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藏》 第1节 雪 白色。午后。沉思者。加持。 谷地。冬天。沉降的河流。草。沙洲。对岸。 长发。牛仔裤。吸烟。腕上戴着佛珠。 吸烟的样子与佛珠不太相称。 空间关系。记忆。 我的朋友王摩看到马丁格的时候,雪已飘过那个午后。那时漫山皆白,视野干净,空无一物。在高原,我的朋友王摩说,你不知道一场雪的面积究竟有多大,也许整个拉萨河都在雪中,也许还包括了部分的雅鲁藏布江,但不会再大了。一场雪覆盖不了整个高原,我的朋友王摩说,就算阳光也做不到这点,马丁格那会儿或许正看着远方或山后更远的阳光呢。事实好像的确如此。马丁格的红氆氇尽管那会儿已为大雪覆盖,尽管褶皱深处也覆满了雪,可看上去他并不在雪中。 从不同角度看,马丁格是雕塑,雪,沉思者,他的背后是浩瀚的白色的寺院,雪,仿佛就是从那里源源不断涌出。寺院年代久远,曾盛极一时,它如此庞大地存在于同样庞大的自身的废墟中,并与废墟一同退居为色调单纯的背景。不,不是历史背景,甚至不是时间背景。王摩说,仅仅是背景,正如山峰随时成为鸟儿的背景。 马丁格沉思的东西不涉及过去,或者也不指向未来,他因静止甚至使时间的钟摆停下来。他从不拥有时间,却也因此获得了无限的时间。他坐在一块凸兀的王摩曾过的飞来石上,面对山下的雪,谷地,冬天沉降的河流,草,沙洲,对岸应有的群山,山后或更远处的阳光,他在那所有的地方。 因为氆氇的关系,马丁格的头被包围了,因此也被雪包围了。远远看去,马丁格只露出一点儿窗口般的脸,如果不是金丝眼镜,如果不是镜片稍有一些雪的反光,马丁格就是一个真正的雪人。透过镜片,可以看见马丁格的眼睛,马丁格的眼睛非常浅,即使平时不下雪,那里面好像也永远有雪在下;清澈地反映着一切,同时也拒绝着一切。 王摩认识马丁格,但马丁格那会儿不认识任何人,因此王摩可以像在一尊陌生的雕像面前走来走去。王摩身着皮夹克,戴着一条灰格围巾,围巾怪模怪样的。某个时刻,由于立得久了,同样覆满雪的王摩与马丁格构成了某种空间关系就如同一尊雕像同另一尊雕像的关系,王摩说。 王摩对“一尊雕像与另一尊雕像的关系”的说想法感到满意,并以自己的不动体会到马丁格深不可测的境界 不过,就像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一样,也就在雕像意识形成的瞬间,王摩惊讶地发现马丁格实际上并非一动不动。马丁格身上的雪在动,在剥落,在融化,尽管速度很慢,像云的变化一样不易察觉,不过一旦发现变化,正是事物加速的时候。很多事物都是这样:发现已是突变,已是加速,甚至已是斗换星移很快,王摩发现,马丁格的红氆氇已从大雪中呈现出来,并且因为潮湿变得十分鲜艳夺目。雪已经不能触及马丁格,雪差不多同马丁格保持着椭圆形的距离。马丁格在椭圆形的中心像一盏灯,甚至灯芯、一种透明的发光体,远远看去有一种雪夜灯光窗口的效果。王摩的学生在不远处追逐、喊叫、欢呼,欢声到了王摩这儿还多少有些个嘈杂,但是到了马丁格那儿可能已变成了天堂的鸟叫。 那就别打扰他吧,让他听到鸟儿叫。有学生冲过来,被我制止了。我摆手,让他们回去,孩子们是无意的,就像任何时候都不能说鸟儿是有意的他们早就看见了马丁格,他们熟视无睹,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鸟儿见得多了,他们也见得多了。许多狗跟着孩子们跑,孩子们和雪打作一团,狗们也学着主人和雪打作一团;它们一会儿窜入树林,一会儿飞跑出来,扬起阵阵雪雾,它们比主人还热闹。它们平时跟着主人一同上学,一同下学,从不进校园,就在校门口卧着。不过就像任何事物总有例外一样,有一次,我正在课堂上讲《天上的街市》那是一种韵文教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一只灰毛狗大模大样走进来。我熟悉它,就像熟悉它的主人。我叫它大灰,用汉语,而不是藏语,它也完全听得懂。大灰显然忘了学校的禁令,好像从不知有什么禁令,一进门就上了讲台,同我并排站在一起。这种事不经常发生,不过发生了也没人觉得奇怪,奇怪的倒是当时底下我的学生们没有一点骚动,一点声音也没有。大灰同样非常安静,甚至你可以说是安详的,甚至就好像它是讲师,我是助教,或者相反吧,总而言之是类似只有在大学才有的一种关系。我继续讲《天上的街市》,学生们大声朗读,整齐而有韵味,一切都相安无事。大灰站了一会,也许觉得上课学习也不过如此,于是朝天打了个哈欠,一抹头下了讲台,没事儿人似的出了教室。它觉得挺没意思的。它对我是否定的。 雪后来看上去稍稍小了一些,或者因为天色渐暗的缘故看上去有了某种类似小了的变化。变化在马丁格身上也出现了:马丁格与雪的椭圆形距离似乎也小了一些。不,不是似乎,是真的,王摩说,是真的正在缩小,事物总是这样:一旦发现变化,就是加速之时。 的确,很快,围绕马丁格的空间被雪轻轻穿透,雪开始无声地落在马丁格身上。马丁格不可能让雪持续地不触及他,这一点就是任何一个伟大的修行者也做不到。修行的本质是一种内在运动,是调节与控制,就像人体内部有诸多灯盏,它们渐次打开,渐次,直到全部,直到最亮,然后,渐次关闭,直到全部,周而复始,事物决不会停留在一点上,哪怕是一瞬上。也就是说,修行是一种体内的循环往复的运动。因此,围绕马丁格的椭圆形的雪的距离才会收缩。马丁格再次成为雪人。这不算奇观。 天色已晚,雪好像更小了,实际上更大了视觉并不总是提供真相。许多时候恰恰相反,错觉倒是经常的,因此对于一修行者,真相几乎是无止境的。但何为真相?如果真相是无止静的,是否也可以说真相是不存在的? 王摩这样想着,看看天空,看看远处。 天差不多完全暗下来,他得招呼学生们回家了。他的学生玩疯了,他们还在奔跑,打闹,叫喊,这场四月的大雪让他们忘记了一切!他们玩了整整一个下午!下午本来是他的一节语文课和一节自习课,他的学生再也坐不住了,他们与自然界的关系几乎是天经地义的,根本就不可能再关住他们。而且,学校的位置也完全处于自然之中,就像寺院一样,村子一样。学校虽已靠近公路,但仍是圣皮乌孜山向下延伸的结果,因此就连操场也是倾斜的。王摩的石头房子在操场下面,面对隔过操场的教室永远是上坡,仰角,也就是说他开门即天空,即满天星斗,即矗立在山坳上的寺院的灯火,以致如果从更大的视角上看,学校的建筑差不多就是寺院建筑的一部分。 不过,今天晚上王摩什么也看不见。今天既没有星星,也没有寺院的灯光,一切都隐在了无声的雪中。晚上王摩仍放不下马丁格,他站在石头房子门前,虽然没一点风,但雪还是呼呼拉拉飘进房门。王摩没关门,就让门敞着。他遥望着不可视的雪,似乎遥望到雪夜中马丁格。虽然维格说过马丁格曾在雪中打坐过几天几夜,直到雪停为止仍像好人一样,什么事也没有,但维格也只是听说,并没亲眼见过。当然了,现在,要是去看马丁格得有一段夜路好走,得穿过有狗叫的村子,以及那片几乎被雪封住的树林。 王摩这样想了一会儿,决定敲维格的房门。 维格当然在,王摩或王摩诘站在自己的房门前已闻到维格房间的烟味。 维格的房间一如既往地昏暗,并且总是烟雾腾腾,今天好像尤甚,显然不是一个人吸烟。维格还是往常那样:牛仔裤,有宗教图案的宽大罩衣,夹着烟,腕上戴着佛珠,吸烟的样子与腕上的佛珠有点不太相称,几乎从烟雾中浮现出来。维格没向王摩或王摩诘介绍屋里的陌生人,她一向如此,因此王摩诘也没向陌生人打招呼,就像没看见一样。王摩诘向维格发出了邀请。维格对蜷缩在沙发尽头显然吸雪茄烟的陌生人淡淡地说了句什么,披了一条袈裟似的白披肩,随王摩诘出了门。 要不要再加件衣裳?王摩诘问。 不用,不冷,维格手拈披肩。 至少应该戴上帽子。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下雪戴帽子?维格望着天迎着雪不屑地说。 王摩诘认真上下打量了一下维格。 嗯,雪和长发,倒也很特别。 这是加持,你懂什么。 尽管把雪看做是佛天的加持,维格还是不时地甩一下头上的雪,钻石般的雪花便纷纷从长发上落下,好像拒绝加持。他们话不多,穿过虽有雪覆盖但仍倾斜的操场,从学校后门进入了一墙之隔的村子。村子像学校一样,是圣皮乌孜山延伸的结果,名叫坦巴。一路都是上坡,很猾,他们几次险些摔倒,不时要相互搀扶一下。雪遮住了所有的灯光,幸好路上仍有前人的脚印。王摩诘打着手电,过沟过坎时会适当地牵一下维格的手。维格的手一点也不凉,不仅如此,甚至还有着某种源源不断的暖意,很难想象来自何方。 他们穿过村子,还要再穿过那片树林。狗从不同方向叫成一片,直到他们进入了树林还在零零星星地叫。树是变异白杨,树皮驳杂,称不上白,不过在高地上长出白杨已很不容易。到了秋天,林子一派高贵的黄,仍然很美,衬得白色寺院是一年中最富生气的季节。前面出现了岔路,虽然沿任何一条路走下去都会看到飞来石上的马丁格,但王摩诘还是选择了那条脚印纷乱又模糊的路,因为那是他下午带学生回来的路。 没有风,一丝风也没有,雪挂在树上,静静的,层层叠叠的,整个树林有点像白色的宫殿。的确不怎么冷,但无论如何维格穿的还是太少了。房间角落里那个陌生男人极其沉默,那种沉默显然不太可能让女人的手源源不断地温热。是的,马丁格,显然应该是马丁格。马丁格是维格的上师。走向自己的精神导师,内心乃至手心或许就是越来越热?这在维格是可能的,维格说过,她也曾在雪中打坐,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也曾在雪中坐了很长时间,以至最后也慢慢感到身体温暖,差点儿就把雪融化了。王摩诘对此颇不以为然,认为那与其说是打坐,不如说是疯,疯狂也会产生能量。不过今天他们没再谈论这件事,他们在谈马丁格的父亲。维格对马丁格尊敬有加,但对马丁格的父亲却奇怪地淡漠。 老先生这次真的要来了,王摩诘告诉维格。 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怀疑论哲学家。 维格淡淡地准确地说出老人的名字。 --老头可是大人物,法兰西终身院士,在西方很有影响。 马丁格这么告诉你的? 维格不相信马丁格会这么说,王摩诘说: 不用马丁格告诉我,十年前我就读过老头的书,商务出的,我还见过老头的照片,老头现在应该快八十岁了。 他来干什么,还是要和马丁格对话? 当然,要不他才不会来西藏呢。马丁格也决定了,准备迎接怀疑论的父亲。 这么大岁数了,不要命了。 追求真理的人都是这样,特别是西方的一些大师。 你别崇洋媚外了,是不是你鼓动了马丁格? 崇洋,并不媚外,你得分清楚。你想想,一个是怀疑论哲学家,一个是西藏佛教的信仰者,又是儿子和父亲,他们对起话会是多么有趣?他们怎么对话?在什么维度上?而且,这么重要的对话内地整个学术界都不知晓,这太神奇了。 你想参与对话? 可惜我的法语差了一点儿,恐怕得有劳你了。 我会照顾好老先生,可我不想听他谈论什么。 你不用担心马丁格,马丁格没问题。 我怎么会担心?你真可笑,我才不担心呢。 王摩诘认为维格对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的冷淡虽然有宗教上的原因,但仍然是女人式的反应。换句话说,维格的反应不是一种理性的反应,而仍是一种情绪化的反应,这一点王摩诘对维格了如指掌。他们断续地说着,出了树林,来到了那片科幻的白色世界。他们到了飞来石前,但是没有马丁格。 石上除了雪,厚厚的雪,什么也没有。 --奇怪,马丁格明明就坐在这儿,就是这块石头? 王摩诘边说边照,四顾茫然。维格不说话,没什么可说的。 手电环照四周后,再次落在赫然的飞来石上。 就算马丁格后来走了,怎么一点痕迹也没有留?就算痕迹被覆盖了也不会一点看不出。真怪了。不,不会有错,就是这儿。 前面不远,是下午他的学生戏雪的地方,那地方现在仍有许多模糊的脚印,手电光下它们清晰可见,狗也在那儿奔跑过,狗的蹄印也可以看出。 只有飞来石上天真未凿,一派浑然。 这不太可能吧?王摩诘认真地问维格。 你问谁呢?维格回答。 维格紧紧抓住披肩,似乎在颤抖,看来感到冷了。 难道马丁格会飞?就算会飞,也不会无痕呀? 他可能根本就没在过。 那么说我出现了幻觉? 谁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到底什么意思?这大雪天让我出来? 你的意思,我想你了? 维格看了一眼王摩诘,扭头便走,不辞而别。 王摩诘站着没动,用手电照着维格照维格着咔咔做响的脚下,照摆动的辍满雪花的长发,照腰身,甚至臀部,照前方。维格走得很快,越来越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静静的白色的林中。王摩诘收回手电,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照飞来石。 纷扬的雪花在光柱中异常清晰,像急雨一样,唯有飞来石上浑厚的雪一动不动。飞来石上的雪好像天真未凿,好像还在发育,好像是一种梦,他的学生跑向这里,他们像鸟一样,他们是无意的,正如鸟是无意的。他们早就看见了马丁格,他们熟视无睹,鸟儿见得多了,他们也见得多了。他们奔跑,打闹,狗也跟着跑。是的,狗也跟着猛跑,主人和雪打作一团,它们也打作一团。它们一会儿窜入树林,一会儿飞跑出来,它叫大灰,我用汉语叫它也听得懂,大灰非常安静,甚至可说是安详的,好像它是讲师,我是助教,或者相反。我继续讲《天上的街市》,学生们大声朗读,整齐而有韵味,一切都相安无事。大灰安安静静煞有介事站了一会儿,也许觉得上课学习也不过如此,忽然朝天打了个哈欠,一抹头下了讲台,没事儿人似的出了教室,门也不给关上。 它觉得挺没意思的,它对我是否定的。 我在乎它的否定吗? 不。是的。 第2节 影子 一切都在产生自己的影子。 我也一样,我不动,村子也不动, 一切都不动了。亮度。水。 三岁男孩把鞋浸在水里,提起,倒下 提起,是姐姐桑尼汲水的情景。 雪在山顶展示永恒的冬天,但夏季已经来临。融水的日子,溪水明亮,绕村而行,很容易就能找到源头,向上走就是了,就在山顶。寻找一大江的源头不容易,同样,知道一条小溪的归宿也不容易。小溪要去哪儿呢?它们汇入了哪条大河?或者大河的支流?最终它们在哪儿入海?寻找归宿的过程有时比寻找源头的过程更让人茫然。归宿常常消失,而源头永在。 午后,阳光强烈,村子安静。狗睡在墙下,拖拉机像静物,牛粪墙几乎自燃。石头房子有短小的阴影。牛粪墙也有,经幡也有,窗楣也有,畜栏也有,一切都在产生自己的最初的影子。我也一样。我的脚下有短小正在发育的影子。我不动,村子也不动,一切就都不动了。我被村子的背景呈现出来,身上布满阳光的颗粒,由于村边的水声,我甚至感到整个村子都具有了水的亮度。一切都如此明亮、炫目,让人眩晕。是的,眩晕,眩晕有时会产生艺术。我不是艺术家,但我知道一点修拉。我知道为什么把阳光处理成颗粒,那是有道理的。 我在村边已住了很久,关于村子一直所知甚少,比如村子最早何时出现的?石头房子是最初吗?午后阳光何以这样静?村子最早出现好像与山上的寺院有关,是寺院的属地,但寺院又是何时出现的?僧人来自哪里?事物总是缠绕一起,可知部分总是引起更多未知部分。 我认为不必非要知道事物彼此间的联系,所有的存在都有自身的理由,村子与寺院有关,但村子一旦存在就有了自身的理由,比如怎么能说拖拉机与寺院有关?还有乡邮电所,食品店,学校,以及公路。 有些理由让我在这里住下来,一旦住下来新的理由也开始慢慢产生,以致差不多忘记了最初的理由(王摩诘是1996年的志愿者)。我觉得某种东西在生长,甚至有时觉得自己同某棵树长在了一起,与某种温度密不可分。 早晨、午后,或黄昏我与村子同在,并一如既往地陌生。事物因陌生保持着相关的独立,久而久之我也成了村中不可知的一部分。我与草木相映,与石头相映,与村子相映,就我所学的专业而言(王摩诘读的是双学位,先是生物系后转到哲学系)我认为进入一棵树是可能的,进入岩石也是可能的,当我回忆往昔,我觉得就在它们之中。我穿过村子,每天见到新的水源,我见到的水源鱼还没有诞生。村里一些孩子大人认识我,他们在院门、墙头或汲水时看见我,通常并不邀我到家里坐坐。他们对我既尊敬,又陌生。 有时我主动走进谁家,得到热情接待,一大家子人围着我。常常我搞不清那么多成年人或老人之间是什么关系,我的伦理观念在他们面前完全失据,谁是祖父、母亲或者婶婶、叔伯?无法从年龄面貌上猜度一大家子人。孩子的父母见过一面之后还是恍惚,还是记不住面孔,再见面也还是不认识。通常我没什么特别的话,就是坐坐,我是孩子的先生,和孩子说点什么。或者靠孩子的翻译同大人说点什么,孩子的状况,学习,表现,很简单。大人们(我只能这么说)听明白了,露出感恩激动的表情,哇哇地说一通,说的什么我听不太懂,但有一句我听得懂:吐乞乞,吐乞乞,谢谢,谢谢!非常细的声音,如同流水一般。我喝茶,类似祖母的老人拿着铜壶等着,我喝一口,给我添一次。通常,这当然是一个比较富裕的家,有待客的房间,有一大排藏柜,有考究的卡垫,甚至有地毯。 但是更多时候我的造访造成了麻烦。村子多数人家不富裕,简陋,卫生条件不好,上面是住房,下面是畜圈,味道不好。我后来才知道他们不主动邀我的这些大致的原因。有一次,我贸然走进一家院子,院子在村子最后面,迎风,对着山谷,院墙破落,屋脊经幡猎猎作响。是桑尼家。桑尼显然感到意外,有些失措,向大人说着什么。我被请进去,上了台阶,半地下的牛圈中牛在昏暗里一动不动,也许在看我,也许没有,它们是家畜,但又像神一样。我穿过混乱的无法描绘的房间、过道,被请到了一个供奉佛龛的小房间。一般说来家里再怎么简陋也是要供奉佛龛的,而供奉佛龛的地方按规矩是不待客的。到了那间小屋的确不同,有窗,阳光,简陋但非常干净,佛龛在彩绘藏柜之上,龛上有净水、青稞、哈达和嵌入金色木阁的佛像和长明灯。一切都一尘不染,主人日日擦拭。显然,主人因有违了某种规矩显出既虔敬又惶然的表情。老人应该是祖母吧给我新打了酥油茶,洗了木碗,端到我面前。上年纪的老人给上茶我难以承受,我说不,但老人摇头,认为不可。我只能接了,心说也许不该来,手就有些颤。 不用说这是心灵之地,礼佛之地,但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能体现人的尊严呢?并非我是上宾,他们只是在体现自己。房间如此朴素,哈达如雪,净水清莹,佛龛光可鉴人,一柱阳光射进来,没有微尘,一点都没有。这是个喜欢洁净的民族,有哈达为证,有青稞为证,有净水、长明灯和阳光为证,有雪山为证。 我在村子里享有陌生与尊敬,但我不再轻易到谁家造访。有时碰到学生,学生远远就跑开了,可他们不定什么地方偷偷地看着我。夏季,妇女们在水边冲洗卡垫、衣物,歌声像水声一样嘹亮,有时因我的出现,合唱一下中止了,但也有人仍在唱。我从她们身旁走过,听见笑声、窃窃私语,待我走得远了一点,后面往往会忽然爆发出大笑。我想她们是在嘲笑我,其中就有我的学生。我问过她们为什么笑,但没有一次她们告诉我,那是她们的秘密。 我想我可能的确是可笑的,我一个人,像自己的影子,无所始,无所终,到了山脚我还能去哪儿呢?除了上山,去寺院,可我又不信佛。有一次,这样无始无终地走着,便做梦似的看一个强烈阳光下的男孩。我说做梦是因为我根本没想去桑尼家,结果又到了桑尼家的门口。那时阳光直照,桑尼家的院门吱吱地艰难地被打开,我看到慢慢敞开的门缝儿里渐渐展露出一个超现实的小脑袋,我说做梦就是指的这种微妙的情形。 男孩顶多不过三岁,显然是个大力士,他那样使劲地推开高大的吱吱呀呀的院门,出来后又使劲地推上。那一刻我觉得好像站在时间之外,或者要么就是男孩在时间之外,总而之言,如果我不是外星人,那男孩就是。 男孩没有大人带着,独自出来玩,可是他太小了,看上去几乎不知道应该去哪儿,一点方向也没有。男孩站了一会儿,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太阳。男孩一点也不怕太阳,就那样眯着奇亮的小眼睛凝视。我真担心他的眼睛。三岁,他的小脸蛋已有明显被太阳灼伤的痕迹,甚至眼睛也要被灼伤。 可是他不怕,他对太阳有一种固执的好奇。 看了一会儿,男孩收回目光,自然地向下走去。对他而言只能向下,因为地势是倾斜的,就好像是自然引力的结果;既然是自然的结果,他就不可能得的太远,小溪不允许,小溪拦住了他的去路。正是融雪季节,小溪择地而出,形成网状的溪流,男孩不论朝哪个方向走都会有小溪拦住去路。 小溪都很细,不过尺宽,大人一迈腿就过去了,构不成障碍,但是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或许就是一条奔流的大河也未可知。三岁男孩在尺宽的小溪前自然地止步了,不过“自然”之外的某个瞬间他好像还是想了一下,才接受了自然不让他过去的启示。他想了什么呢?想了上一次的小溪?上一次他已到过溪边?上一次他更小,甚至没敢这么切近的站在溪边?那么这次他进了一步?他蹲下来,认真地看着水流,或者简直就是在研究流水。没有哪一种目光能与这种最初的一无所有的目光相比。 男孩穿得非常少,不,也不能说少,只能说是太简陋了,因为简陋才显得少。他穿着内地男孩的小衣裳,小衣裳也有扣眼,但是没几只扣子。裤子也一样,看不出是什么布的,裤管一高一低,左边小腿光溜溜的露在外面。这都无关紧要。没有也一样,这里的孩子像任何贫困山区的孩子一样衣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最初的目光,他们最初的目光并不贫穷,相反非常透澈,非常本质,就像源头的水流。他在低着头看什么?他显然没有鱼的概念,因为鱼还没诞生;或者也许他在看一颗琥珀色卵石的滚动?看沙金的跳闪? 他怎么可能一动不动呢? 果然,看了一会儿他不再袖手旁观,他开始慢慢试着用一只小手去拦截水流,结果,水流受阻一下顺胳膊涌到身上;水流很小,但是很急,他对水还很陌生,尽管这可能并非他的第一次面对水流。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感到了恐惧。不过这点恐惧对已算不了什么,他已经长大一些了,已经不是上次。 他坐起来,再次偿式,没有再跌倒。 很快他就控制了水流,他如此快乐。他两手空空,没有任何玩具,简陋的衣裳证明他不可能有什么玩具。桑尼不能给他玩具,桑尼也从没有过玩具。可男孩依然要玩耍,要使用工具或者玩具,这是人区别动物的天性。 他必须找到工具。石头,树枝或无论什么东西。 但是这些都太自然了,并且都玩过了,一点也不新鲜。孩子是最喜新厌旧的。他仍用手拨弄流水,结果他发现了自己的鞋。这是必然的,刚刚水流涌到身上时打湿了他的鞋子,他感到不舒服。他本能坐下来脱鞋,发现了鞋。他把一只鞋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慢慢地把鞋子浸在水里,鞋子立刻就灌满了,他提起来,倒下去,提起来,倒下去,这是姐姐桑尼汲水时的情景,他开心极了。 这只是开始,很快他就变换了三种不同的玩法。 此时阳光已不在颤动,山村异常空灵,一如空谷笛声里的空灵。是的,这时应该是午后长笛的声音了,这时阳光和煦,这时鸟也该休息了,这时三岁男孩要是有个绿色的塑料小桶该多好呵,就是那种带塑料勺子、铲子、碗等一整套的玩水玩具,在这样的小溪边那该多好。不过,没有也一样。鞋子和勺子没有本质的不同。 我离孩子已经很近,孩子根本没注意到我。此时他能注意谁呢?他与小溪已取得了某种人与自然的最初的联系。即使我向孩子吹声口哨,孩子可能也只是注视我一会,然后继续他和水的那种既是模仿又是创造性的关系而已。事实真的是这样,我稍后试探地轻轻吹了一下口哨,孩子突然抬起头,那一刻他的小眼光是多么陌生,陌生,不,不是警惕,就是陌生,陌生得简直不像孩子,也不像成年人,根本无法形容那种陌生的瞪视我的眼神。我可能确实吓了他一下,可在他看来我也不过就是一个人而已,虽然这个人同村里的人稍有不同。 他继续玩水,动作慢了一些我对他无论如何构成了影响。世界增加了一个人,一双目光,之前还有一声哨响。那么,哨声是一种原始暴力吗? 就像德里达说的“那不可化约的原始暴力?” 孩子当然不会想到这些,但某种阴影肯定存在。 果然,也许正是因为我的无形的扰动,男孩手中的小鞋突然不慎落在水中。 我并不认为我的存在对此具有决定性,我不过是碰巧而已。我认为就算没有我的哨声,也会有其他的声音,他迟早失手,这是必然的,只不过被我的存在赶上了。 小鞋失落后一下漂起来,并且很快地顺流而下,像船一样航行。男孩呆住了,却没有一点失去的表情;也没有去追,被这一新情况迷住了,以至出现一点新鲜的笑容。 