,便成了陆家的贵妾,平日里颐指气使,比陆夫人还像主母。 “闭嘴,”陆英却并不给她这个脸面,“我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苏玉被呵斥的脸色涨红,抽泣着看向陆父:“老爷,我好歹给陆家生了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姑娘竟然这般羞辱我……” 陆父被挑唆得脸色漆黑,抖着手指向陆英,开口就要骂人,却被陆英一口打断:“父亲就不问问,我为何教训他?” 陆父神情一僵,自己的女儿他还是了解的,陆英虽然有些嚣张,可不是不讲理的人,对陆承业下这般狠手,必然是有理由的,他方才情急之下,竟没想到这茬。 可就算这样又如何?天大的理由也不能把人打成这样。 他想着怒气越发蓬勃:“他是你弟弟,就算他哪里做得不对,也是因为你这个长姐没教好,你不反省自己,竟还有脸责怪他?” 月恒听得直咬牙,她就知道老爷会偏心,好在还有夫人,她连忙给旁边的侍女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去请人。 侍女匆匆走了,陆英却并未言语,只抬起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看向陆父。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教训你,你还不服气了?”陆父提高了音调,“果然是在外头跑野了,今天你就把手上的铺子生意都交出来,去祠堂跪着好好反省。” 月恒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该插嘴,可实在是忍不住:“老爷,小公子与人合谋算计姑娘的清白,在青州这地界,这是要人命的,您合该教训他才对,怎么能罚姑娘?” 陆父高昂的怒气一顿,他没想到陆承业做的是这样出格的事。 可随即他就再次呵斥出声:“胡说八道,真是反了,少爷的名声你也敢污蔑,来人,给我拖下去打。” 不管怎么样,儿子不能背上谋害亲姐的名声。 下人连忙上前抓人,一只茶盏却在几人脚边砰然炸裂,四溅的碎瓷片唬得众人连连后退。 “动我的人,你们当我死了吗?” 陆英扶着椅子慢慢站了起来,凌厉的目光扫过门外的下人,惊得众人头都不敢抬。 “你敢忤逆我?!” 陆父爆喝一声,脸色铁青,陆英反倒笑了,她理了下鬓角,语气冷淡:“父亲,想要我手里的铺子和生意是吧?来抢啊。” 她笑意加深,满脸嘲讽,“只要你有这个本事,无须和我说废话,动手就是。” 陆父虽然知道陆英越大越猖狂,却没想到她会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一点颜面都不给他这个爹留,他气得直哆嗦,可又心虚得厉害。 外头都说他虎父无犬女,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很多生意都是陆英顶着他的名头去谈的,和他根本没有半分关系。 然而陆家的老伙计们却都知道,所以他们,只认陆英。 他一时无话可说,好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适时响了起来。 “老爷,你莫要和英儿计较。” 是陆夫人得了消息,匆匆赶了过来,月恒心里一松,夫人来了就好,她连忙上前说话,却还不等开口,陆父就是一声呵斥—— “看看你教的好女儿!” 他将怒气都发在了脾性温婉的陆母身上,“你没为我陆家开枝散叶就罢了,还生了这么一个不孝的东西,你看看她把承业打成了什么样子?” 陆夫人这才看见鼻青脸肿的陆承业,顿时被唬了一跳,她不敢置信地看向陆英:“你怎么下这样的狠手?” 月恒连忙解释:“是小公子先设计姑娘,他与旁人合谋,要去污姑娘的清白。” 陆夫人一愣,连忙上前抓着陆英打量:“可伤着了?” 陆英脸色缓和下来,和方才那大逆不道的锋利样子判若两人。 “有惊无险,母亲不用担心。” 陆夫人松了口气,又看向陆父:“老爷,承业做出这种事,你怎么……” “住口!” 陆父疾言厉色地驳斥,“承业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承业可是记在你名下了,你却不信他,你就是这么做嫡母的?” 陆母被噎住,神情为难,似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陆父看着她,眼底精光一闪:“你养女不善,我看也教导不好承业,他还是让苏玉教养吧。” “这万万不行,老爷息怒。” 陆夫人被戳中了软肋,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看向陆英,小声劝慰:“英儿,别和你父亲弟弟置气,快认个错,他们不会和你计较的。” 陆英静默片刻,才垂下眼睛和她对视:“母亲,你明知道我受了委屈,还要让我认错?” 陆母尴尬地低下了头,嗫嚅道:“你不是说,不要紧吗……” 陆英又静了片刻,再开口时却什么都没说,只抬手扶住月恒,低声道:“回去吧。” 月恒连忙掺着她往外走,陆夫人犹豫片刻,还是拉住了陆英的袖子,面露恳求:“英儿,就是认个错而已,你别让母亲难做。” 月恒没想到夫人来了会是这样的结果,急得想哭:“夫人,你怎么能这样?是姑娘受了委屈啊。” 陆夫人面露心疼,神情再次为难起来,冷不丁耳边一声脆响,是陆父摔了杯盏,她神情一变,语气也坚定起来,“母亲知道你委屈,可母亲养你那么多年,你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就当母亲求你。” 陆英指尖发抖,用力握住了月恒的手,却死死抿着嘴唇没有出声。 “英儿。” 陆夫人声音凄厉,“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陆英脚步顿住,心口憋得生疼,明明一肚子话可说,却又一个字都不想开口。 父亲明目张胆地算计她,她自然可以翻脸,可她母亲…… 罢了,罢了。 她动了下嘴唇,一声轻笑忽然响起—— “这般热闹,看来虞某来得巧。” 第4章 别乱叫 陆英一怔,下意识寻声看去,就瞧见高大的男人正靠在廊下的柱子上看着他们,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少师?” 她惊愕回神,连忙往前迎了两步见礼,“不知贵客登门,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短短几步路的功夫,她已然将那铺天盖地的情绪尽数收敛,再瞧不出分毫。 虞无疾侧头瞧了她两眼,才大步走了过来:“不必多礼,兴之所至,就来看看。” 擅自登门其实十分无礼,可谁也不敢指责他,还得由着他登堂入室。 里头几人听见动静都已经站了起来,瞧见虞无疾旁若无人的进来,陆父连忙拱手作揖,姿态十分谦卑,再不见半分刚才的咄咄逼人—— “敢问贵人是……” 说话间他看向陆英,示意她快些引见。 陆英不着痕迹地揉了下生疼的心口,这才开口:“这位是青河道巡察使兼督察院左都御史,加封少师,也是青州新任节度使,虞大人。” 一串名头唬得陆父腿软,慌忙带着众人跪了下去:“拜见少师大人,不知道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满心惊慌,不知道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纡尊降贵来陆家一个商贾之家,很快他又想起了知府被杖责的事,一时间被唬的两股战战,冷汗都冒了出来。 虞无疾却仿佛没瞧见他,自顾自看向陆英,唇角带着一贯的浅笑:“我就这般拿不出手?还有个名头怎的不提?” 陆英想起他说的那句舅舅,一时语塞。 她方才的确是有意略过这茬的,虞无疾可以纡尊降贵来和陆家攀亲,可他们却不能上赶着,万一他只是说笑呢?万一他后悔了呢? 他们担不起他的反复无常。 “民女一时疏忽,少师见谅。” 虞无疾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径直自众人身旁走过,在上首坐了下来:“都起来吧。” 他目光落在陆夫人身上,“阿姐,你可是也不记得我了?” 众人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来,循着他的目光看向陆夫人。 陆夫人却正看着虞无疾出神,片刻后眼睛一点点睁大。 “你,你是虞家弟弟?” 她面露惊喜,看得陆英也惊讶起来,虞无疾和她母亲真的有渊源? 不等她开口,陆父已经按捺不住询问出声:“这是怎么回事?你当真认识贵人?” 陆夫人又惊又喜,盯着虞无疾又看了两眼才开口解释:“我家当年与邻家相处极好,双方便互认了干亲,十几年前我父母亡故的时候,就是少师来吊唁的,你忘了?” 陆父心虚地扭开头,当时陆夫人娘家人都死了,他没了忌惮,自然就不怎么上心,对宾客也就是草草敷衍,哪想到其中竟藏着这么厉害的人物。 这女人也是的,竟然也不提醒他。 “阿姐还记得就好,小陆英~” 虞无疾忽地拉长了调子,目光也落在了陆英身上,“现在可信我了?” 众人的目光便又齐刷刷落在她身上,陆英不自觉哽了一下,她没想到这人这般记仇,自己当时不过是懵了片刻,就被他问到了脸上来。 “民女从不曾怀疑少师。” 她假笑着应承了一句。 虞无疾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虞某误会了,竟平白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 话里带着若有似无的逗弄,显然是一个字都没信,陆英脸上有些挂不住,正想找补两句,可刚抬起头,话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就被陆父挡住了身影。 他满脸红光,激动得浑身发抖,这可是节度使啊,若能攀上他,陆家在齐州府还不是横着走? 他强忍着激动,再次见礼:“少师大人,既然两家有这样的缘分,今日一定要给我们个机会,让我父子二人陪您好好喝上几杯。” 陆夫人连忙附和:“正是,一家人合该好生熟悉,我这就让人去备菜。” 陆父顺势将陆承业推到了虞无疾面前:“少师,这是我陆家的独子,正学着接手家业,承业,快喊舅舅。” 他迫不及待想给儿子铺路,虽然陆英难缠,可若是有虞无疾给陆承业撑腰,那就是再来十个陆英也抢不走陆家。 月恒有些着急:“姑娘。” 她显然是看出了陆父的打算,很想阻拦,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陆英朝她摇了摇头,月恒都看出来的事情,她怎么会看不懂? 若是换成旁人,她自然会想尽法子从中作梗,可这是虞无疾,掌权已久的封疆大吏,她没有那个能耐去干涉他的决定。 何况,昨夜的事始终是个隐患,她也不敢招惹此人。 虞无疾却迟迟没开口,陆父有些尴尬,又不敢开口催促,只好又推了一把陆承业:“快叫舅舅啊。” 陆承业还沉浸在见到节度使的惊惧里,被这么一推才回神,瞧见虞无疾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可很快另一股情绪就涌上了心头,如果有个节度使做舅舅…… 他被激动冲昏了头脑,伏地就去磕头:“小子承业,拜见舅……” “别乱叫。” 虞无疾却在此时开了口,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男人语气冷淡,连脸上惯常带着的浅笑都没了,“我记得,阿姐只有陆英一个孩子。” 第5章 昨夜的女子找到了 陆英惊讶抬头,虞无疾这是……不认陆承业? 为何? “大姑娘,你说少师他是不是很讨厌小公子?” 月恒小声嘀咕,话里满是兴奋,陆英却颇为无奈,虞无疾之前都没见过陆承业,何来讨厌之说?方才那话大约是为了顾忌她母亲的颜面,若是她母亲开口—— “承业是记在我名下的。” 陆夫人果然开了口,语气急切的解释,唯恐慢一步,陆承业就要受委屈,“他如今就是我的儿子,和英儿是一样的。” 月恒抿了下嘴唇,不说话了。 陆英拍拍她手背,意料之中的事,她并不意外。 其实她也不需要借外力,她只靠自己也能夺到陆家,所以,没关系的。 她拉着月恒就要走,身后虞无疾却哂了一声:“哪里一样?” 他的态度丝毫没有因为陆夫人的解释就缓和下来,甚至还更冷了些,听得夫妇二人都噤若寒蝉,陆承业也跪在地上没敢动弹。 陆英没忍住回了头,却瞧见虞无疾正看着她,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他抬了抬下颌:“过来。” 陆英拿不准他要做什么,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却还是走过去,在男人身边站定。 虞无疾没再看她,目光落在了陆夫人身上,语气更冷:“阿姐,你糊涂啊,身为母亲,怎么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护着?” 似是没想到自己会被这般指责,陆夫人惊愕抬头,可对上虞无疾的目光时,她又羞愧地低了下去。 陆英却比她更惊讶,虞无疾这话何意? 他这是在给她鸣不平? 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虞无疾身上。 对方似乎对目光格外敏感,立刻便侧过头来。 陆英连忙垂下眼睛,位高权重之人,大都不喜欢被人直视,她方才惊愕之下失了分寸。 “想看便看,我倒也不至于见不得人。” 虞无疾笑了一声,话里带着点纵容,倒像是毫不在意那点小节。 陆英还是屈膝一礼:“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少师见谅。” 虽然虞无疾打从见面开始就表现得处处和善,可她还是那句话,此番作为,必有缘由,她不得不谨慎。 虞无疾默了片刻,忽然长长一叹:“小陆英啊~” 他话里都是无奈,“旁人上赶着认我,你却非要生分。” 陆英一时语塞,对方若是打太极,她还能周旋几句,可说得这般直白,反倒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她心里不是没有波澜的,打从陆承业来到陆家,便再没有人为她说过话,给她撑过腰,虞无疾方才的举动,让她久违的体会到了有依靠的感觉。 可她没有陆家父子的自信,想得也更多一些,实在不敢应承。 虞无疾像是被她的沉默气笑了,低声道:“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啊。” 陆英连忙要解释,一抬头却瞧见虞无疾脸上并没有半分恼怒,反倒一副说笑模样。 这个男人,看着那般不怒自威,却原来这般喜欢玩笑。 但她还是打算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只是男人却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自顾自坐回了椅子上,“罢了,不给就不给吧,自家人,上赶着也不丢人。” 他目光又落在陆父身上,“你不会也要我上赶着吧?” 明明他还是含着笑的,却看得陆父浑身一抖,他不明白这般骇人的人,陆英怎么会不怕,却不敢耽搁,连连作揖:“不敢,不敢,少师有何吩咐,无有不从。” “只是好奇罢了,”虞无疾温声开口,“我这个人爱看热闹,方才听了一半,还没弄明白来龙去脉,只听着你们要陆英认错,她是做错了什么事,要你们这般疾言厉色?” 陆父噎住,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渗了出来,按照他以往的做法,必然是要优先保全陆承业的,可刚才虞无疾偏袒的那般明显,他哪里还敢说那种话? “怎么不说话?”见他迟迟不开口,虞无疾好脾气地安抚,“放心,我这个人素来不护短的,实话实说就是。” 陆父越发紧张,不护短? 虞无疾不护短吗? 他想着方才对方的所作所为,怎么想怎么不敢相信,可又不敢再耽误时间,只好硬着头皮开口:“不过是孩子们吵了几句,哪算得上是错?是吧,夫人?” 陆夫人连忙附和点头,虞无疾却没理会两人,只看向陆英:“是这样吗?” 虽然是寻常询问,可这话却莫名给了人一种,他只信她所说的错觉。 陆英摇了摇头,将那莫名其妙的念头甩了出去,思绪清明的瞬间,她清楚的察觉到陆家夫妇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身上,一道警告,一道恳求,显然都怕她会拆穿。 可她怎么敢拆穿呢? 这若是说了实话,势必要牵扯出昨晚的事来,到时候虞无疾可就要翻脸了。 “是,不过是吵了几句嘴,带累少师挂心了。” 她心里已然想好了说辞,以应对虞无疾的追问,可对方安静片刻,只道:“没吃亏就好。” 话说得平淡无波,却听得陆英有些恍惚,那种被人撑腰的错觉又来了,她只好再次摇了摇头,可心里却多少有些感激。 虽然虞无疾登陆家的门不可能是为了她,可他的到来也的确是为自己解了围,想到这里,她是该有所表现的。 “少……” “属下单达求见。” 一道男声忽然自门外传来,打断了她的话,她侧了下头,就瞧见一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正抱拳立在门外,模样颇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她很快就想了起来,她的确见过对方,就在使衙署,就在今天,此人奉命在查昨夜的女子,也就是说,他在查她。 可他现在却来了这里…… 陆英心头重重跳了一下,不等她冷静,侍卫便抬起头,一字一顿道:“禀主子,属下幸不辱命,昨夜的女子,找到了。” 第6章 不问罪? 陆英骤然攥紧了指尖,找到了? 怎么会…… 她心乱如麻,怎么回想也不知道自己是遗落了什么痕迹,竟被人这么快就发现了,却强行维持了冷静,没有让自己露出分毫破绽来。 可月恒却没有这样的定力,几乎是在听见单达话的瞬间,她脸色就白了下去,下意识想抬脚凑过来,却被陆英一摇头,定在了原地。 事情只要没钉死在她身上,就不能露出破绽来。 “还挺快,” 虞无疾也抬眼朝外看去,话里却听不出多少情绪,“杀了就是,怎么还追到这里来了?” 侍卫单达面露为难:“此女子身份特殊,怕是得您听过详情后再定夺。” 他话音落下,目光扫过陆家众人,月恒本就苍白的脸色因为这一眼越发难看,几乎要站立不稳,陆英的指尖也攥得更紧。 单达这一眼兴许并没有别的意思,可她心虚,所以这一眼在她看来就像极了定罪,所以即便她极力控制,脸色还是难看了几分。 “陆英?” 身旁忽然有人唤了一声,她侧头,就瞧见虞无疾正看着她,那黑漆漆的眸子,仿佛要看透人心一样,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 她心绪越发混乱,却只是掐了把掌心,强撑着冷静下来,她不闪不避地对视回去:“少师有吩咐?” “吓到了?”虞无疾一开口,那股莫名的压迫力就散了,他挠了下头,带着点不甚明显的尴尬,“刚才忘了你在,一时没注意,别往心里去。” 他说着起身,手也抬了起来,似是想摸摸陆英的头,可又想起来对方如今已经是大姑娘了,这般举动很不合适,所以那手抬到半路又收了回去。 “今天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不在这里说? 陆英有些不明白虞无疾这是什么意思,下意识看向单达,他竟也没说别的。 难道是……顾忌着姐弟情分,不想当着她母亲的面,抓她走? 那稍后,还会有人来寻她吗? 她脑海里思绪翻飞,面上却分毫未露,见虞无疾抬脚就走,还跟了上去:“民女送少师。” 她这话一出口,陆家众人才回神,纷纷凑上来:“草民恭送少师。” 虞无疾扫了几人一眼,目光落在陆英那不大好看的脸色,抬手拦住了她:“我认得路,不用人送。” 陆英没再强求,陆家众人也顺势停下了脚步,等那主仆二人不见了影子,便凑在一起交谈起来,听着十分热闹。 陆英没有理会,扶着门框,遥遥看向二人消失的方向,动都没动。 月恒快步走过来,声音打着颤:“姑娘,怎么会查得这么快?” 陆英抿了下嘴角,并未言语,她还是不知道自己遗漏了什么。 她从来不是做事马虎的人,何况还牵扯上虞无疾这样的人,怎么就会被查到呢? 虞无疾的人当真这般厉害? “夫人,改日你备上厚礼带着承业去拜访虞少师……” 陆父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听得出来情绪很激昂,与陆英这里的紧绷相比,那一家四口,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 “今天少师不认承业,一定是你没解释清楚,这回你要好好说说,等他松口,陆英就不能再作妖了,咱们家里也能安生了。” 陆夫人连忙答应,苏玉母子也跟着附和,倒是谁都没注意到陆英还没走,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开始编排她。 月恒有些难过,紧紧抓住了陆英的胳膊,正要安慰她两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 众人被惊得回头,似是这才瞧见陆英还在,脸色多少都有些变化,可很快就顾不上她了,因为来的人方才见过,正是那侍卫单达。 “军爷怎么又回来了?” 陆父连忙上前迎了两步,倒也不是他谄媚,连虞无疾的下人也要奉承,而是此人身上的确有朝廷赐的军职,正六品营千总,实打实的命官,他不敢怠慢。 对方却并未理会他,径直朝着陆英来了。 “陆大姑娘。” 陆英合了下眼睛,果然如此。 “可是少师要见我?” 说话间她主动往前走了一步,脑海里已经转过了千百种脱罪的说辞。 单达却被问得一愣,随即连忙摇头:“主子与姑娘一见如故,自然是要再见的,只是今天不着急,主子是见姑娘脸色不好,怕自己惊吓了你,遣我来给姑娘送些安神香。” 说话间他递了个盒子过来,陆英有些茫然,不是问罪,而是送香? 什么意思? 可她并不敢多问。 她迅速收敛了情绪,低低咳了一声:“月恒。” 月恒此时才回神,连忙双手接过,陆英道了谢,目送单达出了陆家大门,脑海里思绪更乱,虞无疾是闹得哪一出? 夜风迎面而来,还带着白日里的暑气,陆英被热得回了神,脑袋隐隐疼了起来。 她抬手锤了两下,月恒连忙扶住了她:“姑娘,快回去歇着吧,奴婢让人去请个大夫来,打从当年在北边受了伤,您这身子就弱得厉害,真是该好生调养……” 她絮叨起来,听得陆英脑仁更疼,却又惦记着她方才也受了惊吓,不想骂她,只好默默忍了,脚下步子却加快了许多,盼着早点回了院子,好让她消停一些。 可刚一动弹,身后就有人怯怯地唤了一声—— “英儿……” 她回头,正对上陆夫人期期艾艾的目光,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眼底还带着愧疚和心虚,伸出手来似是想抓陆英的手,“母亲方才……” 想起她方才的步步紧逼,陆英心口又疼了起来,她避开了陆夫人的手,冷声道,“母亲还是去看看你的好儿子吧。” 她拉着月恒就走,等回了自己的院子她才放松了些,揉了心口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落在那盒安神香上,却是许久都没吭声。 虞无疾…… 这一宿她睡得很不安稳,断断续续做了几个噩梦,却又不记得梦见了什么,等天亮的时候,她脑袋疼得比昨天还厉害,只好去拿备下的药丸子,却不等含进嘴里,月恒焦急的声音就从门外传了进来:“姑娘,出事了。” 第7章 请他上路 使衙署。 浑身是血的齐州知府被扔在地上,动作间碰到了身后的伤口,一时疼的脸色煞白,连叫喊都没了力气。 一年轻姑娘正哭得梨花带雨,瑟瑟发抖地缩在他身旁。 虞无疾一进门就瞧见了这幅情形,脚下不由一顿,单达匆匆追上来,不防备他就停在门口,险些一头撞上,趔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却不等喘匀气就连忙解释—— “这就是属下说的特殊情况,那姑娘……” “东西送到了?” 虞无疾却打断了他的话,显然比起这父女两人,他更关注陆家的情况。 单达点点头,虽然被打断了话茬,他却没有半分犹豫:“送到了,但瞧着陆大姑娘不太喜欢那香,眉头都皱起来了。” “安神香不都一样?”虞无疾挠挠头,“大了,有喜好了,小时候给她根草都能玩半天,” 他顿了顿才又开口,“明天你再跑一趟,把齐州府的香都送过去,总有她喜欢的。” 听见单达应了一声,他这才抬脚往里走。 “这姑娘是宋知府的女儿,” 单达立刻跟上,接上了自己之前的话头,和虞无疾解释:“这姓宋的一直让城中的客栈酒楼盯着咱们,您一住下他就得了消息,还让店家下了药,然后把女儿送了过去,您昨夜动的就是她。” 虞无疾这才明白过来单达说的那句“身份特殊”是什么意思。 命官之女,的确不好就这么杀了,那就—— “请宋知府上路吧。” 他随口吩咐一句,径直从父女两人身边走了过去。 宋知府还想着趁机将女儿送到他身边伺候,没名分也成,没想到却听见了这么一句话,顿时浑身一抖,也顾不上身上的伤,砰砰磕头:“少师饶命,下官不敢了,下官再也不敢了……” 虞无疾没回头,反倒是府卫被单达喊了过来,一左一右将他拖了出去,他脸色煞白,叫喊得撕心裂肺:“放开我,我是朝廷命官,你们无权动我,放开……”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在杖责声里。 宋姑娘眼看着父亲被打得不成人形,浑身一抖,吓晕了过去。 单达只好喊了两个侍女来,想将那姑娘送回去,可没想到侍女一碰到她,那姑娘就惊醒了过来,抱着头缩成一团:“别杀我,别杀我,我没碰他,我没推开门就走了……” 单达脸色一变,这姑娘没碰虞无疾? 难道昨天还有旁人? 他匆匆去禀报,脸色很羞愧:“属下竟没发现第二人的痕迹,办事不利,请主子责罚。” 虞无疾指尖轻轻敲动两下,单达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这第二个人,有些能耐。 “酒楼的人都查过了?” “是,当时在楼中的人属下一个不落的都记下了,这是名册。” 单达将册子递了过来,虞无疾抬手翻开,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陆英?” 单达应了一声:“是,陆大姑娘昨天也在,但是天刚黑就走了……要不,属下去问问?” 虞无疾又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两眼,随手合上册子扔了回去:“还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别拿这些腌臜事去污她的眼,接着查吧。” “是。” 单达接住册子,躬身退了下去,中庭里,府卫们正在清理地上残留的血迹,宋知府大睁着眼睛,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死了?” 陆英不敢置信的开口,“那可是五品的命官。” “千真万确,”月恒吞了下口水,被这变故唬得脸色发白,“日升今早去查账,刚好瞧见尸体从使衙署抬出来,那血淌了一路,她特意去打听了缘由……” 她将宋知府设计虞无疾的事详细和陆英说了。 日升是陆英身边最得用的丫头,平日里替陆英在外头行走,素来稳重,消息不可能有误。 “姑娘,”月恒声音忐忑,又带着点庆幸,“您说,少师查到了宋知府,这件事是不是就过去了?日后也不会再牵连到您?” 陆英虽然也盼着事情如此,可心里却并没有那么乐观,若虞无疾连命官都敢下手,那就绝对不会让这件事稀里糊涂的过去。 日后还是要尽力避开他才好。 “就当过去了吧,日后一个字都不要再提。” 月恒连连点头,扶着她起身,触手一碰却察觉陆英身体有些热,她“呀”了一声,面露焦急:“铁定是昨天中了暑气,就该请个大夫的。” 她埋怨地看了陆英一眼,昨天她就说请大夫,陆英不许,说不妨事,现在可好,发起了热症。 陆英只当没瞧见她的神情,自顾自打理发丝,几年前她寻得机会,北上开拓商路,的确积了些病灶,可她还年轻,些许病痛不值得如此在意。 月恒叹了口气,接了她的梳子帮她梳发,外头却再次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传话的丫头隔着门开口:“姑娘,刚才来了伙计通报,说夫人被几个官家人堵在珍宝铺子里,请您赶紧过去呢。” 陆英蹙起眉头:“夫人去珍宝铺子里做什么?哪个衙门里的官家人?” “奴婢也不清楚,只看伙计着急得很,说情形很不好。” 陆英没再开口,只站起了身,月恒一看就知道她这是要出去,心里着急,这会儿都要中午了,正是日头大的时候,本就发热了,要是再出去晒一回,身体铁定受不了。 她忍不住插了句嘴:“去请老爷了吗?” “去请过了,”小丫头的声音低了些,“老爷说他旧疾犯了,不能出门。” 月恒被气笑了,说句不好听的,这些年陆父游手好闲,没做过一件正经事,哪来的旧疾? 分明就是不敢管。 出了什么事都往女儿身后躲,还要抢她的东西,世上哪有这么做父亲的? “姑娘……” 她一开口,就先委屈了起来,陆英有些好笑:“委屈什么?那是我娘,本就该我护着的,去备马车吧。” 月恒知道劝不动她,只能叹了口气下去准备,顺带还劝了自己两句,她这做奴婢的,不能总让主子操心,还要费心思来安抚她。 她努力平复了心绪,可到铺子里的时候,她还是气得涨红了脸,因为陆承业也在。 第8章 诛心 主仆两人这才明白,为什么陆夫人要选在这个时辰出门,还特意来了一趟珍宝斋,原来是要带着陆承业去使衙署拜访。 昨天晚上陆父提过这件事,只是她们谁都没想到,陆夫人会如此着急,今天就要去。 “她对这个儿子,真是上心啊。” 陆英低哂一声,站在车辕上静静看着铺子里的情形,素来怯弱的陆夫人正将陆承业护在身后,满脸惊惧地和人解释,她身前是铺子掌柜和几个伙计,身上都挂了彩,显然是刚才动过手了。 “拿赝品糊弄我,你们当我赵家是好欺负的吗?” 一年轻人推开众人,一把揪住了陆承业的衣襟,生生将他从陆夫人身后拽了出来,“那可是我祖母的寿宴,我却送了个赝品,还被人看出来了,我没丢过这么大的人!” 话音落下,他一拳砸在了陆承业脸上,随着一声惨叫,一颗牙掉了出来。 陆夫人惊叫一声,扑上来护住了摔在地上的陆承业:“赵公子,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动手。” “好好说?今早献礼的时候齐州府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都知道我被一个商户子蒙骗,送了赝品,怎么好好说?” 后来宋知府的死讯传过去,寿宴就草草散了,他按捺不住心里的火气,就来找陆承业算账。 他捏起沙包大的拳头,满脸戾气,“今天我就要砸了你们的铺子,再好好地教教他怎么做人。” 眼看着他拳头又要落下来,陆承业连忙拉着陆夫人遮挡,冷不丁看见了车辕上的陆英,眼睛顿时一亮:“陆家的事都是她做主,你要打就打她,别找我,和我无关的。” 顺着他的手,众人齐刷刷回头,目光都落在了陆英身上。 陆夫人见她来下意识松了口气,随即眼底又浮起担忧来。 这人这么凶悍,下手又狠辣,英儿不会吃亏吧? 她很想上前,陆承业却抓着她的衣襟死死不松手:“娘,你扶我一把,我起不来了。” 陆夫人犹豫再三,还是弯腰扶起了陆承业。 那年轻人已经走了出去,隔着人群看向陆英,眼底闪过几分亮光,神情也玩味起来:“你就是陆英?我听说过你。” 陆英扶着月恒下了马车,屈膝见礼:“见过赵二公子。” 此人的赵和赵迟的赵是同一个,都是通判家赵家的儿子,只是身份境遇却天差地别,一个是嫡次子,一个则是最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子,偏赵迟又不学无术,以至于齐州府的官家子弟都懒得理会他,沦落到只能和陆承业来往。 “卖赝品的事,给个交代吧。” 赵二公子抬脚靠近几步,他身后的赵家下人们也跟着围了上来。 月恒一眼就看出了他眼底的淫邪,连忙上前一步:“你有话说话,别靠这么近。” 赵二脸黑了些,他素来不懂怜香惜玉,女人照样打,尤其是不懂尊卑的下人。 他抬手就要给月恒一巴掌,陆英却赶在此时开了口:“东西呢?赵二公子来算账,总不至于连东西都不带吧?” 赵二被分了神,没再顾得上打人,只歪了下头,下人立刻将一个盒子递了过来,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副前朝徐大家的字画。 陆英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是假的,不由朝陆承业看了过去。 可这一眼却看了个空。 她一怔,目光再次环视殿内,掌柜知道她在找谁,苦笑了一声:“刚才少东家拉着夫人从后门走了,说要去见贵人,不能耽误时间。” 月恒气的跺脚:“小公子自己闯的祸,他怎么有脸走?见贵客难道比姑娘你还重要吗?” 陆英紧了紧抓着字画的手,静默片刻,低低嘁了一声:“走就走了吧,留下来也只是添乱。” 身边赵家的下人却动了起来,将她团团围住。 赵二垂眼看着她,眼底都是恶意:“他跑了,可你跑不了,既然陆家是你做主,那今天我就和你要这个交代。” 他说着往前一步,指节捏得咔吧作响,显然来者不善,月恒连忙要挡,却被陆英拦住,她不退反进,上前一步迎上了赵大。 她这反应完全出乎意料,赵二有瞬间的怔愣,陆英便在此时压低声音开了口—— “赵二公子,陆家每年往府上送那么银钱,你却来坏我陆家的名声,断我陆家的财路,你这么毁两家的交情,令尊知道吗?” 赵二被问得一愣,家中都是父兄管事,他并不知道两家还有这样的关系,可到底是陆家理亏。 “既想攀附我赵家,那就别做这种肮脏事,女人做生意连信誉都……” “你连和谁做的生意都不记得吗?” 陆英冷冷打断了他,“我来这里是为了维护陆家的声誉,不是为了给人顶罪,劝你慎言。” 赵二下意识闭了嘴,等回神后脸色逐渐难看起来,他竟然被一个女人吓住了。 可他到底也不敢继续闹,父兄严苛,万一真断了陆家这条财路,他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只是让他就这么放过陆英,他心里也很是憋屈。 忽地一点亮光划过脑海,他眯起眼睛看着陆英:“不管这赝品是谁卖出来的,总是你陆家出了岔子,你要如何弥补?” 弥补? 陆英心里冷笑,陆承业的确鼠目寸光,可店里的掌柜伙计却不可能看着他砸自家招牌,这赝品一定另有蹊跷。 她刚要开口,一只手却先一步钳住了她的下颚,赵二不错眼地盯着她看:“虽然你年岁大了,可仔细瞧瞧,其实样貌尚可,做我的妾室也使得。” 陆英眸色漆黑,氤氲着怒气:“拿开你的脏手!” 赵二语气冷沉:“装什么装?谁不知道陆家巴不得把你嫁出去?不然你娘和弟弟能把你扔在这?我要是把你强行带回去,他们还得感谢我吧?” 陆英心口被刺了一下,她并不畏惧赵二这样的蠢货,也能笃定他不敢对自己做什么,她和赵家的关系,可不全是靠着她送银子维持的,她手里也攥着赵家的把柄,赵二对她而言就是个跳梁小丑。 可他那话却让她无可反驳,她不知道母亲离开的时候,有没有真的产生过这种念头,毕竟对方始终觉得,她该成婚生子,安于后宅,为此还给她添了不少麻烦。 “不说话,是应了?” 赵二抬手就想去摸她的脸颊,斜刺里却有只手伸出来,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 第9章 给你讨个公道 赵二一声惨叫,只觉得小臂骨头要活生生被捏碎一般,疼得他眼前一黑,叫声也越发凄厉起来。 陆英混乱的思绪都被这声惨叫惊散了,她连忙抬眸,却瞧见了一道宽厚高大的背影,虽然这个角度很有些陌生,可她还是认了出来,这是虞无疾。 可他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陆夫人和陆承业不是去拜访他了吗? 她满心困惑,一道目光却落在了她身上,她抬眸,就见虞无疾正上下逡巡着她。 陆英极不喜欢被人这般注视,可虞无疾的目光却不一样,和赵二那种带着特殊意味的打量截然不同,他的目光很干净,带着几分淡淡的关切。 竟让陆英产生了一种,他真是自己亲人的错觉。 “脾气怎么这么好?” 虞无疾温声开口,话里带着点无奈,“脾气好,胆子小,你这得挨多少欺负?” 陆英听得有些茫然,虞无疾说得这个人,是她? 月恒连忙凑到了陆英身边,刚才赵二动作的太快,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会儿总算是回过神来了,闻言连忙附和:“就是就是,我家姑娘被欺负惨了。” 陆英:“……” 她低咳一声,岔开了这个让人十分尴尬的话题:“少师怎么会在这里?” 被这么一问,虞无疾大约是又想起了自己手里还提着人,手上力道一重,瞬间换来了赵二的又一声惨叫。 他仿佛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开口,“正在周遭查看民情,听见动静就过来瞧瞧。” 陆英恍然,原来母亲和他约得地方不在使衙署,她就说,怎么会好端端地来了这里。 “是我处置不当,坏了少师的兴致,改日登门赔罪。” 虞无疾默了一下,扭头看向赵二,“我刚才那话,是这个意思吗?” 赵二疼正得脸色发白,浑身哆嗦,哪有心思听他说了什么? 但虞无疾这一开口,手上的力道却松了几分,总算给了他开口的力气,却是一张嘴就是大骂:“哪里来的狗东西,敢管我的闲事,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陆英拧眉,上前就要道明虞无疾的身份,却被男人又塞回了背后。 “下不去手教训,就远远看着吧。” 虞无疾侧着脸,隐约还能看见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带着浅笑,只是眼神却冷得很,“这等当街欺辱良家子的混账,若不严惩,必会败坏民风……小陆英,等着舅舅给你讨个公道。” 陆英微微一怔,心口莫名其妙地被戳了一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哪个字眼戳中的,只是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 虞无疾并不知道自己随口一说,就牵扯到了陆英的情绪,说完方才那话便将赵二扔在了地上,随即脚一抬,稳稳踩中了对方那条几乎被自己拧断的胳膊上。 杀猪般的惨叫声响起,下人们连忙抽刀冲了上去,等陆英回神的时候,门前已经躺了一地的人,虞无疾还站在原地,仿佛根本没动过,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赵二的胳膊,像是在琢磨怎么下手。 “少师,手下留情。” 她顾不得惊讶虞无疾是怎么在这短短几瞬就将人放倒的,连忙开口,她有一条商路,要北上出关,还得仰仗赵家给文书,不能就这么把人得罪死了。 可随着她话音落下,一声清脆的骨骼断裂声也响了起来,还伴随着赵二撕心裂肺的惨叫。 虞无疾丢下那软趴趴的胳膊,后知后地回头看过来,满脸无辜:“你刚才说话了?” 陆英看着地上形容凄惨的赵二,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木然摇头:“没有。” “没有就好。” 虞无疾咧嘴笑起来,却看得陆英额角突突直跳,虽然她也想过要教训赵二方才的放肆,可却没想过要用这种方式,虞无疾身居高位,自然无所顾忌,可她不行,她日后还得在赵家管束之下生存。 稍后送些得用的药材和大夫过去吧,若是赵家肯收,那就皆大欢喜,若是不肯……不知道新任知府会是谁,是什么脾性爱好…… 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影,陆英回神,就瞧见虞无疾那张近在咫尺的大脸,他那蒲扇似的巴掌还在她面前轻轻晃动。 “回魂了。” 男人含笑开口,身上已经没了方才教训赵二时的戾气,温和得像春阳。 陆英避讳似的垂下眼睛,心里默默想了两边宋知府的惨死。 “用午饭了吗?陪我用一些吧。” 虞无疾说了句什么,转身往前去了,陆英正在走神没能听清,站在原地有些犹豫要不要过去,身边却有人咳了一声,她侧头,竟是单达。 “单将军也在?” 她诧异开口,自己竟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还龇着牙笑的单达瞬间收敛了神情,他一言难尽地看了眼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陆姑娘,这些都是我收拾的。” 陆英恍然,她就说,虞无疾方才看着像是没动过的样子,原来真的没动过。 “单将军以一敌众,好武艺。” 她面不改色地称赞,听得单达哭笑不得,却到底也没拆台,他抬手指向前头:“姑娘快过去吧,少师请您用午膳呢。” 陆英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没听清的那句话是什么,可脚下却并不想动弹,她很清楚,母亲和陆承业应当也在。 可她若是不去,说不得又会被泼什么脏水,再说,虞无疾既然开口,自然也容不得拒绝。 她轻叹一声,还是决定过去,只是在去之前,她得先处理另一件事。 第10章 找错人了 她弯腰将地上沾了脏污的字画拿起来,打开后缓缓自百姓面前走过:“诸位请过目。” 字画最后落在赵二眼前,他已经被下人搀扶着坐了起来,方才生生被折断胳膊的经历把他吓破了胆子,他毕竟只是个寻常的纨绔,实在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此时还满脸惊惧,看见陆英过来,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陆英将字画往前递了递:“赵二公子,这字画用的是最寻常的白麻纸,你应当不会不认得吧?看纹理,还是陈家铺子做出来的,物美价廉得很。” 赵二尚武,不通文墨,根本分不清纸的种类,可他好面子,自然不肯承认,便十分敷衍地点头,反正那么多百姓,总有人认得,陆英也不敢诓骗。 陆英就知道他会装模作样,也没理会,只继续开口:“可我陆家铺子里,最差也是宣纸,这墨想来你也看出来了,是松烟墨,此墨不宜作画。” 她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赵二:“赵二公子,我陆家即便要作假蒙骗旁人,也不至于做得如此粗糙拙劣,还要费心力去买这些自家铺子里没有的东西,合常理吗?” 赵二稍稍冷静了些,见周遭并无人反驳,就知道陆英说的是对的,脸色瞬间涨红,又急着回去找他爹告状,用另一只手抓过字画就走。 陆英没再阻拦,她是不指望赵二主动为陆家澄清的,但也无妨。 “秦掌柜。” 她唤了一声,胡子花白的掌柜连忙走了过来:“姑娘有何吩咐?” 陆英微微一扬下颚:“传出话去,凡齐州府有学案者,皆可来我陆家铺子,领一刀罗纹宣。” 秦掌柜愕然:“姑娘,这罗纹宣可不便宜……” “为商者,信誉最重。” 拿了她的纸,这些读书人总不能再去传她陆家的闲话。 秦掌柜没再多说,答应着退了下去。 她这才看向单达:“单将军,请。” 单达回神,眼底还闪着亮光,他是武人,最不懂读书人的讲究,可不懂不代表他不知道其中的学问多深奥,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哪一个都大有学问。 陆英却一眼就能认出来,属实是厉害。 他不自觉多了几分热情,引着陆英往前,嘀嘀咕咕地问些笔墨纸砚的事情。 陆英边走边答,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云水楼上,那是陆承业最喜欢去的酒楼,那楼上备着雅间,供客人醉酒安寝。 上回,虞无疾就是睡在了这里。 她搓了搓指尖,故地重游,她得谨慎些…… “陆姑娘,到了。” 单达忽然开口,陆英思绪被打断,一抬眸却见云水楼离着她还有数步之遥,她诧异四顾,这才看见虞无疾正坐在一个馄饨摊子前。 为了凑合帐子遮阳,那桌椅颇有些矮小,男人那么挺拔的身体,就这么蜷缩了起来,看着颇有些憋屈。 奇怪的是,陆家母子竟然不在。 他们怎么会不在? “吃不惯?” 虞无疾见她站着不动,开口询问,说话间看了单达一眼,“去里头买些姑娘家喜欢的东西来。” 陆英回神,连忙摇头拒绝,今天虞无疾请她用饭本就是纡尊降贵,她怎么好再拿乔。 “这瞧着倒也新鲜。” 她敛起衣裙坐下,脑海里却不自觉想起方才虞无疾说的那句“给你讨个公道”。 打从当年为了出门行商,而和父亲立下契约后,她就再也没听过这种话,这冷不丁来一回,哪怕她明知道虞无疾此人招惹不得,心里也还是生了些波澜。 “少师……” 她斟酌着开口,尾音却被嘈杂声淹没,一群府卫鸣鼓敲锣的开道,一路冲到了小摊子前,陆英心头一跳,知道这是赵通判来讨说法了。 在对方眼里,赵二不过是举动孟浪些,何至于就要被生生折断手臂? 这仇算是结了。 她放下汤勺,提着裙角要站起来,可刚一动作就被虞无疾看了一眼:“坐好。” 陆英有些莫名,可她素来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自然也不会和虞无疾这样的人争长短。 她顺从地坐了回去。 一阵热风席卷而来,紧跟着一道肥硕的身体冲到了两人跟前,却是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对着虞无疾叩首认错:“犬子无状,竟劳动少师亲手教训,实在是下官教导不善,请少师重罚。” 陆英知道虞无疾势大,赵家不能如何,可她以为对方怎么都要争辩两句的,却没想到上来就是这般大礼。 她连忙再次起身,避开了对方的礼数,这次虞无疾倒是没拦她,只抬头瞥了她一眼,却半分理会赵通判的意思都没有。 夏日炎炎,又值正午,偏赵通判还生的富态,便越发受不住,不过片刻他身前的土地便氤氲了一团水渍,且在迅速蔓延。 然而虞无疾仍旧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自顾自地在吃碗里的馄饨,陆英也识趣地不开口。 她没有那个善心去同情赵通判,而且此时求情,就相当于是踩着虞无疾去做人情。 对方还没有这个分量让她去得罪这个活阎王。 她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原地装木头。 虞无疾的目光却再次落在了她身上,男人的目光很有存在感,逼得她不得不抬起了头。 对方却再次垂下了眼睛。 陆英满心茫然,这是何意啊? “少师,下官知错了。” 赵通判打着颤的声音响起,这短短一小会儿,他身上的官服已经被汗泅湿了,整个人也摇摇欲坠,瞧着十分凄惨。 可虞无疾却仍旧一副没看见他的样子,反倒是又看了陆英一眼。 这一刻,陆英福至心灵,试探着开口:“少师,赵通判来了许久了。” 虞无疾这才像是刚发现一样,侧头瞧了一眼:“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跪着?” 赵通判见他终于肯理会自己,长出一口气,十分感激地看了眼陆英,却并不敢起身:“下官是代那不成器的孽障来请罪的,他竟如此放浪,视国法如无物,简直是有辱门楣啊,多亏少师遇见,及时阻拦,才没有让他酿下大错,下官已经动了家法,日后一定严加管教。” “今日算他运气好。” 虞无疾放下汤勺,慢条斯理地擦了下嘴,“陆英给他求了情,再有下次,断地就不是胳膊了。” 赵通判连连叩首,又朝陆英道谢:“多谢陆姑娘了。” 陆英侧身避让,等赵通判被人扶走了,她才看向虞无疾,心思却有些乱。 如果说先前他出手相帮是一时兴起,那现在思虑这般周全,不但没让她得罪人,还让赵家欠了她一个人情,就是十分用心了。 这是一个极大的恩情。 “发什么愣?吃啊。” 虞无疾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做一样,将馄饨往她这边推了推。 陆英拿起勺子,却迟迟没落下,心头诸般思绪划过,犹豫许久她还是开了口:“少师,母亲其实更看重陆承业,您若是看母亲的面子才这般照拂,那找错人了。” 第11章 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听她这话,不远处候着的月恒顿时变了脸色,却又不敢过来,只急得干跺脚。 虽然事实如此,可哪有上赶着把这样的助力往外头推的? 少师要是真听了这话,去帮小公子,那她家姑娘往后的日子,岂不是要更艰难? 可她不懂,陆英只想要自己该得的。 倘若虞无疾对她有所图谋,钱色,或者旁的,她兴许还会考虑做这样一笔交易,可不是,对方如此纡尊降贵,看的全是她母亲的面子。 然而母亲并没有想把这份爱屋及乌给她。 不是她的东西,她不稀罕。 然而虞无疾却迟迟没开口,在他的沉默里,这一方天地迅速安静下来,连不远处的嘈杂声都变得模糊不可闻。 陆英捏紧了手里的勺子,轻轻将一个馄饨含进了口中,沉默有时候就是一种态度,兴许对方上次没察觉母亲的意思,可这次连她都这么说了,对方应该就明白了。 这样也好,她从不指望有人能帮她,何况那天的事始终是个隐患,离得远一些也更安全……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轻轻揉了下她的头。 “小小年纪,心思这么多,”虞无疾笑了一声,带着点逗弄,“为你说几句话,难道非要看阿姐的面子才行?再说,这点小事,算哪门子的帮?” 他收回手,踢开凳子站了起来,“小陆英,别想那么多,有人帮衬收了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钻出遮阳帐,被炽烈的日头晃得有些睁不开眼睛,索性眯了起来:“日头这么大……坐我的车驾回去吧,别中了暑气。” 话音落下他径直走了,单达连忙去结了账,朝陆英匆匆一抱拳就追了上去。 陆英还在惊讶他刚才的回答,等注意到后面那句话的时候,主仆两人已经不见了影子。 “我乘了马车来的……” 她低语一声,静默片刻后神情复杂地捏紧了手里的汤勺,原本还想着趁机和虞无疾拉开距离,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的答复—— 不看她母亲的面子,还能是看什么? 这个人真是…… 罢了,反正她该说的也说了,日后躲着就是了。 她低头继续去吃那碗馄饨,可发顶那被抚摸过的感觉却迟迟不散,仿佛虞无疾那只大手还附在上头轻轻揉搓一般。 她不自在地停了下来,犹豫过后,还是抬手,轻轻附在了方才被揉过的地方。 虞无疾…… 月恒小跑着凑过来,看着她叹了口气:“姑娘,你这是何必呢?小公子他们上赶着去攀亲戚,你偏要把人往外头推……那天的事应该……” 陆英侧头看过去,月恒瞬间闭了嘴,她的神情却仍旧没有缓和,语气也越发严厉:“我说过的,不准再提。” 月恒捂着嘴用力点了点头。 陆英这才缓和了脸色,又要了一碗馄饨给月恒:“你给我记着,日后躲着使衙署的人走。”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这话才说出来就被打破了,等她们吃完馄饨回了陆家,就看见门口站着两道熟悉的影子,虞无疾和单达。 他们怎么又来了? “少师怎么会在这里?” 虞无疾看了眼她身后的马车,那是陆英自己的,显然她并没有听话,但他也没多问,只含笑解释了一句:“使衙署人太多了,来陆家住两天,躲个清闲。” 陆英头皮有些发麻,住在陆家那岂不是稍不留神就会碰见? 可人既然来了,想必是母亲开口邀请的,她也不好拒绝。 “少师请。” 她只好上前引路,顺带介绍了一下陆家宅子。 陆家是套院,起初只是个小宅子,这些年不停扩建,如今也颇有些规模。 “少师先前来过,应该知道正堂的位置,父亲带着陆承业就住在正堂,母亲在后头的北苑,带着姨娘们一起住,妹妹们都在西苑……” “妹妹们,”虞无疾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你不住西苑?” 陆英眼神淡了些,原本她是该和妹妹们一起住的,可父母说她忙,怕扰了妹妹们,所以单独辟了个院子出来,就在东西苑中间。 可谁都清楚,那只是不想她“带坏”妹妹们罢了。 她也没有计较,前些年她很少留在家里,只是受伤后身体有些不如从前,她在家里的日子这才多了起来。 可现在那个位置就有些尴尬了,虞无疾自然是要住在东苑的,可进出东苑都要路过她的院子,不留神就会撞见。 这可真是…… 她心下叹气,面上未显露分毫,引着虞无疾往正堂去,还不等进门,神情就先淡了下来,如果说在外头的时候,她是外柔内刚,那现在就仿佛破鞘而出的刀锋,随时准备着伤人。 虞无疾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侧头看了一眼。 陆英一无所觉,径直往前去,随着靠近,正堂里的动静传了出来,是陆承业的叫唤声,还夹杂着陆夫人的轻声哄劝。 她忽然就想起了铺子里两人逃走的事来,脸色越发冷硬。 可进去后她才瞧见不管是陆夫人还是陆承业,形容都颇有些狼狈,尤其是陆承业,脸上和颈后都带着瘢痕,像是被晒伤了。 这才出去多久,就伤了? 但她也懒得问,轻咳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陆承业看了她一眼,见她并没有如同自己一样,被打得掉了牙,心里闪过一丝愤恨,小声和陆父嘀咕了一句什么。 陆父立刻拍了桌子:“铺子里怎么会出赝品?你是怎么监管的?害你弟弟受这样的苦。” 陆英抬手就想去抓身旁的花瓶,和外头的人还有道理律法可讲,可和自己家里人,什么都说不通,倒不如不管不顾地闹一通来得痛快。 可很快她又想起来虞无疾也在,手上的动作硬生生忍住了。 陆夫人似是也怕她发作,连忙上前来抓住了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她:“回来了?没事就好,我这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的……” 以往听见这话,陆英纵然满心怒火,也会消散几分,毕竟这是家人会给她的仅有的关切,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竟满心都是嘲讽。 提心吊胆……怎么也没说留下帮她一把。 她心里一哂,许是发热的缘故,她疲惫得很,开门见山道:“东苑可收拾妥当了?少师都到了。” 陆夫人面露茫然:“少师?东苑?何意啊?” 陆英也被她问得蹙眉:“不是你请少师来暂住的吗?” 她说着看向虞无疾,仿佛在求证。 可还不等虞无疾开口,陆夫人先否认了:“怎么会呢?我和承业在使衙署外头等了一中午,根本没见到人。” 第12章 我看她顺眼 没见到人? 那虞无疾为什么会说要来陆家暂住? 许是她眼底的惊讶太过,虞无疾不等她问出口,就咧嘴笑了起来:“我琢磨着,我要来你们也不能拒绝,就没问。” 他说得理直气壮,听得陆英一口气哽在心口,连陆家人的气都顾不得生了。 是,这话的确不错,虞无疾这种人,不管是要住在谁家里都没人敢往外头推,说不得还得欢天喜地的好生伺候,但是…… 你一个封疆大吏,行事为什么像个泼皮无赖? 再说了,别人怎么做是别人的事,你自己说出来,也太…… “她这脸色,好像在骂我不要脸。” 虞无疾扭头和单达嘀咕,一副说悄悄话的模样,可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陆英额角重重跳了两下,咬牙切齿道:“我没有。” 虞无疾瞧见她绷着的脸,笑意逐渐加深:“这副样子,顺眼多了。” 他大摇大摆地进了门,瞧见他来,陆父又惊又喜,连忙让开了上首的位置,见虞无疾坐了,才拉着陆承业上前:“少师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听方才的意思,您是打算在陆家小住?” 虞无疾这档口却又矜持了起来,他微微欠身:“若是府上方便的话……” “方便,绝对方便!” 陆父连连点头,“小人这就将正堂收拾出来,让给您住。” “这倒不必了。” 虞无疾十分善解人意,“正堂是主人家的地方,我也不好鸠占鹊巢,随便找个院子吧。” “是是是。” 陆父也听说了宋知府被杖杀的事,对他的畏惧更上一层,根本不敢反驳,犹豫片刻才小声补充:“不如让承业跟着您住?平日里端茶倒水什么的,总比下人伺候得妥帖些。” 陆英回神,刚好听见这话,满眼都是讥笑,平日里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磕碰一下都要将旁人骂个半死,这回倒是舍得让他去端茶送水了。 陆夫人看见她的神情,唯恐她从中作梗,连忙抓紧了她的手,讷讷解释:“今天丢下你是我们不对,可承业毕竟还小,你别和他计较……” 陆英用力抽回了手,小? “他已经十六了。” 陆夫人小声辩解:“那也不大……” “我十二岁就跟着人跑船走货,你那时候怎么不觉得我小?” 陆夫人被噎住,一时没了言语,那年正是八岁的陆承业被认回陆家的时候,也是陆父发现后继有人,开始拼命打压她的时候。 她为了博一条出路,偷偷上了自家的货船,她以为能做成那单生意,就能证明自己,可现实却给了她狠狠一个巴掌。 天赋再出众,在陆父眼里,也比不过是男孩这一条。 陆夫人低下头,声音更低:“你本不用这么辛苦的……” “够了。” 陆英打断她,有些庆幸在外头用过饭了,不然真的要被气得吃不下了。 “母亲若是当真觉得今日所为过分,日后就别再做这种事,而不是劝我容忍。” 她甩开陆夫人的胳膊就要走,虞无疾却也跟着站了起来。 “小陆英,别着急走啊,我这院子还没着落呢。” 陆英心口生疼,觉得虞无疾很是莫名其妙,府里这么多人,哪个敢怠慢他? 再说,还有陆承业巴巴地等着。 可她还是停下了脚步,毕竟这人得罪不起。 “同住就不必了,”虞无疾看向陆父,拒绝得十分干脆,“令郎的脾性,我十分不喜。” 他没找任何理由,说得直白坦荡,让人连反驳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陆承业听出了他话里的嫌弃,脸色刷地白了下去。 陆父有心为他解释两句,却又被虞无疾一个扫视定在了原地,一肚子的话顿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往外走了。 “走吧。” 陆英正在惊讶虞无疾的不留情面,耳边就响起了男人的声音,她连忙回神,抬脚跟了上去,方才堵在心里的气彻底散了,只剩了一阵痛快。 “高兴了?” 含笑的声音响起,陆英侧头,就瞧见虞无疾正看着她。 她咳了一声,有种心思被看破的窘迫,下意识选择了装傻:“少师说什么?” 虞无疾仿佛被这话逗笑了,眉眼弯了下去,却没有拆穿:“没什么,走吧。” 陆英连忙加快了脚步,不多时东苑就出现在眼前,虞无疾也没等她介绍,随手就指了一座院子:“就这个吧,瞧着也清净。” 陆英应了一声,也没多言,借口去安排下人就匆匆走了。 她不喜欢这种被人看透心思的感觉,这会让她觉得危险。 虞无疾也没有阻拦,只靠在门框上静静看着她的背影远去,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憨笑,他嫌弃地啧了一声:“笑什么?” 单达凑过来:“属下就是没见过您这么上赶着,咱府里姑奶奶出的表少爷表小姐可不少,您见谁都是淡淡的,怎么就这陆姑娘不一样?” “大约是,眼缘吧……” 虞无疾转身进了院子,语气带着点若有所思,难得的正经,“说也奇怪,我一见她就觉得顺眼,觉得她……” 他皱了皱眉,似是不知道怎么说,索性跳了过去,“没想到还有阿姐这层关系,便多关注几分……我这怎么能算上赶着?不过是随手帮了两把,多大点事,也值得你说嘴。” 尾音淹没在打开又合上的门扉里,陆英一无所觉,离开后就开了库房,喊了下人搬东西去装扮虞无疾的院子,这一折腾,就到了天黑。 她简单吩咐几句,就带着月恒回去,可刚一转身,就瞧见陆承业正站在不远处,死死盯着她。 第13章 人心易变 “你看着我干什么?” 陆英皱起眉头,今天被虞无疾一闹,她都忘了要找陆承业算之前拿她做挡箭牌的账了,没想到他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陆承业咬了咬牙:“陆英,你别以为虞少师以后会给你撑腰,要不是看娘的面子,他怎么会理会你?” 说着他又得意起来,“娘已经去找他叙旧了,你等着吧,有你的好果子吃。” 陆英险些被他给气笑了,她陆英何须旁人撑腰?这些年遇见的哪个不是拦路虎?她不还是走到了今天? 她自己,就是最大的依仗。 她抬脚就要上前,陆承业却吓得扭头跑了。 “小公子有什么好得意的?竟还特意来示威。” 月恒有些嫌恶,陆承业整日里不是闯祸,就是盯着陆英给她添麻烦,实在是招人烦的很。 陆英没有接茬,脑子里都是对方刚才那句“娘去找他叙旧了”。 月恒也很快想起了这茬,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陆夫人的举动有时候真的是让人心寒,可她对陆英也是真的疼爱。 这两厢糅杂在一起,才最让人难办。 陆英的性子也算是果决,可对上陆夫人,总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才好。 “姑娘,今天庄子上新送来的西瓜,已经放冰上镇着了,现在用正是爽口,要不……” 月恒犹豫许久还是斟酌着开了口,“咱们去给虞少师送一些?” 话音落下,她又欲盖弥彰地解释:“也不是为了旁的,今天虞少师毕竟帮了您一回,还请您吃了馄饨,咱们是该回礼的。” 陆英叹了一声:“虽然今日他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可始终还是逃不开爱屋及乌的道理,我们就不去争这个了,免得自取其辱。” “可是……” 月恒有些不甘心,她还是想请陆英去一趟,不说别的,陆夫人看见她总得收敛一些吧? 若是陆英愿意厚着脸皮一直呆着,说不得夫人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有。 发髻忽然被揉了两下,陆英好笑地看着她:“小脸都皱成包子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走到今天,谁的力都没借,多一个节度使作对也无妨。” 月恒叹了口气:“可他那么大的人物,我怕……” “节度使三年一换,他最多在这里呆三年,忍忍就过了。” 月恒点点头,虽然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可还是懂事的没再说旁的,陆英已经够心烦的了,她不能帮忙,也不能总添乱。 “对了,”她想起来一个好消息,“日升刚才让人送了消息过来,登州那边出了一批新货,明日就能送过来。” 陆英轻轻吐了口气,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她三年前在北边开了一条商路,那条路不好走,要穿过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异族部落,想和这些人和平交易,筹码必须要有分量,而在盐运被朝廷死死把控的时候,还有什么是比盐更有分量的呢? 所以她在登州买了几个渔村,看似捕鱼为生,实则是在私下里制作私盐。 依《周律》,制、售私盐都是死罪,可有句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那条商路对陆英而言太重要了,她已经筹谋三年,一旦打通,她就有了立足的根本,到时候莫说节度使,只怕连皇帝都要给她几分颜面。 值得冒险。 “明天见一面,谨慎些。” “是,奴婢去安排。” 月恒应了一声,说起这个她也高兴起来,但笑容没有维持多久就散了,因为她们回到院子的时候,刚好看见陆夫人从虞无疾的院子里出来,那满脸含笑的样子,一看就知道相谈甚欢。 陆英也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看着她,却一言未发。 可大约还是母女连心,陆夫人很快就察觉到了什么,侧头看了过来,瞧见陆英的瞬间,她整个人都僵了一下,随即嘴唇蠕动起来,可却不等说点什么,陆英就抬脚进了门。 月恒跺了下脚:“夫人,您太过分了!” 她抬脚追了进去,陆英已经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了,那副平静的模样,仿佛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月恒心下叹息一声,也没再提起这茬,只抬手给陆英揉捏着小腿。 陆英却挥了挥手,许是今天下午开库房的时候又中了暑气,她只觉得头疼得厉害,想一个人呆一呆。 “你去说一声,晚膳我就不过去了。” 月恒答应一声就去了,等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个食盒,她小心翼翼的看了陆英一眼:“姑娘,夫人亲自煮了碗面,您要不要吃一口?” 陆英安静许久,才轻声开口:“我不饿,你吃了吧。” 她翻了个身,身后响起月恒的叹气声,她有些想笑,这小丫头,才多大年纪,就这么爱叹气……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她本想安抚两句,眼睛却没能睁开,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酸痛。 外头天色尚早,她却仍旧起了身,随即便带着月恒出了门。 赶这么急,她也是不想看陆家人嚣张得意的嘴脸,没得招人烦。 可天不遂人愿,刚迈出院子,她就在园子里瞧见了两道影子,一高一矮,都很是熟悉。 虞无疾和陆承业。 男人正在练剑,辗转腾挪,剑气森然,陆承业十分乖巧地候在一旁,手里还端着茶盏,瞧着倒是十分和谐。 “母亲竟有张仪之才,好生厉害。” 陆英由衷称赞起来,不过见了一次而已,不仅让虞无疾转了态度,还让他松口,将陆承业带在了身边,她以往竟从不知道母亲有这个能耐。 月恒担心地看着她:“姑娘……” 陆英转身就走,几步之后却又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虞无疾刚好停下来,自陆承业手中接过了茶盏,仰头灌了进去。 她脑海里忽地就浮现出了昨天的画面,那挡在她面前的背影,那句含笑的“高兴了”…… 心口有些堵,她攥了下指尖,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 本就是误会才得来的照拂,失去了也理所应当,而且,她根本不需要这些。 她扶着月恒转身就走,等上了马车,她才靠在车厢上合上了眼睛:“月恒,日后在府里也得谨慎一些了……” 第14章 我就打了 月恒将会面安排在了云水楼,登州的管事就混在前来商谈的其他商户里。 谈生意这种事,总是免不了喝酒,等将几桩生意落定盖章时,陆英身边已经放了好几个空酒坛,她扶着墙将酒尽数吐出来,这才蜡黄着脸靠在椅子上喘息。 月恒心疼地给她擦了擦脸,又喂她喝了杯温水。 “姑娘,这种事以后咱别做了,就该让老爷小公子来,免得他们不知道天高地厚,整天只知道给你添麻烦。” 陆英被她逗得想笑,脑海里浮现出那两个人连算盘都打不利索的样子来,眼底都是嘲讽。 若是让他们来,她这辛苦赚下来的家业,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败光。 “回去吧。” 她被月恒搀扶着起身,却刚出雅间,就瞧见楼下有道熟悉的影子,虞无疾。 怎么哪里都能遇见。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对方为何来这里,这莫不是亲自来查那天晚上的事了? 她不敢露面,带着月恒绕到了另一侧楼梯出了门,那天的事虞无疾果然没打算就这么放下。 她心跳得极快,加上酒意上头,她浑身都有些不舒服,靠在车厢上昏昏欲睡,月恒也不敢惊扰她,等到了家门口,才扶着她往自己院子去,可刚绕过照壁,就被人喊住了。 两人抬眸,就瞧见陆承业正站在正堂里,抱胸抬头,一脸得意地看着她:“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他身后陆父陆母和苏玉都在,显然正在用饭,桌上还有个年轻姑娘,那是陆承业的同胞妹妹,可其他的陆姑娘们却没有露面,仿佛陆家只有这几个主子一样。 “阿姐,今天我跟着少师可是见识了不少东西,你藏着掖着不肯让我知道的齐州要员,我可都见过了。” 陆承业顶着一张被打肿的脸凑过来,先前他算计陆英被教训了一回,后来又挨了赵二一拳,整张脸十分精彩,可他得意之下却浑然不觉。 以往他见陆英,多是畏缩居多,可现在大约是笃定自己压了陆英一头,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以往在陆英面前从来不敢有的自信。 陆英心里一沉,都说官商勾结,想将生意做好,免不了要打通关系,她能将陆家经营得风生水起,有很大的原因就是她舍得花银子,和齐州府的官员关系都不错。 可银子给得再多,也比不过权势,虞无疾一句话,比她万贯家财都有用。 先前她还以为虞无疾为她做得够多了,现在看来,这才是真的上心。 “我劝你还是识趣些,”见她不说话,陆承业下巴抬得更高,“把铺子和人脉老老实实交出来,找个人家嫁了,嫁妆又不会少你的。” 他见陆英还是不说话,眼底闪过几分不耐愤恨,他咬咬牙:“我给你一万两银子做嫁妆,够多了吧?” 陆英终于有了反应,她看着陆承业,嗤笑出来。 一万两? 光她打点一次官员送出去的银子,都不止一万两,更别说她打下的这些家业每年的盈利了,陆承业这个蠢货,想威逼利诱她,开的价格还这么拿不出手。 她看着陆承业,轻启朱唇:“滚。” 陆承业脸色瞬间黑了,大步上前,似是要动手,却被陆英一巴掌打在了脸上,残存的恐惧立刻涌了上来,他没敢再上前,只捂着脸朝陆父告状:“爹,她打我!” 陆父拍了桌子:“反了你了,敢当着我的面打承业!” 陆英靠在月恒身上,淡淡看了陆父一眼,反手又给了陆承业一巴掌:“我就是打了,如何?” 陆父脸色涨红,抖着手指着她,见陆英毫不理会他,猛地扭头看向陆夫人:“看看你生的好女儿,她这么放肆,还把我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吗!?” 陆夫人讷讷站起来,颇有些为难,她心里愧对女儿,可也不想违逆陆父。 为难间,陆承业折返回来,抱着她的胳膊哭嚎:“娘,你给我做主啊。” 陆夫人摇摆的心终于还是偏了,她看向陆英,讪讪开口:“不管怎么说,你先动手就是不对,都是一家人……” 陆英啧了一声,她就知道。 “走吧,懒得理他们。” 月恒牙咬得死紧,被气得几乎要哭出来,闻言一声不吭地扶着陆英往回走,身后陆承业忽然倒了下去,捂着脸开始打滚哭嚎。 “疼死我了,爹娘,我要被阿姐打死了。” 正堂里顿时混乱起来,陆夫人和陆五姑娘连忙上前查看陆承业的情况,苏玉一连声地喊着找大夫,陆父则死死盯着陆英,见她看了过来,怒吼一声:“你还不滚过来赔罪,今天你弟弟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的!” 陆英还站在长廊上,动都没动,陆父被她气得发抖,这孽障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都是死人吗?还不给我把她押过来!” 陆父呵斥一声,正堂的下人连忙上前,可还不等靠近,就被护院们拦住了,其余下人也陆陆续续赶了过来,将陆英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陆家不睦,下人自然也有自己的主子。 可这画面却狠狠刺了陆父一下,他怒不可遏:“你们这群蠢货,连谁是陆家的主人都认不清楚吗?今天谁敢不听话,我明天就发卖了他!” 可惜下人仍旧一动不动,半分颜面都没给他。 陆父几乎要跳脚,他虽然知道商道上自己不如陆英,可没想到竟然连府里的下人都镇不住,简直是奇耻大辱。 “看来父亲是没有别的话要说了,”陆英轻咳一声开口,挡着她的下人立刻侧身,将她让了出来,她眉眼一如既往地冷淡,甚至没有因为这场变故生出半分波澜来,“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扶着月恒就走,陆父想拦又不敢,正焦急间,照壁后头忽然露出个人影来,他一看,顿时心下大喜,虞无疾竟然这时候回来了! 第15章 这么凶? 他连忙驱散正堂的下人,快步迎了上去,正要开口告状,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眼珠子一转,嘴边的告状变成了遮掩。 “真是让少师看笑话了,平日里她虽然也动辄就对家人打骂,可也没今天这么厉害……都怪我,昨天不该让夫人去寻少师,这才惹恼了她。” 他有意误导虞无疾,若是对方也能说陆英一句品行不佳之类的话,那陆英在青州的名声就算是毁了,日后对陆承业抢回陆家,助益极大。 他装模作样地叹气,“早知道,就不请少师带着他四处走动了,竟平白给他招了这样的灾祸。” 他肩膀垂下去,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你胡说!” 月恒气得浑身发抖,“刚才明明是小公子来挑衅的,下人们可都看见了。” 陆父一改方才的颐指气使,不但不恼,脊背反而更弯了一些,他苦笑一声:“少师,您看见了吧?连她身边的丫头都敢教训我这个当爹的啊。” 月恒被反将一军,急得红了眼:“我没有!” 她看着虞无疾,又惊又惧:“少师,您别信他的话,刚才的事情下人们都看见了。” 正堂里忽然有人开口:“下人们都是大姑娘买来的,自然要听大姑娘的话。” 是苏玉,她正将陆承业搂在怀里,听见外头的谈话,见缝插针的帮了腔。 陆夫人张了张嘴,想为陆英辩解几句,可被苏玉狠狠瞪了一眼,嘴边的话便讪讪咽了下去。 “这么说,他倒是因我受过。” 眼见无人再说话,虞无疾才淡淡开口,他斜靠在照壁上,目光环视一圈,落在了陆英脸上:“你好像没说话,不说几句?” 陆英忍着上头的酒意,慢慢站直了身体:“旁人的家务事,少师也想管吗?” 语气冷淡,锋利,像一把无鞘的宝剑,和先前见过的平和模样截然不同。 虞无疾略有些困惑:“你不想让我管?” “少师日理万机,都是州中要务,何必理会陆家门内的事?”陆英回视他,抗拒之意鲜明,“再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只怕这事管了,于少师清名有碍。” “胡说!” 陆父一口打断陆英,唯恐虞无疾被她这话架住,急急解释,“以少师和你娘的交情,那就是咱们陆家的姻亲,陆家的事他自然能管。” 说完他讨好地朝虞无疾笑了起来,“少师,您说是吧?” 虞无疾的目光仍旧落在陆英身上,语气有些淡:“管不管的容后再议,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我这个人,还是喜欢看热闹的。” 陆父连忙要开口,却被虞无疾一抬手拦住了,他微抬下颌,示意陆英:“让她说。” “她没什么好说的,”陆父连忙截住话头,“您还是进去看看承业吧,那孩子……” 话语戛然而止,因为虞无疾的目光看了过来,方才看陆英的时候还没觉得,此时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陆父才察觉到了分量,简直像是巨石倾斜而下,死死压在了他身上一样,让他本能地闭了嘴,连腰都弯了下去。 “你说。” 虞无疾自然而然地将目光移向了陆英,神情仍旧带着几分疏懒,连斜靠在照壁上的姿势都没变一下。 陆英眼底闪过几分不耐烦,她不喜欢对既定结果的事做无谓的努力,虞无疾既然听了母亲的话要偏帮陆承业,做什么还要废话? 他如今的位置,要什么还需要遮掩不成? 她仰起头,语气十分不客气:“少师不必拐弯抹角了,直说吧,你想要从我手里,讨些什么?” 陆父心下大喜,陆英这反应,就是在自己找死。 平日里她在同行,在家人面前嚣张也就罢了,可虞无疾是什么人? 大权独揽的封疆大吏啊,岂容她这般放肆? “你大胆!” 他抬起头,厉声呵斥,这还是陆英成气候之后,他第一次喊得这么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在少师面前无礼,我真是惯坏你了,今天我绝对不能轻饶,我这就让人去请家法。” 他吵嚷着要下人去取藤条,正堂里陆夫人被唬了一跳:“老爷息怒,英儿身体弱,怎么能动家法?” 苏玉撇撇嘴:“姐姐,大姑娘这么无法无天,再不教训,不知道要闯什么祸呢。” “你!” 陆夫人一向对苏玉忍让,此时难得露了怒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看向陆英:“英儿,快和你父亲认个错。” 陆英抬手揉揉额角,她不知道母亲到底在想什么,她怎么会觉得,以自己如今的手段,陆父还有本事拿捏她? 认错? 绝无可能。 她目光落在虞无疾身上,看都没看陆父一眼,目前整个陆家,唯一对她有威胁的,只有眼前这个人。 “虞少师,说句话吧。” 她淡淡开口,目光里戒备更重,“想要我如何?” 若是能谈,她不介意给对方一个面子;若是不能,她的东西,毁了都不给别人。 虞无疾却沉默了下去,看着陆英迟迟没开口。 就在陆父因为被无视而恼怒地准备再次开口的时候,他才抬手挠了下头,语气有点茫然:“你今日,怎得这般凶?” 他扭头看向单达,“像是冲着我来的,我没做错什么吧?” 单达嘴角抽了一下,真是难得,少师都知道反省自己了。 “您怎么会有错?是这丫头以下犯上,不知天高地厚,今日我一定好生教训她。” 不等单达回答,陆父抢先开了口,恨不能让虞无疾一句话定了陆英的罪。 虞无疾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身上,语气冷淡:“闭嘴。” 陆父一肚子的话都被噎住了,他满脸涨红,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虞无疾,却没敢再说一个字。 虞无疾这才再次看向陆英,“真的不说?” 陆英哂了一声:“看他不顺眼就打了,有什么好说的。” 陆父激动得一抖,陆英承认了!先是对虞无疾无礼,现在又不知悔改,他是动不了陆英,可虞无疾能啊! 他就不信做到这份上,虞无疾还能容忍她。 他下意识想开口拱火,可又想起虞无疾方才那句不怒自威的闭嘴,话都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只好期待地看了过去。 虞无疾却忽然笑了起来,抬手揉了下陆英的发顶:“多大点事,这么凶,我还以为是我招惹了你。” 第16章 要被查到了 陆英愕然,被虞无疾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反应闹得回不过神来,他……不是回来给陆承业撑腰的? 她睁圆了眼睛看过去,看得虞无疾心头一痒,指尖也跟着颤了两下,他低咳一声,默默地收回了手。 “没什么大事就回去歇着吧……可用饭了?” 陆英下意识答应一声,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又摇了下头,今天只顾着和人谈生意了,酒喝了不少,正经饭菜却没吃几口。 “刚好我也没用,单达,备些饭菜来。” 单达抱拳退了下去,月恒哪里敢让他一个有官职的人去做这种事,连忙抬脚追了上去—— “单将军,奴婢去安排就好……” 两人一前一后跑远了,虞无疾看了眼正堂:“进去吧。” 陆英抿了下唇,比起用饭,她更想知道虞无疾在想什么,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善变。 她不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这种完全猜不透心思的人,会让她有种事情随时会脱离掌控的不安感,事实上,打从遇见虞无疾之后,她就没看透过这个人的想法,几乎对方的每个反应都不在自己意料之中,这几天的惊讶,比她一年的都要多。 她斟酌着如何开口,震惊中的陆父却先一步回了神,他上前拦住了虞无疾,满脸都是不敢置信:“少师,您方才是不是没听清?她亲口承认了殴打亲弟,脾性这般歹毒,您怎么能……” “我听清了。” 虞无疾停下脚步,语气冷淡,却听得陆父更加激动,“那您还……” “陆英不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虞无疾侧身看过来,眼神比语气更冷,“做什么都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我们做长辈的,就不必过多干涉了吧?” 陆父被堵得喉咙干疼,这叫什么话? 陆英不会无理取闹,难道陆承业挨的那两巴掌是活该吗? 这未免也太偏心…… 不,不可能,虞无疾不可能偏心陆英,他今天可是带着陆承业出去见了齐州府的官员啊,这不是摆明了要栽培承业吗? 他一定是觉得陆英是个女人,打人也不疼,这才没有追究的,对,一定是这样。 想到这里,他快步进了正堂,想将陆承业拉过来,可这一眼看去,就见他脸上的巴掌印在那一片青紫里竟毫不起眼。 这怎么行? 他咬了咬牙:“儿啊,你忍忍。” 等他拉着陆承业过来的时候,就见少年脸上已经多了几道血痕。 陆父一脸的痛心疾首:“少师,您看看,陆英一句不顺眼,就将他打成这样,这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您不能就这么揭过去啊。” 陆英眼底冒火,正要开口,虞无疾就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竟然打成了这样,的确不能揭过。” 他往身边的灯台上一靠,看向陆承业,“那你就说说吧,是做了什么惹得陆英发这么大火,连我都被牵连了。” 父子两人听见这话,顿时心头狂喜,对视一眼不着痕迹的笑起来,可笑容维持了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僵在了脸上。 这话问得,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迟疑片刻,陆承业不太确定地提醒:“少师,是她打了我,是她动的手。” “我知道啊,”虞无疾有些不耐地敲了下灯台,“所以,你到底干了什么?她打你,一定是你不对。” 陆承业被噎住,不可思议地看着男人,这,这是什么歪理? 陆英的目光也再次落在了虞无疾身上,愣愣地回不过神来,他……都不听听陆承业编的瞎话就站在她这边了吗? 她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心口是烫的,眼睛却是酸的,她侧开头,轻轻眨了下眼睛。 “怎么不说话?” 虞无疾追问了一句,目光落在陆承业身上,无形的压力便因为这小小的动作铺天盖地的蔓延开来。 陆承业浑身一抖,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就淌了下来,腿也软得厉害,陆父连忙撑了一把,这才没让他当场跪下去。 陆父看出来了虞无疾的偏心,心里恨得直咬牙,却什么都不敢再干。 他摁着陆承业的头,逼着他朝陆英作揖:“快和你阿姐道歉,日后你阿姐再动手,你就给我咬牙忍着,听见了没有?” 陆承业不敢反抗,乖顺地点了头。 陆父陪着笑,想带走陆承业,虞无疾点头应了:“带回去吧,多抄几遍《礼记》,养养心性。” 陆父脸色一僵,虞无疾这是在罚陆承业吗? 他都挨了打,竟还要受罚,这虞无疾到底有没有良心啊?再说陆承业整日招猫逗狗,让他抄书比揍他一顿还让他难受,这怎么能行? “少师……” 他开口求饶,却被虞无疾打断:“你也别闲着,抄一抄《颜氏家训》吧,尤其是教子篇。” 陆父僵立在原地,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虞无疾这是在说他不会教子? 他满心屈辱,却不敢反驳,灰溜溜地带着陆承业走了,苏玉也带着女儿跟了上去,正堂里只剩了陆夫人。 虞无疾毫不在意,抬脚往正堂去,走了几步才发现陆英还站在原地,他侧了侧头:“不饿吗?” 陆英这才从复杂的思绪里回神,却仍旧没动,虞无疾慢慢转过身来:“怎么了?” “少师,您不是……” 她斟酌着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虞无疾弯腰看着她:“现在不是虞少师了?” 陆英脸上一红,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人怎么这么记仇,一个称呼而已…… 许是看出了她的心里话,虞无疾咧嘴笑起来,满脸都是愉悦。 陆英被他笑得脸上挂不住,索性扭开了头,一只手又伸过来揉揉她的发顶:“不笑了,用饭,用了饭再和你详说。” 陆英这才抬脚跟上,陆夫人却迎面走了过来:“英儿,今天赵通判带着赵迟来赔罪了,你记得不要失礼。” 陆英指尖骤然一紧,赵迟?他怎么敢出现在虞无疾的视野里? 她当即就想请走陆夫人,耳边却响起一声惊雷般的低喃———— “赵迟,我记得这个名字,那天他也去过云水楼。” 第17章 拖住他 陆英心头狂跳,她其实一直在刻意遮掩赵迟的踪迹,甚至可以说,她在赵迟身上花费的精力,比花在自己身上的还要多得多,唯恐单达会注意到他。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废物会上赶着出现。 她心里恨恨骂了几句,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带了恰到好处的困惑:“少师在说什么?” 虞无疾摇了下头:“没什么,用饭吧。” 月恒已经领着下人来上了饭菜,陆英搭了把手去布菜,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虞无疾,见他看向单达,似是要说什么,连忙夹了根鸭腿给他:“少师尝尝这道鸭子,过了油又炖煮的,焦香软烂,很是可口。” 等鸭腿落在虞无疾碗里,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并没有查探过虞无疾的喜好,若是他不喜欢…… 她垂眸看去,却见那鸭腿已经被咬了一口,虞无疾似是真的饿了,三两口就将鸭腿吃了个干净,她心里的那点忧虑,瞬间散了个干净。 “味道不错。” “少师喜欢就好,”陆英看向单达,“单将军也一起用吧。” 今天晚上只要这两个人不离开陆家,她就有机会。 单达摆了摆手,正要拒绝,虞无疾就应了一声:“坐吧,也没旁人。” 单达这才抱拳道谢,在末位坐了下来。 陆夫人很是不自在,吃了几口就有些坐立不安,陆英虽然满腹心事,可还是注意到了她,心下啧了一声:“母亲若是还有事,就先回去歇着吧。” 陆夫人立刻站了起来“好,我正想去看看承……” 她忽地闭了嘴,尴尬地看着陆英,陆英只当没听见,自顾自放下了公筷:“我送母亲。” 她看了一眼月恒,丫头立刻跟了过来。 “英儿,母亲不是偏心,只是承业从小没受过罚……” “母亲快些去吧。” 陆英打断了她的话,这种事她已经习惯了,不值得生气。 “你能理解母亲就好。” 陆夫人松了口气,快步走了,月恒也没顾得上抱怨陆夫人,只快步走了过来,刚才她也听见了“赵迟”两个字,她虽然不如陆英思虑周全,可也清楚,那小子一旦被盯上,那天晚上的事就遮不住了。 知府都能被杖毙,何况她们这些白身? “姑娘?” “拿陆承业的手信把赵迟约出来,连夜送出城。” “若是他不肯走……” 陆英眼睛眯起来,泛着寒光,“那就让他肯,告诉他,赵通判不缺儿子。” 月恒神情一凛,连忙躬身退了下去。 陆英调整好情绪,这才重新回了正堂,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下了筷子,正在闲谈,陆英有些惊讶:“饭菜不合口味吗?” “怎么会?” 单达一咧嘴,“味道好得很,这不是姑娘还没回来吗?” 陆英一怔,这主仆二人,在等她一起用饭? 她张了张嘴,想说不必如此,可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方才一家子用饭时的情形,喉咙忽然就被堵住了。 好一会儿,她才侧头轻咳一声:“两位太客气了,不必顾及我的。” 单达面露惊讶,似是想说什么,可看了眼虞无疾不太好的脸色,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他低头开始吃饭。 陆英也扶着椅子坐了下来,一低头才瞧见碗里有根鸭腿。 “礼尚往来。” 虞无疾含笑开口,陆英有些想笑,拿她家的东西来还她的人情,虞无疾这未免太小气了些。 可真说起来,她欠对方的好像更多,光赵通判的那个人情,就不知道该怎么还了。 刚才他还那么无条件的相信她…… 她搓了搓指尖,抬手举起酒杯:“少师,我敬你一杯。” 虞无疾抬眸看过来,神情有些一言难尽,陆英不明所以,不自觉想到了刚才遣月恒出去的事,不至于就这么被发现了吧? 捏着酒杯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下一瞬酒杯就被拿走,虞无疾仰头灌了进去,随即将酒杯一丢,面露无奈:“在外头喝了那么多酒,还没喝够?” “你如何知道我喝了酒?” 陆英下意识抬起小臂嗅了嗅,还不等闻到酒味,单达先笑了:“咱们今天去云水楼找姑娘你了啊。” 陆英心跳骤然加快,这主仆去云水楼,是为了找她? 他们为什么会去那里找她?是已经怀疑上她了吗? 思绪混乱如麻,她克制着未露分毫,只浮了一层浅淡的惊讶,“找我?少师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让人传句话就是,待我回府,自然会去见您。” 虞无疾却沉默了下去,连单达都没再开口。 陆英抿紧了唇,不放过这主仆二人任何的细微表情,可虞无疾静默过后却只是笑了一声—— “能有什么吩咐?不过是处理完了政务,想着去接一接你,没想到错过了。” 陆英默然,接她…… 她不大相信这话。 说实话,虞无疾对她的好让她心慌,她总得找个理由出来才行,原先她还可以猜是因为沾了母亲的光,可刚才过后她就不这么想了。 她已然意识到,母亲对虞无疾的影响,好像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大。 可除了这个,她实在是想不到别的理由,这世上哪有好是无缘无故的呢? 她不得不往糟糕了想,发顶却忽然被揉了一下—— “小陆英,”虞无疾的手收了回去,语气却越发温和,“你出门谈生意,没带多少人,又天黑未归,我是你舅舅,担心你,所以去接一接,不是很正常吗?” 陆英被问住了,她很少暴露自己的情绪,可这一刻眼底却真切的露出了茫然,正常吗? 她不知道。 打从十二岁之后,她就是这么过来的,路多难多险,都是自己走;天多黑多暗,都是自己回,已经习以为常了。 虞无疾却忽然告诉她,有人接才正常。 她默然,迟迟没再开口。 “用饭吧,要凉了。” 虞无疾没再说什么,只又给她夹了筷子菜。 陆英低声道谢,很快就将那点情绪压了下去,各有各的活法,她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好,只是胃口却没了,甚至都不愿意再坐下去。 月上中天,她算了下时辰,琢磨着人应该已经出城了,也就没再为难自己,起身就要告辞,可就在这一瞬,小腹一痛,一股热流顺着双腿淌了下来。 她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变了,她竟赶在月恒不在,自己又毫无防备的时候,来月事了。 第18章 嫌隙 她又坐了回去,唯恐自己这一离席,椅子上的血迹就被两人看见。 见她举动异常,虞无疾抬眼看了过来:“怎么了?” 陆英摇摇头,硬着头皮拿起筷子随意夹了些菜:“没事。”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要洞悉人心一样,看得陆英头皮发麻,好在他并没有追问,只是将她刚才夹过的菜换到了她手边。 陆英道了谢,闷头吃了两口,腹部的坠痛却逐渐剧烈起来。 许是年幼时候吃过苦,又加上后来受伤,身体亏损的厉害,她月事便不怎么准,马车上常年备着衣裳和月事带,可千防万防也没防到,它会选了这么个刁钻的时机。 怪不得今早起来浑身酸痛,她竟没往这方面想。 她抿紧了唇,默默忍着小腹越演越烈的坠痛,额头却不自觉渗出了豆大的冷汗,指尖也跟着颤了起来,连筷子都拿不稳了,她索性不再吃菜,拿了勺子装模作样地喝。 可勺柄却总是会撞上碗沿,在寂静的餐桌上十分刺耳。 “……抱歉。” 她低语一声,有些进退两难,走是不能走了,可留下的话,她没办法吃饭,就这么干坐着又未免太过奇怪……这两人什么时候走? 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虞无疾忽然放下筷子:“天色不早了,回吧。” 单达啃鱼头正啃得起劲,闻言张了张嘴,正想说一句请他先走,可话还没等出口,就被虞无疾拎着衣领提了起来,生生拖走了。 远远的还有声音传过来:“主子,我还没吃饱。” “回去再吃。”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陆英伏在桌子上,回头看了他们的背影一眼,这才松了口气,杯盏一摔,将下人唤了过来,可这是正堂,大都是陆父的人,她不想当着这些人的面出丑,便只让下人去她住的拨云居喊了她常用的丫头来。 只是她与陆父相看两相厌,居所离得便有些远,陆英只觉度日如年,咬牙忍了又忍,也没等到人来,反倒是眼前黑了下去,她指尖紧紧抠着桌面,试图维持清醒,可意识还是一点点模糊。 身上忽然多了道阴影,她以为是自家丫鬟终于来了,强撑着睁开了眼睛,一抬眸却是虞无疾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少师怎么回来了?” 虞无疾眉头拧得死紧,瞧着心情不大好。 他这幅样子,其实有些吓人,陆英抠着桌面,勉强坐了起来,心思刚要往坏了想,一件外袍忽然披在了她身上,男人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陆英心里一慌,下意识挣扎了起来:“别动我……” “挡住了,没事。” 短短几个字,轰得陆英头晕脑胀,他知道…… 也是,虞无疾年近而立,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的。 她压下心里的难堪,挂上了一层客气疏离的假面:“……多谢,回头我让人做件新衣裳给你。” 虞无疾没答应也没拒绝,只将她坐过的软垫也包进了衣服里,半分痕迹都没留下。 “怎么会这么厉害?” 虞无疾见她昏昏沉沉的,随口开了个话头,陆英摇摇头:“有人是这样的……” 她不想多说,虞无疾也不好追问,只能加快脚步,半路上就遇见了赶过来的拨云居的丫头,两人似是想将陆英接过去,但被虞无疾的眼神看得不敢动弹。 “去请个大夫,再请阿姐过来。” 丫鬟连忙去了,陆英却忽然睁开了眼睛:“请母亲做什么?” “你这幅样子,做母亲的不该来照料吗?” 陆英欲言又止,看着他的神情十分复杂,片刻后才极低地说了一句:“不用麻烦了……” 虞无疾当作没听见,一路将她送进了拨云居,他不好进陆英的内室,便将人放在了外间的软塌上,随即倒了盏热茶过来。 “喝一些。” 陆英抖着手接过来,眼神有些奇怪,男人看起来不像是会这么细致的人,可事实却是他很熟练,也不知道是哪位姑娘调教的。 “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是有姐妹的。” 虞无疾想起了什么,“我年幼时候,什么都不知道,瞧见长姐洗的衣裳都是血水,还以为她受了伤,咋呼的半个村子都知道……” 他龇了下牙,带着一点不堪回首,“我娘和长姐追着我打了半个时辰,还好沈家阿姐把我藏了起来。” 这个沈家阿姐,指的就是陆夫人了,陆英这才知道两人的交情是从何而来。 只是想到那副被追着打的场景…… 她抿了下嘴角,没打算笑的,却有些忍不住。 “想笑就笑吧,”虞无疾也不在意,在椅子上坐下来,姿态十分随意,“谁年幼时候还没做过几件混账事?” 陆英还是出于礼数克制住了,心情却莫名的好,连带方才被看见丑态的尴尬窘迫都消失了。 只是这份自在没持续多久,就被匆匆赶来的陆夫人打破了。 她看着陆英那因为喝了热茶而有些缓解的脸色,轻轻松了口气:“是哪里不舒服?我听说险些晕过去?” 陆英看了虞无疾一眼,对方识趣地出了门,她这才低声开口:“我月事不调,偶尔会这样的。” 陆夫人却没了言语,陆英觉得她脸色有些不对:“怎么了?” “英儿,”陆夫人叹了口气,轻轻抓住了陆英的手,“母亲知道你是看不惯我对承业好,可我也是为了让你以后有个依仗,你不该用这种法子……” 陆英迟钝地转了下眼睛:“什么?” 陆夫人没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语气里带了点无奈,“母亲不是怪你,但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月事何至于严重到这个地步?下次莫要再拿这种事逼母亲过来。” 第19章 就说别告诉她 陆英脑袋轰的一声响,一瞬间周遭似乎都变成了空白,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可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她很快就又冷静了下来,她用力抽回了自己被陆夫人握着的手,语气冰冷:“出去。” 陆夫人皱了皱眉,还以为是自己的拆穿惹恼了她,连忙解释,“母亲不怪你的……” “出去!” 陆英声音陡然高亢起来,抬手就砸了那只虞无疾递进她手里的杯盏。 碎裂声混合着四溅的瓷片,惊得陆夫人慌忙站了起来,她不敢置信的看着陆英,自己的女儿怎么变成这么不讲理的人了? 竟然对自己这个母亲都这般无礼。 她越想越委屈,索性转身走了,和听见动静进来查看情况的虞无疾正好撞上。 他瞥了下陆夫人发红的眼角,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大步朝陆英走过去,她看起来倒是比陆夫人要平静得多,只是放在薄被下的手一直在抖,却藏得极好,无人看见。 “发生何事了?” 陆英没看他,只轻轻合上眼睛:“我就说……别告诉她的……” 声音颤抖,几不可闻。 虞无疾沉默下去,陆英什么都没说,可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指尖蜷了一下,他又想去摸陆英的头了,可男女授受不亲,就算是亲的甥舅,这个年纪都得避嫌了,何况他们还半分血缘关系都没有。 他轻啧一声,难得的有点不知所措,他不太会安慰人。 可陆英也不是需要人安慰的人,在这份安静里,她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不管是神情还是语气,都看不出丝毫异样,若不是方才虞无疾进来得及时,他怕是什么都不会发现。 “今天,真是多谢少师了,这个人情我不会忘得。” 虞无疾默了片刻,心下轻轻一叹,正要说点什么,陆英就又看了眼外头,“天色不早了,我命人为少师掌灯。” 这就是送客了,虞无疾没强留,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少师。” 陆英忽然又开口,他转身看去,陆英却又没了声音。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刚才竟然想解释一句,说自己并非不孝的人,刚才的发作是有缘由的。 可她很快就又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孝字压头,不管什么理由,对长辈打砸,旁人都是要指责她的。 她撵着人走,不就是不想听他教训吗? 可……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虞无疾那三番五次的回护,陆英摇了下头,不愿意去想这些乱七八糟。 身前却忽然投下了一道影子,她抬眸,就见虞无疾正站在软榻前,随即发顶也被人揉了两下。 其实陆英不太喜欢这个动作,太过亲近了。 可这短短几天,却好像已经习惯了。 “别想那么多,好好休养身体,明天舅舅给你买糖葫芦吃。” 陆英一怔,别想那么多…… 他说的竟然是这个,陆英低下头,许久才应了一声,却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我不爱吃酸的。” “果然和小时候不一样了,”虞无疾低语一声,咧嘴笑起来:“记下了,不爱吃酸的。” 话虽这么说,他的手却迟迟没收回去,直到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月恒带着大夫冲了进来:“姑娘,你没事吧?” 进了门她才瞧见虞无疾也在,连忙停了下来。 虞无疾收回手,侧头看了过来。 月恒下意识站直了身体,“少师。” “下次周全些,别留主子一个人。” 他开口,自觉声音很是温和,见月恒将头点成了应声虫也没多想,起身就要走。 虽说很想知道陆英这是怎么了,可毕竟是姑娘家的病症,他留在这里会让人不自在。 “明日来看你。” 陆英动了动身体,想去送一送,却被他看了一眼,“别乱动。” 陆英便躺了回去,等目送他出了门,这才收回目光:“事情如何?” “送出城了,”月恒捂着胸口松了口气,连忙开口,“赵迟的确是不老实,可咱们的人有手段,他不敢自己回来。” 顿了顿,她将声音压得更低,“奴婢还留了人暗中盯着,若实在不行……” 她眼底闪过一丝凌厉,陆英微微颔首:“做得很好。” 她说着便合上了眼睛,酒意上头,她实在是疲惫,月恒却凑了过来:“姑娘别睡,奴婢路上遇见玉振了,大夫稍后就到,您且等等……您就不想知道赵迟为什么来陆家?” “能为了什么?” 陆英眼皮都没抬,“必然是赵二那副画了,都闹到了少师面前,赵通判总得给个交代吧?” 她揉了揉额角,月恒知道她这是喝酒喝多了头疼,连忙凑过来替她揉捏,陆英声音里越发没了力气:“下人不够分量,只能献祭这个外室子了。” “姑娘原来已经猜到了?”月恒话里满是讨好,哄着她多说话,“那赝品真的是他做的吗?” “想知道啊?” 陆英终于睁开了眼睛,月恒连忙点头,“想。” “你去城中那些穷苦的读书人,或是生意不红火的书画铺子打听一下就知道了,这事做得粗糙,不难查。” 月恒应了一声,很快又提起虞无疾:“奴婢走后府里又出了什么事不成?少师怎的这般凶?” 陆英有些惊讶,方才虞无疾不是一直很和气吗? 事实上,除却初见那日的下马威,和那日馄饨摊上替她做人情的时候,她都没怎么在虞无疾身上看见传闻中活阎王的影子。 虞无疾的脾性,其实很温和。 大约是月恒感觉错了。 然而有这种感觉的,却不只是月恒一个人,虞无疾一出拨云居就遇见了单达,对方是来找他禀报的,可一看见他的脸色,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 他小心翼翼道:“主子今天心情不好?” 虽然外人都说虞无疾喜怒无常,乖张暴戾,但其实他极少发怒,因为这世上能被他看在眼里的事情太少,不上心,自然也不会有情绪。 可今天他看起来的确是有些不对劲,哪怕这点不对劲只是眼神上的细微变化。 虞无疾抬手掐了掐眉心,脑海里闪过陆英那张苍白的脸,心口有些憋闷,却什么都没说,只问起了赵迟:“他人呢?” 单达神情凝重:“您说巧不巧,就在属下去的前一刻,他出城了。” 虞无疾眉眼一沉,这可不只是巧了,简直像是明说了,他和那件事情真的有关。 “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单达抱拳领命,却没走,只看着虞无疾,满脸的若有所思:“主子,您真觉得他这时候离开,是凑巧吗?” 虞无疾知道他在暗示什么,陆家有人在通风报信。 手脚都动到他眼皮子底下来了。 “查。” 第20章 夫人气病了 陆英喝了药,小腹的坠痛缓解了些,才昏昏沉沉睡过去,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天色大亮,身上酸疼得厉害,尤其是脑袋,被宿醉折磨得一阵阵发胀。 她试了下,一动弹就发晕,索性继续靠在床头。 “把今天的会面都推了吧,把日升没来得及查的账都送过来,我亲自查。” 她随口吩咐一句,月恒连忙答应一声,喊了金声去铺子里传话,自己则端了热水来伺候陆英洗漱,可那脸色却一看就是有话要说。 “怎么了?” 陆英吐了漱口水,抬眼朝她看过去。 月恒似是有些为难,好一会儿才低声开口:“是北苑那边的消息,蔡妈妈说夫人气病了,早上没能起来,问姑娘你能不能过去请个安,劝劝夫人。” 陆英神情一滞,好半晌才低声开口:“被我气病了?” 月恒连忙放下热水,凑过来给她揉了揉心口:“哪能是您呐,说不定是小公子,您别想这么多,早知道我就不提了,就当没听见多好。” 陆英沉默着没开口,话都传过来了,想必是真的不舒服,月恒不提反而有错。 “更衣吧,去看看。” 她沉吟许久,还是做了决定,月恒看着她仍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十分忧虑:“姑娘,您身上正难受呢,偏昨天又喝了酒……要不奴婢跑一趟吧,夫人还是心疼您的。” 陆英摇摇头,她其实也有些放心不下。 “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月恒只得将她扶起来,见陆英站不稳,连忙唤了软轿来,又多喊了几个丫头,一行人这才磕磕绊绊地到了北苑。 还没等进门先有抽泣声传了出来—— “我养她这么大,那山匪来的时候,我不顾自己死活护着她,如今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她就朝我摔杯子,她真是没良心……” 陆英脚步一顿,山匪这件事她还记得,陆父不善经营,祖父留下的产业一年一比年少,陆父不知道哪里听来的消息,说登州那边的货便宜,便带着她们母女去了,路上就遭遇了劫匪。 混乱中陆父不知所踪,只剩了她们母女被团团围住,那时候母亲的确是将她死死护在怀里的。 生养之恩,救命之恩。 她这些年一直记着,所以虽然她已经和陆父翻脸了,对母亲却是平和的,哪怕她对陆承业的偏袒让她觉得锥心刺骨,疼得厉害,她也没说过重话。 昨天是她身上不适,才失了耐性。 她轻轻吸了口气,抬脚进了门,陆夫人一看见她,立刻扭开了头,贴身伺候她的蔡妈妈连忙替她开口,话里都是责备:“姑娘这次实在是太过分了,夫人气得心口疼,哭了一宿呢。” 月恒连忙上前开口,虽然她不知道昨天母女两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坚信自家姑娘不会无缘无故发作的。 “夫人一定是误会了,姑娘素来孝顺,昨天许是疼糊涂了,才失手砸了什么,绝对不是……” “你是说我冤枉她了?” 陆夫人提高了音调,一改平日里在陆父面前的温顺模样,眼里的泪也掉得更凶,“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女儿……” 月恒还要开口,被陆英拦住了,再说下去,只怕陆夫人不但听不进去,还会觉得月恒是在指责她。 “母亲息怒,珍宝斋新到了一只红翡镯子,送来给母亲把玩可好?就当是我赔罪了。” 陆夫人的哭声一顿,隔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知错就好,母亲还图你的东西不成?英儿,日后你不能再这般无礼,母亲的心都让你伤透了。” 陆英眼前发黑,靠着月恒才勉强站稳。 “好。” 哄好陆夫人出去的时候,日头已经升上了正空,陆英被晃得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竟瞧见陆承业在不远处一闪而过。 她蹙起眉头,他来拨云居做什么? 可到底是病中精力不济,她也没多想,扶着月恒进了门,里头各家铺子的掌柜都带着自家账本到了,陆英让人奉了茶点,大体听了听各家的情况便将人遣了下去,具体账目还得细查,一时半刻也得不出结果,到时候查到了哪家,哪家的账房掌柜再来应卯就是。 几个丫鬟都取了算盘来,帮着陆英核算账目,她们都是陆英特意教导过的,若是放去铺子里当差,不比任何人差。 一时间拨云居针落可闻,只剩了细碎的算珠碰撞声,好在铺子里人大都是陆英亲选的,得用且仔细,账目分明,条理清晰,查过去并无半分错漏。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室内也点了烛火,陆英将灯烛挪近了些,一垂眼却瞧见桌子上摆着一碟子糖糕,和几包小食。 “谁送来的?” 月恒抽空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拨算盘,“单将军送回来的,说少师自今日起也要忙起来了,说不得晚上什么时候会回来,就先把东西送回来。” 陆英一顿,恍然想起来,在使衙署相见那日,虞无疾的确是说过会给青州官员三天时间,今天已经到期了。 认识他,才三天吗? 陆英惊奇了一下,却也没多想,见时辰不早,便挥了挥手:“今天先到这里吧……” “姑娘,” 月恒忽然开口,“您看这账是不是不太对?” 陆英扫了一眼,她虽没用算盘,可还是看出了不对劲。 “都下去歇着吧,我仔细看看。” 丫鬟们已然十分疲惫,闻言纷纷退了下去,陆英凑近灯烛,仔细地去看那账目,越看眉头越紧,果然不对。 “月恒,你来。” 一向随叫随到的丫头,这次却迟迟没有应声,陆英心头一跳,“月恒?金声?玉振?” 仍旧半分回应也无,陆英撑着站起来,一抬眼,就见一道漆黑的影子堵在门口。 第21章 她要杀我 “你是何人?胆敢擅入我陆宅。” 来人不说话,只将手背到了身后,抽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话虽这么说,他的目光却一直盯着陆英手里的账册,但很快,那目光就上移,落在了陆英脸上,眼底迸发出了慑人的亮光。 陆英明白那个眼神的含义,满心嫌恶,却没露异色,只紧紧盯着他:“我的人呢?” “她们现在还活着,但你如果不老老实实地把东西交出来,那就说不准了。” 陆英抬手指向内室:“里头的金银珠宝,你几辈子都花不完,你可以自己去拿,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来人显然没料到会听到这话,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看向内室的目光多了几分贪婪,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如果里头真有那么多东西,他自己也不可能全部带走,倒不如拿住这女人的把柄,以后他就有源源不断的银子。 而想拿捏一个女人…… 他眼底的恶意毫不遮掩,陆英眼神阴鸷,显然看出这男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你手里的是什么?”男人持刀逼近,“抓这么紧,一看就是宝贝,给我。” “雇你来的人,就是为了这个吧?” 陆英拆穿了他,“若是你肯老实交代,就此折返,对方给你多少,我给你翻十倍,如何?” 他眼睛唰地亮起来,十倍? 他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可脚步却并没有停下,今天真是赚大了。 “废什么话?人和钱我都要!” 他大步上前,欺身就要往陆英身上扑,一团粉末却迎面扑了过来,落进眼睛里疼得他连连惨叫,连刀都拿不住,捂着脸滚在了地上。 陆英轻轻吐了口气:“蠢货,我在外行走这么多年,岂会没有些防身的手段?” 她抬手将榻边的布带子拉下来,护院很快就冲了进来,将还在地上打滚的男人五花大绑押在了一旁。 “快去看看月恒她们。” 不多时丫头们就被扶了过来,像是中了药,但药效不强,脸上撒了水也就醒了,月恒却还是被吓到了,一清醒过来就连忙拉着陆英查看,见她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动姑娘你!” 月恒气得脸都红了,抬脚去了院子里,护院们正在院子里审刺客,她劈手几巴掌甩上去,男人却嘿嘿笑起来,目光恶毒,笑容淫邪:“小娘们,敢打我,给我等着,我早晚弄得你欲仙欲死。” 月恒涨红了脸,护院要上前替她教训刺客,陆英的声音却传了过来:“阉了吧。” 刺客的脸色立刻变了:“你敢,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陆英被逗笑了:“除了造反,我陆英有什么不敢的?” 她连会灭族的私盐都做了。 刺客眼睛霍地睁大:“你,你是陆英?” 陆英有些惊奇:“你来抢我的东西,不知道我是谁?” 男人吞了下口水,态度彻底变了:“陆大姑娘,我真不知道是你,那小子只说有个姑娘仗着权势抢了他的东西,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饶了我这一回吧,我是清潭山上的,你放了我,就当我们清潭山欠你一个人情,我,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姑娘,”护院走过来,眼底都是忌惮,“这清潭山上的,可是大匪,先前赵通判带兵剿了几次,全都大败而归。” 他这话不假,打从先皇和先皇后不知所踪,新帝谋夺侄女的皇位之后,安生了没几年的青州就再次响马横行起来,几乎哪座山上都有几个叫得出名头的大匪,这个人不像是说谎,他担心陆英会因此惹上麻烦。 “的确,”陆英轻轻颔首,算是赞同,随即话锋一转,“可谁让他吓着我的人了呢?动手利落些,就当是给他的大当家面子了。” 刺客不敢置信地叫骂起来,护院见她眉眼沉凝,知道这是打定了主意,再不敢劝,拔出刀子就走了过去,片刻后,凄厉的惨叫响彻了整个陆宅。 “你,你敢得罪清潭山……” 刺客瘫软在地,进气还不如出气多,陆英垂眸,神情淡淡:“那就回去再告状吧,替我和大当家,问好。” 下人连夜将人送上了清潭山,护院欲言又止,他想劝陆英杀人灭口,虽然那样也会被查出来,可总比放虎归山要好,但又觉得姑娘有自己的主意,所以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陆英命人抬了箱银子出来,不管是中了药的下人,还是抓人的护院,都是十两银子,如今的大周不比先皇时期,百姓穷苦得很,这十两银子,一家人一年都赚不出来。 众人感激涕零,纷纷道谢。 月恒却嘟起了嘴:“姑娘,人还没审就送回去了,这幕后黑手怎么找啊?” “能在拨云居的饭菜里下药的人,还能是外人吗?” 月恒恍然,随即想起了之前看见的那个身影,气得直咬牙:“又是小公子,我就说他鬼鬼祟祟的来拨云居干什么,奴婢这就去抓人。” 她去得及时,陆承业刚好要往北苑去,显然是知道事情败露,而陆父挡不住陆英抓人,所以想去找陆夫人庇护。 “小公子安静一些吧,惊醒了夫人,奴婢不好交代。” 月恒抓起汗巾子就塞进了他嘴里,趁着夜色带着人回了拨云居,却见金声玉振已经收拾了东西,她诧异开口:“姑娘要出门。” “去山上住几天吧,免得问句话也不得安生。” 月恒想起陆夫人的偏心,心里堵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就让人将陆承业塞上了马车。 然而马车走了没多远,就被人拦下了,随即车厢被敲响:“身体好了吗?这么晚去哪?可要我遣人护送你?” 这声音主仆二人都十分熟悉,月恒吞了下口水:“姑娘,是少师。” 陆英攥了下帕子,心里有些无奈,怎么偏偏就这么巧。 虽然虞无疾看起来一直都是站在她这边的,可昨天也的确是带着陆承业见了不少人,说不得就会把人救下。 她心思急转,刚编好借口要出声,外头就“咚”的一声响,她心头一跳,连忙开窗看了过去,果然是陆承业从马车里滚了出来,他挣扎将嘴里的汗巾子吐了出来,看着虞无疾涕泗横流—— “少师,救命,陆英要杀我!” 第22章 别糊涂 “少师,别听他胡说!” 月恒浑身一震,连忙开口,唯恐虞无疾因为这句话误会陆英。 “你们都把我绑了,还想狡辩吗?” 陆承业忽然有了脑子,一开口连珠炮似的,“少师,她就是看不得你昨天带我去见了齐州府的官员,心里嫉恨我,今天找了个借口说我要抢她的东西,二话不说就把我给绑了,她不敢让爹娘知道,所以要把我带到山上去下杀手,到时候栽赃给山匪,她就能脱身得干净。” 月恒从未见过如此巧言善辩的陆承业,惊得张大了嘴,话都说不出来。 陆英的眼神却闪了两下,原来如此啊。 怪不得明知道是在她手里抢东西,还只雇了一个人来;怪不得那个时候他不躲在正堂里,也没提前去北苑,偏偏就在好抓人的路上。 这是故意的。 但陆承业没有这个脑子,背后出谋划策的,怕是她的那位父亲了。 冤杀亲弟的名头,一旦扣上,她这辈子可就别想翻身了。 她这个父亲,原来也不是没脑子的。 她气急反笑,撑着车厢就要下去,今天就算虞无疾在,也别想拦住她。 可还不等落地,就见虞无疾弯腰将陆承业拎了起来。 借着角度,陆承业朝她露出个挑衅的笑,猖狂又得意,随即他便维持着这个笑容,被重新扔回了马车上。 他惊呆了:“少师,您,您这是干什么?给我松绑啊?” 虞无疾叹了一声:“我年少时候,长姐也时常说想打死我,不过是气话而已,不必当真,姑娘家不好生气,让她揍一顿,气消了就好了。” 陆英的脚都已经踩到了马凳,听见这话又默默地收了回去,心里有些惊奇,可更多的却是果然如此的安定感,似乎在虞无疾有所动作之前,她就已经觉得,他会站在自己这一边了。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产生过这种感觉了,可她明明不是会轻信旁人的人。 她满心茫然,百思不得其解。 陆承业比她更不敢置信,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虞无疾,满心荒谬,这,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少师,她真的会杀了我的,她真的会的……” “你为什么这般笃定?” 虞无疾语气忽地变了,眼神也凌厉起来,看过来的瞬间,仿佛一记重锤砸在了陆承业心头,惊得他浑身一抖,那些死记硬背记下来的话,瞬间忘了个干净。 “我,我……”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虞无疾语气低沉,一字一顿,“你到底,做了什么?” 陆承业浑身发抖,却愣是咬着牙一个字都没说。 月恒抓住机会,连忙拿着那本有问题的账册下来:“他偷银子,这账看着就不对。” 说着她有些心虚,虽然她觉得那账古怪,可具体哪里古怪,却没能看出来。 “那账是假的,”陆英靠着车辕坐下来,“如果我没猜错,这家铺子早就没了吧?连账房带账册都是假的。” 月恒连忙翻开账册又看了一眼,恍然大悟:“怪不得,太齐整了!没有谁家的账目是这么齐整的,原来是假的。” 陆承业脸色灰败,窝在车厢里不再动弹。 “小陆英,好生聪慧。” 虞无疾收敛了方才的咄咄逼人,侧头看过来,“这么晚,是打算去哪里?” 陆英没有和人交代行踪的习惯,可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山上有座别院,离着城里有些远,可胜在清净,刚好可以查账,劳烦少师和母亲带句话,就说我不会伤他性命,问完了话就送他回来。” 虞无疾摇了下头:“这话怕是带不了了。” “为何?” “因为我也要上山。” 陆英满脸惊讶,虞无疾去山上做什么? “新官上任三把火啊,”虞无疾笑起来,“打了人,立了威,得为百姓做些实事了。” 陆英一听就明白了,他这是打算剿匪,可不是她泼虞无疾冷水,青州的匪,不好剿啊。 “别住你那座宅子了,一旦乱起来,怕是会进去人,”虞无疾看了眼单达,“让他送你去我那,山上已经征用了宅子,你先住着,明天我就过去,等事情了了,再回你那里去。” 陆英没多想便点了点头,一旦打起来,她那座宅子的确不安全,寻常护院是不能和山匪比的。 “多谢少师。” 虞无疾原本都打算走了,听见这话又折返了回来:“整天谢我,累不累?” 陆英一哽,有礼数还错了不成? 见她不高兴,虞无疾反而高兴了,塞给她一个小盒子,转身走了。 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只木雕的不倒翁,轻轻一戳,就能在原地晃悠很久,像个小傻子,虞无疾真的拿她当孩子了不成?还拿这种小玩意哄她。 她不自觉笑了一下,脑海里却忽然蹦出来一个念头,若是真有这么个舅舅…… 那夜的荒唐再次被想了起来,还有宋知府的惨死,宋家的败落。 她垂下眼睛,一点点抿紧了嘴唇,虞无疾一定已经察觉到了赵迟被送出了城,也应该已经派了人去追,事情一旦出现岔子,她就会沦落到同样的下场。 她竟还在想着和虞无疾亲近几分…… 陆英,别糊涂。 “找机会再派几个人过去,绝对不能让人找到赵迟。” 她合眼靠在了车厢上,压低声音嘱咐,月恒连忙答应下来,准备一到地方就先趁着众人不注意,将消息放出去,然而刚走到半路,马车就停了下来。 “什么人?” 单达呵斥了一声,随后是一阵低语声,不多时有人敲了敲车厢:“陆姑娘,有人送了份礼物给你。” 车门打开,一个木盒子被推了过来,月恒按捺不住好奇,见陆英不反对便抬手打开了,随即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出现在两人面前。 第23章 只有自己靠得住 月恒尖叫出声,陆英也掩鼻遮了遮那冲天的血腥气。 这就是清潭山给的回复。 是他们办错了事,特意来赔罪的。 “大爷的,不是鹿肉!” 单达脸色一变,抬手将盒子拿了出去,砰的一声扣在了地上,满脸煞气的朝身后看去,可刚才送东西来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抬脚就想追,却被陆英喊住了:“单将军,山野难行,莫追了。” 单达悻悻停下了脚步,满脸尴尬,很是愧疚:“对不住姑娘了,我方才虽然闻见了血腥气,可那人说他是你庄子里的人,来送鹿肉,我就信了……” 陆英并不在意,清潭山的反应也在她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对方这么大胆,敢当着军队的面就往她跟前凑,想必也是一种示威吧。 想要她的银子,所以服软;可又觉得憋屈,所以示威。 不知所谓。 “单将军不必在意,”陆英垂下眸子,掩住眼底的寒意,“青州响马横行,齐州府首当其冲,我们这些商户进出都要送些银钱保平安的,这许是先前给的银子少了,才惹了这样的祸。” “区区响马,何敢猖狂!” 单达气得虎目圆睁,杀气腾腾地看了眼远处山林,咬牙切齿道,“陆姑娘放心,少师最擅长收拾这等狂徒,一定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我自然相信少师。” 陆英含笑答应一句,“到时候我做东,替青州百姓答谢诸位,为民除害,还民太平。” 单达被谢得有些不好意思,朝她抱了抱拳,挠着头笑起来。 队伍再次行进,窗外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陆英打开车窗瞧了一眼,原来是两位将士在挖土,大约是打算将那颗头颅埋起来。 借着清晨还不算刺眼的阳光,她垂下眸子一扫,刚巧和头颅上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对上。 “姑娘,不怕啊。” 月恒回过神来,拍着自己的心口安慰陆英。 陆英收回目光,被月恒这举动逗得想笑,到底是谁害怕? 她摸了摸月恒的发髻:“一个死人,别放在心上。” 月恒点点头,脸色又有些忌惮:“果然是匪贼,杀人不眨眼。” 陆英轻轻搓了下指尖,是啊,匪贼…… 马车骨碌碌到了地方,山路难行,陆英身体又不适,下车的时候脸色难看得厉害,被阳光一照,白得几乎透明,单达唬了一跳:“陆姑娘,你没事吧?” 陆英扶着车厢缓了缓,才缓过气来:“无妨,劳烦单将军为我们安排院子。” 单达连忙转身去了,下人陆陆续续将账册搬了过去,陆承业也被带下了马车,听说虞无疾要剿匪后,他这一路都十分安静。 “不问话的时候就让他单独呆着,别来碍我的眼。” 金声玉振连忙将陆承业带了下去,陆英精神不济,实在是扛不住,靠在床头睡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月恒正带着金声玉振查账,手边摆着一摞信。 见陆英醒了,她连忙奉了热茶过来,陆英接过来自己喝了,目光落在那摞信上:“城里送出来的?” 月恒脸色漆黑,没说话,但也就是默认了。 “说给我听吧,懒得看。” 月恒叹了口气:“最开始是老爷的信,要你把小公子送回去,后来大概是知道少师要剿匪,就想让你把小公子勾结山匪买凶的事遮掩下去,别让那些山匪被抓,万一招供出来,会坏了他的名声……” 她说着就骂了起来:“买凶是为了害你,怎么有脸让你替他遮掩?再说少师剿匪,你要是暗地里给人通风报信,这万一被查出来了,你还怎么立足?” “哪有这么当爹的!” 她满腔愤怒无处发泄,只能原地跺了几下脚,金声玉振连忙来劝她。 “烧了吧,我什么都没收到。” 月恒顿时高兴起来,拿着那些信就要出去。 “等等,”陆英忽然想起来什么,声音也跟着一沉,“有母亲的信吗?” 月恒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却没开口。 这就是回答了,陆英轻哂一声,“看来,她的病好了。” 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却听得月恒很憋屈,她咬牙:“姑娘,夫人们肯定不知道小公子昨天买通山匪对你下手的事,不然不能求情。” 陆英仍旧沉默,陆夫人不是傻子,年轻时候也是陪着陆父走南闯北过的,有些事她不说,只是清楚,说了会理亏,她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月恒也骗不了自己了,她愤愤一咬牙:“姑娘,咱们去找少师评评理,他们凭什么这么无耻?少师那么懂道理,一定会教训他们的。” 陆英无意识地蜷了下指尖,心脏却是一紧,虞无疾…… 看来不只是她产生了对方可靠的错觉,她身边的人也是,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她看着月恒,语气十分严厉:“我先前是怎么说得?要躲着他些,这才几天,你就全忘了。” 这态度完全出乎意料,月恒下意识闭了嘴,没敢再说别的,只是心里却十分委屈,她也知道陆英和虞无疾之间还悬着一把剑,可除了虞无疾,谁还能为陆英说句公道话呢? 陆家的人,心真的偏得没边了。 “姑娘,对不起,奴婢就是……” “月恒,”陆英叹了口气,“以往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怎么少师一来,就受不了了?” 月恒一愣,一时竟被问住了,可陆英却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她抬眸看向门外,话既像是说给月恒的,也像是说给自己的:“别习惯依靠旁人,这世上,只有自己靠得住。” “……奴婢明白了,以后会躲着少师走的。” 月恒满心失望,她知道陆英不只是怕和虞无疾走近了,会让那晚的事露出马脚,更多的还是因为陆家人的作为,没有陆承业的时候,她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惜打从八年前开始,一切都变了。 她只敢相信自己。 “姑娘饿了吧,”月恒打起精神来,“奴婢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 她转身要走,门板却忽然被敲了两下,随即一道熟悉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小陆英,吃饭了。” 第24章 生分 月恒有些慌,下意识看向陆英。 指尖蜷缩得更紧了些,陆英神情却不变,只朝她摇了摇头。 虽然刚才就得了警告,可见她这副反应,月恒还是有些失望,她叹了口气,定了定神才开门:“少师,姑娘身上不舒坦,今天就不出去了。” 虞无疾蹙了下眉:“我听说路上出了点岔子,是不是吓到了?” 对着虞无疾撒谎,需要极大的定力,月恒掌心都在冒汗,连他说了什么都还没听清楚,就忙不迭点了点头:“对,就是这样。” 虞无疾又看了她一眼,明明也说不上怀疑,可就是看得月恒浑身一紧,额角也有了汗意,仿佛下一瞬就会有汗珠淌下来。 “我让军医过来看看。” 月恒又连连点头,可随即就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又连忙拒绝:“不不不,不用了,姑娘说她睡一觉就好了。” 虞无疾没再开口,只垂眼看着她。 那目光清清淡淡,却有种直透内心的犀利,月恒心跳凝滞,身体几乎连动都不敢动了。 她觉得自己要被拆穿了。 “没什么大碍,少师不必挂心,正事要紧。” 陆英的声音自门内传出来,月恒浑身一颤,心跳陡然恢复,只觉捡回了一条命。 “那就好,”虞无疾似是松了口气,“有什么事就让人去找我,我不在,找单达也一样。” 顿了顿,他又开口,“别硬撑。” 屋内安静了好一会儿,陆英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来:“好。” 虞无疾大步出了门,月恒一路目送他出了院子,这才靠在门框上捂着胸口出了口气:“姑娘,少师好吓人啊。” 