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晨钟:少年康熙》 第一章 康熙二年。 春到得早,正月就河开雪化柳吐芽。京师的路面像翻了粥锅,处处泥泞。不料暖过几天,又下雪了,扯棉飘絮也似的,漫天飞舞,密密麻麻,把天地间的一切都包笼进那张巨大的白慢之中。拱卫着紫禁金阀的八旗内城,一时人踪稀疏,九衡寂然。从黎明到正午,蓬松的积雪将近半尺厚。大雪天不得不出门的行人可就遭了殃。 鼓楼东街,一辆五马高车和‘辆一马轿车,相撞后一起陷入泥潭!这一撞很凶猛,不但双双不能动弹,连车身都撞得变了形,车门车窗打不开,车中人成了 笼中囚徒! 车中人竟都是女子 !二马轿车内哭声高一阵低一阵,一直没有停止;五马高车内却传出骄横的脆生生的斥骂: “该死的奴才! 你们倒使劲儿给我推呀!· 一再推不出来.拿你们一个个都杖死! 这南来北往的通衙要道堵塞一个时辰了,前前后后被阻的车马排成长龙,都在叫骂催促。管事模样的大汉,头上腾腾地冒着热气.,边使皮帽子抹汗,一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十几名跟班: “再推再推 这可是大路,不能闹着玩儿丁快! 赶马!都上手推!一,二,三:'' 十几个人拼命呼喝着号子,鞭梢甩得“僻啪”响,二十只马蹄一气乱蹬,那车只是不动。管事急得跳脚乱骂,众人累得倚着大车喘气。 “锋撞膛镬!… … ”飞雪织成的慢幕那边,传来沉重的喝道锣。众人细细一数,竟是十三棒锣,来厂一位柄政辅国极品老大人!管事变色.众人惊慌,忙不迭地退到路边回避。喝道锣越来越响,两匹高头大马载着击锣的骑尉从茫茫雪帘中钻出来。后面,一对对手执旗枪、金黄棍的仪仗骑尉络绎不绝。横在路中的这两辆马车把仪仗卫队挤缩道侧,使后队的中心― 一柄杏黄伞停住了。 伞下.大人骑着黑马,铁塔一般威严,貂帽低低地压着浓眉,一领风雪大擎更衬出他英姿挺拔。他抬手拿马鞭一指马车,鹰眼略略闪动,问道: “嗯?'' 只这一声,护卫们如老鹰抓小鸡,把管事拎到大人马前。管事一头跪在雪水泥泞中,察告时倒不失儿分大家气派:实在不是有意挡路,惊老大人的驾。 “哪一旗的?”听管事一口地道的满洲话,大人开口问。 “回老大人,孔公主府下。” “哦?· · 一那边一辆呢?'' 二马轿车的车夫赶紧跪下:“回老大人,正白旗八答牛录下… … ”哆哆嗦嗦,后半截已说不真切了。 大人催马向前,对马车打量一眼,竟翻身下马,随从们只得跟着离鞍。 大人皱着浓眉,点手招来仪仗旗卫,从他们手中取来八根金黄棍,每四根合在一起,试了试软硬,头也不回地问:“车上有人?'' “回老大人,公主现在车中! '' '' “回老大人,车里是家主爷的小格格玛尔赛… … ”“呼”的一阵劲风,大人脱去大擎,紧紧袖日,浑身一舒展,骨骼关节“喀啦喀啦”山响,使他惬意地眯了眯眼睛。众人被这气势镇住,大气也不敢出了。 看准车底两后轮间的车轴,他把金黄棍分两组深深插进两车轴下的泥水中,不容反对地喝道: “听我号令,车夫赶马,其余人走开!'' 车夫诚惶诚恐,赶忙勒紧缀绳,举鞭静候。 众人远远站在大雪中。怀着说不清的敬畏.仿佛望着一尊天神。 “赶马! ”一声令下,车夫的呵叱与鞭声齐响,所有套绳尽都拉得又直又紧,一七匹马扬鬃刨蹄、打着响鼻喘着粗气,奋力向前挣。大人双肩各扛着四根金黄棍,撬那深陷泥中的后轮。棍子向着地面弯过去,弯过去,弯成新月,弯成满弓,弯成半圆,令人担心它们即刻就要折断… … 只见大人猛一挺身,大喝:'' ’起丁”恰似半空雷震,那看不3 见的浓缩的力,以举鼎拔山之势骤然爆发,了又根胳膊粗细的金黄棍“喀吧”一声齐齐折断,同一瞬间,两辆马车的后部一下子从泥里掀出来,'' ‘轰隆隆”一片巨响,七匹马向前猛冲,眨眼间箭一般飞出十几丈,泥水四溅纷飞,“劈里啪啦”乱响!旁观的人们,连大人的护卫在内,都忘了礼仪、忘了敬畏,不顾身分地哄然喝彩: 管事抢上来叩头道谢。 大人面不改色,日不喘息,大手一挥,制止管事絮叨,对他正眼也不瞧,只管松了袖口.弹弹身上的泥点子,听任随从为他披上风雪大髦.便要返身上马: 五马高车的门“哗啦”打开,身裹续缎貂裘披风、满头珠翠、华贵耀眼的公主跳下车.气急败坏地冲到二马轿车跟前,一脚踢开车门,揪出车中女子,“啪啪”扇了两个耳光,嘴里骂着:“贱脾!该死的奴才!赔我的如意!'' 女孩儿不过十六七岁,又惊又怕又怒:“你!你怎么动手打人?'' 公主府的从人赶忙拥过去,管事力图转移视线,息事宁人:“察公主,多亏这位大人解咱的危难!'' 公主转脸,看到一部浓密的络绍胡子装点修饰的刚劲突出的长方下巴、有楞有角轮廓鲜明的面庞和一双威严沉着光闪闪的鹰眼,略征了征.微微点头道: “哦,是鳌拜大臣!'' “鳌拜请公主安。”他浅浅打了一千…… , “不知她怎的冒犯了公主了” “我选的一枝_卜好如意,要进宫进献皇额娘,被这贱啤的车一撞,摔碎了:'' 4 女孩儿不服地扬起头:'' ”是公主你撞犷我!我们车走得好好的,公主的车从后面赶仁来硬要超过,直把我们挫进泥坑,你那车才… … ” 公主双眉高高一挑:“大胆,竟敢回嘴!… … ‘, 女孩儿扭开脸,低声嘟嚷:“又不是正经主子,明明的蛮子根儿,神气个啥… … ” 公主粉面“刷”地通红,怒喝道:'' ’你说什么! ? '' 几乎与公主同时.