他完全忘记了我在一旁的存在,这时世界对他再次是一个人; 他翘首远望,随着小鞋的消失,渐渐收住了笑容。 他仍未感到丧失。而是兴致勃勃拿起另外的一只鞋,端详了一会,轻轻的,毫不犹豫的完全主动的把小鞋放在欢腾的水流上。与哨声无关。与我无关。但和什么有关? 小鞋再次航行,顺流而下,这次因为是主动的,因此男孩一边看小鞋漂流一边跟着小鞋跑。很难说男孩为什么会追,他幼小的心理过程显然并不简单,至少我们可以分析出两点:他追无疑是想延长自己的快乐,此外,也模糊地意识到在失去。 他追,但是没水快,他突然跌倒了。 他爬起来,动作很慢。此时小鞋已经远去他爬起来的目光随着小鞋的远去在远方跳荡。他不再奔跑,一动不动,视野空无一物。在午后的阳光中,他像小一尊小雕像;随着小鞋的消失,溪水长流,他脸上的好奇快乐的东西彻底消失了。小眼神甚至不再天真,甚至是深刻的。地上,两只鞋都没有了,都付诸了流水。他必须思考“没有”这件事了。失去了鞋,他只光着两只小脚,彻底的一无所有。 如果他还不能思考,那么我必须替他思考: 如果第一次失手是偶然,甚至和我有关,为什么要有第二次?为什么要重复偶然?重复意味着什么?偶然如果被重复还是偶然吗?显然,他第二次的快乐同第一次的快乐是不同的。第二次他获得了一种东西,如同牛顿在偶然中获得了某种东西之后开始了必然的第二次。孩子和牛顿不同,环境不同,条件不同,牛顿的苹果可以反复抛上抛下,而孩子的鞋是无法反复的,因此快乐的同时不也是失去?当然是失去。他变得一无所有,再下次出来他还会把鞋放在水上吗?他的行为已包含了人类最初始的最基本的秘密:他长大后将过着所有人与生存难解难分的生活,他的灵性与闪光的过程无疑远远不及生存或生活对他的规范与训导,他任意行为的空间是有限的,而且,每一次的任意都要付代价。 也许,我想,我想我是否应该送他一双小鞋? 或者一张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的钞票? 然而,我克制住了这种强劲的冲动。三岁男孩肯定会挨母亲一顿打,甚至挨姐姐桑尼的打,我原想如果三岁男孩身上出现一张或两张钞票会是什么情景?无疑会成为一个新的神迹、新的本文,新的传说。但我不会这样做。不。我不会。我不知道那样一来会成为怎样一种神迹?我愿相信别人的神迹,但不相信自己的神迹。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在深刻的冲动之际,感到更深刻的怀疑。 第3节 马丁格 风景与哲学无关--不会因风景而有一种不同的 哲学。米歇尔·福柯的《词与物》 很不严格使用了语言学,这种对形而上学的寄生性 是周期的,哲学渐渐缩小为了一种理论练习、 语言游戏,尽管它一直有着学究式的傲慢。 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是个白发斐然的老头,七十多岁,身材不高,总是昂着头,喜欢用牙咬着烟斗而不吸。这一习惯显然不是出于思想,而是出于某种根深蒂固的习惯。无法想象老头吸烟斗有多少年了,看上去好像很年轻就如此。不妨说就咬烟斗这一习惯而言,老头不像个思想家,倒像个资深的早已洗手不干的侦探。 老头的眼睛已经老了,松懈了,有痕迹很重的眼袋,眼袋之上的目光依然锐利,有如晚年福尔摩斯毫无幽默感的咄咄逼人的目光。不过一头雪白的头发多少校正了老人福尔摩斯式的锋芒,不妨说它更代表了老头影响世人的思想。 尽管风度挺拔、凛然,老头短小的身材还是无法同马丁格的高大身材比,就遗传学而言,老头在一切方面都与马丁格毫无相像之处。马丁格身材伟岸,静穆,动作缓慢,加上绛红色的袈裟,本身就让人想到一座绛红色的庙宇。因此在儿子面前,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如果不是烟斗和与烟斗相称的白发,几乎就像个前来寺院的观光者。 除了身体、气质截然不同,或许还因为阔别了二十年,因为各自的时间完全不同,因为信仰与怀疑如此不相容,父子见面并不亲切,甚至没有拥抱,但又一见如故。两人不像父子会面,倒像两种不同事物的会面:马丁格施以西藏的礼节双手献上哈达,但老头只戴了一会儿,明显感觉不适,找机会摘了下来。不过为了表示对哈达的尊敬,老头认真将哈达叠好,放在了贵重的手提箱里。 同样,老头对拉萨的风景也没显出特别的兴趣,尽管拉萨的河流不同于西方所有的河流,喜马拉雅山也比阿尔卑斯山巍峨许多。但是风景与哲学无关,不可能因为风景而有一种不同的哲学是老头的一贯看法。因此不管到任何特别的一地,老头都没有特别的评价。老头在法国靠近瑞士的阿尔卑斯山有一幢十七世纪的老房子,房子里有一些西藏照片,是马丁格很早以前寄来的。每年老头都要到那所老房子住上一阵子,在那里完成部分思考与写作。在老头看来自己熟悉的阿尔卑斯山与喜马拉雅山没什么特别的不同,特别是当进入与儿子的对话之后,老头甚至认为自己不过仍在阿尔卑斯山可以望见雪的老房子里。 老头在法国属于老派自由主义的怀疑论哲学家,与罗兰·巴特、雅克·拉康、米歇尔·福柯以及雅克·德里达等结构主义以降的新派哲学家不同,老头是保守的,古典的,在老头的精神谱系中可以明显看到休谟、蒙田、笛卡尔、帕斯卡尔这样一脉怀疑论哲学谱系中的名字。出于对尼采以降的非理性哲学的质疑,老头对结构主义与解构主义哲学一向持批判态度,特别是对福柯、德里达过度使用“语言学”更是评价不高。“米歇尔·福柯的《词与物》很不严格地使用了语言学,这种对形而上学的寄生是周期性的,并且从十八世纪就开始了”老头就是这样评价福柯的。在老头看来法国的新潮哲学不过仍是“新形而上学的产物,是技术化的理论练习和心灵碎片化的结果;哲学的语言学转向使人们掌握的小知识越深认识上就越盲目,因为这样一来既无法看清世界的整体,又无法看清自身;禅学之所以在西方越来越受到欢迎,首先是因为西方哲学在生活艺术和道德领域的逃脱所致。”老头认为自公元前六世纪到公元十六世纪,哲学在西方一直大体有两个分支:一个是对人类生活的指导,一个是对自然的认识;差不多从十七世纪开始,西方哲学对于第一个分支不再感兴趣,将它抛弃给了宗教。第二个分支则由科学担负起来了。这时候哲学所剩的仅仅是对于超出自然之物也就是形而上学的研究。从这时起“我们应该怎样生活?”这一苏格拉底式的西方问题就被西方抛弃了,哲学渐渐被缩小为一种理论练习、语言游戏,尽管它一直有着学究式的傲慢,但已不能与科学相抗衡。至于科学,老头认为虽然完全独立地得到了发展,但科学并不建立道德和智慧,因此总的来说是哲学的逃脱与科学的技术化,才使得佛教在西方有了巨大的吸引力。但佛教真的能解决“我们该怎样生活”这一古老的命题吗?佛教在哪些方面属于哲学范畴?它到底是一种哲学还是一种宗教?或者既是哲学又是宗教?老头有诸多问题要同儿子讨论。 因此,老头当然不是来看望儿子的,而是来寻求对话的。对于儿子二十年前结束了巴斯德学院的分子生物学研究而投身于西藏宗教生活,老头尽管一直给予了尊重,但许多年来并不赞成。尊重是一回事,赞成是另一回事。过去老头从未认真过问过马丁格二十岁时的选择,在老头看来年轻的马丁格那时不过是一种情绪的选择,而老头是从来不与情绪对话的。但是二十年过去了,马丁格的情绪选择已变成一个饱含时间的理性事实,并且代表了一个充满吸引力的世界。另外如果马丁格当年的出走是一个时尚之谜的话,那么二十年之后已成为真正的谜。 马丁格出生在上流社会,父亲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不用说了,是哲学家,后来成为法兰西学院四十名院士之一。母亲雅娜·勒图穆兰是个画家(后来在马丁格的影响下这位母亲也皈依了佛门,成为法国最早的比丘尼之一)舅父雅克-伊夫·勒图穆兰则是一位著名的航海家。出生在这样的家族,马丁格从小学到大学受到了良好的教育,22岁便获得了巴黎理工学院的理学博士学位,是1965年诺贝尔医学奖得主雅科布的学生。年轻有为的马丁格在巴斯德学院成为最年轻的研究员,从事生物学方面的高等科学研究。正当马丁格的分子生物学研究在雅各布引领下已登临科学巅峰时,一次假期的喜马拉雅山之行改变了马丁格的内心构成。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清楚科学家的儿子皈依释迦牟尼并非因为对西方宗教失望,或是因为六十年代具有普遍性的“精神危机”所致。不,科班出身的儿子那时既不是流行的“嬉皮士”、也不是“垮了的一代”,既不是失恋者或同性恋者,也非精神创伤者,不抽大麻,不上街游行。不,马丁格是那个时代标准的青年、最前沿最年轻的科学家,是新科诺贝尔奖得主雅各布的助手。除此之外,年轻的儿子还喜欢天文学,照相术,对鸟类学倾注过很大的热情。 但是一次偶然的喜马拉雅山之行让儿子突然间转向佛教,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要问问儿子:当年一个在巴斯德学院分子生物学上有过顶级研究的人,一个曾面对包括让-弗朗西斯科·雅格布在内和其他著名生物学家组成的评审团进行过博士论文答辩、并获得了生物学博士学位的年轻人,一个已站在了分子生物学最前沿科学家,何以同时或在那之后转向了起源于东方的佛教?什么时候为什么在儿子心中萌生了这个决定? 二十年前老头就该这样问,但是没有。不过,同样的问题二十年后问的确又有所不同。二十年前他们是儿子和父亲,现在儿子也已是东方大师,两人都具有时间的分量,并且代表了不同但一样强大的精神系统。此外,如果是别人这样问马丁格为何信仰佛教,马丁格很容易回答马丁格已无数次面对这样的问题。而且通常,由于提问人虽然出于好奇但也充满了尊敬马丁格总是予以慈悲而简单地回答。这其中马丁格对我的回答是最深入的。马丁格从维格那里听说了我的非同寻常的志愿者经历以及我的生活方式,特别鼓励我在西藏的精神实践,许多次马丁格当着维格的面赞扬我,维格对此总是不以为然。 但是,显然,马丁格这次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父亲。 马丁格过于长久的沉默让怀疑论者父亲明显感到不适,特别是马丁格的沉默像寺院里常见的佛像就更令怀疑论的父亲不适。马丁格目光低垂,含胸,高大,尽管并没看着父亲,他高大的坐姿仍自然地俯瞰着端着烟斗的父亲。也幸亏老头总是用牙咬着烟斗,这使老头保持了某种固有的质疑一切的姿态。 马丁格当然不可能简单地像通常回答别人那样回答父亲:诸如“人生而为人是难得的,但人生无常,六道轮回,有循环往复烦恼和痛苦,所以要寻求解脱之道佛法就是解脱之道。”马丁格不能对父亲这样这样说。再有马丁格得承认自己是父亲的创造物,他们已有二十年没见,二十年的回忆是漫长的,而对于一个佛教徒而言回忆从来就是困难的。甚至,回忆二十年前几乎就像回忆“前世”一样困难,就像回忆“另一个人“。那么,在这“另一个人”的身上是否可以说早有一粒遥远的类似“精神”转世的种子?马丁格在穿越晦涩的生命因为现在的他就是从那粒几乎难以觉察的精神的种子分离出来的;这粒种子无论如何和父亲有关,毕竟父亲在给予他的生命中包含了那粒偶然的东方的种子。当然,那种子不属于父亲,它只是经过了父亲,就像会经历任何人一样。 就是说,没有那最初的种子,就没有信念的萌生。 他可以这么回答父亲吗? 那么最初是什么触动了那深埋的种子?在巴斯德学院,或者更早?更早引发内心种子萌动的是读了一些有关宗教传统的书?是的,他虽然并没生在一个信教家庭,但接触过一些宗教方面的书,能记起的其中有基督教的,印度教的,苏菲教义的,恰恰没有关于佛教书。那时西方很少有真实可信的佛经译本,而且,主要的论著或译本对佛教的理解也是畸形的即认为佛教是一种讲人生皆空的虚无主义哲学。不过尽管畸形,那些译本还是笨拙地产生了相当大的反响。此后,通过雅克-伊夫·勒图穆兰舅父,他又发现了很重要的勒内·盖农的著作。 勒内·盖农?我知道他,老头端着直烟斗,他的书当时有些影响,不过那好像是一些关于伊斯兰教的书,你能做一点详细的说明吗?比如盖农主要有哪些关于东方哲学的著作?我记得当时随便翻过勒内·盖农的书,但我对他的作品记忆不确切。另外,你认为那些神秘主义的书对你产生了影响? 又是长时间沉默,之后马丁格才艰难地在回忆中缓慢地说: 勒内·盖农写了有约二十本书。主要有《东方,西方》、《现代世界的危机》、《东方形而上学》和《吠檀多所说人与其变异》,后一部书解释了人的自身内部神性的实现和演变过程,以及人类在形而上学传统的基本一致性。这些充满东方意味的书给我的内心带来了满足,但不是决定性的。 你是在多大年龄读这些书的?父亲问。 父亲的话问得多少有些奇怪。一个父亲竟然不知儿子那时读了那么多神秘主义的书显然不是一个负责任的父亲。不过说起来也不怪,让-弗朗西斯·格维尔科老头对儿子少时读的书所知并不多有另外的原因:老头很早就同马丁格的母亲、画家雅娜·勒图穆兰女士离异马丁格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当然了,老头并没放弃对儿子的责任,定期接儿子到自己的新家,一直承担着法律义务。两个分开的家庭,无疑从小给马丁格带来“分开”的目光。谈不上什么伤害,只是要经常分清这儿是母亲的家,那儿是父亲的家;父亲与母亲是可以分开而并非天经地义地在一起。很难说这是一种理性还是一种淡漠,不过事实上由于家的分开马丁格的视野更加开阔,较之从前,在两个家庭中很小的马丁格认识了更多人:父亲的朋友,母亲的朋友,父亲的女人,母亲的男人,某段时期的继父或继母……那些人都是有教养的人,大多是社会名流艺术家或思想家。马丁格从小就生活在高端的人群中,从没觉得这些人有什么可仰慕之处,也从没想过要成为他们中的一个。马丁格衣食无忧,享受着最完善的教育,直到进入顶级的巴斯德学院,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帆风顺。 但马丁格的内心并不真的平静,特别在获得博士学位后。尽管马丁格协助雅各布的课题处在当时世界的最前沿,但他的全部工作看起来其实就是每天登录一个特别具体的细菌染色体遗传卡片。显微镜下的细菌微观又微观,甚至微观到和人的肌体都没有直接关系,更不用说和心灵。科学可以解决物质问题,但不能解决内心的问题马丁格告诉父亲。马丁格最早读勒内·盖农时不过十五岁,此后还读了拉马纳·马哈尔什的一些谈话录。拉马纳·马哈尔什是一位印度哲人,自身已经达到了最终的精神本质,即非二元性的内在认识。这些与科学毫不相干的书在马丁格当时的内心产生了越来越隐秘的影响。 但是,马丁格对父亲说,真正开启我对佛教兴趣的不是阅读,是1966年的喜马拉雅山之行。 那时你二十岁! 老头轻而易举算出儿子的年龄,很微妙的显示了对儿子的关心。 马丁格稍稍想了一下,接着父亲的话: 那时我在巴黎理工学院,还没进入巴斯德学院。就在那个时候,在理工学院,一次电影剪辑课上,我看到了阿尔诺·戴雅尔丹摄制的西藏大师的电影。阿尔诺·戴雅尔丹用了几个月的时间,与一位通译作了两次喜马拉雅山旅行,深入到那些大师的隐秘的生活之中…… 马丁格的叙述越来越流畅,好像已清晰地分离出了自己的“前世”,好像画外音似的讲解着自己的当年。马丁格想起那时因为刚刚结束学期合格考试,在投入研究之前他有六个月的假期,也想进行一次远方的旅行。那是“嬉皮士”时代,许多法国年轻人驾驶着双马力雪铁龙汽车或是靠招手搭车而穿越土耳其、伊朗、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走上通向印度的道路,而马丁格那时还在被东方的武术吸引,他本来想去日本,但是看了阿尔诺·戴雅尔丹的电影,他决定去喜马拉雅山。 阿尔诺·戴雅尔丹的电影好像也在法国电视二台转播过。 父亲说,也陷入了回忆。 是的,马丁格说,从1966年起转播过多次,那部电影资料片包括《西藏人的使命》、《安详之地喜马拉雅山》,《智慧的子孙》、《瑜伽信奉者之湖》共四个小时。那是一些个非同寻常的资料,那些资料显示人类史上也许从无先例的事实是:西藏有众多的人在修行,他们是和尚、尼姑、洞穴中的隐修士、寺院里教学的学者,精神实践在西藏无可争议地是个人存在的首要目的,与精神生活相比其他都是次要的。 马丁格完全进入了自己的内心,有种平静的激动。 老头没打断儿子。马丁格继续说: 在喜马拉雅山,我看到这样一些人,他们自身即是他们所传授的事物的图像,看起来那么引人注目。我当时还不能明确把握什么要旨,但是使我震动的是我可以确认他们符合我理想的圣者、完人、哲人的形象,这样一类人在西方几乎找不到了。那些静穆的西藏大师是我想像出的圣方济各或苏格拉底那些西方古代伟大哲人的图像,但这些西方的幅图像当时对我来说已变成了一纸空文。我不能去与苏格拉底相会,不能去听柏拉图的谈话,不能坐在阿西兹的圣方济各的脚下,但就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些人,他们仿佛是智慧的活的榜样…… 等等,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打断儿子,你刚才强调古代哲学的特征或形象,显然是指他们的理论与实践是一致的,可这并不新鲜。在柏拉图时代,哲学的确并不简单地是一种知识或一种理论,一种对于世界或生命的解释,哲学还是一种生活方式。苏格拉的学生们不仅学习哲学,也在生活中实现哲学,至少是和他们在自己的谈话中使之理论化一样。在西方,直到罗马帝国结束时,哲学家们都是很活跃的。哲学家在一大群重要人物身边扮演着亲信、精神主人、指导者、道德安慰、有益的伴侣等角色。他们不满足于传授而是使自己的生活方式成为所传授的事物,这种对哲学的理解在很多情况下与一些宗教的面貌相近。在伊壁鸠鲁派学者或斯多葛派那里就制定了一种学说,同时自己又是这种学说的化身的特点。我想,我可以理解你看到那些西藏人后所受到的精神上的震撼,理解在这些西藏哲人身上一开始打动你的显然是一种直观性或者接近性,这种接近性与西方哲学的那些起源差不多是一样的。 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取消了佛教修者与古希腊先哲的区别,意在说明马丁格所见所感并不足导至儿子的选择。马丁格不认可父亲,温和地反驳道: 西藏的大师并不试图制定一种学说,而是要成为一种千年传统的忠诚完备的守护者。总而言之,不管古代西方情况如何,那些身体力行的西方大师现在早已消失了,而现在在西藏,在喜马拉雅山,仍然存在着一种活着的、可到达的、像美好事物的橱窗一样的传统,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非常直观的事实。 请原谅,哪些美好事物?老头晃了晃空烟斗,你领会了佛教学说中的什么东西?我是说那时候,你年轻的时候,要知道,自己成为一种学说的化身是不够的,还必须使这种学说具有价值! 父亲老而夺人的目光直击儿子。马丁格不得不承认,在六十年代,确切地说在1966年,他对佛教的确还没什么明确的概念,不过是仅仅看见了那些哲人,仅仅是通过一部电影看到了透露出的那一点点东西。 但是,就是那一点点东西,已使我预感到了一种有着启发意义的东西! 马丁格没觉察到自己的声音也多少提高了。 你知道,马丁格又缓和了口气,在我成长的环境中,由于你,我遇到一些哲学家、思想家、戏剧家;由于我的母亲画家雅娜·勒图默兰,我遇到一些艺术家和诗人,像画家亨利·马蒂斯,超现实主义者安德烈·布勒东,音乐家斯特拉文斯基,由于我的舅父雅克-伊夫·勒图默兰,我遇到一些著名的探险者;由于我的导师雅格布,我遇到一些来自巴斯德学院举行讲座的学者。我就这样被引导着,与很多方面具有慑服力的人物相交往。但是,同时,他们在自己的学科中显露出的才华并没有必然引起这样一种东西:我称之为“人的完善”的东西。他们的才能、知识、技能、名声并不因此就使他们成为好的人类存在者。一个伟大的诗人可能是一个骗子,一个伟大的学者就他自身而言可能是个不幸的人,一个艺术家则粗野、骄傲自大…… 马丁格谈到的问题是尖锐的,事实的确如此,就人的理想的“完善”的境界而言,这的确是一个个人是否真正幸福的问题、是那些杰出人物或者任何一个人的困境。但是,这是永远也解释不清的。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显然不想在这个一般性的问题上纠缠,于是不无幽默地谈起儿子对对鸟类的爱好。 那时候,我记得,也就是1966年前后,你好像还热爱过一阵子照相术和鸟类学,对了,我记得你在22岁时还写了一本关于动物迁徙的书。此外,我记得你曾强烈地投身于音乐。 这些爱好回忆起来的确是亲切的,马丁格似乎进入了父亲的轨道。 但事实并非如此,马丁格坚如磐石。 是的,鸟类学和新音乐都曾经强烈地吸引过我,特别是音乐,在我母亲那里我多次见过作曲家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和另外一些法国杰出音乐家,我有很多机会与那些在西方激起人们崇拜的人站在一起,但更多的是一次次怀疑地问自己:我是不是向往他们这一切? 你并不想成为他们。 是的,不。他们当时并不让我感觉满足,相反倒是那些喜马拉雅山的电影让我发现了更多的东西。阿尔诺·戴雅尔丹在电影中说的话让我震撼,他说:我相信,最后一批伟大哲人、精神活着的榜样,就是现在这些居住在喜马拉雅山的西藏大师。就在那个假期,我改变了原来准备去日本旅行的想法,去了喜马拉雅山。 第4节 沉默的休止符 阿农·阿佩菲尔德1945年 在解放了的奥斯维辛写道:无限的寂静, 仅存的人把死亡描述为寂静。 没人是快乐的,幸存者伫立栅栏边, 人类的语言连同它细微的差异, 全变成了沉默的休止符。 我在门前开有一小片菜地,自己种菜吃,并不是说我要模仿古代知识分子,或者像维格和她那些自以为是的朋友们嘲笑的那样:模仿陶渊明的生活。不。不是这样的,完全是两回事,主要是没菜吃。主要是我每次要想吃点青菜就得骑上差不多一小时的自行车到拉萨城里的自由市场去买,这对我来说是件既日常又麻烦的事。拉萨阳光好,日照充足,冬天,气温最高时能达到18度,我读过生物系,对植物无论如何都有种特殊的感情,我决定干脆自己种菜吃。自己种菜吃一点也没什么复杂的,不过就是开上一小片地,扯上点塑料薄膜,撒上种子,浇浇水,根本累不着什么,和田园或伪田园都没关系。 王摩诘的菜地不大,品种却足够丰富,有油菜,黄瓜、扁豆、西红柿。王摩诘既然在大学读过生物系,某种意义,种菜差不多算是他的本行。不过尽管如此,当小油菜真的破土,亭亭玉立,王摩诘还是相当激动了一阵子。王摩诘多少有些夸张地说他惊异于一粒小小的用纸包着的种粒怎么慢慢就脱胎换骨,发育成了一个小小的绿色生命。最初时候,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观察他的神奇的菜地,有时他甚至以分钟、小时为单位,观察浇过水的土地怎样开始变化,怎样慢慢有了细微的裂缝,慢慢拱起,怎样从拱起的裂缝儿中看到了发黄的幼芽,幼芽带着泥土的卧姿,直到有一天小苗儿破土而出、亭亭玉立。 它们多可爱呀,所有小事物发韧时都那么可爱。 但是,有一次,一夜之间,它们竟然少了一半。 维格偷了我的菜! 她拿去招待了那些拉萨来的胡乱的朋友!维格主动告诉我是她偷了我的菜,还叫我不要怀疑别人,说不会有别人,让我别瞎猜冤枉了别人。她这样说的时候,那样看着我,就好像我与那些刚出土的小油菜苗儿有相类似的地方。维格要给我钱,我没要,我说维格钱你就算了,问题是你怎么能对那些还没长成的小菜苗儿下手呢?你猜维格怎么说,维格大言不惭地说就是嫩着才吃呀,老了,老了还怎么吃?维格一口典型的北京话,语速很快,一听就是北京长大的,我太熟悉这种腔调了。我说,维格-维格拉姆,你不是藏族,你就是汉族,你什么都吃,什么都下得去手。可维格竟然说我逗,说我真逗,说就拿这么点小破油菜儿就算下得去手?那会儿维格根本就不在乎她是不是藏族。我再次申明:我说,维格,你不是藏族,你就是汉族。汉族就汉族,维格反唇相讥我,你不也汉族吗?你没事别老装我们藏族啊,告诉你,看好你的菜地吧。 我的菜地几乎被毁了。其实,那点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是维格自己吃我甘愿奉上,问题是她招待了别人。那都是些什么人?我非常了解他们,他们有自己的圈子,自以为是,牛气哄哄,什么都满不在乎,他们把九十年代流行于内地的痞子气带到了西藏,以至就算本来不痞的人也要装出点痞样儿。