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之城》 第一章 午门 我们何时能生出父亲?——题记 1 他们在山洞发现有人住过的痕迹。波罗举着打火点机,马格看到地上的酒瓶子,罐头盒,草席,口巾。口巾上面印着鲜红的女人唇印。此外没再发现更多东西。他们都只有十五岁,沿平原铁道走了一整天,后来铁路开始进山,出现了第一个隧洞,拦住了他们的脚步。天色已晚,他们像两个野孩子,决定在洞中过夜,明天再试图穿越隧道。但隧洞会一个接一个,他们徒步去八达岭的计划怕是要落空了。隧洞口醒目地标明:隧洞危险,禁止穿越。 他们住在圆明园一带,从小熟悉铁路,穿过圆明园荒凉丛林就到了京张铁路线上。但他们还没坐过火车,没去过远方,火车除了经常在一些路口像渔杆似地拦截他们,似乎与他们的生活无关。他们在铁道上扔石头,追火车,玩一种危险的穿越城市铁路的游戏,城市铁路是城市的荒野与秘径,是他们神秘的乐园。铁路是他们的梦之地,有时他们一群孩子会沿铁路一直追遂到西直门火车站,这种穿越城市迷宫的游戏玩他们觉得不太过瘾了,即使在火车来临一刻他们危险地飞过铁路也已不觉得刺激。这天,他们采取了更为大胆的行动,不是走向城市,而是走向了陌生的梦一样的原野和远山,并且一直不肯回头。 圆明园后面一个轮椅上的老人告诉他们,这条铁路可以通向八达岭长城。他们经常碰到这个老人,有时帮老人跨过铁路,然后再把老人送回来。手摇轮椅是无法跨越铁路的。他们想去长城,把想法告诉了老人,老人说年轻人想飞就飞吧。他们第一次听到有人称他们为年轻人,受到了鼓舞。老人给了他们名片,说路上有什么问题可以给他打电话,并祝愿他们能够看到詹天佑的铜像。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詹天佑是谁,没太往心里去。许多年后马格回忆起这个老人,他肯定老人是詹天佑的什么人。他记得老人也姓詹。他们从南口回来再没见过这个白发老人。他们在山洞里渡过难忘一夜。洞外星光灿烂,那时他们要是懂星座就好了,能看到很多星座,甚至所有的星座。山里的夜空美极了。波罗打火点烟时,忽然叫了一声:“马格,你看,那是什么?”一个漂亮的化妆盒。马格捡起来,打开,唇膏,眉笔、小镜子以及一张女人惊艳的裸照映入他们的眼帘。女人丽眼朦胧,以一种原始的坐姿,放荡而迷人地坦露出平时女人们的一切。马格还记得就在这那一刻波罗大叫一声,把打火机扔了出去。打火机可不是手电或蜡烛,差点没烧爆了。这下可急坏了他们。他们还没看清女人长得什么模样,光顾看下边了。他们满地找打火机,波罗突然说摸到了一只避孕套,马格不信,波罗扔在了他的脖子上,冰凉冰凉的,他骂波罗。谢天谢地,那次他们总算找到了打火机。他们有事可干了,隔一会就打火看一次女人的玉照,看清了女人的面孔。一年以后波罗说在北京站广场看到了那个女人,与一大群男女在一起,是一个什么鸟电视剧组。波罗的话有时不能信。波罗说,他向女人提起山洞的事,遭了一顿臭骂。 关于女孩,十五岁的波罗已知道的很多,那个山洞之夜,波罗像老手似地谈女孩,谈她们隐秘的器官,她们的液体、需要和叫喊,其实这些都不过是他从录像里看来的。他们神魂飘荡,满脑子女人的rx房、臂廓和秘处。他们不太知道月经是怎么回事。波罗的说法是她们想男人的缘故。马格信以真,想象着经血,心花怒放。当黎明的曙色照在山洞他们的身体上,他们几乎同时都在梦遗。他们拥有了那个女人。那是马格第一次拥有一个女人,虽然是在梦中。马格再次出现在城市铁路上是两年以后的事情,他十七岁了。 他去接波罗,波罗关在了南城。那天一早他就出来,从西直门乘地铁到了北京站,在东便门附近街区没入城市铁路。他还没走过南城铁路,南城铁路让他惊讶,两侧是褴褛低矮的工棚,污水,仓库,城墙遗址,废弃的工厂。这里距午门或长安街的中粮广场不过两三公里,却是另一世界。马格觉得仿佛走在1910年或更早的北京,进入了旧日时光。这是蒙面的城市,荒草丛生,路轨闪烁着过度的光亮,1910年的麻雀在飞翔,阳光不透亮,但清静。 不时有火车从他身边驶过,他停下来,看火车,一些远道进京的乘客出于好奇人伸出袋看他,有人扔给了他一瓶矿泉水,他接住了,是空的。空的他也喝,还有点余根儿,喝完他向天空扔去。铁路穿过难得一见的水上公园,视线变得开阔,风景优美,他看见水上的游艇,林中的海盗船,过山车,能听见了人们整齐的嚎叫。 正午时分,他过了永定门桥,来到南滨河路上。他看到了17路汽车站牌子。上次他去接他在这里下的车,同时看见了这条铁路。波罗这是第二次关在南城,那次他对波罗说,要是他再进去,他要沿这条铁路走到看守所。波罗说如果有下次他站在铁路上等他,他陪他沿铁路走回海淀,他的意思是不会再有下次。 2 马格在看守所见到了波罗。波罗还是老样子,不过剃了头显得很滑稽,有点不伦不类。十五天的拘留,他目光黯淡,甚至可以说有点苍老,而他不过十七岁。他头大,脸不平整,软头发,那年电影《东方快车谋杀案》一散场,波罗原来的名字就在班里消失了,都说他像,声音,腔调,从此他原来的名字就消失了。 办妥了必要的手续,马格与波罗走出看守所大门。 天很脏。灰。阳光落不到地面,但仍以一种混合的光感刺痛着眼睛。 像上次一样,他们走进了那家街边酒馆。吃,喝,这毫无疑问。酒馆简陋,昏暗,烟雾腾腾,酒气熏天,所有的面孔都模糊不清,骂声,划拳声,尖叫,哭,混杂不堪,生意不错。酒馆是看守所三产,至少幕后是他们,在这里迎来送往,有的人刚出来,喝高了就又进去了。挺方便的。 酒几乎从人们的眼睛里流出。“怎么样,这次挨打了么?”马格吐了口烟圈儿。“肯定的,那还用说。”波罗转动着酒杯。“记住打你那几个小子了么?”“记住了,不过,都成了朋友。”烟卷扩展到波罗的大脑袋上,像戴了头盔,挺虚拟的。“还有钱吗,要不要我救济你一下?”马格说。“得了,你那两子儿,”波罗说,“还是等我救济你吧,我是干什么的。”“你不刚出来么。”马格咳嗽起来,烟吸进了肺里。“你不会抽别瞎抽了,”波罗说,拿下马格的烟。波罗每次抽烟马格都要拿过撮几口,吐几个烟圈儿,他已经能三四个了。“我去看过雁子,”马格说,“还行,她没饿着,也没怎么逃学。”“你给她钱了?”“我们几个凑了点儿,不光是我的。”过了会波罗问:“你从铁道来的?”“想不想呆会儿跟我走回去?”“你丫真有病。” 他们碰了一下杯。波罗两眼喝得通红。波罗一直漂在社会上。从南口回来不久他爹妈就白白了,波罗判给了父亲,父亲去了南方,一直没音信。母亲另嫁了他人,就是那个让他父亲戴绿帽子的家伙。妹妹雁子跟着母亲,受到那浑蛋的骚扰,波罗知道了带人到了母亲家,上上下下认真整治了那家伙一顿,主要是下面,踹,踢,打火机点着了那家伙的胸毛,母亲疯了一头撞过来,波罗捆起了母亲,毛巾堵了母亲的嘴,继续整治那个浑蛋。波罗说要不是后来母亲给他跪下,他非彻底废了那浑蛋,让丫让床,让窗户吧。波罗退学以后倒火车票为生,雁子现在跟着他。 雁子有学坏的迹象,波罗有些担忧。“雁子还就听你的,你在学校帮我看着点儿她。”波罗说。“没问题,你放心吧,谁着她我折了他。”“你别,我来,你告我谁就行了。”马格给波罗倒上酒。“你怎么样了?”波罗问。“还那样,没什么结果。”马格说。“你也是,”波罗说,“管他是不是你父亲,他不没说不是你父亲吗?没说你先用着他不结了,等你上大学,出了国,管丫谁谁呢。你别不知足了,我要有你的条件,得美死了。你瞧我爹妈,那俩牲口,就知道钱和别人干逼,我都想宰了他们!你丫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了。”“你大爷!你以为他们就是好鸟。”“你管他们呢,碍你事吗?”“我也倒票去吧,”马格笑道,“我不信我能被抓着。”“你这可是真话?”波罗晃着大脑袋。“真的,真的。”“得了吧,甭跟我说山了,要不咱俩换,我去你们家?”“行,你去,我同意。”“你丫这人真没劲。” 他们又说笑了一会儿。马格让波罗早点回去,雁子还在家等着呢。马格结了帐,他们坐上公共,回到了海淀。 临别波罗没忘再叮嘱马格一句: “你丫别胡思乱想了,算我求你了,真的。” 马格点头:“你也当心点儿。” 3 天阴上来,下午四点多跟傍晚似的。马格在332车站取了自行车,慢慢悠悠穿过中关村,进入海淀镇。他在一家国营医疗器械商店门前停下来。过去马格没觉得这家店门脸儿小,现在它显得如此不堪,以致差不多完全淹没在铺天盖地电子商店的招牌中。店里顾客不多,十分冷清,售货员都认识他。 因为希区哥柯克以及柯南的缘故,马格一直对医疗器械有着浓厚的兴趣。他没事就到这家店逛逛,什么也不买,就是看,这使他成为这里的常客。他喜欢不锈钢器械那种低调的光泽、它们在货架上的排列方式以及它们神秘的寂静。这种神秘的寂静从来都暗藏杀机,当然,只有少数人能意识到手术刀或针头的另一种危险,当希区柯克或福尔摩斯凝视一颗细小的针头时,毫无疑问这颗针头就是做案工具。更不用说那些锯。钻。锉刀。导管。电击椅。显示灯。电线插头。德国或日本假肢。轮椅和听诊器就安全吗?有时更值得怀疑。他对医疗器械感兴趣连波罗也不知道,这几乎是他的隐私。他与波罗事实上是完全不同的,唯一相近的是他们对父母的否定。他正在对可疑的父亲进行调查。他想入非非,这家店使他获得了一种不可或缺的内心气氛。常常他在这里枕于对父亲的冥想,以致忘记了时间。 国营商店关门早,五点多就要上门了,有一次商店经理谨慎地来到他身边,轻声提醒他,商店要下班了。“不过,”商店经理赶快说,声音非常小:“我们完全可以等你,你不用着急,我们等着你。”而那时马格枕于一场谋杀之后有关自己非正常死亡的证词:马格,男,17岁,1970年生,身高一米八一,北京人,学生——学生?他是学生吗?看看你,还有一点学生样儿吗? 老师总这样说他。在很多人看来,他的确不像学生,但也不像成年人,他高大,面孔生涩,眼睛迷蒙,额头生着大红粉刺,脸上总像有火光照耀,但眼睛永远属于夜。如果不是那些粉刺,他应该是个挺帅的小伙子,但粉刺改写了他,使他看上去热情、危险而又混乱。 他转过身,看见了经理、收银员、售货员,他们都静静地看着他,铝合金铡窗已经拉上,人们手里拿着包。他要了一支银色不锈钢框架的放大镜,这是他第一次破例在这家店买东西。二十分钟后他愉快地回到家中。 4 星期天还不如平时,家里人都出去了。小阿姨把一杯冰水放在他桌上,他要的。他手持银色框架的放大镜,把父亲和自己的照片摆在一起,感觉的确不同,他为自己的工作具有了专业性质感到十分得意,再没什么能逃得过他的眼睛。他清楚地看到父亲的面孔,所有的毛孔、细微的疤痕、甚至可能的湿度,一切都被放大了,一切都清清楚楚。 父亲身材矮小,结实,花白头发,目光严峻。除了他与父亲身材悬殊,他们在所有细部上也都十分不同,肤色,五官,眼神。当然最显著的还是父亲只到他的肩部。但父亲非常挺拨,自负,样子有点像章太炎。 全家合影照片挂在墙上,现在他把镜框取下来,拿着放大镜在上面移动,照。像父亲一样矮小身材的是他的两个哥哥,马林和马维,还有姐姐马洁,他们与父亲如出一辙,这当然是正常的,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个例外,哪怕马洁有点例外,他会重新考虑事情的可能性。但他们无一例外。当然,这还不能就断定了他不是父亲的儿子。一些看上去无关紧的问题也应注意,比如父样子女的出生间隔都是两年左右,但到了他这儿,一下隔了五年,什么原因打破了父样的生育规律,使他与姐姐马洁相差了五年?一场事故?或者一个偶然?或者另有其人?医学上母亲一个人是不可能的,这可以排除掉。那么,如果不是照片上的父亲,究竟是谁呢?母亲和谁,谁和母亲? 母亲——现在他把目光落在母亲身上。 母亲一袭黑衣,苍白的脸,像过逝之人。她应该同父亲站在一起,但没有。母亲长年患病,他依稀记得母亲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医院,那时他还小,人们不让他去见她。后来母亲有一天突然回来了,他被告知不要打扰母亲,不要进入母亲的房间,把母亲说得非常吓人。她回来后一天也不怎么出屋,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怕光,一量她置身于光照之下,她的眼睛就会花花的流水。她的房间挂着厚厚的幕布一样降红色窗帘,有时门打开之际,里面真的会透露某种舞台的效果。晚饭母亲总得见灯光了,这是一件痛苦的事,父亲要求她必须与家人共进晚餐,无数次她要求不再出席晚餐,把饭端到她房间里,都被父亲断然拒绝。父亲说这是对她唯一的要求。父亲对晚餐的要求是严格的,有很多规矩,光线要亮,长幼分明,不能吃出声音,要端起碗吃,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母亲餐桌上,吃得很少,眼睛哗哗流水,一手拿筷子,一手拿着手绢,到母亲离席时手绢每次都水淋淋的。后来总算有了些改进,在马维和马洁的请求下母亲终于获准就餐时可以戴上一副墨镜,这使她看上去像一个盲人。 母亲总是第一个离席,从不看电视。偶尔能听到她房间里很轻的钢琴声,舒曼、柴科夫或拉赫马尼诺夫的。母亲早年在电影剧团工作,后来随父亲调入人大,不久转到北大,一直在图书馆工作,五年前办了病退,这是马格最近的调查所获。 5 对父亲的调查是马格学生生活中最有趣的一件事。他并不急于追求结果,就像并不急于读完一本引人入胜的侦探、凶杀或悬念小说。他喜欢思考,预测,假设,想象事情种种的可能性。大量的某一类阅读使他把生活看作了一本书,同时也把书当做了生活,调查过程中的蛛丝马迹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人掌握了生活的全部奥秘。他不是一般人,已经具有了某种眼光,并且正在接近希区柯克或福尔摩斯那种穿透一切的眼光。他从不认为自己有过幼稚无知的时期,他没有真意义上的童年,从他记事起他就认为自己有一双警惕周围世界的眼睛,或者干脆说他天生就是个侦探。他常常在心里暗笑,暗笑那些愚蠢的把他当孩子或仅仅是个高中生的成人世界,他觉得自己已远远超越在他们之上。他们是可怜的,可笑的。他们真的没什么出息。 至于他周围的同学那就更不用说了,他简直无法同他们来往。他们简单幼稚得要命,被可怜的老师和家长操纵,像卡通人一样每天表演的就是学习学习,高考高考,他们都是被输入计算机的人。他们可怜的欢乐无非就是刘德华、郭富城、梅艳芳、巩丽之流,还有就是象他们一样被操做的电子游戏人。当然还有就不能不谈的足球。中国足球已经踢得臭不可闻,而他们居然仍然喜欢足球,甚至喜欢甲a,他们模仿电视画面上的欧洲杯、意大利甲级联赛,假装多狂热似的,吹口哨,打鼓,跺脚,喊他们虚假的名星,小公鸡们喜欢就喜欢了,现在居然连小母鸡似的女生也喜欢阳萎般的足球运动,真是可怜到家了。在所有的体育运动中马格觉得最难以理喻的就是足球运动,他不理解足球究竟在哪一点上吸引了如此众多的观众,这种一群疯子为一个飞来飞去的莫须有东西你争我抢、一百分钟也进不去一个球的可笑的运动竟然没一个人站出来指出,这是人类迄今最为弱智的一项运动,而它引起了全世界虚假的热情,也足以说明人可怜到了什么程度。什么马拉多纳,在马格看来就是狗屁,而nba不过就是一群牲口,是马厩,加上上等的饲料。所有集体的成群结伙的乱乱哄哄项目马格都打骨子里反感,更不用说团体操,组!字,过街游行,他都躲得一干二净。好几次全区中学生运动会,学校动员他做入场式队列旗手,他是区自由游泳纪录创造者,但他都断然抱绝了,甚至不再参加后来的比赛。 他只喜欢一个人,至多两三个人,超过五个人他就觉得难以忍受。他独往独来,除了拿过一次游泳冠军再没于公众场合抛头露面过。他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以一种冷眼的幻觉般的目光看待周围的老师、同学,男人、女人。他寡言少语,不合群使他获得某种“暗处”的效果,这有利于他用一双侦探的眼睛的观察、推测、假设甚至跟踪。他如此信任别人并非他受到伤害,实在出于某种职业习惯。他对班里的同学十分失望,他们甚至连动机也没有,没有丝毫不同。他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各科老师身上,分析他们每天上课时的表情、举止、着装、语调、偏爱、脸上不易察觉的划痕、肿涨的眼睛,诸如此类,一一记录在案。如果发现有价值的疑点,放学后他会秘密尾随跟踪他们,简单化一下装,把两面穿的夹克翻过来,戴上帽子。每次他变换不同颜色和款式的帽子,帽子对他非常重要,特别是对于他那一头暴长的粉刺,怎么强调帽子的重要性都不算过分。他认为首当其冲具有犯罪倾向的是数学老师,这一点他受了福尔摩斯的影响。其次是化学老师、物理老师和生物老师;历史或语文老师更多时候是自虐,酗酒,嗜烟如命,他们从不构成真正的危险。校长握有权力,具有天然的犯罪倾向。 他坚持不懈,但最终一无所获。化学老师有一次燎了一块眉毛,他经常做一些实验,有时是危险的实验,但眉毛不过是他老婆虐待他所致。语文老师老张下班经常不直接回家,这本来值得注意,但跟踪的结果十分可笑,老张不过是喜欢一个人到一家小破酒馆吃点儿喝点儿,从不与人交谈,也没有一个可疑的陌生与他打招呼或交换点什么。物理老师也就是吃那点手艺饭,给人修修电视、自行车或煤气灶什么的,挣点小钱,看不出有一点想法。有家室的英语老师看上去风度翩翩,却不曾接触过一个外国人,只不过偷摸和年轻的女音乐教师出去吃过几次饭,在公园抱了一会儿。老校长通常总是走得很晚,竞竞业业,偶尔周末搓宿麻将什么的,输赢不过百十块钱。 没什么,实在没什么,就这样子,没一件看上去可以当作案子的事件或细节供他施展才华。人人都按部就般,过着同样的生活,人与人之间就像土豆与土豆之间,互相厌烦,又难有区别,种群庞大,却是相互重复的结果。最终,他不得不把怀疑的目光落在父样和自己头上,这并不是他所情愿的。 6 三个星期后波罗打来电话。马格正研究家里那些历史性的照片。他拿起电话:“明天?明天不行,我得进趟城。”“你进城干嘛去?”那头问。“上我姥姥那儿去。”“怎么,你姥姥要给你丫过生日?”马格这才想起明天是自己的生日。“我操,”他用放大镜敲了一下桌子,“你不说我还忘了。”“你大爷,你丫的生日,我倒记住了。怎么着明天?”“行,那我下星期再进城吧,几点?”“你早点过来吧。对了,能叫上何萍?雁子想见她。”“我试试吧。”“你别含糊,行不行?”“没问题。”“那我就跟雁子说了。对了,明天余杰他们也来,带来一把电贝司,我们可以插电了,好好玩玩。”“还有谁?人别太多了。”“就余杰和张雷。” 马格挂上电话,继续研究照片。他把箱子底儿相册都翻出来了,放大镜在那些淡棕色的像烫画一样旧照片上移动,民国甚至是晚清的照片,他神情专注,放大镜在历史的迷雾中起到了类似电视画面的效果。他看到了一个完整的家族,从气宇轩昂的曾祖、祖父,到父亲,众多的叔伯,母亲家族的人。曾祖曾官至尚书,身着朝服顶戴,个子不高,但气度高蹈,刀刻般不容置疑的眼睛一如现在的父亲,倒是祖父的模样有些不同。祖父已经穿西装了,是那种老式西装,祖父像学者,又像革命党。不过祖父同辈人更多还是长袍马褂,不少仍留着辫子,到父亲这代学生装西装就多起来,不过纵观家族一脉数十人,马格没找到一个身材高大与他特征相似的人,这支持了他对父亲的看法。 母亲家族的人没有意义,但家族之外的人,比如与同学友人的合影说不定能找到蛛丝马迹,但奇怪的是母亲与人合影的照片很少,特别是和男人竟然一张也没找到。马格不相信没那照片,说不定母亲收起来了,藏在她神秘房间的某个角落,不过她的房间可不好进。姥姥家肯定有一些,无论如何得去一趟,这星期不行,下星期也得去。第二章 7 收起照片,马格拨通了何萍的电话。何萍刚进家门,她说她已部分给他做好生日贺卡,一个将让他意想不到的贺卡。她也想着他的生日,他不来电话她也正要找他。马格一直沉溺于家族历史,忘了自己的生日。事实上他也的确没怎么过过生日,去年十六岁生日就是波罗帮他操办的,波罗以成人的礼节送他一把韩国吉他,这花去波罗不少钱。波罗虽然有钱,可钱来得不容易,说不定哪天就得进去些日子。 马格与何萍约好了时间。第二天他与何萍在北大南门见面。 晚上他关在自己房间里读柯南。第二天他到了南门,何萍已扶着车等他。她给了他生日贺卡。贺卡是她早晨才最后完工的,卡上还嵌有无土裁培的兰草和红枫,中间用中英文写着“马格:生日快乐。”,非常别致。 何萍与马格同年同月,就差同日了,但她却一直比马格高一年级,现在她是三个月的大学生了。他们都是北大子弟,小学中学一个学校过来的,不过他们真正相识还马格高中以后,在游泳池搭上的。她喜欢游泳,拿过学校的名次,他们曾一同站在学校的领奖台上。当然她比马格差远了,马格初中就是区里游泳的风云人物,后来他退出了。他偶尔还出现在北大的游泳池,有时自己,有时同波罗。波罗当了票贩子以后还常到学校来,提着破把吉他在学校晃悠。他是来找马格的,他们一起去游泳池,没事拨弄吉他,挺扎眼的。波罗那时初学,刚能结会弹两仨合旋,马格有小时的音乐基础,拿过来就能弹两下子,虽然不是那么回事但能弄出曲子来,让波罗羡慕不已。 他们都很注意何萍,谈论她,瞟着湿漉漉她的身体。波罗谈女孩从来都是直截了当,上没上过床之类,不过他谈论何萍不由得发出了赞叹。他不敢上前,怂恿马格,问马格敢不敢请她过来,马格也认为何萍是个出色美人,心里犯怵但嘴上很硬:她不也人吗,有什么不敢的,不就胸脯高点,看我的。他过去了。他也没什么新鲜的,厚着脸皮一声不响坐在了何萍身边,装得挺老练。何萍开始没理他,后来起身,马格叫住了她。像外国电影的某个情节,马格说,他同一个朋友打了赌,赌一次马克西姆餐厅的啤酒,她要是能跟他过去,他就赢了。谁呀,她站着问他。他仍坐着,指了指波罗,说:“你就跟我过去一下,就呆一秒钟,我就算赢定了。他有钱,输得起,我是个穷光蛋,输了就得抢银行去。”“你是不是看外国电影看多了,我核实要不是这么回事怎么办?”“要不是我请你去马克西姆。”他说。她笑:“”你还知道别的地方吗?“”那你说,你点地方。“”你还抢了银行请你的朋友吧。“”我操,你真不给我点面子?“”别拿我打赌,“她说,”我不喜欢别人拿我打赌。“她一甩头发走了。 马格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去了这么半天,都说什么了。”波罗急切地问,一句一句的问马格与何萍都说了什么,波罗得出让马格哭笑不得的结论:“马格,你丫有戏呀,真的,你绝对有戏,”波罗煞有介事,“她能跟你聊半天天说明他不反感你,你们这就算认识了,哥们你机会来了。” 马格说:“你别拿我打镲了,她可是优秀干部。” “我操,现在还有什么优秀干部,越是干部越有机可趁,哥们儿,都在发情期,谁不动心呀,你就上吧。” 还真是,那以后他们见面就说话了。 8 他们住得很近,只隔了两栋楼,经常见到,其实互相都认识,只是过去从不说话,走了对面低头就过去了。小时候他们还在一个草坪上玩过,甚至一同在小学节日演出时同台演出过。马格不记得这事了,她居然记得。她说他小时候的样子比现在可爱多了,又端正又安静,跟小大人儿似的,现在怎么这样儿了?他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难看。什么呀,她笑,她说她还记得他坐在风琴凳上的样子,打着小领带,琴弹得老出错,可是一点也觉不出来。 “我从来不觉得我有什么缺点。” “你还挺贫的。” “也分人。高兴就贫两句。” “你真的变化太大了,都走样儿了。” “你的意思我是不是有点像牲口,那种大牲口,马或骡子?” “我可没这么说!”她捂嘴笑。 后来她老是提起游泳池那天的事:“你逗死我了,一想起我就想笑,你装傻充愣坐在我旁边,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张口就撒谎,你要是换个借口我可能还相信,学外国电影学得一点也不像。” “真的,真的打赌了。”马格一直坚持说打了赌。 一切都进展顺利。他和她走进了电影院,这很关健。马格第二天就把看电影这事告诉了波罗。“行呵,你丫怎么感谢我?”波罗说。 马格假装还挺委屈:“你把我往火坑里推我还感谢你,她老是问马克西姆那件事,问我到底请没请你,我说请了他不相信。” “那你丫就请我去一次不完了,怎么,你还不该请我呀?” “我操,”马格吸口凉气,“马克西姆,那得多少钱,我请你炸酱面还凑合,马克西姆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这样,”波罗说,“你叫上她,就说你请我,我出这笔钱还不成?你把校花都弄到手了,哥们,花点钱值得,你跟她说吧。” “你钱够吗?” “你丫就甭管了!” 他们去了马克西姆。那是他们三个第一次在一起吃饭。从崇文门地铁上来,马克西姆到了,马格还找不着北。进门前何萍叫住了他们俩,正儿经八经他们到底来过没,知不知这儿的底细。马格承认没来来,波罗说好像来过一次,现在什么价记不清了,毕竟到了这儿有钱也犯怵。何萍说,那你们就得听我的了,要什么我来点,你们别瞎点,咱们到这儿不是挨宰来了,说得马格心里这受用。 点得精当,恰到好处。要了啤酒、色拉、香肠和冰淇凌,何萍熟悉这儿,在这儿吃过,马格问何萍是不是在这儿吃过,何萍说吃过两回,他们都很惊讶,马格头就有点大。真看不出来,真人不露相呀。波罗也不那么神气十足的大声说话了,他规规矩矩的,尽量找高雅的话题。波罗也不从哪知道点乡村音乐、布鲁斯,何萍说起爱尔兰音乐,波罗就插不上嘴了。马格对流行、摇滚、乡村北欧基本一概不知,他只谈了谈希区柯克和柯南,都没敢提福尔摩斯。 结账费了点周折,名义是马格请客,所以看上去得是马格结的。当然,事先策划好了。波罗从卫生间回来不久,马格说他去买单。事实是波罗结了,马格在卫生间转了圈,没尿多少。这事后来又被何萍拿着当成了马格的笑柄,但当时很顺利,皆大欢喜。何萍当时还装作问马格钱是否还可以,马格哪知道什么价,只说无所谓,没多少钱,这点钱算什么,哪天高兴再来一回,顶多他在抢回银行。何萍抿嘴一笑,当时没说什么。后来他们在中关村一次吃拉面时,何萍揭穿了马克西姆买单的骗局:“你去了趟厕所就结了贴,卫生纸多少钱?我都看见波罗付账了。”马格说了实话,从游泳池开始一五一十彻底交待了。何萍用一袋可的松软膏惩罚了他,让他好好治治脑门上吓人的粉刺。“怎么越来越尖了?真恶心人。”她说。他晃着软膏说:“我这是‘尖锐湿疣’,电线杆子上有的是广告,你买它干嘛。”“真讨厌!”“这玩艺儿是美容的,”马格说,“对我根本不起作用,得那什么,你不知道,其实没别的,就是憋的。” 9 还在波罗家门外,马格与何萍就听到里了屋里面喧闹。来了不少人,男男女女,有的人认识何萍马格,有的不认识,波罗一一做了介绍。一只大蛋羔已经上了厅里的桌子。满屋子的烟雾。雁子见到何萍非常热情,过去在学校她常看到何萍,但没说过话,现在她居然到她家来了,她是她的偶像,主要是她的美貌和气质,学习成绩还在其次。她们在一旁说着话,雁子不时看一眼马格,笑,何萍点了一下雁子的脑门儿,她们大笑。 马格送给雁子一支漂亮的签字笔,美国产的,包装精巧别致。雁子说:“我还没送你生日礼物,你倒先送我了。”马格像何萍那样点着着雁子:“明白吗,将来你得到美国去。”雁子说:“知道知道,不就让我好好学习吗,考大学,出国,真没劲,我都听腻了,我刚多大呀。” 波罗系了条围裙,在厨房忙活着,今天他主厨。波罗烧得一手好菜,别看波罗长了个匪徒样儿,实际上心也挺秀气的,而且最主要的是磊落丈义。他们内心深处的友谊从不挂在嘴边上,根本不用说什么,做就行了。 何萍不太适应波罗那些陌生的朋友,他们精瘦,头发很长,盖住了脸,他们的眼神已不是少年人的眼神,直指某种东西,是那种让女孩感到莫名紧张的眼神。他们年纪不大,一脸烟容,笑的时候嘴唇挂着过度的白霜。两个女孩儿长得倒是挺甜的,如果她们不涂紫色口红,不叼着烟的话。她们的狂野刚刚开始,现在更多是做作的,炫耀的,像任何事物的初学者一样。他们吞云吐雾,不时抽阵风,扫弦,电贝司发出变形的狂啸。他们躁动,凶狠,跺脚,两个女孩不时地发出尖叫。马格在厨房同波罗聊着什么,马格让人感到安全。也许是马格体积的缘故,这些小生猛事实上并不对马格构成什么。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能对马格构成影响的,她用不着提醒他少和这些人在一起。他给她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没有一个男孩给过她这种感觉。 一切准备停当。马格的生日party在他一口气吹灭十七支腊烛后,人们齐唱那首俗不可耐的《祝你生日快乐》。 “完了吗?”一个叫余杰的家伙问,很不耐烦地掠了一下头发。“我说话不好听呵,马格你别在意,这破歌我都听得腻腻的了,听了十来年了,除了爹妈快乐我他妈一点也没感觉快乐过。马格,你每次过生日都快乐吗,你说实话?” “我很少过生日。” “你爹妈不给你过生日?也忒牛逼了吧。” “你丫没喝多吧?”波罗瞪了余杰一眼,“还没喝呢。” 余杰梗梗脖子,不说话了。 马格把一杯酒拿起来,递给余杰:“别这么大火气,我觉得这歌不错,就那么回事吧,我喝了。” 他们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我不是冲你。”余杰说。 “知道知道。”马格说,然后冲着波罗:“开始吧。” 四把吉他,一个电贝司,震耳欲聋。《唐朝》的《国际歌》。 都喝了不少。马格自始至终没怎么与何萍讲话,现在他把吉他递给了何萍。何萍抚琴,很轻,雁子也把波罗的琴拿过来,与何萍形影不离。马格与波罗在茶几上喝茶。她们不时停下来说着什么,看上去像亲姐妹。 “我跟何萍说了,让她带带雁子,你放心吧。”马格说。 波罗点头。又倒上酒,与马格干了。 10 阳光。槐树。门口堆着十二月的落叶。 没人扫这些落叶,四合院墙下也堆着落叶。姥姥喜欢落叶。姥姥快九十岁了,风烛残年,头发、牙全掉光了。一场热病把姥姥烧糊涂了,记忆混乱,时空颠倒,说着说着话就糊涂了,居然把马格当成三十年代上海滩一个演员,老朋友似的谈起了那时马格主演的一部电影。马格哭笑不得,矢口否认,姥姥同他争辩起来,说他记忆力怎么变得如此之差,当年他可能喝酒了,怎么说不会喝酒?那年你在我这儿喝得酩酊不醒人事,把桌子都推倒了。 清醒一点儿,姥姥又回到了五十年之后,问马格琴弹得怎样了,马格说早不弹了,改弹吉他了。说起吉他,姥姥的时光又开始倒流,早年她曾弹过夏威夷吉他,新加坡的一个小伙子送给她的——姥姥是上海人,早年毕业于上海一个教会学校,天主教徒,弹了一辈子管风琴。十年浩动之后,天主教界在西单缸瓦市教堂举行第一次大弥撒,姥姥应邀以八十岁高龄重返教堂。姥姥作为音乐界和宗教界名宿,为那次弥撒演奏管风琴。那时马格刚上小学,被母亲带着去了缸瓦市。教堂是一个高大灰色的建筑,他第一次看到了耶稣受难像,十分不解,一个裸体的男人怎么会被绑在一木十字架上?而他并不感到恐惧,他看到了天顶画,祥光照耀,圣母与圣子透视出天堂景象。 姥姥与唱诗班被天光照耀,姥姥枯瘦,满头银发,面对尘封已久的管风琴,发出了第一声琴音之后,整个教堂仿佛开始冉冉升起,姥姥八十高龄的枯小身体居然使尘封了十年之久的风琴发出了如此恢弘、清澈、上升的力量!所有人都是劫后余生,人们久违了的圣音,都朝向天顶,热泪盈眶,母亲泪如雨下,打湿了她的一袭黑衣。母亲皈衣了,就是那次以后,每周必进城去一次教堂,这成为她后来惟一的户外活动。 马格找到照片不多,照片大多都毁于文革。姥姥问他找什么,他只说随便翻翻。姥姥脑子不清楚话还挺多,拄着拐杖孩子似好奇地站在他身后,马格一边应付着姥姥,一边查看着照片。姥姥问到母亲的病好些了没,马格说好些了。马格突然问姥姥,母亲到底得的什么病?姥姥想了半天,说,你妈年轻时就有病,什么病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马格总算看到一张母亲与别人的合影,人很小,有很多人。马格拿出放大镜照,一点点移动,看到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母亲年轻时真是一个美人儿,何萍就算挺漂亮的,但比起母亲还是差多了。看看她周围的小伙子吧,有两个人他认为可以成为线索,他给姥姥举着放大镜,问姥姥是否认识这两个人,姥姥说看着面熟,但叫不上名字了。马格问了许多问题,姥姥说母亲年轻时追求她的人多了,可是闹出了不少风波。从姥姥意识流似的叙述中,马格进入了扑朔迷离的历史迷雾中,好几个人都可列为考虑对象,但他们后来的情况姥姥就全然不知了。他的收获很大,但也越发感到迷惘,无从下手。看来只有考虑母亲的房间了。 11 进母亲房间必须慎之又慎。平时不可能,只有在星期天的时候,母亲去教堂,别人也不家,他才有机会。这天他终于等来了机会,只有小阿姨和马维在,马维在自己房间里看书,一般是不出来的。他悄然潜入了母亲的房间,轻手轻脚,房间很暗,挂降紫色厚窗帘。他打开落地灯,调亮,感觉像来到了舞台后部,一架老式钢琴,一张写字桌,床,两个旧式书架,到处是书,墙上的耶酥受难像,老式留声机,各种版本的圣经,有许多小神秘抽屉的柜子,一切都散发着类似古玩店的气息,这就是母亲每天的世界。第一次进来马格十分紧张,但也很兴奋,只是大略地看了看,什么也没敢动。天知道这里藏有多少秘密,有这样一个世界的确一辈子可以不再面世了。 马格成了母亲房间的常客。也许因为前几次的成功,或许不断对角落的深入,马格无论怎样经心,还是留下了痕迹。结果这天出了问题。母亲这个星期天回来,没出来吃晚饭,小阿姨叫了几次也没叫动,最后父亲同意把饭端了进去,但还是没吃。第二天仍然是这样。马格非常紧张。到第三天晚上,父亲亲自去请。母亲偶然一次不出来吃饭,父亲一般不特别强迫,但连续三天父亲是不能允许的。父亲进去不久就传出了惊心动魄的吵闹声,哭声。人们最怕的就是母亲犯病,她一犯病全家不安,所以平时都小心翼翼。母亲的声音越来越高,开始摔东西了,人们明白了,有人进她屋子翻东西。“你干脆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父亲一脸震怒风似从间冲出来,颤抖着问谁到母亲房间去了。马林说没有,马维、马洁都矢口否认,小阿姨吓得指天发誓,人们从没见过父亲如此震怒混乱的眼睛,似乎只要发现是谁,这个人会被他打入十八层地狱。父亲的目光把所有的人扫了一遍,都说没有,把目光落在了马格身上“是你吗?” 马格不回答。 “说,是不是?!” “是我。”马格说。 父亲一掌挥过来,马格侧过头去,身子没动,脸上立刻印了五个手印,又是一掌,马格头侧向另一边。 母亲突然出来,披头散发,一头向父亲撞去: “你打我吧,打我吧,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干嘛要打孩子,你打我吧,你打我的吧!我不活了!” 母亲拼了性命向父亲头上撞,被马维和马林抱住,父亲狼狈地闪开,母亲突然挣脱出来,一头向墙上撞去。 马格抱住了母亲,一只手让母亲动弹不得。 “妈,妈!是我去了您的房间,我翻了您的东西,没有别人,我错了,我再不去您的房间了。” 母亲不再挣扎,搂着马格放声大哭,哭声悲恸。 马格看着别处,强忍泪水。马维、马洁、马林都过来劝解母亲。 父亲拂袖回到书房,门摔得山响。 12 一桌的饭菜没人去吃。小阿姨已扶母亲回到房里。马林骂了一句什么去打电话,放下电话后摔门而去。 马维枯坐餐桌旁,喝着一杯饮料,脸上毫无表情。马洁摘了眼镜,用手帕抹着眼睛。马格额上的粉刺浸出了血,他自己不知道,马洁给他一张餐巾纸,让他擦擦脸。脸火火辣辣的疼,马格看到了血。还不错,他没觉得头晕眼花,也就是他能抗得住父亲手掌,父亲数十年清晨的陈氏太极,功力相当深厚,也就是他在气头上,走了气,否则他早找不着北了。他要是运好气出手呢?但也许他就不会出手了。 马维也许不放心父亲,来到父亲书房门口,敲了两下,推门进去了。 马格把纸巾贴在头上,血透过来,纸巾算粘住了。他饿了,吃起饭来,腮部蠕动,像马嚼草料。可能因马格的样子滑稽可笑,马洁轻叹了口气。 马格不时停下来,想着什么,碗就停在了空中。他只扒饭不吃菜,马洁把菜挟到马格碗里。 “你也是,没事到妈房间干什么,你这不找事吗。”马洁说。 “她的房间怎么就不能去。” “你不知道她有病?” “什么病?”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精神病?” “你知道还问。” “她到底怎么得的病?” 马洁困惑地摇摇头:“好多年了,我也不太清楚。你知道就行了,也别问那么多了,以后你真的别去妈的房间了。爸就怕妈犯病,爸早就说过,谁都别打扰她,让好绝对安静,她要一犯起病来可不得了,你没见刚才她直往墙上撞,吓死我了。你记住这次教训吧。” 马洁一点也不比马格多知道什么,她在这家中无足轻重,父亲显而易见也对马洁也是忽略的,马格不可能在马洁那儿多知道什么。马格认为也许正因为马洁知道的不多,他们的关系才最为自然,像是姐弟。过去许多年实际上是马洁担负起对他的照料和教育,马洁从小就很喜欢他,因他而骄傲,到哪儿都喜欢带上他,他听到的全是赞美。他后来的变化让马洁感到茫然,但她对他一如既往。 父亲房门忽然打开,马格看到父亲出来,他站起来,准备离开,被马维叫了他一声,他没停下。父亲开口了,让他再坐一会。 他坐下来。 “你吃饱了吗?”父亲和蔼地问他。 “吃好了。”马格说。 “我是替你妈着急才打了你,怕她又犯病。”父亲说。 “她有病为什么不治?”马格感到脚下有人踩他,是马维。 “已经治了很多年。”父亲说。 父亲如此平静,他完全恢复了。但马格觉得自己远远没有恢复。父亲撇开母亲的话题,谈起他的学习、前程,居然一句没问他到母亲房间干什么去,找什么。他为什么不问,他应该问,他准备如实回答。他无心听父亲闲扯什么高考复习、关键时期之类的套话。一个高三学生在他们高二时就听够了这类屁话。他想着马维与父亲在屋里都谈了些什么,肯定涉及到了他,甚至触及了某些实质性的实质。 马维和马林不同,马林是个丧失了生活信念的人,马维深得父亲器重,似乎也得了父亲学术上的精髓,正在读研究生,导师是父亲的世交,历史系主任,父亲升任副校长之后,他接替了系里的工作。父亲的衣钵毫无疑问是要交给马维的。第三章 13 马格出现在马维房间里是三天以后的事情。马维正躺着看一部线装书,不是史记,也不是资治通鉴,而是一部棋书。桌上摆着素静的围棋盘,上面一个子也没有,也没有装子的草编,总之就是一张木棋盘,没有棋子。屋里除了书还是书,没别的东西,走进他的房间使人仿佛置身于某种重压之下,就像来到图书馆寂静的后部。 马格的出现马维很惊讶。 “有什么事吗?” “没事,能进来吗?” “哦,可以,来吧。” 马维起身,拉过椅子。 “随便坐吧,有什么需要我吗?” “没什么。” “功课有困难吗?” “还行吧。” 马格回答简单。马维不知还能问些什么。两人沉默。马格来这里是想从马维这搞清那天他同父亲谈了什么。他想直截了当,但不从何说起。马维有些不自在,开始他挺热情的,马格主动到他房间让他有些意外,但马格现在这样子显然让他不自在了。 马格天然有一种凌人的东西,让人感到不舒服。 马格终于开口了。 “有些事我不明白,想问问你,我想你大概知道一些。” “你想知道什么?” “有关我,或者父亲的问题。” 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马格把“父亲”两字说得有些异样。 “你还在想那天的事?”马维问。 “是,一直在想。” “马格,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别想那么多,没好处。” “你什么也不想?” “哈,”马维笑了,“我想的东西太多了,你知道搞哲学的人‘想’是他的专长,我们可以想得很多,但我们不一定要谈论它。” “那想它做什么?” “想是一种职业,不一定要做什么。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包括怎么想的,你到母亲房间干什么,我都知道,但我不想同你谈论这些。你挺棒的,真的,这世界就是为你这样人预备的,但你别犯傻,至少现在别犯。你今天到我这儿来我挺高兴的,其实我应该常到你那儿,或请你过来。我应该成为非常好的朋友。” “不是兄弟?” “这世界没有兄弟。你还有别的问题吗?”马维问。mpanel(1); “你第天都干什么,就看书吗?”马格问,抬起头。 “这就对了,马格,什么事别一根筋,那样谁都不会容忍。你对我有兴趣,好吧,我就给你讲讲我手头这本书吧。”马维举桌上的一本书,“这是一本棋书,是‘当湖十局’总普。我对棋道一直乐此不疲,但不是说我就喜欢与别人下棋,我对围棋理论感兴趣。你看,我有一张上好的棋盘,可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和别人下棋?我连棋子也不预备,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对围棋的研究。我可以对着空空的棋盘坐上一个上午或下午,我能看见上面逐渐布满棋子,就像星星逐渐布满天空。如果我愿意的话,我还能看到更多更广阔的东西。一张空棋盘就是一个宇宙,而我并不在其中,一颗子都不落。这就叫想,叫思想,这是人和动物区别。当然了,是很可怜的区别。马格,我不知可不可以对你这样说,也不知你能否听懂,现实没有意义。每个人的现实其实就是每个人的陷阱,人们往往越陷越深,比如你吧,我看就是想使劲往下陷,好像拦都拦不住。上帝给予人类的现实是什么?其实就是规定在一个小小沙盘里的迷宫,这迷宫对人是宇宙,对上帝只是小小的沙盘。如果你懂得这一点,你就不会在乎迷宫里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或者没发生过什么。事实上,人类反过来对待动物也是如此,我们给动物园的猴子圈定了一座假山,那是它们的世界。同样也是我们自己的世界。我们都生活在假山上。我的意思是,好好的玩耍,别太当真了。如果你还想生活在假山上,你就得尊守假山的规则,就别往墙上撞,那样只会头破血流。” “你认为我是在往围墙上撞?”马格说。 “比往墙上撞还不如。十八岁以后再考虑你现在考虑的问题,我是说,等你上了大学。你现在这样害人又害己。” “那么,我要离开这个家呢?” “离开?当然,我们早晚都得离开。但现在还不行,至少五年之内你还得依靠这个家,说白了,很多事你还得靠他。” “我懂了。”马格站起来。 “对了,你有女朋友吗?”马格走到门口,回过身问了一句。 “问这干什么?”马维有些诧异。 “随便问问。”马格说。 “你认为我还没有?或者不会有?” “我想我该有个嫂子了。我想有个嫂子,不打扰了。” 14 何萍的第一个寒假去了哈尔滨,与同室的两个女伴。这两个人都认识马格,马格去过几次她们的寝室,还一起吃过饭。何萍开学不到三个星期就把马格带到了寝室,同室的人最初以为马格是大二的学生或者哪个校队的,他上高三她们很惊讶。何萍要马格跟她们一起去,她们第一次出游希望有个男伴。两个女伴使劲怂恿何萍,一定要马格去。起初何萍怕耽误马格高考复习,但经不起同伴怂恿,她向马格讲了去哈尔滨的事。马格倒是没怎么把高考放在心上,主要是,他没钱。除非必要,他尽可能不向家里要一分钱。他绝不会为此向父亲张口。他不会向任何人张口。波罗没问题。但他怎么能向波罗提这种要求,波罗随时都可能再进去,不,在这事上想到波罗都是可耻的。他又不能说没钱,他家没有钱谁信呢?他以玩笑的甚至下流的方式对付何萍:“干嘛叫她们,就咱俩多好,有她们多碍事呀,到时你跟谁住呀?你要答应我们住一起我就去。” “讨厌,想什么呢!” “你们去吧,真的,我就算了。就我一男的,人家还以为妻妾成群呢。” “我都答应她们俩了,你上我怎么跟她说。” “你就说我父母不同意,快高考了。” “马格,你是不是就不想去?”何萍生气了。 “不是不是,那什么,”他支应了两句,也没说清。 “好,我答应,我们住一个房间。”何萍说。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嚷什么?”马格变了脸,他也窝着火,没钱的滋味不好受。 何萍一甩头赌气走了。 这事让何萍两三个月没搭理马格。 15 阳光明媚。教室暖洋洋的。杨花开始飞舞。寒假过后,刚一开学高考复习便进入白热段。但人们的神经并没像老师绷得那样紧,怎么强调,怎么吓唬都没什么成效,就是打不起精神。语文课上,老张讲高考的作文,讲到观察事物,老张叫起了马格,马格正在看一本名叫《点与线》书。老张叫马格回答问题,平时他是怎样观察事物的,他上篇作文写得不错。马格想了想,一脸书卷气,似乎还没从书中走出来,他说:“光观察还不够,还要善于分析、假设,发现动机,找出蛛丝马迹。”人们哄堂大笑。 课后人们拍着马格的肩膀:“马格,你丫真有高的,没把老张给气死。” 老张对马格说不上喜欢还是烦,烦的时候喜欢叫马格回答问题。马格虽然文不对题,但往往语出惊人,你不知他整天在想些什么。 马格的强项是数学,这与他喜欢福尔摩斯有关。数学是冷静的分析的推理的。马格最喜欢的一篇福尔摩斯探案故事就是写福尔摩斯与生平最险恶的对手、一位数学教授斗智斗勇的故事,福尔摩斯甚至最终不得不通假死而才战胜了对手。福尔摩斯假死那段时间,乔装扮扮,隐姓埋名,居然漫游到了中国,在西藏拉萨终日与寺院喇嘛消磨时光,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迷惑数学教授,最后出奇不意给了教授致死的一击。马格对数充满敬意,购买趣味数学或查关杂志,同样原因他还订了医疗杂志。他在英语上也下了不少功夫,他认为一个出色的侦探无疑应掌握至少一到两门外语。 他的数学老师姓冯,北师大毕业,年轻,苍白,数学精湛,是他敬重的老师。他与冯的关系十分微妙,因为冯也对侦探作品有着更疯狂的爱好,但冯从不与马格讨论侦探问题。冯年轻,话不多,但内在的数力量,使他把班里马律整得井井有条,一切都没超出秩序范围。冯最让人费解的是对女人不感兴趣,至今没有女友,这点让马格佩服不已。马格在与何萍关系上多少受了冯的影响。对女人不感兴趣的人无疑是天底下最危险的人。而精通数学的人又对女人毫无兴趣就更加神秘莫测,具有天然的犯罪条件。 马格一度把冯列为自己最重要的对象,多次秘密跟踪冯。他知道跟踪冯必须十分谨慎,这种人的直觉能力通常比动物还要灵敏,马格为此化了装,比如戴顶帽子,掩住粉剌,将两面穿的衣服翻穿。但冯行动诡秘,一直没什么破绽。有几次马格觉得他要有收获了,但还是一无所获。有一天他尾随冯进入了一个三角地公园,冯在公园小卖部买了有七瓶矿泉水,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来到一处荒僻的长椅坐下来。马格起初以为还有什么人来,不然他买那多矿泉水干吗?一个人喝?这是不可能的。但一直没有来人,冯静静坐在长椅上,独自饮用着塑料袋里的矿泉水,直到把七瓶水全部喝光。马格发为冯发现什么,可第二次,第三都是如此。冯最多一次喝了十二只,每次离开都要把瓶子摆得整整齐齐,每个瓶盖都拧好。冯走后马格依然躲在树后,看看谁来收这些空瓶,结果每次都是一个老太太把瓶子收走,马格又跟踪老太太,直到老太太到了废品收购站,他死心了,但对冯越发大惑不解。 16 母亲平静得像在睡眠中。这是迟早的事。血流得缓慢,几乎像是催眠。非常安静。发现的时候她的一只手垂在床沿下,衣着整齐,似乎一动都没动过,整个黑夜过程是她漫长的滴血过程。床上一滴血都没有,全流到床上地板上。早已干涸。小阿姨一声惊叫,已是二十个小时以后。分局已来人做了现场堪察,笔录,每个家庭成都在笔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包括父亲。 父亲说,十一年前曾发生过一次,由于发现及时,只切破了表皮,后果不严重,后来被送进精神病院。父亲拿出了十年前的住院证明,他一直保留着。 怎么这么晚了,才发现? 平时她不让打扰,晚饭才能见到她,白天家里没人。马维替父亲回答。 好了,你们对结论还有什么疑义吗?如果没有,可以送太平间了。 警察和法医走了。医院太平间的车早已在楼下等候。 马洁以泪洗面,抱着母亲哭,叫,使劲摇。 担架上来了,马林,马维与押车人员搭起母亲,放上担架。 马格没动。没跟着下楼。没有送母亲。 所有人都下楼了。 马格一个人在母亲房间,他、拿起母亲枕畔一本《圣经》,随便翻了几下,又放下了。环顾四周。躺在母亲刚刚离开的床上,头枕着两手,望着天花板。他听见有人上来。是马维。马维吃惊地看着他。马维说,就等你了,你不送送母亲。不,马格说,你们去吧。 听我一句,马维说,别在这会犯个儿,这是什么时候? 我头疼。马格说。 马维拂袖而去,能听见他急促的下楼的脚步声。 马格躺着,无声无息。房间一切如故,母亲没给生者留下任异动的痕迹,没留下一个字。在漫长的滴血过程,大约像酒精在逐渐起作用,越来越接幸福,在最后的快感中,看见夜的门坎,然后倒下。 《圣经》,教堂,唱诗,都不能使母亲解脱,只有死。 日子定下来,三天后母亲火化。 家里不断来人,亲戚,母亲娘家人。父亲的同事,学生,老友,一批一批,衣冠楚楚,头发花白,面带悲悯,很有分寸地说话,这些狗娘养的。家里没设录堂,但母亲房间遭了花灾,成了花房。都是来人送的,窗台,书架,钢琴上,甚至床上全是花。来吧,你们都来吧,马格有时躺在床上的花丛里,闭上眼,想象着人们向他献花的情景。他嚼那些花。牙变得五颜六色。 第三天先都一起去了太平间。长长的车队,浩浩荡荡。 三天没见母亲了。马格再次见到母亲是冷库的抽屉拉开的那一瞬间。母亲太冷了,面如冰雪,人小了许多,干净,头发还很黑。她的伤口愈合了吗?马格突想再看看母亲切脉的伤口,他想象不出此时的伤口会是什么样子。当人们瞻仰完遗容,母亲被装进纸棺,就要盖上盖时,马格拿起了母亲的玉腕,他看到了切口,有两条,一条很深,当然再不会愈口。他泪如泉涌。 车队向八宝山进发。父亲自己一辆小车。子女都在灵车上,守着纸棺。马洁剪了些纸钱,不时朝窗外洒一些,后来被马林制止了。到了八宝山,在一个一等告别室,来宾和全家人向母亲做最后告别。父亲扶棺而泣,摇头,强忍状,马林马维挽走了父亲。母亲整了容,上了脂粉,脸色粉扑扑的,跟年画似的。 马格没走近就站住了。这不是他的母亲,不是早晨那个冰雪妈妈。早晨的母亲才是他的母亲。 马格站了一会,就离开了。 17 七月。下雨的日子。马格走出考场,雨落在他的脸上,他感觉很舒服。三天来他每天都是最早走出考场的人。他坚持考完了所有科目,有三门考试他只坐了二十分钟出来了,他甚至没在考卷上留下名字,被监考老师发现,又被叫回来,补上了学校、班级、姓名。最后一门考完,他走在雨中,现在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交白卷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他该筹划一下步了。他把他的全部计划事先同波罗讲了,波罗认为他疯了,让他千万不可这么做。但他的心已经飞了,就像雨中的鸽子。他要离开这个城市,离开他所有熟识的人,一个人,消弥于陌生的世界。 父亲去了黄山。马维忙着办理去英国留学的手续。马洁有了一个外籍追求者,一个塞内加尔的黑人小伙子。马林与一所大学的花房姑娘一锤定音,不久就要结婚了。母亲的消失仿佛云绽天开,家里突然变得敞亮,她的房间打开了,窗子也打开了,像幕布一样的厚窗帘也被取下来。马格搜寻家里的字画,八大山人、康有为、谭祠同的字画他想了想没拿,挑了一些刚死不久和还还健在人的作品,都是别人送的。父亲的字现在也值钱,特别是升了官后,求字的人越发多起来。 父亲从黄山回来,脸晒黑了,居然穿了一件t恤,从来他都是一件白布汗衫,他显得年轻了。马维拿到了签证,指日即可启程,是个好兆头。出国热好多年了,父亲说他也想开了,让孩子们能出去看看还是有好处的。父亲破例小酌了一盅白酒,说起49年初,家里办好了他去美国读书的手续,但他却与一些年轻人了解放区。他对现在持续多年的出国热一直持有看法。父亲敦促马林要努力进取,不可碌碌无为,如果他也想去国外进修,现在就该振作起来。父亲的意思是很明白的。说完马林又说到马洁,马洁考研未果,想去一家外企,父亲要她不要放弃,再考一年。最后说到马格,问马格考得怎么样,分数是不是该下来了?马格说已经下来了。 马格考了二百多分。多少?人们瞪大了眼睛。 “267.5”马格说,这次说得非常清楚。都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他这分数别说北大,清华,离大专的录取分数线还差了一大截子。考不上大学在这家里是不可思议的,上不了北大清华已经说不过去。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马结马洁忍不住问道。 马格装作痛苦的样子,看着桌上的饭菜,不出声。 马维问:“有各科的成绩吗?” “我没问,应该有吧。” 马林讪笑道:“还问各科有什么用,其实这也很正常,每年有多少人考不上大学,为什么我们家的人就必须上大学。”马林一向看破红尘的样子。 父亲始终不吭一声,刚才还焕然的脸这会儿又恢复了往日的峻色。 “马格,出了什么问题?”马维一脸狐疑,似乎话里有话。 马格翻了一眼马维,没说什么。 “我扫你们兴了,”马格看了一眼父亲,“反正我也不想出国,移民,你们吃吧,我吃好了,慢慢吃,别为我的事噎着。” 马格离席而去。 “畜牲。”父亲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马格回过身来,被迅速站起来的马维推走了。 18 这天马格去了墓地,在母亲墓前他呆了大约一个小时。墓很新,葬礼时的花圈、纸钱还在,马格把花圈、纸钱、果品统统扔到了一边,让母亲的墓在阳光下完整地不带任何零碎地呈现出来。墓碑崭新如母亲血液流尽的皮肤,只是她已成为灰烬。假如不烧,他相信她是不会腐烂的,但化了装就难说了。他还是喜欢当初静躺在床上的母亲,那是母亲的本色。他至今不认可那个躺在鲜花丛中甚至面带微笑的母亲。 他的事情就全部做完了,回来了路上,他给波罗打通电话,说他可以给他买票了,广州、成都都可以,如果明天能弄到,他明天就走。波罗说没问题,下午让他等他电话。 下午,马格在家等波罗电话。家里乱乱哄哄,马维就要飞往英国,都在围着他转,收拾东西,准备晚上的家宴。马格一个呆在自己房间里,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对面的楼,隔一栋楼就是何萍家的楼。何萍去了敦煌,陪两个澳大利亚人和一个新西兰人。走之前他们匆匆见了一面,她知道他高考失利,但不知道详情,他说他也要出去走走,她要他一定等她回来,澳大利亚人的事她推不掉。她非常活跃。也许她回来了,他想。他拿起电话。占线。 电话总是占线。 算了,他放下电话。他想,还是等波罗电话吧。 一只苍蝇飞进来,落到玻璃板上,快地爬行,马格举起拳头,稳稳的对准苍突然蝇砸下去,苍蝇没能逃脱他的一击,被他砸得粉碎,玻璃板也碎了。他的手开始流血,血流到玻璃裂纹上,迅速扩展为一朵怒放的玫瑰。他听见有人打开了他的房门,回过身来看见了父亲。 父亲的t恤不见了,又换上那件乏味的白衬衫,洗得很苦,看着玻璃板,苍蝇,污血。 “你在干什么?”父亲问。 “没事”马格说。 “为了一只苍蝇?” “我没想用力。” “但还是用上了?” “是。”马格承认。 “回头把我的玻璃板换上。”父亲说,“你还年轻,要经得起挫折。我一直想跟你谈谈,等你平静下来,当然,也等我平静下来。然后,我们坐下来认真找一找原因。” “原因马洁不都跟您讲了?” “讲是讲了,不过我不太相信她的话。” “她说的是实话。” “不不,”父并摇头,“我想那不是主要原因。那个何萍,我知道她,小时你们就在一起,这不算什么,可能有她的原因,但我看不是主要原因。我一向认为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放纵一个期,一般无碍大局,浪子回头也说的是男人,为什么说金不换呢?男人毕竟是男人。你三次模底成绩不错,我对你一直是放心的,我不认为一个有头脑的男人是不会为一点儿男女私情就断送他前程的。” “您说得对,女人算什么,不就是件衣裳吗。”马格讪笑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父亲纠正道。 “比衣裳还不如?” “你不要这样,这样对你没什么好处。你母亲不在了,我应该对你有点耐心,过去太忙,对你关心得不够,没像对马维他们那样对你严加管束,当然也别的原因。你与他们不同,桀骜不驯,但你不是没思想的人,你很聪明,知子莫如父,我心里都清楚。二是,不管你和什么人接触,何萍也好,聚众弹吉他也好,你的学习一直没走样,成绩还不错,这让我感到惊奇,因此就没过多干涉你。高考前几个星期我还与你们附中的黄校长交换过一次看法,他对你别的方面表示了一定的担忧,但并不担心你的高考,这一点我和他有着大致相同的看法。最近我又见了你们黄校长,他谈了一些你的情况,但也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吧,我们要解决这个问第四章 19 “没什么,就是临场发挥不好。”他说。 “不是吧,好像中途出了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 “我调出了你的考试卷子。” “您调出了我的卷子?!” “你数学、外语认真做了,得分很高,超过你的考生不多,问题是,你的政治是2分,语文12分,历史是零分,几乎交的是白卷儿,把答对的题了划了,我说的对么?”父亲一板一眼。 “您可真下功夫。”马格无言以对。 “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特别是历史,我是历史学家,我的儿子历史考了零分,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 “这是临场发挥的问题?发挥得有点没边了吧?” 马格不说话。 “你的成绩一下来我就奇怪。”他顿了一下,“很明显,你是冲我来的,你开什么玩笑?是要报复我吗?让我在所有人面前难堪?” “我为什么要报复您?” “我也正想问你。” 马格看着别处,回过来:“我开了玩笑,您就别再开了,您真不必下这么大功夫。我也是一时糊涂。我没发挥不好,您脸上不好看,我接受教训,您也担待一点儿,这可以说得过去了,很多没考好的人不都这样吗?您想得太多了。我就想得太多了,所以犯了糊涂。” “岂有此理,把话讲清楚!” “您还不清楚?我为什么要报复您?就算您不是——” “说下去。” “就算您不是我父亲,我也没必要报复您,我应该感激您才对。” “你终于说出来了。” “我不想说,您逼我说。” 这时,马洁推门进来,告诉父亲周伯伯来了。 “你让他稍等一会。”父亲说。 马洁看见玻璃板上血,大惊小怪的样子。 “你先出去。” 马洁吓得伸了伸舌头着出去了。 沉默。他和他二目相视,他的眼睛似乎在充血:他说: “我养了你十八年,你不认我,好,”父亲起身,“我搞清楚了,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你自己选择。你大逆不道,天理难容,你是个十足的畜牲。” “是杂种。”他对着父亲的背影。 父亲回过身:“看来你不需要三天。” 父亲出手。他看到太极般的流线落在自己脸上,非常舒畅,舒畅的身体几乎自愿地在空中飞行,“嘭”的一声落在了床上。他的脸上像突然开了无数的出口,他知道那些含苞的粉刺正在同时怒放。 20 星期天,家里空无一人,都去了机场送马维。马格一人在家等波罗。十点钟电话铃响了,马格拿起电话。波罗打来的,票拿到了,晚上七点四十五分的。波罗说他就不过来了,中午到都他家聚齐,大家要送他。马格要走的事只告诉了波罗,他要波罗不要告诉任何人,谁也不用送他,波罗一口答应。现在看来波罗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了。 “我不是说过别跟别人讲么。” “我操,怎么可能呢?” “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昨天余杰到我那儿喝酒,就把你的事跟他说了。一块聚聚吧。” “我实在没心思。你跟他们说我不走了。” “真的,你不走了?!” “你大爷,你把票送过来吧。” “马格,我这儿可全都准备好了,干嘛呀,你也差不多了,不是我说你,马格,你心太重了,真的,哥们儿,没必要嘿。你要这样在外面更不行了,别说到云南西藏,混到不了兰洲你就得回来。哥们,人得拿得起放得下。今儿人聚得特齐,你来吧。” 心太重那句话起了作用。马同意了。东西早已收拾停当,马格看了表,最后环视了一下他生活了十八年的房间,来到母亲的房间。母亲的房间仍按她生前的样子保留着,窗明几净。他下了楼,向何萍家走去。也许她还没回来,碰碰运气吧,就不打电话了。 他站在何萍家陌生的门口。防盗门和门铃是新近才装的,他以为走错门了。他有很长时间没来过了。他按铃。半天没动静。又按了一次,还是没人。他刚要走听到里面的脚步声。 “谁?” “开门吧。”马格说。 “谁呀?” “马格。” 里面的门开了,隔着防盗门铁栏他看到了她。 “你可真会来,我昨天才进空门。” “我怎么感觉,你跟被捕了似的。” 防盗门门哗啦开了。何萍身上股浓郁的外国香水味。 “从外面看,你挺像江姐的。我是不是得换换鞋了?”马格在过道说,油漆味还很重,看来刚装修了不久。 “算了,你就算了,我们家可没你那么大号鞋,进来吧。” 马格把行囊放在过道鞋架上,来到客厅,发现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陌生男人。马格有些意外。 “噢,马格,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哥哥的同学,林克,刚从美国回来,正在休斯墩读博士。”何萍说。 叫林克的男人习惯地促了促眉,他见任何一个人似乎都是这样,然后才向马格点点头,没站起来。 马格欠身把伸过手去:“你好!” 林克懒洋洋站起来,伸出手。一只枯长的手。 “在美国?”马格问。 “休斯墩。” “我喜欢美国人。”马格说,他应该放手了,却没有,男人抽了一下,居然没抽出来。何萍招呼他们坐下,他们的手才分开。 “林克,你们应该识一下,这是马格,马啸风的公子。” “马啸风?马教授是你父亲?” “是吧。美国怎么样?听说里根过去个是个三流演员,是吗?” “谁说的?” “他不是电影演员吗?” “是,但不是三流。”林克说。 “你看过他演的电影吗,怎么样?有床上戏吗?” 林克不再搭理马格,好像听见。 “拿到绿卡了?”马格又问。 幸好何萍给马格倒的杯饮料端上来,同时拿起林克的咖啡准备再到,林克摆手,站起来。他要告辞了。 “林克,你坐着,别动。” “我还有点事,回头打电话吧。” “一块聊聊吧。” 林克哂然一笑,意思是完全没必要。 何萍送林克。马格听到他们在过道里小声说着什么。大约有一两分钟的样子才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铁门的声音。 21 何萍回来了,在过道里换鞋。 “怎么,美国人走了?” “你真讨厌,就不能正经同人家聊聊。” “我怎么不正经了?”马格笑道。 “反正你就是不会说话。” “我不会说话你都那么喜欢我,要是我会说话——” “美得你,你现在越来越让人讨厌了。” “茶水博士挺帅的,看上他了?” “别废话呵。”何萍瞪起眼。 “你家大人孩子呢?” “我姥爷过逝了,他们都去南京了。” “你怎么没去,在家等美国人?” “讨厌,再说?”何萍脸微微泛红,“我不是陪老外去敦煌了么刚回吗,他们已经走了。” “这么说今天就咱们两个?” “还有警察,我可以随时报警。” 何萍穿了一件宽松的套头杉,配上她那紧绷绷的牛仔裤,看上去温柔而性感。她不怎么穿裙子,通常总是t恤牛仔,白色套头杉让她显得纯净柔美,很贞洁的样子。他搂过何萍,他们接吻。久别的拥吻,似乎一切如故。 许久,她问他: “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我想你可能回来了。我是来告辞的。” “你今天就走?” “晚上的火车。” “我刚回来你就走,不能再等两天吗?我们一起走。” “你能陪我到哪儿呢?”他笑着说。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天涯海角,只要你高兴。” “我没什么不高兴的。你看我不很高兴吗。” “得了吧,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也很难过,说真的我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怎么这么糟羔呢?我不知道是不是有我的原因,我真的怕会影响你。高考前两个月,我碰上过你父亲,他让我多鼓励你,他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我知道他的意思,让我别打扰你,他不好这么说。我很矛盾,不知怎么办好,搞得我不知怎样对你。你对我不满,我知道——” “这事跟你没关系。”他说。 “有没有关系也这样了。我爱你,马格。” 他吻她。她闭上眼。“我跟你走。”她说。 “等我回来吧。”他只能这样说。他不可能再回来了。 “我想一个人想些事情。”他说。 “你去哪儿?” “西安。”他说。 “然后呢?” “再说吧。” “到西安就回来吧,或者我们约个地方,我想去海边。” “我还没见过海。不过我得走了,他们在等我。”他说。 “到西安给我打电话。”她说。 “好吧。” 在过道,他们最后的拥抱。最后的吻别。这是最后一关。 马格没有闯过去,他的背囊滑落到地上。他们狂吻。 一切都不言而喻。他一直想要的,现在她向他敞开了。 他们成年了,就这样迎来了十八岁。 他们缺乏经验,所以有点糟羔。 她送他下楼,他们一起去了波罗家。 在北京站,他们一别七年。 七年之后,他们已忘记对方,但一见如故。 第二章 岩画 1 站台广播火车只停三分。 车内拥挤不堪。满地垃圾。人挨人,人挤人,座位下面都躺着人。 马格是这种车厢的常客。他的背囊找不到地方放,一直背着,后来总算挤了个角落坐下来。屁股下面是足有三寸厚的垃圾,餐盒、桔子皮,鸡骨头,酒臭熏天,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身子一歪,像其他人一样,在夜行火车的颠簸中沉沉睡去。 他的粉刺已完全经消失了,但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他睁开眼之前已醒了一会儿了。他是被警察踢醒的。皮鞋踢在他屁股上,不算太重,但也不轻,他熟悉那种踢法,除了乘警还有谁那样厌恶地踢他呢?他摇,他不想醒来。他已记不清这是多少次被踢醒了,他漂了有一年了。 被乘警带着,他艰难地走过许多节车厢,到了餐车上。窗外,夜色迷茫,山影重重。火车一直在山里行驶,大约要进站了,慢慢地行驶,滑行,"哐"的一声停下来。没有旅客下车。一个也有。事实上禁止旅客下车。 他被带下车。天下着绵绵细雨。一些神神秘秘的人也下了车,他们被一身白衣白口罩的人押送。箱式卡车停在站台上,那些人被引领着从卡车后部进入车内,车门上锁,声音很大。 他不时回过头,看那辆神秘的卡车。 在一个亮着灯的赭红色的房间,他们停下,门口用红墨水歪歪斜斜写着站长室。马格被带进去。灯很亮,十分醒目地照着一个火红的秃顶。这人几乎不能说有面部,面部像遭过火烧,火红,没有一根眉毛,一双酒泡的细眼睛笑咪咪的。桌上摆着酒,鸡骨头,或狗骨头。显然他已喝了有年月了,得喝过去多少火车? 乘警与站长打着招呼,手一扬,对秃顶说,"又给你带来一个。"然后很随便地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秃顶咪笑,眼睛红得像兔子,喝夜酒的人见人总透着喜,很热情。乘警一连喝了三杯,喝得很快,对着马格:"下次别再让我逮着。"说完,手一扬,把剩下的酒泼在马格脸上。然后笑着对老头说:"你真得感谢我,这回给你弄来一头骡子,车上我踢他都踢不醒,上满了弦使他,没问题。" 火车要启动了,乘警走了。 火红的秃顶站长看着马格一直迷糊地笑着。 “站,站着干吗,坐坐下,喝点儿吗?喝,喝点儿。”把酒瓶推给马格。马格坐下来。秃顶站长说:“这儿归我管,是,是我的天下,叫你喝,你就喝。”