鳌拜也大声斥责那个叫玛尔赛的姑娘:…… ’你给我住嘴!”叮是谁敢说他随斥责送过去的锐利目光中不是带着赞赏呢? 不等公主再说下去,道边忽然蹿来一个人影,高呼着:“辅臣大人。 冤枉啊!… … ” 可这尖厉刺耳的声音还没落地,就有一团沉重的东西飞过半空,砰然落地,摔进泥潭.溅起一片乌泥。众人走睛看时一名儒生己在泥潭中挣扎,满身满头污秽,不成模样了。想必是他冲到大人跟前,护卫防他行刺,一脚踢开的。 儒生不管不顾地跪在泥中,可怜巴巴地喘着气,大声哀告:“老大人老大人」晚生天大冤屈,求老大人做主了… … ”一名护卫粗声喝道:“辅政大人不理民辞,有冤情往地方有司上告!'' 这样的插曲,想必惯经,鳌拜仿佛没有看见,自管继续解决方才‘的纠纷,向公主一揖: 翻公主尊贵体面,向来不与下人奴才汁较。” 公主瞅他一眼,略一沉吟,粉面上随即泛上薄薄笑意:“鳌大臣能得先皇恩信,遗沼辅政,果然有见识}'' “不敢当.”鳌拜依然容色严肃,“公主出行,理应仪卫开道。”5 “我要是也带许多仪卫,今儿这路可就更挤不开了了”公主说罢一笑,登车而去。 鳌拜日送公主一行走远,也不再理睬那辆二马轿车,自顾回身上马,满意地注视着缓缓流动起来的长队车马。 喝道锣又‘’幢幢”响起,杏黄伞、圆金青扇护从着鳌大人走了,走进飞雪的帘拢。 儒生突然拿出生死成败在此一举的勇气,尖声大叫,盖过了震耳的锣鸣: “江南蛮子蓄谋反叛,连辅政大人都不管,还有谁来管哪! 杏黄伞微微一荡,再次停住。鳌拜下颊一点,儒生便被架到他马前,双膝跪倒。大人对滚成泥猴一样的告状者略扫一眼,皱眉道:'' ’说!'' “察老大人!晚生嘉兴吴之荣,状告湖州庄廷钱、南得朱佑明及海宁查继佐、仁和陆健等一十八江南名士,私刻明史,低毁本朝,实属大逆不道! 这位吴之荣满语说得极好.滔滔不绝,咬牙切齿,教人难以相信他也是汉人文士。 辅政大人浓眉越皱越紧,几乎连接在一处,眼睛也渐渐收拢,仿佛了t。 上了。又一句简单问话: “凭据?'' 吴之荣肩膀一耸,背上那方力一正正的小包袱拱了起来。护卫解一f ,取出里面用层层油纸细.合包裹的一函书,双手本上.鳌拜看也不看.只示意收存,仍旧半阖着眼听儒生慷慨陈词,颇像一只打磕睡的兀鹰。 “… … 这就是庄廷忧撰写、查继佐陆健等人列名参校的私刻6 认明史》 。所有指斥本朝之逆词,晚生都一一标明,去年晚生曾以此书状告于杭州将军及浙江巡抚台前,不料封疆大吏贪赃受贿.使晚生一片忠义之心付于流水!晚生见列名参校者皆江南名一! 前朝豪贵,料想其中必有结党谋反情事,是以不俱艰辛,千里迢迢赶来京师,抱书击登闻鼓以进,却又石沉大海。万般无 奈,方拦马告状… … ” 鳌拜浓眉一耸,鹰眼倏开, 闪过一道强烈的光芒,混合着 愤怒和兴奋,神情颇似跃跃欲起搏击猎物的猛虎。他的声音越加低而月、厚: “带回去,细审! '' 辅政大臣受理明史案的消息,比旋风还快,立即在朝中传遍,激起一片狂欢! 自顺治皇帝去世以来.满洲亲贵大臣已经好几次尝到这种箭上弦刀出鞘、只待出手必见大胜的狂喜了 : 康熙去位后的第一批革除新政、恢复旧制的救令,使他们多少人高兴得落泪,不膏拨开云雾见青天; 江南哭庙案性‘、奏销案又、通海案芯等十宗大案下来,杀一小批、整肃一大批,狠狠煞住南蛮子的气焰,一平他们胸中长期积蓄的委屈和怨愤; 如今又来了个明史案,那些禁鹜不驯的蛮子文士,还敢不川 1哭庙案:吴县生员金圣叹、倪用宾等因顺治之丧聚哭于文庙.从者千人,递揭帖告县贪酷。兴大狱拿间.广为株连,斩十八人。 2 奏销案:以拖欠钱粮为名,将江南绅朴士户一万三千余人翱革问罪、枷责鞭扑. 3通海案:追究顺治十六年响应郑成功玫金敏的江南士民,广为罗织,牵连无穷,凌迟三十八人、斩八十九人、纹四人。 7 夹住尾巴、老老实实地听喝吗? 喜气到处弥漫。繁拜上朝时一重重宫门侍卫高喊‘’伊里!'' 向辅臣致敬,声a - -都格外响亮,站立得格外挺直,一双双年轻的眼睛里,满是爱戴和仰慕,就像当年他在保和殿战胜喀尔喀蒙古大力士之后一样。鳌拜不动声色,昂然而过。他越是对这些年轻人的崇敬完全不理睬、不在乎,他们越是爱慕他钦佩他,他的经验如此。 鳌拜抬脚跨上辅臣值房的石阶,头顶}:滚来一串爽明的笑声:“哈哈哈哈!鳌兄,了不起!又网住一条人负:'' 不用问,这是苏克萨哈。他竟然领了遏必隆亲自到门前迎接,不仅礼重情厚,也足见他实在很高兴,那张漂亮的、肤色滋润的脸膛儿布满了笑,如春风拂面,暖意融融。相比之下,黄黑面孔的遏必隆逊色多了口 鳌拜心里未尝不得意,但他这个人生性严肃,难得一笑,此刻说出的话.仍带着点儿怒气:'' ‘可恨松魁,身为杭州将军,竟把这样的逆案轻轻放过,就为那么几个子儿! '' 三人说着进了值房。首辅索尼还没有到,话题自然就是明史案口 庄廷钱的《 明史》 ,基本上照抄朱国祯的《 明史分,但补写了崇祯一朝、据实记载了满洲的崛起及其人关的屠戮。听以鳌拜说明案情后,生气地说: ”骂我们祖宗的书不烧,骂我们祖宗的人不杀,我们还有脸活在世上丫” “该杀!该烧)得叫他们知道厉害!光皇帝对他们实在是宽大无边一了 ,就连响应郑成功攻金陵的叛臣叛民都不肯问罪· · 一”苏克萨哈义愤形于色地说着,忽然眼珠略略一转,降低8 了声调:”太皇太后会不会有异议了” “绝不会!”