我过去一度也有他们的习气,甚至在婚姻上也有玩世不恭的色彩,但这些随着我到了拉萨,全都过去了。我结束了我不堪回首的婚姻,结束了大学的教职(王摩诘1993年双学位毕业,留校当了教师)我本可以到西藏大学教书,结果考察了一下藏大,很不喜欢,一是西藏大学座落在繁华的市中心,这点我不喜欢,我要喜欢市中心就留在故乡北京了。二是在我看来,九十年代藏大的文化气氛与内地并无大异,同样有许多我熟悉的习气,比如像“千万别拿我当人看”“我是流氓我怕谁”那样的习气。我非常失望。我甚至感觉不到藏大哪怕在海拔上的高度,更不消说随之而来的想象中的精神高度。对我而言,西藏的大学、中学、小学是一样的,我连西藏都来了还在乎是教大学还是教小学吗?而且,一个大学教师教小学也不是没有先例,维特根斯坦就曾经辞去过英国剑桥大学的哲学教职,来到奥地利南部山区小学教了许多年书,小学教师生涯并没妨碍维氏写下不朽著作。我当然不是模访维特根斯坦,也不想刻意模仿何人,我有我的情况。我选择了拉萨郊外的一所中学。这所学校风水好,毗邻寺院、山村、河流,公路,在我看来这里虽然条件艰苦却是再好不过的内省之地。学校非常朴素,几乎按照寺院传统接纳了我,为我提供了讲台、简单的教具和倾斜的操场下面的一间石头房子。 我过着类似僧侣般的生活,终日观照自然,内心安详。我站在讲台上或是在孩子们中间,我是被围绕的人,就像大树下的释迦,语调舒缓,富于启迪。我喜欢我的石头房子,喜欢它花岗岩的外表,喜欢阳光下它富含云母的光亮。喜欢阳光,村子,常常凝视天空、山脉,星云和暗物质,长时间关注内心,长时间阅读。除了上课,散步,我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阅读的。我认为在西藏的阅读是一种真正的阅读,一种没有时间概念、如入无人之境、与现实无关、完全是宁静的梦幻的阅读。阅读中的幻觉和幻觉中的阅读使我仿佛生活在天空中,周围的一切充满了飞翔的感觉。我喜欢冬天。喜欢冬天的漫长,雪,沉静,潜在的生长,阳光直落树林的底部,喜欢树林的灰白,明净,这时的树林就像哲人晚年的随笔,路径清晰,铅华已尽,只透露大地的山路和天空的远景。 如果不是维格那些乱七八糟又粘染了内地某种恶习的朋友,王摩诘承认,维格本身构成的干扰并不大。事实上按照正常人或者自然的眼光,王摩诘甚至同意维格是这所偏僻学校一道殊异动人的风景。这殊异的风景一方面来自维格像某种树一样挺拔的气质,一方面来自她不断变换的衣着。维格的衣着是藏式的又是时尚的,两者又总是特别鲜明甚至对立地在她身上搭配在一起,因此对比特别鲜明。比如如果维格下身穿修长挺括的牛仔裤,上身一定要配一件有西藏宗教符号的宽大罩衣,牛仔裤性感,紧绷绷的,罩衣则又有某种神性的特点。如果外套是白色或白色紧身皮草,那么一定会同时在腕上或颈上坠上一长串西藏的绿松石,把长发梳成有许多头饰的辫子,并且穿藏式长靴(通常辫子与头饰是藏北牧人的特点)。总而言之,维格既不是简单的时尚也不是单纯的本土,一切在她身上都做了常常并不和谐的综合和改变,产生了混乱的虽然卓尔不群但有时也显得花里胡哨的效果。有时候王摩诘想如果维格仅仅是一个孤立的存在,那么她对这所偏僻学校甚至或许是有益的。但就像花朵从不会寂寞一样,维格又怎么会寂寞,怎么会不招蜂惹蝶呢? 是的,不断有人来这所山村学校找维格。特别是周末,维格的房间总有聚会、饮酒、喧哗,交响乐或印度音乐。常常,由于由于门前停了各式各样的车自行车、摩托车,吉普越野车这所郊外的学校一点也不再显得偏僻,有时看上去就像隐秘的乡村俱乐部一样。最初,王摩诘刚到这所学校时也得到了维格的邀请,王摩诘当然谢绝参加,不仅谢绝,后来有几次还顺便但毫不客气地要求维格那里小声一点,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与存在。王摩诘说这话时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确有“伪田园”之嫌。维格很大气,并没在乎王摩诘不近人情的态度。但蔬菜事件让维格觉得不能小瞧王摩诘。其实,半夜偷菜事件不一定是维格亲自所为,无疑是维格那些朋友干的,王摩诘也能想象那些人怎样嘲笑他。不过维格既对菜园发出了威胁,王摩诘就不能不重视,于是决定加固塑料菜棚,防止类似事真的再发生。王摩诘认为过去自己的菜棚太简陋了,或者说太随意了,以至助长了某种轻慢随意的习气。 这天,王摩诘到了西郊商场买了锯、斧、乳胶、木料,塑料薄膜,之后用了几天时间认认真真重新建起了一个漂亮的菜棚。菜棚专门装了一道木门,并且上了一把大锁。起初王摩诘只想上一把小锁,因为说到底锁不过一种象征,不能真正挡住谁。不过尽管如此,王摩诘最后还是决定装上一把引人注目的大锁。王摩诘这样做当然有所考虑。王摩诘差不多把西郊商场最大号的铁将军买下来,起不起作用单说,至少它是引人注目的,王摩诘要的就是这点。菜棚竣工那天,许多学生和教职工都来观看,都说这菜棚又漂亮又精致,简直像是艺术品。至于维格,开始施工时还几次驻足讥笑王摩诘小气,及至看到最大号的铁将军把门,忍不住叫起来: 王摩,你这锁是专门对付我的?你也太夸张了吧! 王摩诘并不理会维格,过了会才认真地看着维格: 不算夸张,我还没装警报器。 你这是对我的侮辱,不就拿了你一点破菜,至于吗? 你认识到侮辱就好,这锁相当于告示。 王摩,你真这么想? 你可以认为这是玩笑。 你以为这把锁就能拦住我! 除非你撕掉薄膜,如果你或你们撕,我会装警报器。 你!这是上次给你的钱,拿去吧! 等一下,这点儿钱恐怕不够吧? 我付你的是十倍的价钱! 它们是无价的,以后不再要干就是了。 王摩诘的口吻本来是半认真的,没想到进入了某种认真的角色,而且越来越认真,越来越口出恶言,以至使用了通常派出所警察训人的口吻。维格走后王摩诘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扮演了某种令人厌恶的并不属于自己的角色。不过,正是在这种角色中,倒让他感到了一种既陌生又强大的快感。分析起来,王摩诘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论平时怎样有意忽略维格流动风景一般的存在,某种东西事实上已沉积在他的意识深处,正如沉积岩日复一日的沉积终有一天从海底隆起。不要说王摩诘不是一个僧侣,就算一个真正的僧侣,当毗邻着妩媚妖娆的维格也不可能不受到某种无意识的干扰。换句话说,王摩诘对维格有一种邪气,一种阴沉,他自己并未意识到。 他们住在学校的同一排石头房子,中间只隔了一个门。幸好隔了一个门,不然的话维格那边各种动静都会听得一清二清。即使如此,夜晚经常的饮酒声、音乐声、说笑声也会隔三差五地一波一波地传到王摩诘这边。这是世俗欢声的干扰,这其中尤以维格喧哗中的笑声和说话声最为清晰。维格平时的声音不仅不让王摩诘反感,莫如说是种享受,因为维格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比较靠后,但仍很响亮,类似某种时候鹤鸣的声音。如果仅仅是正常的说笑声倒也罢了,真正让王摩诘反感(有时愤怒)的是维格在众多人中发出的放肆的声音,它常常使王摩诘不由得不想象房间中的画面,想象维格怎样在众多异性中以自我为中心,对各种场面应付裕如。如果仅仅是一种惯常的聚会,仅仅是聊天、饮酒或在动感音乐中摇晃跳上一曲,那倒还可以对付着忍受。问题不止于此,问题在于有时曲终人散,显然有人留下,那时某种低低的叫声无论如何再也让王摩诘静不下心来,再也受不了。问题在于维格不是尖叫,不是纵声,不是一浪高过一浪肆无忌惮的床第之声那样听上去可能倒也痛快。 不,维格不是这样的。 维格的叫声呻吟的,压抑的,低低的,因为压抑所以挤出的声音有时也更清冽,更像断断续续的鹤鸣。没有什么比压抑中清亮的鹤鸣般叫声更能传达出某种画面了,有时王摩诘会一下从床上跳下来,在清冷而又炽热的月光下打战,浑身上下痉挛,仿犯了癫痫,他控制不住地用毛巾抽打自己,抽打下身,他看到不堪入目充满期快感的自己。最开始的时候,王摩诘几乎想离开这所郊外的学校,但是最终留下来。他容忍了维格,或者也容忍了自己。他渴望维格低低的压抑的叫声,渴望对自己的抽打,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接受进一步的侵犯。他当然不接受维格的钱,因为不是钱的问题。他要回敬她或他们,那把大锁就是一种宣示。 但是,这天早晨,大约过了两个星期,更令他吃惊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菜园突然不翼而飞,好像昨夜刮了一场飓风,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残余。 但是昨夜并没刮风,而且一望而知根本不是风的问题。这是一场人为的暴力,具有美育和警示双重作用的菜园好像变本加厉地被夷为平地,木条横七竖八,塑料薄膜被撕得稀巴烂,青菜连根拔起,酒瓶碎片四处散落,几乎可以闻到地上残存的酒气。显然不是一两个人干的。是多人的暴力。甚至暴力的狂欢。 有些暴力根本无法思考。 这种暴力就是。 他们敢这么做说明他们足够强大,而菜园足够藐小。 惊愕。因为太惊愕了,反而无能为力。 脑子一片空白。换句话说,没有什么比超出想象的暴力对王摩诘这种喜欢思考也善于思考的人更具有一种嘲讽的效果了,以致王摩诘在这种情况下甚至连一点愤怒都没有,只有震撼,只有难以置信,只有瞠目结舌。 他根本无法思考他的对象,因此只能退而思考自己。他想:他的锁是否装得太大了?太惹眼了?他这样做是否太过分了?如果装一把小一点的锁是否比较理性?那样既表明了抗议又不招至暴力?王摩诘认真地反思自己,不再考虑暴力的施予者,正如后来人们经常反思多年前那场大规模的铁血暴力一样,反思自己的过错是唯一被允许的选择,也是唯一的解脱,甚至是唯一的快感。(当暴力无法思考、甚至也不允许思考的时候,人们只能退而反思自己的过错。) 很多教师围观,不断有人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早晨,僻静的校园差不多算是发生了一件大事。人们唏嘘叹息,发出谴责,不知道王摩诘得罪了谁。是呀,像王摩诘这样与世无争的人会得罪谁呢?人们无法理解,只能断定有人喝醉了酒。校长次仁旺堆知道了这件事,亲自勘察了小小的废墟,像许多人一样,次仁旺堆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静悄悄的维格的房门。旺堆校长耸耸肩,摇摇头,征询王摩诘要不要报警。校长是善意的,但征询的口气显然并不坚定。王摩诘木然地摇摇,认为不必了,这是学校内部的事,这小点事不值得一报。旺堆校长很高兴王摩诘能这样说,于是提出由校方出一部分资补偿损失,王摩诘谢绝了。当天,放学后的全体教师会上旺堆校长专门谈及此事,并谦逊地做了自我检讨。旺堆校长批评自己治校无方,安全保卫做得不好,当场指示教务处加强学校安保工作,强调了门卫的出入登记制度。校长特别表扬了王摩诘顾全大局珍惜学校的声誉,肯定了王摩诘志愿者的工作成绩。校长说的都是实话,因为事实的确如此。以往旺堆校长表扬王摩诘时总要提到维格,或者表扬维格的总要提到王摩诘,这一次也不例外,依然提及了维格,不过显然有些勉强。维格也参加了会,校长谈这件事时很多人都不由得看维格,后来维格起身走了。维格走的时候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踩得地面咔咔作响,等于承认这事就是她干的。 几天过去了,也许王摩诘该清理一下废墟了,或是由别人清理一下,但是都没有。菜园的残骸就那样一动不动,曝露在强阳光下。有一天,课间,王摩诘的学生们想帮王摩诘清理一下菜园,被王摩诘制止了。 王摩诘一直都说不上特别的痛苦,因为这事让他感到一种熟悉的麻木,一种熟悉的无助,一种不可思议的历史性的暴力所造成的无法思考的空白。常常,只要没课的时候,王摩诘便独自一动不动坐在刺眼的阳光下出神但并不是发呆他看上去仿佛在积蓄着来自太阳的能量。他的灰格子围巾吊在颈上一动不动,看上去与寒冷无关,也与装饰无关,事实上有点不伦不类,如果他不遭到侵犯这条围巾还是很有些味道的。是的,据说非暴力倡导者甘地就是一个常常在太阳曝晒下汲取能量的人,不然甘地为何总是喜欢裸着上半身呢?不过,王摩诘想,他现在在汲取什么呢?或者他又能汲取什么?他不能也裸露上身吧?这对他恐怕毫无用处。他抚着布满褶皱的灰格围巾,凝视前方。 他认真地想圣雄甘地,他的灰格围巾一如圣雄甘的裸臂有种固执的味道,他想甘地面对暴力虽不以暴易暴但并非无所作为甘地总是让对手在施暴中感到愧疚乃至茫然事实上甘地从没停止过抵抗,从没有过无奈,甘地的苦行、静坐和非暴力思想最终使暴力施予者感到惭愧,进而放弃了暴力。甘地之如此伟大,正在于他超越了恐惧与仇恨。不过,话说回来,王摩诘不得不痛苦地想:这可能也分时间、地点,文化背景,比如在面对纳粹,面对奥斯维辛,面对隆隆而来的城市大道上的坦克,恐怕就是汲取太阳能量的甘地也一筹莫展。是的,一筹莫展,许多年了,一直都一筹莫展。 那就只有静坐。枯坐。无声。是的,暴力发生的核心之处,语言总是失去它应有的声音。阿农·阿佩菲尔德在1945年1月已被解放了的无限寂静的奥斯维辛写道:仅存的活着的少数人把死亡描述为寂静,那些解放了的人依然在森林和修道院隐匿起来,甚至将解放同样描述为冷漠无声的状态;没有人是快乐的,幸存者惊异地伫立栅栏边,人的语言连同它所有细微的差异处,这时全都变成了沉默的休止符。 王摩诘枯坐在阳光下不是非想这些事不可,但他除了“想”一无所能。当然,有时他这样坐着也是等维格,等维格下课回宿舍时会远远看见他和废墟,他要看维格怎样面对他,但是他见到维格的时候不多。本来上午的课间赶上维格回宿舍的时候不多,而下午维格通常又没有课。这阵子维格作为平时的一朵流云(她有时穿白色皮草风衣),一道移动的风景,好像一下消失了。这说明维格也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无所谓。至少她感到不适。这让王摩诘多少感到一点安慰。现在王摩诘能做的除了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像二战呀,奥斯维辛呀,写诗是可耻的呀,广场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悉心地观察维格。王摩诘试图发现施暴者的一点点虚弱,而后再思考这种虚弱。 王摩诘注意到过去维格的房间晚上总是灯火通明,音乐不断,现在却总是黑着灯显然不愿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显然住到拉萨去了。有时很晚很晚了,王摩诘到操场边上的公厕如厕回来,看见维格的房间忽然亮起了灯。出门如厕时王摩诘还没看到,回来就看到了,显然维格刚刚从拉萨回来。不过,这么晚了王摩诘无法判断维格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是有男士送她回来,王摩诘路过维格房间时顺便听了一下,一点也听不见房间有什么动静。王摩诘以为维格很快就会睡了,结果临睡前再去厕所时,发现维格的屋里竟然仍亮着灯!王摩诘多少有一点预感维格屋里亮着灯,结果竟然是真的!王摩诘地窗前侧耳细听,还是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他想维格肯定是一个人回来的,不然两人是不会这么静的。他想从窗缝看到维格,但是窗帘挂得非常严密,没有任何偷窥的可能。他不知道维格在干什么,他想也许她在看书,也许她亮着灯就睡着了。或者也许就是发呆?像阳光下的他一样?这样想着王摩诘不禁抬头看了看夜空,猎户星座、大熊宝座、织女星、摩羯星都在天空清晰地排列,整个天空如同最古老的几何图形。这时正是康德的天空头顶上的星空,心中的道德律如果说人类还有法则,这便是人类的基本法则。王摩诘想,不知维格能否在房间看得到星空,即使看不到外面的星空,维格也不可能逃脱得了内心的星空。特别是他的菜园的废墟一直还没清理,它每天就摆在她的房前。他想,假如他清理了废墟维格也许感觉会好点?或者可能会好得多。现在他的废墟事实上就像一个装置艺术,一件道德作品,维格每天都会看到。那么废墟该由谁清理呢? 想想吧。好吧,那就展示吧。 他守株待兔。见到维格并不容易。为了能够等到课间的维格,王摩诘专门到英语备课室了解到了维格的课时安排。 王摩诘决定不再守株待兔,采取主动。 这天上午王摩诘调了自己的课,专门坐在门前等待维格下课回来。铃声一响,果然,不一会儿维格便远远地快步地从操场那头走过来。王摩诘以“思想者”的姿态迎候维格,维格当然看到了他,那一刻下意识地停了一下。当然她不可能真的停下来。她继续走过来,为了掩饰什么她边走边假装打开了手包,从里面拿出了什么东西,一边走一边看。但是没过多会儿又突然把东西塞回包里,大步向前,好像后悔自己刚刚做的掩饰。维格高视阔步,昂首挺胸,虽然不看王摩诘,但直视的前方中仍无可回避地含着“思想者”般的王摩诘。可能因为又想无畏又想回避,快到门前时突然绊了一下,差点就摔在台阶上。事实上她的手已着地,头发一下散到脸上。本来是很可笑的,因为就好像维格的踉跄是王摩诘操纵的一样。但王摩诘没有笑。王摩诘必须毫无反应,必须无动于衷,否则他们之间的张力将会消失,那样维格可能解脱了。 他不能让她解脱,他就是要等待她,让她面对他。 除了思考,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如果王摩诘适可而止,如果王摩诘适时地(在维格最不安的时候,譬如摔倒之后)收手,把展品一样的菜园废墟清理掉,也许维格一直会心存愧疚,也许康德的“星空”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也许维格也就不至于后来报复发性地招来她的朋友举办了一次盛况空前的party。而且,事实上,时间也并不总是站在真理或王摩诘这一边。随着菜园被毁已不再是新闻,人们慢慢的不再关注这件事。此外,致关重要的是,废墟本身也慢慢显出了陈旧,过时,遗忘的本性,实际上变成了一堆毫无正义感到的不伦不类的垃圾。那些被风掀动的塑料膜、菜叶、木条、碎酒瓶每天都在增加着陈旧、荒凉与遗忘。 那个周末,沉寂了许多天的校园突然喧哗起来,发烧级的音乐震撼了整个校园。是久违的交响乐,而且听得出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二战时斯大林在红场阅兵的音乐。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简直太夸张了。维格身着红色皮草风衣,头戴黑色贝雷帽儿,长发从帽檐垂下,不断被有意识地晃动,总之,被“星空”压抑得太久的维格那天精神焕发,神采飞扬,完全恢复了过去的样子。这时候王摩诘尽管仍坐在门口,尽管仍在废墟旁,尽管仍摆着罗丹的“思想者”样子,但因为其事实上是坐在垃圾旁,他更像是一个拾荒者。肖斯塔科维奇震耳欲聋,声音之大几乎将他变成垃圾的一部分。 对于某些所谓“坚守“的人,时间往往就是这样残酷。 时间的本质就是寂寞,遗忘,而不是想入非非。 王摩诘知道,随着肖斯塔科维奇和接下来的迪斯科,一切都过去了,时间翻开了新的一页。也就在这天王摩诘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扫把、铁锨,手推车,开始了在太阳底下,在肖斯塔科维奇音乐的轰响中,一锨一锨清理垃圾或真理。 从接近中午开始,直到下午和傍晚,在王摩诘默默无闻的工作下,垃圾被清理了,废墟呈现出了土地的原貌,变得干干净净。有些残存的菜苗事实上一直还在生长,孤立地看甚至长得很不错,但王摩诘还是把它们铲除了,整个土地深翻了一遍。 王摩诘忘记了维格。忘记了音乐。围巾在他颈上飘荡,像一种歌唱。浇过水的土地泛出特有的气味,王摩诘感到某种本质的不变的存在。星期天,王摩诘再次到了西郊百货商店,重新购置了木料,薄膜,乳胶,铁钉。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换了更好的木料,没用原来粗糙的原木条,改用了室内装修的深色踢脚线,因而花了更多的钱。 此后的许多天,只要有时间王摩诘每天就会在太阳底下叮叮当当地干上一会。不用任何人帮忙,连学生也不用,只自己干,慢慢地干,工期比上次拖得更长。有时王摩诘无意间看到维格从操场上回来,便主动的侧过身去,背对走过来的维格。尽管如此,王摩诘还是能感到背后的某种目光。有一次,王摩诘甚至听到靴子停在了他的背后,靴子像要跟他说什么,但是他一动不动,靴子站了一会儿,又走开了。 慢工出细活,直到三个星期后菜园差不多才算完工。这次菜园更别致了,这次王摩诘专门为菜园设计了一个月亮门,没再装锁。更不同的是,这次月亮门还装饰了经幡、哈达和一小块绘有释迦牟尼佛像的唐卡。每天,菜园经幡招展,哈达飘扬,唐卡灿烂,它们或许可以代替锁的功能,王摩诘想。 第5节 白内障·月光 简单的风景也是风景,何况 并不存在简单的风景。 不同的语言意味着不同的生活方式, 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 七点钟。太阳还高高的。青稞麦长得不好。到了收获季节还没人来收获。也许就这样度过整个季节,到来年春?那时再深翻一遍土地?是,是的,常常就是这样。 前面有了树。一线矮树。一线矮树构成了简单的风景。简单的风景也是风景。谁知道矮树下会不会掩映着一条小河呢?或者一条大河的支流也未可知。 结果就是。还没走到那线矮树,那简单的风景,就隐约看到了它的光,它弯曲的素净的影子:多么普通的小河啊,就像随便碰到的一个普通人。它的源头不会太远,也许就在附近,就某个山顶上,可要找到它并不容易。小河隐约有一座桥。所谓桥,不过就是几块石板埋在土里,跨过小溪,几乎算不上桥。过了桥,便进入了秋天的树丛。河水在树丛中分成了两股,一股稍宽,一边很细,稍细的已近水渠。 是的,就是水渠。看看前面的磨坊,就明白这条细水是专为磨坊开出的与天然小溪平行的水渠。两水或靠近,或分开,中间是隆起的堤,堤上就是远远就可看到的树丛。堤上的小径隐约得似有还无,因为走得人少,总是不断被荒草漫过,小径由不得就有些荒芜,几乎不能算是路。午后,黄昏,走在隆起的林荫小径上,永远是那么静,如果不是树丛中时隐时现的三角面雪峰,不是随处可见的经幡,这里就几乎就是江南随处可见的水景。是的,太静了,除了沿拉萨河飞来的特有的水鸟、水上浮游的白白胖胖的鸭和鹅,再没什么能打扰你的视线。也许是你打扰了它们呢。是,是这样。常常的几只突然窜进林中的拉萨河银鸥箭一般把你的视线带到另一侧的水面,如雪的鸭鹅因此晃动着脑袋煞有介事地向你大喊大叫,好像你的视线侵犯了它们的领空,你绝无此意。 经常的我不过就是随便走走。这是家访的路,散步的路,而我又怎么能区分它们呢?这里的任何一条路都分布着我的学生,有的在山脚,有的在田野上,有的在拉萨河西部大大小小的支流上,有的在“七一”农场,有的一墙之隔的坦巴,有的在粉尘飞扬的拉萨水泥厂。或许我只有低头散步才不可能碰到学生。不过就算低着头,常常的我也知道快到磨坊了:因为我听到了水轮的转动声,感到了某种水雾的湿度,我看到了磨坊在树丛中的水雾纷扬的轮廓,看到巨大的轮子永不停息地转动,看到永恒的水花。 磨坊古色古香,长方形,骑在河上。简朴,耐看,全木质结构,看得出过去色彩十分鲜艳,但现在的线条、雕花、色彩、形式感已被久远风雨剥烛得模糊不清,不过独特的风格仍然依稀可辨;惟此也才更有一种时间感。是的,看到某些富于时间感的又不起眼的建筑,你会想到没有哪一个民族不是古老的,没有哪一个民族没有自己独特的生命与历史沧桑。如果说每个孩子都是未来,那么每个老人就是历史。磨坊主人的磨坊一样古老,至少看上去如此。我不会轻易打扰磨坊主人,不,可我总是身不由己。 其实磨坊主人并不老,不过四十岁,只是看上去已像老人。因为强烈阳光和别的关系,她的中年甚至比她的青春时光好像还要短暂一些,好像青春一过,她已是花白头发的老人。正如高原上的牧草,常常还没完全变绿,就已开始泛黄。她叫卓姆,仙女的意思,她短暂的青春可能真的像仙女一样美丽,可是我见到的她已是梳着花白辫子的老人。 她总是含着胸走路,白发总是那么沧桑,卑微。她对我来说最初只是一个黄昏的影子,有一阵子总是像黄昏一样重复出现。