马格给自己倒了半杯,皱着眉喝下去。 “你,这是第几次了,规,规矩都懂吗?” 马格点头。 “你,你他妈说,说话,哪,哪的人?” 马格说,北京人。 “北,北京人?”一听北京人,老头圆睁怪眼,突然拍案:“我就操操你八辈祖宗的北京,你北北京有什么可牛,牛,牛逼的,总算你北京人今天犯在我手里了,兔仔子,我不让你脱脱脱八层皮!福福福贵,福贵,别你娘的睡了!带带这兔仔了去去装卸队,告告诉队长,就就说我说说的,别轻轻饶了他,现在就就去。” “北京着他哪儿了?”马格十分奇怪。持枪的福贵带他走出站长室,向站台里面走去。这时天已蒙蒙亮,四周大山影子矗立,头顶电网密布。 2 还阳界小站座落在一条江的左岸,江水浑黄,正值夏季,火车爬上这里必须由电力牵引,路轨两侧布满金属架、瓷珠、电线,使这里的隐秘寂静又增加了一种恐怖的氛围。小站没有站名,这儿的人都叫它还阳界。客车很少白天通过,大多夜间途经此地。附近丛林有秘密工厂、林场,医院,传染病院,过去虽寂静、紧张,但十分兴旺。不过近年不行了,时过境迁,大三线迅速解体、衰落,小站也处于无序之中。现在小站简陋破败得惊人,几排发霉的板房,一个赭红色站长室和调度室,此外还有一个货场。小站以木材外运为生,货场堆积着大量的原木。原木经年累月,截得整齐,摆得也整齐,像停尸房那样。这些森林之尸终日散发某种乙醚的芬芳,初涉此地的人闻到这种芬芳往往瞬间便有些飘然酩酊,突然失去听觉,接着视觉也开始变形。机车源源不断从山里运来尸木,装卸人员蓬头垢面,光着古铜色的膀子,挥汗如雨。某些时刻,听不到声音,所有人都像表演着疯狂的哑剧,搬运,奔跑,大张着嘴,呵气,睁着几何形的目光,呼喊,牙齿在大笑。 熊生着两条毛茸茸的手臂,肩膀呈古铜色,太阳照在上面,浑厚,使人想起非洲高原。必须有相应重量压在他肩上,比如两人扛的原木放在他一人肩上,这会使他快乐,健步如飞,否则他就会躁动,滋事,寻衅,喝得烂醉如泥。这时,除了队长鹰一样阴鸷的目光,没人能使他安静下来。不过到了残酷的五月,甚至队长也拿他没什么办法。五月,熊整日口水涎涎,裤裆里没有一天不是粘糊糊的,他冲队长傻笑,收工后馋馋地望着队长离去的背影,直到队长进了自己的木屋。队长是这里惟一有女人的人。熊找各种理由到队长的木屋串门,送一兜鲜蘑,提一只火鸡,摸几尾草鱼,队长照收,熊希望留下吃饭,但队长不发话,他总是悻悻而去。只有极少数几次队长收下东西留下了熊。熊见到了女人,那曾有可能是他的女人,一夜一夜不睡,坐在集体工棚沿下,痴痴地遥望队长的木屋,遥望那孔爬满青藤透露出灯光的小窗。许多次熊鬼使神差,夜半三更听队长家的窗根,或趴窗看一眼那神秘的女人。屋里没动静还好,倘若有什么动静,哪怕是轻轻的酣声,熊也会激动得浑身打战,毛发张开,汗如雨下,禁不住悲痛欲绝地抓住窗棂,使劲摇晃。 屋里的队长一般不为所动。但有一次熊正鸣鸣地摇窗棂,队长出现了,窗帘突然像幕布一样拉开,窗子洞开,月光如水。熊惊呆了,张着厚厚的嘴唇,队长年轻的女人站在窗前,一头秀发直泻明亮的胸前。女人几乎裸体,仅在下体围了一小块兽皮,披着月光,面若天仙。站在女人身后队长裹了一件紫色大袍,双臂抱肩,一动不动俯视着熊。熊“嘿嘿”笑着,一个倒仰,翻了过去,从此一厥不振。 熊再次兴奋起来是因为马格的到来。队长把马格交给了熊,也没特意交待什么,交给熊是不用说什么的。熊上下打亮着马格,快乐得直搓手,非常满意。那样子如果马格是个羔羊他无疑会失望,而恰恰相反,马格的彪形让熊无比兴奋。他拿起马格的胳膊,一边捏着一边不住地点头,嘿嘿笑着。那么多原木堆在货场上,树香芬芳,让人迷醉。马格和熊搭档,熊专捡粗大的原木上肩,马格跟着他,步履如飞。一个上午过去了,马格撑了下来,看上去安然无恙。马格漂泊两年,居无定所,干过的活不下四五种,多苦多累的活也干过,矿山,采石场,码头,扛大包,因此他并不怕扛原木这种活。不过,说实话碰上熊这种疯子这还是头一遭。熊脚底生风,一路小跑,到了下午马格已气喘嘘嘘,真的有些吃不消了,但第一天总算坚持到了收工。 一连三天,马格的肩膀磨烂了,手上满是血泡,后来手也烂了,鲜血迸流。手臂、肩头上的划痕擦伤血印比比皆是,不堪入目,加上汗流夹背,以致衬衫烂在了身上,脱都脱不下来。后来脱下来就再也没穿上,像熊那样裸着上身,暴露于强烈的阳光之下。他们在货场上无声无息地往来穿梭,表演着一出地狱般疯狂的劳动。熊这回也累得够呛,不住地咒骂,吼叫,狂奔。夜晚,马格觉得浑身上下像有人纵火,通体都在燃烧。人在失火后会成为废墟,成为灰烬,马格最初许多天的睡眠就是这种废墟和燃烧的感觉,这时的睡眠无异于死亡。而这一切都在队长的眼中,但队长看上去熟视无睹,从没正眼看过马格,更不用说与马格说上一两句什么。也许他应对马格的耐力与沉默感到惊讶?不,他没有任何表示,他目空一切。这人看去同样是疯子,不过另一种极深沉的疯子罢了。 3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队长捏了张车票交给马格,说他可以离开这里了,夜里会有一列客车打这儿经过。马格接过票,说,“不是说两个星期么?还不到。”“这张票只能送你到绵阳,后面看你运气了。”队长说。马格拿着票,“我可以留下吗?”他问队长。队长看着马格,注视了一会儿,让马格跟着他。票飞向天空,飘飘荡荡,落到江里。江面不宽,夏季暴雨过后,江水呈现出很亮的黄色。 马格随队长来到木屋。马格走进队长的木屋有一种一步跨入丛林的感觉,无论木屋的构成还是内部陈设都非常新奇,房子里所有称得上家俱的东西都是木头的本色,屋顶和四壁也是木质的原色,这种原色与窗外和屋顶爬满的藤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由于房间色调过于单纯、温暖,因而板墙上悬挂的那些兽皮就越发显得神秘莫测、绚丽斑斓。毛皮的味道混和着房屋的木香让马格有一种强烈的隔世之感。整个房间除了那两支乌亮的双筒猎枪提示了一种现代感,一切似乎都是遥远的超乎想象的。两支金属的猎枪与房间的色调对比出一种无法言状的震撼力,它们分别悬挂在一张醒目完整的豹皮和一张柔美纤细的鹿皮上。 队长女人穿了一件亚麻布宽大随意的裙子,见马格进来站起了身,一双淡目缄默地打量了一下马格,稍怔了一下。马格也同样,女人头发披肩,很长,倒茶时头发一直垂在马格的手臂上,此时她低开的领口正对着马格,她没穿内衣,不戴胸罩,rx房的轮廓清晰可见,以致当她直起腰时暗红色的乳头便会从衣裙下面凸现出来。必须承认,任何一个男人见到这女人都会感到吃惊。马格从女人身上移开目光,装做对屋子感兴趣的样子。毫无疑问,木屋原始粗犷的风格出自队长之手,女人是房间的一部分,在单纯而又醒目的毛皮饰物中,女人是最美的那部分。但马格错了,后来他才知道队长是多么厌恶这所房子,连同这个生着一双淡目的女人。 那时女人告诉马格,队长对这所房子有过完全不同的想法,因为打猎他有一笔相当数目的钱,他的钱足以使他过上城里人那种生活。比如沙发、玻璃茶几、组合柜、弹簧软床,诸如此类吧,队长都同她讨论过,火车会从城里源源不断把这些东西送到这里,方便得很。她听着,完全动于衷。她说,她就要现在这样,这里的一切都出自她之手。她说,要是弄来那些东西她一天也会在这所房子里呆。队长无论如何弄不懂这个女人,他想同她过另一种日子,人们都向往的那种日,可她不是那样的女人,队长至死没弄清她可疑的身世。她酷爱那些野兽的毛皮,时常把队长多年积攒下的兽皮翻捡出来,洗,晒,梳理,定型,她做这些事情不厌其烦,到了入迷的成度。每整理出一件,她都要抚摩良久,把脸帖在光亮的毛色上,耳鬓厮磨,如醉如痴。常常她这会让她突然兴奋起来,如果是夜晚,她一刻也不想控制自己的燃烧起来的情欲,这时她是主动的。而通常她总是被动的,队长急不可待,从不全部脱掉她的衣服,有时甚至只掀起裙子。她要求队长洗浴,队长很少能办到。同样她燃烧起来也顾不上那么多,只有这时她才会脱得一丝不挂,柔情似水,把燃烧的胴体交给队长。 他们行事再离不开那些毛皮,她手里必须抓住某条狼或豹的皮,才能进行下去。最初队长只是觉得女人的行为不可思议,但并不妨事,可是后来队长发现问题不那么简单。他们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甚至是南辕北辙的,女人沉浸在一种距他千里之外的极其疯狂的感受中,仿佛做爱的对象不是队长,而是一只大山猫或者豹子。队长感觉不对头,常常还没完事就已兴味索然。而一旦完事,快感甚至连一秒钟都不会在他身上停留,这时他就会堕入一种强大的由来已久的黑暗之中。他越来越觉得那些动物毛皮不可忍受,在他眼里这些毛皮只有交换的价值,没有任何别的价值,如果说以往他对这些毛皮谈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那么现在他开始越来越讨厌这些东西,而最令他厌恶的是那张悬在墙上的豹皮和母鹿皮,那上面带有明显的枪眼。常常他望着那些枪眼一动不动,想着什么。 女人把饭菜烧好,摆上了桌,队长挥开女人,给马格倒酒。他挥手的方式与其说是命令的,不如说是蒙尘的,看也不看女人就把手挥了挥。女人一声不响,旁边闪开,默视着马格与队长共饮。马格不时把同情的目光投向淡淡的女人,她年轻,古朴,有点阿拉伯女人的味道儿。一个很奇怪的女人。 队长话很少,一杯酒落肚之后,他再次给马格满上,自己的杯子却空着。马格不怎么喝酒,但今天却想一醉方休。他拿起酒瓶要给队长添酒,被队长的手不容置疑地按住了他。 “我从不喝酒,”队长说,“你是稀客,我已经破例。” 队长是阴郁的,话非常少,同他讲话很困难。你无法知道你说话时他是否在听着。他的沉思是随时的,根本不在乎旁边是否有人或者你正同他谈着什么,他只沉溺于自己。咫尺天涯,你根本不可能走近他。马格的酒已经喝净,握着空空的酒杯,已很久了。队长冥冥之中发现了马格的空杯,于是把酒瓶推给马格,同样于冥冥之说:“你喝你的。” 马格拿起酒瓶给自倒上,哗哗的酒的跌落声极清晰地充满房间,整个房间只有此声响,一如空谷山泉。房间静极了。女人捧着木碗,静若尘埃。马格默默的喝着酒,觉得房间开始旋转起来,洒杯虽很小,但他已不知喝了多少杯。一个念头渐渐攫住马格的心,他想给队长倒杯酒,想要挑战什么,他不相信队长任何时候都是不容置疑的。他要试试。他看着队长,拿过队长的空杯,以同样哗哗的酒声给队长缓缓地满上,放在队长跟前。队长凝视马格,那眼神令马格不寒而栗。马格举起了杯,说,"这酒味道不错,干了这杯吧,我敬您的。" 队长握着杯子,沉思的神色一扫而光。 “你胆子不小。”队长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马格感动,自己又喝了一杯,摇晃着站起来,准备告辞,但觉眼前一黑,整个身体都飘起来。他支撑着,朦胧中看见女人彗星般的一笑。他还隐约听到队长与女人说话的声音。女人接过他,他感到了一阵纤细的沁凉。女人沁凉的有如两条青鱼的手臂将他搀扶起来,发丝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女人的整个身体都有着罕见的凉意,多年以后马格回忆这种凉意时,总是使他联想起蛇或鳗鱼的缠绕,没有一个女人给过他如此刻骨的凉意,他喜欢那种凉意,那种凉意具有无法言喻、类似冰毒的效果。第五章 4 那年大胡子队长迎着风雪跳下机车,雪落在他浓密的胡须和眉宇上,立刻变成了水汽。随他一同跳下机车的就是这个女人。像大胡子一样,她也穿着军大衣。大胡子队长神采飞扬,声如洪钟,颇为自豪地朝正干活的弟兄们喊了一嗓子:我回来了,回头晚上都到我屋里来。 马格成为装卸队一名正式成员,在疯狂劳动之后的夜晚,人们讲述当年大胡子队长带回这女人时,总是不忘强调大胡子当时的风采:满脸冻红、热气腾腾、长髯飘飘。看得出人们喜欢大胡子队长,把他当成英雄,讲述具有传奇和浪漫色彩,像一切夜晚产生的民间故事或寓言。大胡子队长牵着陌生女人,手提女人的黑皮箱,穿过货场,奔向他的小木屋。人们停下了手中的活,看着仿佛从天而降的女人。女人扬着头,黑发在军大衣后领上飘扬,一双乌亮的靴子,后跟清晰地叩着水泥地面。人们都看呆了,听呆了。大胡子交了桃花运,他带来一个城里的女人。 晚上队里的人齐聚大胡子破落的木屋,每人都端了一碗酒。大胡子说,“我胡某明人不做暗事,这女人手上有了人命,上了咱们的车,要我收下她,你们说收她不收?” “收收!怎么不收,这还用说!”“怕什么,天高皇帝远管不到咱这儿。”“你要是怕了,就把这女人交给我吧。”众人大笑。“好,兄弟们,”大胡子说:“从今天起她就是你们的嫂子,今天你们就算是喝我的喜酒,干!”“干!为嫂子干杯!”“嫂子,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慢说你是杀了人,就是放了把大火,统统烧死城里那帮狗娘养的,到了咱们还阳界也是风雨不透。” 众人齐道:“嫂子只管放心!” 唯一没怎么出声的是现任队长。那时他还不是队长。大胡子死于一场春潮之后他才成了队长。现在他端着酒,目光如炬,看着女人。他见过一点儿世面,当过兵,在部队特务连,一怒之下曾一拳把连长打成半残,被军法惩处,后被发配到还阳界的准军事小站。他天性阴鸷,目光夺人,发现这女人颇有些不同寻常。他看出她的陌生和羞怯几乎全是装出来的,事实她眼睛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审视和兴奋。她没有一点儿畏惧感。酒后她面色绯红,相当沉着,一双淡目迷人却又拒人千里。让队长感到困惑的是:要么她确实杀过人,是那种罕见危险的女人,就像他是个危险的男人一样;要么她就是一派胡言,另有图谋。可她图谋什么呢?这里有什么呢?她来这里干什么?这些诘问把他难倒了。他百思不得正解。如果她仅仅危险那倒也并不可怕,但如果不呢?他觉得有一堵墙横在了他的面前,这堵墙是他无法想象的,因而是无法逾越的。他必须单刀直入,倒要看看她的底细。 他来到女人跟前,旁若无人。“我以可敬嫂子一杯吗?”他说。 女人说:“谢谢,可我不会喝酒。” “暖暖身子吧,一路雪花飞舞。” “谢谢。”女人端起碗,礼貌地抿了一下。 “那可不行,得一口干净,我已经……”他向女人转动着空杯。 “我真的不能。”女人说。 “你又不是白娘子,怕什么?还能变蛇不成?” 女人求助地看了一眼大胡子。队长抢先一步:“大哥,我跟嫂子干一杯你不介意吧?” 大胡子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什么话,喝了!”大胡子吼道。 女人垂下头,很快扬了起来,看着队长。从一开始见到这个人她就注意到这人不善。这人生着一张有点儿像马的脸,木然,迟缓,但目光锐利。她看了,装卸队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人拥有这样目光,这样危险的脸。这目光让她不心惊。女人酒没喝一半,呛得咳嗽起来。大胡子真的有些心疼了,端起女人剩下的酒碗,正要喝下,被队长拦住,“慢,我来。”他把女人的剩酒倒在自己的碗里,扬起头一饮而尽。 他放下碗:“嫂子说杀了人,怕只是句玩笑话吧。” 女人没说话,看着别处。 “我是好意。”队长不舍。 “让我感谢你吗?”她回过头。 “你没必要扯谎。” 队长盯视着女人,这时所有人都觉得有点儿过分了,闹也不这么个闹法。熊首先就不干了,大声嚷道:喝酒喝酒,什么他娘的杀没人,嫂子,俺敬您一杯,别理狗娘养的。队长恶狠狠地看了一眼熊,不再说什么。熊给女人倒满,也给自己倒上,“您一点儿不用动,俺替您喝了,就算俺敬您了。”熊说着,两碗酒同时举起,头在两碗之间晃了几晃,一齐倒了在自己嘴里。 5 一场罕见的瀑雨,山体滑坡,路基冲毁,还阳界小站险些被一笔勾销。还阳界就是从那时开始衰败的,再没缓过来。大胡子尸首未见,湮灭于春潮之中。寻找大胡子的工作实际上是非常草率的,甚至还没确定他是否还活在人世上,寻找的工作就已结束。那时候女人正忙于房前一小片园子,园子种了四五种疏菜,菜花飘香,引得彩蝶乱舞,蜂群嘤嘤嗡嗡,牵牛花爬上了木屋,红红绿绿,郁郁葱葱,使得褴褛如窝棚的木屋俨然变成了童话中的城堡。女人早已脱去冬装,换上了帖身的碎花单衣,气色很好,脸颊像果实一样红润淳朴,胸部丰满得像个农妇。她健康美丽,额头上常常挂着汗珠。 女人果实一样挂在树上。果实召唤着每一个树下的人,装卸队里弥漫着一种只有宗教堪与相比的兴奋与激动,人人都跃跃欲试,哪怕最不具可能性的人也浮想联翩,心旌摇荡。况且季节撩人,花开得疯狂,漫山遍野,杜鹃,鸢尾,紫云英,点地梅,蔷薇,栀子花,此伏彼起,弥漫飞香。花粉扬尘般无处不兴,无处不在,从清晨直渗透到夜晚。晚风习习,夜空中充满着类似毒品的芬芳。必须尽快产生新的队长,恢复秩序。即使在自然界秩序也是显而易见的。谁将拥有那爬满青藤的小屋?无疑是队长。 但谁将成为队长?大胡子的继任?这是山里一段传奇的故事,两年了人们不断讲述那段往事,丰富那段往事,以致听上去已像一个古老的传说,多大的真实性已值得怀疑。这里从来就是这样,并存着两种生活,一种是现实的,一种是心理的,而人们从不去加以区分。人们告诉马格,队长的产生原本并不困难,是众望所归的事,只是由于女人的存在问题才变得复杂起来。居然有人提出,干吗非需要有一位队长呢?是呀,干吗要有一个队长,没有队长我们不是照样干活吃饭?这派意见后来居然占了上风,最后就只剩下熊坚决反对。 那些日子熊整日喝得醉熏熏的,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厚厚的嘴唇十分嚣张。熊不停地叫嚷队长非他莫属,谁若不服就试试他的拳头,他向所有人摇晃着毛茸茸的拳头。有人居心叵测地提醒熊:你这么嚷嚷没什么好处,别为他人做嫁衣裳,你成不了队长。熊当胸一拳,劝熊的人立刻翻了。熊的铁拳使秩序渐渐地明朗起来。 没有人能抵挡住熊的铁拳。熊不想再等待了。他一直都在等待一个人,同这人一决雌雄。那个晚上吃饭时熊提了半瓶子烧酒,有人说是一瓶,也有说是两瓶,猛的往桌上一墩,这之前他已喝了半瓶,酒瓶震得别人的杯盘纷纷落地。他敞胸露怀,后来干脆脱下了油腻的汗褡,那架势像是要最后宣布什么了。 还有谁不服?熊说,来呀,谁还来呀?没人是吧?那爷爷就是你们的队长啦!熊扫视着众人,竟没一人吱声。熊把目光落在了队长身上,几乎同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饮着绿茶的队长身上。刚刚人们背叛了他,现在又寄希望于他。人们阻止不了熊,宁可回到原来的相想法上。队长对人们的背叛行径始终抱以一种轻蔑和冷笑,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场闹剧。女人是唾手可得的,女人挂在枝头上安然无恙,有他在没人敢乱来。他要看戏,看他们这些可怜虫是怎样的想入非非,怎样的自我陶醉的。可怜虫们。 熊见没人出声,再次瞥了一眼队长,这次队长朝熊厌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去了。熊把瓶中酒几口喝干,随手扔出窗外。爷爷去了,熊大说,一脚踢开门,拾起汗褡,顶着一轮皓月扬场而去。 “队长!”众人大喊,这是他首次被人们称为队长。 “队长,那女人非让熊毁了不可!” “那可是你的女人呀。” “再晚了女人可就没法要了!” 队长放下茶,慢慢地站起身,来到敞开的门前。熊摇摇晃晃,狼奔豕突,扑向月下女人的木屋。直到熊快接近篱墙了,队长的身体才慢慢腾起来,然后,像一只猎豹奔飞起来。 熊在越过篱墙时摔倒了。他站起来时,发现队长站在了他的身后。熊破口大骂,说队长背后偷袭了他,狗娘养的才这么干。是的,队长后面袭击了他,不然来不急了。熊在跨越篱墙时队长用脚轻轻一拨,熊便飞了出去。熊骂队长是小人,队长一记重拳,熊倒在地上。熊眼冒金星,大吼一声扑向队长。熊不躲不闪,在经受了队长雨点儿拳的打击之后,终于看准机会拦腰抱住了队长,把队长重重的摔倒在地。两个绷紧的男人的身体在女人的园子里腾跳翻滚,忽东忽西,园子被毁,篱墙七零八落,后来木屋被撞毁,塌了半个山墙,幸好女人此前已从屋里出来。 那时候,女人刚刚躺下,还没睡,毫无悲色,正在灯下看一本关于人类史前活动的书。这时候园子"嘭"的一声闷响,熊摔了进来,听上去像是个麻袋什么的掉进园子。接着是熊的大骂。从熊的骂声中她知道这件事与她有关。现在她站在男人群里,只穿了件薄透的睡衣,晚风通过她的睡衣时,把她身体的轮廓勾勒得十分迷人。她的园子毁了,爬满藤萝的木屋摇摇欲坠,到处是花的残骸,篱墙变成了废墟。女人对这一切似乎视而不见,她双手抱着肩,其中一只抓住低开的领口,很紧张的样子,但一望而知她的紧张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她那双兴奋的审视的全神贯注又十分悠远的目光。队长和熊,两个像罗马竞技场赤膊角斗的男人。时间在她眼中倒流,猎户星座冉冉上升,展现出古老的箭头图形。两个男人,肌肉与线条,闪烁如青铜般的光泽,熊的笨拙与蛮荒,队长的速度与烈性;击中的霎那,痛苦,哀鸣;痉挛的面孔。怒吼,整个还阳界似乎都在颤抖。这种吼声在还阳界大丛林中并不新鲜,时有耳闻。角斗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了,仍难解难分。现在,在女人冷酷而又狂热的眼里,已不是两个人在角逐,甚至也不是两个猛兽在角斗,她的眼睛已把他们抽象出来,抽象成了纯粹的线条和动感,是可以记录在案的浑厚古拙的一幅幅简约的造型。这是古老的岩画,是复活了的那种人类史前时期的场景。就差一个女人体了,一个生殖崇拜的图腾,而她厌恶生育,但只有她是现成的,她就要介入,或已经介入了吗?以一种怎样的裸体?丰满的渴望情欲的但又是拒绝生殖的二十一世纪的女性裸体?那将是一幅怎样神奇的怪诞的、具有岩石效果的现代画?现在,这幅画的构图已在她如潮似幻、开满罂栗花的心中隐然诞生! 终于,两个人里有一个躺下不动了。而浮雕般旁观的人们静默无声,一动不动,衬托着另一个摇晃的同样静默无声的高挑身影。他赢了。熊看上去像个溺水之人,躺在地上,喉咙里不时地发出沉重的呻吟。事情已经结束,但却没有祝贺,没有欢呼,甚至没有窃窃私语之声。队长精疲力尽,强支掌着身体没有倒下,他以队长口吻发布了他的第一道命令:把熊抬回去。人们默默地抬着熊,几乎是排着队走了。 遍地的花瓣、枝叶和藤条。园子已不复存在,木屋破落,摇摇如一座空宅。队长和女人隔了两三米远,相视良久。 “你赢了,”女人说,“这儿的一切都属于你的了。” 队长朝女人走近了两步,看着女人,把手搭在女人肩上。 “祝贺你,你如愿以偿。”女人说。 “你就这样对胜利者说话?”队长说。 “怎么,还要我亲你?” “你以为我真想要你?” “得了,你早盯上我了,我知道我非你莫属。” “我可以把熊叫回来。” “那就去,我喜欢他的胸毛。” 队长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弧,落在女人脸上。女人应声倒地。女人站起来,队长重复了刚才的动作。当女人再次准备起来的时候,队长的一只脚踏住了女人。女人不再挣扎,也不再叫喊,只把脸深地地埋在草丛和破碎的花瓣里。队长用脚撩起女人的睡衣,婊子,你天生是个的婊子。队长走了,离开了女人和废园,仰望着山尖上的星空,向工棚走去。 6 收获季节,万山红遍,一座新房子建起来。房子比过去宽敞了许多,带阁楼和套间,没有任何现代装饰物,没有上油漆,保持着本色和木香。屋前的园子也恢复了,篱墙十分整齐,白色木栅门显示出女主人的格调。家园总是让女人有着不同于男人的想像力,按照队长当初的想法,是要在原址建一处正经砖房的,有正房、厢房,院子,压水井,队长完全有这个实力,然而当队长征询女人的看法时,女人说她宁愿住现在的破木屋里,也不住进大瓦房。 那就建一所新的木屋吧,队长说。三天以后,女人拿出了整体的设计方案,包括房子、篱墙、木门,勾勒出了一幅她想像中家园的整体构图和附图,附图是若干建筑部结构剖面图,连尺寸都标明了。女人的设计简明,十分专业。队长看着图纸,没说什么,悉数照办,心里吃惊。他低估了这个女人。 原木有的是,用之不竭,电锯以及一些简单的加工工具也是现成的,不用请什么施工人员,图纸的要求被分解到装卸队员手里,建造过程中女人亲自动手,与弟兄们一起挥汗,说笑,吊在房子上。盖房子本是男人的事,天经地义,谁都没想到这女人竟有这么秀气的本事。随着家园的初具轮廓,人们越来越确信女人来自天上,是仙女下凡,玉皇大帝派到还阳界的,要不就是思凡下界,偷着溜到人间的。 重建家园的日子里,热火朝天,队长和女人有过一段短暂的快乐时光。房子、劳动和汗水把他们联系起来,女人表现出的热情、笑声,浸透汗水的肤色、流盼的淡目,让弟兄们又诱惑,又感动。队长不由的叹服,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女人。劳累一天之后,她给他烧菜,把酒端上来,为他洗身,他们做爱,缠绵悱恻,热情洋溢,风情万种,她的内情让他瞠目结舌,耗尽了他的精力,他感到如梦人心似幻的幸福。她让他对未来的日子展开无限遐想,对她言听计从,甚至荒手荒脚。他终于被幸福击溃,如醉如痴,觉得与这样的女人过上一生一世,生儿育女,夫妻双双,不似天上,已殊人间。他忘了她是怎样一个女人,忘记了她的来历不明,古怪想法。 房子快要建好了,他同女人商量家具装潢的事宜,诸如购软床、沙发、组合家具、茶具、甚至电视机,女人对这些不感兴趣。女人有着完全不同的想法。现代生活品她一概不要,她只要木质、本色、简易粗糙的原始用具,用各色兽皮装饰房间,屋顶,一切都处于简单状态。队长难以理解,但没办法,暂时依了女人,但心里十分不快。 队长同女人谈到孩子,谈到一双儿女,女人像没听懂似的,睁大眼睛问:什么孩子?她根本不想什么孩子。队长才多少有些如梦方醒。队长白天在货场,幸福的神情日渐沉寂下来,后来完全恢复了他惯有的阴鸷的目光。女人的活动简单又丰富,日常在房间里编织,烧菜,阅读。女人带来了一黑皮箱的书籍。女人也去户外,一个人到丛林山谷深处,一去就是一整天。要么就在篱墙内的园子里劳动,野蜂飞舞,油菜花、逗花开放,幼树枝叶伸展,马格来到还阳界时其中的石榴已是实果累累,而丁香花期已过。那时雨季来临,房子已不再清新,不再泛着木香,又浓又密的藤萝在花朵凋谢以后,湿漉漉的几乎将整幢房子包裹起来。屋内是潮湿的,置身其中有如置身在这个季节的雨林中。一切都散发着苔藓和霉变的气息,以致连时间都是凝结的,毛茸茸的。这时候生命沉寂,空空如野,毫无热情。队长与女人精疲力尽之后,很快沉沉睡去。有时半道忽然醒来,看见女人侧卧,挑灯阅读,旁若无人,队长面思不得其解。队长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有一段时期,出于好奇,队长雄心勃勃,想要看看女人看的到底是些什么书。那些书大都是一些外国人写的,过去他也随便翻过,他毫无兴趣,或者说完全看不懂。现在他下决心要一本一本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他要知道她满脑子整天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队长停止了与女人任何身体上的接触,与女人一起挑灯夜读,成为还阳界一大奇观。队长以为这样一来会引起女人的注意,对他刮目相看也未可知,但女人对他的举动似乎视而不见,或许说不定心里在冷笑?他愤怒,骨梗在喉,发誓要读明白那些天书。他从一本关于释梦的书入手,以无坚不摧的毅力,竟然逐字逐句读完了这本书。他还以同样方式生吞活剥了其它一些书。他一踏糊涂,脑袋要爆炸了。他特别分不清那些外国人名、地名,那些没有尽头的长句子让他喘不过气,常常读不到结尾便两眼一黑,那一瞬如同面对死亡一样。但他支撑着,甚至女人睡着后他仍不释手。他有着惊人的毅力,他要了解这个女人!无论如何书大致谈论的什么他还是多少知道了一些,不知道还好,知道了他心里一片黑暗。归结起来,那是一些关于什么岩画、巫术、生殖崇拜、原始艺术、史前人类遗存的书,特别是一本关于什么社会人类学家的传记,使他陷入长考。他认为懂女人了,她喜欢原始人类,史前生活,包括丛林,木屋,兽皮,狩猎,交配,野合,那么她把他当成什么了?猩猩或毛猿? 一个深夜,队长抱起熟睡中的女人,凝视她的脸,用胡须扎她,她叫,队长一掌把女人刮到床下。女人还在梦中,从地上爬起来,队长又是一掌,女人应声倒地。队长把被掸昏迷的女人捆起来,吊在了房梁上,吸烟,欣赏着女人的吊姿。队长想了很多,想到女人初涉此地,想到那天的雪,女人雪花飞舞中的黑发,皮鞭后跟敲击地面的响声,她是多么迷人。从那天起他发誓要把这个女人弄到手,大胡子死了,他从没感到那是什么兆头。他击溃了熊。那天他脚踏这个女人,以为征服了她,其实远远没有,他怎么可能?他还想到那些毛皮。该死的毛皮!多少次,女人手抓皮毛,十分亢奋,迫不及待,出于同样原因,女人对他们的打猎活动神往不已。她曾多次随他们出猎,这是她丛林生活的理想之一,每次出猎她都激动不已。他们在山路上,在秦岭深处的丛林,朽木和腐叶终日散发着古老醇浓的幽香,呈梯级的瀑布群从灌木丛中涌出、跌落,汇成沼泽和水泊。当偶蹄类动物终于出来饮水或聆听什么时,女人的眼底布满了梦幻般的激情,简直就像是在抚摸它们。枪声过后,她总是第一个跳出去,她说,那是我的。她抱着还有体温的马鹿或狸,情意绵绵。每次出猎回来她都容光焕妇,按捺不住情欲,她柔情似水,狂野如兽,如此放荡,让他心花怒放,他还以为她爱他,喜欢他,现在看来他不过是她的一头大猩猩!这是一个怎样邪恶的女人! 天亮了,阳光照进木屋,女人从昏迷中醒来。 “我读懂你那些书了。”队长说。 “你读懂了什么?”女人说。 “你带来的书,我都看了一遍。” “你认字吗?” “如果学习,猩猩也会认字。” “把我放下来。” “没时间了,我得去干活了。” 到第三天晚上女人才被放下来。三天来队长只喂了些汤水给女人,白天队长出去一天,晚上他一页一页烧她的书,火光照亮女人,女人到第二天晚上就已不再反抗,无力说话,睁着眼非常安详。把她的手脚腰身都加了绳子,事实上她像是睡在吊床上。书烧完了,女人放下来已经不能动了。女人放下来之前队长已烧好水,队长把女人衣服剥下来,直接放到了大木盒里,为女人一点点洗浴。在浴盒里他喂她汤,食物,吻她。女人浑身绳痕,身体大面积於血,发紫,已经不能说话。队长希望女人从此有些变化,他心里还存着一丝缴幸,希望有朝一日女人怀上他的骨血,他相信那时女人会有所变化,因为即使史前社会,即使动物世界母性也是天然存在的。有了儿女,女人也许会回心转意。不过,她为什么一直没有?大胡子没留下什么,难道他也会同样结果? 7 马格在队长家醉酒后,再次见到队长有些不好意思,他依稀记得,他同女人或女人同他做了什么。他向队长谢罪,说他那天醉了,做了不该做的事,他愿听凭队长一切处置。队长说,那是他的意思,与他无关。那时马格还不知队长为何要这样做,他想也许是这里的规矩,所有新加入的人都可分享一次队长的女人?女人是前任队长的遗产之一,遗产规定有这一条?马格瞎想,后来他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马格与队长成了朋友,也与女人成了朋友。马格成了队长家的常客,他同时受到队长和女人的欢迎。女人待马格热情周到,队长常常有意无意给他和女人造成单独接触的机会,但马格行事谨慎,分寸有加,再未越雷池一步。后来有一次队长明确告诉马格,他可以同女人进行任何接触,做他喜欢的一切。这里是还阳界,队长说,她是我的,也可以是别人的,她不是我老婆,你懂我的意思吗?马格说,你为什么不对她好一点儿?马格的意思是,他对女人好点女人也会对他好。队长摇头。队长说,你们可能能谈得来,做你想做的,或者你可以认为我要求你这样做。她一直没怀上孩子。你们在一起谈论什么,你愿意的话,讲给我听听。马格与女人单独在房间里,女人并未像马格担心的那样情意绵绵,非但有如此,相反,女人在队长离去之后显出罕见的温文端静。马格疑惑,这还是那个与他一夜风流的女人吗?他甚至有些失望。他们都谈到各自的来历和过去,这是很自然,但女人和队长远不会有这样样的交谈。从谈话中马格得知女人是云南人,在北京上学读书多年,对北京非常熟悉。后来不知怎么就扯到谈到音乐和宗教上来,马格谈到小时姥姥在缸瓦市教堂演奏管风琴的事,女人居然知道这件事,几年前她在一本书中读到过北京那次著名的大弥撒,那本书提到了沈老太太,马格姥姥姓沈。 “你是沈老太太的外孙?” “当然。”马格说。 “她有一百岁了吧?” “差不多了吧。”马格问女人:“你真杀过人?” 女人耸耸肩:“你不相信?” “我什么都信。”马格说。 “你就相信好了。” “杀过几个人?丈夫?情人?” 女人大笑,说:“我小时候杀过人,不过那是过失杀人,那年我十一岁。” “十一岁就杀人?” “我们几个女孩在屋子里跳皮筋,有个男孩老给我们捣乱,气得我把他推倒了,结果他的头碰在桌角上。” “他死了?” “死了。我们几个女孩抬着他,把他埋在院墙后的坑里,不过只埋了两个小时就被人发现了,她们有人出卖了我。” “所以你在这儿说杀了人,不过,这里好像相信的人不多。” “干嘛非得相信呢?”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是他让你来问的?” “是。”马格承认。 “别问这个。”女人说。 “为什么不能问?” “别问就别问,如果我问你为什么不好好上学,跑出来干吗,你能回答吗?” “我还真答不上来。” “所以你也不必问了。” “我可以猜猜吗?” “那随你便。” “我听队长说你喜欢原始人?” “我大学学的是美术史专业,你知道美术史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人类史前史,人类早期的活动包括了美术活动,世界各国都先后发现这种活动,在中国就有麦积山岩画。我想,既然麦积山存在着史前人类活动的遗存,我认为这里也存在着。” “麦积山?”马格问。 “是,那里有大量的史前岩画。” “你在这儿也找到岩画了?” “怎么说呢,已经有所发现,还在进一步找,保密。” “你是为这儿而来?” “也不单纯是,你看你又开始问了。” “我可以再问个问题吗?”马格说。 “什么问题?” “你怎么一直没有——”马格朝自己肚子比划了一下。 “也是队长叫你问的吧?” “是。不过,我也想知道。” “我可以告诉你,但不要告诉他,你得保证。” “我答应了队长,我会告诉他。”马格。 女人稍事沉思:“好吧,你随便吧。其实你应想象的出,我当然不能在这里生育,我已经付出应有的代价,如果再生育那可就麻烦大了。我有我的措施,你知道有一种金属环的东西,放入体内会使妇女安然无恙,不会再有新的生命出现。” “你真够可怕的,队长日盼夜想有个孩子。你应该告诉他,别在折磨他了,要不你就尽快离这里。我总觉得你这样做有点儿伤天害理。” “但我给了他能给的一切,他要求得太多了。” “生儿育女是他的权利。” “可我们并非夫妻,不是夫妻你明白吗?” “原始人不也生孩子,要不然怎么会有我们?” “我已经做得很彻底,但还不会彻底到在这儿繁殖后代的地步。” “你还是离开这里吧。” “为什么?” 马格笑了,说:“我就是觉得你应该离开,你这样不好。” “等你当了队长吧,那时你再叫我离开不迟。” “我当了队长?”马格惊讶地看着女人。 “你会有这一天。”女人诱惑而邪恶地说。 马格不寒而栗。他感到恐惧,因为读到了女人眼里的某种东西。 那是不可抗拒的点击心灵的东西。 8 女人有时就像毒品,你只有吸过一次,就再难以摆脱,你明知道她邪恶,为她所惑,恨她,想消灭她,又离不开她,而最有可能是你被自己消灭。 队长死于丛林之前,马格一五一十把同女人的接触和谈话内容告诉了队长。那段时间,在货场上,劳动间歇时,队长吸着烟,递给马格一只,马格接过烟,不吸,在手中倒来倒去。马格逐渐说出了对女人的看法。队长说,我大体上也感觉到了,不过你说一个什么"环"能起那么大作用?马格说,她不想在这生育,必定有她特殊的办法。马格认为,女人必须离这里,她迷人而危险,队长承认,陷入沉思。后来队长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他实在有点下不了手。马格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心怦怦直跳。他想有机会应尽快把这话告诉给女人,她已处于极度危险中,他甚至后悔跟队长说了实话。后来队长死后,马格才发现队长当初说这话时,女人危险已经过去,真正的危险在队长自己身上。马格深深惭愧,那天他听到那句话时他的血液瞬间就已站在了女人一边,他惊异地发现,在女人问题上人是多么容易发生背叛行径。就是在那一天,马格提出女人邀请他去飞云谷的事,队长爽快地答应了。马格本已拒绝了女人的邀请,现在他突然说出了这件事,为此他感到心跳,为什么跳?事实上他渴望那次出行。他内心的理由表面看堂而皇之,他看到了女人的危险,他要告诉她,不为别的,只为避免不幸事件的发生。实际上,他已为她所惑,简单的说,他迷上她,自打那天女人眼里放出一种亮光之后,他就被击中了。 飞云谷位于秦岭与大巴山结合部,谷底泉水涌流,是嘉陵江上源之一。岩壁烟云缭绕,时而清晰,时而迷幻,正午光感最为透彻。女人如愿以偿,在这里发现了石刻艺术和史前岩画。最初她只发现了一小部分,后来随着季节和光线的变化,她发现整个飞云谷就像一条保存完好的人类史前文化长廊,在某种光线里,她的发现就像海市蜃楼。这是惊人的发现,女人知道它在世界文化上的史巨大价值,她欣喜若狂,但没人同她分享。她想到了马格,这里只有马格能同她分享内心无比的快乐。 马格得到队长允许,同女人去了飞云谷。他们背着行囊,缘水而行,沿着一条沟走了近四个小时,衣报差不多被汗水和潮气浸透了。昨天下了场夜雨,灌木丛湿漉漉的,脚下腐叶涵住了水源,鸟叫的密度非常之大,到处是它们飞扬的影子。时近中午,他们开始在水边野餐。天蒙蒙亮他们就出来了,马格饿了,嚷嚷了好几次女人才停下来。马格吃了三张烙饼,两筒午餐肉罐头,一筒凤尾鱼罐头,七个西红柿,扬着头饮水。女人笑,说马格腮部的蠕动具有马的线条感。女人为马格飞快地画了张速写,马格没吃完女人就递给了马格,马格端详着,相当不错,线条遒劲,洗练,抓住了他吞咽时的神态,神态被女人夸张了,似马非马,他喜欢这张速写超过了他以前照过的任何一张照片。你是画家?马格问。女人说,当然。你不是搞研究的吗?马格问。女人说,这有什么不同吗?我觉得画家很神秘,专家就没劲了,你还是画画吧,别搞什么研究了,多没劲呀,你的画不错。女人笑了,禁不住摸了摸马格的头。你还很天真,不过你很可爱,女人说。吃过饭,他们继续走路。马格把不断采撷到的花朵编织成花冠交给女人,或者干脆给女人戴在头上,手腕上。女人披了件黑斗篷,肩部不断落上碎花瓣,不过女人似乎对花朵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她的兴趣在她的发现上。她非常美,迷人。一路上她喋喋不休,给马格讲着岩画的种类、分布,为什么会出现岩画,岩画艺特点,原始艺术家们早在史前就已掌握了明暗对比、光影衬托、色彩和谐的绘画技巧,并且达到了相当完美的水平。讲起这些,女人如数家珍,马格觉得她有点太专业了,专业得让他感觉不到温度。他并不真对给画有兴趣。讲点别的吧,他希望。良辰美景,草香醉人,他有点意乱神迷,想入非非,根本没听进女人在说什么。 “瞧,到了!” 女人突然停住了,大声叫道。马格向上看去,什么也没看到。女人激动地指点着,马格定睛向上面岩石上细看,阳光强烈,什么呀,哪儿呢,他嘟嘟囔囔,突然,他看见了,“噢,”叫着,一幅幅简约的图形出现在他视觉中,像画,又像文字,很简单,真没什么可让人激动的。 “什么呀,就这个呀。”马格很不以为然。 “你以为看现代画呀,你得仔细看,才能看出味道,这可都是人类史前时期画的,你想,那得多伟大呀。” “史前时期不也是人不是鬼吗?你要说不是人画的,我觉得挺棒的。” “你怎么这么烦人,那是我们祖先画的。” “噢,祖先。” 他们边走边看,马格遥想祖先、史前,觉得脖子有点累。 心想,女人也真是有病,好什么不好,好上史前人类活动了。他踏下心来,看见了粗拙线条勾勒出的简单构图,虽经多少世代风化雨蚀,模糊不清,但勾画的什么还是大致能辨认清楚。马格觉得它们一点也不遥远,像一群儿童随意涂画,说不定他们就在某个山洞里。画面很重复,主要是一种叫做太阳神形象的面具,不过具体到每一画面千差万别,无奇不有,有的五官备具,有的只用圆点点出双目和嘴,有的只有一个头形轮廓,表情丰富多彩,有的似盛怒,有的笑容可掬,有的宁静地沉思着什么。至于头部的装饰,更是奇妙,有的似插着树枝,有的像长着鹿角,有的额头长着长辫,头顶立有串珠的木棍,外形轮廓布满光环。 9 “这是戴着太阳冠的太阳神。” 女人说,摘下自己的花冠扣在马格头上。 “有戴花冠的太阳神吗?” “你戴上了你就是。” “我是戴花冠的太阳神!”马格很激动。 女人并不理会马格富于暗示的激动,又讲起她的专业:太阳神岩画是环太平洋远古文化中特有的形象,澳洲、加拿大、美国西部太平洋沿岸的圆石上都有分布,中国更是盛产太阳神岩画地方。黑格尔老人曾据此说,人类的历史从东方开始,因为东方远古时代普遍存在着对太阳的图腾崇拜。 “这不用黑格尔说吧,我刚记事候就崇拜太阳,我们心中最红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还记得点儿。” “你别瞎扯,那是文革,两码事。” “噢,”女人突然若有所思,“不过文革也的确与太阳崇拜有关,是我们东方特有的。” “我说差不多吧。”马格很得意。 “什么差不多,你懂什么,你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马格总是打岔,以致女人有关史前文化的陈述有点似是而非。太阳渐渐变色,光线十分柔和,马格在女人引导下不安分地徜徉于人类史前文化的长廊中。夕阳在山,谷中金晖迷离,薄如蝉翼,两人都被夕阳映红。他们在一组女人认为最有价值,也是飞云谷最大的一组岩画前停下来。岩画被画在一个长方形盘石上,高十六七米,宽有八九米的样子。画面密密麻麻,让夕光一照全部显现出来,也就是这个时间,平时它们是无法让人看到它的直面目的。马格看到了牛、马、鹿,人面兽身,戴太冠的王,残缺不全的人体,看的时间越长显现的图象的就越多。 “瞧,”女人兴奋地说,“那儿,那儿,女人的躯干,多宽的胯,看见了吗,那个圆洞,多天真夸张,那是生殖崇拜,母系社会的标志。瞧,那是两个人体,阿波罗和女娲,他们扭在一起,他们在交媾耶!” 马格想,哪其他和那儿呀,构图太粗陋了,根本看大出什么,让女人一说就热闹了。女人容光焕发,淡目如水,通灵的原始主义激情使她面红耳赤,她拿出速写夹子,凝神而流畅地开始始临摹,完全把马格撇在了一边。 马格看了一会儿,无所事事,离开女人,来到谷底的溪流边上。他看见了鱼,水草,沙金,矿物质,琥珀色的卵石,掬起水洗脸,觉得清爽许多。这里很美,鲜有人迹,景致不错,静极了。回身看看女人,女人已脱掉黑斗篷,露出短款紧身上衣,肩臂自然裸露,下面是修长的亚麻布裙子,头发很素,没了花冠,但手腕上的花朵还在。马格忽然感到有些失落,怅然,女人让她捉摸不定。 天色已暗,今天还能回去么?这一点他早就意识到了,但他一直没说。他们要走夜路吗?或者说不定得在谷途中过夜了。管它呢,他想。这时女人忽然喊他。女人叫他过去。马格来到女人身边。 女人说:“不好意思,这上面的画太高了,你受点儿累行吗?” “我可不会画画。” “谁说让你画了,请你帮个忙。” “怎么帮?” “你蹲下,我上去。” “呵,猴骑骆驼?要我说,你干脆你照我画不得了,费那劲呢。” “不好意思,你你受点儿累,行行好,就一小会。” 马格蹲下来,让女人骑上他的脖子。别说,她还真沉的,瓷实,马格吃力地慢慢站起来。这女人真有点邪的,他想。 “行吗?”他问。 “行,挺好,谢谢。” “还他妈谢谢。”马格嘟囔着。 “你说什么?” “行了,你赶紧着吧,没说什么。” 女人要是穿着裤子也好点,她穿着裙子,大腿根紧紧夹住了他,马格只觉得脖子暖洋洋,热烘烘的,这不成心让我犯误吗,马格想。马格搂着女人的大腿,女人很神气,胳膊夹着他马格的头,画夹放在他的他头顶上,他的头成了她的画夹,甚至丰满胸部的支点。 马格有点受不了,浑身燥热,汗流夹背。 “别动,你动什么呀。” “喔操,还不让动。”马格心说。 “我脖子都酸了。”马格说。 “再坚持一睛,这就完了。” 马格不再动,但是觉得这样实在有点谎谬。为了放松一下自己,手不由自主地在女人腿上移动。开始女人没说什么,后来马格认真地抚摸起来。 “你不动了,又乱摸,真讨厌!” “我得有点儿动力,都快站不住了。” 女人笑,说:“你怎么什么都等不了。别乱动了,真的,这就快完了。” “上面的画有咱俩这样的吗?”马格问。 “我说你又不累了是不是?” “我是觉咱俩这样要是刻上去更像岩画。” “行了,别贫了,我下来了。” 夜降临了。他们拥抱,接吻,在水边临风做爱,忘记了时间。暖风吹拂,溪水如实地反映出夜晚的天空,星星,皓月,以及皓月周围的流云。他们走夜路向回返。出了谷口,前边就是还阳界小站,已经可以看见爬满青藤的木屋了,他们停下来,再次做爱。 10 表面上看队长死于一场围猎,他的冲动也像是真的。意外发生之前并非没有一点迹象,但那只是事后回忆,谁也无法从当初一些端倪想到两个星期以后发生的事。 队长的死与一只野猪有关。野猪的出现与马格去飞云谷并无直接关系,事实上在马格与女人去飞云谷之前,那头野猪就已开始试探地出现在还阳界小站的边缘。当然,野猪频频挑衅似的抛头露面,是在马格与女人回来之后。那段时间的确有些反常,因为通常在自然界,衰老的事物总是避免抛头露面,人类很难见到一只老态龙钟的熊或豹子。但这头野猪不同,它丑陋,苍老,唇髭全白了,步履老迈、蹒跚,正在走向自然死亡,遇有情况依然张狂。它来到小站边上,在灌丛中向外张望,离人很近,但不注意也很难察觉。最早发现了它的是队长,很可能是非常偶然的一瞥,然后他们有过一段很长时间的对视。从队长那几天的神态上看,那以后他们每天大约都有相互的凝视。开始队长没告诉任何人,别人也都没注意到。后来在一次午间休息,队长问大家最近注没注意到附近的一头野猪,都说没有,只有砣背五哥说有一次他好像也见到了,但只是一闪,没看清楚。因为是随便说起来,后来这事谁也没再提起来。 回想起来,也是只回想起来,马格倒是注意到了队长那次谈到野猪时异样的神情,他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少有的痪散与恍惚的东西,当时他说不太清,那是涣散与恍惚。他还注意到队长的嘴角有些抽搐,通常这是老年人因为激动才有的颤动。队长本来话就少,那几天他更是整天没一句话,一种类似白日梦的东西仿佛笼罩了他。大家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但又莫名其妙,他常常像入定了似的,不知他在想什么。马格隐隐感觉不安,那天他同女人回来得是太晚了,他不知道队长是否因此心存不快。队长依然请他过去喝酒,但说起女人队长已完全不感兴趣。队长让他讲些别的,与女人无关的。他让他讲北京的街道,公园,立交桥,故宫,颐和园,天安门广场。队长待他很好,给他倒酒,马格深感惭愧。 队长决定围猎那头野猪大家都有些惊讶,人们认为它太老了,价值不大,但是队长决定了。大家开始准备,一切都像每次出猎那样,带上干粮、狗、猎枪,足够的弹药,一大早就出发了。队长走在最前面,他独自探明了野猪出没的路径。和历次有点儿不同的是,队长却没带上他的叫"黑"的猎犬,它已跟了他七年,是他从部队带回的退役军犬。"黑"一根杂毛也没有,从不吠叫,即使烈日当空,它蹲踞下来也安静得像一片夜色。他没带上它。此外女人这次也要跟着一起出猎,队长断然拒绝,他已视她为无物。 按照队长的分咐,那天人们分散隐蔽在预定位置,等待那只野猪的出现。上午过去了。到了午后,自然界静下来,野猪跚跚而至,站在射程之外,望着正面开阔的灌丛,马格与队长在野猪正面,野猪身体硕大,好像比前段时间又老了许多,一身染了白霜似的鬃毛像松针一样根根竖起,眼睛烂烘烘的,流着稠液,昏聩,丑陋,嘴也烂了,口水涎涎,马格只觉得后背丝丝冒凉气,还没见过自然界中如此丑陋的动物。是得消灭它,他想,队长是对的,他一下理解了队长,心里充满尊敬和感动。 野猪站了一会,进入射程,九支洞黑的枪口秘密对准它,它走走停停,低视前方,根本不把大千世界放在眼里,它蔑视这个世界,而队长曾与这眼神长期对视。谁敢与这眼神对视?这眼神使鹰隼变得温驯,蝙蝠收起翅膀,鸟回到巢中,世界安静,死亡降临。都别支声。而队长要消灭它,并为此为此倾巢出动。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握枪的手满是油汗。人们等待着,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不能再近了,只等队长第一声枪响。 没有第一声枪响。野猪开始腾身,刹那,队长也腾身,他们在空中相遇。马格惊呆了,队长似乎是被野猪吸起来的,他瞬间展现在空中的身影,优美一如林中飞翔的子弹,刀锋直指野猪的咽喉。野猪倒下了。枪声大作。野猪至少中了九枪,后来人们又补了九枪,一共十八枪,野猪成了蜂窝状。但都于事无补。队长浑身是血,一条腿离开了他。他倒在地上,手里仍握着那把户撒刀。人们围拢上来,抱起队长,齐声喊着他的名字。队长睁了睁眼,摇摇头,又慢慢闭上。 11 阳光照在队长脸上,他像睡熟了一样,有鹰的倒影不时从他的脸上倏忽滑过。人们扛着队长和队长的大腿快要走出丛林时,队长已奄奄一息。穿过一片被毁林地,火狐探头探脑,不知发生了什么,有胆大的干脆跳上湿漉漉生满苔藓树的根部,向人类张望,忽然感觉不对,立刻逃之夭夭。尽管这是整个丛林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但还是被鹰眼敏锐地捕捉到了。鹰是自然界的观察者。 队长断了的大腿起初还有体温,后来彻底凉了,在马格肩上一颤一颤。丛林深处有家隐秘的兵工厂医院,距这里尚有三十里山路,但队长显然等不到了。枪声大作后的丛林非常寂静,阳光斜射,依旧眩目,透过枝枝叶叶阳光纸钱一样筛落下来,落了队长一身,这使队长看上去像一只银亮闪烁的金钱豹。队长虽然少了条腿,身形依然凛然、剽悍,只要他还能活着,别看少了条腿,他依然是会是这里的图腾和奠长。 到了最后一处高地上,下面就是还阳界小站。有货车进站,汽笛长鸣。队长睁开眼,叫停,大家停下来。队长叫放下他,熊小心翼翼地放下队长。队长叫马格,马格放下队长的大腿,蹲踞在队长右前。队长,他说,急切地,赶快走吧,要不这条腿来不及了。队长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缓慢地看着马格,欲言又止,目光渐渐移开,移到天上。熊半跪着托着队长的背,毕恭毕敬。所有的人都毕恭毕敬。 队长呼吸已经不稳,面孔苍白、衰竭,某种尖锐的思绪像像暗河一样呈现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时缓时急。 “到还阳界了?”他问。 大家齐声道:“前面就是!” 队长的眼睛一眨不眨,直视前方,目光突然锋利无比,炯炯生辉。也许是调动了全身的力量,甚至脸上出现了些许血色。 鸣——又一列货在崇山峻岭探出头来,缓缓驶入小站。汽笛声声入耳。但这次队充耳不闻,仿佛在谛听着另一世界的声音——也许是钟声吧。 “听着,”队长说:“听着,谁也不准埋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把我放在这,你们走吧,让它们把我啄空。” 队长看着天空,看着那些鹰,几乎停住的黑色的大鸟们。 “你们去吧。去呀,不用管我了。” “瞧,你们快瞧呀!它们下来了。” 队长抬起一只手。除了马格,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队长投向天空。 马格他看到了什么?在队长正在放大的有如夜幕一样的瞳孔中? 12 队长死了。没人把队长死讯告诉女人。当年大胡子队长湮灭于春潮,女人挂在树上,修剪枝叶,吹着口哨在园子里劳动,大胡子沓无音讯,女人无动于衷。如今队长陈尸高地,女人既不来找,也不来问,她的园子果实累累。人们在货场上远远的可以看到女人在园子里采摘果实的身影。 与女人的悠然形成对照的是装卸队,队长的死让人震惊,特别是队长死前不让埋他,暴尸荒野,让鹰把他啄空,人们不知为什么。当然,更为不解的是队长为什么不开枪而是提刀冲剌向野猪?他简直是疯了,有鬼附体,一定是什么缠上了队长。野猪难看得要命,从没见过那么难看的野猪。某种恐怖像梦魇一样,人人自危,人们疯狂地劳动,像要摆脱自己的影子一样。装卸队终日弥漫着蓝色的无言与寂静,人员开始流失,三天后砣背五哥神地秘失踪,有人说他是卷铺盖走了,不在还阳界干了,去了那儿没人知道。五哥曾是第一个喊马格为队长的人,他一喊后来人们都跟着喊起来,熊虽然不太服气,但后来也莫名其妙跟着喊起来。马格是准备击溃熊的,虽然他并不想当这个队长,虽然他打算七天以后装殓了队长遗骨也要离开还阳界。但这期间如果熊挑战,他接受。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女人。人们喊他队长,他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倒是有件事他觉得有些费解,五哥走了,但有关五哥与黑发卡的故事流传开来,这事涉及到死去的队长和女人,大致是说出事那天,五哥检查了打成蜂窝状的野猪,发现野猪身上粘着一只黑色发卡,野猪身上怎么会发卡?五哥提醒人们,当年女人随大胡子队长来到还阳界戴的就是黑色发卡,但是后来再没见女人戴过。女人与野猪合着害死了队长,当年大胡子是怎么死的?你们想想,洪水怎么单把他冲跑了?连尸首也没见到。说的有鼻子有眼。马格不相信发卡的事,不过他认为队长之死的确与女人密切相关。队长弥留之际把他叫过去,那样看着他,仿佛要对他说什么,或者是心传什么。总之他对他充满然而热望,那么是要他成为他的继任?为他复仇?怎么复仇?向谁复仇?野猪?还是女人?女人与野猪真的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队长厌恶、甚至恐惧女人,这一点是没错的。队长还曾说过他下不去手。为什么下不去手?有什么下不去手的?马格想,如果他是队长,没什么下不去手的。马格一直没去女那里,虽然现在他已被人称作队长。他想念死去的队长,不知他现在怎样了。他一个人在高地上,想必他的愿望应该已经实现。安葬队长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一个危险而神秘的葬礼将在第七日黄昏举行,装卸队所有人都已达成一致,情绪十分高涨。 第七天头上,马格偏离小站,先独自一人去了高地。那天他起得很早。那些鹰起得更早一些。他边走边仰头看它们,他想如果它们向他俯冲,他出手就能抓住它们一只。别冲下来,你们,他想。太阳升起来,他登上高地,看见四五只鹰还在围着队长盘旋,非常认真,好像它们的工作还没成。它们正在收尾。世界上没有比鹰更认真的动物了。此外,鹰还是一个抽象艺术家。还有谁能把一个人雕啄成一件白色的艺术品呢?并且是非架上作品,大概只有鹰能做到。马格挥了挥手,示意那些鹰它们可以走了,他收下了这件作品。真的非常完美,他感谢那些鹰。队长也绝对应该满意了。队长非常白,细致,干干净净,也许太细致了,局部达到了惊人的效果,手和脚被锐器镂空,五根指骨打开,怒放,晶萤剔透,有如精美的冰花。因为断了条腿,队长不完整,但一种断裂使作品更显出力度,让人产生无限猜测,想象力、生命、时间等都得以延伸。队长死在这条断腿上。他死了但依然是威严而有力量的,特别是肩胛骨和胸骨,由于失去肌肉和由此产生的透视性,愈发显得峥嵘、深度,以致整个体态由此产生了一种向上收束的、仿佛屏住了呼吸的动感。它使人联想到一口气没上来造成的最后的强烈的瞬间,似乎生命并没有终止,这口气一旦上来他会一跃而起,那时他依然是王。 阳光直射。如雨如注。马格已坐了好几个钟头了。鹰在他头顶上盘旋,越来越高,后来只是一些黑点了。马格一直不怎么敢凝视队长的面部,最没法看的就是队长的面部。鹰最先摘去了他的眼睛,给他戴上了一副墨镜,就像列侬或教父常戴的那种。然后嘴唇被剥除。头部被剥得精光。非常整齐的牙,放射性的牙,放射性的大笑,牙床裸露,洞黑的眼框望着天空,大笑,太强烈了,队长似乎不该这么强烈,谁承受得了如此的强烈?这是不朽的强烈。或许队长并不想死?他的笑对整个世界都是一种讽刺,一种幸灾乐祸,一种早晚的世界末日。 马格站起来,望着下面的还阳界小站,驶离的火车,货场,女人的木屋。他向木屋走去。 13 马格进了园子。女人房门敞着,坐在里面,正对房门,刚吃过饭,看着正午园子的阳光,老远就看见了马格。原木桌上放着一付未使用的碗筷,还有酒,菜碟。好几年了女人一贯如此。甚至没有男人的日子也是这样。她习惯了。队长不来,或死了,但总会有人来。 马格坐在队长通常坐的地方,女人倒酒,端饭,淡淡的,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仿佛马格早就是这房子主人了。马格也为女人倒了一杯,这倒是有点不同以往。他们的杯子碰了一下。她说,这酒已在这儿摆了七天了。 他告诉女人队长死了,谈到队长的死,很简单。 “他提刀冲上去,我们都很意外。”他说。 女人只听,不置一词,给马格倒酒,不惊讶,甚至不感兴趣。 队长的事很简单的就谈过去了。 马格忽然问:“你过去有过一个黑色发卡吗?”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可以看看吗?” “早就丢了。戴了没几天就丢了。我找了好久,那是我母亲的母亲的发卡,我妈死前传给了我。哎,你问这干什么?没人知道我这发卡的,你怎么知道?” “五哥说的,五哥说在野猪身上发现了你的黑发卡。” “真的?!现在发卡在哪儿?” “不知道,五哥已经回家了,不知是否在他手里,还是还在野猪身上。” “他怎么知道是我的发卡?” “他说你到还阳界那天戴的就是一枚黑发卡。” “呵,那么说真是我的了?太奇怪了!” “他们都觉得不奇怪。” 马格描述了那只野猪的样子,以及队长与野猪可能出现的对视。 女人听着,非常仔细,专注,马格注意到女人紧张又兴奋的表情。 “你相信发卡的事吗?”女人说。 “我不太相信。”马格说。 “我相信。”女人说,“马格,这很可能是真的。我在还阳界发现了许多东西,丛林,岩画,史前人类遗风,就是还没发现过原始巫术,你知道巫术是史前人类最发达的一种文化,它是迄今一切人类文化的源头,我一直觉得遗憾,不过现在我终于可以说发现它的存在了,这决不是巧合,马格,决不是!” 女人说着,两眼放光,马格开始还以为女人会否认发卡的事,现在她居然认为是可能的,是某种巫术,队长的死已在其次,重要的是她藉此有新的重要发现。 要是队长,他会相信发卡的事吗?马格想。马格认为队长不会相信,他了解了人长。队长看上去是自取灭亡,但也不完全是,他是真的想消灭野猪,他认为存在着一线希望,如果他杀死了野猪而他活下来,他会变一个人的。他试图闯过这一关,但没有,所以他才放射性地大笑,不让埋他,让鹰把他啄空,他是愤怒。他心比天高。才不相信什么巫术、发卡。 马格站起来,打断女人关于巫术神话的描述。 “你去哪儿?”女人异样地看着马格,意思是这里的一切都属于你了,你不留下来还要去哪儿呢?马格看着女人。他们相视。女人罕见地低下头。女人温柔而迷人,仰起头,抚摸马格的面孔。他们拥抱。女人清凉的手臂像一条青鲨,使马格感到一种海水般的凉意,某个瞬间他忽然看见了队长被鱼啄空的残骸。但一切都为时已晚。他找她来参加队长葬礼,但现在他已无法将自己与女人分开。一切都恢复了那次飞云谷时的感觉,他的体内一直有一个飞云谷。他们嘴唇长时间交在一起,他找到她的胸部,吻她,剥掉她的亚麻布衣裙,但就要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女人制上了他,问他是否爱她。我爱你,马格说,她让他重复,他重复,重复了许多遍,她突然敞开,他大叫一声,惊天动地。 现在,他在她的臂弯里,两眼沉沉,闭着,像睡着了。肉体的黑暗与彻骨的极度使他像衰人一样。他浑身上下像脱水了,连掐自己的力量都没有了,他的确想掐自己,让自己感到疼。他太乏了。如果他闭上眼,世界就此结束,他情愿。 肉体死亡,意识存在,如此苍白。女人也一样。 整点的挂钟声使马格惊觉起来,女人吓了一跳。马格穿衣裳,叫女人也穿。 我们去看看队长吧,马格说。女人睁大眼睛:你说看谁?队长,今天是他下葬的日子。怎么,都七天了他还没下葬?他不让埋他,他要让鹰把他啄空。他在哪儿?在一个高地上。 马格要女人带上把铁锹。出门时马格说,你是不是应该穿上件黑衣裳? 14 女人披了件黑斗篷,马格把事先准备的一朵白色纸花戴在女人头上,女人没有拒绝。他们出了门,马格四下看看,小站空空,人们大概早就去了。马格与女人离开小站,穿过灌丛,山毛榉树林,上到了高地上。满目夕照,鹰的踪影流云似翻飞,队长的遗骸被夕光染成红色,磷磷闪光。马格与女人没看到别人,所有先到的人都已退到丛林里,马格与女人是今天的主角,就像哈姆雷特与奥菲莉亚在坟场上。 离队长遗骸还有两三米女人就站住了,队长遗骨红色的磷光,看上去几乎是透明的,女人怔住了。马格手搭在女人肩上,他们才又向前走,到了近前。 “这就是队长,还认识他吗?”马格说。 “他的大腿断了。”她说。 “要是不断多棒。”马格说。 “是,他的骨骼很完美。”女人说。 “断得有点吓人,是吧?”马格侧头,着女人。 女人手不由得抓紧了马格的胳膊。 马格说:“你知道鹰最先啄空了队长的哪部分?” “我不知道,这我怎么知道。” “你猜猜,” “我猜不出,马格,我们动手吧。” “我觉得最啄空的是他的那块,生殖器,那是男人最软弱的部分。然后我觉得,是他的眼睛,你说呢?” 女人不理马格说的,说:“不是说下葬吗,你的人怎么一个都没来?” “我想来是来了,看见我们,大概又走了。” “为什么?” “大概不想见到你。” 女人没在说什么,拿下马格手里的铁锹,在地上挖起来。 马格抚摸着队长的额骨,手臂,无比惭愧。 女人挖着,头发散乱了,气喘嘘嘘。天已擦黑,西部天空一派暗红色的灰烬。不知何时人们渐渐围拢过来,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女人一抬头看见了他们。眼睛从四面八方而来,都在黑暗中注视着她。他们身后,是一口黑棺材,他们的眼神有些不对。她想上来,她看上去不像是为别人挖而是为自己挖,他们的目光使她突然感到危胁。马格从别人手中拿过一把铁锹,跳下墓穴,女人的心才安定来。没人能插上手,就马格和女人,别人都看着,抬着空棺。 墓穴挖好了,半人多深,女人满脸汗水。马格把人们给他的水给了女人,女人大口的喝。暴尸七天的队长被穿上衣裳,几乎没法穿,但还是穿上了。马格抱着队长入棺,给队长戴上帽子,白口罩,墨镜,围脖,开始下葬。有人突然把边上的女人推下墓穴,女人尖锐地叫,人们一齐上土,土纷纷扬在她的脸上。女人向上爬,爬上来又被推下去,女人嘶喊着马格,撕心裂肺,马格无言,面无表情。 女人在墓穴中,在纷扬的土中,爬,蓬头垢面,满脸泪湿,一次次爬上来,一次次被推下去。夜幕降临,四周是人墙,如岩画般的人墙!女人一次比一次弱,终于无力了,伏在墓墙上,一任黄土飞扬,喊马格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弱。马格挥挥手,叫停。人们停下来,齐喊: “队长,埋了她吧,不要心软。” “她是女巫,狐狸精!” “两任队长都死在她手上,队长你也会死的,埋了她吧,我们都干了,不会有外人知道。别犹豫,不埋她你也得死的她手上。” 人们喊,马格充耳不闻,竭力回想队长最后注视他的目光,到现在他也参不透,队长是希冀,无望,复仇,重托?放她一条生路吗?他想。 “不,队长,不行,不能放了她!” 马格看了众人一眼,挥了挥手,黄土飞扬。 马格离开,他已拿到当晚车票,很快他就要乘一班火车离开还阳界。 马格离开高地不久,小站站长,那个从不露面老头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墓穴边上。老头依然喝得红红的,没人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但他好像知道这里的一切。老头看着墓穴埋了半截的女人,摇头,挥开众人,把手伸给女人。女人爬上来,抱着老头,欲哭无泪。老头看着黑压压的人,拍着女人的肩说,你该回去了,这里你不能待了,跟我走吧,老人与女人携手而去。 五年以后马格与女人再度相遇,女人在成都自己开的酒吧向马格描述了当年的情景。女人甚至说在站台上看见了马格登上火车的身影。女人说,她没赶上那列火车,天亮前她才离开还界,老人一直在她身边。 第三章 西藏 1 马格站在拉萨河桥上。四月,流域沉落,残雪如镜。城市在右岸上,白色的石头建筑反射着高原的强光,一直抵达北部山脉。布达拉宫幻影一般,至高无上,神秘的排窗整齐而深邃,仿佛阳光中整齐的黑键,而它水中的幻影也的确如一架无与伦比的管风琴,窗洞被风穿过,阳光潮水般波动,能听到它内部幽深而恢弘的风鸣。 蓝色河流静静流淌,拉萨河波光潋影如一张印象派的海报。是的,这是个音乐般的城市,除了布达拉宫以及山中的寺院群显示出降红色调子,整个民居错落有致,呈现高音般的白色,白色中的雕窗是鲜明的黑,是神秘的低音部分,所有的阳台上都摆放着盆花,是城市细腻的抒情部分。马格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他曾搭建的无数积木城市和无数的城堡。他在钢琴上幻想这些城堡,但无论如何没考虑过这么亮的阳光,阳光如此漂亮。拉萨应是孩子的世界,全世界的孩子都应在这里与阳光相聚,决定他们城市的未来。可以有一些老人,轮椅上的教授,母亲,姐姐,但不要一个成年男子。已婚女人。不要他们。马格痴痴地望着这个城市,他想他早该来这个城市。这是个永远的城市。 他在这个城市住下。住在八角街一个叫“梅朵”的旅店。他每天游荡于拉萨的大街小巷,店铺寺院,茶馆林卡,在郊外渡过拉萨河,进入浅山和荒村,黄昏乘牛皮舟返回。或者在某个早晨沿河漫步,一整天在空旷的河岸上与自己的影子相伴,直到夕阳将河水镀成金色。拉萨的天边没有地平线,只有山,而且山外有山,他望不到河流尽头,因岛屿似的山脊挡住了流向。有一次他离开河岸登上北部的一坐山峰,他才看到了更远的河流。他看到拉萨河轻易举就越过了小山脊,远处流域更加宏阔,拉萨河就要与一条更大的河流相遇,那是雅鲁藏布么?他认为应该是。 他从山顶下来,进入山脚下的哲蚌寺。哲蚌寺是个建群体,白色,呈阶梯分布,由岩石构成,强烈的阳光让人感到某种古希腊的建筑风格。马格在山顶上他看到了寺院群的背部,他喜欢看一些事物的背部。寺院背部庞大而凌乱,像一支散乱的军队,像炊烟升起之时。但正面看,寺院衣冠楚楚,非常宏大,远处看大体像泊在山中的一艘白色巨轮。寺院没有围墙,有无数入口。他登堂入室,进入了幽冥大殿的厅堂,越往里走越亮堂,尽头已日灵光闪烁,灯火辉煌。无数的长明灯照耀着寺院本尊,释迦或一个叫宗客巴的创始人,阳光难以窥入,只能通过天庭的回廊透射,偶有一小束光打在经经幛上,根本无法落到地面。千盏酥油灯火苗晃动,因此所有朝圣的异乡的人影也是晃动的,整个神秘的大殿都是晃动的,心被照耀但也更加迷乱,因此马格觉得既灿烂夺目,又怕惶然。这里不像他童年的天主教堂,天主教堂大体是灰色的,抒情的,简单的,而这里繁复、幽冥、辉煌,让你无以名状,五体投地,如果不,你会有更多的困惑。而马格的困惑还少吗?他拒绝那些困惑。 他只去过有数几次寺院,他无接受那里的幽冥与绚烂。 事实上他更愿站在十字街头,看过往人群,决定哪个地方更吸引他。 2 马格不急于找工作。口袋里还有些钱。他钱不到快花光的时候,是不去找饭碗的。他根本不愁饭碗,什么都能干,也差不多什么都干过。攒钱,储蓄对他没有意义。有时他宁愿蹲在街边与一些算命卜卦看相蒙钱的人混在一起,他喜欢这里的热闹,这是他生活中最有趣的事情之一。像在其城市一样,没两三天他就与拉萨的卦摊混熟了,人们不断给他算,不收他钱,他几乎成了托。