鳌拜直率地一口接过来,“自皇卜登基,太皇太后从没驳过咱们的面子。如今大下太平,八旗兴旺,她还不高兴?老人家的心思全搁在拜佛和皇上身! ,你说是不是,遏大臣?'' 鳌拜性情直爽,最令人称道。辅巨议事,总是有什么说什么,而且敢说政做。他也颇以这一点自诩,不时拉出谦恭少言的遏必隆作反衬。 果然,遏必隆想了想,说:“也是。老太后对佛事很虔诚呢。”苏克萨哈睬犷遏必隆一眼:“二位,别那么放心口前儿个咱们议的那几个人几件事,忘了了… … ” 头一个,魏裔介,左都御史。 顺治十八年八月初八,辅臣令户部照明末练晌的数目.向全国各省加派征银六百万两,限三个月解送进京,理由是修建孝陵及滇闽用兵。 八月十三,这个魏裔介就上奏折反对,说什么“兵晌正赋如果足用,加派钱粮即应停止,为百姓即所以为国家,乃培根本而长治久安之要也· · 一” 辅臣本当不理睬,只是他这一套太冠冕堂皇,废除明未练铜,原是大清入关后的第一德政,就此一笔勾销,许多满洲亲贵大臣也觉不妥,又有内三院汉大学士李蔚等人反复劝解.婉言曲喻,不由辅臣不踌躇。 太皇太后竟也知道了这份奏疏,虽然对加派一事只字不提,却不住称赞此疏忠心体国、有识有胆。四辅臣不好坚持,只得于八月一t 一八下谕,除顺冶十八年已加派外,康熙元年停止。第二个,龚鼎擎。 9 此人是托了辅臣之力才得以复起的。大约想继钱谦益为文坛领袖,对汉人士子,但凡有几分文才,他便推重引荐,资助贫乏,得了个“汲引英贤如不及”的美誉。 奏销案遍及天下,两江绅拎无人得免,朝廷还要追迫穷治之际,此人隐然以文士救星自居,上了一道特疏,请宽奏销。文章写得漂亮,竟使太皇太后当着四辅臣琅琅背诵,称道不已。辅臣原意要在天下各省都“奏销”一番的,终究不好驳太皇太后的面子,好在气焰最嚣张的江南士绅已然沮丧,奏销的事也就渐渐松了。 第三个,孙廷拴。 此人仗着首发倡议,尊庄太后为太皇太后,又率九卿上书请举行即位大礼而获两宫好感,竟不时与辅臣姐龄。议大行皇帝谧号那次最为激烈,他竟说“大行皇帝龙兴中土,混一六合,功业同于开创,应滋为高皇帝”。 辅臣手持大行皇帝的“罪己诏”,坚持谧为章皇帝。孙廷锉之议自然作罢。只是此人长期供职户部,是顺治朝奖励开荒的功臣。田赋总是要征的,荒也还得要开,纵然他不肯依头顺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听之任之而已。 几个不驯服的汉臣何足道」 然而,今年初,首辅索尼顺应太皇太后的巧妙示意,魏裔介竟升古称“天官”的六部之首― 吏部尚书!所留的左都御史缺竟补了龚鼎擎}最令苏克萨哈愤慨的,是孙廷拴这个倔巴儿头,竟拜内秘书院大学士! 苏克萨哈眨巴着眼,看看两位同僚,不无疑虑地说:“拿这些归拢了细想去,老太后的心意咱们未必都揣摩透了,不然,这算什么意思?遏大臣,你说呢?'' 1o 遏必隆面露优色:“也是,老这么暗示借喻的,还真摸不清太皇太后的心意呢!'' “我不信! ”鳌拜瞧着遏必隆说,“什么心思?妇人心性免不了爱听奉承。孙廷锉上尊号,买得老太太高兴罢了了再说,拣几个顺心听话的汉臣给点儿甜头,也是该的。” 见鳌拜理直气壮,果是有底,遏必隆频频点头,口称“也是也是”,拿眼睛去看苏克萨哈。只见他敛起笑容,正色道:“鳌兄不可大意。套一句蛮子文给给的话,叫作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小事引出大乱子,不是没有先例i '' 苏克萨哈的侄女嫁给鳌拜的侄子,二人是姻亲,每当话说到紧要处,苏克萨哈就称一声“兄”。 鳌拜眯了眯眼睛,仿佛觑定那虚幻中的“青萍之末”,说:“我料定这三员汉官背后有人,不干老太后的事。” 苏克萨哈柔润的鼻翼轻轻翁动,机敏的目光直射他这位亲家的刚毅面孔:“你是说,汤?'' “对!就是那个比南蛮子还蛮的洋鬼!去年他做七十大寿,在京的汉大臣全都跑去奉承讨好,尊他什么‘圣人夕,真见鬼!最卖劲的又是这三个}… … ”鳌拜熏黑的双颧泛出一片恼怒的红潮,牙齿“格格”响。大约意识到不合宰辅良相的应有风范,他到底敛回高扬的浓眉,换了一种较比平稳的声调:“汤若望终究是老太后的义父,咱们不好就动他,可那三个跟咱憋着劲的家伙,还不该训戒?阿琐木丁赫仑!'' , 两个当值的笔帖式连忙进屋,躬身听命。 “传魏裔介、龚鼎孽立刻来见}'' 笔帖式飞跑而去。 苏克萨哈笑不卿儿的故作惊讶:“鳌兄,你这是?'' 鳌拜正色道:“刚才你头句话不就夸我网住一条大鱼么?一个大好由头:'' 史部汉尚书魏裔介、左都御史龚鼎尊一进门槛就双膝跪倒请命。鳌拜沉着脸,一字一句地斥责: “南人写《 明史户,辱骂我满洲祖先,罪该万剐!吴之荣击登闻鼓告御状,都察院为什么不受理?浙江省府州县多少吏员在其中营私舞弊.史部为了「么不杳不问?'' 苏克萨哈鼻子里哼出冷笑:“二位请回去查查看,参与此事的文人.在哭庙案、奏销案、通海案中是否挂名?'' 遏必隆点点头:“也是,真该查清楚,有前科一起算账:'' 苏克萨哈忽然笑着对遏必隆挤挤眼:“遏大巨,我送一个稚号给你-一‘遏也是’如何?”说罢哈哈地笑起来。遏必隆毫无温色.随和地一起笑了。 鳌拜不满地瞅了两位同僚一眼,正要说句很冲的话,忽见苏克萨哈朝自己递眼色、努嘴指向跪着的二汉臣,没事人似地间:“听说前儿个你又去西山狩猎了 ?