那时我一点也不知道她就是边茨的母亲,我甚至总是有意无意回避那含胸的有点吓人的又卑微的影子。是的,西藏的黄昏总是有一些以影子,像树的影子,墙的影子,流云的影子,灵魂的影子,甚至传说中的影子。不要同影子打招呼这是人们对我的告诫。我的学生或我的同事对我说除非影子先跟你打招呼,那时你不能不理它或它们,它们要跟你说话,你就得跟它们说话,它们要你坐下你就得坐下,它们要你跟你喝酒就得跟它们喝酒,它们要你……因为影子的种种传说,我见到某些影子时总是目不斜视的走过,像没看见一样。无论如何,我应尊重某种告诫。我想我至少应该尊重一种语言,一种叙事。我同意维特根斯坦的说法,一种语言即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语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世界存在于语言当中,没有比语言更真实的。 那时我刚接手一个班,一个学生也不认识。开学的第一天,已被开除的边茨大模大样坐在我的课堂上。下课后丹巴尼玛告诉我:边茨已不是班上的学生,他上学期就被开除了,他打了前任班主任。丹巴尼玛是这个班的班长,告诉我是他的义务。此外边茨攻击前班主任老师与丹巴尼玛有关。丹巴尼玛管理边茨,两人发生冲突,前班主任自然站在班长一边,并且一向如此。结果边茨大打出手,波及到前班主任,前班主任眼被打肿了,牙出了血。显然,在一种语言中这是个非常可怕的学生。第二天一上课我来到大模大样的边茨跟前,问边茨是否已被学校开除,边茨脸红红的,同学们都笑。边茨晃着身子磨磨蹭蹭收拾书包,离开了教室。我不知道边茨当时是怎么想的,在新老师而他难道可以蒙混过关?不过他倒是没向我挥拳头,一问他他就离开了。这给了我不错的印象。 边茨离开了教室,但并没离开校园,每天一如既往地随着上学的人流以及后面跟着的狗来到学校。上课前以及课间,边茨照样与同学短暂的打闹、说笑、嘻嘻哈哈,推来推去,或是向谁挥拳发狠。铃声过后,校园奇迹般地静下来,边茨一人留在教室外。有时边茨不知去哪儿了,有时又回来了,有时在教室外窗户下斜背着书包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偶尔,实在无聊,边茨会拿出卷了边儿的课本在炫目的阳光下翻两下,然后放回书包;有时换一本,看两眼又放回去。有时在地上画什么,有时什么也不做,就是注视着太阳。一旦教室有什么动静,边茨会立刻站起来,把生满雀斑的瘦瘦的脸印在护窗网上,同时也印在对面逶迤的雪山上。学校坐落在圣山脚下,因此从教室窗子望下去也可以说是俯瞰着拉萨河,俯瞰着河对岸的群山,那么边茨印在窗网上也就等于印在了窗外的群山上,同时也印在了教室的墙上,那时候如果是班上集体唱歌,边茨就挂在窗网上同他过去的同学一起歌唱。 我看到卓姆的影子是不久之后的事情,由于卓姆的影子又看到许多别的影子。那阵子卓姆的黑影子有时会与边茨重叠在一起,两人闪闪烁烁,拉拉扯扯。通常这是在下午放学后校内已静下来时候。彼时黄昏布下各种影子,他们在众多影子之中总是冲我而来,又攸忽而去。接近我,又躲闪我,弄得我也神神经经,越发目不斜视。如果说边茨已不属于学校,但会留下影子,还是可以理解的正如灵魂总会留下影子,那么那个含胸的花白辫子的老人是谁呢?难道边茨演变出的另一个影子?一种双人影? 我从没想到那可能是边茨的母亲,在我看来那是一个祖母级的看上去不是来自地狱更像是来自天堂的影子因为白发不可能来自地狱,只可能来自天上。所以我倒没有任何恐惧,我认为是边茨的影子不肯离去(我对边茨有愧)才搞出了花样,搞出了几何形的目光、几何形的墙角,甚至,让天空布满了倒影。我当然知道我的内心也多半有了四度空间的东西,尽管四度空间我还不能完全接受。我知道,某种语言在我心中起了作用,我目不斜视,从教室走向我的石头房子。既然四度空间发生在心灵,那么最好还是由心灵处理,就像处理梦一样。 但是,有一次,让我没想到,影子居然拦住了我,使我几乎摔了一个跟头。同时我听到影子叫了我一声“老师!”,我听出是边茨的影子发出的。边茨的声音让我回到了三度空间,我看到边茨与卓姆拉拉扯扯,好像边茨要走卓姆不让走。她们在墙边上,一会儿闪出来,一会儿缩回去。我看到最后边茨使劲推了一把老人,把老人一下推到了我的面前,边茨自己闪到墙后去了。 老师,我阿妈找您。 边茨在墙后说。 我看到卓姆垂着花白辫子,含胸,低首,双手合十。 并不看着我,只是对着我: 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咕叽咕叽,让我们的孩子上学吧,让我们孩子上学吧。 我向老人解释边茨已被开除,这是上学期的事情,我不是当事人,得找教务处,校长。可老人不听,经继念经般的恳求。起初,老人还闭目合十对着我,后来慢慢的,慢慢的,扬起头对着我的脸,甚至越过我的脸,直指苍穹直到这时我才看清卓姆的眼睛,那越过我的仰望苍穹的瞳孔上,有两块白点,是明显的白内障………… 咕叽咕叽,让我们的孩子上学吧,咕叽咕叽。 咕叽咕叽,咕叽咕叽…… 她干涸眼睛慢慢似乎有了一层的水雾,尽管那时天光尚亮,但我认为那时月已经升起,只是月华为浮云笼罩,变成了白内障般的月光……我无法不答应老人。我答应了。但老人好像听不懂我的话,或者根本没听,只一味倾听着上天,只一味双手合十。老人不懂汉语。我不得不朝向墙的拐角处喊缩头缩脑的边茨。边茨过来了,这个把责任推给了母亲的家伙儿摇晃着母亲的身体,终止了母亲对天空的祷告。卓姆的祈祷只停了一刻,接着又继续朝向苍穹,只是干涸的眼眶一下涌出了泪水,满脸的泪水朝向苍天…… 我不敢轻易踏上这条通往磨坊的小路……承受不了老人感恩的仿佛望着神明的目光,但又总是不由自主踏上这条路。我总是避免走近磨坊,远远的就停下来。但有几次喊声突然从水上传来,我看见边茨和卓姆站在打开的磨坊门口喊我,他们早早就先看见了我,简直就是迎接我!边茨见飞跑过来,拉住我的手不放。卓姆依在磨坊门口一侧,身体微微前倾,看不清我,但知道我在哪里,她白色的月亮般的目光紧紧盯着我。 磨坊是木结构的磨房就是她们的家。家在磨房右边一半。这里不同任何一个家,永远有水轮的声音,小河的声音,因而水轮上挂着许多哈达的六只转经筒也永不停歇。照例有个小经堂,有净水,青稞,长明灯,释迦像,只是因为见惯了石头房子经堂,见惯了陆地上的经堂,这里别有一种不同的韵味,一种动感的或永恒时间的韵味。卓姆做的甜奶茶非常好喝,还酥油茶,干果,奶皮。那时我还不太习惯厚味的酥油茶,接受甜茶没问题,卓姆守着暖瓶,我喝一口她就倒一次。所有的好吃的都拿出来了,都放在我面前。这些还倒罢了,最让我承受不起的是临走总要给我带上一篮子鸡蛋,一暖瓶甜茶。甜茶我可以带上,鸡蛋太珍贵了,是要换钱用的,而且每次都是十几二十几枚,这是我不敢轻易踏上这条两水间林中小径的主要原因。此后每隔一段时间边茨就要把一篮鸡蛋放在我的石头房子门前,每次我都给边茨钱,他不要就硬塞给他。我知道边茨不会把钱给卓姆,很可能是买烟抽或泡甜茶馆去了。 是的,边茨又来上学了。实际上我真的没做什么,我只是做了天经地义的事。我向校长做了担保,向各科老师做了担保,我觉得这并非了不起的行为,仅仅是一个基本行为。边茨依然淘气,依然管不住自己,学习不好,打架,欺负女生把桑尼或拉珍的辫子拴在椅背上;依然不服班长丹巴尼玛管理,在校外依然与丹巴尼玛大打出手(他根本打不过丹,丹比他高很多),但是边茨见到我就像见到神明。我照例维护丹的权威,呵斥边茨,边茨总是向我不好意思一笑,然后恨恨地向丹挥挥拳头。难以想象,边茨当初怎么会攻击老师呢? 第6节 弃山星 弃山星出现的时候,拉萨河有七个彩色夜晚。 这时候人们走向水边,与天相接,与水相舞。 哈达没遮住维格的身体反而描述了她的身体。 从没有人披哈达入水,从没有过。 拉萨的夏季,夜与昼有几天并置得时间特别长,彼时星星与晚霞同在,明暗达到了一动不动的类似永恒的平衡。每年,当法瓶山的弃山星第一次闪现,拉萨一共有七个这样的夜晚。这七个夜晚弥足珍贵,它们不仅是沐浴节的开始,不仅是洗涤身体的夜晚,也是洗涤灵魂的夜晚,创造生命的夜晚。 七个夜晚有七个名字,分别是:达瓦、米玛、拉巴、普布、巴桑、边巴、尼玛,汉语的意思是: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这天七天,无论老人孩子,无论少女还是青壮年一到黄昏便会扯起蓝白色调的帐篷来到河边。他们铺上鲜艳的卡垫,脱掉臃肿的衣袍,面对美丽的八瓣莲花宝瓶山上正在升起的弃山星,步入彩色的拉萨河。彼时河岸上一堆堆篝火鲜红、明亮,在一边夜幕一边太阳的余晖中闪闪烁烁,把拉萨河之夜装点得瑰丽璀璨。篝火边人们熬浓酽的茶,煮大块的肉,喝大碗的酒,茶的清香和肉的美味流溢于柳林河岸。酒足饭饱后拨响古老的天琴,弹起古老的神佛之歌和热烈如火的情歌,围着火堆跳“堆谐”、“朗玛”……这样的画卷,同样,不用说像任何一个地方的古老风俗一样,被史无前例的“历史”中断。 当然,现在这一古老风俗已经恢复了,只是无论如何有些不一样。譬如天琴已经失传,古老的“堆谐”、“果踐”中加入了四个喇叭的立体声伴奏,味道就很有些异样。此外,更不消说流行全球的迪斯科、啤酒、卡拉ok、可乐、牛仔裤、旅行帐篷、摊点、小吃、露天酒吧、站街女、众多的观光者、闪光灯、摄像头……这时的沐浴节之夜虽依然盛大,虽然依然具有狂欢性质,但已近似一个五光十色的消费欢场。一种中断的文化一旦恢复成为景点,一旦成为镜头和镁光灯入侵的对象,便很难再纯粹,很难再是“本文”。只能是“文本”。这时候,很难一见妙龄少女面对冉冉升起的弃山星一展月亮般神秘的胴体,人们只能在有水的林卡深处偶或一见。这时如果真有谁在众目睽睽的摄像头和闪光灯之下裸身入水,很可能是个娱乐化时代的挑战者,顶多,是一个复杂文化的结果。 是的,维格的入水就有这种复杂性,如果不是挑战性。维格没有全裸入水,穿了一条丁字裤,上身也还简单地披了一条长长的哈达。不过哈达不时被风掀动,不仅没有遮住惊艳丰满的胸部,反而由于轻轻飘动更生动描述了她的胸部。哈达是圣物,传统上从来没有女人披哈达入水,不知是维格自己别出心裁,还是某个才子或拉萨的编导帮或某个艺术家设计的这个入水的古老而又现代的“仪轨”。那些人就在河岸上,男男女女,气度不凡,有些王摩诘认识,有些不认识。实事求是地说,如果是现场直播这是个古老而又颇富现代性的创意,既单纯又丰富,既是传统文化符号又是最新潮的性感内衣时装,体现了某种专业精神。整个现场看去,维格差不多就像一个具有神高原神话色彩的内衣模特。当然,无论维格多么时尚,是否还是雪域原初意义上的浴女,她在走向水面那一刻还是部分地穿透了古老的时间,让人想到唐卡上的妙音仙女。 维格有着多文化背景,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法语专业,父亲是汉族,母亲是藏族。维格从小生在北京,父母都在中央民族大学工作,父亲是英文教授,母亲在图书馆工作。维格的汉族名叫沈佳媛,从小到大一直是汉族名字,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后到了法国,维格后来告诉王摩诘,她到了法国之后才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西藏血液。从法国回来后像母亲一样维格选择了西藏定居。她重新命名了自己:维格-维格拉姆,简称维格,不过她的许多朋友仍管她叫沈佳媛,她倒也不在意,因为她自己也常常习惯性叫自己沈佳媛。她选择了拉萨西郊这所外僻静的中学教英语(她的第二外语),一方面拉萨不是她想象中的古老拉萨,内地的所有生活方式乃至国外的生活方式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一方面这里毗邻阿莫湿地,而阿莫湿地对她有着特殊的意义:她认为阿莫湿地是自己的根母亲当年就是从阿莫湿地走向北京的。不过维格并不像王摩诘在学校过着隐士般的生活,首先,周末她会回八角街看望母亲,另外,事实上她离不开城市生活、交际圈子。 某种意义,由于维格复杂的身份:北京出生,长大,1/2藏族的血液,法国归来,由于身处白哲寺之下的僻静圣地,由于礼佛修法有着多位上师,维格出现在拉萨不大的社交场上总有一种神秘的面纱,让人着迷。如果不在郊外背靠白哲寺她的神秘色彩显然要少许多,现在她感到满意,她要的似乎就是这种效果。周末她白天陪母亲转经,去大昭寺,穿上简朴的藏装,晚上出现在应邀的酒吧或party上,那时她的装束既有西藏符号又是开放新潮的时装。她被热情、赞美、追求所包围,她习惯了。 在王摩诘看来,维格即使代表了文化混合的某种方向,也仍有混乱的性质。哈达表明了虔诚、洁白、古老的极致,但同时也与人体、弃山星、水构成了从未有过的关系。哈达怎么能用来洗浴呢?这究竟是一种挑战还是一种回归?维格并不洗浴,哈达不过是一种符号,一种标识,但事物一旦变成符号常常就已抽离了它本来的意义。幸好这还仅仅是一个个案,幸好没被或者也不可能传播或推广,否则哈达是否也会像唐装被滥用至死?就如同娱乐至死。就个案而言,作为一种符号不能不承认哈达创造了至少表面的西藏的效果,它在维格身上确实非常美,可以说美的惊人。她太了解自己平时隐在罩衣里的身体了,她知道自己与哈达在众目睽睽下会有一种怎样的极致的效果,或许她在大镜子面前、在某些专业目光的注视下预演过、彩排过也未可知。总是言之,她有备而来。她高视慢步,款款凝思,远望弃山星,两臂自然上升;哈达时时张开、扬起,长发飘飘,闪光灯在她月亮般丰满的rx房上明明灭灭。她浑然不觉,她几乎就是度母、智慧女!但她究竟是沈佳媛呢,还是维格拉姆?哈达表明她是后者,丁字裤又提示着现代海滩…… 没人像王摩诘这样思考维格拉姆,当王摩诘把维格拉姆看作沈佳媛时,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像所有人那样盯着她幻觉般的rx房,他承认人们没法不为她醉酒、发狂、做出过头的举动,没有比性感的同又是神话的美更是强烈诱惑。是的,维格已不是沐浴,而是在展示,是欲盖弥彰,是罂粟的盛开、女人最尖峰的时刻…… 王摩诘到这里稍晚了一点,维格告诉他今天的活动时他一直在犹豫,最终还是来了。他来得无声无息,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他没看到维格具体怎样更衣的情景,他到这儿时维格已披上了哈达,闪光灯和摄像在篝火旁就像在t台下面一样,维格正准备走向水边。这是一次名叫《西藏:今天·昨天·明天》的dv拍摄活动,王摩诘没带相机,因为他认为自己是那种不需要带相机的人。但是当哈达掀动,当她的胸部与水平面相触的瞬间,王摩诘还是多少有些后悔自己太较真了。如果维格完全裸入水没有相机也罢了,但哈达的效果,确实难得一见。哈达掀动,世界好像仅此一刻,再不会有了。维格在水中完成了各种神秘的仪轨动作,包括:注目弃山星,莲花指弹水,捧水灌顶,将长发向天空打开,水滴钻石般辍满rx房,哈达轻抚,深深的浸入水中,慢慢的出水,最后,将哈达交付流水……哈达顺流而下,漂漂袅袅,仿佛交付了什么,仿佛让河水带走了什么,仿佛源远流长。维格一身洁净,向河水袒露了一切,也将一切都交给了河水,慢慢转过身,向回走,走上岸,走向火光,身上再无一物,连丁字裤也没了,好像还原为赤子,好像一切归于了本质的自然。这时如果没闪光灯,只有篝火就是昨天,就与今天毫无关系,而闪光灯是一切传统或昨天的杀手。不过也或许正是闪光灯也才使维格如此昂首挺胸,目空一切。灯光下她的脸色是多么的苍白,苍白如同蜡像,她的塑料模特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人,没有情人,没有男人,甚至没有火光。而且,事实上她也并没走向朋友们或观众们围绕的篝火,而是走向了不远处母亲的小小的帐篷。母亲的帐篷前也有一小盆炭火,上面燃着梵香和桑烟。母亲迎接女儿,给女儿披上浴巾,与女儿拥抱。母亲念念有词,而维格几乎像在抽泣。老人给女儿裹好毛巾,将女儿接进帐篷。 老人没有入水,女儿代替了她,女儿就是她的当年。她一点不像在大学图书馆里待了几十年的人,也不太像本地人,倒像是国外回来的藏胞。她的帐篷距女儿众多朋友的火堆不过几米,却完全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老人并不孤独。 真正孤独的是王摩诘。王摩诘在篝火的另一端,一无所有,甚至没带一瓶水。 老人有念珠、梵香、弃山星。 王摩诘什么也没有,只是枯坐。 维格换好衣服出来,回到篝火边的朋友之中,收到一片正常的赞美声。一个大满脸大胡子的人张开双臂夸张地高声唱《我的太阳》“多么辉煌,多么灿烂……”走向维格。维格与引吭的大胡子轻轻拥抱,同时接过另一个人的酒。女伴们对维格赞美不停,似乎显得更亲切,更内行,也更引为骄傲。众人举杯,一饮而尽。音乐响起,有人喊“跳舞啦,跳舞啦!”好像早就忍不住了。 酒。篝火。舞会。与沐浴节无关。与拉萨河无关,与弃山星无关,甚至也与维格无关。仪式过去了,世俗开始了,人们贴面,旋转,亲呢,热烈,窃窃私语,他们或是教师、记者、公务员,或是艺术家、老板、旅行者,诸如此类。 维格向王摩诘走来。这是迟早的事。 王摩诘早就想到了。他们相互注视了一会儿。 维格端了一杯红酒,一身晚礼服。 你要么就过来,要么离得再远一点,你不觉得你一个人这样很可笑吗? 维格俯视着坐在地上的王摩诘。王摩诘邀维格坐下。维格当然不会坐。 你觉得一个人就可笑?令堂大人好像也是一个人。 她不是一个人,她有上帝,你有什么? 应该是佛祖,不是上帝吧? 这没什么不同。 恐怕不一样。一个有神教,一个无神教,人人可以成佛,人人会成为上帝? 谢谢赐教,不过这改变不了你可笑的样子。 我不觉得可笑。 如果我们不认识就不可笑。 噢,既然认识就相关,意思表达得不错。 很不幸我们认识。我的朋友也都认识你,他们请你过去。 是你,还是他们? 他们。 维格指了指那边。 我和他们没关系,王摩诘说。 你已经干扰了他们。 我可以离开,我已经准备离开了。 你随便吧,维格说完走了。 王摩诘站起来,停了一刻,不由自主地跟着维格走过去。在距离中“他们”的图像是清晰的,“他们”像活动的浮雕,但是走近了“浮雕”王摩诘反倒感觉一片模糊。王摩诘不适应这么多近距离的面孔,甚至不适应这么近的篝火。维格正式把王摩诘介绍给了她的圈子:他毕业于哪儿,什么专业,为什么来西藏,其中夹着对志愿者的表彰以及维格个人对王摩诘“一如既往的尊敬”维格越正式就越有着低调的反讽。 对不起,我可以喝点什么?王摩诘打断了维格的介绍。 有人递过一听啤酒。王摩诘问有没有矿泉水,他从不喝酒,只喝水。 哈,这人真干净!有人尖声嚷道。 没有矿泉水,维格说,你喝甜茶吗? 不,王摩诘说。 有人递上烟,最一般的礼节,但王摩诘也不抽烟。敬烟的家伙看着王摩诘说: 你又不抽烟,又不喝酒,肯定也不嫖……“娼”字没出来,粗痞而又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下,依然举着烟问王摩诘,那你每天都干什么? 没事,就是呆着,王摩诘说。 呆着? 是。 **,你丫真牛x! 敬烟的人突然煞有介事地回过头对众人大声说: 我头一次听有人这么说,这哥们实在,实话实说,真他妈实在,以前老有内地人特神秘地问我在西藏都干什么,我老不好意思说无聊,老是跟人胡吹这儿多棒,雪山,青草,美丽的喇嘛庙,每天都是神仙的日子,其实扯淡,每天都缺氧,每天都很无聊,就是呆着呢!同志们,同志们,听见没有,以后再有人问干吗呢,我就说呆着呢,“呆”这个词儿真他妈棒!你干吗呢?没事,呆着呢!哥们儿,敬你一杯! 这种真真假假的场合王摩诘以前在北京社交场并不陌生。 这种乡音在这儿一样有种霸气。 而且与其说是流氓的霸气不如说是政治的霸气。 有人递给王摩诘一盒罐头,是个女的,脸上有着让人捉摸不定的笑容。 这是乌鸡罐头,大补的。 女人说虽然声音很低,但所有人都听见了。 不过还是有人装作没听清: 什么?什么?于右燕,你说清楚,补什么的?补哪儿的? 别理他们,要不要我给你打开? 谢谢,王摩诘说。 我给你打开! 女人一边打乌鸡罐头,一边问王摩诘是否总是一个人,声音温婉而又亲昵,好像在对一个童男子说话,有一种慎人的占有的气息。 刚才说你是学生物的? 也是学哲学的。 女人特别做作,王摩诘特别实在,这年头谁还愿说自己是学哲学的? 啊,哲学?我喜欢哲学!我这人最缺的就是哲学,可以去拜访你吗? 嗨嗨,右燕,你要坏了人家的修行吗?有人大声嚷。 去去去,捣什么乱,真烦人! 又低声问王摩诘: 如果你不觉得打扰,可以吗? 我觉得会被打扰。 哈哈,哈哈,太妙了! 人们大笑,连维格也笑了,但王摩诘毫无笑意。 别听他们的,于右燕亲昵地打了一下王摩诘的手,我真的想向你请教,我还想跟你学学种菜,你种的菜太好吃了,你能教教我吗?啊,你答应了,太好了!我请你跳舞!来吧,来吧,什么会跳不跳的,大家都不会,起来吧,起来,我教你…… 王摩诘被拉起来,但是并没有一种久未碰女人的愉快的感觉。于右燕贴得很近,王摩诘身体僵硬。于右燕让王摩诘放松一点,对王摩诘耳语,说王摩诘很单纯,身上有一种三清之气,也就是道观之气,问王摩诘是否去过青城山、崂山什么的。直到这时王摩诘才认真地打量了一下于右燕,感觉于右燕还有些似是而非的文化。于右燕她穿了一件背带长裙,白色开身羊绒衫,短发齐耳,像日本的女生装,但同时又口红香艳,很近的气息里混合着像唇膏一样浓艳的酒味。胸部非常饱满,简直有些夸张,既母性,又诱惑,但神情又活泼得当像个小女生。总之,无论把她当成未成年少女,还是哺乳期的女人,王摩诘都感到有点乱伦的味道。王摩诘几次感到了于右燕有意无意碰过来的丰满的胸部,不过并不柔软,甚至是挺括的、厚厚的感觉。多年以前王摩诘很早的一个女友就喜欢戴这种罩杯又尖又厚的胸罩,王摩诘曾非常认真地建议女友私密时候最好别戴这种加厚的假胸,这种假胸一般是给公众而不给已经很私密的情人看的。王摩诘还对女友说过小rx房有小rx房的美感,特别是正在发育或喷薄欲出的美很多时候的比成熟丰满的美更动人。 王摩诘这样想着,舞步慢慢开始轻盈,和于右燕的身体也开始有了自然的接触。王摩诘一手扶着于右燕的腰一手牵着她的手转动起来,变幻出类似伦巴的花样。 实际上就是伦巴,但王摩诘已经忘了。 啊,你会跳舞!于右燕夸张地叫。 我以为我不会了,我跳得不好,王摩诘说。 讨厌,你跳得这么好! 是吗? 真的!火辣辣直视王摩诘,已没有任何造作。 我已经很陌生这种场合,王摩诘感叹地说。 当年你一定是个高手。 说不上。 他们旋转,似乎进入某种情境,但王摩诘却也在不时地搜索维格。维格在唱《我的太阳》的满脸大胡子人的怀中。维格也偶然看到了他。维格昂着头,目光空旷,在篝火的明亮而四周的黑暗中王摩诘注意到一束流动的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了一下,就是这不易察觉的一刻,他看到她报以一笑,一瞬而过,此后他再没捕捉到她那难以捉摸的目光。 你为她而来?于右燕低低地说,没有任何酸意,非常自然。 是,她通知了我,王摩诘仍看着别处说。 她已名花有主,是那个不跳舞的人。 我知道,王摩诘盯着旋转的维格。 是吗?你知道,那我真的要拜访你去了。 刚才是假的?王摩诘回过头。 于右燕故做生气地在王摩诘背上轻轻掐了一下,王摩诘一惊,但没做出任何表面反应。 我们都知道你,吃过你的菜。 还毁了我的菜园。 又掐了一下,并且重了一些,好像仍在毁他。 很好的感觉,让他激动,久违了。 可是你又把菜园建起来,建得那么漂亮,还装饰了避邪的宗教标识。 已经取下那些标识。 为什么?对了为什么后来怎么不见了?我正想问问你呢。 有人说亵渎神灵。 谁说? 当然是有信仰的人。 她?你干吗那么听她的。 我无法抗拒。 掐他,很重,又拿假胸碰了他一下,非常直接的暗示。 但王摩诘在注意“那个不跳舞的人”,这人一直在和一个人低头谈着什么,戴着一条隐约的红围脖儿,在黑色皮风衣里,身体异常沉默。也许他们在谈论诗,或诗学,他们谈话的声音很低,很投入,都吸烟,好像他们不是在有音乐和篝火的河岸,而是在烟雾腾腾的办公室。王摩诘知道这人在藏大数学系教微积分,写诗,是个独树一帜的诗人。有论者说此人的诗致力于几何空间的建构,并且将梦境做了数学模型的处理。 维格换了个舞伴,一个骠悍的戴牧人毡帽的家伙。或许由于音乐不同、节奏非常快维格和这个有牛仔风度的人跳得充满激情,十分火爆,以至爆发出阵阵尖锐的哨声。直到这时数学诗人才稍稍中断了谈话,平静的注视着飘逸而又惹火的维格。或许在诗人看来维格不断扩张的身体曲线显然已突破了他的几何空间,特别是那些测不准的瞬间更不可能给出数学的甚至几何的描述。