见得多了,他也曾找来一些相书看,知道一些皮毛,他同神相半仙们谈麻衣、水镜、陈抟老祖,甚至拆字测字推背图。虽然他一知半解,但听他侃上几句一些冒牌的家伙对他便开始敬而远之了。 他也遇到过高人。在成都郊外的青城山,他曾加入了一段时间背夫的行列,往山上背水泥,黄昏时分他一身臭汗坐在了一个老先生旁边,大量饮水,看老先生给人说相。老先生有五十岁的样子,本身就有异相,面部线条强硬,一双锐眼。老头收完钱一眼描上他,说他眉长过目,三亭殊异,泪堂深陷,绝非一般挑夫,有大隐之态。 马格说,您再看看我的十二宫如何?老人一愣,半天不说话。十二宫不是一般人能道出的,在相术中十二宫已是上乘境界,它出自宋代郑樵所录《月波洞中记》,系老子当年于太白山月波洞的遗简,马格不过是前两天在青城摊上购得一册《中国方术大全》,随便翻了翻,就冒出一句十二宫来。至于十二宫所指他一翻而过,一样也没记住。老先生沉吟了半天,一一历数他脸上的十二宫相,什么一命宫二财帛之类的,马格已全无兴趣。他胡乱放了一横炮,让老头一惊,觉得挺开心。但老头认了真,非要收他为徒,别去背什么水泥石块了。 马格与老头混了几天,所谓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也没什么大新鲜的。他在一个早晨不辞而别,随一队卡车踏上了漫漫川藏公路。已经过了二郎山了,他才觉得有点对不住老头。 3 钱差不多要花光,店住不成了,马格抖擞精神,来到了拉萨西郊,在采石场找到一份挣钱的工作,推着小车向珠穆朗玛大酒店工地运送条石,住在了工地的帐篷。工地距采石场有四五公里,上午三趟下午三趟,烈日炎炎,马格推着一米长的条石在路上奔波,每天大汗淋漓。他要么不干,要么玩命干。不仅是为挣钱,也为一种疯狂。高原缺氧,呼及短促,他挑战自己,像病马那样呼吸,直到满眼太阳黑子,甚至把整个太阳看黑。他揉揉眼,继续向前。 傍晚,是他一天中宁静的日子。轻飘飘的走路,望着天空,有时大路上只有他一个人,所有的人都有自己归宿,他只有一个地方,就是河边强盗林卡附近一个叫“雪”甜茶馆,他在那里独自喝茶,消磨时光。茶馆外面空地上有人终日在打克郎棋,他是傍晚固定的观众,有时也与人打几局。他无话,神情淡漠,没有与人交往的欲望。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了一些朋友。同样的打工者,民工,做活的人,关系都一般,逢到节日一起喝顿酒,如此而已。望着河上的月光,有人想家,想家乡树上的月亮。后来一个叫谢元福的加入,使气氛活跃起来,小伙子酒量很大,声如宏钟,为人毫迈热情,没有一丝的乡愁,而他居然声称自己是个诗人。显然他谈到诗是冲着马格说的,元福后来谈起初次见到马格真以后马格是个流浪诗人。他知道马格是北京人,北京人出来打工闯世界的可不多,甚至从没听说过,大概除了个把写诗的人。元福为自己出生在四川沫水很是自豪,因为那是大诗人郭沫若的家乡。 马格基本不知道诗为何物,这使元福十分费解,那他跑出来干什么呢?他对马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元福要想与谁成为朋友是不用费什么力气的,他为人热情、康慨,在西藏文联工地干,是包工队的骨干,懂技术,有几年施工经验了,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对诗歌的兴趣,凭他的能力和经验他完全可以扯一帮人干了。他们那个施工队主要任务是拆除文联大院一些旧房子,建一个多功能厅,顺便再建两个园林小品式的厕所。厕所图纸出自一位刚从法国考察回来的艺术家之手,包工头看着图纸直皱眉,叫来了元福,元福对图样大加赞赏,于是这活就全权交给了元福。元福渴望结识拉萨的诗人,借着建厕所的机会元福频频拜访那位艺术家,图纸没计者,讨论厕所的结构、色彩、选材,拉萨的作家、诗人、艺术家前来作客,元福拿出了自己的诗稿分发给大家,他认为已经进入了他们的圈子。他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一组名叫《圣殿与圣水》诗,呈给了他景仰的西部诗人成岩。成岩收起了元福的组诗,语出惊人:既然放屁可以入诗,排泄当然也可以成为诗歌行为,这是二十一纪世的诗。 成岩是西部首席诗人,主要住锡藏北卡兰,因长期靠近无人区写作声名远扬。得到成岩的评论元福陷入了一场长达三个月的热病,终日精神恍惚,诗如泉涌,厕所进度缓慢,选料昂贵,不断返工,包工头开始迷惑不解,进而怀疑元福别有用心,最后在一个早晨当众剥夺了元福的领导权。而那组诗竟然也一直石沉大海,下落不明。元福还以为被成岩推荐给了某个权威杂志,后来才听另一个诗人说,八成是被杂志社张贴在哪个厕所发表了。元福听了十分愤怒,他要等见到成岩亲自问问。他见到马格时正是他作为诗人前途未卜的时候。与马格成为朋友后,一次在喝酒桌上元福强迫马格听他朗读完了《圣殿与圣水》,马格完全不知所云,硬要他说出好坏他只能采取拆字算卦的方式。“行,你算吧!”元福喝了一大口酒,马格拆了第一个字后得出结论是“金木水火土的‘火”字。“烧了吧。”马格说。 元福真的病倒了,高烧不退,夜里直说胡话。马格放的“火”,马格照料。元福高烧42度,眼睛血红,眼屎几乎封了眼。马格带元福看病,拿药,为元福用凉水擦身降温,一个星期后元福缓过来了,算是捡了条命,但这时他已是骨瘦如柴,两眼像灯,并且几乎蜕了一层皮。 元福戒掉了诗歌。多年后他回忆起这段诗歌经历,不禁感慨万端,总要谈起他当年的朋友马格,那时他已是深圳建筑业后起之秀。 4 马格七月离开拉萨去了藏北。他搭了一辆日本伍十铃,半路与卡车司机发生冲突,他被赶下了车,正好在堆龙德庆与当雄草原的途中。事情很简单,他拒绝与喝了酒的卡车司机聊天,厌恶满驾驶室的大蒜味和酒气。长途司机都愿与搭车人聊聊天,特别是酒后兴奋,司机连续问了一些问题,马格都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摆手。司机气坏了,讲价钱时马格虽然话不多但没看出嗓子有什么问题。司机一脚刹车,请马格下车滚蛋。马格下了车,司机伸出头恶狠狠地咒了他一声,一踩油门飞似开走了。三天以后马格在路边不远的草地上看到这辆车,翻了个儿,烧成了黑色,司机还在驾驶室里,从司机的豁牙他断定是三天前那个人,其他已无从辨认。大概那那天不久他就下了道,草原不平坦,尽是玛札草抱成泥团的草砣砣,车开上去会像筛糠一样,何况他喝了不少。不过也许他大概感觉还不错,蹦蹦跳跳,很幸福很温暖的去了天堂。墓地也不错,方圆很大的地方都可算作他的葬身的领地,而且,经过火的处理他已经不会腐烂。 马格看了看天上盘旋的鹰,继续向前。三天来他一直都在步行,那天那家伙开车走后马格在站路边站了有半个小时,不断有卡车风驰电掣从他身旁驶过,但驾驶室大都有人。他放弃了搭车的念头,决定步行。来之前他做了些必要的准备,在八廓街买了睡袋,酸黄瓜,压缩干粮、一把军刺和一个指北针。都是绿包装的军需品,八廓街摊上的军需品称得上一景,除了军事秘密你什么都能买到。徒步旅行也不错,天高野阔,顶天立地,两侧是茫茫覃原和蓝色山脉。但比起那沿路些盍长头去拉萨朝圣的藏民,马格又觉得自己渺小了许多。没什么可骄傲的。你根本不如他们,他们心中有个圣地,你有的是无人区,是一个叫卡兰的那么莫须有的地方。你到那儿干嘛呢?你在寻找什么?你什么也不找,就是一个念头,在拉萨呆得差不多了,想到别处看看,听说卡兰有一批艺术家你就要去卡兰,但你和他们什么关系?你不喜欢甚至厌恶他们。可你还是把他们当作去卡兰的一个理由。为什么?不为什么。 五天以后马格离开大路,开始入草原腹地。公路上一个简易的路标让他停下来,上面指示正前方是卡兰,岔路通向藏北著名的色木湖,是一条驮盐巴的牦牛踏出的土路,土路如一道黄线,穿越草原一直伸向一道缓升的浅山。这条路或者说神湖吸引了马格,翻过那山或许就能一览色林湖美丽的湖光。马格清点了一下自己的食物,毅然踏上了土路。许多天来他始终没离开过大路,现在他像甲虫一样,爬行于天地之间,远离了公路、人烟。 太阳西垂。山风扑来,温度明显降下来。马格走了整一天,那山总像是就要到了,但居然总也无法接近。望山跑死马,更何况人?马格低估了路程。看来天黑前是不可能翻过山了。而且谁知道翻过那山会是什么情况,山后给人一种神秘的恐惧感,特别是天就要黑下来时。马格决定就地歇息,明天一早翻山。他吃了两块压缩干粮,没敢放量饮水,得节省着喝。天黑下来,他早早钻入了睡袋。以往他睡在路边,这是第一次在原野深处,真是别有一番感受。他不敢面山而睡,始终望着远方的大路,偶尔的卡车从很远处就能看到,车灯让他感到无比幸福。只要有车过来,不管多远,他会一直看着,直到车灯消失。他就望着星空。他凝视着,甚至差不多也是谛听着,飞翔着,他进入了星云,暗物质,与环宇一同旋转。他看到自己孤零地倒挂在地球上,旋转,飞转,张着双臂大声呼喊,惟恐他的星球把他甩入黑梦般宇宙的深渊,那样他就不仅成了人间的流浪汉,还是宇宙的流浪汉。他呼喊,他大叫,他痛哭。 当原野的第一线署光开始照耀他,他醒了,满脸泪水。 5 他翻过那道山。 遥远的牙齿般的地平线,是牙齿般银色的雪峰。 雪峰之下是山脉与大地裁出的一角蔚蓝色天空。不,那不是天空,色林湖。她挂在天边,仅能看到一角。 太远了。不可走到湖边,但他已无法停住脚步。那湖仿佛一种宿命。 还好,有了溪水。湖盆草原丰美如画。云不断地集结,又突然散开,阳光如注。只要有水的地方,天空是不会平静的,因此这里的美是动荡的,像女人一样,不由得你要随她而去。 隐约有牛羊分布在湖岸,还可以看到一两枚灰白的帐篷。 大地倾斜,溪水长流,弯曲有如陈于大地上的天梯。马格走在天梯上,这与他梦中的景象颇有几分相似。水终归是要流到湖滨的,他知道,所以他缘水而行。 午后。起风了。云再一次集结,草原暗下来,一派苍绿,苍绿有如大片夜色,一直到湖边才豁然开朗,打开一泓蓝色世界,那里阳光喷射。只要那里不灭,天空无论怎样混乱,马格都无所畏惧。 但他身后却发生着一场真正的叛扰。乱云飞渡。天网恢恢。没有雷声。 寂静。但天越来越低。大群黑云像岛屿一样漂浮着,碰撞着,合而复开,阳光由于受阻更强烈地透射,形成万道光注,直落地面。马格几乎是在云层中行走,在光影中跋涉。天幕剧烈晃动,大地光怪陆离。马格像豹子一样奔跑起来,他不知为什么要奔跑,一如豹子出于对天空的本能。 但是跑往哪里跑?逃,往哪里逃?雪终于下来了。 哪里是雪,简直像冰雹。不过要真是冰雹马格就完了。是雪粒子,黄豆大小,马格伸手就接了一捧。他飞跑,往有阳光的地方跑,穿透雪雾仍能看到远处依稀的阳光,人逐阳光而行,天性使然。总不能坐以待毙,让雪埋了。巨大的恐惧使马格现出野兽的神情,他跑得稳健,不展慌不忙,然而令他惊心的是阳光竟然越跑越暗,雪倒是越下越猛,以致他突然把光跑没了!直到这时他才突然醒悟,他跑的方向原来也是云的方向,当然越跑越绝望。他幡然回跑——究竟什么使他具有如此的直觉本领多少年后他都无法搞清——他对了,不久他就发现亮度有了变化,虽然眼前仍朦胧如大海之底。光线越来越亮,就要见到天日。马格干脆停下了脚步,气喘嘘嘘,伫立于急雪之中。他不用再跑了,因为他已亲眼看到如注的阳光正向他疾来,蓦地一道骄阳斜刺里切入雪雾,仿佛腰斩了大雪,马格一半在雪中,一半在阳光中。天地有奇观,马格如果瞬间这样凝固,或者天地就这样凝固,像山中的雪峰,他将与日月同辉,获得永生。可惜这只是天地的一个瞬间,但无疑他已进入了上帝的底片。 雪在夕阳里融化,夕阳在湖上燃烧,无比绚丽,可望而不可及。但无论多远,走吧,去喝一口那湖中的水,照照自己,如果面目可憎,就一头扎进去,永不再出世。 他走着,直到月亮从湖上升起。天空银河初渡,星汉灿烂。 他的影子被拉得如此之长,就像他身后的河流。 6 他向一枚帐篷走去。那枚发光的帐篷在夜晚的草原就像童话中海底发光的贝壳,是整个草原不超过三点灯光之一,非常微弱,后来还灭了一点。他越来越接近了,但他一头栽在地上。如果那一瞬间他失去知觉,或干脆一命呜呼,完了个蛋,那倒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有时在于在于生命有时并不由由意识支配而是凭着直觉,于是不知怎么一来他们就成了一副可笑的状态:他仰面倒在了草地上,那家伙儿悬在了他身体上空;他掐住了它极富弹性的脖子,高高举着它;它半张着嘴,满口獠牙,气喘嘘嘘,薄薄的舌尖垂下来,几乎在他的鼻尖上悠悠颤动。马格的冷汗流下来,但当时没感觉,事后从他湿透的衣服上他才发现曾大汗淋漓。而那时他们对峙了多长时间,他记不清了。它的四蹄偶尔在他胸前、腹部刨动一下,但似乎也没有发动攻击的企图。他在它的蹄下,占尽优势。同样马格也不急于改变劣势,那样可能适得其反,他毕竟钳住了它的要害部位,生死之搏,他们可以再也无法分开。事实上,这同样也是一场虽属意外但是棋逢对手、颇具耐心、异常残酷的精神搏杀,谁这时失去耐心谁就将归于失败。 马格不动声色,但手指在缓慢的加力,指尖差不多已深入到对手的喉咙里,能听到它"咔咔"的声音。但这家伙竟不为所动,阴绿的目光甚至像是嘲讽地笑了笑,让人不寒而粟。在这大草原上它可能等得太久了,它的寂寞如此深沉可怕,以致它看上去是在尽可能的拖延,拖延最后胜利的到来?好吧,马格想,那就斗一斗吧,机会不错,自绝于生命是可耻的,人总得在棋逢对手的情况下可以死去,或活下来。 马格做足精神准备,但这时附近一声唿哨,使他变得再次可笑。队把狗当成了狼,恐惧使他放大了对手,他竟不识一只狗。不过它并不比一只狼差,他安慰着自己,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觉得有一只真正的大手落在了自己肩上。如果愿意的话,这手是可以重新把他按回到地上的。 来人是个黑塔汉子,头发很长,乱如蓬草,一双乌亮严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马格垂手待立,向黑塔汉子解释,说他是过路人,天晚了借宿一下,如果不便他立刻离开。他不知黑塔汉子是否听懂他的话,但看得出来人听得很认真。来人在马格身上摸了几下,突然在马格腰间停住,极敏捷地抽出一把藏式匕首。黑塔汉子对藏刀并不以为然,拿着刀迎着月光照,仔细端详,神情竟极天真。黑塔汉子看了一会儿,缓缓地把刀别在自己的袍子上,然后拍拍马格的肩,示意马格跟着。 帐篷不过十来米的样子。黑塔汉子示意马格外面等,掀帐帘走了进去。帐篷里隐隐有了一点儿骚动,不一会儿,帐帘从里面掀开,像一个洞口打开了门,里面微光朦胧。马格一低头钻进去,顿觉一阵烟熏混合着腥膻味迎面扑来,不禁大声咳嗽起来。帐篷里光线异常昏暗,只模模糊糊看到几个人影散在四周的暗影里,似乎有数不清的眼睛像星星一样凝视着他。黑塔汉子不知何时已站在马格身旁,马格进来时本没看见他。黑塔汉子示意马格坐下,但马格看不出哪儿是该坐的地方,坐哪儿呢?他犹豫着。就原地坐下吧,他想。马格慢慢蹲下身子去,屁股习惯地寻找着椅子或床一类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有,最后身体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后来他才发现并不是什么草地,而是一种粗糙的毛毯,也就是藏民称之为的卡垫,一种毛织物。 马格坐定后,只听黑塔汉子朝里面咕哝了两句什么,里面悉悉索索有了动静,不一会儿便活动出一个修长的身影。身影来到帐篷中央的一丝微火前蹲踞下来,只听咔嗒一声响,火光嘭的大亮,顷刻间照亮一张蒙面人的面孔。蒙面人身穿一件绒皮袍,胸襟与下摆滚出一溜洁白似雪的羊毛,头上神秘地包了一方绿头巾,头巾遮去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布满黑色梦幻的少女的眼睛。这双眼睛专注而坦然,大概嫌火还不够旺,少女又拾起旁边的牛粪饼一掰两半填进火里,接着轻轻拉开头巾,露出鼻子,嘴巴,就着碳火吹起来。火越烧越旺,少女把扁圆的铜壶坐在火上。原来少女是给马格烧水。 现在除了烧火姑娘,黑塔汉子,马格借助火光还看到了另外一些面孔。这些面孔集中在帐篷里沿,几乎一动不动,火光在他们脸上闪闪烁烁,飘忽不定,很像一组静默的浮雕。老人,孩子,年轻母亲,狗,襁褓中的婴儿,全都一眨不眨地看着马格。马格十分惊奇,这是一种怎样的生命形态?他在还阳界时被人引领见过岩画,那是一种时间的标迹,但现在他突然对时间产生了疑问,某种时间或岩画复活了?而尤让他感到时间复活的是那个端坐在卡垫上的老人,显然这是祖母,老人面部绽放着核桃状古老的花纹,两条稀落灰白的辫子垂在黑色藏袍的袍襟上,看上去有一百岁了,你不妨也可说两百岁,或更长,总之老人像时间一样,时间没有年龄。祖母手捻紫檀佛珠,目光悠远凝滞,她的牙已掉得一颗不剩,嘴嚅动着。 老人身边是黑发如漆的年轻母亲,头发从中间分开,朝两肩直泻下来,两个孩子像袋鼠一样依偎着她,一个在袍里,一个在袍外。袍里的孩子还是个婴儿,并且似乎正在生病。婴儿不时地干咳、抽动,有好几次吐出怀里的乳头,结果每次都被黑发女人塞回口中。婴儿越发干咳抽动得厉害,引起男人的不安。黑塔汉子步履沉重走到女人跟前,跟女人咕弄了两句,女人焦虑地摇头。男人俯下身一把从女人怀中抽出光溜溜赤红色的婴儿,举到空中仔细观瞧,他神情严峻,面孔闪烁出青铜般寒冷的光泽。女人茫然而惊恐,呆了片刻,突然疯了似的抢下孩子,重新放回自己怀中。 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幕。生命,婴儿,每个人不都是这么穿越死亡或返回的吗?这里,生命更脆弱,还是更顽强?更晦暗,还是更鲜明? 7 水烧开了。茶也打好了。蒙面少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送到马格面前,马格赶忙接了,用仅会的藏语道谢:"吐乞乞,吐乞乞阿佳啦!"(谢谢,谢谢阿姐)。少女像没听懂一样,没做任何表示。马格有些没趣。马格喝着,少女克尽职守提着铜壶侍立一旁,随时为他添茶,少女一点儿也没因马格使用了她们的语言而惊奇喜悦。 马格认为有必要看看那个生病的个婴儿,刚才那一幕让他看到灰色时间中自己生命的开端。他带有药品,像他这样漂泊流离的生活疾病是唯一的大敌,因此他身上长年带着必备的药物,尽管他很少生病。马格把茶碗递给蒙面少女,表示不需要了,起身向帐篷里沿走去。他到了年轻母亲跟前,示意要看看孩子,女人有些茫然无措。马格的手放在婴儿的头上。马格退回到原地,解开背囊,翻出一个塑料袋,拿出一盒速效伤风感冒胶囊,打开,抽出胶囊的时忽然发现一张字条:亲爱的:保重,生命之树常绿。萍。马格向蒙面少女要了一碗茶,把胶囊打开,药粉倒在碗里。他再次来到婴儿跟前,刚要喂药,被黑塔汉子一把拦住。马格向黑塔汉子解释,但不管马格怎么解释黑塔汉子只是摇头,抓住马格手不放。马格火气上来,一把挣脱了黑塔汉子,黑塔汉子一愣,随即怒目圆睁,幸好蒙面少女赶来,拦住黑塔汉子。她向愤怒的汉子咕哝一会儿,黑塔汉子表情缓和下来,但仍是将信将疑。 “给我,我来。”蒙面人说话了,马格惊奇地把药交给了少女。 马格问:“你能说汉话?” 少女像没听见一样,接过药碗,非常专注地给婴儿喂药, 事情成功了,马格非常高兴,也许是乐极生悲,他回到原地再坐下时突然小腿肚子一阵钻心的疼痛,不禁“哎哟”叫了一声,低头一看,小腿肚子满是血渍,殷红了好大一片──那条狗倒底咬了他一口!黑塔汉子和蒙面少女闻声赶来,马格已小心翼翼挽起裤腿,少女“阿啧”惊叫了一声。其实就是血吓人,伤势并不严重,不过两个小洞,仍在向外淌血。“阿啧啧啧”少女嘴里不断发出奇异的叫声,马格向少女莞尔一笑,摆摆手:“没事,这么点儿小伤,不碍事的。”黑塔汉子向马格竖起大拇指,然后转身走了。 少女端来一铜盆温水放在马格脚下,马格脱下鞋,把脚放在盆里,刚要动手洗伤口,被少女栏住了,她要给马格洗。马格抬起头,他们目光相遇,少女低下头,这是少女第一次在马格面前露出回避的神情。少女索性摘去了头巾,露出她那一直处于神秘状态的面孔,面孔被火光一映,光洁而黝黑,闪烁着青金属般饱满的光泽,非常美,几乎近于地域性的完美。她认为没必要再遵从某些规矩了,所了拉下头巾。 水的温度刚好是马格皮肤的温度,少女从袍襟里取出一小团银雪似的羊羔毛,在水里浸了片刻,然后在马格的伤处轻轻擦拭着,马格居然一点儿也感不到疼痛。她每触一下伤处都要抬眼看一下马格,目光关切而镇定,简直是训练有素。 “你叫什么,能告诉我吗?”马格问。 少女只做事情,并不答话。这时候黑塔汉子回来了,把一只油腻的牛皮袋交给少女。少女接过来,解开牛皮绳,把一种类似草灰的黑色粉倒在手上。 “这是什么?”马格问。 少女不答话,搬起马格的小腿,把药粉轻轻敷在伤口上。药敷好了,再垫上一小团羊羔毛,她开始给马格包扎。她用的是一长条粗糙的毛毯,在马格腿上缠了几圈,然后用力一撕,分做两股,又缠了两圈,系上一个活扣。她完全像个内行,她的那种沉着、专注、毫不理会马格问话的神情简直是一种职业的冷漠,通常医生才有这样的神情。做完了这一切,少女舒了一口气,像欣赏一件艺术品那样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我叫桑尼。”她说,抬起眼睛,“这是藏药,你很快能好。”说完,端起铜盆出了帐篷。 “桑尼”,马格重复着,他终于听到她说话了。她的嗓音纯正清晰,不是任何地方方言,但也不是普通话,更不是新疆少民族那种走样的腔调。马格望着桑尼离去的背影,心里感到无比的亲切。这时候,其他的人都安歇下来,帐篷里静静的响起了鼾声。那个生病的婴儿偶尔还干咳两声,但听起来比刚才好些了。草原之夜仿佛进入了永恒的梦乡。 外面起风了,帐篷在轻轻颤动。不远处一条小溪在涓涓流淌,声音清晰而悦耳。草香吹进帐篷,带来一派清新,沁人心脾。桑尼出去好半天了,不知为什么还不回来,也许她去溪边沐浴了?马格仔细倾听,水声如故,没听出任何异样的声响。尽管旅途劳顿,今夜马格却未觉倦意,他信马由缰地想些事情。第八章 8 桑尼回来了。桑尼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带着一股小溪的清凉来到马格跟前。 “怎么还不睡?”桑尼问。 马格左右看看,桑尼明白了。 “你就睡这里,这里可以睡的,我原来就睡在这里。” 马格说:“我睡了你的地方,那你睡哪里?” “太阳出来你就知道我睡哪里了。”桑尼说。 “要是太阳不出来呢?” “那怎么会?” 马格笑了,拉过背囊,拿出睡袋。 “桑尼你还睡你这里,我到外面睡,平常我就是钻在这里睡的,很暖和的。” “你一直睡野地?” “是呀,找不到人家我就睡野地。” “阿啧!” “你不信?” “那冬天呢?” “不,就这些天睡在外面,我是从拉萨走来的,我要到卡兰去。” “干吗要走着?公路上有很多车呀?” “我不喜欢车。”马格说。 桑尼摇摇头,表示不理解。马格站起来,被桑尼按住了。 “你是我们的客人,可你很不礼貌。” 桑尼蹲下来,“来,躺下睡吧。”说着,桑尼伸手要帮马格脱衣服。 “不,”马格赶忙推开桑尼鱼一样清凉的手臂:“我自己来。” 桑尼扶马格躺下来,轻轻地摸了摸马格的小腿:“疼得可厉害?” “敷了药再没觉得疼。”马格说。 “疼厉害了就叫我。” “你的汉话怎么说得这么好?”马格问。 “你不也会说藏话吗?吐乞乞,阿啧!” “我说得很好笑吧。”马格笑道。 桑尼说:“我在拉萨上过学,老师有许多都是汉族,有上海人,还有北京人。” “你猜我是哪里人?猜猜?” “你哪里的人都不是,你是个怪人,赶快睡吧。”桑尼说着站起来。 马格想,难怪她对自己一点儿也不觉新奇,她见过世面的。桑尼来到帐篷中央,在牛粪火前蹲踞下来,往火上又添了牛粪饼子,然后用土将火埋上,她在封火。帐篷里因火的消失突然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桑尼消失了。好长时间马格听不到任何动静,除了黑塔汉子深沉的鼾声。 桑尼去哪儿了?没有一点儿她的声音。 马格睡得很是不安,几乎是似睡非睡,这时他的眼睛忽然一亮,他醒了。他看到了什么?斗转星移,月渡中天,一道银雪似的月光,自帐篷顶端的开缝处垂直射下,如水银泻地,打在少女身上。四周是黑暗,这束光像舞台,像小剧场的灯光,打在桑尼身上。桑尼坐着,守着牛粪火,一手托腮,一手放在膝盖上,沉思着什么,她光感照人,一如伦勃朗的肖像画。只能看到她的侧影,面孔、手臂、颈窝、披散下来的湿漉漉的头发,这一切在宁静的夜中被月光呈现出来,闪烁着流畅的晶萤的富于质感的的光亮,她精美绝伦,既隐秘,又圣洁!马格揉揉眼睛,觉得像是在梦中,此刻无论他睁着眼还是闭上眼,这画面对他是一样的,他搞不清他醒着,还是睡着?是真实,还是幻觉。马格不知道要不要去惊动她,她在想什么,为什么不睡下? 9 马格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帐门敞开着,阳光泻进来,直抵帐篷底部,可以看见许多微尘和昆虫在光瀑中萤舞,帐内已空无一人。那条大灰狗站在帐门口,在阳光里一动不动,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帐内,说不定它守了马格一夜也未可知,从一开始它就对马格不信任。外面传来牦牛哞哞的叫声,听得出这是早晨的叫声,它们在告诉世界:天亮了。 马格来到帐外,阳光耀眼,草原明净。清新的草原,浑然起伏的草原,有过夜雨的草原,辽阔的尽头是绿草和蓝天融为一体的草原,矮矮的在地平线之下又透露出牙齿般的银峰和雪线的草原,银峰和雪线在这宽广明亮的草原上一点儿也不算什么,就连海拔七千多米的念青唐古拉主峰在这里也不过才露出半个角峰。天际一碧如洗。这是早晨金色正在淡淡退去的草原,淡淡的像披上了一层薄纱。一家人拥有这么美丽辽阔的草原多好,马格目力所及,没发现有第二顶帐篷。 生命,草原,水,多好。生命在这里如同一幅大自然的画卷。别人早都在户外了,穿黑色小皮袍的男孩露着一条胳膊,正搬着一只小羊角力,大一点儿的女孩坐在卡垫上缠着粗毛线,昨夜那病中的婴儿,此刻在年轻母亲背上歪着头看羊和男孩。婴儿不过一岁的样子,却已染上高原紫外线的风霜,小脸蛋让太阳照得像自来红月饼。年轻母亲和祖母──那核桃纹状的老人正在用最简易的梭子织毛毡或卡垫。草地上随意摆放着色彩鲜艳的卡垫,中间一个藏式方桌,看上去已十分久远,四面绘有花鸟、几何图形。桌上放了铜壶,匕首,红色木碗,糌粑,风干肉,以及奶皮子一类的食物。桑尼和格西呢?怎么不见他们? 男孩见马格出来立刻停止了玩耍,赶快跑过来招呼马格吃东西,他要给马格倒茶,结果只能勉强提动铜壶。年轻的母亲笑吟吟地走过来,止住了男孩,那本不是男孩干的。女人给马格倒了茶,把所有的食物都堆到了马格面前。显然女人已摆脱了昨天的焦虑,她轻松、热情地侍奉马格用早餐。马格问,桑尼和格西呢?他们到哪去了?提到名字女人听懂了,朝帐篷另一端指了指,马格放眼望去,看到了他们了,远处,地平线上,黑牦牛和白羊群正向一座浅浅的草山上移动,不,已经有一部分下去了,像弧线一样,好看极了。马格看见了格西和桑尼马上的背影,已经到了山顶,就要过那山岗了—— 大约四年或五年以后马格将在南方一个海滨城市,听到著名的《阿姐鼓》,那时他将想起今天的情景: 那一天羚羊过山岗 回头望 回头望 清晰的身影 很苍凉 天那么低 草那么亮 亚克摇摇藏红花 想留住羚羊 那一天羚羊过山岗 回头望 回头望 清晰的身影 很苍凉 天那么低 草那么亮 低头远去的羚羊 过了那山岗 10 马格用过早餐,开始收抬行装。女主人见马格要走,拦住了马格。女主人不住地摇头,一串一串地说着什么,不时地指指马格的伤腿。男孩也跑过来拉住了马格的背囊,女孩没动,但愣愣地聚睛会神地看着马格。马格完全听不懂女主人的话,但听到了其中反复提到桑尼和格西的名字。马格大致明白了。他的伤腿要长途旅行也确实有些不便,他决定留下来。 马格在卡垫上坐下,把两个孩子招呼过来,大灰狗也跟着跑过来,大模大样站在了两个孩子中间。马格向大灰故意一扬手,表示不喜欢它,大灰立刻缩头弓背向马格大声咆啸起来,男孩使劲吼着大灰,让它走开,大灰不服,伏下身鸣鸣低吼,马格大笑。马格从背囊里拿出压缩干粮,一掰两半,两个孩子各分一块。男孩不由分说就往嘴里放,女孩却迟迟没动,看了一会儿男孩,渐渐的试探性的把干粮往嘴里放。很快她就尝到了甜头,像男孩那样大口吃起来。大灰看看男孩,又看看女孩,忽然把头侧向马格"嘶嘶"叫起来,十分不满的样子。马格又拿了两块送给了女主人和老人,她们都接了,笑得很开心。男孩很快吃完了,又向马格伸出手来,马格摇摇头,比划着肚子,做了一个爆炸的姿势。 现在两个孩子已经喜欢上马格,倒是大灰的样子有些复杂,马格逗它,它也不再吼叫了,但总是不大高兴的样子。男孩,女孩,狗,围着马格,马格想起小时候玩的魔术,于是拿出一张纸叠了一只小三角,套在大拇指上,展示给三个小观众,明明几次他看上去都是放在掖下了,最后他竟从脖子取出来,看得孩子们觉得神奇得不得了。演示了几次,男孩伸手向马格要纸三角,也像马格一样套在手上,但无论怎么弄,他都无法从脖子里取出三角。男孩连比带说,要马格告诉他秘诀,马格拉过男孩,背朝着女孩,大灰却凑过来,而且凑得很近,很快男孩学会了。男孩高兴极了,立刻强行女孩当他的观众,得意洋洋地表演了几次,觉得还不够,又跑到母亲那边去了。马格拉过女孩,抚摸着她的头发,禁不住问她叫什么,她当然听不懂他的话,马格尽可能的说出了许多藏族女孩名字,突然,女孩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喊出了“索朗央宗”,声音是那样清纯,可爱极了。“索朗央宗”马格重复着确认几次,小央宗都点了头。马格又指指那边的男孩,女孩看了一眼男孩,转过头来:“顿珠尼玛”。“顿珠?”马格问,小央宗点了头。“顿珠,顿珠尼玛!”马格向那边喊道。那边的人全都回过头来,惊奇地看着这边,顿珠飞也似地跑过来,向马格说了句什么,马格只能摇头了。 马格想起背囊里还有一只口琴。想到口琴马格非常兴奋,他可有很长时间没动它了。现在他至少可以有两个听众,不,是个三,还有大灰呢。口琴在他孤独、无聊和困厄的时候给他带来过安慰,伴他度过了许多白天和夜晚的时光。马格本来他是带着一把吉他上路的,但很快他发现吉他使他过于引人注目了,而且一点儿也不浪漫。三个月后,他在长江边一个小城已是一个非常缭倒的形象,头发很长,钱已花光。他不得不投身于一个建筑工地,用手推车向江对岸运送砂石。他卖掉了吉他,换回了钞票和一只口琴。 马格把口琴交给顿珠。顿珠把口琴吹得声音很大,上气不接下气,脸也涨红了,但到了央宗手上就变得很轻了,一下一下的,看得出索朗央宗在听自己发出的声音。他们的新鲜劲稍稍过去一点儿后,马格把口琴收回来,指着口琴的孔:“1”,他说,要求他们跟着他发声,很快他们就明白他的意思,跟着他大声地唱起“1、2、3、4、5、6、7、1.”唱了很多遍,马格开始吹一个音,他们唱一个音。马格把琴交给了央宗,当央宗试着吹出了刚刚学会的音阶时,高兴得两眼放光。顿珠跟她要琴,这回央宗再不让着弟弟,她一边躲闪,一边吹着,急得顿珠跟在后面连叫带追,在草地上兜起圈子,大灰站了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这样马格与两个孩子度过了快乐的一天。 11 太阳落山,金晖遍洒草原。桑尼和格西赶着牛羊回来了,马格率领央宗、顿珠、大灰前去迎接,他们迎着火红的太阳站成一排,影子拉得长长,高低错落。大灰飞奔而去,十分矫健。桑尼策马扬鞭,从羊群里突跃出来,很快与大灰相遇,大灰跟着桑尼跑了一阵,然后又转身奔向了大面积的牛羊。桑尼跳下马来,非常快乐的样子。 “我真怕你就走了哟。”桑尼气喘嘘嘘的说。 “我要是走了呢?”马格笑道。 “那我会骑马追你去,你走不远的,你有腿伤呀。腿怎么样了?” “没什么问题了,明天就能上路了。” “那怎么行,你要养好伤才能走。你今天一定闷闷的,是吧?” “不,一点儿不。” “明天就好了,我可以不去了,陪你说话。今天哥哥有事要办,我不去不行,他要去乡里报名参加赛马会,很快就要到赛马节了,我们全家都要去卡兰呢。” 顿珠突然吹响了口琴,他早就跃跃欲试了,可桑尼一直在跟马格说话,没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现在桑尼惊奇地看着顿珠,显然她在问他什么。桑尼接过口琴,顿珠和央宗开始哇啦哇啦,你一句,我一句,讲起今天发生的事情。 “他们喜欢上你了,他们说不要你走。”桑尼对马格说。 “他们两个都非常聪明,你可以让他们给你表演一下。” 桑尼转过头,要顿珠吹给她看看,顿珠就吹起来。 “央宗吹得要好一点儿。”马格说。 “这叫什么?”桑尼问吹的是什么。 “这是音阶,要想吹出歌来,必须从音阶开始。”马格说。 这时候,格西也到了,跳下马来,搂着马格的肩拍了拍,同马格说着什么,桑尼告诉马格,哥哥一会儿要同他喝酒,要一醉方休哟。格西从袍子里拿出一瓶酒在马格眼前晃着,说着什么,同时指着袍子里,意思还有。桑尼告诉马格,哥哥说知道汉人爱喝啤酒,所以去乡里的时候特意买了啤酒。马格接过啤酒看了看,是兰州牌啤酒,拉萨人喝的啤酒大多是这牌子,他很熟悉,让马格奇怪的是在这草原深处居然也有啤酒,他看了看生产日期,果不出所料,已经过期很长时间了。马格拍了一下格西,举起酒瓶比划了一下喝酒的姿势,然后竖起大拇指晃了晃,表示非常高兴。 年轻的女主人早已忙活起来,在格西他们还没回来的时,她已经打出了新鲜的酥油茶,准备好了各种食物,只等格西回来杀一只肥羊。今晚一家人要款待远方的客人。孩子们同马格玩得那样开心,女主人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干起活总是带着笑容。 当酥油灯燃起的时候,晚宴开始了。女主人烤在火上的羊肉飘香四溢,让马格惊讶的是,藏桌上摆着的一只肥嫩的羊腿,羊腿上插了数把雪亮的藏刀,像是要准备生吃的意思。这时候,青棵酒已斟满,格西一只手托着木碗,一只手的无名指点着酒,在空中弹了三下,然后一饮而尽。这点儿规矩马格还懂,像格西一样,马格也向空中弹了三下。他们一连喝了三碗。格西从桌上抽出一把藏刀,从侧面割下薄薄一片鲜嫩的羊肉放到马格的盘里,盘里放了辣椒面和盐,马格有些犹豫,看看了桑尼,桑尼告诉马格,草原上羊肉有三种吃法,一是风干,一是烧或煮,再有就是把最嫩最好的肉留下生食。 “你吃吧,没事的,很好吃的。”桑尼说。 马格试着把肉放到嘴里,结果发现肉嫩极了,比熟肉还好嚼,而且一点儿不膻,他向格西竖起大拇指,不住地点头。他非常兴奋,心中陡然生出一股陌生的豪气,于是也从肉上抽出藏刀,自己割肉,大嚼起来。女主人过来给马格敬酒,小央宗抱着娃娃站在一旁,女主人举碗齐眉,放开嗓子就唱起了来。马格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西藏一支最古老也是最流行的歌,叫《敬酒歌》,只要有酒的地方就有这支歌。马格口琴在顿珠手里,现在他从顿珠手里要过来,伴着女主人的歌吹起了口琴。随着琴声,桑尼首先加入了进来,接着格西、顿珠、央宗所有人都唱起来,歌声、童声、琴声,火光,使夜晚的帐篷在孤独宁静的大草原上成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事件。马格做梦也想不到,在他的生活中会有这么奇妙的一天。马格真的喝醉了,啤酒、青棵酒,一碗接一碗,他醉得一踏糊涂,感觉地球真的旋转起来,开始还觉得在轨道上,后来慢慢的进入了圆心,最后成了一个点,然后他失去了知觉。 12 阳光普照,温暖和煦,亮草像白银一样,闪闪发光。天高野阔,白亮的云影像某种白色的活跃的小动物,潜伏在地平线之下,跃跃欲试,但怎么也升不起来。天空如洗,一碧万顷。阳光,孩子,马格,桑尼,河岸,水鸟。稍远一点儿的藏青马独自享受着阳光和青草。 大灰随格西放牧去了,孩子们离不开马格,现在他们正在河边沐浴,打着水花。这是高原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也是藏民族传统的沐浴节。桑尼在河边清洗着卡垫,她已经洗好好几块了,都铺在了河岸上。马格为央宗和顿珠擦洗身上,他们不时把水花撩到马格身上。他们还要马格也下水。马格起初还担心自己的伤腿,但桑尼说沐浴节的水是圣水,可去除百病。马格不再犹豫了,况且三天来,他的伤口愈和得很快,已经结下了硬结。马格脱下衣服,只穿了件短裤下到水里。河水清浅,很凉,最深的地方也只齐到马格的腰际。马格一下子漂了起来,并且顺流而下,这使央宗、顿珠、甚至岸上的桑尼也大感惊奇。他们虽然有河边沐浴传统,但从没有人在河上畅游。 马格顺流而下,游得十分轻松。河水呈"s"形,马格不断变换着游姿,地势平缓,水流很慢,马格素面朝天,有一种融入蓝天的感觉。不知不觉马格已到了很远的地方,当他从河中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已无法看到桑尼她们。他开始以自由泳和大力蛙泳向回游,眼前一片水雾和浪花,他第一次感到阻力与速度的较量,阻力唤起了他的斗志,他像一条巨鲨,溯流而上。两个转弯之后他停下来,并且一下从河中站了起来。他看到了桑尼,桑尼在沐浴,侧身站在水边上,不断向后掠着长发,乌黑的湿发被拧去水后披散在白晰的肩上,河水清澈,刚好齐到她胸部,脸上和胸上布满水滴,水滴反射着太阳,像许多钻石不断从空中落下来,掉到她月亮般的rx房上。央宗和顿珠看到了马格,她们好半天没见到他了,或许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大喊着,从岸上冲过来,马格迎面向她们游去。顿珠的央宗跟在岸上跑,马格便游到了桑尼跟前。 桑尼看着马格,并无羞涩,她关心的是马格的腿伤。 “不,刚下水时有点儿感觉,现在一点儿都没了。” “你会游泳真好,我们从没想到要游泳。”桑尼说。 “你想学,我来教你。你漂亮极了。” “水是神住的地方,神只让我们沐浴,没说过我们可以游泳。” “我可以吗?”马格笑道:“我没向神请示就游了,神会惩罚我吗?” “你是汉人,你们不信神。” “谁说我不信?刚刚我还见到神了呢?” “在哪里?”桑尼睁大了眼睛。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阿啧!啧啧啧。” 马格大笑,再次顺流而下,桑尼低下头,桑尼背后喊道:“当心,别太远了!” 13 马格从岸上漫步回来的时,桑尼早已上岸,夏日的邦典裙穿在她身,使她很像草原上常见到的一种蝴蝶。桑尼正在和央宗、顿珠吃奶皮,喝着绿塑料暖瓶里的酥油茶。河水缓缓奔流,两岸芳草青翠,藏青马也凑了过来,在主人背后,仿佛嗅到了什么,不时地低下头寻寻觅觅。桑尼招呼马格赶快歇歇,她早已给马格的茶倒好。马格坐下来,央宗双手端起碗,送到马格手里。 “你游了那么远,我都看不到你了,看来你的腿是不疼了。”桑尼说。 “我很久没游泳了,”马格说,呷了一中茶:“在拉萨的时候,拉萨河很蓝,可没人敢下去游泳。有一次我想渡河,被人拦住了,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他们说拉萨河是一位女神,看起来很美,但心是冷酷的,下去就别想上来。” “那是坏人编的故事,淹死的都是做过坏事的。” “你说,我会淹死吗?” “菩萨会保佑你。” “真的,等我回拉萨河一定要游一次拉萨河。” “你别。” “你不说菩萨会保佑我?” “可菩萨也有不高兴的时候。” 桑尼善良而聪明,马格无法难倒她。桑尼对拉萨并不陌生,她的舅舅在拉萨做驾驶员,她跟着舅舅在拉萨上了五年小学,舅舅死于一场车祸,她回到了草原。 “人们说他喝醉了酒,车翻在山涧里。”桑尼说。 “很想舅舅,是吗。”马格说。 桑尼点点头。 马格从顿珠手里要过口琴,想了想,吹了一支舒缓的曲子。口琴马格已答应给顿珠了,顿珠使劲盯着马格看,恐怕不还给他。马格提议桑尼唱一支草原上的歌,他给她伴奏。桑尼说想唱一支在拉萨时唱的歌,马格一听,居然是朱明瑛唱的《请到天涯海角来》,真是神奇,流行歌曲已流进大草原了。这歌热烈、粗犷,草原人喜欢,很快顿珠和小央宗也一齐拍手唱起来,他们边唱边跳,转起圈来。顿珠瞧准一个机会,把口琴从马格手里抢了过去,马格牵着顿珠一只手,另一只伸给了桑尼,合着节拍跳起了草原的土风舞。 七八两月是草原一年中最旺盛的季节,日照充足,河水清浅,牛羊安详,是草原人享受大自然的季节。第二天,马格桑尼带着两个孩子又玩了一天,藏青和大灰马跟着他们。下午,马格同桑尼说,他的腿完全好了,他想明天走。这个问题昨天马格就提出来,桑尼说再过一阵子她们全家也要去卡兰,参加卡兰一年一度八月的赛马会,桑尼希望马格那时再走,同她们一起上路,那时他的腿完全好了。马格说可以再待两天,不过恐怕等不到八月。夜晚,马格扪心自问,他能不能彻底接受这儿的生活?如果不能,他还是早些离开。桑尼像圣女一样可爱,她属于草原,而他不过是一个过客。他想做什么,完全可以,但他不能。不,尽管这里有某种风俗,他完全可以不负责任,但是不能。桑尼在他心目中是崇高的,他们感情笃厚。他沦落至此,有这样一份圣洁,足可以照耀他一生。保有这份纯洁吧,为这份纯洁活下去。 现在他们坐在河边,桑尼半晌不语。 “到了卡兰,我可以去赛马会上找你们。”马格说。 “你能在卡兰那么久么?”桑尼问。 “可以。”马格说。 “走那么远的路,你的腿能行?” “你不是说这里离卡兰不远么,我看再走两三天可以了。” “你骑马走吧。”桑尼说,“骑我的马,我已经跟哥哥说好了,你非要走,就骑我的藏青马走,一天就可以到卡兰了。” 马格心中感动,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抑制住某种强烈的冲动,望着远方。 “好吧,桑尼。”他说。 “可你还不会骑马,你要学会了骑马才能走呵。”桑尼说。 “骑马还用学么?” “要学的,要学的”“我现在就给你骑一个。”马格说着,兴奋地跳起来。第九章 14 马格牵过藏青马,飞身就上。藏青马腾空,马格一个倒仰摔下来,桑尼格格大笑。马格从地上爬起来,窘迫地看着桑尼。桑尼掩笑:“骑吧,骑吧,你本事可大了,我可不教你,摔瘸了你就不用想走了。” 马格围着藏青马左看又看,他不信骑不上它,藏青马有了防备,不再让马格再接近它,马格现在只好求助桑尼了。桑尼站起来,“今天天晚了,明天吧,我们得回去了。”桑尼吹了声口哨,藏青马回到桑尼身旁。 “我就不信!” 马格突然大喊一声,乘藏青向桑尼喷鼻子,再次飞身上马。这回他一把抓住了马僵绳,藏青马"咴咴"嘶叫,愤怒地腾空,上下颠簸,马格弓起身像个醉汉,好几次险些跌落马下。马格学聪明了,身子随着马起落,一拍马屁股,“走吧!”“等等!”桑尼喊了一声,桑尼真怕马格出什么事,随着一声喊也飞身上了马,藏青马安静下来。 “你管前,我管后,抓稳僵绳。”桑尼说。 藏青马沿着河岸有节奏地小跑起来。马格惊魂甫定,就开始得意起来。 “桑尼,你瞧,我怎么样,还行吧。” “不许说话。” “怎么样呀,桑尼?” “低下身去。” “瞧,它加速了,啊,快飞到天上去了!”马格野性上来,快马加鞭。 “听见没,不许说话,再说话会把你扔下去。” “想扔你就扔吧。”马格几乎是对着天空喊叫。 藏青马在河岸上飞奔起来,正好又到了河的转弯处,桑尼突然喊了句什么,一拍马屁股,藏青马向着河水腾空飞起,马格大叫一声:“桑尼!” 他们连人带马一齐跃到了河里,人和马都漂起来。 藏青马带着马格和桑尼渡过了河,继续在河岸上奔跑。阳光普照,水滴飞扬,马格觉得刚才那一瞬是那么神奇,恍在梦中。马格勒住僵绳,藏青马缓缓停下来。桑尼和马格跳下马。桑尼浑身湿透。 “桑尼,刚才是怎么回事?”马格好像还没醒过梦来似的问。 “你太得意了,吓吓你。” “可你也落水了,你这是同归于尽呀。” “我不管,反正给你扔下去了。” 桑尼掠着头发,水哗哗往下淌,含水的紫花邦典裙紧贴在身上,下摆的皱褶呈现出水淋淋的质感。高原阳光强烈,马格和桑尼面孔很快干了,非常光滑,像镀了一层薄釉,黝黑、纯净。他们在阳光中走着。 “桑尼,你瞧,我算是会骑马了吧。” 桑尼点点头,“明天你可以走了。”桑尼说。 夕阳西下,他们再次渡河。在金色的风中,他们奔驰。 第二天一早,全家人出动为马格送行,女主人给马格装了许多吃的喝的,格西与马格拥抱,老祖母驼着背在阳光中,手捻佛珠看着他,眼白饱含着阳光。马格骑上马,桑尼还是有点不放心,要看马格走一程,马格下马,桑尼不让他下,扶着马随马格走了一程,大灰跑前跑后,两个孩子也跟着,送了一程,马格停下,俯身搂了搂桑尼,要桑尼回去。桑尼这才停下,马格挥着手,渐渐远去,走出很远了,回头望望,茫茫草原分站着桑尼、顿珠、央宗,狗的身影,再往后,是格西,老人,女主人,像大地上的浮雕,一动不动。马格流泪了,跃过了草山。天上唱道: 那一天羚羊过山岗 回头望 回头望 清晰的身影 很苍凉 天那么低 草那么亮 亚克摇摇藏红花 想留住羚羊 那一天羚羊过山岗 回头望 回头望 清晰的身影 很苍凉 天那么低 草那么亮 低头远去的羚羊 过了那山岗 第四章 飞地 1 最后的,也是最初的那只鹰消失了,风也就消失了。整整一天天空晴朗,鹰是天空惟一的标迹。太阳早已沉落,现在正从前面高地上收回它那的淡淡最后的余晖。大地暗下来,变得异常静默。那条河流由于突然失去光感,变得无精打彩,呈现出原有的荒凉与羸弱,在这垂暮时刻它甚至预先遁入夜色,变成一道掠影,一道大地的划痕。藏青马也开始咴咴的叫。它累了,它的叫声同早晨的叫声已经完全两样正像那条河已不是早晨的河。 按照桑尼的说法,只要看到那座圆顶的草山,卡兰就不远了。一缕青烟正从那后面冉冉升起。马格翻上了高地,看到了下面一片并不旺盛的灯火。卡兰在英雄史诗中是个古镇,但像一切游牧民族很少留下地面建筑一样,现在的卡兰事实上是一个新兴的市镇。街区主要由白铁皮房屋构成,一现些现代化建筑正在崛起,尚未构成街景,倒是那些街头简陋的但灯火通明的小店和露天市场构成了卡兰的繁荣,几乎所有的店铺都放着同一支热烈粗广的流行歌曲。 马格骑马穿过夜晚的街市,高视阔步,颇有几分堂.吉诃德的架势。他去文化局。文化局在镇北围栏牧场一带,尽管面积很大,还是像内地的机关大院一样,建起了又高又大的土坯围墙,墙头布满了玻璃碴、薄铁片一类闪闪发光的东西。多好的月光、星星,草原空旷无边,他们防谁呢?或者仅仅是出于习惯?围墙建得很好,但大门却形同虚设,没有传达室,也没有门,事实上只是一个类似倒了一面墙的豁口,一个夜色下的黑洞。马格朝“洞”里窥望了一下,但见几排铁皮屋顶的平房排列在空空荡荡犹如牧场的院内,白铁皮屋顶在夜空下放着哗哗的月光,马格牵着马走进豁口,在一个人声鼎沸、亮着日光灯的房前停下来,拴好马,轻轻叩响房门。 里面有人,有许多人,就是没人应声。马格有些犹豫了,他一点儿把握也没有,听说这帮家伙儿多半是些疯子、艺术家和淘金者。一阵少女银铃似的笑声甩出窗外,吓了马格一跳。上帝,还有女人!马格浑身一爽,有一种被清泉沐浴的感觉。马格不再犹豫,至少,为了这个妞也要把门砸开。 马格加重了砸门声,仍没反应,他一把把门拉开,高大的身驱跨了进去。乱哄哄一屋子人,坐得满满的,男男女女,居然还有一个蓝眼睛大胡子的老外,法国人或英国人。发出银铃笑声的小妞坐在老外身边,挨得很近,小妞穿了一件红色的蝙蝠衫,很艳,宝石般贞洁的眼睛让马格不敢造次。 “请问,哪位是成岩先生?”马格问。 马格又问了一遍。 马格感到某种目光射来,问他是谁,这人声音嘶哑,是个瘦削高大的家伙儿,浓黑的唇须下叼着一支硕大的烟斗。大概是他要找的人。 “我叫马格,战马的马,田字格的格。” “写诗的?” “不,不是。” 成岩垂下目光,转瞬又抬起来:“找我有事么?” “我有个朋友,也是您的朋友。” “谁?” “元福,哦,谢元福。” 人们大笑,看来都知道元福,元福并没吹牛。人们笑了一阵,撇开马格继续他们原来的话题。诗人是谈话的中心。马格站在门口,没人招呼他坐下,也没人问他从哪里来,需不需要一杯水,如果他这时转身离去毫无疑问没人会注意他,或许人们希望他走开。这点儿冷遇当然不算什么,马格走南闯北见得多了。自己找地坐吧,但没有,没他的地方,得了,凑合点儿吧,坐地上也一样。门还敞着,马格拉上门,席地坐下来,他也实在是累了。 2 他们在高谈阔论。红色小妞外语很厉害,不断把人们的谈话内容翻译给红胡子老外,老外不断提出一些问题。马格大致听明白一点儿。马格无心人们谈论什么,他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解开背囊,拿出一只爆了瓷的搪瓷缸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放在了地上。他需要一杯水,哪怕是凉水也好。算了,还是先吃点儿什么吧。他的包里有不少奶皮、糌粑和风干肉,现在他把它们拿出来,大吃大嚼起来。尽管没有水,他仍然吃得很香,他饿了,腮部一鼓一鼓,像马吃草料。他的嘴唇干裂,暴皮,挂了一层白霜,有两个地方在向外殷血,血浸红了他的牙齿,合着食物,颇有点儿茹毛饮血的样子。不时有人向他这里投上一瞥,如果马格注意到他会摆一下手,示意谈你们的。 马格吃着风干肉,味道十分膻浓。在拉萨的时候,他只是听说过这种肉,但从未品偿过,更没想到这些天它会成为他主要的食物。 口喝,他多需要一杯水。而他们在谈论一个叫博尔赫斯的人,另一些人在谈论梵高。梵高马格还知道一点儿,但博尔赫斯让马格愤怒,这个像非洲沙漠一样干燥的名字让马格觉得嗓子眼儿要起火冒烟。他的搪瓷缸子早已摆在地上,像空空的讨饭碗,像一种请求,但没人理会。马格站起来,决定采取行动。暖壶在诗人脚下,马格拿着硕大的缸子,磕磕绊绊穿过高谈阔论的人丛,来到诗人脚下。他的高大的身躯让坐着人的视线发生中断,效果大致像一堵墙那样,而他身上那股草原藏民才有的腥膻味更是让他身的人火冒三丈。 面对诗人,马格点头哈腰:“如果您不介意,如果可以的话,如果——‘马格一连用了好几个如果,’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能否使用一下您脚下的暖壶?” 诗人毫无表情,像他的诗歌,零度。 “您同意了?您真是好人。对了,元福还孝敬了您一条红塔山,我给您带来了。”马格一唠叨着拿起暖壶,空的,拿起另一支,也是所剩无几,他摇晃了一下,听了听,连水碱一并倒入缸子,把另外那只的剩根儿也倒上了,总算凑了半缸子水,然后穿过人丛退回原地。 诗人始终未吭一声,但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刚才存在于房间的那个叫博尔赫斯的人突然化为乌有和沉寂。现在只有一种声音,那就是马格唏溜唏溜喝热水的声响。他可真让人讨厌,这种局面马格也不曾料到。马格目光冷下来,不再含有丝毫的戏仿的味道。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他不过是讨了碗水喝,仅此而已。按理说他远道而来,他们招待他一碗水喝是起码的人之常情,但他们并没这样做,马格只有自己采取行动,而这种行动始料不及的对这儿的人们构成了事实上的挑战行为。人们一方面厌恶、愤愤然,一方面又没有充分的理由发作,因为马格毕竟只为了一碗水。他们情绪低落,束手无策,面对唏溜唏溜的响声无异于受着某种煎熬,连两个老外也看出了问题。人们再也忍耐不了了,纷纷把不满的、怨恨的目光投给了诗人,马格毕竟声称投奔他来的。成岩叼着他的大黑烟斗-动不动盯视着什么,仿佛漫不经心。 3 诗人吐了口浓浓的烟雾,用低沉而又清晰的嗓音向马格问道: “听你说话像北京人,是么?” “我只能说出生在北京。”马格双手按着缸子说。 “到西藏多久了?”诗人问。 “我还真说不大清楚,我这人没时间概念。”马格说。 诗人不再理会马格,把面孔转向众人。 “诸位,你们大家有谁需要他吗?瞧,他很壮实,不用说绝对是把好手。”成岩的表情和口吻就像给人们推荐一头马或骡子,听上去有一种低调的耐人寻味的幽默。有人笑出了声,是红色小妞。 马格知道他得走了,自嘲地笑道:“有人曾经养了两匹马,死了一匹,把我叫去了。后来他把另一匹马也卖了。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相当于两匹马,或至少一头骡子。” 诗人冷酷地说:“我们不需要马,更不要骡子,这儿不是牲口棚,是文化部门,没什么活儿要你干,”诗人顿了片刻,“没人需要你。”诗人挥了挥大黑烟斗,像斯大林在二战中那样。 “这我看出来了,”马格说:“我来这儿没指望你们送我一碗饭吃,我不过是讨碗水喝罢了,很快就走。” “你呆得太久了。你没瞧见你已经妨碍了我们。”诗人字斟句酌。 马格把最后一点儿碱水喝干,“别忙,马上,唉,要是再有这么一大缸子水才过瘾呢。”马格自言自语,开始收拾东西。 “你们聊你们的。”他抬了下头说。 马格把吃剩下的奶渣、风干肉条、搪瓷缸子塞进行囊。站起来的时夸张地向众人伸了个懒腰,“很抱歉,各位,打扰了。”他说,然后穿过人丛,走到诗人跟前,“你们这儿的水真难喝。你的烟。”马格说,把烟扔到沙发上,向诗人伸出手,准备握别。 “怎么,您不肯赏脸?这手还可以吧?”的确是一双大手。 成岩一时无措,握这只手吧,就等于承认了这种嘲弄,而且要多荒唐有多荒唐。不握吧,马格伸出了手,并且看上去很礼貌。诗人眉头微皱,马格手停在了空中,他决心要迫使诗人就范。选择吧,要么乖乖地握手,要么就自己你撕下你付臭面孔。 “我在等您的手。”马格说,手又向诗人靠近了一点儿,几乎到了诗人的脸上。诗人“啪”的一声把马络的手打到了一边。 “滚!你他妈的臭烘烘的,赶紧滚!” “愤怒出诗人。”马格遗憾地摇摇头,“诸位,感谢盛情款待,”马格转向门口,忽又回过身朝向红胡子老外:“博尔赫斯是谁?”马格用英语问道,“是您吗?” 红胡老外眼睛一亮:“不,不,是阿根廷人,一个作家。” “您是诗人,或者间谍?” “我是旅行家,摄影家,我喜欢东方。” “那我得向您提出警告,到我们中国来,您得遵守中国的法律,”马格看了一眼旁边的红色小妞,低声道:“不许勾引中国妇女。”马格贴近老外的耳朵,“当心你的生殖器,我们这儿有专门对付生殖器中国话叫xx巴的法律。” 红胡子差点儿跳起来,转向红色小妞:“他说,你们国家有专门对付生殖器的法律,xx巴的法律?是这样吗?” 红色小妞脸立刻变得通红:“别理他,他是个无赖,流氓。” 门外面忽然晌起一阵马嘶,马格心中一动,心说,算了,你走吧。他的眼前已呈现出藏青马的样子,因此当走出房间的时就像走在大草原上那样,目空一切。皓月当空,他看到藏青马立在夜色中,流线形的轮廓异常清晰,见主人来了高兴得直弹动四蹄,嘴里发着呜呜响声。马格来到藏青马跟前,轻轻地抚摩着它的鬃毛,藏青马顺从地在马格宽阔的胸前蹭来蹭去。“行了,老兄,这儿的人不欢迎咱们,咱们走吧。”他说,解下缰绳,牵着藏青马缓缓向大门的黑洞走去。 4 草原的夜,似睡非睡的夜,摇摇晃晃的夜。马格懒洋洋地回头观望,他看见浓郁的夜色中,一只手电筒的光亮一颠一颤地向他这里跳动着,这人在喊他。马格勒住马头,渐渐看出是一个穿浅色的风衣的人,由于脚步轻盈,看上去像月色下的一团云。来人走到马格近前,把手电直照在马格脸上,弄得马格不得不使劲扬起面孔,用手挡着光亮看着来人。 “您是不是先把手电移开一点儿?”马格说。 女人赶忙关掉手电,连声道歉。 “您请我回去?为什么?”马格问。 刚才在房间里马格并未注意到这个女人,但显然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请跟我走吧。”女人没马上回答。 马格下了马,“您是上帝,还是他的仆人?” “你也不是凡人。”来人笑道,口齿纯净,一口北京音。 “您是北京的?” “是,我是北京的。” 他们边走边搭着话。 “在北京哪儿?” “翠微路。” “噢,部队大院的。” “是。” “您是诗人,还是作家?” “这有什么不同?” “我希望您是作家,对了,您写侦探小说吗?” “不,我从不写侦探小说。” “您看侦探小说吗?” “一般不看,从没看过。” 马格二次走进文化局的黑洞。女人住在第二排房子,在一间亮着灯的房门口他们停下来,女人开门,马格把马栓在一处晾衣服的木桩上,拍了拍藏青马。 女人开了房门。日光灯照得房间骤亮,相当整洁的房间,沙发、茶几、暖壶显然是公家配给的,写字台上摊着书、稿纸、笔筒、墨水瓶-对宽敞明亮的文件柜式占去了多半面墙,旁边是-个角门,通往卧室。如果不是对面墙上一幅油画,马格几乎认为自己被带到了某个办公室。油画画的像是女主人,但不又不太象,十分朦胧,肖像是孤立的,或者说是孤独的,与房间的公用气氛很不协调,有一种和房间强烈的对立感。或许肖像是女人真实的存在。 “茶可能泡不开了,你喝咖啡吗?”女人问。 “行,喝什么都行。” “要加糖吗?”女人又问。 “加糖。”马格说。 马格转过身来:“这画上的人是你吗?” “是,你觉得不像?” “不太像你,要不就是你不太像她。” “是拉萨的一位画家画的。” “我说也不会是你们这儿人画的,挺棒的。” “你懂油画?” “别说油画,岩画我也见过。” “你见过岩画?在哪儿?” “在秦岭,一条山谷里,见过的人现在可能不超过两个。” “真的?” 女人把咖啡放到茶几上,马格端起来喝了一口,不禁吸了口冷气,差点儿吐出来。 “你还说这水泡不开茶,烫着了我啦。” “你以为喝凉水呢,不会慢点儿。”女人笑道。 “唉,如今我也只配饮凉水。现在开始吗?”马格问。 “什么开始?” “你不是作家吗?” “是呀。” “需要我做什么?” 女人脱去风衣,一件米色高领羊绒衫衬托着一张线条清晰的面孔,身材修长,一个不错的女人,差不多有三十岁的样子。 “说吧,需要我什么?我的故事,经历,您是写小说的,找我算是您找对人了,我的故事是您坐在屋里想不出来,我刚才说到岩画,我看出来了,您感兴趣。” “我的确对你感兴趣,不过不是现在,你需要清洗一下,刷刷牙,几天没刷牙了?” “有一个月了?” “你的味道太重了,对不起,我得把窗户打开?我真的有点受不了。” 女人打开窗子,然后去厨房烧水。马格感到清新的空气,同时感到自己腥膻的味道,就像他去寺院时那股陈年酥油的味道。 “喂,”马格对着厨房喊:“我怎么称呼您呢?” “果丹。” “果丹?果丹皮?”马格自言自语,想起童年的一种食物。 “你说什么?” “我听着怎么像藏族的名字?” “我出生在西藏。” “你是藏族?” “不,不是,我就是汉族。” 5 卫生间的水声一听就是个男人在里面。水声很大,水几乎要从门坎涌流出来。“热水不多,你慢点儿洗。”果丹站在门外喊了一声,但水声并没因此小下来。果丹把一套被子放在长沙发上,长沙发就算马格的床了。马格洗也白洗,他没有换洗的衣服,果丹不可能给他提供一套男人的衣服,他洗完穿什么?她有点发愁,弄不懂他身上的哪来的那么大酥油味。这个人是谁,从哪里来她完全不了解。当然,他来自北京,这让她感到亲切,但开始她可没感到亲切。她像所有人一样,对这个不速之客感到不快,特别是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让人十分讨厌。如果没有外国友人访问倒也罢了,今天还有两个英国人在场。他一身污垢,大吃大嚼,放肆地吞咽一种肉干,恶气熏天。是的,她看见他拿出搪瓷缸子,后来放在了地上。他需要一杯水,一杯水会让他的咀嚼变得容易一些。但谁会在这时请他喝水呢?她讨厌这个像马一样咀嚼的人,但出于小说家职业习惯她不时向他投上一瞥。他面孔荒凉,眼睛很大,像个康巴人。当她突然看到他两边干裂的嘴角淌出血,他就着自己的血吃东西,她大为触动。这个人远道而来,无论如何招待他一杯水是应该的。也就在这时她看到他目光里另外的东西。他似乎一点也不感到疼痛,目光平静,甚至是悠远的。他请求成岩使用他脚下的暖壶,他用了“使用”一词,他的身影挡住了许多人的视线,他的身材这里只有成岩可与之相比,但宽度差了一些。他喝水的响声中止了人们的谈话,后来发生的一切让她感到悲哀。他向成岩伸出了手。他同老外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懂,但英国人显然听懂了,这个人是谁?她感到由衷的惊讶。 她出生在西藏,八岁到了北京,13岁当兵,七年后脱下军装进入大学,二十三岁发表了第一个短篇小说。作品写的是十八军女兵进藏的故事,她母亲的故事。小说使她一举成名,一时成为大学里人们谈论的公众人物。这以前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隐身人,她很少甚至避免谈论自己的经历,她不希望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尽管如此,她还是受到少数人的关注。她志向高远,心灵神秘,让试着追求她的人一开始便有些望而怯步。她成了名人,但一直保持低调。毕业分配她既没考研,也没留在北京,而是再次远高高飞,选择了她梦魂牵绕的西藏。临行前她上了电视,报纸,成为新时期大学生榜样。她在电视上直言不讳,谈到理想、奉献、精神、价值回归诸多话题,引起人们的非议。她不拒绝采访,一时成为灸手可热的媒体人物。 她先到了拉萨,在一家文学杂志当编辑。拉萨有许多内地来的大学生,把内地时尚也带到了那里,人们穿牛仔装,西装,蝙蝠衫,读弗洛伊德、福克纳或博尔赫斯,无论内地新出现什么新的思潮或阅读,拉萨人们都紧追不舍,生怕被扔在时代时代格局之外。果丹远离时尚,一退再退,退到藏北卡兰,再往北就是无人区了,但问题似乎并没得到真正解决。西藏并非塔希堤,无人区也不是。事实上他们多数时间并没生活在西藏,而是生活在文化局有着漫长围墙的大院里,生活在他们自己之中,而他们内心感受的仍是内地的波涛。他们的写作或绘画技巧日臻完善,但内容苍白无力。所幸果丹还有自己的童年,父辈,有自己的精神资源,因此她是沉静的。但现实是难以把握的,周围人的真实状态让她感到生命的空洞,困顿,以及全部的无聊与虚弱。到目前为止,包括成岩似乎都已陷于做出最后决断的时刻。 西藏太寂静了。寂静得难以把握,甚至不可理喻,没有时间刻度。一个过于庞大的空间往往会将时间消灭,即使坚定如果丹者,也常常在冬天的风中试图听到时间的颤动,但只有风或风后的无声。风是时间吗?有时果丹问自己。风不是时间。风是。风来自时间的空洞,最终归于空洞。墙外是茫茫草原。走出去,马上就得回来。没有故事。没有人物,时间,地点、高xdx潮。他们每月都把钱花得精光,尽可能吃得好一点儿,穿得入时一点儿,他们穿西装,牛仔装,蝙蝠衫,使用防晒霜,高级化装品,喝果珍、雀巢或麦氏咖啡,读弗洛伊德、萨特、荣格、马尔克斯或罗兰巴特,总之无论内地新出现什么他们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被扔在格局之外。他们曾抛弃城市文明,现在又在这里建立起来。他们的创作也随之发生了危机,她的小说作品受到冷遇,不得不转向而散文和随笔,约稿单不断寄来,她几乎成了一个随笔作家。小说需要生活,她身在卡兰却并不真正拥有卡兰的生活。她掌握了各种现代小说技艺,魔幻、象征、寓言,淡化情节,反小说,但一切都不能掩盖作品内容的空洞与苍白。她的卡兰只能是诗、抒情的或随笔的,但很难是小说的。 马格从天而降,骑马而来,一身藏族牧人的星膻味儿。马格是个异数,打破了这里的沉寂,那一刻她发现她的人物出现了,她必须留住这个人物。她注意到,马格那双康巴人似的眼睛内容不简单,饱含着经历、自然界的风霜,无疑这是长时间与原野、河流,山脉接触的结果。他与他们这些飞地上的人是不同的。如果说过去她是作家,那么现在她也许应该当当读者了。或者她也将成为一个人物?她与他将如何相处?这是个大胆的举动,一切都不可预料,但故事已经发生了,她为此兴奋不已。 马格的水声停止了,他几乎赤裸着走出来,只穿了件短裤。她看到他如此发达的肌肉,如此健壮旺盛的身体,不禁愣了一刻。 “我把衣服洗了。”他说,对他的身体表示歉意。 6 太阳早已升起来,阳光照在马格脸上,他仍在酣睡。 果丹早就起来了,做好了早餐。早餐是卡兰人喜欢吃的烤饼,果丹切成三角,放在了盘子里,上面盖上一小块手绢。一小壶咖啡牛奶温在厨房的火炉上。火炉是用汽油桶改制的,没有煤,照例要像牧民那样烧干牛粪。马格昨晚的衣服已晾干,果丹把它们叠好,放在茶几上。马格醒来看到这一切。醒前队还在做梦,他梦见与桑尼骑马在原野上飞奔,梦见一场暴雨就要来临。帐篷还在山后边,黄豆大的冰雹落下来,他们翻过草山,冲向家园,帐篷突然拔地而起,像一阵旋风直冲云霄,马格大叫一声,把自己叫醒了。他在房间里,阳光透过窗子,打在寂静的墙壁、文件柜、写字桌、稿纸、杯盘,以及被这些静物分解的所有空间上。安静的光,这依然是梦吗? 果丹不在房间里。马格洗了脸,对着镜子,用凉水理了理头发。茶几上的早餐无疑是为他准备的,他坐下大口地吃起来。正吃着,果丹从外面走进来,带着一身草原的清新。 “你总算醒了,你的马叫都没把你叫醒。” “噢,对了,”马格一下站起来。 “行了,你坐下吃吧,我已经喂过它了,我们刚刚从外面回来。” “怎么,它听你话?” “为什么不?” “它可挺厉害的。” “还可以吧。” 果丹拿来温在火上的咖啡牛奶,给马格倒上。 “你今天显得比昨天年轻。”马格恭维道,觉得自己挺伸士的。 “我昨天就很老吗?” “也不是老,你谈不上老。” “但也不年轻是吗?” “我不会恭维人,您有三十?三十五?” “你的确不会恭维人。” “我这人最不会看人年龄,尤其是作家的年龄,在你之前我没见过一个作家,我觉得作家不是作古之人,就是岁数很大留着大胡子的人,在我看来你已经很年轻了。另外,我从没觉得世上有女作家,女作家,我可真说不好。” 马格说的是实情,他最熟悉的作家是柯南道尔,一个大胡子作家。 “你这都什么谬论?我还第一次听说。”果丹认真地皱着眉头说, “我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想说明我对作家的无知,你也可以认为是尊敬。” “行了,你够尊敬我了。说说你的情况吧,我对你还一无所知。” “现在就开始?” “你吃好了吗?” “非常好,真的很好。我从哪儿说起呢?” “随便,从头说。” “从头说?我这人可苦大仇深,还不得讲一个月?” “一个月就一个月。” “那您可得当心,我这人可多愁善感,水性杨花。” “水性杨花那是你吗?”果丹气得大笑。 7 马格谈到他可疑的出生,他的父亲。果丹非常惊讶,眼睛璨然一亮。“你出生在北大?”她问。 “是,怎么了?” “我是北大毕业的呀!你父亲是谁?” “马啸风。” “马啸风是你父亲?” “你不相信?” “我觉得太不像了。” “儿不像父必有缘故。” “我没这么说,我不是这意思。”果丹赶忙解释。 “说实话,我也不能肯定。”马格笑道。 果丹糊涂了,“你不能肯定,你不是说着玩吧,他是不是你父亲?” “户口本上是,但我仍不能肯定。” “马维是你哥哥?”果丹想进一步证实,这家伙说话不是很老实。 “你认识马维?马林知道吗?还有马洁,你都认识?” 果丹疑虑打消了“马维我知道,也算认识吧。不过你和他可太不像了。” “问题就在这儿,这就是我的故事,很长,你想听吗?” “如果是你的隐私,你可以略过。” “到这儿我还有什么隐私?你和马维没关系吧?” “我们一起上过选修课,关系不错。” “险些成为我的嫂子?” “你以为谁都会成为你嫂子?” “我出来之前他去英国了。” “你到西藏干嘛来了,出来多长时间了……”果丹一连串问题。 “我从头跟你讲,不是一个月呢吗,够你写长篇小说的。” 马格进入了漫长的回忆。回忆使他的面孔沉静下来,事实上他也希望有个人倾听,许多年了,没人真正进过他的内心,包括何萍,波罗知道一点,也仅仅是一点。临近中午,果丹看了下表: “我去镇上弄点儿吃的,一会儿就回来,你喝什么酒?” “哈,接待升格了?” “为了你的故事。” “我想喝青棵酒,好弄吗?” “可以。不过你还喝点别的吗?” “你喝吗?” 果丹点点头。 8 果丹出去不久外面有人敲门。马格愉快地翻着杂志,没等起身去开门,来人已推门进来。他们打了个照面,都愣了一下。 “你好。”马格说,看着成岩。 “你没走,还是又来了?”成岩扫了一眼茶几上的杯盘。 “请坐。”马格说。 “我在问你话。”诗人端着烟斗,绿格西装,牛仔裤,腿很长。 诗人的面孔让马格觉得有点像谁,一时又说不上。 “果丹出去买东西了,一会儿就回来,她回来你问她吧。” 成岩吐了口烟,几乎吐到马格脸上,马格一动不动,感到自己的冲动。成岩转过身,踱着步在果丹的肖像前停下来,左手指尖轻轻弹去上面什么东西,摇摇头。然后他来到文件柜前,拉开活动玻璃门,从里面随便抽出一本什么书,翻了一会,背对着马格说: “镇上有援藏工程建设,有个北京来的建筑队,那里会有不少活儿。” 