射着虎了么?'' “三虎二熊。怎么着,再送你一双熊掌?’卜鳌拜尚未摸着头脑,照实回答,目光送出疑问。 苏克萨哈拱拱手笑道:“承赐承赐.有一双尽够受用,果然肥关无比,不愧!ii 珍之首! ”他接着兴致勃勃地说起熊掌的烧炙火候、作料等等。恍然而悟的鳌拜、遏必隆也跟着大谈猎虎猎鹿、好马劲弓,越说越热闹,把两员汉大臣晾在一边,似乎忘却了。 大清人关之初,规矩是汉官渴满官必跪,满官不叫起不得起;户晚治帝亲政后作了变通,汉官渴满官跪行一礼后便自行起身,而今又恢复了旱先的礼节,魏裔介和龚鼎孽只得长跪不动12 吏部尚书倒还泰然自若,仿佛宠辱不惊;左都御史年纪大一。 ’儿岁,不免有些摇晃。 “安王爷驾到!'' 门外笔帖式大声察告,打断了三位辅臣的说笑,止待出门相迎,安亲王岳乐已大步走进值房。他一眼看见跪在门边的两名汉大臣.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于是昂然在_[位坐定,受辅臣跪拜-一任何巨下见王爷,必得跪拜,王爷不叫起,也不能起。 岳乐面色阴郁,满腹心事.一向明亮的眼睛,变得暗淡,他依次打量跪着的五个人,好半天,刁一用平缓的声一音说:“魏天官,龚总宪,起去。” 两名汉大臣站起身,对安亲王再拜而退,脸_吐毫无表情口岳乐目送他俩出了门,才从油中取出一纸: ‘三位起吧。看看这个。午门外宫墙。 - -贴着的二”苏克萨哈接住,是一张揭帖,笔迹秀逸洒脱,纵横满纸的墨点颇似泪滴,写了一首五言绝句: 少小休勤学,文章误了身。辽东千万里,尽是读书人! 苏克萨哈把揭帖递给同僚。 遏必隆连连摇头,鳌拜干脆不高兴地说:“咱从来不认得蛮子书!, , 岳乐黑眉一耸,盯了鳌拜一眼。苏克萨哈赶忙打圆场,朝遏必隆和鳌拜解释:“这像是从汉家小孩儿开蒙的劝学诗演化来的。那劝学诗说: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如若这么、一改… … ” !3 居乐面容平静,声音却很压抑:“这分明是在抨击朝廷屡兴大狱,压制士人,动辄杀头流徙,有意讥刺:'' 鳌拜皱皱浓眉:“一也不算什么大事口令巡捕追查,杀上几个就老实了。” 岳乐的眼睛闪电般一亮,又很快收敛了光芒,只轻蔑地注视着鳌拜,仿佛在看一头执拗的蠢驴。半晌,他慢慢地说:“这几年朝廷文治不见精彩,诸辅臣作何感想?'' 苏克萨哈知礼地赔着笑脸,遏必隆全然不知所措,鳌拜则紧闭着大嘴紧皱着眉头.谁也没有搭腔的意思。 岳乐冷冷地继续说:“先皇帝称道过金圣叹的才学,哭庙案起,把金圣叹杀了;先皇帝钦点状元徐元文、探花叶方蔼,奏销案起,徐元文降蛮仪卫小吏,叶方蔼又因欠一文钱而革去功名;如今又要起明史案,其中查继佐、陆健等人是先皇帝屡请未起的贤士,是不是又要借机除掉?'' 辅臣们又来一个半晌不答。鳌拜忍不住,庄容正色,拱手低头答道:“先皇遗诏说得明白,拿‘渐习汉俗、偏用文臣、委任汉官’为罪过的口” 红晕猛然泛上岳乐的面颊,他不觉提高了声调:“你们动辄说什么率祖制复旧章,以符先帝遗意,其实,把先皇帝费尽心血始见成效的文治大业,毁坏殆尽了!'' 苏克萨哈赶紧躬身请了一安:“王爷息怒,奴才们怎敢冲撞王爷,只是,王爷莫怪奴才直言,我四人受先皇遗诏辅政之时,诸王贝勒都曾在大行皇帝灵前立过誓,决不干预掣肘的!'' 岳乐面色一寒,不由咬紧了牙关,一时无话答对。苏克萨哈一直讨好地笑着,眼角笑纹如扇摺似的牵动着额头和面颊,说话的声调涂了蜜似的甜,蜜里却包着蜚人的刺:14 ”王爷不愧我满洲文学世家.要不是汉习濡染太深… … ”这笑脸这声调是这样可恶,一直隐忍着、力图表现出冷静大度的岳乐突然控制不住,勃然大怒,猛地起身,两步就逼到苏克萨哈面前,」一伸手,连朝珠揪住他胸口的外褂,对着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啪!啪!”左右开弓,重重扇了两耳光,随后放手一推,大步冲出了辅臣值房。 三位铺万惊怒交加,相视愕然。自辅政以来,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遏必隆帮着收捡被揪断的朝珠,苏克萨哈一屁股坐在炕沿七,不住冷笑,正遇上鳌拜投过来的阴沉沉的日光,他红肿的面颊抽搐起来,弄得漂亮的相貌走了 形,恨恨地说: “不能这么就完!'' 第二章 春寒料峭。 东方云层间,太阳半隐半现,惨白的光芒没有一丝暖气。慈宁宫南花园前几天初初吐芽的小草叶苞,都瑟缩着,仿佛被寒冷逼得又收敛了起来。 太皇太后扶着两个小宫女从占云楼出来,缓步走向临溪亭。她神态依然雍容端庄,表情还是那么和蔼温厚。但谁都能看到,她瘦了,红润从双颊消失了,显得比实际的五十岁苍老了。准都会在心里暗自磋叹:若是旁人也如她那般遭遇,怕是活不下去的。 自顺治十七年秋天起,不幸就固执地缠住了她。她最喜爱的干女儿兼儿媳董鄂贵妃病故,揭开了灾难的序幕。五个月后,!5 儿子顺治帝去世,犹如摘去了她的心肝。跟着,接二连三.悟妃去世、康惠淑妃去世,皇四女皇六女双双夭亡,皇六子皇八子病病歪歪,总在生死界上徘徊… … 皇家的灾星不退,刚人康熙二年,皇帝的生母、进徽号为慈和皇太后的康妃又去世了!