陆英垂眼看着手里的茶盏,许久后才轻声开口:“把陆承业带过来,他掏空的铺子绝对不止一个,我要问个清楚。” 大约是怕陆英会把自己交给虞无疾,定个通匪的罪名,这次陆承业十分配合,问什么就答什么,答完就哭哭啼啼地求陆英。 “阿姐,你救救我,我要是和山匪扯上关系,陆家的生意也会受影响的……” 陆英被他哭得心烦,直接让人堵了他的嘴,可屋内安静了,屋外却吵了起来,城里的信又送了过来,月恒看了信,犹豫了很久才递给陆英。 “姑娘,夫人就是性子软。” 信纸一开,里头写的是家丑不可外扬,要她拿出长姐的气度来,帮陆承业这一回。 性子软,信可不软。 陆英啧了一声,抬手就要放在灯烛上烧了,可火舌真要点着信纸的时候,她又收回了手,只将信锁进了箱子里。 接下来几日陆夫人的信接连不断,内容大同小异,起初月恒收到信还会给陆英送过去,可后来见陆夫人一句问候她的话都没有,索性就将信拦了下来,偶尔被气得狠了,免不了会想起虞无疾,可看着陆英那平淡的脸色,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后来信里就多了陆父的,起初是利诱,说陆承业回去就把家产给陆英;后来是恳求,为他的所作所为道歉;再后来就是破口大骂,说她不孝。 陆英提笔回信,千篇一律的“咎由自取”四个字。 她本以为这态度已经足够明确,陆父不会再自取其辱,可没想到这日天刚黑下来,外头单达就来敲了门。 “陆姑娘,主子请您去前面。” 月恒正要找个借口拒绝,单达就再次开口:“陆家来人了,给山上剿匪的将士送了不少东西来,少师摆了答谢宴,姑娘也去见见家人吧。” 陆家来人? 竟追到山上来了,这是打算逼着她答应。 陆英冷笑一声,真拿她当软柿子捏啊。 “好,我就见见。” 她冷声开口,单达听出了她语气不对,可毕竟不是细心的人,也没多想,答应一声就走了。 月恒这才进了门:“姑娘,来得是大公子。” 这位大公子是陆家长房的长子,单名一个梁字,他不喜经商,一直在读书,可惜商贾不能入科举,所以他连个功名都没有。 但这人陆英没见过几回,她鲜少呆在家里,对方又不经商,自然更少照面,可能被派过来,想来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那就去见见我这位堂兄吧。” 陆英冷笑一声起身,几个丫头连忙上前为她梳妆换衣,许是这几日过得清净,她看着镜子里的人,觉得脸色好看了不少。 她只带了月恒往前头去,半路上就瞧见了虞无疾的影子,脚步下意识顿住,这些日子,她借口查账,鲜少出门,更少遇见虞无疾,对方大约也忙,竟像是许久都没见了。 这冷不丁一看见,她竟有些想避开。 但虞无疾也看见了她,大步走了过来:“总算出来了,账再要紧,也得顾着身体。” 陆英应了一声,低声道了谢,虽然有意和虞无疾疏远,可她不想做得太明显,所以还是如往常一般,落后一步跟着虞无疾往宴厅去。 “听说府里送了不少信上山,”虞无疾开口,姿态十分随意,似乎这几天未见,丝毫没有让他觉得生疏,“出事了?可要我帮忙?” 月恒心里一喜,虞无疾肯主动帮忙那真是太好了,孝字压头,陆英想做什么,都得收敛着,可虞无疾不一样,他身居高位,还是同辈,随便说句话就有用。 可下一瞬,她的脸就又拉了下去,陆英不会让人帮忙的。 “些许小事,处理得来,”陆英果然一开口就是拒绝,“剿匪可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岂能因为家宅小事,就让少师分心?那可是我们的罪过了。” 这话说得十分识大体,任谁都挑不出错来,可虞无疾的眉头却蹙了一下,只是很快他又压了下去:“能处理就好,但也别硬撑,该开口就开口。” 陆英脚步顿了顿,那种有人托底的安定感又来了,她掐了下手心,将那莫名的情绪压了下去。 她不需要有人托底,她自己就可以。 “能得少师这句话就够了。” 这话既是承了情的感激,也是委婉的拒绝,只是后一层意思,旁人都不会当真,然而虞无疾却停了下来,他侧头看过来,目光一如既往地透彻,看得陆英心头一跳,这是何意? 第25章 陆大公子 “小陆英,” 虞无疾声音放轻了些,与他方才他那眼神给人的压迫力截然不同,“你是不是……” “主子,” 单达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临时来了个军报,得请您过目。” 虞无疾看了他一眼,有些嫌弃,可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你先送她过去。” 他看向陆英,“我稍后就来。” 陆英应了一声,目送他走远才和单达往宴厅去,这次剿匪许多官员都跟着来了,他们虽然不敢和山匪正面冲杀,却也不愿意放过这个在虞无疾面前露脸的机会,此时宴厅里几乎坐满了人, 他们还没等进去,嘈杂声便已经扑面而来,其中一道声音尤其清晰—— “诸位敢为青州先,实乃我辈楷模,学生身为七尺男儿,亦有宏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何其壮哉!” 声音逐渐高亢,仿佛要冲破屋顶,引来一阵叫好。 正是陆梁。 “怪不得陆家能得少师青眼,”赵通判开口,“既有陆大姑娘那般的人中翘楚,亦有你这样心存高志的好男儿,何愁家业不兴啊?” 陆梁顿了顿,随即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我那个堂妹,搅得家宅不宁……罢了,家丑不可外扬,不提了,今日能见诸位实在是三生有幸,感慨万千,学生只恨生在商贾之家,纵有满腹才情,却不得施展,真是天妒英才,困我囹圄……” 他说到最后十分动情,声音里都带了几分哭腔,显然万分心疼自己。 众人跟着惋惜起来,也有人开口安抚,却听得月恒咬牙切齿:“他凭什么说姑娘你搅得家宅不宁?明明是小公子在惹是生非……真不要脸,这些年长房全靠分红养着,他做先生的私塾还是姑娘你开的,他都是你养着的,他竟还敢污蔑你。” 陆英不知道这些琐碎,倒也不在意,至于陆梁对自己的态度,陆家族中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她不看在眼里,自然连气都懒得生。 单达却被月恒感染了,原本陆家的矛盾他不好说什么,可陆梁如果真是被陆英养着,还要在背后编排她,那就太过下作了。 “陆公子既然这么有抱负,” 他朗声开口,大步进了门,“不如留在山上和我们一同剿匪吧,若是能立下功劳,说不定少师心情好,能给你个举荐。” 陆梁原本还在滔滔不绝,听见这话顿时一噎,他狐疑地看过来,见单达穿着盔甲,知道是有官职在身上的,也不敢反驳,只得讪讪解释:“将军,学生是个读书人……” “原来是不敢。” 单达毫不客气,“那你在这里说什么屁话?” 陆梁脸色瞬间涨红,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月恒听得解气,朝单达的背影竖了竖大拇指,对方却仿佛察觉到了一般,回头朝她笑了笑。 可这扭头的动作,却让陆梁瞧见了陆英,他顿时找到了存在感。 “你就是陆英吧?” 他拿起长兄的架子来打量着陆英,“见了长兄,还不快来见礼?没有教养!” 陆英是不介意在人前守礼的,毕竟商人做生意,名声也很重要,可陆梁这般放肆,她就不想给对方这个体面了。 “既是你口称学生,就要按学生的身份算,”陆英仰起下颚,“我乃百尺书院东家,你在我院中教书,拿的是我的月钱,该先与我见礼。” 陆梁没想到她竟然会提起这茬,刚平复了的脸色再次涨红起来,他快步走到陆英面前,压低声音呵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怎么能不给家中男丁脸面?这般不恭不顺,不柔不敬,婶娘是怎么教的你?” 陆英眯起眼睛,还真是和陆承业一个德行,讨人厌。 “长房今年的分红,没了。” 陆梁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你怎么敢……” “我没什么不敢的。” 陆英打断了他的话,“记得你的身份,讨饭就要有讨饭的自觉,别等饿死了才知道后悔。” 话音落下,她径直越过陆梁进了门,和众人见礼赔罪:“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众人纷纷说笑起来,将这茬给揭了过去,气氛竟比方才还要热闹些,陆梁没想到这些人明明是官员,对陆英却这般客气,和家中人人轻蔑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气得浑身发抖,这些到底有没有身为男人的自尊! 可他不敢对旁人如何,也被那句没有分红给镇住了,不敢再胡乱开口,只能青着脸生气,冷不丁瞧见一道挺拔的影子自门外进来,顿时眼睛一亮:“这位就是少师吧?学生陆家长孙陆梁,见过少师。” 虞无疾瞥他一眼,在他身上看见了两分陆英的影子,十分和气地应了一声,“进去吧。” 陆梁受宠若惊,虽说陆家在齐州府有头有脸,官员见了他们都是以礼相待的,可虞无疾的分量显然不一样,他跺跺脚,别说齐州府,整个大周都得抖三抖。 “您请,您请。” 他的腰彻底弯下去一副恨不能贴到地面的架势,虞无疾的目光却早就落在了陆英身上,见她正与齐州府官员周旋,不卑不亢,侃侃而谈,身上仿佛发着光,目光不由深沉了些,步子也慢了下来。 小陆英,好生耀眼啊…… 他眼底不由带了点骄傲,可惜很快就被一句颇为不合时宜的话打断了—— “让少师见笑了,世间女子以谦恭柔顺为佳,偏陆氏家门不幸,有这么个不安于室的女儿,尤其是这个年纪还不肯出阁,属实是让家门蒙羞,婶娘为此也是夜不能眠,但少师放心……” 他忽然拍了下胸膛,“婶娘已经求到了学生跟前,待学生带她回去,必定严加管教,让她好好学学女子的规矩。” 虞无疾瞥他一眼,还以为此人上山是为了探望陆英,原来不是。 晦气。 他没再理会,抬脚大步进了门。 方才还热闹的宴厅瞬间一静,众人连忙起身见礼:“恭迎少师。” 虞无疾摆了下手,“我不爱这些礼数,免了。” 众人仍旧等他落座才敢起身,陆英正要坐回去,虞无疾就看了过来:“来舅舅身边坐。” 陆英顿了顿,知道自己不好大庭广众之下拒绝,虽然心里不想靠他太近,可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可刚迈开步子,身前就挡了个人。 第26章 权势,是个好东西 “少师,若是您想有人陪着饮酒,或是问些齐州府的风土人情,还是学生坐近些吧。” 陆梁说着就往前走,陆英虽然越发厌烦他,可此时开口却也算是给她解了围,她便没再动作,可周遭的气氛却有些古怪,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陆梁身上。 她看了眼身边市舶司提举王春。 此人主管齐州府的商户,是陆英最相熟的官员,为人知情识趣得很。 “王大人,这是怎么了?” 王春满脸敬服:“咱们不过是羡慕罢了,虽然在座各位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可谁敢在少师面前这般说话?” 他说着朝陆英拱手,“也只有陆家人才有这个底气了。” 这也是为何陆梁一个白身,又无半分能耐,众人仍旧对他十分和善的原因,他们给的是虞无疾面子,对方都已经住进了陆家,显然是对陆家十分看重的,身为陆家长孙,陆梁的身份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 若非陆英自己真的有本事,他们其实更愿意亲近陆梁。 陆英听出了弦外之音,只觉可笑,她费尽心思,金银大笔大笔地送出去,才能为陆家挣到的地位,虞无疾一个举动就可以。 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 不过也无妨,等她打通那条商路,握住大周和番邦的唯一陆上通道,那今日虞无疾有的,她也都会有。 “大姑娘,令兄可愿来市舶司任职?” 王春斟酌着开口,先前只觉得陆梁此人猖狂自负,难以成事,可他当着齐州府那么多官员的面就敢替虞无疾做主,可见是真的被看重。 他倒不如率先卖个好。 陆英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懒得理会,正要让他自己去问陆梁,沉默了许久的虞无疾却在此时开了口:“拖出去。” 语气是惯常的疏懒,却带着明显的不耐,听得众人纷纷抬眸,却刚好瞧见两个府卫上前,将已经走到了虞无疾面前的陆梁架着胳膊就往外头拖。 动作粗鲁,毫不客气。 陆梁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懵了片刻才回神,刚才明明虞无疾对他很是和善的,他为了拉进关系,还特意提起了陆夫人,可这人怎么忽然间就翻脸了? 还是这般不体面的方式。 “少师,学生错在何处啊?陆英,为我求情啊,陆英……” 声音渐行渐远,很快就听不见了,王春呆愣在原地,看着陆梁离开的方向似是很不可思议:“怎么会……少师不是很看重陆家人吗,大姑娘你和陆大公子……” 他困惑转头,却瞧见陆英已经在虞无疾身边坐下了,男人正给她夹菜,虽然神情看起来和平常接见官员时没什么不同,可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那眼神……对,就是眼神不一样! 提举恍然大悟,明白过来自己错在了何处。 虞无疾这哪里是因为陆家而善待陆英,明明是因为陆英而善待陆家啊。 他竟弄错了这么重要的事。 他懊恼不已,陆英的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想着要离远一些,结果还是过来了。 为了遮掩心里的不情愿,她随意找了个话题,“少师不喜欢大堂兄?” “陆姑娘别怪我说话直,”不等虞无疾说话,单达先开了口,挡着齐州府众官员的面,他明目张胆地往虞无疾的酒壶里兑水,“那种脾性,谁喜欢?我刚才听茶马司的赵提举说,先前咱们没来的时候,他竟要考校赵提举,问他懂不懂马,说要给他指教指教,给赵提举气的脸都黑了。” 陆英侧了下头,虽说她没将此人当成是自家人,可还是有种让人窒息的丢人感。 “你是你,他是他,没人混为一谈。” 虞无疾淡淡开口,见单达换个酒撒了满桌子,抬腿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别折腾了,剿匪期间,都不准碰酒。” 单达连连点头:“对对对,剿匪更重要,答谢宴也不一定非得喝……” 说着他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人都让拖出去了,这还算答谢宴吗?要不我再把人拖回来?” 虞无疾没理他,只看着陆英:“我以为他是来探望你的,没想到给你添了堵。” 刚才迟迟没说话,也是想看陆英想不想饶过陆梁,但陆英没开口,他也就不用留情面了。 他用自己那双没用过的筷子一点点将陆英的碟子堆满,“给你赔罪。” “这等小事,何须放在心上?” 陆英摇了摇头,看着那一碟子菜有些头皮发麻,这不是在陆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虞无疾这举动会被人误会的。 她其实很乐意借着虞无疾的势更进一步,哪怕只是狐假虎威,只要好处到手就行,可她忌惮的是,自己会真的在心里依靠他,就如同那天晚上带着陆承业离开却被堵住的时候一样。 而这种长辈似的照顾,会让她那种错觉越来越重。 对方可以是工具,但不能是依赖。 她放下了筷子:“少师,我忽然想起来当初好像有人来我铺子里卖过一幅山里的图册,我这就让人下山去找一找。” 虞无疾看着她碟子里没吃多少的菜,“不着急,吃完饭再去。” 陆英却顺势起身,“不敢耽误剿匪大事,少师助我良多,我总要回报一二,少师且等我的好消息。” 她见礼退下,虞无疾没再阻拦,单达忍不住感慨起来:“这陆姑娘和陆家人还真不一样,我瞧旁人都只想着从主子你身上讨些东西,她倒是上赶着要给你,怪不得主子你看她顺眼。” 虞无疾没开口,只有唇边惯有的浅笑淡了下去,陆英的确不一样,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对方这幅样子顺眼。 回报……算得这么清楚做什么呢? 想起这几日的忙碌,他皱了下眉头,是不是因为几天没见,所以生疏了? 第27章 我得离你近一些 一路出了宴厅,陆英提着的那口气才放了下来,刚才离开的时候,她清楚地感觉到虞无疾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她刚才的逃避做得太明显了。 “姑娘,”月恒低低唤了她一声,“咱们何时收过那样的册子?” 陆英回神:“没有也得有,否则凭少师这阵仗,山上的人一个都留不住。” 月恒脸色一变:“那咱们的人……” 她猛地闭了嘴,虽然周遭没人,可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出口。 那是陆英的底牌,她北上开拓商路,全靠这些人护着,他们不能被发现,更不能折损。 “那如何是好?” “不是有现成的靶子吗?” 陆英淡淡开口,她仍旧记得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换做以往,清潭山绝不敢如此猖狂,既生嫌隙,必有后患,还是除了的好。 “就将清潭山献出去,做我的回礼吧。” 她脑海里已经想好了那副图册该怎么画,虽然官匪勾结,此举多少会引来些麻烦,但富贵险中求啊。 月恒连连点头,两人谁都没提家里送来的信,也没提陆承业万一被牵连出来该如何。 反正她们只要笃定清潭山没有她们的把柄就行了。 两人回了院子,便让金声玉振守着门,月恒研磨,陆英提笔,一个时辰后,一条清晰的直通清潭山后山的小路便跃然纸上。 有了这图册,她就可以告诉自己,虞无疾的好也是要回报的,也是有风险,如此她就不会再产生那种可怕的想法,疏远起来也能更轻松一些,这才是长久的生存之道。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日男人将自己护在背后的身影,陆英怔了怔神,随即用力摇了下头,提笔打算接着画,一座山太过刻意,她得多找几个挡箭牌。 可外头却忽然嘈杂了起来,听动静人还不少,而且距离这院子很近,来来往往的,吵得人心烦,她只得放下笔:“外头怎么了?” 两个丫头推门进来:“姑娘,是少师在搬家。” 虞无疾搬家? 他好端端地搬什么家? 她不明所以,可动静就在家门口,她也不好不理会,只能出去看了一眼。 一出门,外头的动静更鲜明起来,使衙署的府卫们搬着各色箱笼和武器一趟趟地在旁边的院子里进出,虞无疾正在不远处和齐州府军监说话,她忍不住看了过去。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虞无疾又和军监说了几句话,便挥挥手将人遣走了。 “吵到你了?” 陆英没顾得上否认,满心惊讶,“少师要搬到这里来住?” 虞无疾点点头:“前头毕竟太远了,你有什么事也照料不到,还是住近些方便。” 搬过来是为了照料她? 陆英既震惊又哭笑不得,不知道是什么让虞无疾产生了她需要照料的错觉,这些年可都是她照料旁人的。 “可搬到这里,少师与众位大人来往,岂不是有诸多不便?” 虞无疾自称是她舅舅,旁人自然不敢说别的,可她毕竟是个姑娘,旁人也不好太靠近她的院子,虞无疾少不得要频繁来往前院。 可这院子宽敞,去前院至少也得一刻钟,剿匪本就辛苦,还要平白多些奔波…… 重要的是,他就住在自己隔壁,要怎么做才能疏远? “少师,您还是……” 她还想再劝,单达就搬着箱子过来了:“姑娘别劝了,主子住在这里,说不定还能安生些,以往他也得过来几趟,就是姑娘你忙着查账,不知道。” 陆英嘴边的话一滞,这几日虞无疾来找过她? 怎么没听他提过? “就是看看你住不住的惯。” 虞无疾随口解释一句,倒是没放在心上的样子,“见你忙着查账审人,就没打扰。” “我……住得惯。” 陆英开口解释,她连尸堆都睡过,这好好的房子,怎么会住不惯呢? 可这点她不好说,好在还有一堆别的理由。 “少师,虽然我也极想与少师亲近些,可我这里时常有铺子里的人来往,人多眼杂的,万一混进来什么人,坏了少师的剿匪大计……” 这话说中了要害,单达立刻停下了脚步,满脸凝重,连虞无疾也顿了一下,片刻后才用了下嘴唇,可还不等他说出什么来,一声狼嚎忽然远远响起。 青州的山里有狼,这不是稀奇事,可虞无疾却皱起了眉头:“山里不太平,我果然还是得离你近一些。” 陆英连忙挣扎,“可是……” “比起那些杞人忧天,你的安全更重要些。” 虞无疾揉了揉她的发顶,一锤定音,“就这么着吧。” 陆英一愣,她的安全…… 虽然心里还是很想拒绝,可虞无疾已经做了决定,她若是再说些别的,未免太过刻意,所以犹豫许久,最后她还是选择了默认。 罢了,大不了尽量不出门,反正她这册子只要送上去,剿匪的事用不了几天就会有结果的,到时候,她就能搬走了。 只是…… “你的安全更重要些。” 这个男人怎么总爱说这种话,好在她不曾当真,这些掌权者,包括她自己,其实都是一个德行,没出事的时候,话怎么说怎么好听,可一旦真的出了问题,那就是翻脸不认人了。 她没再多留,带着月恒回了院子,因为存着尽快搬出去的心思,她连夜又画了三条山路出来,简单做旧后,赶在午膳时候去前院找了虞无疾。 临进门时却刚巧碰见赵通判,上次的事虽然看得出来是虞无疾故意为之,可既然对方要给陆英做人情,他自然愿意顺水推舟,所以自那之后,他对陆英十分客气,见她当真拿着图纸过来,忍不住劝了一句—— “虽说姑娘是想为少师分忧,可有些事,还是得量力而行。” 他这是在提醒陆英,山匪背后还有主子,此举会得罪人。 陆英自然知道内情,可她的目光不止在齐州府内,她得从更长远考虑。 “多谢通判大人,陆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赵通判大约没想到她如此冷静,不由多看了两眼,嘴边的话却咽了下去:“那就好。” 第28章 护好你自己 虞无疾正在与军监等人商议剿匪事宜,陆英便没有打扰,将图纸留给单达就走了,回了院子刚歇了片刻,就听外头喧闹起来。 这是又怎么了? “月恒?” 她唤了一声,不多时房门被敲响,响起来的却是虞无疾的声音,“可能进去?” 陆英连忙理好衣裳,起身去开了门:“少师怎么过来了?可是图纸……” 话音忽地一顿,她竟然瞧见虞无疾换了身软甲,这是要进山? 果然,虞无疾开口就是—— “今晚就打算进山剿匪,特意来和你说一声。” 陆英有些遮不住自己的惊讶:“今晚就动手吗?” 虽说她那图纸货真价实,可若是虞无疾这么贸然动手,万一出了岔子,她少不了要被迁怒。 “少师,那图纸我也不敢保证是真的,不如还是验一验……” “原本也是打算今晚动手的。” 虞无疾笑了一声,将一个盒子递过来,“看看,这是这几日我自己绘的图纸,与你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这几日? 也就是说前面那些没有动静,安静到她以为是在做样子的日子,他其实在勘测山形? 不动声色,大局已定。 这才是虞无疾。 陆英心里满是惊涛骇浪,她强行压下,抬手将盒子打开,里头果然有七八张图纸,一张上头清晰地写着清潭山三个字,她定了定神,垂眸去看,随即神情一滞—— 这……比她画的差远了好吧,哪里看出来的一样? 她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似是看出了她眼里的嫌弃,虞无疾嘴角一咧,笑意加深,“是粗糙了点……可也能看出来是不是?” 这一点倒是不好否认,旁人看兴许看不明白,可对她这种将山林地形记在脑海里的人来说,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图是对的。 “既然对得上,那就没必要再耽误时间,兵贵神速。” 虞无疾眼神淡下去,一股肃杀扑面而来,但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 “今天不太平,给你留了人,什么都不用管,护好自己就成,等我回来给你带野鸡炖汤。” 陆英有点哭笑不得,小声反驳:“我没说要喝野鸡汤。” “嗯,我想喝。” 虞无疾扫了眼她苍白的脸,却没多言,留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陆英一路目送他,眼看着他要出院门,这才猛地想起来手里还捧着个盒子:“少师,你的图纸。” “先放在你这里吧,等我回来再拿。” 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影子,陆英有些无奈,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随随便便就丢给了她? 好像也不是没有好处…… 她心里一动,连忙打开盒子翻找起来,没瞧见平乐寨的图,心里一松。 还好,那些人没有引起虞无疾的注意,也免了她在画上动手脚。 可这一口气还没完全吐出去,外头就又嘈杂了起来,她心下烦躁,刚才是调兵,现在又是怎么了? “外头何事?” 月恒黑着脸推门进来:“是大公子。” “他还没下山?” 昨天丢了那么大人,竟然还赖在山上,她这堂兄,倒是能屈能伸。 “下山了,到半路又被狼嚎给吓回来了。” 陆英:“……” 她收回刚才那句话。 “让他进来吧,正准备进山剿匪呢,别让他添乱。” 月恒不情不愿,可还是去传了话,不多时陆梁就冲了进来:“陆英,要打起来了,快,派人送我和承业下山。” 陆英将盒子收起来,藏进了箱笼里,神情冷淡:“我调动不了将士,要么自己下山,要么就老老实实在山上呆着。” 陆梁又惊又怒,声音高亢尖锐:“陆英,承业可是你三房唯一的儿子,你竟然不管他的死活?他可是你带上山的,你有没有良心?!” 陆英侧头看过去,语气仍旧冷淡:“我昨天,告诉过你什么?” 陆梁一噎,昨天陆英说,讨饭就要有讨饭的自觉…… 想起那句分红没了,陆梁浑身的气焰顿时散了,他脸色变幻片刻,还是腆着脸再次开口:“我也是为你好,一旦承业出事,你三房就绝后了,你别以为你现在有多厉害,旁人敬重你是因为你后头还有个弟弟,他们看得是承业的面子。” 月恒忍无可忍:“呸,小公子什么德行大公子你不知道吗?他一桩正经事都没做过,哪来的面子?” 陆梁被挤兑得脸色发青,却不肯认输,“再怎么说他都是个男人。” 陆英懒得再听下去:“我不会送你们下山。” “凭什么?” “少师即刻便要出兵剿匪,”陆英刀子似的目光射过来,“你却在此时闹着下山,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认为少师赢不了吗?” 陆梁脸色顿时变了,陆英不说他还没意识到,似乎真是如此。 他不能走,至少不能这时候走:“快,给我安排个住处,我要住下。” 月恒十分嫌弃:“你自己没有吗?” “我那间院子离着门太近了,不安全……” 他看向陆英,面带恳求,“好妹妹,给我安排个安全些的地方。” 陆英翻开手里的账册,眉眼都没抬:“没有别的地方可住,要么回去,要么就和陆承业一起去偏房。” 陆梁勃然大怒:“你让承业住偏房?他可是……” 陆英抬眸,陆梁的话顿时噎了回去,他讪讪低头:“好吧,偏房就偏房,快给我引路。” 后半句是和月恒说的。 月恒抬手一指:“院子就这么大,西偏房,一眼就看见了。” “无礼!” 陆梁喝骂一声,可见陆英还看着他,又没敢再说什么,抬脚去了偏房,不多时里头就传出来抱怨声:“这也能住人?她竟也不知道将正房让出来……” “闭嘴!” 陆英呵斥了一声,偏房里顿时安静下来。 月恒放下了要关门的手:“姑娘威武。” 陆英好笑地摇摇头,“歇着去吧,昨天你也跟着忙……” 话音忽地顿住,一道黑影自院门外闪过,直奔虞无疾的院子而去。 第29章 成事不足 “姑娘,看什么呢?” 月恒见她看着门外不动弹,好奇地跟着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瞧见,她正要出去查探,就被陆英一把抓住了手腕,随即抬手一指隔壁。 月恒瞬间会意,连忙放轻脚步往外头去找巡逻的将士。 “我的坠子不见了,”陆英提高音量,遮住了她的脚步声,“都出来给我找找坠子。” 金声玉振连忙答应一声,将一众粗使婆子也都喊了起来,接到陆英的眼神,众人瞬间会意,边找边与人说话,院子里瞬间热闹起来,生生将月恒和巡逻将士赶过来的动静给遮掩住了。 带队的百户朝她抱了抱拳,抬手示意将士将隔壁院子包围起来,眼看着就要合围,偏房的门忽然打开,陆梁满脸恼怒地走出来:“吵什么吵?一个坠子没了就没了……怎么这么多兵?你们堵在门口干……” 陆英脸色猛地一变,厉声呵斥:“闭嘴!” 可已经来不及了,隔壁院子的人影飞鸟般窜上屋顶,直奔广阔的山林而去。 百户连忙带人去追,陆英冷冷看向陆梁,对方这才意识到自己坏了事,却并不肯认错:“你看我干什么?是你自己做事不够周全,轻易被人坏了谋算,只能怪你自己……” 他转身进了门,隐约还有抱怨声传过来:“就说女人做事不行……” 月恒刚进来就听见了这话,脸色瞬间黑了:“不要脸!” “果然是一家人……” 陆英叹了口气,这陆梁真是和陆家父子一个德行。 “等事情了了,再找他算账吧。” 她现在没心思理会陆梁这个蠢货,满脑子想的都是那道黑影去虞无疾的院子找什么。 虽然对方带着大军进山剿匪了,可他的院子也还是有人守着的,这一点但凡有脑子就该知道,可还是有人冒险来了,他要的东西一定很重要。 她忽地想起来虞无疾给她的那些地图,该不会…… 她又摇了下头,不应该,如果真的那么重要,他不该那么随随便便地就交给她,可出于谨慎,她还是换了个地方藏着。 直到夜深,追人的将士们才回来,结果却并不如人意。 “我们追到前院就找不到了,正遣人四处搜索,周遭也已经加强了戒备,姑娘放心。” 陆英道了谢,心里却半分都没有放松,人在前院就不见了,给人的感觉不太好啊………… “都给我警醒着些,锁好门窗,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她吩咐一句,下人们连忙应声,月恒低声安慰了几句,劝着陆英回去歇着,她的身体本就比旁人虚弱,偏她自己不当回事,她只好多用些心。 “我总觉得还会出事。” 陆英小声嘀咕一句,月恒连连点头:“如果真有事,你就是不睡也会有的,赶紧歇着去吧,那么多人守着呢。” 陆英只得作罢,被月恒半强迫地送进了门,可刚换好了衣裳打算躺下,外头就又出了动静,那动静和之前的吵闹不同,是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声,这反而比吵闹更骇人。 主仆两人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紧绷,月恒随手抄起个花瓶,起身出去查看,却见是陆梁和陆承业正背着个包袱打算出去。 她气不打一处来:“大半夜的偷偷摸摸,是要做贼吗?” 两人都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尤其是陆承业,他这几日一直担心自己私通山匪的事会被查出来,食难下咽,寝不安眠,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冷不丁被月恒这么一呵斥,整个人都是一抖。 “住口!” 陆梁忙不迭呵斥一声,“读书人的清誉岂容你这般诋毁?我二人分明是一腔热忱,想为剿匪尽绵薄之力,这才出去的,你怎可如此诋毁我们?当真无礼!” 月恒几乎要被气笑了,清誉?谁不知道他们两个是草包?旁人看在陆家的面子上吹捧了几句,他们还当真了。 “你走你的,没人拦你,可小公子不能走,他要是出了事,我家夫人又得误会我家姑娘。” 她说着上前就要拦陆承业。 陆梁却先一步将人拽到了身边,低声开口:“别忘了我刚才和你说的话,她让你留下绝对没安好心。” 陆承业脸色僵住,他虽然平日里仗着爹娘的宠爱,很是嚣张跋扈,可其实胆子并不大,所以进山之后一直没敢出门,唯恐遇见山匪或者狼群,要了他的命。 可刚才陆梁有句话说服了他,让他不得不下山。 虞无疾剿匪去了,一旦抓了清潭山的人,那他勾结山匪的事就瞒不住了,到时候虞无疾要处置他,就算是娘也护不住。 他得趁着人没回来,赶紧下山,找个地方藏起来,等事情解决了再露面。 想到这里,他挺直腰板,斜睨了月恒一眼:“我想走就走,轮得到你管我?” “你!” 月恒又气又急,她心里巴不得陆承业死在外头呢,可这次不行,他是陆英带上山的,要是出了事,外头得把姑娘说成什么样啊,还有夫人…… 她压着火气想劝一劝,窗户却吱呀一声开了,陆英斜倚在窗边,冷冷朝陆承业看过来:“你想走可以,自己写封信,说是你自己想走的,生死由命,与我无关,免得有人怪在我头上。” 陆承业看了陆梁一眼,犹豫片刻提笔就写。 陆英眉眼一沉,“你既和那些人有勾连,就该知道这夜里的山路是什么情形,当真不要命了?” 她这一劝,反而让陆承业得意起来,“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话音落下,他丢笔就走。 月恒忍不住凑过来:“姑娘,真让他走吗?”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我该说的都说了。” 陆英收起那封信,抬手关上了窗户,但片刻后,窗户就再次被打开,她紧紧皱着眉头,“给平乐寨那边传个消息,请萧大哥暗中护送一程,免得母亲还要为这种废物伤神。” 第30章 败事有余 两人走后没多久,远处就再次响起了狼嚎声,陆英靠在床头听着,思绪有些飘,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几年前她北上的时候。 漫天的风沙,遍地的尸体,穿透身体的弯刀,和那越来越近的狼嚎…… 她骤然惊醒,心脏狂跳,满脸冷汗。 “月……” 她猛地想起来夜色已深,月恒也是劳累了一天,这时候该睡了,嘴边的话被咽了回去,她捂着乱跳的心脏下地,给自己倒了盏冷茶,却还没喝就顿住了,周遭太静了。 风声,虫鸣……却没有人声。 她环顾四周,确定屋子里没有异样,这才抬手将窗户开了条小缝,可这一眼却看得她浑身发冷,门口巡逻的将士,都不见了。 “怎么会……” 她想起月恒她们,心脏提起来,却并不敢出去,犹豫片刻,往院子里扔了个花瓶,寂静的夜里,花瓶碎裂的动静格外刺耳,丫鬟们的房门还没开,门外先进来两个人:“陆姑娘,怎么了?” 是门口的守卫,竟然还有人,难道自己刚才看错了? 陆英连忙开门出去,可等看清楚的时候,刚升起来的希望又破灭了,只有两个人。 “其他人呢?” 两个守卫面露惊讶:“不是您让我们护送陆家两位公子下山的吗?” “我没有,”陆英摇头否认,“你们是少师的人,我怎么会调动你们?” 她狠狠攥了下拳,怪不得陆承业之前信誓旦旦地说有法子下山,原来是这种缺德主意。 月恒等人听见动静,纷纷开门出来查看,见守卫都不在,也吓了一跳,正要问一句,一声尖锐的惨叫就响彻云霄。 那声音十分耳熟,她循声看去,就见本该走了的陆承业和陆梁,竟又回来了。 只是两人身体僵直,姿势古怪,尤其是脸上,布满了惊惧。 仔细一看,才瞧见他们颈侧竟都横着尖刀。 “阿姐,救命!” 看见陆英的瞬间,陆承业的眼睛就亮了,挣扎着和她求救。 仅剩的两个守卫连忙横刀身前,将陆英护在了身后,陆英看了眼丫头们:“都回去躲好,别出来添乱。” 众人只好又退了回去。 “想要他们的命,就把图册交出来。” 开口那人一身黑衣,脸遮得尤其严实,只露着一双三白眼,此时正死死盯着陆英,仿佛一条盯着猎物的毒蛇,看得人寒毛直竖。 陆英心下一沉,竟真的是为了那些图纸来的。 “你竟敢骗我们!” 守卫看着陆梁大吼,满心都是愤怒,“陆姑娘根本没让人护送你们,我们那些弟兄呢?!” “事急从权,”陆梁小声反驳,“我们也是不得已为之,这夜里的山路,只靠我二人怎么走?你们是军士,理应护着我们的。” 说到后面,已经逐渐理直气壮了起来。 陆英气极反笑:“你们本可以不走的,没人逼你们。” 她心里恨不得将这两人扔进山里去喂狼,脑子里想的却都是如何能在不交出盒子的前提下保住两人的命。 陆承业闻言却脱口而出:“那怎么行?山上都有人闯进来了,不走等着被杀吗?” 陆英思绪顿住,月恒再也忍不住,推门就闯了出来:“你知道山上危险,还把人都带走,你想过我家姑娘的安危吗?” 陆承业被刀锋抵着脖子,已经陷入崩溃,闻言声音尖锐:“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小事?先救我啊!” “我为什么要救你?” 陆英压下汹涌的情绪,一字一顿道,“你既不管我死活,我又何必要管你?我没有你要的东西,杀了他们吧。” 丢给山匪这两句话,她转身就走。 陆承业脸色大变:“陆英,你怎么敢?!我可是你亲弟弟!” 陆英头都没回。 “两个废物,早知道你们这么没用,还抓你们干什么?” 那黑衣人举刀就要砍,陆承业尖叫出声:“陆英,我死了你怎么和娘交代?!她不会原谅你的!” 陆英脚步瞬间顿住,她转身冷冷看着陆承业:“那是我母亲,你拿她威胁我?好啊,我就看看,她会不会为了你这样一个废物,不认我这个亲女。” 她话里满是狠厉,听得陆承业浑身发抖,完了,威胁太过,把陆英的脾气激起来了。 他忙不迭服软:“你忍心看娘伤心吗?娘她身体不好,我出事她一定会难受的……阿姐我错了,你救救我,我以后都不跟你抢了,陆家就让给你。” “那本来就是我的!” 陆英攥紧了拳头,话头半分没松,虽然不知道虞无疾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但东西一旦在她手里丢了,这个怒火绝对会烧掉陆家一层皮。 “你求我也没用,我真的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不过……” 她话锋一转,这种时候,只有吊着对方,才能让事情有转机,撑到虞无疾剿匪凯旋,或者是被引走的将士回来,最不济还有平乐寨的人,对方得了她的消息护送这两人下山,知道他们出事,应该也会过来查看。 可她话刚落下,陆梁就喊了出来:“她撒谎,我看见她藏了个盒子,那盒子里一定就是你要的东西!” 陆英脸色铁青,陆梁! “闪开,让我进去。” 黑衣人开口,刀锋直接压进了陆承业皮肉里,血色瞬间溢满颈侧,陆承业惨叫出声,黑衣人的目光却仍旧盯着陆英,“反正有一个知道的就行了,我也不需要那么多人质。” 他说着,刀锋又压进几寸,陆承业杀猪般惨叫出来,再没了半分嚣张,痛哭流涕地看着陆英:“阿姐阿姐,看在娘的面子上,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眼看着血迹泅染了陆承业大半个肩膀,她迟疑片刻,可还是后退几步,让开了路。 黑衣人进了门,一脚踹在陆梁膝窝上:“去找!” 陆梁“砰”地跪在了地上,却没敢喊疼,连滚带爬地朝着箱子去了:“就在里头,我亲眼看见她放在里头的……” 他话音戛然而止,里头空空如也。 “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明明看见了……” 陆梁在那箱子里到处拍打,试图找到暗格,陆英冷笑一声:“我就说没有,你竟还被骗了,你也不想想我与少师相识不过几日,他怎么可能把图纸这么重要的东西给我?” 黑衣人眼底满是戾气,看向陆梁的目光仿佛要吃人。 “不如这样,”陆英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已经被自己的话挑动起了疑,事情已经逐渐回到她的掌控之中了,“我替你去隔壁找一找?你就在这里等我,如何?” “不行,”黑衣人当即反驳,他眯起眼睛打量着陆英,“你诡计多端,我得和你一起去!” 陆英不大情愿地答应下来,手却在身后朝月恒比了个手势,她们相互扶持多年,月恒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带着两个守卫退了出去,随即一个简单的陷阱借着夜色遮掩,铺在了院门前。 陆英小心翼翼地引着人往外走,时不时动作两下,吸引黑衣人的注意力,眼看着他完全顾不上脚下,心下一松,可就在对方即将踩进去的时候,屋内一声尖叫:“我找到了!” 第31章 没什么值得你拼命 黑衣人当即收回步子,往门口看去,陆英眼底闪过厉色,一咬牙朝他撞了过去,对方被撞得踉跄两步,一脚踩进了绳索,等他回神想去抓陆承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守卫抓住机会将他吊了起来。 陆英连忙上前将对方掉落在地的刀踢远,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有惊无险…… 她原本是想撑到有人来救的,可没想到出了陆梁这个叛徒,图纸她虽然换了地方,可藏得不深,很容易被找到,为防事情走到不可控的地步,她不得不兵行险着,好在,是成了。 耳边响起刺耳的哭嚎声,是陆承业跌倒在地,正抱着头痛哭流涕。 “别喊了,又没死!” 陆英呵斥一声,话音落下,耳边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陆梁拿着那个眼熟的盒子出现在门口,满脸都是兴奋,“大侠,你看,我没骗你,我找到了,我就说在她这里,快放人吧。” 他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变故,抬脚就走了过来,陆英迎上去,气得浑身都在抖,这个蠢货。 她抬手就要把盒子抢过来,可一道影子却比她更快一步,朝着陆梁就冲了过去,与此同时身后也响起惊呼声:“陆姑娘,小心!” 她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一把抓住盒子,可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手腕就被人捏住了,她反手洒出一把石灰,对方惨叫一声,一脚踹在她肚子上,随即抓着盒子就跳上了屋顶。 “追!” 陆英挣扎着爬起来,先前她就说过,当权者,一旦出了事,翻脸会比翻书还快,她不敢想如果因为陆家几个人而让虞无疾的心血功亏一篑,剿匪功败垂成,他们得付出什么代价。 她得保住陆家,她得把东西抢回来。 然而陆承业却一把抱住了府卫的腿:“不能追,你们跑了谁保护我们?” 陆梁也连忙抱住另一个人,两个府卫不敢下狠手,一时竟挣脱不开。 陆英气的喉间腥甜,却根本没时间和他们浪费,她得先跟上去,不然等对方闯进林子里,就找不到了,反正对方眼睛伤了,就算只有她自己,应该也可以的。 “月恒,我先去追,你想法子找人。” 她捂着伤处朝对方离开的方向追过去,此时天边已经泛白,隐约能看见前面模糊的影子,她边追边洒下石灰指路,她不需要靠太近,只要这么跟着就好,很快就会有人沿着她留下的痕迹追上来的。 腹部的痛楚逐渐加重,她踉跄一步,险些跌倒,却又凭着一口气硬生生撑住了。 她辛苦赚下来的家业,不能就这么毁了,决不能。 可她毕竟受了伤,速度慢,最后还是跟丢了,好在她认出了这是哪里,再往前就是溪流,对方应该是受不住石灰的灼烧,去找溪流洗眼睛了,她连忙加快脚步想要追过去,眼前却忽然一黑,随即喉间涌出来一股腥甜。 她踉跄着跌倒在地,刚才喉间有血,她还以为是被气的,原来是伤得有些厉害。 她揉了揉伤处,咬牙再次爬起来。 图纸……得拿回来…… 她扶着树干乱石,再次往前,冷不丁手腕却被人抓住,她浑身一抖,反手就又要撒石灰,却被人一把扣住了手腕:“陆英!是我,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受伤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陆英这才看清楚眼前人竟然是虞无疾。 她顾不得回话,连忙朝溪流方向一指:“有人抢走了图纸,他的眼睛被石灰灼伤了,一定是去河边清洗了,快去追。” 虞无疾蹙眉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见她神情焦急也没有多言,抄起她就往溪边走,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一眼看去,溪边空无一人。 “怎么会?” 陆英下了地,在周遭仔细查看,试图寻找人来过的痕迹,然而齐州府已经许久不曾下雨,地面干硬,杂草也不高,完全没有留下踩踏的痕迹。 “陆英,你在找什么?” 陆英指尖一蜷,扭头看向虞无疾,犹豫片刻还是没有隐瞒:“昨天你交给我的地图,被人抢走了。” “被抢了?” 虞无疾的神情凝重起来,似是还要说什么,陆英一口打断了他—— “昨天晚上的确是出了很多岔子,请少师再给我些时间,” 她看着虞无疾的脸色,察觉到比方才还要难看一些,心头一紧,她咬了咬牙,并没有将陆梁和陆承业说出来,免得被当成是在推卸责任,语气却越发郑重,“我陆英行商多年,最讲究一个信字,我弄丢的东西,我一定会找回来,三天,三天之内,我一定给你……” “陆英,”虞无疾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的话,“就为了几张地图,你就一个人跑来追敌人?你不要命了?你就没想过,我这一宿可能把人都收拾了?” 陆英被教训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即便如此,那图纸也有防患大用,丢了太过可惜……” 虞无疾一哽,难得的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没再言语,抄起陆英就往回走,“地图丢了我再画就是,熬两宿就出来了,犯得着你拼命?谁教你这么做事的?” 陆英被这话问住了,她这么做事不对吗? 连陆梁坏了事,都要推脱责任,说是她自己不够周全,在陆家这种事更是层出不穷,她已然习惯,为了能走得更远,她只能将事情做得好一些,更好一些,从来没人告诉过她,不用这么拼命。 她没再开口,只睁着眼睛看着面前这张棱角分明的脸,虞无疾…… 第32章 到成婚的年纪了 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走了很久,这一回去才发现其实并不远,不多时就到了地方。 别院里已经再次热闹了起来,虞无疾是回来的路上遇见月恒的,听说出了事,连多问一句都没来得及,就循着石灰的痕迹找了过去,此时回了别院,才有心情去问别的。 可一垂眸,却发现陆英正抿着唇,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人都到了床榻上,也没说一个字。 他抬手轻轻一戳陆英的额头:“生气了?” 他平复了呼吸,“我承认,刚才嗓门的确有些大,但是陆英,你还这么小,以后会发生的事情还很多,你不能每次都这么不顾惜自己。” 陆英被戳得回了神,却完全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只抬眼看着他。 虞无疾一肚子教训的话,忽地就忘了个干净。 罢了,反正自己在找到那条商路背后的主人是谁之前,还得在青州呆上一段时间,慢慢来吧。 他叹了口气,“别想那么多,好好休养,我会把东西找回来的。” 陆英的眼睛却睁得更大,虞无疾……在安抚她? 自己弄丢了他的东西,他没有怪罪,还在安抚?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人,心思有些乱,她真的越来越不懂这个人了。 “歇一歇吧,大夫很快就过来。” 大手附在她脸上,逼着她合上了眼睛,陆英很不习惯别人靠她这么近,先前那离他远一点的想法却这混沌的黑暗里逐渐模糊起来,最后她竟真的就这么睡了过去。 等她的呼吸平稳下来,虞无疾才收回手,却迟迟没走,只站在床边看着,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好几下,却克制着没有再伸出去。 瞧见晚辈就喜欢,他是不是到了年纪,该成婚,生个孩子了? 他满心离谱地念头,但很快就都被压了下去,因为大夫过来了,他抬了抬手,示意人安静,这才让人进来。 “如何?” 大夫静静诊了片刻,等出了门,虞无疾才开口问话。 “回少师,陆姑娘寸关尺三部脉皆无力,《伤寒杂病论》有云……” “说人话。” 大夫连忙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就是陆姑娘的身子虚,这次又伤了内府,不留神就会留下病根,需得好生静养,万万不可动气。” 虞无疾这才点头:“开方子去吧。” 大夫连忙去了,虞无疾自门缝里又看了眼还睡在床榻上的人,抬手将门彻底合上了。 院子里站满了人,先前被陆梁骗走的府卫也都回来了,虽然他们半路遇袭,但对方只是想钳制,并非死斗,所以一番纠缠过后,只有两人轻伤。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半分高兴,身为少师贴身府卫,他们竟如此轻易就被骗了,简直奇耻大辱。 更糟糕的是,在他们被骗走的时候,后面还出了事。 “说说吧,”虞无疾随手撩起衣摆,在廊下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抬眼看着面前乌压压的人,“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脸色看着十分平和,可十分熟悉他的单达却清楚,他这是动怒了。 关于虞无疾,虽然外头都传他脾性乖张,阴晴不定,可贴身伺候的人却都知道,他其实很少生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随和,哪怕遇见的是乞丐,是囚徒,也不会摆架子,因为这世上能入他眼的人和事太少了,不放在眼里,那乞丐和高官就没区别,自然也就不会牵动情绪。 就连上次审问宋知府的时候,他也是嫌恶居多。 可今天不一样。 陆英在他眼皮子底下受伤遇险,显然触了他的逆鳞。 留守的府卫齐刷刷跪了下去:“是属下失职,被人骗走,才给了贼人可乘之机,请少师责罚。” 虞无疾轻轻敲了下大腿:“我是怎么吩咐你们的?” “看护好陆姑娘。” 百户低头开口,满脸都是羞愧。 “我说的,是陆英两个字,对吧?” 虞无疾一字一顿的询问,没放过一点细节,百户却被问得越发抬不起头来:“是,您没有说旁人。” “那你们怎么还会被骗走呢?” 他语气里仍旧不见恼怒,却听得众府卫无言以对。 虞无疾也没想过让他们回答,他只是叹了一声,“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不接她过来,平白让人知道了,我虞无疾手底下,养了一群草包。” 原本只是行军礼的众府卫,被这句话说得双膝都跪了下去,额头触地,半分都不敢抬起来。 “请少师责罚。” 可虞无疾却又没开口,反而看向了陆家兄弟。 “说说你们吧。” 他目光一看过来,两人便觉得肩头一重,明明虞无疾那么坐着,比他们要矮上许多,却愣是让他们生出一股不敢直视的畏惧来,两人几乎是立刻就跪了下去。 “我们不知道会出这种事,东西丢了真的不管我们的事。” 陆梁连忙开口推卸责任,他推了一把陆承业:“我是为了救他,如果不是他被抓住,我也不会把东西交出去。” 陆承业大怒:“如果不是你撺掇我,我才不会下山,不下山怎么会被抓?明明就是你!” “我让你下山还不是为了保你的命?” “如果不是你把东西找出来,能被人抢走吗?” “我找东西还不是为了救你!”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起来,说到激动处竟还动起了手,虞无疾不出声,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得两人慢慢停了下来,伏在地上再不敢动弹。 “你们竟,只字不提陆英。” 祸是他们引来的,伤却是陆英受的。 可现在,他们却一句关切都不提,一点愧疚都没有。 虞无疾垂眼看着面前两人,心头仿佛有火在烧,他想起使衙署初见那日,陆英孤身站在男人堆里,被衬得那般孱弱,却有一股坚韧和倔强,一眼就把人的心都看软了。 这两个东西,是怎么做到这么没良心的? “对,陆英!” 陆承业像是忽然被提醒了,连忙看了过来,“少师,都是陆英,若不是陆英没把东西藏好,也不会被找出来,更不会被抢走,都是她的错,和我们无关,我们也是无辜受累啊,您看,我都受伤了……” 他指着肩膀上的血给虞无疾看,他的伤是真的,疼也是真的,如果这是在陆家,他已经要滚在陆夫人的怀里叫唤了,可这里却没有人管他,问都没人问一句,仿佛没看见一样。 他心头生出巨大的委屈来,可怜巴巴地看向虞无疾。 可这一抬眼,却见男人正看着他,嘴角咧开,竟是笑了。 第33章 做主 陆承业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可笑了就好,笑了就说明没事了,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可下一瞬就被一脚踹翻在地上。 虞无疾踩着他的胸膛,垂眸看过来,那眼神活像是要将他就这么碾死一般。 陆承业惨叫出声,陆梁被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躲到一旁,抱着头缩成一团。 “狗东西,你父母到底是怎么教养你的?” 虞无疾低声开口,每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陆承业哀嚎着求饶:“少师饶命,东西丢了真的和我没关系,都是陆英,你去找她,你去找她……” “这种时候,还敢提陆英。” 虞无疾眼底翻涌着风暴,陆承业求饶中抬眸,刚好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顿时浑身猛地一抖,随即一股腥臊气瞬间弥漫开来。 单达嫌弃皱眉,却还是上前,“主子,属下来吧,别脏了您的手,可要就地处决?” 虞无疾没开口,陆承业却被这句话惊得回了神,连忙抱住他的脚求饶:“少师饶命,不,舅舅,舅舅饶命,看在我娘的面子上,我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可她一直最喜欢我……你把我放回去吧,让我爹娘教训我,他们会教训我的。” 他挣扎着看向陆梁:“堂兄,救命啊。” 陆梁此时哪里敢开口,抱着头念之乎者也,盼着虞无疾发作完了陆承业,就不发作他了。 单达见虞无疾还是没有开口,知道他这是被气得狠了,不打算就此放过,斟酌着小声建议:“其实,由陆家出面惩戒也好,我瞧着陆姑娘在陆家像是受了不少委屈,由陆家出面,她心里应该会更痛快些。” 这话直击要害,虞无疾沉吟许久,还是被这句话说服了,慢慢收回了脚。 陆承业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有半分怠慢,爬起来就磕头谢恩。 一道影子却忽然冲了过来,冲到虞无疾面前就磕了个头:“少师,您不能放他回去,老爷夫人一定会包庇他的。” 月恒开口,满脸愤怒,“以前就是这样,不管小公子做错了什么,他们都只会怪姑娘,少师,求您给姑娘做主。” 她说着又磕了个头,仰头恳求地看着虞无疾。 这话说得单达有些沉默,他之所以会说上面那些话,是因为先前赝品画的事他看了个全程,知道了陆家偏心,可没想到会偏心到这个地步。 他有些后悔刚才劝虞无疾了。 “不会。” 虞无疾开口,声音清和而笃定,平日里那带着点不经心的疏懒却已经不见了影子,他扫了眼月恒,“照顾好你家姑娘,我很快回来。” 话音落下,他抬脚就走,单达连忙让人架起陆承业和陆梁追了上去。 月恒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虞无疾这是要亲自盯着陆家惩戒这二人,她心下大喜,忍不住喊出声:“多谢少师。” 话音未落,就对上了一道阴狠的目光,陆承业满眼狰狞,愤怒至极的瞪着她———— “贱人,你给我等着!” 他求着虞无疾放他回家,就是觉得父母会庇佑他,可虞无疾如果跟着去,那就全完了。 他简直恨不得生啖了月恒。 月恒却毫不畏惧:“等着就等着,我有姑娘撑腰,才不怕你,你这是活该!” 陆承业挣扎着要冲过来,被单达呼了一巴掌,瞬间消停了,连叫都没敢叫,老老实实地跟着往外走了,然而很快他就忍不住了,因为虞无疾竟不打算让他和陆梁坐马车。 他自己骑了马,一骑绝尘,却让他和陆梁步行跟在后头。 府卫虽然也跟着走,可他们常年操练,已经习惯了这种行军,根本不是他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能比的,没走几里地,他就觉得脚底生疼,应当是磨起了水泡。 他惨叫出声,坐在地上不肯再动弹:“少师,给匹马吧,走不动了,真的走不动了。” 陆梁期待地看过来,却一声没敢吭,他比陆承业有点眼力见,知道虞无疾很不待见他们,而且他也没有个能让少师喊“阿姐”的母亲,所以什么事都不敢出头,就等着陆承业去折腾,如果有好处,就上去蹭一蹭。 可陆承业那番卖惨换来的不是怜惜,而是踹在他后心的一脚。 单达没留情面,这一脚直接踹得陆承业滚了出去,好几圈后才停了下来,他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对单达怒目而视,可看见对方手搭在刀柄上后,心里的火气就噗地散了。 他还记得单达刚才从山里回来的样子,浑身浴血,眼睛都被血染红了,一看就知道杀了不少人,他实在是不敢和这样的杀神对上。 “自己走,或者拖着你走。” 单达冷冷开口。 看出他眼底的寒意,陆承业咬牙忍下了脚底的痛楚,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这条路不短,平时马车慢一点都得两个时辰,他们生生从凌晨走到下午才进了城,等看见陆家宅子的时候,陆承业险些哭出来,可看见单达凶神恶煞的脸,眼底的泪又憋了回去。 听见敲门声,大门很快被打开,陆家夫妇匆匆迎了出来,看见陆承业的时候,他们几乎没敢认,自己的儿子才离家几天,竟然就狼狈成了这幅样子。 陆父一把搀扶住他,脸色铁青:“是不是陆英干的?” 陆夫人连忙否认:“不会的,英儿不会这样过分的,承业,你这应该和英儿无关吧?” 陆承业不敢说话,只抬眼看向一旁,两人这才瞧见虞无疾和他身后的府卫,连忙换了脸色上前见礼。 虞无疾没喊起,仍旧靠在马背上,只侧头看了过来,那目光却宛如实质,即便陆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也被这目光看得心慌了起来,不到片刻,额角就渗出了汗珠。 “先前让你抄书,看来你是一个字都没往心里去。” 虞无疾静默许久,终于开口,可这句话不但没让陆父放松下来,反而惊得全身一抖,直接跪了下去。 “少师此话何意?草民万万不敢不将您的话放在心上啊。” 陆夫人也想开口解释,却被虞无疾一抬手拦住了话头,他看了眼单达:“告诉他,昨晚都发生了什么。” 他没让陆父起来,就这么让他跪着听完了整个过程。 陆父脸色漆黑,别的他都没注意,只听见陆承业都被人拿刀威胁了,陆英竟还不肯拿东西救人,一时间被气得直抖。 “这个孽障!” 第34章 我也会生气的 他叱骂出声,察觉到气氛不对,这才反应过来虞无疾还在。 虽然不愿意承认,可他看得出来虞无疾是偏向陆英的,所以脸色变幻一瞬后生生改了话头,他抬手给了陆承业一巴掌,再次骂道:“你这个孽障,竟然闯下这么大的祸!还好少师大人大量不计较,不然你九条命都不够赎罪的。” 他说完看向虞无疾,盼着自己刚才那句吹捧能让他给个面子,真的放过陆承业。 可不想,虞无疾的脸色竟然比刚才更难看了。 他不明所以,却被吓得不敢开口,只能求助地看向陆夫人。 察觉到他的目光,陆夫人犹豫了起来,她本来想问问陆英如何的,可被这目光催得没法子,又想着陆英经历了那么多,从来没真的出过事,所以犹豫片刻,还是先提起了陆承业:“少师,承业年纪小,不懂事……” 耳边一声清脆的断裂声,陆夫人抬头,就见虞无疾生生撅断了手里的马鞭手柄。 “那丫头还真是了解你们啊。” 虞无疾再次笑出来,笑意却不达眼底,只有沉淀淀的寒气铺展开来,冷得人呼吸都屏住了。 陆夫人不自觉白了脸,又惊又惧道:“少,少师……” “阿姐啊,”虞无疾垂眸看着她,“你就不担心陆英吗?” 陆夫人被他吓到了,连忙为自己辩解:“我自然是担心的,我是想着英儿聪慧,她又经历过那么多风浪,可从来都没出过事,所以才……” 虞无疾扔了手里的马鞭,陆夫人的话也跟着一顿,虞无疾扫了她一眼:“接着说啊,从来没出过事,所以呢?” 陆夫人方才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可此时被这么一追问,竟莫名生出一股心虚来。 所以呢?所以就可以不闻不问了吗? 她低下头,有些说不出话来。 虞无疾也懒得再浪费时间,声音冷淡:“家法,军法,你们自己选。” 夫妇两人都僵住,这,陆承业从小到大,最多只被陆英教训过,其他的苦哪里吃过? 家法不行,军法更不行啊。 陆父连忙开口求情:“少师息怒……” “选。” 虞无疾一口打断他,音量不高,却不容忤逆。 两人都不敢再开口,面面相觑,满眼为难。 陆承业爬过来,一把抓住陆夫人的衣角:“娘,你救我,我已经受伤了,你看,我挨了一刀,脚上都是水泡……” 陆梁也赶紧凑过来,抱着陆夫人的腿一声声地喊婶娘救命。 陆夫人被求得撑不住,见陆承业颈侧的伤口,心疼得红了眼眶,含着泪看向虞无疾:“少师,请开恩,他们还都是孩子……” 虞无疾一声没吭,只扫了眼单达,单达立刻会意,一人一脚,将两人踹在地上。 陆夫人惊叫一声,还要求情,陆父却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忙不迭开口:“家法,我们选家法!” 陆承业凄厉地哭嚎起来:“爹,我不要,明明都是陆英的错,她如果不追究铺子的事,我就不会雇人抢账册,就不会上山,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不要受家法,我不……” 陆父一巴掌打在陆承业脸上:“你给我闭嘴,闯了祸还敢推脱?!” 他已然意识到今天虞无疾来,就是要为了给陆英出口气,不然他这么厉害的人物,这两人又真的犯了错,直接杀了他们,陆家又能如何呢? 所以,哪怕他也觉得这件事错都在陆英身上,此时也一个字也不敢提。 他拽住陆承业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小声安抚:“别怕,家法就是做做样子,待会你叫得惨一些就行了,听见了吗?” 一听这话,陆承业顿时放松下来,连连点头。 陆父又看了眼陆梁,对方已经自己站了起来,要跟着他进门,他不用陆父说就知道其中的门道。 眼看子侄都配合,陆父心下一定,拉着人就要往里走。 “单达,”虞无疾忽然开口,他看都没看几人一眼,自顾自开口,“进去盯着。” 三人齐齐僵住,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在了陆夫人身上。 陆夫人连忙去劝阻:“少师,何至于此啊?给两个孩子留点脸面……” “我留了啊,”虞无疾侧头直直地看着她,“可你们不要,阿姐啊……” 他扯了下嘴角,“我脾气再好,也是会生气的。” 这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仿佛真的有寒气扑面而来,陆夫人被吓得僵在原地,却忽然想起来一桩往事,她还没嫁给陆父的时候,居住的村子里有个地痞,虞家姐姐生得好,就被那地痞盯上了,夜里偷了她的肚兜,想强娶了她。 虞无疾知道后,趁着夜色去了对方家里,生生砸烂了那地痞的脸,至今对方还顶着一张烂脸,活得不人不鬼。 那时候,他还不到十岁。 那么小的孩子,那么毒的心思…… “阿姐?” 呼唤声响起,陆夫人浑身一抖,骤然回神,一抬眼却没瞧见虞无疾,四处找了一圈,才发现他正蹲在院外的花圃前,里头种了几株薄荷,他精心选了一圈,摘了片叶子丢进了口中。 “去写封信吧。” 说着话他却头也不抬。 “什,什么?” 陆夫人十分茫然,虞无疾这会儿脾气又好了起来,十分耐心道:“去给陆英写封信,我回去的时候带回去。” 陆夫人下意识答应一声,转身就往回走,身后虞无疾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要好好写。” 明明他也没说别的,陆夫人却还是抖了一下,浑身寒毛直竖,她很后悔,早知道虞无疾脾性如此乖张,她当初就离虞家远远的了。 第35章 家书 疲累加上受伤,陆英这一觉直睡到晚上才醒过来,睁眼的时候瞧见床边的灯烛,还怔了一瞬。 “姑娘,醒了?” 月恒连忙端着药凑过来,陆英撑着床榻坐起来,懵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之前的事情:“地图可找回来了?剿匪什么进程?他们两个呢?” 月恒被这一连串的话问得语塞,伤了也还惦记着这些,就不能好好地养伤吗? 可还是老老实实地回了话:“少师没说地图的事,剿匪的事奴婢倒是听说了不少,清潭山没了,平日里勒索商户最厉害的那几家寨子也都被端了,今天一整天,咱们齐州府的大老爷们都在忙着查抄各个匪寨……” 她左右看了几眼,这才小声说:“平乐寨没事,小公子他们被送下山了。” 听到后面两句,陆英神情先是松缓下来,后来就变得十分冷淡。 她轻轻“啧”了一声,让陆承业先回去的话,那她回去了少不得又得闹腾一场……罢了,反正他们一起回去,也还是得闹。 反正也不是什么讲理的地方。 她揉了下钝痛的小腹,抬手去接药碗,却见月恒正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姑娘,夫人来信了。” 陆英一顿,却半分要看的意思都没有,她用脚趾想也能知道对方会在信里说什么,无非是为陆承业开脱,再拿着长姐的身份压一压她,让她不要和弟弟计较。 “收起来吧。” 她低头去喝药,可以往巴不得她不理会家中信件的月恒,这次却没有听话,不但没将信收起来,反而往她跟前递了递:“姑娘,你看看吧,少师亲自送过来的,夫人这次像是想明白了。” “想明白?” 陆英皱着眉头喝完了那碗苦药,随即才哂了一声,“她心里有自己的一套道理,想得再明白,也不是我要的结果。” “这次真不一样。” 月恒凑过来,“这信没封口,信纸掉出来了,奴婢就看了一眼,夫人说家里狠狠教训了一顿小公子,还说日后一定严加管教,绝对不让他再这么胡闹下去,还一直问您在山上住得惯不惯,还送了好些东西……姑娘,你干什么?” 她愣愣地看向陆英,对方正抬手摸她的额头。 “天刚黑就发癔症。” 陆英确定她额头不烫,这才将手收回来,月恒哭笑不得:“奴婢没癔症,您不信,自己看就是了。” 她将信递到陆英跟前,陆英满腹狐疑,可还是看了一眼,随即神情一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月恒,你去开窗,我看一眼。” 过了立秋,山里就凉了起来,这窗才关上没多久。 但月恒还是笑嘻嘻地去开了窗,本想逗逗陆英的,却不防备一开门就瞧见一张俊脸。 她唬了一跳:“少,少师。” 虞无疾也顿了一下,“忽然开窗,吓我一跳。” 陆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还算得体,这才开口:“少师怎么在这?” “听见动静,就过来看看。” 他本想敲门的,没想到刚走到窗户底下就被逮了个正着。 “感觉如何?” 他也没打算进去,免得陆英还要起来收拾。 “有劳少师记挂,已经无碍了。” 她摸了下小腹的瘀伤,这一动作却又看见了手里的那封信。 烛光暗淡,不凑近有些看不清,可她素来一目十行,所以仍旧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 这是她这八年来,收到的唯一一封符合家人身份的信。 没有指责,没有逼迫,满篇的关切和记挂,看得她都觉得是在做梦,这真的是陆夫人送来的信吗? “今天和阿姐说过了,想留你在山上多住几天,等养好了伤再回去,你意下如何?” “好啊。” 陆英下意识答应,等话一出口,才想起来自己又把离他远一些的事情给忘了。 她有些懊恼,她就是这样,心情一好,就格外好商量,只是眼下,十分不合时宜,可她讲究一个言出必践,话已经说出口了,就不能反悔,只好在心里告诫自己,日后谨言慎行一些。 外头虞无疾却忽然笑了一声:“看起来心情不错,等养好了身体,舅舅带你去山里看好东西。” 陆英瞬间来了兴趣,这个好东西,指的不会是山匪劫掠的那些财物吧? 若是能看一眼,就能根据自己被索要的钱财,以及山上剩余的财物,估算出这些山匪往城里送的份额是多少,又多了个官员的把柄呢。 “多谢少师。” 话音落下,她忽然想起来,月恒说过—— “听说信是少师亲自送过来的,有劳了,有件事……” 她迟疑着开口,虽然陆夫人这信写得很合她心意,可这态度转变太快了,她总觉得不太对劲,偏巧虞无疾去过陆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会不会和他有关系。 “什么?” 见她迟疑着没开口,虞无疾追问了一句。 陆英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不知道少师有没有和家母说些什么?听说陆承业还挨了罚……” “是吗?” 虞无疾靠在窗台上,噙着笑露出满眼惊讶来,“我倒是不知道这件事……兴许是这次闯的祸太大了,陆家也怕了。” 是这样吗? 陆英虽然还是有点不可置信,心神却已经放松了下来,若是和虞无疾无关,那就是真心的…… 她又看了眼手里那封信,这次的欢喜才真切起来。 “多谢少师。” 虞无疾不耐烦她这么客气:“别说虚的,回头贼赃入库的时候,帮我去盯着,算是你报答我了。” 陆英习惯了虚与委蛇,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种直接开口要报酬的,不由滞了一下,可虞无疾这个人,似乎就是有些没脸没皮,做出这种事情来,一点都不稀奇。 她笑了笑,爽快答应下来:“少师若是信得过,我自然愿意。” 虞无疾也跟着笑了笑,懒洋洋留了一句“走了”,就转身朝院外去了,陆英连忙起身去送,刚到窗前,却瞧见院子里挤满了人,月色下,能清楚地看见他们正在蹲马步,她一愣:“这是怎么了?” 第36章 你怎么是这种性子 虞无疾脚步顿住,“本事不到家,就得练。” 月恒连忙小声解释:“这都是被小公子骗走的那些府卫,少师说他们失职,罚他们呢,蹲一天了。” 她说着就皱起了脸:“姑娘,您要不要求个情啊?” 陆英觉得她这种想法很不知分寸,那是虞无疾的府卫,他要如何教导,岂容旁人置喙? 她正要教训月恒一句,单达却忽然从角旮旯里钻了出来,朝她抱拳,小声恳求:“陆姑娘,说句话吧,都撑不住了。” 陆英哭笑不得,月恒不知分寸就算了,怎么单达也这样。 “我是什么人,我的话少师怎么会听?” “您试试吧,一句,就一句。” 单达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因为虞无疾让他在这盯着,他不想熬一宿,可他又不敢劝,也知道劝不动,只能来找陆英。 陆英却只觉得他疯了,刚要开口拒绝,脑海里却忽地想起了这些日子以来虞无疾那明显的偏袒,心口忽地一动,不自觉看了过去。 “少师。” 她轻声开口,虞无疾都走到了院子中间,又被这句话给喊了回来。 “怎么了?” 陆英张了张嘴,忽然有些难以启齿,好一会儿才咳了一声:“昨晚的事,其实也怪不得他们,归根究底,是我没有管好陆家人。” 虞无疾沉默下去。 陆英有些尴尬,她刚才就不该开口的,真是被单达一求就忘了分寸。 “少师当我没……” “小陆英。” 虞无疾叹了一声,“你怎么是这种性子呢?” 陆英被说得有些茫然,她的性子…… 母亲说她太野; 父亲说她贪婪; 陆承业说她歹毒; 同行们说她狡诈…… 他说得是哪一个? 头顶又被人揉了一下,虞无疾声音很低:“太招人疼了些……” 他很快收回了手,转身看向身后:“既然陆英求情,这件事就算了,但我不希望还有下回。” 府卫们闻言立刻瘫软在地,大约也是知道虞无疾不会在此时计较礼节,一众人歪七扭八的瘫在地上谢恩,先谢虞无疾,又谢陆英。 “你也歇着吧。” 虞无疾又在她发顶揉了揉,转身走了,单达趁机窜过来,朝陆英竖起大拇指:“多谢陆姑娘,我就知道姑娘能让主子改主意。” 他欢天喜地的跟着虞无疾走了,陆英却迟迟没收回目光,神情反倒越发复杂。 “姑娘。” 月恒唤了她一声,“人都走了,您看什么呢?” 陆英回神,轻轻摇头,她没看什么,只是心思有些不安稳,月恒却又凑了过来:“姑娘,少师这人,比看起来好相处多了。” 陆英又想起赵迟,眼神一凝:“外头有传消息过来吗?” “奴婢正要说这事呢,”月恒压低声音开口,“没人跟着他了,会不会是少师不查了?” 没人跟着了? 陆英心头思绪翻涌,却并不敢轻信,“小心驶得万年船,再盯些时日吧。” 可她到底是松了口气,许是因为这点,再加上那封家书,没过几日,她的身体便恢复了些,只是刚好一些她便闲不住,吓得月恒连忙将账册都收走了。 即便如此她也没闲着,她涉猎极广,既看志怪,也看农桑,既看作咸,也看曲蘖,别说月恒,连虞无疾都被她的博学所惊讶,也劝过她别太费神。 最后见她根本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索性带着她进了山。 打从来了这山上,陆英还没出来走动过,冷不丁瞧见青山绿水,竟颇有畅快之感。 虞无疾见她脸色舒缓,心情也莫名好了几分。 “听说这是山里最大的匪寨。” 他抬手将寨门推开,里头将士们正来来往往地搬运东西,其实这几天已经搜罗得差不多了,但为防万一,这几天还是让人翻了一遍又一遍,此时院中堆满了成箱的金银珠宝,用一块黑布蒙着。 “少师。” 军监擦着汗走过来,远远就抬手见礼。 “搜得如何?” “已经掘地三尺,应该确实没有别的地方藏私财了。” 虞无疾一把扯下了那黑布,朝陆英歪了下头:“去看看吧,自从见你还没正经送过见面礼,若是有喜欢的,算我送你。” 陆英有些迟疑,虽说这是官场不成文的规定,可会不会太过明目张胆了? “想什么呢?” 虞无疾搓了下指尖,有些想揉她的发髻,但有外人在,硬生生忍了下来,只将一个荷包压在了箱子上,“我花钱买。” 陆英拿不准他是真的让自己挑见面礼,还是想让自己趁机查探什么,思索片刻还是道了谢,绕到另一侧去看那些财宝。 世人爱财,便是陆英也不例外,瞧见那满满当当的宝贝,眼睛不自觉亮了几分。 虞无疾歪头看着,嘴角不自觉噙了笑,军监只当他在看那些宝贝,连忙上前卖好:“其实东西先入使衙署,再入库,也是一样的。” 这是给他机会贪。 虞无疾哼笑一声,垂眼看过来:“你还真是会做官啊……我再问一遍,东西真的搜干净了?” 军监连忙点头:“下官不敢怠慢,的确搜不到了。” “那可真是奇了,”虞无疾轻声道,“账目怎么对不上?” 军监被这话唬得心头狠狠一跳,险些跪下去,又生生撑住了:“少,少师何意?” “齐州府的商户,每旬交一次过路费,”虞无疾抬手敲了敲面前的箱子,在沉闷的敲击声里,他缓声道,“多则千两,少则十数两,具体数目你比我清楚,经年累月下来,这寨子里却只有这么点东西……其他的都去哪了?” 军监彻底慌了神,虞无疾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本想嘴硬,却被几个府卫一脚踹中膝窝,跪倒在地,虞无疾靠在箱子上,垂眸看着他,眼底都是叹息:“三天,白给你们这么长时间,连这点痕迹都擦不干净,真是白费了我的苦心。” 军监这才意识到,他原来早就知道齐州府官员勾结山匪的事。 他慌忙求饶,却被堵了嘴拖了下去。 陆英过来的时候,就瞧见原地只剩了虞无疾一个人,她也没多想:“少师,我方才粗粗扫了一眼,数目对不上。” 虞无疾被气笑了,“谁让你看这些了?” 他看了眼箱子,随手拿起一把珍珠串子,就要往陆英脖子上戴,陆英慌忙躲开,虞无疾不大高兴:“别跟舅舅客气。” 陆英无语地看着他,谁会往脖子上挂十几斤的珍珠串子? 她扭头躲开,虞无疾正要去追,单达就走了过来:“主子,那个人找到了。” 第37章 风动 虞无疾动作一顿,脸色沉了下去:“在哪里?” “登州,对方身边还有人跟着,瞧着不是寻常人,”单达压低声音,“但属下想引蛇出洞,就没让人靠太近,等对方放松下来,应该就会露面了。” 虞无疾点了下头。 “还有件事,”单达看了眼远处打量匪寨的陆英,声音压低了些,“那天人走得那么及时,属下还是觉得和陆家有关系,您说会不会是赵家也起了一样的心思,而陆家和赵家一向亲近,就暗地里送了消息?” “你看着查。” 虞无疾开口,事情既然交给了单达,他自然就信他。 他也看了眼陆英,随即将手里的珍珠串子提起来,眉头一皱,“不好看吗?我给她戴都不要。” 单达被问得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抽了下嘴角,“您就这么一坨往人家姑娘身上戴啊?这么沉,您有时候真是……” 不大聪明。 但后面四个字他没敢说,虞无疾仍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垂眸扫了他一眼,单达心虚地低下头,根本不敢看他。 虞无疾啧了一声,挥挥手把人撵走了,他又盯着手里的珠串看了一眼,扔回了箱子里,随即趴在上头翻找起来。 正和陆英说话的赵通判远远看见,干咳一声:“少师真是……不拘小节。” 陆英转身,就看见虞无疾的头都几乎要埋进箱子里去,一时有些语塞,好一会儿才想到合理的解释:“少师是不是找到什么重要的证据了?” 赵通判恍然,他就说虞无疾堂堂节度使,不可能这么不注重仪表。 “有少师这么一位上封,真是青州之福啊。” 两人互相吹捧几句,很默契地岔开了话题,陆英正要问一句赵老夫人的身体,掌心就是一痒,随即什么东西被塞了进来,她低头一看,是把很古朴的匕首。 “没找到合心意的东西,这个给你吧,跟了我很多年了。” 虞无疾身体后仰,靠在了廊下的柱子上,含笑看着她。 陆英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趴在箱子上是在干什么,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掌心却滚烫了起来,仿佛有火在那里烧,烧得她连看虞无疾都不敢。 “既是跟随少师多年的东西,那我不能要……” 她抬手要还回去,虞无疾却不肯接。 “收着吧,给自己提个醒,别再做上次那种事了。” 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弯腰平视着他,声音放的很缓,“我不是凶你,但之前那种自己去追贼人的事,真的太危险了,再大的乱子都有舅舅托着呢,你万不可再涉险,性命最重要。” 陆英原本还有一肚子的理由可以推脱,却全都被这话堵住了。 赵通判素来有眼力见,连忙奉承道:“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少师好眼光,这匕首和陆大姑娘真是绝配,大姑娘就收下吧。” 陆英看着手里的匕首,试图衡量收与不收的利弊,可思绪却越来越乱,她不自觉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想起他说的那些话。 一团乱麻。 “小陆英?怎么不说话?真的这么不喜欢?” 虞无疾低声开口,话里带着无奈和困惑,陆英回神,下意识抓紧了那把匕首,却因为自己这动作怔了一下,她就这么想收下吗? 眼看着思绪又要混乱,她连忙摇了摇头,将所有念头都压了下去,随口岔开话题:“我是在想,抢地图的人,是不是还没找到?” “这是在催我啊?” 虞无疾笑了一声,“不是说了我处理吗?放心吧,知道那图纸的不过就是那么多人,说不定已经抓到了呢?” 陆英觉得他话里有话,像是早就知道了图纸是谁抢的,但她十分有分寸的没有问,朝廷的事,她还是别知道太多的好。 哪怕虞无疾说,再大的乱子都有他拖着…… 咳,想这个做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先前少师说,要我给诸位大人打个下手,将这些不义之财入库记档,不知现在,可否着手了?” 虞无疾挠了下头,纠正道:“我是让你盯着他们,不是让你打下手。” 陆英睁大了眼睛,她当然知道虞无疾原本的意思,可当着赵通判的面,怎么好说得这般直白? 这人懂不懂人情世故? “瞪我?” 虞无疾笑起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再次抬手揉了下她的发顶,“你想做就做吧,先记档,入库不着急,不过东西可不止这些,山下的更多。” 陆英想起月恒之前的话,心里有了个猜测:“难道……” 赵通判连忙抓住机会拍马屁:“正是,少师以雷霆之势击垮清潭山和老虎寨等几处大匪窝,随即又发了诏安令,恩威并施,这几日山上的匪寇们已经陆陆续续出来投降了,少师真乃天纵……” “行了,” 虞无疾打断了他的话,眉宇间带了些不耐,“就你话多。” 赵通判连忙闭了嘴,陆英打了圆场:“既然赵通判知晓原委,那记档之事就仰仗您了。” “好说,好说。” 赵通判倒是半分被训斥的尴尬的都没有,他极清楚为官之道,虞无疾这等身份的人,别说是不耐烦地呵斥他两句,就算是给他两巴掌,踹他两脚,那也是看得起他。 所以他不但没有半分怨怼,甚至还十分欢喜。 陆英自然也知道其中的道理,所以并未多言,道别后便钻进了马车。 四下无人,心跳忽然间就不安稳起来,发顶酥酥麻麻的痒,仿佛还有只手在上面温柔地摩挲,她犹豫很久,还是克制住了想要摸一下的冲动,可先前刻意压制的混乱思绪,却再次卷土重来。 “犯得着你拼命?” “太招人疼了些……” “再大的乱子都有舅舅托着呢…………” 那些言语字字句句冲进心头,更可怕的是,虞无疾不只是说说而已,他真的有在做。 她抬手遮住眼睛,不愿意再去想这些,甚至逼着自己去回忆那夜的混乱,去想宋知府的惨死,可心绪却没能如以往那般迅速平静,甚至总是在想月恒那句十分侥幸的话,那天的事,会不会虞无疾就不查了? 一股事情脱离掌控的不安感涌了上来,她狠狠咬了下舌尖,在剧痛里一字一顿警告自己—— 陆英,别糊涂,千万别糊涂…… 第38章 小心眼 目送陆英的马车走远,虞无疾的目光这才收回来,抬脚往匪寨的地牢里去,单达大约是审问过了,正蹲在门口嚼草根,虞无疾仿佛没看见他,路过的时候一脚将人踹翻在地。 等单达哎呦叫了一声,他才垂下眸子,懒洋洋笑起来:“你怎么在这里?我都没瞧见。” 单达拍着屁股上的土站起来,愤愤看他一眼,没瞧见? 百步穿杨的眼力,我这么大个活人,你能没瞧见? 分明是记恨自己刚才在心里骂他不大聪明的事,刚才当着陆英的面大约是没好意思发作,现在人没在,他就暴露本性了。 堂堂少师,小气死你算了。 “这什么脸色?怪我呢?” 虞无疾明知故问,但单达得罪不起他,只好堆起一脸假笑:“没,哪敢啊,属下这是被孙掷气的。” 方才被收押的军监,便是孙掷。 原本按照朝廷规制,各州府掌管兵马的武将是只有游击将军的,可青州响马横行,情况太特殊,这才又额外多设了个军监,督促剿匪事宜,可谁能想到,此人竟利用职务之便,大肆敛财。 “他可交代了同党?” 提起正经事,单达将方才的小矛盾抛在了脑后,“说倒是说了,可属下不敢信啊,总觉得他是在拉垫背的。” “行,前两天刚好在山里遇见个人,我带进去看看。” 他抬脚要进去,单达惊奇地看着他:“您不是说要陪着陆姑娘在山上走走吗?怎么亲自审起人来了?” 虞无疾脚步没停,只“啧”了一声:“她惦记着将东西记档入库,我便让她下山了。” 陆英不逛了,他自然也没有那个闲心到处走动。 单达听出了他话里的遗憾,龇牙笑起来,反手摸了一把刚才摔疼的屁股,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倒也不能怪陆姑娘,毕竟您那十几斤的珍珠串子,她实在扛不住。” 话音落下,他拔腿就跑。 虞无疾:“……” 他眯起眼睛看向单达狂奔的背影,随手扣下腰带上的玉扣,瞄准他的后脑勺…… 嗖~啪。 单达应声而倒,五体投地地趴在了地上。 他这才慢悠悠走过去,路过的时候还不忘踢他一脚:“别装死,起来。” 单达顶着后脑勺上硕大的包爬了起来,老老实实地一声不敢吭了。 可惨叫却此起彼伏了起来,是军监孙掷和一众与匪贼有勾结的青州官员。 瞧见虞无疾来,孙掷顶着府卫的鞭子,咧嘴一笑:“少师亲自来了,我可真是有面子……可就算你亲自问也没用,我说的就是真的,整个齐州府的官员,全都收过山匪的银子,有本事你就把我们全处置了。” 虞无疾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抬手砸了下墙,有人自外头走了进来,他一抬下颚,“有劳了。” 那道影子消瘦单薄,一看就是个姑娘,对方应了一声,挽起袖子就去洗手。 孙掷面露不屑:“找一个丫头片子来,还洗这么干净,是想用勾引老子吗?” “阁下不必在意,”那姑娘倒是好脾气,自顾自擦干净了手,“清明司留下的习惯罢了。” 可这短短一句话,却让孙掷瞬间僵在了原地,他瞳孔骤缩,满脸惊惧,这短短一瞬间,额头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你,你是清明司出来的?” 那个先皇创办,让朝野闻风丧胆的地方…… 姑娘甜甜一笑:“清明司苏笑笑,请阁下指教。” 凄厉地惨叫声自牢房里传出来,虞无疾原本想亲眼看着他招的,可被吵得没法子,所以还是退了出来,单达紧随其后,一出门就狠狠哆嗦了一下。 “这清明司,果然名不虚传。” 虞无疾没说话,只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出神。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苏笑笑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名单:“这应当是真的,请虞少师过目。” 单达连忙上前接过,虞无疾头都没回:“清明司副使亲至,殿下这是也看上青州了?” 谁都知道,如今清明司只为***做事。 苏笑笑不卑不亢:“青州响马横行,殿下身为辅国***,自然心怀百姓,虞少师无须多虑。” 虞无疾不置可否,苏笑笑也没多留,很快就消失在了林子里。 单达将名单递过来,虞无疾摆摆手:“不用看了,清明司若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也不至于让朝野忌惮几十年,按着名单抓人吧。” “是。” 单达很快不见了影子,虞无疾遥遥看向北方,***的人来了青州,莫不是也看上那条商路了,倒也不稀奇,谁都能看出来那条商路的重要性。 可那个有能耐开通商路的神秘人,他还没有查到,到底是谁…… 陆英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月恒连忙看过来:“姑娘是不是中了暑气?” “兴许吧,不妨事。” 她摇摇头,没放在心上,仍旧忙着将各色宝物分类记档摆放,天色不知不觉就黑下来,等火把亮着也看不清东西的时候,她才作罢。 “今天先到这里吧。” 众人纷纷停下来,赵通判捶着腰走过来,主动与她寒暄道别,见他如此,各家典当铺子征用来的朝奉先生们也连忙上前见礼道别,一改以往背地里说人是非的刻薄模样。 陆英一一回礼,不卑不亢,等人都走了才动了下脖子,月恒笑嘻嘻的:“姑娘,背靠大树好乘凉,以往他们哪有这么客气。” 陆英神情一滞,背靠大树好乘凉…… 虞无疾这棵大树,她…… 马匹嘶鸣声忽然响起,她抬头,就瞧见虞无疾牵马立在不远处。 “你怎么来了?” “天这么黑,来接接你。” 虞无疾随手将马凳放下来,朝她伸出手,“走吧。” 陆英懵了:“你……给我赶车?” “怕我摔了你?” 虞无疾笑起来,“放心,我很熟练。” 陆英还要说什么,被轻轻推了一下,稀里糊涂的就上了车,月恒也跟了上去,却是坐都不敢坐。 “姑娘,能坐上少师赶的车,奴婢真是出息了。” 陆英被她逗笑了,方才那点混沌的思绪也被压了下去,也跟着笑起来,可等陆家出现在眼前时,那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瞧见门口有一群姑娘。 第39章 车夫 “娘,少师真的会喜欢我吗?” 陆五姑娘探头看着陆宅门前的路,目光忐忑又期待。 “当然。” 苏玉语气笃定,瞥了眼几步远外的陆夫人,压低声音安抚她,“既然虞少师那么喜欢陆英,自然也会喜欢你,先前是娘想岔了,以为承业会更得少师看重,没想到他不是个正常人,就喜欢姑娘家。” “万一,”陆五忍不住开口,“他不是喜欢姑娘家,而是看上大姐姐了呢?我听兄长说,大姐姐在外头的生意,都是用勾栏手段谈下来的,他们之间……” “小点声,”苏玉拍了陆五一下,警惕地看了眼陆夫人,见她并没有听见,这才继续开口,“你以为我没想过,可那虞少师是什么人?要是他真瞧上了陆英,早就直接要人了,还用这么费心思?” 她说着冷笑了一声,“我倒是盼着他俩不清白,你不知道,陆英和老爷可是有立契的,一旦她出阁,就不准再插手陆家的事,到时候家业就都是承业的,我巴不得她和人不清楚呢。” 陆五还真是不知道这件事,闻言惊讶的长大了嘴,“怪不得兄长一直用那种事设计大姐姐……” “胡说什么?!” 苏玉重重掐了她一把,“那都是陆英自己放浪,和承业有什么关系?不准再说这种话,坏了你兄长的名声,我饶不了你。” 陆五疼的直吸气:“我知道错了娘,你快放手。” 苏玉这才缓和了脸色:“你记着,你和承业是亲兄妹,你得帮他。” 想起陆承业被狠打的那一日,她气得牙根发痒,那天她看着遍体鳞伤的儿子哭红了眼,说要找陆英拼命,陆父却给了她一巴掌,厉声呵斥她不许再在明面上与陆英为难。 今日得了陆英要回来的消息,更是早早的就让陆夫人带着人出来迎接陆英。 陆父这是怕了虞无疾的权势,要和陆英服软啊。 可她儿子才是陆家三房唯一的独苗啊,凭什么? 她看了眼陆五,心里冷笑,她也有女儿,比陆英生得还好,就不信压不住她。 “静柔,娘这也是为了你着想,”她揉了揉刚才女儿被掐过的地方,“承业好,你才能好。” 这话陆静柔从小听到大,已经深信不疑,闻言连忙点头,只是想起虞无疾来,她心里还是有些打怵,虽说对方生得也十分俊美,可那身气势太强了。 对着那张脸,她喊不出“舅舅”两个字来。 “别害怕”看出了她的畏惧,苏玉安抚道,“有你表姐帮衬你呢。” 她身旁的两个年轻姑娘连连点头,一左一右挽住了陆静柔的胳膊,陆静柔是来认亲的,可她们不是,万一入了虞无疾的眼,那就是新生,所以她们比陆静柔还要上心。 “就是,表妹只管放心。” 左边姑娘开口,右边那位也跟着笑起来:“其实表妹不必担心,陆大姑娘的脾性我们都听说过,野心勃勃,刻薄寡恩,任谁都不会喜欢这样的姑娘,说不定这回在山上住了那么久,少师心里已经厌烦了,要我说,还是表妹这样乖巧听话的人更得人喜欢。” 这话说进了苏玉的心坎里,她立刻给了对方一个赞许的眼神。 说话间,远处就响起了马蹄声,陆夫人惊喜道:“来了。” 几人也跟着看了过去,就瞧见一辆马车孤零零地沿着长街自远处行来,连个随扈都没有,苏玉有些惊讶,虞无疾没来? 那今天的准备这不是白费了? 她正气恼,耳边响起一声惊呼:“呀,下人和行囊都没带,这怎么像是被撵回来的,该不会真的被我说中了吧?” 开口的是右边那位姑娘,一番话听得苏玉眼睛都亮了,先前她没想到这茬,眼下听娘家侄女一说才反应过来,还真是越看越像是被撵出来的。 她不禁喜上眉梢。 冷不丁身边响起陆夫人的惊呼:“少师?” 苏玉连忙去看,除却马车之外却并未瞧见其他人,她哂笑一声,陆夫人这是眼花了吗? 她开口就要讥讽,可一道熟悉的声音却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怎的这般热闹?” 这声音,还真是虞无疾的。 苏玉不敢置信地再次循声看了过去,却只瞧见一个车夫……等等,车夫? 她又看了那车夫两眼,这才认出来那竟然就是虞无疾,倒也不是对方乔装打扮过,只是她根本没往这方面想,下意识就给略过去了,此时见对方手里还拿着马鞭,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他竟然在赶车? “怎么敢劳动少师驾车?这可真是太罪过了。” 陆夫人连忙上前,急得有些不知道怎么好,前几日她才说了陆英做事周全有分寸,今天她竟然就坐了虞无疾驾的车,哪怕是要走回来,也不能这般放肆啊。 “没颠着她,” 虞无疾勒停马,“小时候我赶过牛车,阿姐不是还坐过?稳当得很。” 陆夫人一时被堵住了话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要说的不是这个,只是话头也不好再提起来,只能咽了回去。 “到了。” 虞无疾随手放下马凳,朝车厢伸出了手,扶着陆英下了地,月恒落后一步,见他也朝自己伸了手,吓得连连后退,“不不不,奴婢自己爬,自己爬。” 虞无疾也没勉强,垂眼去看陆英:“阿姐担心我颠了你,你和她解释,我这车是不是很稳?” 陆英忍不住看他:“母亲不是这个意思。” 陆夫人的话她一耳朵就听明白了,是怕她冒犯虞无疾。 可她怎么会让虞无疾去赶车? 陆夫人这误会可大了,可即便如此,陆英心里还是欢喜的,至少陆夫人的担忧是因为关心她。 “今天劳累少师了,快请进去歇歇。” 虞无疾也没纠缠,抬脚走了,陆英正要跟上,就被陆夫人一把抓住了胳膊:“英儿,虽然因着你是我亲生,少师对你有几分偏疼,可也不可如此放肆,母亲与他的情分并没有那般深厚。” 陆英有些无奈,虞无疾一时兴起,倒累得她被教训。 说也奇怪,明明知道此举不合时宜,可她竟然真的就上了车,她是怎么想的呢? 她一时有些摸不清楚自己的思绪,索性压了下去,正要随便找个说辞安抚陆夫人,耳边就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 “舅舅。” 第40章 想让你高兴 陆英嘴边的话顿住,抬眼看去,就瞧见了陆静柔,对方正怯生生地看着虞无疾,显然刚才那两个字,就是自她口中说出来的。 她身边的也都是熟面孔,苏玉的两个娘家侄女。 上次见这两人,还是在五月份陆承业的生辰宴上,苏玉的娘家嫂子想要亲上加亲,带着两个女儿来探苏玉的口风。 可惜苏玉也想着给儿子攀个高枝,瞧不上她们,便给拒绝了,听说为这事苏家人生了好大的气,扬言要与苏玉断绝关系,没想到这才过去几个月,两人就又来了。 虞无疾也被那声呼唤吸引了注意力,脚步一顿,侧头看了过去。 陆英瞧不见他的神情,指尖却仍旧蜷了一下,她知道苏玉在打什么主意,既然儿子不能得虞无疾青眼,那就用女儿。 反正虞无疾这棵大树,决不能只让她陆英靠着。 说实话,这不算是个昏头法子。 虞无疾对她的确是很好,但也不一定只对她好,毕竟打从虞无疾来陆家,他只和自己这一个陆家女儿相处过,若是有旁人到了她跟前,说不得就比她更让虞无疾喜欢。 任何方法,只要有可能,都要试试,万一就成了呢? 她抿了下嘴唇,却并未开口,心里隐约有一种预感,只是她不允许自己将那预感具象,她不可以对一个人有如此的信任和期待。 陆静柔那边却并未趁机多说什么,反而哑巴了似的没再出声,不是她不想,而是不敢。 陆英看不见虞无疾的神情,她却看得清,没有情绪,不辨喜怒,那幅神情只是看一眼,都觉得呼吸困难。 可明明刚才他和陆英说话的时候,还很平易近人的,现在只是不开口而已,差别竟这么大,看得她动都不敢动,更别说套近乎了。 好在苏玉比她撑得住,抓住了她的手开口介绍:“少师,这位是陆家五女,静柔,平日里对夫人最是孝顺,和大姑娘也很和睦的,前两天老爷还提过要记到夫人名下呢,还有这两个……” “小陆英,”虞无疾淡淡开口,“饭菜该凉了。” 这样子,竟像是完全没听见那母女的话,这比不认更羞辱人。 苏玉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她家女儿比陆英差在哪里了? 但她又不敢将这份不忿表露出来,反而强逼着自己露出了一脸笑,唯恐得罪了虞无疾,神情看起来颇为滑稽。 陆英抬眼朝男人看过去,心情很微妙,那股预感果然成了真。 她竟真的遇见了一个让期待和信任都不落空的人。 只是,虞无疾,为什么呢? “是该凉了,”她喃喃重复道,“少师先请。” 虞无疾迈开大步走了,陆英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跳又有些乱了。 身旁陆静柔闹了起来:“娘,他都没看我们啊。” 大约是觉得当着陆英的面被这么无视很是丢人,她又抬头狠狠瞪了陆英一眼。 但陆英并没有心思理她,回神后倒是想起了刚才苏玉的那句“记到夫人名下”,纷乱的思绪被压下,她看向陆夫人:“母亲这是,又要多一个女儿了?恭喜了。” 如果对虞无疾,她只是有期待却不敢开口,那对陆夫人,她就是连期待都没有了,对方做的事,她连阻拦都没有心气。 “你别多想,”陆夫人却一反常态,矢口否认,“是你父亲的意思,前些日子他提过,但我没答应。” 她抓着陆英的手,“母亲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就够了。” 陆英一顿,许是这话太过出乎意料,她竟觉得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 陆夫人面露愧疚:“之前是母亲糊涂,承业害了你那么多回,我都当不知道,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母亲真是对不起你。上次少师回来,说了好些话,我总算想明白了,他说得对,我是你母亲,怎么能不护着你?以后母亲什么都不求,就只守着你。” 陆英再次没了言语,只有胸口又酸又胀,连眼睛也跟着烫了一下。 十二岁之前的母亲,这是回来了吗? 她侧开头,眨了两下眼睛,这里人太多,她不能失态。 她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却又不自觉在脑海里重复她的话,尤其是,少师…… 那天陆家的事,果然和他有关系,可他怎么一个字都没提呢? 明明那么大的一个人情。 “母亲亲自下厨,做了你爱吃的松仁糕,快进去吧。” 陆夫人拉着她往里头走,陆英压下思绪,顺从地跟着她进了门。 身后苏玉几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她已经顾不上理会了,这一刻,即便是陆承业为过往的事来和她道歉,她说不定都懒得计较。 两人相携进了门,陆父正和虞无疾说话,看见她进来,态度倒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甚至还要更恶劣些,大约是将陆承业受伤的事算在了她头上。 “在山上呆那么久做什么?就只知道给少师添乱。” 陆英只当没听见,目光径直越过他,落在了虞无疾身上。 许是目光太过有存在感,虞无疾很快抬头看过来,瞧见她的瞬间先露了个笑:“怎么了?” 陆英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可片刻后却又抬了起来,她不是优柔的性子,既然想问,就会开口,只是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如果问出口,有些东西,可能就压不住了。 “小陆英?” 虞无疾起身走过来,语气温和,“怎么了?” 看着他那张脸,看着他眼睛里自己的倒影,陆英挣扎许久,还是开了口:“那天你亲自来陆家了?怎么没告诉我?” “这般为难,就是为了问这个?” 虞无疾面露无奈,“说了你还能高兴吗?” 他揉揉陆英的发顶,“我想让你高兴一些。” 第41章 让她出丑 他说得那般轻描淡写,仿佛不值一提。 陆英的心口却被重重戳了一下,她努力回想,却始终没想到虞无疾从她身上得到过什么,从认识以来,他没得到过半分回报。 一个人,怎么会不计回报地对另一个人好到这个地步? 陆英没遇见过这种人,越想不明白,越是不安,越是困惑。 “为什么?” 她低声开口,像是问虞无疾,又像是问她自己。 男人没有听清,不由侧了下头:“什么?”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陆英抬眼直视他,一字一顿,问得十分清晰,“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这般?” 这话说得不算客气,甚至还带着质疑。 虞无疾神情一淡,慢慢站直了身体,他这个人其实很爱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只噙在嘴角,看着平添几分玩世不恭,让人不敢亲近,全没了“笑”本该有的和善,倒不如不笑。 可等他真的收了笑,旁人才能感受到什么叫威严赫赫,不怒自威。 就如同眼下。 明明山下的天气还是很闷热,可在他笑意敛起的瞬间,就仿佛到了深秋,凉气一阵阵地往身上扑。 陆父打了个冷战,连忙开口呵斥:“怎么和少师说话呢?少师恕罪,陆英她嚣张惯了,我这就……” “小陆英,”虞无疾直接忽略了陆父的话,他弯下腰平视着陆英,“这不是你第一次问我这句话了,之前以为你是说笑,没想到你这般认真,你听好了……” 他神情严肃,一字一顿,“你喊我一声舅舅,即便不是亲的,我也要尽一个长辈的职责,给你依仗,为你撑腰,哪怕是你借我的势为自己谋些利益也无妨,只要不祸国殃民,这都是我分内之事,算不得好,你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想要回报。” 他说得那般认真,又那般轻飘,仿佛重要的是现在这些话,而不是他做过的那些事。 不需要回报…… 怎么会有人将这种话,说得这般斩钉截铁。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陆英垂下眼睛,她不敢信虞无疾的话,可又找不到不信的理由,虞无疾的身份地位,真的需要骗她吗? 舅舅…… 她指尖蜷缩起来,如果,如果真的可以…… 月恒说,已经没有人跟着赵迟了,是不是那件事可以放下了? 虽然虞无疾的爱护来得莫名,可附加的东西太多了,依仗,权势…… 她也有自己的价值,他们可以互相利用的。 可那个称呼就在嘴边,她却愣是喊不出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 “用饭吧。” 虞无疾揉了下她的发顶,语气平淡,仿佛刚才只是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该凉了。” 陆英抬眼看他许久,轻轻应了一声好。 陆夫人捂着胸口,她被刚才虞无疾的变脸唬了一跳,此时见两人说完了,连忙开口:“上菜吧。” 下人们鱼贯而入,不多时就将菜肴摆满了一桌。 “英儿这次也算是出了趟门,咱们吃个接风宴。” 陆夫人笑盈盈拉着陆英入座,陆英收敛情绪,低声道谢:“劳累母亲了。” “为你忙碌,我高兴。” 随口一句话,说得陆英心头又软了一下,这种场景她都不记得多久没见过了,她在外头忙生意,大都回来的晚,偶尔能赶上用个晚饭,陆夫人也都是围着陆承业转的。 虞无疾和母亲说了什么呢?竟让她转变这么大。 她忍不住抬眼看去,可惜这一眼没看到虞无疾,倒是瞧见了苏玉和陆静柔,她已经带着人悄悄入座了,在陆家,能露面接待外客,算是一种体面。 陆英虽然嗤之以鼻,可苏玉却以此为荣。 “既是接风宴,便将妹妹们都请出来,一起用吧。” 她还是没有撵人,她不至于连顿饭都容不下这母女两个,只是对方如果想要借此彰显自己在陆家的不同,那她就不想给这个体面了。 可苏玉还没说什么,陆父先反对了:“姑娘家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就让她们在后宅老实呆着。” 陆英抬眸看过去,她人前还是会尽量顾及着陆父的颜面的,可这不代表她说出来的话会收回来。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陆父神情一僵,张嘴似是要训斥,可看了眼虞无疾,嘴边的话就又咽了下去,只是也抹不开脸同意。 苏玉抓住机会开口:“老爷息怒,妾身倒是觉得大姑娘说得在理,再说都是陆家人,合该让少师也见见。” 陆英有些诧异,苏玉竟然会同意? 她狐疑地打量对方两眼,苏玉侧头和陆静柔说话,顺势回避了她的目光。 有古怪。 “娘,你怎么让她们也来了?” 陆静柔也十分困惑,“平日里,你不是瞧见她们就心烦吗?” 苏玉有陆承业这个儿子傍身,在府里素来颐指气使,即便是身为主子的陆家小姐们,也时常被她挑剔为难,这偌大一个陆家,能被她忌惮的,也只有陆英了,可今天她却…… “你知道什么?待会儿陆英可是要出丑的,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陆静柔想起刚才被支使走了的苏家姐妹,眼睛一亮,看着陆英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幸灾乐祸,只是在对方察觉看过来的时候,她又慌忙移开了目光。 很快屏风后就响起细碎的脚步声,随着一阵胭脂香,三位妙龄姑娘绕了过来,陆二姑娘去年出阁了,今日不在,眼前的是陆三,陆四和陆六姑娘。 几人有些胆怯,见礼后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在场诸位哪一个她们都不算熟悉,哪怕是陆英。 打从当年,十二岁的陆英靠着行商扬名,逼着陆父允她出门行走之后,陆父便不再允许女儿们和陆英走动,唯恐再养出个孽障来。 所以虽是姐妹,他们一年却也不过见两次面。 “来我身边坐。” 陆英仍旧开口解围,几人如蒙大赦,连忙走到了她身边,却还不等坐下,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哭嚎,众人都有些错愕,纷纷看了过去。 苏玉却是眼睛一亮,面露惊喜—— 来了! 第42章 陆夫人威武 陆英没有错过苏玉脸上的表情,打从刚才对方劝陆父的时候起,她就知道一定有幺蛾子。 “外头怎么了?” 她问了一声,下人满脸惊慌地跑了过来:“回大姑娘的话,是大夫人过来了。” 他虽没说别的,可陆家长房长媳邹氏的行事作风,在座诸位,除却虞无疾,都是知道的,此人性情泼辣,自私跋扈,稍有不如意就会闹得全家鸡飞狗跳,实在是难缠得很,偏她还是长辈,让人不好轻动。 此时带着这般动静上门来,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哎呀,”苏玉捂嘴惊呼,眼底都是幸灾乐祸,“大夫人不会是为了大公子的事来的吧?” 众人都被提醒了,脸色有些难看,陆父蹭得站了起来,瞪了陆英一眼:“都是你……” 他话已然出了口,可又想起身旁的虞无疾,话锋便硬生生变了:“你要好生给你大伯母请罪,若不是当初借了大哥的银子,我哪能娶妻?又怎么会有你?此番陆梁遭罪,你拿些东西出来,慰抚一番大房。” “做梦。” 陆英冷笑出声,“陆梁是活该,我一文钱都不会给,父亲若是想给,拿自己那份去填就是,没人拦着。” 陆父被她气得脸色铁青,抬手就想拍桌子,当着虞无疾的面却又不敢,只能指着陆英“你”了半天。 “让人进来吧。” 虞无疾忽然开口,陆父不太想让家丑外扬,有些迟疑,苏玉却站了起来:“少师说的是,民妇这就去将人请进来。” 她忙不迭往外头走,虞无疾肯定没想到自己这随口一句话,会给陆英带来什么吧? 一想到对方会被摁在地上撕打,惨叫连连,苏玉脸上的笑就几乎憋不住。 她越走越快,可还没来得及出门就听见了动静,哭嚎夹杂着咒骂,颇为不堪入耳,果然是邹氏的风格。 陆夫人也听见了,连走到门边:“大嫂,有话好好说,先别急着骂人。” 邹氏哭声一顿,看了陆夫人一眼,正要说什么,苏玉就率先开了口,话里难掩幸灾乐祸:“夫人,这话就不对了,听说这次大公子伤得不轻,又是因为陆英上的山,少不得是要来讨个公道的,骂两句算什么?是吧,大夫人?” 她说着就去挽邹氏的胳膊,姿态十分亲近,可下一瞬就被人一把推开。 “哪里来的贱人,我和弟妹说话,轮得到你插嘴?陆英可是陆家的大姑娘,你也配直呼名讳?” 苏玉不防备邹氏会是这个反应,被推得一连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上却难掩惊愕,邹氏这是抽什么风? 陆静柔连忙去扶她,不太有底气地开口质问:“大伯母,你怎么动手呢?” 邹氏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自顾自往里走,等看见陆英时再次哭嚎起来:“英儿,是大伯母没教好孩子,让陆梁闯了这么大的祸,还好你没事,不然我可怎么有脸活啊。” 这话一出来,别说苏玉,连陆英都惊讶了。 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比起陆家人,她对这个大伯母更了解,为了多要一些分红,她可没少给自己找麻烦,撒泼耍赖,买凶闹事,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对方就是个无理都要搅三分的人。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邹氏在吃了亏之后,不是对着她破口大骂,而是登门道歉的。 震惊过后,她不自觉看了眼虞无疾,对方正慢悠悠吃菜,带着股看热闹的兴致盎然,察觉到她的目光,便抬头回视过来,眼神平和笃定。 他知道会是这样。 陆英心里冒出个念头来,随即她又摇了摇头,虞无疾应该没那么闲心去打听邹氏的事,他只是笃定,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权势,真是个好东西。 她定了定神,将邹氏扶到一旁坐下:“大伯母保重,我既无恙,自然不会再追究堂兄,他闯的祸事也已经过去了。” 邹氏顿时眉开眼笑,抓着她的手连连赞她:“我就知道英儿你是陆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你放心,这人情大伯母记下了。” 听得苏玉脸色铁青,她没想到邹氏这么混不吝的人,竟然在这时候这么有眼力见。 她特意让人把陆英回来的消息传过去,可不是要看她们相亲相爱的! 她开口要挑唆,被陆父一个眼刀子拦住了话头,只好将话头咽了下去,愤愤站在原地。 等陆英已经将邹氏送了出去,她才回神,唯恐对方找她算账,拉着陆静柔要走,却被人堵住了通往后堂的路。 “苏姨娘这是要去哪啊?” 月恒叉腰堵在路上,苏玉脸色难看,却强笑出来:“你这丫头,怎么还堵主子的路?” “装模作样,谁不知道大夫人是你请来的?” 月恒并不给她面子,虽然有些以下犯上,但她有陆英撑腰,根本不怕。 苏玉却仿佛遭受了天大的委屈,扭头就看着陆父哭了起来,见陆静柔不动,还掐了她一把。 “老爷,你要给妾身做主啊,承业才被打得半死,大姑娘就又要对我们母女下手了,我看这陆家我们是住不下去了,你还是把我们送去庄子上吧,好歹能保住命啊……” 她哭得梨花带雨,陆父脸色也难看起来,正要开口,陆夫人忽然厉声呵斥:“住口!承业为何挨罚你心知肚明,若不是念在陆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就凭他这么害我女儿,我早就打死他了!” 苏玉被镇住,惊疑不定地看着她,这还是陆夫人头一回在旁人面前发火,连原本要站起来的陆父都被震得坐了回去。 眼见无人给自己撑腰,苏玉连忙拉着陆静柔跑了。 陆英惊愕地看着陆夫人,这不过是小场面,她并未放在心上,可着实没想到陆夫人会如此生气,是不是以往见她被为难的时候,母亲心里也是愤怒的? 她压下混乱的思绪,抬手给陆夫人顺了顺心口,劝着她息怒。 陆夫人却仿佛气狠了,捂着胸口喊疼,陆英只好将她送回去,又让人去请大夫,慌乱间她全然没注意到陆夫人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刚好和陆父对上目光,而对方眼里,满是赞许。 第43章 赌一把 伺候陆夫人歇下,陆英才离开北苑,却也没走多远,就在不远处的亭子里坐了下来,托着腮看天上半圆的月亮。 “姑娘,咱们就这么放过苏姨娘了?她心思可坏着呢。” 陆英嘴角挂着浅笑:“母亲已经呵斥过了,我若是再罚,难免伤了母亲的颜面,且放她们一回吧。” 月恒有些失望:“夫人当时怎么就没说掌嘴禁足呢?就算是罚些月钱也好。” 可说完她又高兴起来,“但不管怎么说,夫人总算是明白了,先前她那么说的时候,奴婢还不敢信呢。” 何止是她,陆英其实也有种做梦的感觉,那个固执了八年的母亲,为了别人的孩子,冷落她,责备她,冤枉她的母亲,让她失望了的母亲,竟然真的想明白了。 “我今天,很高兴。” 陆英趴在石桌上,月恒也趴下来,两人脸对着脸,对视片刻,忽然笑起来。 两人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直到起了夜风,月恒担心她着凉,两人这才起身回了拨云居,却远远瞧见东苑还没熄灯,虞无疾那张脸浮现在脑海里,陆英怔怔看着有些回不了神。 “姑娘?” 月恒轻轻唤了一声,她这才如梦初醒,抬脚回了院子,却是坐在梳妆镜前就没了动静,虞无疾…… 身边有人轻轻碰了下她的肩膀,她抬眸,就瞧见月恒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有些茫然,“怎么了?” “奴婢还想问您怎么了呢,”月恒话里满是无奈,“喊了您半天也没动静。” 陆英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端着漱口的清茶,这是在伺候她洗漱。 她抬手接过,抬脚进了耳房,顺势将刚才的话题岔了过去,可心思却仍旧不平静,哪怕洗漱完靠坐在床榻上,脑海里那张虞无疾的脸也仍旧挥之不去。 先前人多,她不想失态,强行将思绪压了下去,现在夜深人静,那些思绪就再次涌了上来。 过往种种闪过脑海,她抬手抱住膝盖,轻轻叹了口气,她先前的预感是对的,在听见虞无疾那番话之后,有些东西就再也压不住了。 她不得不承认,凡事都得靠自己的滋味,并不好受。 她也希望有个人可以在自己身后,不指望对方帮她多少,哪怕只是抱怨的时候给她一点安慰也好。 可虞无疾这个人太危险了。 她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对他有了期待,可知道是一回事,放纵就是另一回事了。 “……再大的乱子都有舅舅托着呢,你万不可再涉险,性命最重要。” 那日的话语一字字闪过脑海,她抬手抱住头,仅剩的一丝理智还在挣扎。 信任和靠近虞无疾这样的人,对一个寻常百姓来说实在是风险太大了,对方一个念头的转变,就足以让人从云端跌落泥潭。 她习惯掌控主动权,可对虞无疾,她做不到。 而且,她其实一直在刻意忽略她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那条商路。 对方会是为了那条商路吗? “姑娘?您怎么还没睡?” 一点烛光忽然靠近,陆英抬眸,就见月恒端着盏灯烛越走越近。 “你怎么也没睡?” “外头要下雨了,奴婢担心窗户开着,姑娘要着凉,就想来关窗的,没想到就瞧见姑娘坐在榻上……可是被苏姨娘气到了?” 陆英摇摇头,朝她伸出了手,“来坐。” 月恒将灯烛放在矮几上,踢了鞋子爬上床榻,她们面上是主仆,可一起经历的事情太多,早就是比血亲还要紧密的关系了。 “姑娘要和奴婢说说话吗?” 陆英却没开口,只抓住了她的手,眼神仍旧盯着虚空处发呆。 月恒体贴地没有开口,就那么安静地陪着她坐着,直到外头的风雨越来越大,凉气自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掀开了半垂的床帐子,她才轻轻动了动:“姑娘,奴婢得去关窗,不然你会着凉的。” 陆英没说话,却也没松手。 月恒无奈,只好将不远处架子上挂着的衣裳拽了下来,想要给陆英披上,对方的身体本就孱弱,前几天又才受了伤,她实在是不敢放松。 可衣服到手,她才看出来,那竟是虞无疾的衣裳。 那天陆英来了月事,虞无疾便是用这件衣裳遮住她,将人从正堂一路送回来的。 陆英也看见了,怔愣片刻,抬手轻轻抓住了那衣裳的袖子。 月恒终于被放开,连忙要去关窗,可刚走两步陆英的声音就在身后响了起来:“月恒,你说,多少人想要我那条商路?” 月恒脚步一顿,对陆英提起这个话题有些惊讶,却很快笑开:“那自然是很多很多人,可人再多也没用,咱们做得那般隐蔽,不会有人知道是您的。” 陆英指尖收紧,将那袖子一点点攥进掌心。 是她,太多疑了吗? “月恒,你说我的运气怎么样?” 月恒抬手关了窗户,将所有风雨都拦在了外头,她转身看向陆英,心里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语气却很笃定:“姑娘,当年你跑商的那艘船,遇见了两次水贼劫掠,你都活下来了,你是陆大姑娘,阎王瞧见你也得退避三舍。” 陆英垂下眸子,看着手里的衣裳,神情慢慢沉静下来。 对啊,多么凶险的情形都经历过了,有什么好怕的? 她要,赌这一次。 第44章 回礼 天色慢慢亮起来,太阳出来的一瞬,风雨就停了,金声玉振掐着时辰来敲门伺候,却发现月恒已经替陆英梳好了发式,穿戴好了衣衫。 两人惊讶地对视一眼,却乖觉地没有开口多问,等走近些察觉到两人心情都不错,这才笑起来:“姑娘今天气色真好。” 陆英笑一笑,下颚一抬,示意她们看箱笼里的首饰:“这些日子查账辛苦了,自己挑一样。” 两人连忙谢恩,倒也不扭捏,各自挑了喜欢的,跟着陆英做事便是如此,但凡是她给的东西,只管大大方方的收着。 她说了给,那就是真心想给,且给得起。 若是替她办差受了伤,养得好的,她便将人养好放在身边继续用;养不好的,后半辈子她会连这一家人都一起养着;若是更糟糕一些死在了外头,那抚慰金,一家子几辈子都花不完。 在这个朝廷苛捐杂税一日比一日重的时候,百姓连吃饱都艰难的时候,多的是人愿意给她卖命。 “那些掌柜遣人去找一找,铺子易主,他们不可能不来找我,应当是被什么人挟制住了。” 这说的是被陆承业抵出去的铺子,哪怕那些人仍旧留在原铺子任职,也不可能心甘情愿。 金声连忙退下去传话,玉振弯腰收整梳妆台,顺带开口:“日升姐姐传了消息过来,关外需要的东西已经置办妥当,姑娘随时可以出关。” 陆英眉眼一弯:“都是好消息,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 只是眼下她不好去,不管怎么说,总得先将那些贼赃记档入册,这是她答应了虞无疾的事情,她得做到。 “走吧,去校场。” 她起身就走,月恒连忙用帕子包了几块点心,好让她车上吃。 记档之事十分严苛,陆英带着几个丫头忙得脚不沾地,目光却不自觉看向了校场门口,不知道今天虞无疾会不会来。 她摸了下腰间插着的小匕首,昨天收了对方的见面礼,她也备了一份回礼,想要送给他。 只是很快,她就顾不得再看了,东西实在是太多太乱,不留神就会看错,不得不全神贯注,虞无疾来的时候,就瞧见她这幅模样。 神情严肃,目光犀利,身上好像发着光。 小陆英,真的很耀眼。 他靠在马背上,歪着头看得出神,冷不丁一点凉风袭过来,他眼也没眨,抬手就捏住了那只偷袭的手,反手一拧。 单达惨叫出声:“主子,是我,是我……” 虞无疾一脚将他蹬开:“我看你是皮痒了。” 单达揉着胳膊,笑得讪讪:“这不是您看得太入神了吗?属下喊了好几声……” 他说着起了坏心眼,“属下找您是有正经事,老夫人又来信了,催您婚配呢,说她在京中也相看了几位姑娘,要是您实在没空回去,她把人送过来也行。” 虞无疾揉了下额角,这世上能让他头疼的人不多,虞老夫人算一个。 “不着急。” 他目光仍旧落在陆英身上,“青州的事没忙完,哪顾得上这些。” 单达也跟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想起虞无疾刚才的眼神,心头忽地一动:“仔细看看,这陆姑娘倒是也不错。” 他其实不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想法了,他跟了虞无疾那么多年,最了解他那不爱管闲事的性子,就是两个朝廷命官在他面前打得头破血流,他都懒得扫一眼。 可这样的人却三番五次插手陆家的那点破事。 多大点家业,一手指头就能戳没的地方,他耐着性子,斟酌着分寸插手,还住了过去,实在是太新鲜了。 而且他看陆英的眼神,可绝对不是对晚辈的慈爱。 他越想越是这么回事,语气不由急切了些,“虽说她门第低了些,可您要是真看上了,老夫人肯定不会……” “胡说八道什么?” 虞无疾眼神一冷,凉沁沁地刮在单达身上,“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她,我只是拿她当晚辈,再说这么没分寸的话,滚回京城去。” 单达不敢再说,心里却多少都有些不服气,小时候抱过怎么了?她现在又不是小时候?她小时候你也没用这种眼神看她啊。 要这么说,那些年幼定亲的人,长大后都不能成亲了是吧? 他不理解,但不敢说,怕挨揍,只好闭嘴跟了上去,身后却有人急匆匆跑了过来:“单将军,登州有消息过来。” 单达脚步立刻顿住,虞无疾没注意,径直走了过去,他不懂这些鉴宝估价,只是来看一看,可众人还是不敢怠慢他,纷纷起身见礼,虞无疾看了眼忙碌的陆英,抬了抬手示意不要惊动她,众人会意,安静地坐了回去。 他这才绕过人群,慢慢走了过去。 “东珠一盒,估百金。” “玉佛一尊,估千两。” 陆英一一扫过面前的盒子,只一眼便能给出估价,身旁月恒连忙记下来,陆英头都没低,端着东西的将士们快速往前,她扫过一幅字画,仍旧只是一眼,“假的,十文。” 虞无疾笑出声,陆英这才瞧见他,想了一宿的人出现在眼前,她心头陡然跳漏了几拍,一点胆怯忽然窜了出来,竟有些不敢开口。 可她已经做了决定,就不会再犹豫。 “少师来了?” 话音落下,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欢喜来,她好像很想见他。 似是察觉到了那点隐蔽的情绪,虞无疾一顿,心头也莫名颤了一下,无意识地搓了下指尖。 “你忙你的,我看看就走。” 陆英攥了下指尖,袖子里藏着东西已经滑进了掌心,她张了张嘴,带着点羞赧和欢喜:“少师,我有东西……” “主子。” 单达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他神情严肃,一看就是出了事,陆英嘴边的话瞬间咽了下去。 “少师先忙吧。” 她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贼赃上,官府发了告示,记档之后是允许百姓拿着凭证来领回被匪贼勒索的钱财的,不知道多少人等着这些钱吃饭救命,得抓紧一些。 可心里却有些失望,没能将东西送出去,但也无妨,晚上回了陆家再给,也是一样的。 许是众人都存着早记完档早休息的念头,这一下午,众人忙碌得厉害,等天色彻底黑下来的时候,最后一箱财物也被记了下来,她与众人道别,揉了揉疲累的身体,抬脚出了门。 一辆马车候在门口,她笑起来,加快脚步走过去,到了跟前才瞧见是单达。 “主子吩咐我来接姑娘回去。” 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脸色有些难看,再不见了以往的和善模样。 陆英本想问一句虞无疾可回了陆家,见他这副样子,也没再开口,沉默地上了马车,可看着手里的东西,微微笑了起来,她觉得虞无疾会喜欢。 第45章 找到了 马车踢踢踏踏到了陆家,单达一向话多,这一路上却十分安静,直到陆英下车时他才说了第一句话:“陆姑娘。” 陆英抬眸,瞧见了对方满脸的复杂。 “单将军有话要说?” 单达没回答,但那神情显然就是如此,可陆英等了好一会儿他也没开口。 今天似是还有雨,空气中透着股湿冷,陆英侧头咳嗽了一声,月恒连忙开口:“有什么话不如进去说吧。” 单达叹了口气,抬手抱拳:“也没什么要说的,就是想告诉姑娘一声,主子在拨云居等着呢。” 陆英一怔,虞无疾去了她的院子? 对方虽然对她十分亲近,却很注意分寸,除却上次情况特殊送她进门之外,从未踏足过拨云居,即便是在山上,一切从简的时候,他轻易也不会进门,这次怎么会特意去她院子里等? “是不是少师猜到了你要送东西给他?” 月恒小声开口。 是这样吗? 陆英拿不准,可有时候虞无疾做事的确不拘小节,兴许就是一时兴起。 她没再多想,摸了下袖子里的东西,快步进了门,一抬眼,就瞧见廊下立着一道颀长挺拔的影子。 虞无疾。 他仍然守着分寸,没有擅自进她的屋子。 “少师怎么站在这里?” 陆英几步迈上石阶,“进去坐坐吧,待会儿怕是会有一场大雨。” 虞无疾没动,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是带着探究,但等看去时便又没了旁的情绪,只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让她们都下去吧,我有话单独和你说。” 陆英有些意外,单独? 这还是虞无疾头一回提这种要求,若换做任何一个男子说这种话,陆英心里都已经戒备起来了,可虞无疾终究不一样。 她还是应了一声,挥挥手,将月恒和一众下人都遣了下去。 “什么话?这般隐秘?” 虞无疾张了张嘴,雨水噼里啪啦打了下来,声势浩大,仿佛要将目之所及全部淹没一般。 “进去说吧。” 他改了话头,催着陆英进了屋子,自己却只是站在门口,雨水混着狂风飞进来,很快便打湿了他的衣角,陆英看了一眼:“少师进来吧,这院子里没有人会说闲话。” 她说着去倒了盏热茶,注意力却都在袖子里的东西上,那是一柄短刀,是她第一次北上开拓商路时带回来的,因为有它,她才从那条黄泉路上活下来,从那以后,每次北上她都会带着,这东西在她心里,就如同是护身符。 有它在,不管遇见什么险情,她都会觉得自己能化险为夷,平安无事。 但现在,她想送给虞无疾。 只是,该怎么开口呢? 没有由头就送东西,会很奇怪吧? 她紧紧捏着那东西,忽然又觉得自己可笑,这又不是行贿,做什么非要找个万全的理由? 她端着茶转身:“少师,我有样东西,想送给你。” 她温声开口,却并未得到回应,虞无疾正看着外头的雨,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师?” 她又唤了一声,虞无疾这才转身,可那神情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 脚步下意识顿住,陆英抓紧了手里的杯子:“少师方才说,有话要和我说?发生什么了?” “是要说,”虞无疾低语一声,缓缓抬眸看过来,“小陆英,你可有话要和我说?” 陆英有些茫然,不是虞无疾有话说吗? 她再次抬眼看去,男人仍旧看着她,只是那双眼睛里仿佛有乌云翻滚一般,再瞧不见半分以往的温和保重,乌沉沉得让人心惊。 她心脏突地一跳,几乎是瞬间,一股不详的预感就涌上了心头。 该不会是…… “小陆英,你想想,”虞无疾再次开口,一字一顿,说得缓慢又清晰,“是不是有什么话该和我说。” 虽是问句,可语气中却满是笃定,衬着那双犀利透彻的眼睛,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管是谁,只怕都会在这样的注视下丢盔弃甲。 陆英的心沉了下去,她后退了一步,掌心全是冷汗,可仍旧咬紧了牙关:“请少师明示。” 虞无疾沉默下去,大约是对她的嘴硬有些失望,再开口时,语气也冷了几分:“明示?好。” 他侧头看向外头倾盆而下的大雨,声音冷沉,“底下人抓住一个从登州来的武师,他一直跟着赵家的儿子,今天他回了登州,见了你身边的金声。” 他话音顿住,目光再次落在陆英身上,“还要我继续说吗?” 陆英没开口,心却一路往深渊坠去,果然如此,他知道了。 “小陆英,你想不想说点别的?” 虞无疾注视她半晌,再次开口。 陆英却迟迟没言语,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狡辩,赵迟没看见她进虞无疾的房间,那件事对方仍旧没有实证。 虞无疾既然抓到了人,还问到了她跟前来,那赵迟大约是落在了他手里,该知道的他应该都知道了,若是狡辩,他会信吗? 若是不信,他会用什么手段审问她? 可若是就这么承认…… 宋知府血肉模糊的身影划过脑海,她指尖冰凉,再次后退了一步。 进退维谷。 虞无疾垂眼看着两人之间拉开的距离,眉眼沉了下去,陆英虽然没有亲口承认,可眼下这举动,和承认了没有区别。 可他仍旧不死心:“陆英,说话。” 陆英扶着桌子慢慢坐了下去,她忽地想起来自己昨天坐在床榻上,想起这个男人时,那满心的波澜和温暖,想起做出决定时的轻松,想起今天见到他时的欢喜…… 一瞬地狱。 还真是讽刺。 她合了下眼睛,缓缓吐了口气,再睁开时,神情已经冷静了下来:“那天的人,的确是我,我那天被算计了,无路可走,才出此下策。” 虞无疾静静看着她,许久后,他低哂一声:“还真是巧啊。” 话音落下,他深深看了陆英一眼,转身就走。 陆英下意识追了上去:“我真的是被算计……” 可惜男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大雨里,连头都没回。 第46章 他想要我的命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陆英靠在门框上,雨水劈头盖脸浇了她半身,她浑然不觉,好一会儿才扶着门慢慢回到了椅子上。 “灯烛怎么灭了……” 不知过了多久,月恒提着食盒匆匆赶了过来,刚将灯烛重新点燃,就瞧见了坐在外厅里的陆英,见她脸色煞白,顿时被唬了一跳:“姑娘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她抬手去探陆英的额头,却被陆英抓住了手腕。 她嘶了一声,陆英那只手,凉得渗人。 “姑娘冷吗……这怎么衣裳都湿了?” 她连忙脱了外袍裹在陆英身上,喊人送热水来,又蹲下身将她两只手都包进掌心,用力揉搓起来。 陆英这才像是回了神,垂眼看过来:“他,找到我了。” 语气轻忽,没头没尾。 月恒有些茫然:“什么找到你?