骠悍的家伙是西藏大学登山队教练,已近中年,但仍有着马一样的骠悍的线条,浑身的肌肉看上去比年轻人还一种流畅而又成熟的活力。此人据说许多次奇迹般地从雪崩中走来,是个连死亡也不畏惧的人。维格显然被这个流畅的家伙激发了或者说早就激发过他们旋转、相拥、分开,如此默契,如此性感,如此纯熟,如此旁若无人;他们让人血液贲张,超越了嫉妒,超越了道德,他们简直是天生的野性的一对,简直可以做爱,甚至应该做,这会儿就做,因为他们太棒了!某些舞就是以性为中心的,这点不用说谁都明白。所有人都停下来,都退到了篝火的阴影中,都成了观众。 他们像火,如此原始,野性,而他们与火的关系更加复杂。 一曲终了,诗人带头叼着烟鼓掌,却鲜有应者,连与他聊天的人也没鼓。 众人豪饮,啤酒罐堆得像小山,一地垃圾。 短暂的豪饮之后,维格与教练再次起舞。他们似乎意犹未尽,似乎旧梦重温,似乎要有一段夕阳西下的抒情。慢三。两人贴得如此之近,像叙事,像催眠,教练确实几次在旁若无人地轻吻维格,每次维格都只是稍稍回避一下,并不认真。 人们又开始跳舞了。都更加放肆。于右燕再次邀请王摩诘,但王摩诘这时觉得自己可以离开了。王摩诘向于右燕告辞,他觉得差不多了。但就在他要离开这时,数学诗人越过篝火,向他和于右燕走来。 别走,我是找你的。数学诗人拿了两听啤酒,把一听递给王摩诘。 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喝酒,但你肯定喝过,对不对?你到藏族家家访也不喝吗?你肯定喝,喝吧,喝吧,你能喝多少喝多少,我不强求你。 王摩诘接过了啤酒。诗人碰了一下王摩诘的酒: 干了?诗人提议。 王摩诘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认真地看着诗人。 这是两个戴围巾的男人,十分相似,又截然不同。王摩诘的灰格子围巾皱皱巴巴,有种低调的内在的超凡的味道,诗人的红围巾直接,大气,简单。不过不管两人怎样相似又怎样不同,总的来说都还是不戴围巾为好。 右燕,右燕,劳驾,你再帮我拿几听啤酒,我带少了。 等等,我不能喝酒,王摩诘拦住了数学诗人。 今天应该喝,我已把你当作藏族。 这对我是殊荣,我不敢当。 我没这么恭维过另外一个人。 我喝酒过敏,这是真的,王摩诘诚实地说。 好,好,我相信你,我应该相信你。诗人自己喝了一大口。我们见过许多次,可一直像路人,从没说过什么。我找你是一直想解释一下那天不幸的菜地的事,那本是个玩笑,可那天我喝多了。这段时间我经常喝多,有半年了,右燕知道我最近总喝多,是吧,右燕? 谁知道你呀,别拿我说事。 于右燕躲闪诗人,好像躲闪某种东西。 好好,你什么都不知道,人就是这样,多可怜。 又转向王摩诘。 这次是我提议她邀请你的,不信你可以问问她,诗人用下巴指了指维格,你是个聪明人,我知道。不过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当然,不是现在。这是我的电话,如果你到藏大找我,我会很欢迎。什么时候都可以,明天,一个星期后,一年,不至于一年吧,只要你记住我的话。 好吧,谢谢,王摩诘说。 干了?诗人提议。 抱歉。 祝你好运。 祝你。 第1节 一条河的两岸 他们不仅相信灵魂,还能看到灵魂。 他们说:就如人要穿衣裳一样,灵魂也有衣裳, 身体就是灵魂的衣裳;他们说:就如晚上人要脱衣 睡觉一样,灵魂也会离体而去。 大边巴脸上有块疤,生下来就有,疤痕的图案十分奇特,很像是耳朵错位之后印在了颧骨上。疤痕延续到了下眼皮,以至顾盼时眼白闪烁不定。此外,大边巴还是个又高又瘦的女孩儿,脸长,说笑时复杂的表情神气活现,好像疤痕比眼睛的表情还丰富。大边巴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总是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并且和男生打打闹闹,经常做鬼脸儿吓人。既然是与生俱来的缺陷,藏着不如炫耀,似乎让别人害怕成为她的值得炫耀的快乐。她有个外号,叫“快乐鬼”,开始我觉得很奇怪,鬼还有快乐的?后来才知道鬼在高原并不总是可怕的,很多鬼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有喜怒哀乐,可与人相处。有一阵子大边巴消失了一段时间,后来才听说她母亲突然过世了。那阵子班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气氛,课上课下学生们窃窃私语,神神秘秘,好像谈论一件又神秘又有趣的事。后来几个女生认真地告诉了我有关情况,我觉得难以置信。她们说大边巴的母亲死后没两天就给家里来了报了信,说她要在第七天的黄昏回家一趟。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人死了怎么还能再回家一趟? 我的学生说怎么不可能,人死之后有段时会变成鬼,她们都看见了大边巴母亲了。她们说,大边巴母亲那天把走什么路线,从谁家门前经过,几点几分都说得一清二楚。我的学生们说,她这样说是要别人回避,别冲撞了她,要不然她就再也不能脱生了,就真的变成野鬼了。其实规矩人们都懂,但还要再强调一下,特别是要对小孩子强调一下,就像老师总是强调纪律一样。 她们说的有鼻子有眼儿,说那天水泥厂区每条小街都非常安静,太阳刚落下去大边巴母亲就如期而至,她借助黄昏的影子一帆风顺回到家中。这是我的女班长格吉说的,她可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她说大边巴的母亲一回家就从绘有莲花和白象的柜子里取出一只银手镯,擦拭了一会儿交给了大边巴。她还与家人共进了晚餐,和大边巴说了会儿话,嘱咐大边巴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王摩诘显出一种少有的无奈的表情,因为这毕竟是另一个时空的事,是王摩诘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事)。我的学生说,她不但喝了新打的酥油茶,还喝了甜茶,最后披上了一条哈达借着黄昏的影子原路返回。格吉说这中间一点差错也没出,所有人都安安静静,没人走动,这时候不许高声说话,不能碰掉杯子、碗、筷子,要收起平时夜晚饮酒的喧哗。 这不可能!不可能,我大声说。格吉同我争辩,她还从没同我争辩过,她每说一句话都强调是亲眼所见。大边巴母亲的影子就好像水上的影子,穿一身黑衣,包着平时的绿头巾,还戴着黑耳环呢。德清卓嘎说没错,她也看到了,次珍也同样说看到了,甚至连憨直的丹巴尼玛也说看到了。谁都看到,都说自己看到了,只有我没看到?您不知道这件事,我们没告诉您,他们说。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说。就是不能告诉您,他们说。为什么?为什么?没人回答我的问题,最后还是丹巴尼玛说,您是生人,和我们不一样,丹巴尼玛就差说我是汉族人了。死人怕见生人?我没听说过,以后再有这种事你们一定要叫上我。叫上您您也看不见,格吉说。为什么?!我问,没有回答,可能也回答不了,在她们看来我就是不一样。要是我死了还能回家吗?还能在课堂上嘱咐你们什么事吗?她们“哇!”地叫起来,完全没想我会这么说。 大边巴又上学来了,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只是手上多了一只手镯。她们举着大边巴的腕子让我看,大边巴不住点头,证实她们所说一点儿不假。这是证明,从信任角度我绝不认为这是伪证,我甚至从所有天真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黑衣的女人。我见过那女人,做家访时,现在她就在她们的眼睛里闪动。 什么是真实地发生?真实的边界在哪儿?我们相信一张桌子存在,是因为它不仅可视还可触摸,在二维空间内我们证明它存在的手段可以很多,甚至可以多到无限,但我们是否从心灵的角度证实过桌子的存在?我们从来也不使用过这种看似可笑的方法,因为我们生活的空间是有限的,而高原人的心灵空间是无限的。他们或他们的语言从不完全相信死亡这件事,生命对他们而言是一条河的两岸,其间有舟楫相送,可以过来过去,生死并无绝对明确的界限中。视觉并不完全由视网膜决定,它还由心灵决定,而心灵又是由语言决定的。他们不仅相信灵魂而且还能看到灵魂,看到灵魂像生活中人一样走来走去。我的学生给我举例说,就如人要穿衣裳,灵魂也有衣裳,人体就是灵魂的外衣;灵魂也并不总在身体中,就如同晚上人要脱衣睡觉,灵魂有时也会离体而去。后来,一个学生家长给我举了做梦的例子,人人都会做梦,梦就是人的另一种形式,一种灵魂的形式,梦是灵魂对身体的暂时游离,那位有学问的家长说,假如这身体不堪使用,那就像穿破的衣服一样,灵魂也会将身体丢弃。如果身体突然不堪使用,比如得了暴病,灵魂就会变成游魂,要四处游荡一段时间。如果有什么事未了,灵魂还会返回家中,将事办妥,与家人告别。因此人们常常被告诫在旷野,山谷,废墟或无人居住的建筑物中切不可大声喧哗,那里通常是游魂的栖息地。游魂最怕惊吓,一旦被惊吓,就会变成水中的饿鬼,就再也无法上岸,那才是真正的死亡。 这是一种解释,也是一种语言,是雪域高原人世世代代生活的语言。事实上除了这种特殊的语言,他们与我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一样生活,开玩笑,饮酒,热爱生命,为前程打算,痛苦,悲伤,祈望未来,只是他们认为没有死亡。他们多了一维空间,而我认为那是不存在的空间。但手镯是怎么回事呢?它可不是语言或意识,它可是实实在在一个物理空间,它怎样落在了大边巴的手上? 那件事过去了,一切如常,没有什么不同。手镯戴在大边巴腕上,永远不会丢失,而且还会传下去。我教育她们,传授知识,也常被她们取笑。没有绝对谁改变谁,只是一种双向的给予、多种的心灵方式。 是的,多种的心灵方式。 第2节 寺院 “老人呵,注意我的话,选择易走的路。 你的脚愈来愈冷了,生命已离开你的双腿, 冷气正在向上蔓延;你要镇定沉着, 抛开生命,进入实相之境。” 某些时候,譬如黄昏或清晨,像一种召唤……当你走进鼓声和法号声的时候,你实际上已走进那浩瀚的白色的寺院。你何时经过了静止不动的村子,何时穿越了那片雪后很久的树林,以及那些狗叫、卵石、沟壑、水声你都浑然不觉。鼓声和法号敞开了白色寺院群的视野,寺院以梯级的上升结构覆满了同样敞开的山坳。楼宇经堂仿佛自山体开凿而出,又像白垩纪留下的冰川残片,有无数的窗洞,石级,院落、深巷和转轮。 无法断定寺院的建筑年代,也不知道无数隐秘的房间里有多少苍老、智慧的眼睛,时间在这里无迹可寻,空间更是扑朔迷离。无论从哪个角度把握都是不可能的,没有出口,似乎又到处是出口,每个出口又是实际上的入口。阳光打开或关闭,高墙深巷中因此随时就可能出现一个隐秘的院落、一座宏伟的经堂、一个重檐或回廊之下幽深的的天井。有时阳光一束或几束同时打在天井深处的廊檐上,那时就有水从岩石上叮咚渗出,但淙淙的水声并非来自于此,可能是上面。 是的,上面一线水槽在阴影和阳光中贴檐而走,但水声很可能又是因更上一层的垂落产生的。那已是另一种声音,或另一种时间。走进那些天井,再出来时可能就是另一条街,另一条曲巷,甚至另一个世界。你站在残缺的石级上,站在嘤嘤嗡嗡的经声中,或许感觉到了风。如果感觉不到,很可能你面对的是一处绝壁般的高墙、一扇的斑驳的历史般的大门。这不是出口,但很可能是真正的出口;你进不去;如果进去了,时间可能会顷刻注入,永恒将不复存在。 但我还是进入了,虽然看起来仍在门外。门是虚掩着的,透过门缝可以看见里面辉煌,隐秘,灯火盛大,桑烟轻扬,三千长明灯跳动,闪烁,映得众多红袍身影在金色的巨佛像前飘逸舞动。鼓声咚咚。咚咚。咚咚。这是一面深藏不露世人罕见的人皮鼓,它源于某种古老的酷刑,后皈依佛教,据说唯有洁净美丽的少女才配制作此鼓。这是高原神秘的鼓声之源,任何一处空气和水的颤动都始源于此。身着红氆氇的苍茫老僧们面对面成行端坐,经幢一条条从顶部垂下,上面遥遥有小的回廊和倾斜的天窗,阳光落不到地面,只能斜射到经幢并透过经幢,落在高处的雕梁和壁画上。大殿两侧壁画幡影重重,神殿中部,一张黄缎卧榻上,一个看上去已非人间的老者仰卧着,已经奄奄一息。 某种东西正在脱离他的肉体,至少有三百名喇嘛正口诵经声伴他在中阴的路上。这是最后的出口,与天界和阳光仅一念之遥。一位神明般的主事老僧抓住老人的手,轻握,并以悠长的丹田之音念念有声:老人呵,注意我的话,好使你能选择易走的路,你的脚愈来愈冷了,生命已离开你的双腿,冷气正在向上蔓延;你要镇定沉着,抛开生命进入实相之境,毫无可怖之处。老人呵,你要沉着,长夜的黑影已侵入了你的视线,你的生命正在接近,愈来愈接近最后的解脱了。主事老僧一面指引,一面从锁骨敲到头顶敲打着弥留的老人,似乎是让灵魂无痛苦地解脱。老僧手舞足蹈,指指点点,引导着灵魂沿途的陷阱以及避开陷阱的道路:老人呵,山岳朝向苍天,默不作声,清风拨弄流水,花自盛开,你走近时鸟不振翅,它们对你不闻不见;老人呵,你的视力已经丧失,气息已经衰尽,你与人间已无瓜葛,你走你的路,我们走我们的,继续你的前程吧…… 卧榻上的老人身体内部不断传出有节奏的声响,节奏随着神秘而盛大仪式进入鼓声,让老人脱身而去的“体滑声”沿着阳光进入天穹…… “体滑声”或许就是“灵魂”的声音?有一阵子我这么想。但马丁格并不认为谁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在马丁格的有多重阳光的小院,我曾问马丁格为什么不是人人都能听到?马丁格回答我说,只有那些经过多年静修的人才能听到灵魂的“体滑声”,并指导灵魂的方向。马丁格说,如果没有修行,人就是自身的盲者(真是至理名言),就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别人;修行本质上是一种精神实践,就是说修行者要经过长期观看自己的灵魂然后看到别人的灵魂。马丁格说一切都不限于现在的生命,人们既属于过去,也属于未来,灵魂具有延续性,同时也并不局限于某个具体肉体,当灵魂脱离一个具体的肉体后会有一个过渡期,就是说在进入一个新生命之前需要有一段时间被呵护、抚慰、引导,否则这些过渡的中灵魂就会因茫然因找不到恰当的寓所而四处游荡,所谓“无家可归的人”正是指这种人。 我觉得难以理解,甚至正相反,在我看来,人之死首先是意识或灵魂的死亡,而肉体反而要很长时间才消失,如果不焚烧的话,根据物质不灭定律,肉体从细胞学或dan上来说几乎是不灭的。那么灵魂是什么呢?如果它不是作为一种物质形态存在,比如由分子、粒子或侉克组成,那么它作为什么形态存在呢?我记得笛卡尔曾说过灵魂具体存于大脑的松果体内,我认为这是笛卡尔自我的一种想象或感觉,最终无法证实。我承认人有不灭的思想,但难以承认人有独立于肉体的灵魂,难以承认假如我死了,死后我还会一段旅程?还会转生于一个新的生命体?有一次,我一连说了许多个“我”,马丁格反问我“我”字何解?问我“我”是指人的肉体还是人的灵魂? 最初马丁格一下子把我说愣了,我对马丁格说,它们怎么能分开呢?我认为我的回答是对的,我并不糊涂,但马丁格用接近白色的目光看着我,对我说:“我”首先不是指身体,佛陀讲“身非是我”,就是要人们认识到通常人们习惯说的“我”实际上并没有任何“身体”性的存在。马丁格认为,“我”在本质上是一个意识之流,这个“流”可以被分解为过去的思想、现在的思想、将来的思想,但这个“我”不是所有这些瞬间的总和,因为总和不存在于任何一个瞬间之中。过去的思想已经死亡,已不存在,所以“自我”怎么能够属于仅仅是记忆的东西呢?将来还未出生,因此“我”也不能够置身于一个不存在的将来。那么,就只剩下现在,为要存在这个实体的“自我”就应当有一些确切的特征,但它既无颜色,又无形状,又无固定地点,人们越是寻找它越是找不到。而佛陀是这样认识的:通过直接的体验、分析和静观去发现这个“我”没有任何真实的存在。 马丁格的论述我觉得如在雾中,但“我”的概念确实较以前有些松动。过去我从未怀疑过“我”的存在,甚至从未想到过要怀疑“我”的存。马丁格至少在“松动”的意义上撬开了我的一点点思想的缝隙。我希望我的思想是向全方位敞开的,我希望在不可能的地方打开哪怕是难以理解的空间。 打个比方,马丁格说,比如夏天的云,从远处看非常巨大、坚固,仿佛人可以坐在上面,可是如果进入到其中,则什么也没有,它们是不能触到的。同样,当人们注视一个思想(如烦恼、失望、痛苦等),并上溯到其源头,人们也找不到任何可及的东西;就在此刻思想也即“我”消失了。这也就是佛陀常说的“通过注视思想的本质,认识到它们的空而解脱自我”,如此一来被解脱的“自我”会越来越接近人的本质。好了,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的“从一个生命到另一个生命”的问题了,我刚才说了,佛教既然否定存在一个“个体的我”,那么肯定也就同样存在着一个与肉体相分离的非物质的意识,既然如此,这个意识也就可以从一种生存状态迁徙到另一种生存状态,从一个肉体过渡到另一个肉体……这是一种连续不断的过程、一种永久的意识之流,但是没有一种固定的实体在其中通过。 一连串的转生,却没有任何确定的实体?! 我觉得还是费解,大声问马丁格,马丁格非常耐心。 我再打个比方,或许可以将这比作一条河,但这条河没有任何船顺流而下;或者比作一盏灯的火,这盏灯点燃第二盏灯,第二盏又点燃第三盏,如此下去,直到这个链条的终点,其火焰既不是同一个火焰,又不是不同的火…… 通过观想,“自我”就能被取消? 人不能取消一个不存在的“自我”,但人可以认识到它的不存在,我还可举个例子,比如,当人在昏暗中看见一根杂色的绳子并将它当成一条蛇时,会有一种恐惧的感觉。他也许想要逃走或用一根棍棒将蛇赶走,但如果有人点燃了灯火他立即就看到这不是一条蛇。其实什么也没发生,他没有取消蛇,因为它从来就不存在,人们只是驱除了一个幻象。只要“自我”还被理解为一个真实的实体,人们就倾向于追逐一切他认为是可爱的、有利的事物而排斥他认为是不可爱的或有害的事物。一旦人们认识到“我”没有任何真实的存在,所有这些招引和排斥便消失了,完全像把绳子当成蛇的恐惧消失一样。 很精辟的比喻,我似乎理解了一些。我说: 好吧,假定“自我”是个幻象,但为什么会构成了这个幻象? “自我”存在着的自然的感觉,它使我们想:我冷,我饿,我走,等等,这些感觉本身是中性的,它们并不特别地倾向幸福与痛苦。但是随后而来的却是这种想法:认为“自我”是一种恒量,它不顾人们所经受的肉体上和知识上的种种变化而在我们的一生中永久保持着。我们眷恋着这种“自我”的观念,我们总是这样想:“我的”身体、“我的”名字,“我的”精神,等等,而佛教强调的是人的意识的一种流动和延续,否定在意识的流动或延续中有一个牢固的、持久的、独立的“我”的存在。佛的精神本质就是通过修行静观驱除有一个“自我”的幻象,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就意味着一生要充满对静观的劳动。 许多次,我与马丁格的对话使我们的散步有时不知不觉在鼓声中延伸到了整个寺院,我觉得整个寺院不再外在于我,以至,有段时间我也曾试图静观,试图什么也不想。我甚至差不多做到了静观。一次我和马丁格站在寺顶延伸出来的露台上,对了,还有维格,我们三个人站在露台上,背后是更加广阔的废墟和终年积雪的山峰。我们在寺院的最高处,将并不遥远的拉萨河尽收眼底。 当然,这种时候总是在黄昏,总是在夕阳西下之时。通常黄昏的光感总让我们既兴奋又安静,或者说是一种安静的兴奋。我说过西藏的黄昏是猛烈的,不过只有登临高处才能看到那种庞大的猛烈的黄昏,那时大面积阴影快速移动,我们看到山下的树木、村庄、小山、建筑、田野纷纷在阴影中陷落;我们看到当大面积阴影的前沿差不多快要到达拉萨河边的时候,河上以及河对岸仍是一片金色耀眼的辉煌;那时河流已呈极致的火红色,河流追着落日,河流源远流长……它快与一条更大的河流汇合了,但一段浅山横亘在了前面,遥远的拉萨河仿佛一下黯然消遁,不知所终。然而隔过那线岛链似的浅山,河影再度在原野上出现,而且,一旦重现越发显得辽阔。我知道,那是拉萨河与雅鲁藏布江的汇合处那里水光粼粼,水天相接,像扇面一样打开了一泓寥远的金色滩涂和水洲。滩涂和水洲上有无数面镜子般的椭圆的小水洼,就像无数的马蹄形的梦,那马蹄形的梦让晚景一照,就像女娲刚刚补过的还在微微颤动的一角桔色的天。那时我们目光如此深远,马丁格,维格,我,我们的脸被映得通红,身体几乎透明。然而,就在某一刻,就在倏忽之间,我们的身体突然暗下来;我们变成了青色,接近灰,银灰……那辉煌的一刻真是稍纵即逝,大地完全静下来,但心灵依然活跃,甚至更加活跃,尽管我并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时,我不得不对马丁格说,即使我在如此的静观时,“我”好像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好像越来越丰富。我觉得没有一刻我的思想都不在活蹦乱跳,尽管非常隐蔽。我说我记得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也试图在一些时刻中使自己的思想停止,但他说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就在他这样想时思想又立刻重现。 威廉·詹姆斯这种断言对这里的隐修者是轻率的,马丁格对着远方说,他们修行多年,在控制自己的精神后都能够在很长时间里停止思想流,可以处在一种不受心理综合约束的觉醒状态中。并不是要堵塞思想,仅仅是停留在一种清醒的在场的状态中,或者说是清澈的状态、意识的状态,这时推论性或逻辑性的思想在这种状态平静下来。 可终究还是有思想、一些心理活动…… 是,当然,但不是线性的,而是一种直接的认识。 直接的认识? 直接的本质的认识,就是直接看到,而不是思想。这种静观需要修行,最初,当你准备开始控制思想时会感到特别困难,各种思想就如同从悬崖上落下的瀑布一样,这时你甚至觉得这些思想比平常还要多。但这并不意味着真的更多,而是说,人们开始意识到它们的数目。接下来的修行就如同我们眼前的这条拉萨河,水流有时汛急,有时平缓,但它已不像思想的瀑布。这个阶段精神相对的平静,这之后精神变得越来越像风平浪静的一片海洋,这时线性思想的褶皱还会时时地从表面经过,如微风一样,但在深处它们已不被搅乱,这时意识达到了一种状态,也就是我称之为的“清澈的意识”,在这种状态中精神是彻底透明的,不会被线性思想所牵引。 第3节 对话 精神研究每时每刻都带来满足, 就像一支箭径直飞向它的目标-- 每一个瞬间都是珍贵的,愉悦的。 我觉得自己如一只关在笼中的鸟 只有一个想法:给精神以空间! 马丁格第一次的喜马拉雅山之行,并非空手而行,巴斯德学院的勒布瓦耶博士有事相托。巴斯德学院的勒布瓦耶博士长期资助一位喜马拉雅山的精神大师,恰好有一笔钱带给那位大师。那位喜马拉雅山大师叫康玉尔,是一位著名的仁波钦(活佛),几年前才颠沛流离到了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大吉岭。康玉尔仁波钦生活在贫困中,和家人住在大吉岭一间小木屋里。小木屋家徒四壁,几乎可以说没什么生活设施,但却填满了大师所带来的全部的书籍。马丁格乘法航非常便宜的飞机飞往达德里,大师的儿子来德里领取这笔资助金。如果不是有这个小小的任务,如果不是大师的儿子来取这笔资助金,马丁格首次的喜马拉雅山之行几乎就是盲目的。康玉尔仁波钦的儿子把马丁格带到了大吉岭。 “大吉岭”本是藏语,由“霹雳”和“地方”两个意思合并而成,翻成汉语就是“金刚之洲”之意。大吉岭是西藏、尼泊尔、不丹、锡金和孟加拉的混居之地,历史上很长时间没有明确行政划分,到1861年才由英国殖民者把其划为印度。大吉岭虽然各种文化错综,印度教,伊斯兰教,锡克教,但最多的还是佛教寺庙。佛教寺庙大多散落在山岭上,绛红色喇嘛几乎是雪山下的天然景色。著名的布提亚布斯提寺在干城章嘉巨大的雪峰下虽然如玩具般小巧,却保存着一套世界上最完整的《西藏度亡经》。