太皇太后已经欲哭无泪,心被悲哀折磨得近于麻木。 慈和皇太后的二十七日大丧刚刚过去,宫里头由于心力交瘁而呈现出一派精疲力尽的冷清。沉郁和悲凉始终像两条绳索捆绑着太皇太后的心,不得解脱。此时她更加理解,当年她的儿子为什么转向佛法禅宗。她,不一也走到这条路上来了了神圣的佛完、庄严的佛像、洁净美丽的五供、寿国香台_! - - 飘来的袅袅香烟,这一切组成了宁谧、神秘的纯美境界,不是最能令人忘却烦恼、完全人静?一占云楼四面墙_i - - -千万个小佛完、千万个小佛爷慈眉善眼地望着她.不是在给她最真诚的抚慰?每当她走出佛堂,总像刚刚沐浴一般,清爽恬静.心头一片空明,觉得又有力气挣孔下去了口这样,每天礼佛诵经.已成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也许将成为伴随她直至终年的石惯.苏麻喇姑赶到临溪亭时,太皇太后正俯身在汉白玉雕栏边观看池中游鱼。天气太冷,鱼儿毫不活跃,懒懒地在池底划过,尾巴都不肯多动, 苏麻喇姑递上手炉,又为太皇太后披上擎衣,轻声说:“老佛爷,说是礼部己经议得.康主子溢孝康皇后,跟端敬皇后一同附葬先皇帝孝凌。” 自康熙登基,庄太后被尊为太皇太后,人们便都改了称呼,叫老佛爷。康主子指的当今皇帝玄烨的生母康妃;端敬皇后,就是当年宠冠后官的董鄂贵妃。 !6 太皇太后似在专心观鱼,没有搭腔,好半天,才轻声一叹,说:“他们三个,活着的时候,恩恩怨怨、爱爱恨恨,闹得天翻地覆;如今到了 那边.又在一处,总该心平气和。 ’。”“是二”苏昧喇姑低声答道,'' ‘人家都说,过了生死间的那座桥,爱憎心、贪欲心就都没有了。” 太皇太后感慨地点点头、直起身缓缓问道:“皇帝和月格格还在书房吗?叫看妈领出来榴榴,散散心。” 生母去世,玄烨异常悲拗,哭得死去活来。尽管康妃生前难得跟儿子亲热,也不能亲自抚养,但母子天性骨肉情深,二十七天大丧过来,玄烨瘦得下巴都尖了。玄烨的悲哀就是冰月的悲哀,小姑娘陪着哥哥哭、陪着哥哥不吃饭、陪着哥哥守灵,也弄得痴痴呆呆,小脸儿上仿佛只剩一双大眼睛了。两个孩尹就像得过一场大病,现在都很虚弱。 苏麻喇姑看着老太后的脸色,小心地说:“月格格昨儿晚上叫头晕,犯咳嗽,今儿早起没情神,皇上守着她,哪儿也不肯去., .… ,, 太皇太后摇摇头,又是一声长叹:'' ”唉,这两个小冤家.累死人!”说着,她慢慢沿着雕栏南行。临溪亭南馥立着卜多株被称为帝王树的银杏,都是两人合抱不来的参天占木,茂密的枝权集结如篷,其间透出点点新绿,那些刚刚萌生的新芽,在暗棕色的古树背景_t 格外鲜明耀眼。老太后静静望着初春的叶苞,若有所思. 苏麻喇姑熟练地搀着女主人,义小卢嘟嚷开了:'' ’这两年,辅政办的哭庙、奏销、通海一! ,多起大案,闹得沸沸扬扬,近日又来了个明史案… … ”她从侧边瞧瞧老太后,老太后面无表情,只轻轻地、几乎不能觉察地叹了口气,并没有答话的意思。! 了 “听说,昨儿个安王爷为这事儿跟辅臣们闹了一场,还动手打了苏大臣… … 辅臣们都气坏了!'' “甭说了!”太皇太后皱了皱依然细黑的双眉,“我没心肠管它。只咱们这个小皇帝我都顾不过来,还理那些烦死人的事二要按我本心,早死过两回了!不为这两个幼年登基的小祖宗1 ,谁耐烦硬着头皮活到今天,· · … ” 忽然,一阵高亢、悠长的“刚刚”鹤映,打断了老太后含泪的独白,仰望高天,一列洁白的仙鹤飞掠而过,它们首尾相接,队形齐整,连翅膀的扇动都那么一致,雪白的羽毛闪着光,飞远之后,更像横在天际的一串珍珠。 天上鹤阵方过,地下也响起“刚刚”鹤鸣。那是南花园喂养的丹顶鹤在回应它们自由自在的亲戚们的呼唤。它们受了激励,鸣叫着,展开巨大的双翼,优美地回旋着,半飞半舞,随着一首听不见的乐曲,仿佛轻柔的云雾,极力想要飞上高空,飞向远方… … “老佛爷,看这两只!”苏麻喇姑伸手指点。 一大一小两只鹤从银杏树下直舞到临溪亭畔,与水中鹤影相映,丹顶自羽黑尾,比图画还要醒目,大鹤有半人多高,或是最老寿的一只,伸展双翅宽达四五尺,昂着长颈,向天高鸣,竭力弹跳,试图起飞。它的瘦长腿在地面点了又点,缓缓兜着圈子,终于失望地慢慢收回翅膀,单腿独立,静静与水中倒影相对了。那只小鹤非常活泼,连蹦带跳。拼命扇动翅膀,想要摸仿长辈舞一舞、飞一坛,一个踉跄,几乎摔跤,它惊慌地收拢双翅,“咯咯”地叫着,赶忙依偎到大鹤身旁。 1 顺治即帝位时六岁,康熙即帝位时七岁,均由孝庄皇太后抚育教养。!8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低声自语:“老鹤飞不动了,小鹤还不能飞! 苏麻喇姑默然。沉静中,三两鹤鸣更显清越,又不免带着些凄凉。 慈宁宫总管太监察告四位辅臣求见,太皇太后才从绵长的沉思中警觉过来,皱皱眉头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盼咐:“引到这儿来吧! '' 临溪亭南设了宝座,四辅臣跪渴太皇太后。老太后素来敬重辅臣,照例赐给坐垫。首辅索尼方坐下.又起身跪倒,以他特有的谦恭察奏道: “臣等受先皇遗诏辅佐政务,耿耿忠心惟天可表,三载辛劳自问无过.不知因何触怒亲贵,呵责斥骂又施拳脚。求太皇太后明鉴,不然,臣等无颜立朝。” 