你不是一直在……” 天边划过一道霹雳,她话音陡然顿住,明白过来那句话的意思了。 她的脸色也白了下去:“怎么会……” 她手上一松,没了力气,片刻后才回神般猛地站了起来,急得原地直转圈:“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姑娘,他会不会和对宋知府一样……” 她没敢再说下去,宋知府死时的样子她们没见过,可却听不少人提起,听说当初把人送回宋家的时候,人几乎抬不起来,骨头都碎了,活像是一滩烂肉。 “不会的,”她连连摇头,“少师先前对姑娘你那么好,就算查到了你,也不会下那种狠手的,姑娘,别怕。” 月恒连忙抓住陆英的手,试图给她力量,可自己的手却抖得不成样子。 诚然,她说的话不是没有可能,但也还有另一种更糟糕的情况—— 先前越是好,就越是会恼怒。 冰凉的手指附上她的手背,月恒心头发颤:“姑娘。” “无妨,也未必就没有活路,明天我去见他,兴许还能说得清楚。” 若是说不清楚,就只能兵行险着了…… “下去歇着吧。” 月恒知道自己此时留下来,只会给她添乱,虽然很想陪着她,可最后还是退了下去。 风雨越来越大,陆英歪头看着,眼前却浮现出刚才虞无疾头也不回离开的样子,她将头埋进膝盖里,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忽然间就变成了这样。 明明早上她出门的时候,还那么高兴…… 几个时辰而已…… 她深深吐了口气,强打起精神来进了内室,花瓶一转,露出个暗室来,里头摆满了箱子,她选了一个打开,里头是厚厚的册子。 虞无疾此番来青州,大概率是冲着剿匪和肃清吏治来的,她这本册子能省去对方极大的麻烦。 她也猜到了虞无疾大概率已经抓到孙掷,并且严刑逼供了,可孙掷未必知道全貌,她这八年暗中筹谋,费尽心思,才将齐州府所有官员的短处握在鼓掌中,她是为了保命才这般尽心,旁人不可能知道得比她清楚。 这东西,对虞无疾来说,是有价值的。 她抱着册子靠在床头,却毫无睡意,索性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天边泛起微光的时候,雨仍旧在下,陆英顾不得等,撑了伞就往外走,怀里还抱着那用油纸包起来的册子,她得去见虞无疾。 然而门一打开,她的脚步就顿住了,门口守着两个使衙署的府卫。 虞无疾住在陆家,虽然平素里不怎么与人来往,可该有的排场还在,他贴身随扈的府卫也都在。 “这是何意?” 她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府卫,花费了一宿才安抚下来的心,再次跌入谷底。 “主子说姑娘前阵子劳累了,这两天就在府里歇歇吧。” 单达自不远处走了过来,大约是在往外头守了不短的时间,他浑身已经湿透了。 陆英抓紧了伞柄,话说得好听,可其实就一个意思,软禁。 虞无疾是怕她逃。 “他要杀了我吗?” 她抬眼看向单达,巨大的危机之下,她反而冷静的过分,除却发哑的声音,几乎看不出半分情绪。 单达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满脸叹息,带着不忍,“可主子最讨厌旁人算计他,先前的宋知府就是个例子,几乎所有把主意打到他头上的人,都是一个下场,姑娘……” 他没再说下去,可也已经够了。 陆英紧紧抓住怀里的册子,一眼未发。 “你明明是那么厉害的一个姑娘,我心里也是敬佩你的,可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主意打到了主子头上……你真的是走了条死路啊……” 单达的惋惜声响起,陆英听得心头发苦,是她想不开吗? “你们既然捉住了赵迟,难道不知道其中的内情?我何尝不无辜?” 单达面露怜悯,可仍旧摇头,“可是陆姑娘,酒楼里那么多人,你偏偏进了主子那一间,换成是你,你信吗?” 陆英无话可说,索性不再解释,只将手里的册子递过去:“我拿这个,换少师见我一面,我们还可以谈。” 单达却没接:“对不住了陆姑娘,知道你有诚意,可主子的意思不是这点东西就能改变的,您还是回去安安稳稳地呆着,等他的发落吧。” 几天之前,虞无疾的话还是再大的摊子有他托着; 几天之后,就成了等候发落。 陆英低笑一声,将账册收回来,转身回了院子。 下人们比她更早发现门口的守卫,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各自忙起了手里的活计。 陆英在廊下坐下来,月恒提了个食盒过来,陆英没有胃口,轻轻摇了下头。 “他不肯要我的东西,你说,他是不是铁了心要我的命?” 月恒连忙摇头:“不会不会,少师不会那么狠的。” 陆英没有再开口。 她忽然有些后悔,她不该收虞无疾那把匕首,不收他的东西,她兴许还能维持几分清醒,不至于让事情败露得这么快。 可话说回来—— “月恒,怕是出内贼了,我说了再盯几天,可人却这么早就回来了,要查清楚。” 身边“噗通”一声响,有人跪了下去。 第47章 最坏的打算 陆英侧头,就见月恒跪在地上,满脸泪痕。 “姑娘,是奴婢,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见那么多天没动静,以为事情过去了,就把人给撤了回来,都是奴婢的错……” 陆英呆怔片刻,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怎么会是月恒呢? 月恒上前抓住了陆英的手:“姑娘,都是我的错,我这就去找少师……他如果真的不肯罢休,我一命换一命。” 她起身就要出去,陆英抓住了她的袖子。 “你做的,和我做的,有什么区别?” 她哑声开口,身心俱疲。 月恒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懊悔得几乎想撞墙,她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她为什么不听姑娘的话? “下去吧。” 陆英拍拍她的手,低声安抚,“虽然惹恼了他,但也未必就是绝路,我有的是筹码。” “姑娘……” 月恒泣不成声,不肯站起来,“那些东西你费了多少心血啊,不能就这么给出去,还是把我交出去吧,这事不能摊在陆家身上,不然你还是会被牵连,就说是我对你心生怨恨,所以借着小公子的名头害你,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和你没关系。” 陆英轻轻戳了下她的脑门:“傻子,对我来说,咱们两个的命没什么区别,以后更谨慎一些就好……送她下去吧,给她上点药。” 金声玉振连忙上前来将月恒扶走了,陆英靠在门板上,脑海里各色思绪翻涌,若是当真走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她动了动冰凉的指尖,袖子里的短刀掉落出来,她弯腰捡起来,刀锋在昏暗的天光下映射出她苍白的脸,更大的危机都遇见过,眼下这算什么? 陆英,别慌。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可心头仍旧一下下的刺痛。 她不知缘由,只是难过的厉害。 门外忽然嘈杂起来,她抬眸看去,就见陆静柔带着丫鬟站在门边探头探脑,她撑伞走过去:“你来干什么?” “这不是听说大姐姐早上没去用饭,也没出门,就来探望探望。” 陆静柔眼睛发亮,“大姐姐,他们为什么守着你的门啊?你得罪少师了?” 大约是心里就盼着这个结果,她说着这话,脸上的幸灾乐祸几乎要遮掩不住。 陆英没开口,只静静看着她,眼底无风无雨,捉摸不透。 陆静柔被看得缩了下脖子,又有些不服气,很快扬头开口:“你看我也没用,肯定是这样,我都听说了,昨天少师淋着雨就离开陆家了,肯定是你做了什么得罪了他。” 陆英一怔,虞无疾昨天离开陆家了? 他连东苑都没回去吗? 单达说,他最厌恶旁人算计他,所以这是情绪激烈到连同住一座宅邸,都受不了了? 她心里溢出股憋闷来,憋得她喉间胀痛,眼眶发烫,都是为人所害,凭什么虞无疾就能理直气壮的责怪她? “滚。” 她干脆开口,陆静柔被骂得脸色一僵,抬脚就要往里头冲,却被丫鬟抱住了腰:“姑娘,得罪不起啊。” 陆静柔气得给了丫头一巴掌,可到底不敢真的在陆英面前放肆,半推半就的被丫头拽走了。 陆英这才看向单达:“他要搬走吗?” 单达摇摇头:“主子还没回来,我也不知道。” 也就是说,昨天他真的走了。 陆英哂了一声,在院门口呆站片刻,转身回了屋子。 她再次开了那间密室,将厚厚一沓册子拿了出来,随便翻开一页,内容便足够触目惊心。 这是青州各位喊得上名号的官员的把柄,他们所做的每一笔见不得天日的勾当,都被记在了这上头。 那让孙掷咬死了不肯开口的通匪名单,不过是这上头的薄薄一页纸罢了。 她是个商人,这东西只拿来保命,可若是到了虞无疾那种位高权重的人手里,足够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掌控整个青州。 她不信这东西,还不能让虞无疾心动。 她将册子一本本收进盒子里,还不等收拾好,外头就再次响起哄闹声。 “陆英!” 这声音一听就是陆父的。 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仍旧慢条斯理收好了东西,这才抬脚出去。 “老爷息怒,好歹问清楚了再说,说不定就是静柔想错了呢?” 苏玉的声音紧随其后,清晰地飘进来,看似是劝慰,却充斥着嘲讽,“谁不知道少师可是最偏疼陆英的,怎么会舍得把她关起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月恒从房里冲出来,又被金声和玉振拉了回去。 陆英仍旧没动,她现在不需要和对方计较,毕竟出不去,除了说几句狠话有什么用呢? 她更喜欢动手。 可见她没反应,外头那二人却误以为她是心虚,声音越发高亢起来:“陆英,你这个扫把星,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孽障,你想把陆家害成什么样子?我告诉你,要是少师怪罪下来,你给我自己担着,别想拖陆家下水!” 陆英只当没听见,她其实很沉得住气,何况这些话她都听得长茧子了。 可单达却忍不了了,他脸色漆黑,厉喝一声:“住口!” 他冷冷看着被吓了一跳的两人,语气森然:“谁给你们的胆子,敢背后非议少师?不要命了?” 陆父连忙解释:“草民怎么敢非议少师?我就是在教训这个孽障……” “少师还没有处置,轮不到你们做主,滚下去!” 两人被呵斥得脸色青青白白,却半分都不敢放肆,最后灰溜溜地退走了,单达这才看向院内,见陆英就站在廊下,不由叹息一声,开口安抚:“陆姑娘,少师还没下决定,兴许也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陆英垂下眼睛,她哪里还敢自作多情,凡事都要往最坏了做打算,才能有翻盘的余地。 “多谢。” 她还是道了谢,随即走近了些:“烦请单将军跑一趟,我有很重要的东西可以做筹码,请他来见见我。” 单达面露为难,陆英放缓声音:“单将军多少都应该听说过我的为人,我从不信口开河,我手里的东西真的很有分量。” 单达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一声,转身走了。 陆英抱着盒子,在廊下的摇椅上坐了下来,她现在只要等虞无疾回来就行了。 只是从天亮等到天黑,对方却迟迟不见踪影,反倒是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第48章 成亲吧 “看看这被关起来的是谁?” 陆承业被下人抬着,晃晃悠悠出现在门口,上次他挨的打显然很重,现在还下不了地,可一听说陆英得罪了虞无疾,被关了一天都没能出门,他即便是疼得龇牙咧嘴,也还是赶了过来。 “阿姐,你也有今天啊?先前不是一直挑唆少师针对我吗?怎么,现在轮到你被人嫌恶了?你说你前几天多威风啊,大伯母都得和你赔礼道歉,谁能想到今天就落到这般田地了。” 他不敢靠陆英太近,刚好门口的守卫堵着门,看在他眼里,仿佛是给自己的保护,他隔着守卫遥遥看着陆英,眉梢眼角都是喜色,“你说,你这算不算是和我抢家产的报应?要不这样吧,你求求我,我替你和少师去求情,真说起来他肯定要给我几分面子,毕竟我可是爹唯一的儿子……” 话音未落,有什么东西就朝他砸了过去,他惊叫一声,连忙缩了下脖子,竟误打误撞地躲了过去。 月恒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间里冲了出来,看着他气得浑身都在哆嗦。 谁都可以来看陆英的热闹,但陆承业不行,他不配! 陆英会经历这种事,还不是因为陆承业在背后捣鬼? 他抢了陆英的母亲,还用那种下三烂的手段害他,是,他的确是被教训了一顿,可比起陆英经历的,那算什么? 她单打独斗长到这么大,提心吊胆那么久,好不容易遇见这么一个人,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凭什么?! 她不服。 “你怎么有脸来这里?!” 她怒吼出声,许是因为情绪太过激烈,短短一句话,声音就变了调。 金声和玉振连忙拉住她,给她顺气,陆承业也认出了她,朝地上啐了一口:“疯婆子,阿姐,你就是这么调教下人的?” 陆英起身,慢慢走了过去,陆承业话音立刻顿住,下意识挥了挥手,示意轿夫后退,直到陆英被门口的守卫拦住,他才重新找回了底气。 “阿姐现在可动不了我了。” “是吗?” 陆英冷冷看着他,“这般挑衅我,你可想过我万一出去了,你有什么下场?” 陆承业浑身都疼起来,控制不住地一抖,但很快他就想起了什么,得意扬扬地笑起来:“阿姐,你觉得你能出来,不会是指望着娘去给你求情吧?” 他不说,陆英还没想起来陆夫人。 说起来也奇怪,陆家的人她今天几乎全见过了,却唯独陆夫人没露面,按理说,她怎么都要过问一下的。 该不会,急病了吧? 她心跳忽地一滞,刻意维持的冷静也有几分皲裂,但下一瞬陆承业就开了口—— “爹把娘禁足了。” 他眉梢飞扬,洋洋得意,“主意还是我出的,阿姐,你也别怪我,咱们家里只有娘和少师有些情分,能求人的机会不多,总不能糟蹋在你身上吧?” 月恒气的几乎没了理智,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她脱下鞋子就要砸,不要脸,不要脸! 陆英才是陆夫人的亲生孩子,凭什么不能用她的人情,凭什么说是糟蹋? 陆承业这个王八蛋! 见她气得几乎要疯魔,金声玉振慌忙将她架回了房间,然而面对这样的挑衅,陆英却只是笑了一声,她不知道陆承业为什么会这么想,怎么会觉得她会指望旁人来救她。 她可没有这个习惯,哪怕是她的生母,她也从来没指望过。 昨天之前,她的确有了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空梦一场。 “倒也好。” 她低语一声,陆承业没听清楚,不由探了下头,衬着那弓起的腰背,活像只王八。 “你说什么?” 他浑然不觉,自顾自发问,陆英却没理会,她真切地放松下来,陆夫人只是被关起来了,不是摔倒受伤,也不是急病了,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 她扫了陆承业一眼:“你好好养伤,别等我出去教训你的时候,你扛不住。” 陆承业脸色瞬间白了下去,不自觉吞了下口水,片刻后才回神,壮着胆子开口:“吓唬我没用,谁不知道少师眼里揉不得沙子?今天军监和十几个官员都被在城门口斩首了,你肯定是和他们有一腿所以才被关起来的,我就说你那些生意不干净……” “你说什么?” 冷淡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陆承业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她生意不干净啊……” 话音落下他才反应过来那声音很耳熟,连忙扭头看去,就瞧见虞无疾一身黑袍,立在夜色里,瞧着杀气腾腾,气势骇人。 他浑身一抖:“少,少师……” 虞无疾一脚将人从软轿上踹了下来,他力气用得极大,落地的瞬间,陆承业就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地面泅出了一片血迹,陆承业翻滚着哀嚎,下人们被吓得纷纷后退,却根本不敢靠近分毫。 虞无疾眉眼冷凝,一脚踩住了陆承业的心口,惨叫声短暂的凄厉过后,逐渐微弱下去。 “少师息怒!” 陆父匆匆跑过来,匍匐在地求情,“承业什么都不知道,陆英所作所为和他无关啊,她任凭您处置,请莫要迁怒承业。” 虞无疾却迟迟不肯松开,仿佛要这么碾死他一样。 陆英抬眼看去,以往瞧见陆承业如此狼狈,她心情总要好几分的,可今天,她却半分欢喜也无,因为现在的陆承业,极有可能就是之后的她。 她一路退到了廊下,将盒子紧紧抓在怀里,这是她的筹码,活命的希望。 陆父哭嚎起来:“看在秀婉的份上,请少师饶他一回。” 秀婉是陆夫人的闺名。 大约是这句话触动了虞无疾,他最终还是收回了脚,侧头朝院内看过来。 隔着院门,两人四目相对,那双眼睛宛若一汪深潭,深不见底,寒气逼人。 陆英没有退让,可抓着盒子的手上,骨节一片森白。 男人大步走了进来,陆英此时才发现,他不笑的时候,竟然如此骇人。 她垂下眼睛,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爱之深,恨之切,这场谈判里,她不能出任何错,她不能落得和宋知府一样的下场。 “少师,这是……” 虞无疾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陆英心口一凉,这莫不是连说话的机会都不想给她? 她不死心地再次开口:“少师……” “成亲吧。” 第49章 我不能 虞无疾淡淡开口,一句话将陆英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全都堵了回去。 她愣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许久许久之后她才艰难回神,哑声开口:“你说什么?” 虞无疾狠狠掐了下眉心,外头的惨叫和哭嚎还在继续,他却已经从方才的狠厉狰狞中脱身,虽然眉眼间还残存着恼怒的冷硬,却已经没了那山峦将倾的压迫感。 “事已至此,除了成亲,还能如何?” 他再次开口,语气缓慢,吐字清晰。 陆英这次听清楚了,却越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虞无疾的态度,不在她预料之内。 她做好了和对方博弈的准备,想过他会咄咄逼人,不死不休;想过他会敲骨吸髓,抢夺所有;却独独没想过,他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成亲……意味着不计较,不追究,和这件事的彻底了结。 她怔怔看着虞无疾,几乎不敢相信这件事,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她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 单达也惊呆了,他震惊地看着虞无疾。 他的确想过虞无疾会对陆英网开一面,毕竟打从见人家第一面起,虞无疾就一直上赶着往人家跟前凑,送礼送人情,还住过来了,可他也没想到,会区别对待到这个地步。 他又看了眼陆英,神情却逐渐变了。 如果说先前种种,虞无疾还能嘴硬说就是对晚辈的喜爱,那这一刻,这喜爱也绝对变了味。 他就说虞无疾看上陆英了,他还不承认! 他腹诽不停,却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脚下还悄悄靠近几分,力求不错听一个字。 对他的小动作,虞无疾一无所觉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 “家母还在京城,一时半刻也过不来,我先让人来提亲,把婚期定下,聘礼单子你自己拟吧,我让人去置办。” 大约是不想坏了陆英的名声,他声音压得很低,除却跟进来的单达,并无人听见。 陆英却迟迟没有开口,虞无疾垂眼看过来,见她脸颊苍白,一副失神模样,再次掐了把眉心,强行将眉宇间的那点冷硬压了下去:“昨天我气头上,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你不是那样的孩子,是我气糊涂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抬手给陆英理了下她被风雨扰乱的发丝:“抱歉啊,陆英。” 陆英终于回神,被那句抱歉说得心口直颤,连指尖都跟着抖了起来。 欠她一句抱歉的人很多,可她却没想过会从虞无疾这里得到这句话,她张了张嘴,却一连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来,不得不掐了自己一把,才哑声开口:“是赵迟,说清楚了吗?” 除了这个,她想不到别的理由。 可虞无疾沉默下去。 单达恨铁不成钢,连忙开口:“陆姑娘,赵迟吓疯了。” 陆英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过去,疯了? “没骗您,”单达摊了摊手,人被带回了使衙署,他找虞无疾的时候看了一眼,对方正趴在地上疯狂地把土往嘴里塞,想起那情形,他不自觉有些牙碜,下意识咧了咧嘴,“据说是见过宋知府被抬出的样子,所以一进门就被吓得神志不清了。” 陆英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片刻后才回神,恍然想起来,虞无疾已经不打算计较了,别说赵迟疯了,就算死了也无关紧要,可是—— 如果没来得及说清楚,那虞无疾为什么会道歉?为什么会揭过去? 明明昨天他还被气得冒雨就走,一天一夜才回来。 为什么? 她再次朝男人看了过去,许是眼神太明显,虞无疾叹了口气。 “能怎么办?不管你是怎么进的屋子,你是个姑娘,让你得手,我自己也有责任人,再说……” 他顿了顿,“青州不是京城,屁事忒多,当初先皇变法,都在这里遇阻,你还这么年轻,总不能因为这种事就被流言蜚语毁了。” 陆英的手抖得越发厉害,那装满筹码的盒子都没能再拿住,就这么掉在了地上,她却无心理会,扶着门框慢慢坐了下去。 虞无疾…… 心口仿佛要化开一样,她将脸颊埋进膝盖里,再说不出一个字。 虞无疾半蹲下来,叹息着揉了揉她的发顶:“谁都有走错路的时候,下次记住就好。” 单达深谙看上封热闹的精髓,那就是得装好样子,不能直视,可听见这句话他却忍不住抬了头。 说得真好,谁都有走错路的时候,下次记住就好…… 可这话你怎么不和宋知府说?你怎么不和宋知府的女儿去说? 还说他对陆英没心思! 他心里狠狠嘲讽了一句,见外头还在嚎丧,颇有些烦躁,可又不舍得就这么出去,只好继续忍着,冷不丁虞无疾唤了他一声,他连忙抬头,趁机光明正大地看了几眼。 “去请个大夫来给她看看,脸色太难看了。” 说着他弯腰要将陆英扶起来,单达看得着急,都说要成婚了,你扶什么?直接抱啊。 可他再着急也不敢开口,只好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可还没走两步,就被身后一句话定在了原地,他听见陆英哑着嗓子开口:“我不能和你成婚。” 第50章 轻贱 他脚步瞬间顿住,不可思议的回头看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然而虞无疾显然也听见了,弯腰的动作很明显的顿住,他再次半蹲下去,平视着陆英:“你在说什么?” 陆英紧紧抠着掌心,她其实从未想过要与人成婚,她太清楚这个时代对女子的约束,她不想困于后宅,不想因为一个男人舍弃家业,更不想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戳着脊梁骨说她不守妇道。 所以当初陆父为了制衡她,要与她立契的时候,她答应得十分痛快。 她从未觉得自己这想法离经叛道,人总是要多为自己想一些的。 可这一刻,看着虞无疾那张脸,她却发现,这话竟然说不出口。 可她还是得说—— “我不能与你成婚,”她咬了咬牙,“我与父亲立过契,一旦出阁,就要将我手中所有,全都交给陆承业,我不愿意。” 虞无疾没开口,单达却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什么事儿。 “那有什么的?陆姑娘,我不是瞧不起你陆家的家业,但是有主子在,你完全可以东山再起,你会做得比现在的陆家更好。” 陆英的指尖攥得更紧,不一样,不一样的。 陆家是她一手打下来的,是她的东西,虞无疾给的再多,也终究是虞无疾的,真的不一样。 她不知道单达能不能理解其中的差异,可对她而言,这是无法忽视的鸿沟。 再说,她凭什么要给陆承业?那都是她的心血。 她的东西,她不给。 虞无疾显然听出了她话里的不甘,所以才会沉默,这世上最难解的,便是意难平。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次开口:“陆英,我知道你重信,不愿毁约,也知道陆家待你不好,你不甘心就这般将半生心血拱手他让,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不如,我也与你立契可好?凡我所有,皆与你驱使,不会讨回,如何?” 陆英垂着头,几乎不敢抬眼看他,虞无疾一退再退,她几乎不敢想这样的人会有这样的耐心,会给她这样的承诺。 可她还是不能松口,她要的不是东西,是她的东西。 她自己的,东西。 况且,她也很清楚自己做不来一个主母,她的心思在生意场,在塞北,她不愿意被任何人束缚,哪怕这个人是虞无疾也不行。 “对不起,我……” 她说不下去,愧疚和空茫充斥着胸腔,语调艰涩又痛苦,可态度却很鲜明。 拒绝,她拒绝了。 单达忍不住了:“陆姑娘,你别钻牛角尖,是,咱们都知道陆家对你不好,可再不好毕竟也是一家人,何必非要争这些家产?连自己的婚事都不管不顾,你要知道,士农工商,你这身份……” “住口。” 虞无疾冷声呵斥,单达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过火了,闭嘴退了下去,虞无疾抬眼看着眼前的人,“陆英,你再想想,不急在一时。” 他起身要走,衣摆却被抓住,陆英指尖苍白,声音细如蚊讷:“不必想,我不能。” 虞无疾动作顿住,单达听不下去了,他本以为这是一桩喜事,以为虞无疾不计较就皆大欢喜,可谁料到,陆英这般不识好歹。 他低声咒骂一句,转身就走。 虞无疾也沉默下去,许久之后他才低声开口:“你真的,想清楚了?你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对吗?” 他语气仍旧平稳,可话里却还是带了几分失望。 他是个君子,不屑于逼迫,或者说,他这样的身份和权势,根本没必要强求。 陆英很清楚,只要自己说一个好,他会转身就走,再也不提这件事。 这个结果相对于她之前设想的,已经是最好最好的了,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有些不愿意去想那副情形。 “我们……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好不好?我们都是被人设计,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不好?” 她不敢抬眼,心里很清楚自己有多无耻,多贪婪。 她做不到放弃陆家与他成婚;也不愿意和他就此陌路,所以无耻地想要抹掉那段过往。 “陆英,” 虞无疾轻轻摇了下头,“做不到啊。” “先前不知道是你也就算了,可现在我知道了,我要用何种态度对你?只要看见你,就会想起那不清不楚的一宿。” 他语气仍旧平和,可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陆英沉默下去,她怎么会不知道发生的事情无法抹消呢? 就像以往虞无疾坦坦荡荡对她好的时候,她也曾不受控制地想起过那一宿。 没办法当做没发生的。 “你不愿意,我不强求,” 虞无疾再次开口,“你也可以放心,这件事不会再有人提起,只是日后我也得离你远一些了。” 他隔着衣袖将陆英从地上拉起来:“进去吧,待会还要下雨,别着凉。” 他转身就走,袖子却再次被拉住。 与虞无疾深吸一口气才回头,“还有话说?” 看着面前竭力稳定情绪的男人,陆英指尖抖得厉害,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脑海,如果因为那天晚上的事,他们没办法忘记,那换一种方式呢? “我们,可以维持这见不得光的关系,你不需要给我名分,我也不需要放弃陆家……” “陆英!” 虞无疾呵斥一声,神情陡然冷了下去,他像是不认识陆英了一样,目光紧紧盯着她。 “你把我当什么?” 他一字一顿开口,眼底黑云翻滚,乌沉沉的怒气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又把你自己当什么?!” 陆英摇摇头:“我就是……” “够了,” 虞无疾打断了她,他一点点将陆英的手拽了下去,“自轻自贱,我真是,高估你了。” 他转身就走,陆英被那句话炸得脑袋发蒙,自轻自贱? 她只是不想两人走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而已,她只是…… 心口涌上来一股巨大的憋闷感,咽喉都胀得生疼,可她顾不得多想,抬脚就追了上去,可在门口却被单达拦住了。 “留步吧,想借主子的势又舍不得陆家的财,” 他冷声开口,话里不自觉带了嘲讽,“陆长清说你贪婪,还真是不算错。” “不是那样……” 可惜没人听她说话,单达话音落下,带着守卫转身就走。 拨云居外只剩了看热闹的陆父,就连陆承业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抬走了。 “他就这么放过你了?你到底做了什么?” 陆父凑过来打听,话里满是不甘心。 陆英却连搭理他的心情都没有,她抬脚再次追了上去,他们说的居心她都没有,她凭什么要被这么指责? 她不甘心。 她一路追出了陆家,却只看见主仆四人翻身上马,越走越远的背影。 她咬住嘴唇,身体因为愤怒止不住的战栗,东西还在陆家,虞无疾迟早会回来,她一定要再见到他,这件事她一定要分辨个清楚。 第51章 拒之门外 许是被气得狠了,加上担惊受怕的缘故,夜里陆英起了低热,月恒一直守着她,等那热症退下去她才松了口气,靠在脚踏上睡着了。 许是脚踏不舒服,这一宿她睡得并不安稳,总是梦见宋知府的惨样,有人给她盖衣服,明明动静很细微,她却立刻就惊醒了过来。 “吵醒你了?” 陆英仍旧将衣服盖在了她身上,虽然心头还有火气,却强行平复了情绪,她不是会迁怒的人,更不喜欢拿下人出气,能忍的就自己忍了,忍不了的也只会找罪魁祸首。 月恒却顾不得自己的冷暖,迫不及待地开口:“昨天少师说什么了?” 昨天怕她出去胡闹,金声玉振死死堵住了门,没让她露面。 “他不计较了。” 陆英言简意赅,月恒呆滞片刻,猛地从地上跳起来:“真的?” “太好了,太好了……” 她激动得浑身颤抖,原地走来走去,“奴婢就说少师对姑娘你那么好,不会因为这种事就下那种毒手,真的是……” 她忽然发现陆英的不对劲,解决了这么大一桩麻烦,陆英脸上竟然没有半分欢喜。 “姑娘,你怎么不高兴啊?” 想起昨天虞无疾的那句话,那幅反应,她心口的憋闷和愤怒再次翻涌起来,却又被她压了下去:“还有些误会,我得找他说清楚。” 她将昨天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月恒僵在原地,她家姑娘真是太不拘小节了,可能让陆英说出那种话来…… “姑娘,”月恒小心翼翼开口,“你是不是对少师……” 陆英沉默下去,很久很久之后才开口,语气里满是茫然:“我不知道,我就是……” 她就是不想看虞无疾走,她不想和这个人渐行渐远, 那是她当时唯一能想到的一个两全的办法。 现在听月恒这么说,她大概是真的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月恒叹了口气,却没问她既然动了心为什么不和虞无疾成亲,这话旁人谁都能问,可她不行,她是眼看着陆英经历了什么才将陆家变成现在这样的,她付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因为情爱,因为姻缘就放弃? 如果真那么做了,她对得起先前拼命的自己吗? 她心疼似的抓住陆英的手“那我们现在要如何?” “去见他。” 陆英发红的眼睛亮了一些,“我要把话说清楚,男欢女爱,天理伦常,他凭什么说我自轻自贱?他不是也动了这个念头吗?” 月恒犹豫着开口:“可是少师以后是要回京的。” 陆英笑起来:“想以后做什么?当下痛快就好,以后他若是成婚,或者离任回京,断了就是,我也不是放不下的人。” 月恒见她打定了主意,心里一叹,却只是点了点头:“我支持姑娘,你想什么都好。” 陆英反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谢谢你,月恒。” “谢奴婢什么呀,”月恒笑起来,“伺候您梳妆吧。” 她拉着陆英起来,外头却一阵嘈杂,她连忙出去看了一眼,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难看:“姑娘,是使衙署的人在收拾东西,少师要搬回去。” 陆英指尖一紧,搬走…… “梳妆,我去见他。” 她咬牙开口,月恒连忙喊人送了热水进来,手脚利落地伺候她洗漱更衣,等主仆两人出去的时候,府卫已经来来回回搬了许多趟。 可当初虞无疾搬来的时候并没带多少东西,这些大都是后头陆续送来的公文,要不了多久就能搬完,得快一些了。 她加快步子朝东苑去,走到半路就被迫停了下来。 不远处陆家几位姑娘聚在一起说话,身后的丫头手里都抱着盒子,大约是来见虞无疾的,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说了许久也没有进去,直到陆三姑娘瞧见她来,众人才都围了过来。 “大姐姐。” 姑娘们齐齐见礼,陆英一颔首,压下心里的怒火和焦急,温声开口:“怎么都在这里?” 陆六年纪小,嘴巴也最利落:“爹让我们来送送少师,可我们不敢进去。” 陆英拧眉,若是几个妹妹都和她一般,到处行走,顶门立户也就罢了,可她们一直养在深闺,为虞无疾送行这种事,哪能让她们出面? 可陆父的心思,简单的都不用深想,肯定是觉得虞无疾都要搬走了,必然是余怒未消,怕自己过来会被迁怒,索性将几个女儿推了出来。 真是好一个“慈父”。 “大姐姐,听说少师这两天生了好大的气,他是不是很吓人?我们不敢进去。” 陆六抱住她的胳膊,小声开口,小脸上都是不安。 陆英缓缓吐了口气,虽然昨天平白被冤枉了一顿,可此时再想起虞无疾,她脑海里还是对方含笑唤她小陆英的样子,是他气急攻心却还是说成婚的样子。 她深吸口气:“放心吧,少师很温和的,进去吧。” 几人还是不敢动,陆四小声恳求:“大姐姐,少师一向待你亲近,我们能不能跟你一起进去?” 陆英有些犹豫,她和虞无疾有话要说,不大方便几个妹妹听见,可看着那几张忐忑期待的小脸,她又无法拒绝,罢了,等她们离开后再谈吧。 “一起走吧。” 姐妹几个顿时松了口气,连声道谢,纷纷跟在她身后往东苑去。 这院子还是陆英安排的,前些日子她没少来往添置东西,府卫大都认识她,偶尔甚至连通报都懒得,直接就放了行。 陆英习惯性地就往里走,两支长枪却突兀地拦在了她身前。 陆家姑娘们吓了一跳,陆英也怔了一下,这待遇之前从未有过。 她抿了下唇,哑声开口:“还请通禀一声,我们来为少师送行。” 府卫脸色古怪地看她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摇头拒绝:“少师今日不见客。” 陆家姑娘们松了口气,是虞无疾不见,不是她们不来,陆父那里她们可以交代了。 “那我们就回去吧,多谢大姐姐。” 姐妹几人道了谢,转身就要走,陆英却不能走,她正斟酌着说辞,陆静柔却忽然自里头走了出来,瞧见几人都站在门外,有些不耐烦:“来得这么晚,怎么还不进来?” 陆英思绪顿住,姐妹几人也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守卫不是说,少师不见客吗? 陆英指尖慢慢蜷起来,看着守卫一字一顿道:“他是不见客,还是不见我?” 第52章 你的真心不值钱 当初在山上的时候,守卫受过她的人情,见她这么问,也有些替她难堪,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尴尬道:“陆姑娘,主子的话我们不敢违背,他的确是不想见您,您还是先回去吧。” 一句话,清清楚楚地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陆英脸上火辣辣地烫起来,难堪铺天盖地,几乎将人淹没,可她咬牙忍了下去,她这些年受过的委屈数不胜数,这点针对才不会放在心上。 “我不进去,让她们进去吧。” 守卫迟疑片刻,还是给了她这个面子,他收回长枪:“几位姑娘请吧。” 陆家姑娘们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陆四姑娘更是万分懊恼,刚才不该提一起来,她先前的话本是为了恭维陆英,可现在听起来活像是在嘲讽。 “大姐姐,我……” 她不安地开口解释,陆英摆摆手:“无妨,进去吧。” 几人这才行礼道别,抬脚进门。 陆静柔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脸色“唰的”亮了:“大姐姐,你这是被少师厌恶了?那你……” “五妹妹,” 陆四姑娘连忙挽住陆静柔的胳膊:“我们一起进去吧。” 她半拖半拽地拉着陆静柔往里头去,陆静柔挣了几下没能挣开,很是恼怒:“松开你的脏手,陆静宜,别以为你有个官家子的未婚夫,就能嚣张,你给我放开……” 吵闹声渐行渐远,东苑门外只剩了陆英一个人。 月恒上前扶住她,话里满是担忧,来之前谁都没想到场面会这么难看。 “姑娘,没事吧?” 陆英合眼稳了稳情绪,哂笑一声:“能有什么事?自己误会了,还不肯让人解释,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要搬离陆家是吧?真以为离开这里我就见不到你了?” 她咬牙开口,明明是发狠的话,可声音却是颤的。 “月恒,你去……” 月恒很快退下,陆英又看了眼东苑,转身就走。 虞无疾抬手揉了下鼻梁,低头继续去看手里的公文。 单达进来禀报:“主子,陆家几位姑娘来给您送行。” 虞无疾手一顿,维持着那个动作没动弹。 单达十分体贴地解释:“陆大姑娘被拦在了门外,只有其他几位姑娘进来了。” 虞无疾抬眼看过来,眉心蹙起:“她是做得不对,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就给她没脸,你让她在府里怎么立足?” 单达被噎了一下,连忙解释:“属下也没想到她们能撞到一起。” 他心里的确对陆英有意见,可也不至于故意用这种手段去折辱人,真的就是赶巧了。 “那属下将她们都送出去?” 虞无疾没再开口,只提起朱砂笔批了公文。 单达就知道这是同意了,连忙转身退了下去,几位姑娘对能不能见到虞无疾根本不在意,听说他不见,放下东西就走了,只有陆静柔心情很微妙,她自己来的时候就见到人了,别人来就见不到…… 单达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决定给人造成了误会,抱着一摞礼物重新回了屋子:“主子,几位姑娘送来的送别礼。” “别占人家姑娘便宜。” 虞无疾头也没抬,淡淡开口,说话间手边批过的公文已经堆了一摞。 “那不能,属下都记册了,过几日中秋,就以您的名义赏些东西过来,谁都不落下。” 虞无疾顿了顿,又想起了陆英,一时间连公文都看不下去了,有野心是好事,但非要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吗? 陆英啊陆英,你不能为了点权势就这么糟践自己。 冷你几天,好生反省吧。 他掐了掐眉心:“赵迟那边如何?可能问出来联合他谋害陆英的人?” 单达摇头:“没有,大夫看过了,疯得厉害,来来回回都是那句话,他让我下的药,至于这个“他”是谁,只字不提。” 虞无疾叹了口气:“继续审吧。” 单达应了一声,却没下去,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虞无疾:“主子,属下有个猜测……” “说说看。” 单达却又没了动静,虞无疾侧头看过来,“怎么了?” “猜测就是……”单达吞了下口水,低声道,“这个她,会不会是陆姑娘自己?” 虞无疾脸色瞬间变了,眼神也冷厉起来,单达连忙解释:“属下不是针对陆姑娘,只是陆姑娘那举动……您刚说要离她远一些,她就说出了那种话,这实在是容不得人不多想。” “她不是那种人。” 虞无疾扫了他一眼,“以后再胡说,你就回京城去。” “是。” 单达连忙闭嘴,不敢再开口。 虞无疾却越想越气,看他的目光活像是刀子,好在府卫及时进来:“少师,东西都收拾妥当了。” 虞无疾压下心口的火气,起身往外走:“把那些公文发回各处衙门,走吧。” 今日天仍旧阴沉,这齐州府的天气也是怪,先前那么久没下雨,这一下就是好几天,怕虞无疾淋雨,单达备了马车,虞无疾素来不计较这些,弯腰钻了进去,随手拿了公文看。 可马车走了没多久,就停了下来,他合上手里的公文:“外头怎么了?” 单达迟了片刻才隔着车厢开口:“陆大姑娘来了。” 虞无疾眉心微蹙,“开门。” 车门被打开,他一抬眼就看见马车的必经之路上站着一道高挑窈窕的身影,这是知道自己不肯见她,所以特意来这里堵他的。 “主子,见不见?” 虞无疾还想着冷她几天,让她自己反省的心思,可看着那道身影,他沉吟许久,还是叹了口气:“都追到这里来了,不见她能走吗?过去吧。” 兴许已经想明白了。 单达抬了抬手,马车再次前行,慢悠悠停在了陆英面前。 “知道错了?” 虞无疾开了车窗,侧头朝外头看过去。 陆英一愣,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忽然都被这一句给堵住了,错了? 她忽然在虞无疾身上看见了她父母的影子,不问缘由,强行定罪。 以往也算是习惯了的事,这一刻却有些难以忍受,她语气不自觉尖锐起来—— “少师觉得我错在哪里?” 虞无疾蹙眉,他阅人无数,自然听得出来陆英话里的怒气,他捏紧了手里的公文:“能问出这句话,看来你半分都未反省过。” “我要反省什么?我的话真心实意,为何要反省?” 真心实意? 虞无疾也被激起了火气,“何为真心实意?陆英,我给了你光明坦途,你不走,非要选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 “这般决定只是因为我不想成婚,”陆英打断了他的话,“不代表我不是真心,男欢女爱,我何须说谎?” 单达被吓了一跳,以前怎么没看出来陆英是这种性子,他连忙开口:“回避。” 府卫纷纷退远几步,背转过身去。 虞无疾被陆英这几句话气得脑袋发蒙:“真心?真心从哪里来?既是真心,你又为何不愿成亲?” “我先前说过,因为陆家,我不愿意让出去。” 虞无疾没了言语,片刻后他低笑出声,话里都是嘲讽,“你的真心原来这般不值钱。” 陆英怔住,虞无疾摆摆手,似是懒得再说:“走吧。” 府卫连忙要来驾车,陆英一把抓住车窗:“少师……” “陆英,”虞无疾打断她,脑海里忽地闪过单达之前的话,他强行压了下去,语气却冷了,“再纠缠下去,我都要怀疑,那天的药你到底是不是被迫吃的了。” 第53章 出气筒 陆英怔在原地,一时竟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虞无疾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刚才那一瞬间他不得不承认单达的推测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他仍旧不愿意相信,所以才知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警告。 他垂眼看着眼前人,深吸一口气:“最近我不想见你,你好自为之。” 马车再次走动起来,陆英这次没有去拦,她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虞无疾刚才说了什么? 这短短一小会儿她竟然已经想不起来了。 “姑娘。” 月恒找过来,见她呆呆站在原地,连忙上前扶住她,“怎么样了?” 陆英眼睛动了动,理智回笼,方才的情形也终于清晰了起来,虞无疾…… 她恍然想起陆承业的那些编排,同行的那些谣传,以及她行走在外时,那数不清的恶意的眼神,言语间的调戏。 她明明都已经习惯了,可怎么又难受起来了? 她抓着月恒的手,很想问她一句为什么,可几次张嘴,都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姑娘,你没事吧?” 月恒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连忙给她顺了顺胸口,陆英狠狠掐了把掌心:“备车,他凭什么这么冤枉我?我自己赚下来的东西,不想放弃有错吗?我要和他说个清楚。” 马车踢踢踏踏到了使衙署。 虞无疾黑着脸下了车,单达连忙跟了上去,这次回来的突然,饭都没顾得上用,他边走边吩咐人去准备饭食。 虞无疾却一脚踹开了房门:“吃什么吃?” 下人被吓得跪了下去,单达也没好到哪里去,连忙摆手,示意下人和府卫都退下去。 “你说她在想什么?” 虞无疾眼底一片猩红,“那种话都能说出来,真心?她是话本看多了吗?她想借我的权势,就不能直说?为什么非要用这种作践人的手段?!” “她行走生意场那么多年,就不知道这青州的狗屁教条吗?她想没想过事情败露,她是什么下场?为了这么点利益,不顾以后,她长脑子了吗?!愚蠢!短视!” 他越说越愤怒,浑身都哆嗦了起来,抬腿狠狠踹了一脚桌子。 厚重的桌子被生生踹得移了位,刺耳的摩擦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单达默默退到了门外,脸色发苦,那话又不是我说的,你对着我骂有什么用?你去骂她呀。 可他不敢说出来,只好劝慰:“主子息怒,陆姑娘就是一时糊涂,过几天就想明白了。” “想明白?你看她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像是会想明白的吗?陆承业整天说那些浑话,她自己就不长点心吗?长那么好看的一个脑袋,就是做摆设的吗?” 单达被骂得不敢吭声,只好缩着脖子当没听见,心里却着实憋屈,这些话你刚才当着人的面怎么不说,现在人不在了,你又发作了? 又不是我招惹的你。 可他敢怒不敢言,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当受气包。 不知骂了多久,虞无疾终于安静了下来,单达心下一松,还以为他消了气,正要劝他用饭,耳边就再次传来一声巨响。 是虞无疾又踹了桌子一脚。 单达刚到嘴边的话立刻咽了下去,继续戳在原地装木头。 “你戳着干什么?木头吗?下去!” 单达:“……” 他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这一天使衙署不见客,虽然王春之流一再提起要为虞无疾办一个乔迁宴,可单达还是冷酷无情地拒绝了,免得这些人和自己一样被迁怒,什么都不知道就丢了官职。 虞无疾气到根本用不下饭,到了中午都滴水未沾,大约是不停地在回想两人的交谈,他时不时就要被气得哆嗦一下。 见他如此,单达连跟前凑不敢凑过去,更别说劝了,犹豫许久才将公文送过去,比起生闷气,还不如批阅公文,虞无疾也没拒绝,只是…… “啪”的一声响,又一支狼毫被折断,落地的瞬间,笔尖的朱砂溅得四处都是,简直触目惊心。 扫了眼地上数不清的断裂笔杆,单达只觉头皮发麻,却仍旧不敢开口,只看了外头一眼,下人立刻送了新的进来,连问都没问。 他叹了口气,抬手接过,正要给虞无疾送过去,下人就小声开口:“单将军,外头有位陆姑娘,说要见少师。” 单达现在听见“陆”字都觉得后心发毛,不用猜他也知道来的人是谁,心里很有些无奈,不是才被撵走吗?怎么就又过来了? 就不能等等吗?好歹等虞无疾气消了再说啊。 他叹了口气,也不敢瞒着陆英的消息,虞无疾虽然恼怒,可越是如此,越证明他心里看重陆英,不然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 他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道:“主子,陆姑娘来了,想见您。” “咔吧”一声,刚送过来的狼毫再次折断,虞无疾咬紧牙关,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见。” 单达不敢劝,连忙出去回绝陆英。 外头那辆马车果然有些眼熟,单达抬脚上前,心里多少还有些不待见陆英,可仍旧守着礼数:“陆姑娘,少师不想见你,请回吧。” 陆英打开车窗:“少师在府里?” 单达觉得这话问得奇怪,可还是点了头:“在。” “那我就在这里等。” 单达一噎,多少有些不悦:“陆姑娘,少师念着情分,不愿意把话说得太难听,可你也该有自知之明,别太无耻了。” 第54章 人心 “你怎么说话的?” 月恒忍不住开口,“我家姑娘什么时候算计过少师?你们说话要凭良心。” 单达有被她气到:“还真是上行下效啊,陆姑娘说得出那种话来,你这丫头竟是半分都不替她羞耻,还要维护她,你也……” 一块糕点砸了出来,他侧头躲过,随即又是一块,他抬手接住,塞进了嘴里:“省省吧,要是让你砸中了,我这些年的武白练了。” 月恒气的发抖,端着点心盘子就要砸,被陆英按住了手。 “单将军一向这么先入为主,罔顾事实吗?” 陆英抬眼,目光冷冷地看着他。 对上那目光,单达莫名心虚了一瞬,恍惚间真的生出一种自己冤枉了陆英的错觉。 可这念头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其实想想,若不是陆英和赵迟联合设计,她做什么要将赵迟送出去?还派人那般护着。 想到这里,他懒得多话,只冷笑出声:“随便姑娘怎么想吧,反正少师不会见你的,告辞。” 他转身回了使衙署,月恒气得浑身哆嗦,骂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了情绪。 陆英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她不在乎单达怎么想怎么说,她只想和虞无疾说清楚。 中升西斜,雨又断断续续下了几次,使衙署却始终没人出来。 “姑娘,”月恒锤了锤酸麻的腿,“要不下去走走吧?” 陆英看了眼使衙署门前大红的灯笼和紧闭的大门,又看了眼暗沉沉的天:“……回吧。” 月恒一愣:“不等了吗?那明天……” 陆英垂下眼睛,她还有一堆正经事要做,可虞无疾对她而言也很重要。 脑海里又闪过男人极怒之下,仍旧选择为她周全的样子,她攥紧了衣袖,“明天让人搭个帐子,我在这里见人。” “是。” 马车慢慢停在了陆家门前。 明明已经过了晚饭时辰,一家人竟然都在,陆静柔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瞧见陆英回来,声音立刻就提高了:“……可丢死人了,在外头等了一天,连门都没进去,这要是我,我以后都没脸出门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刺耳的嘲笑声响了起来。 陆英脚步顿住,这是在说她的闲话。 她抬脚就走了过去,没脸见人?好啊,她帮她。 陆夫人的声音却忽然响了起来,她自门内迎出来,一把抓住了陆英的手:“英儿,没事吧?” 她眼里满是关切,“没事的,就算你得罪了少师,也还有母亲呢,母亲不会不管你的。” 陆英鼻梁一酸,却强行压了下去:“多谢母亲。” 陆夫人没让她进门,拉着她往拨云居去,一路安抚,眼见快到地方了,这才开口:“英儿,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少师生这么大的气?” 一句话,问得陆英刚缓和几分的心情又沉到了谷底,仿佛又回到了之前虞无疾口不择言的时候,可那件事还是不要提了,说出来陆夫人也解决不了,还会跟着干着急。 “一些误会,母亲不必在意,我能解决。” 陆夫人目光闪了闪,抓紧了她的手,“知道你这些年一直靠自己,可现在母亲想弥补你,告诉母亲吧,说不定母亲有法子呢?” 陆英心头一暖,反手握住了陆夫人的胳膊,母亲能这般为她着想,对她而言已经够了,外头的风雨她自己担着就好。 “真的没什么,母亲不必挂怀。” “英儿,”陆夫人语气急切,“告诉母亲吧,别一个人扛着。” 陆英有些奇怪:“母亲怎的忽然这般好奇了?可是听了什么闲话?” 陆夫人笑容一僵,“还不是担心你……算了,不想说就不必提了,天色晚了,你早些歇着。” 话音落下,她转身就走。 陆英追了两步,“母亲不进去坐坐吗?您没提灯,我让人送送吧。” 陆夫人摆摆手,头都没回,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怎么走得这么急? 陆英有些茫然,可思绪很快就被今天的种种占据,她抿紧了唇,抬脚进了拨云居。 “姑娘,” 月恒推门进来,手里提着食盒,“快用些饭菜吧,今天只吃了几口点心,早知道要等那么久,就不拿点心砸人了,还一个都没砸中,明天我就在车上准备些泥巴了。” 陆英压下心头那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摇了摇头:“他是官员,真计较起来你要吃亏的,以后不准再如此。” 月恒悻悻“哦”了一声,催着陆英去用饭,可惜陆英没有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作罢。 主仆两人劳累一天,拨云居很快就熄了灯,正堂却十分热闹。 “如何,可问出来了?” 陆夫人一回来,陆父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陆夫人面色尴尬:“英儿大约怕我担心,所以不肯说。” 陆父面露不悦:“她不说你就不会多问几遍?” “我问了,”陆夫人低声辩解,“可英儿太聪慧了,我怕她起疑,才没敢继续……兴许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可能。” 陆静柔开口反驳,“少师都要搬走了,今天还把她关在门外一整天,她肯定是做了天大的错事,不肯说就是怕丢人,爹,我们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要不我们去见见少师吧,挑唆几句……” “着什么急?” 陆父呵斥一声,“承业这次又受伤,不就是因为说错了话吗?少师被陆英迷昏了头,万一这次她真的能把人哄好,我们可就麻烦了,不能着急。” “还是老爷想得周全。” 苏玉连忙上前奉承,“咱们先把事情弄清楚,夫人多去几趟,总能问出来的,到时候对症下药。” 陆父点了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眼看着众人在商量如何对付自己的女儿,陆夫人有些不安:“老爷,英儿也是你的女儿,她抢陆家也只是一时糊涂……” 陆父嘴角一撇,眼底闪过不耐,可很快便摆出了一副慈父模样:“你这话说的,我是她生父,还能害她不成?不过是想让她安生一些,和寻常姑娘家一样出阁成家,相夫教子,这才是真的为她好。” 这话合了陆夫人的心意,刚才因为看着众人合谋,而生出来的一点不安也散了,“老爷说的是。” 陆父拍拍她的手,“你最近就安心陪着她,和我们之前商量的一样,不管出什么事都只管维护她,她那个院子太严了,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机会。” 陆夫人心里有些不安,这般算计女儿,总让她觉得愧疚。 苏玉似是看出来了,连忙上前挽住她的手:“夫人,去看看承业吧,他伤得厉害,总喊着要见你,在他心里,你就是他生母。” 陆夫人眼睛不自觉亮了,半推半就地跟着苏玉去了陆承业的房间。 是啊,陆承业也是她的儿子,她不能不管,英儿……一定会理解她的。 第55章 少师要见你 陆英自睡梦中惊醒,猛地坐了起来,额头一片沁凉,全是冷汗。 她又梦见那次惨烈的北上了,连额头的冷汗都像是那年劈头盖脸淋下来的污血。 她抬手想擦一擦,虽然明知道这是在齐州府,身上的不会是血,可她的指尖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直到借着月色,看见自己苍白的指尖,她这才松了口气。 夜色还深,她将短刀拿出来,压在了枕头底下,犹豫片刻,又将虞无疾送的那把匕首握在了掌心,这才再次睡过去, 只是这一宿并不安稳,天亮的时候脑袋隐隐作痛,她却并未言语,简单洗漱过便乘车出了门,帐子已经搭建好,月恒做事体贴,里头摆了桌椅茶水,还有摇风和冰碗。 可毕竟是夏天,今天日头又好,帐子里怎么都说不上舒服,陆英擦了擦脸颊的汗水,抬眼看向使衙署的大门,虽然难受些,可她无论如何都要守到虞无疾。 她的心意,不能让人这么糟蹋。 单达自门内看了一眼,眉心一皱:“阴魂不散。” 可他也不敢不说,只好去寻与虞无疾,里头青州长史正在呈禀民情,这次大批官员勾结山匪,虞无疾昨天一回来就撸了刺史的位置,将人送回京城定罪去了,眼下的青州,他之下便是长史,因而对方十分卖力。 等两人商量完政务,单达才敢开口:“主子,陆姑娘又来了,还在外头搭了个帐子,看起来不见到你是不肯罢休了。” 虞无疾冷笑出声:“随她去。” 见他又要挂脸,单达连忙退了出去,免得对方一时没忍住,自己又成了出气筒。 然而他一只脚都没来及迈出去,虞无疾就咳了一声,他看着外头明晃晃的日头,沉吟许久,还是开口:“去问问,她可知道错了?” “属下这就去。” 单达转身出了门,心里却不报半点希望,不是他不盼着这两人好,而是陆英那样子,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想通的样子。 他叹着气朝帐子去了,里头陆英正和大掌柜挑选货商,虽然她额角都是汗珠,却并未给人狼狈之感。 听见脚步声,她抬眸看过来,“他可是肯见我了?” 这语气让单达的预感越发不好,可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姑娘这也闹腾好几天了,也该适可而止了,事情因你而起,少师足够宽容了,你还是赶紧认个错,让这事过去吧。” 陆英撑着桌子站起来:“我没有错。” 她回答的干脆利落,“我所言皆为我所想,何错之有?” 单达被噎了一下,还真是让他猜中了,陆英果然半分都没有要认错的意思。 说实话,他都有些佩服陆英了,能无耻到这个地步,算计人的事都被看破了还能这般理直气壮。 “姑娘想清楚了?” 单达咬牙开口,“那我就如实转达了。” 他转身回了使衙署,心里也憋了口气,只是一见虞无疾面无表情地瘫在椅子上看公文,那点火气就又散了,他挤出一脸笑来:“主子。” 虞无疾瞥他一眼,见他身后并没有人,就知道了答案,眼神当即就沉了下去,连问都没问:“撵回去,心烦。” “人没进来。” “我瞎吗?不知道人没进来?” 虞无疾看过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单达见他一副迁怒的样子,哪里还敢说话,答应着退了出去,他要收回先前说的那句,虞无疾不怎么会生气的话。 这两日他简直像个烟花,一点就炸。 “来人。” 他点了几个府卫,朝门外一指:“去,把人撵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别真把人伤了,吓唬走就行了。” 府卫立刻去了,一刻钟后又回来了:“单将军,这陆姑娘吓不走啊,我们把桌子都掀了,茶水都撒了,她不动啊。” 单达自门缝里看出去,果然瞧见陆英仍旧安稳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在看进货单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废物。” 他忍不住骂了一声,府卫有些不服气:“要不您去?” 单达噎住,他再瞧不上陆英,也下不去手做别的啊。 “晚上再说吧。” 第二天,陆英再来的时候,帐子就被推翻了,原本的位置凭空多了几架拒马。 “肯定是那个单将军做的。” 月恒低声开口,陆英只是看了眼使衙署的大门,便在墙角的阴凉下坐了下来,没帐子就没有吧。 然而第三天去的时候,墙被推了。 “少师也太过分了,”月恒气得眼睛发红,“何至于就做到这个地步?” 陆英也不懂,她哪里就这么人神共愤了? 可再不懂,她做了决定的事,也一定要做到。 她回了马车,只是马匹受不得暴晒,她便又撑着伞下了车,命人将车马赶走了,目光始终不离开那扇门。 消息很快传进了内院,单达赶过来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这都不走?” “要不,把伞折了?” 府卫开口提议,单达当即点头:“好啊,你去。” 府卫没动:“小的下不去手。” “那你说个屁。” 单达给了他一脚,自己却也没动弹,倒是头顶明晃晃的日头照下来,晃得人眼晕,他啧了一声:“算了,她愿意晒就晒着吧,这么大的日头,她也撑不了多久。” “要不要禀报少师一声?” 府卫开口,一句话就把单达给为难住了,说不说呢? 想起虞无疾那发怒的脸,单达还是否决了:“少师的话说得很清楚了,她自己愿意找罪受,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可话说得狠,他却没敢真的不管,只好躲在门内偷看。 外头月恒擦了下额头的汗水,也在劝:“姑娘,要不你先避一避?这日头太大了,奴婢自己在这里守着。” 陆英摇摇头,月恒拦不住虞无疾,如果对方真的选这时候出来,她一定会错过的。 不远处忽然想起车轮滚动声,她抬眼看去就瞧见一辆眼熟的马车,不多时马车停下,陆静柔从里头钻出来。 “哟,大姐姐,你还没进去呀?” 她笑起来,显然对这幅场景喜闻乐见,陆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言简意赅:“拖走,碍眼。” 车夫从远处的阴凉地里钻出来,撵着陆静柔上车。 陆静柔被吓得连连后退,尖叫道:“我是陆家的主子,你敢!” 然而在陆英面前,她的话毫无分量。 “五姑娘上车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陆静柔被吓到了,心里打了退堂鼓,又不愿意这么丢人,一时便僵持起来。 冷不丁使衙署的大门被打开,单达匆匆走出来:“五姑娘,快请,少师要见你。” 第56章 从无男女之情 陆英猝然抬眸,直直地朝单达看过来,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可试了几次,仍旧一声也无。 “少师要见我?!” 陆静柔惊喜开口,满脸都是喜出望外,她只是来看陆英的热闹而已,没想到竟然能有这样的造化。 单达硬着头皮应了一声,目光极快地看了眼陆英,心里很是发虚,虞无疾怎么会知道陆静柔来了? 他是实在不想看陆英继续在外头站着了,只要能把人撵走,气走也是走啊。 “请吧。” 他将人引进了使衙署,进门的时候又看了陆英一眼,她还站在那里,脸颊遮挡在伞面投下的阴影力,看不清楚神情,他越发心虚,连忙喊人关门,然后趴在门缝上盯着外头看。 陆静柔头一回来使衙署,见什么都新鲜,正睁大了眼睛四处看,全然没注意单达的举动。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响起脚步声,陆英走了。 单达松了口气,虽然主意缺德,但有用就行,就是眼下这位…… 他看向陆静柔,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安置。 “单将军,少师住哪里啊?” 陆静柔一无所觉,将恢宏肃穆的使衙署扫了一遍,眼底满是好奇。 “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陆静柔这次倒是敏锐,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少师不是要见我吗?他要在哪里见我?” “不是少师要见你,是少师有些东西赏给陆家,你刚好带回去。” 陆静柔很是失望,挣扎道:“我想和少师道谢。” 单达逐渐没了耐性:“少师很忙,别捣乱。” 见他脸色不好,陆静柔虽然心里恼怒,却也不敢再开口,只好悻悻答应下来,可很快就又想起另一茬:“那这些东西里,有大姐姐的吗?” 赏东西不过是随口扯出来的谎话,哪能事无巨细都想清楚,只能敷衍过去:“五姑娘看着分。” 陆静柔的眼睛再次亮了,也不再闹腾,跟着单达取了东西就回了陆家。 眼看着人走了,单达提了一天的心这才放下来。 “真麻烦。” 他啧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陆英刚才站的位置,一股心虚又涌了上来,但很快就压了下去,转身往后头去,却迎面瞧见一道窈窕的影子站在不远处。 他脚步猛地顿住,抬手用力揉了下眼睛,可不管他怎么揉,那影子还在。 “陆姑娘?你怎么进来的?” 陆英没隐瞒,反正她不说单达也查得出来。 “请王提举帮了个忙。” 惊讶之下,单达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真是太大胆了,你就不怕少师怪罪?你忘了宋知府了?” 陆英指尖一蜷,她没忘,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笃定自己落不到那个地步。 “来都来了,请单将军引路,我要见他。” “不可能。” 单达一口回绝,“主子的吩咐很清楚,除非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那就请单将军提点了,我到底错在何处?” 单达有些无力,这话都说多少回了? 可他还是耐着性子要开口,只是一个字还不曾说出来,陆英就语出惊人:“少师待我多好,单将军亲眼所言,我倾心于他,很奇怪吗?” 单达脸上一红,他是真的没听过姑娘家说这种话,一时间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好半晌才找回来一点思绪:“可你不肯成婚……” “陆家是我一手创建至此,我不舍得,”陆英再次打断了他,“难以理解吗?” 单达又没了言语,陆英谆谆善诱:“单将军,你年纪轻轻便身居六品,想必也是付出不少,可心爱之人也十分难得,若要你在其中选一个,你要如何?” “这……” 单达被这假设困住了,忍不住皱眉:“我不能都要吗?” “是啊,我只是想都要而已,”陆英一字一顿道,“人之常情,错在何处?不过是牺牲些许名声而已,为何误我至此?” 单达这才意识到她说这些的目的,颇有些懊恼自己跟着她的思绪走,可再想反驳时却已经不知道能说什么了,他竟觉得陆英说得都很对。 “好口舌。” 淡淡的称赞声响起,那疏懒的语气一听就知道是谁,陆英扭头看去,果然在不远处看见了虞无疾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几日不见,恍如隔世。 陆英心口发酸,强行压下情绪,抬脚走了过去:“你都听见了?” 虞无疾没开口,但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这大约就算是承认了。 “那我的话,你可信?” 虞无疾仍旧沉默,陆英攥紧指尖:“对你而言,并无损失,何不一试?” 虞无疾自诩脾气还算平和,可却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激怒了,脑仁突突直跳,损失? 他的确是没有损失,可陆英呢? 若今天让陆英说出这番话的人不是他,那个人就已经死了! 可说到底,还是他做得不好,让这孩子误会了,还真的动了心,甚至连这种馊主意都想了出来。 是该说清楚一些了。 他强行压下怒火,他看着陆英,一字一顿道:“我为何要试?陆英,我对你从无男女之情。” 单达诧异地睁大了眼睛,陆英本能摇头:“不可能,你明明说要……” “成婚是吧?” 虞无疾打断了她,“我是惜才,不想你被流言所毁,原本我的打算,是过个两三年便和离的,我只拿你当晚辈,如何会真的想娶你?” 陆英僵在原地,如何会真的想娶你…… 是这样的吗? 可为什么,她感知到的,不是这样呢? 是她自作多情了吗? 浓重的茫然一层一层地漫上来,她呆站在原地,一瞬间她竟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虞无疾心口一揪,莫名地有些不敢直视她,可他只是说了实话而已,他的确只是拿她当晚辈的…… 陆英仰头看自己的模样忽然闪过脑海,他指尖颤了颤,却强行压了下去—— “你回去吧,日后我都不会再见你。” 第57章 都是为她好 话音落下,他转身就走。 “虞无疾……” 身后传来轻唤,有些沙哑,有些模糊,他脚步瞬间顿住。 单达唬了一跳:“陆姑娘,不可直呼少师名讳……” 虞无疾摆了摆手,身体一侧,想去看看陆英,却又停在了半路,有些事做了就得做到底,他深吸一口气,吩咐单达—— “查查是谁带她进来的,杖三十,扔出去。” 他再次抬脚—— “等等。” 还是陆英的声音,语气冷静许多,嗓音却更哑。 “我以后不会来了,请少师莫要牵连。” 她再次开口,虞无疾目的达成,心下却无半分欢喜,只是沉默着没应声。 陆英也没再开口,只是深深看着眼前那道背影,虞无疾是懂人心的,这般严惩一出来,但凡她还有点良心,日后就不会再用这种法子进来。 这使衙署,她再也进不来了。 少师,好手段。 她收回目光,转身一步步走远。 月恒正在外头候着,见她出来连忙迎了上来:“姑娘,怎么样,说清楚了吗?” 陆英胸口堵得厉害,她的确是说清楚了,可是结果和她想得完全不一样。 虞无疾他…… “他说,”陆英扶住了月恒的手,虽极力克制,指尖却一直在抖,“说对我从无男女之情,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月恒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 不可能啊,那种好连亲生父母都无法企及,怎么会是自作多情? “姑娘,少师真的是这么说?” 陆英没再开口,这种话她怎么可能会听错? 月恒也没敢再问,只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姑娘,别难受,咱们慢慢来。” 慢慢来? 没办法慢慢来了,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她还能上赶着吗? 再说,她以后也都进不去了。 她转身看向使衙署那煊赫的大门,脑海里一幕幕地闪过男人含笑的脸,那紧张又关切的眼神,毫无底线的包容和偏袒…… 这样一个人…… “走吧。” 她收回目光,抬脚就走,可不过两步就停了下来,她转身,再次看向那道大门。 她还是不甘心。 还是不愿意相信虞无疾真如他自己所说。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上了马车。 在嘈杂的车轮滚动声里,马车渐行渐远,等彻底不见了影子,使衙署大门才被打开,虞无疾抬脚迈出来,遥遥看了一眼马车离开的方向,低低叹了口气。 单达面露不忍:“主子,是不是过了?” 虞无疾有些心烦,他不知道过了吗?可还能如何? “我对她并无情爱,她不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更不该为了我给自己留下隐患。” 他顿了顿,又叹了一声:“这样对她最好。” 单达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先前总觉得陆英别有所图,他才心生不满,可刚才却完全被陆英说服了,现在只觉得对方可怜。 他忍不住唉声叹气:“陆姑娘也是性情中人,这世上谁不想两全,其情可悯呐。” 虞无疾越听越心烦,想起陆英方才的眼神,他心头揪扯得厉害,那毕竟是他真心疼爱过的晚辈。 只希望她日后能想明白吧。 他叹了口气,强行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单达快步追上来:“主子,以后真不见了?那要是陆姑娘遇见麻烦了,管不管?” 虞无疾脚步瞬间顿住,刚把事情压下去,就又被提起来了。 他扫了单达一眼,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把嘴闭好了,最近不准开口。” 单达很茫然,而且不服气:“主子,我说什么了?为什么……” “嗯?” 虞无疾回头,看着他眯起了眼睛,单达感受到了危险,连忙抬手捏住了嘴唇,谄媚地笑起来。 虞无疾这才转身,可刚走了两步就再次顿住了脚:“你刚才说什么?” “啊?” 单达茫然开口,很快又想起来,“我说陆姑娘遇见麻烦了管不管。” “这种事还用问?” 单达会意:“管就好,属下就知道您……哎呦。” 他猝不及防被绊了一跤,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头顶却传来了虞无疾冷酷无情的声音:“都说了让你闭嘴。” 单达:“……” 是你问我的,是你问我的啊! 他憋屈地以头抢地,虞无疾头也不回地进了正堂。 里头王春正候着,他素来圆滑,知情识趣,虞无疾无缘无故离开那么久,他也没问一句,见人回来,立刻便又提起了之前的话头。 “最近齐州府的官盐卖不动,下官猜测,是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贩售私盐,恰巧剿匪过后境内多了不少外地口音,说不得就是来贩盐的,此事还请少师严查。” 虞无疾往椅子上一瘫,强行将思绪从陆英身上收回来,随口问道,“官盐价几何?” 王春动作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眼底闪过悲悯,却遮掩得极好,“一两银,一两盐。” “什么?” 单达刚进来就听见了这话,顿时忘了刚才的警告,惊呼出声,“这是你定的价?你想要百姓的命吗?!” 寻常四口之家,一年辛苦劳作都不足十两银子,竟连一斤盐都买不到。 王春连连摆手:“王某怎敢?这盐价素来是朝廷定的,我虽是市舶司提举,可也不敢擅改啊。” 单达也反应过来了,这种事不是王春能做主的,连忙抱拳道歉:“对不住了,万盛兄,方才冒犯了。” “无妨,无妨。” 王春连连摆摆手,算是揭过了这茬。 “谁先发现得不对?” 虞无疾再次开口,王春不敢怠慢:“是盐运司吴司正。” 盐运司里都是皇帝亲信,所以王春一听了对方的话,就知道事情推脱不得,这才来了使衙署。 “既是盐运司察觉到了,那就查吧。” 虞无疾拨弄了一下茶盏,意味深长道,“查个仔细才好。” 王春一愣,似是听出了他话里的别有深意,眼底带着惊疑不定,他还以为虞无疾是皇帝的人,一定会护着盐运司,可好像并非如此。 他试探着开口:“先前剿匪一事还未清查清楚,不少官位都有所空缺,想要查怕是得花上不少功夫。” “那就慢慢查,凡事不能只求快。” 虞无疾抬手将茶盏推过去,“王提举,用茶。” 王春受宠若惊,端起茶盏刚刚浅啜一口,虞无疾就再次开口:“今日,是你带陆英进来的?” 王春不防备他会提起这件事,被这口茶水呛的连连咳嗽,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口:“陆姑娘说有要紧事要见少师,下官就……” “那这三十杖你是逃不了了。” 虞无疾淡淡开口,王春僵在原地,脸色瞬间惨白,显然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无妄之灾。 单达有些不忍:“主子,您这样让陆姑娘脸上多难看啊,说不定以后就真的不来了,要不算了吧,他也不知道您不让陆姑娘进来啊……” 话音未落,虞无疾的目光就看了过来,他陡然想起刚才对方给他的警告,再次闭了嘴。 虞无疾没再理他,微微一侧头,“拖下去。” 府卫立刻冲进来,王春双腿一软:“少师,饶命,下官无心的……” “虞某的话,既出口,不可废,”虞无疾将茶盏搁在矮几上,意味深长道,“万盛兄,要撑住了。” 王春嘴边的求饶猛地顿住。 第58章 以讹传讹 王春是在使衙署门前被杖责的,来来往往不知多少人都看见了。 陆英还没到陆家,就得到了消息,心在一瞬间沉了下去,旁人不知道内情,可她却再清楚不过,虞无疾这就是打给她看的。 心口堵得厉害,陆英浑身都控制不住的战栗,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话都已经说到那个地步了,还要这般不留情面。 虞无疾…… “姑娘。” 月恒安慰地给她顺了顺背,陆英不愿意示弱,强行压下情绪,故作平静地下了马车,可还不等穿过风雨连廊,就听见院子里一阵嬉笑,她侧头瞥了一眼,才瞧见是陆静柔将陆家的姐妹和下人们都聚在了庭院里。 “今日大姐姐又被拦在了门外,我就是去探望一番,没想到少师非要请我进去,还赏了这些东西,让我看心情分,可我这要怎么分呐,多了谁的,少了谁的都不好。” 她抬手揉着额角,一副头疼模样,周遭却是一片恭维声。 陆英的目光落在石桌上放着的那堆礼品上,其实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可她却迟迟挪不开目光。 晚辈而已,她生了别的心思,就换个人疼爱。 虞无疾,你是这个意思吗? 你是怕我死缠烂打吗? 看我陆英,也是要脸的。 “猖狂。” 月恒低骂一句,“姑娘,咱们不理她。” “好,不理她。” 陆英又看了一眼那些东西,这才转身离开,可刚进拨云居的大门,金声就拿着册子迎了上来,“听说王提举被少师赏了杖刑,咱们素来与他交好,理应去探望的,奴婢就擅自做主拟了个单子,请您过目。” 陆英指尖又颤了一下,定了定神才抬手接了过来,却只扫了一眼就摇头,“不够,加五倍。” 金声倒吸一口气,因着王春帮衬过不少,所以她这礼单从拟的时候起就格外用心,比旧例贵重了不少,可陆英竟要加那么多。 可她不会质疑,闻言立刻下去准备了。 等东西备好,天色已经暗了,陆英仍旧出门去见了对方。 其实她也猜得到对方并不想见她,可不去只会加深这层隔阂,所以犹豫再三,她还是亲自登门了,不过是受几个白眼,几句责骂罢了。 可王春毕竟是出了名的玲珑心肠,哪怕是因为陆英遭了罪,也仍旧没有摆脸色。 但他越是如此,陆英越是歉疚:“真是对不住大人了。” “也是本官贪婪了,本想赚姑娘一个人情,没想到把自己搭进去了。” 王春叹息一声,动作间牵扯到了伤口,忍不住哎呦叫唤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一块染血的白布自帐子里掉了出来,乌黑的血迹触目惊心,一看就知道伤得不轻。 “陆姑娘,”王春忍下疼,期期艾艾开口,“本官虽是朝廷命官,可到底也不过区区从五品,实在是得罪不起少师……” “我明白,”不等他说完,陆英就站了起来,“这次的确是我连累了大人,日后我不会再登门,稍后我再补一份礼过来,只当是赔罪。” “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春连忙解释,陆英却是转身就走,月恒也快步追了上去。 她被方才那浸透了血迹的布巾唬得脸色发白,却谁都没有责怪王春。 虞无疾这事做得的确是不留情面,任谁都要和陆英疏远的,实在是太狠了,只是…… “姑娘,过两天咱们就要北上了,出关的商引文牒还没拿到手呢,以往都是王提举给咱们的,现在怎么办?” 他们并不会真的将出关写在明面上,这文牒只会送她们到丰州,到了那地方,陆英自有办法出关。 “齐州府那么多官员,不必非要在他身上。” 陆英回头看了眼王家大门,转身上了马车。 知道她心情不好,月恒没敢开口,陆英倒是与她闲聊起来,仿佛已经忘了先前和虞无疾的种种,月恒有些难受,陆英就是这样,不管心里多难受,人前都不会露出分毫来。 所以当初,她那么热切地希望陆英能靠近虞无疾,因为在面对那个人的时候,陆英真的很像个寻常姑娘。 可谁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都是她,她不撺掇姑娘就好了。 “姑娘,茶马司赵提举家到了。” 车夫在外头唤了一声,陆英止住了话头,抬脚下了马车。 赵提举虽不如王春圆滑,倒也知情识趣,以往陆英提出什么要求,他都办得妥帖,可今天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陆姑娘,说起来,这事不在茶马司职责之内。” 陆英蹙眉,这话很没有道理,她的行商货物不拘一格,这次便以茶马为主也使得,怎么会得到一句不在职责之内? “赵提举这是搪塞我呢?” 陆英眉眼淡了些,她人前客气是讲究和气生财,可不代表能被人这般敷衍。 “陆姑娘误会了,我怎么会搪塞姑娘?实在是……” 陆英凉沁沁地看着他,看得赵提举的瞎话都编不下去了,他沉默许久,重重地叹了口气:“陆姑娘,实话说了吧,这几日,你被使衙署拒之门外的事情,齐州府都传遍了,尤其是今天万盛兄还被杖责,其中内情,就不必我提了吧?” 第59章 白眼狼 陆英哂笑出声:“所以,你这是觉得我得罪了少师,要与我划清界限了?” 赵提举讪笑,他收了陆英那么多银子,此时翻脸不认人,的确是很无耻,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他悻悻解释:“倒也不至于这般无情,若是陆姑娘日后私下里有什么难处,赵某还是愿意伸出援手的,可这面上……实在是不敢呐。” “你这人怎么这样?拿我陆家钱的时候怎么不说不敢?” 月恒大怒,厉声呵斥,赵提举脸色难看起来,以往他忌惮陆英的手段,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 陆英再能耐,也只是个商人,如何能和虞无疾比? “陆姑娘,真是对不住了,”他仰头开口,“这样吧,我这里还有盒上好的野菊,送给姑娘全当本官赔罪了。” 陆英被气笑了,野菊?糟践谁呢? “赵大人还是自己留着吧,”她起身,凉凉看着赵提举,“大人这般识时务,日后定要前程似锦才是,千万别行差踏错,被人抓了把柄。” 赵提举心头一凉,陡然想起来几年前突然落马的前任茶马司提举,一时间颇有些后悔,可碍于颜面,却没有追上去。 主仆二人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姑娘,现在怎么办?” 陆英沉着脸:“去司马府。” 不巧的是司马病了,不宜见客。 月恒吞了下口水,浓重的不安涌了上来:“姑娘,该不会,都这么想吧?要不,请同知大人……” “不可,还没到动用他的时候。” 陆英一口否决,命车夫去了长史府。 然而长史府大门紧闭,问就是长史不在。 “这些人,怎么都这样?白眼狼!” 月恒气的直跺脚。 陆英只是静静看着长史府的大门,语气冷淡:“月恒,你看,权势这东西,有多好。” 她花了那么多银子打通的关节,虞无疾只是把她关在门外几天,就都走不通了。 “我先前,总以为自己能说服他,明知道人言可畏,却也没有理会,如今真是,自食恶果。” 月恒又气又心疼:“姑娘,咱们去找少师吧,奴婢总觉得他不至于要为难您到这个地步。” “是得找他。” 事情因虞无疾而起,陆英不打算自己担着,虽然对方明确说了不会再见她,可过去那么多话也不是假的,她不信对方真的会坐视不理。 回了马车,她提笔写了封信,让月恒收起来,打算明天一早就送去给使衙署。 “夜色这么深了,姑娘快歇歇吧。” 月恒收了信,递了盏茶过来,陆英刚接过来,还不等喝上一口,马车就停了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 车夫呵斥一声,“敢拦我们的马车,你们可知道,这里头坐的是陆大姑娘。” 外头传来一阵嬉笑声:“大姑娘?大姑娘好啊,大姑娘出来陪我们喝几杯。” 月恒的小脸黑了下去:“冲过去,撞死活该。” 车夫立刻挥鞭往前冲,可随着一声惨叫,对方就没了声音,月恒吓了一跳,本能地看向陆英。 “开门。” 陆英语气低沉,眉眼冷淡。 月恒立刻上前将门打开,一群醉鬼映入眼帘。 这些人不管是陆英还是月恒,都认识。 哪个州府内都有些难缠的小鬼,这些人身上都挂着些小官职,衙役或者兵卒,身后也有着不大不小的势力背景,平日里犯了事,若是计较得花不少功夫,不计较又十分憋屈。 所以百姓们大都躲着他们走,即便哪家吃了亏,也选择忍了。 这群人便越发猖狂,没少欺男霸女,但他们素来有眼力见得很,知道陆英不好惹,并不敢往她跟前凑。 今天却…… 看来她被拒之门外的事,还真是人尽皆知了。 “哟,还真是陆大姑娘。” 醉鬼晃晃悠悠上前,带着一身酒气就往车上爬。 “我的车夫,怎么了?” 醉鬼摆摆手:“死不了了,大姑娘怎么还有心思管他?” 他趴在车门上用力嗅了嗅,满脸陶醉:“大姑娘,好香啊,是我见过的最香的姑娘。” 他眼底满是淫邪,伸着脏手就要来摸陆英的脚。 “放肆!” 月恒拿起铜壶就砸,可对方明明是醉鬼,动作却十分灵活,一侧身就躲了过去,随即几个醉鬼蜂拥而上,朝着马车就爬了上来,月恒尖叫出声。 窗户被推开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与此同时,一支斗笠忽然自远处飞了过来,虽然东西轻便,可上头携带的力道却极大,生生将三四个堵在车门口的醉鬼都砸得趴了下去,方才那试图轻薄陆英的人更是被压在了最下面,发出了一声十分凄厉的惨叫。 “啊……压死老子了,滚开!” 他怒骂一声,掀开身上的同伴爬了起来,怒吼道:“哪个不长眼的,敢坏老子好事?” 斗笠打了个旋又飞了回去,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稳稳接住,对方将斗笠往头上一戴,抬眼看过来。 醉鬼们这才瞧见那是一个英气逼人的年轻姑娘。 她的目光穿过人群,径直落在陆英身上:“姑娘,没事吧?” 陆英轻轻摇头,月恒却是吓得险些哭出来,她咬牙切齿道:“日升姐姐,打死他们!” 日升眼神一冷:“好。” 话音落下,她纵身一跃,跳上了车辕,几乎每次出手都伴随着骨骼碎裂声,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凄厉惨叫里,醉鬼们都被踹了下去,趴在地上哀嚎。 最开始那醉鬼却被留了下来,日升抬脚踩住对方胸口,拔刀对准了那人的手。 “你用这只手,碰了我家姑娘和月恒?” 醉鬼完全没想到这姑娘如此厉害,被刀锋吓得浑身僵硬,好一会儿才回神:“我,我就是和陆姑娘开个玩笑。” “那我也和你开个玩笑,”日升垂眼看他,声音森冷,“我们来试试你这手被斩断了,能不能再长出来。” “不不不,这玩笑开不得……啊!” 刀尖毫不客气地插进了男人的手背,伴随着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那只手被牢牢钉在了车辕上。 “不必与他废话,”陆英靠在车厢上,眉眼间都是疲惫,“阉了了事,免得再去祸害旁人。” “是。” 日升答应一声便拎着那人下了马车,以防待会血流出来,脏了马车。 对方却被吓得浑身哆嗦,一股腥臊气瞬间弥漫开来:“饶命,陆大姑娘饶命啊,看在我没得手的份上……” 这话激怒了日升,没得手就没罪了吗? “无耻贼人!” 她挥刀要砍,男人惊恐出声:“我是被人雇来的!” 日升刀锋一顿,“你说什么?” 男人正要开口,急促的马蹄声就响了起来,有人由远及近:“何人在此生乱?” 第60章 日升 声音有些耳熟,陆英抬眸去看,等对方到了跟前,她才认出来,是赵二赵良弼。 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她眼神冷了几分:“赵二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赵良弼干笑几声,却没敢和她对视,只目光极快地扫过了那醉鬼,故作困惑:“我是路过,听见动静就来看看,这是怎么了?可要我帮忙?” “几个流氓闹事,”陆英没拆穿他,“不劳烦二公子了。” 醉鬼连忙开口求救:“二公子救命,她要……” “住口!” 赵良弼厉声呵斥,眼神也凶狠起来,“你欺凌妇孺,还敢求饶?我身为通判之子,必须严惩,陆姑娘,这些人就交给我吧,我把他们带回衙门。” 陆英侧头看着他,目光清淡透彻,赵二不自觉地心慌,胯下骏马似有所觉,也跟着躁动起来。 “上次给陆姑娘添了麻烦,这次就当是我赔罪。” 他讪讪解释,试图将这茬揭过去。 “原来如此,”陆英微笑颔首,随即轻唤一声,“日升。” 她没说旁地,日升却瞬间会意,手起刀落间,几个醉鬼身下便淌出一片血迹。 “啊!!!我的子孙根,我的子孙根!” 凄厉的惨叫响彻夜空,陆英仿佛没听见一般,朝赵良弼轻笑一声,“那就有劳赵二公子了。” 她微微颔首:“告辞。” 日升将车夫扔上马车,挥鞭一甩,马车便踢踢踏踏地走远了。 赵良弼却又追了上来:“陆大姑娘留步。” 陆英自车窗里看出来:“二公子还有事?” 赵良弼显然有些犹豫,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还是直接承认了:“我知道你看出来了,这些人的确是我雇的,可我也是一片好心,先前在陆家铺子我就看上你了,可你自己不愿意,我也是为了让你想清楚。” 他嗤笑了一声:“那时候你有虞无疾撑腰,我不敢动你,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听说你陆家铺子立足的货都是你每年出去进的,今年快到出远门的时候了吧?商引文书还没到手吧?” 他语气那般笃定,带着井底蛙独有的愚蠢和狂妄,听得陆英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她给赵通判面子,不想撕破脸,这蠢货,竟然还自己承认了。 真是,愚不可及。 赵良弼却将这笑误会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陆英那张脸,“你跟了我,我就把文书给你,听说你今天走访了好几家衙门,全都吃了闭门羹,你应该知道了吧,现在整个齐州府,只有我敢帮你。” 陆英笑意加深,手指微微一勾:“你过来。” 赵良弼被那笑迷了眼,当即催马凑了过去,却随即就被一巴掌糊在了脸上。 那声音清脆,趁着寂静的夜色,尤其响亮。 赵良弼好一会儿才回神,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贱人,你敢打我?!” 陆英揉着打疼的手腕,嗤笑出声:“赵良弼,你算个什么东西,来我面前嚣张?有什么话,让你老子来和我说,你还不够格。” 赵良弼气得发抖,抬手就要去拉扯陆英,一直鞭子却抽了过来,不偏不倚,正中他手背。 他被打得惨叫一声,险些自马背上滚下去,循着动静看过去,还不等看见人,就被一鞭子抽中了胸膛,他直接从马背上摔落下来。 他惨叫出声,满眼惊惧。 他不参与家中正经事,只听说过陆英的名字,却从来不知道她这么大胆,连他都敢打。 “你既然送上门来了,那就替我带封信给令尊。” 陆英再次开口,说着话已经提笔写信,随即装进信封里丢在了赵良弼身上:“告诉他,明天午时之前,我要见到商引文牒,不然今天这账,我会好好与他算一算。” 赵良弼没敢开口,等马车走远了,他才爬起来,却是越想越气 他竟然被一个女人吓成这样! 他怒不可遏,却无处发泄,索性折返回来,对着地上已经疼昏过去的几个醉鬼拳打脚踢。 身旁酒楼的窗户被打开,单达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小子,真不是东西。” 虞无疾没言语,只松开了手,掌心的杯子早就被捏碎,瓷片七零八落。 刚才差一点,他就跳下去了。 “陆姑娘身边竟然还有这样的高手。” 单达还在惊叹,他的身手已经不错了,可和那姑娘对上的话,却并无把握。 虞无疾仍旧没开口,只直直看着地上那几滩因为月色,显得格外暗沉的血迹。 小陆英,吓坏了吧…… 他垂下眼睛,神情有些暗淡,却很快压了下去:“这小子刚才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单达觑他一眼,有些心虚:“就是您想的那个意思,前几天陆姑娘在咱们门前苦等的事,那么多人都看见了,这世上多的是人听风就是雨,难免会传出些谣言。” 虞无疾剑眉倒竖,“你既知道,为何不解决?” 单达理亏:“属下没想到陆姑娘这么快就发现,想着明天就去……” 他看了眼虞无疾的脸色,立刻起身:“我现在就去。” 他抓起刀就要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了下来,“主子,那这小子呢?陆姑娘只给了他一巴掌,太便宜他了。” 陆英和赵二说话的时候,已经走远了,两人并没有听见内容,只能瞧见她给了赵二一巴掌。 “要不,属下先去揍他一顿?” 虞无疾敛下目光:“陆英忍这口气,不是赵二有分量。” “明白了,”单达一点就透,“属下回去就把赵通判的罪证找出来,咱们先前可查了不少东西,这姓赵的也不清白,想动他方便得很。” 虞无疾点点头,目光却再次看向了地面的那几滩血迹,刚才的情形闪过脑海,太险了…… “挑两个好手,暗中护着她……别让她发现了。” 第61章 雪上加霜 “这赵二真不是东西,这般猖狂。” 月恒一边骂,一边打湿了帕子给陆英擦手,手却抖得连帕子都抓不稳,“以讹传讹最是可恶,现在竟然连这样的东西都敢觊觎姑娘你了。” 她说着眼眶就红了,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陆英有些无奈:“怎么就哭了?” “我就是替姑娘你委屈……咱们经营了那么多年,遭了多少嘲讽,受了多少白眼,才打通那么多关系,少师倒好,一句话都没说,就给毁了……” “好了,”陆英摸了摸她的头,“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使衙署应该会给个交代的,即便不给,我那封信送过去,赵通判也不敢不听。” 月恒抽了抽鼻子,抬起红彤彤的眼睛看她,眼底却都是担忧:“可姑娘,这种法子,只能用一次吧?而且赵通判他说不定会因此起别的心思。” 小丫头很聪明,知道陆英写给赵通判的那封信里,藏着对方贪污受贿的证据,为了保住官位,对方的确不敢不听陆英的,可也保不齐,会生出斩草除根的想法来。 “放心,他不敢。” 陆英温声安抚,“赵通判这个人,最能权衡利弊,他不会冒险和我撕破脸,只要日后稍加安抚,他会老老实实地为我所用。” 月恒被安抚住了,可回想这一天的风雨,心里到底是难过更多。 当初,她们以为东窗事发的时候最危险,可虞无疾轻描淡写就过去了;她们本以为以虞无疾对陆英的好,两人之间更进一步的事会很顺遂,结果却这般波折。 她撑不住叹了口气,却什么都没说。 回到陆家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几人都是一天劳累,谁都没有多言,各自回房睡了。 可陆英却没能睡着,一闭上眼睛,就是先前使衙署里的情形。 “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如何会真心想娶你?” 她呼吸陡然一乱,不自觉抓紧了被子,她侧了个身,将脸颊埋进了枕头里,情爱之事,不能勉强,对方能说清楚,也算是君子。 她强逼着自己不再去想,思绪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她不得不起身点了支安神香,却骤然想起来,这香也是虞无疾送的。 那还是初见那天。 男人含笑的脸又浮现在脑海里,陆英指尖一颤,那支香便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可香没捡起来,她先蹲了下去。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虞无疾…… 呼吸有些艰涩,心头一阵阵憋闷,她摁着胸口几次深呼吸,才勉强将情绪平复下去。 天边已经发白,她不敢再浪费时间,明天应该还会有别的麻烦,她得好好休息。 她换了支安神香点上,翻身上了床榻,可直到眼睛闭得干涩了起来,都没能睡着,她心下叹息,强撑着躺着没动,直到外头天色大亮,她才坐起来,可许是没睡的缘故,眼皮直跳,正要抬手揉一揉,外头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眼皮跳得更快,陆英心里涌起股不好的预感来。 下一瞬,月恒推门进来,满脸惊慌:“姑娘,出事了,赵通判……被下狱了。” 陆英愣住,虽然有了糟糕的预感,却也没想到事情真的会糟糕成这样。 她好一会儿才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月恒咬牙开口,“赵家下人刚送了封信过来,说赵通判已经去为咱们办商引了,午时之前一定会送过来,可下人还没来得及回去,使衙署的府卫就从咱们门前冲了过去,将赵通判带走了。” 她顿了顿,开口补充,“奴婢亲眼看见的。” 陆英合了下眼睛,清楚地感觉到寒意一阵阵地在往身上涌,却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那封信呢?送过去了吗?” 月恒声音一哑,“送进去了,又退回来了,没拆。” 陆英没了言语。 月恒的不安却涌了上来:“姑娘,少师他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你只是对他动了心,又没做别的,何至于这么针对咱们?” 陆英稳了稳心神,轻轻一摇头:“未必就是有意,这世上诸多事情,哪里就都是有心为之?他的品性你我都知道,不至于如此的。” “可如果不是他,还能是谁?” 陆英不知道,总之不相信会是虞无疾故意为之。 对方虽对她无意,可过往种种不是假的,怎么会翻脸至此? 她不信。 月恒也没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现在可怎么办?先前那些大人们就已经避咱们如蛇蝎,若是赵通判给咱们办事被抓的事再传出去……” 陆英知道她不是在杞人忧天,形势的确不容乐观。 “你先下去吧,我再想想办法。” 月恒答应一声,虽然心慌却没说什么,只去了厨房,想着给陆英做点爱吃的,昨天晚上就没用饭,早上可不能再不吃了。。 可她还没进厨房,院外就嘈杂起来,听声音是陆静柔,对方进不来,就一直在门口吵嚷。 月恒的火气腾的上来了,她大步走出去:“吵什么?我家姑娘还没起呢,惊醒了她,你担得起吗?” 陆静柔瘪瘪嘴:“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大姐姐也太懒散了吧?谁家姑娘这么没有规矩?” 一句话就把月恒的火气给拱了起来,陆英从早忙到晚,多睡会怎么了?她难道想大半夜的不睡觉,去人家门前吃闭门羹吗? 还不都是为了陆家? 陆静柔一个吃白饭的废物,凭什么说陆英? “大姑娘的事轮得到你来插嘴?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外室女,谁给你的脸?” 这话太过诛心,陆静柔瞬间变脸,外室为人不耻,即便苏玉如今在陆家很有体面,可仍旧会被外人戳脊梁骨,连带着她的儿女都要被骂一句上不了台面的外室子。 只是陆承业如今记在陆夫人名下,不必再受这种嘲讽,可她没有,时常就要被人提起来羞辱一番,连齐州府的小姐们都不愿意和她相处。 “贱婢,我要撕烂你的嘴!” 第62章 骨肉 她冲上来就要撕打月恒,却被人钳制住了手腕,再不能寸进,她拼了命的挣扎,竟也没能挣脱分毫,她只能怒吼:“你给我放开!” 日升凉沁沁地看着她:“吵醒了姑娘,我会让你后悔长嘴。” 手腕力道加重,陆静柔疼得恢复了理智,也想起了日升的暴烈脾气,顿时不敢再开口。 日升将她的手一扔:“五姑娘回去吧,大姑娘今日不见客。” 陆静柔又气又怕,可更多的还是不甘心,她转了转手上的翡翠镯子——那是昨天从使衙署带回来的,她今天可是特意来炫耀的,非进去不可。 她心里有了个主意,转身跑走了。 “她没那么容易消停,日升姐姐你在外头查了那么久的账,快回去歇着吧,我就在门口守着。” 日升揉揉她的头:“还是我守着吧,她这一看就是搬救兵去了。” 只是谁都没想到,陆静柔带回来的人,竟然是陆夫人。 看清楚那身影的时候,日升如临大敌,身体瞬间紧绷起来,竟比昨天面对那么多的痞时要紧张得多。 她太清楚陆夫人的偏心了,尤其是对上苏玉的一双儿女,她几乎是疯魔了一样。 月恒安抚地摇了摇头:“姐姐别紧张,夫人现在不一样了。” 日升有些困惑,昨天回来得太晚,月恒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此时便简单提了两句,可提起陆夫人的变化,就不得不提虞无疾。 这个男人,怎么变脸这么快。 她叹了口气,止住了话头,日升离开之前就听说过虞无疾的名字,只是没想到他和陆英会纠缠这么深。 但可惜,她只看见了对方的翻脸无情。 她拍拍月恒的肩膀:“好了,不管怎么说,夫人能改,都是一桩好事。” 月恒点点头,也被这番话给劝到了,抬脚朝着陆夫人迎了上去。 陆静柔正在和陆夫人告状:“母亲,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是想着大姐姐和少师一向亲厚,肯定不稀罕少师赏的这些,就没给她留,等分完了才想起来少师现在嫌恶她了,我就赶紧来赔罪,可她不让我进去就算了,还让下人打我。” 她把自己红肿的手腕给陆夫人看,陆夫人抓着她手腕吹了吹:“好孩子,受苦了。” “夫人。” 月恒喊了一声,陆夫人抬头看过来,脸色有瞬间的僵硬,随即慌忙松了手,“你这哪里是来赔罪的,分明是来炫耀的,这是活该。” 她丢开陆静柔的手,抬脚朝月恒走去:“英儿怎么样了?” 月恒只听见了陆夫人后面那句话,心里总算舒坦了些:“姑娘夜里回来得太晚,还没起呢。” “我进去看看。” 她要进去的话,两人自然不会阻拦,陆静柔趁机跟在陆夫人身后往里走,却被月恒硬插进来,拦住了去路:“五姑娘请回去。” “你!” 陆静柔气恼地朝陆夫人看去,陆夫人顿了顿才开口:“我方才教训过她了,就让她去见见英儿吧。” 月恒有些为难,陆夫人的话她不好反驳,可是…… “夫人,奴婢刚好有话要和五姑娘说,”日升抬手抱拳,“您先请吧。” 陆夫人不疑有他,抬脚进了门,可陆静柔却仍旧被堵在门外。 她面露不耐:“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请你回去。” 日升淡淡开口,陆静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开口要喊人,却被日升捂住了嘴。 门内的陆夫人一无所觉,见屋内静悄悄的,便放轻脚步进了门。 陆英果然还在床榻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并没有焦点。 “英儿。” 陆夫人想起了陆英小时候,一时间满脸怜爱,陆英被惊动,见是陆夫人,有些诧异:“母亲怎么来了?” “有些惦记你,”陆夫人快步走到床边,“就来看看。” 陆英心头一暖,不管外头的那些事和虞无疾有没有关系,只凭他改变了陆夫人这一件事,她心里就很感激他。 她将陆夫人拉到身边坐着,亲昵地把头埋进她怀里,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上次和母亲这么亲近,真的是很久远的事了。 “母亲。” 她忍不住唤了一声。 陆夫人心里发软,抬手理了理她的发丝,可很快又想起了陆父的嘱托,眼底不由闪过心虚,她是来打探赵通判下狱的事的。 只是先前被陆英怀疑过,不敢问得太明显,犹豫许久才开口:“今天这么晚起,可是又出事了?” 最近的一幕幕闪过脑海,陆英眼神暗了暗,却不打算提。 “没什么,就是生意上有点小岔子,我能解决,母亲不必忧心。” 陆夫人眼底闪过失望,又是这句话。 “英儿,母亲帮不了忙,可你能说出来也会好受一些。” 陆英在她怀里蹭了一下,若是寻常小麻烦她也就说了,可关系到虞无疾,那么多人都对她态度大变,说了只怕陆夫人要夜不能寐了。 担惊受怕的滋味不好受,她不希望母亲也受那种苦。 “真的没事。” 她抓住陆夫人的手,许是这个怀抱很让人安心,出走了一宿的困倦竟涌了上来,她合上眼睛:“母亲,我想睡一觉。” 陆夫人正想着怎么再开口问一问,没注意她说了什么,等回神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她垂眼看着女儿销售苍白的脸,心头被刺了一下,抬手轻轻拂过她的面颊。 这是她唯一的女儿,她爱她如命。 可她偏偏不服管教,离经叛道,闹得父女不和,姐弟不和,甚至连她都要夫妻不和了。 英儿啊英儿,你可真是让母亲为难…… 睡梦中,陆英不安地皱起了眉头,陆夫人犹豫许久,还是抬手给她抚平了。 这一脚陆英睡得很安稳,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午时,她打起精神,将日升月恒都唤了进来。 见她脸色好了许多,两人都松了口气:“姑娘,你是不是想到拿文书的法子了?” 陆英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事情变成这样,说到底是我和少师闹得不好看,最简单的办法改变他的态度。” “可这很难吧,”月恒满脸忧虑,“使衙署现在,连我们的信都不收。” “的确不好办,” 陆英抓住了枕边的匕首,眼底漫上精光“可若是他欠了我人情呢?” 第63章 防不胜防 月恒没大听懂:“可咱们哪有机会让少师欠咱们人情?” 陆英垂下眸子,没有机会就要制造机会了。 “你过来。” 她在月恒耳边低语几句,听得月恒脸色大变:“姑娘,这太冒险了。” “富贵险中求。” 陆英神情淡淡,她还是那句话,她不信虞无疾过往对她的好都是假的,哪怕不是出于男女之情,也是真真切切的好,所以此计她有十足的把握。 她不信若是自己因为救他出了事,他还能做到如今这般闭门不见。 虽说手段卑鄙了些,可她是个商人,讲究利益至上,日后……她会尽自己所能去补偿虞无疾的。 “雇人的事,我去办吧。” 日升一直安静听着,此时才肯开口,陆英却摇了摇头:“你还有件更重要的事。” 她写了封信,交给日升:“你要想办法,把这封信送进使衙署,一定要确保送到少师面前,让他亲眼看见。” 日升叹了口气,这件事的确更重要,此举想要成功,前提是必须见到虞无疾。 她这边不能出岔子。 “我明白。” 陆英点点头:“去吧。” 两人都转身去了,陆英靠在床头,垂眸看着手里的匕首,慢慢握紧。 日升一路去了使衙署,想把信送进去不难,但怎么确保虞无疾会看,就是一个大问题。 她在不远处的茶棚里坐下来,遥遥看向那扇朱红的大门,脑海里已经有了谋算,却还需要一个人。 “小二,来壶茶。” 她不骄不躁,静静等着。 茶水却迟迟没有上来,她侧头催促一句,却见那小二的目光也紧紧盯着使衙署的大门,眼底凶光流露。 她蹙眉,再去看时,对方已经送了茶上来,脸上只剩了热切的笑。 错觉吗? 使衙署大门忽然打开,她等的人出来了,她再顾不上别的,丢下几文钱,快步追着那道人影去了,并抄近道堵在了对方的必经之路上。 “单将军,打一场吗?赢了帮我办件事。” …… 第二天一早,虞无疾正在看这次通匪案的卷宗,就见单达黑着眼眶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他扫了一眼,啧了一声:“被谁打了?” “是比武。” 单达纠正道,“高手之间那能叫打架吗?” 虞无疾懒得理会他的叽歪,这次的审理中出了些问题,名单和人头对不上,这青州的水比他想的还要深,昨天让单达去齐州狱,就是为了再审一遍。 可还是有问题。 他蹙眉盯着那卷宗看,冷不丁单达凑了过来,他有些嫌弃:“离远点。” 单达腆着脸笑:“主子,有个好消息,那条商路背后的神秘人,已经能锁定在齐州府了,就是对方藏得太严实,线索不多,咱们得挨个排查。” 这的确算个好消息,虞无疾点点头,侧身躲远了些,单达却又凑了过来,笑得越发谄媚:“主子,属下今天还捡到一封信,您想不想看看。” 虞无疾一顿,抬眸看过来,满眼都写着你脑袋被门夹了? 单达被看得无奈,索性不再迂回:“昨天日升姑娘送了封大姑娘的信来。” 虞无疾指尖一颤,陆英? 他目光不自觉落在那封信上,随即又强行移开,他怜惜那个孩子,才越发不想她误入歧途。 “不看。” “您还是看看吧,”单达再次凑过来,一副死缠烂打模样,“日升说陆姑娘想明白了,这信就是写来认错的。” 想起陆英先前种种,虞无疾啧了一声,那丫头看着圆滑周全,其实犟得很,哪里会这般轻易就改了主意? “真的,”见他不信,单达忙不迭开口,还将信往前递了递,“日升姑娘说了,陆姑娘对您那就是儒慕,她先前没经历过,错当成了情爱,这次想见您就是为了说清楚,免得您被她困扰。” 虞无疾沉默下去,抓着卷宗的手不自觉收紧。 儒慕…… “主子,人家姑娘都想明白了,您是不是该给人家一个机会?” 单达继续开口,冷不丁对上了虞无疾的目光,凉沁沁的,刀子一样往人身上扎。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却满心莫名其妙。 先前说不想陆英因为他做傻事,现在听见人家想明白了,怎么脸色还是这么不好看? 虞无疾吐了口气,强行压下了那不知道哪里来的怒火,硬邦邦道:“信呢?” 单达连忙将信送了过来。 信纸打开,陆英的字迹映入眼帘,凌厉果决,风骨昂扬,是难得的好字。 他不自觉摩挲了一下那字迹,仿佛瞧见陆英就站在自己面前。 “拜乞少师,见字如晤, 英生于商贾,鲜于廉耻,一心之私,扰少师清心,愧之甚矣,今受教于人,幡然醒悟,每思至此,夜难安眠,食不下咽,然往事已矣,今唯盼薄酒载真言,解君之烦忧,再拜少师,日入之时,英于云霄楼静候。 陆英,拜上。” 虞无疾又摩挲了一下那个“英”字,心里说不出的憋闷,陆英这信竟写得这般生疏,大约那天的话的确是让她难过了。 但也看得出来的确是想明白了。 这样就好。 他压下心里那莫名涌上来的怅惘,将那信又看了一遍。 “主子,” 单达凑过来,“您看,咱们是不是得给陆姑娘这个面子?属下可不是因为输给日升就替她们说话啊,而是这么点事,咱们没必要抓着不放。” 虽然单达聒噪,可后半句话却是对的。 既然陆英已经想清楚了,那他也不必再咬死了不见她。 其实这几天,他是真的很惦记她……只是出于长辈的惦记。 “那就去吧。” 他咳了一声,将信仔细折好,收进了袖子里。 单达顿时喜笑颜开,站在原地傻乐。 虞无疾叹了口气:“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去备车?” 单达答应了一声就往外走,到了门口才反应过来:“主子,这还不到中午呢,是不是太早了?” 虞无疾这才注意到天色,今天这时辰,过得真慢。 他收回目光没再开口,片刻后却又想起了什么:“去备些姑娘家喜欢的东西,她这阵子的确是受委屈了。” 单达抬脚要走,他又改了主意:“我还是自己去吧。” 这一去就到了申时,单达只好寻了过去,就瞧见地上堆了一堆箱子,里头珍宝古玩,绫罗绸缎,破烂一般堆着,他颇有些一言难尽,却不敢多嘴,只催促一句:“主子,该出门了。” 虞无疾扫了眼天色,回了院子更衣,只是前脚刚进正堂,一阵脚步声就由远及近,单达回头瞧了一眼,惊讶地站在了原地,来的竟是他遣去陆家,暗中保护陆英的府卫虎子。 “你怎么回来了?是陆姑娘出事了?” 虞无疾脚步瞬间顿住,侧头看了过来。 虎子俯身见礼:“属下奉命暗中保护陆姑娘,无意中探查到了一件事。” 第64章 男人心海底针 等虎子说完前因后果,室内一片死寂。 “不,不可能吧?” 半晌,还是单达先开了口,话里满是不敢置信,“陆姑娘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看向虞无疾,慌忙为陆英解释:“主子,属下觉得这里面有些误会。” 虞无疾没言语,只一步步走到了府卫面前,声音低沉:“那日陆英不计前嫌,为你们求情的事,你应当还记着吧?” 府卫慌忙跪下去:“陆姑娘的恩情属下不敢忘,所以此事格外谨慎,属下是亲自跟着那刺客到了云霄楼,眼看着他埋伏好了,才敢来报信的。” 虞无疾沉默下去,他心里偏向陆英,不管出什么事都愿意先相信她,可府卫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让他如何再去相信陆英? 用苦肉计算计他? 一瞬间,他满心嘲讽,方才接到信时的欣慰,挑选礼物时的热切,此时都变成了笑话。 他真心疼爱的人,私下里就是这么算计他的,甚至不惜把自己搭进去……陆英啊陆英,你图什么? 他后退一步,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将那封信拿出来一遍遍地看。 单达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沉默地站在原地,心里却窜起一股怒火来。 陆英这是什么意思?虞无疾哪里对不起她?竟换来她这样下作的算计? 知道有人冷待她,立刻就让人去警告。 赵家人欺负她,虞无疾更是连夜翻找证据,找到就把人下狱了,连觉都没来得及睡。 这么掏心掏肺,就换来一个算计? 他明明告诉过陆英,少师最讨厌别人算计他的啊,她怎么能明知故犯?! 她把虞无疾当什么啊?! 他心里恨恨骂了一句,侧头看向男人。 “主子,您息怒,别气坏了身体。” 虞无疾却并无言语,仍旧看着那信出神。 刚才看信时的疼惜再次涌上来,可当时有多心疼,现在就有多愤怒。 他就说,陆英不是那么容易就改主意的性子,这才几天,怎么会就写了这样一封信过来,原来是算准了他对她的疼爱是真心的,看见这样一封信一定会心疼,一定会去见她。 陆英啊陆英,我明明告诉过你,什么都比不过性命重要,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再让自己身陷险境。 可你呢?好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算计我就罢了,非要用这种方式吗,你想没想过那俩刺客失手会如何? 你以为自己能有几条命? 他气得手抖,连那薄薄一层信纸几乎都拿不稳。 “主子,要不咱不去了。” 单达还没见过他这般愤怒,连忙开口,“只要咱们不去,陆姑娘不管有什么盘算,都不能得逞,咱就让她白等一场。” 说着他就要喊府卫去传话,身后却传来虞无疾阴沉到极点的声音:“为什么不去?” 单达回头,就看见虞无疾脸色铁青,眸子里更是半分温度也无。 “主子……” 单达骇的吞了下口水,讷讷不敢再言,虞无疾却突兀地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冷得让人寒毛直竖。 他又看了一眼那封陆英写来的信,一点点团紧,攥进了掌心,“既然她自己都不拿自己当回事,我又何必怜惜?拿自己的身体来用苦肉计?好啊,我就看看她要怎么赚下这个人情,又想用这个人情拿捏我做什么!” “备车,咱们现在就去。” 不高不低的声音里,携裹着阴沉的怒气。 单达不自觉为陆英捏了把汗,想劝又不敢开口,犹豫再三还是闭了嘴。 他了解虞无疾,知道他一但下了决定,就不会更改,他劝不动对方,说了也是白说。 罢了,自作孽,不可活。 反正也是陆英自己找的人,想必会拿捏住分寸,自己种的因,就让她自己尝这个果吧。 他叹了一声,跟上虞无疾出了门,可就在出门的前一刻,前面的人猛地顿住了脚。 单达猝不及防,险些撞上去,好一阵手忙脚乱才止住了脚步。 “主子,” 他小心翼翼开口,“您怎么了?” 说话间还往后退了一步,唯恐盛怒之下,自己会遭殃。 虞无疾却迟迟没言语,只是站在原地发呆。 单达越发紧张,可想着过往虞无疾和陆英的情分,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陆姑娘虽然有错,但也不是罪大恶极,您三思。” “三思……” 虞无疾低语一声,听得单达后心发凉,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没事多什么嘴,明知道虞无疾不会改主意,还非要去引火。 他再次开口:“属下就是随口……” “的确该三思,”虞无疾长叹一声,随即抬手狠狠掐了把眉心,“你说得对,她才多大,冲动是难免的,又是第一次犯错,我竟然真的和她计较起来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单达却愣在了原地,他万万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句话,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虞无疾却并没看他,自顾自开口:“你去一趟,把那两个人捆了扔出城,别来碍眼。” 话音落下,他吩咐人带上先前准备的礼物,抬脚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远去,单达却仍旧愣在原地,许久后才回神,反应过来虞无疾口中的“那两个人”指的是刺客,可却更震惊了起来。 这就改主意了?这就消气了? 他看了眼正堂到脚下的这短短几十丈的距离,陷入了深深的茫然里。 第65章 自作孽 马车骨碌碌往前,陆英打开车窗看了一眼,云霄楼的轮廓已经映入眼帘,心跳不受控制地有些乱。 即便笃定虞无疾会来,可一想到男人上次冷淡的眉眼,她心里还是有些紧绷。 罢了。 她强行将脑海里的那张冷脸压下去,情爱本就无关紧要,即便对方今天仍旧对她不假辞色,她也得把戏演完。 只要今天这计成了,她的生意就不会再受影响。 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那越来越近的楼宇。 手腕却忽然被人抓住,她一侧头,就对上了月恒眼底那遮都遮不住的忧虑。 “姑娘,真的没事吧?他们不会失手吧?” 她小声开口,怕虞无疾不来;更怕虞无疾来了,陆英会受伤。 “别瞎担心。” 陆英安抚她,“人是平乐寨出来的,有什么信不过的?” 平乐寨里的人,都是陆英走南闯北救回来的,说一句再生父母也不为过,他们一定会尽心尽力。 可月恒担心的不只是这个,但她犹豫许久,还是没把“虞无疾真的会来吗”这句话问出来,只顺势答应了一句,又嘱咐道:“话虽如此,您还是要小心。” “放心,日升也在暗处守着呢。” 她不知道虞无疾的身手,也怕中间出了岔子,所以命日升暗中盯着,千万莫要伤了虞无疾。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为了今日的会面,云霄楼特意没有迎客,透过大开的店门,能看见虞无疾那挺拔的身影。 他已经提前到了,正坐在大堂里自斟自饮。 明明才几天没见,可看见他的那瞬间,陆英心里竟生出了难以名状的思念。 “姑娘,”月恒面露喜色,“他真的来了。” 陆英没言语,只看着那道影子轻轻抿了下唇,是啊,他来了。 她就说那些疼爱不是假的,她的笃定不是自欺欺人。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进门。 “少师。” 她屈膝见礼,目光不自觉扫过房梁,那两个人藏的极好,她并没有瞧见影子,倒也没再继续去找,免得露出马脚。 虞无疾侧头看过来,神情很温和,眼底虽然多了几分克制的疏离,可并没有那天那般鲜明的排斥,这让陆英心里松了口气,不用面对他的冷脸总是好事。 可也侧面印证了,对方有多嫌恶她的喜欢。 眼神暗了一瞬,随即她强行将那情绪压了下去。 “来坐。” 男人随手一指对面的椅子,目光在她身上极快地一扫。 陆英察觉到了他的打量,并未言语,只在对面凳子上坐了下来,提起酒壶为两人倒酒—— “先前陆英无状,给少师造成了困扰,今日是特意来赔罪的。” 酒壶却被摁住,虞无疾隔着袖子,小心地没有碰到她。 “也没有旁人,不用讲究这个,你的道歉我受了就是。” 他还记得陆英醉酒后难受的样子。 陆英没再强求:“那就听少师的。” 她将手收了回来,虞无疾的目光却仍旧落在她手腕上,纤细伶仃,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陆英好像瘦了很多。 可他不敢问。 多说多错,他怀疑陆英会对他动心,就是因为他哪里做得不好,所以此时连句话都不敢乱说,菜肴早就端了上来,先前他没注意,此时才瞧见这些菜都是京式的,是他偏爱的菜色。 其实他从没有在人前表露出来,他出身穷苦,对吃穿都不怎么挑剔,可人到底是有偏爱的,陆英竟还是察觉到了,她竟这般细心。 只是还是不怎么顾及自己,明知道她体弱,饭食忌讳多,竟然也没备下她自己常用的。 索性白灼虾还算清淡,他夹起一个剥了壳,放到了陆英碗里。 “先吃点东西吧,有话可以慢慢说。” 月恒识趣地退了下去,陆英却看着那虾有些愣神,今天的虞无疾好像回到了之前的样子,细腻体贴,无微不至。 如果今天一切顺利,那他这幅样子,自己日后应该能时时见到了吧? 千万别出岔子。 “多谢少师。” 虞无疾又给她挑了块鱼肉,见她都吃了下去,这才斟酌着开口:“你的信我收到了。” 陆英思绪回笼,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往日谈生意时巧舌如簧,现在却连句话都不敢轻易开口,唯恐露了心底真实的情绪。 片刻后,她才斟酌着开口:“少师诸般护持,陆英却不知好歹,真是对不住少师了。” 虞无疾蹙了下眉,他不大喜欢陆英这么说话,哪怕明知道她本意是算计。 可抛开事实不谈,这件事上他自己就没错吗? 那天的话说得的确难听,虽然他仍旧不明白陆英要这个人情拿捏他,是为了什么,但毕竟是他处理不当的缘故。 再说他已经把人扔出了城,陆英想算计也不成了。 所以他不能只是责怪,而是要和她讲道理。 他得告诉她,自己并没有真的打算不管她,知慕少艾也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他之所以说那些话,不只是因为他没有对她生出别的心思来,也是在为她以后考虑。 怕她年轻冲动,悔之晚矣。 “那天的话,的确是我说得过了。” 虞无疾轻声开口,十分谨慎地斟酌着分寸,可却不等继续说下去,陆英便猝然抬眸,直直地朝他看了过来。 “那天的话,”她声音忽地一哑,“是再也不见我的那些话吗?” 虞无疾一顿,他没想到陆英最在乎的不是他不留情面的拒绝,和后来杀鸡儆猴的警告,而是这一句,一时间越发懊恼那日的不周全。 “是。” 他沉声开口,并未再躲闪陆英的目光,“我其实并未真的打算再不见你。” 陆英没了声音,只是默默攥紧了手。 先前被王春主动疏远,被长史拒之门外,甚至是被赵二找上门来羞辱,她心里都十分冷静,可这一刻,就这短短一句话,却说得她心头酸涩难忍,直冲鼻梁。 虞无疾指尖颤了颤,有些想去摸她的头,却又强行按捺住了。 “我那天说那些,本意是……” 细微的踩踏声响起,他声音猛地顿住,心也在这一瞬间沉了下去。 那动静他很熟悉,又是刺客…… 他看向陆英,眼底都是不敢置信,为什么又安排了人? 我给过你机会了,为什么还要冥顽不灵? 你的麻烦我都解决了,话也说到这个份上了,为什么就不能停手?你到底是图什么? 他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先前被强行压下的滔天怒火再次席卷全身,连心口也一阵阵的闷疼起来。 陆英,陆英! 他合了下眼睛,再睁开时,里头的怜惜和疼爱都不见了影子,只剩了一片冷漠。 自作孽,不可活…… 第66章 你不值得 刺客自头顶跳了下来,陆英脸色骤变,怎么会选在这时候下来? 她连忙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人退下,她有种预感,虞无疾接下来的话对她很重要,她一定要亲耳听他说完。 可那两个刺客却仿佛根本没看见她一样,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朝着虞无疾冲了过去。 陆英瞳孔一缩:“住手!” 两人毫不停留,仍旧朝着虞无疾疾驰而去,手中短刃笔直地对准了男人的要害。 短刃? 陆英神情一凛,平乐寨的兵器都是她命人打造的,为的是抵挡马贼和狼群,都是长刀,没有短刃。 这两个不是她的人。 看着那两人杀气腾腾的样子,陆英清楚地感受到了危机。 来不及多想,她掏出药囊里的蜡丸砸了过去,那人被药粉迷了眼,一时分辨不清方向,凭着感觉朝陆英这里横冲直撞过来:“贱人!受死!” 陆英慌忙将手中的蜡丸全都砸了出去,趁着对方被药粉和石灰困住的机会,快步跑到虞无疾身边,伸手去拉他:“快走。” 虞无疾没动,只是侧头看着她,满天的药粉遮掩下,她有些看不清楚虞无疾的神情,却也顾不上那么多,扯开嗓子大喊:“来人!” 今天为了行事方便,云霄楼里的人手都已经遣出去了,只剩了后厨几个厨子,厨房那般吵闹,根本不可能听见前头的动静。 所以她这是喊给自己安排的两个假刺客的,这时候她已经顾不得自己的计划了,这两人一看就是冲着虞无疾来的,保护他更重要。 可那两人却毫无反应,仿佛根本不在一样。 陆英心中骇然,怎么回事? “来人啊!” 她提高了音调,却仍旧无人回应。 她的心沉了下去,难道她的两个弟兄已经被解决了? 那日升呢?日升怎么样了? 心中焦躁,可眼下已经顾不上别的,见虞无疾半分没有动手的意思,还以为他身居高位,疏于武艺,连忙用力去拉拽他:“躲到台柜后头去,楼里有机关。” 比起外头的未知,还是酒楼里她更熟悉些。 虞无疾一言未发,沉默地跟着她起身,陆英并未察觉到他态度的异常,将他送到安全位置,便自己去摸索机关。 身后却传来破空声,陆英一转身,就瞧见那两个刺客再次朝虞无疾冲了过去—— “毁我山寨,杀我兄弟,狗官,拿命来!” 刀锋凛凛,摄人心魄。 看得陆英心头一紧,情急之下,她拿起台柜上的各色物件就砸了过去,刺客立刻被激怒,朝着她冲了过来。 陆英慌忙后退,看向虞无疾:“那酒缸也是机关……” 话音忽地顿住,因为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冷漠至极的眸子。 为什么这么看着她? 看错了吧。 她再次看过去,却更加清楚地看见了男人的一脸漠然,他就那么看着她离危险越来越近,冷漠得像个仇人。 巨大的茫然涌上来,她僵在原地,为什么?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太刺目了…… 骇人的阴影兜头罩下,刀锋近在眼前,她骤然回神,却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下一瞬破空声响起,有什么东西洞穿了男人的脖子,鲜血喷涌出来。 男人死了,可惯性还在,那把短刃还是扎进了她的肩膀,剧痛铺天盖地,陆英低头,伤口正汩汩冒着鲜血,染红了她半边衣襟。 她捂着伤口,慢慢滑坐在地。 “姑娘!” 日升一脚踹开门冲了进来,瞧见陆英满身是血,连忙冲了过来,她身后紧紧跟着单达。 剩下的刺客一见人多,立刻要跑。 单达飞起一脚,将人踹翻在地,随即才看见店内的一片狼藉,他立刻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因着前车之鉴,他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陆英。 他抬脚走过去,眼底闪过怒气—— 没完没了了是吧?抓了俩,又来俩,怎么就非得这么折腾呢? 他张嘴就要质问,虞无疾却先一步自台柜后头走了出来。 日升正在检查陆英的伤,见那短刃完全没了进去,脸色大变,伤得这么重,若是不赶紧医治,这只手是要留下病根的。 “来人,快请大夫!” 她大喝一声,月恒已经察觉到不对,带着几个厨子匆匆赶了出来,见陆英浑身是血,脸色顿时煞白一片:“姑娘?!” 她连忙要过去查看,被日升一句话定在原地:“去请大夫!” 月恒回神,连忙转身朝外头跑去,许是跑得太急,出门时还被绊了一脚。 陆英收回目光,轻轻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没事,不要紧张,可身上却再次投下了一道阴影。 虞无疾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情绪。 陆英呼吸陡然一滞,几乎是下意识就避开了那双眼睛。 再次看见,还是太刺目了…… 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呢? 为什么他能眼睁睁看着,无动于衷呢? 虞无疾,你不是…… “陆英,”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虞无疾眸色冷,语气更冷,“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陆英怔然:“什么……意思?” 虞无疾沉默一瞬,一字一顿道:“苦肉计。” 一道霹雳陡然在头顶炸响,陆英本就因为失血而煞白的脸色越发惨白,连嘴唇都没了颜色。 