他转过身来:“我想他们会收留你,活累点儿,钱不少挣。” “你认识他们?”马格说。 “也不是认识,但我可以同他们讲讲。” “谢谢。” “跟我走吧。” “现在?” “对,现在。” “等等果丹吧。” “不用等她了。” “要不要,”马格煞有介事,“送点儿东西什么的,礼盒,烟,酒,我是不是得准备一下,不过我实在没什么钱。” “什么都不要。走吧,我带你去。” “我还没吃完早餐。我可以吃完吗?”他早吃完了,尽量拖延。 马格看到成岩额角隐约跳了跳。成岩没说话。马格并没有吃,沉默地坐着。他说没吃完早餐是给成岩一个台阶,他不想他们之间发生什么。 “你吃完没有?” “没有。” “你可别不识抬举。” 马格一笑,没说话。 诗人大步向前:“我再说一遍,你走不走?” “你这人有病吧?” 诗人大怒,但还是犹豫了。 “动手吧?”马格轻佻地说。 “我一个电话就会有人把你铐起来,你别后悔。” “你去,我在这儿等着,你就这么点儿能耐吧?” 马格被诗人一把从沙发上揪起来。马格没有还手,被诗人揪着到了房门口,就要扔出去时,马格格开诗人的手,抬起右腿将诗人顶在墙上,另一只卡住诗人的脖子,也顶在墙上,他轻车熟路,让诗人连声都没出来。 诗人的犹豫是对的。他毕竟写了太长时间的诗,盛气凌人,但不是流氓,他细细的脖子与他高大的身材很不相称。此刻他面孔痉挛,青筋迸跳,根本与马格不在一个量级上。马格说: “你欺人太甚。你是谁呀,不就一诗人吗?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就住在了这里,我睡在了她的床上!你还想知道什么?” 诗人眼球突出,几乎喘不上气儿了,马格松了手。 成岩如火的眼睛盯着马格,血涌上来,几乎到了燃点。 这时果丹回来了,没进门就喊马格,马格没动地方,果丹气喘嘘嘘,两只手都提着东西从外走了进来,肩上还挎着-个鼓鼓囊囊的蜡染包,看见成岩也在,于是嚷道: “嘿,你们俩这是干嘛呢,听见我叫了没有,我都快累得没气儿了,也不来帮我一下,真是的。” “我们正在谈事,”马格说,“成老师给我找了件工作。” “是吗老成,你们聊半天儿了?” 成岩面无表情,从果丹神情上他似乎感到了什么 “你认识他?”他冷冷地问。 “怎么,你还不知道?马格,你没对他说呀?” “说了,都说了。”马格一语双关。 果丹疑惑地注视着成岩,又看看马格,有点摸不着头脑。 成岩阴鸷看着果丹:“他是说了,他说昨天晚上住在了这里,就睡在你的床上。” “胡说!马格,你怎么?!……”果丹顿时脸色通红。 “他是不是住你这儿了?” “住是住了……” “住就行了,我有事,先走了。” 果丹追出去:“成岩,成岩,他是我老师的孩子!你别听他胡说,他这人-……” 成岩头也没回。 9 马格站在门口,对着果丹停下的背影:“不用喊了,他不会回来了。” “马格,你怎么满嘴胡浸!你跟他说了什么!” “开个玩笑。” “有你这么开玩笑的么!你……”果丹气得说不上话来。 “他是谁呀,你这么激动?” 果丹从小到大没碰上过马格这种人,自己做错了一点也不知错,还反问人家,她请回这么一个不速之客已经是出格行为,让马格这么一说,她成什么人了,还如何分辩?现在她有些后悔了。她原本也是想请成岩过来一起吃饭的,把马格情况说清,现在可好,全乱套了。 马格给果丹倒了杯茶。 “你喜欢这个人?”马格问。 果丹不出声,目光茫然。 “是不是已准备嫁给他?” “我是准备嫁给他,我们要结婚了!” 果丹突然起身,冲进自己的房间。 “想听听我的意见吗?”过了一会,马格走进果丹的卧室,果丹依在被上。 “不,不想听。” “你最好别嫁给他。” “你真是岂有此理,马格,我真是看错你了,他不就是昨天慢怠你了吗,你就这么忌恨他,还不惜泼我一身脏水,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常言说师徒如父子,你可是我父亲的学生?” 从没见过这么让人匪夷所思的人。 “他对我怎么样我无所谓,我还有什么所谓?我是为你好,这个人眉间狭窄,面相主凶,缺乏善意,属于恶相,”马格走南闯北,接触了不少街头的神相半仙,甚至无聊地给人帮腔,当个托什么的,觉得十分有趣,“相书上说,这种人不是鱼肉乡里,就是命不长久。” 什么乱七八糟的! “真的,我说的是真的,我在大街上给算人过卦,我还有师傅呢。” 果丹叹了口气,“你多大了?你都哪儿学来的这些?” “我还用学吗?刚才看几眼你的小说,我能说句实话吗?” “说吧。” “不怎么样,没多少是真的。” 果丹等着马格的下文,马格却没再说下去。沉默了一会,马格说: “成岩给我介绍了一个工地,我想去看看。” “什么工地?” “镇上有一个援藏工程。” 果丹似乎没太明白,没任何表示。马格离开卧室,来到外屋,立了片刻,开始收拾东西,睡袋、衣物、用具装进背囊。果丹从卧室出来,见马格收拾东西: “你这是干嘛?” “我去工地。”马格说。 “你不说就去看看?” “如果行我就留下了。” “你要走?” “是。” 果丹怔住了,半天说不出话。“你这就走?” “到工地找我吧。”马格提起行囊。 果丹拉过行囊,上下看了看,把里面东西忽啦倒了出来。 “你都把我气糊涂了。” 果丹把行囊丢在地上,眼圈红了,进厨房去了。 马格说归说,心里还是清楚的,他在这儿多有不便,从与成岩闹翻那一刻他已决定离开。他不想再看到这里这些人的嘴脸。一堆虚假的垃圾。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果丹:“要我帮忙吗?” “不用。”她头也不抬。 “你何必呢?我可以经常过来。” “请让我一个人呆会,好吗?” “我出去一下,一会回来。” 10 果丹已把饭菜做好,一点多了,马格还没回来。圆桌上铺了整洁的桌布,酒菜杯盘就位。果丹随便翻着杂志,不时停下来。从昨晚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在她的生活中是从未经历过的。她已完全平静下来。她的人物出现了,并且她已卷入其中。她不知道成岩马格之间发生了什么,按照马格的性格是不会向成岩讲明他目前身份的,而成岩依然把马格看作赖着不走的打工仔?她应该尽快向成岩讲清马格是谁,并且她作为一个小说家的职业敏感,立场,成岩应该容易理解。 马格桀骜不驯,让人难以适应,但却活生生,一身风尘,有着各种难以想象的生活烙印,他来到藏北,仿佛一块陨石,有着各种秘密,无论无何都应抓住不放,何况他还是马啸风教授的儿子。她有一切收留他的理由。 别人怎么看都无所谓,主要是成岩。成岩是卡兰的核心人物,她与他相知多年,一同以精神高度屹立于中国西部,在外人看来他们是一对献身艺术的佳人。他们曾一同接受过内地一份文学杂志的采访,谈到他们之间的恋情。他们同样优秀,志同道合,没有理由不结成一体,但始终还没有。原因很复杂。也许他们了解得太深了。在寂静或风中,他们享受着高原的孤月,谈着新得的诗句,构思,要写的书,月色,以及未来。在旷寂的藏北,他们孤独,相互靠近,感到彼此的温暖,心灵的呼吸,热烈深沉的拥抱,吻,她感到自己满脸月光。他已三十二岁,高大,异常成熟,而她也已二十八岁,应该可以敞开自己了,但每次他要进一步的时候,她总是感到心灵的最后一道门突然关上。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这样。他吸烟,默默地吸,她感到他的黑暗。他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也不知道,她恐惧这件事,觉得很脏。他问她是否永远不能,她说不知道。他们分开,很多天在一种距离之中,直到忘记不快,再次靠近。她有时问自己究竟为什么不能,她同别的女人不同?他们没进入婚烟?不,与婚姻无关,不是因为这个。她不愿承认,也不想告诉他,她有不接受他的地方,说起来几乎不能算是理由,比如他的烟斗。还有她不愿想到他的牙,她内心隐秘的刻度使她拒绝他吸烟斗的牙。他喝浓茶。牙让她有一种说不出感觉。他手持烟斗固然是他独有的姿态,大气,自信,像他的诗风,但她觉得要是他光端着烟斗而不吸就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这些都是小节,并且无理,因此她不愿承认这是她不愿让他进入她身体的理由。比起他们在事业上的互相倾慕,惺惺相惜,共同的信念,这算什么呢?然而事实上她一想到他会带着陈年的烟味进入她洁净的身体,她就有一种强烈的要呕吐的感觉。她不清楚对他的爱到底是一种什么性质的爱,如果她不爱这个人,她应该明确告诉他,但为什么她很多时候又希望跟他在一起呢? 写作是一份孤独的事业,你走得越远就越加孤独,当你停滞或止步不前时,你希望有人在你前面,给你以指引,一针见血指出你优劣,你得继续前行,成岩常常是她生活中这样的人。他们有着完全不同的经历、生活背景,他的努力、才华、深度让她倾慕,这是最主要的。此外他十分坎坷,家境贫寒,他生长于乡村,很早就失学,十几岁就独自出来闯荡,干过各种苦力,临时工,却一直坚持自学,先后三次回乡参加全国高考,终于在最后一次如愿以偿,那时他已在多家刊物发表诗歌,他是以诗人身份进入大学的。毕业时他完全可以在省城找份体面工作,他已是成名诗人,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但他毅然选择了西藏。这一点他与她的选择十分相似,也是他们一开始就一拍即合的话题。他们同样蔑视物质生活,特别他出身于自乡村,就尤为可敬。他诗才奇诡,心性高傲,漠视群芳,他总是处于诗歌的巅峰上,因此没人能走近他奇崛险峻的内心。他的确已走得太远,似乎没人在他前面。在与苦难命运的搏斗上,他是胜利者,但当然不是一场毫无心理损伤的游戏。他不宽容,像所有优秀的诗人,他有着极端倾向,由于心灵受损,他的极端倾向似乎比别人更加鲜明。许多年了,他已习贯被人尊敬,马格的出现实属意外。他们的性格深处有着水与火一样的不同。成岩太低看马格了,事实上马格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家伙。成岩不经意,结果意外受到马格僖皮式的轻慢,甚至戏弄,而更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又见到了这个家伙,能想象得出成岩当时的心情。但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果丹不得而知。不过从成岩走时有点变形的神态看,事情是严重的。 成岩是个问题。现在又飞来一个马格。如果他们结下很深的梁子,她将如何处置?她向成岩讲清她与马格的关系,他仍不原谅他呢?这很有可能。马格倒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居然打算离开,他意识到了什么。也许他是对的,他走了一切就都会烟消云散。而且他还就在镇上,不会走远,她可以去看他。但这一切为了什么?为什么非要马格离开?她又反问自己:凭什么?难道我做错什么了?墙上的挂钟响了两下,马格还没回来,他的东西还在,他去哪儿了? 11 马格打马回来,从正门进了文化局大院。他在马上的高大身躯引起院子里的人注意,昨天他留宿果丹处的事情已经传开,现在他高高在上,像个胜利者,一个走运的唐.吉诃德,没人再能把他逐开。他去了镇上,找到成岩说的那个工地:卡兰地区人民医院,由天津一个建筑工程队承建,他们需要像马格这样的劳动力,又是熟手,一拍即合。 “你去哪儿了,这么半天?”果丹放下杂志。 “骝了骝马。”马格说。 “菜都凉了,我去热热。” “不用了,你可真够麻利的,跟传说中的似的。” “什么传说?” “你没听说过?一个善良的农民小伙有一天回到家……” “行了行了,你想象力倒丰富。” 他们坐下来就餐,果丹给马格倒了一杯“兰州”啤酒,给自己倒了半杯,马格拿起酒瓶,给果丹倒满,她摇摇头,无奈的样子。 “为你接风。”她说。 “谢谢。” 他们碰杯。 “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马格说,"我刚才去了镇上的工地,已经谈妥了。” “你还是要走?” “果丹,你说怎么可能呢,我们两个大男大女?故事我可以全部讲给你听,但不一定非住你这里。我可以秋毫无犯,不过你也别过分信任我。没必要那些麻烦。成岩也还可以吧,我的话你不能听。真的,没必要。” “不说这个了,这话题可以结束了,你执意要走,都谈好了,我无话可说,你去吧,我也不想再听你什么故事,但我得问你一句,你这样的生活有没个头?你将来怎么办?” “‘将来就是现在’,谁说的来着?反正是你们这些文人讲的,后面还有一句,那话说得挺好,我想不起来了。我没有什么将来,我觉得这样挺好。你觉得你现在这样就好吗?守着一群无聊的人?你这儿算是西藏吗?” 这话把把果丹问住了,她感到吃惊,她真不知如何看待马格才好。她的生活、阅历、受的教育都使他无法理解马格,你把他当成熟的男人看,他身上充满着孩子气,你居高临下当然是发自内心地关心他,他却一针见血指出了你生活的破绽。 “我跟你讲讲桑尼吧,还有这匹马。”马格说。 马格的讲述把果丹带到她熟悉又陌生的藏北草原,马格的角度是自然的,丝毫不含功利、审视、空洞的构想,而是一个自然的个体生命对自然界真实的原初的拥抱。特别是与桑尼一家的相遇,果丹无限感叹。 远处有警车响,马格谛听:“你们这儿还有警车呢?” 果丹很愉快,“你以为我们这儿真是无人区哪。” 外面有人敲门,很轻,果丹去开门,画家黄明远站在门口,没有进屋。果丹盛情相邀,把马格介绍给黄明远,黄与马格握手。 “马格,这位是我们这儿的大画家黄明远。”果丹说。 “见过,见过。”黄明远说。昨晚马格曾坐在他脚底下。 “喝什么,明远?你是葡萄酒专家,我这儿有上好的法国红葡萄酒。”果丹说。 “随便,就一杯啤酒吧,还有事。”黄明远说。 马格把啤酒倒好,递给黄明远。 “谢谢,谢谢。”黄明远谦卑地点头,两撇胡子使他像旧时的地主。 黄明远转向果丹:“我刚从老成那儿来,大卫他们在老成那里,老成要我请你过去,一块再聊聊西藏,说不定我们还有去趟美国的机会。” “现在?”果丹说。 “他们在卡兰宾馆,晚饭后他们要因拉萨。” 果丹转向马格:“你先别走,我去一下。” “一起走吧,”马格说,“我也要去镇上。”马格站起来。 “我很快就回来。”果丹看着马格,希望他留下,马格坐下来。 果丹简单打扮了一下,与黄明远出出门。黄明远已走到门口,又回过身仓促地向马格说:“回头见。” 马格没什么反应,叫了声:“果丹,你把门锁上吧。” “什么?”果丹疑惑地问。 “你从外面把门锁上。” “为什么?” 马格沉默。“算了,你去吧。” 马格是个对危险非常警觉的人,他认为刚才的警车说不定与他有关,他的直觉是对的,长期的漂泊,与种咱人打交道使他拥有了动物般的直觉。他想与果丹一起离开,也是出于某种警惕,他觉得有一种模糊而黑暗的东西正向他走来。果丹走后,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是3点15分。他计算了一下时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一口地小酌着,望着房门。他想如果现在离开也许还来得急,但藏青马怎么办?不可能骑马走。他正想着听到了脚步声,甚至衣服的磨擦声。这是他熟悉的声音,他们是三个,或者四个。房门被打开,四个警察扇面站在了马格面前。 警察要简单讯问后,要马格出示证件。马格没有证件。 “外面的马是你骑来的?” “是。”马格说。 “你证明这马是你的吗?” “不能。” “跟我们走吧。” 左面的警察拿着一付锃亮的手铐过来。“等等,”马格说,“我可以给这儿的主人留张字条吗?我是她的朋友。” 拿手铐的警察回过头,请示的样子。 “可以。”中间亮逮捕证的人说。 马格把杯中酒喝干,来到写字桌边,拿过纸笔,稍事沉思,写道: 果丹:我走了,我会一切平安。勿念。 12 藏北的月亮升起来,升起来,天空深又亮——这是歌中唱的。果丹有些微醉,她向成岩讲了一切,从开始她的想法,到后来她知道了他的来历。她讲了这一切如释重负,成岩尽管没有像她想象的完全站在她一边,要想改变他是很难的,但显然他已理解了这件事。英国人的告别酒会后,他们一同回到文化局,成岩问她要不要到他那儿坐坐,她告诉他马格在等她,他已联系好镇上的工作,说不定晚上就住工地了。 “这个人好好的家庭为什么要出来流浪?”成岩突然问。 “是呀,我也是想弄清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果丹兴奋地说。 “他也不像俄国‘多余人的形象,他身上有一种破坏性,也不是’唐.璜.” “说的就是!” “你别太当真了,富家子弟的变异有诗意,但更多是形而上的,他们的贵族气息除了表现上不一样,骨子里的霉味是一样的,并无助于健康社会。中国应该是一个有向上精神的平民社会,公正是第一位的,这种人占有优越条件,放浪形骸,不去从事有益的创造,我认为不值得推崇,甚至是有害的。这是他的本质,你应该看清这点。” 他们在前排分手。成岩的话有道理,但也有偏狭的成分,男人与男人,就像女人与女人之间往往有天然的敌视成分,特别当他们都优秀的时候。果丹匆匆到了后排,心里一沉,发现自己的房间黑着灯。藏青马不见了。她打开房门,拉开灯,人去屋空,一切都像她离开时的样子,菜碟、空杯,她没喝净的小半杯酒。他发现了马格的留言,知道他走了,但走得似乎很匆忙。留言让她感到有些奇怪,第一遍她读懂了,但看第二遍就有些不懂了,而且越看越觉得有什么问题。“一切平安”,“勿念”,什么意思?不再相见?他去了工地,即使不住我这了,也从没说过不再相见。发生了什么事?她猛然想起马格让她锁门的事,头"轰"的一下!他被人带走了?他有什么问题?在逃犯?她的令汗几乎流下来。她冷静地坐了一会,觉得不可能。 去工地!她骑上自行车,出了文化局大门。 藏北的月亮升起来,升起来,天空深又亮,这歌已不再她耳边回荡。到了人民医院工地,两排板房各亮着几盏灯,敲开几处门都说不知有马格这个人,到了工地负责人那儿,有了马格的消息,“是,他来过,不过是中午那会,”负责人操着浓重的天津口音,“我们谈好了,他说下午来,最迟晚上过来。我们正需要人呢,可他到现在也没来,我这儿还等他呢,他一说话我就听出他是把好手。” 果丹一个人荡在夜晚卡兰的街道上,没有一点马格的踪影。他匪夷所思,难道马格真是个逃犯?她想到下午他们谈话时的警车声,马格很敏感,这么说他真是被抓走了?她软软地回到文化局,什么也没收拾,躺在床上,一夜未能安眠。 13 《敌人》是成岩着首写的一部诗剧名字,名字有了,框架也有了,但至今未着一字。他已出了四本诗集,做为西部第一诗人他已确立了自己在国内诗坛上无可争议的地位,但现在他只是一个抒情诗人,他已不满足于此,他认为最终必须有一部史诗,或者像歌德《浮士德》那样的作品,才能名标青史。浮士德是个博士,他讨厌博士,他是个平民知识分子,平民立场是他始终如一的立场。他不喜欢形而上的东西,他认为那是典型的贵族化的资本主义的东西。他是平民,但不意味着他与这个世界没有冲突,甚至是形而上的冲突。他的冲突更加具体,因而也更加抽象。浮士德仅仅代表了知识分子与世界的冲突,而他既是平民,也是知识分子,他力图表现他与这个世界双重身份的冲突。他最初给诗剧定下的名字《风车》,后来他觉得《敌人》更能表明他与世界的关系,也更具有现代性或者后现代特征,尽管他厌恶所谓的"后代现代主义"写作或者叫做什么"零度写作"的东西。 他不像一般所谓诗歌才子给人的印象:风流,神经质,不修边幅,他是个严肃的诗人,严格写作的诗人,力量型的诗人。他注意自己仪表,严肃,像雕像一般。他生活严格,甚至是严酷的,每天清晨即起,叼着烟斗,不用早餐,稍稍洗漱一下即铺开稿纸,进入沉思。有时一页稿纸,一上午也落不上一个字,但他会坐到规定的时间。今天也不例外,天一亮他就醒了。他看到昨天稿纸上《敌人》两个字,觉得又有一种新的认识。他把马格投到牢里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相反他感到愉快,他的诗剧也应该体现出这种愉快,这种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人就该让他们呆在牢里。虽然他一贯同情弱者、底层,但马格从一开始出现就让他不喜欢。或许他的同情是有尺度的,抽象意义的?不过也确有马格的原因,这个人虽然脏兮兮像个民工,但他哪儿不太对,他的眼睛或他流露出的神态,后来证实他的确不是一般的民工。他们之间发生的事让他刻骨铭心,这不是他们之间个人的恩怨,而是他与整个不公正世界的恩仇。从马格一嘴的痞子味,他无疑来自那个正在发生变化的堕落的城市,他蔑视那个城市。空虚的果丹迷上了这个家伙,他到现在仍怀疑果丹是否虚构了某种东西。果丹虽然也来自北京,但却没有北京人那种满不在乎的习气,这应该归功于她出生在西藏。果丹优雅、朴素,纯粹,但缺乏智性,这是一般女作家的通病。她们生活在感性里,容易被迷惑,想入非非,追求离奇、浪漫,都很任性。如果她的作品能体现出男人某种深度,大气,她会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作家,他一直试图在这方面影响她,并且她的确有了某种改进,但她怎么会一下又掉进了马格的陷阱。女人,你的名字该叫弱智。 他点燃烟斗,诗剧的内容漫无边际。他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是果丹,他正想她,她就来了,他熟悉她的敲门声,但早晨还很少有过。他想到她为什么而来,显然是为了马格。马格在他应该在的地方,也许对他是有益的。 果丹一脸倦容,甚至没怎么梳装,头发有些零乱。 “这么早,有事吗?”他明知故问。 “马格失踪了。”她说。 “失踪了?” “他只留下张字条,就没影了。” 他的脸微微一震:“他说了什么?”似觉不妥又补了一句:“没说去哪儿了?” “没说,只说他走了,他会一切平安。” 成岩舒了口气。 “我一晚上没睡好觉,我去了工地也没找到他,我以为他去了你说的工地。” “他给我的感觉不像是一般人。”成岩富于暗示地说。 “你觉他会有什么问题?” “这我不清,只是我的一种感觉。” 沉了片刻,果丹说: “我也觉得奇怪,下午我们说话时,听到警车声,他很警觉,我和明远出门时,他要我把门反锁上,我当时很奇怪,可也没那么多。” “他让你反锁上门?” “是。” “你没锁?” “我问他为什么,他又说不用了。” 成岩点点头。点烟。沉思什么。 “你说他会不会是逃犯?” “不会吧?这里地广人稀,他能犯什么事?” “是不是别处在通缉他,他跑到了这里?” “你想得太多了。” “是,我什么都想到了,我又后怕,又觉得不可能。” “他不是马啸风的儿子吗?” “是,可我并不了解他。” “算了,果丹,我倒是觉得也许你应该庆幸,没出什么危险。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为了写作脑子都有点毛病,急没有用,你的想法不错,可是不能”他没说下去,靠近果丹,保护般地搂过她,理着她零乱的秀发。 “你说他到底是不是逃犯?” “这事交给我吧,公安局我还认识几个人,我托他们查查,一、到底是不是在他们那儿;二、如果在,他是什么问题;三、是不是已解往拉萨。” “解往拉萨?” “如果是要犯,不会在这里停留的。” “真的?”果丹睁大了眼睛。 “一会我就去打电话。”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让她感到安全,他的嘴唇已触在她的嘴唇上,她闭上眼,搂住他,可心里仍在想马格的事。他疯狂地吻她,力大无穷,喁语急促,这同她心乱如麻的感觉并不相适,她渴望静静地依在他宽大港湾里,继续听他很轻的声音,但他今天似乎格外狂热,一种她说不清的与往日不同的狂热。她想挣脱他,但根本不可能。想起多少次拒绝他,这一次又到了危险的边缘。不,她不是保守,而是心灵感应并没到位,如果心没到位她决不做此事。但今天她不知自己为何如此软弱,心里越是反对,可身体却毫无反抗,听由他摆布。难道她负疚,想证明什么?她不知道。他拉断了她的胸罩,吻她的胸,过去也曾有过,但仅此而止,从没使下身失去遮蔽。可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她完全暴露在他面前,在失去最后那一点遮挡之后的刹那,她拉过有烟味的被子,蒙上了自己的头,不再反抗,他进入了她清白的身体,她在泪水和疼痛中奉献了自己。她的第一次如此不堪,真是糟透了。她再次想要呕吐。她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她对自己绝望了。 作为一个作家,多年以后她才发现,女人,有多少是发自内心地迎接自己的第一次呢,真的没有多少。出于种种因素,她们被动地接受了,无论早还是晚。这是女人的悲哀,同时也是为什么有的女人一生守身如玉的缘故。 14 一年一度,卡兰赛马会筹备工作已经展开,文化局召开大动员会,布置任务,歌舞团承担了主要任务,推出一台大型露天文艺晚会。成岩担任总撰稿,果丹担任了部分撰稿,黄明远任舞台设计,其他人或多或都有任务。会上成岩被任命为地区文化局局长助理,成岩做了简单发言。会后黄明远来到成岩的房间,谈他准备移居深圳的事。他刚刚接到表弟的信,他的表弟在深圳开了一间美术装潢公司,业务近来十分火爆。但由于人手差,达不到用户要求,麻烦不断,要他来深工作。信中说深圳现在机会很多,他来公司只管设计指导,他仍可以画他的画,有了钱还可以办个展。 黄明远是个善于机变的人,那天他迎头碰上一脸铁青的成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按照成岩当时愤怒,是要直接就把警察叫来的,那样成岩将毫载疑问失去果丹。黄明远略施小计,调虎离山得手。这不是成岩的性格,他是准备放弃果丹的,奇耻大辱,他要不顾一切。但他最终接受了。事实证明黄明远是对的。黄明远敏锐灵活,早有离开西藏寻求内地发展的想法,他深知艺术是一条险途,梵.高可钦可敬,但并不值得现代人效法。他在西藏已三年多了,作为体验和积累他认为已经足够,再呆下去已没有意义。目前他们这些来西藏淘金的艺术家、诗人基本上已陷于停滞状态,只有走出西藏才可能获得新的意义。他表弟信中说,艺术必须走向市场,否则没有什么意义,现在深圳实用美术人才奇缺,正是创业一显身手的时机,再晚市场就被人抢占了。 他以前同成岩讨论过关于去内地或者沿海发展的事,成岩对他的动摇理解但也言词激烈地抨击了时下下海经商的时尚。那时只是讨论,现在他要走了,他要把他的想法和盘托出,要走的事成岩还不知道,一赛马会一结束他就离开,二是他也要劝劝成岩,此地非久留之地,他也应作些准备。他们是同乡,都是河南人,而且都出自靠近湖北的大别山区,就才华和深度而言,成岩是他服膺的人。他来到西藏成岩帮了他不少忙,他能很快进入西藏的艺术圈子,参加画展,发表作品最初都与成岩有关。他知道成岩是决绝的,他的坚守是西部的一面旗帜,但他也清楚他内心深处的悲凉。他要先走一步,另辟溪径,不光为自己,也为了朋友将来的安身寻求一片天地。他讲了他的全部想法,成岩沉思良久,没再阻拦黄明远。 15 两天过去了,仍没有马格的消息。成岩一下忙起来。果丹处于一生中最低潮的时期,她一次也没去问成岩是否有马格的消息,她不想见到他,甚至有意回避他。她心理上发生了巨大变化,她不知如何面对这一变化。成岩当上局助的庆贺会她只露了一面,就早早离开。她不想见任何人,甚至不想见镜子中的自己。这些天她心灵上经历了太多的东西,她需要整理自己,于是摊开本子,作这几天的回忆。 整整两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丝一扣地记录自己自马格出现到与成岩那个早晨,心灵每一时刻发生的事情,她觉得自己从这一刻起才真正成熟了。她没有什么后悔的,因为这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她对人的认识又深入了一步。作家的好处在于她既是普通人,同时又把自己作为对象,甚至"人物".她有着双重身份,这使她比普通人更能超越自己的痛苦。她的生活同时就是她的作品。人生的深度不可能在想象中获得,只有在经历中获得,无论经历了什么,都与人类的精神秘密相关,这使她冷静下来。第三天,当她骑车来到镇上,她觉得自己已换了一个新人。 她去《西藏日报》社驻卡兰记者站,一位北京援藏记者期满回京,她给父母大人捎了些雪莲和冬虫夏草,她想念他们。日报记者站在卡兰镇政府院内,卡兰的主要街道就是从这里展开的。在政府一些职能部门的牌子中她忽然看到卡兰地区公安局的牌子,眼睛然一亮,她一下以了马格,既恍然又无比亲切,她怎么就没想到自己来公安局问问呢?她觉得自己真是愚蠢透了!以前多少次打公安局门前经过,可她从没正眼看过,以致如果有人问她镇公安局在哪儿,她会答不上来。她决定进去看看。 把车支好,进了公安局的院子。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公安局的院,她不辨东西,在办公楼走廓里东张西望。要是有个熟人多好,可她怎么会有公安局的熟人呢?她探头探脑,在一个半敞着门的房间站住,一抬头,副局长室,她立刻闪开来,但就在那一瞬,她瞥见办公桌上一个白牌,上面分明是一个汉族人的名字。她长出了口气,轻敲房门,听到一个南方口音的声音,让她进去。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副局长,汉族,无疑也是援藏干部。她先通报了自己的名子,工作单位,年轻的副局长正看报,把手中的报纸递过来,指着《西藏日报》一篇文章作者的名字: “是这个果丹吗?” “呵,是,是,请您批评指正。”果丹高兴极了。 “怎么像个藏族的名字。” “我出生在西藏,我父母过去都在西藏工作。” “我正在拜读你的文章,你就来了,西藏真是很神奇。” 果丹问副局长哪的人。副局长是杭州人,来这里还不到两个月。果丹想不到自己也会和人套磁了,说她杭州有好几个大学了同学,杭州是个多么美的城市。最后才说到正题上。她说要深入生活,采访这个犯人。年轻的副局长拿起电话,叫到了预审科。“我是胡长宁,有个叫……叫什么?”他转过头,果丹赶忙说:“叫马格的人,你们收审过吗?” 果丹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 “有个作家想见见这个人,你们接待一下。” “太谢谢你了!”果丹握住了胡副局长的手。 “以后有事尽管找我。” “一定,一定,太谢谢您了。” “不用客气。” 16 马格被关了五天了,一直在单间里。整个看守所只有四名犯人,主要酗酒的后果,没有一个严格意义的罪犯,马格算是要犯了。镇上曾发生过盗马的案,但地广人稀多是无头案,从来没抓住过什么盗马贼,马格因藏青马头上顶了几起盗马的案子,警察总算找到案犯了,他的待遇自然高出酗酒的人。他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以为无非是成岩报一箭之仇,出口恶气,把他关进来,他没任何违法行径,警察最多关他几天,放了完事,还能拿他怎么样? 第一次审讯之后,他觉得问题严重。他赶巧了。他认真详细了说明了有关藏青马的一切,桑尼,格桑,甚至老人和两个孩子,但审讯人员并没认真作笔录,好像听故事一样。偶尔想起来,记上几个字。警察甚至认为关于桑尼一家他说的太多了,打断了他,问他除了桑尼家还到过哪儿,比如某某地方去过没有,马格越听越觉得自己似乎已陷入好几个案子中。他的直觉告诉他,出去已不可能。此后的几次审讯,他越来越觉得像是在雾中。他不再说什么,一言不发。被带进审讯室,又被带出来。他低估了成岩,看来他是要让自己付出十年八年的代价。他后发悔没给果丹留言上多说两句,他太满不在乎了,这是教训,还来得及补救吗?他临着小窗,望着铁栏外的院子,大门,大门紧闭,是公安局后门,只开了一个角门,从角门他看到了原野。 他想念原野。想念一个人在原野上的日日夜夜。夜晚他想念天空。 他想自己大约只有一条路,越狱,危险的越狱。 他用了两天时间观察分析牢房每一个细部,逃走的可能性几乎是零。铁窗上下不过尺宽,铁栏无法撼动,他唯一的一线可能是在晚上诱使看守打开牢门,将其击倒,一击得手,干净利落。关键是如何诱使看守呢?据他观察这儿的看守是缺乏经验的,应该说他们待他不错,比内地强多了。他决定从今天一早开始拒绝进食,呈现出精神萎靡,甚至痛苦不堪的子,到了夜晚或许他就有了理由。如果得手,他第一先去文公局,他心须去,找到睡梦中的成岩,然后寻文化局一匹快马直奔草原。 他正想着,听到脚步声,立萎顿地蜷宿起来,房门打开,他没有抬起头来,直到看守喊他的名字,他才慢吞吞抬起头起头,他猛然看见了果丹! 果丹在预审科没多讲,只是来采访,她要亲自问马格,看他怎么说,这个谜她要自己解开。可她一见了马格,泪水就差点涌出来。马格蓬头垢面,非人一样。她强忍泪水,对看守说想单独同马格谈谈。看守满足果丹的一切要求,非常尊敬她。看守警告了马格几句,对果丹说,他们就在门外,一有情况会随时冲进来。 17 “你够神秘的,怎么找到我的?”马格笑道,换了一副面容。 果丹大惑不解,马格这么一会变了一副模样。 “怎么,不认识我了?” “我真弄不懂你,你到底怎么回事,都急死我了!” “我的待遇够高的吧,还是单间呢。” “哎呀,行了,快说呀,他们为什么把你抓进来?” “抓人还要理由吗?他们认为我是盗马贼,说我的马是偷来的。” “马格,你可得跟我说实话?” “当然实话。不信你可以问他们,他们没告诉你?” 果丹真的出去了。很快,马格就听见外面吵起来。 马格走出来,拉果丹,“行行行,你跟人家嚷什么,有他们什么事。” “上头说让我们去抓,我们就抓了,您找上头去吧。” “我这就去找你局长,真是胡闹!” 马格把果丹拉进房。果丹大喘着气,几天来她辗转反侧,食不甘味,百思不解。 “别生那么大气,我都没生气。” “那天你知道警察要抓你?”果丹平静了一些。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我反锁上门?” “我觉得不太妙。” 果丹看着马格:“我不懂。” “只是一种预感,感觉警察就快来了。” “警察怎么知道你在我这里?” “这事恐怕得问……”他差点说出成岩的名字,“得问问警察。” “我以为你被通缉了。” 马格大笑:“你再晚来两天,说不定我真的要被通缉了。” “你说什么?” “越狱,杀人。” 果丹浑身一激凌,从马格眼神里她看得出来他是认真的。 “马格,你千万别胡来!” “你来了,我不会再那样做了。哎,你怎么想到这里来了?” “你走了我觉得莫名其妙,我看到了你的留言,还以为你去了工地,我到工地找你,结果人家还等你呢。第二天我找到成岩,我们都觉得你可能是被警察抓了。” “成岩说我什么,说我是通缉犯?” “那是我胡想的,成岩说这里地广人稀,想不出你能犯什么事。” “他替我辨解了?” “他说公安局有认识人,帮我问问,我一直等他的消息,今天我到镇上办事,一下看到公安局的牌子,立刻想就到了你,进来一问,你真的在呢!你知道我对公安局一点概念也没有,我从没觉得那是我能去的地方。” “你真是个好人,我觉得作家应该是个很复杂的人,懂得很多。” “你的意思我有点傻?” “反正不太聪明。”马格笑道。 果丹谈起胡长宁这个人,她为自己在胡那的表现感到满意。 “你等着,老老实实,什么也不要做,我现在就去找他。” “你还是先给我弄点吃的吧,这儿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果丹第一次听到马格抱怨。马格瘦了,要不是他的眼睛始终有一种类似火焰的东西,他看上去像关了很多年了,衣衫褴褛,头发很长,嘴唇挂了一层白霜。第十二章 18 胡长宁答应,如果真像果丹说,立刻放人。他要果丹先回去,他了解一下情况,果丹满心欢喜。回到局里,见到成岩把这件事讲了。成岩抱怨他托的人办事拖拖拉拉,打过几次电话,再找说下去执行任务了。果丹因为高兴并无怪成岩的意思,她谈到了胡长宁副局长,说等马格出来,他们一起好好请请胡长宁。果丹看上去已完全忘记了那天早晨的不快。望着果丹兴冲冲离去的背影,成岩拿起电话。 第二天上午果丹再次来到了胡长宁办公室,胡长宁正在开会,果丹在办公室等着。等了一个半小时,胡长宁回来了。胡长宁坦率地告诉果丹,马格的事情已正式立案,事情不那么简单。果丹愣了半天,想听到更多情况,胡长宁点烟,没再多说什么的意思。这件事怎么向马格交待,他会做出什么,果丹觉得浑身冰凉。 “你能为他担保吗?”胡副局长忽然问。 “可以,当然可以,我担保他是清白的。” “我是说,马格可以办理取保候审,但需要你的担保。” 果丹毫不犹豫答应了,几乎哭起来,不知怎样感激胡长宁。 果丹对怎么办理取保候审一无所知,胡长宁讲了有关情况,果丹临出门,胡长宁说,马格的案子若想尽快澄清,恐怕你还要同文化局协调意见。 “这同我们局有什么关系?” “我建议你找他们谈谈,案是他们报的。你做担保人也要经他们同意。行了,行了,你尽快去吧。” 果丹告辞出来,如坠雾中。局里报的案,谁报的案?天哪,她怎么就没想到!昨天她还问马格警察怎么会知道他在她这里,马格是怎么说的?她记不清了,他有预感,他知道? 看守为她打开了牢门,他们认识她。 “怎么了,事情不顺利?” 果丹有苦难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不相信会是成岩,尽管她想到了他。 “是不是要判我?” 果丹摇摇头。 “怎么回事,说吧,无所谓,判了我也无所谓。有人从中做梗?” “你怎么知道?” “好了,我知道了。果丹,你尽力了,我非常感谢。” 没默。马格背过身,高大的身驱望着小窗外面。 “所以我不想讲这件事,"马格回过身,"我知道是他干的。”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我不想再过问你们的事。果丹,我的事我来处理吧。” “别这样说,马格,我已经无地自容,对不起,非常对不起。” “你是替成岩道歉?” “不,不!” 19 果丹与成岩面对面,像两个陌生人。果丹一连串的发问,成岩始终未吱一声,端着烟斗,惊人地平静。他的确有着某种岩石的特征,让人感到寒冷,什么也不能撼动这个人。大概也就是马格,曾罕见地使他的面孔扭曲、甚至破碎过一次。成岩的淡漠让果丹的激动显得毫无力度。 “你的问题完了?还有吗?” “你先回答我。” “你最好一块问完了,列出123,我按顺序回答你。” “如果你难以回答,不愿回答,也可以,但我请你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我要把马格保释出来,希望你不要再从中作梗。” “我还没回答你的问题。” 果丹点点头,长出了口气,尽量使自己显得平静。 “你知道,”成岩再次点烟,“本来后边没这么多事情,明远是好意,让你避开了。按照我的意思,事情可能干脆得多,你在场,马格被铐走,我带着警察来。他冒犯了我,我没能治住他,被他捺在墙上。我只在十五岁受过一次这样的侮辱,七年后我让那个人坐在了轮椅上,那时我在武汉一家糖厂作临时工,欺侮我的人是厂长的儿子。马格使我想起那个混蛋。我可以给一个乞丐跪下,但决不会放过某一类人。开始我就看出来,这个人不是一般人,从他的眼神我看到了一种东西,他能与外国人直接对话,而他看上去像个民工,谢元福的朋友,但不是这样,事实证明,他来自一个有教养的家庭。他是唐.璜吗?我看有点像,也有点像多余人,实际上他两者都不是。他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痞子,这是中国的特产。他拥有一切,至少可以拥有一切,但他放弃,并且蔑视这一切,好像他们过够了天堂的生活。而大多数人一生下来就开始梦想开堂,在天堂泥泞的路上,自生自灭,受尽挫折,直到死亡还在路上。他是干什么的?他不过是装扮成乞丐看乞丐的笑话,看他们争食,看他们哄抢,看他们每一步可笑的努力,勾心斗角,看他们在摆脱命运路上的搏斗、获取、所得,每一点来之不易的命运的改善,这一切都是他轻蔑的对象,都不在他的话下。他浑身充满了毒素,直接毒害着奋斗者的心灵,他让人感到人们奋力争取的都不过是一堆狗骨头。这种人不该在监狱里蹲上十年吗?人生来就不平等,这我知道,他天然处天有利位置,就像更多人天然生在咸菜缸或者柴锅旁,他应该有更多的创造,在实现自己的价值社会给他成倍报酬时,对社会做出贡献。有多少人梦想他的位置,但他出来流浪,多可笑——可悲!”最后两个字几乎从牙逢里蹦出来。 “你我都是抛弃物质享受的人,特别是我,和你还不同,我曾经一无所有,后来得到了,还可以得到更多,我选择了这里,但我并不轻视那些仍生活在具体要求中的人,我愿所有普通人得到更多。你说他算什么?” “他有他的特殊情况,他离家出走也是迫不得已。”果丹说。 “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不能忍受?他忍受过什么?被生活宠坏了吧?” “从你的角度看可能是这样。但人和人不同,你不能只持有一种尺度要求别人。我知道你受过真正的苦,苦难使一些人变得狭窄,但也使不少人变得宽容,更富有同情心,甚至更加悲悯。成岩,你太缺乏这些了。不管怎么说,马格还是个孩子,身上具定也有很多毛病,可他也的确有不少优点,就拿这件事说吧,他一直没跟我讲你们之间发生的事,他知道是你把他送进了公安局,但他也并没告诉我,还是在胡长宁那儿我知道了是局里有人使了手段,否则我一直也不会想到会是你,我说的千真万确。” “你这么说,我只能承认他是狡猾的家伙。” “你一点错都不愿承认吗?” “我看问题的本质。本质之外都是手段,我的做法一向极端,因为我看一个人总是要看到他的骨子里,如果骨子里这个人不可与之相处,我不在乎手段,或者不择手段。我问心无愧。你可以认为我饶人,狭隘,但我决不会虚伪,我愿为此承担一切后果。我不同意你把他保释出来。” “你的意思你还要阻止这件事情?” “是,局务会上我会谈我的看法。” “他的马不是偷来的,我可以担保。” “是不是偷来的,无关宏旨。你无法证明不是偷来的。” “你!……” 20 男人,特别是优秀的男人,也就更具有动物的特征。他们的坚定不可理喻,让女人感到彻骨的寒冷。女人是世界上的水,明亮,激越,透彻,男人是岸,岩石,固执,沉默,你冲击它,浸蚀它,却就远不能撼动它。水滴石穿,女人多么辛苦。女人永远处于弱势,她们生而为感情,为爱活着,像土地一样承载着男人的世界。在一个封闭、单一的世界,她们尤其是这样。 果丹为马格的事奔忙,找了局长和所有的副局长,他们都是藏族,多数在内地受过或长或短的教育,他们对这件事几乎完全一致的反应让果丹有一种对藏民族深深的感动。他们认为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个人骑马而来,怎么能说马是偷来的?他们甚至从来不相信上草原上有盗马的事发生。罗布局长当时就给公安局长加措打了电话,他们常在一起喝酒,一起在内地受的教育。加措局长大约提到了成岩,因为罗布局长脸上出现困的表情,不住地打量着果丹,使劲摇头。他们使用藏语,果丹似懂非懂,"耶耶耶耶。"罗布局长不断发出藏语不解、无奈和感叹的声音。一般说来,汉族的事情常常让他们发出这种听上去非常动人的声音。果丹感到羞愧。 “先出来吧。”罗布局长放下电话,对果丹道。 办妥了保释的手续,已是两天后的下午。镇上阳光耀眼,建筑物反射着太阳的强光,马格和果丹差不多同回望了一下公安局的大门。他们走在卡兰主要街道上,阳光把他们两个差距很大的身影投在白灰墙上。在街角,他们走进一家四川人开的餐馆。现在还不到5点钟,餐馆一个人没有。 “想吃什么?”果丹问。 马格点了排骨、肘子、水煮肉,全是肉。果丹要了鱼,两个昂贵的青菜和酒。 “酒就算了,我不想喝。” “我想。”果丹说。 “你看上去很累,脸色不好。” “是。”果丹点头。 “你抽烟吗?”果丹忽然问。 “你想抽烟?”马格说。 “想抽一支。” “那就要一盒。” “老板,有烟吗?” “有,有。” 他们每人点一支烟。 热菜上来,“我先吃了。”马格灭掉烟,大口吃起来。 “你抽烟吧,”马格说,“挺棒的,你现在像个作家。” “过去我创作作品。现在作品创作我,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我的故事刚开了个头。” “但是节外生枝。” “你也吃呀。” “我一点食欲也没有。” “你进去呆几天,我保证你食欲大增。” 他们说着话,马格饱餐一顿,那么多饭菜居然没剩什么。 “还去你那儿?”马格问。 “当然。” “你可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 他们离开饭馆。马格在街边店理了发,理过发的马格看上去有点可笑。 第五章 冰川 1 回到果丹房间,马格没有坐下,主动要求洗个澡。果丹出来之前已为他准备了好几壶热水,路上她还为他买了全套的运动装,袜子和内裤,都是最大号的。马格所有的衣服都得洗,甚至煮,那地方虱子多得数不清,吃饭时她已注意到马格坐卧不安,他浑身不时地乱颤,以致让果丹也觉得身上痒起来。想想马格身上那些健康的小动物虽然可笑,可每天也真是够他招架的,马格倒不会无事可干。 马格进了卫生间,脱掉身上的衣服,统统脱下扔出来,只剩下了条内裤捏在手中。 “裤衩,还有裤衩呢。”果丹说。 “裤衩就算了,我自己洗吧。” “不行,虱子全在裤衩上呢,得煮。” “上面还有别的东西。” “有什么也得煮。” 马格胡乱洗了一下裤衩,也不知洗净没有,粘粘糊糊就扔了出来。果丹在牛粪火上坐了半桶水,马格所有的衣服都在里面。 马格焕然一新出来,穿着果丹买的运动装,看见果丹在煮衣服,就对果丹说: “你这儿守着太阳没热水,每天要洗澡得烧多少牛粪,也不方便,怎么不安个太阳能热水器?” “想是想过,哪儿那么容易。”果丹搅着衣裳。 马格低头看煮在火上的衣服。 “你看什么呢?” “差不多了,你别赶尽杀绝呀。” “干嘛,你还想留作纪念。” “没它们我会寂寞。” 马格擦着湿头发,“我来吧。”接过果丹手里的棍子。 “嗯,肉味儿都出来了。”马格说。 “恶心死我了!”果丹捂鼻子闪开了。 煮完了洗,卫生间是水的声音。马格躺在沙发上,喝着茶,想起藏青马。马还在公安局的马厩里,不知怎样了。想想这些天,像做梦一样。 一切收拾停当,果丹也洗过了,天已不早,果丹说要早点休息。马格要果丹推荐给他一本杂志,果丹随手递给马格一本,疲惫向马格交待了两句,让他也早点休息。 果丹关上卧室门,马格放下杂志,屋子里一股有一种类似檀香的味道,果丹留下的。马格扭头看看果丹的房门,窗上挂着绿色窗帘,透着灯光。马格关上灯,头枕在两只手上,很快果丹房间的灯也关上了。马格出神地想着什么,并未像他预想的那样很快进入梦乡。 他们都起得晚。果丹发了一夜烧,嗓子哑了,几乎说不出话。她是老毛病了,不能着急,一着急说上嗓子,扁桃腺发炎。昨天她就感觉不适,夜里发起来。马格说他包里有消炎药,果丹吃药不行,得去医院打针,每次都是这样。果丹做完了早点,让马格吃上,然后去了医院。马格无事,来到卫生间,他想起太阳能热水器的事。他到了外面看了看房顶,在他看来这事十分简单,就是一个上下水问题,在房顶上放一个油桶,注上水,让高原的太阳晒一天,晚上随便用。另外厨房和卫生间也应该装修一下,其码地面和水池子应铺上瓷砖,这些都是起码的。他轻车熟路,这几年他主要是在建筑工地,对房屋的构造、设施、功能有着职业般的敏感,尽管他住正经房子的时间少而又少。说干就干,等果丹回来他就去镇上,买些必要的东西。 现在,他拿出包里的盒尺,在卫生间边目测边量着,进行着简单的设计,在纸上记下什么,算计着用料,瓷砖数目,多长水管,弯头,水龙头,喷头,必要的工具以及所有的细节。像所有一程设计师那样,他脑子里已出现了浴室的蓝图,他甚至看到果丹第一天洗上太阳能浴的情景,饱含阳光的水流到她身上,富含矿物质,不用担心水用完了。女人是水做的,水是女人最亲近的衣裳,女人要是做了牢可就糟透了。 2 果丹打针回来,已近中午,她又买了一大堆东西,一进门就坐下喘气。马格给果丹倒水,问果丹打针了没有,果丹点点头,让马格把药帮她拿出来。果丹服了药,歇了会儿,努着劲儿站起来,抖擞精神,从地上挑了几样菜去了厨房。马格对做饭实在不在行,只能给果丹打下手,他说下点儿面条就可以了,果丹说那哪行,你刚出来怎么能就让你吃面条。马格笨手笨脚,不够果丹废话的,嗓子本就疼痛难忍,果丹叹了口气,让马格不用管了,把马格推出了厨房。果丹头飘飘然的,像在雾里,只要稍一松懈就能晕过去。她本打算弄四样菜结果弄了三样实在撑不住了,勉强弄了个汤,到了外屋沙发上就躺下了。马格放好桌子,拿出碗筷杯盘,倒上酒,摆好椅子。 “你先吃吧。”果丹有气无力地说。 “我等会儿你。”马格说。 “别等了,我喝水都费劲,什么也吃不下。” “你光为我做的呀?” “你快吃吧。” “要不,我喂你点儿?” “别烦我了。” 马格两手拿着两只杯子,对果丹道:“这杯是你的,这是我的,就算咱俩碰杯了,祝你早日恢复健康!” 果丹一点精神也没有,并没有笑:“你别逗我了,我笑都没劲儿。” 马格吃过饭,收拾停当,果丹到里屋休息。下午马格到了镇上,看看有没有他要的东西。一出门看见成岩和黄明远正向果丹这里走来,马格站住了。 “果丹在吗?”成岩问马格。 “在。”马格说。 “还发烧吗?” “打完针好点,现在正在休息。” 他们进了果丹的房门,马格向镇上走去。 晚上,果丹又发起高烧。果丹在床上只喝了几口粥,难以下咽,马格使劲鼓励果丹,果丹才又喝了几口。马格一直守在果丹床前,讲一些笑话儿,不断地给她拧湿毛巾。果丹烧得面若桃花,你发起烧来非常青春,马格说,拿来镜子让果丹看,果丹看着镜中的自己,的确十分鲜艳好看。我不是笑话你吧,果丹把镜子放到一旁。退烧药起了作用,果丹体温降下来,眼睛变得十分清澈起来。马格要果丹早点睡,果丹说睡了一天了。 “我接着讲我的故事吧,你听就行了,想睡了你就睡。”马格说。 “你讲到哪块了我都忘了。”果丹说。 “讲到还阳界了。” “噢,对,对。”果丹想起了什么,有了些精神。 很快果丹被马格的故事吸引了,讲道那个神秘的喜欢原始生活的女人,果丹睁大了眼睛,坐起来,不住地提问,像好人一样。 “她杀了人,到还阳界避难?”她问。 “是,她是这么说的,人们都不大相信,谁也不知道她来还阳界干什么。她只跟我说过她的一些经历,她是学美术史的,云南人,到还阳界寻找史前岩画,体验原始生活,你别说,后来她真的发现了岩画。她带我去看,给我讲了半天原始艺术,她很有点儿学问。” 果丹聚睛会神,非常安静。 “她骑在我脖子上一直临摹到傍晚,后来我们在水边做爱。想听我们是怎样做爱的吗?” “不想听。” “听听吧,这有助于你的写作。” “讨厌。说别的。” “队长完全默许我同她的关系,我到还阳界时队长对女人已完全绝望,他希望我能了解到女人什么,那时他还抱有最后一线希望,想女人能给他生个孩子,他很困惑自己一直很卖力气,女人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他让我把这一点了解到,我问了女人,得到了答案,我当时我并没意识到这对队长意味着什么。直到队长决定围猎那头野猪,他刺中了野猪的咽喉自己也倒下了,我才明白,队长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他死不冥目,不让人们埋他,就放在山顶上,让鹰把他啄空。七天以后,我们为队长下葬,把女人也叫来了。”马格没再讲下去。 “女人还在还阳界吗?”果丹问。 “应该还在吧。”马格含糊地说。 “有机会我一定去趟还阳界。” “我带你去吧!”马格兴奋地说。 “现在还不行,过了赛马会再看吧。” “好,等桑尼一来,我也可以平反昭雪了,我给你当向导,你长期雇用我吧,我给你当秘书,男秘书,女作家和她的男秘书。” “你胡说什么!” “男秘书怎么了,就许有女秘书?将来我也要写一部书,就叫女作家和她的男秘书,拿地摊上去卖,准保畅销。” “胡说!不听你说了,我要睡了。” 他们又说了会儿话。 3 第二天果丹抱病参加局里的例会,马格骑车到了镇上的百货商场,买了水自来水管、喷头、水龙头,弯头,角铁,镙司、小型太阳能锡盘,就地进行了粗加工,然后他到了农贸市场。经过讨价还价,从一个四川人的摊上买了一只不算大的汽油桶,摊主帮他绑在车上,服务热情周到,马格满载而归。 果丹已经回来,出诊的大夫刚走,果丹躺在床上听见铁管和油桶的落地声,马格进屋,果丹问马格什么东西。马格问果丹听出什么东西没有,果丹说像是铁桶和水管子的声音。 “你病好了就能洗上太阳能热水浴了。”马格说。 “你要装太阳能?” “对。” “你会吗?” “不会,试试。” “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你不想装?” “你行吗?” “东西我都买齐了。” “真的?!花了多少钱?” “等你洗上淋浴我们再结帐,连工带料,对半开,这是规矩,到时一起跟你算。” “你一个人就能装?” “实在需要时我得反雇用你一下,我会给你一份工钱。对了,你现在最好就帮我个忙,我需要一些工具,搬子,钳子,钢锯,锉刀,最主要的是要有一个电钻,你能想办法搞到吗?要不就得去买。” “谁那儿会有这些东西?” “司机那儿一般有,问问你们这儿的司机。” “现在就要吗?” “你要是能动,就去一下,我跟你去。” 果丹下了床,披了件风衣,带马格到了司机丹增加措那儿,丹增一听装太阳能来了精神,别的他都有,就是没电钻,丹增说他可以搞到,回头送过来。 马格有了工具,下午就开练了。果丹今天好些了,中午吃了一碗面,下午还有些低烧,不过感觉好多了。她看着马格叮叮当当的劳动,那种熟练和入迷劲儿还真像个地道的师傅。果丹帮不上什么忙,眼看天黑前支架就做好了。尽管马格谈到过他劳动的经历,干过各种活儿,但在果丹眼里马格始终没形成过一个劳动者的形象,今天她看到了,不仅看到了现在,从他的熟练程度还看到了过去他干活的身影。果丹没进过工厂,对工人的劳动是陌生的,现在看到马格劳动感到十分新奇,她对劳动有一种说不出的尊敬。好几次她站在门口叫道: “马师傅,歇歇吧,喝口水?” 马格就说:“不累不累,这算什么。我敢打赌,你这是样板工程,只要你一洗上淋浴,瞧着吧,我在卡兰就有事干了,到时我还得收徒弟呢?” “还真是,马格,活儿要多了你可以成立个包工队!” “你以为。”马格十分得意。 果丹因为激动咳了起来,赶快回屋里喝水。 饭后马格要继续干,果丹说:“别干了,明天再干吧,那么急干什么。” 马格说:“你不知道,干活儿的人都有个毛病,想一气干完了。” 果丹说:“晚上吵人,明天再说吧。” 晚上无事,果丹依在床上,把一本她没看完的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递给马格,说:“我眼睛眨,你读我听,你顺便也看点正经八百的书。” 马格说:“白天我给你干活儿,晚上还给你念书,你行呀,赶上周扒皮了。” 果丹说:“我不是嗓子疼吗,要不我就给你念了,行,我先念一会儿。” 马格说:“我念,但我得有个条件。你躺在床上舒舒服服,让我坐床下,你给我腾点儿地方行吗?我也累了一天了。” 果丹犹豫,“真烦。”她说,向里挪了挪,马格上了床,同果丹一起靠在床头上。马格问端着书。“从哪儿念?”马格问。果丹翻到她看的地方,马格念起来,开始有些不知所云,后来发现挺有意思,忽然马格声音高起来: 她走进浴室,穿上睡衣,在托马斯身边躺下来。他睡着了。她俯下身子去吻他,察觉他头发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又吸了口气,结果还是一样。她像一条狗上下嗅了个遍才确定异物是什么,一种女人下体的气味儿。 “下体的气味儿?”马格重复了一下,耸耸鼻子。 “行了,你烦不烦呀,快念。” “我觉得这本书有点黄。” “你念不念了?” 马格继续念起来,不再中断。这是一本奇妙的小说,非常坦率。外面起风了,风刮得窗棂沙沙响。果丹向上拉了拉毛毯,屋里除了原来马格喉音很重的声音,又加上了阵阵风声。果丹听着两种声音,辨别着它们的不同,风声像大提琴的蜂鸣,舒缓,时高时低,马格的声音有种特别的东西。书的内容已无关紧要,这种时刻,在海拨四千米的西藏无人区的边缘上,一个男人用笨拙的声音给病中的她读米兰。昆德拉,这个男人并非她的情人、丈夫,而是一个比她小八岁的男人,他要求同她靠在一起,这一切是如此的奇妙,有点超现实的味道。她喜欢他,就像喜欢达利的画,达利把幻想植入了现实,超越了现实,她也一样,她与马格此刻的空间比例无疑构成了一幅超现实的绘画。她更愿把他看作一个孩子,虽然他的见识并不比她少,甚至更多一些。当然,在精神上她显然又比他意识到的多,大量的阅读构成了她的远方,同时也构成了她的虚无。第十三章 4 阳光四射,马格戴着果丹的太阳镜,在房顶上叮叮当当。太阳镜架在马格鼻梁上,是果丹的主意,马格的样子十分可笑。他在安装铁桶的支架,司机丹增一早就送来了电钻,马格电钻的声音很大,惊动了前后排房的四邻,整个文化局都能听到这里的钻声。人们纷纷推开房门,翅首张望,不知果丹这儿在干什么。 黄明远与果丹住一排房,昨天他就发现了马格推了一自行车管子铁桶太阳能锡盘之类的东西进来,不知道马格要干什么,现在蜂钻惊动了他。文化局还从没出现过这么尖厉的声音。人们三三俩俩出来,神色严峻,果丹太过分了,闺屋藏盗不说,还要大张旗鼓过日子?局里是不是也应该管管了?成岩怎么这么窝囊废,就没点儿表示?这不像成岩的性格。他们又没结果,他又有什么办法。也有人从现实角度出发,这家伙儿会装太阳能热水器倒不错,回头我也雇他装一个,那可解决大问题了。 这家伙你别说有点儿绝的,能把果丹迷住不是简单人物;瞧着吧,这回他在文化局有事干了,我得看看他装得怎么样,不成我也来一个。你过去看看,你们平常关系不错,干嘛非为了成岩,这年头谁为谁呀。 果丹当然不知道人们具体议论什么,但她知道电钻声意味什么。自从她收留了马格她与人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最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发生了,人们感到吃惊、意外,愤愤不平。不仅如此,她大胆的举动灯光般照亮了人们日常单调、乏味的生活,它受到果丹的挑战,人们的道德水准突然一下空前提高了。没人再到她这里串门,但她这里却成了人们高度关注和议论的焦点。总之人们的生活有了内容,成岩的房间门庭若市,直到他有一次愤怒地赶走了前来打抱不平的人。人们过于亢奋了,亢奋得有点不正常,显示出某种复杂阴暗的心理满足。也没有再敢向成岩提及此事。热水器的安装、钻声的尖啸一方面让人们更加愤怒,一方面也使像孙雨梅这样的人走过来,主动和果丹打招呼。 果丹正站阳光下给马格当下手,看见了孙雨梅非向她走来,果丹多少有些意外。这是许多天来除成岩和黄明远看过她一次,第一个人到她这里来的人。孙雨梅,来自江苏一个小城的姑娘,身材姣小,长了一脸雀斑,嘴很碎,在民俗报当编辑,平时常到果丹这儿来。孙雨梅话多,表情像麻雀一样跳来跳去,嘘寒问暖,大惊小怪地夸奖你,绕了许多弯子才转到正题上,问果丹是不是在装太阳能热水器,装一套费不费事,得需要多少钱?多少我果丹她还真说不上来。孙雨梅开始夸奖马格能干,比这儿的人强多了。“完了能让他帮我装一个吗?”孙雨梅无比亲切地说。这时一个镙司刚好从房顶滚落下来,队些砸在孙雨梅头上。果丹捡起来,扔给了马格,对马格说:“这是我们这儿小孙,小孙也想装一个。”孙雨梅本笑脸相迎,称马格“马师傅”,问这问那,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主要是一个钱字,马格说:“您看我这儿正忙着,完了您跟我一块上街买去行不行?”孙雨梅高兴得答应跳了,就怕以格买材料时黑她一道。 马格一整天都在房顶和顶棚里,这是两个人干的活,他那么大个子一会儿房顶,一会儿顶棚里,搬着梯子屋里屋外跑。固定注水桶的支架是整个工程关键,防风,还不能让房顶漏了。这天下来马格真觉得累了,他缺个帮手,你能让果丹钻顶棚或上到房顶吗?果丹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比如递个什么东西,东西掉了给扔上去,而且还老扔不准,不过也算帮了大忙,不然马格不得下来。 马格日以继夜,一定要明天让果丹洗上太阳能浴。明天是卡兰群艺馆落成典礼的日子,晚上举行盛大舞会,果丹是不能不参加的,她是卡兰舞会的发起人之一。晚饭后马格不停果丹劝阻,开始夜战,屋顶上焊接的蓝光照耀了卡兰的夜空,文化局几乎所有的房间都感受了耀眼的强光。 太阳能的安装,使高原的太阳有了新的意义。藏北日照充足,晒了一天的水到了晚上温暖如同在夜晚的阳光中。浴室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浴室,打开龙头,温暖的水如阳光的水用之不竭,源源不断,果丹仰着脸让水流通过周身,甚至感觉已进入体内。和这里的地热温泉还有所不同,温泉不富含阳光,与人们日常的时间无关,而太阳能浴像魔术一样收集了白天的阳光,在夜晚供人使用,它是白天对夜晚诗意的表达。这样的沐浴,足以使白天一个疲惫的女人在晚上焕然一新。 5 卡兰群众艺术馆坐落在镇北,离文化局不到两百米,外观是典型藏族风格,由富含云母的岩石构成底座,色彩对比强烈,以白色为基调,屋宇和窗楣是降红和纯黑的装饰色,室内装饰同样有着鲜明的民族色彩,墙上饰着挂毯,帷幔,内地艺术家关于西藏风情的油画,西藏的唐卡,同时又是现代化的,音响、声光电采用了最新标准,流行一族,舞厅之华丽、四周廓内的壁灯、沙龙酒吧式的格局,顶部球状旋转的射灯使人很难想像这是世界屋脊,大草原无人区的边缘。 成岩、果丹、黄明远为代表的大学生在八十年中期陆续来到西藏,来到卡兰,带来了内城市的生活方式、趣味,格调,当然也带来了舞会。最初的舞会规模很小,只局限在文化局一个简易的活动室,间或有一些藏族姑娘和小伙子闻讯加入进来。后来文化局的舞会影响越来越大,街上开了舞厅。群艺馆落成,牵动了卡兰各界人士,机关职员,官员,记者、教师,商界人士、民间艺人、艺术学校学生。藏汉已不易分清,着装完全时尚化,事实上成为一次卡兰现代社会群体的检阅。乐队是专业化的,由地区文工团承担,穿黑色西装,打着领结,器乐闪光锃亮,崭新如初,奏着一支支火爆或优美的舞曲。蹦迪令全场人攒动,华尔兹使人彬彬有礼,有点儿中世纪宫庭舞的味道。古典与现代,传统与新潮在这里溶为一炉。只要欢乐,卡兰悉数接受。 舞会开始了一段时间果丹偕同马格到场。果丹刻意打扮,头发做得很短,露出颀长的颈,一条丝绒长裙和高跟使她修长玉立,同马格的身材十分般配。马格穿了一件蓝格衬衫,身材挺拨,他与果丹第一次双双在公开场合露面,人们的目光投向了他们。连拉萨的朋友们也来了,他们都认识果丹,可果丹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到了卡兰,往年他们一到卡兰,果丹早就被他们拉去喝酒了。他们在一侧的沙发隔间里喝着饮料,成岩叼着烟斗,同抽象画家刘一惟,诗人杜默聊着什么。果丹还看见了吴婷婷,吴婷从上海休假回来了,果丹居然也不知道,以前她早到她这儿来了。 果丹要马格稍等她片刻,马格要果丹不用管他。果丹说她去去就来,让马格一定在这儿等她。马格向旁边闪了闪,点上烟,注视着舞池的人群。果丹向成岩那儿走去。 快到众人跟前了,吴婷婷才象突然看见了果丹,大声喊叫起来,拉住了果丹的手: “原来是你呀,我都快认不出你了,你可越来越漂亮了,什么时候改的发型?” “你回来怎么也不到我那儿去?”果丹说。 “哎呀,一回来就高原反应,一直就没出屋。” 刘一惟和杜默已经起身,随时准备招呼果丹。 果丹走向他们,握手,打趣,像过去见面一样。 杜默说:“我们今天跳什么,三步四步,现在我都行了,我先向你预约了。” “我要同果丹来段恰恰。”刘一惟比划了一下。 黄明远把一听可乐递给果丹,请果丹坐下。大家都要果丹坐下。 果丹说:“今天我不能陪各位大侠了,我过来就是想看看你们,你们不来看我,我得看看你们,我的朋友还在那儿等我,如果我不陪他,他就一个人。” “让他过来嘛。”杜默说,“让我和一惟也见见你的新朋友。” “是呀,一块过来聊聊。” 果丹说:“你说呢,老成?”果丹问成岩。 “随便。”成岩说,吐了口烟。 果丹说:“你能请他过来吗,看在上帝的份上?” 黄明远站出来解围,“果丹,我请马格过来,你看好吗?” 果丹没理黄明远,她讨厌这个变色龙式的人物。 黄明远正要去被成岩拦住。 “他在哪儿?”他问果丹。 果丹指了指。成岩起身,把烟斗放在茶几上,高挑的身驱向舞厅中央走去。 人们把果丹拉着坐下,果丹向杜默和刘一惟讲着马格的情况,当然也是说给别人听的,她收留马格完全是出于师生之谊,她和他的关系完全是正当的。她义正词严。 “公安局居然认为马格的马是偷来的,你们说荒唐不荒唐?” 果丹正说着,成岩回来了,一个人,没有马格。 人们再次紧张起来。 “他不过来。”成岩说。 “你怎么说的?”果丹想说,“你是诚心诚意邀请的吗?”但没说出来。 “你跟我一块去好吗?” “他已经走了。”成岩说,坐下了。 果丹满腹狐疑,又十分不安,不知成岩跟马格说了什么,怎么说的。她想再问问,又不便多问。 杜默说:“你的朋友看来够神秘的,我倒真想见见,回头我一定去你那儿拜访他,请你跳个舞吧,我可等你半天了。” 果丹接受了。已经无法拒绝。旋转。滑进舞池。 后来是蹦迪。所有人都上场了。 球状射灯闪电的灯光打在一张张迷离的脸上。 6 果丹回来时马格已在沙发上睡下。 果丹看到马格睡得如此深沉,心稍稍安了一些。她与成岩跳舞时又问了一次成岩,成岩叙述了事情有经过,很简单,我请他过去坐,我说已经把酒给他倒好了,但马格谢绝了。他说今天很累,到这儿看看就准备回去了。她问他就没再说别的,他说,我大概说了句对过去的事表示歉意的话吧。就是这么简单。他们旋转。一支很慢的曲子。是她和他保留的舞曲,只要这支曲子一响,就是她和他的,这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他们的曲子。"我爱你"他说。他看着她。她不说话。跳舞。心很乱。 现在她年看着马格,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马格一觉醒来,天刚蒙蒙亮。过了一会他起来了,进了浴室,太阳能虽然完工了,但只是简单的完工,还有一些收尾工作。此外地面应铺上瓷砖,可能的话墙壁也应铺上。还得去镇上。他正要出门,果丹起来了。果丹要马格吃完早点再去,马格说一会就回来,回来再吃。 “不用这么急,你休息两天再干嘛。”果丹说。 马格说:“我闲着也是闲着,没事,我不累,我这人还怕累呀,我回来吃。” “拿上钱。”果丹喊道。 “我这儿有。” 快两个小时了,马格还没有回来。 成岩来了。果丹有些意外。 “马格呢?”成岩问。 “去镇上了。”果丹说。 “中午我想请马格,还有你,我们三个吃顿饭。我也刚从镇上回来,买了此东西。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同意,恐怕得你来,我做饭的手艺你是知道的。” “我问问马格吧。”果丹说。 “马格的问题可能会很快解决,我请他吃饭也是想表示我的歉意。” 果丹叹了口气。昨天他们跳舞时成岩已表达过他的悔意,他讲述了那天马格把他抵在墙上,让他感到奇耻大辱的经历。她了解他,他不是能受得了这种侮辱的人。总之也是事出有因吧。他现在承认他的作法太过分了,还能怎么着呢? “那我就先走了,马格回来如果答应,你就先去我那儿,好不好?” 马格骑藏青马回来。当他高视阔步穿过文化局大院时,不少人看到了他。他看上去像个盐贩子,马背上驮着两个编织袋,不认识他的人真要以为他是盐贩子。马格早晨先到了公安局,去看他的藏青马。马格在公安局门口登了记,说明自己的情况,到预审科汇报最近的表现。他被放行了。预审科的人见了他有些惊讶。马格带来了湿漉漉的青草,想去喂喂藏青马。藏族民警面面相觑,没人表示反对,怎么能反对一个对马有如此深情的人呢?马格被一名警察带着,来到马棚。藏青见了马格,咴咴地叫起来,马格与藏青马紧紧拥抱!拿青草一缕一缕喂它,藏青马边吃边扬起头不时蹭马格的脸。警察大为感动,说去请示一下,如可能就让马格带回藏青马。不一会儿,警察就回来了,向马格一挥手,行了,带它回去吧。 马格始料不及,觉得太神奇了!