索尼生就一副忠厚的相貌和诚实的眼睛,但并不使人产生忠厚无用之类的联想。由于出身满洲学识最渊博的家族,他带有一般满宫不具备的儒雅气度。近年老太渐至,须发尽灰,倒给他增添了几分威严,颇得朝野人士好感。 太皇太后淡淡一笑:“索尼忠直,朝野尽知,辅臣摄政三载,不但无过,而且有功。少有不服者,在所难免,不必放在心上。”苏克萨哈跪到索尼一侧,详细察告昨天辅臣值房内发生的事。太皇太后神态从容,眼睛里却不免透露出怠倦和厌烦口苏克萨哈票罢,她已双目微阖,仿佛睡着了。 “求太皇太后示下。”索尼小心地提醒一句。 老太后睁开眼,了无表情,只想尽早结束这不愉快的谈话:“好了,二位起吧。辅臣奉先帝遗诏辅佐幼主.原不许诸王亲贵掣肘。辅臣尽管经意综理政务,安王等人于政,自有皇家家法!9 裁夺… … ,, 一语未了,北边此声杂乱.还带着“壹毫”跑步声,冲来黑压压的一群人,把园中悠闲散步的仙鹤惊得“嘎嘎”乱叫,扑着翅膀逃躲。跑在最前面的,竟是身穿金黄小龙袍、头戴红绒结便帽的小皇帝玄烨! 人们惊讶不巳,刚站起身的索尼和苏克萨哈又同着遏必隆、鳌拜双膝跪倒.嘴里念着:“奴才给皇上请安!'' 叮是小皇帝就像没有看见四位大臣.他满头是汗,惊慌失措地直冲到祖母跟前.只管尖声叫着: “老祖宗:月妹妹不好了!'' 太皇太后一惊:'' ‘什么?'' 玄烨急得脸通红.一把拽住祖母的袖子,硬拉她起身,上气不接一下气的只是嚷: “老祖宗快去,你快去救救她呀!… … ” 太皇太后顿时心慌意乱,竟站不起来,只提高嗓音问:“看妈呢了奶妈呢?今儿谁在冰月屋里当值?'' 一个跑得气喘吁吁的保姆连忙跪倒:“享老佛爷,昨儿半夜那工夫月格格就浑身滚烫,传了太深来瞧,吃了一剂药,天亮那会子原本好些了,没承想这会子又烧上来户· · … ”玄烨几乎哭出来,大声抢白:“你罗嗦个什么劲儿!讨厌!· · 一老祖宗,快走!快走!”他用力扯着太皇太后,小小的身体都斜向地面了。老太后随着孙子移步的当儿,不由仰脸望了望:大哪,你降给皇室的灾祸还没到头吗丫… … 走下临溪亭石桥,太皇太后略定定神,发现辅耳还毕恭毕敬地跪在那边,便拽拽玄烨的手:“看你,还不快叫起!'' 亥烨魂不守舍地回头草草看了一眼,远远喊了两声:'' ’起去20 起去!”重又抓牢祖毋的手:'' ‘走! 快走哇:, , 慈宁宫寝殿侧,冰月住的三间屋子,里里外外挤满了人,连门前石阶上也站满了宫女太监,却静悄悄的连一声咳嗽、一门大气也听不到二小皇上那带着哭腔的呼喊便清晰地自达户肩;“月妹妹,你快醒醒儿,老祖宗来了!你倒睁睁眼啊! 冰月烧得满脸赤红.嘴角起泡,小脑袋聋拉向枕头一侧,无知无觉的样子更叫人心疼口 “冰月,好孩子,你醒醒吧!… … ”老祖母温柔慈爱地抚弄着小孙女乌黑的柔发。 浓密的眼睫毛一动不动,就像贴在这张通红小脸卜的两瓣黑色月牙儿。难道这双美丽的大眼睛再也不睁开?难道这清亮亮的眸子再也不能活灵灵地闪动?围在床边的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上,还有各宫主位们,都被笼罩在一团悲雾之中,有人在轻轻吸泣。 冰月的细长眉毛成年人似的痛苦地整了又暨,睫毛扭动着扭动着,唇边竟牵出一丝天真的温存的笑,慢慢睁开了眼。奇怪的是,目光秋水般澄清宁静,完全不像七八岁孩子的神情,眸子黑宝石般晶莹,凝视着太皇太后,静静地、带点悲哀地说:“老祖宗… … 冰月不在这儿呆厂· · 一” 像刻去心头肉,太皇太后一阵痛心,声音便咽f : “好孩子.你说哪儿话… … ,, 冰月目光略转,看到玄烨,殷红的小嘴伤心地撇了撇:“三哥哥· · 一小红马荷包没绣好,我得走了· · 一你别生气啊!'' 玄烨捏着冰月滚烫的小手,眼泪“哗”地落f 来。21 “冰月,不耍瞎说,惹老祖宗难受… … ”岳乐站在床头轻声责备。他是应急召刚刚赶到宫里来的,心里有如兽爪在抓搔,难道召他进宫竟是为他心爱的小女儿送终? “阿玛,冰月不瞎说,”黑亮亮的目光落在岳乐脸上:“皇额娘叫冰月了,还有皇阿玛,笑眯眯的,招手,好多好多花儿呀· · 一红的、黄的、粉的、真好看… … ”冰月往枕上一仰.眼睛又阖上了,卷卷额发撒满鬓角,盖住眼睛,呼吸愈加粗重急促了。太医赶忙跪工来诊脉。 太皇太后问:“怎么样?'' 回老佛爷,格格这是邪热人肺,脉象凶险,唯退得高热方有救… … ” 玄烨忙道:“你快开药方、快给她退热呀!'' 太医叩头道:“口万岁爷,格格金玉之质,用药须格外谨慎,学生不敢冒昧从事,须得· · ,… ” “放屁!'' ,玄烨大怒,瞪着眼珠子,戳手指定太医跺脚大骂:“你是干什么吃的,…… ,白拿朝廷傣禄吗了饭桶!立马给我开方子!要是治不好月妹妹,我要你们这帮饭桶太医的脑袋! '' 完全是乳声童音的小儿斥骂,却吓得太医’‘砰砰”叩头、浑身哆嗦,汗水顺着面颊往下淌。玄烨抓起几_! 屯的纸笔远远往太医头上一扔,吼着: , .写! 给我立刻写!'' 太皇太后用责备的目光向玄烨示意,玄烨全没看见,骂过太医、回身就奔冰月榻前。 冰月手脚忽然一哆嗦,嘴里含含糊糊嘟浓:“热呀!, ,· … 火烧身上来了:· 一”说着就抽搐起来。赤红的面色转青,脖颈紧张地挺着.,半睁半闭的眼睛看着翻白了。众人一片惊慌,哭22 的、喊的、叫的、揉搓的,一个个失了主意。几个看妈冲上去掐人中捏手脚,乱作一团。 