虞无疾知道了? 可是—— “他们……不是我的人……” 虞无疾心里哂笑,是与不是,他很清楚,可他懒得争辩,只目光一转落在她肩头那刺目的血迹上,随即微微侧开头。 “陆英,记住这个教训,你还不值得我犯险相救,所以下次,别再玩这种把戏。” 话音落下,他抬脚就走。 陆英再没能说出话来,只愣愣看着他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在世界彻底黑下去的那一刻,她恍然想起来,十二岁那年,母亲抱着陆承业从她面前离开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一副场景…… 第67章 丢人呐 漫天的黄沙,凄厉的狼嚎,不停滴落在身上的粘稠的血液。 陆英睡梦中紧紧攥着拳,用力到几乎要将指甲折断。 有人在耳边一遍遍地唤她,她听不太清楚,只觉得像是故人的声音,可抬眼去看,却只瞧见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站在远处,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她。 可她往前一步,那些人影便都散了,只剩了鬼哭似的哀鸣。 忽而那哀鸣又成了狼嚎,狼嚎声渐远,慢慢成了马贼催命的铃铛声。 她似乎在奔跑,又似乎被压住了身体,鼻腔里是身体腐朽的味道,粘稠的血液糊满了全身,她艰难地擦干净脸,就对上了密密麻麻的屠刀,那些看不清面容的马贼居高临下地跨坐在马背上,冷酷至极地看着她—— “自作孽,不可活……” 尖锐的刺痛自胸腔升腾起来,陆英豁然睁开眼睛,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 “伤口又出血了,快来人,大夫……” 耳边响起月恒惊慌的叫喊声,混合着杂乱的脚步声,陆英艰难张开嘴:“月恒……” 慌乱中月恒并没有听见,反倒是稍远一些的日升察觉到了不对劲,大步走了过来,瞧见她睁开了眼睛,紧绷的脸放松了下来,长长地出了口气:“姑娘,你醒了?” 这话终于吸引了月恒的注意力,她扑到床边,抓着陆英的手就哭了起来:“姑娘,你吓死奴婢了,总算醒了……” 陆英有些茫然,不大明白她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胸口那将她疼醒的痛楚再次涌了上来,一时竟让她连肩膀处的伤都感觉不到了。 虞无疾…… 她忽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了,脑海里都是那双冷漠至极的眼睛。 丢人呐,好生丢人呐…… 她从小到大,只自以为是了这么一次,就换来了这样一个结果,自取其辱…… 她合上眼睛,疲惫铺天盖地,有些想再睡一觉。 门外却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陆夫人被蔡妈妈扶着,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英儿,你怎么样了?” 日升连忙扶了陆夫人一把,和陆英解释:“夫人昨天就来了,守了姑娘你一宿,刚刚才去歇着。” 陆英鼻梁一酸,挣扎着伸出手:“母亲……” 陆夫人在床边坐下来,紧紧抓着陆英的手,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你真是遭了好大的罪……什么人下得去手这种手,我的女儿啊……” 陆英眼眶发烫,却又忍了下去,只温声安抚陆夫人:“我没事。” “到底发生什么了?这两个丫头也说不清楚,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陆夫人再次开口,随着她的话,酒楼里的情形再次被想了起来,陆英指尖发凉,只觉得伤口疼得越发剧烈,让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是谁伤得她…… 恰好大夫进来给陆英处理伤口,陆夫人也没顾得上再问,连忙让开位置给大夫看诊,可当她看见大夫要去掀陆英的衣裳时,脸色瞬间变了:“男女有别,这……” 听她话头不对,月恒连忙打断了她,急声和大夫解释:“姑娘刚才的伤口又出了好多血,大夫你快看看,是不是缝合的伤口裂开了?” 一听又出了血,陆夫人双腿一软,就要往地上栽。 “扶母亲下去休息吧。” 陆英轻声开口,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没力气,陆夫人不肯走:“我不看着怎么能安心?” 她说着又掉下泪来。 “都是皮外伤,”强撑着露出个笑脸来安抚她,“母亲不必挂心。” 陆夫人仍旧十分犹豫,可月恒却不敢再让她耽误时间,生生劝走了。 大夫这才上前为陆英处理伤口,衣衫一层层解开,即便伤口已经缝合,可那外翻的血肉仍旧狰狞,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伤口极深。 又疼又累之下,陆英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隔着门板,有细碎的说话声,她轻唤一声,立刻有人进来,月恒手里端着盏温茶,小心翼翼地给她润了润嘴唇,又喂她喝了药。 “刚才……是谁在说话?” 月恒抿了下唇,再开口时说的话却风马牛不相及。 “先前王夫人来了一趟,送来了商引文书,说他上回并不是要和咱们疏远的意思,只是日后不敢再和使衙署沾上了。” 陆英沉默着没开口,兜兜转转,最后竟还是要借王春的手。 “我陆英不亏待人,他不是近日要嫁女吗?嫁妆我出了。” 月恒答应下来:“奴婢回头就去安排。” 陆英精力不济,才说了几句话,疲惫便又涌了上来,她昏昏沉沉闭上眼睛,却又被说话声惊醒。 那声音其实很细碎,可她却莫名地在意。 “外头……是谁?” 她仍旧住在云霄楼,透过门板,隐约能看见一道高大的影子。 月恒见瞒不住,只好开口:“是单将军,说来探望你,还说……” 她说不下去了,牙却不受控制地咬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虞无疾最后那些话她们却听得清清楚楚,以此倒推,也能猜出个大概。 所以日升拦在门口,根本没让单达进来。 可陆英太过聪慧,还是听明白了。 “是不是他……要过来?” 这个他,自然是指虞无疾。 月恒恨恨跺脚:“他说晚上来探望你……他来干什么?他竟然眼睁睁看着姑娘你受伤,哪有这样的人?就算是他都知道了,也不能真的这么无情吧?” 陆英指尖颤抖,探望? 脑海里又闪过那双冷漠至极的眼睛,探望? 看戏吧,看她自作多情,自作自受。 她紧紧抓着被子,伤口的痛楚越发剧烈了起来,她微微佝偻下腰,却并未抱怨一个字。 这次的确是她吃了亏,可算计了人,还指望被算计的人心疼她,保护她…… 太无耻了。 她没有那么厚脸皮。 “奴婢去回绝他,让他们主仆都别进来。” 她说着就要走,陆英强提起精神来摇了摇头,虞无疾要进来,谁拦得住? 他可是青州节度使。 只是她的确不想见他。 她其实不怎么在乎颜面,以往唾面自干的事也发生过,可此时此刻,她却是真的不想见到虞无疾,甚至只是想起,都有种皮肤被活剥下来的火辣辣的难堪。 她要躲开他。 “去传话,准备行囊,即刻出城北上。” 第68章 她去了哪 月恒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姑娘,你疯了?你这么厉害的伤,怎么北上?” 陆英用没受伤的胳膊撑着坐起来,人图一口气,只要有了这口气,即便再难也能撑过去。 “当然能,左右不过是养伤,路上走慢一些,在马车上养也是一样的。” “可是……” “去吧。” 陆英靠在床头,这简单的一个动作,已经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别让单达察觉到不对劲,我不想这件事出任何差错。” 见她神情坚决,月恒知道自己这是劝不动了,纵然满心忧虑,可还是咬牙忍下,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出了门。 外头日升正和单达对峙,两人都没有动手的意思,可谁也没有退让。 “少师想来就来吧。” 月恒推门出来,冷冷开口,“反正咱们也拦不住。” 日升蹙眉,被月恒轻轻拽了下袖子,嘴边的反驳顿时咽了下去。 单达松了口气,可面对两人的冷嘲热讽又有些不痛快,陆英现在这样难道不是自找的吗? 朝他发什么火? 再说虞无疾才是被算计的那个,他肯来探望陆英,已经很体贴,很照顾陆英的颜面了,这两个丫头还是这种态度,太不识好歹了。 “慢走,不送。” 见他还戳着不动,日升冷冷开口,单达看了眼她紧握着宝剑的手,识趣地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云霄楼门口,日升才看向月恒:“怎么回事?” 月恒将陆英的意思传达了,日升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这不是胡闹吗?你怎么也不劝着些?” “姑娘的脾气你不知道吗?我怎么劝得住?” 月恒很委屈,日升哑然,揉揉她的头:“好了,是我说话太急了……既然劝不动那就多用些心准备,我这就去通知平乐寨的人准备,你替姑娘收拾好东西。” “这次我也跟着去吧。” 月恒有些着急,先前陆英身边是有四个丫头的,山止川行,她就是最小的玉行,那一年陆英决意北上开拓商路,带三个姐姐同去,只留她看家,可惜三个人,一个都没回来。 包括聘用的镖师和陆家的伙计。 一行近百人,只有陆英一个人被路过的日升所救。 从那之后,陆英就给她改了名字,出门更是不肯再带着她。 当时陆英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但从那条商路近二十年来无人走通来看,就知道此行到底有多凶险。 “日升姐姐,你帮我说说情,让我也去吧,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月恒抱着日升的胳膊恳求,日升叹息一声,将她轻轻推开:“你若是跟着去了,谁替姑娘盯着府里的动静?你总不能让姑娘一边养伤,一边还得担心家里吧?” 月恒哑口无言。 日升安抚她:“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姑娘的,再说,还有萧大哥呢。” 月恒叹了口气,虽然不情不愿,可还是顾全着大局,没再纠缠。 时间不多,两人很快就忙碌起来,等天色擦黑的时候,陆英已经钻进了马车。 “姑娘,要不出城后我们先在临近的安德休养几日吧。” 明知道劝不动陆英,日升还是没忍住开口。 “不用了。” 陆英透过车窗看了眼天色,催促着车队起程:“别误了时辰,城门快落锁了。” 日升只好不再多言,催着马车出了城。 虽然日升极力将马车赶得平稳,可伤口仍旧在这细微的颠簸里,尖锐地疼了起来,陆英死死咬住嘴唇,并未发出半声痛呼,只是在出城门的时候,抬手轻轻捂住胸口。 “你还不值得我犯险相救……” 刺耳的话回响在脑海里,陆英合上眼睛,不肯再去想。 她果然是得离开一阵子,人一受伤,就容易软弱,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也不愿意再在旁人面前露出来,这次真的是给了她一个很大的教训,丢人啊,太丢人了…… 先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吧,等再回来的时候,她就又是坚不可摧的陆英了。 马车慢慢隐进夜色里。 另一道马蹄声却踏着夜色停在了云霄楼门前。 昨天打斗的痕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了,里头人头攒动,显然生意极好。 可虞无疾却皱了下眉头,他没记错的话,陆英应该还住在这里,这么多客人,她要如何休息? 他侧头看向单达,单达也有些惊讶:“中午来的时候,这里还没人的。” 虞无疾心头一跳,生出股不详的预感来。 “带路!” 单达连忙大步跨上楼梯,边走边指给虞无疾看:“陆姑娘住的就是那一间。” 那是角落里最僻静,也是视野最好的一间,虞无疾大步走过去,抬手推开了门。 月恒正在收拾东西,铜盆里一片染血的白布,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可床榻上,却空空荡荡。 “陆英人呢?” 虞无疾冷声开口,月恒不想搭理他,却又不敢,只好低着头,硬邦邦开口:“我家姑娘出远门了。” 单达满脸的不可思议:“她不是受伤了吗?你们竟然还让她出远门?你们疯了?” 月恒忍不住抬头瞪过来,这个人怎么有脸说这种话? 如果不是你们非要来,她家姑娘怎么会被逼走?! 单达被她气势汹汹的眼神瞪得心虚起来,却又很莫名其妙—— “你瞪我干什么?我们来探望可是一片好心,陆大姑娘是受伤了,可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还不是她自找的?主子不计前嫌肯来探望,已经够大度了。“ 月恒听得怒火直冲天灵盖,端着铜盆的手都在抖,恨不能就这么砸在单达头上。 自找的? 要不是你们闹得那么难看,让齐州府的官员以讹传讹,最后全都翻脸不认人,她家姑娘何至于搭上自己来做这样的局? 这人还要不要脸? 她气得脸颊几乎扭曲,眼底更像是要喷出火来。 单达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能把她气成这样,不自觉吞了下口水,“陆姑娘……伤得很厉害?” 月恒重重哼了一声,根本不想理他,端着铜盆就要走,虞无疾却伸手将那染血的布条拿了起来,上头的血迹浓得发黑。 寻常皮肉伤不会有这种出血量。 陆英竟伤得这么重? 单达也看见了,唬了一跳,小声嘀咕:“这不是她自己安排的人吗?怎么下手这么没分寸?” 虞无疾没说话,只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布带。 他虽有心让陆英受个教训,可没想过真的让她受伤,所以赶在那刺客伤人之前动了手,本以为吓一吓,再放几句狠话,就够让她长教训了,可没想到刺客的兵器还是落了下来,他当时也十分愕然。 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 “她去了哪里?” 第69章 是她? 月恒心里冷笑,不是她瞧不起虞无疾,可他才来青州几天? 陆英但凡想走,他怎么可能找得到? 但她也没敢直接和虞无疾说这么不客气的话。 “姑娘往年都要出门进货,奴婢一直留守家中,只知道地方离青州很远,可具体位置就不清楚了。” 单达皱眉:“你别糊弄我们,你家姑娘受伤了,我们现在去还能把人追回来,你也不想她折腾自己吧?” 月恒抿紧了嘴唇,虽然不情愿,可有一瞬间还是被这话说动了,只是她心动了也没用,她真的不知道陆英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知情的人要么死了,要么都跟着去了。 “我真的不知道。” 她低下头,语气低落了几分,她真的很想跟着陆英一起去。 见她的落寞不似作假,单达也不好再追问,只能看向虞无疾:“主子,要不算了,既然能出门,想来伤得也不重。” 一句话又换来月恒一个眼刀子,虞无疾却迟迟没开口,只垂眸盯着手里的布条,半晌才忽然开口:“陆夫人呢?” 单达恍然大悟:“对啊,月恒不知道,陆夫人可能知道。” 说曹操,曹操到,单达话音刚落下,外头就传来脚步声,陆夫人扶着蔡妈妈找了过来:“英儿呢?我怎么听说她出门了?” 为了避免陆夫人横生枝节,陆英出门这事并未告诉她,此时她才知道,所以慌忙寻了过来。 月恒连忙要迎上去,单达跨前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抢先一步开口—— “陆夫人,陆姑娘是出门了,你可知道她去了哪里?” 话音落下,他得意地看了月恒一眼,月恒懒得理他,只当没看见。 下一瞬,陆夫人茫然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英儿去了哪?我不知道啊,生意上的事我一向不插手的,都是他们父女在打理。” 月恒闻言心里冷笑,父女? 真是太抬举陆父了。 “主子,”单达却信以为真,“看来我们得去问问陆老爷了。” 说着他奇怪起来,“陆姑娘受伤的事府里不知道吗?怎么也没人来探望?” 陆夫人脸色尴尬起来,她不愿意让外人知道陆父苛待陆英,总是尽量为他遮掩,此时一听单达这话,连忙找补:“英儿都能出远门了,想来伤势不重,就没让老爷过来,毕竟铺子里还得人照应。” 月恒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陆夫人:“夫人,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就为了给陆父遮掩,就睁着眼睛说瞎话? 陆夫人蹙起眉头,对月恒的质问既不满又无辜,且很是委屈:“英儿确实是出门了呀,若是伤得重怎么可能会出去?再说,英儿自己也说是皮肉伤的,我哪里说错了?” 月恒一时被堵住了话头,噎得胸膛发堵,好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单达皱眉看铜盆里染血的白布:“主子,陆夫人都说没事,那应当真的没事,她先前被我们当众拆穿,又吃了个大亏,肯定是觉得丢人,这才避开的。” 虞无疾没言语,只仍旧看着那刺眼的血迹,许久才再次开口—— “陆夫人,你当真看见她伤势无碍?” 陆夫人被问得有些茫然,她素来怕见血,看见血都要吓死了,哪里会真的去看? 但是陆英是那么说的,先前和她说话的时候看着也还好,想来是真的没事,所以犹豫片刻,她还是点了点头—— “的确无碍,少师不必记挂。” “那这些呢?” 他将血迹递到陆夫人面前,陆夫人连忙侧头避开,并不敢看,心里却有些慌,难道自己真误会了? 可随即她就想起来之前的事,不由笑开:“英儿这孩子,就爱耍小聪明,也时常装病哄我心疼的,这次怕不是故技重施。” 虞无疾指尖一紧,死死捏住了那布带。 以往他是不信这话的,可经了昨天那一遭,却由不得他不信了。 单达也低骂了一声:“什么人呐这是,主子,这次咱们怕是看错人了,先前咱们还总觉得陆家亏待她,现在看来,应该是她咎由自取。” 虞无疾没言语,转身就走。 月恒根本没顾得上他,她看着陆夫人,浑身都气得发抖:“夫人,你怎么能这么编排姑娘?她什么时候做过那种事?!” 她真的不懂,身为一个母亲,她怎么能这么冤枉自己的女儿,陆英是什么脾性,她难道不了解吗? 她不是说改了吗?不是说想要弥补陆英的吗? 怎么陆英一不在跟前,她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你这丫头,怎么和夫人说话的?没规矩!” 蔡妈妈呵斥了一声,陆夫人叹了口气:“月恒,我也是从这么大过来的,她的心思我能不知道?你就不必替她遮掩了。” 月恒被气得喉间腥甜,却愣是没能再说出一句话来,眼睁睁看着陆夫人带着蔡妈妈追着虞无疾去了。 只是这主仆二人并没能追上。 虞无疾一路疾驰,回了使衙署,到了门口才勒停马,却是满脸阴鸷,气得手都在颤。 单达叹了口气:“主子,早点知道陆姑娘的为人也好,她心思太深了,实在是不值得深交……” “够了。” 虞无疾打断了他,“我现在不想听见她的名字。” 单达也不敢再说,正要岔开话题,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府卫匆匆而来,到了跟前翻身下马—— “少师,窦先生来信了。” 虞无疾眉心微蹙,窦先生是他的门客,此次排查齐州府,查找那条商路幕后的神秘人之事,便是由她全权主导,此时来信,想必是有收获。 他暂时将旁地抛在脑后,抬手接过了信件,却是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怎么会……” 见他神情不对,单达有些惊讶:“主子,怎么了?” 虞无疾没说话,只将信递给了他。 单达扫了一眼,浑身也僵住了,因为信上的清楚地写着,符合那神秘人出现时间的,只有三个人,而一个眼熟至极的名字赫然在列,陆英。 第70章 她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这……怎么会?” 单达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一回神才发现虞无疾已经进了门,他连忙追进去,嘴却没停下,“陆家怎么会和商路扯上关系?虽说陆家铺子里的确有些稀罕东西,可哪家叫得出名的商户没有这些?陆姑娘心思再深,那可是北上啊。”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不自觉吞了下口水,“塞外三十六族,那可个个都穷凶极恶,自从十年前被逼反叛后,这些年他们看见大周的商队和军队就群起攻之,根本不留活口,那条路上死了多少人了?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走出去那么远?” 他边说边摇头,满脸抗拒:“她不可能北上,那些货一定是南下得来的,或者是从别人手里买的……” “还没确定是她。” 虞无疾打断他,抬脚进了正堂,重新将信拿过来,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迟迟不肯挪开。 陆英…… “消息压下去,底下的人都撤回来,”他将信放在灯烛上点燃,语气不辨喜怒,“由你和窦先生亲自带着府卫去查,半分风声都不许走漏。” 单达瞬间明白过来:“主子是担心会有人对陆姑娘下手……” “陆大姑娘那么聪明,哪用得着我操心?” 他随手将点燃的信丢在茶盏里,眉眼冷漠,“只是不想朝中那群蠹虫,再生事端。” 他说的是朝中的宗亲贵胄,十五年前,新帝刚登基的时候,他们便为了谋利,劝说皇帝关了海禁,自此舶来品便被他们牢牢掌控,这些年借此敛财无数。 而这条足以和海运争锋的商路,势必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会想尽办法来阻挠。 可这条商路的意义却不止在于行商牟利,大周邦交,纵横捭阖,才是重中之重。 所以这条商路虞无疾是一定要让它打通的。 “属下明白。” 单达转身要走,却再次被虞无疾喊住。 他摸了下袖子里那染血的布条,方才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气头上,却还是把这东西带了出来,触碰着那潮湿黏腻的血迹,他声音低沉下去,“立刻遣人北上,守住丰州入口,若是当真瞧见她,别让她出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她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单达看着他欲言又止,商路上的事虽然明面上是虞无疾在查,可关乎到宗亲贵胄的利益,那些人绝对不会干等着,他能想到,丰州作为出关最安全的路,那里此时是什么模样。 必定是天罗地网,暗探密布,陆英一旦出现,必定会被盯上。 但他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 “如果商路的幕后神秘人真的是陆姑娘,那咱们怎么办?” 他们要想方设法帮陆英尽快打通那条商路,可如此一来,就少不了要和对方有交集,偏偏陆英…… “那陆姑娘这么费尽心思的算计,想和她和解,怕是得……” “你去吧。” 虞无疾开口打断,没让他说完。 单达识趣地闭了嘴,转身出了门,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虞无疾才转身遥遥看向陆家方向,陆英…… 陆英侧头咳了一声,那咳嗽忽如其来,却极其剧烈,她竭力忍耐,可还是牵扯到了伤口,疼得她瞬间白了脸,再没敢动弹分毫。 日升连忙扶住她,轻轻给她顺着后背:“姑娘,小心些。” 陆英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刚缓过气来就抬眼看向车窗:“到哪里了?” “已经到了冀州境内,按照以往的规矩,咱们要在冀州盘桓些日子,之后先绕路并州换了商引文牒,再到幽州换了身份,之后经由丰州,扮做胡商出关。” 陆英抿了下唇,连换几次身份,想要查到她身上是很难的。 过去那几年也从未出过事,可这次她心里却很不安,她太清楚那条商路会引来什么麻烦了,不得不谨慎。 “那条路走得够久了……这次换条路,咱们不在冀州盘桓了,去兖州,绕路代郡,在凉州出关,再从关外绕路北上。” “姑娘三思,关外不是关内,外头很不太平。” 日升开口劝阻,她不是不相信陆英的判断,出门在外,未雨绸缪很多时候都能保命,只是如此一来,路上的颠簸更重,陆英这样的身体,受得了吗? 再说,在凉州出关的话,万一遭遇了马匪呢? 她目光不自觉落在陆英脸上,她们离开青州已经好几天了,虽然路上一直尽心竭力地伺候,走得也比往日慢很多,可陆英的脸色还是一天比一天难看下去。 此时她那么靠在车厢上,憔悴得仿佛风一大就能把人吹散一样。 她实在是怕这么折腾,会出事。 “关外的情况看看才知道,至于我的身体……” 陆英似是看出了她的忧虑,低咳一声才再次开口,“反正我们也要配合周王两家的时间,到了代郡再休养几日就是,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的,放心吧。” 日升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叹了口气,下去传话。 陆英靠在了车厢上,透过车窗看着外头熟悉又陌生的景致,刚好瞧见一道高大的影子路过,竟颇有些眼熟,慌乱涌上来,她下意识侧头躲闪,肩头却传来一阵剧痛,是牵扯到了伤口。 她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思绪倒是清明起来。 真是糊涂了,虞无疾怎么可能会来冀州?凑巧遇见个身形相似的人而已…… 她又看了一眼,那人还在车外徘徊,除却身形,却已经半分都瞧不出哪里和虞无疾相似了。 果然是想多了。 她慢慢靠在车厢上,伤口还在疼,身上忽冷忽热,她合上眼睛,意思混沌下去。 日升传了话回来复命,一钻进马车就见她这幅样子,还以为她睡着了,连忙给她盖了张毯子,可动作间却碰到了她的手,那灼热的温度瞬间惊得她变了脸—— “快来人,大夫,姑娘发热了!” 第71章 脏东西 许是先前离青州太近,陆英的精神一直绷着,此时一发作起来,便有些来势汹汹,她睡睡醒醒,几乎分不清时日。 直到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商量着就地停留休养,她这才挣扎着清醒过来:“不准停,冀州不安全……” 日升低声劝她,陆英虚弱至极,没怎么有力气说话,却想起来那个险些被她认错的身影,对方当时出现在马车旁,不是偶然路过,而是一直在盯着商队。 “有人……跟着我们……” 她语出惊人,日升眉头瞬间拧起,这阵子她一直守在马车里照顾陆英,外头的情形没多关注,可是平乐寨的人都是好手,不该没发现…… “姑娘,这一路上没有人跟着。” “如果人本身就在冀州……等着呢?” 日升眉头皱得更紧,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那对方必定得知道他们出门的时间才好堵着,可是谁会这般在意她们的举动…… 她思绪顿住,还真有这么个人。 “是老爷的人?” 日升开口,虽是询问,语气却很笃定,陆英没再开口,她不敢确定,但更不敢冒险。 这些年虽然她已经尽力周全,可陆父和她毕竟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对方又一直想取她而代之,当初就百般询问过店里的稀罕香料是哪里来的,私下里更是没少跟踪调查她,只是她没想到对方竟然能摸到冀州来,真是出乎意料。 “解决他。” 她哑声开口,病痛的虚弱涌上来,她再次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睡梦中却仿佛置身冰窟,冷得厉害…… 她慢慢蜷紧身体,恍然间想起来好像有人用很温暖的怀抱抱过她,可是谁来着…… 虞无疾翻身坐了起来,心头烦闷的厉害,这些日子他一直没能睡好,今日也是如此,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半宿,心头却一直不得清净。 他索性起身,想去练练剑,动作间一条染血的布带却悄然落地。 他低头看了一眼,半晌才弯腰捡起来,心头却是叹息了一声,陆英啊陆英,你说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折腾? 你真的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待你…… 他重新将布带压在枕头底下,可刚收回手,外头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单达匆匆拿着丰州传来的密信进了门:“主子,这下您可以放心了,那人不是陆姑娘。” 虞无疾诧异开口:“哦?丰州来信了?” “是,咱们的人按照吩咐,在丰州城外严密监视,为了防止她们乔装打扮,选的还都是眼力极好的弟兄,没瞧见她们进城,应该真的是南下了。” 单达一口气说完,神情轻松了些,“倒是周王两家的人都露面了,通过丰州出了关,咱们的人远远盯了两天,的确有人暗中跟了上去,想来是朝廷的人。” 虞无疾沉默下去,事情会变成这样,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事情和陆英没有关系,那就再好不过,毕竟那条商路在谁手里,谁就不会有好下场。 “取纸笔来。” 他随口吩咐,既然周王两家已经进入了朝廷的视野,他也该写个奏折了。 单达连忙去取了东西来,虞无疾提笔就写,可在墨色落下的一瞬间,他陡然想起来一件事:“如果陆英是南下,为什么连月恒也瞒着?” 单达被问得愣了一下,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兴许就是忘了说?” 虞无疾神情变幻不定,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 可他仍旧提笔写了折子,交由单达送回了京城。 “陆家的事你再去查查,若是当真没问题,就把人撤了吧。” 他随口吩咐,却又想起了那染血的布带,随即便想起了那个给陆英看诊的大夫…… 陆夫人的话又浮现在脑海里,他心头一阵烦躁,挥挥手将单达遣了下去。 单达见他脸色难看,也没敢多留,匆匆就退了出去,却没打算歇着,夜半时分,正好翻墙,想查陆家的事去拨云居翻翻不就知道了? 他没骑马,一路沿着墙角直奔陆家,随即翻进了陆家的高墙。 这个时辰,拨云居里竟然还点着灯,院子里有下人值守,虽然看着不起眼,但看那走路姿势,竟也像是练家子。 他嘴角一咧,笑了起来,防守得这般严密,里头一定有东西。 他绕到后头,悄然翻窗进去,仗着功夫好,并没有惊动前院的人,可在陆英屋里一通翻找过后,却一无所获。 那些账本里记的都是些寻常东西,完全和商路搭不上边。 她出现在那个名单里,应该真的是凑巧。 他翻出院子,打算回去找虞无疾复命,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却忽然出现在眼前,他连忙跳上树梢藏了起来,然后便眼睁睁看着那人在拨云居后门前停了下来,然后刨开土埋了什么东西进去。 好奇心上来,他等人走了就将对方埋的东西刨了出来,却在看清的一瞬间,脸色变了。 “大爷的。” 他低骂一声,虽然猜到了深更半夜没好事,可他也没想到会是这种脏东西。 那是个布娃娃,后头写着个生辰八字,虽然不知道是谁的,但既然是在拨云居门口,那大概率就是陆英的。 他抬脚就朝那小贼追了上去,却眼睁睁看着对方进了陆家正堂,被烛光一照,他才认出来这是个熟人,正是前几天他假借虞无疾之名,给了不少东西的陆家五姑娘。 亲姐妹,用这种脏手段? 他脸色发青,虽然心里已经厌恶极了陆英,可不代表他就觉得别人这么对付她是对的。 “怎么样,东西放好了吗?” 另一道声音响起来,单达侧头看去,就瞧见了另一张眼熟的面孔,苏玉。 “放好了,娘,这样真能克死她吗?” “放心,”苏玉胸有成竹,“这可是司马家陈姨娘教我的法子,有用得很。” “那要是拨云居那群人闹起来……” “怕什么?” 苏玉冷哼一声,“她哪次出门不得带点伤?这次死了也是顺理成章,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单达听得眉头紧皱,这陆家都是什么人呐? 一个好人都没有。 他转身就要走,一声爆喝却骤然响起:“你们两个干了什么?!” 第72章 真的是她 那声音携裹着怒气,别说苏玉母女了,连单达都被吓了一跳,他连忙转身,就见陆父气势汹汹地自后头绕出来,抬手就给了苏玉一巴掌。 “贱人,谁让你这么干的?!” 苏玉被打得歪倒在地,顿时哭嚎起来:“你竟然打我?你竟然为了陆英那个贱人打我?我还不是为了承业!” 单达不可思议地看着苏玉,这人脑子被驴踢了吧?陆长清好歹也还是陆英的生父,她谋害了人,竟然还敢理直气壮? “蠢货!” 陆父怒骂一声,“你以为我为什么纵着她?不就是因为她手里还有东西吗?现在杀了她,你是想毁了整个陆家吗?!” 苏玉被骂得愣住了,偷听的单达也越发不可思议,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这是亲爹能说出来的话? 虽然陆英的确对陆父不怎么尊重,那样乖张算计的脾性也不讨人喜欢,可陆长清也不能这样吧? 他这边震惊不已,陆长清嘴却没闲着,他仍旧在怒骂:“别人不知道陆家是怎么立足的,我还能不知道?靠的根本不是这些铺子,陆英手里还握着最重要的东西,这个白眼狼,我生她养她这么大,竟然防贼一样防着我。” 他怒不可遏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若不是这些年我一直没打探出来,就凭她屡次忤逆,我能让她嚣张到现在?你这个蠢货,竟敢擅自动手!” 他抬腿又踹了苏玉一脚,这次苏玉却不敢哭了。 单达目光森冷地看着陆长清,拳头握得咔吧作响,忽然就理解陆英为什么对这老王八那种态度了,她又不傻,难道感觉不出来他的敌意吗? 虽然心里对陆英厌恶至极,可这一刻,他却还是生出了一丝怜悯。 陆静柔上前拦住了陆长清:“爹你息怒,我这就去把东西刨出来,娘和我也不知道还有这个内情,我刨出来就没事了。” 陆父这才哼了一声,朝苏玉骂道:“还不起来?” 苏玉从地上爬起来,陆静柔连忙去扶她,却被她泄愤般掐了两把,疼得她眼底都有了水光,却没敢喊,倒是苏玉顶着一张肿脸讨好地凑到了陆长清面前。 “老爷息怒,我实在是不知道,陆英手里的到底是什么?陆家的东西,怎么能在她一个女儿手里?合该交给承业啊。” 陆长清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那还真不算是陆家的东西,也不知道陆英是怎么摸索出来的路子,每次出去再回来总能带些稀罕物件,那才是陆家立足的根本。 可话说回来,陆英是他的女儿,那对方的东西不管怎么得来的,那都能算是他的,他想给承业,陆英没有反对的资格。 这般想着他又理直气壮了起来:“说了你也不懂,你只管等着,我已经查到了冀州,很快就能摸清楚她走的那条路,从谁手里买的货。” 苏玉面露不屑,指望陆长清?那还不如指望陆夫人呢。 单达却是愣在了原地,冀州? 如果陆英是南下,为什么会途经冀州? 这根本不合理,除非…… 他心头狂跳,先前被压下去的猜测疯狂冒头,还真是歪打正着,看热闹而已,没想到让他听见了这么重要的消息。 “还不去把东西刨出来?”屋内苏玉呵斥了陆静柔一声,“没点眼力见,跟个死人一样,一点都比不上你兄长。” 陆静柔低头应了一声,转身朝拨云居去了。 单达回神,连忙加快脚步,先一步将东西放了回去。 眼看着陆静柔拿走了布娃娃,他又回了正堂一次,本想偷偷翻找一些私密,没想到找出来的都是些乱七八糟,一点正经有用的都没有,更是没有一个字的记录是关于陆英手里那样东西的。 找到后来,内室更是传来了不堪入耳的动静,他听得浑身恶寒,狼狈地退了出去。 等回到使衙署的时候,天边已经发白,虽然心里着急,可顾及着虞无疾可能还在睡,他没敢吵嚷,只靠着门坐了下来,打算打个盹。 房门却忽然被人从里头拉开,虞无疾抬脚走出来:“怎么在这里睡了?” 单达连忙跳起来,语气难掩激动:“主子,陆家真的有问题。” 虞无疾脸色一凝,声音不自觉沉了下去:“找到什么了?” 单达声如洪钟:“什么都没找到!” 虞无疾一滞,侧头看过来,眼睛不自觉眯了一下。 单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连连摆手:“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是属下没在拨云居找到东西,但是在陆长清那里听到了一个秘密。” 他简单将陆长清的话说了,“每次陆姑娘出门,他都派人跟着,虽然不知道陆姑娘的具体路线,但能确定陆姑娘去过冀州。” 冀州? 虞无疾不自觉攥紧了拳,如果陆英去了冀州,那就不可能是南下。 可如果是北上,她为什么没有从丰州出关? 莫非早就猜到了? 但她才双十年纪,怎么可能远见至此? 可似乎,这般多智谨慎,才像是能打通商路的人。 虽然没有多余的证据,可主仆两人,却已经在心里偏向了陆英。 “主子,”单达低声开口,“那奏折是不是追回来?” 虞无疾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用追了。” 单达愣住,随即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脸色顿时变了:“主子,您可要想清楚,万一真的是陆英,您这可就是欺君……” “没有人会知道。” 虞无疾打断了他的话,声音虽淡,却十分坚决,单达听得直叹气,有心劝两句,却又想起来陆家那一家子,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 罢了。 “属下这就去查陆家的铺子。” 他转身要走,虞无疾却忽然好奇起来,“你怎么会想到去查陆长清?” 第73章 险象环生 单达脚步猛地顿住,脸上闪过尴尬,如果说他刚好撞上陆英的庶母和庶妹想用巫蛊术害她,会不会太像编故事了? 他犹豫起来,陆家纵然是阴狠无情,可陆英算计虞无疾的事却不容抵赖,他们要的只是陆英的商路,实在是不该和这样的人有太多纠缠。 “属下就是没在拨云居找到东西,想着试试,才去了趟正堂。” 虞无疾没多想,点点头将他遣了下去。 陆英…… 还真是孽缘,原本只是瞧她顺眼,才和她亲近几分,没想到后面生了这么多事出来,甚至连商路都能和她扯上关系…… 虞无疾坐在门槛上,抬手揉捏着眉心,单达之前的话忽然浮现在脑海。 如果最后确定是陆英,他要怎么再次靠近她? 一道清脆却笃定的声音忽然在脑海里响起—— “我的话真心实意,为何要反省?” “我倾心于他,为何误我?” 虞无疾揉着眉心的手加了几分力道,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把陆英的冲动之言记得这么清楚。 陆英啊陆英,难道非要如此吗? 天色彻底亮了起来,陆英打开窗户看了外头一眼。 因着冀州发现了跟踪的人,他们在代郡也没敢多停留,一路自凉州出了关,才在关外的一家胡人客栈住了下来,此时自窗户里看出去,窗外一片荒芜寂寥,看得人心里都悲凉了起来。 她却没有关窗,只那么看着。 日升端了药进来:“姑娘,该喝药了。” 陆英收回目光,刚要开口,两声咳嗽却先溢了出来。 日升忍不住咬牙,若不是陆长清添乱,她们本该在代郡休养几日的,总不至于让陆英这热症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月。 她都怕陆英会被烧傻了。 “既然已经出了关,替我给乌丸亲王下个帖子,请他来见一见。” 陆英一边喝药,一边吩咐,那药其实极苦,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日升有些为难:“姑娘,好歹再歇两天。” “周王两家已经先我们一步出了关,若是不尽快,只怕是乌丸这边的东西,我们就拿不到了。” 三十六部族之间也有互市,乌丸的人能买到大周人买不到的东西。 日升蹙眉:“若不是姑娘你有意引导,周王两家根本到不了乌丸的地界,更别提和他们交易,他们怎么能把姑娘你撇开?”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陆英又咳了一声,动作间牵扯到了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可她的声音却并无波澜,“乌丸定然是要为部族考虑的,岂能简单以信誉作保?” “好吧,我这就去写。” 日升叹了口气,亲自去送了帖子,乌丸的亲王格勒接到信,当即便跟着她一起来了。 当初是陆英说服他们和大周交易,也是她让他们对大周的商户有了信任,他们对陆英很感激,可生意和人情,不能混为一谈。 所以今天,他是来拒绝陆英的交易要求的。 陆英可以如同往常一般穿过乌丸,继续去其他部族,但乌丸部的货,他们决定给周王两家。 陆英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神情不对劲,却并未拆穿,只让人送了酒菜来。 格勒连连摆手:“不必了,沈姑娘,本王带了上好的马奶酒,这烈酒在马奶酒中可是很难得的。” 陆英出门在外,化名是沈。 日升脸色却有些不好,陆英这一路上光喝药了,饭都没正经吃几顿,只怕这酒喝下去要出事。 她上前要拦,却被陆英看了一眼。 按照三十六部的规矩,拒绝了马奶酒,就是看不起对方,那是要结仇的。 “多谢亲王。” 她端起酒碗抿了一口,烈酒入喉的瞬间,胃囊便是一阵痉挛,她攥着指尖强行忍下,不露分毫端倪。 见她喝了下去,亲王这才开口:“沈姑娘可听说了?最近乌丸可热闹不少,前些日子,还有居定侯的姻亲来了我乌丸,要的东西和姑娘你要的,竟然一样。” 乌丸人不擅长打机锋,格勒一开口便将来意摊开了。 日升没想到真的让陆英猜中了,她冷斥一声:“所以亲王殿下这是想背弃朋友了?” 格勒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才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这件事的确是乌丸对不住姑娘,但乌丸想要生存,那人给的价格虽然不如姑娘你高,可他身后有朝廷高官,是有依仗的,我们需要的很多东西,需得朝中高官帮衬,才能送出关来。” 陆英微微一顿,依仗…… 她轻轻吸了口气,将那忽然漫上来的难堪压了下去,再抬眸时神情平和冷静—— “亲王的难处我明白。” 她不疾不徐,仿佛对乌丸的背弃毫不在意,只将烤羊往前推了推:“亲王尝尝吧,这是特意为阁下点的。” 格勒没有推拒,割下一块羊肉塞进了嘴里,却随即就吐了出来:“哪里来的厨子?做得这般咸?” 陆英垂眸低笑:“许是先前我用盐做了店资,店家一时高兴便失了手。” “高兴也不能……” 格勒开口抱怨,却只是说了几个字,话音便猛地顿住,盐?做店资? 大周盐价日高,盐的确能当钱用,但问题是,大周关隘查验严密,根本不许百姓带盐出关,以至于关外众部族只能守着一个盐水湖过活,每年为了谁能多取一些水制盐,总要发生几十场血战。 可现在,陆英却慷慨到拿盐做店资。 “你……” 他激动的手都在抖,却强行将声音压了下去,“你手里有盐?能带出关来?” 陆英仍旧维持着淡笑:“关乎性命的机密,我只能告诉我的朋友,独一无二的朋友。” 乌丸显然听懂了她的意思,脸色变幻不定起来。 独一无二的朋友,这是要乌丸日后只和陆英交易,也只允许陆英穿过乌丸北上,事情太大了。 “此事我无权决断,须得上报单于,请姑娘给我些时间。” “那我静候佳音。” 她起身,送格勒亲王出了门,等对方的背影一消失,她立刻扶着门框吐了出来。 一路颠簸,加上食水少进,她这一吐几乎要将胆汁都吐出来,日升连忙扶住她:“这般背信弃义的小人,姑娘何必给他面子?” 陆英擦了擦嘴,自己站直了身体,神情凝重:“去准备,今天夜里就会有人袭击。” 日升眉心一拧,袭击这种事常有,但现在还早吧?她们有盐的消息还没散出去呢。 她刚要开口,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是乌丸?这群王八蛋想吃白食!” 第74章 回程 夜色如同幕布一般眨眼间便席卷整个关外,陆英蜷缩在床榻上,许是关外气候变化太快,她只觉得浑身都冷,索性将被子裹在了身上。 床头的矮柜上放着一盏温热的奶茶,是店家送来给她暖身的,忽而,那平静的杯盏里泛起涟漪,随即整座客栈都跟着震动起来。 不速之客来了。 随着一声巨响,有人踹破客栈大门冲了进来,密密麻麻,如同蝗虫。 “把所有的盐都找出来!” 一声厉喝飘进屋内,陆英仿若未闻,仍旧蜷缩在被子里昏昏欲睡,可随即窗户便乍然崩裂,三四道影子跳进来,合围之后迅速朝她逼近:“老老实实把盐交出来,我们饶你性命!” 巨大的杀气掀起凉风,奶茶的涟漪越来越深,越来越密,片刻后,随着一阵重物落地的闷响,一点殷红飞溅而来,啪的一声彻底搅乱了那盏奶白。 陆英这才睁开眼睛:“萧大哥,你又弄脏了我的奶茶。” 黑暗中人有低声道了歉,将三具一剑封喉的尸身从窗户里扔了出去,随即一碗干净的奶茶被换了过来,陆英裹着被子靠坐起来,捧着奶茶慢慢的喝。 楼下很快响起厮杀声,闷雷一般在四面八方炸响,她动都没动,仍旧低头喝那奶茶,等杯盏见了底,她才轻叹一声:“还是关外的奶茶香醇。” 她轻轻放下碗,碗底与桌面的清脆碰撞声仿佛一个信号,几乎是同时,厮杀声就停了下来,随即是上楼的脚步声,日升一把推开门:“姑娘,解决了,果然是乌丸那群王八蛋。” 她在对方身上发现了乌丸的图腾文身。 “要不,把人头割了,给他们送回去。” 日升咬牙开口,气得眼睛发红,这乌丸真是王八蛋,先是仗着陆英在朝中无人撑腰就卸磨杀驴,现在他们更是想明抢。 若不是还想继续从陆英手里拿到盐和别的东西,只怕是今天他们根本不会想留陆英性命。 一群小人! “何必生气?” 陆英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些,“再给我端碗奶茶来。” 日升一边生气,一边手脚麻利地又给她倒了一盏奶茶,递到陆英手里的时候,她才察觉到对方体温不对,她连忙摸了下陆英的额头,脸色瞬间变了:“你又发热了!” 陆英恍然:“怪不得这么冷。” 日升柳眉倒竖,被陆英气得变了脸,她到底是对自己多不上心,连发热都没察觉! “大夫!” 她喊了一声,携裹着薄怒的动静吓得随行众人都在原地僵了一瞬。 陆英低咳一声:“不妨事,莫紧张。” 日升垂眼看着她:“姑娘安生些喝奶茶吧。” 陆英:“……” 日升好凶。 她咳了一声,无奈地低头继续去喝奶茶,等大夫上来给她诊了脉,又在炉子上熬了药,众人这才提起之前的话题。 “依我看,乌丸不可交,索性设个计,灭了他。” 日升“铎”的一声将匕首扎在地图上,正正横穿了乌丸两个字。 陆家的老掌柜吞了下口水,他要怎么告诉日升,他们是商户,商户怎么能整天打打杀杀呢? “姑娘,不妥吧?” 老掌柜哆嗦着开口,平乐寨的人的确勇猛,可乌丸那是一整个部族啊。 日升斜睨过来,目光仿佛要吃人,老掌柜没敢再言语。 陆英咳了一声,本想缓和一下气氛,没想到咳嗽竟真的涌了上来,日升连忙给她顺了顺背。 陆英仍旧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气息,声音也哑了下去:“的确不妥。” “姑娘?” 日升脸色难看,陆英安抚地抓住她的手,“我们毕竟还要往后头走的,若此时设计剿灭乌丸,后头的路会更难走,要从大局考虑。” 日升沉默,陆英说得对,只是这个委屈,就这么受了吗? “人毕竟已经都死在了我们手里,威慑已经给了,的确该消停了。” 陆英摁了摁因为咳嗽而发疼的胸腔,抬眼看向日升,“也不算委屈。” 日升叹了口气,陆英还病着,她竟还要对方来安抚她。 “都听姑娘的。” 她低声开口,陆英笑了笑,本想再安抚她两句,意识却昏沉起来,就这么又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一晃两个月,北上之行告一段落。 此行也算收获颇丰,只是陆英并没能高兴起来,不管是平乐寨的人还是陆家的伙计,都有损伤,尸身不好长途运送,只能就地焚烧。 那火点起来的时候,她就窝在车厢里静静看着,其实这种事应该习惯了,每次来都会失去几个弟兄,可她心里仍旧空荡荡地疼。 这些人都是她的亲人。 可似乎也不必太悲痛,因为说不定哪一天,她也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们都是一样的。 火势慢慢熄灭,底下人收好了骨灰,记好姓名,装进了后头的马车里。 车轮滚动声里,他们自凉州进关,穿过代郡,回到了兖州。 平乐寨的人带着自家兄弟的骨灰和货物,先行一步回了齐州府,陆英则停在兖州等着南下的陆家商队回来,汇合后才进了青州地界。 这次带回来的货物,她仍旧按照以往的惯例,只在身边留了一小部分,她会亲自将这些东西带回齐州府,虽然会带来些麻烦,但却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这是陆家商号的颜面,也是她向上结交的本钱。 安德城门慢慢在眼前清晰,陆英打开车窗,遥遥看了一眼。 以往每次走到这里,她都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她又活着回来了。 可这次,她心里却半分欢喜也没有。 穿过安德城,就是齐州府,而虞无疾就在那里。 她神情怔怔,久久收不回目光。 “姑娘,”似是察觉到陆英的心情有异,日升低声提议,“不如在安德城修整几日吧?” 陆英被惊动回神,指腹无意识地摸了下腰间的匕首,沉默许久还是摇了摇头:“不了,走吧。” 那么多陆家伙计的骨灰还在车上,没把那些人送回他们家人身边,她怎么安得下心修整。 虞无疾……见就见吧。 第75章 陆夫人病重 马车穿过安德城,进了齐州府。 已经有陆家伙计得了消息,前来迎接,有些人是为了接货物,有些人是为了接骨灰。 哭嚎声中,有人被扶过来朝陆英道谢,哪怕对方已经哭得全身颤抖,却仍旧砰砰磕头,谢她给了家里那么多抚恤银,让他们没了顶梁柱,也仍旧能活下去。 陆英连忙弯腰将人扶起来,手背却是一痛,她低头,就瞧见一个小男孩咬住了她的手,那孩子不过八九岁大,眼底却是狰狞地恨意:“坏女人,你还我爹,你还我爹……” 正磕头道谢的妇人脸色煞白,抬手就抽打起那孩子来:“松口,你这个死孩子,你胡说什么?谁不知道出去的人都是自己愿意的?怎么能怪东家?你给我松开!” 每次出门,陆家的伙计都是自己报名的,明知道会回不来,可还是会有数不清的人想去,世道艰难,他们活着或许养不了家,但若是死了,陆英就一定会替他们养。 可那孩子却倔得很,死活不肯松嘴,甚至还越咬越用力。 下人们连忙凑过来,却不敢去拉拽,只能不停呵斥那孩子。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捏开了那孩子的下巴,一把将他推开。 孩子顿时哭叫起来,被妇人一把拽到了身后。 眼看着陆英的手背鲜血淋漓,那妇人腿一软就跪了下去,砰砰朝陆英磕头求饶:“东家对不住,孩子不懂事,求您看在他爹的份上,放过他吧……” 陆英的注意力却都在刚才伸过来的那只手上,她不敢扭头去看,逃避似的弯腰将人扶起来,她定了定神:“无妨,回去吧,好生把人安葬了,日后若有任何问题,只管来陆家。” 那妇人如蒙大赦,连连弯腰道谢,拉着孩子快步走了。 日升连忙摘了水囊给她冲洗伤口,心疼地咬牙:“这小兔崽子。” 陆英却没开口,深吸一口气才转身看过去,果然是他。 虞无疾。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不值得……” 冷漠的话语伴着那双冷漠的眼睛浮现在脑海里,陆英指尖发凉,可却并未躲闪,虽然当时那股火辣辣的难堪还残留在心里,可她已经逃避过一回了,不可以再躲。 不就是被嫌恶吗,又不是没经历过,亲爹那么对她,她不也过来了。 她挣开日升的手,屈膝见礼:“见过少师。” 虞无疾静静看了她一眼,随即目光落在她那被咬的渗血的手上:“先处理一下吧。” 语气一如既往地疏懒清淡,若不是见过以往他的亲近模样,陆英定然听不出这话里的疏离。 可她偏偏,见过。 “小伤,不妨事,少师有什么话,直说吧。” 她倒是清楚,对方来这里不会是为了接她,兴许是那天算计他的事还没完,还想再给她个教训或者警告;最好的结果就是他有正经事找自己帮忙。 但这个可能微乎其微,所以陆英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虞无疾却沉默了,深深看她一眼才侧了侧身,示意她看不远处的车驾:“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陆英蓦地想起那些漆黑的夜里,有人接送的日子,那仿佛被当场宝贝一样呵护关切的感觉,鼻梁控制不住地一酸。 她不大明白自己这是发什么疯,却是好一会儿才忍下那股酸涩,原本她是该拒绝的,可想着虞无疾兴许是有什么话要私下里说,所以犹豫片刻,还是朝车驾走了过去。 到了跟前,才发现男人就站在车驾旁,垂眼静静看着她。 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是不是被他察觉到了。 “上去吧。” 男人的手伸过来,如同往常那么多次一样,可陆英知道,他和以前不一样了。 可她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渴望,抬手握了上去。 明明云霄楼里的虞无疾冷酷得让人心寒,可此时看见他,陆英脑海里想起来的,却都是往日他对自己的好。 人真的是,记吃不记打。 虞无疾的车驾十分宽敞,只是内里并不如外头那般奢华,一眼扫过去,甚至连软垫都没有,稍一颠簸,就会撞到车厢,但陆英顾不得这些小节。 “少师想说什么?” 她开门见山,紧紧攥着指尖,“直说就是,不必迂回。” 虞无疾侧头看过来,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刚巧路过,送你回去。” 停顿片刻,再次开口,“别多想。” 可这三个字,听在陆英耳朵里却像是个巴掌,多想…… 是在讽刺她之前的自作多情吧? 指尖攥得更紧,手背上被咬出来的伤口崩裂得越发厉害,她却浑然不觉。 一方帕子忽然递了过来,陆英指尖动了动,却还是摇头拒绝了:“不用了。” “包扎一下伤口吧,” 虞无疾顿了顿,再开口时还是那副不冷不淡的语气,“血滴到车上了。” 陆英一滞,慌忙垂下头,这才看见伤口上的血果然正淅淅沥沥地往下淌,车底已经积了一小滩。 她指尖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却仍旧没去接那方帕子,只声音发哑:“明日,我赔少师一驾车。” 虞无疾没再开口,却也没将帕子收回去,只随手搁在了座板上。 车厢内气氛憋闷又压抑,陆英有些喘不过气来,眼见外头路过了一家陆家商铺,她连忙喊了停:“就到这里吧,我去铺子里还有些琐事。” 虞无疾目光自她手上一扫,静默片刻才开口:“停车。” 马车慢慢停下来,陆英连忙下了车,头都没敢回,等马车走远,她才扶着铺子的招牌干呕了两声,在关外的这些日子,她时常发热,又总喝酒,似是因此糟蹋了肠胃,偶尔吃错东西或是路上颠簸一些,便会控制不住的呕吐。 好在这番丑态,没有暴露在虞无疾面前,不然她可真是…… 浑身的血液似是又要烧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虞无疾的脸从脑海里逼了出去。 日升骑马追上来,见她停在路边连忙勒住了缰绳:“姑娘?你怎么在这?姓虞的把你扔下了?” 陆英摇摇头,并不愿意多说:“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日升体贴地没再多问,招呼商铺里的伙计赶了驾马车出来,这才赶着马车往回走,路上想起来什么,从包袱里翻出个狼牙来,要往陆英手上戴。 “柔然可敦送的这个护身符,还真是送对了,听说还是他们的天神赐过福的,姑娘你日后戴着吧,离那些人远一些。” 陆英压下心头被招惹起来的憋闷,看着那狼牙摇了摇头:“还是留给母亲吧,她的身子比我弱。” 提起陆夫人,她忽然间很想很想见她。 “快一些。” 她催促一句。 日升原本还想劝她,此时却不好再开口,只能催马疾行,可刚到陆家门口,就瞧见有人进进出出,全都一脸凝重,她一把薅住其中一人:“你是何人?这是怎么了?” “我是大夫啊,陆夫人病重,我自然是来看诊的。” 第76章 内情 日升一怔,陆夫人病了? 她连忙回头,唯恐陆英因为这消息受到惊吓,可一转身却瞧见陆英已经下了马车,显然是听见了大夫刚才的话。 “怎么回事?母亲怎么了?” 陆英声音沙哑又急切,说话间快步走了过来。 大夫显然认识她,看清她脸的瞬间浑身微不可查的一抖,慌忙低下了头:“我等才疏学浅,没诊出病因,只知道陆夫人的脉象不好,食水不进,是病入膏肓之症,陆姑娘不如去京城请太医试试吧。” 撂下这句话,那大夫忙不迭转身就走。 陆英脸色煞白,呆站在原地,片刻后浑身一抖,骤然回神:“母亲……” 她抬脚大步往里走,可这噩耗来得太过突然,她又重伤未愈,身体虚乏,没走两步就要往地上栽,日升连忙扶住她:“姑娘,小心。” 她环着陆英的腰:“姑娘冷静些,夫人虽说是体弱,可这些年也没有大的病灶,说不得是庸医误诊。” 陆英咬了下舌尖,强行用疼痛维持了理智,只是手脚仍旧止不住地发冷。 “你说得对,母亲还是康健的……去,把平乐寨的大夫请过来,让他乔装入城,亲自为母亲看诊。” “是。” 日升答应一句,却仍旧喊了下人来照料陆英,这才转身出门。 可情急之下,陆英却根本什么都顾不上,哪怕脚下发软,走得跌跌撞撞,也仍旧一步步朝北苑去。 半路上遇见了来迎接她的月恒,主仆两人一见面,却连欢喜都来不及,就提起了陆夫人的病。 “母亲怎么了?好端端地为什么会病重?” 月恒脸色复杂,张嘴似是要说什么,可又难以启齿的闭了嘴。 陆英没有耐心等她开口,见她不说话只当是情况很不好,脚下又是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月恒连忙和下人将她搀扶起来,这一碰陆英她才瞧见她手臂上多了条伤,虽然已经结了痂,却新鲜得很,不会超过两个月,这次北上,应该又是经历了一番恶战。 “姑娘别急,夫人不会有事的。” 她低声劝了一句,可惜陆英根本听不进去。 虽然陆家姐妹众多,她也有父亲叔伯,可她真正的亲人,只有陆夫人一个。 如果她出了事…… 陆英不敢想,只是越走越快,眼睛里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北苑的大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母亲!” 她推门冲了进去,陆夫人正躺在床榻上,脸色灰白,呼吸微弱,竟真的是一副大限将至的模样,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猛地一晃,月恒连忙扶住她。 “姑娘小心。” “母亲。” 陆英顾不上自己,跌跌撞撞跪倒在床榻前,颤抖着抓住了陆夫人的手,“母亲……” 不要出事,我只剩你了…… 她紧紧抓着陆夫人的手,半分都不敢松开。 “英儿……” 陆夫人颤巍巍睁开眼睛,陆英险些喜极而泣:“母亲,我在。” 陆夫人艰难地反握住她的手:“母亲怕是不行了,你一个人……日后可怎么办啊?” “母亲,不会的,你别说这种话。” 陆英疯狂摇头,她不信母亲会出事。 她慌忙将那颗狼牙拽下来系在陆夫人手腕上,“不会有事的,这是赐了福的平安符,母亲你不会有事的……” 陆夫人哀哀切切地看着她:“英儿,母亲没有别的念想,就想你平平安安地过完这辈子,夫家爱护,娘家撑腰……” 陆英摇摇头:“母亲,我不需要那些,你好好的就够了,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大夫,你别怕,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陆夫人没开口,倒是一直坐在不远处的陆父叹了口气:“整个齐州府的大夫我都找遍了,可没有一个人能治。” 陆英不相信他,仍旧一眨不眨地看着陆夫人:“母亲,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能医治你的大夫。” “我相信你……” 陆夫人颤微微开口,说话间温热的手反握住了陆英那冰凉的指尖,“可是英儿,你别让娘死不瞑目,你别和你爹,别和承业争了,安安稳稳的成婚生子,好不好?” 若是以往,听见这话,听见那个“争”字,陆英必然已经被激怒了,可此时此刻,她却根本顾不上了。 她只想让母亲好起来。 “母亲,我们先养好身体,只要你好起来……” “你答应我,”陆夫人骤然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指甲深深抠进陆英手背上那被孩子咬出来的伤口里,“你答应我,好不好?别让母亲死不瞑目。” 手背尖锐地疼了起来,可陆英心头却更疼,母亲会死吗? 如果她答应,母亲会好起来吗? “母亲,我……” “大夫来了!” 日升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陆英的话,她骤然从绝望惊惧中回神,连忙让开了床边的位置:“快来给母亲看看,母亲,这是我南下带回来的大夫,是杏林圣手,他一定能治好你。” 陆夫人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慌忙看了陆长清一眼。 陆长清上前拦住了大夫:“陆英,别再打扰你娘了,让她清清静静的走吧。” “住口!” 陆英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你在胡说什么?母亲好好的,怎么可能会走?大夫,快给母亲诊脉!” 大夫连忙上前,陆夫人却忽然尖叫一声:“我不看大夫,你们都出去,都出去!” 陆英茫然又无措:“母亲,您这是怎么了?” 她连忙上前想要查看,混乱中却被陆夫人尖锐的指甲划破了颈侧,她却浑然不觉,仍旧要过去,一只手却拦住了她:“姑娘,先别过去了,奴婢有话和你说。” 是月恒。 “不急在这一时,母亲她……” “很着急。” 月恒语气笃定,眼底甚至带了恳求,“奴婢以性命担保,夫人不会有事,请您跟奴婢出去。” 陆英愣住,月恒不是大夫,她怎么可能会知道陆夫人有没有事? 可她也知道,月恒不是会无的放矢的人。 “非得现在说?” 月恒点点头,半拖半拽地将她拉出了门,陆英焦灼的胸腔里仿佛有火在烧—— “到底是怎么……” “嘘,”月恒轻轻在唇前竖起了一根手指,“有些话奴婢不能直说,请您就在这里听一听,只要您听见,就什么都明白了。” 陆英愣住,一股不好的预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第77章 人心难测 眼见人都出去了,陆夫人这才放松下来,捂着胸口大喘气:“英儿怎么还带了大夫回来?” 陆长清皱眉:“这个不孝女,怕不是看出来了你是装的。” “不能吧?” 陆夫人讪讪否认,“英儿方才的担心不像是假的。” 她摸了下手腕上系着的狼牙,颇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孩子,谁家的护身符是这种东西? 该是檀木或者沉香木才对,她这是不用心,还是被人骗了? 可到底是陆英送的,她便仍旧带着了,只是脸上忍不住露出忧虑来:“老爷,这可怎么办?英儿身边的大夫定然不听我们的,若是被他拆穿……” “你怕什么?你是她亲娘,她若是敢说什么不孝的话,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怕她不退让。” 一窗之隔,陆英僵立在原地,母亲没有生病? 刚才就有的预感,此刻得到了证实,她却如坠冰窟,整个人都冷得发抖。 她的母亲……用她自己的身体,做筹码算计她,威吓她…… 不,不可能的,那可是她的亲生母亲,她不可能那么对她的…… “姑娘,你还好吗?” 月恒担心地看着她,陆英张了张嘴,喉间却是一阵胀痛,竟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姑娘,你别吓我。” 月恒紧紧抱住她,“对不起姑娘,我不该让你直接听的,可我怕你不信,对不起,对不起……” 陆英没有反应,只是呆站在原地。 直到屋内再次响起陆夫人的声音—— “老爷,这次怎么忽然改主意让我装病了?先前不是说让我假装悔改,先护着她吗?” 假装悔改? 短短四个字,却如同四支钻心箭,直刺陆英胸口,疼得她浑身发抖。 “母亲有你一个女儿就够了……” “以后什么都不求,就只守着你……” 言犹在耳啊,原来只有她自己当真…… 这个玩笑,太大了…… 她捂住胸口,不受控制地佝偻了腰,月恒紧张地看着她:“姑娘?你怎么了?” 陆英张了张嘴,竟没能说出话来。 可她能怎么样呢?不过是被骗了一回而已,能怎么样…… 刺痛却在心口不停加重,蔓延。 有些疼…… 屋内两人的交谈还在继续,“让你那么做,是为了打探消息,可你打听出了什么?” 陆长清的声音忽然拔高了起来,带着气急败坏,“我派去冀州的人没了消息,肯定是被陆英发现处理了,再讨好她也没用,还不如用这一招试试,偏你是个废物,陆英当着你的面离开齐州府,你竟一点消息都探听不到。” “是我无用,”陆夫人讷讷认错,又有些不忍,“那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陆长清拍了下桌子,“你待会儿想法子,逼陆英把她南下的路怎么走,货怎么买都说出来,这次周王两家带回来的货,你知道卖了多少钱吗?要是能掌握这条路……” 那么清晰的算计透过窗户传进耳朵里,陆英捂着胸口笑起来,都听到这里了,再不露面就没礼数了。 她抬手推开了房门,“有什么话,不妨当着我的面说吧。” 正在商谈的夫妇二人都被唬了一跳,瞧见是陆英后,脸色瞬间变了,呆站在原地一时竟忘了反应,连陆夫人震惊之下都顾不得自己在装病,下意识坐直了身体。 陆英侧头朝她看过来,明明刚才心头还是一片愤怒,此时眼底却控制不住地滚烫起来:“母亲啊……” 声音嘶哑,似哭如诉。 陆夫人连忙为自己辩解:“英儿,母亲也是逼不得已,也是为了家中和睦……你能理解的,对不对?” 陆英只觉喉间一阵腥甜,理解? 她拿什么理解? 家中和睦? 她不是这个家里的人吗?家中和睦难道只是让这父子二人满意吗? 她又想笑了,可发出来的声音却嘶哑嘲哳,刺耳的厉害。 她又强行忍了回去:“你们想要的我已经知道了。” 陆夫人面露期待:“那你……” “放心,”陆英声音极轻,却无比决绝,“毁了,我都不会给你们。” 她转身就走。 陆长清勃然大怒:“孽障,你给我站住!” “你不作孽,” 陆英猝然转身,厉喝出声,“哪来的孽障?!” 那怒气,压抑克制到了极致,仿佛要凝成实质一般,生生骇的陆长清再没敢言语,可他并不甘心,只好压低声音催促陆夫人:“我刚才怎么教你的?快啊!” 陆夫人有些慌乱,她倒是记得陆长清刚才的话,一哭二闹三上吊,可这时候有用吗? “陆英孝顺,肯定有用,这次也不要别的了,你就让她把南下带回来的货交给承业。” 陆夫人一咬牙,拔下头上的簪子就抵在了颈侧,陆英一怔,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母亲,你干什么?” 陆夫人咬了咬牙:“英儿,母亲只想让家中安宁,你把这次南下带回来的东西交给承业吧,别再和他抢了。” 巨大的荒谬感再次涌上心头,陆英呼吸急促,指尖一阵阵发麻。 抢,又是这个字。 “母亲,你为了陆承业,这般逼我?” “夫人,”日升一直沉默地看着这场闹剧,此时也忍不住开口,“你知道姑娘为了这些东西,经历了多少危险吗?” 那是数不清的算计和厮杀才换来的啊,凭什么要给陆承业? 可陆夫人根本不管这些,她直直地看着陆英:“英儿,母亲就求你这一件事,你答应不答应?” 陆英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每一次吸进来的空气里,都携裹着千钧重担,坠得她直往无底的深渊而去。 “英儿!” 见她迟迟不肯开口,陆夫人也急了,她红着眼睛,满脸地受伤,“在你眼里,母亲的性命还不如那些身外之物吗?你是要逼死母亲吗?” 逼死你……到底是谁在逼谁啊? 你为什么能对我狠到这个地步? 你不是,我的母亲吗? 陆英看着陆夫人,张了张嘴,一口殷红的血被生生呕了出来。 第78章 她不孝 陆英眼前彻底黑了下去,恍惚间她看见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曾把她抱在怀里的情形。 那时间过得真的太久了,久得好像是个梦。 可能那真的是个梦,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的梦。 “姑娘?!” 日升和月恒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来接住了她,瞧见她口中溢出的鲜血,两人眼底都闪过慌乱。 陆夫人也愣在了原地,她看着陆英口吐鲜血,看着她晕厥到底,满脸的茫然,片刻后才骤然回神:“英儿,你怎么了?” 她要上前,却被日升抬手挡住,她气得浑身发抖,却强自克制:“夫人还是别过来了,姑娘现在可经不得你再这么威胁一遭。” 她弯腰将陆英抱起来,吩咐月恒:“去找大夫,咱们自己带回来的大夫还在府里。” 月恒撒腿就跑,日升也抱着人追了上去。 等三人都不见了影子,陆夫人才看着地上那触目惊心的血迹,后知后觉地慌乱起来,连忙抬脚追了上去:“英儿,英儿……” 她跌跌撞撞冲进了拨云居,大夫已经被找了过来,刚刚给陆英诊完脉:“急怒攻心,姑娘的身子太弱了,先前身受重伤,又受颠簸之苦,本就没有休养好,现在又经了这样一番急怒,心脉受损,若不仔细将养,会落下病根的。” 陆夫人听明白了,不敢置信道:“你是说,她是被气的?” 大夫点头应是。 “这不可能,” 陆夫人却一口否绝,“就说了几句话,多大的事情,怎么就至于气得要吐血?你莫不是个庸医,来这里胡说八道的。” 这话气得日升攥紧了刀柄,险死还生带回来的东西,空口白牙就要带走,更是为了一个屡次陷害陆英的混账,以死相逼,现在陆夫人竟还敢大言不惭的说多大的事情? 她真想让这陆夫人也走一遭那条商路! 她眼神凌厉,月恒和其他丫头也不遑多让。 眼见一屋子的人都这样看着她,陆夫人一阵心慌,嘴边的反驳不自觉咽了下去,只是到底有些不服气,小声嘟哝:“这孩子,气性怎么这么大?闹成这样,让我如何自处啊?” “夫人请回吧。” 月恒忍无可忍,抬手要将她请出去,陆夫人这会儿却不愿意走了,陆英毕竟是她的女儿,她如何能不关心,眼下亲眼见她吐了血,怎么放心的下? “我不走,英儿这幅样子,我得守着她。” 她走到床前,想离陆英更近一些,可几个丫头却防贼一样防着她,并不许她靠太近。 “你们太放肆了!” 她呵斥一句,委屈涌上心头,“我是她母亲,难道会害她妈?” 虽然事情变成这样,的确和她脱不了关系,可她也没想到陆英会这般小气,不过是要些东西,竟闹成这样,明明小时候不是这样子的。 她满心抱怨,可在看见陆英惨白的脸色时,还是压了下去,心头一阵阵揪紧。 她是心疼陆英的啊,可她为什么就不能安安分分的成婚生子呢?为什么非要闹得家宅不宁? 她抬手想碰一碰陆英的脸颊,手却被挡住了,日升虽然让开路,让她走到了床前,却没打算让她靠得更近。 “你无礼!” 她厉声呵斥,日升眉眼不动,只当没听见:“夫人心里若是当真还有姑娘,就回去吧,姑娘若是醒了,应当也不想见您。” 陆夫人被气得捂住了胸口:“胡说八道!” “她是我的女儿,”她抖着手指向陆英,“她怎么可能不想见我?她怎么可能这般不孝?” 有那么一瞬间,日升竟完全不想和陆夫人说话了。 陆英这些年,太过包容陆夫人,她心疼她遇见陆长清这样一个自私薄情的男人,所以尽可能的想要弥补她,陆夫人想要什么,她就给什么,陆家出了任何烂摊子,也都是她在兜着。 可做得太多,反倒纵得陆夫人越发自私起来。 她似乎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对陆英造成什么伤害。 在她眼里,陆英仿佛一个不知病痛喜怒的人偶,不会疼,不会累,不会怕,更不会伤心难过。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 “闪开。” 陆夫人果然浑然不觉,态度强硬,她站在床边,目光直直地看着日升。 日升没有回视,可也没有移动分毫,两人陷入僵持。 一声极轻的闷哼声响起,两人都被惊动,朝床榻看了过去,陆英果然颤巍巍地睁开了眼睛。 陆夫人连忙扑过去:“英儿?你怎么样?” 看清陆夫人那张脸之后,胸口再次涌上来一阵剧痛,陆英强忍着没再让自己再吐血,将那股剧痛生咽了下去,只朝陆夫人摆了摆手。 陆夫人还以为她是要来抓自己,连忙又往前凑了凑,可要抓住陆英手的时候,对方却避开了她,声音沙哑,有气无力:“你回去吧,我不想见你……” 陆夫人愣在原地,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陆英:“你说什么?不想见我,你这孩子,你上回不是说你知道错了吗?怎么又对母亲这般无礼?” 她说的是上回她被气病,陆英去赔罪的事。 她本想借此提醒陆英,不要太过任性。 可陆英却还是那句话:“你……出去……” 陆夫人气得上前一步,日升横跨一步,拦住了她,月恒连忙将陆英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姑娘,冷静些,你现在可不能动怒了。” 陆英只是看着陆夫人,动都不动,眼底的排斥十分明显。 这目光看的陆夫人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她往不远处的椅子上一坐,语气颤抖:“我就不走,你的院子我还来不得了?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就这么对我……” 她狠狠擦了把眼泪:“行,让我走可以,你把这次带回来的货给我,你给了我就走!” 胸腔一阵涌动,又有血涌了上来,陆英攥紧拳,几次想要忍下,最后却还是控制不住,再次呕出了一口血。 第79章 再去陆家 虞无疾指尖一抖,笔尖瞬间落下大片朱砂,瞧着颇有些骇人。 他皱了皱眉,又是心神不宁的一天。 他搁下笔,将废了的宣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 “第三张了。” 单达忍不住开口,打从送了陆英回来,虞无疾就在这里作画,但是画一副毁一幅,实在很糟蹋东西。 “话真多。” 虞无疾嫌弃一句,有些后悔刚才那废画扔早了,应该扔在单达脸上的。 单达这些日子都习惯了他的喜怒不定,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有些遗憾:“您说您去都去了,怎么看一眼就回来了呢?您要是趁机答应了陆姑娘那要求,以后打探商路的消息,多简单啊。” “这么算计一个小姑娘,你要不要脸?” 虞无疾叱骂一声,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陆英那消瘦的身影,北上的路不好走,她瘦了太多太多了,可他不敢多话,也不敢多看,他对陆英无意,实在是不想让她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 冷着吧,冷着冷着,她就消停了。 单达则被噎了个够呛,小姑娘?别的姑娘在陆英这个年纪,孩子都好几个了,哪里小了? 再说,这哪里就是算计了? 他为自己找补,“有个名分,日后朝廷要卸磨杀驴,您也好把人保下不是?” 虞无疾眼底都是讥诮:“原来我需要用这种法子才能保住人。” 单达连连摇头,他哪里敢这么瞧不起虞无疾,他张嘴要解释,男人却仿佛猜到了一般,先一步开口:“你闭嘴。” 单达哽住,被噎得直咳嗽,讪讪退了下去,却迎面遇见了匆匆而来的虎子—— “少师在吗?陆家出事了。” 虞无疾抬脚走出来,闻言瞬间想到了陆英被咬的那一口,那孩子身上有病? 他眉心一拧:“怎么回事?” 虎子将陆家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打从陆英出了齐州府,他就失去了对方的踪迹,这些日子一直留在陆家,今天看见陆英回来,本来以为可以继续暗中保护对方,却没想到看见了那么一出大戏。 “陆姑娘被气得吐了血,属下回来的时候,陆夫人还在拨云居闹呢。” 主仆两人都听得愣住了,半晌单达喃喃道:“她是捡来的吧……” 虞无疾没有言语,抬脚就想去陆家,可刚迈出门槛就又顿住了,其实陆英有计较得很,他自始至终也没帮过对方什么,那些自以为是的好,反而引起了不少麻烦。 这次有必要去吗? “属下翻墙出来的时候,”虎子再次开口,说话间偷偷觑了虞无疾一眼,“恍惚间好像听见有人喊,说陆姑娘又晕过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虞无疾指节咔吧响了一声,犹豫许久还是迈开了腿:“去看看吧。” 他不是为了别的,单纯只是看在商路的份上,去探望一下而已。 单达连忙跟上,心里有些唏嘘和不忍。 虞无疾只知道陆夫人威逼陆英,可他却是亲耳听到过陆父和苏玉母女怎么算计人的。 这一家子长辈,还真是整整齐齐,陆英上辈子应当是个杀人如麻,作恶多端的恶人吧,否则这辈子怎么会投胎在陆家这样的人家里? 他叹了口气,策马朝陆家疾驰而去。 陆家的大夫仍旧进进出出,陆夫人等在院子里,焦躁的走来走去。 “英儿……” 她懊悔不已,虽然刚才没有宣之于口,但她心里真的觉得要点东西不至于气到陆英吐血,再加上她才装过病,陆英又有过前科,所以她先入为主,觉得陆英那样子多半也是假的,便将大夫都招了过来。 可没想到那么多人竟然众口一词的说陆英就是急怒攻心之兆,听起来还很厉害,她这才信了,紧跟着心头刀割似的疼了起来。 她的女儿,竟然被她气成这样,早知道…… 她想再去看看陆英,可惜这次,日升再不肯让她进去。 这丫头素来大胆,旁的丫头不敢做的她都敢,此时她堵在门前,陆夫人再怎么呵斥辩解她也无动于衷,全然不给她这个主子面子。 陆夫人也想过找月恒说情,可对方似乎猜到了这点,躲在屋子里根本不露面。 她无可奈何,只能在门前来回踱步,却是越想越心焦,还有些委屈,这些下人真是太放肆了,竟敢拦她这个正经主母。 “给我让开,我要去看我的英儿。” 她捂着脸直哭,见日升不动弹,她抬脚就朝柱子冲去,“今天若是不让我进去,我就撞死在这里算了,我看看她心里能不能过得去……” 哭闹的动静传进窗户里,惊动了刚刚醒过来的陆英。 “她怎么……还没走……” 她靠在床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月恒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只能小声劝慰:“夫人这次是真心关切姑娘……” 陆英合上眼睛,连苦笑都做不到,她的亲生母亲,这般算计威逼她,现在又说是真心关切…… 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谁家的真心是这样的算计…… 她忽地想起自己对虞无疾做的事情来,呼吸猛地一滞,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被人算计,原来是这种滋味,怪不得虞无疾那天会眼睁睁看着她受伤,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一定厌恶极了她。 “姑娘?” 眼见陆英眼神都灰败了几分,月恒吓了一跳,连忙喊了大夫进来,陆夫人却听见了这话,抬脚就要往里头闯。 “让我见见英儿,英儿,你让母亲进去……” 陆英浑身一抖,猛地抓住了月恒的手,声音颤抖:“你让她走,你去让她走……” 月恒被她的手凉得一哆嗦,哪里敢不答应:“好,奴婢这就去,姑娘你别激动。” 她连忙喊了金声玉振来照料陆英,随即大步走了出去,随即外头就响起争执声,可陆夫人大概从来没在陆英这里被拒绝过,竟怎么都不肯走。 那吵闹声,一下一下钻得陆英脑袋生疼。 她挣扎着站起来,她要亲自去请陆夫人离开,她现在不想懂事,不想顾全别人的心情,就想一个人呆着。 金声玉振拦不住,只好一左一右搀扶住了她。 外头却在此时安静了下来,陆英一愣,有所预感般抬起了头,就看见一道熟悉的挺拔身影,出现在了门前。 第80章 些许误会 虞无疾…… 心头不可理喻地刺痛起来,他为什么又来了? 还是选在这个时候。 她不想见他…… 脸上再次漫上来火辣辣的难堪,仿佛又回到了用苦肉计被当面拆穿的那天。 无地自容,逃脱无门。 但她很快就想起来了,自己弄脏了他的马车,虞无疾此来可能单纯是来讨债的。 “金声……” 她哑声开口,“去让人打一架马车……节度使的规制,那是我欠少师的。” 欠的东西她给了,虞无疾是不是可以走了? “我来不是为了那辆马车。” 虞无疾却回绝了,他极快地打量了陆英一眼,克制着开口,冷淡的语气听在耳朵里,却如同秋风一般寒凉,刮得人身上生疼。 陆英闭了闭眼,不是为了马车,那就是为了别的。 是陆夫人派人去和他告了状,还是听说了陆家的事,特意来看热闹的? 怎么就来得这么快?能不能让她喘口气? 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胸口尖锐地疼起来,她有些喘不上气来,金声玉振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连忙要将她扶回床榻上,陆英却摇摇头将人都遣了下去。 她扶着床架站稳,深吸一口气:“给少师,上茶。” 她强撑着想要维持体统,可话音一落,咳嗽便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她侧头扶着床架咳得撕心裂肺,喉间也涌上来一阵腥甜,仿佛又要呕出血来,却又被她生生忍了下去。 忍住,陆英,要忍住…… “不必麻烦了。” 虞无疾却拒绝了她的礼数,短短一句话,让陆英本就冰凉的身体又寒了几分,她勉强靠在了床架上,不喝茶,不讨债…… 真的是来者不善啊。 她强撑着一张平静的脸,“那少师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虞无疾没说话,只是遥遥看了陆英一眼,才两个时辰不见,陆英活像是变了个人,脸上几乎一点血色都看不见,身体也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他迟疑许久,还是抬脚一步步走了进来,甚至没顾忌男女大防,径直进了内室,直到离陆英不足三尺,才停下脚步。 阴影笼罩全身,陆英呼吸猛地顿住,却仍旧没有躲闪,就那么看着对方。 虞无疾将手背到身后,攥拳攥的手指都在疼,他克制着侧了下头:“我把陆夫人请回去了,你歇一歇吧。” 陆英怔住,她想过虞无疾会替母亲兴师问罪,会冷嘲热讽,却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话。 她张了张嘴,理智告诉她这时候不该多想,胸腔却再次酸涩起来,就如同今天入城时,听见他那句“我送你回去”时一样。 浓烈的情绪冲上来,激得她眼眶都有些发烫。 她慌忙侧开头,没敢让虞无疾瞧见她的失态,最近真的是病得太久了,总是这般莫名其妙。 陆英,你不能这样。 她又有些讨厌虞无疾,为什么忽然用这种语气说话? 先前都那般不留情面了,现在又摆出这幅样子来,他难道不知道,这样会让人误会吗? 她已经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了。 她垂下眼睛,指尖几乎抠进了木质的床架里,这才堪堪忍住了那险些卷土重来的情绪,她再次侧头咳了出来,声音哑得不成样子:“陆家的家事,就不劳少师费心了……少师为何而来?” 虞无疾默然,这个问题把他问住了。 半晌,他轻咳一声,将这个话题略了过去:“都发生了什么?” 陆英抿紧了唇,心头却抖得厉害,却一个字都没提,她不会和虞无疾告陆夫人的状,孝字压头,被指责的一定会是她。 她不要再一次地自取其辱。 “没什么,些许误会。” 虞无疾沉默下去,他看着眼前人,看着她消瘦苍白的脸颊,看着她唇角未干的血迹,也看着她发红的眼睛,以及眼底那浓烈到极致却又强行压下去的委屈,背在身后的拳头一点点攥紧。 陆家…… 他转身大步出了门。 陆英下意识跟着走了两步,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很想开口喊住他,可话刚到嘴边就被咽了下去,连脚步也停了下来,她扶着门框,静静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走了……走了好啊。 走了就没人看她的热闹,没人再说冷言冷语讥讽她…… 可心里怎么这么空呢? 她捂住胸口,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且越来越浓,越来越烈,硬生生堵得她咽喉胀痛难忍,几乎要掉下泪来。 她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那情绪,是委屈。 她今天,打从看见虞无疾开始,就一直在委屈。 她以为她不想虞无疾来,不想再看见他,可其实她是想他的,她想让他和以往那么多次一样,站在她身边,不问缘由,不分对错,只护着她。 可她忘了,云霄楼一事过后,虞无疾已经对她深恶痛绝,再也不会那么对她了,今天能这么客客气气地说几句话,已经够给她脸面了。 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是已经到了极限。 三个月的颠簸和厮杀,早就让她的身体十分虚弱;回府后的悲恸和愤怒又耗光了她最后的精神,本就是靠一口气撑着才站在这里的人,现在连那口气也要散了。 睡一觉吧,醒了就什么事都过去了…… 第81章 哪里得罪了你 呜呜咽咽的哭泣声透过窗户传出来,夹杂着陆夫人的哭泣自责和陆长清的训斥。 “你哭什么哭?她又没死!” “你是她娘,和她要点东西,她竟然把场面闹得这么难看,错在她,你抱怨什么?真是不像话!” “别哭了,赶紧想想办法,趁着她病得起不来,把货拿到手,现在达官显贵都时兴这种名贵香料,有了这些东西,承业就能结交官家子弟了。” 虞无疾脚步猛地顿住,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地听着。 单达一路追过来,见他停下脚步,连忙加快脚步上前:“主子?您怎么了?” 刚才他在院子外头等着,就见虞无疾进门后,先是把陆夫人请走了,然后就进了屋,可也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又出来了,随即直奔正堂。 那一身黑气仿若乌云压城,看得人头皮发麻。 虞无疾不说话,只是盯着那正堂。 早先听虎子说起陆家事的时候,他就知道其中有陆长清的手笔,现在看来果然和他脱不了关系……或者说,他才是主谋。 虎毒不食子,陆长清怎么能下得去手这般对陆英? 脑海里又浮现出陆英那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眼底乌云翻滚,戾气压都压不下去。 房门忽地被打开,陆父拉扯着陆夫人走出来,“东西肯定在拨云居,趁着他们现在顾不上别的,咱们去偷……” “去哪儿啊?” 虞无疾阴沉开口,抬眸朝两人看了过去。 陆长清显然没想到他会在,被惊得浑身一抖,猛地闭了嘴,却又想起来虞无疾问话,他不能不答,又忙不迭开口:“少,少师?您怎么来了?我们没想去哪儿,就是在院子里走走。” 他试图上前和虞无疾套套近乎,可却被周遭不知道哪里来的寒气逼得起了一层白毛汗,可犹豫再三,他还是腆着脸笑开了。 打从先前虞无疾来陆家住过一段时间后,陆家的生意如何他不知道,可他出门在外却有脸面的很,连各处提举都主动请他喝酒,同行见了更是处处谦让,非要他坐上首。 这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事,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可后来陆英得罪了虞无疾,两家关系就淡了下来,旁人对他也不再如以往那般热情,他得抓住这个机会修复关系。 只是那寒气太重,他的笑刚挂出来就僵在了脸上,他抬头看了眼虞无疾,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极其可怖,恍惚间竟给了他一种,对方会将他生吞活剥的错觉。 他浑身一抖,下意识往陆夫人身后藏,见对方木头似的戳着不动,连忙抬手推了她一把:“你说话啊。” 陆夫人这才回神,顶着哭得红肿的眼睛看了过来:“少师,你刚才去看过英儿了?她怎么样了?” 还算陆夫人有点良心。 虞无疾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来,强自忍下了怒火,清官难断家务事,陆家的事他其实不太好插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若是对陆家下手,陆英少不了要受牵连。 可什么都不做,又未免憋屈。 他其实也知道,陆英不是会忍气吞声的性子,但她是女儿,是晚辈,最多不过是揍陆承业一顿出出气,可有陆夫人在,她不会下死手,所以那口气,她自己注定是出不了的。 可气出来的病,不解了这口气,怎么好? “她啊……”虞无疾啧了一声,接上了陆夫人的话茬,“看着病得厉害,陆夫人,她年纪轻轻的,那是怎么了?” 陆夫人脸色僵硬,眼底都是心虚,她心疼女儿,可自己做的事她也实在是说不出口,只能求助地看向陆长清,盼着他能给自己解围。 然而陆长清已经被虞无疾吓破了胆,哪里肯给她出头? 陆夫人只好随口编了个瞎话:“许是在外头受了伤……” 虞无疾也没追问,只垂眸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世道乱,出门凶险得很,陆夫人不如就茹素几日,为她祈福吧。” 这种话其实不用旁人提,陆夫人但凡自己有心,就能想到。 可她闻言却十分茫然:“少师,我不礼佛。” 虞无疾歪了歪头,单达连忙开口:“心诚则灵,临时抱佛脚也没什么的。” 他喊了个下人来,吩咐他们随便去哪家庙里请尊佛像出来,又让人去请高僧来传授茹素祈福的规矩。 陆夫人性子软,虽然心里不情愿,可见单达都安排好了,还是稀里糊涂地跟着去了。 陆长清趁机也想走:“少师,草民也去为英儿祈福……” 虞无疾却敲了下石桌,“不着急,我刚好有件紧要事,想请你帮忙。” 陆长清有些惊讶:“少师要草民帮忙?” 他隐约觉得这不可能,他能帮上虞无疾什么? 可心里又存着侥幸,万一真的有什么忙是非自己不可的呢? 自己一旦做成了,那先前的种种优待不就又回来了?日后再和陆英争抢,也能多几分底气。 可虞无疾这脸色…… “怎么?” 他犹豫不决间,虞无疾冷冷开口,“你不愿意?” “不敢不敢,”陆长清连忙否认,见虞无疾正看着自己,什么都不敢想了,张嘴就答应下来,“能帮上少师,是草民的荣幸。” 他说着谄媚地笑起来,可他这般知情识趣,虞无疾的脸色却没有好看分毫,仍旧一片冷漠,只自顾自起身,丢下一句“走吧”,便迈开长腿,大步走了。 陆长清连忙追上,可他养尊处优多年,四体不勤,又是一副富贵相,根本跟不上虞无疾那身高腿长,又经年习武的人。 眼看着对方半分要等自己的意思都没有,他只能咬着牙跑了起来,等追上人的时候,几乎跑没了半条命,身上的汗连衣衫都湿透了。 “少,少……呕……” 他扶着路边的石墩呕吐,难受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虞无疾却仿佛根本没看见他的狼狈,抬手扔了个钱袋子给了不远处的人,这是个码头,而那人正是码头上搬运货物的监工。 “都让开,这些东西有人给你们搬。” 监工虽然不认识虞无疾,可有些人一看就不好惹,而且那钱给的都够再买一船货了,对方自然不会多言,连忙带着力工让开了路。 陆长清吐空了胃里的东西,这才缓过来一口气,挣扎着看向虞无疾:“少,少师,您,您走得太快了。” 虞无疾下颚一抬:“这些东西就有劳你了,搬吧。” 陆长清循着他的指引看过去,就看见一艘装满东西的货船。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虞无疾:“少师说笑吧?让我搬这个?” 虞无疾懒得与他说话,只声音一沉,闷雷般炸响:“搬!” 陆长清浑身一抖,连滚带爬地去船上搬货,可麻袋刚上肩膀,他就被压得趴在了地上,顿时一阵惨嚎,几个力工连忙上前想救人,却又被虞无疾喝住。 “不准动。” 他气势骇人,力工又刚拿了钱,也不敢忤逆,又讪讪退了回去。 他一步步走到陆长清面前,垂眼看他:“爬起来。” 陆长清彻底反应了过来,帮忙是假,收拾他才是真,他万分不解:“少师,草民哪里得罪了您?” 第82章 教训 虞无疾被这话气得牙根发痒,哪里? “你说呢?” 打从见到自己开始,陆长清一句真切的关心都没有,自己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陆英这次伤得厉害,可他呢?明明目睹了全程,却毫不在意。 甚至还想趁着她病重,暗下黑手。 都说人心是肉长的,可陆长清这个混账……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草民实在是不知啊。” 陆长清被麻袋压得爬不起来,只能抻长了脖子去看虞无疾,却又被他脸上的森冷骇得再次低下了头,这一刻却福至心灵,“是不是先前陆英得罪了少师?少师明鉴,她的举动和草民无关啊,草民也时常被她欺凌……” “砰”的一声响,虞无疾一拳砸穿了货船的甲板,陆长清瞬间闭了嘴,惊恐地看过来。 “爬起来。” 虞无疾一字一顿开口,目光宛如锥子,刺得陆长清浑身疼痛,一股源于恐惧的力量陡然窜出来,他竟真的掀开那麻袋爬了起来,随即一个字都不敢说,扛着麻袋就往码头上走。 虞无疾就冷冷看着他,眼底毫无温度。 陆长清越发不敢停下,吃奶的劲都用出来了,可这毕竟是苦力活,不是他能承受得住的,不过来回两三趟,手上就磨出了血泡,肩膀更是肿了起来,一碰就针扎似的疼。 简直比受刑还痛苦。 “少师……” 他哆嗦着求饶,却只得到了一个冷酷阴鸷的眼神,他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咬牙死死撑着继续去搬麻袋。 单达安排完陆夫人,顺带把苏玉和陆静柔也给关进了佛堂,然后一路打听着找来了这里。 就见陆长清半边肩膀已经磨出了血,那伤单达一看就知道会如何,现在血还新鲜,只是疼,可等血干了,磨破的血肉会和衣裳粘连在一起,清洗的时候,那才叫爽快。 “主子,”他朝虞无疾一抱拳,“您这招真损。” 陆长清只是来给使衙署帮个忙,谁都不能说别的,至于为什么变成这幅狼狈样子,那只能是他自己不中用,辜负了虞无疾的信任。 “盯着他,搬不完,不准走。” 虞无疾没理他,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单达连忙丢了个灵牌给看热闹的监工:“去使衙署喊人,让他们盯着他搬完。” 他才不想留在这里看一个血渍呼啦的胖老头。 “主子,要不要我把陆承业也拎过来?” 虽然对方看似很安静,可这种事他不信对方没掺和。 “陆英自己没手吗?” 虞无疾瞥他一眼,“一个小兔崽子,还用你帮衬?” 单达啧了一声,他还以为虞无疾是把陆承业给忘了,原来是想留给陆英自己收拾,让她出口气。 “您这为陆姑娘想得这般周到,是不是得让人家知道?” 虞无疾脚步顿住,“你要是敢去说嘴,打断你的腿。” 他对陆英的确还剩那么一点疼惜,但那不是情爱,当初提出成婚也是不想因为流言害了陆英,如今自然更不会答应对方那牺牲自己名声为代价的苟且要求。 同样的,他也不希望陆英在他身上继续浪费时间。 所以这种事没必要告诉她……而且,这不就是动了动嘴皮子吗?有什么值得去说的? 他又警告地看了单达一眼,迈开长腿朝陆家去了。 单达片刻后才追上来,看着他欲言又止,起初虞无疾并不想理他,可他的目光太有存在感,所以在陆家门前,他还是停了下来:“有话快说。” 单达松了口气,“属下就是不明白,嘴闯得祸,为什么要打断腿啊?” 虞无疾:“……滚。” 单达麻溜地跑了,虞无疾揉揉额角,深吸一口气去了拨云居。 刚才气头上,只想着教训人了,走得太过突然,还没问清楚陆英什么情况。 多问两句……就说是替陆夫人问的,应当不妨事吧? 他抬脚到了拨云居,却还不等进门,就被人拦住了去路,他抬眸,是个眼熟的姑娘,仿佛是叫日升的,几个月前赵良弼发疯的时候,她救过陆英。 “少师留步,我家姑娘睡了。” 那姑娘话里带着很明显的抗拒,看来是不大欢迎他。 他并不生气,陆英身边有这样的人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故而十分好脾气,“我在院子里等等,她醒了,我问几句话就走。” 日升仍旧没让开路,门神似的堵住了去路。 她很后悔刚才让虞无疾进去。 起初让路,是看他请走了陆夫人,她以为他是来探望陆英的,结果进了门他没说几句话就走了,而他走后陆英就又昏睡了过去,脸色看起来还更难看了些。 也是个祸害。 “少师想问什么?民女可以作答,民女答不清楚的,还有大夫。” 这话很不客气,饶是虞无疾自诩脾气好,也沉默了下去。 周遭听完全程的下人们顿时被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这,这可是节度使啊,这么和他说话,万一他一怒之下…… “少师息怒,” 月恒跑过来,一把拽开了日升,“姐姐,别这样。” 日升蹙眉,月恒焦急地朝她摇头,先前她也想让陆英躲着虞无疾,君若无情我便休,陆英没有虞无疾这些年也过来了,可经了这一遭陆夫人的欺骗和变脸,她却改主意了。 下人毕竟是不一样的,面对一众骨肉至亲的算计,陆英再坚强也需要人维护。 这不是软弱,只是人之常情。 虽然先前在云霄楼里,虞无疾的反应让人心寒,可过往他对陆英的好也不是假的啊。 她想,再试试。 “姐姐,让他进去吧,反正姑娘睡了,他总不能把人喊起来说什么不好听的。” 她抓着日升的胳膊晃了又晃,满眼都是恳求,日升僵持片刻,还是让开了路:“方才得罪了,少师请。” 虞无疾没和两个丫头计较,抬脚进了院子,可还不等推开房门,重物落地的动静先传了出来。 第83章 怎么又是他 他一惊,连忙推门走了进去,却瞧见陆英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扶着床弯腰捡什么东西。 大约是听见了开门声,她立刻抬眼看过来,瞧见是他去而复返,神情一怔,随即慢慢站了起来:“少师怎么又回来了?” 虞无疾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进退,犹豫片刻,还是站在原地没动,欲盖弥彰道:“方才也没顾得上详问,府里是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忽然就病了?” 陆英垂下眼睛,先前见到虞无疾转身就走时的委屈又涌了上来,眼眶跟着一烫,她竟然还是想和这个人告状,还是想和他诉苦。 可眼前却又浮现出他那双冷漠至极的眸子。 嘴边的话徘徊许久,还是被咽了下去。 罢了,没什么好说的,她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呕了两口血,躺两天就好了。 “不妨事,”她将捡起来的匕首藏进袖子里,扶着床往前走了两步,“少师要坐坐吗?我让人奉茶。” 她说着就要喊人,虞无疾下意识抬了抬手,他其实想说不必麻烦了,简单说两句话就好,可动作完才反应过来,这举动其实是在拒绝。 他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你没事就好……我还有些公务,就不打扰了。” 他又看了陆英一眼,这才转身,眼底却有些懊恼,好不容易进来,该问的却一个字都没问,就这么走了…… 其实今天在马车里他就该问的,问她当初在云霄楼的伤好了没有,路上有没有添新的,怎么瘦了那么多……可顾虑太多,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罢了,陆英那么大人了,就算是自家晚辈,也犯不着管那么多。 他安抚着自己,抬脚出了门,可都到了陆家大门前,却还是不甘心,索性再次折返了回来,两个丫头还在门口守着,见他去而复返都有些诧异,这次却没人再拦。 虞无疾径直进了内室。 屋子里很安静,仿佛是陆英又睡了。 这个时辰,的确也该是熟睡的时候。 虞无疾却没打算退出去,心里反而多了分庆幸,陆英睡了反而更好,对着人他未必能问出口,可若是人睡着了,他便可以自己看一看。 他放轻脚步,做贼似的将内室门推开了一条缝,却瞧见陆英正坐在脚踏上,靠着床出神。 他被吓了一跳,猛地缩回了头,房内的人却毫无反应,显然并没有察觉外头有人窥视。 怎么坐在地上?青州的天气已经很凉了。 他想起刚才那一眼,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迟疑片刻,再次将头凑了过去。 陆英还在出神,瘦弱的人团成一团,缩在那小小的脚踏上,手紧紧抵在胸口,掌心却抓着一把匕首,一把他十分眼熟的匕首。 是他送出去的那一把。 她那么紧紧攥着,仿佛什么稀世珍宝。 心头忽地被狠狠刺了一下,虞无疾扶着门的手都颤了一下。 他不明所以,却不敢再看下去,带上门匆匆退了出去,一路出了陆家大门,拐出了陆家所在的昌隆街,这才在漆黑的夜色里停了下来。 陆英…… “什么时辰了?” 门内轻唤了一声,日升连忙推门进来,“子正了,姑娘可要用些东西?厨房里一直温着粥。” 今天陆英这样的情形,她们本不该退出去的,可陆英不想旁人在,她习惯于自己承担一切,遇见难以承担的,也不想被人看见她力不从心的模样。 所以就算心里很担忧,丫头们也还是退了出去,只留她一个人在房里安静呆着,却时刻竖起耳朵,等着她随时吩咐。 “不饿,你们都下去歇着吧。” 她摩挲了一下匕首上的划痕,勉强笑了笑,“这些日子劳累你了,刚回来饭都没吃上一顿,就要照料我,真是辛苦你了。” 日升心里有些难过,换做旁人遇见这种事大约要闹腾好些日子的,可陆英从被陆夫人气到呕血晕厥到醒来,到再次呕血晕厥醒来,说得最大的一句控诉,也不过是请陆夫人出去。 “姑娘……” 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骂人她倒是擅长,可安慰人…… 她连忙扭头去看月恒,对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她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开口:“姑娘,别往心里去,他们不值得。” 陆英笑一笑:“好,你歇着去吧。” 可那笑却看得日升心里更酸涩,她还不如不劝呢。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月恒终于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个食盒,日升看着她叹了口气:“姑娘说不吃。” 月恒却充耳不闻,拉着她就进了门:“姑娘,你猜我刚才听见了个什么消息?” 她兴致勃勃,陆英不愿意扫她的兴,只是实在没精力。 日升也看出来了,轻轻拉了把月恒:“明天再说吧。” 月恒却难得的不懂事,甚至脸上的兴奋都遮掩不住:“等不到明天了,姑娘,老爷受伤了!” 后半句话出来,主仆两人都是一怔。 “什么?”日升也顾不得再拦她,诧异开口,“怎么回事?” 月恒眼睛亮得惊人:“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但刚才我去厨房拿粥的时候,听见正堂的丫头来要参汤,说老爷受了重伤,大夫正给老爷清理伤口,也不知道是什么伤,疼得老爷几次晕厥过去,要参汤补气呢。” 她说着看了眼外头,压低声音极快道,“要不是惦记姑娘没用饭,奴婢真想去那边看看情况。” 日升有些惊讶,这算是恶人自有天收吗? 陆英却满心都是茫然,陆父好端端地怎么会变成这样? 是外出得罪了人,还是被人算计了? 是针对他自己,还是整个陆家? “他今天是跟谁出的门?去查一查,别留下隐患。” 陆英低声吩咐,说话间控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只是每一声咳嗽都带动着胸腔,引起一阵尖锐的刺痛,脸颊也浮起一片诡异的殷红。 月恒连忙丢了食盒来给她顺背:“姑娘,别操心这些了,奴婢觉得没什么阴谋。” 这话有些古怪,陆英即便身体孱弱至极,可还是听出了不对劲,“你知道什么?” 月恒犹豫起来,斟酌许久才小声开口:“今天,老爷是跟着少师走的。” 第84章 灯 陆英一愣,听见消息的瞬间,心头涌上来的不是感动,不是痛快,而是酸楚。 铺天盖地的酸楚。 她合上眼睛,怕自己太过失态,指尖却将那匕首攥得越来越紧,连骨节都透着一片森白。 虞无疾…… “姑娘,少师这是不是替你出头呢?” 月恒兴致勃勃开口,陆英却强行将酸楚压了下去,“只是一起出门,并不能说明什么……咳咳,详查吧,万一不是他……” 那她这就又是自作多情了。 上次的教训,太过深刻了。 月恒张了张嘴,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虽然她心里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凑巧,应该是和虞无疾有关,可到底也没有证据,不敢再瞎说,只能答应下来。 “是,奴婢一定仔细查。” 她将粥端出来:“姑娘,吃一点吧,今天一天没用饭了。” 陆英实在是没胃口,心口还在疼,疼得她做什么都没力气。 “姑娘,不吃饭病怎么能好?” 日升也跟着劝,“不管老爷的事是谁做的,这笔账咱们都不能因为他受了皮肉苦就算了,有些人啊,不敢露面,只想躲在人后偷偷得利,以为算账也不会找上他,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这说的是陆承业。 陆夫人虽然拎不清,可她不至于会出这么缺德的主意,一定是那一家子在背后挑唆的,等陆英养好身体,一个都不能放过。 这话说服了陆英,是啊,她得尽快好起来,这世上什么都能吃,唯独亏不行。 她接过碗,低头强塞了两口,两个丫头脸上都露出喜色来,可下一瞬,陆英手便一抖,随着一声脆响,碗勺碎了一地,她也扶着床沿呕吐了起来。 本就没吃多少东西,很快她便吐了个干净,可胃囊却仍旧在翻腾,逼得她只能原地干呕。 “姑娘,你怎么样?” 月恒唬了一跳,连忙来给她顺背。 日升却只是叹了口气,看来陆英这身体还得慢慢修养。 下人来清理了秽物,只是味道仍旧刺鼻。 “姑娘,换个住处吧。” 陆英毕竟是主子,不好住下人房,可府里有的是小姐,随便谁那里都能凑活一宿。 陆英却摇了摇头,“不必惊扰妹妹们了,晾一晾也就是了。” 她实在是懒得动弹,也不想自己这幅样子被旁人瞧见。 停顿片刻,她又叹了口气:“日升,还得劳累你走一趟,带些补品去趟正堂。” 虽然陆英现在的身体已经虚弱到连路都走不了了;虽然打从她出事到现在,陆长清别说来看一眼,就连问都没问一句;虽说她这病是因陆长清而起,可她还是不能不管陆长清。 孝字压人,便是如此。 “姑娘,我去吧。” 月恒跃跃欲试,看得陆英勾了下嘴角,“还是让日升去吧,她听了什么消息,自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月恒有些失望,可也清楚,陆英这样安排是为了她好。 陆父是怎么受的伤还不清楚,若是情急之下迁怒了她,那又是正堂,都是陆父的人,她说不得要吃个大亏,还是日升去妥帖些。 “好吧,那姐姐你早点回来。” 日升答应一句,在陆英的库房里随意挑了些东西便去了正堂,她果然听了月恒的话,来去都很快,拨云居这边的味道还没来得及散干净,她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拨云居门口。 “伤得不轻。” 进门她就开口,听得月恒眼睛一亮,十分克制地咳了一声:“怎么会呢?什么伤啊?” 日升将她的幸灾乐祸看在眼里,无奈一笑,却很快就收敛了神色,和陆英解释。 “我过去的时候,大夫正在处理伤口,我便上前看了一眼。” 倒也不是她非要凑热闹,而是她既然去了,就得让所有人都看见,免得明天有人颠倒黑白,无事生非。 可这次她却是吃了一惊。 陆长清那肩背完全肿了起来,几乎把脖子挤没了,上面被磨烂的血肉狰狞可怖,别说府中的妾室丫头,就连她也吃了一惊。 那大夫处理伤口的时候,更是手一直都在抖。 怪不得要用参汤撑着。 “虽然不伤及内里,但的确让人遭了大罪。” 日升都有些佩服那人了,这简直像是给陆长清这等养尊处优的人量身定制的惩戒,不用动刑就能把人折腾得这么凄惨,简直太缺德了。 “不伤及性命便好。” 陆英靠在床头,目光却透过窗户看向了邈远的天空,语气里并无半分欢喜,甚至还又多了几分疲惫:“都回去歇着吧,明天说不得又要闹起来。”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知道她说的是陆夫人。 这次的讨要,因为陆英反应过激,所以暂且作罢,可不得手那群人是不会罢休的,尤其是陆父现在还变成了这副样子,不管原因是什么,都有迁怒到陆英身上的可能。 明天说不得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可我听说,夫人这次气病了姑娘,心里很是愧疚,特意请了菩萨回来,吃斋礼佛,为姑娘你祈福。” 日升开口,一番话说得另外两人都愣了愣。 片刻后陆英却是笑了出来:“你怕是听错了。” 她还记得今天陆夫人在外头指责她的那些话,那些逼迫,那些威胁…… 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母亲并不在乎她,不想再生出别的幻想来。 “姑娘……” 日升还想宽慰她两句,陆英却摆了摆手,“别说了,下去吧,我累了。” 两人不敢再说,只能叹息一声,退了出去。 月恒走前本想关窗,却被陆英拦住了:“我自己来,你们去吧。” “那姑娘别忘了,这风很凉的。” 陆英没说话,只仍旧靠在床上看着外头的夜色,心头空得厉害,仿佛被生生挖去了一块血肉。 母亲啊,为什么…… 她捂着心口,将身体蜷缩得更紧,身体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有些受不住这剧烈的痛楚,喉间又是一阵腥甜。 她不敢再想,思绪却被牢牢攥着,折磨着她呼吸都艰涩起来,索性披了件衣裳出门,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倒下,昨天的那连番变故,当真是伤了她的根本,让她连路都走不稳。 可她不愿意回去,便这么深一脚浅一脚的仍旧往前,再回神时,竟然已经到了东苑。 她静静看着那扇门,迟疑很久才推门走进去,却并未多停留,只点了盏灯,便又退了出去。 烛火透过窗户,氤氲出一片温暖的光晕。 陆英在树下坐下来,隔着院门静静看着,恍惚间竟生出了有人在里头等着她的错觉…… 第85章 过分了 直到东苑的灯烛熄灭,陆英才回了拨云居,大约是疲累太过,她靠在床榻上便昏昏睡去,再清醒时,是被吵醒的。 她睁开眼睛,一耳朵就听见了陆夫人的声音。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闭上了眼睛,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外头的动静却并未停歇,仍旧一下一下往耳朵里钻,刺得她脑袋生疼。 金声玉振察觉到她的动静,推门进来伺候。 陆英深吸一口气坐起来:“她来是为了什么?又是骂我吗?” “怎么会呢?”金声连忙摇头,看了她一眼才小声道:“是夫人亲手做了碗面,要送进来给姑娘,您不是没醒吗?两位姐姐就把人拦住了。” 说是拦住了,可也被人从院子外头一路逼近了院子里头,还把陆英吵醒了。 “我不吃,请她回去吧。” 金声连忙下去传话,玉振也不敢胡乱开口安慰,只能伺候她更衣,瞧见她身上新添的几道伤痕,不由红了眼睛,强打起精神来:“知道姑娘病了,今早铺子里的掌柜都来探望过,说铺子里一切都好,药材铺的岑娘子还送了些顶好的人参来,说给姑娘煲汤。” “替我谢过他们有心。” 陆英低声开口,一语落下,捂着胸膛咳嗽了起来。 外头陆夫人大约是听见了,声音陡然高了起来:“英儿,这次母亲是做得过了,才特意做了你最爱吃的面来给你赔罪……母亲都做到这份上了,你还不肯见我吗?” 本就因为咳嗽而闷疼的胸口,因为这话,疼痛又加剧了几分。 陆英慢慢坐回床榻上,“玉振,你去让人收拾着,我们去山上住几日。” 玉振有些着急,陆英如今这般形销骨立,山路又难行,一颠簸起来就是几个时辰,她要受多大的罪啊。 “姑娘,山上久不住人,怕是……” “尽快就是。” 陆英又咳了一声,带出了一点血沫,沾染在了帕子上,玉振不敢再劝,只能应声退下。 房门一开,外头众人的目光顿时都看了过来,陆夫人起初还以为是陆英,脸上都露了喜色,可瞧见是玉振之后,顿时满脸失望。 她悲切地看着房门:“英儿,一家人哪有隔夜仇……母亲为了给你做这碗面,手都弄伤了,你就这么狠心?你不是已经醒了吗?又没有什么问题,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消停?” 胸腔剧烈起伏起来,陆英紧紧摁着胸口,蜷缩在了床榻上。 “夫人,别说了,奴婢求你了。” 月恒急得都给陆夫人跪下了,恨不能给她磕几个头,可却仍旧阻止不了陆夫人开口。 “我为什么不能说?” 陆夫人委屈地直掉眼泪,“我掏心掏肺对她好,她就为了这么点事情这么给我没脸……” 蔡妈妈也跟着帮腔,“姑娘这次确实过分了,她这么闹腾,让夫人怎么出去见人啊?” 日升被这话气得哆嗦,谁闹腾?到底是谁闹腾? 陆英现在连路都走不稳,正是急需静养的时候,他们却为了让自己好过,堵在这里让她不得安宁,难道陆英说一句没关系,他们就能心安理得了?到底是谁在闹腾?! 她的火气几乎要压不住,指节更是被攥得咔吧作响,模样颇为骇人,可主仆两人却吃准了拨云居的人不敢动手,死活不肯出去。 僵持间,另一道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怎的这般热闹?” 这声音很耳熟,众人立刻抬眼看去,竟是虞无疾来了。 饶是心里仍旧记恨他当初对陆英的不管不顾,可这一刻,不管是月恒还是日升,心里都松了口气。 陆夫人却越发委屈:“少师来得正好,英儿她不肯见我,也不肯去探望老爷,我都特意来给她赔罪了……你说说这孩子,怎么能对我这么狠心?” 虞无疾在门外停下来脚步,诡异地沉默了下去,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过分了。” 陆夫人顿时像是找到了依仗,“就是啊,太过分了。” 虞无疾眉头拧起来,看着陆夫人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凉意,可这到底是陆英的院子,他深吸一口气,“前头有各家夫人来探望,你去接待吧。” 陆夫人眼睛一亮,他们总想着为陆承业说一门官家亲事,只是没有门路,没想到陆英这一病,各家竟然都上门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机会。 她连忙道了谢,转身就走。 到了门口才又想起来陆英,连忙将食盒塞进月恒手里:“你要劝着英儿吃下去,让她别辜负了我的心意,回头我再来看她。” 她匆匆走了,月恒提着食盒的手都在抖,很想将这食盒砸了,可又碍着身份不敢,一只手却伸过来,将食盒拿走了。 “这都坨成这样了,怎么吃啊?” 单达看了眼里头的面,随手给了一旁的下人:“不能吃了,倒了吧。” 他是官身,自然不必顾忌陆夫人的辈分,下人连忙就去了,月恒也跟着松了口气,却仍旧气得直喘气。 单达看她跟只河豚似的,有些想笑,被日升瞥了个眼刀子,这才讪讪扳平了嘴角。 “多谢少师。” 日升抱拳见礼,虞无疾搓了下手,仍旧站在院门外,并没有进来的意思:“我就是路过,顺带进看看……单达,走了。” 他转身就要走,房门却忽然被打开。 “少师。” 陆英的声音自门内传出来,沙哑虚弱,听得人心头一揪。 虞无疾脚步瞬间顿住,心头却莫名多了几分怯意,有些不敢转身,琢磨着就当没听见赶紧离开,可脚下却动弹不了分毫。 身后,陆英更加沙哑的声音隔着庭院再次传过来:“请入内……喝盏茶吧。” 第86章 死灰复燃 高大的影子在门口停下了,却迟迟没有转身的意思。 陆英扶着门框,心头一点点凉下去,一股嘲讽却涌了上来,她刚才是疯了吧,竟然开口发出了邀请,她明明知道,虞无疾现在对她早已和之前不同,竟还没记住教训。 指尖一点点抠进门框里,陆英摁着心口,强行将所有情绪都压下去。 “少师慢……” 男人抬脚进了门,陆英的话停在了嘴边,他进来了。 她连忙让开路,却忘了自己力不从心,慌乱中险些跌倒,一只手连忙伸过来扶住了她。 那只手很眼熟,陆英一眼就认了出来。 虞无疾年幼时候务农,后来从军苦练,手上都是茧子,摸到人身上刺刺麻麻的疼,她没有抬头,只借力站稳了身体,掩饰般侧头看向外头:“上茶。” 见她站稳,虞无疾便收回了手,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来,趁机打量了陆英两眼。 大约是心情已经平复了些的缘故,她的脸色虽然仍旧不好看,精神却好了些,那么站着已经没了先前摇摇欲坠的样子。 只是仍旧看得人揪心。 “你也坐。” 他开口,嗓子有些干,脑海里想的都是该怎么拿捏分寸。 “少师今天怎么会过来?” 陆英斟酌着开口,她也不敢再越雷池一步,唯恐弄巧成拙。 可这句话,却精准堵住了虞无疾的话,他来还能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怕又有人来闹腾她。 对外人,陆英有的是手段,可对骨肉至亲…… 可这话必然不能说出口,一时竟有些语塞。 “少师用茶。” 月恒刚好端了茶来,打断了因为虞无疾想不出理由而有些凝滞的气氛。 小丫头话里多了几分殷勤,显然是因为他又请走了陆夫人一回而生了感激,“这是姑娘从外头带回来的茶,听说南边现在都时兴这般泡茶。” 虞无疾趁势低下头,端起杯盏啜了一口。 那茶里加了陈皮,味道倒是新奇。 只是他出身农桑,不通文雅,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便只是点头:“很好。” “少师若喜欢,我让人送些去使衙署。” 陆英低声开口,说道后面声音有些抖,大约是又要咳嗽,却被她压了下去。 虞无疾却听得替她难受:“我不讲究这些,都一样喝,你就别折腾了。” 他起身要走,“你歇着吧。” 陆英也跟着站了起来,心里明知道邀请他入内已经算是犯了虞无疾的忌讳,可这一刻竟还是想多留他片刻。 只是到底理智占了上风,她克制着没有开口,只站在门边,静静看着他走远。 秋日的风冷,月恒怕她站在风口上着凉,连忙劝了一句:“姑娘,人已经走了,歇着吧。” 陆英又看了一眼虞无疾离开的方向,这才回了屋子:“老爷的事可有线索?” “奴婢让人查着呢。” 陆长清伤得那么厉害,定然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到的,要查出来本该不难的,可奇了怪了,码头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那么多人,却愣是个个都说没看见,给多少银子都不改口。 再加上陆夫人三五不时的闹腾,她也没精力盯着,明知道这件事背后必定有人掌控,却一点实证都没有。 陆英没再言语,她其实也知道月恒忙碌,没心力去查,可就是莫名地想问。 现在得了结果,也该消停了。 罢了。 未必就真的是有人要替她出气;兴许这本身就单纯的只是个针对陆家的阴谋。 她垂下眼睛,暂时将这茬压了下去,房门却被敲响了,说有人来找月恒,月恒匆匆而去,一盏茶后满脸喜色地回来了。 “姑娘,查出来了。” 陆英一怔,忽然就查出来了? “得亏姑娘你平日里行善积德,没少救济那些乞丐,方才来的就是常在云霄楼蹭吃的小乞儿,知道咱们在查那天的事,就赶紧来送消息,那天他在码头上溜达,正好看见老爷过去了。” 陆英呼吸一滞,却仿佛有什么预感一般,心脏一点点提了起来。 “他说那天看见好些官老爷围住了码头,就逼着老爷干苦力,一停下来就厉声呵骂,吓得老爷肝胆欲裂,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了那副样子,还说那是官府秘事,百姓不得胡言,所以奴婢让人问了一圈,都没人敢开口。” 陆英攥紧了帕子,月恒眼睛亮起来:“可小乞儿认得那些人的衣裳,姑娘,那都是使衙署的府卫。” 除了虞无疾,再无人能动用的府卫。 高高提起的心,重重落了地,明明无声,却又震耳欲聋,陆英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鼻梁却只觉得酸涩难忍。 她想起昨天虞无疾的去而复返,想起他三番两次的解围,想起他刚才的踌躇许久后的受邀,心头那被强压下去的不甘心再次涌了上来。 她要怎么信他当真无心? “月恒,”她低声开口,“你说,我能不能再试一次?” 月恒短暂的迟疑过后用力点了点头,她不知道那么许多,只觉得陆英这时候能不把注意力放在陆夫人身上就是好事。 她抓住陆英的手:“姑娘想做就去做,奴婢会一直陪着你的。” 第87章 心动 虞无疾忽然打了个喷嚏,唬了底下议事的官员们一跳,纷纷禁了声。 “说你们的。” 他扬了扬下颚,示意众人不必理会他,底下的长史才继续开口,打从刺史被虞无疾押送去了京师,他便十分殷勤,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恨不得拿到虞无疾面前来说,颇有些没完没了的架势。 虞无疾没有打断,思绪却有些飘,总是想起方才他离开时陆英的身影。 他其实克制着不要回头了,可转弯的时候还是没能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前,看着自己一步步走远。 心头被刺了一下,他下意识抬手揉了两把,却毫无用处。 长史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殷勤地上前:“少师,您这脸色看着不太好啊,莫不是连日操劳州务累的?少师日理万机,兢兢业业,真是让我等好生羞愧。” 他说着就要落泪,看着一副万分动容的模样。 其余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反驳,只能跟着附和。 虞无疾思绪被打断,糟心地看了一眼长史。 他本想着外调官员总不如本州的熟悉,才勉强用了用这个长史,没想到正经办差的本事没多少,心思全用在了拍马屁上。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他看着长史开口,话里带着点凉意,听得长史冷汗连连,连忙要开口解释,虞无疾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抬手一摆,“今天到这里吧,税收先不急,章程递上来给我瞧瞧。” 众人纷纷应声,各自退了下去。 长史犹犹豫豫地不肯走,被单达撵了出去。 “德不配位,斯文败类。” 他掐着自己的眉心,话说的冷淡,脑子里想得却都是怎么把他撤职。 单达端了盏参茶过来:“您今天,心情好像不大好。” 虞无疾又想起了陆英,却不只是今天这次,还有更久之前,她坐在床边失神的样子。 那种莫名的刺痛再次涌了上来,他难受的厉害,却并不愿意提起,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我记得几年前有个致仕的太医,是不是就在齐州府?把人找出来。” 单达答应一声,让人下去查了。 虞无疾想在青州找人,那自然是极快的,几乎是消息才传下去就有了眉目,只是比那消息更早一步传过来的,是陆家的消息。 “陆夫人又去拨云居闹了,听说陆姑娘打算搬去山上住,已经让人收拾庭院了。” 说起来这是还怪他们,当初剿匪的时候,也有贼人逃了进去,酣战中损毁了不少房屋,现在陆英想搬过去,还需要些时日。 “她现在那副风一吹就倒的样子,怎么上山?” 虞无疾眉头死死拧着,川字纹凌厉中透着焦躁。 “属下觉得,还不如去呢,您是不知道这两天陆家多热闹。” 陆夫人眼见自己劝不动陆英,便去了族中长辈家诉苦,这两日轮番有人来劝陆英。 “陆姑娘这几日倒是脾气好,竟一个都没撵出去。” 倒也是,那毕竟是长辈,陆英再乖张,也还是要在青州生活,要遵循这里的规章制度。 “去看看吧。” 单达毫不意外,这些日子虞无疾格外关注陆家的动静,但凡出点什么事就会找理由过去,今天这事他不可能不管。 到陆家的时候,刚好瞧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前,上面下来的人有些眼熟,是下山那天见过的陆家长房长媳邹氏。 “又来一个。” 单达开口,心里很好奇这些人会怎么劝陆英,想偷听却又不敢。 可他运气好,陆英正在廊下晒太阳,陆家大夫人也就在院子里坐了下来,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出来。 “你娘当初真是不该把你生下来,不然哪有今天这许多麻烦?” 一句话就把单达听懵了,他愣愣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拨云居的大门,谁家劝人是这么劝的? 陆英这都没把人打出去? 他探头看了一眼,里头陆英气得侧身咳嗽,像是说不出话来,原来不是不想理会,是身体顾不上。 月恒连忙跳出来:“哪有长辈是你这么说话的?你别忘了,你们每年都要从姑娘这里拿很多分红的。” “既然知道我是长辈,你一个小丫头还敢插嘴?” 邹氏朝她就啐了一口,月恒躲闪不及,被弄脏了裙角,她恶心地浑身一哆嗦,看着邹氏说不出话来。 “你这种贱皮子,要是在我大房,早就被卖去青楼了。” 邹氏却越发嚣张,仰着下颚一副蔑视模样,“还不滚开?” 陆英怒极,声音颤抖:“这是我的拨云居,轮不到你来放肆!” 可话音落下,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你的拨云居?” 邹氏冷笑一声:“不拆穿你,是因为你还有用处,你不会真以为你能赚钱就能在陆家当家做主了吧?这家业迟早都是我儿和承业的,你赚的再多也都是他们的,你算什么东西?” 她恬不知耻,言之凿凿,陆英却咳得厉害,别说反驳,连喘息都仿佛要没了力气。 单达听得心头火起,刚要骂一句,耳边就是一声巨响,虞无疾踹开院门走了进去。 里头的人显然没想到会有他这么一个不速之客,不管主还是客,都愣了一下。 邹氏先一步反应过来,“少师怎么来了?” 她大约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很难听,连忙找补,“您是不知道,这丫头大逆不道的很,气得她娘整日以泪洗面,我看不过眼才……” “滚!” 虞无疾厉喝一声,那声音携裹着怒气,骇得邹氏浑身一抖,忙不迭跑了。 他这才看向陆英,眼底还挟裹着怒气,陆英垂眼安静了许久,才扶着椅子起身。 “对不住,让少师见笑了……” 她屈膝见礼,身体却往前歪倒过来,虞无疾心知要保持距离,身体却不听使唤,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了。 陆英低语一句抱歉,挣扎几下,还是合上了眼睛。 虞无疾手一抖,脸色瞬间白了几分:“陆英?快去请大夫!” 他把人抱起来就进了屋子,单达连忙去请大夫。 因着陆英的病迟迟不见好,齐州府的大夫已经都被拨云居请了个遍,谁都知道她这是急怒攻心,血虚气弱之症,故而见了虞无疾只是摇头,说的也是之前的老话—— “陆姑娘须得静养,不然这么下去,身体是要留下病根的。” 静养…… 虞无疾神情变幻莫测,谁都知道陆英需要静养,陆夫人来来回回那么多趟,不可能不知道。 可她做了什么?自己闹还不够,还要喊了旁人来一起闹…… 像是生怕陆英这病会好起来一样。 胸腔剧烈起伏起来,他抬手狠狠掐了把眉心,仿佛是在泄愤一般。 还是得再找陆夫人谈谈,若是实在不行…… 他起身要走,衣袖却被抓住,他心头忽地一颤,垂眸看了过去。 陆英还在昏睡,手却死死抓住了他的袖子,含糊的呓语飘了出来:“别走……” 第88章 过门不入 虞无疾僵在了原地,明明只是被抓住了袖子,他却仿佛是被封印了一般,半分都不敢动弹。 直到外头又传来脚步声,他才恍然回神,连忙脱下外袍,快步走了出去。 