《西藏度亡经》是藏传佛教对西方思想界影响最深也最让人着迷的一部经典,因它向全人类宣布: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结束,而是觉醒的开始;人停止呼吸的瞬间之后会看到一道光明,这道光无色无味,是一条超越生死的精神之流,是生命的本质;弥留之际的人融入这道光,将使死者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使他死后仍可以看得到家人,听得到他们的哭泣,所以通常家人不要哭,因为哭只会使死者的神志糊涂;要让死者延着光继续存在,直到成为另一个生命……年轻的马丁格对此多少有所耳闻,不仅如此,马丁格还知道差不多就在一年前,美国哈佛大学的科学家也宣称发现了“生命之光”。哈佛的教授们研究分析了“生命之光”的意义,他们的描述与《西藏度亡经》中描述的生命的“那道光”几乎完全一致。哈佛科学家承认这是一种非物质研究,人体的生命之光甚至可能不以分子或原子形式存在,但它们又是存在的!马丁格在布提亚布斯提寺见到了《西藏度亡经》,在寺中长时间留恋,对“生命之光”充满了好奇。 大吉岭地处喜马拉雅山南缘,气候干爽,景色壮丽。晴朗的日子可以依次看见三座世界最著名的山峰,依次是:洛子峰,世界第四高峰;珠穆朗玛峰,世界第一高峰;干城章嘉峰,世界第三高峰。日出或日落时分,三座并置的高峰颜色千变万化,不由得让人产生登临世界之巅的遥想。1953年一个午后,夏尔巴人丹增诺盖就是从大吉岭出发,成为人类首次登上珠穆朗玛峰的第一人。丹增诺盖在登上珠穆朗玛峰后说:他替父亲放牦牛时,就经常想象登上峰顶就如同登上天空一样,在那样高的地方一定住着神灵;他说,他在珠峰顶上所见不仅是岩石,冰,所有的一切都是温暖的、富有灵魂的。丹增诺盖的塑像和死后的墓地就在大吉岭珠峰博物馆旁的小山顶上,各地来此朝圣的人们无不为这位世界第一人献上鲜花和花环。马丁格也在丹增诺盖墓前献上了一束鲜花,并在这里久久凝望无远山。马丁格喜欢这三座山峰,喜欢三座山峰周边世界那种博大、寂静、自在,喜欢无法言状深刻动人的自然界的伟岸风光,这一点他完全不同于公开怀疑论哲学家的父亲。 马丁格在大吉岭待了三个星期,其间除了偶尔到街上走走,每天就是简单地面对康玉尔仁波钦静坐。康玉尔仁波钦七十多岁,总是背朝着一扇窗坐着,因此马丁格总能看到窗外展开着云海,云海散去可以看到远处的三座高峰。马丁格初次见到康玉尔仁波钦便觉得自己一下被击中,因为语言不通他只能终日坐在大师对面,看着大师修行。尽管语言不通马丁格觉得还是接受了一些教导,教导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大师的身体传递出来的。马丁格相信身体是有语言的,身体的语言有时胜过一切语言,康玉尔仁波钦静穆的身体和无所不在的目光所散发出的深沉、力量、宁静的气息,正犹如“身体之浴”,马丁格感到自己获得了深刻持久的启迪。苏格拉底之后欧洲已不存在身体与思想相统一的哲学家,但在康玉尔仁波钦面前,马丁格仿佛觉得回到了伟大的古希腊时代。一切在这里在康玉尔仁波钦身上都没变,这里的时间完全可以和两千年前的时间相提并论。如果说寺院里佛龛前一尊人为的雕像都可以启迪人心,那么一个端坐的有着活生生精神气息的大师则可以穿透心灵与肉体。如果灵与肉是不可分的,那么“身体”就同样是哲学。马丁格听到了自己的内心的声音,这种声音就如同是与大师的对话。 马丁格在康玉尔仁波钦身边度过了三个星期,与康玉尔仁波钦建立了梅洛-庞蒂所说的“身体联系”。这种联系直到许多年后也没中断,尽管康玉尔仁波钦已圆寂了许多年。离开了大吉岭,马丁格继续假期旅行,从喀什米尔到了大马士革,看了苏菲伊本·阿拉比的陵墓,十字军骑士的城堡,又到了伊斯坦布尔的清真寺,在图尔努的修道院感受了安静空旷的清新气氛,但这一切,都不能同他在大吉岭面对康玉尔仁波钦的三个星期相比。马丁格回到巴斯德学院,感觉一切已经和以前不同。尽管他的分子生物学研究蒸蒸日上,雅各布导师对他越来越倚重,但他却无法忘记喜马拉雅山的康玉尔仁波钦,无法忘记那三个星期的“身/心/现象学”。 每天他仍旧在显微镜下登录细菌染色体卡片,研究最前沿的无限的微观世界。这是生命最初的形成阶段,但是生命形成之后又应该怎样呢?马丁格经常在显微镜下这样想。事实上,生命形成之后的精神世界的形成远比生命的形成更为复杂,这方面不但没有随着科学的发展而进步,事实上反而倒退了马丁格在登录卡片时同时做出这个结论。马丁格作为生命的整体在对生命局部的几乎不可视的细微的观察中,总是不断回想起康玉尔仁波钦坐在窗前的身体,以及那个时刻康玉尔仁波钦所传递出的生命的信息、精神的密码、每一刻的静默、窗外的流云和山峰统一的精神世界,这一切让马丁格意识到在康玉尔仁波钦的身体中显然有一种更能启发生命本身的科学。 当我在康玉尔仁波钦身边时,马丁格告诉父亲,我容易忘掉巴斯德学院,当我在巴斯德学院时,我的心则总是飞向喜马拉雅山。1972年,我终于做出决定,离开巴斯德学院,置身于我所希望的喜马拉雅山。那时候我已完成了研究课题,雅各布教授本想派我到美国从事一个新的研究主题。雅各布教授和那个时期很多前沿的研究者一样,已从对细菌的研究转到了对动物细胞的研究。这在当时是一个更为广阔的领域,这个领域后来使细胞生物学发生了巨大的变革。我完全知道继续课题研究的重要性,但是,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的科学研究生活已经结束了。我发表了一些研究论文,我没有浪费各类的投资:包括家庭为我的教育作的投资、让-弗朗西斯科·雅各布的投资,我认为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实现我的个人向往了。事实上我并没有加速信仰的发展,在定居喜马拉雅山之前,从1967到1972年我等待了多年。我将我前往喜马拉雅山而不是前往美国的决定通知了让-弗朗西斯科·雅各布教授,我记得也通知了你…… 可是,你不觉得科学与信仰,这两件事是可调和的吗?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问儿子,问得一点也不犀利,甚至不如说是慈祥的。 马丁格告诉父亲,科学与精神两者之间的确并没有根本的不相容,但是,一个人不可能一直坐在两张椅子之间,或是用一根两头尖的针缝东西。对他而言在他看到最内在的需要的时候,他再也不愿意将时间分摊开来,他希望将时间完全贡献给在他看来是最主要的事物。 后来,正如你希望的,我发现我的科学训练与对佛教形而上学和对佛教的实践是完全可调和的,而且,在随后的二十五年中,我从来也没有在我所理解的科学精神也就是对真理的研究中处境艰难。 我好像明白你所说的调和,父亲说,你将先前的科学训练和严格精神用在了有关佛教或佛经的研究上。可是,在最近的三十年里,分子生物学方面的研究一直是科学史上有着最重要发现的领域,而你本来是能够参与的,这无论如何不能不说是令人遗憾的。父亲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有些动感情。 生物学没有我也发展得很好,这个星球上不缺少研究者,不缺少科学家。 马丁格这样说多少有些不讲理。这是第一次甚至也是唯一一次马丁格流露出作为儿子对父亲的特征。 真正的问题是,我的生命中需要建立一个优先的等级,那时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我没有尽可能好地使用人生的潜能而任我的生命一天接着一天地风化。对我而言,大量的科学的认识已经变成一种对于较小的需要所作的较大的贡献。 你把自己贡献给了一种比我们纪元还早多个世纪的古老教义中,但你带来新的认识了吗?老头穷追不舍,晃了晃福尔摩斯式的直嘴烟斗。 请注意,马丁格完全恢复了平静,对佛教而言,并不是要搅动一种古老而过时的教义的灰尘,当精神研究引起一种真正的内心改造时就是一项有生命力、不断更新、不断有新鲜感的研究。像佛教这样的一种形而上学传统,既然它是针对的是存在的最根本的问题,就永远不会衰老。事实上,在历史上更为经常的倒是科学理论自然而然地衰老,并且不断被新的或别的理论代替。 是的,你说得不错,但它们被别的理论代替是由于充分的道理:因为认识进步了,人们观察到新的事实,经验对种种假设进行了裁决。 生物学和理论物理学确实带来了一些关于生命和宇宙的认识,但是这些认识并不能够让人建立幸福与痛苦的那些根本的机制。认识地球的形状和精确尺寸,是一个不可争论的进步,但地球是圆的还是扁的,对于生命的意义并无多大的改变。无论医学的进步能有多大,人们只能暂时地减轻痛苦,而且,这些痛苦还要毫无疑问不断地重新出现,并且通过死亡来达到最高点。人们能够阻止一次争端,一次战争,但如果人的精神不改变,争端和战争还会发生。相反的,难道就没有一种办法来发现一种不取决于健康、权力、成功、金钱的和感官快乐的内心平和吗? 我看不到这两个问题在哪方面上不相容,在生物学、科学,尤其是分子生物学给许多疾病带来新的解决的办法,因而也就有助于减少人类的痛苦,而由发现生命的那些根本机制所获的知识性的满足,则是一种非功利性的满足。你就没有考虑过,能否将你操心的两个方面结合起来? 佛教不反对科学,马丁格说,佛教将科学看做是认识上的一个重要但又片面的影像,我感觉不到那种向它贡献同样多的努力并分配我的生存的需要。那时我觉得自己有点像一只关在笼中的鸟,只有一个想法:给精神以空间。 你了解科学目前的情况吗? 马丁格听出了父亲的意思,顺便拿出一本《生物学刊》对父亲说: 实际情况是,我带着更大的兴趣继续关注生物学方面的发现。总体上看近几十年来成千的研究人员的研究成果确实是令人激动的,但一个研究人员的一生是在若干年的时间里学习研究这些研究领域的一个很微小的方面、一个错综复杂的事物的各种因素,这些因素集合在一起呈现出一个生物学现象的清晰的图像。但是,普通的研究者很少注视科学的整体画面,一些巨大的努力只获得较小的成果,只是偶尔有一个研究者获得了重大的发现,比如说脱氧核糖核酸的结构的发现…… 还有双螺旋结构,这本可能是你的发现,老头大声说。 马丁格对此不屑一顾,甚至根本不接父亲的话荐儿。 这些发现回报了研究者的努力,但只是极少数的例外,这无法同我对精神研究上的兴趣相比较。精神研究每时每刻都带来一种满足、一种喜悦,就像一支箭径直飞向它的目标,每一个瞬间都是珍贵的,愉悦的,都被尽可能好地利用了。整整七年,我一直生活在师傅康玉尔仁波钦身边,一直到1975年,康玉尔仁波钦去世为止。那之后我在寺院上方的一个小隐修院中继续修行,就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我的第二个师傅,赫延采仁波钦。 也是从西藏过来的大师? 是的,像我的师傅康玉尔仁波钦一样从西藏过来。赫延采仁波钦来为康玉尔仁波钦主持丧仪,我们得以结识。当时我的喜马拉雅山的法国朋友们正要在多尔多涅开始传统性的三年隐居,我问赫延采仁波钦我是不是应该去与他们相会。赫延采仁波钦回答是:只要我活着你就一直在我身边学习。我在他身旁生活了十二年,听他的教诲,侍候他,陪伴他旅行。1975年我正式皈依,受比丘戒,七年后西藏开放,我随赫延采仁波钦回到西藏。在白哲寺的日子里,在赫延采仁波钦身边,我度过的这些年构成我所能接受的最好的退省和教诲,我获得了一种内心的坚信,任何事物、任何人都不能将它中断。 第4节 身体现象学 他托移着高跟鞋,像托举一件圣物。 他身体旋转,盯着高跟,像兀自欣赏着 一种芭蕾。他一边亲吻鞋,一边说: 你知道,哲理和哲学是不同的两码事, 哲学在于思辨,哲理在于箴言…… 王摩诘第一次拜访马丁格的时候,恰好于右燕第三次来访。那个明亮静谧的午后并非周末,正是上班时间,王摩诘没想到于右燕会来。他已和维格约好了下午去见马丁格,结果就在他将出门时,于右燕不邀而至。那个沐浴节之夜不久,于右燕已来过王摩诘这里两次,两次都并不很愉快。一次来的时间很短,不过几分钟光景,于右燕从维格那儿过来,声称只是随便看一眼王摩诘。于右燕给了王摩诘一袋法院发的腊肉,说她本来是专程给维格送腊肉的,他得感谢维格,他沾了维格的光。实际这一切都不过是某种掩饰。由于腊肉的关系王摩诘才知道于右燕在市法院工作,是拉萨市中院民厅的书记员。发放腊肉和法官并列在一起,奇怪地组合出一种莫名的怪异的东西。王摩诘记得当时难以置信于右燕的法官身份,短暂的交谈中,下意识地谈到了对通常法官严肃的印象,彼时于右燕挺了挺不真实的胸挺胸是于右燕说话时固定的表情很不高兴地问王摩诘,他的意思是她不严肃?是的,在王摩诘看来,作为法院系统的援藏人员似乎是不太严肃,至少于右燕的资历太浅,或者过于年轻了。 于右燕大学毕业不到两年便被所在城市法院系统派到了西藏,而于右燕一点也不隐讳来西藏的态度:来就来了,来了也不错,西藏将是她乏味法院生活中的一块永远值得回味的飞地,将来回到那个毫无内容的城市也好有一份浪漫的回忆。她多次跟朋友们宣称回去就不干法院了,要到公司去。 或许为了证明自己的严肃,于右燕第二次来访时,一身笔挺崭新威风凛凛的法官礼服,深色领带透着文明气息。尽管没戴大檐帽,尽管直发偏向一边,尽管七寸高跟鞋让她身体轻盈,但她“重装”的法官制服形象仍是确凿无疑的。特别是肩章、胸牌、金属扣以及庄严的领带,都宣示着毋庸置疑的庄严。于右燕不知道穿沉重法官制服比起她穿背带小女生装更有一种货真介价实的性感,无论整体还是所有的细部,都让王摩诘印象深刻,有一种难以自持的激动。幸好于右燕不知道她这一身法官的“重装”给王摩诘带来了怎样的快感。于右燕声称来向王摩诘学种菜的,王摩诘带于右燕进了小小的菜园。可能是由于重装在身,于右燕没有任何搔首弄姿,没有扭捏作态,没有平时的五迷三道。于右燕煞有介事地问这问那,王摩诘都悉心地回答。王摩诘少有的殷勤、和蔼,简直唯唯诺诺,以致于右燕最后竟也习惯了用法官口吻同王摩诘讲话,命令让王摩诘干这干那,比如也帮她建一个菜园。王摩诘满口答应。菜园热烘烘的,潮糊糊的,于佑燕脱去法官的外衣,露出雪白的职业衬衫和长领带,样子愈发好看。 王摩诘恳请于右燕留下吃饭,摘了若干种青菜。于右燕最后才同意了,不过说她可不会做饭,别指望她。王摩诘连声说他做,他怎么可能让她做呢。这不是你干的活,你什么都不用管,随便看点什么,我这儿有很多书,还有法律方面的书,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王摩诘殷勤有加,好像换了一个人。其实如果不恳求,于右燕自己也会要求留下吃饭,一恳求于右燕反而越发强化了制服的身份,这点特别让王摩诘喜欢。王摩诘喜欢于右燕的职业衬衫、职业领带、职业铜扣,不过要是比起庄重的法官外套还是多少有此致不满足。王摩诘做了最拿手的香肠烧米饭,鸡蛋炒西红柿、烧茄子、凉扮小黄瓜,这样的蔬菜在西藏可以说近乎奢侈。王摩诘从不预备酒,没有酒的意识,但这次王摩诘居然想到了酒,要专门为于右燕去校外的小卖部买瓶红酒这包含了王摩诘的某种隐秘的动机而于右燕居然制止了王摩诘的买酒行动。王摩诘记得于右燕挺能喝酒的,沐浴节之夜她可是喝得有些飘飘然,如果不是她一次次掐他的后背,他根本受不了她的酒气。 于右燕反问王摩诘喝不喝酒,他要喝她才喝,王摩诘说他不能喝酒,但是她要喝的话可以陪她一点,结果于右燕说那就算了。王摩诘讨了个没趣。不过还是满心喜欢。吃过饭,于右燕要帮助收拾桌子,要求洗碗,王摩诘让于右燕不要动,举案齐眉地把茶端到于右燕跟前,就像当年对待警官妻子一样;收拾桌子,洗碗,擦拭,沏茶,倒水,他什么也不让妻子干,婚后所有的家务活他都包了,他是个模范丈夫,简直太模范了,他给妻子脱大头鞋,给妻子洗脚,吻妻子的脚,吻妻子的鞋;他不是用手而是嘴把妻子的大头鞋脱掉,闻鞋里的气味,就像吸毒一样,然后用舌尖轻轻地舔马蹄状的鞋跟,舔鞋尖,让他的妻子用他舔过的鞋跟或鞋尖踩在他的胸、嘴、乳尖,然后是他的腹部、小腹、浓密的xx毛,乃至xxxx……王摩诘脑子里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并不妨碍他同于右燕交谈。于右燕谈到对王摩诘种种不同的印象,每种印象都好像是另一个人。于右燕问王摩诘这是不是和他的哲学专业有关,她觉得他既难以理解又有趣。他回答了她,并且直截了当。这和哲学无关,他对她说(同时脑子想着别的),人既是同一个人又是不同的人,任何人都如此,不光是我。人从来就不是统一的……他的妻子再也无法忍受他,提出跟他离婚,他不同意离婚,坚决不同意,妻子没办法,启动了不利于他的司法程序。于右燕问他人既是同一个人又是不同的人这不就是哲学吗?很有哲理的呀?于右燕毕竟受过高等教育,还是多少有些品位的,王摩诘感觉稍好了一些。于右燕襟危坐正,一方面法官制服没法不让她正襟危坐,一方面她的严肃与正经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当然,王摩诘说,你也可以认为这是哲学,但实际上这与哲学无关,你知道,哲理和哲学是不同的两码事,哲学在于思辨而不在于箴言警句……正说着,王摩诘突然把话题转到于右燕的高跟鞋上。王摩诘表示惊讶于右燕的鞋跟之高于右燕的鞋跟足有七吋,鞋跟尖尖的长长的,看上去极有快感王摩诘一直希望妻子也有这样一双尖尖的长长的流线型的高跟鞋,可妻子个子高,总是穿平跟鞋,妻子鞋跟最高的鞋就是执行公务的大头鞋……你的鞋真漂亮,非常漂亮,在法院上班可以穿这么高的鞋吗?王摩诘脑子想着别的事时同时问于右燕。 听到表扬,于右燕本能地甚至不顾制服地翘起高跟鞋,一下忘了刚才的话题她并不喜欢谈论哲学,哲学就像她的法官外套让她很不自在。既然翘起了高跟鞋,如同某种暗示,某种冲动已无可避免。 一看就是名牌,这鞋很贵的,可以脱下来看看吗? 可以,当然可以,于右燕说。 于右燕活跃起起来,焕然一新,好像一下摆脱了沉重的制服,一下获得了自由。高跟鞋是她今天唯一保持的一点儿个人特征,是她隐秘骄傲,而竟被王摩诘发现了。而且,王摩诘出乎意料地托起了她的鞋!没有一个男人有过王摩诘这样对待漂亮的高跟鞋的举动!她本能地要自己脱鞋,没想到被王摩诘拦住了。 等等,我来,这样,这样脱。 王摩诘像托举一件圣物那样“托/移”高跟鞋,移到了高处,就像托移着一个袖珍芭蕾舞演员,兀自忘情地欣赏着。王摩诘的举动尽管让于右燕看上去有点不解,不过更多的还是意外的喜悦,因为在于右燕看来,这难道显然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最特别的欣赏吗?王摩诘可是公认的与众不同的人,他这样当然暗示了一种东西。不,不能说是暗示,简直就是喜欢,就是接受,就是别致的爱欲! 但接下来王摩诘的举动真的要让于右燕吃惊了:王摩诘将鞋从高处慢慢移到鼻子前,将鼻子完全伸鞋窠里,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两口气,三口气。 不错,真不错,你的体味比得上任何香水,香极了。 接下来又将鞋面贴在脸颊上,就像拥抱一个人似的亲吻流线型的鞋梆、鞋面,鞋尖,鞋跟,最后竟将尖尖的马蹄形的小鞋跟含在了嘴里!于右燕终于尖叫起来: 你在干什么呀,脏不脏呀!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王摩诘说,上班也穿这双鞋吗? 当然不是,我穿法院的皮鞋! 应该和警官的皮鞋差不多吧? 不知道,我还没注意过,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你这人太奇怪了! 一点儿都不怪,王摩诘看着鞋,又吻了一下鞋,说,我给你穿上。 不,不要! 我脱下来的就应该我穿。 王摩诘躬下身,跪在地上,如在舞台上一样托起于右燕的脚。于右燕脚上穿着透明丝袜,非常光洁,漂亮极了。如果这是爱的表示,表情一定幸福的,痴迷的,但于右燕看到的却是像塑料一样平静的表情,甚至平静得很难说是反讽。于右燕不知所措,无法拒绝。王摩诘给她穿上了,但事情并没到此结束,王摩诘又在吻她的鞋跟,她像被烫了一样抽回了脚。 你怎么对鞋这么感兴趣?简直变态! 我还对很多事情感兴趣,你想听听吗?你让我想起我的妻子。 你妻子?于右燕睁大眼睛。 她跟你职业相近,是个警官,可能也学过法律,她是公安大学毕业的,公安大学应该也有法学专业,我想应该有,我不太清楚。 当然有,于右燕内行地说,我们那里的法院还有公安大学毕业的。 我妻子不是学法学的,她的专业是刑侦学和犯罪学,这我知道。 犯罪学也要修法学的,我们院长就是学犯罪学的。 当然,这应该是肯定的。 真看不出你还有妻子,你把人家放家里放心吗? 她离开了我。 为什么要离开你? 我喜欢她的鞋,皮带,还有手铐,脚镣。 这是干吗?你怎么喜欢这些? 我喜欢蹂躏,蹂躏你懂吗? 于右燕慢慢的如梦方醒的表情,最后凝固了: 你……真是个……变态?! 别说得这么难听,这只是游戏,各有各的角色。 我,我听说过一点,可我从来没见过! 一种有趣的游戏,如果你喜欢。 不,我不喜欢! 每个人都有暴力倾向,你是施暴者,你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如果你有创意就更好,施暴也需要想象力,你能想象用什么新法子对另一个人吗? 不,不,于右燕打战地站起来。 你喜欢掐人,你掐人掐的很不错。 噢,对不起,我要走了,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真是吗? 你想试试吗? 不,谢谢你的晚餐! 于右燕迟疑地走了,王摩诘并没挽留。王摩诘并非不清醒,他清醒他的诉求、他身体的久违的渴望。同时他又是淡漠的,他以淡漠的口吻披露了他的某种惊人的取向,于右燕知难而退也是他所希望的。两种取向他更倾向哪一种呢?无疑是前者,这不用说,但事实是他导向了后者。他本可以用渐进的方式,但他直截了当。他认为于右燕也就配这种方式,这个公车式的女人也就当她是个法官时还有一点特别的性感。她要么接受游戏,要么离他远点,她比他的妻子差远了。他的妻子出身于警察世家,爷爷是民国的老警察,父亲是民警,本人是个有严格教养的警花。于右燕带给他的一切从本质上说无疑是心理垃圾,他没想到来到西藏还会产生这种垃圾。当然,他也知道到了西藏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并非就成了一个“新人”。“新”从来只是对“旧”的遮蔽,新并不消除“旧”。不过如果没有出现于右燕(主要是她庄严的制服),在遮蔽中他的确已看上去是一个新人。不,不只是看上去他是,事实上他也几乎是一个新人。他过着僧侣一般的生活,远离尘嚣,与世隔绝了,他与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相通,一切都开始了新的感知、新的确认、新的生成,他甚至重构了自己。当他第一次从维格那儿听到马丁格的名字,既难以置信又感到某种光照,好像在自己的道路前面突然看到一个更为彻底的身影。与此同时,他惊讶于维格怎么会认识马丁格,而她竟称马丁格只是她的上师之一。那个夜雨之后的早晨维格不经意向他谈到了马丁格的至少看上去不经意,也许早就有意识也未可知。维格的母亲要去白哲寺听一个闭关三年的高僧讲经说法,早晨先到了学校,因为维格也要去。中午维格做饭,王摩诘让维格到自己的菜园摘点青菜招待母亲,结果维格得寸进尺提出要多摘点菜送人。王摩诘不能容忍的就是维格拿他的菜送她的朋友,维格吃多少都可,别人不行;维格赶快解释不是送拉萨的朋友而是送白哲寺一位不同寻常的喇嘛。维格谈起了马丁格,尽管只简单几句介绍足以让王摩诘感到意外,以致难以置信。他原来是生物学家?是科学家?王摩诘重复着。是的,维格说,他是生物学家,你们在哪一点上有点儿像……刚说到“像”维格马上改口,好像大大失言:不不不,不像,不像,一点儿都不像,你差远了,我太高抬你了!维格连挖苦带损说了一大堆贬低王摩诘的话,语速极快,完全是一个北京伶牙俐齿的女孩。你们也就是专业有点儿像,你也学过生物,可你怎么能跟马丁格比呢,你算什么学生物的,也就种点破菜而已,还这么斤斤计较的,一说送人瞧给你急的,跟守财奴似的……维格这样数落着王摩诘,竭力挽回自己的失言,同时手并没闲着,豆角摘了一袋子,茄子摘了四个,黄瓜已摘了五根,正摘第六根,而且还在摘,非常麻利,简直像是扫荡!维格也太不客气了,王摩诘当时心疼极了,特别后悔让维格摘菜,还不如他摘好自己送去。唉,有些人一放任就毫无节制!他们约好拜访马丁格。 他没想到于右燕还会再来,而且装束完全不同,非常俗气。于右燕庄严的法官制服消失了,小女生装也不再,代之以一身笔挺干净的牛仔装。