玄烨突然从乱哄哄的人堆里蹿出去,一边跑一边脱龙袍。太皇太后一眼瞧见,忙命看妈跟着。不一会儿就听看妈在门外大呼小叫: “哎呀万岁爷,您这是十什么?不能脱呀!'' “万岁爷冻着可怎么得了!'' 老太后不放心,正要出去瞧瞧,玄烨一路嚷着跑回来:“闪开:都闪开!'' 众人吃了一惊,只见皇上只穿件贴身的月白绸衬褂,冻得腮帮泛青、嘴唇哆嗦,自管飞跑到冰月床边,一把掀开锦被,双手用力抱起烧得浑身滚烫的月妹妹,紧紧贴在自己凉冰冰的身上,还特意把冰冷的脸蛋贴紧那热得如着了火似的小脸,一一他是从春寒中取了凉,回来为月妹妹退高热! 众人明白过来,望着两个小人儿,全都愣住了口被高热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小冰月,骤然遇冷,神奇地停止痉挛,可怕的抽搐缓解了。玄烨感到妹妹像角弓一样紧绷绷的身体渐渐放松、渐渐柔软,非常高兴。冰月的高热吸尽‘了他身上的凉意,他开始觉得热了,便吃力地把冰月放回床上,转身又往外跑。看妈一把拽住: “万岁爷,不能啦!保重龙体要紧!· · 一” “你少管!”玄烨甩脱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待他一身冰凉地跑回来再抱冰月时,惊异地看到,除了太皇太后、皇太后和太妃以外,所有的人都跪下,冰月床前五颇六色,密密麻麻一片。 “皇上天恩厚德,奴才纵然肝脑涂地也难报答… … ”安亲工23 频频叩头,语调呜咽。 “皇上是天下之主万民之父,千万保重… … ”苏麻喇姑也在不住请求. “求皇上着袍:'' “求万岁爷添衣! '' 四面都是忠咸的面孔、深受感动的求告。玄烨对这场面很觉意外,疑惑地看看祖母。老太后温厚地笑了 ,说,…… .皇帝虽然年幼,却具佛心,笃于亲情友于弟妹,是仁爱之君,谁不感泣?只是,退热去病,还有太医和看妈们经管.皇帝可以放心了。” 果然,几名看妈已经端来了凉水和冰块,退热效果显见比自己这一时冒出来的笨法子强.玄烨也就顺从地放开冰月,任听她们摆布昏昏沉沉的小格格。 太皇太后嘱咐几句,心事重重地出了中堂。皇太后、皇上和安亲王陪着出来。老太后轻声说:“皇帝和皇太后去吧。”玄烨仰脸看看祖母和伯父,赶紧拉了太后又回冰月屋里去了。仿佛感到什么,进门前他又偷偷回头看了着。 沉默片刻,太皇太后直截了当地问:“你于。 一了苏克萨哈?'' 岳乐就地跪倒:“奴才一时按捺不住… … 辅臣屡兴大狱,压制汉人士子,奴才深恐逼出大事,于朝廷不利.不过训诫几句,他却出言不逊,有意冒犯· · 一” 太皇太后伫立不动,没有表情的脸仿佛佛皇甲呆板的神像。静了好一阵,说出的话也带着无法形容的冷气:“朝廷的事辅臣该管。汉人原本气傲.惯得太厉害,一也不成!'' 岳乐心头“咯瞪”一跳,鼓足勇气提醒道:“老佛爷,得人心者得天下啊!'' 24 太皇太后脸颊掠过隐隐抽搐,声音更轻。 '' ,仿佛在问自己:“得汉人心还是得满人.合?以目下情势而言,孰轻孰重?'' 岳乐随日接答:“满汉一体,国家才能太平昌盛… … ”“满汉一体,谈何容易:”太阜太后摇头,叹息一声,“为政必须刚柔相济。先皇帝过柔,理应以刚补正。” 岳乐吃了一惊:这么说来,近年兴的几桩大狱,是太皇太后默许的了?他心里阵阵发寒。 太皇太后复又显出倦怠和苍老,眼角聋拉下来,声调也欠了底气,但说出的话仍很逼人:“岳乐,辅臣奉先帝遗诏摄政,诸王亲贵不得干预。” 岳乐怔了怔,不由抬头看了这位婶母一眼。这位婶母用更微弱低悄的嗓音,说出一句更令人心悸的话: “难道忘了多尔衮1 ? 岳乐葡伏着再不敢出声,背上凉爬咫地沁出一层冷汗。他静候下文,因半晌无动静而抬头看时,她已经走了。太皇太后回到寝宫,倚着炕上的靠枕喝茶,视而不见地盯着八仙桌上一盘金黄色的佛手出神。后来她放下茶盏盼咐:“叫小福子。” 玄烨的乳母领班孙氏,在宫里的名字叫小福,立即应召而来,跪在老太后脚前,恭听着平稳慈和的问话: “小福子,这些月子皇帝晚间睡得可香?'' “回老佛爷,睡得香,吃饭不香。圣母皇太后天行,皇上心里太苦。”孙氏回话意思明白、态度得体。 t 顺治初,皇帝年幼. 1多尔衮以叔工摄政。顺治帝亲政后,定多尔衮谋逆罪,夺溢削爵.并彻底清除其党, 25 太皇太后点点头,又问:'' ”近日没有给他沐浴吗?'' “回老佛爷,大丧之后,刚浴过身。” …… .哦。你看他… … 长成了吗?'' “回老佛爷,还同小时差不多,没大变。” “嗯… … 你去吧。” 天色完全黑下来,太皇太后还坐在那里,也没叫七灯口她心里还在翻腾。辅臣和安工的官司、政务国事此刻都已撇开,她只想着那个叫人无法捉摸的小皇帝。方才他楼抱冰月看来是孩子气,并非情窦初开,教人略略松了口气。但这孩子好像比他父亲更古怪。他身上仿佛附着好几个人:这一个聪明好学,那一个顽劣异常;一忽儿诚笃仁爱,一忽儿又骄横十足蛮不讲理· · 一这位嗣天子.日后能够受天命负大任吗? 为同一原因心神不安的,还有一位,安亲王岳乐。老太后的话再明白不过,他已决意辞政。决心一下,许多烦恼顿时消失,大有从泥潭拔脚而出的轻松之感。但心头总是牵牵挂挂放不下。因为今天见到的皇上,和他心目中的神童三阿哥全然不是一个人,怪僻得叫人害怕!