门外单达刚刚打发了又一位陆家宗族中的长辈,见虞无疾进去一趟连衣裳都没了,神情顿时震惊起来。 “收起你那幅样子。” 虞无疾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心里却仍旧一团乱麻,最近他很不对劲,尤其是每次看见陆英的时候。 他知道自己有些奇怪,可每次都下意识地忽略,不敢多想,眼下仍旧如此。 “我去见见陆夫人,你在这里守着。” 单达拍着胸膛答应下来,倒是不觉得自己一个六品给别人守院子掉价。 虞无疾却是站在原地又定了定神,才强压下思绪,朝北苑大步去了。 里头陆夫人正在喝养神汤,有小丫头踢倒了盆栽,被蔡妈妈呵斥了一句,说陆夫人最近伤神太过,要静养,任何人都不许惊扰。 虞无疾默了一瞬,先前他还想着陆夫人毕竟是农户出身,可能不通药理,所以才不听大夫的话,可现在看来,她什么都懂。 他转身走了,院内的小丫头却看见了他,连忙喊了一声,不多时陆夫人推门走出来,遥遥唤了他两声。 他没有回头,仍旧大步出了北苑,在北苑到陆家大门那条不长不短的路里,他思绪变得无比清晰。 想让陆英清清静静地修养,要么她搬出去,要么自己搬回来。 陆英搬去使衙署是绝对不行的,他这次身边没带家眷,母亲和姐姐都不在,陆英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若是搬过去,必定会招来非议。 那就只能他搬过来。 可再搬回来的话…… 他心里很犹豫,若是再搬回来,和陆英的接触就会变多,到时候万一再不留神做了什么…… 大门处又是一阵嘈杂,他抬眼看去,几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说是陌生,因为从未见过;可又熟悉,是因为这几人和陆长清颇有几分相似。 又是陆家的人。 他骨节咔吧响了一声,没再犹豫,先一步回了拨云居,命单达回使衙署去准备,自己则往门口石阶一坐,他今天倒是要看看,谁能进来。 月恒悄悄开了窗户,透过缝隙往外头看,见几个陆家长辈,前脚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一见虞无疾就变了脸,点头哈腰,练练讨好,心里狠狠啐了一口,有些瞧不上:“姑娘,你看他们那副样子,真可恶,咱们真就这么纵着他们?” 陆英幽幽睁开眼睛,虽然身体仍旧孱弱,眼底却已经没了方才的无助,她嗤笑一声:“他们又不是母亲,拿捏他们还不容易?不急在这一时。” 陆夫人兴许以为自己出去诉苦,会得到旁人的助益,却根本不明白,这些人来往陆家找她,根本不是为了给什么人出头,而是为了实打实的利益。 趁人病,要人命的道理,谁不知道? 这些人是想趁这个机会,逼她退让,将手中陆家生意的利润再让几分出来。 他们有这种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碍于陆英的手段才不敢明目张胆,可现在她这一病,可算是给了他们机会。 而陆夫人,还给了他们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想起这些,陆英心头又是一阵闷痛,她强压下那感受,这些人还不值得她动怒,这几日纵着这些人来往,也不过是想试探一下,看看虞无疾会不会过来,过来了会做些什么。 一切如她所料。 已经够了。 外头的陆家人被撵走了,陆家也热闹了起来,使衙署的人开始搬运虞无疾的东西,来来往往的,引了不少人围观。 陆英只当没听见,等时间差不多了,才看了月恒一眼。 月恒顿时会意,提高了音调:“姑娘,你醒了?” 声音透过窗户传出去,虞无疾大约是听见了,外头很快响起脚步声,他似是想敲门的,可不知为何又没了动静。 主仆二人一边说闲话,一边在等门外的动静。 可许久后,响起来的是离开的脚步声。 陆英眼神一暗,月恒急了,忍不住看了外头一眼:“姑娘,他……” 陆英摇摇头,今天虞无疾的举动证明他心里是在乎自己的,只是可能当初她说的那些话太过惊世骇俗,虞无疾无法接受,才会将她一推再推。 没关系,虞无疾对她而言,虽然不能用猎物来形容,可她仍旧有狩猎的耐心。 只是先前用错了方法,这次得欲擒故纵。 她看了眼被虞无疾留下的衣裳,抬手摩挲了两下,才推到月恒手边:“你将袍服洗干净,给他送回去,上次那件也别落下,还有那把短刀,也带过去吧,就说谢谢他这次解围。” “两件都送回去?” 月恒犹豫着开口,“要不分两次?还能多一次来往。” 陆英摇摇头,虞无疾现在防备她防备得很,东西都送回去,才能算是干净,到时候他也能放下戒心。 月恒不再多言,将衣裳清洗熏香干净送去了东苑。 彼时东苑还在收拾东西,单达还在抱怨陆家下人不勤快:“主子你看,那烛台上的烛泪厚厚一层,也不知道多久没清理了。” 他说着就将烛台换下,虞无疾心里却莫名一动,将那烛台拿了过来。 上头的确积了厚厚一层烛泪,和当时他离开的时候并不一样。 “兴许是还有旁人住过。” “怎么会呢?” 月恒进来刚好听见这句话,连忙否认,“这东苑打从您住过,姑娘就一直空着,没再让旁人住进来过。” 那这烛泪是哪里来的? 虞无疾看了眼月恒,又去看那烛台,忽然觉得有些烫手,他连忙将烛台放下,转身拿了本公文去看。 月恒也没去追,只将东西交给单达:“这是先前少师遗落在拨云居的衣裳,请单将军收好。” “两件?” 单达有些惊奇,虞无疾闻言侧头看过来,两件…… 他都忘了,还有一件衣裳落在了拨云居,但比起衣裳,他先看见了那柄短刀,他是习武之人,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刀不寻常。 他抬手拿过,拔刀出鞘,锋利的刀身倒映着他凌厉的眉眼。 “好刀。” 他赞叹一句,月恒心下得意,当然是好刀,她家姑娘拿出来的东西,能不好吗? “虽知少师不是有意为之,但今日毕竟是为拨云居解了围,这是姑娘的谢礼。” 虞无疾动作一顿,不是有意为之…… 陆英这么想倒也没错,他本也没想让陆英多想,只是都说他非有意了,竟还送了谢礼,已经这般生分了吗? 第89章 他还会来的 他将刀丢在了桌子上:“举手之劳,不必如此,带回去吧。” 月恒没有去拿,陆英送出来的东西,也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少师帮衬姑娘良多,姑娘心里过意不去,如今不比以往,该谢的还是要谢。” 她屈膝见礼,倒退着出了门,才转身走了。 虞无疾站在原地没动,看着那刀脸色变幻不定。 “这陆姑娘看来是真想通了,先前请您进去喝茶,属下还以为她又想谋算点什么呢。” 单达开口,说着去拿那把短刀,拔出来看了一眼,面露赞叹:“陆姑娘虽然心思深,可也是真有本事,这种好刀可不多见。” 虞无疾的眉头却皱得更紧,那么点小事,何至于送这么贵重的谢礼,还把东西都送回来…… 这不像是想明白了,倒像是…… 他心头一跳,忽然将衣裳提起来抖了抖。 单达茫然地看着他:“主子?你怎么了?” 虞无疾没言语,将两件衣裳都检查了一遍,没瞧见自己送出去的那把匕首,心下这才一松。 那东西没送回来就好。 他将衣裳丢开,劈手夺过了单达手里的刀:“别乱摸,找个机会要还回去的。” 单达嘁了一声,转身继续去归置东西了。 虞无疾将那把刀别在腰间,继续去廊下看公文,思绪却忽地一滞,陆英没将匕首还回来,他为什么会松一口气? 一股浓烈的不安涌上来,混杂着危险的气息,出于本能,他强行将那情绪压了下去,不敢再想。 他这一来,陆家的确安静了不少,陆英却没有如他设想的那般,时常往来东苑,纠缠不休。 甚至是他几乎见不到对方。 她一直窝在拨云居里养病,轻易不肯出来,只有天气好的时候,他才会在路过拨云居时,看见院子里晒太阳的人。 只是看着对方那始终没血色的脸,他也开不了口打扰,只好静静看着,等着人醒来。 然而许是身体太过虚弱,陆英轻易不肯醒,他在门外等了两回,也没见她睁开过眼睛,心下逐渐忧虑起来。 “大夫找得怎么样了?” 他忍不住催促单达,单达叹了口气:“那人虽然说是来了齐州府,却到处游历,几天前才离开,已经命人去追了。” “尽快。” 虞无疾又看了眼院内的人,抬脚往东苑去,随手摸了把腰间的短刀,他总想还给对方,可也没找到机会,便整日带着,这竟也成了习惯,时不时就想摸一把。 然而这一下他却摸了个空,脚步瞬间顿住。 “主子,怎么了?” 单达见他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眼神逐渐怪异。 “……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干净的?我刀掉了。” 两人沿着走来的方向一路往回找,却不等看见那刀,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先从不远处的拨云居传了过来。 是陆英醒了。 虞无疾暂时顾不得刀,快步走到了拨云居门口,却瞧见人又合上了眼睛,并没有清醒的意思。 可刚才他明明听见了。 难道听错了? 他有些迟疑,站在原地没动,单达拿着刀找过来:“主子,找到了。” 虞无疾接过刀,确定是陆英送的那把,这才抬脚走了,可到了半路却又再次顿住:“你先回去吧。” 单达抱拳退下,他却折返了回去,只是脚步放得很轻,到了拨云居门前,果然听见里头细碎的说话声,陆英的确是醒了。 那刚才…… 他大步出现在了门前,隔着门看向里头。 月恒听见动静看过来,瞧见是他,整个人都是一抖,显然是被吓到了。 “少,少师?” 她慌慌张张地见礼,一句话惊得陆英也抬头看了过来,她倒是比月恒冷静得多,神情却也更复杂,只遥遥看了他一眼就垂下了眼睛:“少师怎么过来了?” 虞无疾有些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心里有些憋闷:“你是在躲我?” 陆英沉默下去,好一会儿才低声和月恒说了句什么,月恒便退了下去,宽敞的庭院里只剩了两个人。 “少师肯搬回陆家,是给陆家脸面,我自然不能让少师住的不舒服。” 她声音不大,却因为周遭十分安静,便每一个字都十分清晰地传进了虞无疾耳朵里。 喉咙一时被堵住,虞无疾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打从之前知道陆英动了那种苟且的念头之后,他便一直在疏离对方,云霄楼之后,生疏便越发明显。 而这次陆英回来后,他更是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陆英理应感觉得到的,所以这般举动像是真的在为了他着想。 可…… 他心里怎么半分欢喜都没有呢? 这明明是陆英自己的家,却因为避让他连门都不出。 “身体若是好些了,就该出门走走,我不怎么出来,你可以随意些。” 虞无疾搓了下手,低声开口。 “是。” 陆英低声应答,但看神情显然是没有放在心上的。 虞无疾又沉默了下去,片刻后他叹了一声:“今天日头倒是好,去园子里走走吧。” “时辰不早了,还是明天吧。” 陆英一口拒绝,虞无疾又沉默了下去,可到底也没说什么,只干巴巴道:“那随你吧。” 他转身就走。 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月恒才从房间里钻出来:“姑娘,少师是不是生气了?” 陆英侧头咳了一声,虞无疾生气了? 那才好呢,生气证明他在乎,刚才她只字不提先前几次虞无疾的解围,就是要让他觉得憋屈,觉得不必再那般谨慎。 “明天,他还会来的。” 第90章 欲擒故纵 第二日仍旧是个好天气,秋高气爽。 陆英靠在窗前看这次货物的去处,京城有,西北有,江南也有,散地这么广,想找源头,怕是难上加难。 但平乐寨也送了消息过来,朝廷那边找他们找得更厉害了,日后要更谨慎才行。 她提笔写了回信,说做得很好,今年不会再出门,让众人都可以安稳些日子。 “送出去吧。” 她将信递给月恒,对方却迟迟没接。 她不得不唤了一声,月恒这才来接了东西,眼神却仍旧往外头瞥:“姑娘,这都要中午了,少师还没来。” 陆英也跟着看了眼外头,面上并无太多情绪,心里却有些打鼓,有了先前猜错的经历,这次多少都会有些阴影,她从未在一个人身上栽过这么大的跟头。 “今天不来也无妨。” 她斟酌着开口,“若是欲擒故纵不成,那就再想想别的办法。” 反正虞无疾对她还是在乎的,那就总能找到合适的方法。 日头慢慢升高又滑落,秋日的天气,过了中午便有些凉了,月恒给陆英添了件衣裳,又侧头看向窗外。 天一点点黑了下来,外头始终没有人来,陆英看着灯烛下自己那被拉长的影子,心里一片嘲讽,又猜错了。 罢了,错了就错了吧。 “歇了吧。” 月恒犹豫着看了眼参汤,陆英的肠胃还没好,今天没吃多少东西,她想劝着陆英用些东西再休息。 “吃不下,撤了吧。”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陆英再次开口,月恒这才叹了口气,服侍着陆英歇下,熄灯退了出去,正要喊了人去关院门,就瞧见外头有道影子一闪而过。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揉了揉眼睛,看错了吗? “怎么了?” 日升抬脚走过来,月恒迟疑着摇头,大概是看错了。 “没什么,歇了吧。” 拨云居的灯都暗了,外头的影子这才松了口气,悄然回了东苑。 “主子,陆姑娘和你一样在院子里呆了一天。” 虞无疾放下手里的税收章程,抬手掐了掐眉心,他躲着是想让陆英出去走动走动,总憋在屋子里怎么行呢? 可对方似乎并不领情,或者说,她还是怕会遇见他,所以宁肯躲着。 “我先前,是不是很过分?” 他一回想,脑海里浮现的就是云霄楼里陆英半身是血的样子,明知道那是陆英自己安排的,伤不会多重,可那画面仍旧刺目得很。 “没有吧?” 单达斟酌着开口,陆英算计在先,受伤也是咎由自取,虞无疾最多也就是没有理会她,怎么都算不上过分。 至于陆家的事,他现在还真不好说谁对谁错,便也不好提。 虞无疾却仍旧沉默了,不过分的话,为什么他每次想起来,心里都憋闷的厉害呢?陆英又为什么躲他这么厉害呢? 罢了,也算好事。 “继续注意着那边。” 单达答应下来,命人继续盯着拨云居,只是那边安静得很,第二天一天,陆英也仍旧没有出门的意思。 虞无疾有些坐不住了,这么憋着不行啊。 他思前想后,还是在第三天的时候过去了一趟。 陆英正在见掌柜的,一眼看去,院子里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偶尔有细碎的说话声传出来,隐约像是在说,陆英离开的这几个月,有人趁着掌柜不在,强行在账上支走了银子,所以账面上出了个怎么都抹不平的窟窿。 陆英面无波澜,显然已经习惯了自己不在的时候账上出纰漏。 那掌柜的却十分羞愧,低着头不停抱怨自己,甚至还提出了请辞。 “不必如此,自家人什么德行我还是知道的。” 陆英侧头咳了一声,月恒连忙送了盏参茶上来,陆英抿了一小口,这才继续,“我知道你尽力了,我这个人是讲道理的,只要尽了你们的职责,便是有天大的麻烦,都有我替你们顶着。” 掌柜的连连谢恩,陆英仍旧面无表情:“但我这个人顶得住事情,也下的去狠手,谁若是想趁机耍心思糊弄我,那丢了身家性命,怕都是轻的。” 这番话不是假的,先前就有掌柜的中饱私囊,人现在还在蛮荒之地流放,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这番恩威并施,将众掌柜收得服服帖帖。 单达啧啧两声,“这陆姑娘病中也凶得很。” 虞无疾没开口,只是忍不住想,谁病中还要这般操劳? 无人分忧就罢了,却多的是人添乱。 也不知道她每次回来,看见那些烂摊子,是什么感受。 直到下午,拨云居里的人才散了,对方的目光也终于落在了他身上,似是没想到他会来,陆英短暂地怔了一下才起身。 “少师过来,可是缺什么东西?” 虞无疾心头仿佛又憋了口气,如今他来这里,在陆英眼里似乎只能是为了别的。 其实也是好事,这证明她对自己已经没了期望,迟早会放弃那苟且的念头。 他安抚了自己一句,将那点喘不上气来的憋闷强行压了下去:“没什么,只是想起来还没好好逛过陆家,带我四处走走吧。” 远处的月恒攥了下拳,被她家姑娘猜中了,虞无疾果然来了,虽然晚了两天,但也是来了啊。 “我身体不适,还是安排旁人陪着少师吧。” 陆英却回绝了,她看向月恒,“你去请……” “陆英。” 虞无疾打断了她的话,他叹了口气,“我是想让你出去走走。” 陆英沉默下去,迟迟没给出回应,虞无疾犹豫片刻,上前隔着袖子抓住了陆英的手腕,“走吧。” 他拉着陆英去了园子,日头正好,晒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陆英仰起头,整个人在阳光下都仿佛发着光。 虞无疾不远不近地看着,眼睛有些移不开。 一阵嬉笑声却传了过来,两人循声看去,就瞧见一道影子正在不远处打拳,仔细一看,才认出来是陆承业。 那招式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烂得出奇,可陆夫人却满脸慈爱,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 陆英猛地抽回了手,转身就要回去。 “陆英?” 虞无疾愣了一下,连忙抬脚追上来,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陆夫人。 更没想到几天陆夫人竟宁肯陪着已经好了的陆承业浪费时间,都没想过要去探望照料陆英。 虽然陆英的确不让她进门,可…… “陆英。” 他追上陆英,斟酌着道歉,“我不知道他们在这里。” 陆英扭开头,深呼吸,“不怪少师,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要走,一道呼唤声却自身后响起—— “英儿。” 第91章 想亲她的眼睛 是陆夫人听见了方才那一声喊,追了上来,她打量了陆英一眼,松了口气:“看起来是没事了,果然是没有大碍的。” 陆英喉头一哽,心口又闷疼起来。 果然? 好一个果然啊。 “既然母亲笃定我没事,还追上来做什么?” 陆夫人大约是听出了她话里的埋怨,眼眶一红,“你这是怪我吗?你连门都不让我进,我能如何?你难道要我求着见你不成?谁家女儿如你这般?你若是……” “原来是怪我……” 陆英打断了陆夫人的话,她就知道,不该见陆夫人,见了她只会平添烦恼。 “既然都是我的错,那母亲陪你的好儿子去吧,我如何,都与你无关。” 陆夫人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这叫什么话?你是我生的,我难道不关心你吗?我当初还亲手为你做了面,我手都伤了……” “陆夫人。” 虞无疾没想到两人只说了几句话而已,场面就已经这般难看了,更没想到在陆夫人眼里,做碗面是这么大的恩情。 他不敢让陆夫人继续说下去。 “请回吧。” 陆夫人心里畏惧虞无疾,不敢多言,只能委委屈屈地走了,只是到底不甘心,几步后又转过头来,“英儿,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后面的话在虞无疾阴沉的目光中咽了回去,她转身快步走了。 陆英摁着胸口说不出话来,虞无疾有心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沉默地陪着她。 可也不过片刻,陆英便缓和了脸色:“让少师见笑了。” 她恢复如常,仿佛方才心疼得说不出话来的人不是她一样。 可虞无疾的心头却被狠狠戳了一下,这般情形,谁能这么快就冷静下来,陆英到底是经历了多少次,才会如此习惯? “陆英……” 他张了张嘴,很想说点什么。 “少师不是想逛逛府里吗?走吧。” 她率先往前头去,虞无疾却没动,他迟疑很久,还是轻叹一声:“难受别忍着。” 陆英动作一滞,忽然笑开:“有什么好难受的,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边请吧,前院的景致更别致一些。” 她抬脚往前面去,虞无疾却仍旧站在原地,陆英不解地回头:“少师?” “忽然想起来还有些公务,”虞无疾看着陆英的脸色,开口回绝了,“改日吧。” 陆英没有强留,应了一声好,只是却没打算回去:“我还想自己走走,就不送少师了。” 虞无疾迟疑片刻,才转身往来路去了,却只是拐了个弯就又折返了回来,他看得出来陆英不想他留下,可他也不放心陆英一个人。 透过已经落了叶的草木枝杈,他看见陆英还呆在原地,她不说不动,就扶着灯台那么站着,片刻后缓缓蹲了下去。 她无声无息,没有哭泣,没有咒骂,就那么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蜷缩在那个角落里。 有那么一瞬间,虞无疾想将陆家全都发配出去,再也不让他们来到陆英面前。 天色慢慢暗下来,凉风吹在人身上,激起一阵战栗,虞无疾很想再给她点时间,可到底是身体更重要。 “陆英。” 他还是走了出去,将外袍披在了她身上。 “起风了,回去吧。” 陆英垂着头没说话,好一会儿才仰头看过来:“我真的那么糟糕吗?” 虞无疾呼吸一凝,忽然觉得,发配可能不够。 只是他到底不能那么做。 他半跪在地上,平视着陆英:“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但我想你应该很清楚你有多出色。” 陆英没再开口,只抬起眼睛看他,那双眼睛很漂亮,可此时此刻,却被他占满。 指尖霍地一紧,虞无疾心里冒出个极冲动的念头来,他想亲亲这双眼睛。 “少师?” 陆英忽然开口,打断了虞无疾的思绪,他骤然回神,脸色却在一瞬间难看起来。 他刚才在想什么? 他怎么会想要亲陆英的眼睛? 他再喜欢一个晚辈,这种程度也过分了吧? 心里惊涛骇浪,面上他强自镇定,却不敢再直视陆英。 “起风了,回去吧。” 他匆匆将人送回拨云居后便逃也似的回了东苑。 单达正在整理公文,见他回来连忙请示这次税收的细节,却是一连喊了他几次都没得到回应,他不得不上前,在虞无疾面前挥了挥手—— “主子,您怎么了?” 虞无疾难得地没有嫌弃他,反而皱着眉开了口:“我今天看见陆英,想亲她的眼睛,你瞧见自家孩子,也这样吗?” 单达惊呆在原地。 陆英都多大了?还孩子? 就算是孩子,他也不会想要亲人家的眼睛啊。 再说陆英那亭亭玉立的样子,谁能把她当孩子? 他看虞无疾的眼神逐渐变了,带着几分无奈:“主子,我当初就说你对人家陆姑娘不像是对晚辈,你还不信,现在信了吧?” 虞无疾脸色一黑,单达还以为是自己的话太过,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免得待会儿挨揍。 虞无疾却动都没动,仍旧坐在原地,只有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不可能。” 他像是在反驳单达,又像是在警告自己,“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从那么点大的一个奶团子,长成现在的大姑娘,她小的时候,我还给她当马骑……我怎么可能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动那种心思?” 他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这绝不可能。” 单达叹了口气:“主子,我觉得您钻牛角尖了,您是见过陆姑娘小时候,可那都多久了,现在您瞧见的这个,已经是大姑娘了,这看上了也没什么吧?” 虞无疾脸色仍旧变幻不定,脑海里两道人影来回交错,一个是现在的陆英,一个是十几年前的小娃娃。 他抬手掐着眉心,眼神几番闪烁,最终沉静了下来。 “取纸笔来。” 下人连忙送了文房四宝上来,他提笔写了封家书,交给了单达,“随同公文一同送往京城,交给老夫人。” 第92章 我要成亲了 陆英看着虞无疾的身影消失,才进了院子,迎面瞧见月恒拿着衣裳出来,大约是要去寻她。 “看来是奴婢多虑了。” 月恒一眼看见了她身上的衣裳,不由笑起来,陆英想起刚才虞无疾的落荒而逃,也低头笑了笑。 先前虞无疾一直笃定对她无意,可方才的眼神呢? 她阅人无数,可以肯定,那眼神绝对不清白,从虞无疾刚才的反应看,他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等他确定那根本不是什么长辈对晚辈的怜惜时,事情就会水到渠成了吧…… 她一直沉甸甸压着的心,此时终于松快了些,事情比预想的要顺利,她起初还以为要些日子才能出成效,没想到这才几天而已。 大约是先前太过倒霉,也该时来运转了。 月恒端了药过来,她仰头喝下,又想起来陆夫人,心头一阵发苦,却强行压了下去。 今天难得有件喜事,她不想破坏心情,不想去想旁的。 因着这点欢喜,晚饭她多用了两口,夜里就又吐了起来,这一折腾,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消停下来。 外头却又闹了起来,隐约有说话声传过来—— “陆家的东西,我们陆家人凭什么不能用?我们不用,岂不是都便宜了陆英?” 陆英窝在软榻上,冷笑出声,还真是沉不住气,昨天她刚用手段平了账,今天就找过来了。 说起来,他们还真是一家人,都把陆家的东西,当成自己的。 陆英仿佛从这些人身上看见了自己的丑陋,却并未觉得羞耻,人性贪婪,只要她手段正当,想要什么都不为过。 “让日升去看看,闹腾可以,别太过火。” 月恒连忙去喊日升,却还不等找到人,外头的动静就消停了,她出去看了一眼,很快就回来禀报:“姑娘,少师方才出去处理了。” 陆英一顿,心里起了点波澜,这不是虞无疾第一次为她处理事情,虽然她并不需要,可仍旧喜欢这种有人为她操心的感觉。 那会让她觉得,自己也是可以懈怠,可以休息的,不必一直这么绷着。 昨天的举动,用处似乎比自己想的还要大。 “看来我得出去道个谢。” 话虽这么说,她的目光却落在了箱笼上,她记得自己有件百蝶穿花裙,她嫌太花哨,太娇俏,一直没敢上身,今天倒是刚好拿来穿。 “月恒,你帮我找找那件衣裳。” 月恒却站在原地,满脸的欲言又止。 “怎么了?” 陆英抬眸看过来,月恒笑得十分勉强,“没……今天风大,要不姑娘你还是别出去了。” 这话有些不对劲,陆英侧头看过来:“到底怎么了?” 月恒似是说不出口,嘴唇开开合合,始终没说出来,陆英索性自己出门去看,刚巧看见虞无疾迎面走过来,她一抬眸就见虞无疾身边跟着个姑娘。 等两人走近一些,她才看出来,那是陆静柔。 这两人怎么凑到一起去了? 陆英并未多想,抬脚迎了上去,可还不等走到近前,就瞧见陆静柔拉住了虞无疾的胳膊。 脚步忽地顿住,她没再上前,陆静柔却看见了她,朝虞无疾低声说了句什么,男人很快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大步走了过来:“身体如何了?” 语气温和,姿态随意,身上已经不见了昨天的仓皇,恍然像是回到了几个月前两人初相识的时候。 陆英心里却是一沉,先前的好心情戛然而止。 她素来是个敏感的人,能清晰地感觉到,虞无疾眼下的态度不是她想要的,她有种自己在对方眼里,和旁人没有任何不同的错觉,昨天的那不清白的眼神,像是一次臆想。 她仰头看着虞无疾,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虞无疾没有躲闪,只是咧嘴一笑,带着惯常的疏懒:“看我做什么?” 陆英的心又沉了几分,她垂下眼睛:“没什么,劳累少师记挂,已经无碍了……少师这是从哪里来?” 虞无疾侧了下头:“昨天不是没能在陆家逛一逛吗?今天刚巧遇见小五,就让她引路,到处走了走。” 陆静柔连忙上前,“少师还说我路引得好,说回头要带我出去使衙署逛逛呢,呀……” 她忽然捂住嘴,“我忘了,少师不许你进使衙署的,我不是故意提这茬的,姐姐你别怪我。” 陆英听得直想笑,陆静柔和陆承业是一母同胞,她站在对方那边不奇怪,可想争家产就老老实实地去谈生意,整天用这些手段来恶心她做什么? “你这半年,都没月钱了。” 陆静柔一僵,求助地看向虞无疾。 “你先回去。” 虞无疾开口,陆静柔只当他会为自己出头,哪里肯走,她想看见陆英被教训的样子。 “舅舅……” 她撒着娇开口,虞无疾眉眼一冷,她顿时被唬住,慌忙闭嘴,转身跑走了。 可她走了,两人反而安静了,虞无疾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不要和她计较。” 她不想陆英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动怒,带累自己的身体。 可听在陆英耳朵里,却像是回护。 “怎么?少师是觉得,我在欺负她?” 虞无疾拧眉,他不知道自己那句话怎么会给了陆英这种错觉,但也没打算解释,今天偶遇陆静柔是个意外,却是刚好可以借着她来敲打一下陆英。 “你们毕竟是姐妹,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 陆英一耳朵就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她冷笑出声,“那少师,也用昨天看我的眼神,去看五妹妹了?” 虞无疾这次没有否认,可说的话却越发恼人:“陆英,昨天的确是我失礼,但不是你想的那样,男人劣性,本是如此,我这个年纪还没成婚,难免会荒唐些,昨日换了旁人,我也一样……” “少师这是打定主意不肯承认了?” 陆英一口打断了他,她攥紧拳,胸腔控制不住的剧烈起伏,她以为让虞无疾意识到他对自己的旖念,事情就会简单起来,可谁能想到,根本不是这样。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这话说得近乎尖锐,虞无疾的脸色也沉了下去:“陆英,是谁在自欺欺人?我的话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明白。” 陆英又想起了云霄楼里那双冷漠的眼睛。 她心头一跳,却又强行压下,只是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她转身就走,可虞无疾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 “我已经去信京城,请母亲为我相看人家,不日就会成亲。” 第93章 太医 陆英脚步顿住,片刻后怒极而笑:“少师大人,你倒是真豁得出去,这种话也能随口就说出来,京中风气再放得开,人家姑娘也不能如此草率,说将亲事定下就定下吧?” “我不会拿婚姻大事说笑。” 虞无疾淡淡开口,语气不重,却听得人心惊,“我想娶妻,多的是人愿意,只要是清白人家,明媒正娶,我总不能亏待了她。” 陆英心口一堵,清白人家,明媒正娶…… 这是在嫌弃她啊。 呼吸停滞片刻,陆英咬牙开口:“那我就恭贺少师大喜了。” 她再说不出别的来,转身就走,一阵恶心却忽然涌了上来,她脚下一个踉跄,连忙扶着树弯下腰,干呕起来。 得亏今天没吃得下去东西,不然还不知道要如何狼狈。 虞无疾仍旧吓了一跳:“怎么了?” 陆英抓着帕子捂着嘴,没有理会他,跌跌撞撞回了拨云居,月恒见她回来,连忙上前想要扶她。 “关门。” 陆英推开她的手,头都没回。 见她脸色那么难看,月恒也不敢多问,只好去关了门,却刚好看见虞无疾跟了过来,她一时不知道这门该不该关。 对方却并没有进来的意思,在门口看了一眼便转身走了。 这气氛不对。 月恒虽然看见了陆静柔缠着他,却也没想到两人会因此闹到这个地步,她又震惊又难以理解,连忙端了盏参茶进去。 陆英正提笔在写什么,看着倒是没什么别的情绪,可越是这样,越证明她心情糟糕。 “姑娘,”月恒赔着笑凑过去,“您这是干什么呢?” 陆英冷笑一声:“少师大人不日就要成婚,这贺礼自然要抓紧准备起来。” 月恒惊讶地张大了嘴:“姑娘,您说什么呢?少师怎么会忽然成婚?这三媒六聘的,怎么不得大半年?” 笔尖滴下硕大一点墨滴,瞬间糊了陆英方才写出来的礼品单子,她笑得更加嘲讽,“少师想一切从简,谁还敢说“不”字不成?” 她又干呕起来,手里的笔“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月恒连忙给她拍了拍背。 “不是缓解了吗?怎么又呕起来了?” 月恒满脸焦急,“得再请个大夫来看看。” “呕几声又不妨事……” 陆英扶着书案站稳身体,“就是先前在外头伤了脾胃,调养些日子就好了。” 见她缓了下来,月恒连忙端了茶水来给她漱口。 陆英有气无力地靠在软榻上,昨天才恢复了些血色的脸,因着方才那一番折腾,再次一片蜡黄。 月恒看得心疼,心里还是琢磨着要出去给她请个大夫。 陆英喝了药,昏昏沉沉歇了,她这才去寻日升,可惜日升照料着外头,眼下陆英精力不济,她便越发忙碌,轻易见不到人,她只好自己去寻大夫。 却是刚拐进主街,就看见使衙署的马车自城门处进来,她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却什么都没看见。 她也没在意,等马车走远便进了一家医馆。 那马车却是一路停在了陆家,随即一风尘仆仆的中年郎中被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少师在里头等着呢。” 单达出面迎接,将人一路带进了东苑。 “主子,人带回来了。” 一进门,单达就喊了一声,随即引着大夫入内见礼。 虞无疾正拿着公文出神,神情紧绷,一瞧心情就十分不好。 单达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只敢站在门口:“主子,那位致仕的廖太医,请回来了。” 虞无疾这才抬眼看过来,那太医却连眉眼都没抬一下,显然很不待见他。 “少师真是好大的本事,廖某都躲到山里去了,还能被抓出来。” 虞无疾收敛了神情,语气温和:“得罪了,只是家中晚辈年纪轻轻,却气血两虚,调养也久不见好,只能请圣手来看一看了。” 他这般低声下气,大夫却只是哼了一声,仍旧没给个笑脸。 单达有些恼:“你别给脸不要……” 虞无疾抬抬手,单达没说完的话只好咽了回去。 “廖太医悬壶济世,想必不会因着厌恶朝堂,就对病患置之不理的。” 虞无疾看了眼门外,“请他过去吧,记得好生奉上席敬。” “是。” 单达伸手做请,“太医,这边请。” 那大夫虽然不待见虞无疾,倒也的确如他所说,没有推拒,他的本职就是治病救人,来都来了,怎么也得看看病人。 再说,他躲得那村子里,还有一村的人被使衙署的人盯着呢。 朝廷的这些王八蛋! 太医心里骂骂咧咧地走了,虞无疾却又喊住了单达,“我今日告诉陆英,请母亲帮我相看人家,你莫要说漏了嘴。” 单达一愣,看着他的眼神颇有些一言难尽:“主子,这么做万一您后悔呢?您对那陆姑娘……” “别说这种荒唐话。” 虞无疾打断了他,“我绝不可能对一个看着长大的孩子动那种心思,就是到了岁数没成亲,才会冒出那禽兽念头来,你今日过去,也别让她多想。” 单达被为难住了,大费周章请了大夫回来,怎么才能让陆英不多想啊? 可他见虞无疾脸色紧绷,也不敢多言,只能答应着退了下去,却站在院外迟迟没走,他该找什么理由才能让陆英不多想啊? “病人还看不看了?” 大夫不耐烦地开口,单达不敢得罪他,憋屈地引着人往拨云居去,冷不丁一声“救命”传了过来,他下意识循声找了过去,等看清眼前情形时,眼睛“唰”地亮了。 现成的理由,这不就来了! 第94章 你去水里干什么 他纵身一跃,跳进了湖里,不多时就将里头的人捞了起来。 那人已经彻底湿透,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单达不敢多看,连忙脱了外袍递过去,等人将自己裹严实了,他才敢去看,这一瞧才认出来是谁。 “五姑娘?大秋天的,你去水里干什么?” 陆静柔被噎了一下,谁会自己去水里? 她偷偷瞪了单达一眼,随即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假山上,那里一道人影若隐若现,她像是有了底气,深吸一口气开口:“我不是自己进去的,刚才我在路边走着,忽然就有人推了我一把。” 单达哦了一声,并不在意内情到底如何,只想着赶紧把大夫请过来:“这种天气着凉可不行,你等着,我去给你请大夫。” 他起身就要走,情急之下,陆静柔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这人怎么不问是谁推得她呢? “别去,我怕大姐姐不高兴。” 单达愣了一下,有些没听懂这话:“你请大夫,她为什么要不高兴?” 陆静柔没想到这人都做到了六品官,却这般听不懂人话,心里颇有些气恼,却又不好直说,只能继续暗示:“毕竟我刚刚得罪了她,大姐姐脾性霸道,素来是不容忍忤逆的。” 这话已经够明显了,即便单达缺根筋,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看着陆静柔,好一会儿才开口:“她这么厉害,也没见你少在她面前蹦跶啊。” 陆静柔一僵,不敢置信地看了过去,这人怎么回事? 她都变成这副样子了,这人竟还在指责她? 单达却根本没功夫在意她的心情,他现在只想着赶紧完成虞无疾的。 “你等着啊,我去请大夫。” 他撒腿就跑,袖子“嗖”地一下被抽了出去,磨得陆静柔掌心生疼,她气急败坏:“我不用大夫。” “用的用的,”单达头也不回,“主子亲自请的。” 陆静柔嘴边的话顿时咽了下去,虞无疾亲自请的? 是她落水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吗? 她心脏怦怦直跳,她虽然也设想过能取陆英而代之,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她僵在原地没动弹,苏玉快步走过来,拍了她肩膀一巴掌:“人怎么走了?你是不是没把话说明白?你可给我记住了,我们绝对不能让少师再站到陆英那边,不然你兄长往后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陆静柔被打得瑟缩了一下,讨好地看着她:“娘,你放心,单将军说少师亲自给我请了大夫,我一定能取代大姐姐的。” 苏玉方才离得远,没听见两人的对话,此时听见脸色顿时一亮:“当真?少师对你这么上心了?不愧是我的女儿。” 苏玉看着她脸上的笑,心里轻轻松了口气。 只要她有用,母亲对她还是很好的。 脚步声由远及近,苏玉连忙躲了起来,单达带着大夫赶过来。 大夫一见人还湿漉漉地坐在地上,顿时气得胡子一翘:“把她这么扔在这里,你们是生怕她不生病吗?” 陆静柔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冷,浑身一抖,蜷缩成了一团。 单达有些尴尬,他光想着大夫,把这茬忘了。 陆静柔被送回了西苑,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她被冷了个透彻,不停地打喷嚏,大夫连忙给她诊了脉。 “受了些寒气,我开个方子,想喝就喝两幅,不想喝也能自己好。” 他提笔去写方子,可墨还没来得及蘸上,毛笔就被拽走了,单达急不可耐:“走走走,不喝药也能好就别耽误时间了。” 大夫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拽着出了门。 陆静柔刚暖和过来,一抬头就在窗户里看见了两人的背影。 她顾不得其他,连忙追了上去,她还没趁机和虞无疾道谢呢,怎么能就这么让他们走? 可那两人却走得极快,她虽然用尽了力气,却还是眼睁睁看着两人越来越远。 她气恼地停了下来,却越看越觉得眼前这条路熟悉。 这是,去拨云居的路。 她眼底闪过嫉妒,一咬牙再次追了上去。 “陆姑娘。” 单达中气十足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金声来开了门,瞧见是他,站在门边不想让路。 “单将军怎么来了?” 单达笑嘻嘻的,倒是没有官家的架子:“这不是陆姑娘身体一直不好,就请了个大夫来给她看看。” 想着陆英刚睡下,金声摇了摇头:“不劳烦了,月恒姐姐已经出去请大夫了。” 原本这种差事是不用大丫头们去做的,可陆英这一病,外头属实不太平,他们不敢掉以轻心,这才事事亲力亲为。 “外头的大夫怎么能和他比?这可是前任太医院院正,他这么好的医术,全大周也找不出几个来。” 金声诧异地看了眼那略有些邋遢的郎中,心思却被动摇了,要真是这么好的大夫,不看看的确可惜。 “劳烦将军稍等,奴婢去通秉一声。” 她转身匆匆进了内室,陆英已经被方才的说话声惊醒了,透过窗户正看外头的情形。 “姑娘,要不请人进来吧,能将这样厉害的大夫找来,可见少师也是用了心的。” 陆英抿紧了嘴唇,心里有些说不出什么滋味来,才刚和虞无疾吵成那幅样子,她现在抹不开脸去接受对方的好意。 可对方肯示好,她也实在是不愿意拒绝,而且,她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她思量再三,还是点了点头。 金声连忙去将人迎了进来。 大夫进来的时候拉着脸,不大高兴的样子,可看见陆英时眉头却皱了起来,这姑娘的身子…… “陆姑娘,这位是杏林圣手,找到他可不容易。” 单达开口介绍,却换来了大夫的一声冷哼。 陆英看出来他的不痛快,颔首道谢:“有劳大夫了。” 大夫的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上前来要为她诊脉,陆英指尖却蜷了一下,带着点隐蔽的试探。 “我要记谁的人情?” 单达正要找机会撇清大夫和虞无疾的关系,她就问了出来,当即开口:“记五姑娘的就是,大夫本是少师给她请的,那边已经看完了诊,就想顺带着给姑娘也看一看。” 陆英呼吸一滞,瞬间攥紧了袖子,给五妹妹请的? 那送到她这里来做什么? 这哪里是示好,分明是羞辱。 她心头思绪翻转,激得她喉间发痒,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大夫连忙快走几步:“姑娘,请伸手。” 陆英平复了呼吸,面无表情地将手缩回了被子里,冷冷一笑:“不劳烦了,陆英无碍,请回吧。” 第95章 给我拽下来 单达没想到他们一片好意,竟会得到陆英这么一句话,眉头不由拧起来:“陆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这大夫可不好找,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还是……” “我说了,”陆英打断了他,语气加重,“不劳烦了。” 她微微侧头,合上了眼睛,“金声,给单将军包个红封,再重重奉上席敬,算我替五妹妹谢大夫的。” 金声连忙掏了银子出来,大夫不肯收,他今天虽然来得不情不愿,可一张方子都没开,怎么能白拿银子? 单达却急了,他带人来是给陆英看诊的,不是赚钱的,这给钱撵人算什么意思? “陆姑娘,您闹脾气也得看场合吧?大夫都来了……” 他喋喋不休,陆英又有些想咳嗽,却强行忍住了,静静等他说完,才轻声开口:“金声,我乏了。” “是。” 金声答应一句,上前拦在了大夫和单达面前,一双眼睛冒着怒火瞪着他们,“两位请回吧,我家姑娘要歇着了。” 单达有些恼,这人怎么好赖不分? 他们给人请大夫还有错了?这幅爱答不理的样子,是什么意思?也太矫情了。 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姑娘当真不看?” “姑娘的话那般清楚,单将军听不懂吗?” 金声咬牙开口,她嘴皮子虽然不如月恒利落,可也清楚,这种时候若是还需要主子开口,那她们这些做丫头的,都可以收拾收拾发卖了。 单达冷笑一声,不看就不看,又不是他的身体。 他转身就走,陆静柔却气喘吁吁地进了门:“大姐姐,虽说大夫是给我请的,可毕竟你病得更重,还是看看吧,少师不会介意的。” 陆英死死攥着帕子,抬眸朝陆静柔看过来,对方是凭着一股气追了过来的,可心里到底是畏惧她,本能地低下了头。 陆英并不想理会她,她始终觉得问题在虞无疾身上,旁人不管是谁,都无关紧要。 可就在收回目光的时候,她却瞧见陆静柔手腕上有一点熟悉的白,再仔细看过去,才瞧见是她先前被骗时,送给陆夫人的那个狼牙护身符。 东西不值钱,可她是救了柔然可敦,才得了对方这么一个谢礼的,她小臂上的伤,现在还会疼。 “摘下来。” 她冷冷开口,一句话说得几人都有些茫然,困惑地看着她,最后还是陆静柔自己反应了过来,露出手腕给众人看,“你说这个?” 她将手藏到背后,这东西她知道是陆英送的,这才特意去找陆夫人要的,为的就是恶心陆英,只是原本她以为这东西不值钱,没想到陆英反应这么大。 看来是个宝贝。 她心里窃喜,声音也跟着高了几分:“母亲送给我的,我为什么要摘下来?” 日升不在,没人知道这东西的意义,见陆英为了个不值钱的东西这般小题大做,在场几人都有些莫名。 单达皱着眉头开口:“陆姑娘,这般迁怒过分了吧?” 陆英不理会他,只看着陆静柔,一字一顿道:“她为什么会给你?” 陆静柔被她语气的冷意惊出来一身冷汗,下意识往单达身后躲,却精准地戳中了陆英的痛楚:“她本来也不喜欢,都打算扔了,我刚好看见,随口一提就给我了。” 陆英控制不住地笑了一声,下一瞬便剧烈地咳嗽起来,金声玉振都吓了一跳,连忙上前给她顺气。 陆英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将那点血色遮掩了过去,她仍旧保持着侧身的姿势,语气冷冽至极:“给我拽下来!” 拨云居的下人立刻上前,单达刚才看她咳得那么厉害,还动了恻隐之心,此时见她翻脸无情,顿时脸色漆黑。 “我看谁敢动?” 他虽然不喜欢陆家人,可也由不得旁人在自己面前被这么欺负。 然而话音刚落,两个护院便一左一右钳住了他的手臂。 这两人的功夫并不算上乘,可却配合得极好,他一时竟摆脱不得,眼睁睁看着陆静柔被丫头们围住,生生将那狼牙手链拽了下来。 “姑娘,拽下来了。” 玉振将东西送到了陆英面前。 “……烧了吧。” 陆英连看都没看,艰难平复着喘息。 单达火气直冒,宁肯烧了都不肯给旁人,好好好。 先前他还觉得陆静柔那句“脾性霸道”是胡诌,现在看来,还真是如此。 “陆姑娘真是好大的威风,就是不知道以民袭官的罪名,你担不担得起。” 陆英合眼靠在软榻上,语气毫无波澜,“单将军放马过来就是。” 单达被她气了个倒仰,抖着手指了她半天,最后一甩袖转身走了。 他一走,陆静柔也不敢再留下,逃也似的退出了拨云居。 倒是大夫叹了口气:“廖某粗用望闻之术,姑娘怕是心脉受损,四相俱虚,这养心丸姑娘吃着吧。” 他掏了个瓷瓶出来,塞进金声手里就走。 金声气得发抖,拿着瓷瓶就追了出去,往前用力一砸:“这作践人的东西,你们自己留着吧。” 单达被正正砸中后脑勺,脸瞬间黑了,真是出力不讨好,他以后再来他就是狗! 他捡起瓷瓶,气冲冲地回了东苑,虞无疾正坐在廊下看公文,听见脚步声立刻抬头看过来。 “大夫怎么说?” 单达憋了一肚子气,就等虞无疾这句话。 “人陆姑娘脾气大得很,根本都不让大夫看,我看您这心是白操了。” 他噼里啪啦一顿告状,虞无疾脸色慢慢沉了下去。 第96章 她不会是有了吧 他侧头看向单达:“你是说,狼牙手链?” “对啊。” 单达附和一声,脸色越发难看,“生薅下来的,我看那五姑娘的手通红一片,瞧着就疼。” 虞无疾脸色比他更难看:“姑娘家不知道也就算了,你也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一个狼牙手链能有什么来历?多的是皮货商人买卖……” 他忽地一顿,想起来那大约是陆英从关外带回来的。 关外各族,多的是人以狼为图腾,对他们而言,这狼牙是极贵重的礼物,非生死之交不可得。 陆英这个该不会…… “我当时没想到……” 他声音越来越低,整个人都有些讪讪,如果真是这样,陆英当时的反应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她怎么不说呀……” 单达心虚起来,连嗓门都低了。 虞无疾摁了摁心口,陆英骨子里还是骄傲的,东西被人弃如敝履,她怎么开得了口说这些? “那现在怎么办?” 单达小声开口,心虚都写在了脸上,倒是把自己被打出来的事给忘了,“她不肯看大夫啊。” “你那么说,她能让你看才怪。” 虞无疾也气不打一处来,他没想到单达能想这么一个缺德的主意。 单达很冤枉,他不这么说,还能怎么办? “现在就别算属下的账了吧?” 他悻悻开口,虞无疾揉了下额角,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让陆英看看大夫,其实承认了那大夫就是他专门给陆英请的也没什么,反正他要成亲的事已经告诉陆英了。 虽然对方看起来并不是很相信的样子。 “去看看吧。” 他带着大夫重新到了拨云居,大约是知道还会有人来,拨云居大门开着,并无人看守。 进了正堂才看见陆英靠在椅子上喝茶,听见脚步声,她杏眼微抬:“少师这是来给人讨公道的?” 虞无疾在不远处坐了下来:“这件事,我可以解释。” 陆英笑了一声,她反而不知道,虞无疾要和她解释什么。 “大夫本就是给你请的,我是怕你多想,才让单达迂回了些,只是没想到误会这么大。” 虞无疾也有些说不下去了,这事实在是办得离谱。 陆英不知道信还是没信,仍旧低头喝茶,一声没吭。 虞无疾咳了一声,“让大夫给你看看吧。”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现在的陆英比方才见的时候,脸色又白了些,看得人实在是揪心。 然而陆英仍旧拒绝了:“少师的好意心领了。” 如果先前陆英还能厚着脸皮占这个便宜,那经了方才那一遭,她就真的做不到了。 她宁肯自己另外去寻大夫。 “陆英。” 虞无疾干咳一声,很想劝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两人一时陷入僵持。 月恒恰在此时带着大夫回来了。 原本请大夫这事是不用她这个大丫头去的,可最近陆英生病,不管是陆家还是外头的同行,都有些不安分,她怕出什么岔子,这才自己跑了一趟。 只是没想到一回来,府里聚集了这么多人。 “我自己也有大夫,少师请回吧。” 陆英又啜了一口茶,虞无疾看了她两眼,见她半分都没有要改主意的意思,只能暂时缓下心里的急切,徐徐图之。 “那就让你的大夫给你看看。” 他琢磨着先听一听旁的大夫怎么说。 可陆英现在实在是不想见他,便仍旧不动。 月恒替她开口:“我家姑娘只要静养,不再有人来惹她烦心,定然是能好起来的。” 这话夹枪带棒,听得单达有些不痛快,却到底是自己理亏,所以没敢说话,只瞪着一双虎目看着月恒。 月恒却毫不理会,自顾自将带回来的食盒打开,从里头取了一份桂花杏仁酪出来。 陆英这几日胃口很差,这是她以前喜欢的东西,说不定能哄着她吃几口。 然而桂花的香甜气息一窜上来,陆英胃囊便是一阵翻涌,她忍了又忍,还是控制不住,侧身干呕出来。 虞无疾原本还想着暂时离开,让陆英缓一缓,却被这一声干呕控在了原地,他看着陆英因为呕吐而颤抖的身体,心头一紧,下意识要走过去,却见月恒先一步走了过去。 她熟练地拍打着陆英的后背,其他丫头也各司其职,帕子,茶水,还有洒扫的工具,一一都被送了上来。 显然已经习惯了。 也是,就虞无疾而言,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见到陆英呕吐了。 只是什么病,会让人难受成这样? 他抓紧了腰后的短刀,强行克制着没让自己凑过去,眼睛却是半分也离不开那道影子。 陆英…… “主子。” 单达忽然凑过来,小声嘀咕,“陆姑娘这副样子,该不会是有了吧?” 虞无疾愣在原地,陆英,有孕了? 第97章 不能留 目光不自觉落向陆英的腰身,平坦纤细,并无半分显怀的意思。 也是,怎么会那么凑巧,一次就有了。 可即便如此,虞无疾仍旧控制不住地往前走了一步。 陆英已经缓过神来,就着玉振的手喝茶漱口,见虞无疾和单达还在,侧头躲闪了一下:“失礼了,两位请回吧。” 虞无疾又看了一眼她苍白的脸,如果是以往,见她真心实意撵人,他自然不会强行留下,可现在亲眼见她这般难受,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先让大夫给你看看。” 他语气加重了几分,陆英听出来了,指尖不自觉搅了下帕子,这态度,还是担心她的吧? 既然担心她为什么还要闹这么多事情出来,明明事情很简单的,怎么就要闹得这般复杂?这些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她心里又恼怒又酸楚,却到底也不想再折腾,只伸出手搭在了椅子上。 月恒连忙将自己请的大夫喊过来给她看诊。 大夫也是常来往陆家的,对陆英的身体十分了解,轻轻一搭脉就知道这是又被气了一回,心里叹了一声她气性大,委婉劝她放宽心,又在药方上做了添减,随即便要退下。 却只字不提呕吐的事。 虞无疾皱了下眉头,目光一扫单达,对方立刻上前拦住了那大夫:“陆姑娘为何呕吐?” “脾胃孱弱所致,无妨的。” 大夫见他生得英武,有些畏惧,说完话就想走,却再次被单达拦住,他拧眉看着大夫:“你确定看仔细了?你刚才可敷衍得很。” 大夫有些无奈:“陆姑娘的身子小老儿是清楚的,隔两日就要过来,自然不需要如同初见一般细细斟酌。” 可这个答案在单达这里却并没有说服力,有些事情一旦先入为主,就再也接受不了别的答案了,眼下看大夫如此推诿,再加上他刚才的不用心,便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庸医。 “陆姑娘,我们这大夫都请来了,要不让他再给你看看?” 他开口,因为先前的事,脸上多少还有些不自在,但好奇心更重。 只是陆英并不配合:“大夫说得清楚,就不必劳烦了。” 哪怕虞无疾亲自来解释了一趟,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个疙瘩,不想用这位大夫,她并不是个会纵容自己脾气的人,大部分时候都会优先衡量利益。 只是今天她实在是不痛快,因为那条狼牙手链,也因为单达的迂回。 “请回吧。” 她端起杏仁酪,一副送客的姿态,却迟迟没能吃下一口。 单达有些不甘心,忍不住看了虞无疾一眼。 “……来都来了,就让廖大夫看看吧。” 静默片刻虞无疾才开口,话里带着压不住的关切,“你还年轻,身体不能马虎。” 陆英看了他一眼,抿紧了唇没开口。 她想起他那句不日就会成亲来,想起单达说的那个谎言,心头一阵阵的发涩。 她其实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 对方肯亲自来解释一句,已经足够纡尊降贵,她不能不识好歹,毕竟对方不来,她其实也不能怎么样,就如同陆夫人一样,对方不肯理会她,她能如何呢? 可他偏偏来了。 她不愿意自作多情,却还是产生了被在乎的错觉,人一旦感受到爱,就容易矫情,控制不住地想要耍些小脾气 “我身体如何,与少师无关吧?” 她几番克制,还是没忍住开口,带着些赌气的意思,心里也觉得自己在作妖,可话已经出口,就收不回来了。 应当不妨事吧…… 她侧开头,不肯去看旁人,“我不用你的大夫。” 身旁安静下来,虞无疾迟迟没再开口,眉头却皱了起来,为什么陆英不肯让自己的大夫给她看诊? 单达方才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里,陆英不会是真的有孕了吧? 方才他没把这话当真,可现在陆英这三番两次的推诿,却让他不得不去考虑这种可能性。 若是她当真有了孩子…… 他慢慢站了起来,“陆英,让大夫给你看看。” 他语气还算平和,可却带了不容忽视的强硬,陆英听出来了,捏着勺子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虞无疾这是着急了吗? 想起不久前,她心意被糟蹋时的心情来,陆英心里一叹,到底是不舍得虞无疾也和自己一样尝到那股难堪。 “既然人都到这……” 她抬眸看向虞无疾,可在看清对方神情时,嘴边的话便戛然而止。 那双眼睛里,满是怀疑和审视,隐隐还带着怒火。 并没有半分她以为的关切和担忧。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她心头陡然一凉,难以言喻的不安涌了上来,方才那点矫情全都不见了影子。 “为什么非要我看你带来的大夫?你在怀疑什么?” 她直接开口,却被那目光刺得有些不敢直视面前的男人,头不自觉侧了一下。 可那避让看在虞无疾眼里,却变成了心虚的躲闪,他上前两步,目光再次落在陆英腰腹上。 他在怀疑什么? 他想起陆英那惊世骇俗的提议,想起她为了达成目的不惜设下苦肉计,心脏沉甸甸地往下坠。 陆英似乎完全做得出拿孩子胁迫他的事情来。 只是旁人图名分,图富贵,她却是损人不利己,如果她真的为了拿捏他而在闺阁中诞下一个孩子,毁的只能是她自己。 “让大夫给你看看。” 他抓住陆英的手腕,强行压在了脉枕上,那没来得及放下的杏仁酪被这么一带,连碗带勺全都落了地,清脆的碎裂声震耳欲聋。 陆英看了眼那四分五裂的碗,又看了眼虞无疾眼底的沉凝,一股无名火陡然窜了起来。 她用力拽了下自己的手,可惜磨得手腕生疼都没能拽回来,两人陷入僵持,她咬牙开口:“我如果不看呢?” “由不得你。” 虞无疾沉声开口,“过来,给她看诊。” 廖大夫虽然先前还甩过他脸子,可此时见他真的动了怒,却一声没敢吭,连忙凑过来给她诊脉。 “站住!” 陆英低喝一声,看着虞无疾的眼睛里都是火气,“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问我?” 虞无疾也不再遮掩心里的不满,他垂眼直直看着陆英,“你自己在谋算什么,你不清楚吗?陆英……” 他挥挥手,等单达将下人和另一个大夫撵下去,这才咬牙开口,“你是不是有孕了?” 第98章 误会一场 陆英愣了一下,她怎么都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质问。 有孕? “你在胡说些什么?” 她满心的不可思议,“我怎么可能有孕?” “那你为什么不肯让大夫给你看诊?” 虞无疾仍旧紧紧盯着她,半分神情变化都不肯放过,他一字一顿地质问,“你是不是想生下这个孩子?” 陆英气极而笑,“就因为我不让大夫看诊,你就做了这么离谱的猜测?” 她简直不知道虞无疾脑袋里在想什么,正要辩驳一句,却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今天虞无疾是见过她干呕的,然后没过多久,大夫就请了过来,她不肯看,虞无疾还亲自来解释…… “你请大夫来……” 她再次看向虞无疾,短短几个字的功夫,她心头就冷了下来,怒火也好,憋屈也好,全都不见了影子,只有彻骨的寒意漫了上来,她润了下干疼的咽喉,声音却仍旧哑了下去,“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 虞无疾没承认,也没反驳,还是先前那句话:“让大夫给你看看。” 陆英看了眼自己被紧紧抓着的手腕,看着上头被生攥出来的红痕,咽喉忽然哑了一下。 她刚才还以为虞无疾来解释这一趟,是因为担心她。 还以为他纡尊降贵,是因为在乎她……她甚至还因此耍了个小脾气。 多可笑啊。 她合了合眼睛,却已经感觉不到难堪了,只有心头空的厉害。 “……如果,” 她逼着自己睁开眼睛,缓缓开口,“我真的有了身孕,你想如何?” 她直直地看向虞无疾,可这次却轮到对方回避了,男人一言不发,似乎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你说话。” 她开口催促,沉默有时候就是一种态度,她看得懂,只是不死心,她想亲耳听虞无疾给出一个答案。 “你知道的,”似是看出了她的倔强,虞无疾没再回避,回视过来,语气冷漠,一字一顿,“这个孩子,留不得。” 果然如此。 陆英垂下眸子,忽然间就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过往种种却忽然漫上心头,只是和以前不同的事,那些好正在逐渐模糊,不真切的像是她的臆想,而那些推开她的字字句句却变得无比清晰。 “我如何会真心想要娶你?” “记住这个教训,别再做这种蠢事。” “不日就会成婚……” 陆英呼吸艰涩起来,她以前好像错得有些离谱,她竟从未将这些话当真,尤其是那句不日就要成婚。 她一厢情愿地当成了推拒她的借口,可若是虞无疾连带有她血脉的孩子都容不得,那…… “陆英,这个孩子不能留下,对我们都好。” 虞无疾再次开口,明明说着都好,语气里却满是强硬。 陆英忽然有些想笑,虞无疾到底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松手。” 她哑声开口,那只攥着她手腕的大手僵了一下,却并未松开。 陆英控制不住地笑起来:“放心,我会让他看诊的。” 虞无疾极快地看了她一眼,却觉得她那笑刺眼得很,手一颤便松开了,掌心莫名的空,他看了眼自己的手,迟疑很久还是慢慢后退了一步。 大夫连忙上前,为陆英诊脉。 诊脉的时间不长,可因为两人都没开口,气氛便格外沉凝,等大夫再开口的时候,虞无疾只觉得仿佛过了百年。 “如何?” “陆姑娘只是水土不服,再加上脾胃虚弱,才导致频繁呕吐,并无身孕。” 廖大夫开口,听得单达忍不住上前,“你看仔细了?她真的没有身孕?” 大夫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我怎么会连喜脉都诊不出来?” 单达被骂得退了回去,神情颇有些尴尬。 “对不住陆姑娘,我刚才……” “请回吧。” 陆英靠在椅子上,轻轻合上眼睛,似是连看他一眼都觉得碍眼,单达理亏,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虞无疾却仍旧站在原地,陆英没有身孕,是最好的结果,只是谁都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陆英,我……” “你可以,直接问得。” 陆英抬手遮住脸,轻声开口,“没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我陆英,也是要脸的,不会这么去算计你。” 虞无疾张了张嘴,完全不知道还能怎么解释,他的确是误会了陆英,他的确是把她想得那么不堪。 “抱歉。” 陆英抬起双腿,踩在了椅子上,脸颊紧紧埋进膝盖里,这些男人啊,明明问一句就清楚的事情,为什么非要做得这么麻烦? 为什么明明是防备,却要做出在乎她的假象来? 她又误会了呀…… 看她自作多情,真的那么有意思吗? “出去。” 她哑声开口,将自己蜷缩得更紧了一些。 虞无疾又看了她两眼,嘴唇几次开合,想要为自己解释,也想安慰她,却发现不管怎么说都不清楚,却又不愿意就这么离开,只好站在原地徘徊。 “你还在担心什么?” 陆英慢慢抬起头来,她没有哭,只是眼眶通红。 “今天我做得过分了,”虞无疾满心无力,他也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看着陆英那孱弱的身体,他实在是不敢离开,“我有些不放心你……” 可陆英却被这句话说得笑了起来,不放心她? 是不放心那一晚吧。 “你可以放心的,” 她慢慢抬起手,“我现在就可以立誓,绝对不会生下你虞无疾的孩子,否则叫我不得好……” “陆英?!” 虞无疾慌忙打断了她的话,眼底闪过惊惧,“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英重新将头埋进膝盖里,语气毫无波澜:“出去。” 虞无疾仍旧不放心,却没敢再多留,抬脚退了出去,只是站在门外许久都没离开。 第99章 糟蹋了 齐州府的气候,一到深秋便容易起风,在窗外呼啸着如同鬼哭。 月恒此时才反应过来事情的前因后果,担忧又心疼地看着蜷成一团的陆英:“姑娘……” 陆英没抬头,只轻声开口:“再去给我买一碗杏仁酪吧……都糟蹋了……” 月恒连忙答应,轻手轻脚合上门退了出去,转身却瞧见主仆两人还在,她气得双眼通红,这两人怎么还不走? “两位还想做什么?” 她咬牙开口,声音却压得极低,根本不敢让屋内的陆英听见,“没完没了了是吧?” “你怎么和主子说话呢?我们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单达小声辩解,却是越说越心虚,最后在月恒的瞪视下彻底没了声音。 虞无疾却并未开口,只看了眼大夫,廖大夫连忙上前,再次将那养心丹送了出来:“姑娘,这陆姑娘的身体亏损过重,眼下年轻,看不出什么来,可若是再不修养,怕是会折损寿数……” “呸,”月恒气得脸色涨红,“你咒谁呢?!” 大夫被骂了也不恼,仍旧将养心丹塞了过去,“老朽与这使衙署无关,姑娘讨厌他们别捎带我,日后有事只管寻我。” 月恒看着那药丸,迟疑许久还是收下了,却是随手就掏出沉甸甸的钱袋子塞了过去,“我家姑娘不欠人情,这是我们买你的。” 大夫没有推辞,收下银子就走了。 月恒警惕地盯着剩下的两个人,唯恐他们还会来招惹陆英。 虞无疾看出了她的排斥,又看了一眼房门便退了出去,月恒这才松了口气,却没敢离开,只让人出去买了杏仁酪,自己则门神一样堵在门前。 也就没看见出了门的主仆两人并没有走多远,就在拨云居外停了下来。 虞无疾抬手掐着眉心:“你说,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 他明明是担心陆英的身体,才费尽心思找了大夫过来,他明明是为了她好的,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单达不敢抬头,隐约觉得是自己那句胡诌带偏了虞无疾。 可话说回来,谁看见姑娘家干呕,首先想到的不是有孕? 如果对方是黄花大姑娘也就算了,可他知道不是啊。 “主子,要不我去和陆姑娘道歉吧?要不是我胡说,你也不能问后面那些话” 虞无疾遥遥看着拨云居的大门:“你道歉有什么用?说到底事情还是我做的。” 他怎么就这么冲动,若是能早打探清楚一些,能多一些信任,哪里就会让陆英那么难堪,气得她发出那样的毒誓来。 不会生下他虞无疾的孩子…… 那话想起来,真是让人心惊肉跳。 他摁了摁心口,目光仍旧落在拨云居大门上,浓重的懊悔涌上来,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半晌,他抬手,狠狠一拳砸在了树干上。 陆英…… “主子,冷静。” 见他手背上见了血,单达连忙劝阻,虞无疾却根本没察觉到那点疼,满脑子都是陆英的那双眼睛。 她被逼问的时候,在想什么?是什么心情? 自己这事做得,好像和陆家人没什么区别,她是不是也不愿意再见他了? 天色慢慢暗下来,拨云居明明近在咫尺,却也有些看不清楚了。 他叹了口气,转身回了东苑,然而一直躺到半夜,都毫无睡意,脑海里都是陆英那张笑的悲凉的脸。 他这到底是做了件什么事…… 夜色深沉,窗前的灯迟迟没有熄灭。 月恒推门进来,轻声开口:“姑娘,歇了吧。” 陆英还坐在椅子上,这大半宿过去,她动都没动一下,然而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却并没有多少失态,只是侧过头去,静静地看着漆黑的夜色。 “月恒,你说,我怎么会误会那么深呢?” 她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单纯的困惑。 月恒却有些绷不住,陆英的脾气,若是能直接发作出来,反而不打紧,越是这般忍着憋着,就越是难过。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劝陆英,憋了许久,只能干巴巴道:“姑娘,咱们不想这些了,你得歇着了。” 陆英没开口,算是默认了。 月恒连忙点了支安神香,不然她怕陆英这一宿合不了眼。 然而香刚点上,外头就响起了拍门声,声音急促,宛如闷雷,下人们都被唬了一跳。 月恒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都说了陆英要静养,哪个不长眼的大半夜这么来惊扰她? 她气势汹汹地出去开了门,却见陆夫人一头撞进来,险些将她撞了一个趔趄。 她心里又恼怒又无奈:“夫人,您大半夜的这是做什么?姑娘这些日子都睡不安稳,您若是惊吓了她……” “闪开。” 陆夫人一把推开她,抬脚就往里头去,金声玉振穿着衣裳出来,一见她这副样子,也顾不得系腰带,乱着衣裳就上前阻拦:“夫人留步,姑娘歇下了。” 陆夫人眼见过不去,捂着脸哭嚎起来:“英儿,出大事了,你今天必须得见我。” 她声音毫不克制,在寂静的夜里颇为刺耳。 “夫人,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吗?您明知道姑娘身子不好,为什么非得这个时辰闹腾?” 月恒压着怒火开口,陆夫人哭得更凶:“但凡有办法,我会来这里吗?你们以为我愿意自讨没趣?” 月恒被气了个倒仰,自讨没趣? 陆夫人拢共也不过是来了两三趟,送了碗僵了的面,再往后这些日子,连问一句都没有,怎么就成了这么大的委屈? “夫人,”她还是耐下性子劝慰,“您有什么事先告诉奴婢吧,说不得不用惊动姑娘也能料理了。” 陆夫人充耳不闻,只看着门哭喊—— “英儿,你让母亲进去,母亲真的是没办法了,你不能真的不管母亲吧?” 月恒恼怒起来,有话不说,非得去烦扰陆英,如果是平日里也就算了,可今天…… “夫人,你……”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陆英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她脸上无波无澜,仿佛刚才在椅子上枯坐了大半宿的人,不是她一样。 她脸上甚至还带了笑,只是满是嘲讽—— “母亲这般火急火燎,想来不是为了我。” 陆夫人面露尴尬,却很快将这茬抛到了脑后,她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陆英的手:“英儿,救救承业,他被人扣下了,除了你没人能救他。” 第100章 巴掌 陆英轻轻“啧”了一声,她就说,能让陆夫人这么失态,不是为了她。 “官府又不是摆设,报官啊。” “不行,”陆夫人连连摇头,“要是报官,事情就会传出去,承业就别想在外头行走了。” “那我也不会管。” 陆英嗤笑出声,语气里满是嘲弄,“我没有落井下石,都已经算是厚道了。” 陆夫人似是惊呆了,不敢置信地看着陆英:“他是你弟弟啊,他出了事,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能不管?” 陆英满眼嘲讽:“母亲,你装什么糊涂?他算计我多少回?我为何要管他?” 她侧头咳了一声,声音哑了几分,一字一顿道:“他死了我才高兴。” “啪”的一声脆响,陆夫人抬手就打了她一巴掌。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她怒吼一声,丫头们脸色大变,纷纷涌上来将陆英护在了身后。 “夫人,你怎么能动手?!” 月恒才是真的要被气疯了,她都不知道陆夫人怎么下得去手,陆承业自己闯的祸,凭什么要陆英去善后? 眼见几个丫头恼怒地看着自己,陆夫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她看着自己的手,浑身抖了一下,惊慌地看向陆英:“英儿,母亲不是故意的……母亲刚才就是太生气了……” 陆英抬手擦去嘴边的血迹,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身体有些无力,她靠在玉振身上,声音冷淡:“请回吧,我还是那句话,他死了我才高兴,他的事我绝对不会管。” 陆夫人脸色一僵,眼见陆英转身要回去,她连忙跟着走了几步,却被月恒拦在了外头。 不得已,她只能叫喊出来,“你不帮忙也可以,你把这批货给我,王家说了,拿了货就能赎人。” 陆英脚步一顿,“原来,他是偷王家的货去了……怪不得要被扣下。” 陆夫人没想到陆英这就猜到了前因后果,神情有些尴尬,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既然你知道了,我也就不瞒着了,这件事还是因你而起,若不是你当初死活不肯将东西给他,他也不能铤而走险,他现在被扣下,还是因为你啊。” 一众人都被这歪理邪说气的发抖,却碍着身份不能辩驳,只能憋屈地僵在原地。 陆英忽地笑了一声:“月恒,把东西烧了,明天再送一份谢礼去王家,他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陆夫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陆英话里的意思,脸色顿时大变:“你这是真的想害死承业啊,陆英,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陆英没开口,只轻轻重复了一遍“陆英”两个字。 从今天起,这世上再没有人喊她“英儿”了。 她没再开口,只抬脚进了门,陆夫人的声音却忽然尖锐了起来:“你站住,你是非要逼死母亲吗?” 她声音颤抖,显然愤怒到了极致。 陆英喉间腥甜,却又强行咽了下去,她回头看过来,在陆夫人眼里看见了决绝,恍然想起回齐州府那天发生的事。 “母亲又想故技重施吗?” 她语气轻缓温和,手却摩挲了一下腰间的匕首,随即摘下来扔在了地上,在刺耳的撞击声里,她扯了下嘴角,“好啊,我陪你,你就先送走我,再跟着来,咱们母女一道了结,也落个清净。” 陆夫人僵在原地,满脸愕然,她从未见过这般冷酷的陆英,她竟然毫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她怎么会生下这么一个白眼狼…… “你,你……” “夫人今天累了,回去歇着吧。” 后一步追过来的蔡妈妈连忙上前扶住了陆夫人,随口给她找了个台阶,便拉着人走了。 陆英仍旧站在门前,静静看着两人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终彻底融进了夜色里。 月恒将匕首捡起来:“姑娘。” 陆英抬手接过,随手拔了出来,即便是在黑夜里,那刀锋仍旧凌厉得让人心惊。 她垂眸静静看着,眼睛许久都没眨一下。 “姑娘。” 月恒颤着嗓子喊了一声,满是惊惧。 陆英慢慢将匕首收进刀鞘里:“月恒,我要陆承业死。” 母亲变成这幅样子,都是因为陆承业,解决他,母亲自然会变成之前的样子。 只要解决他就好。 “好,”月恒松了口气,“奴婢这就让人去王家走动,确保人不能活着离开。” “不好。” 陆英仰头看着夜色,“王家不会真的要陆承业的命,他们只是想趁机讹陆家一笔,不是想和陆家成为死敌。” 陆家的家业毕竟摆在这里,王家承担不起陆家的疯狂反扑,哪怕她根本不会那么做,可行商之人,大都谨慎。 再说,若是王家借此拿捏她,反而得不偿失,她还不想背上“杀弟”的名头。 若是她早些动手就好了,若是她从一开始就不顾及陆夫人的想法就好了,当断不断啊…… “为保事情万无一失,还是借官府的手吧,若我大义灭亲,想来也不会影响陆家的声誉。” 月恒顿时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奴婢这就去……可要喊日升回来?” 当初陆承业吞了三家铺子,那三位掌柜迟迟没有露面,陆英便让日升去查了,至今还没回来。 “不用了,他的事不难查。” 陆英又咳了一声,许是刚才又被陆夫人刺激了一回,帕子上很快染了色,她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攥紧了,没让旁人瞧见。 “让底下人去办就好。” 月恒答应一声,连忙扶着她进了门,这一碰触才发现陆英的手凉的厉害,连忙给她灌了个汤婆子。 “奴婢真是糊涂了,竟让姑娘你在风口里站了那么久。” 她话里都是懊恼,陆英摇了下头,她哪至于这般娇弱,连风都吹不了,不过是赶巧了而已。 她张了张嘴,正要劝慰一句,目光忽地顿住,窗外火光窜动,亮得刺目,陆家走水了。 第101章 走水 “去看看怎么回事。” 陆英停在原地,月恒连忙喊了人去查看情况,却还不等人离开,蔡妈妈就踉踉跄跄冲了进来:“大姑娘,不好了,北苑走水了。” 陆英一怔,北苑? “怎么回事?母亲如何了?” 蔡妈妈像是吓坏了,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陆英有些着急,索性抬脚朝北苑去了。 蔡妈妈却又拦住了她:“姑娘,多带些人,火势很大。” 陆英拧起眉头:“府里的护院呢?北苑的人手呢?” 蔡妈妈这时候倒是能安稳说话了,她恨恨一跺脚:“都去苏氏的院子里了,方才怎么喊她都不肯放人,奴婢没办法,只能来找大姑娘你。” “她怎么敢?” 月恒忍不住开口,不管怎么说陆夫人才是陆家的主母,苏玉即便有儿子傍身,也不敢如此放肆。 “老爷护着她,她有什么不敢的?” 蔡妈妈骂了一句,又连忙恳求陆英:“大姑娘,多带些人吧,夫人还没出来呢。” “什么?!” 陆英的脸色瞬间变了,“你怎么不早说?月恒,把人都带上,去救火。” 月恒有些迟疑,拨云居不能没人看着,可毕竟关系到陆夫人的性命,她也不敢多说什么,很快便将下人都招呼出来,浩浩荡荡地朝着北苑去了。 到地方的时候,火势已经波及了半个北苑,炽热的温度扑面而来,仿佛要将人烤干一般。 可周遭却不见陆夫人的影子。 “母亲人呢?” 她看向蔡妈妈,蔡妈妈十分无措:“老奴不知道啊……该不会还没出来吧?” 一句话说得陆英变了脸,转身就要往火海里冲,月恒连忙抱住她:“姑娘,冷静,这么大的火你要是进去就出不来了。” “松手。” 不管和陆夫人闹得多过分,那也是她的母亲,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困在火海里。 她侧头看着月恒,眼底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月恒被看得心惊,却仍旧不肯松手:“奴婢进去,姑娘你在外头等着……” 她说着就要自己往里头冲,却被陆英一把抓住,那是她的母亲,没有理由让月恒去冒险。 她推开月恒,抢过下人手里的水桶,兜头就要往自己身上浇,一只手却伸过来,牢牢抵住了那只水桶。 “闪开!” 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呵斥已经先一步出了口。 “陆英,人没在里头。” 那人开口,声音沉稳笃定,陆英这才听出来是虞无疾。 男人将水桶推开一些,目光微微一转,示意她看向门外。 一道熟悉的人影站在门外,陆英定了定神,才认出来那就是自己在找的陆夫人,对方正裹着衣裳躲在陆老爷怀里,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身上并没有被烟熏火燎过的痕迹,显然是早就出来了。 手下一松,刚才情急之下抢过来的水桶“砰”的一声落了地,溅出来的水泼湿了她的衣裙,她一无所觉,抬脚慢慢朝陆夫人走过去。 她张了张嘴,想问问她刚才为什么就看着自己往里冲,却一句话都不说;问她想没想过自己进去了,会不会出不来。 可看见对方那略带嗔怪的眼神时,她却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月恒,”她合了下眼睛,声音轻不可闻,“回吧。” 月恒连忙上前扶着她出了北苑。 陆夫人显然没想到她会就这么走人,愣在了原地,陆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不管出什么事总要将心里的气撒出去,还从没有如同今日这般,连句话都不问就走。 一股不安陡然升了起来。 “英,英儿……” 她唤了一声,见陆英没有回头,她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我也只是想给你个教训,让你体会一下我的心情,你刚才也被吓到了,可改主意了?可愿意去救承业了。” 陆英脚步顿了顿,随即再次抬脚远去。 陆夫人又是一愣,下意识抬脚追上去,却被拨云居的下人拦住,她被迫站在原地,眼看着陆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最终彻底被夜色淹没。 “老爷,”她颤声开口,“刚才是不是太过分了?” 陆长清看向陆英消失的方向,神情阴鸷,过分? 就算这么恐吓陆英,她也还是没有松口啊,这个小贱人真是没有良心,死活都不肯救承业,看来下次,真的得让陆夫人受点伤才行…… 忽而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身上,他抬眸看去,就瞧见是虞无疾,身上顿时刺痛起来,仿佛回到了当日做苦工的时候,他慌忙低下头,再不敢回视。 虞无疾收回目光,迟疑许久还是抬脚跟上了陆英,却并不敢靠太近。 可前面的人还是停了下来。 “少师先请。” 虞无疾猝不及防,有些尴尬地停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抬脚走近,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憋了许久才叹了一声:“若是需要我帮忙,开口就是。” 陆英抬眸看过来,眼底带着淡淡的嘲讽:“是怜悯吗?” 一句话问得虞无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陆英却也没等他说话,见他不肯走,便加快脚步和月恒回了拨云居,厚重的大门慢慢合上,不多时,里头的灯也全都熄了。 虞无疾仍旧站在门外,许久都迈不开脚步。 “主子,回吧,再不回天都要亮了。” 虞无疾这才看了眼天色,心里却有股难以言喻的愧疚,他昨天到底为什么非要闹的场面那么难堪? 如果没有他的折腾,那是不是也没有接下来这些闹剧? “陆家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虽然住在陆家,可公务繁忙,实在没心思关注陆家的琐碎。 单达倒是听说了一些,连忙开口:“陆姑娘离开的那些日子,陆家没少作妖,但陆姑娘在齐州府根基很深,即便有人心动也难成气候,后来陆承业不知道在哪里得了消息,说居定侯喜欢香料,他想搭上京城的线,这才打上了陆姑娘那批货的主意。” 只是没想到陆英那么不近人情,都病得半死了,也不肯松口。 无奈之下,陆承业就打上了王家的主意,结果被人抓了个现行,给扣下了。 “其实主子不用太在意,王家不敢真的如何,陆姑娘在这齐州府,凶名颇盛,就算不看她,您也还住在陆家呢,他们不敢如何。” 虞无疾遥遥看着拨云居的大门,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陆英方才头也不回的身影,他无意识地揉搓了下指尖—— “可我觉得,陆英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 单达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也是,换成自己有这么一个糟心的兄弟,他怕是也不想把人救回来。 “您是想……” “先把该查的查了,回头想怎么办就看陆英的态度……你说,我这么做,她心情能好一些吧?” 第102章 春梦 虞无疾语气里透着浓浓的不确定,他虽然出身不高,可许是天资聪慧的缘故,自小就通透得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知道怎么做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可遇见陆英之后,他却时常迷茫,事情也总是出乎意料。 他很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可不管他怎么矫正,事情也总是和自己设想的不一样。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下去歇着吧。” 他挥挥手,遣退了单达,此时天色已经隐隐发亮,他又看了一眼拨云居的大门,这才回了东苑,许是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也有些累了,靠在床头和衣睡了过去。 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是暗的,床帐外烛光摇曳,衬得一室昏暗。 “来人……” 他唤了一声,想让人来掌灯,可话刚出口,指尖就碰到了一片细腻温热,他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腾地坐直了身体。 “什么人?” 他脸色阴鸷下去,几乎是短短一瞬间,他眼底便漫上来残酷的杀意。 又有人算计到了他的床榻之上。 他凭着呼吸声,准确地捏住了对方的脖颈,可就在要收紧指尖的时候,一声熟悉至极的轻唤声响起—— “虞无疾……” 手瞬间僵住,他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朝身边人看过去,虽然烛光晦暗,可他还是看清楚了那人的样子。 陆英……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连忙松了手,动作间却碰到了陆英的衣衫,她其实没穿什么衣裳,只有一层薄薄的肚兜,被他这一碰,立刻就歪了,露出了一片春光。 他慌忙扭开头,死死闭上了眼睛。 “陆英,你先穿好衣服。” 床榻上的人仿佛没听见一般,柔弱无骨的手顺着他的臂膀一路攀爬了过来,嗓音因为情欲透着沙哑和引诱:“虞无疾……” 那是他从未听过的语调,仿佛是淬了最烈的药,简单几个字就让他泄了力气,他明明也是从小兵一路厮杀出来的将领,身经百战,杀敌无数,可这一刻却毫无反抗之力。 “虞无疾,我好难受,” 沙哑的语调又唤了他一声,“你抱抱我吧……” 灵魂还在负隅顽抗,身体却已经缴械投降。 身下一阵黏腻,他猛地坐直了身体,意识却并没有回笼,仍旧沉浸在余韵里,以至于刚清醒过来的身体都在战栗。 “少师?” 府卫隔着门低喊了一声,“您是不是醒了?” 虞无疾迟钝地转了下眼珠,又抬手揉了下头,这才慢慢回神,刚要应答一句,却忽然意识到什么,目光猛地落到那搭在腰间的被子上。 那湿冷的感觉,是男人都不会陌生,他竟然在梦见陆英的时候,再一次…… 他抬手锤了下墙,昨天因为捶树而留下的伤瞬间崩裂开来,他却丝毫不觉得疼,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 虞无疾,你该不会真的…… 那可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 “少师?” 府卫显然听见了刚才的动静,提高音量喊了一声,“您没事吧?” 虞无疾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混乱的思绪压了下去,起身换了套衣裳,抬脚出了门—— “陆姑娘那边有什么动静?有没有请大夫?” “陆姑娘一大早就出门了。” 虞无疾眉头一拧,昨天闹到那么晚,一大早就出门了? 她有没有合过眼?身体怎么样了? 想起上回她不声不响就北上西行的事,虞无疾心头跳了一下,连忙抬脚出了门。 “少师,”府卫连忙喊了一声,“京城有信送过来……” “回来再看。” 声音远远传过来,人却已经不见了影子,沿着虎子留下的痕迹,他一路往前,只是走着走着就察觉到了不对劲,陆英没有去什么地方,她只是乘着马车绕着齐州府一圈一圈的转。 他不远不近地跟着,始终没有上前,凌晨那个梦,实在是太过危险,他现在连直视陆英都不敢。 他只好就这么跟着,只是马车穿过小巷子的时候,忽然有人跳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什么人?跟踪我家姑娘做什么?” 虞无疾抬手掐了把眉心,虽然他没有刻意遮掩行踪,可这么快就被发现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他将腰牌扔了过去,那人捡起来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连忙要跪,虞无疾径直穿了过去,他现在不想浪费时间。 然而还没走出巷子,就再次被人拦住,这次是自己人。 “主子,陆家的事有些麻烦。” “哦?” 虞无疾有些惊奇,不是他瞧不起陆家人,而是他这些府卫素来无往不利的。 “有人在替陆家遮掩。” 单达啧了一声,“尤其是陆承业的事,瞧着像是官府的手笔。” 官府……齐州府的官场,谁敢违逆他的意思? “不过属下还是查出了一些问题,当初陆家的三个掌柜,失踪得不明不白,八成是死在了他手里。” “他敢杀人?” 虞无疾眉心拧了一下,有些不可思议,陆承业实在是不像有这个胆子的人。 “属下不敢确定,但应该和他有关,另外陆姑娘好像也在查那三个掌柜的下落,只是尸身被扣在官府,她一直没得到消息,听说她极爱护底下人,要是您把这消息告诉她,她一定会记咱们的好。” 虞无疾想起那绕着齐州府一圈圈转的马车,心头被扯了一下,他不指望陆英记他的好,只盼着她能好过一些。 “把查到的东西都送回去,请她去东苑,你详细说给她听。” 第103章 依仗 “姑娘,人应该是被拦下了。” 月恒打开车窗看了一眼,见路边的小乞丐没有再给自己示警,这才禀报了一声。 陆英没出声,仍旧靠在车厢上,静静看着窗外的热闹,神情平淡,连一宿未睡的疲惫都没显露分毫。 月恒抿了下嘴唇,小心翼翼道:“您说,少师是不是来道歉的?” 陆英垂下眼睑,她不知道,也不想去猜。 “回去吧,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处理。” 她合上眼睛,靠在车厢上不再动弹,月恒很是心疼,内忧外患,连番算计打击,陆英什么时候才能喘口气。 犹豫片刻她还是开口:“姑娘,再逛一逛吧。” 虽然马车颠簸,可总比回去好。 “没什么好逛的了,”陆英声音低哑,“底下那么多人等着养活,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日升还没消息吗?” 月恒摇摇头,陆英一从外头回来就被陆夫人气得大病一场,刚缓过气来就听说三个掌柜还没出现,当即就将日升遣了出去寻找,却是一走多日,毫无消息。 “三个月了。” 陆英低语一声,其实说三个月并不准确,在她离开齐州府之前,人就已经失踪了,时间要比三个月长得多。 她当初逼问过陆承业三人的下落,他只是说人被活着丢出了青州,以她对陆承业的了解,觉得他也就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便也没再多想,可谁能想到,至今都没有结果。 “加派人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冷声开口,睁开眼睛看了眼外头的热闹的大街,“去王家,我要再见见陆承业。” 月恒顿时满脸担忧:“姑娘,王家和咱们素来不睦……” 确切地说是周王两家都看陆家不顺眼,他们世代扎根齐州府,将这片土地瓜分了个干净,可陆英却横空出世,不光抢了他们的生意和地盘,还压了他们一头,两人虽不敢鱼死网破,却也咽不下去这口气,逮着机会就要恶心陆英。 先前抓着陆承业要挟陆家,其实也是冲着陆英来的。 今天她要是自己送上门…… “他们不过是想要那批货。” 陆英垂眸看着自己满是细小伤口的手指,“给他就是了。” 月恒一愣,虽然她不清楚那些货来得有多艰难,但看陆英面对陆家的层层逼迫都不肯松口,就知道有多珍贵,如今为了三个掌柜,竟然就要给出去。 “姑娘……” “你们为我做事,”陆英咳了一声,打断了她的劝阻,“我就不会不管你们,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月恒心头一烫,眼眶瞬间通红,紧紧抓住了陆英的手,“姑娘……” 陆英安抚地朝她笑笑,指尖却紧紧攥着帕子,这批货对她而言其实不算什么,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工具而已,与其一直被陆家人惦记,横生事端,倒不如拿来收买人心。 “你去一趟铺子里,让人把东西装车,这就去王家,我要再审问陆承业一回。” 月恒连忙下了车,小跑着去了铺子里,不多时陆英为了三个掌柜,散尽千金的消息就传遍了陆家铺子,比起掌柜和伙计们的感动,陆家却一片阴云密布。 “这个孽障!” 陆长清将杯盏瓷器砸了满地,“铺子里的掌柜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她竟然要拿那些天价的香料去换他们的消息……在她眼里,承业还比不上一群外人吗?她这是铁了心要我陆家绝后啊!” 陆夫人缩在一旁不敢言语,她眼底乌青,显然昨天也没能睡着,可脑海里想着的却都是陆英往火海里冲的样子。 当时只顾着讨好陆长清,按照他的吩咐做事,后来人群都散了,只剩她和蔡妈妈坐在被烧毁的北苑门前时,她才后怕起来。 如果当时没有人拦住陆英,会不会自己就没有女儿了? 她有些后悔了,不该那么算计陆英的。 耳边忽然一声巨响,她被惊得回了神,一抬眼就看见了椅子被砸得四分五裂。 陆长清脸色阴鸷至极,唬得她不自觉后退。 “老,老爷……” 陆长清阴沉沉地看着她,“你真是养了个白眼狼,原本我只是防患未然,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陆英,这是你逼我的。” 他一拉陆夫人的手腕,粗暴地拽着她就走。 “老爷,我们这是去做什么?” 陆夫人满脸惊慌,陆长清却笑了一声,只是笑声阴冷,满是算计,“她既然舍得拿出那些东西去换消息,就一定还藏着别的宝贝,我要逼她吐出来……” 他在陆夫人耳边低语几句,听得陆夫人脸色大变,她连连摇头:“老爷,她毕竟是我们的骨肉,何至于走到这一步?万一……” 陆长清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她又死不了,若是她识趣,什么事都不会有,可再不救承业,陆家就绝后了,你不想要儿子了?” 陆夫人仍旧满眼挣扎,迟迟做不出决断,陆长清面露不耐,不屑道:“你怕什么?我们是她的亲生父母,就算我们做得过分,她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这话宛如一颗定心丸,让陆夫人忐忑的心瞬间安定下来,是啊,陆英是她女儿,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怪她的…… 第104章 京城来信 马车直奔王家,月恒已经带着马车和几个伙计先一步到了,见她来,连忙迎了上来。 “可有人在路上劫车?” “还真有。” 月恒压低声音开口,“也不知道是哪里雇来的草包,稍一用计就被耍的团团转,被别的马车引走了。” 陆英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让人去敲开了王家的大门,王申许是十分得意拿捏了她一回,竟亲自迎接了出来,“真是稀客,陆姑娘一向眼高于顶,可难得肯登我王家的大门,我要的东西可带来了?” 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看得几个伙计都拳头发痒,陆英却恍若未觉,仍旧笑盈盈的。 “既是来交易,自然带足了诚意。” 她侧头咳嗽起来,王申听得喜笑颜开,“陆姑娘这是病了呀?我说什么来着?女人身子弱,正该在闺中养着才是。” “不劳记挂。” 陆英侧头,示意伙计将马车撩开,露出里头的香料来,“让我见见人吧。” 王申仔细看完香料,这才开口:“见见可以,可想带人走这些东西可就不够了……” 他这是要坐地起价。 “价钱好说,但我得先见见人才行。” 王申上下打量她一眼,大约是陆英的信誉极好,他很快就答应下来:“可以,但你只能自己进来。” 陆家众人当即警惕起来,目光凶悍地看着他,王家下人也不甘示弱,纷纷抽刀对峙。 陆英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冷静,“好,我就自己进去。” 王家人反而狐疑起来,管家忍不住小声嘀咕:“老爷,真让她自己进去?我心里有些发毛啊。” “怕什么?” 王申冷笑一声,“有陆家拴着她,就算她是条狼,也得老老实实当狗,那些货可都是拿人命换来的,她还不是得老老实实交出来?” 话音落下,看向陆英时,他瞬间变脸,笑意盈盈道,“我亲自为姑娘引路。” 陆英一路跟着他去了柴房,还没开门,陆承业的叫唤就传了出来:“饿……疼……我给你们钱,放了我吧。” 王申笑起来:“陆公子可是能屈能伸得很。” 这是没少折腾陆承业。 陆英并不放在心上,下巴一抬,王家下人连忙去开了门,等看见陆承业狼狈的脸时他才回过神来,陆英不是自己的主子,他刚才不该那么听话。 好在并无人在意这点细节。 陆承业一见陆英,眼睛当即一亮,随即眼底又迸发出怨恨来:“你怎么才来?快放了我。” 他挣扎着去拽身上的绳索,王申转了转扳指,“你还走不了,大姑娘给的东西,还不够换你的命。” 陆承业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陆英:“你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带够东西?你想让我继续留在这里吗?” 他神情激动,忽地有了主意,他抬头看向王申,挣扎着往门口蠕动,“你把她扣下,放我走,你要的东西她都有,你绑她比绑我有用,你放心,我爹娘不会追究的,快放了我。” 王申惊奇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再落在陆英身上时,多了一点唏嘘,但凡有点家业的,兄弟反目,亲子成仇,都不稀奇。 陆英侧头闷咳一声,神情十分冷淡:“我要单独和他说几句话。” 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王申答应得痛快,很快就带着下人走了。 陆承业情急之下有些恼怒:“有什么话不能回去再说?你先把我带回去……啊!” 陆英一脚踹在他胸口,死死踩住了他:“说,我的人在哪里?” 等陆英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王申正在院子里喝茶:“陆姑娘,我也不多要,今天的东西再添五成,我就把人给你。” 陆英擦了擦手腕上的血迹:“那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人我不要了。” 王申一愣,有些怀疑自己没听清。 “东西我送进来了,王老爷你却不肯放人,”陆英哂了一声,“日后这生意场上的名声啊……” 王申的脸色瞬间变了,陆英没再理会,抬脚出了门,只是转身的瞬间脸色就沉了下去,陆承业不知道,他把那三个人弄丢了。 “姑娘,如何?” 见她出来,月恒连忙迎上来,陆英摇摇头,脸色很难看,月恒连忙将她送上马车,“掌柜们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不会有事的,姑娘你放宽心。” 陆英沉默着没开口,如果人还活着,不可能不回来;如果死在了陆承业手里,她也不可能查不到痕迹,除非,有第三个人…… 马车忽地停了下来,她被晃了一下,再次干呕出来。 外头的声音顿时尴尬起来:“冒昧拦车,对不住姑娘,我有些话想说。” 是单达。 陆英指尖一颤,蓦地想起来昨天被虞无疾逼着看大夫时的难堪。 她将脸颊往车厢侧了侧,深吸一口气才开口:“我与单将军,应当无话可说。” “有的说,有的说。” 大约是先前的误会太过伤人,单达一开口先赔了笑,“听说姑娘一直在找人,巧了,我前两天领了差事,刚好……” “单将军。” 陆英打断了他,靠在月恒身上,有些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少师又在怀疑什么?不妨直说。” 单达被噎了一下,脸色很有些讪讪,“没有这个意思,真的。” 陆英没再言语,显然并不相信。 单达十分尴尬,索性说了实话,“其实昨天的事,主子也十分懊恼,知道姑娘在找人,才命单某从旁协助,想着让姑娘少费心神,多多修养,他也是为了姑娘好。” 陆英艰难地扯了下嘴角,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听单达的语气,这话倒像是真的。 可她却反而越发迷茫,虞无疾到底想干什么? 先前她一厢情愿,勉强还能解释几分,可昨天瞧见了他那番态度,她就不敢再往儿女情长上想了。 可她不想了,虞无疾却又开始做这些让人误会的事了……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呀? 她有些难受地缩了下身体。 “陆姑娘,你在听吗?” 见她毫无反应,单达小心开口,陆英仍旧没有言语,她不敢再矫情,怕自己如同先前一般,只闹了一点脾气场面就会变得十分难堪,可却又开不了口再次接受虞无疾的好意。 她实在是心有余悸。 可,万一他找到的人是自己的三个掌柜…… 她进退两难,脑袋尖锐地疼。 “那个,”单达咳了一声,催马靠近了些,“陆姑娘,咱们都查到了,您就当是给主子一个面子,回去一趟吧,万一有用呢?不是省了许多麻烦?就算没用,你再去查也不迟。” 陆英一下下拽着帕子,单达的话听起来耐心十足,可她仍旧将这当成了最后通牒。 对方不允许她继续犹豫了。 ……罢了。 “那就多谢了。” 单达还以为自己还得好一阵子哄,没想到陆英这么快就松口了,当下喜出望外,连忙引着马车回了陆家东苑。 虞无疾却不在。 “姑娘稍等,少师马上就来。” 他转身匆匆离去,陆英本想拦他,她不大想见虞无疾,可却没能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 她叹了口气,却在书案上瞧见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封……这是查到的东西吗? 她迟疑很久,还是抬手打开了,却在下一瞬,睁大了眼睛。 第105章 原来如此 信纸飘然落地,陆英撑着书案慢慢弯下了腰。 原来如此…… “商路不可流于他人手,为百姓计,诸般手段皆可用之……” 信纸上的字,黑白分明,清楚得有些刺目,陆英不想再看,可那上面的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 先前那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在看见这封信的时候,忽然间就都清晰了起来。 怪不得虞无疾一来齐州府,就对她另眼相看;怪不得查出了那夜的人是她,却没有发作她;怪不得明明排斥她至极,又处处帮她…… 她以为他是爱而不自知,却原来,从始至终都是她误会了…… 他是为了那条商路啊。 从一开始来青州,他就是为了那条商路啊。 虞无疾,你这般会骗人啊…… 她的腰弯得更低了些,眼前逐渐模糊,胸口却涌上来窒息般的痛楚,她抬手摁着胸口,用力咳了一声。 一声过后又是一声,随即那咳嗽不受控制起来,越来越剧烈,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疼得她将身体蜷了又蜷。 别咳了,有点疼…… “陆姑娘?你没事吧?” 府卫自门口经过,听见这骇人的动静,惊疑不定地看了过来。 陆英死死摁着胸口,艰难止住了咳嗽,口中却已经满是血腥味,她一言未发,只抬手擦掉了唇角的血迹,将那封信重新装回了信封里。 她能有什么事? 不过是被算计了一回,不过是自作多情一回……能有什么事…… 她一路出了东苑,身后有人喊她,她听不清楚说了什么,也不想听,她现在想回拨云居,她得睡一觉,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就和以往那么多次一样。 回去,回去…… 可她走了好久都没看见拨云居,她茫然地停下脚步,却发现周遭她竟陌生得很,仿佛从来没来过。 可她明明还在陆家,明明陆家是她建起来的,怎么会没来过呢? 她的拨云居呢? “月恒……日升……” 怎么办,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来接接我…… 来接接我,好不好…… 她扶着树慢慢蹲下来,茫然地看着周围。 一道熟悉的影子慢慢出现在眼前,她睁大了眼睛:“母亲……” 陆夫人快步走过来,“英儿,你怎么来正堂了?” 正堂? 这里是正堂吗? 陆英环顾周围,正堂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和她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了啊,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出口在哪里。 “母亲,你送我回拨云居好不好?” 她抓住陆夫人的手,小声地恳求她,“我不该不理你,你送我回去好不好?我找不到路了……” 陆夫人惊愕地看着她:“英儿,你……” 她都不记得多少年没见过陆英这副表情了,心下一阵刺痛,连忙抓紧了她的手,疼惜道,“好,母亲带你出去。” 陆英任由她握着,乖巧地跟着她往前,大门慢慢出现在眼前,她眼睛亮了一下,出来了,正堂离着拨云居不远的,她很快就能回去了。 “英儿,母亲看你脸色不好,传了软轿来给你坐。” 陆夫人柔声开口,眼前熟悉的场景,让陆英混乱的思绪逐渐冷静了下来,她压下心里那让人窒息的痛楚,轻轻摇头:“母亲,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走回去……” “别让母亲担心。” 陆夫人担忧地看着她,面对那眼神,陆英忽然间就想不起来之前两人之间的龃龉了,她的冷漠也好,偏心也好,这一刻好像都不值一提了。 如果她真的那么喜欢陆承业,也不是不能留他一条命…… “多谢母亲。” 她被扶着上了软轿,周遭的一切被白色的垂幔遮挡,她又想起了那封信,那锥心的痛楚涌上来,她又咳了一声,帕子瞬间染上一片殷红。 她不敢再去想,匆忙撩开了帐子,哪怕深秋的拨云居景色十分寂寥,可总比这帐子要好看。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和拨云居全然不同的景象。 “这不是回拨云居的路,” 她看向陆夫人,“母亲,你要带我去哪里?” 陆夫人嘴唇颤动片刻,似是难以启齿,但不用她说,陆英就自己想起来了,这是去祠堂的路。 她第一次来这里,是陆承业来陆家的时候,那时候她站在祠堂门外,看着一家人欢天喜地地将他的名字写进族谱里。 而她,不配。 “母亲,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她哑声开口,若是以往,她早兴许已经察觉到了危险,可此时此刻,在心脏那尖锐的刺痛下,她竟连思维都麻木了起来。 “英儿,母亲也是没办法,但你放心,” 陆夫人连忙抓住她的手,“我们都不是真的想伤害你,只要你肯答应你父亲的条件,就会平平安安地出来的。” 陆英努力试图理解这话,但陆家人没给她机会,祠堂大门很快被打开,陆长清带着几个叔伯长辈走了出来,将软轿围了起来。 “陆英,滚下来。” 他厉声呵斥,下人立刻将软轿放在了地上,陆英艰难抽回了心神,她环顾四周,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映入瞳孔。 仿佛她是鱼肉,即将被拆吃入腹。 有些冷啊…… 她缩了下身体,目光落在陆夫人身上。 “母亲,”她声音极轻,轻得发抖,“你去找我,只是为了将我孤身带出来,没机会求救,对吗?” 陆夫人不敢和她对视,躲闪着扭开了头。 可这和默认,有何区别? 心口那尖锐的疼逐渐麻木,陆英摇着头,似是抗拒这个结果,可事实却又容不得她否认,最终只剩了眼前的一片模糊。 她艰难仰起头,看着正一点点暗下来的天,眼前忽而是陆夫人,忽而又是虞无疾,她扯了下嘴角,那笑里却只剩了无力的空洞和悲凉—— 陆英,你活得真失败啊…… “把她绑进去。” 随着陆父一声大喝,天边最后一点亮光彻底不见了。 第106章 决裂 虞无疾匆匆跟着单达回了正堂,房内却已经空空荡荡。 “人呢?” 他皱眉开口,说话间目光扫过周遭,确定陆英真的不在,不由搓了下指尖,心里溢出股失望来。 “刚刚还在这里。” 单达也跟着找了一遍,“不会是等不及先走了吧?属下去问问府卫。” 他转身出了门,虞无疾再次打量了周遭一眼,目光落在了书案上的那封信上,眉心忽地一跳。 “主子,陆姑娘刚才走了,耐心怎么这么差,这才等了多久……” 单达嘀咕着进了门,却没得到回应,一抬眼就见虞无疾正站在书案前看信,神情有些凝重。 “是京城的来信?” 他随口猜测,虞无疾没说话,只将信递了过来,他扫了一眼就要往烛台上放,“还是这些陈词滥调,属下烧了啊。” 虞无疾却迟迟没开口,他困惑回头,“主子,你怎么了?” 这次,虞无疾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语气莫名地艰涩:“那封信,被打开过。” 单达一愣,随即脸色瞬间变了:“陆姑娘?!她是不是当成那些掌柜的消息就给拆开了?” 虞无疾没开口,心脏突突直跳,虽然他本就是为了商路来的,也想好了要和陆英说清楚这件事,可这一刻,一股巨大的恐慌却涌了上来,铺天盖地的,仿佛要将他淹没。 陆英会不会误会什么? 会不会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是对她另有所图? “我得去看看她。” 他抬脚就朝外头去,却迎面遇见了月恒,她满脸焦急—— “少师,我家姑娘不见了。” 陆英被抓着胳膊拖下来,掼进了祠堂,许是以往一直要靠她生活,众人心里都憋了股气,此时下手颇为粗暴,几乎用足了力气。 手掌摩擦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众人视若无睹,自顾自落座,审判般将陆英围在中间,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陆夫人有些慌张,场面和她想的不太一样,她实在没想到几个长辈会如此粗鲁,不由开口:“老爷,诸位叔伯,英儿毕竟是个姑娘,别弄伤了她,留了疤日后不好嫁人的。” 人群里有人冷笑了一声,“做下这等勾结他人,绑架亲弟的事情来,她还想成婚生子?我看就该关在家庙里,青灯古佛一辈子。” 其余人纷纷附和,情绪十分激昂高涨,仿佛陆承业当真是被人所害,而不是咎由自取。 “老爷,”眼见事情逐渐失控,陆夫人惊慌地看向陆长清,“这和咱们说的不一样,你不是说只要她答应救人,就不会动她吗?怎么现在要把她关进家庙啊?” “你知道什么?” 他们原本也没想到陆夫人能真的把陆英孤身带过来,以往她身边总是少不了人,事事有防备,他们自然不敢做得太过火,可现在她只有一个人啊,只要逼她签了契书,那陆家这一切都能回到他的手中。 “这机会千载难逢,你给我老实呆着,今天她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他目光落在祠堂上供着的鞭子上,当日陆承业受家法的时候,他就想着要还回去,今天可算是抓到机会了。 察觉到他目光里那森然的恶意,陆夫人浑身一抖:“老,老爷,看在英儿也为陆家扩展了家业的份上……” “住口!” 陆长清勃然大怒,“那和她有什么关系?那是我陆家的运到来了,她不过是牝鸡司晨,抢先霸占了而已,若是这些年由我接手,陆家早就更好了。” 其余人纷纷附和,陆家靠陆英养着,谁出门在外都要被称赞一声养了个好女孩,这对他们来说,是何等的屈辱。 “说得对,” 人群纷纷附和,“陆英,劝你老老实实认了谋害承业的罪责,再签下契书,把抢占我们各家的铺子都还回来,若是再敢耍别的心思……” 他一把抓起鞭子,凌空挥了一下。 刺耳的破空声唬得众人都缩了下脖子,片刻后才有声音再次响起来。 有威逼,有利诱,聒噪声如同鸭叫,嘈杂又刺耳,仿佛一张大网兜头朝陆英照下。 昔日强大到足以遮风挡雨的女儿,此时孱弱又伶仃,她身上流着血一个人蜷缩在众人的包围之下,如同一只无所依的幼兽。 陆夫人忽然间意识到,陆英也只是一个人。 她是从小小一团长到这么大的,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就莫名觉得她无所畏惧,无所不能了呢? 她忽然很后悔,后悔这么算计她。 “英儿……” 她扑过去,抓住陆英的肩膀,“你认了吧,咱别为难自己。” 陆英许久都没动,好一会儿才抬手,陆夫人本以为她是如同之前那般,想来抓自己,连忙伸手过去,对方却只是推开了她。 “我为什么要认?” 声音低哑又飘忽,她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一身狼狈,眼神却毫不退缩,她扫过在场所有人,“你们凭什么要我认?” 陆长清脸色漆黑,“我就知道你不肯承认,可我有证据,拨云居里还有你勾结王家的信。” 信? 哦,那场大火时放进去的。 她看向陆夫人:“这件事,你也知道吗?” 陆夫人再次躲闪开她的目光,是了,请她的人是蔡妈妈,她的母亲怎么会不知道。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看向自己的亲生母亲,“在你眼里,我真的这么比不上陆承业?你就这么想要拿我去给他铺路?” 陆夫人嗫嚅着开口:“英儿,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 可你们若是当真为我好,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呢? 你们做的,甚至还不如虞无疾的利用上心,以至于我都把那些当真了,你知不知道我闹了好大一个笑话,我把人家的利用当成了真心…… 太丢人了啊…… 她弯下腰,紧紧摁着胸口,却已经感觉不到多少痛楚,只有寒意,彻骨的寒意。 齐州府的秋天,真是好冷啊…… “英儿,”陆夫人再次开口,满脸焦急,“你就答应吧,在场的都是你的长辈,只要你答应,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陆英抬眸看去,却只看见一双双充满恶意的眼睛,仿佛一个个无底的深渊,随时准备将她拉下去,让她万劫不复。 这些人,怎么会是她的亲人? 陆英,该醒醒了。 “我不要你们了……” 她含糊低语,陆夫人有些没听清,下意识靠近两步,“英儿,你说什么?” “我说,”她抬起头,看着眼前众人,一字一顿道,“我不要你们了。” “从今天起,陆英无父无母,无宗无亲,我要与你们,断亲。” 第107章 断亲 短暂的静默过后,众人大怒。 族老大怒,抖着手指着陆英:“你这个孽障,大逆不道,竟然还敢提断亲?给我把她抓过来,看来今天不动家法是不行了!” 众人一拥而上,一簇火舌却陡然蹿了出来,陆英不知何时竟点燃了垂幔,祠堂多木,秋日又干燥,这一下,火舌瞬间就沿着垂幔窜上了房梁,并迅速蔓延开来。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纷纷后退,陆长清气得浑身发抖:“反了,真是反了,你竟然敢烧祠堂!” 祠堂? 陆英仰头看着那火势扩散。 这是陆家人的祠堂,不是她的,毕竟她在那族谱上,连个名字都没有。 “快让她住手!” 陆父拽了一把陆夫人,急得变了脸色,他的祖宗们可都在这里,眼看着那火势已经蔓延到了灵位上,他急得直冒汗,却根本不敢去救火。 “英儿,别点了。” 陆夫人颤抖着开口,“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快住手吧。” 陆英微微侧了下头,是她刚才的话说得不够清楚吗? “从你为了陆承业,将我带入绝境时起,你就不是我的母亲了。” 陆夫人僵在原地,脸色瞬间惨白,“英儿,你别这么说,母亲经不得你开这种玩笑……” 陆英不再开口,只站在火海里,静静看着她,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安静胜过千言万语,强烈的不安潮水般涌上来,看着眼前的陆英,陆夫人双腿一软,跌做在地。 她好像,真的要失去自己的女儿了。 “不,不行……” 她挣扎着开口,可这世上唯一在乎她心情的人,被她亲手推开了。 看守祠堂的下人被火势惊动,纷纷冲了进来。 陆长清眼睛一亮,音调顿时拔高了几个度,“把她给我抓过来!” 下人们连忙上前,一把将陆英从火海深处拽了出来。 陆英跌倒在地,被浓烟呛的咳嗽不止,陆夫人哆嗦着上前:“英儿,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陆英咳得直不起腰来,却仍旧挥开了她的手。 陆夫人又委屈又难受,勉强开口:“英儿,母亲当你刚才的话没有说,你以后不能再说这种话,母亲怀胎十月……” 陆长清一把拉开她:“还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他脸色铁青,眼神却近乎狰狞,陆英不想认陆家,这是想私藏她自己买卖香料的路子啊,这个贱人,怎么敢的? “今天列祖列宗在上,就替我做个见证,今天我就活活打死她!” 他捡起刚才混乱中掉在地上的鞭子,抬脚朝陆英一步步逼近,“贱人,这都是你自找的。” 陆英艰难止住了咳嗽,却因为这番话再次笑起来,“打死我?你敢吗?” 她仰头看着陆父那张狰狞如恶鬼的脸,笑得轻蔑,“你想要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 陆长清被戳中了心事,脸色瞬间沉了几分,那种被拿捏着命脉的无力感再次涌上来,他阴恻恻开口:“我就不信你的嘴能有这鞭子硬,今天你老实说出来就算了,若是不肯……” 他咬牙,眼底闪过毒辣,“我就打到你说!” 话音未落,地面陡然颤动起来。 众人都被唬了一跳。 “莫不是要地动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顿时慌乱起来,纷纷退出了祠堂,陆夫人被人群携裹着朝外冲去,一时间祠堂里只剩了还跌坐在地的陆英。 “英儿……” 似是陆夫人在外头唤了一声,陆英慢慢坐起来,只当没听见,她擦去脸上的灰烬,挣扎着站起身,却并未出去,只是拿起灯烛,重新将被扑灭的火点燃。 祠堂火势再起,却已经没人顾得上了,众人头也不回地往外头去,可要往更远处跑时才发现路竟然被堵住了。 数不清的人堵在了街口,身上的衣裳却十分眼熟,那是陆家铺子的伙计。 这个时辰,他们本该下工回家的,此时却整整齐齐地聚集到了这里。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陆长清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虎起脸来看着众人,试图摆出东家的架子来。 绸缎铺的掌柜岑娘子上前屈膝见礼:“咱们听说姑娘不见了,特意来找人的,见这边起火,想来是姑娘给的消息,就都过来了。” 陆长清愣在原地,原来陆英刚才点火,是因为这个…… 看着眼前乌压压的人,一股浓重的畏惧涌上心头,她知道陆英在陆家铺子里声望高,却不知道能到这个地步。 “她没在这里,你们都散了吧。” 他努力挺直腰杆,抬抬手,试图挥散众人,可眼前那么多掌柜,却仿佛没听见一样,动都没动。 他又心虚又气恼,脸色比方才逼问陆英的时候还要难看。 “祠堂又起火了!” 有人惊呼一声,终于有人再次发现了起火的祠堂。 众人纷纷回头看过去,惊惧之下大喊出来:“快去救火啊,那是陆家的祠堂,那是陆家的根啊!” 然而陆家的伙计们仿佛聋了一般,仍旧纹丝不动。 几个陆家族人试图去救火,还被他们抓了回去,牢牢困在了原地。 “你们想造反吗?” 陆长清色厉内荏地开口质问,却无人理会,他呆站在原地,面对陆英时的狠辣嚣张,已经再不见半分。 他求助地看向同族兄弟,祠堂大门却吱呀一声响,陆英踏着一地火舌慢慢走了出来。 她身形狼狈,衣衫脏乱,还有火烧的痕迹,脊梁却挺得很直,她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嘶哑着嗓子,一字一顿道—— “诸位今日,就替我做个见证,我陆英自今日起,与陆家再无关系,自此以后,恩断义绝,死生不复。” 第108章 你可以直说的 “我不同意!” 听清楚陆英的话,陆长清失控大喊,“我是你爹,我不同意,你休想离开陆家!” 如果陆英真的断了和陆家的关系,那凭她对陆家铺子的掌控,这些生意根本回不到他手里,更别说那条买卖香料的路子了,那陆家就完了。 不行,这绝对不行。 “姑娘既然这么说了,我们就这么认了,陆老爷,日后你就不是咱们的东家了,再来铺子里支银子,咱们可就要动手了。” 岑娘子抬手推了他一把,陆长清被推得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其余陆家人在短暂的安静过后,也彻底爆发,吵嚷着要往陆英跟前冲,却被密密麻麻的陆家伙计全都拦了回去,他们不能上前,只好站在原地破口大骂,言辞不堪入耳。 一声惨叫忽然止住了嘈杂,一位陆家族老不知道被人打了一拳,眼圈都黑了,捂着脸惨叫。 “你竟然敢以下犯上,让底下人对长辈动手!” 其余人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纷纷指责陆英,“我们要去官府告你不孝!” 陆英抬手扶了下门框,身后的火势越发汹涌,她却连头都没回,只扯了下嘴角,“只管去,以往我真是太纵着你们了,白白枉费了你们给我按的那么多恶名。” 她仍旧瘦骨伶仃,摇摇欲坠,可却再不复方才那副任人欺凌的柔弱模样。 这是他们没有见过的陆英,只一个眼神就看得人心头发寒。 众人心里都有些惧怕,若是早一些见到她的这副面孔,今天他们绝对不敢做得这么绝。 “借用陆老爷方才的话,”陆英轻咳两声开口,“从今以后,你们若是老老实实的,那就算了,不老实的……打到你们老实。” 陆家人都变了脸色,在陆英那毫无波澜的眼神面前,在那么多身强体壮的陆家伙计面前,他们一点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英儿……” 人群里传出颤巍巍的轻唤声,陆夫人被推出了人群,声音沙哑,宛如哭泣,“你别这样……” “我不想看见他们。” 陆英扶着柱子,在石阶上坐了下来,她实在是没力气站着了。 岑娘子连忙上前拉了陆夫人,这些年,若不是不想陆夫人在亲眷中难做,陆英何至于一忍再忍,被人欺负到头上来? “我不走。” 陆夫人挣扎起来,“英儿,你收回刚才那些话,你那都是气话对不对?你怎么能不认父母,不认宗亲?英儿……” 地面再次震动起来,浩浩荡荡的府卫朝着祠堂聚拢而来,一人身骑骏马,一马当先,率先冲开伙计的拦路,冲到了人前。 刚才还吵嚷的陆家宗亲瞬间安静下来,陆夫人却是眼睛一亮:“少师?你来得正好,你快劝劝英儿,她要和族中断亲,这怎么能行呢?” 虞无疾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打从知道陆英失踪后,他就命人封锁城门,四处寻找,不管是陆家还是街头巷尾,都找遍了,却一无所获,在他打算出城的时候,这里起了火。 他立刻飞奔而来,一路上心脏几乎要跳出来,此时看见陆英就坐在祠堂门前,乱跳的心才安稳了些,可下一瞬就又提了起来。 祠堂里的火越来越大,陆英却在原地纹丝不动,眼看着火舌随时会蔓延到她身上,他被惊吓得指尖发麻,连忙跳下马背,大步走了过去:“陆英,你不能坐在这里,很危险。” 他极快地打量着陆英,却一眼就看见了她身上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手臂上一片烧伤更是刺目。 “你的手!” 他抬手就去抓,却抓了个空。 陆英躲开了。 他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神,却对上了陆英毫无情绪的眸子。 “怎么劳烦虞少师亲自过来了?” 呛了烟的嗓子格外沙哑,听得虞无疾的咽喉也干疼起来,虞少师…… “陆英……” 他哑声开口,声音含糊,不得不咳了一声,那干疼却不曾缓解半分,仿佛刚刚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下去,烫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 有些事他不想提,可好像不能不提了。 他声音越发干涩:“你看见那封信了?” 陆英轻轻应了一声,先前看见那封信时灭顶的痛苦,窒息的绝望,此时都仿佛一场错觉,在一场又一场的算计,背叛,舍弃里,模糊又缥缈,不真切地像是一场梦。 她麻木得甚至感觉不到疼痛,连以往时常会有的难堪,此时都不见了影子。 她还坐在这里,灵魂却已经支离破碎,消散无形。 真是一场深入骨髓的洗礼。 “你可以直说的。” 她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平静温和,镇定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奇,她甚至还扯了下嘴角,“你若是从一开始就直说,我就不会误会,平白生出那么多麻烦来。” “陆英,不是那样……” 虞无疾连忙开口,他明明还是身居高位的节度使,明明身后的府卫仍旧震慑得旁人不敢言语,可他心里却一片狼藉,狼狈得连句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想告诉陆英自己来这里之前,并不知道她就是那条商路的主人,他对她好的时候,还不知道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他对她是发自内心的疼惜。 他们的相遇,没有那么不堪。 可话到嘴边却又停住了,如果这么说了,他要如何和陆英解释先前的种种? 他想起自己先前的冲动,想起那个春梦。 巨大的负罪感涌上来,他不能继续纵容这场错误。 不如就这么默认了,对彼此都好。 “……抱歉。” 他低声开口,短短两个字,声音却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心头更是颤得生疼,仿佛连气都喘不上来。 “我是怕横生枝节,我怕你不愿意坦诚商路的一切。” 原来如此,陆英恍然。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怎么会呢?我是个商人,只要你给的好处足够,我怎么会……不愿意呢?” 第109章 谈谈交易吧 明明是实话,可说着说着,眼前就糊了下去。 陆英垂下眸子,蜷缩了一下身体,胸腔里空得生疼。 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就要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她难道不是个人吗? 到底是为什么…… 然而再多的痛苦,再多的绝望也都掩藏在了那憔悴的皮囊之下。 她不要了,强求不来的东西,她不要了。 陆英没有任何人,也能活得很好,她要活得比这些人都好…… 她仰起头,遥遥看向晦暗无光的天空,过往种种浮现在脑海,只是那些曾经每每想起就让人不自觉露出笑意的过往,正在迅速褪去它原本的光芒,一点点凋零。 再也不要想起这些了。 “陆英……” 虞无疾哑声唤她,她收回目光,扶着柱子慢慢站了起来,她看着虞无疾那张脸,那张她在脑海里描摹过很多遍的脸,轻轻扯了下嘴角:“找个时间谈谈交易吧,只要虞少师你出得起价钱,商路你自然可以分一杯羹。” 身后火势更大,灼烧声和爆裂声几乎将人声淹没,可虞无疾仍旧听清楚了。 可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其实做好了应对的准备,设想过很多可能,想过陆英会难过,会质问,甚至可能会动手。 却独独没想过,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平静的,像是被利用被欺骗的人不是她一样。 “陆英……” 他又唤了一声,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其实陆英能有这样的反应是最好的结果,过去的事就这么揭过,谁都不要再提起,而他此行的目的也能达成,皆大欢喜。 可他心里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人被利用之后,不该是这么冷静的样子,陆英不该全都憋在自己心里。 “你……” 他张了张嘴,却仍旧不知道能说什么。 “陆姑娘,你没事吧?” 单达匆匆跑了过来,打破了两人之间无话可说的凝滞,虞无疾垂下眼睛,将胸腔里那难以言喻的憋闷和空茫压了下去。 “他们说这火是你放的。” 单达再次开口,一句话说得虞无疾抬起了头,祠堂的火,是陆英放的? 他看了眼陆英身后那越来越失控的火势,又想起路口那么多陆家伙计……能逼的陆英放火求救,陆家人把她带到祠堂来,是想干什么?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他哑声开口,目光落在陆英那烧伤的小臂上。 “些许小事,”陆英却是轻描淡写,“不敢劳虞少师费心。” 她抬脚慢慢走下来,仿佛站不稳,走得极慢,虞无疾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再次被避开,他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指尖,慢慢收回了手。 “主子,”单达忽然靠近,“属下刚才打听清楚了。” 他低声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话里带着不可思议,显然没想到会有人家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来。 哪家的发家人不得被当祖宗似的供着?只有陆家,只有陆家敢这么对陆英这样的人。 虞无疾愣在了原地,他比单达更震惊,陆英竟然是被陆夫人骗出来的? 她对陆夫人那么在乎,为了她一忍再忍,怎么会…… 他侧身看向那些还被陆家伙计钳制住的陆家人,那么多人,今天全是陆英的敌人吗? 他不敢想象,当陆英满怀欣喜地跟着母亲出来,却一转眼就落入被重重包围的陷阱时,她该是什么心情?眼看着自己供养的族人,露出那么狰狞的面目逼迫威胁她时,她该是多么无助和绝望…… 所以她才会放火,才会求救。 可她等的人,不是他。 虞无疾陡然意识到,陆英是在看见那封信之后,才被陆夫人带着离开陆家的,所以她当时,可能将全部的期望都寄托在了陆夫人身上,可结果…… 他一把抓住了陆英的胳膊,身体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陆英……” 他忽然很后悔,后悔刚才的承认,他为什么要选在今天,为什么要让陆英在一天之内承受这么多次背叛和舍弃? “对不起……” 陆英侧头看过来,神情仍旧平静,然后她便抬手,一点点推开了他。 她什么都没说,就那么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虞无疾颤了颤空荡荡的指尖,闭上了眼睛,汹涌的懊恼几乎将他淹没。 “真的,对不起……” 他低语一声,却不等话音落下,一道断裂声便突兀地响了起来,他一抬眼,就瞧见祠堂大门正携裹着熊熊火焰来回摇晃。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来,下一瞬,那厚重的门板果然朝他们砸了下来。 脑海空白一瞬,他几乎没来得及思考,便已经侧身,随即厚重的大门带着滚烫的温度轰然砸向他肩头。 红木大门那结实的力道砸得他眼前一黑,脚下也一个踉跄,紧随而来的是灼烧的痛楚和皮肉焦糊的味道。 不远处的单达看见这一幕,瞬间变了脸色,惊呼一声就冲了过来。 虞无疾却已经握着滚烫的边沿,将门板推开了,皮肉混着烧焦的丝绸黏在一起,即便没了火源,残余的痛苦却仍旧不遑多让,他却仿佛没有感觉,目光只落在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上。 还好她没回头,还好砸的不是她。 第110章 决绝 岑娘子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陆英,扶着她上了马车。 陆夫人扒着车厢不肯松手,“英儿,你看看母亲,你看看我……” 车厢被合上,陆家伙计们簇拥着马车渐行渐远,将陆夫人的呼喊完全落在了身后,陆家众人还要来追,却被人死死拦在身后。 祠堂的火却越烧越旺,陆家众人急得捶胸顿足,呼喊着下人去救火,却此时却已经无人再敢上前,府卫更是纹丝不动。 连闻讯赶来的潜火军都被挡在了外头。 “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快救火啊。” 一位族老气得跌坐在地大哭,“那可都是我陆家的列祖列宗啊……” 他哭得撕心裂肺,其他人也泪流满面,场面一时竟颇有些凄惨。 “别嚎了!” 单达怒骂一声,这么担心陆家宗祠,也不见他们冲进去救火,只会支使旁人,还真是孝子。 可这一声却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那族老连滚带爬地冲到了虞无疾面前:“少师,陆英纵火,烧毁祠堂,抓起来,得把她抓起来!” 陆长清怒火汹涌,已经顾不得什么香料,什么以后了,他现在只想保住陆家现有的一切,现在必须除去陆英。 “我们要告她忤逆不孝!” 他大喝一声,冲到了虞无疾面前,“只要少师能为我陆家做主,陆家愿意奉上半数家财。” 其余陆家人一听,都愣了一下,半数,这么多吗? 可若是不如此,就要都被陆英带走了。 短暂的衡量过后,众人纷纷点头:“我等愿意奉上半数家财。” 虞无疾仿佛没听见,仍旧站在原地,遥遥看着陆英离开的方向,任凭众人赌咒发誓,苦苦哀求,都没给过半分回应。 陆长清却只当是他嫌少,狠狠一咬牙:“六成,若是少师能将陆英治罪,六成也行。” 其余人沉默过后,也再次点头应和,四成虽少,可毕竟是在他们手里,总比都让陆英占了便宜得好,他们再也不用仰人鼻息了。 “求少师为我等做主。” “你们要不要脸啊?” 单达被气得浑身发抖,拿着陆英赚来的家财去谋害陆英,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她烧毁祠堂,这般大逆不道,我们实在是不能再容忍了。” 陆长清却是痛心疾首,义正词严,“今天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能再留着她!” 单达拳头咔吧响了一声,很想招呼到陆长清那长满横肉的脸上,可碍着周遭人太多,他还是按捺了下来。 虞无疾慢慢收回了目光,他垂眸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人,眼底翻涌出滔天的怒火,杀意几乎凝成实质:“贿赂朝廷命官,你们的脑袋是真的不想要了。” 一句话,说得陆长清脸色大变,他不信会有人放着那么大笔钱财不要,一定是给的少了。 “七成,小人愿意奉上七成,等陆家一回到手里,小人就将财宝奉上……” 眼见虞无疾眼神越发阴鸷,他慌忙改口,“八成,八成也行……” “下狱。” 虞无疾咬牙开口,他有无穷无尽的怒火,却不得宣泄,憋得浑身都在战栗,这短短两个字,恶意几乎迸发出来。 单达早已经摩拳擦掌,闻言立刻抓住陆长清的衣领,将人拽了下去。 陆夫人终于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形,连忙扑过来阻拦:“误会,少师都是误会,老爷也是无奈之举,错不在他啊,求您开恩……” 虞无疾脑仁尖锐地疼了起来,他抬手用力摁了两下,却丝毫没有缓解,反倒有更尖锐的痛楚蔓延开来,却不再是头颅,而是胸口。 他狠狠锤了胸口一拳,剧烈的闷痛下,那股憋闷才算是缓解了几分,思绪也逐渐清晰起来。 怪不得刚才陆夫人说,陆英要和陆家决裂,这一家子,竟是从没人真的在乎过她的处境。 离开也好,没人掣肘,她会走得更远。 他要帮她做到这件事……兴许这是他唯一能弥补的事情。 “全都带下去,我亲自审。” 府卫上前将陆家族亲都压了下去,有人还想趁乱逃走,却全都被抓了回来,众人顿时一片鬼哭狼嚎,倒是比先前哭嚎祠堂被焚时还要凄惨。 陆夫人被拽到一旁,无助地叫喊起来:“老爷,老爷……” “少师,开恩啊。” 她看着虞无疾,满眼都是恳求,期盼着他能看在年少的情分上,饶过陆长清,然而对方仿若未闻,翻身上马就走。 人群逐渐散去,连祠堂的火都逐渐熄灭,陆夫人无助地瘫坐在地上,一时间只觉得天都塌了下来,怎么办?老爷被抓了,族老也被抓了,陆家要完了吗? 她得救他们啊…… 陆英的脸浮现在脑海里,她几乎是本能的想到了这个女儿,就如同以往那么多次出事的时候,都是她站在人前,将事情解决的。 只要她出现,不管是什么情况,都能解决。 对,她要去找陆英。 她跌跌撞撞往陆家跑,全然忘了刚才在祠堂里,陆家众人是怎么针对她的。 她一路冲回了陆家,扑到拨云居门前就开始拍门,动作又急又快,恨不能直接将门砸穿,可她刚敲了一下大门就吱呀一声开了,猝不及防之下,她险些被自己的力气带得跌倒,踉跄两步才勉强站稳。 可随即心里就涌上来惊喜,她进来了。 她快步朝前去,然而刚迈开步子,她就停了下来,眼前一片漆黑。 短暂的怔愣过后,强烈的不安涌了上来,她抬脚冲进正房,里头却空空如也,别说陆英,就连下人都不见一个。 “英儿?你在哪里?” 她又跑去厢房,可惜里面也空无一人。 “英儿,你别吓母亲,你出来,你出来啊!” 她在一片黑暗里,瑟缩着退回了院子里,声音因为惊惧而控制不住的颤抖,可不管她怎么喊,都无人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祠堂的事情才终于被她再次回想了起来。 她想起了陆英当时的无助,当时的绝望,也想起了陆英那句“再无瓜葛,死生不复”。 她这个女儿,素来言出必践,所以她搬离了陆家,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这么走了。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你真的要舍弃母亲吗……” 陆夫人跌坐在地,被痛苦折磨得全身发抖。 她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女孩怎么敢脱离家族,连父母都敢不认。 陆家是她的依仗啊,她为什么敢做得这么绝? “夫人?” 蔡妈妈找了过来,语气里满是惊慌,“听说族亲们出事了?是不是真的?” 陆夫人不自觉掉了眼泪,她也不希望那是真的,可她却是亲眼看着人被抓走的。 “您快别哭了。” 蔡妈妈着急开口,“各家夫人都来讨说法了,您快让大姑娘出去应对吧,气势汹汹的,一看就不好打发。” 陆夫人一僵,随即悲从中来,英儿……英儿不要她了。 第111章 众矢之的 然而还不等陆夫人收拾好情绪,门外就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她抬眼看去,就见灯笼映照下,乌压压的人影正朝着拨云居走了过来。 “弟妹,你可是在这里啊?” 这是大嫂邹氏的声音,陆夫人连忙抬脚要迎出去,蔡妈妈却拉了她一把:“夫人,这些人不好相与啊。” 陆夫人没当回事:“胡说什么?都是姑嫂妯娌,往年过年的时候,都是一起吃过酒听过戏的,脾性都和善得很,眼下英儿不在,正是要群策群力的时候。” 蔡妈妈还要再说些什么,陆夫人却已经走了出去。 “大嫂,我在这里。” 她本想和邹氏见礼,可刚一照面,就被对方紧紧攥住了手腕,那双手铁钳一般,她只觉手腕被攥得生疼,她养尊处优多年,已经不记得多久没受过这种苦楚了,不由惨叫出来。 邹氏却充耳不闻:“我问你,我家老爷可是被抓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嫂,你先松开手。” 陆夫人低声求饶,蔡妈妈连忙上前去拉扯邹氏,“大夫人,你弄伤我们夫人了。” 邹氏却加重了力道,“我不松,我家老爷好好的一个人,跟着三叔出去,结果就被下了狱,你三房今天必须要给我一个说法,你必须得把我们老爷救出来。” 其余人纷纷附和,声音一个比一个高,吵嚷着让陆家三房救人。 陆夫人连忙解释:“诸位息怒,事情变成这样,我也没想到,我家老爷也被下狱了,我自然不会不管,可只凭我一个人要如何去救人?现在我们只能一同想办法……” “事情因老三而起,本就该你三房负责,为什么要我们也想办法?” 人群里有人开口,这话立刻得到了旁人的响应,陆夫人很是不可思议,以往陆家其他房里出事,这些人找上门来,他们三房从来没有不管的时候,怎么现在大家一起出事,就全都推到了她头上? “各位婶婶嫂嫂们,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们以往可没少帮你们……” “你这是不想管吗?” 邹氏怒道,说着往前逼近一步,吓得陆夫人连连后退,可手腕还被人家死死攥着,根本无处可躲,她只能连连摇头,心里很不明白这些人怎么会说变脸就变脸,明明前些年相聚的时候,她们很是和颜悦色的,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都变了副面孔。 “我也想管,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要怎么管?” 她嗫嚅着解释,却根本无人肯听,邹氏替众人开口:“今天你就给我们立个字据,明天就得把人给我们救出来。” 陆夫人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明天?这怎么可能?” “让她画押。” 人群里又有人喊了一声,随即邹氏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字据来,逼着陆夫人画押。 陆夫人连连摇头,人群因为她的反应迅速聚拢,堵住了她所有的退路:“你今天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 “就是。” 陆夫人和蔡妈妈紧紧缩成一团,身体止不住地战栗,她环视周遭,一时间竟只觉得这些人狰狞如恶鬼,仿佛下一瞬就要将她拆吃入腹。 太可怕了,孤立无援之下,实在是太可怕了。 可眼前这情形却又莫名的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只是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谁在府中闹事?” 黑暗里忽然有人呵斥了一声,那声音十分耳熟,陆夫人短暂的怔愣过后,大喜过望:“日升?是你回来了?英儿呢?她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听见陆英的名字,吵嚷的众人慢慢安静了下来。 日升举着火把走近,瞧见陆夫人被围困的场景,微微一愣,她还以为这闹事的,是冲着陆英来的。 那,她家姑娘呢? 她扫了眼漆黑的拨云居,眉心微蹙,却并未多言。 “我刚从外头回来,还没见过我家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陆夫人刚亮起来的眼睛瞬间暗了下去,陆英不在,那陆家这烂摊子,还是要靠她来处理…… 她悲从中来,无助得一直掉眼泪。 可见到日升,其余人却安静了下来,邹氏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你告诉陆英,这事是三房惹起来的,她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日升冷笑起来,这群人,只有求到门上的时候才会好好说话,平日里只会阴阳怪气,这语气虽然说不上好,可一听就知道,又遇见麻烦了。 “管不管,我家姑娘说了算,各位请回吧。” 邹氏有些恼怒,可也知道眼下正用得着陆英,不能把人得罪了,只好憋屈地带着人走了。 日升也没理会她们,进去查看了一番,衣物什么的还在,只简单收拾了些贴身用的东西,还有账册之类的重要物件,就知道这是走得很匆忙。 她不在的时候,陆家好像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变故。 “日升,你可知道英儿去了哪里?” 陆夫人跟进来,满怀期待地开口,日升摇摇头:“我刚回来,怎么会知道?” 陆夫人又哭起来:“这个没良心的,竟然真的不管我了……” 可日升没说实话,她虽然不知道陆英现在在哪里,却很清楚,对方一定会在云霄楼给她留信,只是这一点没必要告诉陆夫人。 她早就觉得陆英该搬出去了,现在正好。 她找了个借口离开了陆家,直奔云霄楼,那里陆英果然给她留了信,她循着信上的指引一路七拐八绕,找到了一座不算大的两进院子。 正要跳上墙头看一眼,就瞧见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守在门外。 第112章 矫枉过正 她放轻脚步,贴墙靠近,出其不意地一下,只攻要害。 对方反应却十分灵活,猛地一拧身就躲了过去,随即压低声音开口:“可是日升姑娘?我并无恶意。” 声音耳熟,日升很快想了出来,这是单达。 “深更半夜的,单将军在旁人门前是想做什么?” 单达尴尬的直挠头,陆英和陆家闹了那么大一场,自然不可能再回陆家,虞无疾放心不下,就让他跟上看看,这才一路追到了这里来。 只是这要怎么解释…… “单将军放心,”陆英的声音忽然从院内传出来,“陆英家大业大,不会撂下摊子逃走,请转告虞少师,我会等他来交易。” 话音落下,是一连串的咳嗽。 “不是这个意思。” 单达连忙解释,急得直揪头发,恨不能要把头皮揪下来,然而没有人听他的解释。 陆英没再开口,日升一听见陆英的声音,也直接进了门。 随着“砰”的一声响,寂静的小巷子里,只剩了单达一个人。 “真不是那个意思……” 单达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走了,却是既没回使衙署,也没去陆家东苑,而是直奔齐州府大狱。 原本虞无疾清理旧案,已经将这齐州狱空了下来,此时陆家的族亲一来,瞬间就热闹了起来,众人不停地哀嚎求饶,喊着冤枉。 虞无疾却充耳不闻,他坐在刑房里,身上还穿着被烧焦的衣裳,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主子?” 单达唤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肩头,那里一片被灼伤的皮肉,看着颇有些狰狞,显然还没有处理过,他连忙示意府卫去请大夫。 “她去了哪里?” 冷不丁虞无疾开口,他连忙收回目光—— “深更半夜的,也无处可去,就住进那岑娘子的院子了,明天大约才能置办新的院落。” 虞无疾垂眼看着满是血污的书案,慢慢咬紧了后槽牙,他其实没想到陆英在齐州府没有别的宅院,她毕竟家财万贯,再怎么说都不少住的地方。 没想到,现在竟要寄居旁人家里。 早知道,早知道他就…… 他收回思绪,早知道他也不能如何,陆英住去岑娘子家,也只是不想被旁人找到,即便他安排了别的宅院,想必她也不愿意去。 “还有件事,”单达讪讪开口,“陆姑娘发现属下了,他以为属下是怕她跑,才去监视她的。” 虞无疾默然,半晌才抬手掐了掐眉心,现在的陆英看他,已经全然是当成利用了吗? “陆姑娘还说,等您去和她交易。” 提起这茬,单达还是有些不可思议,“那可是商路,她竟然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分您一杯羹,她是不是也太大方了?” 虞无疾掐着眉心的手不自觉加了力道,比起大方,说陆英害怕更准确一些,她很清楚,事情已经被朝廷知道了,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和朝廷合作,将先前的成果与朝廷共享;要么被取而代之,日后世上再不会有陆英这个人。 陆英是担心,他会下杀手。 接连遭逢变故之下,竟还能想得这般透彻,当机立断地做出了最有利的选择,陆英以后,大约会一直防备着他了吧…… 心头涌上来一股难言的苦涩,却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这样也好。 灯烛“啪”的爆了一声,陆英微微侧头,看向忽然熄灭的灯台。 “委屈姑娘了,” 身后传来岑娘子的道歉声,“我这院子窄小,人又多,说不出的吵闹,只能请姑娘凑合着住。” 陆英摇了下头:“是我叨扰才对。” 深更半夜,住进旁人家里,连老小都惊扰了。 “姑娘可别这么说。” 岑娘子连连摇头,说话间招呼女儿去给陆英拿新的被褥,又喊了夫婿下厨烧热水,连公婆也跟着起身帮忙,去整治了一桌家常便饭。 “没有姑娘,我们这一家老小,怕是连饭都吃不上,朝廷这些年苛捐杂税越重,咱们能养活老人孩子,都是姑娘的恩德。” 陆英没将这话当真,她用岑娘子也是因为对方得用,不算恩情。 她张嘴,想唤月恒别少了银子,可一开口,咳嗽就再次涌了上来,她抓起帕子紧紧抵着唇,却到底是忍不住,最后仍旧咳了出来。 月恒连忙给她顺了顺后背,又给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裳,眼底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她还不知道陆英被带走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发现陆英失踪,她和虞无疾便分开寻找府内府外,更是连使衙署的府卫都调了过来。 只是她将陆家翻了个底朝天之后,没等来虞无疾的消息,倒是见到了铺子里的伙计,对方让她抓紧收拾一些陆英的贴身物件,带着账册等紧要东西跟她走。 她一路到了这里,才发现陆英像是遭了大难的,衣衫狼狈,身上还有伤。 可问她,她却只是清清淡淡的几个字,说日后就和陆家分开住了。 这是发生了多大的事才让陆英下了这样的决心,以往顾及着陆夫人,她在府里住得再不舒服也没想过要搬出来,现在却是直接要和陆家分开了。 她心疼地握住陆英的手:“姑娘,奴婢去请大夫来给你看看吧。” “皮肉伤,不急在一时。” 她不大愿意再给岑娘子添麻烦,也不想被人找到这里,虽然虞无疾已经找到了。 “天亮了再说吧。” 月恒求助地看向日升,却见对方摇了摇头,比起看大夫,陆英现在更需要休息,她才离开几日,陆英看着又憔悴了不少。 “明日天一亮就去置办宅院,旁地都不计较,能住人就好。” 陆英低声吩咐,说话间咳嗽声不断,听得人肺都跟着疼了起来。 可她的话却还没说完,“再去寨子里送个消息,今年怕是还得再出去一趟。” 这话一出来,连日升的脸色都变了,陆英其实并不适应关外的气候,每次一来一回几个月,她都要病一场,眼下还没休养好,如果再出去…… “不行。” 她连连摇头,“姑娘,太冒险了。” 陆英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容不得我不冒险,朝廷找到我们了。” 两人脸色瞬间大变,朝廷找到了? “怎么会这么突然?” 月恒脸色发白,紧紧抓住了陆英的手,满脑子都是该怎么办,却又忽然想起来陆英失踪时虞无疾的着急,眼睛刷地一亮,“我们去找少师吧?他说不定有办法帮我们。” 陆英垂下眼睛,许久才低声开口:“他就是,朝廷来找我们的人。” 第113章 新家 “什么?” 月恒愣住,满脸的不可置信,“怎么会……” 连日升也怔在了原地,朝廷会找他们,这在意料之中,只是谁都没想到,那个人就是虞无疾。 “怎么会是他呢?” 月恒仍旧十分抗拒,如果虞无疾是为了商路来的,那先前的所作所为,岂不都是…… “我说这些,” 陆英轻咳一声,拉回了她的思绪,“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们明白,眼下内忧外患,我们要更谨慎一些,免得被过河拆桥。”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带着浓浓的不祥意味,即便月恒没有经历过商路的残酷,可知道最后那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她颤声开口:“少师……真的会做得那么绝吗?” 陆英抿唇闷咳,月恒连忙给她顺了顺后心。 “不过防患未然,也未必就真的会走到那一步。” 她摁着胸口,艰难止住了咽喉的痒意,“时辰不早了,都歇着去吧。” 月恒还想问些什么,被日升摇头拦住了,她叹了口气,没再开口。 第二日天刚亮,月恒留下金声玉振两个人照料陆英,和日升亲自出去寻找宅院,路上却遇见了蔡妈妈,她正带着几个心腹,在酒楼客栈里挨家挨户地询问陆英的下落,看起来十分焦急。 两人对视一眼,全都避开了。 “昨天祠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呀……” 月恒满心困惑,可惜陆英不想说,掌柜们也不知道内情。 “姑娘不想说,你就别惦记了。” 日升揉了下她的头,随手买了根糖葫芦递给她,见她被堵住了嘴,这才带着她去找了牙人,匆匆挑了座宅子。 按照陆英的要求,特意选了僻静周全的。 只是陆英的身份在这里,少不得要在人前走动,这宅子再僻静,也迟早会被找到。 眼下……能清净一天是一天吧。 宅子一到手,下人便又忙碌了起来,置办着搬家,可陆英走得太急太突然,并没有带多少东西,收拾起来也不过是一个箱子,下人的东西自然更少,铺子里的马车,只有账册装满了两辆,剩下的全都空着。 “要不,奴婢带人回去一趟收拾东西吧?” 月恒想着陆英还有好些喜欢的衣裳首饰,就这么扔在陆家多少有些可惜。 陆英却摇了摇头,“以前的东西,就留在以前吧。” 月恒虽然肉疼,却没再多劝,将最后一个小包袱送上了马车,陆英看着她走远,指尖却碰到了一点冷硬,她垂眸,看着还挂在腰间的匕首,指尖微微一颤。 这东西,是不是也该留在以前…… 外头忽然一阵笑闹,她侧头,就见岑家一家人正在厨房忙碌,厨房不大,烟熏火燎的,可一家四口却说说笑笑,十分和睦,连七八岁大的女儿也在努力帮忙,只是她现在没怎么做过杂活,面粉扑了自己一身。 方才的笑声便是因此而起。 陆英的目光不自觉就被吸引了过去,她怔怔看着,迟迟没能回神。 “姑娘,饭菜好了。” 日升在门口喊了一声,她猛地闭上眼睛,抬手将那匕首摘下来,放在了窗前。 她也不用还回去了,既是拿来取信她的东西,想必对使衙署也不算什么,特意还回去倒像是提醒,就让这不该出现的东西,消失在不经意的地方吧。 在岑家草草用过早饭,陆英便搬去了新宅子,虽然已经尽量找了齐全的宅子,可毕竟是久不住人的地方,难免会有些衰败。 “姑娘,不如你还是在岑娘子家再住几日,好歹等我们修缮一番再说。” 月恒开口劝她,陆英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下来。 “还是不了,这一修缮,不知道要多久才能修好,总不能一直叨扰人家。” 她抿唇低咳几声,想起了清潭山的那座别院,若是那天上山的时候,没有答应去虞无疾的院子,兴许她那座别院就不会被损毁得那么严重,也就不用修缮,她如今也就不会连个隐蔽的落脚点都没有。 可惜了,世上没有后悔药。 “这也能住。” 她平复了因为咳嗽而激起的喘息,“天地为衾的日子,我们都不知道过了多少,这宅子已经不错了。” 日升忍不住笑:“姑娘说的是,这宅子至少能遮风挡雨。” 月恒侧头瞪了她一眼,她正劝着呢,不帮忙就算了,怎么还添乱? 日升被瞪得咳了一声,转身去帮忙搬东西了。 好在宅子确实保养得还算不错,简单修缮打扫后便能住人了,只是要添置的东西太多,下人们来来回回地不停歇,陆英就窝在收拾出来的正堂里见各路来客。 和陆家的断亲不会那么简单,她是晚辈,会有数不清的风雨压上来。 当然,最大的难处还是陆家不会甘心她手里继续攥着这些铺子。 旁人兴许会破财免灾,但她不行,除了陆家原本就有的几家铺子,剩下的全是她一点点赚回来的,她绝对不会让给旁人。 她要早做防范。 月恒忽然气冲冲从外头进来,嘴唇紧咬,脸也绷着,瞧着气的不轻。 “这是怎么了?” 陆英抬手,示意来客退下,这才起身过去查看。 月恒正背对着她站在角落里,瞧着像是在面壁思过,她笑了一声,“这府里难道还有人敢欺负你不成?” 月恒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将一个东西递到陆英跟前:“姑娘,你看着眼熟吗?” 那是一个银质香囊,不大,但胜在做工考究,上头的宝石也都是外来的稀罕东西,所以价值不菲。 这是她从外头带回来的,因为喜欢,便一直留着自己用,可这东西,应该在拨云居。 “你回陆家了?” 月恒气得直跺脚,“没有,奴婢是去铺子里置办您日常用的东西,结果就瞧见了这个,还不止这个。” 她又从怀里掏出了些小物件,件件都是十分眼熟。 陆英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陆家这是把她的东西,都卖了。 第114章 生疏 “姑娘,他们实在是太过分了,就算咱们没去拿,可这才离开几天?怎么就能确定咱们不要了?这时候就卖了,分明是恶心咱们。” 月恒气得要哭出来,陆英好一会儿才抬手,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卖了就卖了吧……反正咱们也不会再回去了。” 话虽如此,可心里那口气,月恒却怎么都咽不下去,她张嘴还要说什么,却又忽地顿住。 “姑娘,我不是故意说这些的……” 她懊恼不已,她只是个丫头,看见这情形都要气得哭出来,可陆英…… “都是小事,这几日你太忙碌了,歇着去吧。” 陆英声音平和,月恒却不敢再开口,三步一回头的走远了。 陆英抬手扶了下椅子,借着那点支撑慢慢坐下,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小雨,枯黄的叶子被满含湿气的秋风携裹着,自门外吹进来,飘飘摇摇地落在她脚边。 她垂眸看了好一会儿,才弯腰将叶子捡起来。 可这小小的动作,却崩开了小臂上的伤口,剧痛瞬间涌上来。 她愣了一下,才看向小臂,血液已经浸透了袖子,她抬手将袖子卷上去,这才看见小臂上那十分狰狞的伤口。 点火的时候,她该小心些的…… 可心里却半分都没想起来,该去请大夫,该去处理伤口,她只是重新将目光落在那片叶子上,看上面那清晰的脉络,看那沾染的泥土,也看那枯槁的颜色。 她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片叶子…… 错觉吧。 她将叶子夹进手边的书册里,一抬眸,却瞧见一道眼熟的影子站在门口。 他仍旧那般高大挺拔,明明门口离着她很远,可那拉长的影子,却几乎要将她笼罩。 拿着书册的手微微一抖,陆英放下袖子,慢慢站了起来:“贵客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虞无疾默然,陆英的生疏在他意料之内,只是冷不丁真的碰上,却还是有些不习惯。 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抬脚走进来:“怎么选了这么偏僻的院子?可是手里银钱……” “瞧着顺眼,” 陆英温声开口,“就买了,左右也没什么人要见。” 虞无疾搓了下指尖,没什么人要见,是指他吗? “来人,上茶。” 陆英唤了一声,门外的凉风迎面扑进来,她侧头咳起来,虞无疾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陆英似是有所察觉,竟往后退了退。 “少师此来,是想好交易的条件了吗?” 虞无疾脚步顿住,下意识想否认,目光不自觉落在了她小臂上,那里虽然有袖子遮着,可他刚才一进来就看见了,那伤口半分都没有好的迹象。 “交易不着急,我带了个大夫来给你看看。” 他侧身看了眼门外,单达撑着伞,带着廖大夫正往里走。 “到了使衙署又来这里,那么远的路,走起来没完没了,你们是专门遛我的吗?” 廖大夫边走边骂,单达满脸讨好,根本不敢还嘴:“您消消气,马上就到了。” 他抬头,遥遥看见陆英,顿时松了口气。 “到了到了。” 他连忙开口,廖大夫跟着看了一眼,瞧见屋子里的人,这才停下了抱怨,将药箱从单达身上薅下来,大步进了门。 单达松了口气,在廊下收了伞,忽然想起来上回陆英死活不愿意看大夫的事来,那次他只是随口扯了个谎,场面就闹得这么难看,这次陆英可是直接看见了白纸黑字的信,这不得狠狠闹一场? 他顿时顾不得手里的伞,随手扔下就冲了进去。 大夫却已经在给陆英诊脉了,他愣了一下,茫然地走到了虞无疾身边,小声嘀咕:“陆姑娘转性了?这次怎么这么痛快就让看诊了?” 虞无疾无言以对,陆英的性子,除了遇见陆家人的时候,一直都是很好的,她只和自己闹过一次脾气,最后却因为一场误会,闹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 “姑娘不能仗着年轻,就胡来啊。” 廖大夫眉头皱成了一个小疙瘩,“暗疾丛生,会损寿数的。” 虞无疾抬眸看过去,又是这番话,暗疾…… “这小老头,就会危言耸听。” 单达小声嘀咕,“上次也这么说,这些大夫们不夸大其词就不会治病了一样。” 廖大夫似是听见了,侧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单达连忙闭了嘴,虞无疾却上前一步:“可能调理好?” 原本是可以的,但现在廖大夫不敢确定。 主要是陆英似乎很不听话,休养了这么些时日,她的身体竟比上回见的时候要更糟糕,也不知道私下里她都在做什么。 若是管不住她自己,方子开得多好都没用。 “少师放心。” 陆英却自己开了口,她收回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刚被包扎好的伤口,“不管陆英身体如何,都不会耽误正经事。” 虞无疾指尖蓦的一紧,攥握成拳,“我没有这个意思。” 可有些话哪里用人说得那么明白,若是以往她可能还会多想,但现在,只有这一个可能。 “劳烦大夫开个方子吧。” 陆英低声开口,没有去接虞无疾的话头,金声奉茶上来,听见这话连忙将大夫引了下去。 一路目送大夫走远,陆英才咳了一声:“没有外人了,虞少师有话直说吧。” 虞无疾被问得再次沉默下去,陆英觉得他有什么话需要说? “既然少师不愿意主动开口,那就我来吧。” 陆英起身将一份契约拿了过来,“这是……咳,是我拟的契书,少师看看,可还满意。” 她将契约摊开在桌案上,上面条理清晰地列着双方的责任和收益,很是公平合理,仔细比对起来,甚至陆英还是吃亏的。 可虞无疾却无心去看,对他而言,商路只要能走通就够了。 “你做主就好。” 他摁了手印,目光又落在陆英的小臂上,有心问一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陆英也摁下手印,将契书递过来一份,却没再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他。 恍惚间,虞无疾生出一种她在等自己开口的错觉,可就在他真的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明白过来,陆英这是在等他走。 第115章 断亲书 他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清了下嗓子:“行,那你先歇着吧,我就回去了。” “我送少师。” 陆英慢慢走过来,逼得他不得不抬脚往外走。 外头的秋雨还在淅淅沥沥,凉风携裹着湿气直往人脸上扑。 “别送了。” 虞无疾迈出门槛,侧身挡了挡迎面吹来的风,陆英没有坚持,应了一声便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看了一眼,莫名地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偏巧,单达撑了伞过来,他叹息一声,抬脚出了门,却忽地想起来之前陆英站在门口目送他走远的身影来,脚步猛地一顿,骤然转身看过去。 门口空空荡荡,已经没了陆英的影子。 他怔了一下,胸腔竟跟那门口一样,莫名的空。 “主子?” 单达困惑开口,虞无疾收回目光:“走吧。” 他抬脚出了宅子大门,这里还没来得及装匾额,在外头瞧着,颇有些落魄,不大像陆英这样的人住的地方,可刚才在里面瞧见她的时候,却又没觉得多违和。 陆英…… 他抬手搓了把脸,单达忽然叹了一声,“这陆姑娘,也不说等雨停了再让咱们走,冷淡的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虞无疾攥了下拳头,静默好一会儿才开口:“不是挺好的吗?” 单达大约没想到会听到他说这么一句,颇有些茫然的看过来:“好吗?哪里好了?” 虞无疾没再开口,翻身上马,抖开缰绳就走。 单达只得也跟着上马,却忽然想起来:“主子,你戴上斗笠啊,你肩膀上还有伤,不能淋雨啊……” 尾音淹没在渐行渐远的马蹄声里,他无可奈何地追了上去。 等追上的时候,两人的衣裳都已经湿了,齐州狱近在眼前,单达叹了口气,可还是坚持要给他戴斗笠,虞无疾皱眉看他一眼,他这才讪讪缩回了手,跟着他进了大牢。 陆家族亲被关进来两天,已经彻底老实了,连喊冤都没了力气,缩在牢房里哼哼唧唧。 这两日虞无疾有意晾着他们,虽然没有用刑,可搜饭和生水还是让这些人苦不堪言,这些年他们有陆英供养,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根本没有受过这种苦。 “这什么味儿?” 单达抬手捂住鼻子,脸都皱到了一起。 虞无疾也闻见了,侧头看了眼狱卒。 狱卒连连弯腰请罪:“少师息怒,这些人养尊处优惯了,吃了两天搜饭就管不住下三路,那屎尿糊了一墙,马桶都装不下。” 单达险些吐出来,连忙拦住虞无疾:“主子,把人带出来吧,这味儿太冲了。” 虞无疾没有反对,他今天来也只是想把陆英断亲一事了结了,在哪里说都一样,等这件事尘埃落定,陆英的休养应该也能安心一些了。 他蓦的想起那份契书,呼吸跟着一滞。 “把人冲干净再带过来。” 单达捏着鼻子开口,虞无疾被打断思绪,抬脚进了刑房,不多时陆家族老和陆长清都被带了过来,两人身上湿漉漉的,显然被冲洗的十分粗暴。 “少,少师……” 地牢阴寒,两人冻得直哆嗦,话都说不利落。 虞无疾充耳不闻,提笔写下断亲书,等吹干了笔墨,才交给单达:“让他们画押。” 单达抓着陆长清的手沾了印泥就要往上头摁指头印,可对方看见断亲书三个字时,却仿佛被烫着了似的,猛地挣扎起来,竟真的挣脱了单达的手,挪蹭着身体一路后退。 “不,我不摁,我不能摁。” 他将双手塞到屁股底下,死死坐着不肯抽出来。 单达想着刚才的那股味道,下不去手抓他的胳膊,只能阴恻恻地看着他:“劝你老实点摁了,进来这里,可就由不得你做主了。” 陆长清哭丧着脸求饶:“少师,这怎么能行呢?陆英再怎么样也是我的女儿,我怎么能真的不认她呢?” 单达被他给气笑了,若是那天夜里他没听见陆长清那些狠毒的话,他还真就信了这份胡说,这个老王八,私下里想的都是怎么谋财害命,面上竟然还有脸装出父女情深来? “你们两个,把他给我架起来。” 他喊了两个狱卒来,自己下不去手,不还有旁人吗? 陆长清又惊又惧,蹬着腿奋力往后挪:“少师开恩,少师开恩,父女天性,我知道先前对她有薄待,我日后定然好生弥补,少师再给我个机会,求少师开恩呐。” 虞无疾抬眸看过来,两个狱卒见他如此,也没再上前。 单达心里却咯噔一声,虞无疾不会被说动了吧? 这老东西这幅道貌岸然的样子,虞无疾怎么能相信? 他很是不可思议,却忽然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和虞无疾禀报那天晚上听见的全部内容,虞无疾根本不知道这姓陆的,私下里是怎样一副歹毒嘴脸。 “主子。” 他忙不迭开口解释,虞无疾却抬了抬手,他仍旧看着陆长清,缓声道:“我与陆英不睦,你们若是不肯断亲,我只好连你们一起收拾。” 陆长清一僵,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虞无疾要收拾陆英? 那前两天被下狱的为什么是他们? 他求助地看向族老,然而族老比他还不中用。 陆家败落已久,是出了陆英这么个孩子才重振家业的,这些族老放在几年前,只能在田里刨食,哪里能有什么见识,此时被轻而易举的糊弄住了。 “要不,签,签了吧,保命要紧啊。” 族老哆哆嗦嗦开口,他年纪大,更受不了浑身的湿冷,已经冷得脸色发白。 陆长清犹豫不决,他不舍得陆家的家业,可更不想被虞无疾针对。 思前想后,他还是一咬牙:“少师,我签。” 族老说的对,还是保命重要,再说,他和陆英可还是有一份契书的,当时立契的时候齐州府的官员都在,容不得陆英抵赖。 他只要找准机会,把事情办成了,陆家还是会回到他手里的。 他哆哆嗦嗦地在断亲书上摁了手印,随即讨好地看向虞无疾:“少师,签好了。” 虞无疾的脸色却瞬间沉了下去,起身就走,陆长清一愣:“少师,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啊?” 回答他的,是狱卒粗暴的拖拽,他重新被扔回了脏臭的牢房里,连件干净的衣裳都没有,只能捡起地上的干草裹在身上御寒。 “主子,这种人动刑就老实了,您其实没必要纡尊降贵的骗他,太给他脸了。” 虞无疾收好那份断亲书,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看着比我还生气?” 单达讪讪一笑,心虚地看了他一眼:“其实,那天去陆家的时候,属下还听了点别的事儿……” 第116章 犟种 他将那宿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包括苏玉母女的诅咒,和陆长清那些谋财害命的打算。 “陆姑娘要是没有手里那条走了大半的商路,兴许根本活不到今天。”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都是唏嘘。 虞无疾指节咔吧响了一声,先前他就看出来了陆英对陆长清的态度不太对,冷淡,防备,并没有多少女儿该有的恭顺,他只以为是因为陆家太过偏心陆承业的缘故,并没往深处想。 可现在听了单达这番话,再去看过往的事,就多了一股后怕和窒息。 陆英那么敏锐的人,一个眼神就能察觉到他不干净的心思,会对生父的谋算一无所知吗? 他攥紧了手里的断亲书,忽然有些不敢想陆英第一次察觉到来自生父的恶意时,是什么感受。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祠堂的大火,想起陆英的断亲。 当时他就猜过,能让陆英那般决绝,陆家人肯定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可他还是没想到会有家人歹毒到这个程度……那天,陆夫人可是也在的。 他转身就要回地牢,单达连忙拦住他:“主子,想教训他有的是办法,别脏了您的手,咱先回去吧,您伤口裂开了。” 虞无疾毫无所觉,垂眸看着他:“闪开。” 单达顿时头皮发麻,可他不能让虞无疾进去,他身上还有伤,万一进了那牢房,沾染了脏东西,可是要遭大罪的。 “主子,要不咱们先去陆姑娘那里问问吧,您刚好把断亲书给她送过去,她现在应该很想要这个,还有那三个掌柜的事,咱们也还没和她说清楚呢。” 说道后面两句的时候,他略有些心虚,日升都回来了,想必陆英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现在再去说,和马后炮没什么区别。 可他顾不上这些,他只想多一个拦下虞无疾的理由。 也不知道他哪句话打动了虞无疾,他叹了口气,翻身上了马。 单达松了口气,可看了眼他肩头的血色,那口气又提了起来:“主子,你的伤……” 虞无疾似是没听见,催马朝陆英的新宅子而去,他只好再次追了上去,下马的时候却一个趔趄,外袍被硬生生薅走了。 “主子?” 他茫然抬头,就见虞无疾将短了一截的外袍披在了肩头,遮住了那点氤出来的血迹,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门。 他心里骂了句什么,抬脚跟了进去,可前面的人脚步却猛地顿住。 这宅子不大,再往前几步就是陆英住的正堂。 “怎么了?” 虞无疾看了眼手里的断亲书,抬手交给了单达,“待会儿你来问。” 单达想起先前他那句“不是挺好的吗”,这才明白过来,虞无疾虽然仍旧会因为陆英遭受的不公待遇愤怒,却并没有打算和对方缓和关系,也怕对方会再误会什么。 这可真是…… 他看虞无疾的眼神起了点波澜,头一回觉得自家主子有些作死。 就陆英先前的态度,一来就谈交易,谈完就撵人,哪里还有半分误会的迹象? 可他也劝不动,只好接过断亲书,答应了下来。 陆英正靠在软榻上小憩,明明秋雨扑簌,最是安逸,她眉头却皱着,身体紧紧缩在毯子里。 单达有些不好意思上前,虞无疾也没再动,隔着门看着里头的人,眸光深得仿佛要将人刻进脑海里,单达抬头看了一眼,心里啧了一声,他有种莫名的预感,总觉得以后主子会后悔。 “要不,咱们过会儿再来?” 他不忍心把人吵醒,小声提议,虞无疾回神,刚要应一声,软榻上的人却猝然睁开了眼睛,犀利警惕的目光朝两人看了过来。 单达被吓了一跳,随即尴尬起来,未经通传就进了人家姑娘的住处,实在是很失礼,现在还把人吵醒了。 “对不住姑娘了,我们刚才进来的时候没瞧见下人。” 陆英坐起来,两人的举动的确失礼,可到底他们也没进门,即便真的进了门,民又怎么能与官计较? 她摇摇头,借着这小小的动作,她收敛了所有的情绪。 “两位为何去而复返?” 虞无疾站着没动,单达硬着头皮上前,将断亲书递了过去:“姑娘请过目,陆长清和陆家族里的人都摁了手印,官府也盖了章,等您再摁上自己的,那日后您和陆家就没什么关系了。” 陆英一怔,垂眸看着那断亲书,虽然知道陆家众人因为贿赂虞无疾,被下了齐州狱,可她却并没想过对方会为她处理这件事。 满心准备着等人出来后,要打这一场硬仗。 可没想到,竟然这么轻巧,就解决了。 她看了眼虞无疾,男人侧着身,正在看院子里飘零的落叶,并没有给她眼神。 她又看向单达,对方脸上带着笑意,满眼的期待:“陆姑娘,这断亲书好不容易才让他们签了,您也赶紧去把手印摁了吧。” 陆英了解陆家人的德行,这东西的确是来之不易,她起身去摁了指印,看着那上头自己的名字被殷红的印泥覆盖,她忽然明白过来。 先是送了大夫来给她查看身体,又替她解决了这般麻烦的后顾之忧,虞无疾这是,在催她北上。 她举袖抵唇,闷咳两声。 “陆姑娘,你没事吧?” 见虞无疾的目光看过来,单达连忙开口,陆英微微摇头,轻声笑开,“二位的意思我明白了,给我两日时间准备,两日后辰时,我便带人北上。” 第117章 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话一出,两人都愣了一下。 “什么?” 单达茫然开口,下意识看了眼虞无疾,虞无疾再也忍不住:“我何时说过要你北上?” 陆英不太懂,他都已经暗示得这么明显了,为什么现在又要装傻? 莫非,不想担个咄咄逼人的名声? 她再次低咳出声,许是最近咳嗽得太过频繁,胸腔里揪扯得生疼,可咳嗽却停不下来。 单达张开胳膊,老母鸡似的在她身边晃悠,却碍着男女大防,不敢真的下手去给她顺背。 最后还是陆英自己咳完,平复了呼吸。 “在商言商……” 她声音有些撕裂,“既然收了少师的好处,那答应给少师的东西,自然要尽快,我两日后就北上出关,少师若是不放心……” 咳嗽又涌上来,她咬牙死死忍了下去,“可遣人同行。” 这话两人听清楚了,她这是把断亲书,当成是虞无疾催促她北上的暗示了。 这可真是误会大发了。 “陆姑娘,我们没那个意思。” 单达连忙开口,许是先前给陆英惹过麻烦,又误会过她,现在他看陆英满心都是愧疚,半点脾气都不敢有。 “主子,”他看向虞无疾,“你说句话。” 虞无疾却忽然有些语塞,他知道陆英对他冷淡,对他有了误会,却不知道已经误会到了这个地步,他先前,竟然还担心万一,处处防备。 现在他要如何解释? “我的确没有那个意思。” 半晌,他干巴巴地重复道,单达忙不迭点头附和。 陆英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因为除了这个可能,她想不到第二个。 “两位若是没有别的交代,就请回吧。” 她顿了顿,开口补充,“商路详情,我明日会遣人送去使衙署,也请少师记得自己的许诺,为我遮掩行踪。” 她拟的契书上,清楚地写着,商路未打通之前,虞无疾不得外传她的消息,还要替她遮掩行踪,这是她唯一需要虞无疾做的事情。 她得给自己一些自救的时间。 “陆英,”虞无疾用力掐了把眉心,手放下去的时候,眼眶都红了,“这断亲书只是想让你安心休养,没有别的意思。” 陆英安静片刻,像是信了,低低应了一声。 虞无疾这才松了口气,心里却一阵懊恼,他先前是发的什么疯,做那些莫名其妙的防备。 “那你歇着吧。” 他转身出了门,倒也不是不想多留,只是怕再待下去,肩头的血迹就要渗透单达的外袍了。 单达快步追上来,唏嘘一声:“陆姑娘怎么会这么想呢?她要这副样子出关,还能活着回来?咱们和……” 虞无疾额角重重跳了一下:“你怎么就长了张嘴?” 单达被骂得脖子一缩,也知道自己刚才那话不吉利,可是……他也没说错啊。 “这宅子里什么都没有,明天你送些补品过来。” 虞无疾翻身上马,随着马蹄声远去,一句吩咐遥遥飘了过来,单达连忙答应。 可第二天虞无疾刚从衙门处理完公务回来,就见他慌慌张张地迎了上来:“主子,不好了,属下今天去送东西,却发现陆姑娘那边收拾东西呢,看样子,还是要北上。” 虞无疾脸色一变,连门都没顾得上进,转身就朝陆英的院子去。 门前人来人往的,果然是在收拾东西。 “都给我停下。” 他低喝一声,忙碌的下人顿时停了手,看着虞无疾有些莫名。 虞无疾却没顾得上理会他们,大步进了门,陆英正和几个掌柜交代她出城后的事宜。 “这次回来,怕是要年后了,你们别忘了按着册子去各家送些年礼,那些人都是把命卖给了我,不能因为我不在,就薄待了他们。” “若是我没能回来,就按照先前说的……” “陆英。” 虞无疾猛的出声打断了她,他站在门口,身影那么高大,压迫感十足,可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在战栗,陆英这是在说什么? “少师?” 见他忽然出现,几位掌柜都有些惊慌,他们还不知道两人已经达成交易的事。 陆英安抚几句,将人遣了下去,撑着椅子起身,见礼后才开口:“少师是选好同行的人了?” 虞无疾咽喉一胀,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 “少师?” 陆英困惑地看着他。 虞无疾锤了下心口,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咬牙道:“不是说了,我没那个意思吗?为什么还要北上?” 陆英也皱起眉头:“少师爱惜名声,我是知道的。” 早在很久之前,她自以为是的和虞无疾提起那个很荒唐的建议时,当时虞无疾拒绝的理由,就有名声这一条。 “所以,此次北上,与少师无关,全是陆英自作主张,你有何处不满意?” 虞无疾被堵得心口生疼,他爱惜名声? 他爱惜什么名声? 陆英北上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他看向陆英那完全撑不起来的衣裳,这样的身子,怎么北上出关? 脑海里蓦的响起单达的话,他心头一悸,猛地回绝:“不准出去。” 陆英有些疲惫,她不知道虞无疾到底想做什么了。 催她出关的是他,现在拦她也是他,他到底想怎么样? 她叹了口气:“少师是怕我出关逃走吗?” 虞无疾心口仿佛被抡了一锤,他只是担心陆英的身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别的想法? “陆英……” “姑娘,”日升抬脚进来,“需要的货已经运出去了,会在冀州和我们汇合。” 陆英点点头,倒是不担心虞无疾会问,因为契书里也有这一条,商路所用一切,他都不得过问。 换句话说,除了替陆英遮掩行踪,他只等着坐享其成就好。 “去准备吧。” 她把日升遣下去,起身去给虞无疾倒茶。 “站住。” 一声断喝却传了过来,带着不容违逆的强硬,“去传话,此行取消。” 陆英拿着茶壶的手一顿,她轻轻放下,转身看过来。 日升站在原地,有些为难地左右看着。 “你去吧。” 她低声吩咐,日升这才退下,却又被单达挡住了去路。 这是虞无疾不同意,日升就走不了的意思。 陆英看懂了,指尖一点点战栗起来。 “你……到底想做什么呀?” 陆英咬牙开口,“我得罪不起你,事事都按照你的意思来,你要我合作我便合作,要我出关我便出关,你不想背个咄咄逼人的名头,我也自己揽下了……” 她紧紧抓住桌沿,声音控制不住地打着颤,“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第118章 我要随行 这一声声像是质问,又像是控诉,虞无疾从不知道,自己竟这般过分。 他自诩疼惜陆英,可好像从未真正体会过她的处境。 “我得罪不起你……” 这话如此简单,却又如此犀利,几个字就将陆英的处境说得明明白白。 他以为自己不会伤害陆英,却忘了节度使滔天的权势,对她是多大的威胁,她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个商户,她手底下还有那么多铺子伙计,如果真的出了事,即便她自己跑得了,那么多人也跑不了。 她被拴在了齐州府,她看见了那封信谋夺她一切的信,她日日都处在会被过河拆桥的惊惧里。 陆英的冷淡,不是愤怒他的利用,不是伤心他的欺骗,而是真切的忌惮。 过往种种化作虚幻后的,发自内心的忌惮。 他明明知道的,怎么就又忘了呢? “陆英,我们有契书的,”他看着陆英,郑重给出承诺,“我不会伤害你。” 陆英垂下眼睛,话说得很好听,可亲生父母都把她当做脚下泥,她又怎么会再敢去信曾骗过自己的人? 只是这次,到底是她失控了,她怎么能对虞无疾这般态度?万一激怒了他…… 还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还不能撕破脸。 她深吸一口气:“是,是陆英想岔了,少师恕罪。” 她主动给了对方台阶,可虞无疾却再次被堵了一下,他不喜欢陆英这种说话方式,她不该是这种语气。 他忽然想起她以往扬着头,仿佛什么都不怕的样子来,咽喉仿佛被掐住一般,说不出话,也喘不上气。 “货物备全,商队也已经出发,我不能朝令夕改。” 见他不言语,陆英抵唇咳了两声,再次开口,“请少师体谅。” 虞无疾实在不想让她去冒这个险,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若是再拦,只怕又要造成别的误会,可就这么让她去,他又实在是放心不下…… “好,既然不能更改,那就按计划出发。” 陆英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不等出完,耳边就再次响起虞无疾的声音,“但是,我有个条件。” 陆英攥了下指尖,却仍旧十分恭谨:“少师请讲。” “我要随行。” “什么?” 陆英愕然抬头,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她身后,单达的狼嚎完全盖住了她。 “主子你要跟着去?” 单达大步走了过来,满脸的震惊。 陆英没再言语,她不想与虞无疾同行,这个人心思细腻深沉,当初骗她那么久,她都没发现破绽,若是随她同行,那她制售私盐的事,一定瞒不住。 又是一项死罪。 可要拒绝,也不能由她开口,否则就像是心里有鬼一样。 她只能看向单达,盼着他能把人拦下来。 单达猛地拍了下大腿,语气激动:“那您得带着我,我还没出过关呢。” 陆英拳头倏然一紧,出关有多凶险?他以为是出去游玩的吗? 虞无疾倒是毫不意外,他抬手掐掐眉心:“你想跟着也可以,但这里不能没有人主持大局,你去将窦先生请回来。” 单达转身就走,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 陆英眼睁睁看着他不见了影子,心脏沉沉地坠了下去。 “我也回去准备了,后天辰时,我来寻你。” 虞无疾看她一眼,留下一句话大步走了。 陆英呆站在原地,神情变幻不定。 日升折返回来,面露忧虑:“姑娘,他跟着太危险了。” “我何尝不知……” 她扶着椅子坐了下去,“可他坚持要去,恐怕就有取我而代之的意思,劝是劝不住的。” 想让他留下,只有能用些别的手段,可不管成不成,怕是都会引起虞无疾的警惕。 她现在不敢轻举妄动。 “你传信萧大哥,让平乐寨的人分作两队,他带着必须的东西与我们同行,剩下的人落后一日路程跟着我们。” 她低声吩咐,许是情况太糟糕,她咳得有些急。 日升连忙喂了她一颗养心丸,“可如此一来,咱们人手不足,万一他们当真动了……” “商路途径数十部族,” 她揉着咳疼了的心口,哑声安抚,“连我们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更别说朝廷了,他们再怎么着急,也不至于第一次就动手,安心就是。” 日升没再说什么,下去传话了。 启程的日子转瞬即至,陆英还不等上车,使衙署的人已经到了,许是被陆英猜中了,对方并没有现在就过河拆桥的打算,虞无疾没带多少人,除了单达,身边只有八个心腹府卫。 这个数量像是特意算过的,既不至于让陆英忌惮,危急时候也能自保。 陆英心里赞了一声,扶着日升上了马车,车厢却很快被敲响,虞无疾的脸出现在车窗外头。 “少师有何吩咐?” 虞无疾默了片刻才开口,“你的东西呢?” 这是长途跋涉,别说姑娘,就是粗糙惯了的男子,也要尽量置办周全,可他却没看见陆英的行囊车。 陆英心里一哂,还真是心细如发,任何一处可疑都不放过。 “少师无须多想,陆英搬出来的着急,还没来得及置办周全,路上会慢慢添置。”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会耽误行程的。” 虞无疾张了张嘴,片刻后叹了口气。 “姑娘,时辰差不多了,”日升来禀报,“咱们起程吧。” 陆英看向虞无疾:“少师可还有别的问题?” “……没有,走吧。” 车队很快就动了起来,陆英那辆马车也慢慢离开了视野,虞无疾这才抬手搓了把脸,心里说不出的憋屈,可到底商路要紧,他很快调整好心情,上马跟了上去。 只是众人刚离开没多久,几道眼熟的影子就出现在了陆英宅子门前。 第119章 黑店 陆英侧头打了个喷嚏,日升连忙关了车窗,“是不是着凉了?” 陆英失笑:“哪里就那么容易着凉,兴许是有人骂我呢。” “姑娘也往好了想想。” 日升给她倒了盏茶,陆英没喝,只握在手里取暖,马车晃晃悠悠出了齐州府,下午的时候进了安德地界,陆英看了眼天色,下令车队停下修整。 单达跳下马背,抻了个懒腰,趁着四下无人,抬手去揉自己的屁股。 虞无疾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干什么?” 单达疼得龇牙咧嘴:“我屁股都快颠成四瓣了,揉一揉还不行啊?” 虞无疾啧了一声,单达出身官宦人家,虽说算不得高门大户,可也没正经吃过苦,哪怕是投了军,操练上也是敷衍了事,倒也不是他偷懒,而是京中风气如此。 “你就该去边陲呆几年。” 他嫌弃一句,顿时换来单达的反驳:“又不是属下一个人难受,他们就是比我能忍……您看,陆姑娘也出马车走动了。” 虞无疾抬眸看过去,陆英果然下了地,正抬手遮着阳光看远处的路。 “陆姑娘肯定比我还不舒服。” 单达凑过来撺掇他,“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虞无疾脚下动了动,却又没将步子迈出去,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拿捏这个分寸。 “少师,单将军。” 身旁忽然有人唤了他们一声,是陆英带的伙计,他手里拿着托盘,是来给他们送午饭的。 “咱们离着安德城还得有几十里,午饭只能凑合着用些干粮了。” 单达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连忙接了过来,却是先递给了虞无疾:“主子,吃点吧。” 虞无疾没接,仍旧远远看着陆英,日升也送了干粮过去,只是陆英却摇了摇头,并没有吃,日升似是劝了几句,陆英这才勉强吃了两口,只是没多久她就扶着车厢都吐了出来。 他浑身一颤,大步走了过去,可不等靠近,就被日升拦住了去路。 “闪开。” 他眼神一冷,气势有些骇人。 “少师恕罪,”陆英扶着车厢擦干净嘴角,却并没有回头,只有声音因为呕吐多了几分沙哑,“陆英身体不便,少师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和日升说,请勿上前。” 虞无疾看着她颤抖的背影,不自觉攥紧了拳:“你怎么样?” 陆英顿了顿,好一会儿才摇摇头:“不劳少师费心,我无妨,岑掌柜……” 岑娘子连忙上前来将她扶上马车。 虞无疾的目光一路追着她,直到被车厢挡住,才勉强收回来,落在了日升身上。 日升低下头,后退一步让开了路。 “陆姑娘是不是又吐了?她还好吗?” 单达追过来,脸上也带着担忧。 “不劳费心。” 日升丢下一句话,也转身上了马车。 “她怎么这么凶啊?” 单达小声抱怨,可大概是知道自己打不过日升,所以声音小得连虞无疾都没听见,可即便他听见了,也懒得理会。 他满脑子都是陆英方才的回避,可随即想起来的却是更早之前,他曾把人抱在怀里的情形。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迟迟没能回神。 半个时辰后,车队再次出发,虞无疾的目光一直落在陆英的马车上,但里头却毫无动静,好不容易等车队停下来给马匹喂水,陆英却并没有下车。 虞无疾本就焦灼的心越发无法平静,索性去马车旁路过,只是来来回回好几次,却始终没能开口。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领头的护院停了马车,折返回来找陆英禀报:“姑娘,一家客栈住不下,咱们是不是还和以往似的分开住?” 马车里等了片刻才响起陆英的声音,“照旧吧……去城里最好的客栈,别委屈了少师。” 虞无疾抬头看过来,本想说一句不必顾及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陆英身体孱弱,住得好一些,对她有好处。 车队化整为零,慢慢分散到各家客栈,马车载着陆英却走出两条街才停下,日升进门就招呼小二备酒菜。 单达跳下马背,四处打量,随即眉头皱了起来,“主子,这安德城怎么这么衰败?客栈都这么小,这最好的看着也不大像样子。” 虞无疾想起那高得骇人的赋税和盐价,眉眼沉了几分。 “多做事,少说话,去帮忙。” 看出他心情不虞,单达没敢再啰嗦,往这边来的只有他们四个,他没好让日升一个姑娘来牵马,连忙上前将陆英的马车赶去了后院。 虞无疾这才抬脚往前去,目光搜寻着陆英的身影,却见人就站在客栈门前,眉心微微蹙着。 他连忙走过去,声音却放轻了:“怎么了?” 陆英似是想说什么,可迟疑片刻,又摇了摇头:“没什么,少师请吧。” 如同前几日的疏离,透着极力遮掩的防备,让人心里憋闷得厉害。 回想起那日自己和单达说的那句“不是很好吗”,虞无疾抬手抹了把脸,忍不住问自己,真的很好吗? 他迟迟没能给自己答案。 “少师?” 陆英唤了他一声,尾音带了咳意,他没敢再在风口站着,抬脚进了客栈。 陆英落后两步跟了过来,就坐在他左手边。 这算是这几日以来,两人离得最近的时候,可虞无疾清楚,若不是出于礼数,陆英应该不会想过来。 饭菜很快被送上来,单达大约是饿极了,直嚷着好吃。 一日颠簸,众人疲惫至极,并没有人理他,都各自回房睡了。 半梦半醒间,虞无疾却听到外头有脚步声,紧跟门纸被戳破,一根竹管插了进来,溢出缕缕白烟。 他瞬间警惕起来,这是遇见黑店了? 他们给陆英也下了迷药? 想起陆英那孱弱的身体还要遭这种罪,虞无疾咬了咬牙,眼底沉沉的都是阴鸷。 他屏住呼吸,放轻脚步走到门边,只等人进来,就扭断他的脖子。 隔壁门却忽然吱呀一声响,紧跟着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有人跑了。” 外头那人急促地喊了一声,随即将喷到一半的迷烟一扔,也追了上去。 虞无疾猛地想起来,他隔壁住的人,就是陆英。 第120章 后悔 他连忙拉开门,将刚跑出去几步远的人一把拽回来,砸在了地上。 那人惨叫一声,虞无疾却抢先捂住了他的嘴,没给他出声的机会—— “人往哪里跑了?” 对方起初还想嘴硬,但很快就扛不住肋骨被生生打断的疼,抖着手指了个方向。 虞无疾抬手就把人劈晕了,却没急着去追,反而先去隔壁看了一眼,里头已经没了人影,但陆英白日里穿着的外袍还挂在架子上,刚才跑出去的人,果然是她。 可为什么要往外头跑?为什么不喊他? 他们之间,明明只隔着一堵墙。 心头思绪万千,脚下却片刻都不敢耽搁,自窗户里跳出了客栈,朝着那人指的方向就追了过去。 安德城的夜惊得有些瘆人,别说人影,就连灯烛也瞧不见一点,他刚一出门就被绵延不绝的黑暗晃了下心神,随即脚步越发急促。 没多远,前面就传来脚步声,声音嘈杂,不止一个人。 他放轻脚步追上去,模糊的月色下,根本看不清楚人脸,可他还是认出了陆英,比起旁人,她的身形要更瘦弱一些。 “你跑这么几步路有什么用?还不如老老实实地让咱们抓了,也省得你遭罪。” 黑暗里,男人猥琐又不屑的声音响起,陆英并没有回话,只是弯着腰剧烈地喘息,还夹杂着几声咳嗽,听得人心都揪了起来。 “给我抓起来,这种货色,咱们得把玩把玩再卖出去。” 虞无疾眸光猝然锋利阴毒起来,这群狗东西,竟然敢这么设计陆英?竟然敢对她动这么龌龊的心思? 拳头咔吧作响,满含着杀气。 他抬脚就要过去,一阵破空声却忽然响起,随即一阵惨叫,刚才还嚣张的人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黑暗中,那人似是并没能瞄准,短箭虽然没有放空,可也都没在要害,以至于那些人虽然倒了地,惨叫声却连绵不绝。 陆英充耳不闻,仍旧在剧烈地喘息,这短短一段路,像是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姑娘,你怎么样?” 黑暗中另一道影子跳了出来,直奔陆英而去。 这声音耳熟,是日升。 原来这是主仆两人设的局。 虞无疾蓦地想起今日进店时陆英的欲言又止,原来她那时候就发现了不对劲。 可……发现了不对,为什么不告诉他? 为什么要以身犯险,把人都引到这里来? 日升怎么敢让陆英来做这个饵?她这样的身体,万一出了事,她怎么负责? 心头一团乱麻,后怕浪潮一般,一遍一遍地席卷全身,虞无疾站在原地,迟迟没能动弹。 “谁?” 黑暗里,一声警惕又戒备的质问响起,虞无疾这才抬头,是主仆两人发现了他。 只是夜色下,如同他看不清她们一样,她们也看不清他。 他压下心里那翻涌着的后怕,刚要开口,陆英就咳了一声:“少师?是你吗?” 虞无疾心头一震,夜色这么暗,陆英竟然还认得出他? 咽喉忽然堵了一下,他咳了一声才开口:“是我。” 有人松了口气,却分不清是谁,他只能隐约看见日升的动作,从浑身戒备地挡在陆英面前,变成了搀扶。 两人慢慢靠近,隐约能看出一点五官的轮廓来。 虞无疾压下心里那翻涌的后怕,仔细斟酌着语气,想问问陆英察觉到了不对,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可还不等想好怎么询问,陆英先开口了:“少师会在这里,也是察觉到了不对劲吗?” 虞无疾应了一声,“方才门外有人放迷烟,我察觉不对,就跟出来看看,你们……” 他顺势想提起刚才的事,陆英却忽然叹了一声:“抱歉。” 嘴边的话瞬间被这两个字堵住了,虞无疾愣在原地,抱歉?陆英为什么要和他道歉? 让她们两个姑娘面对这群穷凶极恶的歹人,是他该道歉才对。 “人手不足,本是想着引出来处理,能清净些,没想到还是扰了少师安眠,下次我注意。” 陆英咳了一声,嘶哑着嗓子低声解释,“夜深了,少师回去睡吧。” 虞无疾只觉得自己被定在了原地,心头一股无名火升腾起来,眼见陆英要走,他一把抓住了她的小臂:“陆英,你把我当什么人?遇见这么大的危险,为什么不喊我和单达?我以前明明告诉过你……” “少师。” 陆英语调一高,猛地打断了他,虞无疾的头脑也瞬间冷静了下来,他提以前做什么? 当初承认他接近陆英就是为了商路,不就是为了否认以前吗? 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提? 即便他没有否认,以他和陆英的关系,似乎也没资格再说这种话。 “这等小事,怎么好劳烦少师。” 陆英的语气也再次平静下去,仿佛刚才那险些爆发的争执并不存在一样,“明天还要赶路,回去睡吧。” 虞无疾没动,他垂眼看着自己握着的那条纤细的胳膊,迟迟没有开口。 陆英没有催促,只在夜风里安静地等着。 “主子,是你们吗?” 单达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大约也是察觉到不对劲,出来寻人了。 虞无疾这才松开手,陆英迎着单达走了过去,似是低声和他解释了一下方才发生的事,那细碎的说话声在夜风里忽远忽近,透着股缥缈。 虞无疾仍旧站在原地,他远远看着几人的背影,心头忽地涌上来一股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死活不肯承认自己对陆英动心的时候,一次次把人推开的时候,狠下心承认对陆英都是利用的时候,心里想要的,真的是现在这样的结果吗? 方才的事情再次浮现在脑海里,后怕席卷全身,他控制不住地浑身一颤。 他们离开齐州府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就已经遇见了这种事情,那往后那么远的路,还会遇见多少危险? 后面那么多的路,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陆英犯险,却连担心她的资格都没有吗? 他是不是错了? 第121章 萧大哥 这一宿虞无疾辗转难眠。 他其实清楚陆英长这么大,还顶着那么大的压力闯出一番家业来,一定是有自己的本事和底牌的,他没必要杞人忧天。 可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陆英被那些歹人围住的样子。 而这样的情形,她甚至觉得没必要告诉他,被发现了也只有轻描淡写的一句不想惊扰他。 看见的时候尚且如此,那看不见的时候呢? 她也是这么以身犯险,拿自己当诱饵去解决的吗? 他越发睡不着,索性起身开了窗户,夜色如水,凉风却沁骨,吹得他浑身一冷,他却陡然想起来清潭山上剿匪的那一宿,那次陆英也是不顾自身安危,只身一人就去追了那抢夺地图的内贼。 她的确是有自己的本事和底牌,可也是真的不拿自己的安危当回事。 这样的性子,怎么能让她一个人? 他靠在窗框上,抬手一下下掐着眉心,直掐的皮肤生疼,却抵不过心头的乱绪。 若是几个月前,他还能从陆家人那边想想办法,可现在陆英连断亲书都签了,可见是被陆家人伤透了心。 整个齐州府,没人能再劝她。 “若是我没能回来……” 那天听见的话再次闯进脑海,虞无疾掐着眉心的手猛地顿住,指尖控制不住地战栗了起来。 她怎么能将那类似于遗言的话说得那么平淡,那么寻常……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里仍旧是一团乱麻,却有一个念头逐渐清晰,他不能和陆英就这么断开。 他不想在某一天,忽然接到齐州府的消息,说陆英没了。 心口一阵窒息般的痛楚,他抬手不轻不重地锤了两下,那副情形,他只是想想都接受不了,怎么能允许真的发生? 他的看着她,只要不走到禽兽不如的那一步,亲近一些也无妨,尤其是他那刻意摆出来的冷淡姿态,该收起来了。 他定下心神,总算在天亮前勉强合上了眼睛。 翌日一早,客栈就来了官差,虞无疾本想让单达去应对,毕竟这黑店能开在安德城内,说和官府没有关系,那是不可能的,这种情况,也往往是最难处理的。 可还不等他将单达喊出来,官差就已经带着受了伤的一众歹人走了,看态度还十分恭敬。 虞无疾有些诧异,扶着栏杆往下看了一眼,恰逢陆英仰头,两人的目光不期然就撞上了。 他心跳快了几分,只觉得这是个极好的兆头,连忙抬脚下了楼。 “怎么做到的?” 陆英静默片刻,侧头轻咳一声才开口:“我若是说了,还请少师不要怪罪。” 虞无疾心下一叹,面上更平和了几分:“不会的。” 陆英这才朝日升看了一眼,自她手里接过一份身份文牒,虞无疾扫了一眼,目光顿住,上面写的竟然是居定侯府内眷。 “居定侯出身宗亲,酷爱刑狱之事,” 陆英低声解释,咳嗽却涌上来,只得侧头避开旁人,等呼吸平复了才继续道,“安德城虽天高皇帝远,可也听说过他这酷吏的名头,恶人须得恶人磨,他们不敢得罪居定侯府的人。” 话说得十分有道理,但虞无疾的脸还是拉了下去。 既然要借名,为什么不借他的? 居定侯的名头的确是响,可再响,难道有他的名头好用? 他越想越憋屈,沉着脸生闷气。 陆英看了他一眼,眉眼一垂:“手段的确有些下作,若是少师不耻,不用就是。” 虞无疾恍然回神:“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是说,这法子极好,能省下不少麻烦。” 陆英没再开口,不知道有没有将这话听进去。 虞无疾攥了下拳,万分懊恼自己刚才黑什么脸……他以往那么喜欢笑,怎么现在笑不出来了? 关键时刻不中用。 他心里直叹气,绞尽脑汁地想要如何弥补,可刚要开口,单达就从楼上龙卷风似的冲了下来:“主子,我忽然想起来,人都让抓走了,咱们早饭吃什么呀?” 虞无疾嘴边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他抬手揉着突突直跳的眉心,吃吃吃,就知道吃。 “外头难道没有酒楼食肆吗?出去买些就是。” 单达就等这句话了,转身就要走,虞无疾却一把抓住他,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陆英脾胃不佳,若是有些果脯蜜饯之类的开胃,应当能好受些。 单达连连点头,小跑着出了客栈。 没了旁人打扰,虞无疾正想提起先前的话头,一转身却见陆英又上了楼。 他一肚子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只能暂时咽了回去。 单达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卯时,是约定的要出发的时辰,几人只能在车上简单用了,也就没顾得上说话。 虞无疾心里憋着事,目光总往马车上瞥,盘算着等休息的时候就去找陆英说说话。 好不容易车队停了下来,虞无疾连忙催马上前,可还不等靠近,前面不远处忽然有几匹快骑直奔陆英的马车而去。 那么多伙计护院就在陆英马车周遭,却半分要拦的意思都没有,由着那几人越靠越近,随即领头一人跳下马背,朝车厢伸出了手,却不是指尖或者掌心,而是小臂。 这小小的细节,让他这动作没了轻佻和孟浪,反而多了几分克制守礼。 陆英刚好要下车,瞧见那手臂,似是从这小小的动作中认出了来人是谁,半分犹豫都没有就扶了上去,随着一声欢喜的“萧大哥”,陆英那张满含惊喜的笑脸,出现在人前。 虞无疾往前的动作瞬间顿住,他拽住缰绳,遥遥朝两人看过去。 “不是说在冀州会和吗?怎么提前来了?” 陆英追问了一句,阳光下那欣喜的笑容颇有些耀眼,虞无疾眯起眼睛,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他都不记得多久没看见陆英这么笑了。 好不容易瞧见一回,却和他没有半分关系。 萧大哥…… 好亲昵的称呼。 他琢磨着这三个字,目光落在那道身影上,莫名觉得这人有些不顺眼。 “知道姑娘大病未愈,就往前迎了迎,省了姑娘寻人还要费神。” 语气带着股生硬,似是不大喜欢说话,陆英却并不在意:“萧大哥总是这般周到。” “这人谁呀?” 单达凑过来探头探脑地看,“陆姑娘看起来很喜欢他啊。” 虞无疾眸色一凝,随即凉沁沁地看了过去,“这么好奇,你过去问问啊。” 单达察觉到了危险,脖子一缩,连连摇头。 陆英却带着那人走了过来。 第122章 亲昵 “这位是于公子。” 陆英边示意着虞无疾,边给来人介绍他的身份。 他毕竟是地方大员,哪怕来青州是为了商路,也不好擅离地方,所以身份上仍旧做了遮掩,人前只称作于公子。 “此行随同我们北上,路上有赖萧大哥多多照料。”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跟前,萧栖时抱拳见礼,“见过于公子。” 他语气里还是透着一股生硬,似是不爱说话,虞无疾极快地打量他一眼,目光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上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这位是萧大哥,”陆英继续开口,“是来自登州的镖师,身手极好,以往陆家商队出行,都是雇佣他们随行保护的。” 虞无疾这才抬手回礼:“萧兄弟,有礼。” 话音落下,两人对视一眼,似是都有些不喜欢对方,目光里带了点锋芒,但又清楚不可能在人前失态,便又都默契地将目光收了回去。 “我姓龙,” 单达一无所觉,见两人见过礼了,连忙开口,“我叫龙霸天,萧兄弟叫我霸天就行。” 短暂的静默过后,萧栖时点点头:“龙兄好名讳。” 单达龇牙笑起来,显然对自己这个名字十分满意,只是有一点美中不足—— “别龙兄龙兄的,多生疏,就叫我霸天。” 陆英撑不住咳嗽,连忙掩袖侧头,单达什么时候给自己起的这名字? 龙霸天…… 她咳嗽得越发厉害,虞无疾指尖一颤,下意识想上前,一只手却比他更快。 萧栖时替陆英拍打着后背,动作熟练,力道也拿捏得极好,一看就不是第一次了。 虞无疾动作顿住,垂眸看着两人的动作。 “主子,这两个人是不是太亲近了?” 单达凑过来小声嘀咕,他倒也不是心思龌龊,只是大周民风再怎么开放,也是讲究男女有别的,这两人之间实在是有些亲昵了。 萧栖时似是也意识到了失礼,见陆英咳嗽缓和了些,便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动作间还微微朝虞无疾侧头,似是在询问什么。 陆英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两人的交流十分自然,又因为谁都没有开口,便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默契和神秘,看得单达啧啧称奇。 “主子,你说这人真的是镖师吗?” 虞无疾扫了眼萧栖时腰间的长刀,压下了胸腔里那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赞许地看了单达一眼,还真是长进了。 虽说那刀是民间习武之人常用的兵器,可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姓萧的缠在腰上的软剑,才是他真正善用的武器。 这人的确不像是个寻常的镖师。 只是他的身份陆英未必不知道,他也就不必多嘴,免生事端。 “自己知道就好,别多嘴。” 他叮嘱了单达一句,却换来一声极为震惊的吸气声,随即单达不敢置信道:“这还真是陆姑娘养的小白脸啊?” 虞无疾扭头看过去,似是没听清楚刚才他说了什么。 单达却只当他是想让自己说得清楚一些,连忙继续,“我刚才见他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人虽然穿了一身黑衣,可那张脸却生得太好了,这要是在京城,提亲的早把门槛踏破了,谁家镖师长这样?”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想得很有道理,正要寻求虞无疾的认同,后脑勺上就挨了狠狠一巴掌。 “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虞无疾脸色黑如锅底,若不是周围人太多,他都想扒开单达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单达还十分委屈:“主子你打我干啥?我说的不对吗?您想想陆姑娘之前对婚事的态度,她又有开商路的本事,保不齐之前也是想把主子你当小白脸养着……” 虞无疾:“……闭嘴,下去,今天别让我看见你。” 看出他不是在说笑,单达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只是人虽然走了,虞无疾脑仁却仍旧突突直跳,他刚才怎么想的,竟然会对单达寄予希望…… “于公子。” 陆英唤了一声,虞无疾还不大适应这个称呼,却对她的声音十分敏感,闻声立刻侧头看了过去。 “这是我们要走的路线,请过目。” 他这才瞧见伙计们撑开了一张羊皮地图。 “以往为避开耳目,我们会在三条路线中随机选择一条,但这次既然有公子随行,我们便选最近的。” 陆英低声解释,朝萧栖时伸出了手,没说一个字,对方便已经将朱砂笔递了过来。 陆英在地图上圈了个地方出来:“若我所料不错,这里应该有朝廷的关卡,于公子,到时候要劳烦你了。” 虞无疾一直看着两人的动作,此时被陆英提了名字,这才垂下眼睛,重新去看地图。 刚才被陆英圈起来的地方,是丰州。 上次出关的时候,她并没有走丰州这条路,按理说不该知道丰州的情形,可她仍旧做出了十分准确的判断,只是这个判断背后,显然含着旁人不知道的风雨。 萧栖时似是听出了什么,抬眼朝陆英看去。 陆英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两人仍旧没开口,可那举手投足间的默契,却刺得虞无疾眯起了眼睛。 他蓦地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陆英拦在他车前,坦坦荡荡说的那句真心。 “于公子?” 陆英又唤了他一声,话里带着困惑和忐忑,“若是为难,我们也可以不走……” “没有。” 他摇摇头,将混乱的思绪压了下去,“出关的事交给我,你不需要再操心。” 陆英低声道谢,很快便下令出发,虞无疾转身去牵马,目光却瞥见那姓萧的,竟然钻进了陆英的马车。 第123章 恼羞成怒的男人 牵缰绳的手捞了个空,虞无疾停在原地,再次侧头朝马车看了过去,两人的确上了同一辆马车,直到车队启程也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先前难受的时候,连他靠近两步都得派人来拦,现在…… 他收回目光,重新抓住了缰绳,却迟迟没将马匹解开。 “孤男寡女的,这不是真的要办喜事了吧?” 身边忽然响起了嘀咕声,虞无疾侧头看去,就见单达躲在马后,探头探脑地朝马车在看。 “胡说八道什么?” 他拽了下缰绳,生生将活扣拽成了死扣,脸上却并无表情,“带着这么多人北上出关,多的是琐碎事情,两人说得应该是公事。” “那公事为什么不请主子你过去?” 单达一语中的,噎的虞无疾半晌没想出话来反驳,倒是想起了另一茬,“不是让你别露面吗?又凑过来干什么?” 话里恼羞成怒的味道太重,单达后心汗毛都竖了起来,却很是无辜,“属下也想躲着您走,可这不是马拴在一起吗?” 这两匹马还都是他栓的。 虞无疾选择性忘记了这一点,他木着脸看他:“我数到三。” 单达连忙扯开缰绳,催马走了。 虞无疾吐了口气,去掰扯那被自己拽成死扣的缰绳。 “主子。” 单达小心翼翼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解扣子的动作一顿,指节咔吧响了一声。 单达脖子一缩,看了眼两人之间一丈远的距离,这才拍着胸口继续:“属下是想劝您一句,别认死理,青州不喜欢她这么能干的姑娘,可外头的人喜欢啊,您要是再磨磨蹭蹭的……” “你要我说几遍才能懂?” 虞无疾咬牙,“我又不是禽兽,不可能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动心思。” “……您这嘴是真硬啊。” 单达这会儿倒是不怕了,看着他由衷道,“这酸味都飘出二里地了,还不承认……” 虞无疾眯起眼睛。 单达没来得及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却是一梗脖子,“行吧,那属下回头就去准备着贺礼,看这架势,指不定一回青州,人家就要喜事给办了。” 话音落下,他拨转马头,朝前面的队伍追了过去,却没敢继续骑马,而是找了辆马车藏了进去。 虞无疾却被他气得手一抖,缰绳越拽越死,已经完全没了解开的可能。 马车一辆辆在他身边走过,随行的府卫困惑地看着他,却又不敢上前询问,眼看着整个车队都走远了,才有人迟疑着上前,一阵马蹄声却传了过来。 日升跳下马背,抬手抱拳:“见公子没有跟上,姑娘遣我来问问,可是有何处不妥当?” 虞无疾扫了眼死紧的扣子,抬手一拳砸断了那碗口粗的树,将缰绳从里头撸了出来。 “没事,走吧。” 他翻身上马,很快就不见了影子,府卫也立刻追了上去。 在马蹄扬起的灰尘里,日升看了眼树干的断口,轻啧一声,也催马追了上去。 因着人太多,这天陆英没再进城,就在城外扎了营帐。 虞无疾十二岁从军,自然知道在野外扎营要注意什么,索性带着府卫沿着营地去巡视,却远远就看见了陆英。 他们显然想到了一处,都来巡视了。 只是陪在陆英身边的人,就有些碍眼了。 原本日升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的,可自从和萧栖时会和,日升就不见了影子,由着对方陪在陆英身边。 看得出来,这主仆二人……或者说,整个陆家,都很信任他。 虞无疾的目光也看了过去,他是不怎么会在意旁人容貌的,倾国倾城也好,貌若无盐也罢,在他眼里都一样,身为一个上位者,他只在乎对方有没有才能,好不好用。 可萧栖时这个人,却很难不让人注意到他的容貌。 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 他不得不承认,这人实在是生得好,好得他都觉得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这样一个人,站在陆英身边…… 单达那句“很般配”忽然浮现在脑海里,他心头猛地一坠,像是被人抓住心脏,狠狠捏了一把。 “这里草木高大,倒是适合做个陷阱。” 陆英的声音传过来,萧栖时没有开口,只点了点头,陆英也没回头,似是猜到了他的反应,自顾自往前。 虞无疾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两人走来的方向。 府卫不是单达,不会说些废话,见他退也立刻跟着后退了一步,将路让了出来。 等两人走远,虞无疾才走出来,在方才陆英说过的地方做了个陷阱,既能拦人,也能警戒。 可脑子里那句般配却始终挥之不去,更可恶的是,他又想起了单达那句阴阳怪气的准备贺礼,他本就心烦意乱,这下更是越想越气,索性将人从营地里薅出来,胖揍了一顿。 单达一阵鬼哭狼嚎,引来了不少人看热闹。 虞无疾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别嚎了。” 他都没用几分力道,叫得这么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杀猪了。 单达委委屈屈地闭了嘴,可就算如此,虞无疾心里也没有多畅快,反而仍旧沉甸甸地喘不上气来,他其实知道,单达只是随口一说,是他入了耳,上了心,有问题的是他自己。 他对陆英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如今只剩一根弦绷着,随时能冲破束缚,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清醒多久。 他抬手搓了搓脸颊,沉沉地叹了口气。 第124章 马贼 十天后,他们抵达丰州,顺利出了关。 隔着一座城池,却是两番天地,陆英等人还好,是见惯了关外的荒凉的。 可队伍中不乏初次出关的陆家伙计,也有单达这种从小生在京城,没见过多少人间疾苦的贵公子,此时瞧见关外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黄沙,被惊得呆在了原地。 “这就是关外?” 单达愣愣看着,狂风卷起黄沙,呼啸着在天地间肆虐,虽荒凉,却也实在是壮观。 他不自觉催马往前走了几步,一阵奇怪的叫声却忽然由远及近,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瞧见一团黑影迅速由远及近。 随着双方距离的迅速缩短,在马蹄扬起的沙尘里,对方的样子终于清晰起来,那是一群马贼,深秋里他们还露着臂膊,肩膀上纹着大片狰狞的刺青,那刺青一直蔓延到脸上,让人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楚,却有一股凶悍扑面而来。 隔着几丈远,对方勒停了马,挥着刀怪叫起来,几十个人的声音连成片,颇有些刺耳,再加上那嚣张的动作和轻蔑的眼神,即便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也看得出来,这是在挑衅。 “你大爷的。” 单达骂了一声,抬手抽刀,陆家伙计却被唬得瑟瑟发抖,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别慌。” 陆英的声音忽然响起,平和有力,在这种混乱的时候,瞬间安定了人心。 “这是丰州城外,他们不敢动手。” 关外马贼横行,有些悍匪甚至敢去屠杀部落,但他们却不敢在大周边境犯下人命。 大周内里的确混乱,可这边境守卫却一直牢不可破,但凡这些马贼敢再往前一步,城墙上的箭雨就会射下来。 又是一阵怪叫后,马贼退走了,只临走前领头地遥遥看了陆英一眼,抬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陆英一哂,脸上并无过多情绪,可眼底却闪过森冷的杀意,真不知道该说倒霉还是幸运,竟然一出关就遇见了马贼,还是遇见了这一波马贼。 那张脸,她真是做梦都忘不掉。 “原地休息一刻钟,都检查一下车马箱笼。” 她咳嗽两声,拔高音量吩咐,众人立刻忙活起来。 单达收回刀,骂骂咧咧地走了回来:“主子,您说这群人的脑子是不是被风沙吹干了?来了又走,吓唬人玩吗?” 虞无疾没言语,只反手抓住了腰间的短刀,眼神锋利森冷。 单达唬了一跳:“主子?怎么了?” “我们被盯上了。” 虞无疾虽然当初从军不是在北边,但兽性大都相似,他还是能猜出来对方的想法。 他不自觉看了眼陆英,对方也正看着马贼离开的方向,两人离得有些远,他看不清楚对方的神情,可却有种直觉,她一定也察觉到了。 “盯上我们怎么还走了?” 单达满脸茫然,虞无疾收回目光,耐着性子解释,“多的是法子,跟踪,设伏,他们生活在这里,总比我们了解环境。” 单达又骂了一声,这次虞无疾没再理他,因为陆英走了过来。 “惊扰公子了。” 一开口先是赔罪,虞无疾指尖颤了一下,随即背在身后紧紧攥成了拳。 “别这么说,他们要如何行动,不是你能控制的。” 陆英没什么情绪,也没将这样的安慰放在心上,“这件事我会解决,不会让他们威胁队伍。” “我会解决”,这四个字听得虞无疾心惊肉跳,事情还没来得及发生,后心已经泛起了一层凉意。 “交给我吧。” 他立刻开口,不管怎么说,他看不得陆英去冒险。 “公子好意,心领了。” 陆英却拒绝得十分干脆,“还是我自己来吧,我过来只是想告诉几位一声,稍后可能会有些吵闹。” 她再次见礼,转身要走,虞无疾连忙往前一步,“陆英,我既然来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能避开丰州的查验,这么快就出关,公子已经帮了大忙了。” 陆英后退一步,将两人不算近的距离又拉远了一些,“别的就不必操心了。” 话音落下转身就要走,虞无疾上前一步拦住她,“陆英,这群人穷凶极恶,我不能让你犯险……” “这里没有旁人,” 陆英实在是不想听他说这些,明明一肚子算计,却要摆出关心的面孔来,太让人作呕了。 “少师不必再演。” 虞无疾僵在原地,陆英深吸一口气,缓和了语气:“我知道少师是怕出了岔子,影响行程,但这是我的商路,我比任何人都要用心,所以不必多思。” 这次她没再给虞无疾阻拦自己的机会,大步走了。 虞无疾也的确没再拦她,满脑子都只有她那句别演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当初那么用心才让陆英对他有了一点期待,可后来……全毁了。 “主子?” 单达小心翼翼凑过来,“您还好吧?” 虞无疾抹了把脸,“有什么不好的?走,过去看看。” 虽然陆英态度强硬地不让他插手,可听听她的计划总行吧? 可临到陆英的马车跟前,他又顿住了脚,只用眼神示意单达上去,单达无语地看着他,“都到跟前了,您又打退堂鼓了?” “我是想着,她不愿意见我,你赶紧去吧,我在外头听也一样。” 单达面露嫌弃,见虞无疾举起了拳头,这才闭嘴爬上了车。 “陆姑娘,你打算怎么收拾这些马贼?” 陆英这次倒是回答得利落,“我们如何下手,要看他们打算如何对付我们。” 这话说得绕,可不过是料敌先机,伺机而动八个字。 单达来了兴致,“我听说这马贼会追着人跑,是不是真的?” 陆英笑了笑,正要回答,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却是一顿,“你的脸是怎么了?” 单达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遮脸的面巾被吹走了,将他那张鼻青脸肿的猪头露了出来。 挨揍他倒是不觉得丢人,但因为说话不过脑子才挨得揍,就多少都有些难以启齿了。 他憋屈道:“不小心摔的。” 看出他不想多说,陆英也没再追问,很快拾起了之前的话头,“他们不是追着人跑,是把人往特定的地方赶,就比如这里。” 她指腹点在地图上,指尖却控制不住地颤了起来,“这里就有一片流沙,不留神踩进去,就出不来了。” “也有商队人多势众,敢和马贼拼杀的,这种时候,他们大都会选择利用别的方法冲散人群,比如说,狼群……” 陆英娓娓道来,单达听得满脸新奇,目不转睛。 可隔着车厢,虞无疾的心脏却控制不住地紧缩起来,马贼行事狠辣,鲜少留活口,陆英却对他们的手段如此了解…… 他靠在车厢上,心口细细麻麻,如同蚁噬。 第125章 都过去了 一刻钟后,车队准时启程,虞无疾催马往前,紧紧跟在陆英的马车旁。 透过车窗,陆英瞧见了那道熟悉的影子,不由蹙了下眉头,他不在后面呆着,靠这么近做什么? 她琢磨着让日升找个借口,将人请到后面去,车厢却忽然被敲了两下,她下意识看了眼车窗,随即才反应过来,是另一侧在响。 这般闷着不说话,除了萧栖时没有旁人。 “萧大哥吗?上来吧。” 萧栖时上了车,将一份地图递过来:“伏击。” 他年幼时候咽喉受过伤,便不怎么爱说话,人前还能装几分,人后便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陆英扫了眼地图,微微颔首,他们应对过数不清的危险,已经有了足够的默契。 “他。” 萧栖时看了眼车窗,本就不高的声音又压低了些。 话虽然没说全,但陆英还是听懂了,她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互相利用。” 她不愿意提起和虞无疾的过往,更不愿意想起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她不敢想自己当初摇尾乞怜时的样子,有多可悲,多可笑。 可她还是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封信。 其实当时,她并没觉得多崩溃,多痛苦,只是脑袋有些混沌,仿佛做了一个冗长又混乱的梦,梦里连她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后来她醒了,那种崩塌感才席卷而来,空洞得让人止不住战栗,她本来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可惜,迎来的是又一波滔天巨浪。 “都过去了,”她靠在车厢上,合上了眼睛,“往前看吧……” 萧栖时没再开口,却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随即指尖微微一抬,似是要来摸她的头,外头却在此时响起刺耳的长啸声,又尖又利,直冲耳膜。 车队被惊得停了下来,萧栖时立刻下车查看,陆英也被迫睁开了眼睛,可目光却落在了外头的人影上。 虞无疾还在。 她盯着那影子看了两眼,才抬手打开了车窗,在仰起的沙尘里,她看见了正朝着商队疾冲而来的马贼。 他们跟上来了。 一小队马贼催马疾驰,看那样子像是要直接撞上商队,众人顿时有些不安,尤其是陆家伙计里那些初次出关的毛蛋子,有些甚至被吓得浑身发抖,昏了头似的要往外头跑。 好在大部分陆家伙计和护院都有防备,见人要跑,一把就拽了回来,两巴掌落下,生生把人的理智打了回来,这才阻止了一场内乱。 马贼在即将撞上商队的时候拨转了码头,贴着商队边沿冲了过去,几十丈后又折返回来,再次尖啸着远离。 他们显然没有现在就开战的意思,这些举动只是在恐吓挑衅而已。 “瘪犊子!” 单达骂了一声,抽出刀来就要去追,却被其他人拦下。 马贼已经跑走了,单达不可能追上,就算他真的追上了,可远离商队,就是中了马贼的圈套。 这是他们常用的挑衅手段,为的就是分散人群,逐个击破,若是没成功—— 身后响起桀桀怪笑,那是马贼的嘲笑。 “没种的怂包!” 蹩脚的大周话出口,掺杂着怪模怪样的叫声,嘲讽的意味十足,护院和府卫纷纷面露怒气,吵嚷着要去拼命,却被日升死死摁住。 陆英静静看着,眼前陡然一阵恍惚,那暗红的天坑里怎么都爬不出来的身影,那带着腥臭的越来越近的狼嚎声,那如影随形的尖啸,还有那滴落在脸上的粘稠的血液…… “陆英?” 耳边有人唤了她一声,她身形一颤,回过神来,惊惧还在,思念也还在,可在抬眸看过去的瞬间,所有情绪却尽数收敛。 她的商路,历经风险才走出去的商路,不会因而儿女情长就断了,更不会因为背叛而止步于此。 她一定,会走到尽头。 她一扯嘴角,笑了出来,客气又疏离:“于公子有吩咐吗?” 虞无疾眼底闪过一丝狼狈,他唤陆英只是觉得刚才的她不对劲,仿佛风沙再大些,就能把她吹散一样。 看得人心都揪了起来。 可她一抬眸,一开口,就仿佛变了个人,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可他清楚地知道,不是。 他沉吟片刻,没有贸然提起陆英方才的失态,只瞥了眼又疾冲过来的马贼:“这些人交给我处理吧,原地扎营,最多天黑,我就能将丰州军引过来。” 其实商队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不然马贼也不会不敢动手,反而选了这么下作的手段挑衅。 可商队毕竟比不过军队,尤其是陆英还在,万一混战中被波及…… “不敢劳烦,我有办法应对。” 耳边响起轻飘飘的话,打断了虞无疾的深思熟虑,他抬眸看过去,眉心不自觉地皱了起来:“陆英……” “还是那句话,”陆英又笑了笑,语气平和,态度却十分坚决,“这条商路,我比谁都上心,所以请放心。” 虞无疾有些头疼,他不是不放心,只是不想陆英受到任何一点伤害,而且这也的确是目前来说,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他斟酌着开口想要再劝劝她。 马蹄声却越来越近,马蹄扬起的沙尘,几乎要扑到他面上来,等周遭安静下来的时候,车窗已经关上了。 他脸色黑下来,目光阴沉沉地看着那小丑一般来回蹦跶的马贼,对方似有所觉,浑身一抖后看了过来,确定了是谁在看他,抬手恶狠狠地挥了下刀,随即怪叫起来。 虞无疾轻啧一声,这般嚣张,那是真的不能留了。 第126章 天坑 马贼跟了一路,闹得商队人心惶惶,连马匹都聚在了一起,不停地打着响鼻。 无论是人还是马,都被折磨得不轻。 似是众人再无力前行,天还没彻底暗下来,商队便选好了位置扎营,这次马贼没有再来骚扰,只站在高处的沙丘上安静地等着。 可那蛰伏在狰狞纹身里的眸子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射出来的光里,满是贪婪和阴毒。 “老大,胆子这么小,干脆天黑后就动手吧。” 有人提议,他却摇了摇头,折磨猎物也是一种乐趣,他喜欢看这些人挣扎求生后,又崩溃死亡的样子。 “再等等。” 他舔了下干裂的嘴唇,低声开口,马贼们又是一阵怪叫,他没有理会,只直直地看着陆英,这个女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是不应该的,他手下从来没有活口。 大概是他看错了,毕竟大周人长得都很相似。 天色彻底暗下来,营地里却仍旧点着火把,有人来回巡视,看得出来十分戒备。 他嘲讽地笑起来,大周人不敢直接开战,只要给他们一点可能,他们就会把自己逼上绝路,他最清楚怎么掌控人心。 可笑意还不等落下,营地里的火把忽地全都熄灭了。 他顿时警惕起来,眯起眼睛往底下看,就瞧见一队影子弃了车马,在往远处奔逃。 真是一群孬种。 变故突发,已经没必要再等了,他猛地抽出刀抽刀,随着一声怪叫,他俯冲而下,朝着商队冲杀而去。 马贼们立刻应和起来,紧跟着冲杀了下去,怪叫声此起彼伏,兴奋的仿佛这是一场盛宴。 可很快,凄厉的惨叫就遮住了他们的呼和,是从身后传来的,领头的马贼转身,就看见那些还没来得及冲出来的马贼接连滚落马背,身上的血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却在瞬间被黄沙吞噬干净。 头领愤怒睁大了眼睛,却瞧见一道劲瘦挺拔的影子矗立在沙丘上,夜风下他衣角翻飞,浓重的肃杀感扑面而来。 这人绝对见惯了鲜血。 马贼很快想起来这人是谁,那个黑衣镖师。 马贼的尸首接二连三地滚下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算计了,很想立刻回援,可沙丘不是平地,往上爬的每一步都十分艰难,时间根本来不及。 短暂的思考过后,他有了决断:“给我冲下去,死命地冲。” 他说的是部族语言,萧栖时听不懂,可仍旧猜到了他的意思,手起刀落间,一颗人头飞了出去。 马贼头领却看都没看,拨转马头就朝着营地疾冲,眼前却忽然亮起火光,他被晃得闭了下眼睛,下一瞬身体陡然失重,连人带马都跌了下去,营地前,不知道何时多了个巨大的沙坑。 好在也只是沙坑,摔不死人,他吐出满嘴的沙子,愤怒达到了顶峰,仰头去找外头那些大周人,可马贼却接二连三地摔了下来,他几乎被砸进沙子里去,愤怒之下,他抽刀砍掉了一个同伴的头颅。 “给我杀出去!” 他踩着同伴的身体爬出了沙坑,伙计们顿时四散而逃,马贼抽刀就要去砍,却一连几下都砍了个空。 怒火一层层涌上来,将他的理智彻底冲散。 一道人影却在此时闯入他的眼帘,是那个让他觉得眼熟的女人,他记得这人是商队的重要人物,刚才的小把戏,极有可能就是她设的。 他要让她,付出代价。 他抬脚就追了过去,单达察觉到危险,连忙来拦,可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是这片沙漠里,最强大的马贼,他当初甚至还灭掉了一个部落,没有能耐,怎么服众? 他一脚将单达踹开,连补一刀都懒得,朝着前面那道消瘦的影子就再次追了过去。 对方似是察觉到了有人在跟着她,回头看了一眼,随即转身就跑,可惜沙漠里,她根本跑不快。 慌乱中,她甚至还跑出了营地。 “自寻死路。” 马贼笑起来,身后的惨叫声一声叠着一声,宛如仙乐,让他舒服得浑身战栗,脚下却片刻不停,脑海里不停闪过虐杀的残忍画面,激动的他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身后的厮杀声却越来越奇怪,他陡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商队里不少女人,可他却一声女人的尖叫都没听见。 他猛地回头看过去,却见一队军士正在马贼队伍里冲杀,那些人形容肃杀,下手干脆狠辣,正是丰州军。 他们怎么会来这里?! 他目眦欲裂,却没有折返,反而再次将猩红的目光对准了前面那道影子,他要这个女人,给他的兄弟陪葬。 他抬腿追了上去。 虞无疾跳下马背,环视一圈营地,没找到陆英的影子,心里咯噔一声,连忙抓住一个伙计:“陆英人呢?” 刚才太过混乱,伙计根本没有见到,只是摇头,虞无疾连忙去问旁人,单达跌跌撞撞冲过来:“有个人追着陆姑娘出去了,那边……” 他哆嗦着指了个方向,“那个人很厉害……” 虞无疾拍了下他的肩膀,朝着他指的方向就追了过去。 好在沙漠难行,两个黑点很快就出现在了眼前,他连忙喊了一声:“陆英!” 黑暗中,两道影子都顿了一下,他连忙加快速度往前,可陆英却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再次跋涉起来,眼看着离他越来越远。 虞无疾愣住,为什么不过来? “陆英,来我这里!” 他再次催马疾驰,声音顺着风远远传了出去,可前面的人却仿佛没听见,仍旧头也不回地往前。 “驾!” 他催马疾行,朝着前面那道影子越追越近,可随即一个巨大的天坑就出现在眼前,夜色里,那仿佛是一张深渊巨口,哪怕只是安静地呆在那里,可仍旧看得人不寒而栗,仿佛随时会被吞噬进去。 马匹嘶鸣一声,猛地停下了脚步。 虞无疾索性跳下了马背,他离陆英已经很近了,没必要再骑马,他抬脚追了上去。 那马贼似是知道他不好对付,速度又快了几分,和陆英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近到仿佛一伸手就能抓到他一样。 “陆英!” 虞无疾目眦欲裂,拔出身后的短刀就掷了过去,那马贼身手却十分灵活,一侧身就避开了要害,下一瞬,手就抓住陆英的袖子。 “你敢!” 他低吼一声,脚下越来越快,陆英忽然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很奇怪,却还不等虞无疾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便反手抓住那马贼的小臂,带着他,跌下了天坑。 第127章 你没下来? 天坑边上陡然空荡了起来。 虞无疾看着光秃秃的天坑边沿,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陆英! 他跌跌撞撞跑向天坑,一把扯下腰牌扔在一旁,随即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坑底是岩石层,黑暗中虞无疾看不清楚地貌,却能清楚地感觉到有数不清的坚硬石头划破皮肤,等身体滚落到地面时,全身上下已经无一处不疼,仿佛到处都是伤口。 可他却顾不得看一眼,咬牙爬起来,摸索出火折子来在坑底查看,只是火折子还不等点燃,脚下先踢到了什么东西。 借着不算明亮的火光,他垂眸去看,却是一颗白森森的头颅。 他没放在心上,满心满眼都是寻找陆英,可就在收回目光的那一刹,身体却忽然顿住,他往前探了下手,坑底更多的情形出现在眼前。 一片森白。 数不清的尸骨堆叠在一起,密密麻麻。 饶是他军功立足,厮杀无数,这一刻却仍旧有些震惊,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尸骨? 曾经这里,发生过什么? 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他压在了脑后,他得先找到陆英,这情形如此骇人,换成是谁都要吓坏了。 “陆英?” 他喊了一声,空荡荡的坑底回荡着他的声音,他小心地避开白骨,举着火折子四处查看。 一道细微的呻吟声忽然传过来,他浑身一颤,猛地停下脚步:“陆英,是你吗?” 他不敢乱动,唯恐听不清楚那声音的来处。 黑暗里却迟迟没再传出声响,他僵在原地,只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发麻,说话啊,再说句话啊…… 等待将时间无限拉长,明明只是短短一瞬,他却仿佛等了许久许久。 “……救我……” 黑暗里终于再次传来了动静,他只觉重获新生,骤然喘了一口气,身体也跟着一颤,冰冷和麻木都退了下去。 他连忙循着刚才声音传出来的方向走过去,一抹暗红率先出现在眼前,在森森白骨的映照下,那抹血色十分醒目。 “陆英。” 他呼吸一窒,再顾不得敬重死者,踩着一地白骨冲了过去,却等看清楚眼前那人情形时,猛地停了下来,大脑也跟着一片空白。 一人趴伏在地,数不清的骨头刺穿了他的身体。 鲜血正不停地冒出来,顺着坚硬的岩石地面流淌,慢慢朝他脚边蜿蜒而来。 就在鞋底要被血迹沾染的时候,他骤然回神,猛地后退了一大步。 这不是陆英。 看那身形和穿着,应该是方才和陆英一起掉下来的马贼。 是马贼,不是陆英,是马贼…… 他深呼吸,扭开头,举着火折子到处寻找,天坑虽然出现的突兀,可却不算太大,他靠着火折子的光,一寸寸找过去。 陆英今日穿的是件蓝色的夹袄,只要瞧见蓝色的衣衫料子,他就会过去翻看,可每次翻开,衣裳里头裹着的,不是枯骨,就是被风干了的干尸。 等他重新回到马贼身前时,他有些懵了,没有,为什么会没有? 天坑就这么大,也根本没有地方能藏人,怎么会没有? 他环顾周遭,细想自己遗落了哪里,可他怎么敢遗落呢?他每个角落都找遍了。 他甚至还将叠在一起的尸骨搬开了…… 思绪忽地一顿,虞无疾垂眸看向马贼的尸首,如果说哪里没找,只有一个地方。 男人生得高大健硕,这样的体型下,若是有个人…… 他指尖一抖,火折子伴着一声轻响,落了地,坑底瞬间陷进了完全的黑暗里。 陆英…… 不,不会的。 他抬脚就冲了过去,腿上却是一软,他踉跄一步,控制不住地跪倒在地。 滚落时本就摩擦得不成样子的衣裳,此时彻底被磨烂,坚硬粗粝的岩石划过皮肤,几乎将膝盖上那薄薄的血肉彻底割开,露出里头森然的骨头来。 他却浑然不觉,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马贼尸体,半晌,他往前挪了两步,抬起手搭在了那人身上,推开他,就能看清楚陆英在不在,推开他…… 指尖却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逼着自己镇定,只是猜测,又不是真的,要镇定一些。 他在心里不停地安抚自己,可手却越来越抖,连带整个身体都战栗了起来,任凭他怎么努力,都攒不起半分力气。 “啪”的一声响,他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有点出息。” 他骂了自己一声,深吸一口气,可等手再次碰到马贼时,身体却再次不听使唤地战栗起来,他脱力般伏下身—— 陆英,陆英…… 头顶忽然亮起火光,似是有人在唤他,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来,那声音十分熟悉。 他愕然抬头,陆英? “少师?你是不是在下面?” 上面的人又喊了一声,虞无疾强撑着站起来,仰着头去看。 “少师?” 那声音越发清晰,虽然离得太远,他看不清楚上面人的脸,可那声音不会错。 “我在。” 他开口回应,可声音一出,却是根本不成调,仿佛喉咙被什么东西堵着,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楚。 他用力咳了一声,这才再次高声开口:“我在。” “你怎么下去了?” 陆英又开口,声音渐低,听不出来是在问他还是在自言自语。 “陆英?” 他忍不住喊了一声,上头传来遥遥的回应:“我在,你等我一下,我在找绳子。” 我在。 虞无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随即狠狠哆嗦了一下。 她原来没下来…… 他抬手搓了把脸,搓着搓着就捂住了眼睛。 第128章 我就是禽兽 绳子被放了下来,上头还被系了一颗夜明珠,大约是怕坑底乌漆嘛黑的,他找不到绳子。 虞无疾却没急着上去,而是攒了攒力气,将马贼掀翻了。 他身体底下只压着两具白骨,但那白骨的胸腔却被完全打开,刺穿了马贼身体的,便是那尸骨的肋骨。 这具尸体的主人,也不知道生前遭了多大的罪。 又看了一眼已经没了生气的马贼,他这才抓住绳子,轻轻拉了拉,陆英很快就察觉到了,绳子开始慢慢上升。 “还好马匹没跑。” 陆英将系在马鞍上的绳子解下来,不然她自己是没办法将虞无疾救上来的。 身后却并无回应,她收好绳子,回头看去,就见虞无疾坐在天坑边上,抬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你还好吗?” 虞无疾又抹了把脸,“没事……刚才,我好像看见你掉下去了。” 所以,虞无疾会下去,是因为看见她下去了? 陆英垂下眸子,为了这条商路,他还真是豁得出去。 “我是想把他推下去。” 她开口解释,缓步走到天坑边沿,手腕却被一把抓住,虞无疾的力道极大,仿佛要将她的手腕攥下来一样。 “别靠这么近。” 他没起身,但态度很强硬。 陆英没有和他计较,只用下颚示意了一下里头:“这个地方,有根钉进岩壁里的绳子,只要找准地方,就不会掉下去。” 手腕上的大巴掌抖了一下。 “一根绳子?” 虞无疾声音发颤,“一根绳子你就敢以身犯险?你就没想过万一吗?若是出了意外……” “这座天坑我很熟悉。” 陆英不大喜欢这种对话,她要做什么,怎么做,不需要任何人来指手画脚。 尤其是,一个满是利用的人。 但虞无疾刚才掉进去,虽然不是为了救她,可也算是被她连累,所以她还是耐着性子解释。 “我每年出关两趟,每次都会来这座天坑,不会出错。” 她往里面张望了一眼,夜色太暗,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楚,可她仍旧能感觉到有数不清的目光在回视着她。 “那个人,他必须死在这里。” 这是她欠他们的。 “你和他有仇?” 虞无疾意识到了什么,“这群马贼,劫掠过你的商队?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这坑里的尸骨…… “这里的尸骨,都是我的人。” 陆英轻声开口,算是印证了虞无疾的猜测。 想起那满地的白骨和干尸,虞无疾指尖骤然一紧,都说出关凶险,他也知道确实不容易,可看见那么多尸骨,那口口相传的凶险,才算是被具象化。 这是一条用人命铺出来的路。 “那角上的三具尸骨,”陆英指了指对面,“是我的三个小丫头,我十二岁那年买的,现在只剩了月恒一个。” 陆英坐了下来,她其实不想说这些往事,可大约是睹物思人,又或者是她太久都没和人提起过这些人了,怕自己忘了。 “我那年第一次跑船行商,赚了些银子,就买了四个小丫头。” “十五岁那年,我说要出关,她们就跟着我来了,都不问问有多危险。” 她目光悠远,仿佛看见了三道叽叽喳喳的影子。 “三年,她们就长眠在了这里……” “刚才马贼掉下去的位置,底下躺着的是陆家的老掌柜,当年我跑商的时候他就暗中跟着我,老人家年纪大了,总爱操心。” 她声音轻缓,“我出关的时候,他都退下去了,却又偷偷跟了上来,怎么劝都不肯走。” “后来,他就再也没回去。” 那是她第一次出关北上,她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她请了最好的镖师,选了最可信的伙计和下人。 可那些人,一个都没回去,他们遇见了沙漠里最残忍强悍的一队马贼。 她亲手把自己的亲人,送上了绝路。 “还有那边……” “陆英,”虞无疾抓紧了她的手腕,“够了。”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陆英会纵容陆家人那么久,她明明有本事甩开他们,却一直纵容他们吸自己的血。 “关外凶险,这不是你能控制的。” 他不大会安慰人,绞尽脑汁,也只能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陆英侧头咳嗽起来,虞无疾连忙想给她顺背,可又忽然想起来,自己这双手刚才翻找了无数尸骨。 “少师别误会。” 犹豫间,陆英已经止住了咳嗽,声音发哑,吐字却十分清晰,“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没做完,就比如当年那群马贼,散得整个沙漠里都是,我会一个个找出来,带到这里,杀了他们。” “还有这条商路,我搭了那么多人命进去,不打通,我是不会出事的。” 她侧头看着虞无疾,“少师下次,别这么莽撞了,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让商路出事,所以少师,完全不必担心。” 虞无疾怔了一下,陆英这话,什么意思? 可不等他开口询问,一队火龙迅速靠近,单达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主子?陆姑娘?你们在这里吗?” 陆英应了一声,大约是呛了风,咳嗽得越发厉害,有道人影迅速靠近,将一件衣裳披在了陆英肩头。 是萧栖时,他随同众人一起找了过来。 单达落后一步也追了上来:“陆姑娘,你没事吧?” 他尝过那马贼的窝心脚,知道他的厉害,见陆英毫发无伤,很有些惊喜。 “托龙公子的福,我没事……他在后头。” 单达应了一声,倒是不怎么担心虞无疾,既然陆英没事,那虞无疾应该也没事。 可他还是找了过来,只是一靠近就愣住了。 火把光亮的映照下,虞无疾整个人都狼狈不堪,衣裳被磨得不成样子,裸露的皮肤上都是伤痕。 “……主子,您没事吧?” 他连忙凑过来查看他的伤,发现颇有些严重,连忙要把他拉起来,“商队里有大夫,这伤得让他看看。” 虞无疾却纹丝不动,单达有些茫然:“主子?” “我动不了。” 虞无疾哑声开口,单达听出不对,又看了他一眼,这才察觉到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 “主子,你是不是冷啊?” 虞无疾没言语,只抖着手搓了下脸颊,虽然已经看见了活的陆英,可后怕却仍旧在折磨他。 现在他脑海里闪过的,都是陆英方才跳下去的样子,明知道是假的,可每次闪过,他的心脏还是会控制不住地紧缩,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坐在天坑边上,一动不动,单达难得安静,就这么陪着他,直到天边泛起亮光,他才狠狠搓了把脸,低骂一声:“算了,禽兽就禽兽吧,老子受不了了……” 第129章 他做得过分了 在坑边枯坐了大半宿,虞无疾才觉得魂魄归壳,和单达起身往回走。 关外夜里的风,仿佛钢刀,一下下往人身上刮,单达已经快被风吹透了,缩着脖子揣着手,恨不能将所有皮肤都藏起来。 心情却很好,他看着虞无疾咧嘴笑:“属下说什么来着,就说您有那个心思,还不承认。” 虞无疾懒得理他,他是被逼得没法子,才不得不打破自己的底线,若是有的选,他不会想走这一步。 陆英真的是让他无可奈何。 “你话那么多。” 他嫌弃一句,单达毫不在意,巴巴地看着他,“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了?您怎么忽然就想明白了?” 虞无疾脚步一顿,刻意遗忘的画面又涌上来,他呼吸一紧,抬手用力掐了把眉心。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开了。” 单达听出来了敷衍,有心追问,可营地却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而营地前面不远处的沙丘上,更是立着一道窈窕的影子,单达嘴边的好奇顿时都被压了下去。 “是不是陆姑娘?她来接咱们了?” 他惊喜地小声嘀咕,“这是见咱们总不回来,担心了吧。” 虞无疾没说话,只是脚下速度越来越快,一声陆英也已经噙在了嘴边。 只是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另一道影子也出现了。 那黑衣,那身形,一眼就能让人认出来,是萧栖时。 “他怎么也在?” 单达开口抱怨,一句话就说中了虞无疾的心中所想。 他仍旧没开口,只是往前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大步走了过去。 那身影逐渐熟悉,果然是陆英。 瞧见两人出现,她明显松了口气:“若是二位再不回来,我就只能让人去找了。” “我家主子功夫好,陆姑娘别担心。” 单达笑嘻嘻开口,这会儿倒是不觉得冷了。 陆英客气一笑,并未开口,只是看了眼萧栖时,似是想让他先走一步,然而萧栖时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两步。 陆英再次摇头,萧栖时拧眉思索片刻,妥协似的指了指不远处的角落。 两人看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连蒙带猜,单达忍不住嘀咕:“这小子是不是故意不说话的?显得他和陆姑娘的多么亲近默契一样。” 虞无疾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有句话单达说得不对,这两人不是显得亲近默契,而是真的如此。 最后萧栖时还是站到了角落里,抱刀立着,目光虽然没看过来,可全部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了两人身上。 “这是少师的东西吧。” 等萧栖时走远些,陆英才将腰牌递了过来,先前她从天坑里出来的时候,本来是打算尽快离开的,却在坑边瞧见了这块腰牌,才意识到虞无疾可能在下面。 好在当时没有旁人,不然就要暴露虞无疾的身份了。 虽然她信任平乐寨,可里头不乏对朝廷深恶痛绝之人,她不想多生事端,这才隐瞒了下来。 “多谢。” 虞无疾抬手接过,指腹不自觉摩挲了一下。 当时他是怕他和陆英都在底下,求救无门,所以才扔了个东西当信物。 好在,有惊无险。 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在陆英身上,先前爬上来的时候,他已经打量过陆英一次了,只是当时夜色晦暗,什么都看不清楚,此时借着天边的亮光,他才能看得仔细一些。 陆英已经换了套衣裳,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脸颊发红,大约是被风吹的。 不等他看得更仔细一些,对方便颔首作礼:“既然物归原主,那我就告辞了。” 话音落下,她转身就走。 萧栖时立刻跟上,影子似的不远不近地坠着。 “就这么走了?” 单达有些意外,在这里等了大半宿,就是为了还腰牌? “主子,你这一身伤,陆姑娘怎么跟没看见似的,都没问你一句。” 虞无疾的目光仍旧落在她身上,直到她不见了影子,才将腰牌揣进怀里,倒是对这件事并不在意:“她又不是大夫,问我一句我就能好了?” “话是这么说,可这么不管不问的,也太伤人了。” 虞无疾身形一顿,云霄楼里陆英浑身染血的画面忽地涌入脑海,他当时,是不是也没问过陆英一句? 不管当时的伤是真是假,是深是浅,他都没给过陆英半分关心。 原本还不觉得不闻不问如何,可此时一回想起往事,他才意识到,这真的是有些过分的。 他遥遥看向陆英的营帐,指尖紧攥成拳。 他回去换了套衣裳,吩咐单达赶紧收拾东西,别耽误了起程的时间,便脚步不停地去寻陆英。 既然他想明白了,就得把过去的事和陆英说清楚。 说清楚当初的一见如故……或许,他该承认那是一见钟情。 也说清楚他的心结,他后来的所作所为,还有那封朝廷来的信。 只是还不等走到马车旁,就被人拦住了去路,丰州军校尉抬手抱拳:“见过少师。” 虞无疾拧眉:“你们怎么还没走?” 他喊人来的时候就吩咐的清楚,来了就杀马贼,杀完就走,别多留,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早就盯上这群马贼了,顺手才救了商队,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毕竟陆英不想让他插手,他就不能插手。 校尉被问得很是尴尬:“属下也想走,这不是拿不准该不该走吗?刚才那商队领头的姑娘,让人送了箱银子过来,说是清理马贼尸首的时候找到的,按律法交给当地守军,我们收还是不收啊?” 虞无疾静默片刻,低叹一声,陆英做事周全,这是一箱银子买断了这份救命情,只是她应该很清楚,若是丰州军贪婪无度,她此举会引来祸患。 她是宁肯冒险,也不想欠人恩情。 “收了吧。” 要还早就还了,隔了一宿再送回去,又要牵扯到他身上。 “是,多谢少师。” 校尉笑起来,关外苦寒,丰州也没好到哪里去,有这些银子,能让他们这个冬天过得稍微舒服些。 “别急着笑。” 虞无疾瞥他一眼,拉长了语调,“马贼横行,你们丰州就没点想说的?” 校尉听明白了,“您是要我们出兵剿匪?” 说实话,丰州将领们没有人不想剿匪,可是深入大漠太危险,而且出兵的军饷哪里来? 这些年朝廷想靠军饷拿捏边境,是虞无疾上位后才确保了边境粮草的供应,所以他们都念虞无疾的好,可一码归一码。 “先准备着,等我回京,会有圣旨下来。” 校尉连忙抱拳道谢,随即才反应过来,虞无疾这不是因为他收了人家的银子,才出了这么个主意,让他们还债的吧? 他狐疑地看着虞无疾,可对上那双凉沁沁的眸子,却一个字都没敢说,灰溜溜地跑了。 虞无疾这才理了理衣裳,抬脚去找陆英,只是这一停再一动,膝盖的伤处就疼了起来,他蹙了下眉头,仍旧抬脚朝陆英的马车去了,一阵药香却忽然传了过来。 他一抬眼,就瞧见日升端了药进去。 陆英病了? 第130章 坦诚 “姑娘,喝药吧。” 日升将碗递过来,陆英捧着热碗暖了暖手,才仰头灌了进去。 她不适应关外的气候,每每来总要病上几日,这药提前喝着,算是预防,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 她忍下口中的苦涩,蹙眉开口,日升递了个蜜饯过来,这还是当初在冀州的时候,单达送过来的。 只是陆英一次都没吃过。 这次她照旧摇了摇头,日升叹了口气,将蜜饯收了起来,“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尸首也都处理了。” 在关外,血腥味会引来许多麻烦,焚烧是最简单有效的处理办法。 只是后遗症也是巨大的,那些初次出关的毛蛋子别说焚尸了,连死人都没见过几回,冷不丁看见尸体堆积成山,顿时撑不住了,扶着马车吐得直不起腰。 等尸体被焚烧之后,那皮肉烧焦的味道漫延开来,刚直起腰的毛蛋子们,就又吐了起来。 现在还有人爬不起来。 “腾辆车出来,别耽误行程。” 日升答应一句,犹豫着再次开口:“我方才瞧见少师了,他伤得好像不轻,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了?” 陆英微微一顿,昨天晚上…… 她不自觉看了眼手腕,静默片刻才出声:“他昨天,跳下去了。” 日升一怔,有些莫名其妙,“他进天坑做什么?” 陆英没回答,只合眼靠在车厢上,一宿未眠,她有些疲惫,今天应该走不了太远,得找家客栈住下,让商队修整一番。 “他不会是去救姑娘你的吧?” 日升忽然开口,话里带着惊奇,眼睛也睁大了些。 陆英失笑,“这话说的,我都以为你是月恒了。” “难道不是?” 日升在她身边坐下来,的确有些惊讶,除了这个,她想不出别的答案来。 陆英摩挲了一下腰间,触手却探了个空,她这才想起来,那把匕首被他留在岑娘子家了。 都扔了半个多月了,她竟然还总是忘。 可有些事情却是忘不了的。 “他说过的,我还不值得他犯险。” 她轻声开口,“所以,怎么会是为了救我?” 日升也想起来了,拳头不由一紧,是了,当初的话说得那么清楚,她怎么给忘了呢? “他很看重这条商路。” 陆英咳嗽起来,声音有些剧烈,连胸腔都被牵扯得生疼。 她缓了两口气,才再次开口,“找我大约是怕我不在,商路走不下去,但凡有人能替代我……”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日升叹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外头忽然响起岑娘子的声音:“于公子?可是要见姑娘?您怎么不进去?” 主仆两人对视一眼,虞无疾在外头? 日升连忙打开窗户,果然看见了男人那道挺拔的身影。 她回头看了陆英一眼,有些怀疑刚才的话被他听见了。 陆英坐直身体,她看见了日升的眼神,可却并未给出回应。 听见就听见吧,两人如今是什么关系,虞无疾和她都很清楚,互相利用的人就没必要再装模作样了。 “于公子怎么过来了?” 她自顾自开口,不觉得有任何必要为方才的话解释。 虞无疾抬眸看过来,随即目光一转,落在旁边空了的药碗上:“你病了?” 陆英本想摇头,咳嗽却涌了上来,她用帕子抵住唇,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狼狈。 可那颤抖的身体却仿佛像是秋风里在枝头摇摆的叶子,看得虞无疾心头发紧。 他抬了抬手,却碍着在车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日升一下下给陆英顺着后背。 还不等咳嗽停息,陆英就挥手示意日升让开。 “病灶缠身,多有失礼,公子有话直说吧。” 虞无疾看她两眼,忽然抬手关了车窗。 主仆两人都是一愣,下一瞬,车门被推开,虞无疾抬脚钻了进来,“你先下去,我有话和她说。” 前半句是和日升说的。 日升有些不安,下意识看向陆英。 短暂的权衡过后,陆英点点头,虽然不知道虞无疾要和她说什么,但对方还用得着她,那就不会伤害她,在这个前提下,说什么都无所谓。 日升不太放心,迟疑着退了出去,不多时马车旁就多了人,左右都有,大约是她把萧栖时也请了过来。 活像是两尊门神。 陆英心里叹了口气,这丫头毛毛躁躁的,虞无疾能把她怎么样呢?即便要防备,也不该这么明显。 她轻咳一声,只当没察觉到外头的动静。 “已经没有旁人了,少师有话就说吧。” 虞无疾却又沉默了,他刚才的确听见了两人的谈话,却并非有意,只是看见那碗药,情急之下才靠近了些。 他不知道,陆英心里,竟然是这么想的。 “少师?” 见他迟迟不言语,陆英开口催促,虞无疾压下心头的情绪,陆英会这么想,都是因为他先前钻牛角尖,做错了很多事情,说错了很多话,解释清楚就好。 “陆英,” 他斟酌着开口,“其实当初我去青州,见到你的时候,还不知道你就是商路背后的主人。” 陆英蹙眉,她没想到虞无疾要说的会是这个。 “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虞无疾一咬牙,“你当初的感觉没有错,我对你的确动了心思。” 第131章 她不信我 这话说得他颇有些尴尬,前些年他一直钻营官场,还没来得及想男女之事,自然不会在这上面动心思。 这种话,他实在是第一回说。 恍惚间,都有种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错觉。 但再怎么尴尬,该说的还是得说,他想将陆英护在自己羽翼之下,让她以后活得安稳顺遂;想以后她遇见的所有问题,都可以由自己替她解决,不管是仇人还是别的什么。 兴许陆英并不喜欢如此,但昨天的事,他真的再也不想看见了。 “先前是我钻了牛角尖,总觉得见过你年幼时候,再动心思就是禽兽,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 他斟酌着言辞,尽量将自己的话说得清楚,“所以前些日子,我才总是想着要离你远一些,不停地否认你,推拒你,还承认了一些和我无关的事情。” “但其实,”他看着陆英的侧脸,郑重道,“我们之间,并没有那么不堪,我来青州的确目的不纯,可遇见你,不是。” 话音落下,他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喉结,整个身体都绷紧了起来,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在战栗。 他应该说清楚了吧?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陆英,等着她的回应。 陆英却迟迟没有回应,好一会儿她才抬头看过来,脸上却瞧不出情绪来,只抬手推开车窗,四处查看一遭,随即又打量了车厢一眼。 “……你在看什么?” 陆英这才收回目光,她自然是在看,有没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人在这架马车周围。 不然虞无疾好端端的,为什么说这么一番话? 是为了应付谁? “少师是觉得,这样的关系,更适合往后的行进?” 她忖度着虞无疾的心思开口,却没把话说死,但仍旧听得虞无疾一愣,这是何意? “……你不信?” 陆英有些无奈,这种话谁会信啊? 她曾经,的确对虞无疾有过信任,有过不该有的期待,可后来,不是被他一点点打碎了吗,她怎么还敢不自量力? 但还是那句话,她现在不想得罪虞无疾,她还不想带着陆家伙计和她的所有身家,无声无息的死在这片大漠里。 先前她的确是觉得初次出关,虞无疾诸事不知,不敢这么快就对他下手,但根据这些日子的表现来看,他对关外不是一无所知,尤其是,丰州军还对他俯首帖耳。 事情未必如同想的那般对自己有利,还是尽量不要得罪他。 “少师既然开口,陆英自然是信的。” 她垂下眸子,话说得诚恳,只是里头有几分真心实意,就见仁见智了。 虞无疾沉默了,陆英只当没有察觉,自顾自开口,“少师还有什么安排?可以一并说出来,我会尽量配合。” 尾音淹没在一阵咳嗽里,她抿着唇,不想太过狼狈,只是关外的气候干冷,吹得人嗓子发痒,她极力克制,咳嗽却越演越烈。 她不得不背转过身去。 虞无疾这次终于站在了触手可及的位置,连忙抬手给她顺了顺后背,却在掌心碰到她的一瞬间,清楚地感觉到那副身体的僵硬。 只是短短一刹那,僵硬就被咳嗽的颤抖取代了。 陆英咳得更厉害,许久之后才平复下来,脸颊上透着病态的潮红,声音彻底哑了下去。 “抱歉……少师有话还是直说吧。” 她又闷咳两声,仿佛刚才那狂风暴雨般的咳嗽会再次席卷而来。 虞无疾嘴唇翕动两下,脑海里却都是刚才自己碰触到她时,那骤然僵硬起来的身体。 他看了眼自己收回来的手,迟疑很久还是站了起来:“没什么,你只当我什么都没说,歇着吧。” 他退出了马车,刚下车辕,身后就又响起了闷咳声。 他回头看着马车,迟迟迈不开脚,直到单达找了过来,猴急地问他如何,他才叹了口气。 “她一个字都没信我。” “怎么会这样?” 单达有些意外,“您是不是说得不够清楚?” 虞无疾抬手掐着眉心,“是以前把事情做得太绝了,我现在不管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觉得我另有所图。” 更糟糕的是,陆英怕他。 他看了眼掌心,被这个事实刺得心口生疼,他蓦地想起那个雨夜,陆英抓住他袖子的样子来,当时她眼里有仰慕,有不安,有期待,却独独没有畏惧。 当时那个荒唐的提议,他怎么就不能答应下来? 若是当时他答应了,是不是就没有后面这些事了? 说到底,还是他的错。 单达跟着叹了一声,可想起来他们曾经做的事,又觉得陆英这么想也怪不到她头上。 “那要不,属下替您去说说?您以前的确是过分,可也不是没为她做过什么,那大夫咱们花了不少心思才找到的吧?那私盐的事,要不是……” 虞无疾一把捂住他的嘴,“胡说八道什么?哪来的私盐?” 单达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摇头,呜呜地说自己错了。 虞无疾这才松开手,顺手在他身上擦干净了手上沾染的口水,“管好你的嘴。” 单达抬手捂住自己的嘴,一声没敢吭,虞无疾也没再理他,脑海里都是陆英方才那剧烈的咳嗽,“让她歇着吧,暂时别拿这些小事去烦她了。” 话音落下,他又看了一眼马车,抬脚走了。 单达有些无语,小事?终身大事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就成小事了? 他抬脚追了上去,还想着再劝劝。 等两人身影消失,日升才上了马车,陆英正靠在车厢上,目光透过车窗看着外头两人的背影。 “姑娘,他说什么了?” 虞无疾说的话…… 陆英回想起那出乎意料的每一个字,眼底露出嘲讽来,却一个字都不想提起:“没什么,整装起程吧。” 见她不想提,日升也不敢再追问,正要退出去,却瞧见陆英手里的帕子上,染了一点红,她动作瞬间僵住。 第132章 他们只认陆英 商队按时起程,似是体谅昨天晚上不少人彻夜未眠,晚上天还没黑,商队就早早地投宿了,是先前住过的胡家客栈。 只是这一天陆英都没露面。 虞无疾没多想,只以为她是累了,在马车里休息,然而第二天从客栈出发后,陆英仍旧一天没露面。 坐车并不是一件轻松事,尤其是这么长时间的窝在上头。 他过去问了几次,都只有日升出面应对,说陆英睡着了。 这架势,有些像是不愿意见他。 虞无疾不好勉强,只能主动避开她,每逢休息,便带着府卫四处巡逻警戒。 只是回来后,却仍旧不见陆英下车的迹象,他百般惦记,却只能将思绪都憋在心里。 商队很快抵达乌桓边界,周遭窥视的人也多了起来,偶尔还有成群结队的骑兵路过,然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前不久商队才经历了马贼的劫掠,此时再见到这些精悍的蛮族男子,府卫们都警惕了起来,单达的手也紧紧握住了刀柄,半分都不肯松开。 “这里的人怎么都这幅德行。” 他低骂了一声,“就跟着,也不动手。” 他是个急性子,被人这么磋磨,憋了一肚子的火。 但关外部族的狩猎方式,素来是一脉相承,为的就是消磨对手的意志。 “就当是磨你的性子了。” 虞无疾低哂一声,扫了眼身后跟着的人,不知不觉间,身后的队伍多了四五波,看装扮,好像不止一个部族。 在关外,部族和马贼,似乎没有本质区别。 单达也发现敌人多了,冷汗都冒了出来:“这么多人……” 他不是灭自己威风,而是这些人真的太多了,只怕是两个打一个都有剩余。 商队的人再多,也不可能多过这些部族,怪不得那么多年都有人来,无人回,只怕是都埋在了黄沙底下。 “别慌,擒贼先擒王,总有生机。” 他看了眼陆英的马车,给了单达一个眼神,待会如果真的动起手来,无论如何都要护住陆英的马车。 然而不等单达点头答应,萧栖时忽然跳上了马车的车顶,将一面旗帜插在了上头。 那旗帜简单醒目,只有一个“陆”字,笔触却桀骜肆意,锋芒毕露。 是好字,只是…… “他干什么?怕别人不知道陆姑娘在里头?” 单达快要被萧栖时的举动气死了,催马就要过去,然而身后却先一步响起了马蹄声,原本一路跟着他们的各部族在看见那旗帜后,竟慢慢都退走了。 单达的怒气僵在脸上,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直到马蹄声靠近,他这才回神,发现还有一队骑兵留了下来,此时正催马靠近。 他下意识要拔刀,刀柄却被虞无疾摁住。 他没开口,只看着那领头的人越来越近。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那人侧头看了他一眼,用和他粗犷外表十分不符的守礼姿态抱了抱拳。 虞无疾微一颔首,算作回礼,对方这才催马走到了陆英马车旁。 单达急得叫起来:“他去找陆姑娘了。” 虞无疾收回摁着他刀的手,语气平和:“是友非敌。” 单达呆住,他不怀疑虞无疾的话,只是……这些传说中杀人不眨眼关外蛮族,竟然会是陆英的朋友? 他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 就见那人和萧栖时交谈两句,隔着马车朝陆英见了礼,随即便退了回去,日升紧跟而来,和虞无疾解释。 “这是乌桓部的王族卫队,会护送我们一路离开乌桓部的领地。” 单达倒吸了一口凉气:“还真是朋友……怎么做到的?” 日升笑了笑,“不过是以诚待人罢了。” 单达满脸的一言难尽:“不想说你可以不说。” 这话也太敷衍人了。 日升假装没听见他的牢骚,抬眼看向虞无疾,“我们会途经十几个部族,这些人都是姑娘的朋友,我们经过他们领地的时候,他们都会派人护送,两位只管放心,这段路程,是安全的。” “十几个部族?” 单达很是震惊,“你们和这么多人都交好了?” 他话里满是敬佩,可却完全没听出来日升话里的重点。 她说的不是你们,不是商队,而是“姑娘”。 她这是在告诉他,这些部族,只认陆英,刚才那人去马车旁和陆英见礼,就是在确认,确认这支商队真的属于陆英。 “也只是这十几个而已。” 日升十分谦虚,“后面的路还得慢慢开。” 她似是也不指望单达能听懂她的暗示,注意力一直放在虞无疾身上,见对方在看自己,神经不自觉绷紧了。 然而虞无疾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去吧。” 这反应有些出乎意料,日升滞了滞才道别离开,单达忍不住开口:“主子,你怎么不问问她怎么做到的?这太厉害了。” 虞无疾脑仁突突直跳,他一言难尽地看着单达:“保命的本事,她怎么会告诉我?说了等着被取而代之吗?” 单达一噎,悻悻闭了嘴,他没这个心思,就是下意识地把陆英当成了自己人,所以没想那么多。 可他到底憋不住:“那陆姑娘不下马车,就是不想咱们问她?” 虞无疾忍不住看了眼陆英的马车,虽然他也觉得陆英是在躲他,但应当不至于为了这种事就做到这个地步吧? 算起来,他已经三天没见过陆英了。 心跳有些乱,眼睑也跟着突突直跳,其实打从出关,他这右眼就没休息过,只是这两天跳得好像格外厉害。 他又看了眼马车,到底按捺不住心里的惦记,抬脚走了过去。 日升这次没在车前守着,他犹豫着抬手敲了敲车厢:“陆英?你这几日,怎么不下车?” “少师?” 里头响起来的是日升略带惊慌的声音,话语缝隙夹杂着闷咳,他听得出来那是陆英的声音。 虽然那咳嗽的动静不大,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得人心里十分不安。 “我进去看看你。” 他抬脚要上马车,日升慌忙开门拦住了他,“少师,姑娘睡了。” 虞无疾没言语,只垂下眸子看着地面,日升跟着看了一眼,随即心头重重一跳,一方染血的帕子静静落在地面上,是她方才下车时带下来的。 第133章 水土不服 虞无疾弯腰将帕子捡了起来,日升也没想着去夺,既然瞧见了,越抢越像是心里有鬼。 “这系伤口的帕子怎么掉下来了?” 她故作随意,随手摸了下小臂,仿佛那帕子刚才就系在那里,然后才朝虞无疾伸出了手,“有劳少师。” 虞无疾垂眸看着手里的帕子,上面一角绣着支松枝,他记得陆英喜欢这种纹样。 只是两人是主仆,也保不齐就是陆英赏给日升的。 他还是将帕子递了过去。 日升心下一松,连忙将帕子收起来,“公子来得不巧,姑娘刚好歇下了,若是有什么要紧事,我这就去请姑娘起来。” “又歇下了?” 虞无疾垂眸看着日升,态度倒是仍旧平和,只是目光里却多了几分犀利。 日升垂着头,没敢和他对视,语气强自镇定,“赶路枯燥,关外风沙又甚是扰人,姑娘这才多了几分困倦。” 虞无疾神情复杂地看了眼马车,这解释倒也说得过去…… “原来如此,也没什么要紧事,就不打扰了。” 他转身离开,日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远才松了口气,转身回了马车。 里头,陆英窝在车厢一角,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走近些才能听出来是在干呕,只是声音短促无力,一听就知道身体虚弱至极。 “姑娘,还好吗?” 日升连忙往她口中塞了颗丸药,这是往常一直用的调理肠胃的东西,为的就是抑制这水土不服,可大概是吃得太多,已经渐渐失了效用。 陆英掀开眼睑看她,极轻地摇了下头,“没事,过两天适应了就好。” 话音未落,她已经干呕了出来。 日升连忙给她顺了顺背,触手却是一片滚烫,连日来的呕吐已经引起了发热。 再加上赶路的颠簸,陆英的精神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差。 “姑娘,”日升忍不住开口,“咱们歇两天吧,等你身体好一些了再赶路。” 陆英靠在车厢上坐直了身体,“哪至于就到了……要耽误行程的地步?忍两天……适应了就好。” “可是这次,好像比以往都要厉害。” 日升心里很不安,以往出关,陆英的确也会有些不适应,可反应从来都没有这么强烈,更不会难受到连下马车都没有力气。 回想起这小半年来陆英经历的种种,日升心头狂跳,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她很怕陆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再不小心一些…… “没事的……别声张,免生……事端。” 陆英低低安抚了一声,随即脱力般靠在车厢上合上了眼睛,阳光透过车窗缝隙照进来,落在她脸上,照得那张脸白得几近透明。 日升看得心头发紧。 不行,她得去找萧公子商量一下,趁着现在路段还安全,找个借口停留两天,让陆英缓一缓,不然等到了前面全然陌生的部族面前,她现在这幅样子,就是送死。 她起身下了马车,脑海里想着说辞,冷不丁一道极具存在感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抬眸,就瞧见虞无疾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而复返了,此时就站在马车旁静静看着她。 她心头猛地一沉,自己竟又没发现他。 她本能地紧绷了身体,眼底带着戒备,她不知道这人来了多久,听见了多少,若是知道陆英现在身体不适,会不会想做什么。 “于公子怎么又来了?” 她强自镇定,试图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虞无疾却并未言语,只抬脚走了过来。 明明他神情没有太大变化,可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每靠近一步,都仿佛有山峦倾倒一般,那乌压压的阴影兜头罩下,一股无处可躲的绝望感油然而生,惊得人心头狂跳,呼吸凝滞。 日升的手几乎是瞬间就握住了刀柄,将刀身拔了出来。 “站住!” 她横刀身前,“你想干什么?” 虞无疾充耳不闻,仍旧一步步靠近,日升不自觉后退,身体紧紧贴在了车辕上。 “来人!” 她大喝一声,正在各处休息的众人立刻被惊动,平乐寨众人先一步回神,疾驰而来,却在半路被府卫拦住。 只是府卫再厉害,也拦不住萧栖时,他动作十分灵活,辗转腾挪间,竟无一人能近身,甚至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他甚至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见了声音自陆英马车处传来,便不顾一切冲了过去。 单达试图阻拦,却被一刀柄击在了腹部,顿时捂着肚子跪了下去,可解决了一个人,萧栖时的动作却没有半分停顿,几乎眨眼间就冲到了虞无疾面前。 “主子,小心!” 单达咬牙提醒,话音未落,萧栖时已然到了。 他似是也知道这人不好对付,随手就扔了刚才袭击单达的长刀,去抽腰间的软剑。 方才一把并不常用的兵器都那般凌厉骇人,若是换成最擅长的武器…… 而且虞无疾身上还有伤啊,尤其是膝盖上的伤,那见骨的伤处,让他这几日不停的低热,只是他素来粗糙惯了,没把这个当事,但那么厉害的伤,足以影响人的行动,万一在比斗的时候…… 单达抬起头,满眼惊惧。 虞无疾却纹丝未动,甚至头都没回,只轻轻抬手朝他一指:“江州。” 那两个字仿佛封印一般,一出口,疾驰的萧栖时便猛地顿住,软剑已然出鞘,却再没有寸进分毫。 日升惊愕不已,萧栖时平日里话少,却十分可靠,比今日凶险的情形他们不知道遇见了多少回,他从没有一次退缩,甚至不少次都是靠他力挽狂澜,他们才能逃出生天的。 这还是头一回发生这种情况。 她却没有去质问,他们谁都知道,平乐寨的人都有自己不可言说的秘密,萧栖时定然也有。 虞无疾刚才那话,他是知道了什么? 她又惊又怒,看过去的目光越发警惕。 虞无疾却没有多言的意思,只是再次抬脚靠近,垂着一双压迫感十足的眸子,轻声道:“闪开。” 第134章 一天都不想看见你 日升指尖一紧,死死攥住了刀柄,却迟迟没有反应,她没见过当初虞无疾对陆英的好,却见识了他后来的算计和冷漠。 她不敢让这个人进去。 哪怕真打起来,她可能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 虞无疾似是有些不耐烦了,再次抬脚逼近一步。 车厢里忽然响起咳嗽声,随后陆英的声音响起,“让他进来。” 日升抓着刀的手微微一颤,不自觉回头看了眼马车,“姑娘?” 话里满是忧虑和紧张。 车厢里又响起了一声咳嗽,这次等的时间长一些,随即陆英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无妨。” 日升似是还想再劝,虞无疾再次逼近一步,她恨恨一咬牙,还是让开了路。 虞无疾抬脚上了马车,可在膝盖弯起的一瞬,动作却不受控地顿了一下,眉心也跟着拧了起来,只是下一瞬他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大步上了马车,抬手推开了车门。 关外的风沙立刻顺着门缝吹了进去,陆英被风一激,咳嗽声立刻剧烈了几分。 他连忙将车门关上,等适应了车厢里的暗淡,他才看清楚陆英的脸,指尖不由一抖,几天不见,陆英怎么憔悴了这么多? “你怎么了?” 情急之下他靠近了几步,陆英没躲,也大约是无处可躲,便索性没动,只抬眼看着他。 那眼神让人很不舒服,满是打量和探究,仿佛要将他看透一样。 只是不等他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陆英就收回了目光,又侧头咳了起来。 这一小会儿,她已经咳了好几次,他记得前几天还没有这么厉害的。 “是不是得了风寒?” 他想起天坑边上那刺骨的风,那股后怕又涌了上来。 陆英却并没有接这个话茬,她抵唇平缓了呼吸,这才低声开口:“少师非要进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虞无疾苦笑,要事,的确是要事。 “你这么多天没下马车,我很担心。” 他说得情真意切,几日见不到陆英的焦躁和忧虑,这一刻总算稍微放下了些,可耳边却传来一声轻笑—— “少师是担心……咳咳,我已经跑了吗?” 陆英抬眸看过来,眼底坦荡荡的并无半分情绪,她不是故意这么说的,而是当这么觉得。 就像那天他下天坑的事,她也是真的觉得他不是为了救她。 虞无疾咽喉发堵,整个人都有些无力,他沉默着没有辩解,只是垂眸静静看着眼前人。 陆英合上眼睛,“既然看见了,就请少师出去吧……日后请不必再来了。” 虞无疾坐着没动,若是以往,陆英撵人他也就走了,可现在心态不一样了,他自然不肯就这么走。 陆英已经习惯了他一撵就走的作风,话一出口便静静等着,却没想到身边竟然迟迟没有动静,她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少师还有事?” 虞无疾的目光落在了她凹陷的脸颊上,“原地修整两天吧,等养好了身体再说。” 陆英蹙眉,她不喜欢别人插手她的事,不管对方说这番话是为了什么。 “好意心领,但不必了,还是不要耽误行程的好。” 她看了眼车门,暗示虞无疾离开的意思很明显。 然而对方像是没看见,仍旧坐在原地没动,陆英又忍不住咳了起来,她不大懂虞无疾想干什么,却不能撕破脸,只好深吸一口气:“少师当真不必为陆英挂心,我无妨。” 虞无疾深深看她一眼,似是确定了什么,终于有了动静,他小心地将车门开了一条小缝,速度极快地钻了出去。 陆英松了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虽然只是和虞无疾说了几句话,可她却觉得精力都被耗尽了。 然而还不等她喘口气,外头就响起了虞无疾的声音。 “找个背风的地方扎营,这几日先不走了。” 陆英一愣,连忙坐了起来:“少……于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话音未落,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可这几日病得厉害,连咳嗽都有气无力,声音更是被车轮声淹没。 她挣扎着起身要出去,车队不需要停下,她不想耽误时间。 但还不等她站稳,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她身体一晃,险些跌倒。 虞无疾推门进来,刚好瞧见这幅情形,连忙抬手接住,膝盖却不留神碰了地,一股锥心的痛楚瞬间弥漫上来,他脸颊一绷,额角渗出冷汗来。 却下一步低头去查看陆英。 这一下颠簸,陆英再次干呕起来,她这些日子吃得少,先前又才吐过,此时胃里什么都没有。 可她仍旧难受得厉害,身体一直在战栗。 虞无疾抱着她那瘦弱的身体,根本不敢用力,小心翼翼地给她顺着后背。 “怎么样?” 陆英艰难克制住了身体的战栗,挥开了他的手,“谁说让商队停下的?让他们继续走。” 虞无疾不敢发火,低声安抚:“不过是晚两天而已,什么都不耽误的,你修养好身体最重要……” “这是我的商队。” 陆英低吼,“你凭什么替我做主?我们约定好的,进了这条路,一切都听我的,你是想毁约吗?” 虞无疾声音又低了几分:“我没有这个意思,但陆英,你的身体已经受不了了……” “我的身体我清楚,不用你操心,”陆英低喝一声,气急之下再次咳嗽出声,虞无疾连忙给她顺背,陆英顾不上躲,咬牙开口,“让他们起程,现在就走。” 虞无疾沉默着没出声,只一下下顺着她的后心。 陆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不打算听她的。 “我自己去说。” 她挣扎着起身,却被虞无疾又揽了回去,“陆英,你真的需要修养,你受不了颠簸了。” “不用你管!” 陆英咬牙开口,可也知道自己这样的身体,不会是男人的对手,索性抓住香囊里的药粉洒了出去。 虞无疾一声闷哼,可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没松。 陆英又急又气,奋力挣扎起来,却被人禁锢在了怀里。 “陆英,你的身体经不住你这么闹腾,我们只休息两天,两天后就走。” 两天? 陆英苦笑,在强力的镇压下,她身上的力气已经耗尽了,她瘫在车厢里,声音里满是疲惫:“可我一天都不想看见你了……” 第135章 血迹 虞无疾身体骤然一僵,一股苦涩瞬间弥漫胸腔,但不过片刻就又被他压了下去。 “没关系,你不想看见我,我就不过来,你先养好身体……” 现在没什么是比陆英能好起来更重要的。 他抬手去擦陆英额头的汗,触手却是热烫的,他脸色瞬间变了,“陆英,你在发热。” 陆英侧头躲开了他的手,刚才那一番挣扎,她意识已经有些昏沉了,可本能还在,仍旧抗拒着虞无疾的靠近。 她真的很想尽快打通这条商路,和虞无疾一拍两散,再也不见。 她合上眼睛,不想再看眼前这张脸,随即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恍惚间好像听见了虞无疾在喊大夫,她不想听,意识彻底沉入黑暗里。 恍惚间,她好像梦见了第一次跑商时的情形,那艘被劫掠的商船,四处飘零的货物,叫嚣着杀人的水贼。 她抱着木板飘在水面上。 她经过了很多很多人,他们站在岸边看着她,指指点点地讨论,却始终没有人朝她伸出手。 后来起了风浪,她被拍进了水里,她起起伏伏,几番挣扎,却还是铺天盖地的运河水淹没……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张大嘴不停呼吸。 “陆英,你醒了?” 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陆英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是虞无疾,他竟然还在。 他怎么还不走…… “你发热了,刚刚喝了药,修养两天就好了。” 虞无疾低声安抚她,说着又探手来摸她的额头,陆英翻了个身躲开,却一言未发,她实在是不想和他说话。 好在这次虞无疾没有坚持,静静看了她两眼就退了出去。 一群人就在外头候着,见他出来神情各异,日升如临大敌,陆家伙计也严阵以待,单达则满目担忧,见他出来立刻迎了上来:“陆姑娘怎么样了?” “已经醒了。” 日升连忙上了马车,虞无疾没有阻拦,刚才不让人上去,也只是不想乱了人心,只是在日升经过的时候,他侧了下头,声音压得很低,“我不说起程,你们最好安分些。” 声音淡淡,压迫力却十足。 日升动作一僵,不自觉攥紧了刀柄,却什么都没说,沉默地钻进了车厢。 “姑娘,感觉如何?” 陆英已经坐了起来,许是因为发热,脸上多了几分血色,瞧着倒是比前两天多了几分活人气,她心下一松,“姑娘可饿了?炉子上一直温着粥……” 陆英侧头看过来,目光严厉,“这是谁的商队?他说停就停?你们要我如何自处?” 日升被质问得低下头,这次虞无疾的确是独断专横,越俎代庖,可她心里却不全是恼怒。 这些日子,她眼见着陆英一天比一天虚弱,这才刚出关,后面的路还那么长,若是一直拖到后面要接触新部族时她都不见好转,那…… “这件事的确是我们不对,姑娘若是要责罚我们没有二话,只是……” 她看着陆英,“既然已经停了,那姑娘就养好了再说吧,即便是要在少师那里找回颜面,也得养足了精神才好,咱们徐徐图之。” 陆英沉默不语,眉头紧皱,显然对这话很不满。 日升想起了刚才虞无疾的警告,她想,对方之所以说那句话,一定就是猜到了陆英的反应。 他知道劝不动陆英,所以才来威胁她……卑鄙小人。 她气得直咬牙,可仍旧选择了顺了对方的心意,不为别的,只图陆英能好过一些。 其实陆英并不是强权的主子,也允许旁人便宜行事,只是这个人不能是虞无疾。 她是被他骗怕了。 “姑娘,”日升放低了声音,“前头的铁勒和靺鞨又在混战,咱们与两边都有交情,不好掺和,倒不如等一等。” 陆英垂下眼睛:“连你都帮他。” “是真的打起来了,”日升连忙为自己辩解,“您也知道,北边贫瘠,咱们的货主要是从西戎那边来,每次为了西戎过来的货物,他们都要争夺一番的,这次是真的凑巧,被咱们赶上了。” “可昨天斥候的消息。” 陆英被日升气得直咳嗽,话都是咬牙说的,“前面还是安稳的。” 日升的反应却很奇怪,她小心翼翼地看了过来:“姑娘,那是两天前的消息了。” 陆英一愣,打开车窗看了一眼,天色晦暗,已经到了夜里,却不是她以为的夜。 “我睡了……两天?” 日升点点头,有句话却没说,这两天虞无疾一直窝在车上守着她,虽然她看对方很不顺眼,却不得不承认,他照料得十分仔细。 只是这话她不会说的,免得陆英听了糟心。 陆英也没有追问,似是完全没想到这一茬,她只是看着外头的夜色沉默了下去。 “姑娘,不差这两日了,咱就多歇歇吧。” 陆英叹了口气,对自己这种时候拖后腿十分不满,可——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已经停了两天,不管她是醒着还是睡着,看在旁人眼里,都是她同意了虞无疾的决定。 她靠在车厢上,有气无力地咳嗽起来。 日升心里却松了口气,答应了就好。 她连忙抬手给陆英顺了顺心口,又去翻找行囊,想将她身上那套被汗湿了的衣裳换了。 可这一动弹,却瞧见车厢底铺着的兽皮褥子上,晕染了一片殷红。 她动作一顿,抬眸看向陆英:“姑娘是受伤了,还是来月事了?” “都不曾……咳咳……怎么这么问?” 日升指了指身前的血色,陆英的目光看了过来,一个画面极快地闪过脑海,又被她压了下去。 她侧开头,语气冷淡,“不用理会。” 第136章 伤口 “这还不理会?” 单达低声抱怨,“你这裤管都要和伤口粘在一起了。” 他剪开了虞无疾的裤腿,边动作边絮絮叨叨地抱怨,“得亏刚才回来的路上我察觉到你走路姿势不对,不然你还真就不管了是吧?” 虞无疾被他吵得头疼,膝盖上的伤是那天天坑里落下的,的确是有些骇人,但也只是因为皮肉太薄的缘故,实在是不用这么紧张。 大夫很快赶了过来,瞧见虞无疾身上有这么厉害的伤,也吓了一跳,连忙来给他处理。 伤口本就是被石头磨砺出来的,要狰狞许多,还沾染了不少沙子,方才又被碾压了一通,此时看着就格外瘆人,大夫清理伤口的时候,眉头死死皱着。 “这伤口太粗糙,清理起来,您怕是要遭些罪。” “无妨,来吧。” 虞无疾安抚一句,如果不是单达非要请大夫,他其实自己也能处理了。 “您忍一忍。” 大夫拿出烈酒,对着伤口就倒了下去。 单达几乎要跳起来,一句脏话就在嘴边,却又生生忍下,等他将伤口清理干净,上了药又包扎好,他这才骂出口:“你大爷的,你就是这么清理伤口的?” 虞无疾没开口,脸上甚至连旁的情绪都看不出来,只是抓着椅子的手紧绷,手背上青筋凸起,一声沉闷的断裂声响起,却被淹没在了单达的声音里。 “你好歹是大夫,就你这么个手法,我还不如自己来呢。” 单达还在骂骂咧咧,大夫忍不住反驳:“沙子自然要这么冲洗才能干净。” “你还有理了是吧?” 单达气的直撸袖子,他也没指望着大夫像太医一样小心翼翼,可那是烈酒啊! 对着伤口那么直冲…… 他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只觉得自己的膝盖都疼了,看大夫就越发不顺眼,指节攥得咔吧作响。 大夫被吓得缩了下脖子。 “下去吧。” 好在虞无疾终于开了口,大夫忙不迭跑了,单达仍旧不解气,戳在原地碎碎念。 虞无疾擦了擦汗湿的额角,“好了,出关在外,一切从简。” 话虽如此,可这也太折腾人了。 单达心里叹了口气,可他到底也不是斤斤计较的性子,还是把这茬压了下去,正想问问他先前的烧伤怎么样了,一抬眼却见虞无疾又站了起来,抬脚就往外走。 “您不歇着,又去做什么?” 虞无疾头也没回地走了。 单达小跑着跟了上去,等倒了地方才瞧见虞无疾是来盯着陆英的马车的。 他啧了一声:“陆姑娘还能自己跑了啊?您要是实在不放心,属下和弟兄们轮流盯着,您赶紧回去歇着吧。” 虞无疾一撩衣摆,在沙子上坐了下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在这看看也挺好。” 他顿了顿又解释,“我不是怕她跑,就是……” 可话说了半截,又忽然没了动静,单达等了又等,也没等来下文,忍不住看了过来,却见虞无疾那双看着陆英马车的眼睛,亮得出奇。 他忽然就猜到那句没说完的“就是”后面是什么了。 他想看着陆英,多看一眼是一眼。 “您要不进去看看?” 他开口提议,却被虞无疾摇头拒绝,“她不想见我。” 单达啧了一声,此情此景,他似乎只能说一句风水轮流转了,当初死活不让陆英进使衙署的时候,他们大概谁都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吧。 “那以后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么看着吧?” 单达有些替他发愁,虞无疾倒是自己想得开,“这是急不来的事情,即便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多误会,想要将人家姑娘求娶回家,也得先给了诚意吧?” 理是这么个理儿,就是他心里总觉得虞无疾已经很用心了,陆英不该不识好歹。 “若要你孤身为质,远赴他国。” 似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虞无疾沉声开口,“你可会即刻答应,说走就走?” 单达立刻摇头:“当然不会,那可是质子,人生地不熟的,又处处掣肘,我才不去……” 他忽然愣住,满脸犹疑:“这……不一样吧?” 虞无疾没再言语,是不是一样,只有身在其中者才能知晓,他只是做了个推演而已,算不得定论。 “不提这些了,你在京中混了多年,可知道那些小子们是怎么追求姑娘的?给我支个招。” 他又看向不远处的马车,他清楚,先前他一手推开了陆英,酿成了不少误会,如今想要重新燃起她对自己的希望,需要付出的更多。 但没关系,他没有上限,给得起也等得起。 “主子,您这可算是问对人了。” 单达来了精神,立刻挪着屁股靠近了些,“我见过可多了,那安王孙子,就爱欺负人,喜欢谁就欺负谁,他和我说这叫特别。” 虞无疾一噎,脸上的表情活像是吃了只苍蝇。 “您别不信啊。” 单达一被怀疑,立刻不痛快了,他站起来摩拳擦掌,“我给您演示演示。” 恰好不远处日升走过,他连忙走了过去,抓起一把沙子就往对方头上扬。 只是沙子还没等落下,日升就歪头躲了过去,随即一个回旋踢,正中单达右脸。 一声惨叫传过来,虞无疾扭开头,装作没看见。 不多时,单达顶着张肿脸,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不对啊,怎么没用呢?” 他满脸不可思议,仿佛三观都崩塌了。 虞无疾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有用才怪了,谁家姑娘会喜欢欺负自己的人? 他真是脑子抽了才会来问单达。 他起身走远了些,却遥遥看见岑娘子端了饭菜出来,陆英又没吃多少。 这样不行啊。 他心里一阵焦躁,这两天窝在陆英的马车里,他清楚地看见了她的身体虚弱成了什么样子,这要是再不好好用饭…… 头顶忽然传来鸟鸣声,他仰头看了一眼,有了主意,背上弓箭翻身上马就追了出去,身后却多了道影子,一路尾随。 虞无疾仿佛没有察觉,一路紧紧追着那只枭,随即看准机会,搭弓射箭。 可就在此时,一点寒光悄无声息的对着他的后心疾驰而来,眼看着那点寒光就要没入他的后心,他却猛地一侧身,整个人都横在了马背外侧,躲过暗器的同时,手中的弓箭也调转了方向,朝身后那人射去。 对方侧身躲闪,趁着这个空档,虞无疾重新回到马背上,他拨转马头,朝来人看了过去,随即眼睛眯了起来:“是你?” 第137章 狩猎 来人不曾遮掩面容,夜色下俊美无俦的脸逐渐清晰,正是萧栖时。 他一步步逼近,姿态里一片肃杀冷峻。 虞无疾眉梢微微一扬:“一个人来的?” 萧栖时一如既往的不言语,只盯着他,手也一直搭在腰间的软剑上。 虞无疾扫了他一眼,低低一哂,“想悄无声息地杀了我?因为我猜到了你的身份?” 萧栖时仍旧在靠近,直到进了攻击范围,他才哑声开口,语气略带生硬:“你挡她的路。” 这话过于简洁,可虞无疾还是听明白了,他不是因为自己知道了他的身份才来灭口的,而是觉得他挡了陆英的路。 虞无疾心里啧了一声,这人是不是不长脑子?若是他当真要挡陆英的路,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人,就不会是陆家商队。 满朝文武,宗亲贵胄,连皇帝都算在内,唯有他才是想要陆英活下来的人。 这人却说他挡了陆英的路。 他不客气地嘲笑出声,寂静的夜色下,声音颇有些刺耳,萧栖时却没有试图为自己的认定做任何解释,只抓着软剑的手越来越紧,仿佛随时会出手杀人。 笑声慢慢止歇,却不是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杀意,而是虞无疾忽然意识到,倘若与陆英如此亲近的萧栖时都这般认为,那陆英呢? 她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呢? 仅剩的一点笑意僵在了脸上,他笑不出来了。 他抬手掐了掐眉心,似是要平复情绪,嘴角却撇的老长,好在夜色下没人看见。 “回去吧,”半晌,他才开口,语气有几分蔫吧,“看在陆英那么看重你的份上,我会当做今天的事情没发生。” 头顶再次响起鸟鸣,仿佛是在挑衅。 他仰头看了过去,这只隼是在嘲笑他吧? 一定是的。 抓着弓箭的手指尖轻颤,控制不住地想射箭,然而面前的人却迟迟不动,仿佛一只蛰伏的野兽。 虞无疾啧了一声,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开口——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回应他的是一抹寒光,软剑灵蛇一般突袭而来,萧栖时一出手就是杀招。 好在虞无疾并不是没有防备,弓身一侧就挡住了这次突袭,他叹了口气:“非要打是吧?” 他一踹马背,纵身跃起,神情陡然间凌厉起来,两人在夜色里厮杀在一起。 一个是靠军功立足,在边境中厮杀出来的实战高手,下手干净利落,招招要害;一个是师承大家,被精心教导过的武学奇才,招式变幻莫测,出其不意。 两人一时竟难分上下。 似是都察觉到了这一点,两人打斗间越发凌厉,几乎招招都是死手。 头顶再次传来鸟鸣,那隼竟不怕死地飞低了些,虞无疾仰头看了一眼,纵身后退,反手一支箭射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点银光闪过,直击他的肩头。 虞无疾险险侧身,却到底躲闪不及,一点血色飞溅出来。 萧栖时似是愣了一下,很快收回了剑。 与此同时,身旁一声闷响,头顶盘旋的隼被射穿胸膛,掉了下来。 虞无疾对自己这一箭还算满意,弯腰将隼捡起来别在了马鞍上,随即才侧头看向萧栖时:“看来你杀不了我……我要回去告诉陆英,说你袭击我。” 萧栖时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俊美的脸都有一瞬间的呆滞。 半晌他才甩了下头,干巴巴道:“男人的事。” 意思很明显,这是在说男人的事自己解决,别把陆英牵扯进来。 虞无疾摸了把隼坚硬的羽毛,一哂:“咱们两个,应该没那么容易解决,还是让她来说句话吧。” 这显然是实情,萧栖时再次沉默了,虞无疾也没再理会他,翻身上马,朝着来路折返回去。 走出去很远身后才响起马蹄声,萧栖时追了上来,身上却已经没了杀意,显然他也承认,自己杀不了他。 但他也没说话,鬼一样跟在后头。 “想好怎么应对了?” 虞无疾拉长了调子开口,打到了想要的猎物,他心情很好,哪怕中间出了点意外,也不妨碍他的心情。 “没有。” 身后传来萧栖时硬邦邦的声音,虞无疾的心情更好,但下一瞬对方的声音就再次响起—— “不用应对,她更信我。” 虞无疾猛地拽住缰绳,好心情戛然而止,他恶狠狠地瞪着萧栖时:“你说什么?” “她更信我,”似是这话让萧栖时觉得愉悦,连话都多了起来,“我无须应对,不承认就好。” 虞无疾手一抖,生生揪掉了隼的羽毛,眼神也狰狞起来,却愣是半晌都没憋出一句话来反驳。 被这小子,说中了。 他停在原地没动,萧栖时却没停,一路往前行去,很快就超过了他。 虞无疾仍旧没动,直到那道影子越走越远,彻底和夜色融为一体,他才低低骂了一声:“江州的人,真讨厌。” 他平复了情绪,重新催马往前,回了营地。 单达正牵着马打算出来找他,见他回来顿时松了口气:“大半夜的您自己出去,这太危险了……” 虞无疾将缰绳扔给他,抬脚朝陆英的马车去,却还不到跟前,就瞧见那道可恶的影子立在不远处,这是防备着他去告状。 虞无疾嗤了一声,将打来的隼扔给单达,让他送去后厨,明早给陆英熬汤。 自己却没有往前,这点小事他本也没打算去搅扰陆英修养,这人还当真了。 啧,男人。 第138章 他该杀 第二天一早,商队众人是被肉汤的香气勾起来的,出门在外,虽然陆英舍得花钱,可大部分时候商队吃的还是干粮。 关外广袤荒芜,千里路程内,只有关外入口的那一处胡家客栈,再往前就是各部族领地,他们这么多人,一旦入内就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烦。 真是应了那句话,有钱都没地方花。 所以这顿肉汤,着实稀罕。 日升更是欣喜,陆英已经好些日子没安稳吃饭了,她本就旧伤未愈,又水土不服,正需要这肉汤温补。 管理辎重的岑娘子很快将肉汤送了过来,等碗再送出来的时候,已经空了,陆英难得都吃了进去。 单达遥遥看见,连忙回去和虞无疾报喜:“主子,陆姑娘都给喝了。” 虞无疾正给自己的膝盖换药,闻言咧嘴笑了笑,却没多说什么,单达瞧见他膝盖又是一片血肉模糊,不由皱眉:“这伤口怎么又崩开了?射只鸟,怎么还用上腿了?” 虞无疾想起萧栖时,也想起了他那番话,脸立刻拉了下去,咬牙切齿道:“遇见了一条疯狗。” 单达一看就知道这是忽悠自己,外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来的疯狗? 可他也没敢再问,毕竟虞无疾这一看就是吃了亏,还被气得不轻……真是新鲜。 他接手替虞无疾处理了伤口,包扎好起身的时候才看见他肩头多了道伤,伤口极窄,不像是寻常兵刃留下的,自然更不可能是疯狗。 他脸色瞬间变了,这是有人袭击虞无疾。 “主子,昨晚……” “没事。” 虞无疾起身去换了衣裳,显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等收拾干净自己,他才再次抬脚出门,单达本以为他是要去见陆英,却发现他骑马又出了营地。 伤口才刚处理好,怎么又出去? 单达喊了两声,却没能将人拦住,脑海里倒是又想起那道极窄的伤口,是谁? 虞无疾和宗亲素来不对付,对方一直想趁机除了他,昨晚对他下手的人,会不会就是朝中派来的? 还是说关外这些部族,也有人认得他,想趁机下杀手? 他心头狂跳,连忙喊了府卫去追,自己则去找了陆英。 昨天他要出去的时候,好像看见一道影子先于虞无疾回来,可是夜色太暗,他没看清对方是谁,现在想来,怕不是对虞无疾下手的人就藏在这商队里。 他得让陆英把人找出来。 他匆匆赶过去,今天日头好,陆英恰好开了车窗晒太阳,见单达过来,微微坐直了身体。 “龙公子过来,是有事?” 她心细,一眼就看出了单达眉宇间的焦躁。 “是,有很要紧的事,请姑娘屏退左右。” 陆英眉心一拧,这是连陆家商队都不信任? 可她还是答应下来,让周遭护卫的日升和平乐寨中人都退远了几步,单达这才靠近开口:“这商队里,有人要对我家主子不利。” 陆英蹙眉,下意识想要否认,这不可能。 倘若这罪名落下,岂不是整个陆家商队都要遭殃? 但不等她话出口,单达已经将虞无疾受伤的事说了出来,“那伤口我看过,极窄,绝对不是寻常的兵器,想要找到这个人,只要查兵器就好。” 陆英心头一跳,极窄…… 商队里还真有一个人在用极窄的兵器,这么巧……恐怕不是误会了。 “这件事我会去查,还请单将军莫要轻举妄动。” 她答应地这般痛快,让单达很是欢喜,他知道人都是会护短的,这么看来,在陆英心里,虞无疾还是有分量的。 他重重一抱拳:“那就有劳姑娘了。” 陆英欠身回礼,等单达走远了她才让人去请了萧栖时。 对方仍旧木着一张脸,瞧不出神情来,可还不等陆英问什么,他先开了口:“他告状了。” 陆英一咬牙,这算是不打自招了吧。 她没有否认,虽然来的不是虞无疾,可单达过来,和他自己来也没什么区别。 “你招惹他做什么?” 她有些恼怒,眼神不自觉凌厉起来,这是虞无疾没事,所以事情还有余地,可若是他有事呢? 萧栖时微微垂眸,他看得出来陆英生气,所以姿态十分驯服:“他是伤你的人。” 陆英满腔的火气一顿,伤她的人……萧栖时说的是上回出关的时候,那时候她肩头有伤,瞒不过旁人,他追问过是谁,但她并没有提起,也不知道萧栖时是怎么锁定的虞无疾。 “他还挡你的路。” 萧栖时再次开口,语气笃定,“该杀。” 话音落下,眼神陡然暗淡下去,“我杀不死他。” 陆英怔怔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现在还不能动他。” 萧栖时虽然有自己的主意,却也十分听话,闻言很快应声:“我去赔罪。” 他转身要走,却被陆英喊住,她伸出手:“软剑给我。” 萧栖时迟疑一瞬,才将剑抽出来,递到了她手中。 “小心。” 他嘱咐一句,眼睛透亮。 陆英叹了口气,“你先回去吧,好生歇一歇,这件事我会处理。” 萧栖时转身退下,却遥遥看见虞无疾带着两只兔子回来,那兔子脚掌宽大,和旁处的都不一样,是这沙漠里独有的种类,奔跑起来速度极快,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追上的。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虞无疾抬头看了过来,萧栖时没有给出回应,转身走了。 虞无疾蹙了下眉头,将兔子扔给府卫,正要下马,日升就过来了,说陆英要见他。 虞无疾一愣,陆英……要见他? 虽然前两天陆英那话是病中说的,但他听得出来,那是真心的,所以这两天他才不敢往跟前凑。 没想到,她现在说,要见他。 “在马车上吗?” 虽然是问句,可他却已经迈开了步子,大步朝着马车去了。 日升落后两步,并未开口,显然知道那话并不需要答案。 陆英的马车开着窗户,隔着很远就能瞧见她的侧脸,虞无疾脚下越来越快,却没敢上车,只隔着车窗看了她两眼便开了口:“你要见我?” 陆英侧头见礼,随即伸手:“请上车。” 虞无疾既惊喜又迟疑:“当真让我上去?” “少师不愿意?” 虞无疾二话没说就上了车辕,他怎么会不愿意。 车门打开,陆英那张脸更清晰地出现在眼前,虞无疾指尖颤了颤,正要说点什么,忽然瞧见了一把十分眼熟的软剑。 “这东西怎么在你这?” 陆英轻叹一声,“看来昨天伤了少师的,真的是这柄剑。” 虞无疾愕然:“你怎么知道?” 话音未落,眼前忽地寒光一闪,陆英抽出软剑,朝着自己的胳膊就划了下去。 第139章 护短 虞无疾浑身一抖,猛地摁住了她的手:“你干什么?!” 陆英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这才抬头看过来:“这件事是他不对,我替他和你赔罪。” 虞无疾一时没能听清,耳边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震得他头皮发麻,掌心直抖,凉气也一下下自后心窜上来。 好一会儿,他才听明白陆英说的是什么。 可,赔罪?这是赔罪吗? 他咽喉一堵,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陆英并未察觉到他的心情,见他沉默不语,低声解释:“不管起因如何,行刺都是他不对,可他毕竟是我的人,我不能不管,所以这一下算是我替他赔罪的,还请少师大人不记小人过,可以把人交给我处理。” 虞无疾仍旧死死摁住她的手,一言未发。 陆英等了又等,也没等来他的回答,只当是他觉得不够,斟酌着再次开口:“少师放心,我不会让你白白吃亏,这次出关所得,陆英愿意尽数送给少师,聊作弥补。” 虞无疾终于回神,他抬眼看着陆英,思绪却还停留在她朝自己挥剑的画面里,眼神控制不住地颤动起来,为了萧栖时,她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他没说要追究,没说要报复,她便已经乱了分寸…… “你看他,如此之重?” 陆英毫不犹豫地点头:“他是我的人。” 她不敢说自己对商队的人都一视同仁,但不管是谁出事,她都不会轻易舍弃,何况萧栖时掌管着平乐寨,身份很重要,昨天的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她,她不能不管。 她仰头看着虞无疾:“少师若是有什么条件,尽可以提出来。” 虞无疾却又没了言语,他只是将那柄软剑夺了下来,自车窗里远远扔了下去。 陆英跟着看了一眼,撑不住咳嗽起来,方才精神太紧绷,一直强忍着,此时终于忍不住了。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替她顺着后心。 陆英有求于人,这次没有躲,可那只手也没有多留,等她呼吸稍微平缓一些,便收了回去。 “不必如此。” 虞无疾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却已经没了半分之前熟悉的疏懒和不经意。 “我没说要追究。” 陆英诧异地看过去,许是太过惊讶,连咳嗽都有些忘了,她听见了什么?虞无疾说不追究? 这么大的把柄,他当真不打算拿来要挟他们吗? “少师……可是有什么条件?” 她试探着开口,却换来虞无疾的又一次沉默。 条件?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可越咀嚼胸腔里的苦涩就越重,那尖锐的刺痛也逐渐麻木起来。 他忽然想问问陆英,觉得他该有什么条件,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一瞬他觉得无力又疲惫。 “没有条件。” 他低声回答,话音落下便起身钻出了马车,他需要出去透透气。 可两步之后又顿住了脚步,“我也讲究言出必践,话既出口就会做到……别做多余的事。” 话音落下,他大步走了,背影透着几分逃也似的仓皇。 陆英蹙眉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有些茫然,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真的不计较了? 这发展太过出乎意料,让她有些回不过神来,靠在窗前迟迟回不过神来,冷不丁香气飘了过来,她循着味道往后面看了一眼,日升适时开口:“岑娘子炖了沙兔。” 陆英诧异:“哪来的?” “不知道。” 日升假装自己忘记了刚才还看见那兔子挂在虞无疾的马背上,睁眼说瞎话。 陆英也没追问,“别让人做白工,记得给赏钱。” 日升应了一句,转头就把这话忘了。 节度使,应该看不上那赏钱吧。 虞无疾一路回了营帐,单达见他脸色不好,心里一咯噔,他是猜到了陆英请虞无疾过去的原因的,此时见他脸色这么差,忍不住开口:“主子,是不是陆姑娘包庇她底下人了?” 虞无疾指尖颤了一下,随即抬手死命摁着眉心,陆英那算是包庇吗? 谁家的包庇是以己身代之的? 心头又窜起一股后怕,他强行压下,抬眼朝单达看去:“萧栖时刺杀的事,是你捅到陆英面前的?” 单达应了一声,点头后又摇头:“属下没说得那么明白,毕竟没抓到现行,只和陆姑娘说了一句伤了主子你的兵器有问题,请她查查商队,原来还真是他,陆姑娘是怎么处置的?” 虞无疾有些一言难尽,若不是单达多嘴,今天就没有这一番惊吓,可他也是为了自己,没有责备的理由。 “这件事已经了了,日后不要再提。” 他哑声开口,浑身疲惫至极。 单达下意识答应了一声,随后又想起来不对劲,事情了了怎么虞无疾是这个反应?难道…… “主子是又遇见什么烦心事了?” 虞无疾摁着眉心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没有,赶了这么久的路,趁着这几天,去歇一歇吧。” 单达抱拳答应,转身要出营帐,虞无疾却又喊住了他:“日后再想做什么事,记得和我商量,别再擅自做主了。” 单达没听出他话里的疲惫,答应一声就退了下去。 虞无疾靠在椅子上,仰头合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轻叹一声,其实陆英护着萧栖时也在情理之中。 没什么好计较的。 他一个大男人,不该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耿耿于怀。 他振作精神,眼看天色已经暗了,再次起身出了营地。 第140章 那是谁 原地修整了几日,又有虞无疾的小灶,虽然陆英的身体还没能痊愈,可那股随时会断气的虚弱还是缓解了几分。 不止虞无疾,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车队再次整装出发。 趁着行进途中,陆英与众人介绍情形:“一直走到柔然,咱们都是安全的,但后面的西吐浑对大周格外不喜。” 她看了眼虞无疾,“我们上次,也是在这里吃了大亏。” 想起那次,日升等人心有余悸,虞无疾目光落在地图上,朝廷虽然一直没有和关外各部族开战,可他还是对这里有所了解。 吐浑分东西两部,东部弱小,不必在意。 可西部却是必经之路,偏还是关外难得的强族,领地辽阔,内有绿洲,不管是百姓还是牲畜,都比旁的部族要强壮,想打动他们并不是容易事。 更糟糕的是,吐浑当初被驱逐出关的时候死了位德高望重的祭祀,自那之后,便和大周结下死仇,每年秋收时候,他们总要长途奔袭去骚扰丰州边境。 偶尔有人误入,不管什么身份,也都不曾留下活口。 “也不必太过担心,凶悍的部族我们遇见的还少了?不也是一路走了过来?” 陆英含笑安抚众人,平和的语气极具力量。 惶恐不安的众掌柜很快就安定下来,纷纷跟着附和。 虞无疾趁机看了她一眼,这些日子两人虽然在同一个营地,却很少照面,陆英仍旧窝在马车上修养,偶尔会下去晒晒太阳,他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看一眼。 大部分时候他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因为越往里走,狩猎就越难,兔子和飞鸟已经瞧不见踪影,只有狼群会时常出现,却十分不好招惹,他每日里要花费大力气去寻找一点猎物,来给陆英补身体。 如今开始赶路,他的时间就更少,算起来,好像已经很久很久都没这么好好看过她了。 修养了那么久,也不见长肉。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陆英侧头看过来,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地图。 陆英没有察觉,又简单说了几句情况,就将人遣散了:“大家先回去歇着吧,养好精神,明日我们就去拜访吐浑大单于。” 众人纷纷见礼退下,虞无疾本想留在最后,可掌柜们知道他的身份,哪里敢抢他的路,便齐刷刷等着,他只好先一步下了车,却站在路边开始整理袖子。 等众掌柜都下来,马车继续前行,他才侧头,透过车窗又看了里头一眼。 却赶巧看见陆英和萧栖时交谈,虽然先前萧栖时闯了祸,可陆英仍旧待他十分亲近,或者说,更亲近了。 他侧开头,轻轻嘁了一声。 冷不丁前头混乱起来,他抬头看去,就见单达和几个镖师抬着个伙计火急火燎地走了过来,到处喊着大夫。 “怎么了?” 他抬脚走过去,单达叹了口气:“又是一个被虫子咬了的,浑身都烂了。” 恰好众人抬着伙计过来,虞无疾一垂眸就看见了那伙计,一脸的毒泡,可见遇见的毒虫非同小可。 但他什么都没说,其他人也都见怪不怪。 关外凶险,不只是因为混乱。 出关这一个月来,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就地停下,赶紧施救,现有的药能用的都可以用。” 陆英也听见了动静,自马车上下来了。 伙计们答应着,将那人送上了大夫的马车,但不过一刻钟,大夫就摇着头出来了。 陆英叹了口气,让人把名字记了下来。 商队气氛有些低迷,可谁都没多说什么,只是将尸首包裹好后点火焚烧,随即将骨灰收到了后面的马车上。 里头都是这一路上牺牲的人,有些是死于袭击,有些是死于虫咬,有伙计,有平乐寨的人,连虞无疾也损失了一个府卫。 “各位,一定要小心,”陆英提高音量,“驱虫药都要随身带着,谁的若是丢了,立刻去找岑娘子补上。” 众人纷纷应了一声,陆英的目光落在了虞无疾身上,她最怕出事的还是这个人。 “于公子,千万小心。” 虞无疾应了一声,虽然很清楚这关切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但他何必管那么多,他觉得这是在意,那就是在意。 “你也是,透风的时候也小心些。” 陆英礼貌地道了谢,扶着萧栖时的手上了马车。 虞无疾的目光一路追了过去,萧栖时有所察觉,侧头看过来,虞无疾毫不示弱,睁大了眼睛瞪着他。 萧栖时似是要瞪回来,车厢内却传来了陆英的轻唤,他很快就钻进了车厢,原地只剩了空空一片。 虞无疾啧了一声,将目光收了回来。 “你莫要和他起冲突。” 车厢里,陆英低叹一声,“上次他不计较,是正值用人之际,少了你会多很多风险,可不代表他不记仇,若是回了青州,他多的是法子针对我们。” 萧栖时沉思片刻,低叹一声:“躲着。” 陆英笑了笑,萧栖时看着冷峻,性子却极温和,只要你为难,他便会退让。 只是虞无疾,希望他是发自内心的不再计较了,她还不想现在就翻脸。 在西吐浑的边界,众人安营扎寨,陆英躲在马车里,和萧栖时商量着明日的行程,日升端了碗鱼汤进来。 陆英震惊地睁大了眼睛:“鱼?哪来的鱼?” 日升眼神游移:“说是在外头抓的,兴许这周遭有水源。” 陆英蹙眉,这又不是大周,周遭怎么可能有水源? 即便是真的有,那也必定是被某个部族霸占之后,重兵把守,绝对不可能任由外人随意出入。 “鱼到底是哪里来的?” 日升低下头:“绿洲。” 陆英愣了愣,随即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情急之下忍不住咳嗽起来,日升抬头看了她一眼,陆英脸色漆黑:“绿洲在西吐浑境内,谁进去了?不要命了?!” 日升连忙摆手:“也不是故意进去的,他既然平安回来,应该是没被发现,我这就去告诉他,不准再擅自行动。” 陆英捂着咳疼的胸口,缓了口气才抬了抬手,示意日升下去,等人不见了影子,她才目光严厉地看向萧栖时。 “萧大哥,能在西吐浑严密监管下抓条鱼出来,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你别告诉我,这些日子那些东西,都是你带来的?” 萧栖时张了张嘴,陆英一口打断了他,“你知不知道外头多凶险?旁人是来卖命的也就罢了,想赚银子我就给,可你不该这样,万一你被人抓了呢?万一被兽群围困了呢?万一……” “不是。” 萧栖时硬生生插了进去,“不是我。” 陆英话音一凝,不是萧栖时? 那还能是谁? 第141章 消停些 “主子,” 单达拿了驱虫的香囊过来,“这是大夫新配的,说比之前的更有用……” 他话音一顿,瞧见了虞无疾搭在架子上的衣裳,上头还淅淅沥沥地淌着水,他抬手摸了一把,满手的沙子。 他脸上露出一点嫌弃来:“您这是干什么去了?衣裳折腾的这么埋汰?” 虞无疾屈腿坐在床边,拿着布巾呼撸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刚出去溜达了一圈,顺带查了查西吐浑的情形,明天真的要去也得有个准备。” 单达听了前半句,刚想抱怨一句去哪溜达了,就听见了后面的话,脸色瞬间变了,语调猛地拔高:“您自己一个人去了西吐浑的领地?您……” “闭嘴。” 虞无疾低声呵斥,他脸还被布巾遮着,看不清楚神情,但仍旧唬住了单达,他连忙禁了声,却到底忍不住,靠近两步压低声音再次开口—— “您怎么敢一个人去的啊?那西吐浑年年和丰州打,最是和朝廷过不去,万一他们知道您的身份……” “我就是去看看,他们不会知道。” 虞无疾扔了布巾,将半湿的头发束了起来,回答的漫不经心,单达却只觉得后怕—— “就算非要去,也可以吩咐属下等人去,我听说当年朝廷派人来和谈,使臣被活生生剐了……” 虞无疾束发的手一顿,这话不假,当年因为这件事,丰州军和西吐浑狠狠打了一场,西吐浑被一路追击退进了沙漠腹地,却仍旧凭借剩余的兵强马壮,占据了最富饶的地方之一。 “我是斥候出身,”他再次束好头发,“比你们都更清楚该如何侦查,又要侦查什么……取纸笔来。” 单达叹了口气,只好端了个矮桌过来。 虞无疾盘了一条腿,提笔去写什么,单达看了两眼,还是又靠近了两步:“属下看看您的伤。” 虞无疾似是没听见,眉头微微蹙着,边思索边落笔,大约是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已经顾不得旁的了。 单达就只当他是同意了,轻手轻脚地将他垂在地上的那条腿的裤子挽了起来,膝盖上的伤很快出现在眼前。 他看得手一抖。 一连这么久,这伤迟迟不好,眼下更是被泡得发白,仿佛一滩死肉,也不知道他在水里泡了多久。 都说了这伤不能碰水…… 单达埋怨地看了虞无疾一眼,对方却毫不理会,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眉梢都没动弹一下。 单达叹了口气,取了烈酒来重新给他清洗伤口,他下不去手和大夫一样直接往上倒酒,只好用布巾沾了酒液小心擦拭。 起初他还十分谨慎,唯恐碰疼了虞无疾,后来见他毫无反应,这才大胆了些,可对方仍旧没有反应。 他有些惊奇,难道这伤口泡了水,反而不疼了? 他试探着摁了摁,那条腿一颤,随即阴恻恻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单,达。” 单达连忙松了手,神情尴尬,“您感觉得到啊?” 虞无疾额角青筋凸起,“我是木头吗?你那手都戳我伤口里了,我感觉不到?” 单达心虚地低下头,“疼您怎么不早说……” 虞无疾懒得理他,他是想着忍一忍,让单达赶紧清理完好清静一些,哪想到他下手越来越重。 自知做错了事,单达没敢再多说,连忙给他上好药包扎了起来,虞无疾仍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没有动。 因为动一下就钻心地疼。 “属下去给您把衣裳洗了。” 单达灰溜溜地拿了衣裳就往外走,虞无疾没理他,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手中的笔上。 单达的脚步却顿住了,他检查着虞无疾那件衣裳,清楚地看见上面有道破口,位置大约在后心,像是被矛或者枪刺穿的。 他瞳孔一缩,猛地转身,看向虞无疾的后背。 “主子,你……” “于公子。” 日升的声音忽然传过来,打断了单达没来得及说完的话,也惊起了正在奋笔疾书的虞无疾。 他看了眼营帐帘子,微微一抬下颚:“去看看。” 单达只得将嘴边的话咽下去,衣裳也没往回放,就那么拎着撩开了帐子:“日升姑娘有事儿?” 日升手里提着个食盒,瞧见单达就递了过来:“姑娘说,无功不受禄,既是于公子自己带回来的东西,还是自己用吧。” 单达闻见了鱼汤的香气,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接,勉强露出个笑来,正要开口推拒,日升就再次开口:“先前的那些,姑娘说会折算给于公子。” 单达脸上勉强挤出来的笑有些挂不住了,他咬牙开口:“陆姑娘是不是太见外了?这也不值什么,再说她又需要补身体……” “东西就放在这里了。” 日升没有听他说完,弯腰将食盒放下,就转身要走。 单达有些恼怒,“你知道这鱼是哪来的吗?” 日升脚步一顿,转身看过来:“正是因为知道,才不肯要。” 她压低声音,话里带了几分怒气,“少师想讨姑娘欢心,咱们看得出来,可凡事有度,他擅入西吐浑境内,万一将麻烦引到了商队上,我们要如何应对?少师位高权重,无所顾忌,可我们都是寻常人,经不得这般风险。”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还请少师,消停些吧。” 单达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消停些? 这叫什么话? 虞无疾还不是为了商队才以身犯险前去侦查?若不是想确保万无一失,他那样的身份何必亲自去? 这群人不领情就算了,还指责他不消停? 他越想越气,浑身哆嗦,可嘴皮子不听使唤起来,愣是一个反驳的字都没想出来,只把自己气得呼吸急促。 “外头怎么了?” 虞无疾慢慢走出来,脚下有些跛,显然刚才被单达的好奇折腾得不轻。 单达胸腔的怒火却在听见他声音的一瞬散了大半,他慌忙遮住身后的食盒,不想让虞无疾看见。 然而空气中的鱼汤香气,却怎么都遮不住,虞无疾几乎是一出来就闻见了。 他脚步顿了顿,目光扫过他脚边没来得及完全遮住的食盒,却一个字都没问,只将手里晾干了笔迹的纸张塞进信封,递了过来:“给她送过去吧。” 第142章 各怀鬼胎 单达不情愿,可想着虞无疾行动不便,还是接过那信封去了陆英的马车。 天色都已经要亮了,里头还点着灯,有细碎的说话声传出来,显然,陆英虽然人前表现得平稳,人后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陆姑娘。” 他唤了一声,在车窗打开的时候,将信封递了进去,“我家主子带回来的。” 陆英一愣,虞无疾? 她伸过去的手停在了半空,有些犹豫该不该接。 单达却已经将信封塞了进来,他叹了口气,“我家主子当年是西南军中最出色的斥候,他夜探西吐浑,只是想多探一些消息帮你,不是不顾商队安危,姑娘你不能这么想他。” 陆英指尖轻轻颤了一下,看着那封落在自己腿上的信,迟迟没言语。 单达却是送到东西就走了。 陆英看了眼他的背影,又看看那信,最后还是捡起来打开了。 里头有一张简单的地图,却将西吐浑的大体情形都标注在了上头,尤其是防守上,哪里薄弱,可突袭;哪里严密,很重要。 还有单于大帐的位置和一众西吐浑皇室官员的居所,上面也都写得清清楚楚。 萧栖时举着灯烛凑过来,半晌才开口:“厉害。” 陆英将地图放下,拿着信看起来,越看神情越复杂,信上写的是几条很可行的,能通过西吐浑的方法。 虞无疾这次探查,的确是很用心,他是真的很看重这条商路。 可这些法子,陆英一个都不能用。 她要的从不是在西吐浑境内穿过,而是要她走过的每一个部族,都能成为她的关卡。 先前她就用事实告诉过虞无疾,这条商路只有她能走,只是对方并不知道原因,原本她也并不想让对方知道。 当初同意他来,也只是想让他亲眼见识一下自己对这条商路的重要性,打消他取而代之的想法。 可现在对方这么用心,大概率不会如同契约上说的那样,等着坐享其成了,明天他可能会同行,一旦如此就会知道她暗地里在动什么手脚。 “萧大哥,早做防范吧。” 她将信收起来,眼神复杂,“谋算落空,说不得他会翻脸。” 萧栖时沉默着退了下去,陆英开了车窗,遥遥看向泛白的天际,脑海里细细推演着明日事情的发展。 被注视的感觉却逐渐清晰,她侧头看去,就见模糊的天色里,一道影子站在不远处,正静静看着她。 哪怕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可陆英仍旧认出了那是谁。 她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抬手将车窗合上了。 天色很快就彻底亮了,她梳妆更衣,起身下车。 车外日升等人已经严阵以待,两辆马车上也装满了给西吐浑的见面礼。 她看了眼其中一个箱子,上面贴着封条,封条上的字眼正是登州盐场用来掩人耳目的标志。 日升这是已经和落后他们半日路程的运盐队伍接上头了。 诸事齐备,只等交锋。 “既然准备好了,那就走吧。” 她换了辆马车,可刚钻进去,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等一等。” 是虞无疾,他果然来了。 陆英眸光闪动,一时竟不知道是该高兴自己聪慧,准确的预料到了对方的举动;还是该嘲讽,对方果然是不放弃任何一个探查的机会。 但不管是哪种情绪,她面上都没有露出分毫来。 “于公子。” 她颔首见礼,虞无疾的目光隔着很远就落在了她身上,一直到走近都没挪开。 话倒是开门见山,“我也去。” 随行的众人脸色各异,可大约是都知道没人拦得住他,便都没有开口。 “此行凶险,公子想好了?” 陆英的声音波澜不惊,听不出半分情绪。 单达已经牵了马过来,是两匹,不光虞无疾要去,他也要去。 陆英没再多问,只转开了目光:“岑娘子,商队就暂时交给你了。” 岑娘子屈膝:“姑娘放心,我们就在这里等您回来。” 一行十几人,很快就朝着西吐浑境内出发,只是一入境,众人就有些躁动。 单达也跟着骂了一句。 “草,这什么玩意儿?” 只见前面几丈远处,有座白塔,关外刺目的日光下,那塔白得瘆人,再仔细一瞧,才看出来那都是人的头骨。 这么一座塔搭起来,不知道要多少人才够。 而白骨塔后面,吊着数不清的尸体,有些已经被风吹干了,有些还残存着一口气。 场面着实有些阴森可怖,仿佛到了人间地狱。 “关外混战多年,这是手段都是震慑来犯之人的。” 虞无疾淡淡开口,单达却听得很是沉默,原先觉得大周很乱,出了关才知道,大周竟然还算安稳的。 这关外,真的不是人呆的地方。 迎面有沙尘扬起,一队精悍的骑兵慢悠悠晃荡过来,为首一人生得极为高大魁梧,冷不丁一瞧竟分不清是人还是熊,一开口声如闷雷:“陆家商队?” 他说的是汉话,虽然生硬,众人却都听懂了。 单达正要上前交涉,车门就开了,陆英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说的却是吐浑语。 也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那高大汉子笑了一声,眼底却都是恶意:“没有大周人能活着离开这里,你真的要进去?” 陆英脸色毫无波澜,只轻轻颔首:“请大将军引路。” 汉子看她的眼神有些惊奇,大约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冷静,但那惊奇很快就变成了嘲讽,她竟然以为一些盐就可以打动大单于? 杀了大祭司就是毁了吐浑人的信仰,西吐浑和大周的仇,不共戴天,绝对不可能修复。 他又扫了一眼陆英,拨转马头往来路去了,只有声音遥遥传过来:“跟上。” 陆英微微蹙眉,连搜查都没有? “萧大哥……” 她开口提醒,却不等话说完,周遭就扬起了浓烈的尘土,数不清的骑兵将他们团团包围。 尘土中锋利的弓箭扬起,对准了他们。 第143章 那是救命药 “他们要杀我们!” 单达喊了出来,声音里满是惊怒,他立刻凑到虞无疾身边,拔刀警惕着周遭。 意识到这件事的不止他一个,日升抬头看向人群后头的吐浑将军,声音冷沉:“你们的大单于接了我们的帖子,允许我们入内!你这般举动是要谋反吗?” 沙尘中响起一声刺耳的嘲笑:“西吐浑不会让任何一个大周人活着离开这里,你们杀了大祭司,就是毁了西吐浑的信仰。” 日升气的手一抖,咬牙切齿道:“所以,从头到尾这都是一场设计?” “是你们太愚蠢,”西吐浑朝地上啐了一口,“明知道仇恨不共戴天,却总有人以为自己是特例,今天你们身上罪恶的血液将在这里流干,以此向神明谢罪。” 他一挥手,骑兵的包围圈迅速收拢了起来,弓箭上弦的动静如同寂静深夜里的足音,不甚清晰,却足够恐怖。 单达低骂了一声,往前走了半个身体,完全将虞无疾护在了身后:“主子昨天不都给陆姑娘写信了吗?她怎么还是这么来了?会不会是根本没看?” 虞无疾扫了一眼沙尘后头的骑兵,他们已经如同狼群捕猎一般,绕着他们转起圈来,听不懂的叫声尖锐刺耳,透着浓浓的恶意。 这将会是一场虐杀。 “去马车旁。” 他沉声开口,却没去考虑单达刚才的话,不管陆英看没看,眼下都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一条生路。 单达驱马到了马车旁,众人也都意识到了眼下的情况危险,自发地朝马车围拢过来,平乐寨众人更是将马车密不透风地护持在内。 府卫也都聚集到了虞无疾身旁,想将他护起来,他却没有后退,目光仍旧落在那群骑兵身上,警惕着他们的举动。 手上却动作极为利落地解下腕带,将刀柄和手缠在了一起, “如果真的动起手来,我会为你们开路,带她出去。” 单达下意识答应一声,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连忙反驳,“这怎么行?您要是出事,我怎么和夫人交代?” “别废话。” 虞无疾低喝一声,将他撵上了车辕。 似是察觉到周遭的肃杀气氛,连马匹都躁动不安起来。 一阵风沙袭过,不远处的悬尸林晃动起来,仿佛在宣誓着众人的结局。 商队众人就如同被赶入绝境的羊群,看着身后露出獠牙的兽群,徒劳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可悲又可怜。 骑兵们却被这场景取悦,兴奋地嚎叫起来,眼底嗜血的光毫不遮掩。 “准备。” 闷雷般的声音响起,周遭瞬间一静,马蹄声停了,嚎叫声也停了,连带众人的心跳声都停了下来。 时间仿佛被拉长,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着后面的那一句“放箭”。 “且慢。” 陆英的声音自车厢里响起,车门再次被打开,她自车厢内钻出来,马蹄声停了,扬起的尘土也慢慢落了地。 陆英高居车辕之上,透过人群,遥遥看向高大的吐浑将军,明明身形单薄瘦弱,气势却不弱分毫。 她开口吐出一串吐浑话。 旁人听不懂,可原本虎视眈眈的吐浑骑兵,脸色却骤然大变,他们面面相觑,连围杀的队形都有些乱了,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那吐浑将军推开众人上前来,眼底的阴鸷狰狞如恶鬼。 “不可能,威胁吐浑的罪人,会受到天罚!” 陆英哂笑,头颅高高扬起,语气轻蔑:“背信弃义的人才会得到惩罚,你们的天神,不会庇佑小人。” “住口!” 吐浑将军大怒,策马就要冲过来,众人眼前一花,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将军马背上已经多了一道人影,虞无疾不知何时跳上了马背,锋利的短刀紧紧抵在那吐浑将军颈侧。 “你最好让她说完。” 他眉眼微沉,声音虽冷淡,却透着极强的威慑。 骑兵们顿时慌乱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回遇见这么大胆的大周人,竟然敢在他们的地盘上挟持他们的将军。 箭锋纷纷调转,对准了马背上的人。 单达被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只恨自己身手不够好,脑子不够快,竟然没先一步想到该去挟持这吐浑将军。 有人却比他更不痛快。 萧栖时抿紧了嘴唇,将踏出去的脚收了回来。 这本来该是他的话的,被抢了。 他和陆英配合了那么多次,哪里能料到,这么危险的事情,竟然都有人抢。 他抬头看了过去,虞无疾若有所觉,垂眸和他对视一眼,似是察觉到他的不甘心,眉梢一扬,笑了。 和我争? 老子就是比你快。 他将手中短刀逼近了几分,惊得吐浑士兵纷纷叫嚷恫吓起来,虞无疾有些不耐烦:“闭嘴。” 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陆英也没想到先一步动手的会是虞无疾,短暂地愣了一下才回神,虽然变故有些出乎意料,但总的来说,还在掌控之中。 “去禀报你们大单于,请他别弄错了,” 她抬手理了理衣襟,慢条斯理地开口,“我给他的不是见面礼,而是救命药,让他慎重考虑。” 她说的仍旧是吐浑语,骑兵们越发躁动,在陆英从容笃定面前,他们人数和武力上的优势,好像忽然就成了笑话。 “让他们去禀报。” 虞无疾重复一句,手中的短刀再次逼近吐浑将军的颈侧,那不愧是一把宝器,他明明没有加重力道,却仍旧划破了皮肤,血迹登时溢了出来。 吐浑将军的脸色变了变,他不怕死,可万一陆英说的是真的,那整个西吐浑可能都会在这里覆灭。 看看时辰,很快就要用饭了,如果不做点什么…… “去禀报。” 他咬牙切齿地开口,看着虞无疾的目光里都是屈辱,他竟然被一个鸡崽子似的大周人挟持了,奇耻大辱。 他慢慢攥了下拳头,手臂上肌肉凸起,却还不等做什么,后颈就是一疼,顿时身上没了力气,却被提住衣领,没能倒下去。 “看来这样你才能老实。” 虞无疾嘀咕一句,声音很轻,却听得他心下惊骇,这人怎么知道他准备反抗? 这话自然没有人回答,眼见暂时安全,单达震惊地朝陆英看过来:“陆姑娘,你和他说什么了?” 第144章 斩了你家神明 陆英被干燥的风沙吹得嗓子发痒,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单达有些不知所措,这种时候也分不出心神来照顾她,众人只能看着她自己平复呼吸。 好在前段时间的修养是极有用的,她背着风沙缓了两口气,总算是忍住了。 “不过是告诉他,关外的几个咸水湖,都被我下了毒。” 单达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咸水湖?” 关外缺盐,靠的就是咸水湖度日,虽然这些部族也能从别国买进,但那价格,对于温饱尚且不足的关外部落,实在是太过高昂。 但—— “这种地方不是都防守得很严密吗?你怎么做到的?” 陆英微微一笑,避重就轻,“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罢了,保命而已。” “只要能保命,那就是好办法。” 单达回答地真心实意,“刚才我真的以为我们要死在这里了,这些吐浑人真不是东西,不想答应就拒绝,竟然把我们骗过来杀,卑鄙!” 他骂着骂着就恼了,尾音却被一阵兽吼声打断,马匹也猛地躁动起来,陆英没能站稳,跌回了马车里,她连忙用右手撑了一下,剧痛却袭上来,巨大的冲击之下,胳膊好像折了。 她疼得脸色发白,一时没敢动弹。 “陆姑娘?你没事吧?” 单达控住马匹,连忙进来看她,见她还坐在车厢上,也没多想,连忙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起来。 陆英强忍住嘴边的闷哼,由着单达将她拉着站了起来,这才顶着一头冷汗看他:“松开……我胳膊,好像折了。” 单达一愣,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我,我给你捏折了?我,我没用力啊。” 他松开手,慌忙后退,险些从车辕上跌下去,被日升在后心推了一把才重新站稳,却仍旧看着自己的手。 虽然他也知道陆英的身体不好,但也没想到脆弱到这个程度。 捏了一下,折了…… 他觉得自己的天都塌了。 陆英抬手擦了下额角的冷汗,慢慢适应了那股疼,却没理会单达的胡言乱语,正常人谁会把这种话当真? 她调整了一下脸色,再次走上车辕,用完好的左手扶住了车门,免得再次跌倒。 一声兽吼再次传来,好在这次单达及时回神,控住了马匹。 陆英定睛一看,随即轻轻吸了口凉气:“南河虎。” 单达再次凑过来,却小心翼翼地没敢靠太近:“我刚才也吓傻了,这里怎么会有老虎?虽然看着不大,可这是老虎啊,他们哪里抓来的?” “额尔色郭勒一直有虎。” 萧栖时忽然开口,他话少,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搭话。 然而单达没听懂,还是陆英做了解释:“西域有条很古老的河流,《西域图志》里称之为额尔色郭勒,大周的《水经注》称之为南河。” 单达茫然地看着她:“我们不是往北走的吗?为什么是《西域图志》?” 陆英轻咳一声,北上是为了出关,不是一直往北。 她属实没想到,走了这么多天,谈论了那么久的西吐浑,单达竟然一直没意识到,她们打从出关后一直在往西。 “大单于要见你。” 牵着南河虎的人开口,众人这才注意到他,那人一身华服,和周遭的黄沙格格不入,周遭的吐浑兵士对他更是毕恭毕敬,显然地位不低。 众人隐约猜到了此人的身份,新任大祭司。 “荣幸之至。” 陆英答应一声,抬脚下了马车,单达不敢再抓她,唯恐再把她胳膊捏折了,只好先一步跳下马车,奴才似的弯腰抬手,让她扶着自己的胳膊一步步往下。 他举动怪异,好在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传话的人身上,并无人在意。 等陆英下了马车,众人簇拥着要跟上。 “你自己去。” 那人操着生硬的大周话,再次开口。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都变了,萧栖时立刻拦下了陆英,虞无疾一勒那吐浑将军的脖子,垂眸冷冷看过来:“你们最好别耍花样。” 大祭司嫌弃地看了眼吐浑将军,用吐浑语骂了句什么,吐浑将军顿时满脸羞愧,可惜刚才虞无疾给他的那一下太重,他现在还没能恢复力气,实在反抗不了。 “神明降下旨意,允许你一个人进去,这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绝对不可能。” 虞无疾断喝一声,说话间将马背上的人一脚踹了下去,府卫一拥而上,将人死死钳制住,六七把刀一起架在了那吐浑将军的脖子上。 “要么我们一起进去,要么我们就带着他杀出去。” 虞无疾冷冷抛出了条件,大祭司却不为所动,仿佛吐浑将军在他眼里根本无关紧要。 这是什么意思? 他蹙起眉头,正要试探一番,身后就传来清脆的应答声:“好,我一个人进去。” 虞无疾脸色大变,侧身拦住了陆英往前的路:“不行,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陆英语气波澜不惊:“若当真会出事,你们进去一样逃不了;若不会出事,你们进不进去,又有什么区别?” 这话不是全无道理,但虞无疾一个字都不打算听。 在天坑那一晚他就告诉过自己,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要好好看着陆英,不能让她涉险,不能让她受伤。 即便事情不可阻止,他也必须挡在她身前。 “我和你一起去。” 他冷声开口,随即看向身后的大祭司,眼睛一眯,“这么近的距离,你猜我能不能斩了你家神明?” 一直气定神闲的大祭司,此时豁然变了脸色,“狂妄!” 他抬手就要让人射杀虞无疾,可后心却有一股寒气窜上来,那是被猛兽盯上的感觉。 下一瞬,身边的南河虎后退一步,压低身体吼了一声,只是感受到了威胁时才会有的反应。 大祭司震惊的低头,西吐浑信仰虎神,它是绿洲上的王者,带它出来本是要震慑这群大周人的,怎么会是它被吓到了?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虞无疾,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第145章 我替你去 短暂的犹豫过后,大祭司还是松了口:“那你就一起吧。” 话音落下,他转身就走,只是转身的瞬间,眼底闪过了森冷的杀意。 虞无疾收起刀,垂眸看向陆英:“走吧,一旦乱了,记得往我身后躲。” 陆英却蹙起眉头:“他对你动了杀心,别说你没感觉到。” 虞无疾混不在意,“别想这些,你只要想着怎么说服吐浑单于就好。” 陆英有些烦躁,却强行压了下去,她看着虞无疾低叹一声:“我知道你看重商路,想要尽快打通,但着实不必如此着急,如果你出事,会给我们造成很大的麻烦,我希望没有下次了。” 虞无疾一愣,显然陆英的责备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看重商路? 陆英时以为…… “你们是怕了吗?” 走出去很远的大祭司忽然开口,他站在不远处,面露嘲讽地看着两人。 陆英没再开口,抬脚走了过去。 虞无疾怔怔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抬脚也跟了上去。 这次直到他们抵达西吐浑的王帐,都没再生出别的变故来,两人顺利见到了大单于。 男人端坐于王座上,虽然年过半百,却仍旧威势沉沉,目光锐利,如同一头蛰伏蓄势的猛兽。 “就是你们要见我?” 话一出口,大单于的目光已经自两人身上扫过,短暂地打量了虞无疾两眼后,落在了陆英身上。 陆英躬身见礼,“正是,见过大单于。” “大胆!见到大单于竟敢不跪!” 侍从呵斥出声,周遭的护卫立刻将刀身拔出了半截,气势汹汹的威胁。 两人不为所动,眉眼都没抬一下。 先皇当年收服三十二部族,曾定下规矩,上邦之民,不拜下邦之君,西吐浑再嚣张,也不配他们一跪。 因为他们的反应,气氛顿时紧绷起来,大单于却摆了摆手,将人都遣了下去。 “命攥在我手里,还敢这么嚣张?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信了你在咸水湖下毒的瞎话吧?” 陆英再次颔首:“可大单于还是让我们进来了,您也觉得我们会是一个转机,不是吗?” 大单于眯起眼睛看她,陆英侧头闷咳起来,大约是动作太过剧烈,她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虞无疾连忙扶了一把,目光扫过周遭,王帐却并没有给他们准备坐席,他索性将摆着器皿的矮几搬了过来。 “坐。” 身体才养好,可不能累着。 陆英张了张嘴,她实在是没想到虞无疾会有如此举动,回神后很想说点什么打圆场,可又实在是不知道能说什么,索性闭了嘴,在那矮几上坐了下来。 大单于就看着他们的举动,既没发怒,也没阻止。 “自作聪明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 等两人消停了,他才沉声开口,陆英又闷咳两声,微微笑起来:“明人不说暗话。” 她仰头看着吐浑大单于,“西吐浑虽然兵强马壮,可到底不是丰州军的对手,如今为了一个死人年年挑衅大周,白白葬送精悍将士,不出几年,西吐浑大部族的优势便会被消磨干净,到时候还能不能守住那片富饶的绿洲呢?” 大单于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目光刀子般射了过来:“那是我西吐浑的大祭司,是子民信仰的寄托,我们愿意为他而战,西吐浑更不会因此败落。” 陆英仍旧神情淡淡,会不会败落可不是靠嘴说的,虞无疾昨天潜入绿洲的事,其实就是佐证。 虞无疾固然厉害,能在短短几个时辰里就查探到那么多东西,可西吐浑若是当真如同外头传言的那般兵强马壮,又怎么会毫无察觉? “大单于息怒,说起来我还未向大单于道谢。” 她温声开口,却听得大单于满脸困惑:“哦?道什么谢?” 陆英微笑:“绿洲的鱼十分鲜美,多谢馈赠。” 短暂的怔愣过后,大单于明白了她的意思,抓着酒碗的手骤然一紧,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好大的胆子,竟敢擅入绿洲,来人,把这两个细作送去悬尸林,我要活活吊死他们。” 吐浑护卫立刻逼近,虞无疾反手就抓到了后腰的短刀,手背却被摁住,陆英低咳一声,她不是要抢占虞无疾的功劳,只是出入绿洲的事未必瞒得住,倒不如现在提出来,还能做个震慑。 若是日后被旁人察觉到,可就成了他们的短处。 而且她既然说了,就是有把握不会因为这件事让两人陷入危险。 “还请大单于三思,毕竟我的人能出入绿洲,自然也能出入咸水湖,您说是吗?” 逼近的护卫停在原地,大单于眼睛眯起来,盯着陆英看了许久,忽然笑了出来:“有胆识,你很像我西吐浑的女儿。” 陆英抓住话头:“若是大单于愿意,陆英自然荣幸之至。” 虞无疾眉头一拧,反手握住她的手:“番邦蛮族,狡诈多端,不可轻信。” 陆英有些想笑,虞无疾不会以为,她喊一声义父,就会真的把大单于当成长辈吧? 说白了,大单于之所以会说这种话,不过是他们如今彼此互有短处捏在对方手里,不能撕破脸,所以才拿这种说辞给彼此个台阶。 谁都没当真的。 “好!爽快!” 大单于大笑出声,抬手一拍巴掌,侍从立刻进来。 “准备宴席歌舞,我西吐浑今天多了一位好女儿。” 侍从很快退下去,不多时带了歌舞进来,同行的还有大单于的儿子们,对方大约已经听说了事情的经过,也并没有大单于那般有耐性,看见陆英的时候,眼底都是恶意。 “恭贺父王得了一位明珠,我这做兄长的也得献上贺礼,只是不知道小妹有没有这个本事,拿到手了。” 大王子夹枪带棒,大单于却并未阻止。 陆英早有所料,即便她真的未雨绸缪,在咸水湖动了手脚,可威胁到西吐浑全族的性命,大单于怎么会轻易容忍。 不敢杀她,不代表不会让她吃些苦头。 “哦?”她仿若未觉,“大王子此话何意?” 大王子击了下掌,外头立刻有人送了东西进来,先是一堆金银器物,随后是一把重弓,最后是一盘子野果。 不用旁人开口,陆英已经猜到了大王子想要干什么。 他是要拿她当靶子。 那重弓一旦射偏,即便她死不了,这么近的距离也足够击碎她的骨头,让她这辈子都修养不过来。 还真是好歹毒的报复。 然而她不能退。 “既然大王子兴致高昂,那陆英就陪大王子玩一玩。” 她起身就要过去,手腕却被人抓住:“我去。” 第146章 就当我是为了商路 陆英一顿,侧头看去,虞无疾那张脸无波无澜,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说出来,他将要面对的是如何凶险的情形。 手中被塞进了坚硬的刀柄,是她送了好些次才送出去的那把短刀。 “你躲远些。” 男人嘱咐一句,抬脚要走,陆英骤然回神,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重新将刀塞了回去。 “别逞强,” 她低声分析,“他们耍这种把戏,不过是要出口气,不敢真的让我出事,可你就不一样了,他们不知道你的身份,大概率会下死手。” 虞无疾垂眸看她,目光有些奇怪。 陆英被看得莫名其妙:“我说得不对?” “我是说,”虞无疾压低声音,“我会躲的,我又不是没手没脚,难道还能干等着他伤我?” 陆英一噎,你会躲,你能耐,我难道就不会躲吗? 她平缓了呼吸,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弓—— “你看见了吗?那弓足有一石,又是这么近的距离,怎么躲?再说,你还记得大祭司吧?他早就动了杀心,眼下这出,说不得就是他背后谋划的。” 虞无疾不是傻子,这般合情理的猜测,他怎么会想不到? 但还是那句话,他不能眼看着陆英在自己面前涉险。 “相信我,我能处理好。” 他看着陆英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犹豫很久还是抬手轻轻拽了一下。 “不行,”陆英却更紧地抓住了他,语气急切,“你身居高位,一旦出事陆家会面临数不清的报复,我不能冒这个险。” 虞无疾动作一顿,片刻后轻叹一声:“那你就告诉他们,我是为了商路。” 陆英一愣,随即手被拽了下来,她下意识一抓,触手却空荡荡一片。 她心跳瞬间乱了,几乎是本能的上前一步,然而上首却传来大单于的咳嗽声。 瞬间理智回笼,她停下脚步,不能表现得太过在意,不然就会成为弱点。 再说事情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看向大王子,只要大王子不同意,虞无疾还是得回来。 大王子脸上如她所愿地露出了不屑,似是对虞无疾的自告奋勇十分不满,那副张嘴应该就是拒绝。 可不等他开口说话,侍从忽然凑到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眼神立刻变了,从不屑变成了愤怒。 陆英心里咯噔一声,下一瞬,大王子冷笑着开口:“就是你威胁了虎神?我正找你呢,你自己送上门来了,就你了。” 他举起重弓,猛地瞄准了虞无疾。 陆英心跳如擂鼓,指尖紧紧攥住了袖子,可事情已成定局,想改变是不可能的了,如今唯有一个办法,她得加重筹码,她得让西吐浑更加忌惮她。 “大单于。” 她仰头朝上首看去,就这短短一瞬间,她脸上已经只剩了恰到好处的淡笑,“小女不才,有个法子可以化解西吐浑和丰州的旧怨,使吐浑子民,再不必年年苦战。” 大单于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只是下一瞬就遮掩了个干净。 如同陆英所猜测的,虽然他不肯承认西吐浑因为和大周的战乱,实力一年不如一年,但心里却很清楚,他必须要改变现状。 只是十数年过去,他都没有想到好办法,陆英会有办法吗? “说来听听。” 他思索良久,还是开口询问,陆英却只是笑,大单于虽久居高位,可也懂揣摩人心,立刻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向自己的大儿子,“乌勒,退下。” 然而虎神被威胁的愤怒,却冲昏了大王子的头脑,听见父王发话,他不但没有退下,反而将对准了虞无疾手中果子的箭矢微微一转,对准了他的眉心。 随即指尖一松,箭矢“嗖”的一声,疾驰而去。 “乌勒!” 大单于怒喝一声,却已经来不及了。 陆英身上一颤,脚下猛地往前一步。 殷红的液体淅淅沥沥淌下来,滴答声在寂静的营帐里格外刺耳,大单于下意识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虞无疾身上。 “这不可能!” 大王子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手里的重弓也随之掉落在地。 在他身前三丈远处,明明早就偏离了准头的箭矢此时却稳稳地射中了那颗只有酒杯大小的果子。 然后,再不曾寸进分毫。 这可是一石的重弓,他离着虞无疾也只有三丈远,以往这个距离,足以射穿牲畜最肥硕健壮的身体,击碎它们的骨头。 可此刻,那箭尖却就那么抵在了果核上,没能伤到身后的人丝毫。 这怎么可能? 乌勒呆在原地,迟迟回不过神来,直到一声轻叹响起—— “大王子好箭法。” 虞无疾将果子丢在一旁,若无其事地扫了眼装满果子的金盘子:“还要继续玩吗?” 乌勒回神,看看果子,又看看虞无疾,脸色黑下去,弯腰就去捡地上的重弓:“再来。” “够了。” 大单于威严的声音响起来,“退下。” 乌勒不服气,开口就要和大单于争辩,却对上了父王威严警告的眼睛,他心头一跳,嘴边的话全都咽了下去。 “早就听说你身边有道很厉害的影子,果然名不虚传。” 大单于坐了回去,看着陆英淡淡开口,他显然是将虞无疾错认成了萧栖时,方才的那一幕此时看来也已然成了示威。 陆英没有解释,她微微颔首,姿态一如既往地谦逊:“能入大单于的眼就好。” 两人很快聊起了之前的话题,可陆英故作不经意地回头时,却瞧见虞无疾垂在身侧的手,一直在抖。 第147章 人情 从西吐浑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商队众人等在西吐浑边界线,急得不停抻长脖子往里头看,一天下来,连食水都没心思用。 萧栖时更是不停擦着刀,仿佛随时准备冲进去抢人。 等两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眼前时,掌柜的忍不住喊了出来:“姑娘出来了!” 众人齐刷刷抬头,瞧见是陆英,立刻全都围了上来。 萧栖时瞬间收刀,大步走到了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陆英安抚一笑:“别紧张,我没事。” 萧栖时仍旧又看了几眼才收回目光,随即很明显地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众人纷纷围拢了过来,不停询问。 陆英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我好好的,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簇拥着她往马车去,她的目光却穿过人群看向了虞无疾,他正低头和单达说什么,并未往人前凑。 脑海里,却极快地闪过那只颤抖的手,她指尖不自觉一蜷,却顾忌着周遭的吐浑将士,什么都没说。 马车很快走动起来,虞无疾也翻身上了马,挺拔的身体随着马匹的走动而左右摇晃,一如既往地不经心,瞧不出异样来。 陆英的目光却仍旧没能收回来,当时那应该不是她的错觉,那么近的距离,那么重的弓,他不可能没事。 “姑娘?” 日升忽然唤了她一声,她回神,“怎么了?” “您怎么一直盯着少师看?是不是他暗地里动什么手脚了?” 话音落下,她叹了口气,“看他非要跟着,就该猜到他没安好心的。” 陆英有些沉默,虞无疾强行跟过去的确没在众人意料之中,可他其实并没有做什么。 甚至还帮了她一把。 大王子对准他眉心的那一箭出现在眼前,那场面只是回想,都觉得凶险。 那本该是她去的。 “那你就告诉他们,我是为了那条商路。” 虞无疾清淡的话浮在耳边,陆英靠在车厢上合上了眼睛,这件事不用虞无疾提,她也看得出来。 不管是当初下天坑寻她,还是夜探西吐浑,都是为了这条商路,前两次她觉得对方多此一举,是因为她的确不需要这莫名的援手。 可这次…… 她欠了虞无疾一个人情。 “他们回来了!” 远处传来商队众人的欢呼,是留守在营地的岑娘子等人,见他们安然无恙回来,所有人都高兴起来。 车门打开,就对上了一堆劫后余生的笑脸。 日升先一步跳下了马车,等回头扶陆英的时候,萧栖时的手已经先一步伸了过去。 她笑笑后退了一步。 “有劳萧大哥。” 陆英和萧栖时对视一眼,才扶着他的胳膊下了马车,岑娘子连忙上前:“姑娘,如何?” “好事多磨。” 话虽然模棱两可,但没有否认就是有机会,岑娘子立刻高兴起来,吩咐着众人将晚饭做得丰盛些,算是庆祝。 众人日日都是吃着干馒头和肉干咸菜,好不容易能吃顿好的,全都跑去帮忙,马车旁不多时就没剩了几个人。 男人的目光陡然间便清晰了起来,她侧头看过去,果然就见虞无疾正隔着人群在看她。 目光对上的瞬间,他抬脚走了过来:“你手怎么了?” 陆英一愣,这话,是不是该她去问虞无疾? 她目光落在对方那背在身后的手上,刚才骑马的时候虽然面上看着没异常,可他是单手控马,显然接箭的那只手伤得不轻。 “看着我做什么?” 虞无疾有些纳闷,迟疑片刻,轻轻碰了碰她的右肩:“我瞧你这只手一直没动,是怎么了?” 陆英这才想起来自己在马车里摔的那一下,只是当时太过混乱,事情又发生在没有旁人的马车里,她也没提起过,虞无疾是怎么看出来的? “一点小伤。” 她没打算去谈论自己的伤,目光再次落在虞无疾的手上,却不等开口询问,男人的那只手就顺着她的胳膊一点点捏了下来。 捏到伤处时,她不自觉抖了一下。 萧栖时立刻伸手捏住了虞无疾的脉门,阻止他再继续。 “伤到骨头了,”虞无疾低声开口,大约是知道她不愿意让旁人知道,音量恰到好处的没有传出去,“好在不严重,让大夫用夹板固定一下,休养一阵子就好了。” 他手腕一震,挣开了萧栖时的钳制,往后退了一步:“我先回去了……下次去西吐浑,记得喊我。” 话音落下,他转身就走。 “等等。” 陆英连忙开口,虞无疾脚步一顿,眼底露出点欢喜来,他侧过身来:“怎么了?” 陆英松开了萧栖时的手,迟疑着抬脚靠近,“不管如何,今天的事都得谢谢你。” 虞无疾皱了皱眉,他还是很不喜欢陆英说这种话。 不管是以前舅舅的身份,还是现在他那点歪心思,都不能允许他看着陆英去涉险。 这是本能反应,无须道谢。 可他也不敢说,陆英难得肯好声好气地和他说几句话,他不高兴也得憋着。 “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他微微弯下腰,平视着陆英。 这下轮到陆英皱眉了,她不大喜欢虞无疾这个动作,其实每次两人说话,他都习惯性地弯腰,这时常给她一种,对方拿她当孩子的错觉。 当然,对他们的关系而言,这种错觉十分可笑。 她很快将这点情绪压了下去:“我再让你三分利。” 她倒是没觉得对方讨要好处有何处不对,毕竟本就是互相利用,没道理要做白工,故而这谢礼给得十分有诚意。 商队的三分利足够养活一个小宗族,而随着商队的开拓,这三分利会越来越多,十分可观。 然而虞无疾却沉默了。 陆英蜷了下指尖,嫌少? “于公子家大业大,看不上这三分也在情理之中……五分,五分利如何?” 虞无疾仍旧不开口,陆英指尖由蜷变攥,“已经不少了,你我本就是平分,再让出这五分,你就比我多了整整一成……” “陆英。” 虞无疾轻声打断了她,目光落在她发顶上,有心揉一揉,却到底不敢太过孟浪,只好克制地背在了身后。 “日后我去见你,别撵我下来就好,这五分利就不必了。” 话音落下,他慢慢后退着走远了。 陆英蹙眉站在原地,肩上忽然一重,有人为她披了件衣裳,她似是猜到了是谁,连头都没回,目光仍旧落在虞无疾离开的方向上,满眼困惑:“自己要的,又反口了,你说,他这是想干什么?” 萧栖时也看了一眼虞无疾离开的方向,却是闭紧了嘴,一声没吭,旁观者清,虞无疾想做什么,他自然看得懂。 但他凭什么要替虞无疾解释? 他就不。 “看大夫。” 他言简意赅地岔开了话题,也是真切地担心陆英的胳膊会留下旧伤,扶着她就要走,陆英却身体一颤,陡然想起来,她忘了问虞无疾的手了。 第148章 悔不当初 “给我找些布条来。” 一回营帐,虞无疾便开口,他抬起接箭的那只手,仍旧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那么近的距离接住那支箭,即便是他,也有些扛不住,这只手的骨头上,不知道伤了多少处。 单达却木头似的戳在门口没动,他侧头瞥了一眼,就见他两眼发直,神情恍惚。 “你这是怎么了?” 他有些纳闷,难道他们进去的时候,等在外面的人也遭遇了什么?可其他人看着没事啊。 “主,主子。” 单达期期艾艾开口,一脸的欲哭无泪,“您罚我吧,陆姑娘那手,是我捏折的。” 虞无疾一愣,单达捏折了陆英的胳膊? 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单达,对方倒不是没有这样的本事,但是这需要花不少力气,他是疯了吗?对陆英下那样的狠手? “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扶了她一把,就那么捏折了。” 单达简单将事情说了一遍,哆嗦着看自己的手,满脸的悔不当初,“我真的不知道陆姑娘骨头那么脆,我……” “行了行了。” 虞无疾打断了他,只觉得脑仁突突直跳,陆英那胳膊大约是撞在车厢里才伤的,但凡有脑子的都会这么想,单达是怎么硬生生扯到自己身上的? 他甚至懒得和单达解释,因为哪怕只是说一个字,他都觉得丢人。 “赶紧去给我找些布条来。” 他有气无力地吩咐,单达这才瞧见他的手一直在抖,再不敢耽搁,连忙去找了布条来,替他固定伤处。 “这怎么伤的?也太厉害了。” 军中人大都懂些跌打损伤,这手一看就伤得不轻。 虞无疾没详说,包扎好后戴了件皮质手衣,以防自己乱动,伤上加伤。 “里头都发生什么了?你们那么久不出来,可吓死我了,我都准备要调兵来攻打西吐浑了,日升非不让,说没到时候。” 单达来了精神,絮叨起来没完没了,虞无疾也后怕起来。 今天要是他不去,陆英一个人面对西吐浑的刁难,要怎么化解? “商队的人,很冷静吗?” “也不能算是冷静吧,”单达思考着回答,眼底露出点羞愧来,“但确实比属下撑得住。” 虞无疾默然无言,冷静都是需要沉淀的,前面那十几个部族,怕是哪一个都不比西吐浑好过。 陆英这些年,竟然是这么过来的。 她带回去的每一件货物,赚到手的每一文钱,都是冒着性命之危得来的。 他忽地想起上回陆英回齐州府,他去接她的事情来,他当时明明都看出来了她很虚弱,可还是把她扔在了半路上。 九死一生才回到齐州府,没有家人迎接就算了,他去了,却又把她扔在了半路……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过。 “你说,当时她是什么心情?” 他锤了下心口,那针扎似的痛楚甚至将右手的骨裂之疼都压了下去。 可惜这话没头没尾,单达根本没听明白。 “您说什么?” 虞无疾叹了口气,没勇气再开口,因为他想起来自己那天之后发生的事,回了陆家的陆英,面对的是合家的逼迫和欺骗……他当时为什么没有把她带去使衙署呢? 哦对,他当时说不许她进去。 他有些坐不住了,索性起身往外走。 “您不好好养伤,去哪里啊?” 虞无疾没开口,脚下越走越快,他能去哪里呢? 当然是去看看陆英。 不巧的是,大夫还在里头给陆英处理伤处,他不好进去,只好站在营帐外头看着。 陆英却仍旧看见了他:“于公子请进来吧。” 虞无疾瞥见她白生生的胳膊,连忙侧了下头,“不方便。” 陆英笑了笑:“我知道你没有别的心思,不妨事。” 虞无疾默了一瞬,看来先前他剖白的那些话,陆英是一个字都没当真。 他还是等大夫处理完才又进去,陆英却没让大夫走:“刚好看看你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虞无疾的错觉,总觉得陆英身上对他的戒备和忌惮,似是已经淡了不少。 他心下高兴,轻轻晃了晃手:“没什么大问题,已经处理好了。” 他顿了顿,再次开口,想着趁机再剖白一次。 “其实,你刚才说错了,我对你有别的心思。” 陆英的注意力还在他那只戴了手衣的手上,几个呼吸后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却只是将大夫遣了下去。 等营帐里没了旁人,她才开口:“少师是想让我用这种方式还人情?” 她问得平淡无波,几乎听不出情绪。 以至于虞无疾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误会了,连忙否认:“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先前就说过,日后我来寻你,你不撵我出去,就算是两清了。” 陆英看了他一眼,确认般开口,语气里仍旧没有情绪:“当真?若是少师有需求……” “没有。” 虞无疾狼狈开口,这叫什么事儿,有些话原来再真心也不能胡说。 “你歇着吧。” 他几乎是逃了出去,日升端了药进来,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陆英垂下眸子,“我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但我实在是不想再听这种话。” 虞无疾是个合格的合作伙伴,但仅此而已。 第149章 恼羞成怒 “姑娘既然如此厌恶,为何不与他直说?” 日升将药递过来,因着陆英的咳疾迟迟不好,这药里就添了一味穿心莲,苦味隔着老远就传了过来。 陆英仿佛没感觉,木着脸喝了进去,等那药汁子入腹,她才缓声开口:“虽说听着恶心,可也不过是几句闲话,何必闹得太僵?万一他恼羞成怒……” 家业都在齐州府,实在是投鼠忌器。 “再说,今日我还欠了他一个人情,也不好太不给人留情面。” 她抵唇咳了两声,看得日升直叹气,“只是说说还好,就怕他是真的动了旁的心思。” 陆英忍不住扯了下嘴角:“你怎么会这么想?” “难道不是吗?” 日升想起养病期间的事,那时候陆英整日窝在马车里,并不知道虞无疾每日里为了寻那些猎物,花了多少心思。 她虽然因为过往的事对虞无疾很有芥蒂,可也不得不承认他在这件事上的确是用心。 实在是不像只口头说说而已。 “许是,威慑太过了。” 陆英思索着开口,“先前让他知道这商路只有我能走,本意是想打消他取而代之的心思,保住你我的性命,现在看来,倒是逼着他走了另一条路。” “姑娘的意思是……” “先前有利可图,都不肯与我虚与委蛇,可见对我排斥极深,如今怎么会忽然就动了暧昧的心思?” 陆英语气淡淡,话却锋利地直刺人心,“无路可走,想借此拿捏我罢了。” 虞无疾眼神复杂地看着倒映在营帐上的影子,他只是想起来在西吐浑王帐里塞给陆英的那柄短刀,想着顺带拿走,不想就听见了主仆两人的对话。 他不知道自己那话会让陆英如此嫌恶,更不知道自己保护她的本能会被解读成这幅模样。 有些话看来是不能再说了。 他又看了一眼营帐,悄然退了下去,不露面就可以当作没听见。 然而一转身,却瞧见岑娘子提着食盒迎面走过来。 “于公子怎么不进去?” 岑娘子知道他的身份,言谈间姿态十分恭敬,虞无疾却有些无言,静默片刻才开口:“就是想起来我的刀还在她这里,回头再来拿也一样。” 他越过岑娘子,大步走了。 岑娘子自然不敢拦,又怕饭菜冷了,连忙进了营帐,“姑娘,用饭了。” 日升连忙上前接了食盒,和她一起布菜。 里头是肉干和菜干混着炖的汤,能在这天寒地冻,罡风凌冽的大漠里喝上这样一碗热汤,是十分奢侈的事。 可因着前些日子陆英这里都是鲜肉鲜鱼,和那些一比起来,眼前的东西就很不够看了。 日升心里叹了口气,陆英倒像是毫无所觉,喊了两人坐下一起用。 岑娘子却一眼就看见了搁在桌子上的短刀,不由笑起来:“这就是少师要找的那短刀吧?以前可都是姑娘带着的。” 陆英一顿,“他什么时候找刀了?” “就是刚才,”岑娘子不明所以,抬手指了指门外,“我进来的时候,刚好瞧见他要走,我还想着是不是没找到。” 日升连忙放下手中的汤碗,快步走到门边撩开了帐子,正是用饭的时候,营地里除了巡逻的护卫,再瞧不见旁人。 虞无疾早就走得不见影子了。 她不自觉看向陆英,语带惊疑:“姑娘,他是不是都听见了?” 陆英看了眼面前的短刀,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听见就听见了,都是实话,没什么不能听的。” 日升瘪了下嘴,她不是说刚才的话不是实话,而是怕—— “咱们把他的心思拆穿了,他会不会恼羞成怒?” 当初陆英不过是对他有意,他便处处为难,即便是瞧不上商女,又何必这般不留情面? 眼看着陆英遇刺受伤就罢了,连想帮他们的赵通判都被下狱抄家,闹得他们在齐州府举步维艰。 他们身后可是有商路撑着的,都能下这般狠手,若他们只是寻常商户,她都不敢想,会有何等下场。 陆英搓了下指尖,“眼下还没回大周,他即便想做什么,也不敢,无须忧虑。” 日升仍旧十分懊恼:“都怪我,明知道这人身法好,听不见脚步声,竟还没长点心。” 陆英没再开口,目光再次落在那把短刀上,真奇怪,明明这东西跟了她那么久,只是送出去两个月而已,现在看起来,竟然觉得那般陌生。 这顿饭到底有些食不知味,陆英一向吃不多,没用多少就放下了筷子,日升心里有事自然也没吃多少。 连岑娘子也被两人影响,草草吃了两口就作罢,收拾着东西退下了。 “你也去吧。” 陆英将日升打发下去,捡起短刀摩挲了一下,却怎么都找不到曾经熟悉的感觉了。 就像曾经以为很了解的人,一封信,就完全不认识了。 如今恼羞成怒的虞无疾会做什么,她还真有些猜不到…… 夜深人静,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却忽然梦见了一道血肉模糊的影子,对方一步步靠近,身上血肉黏答答地掉落,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她带着一头冷汗惊醒,只觉后心沁凉。 那是宋知府,当初被虞无疾乱杖打死的宋知府。 怎么忽然梦见他了。 “姑娘,可醒了?” 似是听见了营帐里的动静,外头传来日升的声音,说话间她撩开帐子进来,气息微喘,发丝已经汗湿,显然刚才正在练武。 “姑娘怎么了?” 似是察觉到陆英的不对劲,日升连忙走近了几步。 “没事。” 陆英摇摇头,不想提自己的梦,更不想提自己的忧虑和惊惧。 日升还想问些什么,外头却有欢呼声一阵阵传过来,将她的声音完全盖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 虽是询问,可陆英却不是干等着回答,脑子已经飞速转了起来,试图靠自己推测出这里能发生什么事让商队如此高兴。 可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西吐浑那边同意了她的合作…… “早上后厨的人抓到了一只落单的野骆驼,已经架上烤起来了。” 日升含笑开口,答案却和陆英设想的毫不搭边。 陆英怔了一下,野骆驼? “这真是个好兆头,说不得西吐浑那边今天也会有好消息。” 日升笑容加深,陆英却总觉得奇怪,野骆驼即便落单,也没有必要往人的营地跑。 “去看看。” 第150章 别把我想得那么龌龊 她简单洗漱完,抬脚出了营帐。 营地周遭到处都弥漫着烤肉的香气,连不远处的西吐浑都来了人查看,瞧见那矗立在马车上的“陆”字旗,这才退了回去。 商队众人都喜气洋洋的,看见陆英纷纷问好。 岑娘子托着一盘烤好的骆驼肉走过来:“姑娘尝尝。” 陆英没胃口,可不忍心拂了岑娘子的好意,犹豫片刻还是用匕首插起一块,却在要入口的瞬间停了下来。 “怎么了?” 两人都奇怪地看过来,陆英放下匕首,抬脚走到了烤肉的架子上,这骆驼太大,是分了几块来烤的,她挨个看过去,才在一条后腿上看见箭孔。 “姑娘,你在找什么?” 日升凑过来,见陆英不言语,也跟着看了一眼,瞧见那箭矢留下的痕迹,也跟着沉默了。 半晌她才语气复杂地开口:“兴许,是凑巧遇见了。” 她声音低了些,“昨天的话他肯定听见了,就算在这环境里不敢做什么,可也没必要花这么大力气再做这种事吧?他图什么?” 陆英也想不明白。 她本以为今天会有一场硬仗的。 “我去见见他。” 她不习惯被动等待,既然摸不透虞无疾的意思,那就主动去谈谈吧。 可环视周遭,别说虞无疾了,就连单达和他的府卫也没在,她只好去营帐里寻,还不等到跟前,就瞧见一群人坐在营帐门前歇着。 见陆英过来,众人纷纷起身见礼:“陆姑娘。” 动作间身上还不停地有黄沙掉下来,带回那头骆驼,可见是花了他们不少力气。 陆英颔首回礼,“少师可在?” 单达大约是听见了动静,连忙掀开了帐子:“在在在,姑娘请。” 可陆英一靠近,他就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半分都不敢往跟前凑。 陆英没在意他莫名其妙的举动,低头进了营帐,虞无疾歪在床上看《西域图志》,见她进来稍微坐正了身体:“怎么来了?” 这还是陆英第一次来找他,虽然猜到了是为什么,但还是有点高兴。 “倒碗水,滤干净一些。” 单达连忙答应着出去。 “不用了。” 陆英立刻拒绝,将短刀拿出来放在了桌子上,“听说少师昨天回去寻短刀了,我特意送了过来。” 虞无疾心下一叹,他不想提昨天晚上的事,但陆英不愿意放过。 想装傻都不行。 他将短刀拿起来,重新别在后腰,目光习惯性的在陆英身上一扫,没瞧见自己送的那把匕首,其实打从大火决裂后,他就没再见过那东西,可他也没敢问。 “我那些话说得的确冒昧,你别往心里去。” 他斟酌着开口,试图找一个合理的理由。 “少师。” 陆英却忽然开口打断了他,那声音冷淡,听得人心头都缩了一下,他不自觉看过去,却对上了一双比声音还要冷淡的眼睛。 “咱们开门见山吧。” 陆英说得干脆,可听在人耳朵里,便莫名多了几分不耐烦,仿佛多说一句话,都是难以忍受的事情。 虞无疾忽地想起昨晚听见的那句“恶心”,好一会儿才答应一声,“好,开门见山,你想说什么?” “背后说人是非,的确是我们做得不对,少师不妨提出自己的条件。” 虞无疾觉得脑袋疼,他就知道陆英是要说这个。 可脑袋疼过之后,就是满腔的苦涩和无力,他定了定神:“陆英,几句闲话,我不会放在心上。” 陆英默然,现在不放在心上,不代表以后。 但这次她没拆穿,斟酌片刻才再次开口:“其实少师家大业大,就算日后这商路打通了,也需要人来照料管理,俗话说得好,做生不如做熟。” 单达还是送了热水进来,但见气氛不对,又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陆英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却没打算喝水,而是继续开口,“陆英不敢与少师门下奇才相比,可说起对这里的熟悉,也由不得陆英不托大说一句,旁人也比不上我。” 她这话说得明白,她不介意投在虞无疾门下,替他做事,只要能保住这条商路就好。 她自诩是有几分本事的,却不知道能不能入虞无疾的眼。 “少师意下如何?” 见虞无疾迟迟不表态,她再次开口,指尖却碰到一点凉,她垂眸一看,就见桌子上多了几个果子。 那果子表皮有些皱巴,大约是放久了的缘故,但仍旧能看出来看出来当初采摘的时候果肉饱满,长得极好。 “昨天在西吐浑和人要的,尝尝吧。” 虞无疾将果子推了过来,脸上有点懊恼,“本来想昨天给你的,事情一乱就忘了,没想到才一天,就有些干了。” 可即便如此,也仍旧是稀罕东西,大漠里的果子,比水源都稀缺,哪怕陆英一向食欲不好,此时口中也生了津液,险些忘了自己刚才在说些什么。 好在理智及时回笼,她侧了下头,这果子珍贵,她还是别占人家的便宜。 “其实朝中官员,大都与民间商贾有来往,少师应当也需要……” “陆英。” 虞无疾无可奈何地打断了她,“我虽不是个君子,可也别把我当成小人来对付,我没那么龌龊,不会用这种事算计你。” 那话中的苦涩仿佛要溢出来一般,听得人心头紧缩。 可陆英一个字都没信,她不信虞无疾,以后都不会再信他。 她的神情太过明显,刺得虞无疾下意识侧开了头,却没开口,眼下顺着陆英的说辞承认,是缓解关系的最好办法。 可他不甘心就这么被误会。 他琢磨着还想再说点什么,外头却忽然骚乱起来,明明是早上,可天色却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去。 两人面对面,却几乎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陆英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变了:“沙尘暴,沙尘暴来了!” 第151章 别慌 营地里的烤肉香气瞬间被尘土的腥气遮掩,人群惊慌起来,混杂着马匹的嘶鸣声,惊恐的气息转瞬间便在营地里蔓延开来。 有经验的老伙计扯开嗓子喊着,要众人不要乱跑,趴卧在地,用布巾遮掩口鼻,只是声音没传出去多远,就被沙暴逼近的动静压了下去。 陆英撩开帐子就冲了出去,可一抬眼,看见的却是遮天蔽日的黄沙,如同滔天巨浪一般,滚滚而来。 “快趴……” 她开口呼喊,却被一只大手捂住,下一瞬黄沙兜头罩下,她被揽进宽阔的怀抱里,随即卧倒在地。 黄沙毁天灭地,营帐被连根拔起,连同货物马匹也被卷进了半空,营地中的尖叫声越发惊恐起来,她控制不住地抬头,却又被一只大掌压了下去。 她被迫低下头,在一片昏暗里,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耳边呼啸的风声逐渐清晰,携裹着沙子砸落的动静。 连绵不绝,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埋葬一样。 绝望比沙子更让人窒息,可这般恐怖的威胁,却尽数被身上那道影子遮挡住了。 对方纹丝不动,铜筋铁骨一般,不管沙暴如何凶悍,他都将陆英牢牢护在身下,在这般骇人的动静里,竟给人生出一种安心的错觉来。 陆英甩了下头,身体紧紧贴在地面上,指尖用力抠进了沙子里,这一动弹却发现自己那只伤臂,竟被一只手牢牢抓住,没有让她伤上加伤。 这种时候,他竟还记得这个。 混乱中,时间有些模糊,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那可怖的风声终于停了下来,陆英试探着动了下身体。 身上沉甸甸的身体还压着,耳边却已经响起了呼喊声。 “姑娘?” “陆姑娘?” 是日升和萧栖时,他们没事,真是太好了。 她轻轻推了下身上的人,“少师,你还好吗?沙暴停了,起来吧。” 身上的人没动静,她心跳一滞,手上的力道陡然加重了些,“你醒醒!” 一声闷哼这才从头顶响起,虞无疾似是恢复了意识,沾满沙尘的手在她头上揉了揉—— “我没事,别慌。” 陆英微微一愣,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几个月前,她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 身上忽然一轻,是虞无疾爬了起来,抵挡这场沙暴显然耗费了他不少力气,虽然挣扎了几下,却没能站起来,只屈腿坐在原地,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探着头四处找人。 陆英也回了神,比起虞无疾那被沙尘暴扑的满身沙子的狼狈模样,她看起来要好得多,至少能看出来是个人。 她挣扎着爬起来,回应了日升一句,抬脚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身后虞无疾却仍旧坐在原地。 她迟疑了一下,朝他伸出手:“你还好吗?” 虞无疾咧嘴笑了一声,在身上擦了擦掌心的沙尘,这才伸手过去,借着她一点力道站了起来。 “好得很,找人吧。” 陆英松了口气,虽然心情复杂,但当务之急的确是检查商队的情况。 日升和萧栖时很快找了过来,拉着她上下看,虞无疾已经往旁处去寻人了,他大约还是没怎么有力气,刨沙子的时候,又坐在了地上。 “醒醒。” 他一巴掌糊在单达脸上,被沙暴活生生打晕了的单达,又被这巴掌抽醒了,他满眼都是茫然,大约还没想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起来去找人。” 虞无疾喊了一声,单达脑袋却还是懵的,仍旧躺在原地没反应,直到虞无疾再次抬起手,他才一个激灵,捂着脸一骨碌爬了起来:“醒了醒了,别打了。” 刚才的记忆这才清晰起来,连忙转身去找人,却见虞无疾还坐在原地没动,他回头看了一眼:“主子,你没事吧?” 说话间,已经上下打量了一眼。 以虞无疾的性格,在府卫生死不知的情况下,他绝对不可能等着别人去找,自己却不动弹,除非…… “先找人,别的以后再说。” 他将手背在身后,却仍止不住那只手在抖,先前戴上的皮质手衣已经在沙暴中不见了影子,缠好的布条也被黄沙浸染,脏的不成样子。 钻心的痛楚顺着骨头一路蔓延四肢百骸。 他咬牙站起来,朝着可能埋人的地方去找,等他的府卫和商队的人都刨了个七七八八,这才靠在沙堆上,抖开那脏污的布条,重新将手缠了起来。 一道影子忽然打在身上,他仰头,就看见陆英站在自己面前。 “……商队损失如何?” 陆英看了眼他的手,抬手将他手中的布条接了过来,替他将手缠了起来,其实刚才找人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虞无疾的脱力可能是因为受了伤。 只是找人要紧,没能顾得上他。 “丢了两个人三匹马,货物还在清查,但我粗粗扫了一眼,至少丢了五六车,水箱也破了好几个。” 虞无疾算着人数和路程,货物丢了好说,但人不能不找,水也得补上。 但陆英从容得很,想来是知道怎么应对。 “经常遇见这种事吗?” 陆英细心地打好结,“也不算经常,遇见过两三回,你放心,我都有准备。” 虞无疾不知道她让自己放的是什么心,只觉得她那轻描淡写的一句“遇见过两三回”,听得人胆战心惊。 这么凶险的情形,人说被卷走就卷走了,连求救都没机会。 两三回…… 他咂摸着这几个字,心脏像是吊在了半空,忽上忽下,不得安宁。 远处再次扬起沙尘,刚刚劫后余生的商队众人惊恐地抬头看去,陆英也站了起来,片刻后身体微微一松:“是西吐浑的人。” 大约是来查看他们是否还活着的。 “我要过去一趟。” 她迟疑着开口,虞无疾这手本就是因为她受得伤,后来的伤上加伤也是因为她,就这么不管…… “去吧。” 虞无疾倒是答应得痛快,“正事要紧。” 吐浑人近在咫尺,容不得陆英多犹豫,短暂的迟疑后她还是抬脚走了。 “陆英。” 虞无疾却又忽然喊住了她,她蹙眉回头。 “你刚才说的话很有道理,那就这么办吧。” 陆英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掌管商路的事,两人在这件事上一直各怀心思,谁都想着多占一些,甚至是把对方踢出去,只是因为商路还没打通,所以才算相安无事。 这还是第一次如此坦荡地谈起商路打通以后的问题。 本以为会是你来我往,步步紧逼,却没想到如此顺利。 “当真?” “商路本来就是你的。” 虞无疾靠在身后的沙堆上,“我不分你的利,只要替朝廷运些东西就好。” 这退让得太多,陆英不自觉露出怀疑来。 虞无疾无奈一笑,“先去处理正事吧,回头我们可以写契书。” 第152章 做个见证 时间的确耽误不得,陆英还是抬脚走了。 单达递了水袋过来,看着虞无疾叹了口气:“主子,你是不是放弃陆姑娘了?” 先前两人在营帐里谈的事情他也听见了,倒不是他有意偷听,而是一层帐子实在是不隔音,不想听也硬往人耳朵里钻。 “怎么看出来的?” 他灌了口水,却没咽进去,因为嘴里全是沙子,他咕噜几下漱了漱口,等干净了才仰头喝了一口。 “先前人陆姑娘说你就是为了商路,你这一答应,不就是承认了吗?” 虞无疾将水袋递回去,仰头闭上了眼睛,“我原本也想着不承认,不能平白被人这么误会,可后来一想,这些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他掀开眼睛,遥遥看向陆英离开的方向。 “商路太过凶险,别给人家添乱了。” 单达将水袋的塞子塞紧,闻言也没说出旁的来,险些被沙暴活埋的经历,实在是太过恐怖,他现在都心有余悸。 在沙暴中活下来的事似是让西吐浑对商队多了几分兴趣,陆英回来的时候,带回了吐浑单于的邀请,请她明天去西吐浑做客,再谈谈合作的事。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岑娘子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可到底刚刚经历了一场大难,还丢了伙计,就算有个好消息,众人的心情也没好多少。 陆英安排人沿着风沙的方向去寻人,不管死活,找到就带回来,若是找不到…… “姑娘,不是说要写契书吗?我把笔墨找出来了。” 日升方才收拾东西,瞧见了文房四宝,立刻就拿了过来。 陆英有些无奈:“没有人做见证,就算立了契书又如何?做不得准的。” 而且这契书也不能见天日,写了也是白写。 日升亮堂的眼睛暗了下去,心下很是失望,刚才听见虞无疾说可以立契书的时候,她还以为这件事很快就能解决了,他们也不用再日防夜防,担惊受怕。 “合着他那么说,就是嘴上大方。” 她低声抱怨,陆英却侧头看了眼虞无疾的营帐,其实日升说得不错,眼下立得契书不做准,等回去了虞无疾不肯再立,她也没办法,这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可…… 她看了眼自己的手臂,思绪有些复杂。 这一日经历了大变,萧栖时亲自带了人巡防,众人早早就歇下了,第二天陆英带了萧栖时和日升往西吐浑大帐去,半路上虞无疾追了上来。 日升抿了下嘴角,陆英知道她的意思,这是觉得虞无疾贼心不死,还想继续谋夺商路。 但毕竟还没撕破脸,便仍旧维持了面上的平和。 这次再入西吐浑,路边多了不少祭祀虎神的吐浑百姓,陆英打开车窗看了两眼,心里有了底。 前天她和吐浑单于献计,说可以化解吐浑和丰州军的恩怨,让百姓心甘情愿地不再去以卵击石。 其实说来也简单,既然西吐浑信奉神明,那就拿神明做筏子,吐浑单于未必没想过这种办法,只是心中的信仰让他无法宣之于口。 可陆英是个外人,如果亵渎了神明,那罪责也将落在陆英身上,整个西吐浑都是无辜的。 陆英拿准了他的心思,甘做这个替罪羊,好巧不巧的,昨天的沙暴刚好给了大单于这个机会,想来今天的会面会顺利一些。 如同她所猜测的那般,再次见到吐浑大单于时,对方和善了很多,还派了乌勒大王子在门口迎接。 瞧见人的时候,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虞无疾,不想对方也在看她,那天只有他们两人在,发生了什么也只有他们知道,看她也正常。 她没多想,抬脚进了营帐,大单于比上次见面要和善许多,虽然对合作的事仍旧没有一口答应,却也没有明确拒绝,这般拖着大概只是想多得些好处。 陆英也不着急,这么多年下来,她受过的刁难远比旁人多,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一场会面下来,宾主尽欢。 “听说你们丢了东西,西吐浑从来都是最大方的部族,这些就当是我的回礼。” 大单于雄浑的声音响起,随即大王子亲自掀开了帐子,给陆英看外头的几辆马车,上头是水箱和食物,陆英连忙道谢。 大王子却径直朝虞无疾走了过来,抬手在他伤臂上捏住了:“有机会,我们再切磋。” 这是还没放下自己的重弓被人接住的事,在暗地里使坏。 单达不由上前一步,昨天他给虞无疾重新处理伤势的时候,看见他手有些变形,显然是骨头出了问题,这么捏…… “想切磋可以,先帮我个忙。” 虞无疾稳如泰山,仿佛大王子下了死力气捏的人不是他。 乌勒狐疑地看着他,又看了眼他的胳膊,将手收了回去:“什么?” 虞无疾从怀里掏出张纸来,“让你爹给我做个见证。” 乌勒年有时候在大周带的那几年,学过大周话和文字,能勉强认出来这上头写的是什么,他有些诧异:“你们不是一起的?” 那天见他强出头时候,他还以为这两人是夫妻。 “让你爹答应,明天我就在边境等你。” 虞无疾套了个布带出来,一边说话,一边往袋子里装桌子上的果子,“这个再给我一盘。” 乌勒咬牙,他没记错的话,上次虞无疾就和他要过一次了,这人还要不要脸,连吃带拿的,这果子在西吐浑也很是珍贵的。 可他到底还是顾及着大王子的体面,只好咬牙让人又送了一盘过来。 虞无疾装满了布袋子,十分满意,袖子却忽然被拽了一下,他一垂眸,就看见了陆英的手正拽着他的袖子。 心头仿佛被猫挠了一下,狠狠地痒了起来。 第153章 就这? 他指尖颤了颤,有些想去抓那只手,可一想到陆英对此的厌恶,还是克制住了。 他敛下心神,“怎么了?” 