他们来到街上,马格跨上马,藏青马一下就撒了欢儿,很快就冲出了镇子,冲向草山,又飞临下去。草原天高野阔,马也像人一样,一旦获得自由,就像重新获得了生命,它要展示它的自由,生命,它几乎要飞起来了。 “得了得了,别跑了,歇歇吧。” 马格气喘嘘嘘,藏青马就是不肯停下来,一直跑到了湖边。 7 果丹听到动静,一出门看到马格和藏青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马格先喝了一碗凉水,然后才开始吃东西。马格讲起在公安局的奇遇,十分兴分,兴奋得像个孩子,仿佛他找回了失散多年的亲人。果丹为藏青马提来水,藏青马饮水,喷了果丹一脸,果丹大叫:“你这家伙,我喂你水,你倒喷我,真会欺负我!” 马格说:“它那是喜欢你。” 过了一会果丹才提到成岩来过的事。 马格愣了一会儿,说:“我觉得奇怪,昨天他就要请我过去喝酒,他怎么突然变了?” “昨天是我叫他去请你的。” “我想到了可能是你。” “你为什么不过来?” “你说我过去干嘛,我算干什么的?” “你是我的朋友,卡兰有个规矩,无论谁来的朋友,都是大家的朋友。” “我是你的朋友吗?有一点果丹你应该记住,我是个盗马贼,假释犯,你的打工仔和讲故事的人,但唯独不是你的朋友,我不是艺术家、诗人。” “你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 “我并没低看自己呀,我可能还是你的情人。”马格自嘲地笑道。 “你又胡说!” “你说我低看自己了吗?我没有,我还想入非非呢。” 马格把牛奶喝净,用毛巾擦了把脸。 果丹说:“成岩等着回话,你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 “你要是不想去,我觉得也不一定非要去。” “行了,果丹,你去告诉他,我非常感谢他。” 果丹走后,马格把瓷砖往浴室搬运,用水浸泡上。然后开始调胶。 有人敲门。马格开了门,看见孙雨梅站在门外,马格请孙雨梅进来。孙雨梅是来参观太阳能的,问马格何时能给她去装,马格说这不正忙着,得等这儿的活完工,瓷砖什么的都铺好了,还有厨房呢。孙雨梅大惊小怪,夸奖了半天马格。一口一个马师傅。马格也是有意炫耀,与孙雨梅侃侃而谈。 8 诗人的房间有两类,一类杂乱章,脏得像是狗窝,一类幽暗整洁,书香扑面,装饰得像个艺术殿堂。成岩属于后者,一帧诗人在湖边的背影巨幅油画挂在墙上,深蓝的底色,画面开阔,深邃,天很低,明暗对比出湖面、远山和黑海般的翻卷的云。另一侧墙上是西藏民间工艺品,几块玛尼堆石片,极富形式感,彩绘在石刻经文非一般民间工匠的手笔。不过这间屋子除了巨幅油画,最醒目的要算是一架完整的牦牛头饰物,牛头除了肉被剔除,毫无损伤,两只飞檐般的巨角刻着六字真言,空洞的牛眼、鼻孔、嘴巴骷髅王般地透视着死亡的威仪,没有人不被这种死亡震慑。马格盯着牛头半天没动地方,他想起了死去的队长暴尸七日的骨头。 酒菜已经上桌,果丹系着围裙忙里忙外,使人想起昔日果丹与诗人的情景。 落坐后,成岩给马格满满倒上一盅白酒,倒完后递给马格时马格推开了。 “我不喝白的,这果丹知道。” “是,他是不喝白酒,连红酒也不喝,他只能喝点啤酒。”果丹解释道。 换上啤酒。果丹喝红的,成岩喝白的,三个人一齐举杯。 成岩说:“听果丹说了不少你的事情,我们应该是朋友,不过现在也不晚。有一点我们其实很相似,我十五岁就出来闯荡,许多年漂在外面,干过各种苦力,我们应该有共同语言。只是相似的人往往也容易成为敌人,不过一旦成为朋友也不是一般的朋友。我做得过分一点,我连喝三杯,你看如何?” 成岩喝净了三杯,脸色通红,眼睛也红了,他喝酒是上脸的。 “你看我呢,果丹?我这是啤酒,要不我也喝白的?”马格问果丹。 “不用不用,”成岩说:“你就一杯啤酒吧,一口喝净。” 果丹说:“喝两杯啤的吧。” 马格连喝了两杯啤酒。 一切就这么扯平了。 成岩脸红但毫无醉态,显示出长者风度,“从现在起我们就是朋友了,”成岩说,“是朋友就有朋友的样子,马格,我这个局长助虽说不上是个官,但在这儿说话还是有分量的,你想不想留在文化局?” 马格和果丹都显出专注的神情,不知成岩要说什么。 “如果你想留下,我跟局长打了招呼,可以留在文化局做些事情,现在这里也缺人手,待遇可与援藏人员完全相同,这儿的空房还有,你还可以有一间宿舍。你看如何?” 马格没说话,倒是果丹很激动:“真的老成,这能行吗?” “我想可以。”成岩说。 马格不知成岩在想什么,难道仅仅是为把他从果丹的房间引开?他当然不打算留下,已经没有意义。他喜欢果丹,但舞会以后他才发现一切都是无稽之谈。他认为走出看守所回果丹这里时,果丹是有一种承诺的,至少可以认为她与成岩的关系彻底结束了。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他感到痛苦来临,他不承认这种痛苦,他否认自己想与果丹如何如何,这是荒唐的,不可能的,但心里为何如此痛楚?他埋头干活,事实上是在回避内心的暗潮汹。他装作无所谓,还在跟果丹开玩笑,情人之类的云云,其实他心里十分绝望。他又不能表露出来。他对果丹有了新的认识。他除了在内心嘲笑自己还能做什么呢?其实他应该离开此地了,干嘛还要把活干完呢? 他向成岩表示感谢,看看他还有什么。他觉得果丹的反应非常可笑。他留在这里工作?像什么?开什么玩笑?他吃饱撑的?难道我真是来这儿找工作的?果丹,你真把我当成孩子了?马格感到愤怒,果丹怎么忽然变得如此乏味? 忽然说起了无福,他们共同认识的人。成岩这次把无福认真夸了一顿,说元福是个有进取心的人,诗也写得有特点,主要他不甘于现状,这点尤为可敬。果丹也说了元福如何朴实可爱,为人热情,总之夸奖元福似乎是在哄马格高兴。马格提议干了杯中酒。他还要干活,活干了一半,胶都调好了。 “这么急什么,”成岩说,“你很快就是这里的人了,来日方长。” “我得跟果丹算工钱呢,我不是白干。”马格说半认真地说。 “多少钱?”成岩大笑。 果丹沉默不语,她听出来了,马格并非完全玩笑话。 马格起身。成岩提议他们应该哪天出去玩一次。 “你到卡兰还哪儿都没去过,”成岩说,“别着急干活,就明天吧,果丹,我跟局里要个车,我们去诺朗冰川吧,你不也没去过吗,我也算尽一次地主之谊,我和明远去过一次,诺朗冰川美如仙境,那儿还有个湖,我这幅画就是明远在那儿给我画的。” 果丹又一个没想到,成岩今天的确有些反常。 他们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幅画。 “听说那儿不太安全,”果丹说,“去年有个考察队死了人,还是别去那儿,换个地方吧。” “你说呢,马格?”成岩问。 “的确很美,”马格看着画,若有所思,回过头:“非常感谢。” “好,我这就去联系车。” 马格与果丹回到房间。马格继续干活,果丹说头疼,让马格也休息一下,马格说今天务必瓷砖铺上。果丹本不想说什么,她头疼欲裂,听马格这么一说,皱着眉问: “为什么非得今天完成?” “不,不为什么。”马格看着果丹。 “你不觉得成岩有点反常?” “没觉得,他这不挺好,难得这么好。” “你别跟我装糊涂,你今天也有点反常?” “你不反常吗?” “我今天头疼得厉害,我什么也不想说了,马格,你听我一句,不要去诺朗冰川,你好想想,听我一句!”果丹敲着头回里屋去了。 马格几乎冷笑着望着果丹的背影,心说,诺朗冰川去定了。 9 吉普车在北部高原公路上奔驰。阳光刚刚照亮原野,鹰就也起飞了。那些黑色的大鸟,彼此隔绝,占有着各自的领空,飞起,又落下,永远沉默着,从生到死不发出一声鸣叫。它们看上去凌乱,实际上井然有序,像深奥的几何图形。车离开公路,在多条山脉开始的地方,爬入山谷。汽温一下降低了很多,谷风号号,滔声震耳,这里几乎不能说是路,而是一条涧水和牧人踏出的一条路。涧水依山奔腾,暴起白浪,卡兰河就发源于此。岩羊和獐子在饮水,听到车声怔了片刻,突然逃窜。 这是一辆老式苏联吉普,嘎斯69,成岩和司机坐在前面,后面坐着马格和果丹。果丹身体僵硬,脸色苍白,穿了一件风衣。一路她没说一句话。一进山谷,她的心骤然缩紧了。同样也反应在马格和成岩的脸上。可能是光线的缘故,他们的脸色严峻,温度、滔声、甚风声都写在他们脸上。只有司机的脸是平静的。成岩又一次打火点烟,端着烟斗,一动不动。临来果丹同两个男人激烈地吵了一架,她拗不过他们,他们都铁了心要去。他们两个这次居然完全一致,嘲笑她,拿她打趣,甚至说出她要是害怕可以留下不去的话。他们两个人去她更不放心不下了,早晨她毅然跟着上了车。一路上她的脑海总是盘旋着科考队关于诺朗冰川的结论,是西藏日报刊登的: 诺朗冰川是一座现代冰川,因降雪形成。由于降雪不能在一年中全部融化,经年累月成为积雪区。积雪区的背风部分,雪越积越厚,下部雪层在上部雪层的重压下,孔隙减小,密度增大,逐渐变成冰川。冰斗和冰塔林,冰川在重重压力下,不断从高处向低处流动,于是形成了著名的处于活动期的诺朗冰川。 温度越来越低,冰川风已贯进车内,阳光骤然明亮起来。 吉普车停在山脚下,司机说他就在附近,就不跟他们进去了,他带来了双筒猎枪,冰川草原的獐子让他跃跃欲试。他他自己去选点去了。 他们看到了冰川。的确,美极了。冰清玉洁,比想象得还要美。 冰川像瀑布突然凝固,庞大,耀眼,发育着美不胜收的冰笋、冰檐和冰塔林。一小部分在阳光里,因此就涓涓细流流下来。而阴影部分一派静谧、清虚,甚至透出了像天空一样深蓝。如此冰清玉澈的世界,应该是一次洗礼和照亮,怎么可能是一次蓄谋呢?不,不可能存在果丹想象的一个指头就可能造成一次失足的的假象。但为防万一,她还是尽可能不让他们两个靠近,她走在两个人的中间。马格与成岩边走边发着孩子般明亮的赞叹,他们目光清澈,甚至可以说一鉴到底,她感到欣慰,她想,说不定来这里是对的。果丹一扫来时僵硬的样子。 沿着冰蚀谷,他们渐渐上到高处,在冰雪世界的一侧,他们向下一望,都叫了起来:蓝色的达兰湖静卧于山中,一展她神秘无限的芳容! 达兰湖终年云雾缭绕,还未有人从冰川的上缘角度看到她容颜,连科考队去年也没看到,他们只从云缝里看到了一小角的蓝,还以为是天空。果丹兴奋地提到了科考队的报道,成岩说那年他与明远在湖边住了三天三夜也没看到全貌,今天真是神赐。马格说双膝发软,想盍个长头。但这时枪声响了,枪声响彻整个冰川。一只黄羊或獐子大概倒在血泊中。他们一致认为可以到此为止,不需要再往前走了。 他们开始返回。偶尔有一些小块的冰凌从远处滑落下来。他们加快了步伐。忽然听到冰体内部的水声,成岩叫大家停下,侧耳谛听,一种天籁般美妙的音乐传入他们的耳骨。沿着水声他们到了一处冰檐下。 “是宝石发出的声音。”成岩说。 “我听着像钻石。”马格说。 果丹说:“行了,走吧,你们还想得到宝物不成。” 又一声枪响。冰川颤动了。接着是远处的一声巨响。第十四章 10 “快撤!”马格大喊一声,飞了出去。冰檐断裂下滑,果丹吓傻了,成岩千钧之力撑住了冰檐,大喊果丹出去。眼看成岩要支撑不住了马格一个箭步又冲进来,与成岩一同撑住了下滑的冰檐,为果丹撑起了一片天。 “果丹,快走,快走呀!”两人青筋崩跳。 果丹不动,竟呆呆地也伸出了手。 马格飞起一脚,将果丹踢了出去,滑出了一丈多远。 冰檐在两个高大男人的支撑下稳定下来,但仍有小块冰凌不断滑落。 “听着,没有时间,我们不可能都出去,我留下。”成岩大义凛然地说。马格未动,正迟疑,见果丹又要走过来,于是大喊: “果丹,别动!听着,拿出一枚硬币,放在背后,快,快,快拿呀,你存心让我们一起完蛋吗?!对,对,就这样!” “你他妈浑蛋!”成岩。 “上帝的安排,我们来这儿干什么?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好,马格!你猜吧。” 马格要了国徽。 硬币亮出来,马格猜中了。 马格与成岩相视。 “如果我没猜中,”马格说:“我保证活着冲出去。” “你滚吧。” “注意跟上我,注意——” 两人面如血盆,怒吼一声,马格飞了出去,成岩也飞了出去。 他们都没于冰雪之下。 虽然秒钟之差,马格很快从冰雪里爬出来,成岩却悄无声息。马格像个雪人,他的伤也不轻,两眼冒着金星,看什么都像有雪花飞舞。果丹已经扑过来,泪如雨下,与马格一起刨出了紫色的成岩。 “他活着!”马格大声说。 “老成,你醒醒,老成,老成!” “别叫了,赶快走。” 马格背起成岩,果丹扶着,飞似地向谷口冲去。 终于看到了司机土登,马格两腿一软,昏了过去。 吉普车在高原公路上飞驰。 马格醒来时已躺在了卡兰人民医院。 成岩生命垂危,内脏出血,多处骨折,经医生紧急处置连夜送往拉萨西藏军区总院。五天过去了,拉萨方面一点消息也没有。马格住了五天医院,基本恢复了。果丹留下了房门钥匙,压了两千块钱。马格走出医院,百感交集,一切像梦一样,他是严重的脑震荡,现在感觉仍有些飘忽。 回到文化局,藏青马十分萎顿,这些天怕是没什么人正经喂它。文化局的人都围上来,成岩生死不明,人们对马格的愤怒是毫无疑问的。这回是真的愤怒。马格被人围攻、诘难,同时对果丹破口大骂。马格听着。人们平静了一些,马格讲了事情经过,略去了猜硬币的情节。人们愈发觉得不可思议,成岩就算这是为了赢得果丹也不至如此呀!人们散去,马格打马穿过镇子,来到南部草原赛马场。 11 八月的草原,人山人海。人们骑在马上,欢呼着,雀跃着,摇着手臂,哈达,像一年一度的飞行集会,人们带来了帐篷、女人、酒、马,雄心,欢乐,草原不再空旷,马背民族以季节的方式突然集群地出现在广阔的天空下,上万帐消夏帐篷仿佛从天而降,像一个星球对另一个星球的着陆。劲风吹拂,彩绘的帐篷整体地波浪起伏,波澜壮阔。这里没有经幡、没有朝佛,没叩跪,没有五体投地,所有人都是站着的,昂着首的,在马上的。马格觉得像是到古战场上,到了格萨尔王战后狂欢的人民和队伍里。男人们身挎腰刀,坦露臂膀,头结英雄绳,个个昂首挺胸,高视阔步;女人是花朵,是盛开,是五彩缤纷。 骑手们整装待发。马格看到了马上的格桑,然后在花朵和蝴蝶般的人群里看到了桑尼,桑尼先喊了他一声,跑过来,马格几乎认不出桑尼了。桑尼一身盛装,鲜艳夺目,戴了一顶藏式棕色阔沿礼帽,耳畔坠着绿松石,一件无袖黑色绒袍配着粉红色的水袖绸衫,三色帮典裙从腰间一直拖到脚面上。裙上挂着铜镜、银元、红玛瑙、松耳石、佛龛宝盒,走起路来叮当作响,仿佛一个乐队。她亭亭玉立,神彩飞扬。 “你找得我好苦,”马格说:“我都认不出你了,简直像个公主。” “我不想这么花花绿绿,可哥哥要我这样。” “你这样漂亮极了。” “你别笑话我了。” “你们到几天了?” “已经三天了。” “桑尼,我拿什么祝贺你哥哥格桑呢?” 马格忽然想起应该买一条哈达或别的礼物送给格桑,这是藏族见面时最重要的礼节,可现在他两手空空。 “现在你发愁了吧?”桑尼笑道。 “我光顾找你们了。”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 桑尼说,从袍襟里拿出一条哈达,白丝绸的,非常高贵。 “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她说。 “桑尼,真是太好了!” 一声枪响,骑手们风驰电掣冲进草原。人们欢呼,震耳欲聋,挥舞着手臂,帽子,为属于自己的骑手呐喊,唯独桑尼不动声色,从容自若地嚼着奶渣,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格桑。格桑是卡兰颇富盛名的骑手,已连续两届赛马大跑第一。今年桑尼同样信心十足,事实越来越证明了桑尼的自信,格冲刺时,后面的骑手还远远没有跟上。 桑尼家的夏日白色帐篷与别人家的没什么不同,同样绘有月亮、贝壳、海浪。帐内陈设简易,清新整洁,一架新添置的四喇叭的立体声收录机放在一张擦拭一新的古色古香的藏式方桌上。收录机成为帐篷的中心,此时正放着“果谐”。格桑全家都来了,老人、妻子和孩子们。收录相让这家人听不够,看不够,带来了比赛马本身还大的快乐。桑尼控制着收录机,显然购置这台神奇之物是她的主意。马格与格桑开怀畅饮。格桑不会讲汉话,但仍不住地向马格说着什么,不管马格是否能听懂。桑尼告诉马格,哥哥说说你像我们藏族,以后就叫你扎西,索朗扎西,马格披了格桑的皮袍子。格桑兴起,抓住马格的手欲较腕力。桑尼把收录机从藏桌拎到卡垫上,他们的手上了桌,一直相持着,他们一个虎背,一个熊腰,那架势像是要使地球停止自转似的。顿珠和央宗为他们的阿爸呼喊助威,卓玛含笑不语,桑尼摆出不偏不倚架式,站在两人中间专注不语,嘴角却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马格面红耳赤,渐渐不支,正要一败涂地之际,桑尼妙手回春,忽然抱住马格的手用力一压,把哥哥突然压倒,转身就逃,格桑像抓小鸡似的一把抓住了桑尼,吼叫着把一大碗酒统统灌进了桑尼嘴里,一点没剩。马格自罚三杯。 青棵酒直喝到夜幕降临。这时牧民全体出动,盛大的草原,骑士和女人的土风舞开始了。在巨大夜幕下,千顶透明的帐篷,波澜壮阔,一顶顶帐篷犹如一顶顶热气球在草原上漂浮、荡漾,照亮了高原之夜。如果大海底部也有辉煌的夜晚和舞会,那这里就是,而牧人此刻就是鱼群的盛会,在帐篷与帐篷之间穿梭、游动,盛开出一朵朵的海底的浪花。马格置身在桑尼、格桑和卓玛之间,手挽手,同时也差不多是与成千上万的草原牧民手挽手,肩并肩踢腿,旋转,发出丹田的吼声,直至黎明。 12 五十铃在高原公路上奔驰。马格在车上。早晨他匆匆告别了桑尼一家。成岩在拉萨生死不明,他简单向桑尼一家讲了那场意外事件,然后搭上了一辆运土豆的卡车。他躺在车斗里的马铃署堆上,很快便沉沉睡去。他出的价钱完全可以让他舒舒服服坐在驾室里,但他要求坐车斗里,避开了与司机的东拉西扯,他希望到车上就睡觉。土豆在卡车减速或刹车的时,他在土豆堆上滚来滚去,有一次急刹车差点把他扔了出去,撞在车梆上。他几乎睡到了拉萨,卡车在拉萨西郊停下来,天色已晚,他在路边店没吃了点东西,先到了元福的包工队。西郊离北郊军区总医还有相当的距离,他想找元福借他那辆破自行车,结果包工隐的人说元福三个星期前就离开了,据说是去了深圳。他从别人那里借到了车,马不停蹄奔向军区总医院。 到了总医大门口,门卫拦住了他,要他出示证件,他没有证件。死说活说不让让他进。他要给问询处打个电话,当兵的也不让他用。他浑身上下都是土,土豆弄得他像个土人。他的确让人难以信任。没办法,马格只好骑上车沿总院高大围墙下的土路骑下去,边骑边注视着墙头。当兵的远远地注视着他,过了一棵孤树,马格向前骑了一会返回来,到了树下。他轻而易举逾墙而过。天已完全黑下来,院区非常寂静,大得没有边际。穿过一片树丛,他看到亮着灯的建筑物,他在楼区内快步穿行,说他像一个高大的贼影一点也不过分。虽然他不知道成岩在哪个病区,但他尽量不打听什么人,以免引人怀疑。他转到了家属区,后来到了太平间的停尸房,觉得全不对头,不过他还是谨慎地向停尸房的人打听了一下,问有没有一个叫成岩的人送到了这里。他查阅了一周来所有登记的死者,没看到成岩的名字。他给了停尸间老人二十块钱,老人说如果不放心他可以把所有抽屉打开让马格看看,马格向老人表示感谢。 马格到了主楼门诊,打听到成岩有关情况,但成岩已不在这里,几天前转到了高干楼的特护病房。成岩一直昏迷,医生说。离开门诊楼,马格到了高干楼,有当兵的门口站岗,马格没敢轻举妄动,直到一个年轻护士出来,马格从阴影中迎上去,吓了小护士一跳,几乎喊叫起来。马格向小护士说明情况,小护士才舒了口气,上下打量着马格,有点不太相信马格。“他是为了救我才成重伤的。 “呵,你就是他救的那个人?!” “是是,他可是个英雄,我一直希望有人采访我,我要好好说说他的事迹,请您带我进去好吗,谢谢您了!” 13 马格顺利地进入了高干楼。小护士打开201特护病房,让马格进去。马格看见了果丹。比起床上的成岩果丹的疲惫当然算不了什么。成岩头上缠着绷带,嘴和鼻子插着管子,脸是青色的,一动不动。床前支架挂着四五支药瓶子。一直是这样。果丹问了马格的情况,马格说已经完全恢复了,住了五天医。果丹叹了口气,提到昨天晚间的电视新闻。她在电视里看到了马格,看到夜晚草原盛大的舞会,镜头在对准马格、桑尼、格桑、卓玛、央宗时,电视播音员说藏汉民族亲如手足,一同跳起了草原的土风舞“锅庄”。画面持续了有近一分钟。马格看上去沉醉、飘忽,与偏远的马背民族如此融为一体,为历年卡兰赛马会所罕见,是不可多得的镜头。(这一画面后来无数次重复出现在内地的报刊、杂志、影展和电视专题片里,新华社发了照片通稿)。 果丹的愉快并没持续多久。特别是马格谈到当初要是听她的劝阻就好了时,果丹陷入长时间沉默。 “没办法,”马格说,“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人躺在这里,不是我就是他,上帝的安排。” “上帝是可以改变的。”果丹说。 这话让马格觉得奇怪:“谁能改变上帝?” 果丹眼圈忽然红了。 马格当然不明白果丹此刻承受着什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诺朗冰川事件原来有惊人的隐情。他并没猜中那枚硬币,事实上是上帝选择了他面对死亡,但果丹改变了上帝。他猜中了。那一刻她没有犹豫,她已想好,马格猜中是天意,猜不中她要取上帝而代之。当然她也想好了如果成岩死了,她也不会再活在世上。一命抵一命,她也对得起成岩了。现在她仍然是这么想的。她剥夺了成岩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命运与成岩永远联在一起。 医生说成岩只有百分之五的可能,除非出现奇迹。如果他奇迹般地活下来,她将不再犹豫,嫁给他,服侍他一生一世,无论他怎样活着,她都将成为他有罪的妻子。而这一切为了什么? 让马格活下来。这些天她担忧的想的更多的居然不是成岩,而是马格。她在电视上看到了马格竟是如此激动,她觉得她做得对,一点没错,应该让马格好好活着,他是一个多么健康的有趣的人。成岩作为诺朗冰川的始作蛹者使她彻底看清了成岩,他一直在欺骗她。不能怪马格。事实上成岩利用了马格。她最后的努力,成岩态度忽然的改变,她与成岩关系的缓解,这一切都有些突然,无疑是马格不曾料到的。而成岩居然利用这点另有所图,直到诺朗冰川之行的提出,她才隐约感到了什么。马格当然乐于前往。一次危险的旅行有时就是一场蓄谋。当然,事实上想象中情况并没了发生,一来三个人对此行都已心知道肚明,二来风景的确太美了,风景将人的原罪意念洗涤一空。剩下就看天意了,这也正是成岩最初的一种冥冥的预期,后者真的发生了,虽然成岩已改变了初衷。事情往往是这样,许多情况纠缠在一起,并且处于变数之中,你怎能分清它们? 马格是坦荡的,他看人简单而准确。也许他与成岩是天敌?不然他怎么一眼就看穿了成岩不是善良之辈?其实她也一直模糊地感觉到这点,但为何始终不能明确?为何总是从别的方面考虑,比如从才华、性格、苦难去考虑他的根性? 夜晚,她躺在另一病床上,月光照进来,她想起马格在铁皮房顶上干活的情景,想起电焊的炽光,他一闪一闪的专注神情,想起他们一起读米兰昆德拉,他的调皮,他让她如此快乐。他们竟然躺在一个床上,而她居然一点也不怕他,他们如此自然。她第一次洗上太阳能热水浴,那种幸福是从来没有过的。而她鬼使神差竟在当晚舞会上让成岩请马格过来,这同她的幸福感是完全背道而驰的,难道她恐惧那种幸福?人有时真是奇怪,越是内心的东西越是在行为上反对,成心与自己过不去,对所爱的人拒绝,对讨厌的人反而热情,这种反向说明了什么? 死亡随时随地会到来。她已准备了大剂量的安眠药,一旦成岩心脏停止跳动,她也会在某个夜晚沉沉睡去。因此面对死亡她认真地清理了自己,她短暂一生的真爱到底在哪儿?在成岩还是在旧时的恋人那里?她回忆为数不多的曾让她心动的男人,但没有一个像马格如此特殊,让她回避、拒绝,又让她纷乱。现在她承认,她喜欢马格,喜欢他甚至愿为他付出生命,同时不惜自作主张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她是有罪的,但她把自己摆进去,因此也不觉得再欠成岩什么。她用两条生命换取了马格一个人的生命,她何曾有过如此绝决的义无反顾的情感?如果这不出于爱又出于什么? 14 在守护石像一般成岩的日子里,想念马格是幸福的。她困了就睡一会儿,但更多时候是醒着。成岩一动不动,吸氧、输液、医生定时检查、换药,心电图红灯日夜嘟嘟地显示,她其实没什么可做的。她对夜没有恐惧,只是有一次一个浮梦使她看到成岩脸上生出许多树杈,上面的蛇把她吓醒了,她再也睡不着了。她开始想马格,想他第一次出现的情景,想他那双长时间被原野映照的好看的顽皮的眼睛。她的职业敏感使她直觉地意识到这是个人物。他咀嚼一种难闻的汉族人从来不吃的风干肉,别说吃闻一闻都受不了,他使在坐的人难以容忍。他说他是谢元福的朋友,可他的举止与打工仔谢元福毫无共同之处,他一点儿也没把这里的人当回事。他被逐了出去,但满不在乎,而她随后把他叫回来,叫到了自己的房间,让他安歇在外屋沙发上,这可真是个大胆的举动。她是作家,而她的行为本身已经构成了小说的要素,故事已经开了头,她既是作者,又是作品中的人物。她一直试图保持这种双重身份,但后来她身不由己,越来越深地卷入她自己创造的故事中,直到她完全丧失了作者的身份。她爱上了一个人,毁了一个人,自己也将毁灭。她是作家,同时也被别人创作着,那个人是谁呢?硬币从来代表不了上帝,而那个人才是真正的上帝。 那么,她要问一问上帝,她是否应该随成岩而去?她应不应该把这一切写下来留给后人?如果成岩死了她能否作为罪人活下来,以完成上帝赋予她的驶命?这一切她都想过,但是没有答案。上帝是不可捉摸的。马格也是不可捉摸的。似乎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那就听凭你的内心吧,她想。永远按你的内心行事,你的内心就是你的命运,你的上帝。她到拉萨后一直没马格的消息,不知他怎样了,是否出院了。她给他留下了足够的治疗费。昨天她在电视里看到了他,她放心了,他天然就有非汉族的气质,没有一个汉族能像马格与马背民族融为一体。她快乐的一夜没怎么睡,起来给成岩擦身,导尿,换尿布,凌晨四点她还在给成岩刮脸,这是她这些天来最愉快的一天。 成岩非常安静。如果不是她的努力成岩也许早已停止了呼吸,最好的专家为成岩实施了抢救,他的治疗是军区首长级的,倒不是因为他是著名诗人,而是她父亲的老战友、总院政委黄叔叔起了决定作用。她调卡兰后来拉萨一般都住在黄叔叔家里,出入有小车相送,办事方便,这使她在拉萨的文学圈里颇有些特殊。黄叔叔知道成岩,知道她与成岩的关系,因此对成岩非同小可,让成岩住进了军区首长病房,药都是进口的最好的。病房设施齐全,有电视、沙发,冰箱,每天送水果。她完全不必时刻守在这里,有专门的全天候护理人员,但她执意如此。 15 马格的到来让黄叔叔有些惊讶。黄叔叔对马格没什么好感,成岩舍己救人救的是一个叫马格的人,这事黄叔叔已经知道了。马格到总医的第三天是周末,晚上黄叔叔叫果丹过去吃饭,果丹叫马格一起过去了。黄叔叔对马格十分冷淡,甚至教训了马格一顿。马格竟然很乖,不住地点头,表示悔过,一本正经地说自己年轻,不懂事,不知深浅,不务正业,说得果丹笑起来。果丹提起前几天的电视节目,问黄叔叔注意到一个汉族人跳锅庄的镜头没有,黄叔叔说注意到了。果丹叫黄叔叔再看看马格,黄叔叔看着马格,“嗯”了一声,似乎想起来了,一时没找到感觉。“那人就是你?”黄叔叔有点不太相信。马格否认,直劲摇头,果丹大笑,说,“就是他就是他。”黄叔叔找来《西藏日报》盯着马格和报纸上的大照片,照片非常醒目,毫无疑问是他眼前这个人。“你倒成了名星了。”黄叔叔嘲讽地说。马格支支唔唔,瞪了果丹一眼,果丹笑, 吃完饭出来,马格就责怪果丹:“你说那么多干什么,老头本来就对我有气,我这儿直躲着,你没事提什么电视新闻,成岩生死未卜,我在那儿跳舞,这不气老头么!” “你跳没跳舞。” “我跳了,不过……我不都跟你说了。” “跳了还不让人说呀。” “得得,果丹,你就害我吧。” 他们缓步走在林荫道上,阵阵树香袭来,十分沁人。院区多年绿化,林荫覆盖,已是拉萨北部一块风水宝地,毗邻的色拉寺不时有淡淡的桑烟飘过,经声飘过,十分幽静。 “马格,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事?” “你说成岩他要求留下,让你先走,是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 “他策划的诺朗冰川,他是想害你,不惜欺骗我的感情,一切都是他精心的安排,可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我捉摸过这事,这也确实是我没料到的,不过,在那种情况下,只要还是个男人都会像他那样做的。” “那你为什么不?” “我跟他争?那就更可笑了,还不如掷硬币。不过说实话果丹,你救了我们两个,如果你不在场,我们俩可能一块完蛋了,其实我们都做了这样的准备。我说的是真话,绝对是真话。他是条汉子,我过去有点看扁了他。” “我实在无法理你们这样争强斗狠。” “都是为了你。” “你也是为了我?” “是。” 他们停住了。她说: “马格,我们好像都没把生命放在眼里。” 马格没听太明白,但又觉得有点不太对,我们,也包括她?他等她说下去。她说: “你说他会死吗?” “我觉得不会。”马格肯定地说。 “你这么肯定?” “我肯定。” 果丹长出了口气,接着又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从来不说你爱我?”她问他。 “我不能说,只能做。这就够了,而且会适可而止。” 马格说,看着别处,目光悠远。 “马格,我真想不到,你这么成熟。” “不是成熟,是我没这个权利,我是谁呢?一个浪人。” 他说“一个浪人”时昂起了头。 “你真这么想?你还很年轻,你会有生活目标的。” “我是一个只有道路没有方向的人。我只能顺着路走,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凭心去做事,走路,飘零,爱,离开。”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我也不知道。” “你应该得到爱。” “我已经得到了。我没什么不满足的,我天天都在祝福你,我所需不多,心里充满感激。” 她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伏在他身上哭了。第十五章 16 成岩一动不动。氧,液体、插管支撑着他。他眼窝深陷、鼻翼耸立、面孔呈现出凝固的威严的不屈服的睡眠。他在最黑的黑暗里。水银泻地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他像睡在深海中的人。马格深夜疲乏地回来,站在黑暗中望着蓝色的成岩。 高原月色如舞台的灯光,他们一个躺着,一个站着,心电图显示屏红灯闪烁成舞台布景,两个高大男人浮雕一般定型于蓝色月光里。 这不是行为艺术。这是人生场景。 马格在想另一个人。想还阳界的队长。成岩的面孔几乎重写了队长的面孔。从第一次见到成岩,马格就觉得成岩与队长在哪一点上惊人的相似,以致他怀疑他们是否是兄弟。是不是兄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同一类人,有着同样的眼神。他们都有着某种程度的酋长的气度,心比天高,但同样面临着不可知的深渊。成岩还没留下遗言,如果他有时间留下遗言,毫无疑问,他会像深山里的队长暴尸七天,让鹰把他啄空。并且无疑的他的骷髅,他整齐的牙齿同样会放射性地对天大笑,只是成岩笑得会更队长更加狰狞、灿烂。所有的人都注定是这个下场。一切都是徒劳的,不过是各有各的狰狞,各有各的灿烂。 马格十七岁开始穿越自己生命的黑暗,重新寻找自己生命的源头,但穿越的结果不是走出,恰恰相反,越走越远,越陷越深,永无归路。恨无所指向,爱无所依托。 他是一片流云。他在大地上飘。 他幸福的时刻同时也是他悲伤的时刻。死是挑战,他无所畏惧,生机盎然;幸福来临,他看到的是黑暗,死亡。果丹在他肩头上哭泣,她如此悲伤又紧紧拥抱着他,像拥抱太阳那样,她浑身都在打战。他屹立,抚着她的短发,以宽广的肩头让她感到了安全,温暖,他突然感到几乎父亲般的感觉。 他们长时间的接吻。她身体渐平静下来,当他们再次接吻,他感到危险来临。他知道她已经属于他,她深邃的情怀已经向他敞开,甚至是在诱惑他。她有一种温柔的疯狂。他略有些惊讶,或者不如说是惊喜。他们相视,拥抱。 在通往总院招待所不长的甬道上,落叶已经开始了。 他们开了房间,把成岩完全丢在了脑后。 她不让开灯。他们在黑暗里。 他们融为一体。她突然问他:“你会永远爱我吗?” “永远。”他说,吻她。 她抱紧了他。他们在天上。 她像失火的天堂,把他一次次推向云端。 她泪流满面,拥抱着他,沉沉睡去。 他没有睡,很久之后,慢慢松开她。 现在他看着成岩。生死线上红灯嘟嘟,如此有力,在50次至170次之间跳跃,像浪滔一样。 17 如果有什么是不顾一切的,那就是爱了。 他们奇妙的关系正在医生、护士之间传递着。都知道昏迷的病人是果丹的男友,马格是做为英雄行为受益者后来的,但事情出现了奇妙的变化。果丹与这个荒凉沉默的家伙关系暧昧,引起人们种种猜测。他们伙精心护理病人,找来有关成岩病症状的医书,一起研读,经常的手握在一起,医生进来他们才分开。果丹住到了政委家,马格住在病房另一张床上。白天一整天他们在一起,晚上他们总是双双离开。马格送果丹,几乎成为惯例他们走时总是叮嘱护士照看一下病人。马格有时回来很晚。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们去了哪里。他们并不躲躲闪闪。 她说,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每天他们只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不能再多了。他们没有过一个完整的夜晚。他们相拥长吻,几乎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做爱中,吻着,感受着,缓慢地,刻度般地享着受每一点身体的快感,心灵的梦幻。如果心灵是避港,那么肉体也同样是。他们缠绵。缱绻。倾心。爱语绵绵。他吻她的胸,像婴儿吃奶那样。她突然抱紧他,说她受不了了,咬住他的肩。她分崩离析。她说像在海上。她看到了沙滩、舢板和木片。她说她就是那些木片。破碎,幸福、无法收拾。他说他要把她一片片拼好。体温和手真的重新修复了她,点燃了她,她再次完整地感觉到自己,再一次直入云端。那一刹那,她看到他闪电般的面孔。她搂住他,与他一同飞升,堕入寂静的天空。几乎是黑暗中,他说,在她的耳畔,他也看到了海,舢板和木片。 他们的行为最终传到政委那里。招待所客人记录在案,他们两人的名字在上面。政委不能不相信了。政委家摆着当年政委抱着四岁的果丹的照片。果丹各时期的照片也在镜框里。政委没有孩子,一次难产之后婴儿死了,他与夫人一直没再生育。政委并不特别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当然,她可够瞧的,但更主要的是政委不明白果丹怎么如此待成岩?果丹曾把成岩带到政委家里,他让老伴做了丰盛的晚餐。他对成岩印象不错,一个高挑的男人,成熟而敏锐,不是那种文弱的诗人。他的谈吐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让他明确地感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觉。丹丹也是人中翅楚,一直非常纯正,有追求,是个难得的理智型的才女。他们是天配的一对,时代的骄子,成岩的病情他可是尽了全力的。现在怎么一切突然变了?马格是谁,是个什么东西?他施了什么魔法迷住了丹丹?丹丹从来没说清他是干什么的。 但他毕竟不是果丹的父亲,这让他悲伤。这天果丹回来的早点,老人温和而认真地问起马格,果丹一下就明白了。她知道很快一切都会传到黄叔叔耳朵里。她怎么向黄叔叔解释呢? 没法解释。黄阿姨的脸已经很不好看。 她硬着头皮简单讲了马格的情况。确实没法介绍马格,她只能说他是她老师的孩子,来西藏旅游来了。可关于她和他,唉,她实在说不下去了。 “您别问我了,黄叔叔,我对不起你们。”她痛苦地说。 “成岩会醒过来的,”黄叔叔说:“我已经请了北京最好的专家,很快就要到拉萨了。你们很般配的,我还想让你们在我这儿办事呢,我们无儿无女,把你和成岩看做我们的一双儿女。他会好起来,相信黄叔叔。” 果丹含着泪点头。回到房间她觉得无地自容。黄叔叔并没说她什么,只是点到为止,他为成岩做出的努力完全是为她好,出于对她的爱,而她做出了什么?不仅在黄叔叔看来,在所有人看来她都是有孛天理的。她不是荡妇,但在别人看来她和荡妇有什么区别?男友在床上弥留,她却与别人通奸,她可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但不能不在乎黄叔叔,黄阿姨,他们如何面对下属和同事?他们的努力看上去多么荒谬! 她要中止与马格的幽会吗?他们还有多少时间? 如果成岩明天死去,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她不会随成岩而去。她已经改变想法,她情愿接受良心的审判,也不离马格而去。她爱他,他是她的生命,血液、呼吸,他已深入她的骨髓,是她的举手投足,分分秒秒,日月星辰。她决不想着再改变他什么,一切都由着他,与他一生相随,他到哪里她就跟他到哪里。他想做普通人就做普通人吧,这有什么不好?没有奢望,没有野心,不趋炎,不附势,不低看也不仰望,无畏地活一生一世有什么不好?他一身劳动本领,直觉丰富,毅力惊人,又有着孩子般的明亮。他是上帝赐予她的男人,她愿跟他漂泊,打工,写作,住下等旅店,租旧房子,任何一个天边小镇都可以成为他们临时的爱的住所。 这一切是她近来的梦想。但仅仅是一个梦想。 18 成岩的醒来如此惊人。 先吐了一大口黑血,然后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 这是黎明之际,天色微曦,马格刚睡下不久,听到响动一下跳起来。他看到了血和成岩的眼睛。他的血压和心跳已趋正常。血是乌褐色的,他吐出了黑夜。他没去擦他的血。他们相互凝视了足有半分钟,天正在迅束变白,这对他的醒来是合适的,太阳升起来他是无法睁开眼的。 “果丹呢?”这是他醒来的第一句话。 “你吐血了,我要叫医生吗?”马格问。 他摇头:“果丹呢?” “我去叫她。” 马格拿起床头柜电话,拨通政委家。政委接的,马格通报了名字,政委问他什么事,口气非常冷淡。马格告诉政委,让他转告果丹成岩找她。“什么?你说什么,他醒了?!” “是。” “你看好他,别让他多说话,我马上就到。” 马格放下电话:“她很快就到。” “这是哪儿?” “拉萨。军区总院。” “我在这儿多久了?” “四十天。” “我没死?” “是。” “你一直看护我?” “我,还有果丹。” “机会不错,是吗?” “政委让你少讲话,我去拿条热毛巾。” 马格在洗手池拧了条热毛巾,为成岩擦脸,手。手上是干了的血,流到小臂上。脱下他的外衣,换了件新的病号服,转动电剃须刀。他尽可能简知短地回答他的问题,或者不回答。 果丹、黄政委、黄阿姨到了,同时进来了一大群医生护士,其中有北京来的专家,一位大校。 成岩握着政委的手,久久没放下。 专家听他的心脏,敲打脊椎,四肢,简短问话,助手飞速地记录。“你刚刚脱离危险,”大校说,“你是5%的幸运者,好好珍惜,我喜欢你的诗,你会好起来。” “谢谢。”他说。 “好好休息,不要说太多话。” 他点头。 19 现在,房间只剩下了果丹。这是必然的。果丹低头削着苹果。他看着她,“你受累了。”他说。她点点头。“我不能多讲话,你说点什么。”他说。“许多人来看你。”她说,讲到加措、杜默,陆高原一堆名字,讲他们的状态、作品、趣闻。他还有一大堆信,黄明远从深圳来的有两封,内地的朋友、诗人,稿约,都是卡兰来人捎来的。她念这些信,后来他打断了她,摇摇头,表示不想听了。“你睡会吧。”她说。“好。”他闭上眼睛。 “看看我是否在发烧。”他说。 她把手放在他的额上。 “好像有点儿低烧。” “别拿开手。”他说。 她一动不动,后来慢慢抚摸他的额。 他安详的睡去。他还非常虚弱。 她移开了手,看着他。 他的确睡了。她想起曾发过的誓。这让她战粟。 而且,马格怎么办? 她没想到他居然穿越了黑暗。 难道她希望他死?上帝!不,她不是这样想的!她怎么能咒一个人死呢?!这不可能是她的所为。她不过是看到了死亡,相信了死亡。她似乎已忘记他的死同她有关,她剥夺了他生的权利,并把这一权利给了马格。难道他挣扎着活过来,是她所不希望的吗?这还是她吗?上帝不要他死,她应该怎么办?她是他永远的罪人!她还要继续下去吗? 上帝是不可改变的,她注定要遭受最严厉的惩罚! 马格不知去哪儿了,可怜的马格。 她站在窗前向下看,试图年看到马格,但没有他。 他去哪儿了?他没地方去。 他们的幽会已嗄然而止。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们。他依然晚上送她出来,他们走在林荫道上,但不再去招待所。每次分手他们都无声地拥抱一会。成岩手术那天,据说要四五个小时,没有道理他们不在一起了。他们漫步穿过院区。 十月已是满地落叶,叶子掉了三分之一,白杨的最后金黄十分绚丽,绚丽而高贵。天空碧蓝。阳光明亮。院区庞大、空旷,一直延续到山坡上。山坡一丛丛灌丛荒暖,像烟,已是冬天景象。过早干涸的溪水流痕像灌丛一样,饱含阳光。没有遮拦。灌丛挡不住阳光。但他们还侵占了鸟的领地。 他们返回不到十分钟成岩出了手术室。 谢天谢地,不算太晚。 那将成为他们最后可怜的幸福吗?她想。 中午,马格应该回来了,订了他的饭的,但是没有。下午也没有。直到晚上八点马格才回来。 20 果丹下意识地站起来,本想问马格去哪儿了,但话到嘴边却已是如此平淡:“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你回去吧。” 成岩说;“再坐一会,果丹。” “怎么样,感觉还好吧。”马格问成岩。 成岩点点头。 “能吃点东西了,”果丹说,“晚上吃了一个蛋羹。” “给你留了饭,你再吃点。”成岩说。 “好,”马格说,“饭我什么时候都能吃,吃饱了还能吃。” 马格端起饭就吃,果丹问要不要再热热,马格说不用。 “去哪儿了?”成岩问。 “找地儿睡了个觉,下午干了两趟活。”马格说。 “什么活?” “运石料,给珠峰酒店。” 成岩问果丹:“我们是不是应该付马格工钱?” 果丹无法回答。 “开句玩笑。”成岩说,“不过,马格,我还是应该非常感谢你这些天。也感谢上帝的合作。我没想到还能活着,梦中都是死后的事情。我真的看到了阴曹地府,它们的确存在,他们说我是冤假错案,迟早要重返人间,昭雪于天下。我认为他们是在取笑我,阴间的人也不是整天愁眉苦脸,也开玩笑。我在那里学会了开玩笑。” 说得果丹毛骨耸然,说到了她的痛。她看到了成岩无法捉摸的游移的眼神。正说着,政委和黄阿姨来了。成岩对政委总是恭敬有加,他几乎欠身起来,被政委按住了。 “我没放果丹回去,想让她多留一会,让您着急了。” “不不,我是来看你。”政委说。 政委来的真实目的在稍后的谈话中恰当地显示出来。 “他们两个这些天也够累,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政委仁慈对成岩说:“你已经脱离了危险,这里是24小时特护,让他们两个也松驰一下,丹丹白天多陪陪你,晚上有护士,我已经跟护士长打了招呼。马格很忙,就别拴住他了。你看这样可以吗?” “果丹,你看呢?”成岩问果丹。 果丹脸色苍白。 马格说,对着果丹:“老同志如此体谅,你就辛苦一点吧,我告辞了。” “你去哪儿?” “我有我去的地方,我有地方。” “今天太晚了,明天不成吗?”果丹惶然地问政委。 “不,果丹。”马格说。“成岩,”马格转向成岩:“我会再来看你,保重吧,你的确不容易。” “果丹,送送马格。”成岩说。 果丹送马格到楼下,到楼口马格栏住了果丹。 “赶快回去,听我的。” 果丹停住了,目送马格,一动不动。 21 一场初雪覆盖了拉萨周围山脉,除了蓝色河流,放眼望去,一派银色世界。太阳升起来,雪在融化,荒树、浅山渐渐脱去雪的衣裳,露出深秋的荒暖,浅山之后群山皆白。 果丹踏雪而行,一个人在河岸上走着。 她来到一个叫“雪”的甜茶馆,要了杯热奶茶。 她在等马格。苍蝇顽强地飞着,她轰着苍蝇,没碰那杯甜茶。这里是马格每天早饭的地方,早饭对他很重要,一上午他要推着条石顶着烈日在路上跋涉。这是拉萨的苦役。他可以干别的,但他没去干别的。他说,有时就想干这活儿。 陆续有民工进来,都盯着她看。这儿很少有像她这样的女士坐在这儿,不过有人在看见过她,他们小声议论着。他们知道这个女人与马格有关。不大会儿马格进来了,看见了果丹。 他们又有十天没见面了。这之前他们也只见过两面。其中有一次就是这里,也是在这样的早晨。另一次是马格离开的第三天。他一直没音信,也没来过电话。她放心不下他,他走得突然,那天她离开病房已是晚上九点,她没回政委那儿,直接去了珠峰酒店工地,在一片难民营般的帐篷费了很大劲找到了马格。 她一夜未归,他们去了八廓街,在“异乡旅店”度过了他们最后一个晚上,也是他们唯一一个完整的夜晚。做爱之后,他们相拥入眠。无言,紧紧相拥。盍长头的声音把他们叫醒了。那是八廓街职业盍长头者,两手套着木板,钉满铁钉,落在地上非长响亮。他们都是一些虔诚的乞丐,行乞与长盍为生,通常天不亮就上街了。她吻他。都还赤裸着。rx房。手臂很美。最后的黎明。他们望着天顶,晨曦已使藏式天顶、画梁变得清晰可见。她要他忘掉她,她说他们将很难再见面。成岩恢复得很快,已能下地走动了,这是天意,她说。他已经料到了,他说。“来世吧,”她说:“我欠你的。”他说:“你欠我的比不上你已经给予我的。”他说:“我是个零人,只有感激,不会有别的。”他喜欢用“零人”称自己,这个词不能深想。 七天以后她来到“雪”,现在又过去十天了。 她说成岩已完全康复,明天他们就要返回卡兰了。 “说不定我也会重返卡兰,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他尽量显得轻松地说,一种苦艾的幽默。 “还有我的故事。”她说,苦涩地笑。 “还有见面那一天吗?”他问她。 “你善待自己,我想会有。答应我,能对自己好点吗?我照顾不了你了。” “我答应。”他说。 “我不想掉泪,”她擦着眼角,“我不知能劝你什么,可你一定答应我,别做这份苦役了,我这儿有点钱,你装太阳能的钱。” 无法推辞的。也用不着推辞。不少的钱,沉甸甸的。 “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们走出“雪”。阳光灿烂。 雪如此快地就融尽了,岸上残雪点点。第十六章 第六章 旧梦 1 吉普车在原野上奔驰。一场雪下来草就黄了。 车上虽然没有马格,但马格似乎无处不在。马格就在他们中间。 马格是无法避免的话题,成岩终于忍不住,问果丹: “马格怎么样,还在采石场?” “可能吧。”果丹含糊地应了一句。 “他不知道我今天出院,我们要回卡兰了?” “谁告诉他呢?”她反问他。 他无从回答,点烟,沉默。 果丹一句话也不想说。她的嗓子发痒,这是某种前兆,她熟悉这种前兆,她知道一场灾难又要降临到她可怕的扁桃体了。 “你不舒服?”他问。 “头疼。”她说。 “你睡会吧。”他说。 她闭上眼。 “别抽烟了好吗?”她闭着眼说。 他灭掉了烟。 回到卡兰果丹真的大病一场,高烧近40度,几乎完全噤声。她不打针,也不吃药,拒绝一切人的劝说和照顾,包括成岩的照顾。扁桃腺发炎,老毛病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别人也没太在意。在巨痛和半昏迷中,她思念一个人,心甘情愿接受死去活来的巨痛,她愿为他受苦,为他流泪,让身体内燃,透明并且发光,让心如失火的天堂。她是幸福的。她同魔鬼签下了协议,她要屡约了,因此只有放任痛苦,她才觉得好受一点。离开拉萨的那天也是马格离开的日子,他要去阿里,他说先去阿里,然后经阿里去新疆,这是他一直想去的两个地方。阿里是个可怕的地方,新疆就更加遥不可及,他一颗破碎的心如何经得起如此广阔的荒凉?但他就那样去了,他能经得起,他让她明确感到这点,他是不可思议的。现在她也同样不可思议,她就是要同痛苦过去,她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身体,烧吧,痛吧,水米不进,在巨痛的幻境之上,她竟然一点也没看到死亡的影子,她看到的是一派祥光,他走在高原的大路上。 一个星期后她的温度居然奇迹般地降下来。 早晨牧场那边牦牛的“哞哞”之声将她叫醒,她感到了一丝凉意,一种灰烬般的轻盈。她站在早晨的镜子前,凝望着自己,她的面孔同她的感觉是相似的,她看到一张灰烬般的面孔,眼睛更大了,非常好看,像灯一样。她简单梳装后出了门,来到成岩的房间。她断然拒绝他的照料之后,他一天也没再来过她这里。他有些吃惊,放下手中的笔,不认识似地看着她。 “你感觉怎么样?”她问他,这话本应该是他问她。她习惯了这样问他。 “我没事,非常好。”他说。 她向他解释那天她的拒绝。 “我生病时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是什么大病,希望你能理解。” “我能理解。”他说。 “一切都过去了。”她说。 “坐下,”他说,“一切都指什么?” “马格,诺朗冰川,你四十天的昏迷,我的嗓子。” “像梦一样,是吗?” “是的。”她说。 “你不再恨我了?” “你想谈这个?” “我想说的是,我并没赶走马格,是你叔叔,你不该迁怒我。果丹,你可能把我想错了,”他点上烟,“说句老实话,我对我们之间的事已不抱想法,我是见过死亡的人,我没想到还能活着,我很知足。很感谢你对我两个多月的照料,但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并不是我。” “你还是想谈马格?我说过一切都过去了,人不想向你释这件事。马格已去了阿里,然后去新疆,他不会再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去阿里了?” “他临走我们见了一面。” “不是说没再见过他吗?” “见了一次。” “为什么不把他带回卡兰,或者,你们留在拉萨。” “我再说一遍,我不想再做任何解释。” “那么你来我这儿是什么意思,告诉我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 “我曾发誓,照顾你。” “为什么要发誓,难道你欠我什么?” “你救了马格。” “还是因为马格。”他长长吐了口烟,“我们可是赌博,我赌输了,不存在谁救谁的问题。我是不是赌输了?” “是。”她毫不犹豫。 “那没什么可说的,你不必发什么誓。” “我想说的话已说完,你继续写吧。” “等等,”他叫住了她,“你的话我会考虑。能接受我一点礼物吗?” 她站住了。他从柜门拿出一袋东西,桂圆,蜂王浆,咖啡伴侣,柚子,一大袋子。“一直想给你送去。”他说. “谢谢。”她说。 “应该的,你陪了我那么多天。太沉了,回头我还是给你送过去吧。” “也行。”她说,把门给他带上,望着天空长出了口气。 2 多雪的冬天。藏北连续三场暴雪。 尺厚的大雪使山脉、草原浑然一色,生蓄大批冻饿而死,天各一方的牧人被雪围困,草原帐篷看上去矮了一大截子,有些地方只露着黑色的尖部。每年局部的救灾涉及不到文化局,但今年不同,整个藏北灾情严峻,文化局也被动员起来,全体出动到了救灾一线。一幕幕惊心动魄的人与自然的场面,生与死的场面震憾了救援的人们。救灾持续了近两个月,同时对于藏北的艺术们不啻是个深入草原生活的机会。对于大自然,一场暴雪有时就是对生命的一次更新,悲壮的现实主题荡涤了以往的生命、记忆、欢乐与悲伤。人被自然界的主题重新扭结在一起。马格的阴影渐渐退出了卡兰,人们已不再谈论他,他似乎完全消失了。人们唯一觉得遗憾的是没能使上太阳能热水器。 他一点音信也没有。在阿里,或者新疆?他的漂泊是漫长的。 五月,成岩、果丹援藏期满,可以返回内地了。成岩同果丹商量去向,有三个选择,北京,深圳,郑州。他应该回郑州,他是河南大学援藏学生,但他不想回河南,他自己并不喜欢河南。北京毫无疑问是他想去的地方,而且果丹家在北京。黄明远来信说深圳大有可为,改革开放的前沿,四面八方的人才都在向深圳云集。他到深圳后可以说一帆风顺,与表弟先搞了一家实用美术服务部,卖画、刻字、装潢、广告灯箱什么都干。特别是广告制作市场十分火爆,门面装饰装修业也大有可为,现在他已在美术服务部基础上注册了一家装潢艺术公司,生意兴隆,专业也没全扔,在深圳画廊还办了一次个展。深圳需要各方面人才,以成岩和果丹现在的名气找家文化单位决无题。黄是成岩在深圳颇有深意地布下的一颗棋子,他们有很深的默契。当然,现在他不一定去深圳了,北京是他真正的梦想,现在果丹的问题解决了。 信果丹都看了。成岩让果丹决定。 “去郑州吧。我还没见过你老母亲,她不是很想你回去吗。”她说。 他没想到会她居然想跟他回郑州,简直开玩笑。 他觉得她有点儿成心,她有时还是不太正常。 “你不想回北京?”他问她。 “我觉得你母亲非常不容易,把她接到郑州吧。” “有条件我还想把她接到美国呢。”他嘲讽地说,“问题是我们得找一个能发展的地方。这样吧,我们去深圳,好不好?” 北京有北京的选择,深圳有深圳的选择,他在十字路口上。 “我不想去深圳。”她说。 他忍不住了:“北京你不想去,深圳你也不想去,你真的想跟我回郑州,你到底想什么呢!”他越说越气,他们大吵了一顿。他不愿回河南情有可缘,她不想回北京让他百思不解,难道她不愿让他面见她高门第的父母?他不由得想到这点,他愿做此想,可他禁不住这样想,一想心里就像流血似的。 他几乎仇恨似地断了北京的念。深圳,就是深圳了!深圳纳五湖四海,全凭个奋斗,他可不缺这种精神,他一生也没靠过什么人。 3 青藏苍茫。他们在天上。高原消失了。他们看见了海。 深圳。雨后。阳光耀眼,棕闾、绿地雨后一派清新,街景恢宏壮阔,超出了成岩的想象,密集的高楼大厦栉次鳞比,争先恐后向天空蜂拥,翡翠色的金帝大厦双峰高耸入云,似乎是在为这个城市的一锤定音。没到过曼哈顿在这里想象一下曼哈顿也不过如此了吧?郊外一组组巨人般的建筑群屹立在海平线上,仿佛预示着太平洋世纪的曙光已喷薄欲出。这个短时间内规模惊人的现代化城市不仅呈现出了中国对西方世界的梦想,而且似乎还在试图超越这一梦想。深圳既不是南方,也不是北方,十几年间她汇集了中国南北的激情、奢望、开拓与冒险的血液、没有传统与故乡的移民者的全部物质的疯狂。 这是个消灭个性、让人胆战心惊的城市,没有一个后来者不感叹他们来迟了一步,无论商人还是诗人。这里对每一个后来者都意味着一场脱胎换骨的死拼。成岩将永远不会忘记他作为一个诗人初到深圳的苍白无力的感受与巨大的恐惧,即使三年之后他打拚出了自己一片天地,回忆起初到深圳的惶恐,仍觉不堪回首。他虽是知名诗人,到深圳才发现自己却原来一直不过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当然是一个心比天高的农民。 黄明远开了一辆夏利来机场接他和果丹,即使这辆二手夏利也还是让成岩暗暗吃惊,明远居然有车了,成岩想也不敢想。 “这车是你的吗?”他问。 “咳,这车在深圳是没人要的车,我正准备换辆大宇,走私车,才八万多一辆。”黄明远不经意地说。 八万多?帕萨特?成岩闻所未闻。他不知道明远已挣了多少钱。 他什么也不想再问了。 黄明远把他们先安排到了自己住所,然后去餐馆吃海鲜,一顿饭竟花掉了两千多块,以致果丹竟直截了当地问黄明远的新婚娇妻小史怎么花了这么多钱?成岩没多说什么,未再表一丝惊讶。饭后破夏利带他们去兜风,见识深圳的夜景,哪是中英街,锦秀中华,哪是世界之窗,水上世界。夏利中途抛锚一次,但黄明远不到五分钟就修好了,边修边不助地骂这辆破车。 成岩果丹的接收单位是黄明远一手操办的,成岩是《深圳商报》副刊部,果丹是《特区文学》,他们都受到了应有的尊重。他们必竟不是普通人,算是引进的人才,因此很快得到了一间准备动迁的住房。不管怎么说他们有了自己的窝,生存就这样开始了。 成岩在副刊部干了不到三个月便调到了经济新闻部,做了一名经济新闻记者。他的副刊版面办得不错,受到圈内的好评,他已证实了自己的实力,但副刊并非他选择深圳的初衷,副刊不过是他的一个跳板。早有人给他指点迷津,而且他也亲眼看到了,记者是个神通广大的职业,可以介入任何一个热门领域,证券、房地产、物流、广告、生意场、中间人、权力机关,记者是进入一切事物的通行证和跳板,是不择手段,社会良心,厚颜无耻,巧取豪夺,总之是融入商业和金钱社会的捷径。机会有的是,永远不能算晚。无产阶级只有先解放自己才能解放全人类,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他并不蔑视诗歌,像通常弃文从商的诗人那样调侃诗,诗在他心中始终是庄严的,凛然的,不可侵犯的,诗是人类的头颅,但头颅之下如果是一捆稻草,也同样是荒谬的,让人愤怒的,不能容忍的。在深圳他越发强烈地意识到这点,因此他必须暂时放弃头颅或将其束之高阁。待到凯旋之日他会重新昂起高贵的头。 一个诗人如果有一百万或一千万,还可笑吗?他问果丹。 也许会更加可笑。她说,头也没抬一下,续续伏案写作。 她正沉浸在藏北那场罕见的雪灾中,她所在的杂志正连载她的一部叩问生命与大地的长篇散记,还没有写完。 会更可笑吗,那就试吧。他说,望着窗外。外面酒吧、夜总会、迪厅霓虹灯闪烁,葡萄酒般映在他荒凉的沙雕般的面孔上。 4 放下诗人的头颅,从五百字的消息写起,从一个个新闻发布会、产品推广会、鉴定会、开业典礼、周年庆典、老板宴请干起,他每天马不停蹄。他从来就是不畏奋斗的人。他第一次拿到新闻发布的红包是800元,他把它单独存入银行,不是稀罕这点儿钱,而是他作为一个纪念,一个起点。他甚至为此写一首小诗,一并放入存折,收藏起来。他永远不会花掉这笔钱。不久他的一篇关于卫生巾生产厂家面面观的深度报导一石三鸟,既评上商报当月的好新闻,又为商报拉来一笔数目不小的广告,同时更为重要的是还为黄明远的小公司揽了户外广告制作生意。他不放过过一切机会为黄明远的公司穿针引线,他气质不俗,低得下头,又有记者之便,不事声张,上路之快令黄明远也为之咋舌,仅一年多时间他成绩斐然,光是为黄明远争取到的门脸装潢和餐饮装修就达四五项之多,为此黄明远甚至有了自己专业队伍。装修业利润之大超过了建筑业,可惜比起那些大公司他们不过九牛一毛,尽管如此成岩还是觉得渐渐有些腰杆了,他也有一顿饭或一次歌厅出手三五千的时候了,当然,就一次。他即使有钱也不是那度过度消费的人,他正在原始积累,他有更大的想法,他想把明远的公司办成一个可以承揽更大装修业务的专业公司,这需要大笔资金。人才不成问题,黄明远是工美出身,小门小店已展示他不俗的个性和才华。 机会终于来了,而且让他意想不到。他碰到了谢元福,在一个写字楼竣工典礼上。这家写字楼由元盛建筑工程公司承建,谢元福出席了典礼,先认出了他。元福看上去变化不大,只是胖了许多,也干净多了。开始他还没太把元福放在眼里,他给了元福名片,元福也拿出了名片。事情就这么简单,他不能不承认后来坐在贵宾席、还讲了几句话的谢元福已经飞腾达,成了元盛的老板。他一点没看出他老板的样子,即使他讲话时他仍看不出来。元福对他保持着多年以前的尊敬,他还问到了马格。 当晚谢元福在凯悦酒店请客。成岩去过一次凯悦,参加一个活动,黄明远还没去过。凯悦如雷贯耳,外国元首常驻的酒店。他们到了凯悦,他,果丹,黄明远,开的还是那辆破夏利。黄明远在成岩的劝说下一直没换车。即使在凯悦元福也还是农民企业家的样子,一件普通夹克衫,一点也不讲究发型,在当年他崇敬的艺术家面前他甚至依然还有些羞涩。他几乎一点没他是如何创业起家的,只是说接了他舅舅早期一个建筑队的班,后来越做越大,他赶上一个好时机。他们的话题主要是西藏,成岩问元福还写不写诗,并说自己已不写了,元福非常惊讶,问成岩不写诗做什么,为什么不写了?明远把话接过来,说他的成岩也搞了一家装修公司,主要是门脸和小规模的室内装饰业务。话题一下扯到生意上,这也是成岩黄明远赴宴前商量好的。黄明远谈到与元福合作的事,元福未置可否,依然对成岩放弃诗歌表示遗憾。他还是称成岩果丹为老师,话总是离不开西藏。 “您的诗我到现在还能背诵很多首,我一直想有您的一本诗集。” “本来要出了,一直压在出版社,有两年了,出版社不干赔本的买卖,现在谁还买诗集?不过最近可能快出来了。”成岩说。 “也是。”元福理解,现在没钱办不了事,他希望找时间专门谈合作的事。 元福再次问起马格。果丹不便谈马格。元福侃侃而谈,说起与马格相处的日子,他一直在找马格,今年还专程去了趟西藏。 果丹忍不住了: “他已经不在西藏,去新疆了,不过现在可能也不在新疆了。” 元福说:“我也知道他大概早已离开西藏,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认为他还在西藏,我们虽然相处不长,但他是我从心里佩服的人,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的人。” “说不定哪天他就到了深圳。”黄明远讨好似的一应了一句。 “我相信,”元福说,“他要走遍中国不可能不来深圳。” “不过,”成岩也应了一句:“他即使来了深圳我们又怎么知道呢,深圳这么大地方,没准他已来过又走了我们也不知道。” 最后一道果盘送上来,元福举杯,“为了西藏。”他说,一饮而尽。 5 显而易见,黄明远、成岩的小公司是无法承揽元盛公司的装修业务的。元盛已有三家分公司,其中一家主是配套专业装修公司,不过元盛扩张仍未完成,根据装修市场发展需求元福说也可以再搞一家装饰装潢公司,如果成岩黄明远有意合作,可以加盟到元盛,另成立一家股份有限公司,元盛出大头,由成黄二人经营。当然是一拍即合,成岩求之不得。而且尽管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元福还是尽了可能照顾了成岩和黄明远,这从他们所占的30%股份可以一眼看出来。元福大处着眼,为人宽厚,让利大气,与他合伙的人无不感到他的淳厚风度,而这也正是几年来他的公司迅速做大扩张的内在原因。成岩如愿以偿,没有任何话讲。他感激元福吗?情理上元福做得天衣无缝,的确,不会有任何一家公司给他这样的机会,他应该心存感激,但元福也是极聪明的人,从生意上看30%股份(他与成岩也投了30万,连同他们那点所谓的固定资产、技术与管理,一共折合30%)也使元福网罗了两个雄心勃勃的人材,他们会不惜力的,大头仍在元福那里。成岩并不认为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就是生意,他会做生意,会做生意的原则就是公平,大家都有钱赚。 三个月后成岩梦想成真,从一个退役诗人、收红包拉广告的记者、一家小门脸公司的幕后人,一越成为一家具有500万注册资产的建筑装饰公司的总经理,黄明远任总工、副总。今非昔比,鸟枪换炮,手机、车、办公室一下都配齐了。当然,成岩并不看重这些,最主要的是他站在了一个不可或缺的发展基点上,有飞机没有跑道的日子一去不返。他仍挂着商报的记者,他宁愿为此向报社交纳费用,他以不同的身份驰骋于竟争市场和权力机关。所有的媒体都有政府的背景,都是权力的影子,这对于他拿到项目至关重要,无论包装自己、结识要人、击败对手,还是与权力袖中乾坤、同床共枕,媒体都是必不可少的中介,他已深谙此道。当他拿到蛇口工业区一个星级宾馆(区水产招所)的内装项目,他认为不过是小试牛刀。他如此快地拿到这个项目以致谢元福对成岩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他的确已不再是诗人,成岩向谢元福证实了这点。 这天风和日丽,成岩、果丹、黄明远夫妇、元福夫妇和两个双胞胎一儿一女分乘三辆小车前往“南海渔村”度周末。事业蒸蒸日上,成就感写在每个人脸上。元福牵头,隔一段时间三家人就要共度一次周末。共同的事业,共同的西藏使三家人越走越近。自从恺悦之后,果丹对元福一直印象颇好。如果换一个人,或者元福没有西藏的背景,她是不会出现在成岩的交际圈里的。元福不同,他的西藏情结胜过任何一个在西藏待过的诗人。成岩黄明远似乎早已把西藏掉到脑后,眼下他们心中除了公司、利润没有任何东西,他们像注射了某种东西,她不想说是鸡血,但他们实在太紧张、亢奋了。成岩天生具有领导气质,比较起来,元福倒像个办公室干部。元福的妻子非常可爱,是个勤劳的川妹子,一个红润清秀的女孩儿,非常健康,声音又脆又甜。 谈到西藏元福最后总是回到马格身上,他居然能不断挖掘马格身上新的东西。马格现在已是个轻松的话题,不像当初那么敏感。一来马格虚无飘缈,不知所踪,仿佛天方夜谭里的人,二来成岩已今非昔比,腰杆从没像今天挺得这样直。他现在甚至已开始夸奖马格了,就像他夸奖西藏的某些稀奇古怪的事物。她依然爱着马格。 6 虽然是虚幻的、不会再有任何可能的爱,但她依然爱着。 他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迹,无论心灵还是身体,那种灵与肉的结合让她永志难忘。她渴望他荒凉的面孔,高贵的胸膛,他耕耘过她,她只能属于他,不能再属于别人。她与成岩潦草的婚礼之后依然拒绝他,她说她厌恶这件事,甚至说到可能应该去看医生,她实在没有理由。当然,她万般无奈还是接受了他,她感到如此紧张、痛苦、钻心的疼。许多次他勃然大怒,说她真他妈的应该去看医生。那时,他的样子只能让她用被子或毛巾紧紧盖住自己的脸。有时就算她心里想让他开心一些,但她的身体仍然不能。她也觉得对不起他,这时她总想对他说,找个别的女人吧,我尽了力,我可以百依百顺,但做不了那件事,你受不了了就把我赶走吧。 她愿做弃妇,愿被他抛弃,而她却没这个权力。她取代上天把他推向死亡那一刻她就已决定把自己的命动同他连在一起,她实践了自己的诺言。 她为此付出了超出想象的代价。即使没有马格她也无法同他生活在一起,他的粗暴、原始在白天是丝毫见不到的。他的劣质烟味让她翻肠倒胃,哪怕他抽的是中华。是的,他已不吸烟斗了,每天两包三五,可她觉得依然是那股去不掉的原始的旱烟味道。 他忙起来倒好,越忙越好,他们的身体接触降到了最低限度。而这之前他一度强烈希望他们有个孩子,她明确的告诉他不想要孩子,至少暂时不要,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他们为此争吵。他传宗接代的想法不知为什么让她忽然想到马格说的还阳界那个队长。一旦把成岩和队长联系起来,她发现他们竟有许多相似之处,甚至简直像兄弟一样相象,说不定他们就是亲兄弟呢!马格一直说队长有双阴鸷的眼睛,成岩不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吗?那么还阳界那个神秘女人是谁呢?是她吗?她乱想一通,觉得可以写进她未来的小说了。写进小说她一定要把成岩和队长写成兄亲,甚至是一对孪生兄弟。那女人还活着,已经成了新闻人物,前不久各报端披露了中国秦岭岩画重大发现,引起中外考古和艺术界的轰动,其中主要提到了马格的那个女人。女人叫林因因,现在在成都,开着一个名叫“半坡酒吧”的画廊。也许林因因有马格的消息?她应该去趟还阳界,或者去成都见林因因。她搜集了所有有关还阳界岩画和林因因的报道,并且一直在阅读有关文化人类学的专著,她对原始艺术和史前文化产生了浓厚兴趣,她要补上这些知识背景,林因因将是她未来的重要人物。 马格虽然消失了,但故事远未结束。她自己的故事也没有结束,她超越自我、超越痛苦、超越生离死别的法宝就是,任何时候她都没忘记自己是个作家。作家从来就既是生活中的人,也是作品中的人,这是上帝赋予他的特殊职能。生活与作品在作家那里很难截然分开,生活一旦开了头,象作品一样很难听任作者或当事人的摆布。你是作家也无法预知欢乐和痛苦,发展和结局,你裹挟其中,身不由己,痛不欲生。当然,有时候生活看上去停滞了,故事被悬置起来,灰色漫长的时间成为日常主题,看上去无边无际。这是生活的本来面目,生活更多不是一举击溃人,而击中后慢慢消磨人,为什么说“更多的人死于心碎”正这样意义上讲的。