毫无疑问。于右燕捉摸了王摩诘的趣味,认为王摩诘对牛仔装会有类似制服的质感。她的牛仔装上身的是开身的,里面透着黑色紧身t恤,胸部高耸,尽管一看就是戴了加厚的胸罩,甚至罩杯的轮廓都清晰可见。是的,于右燕做了精心打扮,整体效果看来好像还不错,至少比矫揉造作的小女生装强了一点,特别是黑色紧身t恤配上富于质感的蓝色牛仔,很有点野性味道,而她整齐的偏向一边的直发仍有淑女的感觉。当然,高跟鞋使她紧绷的部臀又有一种放肆味道。这些王摩诘都感觉到了,他不感兴趣,他冷酷地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着于右燕,于右燕下巴微微扬起,挺胸,直视王摩诘。 看什么,不认识了? 很不错,不过从哪儿还能你看出是个法官呢? 看不出就看不出,我讨厌法官。 我有事,不能请你坐了。 你有课?没关系,上去吧,我在你这儿看看书。 于右燕转动着紧绷绷的身体,臀部很高,不像造假。于右燕面对书架,背朝王摩诘,走来走去,显然在展示自己紧绷绷的身段。于右燕抽出一本书征询王摩诘的意见,而由于王摩诘还在想着于右燕的法官形象就耐着心谈了对书意见。此时,面对满壁的书册,两人共捧着一本书,喁喁细语,耳鬓厮磨,很有点古典爱情的味道。当然这仅就上半身而言,如果视线移到下半身,比如移到于右燕紧绷绷的臀部,一望而知根本不是古典含蓄的爱情而是赤裸裸的欲望。一般说来于右燕这样的姿态对一般男人已有足够的诱惑,但是对王摩诘不起作用。王摩诘向于右燕推荐了三四本书,于右燕嫌太多了,让王摩诘定下一本。王摩诘耐心地定了一本,于右燕看看又不满意,又要换另一本。王摩诘想着和维格的约定,已经忍无可忍。他看了下表,知道他必须打发于右燕走了。于是当于右燕又对另一本书表示出兴趣时,王摩诘直截了当地告诉于右燕: 我不是去上课,我要出趟门儿,很抱歉。 对于突如其来的逐客令,于右燕仍然显得无所谓。于右燕大大咧咧地问王摩诘去哪儿,能不能一起去,王摩诘只能告诉于右燕是和别人约好一起去的(王摩诘想说和维格,最后还是决定不)他们要去白哲寺拜访一个高僧。于右燕非常顽强,她穷追不舍地问王摩诘到底和谁约好了,为什么她不能一块去。王摩诘没有回答,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不过是用收抬东西的方式提示于右燕不要再纠缠了。于右燕终于站起来,准备走的样子,突然问王摩诘: 维格在吗?我要到她那儿坐坐。 王摩诘直视于右燕,完全懂得于右燕试探的意思,对于右燕说: 她在,我就是和她一块出门,她在等我。 王摩诘,我一猜就是!你到底是真变态假变态? 王摩诘陌生地看着于右燕,看了一会儿说: 我只对警官或者法官变态,对别人很正常。 于右燕的眼泪顷刻流下来,她那样看着王摩诘,那样不解,那样愤怒,看了一会决然地走了。王摩诘目送着于右燕的背影想:她到底想要什么? 他对她的愤怒倒是抱有某种期待,但她的愚蠢是可能的吗? 他不太相信她。 第5节 马丁格小屋 一切都应保持的心灵上,而不是物质上。 心传比物传更牢靠,更长久, 我们心传的历史多么悠久漫长呵, 而超速的物传已使生活失重, 使赝品、碎片、似是而非包围了我们。 你能想象密宗的灌顶仪轨可以 成为一个收费旅游项目吗?正如在某个民俗村 花一百元即可当一回“新郎”? 王摩诘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维格走了,已不在房间。王摩诘看着房门的锁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悔没对于右燕当机立断。 他一直犹豫什么呢?他还有什么可想入非非的呢?是的,从这点也可看来人从来是各种欲望综合的产物,而生活则如白驹过隙,时不我待。 不过应该还好,维格应该不会走出太远,他一直在看表,一直在控制着时间。王摩诘猜对了,事情仍在他的控制之内当他穿过形虚设的学校后墙,刚一进入村子,就远远看到了弯弯小径上维格异常清晰的身影。尽管是背影,尽管是不常见的藏式长裙黑氆氇王摩诘还是一眼断定那不是村中的姑娘,就是维格。那时阳光不动,村子如画,阴影尚未拉长,那时在白墙和黑窗框构成的乡村小径中,德拉的黑氆氇像特殊的阴影,沉默而朴素。除了一头长发,梳成了马尾状,她完全是个藏族姑娘。维格平时要是这样子多好,多可爱,王摩诘举起照相机拍了一张维格转过墙角的侧影,取景框像油画。 王摩诘追上了维格。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走了? 你把人家丢下了? 我们说好去见马丁格。 我们什么时候见马丁格都行,你回去吧。 她已经走了。 你待人家好点,维格低声说。 如果不是一身厚重的藏装,王摩诘会觉得维格可笑。她的话同她的衣服是相称的,她好像完全是另一个人,根本不像维格。一般说来不同服装是不同内心镜像的延伸,人有时的确会被服装规定。过去维格在学校也穿过藏装,那通常是在节假日,是被要求的,具有某种公共性,感觉像在舞台上,像穿着戏装。但今天,这个午后,明显不同,维格好像好像被村子决定着,被白墙、黑窗、小径、牛粪墙与屋宇上飘动的经幡决定着,被背景上的寺院定着,被自身的氆氇决定着。今天,维格一点儿不分裂,另一半的血液好像特别的纯粹,好像她刚才的话不是从她嘴里说出的,而是由整个身体说出的。 此外正好是秋天,一切都如此分明。 他们进入了树林。地上落叶还不多,金黄的秋叶大都还在树上,看上去既强烈又透明。西藏秋天的色彩比任何一个地方都强烈、纯粹,因为温差的关系,因为离太阳太近的关系,因为气流、雪峰、水、太阳风,西藏秋天的树林像梦幻的火焰一样透明。如果天上哪个行星上还有秋天的树林的话,也不过就是西藏所能展示的了。不过王摩诘和维格并没太注意周围的色彩,他们对景色习以为常。他们在谈于右燕,谈于右燕同男人的交往,谈她的情感追逐。像王摩诘预料的一样,于右燕的一切行为都没什么新鲜的。 她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她不能再被伤害了,维格说。 维格做出了结论。维格的结论让王摩诘惊讶。她不能再被伤害了?这话什么意思?维格的话显然已超出了周围的乡村环境,甚至超出了她的藏袍装束。 王摩诘认真想了一下,对维格说: 你的意思,我好像明白,她总是处于被“玩弄”的地位,是吗?我的理解是这样,虽然你没这样说。我看情况大约就是这样,你不说我看也看出来了。不过要真说到玩弄,你不认为她也未尝不是在玩弄别人?如果要谈玩弄的话。 你不了解她,维格竟然不生气,依然低低地说,她什么都跟我说,她总是喜欢追和我有些关系的人。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我又帮不了她。我觉得男人中你可能是最不会伤害她的人,所以才跟你说这些。 问题是,你是谁?不同于她?王摩诘非常尖锐。 我也同情我自己,维格低声说,竟然承认王摩诘话里隐含之意。 她和你的数学诗人或其他什么人有些关系? 是,是的…… 维格严厉地看着王摩诘,非常直接,目光已完全和她的藏装无关。 王摩诘不由得止住话题。 或许他们应该掉头返回,而不是在通往寺院神圣道路上谈论关于爱、玩弄或被玩弄的话题。然而尽管中止了谈论,但王摩诘心里并没中止,很显然维格也没有。王摩诘觉得维格的逻辑有些可笑不,不是有些,是太可笑了。维格认为于右燕在两性关系总是处于被玩弄的关系是因为没人跟她认真,因为她总是处于被动,那么维格的两性关系正好倒过来了?这在本质上有什么不同?玩弄和被玩弄都是同玩弄,假如非要用玩弄的观点看待两性关系的话。那么,王摩诘想,在这个意义上她又凭什么同情于右燕?她比于右燕强?因为她被众多人追求? 维格同情于右燕是毫无疑问的,但似乎并不完全。人之不可解,很多时候不是和复杂有关,而是和混乱有关。特别是女人们,常常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表达什么,往往在表达一个意思的时候会被另一个意思(比如悲悯或其他)绊住,进而被这个意思弄得真挚有加,大动感情,完全忘记自己最初究竟要说什么。在王摩诘看来也许维格要表达的是他(一个与马丁格类似的人)不该与于右燕这样人所共知的人有什么纠缠,这样对两者都不好,特别是对他王摩诘不好。果如此,即便维格说得对,事实上这也是一种不平等的表达:这样一来她既潜在地教育了他,又潜在地把于右燕置于轻蔑之地。这种潜在的东西实际起着决定作用。那么她是谁呢?她有什么权利这样“潜在”?这样高人一等?这些都值得分析和讨论。 他们走出树林,伟岸的白哲寺赫然展开。 白哲寺总是在第一时间把人击中,让人忘我,让人成为它的一部分。所有的宗教建筑都有类似的功能,白哲寺尤甚。白哲寺远看是个严密的巨大的整体,可置身其中却又是无数的迷宫一样的局部,正像某种分散的心灵;没有对称,布局,透视,完全是堆叠,僧舍、经堂、佛殿、金顶、法轮、宝幢随意铺陈,又处处联通。无数的小巷,像网一样,任何一条你多次走过的小巷或一线天的石阶你永远都不会熟悉,永远都是陌生的,没有出口,又到处是出口,每个出口又是实际上的入口;阳光打开或关闭之际,高墙深巷中随时就可能出现一个隐秘的院落、一个重檐或回廊之下的幽深的天井,一束或几束阳光同时打在天井的廊檐上,便有水从岩石上叮咚渗出,就像王摩诘曾过的一样……走进天井小院是一条路,出来时可能就是另一条街,另一条巷,甚至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正确的路,也没有错误的路,对圣地而言没有具体的对错。 维格每星期都要来这里一次,当然熟悉这里,但维格也不能保证每次走的都是同一条路。维格说不必走熟悉的路,每条路都会到达你到的地方。王摩诘跟着维格上升,回转,向左,向右,向下,向上,试图记住这条拜访马丁格的路线,但当王摩诘问维格这里是否到了寺院西部,维格回答正好相反是东部。王摩诘完全被搞糊涂了。另外,这里不见溪水,却总是听见溪水叮咚,这里阳光明亮,但阴影也同样纷乱,阳光与阴影被折叠得忽明忽暗,阴阳难分。在通过一线天的石阶上他们迎面遇到了一队红衣喇嘛,红衣喇嘛像红云一样,好像从天上流淌下来,流进了狭窄的小巷。维格恭敬地侧身让路,行注目礼,王摩诘没这个习惯,维格拉了王摩诘一把让王摩诘边上站。这是一个真实而自然的动作,从这一细小的动作王摩诘感到维格1/2藏人的血液。维格恭敬如同黑衣修女,某个瞬间王摩诘甚至想到维格落发为尼的可能的情景,王摩诘想,如果维格出家,披上红氆氇,一定会倾倒一方信众。也许这对她真的不失为一种选择。 他们在一扇阴影中的柴门前停下。柴门虽关得很紧,但轻轻一推就开了。推开即是阳光,即是明亮,即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很小的院子。也就是三十平米的样子。院中长着两棵小树,两树间有个石桌,几个石凳,一方草坪。一间石头小屋在院子一侧的阳光中,门,帘,窗,自在又自然。作为寺院最小的单元,这里井然有致,十分简单,简直像画片一样简单。马丁格从小屋里出来,因为石头房门矮小,他高大的身体看上去十分谦逊,甚至有些弯曲。此外马丁格的脸庞如此之瘦、白,好像闭关了许多年。马丁格不像外国人,一点也不像,那种裹在绛红色袍子里的宁静已不分东方西方。他已是这座古老寺院的一部分,他的内心即是他的外表,外表也是他的内心,它们已难以区分。他与经册,与长明灯,与岩石墙是同一的,甚至他本身就是庙堂。 马丁格的房间很简单,只有书,成排的经册,唐卡,上师的相片。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长明灯,净水和必不可少的卡垫。卡垫可坐也是睡觉的床,可以看见另一端的被褥。不过真要论简单,王摩诘倒觉得马丁格的房间比起自己在学校的石头房子还要稍稍复杂一些,他没有供奉,没有佛龛,没有偶像,因此也没有长明灯,没有净水,没有唐卡,没有铃、杵、羽毛一类的法器。那么支撑他的是什么呢?知识构成理性能否同时也构成信仰?他需要信仰吗?他一直认为自己需要真理就可以了,但真理有时是多么孤单呵,而且真理常常是可怕的。马丁格的简单生活与宗教有关,王摩诘想:自己的简单生活和什么有关?和一种认识有关?譬如极简主义有关?极简主义认为世界不应是无限增加的,而应是减少的,增加只会走向反面,这方面他与马丁格有相似之处。 马丁格用藏语感谢王摩诘带来的新鲜蔬菜,赞扬王摩诘的志愿者行为,对王摩诘种菜表示钦慕。很显马丁格很了解王摩诘的情况,不用说维格向马丁格不止一次讲到了他。 王摩诘的藏语比较初级,只能听个大概,说就更困难。王摩诘原以为马丁格与维格会讲法语,而王摩诘将使用英语或简单的法交流,完全没想到他们会使用藏语,现在藏语布满了三个人的空间。王摩诘过去还认为维格常来这儿有法语的因素,现在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这里非常纯粹,在王摩诘听来藏语几乎就是宗教用语。不过听得出维格的藏语远不如马丁格,因此她有时还要转而用法语请教马丁格。 维格告诉王摩诘,今天是她学法的日子,让王摩诘听着就是了不要多言。王摩诘让维格不用管他,他做个第三者也很有趣。在绛红色藏桌前,在长明灯下,一身降红色氆氇的马丁格捧着经卷朗读、讲解,不似教授,胜似教授,不似博导,胜似博导。马丁格的藏语言非常地道,没任何法国味,没有任何舌头不直的问题,当然了,也许王摩诘的藏语水平不高听不出来问题,或者,要么马丁格讲汉语王摩诘才能听出法国味?王摩诘不知道。不过有一点,马丁格娴熟的声如钟謦般的藏语让王摩诘惭愧,这点应该让时而还要用法语请教的维格更加惭愧。不过维格这会儿除了偶尔的法语,她的一切都让人感到陌生:她的黑袍子,白袖子,马尾状的头发,她的神情,都不是王摩诘所认识的通常的维格。女人的确应该信仰宗教,女人信仰是多么的美,以至后者让王摩诘多少有些恍惚,不由得想到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想到画面上温暖向上的烛光、柔美仰望的神情,想到拉斐尔,波提切利,提香,这种想象就好像时光迅速倒流,好像不是二十世纪末,而是中世纪或但丁时代,那时人已觉醒,但信仰的光辉依然烛照… 王摩诘举起照相机,拍了一张维格虔诚仰视马丁格讲经说法的照片,闪光灯骤然的“邪恶之光”打断了时间深处的马丁格和维格,他们的神色都中断了一下,好像一下子回到二十世纪。现代科技太强大了,简直没有什么不被它摧毁。王摩诘赶快收起照相机,没有再拍。王摩诘很想多拍几张,可觉得自己就如同闯入时间隧道的现代魔鬼。王摩诘决定认真倾听,认真感知这难得的时间画面。维格这会儿似乎向马丁格谈到一些困惑,她总是缺乏坚持的毅力,她对每一项“加行”都要完成三十万遍的定额感到力不从心,她总是半途而废。像“大礼拜”,她说,她最多持诵了不过三万遍,就是她最敬仰的“文殊咒”到现在也只持诵了不到五万遍。另外她持诵的“莲师心咒”虽然达到了十万遍,可内心是怀着功利的,而且总是一出门或遇危险才会想起莲花生大师…… 十万遍,五万遍,三十万遍王摩诘听着这些数字感到吃惊,觉得不可思议的,他想,这简直像机械运动、钟表运动,人怎么可能像钟表那样没有尽头地计数呢?王摩诘听维格说过她腕上的那串佛珠是马丁格曾持诵过数百万次“文殊咒”佛珠,马丁格把它送给了她,当时王摩诘听了没觉得什么,现在却觉得难以想象。王摩诘想,自己就算数数也不可能数到万,更何况一边持诵一边记数?王摩诘认为这不是他能理解的宗教,难道说佛教就是一组没有边界的天文数字?甚至一种数字的强迫症?不过在强迫的意义上王摩诘倒是觉得维格需要天文数字,因为在天文数字中维格是这样素净、美丽、古典,这样物我两忘。宗教的力量有时就在于重复,千万次的重复会使人变得不同,变得与重复的事物融为一体,变得与万物凝结在了一起。 直到维格的功课结束(可算完了,谢天谢地),王摩诘才试着用英语对马丁格说如果允许的话他希望经常能拜访大师,他对宗教感兴趣同时也有相当多的困惑,他希望常能聆听大师的法音。果然,马丁格的英语一样棒,仅就掌握了多种语言而言,马丁格就堪称大师。马丁格用英语告诉王摩诘:困惑是求识、求法的开始,佛陀二十九岁才开始觉悟,之前佛陀也是困惑之人,佛陀就是为困惑存在的。王摩诘问马丁格是否也还有困惑,问完立刻有点后悔,因为这是一个既不礼貌又低级的问题。不过在这样的大师面前王摩诘不必担心什么,马丁格始终是那么从容,告诉王摩诘,人都有困惑,没有没困惑的人,包括在寺院修行许多年的人,所以要寻求解脱之道,佛法就是解脱之道。马丁格诚恳地认为王摩诘这么年轻,已经对佛法心生解念,是难得的开始。马丁格如此平易,以至王摩诘忘记他们是在用英语交谈。马丁格是个谜,马丁格的修养、学识、佛法,包括仍能感到的逻辑清晰的科学素质都让王摩诘觉得不可思议,深深佩服。当然,王摩诘同时并没忘记对五万遍十万遍机械持诵经咒的不信任,甚至轻轻的哂笑。不过,王摩诘对维格一点也没流露出此意。王摩诘认为,对马丁格可以置疑,但对维格不能,这就像可以对上帝置疑但不能置疑他的信徒。王摩诘知道某些个信徒出于种种原因把自己交给上帝或佛陀很多时候是有益的,比如维格。 离开马丁格的小院,阳光依然明亮,甚至更加明媚。他们站在寺院一线天石阶上,可以一览山下的坛城,田野,鹤或鹳翻飞的阿莫湿地,可以看到布满倾斜光线的蓝色的拉萨河,河对岸矮矮的秋天的树丛,山上不多的雪,以及雪线勾勒出的山峰。这是寺院每天面对的,如同一个人每天面对的。 很难想象你一直在念经,可竟然这是真的,路上王摩诘夸奖维格。 我念得不好,很困难,维格低声说。 也许出家就不困难了,比如到这里。王摩诘想不想嘲笑维格,但还是忍不住嘲笑了一下。 我出不了家,维格叹息,少有的真诚。 不过你刚才的样子很美,可能是你最美的时候,我给你拍了一张照片,应该像中世纪的油画儿。很遗憾,我没多拍几张。 你还没见过我灌顶时拍的照片呢,那才是真正的美。 灌顶,不就是沐浴吗?我在沐浴节上见过你给自己灌顶…… 你真是白痴!(又听到维格平时的声音)哪有自己给自己灌顶的?! 我就经常给自己灌,我还打肥皂呢。 我说你是什么星座的?巨亵(蟹)座的吧? 不,双鱼座,王摩诘认真地说。 停了一下,王摩诘接着感叹地说: 少拍或不拍照也是对的,这个世界已经传播得太厉害,有时我常想为什么不让西藏保有一份独特隐秘不为人知的价值呢?一种传播很多时候就是一种灾难,现在这个世界上有独特价值的东西还有多少?多样化文化消失的速度像物种消失的速度一样快,甚至更快。我们的主体性已大大超过了赖以生存的客体性,客体不再制约主体,这是很危险的,技术过度发展是一条不归路。 那你不还是给我拍了照片吗?维格反驳说。 我当时就有点后悔,就感到是一种破坏。其实一切应保持的心灵上,而不是物质上,心传比物传更牢靠,更长久。人类心传的历史有几千年,而物传的结果往往是泛滥,是最终一切都变成一次性的碎片。你能想象密宗的灌顶仪轨成为一个只要交费就可以操练一遍的旅游项目吗?就像在很多异俗之地游客可以交一百无钱当一回“新郎”入一次“洞房”的项目?那是一种泛滥,一种文化垃圾,将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垃圾化似乎就是我们的宿命。 你好像喜欢在宗教之上思考宗教。 不是我在思考,一些先哲早就思考过,譬如克尔凯廓尔就思考过这些问题。 原来你也是拾人牙慧,我以为你多伟大。 牙慧,啊,这并不是个坏词儿。 他们穿过卵石区,没走原路,向着阿莫湿地边上的乃穷寺走去。 第6节 坛城 卡诺仁波钦微笑地从上面俯瞰她, 她的内心随之变成一朵微笑,一朵莲花 微笑和目光围绕了她,像魔法一样 让她禁不住慢慢抬起低垂的头。 否则,她怎么敢抬起头?啊,年轻的仁波钦, 水天一色的眼睛让她晕眩! 坛城。一个复杂而深奥的意象。 “坛城”在梵语有“圆圈”的意思,藏语中还有“中心与边缘”的意思。坛城有圆的,方的,有二维的,三维的,但无论二维还是三维,“中心与边缘”的原则一定存在。坛城的四面代表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由中心和四边组成一个汇集宇宙能量的地方。藏传佛教认为,宇宙本身存在有着一个“坛城”的形象,所以要接近它,建造它,供奉它,因为它是宇宙本质或佛法的聚汇地。坛城中心通常是供奉时间之神与时间女神的神殿,据说总共有721位神居住于坛城,它们大多数是和时间有关的神,如季节之神,日神,月神,午后之神。此外还有元素之神,感觉之神,星象之神。在坛城中心的时间之神与时间女神的旁边,是四冥想佛和它其空行母女伴,然后是众菩萨,众护法,越到中心,神力越大。坛城的结构可以看做是宇宙的缩影,至少是对宇宙的想象。坛城有时可以画在唐卡上,有时可以画在墙上,有时可以画在沙地上,有时就是一个寺,譬如乃穷寺。 乃穷寺坐落在阿莫湿地边缘,标准的正方形,四周有院墙,院墙也是坛城必不可少的回廊。回廊绘满了彩色壁画,画的多是时间之神,时间女神。回廊以及院子约占整个寺院的三分之二,主殿占三分之一。进入东门是回廊组成的院子,院内青石板铺地,中间一根石柱,十多米高,柱子顶端永远是经幡猎猎,彩旗飘飘。每年的萨嘎达瓦节释迦牟尼降生、成道、圆寂的日子拉萨各大寺院都要举行各种纪念法会,乃穷寺也不例外。虽然乃穷寺比起拉萨的三大寺要小得多,但因其最完整最集中体现了坛城的观念,它的法会更有一种神秘庄严的宇宙色彩。白哲寺不具体属于哪个教派,既不属于黄教、也不属于红教或白教,任何一个教派都可以在这儿举行法会。通常,如果法会中央挂着莲师唐卡并专修莲师所传的大法,在藏传佛教各教派中便是宁玛派即红教的标志。 维格的第一个上师就是在宁玛派的法会出现的,那个著名的节日,维格对王摩诘说,宁玛派旗幡猎猎,映红了阳光,阳光如彩色的雨纷纷闪烁飘落,宁玛派年轻俊美的卡诺仁波钦率领一长队喇嘛从坛城东门彩虹一样进入了四方的院子,长长的法号与漂亮的海螺一同吹响。他们中间有一幅绘有“莲师八变”的唐卡被慢慢竖起来,各种法器闪着不同的光泽,光泽与嘤嘤嗡嗡的经声、法号声海螺声汇成了彩色时间、彩色阳光,彩色雨露。在声光色之中,在“莲师八变”唐卡之下,一位年轻的高僧,丰瞻飘逸,光彩照人,端坐在法座上。他的年轻让人惊异,他像祥云一样接受着信众的哈达,给每一个俯下身的人摩顶加持。他就是著名的卡诺仁波钦,那时他的信众已排到寺外,队伍沿着山村蜿蜒曲折,像经幡装饰了山村的小径。 维格也排在人流中。她穿着崭新的黑氆氇,身上没什么饰物,既不像别的藏人一手拿着念珠,一手拿着转经筒,更不像牧区来的藏人,身上挂满了银饰、宝镜、绿松石,走起路叮当作响。维格崭新的藏装虽不是第一次穿,也差不多是头几次穿,新得甚至可闻到从八角街尼泊尔商店刚刚买回来时的印度熏香。那时她刚到拉萨不久,一切还都怯生的。其实她至少应该戴上一串念珠,或是哪怕一串佛珠手镯,但是都没有。她倒是戴了一串深蓝色项链,却不是在西藏才有的那种链子,而是在巴黎她就戴的那种在巴黎这串项链是西藏风格,在西藏它又是巴黎味道,而她觉得自己就像这串项链。 她排在了队尾,一点一点地跟着彩色的阳光和别人留在地上的影子前行。此前一些天,她已去在大昭寺和三大寺,知道一些有关的礼仪,因此带了一条哈达。接近中午,她进入了坛城,虽然一切都已熟悉,但感觉还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新奇。她听说今天是一位宁玛派的仁波钦做法事,现在她已看见了那位神话般的仁波钦。她对宁玛派基本一无所知,只听说这个教派更神秘,更有一种神奇的法力,这使她的内心多少有些紧张。她离仁波钦越来越近,不由得头越来越低。低头的人排成了一线,她不得不随着大伙如此。她看不见仁波钦的面孔,但是她已到了法座前。她看见仁波钦脚面,当她像别人那样将洁白和哈达举过低俯的头顶,她还以为像在色拉寺和甘丹寺那样,感到头顶被轻轻地抚摸,然后她默默地离开。 她根本没想到抬头,她就要后退着离开,但是与以往不同,这次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围绕了她。不,不是有形的东西,是无形的东西,但是非常有力量。她感到了某种顷刻的照耀、提升、心里好像升起一朵火焰。她分明听到他叫她的声音,她终于勇敢地抬起头! 至今她还记得,也就是在这一瞬,她内心的那朵火焰变成一朵微笑、一朵的莲花卡诺仁波钦正微笑地从上面看着她。是的,正是这罕有的微笑和目光围绕了她,像魔法一样让她低垂的头禁不住抬起来,否则她怎么敢抬起头来? 她没想到他这么年轻,简直年轻得神奇,他的眼睛就像高山的湖水,那样纯粹,那样光彩,又那样自在。 