陆英蹙眉,“该我问你吧?” 她声音又冷又淡,带着和动作全然不同的防备,先前被护着时生出的一点感激此时也荡然无存,“你请大单于做什么?如今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最好不要自作主张。” 虞无疾解释的话就在嘴边,却被劈头盖脸一顿骂给堵了回去,他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蔫哒哒地抬了抬下巴,“不是说要写契书吗?眼下也找不到旁人做见证,就劳烦一下吐浑单于吧。” 陆英一愣,是为了契书? 她知道出门在外,有些话不能做准,所以虞无疾那话虽然说中了她心中所想,却从未当真,怎么会……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不等她回神,乌勒已经将契书递了回来,“父王答应了。” 西吐浑本来也没想让除了陆英之外的人过去,给这契书做个见证,不过是顺水人情。 虞无疾接过来,转手就递给了陆英,陆英却是指尖抖了一下才接了过去,上面写得清楚,的确就是先前他们商量过的内容。 虞无疾竟半分别的内容都没加。 她忍不住看了男人一眼,嘴角翕动,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吐浑重诺,立契可是大事。” 吐浑单于拍了拍手,有人去备了香案和祭品来。 “背弃契约者,当被天诛。” 吐浑单于雄浑的声音宛如钟鼓,轰鸣在陆英耳侧,直到在对方的见证下,两人各自摁下手印,又离开了吐浑大帐,陆英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现在,可安心了?” 虞无疾大步走过来,陆英抬头看去,眼神十分复杂。 “你真的想好了?” 西吐浑的位置至关重要,要往西去,必须要通过这里,吐浑部族又素来重诺,若是虞无疾只是想借此让她放松警惕,好为以后图谋,那可就打错算盘了。 吐浑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虞无疾指尖抖了抖,他看得出来陆英身上仍旧有戒备和警惕,可和先前相比,给人的感觉却已经截然不同。 先前的她锋利冷硬,浑身上下清晰地写着闲人勿进四个字,现在虽然仍旧不好招惹,身上却终于有了一点以前的影子。 他心下欢喜,商路对她而言,果然是命门,自己这一步走得很对。 “言出必践,落子无悔。” 他说得认真,“我是为了商路而来,可从来没想过要占为己有,更没想过要对你做什么。” 陆英捏紧了手里的契书,以往这话她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现在却由不得她不多思量几分。 不管虞无疾是真的从来都没动过抢占商路的心思,还是在见识了大漠的凶险之后放弃了,局面对她而言,似乎都没有那么糟糕了。 她好像,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但她却并不敢将这情绪显露出来,只微微颔首,“我记下少师这句话了。” 萧栖时赶了马车过来,她不再多言,将契书塞进袖子里,抬脚要上马车。 “陆英。” 虞无疾却又喊住了她,她心头一紧,本能地又生了防备,回头看过来的时候,脸上却并无异色:“于公子还有事?” 一个布袋子被递了过来,陆英还有印象,刚才她亲眼看着虞无疾将桌子上的果子都装了进去,连大王子桌上的都没放过。 此时那袋子满得几乎要合不拢,入眼的都是紫红色的饱满果子。 “没见你动这果子,其实味道不错,是大周没有的东西。” 陆英有些愣住了,所以虞无疾装这么多,还舍下脸面去和大王子讨要,是为了让她尝尝? 原本看着就有些沉的布袋子,此时看来似乎更重了些,她迟疑着没有伸手。 萧栖时替她接了过来。 虞无疾也没在意,翻身跳上马背,去前面引路了。 不多时,身后响起车轮滚动声,是马车跟了上来,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瞧见车窗仓皇被关上。 他摩挲了一下缰绳,嘴角忍不住一咧,陆英在看他。 “胳膊都要让人捏折了,您还笑呢?” 单达忍不住开口,不大理解他在抽什么风。 虞无疾心情好,也就多了几分耐性,虽然有些事情没有明说,可他能感觉得到,陆英和他的关系,已经缓和了很多。 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他正要和单达解释,耳廓忽然一动,他勒住缰绳,“停下。” 单达立刻勒停了马,抻长了脖子到处看,周遭一片寂静,除了他们这一行人,连只鸟都看不见。 可他仍旧警惕了起来,对虞无疾的判断发自内心的信任。 马车经跟着停下,后面押送吐浑单于赠礼的几个吐浑兵士也止住了脚步,用吐浑语叽里咕噜地问了几句话。 日升打开车窗探出头来,目光遥遥定在西北方,不多时那处便扬起沙尘。 陆英似有所觉:“是不是又遇见马贼了?” “姑娘放心,” 日升眯着眼睛看远方,“人不多,撑死了十来个,我去解决。” 话音未落,萧栖时已经先一步跳下了车辕,飞鸟一般在沙地上掠过,转瞬间就和疾驰而来的马贼正面对上了。 他话不多,动手却素来利落,有他在,大部分时候都不需要再脏了日升的手。 “萧大哥,当心。” 陆英开了车门,遥遥喊了一声,萧栖时头都没回,声音却传了过来:“放心。” 短短两个字的功夫,他已经缴了三四个马贼们的兵器。 “好俊的身手。” 单达忍不住赞了一句,眼底都是欣羡,他们行伍出身的人,打斗讲究一击必杀,论起功夫的华丽来说,确实不如这些师承大家的人。 但真打起来,他们可未必会输。 他说着就催马上前去帮忙,临走前还嘱咐了虞无疾一句:“主子,您可千万别动,那手不能再伤了。” 虞无疾叹了口气,就这么几个马贼,哪犯得着他巴巴地凑上去? “我又不是好斗的人,” 他瞥了眼单达,“赶紧去。” 单达拨转马头走了,身后却忽然响起了交谈声。 “萧公子的身手真是越来越好了。”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萧大哥这幅模样,倒像极了话本里,让人神往的江湖侠客。” 虞无疾抓着缰绳的手一紧,迅速抓住了话里的重点,让人神往? 就这? 第154章 花里胡哨的男人 单达眼看着萧栖时大杀四方,自己却还没到,心下顿时有些着急,刚要喊一声给他留一个,就察觉到身边有道黑影,“嗖”地就窜了过去。 他被马蹄扬起的风沙糊了一脸,猛地勒停了马,等风沙落下他才认出来,那是虞无疾。 “不是,您不是不好斗吗?怎么又过来了?” 他连忙催马去追,却根本跑不过对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 “您跑过去也来不及了,那都快被杀光了……” 可像是为了和他唱反调一样,那正和萧栖时打斗的马贼头领,在看见虞无疾时,竟然扔下萧栖时就朝他冲了过来。 单达没说完的话噎在了喉咙里,倒是很快就明白了这人在想什么,这是觉得打不过萧栖时,所以换个人试试,万一能打得过呢?运气好的话,还能活捉个人质。 可他这算盘是打错了,以虞无疾的身手,就算一只手不能动,也绝对不会给对方靠近的机会。 然而他却再次猜错了,虞无疾竟迟迟没有动手,直到两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心里有些纳闷,该不会是因为要控马,腾不出手来了吧? 怎么还没动手? 困惑间,两人之间只剩一丈之遥,马贼挥刀就砍,似是要借着马匹的速度,来一记快斩。 虞无疾也在此时动了,他一踹马背,纵身跃起,凌空一个跟头,避开对方刀锋的同时,翻到了对方身后,随即双腿夹住了那马贼的脖子,凭借着极强的腰力,硬生生把人从马背上薅起来,一个旋身,杂耍一般将那人在空中抡了个圆,随后才重重把人摔在了地上。 力道之大,足足扬起了一人高的沙尘。 单达震惊得张了大嘴,被灌了满嘴沙子都没能闭上。 这……这杀个马贼,怎么搞这么大动静出来? 不是一刀就能解决的吗? 他茫然四顾,难道是自己错误估计了这马贼的实力?其实一刀根本杀不死? 他努力在心里给虞无疾的花里胡哨找补,那边萧栖时却已经收了刀,大步朝他走了过来,瞧见那马贼被扭断的脖子,静默片刻,低声开口:“好功夫。” 虞无疾挥了挥面前的沙子,不甚在意的样子:“就是手不太方便,才费了点力气。” “你们没事吧?” 日升遥遥喊了一声,刚才一出事,她寸步都不敢离开陆英,见几人迟迟不过来,这才问了一句。 “没事没事。” 单达终于回神,连忙回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满嘴沙子,连忙低头呸了两声。 “走了。” 虞无疾跳上马背,吩咐单达将马贼的几匹马也都带了回去,商队刚好丢了马匹,就让这个补上。 单达呸完嘴里的沙子,连忙去牵了马,回去的路上神情却一直很古怪,嘴角还时不时抽两下,但虞无疾根本没心思理他,眼睛直勾勾的落在陆英的马车上。 等到了跟前,才收敛了眼神,云淡风轻道:“没事了,继续走吧。” 陆英看看他又看看萧栖时,似是还被刚才那套精彩的杀招震惊着,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谢,被扶着上了马车。 车队再次行进起来,单达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出来,越笑越厉害,伏在马背上活像是发了病。 虞无疾不轻不重地踹了他小腿一脚:“笑什么?” 单达被踹了也没收敛,又笑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腰:“主子,您这也太幼稚了,做得那么明显,还装不在意。” 虞无疾被拆穿了也不恼,就是有点纳闷:“很明显吗?” “那马贼都让你抡出残影了,谁家杀马贼这么杀?这还不明显?” 虞无疾抹了把脸,第一次干这种事,确实没经验,可这也不能怪他。 谁让陆英爱看呢? 他又回头看了眼马车,里头陆英打了个喷嚏,鼻尖发痒。 “姑娘是不是着凉了?” 日升连忙倒了盏热茶,陆英抬手接过,却没喝,只靠在车厢上出神。 日升想起刚才的场景,嘴角抽了一下:“这少师,刚才还真是打得精彩。” 陆英茫然地看她,隔得太远,她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瞧见沙尘被接连不断地扬起。 “少师怎么了?” 日升摇摇头,心里有点幸灾乐祸,那么卖力的折腾,结果陆英一眼都没瞧见。 “没什么,就是觉得少师还算识时务,打消了取代咱们的念头,往后合作起来,也能放松些了。” 陆英捏了下袖子里的契书,目光却是一转,落在车边的那袋果子上…… 许是契书的事是个好兆头,又来往了吐浑几次,吐浑大单于便松了口,之后的焉耆、龟兹见西吐浑都放了行,便也没有过多刁难。 除了夜里多了几次袭击,此行还算顺利,原本陆英是想再往前走走的。 可押送私盐的队伍也在沙暴中丢了货物,想往后走东西也供应不上了,只得作罢,决定回程那天,商队众人欢欣鼓舞,比过年都要热闹。 陆英坐在沙丘上,看着底下人收拾东西,他们那么高兴,连搬运沉重的货物都满是力气,笑容遮都遮不住。 可以活着回家,和家人团聚,的确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曾经她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心里却是半分波澜都没能生出来。 齐州府,已经没有家人等她了。 肩头忽然一重,带着体温的大氅披了上来,她侧头,对上了虞无疾温和的眸子。 “等我们回去了,就该过年了吧?” 打从写下契书,两人的关系便没了以往的剑拔弩张,也能这般平和地说几句话了。 陆英算了算时间,似乎还真的是。 “他们也能过个团圆年了。” 她轻声开口,声音却透着一股子冷淡,虞无疾知道那冷淡不是对着自己的,心里却仍旧紧张了一下。 今年和往年不一样,陆英已经从陆家搬了出来,若是过年,她岂不是要一个人? “陆英,”他斟酌着开口,“我来齐州府,也没带家眷,过年十分冷清,你……” 第155章 区别对待 “青州最重礼数,只怕少师回去后就不得清闲了,想冷清也是不能的。” 陆英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尾音带了咳意,却不掩话里的冷淡。 虞无疾听出来了,心里微微一叹,这些日子他一直想和陆英亲近,却又不想因为这种小事让她烦心,毕竟商队要面临的事情,桩桩件件都致命。 他有心帮忙,却不敢做得太过,怕又让陆英多想,只好尽量不给她添乱,所以那点心思每每冒出来,都会被他压下去,一直压到今天,商队打算回程了,他才试探着开口。 陆英却是这幅反应。 “说的也是。” 他应了一声,心里直叹气,不知道要多久,他才能和陆英解释清楚,他当初亲近她,和商路当真无关。 “我去清点一下收的货,回头报给少师听。” 陆英找了个借口就要走,打从立了契书,虞无疾便十分安分,还帮了她不少忙,两人也生出了一点默契。 若是他能更安分一些就好了……大约真的是进了大漠太久了。 她撑着沙堆起身,耳边却忽然响起一声惨叫。 紧接着有人叫唤起来,说单达被什么东西咬了。 两人对视一眼,顿时顾不得其他,连忙抬脚走了过去,在这种地方,被虫子咬一口可是要致命的,先前的那些伙计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单达捂着腿坐在地上,脸色惨白,看见虞无疾过来,抖着唇开口:“主子,我是不是要浑身肿胀溃烂而死了?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死在马贼手里呢,好歹痛快……我还这么年轻,我还没建功立业,我家就我一个独子……” “闭嘴!” 虞无疾弯腰查看伤口,单达瞧不见他的动作,还以为他要把毒血给自己吸出来,感动得眼眶一烫,正要开口,伤口却传来一阵剧痛。 他“嗷”的一声惨叫直冲云霄,随即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滚了下来,疼得浑身直抖。 虞无疾在他被咬的位置又划了道口子,而后下了死力气去挤那毒血,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的腿给撅折了。 他疼得眼前发黑,觉得在被毒死之前,他会先被虞无疾给折磨死,他有气无力地摊在沙子上,只觉得过往种种如同走马灯浮现在眼前…… “别装死了。” 虞无疾松了手,“处理得及时,血变红了。” 单达眼珠转了一下,还是没能回神。 陆英抽出帕子给他摁在伤口上,这一下,终于把单达的理智给召了回来,他看了眼自己惨不忍睹的腿,悲愤交加:“主子,你好狠的手啊,我这都要疼死了,这要伤的是你,我就给你吸出来了……” 虞无疾面露嫌弃,“什么毒都不知道,就上嘴去吸?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不怪虞无疾嫌弃,单达这般中气十足的样子,哪里像是要疼死的? 陆英有些无奈,本想劝一句,手腕却是一疼,她嘶了一声,连忙抬手来看,却见手腕上多了一个血点,而血点周遭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她心头咯噔一声,举着手腕慢慢站了起来。 “陆姑娘,你怎么了?” 见她姿势怪异,单达困惑开口,陆英张了张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素来谨慎,还从没被咬过,没想到只是给单达看了下伤口,就中招了。 虞无疾一眼看见了她肿起来的手腕,脸色瞬间变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你也被咬了?” 陆英脑海里闪过陆家伙计红肿溃烂的身体,心头狠狠一颤,她咬了下舌尖,强行稳下心神,既然单达的伤能来得及处理,那她应该也不要紧…… 她抬手去摸虞无疾的短刀,下一瞬,温热的唇却贴了上来。 她愣在原地,片刻后陡然回神,一把拽出了自己的手腕:“还不知道是什么虫子你就敢用嘴吸?不要命了?” 虞无疾看了她一眼,重新将她的手腕拽了过来,等陆英再要挣脱的时候,却发现他力道奇大无比,竟动弹不了分毫。 “你松开!” 虞无疾充耳不闻,直到口中吐出来的鲜血变成了红色,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跑过来,他才松了手,稍微后退了一步。 单达彻底来了精神,跳起来大呼小叫:“主子,刚才还说得头头是道,怎么一碰上陆姑娘,你就换了副面孔?” “能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啊?” 虞无疾辩解了一句什么,陆英没听清楚。 她捏着手腕站在原地,觉得思绪很乱,有些事情似乎在清晰,可又好像变得更捉摸不透了起来。 她也有些好奇,哪里不一样…… “好在这只是寻常的毒虫,” 大夫上前来给她清洗了伤口,又上了药,长松一口气,“喝两幅寻常的解毒汤剂就好了,马车上有准备,我这就去熬药。” 大夫匆匆来,又匆匆走,陆英没有理会,只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腕。 大约是刚才的事情还是有些凶险的,她眼前有些发黑,脚下踉跄两步,却又不敢摔倒,唯恐再沾染了毒虫,挣扎中一只手扶住了她。 “沙地危险,别沾染了,去马车上吧。” 虞无疾的胳膊坚实有力,陆英却只觉得烫手,有些话堵在喉咙里,她想问,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终,她只是借力站稳身体,便松了手要走,手却被对方抓住。 “陆英。” 虞无疾唤她一声,却又没了动静,片刻后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些,可我还是想请你再给我一个机会。” “陆英,我们再试试,可好?” 第156章 为难 陆英脚步顿住,心里对虞无疾会说这种话竟然半分都不惊讶,只是心头却一片沉静。 过往种种闪过脑海,初见虞无疾时的忌惮和敬畏,后来的依赖和信任,动情后的期待和打击,发现一切都是利用后的崩溃和痛苦。 这短短一瞬间,她仿佛经历了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心头有波澜升起来,却被浓厚的畏惧压了下去。 她曾经的确渴望过旁人的真心,不管是虞无疾,还是陆夫人。 别人有的东西,她也想有,哪怕为此要付出的代价比旁人多几倍也无妨。 可从那天开始,她就明白了过来,人心是这世上最难测的东西,不是你给了就能有收获的。 这世上可以追求的东西那么多,功名利禄,权势富贵,她不该再执迷不悟。 点燃祠堂就是要和过去割舍,她陆英,要一门心思往上爬,要她陆英的名号传遍大周。 她再也不要重蹈覆辙。 她轻轻拽出了自己的手:“少师,如今的陆英,只需要能并肩而战的伙伴,别的不需要,也不想要。” 她侧头咳了几声,语气却仍旧坚定,“这条路凶险,若是少师不想再来,陆英不会强求。” 虞无疾一时没能开口,陆英竟如此决绝。 这话只差明着告诉他,他们以后只能是合作的关系,若是他再不识好歹提起这些,还是再不见的好。 他心头发涩,身上疲惫得厉害,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我明白了。” 陆英颔首道别,转身上了马车。 虞无疾掐了掐眉心,木头桩子似的戳在原地迟迟没动。 单达一瘸一拐地凑过来,看着虞无疾面露怜悯,虽然刚才他的确很气愤对方的区别对待,可心里却觉得他这么一折腾,两人过往再多的误会,也该能化解几分了。 可没想到,陆英的心这么硬,竟一丝余地都不留。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主子,我看陆姑娘像是真的被伤透了心,不想再谈这些了,要不别为难她了。” 虞无疾心头发堵,以往单达劝人总是劝不到点子上,这次却精准地选了一个足以刺痛虞无疾的词。 为难。 他以为自己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其实也会是为难吗? 他遥遥看向陆英的马车,那些清晰的笃定的念头,忽然有些动摇了。 他打着为陆英好的名义强求,是不是太自私了? 第二天一早,商队收整行囊回程,经过一个月的跋涉,终于回到了大周,丰州已经漫天大雪,却仍旧比关外暖和。 有了虞无疾的遮掩,商队众人难得住进了客栈,洗了热水澡,吃了热乎饭,舒服得像是重活一回。 可一觉醒来,陆英却染了风寒。 众人见怪不怪,这是在关外累极的病痛,只是外头凶险,她一直强撑着,一回了大周,心神松懈之下,便病倒了。 以往几回,也都是这样,众人煎药照料,各司其职,商队倒是有条不紊。 她一连睡了几日,才被自己的咳嗽声惊醒,床前的椅子上坐着道影子,她眨了几下眼睛才看清楚,是虞无疾。 高热之下,她有些口干舌燥,可要水的声音却在瞧见虞无疾时咽了下去。 实在是不想和这个人有过多牵扯。 她没出声,自己试探着去摸茶水,却在半路上被人截住了去路,虞无疾倒了盏温茶过来,递到了她唇边。 陆英没张嘴,有些拿不准该不该喝。 “我也是才过来。” 虞无疾忽然开口,“你别多想。” 陆英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这听着像是也打消了念头,应该算是个好兆头。 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这才张开嘴,将那盏茶喝了进去。 房门忽然被推开,日升端了热水进来,大约是不知道陆英醒了,她的话是对虞无疾说的:“换我守着吧,少师也……” “她醒了。” 虞无疾打断了日升的话,日升这才瞧见靠在床头喝茶的陆英,心里一喜:“姑娘感觉如何?我这就喊大夫来。” 陆英点点头,虞无疾收回茶盏,见她都喝了个干净,便又续了一杯,重新递到她嘴边。 陆英也没再开口,低头又喝了一杯。 大夫就在隔壁,立刻就过来了,虞无疾带着杯子退远一步,让开了路。 “热症已经退了,但这咳嗽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 大夫叹气,原本陆英的咳疾是有所好转的,这次风寒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不妨事。” 陆英没放在心上,咳嗽几声也不耽误正经事。 大夫退下去换了药方煎药,陆英扫了一眼房间,却瞧见房内只剩了日升,虞无疾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也好。 因着这小插曲,众人耽误了几日才再次启程。 临近年关,到处都热闹非凡,商队硬生生又添了三辆马车,装的都是沿路买下的特产。 只是陆英因为风寒,不好出去,旁人采买的时候,她就隔着车窗看着。 虞无疾时常过来,送些小玩意儿,也不多呆,说几句话就走,分寸拿捏得很好,也再没提起之前的话题,像是已经放弃了。 陆英也不意外,本也不是真的有情谊,放弃是迟早的事。 马车一路紧赶慢赶,在二十九这天进了齐州府。 虞无疾落后了几里地,打算等天黑后再进城。 他虽然是冲着商路来的,可毕竟顶着节度使的名头,不好被人知道擅离职守,所以这些日子,使衙署那边一直是称病的,眼下自然也不好光明正大的入城。 城门口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年根底下,周遭的百姓都舍得进城买些平日里的稀罕东西,陆家来接人的伙计唯恐他们瞧不见,特意架了个招牌。 照旧是有人欢喜,有人悲痛。 这场面,不管看多少回,都会触动人心,陆英低低叹了一声,安抚过众人,又简单交代了几句,便上车要走,日升却忽然抓住了她的胳膊:“姑娘。”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不远处,陆英抬眸去看,就见陆夫人站在人群里,泫然欲泣地看着她。 真是稀奇,她竟然会来接她。 可惜了,她根本不需要。 她抬脚就要上车,陆夫人有些凄厉地唤了一声:“英儿!” 城门口人多,这一声几乎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陆英面无表情地回头:“陆夫人若是想仗着人多,逼我回去,那可就想错了,我这个人不在乎名声的。” 陆夫人慌乱摇头,小跑着过来:“母亲没有这个意思,真的没有。” 她小心翼翼地抓住陆英的袖子,“英儿,母亲知道错了,这些日子我没有一天不后悔,跟母亲回去吧。” 第157章 居定侯 陆英垂眸,看向抓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 陆夫人在她面前素来是最肆意的,何曾摆出过这幅样子? 生身母亲,说心里毫无波澜是不可能的,可陆英现在只要一看见她,想起来的就是她喊自己的那一声“陆英”。 那话里的愤怒,怨怼,午夜梦回都能将她惊醒。 陆夫人过往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浮现在脑海里,她心头发冷,控制不住地颤了下身体。 “陆夫人,你所来为何,我最清楚不过,话我就放在这,” 她冷冷开口,“我不会再管陆家的事,更不会为了他们低声下气地去求人,请回吧。” 话音落下她抬脚就上了马车,日升也道了别,跳上了车辕,马车很快朝前行去。 “英儿,母亲没有这个意思。” 陆夫人却追了上来,她明明有自己的马车,却不肯坐,反而一路步行跟在了马车后面,声音透过缝隙传进来,“这些日子,母亲没有一晚上能睡好,每天都会想起那晚的情形,你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一想到险些失去你,母亲就食难下咽,寝不安眠,母亲真的知道错了……” 陆英脑仁刺痛,仿佛被无数根银针扎着,她抬手掐了掐,疲惫开口:“送她回去,别让她跟着了。” 日升连忙下了马车,命后头送货的陆家伙计腾了辆马车出来,陆夫人自然不愿意走,抓着日升的胳膊一直掉眼泪:“你劝劝英儿,我真的知道错了,只要英儿能原谅我,我做什么都愿意。” 见她哭得这么凶,日升也不好摆出冷脸来,心里却多少都有些嘲讽,“夫人,咱们都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姑娘话已经说得明白了,陆家那些族亲行事太过,姑娘绝不会再管,您有心在这里胁迫姑娘,还是去想想别的法子吧。” 陆夫人连连摇头:“不是,我真的不是为了他们,他们已经被放出来了,我是真的想让英儿回去。” 日升一愣,人放出来了? 虞无疾还在城外啊,人怎么会放出来? “怎么回事?” 陆夫人松了口气,显然提起这茬还是觉得高兴的,“前两天京城来了个大官,叫什么居定侯,把人给放了。” 日升心头一跳,朝廷又来人了? 天色黑下来,一辆挂着使衙署标志的马车自城外慢慢行进来,偶尔有风吹动窗帘,露出了一道窈窕有致的身影,对方正借着车内的烛火低头看书,身着一件极简单的学子袍,却仍旧掩不住身为女子的清丽绝艳,反倒因此多了几分书生气,衬得人越发特别,几乎过目难忘。 马车很快停在了使衙署后门,姑娘下了马车,矜贵温婉地摸了下手里的书,目光四处一瞥,瞧见没有人,这才一抬下巴:“快下来,周遭没人。” 车门再次被打开,虞无疾从里头跳下来,抬脚进了门。 那姑娘小跑着跟上:“少师,我觉得你总这样麻烦别人不好,城西有个狗洞,你大可以天黑后自己钻进来,何必让我去接?” “……闭嘴。” 那姑娘叹了口气,寻了个灯烛明亮的地方继续去看书。 “窦先生。” 有人小跑着过来,那姑娘侧头,无奈开口,“又怎么了?” 府卫也很愁苦,“居定侯又要见少师,看样子,这次不见到人是不肯走了,您快去看看吧。” 以往听见这话,窦先生已经骂骂咧咧地去了,今天却一反常态,仍旧靠在灯台边看书,“少师就在前头呢,你去和少师说,别来烦我。” 府卫面露惊喜,虞无疾回来了? 他快步追上去,果然瞧见一道挺拔威武的影子。 他连忙抬脚追了上去,将情形简单说了一遍。 “人来了好几回,一次比一次态度强硬,今天这架势,要是见不到人,怕是要闯进后院去了。” 府卫言语间带着敌意,居定侯是宗亲出身,素来嚣张狂妄,虞无疾则是被皇帝一手扶持,算是皇帝压制宗亲的一把刀,双方关系十分不睦。 居定侯此来,大概率是猜到虞无疾会出关查看商路,所以来抓他把柄的。 “他还做了不少别的,陆家人都被他给放出去了……” “已经听说了。” 虞无疾淡淡开口,脚下却不停,不多时就走到了正堂门前。 里头灯火通明,灯烛几乎连成了片,将那坐在上首的人映照得十分清楚,对方不过弱冠年纪,端的是意气风发,一身侯爵蟒袍,更是将人衬得富贵骄矜。 正是一鸣惊人,朝野皆知的年少重臣居定侯。 这不是侯府,对方的姿态却十分放松,一腿曲起,踩在了太师椅上,另一条腿肆意晃荡,眉宇间透着轻佻狂妄。 府卫叹了口气,居定侯素来如此嚣张。 虞无疾嘴角一扯,笑了起来,他上前一步,隔着门槛看向里头的人,语气疏懒,漫不经心,“滚下来。” 年轻人一愣,短短一瞬间,眉宇间就生出了戾气,可在看清楚说话的人是谁之后,又瞬间换了副面孔,他笑嘻嘻道:“呀,少师,一见面便这般凶吗?好歹我也跟着你习过武,要喊你一声武先生的。” 虞无疾歪了下头,“一,二……” 居定侯从椅子上跳下来,“少师的脾气还是这么急,半分都不留情面。” “擦干净。” 虞无疾的语气一如既往,疏懒,随意,却不容违逆,和陆英面前那个无措得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的人,仿佛不是同一个。 居定侯眼底闪过阴鸷,但不过转瞬,他就偃旗息鼓:“擦,我擦。” 他掏出帕子,对着椅子擦了几下,随即拎着帕子一角,丢到了府卫身上。 “少师,请上座。” 虞无疾一撩衣摆,在左手边坐了下来,居定侯有些恼:“你不坐还让我擦……” “说正事,你来干什么?” 居定侯叹了口气,似是很清楚自己的张牙舞爪,在虞无疾面前毫无威慑力,老老实实地在他下首坐了下来,“京中无聊,听闻先生在青州,就来寻你耍一耍……可惜先生的架子好大,我求见了几次都没能见到你,先生是生了什么病?” “说实话。” 虞无疾显然没有和他说闲话的心思,语气微微一沉。 居定侯眼底精光闪烁,闻言一哂,瘫在椅子上翘起了腿,话也不再遮掩,“好吧,既然查到了这三家,我自然要来看一看,背着朝廷开商路,这是在和殷氏一族挑衅啊……” 他眼底一片猩红,兴奋溢于言表,连声音都细微打着颤,“先生折腾这么久都没查清楚,不如就别查了,由我来代劳,送他们全都上路吧。” 第158章 真心悔改 陆英浑身一颤,猛地抬手裹紧了被子,寒意却仍旧一层层地漫上来。 “这屋子奴婢每天都点了熏笼熏着,可毕竟没住人,还是有些清冷,姑娘不如先去云霄楼住几日?” 月恒一边说话,一边小陀螺似的转来转去,一会儿拿了汤婆子,一会儿又添了手炉,还不忘催着金声玉振送热汤上来。 陆英有些无奈:“别忙了,不过是在外头冷透了,待会儿就暖过来了。” “那不行,咱们又不是没有这些东西,能让姑娘舒服一些,都是值得的。” 说话间月恒送了汤过来,却不等递到陆英嘴边,外头就传来嘈杂声,夹杂着哭泣。 陆英的头又疼了起来,她没心思再喝汤,靠在床头缩进了被子里:“她怎么还没走?” 日升叹了口气,“我刚才让人去查了,陆家人的确已经放回去了,王家那边将人扣了两个月,见实在是没人管,也不想闹出人命来,把人打了一顿也放了,夫人来这里,不是为了他们。” “你是想说,”陆英咳了两声,“她是真的想要挽回是吗?” 日升没再开口,陆家对陆英而言,除了拖后腿,再无半分用处,她心里是不愿意陆英再和这一家人有牵扯的。 可话又说回来,血浓于水。 “其实,”月恒小声开口,“姑娘刚走,夫人就找过来了,还送了不少东西过来,但奴婢都没要,给送回去了,她也没恼,仍旧每天来,前阵子听说了姑娘你的归期,这才不再来了,改去城门口守着。” 月恒说着语气就复杂了起来,她心里也对陆夫人的糊涂十分恼怒,可到底曾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看着她这般卑微祈求,心里多少都有些怜悯。 陆英迟迟没开口,外头的嘈杂声却停了,不多时金声送了个包袱进来:“姑娘,夫人说知道你不愿意见她,留了个包袱就走了。” 陆英没言语,月恒上前将包袱打开,里头是副手衣,针脚细密,看着倒是做的很用心。 “夫人这是想起来姑娘怕冷了吧?” 月恒将手衣拿到窗前,陆英的目光落在上头,脑海里想起来的,却是祠堂里的步步紧逼。 这座院子里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她的母亲曾如何决绝的放弃过她。 陆夫人或许是真的后悔了,可有什么用呢? “扔了吧,陆家的东西再不许送进来。” 她卷进被子里,合上了眼睛,她不会重蹈覆辙。 再醒过来时,外头鞭炮齐鸣,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炸裂后的硝烟味道,她忽然间就有了过年的真实感。 她披了件衣裳起身,院子里已经挂满了小鱼灯,被灯烛一衬,红彤彤的,十分喜庆。 看得人心情都好了起来。 每年过年,她的院子里总会点上很多小鱼灯,下人只知道她喜欢,却不知道为何喜欢。 她也懒得说,裹紧了狐裘坐在门槛上,仰头看那些灯。 “姑娘怎么坐在这里?” 月恒提了食盒过来,见她在这里被吓了一跳,“这可是风口,不能久呆,快进去。” 陆英被催得没办法,只好起身,月恒将食盒摆在桌子上,却没着急打开。 陆英又看了一眼外头满院子的灯笼,这才察觉到她的异样,目光不由落在那食盒上,“陆家送来的?” 月恒小心翼翼地点头,怕陆英生气她又连忙解释,“奴婢不是不听话,是夫人拉着奴婢的手求了好久,奴婢实在推脱不过……” 陆英眉眼都没动:“扔出去。” 月恒不敢违背,只能叹了口气,却刚走到门口,就瞧见陆家各房的夫人堵在门口要进来。 她一看就知道这是为了什么,陆英和陆家决裂,那陆家铺子自然不会再给各家分红,年关又正是用钱的时候,这段日子,各房都没少来。 只是先前陆英不在,众人闹也没用,现在大概是知道人回来了,所以全都凑在了一起。 “那可都是陆家的铺子,她说不给就不给,凭什么?” 邹氏扯开嗓子喊,其余人纷纷附和,一时间将这僻静的小院子吵得沸反盈天。 月恒连忙让人去请日升,这说不得要动手的场面,还是得有人震着才好。 一道人影却从外头挤了进来:“都别吵了,英儿刚回来,还病着,你们不能这么吵嚷,没有这么做长辈的。” 月恒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陆夫人? 以往她除了在陆英面前硬气,旁人面前素来都是软柿子的,今天她是转性了?竟然敢为陆英出头? 可她的举动却激怒了邹氏,她素来凶悍,最不怕丢人,当即就厮打起来:“你还有脸开口,我看就是你们三房自己折腾的这戏码,就是想把陆家的祖产独吞!” 其余人被挑唆,纷纷吵嚷起来,月恒连忙带人护着,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巡逻的卫队忽然冲了过来,众人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停了手,为首的校尉不怒自威,“年关底下,敢闹事者,一律下狱!” 百姓最怕见官,众人顿时做鸟兽散。 日升出来的时候,门口已经清净了,他看了眼那校尉,有些眼熟,在使衙署见过。 “多谢。” “姑娘客气了,咱们就是路过,还请姑娘不必多言。” 话音落下,带着人走了,日升遥遥看了一眼,不必多言…… 袖子忽然被扯了一下,月恒仰头看过来,“姐姐,夫人怎么办?” 日升低头,这才瞧见陆夫人被打伤了,正坐在地上啜泣,她眉心拧了起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陆英的生母。 “请进来吧。” 第159章 真面目 陆夫人受伤进府的消息,很快就送到了陆英这里。 她眉头拧成了一个小疙瘩,却迟迟没言语。 “姑娘,”月恒忐忑地看着她,“她毕竟是为了维护咱们才被打伤的,也不好真的不管,等看完大夫就把人送回去。” 陆英抬了抬手,示意月恒不要再提,人只要不到她跟前,在哪里都一样,她懒得管,只是—— “闹了事就想跑,以为这还是从前吗?” 她垂下眸子,眼神冷凝,以往各房长辈没少在她面前闹腾,尤其是年节底下,为了多得些钱财无所不用其极,陆夫人看重亲戚关系,苦苦哀求她不要做得出格,才纵得这些人一再猖狂。 也该让他们知道知道,陆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既然他们不想安生过年,那就如他们的意吧。” 她轻咳两声,喊了金声玉振过来,低声交代了几句,不多时两人便出了门。 此时已近半夜,外头却仍旧喧闹,今年平了山匪,办了贪官,城里城外都太平,又没有宵禁,几年来百姓们也是头一回过这样安稳的年,故而兴致高昂,久久不散。 陆家各房出门寻欢作乐的男人们,却在回去的路上与人起了冲突,生生被打断了骨头,只是滔天的热闹下,惨叫无人理会。 等他们被人发现的时候,几乎要冻僵了。 陆英对此毫不理会,枕着一室烛光安稳入眠,第二天醒来,抻了个懒腰,才被外头的吵嚷声惊动,是各家长辈又来了。 这次陆英没再拦,歪在软榻上见了人。 众人眼睛红肿,神情悲愤,可见昨晚哭得不轻。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干的?” 邹氏声音尖利,原本她也没往陆英身上想,直到今天听说其他几房的兄弟也都受了伤,这才牵扯上陆英。 “你别想着狡辩,这么多人都受了伤,说不是你……” “是我啊。” 陆英承认得十分坦然,反倒把邹氏噎住了,她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 “他是你亲伯父啊!” 邹氏痛心疾首地控诉,陆英垂眸看着自己白森森的指甲,待会儿让月恒给她染个蔻丹吧。 “你怎么能下得去这种狠手?你简直不是人!” 邹氏越骂越愤怒,陆英这才抬头看过来,“今天,他们另一条腿,也会断。” 邹氏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她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惊愕地看着陆英。 “日后你们来烦我一次,我就断他们一根骨头,老的打完还有小的。” 邹氏被气得哆嗦,抖着手指着陆英:“你,你怎么干的?你眼里还有王法吗?我要去衙门告你!” “去吧。” 陆英咳嗽起来,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连眼神都懒得再给众人一个。 可这幅模样却唬住了邹氏,她虽然习惯撒泼耍横,可也是会看形势的。 “你,你不怕?” 陆英连话都懒得说,金声替她解释,“衙门总不能空口白牙就定我家姑娘的罪吧?你说人是我家姑娘派人打的,证据呢?” 邹氏抖着手指向陆英,“她亲口承认的,我们都听见了。” 玉振嗤笑出声,“合伙诬告我家姑娘,蓄意勒索钱财,各位这是牢狱之灾没受够,还想进去啊。” 邹氏脸色一白,她到底是乡野长大的,对官府天然畏惧,一时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无须多言,撵出去。” 陆英烦躁地揉揉额角,刚回齐州府,她实在是想清静地休息两天。 下人连忙上前撵人,众人对她生了惧怕,老老实实地走了。 一道人影却仍旧留在原地,陆英不耐的看了一眼,却是陆夫人。 她眼神冷淡,语气讥诮:“怎么,陆夫人这是看不下去了,又要来说情?” 她在腰间摸了一把,触手落了空,她习惯摩挲自己的短刀,后来是那把匕首,现在两样都不在,可她总是忘。 她蜷了下指尖,神情更冷。 “不是,母亲没想说那些。” 陆夫人连忙否认,这有些出乎意料,下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她眼眶一点点红了起来。 “这些日子,母亲想了很多,我以往真的太糊涂了,我在乎陆家的脸面,在乎承业的名声,在乎亲戚的关系,可独独没在乎你受过什么委屈……” “够了。” 陆英猝然打断了她的话,说来可笑,明明已经对这个人失望透顶,可听见她说这番话,心里竟然还是酸涩的。 可她不能重蹈覆辙。 “多说无益,夫人既然醒了,就请回吧,日后别再来了。” 她起身就要进内室,陆夫人却快走两步追了上来:“英儿,母亲不敢求你原谅,可今天好歹是除夕,晚上你就让母亲过来一趟吧,陪你吃顿饭也好。” “不需要。” 陆英回绝的不留情面,“你是不是从没注意过,陆家有了起色后,我从未抽出空来和你们一起用团圆饭。” 陆夫人一滞,仓皇低下了头,啜泣声很快就溢了出来。 “送她出去。” 她摆摆手,金声玉振连忙上前请人,陆夫人却双腿一弯,屈膝就要跪下:“英儿,母亲跪下给你赔罪,你就给母亲个机会弥补吧。” 两个丫头大惊失色,连忙搀扶住她:“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陆英慌忙躲开,却惊起一串咳嗽,她扶着花架子咳了好一会儿才侧头看过来。 陆夫人被迫站起来,紧张地伸着手:“英儿,你没事吧?” 陆英静静看着她那张憔悴又关切的脸,过往种种走马灯一般闪过脑海:“做到这个地步……就真的这么想进来?” “母亲就是想陪你吃顿饭,一想到过年这种日子,你却要一个人……” 陆夫人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母亲真的知道错了。” “好啊。” 她轻声开口,答应下来,可大约是声音太轻,陆夫人竟是愣了一下才敢相信,眼睛顿时亮了:“真的?你答应了?” 她似是欢喜的有些不知道做什么好,左右看看,才伸手来抓陆英,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母亲亲自下厨给你炖鸡汤,你等着母亲。” 她转身匆匆走了,陆英遥遥看着她的背影,神情却晦涩难明。 金声忍不住开口:“这么重要的日子,夫人丢下陆家不管要来这里,可见是真的把姑娘放在心上了,可姑娘怎么看着不高兴?” 陆英抬眸看着廊下已经熄灭的小鱼灯,心头一片茫然,她可能是病了,方才听见陆夫人的举动,她都做到那个地步了,那般情真意切,可她心里竟然只有怀疑。 她让她来,只是想看看,她想做什么。 她好像,连最简单的相信,都做不到了。 第160章 两清 夜色慢慢降下,远处忽地燃起火光,像是谁家走了水。 只是年节底下,到处都是爆竹烟花,每年都有人家走水,倒也并不稀奇,连她都见怪不怪,自顾自看手里的册子。 那上头记录着送人的年礼,和旁人的回礼,本以为因为先前得罪虞无疾的事,今年这册子会十分冷清,却不防备竟然看见了王提举的名字,先前还避之不及,现在怎么又凑了过来? 她有些纳闷,按理说他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和虞无疾成了一条船上的人。 “月恒。” 她喊了人,想问个清楚,进来的却是一道高大挺拔的影子。 “少师?” 她惊讶起身,大过年的,虞无疾不在使衙署饮酒作乐,来这里做什么? 虞无疾却二话没说,一把抓住她,上上下下地打量。 陆英有些厌烦,她如今实在是很讨厌旁人的碰触,不自觉便挣扎了一下。 虞无疾察觉到她的抗拒,低声道了句歉,很快松了手,目光却在房内四处打量。 陆英这才看见他眼底的急切。 “出什么事了?” 虞无疾叹了口气,正要开口,月恒就小跑着进来了,说陆夫人到了。 外头鞭炮不绝于耳,虞无疾犹豫片刻还是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陆英这是要和陆夫人和解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倒是不好打扰。 “我去查查院子里,待会再来寻你。” 他转身要走,陆英下意识喊住他:“不用劳烦少师,我命人加强戒备就是。” 出关之行,陆英对他没了先前的畏惧和忌惮,却越发生疏,仿佛唯恐他会再提起先前的话题。 他又想起单达那句为难,心头五味杂陈,沉默许久还是叹了口气:“陆英,那些话我不会再提,你也别多想,我这是为了大局考虑。” 陆英看他一眼,如同不信任陆夫人一样,她也不信任虞无疾,但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 而且虞无疾也没给她拒绝的机会,话音落下就已经走了。 等她抬头去看的时候,只瞧见了陆夫人带着个穿戴严实的仆妇自外头走了进来,仆妇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英儿,母亲来了。” 陆夫人脸上带着欢喜,却在进门的瞬间愣了一下,她看了眼满院子的小鱼灯,似是有什么记忆浮现在脑海里,却不等完全清晰,就被身后的仆妇催了一句。 她再次抬脚,进了房门。 “上茶。” 陆英喊了一声,陆夫人摆了摆手,“别喝茶了,喝汤吧,英儿,这汤,母亲守着足足熬了两个时辰,你快尝尝。” 仆妇连忙将食盒送了上来,香气透过食盒缝隙飘出来,闻着倒的确是让人垂涎欲滴。 只可惜陆英并没有什么胃口,便只淡淡点了下头。 月恒很快传了菜上来,见母女两人气氛僵硬,心里叹了一声,“菜齐了,请姑娘给个恩典,让奴婢等人也下去吃两杯酒。” 她是知道陆英对下人宽厚的,故意说这种话也只是想给母女两人一个清净说话的机会。 那陆家仆妇却没有眼力见,仍旧站着不动。 “咱们也得有个人使唤,就让他在门外候着吧。” 陆夫人开口,陆英扫了两人一眼,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那仆妇这才出了门,影子倒映在门板上,瞧着乌沉沉一片。 “这厨子是云霄楼调来的吧?” 陆夫人含笑开口,“那手艺自然是好,可这汤母亲也是花了心血的,就算不好英儿也别嫌弃,尝一尝吧。” 她把汤又往陆英跟前推了推,陆英看了一眼,却仍旧没有喝,陆夫人叹了口气,眼眶又红了:“你小时候,就爱吃鸡汤面,还非要母亲亲手做的才行,每次做完你都能把汤喝个干净。” 她絮絮叨叨说起小时候的事,眼底泛起柔软慈和。 陆英侧头看着她,仿佛也回到了年少不知事的时候,冷硬的神情逐渐缓和了下来。 那碗鸡汤又被往前推了推,陆英终于拿起了汤勺,陆夫人指尖微微攥紧,眼看着那汤慢慢被陆英送进口中,唇角微微带了笑意。 可下一瞬,一双锋利的眸子映入眼帘,冷得她浑身一僵。 “这汤里,有什么?剧毒吗?” 陆英放下汤勺,缓声开口,明明是质问,她话里却没多少情绪,可越是如此越是听得陆夫人后心发凉。 她慌忙摇头,“英儿,你在胡说什么?这里头的确放了东西,但那是补药,老爷也知道错了,特意寻来的……” 陆英控制不住笑出来,“陆夫人啊,以往纵容你,是因为我在乎你,可你真当我蠢啊?” 陆夫人还要说什么,房门却忽然被撞开,是外头那遮挡严实的仆妇,他拽下斗篷,露出男人精壮的身躯来。 陆夫人被吓了一跳:“你进来干什么?” 那人却不管不顾,朝着陆英就冲了过来,似是要将汤给她灌进去。 斜刺里一只花盆砸在了对方胸口,将他逼退了回去,几个护院也冲进来,拧住了那人的胳膊。 场面很快被控制住,陆夫人惊魂未定,茫然地看着那人,又去看陆英,却被对方冷硬的眼神吓得缩了下脖子。 “英,英儿……” “陆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陆英淡淡开口,陆夫人脸色一僵,“我不知道,老爷让他跟着是怕外头乱,伤了我……” 她看向那男人,“你快和姑娘解释啊……你刚才为什么要对姑娘动手?” “夫人,这是老爷的吩咐。” 陆夫人如遭雷击,猛地一摇头:“这不可能!” 她抬手就抓住了陆英的手,“英儿,你别信他,你父亲不会这样的……” “把她请出去。” 陆英抽出手,懒得再说什么,陆夫人却急了,她头脑从未如同这刻这般清晰,“你是不是要对你父亲下手了?就和对付那些长辈一样?” 陆英一个字都不想和她说,陆夫人却死死拽着她的胳膊不肯松手:“你不能这么做,他是你爹,他就算做得再过分,你都不能这么对他,你不能……” “夫人,快放手,姑娘受过伤。” 日升连忙开口劝阻,陆夫人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看着陆英,眼底都是恳求:“若不是因为生你伤了身子,我何至于再也没有孩子,陆英,你欠我们的,你就当还了我们吧。” 手臂的旧伤如同针扎,却丝毫不觉得疼,陆英垂眼看着面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字一顿开口:“我,一定会动他。” 陆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陆英!” “嘘。” 陆英轻轻抵住唇,“放心,欠你的,我也还。” 她端起那碗鸡汤,仰头灌了进去,随即手一松,随着“碰”的一声响,那碗四分五裂。 “这下咱们,两清了。” 第161章 歹毒的算计 陆夫人脸色煞白,她虽然不愿意相信陆长清会对陆英下手,可刚才看见那男子的举动,她不相信也得信了。 那所谓补身的药呢?难道真的是剧毒? 她惊恐得浑身冰凉,哆嗦着抬手去抓陆英的,“英儿,大夫,快,请大夫,英儿,我的英儿……” 众人也被吓得不轻,猛地簇拥过来。 “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月恒急得掉了眼泪,日升恨不得上手去扣陆英的喉咙。 “请她出去,”陆英靠在椅子上,疲惫地合上了眼睛,“我再也不想见她。” 下人这次不再留情面,硬生生将陆夫人架了出去。 陆夫人凄厉痛苦的叫声不停传过来,却已经再无人理会。 先前袭击陆英的男人本想趁乱逃走,却被扭断了胳膊带去后院看押了起来。 日升亲自去请了大夫,进门的时候大夫几乎跑得断了气,缓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呼吸,抬手来给陆英诊脉。 却并没有看出什么来。 “不可能,你再仔细看看。” 日升脸色黑沉如墨,费这么大周章,那汤绝对有问题。 大夫不敢拒绝,屏气凝神再次诊脉,却仍旧没看出什么来。 “庸医!” 日升骂了一句,抬脚就要去找别的大夫,陆英却拦住了她。 “姑娘,这关乎到你的性命,可不是小事。” 月恒连忙在旁边点头附和,陆英揉了下额角,“不用请大夫了,我知道汤里下的是什么药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面露惊喜:“真的?” 陆英抬了抬下颚,月恒连忙将大夫请了出去,却是只送出了门就迫不及待地回来了:“姑娘,是什么药?好解吗?” “你到底给英儿下了什么毒?” 陆夫人跌跌撞撞回了陆家,里头一家七口正在用年宴,苏玉坐在了原本属于她的位置上。 她却无心计较,直冲着陆长清就去了。 “那根本不是补身的药对不对?她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陆长清却是眼睛一亮,根本没理会她的指责,径自开口,“她喝了吗?” 陆夫人看着他那张兴奋的脸,身上那因为愤怒和焦急而燥热的血液陡然冷了下去,她像是不认识陆长清一样,死死盯着他。 陆长清被看得发毛,可他毕竟是在家人面前嚣张惯了的人,那点不安很快就变成了被冒犯的恼怒,他拔高了音调:“我问你,她喝了没有,说话!” 熟悉的语气唤醒了陆夫人的理智,她松开抓着陆长清领子的手,再次掉下泪来:“你到底干了什么?我这几个月一直来往她的宅子,费尽心思才能进门和她用一顿年夜饭,你竟然骗我……你知不知道英儿以为是我要害她,说不定她以后再也不会见我了……” 想起陆英喝汤时的决然,想起她那冷酷的“两清”,她心如刀绞,遍体生寒。 “小题大做。” 陆长清嗤笑一声,毫不在意,陆夫人以为自己想借她的手吗?要不是陆英的宅子守得密不透风,他试了各种法子都没能进去,还会用得上陆夫人? 再说了—— “等事情成了,她想不见你都不行,到时候她的小命就捏在了我手里,我让她活她就活,我让她死她就死……” 他眼底迸出阴毒的光,咬牙切齿道,“我让她生不如死,她就生不如死。” 陆夫人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陆长清,她知道这个男人一向不喜欢陆英,可因为自己不能再生育,也不曾有个儿子,她心存愧疚,便一直想着弥补,但凡陆长清要她做的事,她都会尽力完成。 哪怕为此让陆英受尽委屈也不在乎。 可是,她真的没想过要陆英的命啊。 “你给我的到底是什么药?” 她再次发问,声音都哑了下去,陆长清没开口,苏玉却笑了起来,她扶了扶鬓角:“请姑娘们回去吧,这可不是她们能听的。” 几位姑娘连忙起身行礼退下,众人脸上都带着惊惧,话说到这份上,她们再傻也听出来了,陆长清在谋害陆英。 “今儿你们可什么都没听见,姑娘家,最紧要的就是柔顺。” 苏玉阴恻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姐妹几个都是一僵,随即纷纷应声,仓皇退下。 等回了西苑,几人才对视一眼,惊惧爬上脸庞。 陆六姑娘不敢置信,“父亲他竟然……” “嘘,”陆三连忙捂住她的嘴,“莫要议论长辈。” “三姐姐,我们不能干看着。” 陆四姑娘开口,她后心发凉,觉得今天的陆英就像是明天的她们,不,她们没有陆英的能耐,兴许会比她更惨。 陆三姑娘又惊又惧,“你想怎么办?” 陆四其实也不知道,但至少要去和陆英报个信,让她知道陆长清的打算,早做防备。 “三姐姐,你和六妹妹替我遮掩着,我这就出府。” 来不及犹豫,她立刻换了丫头的衣裳,就往外头去,可刚出门,耳边就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四姐姐,你这是要去哪啊?” 她侧头看过去,脸色瞬间煞白,陆静柔正带着几个婆子,冷冷看着她…… 后头的事正堂一无所觉,见人都下去了,苏玉这才看向陆夫人,“姐姐,你也别怪老爷,他出此下策都是被陆英逼的,也幸亏还有契书可以做文章,不然陆家可就完了,再说了,他只是下了一点迷情药而已,已经手下留情了。” 迷情药? 陆夫人先是松了口气,不是毒药就好,可很快心就又提了起来,这种事先前陆承业也做过,可当时给陆英挑的人,好歹也是个正经人家,有头有脸的。 可今天带过去的那个男人,却是个马夫,是陆家的下人! 陆长清竟然为了抢回陆家的产业,找了这么一个人来糟蹋她,她日后还怎么找个好人家…… “你这个贱人,肯定是你出的主意!” 她站起来就要厮打苏玉,却被一把推开,踉跄着跌倒在地,捂着脸哭起来。 “别说这些没用的,我只问你,陆英喝了没有?” 陆长清不耐烦的开口,苏玉再次笑出来:“老爷糊涂了,若是没喝,姐姐又何必如此失态?” 陆长清顿时喜笑颜开,也顾不得再用饭,喊了府里的下人要出去抓奸。 陆夫人愕然抬头,抓奸? “你疯了吗?” 虽然马夫被抓了,可汤陆英却是真的喝了,说不定此时正…… 她爬了两步,一把抓住陆长清的衣角,“通奸是要被浸猪笼的,你不能这么闹,英儿会没命的!” “母亲,”陆承业开口,“你糊涂了,不闹出来,怎么拿回产业?你总不能让我们的谋划白费吧?” 陆长清拽出了衣角:“还是我儿通透。” 陆夫人不敢置信地看了陆承业一眼,又去看陆长清,见两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无所谓,后心慢慢窜起来一股凉意,她终于明白了,陆长清下迷情药哪里是手下留情,他是不管不顾,要陆英死了也得背负污名。 怎么能如此歹毒…… “你不能去,你不能去……” 她挣扎着爬起来,抱着陆长清的腿不肯松开,“你不能这么对英儿,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贱人,滚开!” 陆长清踹了几脚,却愣是没能将人踹开,苏玉连忙和陆承业上前帮忙,将她拽了下来,她奋力挣扎,却根本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越走越远。 她绝望地趴在地上,从未如同此刻一般后悔,英儿,是母亲害了你,是母亲害了你…… 第162章 抓奸 陆家人多势众,气势汹汹地直奔陆英的宅子,即便是年关底下忙着玩乐的百姓也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侧头看了过来。 王提举正带着妻儿在街上闲逛,看见他这幅样子,眉心一跳,连忙应了上来:“这不是长清兄吗?好大的排场啊。” 陆长清见官就怵,方才脸上的阴鸷狠毒瞬间不见了影子,腰也弯了下去:“王大人,竟能在这里遇见,真是荣幸,荣幸啊。” 看在陆英的面子上,王春颇为客气地回了半礼,“这是往哪去啊?年节底下聚众闹事,可是要入狱的。” 听见那两个字,陆长清瞬间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记忆,浑身控制不住地一抖,他连连摆手:“误会,误会,我这是去请陆英回家的,先前她胡闹烧了祠堂,我就把她撵出去了,可这毕竟是过年,也不好让她一个人在外头。” 他说得情真意切,一副慈父模样,可陆家那点事,谁不知道? 想起先前虞无疾的嘱咐,他连忙开口:“本官也许久不曾见陆姑娘了,刚好同去,也能替你劝一劝。” 陆长清顿时喜形于色,多个人看见,就多个人给陆英定罪,这猪笼她是跑不了了。 希望他也顾及着陆英手里的东西,不想要她的命,可现在已经没办法了,再不收拾她,别说那些香料了,连陆家现有的产业都保不住了。 陆英,必须得死,还得死得身败名裂。 “多谢大人,长清感激不尽。” 他弯腰做请,边引着人往陆英的宅子去,边舌灿莲花,极尽奉承。 陆英的院子,却大门紧闭,护院似是得了命令,团团堵住门口,不许旁人进去。 陆长清不但没恼,反而眼睛一亮,这一看就是里头有鬼! 当着王春的面,他耐着性子和护院讲道理,对方却分毫不让,他眼底生出怒火来,朝陆家下人递了个眼色,下人顿时吵闹起来,不多时就将周遭的百姓都引了过来,围在门口指指点点。 王春皱眉,这么多人看着,陆英要是再不开门,传出去可就不好听了啊。 他虽不愿意帮陆长清,可为了陆英的名声着想,还是上前和护院说了几句话。 他毕竟是官身,护院再不情愿也还是让开了路。 陆长清大喜,连忙围着王提举恭喜,对方客套了几句,和他一同进了院子。 这院子不大,绕过影壁便是正堂,陆英就住在里头,可还没等靠近,一阵不堪入耳的淫靡之声就飘了过来。 除了早有所料的陆长清之外,众人都是一愣。 王春更是脸色大变,他来是为了帮陆英,可不是为了看陆英的热闹,这要是传到虞无疾耳朵里…… 他后心发凉,连忙清了清嗓子,提高音调说话遮掩:“这院子虽小,却也是五脏俱全,陆姑娘心有丘壑,收拾得倒是十分不错。” 陆长清还当是他没听见那动静,敷衍地附和了几声,便指向正堂的门:“大人,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王春心里骂了一句,这陆长清当真是个蠢货,他都这把年纪了,什么没见识过?在这装什么? 这要是传出去,别说陆英毁了,整个陆家都落不着好,他不想着遮掩,竟然还要探究。 “长清兄听错了吧,这毕竟是姑娘的宅邸,夜色又深了,本官不方便留下,还是先出去吧。” 只要他这个外人不在,陆家自家的事,关起门来谁都不知道。 可一只手却拉住了他,陆长清满脸惊怒:“这,大人,你听这动静,像不像是有人在苟且?” 他音量极高,别说这不大的院子,就连外头的人怕是都听见了。 王春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这人疯了吗? 可在念头落下的一瞬间,他却陡然反应了过来,陆长清是故意的。 他今天来,就是没按好心。 回想起刚才自己竟然还帮着他打开了这座门,他后心沁出了一层冷汗,这个天杀地害人精! 他脸上浮出怒气来,陆长清却以为是针对陆英的,他看着那扇门,捶胸顿足,痛心疾首,演得越发卖力。 “陆英,你糊涂啊,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你让陆家以后怎么见人啊!” 他哭喊起来,一声比一声高,外头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几乎将门堵得水泄不通。 下人想去关门,却被人生生挤开,连门边都摸不到。 见场面对自己如此有利,陆长清喜上眉梢,却又强行按捺,他快步走到门前,抬手砸门:“孽障,你给我出来!为了陆家的名声,我再不忍,也得处置你了,你给我出来!” 房门纹丝不动,里头的动静却听了。 陆长清冷笑一声,现在怕了?晚了,该听见的都听见了。 “来人,给我把门撞开!” 他下令吩咐,王春骂了一声,上前阻拦,可陆家人多势众,他拦得住陆长清,却拦不住旁人,只能看着那些下人朝门撞了过去。 然而下一瞬,冲过去的下人就倒飞了出来,他愕然抬头,这才看见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道眼熟至极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第163章 和那天一样 “迷情药?” 月恒不敢置信地开口,“夫人竟然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对付你……她明知道你和老爷有契书!” 话音落下,她眼底已经红了,陆家父子做这种事她虽愤怒,却不觉得意外,可连陆夫人都…… “她怎么能这样?!” 月恒气得跺脚,日升也抓住了刀柄。 陆英揉了下额角,当时气头上,只想着割舍干净,一时冲动也就喝了,可现在再去想竟也不觉得后悔,陆夫人说的都是真心话,与其见她日日来纠缠咒骂,倒不如干脆一些。 如今,总算是清净了。 “不必忧心,”她看了看两人,“不难解的,送桶冷水过来,泡一宿就好了。” 两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异口同声道:“姑娘你疯了?!” 现在可是寒冬腊月。 就陆英这身子骨,咳嗽剧烈一些,就能把肋骨咳断,要是再泡一晚上冷水,那还有命在吗? “不行,这绝对不行,我让大夫来开药。” “这是青楼里最烈的药,”陆英叹了口气,“若是能解,上回我也就不必……” 她忽地闭了嘴,不愿意再提那些往事。 可两人都还记得她和虞无疾的那段过往,若是没有那件事,没有关于那件事的误会和保护,她也未必会遭后面的那些罪。 兜兜转转,竟又来一遭。 “放心,不会有事的。” 她握了握两人的手,“你们就在旁边守着我,看着你们,我就能撑下来。” 月恒扭头跑了,陆英有些无奈,这小丫头的脾气啊…… 她看向日升,眼下只能指望她了。 “姑娘,非要如此吗?” 陆英轻叹一声,“或者,去找个男人过来,但若我所料不错,今夜会有很多不速之客。” 日升听明白了,只要有男人进了这间屋子,就算不是陆长清安排的马夫,可通奸的罪名还是会落下,到时候陆家产业不说,陆英的命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 可是,这天寒地冻地,陆英…… “日升,” 陆英忽然唤了她一声,她看过去,就见陆英正死死抓着椅子,额头有汗珠渗出来。 “快。” 这是药性上来了。 日升咬了咬牙,心里再担忧再不舍,也容不得她耽误时间了。 “我这就去准备。” 她转身出去,不多时外头就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往门口去,是奉命守住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有人往这里来,带着冰碴子的冷水被一桶桶地送进来。 月恒跟在后头进来,一进门就紧紧攥住了陆英的手,脸色白得几乎透明。 “都下去吧。” 陆英强撑着开口,下人很快退下,房内只剩了月恒一个人。 “姑娘,我就在外头。” 日升也出了门,窈窕的影子倒影在门板上,让人看着便觉得安心。 陆英扯了下嘴角,扶着月恒起身,她脱了棉袍,只着一身单薄的里衣,一步步朝浴桶靠近,就在她抬腿要进去的时候,房门忽然被敲了两下—— “陆英,我有要事找你。” 陆英脚步一顿,药效作用下,她有些听不清楚对方的声音,甩了甩头才勉强反应过来,是虞无疾。 这人怎么还没走? 她咳了一声,克制着开口,“少师请回吧,今天陆英累了,想先歇着。” 虞无疾隐约觉得这声音不对劲,很想问一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可想着陆英不高兴自己多管她的事,嘴边的疑问就咽了下去,但却不肯走:“我知道现在这个时辰该歇着了,但这件事很紧要,必须要现在告诉你。” 就在两个时辰前,周家走水,全家一百三十四口,无一生还。 死得如此干净,还是赶在这种时候,他不得不怀疑是居定侯已经动手了,唯恐下一个就是陆英,要提醒她才好。 里头却没了动静,好一会儿才再次响起陆英的声音:“明天,明天再说。” 声音打着颤,听着越发不对劲,虞无疾心头一紧,该不会是居定侯已经动手了吧? 他猛地推开了门,闯了进去。 “你没事……” 只着中衣的单薄身体映入眼帘,身旁的浴桶也格外醒目,这是要沐浴? 他尴尬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寒风自身后的门洞中灌进来,陆英浑身一抖,月恒连忙将她揽进怀里,虞无疾这才回神,下意识关了门,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己这举动很不妥,可眼下也没了别的办法。 他侧开头,“我说完就走,想必你听说过居定侯的名头,如今他就在齐州府,两个时辰前周家走水……” 他目光落在半人高的浴桶上,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水怎么一点热乎气都没有? 他边说边往前一步,探手试了试水温,却被那凉意刺得指尖一缩。 “这是冷水?!” 他猝然抬头,脸色十分难看,“你疯了吗?这种天气,用冷水沐浴?” 陆英心头如同火烧,难堪和燥热一同折磨着她,这般情形下,她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只有声音发冷:“这些和少师无关,话说完了就走……日升。” 日升开门进来,张嘴就是解释,“刚才他说的事很紧要,我这才让他敲门的,姑娘……” 陆英没有心思管这些,整个人都靠在了月恒身上,她已经要站不住了,“出,出去……” 日升再没有多言,上前撵人:“少师,请吧。” 虞无疾没动,仍旧站在原地看着陆英,这般情形,他就是再蠢也察觉到不对劲了。 “你家姑娘怎么了?”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却谁都没说话,陆英只觉得数不清的虫子啃咬着她,痛苦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几乎将她淹没。 理智濒临崩溃。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让你滚!” 她哑声开口,话里的排斥和嫌恶几乎要溢出来。 屋内瞬间静下去,两个丫头都被陆英忽然的爆发吓了一跳,虞无疾也安静了下去。 “少师,大年节的,您还是先回去吧,明天我家姑娘再登门赔罪。” 日升连忙开口打圆场,虞无疾却径直绕过了她,朝陆英走了过去。 “少师!” 日升吓了一跳,陆英方才的话实在是无礼,虞无疾此人又心狠手辣得厉害,她唯恐此人恼怒之下对陆英做什么,慌忙就要去拦。 虞无疾却只是抬手擦去了陆英额头湿漉漉的汗水,声音低沉却有力:“你是不是和那天一样?” 第164章 勾引 这句话,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 陆英却不打算承认,她抬手用力推了虞无疾一把,“和你……无关……” 那手软绵绵地落下,明明毫无力道,却仿佛真的击打进了心脏,疼得虞无疾发麻,陆英不可能自己吃这种药,而这院子里来过的人,除了自己,就只有陆夫人。 为什么,要么对她…… 他抬手抓住陆英的手,“我让人去请大夫,别泡冷水,你的身体受不了。” 月恒小声将陆英先前的话说了。 虞无疾默然,这种烈性的药大都伤身,陆家下手真的太狠了,他们真的没想过,要给陆英留后路。 即便她今天靠着泡冷水躲过了之后的算计,也要再经一场大病,若是熬不过来…… 歹毒至此。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陆英已经彻底没了力气,软绵绵往地上滑,虞无疾连忙将人接进怀里。 “你……走……” 话里的人低声抗拒,可呼吸灼热,眼神迷离,手无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虞无疾牙关一紧,如临大敌般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陆英…… “你走……别让我一无所有……” 陆英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眼底已经看不见几分清明,却仍旧有执念撑着。 虞无疾呼吸凝滞,陆英这一路走来有多难,他已经明白了,也理解了她为何对陆家产业这般看重。 那无关钱财,是她自小的执念。 可是—— “你的命更重要。” 浴桶里的冷水换成了热水,床帐子也被放了下来,虞无疾小心翼翼地将人安置在床榻上,俯身亲吻她的额头…… 两个丫头仓皇退了出去,她们自然知道这不是陆英想要的结果,她们也不想违背陆英的意思。 可比起陆家的那些身外之物,她们更想陆英活着,今天的事,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吧。 他们相信,姑娘能想明白的。 细碎的动静自门内传出来,月恒脸色殷红如血,日升揉了下她的头:“你去盯着人烧些热水来,待会儿应该要用。” 月恒连忙跑走了。 日升抱着刀,靠在廊下听远处的鞭炮声,四下无人,她已经将所有人都调去守门了。 虽说默许了虞无疾的举动,但她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的,今天这遭,最主要的就是防范陆家来抓奸,只要他们守住门,不让人进来,那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若不是药效发作太快,他们其实换个地方住会更妥帖。 只盼着,一切顺利。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了一句,细碎的踩踏声忽然响起,她耳朵一动,整个人瞬间警惕了起来,却仍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没动。 直到那脚步声慢慢摸进了小厨房,她才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进去,一道影子正试图点燃厨房。 日升瞬间想起了周家的走水,当即下了杀手,对方察觉到不对,转身就跑,日升唯恐他会换地方纵火,一路穷追猛打。 门外却在此时嘈杂起来,她跳上屋顶,居高临下一看,门外乌压压的竟全是人。 陆长清来了。 她心里狠狠骂了一句,立刻折返,可已经来不及了,陆长清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护院开了门。 “来人,给我把门撞开!” 兴奋到近乎颤抖的声音传过来,也透过门窗,传进了内室。 虞无疾眸底一片阴鸷,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身体,将被子给陆英盖好,这才简单裹了件衣裳要出去。 来得还真是快啊。 房门上倒映着乌压压的影子,正在迅速靠近,仿佛下一瞬就要撞上来,他猛地拉开门,一脚踹了出去。 随着一声惨叫,下人倒飞出去,院内的嘈杂也因为这一下寂静了下来。 “好你个奸夫,做下这等苟且之事,还敢……” 陆长清张嘴怒骂,可话只说到半截就卡了壳,他看着眼前那道压迫十足的身影,整个人都有些懵了。 “少,少师?” 他夺过身旁的火把,不敢置信地上前一步,确定真的是虞无疾之后,他的脸色瞬间白了下去。 怎么会是他? 他不是送了个马夫过来吗?怎么从陆英房里出来的人,会是虞无疾啊? 他震惊地僵在原地,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他身旁的王春却更早一步回了神,对眼下这场景甚至没觉得多震惊,他敛下神色,连忙上前赔罪:“见过少师……下官无意来此,是陆长清非要下官过来,还请少师明鉴。” 虞无疾抬脚,自门内迈步出来,轻手轻脚地关了身后的门,这才抬了抬手:“安静些。” 王春又弯了弯腰,示意自己听见了,却没敢开口,更没敢抬头。 不提刚才听见的动静,就只说虞无疾现在这身不齐整的打扮,就知道有些话是不需要问的了。 虞无疾也没再理会他,目光一个个扫过在场所有人,那视线比这数九寒天的风还要刺骨,落在人身上,激得人寒毛直竖。 “陆长清,你好得很啊。” 他淡淡开口,惊得陆长清一个激灵,立刻回过神来,思绪也在这一瞬间清晰起来,他猛地喊了一声:“快,关门,快关门!” 他是要抓住陆英,把两人沉塘的,可若是另一个人是虞无疾,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不止做不到,说不定还会把陆英推上更高的位置,他不能让她活啊。 可已经来不及了,先前护院阻止旁人看热闹时没能关上的门,此时陆家人更加关不上了,百姓们大都不认识虞无疾,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这里有桩通奸的热闹可以看,所以挤挤挨挨,全都凑了过来。 眼见场面彻底失控,陆长清心急如焚,脑海里却陡然灵光一闪,他一拍大腿:“我知道了,是陆英勾引少师的,是她为了攀高枝,蓄意勾引你的对不对?” 第165章 谁敢动 脑海里闪过先前在牢里时虞无疾说的那番话,他与陆英不睦,迟早是要收拾她的,又怎么会和她牵扯在一起? 所以绝对是陆英勾引他的。 陆长清越想越笃定,以为自己发现了真相,眼睛亮得瘆人,陆英这是自取死路啊! 他上前两步,声音激动到颤抖:“少师息怒,陆家家门不幸,才生出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孽障来,您放心,我这就清理门户,不会让您被牵连,只求您不要迁怒陆家。” 他谄媚地笑起来,仰头朝虞无疾看去。 男人正站在廊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宇间仿佛罩着化不开的冰霜,看得人后心发凉,如坠冰窟。 忽而,男人扯开嘴角,缓缓笑了。 陆长清大喜过望,他猜对了! 他就说虞无疾这种男人,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犯得着和陆英通奸?这绝对是被勾引的。 眼下自己如此知情识趣,将罪名全都推到了陆英身上,将他干干净净地摘了出来,可是卖了他好大一个人情,日后…… “你过来。” 虞无疾忽然朝他扬了扬下巴,陆长清顿时顾不上其他,连忙上前—— “少师,您有什么……” 话音未落,眼前忽地一黑,随即一记窝心脚重重踹在了他胸膛上,耳边响起清晰的骨骼碎裂声,仿佛是肋骨被生生踹断了。 他捂着心口,杀猪般惨叫了起来了。 然而周遭却没人敢去扶他,连外头看热闹的百姓都被吓得缩了下脖子,往后躲了躲。 一道阴影笼罩在身上,他抬眼一看,虞无疾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映入瞳孔。 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就蹲在自己身边垂眸看着他,明明对方也没再做什么,可他就是觉得身上仿佛多了座山,压得他动弹不得。 “少,少师……您这是干什么?” 陆长清既恐惧又震惊,他可是帮了虞无疾那么大的一个忙啊,他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 “我放在心上的人,” 虞无疾眼底泛起凉意,“你说她是孽障?” 陆长清一僵,虞无疾在说什么? 心,心上…… 他不敢置信地看过去,这话什么意思?他竟然真的和陆英…… 他不会想要保下陆英吧? 不行,这绝对不行! “少师,您三思啊。” 他顾不得疼,翻身跪起来,“陆英现在的名声都臭了,谁和她沾上都得脱层皮,您还不知道吧,好些官员正在来的路上……” 话音未落,外头就响起呵斥声:“大人驾到,闲人退避!” 他脸上一喜,“来了,来了,少师,您的官声不能被陆英毁了啊……” 尾音被脚步声打断。 几个醉醺醺的官员接了报信,被衙役护送着进了门,他们都知道今天晚上会有这一场热闹,一听见动静就迫不及待地过来看戏了。 一进门,就先瞧见了一道略有些狼狈的影子,衣衫都没穿好。 “这就是那奸夫吧?我当初要纳陆英为妾,她还不肯,我倒要看看,她看上的是什么样的货色……” 常平司提举晃晃悠悠地来拉扯虞无疾,却不等手碰到他的肩膀,就先看清楚了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酒意顿时被吓醒了,那官员浑身一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少,少师?!下官拜见少师,少师恕罪!” 其余人被这称呼惊得一哆嗦,回神后连忙俯首跪拜,不多时庭院里就跪了满地的人。 虞无疾没喊起,只侧了头看了眼王春:“你跑一趟吧,该来的都请过来,免得再有人胡乱揣测,中伤旁人。” “是。” 王春连忙应声退下,亲自去各衙门请人,虞无疾亲自开口,官员们哪里敢推拒,不多时,不当值的官员就陆陆续续到了,乌压压跪了一院子。 “你刚才说什么?” 虞无疾歪了下头,看着常平司提举,“陆英看上的是什么样的货色?” 那提举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声不敢吭。 “你觉得我这样的货色,可算辱没了她?” “少师饶命,少师饶命!” 那提举再也撑不住,砰砰磕头求饶,院子里都是青石板,那一声一声,仿佛砸在人心上一样,听得人大气不敢喘。 虞无疾没有理会,慢慢起身:“今天这院子里的事,想必已经传出去了吧。” 众人默然。 陆长清闹这么大的阵仗,外头的确到处都是流言,陆英已经没办法再抬头做人了。 虞无疾是要处理她,还是连带…… “少师,”陆长清膝行上前,满眼殷切,“您真的不能糊涂,草民可以作证,就是陆英勾引,您也是受害者……” 虞无疾抬腿,再次将他踹翻在地,抬脚踩了上去,剧痛之下,陆长清险些厥过去,再无力开口,虞无疾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响了起来—— “都给我听清楚了,今日之事,是我思慕陆英已久,醉酒之下情难自已,酿下大错,我知道管不住人言,但若是谁敢颠倒黑白,污人清誉……” 外头响起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是使衙署的府卫到了。 他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他素来是不喜欢威胁人的,可有些人即便什么都不说,也让人打从心底里忌惮。 众官员齐齐俯首,恭敬应是。 虞无疾的脸色缓和了些,眼底深处露出一丝笑意来:“今日请你们来,还有另一件事,劳烦各位为我做个见证,明日我便遣人来下聘,从今以后,她便是我虞无疾的明媒正娶的夫人。” 众人短暂的怔愣过后,齐声道贺,旁的一个字都不敢说,眼下的情形已经十分明朗,虞无疾就是不惜一切要保陆英。 他虞无疾的夫人,谁敢动? 第166章 和离 黎明将至,本该是最晦暗的时候,天空却被璀璨的烟火照得透亮。 虞无疾仰头看了一眼,挥手遣退了众人。 春宵一刻值千金,在场都是男人,自以为感同身受,匆匆退下,只是陆家大门一关,众人的脸色就都变了。 茶马司赵提举脸色焦急,一把拉住了王春的胳膊:“王兄,这可如何是好?数月前陆姑娘上门求助,我竟拿一盒野菊打发了……” 长史擦着汗过来,脸色比他更不好看,赵提举好歹还算客气,他却是连门都没开。 当时太过势利眼,只想着落井下石,划清界限,哪想到峰回路转,人竟然有爬上高位的时候,看虞无疾刚才的反应,这不是一般的上心,若是陆英吹起枕头风来…… 不不不,以她的手腕,不需要吹枕头风,只借着使衙署的势暗中使个绊子,就够他们喝一壶的。 王春连忙开口安抚:“赵兄莫恼,陆姑娘岂是小气之人?常平司那边不也没如何?”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常平司提举身上,他是被架出来的,先前他叩首请罪,虞无疾竟是真的没管他,生生让他叩首叩到满脸血痕,晕厥过去。 模样看着,甚是凄惨。 赵提举和长史一时没了言语。 王春心里却有些庆幸,还好,还好当初他慧眼如炬,不止为了帮陆英受了些皮肉苦,让陆英欠下他好大一个人情,还为对方雪中送炭,又得了一笔恩情。 眼下旁人都胆战心惊地回想自己曾经是如何得罪人的,只有他欢喜的有些遮掩不住。 回去就和夫人小酌几杯。 众人存着各色心思,慢慢走远,陆长清却仍旧赖在院子里,他不敢相信自己这般费尽心思谋划,换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他不但没能要陆英的命,竟然还促成了她和虞无疾的好事。 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眼见虞无疾要回屋,他垂死挣扎,爬着要来拦他:“少师,您真的要三思,陆英她配不上你啊,你要是想要陆家的姑娘,我那么多女儿随便你挑,就是陆英不行,她就是个扫把星,害得一家子……” 单达已经进了门,闻言脸一黑,上前就将他拉拽到了一旁。 若是以往也就算了,旁人父女间的事,他不满也不会说什么,可出关一遭,他不止撅折了陆英的胳膊,还连累对方也被毒虫咬,现在看见陆英,他羞愧的都抬不起头来。 再说,她和虞无疾的事已经被传了出去,日后她就是虞家的主母,可由不得旁人这么贬低作践。 “管好你的嘴,”他威胁地扬起拳头,“再敢胡咧咧,我打碎你的牙。” 陆长清却全然不顾,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次下手这么狠,都没能算计死陆英,那对方回过神来一定会报复他。 有使衙署在背后,他怎么会是对手? 一想到会接到的报复,他浑身发抖,挣扎着又要靠近。 虞无疾看了眼窗户,声音压得很低:“堵了嘴扔出去,别把人吵起来。” 想碾死陆长清,不过是一根手指头的事,可他怕自己做主会惹得陆英不高兴。 当初走错一步,如今干什么都得小心翼翼。 在这方面,单达倒是罕见地和他达成了一致,唯恐不留神把人吵醒了对方又要头疼脑热的,动作很是小心谨慎的堵了陆长清的嘴,将人拖出院子扔了出去。 下人们看着披甲执锐的使衙署府卫,根本不敢靠近,等单达走了才敢凑过去。 “老爷,你没事吧?”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人解开。 “你们这些废物!” 陆长清怒吼出声,逮着一个下人便开始殴打撒气,只是打着打着就又哭了起来:“完了,都完了!这个贱人,我当初怎么就没溺死她,我为什么要让她活下来……” 听着他恶毒的诅咒,下人们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 “不对,我还有夫人!” 陆长清忽然一个激灵站起来,“只要她在,陆英就不敢做什么,对,她不敢……” 他起身跌跌撞撞往陆家去。 天边泛起亮光,虞无疾看了眼面前的门,深吸一口气,才小心翼翼推开。 床榻上的人还在睡,大约是药性太烈,她脸色仍旧一片潮红,虞无疾呼吸一滞,身体有些不听使唤。 他低头看了一眼,不自在的拽了拽衣裳,但很快又坦然了,上回他睡得昏沉,这次却全程清醒。 所谓食髓知味,说的就是他现在。 但陆英的身体太过孱弱,他不敢再放肆。 他隔着几步远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才拧干了帕子,在床边坐了下来,可帕子刚碰到陆英的脸,她便猛地睁开了眼睛。 “……醒了?” 他动作顿了顿,还是将帕子落下,轻轻擦拭了一下她的脸颊。 “人都走了吗?” 陆英没有躲,只抬眸看了过来,可这简单的几个字,却听得虞无疾动作再次顿住。 她这是早就醒了? “走了,”他应了一声,忽然有些语塞,顿了顿才再次开口,“我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他的心忽然提了起来,其实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陆英只有和他成婚一条路能走。 可即便如此,此时等着对方的反应,他仍旧满怀忐忑。 若是她不愿意,若是她觉得委屈…… “连累你了。” 陆英安静许久,才低声开口,虞无疾指尖一紧,愕然抬头,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 他眉头控制不住地皱起,这件事怎么看都是他赚了,若是非要说一句趁人之危,他也否认不了,可偏偏,陆英说是连累他了。 “为什么这么说?” 陆英撑着床榻坐起来,微微侧头,透过窗户看外头一点点亮起来的天,她攥了那么久的陆家,终究还是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时候,家人决裂,姐妹离散,连这点身外物都攥不住…… 她合眼轻叹一声,忽然觉得有些没意思。 兴许有些人,注定是什么都留不住的。 可总得活下去。 “你我之间本就没有情谊。” 她缓声开口,打从发现那封信之后,她对两人的关系一直不愿提起,觉得羞辱,可经了这一遭,却已经十分坦然了。 “如今又满是流言,若不是商路横在中间,你也不必为了保下我而牺牲自己的婚事。” 虞无疾一口气哽在喉间,牺牲? 陆英把这当牺牲?她根本不知道,他有多愿意。 他抬手揉了揉脸颊,琢磨着要如何解释。 “你放心,”陆英却再次开口,“等此事风头过了,我自会与你和离,不会耽误你京中的姻缘。” 第167章 回旋镖 虞无疾搓着脸颊的手一顿,和离? 这还没成亲,就想着和离? 这不行,绝对不行。 再说,他京中哪来的姻缘? 陆英即便不想和他有过多牵扯,也不该…… “我已经去信京城,请母亲为我相看人家,不日就会成亲。” 久远的记忆忽然浮现在脑海里,给了他狠狠一击,他僵在原地,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他忘了自己当初还说过这样的话。 可陆英当初明明没有当真的,她一眼就看出了他在胡说八道,可现在怎么…… 困惑戛然而止,那封京城的来信,似是将陆英对他的所有幻想都打破了,她信他所有的话,唯独不信他所谓的真心。 “少师,下聘之事不必在意,草草走个过场就是。” 陆英侧头咳了一声,那药太烈,她呼吸又弱了几分,连咳嗽都像是没了气力一般,听得人直揪心。 可她吐字却十分清晰,“花费了多少只管列个单子给我,虽没了陆家铺子,可这些钱,陆英还是出得起的。” 虞无疾只觉得这些话像是巴掌,一下下呼在他脸上。 “这些事我会处理,你还是好好休息。” 他给陆英掖了掖被角,对方却并没有躺下的意思,“这些事情还是说清楚的好,你这算是救命之恩,怎么都算不清的,若是再要你出钱出力,未免说不过去,我……” 虞无疾捂住她的嘴,实在是不想听她说话。 “我说了我会处理,你需要休息。” 他把人拽下来,裹进了被子里,逃也似的出了门,却没走,只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单达正在外头守着,见他连件内衫都没有,就裹了件外袍,一动作胸膛就露了出来,顿时哆嗦了一下—— “主子,你冷不冷啊?” 他不说虞无疾还没感觉,先前只顾着生气,后来只顾着心疼,现在单达这么一提,他才觉得寒气一股股地从领口往里头钻。 他哆嗦了一下,目光落在对方身上。 单达意识到事情不妙,连忙后退,斗篷却还是被抓住,硬生生拽走了。 虞无疾将自己裹起来,这才低头叹了口气:“造孽啊,我先前口无遮拦,现在她当真了。” 单达躲在廊下避风,闻言很想说一句活该,却又不敢,只好不走心地敷衍:“解释清楚就行了。” 虞无疾糟心地看他一眼,解释清楚? 事情哪那么好解释? 再说陆英对那些事十分避讳,他一开口,对方就要冷脸,他哪里还敢开口? “你到底长没长脑子?” 他忍不住骂了一句,单达嘁了一声,就知道拿我撒气,有本事去和里头的人说啊,你问问她你有没有长脑子,这种话都当真。 虞无疾打了个喷嚏,眯起眼睛看他,单达后心一凉:“不是说要下聘吗?我去准备。” 他一溜烟不见了影子,虞无疾也懒得追,脑子里都是陆英刚才的话,这误会大发了,陆英要是一门心思要和他和离,他该如何是好? “主子,” 单达忽然又从照壁后头探出头来,“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得往京城去封信?请老夫人过来?” 虞无疾脸色一僵,想起母亲那刚正暴烈的性子,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先不着急,她一来少不得要生事端,先把婚事办了吧,等尘埃落定,再说不迟。” 单达显然也对虞老夫人十分了解,闻言叹了口气,流言传得那么难听,不管哪家长辈,都会介意的吧? 他难得的对虞无疾生了几分同情,听话地退了下去。 虞无疾叹了口气,请人来要生事端,说不得会延误婚期;可不请的话,拜堂的时候便不算名正言顺,少不得要陆英受委屈。 实在是两难。 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府卫匆匆而来:“少师,抓到了一个纵火的贼人。” 虞无疾眉眼一沉,他就知道,周家的事还有后续。 “可审出什么了?” 府卫脸色很难看,“牙里藏了毒,一被抓就自尽了。” 虞无疾眼神发冷,这种行事风格,很居定侯。 “殷朔……” 他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眼底迸出寒光,“守好这里,一只苍蝇都不准放进来。” 府卫抱拳应声。 他又看了一眼陆英卧房的窗户,抬脚出了门,看来他得亲自去和那小子谈谈。 脚步声逐渐远去,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 陆英掀开被子下地,将箱笼打开,里头整整齐齐放着各家庄子铺子的地契房契和账目。 她没有打开,只抬手一一拂过,脑海里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些铺子庄子是怎么来的。 房门被极轻地敲了两下,日升试探着唤了一声:“姑娘,可醒了?” 陆英应了一声,对方这才推门进来,见她外袍也没穿,就这么一身里衣蹲在地上,顿时急了,连忙拿过大氅披在她身上:“姑娘注意着些,万一着了凉可怎么办?” 陆英摇摇头:“我也就是看看,一会儿就回去了。” 话虽这么说,她的指尖却仍旧落在那些书册上,半分都不肯挪开,她八年的心血,都在这里了。 日升犹豫着开口,“姑娘,就算咱们毁约,陆家也不能如何,虽然不少官员做见证,可有使衙署在……” “冰山易倒,”陆英轻声打断了她的话,“何况,婚事本就是权宜之计,怎么能不知好歹?等商路通了,还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 日升一时无言,她不知道这桩婚事原来如此不堪,如此短暂。 “我记下了,会让底下人注意的。” 她想把陆英扶回床榻,陆英却摇了摇头,“去陆家吧,即便我守诺,也该给些回礼了。” 第168章 肚兜 “夫人,夫人……” 陆长清磕磕绊绊回了陆家,苏玉母女正凑在一起嘀咕什么,脸上都是兴奋,说着还笑了起来,谁都没注意身后的动静。 冷不丁冲进来个人,母女俩都唬了一跳。 “谁这么放肆,没有通传就……” 苏玉厉声呵斥,却忽然发现这人十分眼熟,又看了两眼顿时脸色大变,“老爷?你怎么这副样子?你不是去抓奸了吗?人沉塘了吗?”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陆长清更加激动:“废什么话?我要见夫人,快把她请出来!” 苏玉被唬了一跳,也不敢再耽搁,连忙让人去请陆夫人。 等人走了她再次看向陆长清,抬手要给他顺气:“老爷息怒,这到底……” 耳边却忽然一声惨叫,陆长清捂着胸口疼得浑身哆嗦,先前遭受的打击太大,都忘了痛楚,此时被苏玉碰到了伤处,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挨了虞无疾一脚。 “别碰,别碰我!” 他打开了苏玉的手,捂着胸口疼得直吸气,苏玉也被吓了一跳:“老爷,您受伤了?陆英竟然敢对您动手?她真是疯了。”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一阵窃喜,连老子都敢打,陆英这下是真的完了。 然而陆长清却否认了:“不是陆英。” 他脸上满是后怕和不甘心,更多的却是畏惧,看得苏玉的心也提了起来,难道事情没成? “老爷,你说清楚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也有些着急,陆长清这个草包,连句话都说不明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然而对方却仍旧没开口,只捂着胸口杀猪般地叫唤,好在陆承业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娘,你猜我听到什么消息了?少师竟然要娶陆英了。” 这话宛如一道霹雳落下,狠狠砸在苏玉头上,她瞬间懵了,回神后脸上陡然没了血色:“你胡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外头都传遍了。” 陆承业撇撇嘴,“你问问我爹不就行了?听说他去抓奸的时候,把少师给抓出来了,当场就把婚事定下了。” 苏玉不敢置信地看向陆长清,“老爷,这是真的吗?” 陆长清没开口,但想起他刚才那惊慌失措的反应,也就没了再问的必要,事情竟然会变成这幅样子…… 板上钉钉的事,怎么还能办成这样? “既然发现奸夫是少师,怎么还能宣扬出去?这下就算少师原本不想娶,现在也不得不娶了,老爷,你糊涂啊……” “你以为我不想?!” 一番指责激得陆长清勃然大怒,“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无知蠢妇,给我闭嘴!” 苏玉脸色扭曲一瞬,也没再和以往似的迁就他,声音尖锐道:“我蠢?你聪明怎么还让事情变成这副样子,她如果嫁进使衙署,我们以后怎么办?她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就算拿回了陆家的产业又有什么用?” 陆长清还是头一回见她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时竟然被吓住,没了言语。 “你们有什么好吵的?” 陆承业这才开口,看着自己父母吵架,他倒是半分都不着急,“这虞家高门大户,她名声又彻底坏了,谁家会真的让这样的人过门?我看她嫁不进去。” 两人一愣,眼睛陡然亮了。 私通是两个人的事,可成婚却不是,虞无疾糊涂了,不管不顾要娶陆英,但虞家人没糊涂啊,他们怎么可能看着虞无疾娶陆英这样一个出身不高,名声又坏透了的人? “对,往京中送信,让虞家人来拦着,还是我儿聪明。” 苏玉欢喜地摸了摸陆承业的头,陆长清也跟着附和,一家三口倒是其乐融融。 “回老爷的话,”丫头匆匆赶过来,面露为难,“夫人一直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不出来也不许奴婢进去。” 陆长清一改之前的焦急,先前他指望着陆夫人救命,可现在已经有了解决方法,自然不再需要她。 “矫情,她少对付陆英了不成?” 他冷笑一声,“不想出来就呆在里头吧,一天天的就知道哭哭啼啼,看见就心烦。” 苏玉娇笑着上前,“老爷说的是,咱们这就派人去京城吧。” 陆长清想起她刚才和自己的针锋相对,面露嫌恶,一把推开了她,“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苏玉脸色一僵,讪讪没敢言语,眼看着陆长清头也不回地走了,气得咬牙切齿。 “娘,别生气。” 陆静柔一直没敢出声,此时才小心翼翼地讨好苏玉,苏玉掐了她一把:“要不是你们没用,他敢这么对我?这桩婚事可是我费心思筹谋来的,你一旦嫁过去,可要好好帮衬你兄长。” 陆静柔疼得缩了下手,却没敢开口。 苏玉口中的婚事,是指陆四姑娘和同知公子的那桩,先前抓到对方要偷偷送信之后,苏玉就动了这个念头,已经让人拿着陆四姑娘的贴身衣物出去了,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提亲。 想毁了一个女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娘,好歹是陆家姑娘,也不能说嫁就嫁吧?” “有什么不能的?” 苏玉冷笑,“她娘早死,老爷又不在乎,谁会为她做主?就说她和人有私情,我是成人之美,不管是刘家还是老爷那边,都好交代。” 陆静柔没开口,后心却不知何时沁凉一片。 后门忽然吵嚷了起来,下人来报,说是有个无赖拿着陆四姑娘的肚兜上门来提亲了。 苏玉脸上一喜:“来了。” 她抬脚就走,陆静柔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陆四姑娘被堵了嘴,五花大绑押着跪在庭院里,寒冬腊月,她冷得瑟瑟发抖,脸色惨白。 苏玉看都没看一眼,目光落在那泼皮身上,对方年过四十,满脸麻坑,站着的时候腿一直在抖,整个人都透着股流气,身上的棉衣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看着并不合身,还脏污得厉害,仿佛十几年没浆洗过了。 “把人嫁给我,再给我一千两银子陪嫁,我就不把她勾引我的事宣扬出去,不然你们陆家的姑娘都别想嫁人了。” 泼皮大言不惭,他本来赌输了在破庙过夜,没想到一觉醒来就在身边发现了个包袱,一打开里头就是件带着胭脂香的肚兜,还有封信,他找人问了那封信,才知道是陆四姑娘写给情郎的,他立刻意识到机会来了,什么都顾不上,当即就来了这里。 陆四姑娘疯狂摇头,她不认识这个人,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没见过这种人。 苏玉却根本不看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真是家门不幸啊,既然如此,我也不好阻拦,盼你拿了银子,好好待她,来人,送四姑娘上马车。” 下人们连忙上前将人拉拽起来,往后门处走。 陆四死命挣扎,口中不停呜咽,可惜嘴被堵着,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只能不停叩首,盼着苏玉能放她一条生路。 模样狼狈又凄惨。 “娘,要不……” 陆静柔忍不住开口,苏玉反手一巴掌摔在她脸上,“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别不识好歹。” 陆静柔顿时不敢再言语。 苏玉冷笑一声,一挥手,下人便上前粗暴地将陆四姑娘拽了起来,人那么多,力气那么大,根本无法逃脱。 意识到这件事,她满脸都是绝望,眼看着后门越来越近,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决绝。 “砰”的一声响,后门忽然被踹开了。 第169章 阿姐护着你 正在混乱中的众人都被这忽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纷纷抬头看去,就看见了一张英气逼人的脸。 苏玉心头一跳,“日,日升?你怎么回来了?” 日升没开口,只侧身后退,将身后的人缓缓露了出来。 陆英? 苏玉的脸色彻底变了,外头流言肆虐,即便虞无疾将错处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可陆英身为女子,也不可能不受影响,她竟然敢在这时候出来,她想干什么?报复? 虞家人还没来,她现在和虞无疾还有婚约,若是真的对陆家动手…… 她心乱如麻,一时竟不敢开口。 陆英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明明知道她很快就要把陆家产业都交出来了,可此时被她这么看着,众人却只觉得黑云摧城,压得他们根本不敢抬头。 数月未见,她的压迫性,更强了。 “这么热闹,在做什么?” 陆英轻咳一声,目光在看见陆四姑娘时顿住了,眼底附上一层阴鸷,看来昨天晚上遭殃的,不只她一个人。 陆四姑娘浑身一个激灵,立刻意识到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撞开呆愣的陆家下人,冲到了陆英跟前,跪下就开始磕头。 “来人……” 陆英咳嗽剧烈了几分,金声玉振连忙上前将人扶了起来,又将人口中的帕子拽了出来,陆四姑娘终于得以开口,声音却直抖:“阿姐,救我,苏姨娘要把我嫁给一个泼皮。” 日升斩断了她身上的绳索,陆英抬手扶住她,触手却一片冰冷,她连忙将手炉塞给她,又要去解身上的衣裳。 丫头们七手八脚摁住她,月恒连忙拿了备用的斗篷来将陆四姑娘裹住。 身后的泼皮却不满了:“小贱人,可是你自己勾引我的,我有证据,你都把肚兜落在我那里了。” 泼皮得意扬扬地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陆四浑身一抖,再次跪下:“我没有,阿姐,你相信我,我没有。” “你先起来。” 陆英扶了她一把,陆四却不肯动,仍旧哀求地看着她。 苏玉连忙开口:“大姑娘别误会,这丫头不检点,我匆匆把她嫁出去也是为了三姑娘和六姑娘考虑,总不能因为她……” “闭嘴。” 陆英淡淡开口,不留情面的一句呵斥,激得苏玉脸色由白转红,又从红变青,却愣是没敢再说什么。 现在的陆英给人的感觉和以前完全不同,那种什么都看不进眼里的淡漠,看得人心惊肉跳。 “阿姐,你相信我,” 陆四姑娘紧紧抓着她的手,颤声解释,“我真的没有勾引他,我根本不认识他,我也不知道我的东西怎么会在他手里,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不嫁,我不嫁……” 她的声音彻底哑了下去,话里满是无助和绝望,她根本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真的什么都没做…… “我知道,”头顶忽然响起十分温和的声音,纤长的手指轻轻理了理她凌乱的头发,她仰起头,就对上了陆英沉稳包容的眸子,“阿姐为你做主。” 短短六个字,却击得陆四姑娘溃不成军,她再也忍不住,扑在陆英怀里嚎啕大哭,被关押,被冤枉,被强迫的恐惧和委屈,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她紧紧抱着陆英的腰,话都说不出来。 陆英垂眸,仿佛在她身上,也看见了另一道无助的影子。 她抬手拂过她凌乱的发髻,语气轻缓却笃定,“别怕,阿姐护着你。” 陆四姑娘哭得不能自已,其余人却都变了脸色。 苏玉咬了咬牙:“陆英,你已经和陆家断绝了关系,陆家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泼皮也跟着吵嚷起来:“有完没完?我告诉你,你再不跟我走,以后有你好受的,我打死你!” 陆英充耳不闻,弯腰将陆四姑娘扶了起来。 “静宜,女儿膝下有黄金,日后不要如此折辱自己。” 陆静宜双眼通红,根本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却仍旧点头,乖巧得让人怜惜。 金声玉振连忙上前扶住她,陆英的目光这才落在那泼皮身上。 她握住了陆静宜的手,“静宜,今天阿姐教教你,遇见这种事要如何处理。” 陆静宜已经恢复了些许理智,闻言点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陆英微微一抬下颚,几个护院立刻冲了出来,对着那泼皮就冲了过去。 “你们干什么?别打了,别打了……哎哟,我不娶了,我不娶了……” “我再不敢了,饶命,饶……” 苏玉看得脸色发青,却没敢让人阻止,直到那人的惨叫声越来越微弱,最后几乎听不见动静了,她才心头一跳。 “陆英,你,你打死人了?” “阿姐……” 陆静宜也吓坏了,紧紧抓住了她的手,陆英抬手给她戴上兜帽,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污人清誉,断人生路,此等硕鼠,不死何为?” 陆静宜默然,她想起自己刚才的绝望,若不是陆英忽然来了,她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吧。 “静宜,受教了。” 陆英微微一笑,目光落在苏玉身上,“那现在,来算算我们的账吧。” 第170章 片瓦不留 苏玉眼皮狂跳,她看看被活生生打死的泼皮,又看看陆英,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先前没注意,现在她才看见陆英身后还带了不少人,那些曾经护持陆家宅院平安的下人们,现在都成了威胁。 “你,你想干什么?” 她惊恐地叫起来,目光看向下人,示意他赶紧去找陆长清。 陆英也没拦着,只抬了下手,护院们立刻敲锣打鼓,将周遭的人都引了过来。 “我家姑娘重诺,”月恒爬上马车,高声喊话,“当日与陆家立契,若是成婚,就不在插手陆家产业,今天就将这些东西都送了回来,请各位做个见证。” “各位都看看,这可是货真价实的。” 月恒翻开账目和房契给众人看。 百姓们最爱看热闹,纷纷围了过来。 连陆长清也被这动静惊动,拖着刚包扎好的伤走了过来,瞧见门外那成箱的账册和房契,眼都亮了。 “这都是我的了,都是我的了……” 激动之下他竟忘了陆英还在,爬上马车抱住了那些箱子。 门槛被卸下,马车赶了进来,围观百姓也很快散了,护院抬手关了门,只是车上的陆长清一无所觉,还在翻看那些账册。 直到苏玉喊了他两声,他才察觉到气氛不对。 他看向还坐在一旁的陆英,后知后觉涌上来忌惮和畏惧,以陆英的性格,绝对不可能只是送东西过来。 给虞家的消息刚送出去,还没人来阻止这桩婚事,他得先稳住陆英才行。 想到这里,他腆着脸笑起来:“你看你都能嫁进使衙署了,昨天的事就别计较了,说起来有这么好的婚事,你还得感谢我呢,再说我也不想那么做的,可你一直逼我啊,要是你早这么识趣……” “日升。” 陆英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她早就见识过陆长清的无耻,实在是懒得和他废话。 “动手吧。” 日升在马车上一扯,火油自车顶洒了下来,一碰着火星,瞬间烧着一片。 陆长清瞬间急了:“救火,快救火,我的铺子,我的铺子!” 他抬手去拍打火苗,可纸张遇火就燃,再加上火油助势,他这几下不但没扑灭,火势反而更旺,他捂着烧伤的手跌下马车,愤恨地看着陆英。 “这都是陆家的根本,你怎么敢的?!” 日升冷笑开口:“我家姑娘可是按照约定都给你了,你自己留不住,能怪谁?” 陆长清气得浑身哆嗦,只能扯开嗓子喊人救火,下人们连忙去打水,可到底是晚了。 那账册房契被烧了个七七八八,根本没留下几本完整的,陆长清肝肠寸断,抖着手捧着那些纸灰,沉浸在巨大的打击里回不过神来。 一阵巨响却忽然传过来,地面都跟着一颤,他惊愕抬头,就远远看见自己的正堂竟然被推倒了。 他目眦欲裂:“怎么回事?正堂怎么会倒?!” 陆英侧头轻咳两声,不甚在意:“陆家是我建的,该给的,我给你了,该毁的我自然也要毁了。” 陆长清怒不可遏,抖着手指着陆英,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别着急,”陆英抵住唇,将嘴边的咳嗽压下去,“这才刚刚开始,往后,精彩着呢。” 陆长清脸颊抽动几下,仰头栽了下去。 “老爷!” “爹!” 苏玉母女连忙冲上来扶住他,想赶紧把人扶下去休息,可目之所及,四处的宅院竟都被推倒了。 她抬眸看向陆英,眼底迸发出强烈的恨意,这可都是承业的东西,竟然全都被这个人毁了。 你给我等着! 陆英一哂,苏玉竟还有心思为了陆家烦心,她不会以为今天就没她的事了吧? 陆静宜贴身的东西,总不能是凭空出现在泼皮手里的吧? “苏氏偷盗,请她去趟衙门吧。” 她扶着日升站起来,金声玉振连忙上前去拉拽苏玉,苏玉脸上这才闪过惊慌:“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偷盗了?” 她连忙将陆静柔拉过来挡在身前,“你别以为你要嫁进使衙署,就能为所欲为了,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陆英一哂,她收拾这些人,何曾需要借旁人的势? “带走。” 苏玉奋力挣扎,可风水轮流转,方才陆四挣脱不过陆家下人,如今她也反抗不了陆英的丫头,再不情不愿也还是被拽起来往门口拖去。 “娘,娘!” 陆静柔惊慌失措,扭头看向陆英,“你,你快放了我娘,不然,不然……” 她本想说点什么威胁陆英,可看看被抓走的苏玉,又看看晕厥的陆长清,心头却一片茫然,她曾经以为无所不能的父母,原来在陆英面前,这么不堪一击吗? 她站在原地,迟迟不愿意接受这让人崩溃的结果。 “英儿?” 一道熟悉的呼唤却忽然响起,陆静柔大喜,连忙转身:“母亲,快,快救救我娘,陆英要把她抓去衙门。” 是啊,她怎么忘了,这家里还有个陆英的克星,只要陆夫人开口,陆英再不愿意,也会听她的话。 她满脸期待,然而陆夫人却仿佛没看见她一样,径直越过她朝陆英走了过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英儿,你没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母亲还以为……” 她再次掉下泪来,可却无人理会,陆英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扶着日升就出了门。 “英儿,别走,让母亲看看你……” 她抬脚去追,却被下人拦住去路,任凭她怎么恳求,都不肯放她过去,她心口刺痛,声音嘶哑:“昨天的事真的和母亲无关,以往母亲的确是做过错事,可这次真的是被你爹骗了……” 马车里毫无反应,里头的人甚至连看都不愿意再看她一眼。 她哭倒在地,冷不丁一双绣鞋出现在眼前,她心里一喜,连忙抬头,却是月恒。 “月恒,你去告诉英儿,我昨天真的是被骗了,我真的……” “陆夫人,拨云居里的东西呢?” 她刚才回了趟拨云居,想着收拾些东西做念想也好,可里头却空空如也,别说陆英平常用的东西了,连床上镶着的绿松石都被扣走了。 光秃秃的,仿佛盗贼过境。 陆夫人被问得僵住,月恒冷笑一声,“既然您也没有请姑娘回来的意思,那请您日后也不必造访,姑娘是真的不想再见您。” 第171章 不拜高堂 马车踢踢踏踏回了小院子,陆静宜一下车便好奇地打量着周遭,陆英拍拍她的手,刚要说什么,先侧头咳了起来。 陆静宜担忧地看着她,这一路上,陆英咳了好些回,说起来几个月前她去探望陆英的时候,也看见她在咳。 什么病,这么久了竟然都没好吗? “让玉振带你去安顿吧,”陆英压下咳嗽,温声开口,“宅子小,拢共也没几间屋子,喜欢哪里就住哪里。” 陆静宜连忙点头,虽然满心担忧,却识趣地没有多问,跟着玉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让人去陆家看看,若是还有人愿意过来,就接过来,不愿意的就不必理会了。” 她低咳一声,再次开口吩咐。 月恒叹了口气,陆英自己都照顾不好呢,还什么心都要操。 可她还是一本正经地答应下来。 陆英被她这副装老成的样子逗得想笑,但笑意很快就僵在了脸上,正堂里有客。 “陆姑娘回来了。” 王春夫人起身迎了出来,陆英连忙与她见礼,“夫人怎么来了?” “恭贺姑娘大喜。” 王夫人握着她的手将她迎进了内堂,满脸都是笑,“自然是来商讨婚事的,虽说是年节底下,可这三媒六聘也马虎不得……” “一切从简就好。” 陆英打断了王夫人的话,本就是权宜之计,着实不必太在意过场。 王夫人哽了一下,目光不自觉瞥了眼后堂,片刻后才再次笑起来,“姑娘这般体恤,实在是难得,这样吧,琐事就由我一应操办,姑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我没有要求,”陆英再次摇头,“少师满意就好。” 王夫人这次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按理说婚事她都不应该来和陆英说,可她和陆家闹成那样,也实在是没有长辈能为她做主,偏她自己还是这种态度。 “那,那我看着办了。” “有劳夫人了。” 陆英拍了拍手,月恒连忙捧了个盒子出来,陆英抬手接过,“年前得了块翡翠,可惜我这年纪压不住,夫人带回去打套首饰吧。” 王夫人连连推拒:“这可使不得。” 年前她女儿出嫁,陆英虽不在齐州,可还是让人送了全套的嫁妆过去,这么重的礼,他们实在是受不起,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回报,怎么能再要东西? “姑娘还是留着日后送婆母吧,想来老夫人一定欢喜。” 话音落下,她匆匆走了。 陆英轻叹一声,将丫头们都遣了下去,这才看向后堂:“少师。” 虞无疾迈开长腿出来,眼神复杂地看着陆英。 大婚这么不上心……果然还是琢磨着和离。 心下叹了口气,他目光又落在那装着翡翠的盒子上,刚才王夫人的话他都听见了,犹豫片刻他斟酌着开口:“成婚的消息我还没往京城送,你想让母亲来吗?” 陆英微微一愣,虞老夫人不来吗? 不拜高堂,那还算是成婚吗? 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本来也不是正经成婚,虞无疾不愿意为了一场戏惊动母亲,也在情理之中,先前她还说一切从简,现在倒是糊涂了。 “不敢惊扰老夫人,其实……” 她顿了顿,低声补充,“没有婚书也可,草草摆几桌宴席堵人口舌就是。” 虞无疾心下叹气,陆英对这场大婚是真的不放在心上。 可伴随着那样的算计和代价,她不愿意提到也在情理之中,“这件事我来操办吧,你就别操心了……衙门那边可要我打声招呼?” 这是说的泼皮被打死,和苏玉被送进去的事。 陆英不意外他知道,今天在陆家动静闹得不小,使衙署又素来耳聪目明,想瞒过他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说她也没想瞒着。 “不劳烦少师了,泼皮的事会有赌坊的人处理,至于苏玉……” 她顿了顿才再次开口,“先前拨云居的东西被变卖,我让人注意过,就是苏玉身边的丫头,人证物证俱全,她逃脱不了。” 虞无疾却皱起眉头,拨云居的东西被卖了? “什么时候的事?” 陆英侧头咳了一声,“忘了。” 虞无疾默然,陆英最近留在齐州府的时间屈指可数,就那么几天,怎么可能会忘? 可他也没追问,他能感觉得到,昨晚过后,陆英对他的态度柔软和善了不少,可那不是真的放下了芥蒂,有了信任或者依赖,而是觉得对他有愧,所以处处容忍。 这比先前不搭理他更让人难受。 他叹了口气,但心思很快就飘向了别的地方,昨夜的事翻涌在脑海里,他看了陆英一眼,“你身体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把大夫带过来了,给你看看。” 陆英摇头,面无异色:“毕竟不是要人命的药,没什么大碍,就不用大夫了,对了,我还要去铺子里一趟,少师还有事吗?” 虞无疾只好告辞,陆英一路将人送到门口,等看见对方走远,她这才低下头,耳廓悄然红了一圈。 昨晚的事,最好是忘了…… “陆英。” 男人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陆英被唬了一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虞无疾也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颇有些意外。 “你这是做什么亏心……” 话音一顿,他目光落在陆英发红的耳垂上,指尖不自觉一颤,鬼使神差地探手捏了一下。 “啪”的一声响,手背上挨了一巴掌。 “你干什么?” 陆英低喝一声,虞无疾被拍得回了神,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刚才你耳朵上有个蚊子。” 陆英没理会他的胡说八道,“你回来干什么?” 虞无疾却一时语塞,他刚才回来的确是有事,可是…… 目光落在陆英又红了几分的耳垂上,他脑子里全是这幅画面,已经分不出神想别的了,等陆英扭头走了,他才稍微恢复了一点清明。 他只是忽然想起来,有件事或许会让陆英很开心,本想告诉她的,但现在看来,还是先把事情办成了再说的好。 第172章 下聘 “阿姐。” 第二天一早,陆英刚进正堂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呼唤,她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喊的是她。 她连忙循声看去,就见陆静宜俏生生地站在门外。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玉振呢?” 陆静宜这才走过来:“玉振姐姐去给我置办衣裳了,阿姐……” 她抓着陆英的手,满脸惊讶,“我方才听说你要和少师成婚了?这是真的吗?真没想到,阿姐你和少师竟会是这样的缘分。” 陆英脸色有些尴尬,陆静宜困于内宅,外头的消息不清楚,现在才听说也正常,但是这桩婚事和旁人想的不太一样,她和虞无疾…… “说起来,当初少师对阿姐你最是特别,原来是这样的心思。” 陆静宜没等她回答,自顾自开口,话里满是惊叹,她见过虞无疾几回,总觉得对方和她们并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不怒自威的气势,万人之上的高位……所以虽然对方生得不错,她却从没往旁处想过,可现在,这人忽然就要成为自己的姐夫了。 但不管怎么说,总是一桩喜事。 “婚事琐碎得很,先前二姐姐成婚的时候,我帮着操办过,阿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吩咐。” 她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阿姐,婚期还有多久?我替你绣件嫁衣吧,我知道阿姐你女红一向不好的。” 陆英倒是完全忘了这茬,似乎大周的确有姑娘为自己绣嫁衣的习俗,可这也不是真的成婚,实在不必为难陆静宜。 “不必麻烦,”陆英侧头咳了两声,“也没人在意。” 这话说得陆静宜一愣,嫁衣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没人在意? 姑娘家一辈子可就这一次大婚,若是不仔细置办,该是多大的委屈? “阿姐……” 她忍不住唤了一声,还想再劝劝,陆英听出来了,有些无奈:“当真无人在意,这婚事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不必当真。” 陆静宜越发听不懂,成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会只是走个过场?该不会…… 她脑海里浮出个不太好的猜测,脸色都跟着难看了几分,正要开口说什么,一阵嘈杂声却忽然由远及近,她的声音完全被压了下去,只好闭了嘴,开了院门查看。 门外却没瞧见什么人,只有喧天的锣鼓声越来越清晰。 不多时一队府卫敲锣打鼓地抬着东西出现在门前,陆静宜瞬间反应过来,这是冲着自家来的,下意识要回避,陆家的规矩,姑娘是不能见外客的。 但很快她又制止住了自己,这里不是陆家,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恪守规矩礼教,换来的却是遭人陷害时,求救无门。 反而是一直被父亲嫌恶诋毁的大姐姐救了她。 她再不要过以前那种日子,她要和大姐姐一样。 她压下心里的忐忑不安,命下人大开院门。 门一开,外头的情形顿时清晰起来,那长长的下聘队伍竟是一眼看不到头,连围观的百姓都被挤到了角落里。 她愣住,想起陆英那句“走个过场”,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位是四姑娘吧?” 一人自马背上跳下来,瞧见她咧嘴一笑,抬手抱拳,“我代我家主子,来给陆姑娘下聘。” 陆静宜连忙回礼,很快想起来眼前之人是谁,仿佛是位将军,叫单达地。 “单将军请稍后,我这就去禀报阿姐。” 她转身匆匆进了院子,陆英已经听见了外头的动静,却不甚在意,端着燕窝慢慢地喝 “阿姐,使衙署来下聘了。” 她忍不住喊了一声,陆英没有起身的意思,只侧头喊了声月恒,月恒很快就出去了。 陆静宜有些茫然,“阿姐,你不去吗?” 虽然按理说,待嫁的姑娘是不露面的,可现在的陆英并无长辈做主,凡事都得她自己处理,不露面似乎说不过去。 “月恒会处理好的,”陆英随口敷衍,将另一盅燕窝推到了陆静宜面前,“趁热吃。” 外头那么多人等着,陆静宜哪里有定力去吃燕窝? 她看看门外,又看看陆英,还是没忍住开口,“阿姐,真的来了很多人,送了好些聘礼呢,你还是出去看看吧。” 陆英有些无奈,到底是被陆家困着长大的,眼界窄了些,虞无疾要顾全颜面,东西不会太少,但也绝对不会太多。 一桩连高堂都不惊动的婚事,能有多上心?何至于陆静宜这般惊奇? 她无奈摇头,耳垂却忽然烫了一下,像是虞无疾那只手还在上头揉捏一样。 她蹙了下眉头,心里有些烦躁。 她倒是没往旁处想,她还记得虞无疾当初的解释,男人本性罢了,无关情谊,当时觉得是他嘴硬,后来一回想,其实都是实话。 她见过那么多人,其中人前道貌岸然,人后好色成性的,更是不知凡几,是她当初非要觉得虞无疾不一样的。 “好了,月恒会处理的。” 她敷衍一句,岔开了话题,“回头让人送些东西来,你挑些合眼的,我看你这头面首饰都是几年前的……” 然而话音未落,月恒也匆匆折返了回来,“姑娘,您怕是得自己出去看看了。” 陆英一顿,有些不解,接个聘礼而已,收下入册就是,她自会按着册子补上嫁妆,总不会贪了使衙署的钱财。 然而月恒不是陆静宜,她的话陆英不能不当真。 短暂的犹豫过后,她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清晨风冷,她一出门就被风呛得咳了两声,下一瞬单达上前挡住了风口:“姑娘可当心些,别着凉了。” 单达连忙开口,小心谨慎的样子,活像是他才是要娶亲的新郎。 陆英道了谢,目光透过他看向他身后的聘礼,竟是一眼看不见尽头的红,她愣住,刚才还以为是陆静宜眼界窄,现在看来是虞无疾疯了。 第173章 一文钱 “少师这是何意?” 陆英眉心蹙起,虽说嫁妆和聘礼算是一换一,谁都不吃亏,可如此数量的聘礼,怕不是要将她手里的银子全都掏空了。 她不得不怀疑,虞无疾这是在试探她还有多少家底。 单达不知道她会想得这么歪,还在龇着牙乐,“怎么样,体面吧?风光吧?主子昨天可是一宿没睡,一直在准备,我连夜带着人亲自回京城运的银子和东西,他打仗当官这么多年攒的家底和赏赐,可都花在这上头了。” “那几个,” 单达兴奋地指着打头的几样聘礼,“都是御赐的,当初是生从皇上手里要的,他都舍不得给呢,还有这个,从我家老夫人私库里偷出来的……” “单将军。” 陆英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只觉得脑仁突突直跳,她有些不明白虞无疾这是想做什么,昨天她的话应该说得很清楚。 一切从简。 “留下二十四抬,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单达仿佛没听清她说了什么,扯着嗓子喊:“您说什么?” 陆英无奈,正要重复一句,两个喜娘却忽然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一左一右架着陆英让到了路旁。 “姑娘快看,这是咱们的聘礼单子。” “这份用心,这份风光,别说齐州府,整个青州都是独一份的啊。” 陆英被迫后退,心里有股不太好的预感,“你们让开……” “咱们这可是活的大雁!” 喜娘猛地拔高了音调,将她的声音压了下去,趁着这机会,单达大手一挥,“进!” 府卫抬脚就走,仿佛身后有人追赶一般,速度极快,前门进,后门出,动作行云流水,不多时就放下了一大半。 陆英终于挣脱开两个喜娘,眉眼含怒。 却对上了一张含笑的脸。 她的怒气一顿,“你怎么过来了?” 虞无疾啧了一声,“琢磨着你可能不会让他们进,就来看看。” 他语气忽然软下来,“都抬过来了,没有抬回去的道理,我名声已经不好听了,再让人看见,会说这婚嫁也是我逼的。” 陆英一时哑然,胸口的怒火也瞬间烟消云散。 是了,被设计的是她,若不是为了商路,虞无疾也不会被牵扯进来,跟着她一起被人指指点点。 是她欠了人情,没什么资格发怒。 “进去说吧。” 她转身进了门,虞无疾猜到了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可心里却没有半分欢喜,早在认识陆英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是个为了顾全大局,会无底线委屈自己的人。 他一直想让她改掉这个坏习惯,可兜兜转转,反倒越演越烈。 他揉了下心口,抬脚跟了上去。 单达知道这是不着急了,也就不再催促,只将锣鼓又奏了起来,力求整个齐州府都知道这件喜事。 两人在一片喜庆的热闹里回了正堂,陆静宜一见虞无疾来,远远行了一礼就避开了,月恒上了茶后也退下了。 虞无疾靠在门口没有进去,身后是喧天的锣鼓声,面前是安静的心上人,他靠在门边看了好一会儿,都没想起来说话。 直到陆英咳了一声,他才回神,斟酌着开口:“你我好歹都是齐州府有头有脸的人,若是这婚事太过随意,未免被人诟病。” 陆英不大相信有人敢去他面前说嘴,开口就要反驳,可嘴唇刚张开便又有些泄气,东西都进来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 罢了罢了,大不了掏空家底赔给他。 “你想如何便如何吧。” 她有些疲惫,连话都懒得说,脑子里却在算这些虞无疾那些聘礼,要用什么路子卖出去好回些本钱。 虞无疾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很有些无奈,他是想让婚礼风光一些,即便他将那天的事揽在自己身上,外头关于陆英的流言仍旧甚嚣尘上,若是按照陆英所说,一切从简,必定后患无穷。 但陆英是真的不上心。 “盘算嫁妆呢?” 他猜测着开口,陆英没否认,只是也没看他,“我不占你便宜。” 虞无疾觉得这话有点赌气的意思,虽然知道是错觉,现在的陆英不会和他赌气,可心里仍旧生了一分欢喜,但他可没想把两人的家底都掏空。 “嫁妆你从聘礼里挑一些吧,省着点花,我手里没银子了,成婚后衣食住行都得靠你养,一切从简吧。” 他把陆英的话还给了她。 “哦对,”他想起来什么,连忙补充道,“府卫的俸禄,也得你出。” 陆英呆滞片刻,她怎么都没想到能从虞无疾口中听见这种话,先前单达说虞无疾掏空了家底,她还以为是哄骗她的。 “你……真的没有银子了?” 虞无疾将钱袋子摘下来,倒过来抖了抖,里头哐啷一声,掉出个铜板来,他惊奇地抬了下眉毛,“还是有的,一文钱。” 陆英哽住,越发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就算为了颜面考虑,不想太寒碜,又何至于到这个地步,甚至连府卫的俸禄都没留出来。 如此一来,她怕是真的不能舍命陪君子了。 总不能成婚后一家子喝西北风吧? “你怎么……” 她忍不住开口,很想问问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事已至此,多说无意。 “我知道了。” 沉默半晌,她才再次开口,随即起身进内室,捧了个小箱子出来,里头都是碎银子,虽然知道虞无疾手里不可能真的只有一文钱,但她也不好什么都不做。 只是刚出来就听见了说话声,她一抬眼就瞧见了王夫人。 按理说下聘这种事,她这个保媒人是要来的,先前混乱中,她没注意,倒是有些失礼了。 “夫人安好。” 她见了礼,将箱子随手放在了一旁,王夫人连忙回礼:“我请大师测了吉凶,来请姑娘选选日子。” 陆英结果那册子,却还不等看虞无疾先开了口,“三天后就是个吉日,我想着事情宜早不宜迟,还是尽快办得好。” 三天? 陆英指尖蜷了一下,虽然想过事情会办得仓促,可也没想到会仓促到这个地步,三天…… 可齐州府离着京城本就不远,稍不留神消息就会传到京城虞家人耳朵里,他大约也是顾忌着这个。 “那就这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