因此就有了白日梦,就有了更多的人不是生活在现实之中,而是生活“在别处”,在另一世界,这时候故事仍在生长,只不过换了另一种方式。 她怀孕了。措施并不严密。有时候他突如其来。多年来她睡眠中的恐惧常常使她半夜惊醒,有时是梦境,但有时不是,是酒和迷狂的眼眼,于是就会有一场身体的战争。因此她想象怀孕是非常可能的,是早晚发生的事。当然,她不会告诉他。她不会要这个孩子。也许她也应该放一个金属环,但医生说没生过孩子的人最好不要放环。他为什么还不不放弃她,就算他不提出来她迟早也要离开他。她已经对得起他。她给北京的父母打了电话,她要去北京。 他给她买了机票,开车送她到机场。这次他似乎很高兴她离开。他已学会一些关照女人的话,这是一个很奇妙的变化,耐人寻味。第十七章 7 她在北京做了手术。几分钟的手术。几分钟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和一个人古老的梦想,现代社会就是这么残酷,生命可以由科技支配,甚至由科技制造出来。她见到了写作圈的同行、朋友和大学同学。他们都知道成岩发迹了,说他们一个写作,一个经商是最佳组合。他们开玩笑让她当心成岩,女人变坏就有钱,男人有钱就变坏。北京是盛产段子的地方,各种段子,黄的白的居多。不过北京人好就好在大多停在嘴上,说说而已,除了喜欢说似乎并不想做什么,这同深圳不一样。深圳是真敢做,不怎么说。 她去了母校北大,很意外地见到了马维。马维叼着烟斗,一副伸士的派头。他回国探亲,早已拿到博士,现在英国三一学院东方中心任教,讲授中外哲学比较。果丹被请到家中。进门时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也许马格回家了,说不定一下就能看见他!他早晚得回家呀。这种感觉持续了不到两分钟便消失了。房间里除了小阿姨没什么人,都不在家,没有任何马格已回家的迹象。马家的财富主要体现在书上,书是太多了,每个房间都有书,厅里也摆了两壁的书,厅就象这家的公共图书馆,茶几、灯饰、够书凳都像是图书馆的。 她问候了马啸风先生,说起当年听他父亲课的感受。她问马维是否成家,他说没有,而且一直没这方面打算。他开玩笑说,搞哲学的人通常都是人类的疯子,哲学家很少思考女人,因为他害怕女人。他一直就这么怪,现在依然如故,而且似乎更怪了。他问到她的情况,不是问她是否成家,而是她的写作。她说正着手写一部长篇,她一下说到了马格,仿佛随口说出的。 “你认识马格?”他很惊讶。 “哦,”她说,“几年前的事了。” “你怎么会认识他?他现在在哪儿?”现在他不再个博士,哲学家,很少见到他这种忘记自己身份的神态,这时他依然是个年轻人。当然他本来就不老,可他的样子像是世外之人。 她当然无法把详情讲出,只是简单讲了马格在西藏的情况。 “他跟我是一个时间离开的,”他说,“已经快七年了,他没回来过。”他恢复贯常的表情,他吸烟斗的姿势使果丹想到某本杂志上让.保罗.萨特的一张照片。 “你知道他的身世有些扑溯迷离,他跟你讲过吗?”他说。 她点点头。 “不过我父亲从没肯定过这件事。当然不能肯定。”他怪笑了一下。 “马格很不容易。”她想岔开这个话题。 “你听我说完,”他说,“我也不认为我们是同一个父亲。我父亲想不通,其实承认了也没什么不好?家族、血缘、亲子这些都是低等社会的特征,它们并不构成哲学上的概念,或者说人的概念。一个人就是他自己,他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此外什么都不是。一只岩羊或者一只海明威的豹子可以独自面对世界,一个人面对世界也是可能的。但我们有多少人能够独自面对世界,哪怕是独自面对世界的意识?马格没这方面意识但他做出来了,这让我惊讶,也让我骄傲。我佩服的人不多,但我佩服我这个弟弟。我试图在找他,我相信会有许多人在找他。你也在找他,对吗?” “是。”她说,眼泪几乎掉下来。 她不知为何如此感动。马维直棒。不管马维与马格看上去差异多么大,她都认为他们是兄弟,是亲兄弟,他们是相通的。 “你怎么能找到他?”她问他。 “我登了报,还写了文章,我希望他能看到,跟我联系。” “他不太看报。”她说。 他笑了。他的笑让她感到他的虚无博大。她也笑了。 8 一个星期后她送马维去机场,他们先在凯宾斯基咖啡厅坐了会儿,在那见的面。这之前他们在“三味书屋”见过一次,聊得很晚。有两个晚上连续打电话,都是她打给他,他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他让她着迷,喜欢听听他谈论一切。他有着罕见的深刻、睿智和透彻。他的一切见解都让她耳目一新,甚至他对婚姻情爱也有独到的令她发笑的见解。总之他的谈论一切都围绕着人,人是什么,人的困境,选择,人在悲观中应该怎样悲观地明确自己。她过去对哲学也涉猎一些,但完全没有背景,没有轮廊,通过他的描述,她一下子豁然了许多。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他们如此频繁接触而他居然没告诉他何时回英国,他走的那天才给她打来电话,说他下午四点的飞机,他已经在路上,他说如果可能他们可以在凯宾斯基坐一会。他打来电话已是一点了。她马上动身,打车到了凯宾斯基。就在机场路边上。他们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然后去了机场。他希望不断看到她的作品,可能的话翻译她的作品。她说还是等她的长篇吧,到时他会知道马格更多的情况,还有她的情况。肯定精彩,他说,祝她成功。在绿色通道口他拥抱了她,拍了拍她的肩,转身进入通道。她一点也没觉得他是个矮身材的男人,她甚至觉得他像马格一样高大,他有一种魔术般的使他和别人都上升的力量。 拥抱的感觉迟迟没退去。一种坦诚的男人的感觉。 她乘出租车回到城里。五点钟王府井国际艺苑有个荷兰大使馆主办的酒会:《蒙德里安在中国》,一个康定斯基时代的荷兰抽象画家展。北京类似的活动很多,她一到北京就给朋友打电话有什么活动叫上她,她在深圳太干旱了。大使讲话。文化部一个司长讲话。来了不少人。酒矿泉水冷餐摆在过厅,大家自助。展览没什么,谁也不必发表评论。作品挂在那里就足够了。这是个事件,它发生了,具有的某种外形,酒,目光,作品,流动或交谈的人。大家有个机会碰面,聊天,调侃,这就是北京,经常的、对外地人来说却是难得一见的场景。北京,你就这样吧,挺好。 她看见了给她打电话的朱加。加加跑前跑后,大忙人,这次活动的策划人。朱加是她和成岩共同的朋友,曾是第三代诗歌的代表人物,到过西藏,卡兰,现在北京一家文化公司做经纪人,虽已金盆洗手,不写诗了,但还在文化圈混,策划密谋一些画展、诗歌朗诵、行为、摇滚、布鲁斯以及各种希奇古怪招徕老外的活动。朱加电话里告诉她很快他还要在这儿经一个珠海的画家展,她今天可以见到她。 朱加像拉皮条的似的拽着一个长得像三毛的女人来到她面前: “果丹,你的哥们儿,赵男,你们隔海相望。” 赵男老朋友似的敲了她一拳,“我读过你的小说,不错。” 她也去过西藏,刚从阿里回来不久。 果丹说:“我在西藏呆了七年都没去成阿里,你真了不起。” “阿里很不错,我还想再去一次。” “亚男差不多跑遍了中国最原始的地区,她可是个传奇女侠,你们好好聊聊,她可以提供很多鲜为人知的素材,你们可以签个协议。”朱加神气活现地说。 “你满脑子协议,还有没别的。” “契约社会嘛。” “果丹,”赵男说:“你要想写画家,我倒是可以给你推荐一人,这人比我有的可写,我跟她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了,我们非常是好的朋友。” “谁呀,比你还神?”朱加问。 “林因因。” “我操,赵男,这人你一定得帮我一下,国际名人,我下一个就办她!我去给你们拿酒去。”朱加依然是诗人的冲动,简直是逃走,但半路被别人占住了。 赵男显然夸大了同林因因的关系,她谈的林因因并没超出报道内容太多。林因因的媒体形象是个走向原始丛林、为艺术献身的艺术发现者,写了种种奇遇,却是子虚乌有,全不合实际,赵男重复的也不过就是这些。显然,迄今为止知道内幕详情的人现在恐怕不会超过三个。 林因因不肯露真相,确是一个奇人。 果丹只是听赵男侃侃而谈,心想,不知是记者胡编还是林因因有意如此,她必须去见见见她了。 9 她先去了还阳界。还阳界今非昔比,像当年人们发现九寨、黄龙一样,这里已是游人如织,人满为患。原始丛林、温泉、瀑布、野生动物、嘉陵江、霞云岭、岩画等风光图片十分抢手,各种杂志、挂历已铺天盖地而上。林因因的史前岩画披露出来后,这里名气直追九寨黄龙。列车调整了到站时间,各色设施雨后春笋,风情部落,现代宾馆、酒楼,摊点,岩画观摩,览车飞越山间。昔日还阳界的寂静神秘不再,原木荡然无存,候车室崭新,装卸队员早已湮灭散尽,哪还有当年马格说的影子?她好像真的来过一样。 当然,也不能说一点过去的影子都没留下,比如小站站长,那个红顶老头还活着,虽然像化石一样活着。老头当然早已不是站长,而且这里也没人知道他是前站长。他已不喝酒,脑袋顶着阳光,于仿古的山门前成为众多卦摊中一个闭目养神的算命先生。也是一景。 老人插着卦牌,不看游人,只看天空。 果丹见到老人之前四处打听还阳界的旧人,问遍了车站、旅游点所有的管理人员,竟没一人知道还阳界还曾有过一支装卸队、一间爬满青藤的木屋,一个爱喝酒的老头、站长。她在还阳界盘桓了两天,去了霞云岭,看了岩画。岩画那儿万头攒动,拍照、留影,一派嘈杂。溪水还在,但上面漂着纸屑、果核、饮料盒、甚至安全套。她沿溪而上,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想想当年马格与林因因的空谷足音,水边之欢。但到处是人。她走出去很远,比任何一个游人都远,终于远离尘器,置身世外了。 她在一棵老山榆下坐下来,将脚放进溪流里,她看见了自己面容。有一刻她恍惚觉得那是林因因的脸庞、林因因的淡目。淡目,马格用这个词形容林因因真是让人遐想。一定非常美。女巫一样美。她眨眨眼睛,看到了水中自己的眼睛。马格说,她有一双感人的眼睛。是的,她的眼睛总是反映着她的心灵。她是快离开还阳界时才发现老人的。她想临走前卜一卦,到了山门前一眼就看见了望天的老人。红顶老头!不错,她要找的就是他!她激动极了,到了老人跟前。老人一动不动,她跟他说话,他连眼都不睁,问她算什么。她说给另一个人算,给一个叫马格的人算。老人睁开眼,目光如炬,凝视她,摇了摇头。也许他把她当成林因因了,但看出了她不是。他问她是谁。她说是马格的朋友。老人问给马格算什么。她说,她找不到他了,他们是否还能再见面。老人闭上眼,五指错动:他刚闯过一劫,已经到了广州,去找他吧。真的吗?去吧,姑娘,待他好点儿。谢谢您!我还想问一个人,林因因。 老人再次睁眼,非常突然: 问她什么? 她会再见到马格吗? 她已经见过他,不碍事的。 谢谢您! 老人闭上眼,叹息: 还阳界毁了,毁于此人。 是的,我看到了。她说。 她同老人告别。 老人未应一声,脸色大变,一动不动,竟圆寂了。 10 这是可能的,她想,在夜行火车上。 火车已越过秦岭,巴山,就要进入成都平原。 很久没这样一个人在夜行火车上旅行了,一个人真好,全是陌生人,没有熟人之累,阅读、幻想、凝视窗外,一声不用出,想怎样就怎样,完全不用面具,没人会在意你什么样的表情。你的忧郁,微笑,梦想,甚至默默低语都与别人无关,就算你轻度精神病别人也会视而不见。 她是出过远门的人,但从没像今天这样的心情。如此复杂、甜蜜、遥远、忧伤,想哭一场。她年轻,但已苍桑,像马格一样。她从黄昏到夜一直这样守着窗,滴水示进,看苍莽群山,看两侧江水,看空灵的嘉陵江一会儿在左侧,一会儿在右侧,一会儿两侧都是江面。两侧都是江面。她看见渔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只水牛伏出水面喷水,同时伏出背上的孩子。牧童如版画剪影,而水牛如大地,如山峰,一同沉于茫茫黑暗。她凝视,不动。 红顶老人再次浮现在她眼前,浮现在黑夜里,一束天灯照着老人。 她执意认为她见到了老人。她真的去过还阳界吗? 老人死了,死在她注视的瞬间。 一个凝神内心生活旅行的人当然是超实现的,世界与她平行,她看到,她经历,她梦想,一切都与她相距遥远又密不可分。成都。早晨。又见成都,又见府河、又见夹竹桃和法桐。她很熟悉的城市,现在却觉得陌生。像以往一样她还住华西,恰好林因因的“半坡酒吧”也在华西区。她洗了澡,消除了一夜迷离与疲劳,非常仔细地梳装,用了粉底,自然,不露痕迹。一张让她满意的脸,咖啡的温暖已反映到她的脸颊甚至眼睛里。她是用不着浓妆的人,但她还是涂了很淡的唇膏。她的唇稍稍单薄了一点。她换了衣裳,青灰色西服套裙,淡紫色紧身衣,性感被严肃地体现出来,事实上她不是掩饰而是精心衬托了这一点。她要见的是林因因,不是别人。一切妥贴之后,她给林因因打电话。 林因因知道她今天到,在还阳界她们通了电话。电话里她说很快就过来,她说她的声音非常好。她等待着她出现的一瞬。她只知她是个作家,看过她写的西藏,赵男的朋友,仅此而已。 她听见门铃声,去开门。 一个让她意外的女人,一个与马格的描述相去甚远的女人。 对方也略有意外。看来她们都没想对对方。 我是林因因,她说。 我是果丹,她说。 她穿着宽大的连衣绸裙,花色绚丽,简直像斯里兰卡女人。 “你真漂亮,像个空姐,你当过兵?”她声音有些沙哑,一种异香几乎让果丹酩酊,不是法国香水,是印度香或者澳洲土著人的香。 “是,我当过兵。”果丹说。 “我在电话里就听出来了,”林因因说,“我有非凡的直觉,特别是见到我欢喜的人,当然也是我尊敬人,我的直觉就会告诉完全不知道的东西,如果我讨厌一个人就不会有任何直觉,我会转身就走,不管他是谁。” “再感觉一下,看我还有什么不同?”她给林因因冲上咖啡。 “你经历不凡,但依然单纯,不像我,已经无法单纯了。” “你的确和我对你的想象不一样。”果丹说。 “很俗气是吗?”她问。 “不,你好像换了一个人。” “你见过我?” “我觉得我好像见过你。”果丹严肃地说。 “看了关于我的报道,还有我的照片?” “那些报道并不真实,否则我不会去还阳界。” 她警惕地看着她:“真是和记者不一样,作家就是作家,还阳界怎么样?” “有个坏消息。”果丹顿了一下,“我离开时有个人死了。” 林因因注视果丹的表情显示出她不再认为对方是个单纯的人。 “谁?” “一个算命先生,他过去是小站站长。他同我谈起了你,马格,很简单,是我问起了马格和你,他回答完我的问题就圆寂了。” “不可能,他去年就死了!”林因因叫起来,“我去年陪联合国官员去还阳界亲眼看见他死了,你怎么会见到他?!” 果丹有些恍惚。“我也是亲眼看到。”她坚持说。 “他会死而复生?上帝,难道他没死?” “很可能!”果丹大声说,“如果我们再去可能还会看见他。” “呵,很可能,我也是在算命人中看到他的!她说我毁了还阳界,是不是?” “他是这么说的。” 林因因现出遥远的神情:“告诉我,你是谁?” 果丹觉得又看到了当年还阳界那个女人。当年她是一双淡目,自然无饰的肤色,肯定是很淡的眉,马格描述得不错,现在她浓妆艳抹,高贵而飞扬,一个成功的女艺术家。无疑仍是放荡的,从没停止过消耗自己。 “你到底是谁?你好像知道我的一切。”她又问了一次。 “我是马格的朋友,他告诉了我你们的一切。” “我懂了。马格现在在哪儿?” “你没再见过他?” “我们有五年没见了!当年他差点把我埋了,她跟你说了吗?” 果丹点头。“他认为你已经死了。他说那是他做的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说还阳界是让人发疯的地方。” “是那些愚蠢的装卸队员要他那样做的!” “你不恨他?” “我恨他,很长时间,可我也一直很想他。走吧,到我那儿去吧,我那儿有很多酒,各种酒,我们喝上一杯,你知道我也现在没办法不喝酒,只有酒能找回我过去的感觉。另外你去也看看我画的还阳界,你会看到马格。” 11 果丹上了林因因的车,一辆花哨的进口吉普。路上林因因简单讲了离开还阳界的情况,马格把丢在队长墓穴走了,老人翩然而是至把她救上来,到了站台上她几乎看到马格登车的身影。她赶下一班火车离开还阳界,到了成都,在一个朋友那儿埋头画了一年画然后去了巴西,后来又到了美国。她在国外呆了两年,她的画在纽约东村引人注目。还阳界最早先在国外引起轰动,她说。她回国之后还阳界掀起热潮,记者蜂拥而至,还阳界成了热点,她也成了传奇人物。她重构了一个引人入胜又让公众可以接受的还阳界。“这世界并不需要真实”她侧了一下头,“我以为除了马格和我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还阳界的真相,我炒作自己但不想出卖自己,事实上我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或者不如说是一种玩笑关系。人类的秘密已经少而又少,我不想把秘密告诉世人,我原想把我的秘密一直带到坟墓里。” 她们到了半坡酒吧。一种原始气息扑而来,门面像个洞穴。一个类似北京猿人的头像嵌在门楣上,大睁着恐惧的眼睛。格窗又是哥特式的,列侬像、吉他残片、伏羲版画,陶乐、荷兰风车诸如此类风马牛地并置于酒吧的墙壁上。白天不营业,幽暗,但仿佛有许多角落中的眼睛。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林因因扶住果丹。楼梯很窄。她们下到地下室,装饰灯和照明灯井然有序地亮起来,一幅巨画在灯亮的瞬间直击下楼梯者,果丹立刻惊呆了,特别她又是画面的知情人,就更加震撼,正是林因因当年被埋获救的场面:地狱般的黄昏,墓穴,遒劲的男人裸体,跪着,站着,仰着,手臂纷扬,但面孔恐惧,眼睛哀伤,土扔向天空,不知在埋谁,死亡在群舞;女人从墓穴中站起,伸出双臂,线条光感如梦如幻,手就要够到红顶老人的手。老人是背影,披了一件灰斗篷。老人是惟一没被处理成裸体的人,但斗篷上竟醒目地画了一幅京剧花脸脸谱,让人十分费解。整个构图恢弘、磅薄,每个细节都惊心动魄,而京剧花脸似乎又嘲笑了一切。 果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地下室被处理成回廊,果丹转了一圈,眼花缭乱,仿佛在另一世界。作品大体分为具象、半具象和原始岩画仿作。她看到了逼真的照像般的队长残骸,看到了马格。林因因的确是个罕见的天才,竟把马格画进了岩石,马格站着睡在岩石里,下体用树叶遮住,身体布满裂纹,与岩石融为一体。“马格最可爱的时候是他做梦的时候。”林因因说。 果丹真有点疾妒林因因了,画得真好,就是马格的样子。 她们回到上面。服务生和厨师要四点以后才上班,林因因要果丹稍等,她得自己动手。她问果丹要苹果沙拉还是金枪鱼沙拉或者凯撒沙拉,鸡尾酒还是甜酒,果丹说随便,然后问了主食,她饿了。 十五分钟后酒、沙拉、冰淇淋、香肠、薯条和汉堡端上来。 “中午就凑合点吧,厨师上班后你想吃什么随便点。” 她们像碰杯。“总的感觉怎么样?”林因因问。 “非常出色,我觉得我已经不能适应现实,现在我走到外面会感到恐惧。你的画会让我拒绝写字楼、出租车、高速公路、广告牌、甚至包括你这上面的酒吧的现实。” “这些并不是我们的现实,”林因因说,“是复制的现实。” “人也在被复制,”果丹说,“尤其是深圳,你走在大街上,每个人都绷得紧紧的,走路都是疾行,像是成批的赝品。”果丹为自己这么刻薄说感到有些惊讶。 “所以我回国没选择北京或深圳这样的城市,我选择了成都,并且把工作室搬到了地下,我的画就是要反抗这种日益扩张的赝品的现实,我去还阳界其实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那时我看不出任何方向,我想寻找一种元素的东西。” “但你的眼光好像有些问题。”果丹稍沉思了一下说。 “是,我后来注意到了。我的眼光有点殖民者的色彩,所以酿成了悲剧。”林因因承认,而且显然觉出了这话的分量。多年来她一直把还阳界那场梦魇般的悲剧埋藏于心,并且一直在反思自己的行为。果丹如此属悉还阳界,简像那场悲剧的见证人,她何以如此沉弱于还阳界的旧事,当然不用说是因为马格,他们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 果丹接着谈到原始主义。在西藏多年她遇到的是相同的问题,但始终没找到一种恰当的方式处理她与藏民族的关系,她的失败同样是显而易见的。 “原始主义本身就是一种殖民主义的眼光,”她说,“肯定要产生冲突,因为它是一种强加的眼光。”她说。 “你说的非常对,”林因因说,“不过有意思的是,我要寻找的元素性的东西在队长身上没找到,反而在马格身上找到了。我不恨他正是基于他身上有一种你捉摸不透的东西,最后正是他身上的东西让我获得超越,成为我创作的某种源泉。” “我看到了,所以我说非常出色。” “我太谢谢你了!来,为了今天我们也干一杯!” 两个女人举杯,干掉。林因因说: “我一定得送你一幅画。这样,我现在的画你可以挑一幅,除了那幅巨画。” “我要是就要那幅巨画呢?”果丹笑道。 “上帝,那幅画值一百万美元。”林因因叫道。 “那就等我有一百万的时候。”果丹说。 “别嫌我画的不好,你挑一幅,随便那幅。”林因因极其诚恳。 果丹想了一下,“那好,我就挑了,就那幅原木吧,我觉得你的小画也不错,我可以把它摆在我的床头,它会让我想起还阳界。” “干嘛这么客气?”林因因说,“我把你看作还阳界中的人,你之前还没人懂还阳界,别人也不配懂。还是我替你挑一幅吧,那幅岩石中的睡眠……” “不,”果丹摇头,“那是你的杰作,我就要那幅原木.” “我还有他的画,而且我还可以再画。”她说。 “不行,至少现在不行,以后吧,等我的书写出来送你的时候。” “那好,一言为定!” 阳光强烈,但难以窥入。 两个女人。白天的酒吧。一个远方跋涉的人。 但如果这时有人敲门,会是谁呢? 酒不觉已喝得很深。后来果丹无数次回忆那天的敲门声,那天她怎么那么肯定是他呢?而且她害怕他在那一刻进来。她让林因因千万不要开门,抓住林因因的手:不,不,别开门,她大声叫着,说一定是他!她害怕见到他,她们已喝得摇摇晃晃。敲门人推门而入,她们的酒一下子醒了。 一个男孩。很干净的男孩。来联系演出。 男孩黑黑的眼睛。像他的童年。 第七章 情人 1 而他也许已经忘记了她们。他看上去没有往事。那时他刚来到一个新的城市,在一个摊儿上,挑选着一副墨镜,与摊主讨价还价,戴上又摘下来。他拿出两张很脏的钱,缺角,摊主直摇头。他掏出了一张新一点的,换回了那张。摊主连声道谢,夸他,说这副墨镜真像是给他定做的,他戴上它就算是走在香港的街上也不会有人敢惹他。“不过您可别跟警察过不去。”摊主笑说,大概看多了香港枪战片。 一件黑色t恤,加上一副墨镜,他走在摩天大厦中间。透过墨镜,这个城市他感觉舒服了一点。并不是太阳晃眼,他从不拒绝太阳,而是这个城市本身太眩目,他不太适应。现在好了,他看清了一切,厨窗、广告、车流、玻璃幕墙不再那么神气、刺眼。草坪和棕榈在街角和建筑物下呈现出来,喷泉、钛金雕塑非常所轻。不错,很干净,没有一处破落的过去,一切都是崭新崭新的,人也都干净。 他没有边防证,进入这个城市费了周折,花去了他不多的积蓄。现在他只剩下两张十元的钞票,其中一张还缺角。他不坐车,公共也不坐,去过了三处建筑工地。深圳建筑工地管理之规范让他有些意外,他任何证件也没有。他在火车站过了一夜,第二天问题解决了。深圳也并非铁板一块,他开价低,简直白给,而且他说话完全是个内行。他没证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在华强路安顿下来。这是个过了三道承包商的小工地,他干了不到一个月工地宣布停工,据说业主出了问题。这种事常有,他不觉得奇怪。再找地儿吧。旁边不远是红方大酒店工地,防护网,白围墙,工人整齐着装,看上去希望不大,但结果居然非常顺利,不到十分钟他成了一名灰车手。他们正缺灰车手。他历数翻斗灰车机械原理、内部构造、柴油机性能、哪儿爱出毛病、哪些是易损件……老板打断了他,挥挥手让人他去登记了。没任何证件,但他还是留下来,下午他就奔波在工地上了。他喜欢这活,开着突突的灰车,过瘾似的。 酒店正浇铸主体,工人两班倒,每班12小时,日夜不停,泥浆供运紧张,斗车不时出点毛病,马格来得正当其时。一连三个月他没休息一天,见识了什么是深圳速度。毫无凝问,工程是元盛集团承建的,果丹认为这是可能的。那时元盛已组建了集团,成岩已升任集团副总,主管建筑装修两个分公司。但出乎果丹意料,马格既没见到谢元福,也没很快见到成岩,事实是他见到了分别七年之久的何萍。那天两辆黑色轿稳稳地停在工地上,后面一辆款款走下来何萍。马格正在排队等候泥浆,看见了何萍。人们都在看何萍。后面的车手告诉马格,这年轻女人过去来过工地,酒店是她和她的合伙人一个香港老板开的。香港老板也来过一次,很年轻,风度翩翩。 两辆车,三四个人向酒店顶部张望。何萍变化并不大,依然美丽,或者说更加美丽了,当然是一种职业女人的美丽,有着让男人感到凛然的气质。马格驾驶着灌满泥浆的斗车向着来人开过去,快到何萍跟前他加大了油门,却放慢了速度,“突突突”泥浆溅了出来。何萍一行躲闪着,而马格居然停下来。他戴着墨镜和安全帽,何萍当然认不出他,面对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何萍竟一时说不出话。“你怎么回事?还不快滚开!”显然,她很少使用这种愤怒的语言。 “我就是想看看你,你很漂亮,更漂亮了。”马格一松离合开走了。 马格把泥浆倒进塔吊下的灰斗。 “嘿,马格,你胆子可不小,是不是看上女老板了吧?”后面赶上来的灰车手说。他们都看到了。 “我觉得她好像也看上我了。”马格说。 “吹吧马格,你可悬了。” 马格点燃了一支烟,他在喀什学会了抽旱烟,烟瘾不大,但有时喜欢叼上一支。他把车开得飞快,七年没见何萍了,他有某种冲动。他向天上望着,何何萍已随升降梯来到十五层的楼顶上。他看到何萍浅灰色身影,正凭栏远眺。她是不会向下看的,但忽然她开始向下看了,似乎注意到了下面的人。马格向天上弹了弹灰,他认为她在看他。可能还真是如此。 马格跑了四五趟后何萍一行才从楼里出来,工地经理把何萍送上黑色“本田”。马格已等候在大门口,前车开过来马格驾灰车拦在了道上。下来一个彪形大汉,这人似乎对刚才马格的行为就忍无可忍: “你他妈找死?滚开!” 门口保安也上来了,但不知马格因为为什么。 马格叼着烟,指了指大汉的身后:“你们老板过来了。” 何萍从后车下来,径直走到马格跟前: “你是谁?” “马格。”他说。 “谁?” “马格。” “马格!”她的表情瞬间穿越了七年。 “是。” “你这坏蛋,还不把墨镜摘了!” “我的一只眼是假眼,狗的眼,怕吓着你。”他微笑。 “真的?”何萍脸立刻白了。 “我刚知道是在给你打工。” “你还不熄火,呛死我了。” “我得去干活了,给我张名片,回头我去找你。” “晚上我让车接来你。” “那就晚上见?” 2 马格把车开走了,又点上支烟,到了接灰浆处。 “马格,你行呀,我们可都看见了。” “马格,马格,”后面人嚷:“你真要泡老板?” “你们看我行吗?”他得意地笑。 “行,马格,没问题,往上冲。” “马格,有种。” “马格,别听他们的。” “人家哪辈子才来一次,你做什么梦呀。” “她一会儿就会再来。”马格说。 “真的,马格?” “你们谁跟我打赌?” 马格又问了一遍,但竟没人跟他赌。他是个奇怪的人,既不是河南人也是江浙人,口音像北京人。他不是乡下人,但也不像城里人。他们猜测他是东北人,东北这几年不行,往外跑的多。他自己从不说是哪儿的人,不谈自己的父母家人。从他不多的交谈中人们知道他去过很多地方,干地各种活。他让人捉摸不透,每次买烟都给每个人扔上一盒,是很更贵的那种外贸儿烟,有时三五有时万宝路。他的烟就在那儿扔着,简直像公共的,大家随便抽,而他抽的并不多。有人暗地里给他算过,他每月的烟钱至在四百元以上。人们半信半疑,拭目以待,他们希望出现奇迹。 没人能有这种奇迹,但马格是可能的,刚才他们都看到了。马格并不是想炫耀,他只是想让他们高兴一点。他们每天像机器一样,干活像机器,睡觉也像机器,他也过着这样的生活。 黑色轿车再次出现在工地上时,人们几乎欢呼起来。虽然漂亮女老板没来让他们有些失望,但毕竟是她让人接马格来了。那时他们还没收工,六点收工,现在刚五点半,但班长做了主。马格先回工棚换了衣服,众睽睽之下上了车。 司机马格上午就认识了,不打不成交,几句话上午的事就过去了。司机问马格怎么在这儿干活,马格说也是生活所迫,临时编了些故事。他们到了市中心一个叫“千夜”日式餐厅,下面是桑拿,上面是迪厅,一个高档美食娱乐场所。司机去停车,马格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他从没来过如此豪华的场所,一些短打扮性感小姐装作等人的样子,她们注意到了马格,几乎同时马格接到了一个神秘的微笑,微笑向他走来,一个高挑丰满的女孩。那得要多少钱?马格厚颜无耻地问。女孩娇声百媚,让马格进去谈,一只手就搭在了马格肩上。马格正晕菜,司机过来了,一把拉开女孩的手,喝退了小姐。你太粗鲁了,马格笑道,司机也笑了,说,兄弟,你找“鸡”也别今天呀。 3 马格进了“千夜”。司机把马格交给男侍,跟侍者交待了几句,然后对马格说,何萍还得等会才到,你先进去,洗洗澡,回头他们会叫你。司机走了,马格被带到下去,更衣,换上蓝色衣裤,小了点,没他那么大号的。一切由侍者安排,马格被带到浴室,一股药味扑鼻而来,还是药浴。浴室很大,一排单间,几个池子翻滚着不同的颜色,流线造型,温馨,见所未见。先泡,然后蒸,然后搓背,按摩师按摩,理发,剪,吹,局油——马格昏昏沉沉,他早已饥肠碌碌,往常这钟点正是干了一天活大量进食的时候,经这一系列流水线般的折腾,他觉得简直要虚脱了。何萍在哪儿呢?她这是要干嘛,把我弄这么干净?总算进行完了所有工序,他眼冒金星,摇摇晃晃随侍者更衣。上楼。我操,还得上楼。他真想让人背着,他什么罪没受过,可还真没受过这份洋罪。 何萍已坐踏踏米的餐桌旁等他,小菜和点心已经上来,马格几乎没看见何萍先看见了食物,一屁股坐下,伸手就抓小点心。何萍痴痴看了一会马格,忽然冷笑了一声,扬起马格的脸:“让我看看你的狗眼。”马格饿得早把这事给忘了,连连向萍摆着手,示意他已说不了话。 “你说一只是狗眼,我怎么看两只都是?” “馒,馒头,快不行了,就就要馒头,有馒头吗?” 没几块小点心,瞬间就消失了。 “有馒头吗?”何萍问侍立的小姐,小姐笑。 马格虚汗淋漓,何萍把热巾递给他。马格边擦边摇头。很快一大盘点心端来,马格狼吞虎咽,毫无吃相。 “慢点儿,慢点儿,你再噎着。” 马格夸张地“鸣鸣”地摇头,气得何萍一把把盘子撤了,给了小姐。马格饮水,一瓶矿泉水灌到了肚子里才长出了口气: “你让我想到了谋杀,我许多年没想过这个问题了,我干了一天活,正在饭时上,我以为到这儿就鸡鸭鱼肉,盼星盼月亮似的,结果你倒好,不见我,先我泡,然后蒸,你以为我唐僧哪。” 何萍笑。马格接着说:“完了你倒是给我找个小姐,嘿,又把我交给了按摩师,那家伙简直是练柔道的!你太不了解劳动人民了,你要想让劳动人民过上幸福生活,你先得了解劳动人民,让他们先吃饭,然后再去泡澡桑拿什么的。也就是我,二万五千里长征过来的,换别人就完了。” 他们说笑。菜上来,酒也调好了,他们碰了一下杯。 何萍说:“今天你真的吓了我一跳,我真以为你的眼睛出了问题,你进来时我紧张急了。我在美国见过一个人是狗眼,一个两米多高的美国人,吓死我了,我不能回忆他那只狗眼,所以你一说我真的个相信了。” “我要真是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不想见你,说实话,可我又必须见你。我们一别七年了,我真不知道这七年你会发生什么事,你一直在深圳?” “也就半年吧。” “你走后我一直没你的音信,我记得你告诉我去旅游,出去散散心,后来波罗把你的情况都告诉了我。波罗认为你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可你没有。这么多年你都在哪儿?”何萍一往深情。 “去的地儿多了,都数不过来了。”马格说。 马格不愿回忆往事,因此说得极简单。 “总之,我活下来了。”他说。 “以后呢?”她问他。 “这不有你了吗?”马格笑道。 何萍并没笑,看着杯中酒。 “我开玩笑,”马格说,“你别紧张,以后我还会去别的的地方,也许很快,全凭觉。我的情况就是这样,在一个地方感觉无聊了,就会去一个新的地方,新的地方总会给我新的刺激和未知的东西。等我实在走不动了那天,也很好办,我无牵无挂。” “你不想道我的情况?”何萍抬起眼睛。 “我知道。”马格说。 “你知道什么?” “你不是红方酒店的老板吗,你还有个合伙人,一个香港老板,我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噢,你刚才提到了美国,你出国了,是吧?” “马格,你为什么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何萍严肃而悲哀地看着马格,“难道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七年前和七年后的今天我对你怎么样?” 提到七年前马格不说话了。何萍怎样对他还用说吗?七年前她给了他所能给予的一切,他还应该记得她那天留在床上的初红,而他并没把他实情告诉她。现在她也没怪他。她没有丝毫对不起他的地方。 “你把别人都看成什么?”她愤怒而轻蔑地说,“你以为不把一切放在眼里了不起,你流浪,一无所有,别人都是卖身投靠,唯利是图?” “我,”马格嘻皮笑脸,“我主要是,那什么,不是疾妒香港老板么?” “呸,你也配!” “得,我呸,我配!” “配什么你配,你不配!” “你瞧,你都给我气湖涂了。” “谁给谁给气湖涂了!?”何萍叫起来。 “不是,我是说我不配!我配猫,下耗子。” 何萍笑了一阵,叹了口气: “从我们认识那天起,你就撒谎耍赖,现在还是这样,我怎么觉得你没什么变化?” “干嘛,你还非要我有只狗眼才算有变化?” “你又来了,我不理你了。” “我也就是跟你,你说我还能跟谁呢?” “嘿,你说的,谁知道这么多年你跟谁呀!” 4 何萍谈了这些年的经历,出国,读商学院,嫁了一个美国人,一年后分手,在纽约证券交易所实习遇上现在的合伙人香港老板苏健飞,在美国共同创办投资公司,去年到大陆投资深圳红方酒店股份有限公司,与中方元盛建集团合资,中方控股(当时规定,中外合资须由中方控股,中方出任董事长,元盛集团既是酒店承建方又是投资人,何萍出任总经理)。生意上的事马格听得希里湖涂,什么招股、控股、董事会,监事会,他完全不感兴趣。 他感兴的是她的美国丈夫。他问何萍: “你干嘛非要离开斯塔尔?” “我受不了犹太人的生活习惯。” “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婚姻和爱情是两码事,这在国外也一样,真生活在一起麻烦就来了。而且,最主要的是我受不了他的狐臭。” “外国人不都臭胳肢窝吗?” “你能不能文明一点,什么话到你嘴里就这么难听。” 马格笑得极其得意,简直忍不住。 “瞧瞧瞧,给你高兴的——” “不是,不是,我想起一件特可乐的臭胳肢窝的事,我给你讲讲。” “你有完没完?!” “有完,有完,我不说了还不成。” “你现在整个一个无赖。” “别这么说我,我也不容易。” “唉,”何萍叹了口气,“我也就是觉得你不容易,我这人也是溅,心里还老想过去的事。无论我在美国还是在香港,说实话马格,我都经常和别人谈起你,包括和美国人。我总觉得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不过你今天真的让我有些失望,和我想象的见面不一样。” “我不会像任何人想像的那样。对我来讲,你也不是过去的你。” “是,我承认。” “那就算扯平了吧。来,喝酒,明天我五点半就得起来。” “你休息几天吧,明天我打个电话。” 马格酒杯停在嘴边上,显然有些意外。 “你带我走?” “走吧,去我那儿。” 何萍让小姐结帐,把一张pc卡交给小姐。 他们走出踏踏米单间,进入大厅,一阵剧烈的电子乐从楼上传来,何萍问马格想不想去蹦会迪。马格说在灰车上蹦了一天了,不过可以看她蹦。何萍说每星期她要来这儿蹦一回,把一切忘记,进入疯狂状态,然后睡个好觉才能解除一周的紧张疲劳。马格说她不如每周到工地开半天灰车,比跳舞棒多了。他们到了二楼,楼梯都是颤动的。小姐把门打开,马格觉得某种东西扑面而来,黑压压的人群,音乐轰鸣,镭射光聚焦在t型台上,四个染色舞女领舞,下面感觉像万头攒动。他们在回廊的吧桌坐下,何萍点了饮料,要马格等她一下,她去换衣服。何萍刚离开就有回廊上的小姐游过来,贴在马格背上问马格要不要跳舞。马格觉得棒极了,一连拒绝了四个小姐。何萍回来了,马格说要是她再不来他就被攻陷了。何萍换了件黑色吊带太阳裙,妙不可言。他们进了舞池,牵手蹦了一会,何萍感到束缚,脱开马格,像火焰一样跳起来。马格回到吧桌上,看何萍跳。灯光破碎,音响疯狂,直抵人的根部,你没办法不弹起,不敞开,不绽放。这是女人展示她们夜晚灿烂的时刻,她们是黑色花朵,只在夜晚绽放,白天你根本想象不出她们在夜晚的样子。白天她们可能是文秘、主管、分析员、会计师、经理、多媒体设计。她们是独立的,甚至比男人还敏捷、高效、富于竞争力,但她们也付出双倍的努力,心力交瘁,渴望爱,舒展,如果她们灰心或太寂莫了,她们就会这里让音乐把自己的身体点燃。她们展示自己的线条、美丽、性感、诱惑,但她们不属于任何人,她们孤芳自赏。只是回床上后,她们又回到无助状态,渴望温暖、拥抱,哪怕任何一个陌生男人的拥抱。 在一闪一灭的灯光下,马格看到何萍寂寞的脸。她的表情同她身体扭动的幅度形成鲜明的反差。他再次下到舞池,来到她身边,把一只手交给她。她似乎一下获得了一个圆点或一支魔棒,围绕他,挣脱他,靠近他,在音乐终止的刹那,他们拥抱,看不见对方的脸,世界一片漆黑。也许不管是谁,这时人们都需要拥抱,亲吻。灯光再起,音乐再起,这时谁又认识谁呢?这就是千夜。 5 午夜。这个城市稍稍暗下来。夜生活的人们多半又回到了孤独,人们各奔东西。只有少数人得到了爱情,但仍可能是不确定的爱情。海滨公路已是郊外景象,能听得见深圳湾拍击礁石的涛声。黑色本田进入小梅湾别墅花园,在一栋白色房子前停下。马格下车,随着何萍进入铁栅门,廊灯亮起来,接着是房间的顶灯楼梯灯一盏盏亮起来。很大的厅。楼梯铺着地毯。一幅风景油画。何萍让马格换鞋。拖鞋都小,马格试了几双都不行,问何萍光脚行不行。马格脚臭,虽然蒸了桑拿但袜子鞋还是干活时穿的。 “劳驾,”何萍说,“你再洗洗好吗,那儿就是浴室,我去给你放好水,洗完了你就随便吧。好好洗洗脚,你没脚气吧?” “我有。” “真讨厌。” 何萍打开电热水器,调好水温。马格说:“要不你先来?” “上面还有浴室。”何萍说,要把浴室门关上。 马格说:“能不能给我找件睡衣。” “我试试吧。” 何萍拿来一件男人的睡衣,一股香味让马格皱皱眉,还是小。 “算了吧,你收起来吧。” 马格简单冲了一下,认真洗了洗脚,他并无脚气。 他在镜子中照了一下自己,然后光着脚走出来,上楼,听见浴室的水声。他拿了客厅茶几上一听饮料,没有坐下,直接来到拱型阳台上。海风拂拂,涛声很近,能看见白色的波光。美好的夜晚。窗纱抚弄着他的脸,他想,她一个人的财富超过了工地上的打工仔不知多少倍,他们二十个人分三层睡一个房间,像超市的货架那样满当,这世界真是不可思议。毫无凝问她是个成功的女人。她的成功是否与他们的血汗有着必然的联系?七年前他就感到了她身上那种女人的力量,没什么能挡住她的步伐,她热爱并渴望拥有这个世界。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美国。她如愿以偿,拥有了财富。她有什么不对吗?她为什么还要回到中国?寻找失去的东西?他对她的奋斗史不感兴趣,一点也不想知道她是怎样成功的。但不管怎么说,她对他真算是不错了。 而她凭什么对他不错,仅仅是不忘旧情?她独自跳舞时那张寂寞不屈的脸让他有种无法言喻的触动,他总是想她那明明来灭灭的脸,想她那种寂寞、不屈和来自黑暗中的疯狂。她经常一个人这样跳舞吗?是的,她说经常。然后,她一个人回到这所海边的房子。他听到浴室的门响,听到木拖鞋带着水声的响,听到她开着饮料向阳台走来的声音。 一种薄合香。他喜欢的香水,在还阳界他就喜欢。 “有海风吹真不错。”他说,她已在他身旁,并没看她。 “闻到咸味了吗?” “还有薄合香,我也喜欢。”他说,过侧头。 “我怕你的香港脚才喷了香水。” “要不要给我脚上喷点儿?” “你喷什么也没用。” “我每天不闻闻我的脚睡不着觉。” 她一下笑喷了,咳嗽起来。他给她捶背,搂住她。 “你经常一个人这样看海?”他问她。 “是。”她说。 “经常想我。” “有时想起你。” 她依在他宽阔的胸前,他吻她,他们接吻。 他们的身体穿越了七年找回了对方,带着各自的经历和成熟。 七年前他们毫无经验,如今细腻而沉浸。 海面渐渐亮起来,朝霞从海上射进落地窗内,落在何萍熟睡的脸上。马格醒了,无论睡得多晚,到点准醒,他在工地养成早起的习惯。他没有叫醒她,轻轻拉开她的手臂下了床,穿好衣服,到一楼洗了把脸。别墅花园门口停着出租车,二十分钟他赶到了工地,正好六点。 第一辆灰车已奔波在工地上,五分钟后他也在路上了。 6 马格一天也没休息,他告诉何萍工期很紧,而且灰车常出点毛病,他还有维修的任务。“你应该叫醒我,”她在电话里说,“我一醒没你一下让我想起了七年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至少你该给我留言。”何萍把电话打到工地,经理接的,找来了马格。“下次吧,”马格说,“我一留言。”“我爱你。”她说。马格用英语重复了一遍,因为旁边工地经理在场。 在工地经理眼里马格成了神秘人物,他弄不懂马格有什么魔法居然把年轻漂亮的何老板搞到了手。当然,马格的确是个有魅力的家伙,而且十分强壮,他一定有什么办法让女人着迷。何老板的合伙人苏健飞是有家室的人,虽然常来深圳可主要还是在香港。女人嘛,是不甘寂寞的,特别是漂亮女人,她们也喜欢标致的男人,喜欢威猛荒凉的男人,马格正好投其所好。几个星期后成岩见到了马格,工地经理在介绍马格特别是谈到马格与何萍的暧昧关系大致就是这样说的。 红方酒店主体提前峻工,成岩的装修公司就要进驻工地。这天傍晚一场暴雨降临深圳,七点钟雨停下来,马格出了工地来到了华联商城。出来的时候他拥有了bp机和一把吉他。bp机何萍提了几次,甚至要送他一个。吉他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已经喜欢上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音乐,特别是酒吧里的另类音乐唤起了他对过去的回忆。他带着琴回到工地,一个人坐在钢筋上操起琴来。手已经很生了,但他很快找到了内心的感觉,这一把韩国箱琴,音色醇厚,十分大气。工地民工闻声围了上来,熟悉的不熟悉的,渐渐围了一群。一会让他弹这支歌,一会让他那支歌,他们一齐唱,工地从这一天有了歌声,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人们信赖他,喜欢他,竟然有人也陆续买了琴。 周末,何萍没呼他,他到街上电话亭拨通了何萍的手机。 噪音很大,听不太清她的声音。 “你现在在哪?”他问她。 “我在凯悦酒店。” “我买了把吉他,你想听听吗?” “我这儿有客人。” “什么时候结束?” “恐怕要很晚。” “我不怕晚。”马格坚持说,“你肯定很累,我给你轻松一下,就算给你按摩,音乐按摩,高级的享受。” 何萍沉吟。“你现在在哪儿?”她问。 “我就在华强路上,现在是八点,你十点能完事吗?” “我争取吧。” “我去海员酒吧,在那儿等你。” “好吧。” 凯悦酒店。谢元福设宴。苏健飞来了。下午最后敲定了红方的内装方案。何萍挂断了马格的电话,回到餐桌上,她这已是第四次离席接打电话,谢元福举起杯子:“何小姐真是大忙人,业务如此繁忙,看来我得单敬你一杯了,酒店建成后可就全靠你了。”何萍赶忙站起:“谢总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实在不敢懈怠,您可不能撒手不管呀。”“别的你还让我管什么?建酒店我是内行,经营酒店我可是外行,到时我只管把客人带来不就行了。” 他们碰杯,众人说笑了一会,成岩和黄明远继续向苏健飞介绍红方酒店内装的施工计划、选材、特种机械、最新工艺以及有待解决的问题,苏健飞偶尔提出对某种材料的看法,经黄明远解释,他认可了。 苏健飞相当满意,对谢元福道:“你手下可真是精兵强将呵,成总和黄总就算在香港也称得上顶级人才,你有他们事业没法不成。” “其实他们也都是半路出家,明远是学美术,还算沾点边,我们这位成总过去可是个响当当的诗人,即使现在他再出手也是一流的。他们一个是画家,一个是诗人,你说能不厉害?建筑也是艺术,艺术都是相通的,红方酒店你就看好吧,我是准备拿鲁班奖的。” 苏健飞起身举杯:“健飞原也钟情诗书琴画,得些皮毛,只是家父要我担起这份家业,不得不割所爱。两位原来都是艺术家,实是健飞有幸,何时能蒙赠二位大作我将视如至宝,干杯!” 饮尽,成岩把酒给苏健飞满上:“苏先生儒雅鉴人,也是我所罕见,明远的画还是不错的,先生倒是可以收藏,我的歪诗是拿不出手的,还请见谅。” “老成,你太客气了,把你新出的诗集送一本给苏先生嘛。”谢元福说。 “成总是太客气了。”苏健飞。 “都是旧作,本来不想出的,主要是谢总高兴。您也许还不知道,我们谢总也是写诗的出身。”成岩显然有意把话题引开。 谢元福大笑:“我那算什么诗,还是在西藏时高原反应,我做过一段诗人的梦。那时老成夸了我两句,我就找不到北了。” “哈,”何萍煞有介事:“原来你们都是艺术家,合着就我掉钱眼儿里了?” “何小姐本身就艺术品嘛。”黄明远晃晃杯子。 众人大笑,何萍说;“那我只有等人收藏的份了。” “除了苏先生和谢总,恐怕没人收藏得起。”成岩说。又是大笑。酒越喝越酣,落地窗外万家灯火。 7 何萍来到海员酒吧已快十一点了。酒吧像个船仓,很暗,烛光下人影幢幢,面目不清。一个阴影中的歌手正在弹唱一支很静的催眠音乐,歌手头发很长,低着头,长发几乎遮去了整个脸,有点儿迷幻的样子。 “我以为你在弹琴。”何萍坐下。 “完事了?” “什么呀,我先走了。” “喝点儿什么?” “有茶吗?” “今天我请你,别这么心疼我。” “不是,就想喝点茶。” “噢,你喝了不少?什么贵客?” “都是生意的人。” 侍者端来一杯乌龙茶,何萍疲惫的接了。 “红方主体完了,我们也轻省点了,明天可以休息一天。”马格说。 “我可休息不了,明天得去香港看样品。” “几点走?” “七点就得走。” “我还想去你那儿呢,听听我的吉他,还有兴趣吗?” 何萍沉吟,然后坦率地说:“我那儿今天有人。” “香港的?” “我的合伙人来了。” “苏健飞?” “是” “那你脱身不容易呀。” “也没什么不容易,我告诉他今天回不去了。” “这事怪我,”马格说,“我应该想到。” “他人不错,一直想让我嫁给他。” “为什么没有?” “我不想再结婚,一次够了。” “他知道你来见我?” “我跟他说了。” 沉默了一会。马格点烟,递给何萍一支,何萍接了,马格给何萍点上。刚刚点燃,歌手的琴声忽然躁狂起来,喉咙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头发甩得像刮风一样。酒吧的客人们仿佛被惊醒似地看着痛苦的歌手。烛光摇摇晃晃。疯了好一阵,琴声慢慢安静下来,歌手低吟浅唱,如泣如诉。 “看看我的琴吧。”马格说,拿起琴,解开琴套,递给何萍。 “多少钱?”她问。 “一千五一千六,我忘了。” 何萍拨了一下琴弦,很纯的声音,比那个歌手的琴强多了。 “怎么又想起弹琴来了?” “没事,找点事吧。”马格说。 “我们走吧,去海滨。” “是不是……要不改天吧?” “走吧,傻瓜。” 马格买单,另拿出五十元交给侍者,请侍者转交给歌手。 8 车停在大梅湾度假村。灯光浴场。海滩明亮。黑色海水翻着白浪不断涌上沙滩。何萍穿着黑色三点,她说她曾在加州裸体滩游泳,裸泳是回归自然,她喜欢让阳光直晒她的rx房,她说一度她的rx房是棕色的。马格想起桑尼的rx房,每年八月桑尼都要在河边沐浴,她的胸部像青铜一样。那是桑尼的河流,她一个人的河流。他想告诉何萍想晾晒rx房可以八月去西藏,但他没有。他想到西藏往恍在遥远的梦中,那是圣洁的地方,那是他深爱的地方。 他说,她要想裸泳好办,可以在红方酒店顶部修个游泳池。 她说国外还真有这样的酒店,在三十层的天空上,感觉就像在蓝天里。 他让她先下水,他为她伴奏入海。事实上他想一个人呆一会。 何萍走向海浪,他把吉他放在一边看着她的背影。海浪迎接她,她的胸前无疑已抱满了黑色花朵。也许,他想,她应该永远这样抱着花朵。黑色的美丽,像大海的果实。他不禁又拿起琴,因为心中有某种旋律的冲动,他弹得不太连贯,但是抓住了什么。海员酒吧歌手的浅唱回荡在他耳边,像叙事,像低语,似乎没触动何萍却深深触动了他。能够表达是幸福的,他想。 何萍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向他招手。马格放下吉他,向海浪走去。没等马格走近何萍,何萍返身鱼一样向前游去。动荡的大海不时把他们托起又放下,夜海茫茫,黑色海水一波一波向他们涌来,只有在波峰上他们才能回头望到岸上。何萍感到了恐惧,想要往回游,马格想再往前游一会,他问她一个人回行吗,她当然希望有马格在身边,她游夜泳还从没游出过这么远,但她答应了。他们分手,她要他也适可而止,也别出去太远了。 马格继续向前。这里已是海滩灯光的盲区,眼前除了黑暗就是天上的星光。星光在浪尖上,而他的心比星光还远。动荡。漂泊。无尽头的向黑暗跋涉,就像他的一生。他没有任何恐惧。他挑战黑暗,忘记了时间。他几乎是在向月亮游去。一阵巨浪打来,他突然失去了月亮,喝了好几口海水,这是预感的灭顶之灾吗?但也就在这一刻,他开始发力。 当他再次看到月亮,他的心释然了。他还是要回去的,他想。 他又看到岸。灯光。露天酒吧。海滨木屋——他们开了一间木屋,他们的木屋还亮着灯光。他回到岸上的角度偏离了出发的位置,他到了海岸转弯的地方。很远地他看到何萍在另一端面向大海伫望的身影。他们几乎是隔海相望。她也看见了他,因为整个深夜的海岸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很久,他们都站着没动,后来他看见她向他们租的木屋走去。 他去捡失落在沙滩上那把琴。 回到木屋,她已洗浴完毕,正在收拾衣物。 她说今晚要睡在车里。 他走近她,理她的湿头发。她满眶泪水,挣脱了他,几乎闯出门去,被他拦腰抱住。他吻她,直到她不再反抗。 何萍被手机叫醒了,成岩打来的,他们在元盛总部等她。外面阳光灿烂,已经八点钟了。他们过度疲劳。一地手纸。她叫醒马格,说她得赶快走了,马格点点头。她几乎没时间梳妆。他听见她发动车的声音。 第八章 音乐 1 “喂,谢总吗,我是成岩,您找我?” “你们那边怎样了,收尾了么?” “正在收。” “还要多长时间?” “两个星吧。” “红方酒店已封顶,你们得赶紧拉过去,不成把剩下的活移交给张总他们,红方这边不能等。明天我让张总跟你们交接,后天你们就上红方。” “我们这儿加把劲,估计再一个星期也差不多了。” “老成,红方不能拖,年底就要开业,你时间很紧。” “好吧,谢总。” 成岩放下电话。黄明远在旁边听着,一肚子牢骚: “不是说好我们这边完了再去红方吗?等几天就不行?他又来这套,到时怎么结算?他这可不是头一回了!” 成岩点上烟,长长吐了一口,说: “算了,明远,他是总裁,他有这个权力。” “他这人貌似忠厚,实际上鬼计多端,这是不是玩我们么?自从我们加盟到元盛,这几年给他创造了多少利润?” “明远,这就是元福的高明,当初看起来是他帮了我们,实际上是我们帮了他,这些年他以惊人的速度扩张靠得是什么,是利益原。他让你得到利益,但他得到更大的利益,我们完全被他控制着。不过,别着急,这次到香港我看到了一种新型建材,我估计不出两年就会流行。明远,最终我们得有自己的项目,自己的企业,有那么多建材厂家追着我们,我们并非没有机会,现在该是我们该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老成,你老某深算,你说怎么办,我具体去办。” “把财务部门抓牢了,关键时刻能运作出资金来,要天衣无缝。” “好,这事我亲自出马。” 他们雄心勃勃,从下午直筹划到傍晚。黄明远是个恋家的人,娇妻盯得紧,一般没事总是按时回家。与成岩分手时,黄明远见成岩没有走的意思,问起果丹最近的情况,成岩摇摇头。黄明远知道成岩与果丹已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但他还是提议两家去香港或新加坡玩两天,散散心。 “她是不会去的。”成岩说,“无所谓了,明远,你回去吧。” “要不我找果丹说说?” “算了。她现在一门心思写一部什么小说。” “长篇?” “好像是。” “你看了吗?” “她现在写的我一个字都不看。” “你还是应该看看,了解一下她的心思。” “我对她已不抱希望,我们只是个时间问题。” “也是。”黄明远同情叹了口气。 “走吧,明远,你回去吧。我再等会,一会儿有约。” 他们会意地一笑。黄明远走了。成岩看了下表,脸上现出愉快的表情。 2 成岩见到马格是在工地中午吃饭时候。耀眼的阳光下,民工们靠墙根坐了一大排,端着大盆大碗,菜汤洒了一地,三轮餐车还没走,不断有来加餐的。马格的黄色安全帽放在一边,没戴墨镜,满身泥灰,头上也都是泥。但成岩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马格的眼睛,任何时候无论怎样变化人的眼睛是不会变的。毫无疑问他也认出他,他们相视了足有十秒钟的样子,然后成岩笑了。 成岩把头举向摩天的红方大厦,像不认识马格一样。 他想,这就是果丹在写或者在思念的人?应该叫他来现场看看。 马格没任可长进,而且似乎更加不堪了。如果说四年前,不,快五年了,他还认为马格身上有着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现在他认为马格彻底沦丧了。他的眼睛还残留着过去的影子,但仅仅是影子。谁也救不了他,即使他浪子回头,回到北京的家又怎么样?他父亲,著名教授、大学校长又怎么样?过去他当诗人的时候,哪怕已是响当当的诗人,他的心为什么总还是发虚呢?为什么见到马格后还是感到来自北京的无形压力呢?马格,一个流浪汉似乎都有权藐视他,凭了什么?因为他背后有某种东西,而这东西是他一生也无法达到的东西,它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现在他感到这一切都突然消失了。 瞧瞧马格吧,潦倒的样子,他甚至对他动了恻隐之心。 以前的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因为那一切是多么可笑。 人有时候是多么可怜地在争一种虚妄可怜的东西,那时候他以死相争,多么荒唐、可笑。他得感谢明远,永远感谢明远,是明远的先觉先行使他摆脱了低水平的种群,他获得了真正的拯救。他从来没象今天这样舒畅,轻松,充满自信,以致他觉得红方大厦直插天空的姿态仿佛就是他内心的姿态,什么是精神?所有伟大的物质都代表了伟大的精神,纪念碑只有竖立在可视的空间才成其为纪念碑,从来不存在所谓心中的丰碑。 马格本是块不错的材料,是他出身的没落性与寄生性害了他,他不过是个可怜的迷途的羔羊。然而当他在办公室把工地经理叫来准备关照一下马格时,工地经理对马格饶有兴味的介绍让他颇感意外,他对马格的同情荡然无存。他不禁回忆起刚才与马格相视时马格的眼睛,他讨厌那双眼睛。他不认可工地经理偎亵的令人作呕的解释,何萍不是那种烂女人,她凛然、美貌、哈佛商学院的mba,是他心目中可望不可即的人,她让任何一个有力量的野心勃勃的男人想把她据为己有,但她身上同时具有男人的力量,你无从下手。而且他不是苏健飞的合作伙伴吗?她应该是苏健飞那档上的,怎么会俯身于一个民工?难道马格真的不过是她的一个性伙伴或性机器?越高不可攀的女人越有着原始简单的情欲?要是那样,马格倒真是个理想的家伙,不过那样的话,马格成了什么?再想想马格的眼睛,成岩觉得又有了不同的内容。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成岩有点捉摸不透了。 但不管怎样,暂时还不能小瞧了这个人。而且,显然,谢元福还不知道马格在深圳。那么要不要告诉谢元福马格现在就在红方酒店工地?主动一点,还是拖一拖再说?或者赶他走人……不,他不能再做这种蠢事,也太高看他了。他没上前去认马格还真对了,他可以说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但他的好心情已烟消云散。 3 成岩没想到马格出现在他的办公室,他不认马格是不成了,甚至装作刚见到马格也不成。他们不用寒喧,见过面了。马格换下了工装,刚冲完了澡,头发不湿漉漉的,牛仔裤,黑t恤,t恤绷在身上。 “我看见了你的车,知道你还没走。”马格说,递给成岩一支烟。 三五的。成岩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我记得你好像不抽烟。”成岩说。 “现在也不怎么抽,偶尔抽抽。”马格说。 他们不像是五年没见了,简直一见如故。 成岩说:“中午吃饭我看着像你,又觉得不太可能。” 马格说,“无所谓,我们之间见不见都无所谓。果丹怎么样?” 马格是为果丹而来。 “还行吧。”成岩说。 “可以的话,就说我问她好。随便吧。” “我会告诉她。呵,你可以给她打电话。” 成岩递给马格一张名片。副总裁、总经理之类的,马格看了两眼还给了成岩,“我知道她还好就可以了。没事,你忙吧。” 马格告辞。刚要离开,bp机响了。马格又回来: “我可能用一下电话吗?” 成岩点头,马格拨通电话,何萍呼他。 “哦,我在成总这儿。” “成总?我们很熟的,他在吗?你让他听一下电话。” “算了,回头再说吧。” “你让他听,我正好也有事跟他说。” “他刚出去。” “讨厌,我是为你好,那就算了,你晚上干嘛?” “我准备去牛扒城,那儿的音乐不错。” “好,我在那儿等你。喂,牛扒城在哪儿,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马格说了一条街名,放下电话。成岩始终听着电话内容,电话涉及到了他,马格明显撒了谎。成岩叫住马格: “那个人认识我?” “呵,是。” “能告诉是谁吗?” “何萍。” 成岩已猜到了。 “你认识他?” “是。”马格不想多说什么。 成岩也不好再深问,马格告辞出来。 4 马虽然只看了一眼成岩名片上的宅电就清楚地记住了。现在在公共汽车站旁的电话亭,马格拨通了电话。清晰的声音。不错,是她。他不说话,就是听听她的声音,但他还是忍不住了: “你是果丹?” “是,是我,您是哪位?” “你好,果丹。” “你好,你好,你是谁?” “猜猜我是谁?” “是马格吗?!” “不,不是。”他否认了。 “那你是谁,谁?” “别管我是谁,我没事,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你还好吗?” “我很好,哦,不,请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不是马格?” 马格不再说话,举着电话,慢慢的,“咔嗒”挂上。 他得到了最后的证实,他们生活在一起。 公共汽车来了。他原地没动,到第三辆来时他才跳上车。 他到了牛扒城酒吧,这是深圳著名的一个爵士和摇滚酒吧,酒吧有自己的乐队,周末周日十分火爆,平时是一些自由歌手在这儿弹唱,马格已来过几次,对这儿印象不错。何萍已经先到了,站起来招呼马格。何萍对牛扒城的格调、装潢乃至音赞不绝口,叹息自己居然一次没来过。马格说她不需要音乐,何萍反驳说每天晚上都听cd,没有音乐她睡不着觉。 “你那是催眠。”马格笑道。 “嗬,这刚几天,你就跟多懂了似的。” 何萍找马格来是希望马格结束目前打工的生活。这事她一直不知怎样跟马格说,她在深圳经营着一家国际贸易咨询公司,同时是美国两家商务公司的业务代表。她希望马格到她的公司来,熟悉涉外业务,同时到深圳大学进修外语。马格过去外语是不错的,应该还有基础。而且马格做为外企职员,外型相当不错,只要稍加训练他是很容易赢得客户信赖的。当然,她不能直接说这是帮他,得反过来说她需要他的帮助。事实上她也的确需高素质的人才。她表达了她的意思,马格当然一听就明白了。 “让当白领?我的外语早忘光了。” “我不说了你可以同时去进修,去深圳大学。” “得了,我这辈子就是蓝领,我觉得蓝领没什么不好。” “可我需要你的帮助。” “不不,你是在帮我,我领情。” “你玩得也差不多了,该走上正轨了。” “你以为我在玩?” “你该个有份正经工作,你这样何时是个头?” “我自食其力,没妨碍世上任何人。我说你是不是真的爱上我了?还是同情我?教导我?”马格冷酷而刻薄,“我的工作很体面。”他说。 “那好,就算我今天什么也没说。”何萍茫然地看着别处。 何萍站起来,想想又坐下了。 “你要有事?我还想再呆会儿。”马格说。 “你讨厌我?” “我以为你要走。” “你想我走?” “我看你像是要走。” 何萍重又站起来,看着马格,拿起马格的半杯扎啤,向马格头上慢慢倒下去。“我爱你。”她说,透明液体沿着马格的脸颊流下来,灌进了脖子,他的视线变得摸糊、柔软,但他没动。“给你剩点儿。”何萍扬场而去。 马格招呼服务生,要了一达餐巾纸,慢慢擦着。周四,酒吧人不多,一个名叫“台风”的乐队正在台上嘶声嘘气地演唱。 一个陌生人向马格走来,很长的头发,握着一扎啤酒。 “我不喜欢一个人,可我总是一个人。可以吗?”陌生人指了指何萍空出的座位,马格未置可否,仍擦着脖子。 “我们见过面,她走了?” “走了。”马格打量来人,一个精瘦的家伙。 “我都看见了,挺捧的,你们两个的表演很到位,我在好莱坞的电影好像看到过,不过不如你们捧,那是个西部片,有点闹。她好像是第一次到这儿来,你来之前我坐在了你这儿,跟她聊了几句。她开一辆新本田,这儿是地下艺术家和盲流来的地方,很少停豪华车。她是个影星?我看着眼熟,我很少看国内电影。但我猜不透你是干什么的?” “那你就猜猜。”马格又要了扎啤酒,喝了一口。 “你们俩都很特别,又很不相同。”陌生人说:“她当然不是影星,我说着玩,不过她真的很有特点,我可以肯定地说她是个老板,深圳的女老板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但你不像是生意中人,所以我不能她是你养的蜜你们的关有点特别,我没见到她之前猜你可能是个诗人或者盲流,现在我又说不准了,你是演员、毒贩子、黑道的都有可能,不管你是什么,总之你是被两种人注意的人,一种是警察,一种是女人。” “你吸粉?”马格老道地问。 “呵,不!怎么,你真是?” 陌生人愕然看着马格,“就是说她也是?噢,我懂了!” “你会告发我们?”马格低声道。 “不不,贩毒的我见过。” “你是干什么的?” “我在这附近一家音像店打工。我叫侯马,刚组建了一个乐队。” “叫什么?” “弹孔?这名字怎么样?” “一般吧。”马格说。 他们聊起音乐。马格最近听了些音乐,鲍勃.迪伦、大门、平克.佛洛伊德、nirvana(涅磐)之类的,他喜欢柯特.科本,特别是科本那首著名的《少年之心》和同样著名科本翻唱的利德比利的《昨夜你在何处安眠》,那是一首黑人布鲁斯,不屈而又哀婉,尽述人生种种颠沛流离。《加州旅馆》也是马格听之不厌的歌,当然这同他的经历有关。当前他看好魔岩三杰,《姐姐》、《黑梦》、《垃圾场》、《姑娘-漂亮》给他以启迪和震动,中国已有了如此彻底的音乐。他尤其喜欢何勇,喜欢他孩子式的天真、石破天惊的叫喊。侯马没想到马格有如此的音乐鉴赏,他说他们刚起步,现在也是扒别人的带了,不过他们正在尝试写自己的歌。侯马递上自己的名片,上面赫然写着“弹孔主唱-主音吉他-侯马”。马格没有名片,把呼机写给了侯马。侯马认为马格不愿暴露身份,问马格: “能不能告诉我你公开的身份,你哪怕你编一个。” 马格拿出工地的出入卡,上面有他的姓名和照片,照片上的马格坐在灰车上头戴黄色安全帽。“你是建筑工人?”侯马难以置信。 “这是我的公开身份。”马格说,差点笑了。 “哥们,我搞不懂你了,算了算了,你要觉得我还可以就跟我联系,打个电话看看我们的排练,你不会太失望的。” 6 马格再次见到候马是三个星期以后,侯马呼他,他一时没想起侯马这个人,当然他很快就想起来了。晚上马格来到罗湖区一栋27层公寓楼地下室,一进口就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架子鼓声,不止一个乐队在这儿租房子排练,听上去至少有四五支。弹孔一共三个人,鼓手、主唱和贝司,房间空空荡荡,亮着一个黄灯泡,架子鼓歪歪扭扭,摇摇晃晃,显然是二手货,音箱和效果器也破破烂烂,像是没人要的,一张旧折叠床,一地破电线、烟头、啤酒瓶子,如果不是崭新的电吉他和贝司,你真会以为这里是个废品仓库。 候马把马格介绍给鼓手雷在大和贝司手沈宏飞,他们伸出手来,他们太年轻了,二十一二岁,还在大学读书。马格虽然比他们只大四五岁却觉得与他们已是两代人,同他们比起来马格像中年人。侯马与马格差不多大,但仍无法同马格相比,他认为马格其码有三十了。 侯马说他们排了几首新歌,这周五到黄蜂首场演出,希望马格先看看,马格是他们请来神秘客人。大概侯马把马格大肆吹虚了一番,加上马格无法判断的年龄,鼓手雷大、贝司沈宏飞十分尊敬马格。马格带来自己的箱琴,他们觉得有些奇怪,现在都是金属了。 在雷大一通猛敲架子鼓声中,他们开始了。节奏和旋律很简单,甚至过于简单了,鼓打得不错,很卖力气。侯马唱得实在不怎么样,尖厉而干燥,你感觉简直像是在抓你挠你,而且他是故意的,介乎于“工业噪音”和“死亡金属”的之间,但又底气不足,毫无才气。马格本来就听不进“工业噪音”,侯马又模仿得如此之糟,简直像有意嘲弄这种音乐形式。 整个晚上马格与弹孔一起度过,当他离开地下室时他答应以后常参弹孔乐队的活动,甚至答应了客串弹孔的首场演出。侯马说,你就摆摆样子都行,你在我们中间我们感觉有底气。侯马说可以为马格提供一把电吉他,马格虽然觉得箱琴混在金属中有点不伦不类,不过,这支乐队不本来就不伦不类吗?他说,他以不插电的箱琴方式客串或许更能体现朋克乐队的与众不同。而马格实际的想法是,箱琴的声音将完全淹没在弹孔火暴的电声和侯马干燥的嚎叫中,他不过是乐队的一个影子,可有可无,但他愿意偿试一下站在台上的感觉。 弹孔加紧排练,马格兴趣盎然,至少他有了还算喜欢的热闹。这些日子他心境不佳,虽然有了果丹的消息,与果丹通了一次神秘的电话,但他的心情反而变坏了。开始是何萍,现在是果丹,她们事实上都各有所属。当初果丹尽管随成岩而去,但他不相信他们真的能生活在一起,他没亲眼看到毕竟还是个悬念,但现在证实了,他们不仅生活一起,而且现在依然在一起。她怎么能忍受这个人?他想。他对她的看法产生了根本的怀疑。 他不是非要同她们生活在一起,自从他走上漂泊无根之途就预先失去了这个权利,这点他十分清楚,因他没更高的奢望。但他对她们的选择、对金钱和邪恶的依附与妥协,让他蔑视她们。特别是果丹,他用生命眷恋过的人,竟然一直如此不堪地生活在一个只有仇恨和野心的人身边,他为此感到这世界的虚无与无望。连质地如此美好的人都可与丑陋同流合污,这世界还有希望么? 何萍还情有可原,她有她的生活方式,她是目标明确的女人,而且她对他这样应该说已难能可贵。不管怎么说他对她应该心怀感激,但果丹呢? 想想他们曾爱得死去活来,他以怎样的勇气与她告别,他希望以她自己的力量越过成岩,但她没有。她没有。他高估了她,可能也高估了自己。他把深情留给了她,却没能让她走向美好。 他只能严酷地对待自己,同时更加蔑视这个世界。 7 周末晚上,马格与弹孔成员吃喝一顿到了黄蜂酒吧。与牛扒城的爵士风格不同,这里更加火爆,乌烟瘴气,是一个由很大的地下室改装而成的酒吧,平时憋得难受饿得发昏的社会闲杂、各路朋克、地下乐人像苍蝇一样闻风而至,据说黄蜂就是为这些人开的,黄蜂雄心勃勃,要把深圳另类一网打尽。