他要她抬起头,那只刚刚给她摩过顶的手竟握有一样东西:一撮黑色的类似矿物质的砂粒。他打开掌心,示意她收下,她张开了手,但感到自己的手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慢慢张开,当一颗一颗黑色砂粒像一串黑珍珠一样落入她的掌心,她的泪水也突然如白色珍珠落下,每一颗砂粒恰好呼应着每一颗泪珠。而那泪珠也不像她自己的,因为她根本就控制不住。她捧着砂粒和泪珠望着年轻的卡诺仁波钦,卡诺仁波钦再次给她摩顶。她没再低下头,只是透过金灿灿的泪珠看着年轻的几乎还是男孩的仁波钦。谢谢啦,她对少年仁波钦说,同样鬼使神差对仁波笑了一下。这是她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微笑,她非常清楚。她已不完全是信徒,当然也不全是女性化的本能。 她说不清为什么要挑战一下某种礼节。她不低头就是要挑战一下。还有微笑,甚至于某种眼神……都是不应有的,但她又是发自内心。她心如水波,如此愉悦。但是她没看到在她幻化中卡诺仁波钦表情有任何变化,他依然那样纯粹,依然像湖水一样平稳。变化的是她,不是卡诺仁波钦,而她的一切变化又都来自于他。她感到冷,透明,感到好像穿着水的衣裳,他让她消弥在他的在湖水中。 那天的一切都像幻影,幻影一直没离去,永远也不会离去,永远是我和卡诺仁波钦的一个印心!你知道吗,印心就像两种光的重叠,速度极快,一闪而过,我觉得那就是我们常说的光年,在最遥远处光年非常快又非常慢,你知道一光年是多少年吗? 一光年就是一年,就是光走一年,这很简单。 不,绝对不是! 这在物理学上是常识。 我觉得就是不一样,光年有空间感,我们平常说的年有吗? 可能空间上不一样,但计时是一样的。 我说的就是空间不一样!不,时间也不一样! 王摩诘承认维格在坛城可能的确感到了不一样的时间。按照爱因斯坦的相对时间理论,那天的时间,由于卡诺仁波钦与维格心灵的加入,可以想象变成了怎样遥远的心理空间。那时,时间飞翔,空间旋转,时间既可以被坛城中心的目光加速,也可以随时被中心的目光中止。也许可以说维格感到的水的衣裳就是一种中止、一种定格、一种边缘,但同时,毫无疑问,也是一种最神秘的印心。 不管时间多长或者多短,维格告诉王摩诘那天她都得离开了,因为后面还有很多很多排队等候的人。她慢慢后退着,不像别人低着头离开,她始终注视着卡诺仁波钦,注视着湖水,水的衣裳,她觉得水的衣裳慢慢变成了轻纱、变成了壁画、变成了永恒。卡诺仁波钦继续做法事,他的持有铃杵和法鼓的手是如此的完美,形状同样像古老壁画上所绘。在他的轻摇慢击的时候,他就是时间之神、季节之神、感觉之神。 但谁是时间女神呢?维格那时也许在捧接黑砂粒那一刻已具有了时间女神的可能?她已在佛法中被召唤?卡诺仁波钦给予她的印心究竟是什么?格言上说:弟子成熟的时候,上师就出现了。 可那时维格不要说成熟,就连信仰也还谈不上。事实是她到这里时来还没有真正的信奉,只是想通过这里来确认自己的另一半神秘的血液,只是在尝试用宗教的途径。她从法国回不久,刚在拉萨定居,她看到了以往只在梦中出现的星罗棋布的寺院、桑烟、雪山、长明灯和同样古老的藏人,看到了自己在这里的独特的根系。这根系使她同过去的自己以及别人区别开来,一切都让她激动,她的一直沉睡的那部分血液涌遍周身以至沸腾。但同时这部分血液又让她陌生,甚至也让别人陌生。某种意义,她不是任何一个地方的人,不属于内地,不属于法国,不属于西藏她是被三者都排除在外的人,又是三者的混合。混合意味着多种特点,这使她富于与众不同,但她知道是什么在真正起作用,那就是西藏,而不是别的什么。过去的很多年里,她的另一半西藏的血液没人知道,包括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从小到大,她所填的各种表格都是汉族,所有的证件,学生证、身份证、护照都是汉族。很长时间以来她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实际上她知道她很小就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种和别人不同的东西。她虽叫沈佳嫒又“秘密”地叫维格拉姆,小学、中学、甚至直到大学,她没向任何人说过自己还有另外一个神秘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说,她就是不说、一直不说。当然,她并非真的不清楚为什么不说。小时候她不说自己的另一个名字是因为她总是害怕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她一直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另一半血液的秘密。但是后来,慢慢的,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那些源自自己秘密名字的自卑、恐惧、不安慢慢地消失了,不仅如此,她秘密的名字反而一下变成了她内心骄傲,甚至是她最大的最隐秘的骄傲。但她还是不说。许多年了她已习惯了不说,她不愿轻易把自己最骄傲的秘密告诉人。她知道她迟早要去一次西藏,尽管她并不出生在西藏;她没想到母亲一退了休便先到了西藏,定居在了西藏。现在她也来了,她以为自己就像回到故乡一样,结果她发现西藏竟是那样陌生。她竟然一时找不到故土的感觉,这让她惭愧。 当初她想象西藏时无论是在内地还是在巴黎她觉得自己身上有许多天然的又隐秘的西藏的东西,但到了西藏之后才发现:自己西藏的东西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了,她与西藏的区别太大了。其实这也很正常,内心的倾向与实际情况从来都是有很大距离的。她竭力想缩短自己与西藏的距离。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离家太久的孩子,她由衷的喜欢这里的寺院,喜欢盛大幽深的长明灯,喜欢绛红色的袈裟,喜欢神秘的区别于日常生活的宗教节日;喜欢各种法会、仪轨、色彩、光感,把宗教活动当做一种富于复杂仪式感的审美来欣赏来参与,甚至模仿性的投入其中。她觉得新奇,觉得自己身上有了绛红色的色彩,觉得多了一种神秘文化。但如果没遇上年轻的卡诺仁波钦她会一下子从灵魂深处进入身体中的西藏吗?而宗教也不会这么快的在一瞬间就震撼了她!她觉得奇迹迟早会发生,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年轻的卡诺仁波钦啊,他那水天一色的目光是多么的让她晕眩!它越过许多东西把她一下投进内心巨大的漩涡,某种久远沉淀的东西在她心中爆发了。她本来已走出坛城,来来已面对山下蓝色的拉萨河,可是眼前的一切好像都变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又牵着她又走回了坛城。 再度由边缘到达中心。好像有什么附体她大胆地执拗地对年轻的卡诺仁波钦身边一个上年纪的僧人说:请转告卡诺仁波钦,我想认识他,我要跟他学法!从来没有人这样直截了当,从来没人这样求法,她的话好像不是她说的,好是她身体中另一个声音说的。卡诺仁波钦边上老喇嘛尽管不懂汉语,但一下就认出了她。她被带到了一个年轻的戴白边眼镜的僧人身边,她再次大胆地重复了自己的请求,依然用汉语,因为她基本不会说藏语!她等待着答复。她看到年轻的戴白边眼镜的僧人到了卡诺仁波钦身边请示,不一会戴白边眼镜的僧人回来了,告诉她:卡诺仁波钦说他和她已经认识,他早就认识她,欢迎她到他驻锡的寺院来学法。 这太神奇了,我当时太激动了,你知道我当时有多么大胆,我胆大得没边了! 这没什么神奇怪的,很漂亮,像唐卡上的女人。 是吗?我像唐卡? 谁都喜欢美的事物,神一样,活佛也一样。美就是神造的,你看壁画上和唐卡上的白度母、智慧女,哪一个不漂亮?不是美女? 让你一说就俗了,哪儿有那么简单! 当然不简单,如果简单恐怕就是登徒子了。 臭嘴,王摩,你要遭报应!你不信奉也行,也要有点敬畏之心! 我说的是事实。 什么事实,你是胡说八道! 我说过你不是一般的漂亮,你有唐卡味道。 得了吧。 第7节 蓝色仪轨 “啊!像月在水中的倒影虚假反映出多种面目, 众生在游荡,被禁锢于生死轮回之中。 为使众生之心停留于自然的空--光明之中, 我身上的菩提心自四无量中诞生。” 拉萨多夜雨,天亮放晴。那个雨后之晨如此清新,世界如此清新,维格永远不会忘记拜访卡诺仁波钦驻锡的小小的寺院的情景。虽然那是个常见的雨后清晨,但维格从未感觉自己在那一天和天一样的清新。维格步行走在大路上,没坐公共汽车,甚至也没骑自行车,只是满怀喜悦地走着迎着雨后初升的太阳,有一刻她几乎感觉自己在与太阳一同升起,与整个河流和金光灿灿的布达拉宫一同升起。那时候由于太阳的升起好像一切都在升起,拉萨,天空,还有她,甚至那些盍长头的人。她悠然而轻盈地走着,她觉得比起那马路中央盍长头的同胞,自己不乘车不骑车而是脚踩大地走着是完全对的,她与大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切实的接近感。她就是要走路,哪怕是很远的路。 她穿过了拉萨西郊,穿过了药王山和布达拉宫广场,穿过了北京路和宇哲路,来到了八角街上。她围绕八角街顺时针转了三圈,每一次面对大昭寺都默默合掌一会,将然后身体俯下,让额头触摸大地。一切就像召唤,如此的自然,再也没有以前怯生的感觉。 她走了差不多三个小时以后每次也都是三个小时,来回就是七个小时,但是她愿意,她身上有无穷的力量,一如那些沿途嗑长头人的力量。在柏油路消失的地方,她几乎进山了,她看到了旋柳丛中掩映的一座红色的寺院。 卡诺仁波钦已站在台阶上等候她,她很惊讶,因为她并没说具体今天来,她问年轻的卡诺仁波钦怎么知道她今天会来,卡诺仁波钦说他早就知道她会来,他们不认识时他就知道她会来。卡诺仁波钦说的非常认真,一点没开玩笑,尽管如此,维格还是感到多少有些异样。由于不是在五彩缤纷的乃穷寺坛城法会,更由于卡诺仁波钦没戴帽子,没有黄色披单,没持任何闪闪发光的法器,周围也没有法号长鸣、旌旗招展,总之,由于没有坛城法会的盛大与庄严,维格开始几乎没认出普普通通的卡诺仁波钦。卡诺仁波钦甚至几乎还有些孩子样儿,只穿了件普通的袒露右臂的袈裟,头发短短的,像寺中随处可见的年轻僧人如果不是卡诺仁波那不变的湖一样的眼睛,维格几乎有一刻要失望。或者,尽管如此,她已经失望了。她还在竭力回想坛乃穷寺坛城法会绚丽的五彩缤纷的感觉,那辉煌的场面,而这里竟没有一点当初的梦一样的感觉。幸好,仔细看,卡诺仁波钦的眼睛还是那么透澈,还是那么低垂着,偶或抬起还是像湖水一样激动人心的波动。正是这双如湖水波动的眼睛让维格慢慢忘记坛城的缤纷世界,回到朴素至真的世界。 卡诺仁波钦不会讲汉语,维格也基本上不会讲藏语,因此更多时候他们用相视和宁静交流,正像当年年轻的马丁格与赫延采仁波钦。卡诺仁波钦拿给维格一本《佛子行诠释》,藏文版的,可维格一个字也不认识。维格盲人般地看着藏文书,感到自己有些荒唐,也许,她当时想,她是否知该知难而退?世上有盲人同时还是聋哑人这样的佛门弟子吗?是的,她原是准备学习藏语的,可现在就要用怎么办?想成为佛门弟子她得渡过千山万水,她有这个恒心吗?其实这不仅是维格的难题,也是卡诺仁波钦的难题。当维格她几乎准备告辞,卡诺仁波钦没给维格退缩的机会。卡诺仁波切从藏红色小茶几里拿出一支笔,一个牛皮纸封面的本子,交给维格,请维格打开看。 维格打开本子,上面什么字也没有。这是一个手工缝制的本子,纸不是很白,但非常干净。卡诺仁波钦让维格在本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卡诺仁波钦发出介于汉语和藏语之间的音“维格”,之后把笔放在维格手心里,示意维格写。维格没写“维格”,写的是“维格拉姆”四个汉字,给卡诺仁波钦读了一遍。卡诺仁波钦拿过本,在“维格拉姆”四个汉字之下写了一行藏文。 维格拉姆。 卡诺仁波让维格重复,非常纯正的藏语。 维格没想到一切是从她的名字开始的。 维格念熟了自己的藏文名字。卡诺仁波钦又在牛皮纸本上写下了几组藏文,继续教维格念,一边用钢笔指点着。维格从小学英语,上大学后主修法语,对语言异常敏感。很快,几组藏文单词、词组和短句她就可以独立而准确地念出来。尽管她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可是内心已充满莫名的感动。 在维格反复练习的时候,卡诺仁波钦找来了一个懂汉语的僧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坛城见过的戴白眼镜的尼玛次仁。尼玛次仁向维格施礼,没有多余的话,似乎这是课堂不是说话的时候。尼玛次仁坐在一边,拿起笔记本,推了一下白边眼镜,在藏文空行下一一写下对应的汉字。每个字写出来,维格的眼睛都是一亮,像是被摘除了蒙眼布。那些藏语发音的佛教词汇是:“阔瓦”、“米达巴”、“勒炯则”,汉语意思分别是“轮回”、“无常”、“因果”;短句“什格巴尼”,意思是“发菩提心”、“入佛门”。那句音乐般的祈愿文“贡觉松拉佳速契哦”是:“皈依三宝”。 维格念着念着泪水蒙住了眼睛。 看着仁波钦,多想拥抱仁波钦,她感到巨大的冲动!可她不能,她感激的泪水忽然变成了神伤。卡诺仁波钦垂下目光,缓缓地说: 此生为人是难得的,但人生无常,只有业报相随,六道轮回,所以要寻求解脱之道,佛法就是解脱之道。你对佛法生起信心,是非常难得的,作为释迦的弟子我愿意帮你走在寻求解脱的路上。 如此平静的语言,通过尼玛的翻译,依然是那样平静。 维格的泪水不在向外涌而是向内慢慢回流。 什么东西净了,空了,心异常安静。 卡诺仁波钦拿过牛皮纸本又写了几行藏文,字迹仍十分工整,像印刷体一样,每行之间都留下了足够的空行。写完,卡诺仁波钦自己读了一遍听上去音调非常美,像诗一样然后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教维格发音、朗读。每个音节都用笔标了出来,每个声调起伏都辅以手势,提示句尾的韵脚,就像诗一样。 的确,这就是一首诗,一首经册中的诗。 尼玛次仁译过来是这样的(尽管译得不太好!): 啊!像空月在水中的倒影虚假反映出多种面目, 众生在游荡,在被禁锢于生死轮回之中。 为使众生之心停留于自然的空--光明之中, 我身上的菩提心自四无量中诞生。 后来维格才知道,这是“四不共加行”中的第二步,也就是“发菩提心”的一节。“加行”是“基础”的意思,卡诺仁波钦告诉维格,修习佛法首先要进行一系列“加行”的修持,其中包括“四共加行”和“四不共加行”。佛陀所说的三乘佛法之中,从小乘,至大乘,再至金刚乘,一乘比一乘高,一乘比一乘难,乘乘修行下来,最终便可到佛的境界。因此,作为学佛的人,必须严格经过有关“加行”的修持和训练才可获得真正的成就。“四共加行”是佛教所有层次及所有教派都共同要修持的,“四不共加行”则是金刚乘佛教的特别修持的法门。 年轻的卡诺仁波切第一次向维格传法时就已经同时向维格开示了“四共加行”和“四不共加行”,即:人生难得,死亡无常,轮回皆苦,业报因果;“四不共加行”为“发菩提心”、皈依大礼拜;净障专修金刚萨缍;积聚资粮献曼扎。“四共加行”是佛之真谛,而“四不共加行”则几乎是诗一般的修持意境。 小小的寺院异常清静,景色优美。景色召唤室内的人,因此年轻的几乎就是少年的卡诺仁波钦并不总是在森严的佛堂传法。有时也在户外,在树下,就像当年的释迦牟尼佛一样。夏天的拉萨,特别是雨后,干燥的大气少有的润洁,天空总是飘着很薄很薄的雨云,雨云们一块块擦着拉萨周边的山脊或山腰飘来淡去,看上去就像大团大团虚幻的天鹅或羊群。有时一块雨云甚至就在树丛上空飘起来,像一张阳伞,人在下面时而会忽然感到一层薄薄的阴影。卡诺仁波钦驻锡的寺院被树丛包围着,寺里也有树,树中有寺,寺中有树,树下常有一块简陋的石桌,两三块石凳,石桌石凳并不打磨,非常接近自然形态地放在那里。 通常石头上摆一只暧瓶,两只木碗,当然,有时要拂去石凳可能的雨水,因此会在石上铺上一块藏红色的织毯。比起其他宗教,佛教在所有宗教中是最亲和自然的一种宗教,佛教在本质上与自然相通,佛陀认为:所有的佛法都存在于自然当中。比如“发菩提心”就是人与自然与月亮对话的结果。树下的卡诺仁波钦比之在坛城法会,比之在辉煌殿堂里显得更年轻,更单纯,更清澈,眼睛也不总是低垂着,看习惯了常常就如湖水同远方的天融为一体。维格与卡诺仁波钦与自然相视时,也不总是怦怦心跳了。有时他和她也聊几句天,谈谈点各自情况。维格慢慢知道卡诺仁波钦诞生于一个离拉萨不远的牧人家庭,不到五岁便成为转世灵童,如今他在这里已驻锡修炼了十四年,他现在还不到十九岁!维格看出卡诺仁波钦年少,可没想到只有十九岁!不管怎么说维格一直认为卡诺仁波钦在二十三四岁上下,应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她之所以觉得他年轻也是相对那些寺里的老喇嘛或相对崇高而言。 你真的只有十九岁? 维格脱口而出改用了“你”。面对维格的惊讶,卡诺仁波钦却十分平静。 算上我的前世,就不止十九岁了。 卡诺仁波钦说,一生下来他就很老了,这话让维格心里一动,维格赶快说: 不,不,你不老,不过我觉得也不止十九岁,应该和我差不多。 你很年轻,卡诺仁波钦说。 啊!维格说不出话,只是叫了一声。 卡诺仁波钦的声音与他的年龄实在不相称,另外他的眼睛和身体好像是分离的,甚至声音也和他是分离的。的确,卡诺仁波钦身上好像有着完全不同的时间,好像许多时间并置在他身上一样。他说她很年的年轻的口吻是多么的从容,而他的声音像来自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他的无边的眼波发出的! 是的,直到这会儿维格才明白卡诺仁波钦的眼睛为什么总是让她感浩瀚的湖水的光芒,实在是因为他的眼睛有许多前世的影子!你能说湖水老吗?很难说,但你也很难说湖水年轻。是的,现在,维格面对卡诺仁波钦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您真是不可思议!维格不由自主地叹道。 她又改回了“您”。她愿意改回来,而卡诺仁波钦已开始了在她的羊皮纸笔记本上的书写。学习继续。不过,自那以后卡诺仁波钦毕竟有所不同,他们更熟悉了,也随便了一些。有一次,他们正在树下念一首“四不共加行”中的诗歌,有飞鸟纷纷飞过,忽然一块鸟屎“啪”一下落在维格头顶上,维格大叫起来: 啊,真倒霉,落哪儿不成偏落我头上! 卡诺仁波钦也紧接着叫了一声: 啊,真幸运,终于落到你头上! 卡诺仁波钦的表情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这有什么寓意吗?维格不解地问。 卡诺仁波钦看了一下飞鸟儿刚刚掠过的天空: 这是加持,是鸟对你的加持。 这也是加持? 不是什么人头上都能落上鸟粪的,有人一生盼着这块鸟粪,却一生没得到。 谁一直盼着没得到? 总有人,这块鸟粪在提醒你,你从前也像鸟在这里飞过。 鸟是我的前世?维格睁大眼睛。 你的前世是鸟已经很幸运啊。 啊,仁波钦,你真的没开玩笑? 没有,这是真的。 如果是玩笑,这个玩笑太深邃了。如果不是,又太纯真了。维格最终也没弄清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不过这无论深邃或纯真两者维格都喜欢,因为这两者都是非凡的。最纯真的时候可能恰是最深邃的时候,最深邃的时候就是最纯真之时,佛法总是在这两者间转换。 那一阵子(维格告诉王摩诘)她每周来卡诺仁波钦这里两次,每次都是步行,一路默念心咒。语言的障碍不再是障碍,反而成了桥梁,以至即使后来维格的藏文水平突飞猛进仍坚持要卡诺仁波钦把教的藏文写下来,并让卡诺仁波钦领读,就像教小学生一样。维格习惯了那样的方式,仿佛那样的方式成为了必不可少的学法的仪轨。事实上,维格能坚持学下来,很大程度来自于卡诺仁波钦的深邃与纯真,以及这两者难以区分的混合。 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维格修习了各项加行的法门,为各种仪轨的加持着迷。在维格看来藏密仪轨是宗教中最复杂神秘也最富美感的仪轨,单是藏密中各种仪轨使用的器物如宝瓶、海螺、铜镜、金刚杵、水晶石、净碗,孔雀毛、佛冠、铜铃就是一个观念纷呈世界。西藏的佛教很大程度是仪轨的宗教,而最常见的灌顶仪轨整个过程就如一个美妙绝伦的行为艺术。卡诺仁波钦教导维格:灌顶的意义就在于上师把所具备的功德,加持到弟子身上,使弟子成为一个有成熟心的修行者。 卡诺仁波钦对维格说,灌顶可以是有形之物,像清水,这是最常见的,任何一个节日去寺院的人都可以享受到这种甘露的灌顶加持;灌顶也可以是无形的事物,口诀、咒语、秘密、开示都可以。后者是比较严格的灌顶,往往只在师傅与弟子之间进行,一般是先以清水漱口,流注,表示洗净身心,然后师傅以各种法器加持弟子的头顶、胸口、掌心。此外灌顶可分为宝瓶灌、秘密灌、句义灌、智慧灌四大类。这其中智慧灌顶是最难的,也叫大圆满灌顶,因为它可以随机用各种形式灌顶。卡诺仁波钦告诉维格,这方面,最著名最经典的例子是当年释迦牟尼佛给弟子传法,有一次,释迦牟尼佛轻轻拿起一朵花,含笑不语,即“拈花不语”;在座的弟子大都不知含意,只有大迦叶微笑了一下,表示知道释迦在做什么,因为大迦叶弟子得到了释迦的印心。释迦拈花不语代表了“空慧”,大迦叶在瞬间明白了“空理”。当下心和心的明白叫“印心”,也就是心心相印。这是最难的一种灌顶,因此被称为大圆满灌顶,非一般弟子能得到。 维格不仅着迷灌顶仪轨,私下里还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不过她看的再多也不如师傅卡诺仁波钦掌握的多,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卡诺仁波钦在佛堂或在树下先后给维格过十余次各种灌顶,其中印象最深、永远难忘记的有两次。一次是殊胜的“文殊顶”,一次是闻所未闻的“舌灌顶”。舌灌顶曾让她想入非非,而“文殊顶”则使她进入了“心和心的明白”即“心心相印”的境界。“文殊顶”是在灯火辉煌供奉莲师的大殿里进行的,那时维格不知道卡诺仁波钦就要远赴不丹,他们将难以再见面(卡诺仁波钦是秘密出行的,直到许多天之后维格才知道了卡诺仁波钦的去向)“文殊顶”是一项智慧顶,非常庄严,也非常复杂,卡诺仁波钦像在坛城那样穿上崭新的绛红色袈裟,披了黄色披单,戴上了红色法冠。维格还是以往的黑色藏裙配白绸水袖,乌黑的长发上破例装饰了康巴女子常戴的绿松石珠串。珠串是维格前一天才在八角街一个摊上买的,以使自己更近接原汁原味的藏族。卡诺仁波钦含笑摘去了维格的发珠,好像在批评她,又好像更欣赏她的洁净的长长的黑发。 或者也许灌顶时头上不能有任何东西?否则会成为障碍?维格不知道,也没问。文殊顶代表智慧,卡诺仁波钦那天使用了多种法器,每项法器都有严格的程序与内在的逻辑。先是宝瓶灌,将清水流注于头上,清水涟涟有如珠玉从维格头上滚落,维格用舌尖接住成串的水的甘露。然后是金刚杵加持维格头顶上,海螺加持她的胸口处,水晶石加持在她的掌心,孔雀翎加持在她颈上。这一切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卡诺仁波钦左手手持念珠慢慢地将念珠交到维格手中,然后用右手无名指交叉地勾住维格的右手无名指两人相向,指与指相连;旋转,慢慢的旋转,步步莲花,步步飘升,卡诺仁波钦湖水般低垂的眼波完全覆盖了维格,覆盖了整个世界,维格觉得进入了烟波浩淼清明世界。卡诺仁波钦念诵一句经文,维格跟着念诵一句,他们的声音一高一低,一轻一重;他们离得那样近,造型殊异,就像一种舞蹈,最伟大的舞蹈;一种约定,一种永世的默契,一种印心,一种心心相印…… 卡诺仁波钦只有十九岁。 同时不止十九岁…… 那是她一生的造型,她永远停在了那一刻…… 他们慢慢旋转着,舞蹈着,目光一刻也没分离……某个瞬间她的确想到了dv,想到应纪录下这永恒的时刻,甚至想到如果拍了dv拿到巴黎,肯定会轰动。 她一点也没想到卡诺仁波钦事实上就要离开她。 她不知道他为何要走,至今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