门面装潢着一个巨型蜂巢,但飞舞的却是一群苍蝇。酒吧过道涂鸦了五颜六色的抽象图案,一些不知哪年哪月的国外摇滚的招贴画,看上去都是一些酒疯子,一面墙上是著名摇滚歌手或乐队的仿造签名,普列莱斯,列侬,鲍勃.迪仑,莫里斯,贾格尔,崔健,柯特.科本,滚石,何勇,难以数计。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舞台正面吉米.亨德里克斯的一幅画像,画得很传神,四周是零零碎碎被肢解的吉他饰物,旁边是一件男人穿的大花裤衩,一支水烟袋。马格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好像体内有某种东西被煽动起来,这里有种混乱与嘲弄气氛,你不能太严肃了,有时你只能以嘲弄面对这个世界。 侯马把所能想到的朋友都请来了,沈宏飞和雷大招来了一大帮深大学生。侯马问马格怎么没叫何萍来,他认为何萍无论如何今天应该来。马格压根就没想把今晚的事告诉何萍,不过现在他认为也许应该叫何萍来看看,也让她知道除了她的公司、客户、报表,生意场,这里还有强大的反抗、嚎叫和嘲弄,这里的人自由自在。马格到吧台拨通了何萍,他说她那天的啤酒让他发了好几天烧,并且上吐下泻,两次夜里失禁,弄了一床,他的胡说八道让何萍再次骂了他一顿,说他是打着不走拉着倒退,不可救药。他嘻皮笑脸说想见她,她说再也不想见他。“来吧,来吧,说不定你会看到我的演出?”马格说。 电话里何萍有些惊讶。“你的演出?什么演出?” “你来了就知道了。” “你搞什么鬼?” “我搞了个乐队,今天首演。” “真的?几点开始?” “马上就开始了。” “我去,不过我可能要稍晚点,我这儿有客人。” “你尽快吧,我们是暖场,第一场就上。” 马格挂上电话,回到侯马这里。侯马说“黑炮”已经到了,“黑炮”是深圳老资格摇滚乐队,他们今天是主角,他们的样子可真牛逼,黑衣长发,个个都象打手和匪徒。黄蜂开业,请来了这支重量级的乐队,其它几支都是配角。有的刚有点名气,有的是第一次正式亮相,做暖场,侯马争取暖场的机会不容易,此次演出完全是奉献,分文不取,并答应酒吧老板,今晚光深圳大学学生就能来个二三十人,为黄蜂开张助威。黄蜂老板听说背后有大学生接受了弹孔,老板原也是个玩乐队的人,曾做过几个有影响乐队的经纪人,现在又开酒吧了。 九点钟,演出开始,马格他们走台调音。何萍来了,来了不止她一个人,而是四个,个个气度不凡,显然这些人无论年龄和身份都这里的气氛不太谐调,他们是一批意外的客人。侯马认出何萍,低声问马格其他人是谁,马格说他也没见过。马格去迎何萍,侯马跟着。 8 何萍把把马格介绍给客人,介绍到苏健飞,苏健飞伸出手: “何萍跟我谈到过你。” 马格说:“我也听说过你,感谢光临,随便坐吧。” 侯马说:“到那边包箱吧。” 到了包箱,落坐,侯马拿出名片每个人递了一张,他也收到了客人的名片,仔细端祥,有些荒乱,原来也连何萍也是一家大酒店的老板!也许见马格态度冷漠,何萍低声对马格说“没办法,脱不开身只好把他们拉来。”马格不习惯何萍当众与他交头接耳,没听见一样,向客人说演出已经开始,他们得上台了。 他们向台上走,碰到黄蜂老板,侯马叫住了马格,向黄蜂老板大肆吹嘘了一番马格,然后说到马格请来的重要客人,拿出名片来一一展示,侯马说他可代为引荐。黄蜂老板似乎早已注意到几个不同寻常的客人,他喊了两个服务生,跟着侯马,去了包箱。马格在侯马展示名片时已经脱身。黄蜂老板对客人光临表示感谢,换了名片,服务生适时端上四小瓶喜力,说是老板送的。 苏健飞向黄蜂老板表示歉意:“我们临时听朋友招呼到这里,不知这里开张营业,两手空空,实在不好意思。” “何老板,我们可是失礼了,”苏健飞旁边一个大腹便便的客人说:“我给花店打个电话,让他们送一支花篮来。” 互相又客气了一番,酒吧已是哨声四起。侯马兴高彩烈,连蹦带跳飞身上了舞台。主持人拿起话筒,宣布黄蜂酒吧开张志禧音乐会开始,先介绍了今天应邀前来的深圳最著名的黑炮乐队,最后说到弹孔,不等主持说完,侯马、沈宏飞已从后面阴影处一窜儿老高蹦了出来,大吼一声“你们准备好了吗!”很疯的样子,但也有点滑稽。“傻逼,下去!”有人大喊一声。这是常有的事。侯马对着话筒回了一句“傻逼”,这是新手演出的见面礼,然后就开唱了。 应该说唱得真够难听的。别说没听过“工业噪音”的人,就是听过的人都有点受不了,拾音器调到了10,音箱拧到了最大,吉他失真,声音乱窜,侯马、沈宏飞、鼓手雷大好像一开盘就拉到了“涨停板”上,动作夸张,青筋蹦跳,声嘶力竭,鬼哭狼嚎,这么一炸乎还真一来把场子镇住了。但一首歌下来没什么太多反应,也许人们的耳膜穿孔了。似乎没马什么事,他一直靠后,站在阴影里,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的老式箱琴像他的高大身体一样不动声色。他完全是多余的,但他的多余却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在如此强大的“噪音”中,他像影子一样,人们从他身上获得了某种奇妙的安静。这是种前所未有的,人们以为是有意安排的。但何萍非常失望,马格怎么跟木头似的,他这也叫演出?没他一样。他怎么会混到这样一支破乐队里,并且如此次要多余,她为此感到脸红。另外她不认为这是音乐,这也叫音乐?简直比任何一种野兽发出的声音还难听!的是对神经的摧残!这和她想象的马格的演出天壤之别,她后悔不该来这里,更不该带苏健飞来。这叫什么? 她实在忍不住了,几乎抱歉地对苏健飞说:“健飞,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苏健飞倒没像何萍想象得那样惊讶、难以接受,他宽容地说:“这是一种新的间乐风格,香港也有类似的演出。” “香港也有?” “有。”苏健飞似乎在调动所有的记忆为演出辨护,苏健飞他的儒雅、大气、对陌生事物的把握,总能给何萍带来一种靠山般的感觉。很显然,他维护这场演出,就是维护她,他们来这里是对的,他们欣赏到前所未闻的音乐。新浪网友:宁肯 9 弹孔演出结束,赢得了喝彩和哨声,弹孔的首场给人们留下了印象。接下来是大名鼎鼎的“黑炮”,“黑炮”走台时花篮送到了。一只很大的花篮,主持人宣布花篮为现场观众所赠,并一一道出他们的姓名和头衔,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黄蜂酒吧有多大的背景,何萍、苏健飞等一时成了人们注目的中心。但何萍他们要退场了。黄蜂老板亲自相送,一直送出地下室。弹孔全体成员也跟到了上面,他们得到了大老们的夸奖,有朝一日还可能到香港去演出。侯马话说不利落了,一个劲说“谢谢”。马格与苏健飞、何萍说着话,马格说话不多,听着苏健飞谈演出的看法,因为演出实际上与马格汉什么关系,马格没表示任何应有的谦逊。两人握别时都感到对方的力量和某种无法言喻的东西。马格是得体的,因为苏健飞太得体了。 马格侯马等回到酒吧。服务生送来扎啤和饮料,黄蜂老板也跟弹孔坐了会儿,谈到今后在黄蜂的演出、价钱和时间。马格喝着啤酒,看着台上“黑炮”,同贝司沈宏飞、鼓手雷大聊着他们的大学生活。沈宏飞和雷大由于演出现场超出预料的好,十分兴奋,他们想到休学甚至干脆退学,他们征求马格的意见。马格说这只是刚开始,离他们想这事还远,别对演出太当真了。 侯马跟黄蜂老板谈妥,每周两次演出,周四和周六,门票收入各乐队分成,黄蜂免费提供酒水。沈宏飞说,他们每周演出不应低于三次,还可以同时再找两三家酒吧赶场演出,这样和排练时间就能衔接上了。俨然他们要以演出为生了。他们正说得唾沫横飞,报社记者来采访他们。是位女记者。女记者认为弹孔的演唱十分前卫,具有真正的“后朋克”精神,希望今后经常报道他们的演出。侯马虽然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待记者采访,但他的回答机智、有趣,沈宏飞、雷大穿插,女记者非常满意。最后女记者转到一直沉默的马格: “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马格转过身,女记者问: “侯马先生称您是乐队灵魂,请问这如何理解?” “是乐队乐指挥吧。”马格说,人们都笑了。 “那么,”女记者也不示弱,“您的灵魂作用是通过您在阴影中的安静体现出来的吗?”显然具有挑战的味道。 “是,我一直很安静,我喜欢安静。”马格说。 “您不觉得您和其他人不和谐?而且您没插电,用的是箱琴。” “所以我尽量靠后。” “能解释您为什么要这样吗?” “我一直弹箱琴,我不是乐队正式成员。” “可有人认为这是弹孔标新立异,人们觉得奇怪,您存在,又听不到您的声音,乐队似乎与您无关,可又无法回避您的存在,自始至终您是个悬念。您没想引人注目,反而引起了注意,事实上您干扰了人们的视听。这个在艺术上叫间离效果,请问您是否有意识使用了这种间离的效果?” “我不懂什么叫间离,从没听说过。” 侯马也不懂什么叫间离,但他肯定地说乐队有意使用了间离效果,他说黄蜂的效果器不太好,所以才使用了间离效果。女记者大笑,不得不向侯马谈起布莱希特的戏剧。 马格没兴趣听什么布莱希特,他关注“黑炮”的演出,或者看上去是在关注,事实上他在想别的。他不停地喝酒,他的严肃和沉默与侯马、沈宏飞、雷大的兴高彩烈形成对比,不过他们已习惯了马格。 马格在捉摸苏健飞这个人。他捉摸这个人并不完全在于他们今天第一次见面,在于今天他第一次见到了商人的权威,并且还因为苏健飞温文尔雅,谦和有加,如此平易,以致马格毫无余地。自从苏健飞一杆商人出现,马格就从别人身上看到了与酒吧自由地下的气氛颇不和谐的变化,这种变化让他感到厌恶,甚至愤怒。不用说黄蜂老板对苏健飞等礼敬有加,看看侯马就行了。金钱真的具有如此威力?以致人的精神也可以做假出售?所谓的“摇滚”、“另类”、“地下”“朋克”不过都是幌子?转眼即可变得卑躬屈膝、摇尾乞怜? 当然了,这也许只是生存技巧,但侯马似乎把一切都当作技巧了,包括他不诚实的演唱风格。 10 但马格并没因此离开弹孔。弹孔在深圳地下音乐有了一席之地,马格影子般的表演是人们谈论这支新生乐队的话题之一,他成为弹孔标新立异的重要组成部分,以致如果有哪一场演出马格没参加,观众就会呼哨、嚷叫,这倒让马格始料不及。然而何萍对此却大为不解,何萍不喜欢弹孔,特别是马格在这样一支破乐队还是不伦不类的角色,她就越发不满。首演让她觉得十分丢脸,她认为马格理所应当是乐队的头面人物,她跟苏健飞也是这么说的,但现场让她大失所望。乐队如此水平,马格又如此掉价,他简直是自暴自弃,糟踏自己。他们在小梅湾何萍寓所争吵起来,这是首演两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马格晚上九点黄蜂有演出,本来已请假参加下午的排练,但何萍呼他,要他过去,她有事情跟他谈。 “你在弹孔毫无意义,你这是在断送自己,”何萍说:“你为什么眼睁睁的看不到自己的价值?我现在不再劝你搞别的,问题是你不能随便就遭踏自己呀,你的天赋远在他们之上!就那几个破孩子,侯马的声音比任何一种动物的声音都难听,你值得跟他们混吗?” 因为刚做过爱,马格不想同她认真争论。 有时候他们身体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接触就会导致做爱,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并不太多,并且缺乏规律,没想立刻做爱,但见面的拥抱往往突然遏制不住饥渴的身体,忘记了一切,甚至有时等不到进入卧室,就在客厅的沙发或地毯上。事实上他们的身体也许比心灵更渴望对方,所谓见面的理由看起来很充分,实际上是由身体的原因所致。 不过这次何萍的确有想法,她刚从浴室出来就进入了正题。 “你能不能不再糟踏自己?”她又问了他一遍。 “我糟踏自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敷衍地说。 她已听惯他类似的搪塞,不理他的荐儿,接着自己思路说: “你完全可以组建自己的乐队,搞你想搞的音乐,我可以贷款给你,算我投资,你成功了我连本带利收回,行不行?” “我什么候说要搞音乐?我对音乐没有想法。” “你甭跟我矫,你想搞音乐,这点我看明白了。” “我就不希望人家把我看明白了。” “你能不能正经点儿?”何萍拧起眉。 马格夸张地向后靠:“行,行,只要你别再拿啤酒浇我一脖子。” 何萍拿起热咖啡向马格比划了一下。 “我对你是仁至义尽。”她说。 “你这么专制谁敢娶你呀。”马格嘻笑道。 “实话告诉你,想娶我的人多了。”何萍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我也就是对你,跟中了邪似的,不过你别太让我失望了,我也不会总是如此。” 马格搂过何萍,两人沉默了半响。马格无耻地抚摸她凸起的rx房,吻它们。她的眼睛潮湿了,搂住他,他们接吻。 11 门铃响了,何萍去开门。楼下送餐来了,他们订的。一盘刺身,一条青蒸皖鱼,一盘基维虾,一碗红烧肉,白米饭,红烧肉是马格爱吃的。他们开举杯。马格看看表,现在是六点钟,他大口吃起来。 “晚上几点演出?”何萍问。 “九点。”马格说。 “还是在黄蜂?” “是,你还想去听听吗?” “倒找我钱我都不去!” “他们挺喜欢你去的,侯马很崇拜你。” “呸,瞧他那脏样儿!你慢点儿吃,现在还早,回头我送你。” “你还接我来吗?”马格坏笑道。 “你想什么呢,以为你上幼儿园呢!” 说笑了一会儿,马格谈起红方酒店,谈起了成岩。何萍已知道马格过去就认识成岩。何萍想起什么,问马格:“成岩对你好像很冷淡?我跟他打过招呼,让他对你有所照顾,可他有点儿阴阳怪气的,你们还是在西藏出就认识的,按理说不至于。” “有段故事我没跟你讲,很精彩。”马格笑道。 马格虽然讲过认识成岩,但很简单,根本没涉及卡兰和果丹。 “还有故事?你不说只一面之交吗?” “我那天不想谈他,这个人很不一般,你了他吗?” “不太了解,不过我不太喜欢这个人,我知道他过去是个诗人。” “很有名的诗人。那年我徒步从拉萨去藏北找他,他把我赶了出来,连口水都没让我喝,可是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果丹接待了我,你知道果丹吗?” “知道,不他的夫人吗,好像是个作家,她怎么接待了你?” “她接待了我,而且我们成了朋友,我就住在她那儿。” 马格大致讲了卡兰乃至后来拉萨那段经历。这是他第一次同人讲起这段往事,甚至也是他第一次完整地回忆这段往事,但他讲着讲着发现他不能再讲下去了。他心潮起伏。不过他开始时为什么像讲述一段艳遇讲述果丹呢?他不完全清清楚到底出于什么动机,但有一点,他认为他对果丹那种如梦如烟的感觉随着知道果丹仍同那个人生活在一起而消失了,他甚至开始是轻佻的,然而一旦进入回忆,往事历历在目,不由得使他重新认识果丹。他的语调慢慢变了,越说越简单,以致最后草草收场。 “完了?”何萍问。 “完了。”马格点头,但显然他脸上仍布着浓情往事。 “怎么讲到精彩地方不讲了?”何萍问。 何萍她还很少见过马格脸上如此凝重的神情,似乎整个西藏写在他脸上。 “我没见过果丹,”何萍说,“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见见她,说实话挺感人的,我都挺喜欢这个人了,她怎么会嫁给成岩了?” 马格也无法回答,多年来他找不到答案。 “我想我该走了,你看几点了?” “还有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我就能把你送到。” “我冲个澡吧。” “好吧,”何萍拉着长声,“你不想讲了,就开始找折。 马格冲着淋浴,想起在卡兰洗太阳能浴的情景,那是一段怎样朴素美好的时光?简单的太阳能,人像沐浴在夜晚的阳光里。 他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高原,回到阳光的西藏。 他们到了黄蜂酒吧。马格下车,何萍不肯下来。 “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想进去?”他问她。 “等你有了自己的乐队,你是主唱的时候。”她说。 说罢,踩油门消失在夜色里。 12 马格找到成岩,黄明远也在。 平时他们几乎见不到面,见面也形同路人。马格参加弹孔排练经常请假,昨天他得到工长正式告知,他的请假将不再被允许,这是最后一次。马格觉出了问题,工长跟他关系不错,但工长没多说什么。 马格头戴安全帽,身着工装,戴着手套,出现在成岩和黄明远面前。不知是因为他的身躯,还是因为他雾一般的眼睛,他让人感到不舒服。他到底有什么这么淡漠成岩显然百思不解,他依然害怕他的眼睛。 你既消灭不了他,也打不垮他。 永远不想见到这个人,永远不希望在记忆中出现这个人。 他让某些人永远感到缈小虚弱显形。 他是恶梦。苍蝇。石头。 他说,工程已进入尾声,不那么忙了,希望每天半日工作。 无理要求,要是别人这么说当时就炒了,像扭死个臭虫,也没人敢提这种要求。但成岩克制着。 “这不可能。”他说。 “你们可以按半天付我工资。” “不是工钱问题,这是规矩,你也不能例外。” “灵活一点儿。” 成岩点烟,似乎让自己平静一点。他说: “你有谋搞错,让谁灵活一点,我?” “没有任何可能?” “可能不是没有,但我不想这样做,何老板还没接管酒店。当然,你可以找她,我不会不给她面子,你找她吧。”他的笑几乎是下流的。 “黄总,”马格说,“我是不是只有离开了?” 黄明远干笑,说:“老成说让你找找何老板,你就找找。” “我们可以上床,但她不会管我这事儿。” 成岩抑制不住笑,说:“春霄值千金,怎么不会呢?” “我在她儿已经有收入,明码标价,就像我跟你们。一样。” 笑容消失了。沉默。对视。 “现在我可以结帐吗?”马格说。 成岩嘴角抽搐,就这么让他走了?不过,还是让他滚吧,快点滚! 马格去了一楼财务,财务正接黄明远的电话。 马格回到工棚,整理行囊,穿过工地时,人们停下手中的活,从灰车上一个一个跳下围了上来,连工长也走了过来。他们听说马格要走,十分吃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马格没做任何解释。他们一直送他出了工地大门,远远望着,他们茫然若失,议论纷纷,有人甚至摔帽子。多年以后,他们虽已各奔东西,但马格的故事仍在他们和他们的家乡广为流传,并且越传越神,马格成了田间地头新的民间故事。 第九章 地下室 1 十一月的午后。马格走在大街上。仿佛又一次回到零的状态,又一次回到他漫长的没有方向的旅途。城市在天上发展,豪华而美丽。另一个城市破烂肮脏。县城人流滚滚,尘土飞扬。水边小镇像旧梦的影子。这一切对他没有区别,甚至没有记忆。他走了多少地方?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已不能尽数,并且有时模糊一片。人和事也一样,如雾如烟。应该说他真的有些累了,不太想走了,还去哪儿呢,哪儿还没有去过?他想安静,他想一个人,这世界就他一个人。有时他也想或者他告别这个世界。忘记旧人,不见新人,一个人除了进食就是冥坐,像老人那样。在某个角落或一片动迁的旧房子,被推土机连片推走。在南昌他还真干过一次这事,老房子被推倒,渣土装车他们才发现一个老人,老人居然还有一口气,在给了他一口水喝之后,他离开了人世。 在郑州市郊垃圾场他曾推出过一对孩子,一对绑在一起的孩子,用棉被裹在一起。他是垃圾填埋场的推土机手。他还推出过大腿和rx房。 满天的苍蝇。满天的烂纸。塑料袋。以垃圾为生的人。 世界已不再陌生。但现在他去哪儿呢? 他看见了帝王大厦,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它翡翠的颜色让他想到死亡,或者人们不是出于希望而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才建造了它?所有高大的事物本质上都是恐惧的虚弱的,垃圾场才是真实的,坦荡的,直面天空的。 阳光耀眼,城市如画。他的样子与这个城市是对立的,有点儿不伦不类,他似乎永远应该被圈在工地,最好别出来,少出来,至少在有阳光时别出来。他不可能溶于这个城市,就像这个城市不可能包容他。一些人好奇地打量他,而他并不是这个城市的另类。他要么刚下火车,要么去赶火车。即使他背着吉他,人们的目光似乎也很难认同他。他顺着道走,也只能顺着道走,他没任何想法。不觉他来到了高深圳书城。书城他还认识,他在这儿买过不少过期的《音乐天堂》杂志。他在便道花坛栏杆坐了会,盘算要不要到书城看看,或者先把东西存在书城,背着挺罗索的。 他吸了支烟,刚要站起来,两个从书城出来的年轻女孩向他走来。她们好像注意他一会儿了,过来跟他打招呼。她们且居然认识他,说在黄蜂酒吧看过他的演出。她们是深圳大学的学生,二年级,非常清纯,俩人都穿着白色水洗布裙子,像飞到马格身边的两只鸽子。她们落落大方,嘻嘻哈哈,一点也不怕生人,喜欢音乐,另类事物。她们有着太多的好奇,说话声音让马格有一种沐浴阳光和泉水的感觉。 她们称他您:“您这是要去演出,还是上火车?” “你们猜猜。”马格说。 “上火车。” “演出。” “上火车去演出。” “你们真聪明。”他说,心情一下愉快起来,清纯女孩总是会让愉快的。 “不对,”叫潘灵又猜了一种:“我怎么看您像是失业了。” “你真是天才!我刚被人辞退不到五分钟。” “真的?我是说着玩哎!” 潘灵与陈雯雯互相看了一下:“真的假的?” “你们干嘛称我您您的?我岁数不大。”马格说。 “表示尊敬。”陈雯雯说。 “您是大歌星呀。”潘灵笑道。 她们要走了,马格问: “要不要我给你们签个名?” “不要。”她们笑。 “我从不给人签名,不过我可以给你们签。” “谁让你签名了。” “你真逗。” “那就以后签吧,不过你们要是不忙着回去,能不能请我去喝杯咖啡?” “你有没搞错?”潘灵说,“谁请谁呀?” “我不是歌星吗。” 她们大笑,交换了一个眼神,陈雯雯说: “我们想听你弹琴。” “听我弹琴?在这儿?” “这儿怕什么。” “好好,”马格四周看看,“好主意,你们的意思是让我现场卖艺,拉个场子,我弹琴,你们收钱,完了去喝咖啡去?” “嗯!”她们点头。她们居然点头! 2 马格真的拿出琴,多少有些不自在。 “真弹呀?我还没街头卖过艺。” 她们笑而不语。马格把琴套铺在道上席地而坐,调了调音,居然就有行人站住不走了。马格说:“我弹完一曲,你们就要张罗收钱,知道怎么张罗吗?跟电视里卖艺的一样。” 陈雯雯说:“太土了吧,人家欧洲街头艺术家只管埋头演奏,从不张手收钱,你弹得好就有人给你送钱。” “好好,你们说得对,可也得有个收钱的家什呀。” “铺张报纸就行了。” “那哪行,还不让风刮跑了,不行不行。” 马格解开背囊,把喝水的大搪瓷缸子取出来放在地上。 “我说你们俩是不是先捐点儿,垫点儿底儿,要不谁往里搁钱。” 陈雯雯潘灵嫌马格太罗索了,往缸子里放了点儿零钱和毛票。 马格大为不满:“我说你们别光放零崩呀,好歹我是个歌星。放点儿一块两块的,五块的,对,再搁张大团结,回头我还你们还不行,点点数,一共多少?你们真不会当托。” “行了,你烦不烦呀。” 停下来的行人都笑了。马格也豁出去了,低着头先来一阵大扫弦,先声夺人,然后缓下来,弹出了《加州旅馆》的旋律,用英文唱起来。这事本来有点玩笑,赶在这儿了,马格竟渐渐进入了角色。幸好没唱中文歌,某则他也许还真张不开嘴。他的音色还真不错,英文让人觉得挺像那么回事。弹唱吸引了行人,书城出来的人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纷纷向这里聚扰,不大功夫居然围了一个大圈,后来竟围了三四十人了。后面有人大声喊:“站起来嘿,站起,看不见。”马格站了起来。陈雯雯、潘灵兴奋得不得了,本是闹着玩,结果还真有往白瓷缸子里扔钱的,一块两块,五块的也有了。间歇时马格向潘灵陈雯雯嘀咕几句,于是她们充当起维持秩序的角色。她们把圈子拉大,让尽可能多的人看见收钱缸子。马格开始唱弹孔乐队的原创歌曲,场子拉大了,缸子也亮出来了,但扔钱的人却反而少,急得马格几次给潘灵使眼色,潘灵陈雯雯被逼无奈,终于拿起收钱缸子,面向众人走了一圈,嘴里连声说“谢”。别说马格唱得还可以,就是唱得不怎么样,冲着两位白鸽般的姑娘人们也不能不解囊了。便道围得水泄不通,以致波及到了马路上,为了煽情,马格开始模仿马格,加大音量,声嘶力竭,面孔变形,把琴刷得像刮风一样。 终引来了警察。马格妨碍了交通,警察驱散了人群,检查马格证件,马格没任何证件,身份证,证明信,边防证全都没有。钱被罚没,连潘灵陈雯雯垫底的钱也悉数收走,更让潘灵陈雯雯吃惊的是马格还要被带走。她们吓坏了,同警察软磨硬泡,一会说马格是深大学生,一会说是她们的表哥,一会又说马格是弹孔乐队的歌手,警察不管那套,她们与警察拉拉扯扯,弄得警察十分恼火,威胁要把她们一同带走。 眼看马格要被带上警车,她们急了。 “走就走,”潘灵大声说,“你们大白天随便就抓人,还有没有王法,没身份证就可以抓人,没听说过,我正想见你们领导,雯雯,咱们跟着一起走!” 马格已被推到车边上,见警察真要把她们一块带走,对她们说:“你们俩听我一句,回去,别找麻烦,我没大事,很快就会出来。我了解民警同志的工作,他们也不容易,每天有定额,总得让他们完成任务,是不是民警同志?” 警察现场教育两个女孩:“瞧见没有,你们还为他撒谎,这是典型的盲流,臭虫,你们还替他说话?走!” 马格突然站住,看着警察: “我没妨碍执行公务吧?别动手动脚。” 他的目光像是要把警刻在眼里。两个警察出手极快,突然把马格两手反拧,铐上,非常职业。马格被一脚踹上了警车。 他从车窗看见她们,她们吓傻了。 要是她们追,她们怎么不追呢? 电影怎么他妈拍的。他想。 他手中还应该有个孩子。 3 他再次在深圳街头露面已是三个星期以后。他没想到用了这么长时间。他吃了些苦头。在收容所呆了两天之后,他被送上一节行李车厢,同行的人还有十几个模糊不清男男女女。一般说来一天一夜也就被遣散了,这次火车竟然行使了两天三夜,中途不断有人被遣送下车,而他似乎被特殊关照过,火车快到终点时,在一个荒凉的小站他才被允许离开火车。那时正是半夜时分,快天亮时他才到了一个肮脏的小镇上,一打听他已在甘肃境内。小镇离兰州有一百多公里,他在小镇住了两天,然后辗转到了兰州。两年前他曾经到过的城市,在一个名叫西北宾馆的地方做过三个月的保安。他熟悉这个城市,甚至熟悉宾馆的按摩小姐。他住进了西北宾馆,不少保安还认识他,但小姐们早换了不知多少荐。宾馆给他打了五折,他住了一个星期,然后离开兰州南下,纵穿辽阔的国土,三天后到了广州。他先想办法到了珠海,花钱买通关卡,几经周折,渡过零丁洋,终于在一个黄昏重返深圳。 他又回来了,换了副墨镜,一脸风尘,没刮胡子。他不认为深圳不是他的国家,虽然这是个婊子城市。他招手要出租车,居然一连三辆拒载,司机有点摸不准他。一辆在他身边犹豫了一下,两辆连看他一眼都不看。当然他最终还是上了车。他去罗湖区,经华强路时远远看见了红方酒店。经过酒店跟前,他让司机车停了有两三分钟的光景。他望着这座已有模有样的棕绿色大厦,若有所思。司机莫名其妙,竟有些紧张,问他是否等什么人。他挥挥手。十几分钟后,司机松了口气,他下车了,连零钱也没要。 他来到那所摩天公寓楼的地下室。架子鼓和电贝司一如既往的疯狂与啸叫。至少五支乐队在这里挣扎,发疯,吼声像是发自绝望或饥饿,因此听起来像走进了驴棚。见马格推门进来,侯马一下跳起来: “我操,你这是打那儿冒出来?” 马格把行囊往地上一放,抓起半瓶矿泉水大口喝起来。几口就喝完了。雷大又开了一瓶,马格接过来又一通灌。 “演出怎么样?”他问。 “演出倒问题不大,你上哪儿了?” “出了趟门。”他说。 “我操,你怎么走也不说一声?深圳我们都找遍了,呼了你得有一百多遍。去工地找你,工地说你辞了。何老板也给急坏了,天天打电话问我们,怎么回事,走也不打个招呼,出什么事了?” 雷大又开了一瓶水,递给马格。 “没什么事。演出怎么样?”马格问。 “没什么事。”他尽可能简短,知道他们大惊小怪会没完没了的问,他说有个兰州朋友出了点事,有点儿麻烦,他去了一下。侯马大概然想起当初说到贩毒的事,失口问道:“噢,你是不是往那边发……” “行了你别瞎猜了,没那回事。今天星期几?有演出么?” 沈宏飞说有。 “算了,马格,”马侯说,“你今天先休息一下,甭上了。走,我们吃饭去,给你接风。你一猛子跑兰州去了,真行,兰州什么样儿?” 侯马问这问那。马格喝了不少酒。他们在街头排档。直到现在他才忽然感到累了,见到侯马像见到家一样。他没去黄蜂的演出,摇摇晃晃回到地下室,倒在破钢丝床上就睡,差点把床压趴下。 十一点钟侯马回来了。马格睡得跟死猪一样。侯马给马格盖上被子,带回一些旷泉水和点心。侯马看出马格虽睡得很沉,他原想给何萍打个电话,告诉萍她马格回来了,但想想还是决定明天再打。他走时给马格留了张条,说他会给何萍打电话,要他不要出门。 地下室12点多时又疯了一阵,但没吵醒马格。 马格一直在睡。太阳升起与他无关。阳光照不进来。十点钟侯马带着何萍来了,马格还没醒。不过他的表情已完全松持下来,鼾声贪婪,流了很多口水。他昨天虽潦倒,眼晴无光,但有着他惯有的荒凉的质感,现在他连这点质感也没了,因此何萍见了十分吃惊。她简直有点认不出他了,这是个完全垮掉的人,与睡在街头的民工毫无区别。何萍没让叫醒他。 “他这次好像很不轻松,不知道他那边的朋友发生了什么事情。”侯马低声说。何萍摇摇头,环顾一下四周,房间非常凌乱,啤酒瓶,烟头,烟灰、电线、纸屑,快餐盒,筷子头,果皮,痰迹,酒臭,呕吐物。她几乎就踩在这些东西上面,她从未到过这种垃圾场般的地方,而马格宁愿躺在这里。侯马有点抱歉,说这儿挺脏挺乱,并再次问要不要叫醒马格。 何萍看了下表:“让他睡吧。”她说。 “他可睡得可不短了。”侯马说。 “回头你告诉他我来过了。” 说完,何萍毫不犹豫几乎是愤怒地离开了房间,皮鞋后跟坚决的敲击着地下室的走廊。侯马也走了,他正上着班,本来他只负责把何萍带到,他以为何萍这么急着找他会把他叫走,结果就奶生气地走了。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什么关系,他搞不懂他们,也搞不懂马格。既然她说让他睡那就让他睡吧,昨天他已尽了情谊。他徘徊了一会,默然离开。 中午,地下室好像醉鬼突然醒来,一通鼓声和电贝司啸叫,狠命、激越,简直是往死里整,像神经症人的自虐或施虐,一声巨大的惨嚎后嗄然而止。不知是哪个房间发出的吼叫,仿佛夜晚动物园猛禽区发出的吼叫。肯定有什么动物疯了或者死去。 4 何萍忙得不可开交,她接到马格打来的电话已是三天以后。红方酒店定元旦开业,这些天工作千头万绪,人也用着不太顺手,她几次半夜给苏健飞打电话,说她头都快要炸了。她一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所有的事都得她决定,她希望苏健飞能在她身边。苏健飞来了,从香港给她带一名得力助手,她才觉得多少好些了。但马格又失踪了,哪儿都找不到他,呼他也不回。她找到成岩,成岩说马格辞了工作,不知道去哪儿了。她反复问格为什么忽然要辞职,成岩说他怎么知道,十分冷淡。他说马格这人一向如此,也许去了别的地方。 她想到了弹孔乐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侯马曾给过她的名片,打了电话,结果叫侯马的那个破锣嗓子说他也正要找她,问马格去哪儿了,像有意气她,她把电话摔了。她有重要事情找马格谈,酒店开业在即,她的想法是马格把酒店的音乐酒廊经营起来,至少把演出部分经营起来,搞点乡村、爵士、软摇滚加一些伦巴或桑巴舞曲,绝不要金属、电子、朋克那类噪音。他必须撇开弹孔。她还有进一步的想法,比如由马格组建一支酒廊自己的乐队,爵士或软摇那类,她甚至连乐队名字都替马格想好了,就叫“红爵士”或“黑方”乐队,可能的话马格还可以成立独立制作公司等等。这一切是她在百忙中替马格设计的,可他竟不辞而别,不知所踪,她永远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接到侯马的电话,她立刻赶来,没想到马格是这付样子。她还从未见过他这种破落愚蠢恶心的样子,就是见到他那一瞬间,她对他产生了怀疑。过去她虽对马格履履失望,但从未产生过怀疑。她伤心,或者不如说是为自己心。 在欲望社会,她纵横驰聘,雄心勃勃,马格是她惟一保有一份柔软的感情,她需要这份情感,她是无条件的,因为这份无条件的情感她骄傲并为自己感动。因为马格,她实现了自己在情感上的自慰,自尊,她仍流着十九世纪的血液,依然是一个大写的人,至少她还失掉人最宝贵的东西。但现在真的感到失望了,感到一种透心的凉,也许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虚妄。马格心中并没有她,他宁愿住地下室也不来找她。事实上她现在与苏健飞纯粹是事业上的联系,她已经明白地告诉苏健飞她有了马格,找到了马格,她不会再与苏健飞存在那种那关系。她并非没调整自己,苏健飞也不是那种金钱至上的人。他是个罕见的懂得情感的商人,他温文尔雅,体贴入微,宽仁大度,他真的如靠山一般,他们的事业与情感不知不觉、了无痕迹地揉合一起,他对她的帮助是巨大的,但她不认为这里有什么交易。直到以格出现,她义无反顾。苏健飞来深圳少了,即使来也纯然是公务,他见了马格一次,未说马格一句坏话,甚至说马格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迟早会被演艺界发现。她感动。苏健飞是无可挑剔的。她不想向马格解释这一切,她认为没必要,她只做她该做的。 马格三天后才打来电话,他总算起她来。她态度冷淡,问他是否刚睡醒,他说是。他的确又才睡醒,她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他的睡姿、口水和鼾声。 “你来过,侯马跟我讲了。”电话里他说。 “我问你呢,怎么才想起给我打电话?” “我很累。” “你去哪儿了?” “去了趟兰州,还有广州。” “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没法跟你联系。晚上有事吗?见面我跟你说。” “我现在很忙。有件事我想跟你说,只说一遍,你要答应就痛快告诉我。红方酒店很快就要开业,我想把音乐酒廊交你经营,生意上我会给你派个助理,音乐你来搞,乐队、演出全都交给你,你要同意晚上就到酒店来,我们详细谈谈。你没有考虑时间,你想干吗?” “不,”马格说,“我不干这事。” “你混蛋。” 接着,马格听到她斥责属下人的声音,她周围好像有许多人,背景像是在一个大厅里。 “这么大脾气?” “你好自为之吧。”电话挂了。 5 马格站在电话亭正午的阳光里,他已经焕然一新,完全恢复了。他想晚上见到她,同她解释他离开的事。同时谈谈音乐。他在吉他上完成了两首作品,完全不同于侯马风格的作品。他认为她会喜欢,那是从他心底自然流出来的。他还要告诉她,他找到了想做的事。 马格在一家食品店买了七个馒头,两根火腿肠,三包榨菜,这是他中午和晚上干粮。他像老鼠一样回到地下室,他已不太适应阳光。现在地下室他的房间已面貌一新。事实上不止他的房间,整个地下室过道的空气都与三天大不相不同。昨天,马格用了一天的时间,打扫房间,擦洗,把清理出的垃及堆在门口。做完这件事,他认为有必要对整个地下室进行清扫,到处是灰尘、蛛网,陈年的垃圾一派狼藉,恶味冲天,他准备长住下来。他来到物业管理处,要来笤帚、水桶、墩布,手推车,开始了大规模的劳动。开始别的房间人以为物业找来了清洁工,后来发现是弹孔的马格。在他的带动下,其他有人的房间也动起来。他推出去了至少有五车垃圾。下午四点多侯马、沈宏伟、雷大他们来了,见到马格一个人往外推垃圾他们十分惊讶,房间焕然一新。 侯马带来一个消息,12月25日圣诞之夜深圳将有一场大型摇滚拼盘,有八支乐队参加,弹孔得到了邀请。侯马说这是深圳地下摇滚势力的一次大展,机会不能错过,据说北京两支名乐队也要专程赶来。他们减少了酒吧的演出,加紧排练新歌。侯马又有新的音乐动机,试着弹了一段旋律,让大家记下来,回去想想怎么完善一下,由沈宏飞想词儿,他再考虑一下副歌,然后发展成新歌。 昨天马格睡得很晚,今天快中午了才起,他想该给何萍打个电话了,他已经安定下来,喜欢上这里,他说过不想参予她生意上的事。而且,他根本没把酒廊放在眼里,甚至红方酒店他也认为就那么回事。 现在他边啃馒头,边看一本马侯留下的列侬传记。不觉三个馒头下肚,当他拿起第四个的时候,发现差不多了,放下了。他坐在架子鼓上打了会鼓,血液活动开了,他感到精力旺盛。他喜欢这里,喜欢他的新生活,有这样一个栖身之地,每天有馒头吃,他非常满足。地下室让他感到安全,白天他尽量少出来,能不出来就不出来。昨天晚上侯马他们走后,他一气呵成完成了两首歌,《蒙面天涯》和《水中火柴》,词曲几乎同时完成,他甚至为自己的歌感动,他抓住了自己,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在《蒙面天涯》中他写道:“蒙面天涯/我看不见城市和人群/但我看见了星星和晚霞/一只狼引导我/我开始蒙面天涯。”他反复吟唱,心里感动,泪水不由得就蒙住了眼。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下的,总之后来他被梦弄醒了,他梦见了那只狼。现在他拿起吉他,再次弹唱,依然感动。他梦见那只狼找到了栖身之地,再没有什么能伤害它。狼充满回忆。 吃过晚饭,三个馒头,他决定到上面走走。他来到大街上,沿林荫道散步,即使晚上他也喜欢在阴影中走路,街灯透过树荫洒下班驳的灯光,叶影落在身上,孤独而悠闲。就这样,他一直走下去,下意识地沿了一条熟悉的路线,不觉看见了灯火通明的红方酒店。建筑护墙已拆除,草坪也铺得差不多了,酒店完全亮出来,何萍就在里面。他想起来了,在兰州他还给她买了两件纪念口,一对古阳关出产的“夜光杯”。这对夜光杯现在还在他的背囊里。在兰州他只想起了她,甚至没想起果丹。何萍,他爱她么?他觉得他们之间是不能谈论爱的,或者不同,或者比爱更深一步。他们更像一种亲情,兄妹或姐弟,她有她的生活,道路,包括苏健飞,这是天经地义的。就算没有苏健飞,他们也是截然不同的。他对她无所顾忌,相爱有点像乱伦,可是他们的确有一种牢不可破的关系。但事实上又是绝望的。从一开始他就不愿多想这些事情,她爱他,需要他,关心他,他们在一起,说笑,亲吻,做爱,然后离开。就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 他走进酒店时被门卫拦住。门卫说现在还没开业,不能进去。他说找一个叫何萍的人,门卫问他何事,他说没事。正在这时他的呼机响了。呼机显示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想了半天他也想起是谁的电话。 “你看,她在呼我。”他对门卫说。 门卫带他去打电话。 他拨通电话,一个兴奋清亮的声音: “嗨,你是马格吗?” “是,你是谁?” “啊,真是你吗?我是潘灵,还有雯雯。” 他想起她们。想起那天百无聊赖的闹剧。她们想马上见到他,请他喝咖啡。还喝咖啡,那天都是因为咖啡闯的祸。他说好吧就去牛扒城吧。她们知道牛扒城。他放下电话,对门卫说了声谢谢。 6 马格到了牛扒城她们还没有到,她们从深圳大学打车过来。深圳大学离城里有相当的距离。牛扒城人不多,不是周末,也就坐了周末的四分之一人。“季风”乐队在这里表演,一种艺术摇滚,不疯,有点乡村味道,是何萍喜欢的中。马格在酒吧后部角落坐下,要了扎啤酒。好久没来这里,他觉得挺亲切的。烛光也好,适合情人间的调情。二十分钟后,潘灵陈雯雯进来了,她们穿着同样的浅色风衣,都是短发,看上去像姐妹。马格在角落向她们示意,她们像两只单色蝴蝶飘过来。嘻笑寒喧了一阵。她们嘲笑马格吓破了胆只敢做在角落里,马格说差点就化了装,在脸上点点儿痦子或涂点儿黑眼圈什么的,她们大笑,说那样的话他一出门就得给抓起来。 “马格,你可黑多了,也瘦了。”潘灵说。 “烛光照的,我看你们也是。”马格说。 陈雯雯说:“你不是说很快就能回来,怎么这么久?” 马格像讲故事似的讲了那天他被送进收容所,怎样和一大群“鸡”、吸毒的人在一起,后来被送入一节行李车厢发往内地。他讲得又轻松又逗笑。陈雯雯问:“那么多小姐陪你在路上,旅行很愉快吧,你没犯错误?” “雯雯,那还用说嘛!”她们大笑。 “你们真想听?”马格问,她们不说话了。 “你走后我们每天定点呼你,早中晚各次。”陈雯雯说。 “得了吧,”马格说,“你们说的好,我都回来四天了也没见有人呼我。” “回来四天了?怎么可能,上午还呼来着,你住哪儿,是不是不在服务区呀?你别是住在耗子洞里吧。” “我住地下室。” 她们恍然。潘灵说:“幸亏你今天露头儿了,要不你整天跟耗子似的,我们怎么呼得着你。” “你们找我干嘛?” “不是关心你吗,我们天天看报纸看看有没有枪毙人的。”潘灵灵牙利齿。 陈雯雯说:“我们每周都去黄蜂看弹孔演出,结果每次都没有你。我们也不好问弹孔的人,怕他们知道你给警察抓走了,对你影响不好。” “他们现在也不知道。”马格天真地说。 “那你说这些天去哪儿了?” 马格把编的瞎话又重复了一遍。他喜欢同她们说笑,她们很可爱。 “还想听你唱歌。”潘灵说。 “呵,还想听?!” “瞧给他吓的。”潘灵对陈雯雯说。 “这是酒吧又不大街。”陈雯雯说。 马格一点儿脾气没有。他示意她们稍等他一下,离开坐位,她们看着他高大的背影,不知他要干什么去。她们看见他跟柜台里面的人说着什么,不一会马格提着一把吉他回来。 “你真要唱呀?”她们异口同声。 “当然。你们话就是命令。” “得了马格,你饶了我们吧,我们是说着玩的呀,你可别再出什么事了,这些天我们一直都不踏实。” “老板同意了。”马格说,调琴,“想听什么?我小声点儿。” 她们忙然,说不道。“如果你们没什么建议,我就开始了。” 他用英文说了一下《昨夜你在何处安眠》,问她是否听过,她们点头。开始他还低吟浅唱,后来不由进入了情绪,声音就放高了,即使在酒吧后部角落,他还是引起了注意。这首歌确实不同凡响,心灵是超国界的,即使他用的是英文,人们从这黑人布鲁斯的旋律中还是听出了人类心灵永恒的流离与飘零。牛扒城酒吧静下来,前台上停止了演唱,后部成了前台,人们都回过身来,有的人站起来向这里移动。马格沙哑粗犷的嗓音把柯特.科本的演唱传达得十分到位,同时他的音质更有一种粗犷和荒凉,低音部分他甚至还降了半度,而当他暴发出吼叫时,他的音量盈满了人们的耳骨,仿佛一场黑色沙尘暴向人们袭来!他把自己投入了进去,惊心动魄,如入无人之境,当痛苦和愤怒被推向极致,他突然休止,像死亡一样的停在那里,最后一声叹息。 人们愣了半天,然后掌声刮起来,其中包括酒吧老板的掌声。老板杜枫在深圳是有名的地下乐人,此刻杜枫也站在人群里,琴就是他借给马格的。马格把琴还给杜枫,向杜枫道歉。老板杜枫说他要是道歉就在台上再唱一首《道歉》,那也是柯特.科本的。老板坐在他们的台上,很风趣。“你唱歌时使人们少喝了一杯,光顾听你的了,不过,你看现在全补回来了,而且我保证他们又都至少多喝了一杯,这就是生意。不过,即使不从生意角度看,你对科本的演绎也是不俗的。《昨夜》是支好歌,我希望它成为牛扒城的保留歌曲。如果你愿意,我想现在请你到台上演唱,我就可以给你配上乐队。” 潘灵和陈雯雯听愣了,马格的确唱得不错,不过得到老板如此的褒奖她们没想到。她一直有些不安。马格表示谢意,“不过,”他说,“你是否征求一下她们的意见,今天我属于她们。” “怎么样,两位小姐,你们很漂亮。” 当然同意!她们快乐极了。 马格随杜枫来到前台,酒吧驻唱的“季风”乐队刚才还是主角,现在他们开始准备配合马格。马格跟鼓手和主音吉他交待了几句,下面人们翅首仰望。试了几次,前奏开始了。音箱堆,效果器,键盘手,架子鼓将马格送到麦克风前,他的吉他也插了电。他像一个真正的歌手,重复了《昨夜你在何处安眠》。他还翻了《道歉》、《少年心气》。他唱了自己的歌《蒙面天涯》、《水中火柴》,之前他简单说明了两句,并向台上其他乐手交待主节奏和主旋。 这两首歌让人们的遗憾都打消了,他应该有自己的歌。 他没辜负人们的期待,人们欣喜若狂的掌声迎接了他。 谁都不怀疑一个灵魂歌手诞生了。 7 蒙面天涯 看不见城市和人群 但我看见了星光和晚霞 一只狼指引我 我蒙面天涯 蒙面天涯 看不见山脉和海洋 但我看见了寒冬和盛夏 一只狼指引我 我蒙面天涯 蒙面天涯四海无家 与狼为伍我立于悬崖 没有思绪没有记忆 夜幕之下 我只有一口寂寞的獠牙 永不开口,永不说话 永不开口,永不说话 永不开口,永不说话 ——《蒙面天涯》 别对我有所期待 我不是不想走出黑海 我是一盒水中的火柴 别对我有所期待 我不是不想有爱 我是一颗虫咬的卷心菜 别对我有所期待 我不是不想回家 我的家早已凋零破败 别对我有所期待 我不是不想发光 我是看不到未来 我走不出黑海 我看不到未来 我是一盒水中的火柴 谁能把我晾晒? 谁能把我晾晒? 谁能把我晾晒? ——《水中火柴》 8 杜枫给了马格名片,希望马格最近过来谈谈。今晚酒水不但免收,临别杜老板还给了马格一个红包,说是一点儿小意思。老板名片上另一项职务让陈雯雯叫起来,原来杜枫还是深圳一家著名音乐制作公司的音乐制作人。潘灵夺过片仔仔细看,激动地对马格说:“真的,马格你有希望了,他要找你谈说不定要让你签约,这回你有救了。” “赶紧出专辑吧,你要发大财了。”陈雯雯说。 “赶快拿本,我给你们签个名,我这可是最后一次说,以后你们要是再想让我签门儿也没有。” “你这人真狼心狗肺,要不是我们叫你出来你能有这好运气吗?” “就是,就你那破字,拿红包来,别就装兜儿里没事了似的。” 马格不得已又掏出了红包,“我还没看呢,摸了摸,就一张。” 就着街灯潘灵打开红包,一张绿票,她叫起来:“美元,是美元!” 50美元,五八四十,四百多人民币,马格也有些意外。 “马格,你真的要发财了!”她们大叫。 “送给你们了,我不知怎么花,我还没花过美元。” “你应该存起来,做为纪念。” “对,这是你的起点,应该存起来。” “真的假的你们也没看看。” 他们上了出租车,马格送她们到了深圳大学,大门紧闭,上了锁。他们看看表,也是,已经快半夜一点了。 “要不你们跟我回地下室?”马格说。 “我们三个住一起?得了吧,你想什么呢。” “还有别的门,”陈雯雯说,“看看别的门是不是开着。” 他们沿着学校外墙走了半天也没见有其它门。她们咬了会耳朵,然后由潘灵向马格宣布:“我们跟你回地下室,不过得先向你宣布一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得保征对我们秋毫无犯。” “我不能保证,而且得向你们收费。” “那我们就在这儿站到天亮。” 这时一辆出租车开过来,马格招手,上了车:“你们别动,等我一会儿。” 车沿着深大校园行驶了差不多两公里后,在一个大铁门前马格出租车停下,他要出租车打表等着,然后翻上高大的铁门跳了下去。这是卡车走的门,这样的门通常里面插着但不上锁。还真让他猜着了,里面没上锁,马格吱吱拉动铁栓,把门咣当打开,侧身出去,又轻轻关上。 潘灵陈雯雯不知道马格干嘛去了,搞不懂他。一会那辆车回来了,车停在她们身旁。马格叫她上车,她们问去哪儿,马格说甭问了走吧。 很快就到了大铁门前。她们见过这门,但印象中这门是从不开的,而马格居然奇迹般一推就开了,简直如有神助。她们大喜过望,商量好似的几乎同时分别在马格左右脸颊上飞快地吻了一下,跑进了校园,连门也不关上。 没办法,马格插了门,只得又从里面跳出来。 他回到地下室已是半夜二点。还有一个馒头,他把它吃掉。想想今天发生的事他毫无倦意。他对杜枫印象颇好,一种前所未有的预感使他多少有些茫然。他真要成为杜枫麾下的歌手?他不想这么快就把自己卖掉。他刚铡开始,而且,而且什么呢?他现在的感觉很好。不,他不想成为明星,至少现在不,或者永远不。在这个世界上他宁愿永远做个蒙面人,谁也别想改变他。 有一种迟早的东西他始终拒绝。他拒绝了七年了。 七年。他不是没有机会,他只要想做,任何事情他都会做得出色。 甚至他当保安也得到提拔,要他去大堂当经理助理。 但他拒绝,并且离开了西北宾馆。 他知道他身上有一种东西。 今天他再次证实了。 夜静极了。 预感。 (他拿起琴时脑子里蹦出这个词) 9 马格依然站在弹孔的队影里。一把箱琴。高大。与其说他被台下的人注视,不如说他注视着台下的人。一把箱琴,人们久违了,这个人从不走出到前台,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但几天以后雷大的跳槽使马格不得不调换了位置,他成了弹孔临时的鼓手,因为这时离“96圣诞摇滚之夜”还有三天。雷大越来越不满弹孔模仿的风格,加盟到了一个老资格的重金属乐队。乐队之间成员跳槽是常有的事,但雷大有一点不够意思,他应在圣诞之后离去。雷大性格阴沉、暴烈,鼓打得又稳又凶狠,而且日臻成熟,是个不可多得的鼓手,他早就被别人盯上了。乐队不能没有鼓手,马格挺身而出成为鼓手,侯马感激不尽,合练了几次侯马没想到马鼓打得还不错。干脆,侯马说,我们也别找鼓手了,以后就你来吧。马格说无所谓。 1996年12月25日,深圳圣诞之夜,“黑森林”迪厅。深圳和内地南北地下音乐势力蛇鼠一窝,汇聚一堂。共有八支乐队,它们是:“黑炮”、弹孔、“撕裂神经”、“脑死亡”、“诱拐”、“伸出舌胎”、“瞑想”和“初夜”(唯一一支女子乐队)。演出前每个乐队都上去走台热了热身,人影晃动,一阵阵不堪入耳的鼓声和失真啸叫的吉他声,使晦暗的大厅充满魑魅魍魉的味道。五点半“黑森林”门前就已经聚集了不少衣着怪异而又相似的男男女女。潘灵和陈雯雯也在等候的人群中。演出本该六点钟开始,可直到六点半了“黑森林”还没开门,也许是吊人胃口,如饥似渴的人们憋不住火了,又是砸门又是吵吵,那架势就像旧社会买米。终于快到七点了“黑森林”开仓放粮,人们潮水般涌了进去。 头一个出场的是“瞑想”,一首歌唱下来渴望刺激的观众对伪电子不买帐,不断有人用各色口音喊着“下去!”,“傻b!”,终于,第三首歌的音乐在开始不到一分钟后,莫名其妙的嘎然而止,“瞑想”好像是被终止了,不得不提前灰溜溜下了台。 第二个出场的是名声很大的“黑炮”乐队,吉他手和贝司手上来后花了5分钟的时间脱衣服和裤子,最后剩了一条印有大红花的内裤,有点儿“枪炮和玫瑰”的意思,当然没有再脱下去,而是用上衣围在了腰间以保持一定的神秘感。主唱兼吉他手理了一个阴阳头,并将有头发的那边染成了火红色。主唱的主要的特点是嘴有点歪,有点儿像猫王的样子。主唱一句“你们这帮傻b为什么还不跳哇?”的设问,下面观众就骚动起来,开始了极其剧烈的狂跳震荡。演出当中,多次出现头顶飞人的情景。“黑炮”的拥泵还带来了乱喷啤酒的新花样,正好把站得比较靠前的潘灵和陈雯雯浇了个正着。啤酒的味道倒也没有什么,只是其中还有些许香口胶味道让潘灵和陈雯雯有点儿恶心。 《诱拐》上场了,四人组合,一改“三人行,可组乐队”的风气,这点倒与当初的弹孔相似。专职主唱一上来就和调音台较上了劲,反复叫着“听不见贝司的声音”,甚至唱了半首之后,停下来又大声叫了一次。调音台也不理他,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呆着罢。演出继续进行。但主唱没唱两句,突然身形一矮,直钻台下,在台下打了一通地趟拳才又全速返回了台上。《诱拐》唱了三首就结束了,临走主唱扔下一句:“操!没声!!”应该说《诱拐》技术也还可以,吉他手用了一会蛙音,效果不错。 《诱拐》的人还没走净《伸出舌胎》连窜带蹦地上了台,主唱梳了一个染色鸡冠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上来对着下面就是一顿莫须有的乱“操”,之后是调琴。底下有几位也在暗地里“操”了几声上面。琴似乎并没调准,不过反正演唱时只有大扫弦,所以也听不出来了。第一首结束时,主音兼吉他手很潇洒地将琴扔了出去,扣在了地上。之后换了把琴。调弦5分钟,还是没有调准。在第三首歌时贝司手开始疯狂地满台奔跑,并冲下台一次。终于在某一圈里把贝司跑掉在地上,于是贝司干脆就下台不干了。吉他手也不甘落后,在一首歌唱过瘾了之后,将第二把琴也扣在了地上然后也下了台。在众人的嗷嗷乱叫声中,主唱返台又“操”了下面几句,“操”了调音台几句,上下又乱“操”了一通。下面有位《伸出舌胎》的黄毛朋友,当乐音响起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乱扑,玩儿头顶飞人,观众秩序大乱。第一节演出结束,锐舞开始 10 九十年代以来,锐舞派对(raveparty)已经成为一种世界潮流,在城市的空地或郊外旷野,年青人穿着时髦,自带饮料和食物,在专业唱片骑师(dj)播放的强劲电子音乐中跳舞狂欢直至通宵达旦。锐舞派对最早它源自英国,随后风靡全世界,并演变成俱乐部,酒吧和大型夜总会里的一种全新的时尚。随着一糸列派对在香港的举行,来自欧美和日本的顶级俱乐部dj把锐舞的精神带入香港和深圳,锐舞派对的风潮开始在深圳广州盛行,并逐渐北移,其速度不亚于某号台风。年青人以参加锐舞派对为时髦,各大娱乐媒体以报道锐舞派对为乐事。一有以节日无数人疯狂地扭动,共度狂欢之夜。 “黑森林”别出新裁,将锐舞与朋克摇滚溶于一炉,在场中央一大排调音台前面,五个超短打扮的领舞一通“美女甩头”成为视觉中心,两边升降台上也各站了一个妖娆的领舞,同样甩着头,金发飞舞。dj站在调音台中央,耳戴听筒,手握唱盘,在两个不断轮换的唱盘中仔细地寻找着那令人快乐起舞的神奇节奏,调整着音量,控制着旋律,挥舞着的黑胶唱片令人眼花缭乱,表现出一个顶级dj的动人神采。他成功地控制着场上的情绪和节奏,不断把情绪推向高xdx潮。据称,九十年代的跳舞风潮中,最夺目的明星不会是其他的艺人,而是耳戴听筒,手握唱盘的dj.是的,看看那些在他们的音乐的指挥下如痴如醉地舞蹈着的人们便可以验证这一点。潘灵和陈雯雯两人蛇身对扭,曲线分明,十分狂荡,射灯明明灭灭,似雷鸣电闪,她们就像林中女妖。 五十分钟锐舞蹦迪之后,第二节演出开始了。首先上场的是“脑死亡”,四人组合,吉他、贝司、鼓加一个洋人主唱。洋人先拿着话筒说了点儿什么,听懂的人不多,倒没有其他什么太脏的话,而且吉他看上去也满健康的。然后就开唱了。实事求是地说,这洋人唱的也太难听了,根本和乐器配不到一块去,此人愚蠢如蛤蟆功般上下蹦着,绝对与牲口无异。或许这就是“脑死亡”? 观众默默忍受了约10分钟(一首歌),洋人先忍受不了了,将全场唯一的话筒扔到了台下并摔坏了。他下台走掉了。下面有个小伙儿子好心地上去帮忙修好了话筒,音乐还在继续着,吉它手竟然邀请了这位小伙儿子来接茬儿担任主唱。这人假意推辞了几句就欣然即兴发泄起来。歌词竟是一连二十几个“我操你妈——我要操——我操你妈——我要操——我操你妈——我要操——我操你妈——妈——”然后摔下台去。 11 dj宣布《初夜》上场,人们盼望的一支女子乐队!女主唱也即乐队的代言人先做一下简单开场白,大失人们所望,因为听起来竟像刘德华式的开场白:“大家好!我是搂得挖!!”然后开始了一支由三个和弦组成的歌曲,声称是献给所有到场朋友的。第二首是献给kurtcobain(柯特.科本)的“傻bpunk”。又是三个和弦,词听不太清楚,喉音唱法,很聪明。唯一能听清的是每段四句话结束时,所有乐器都停下来,然后主唱唱道:“傻bpunk!!”夹杂一些嘶叫。到底是女同志,叫得很尖。第三首是献给所有到场的女孩的,因为她们要问:“为什么大家就觉得女孩不如男孩呢?”这首歌有点儿像河南豫剧改编的作品,随即听到的又是三个和弦。 感觉实在一般,女孩就是不如男孩,看看《撕裂神经》吧,装扮的像一伙儿匪徒,骂骂咧咧发着脾气就上场了,走了西雅图的一路,先来了一首nirvana,好象是lithium(金属)。后面的乐风基本如此。这里的乐队很喜欢把grunge效果器开到10,但却没有发现自己的演奏力量有余轻巧不足,甚至在演奏如此简单的和弦走向时还会失去节奏。而现场组织者的最大失误是没有在面对乐队的位置放一个反馈音箱,结果是第一吉他手想反馈时就开始盲人瞎马地四处学摸,第二就是像《撕裂神经》这样的力量型的乐队不能够闹清自己已经制造了如此振聋发聩的声音,以致把现场观众要震得晕过去了! 终于轮到《弹孔》“。这时弹孔喝得早就有点儿摇晃了。熟悉弹孔的人发现他们原来是四人现在变成一支标准的三人乐队,鼓手雷大不在了,影子般的吉他手摇身一变成了鼓手。侯马今天仿佛比以往任何一场演出都朋克,他竟然也剃了个阴阳头,染了色,光着膀子,低低地挎着金属吉它,一上台就柱着吉他来了一个侧空翻,赢得满堂彩。贝司沈宏飞与侯马配合得天衣无缝,他边调琴边抖擞精神,两人脸对脸又滋牙又发狠,像两个拳击运动员开场前那付要如何对付你的样子。马格出场前让侯马进行了一番形象设计,一件匪气十足的牛仔浅蓝布衫,露着胸脯,一通雷鸣闪电般恶敲,让人感到他来头不小。弹孔唱了四首歌,”工业噪音“一路,主虽侯马啸叫、大扫弦、后现代般干涩劈柴嗓子,构成了非人的刺激,让人浑身发麻。通常人们是受不了这样音乐的,但人们有时需要的就是不同凡响的刺激,管它好受难受,只要你有反应他就成功了。下面的仿佛受不了似的狂呼乱叫,不知是高兴还是愤怒,人们疯狂地晃动,西雅图爬虫舞旋来旋去,听不清台上的一句歌词,突然沉重的音箱在一股浓烟下结束了整天撕心裂肺的生命! 侯马觉得这下机会来了,“嚎”的一声大叫,冲音箱奔去,一下窜到了冒烟的音箱顶上,大声叫嚷,抡起吉他就砸,这回他真的疯了!台下的人也发狂地吼叫,挥拳,窜跳,向台上涌去。幸亏保安及时冲上台架走了侯马,场内大乱,但音乐并没因此停下,沈宏飞玩命扫弦,在驾走侯马的刹那一个大转身把贝司扔向空中,然后冲向人群。 只剩马格一个人了,他没有停下,一直死盯着鼓,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埋头打鼓,仿佛一切与他无关。口哨四起,飞人满天,他快速的鼓点仿佛失去了控制,简直是一架机器。这时马不知从哪又窜上了台,在台上疯跑了两圈,对着话筒,继续目狰狞演唱,接着沈宏飞也回到了台上,演出继续。这就像安排好的,他们即性的花样使演出再次达到高xdx潮,场内温度急剧升高,大群保安高度戒备,随时出击可能发生的不测事件。 弹孔演出结束,早就跃跃俗试的潘灵陈雯雯一下窜到上台,绕开侯马沈宏飞直扑马格,取下自己胸前光芒四射的小红星别在马格胸前,每人拥抱一下马格,马格顺势一托将两个女孩抱起,下面欢声雷动,以致连侯马和沈宏飞也看傻了。以往演出也曾次发生过冲动的小妞上来拥抱主唱的事,但好像还从来没发生过拥抱鼓手的事,这还是第一遭。 12 在休息厅,他们饮足了饮料,侯马提议说出去吃点夜霄,一通折腾他们都饿了。出了休息厅蹦迪的人们见弹孔提着封好琴套的琴要走,一些女孩跟过来要侯马签名,侯马草草签了几个,装作很忙的样子往外走,但还是被女孩们拉住了。马格和沈宏飞先到了大门口,一眼就看了见潘灵和陈雯雯,她们已在这儿等他们一会儿了。潘灵说她们想请弹孔吃夜霄,他们务必赏光。马格把她们介绍给沈宏飞。他们都是深大的,沈宏飞上大四,比她们高两个年级。她们说知道沈宏飞。沈宏飞说常看到她们形影不离的身影。 侯马嚷着走了出来:“没办法,没办法,你不签不行,拽着你不让你走,这些女孩他们全爱上我了。”突然看见与沈宏飞说话的潘灵和陈雯雯,侯马又一愣。马格把潘灵陈雯雯介绍给侯马。“我奇怪呢,你们不冲我来怎么冲他去了,原来你们认识呀。”说着,他们到了路边排档坐下来。有女孩在侯马总是很兴奋,侯马听说潘灵和陈雯雯是大学二年级学生,煞有介事地对说:“太纯洁了,太危险了,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马格的,他可是采花大盗,是拦路抢劫,还是甜心蜜语?” “先是拦路抢劫。”潘灵说。 “然后是甜言蜜语。”陈雯雯说。 侯马一拍桌子:“我说什么来着!完了完了,不幸言中,你们知道田伯光吗,你们应该早点知道田伯光。” “马格,”沈宏飞举起酒杯:“祝贺你,什么时候把你的采花功也传授传授我。你看我们一个校门里的人,可她们从没正眼看过我。” 马格说:“这事你们实在是冤枉我了,没错,先是拦路抢劫,然后是甜言蜜语,但那不是我,是她们,她拦截了我,我是受害者。” “我操,马格,你是受害者?!”侯马大叫。 人们大笑,笑了一阵。 “谁的呼机老响,看看。”侯马问。 都低下头,原来是马格的。何萍呼他。侯马把手机递过来,马格看看表,快十二点了。他拨通何萍,半天何萍才接。何萍声音有些嘶哑,问马格怎么才回,马格说刚听见。 “七点就呼你,刚听见?”何萍气哼哼的。 “我在黑森林演出,很乱,什么事?” “红方元旦开业,晚上有酒会,我正订人,你来吗?” “我就算了吧。” “我知道你就不想来,不过那天有一个人要来,你不想想见见她?” “谁呀?” “果丹。” 马格愣了一会儿。“你想让我见她?” “你随便,我只是告诉你她参加。” “好吧,我参加。” 电话挂了。马格一脸凝思,把手机还给侯马。都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 侯马对潘灵和陈雯雯窃窃道:“瞧,准又是女人。” 潘灵陈雯雯抿嘴笑。马格毫无笑意。 又聊了一会,大家觉得情绪已不如刚才,时间也挺晚的了,决定各自散去。 马格对潘灵和陈雯雯道:“今天有宏飞,我就不送你们了。” 侯马借机又开了沈宏飞下流的玩笑。 夜深人静,马格回到了地下室。 13 岁末。一切都笼罩着新年的气氛。购物。回家。车水马龙。似乎只有警察克尽职守。马格打了辆车到了牛扒城。他与杜枫老板们事先通过电话,杜枫已等在那里。酒吧白天不营业,杜枫从音乐制作公司专程赶来会见马格。诺大酒吧只有他们两人。他们的谈话非常坦率。 “你出手一向如此大方?”说到那天的五十美元,马格问。 “当然不。”杜枫说,“只对我欣赏人的人。” “五十美元对我不是小数目。”马格说。 杜枫沉吟了一下说: “现在不是,但以后会是。” “你这么肯定?” “毫无疑问。” “可我对钱不感兴趣。”马格说。 “我看出来了,虽然我并不相信你的话。好,我们不争论这个问题。我也可以说我对钱也不感兴趣。但有一点,我对成功感兴趣,对实现一个人的价值感兴趣。比方说你,我听了你的演唱,我看到了某种东西,我想实现它,钱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东西。想找我签约的歌手很多,包括一些成名歌手,钱我可以轻易赚到手,我也正在赚,不过我希望赚得更有价值,光钱并不能让我真正兴奋起来。不错,我是商人,我也搞过艺术,我希望我既是金钱的创造者,同时也是艺术价值的发现者。可事实上我只赚到了钱,这让我失望。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你的声音、气质、外形、经历都使你具有我认为可能的操做性。我想说的就这些,我毫无保留,和盘托出,我认为对你没必要耍任何花招。” “你了解我的经历?” “你记住,我是过来人,你的经历写在你的脸上,你不用讲你的任何事情,但我看得出来。我喜欢你身上某种东西,我可以告诉你,你的那种东西也曾经存在我身上。只是,我后来发现,我还是做个商人吧。” “万一你看错了,赚不到钱?” “如果我错了,那只能说明这个时代是错的。” “别的制作公司也像你这样吗?” “别的?我不怎么跟他们打交道,我只做我的。你想了解他们?” “不,我只是好奇。如果我签了约,我最应该关心的是什么?” “你对钱不感兴,不过” “不,我感兴趣。”马格打断杜枫。 “好,那就敞开了,简单的说你得到多少,这点将会很明确,我给你的是最高的,你可以去比较。当然,实际上你如果信任我,那么我认为你最应该关心的是你的音乐。你的音乐本色不错,但还很粗糙,需要打磨,你还需要很多东西。你是不可替代的,但这并不等于说你不需要帮助,你拿出你最本质的东西,剩下的由公司来做,比如对你的形象定位、服装、录音、演出时机、专辑套封设计,诸如此类的包装吧。总之,你的衣食住行公司也都包下了。” “就是说,我只管像奶牛下奶那样,别的都由你们来做?” “你的比喻很恰当。是这样,这是规则。” “我会认真考虑。”马格说。 “你要考虑多久?” “我不知道,也许一个星期,十天,我会尽快的。” “我希望一个星期。” “好吧。” 没有客套,非常明白。 马格告辞出来心颇不平静。杜枫这个人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他几乎被他征服。他从未见过如此彻底的人。此人阅历甚丰,毫无造作,直抵事物核心,无半句废话。 14 马格上了出租车上,脑子了仍在想杜枫。杜枫刚刚写了一篇文章,把文章复印件给了他,文章是关于黑森林圣诞之夜那场演出的评论,杜枫希望他回去认真看看。出于对杜枫的好奇马格在车上就忍不住看起来。看了没两段他就被文章深深吸引了,他完全赞同杜枫对中国朋克的批评,杜枫认为黑森林的演出是中国的所谓朋克小子对“朋克精神”误读。 “punk应该是极度暴烈后趋于平静的悲哀。punk的英文含义虽然可以译为废话、胡言乱语,但实际上它不是肮脏或低级,它的思想内含很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现实主义灰色思想,因此我们可以把punk称为做灰调音乐。kurtcobain(柯特.科本)是这种音乐的代表人物之一,由于生活经历所赐与敏感神经的思想加上对音乐的深刻理解下,kurtcobain爆发出了一种刺人肺腑、感人至深的另类音乐。如果拿美术做比较的话,他就是音乐界的毕加索。他的去世就像他乐队的名字(涅磐)一样,是一种灰色思想哲学的升华。punk绝不等于肮脏,而中国现在所谓的punk是什么?” “现在中国摇滚乐队中十支可能有八支是”punk“乐队,也许还要多。这些乐队搞的是什么?我不明白,不过如果这就是中国的punk音乐的话,那么我厌恶。他们中的很多乐手(有些已经有一定名气)别说五线谱、简谱不识,甚至一把吉他上144品位(24品电琴)那么点儿音乐和最基本的那点儿和弦都认不清楚。弹个常用的调还行,换个调还得用时间去推。而懂得和声、曲式的人就更少,更别提对音乐深刻理解、升华了。有一种误区,就是认为玩punk不需要太多乐理!?我更难以接受的是有些人之所以玩punk,就是认为它不需要太多知识——容易,越瞎搞、越脏就越punk!试想,一个乐手对自己的乐器都不熟悉,又怎么能用它去创造有生命的音乐,又如何使它升华呢?这就像一个人看到毕加索的画,听说那是艺术,于是自己也拿着笔乱画一气,然后自我标榜这是一种艺术。” “摇滚乐是一种哲学音乐,没有思想、内涵就称不上摇滚。而这种思想是从哪来的?我想应该是生活经历给予神经的冲击,在深刻思考、自醒后从心里出来的,是一种真实的、现实的东西。中国很多乐手喜欢玩性格,说不好听点儿是人云亦云后刻意追求一种偏激、极端、片面的黑色思想,然后再想当然的、不负责任的乱骂,怎么脏怎么来,难道这就是个性吗?有些人在台上乱扔乱砸东西,以表现自己的极端个性,我认为这应该出于自然,而不该是猩猩作态。事实上为了卖酷或是为了其他目的才在台上刻意去砸,让人觉得十分无聊。我不止一两次看见一些乐手学人家砸东西,不过好像谁也不是因为音乐而冲动。我之所以不喜欢(极厌恶)现在所谓的严肃音乐,就是因为它的猩猩作态和它的虚伪,千万别把这种虚伪带进摇滚乐!” “我个人认为搞音乐应该只是为了抒发、爆发自己的情绪和思想,是为了心而创作,这样才能作出真正的音乐。现在绝大部分人搞乐队的目的是为了让别人承认、欣赏自己的音乐作品,或为了玩潮流、耍酷、签约、出带子、出专辑、然后名利双收。这本也无可非议,但你们得拿真东西,但这样你们拿得出真东西吗?中国能够有性格、有思想、真正在搞音乐的人实在是凤毛鳞爪。在我看来中国根本就没有真正的punk.” 15 杜枫的文章让马格惊愕,因为句句都触动了他的直觉。他从一开始就对置身其间的音乐不满,但他面对的似乎这是一种潮流,大家一窝风,都这样,他感到不解。他加入弹孔不过是一种儿戏,他始终是超然物外的。但现在已经不同,他找到了自己的音乐,并且得到杜枫这样人的认可,印证了自己内心的感觉。他只要一句话命运就会立刻改变,但现在他的命运就不好吗?他选择了一条与常人背道而驰的道路,一直不屑于某种东西,而现在这种东西偏偏找上门来,他要再次错过吗?他究竟想要什么?杜枫不是一般的商人,他打心里喜欢这个人,与他合作是不会错的,事实上即使在音乐上他也需要这个人的指点,这个人的音乐造诣深不可测。要是他们成为朋友该多好,就他们两个,抛开他的公司,他愿对他俯首贴耳,他们共同创造一种天底下最孤绝最具震撼力的音乐,什么包装、形象定位,媒体宣传,滚开,他们来去如风。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想想而已,有谁会像他这样? 即便杜枫。而杜枫是有道理的,甚至他是完美的。 但他还是让他感到遗憾。 他回到地下室,地下室让他感到无比亲切。 侯马、沈飞已在等他,今晚黄蜂有迎新演出。 他们问他去哪儿了,他说去了牛扒城。 “牛扒城白天也开业了?” “杜枫让我过去一趟,跟他聊了聊。” “我操,”马侯一听杜枫就激动了:“那可是大腕儿,马格,你怎么不早说,我一直想找他,要是他经营咱们,咱们可就有出头之日了!” “你认识他?”沈宏飞也惊讶地问。 马格谈起那天晚上在牛扒城的事,侯马这才知道马格也在写音乐。 侯侯脸上出现尴尬的表情。 马格拿出杜枫的文章递给侯马,让侯马看看。 侯马看着看着勃然变色,不知哪儿来的一股邪火,就开骂了: “我操,丫也太牛逼了!他是谁呀!把朋克说得跟尿布似的。我看丫是活够了!”侯马把文章团巴团巴扔在地上,脸都青了。他跟沈宏飞雷大都发过脾气,骂骂咧咧,但对马格一直很尊重,这次他看上去当然也不是冲着马格。 沈宏飞捡起文章看,被侯马夺下又扔到了地上。 “朋克就是朋克,朋克什么也不是!马格,你一进来我就看你神情不对,你是他唬住了,什么缺乏知识,素质低下,流氓音乐,不懂技术,狗屁,他根本不懂朋克。他以为他是上帝,其实是狗屁!你等等,我想起来了,我这儿也有文章,真正大师的文章。” 侯马翻腾起来,不一会也不知从哪翻出一破杂志,举到马格跟前:“你看,有朋克教父莱斯特.邦斯的文章,你瞧瞧这题目:《至今还有些牛皮扯淡蒙蔽了朋克的真实含义》,你看,这儿,关键在于,朋克摇滚是一种终极的民主形式,就是说:人人可以玩摇滚!只要学会三个和旋,你就可以开练,别担心你会不会唱,尼尔.扬会唱吗?劳.里德会唱吗?鲍勃.迪伦会唱吗?许多人认为范.莫里斯不忍卒听,就是因为他的声音,但他仍是音乐史上最棒的诗人和歌手。这就是本质所在,摇滚或朋克,或者你愿叫它什么都行,只有一样东西是你所需要的,那就是:胆量。朋克不是任何别的,朋克是一种姿态,你有了这种姿态你就可以开练了,如果你心里有什么,你想怎么表达就怎么表达,这是你的权利。你可以充满野性,可以粗俗,可以原始,可以肮脏,可以他妈的猛烈、恐怖、号淘大哭并超越这一切!别管别人会怎么说,这就是朋克的理念!摇滚是大家的,它对精英文化的反对是题中应有之义。归根结底,一句话,对新手而言,最重要的并不是弹对和弦!马格,你听听,听听,这不是我说的呀,是摇滚教父邦斯说的,杜枫他懂屁的摇滚,他不懂就该管住肛门,别胡乱放屁!” “我听到关键的一句话,”马格平静地说:“就是还得超越这一切” “超越,是,谁他妈不想超越,我天天做梦都想超越。” “邦斯是骗子,侯马。” “什么,你说他是骗子?我操马格,你要这么说我就无话可说了。” “他这话是说给多数人听的,他是在安慰他们。” “好好,你牛逼,你不是也写歌了吗,现在我想听听,你要是真那么棒今晚黄蜂的演出我和宏飞就跟着你了,以后你就来当主唱。” “至少今天我还得是鼓手,以后我是不是主唱,侯马,你定不了。我肯定会成为主唱,但不一定是弹孔的主唱。” 沈宏飞一看话说到这分上,赶快解围。 一会就要演出了,他们出去吃饭,饭桌上没一句话。 他们到了黄蜂,这是年夜,明天就是新的一年。“黄蜂”邀请了四支乐队,守夜迎新。侯马今天歌唱得格外悲怆、激烈、已达极限,听上去几乎带着血丝。今天他的演唱是真实的,甚至可以说是感人的。 第十章 红方 1 果丹坐在白色本田后座上,前座空着,成岩驾车,她应该坐在前座,但是没有。对于这辆新换的走私车今天她还是第一次坐,她对这辆车是陌生的。 在后来果丹的书中她这样写道:“新的一年来了。与往年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出门,成岩帮我打开车门,我感到一股水果的清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车里坐的不应该是我,而是一位新人。事实上他也的确有了一位新人,我们已开始平静地甚至友好地谈论分手的事宜。我们去参加红方酒店的开业典礼,谢元福亲自打电话过来,我无法拒绝他。谢是唯一还常提到马格的人。那个神秘的电话我始终没告诉谢,我想今天告诉他,马格就在深圳,他离我们并不远,甚至近在咫尺,甚至也许他曾经就出现在红方酒店工地,他知道我的电话,显然成岩已见过马格。” 她这样推测是含乎逻辑的。她设计了何萍这个人,或者说把马格旧日的情人搬到深圳,是非常关键的,白日梦因此开始朝向纵深,并且开始摆脱自己,故事具有了多义性或更多的可能性。现在她就要见到马格了,当然她已不再是果丹,或者不完全是,那个叫“果丹”的人因此飞翔起来,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与马格的见面是期待已久的,她已掌握了生活的秘密。 关于红方酒店开业典礼,其实与别的酒店在开业那一天没什么不同。照例是张灯结彩,宾客如云,酒店草坪前简短的仪式。元盛总裁同时也是酒店董事长谢元福致词,然后是总经理何萍讲话,她介绍了酒店经营定位、宗旨。来宾、政要、社会名流、贵妇淑女分列两侧,佩戴着锦绣胸卡,苏健飞一杆港商巨子的使仪式显得财源滚滚。电视记者跑前跑后,豪华轿车盈满停车场。 随后也无非是在礼仪小姐引领下,来宾款款步入酒店,进入宴会厅。爵士乐队在中央演歌台上演奏,萨克斯闪烁着金属光芒,场面盛大庄严。不过应该提及的是黄明远设计的宴会厅的确别具风格,罗马窗廊气势恢弘,空间体现了后现代的拼贴效果,一组组大小不一独立又连通的就餐环境奢华而又随意,中央是表演和舞者空间,如此格局在深圳是独一无二的。 已经七点了,马格还迟迟未到,仪式他不参加,酒会他总应该来吧。 马格无疑是今天的关键,风姿卓约的何萍一直悬念着马格,她安排了一场好戏,特别是见到我或那个叫果丹的女人之后,她就更希望马格尽快到来。现在果丹就坐在她对面,她们已匆匆握过一次手,那是她与成岩刚到的时侯。那一刻她注意到何萍的眼睛微微跳了一下。她也同样。不,不是她们相似,而是截然不同。如果说何萍干练而风采夺人,那么我认为果丹显然正好相反,果丹是沉静的富于质感的。不过更应惊讶一点的还是何萍,因为只有她握有秘密,她一直想见见果丹是人什么样的女人,现在她见到了。是的,她们都同样引人注目,只是也许果丹更感人一点,因为她是忧郁的。 何萍对果丹的打量使她们的目光经常相遇,有时她们互报微笑,有时果丹一闪而过。显然果丹感到了不适,以致连苏健飞和谢元福都注意到了这点。他们正说着什么,谢元福抽空笑着对苏健飞道: “苏先生,你看,有人说男人喜欢看漂亮女人,而女人则只注意女人,这话真是不假,你瞧何小姐怎么老是盯着我们的果丹不放?”果丹脸就有些微红。 苏健飞说:“能让何小姐注目的女人还真不算多,主要是成夫人的确是一代才女,仪态非凡,我等皆可称俗物了。” “苏先生过奖了,”果丹说:“我本是不入流的,今天是让谢总强拉来的。” “真的吗成先生,谢先生在夫人那有如此大的面子?” “苏先生还不知道吧,谢总是一言九鼎的人,有时我们的家事都非要谢总出面才行,比如就像今天。”成岩说。 苏健飞端起酒杯:“谢先生我必须敬你一杯了,能请动成夫人看来非谢先生不可,以后说不定还要有劳你呵。” 谢元福大笑,与苏健飞干杯。见何萍一言不出,有些奇怪。 2 “何老板你今天是怎么了,要学我们果丹不成?平常你最活跃,今天怎么话少了?这可就不像你了。” “在大作家面前我当然要话少些。不过你们刚才其实都弄错了,我注意果丹大姐除了敬仰果丹大姐的才貌,其实也还另有原因。” “另有原因?那可得说说了。”谢元福道。 何萍神秘兮兮:“我说另有原因,是因为现在还有一个人没到场,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但我想他会来,他应该来。” “谁呀?”谢元福大声问。 “这人果丹大姐是认识的,可能在座的人还有人认识。” “快说,到底是谁?我也认识?”谢元福问。 何萍含笑不语,无论谢元福如何急切。掌握秘密的人总是这样。 而成岩脸色已是骤变。他当然想到了是谁,但这个人不失踪了吗? 果丹自然也十分吃惊。我是这样想的,果丹也许瞬间想到马格,但决不相信这个人会是马格。她对何萍这个人欣赏但并不觉得亲切,过于强大的女人不仅让男人也让女人感到不适,她不知道这个大姐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还是等他来了,你们自然就知道了,不过这人和您无关。”何萍对谢元福道,同时看了果丹成岩一眼。 “这么说老成也认识?”似乎只有谢元福蒙在鼓里。 成岩就是成岩,他已冷静下来。事已至此,他镇定而决然地问何萍: “何老板,你就别卖关子了,他还在深圳?” “他走了又回来了。” “老成,谁呀?”谢元福问。 “马格。” “马格?!马格来深圳了?” “谢总也认识马格?”现在轮到何萍惊讶了。 谢元福激动得顾不上何萍。 “是。”成岩说。 “你见着他了?!” “我见到了。”成岩说,非常冷淡。 “什么时侯?” “有一段时间了。” “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我还没来得急他已经走了。” 谢元福已不再激动,而是困惑,显然感到了什么。他的目光从成岩毫无表情的脸上移开,开始回答何萍: “何小姐,你说的马格是我们西藏时的朋友,我一直在找他。何小姐也认识马格?” 何萍想起来了,谢总好像说过也去过西藏。 “我们可以说一生下就认识了,”何萍说,“我们是邻居,都是北大子弟,他父亲还是我父亲的领导,您说我们得认识多少年了?” 谢元福并未显得怎样惊讶,显然他仍为成岩的阴影所困惑。 “马格现在在哪儿?!” “他住在一个地下室里,前一段还在咱们酒店工地干过,他开灰车,刚离开不久,他在酒吧弹吉他。” 谢元福转过头,“老成,这是真的?” “是,”成岩说,非常镇定,“他到了酒店工地,我原想告诉您,不过,我想还是等您去工地视察时,你见到他,那样不是更好。我没想到突然不辞而别,离开了工地,连何老板也不知他的去了哪里。” 何萍感到吃惊,成岩撒谎时如此平静。算了,还是别戳穿他吧。 3 马格到了。餐桌上的人随何萍突然站起来,都回过头去。 “瞧,他来了!”何萍说,离席去迎马格。马格没看见这里,正跟门口迎宾小姐问着什么。小姐向这边走来,显然是要过请示什么。马格看见了何萍,何萍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这个人后来大步超过了何萍。 马格摘掉墨镜,与元福握手、拥抱。感人的场面,不少来宾都注意到这个男人的拥抱。这是两个阔别的见面,久别的友谊,失散多年的兄弟般的见面。何萍异常感动,马格有这样的朋友还愁什么? 他们并肩穿过大厅,引来无数目光。谢元福大名鼎鼎,马格长发飘然。两人入席,所有人都站起来。马格与苏健飞握手,两人并排坐下,另一边是谢元福,在两个大老板中间马格并未谦让。像没看见成岩一样,马格倒是与黄明远点了点头。成岩旁边的位子空着。马格在穿过大厅时远远看见果丹离开的背影,她去了洗手间。她无法面对迎面走来的马格,因为那一刻她怕止不住眼睛的潮湿,她远远看到他已感到有些眩晕,恍如隔世。他如此挺拔,棱角分明,一袭黑色t恤,一双雾一般的眼睛,并无半点潦倒之态。她必须离开一会,她的脸在发烧,她要到洗手间好好平复一下自己。 马格当然知道她有意躲开。 果丹悄然回到坐位上,酒正喝得热闹。 “马格,我知道你过去不怎么喝酒,”元福说,“不过今天不同,来我们再干一杯。” 他们碰杯。何萍鼓掌,大家都鼓起掌来。 苏健飞举起杯,对马格道: “我的先人东轼东坡先生有句词,所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马格与谢先生今日重逢,实在感人,我提议,为他们的重逢,再次干杯!” 所有人都站起来,连果丹也茫然地跟着站起,大家举杯共饮,唯有成岩动一动不动。小姐把酒重新添上,马格举起杯: “借苏先生的词,我也记得一句,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成老板,我们谈不上恩仇,不过是点儿恩怨罢了,有元福兄在,我敬你一杯,同时,也想敬夫人一杯。成夫人,请赏光。”马格站起来。 成岩站起来,果丹站起来,脸立刻红了。 “你今天像个国王,而我像是被赦免的人。好,我干了。” 成岩一而饮尽。 马格说:“成总何出此言?我不明白。夫人,能替我解释一下吗?” 果丹已完全镇静下来,尤其是他称了她“夫人”之后。 “你今天的确风光,高朋满坐,如果是我,我就知足了。”她冷冷道。 “我知足,见到夫人我已经非常知足。不过我真的风光吗?今天大家不过是同情我罢了。您还有什么教诲,请不懔赐教。” “几年不见,想不到你真是长进了。”果丹毫不示弱。 元福丈二和尚摸不出头脑,苏健飞也莫名其妙,何萍当然明白其中奥妙,但她没想两人一见面居然唇枪舌剑,冷嘲热讽,打起嘴架来。 一直没说话的黄明远此时出来解围,不着边际地叉开话题: “马格你变化还真是挺大的,你在哪个乐队,最近有什么演出,也让我们欣赏一下,我过去也弹过一段时间吉他。” “我那是卖唱,哪儿是演出,黄总是老实人,怎么也笑话我?” 马格自己也不明白今天话特多,而且总是跑偏。 “他现在住地下室,在酒吧卖唱,哪儿什么国王又风光呀。”何萍插了一句。 “行了,”元福说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们怎么倒打起嘴架了,来,喝酒,喝酒。” 4 第二节音乐开始,爵士乐队奏起一支布鲁斯节奏的舞曲。人们离席,靓男淑女、商贾贵妇或牵手,或相挎移进舞池。 “你们也跳舞吧,何小姐,还不邀苏先生?我这辈子就是土生土长,总也上不了舞场。明远,成岩,请夫人们跳舞。” 苏健飞起身,向何萍伸出手,他们牵手移进舞池。黄明远夫妇也站起来。成岩却没有动,严峻如木雕一样。马格转向果丹:“夫人,我可以请您跳个舞吗?还记得吗,我们曾像跳过一曲,德彪西的月光,良辰美景,西藏的月亮。” 果丹不理马格,恨得牙根直疼,但马格居然走过来,赖皮赖脸:“夫人,我没别的意思,我不过是想旧梦重温。我正式请您,您最好别拒绝,如果您拒绝我将一直站在您身旁,直到得到您的垂青。” 简直是无赖,果丹真的生气了。他太过分了,分明是给成岩看的,再僵下去怕是要出事,她只好站起来,极不情愿地随着嘻皮笑脸的马格进入舞池。她浑身僵硬,在触到他手的那一刻她的心猛然剧烈跳起来。很慢的曲子,他们缓缓地转动,她的脸侧向别处,不看他,而他的手事实上是在抚摸她,手指在她的腰际像弹一支曲子。她不理他,强忍泪水,不知道是愤怒抑或悲伤。他如此放肆,几乎是下流的,把她搂得如此近,根本无法挣脱他。他强悍的身体像磁铁一样。许多年了她不一直梦想着这样的身体吗,但不是这样的场合。那是深夜,在西藏,在寺院的废墟,在残垣断壁之中,只有他们俩,他们跳舞,如梦如幻。多少次她想象着那样的场景,那样的见面,那时她的心在融化,月光,雪水,时空倒转,什么也不用说。在他的怀抱,享受着那样的时刻,那样的无言,心的每一次跳动;享受风,马群,早晨的露水,云,梦中的河流,哭声,雪…… “你是不是很冷。”他问她,在她的耳畔,能感到他说话的气息,像一股寒流,她的心收得更紧了。她不理他,他说:“别这么紧张,这么多人他不会看到我们,我们只有这点时间,放松一点,好吗?” 她根本没想到他,她感到莫大委屈。她平静下来,转过头开始注视他。他微笑,他的笑是成熟的,亲切的,嘲讽的,遥远的。 “你过得好吗?”她问。 “很好。”他说。 “你呢?”他问。 “不好。”她说。 “不好也应该说好。”他笑道。 她再次侧过头去。 “我给你打过电话,还记得吗?”他说。 她没反应。他们旋转,从何萍苏健飞身边滑过。 曲子结束了,他说:“你该离开他了。” 他们回到餐桌上。成岩的座位空着。 5 酒会结束了。元福要马格不要回地下室了,就住在红方酒店,马格没答应。“你还不知道我?有地下室住就不错了。”他说。元福没办法说服马格,亲自开车送马格,何萍与果丹也在车上。很快就到了一座塔楼的公寓前,车停下来,何萍宁愿在外面站着也不肯再到下面去。 地下室干净了没几天又成了老样子,昏暗,潮湿,恶臭,垃圾遍地,而且吵得要命,说话都听不清。碎玻璃险些把果丹滑倒,元福一把扶住了果丹。要不是亲眼看见果丹难以置信马格生活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好在他的房间还算干净。何萍还在上面等着,元福果丹站了一会摇着头离开了。马格送他们到楼梯口,他没有再上去。他想对果丹说,这就是他的世界,他爱这个世界。 他拿起心爱的吉他,一边拨弄琴弦,一边漫无边际地想事情。他已习贯在琴上思考事情,他在想果丹。元福并没让他怎么惊讶,他不认为他的地位与他有任何关系。元福没有变,他们一见如故,这使他很高兴。倒是果丹让他难以理解,她如此不幸为何还没离开那个人?他不知如何形容成岩,事实上他是可怜的,他是个永无宁日的人。他恨这个世界远胜过任何人,胜过任何一个乞丐,任何一个绝望叫嚣的歌手。他不知道是什么造就了成岩这个人,使他的心如此黑暗。名声、财富他都获取了,他还要什么,还要怎样?果丹无法反抗他?命里注定摆脱不掉这个人?他有信仰吗?这个词在马格脑子里蹦出来马格自己也觉得可笑,可同成岩比起来马格真觉得自己是有信仰的人了。 也许不该怪果丹,果丹战胜不了这个人。甚至福尔摩斯也拿这个人没什么办法,因为他的犯罪是无形的,你打败他他是可怜的,你被他打败或奴役则是天经地义的,这个人就是这样。不能不承认他智商颇高,但也许太高了,与他的心灵不成比例,福尔摩斯的许多罪犯不都是这样吗?比如那个数学教授。 想到这些马格深深的同情果丹。一个的命运如果同这种人连系起来实在是可堪同情的。马格点燃一支烟,和衣躺在折叠床上。 睡梦中他被元福推醒,他问元福几点了,元福说已经九点了。才九点,这可不是他起床的时间。元福今天来接他去他家,他排除了所有的事情。 元福住在一个名叫作“银海花园”的小区,独立的上下两层的楼房,带花园和露台,花园除了栏杆爬满藤萝,实际上是个菜园,鸡舍兔笼一应具全,夫人孩子小保姆正喂鸡弄兔。她们居然都知道马格,好像认识他很久了,原来元福的大客厅里竟然悬挂着一张当年他们在布达拉宫前巨幅合影照片。客厅装饰具有明显的藏式风格,不但有卡垫、藏桌,居然一面墙上还供奉着一个藏式佛龛。至于西藏手工艺品更是比皆是,不仅如此,元福夫人说,元福至今保持着早起喝喝甜茶的习惯,茶砖是专门从西藏搞来来的,而且不用茶杯只用木碗。 现在夫人把甜茶端上来,早就煮好了,只等马格到来。马格喝了一口,别说还真像那那么回事。马格与元福盘坐卡垫促膝而谈,事实上他们在西藏也没如此享受过西藏。元福问了许多问题,马格毫无保留。 元福夫人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元福还挺专制,不让孩子上桌,夫人也只好陪孩子在别一间饭厅用餐,夫人不时过来斟酒布菜。 “何小姐说你不要别人任何帮助,别人谁都可以,唯独我你可不能拒绝,咱们先说定了。”元福举起杯。 “你还想让我也当个老板不成?”马格笑道。 “当老板又怎么样,你还不能当老板了?” “也是,你都能当老板,我就算了吧。” “别贫,说正经的,你别在酒吧卖唱了,何萍跟我说想把红方酒吧交给你,她让我跟你谈,我倒也觉得可以暂时这样安排你。她心里还真有你,不指望你赚钱,希望你把音乐做起来。” “别异想开天了,”马格说:“红方是什么地方?是接待富人的地方,我的音乐会把你的酒店闹个底朝天,客人还不都跑了?” “一个酒吧,还能闹哪去?” “你不信?昨天你去我那儿没看见那帮人?那可是一帮酒鬼、浪荡鬼,所谓的朋克.朋克你懂吗?就是把头发染成屎黄、饱了发困、饿了发呆、活着难受、屙不出屎的一群疯子。我把他们招去你的酒店还办不办了?” “有这么严重?” “行了元福,咱不谈这事了,你发迹了我很高兴,你想帮我这份情我心领了。朋克甭管怎么胡闹,是一种活法,这世界需要秩序,也需要胡闹,否则都一样了,都去做生意还有什么意思?” “这样,”元福妥协了:“别的我不再说什么了,我送你一套房子吧,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但我知道你需要有个住的地方。” “得了,”马格说,“我知道你是建筑大王,一套房子对你小菜一碟。可我就喜欢地下室,你别以为我说的不是真话。我们别说这个话题了好吗?打住,”马格做了个手势,“再让我说我可就没好话了。” 元福叹了口气。 “你说人活着为什么?”元福问。 “你是有钱了才这么问。” “是。” “所以这事我无法回答你,你还是自己捉摸吧。” “马格,我问你,你要是有了钱做什么?” 马格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想了想,忽然笑道: “不是有个什么希望工程吗?捐给希望工程呀。” “我已捐助了两所希望小学,可是……” “你呀,别想那么多了,你就多挣钱吧。” 马格希望结束这个话题,这不是他考虑的范围。他们又谈起了西藏,这是让他们神往的话题。元福邀请马格故地重游,马格含糊地答应了。马格对西藏的感情远不如元福,西藏是元福精神的圣地,而马格面对的是整个大地。 6 白色本田奔驰在南方海滨公路上。一路几无行人。 成岩驾车,黄明远坐在旁边,车上只有他们两人。 阳光明澈,照在一湾蓝色海上,海在不断扩大,伸入海里的岬角渐渐变小,沙角就要到了,成岩停下车,他们从车上下来。 面对南方一月的海,面对外零丁洋,成岩脸色凝重。 成岩约黄明远出来散心。一个星期来他的心颇不平静,马格出现在红方酒店出乎他的意外,许多天他在考虑一个问题:他怎么总也摆脱不掉这个人呢?这个人他妈的是怎么回事让他这么狼狈?他到底有什么?他为什么一见到这个人心就开始发抖,或者发霉?如果说他仅仅是诗人时内心是虚弱的,那么他现在有钱了,他是这个时代的骄子,为什么依然感到虚弱? 他这么多年披荆斩棘,孜孜以求的到底是什么? 一切他都有了,诗人的名声,老板的财富,能够超越的他都超越了。但不能超越的他似乎永远难以逾越。他依然没得到拯救。 他突然觉得失去方向。 他想到童年,想到那个三省交界贫困乡村的童年和少年。他从未爱过家乡,十五岁就背井离乡,离开了那片令他厌倦甚至仇视的土地。那里的落后和野蛮是惊人的,他还清楚地记得一位远房叔叔死时的情景,叔叔死于一场纯粹是农民式的恶作剧:被屁熏死了。那时他只有五岁,他还记得那天跑去看叔叔死去的样子,叔叔面如土色,午休时他大汗淋漓睡在大槐树下,一个以能一口气放五十个屁炫耀乡里的家伙来到熟睡的叔叔面前,脱下了裤子,肛门对准了叔叔的嘴。类似的野蛮无耻行径同样也无数次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幼小的生殖器曾多次被田间强悍的女人们捏出来,大肆羞辱,她们哈哈大笑。 他憎恶那片土丑陋的土地。 但这些天他想到了那片土地,他已有经有十年没回去过了。 家乡的河,树木,村舍,父老乡亲,恍如隔世。 他毕竟出自那片土地,对那片土地怀有复杂的感情。 不能责怪那片土地,就像不能责怪家乡的贫穷、庄稼、父亲。 他向黄明远倾诉着这一切,他们有着相同的经历。 多少年来,他没有朋友,黄明远是他唯一的朋友。 “明远,你知道我曾有过对不起你的时候吗?”成岩忽然问黄。 黄明远感到突然:“老成,你想哪儿去了。” “我对你有过,我知道,我也知道你从没对我有过。” “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在想些东西,想一个人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我想我可能与这个世界的关系过于紧张,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太累了。” “老成,说实话,你最让我佩服的就是这一点。在你身上我总能感到一种深沉的给我鼓舞的力量,你代表了许多人你知道吗?” “是,明远你说的不错,我曾经为此十分骄傲,甚至十分狂妄,狂妄得无边,没什么能放在我眼里的东西。可是,明远,为什么我还是常常摆脱不掉自卑呢?为什么我们总还是感到被侮辱和被损害呢?” 黄明远当然明白成岩何出此言,他们过去就曾讨论过这个问题,他的感触不如成岩深主要是因为成岩心性太高,爱上了果丹。他虽然得到了果丹,但并未得到果丹的心灵。多年来他们关系一直不正常,马格是他们生活中挥之不去的阴影。马格真是个神出鬼没的人,他简直是成岩的克星,摊上这个人真是没办法,以成岩的心性当然是无法咽下这口气的。 “老成,有些事情也得想开点。”黄明远劝道。 “是。”成岩明白黄明远所指。 他们坐在海水汹涌的礁石上,海天一色,空无一物,只有海浪永不息止。 “深深的海洋,”成岩自语:“你为何不平静,不平静,就像我爱人一颗动荡的心。”他不断重复着,眼睛潮湿了。 7 “明远,你见过我这样吗?”成岩问。 成岩这时是感人的,少有的平静、感人。 黄明远被感动了:“老成,别太伤感了,我们都快进入中年了,再找个女人吧,你该有个后代了,我们的后代会比我们幸福,他们不会有我们这样多的心里坎坷,爱情对他们会自然得多。” “是,我现在承认,在感情上我输了。我跟马格是一场生死劫,这劫我打不赢了。”成岩缓慢地说。 “人生就像一场劫争,其实无所谓输赢,谁先投子,谁先解脱。” “至理名言。我原先总解不开这个劫,我像是打赢了,对手没有投子,只是消失了,我并未看到终局。而且我的心态一直不好,根本不承认他是我的对手。一个流浪汉怎么能做为我的对手?这一点最初让我感到耻辱和愤怒,而他竟然赢得了她的芳心!这些天我一直在寻找原因,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因为他血缘或家世?他有着高贵的血统?现在看来并不完全是这样。明远,有件事一直埋在我心里,你还记得诺朗冰川那件事吗?” “怎么不记得,那次你救了马格。” “当时我是那么说的,可事实并完全如此。” “怎么?”黄明远睁大眼睛。 “那次我看上去是个英雄,别人也都这么认为,实际上有两个重要的细节我一直忽略没讲。一是当初我和马格共同承担着那块突然塌方的冰檐,我的确要求过留下,让他先走,这是真的,但马格并没像我说的那样马上逃之夭夭。事实是他荒唐地要求掷硬币以决定谁去谁留,那种关头他居然想得出来。我气坏了,没法跟他再争下去。其二,果丹掷硬币,她掷了,上帝选择了背面让马格逃生。可你想,当时上帝在谁手里?” “你是说,你怀疑果丹可能……” “她离我们有十米远,那枚硬币翻出后,她好像,我当时有一种直觉,我觉得我隐然洞见了她的一种神情,她可能撒了谎,马格并没猜对。” “真的,这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所以一直没把握,也无法证实。可是她那一刻的神情,后在我的梦中反复重现,我甚至在梦中梦见她对我说她撒了谎。后来我们生活在一起,她一直给我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使我越来越相信她撒了谎,她让我感到是迫于某种东西才跟我在一起的。如果真是这样,明远,我成了什么?她心里依然挂念着马格,连孩子也不给我生一个,她不希望有我的孩子。” “老成,我觉得果丹还不至于此吧?马格没来之前你们的关系是尽人皆知的,她对你应该是有有感情的,至少我看也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 “难说,明远!” “要真这样,我看你倒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问题他为什么喜欢马格,不喜欢我呢?这是关键。” “算了,爱是说不清的。” “不,肯定有原因。” “你太认真了。” “我可以放弃她,我已经决定了,但我必须找到原因。” “那又何必?” 成岩长叹一声。 “好吧,我听你的,你说得对,人生就是一场劫争,谁先投子,谁先解脱。我准备投子了,彻底投子。今天我找你来,还想谈一件事,我准备离开元盛,到海南去一段时间,可能的话我就留在海南了。我在海口认识了一个姑娘,她非常爱我,她那儿有个文化传播公司,还办了一份杂志,她希望我能够加盟。我想先过去看看,可能的话我准备把在元盛的股份全部卖掉。” 黄明远恍然,成岩原来已经把自己安排好了。 “你就留在元盛吧,”成岩说:“我会找元福谈,你来接替我的位置,我走了元福就不会对你设防了。” 黄明远无言以对,不知说什么好。 第十一章 时间 1 马格从杜枫那儿回来了却了一件心事。一念之差他的命运就可改变,但他回绝了杜枫。杜枫感到很遗憾。马格回绝的理由很简单,他刚刚找到感觉,如果生活改变他不知道还有没有现在的感觉。他没有什么奢望,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他希望与杜枫建立一种朋友关系而非契约关系,他表达了对杜枫的尊重,并希望杜枫能在音乐上对自己有所指点和帮助。 杜枫认为马格说的有道理,但仍感遗憾。马格演唱了两首新写的歌《预感》和《暗室中的太阳》,杜枫叹息马格惊人的才华,感叹他那种神秘的穿透黑夜的人性的光芒,并不复杂,几乎没有技巧,非常单纯,但又是神奇的。这是个灵魂的歌手,充满记忆、黑暗和阳光,他注定会横空出世,没有什么能拦得住他的,天才从来不会就范现实的任何秩序,任何价值取向对他都无效。他可以做得更好,稍加指点和包装就会灿烂夺目,但他音乐的核心即是拒绝的。杜枫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歌手,他找到了,却又无能为力。他希望马格再考虑一下,至少他应该离弹孔自己组一个乐队,他愿意帮助他组建。马格说他也正在考虑离开弹孔。杜枫对弹孔嗤之以鼻,认为马格在弹孔是不可思议的。事实上早就有人指出这点,拉他搞个乐队,人请他做主唱或主音吉他。马格答应杜枫一旦组乐队,他会找他帮忙,甚至请他做经纪人。 马格离开弹孔最后一次的演出上,出了意外,侯马喊劈了嗓子,吐了血。侯马心里有火。这是一次悲壮的演出,马格就要离开弹孔了。侯马失音,住进了医院,半夜发起高烧。马侯住了一个星期医院,马格一直陪在侯马身边。医生说侯马的情况不是先例,他们已接待三例这样的病人,都是在酒吧没命嚎叫的歌手,他不能再唱歌了。马格从没见过侯马流泪,他流泪的样子有点可笑,正好潘灵和陈雯雯呼马格,马格去打电话离开了。他无法安慰侯马。 下星期四是潘灵和陈雯雯生日,她们不是同年,差一岁,但却同月同日生。她们希望马格能来参加她的生日party.马格说现在在医院,侯马住院了,他请她们立刻过来看看侯马,他不会说安慰人的话,请她们替他说说。 马格打完电话回到病房,侯马已经平静下来。侯马一只手打着吊瓶,泪似乎已流干,他伸出另一只手,握住马格的手,眼睛看着马格说不出话,泪又流下来,但很平静。他的眼睛是有内容的,或者说是期待的。 马格说一会儿潘灵和陈雯雯来看他,沈宏飞也过来。 2 马格没离开弹孔。如果马格离开,弹孔将不复存在。 侯马毁了自己留住了马格。这是个秘密,一个悲剧性的秘密。 马格并不知道自己在侯马心目中的地位。与其说弹孔不能没有马格,不如说侯马不能没有马格,马格往台上一站这个乐队就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侯马就能充分表现自己。没有人比马格更了解侯马的音乐风格,如果说侯马是乐队的灵魂,那么这灵魂是有椅背的,这椅背就是马格。马格弹箱琴时在乐队中这种情况还不明显,他做了鼓手之后侯马觉得再也离不开马格。马格打鼓的那种力量、准确和激情可以让灵魂飞扬,让血液升温。 虽然明知马格要离开,得有人接替马格,但侯马却一直处于茫然之中,以致最后马格为弹孔找来了一名鼓手。马格的告别演出定下来。沈宏飞心意茫然,也露出离去之意,侯马一手创建的弹孔要灰飞烟灭。 侯马当然可以把乐队灵魂让于马格,但马格无疑会拒绝。 侯马也说不出口。乞怜是双方都不能接受的。 在一股血气之下侯马决定了。 这是不可说的秘密,但马格并非没觉出问题。 马格伤了一个不该伤的人,但他觉得侯马实在无此必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一个人为了别人怎么能蔑视自己,甚至牺牲自己呢?尊重别人并不意味要蔑视自己,事实是蔑视自己的人也不可能构成对别人真正的尊重。什么时候人才能真正把人当人看?非人的东西是每天的大量的无时无刻的,人的软弱、悲哀、无耻、自虐、丑恶都与此密切相关,这是让马格最感悲哀的。骄横固然傻得可爱,而软弱更加可悲。 但事已至此,马格别无选择。马格挑起了弹孔。 首场是在潘灵和陈雯雯的生日party上。 潘灵陈雯雯本来想在深大校外包个酒吧,听说马格挑起了弹孔她们决定在校内大干一场。她们花言巧语、嘻嘻哈哈从学校后勤处长那儿得到了小礼堂的钥匙。她们保证晚会是小范围的,不大张旗鼓,人数不超过20人,主要是她们的密友,沈宏飞的一些哥们,以及文学社的一些人。沈宏飞趁天黑秘密弄来了学校的鼓,音箱、效果器,麦克,像正式演出一样。马格与侯马及乐队新鼓手到场时,沈宏飞已准备就绪。 小礼堂经简单布置已很有点儿另类气氛,日光灯被取消,拉上了红绿蓝三色灯泡,明明灭灭,照亮了潘灵与陈雯雯接吻的巨幅漫画海报,散点烛光在近台中部闪闪烁烁,人影幢幢,颇有点魑魅魍魉的味道。长条桌上摆着一个巨型的插满红蜡烛的蛋羔,四周是香槟、葡萄酒、啤酒、饮料、冷拼,简陋但很有格调。晚会由沈宏飞主持,他是今晚所有来宾都熟的人,他算是学校的名人了。他的主持优雅,风度翩翩,映衬得两个潘灵陈雯雯不像是在生日party上,倒像是在自己的婚礼上。放的音乐居然也是《婚礼进行曲》,她们携手相牵,款款俯下身,一吹气灭了红蜡烛。人们举杯,同声道贺,哄堂大笑,祝她们永远相爱,百年携老!她们眉目传情,拥抱,并真的相吻,足有一分钟的样子。掌声雷动,唿哨,尖叫。马格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几乎有了新的冲动,某种奇妙深邃的音乐动机击中了他:相爱,穿越黑暗,进入月光…… 3 演出开始。弹孔人跳上台,调适音箱,合成器,拨弄琴弦,鼓手一通鼓点旋,震聋发聩,男人的力量,山脉的力量,马格一把崭新的金属吉他挎在肩上,拾音器调到了10,一阵扫弦,失真的啸声如蛇形闪电,人们仿佛立刻被击中,被弹起来。马格的声音像他身体一样震撼了人们,像人们预感的那样。虽然马格没唱自己歌,唱的仍是弹孔的老歌《夜晚之锯》、《自伤》、《牙的笑声》,这原是侯马的经典,经马格一番模仿和演绎有了不同感觉,马格改变了侯马的“飘尖”,同时保持了原声的唳气。 演出是秘密的,甚至是非法的。人们紧张而兴奋,虽然小礼堂远离宿舍区,但演出还是不胫而走,礼堂的门突然被人撞开,涌进来十个学生,演出变成了公开,不断有人向这里涌来,校园似乎被震撼了,不期然的演出使人振奋、喜出望外。潘灵陈雯雯预感到不妙,但已无可挽回,她们把心一横,索性豁出去干它一场。《蒙面天涯》一亮相,群情激奋,晚会掀起高xdx潮。 蒙面天涯 我看不见城市的脸 但我看见了星星和晚霞 一只狼引导我 我蒙面天涯 蒙面天涯 我看不见山脉和大海 但我看见了寒风与盛夏 一只狼引导我 我蒙面天涯 蒙面天涯,四海无家 与狼为伍,立于悬崖 没有思绪,没有记忆 夜幕之下 我只有一口寂寞的獠牙 但永不开口,永不说话 永不开口,永不说话 永不开口,永不说话 **** 别对我有所期待 我不是不想走出黑海 我是一盒水中的火柴 别对我有所期待 我不是不想有爱 我是一棵虫咬的空心菜 别对我有所期待 我不是不想回家 我的家早已凋零破败 别对我有所期待 我不是不想发光 我是看不到未来 我走不出黑海 我看不到未来 我是一盒水中的火柴 谁能把我晾晒? 谁能把我晾晒? 谁能把我晾晒? 所有人都跟着喊起来,下面一片打火机火的闪光,小礼堂拥满了人,桌子椅子都是人,连窗台内外都站满了人。窗子被卸下来,玻璃破碎,椅子翻倒,但并没妨碍人们整体的喊叫。马格是富于煽动的,他释放了人们心底无法言喻的抗议与高傲。这是一个飞来的事件,一个福的夜晚,一次疯狂的吮吸与怒放,不期然因此逾发激奋,忘乎所已。 校方被惊动,这已是可以预料的事。大群的保安没能阻止住演出,学生们拦住保安,情绪激昂,推来搡去,弹孔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今天的首演非常成功,他们正在兴头上,以为又来了什么人。校方劝阻无效,采取断然措施,保突入礼堂,拉了电闸。突如其来的黑暗把人们激怒了,砸桌子,摔椅子,酒瓶子飞向保安,终于酿成一场大乱。潘灵陈雯雯要弹孔赶快离开,但已来不及了,警车响了,听上去不是一辆,至少有三四辆,潘灵和陈雯雯魂飞魄散。 4 弹孔被一网打尽,他们进入了电视记者的摄像镜头。 当晚有线电视“零点新闻”节目对事件进行了现场报道。人们看到了遭到破坏的礼堂,掉了的门窗,碎酒瓶子,杯盘狼藉,翻倒的桌椅,受伤的保安,现场学生的叙述,校方愤怒的言辞,以及弹孔被带上警车的场景。 节目主持人称,这是一起严重的演出暴力事件,演出是非法的,事件还在调查中。各大媒体以最快的速度对事件做出了反应,马格带手铐的彩色照片登在青年报的头版上,报纸虽然敏锐地加大了印量,但还是供不应求,销售一空。 因为并非政治事件,媒体大肆炒作,马格一夜成名。 青年报一马当先,辟出两个整版篇幅对“1.18演出事件”(1月18日)做了全景式的报道,校方的强硬态度、学生会的声明、社会学者、专家、教授对此事的看法,大多是批评文章。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二版对潘灵和陈雯雯独家采访,一版发了标题新闻,事实上这才是报纸真正想炒作的,这是最强的卖点。潘灵陈雯雯的彩照被醒目地刊登出来,她们洁白而激动的样子似乎暗示了一部好莱坞影片的名字:修女也疯狂。 (这期报零售印数比平时增加了20倍,但还是脱销了。) 记者:“1.18演出事件”已过去三天,做为当事人和事件主要发起者,这几天你们想的最多的是什么? 潘:我们对不起弹孔乐队,进去的应是我们而不是他们,他们没有错。 陈:所有的错都是我们的错,我们害了他们。 记者:当初你们没考虑到后果? 陈:考虑到了一些,没想到这么严重。记者:具体谈谈都考虑到了哪些后果? 潘:演出肯定要引来一些同学,没想到来那么多人,让我们难以招架。 陈:我们想到可能会惊动校领导,领导会出来中断演出,我们被严厉批评,写检查,甚至处分我们,我们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但没想到砸了东西。 记者:就是说你们明知这是一次越轨行为,还要这么做。 潘:我们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误。允许犯错误,也允许改正错误。记者:你们还是学生,办这么大的生日晚会,这是前所未的,想到过这点儿吗? 陈:想到过,但我们想一个人一辈子应该做一次前人没做过的事。 潘:我们干嘛非等到八十岁才有人给我们祝寿,我们希望二十岁就能过上八十岁的生日,拥有鲜花和殊荣。中国历史那么长,我们生命短暂,我们等不到八十岁,谁知道我们能不能活那么长。 记者:你们是怎样得到礼堂钥匙的? 潘:我们有我们的办法,什么办法,无可奉告。 记者:听说是从后勤处长那儿得到的,你们明知会有一些后果,学校知道后会会追查的,你们没考虑这会对处长产生什么后果吗? 潘:想过,但没办法,管不了那么多了。 陈:我们受到点儿批评,他也损失不了什么。 记者:听说他已被撤职,你们不觉得对不起他吗? 潘:谁想到会出这么大乱子,我们觉得很遗憾。 记者:事情如此严重,想到会对你做出何种处理? 潘:想到过,开除吧,开除更好,省事了,我们还想进去呢。 陈:对我们怎么处理都行,但我们要求校方澄清事实,弹孔乐队的人既没打人也没砸东西,他们在台上只是演出,我们可以作证,许多人也可以作证,我们希望警方不能光听一面之词,应该实事求是调查。 记者:司法是公正的。抛开这点儿,他们非法演出,扰乱学校正常教学秩序,造严重后果,总是成立的。 潘:那也应是我们的错,我们是第一责任人,是我们叫他们来的,你说非法演出他们又不是赢利性演出,何谈非法? 记者:据我们所知,学校有规定,未经许可社会团体不得入校活动。 潘:规定是规定,规定多了。 陈:他们是什么团体?他们是我们的朋友。 报道配发了短评,题为《发人深醒的问答》,对她们明知故犯、满不在乎的挑战行为表示震惊并分析了思想根源。人人争看青年报,各报转载,地摊小报更是变换手法,危言耸听,大肆炒作。 5 出事的当晚何萍与苏健飞在一起。红方酒店生意不错,何萍忙得不可开交,各项服务已经到位,客人不断提出意想不到的要求,麻烦不断,万事开头难,幸好有苏健飞三天两头从香港过来,帮她拿一些主意。这天他们忙到十一半了才从酒店回小梅湾寓所。何萍正在浴室洗澡,苏健飞打开电视,叫何萍赶快出来。电视正在播放新闻。何萍披着浴巾满头泡沫跑出来,看到电视画马格被押上警车的情景,她惊呆了。 何萍呆坐在沙发上,半响无语。 她问苏健飞怎么办。 “你先去洗,我来考虑这件事。”苏健飞说。 何萍没动,半天才说道: “我说过他多少次,就是不听我的,总跟那些人混。” “如果没有其它背景我看问题不大,国外这种事常有。” “这是中国,不是美国。” “这么晚了,你急也没用,先去洗,洗完再说,好吗?去吧。” 何萍站起来,苏健飞又道:“明天我们找找谢总,他关系很多。” 何萍这才稍放了点心。 第二天何萍与谢元福通了电话。 谢元福也正为此事急紧疏关系,已经打了五六个电话。谢元福说他会全力以赴,四天后的下午,何萍、谢元福、苏健飞、黄明远由一个市局穿便衣的人带着顺利地来到了看守所。大门口两个哭泣的姑娘引起何萍的注意,何萍见不得女孩哭,问她们怎么了,她们看到救星似的问何萍能不能带她们进去,何萍明白了,想起电视和报纸上她们的照片。当她们听说何萍也是来看马格的,她们抱着何萍就哭,简直像见了亲人。 他们被安排在单独的一间接待室。 等了有十分钟的样子,警察把弹孔的人带了进来。 人真是不能来这种地方来,几天时间他们的样子显得如此潦倒,个个蓬头垢面,胡子拉荐,眼角黑糊糊的。侯马、沈宏飞见过何萍、苏健飞,但没见过元福。马格没想到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坐下后,马格问元福带着烟没有,元福赶快拿出自己的“中华”放在桌上,马格分送给侯马、沈宏飞和新鼓手周新峰,他们大口吸起来,这几天憋坏了。 气氛显得有些沉闷。没见面话挺多,见了又能说什么? 还是苏健飞见多识广,开了句玩笑,说他们一夜之间成了名星,气氛才稍活跃起来。马格简单谈了情况。潘灵和陈雯雯又低头抹起眼睛。 马格走到她们身边:“哭多难看呀。” “瞧你,还安慰别人呢,没事过那门子生日!” 苏健飞赶快拦住了何萍。 马格说:“她们是天使,为天使过生日,除了魔鬼还能有谁呢?上帝只会管教她们,是吧?” 他问她们。她们不答,还是哭。 何萍拿出餐纸递给她们,“行了行了,不怪你们。” 元福说了说这几天奔波的结果,现在舆论对弹孔十分不利,警方感到压力,不过问题已经搞清楚,他们没参与打砸问题并不大,“再等几天你们就没事了,这儿的所长已打过招呼,你们踏踏实实的。”元福说。 这个人并不起眼,但口气之大,关系之广让侯马、沈宏飞颇为惊讶。 “我的铁哥们。”马格对侯马、沈宏飞说。 潘灵、陈雯雯眼睛立刻亮了:“您说的是真的?” 苏健飞大笑。 临走,元福问哥儿几个抽什么牌子烟,回头他让人送来,他买了许多吃的就是忘了买烟。他们说随便,只要不是好烟就成。潘灵和陈雯雯小心翼翼地问她们能不能再待会。当然是不成问题的,元福说再打个招呼,何萍提醒她们别再闹出什么事。 出门时马格问何萍红方生意怎么样,何萍让马格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 “果丹离婚了。”她说。好像意料中的事,马格没任何反应。 “你什么时候结婚?”马格笑道。 “你就不用管我了。”何萍拉着长声。 何萍一行没走邮多远,屋里立刻欢呼起来。沈宏飞赶快提醒:“小声点!” 人们立刻压低了声音,高兴极了。潘灵、陈雯雯问这问那,手舞足蹈,刚才还受气包儿似的,现在兴高彩烈。 “嗨,咱们吃呀,这么多好吃的呀!”侯马叫了一声。 人们狠吞虎咽,大吃大嚼起来。 “我操,马格,你牛逼,这辈子我都服你。”侯马嚼着满嘴香肠说。 马格问陈雯雯学校那边怎么,会不会给她们什么处分。 “不会开除你们吧?”侯马说,“开了也没事,找马格要饭吃。” 潘灵说:“开就开,我正想退学呢。” 陈雯雯说:“我们也想组个乐队,你们教我们弹琴吧。” 侯马说:“行呀,我就愿教你们女孩子,跟我学吧,别跟马格学,跟他你们学不出好来,你瞧他认识的那些人,都是坏人。” 人们大笑。说说笑笑,忘记了时间,直到看守进来。 她们必须走了,依依不舍,临走,她们每个人在他们脸上吻了一下。 这是她们所能给予他们的。 6 杜枫来了。这是马格没想到的人。杜枫沧桑而坚定的面孔,特别是一双眼睛总是让马格有种遥远的亲切感,他觉得不再孤独。但侯马和沈宏飞感觉完全不同,他们觉得这个人深不可测,难以亲近,他似乎只是来看马格的,根本没把其他人放眼里。马格特别向杜枫介绍了侯马、沈宏飞和周新峰,杜枫只是点点头。杜枫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深大学生到市局交涉,要求释放你们。 “真的,太棒了!”侯马抑制不住地说。 沈宏飞和周新峰也眼睛一亮。 马格敏感感到杜枫的表情:“什么时候?” “昨天。我今天进来都很困难。” 侯马沈宏飞惊愕的表情使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事情复杂了,你们恐怕一时很难出去了。”杜枫说。 马格长出了口气。 杜枫说:“我已经通过人要他们不要再去了,这样会毁了你们,但是能不能起作用难以预料。” 马格把潘灵陈雯雯的呼机号给了杜枫。 杜枫冒着风险。 “我竭尽可能制止他们。”杜枫说。 马格说:“当心点,别把你搭上。” “我怕你太可惜了。我得走了。” 马格与杜枫握手。拥抱。 他们被带回班房。侯马忍不住怪起潘灵和陈雯雯,肯定是她们两个瞎嚷嚷,到处乱说。马格让侯马住嘴。马格从没发过这么大火,侯马脸红一阵白一阵。一个星期过去了,外面一点音信也没有。看守所加强了戒备,气氛与往日大不相同。看守都精神起来,不再晃晃悠。 再没人探视过弹孔成员。 一个月后情况出现了转机,贝司沈宏飞、鼓手周新峰获释,他们两个都是在校学生。不久侯马也被释放。侯马签字画押时问马格为什么不能同他一起出去,“他是他,你是你,你是不是没呆够还想再呆下去?” 侯马怕添什么乱,没再坚持。 看起来一切都还顺利。没再出什么意外。 三天以后轮到了马格。马格得到了最严厉的警告,他是有过记录的人,并且是主要角色,人们喊的最多的也是他的名字。 马格签了字。 如果他再闹出什么乱子谁也帮不了他了。走出所长室他得到了所长额外的忠告。显然,有人做出了艰巨的努力。都承担了什么。 从所长关切的神情里马格感到了某种无边的东西。 走出看守所大门,马格站了一会,望着郊外春天的田野,南方的田野早已返青,十分广阔。没人来接他,他就需要这样。也是这样的安排的。他一个人走在乡间林荫公路上,这是午后三点钟,阳光强烈但十分安静。一条漫长的通往市区的路,他走着,苍白而褴褛,一看就是刚出来的人。 他想,他去哪儿呢?还回地下室?他想离开这个城市了。 他不想再见到任何人,他甚至想忘掉所有人,元福、何萍、果丹、侯马、沈宏飞。忘掉乐队吧,他想。他想消失。彻底消失。继续一个人在陌生旅途、在城市、原野、小镇、河流之间飘零,直到消亡。他爱这个世界,但并不留恋。他到了路口,看到大路上的路标,看到深圳和广州火焰般白色的箭头。 他已经准备背道而驰,想起了杜枫。 7 来到牛扒城已是晚上九点。 他意外地看见了果丹。果丹和杜枫在一张桌上,他们看见他同时站起来。 他们正在谈论他,虽然得到保证马格最近大概就能出来,但没想到这么快,事先未透出一点消息。一块石头算落了地,是件让人高兴的事,谢天谢地,这场风波算过去了。果丹激动得与她的身份不太相称,见了马格好像见了自己的兄长,事实上马格不过二十七岁。男人的成熟与沧桑有时很难用年龄判断,多年前从卡兰看守所领出的那个马格同现在的马格相比已是恍如隔世。 杜枫去了吧台交待厨师做些吃的,并且亲自调酒,调酒是杜枫酷好,其境界让任何一个高级职业调酒师感到惊讶。 “我听说了你的事,一个人感觉如何?”马格问。 “我本想一个人潜心回忆和写作,你的事出来又把我拉回到现实。” 果丹讲起这些天发生的事,方方面面为他的奔波,特别是谢元福和杜枫,他们让人赞叹,也就是他们竭尽了可能,“否则你的情况难以想象。”她说。 “其实,我真的无所谓。”马格说。 “你别这么说。”她温和地责怪道。 马格没再说什么。“潘灵陈雯雯她们怎么样,还有沈宏飞他们?” 果丹说:“这次学校还真不错,到现在没处理一个人。” 马格点点头,多少感到了些安慰。 杜枫把调好的酒端来,托盘十分考究,每人前面放了一杯。 “来,偿偿我调的酒,果丹你应该是行家吧,你说说怎么样?” “你调的酒我都不忍心喝,太漂亮了。”果丹说。 马格注意到四层不同颜色,也很惊讶,没想到杜枫还有如此雅好。 果丹告诉马格,杜枫在文艺界调酒水平是出了名的。他们过去在一些场合见过面,由于隔行并不很熟,这次因马格他们成为相知恨晚的朋友。 他们谈到很晚,涉及了很多方面,杜枫的分析让马格心里平复了一些。 马格感到颇倦了,杜枫要马格住在牛扒城,马格要回地下室,他想一个人在寂静中睡上他一个星期,好好想想上面的事情。 告辞了杜枫,马格与果丹坐上出租车。已经是午夜,先到了果丹的楼下,果丹问马格要不要上去看看,洗个澡。马格同意了。 果丹搬了新家,住在一栋二十九层公寓的顶层。电梯工已开始打扫梯间,他们上到顶层。两层防盗门,过道的和房门的,单身女人的房间往往像保险柜一样严实。一个保险柜中的写作者已经准备拒绝这个世界,现在迎来了第一个造访者。房间是淡蓝色调的,灯饰简洁、神秘,具有某种梦幻色彩,显然马格坐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不恰当的,都是对房间的冒犯。非常浅的布面沙发马格坐上去陷进一大块,看上去让人心疼,何况他还是个刚刚蹲了两个月班房的人,一身的泥渍与异味。马格觉得很抱歉,喝了两口咖啡赶快起来,要求去浴室。 马格剥光了自己站在喷头之下,暖流布满全身。 果丹打开空调,调到暖风位置,关上厅里房门。 冲水的声音一听就是个男人,开到了最大,但声音是定衡的,不是哗哗的向下倒的声音,但一切又如此的相似。如此的相似,如此的不同,中间穿越了多少时间和故事,仿佛又回到从前。那时马格多么年轻,荒凉又顽皮,那时她无法遏制自己神秘的冲动请回这个不速之客,至今她都觉得那是一种宿命,他从此改变了她的内心世界,甚至她全部的生活。现在的他让她已经陌生,甚至畏惧,她还是喜欢从前的他,那时他是个从原野走来的大男孩,天不怕地不怕,口无遮拦,毫无规矩。即便遭成岩构陷,他依然乐观说笑,她还清楚记得他回来那天他们一起煮虱子的情景,那些虱子大得像小蜘蛛,有许多透亮的腿。他居不让她赶尽杀绝,他说虱子在他寂寞时给了他快乐时光。 她不禁笑起来,每每想起她都要笑上一阵。他的无畏、快乐让她说不出的感动。他就是这样渐渐进入了她的心,而她并未觉察。她始终欺骗自己,她面临压力,站在所有人立场上反对自己的内心,直到卡兰那次舞会她还在自欺,试图证明自己的磊落,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后来发生的事已不由她做主。 她给予他全部的爱,竭尽所能,但最终还是伤害。 而他无言,那时他能要求他什么?他消失了。 如烟往事,落花流水,现在还似从前吗?她已不存奢望。不见面想,见了又已看淡。她依然爱他,但是记忆中的爱,只与过去有关。不知他是否也想起了从前,是否怀念那段时光。他已是饱经世故与沧桑男人,一切她都尊重他的意愿。他出来了,裹了一块浴巾,房间十分温暖,他擦着头发,说他实在无法再穿上脱下的衣裳,他说今晚是否还可以睡在她的沙发上,像从前那样。 这毫无疑问,空调就是为他而开。 她要他睡在地板上,她的沙发承受不了他的重量。 她心疼她的沙发,沙发不是那时公家配给的那种,可以任他蹂躏。她拿出被褥铺在地板上。时光真像是在倒流。虽然物换星移。她去了浴室,他听见全自动洗衣机的转动和她淋浴的声音,像听某种音乐,很快他睡着了。 8 二十九层的阳光。房间寂静。果丹早就起来,从马格身边走来走去,拉开窗幔,放进阳光。她喜欢阳光,阳光明亮、充满记忆,让她感到每天都是新的,而且最主要的,天气好时房间的阳光让她想起西藏的阳光,又纯净,又亮堂。窗外就是天空。她还有一个非堂宽敞的阳台,阳台没封,落地玻璃使她一眼就可看到远方的海浪。 十点钟了马格还没睡醒。她在书房电脑前敲字,敲字是她的职业,一个幸福的职业。房门开着,阳光越过厅里的马格一直铺到她的脚下。让阳光把他晒醒吧,她想,可这家伙似乎睡得更香了。她听见他吼了一声,回过头,他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屁股露出来,阳光灿烂,腿非常美。她禁不住笑了。早晨她已帮他盖上过一次。她熟悉他的身体,他们曾有过刻骨铭心的拥抱和幸福。她轻轻掩上书房门,“让阳光照耀他吧。”她笑道,几乎说出声来。 他不会感冒的,他要是病了除非瘟疫流行! 她继续敲字。他破门而入吓了她一跳。 “你这儿可真壮观!”他说,指着那边明晃的阳台。 他已经在落地玻璃前站了一会儿。 “人都说太阳晒屁股了才醒,你是晒了屁股也不醒。” “你看见了?好哇,你偷看我?” “谁偷看你了!”她脸红了。 阳光让人愉快,马格光着大脚丫子,几乎透出当年的表情。 他对房子赞叹不已。她问他是否还需要早餐,现在快中午了。他说那就一块吧。她打电话到楼下订餐,他去洗漱,睡态一扫而光。他来到宽大的阳台,看到远处晃动的海,帆影,上升的云,海风拂拂。 “你可真会享受,住在这么高的地方。” “在高处呆惯的人喜欢高处,我还有好地方呢。”她说。 “还有?” “还有。” “在哪儿?” “吃完饭我带你去。” 马格离开阳台在卧室、书房、厨房一通转悠也没发现新鲜地方。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房子?海滨别墅吧?” “你别猜了,猜不到的。我哪有什么别墅,这房子还是租的。” 果丹把餐桌放上,拿出杯盘,一瓶红酒,刚好门铃响,送餐的来了。两个小姐,一个人端不了,非常丰盛,像在西藏,又不同西藏。总是有点恍惚。马格忽然想起一支曲子,他想她这儿一定有这支曲子。还真是,他一下就从cd架上找到了,把盘放入音响。她关上房门,曲子就响起来。 他们在音乐中举杯。他说,好像又回到从前。 曲子怀旧,真挚,悠长。房间静极了,只有音乐。 《魂断蓝桥》雨中的主题曲。 泪水蒙住了果丹的眼睛。她一动不动,任泪水涌流。 马格注视着她,而她望着阳台,她的泪光含着远方的海。 直到曲子终了,马格说:等你老了,你还会这么流泪吗? 她点头,她说,那时时光的速度会更快。 她想到叶芝的诗。他不读诗,不知道叶芝,但他今后会读到叶芝吗? 事实上他已触及到叶芝。 他说:我好像看到五十年之后的你。 他的时间感是惊人的。 尾声 1 果丹带马格去她说的地方。一出房间门马格明白了。 他跟她来到过道尽头一道铁门前,果丹神神秘秘拿出一把钥匙,开了锁,他们进了铁门,爬上一个很窄的铁梯。果丹在前面,打开了天窗,阳光立刻透射而下,恰好是正午,晃得马格睁不开眼。他们应该戴上头盔,穿上太空服,那样在进入天界的那一瞬间,他们就是行走太空的宇航员了。 她的心在高原。她选择二十九层除了想超越这个城市之外,她还想与天空直接交流,就像在西藏出门就是天空那样。她需要一个梦想平台,顶层使她的梦想成为可能。上面什么也没有了,就是天了,远方是海,像草原。她在这里搭了一个简易的凉篷,做了几个草垫,放一张木桌,再扯上几块红绿蓝布条,在棚顶上,像风马旗、高原随处可见的五彩经幡。凉篷像西藏消夏的帐篷,白底儿,绘有蓝色云纹,海浪,中间是月亮。 这就是在马格眼前呈现的,看上去像小剧场,像一组版画,也许应该再有个玛尼堆,一个香草炉,煨点桑烟什么的。 他们在凉篷坐下。高风猎猎,阳光融融。 “你经常坐在这儿?” “我很少下楼,就常来这儿坐坐。” “不过,你是不是有点太奢侈了?” “奢侈吗,没花几个钱?” “我不是指钱。” “我明白了。我这不是把你请上来了?” “我觉得不公平,你在天堂,我在地狱——地下室。我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见阳光都得偷偷摸摸的,你拥有整个天空。” “我喜欢天空,我出生在西藏。” “我也喜欢西藏,白云,雪山,可我更喜欢地下室。天空除了有记忆还有什么?地下室能看到上面的一切,包括你的天空。” “我有记忆就足够了。”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你能经常引狼入室。” “狼已经来了,我得当心点儿。” 他们大笑。他说: “有一部电影叫‘失火的天堂’,哪天我会到你这儿来纵火。” “你还嫌烧得我不够?” 他们相视,看着对方,他看见她飞舞的一根白发,不是一根,是几根。 “你有白头发了?”他说。 “我知道。”她点点头。 “别动。”他说,走过去。 她闭上眼。一茎雪丝在他手上,饱含阳光。 他没揪下来。风霜在头发上,而她依然很美,像画中的女人。 2 马格回到地下室,正是各乐队排练的时间,马格的出现使地下室所有隔间都停止了手中的乐器,都集中到了弹孔的房间。侯马、沈宏飞拿出啤酒,大家痛饮,人们把白酒、花生米、泡菜拿来了,没坐的地方,都站着,架子鼓一响,十几把吉他贝司同时啸叫,个个都叼着烟,披头散发。都是混乱不堪的人,白天醉生梦死,晚上游魂似的发往各个酒吧、迪厅、夜总会、甚至商场门前和街心花园,有的夜晚回到这里,有的不知醉倒在何方。弹孔出了大名让各乐队羡慕不已,恨不能也像弹孔那样作点事来。闹了一阵,骂了一阵,人们渐渐散去。人们不知道弹孔已成为历史,弹孔必须解散。侯马、沈宏飞、周新峰盼星星盼月亮盼着马格,本来兴高彩烈,一听弹孔要解散傻了眼。他们出来时并未被告知此事。 “我已经签了字。”马格说。 “真的,为什么?!”侯马大声说。 “不为什么。”马格说。 “不为什么?凭什么?!” “我得出来,这是我出来的条件。” “我操,就这么完了?!” “你们没事,再组个队,别叫弹孔了。” “那你怎么办?” “我出来就不错了。侯马,你还能唱吗?凑合点儿,行吗?” “没你我们他妈唱什么劲!” “你就破着唱吧,先活着。” 侯马愤怒之极:“你他妈干嘛要签字!” “我贪生怕死。” “操!”侯马一脚踹翻了架子鼓。 沈宏飞拉住狂怒的侯马。 “马格,你有没种,咱们就他妈唱,就不解散,你敢不敢?” “我不敢。” “马格,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操蛋!” “你们唱吧。” “我说你!”侯马大声道。 “侯马,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们可以为我豁出去,但没必要为了我。我头很疼,我想一个人呆会,你们找个地方商量商量吧。” 沉默。都不再说什么。 马格送侯马他们上去,在电话亭他给元福打通电话。 元福马上要过来接他,马格说想自己呆几天,他会跟元福再联系。元福根本听不进去,放下了电话。马格又拨通了何萍,何萍听说马格出来像元福一样激动,约好元福一到他们就去红方。 元福很快到了,不一会他们就到了红方酒店。何萍苏健飞已在门口迎接,他们快要结婚了,元福在车上告诉了马格。 何萍与苏健飞以主人的身份招待马格,豪华的单间,龙虾鲍鱼、酒店绝品都上来了,非常丰盛,不少名菜马格见都没见过。似乎还少一个人,或者两个人:果丹与杜枫,都是为马格出来没少奔波的人。 “应该叫果丹来,给果丹打个电话吧了?”何萍说。 “对呀,”元福立刻拿出手机。 “我昨天住在果丹那儿,我们已经见过面了。”马格拦住元福。 “你昨天就出来了?好哇马格!”何萍嗔道。 “昨天见了,今天不妨再见嘛,大家一起庆祝一下。”苏健飞说。元福又要拨,马格说:“算了,元福,算了。” “怎么了马格?有什么事吗?”何萍问,马格一脸淡然的样子。 “没事。”马格说,端起酒杯。 似乎马格与果丹有什么不快,但人们又不好再问。 说到了杜枫,元福提议也应该让杜枫来,于是又说到果丹。马格未置可否,岔开话题谈起杜枫。这段时间杜枫这个人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都认为这是个罕见的人,一个奇才。苏健飞甚至提议应该让杜枫做点什么事情,不知杜枫有什么想法。元福爽快地答应。何萍同样兴致勃勃:“搞个音乐节吧,就叫深圳‘红方节拍’夏季音乐节,让杜枫来搞。” “还是先听听杜枫的意见。”苏健飞说。 这事交给了马格,马格含混地答应,心思并没在这上面。 他也一直在想杜枫这个人。他需要这样的人。 眼下他比需任何人都需要杜枫,他遇到了麻烦。 他自己能够解决吗?他还没想好。 马格酒喝得不少,没让任何人送。他想自己走走,过过风,他说到了车上恐怕会吐。他有点怪异。何萍、元福不知说什么好,没再勉强。 红方酒店是繁华区,灯红酒绿,饭店、写字楼、酒吧、迪厅、夜总会、康乐宫鳞次栉比,马格高大的身影不断引来小姐的注目,她们向他招手,勾眼儿,有的从后面贴过来赤裸裸问他是否需要。他挥开她们,看也不看她们,他毫无兴趣。 穿过一条街到了另一条街上,清静了一些。始终有个人跟着他,他发现她的时已到了路口。在路口小姐跟上来。一个不是很扎眼的女孩,个子很高,很深的眼影,头发披在肩上。没有骚首弄姿,只是淡淡地问马格要不要陪陪。她像个白领,没让马格觉得难为情,好像他们是自然的情侣。马格说了声谢谢,含义不很明确,小姐没走开,仍跟着他。 你很寂寞,我也一样,我不愿太随便找什么人。 就算她说的不是实话,或者你明知她说的不是实话,可她的确不让人讨厌。 “你从哪儿就跟着我了?”他问她,他们并肩走着。 “你一出来。” 马格明白了,她放了长线,她很有耐心。 “我是个穷光蛋。”他说。 “怎么可能?别骗我了。” “我真的没钱。” “鬼才相信。”她毫不含糊。 “我就一百块钱,给你算了,你走吧。” 小姐居然没要。“你出手这么大方,还说没钱。你是本地人吗?” “你看我像吗?” “看你也不像。” “怎么不像?我就这儿的人。” “你住在哪儿?” “我住在地下室。” “又骗我。” “你不信?前面一会就到了,你可别后悔。”马格收起钱。 又穿过一条街,到了地方。 公寓楼不错,但马格指着地下室入口: “就这下面。” 小姐犹豫了,但还是不大相信。 “想下去吗?” “下就下。” 在过道小姐相信了。她听到了琴声。打开门,小姐看见架子鼓。 “你是艺术家?” “流浪艺人,后悔了吧?” “我见过搞艺术的,唱歌的,画画的,还有作家、记者。” “你的客人?” “是。”小姐一歪头。 “有像我这么穷的吗?” “你的朋友很有钱呀,开那么好的车,你怎么会住这?” “我还有点钱,你会做按摩吗?还是只——” 小姐笑,“你不好思吧?” 小姐开始脱,毫无羞耻。 马格关上灯,点了一支蜡烛,挺好看的女孩。她抱住他,把他放倒,抚摸他,握住他。“就按摩吧。”他说。 没有做,始终没有。 小姐惊奇,马格一声不出,把蜡烛吹了。 “你不行?”黑暗中小姐问。 “我是个废人。” 小姐几乎弹起来,即使黑暗中马格仍感到甚至看到小姐的面孔。 小姐再次伏在他身上,她哭了。 他抚摸摩着她的头发,她吻他。 他把准备好的钱塞她手里。 “走吧,我只有这些。” 小姐攥着钱在黑暗中穿衣服。 小姐只要了一百元,剩下的一百塞在马格手里。 小姐走了,马格睡去。 第二天马格还在梦中,小姐又来了,她把房子退了。 2 马格来到了牛扒城,找杜枫。他来得早,酒吧刚开门,他要了小瓶啤酒,慢慢酌着,等杜枫的回音。服务生已打过电话。杜枫麾下的一支乐队正灌唱片,录音、合成、混缩,就要推向市场,千头万绪,忙得一踏糊涂。杜枫赶回来已是晚上十点,马格不觉已喝掉六瓶啤酒。 马格希望在牛扒城做点什么,端端盘子之类。 “大歌星在我这儿端盘子,不胜荣幸呵!”杜枫笑道。 “混口饭吃,你就高抬贵手吧。” “我现在正忙,干脆你也别端什么盘子,你给我盯着酒吧,音乐,演出,你都熟,其它有他们,好不好?” “不不,老兄,我就想端盘子,这事简单。” “有什么心事?”杜枫非常敏锐。 “不,你先忙吧,以后再说。” “忍一段看看,你已经名气很大,都在唱你的歌。” “我不是为这事,这事无所谓。” “还有别的事?” 马格点头。杜枫注意到马格的神情。 “感觉不好?”他问。 “非常不好。”马格说。 “怎么了?” “你忙过这段。” “有危险吗?” “危险没有。再看看吧。” 杜枫一动不动看着马格。 “在我这儿你随便,”杜枫说,“别忘了你的音乐,白天可能的话写写你的心情,心情是最后好的音乐。你还住地下室?可以住这里。” “那儿是我的家,我离不开。” “放松点,马格。” 很少吸烟的杜枫掏出一盒烟,递给马格一支。 “那就说定了。”马格说,“我先回去了。” “等等,”杜枫掏出钱夹,“你需要钱,这点儿先拿着。” 马格兜里只剩下两块钱,杜枫非常及时,而且心有灵犀。 “这么多?不用。” “你的工钱,还有版税。” “版税?”一个极陌生的词。 “我做的一个专辑收了你的《蒙面天涯》,你应得的,别人出的也有,我会一分不少替你追回。当然不是你唱的,但是你的劳动。” “谢谢。”马格很少说这词,但现在他说出来。 杜枫笑道:“不管你怎么想,我已经把你看作我的歌手。” “如果我还能做这件事。”马格说。 “再忍一段,一切会好起来,我会为你争取。” “与这事没关系,我出了点问题。” “身体?” “是。” “明白了。”沉了会儿,杜枫说,“我是过来人,说实话,刚才我已经想到了。不瞒你说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现在还有些后遗症。我在监狱呆过七年,发现自己的问题,曾一度曾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后来维特根斯坦说的一句话让我做出了相反的决定。自杀是可耻的,他说。你大概不知道这人是谁,这人值得信赖。你读些书吧马格,我推荐给你一些,很好的书。以你的天赋,会对你有很大裨益。你没到那步。你要放松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彻底解放自己。你得释放出来,有些伤你不觉得,但它深入了本能,我们不知道。‘石头虽坚硬,可蛋才是生命’,你是一个生命,石头永远是石头,而你会再生。相信还有一种本能的力量会战胜一切,只要还有阳光,水,天空。另外你记住,对于一个‘人’,没有什么是耻辱的,没有什么。这是我说的,不是维特根斯坦。”杜枫笑道。 “你的书在哪儿?这儿有吗?” “你去我那儿吧,在我家里。我那儿可是个好地方,走。” 马格稍等了一下杜枫。星期三,酒吧人不多,没有演出,只放音乐,非常低的音乐,一个黑人歌手的低吟浅唱。痛苦是无边的,但他在唱。 4 马格在牛扒城的消息不胫而走。牛扒城生意异常火爆,人们争相目睹这位新来的服务生、沉默的歌手、《蒙面天涯》的歌者。他为人们送去酒、咖啡、暑条,但人们不是为这个,所有人心中都回荡着他那首伟大的歌: 蒙面天涯 我看不见城市的脸 但我看见了星星和晚霞 一只狼引导我 我蒙面天涯 蒙面天涯 我看不见群山和大海 但我看见了寒冬和盛夏 一只狼引导我 我蒙面天涯 蒙面天涯,四海没家 与狼为伍,立于悬崖 没有思绪,没有记忆 夜幕之下 我们只有一口寂寞的獠牙 但永不开口,永不说话 永不开口,永不说话 我看不见你们 一只狼引导我 我蒙面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