想想他跺脚骂人时暴矣的眼神、搂抱冰月时不顾一切的呆气,岳乐很担心;将来他能是一位有道仁君吗? 五天以后,岳乐再次应召人宫。 走近冰月住所,一片盈盈笑语,和着杨柳春风阵阵飘来耳边,他悬着的心放下了。 果然,裹得严严实实的冰月已靠坐在堂屋南炕毡垫上了,小脸苍白,两颊消瘦,眼睛显得越发大越发黑,看上去弱不禁风,精神倒还好。‘玄烨挨着冰月坐在炕桌边给她剥瓜子。太皇太后、26 皇太后和几位常来的福晋,都按各自身份,坐在太师椅、扶手椅、瓷墩、方凳上,说笑得正有劲,岳乐到来也没打断她们的兴致。见了家常礼,看了女儿的气色病情,岳乐也坐在一旁听她们闲谈。 那位能说会道的老福晋在继续刚才的话题:一件被宗人府经历司错判的盗案。听着听着,玄烨发议论了: “这主事的真笨!哪儿用得着费这么大周折!'' 太皇太后瞅他一眼:“小小年纪,别说大话”。 玄烨不服:“老祖宗等着瞧,日后我要是断案子,决不这么糊涂!但凡用心思多想想多瞧瞧,那明察秋毫也不难!'' 太皇太后笑笑:“叫你说的 ”… 好吧,我来考考你。”“考我?”玄烨兴奋得蹦起来,跑到祖母跟前摇晃她的胳膊,“老祖宗,快出题呀!'' 老祖母略想了想:“岳乐,你先把皇帝领出去。”伯侄两人一出堂屋,那沉重的镂花红门就轻轻地闭上了,里面只透出几声轻笑,一句话也听不清。玄烨笑着对岳乐扮了个鬼脸。 门开了,人人脸上带笑,用好奇或诡秘的目光望着玄烨。他坦然受之,自信地扬着脑袋:“老祖宗,快讲吧,什么案子?'' 太皇太后指指茶几上的几个鸡蛋壳:“给冰月煮的两个茶叶蛋,叫这屋里的’了 头偷吃了。你来断一断,谁偷吃的?· · 一冰月,不许给哥哥递信儿! '' 屋里· 卜几个丫头,玄烨不厌其烦地一个个问过去:“鸡蛋是你吃的吗?”谁想这些丫头们一个个全点头,或含笑或羞怯或害怕,都承认自已是偷吃鸡蛋的小贼。 问过一遍,玄烨立在屋当间不响了。老太后笑起来:到底27 还是个孩子,略出点花样就发悟。众人也笑了:趾高气扬的小皇上还是叫太皇太后给考住了。 玄烨眼睛一亮,闪出两朵活泼泼的光彩,盼咐受审者:“听着!你们每人端一盏水,挨个儿到我这。! 来,瞧我给你们断案 · · 一看妈,拿个瓷盆搁我眼跟前!'' 丫头看妈们忙起来,主子们看得更有兴趣了。头一名宫女跪到小皇匕跟前,他得意洋洋地说:“漱日!吐到盆里!'' 大人们“哗”地笑开了,笑声中洋溢着赞叹:好个聪明孩子!今年还不到十周岁呢! 太皇太后身边的小宫女云妞儿漱口水一吐,玄烨就指定了她:“是你{瞧这些鸡蛋黄!'' “小贼”审出来了,福晋们向太皇太后、皇太后跪贺,‘二次词说了一大篓。两宫也十分高兴,吩咐晚膳给玄烨加几品克食,以示奖励。连小冰月一也笑眯眯地说:“三哥哥,小红马香荷包我明天就给你绣好!'' 众人又说笑一会儿,冰月看看倦上来,倚着玄烨,一副小女孩儿娇弱不胜的样儿,不住打哈欠。太皇太后说:“咱们走吧,冰月该歇歇了。岳乐,你再坐坐。” “老祖宗,我也再坐坐。”玄烨接口说。 “好吧。只别烦你月妹妹,让她多睡会子。你也早些回书房,别误了念书。” “书都带来了,跟月妹妹一块儿念。” “好,好。”老太后笑着说着,扶了云妞儿起身,皇太后和福晋们簇拥着一起走了,屋里顿时清静了许多。 , .阿玛,”冰月竭力张大困倦的眼睛,“你也跟三哥哥一样,坐炕边来说话给我听啊… … ” 28 岳乐顺从地坐到炕沿上,自然远出一尺多,他不敢与皇i - - …… 比肩。冰月背倚着缎靠枕,小手无力地搭在织福字明黄锦绣扶手上,好一位雍容高贵的小公主!半睁半闭的眼睛看一眼哥哥又着一眼阿玛,听他们说不到五句话,就甜甜地睡着了。伯父和侄儿于是说起别的、怕吵醒冰月,小声细气,如说悄俏话: …… .王伯,你真抽了苏克萨哈俩嘴巴?”玄烨一脸兴奋。“皇上也知道了?”岳乐惊汾地看看玄烨。 “用哪只手抽的?这只吧了”玄烨一把捉住伯父的右手扩“嘿,多么大,多么有劲!准把他那臭脸抽肿了!'' 毫不掩饰的痛快.令岳乐心头一动:“皇上不熹欢他丫”玄烨就势蹭到伯父身边,凑上去咬耳朵:'' ‘我最恨他啦!笑面孤狸,一肚子的坏水:… … 他不让我淘气,我偏淘!他越想管我,我越不让他管!'' “皇上你· · ,… 为什么呢?他是奉遗诏辅佐皇上你的呀少”“谁希罕!我父皇龙兴中土,混一六合,功业同于开创,是明君英主,他竟领头不给谧‘高’字!他处处露脸出头,贬低我父皇、违逆我父皇生前的治国之道。 别当我是小孩儿不懂事。我是嗣犬子,是我父皇的儿子!'' 听着这不似九岁孩子的话由清脆的九岁孩子的嗓音侃侃吐出,岳乐心中一热,眼睛湿润了。无论是出于小男孩儿对父亲的崇拜爱慕,还是出于未亲政的幼年皇帝的自尊,他这番话终究廓清了岳乐胸臆间的那团迷雾:他依然是那个小神童三阿哥{岳乐一阵轻松,不由伸出臂膀,把小侄儿紧紧搂了一下,但立刻意识到白己失礼,连忙放开,小声叮嘱: …… .这些话,可别再跟人讲了,传出去· · 一” 艺9 “我知道,”玄烨严肃得像个成年人,“老祖宗跟前都没敢这么说。只跟她说,我们俩从不互相瞒着。”他指指睡着的冰月。刹那间,一个念头从岳乐心上闪过:只要冰月在宫里,他岳乐的荣宠就不会衰败 对此,他是喜还是悲?是深感侥幸还是颇觉惆怅?… … 他辨不清其中滋味,只感慨地把目光再次投向自己的小女儿。 冰月雪白的小脸安详又美丽,像一尊小仙女的玉雕。岳乐心底有什么在轻轻蠕动,因为他在这张秀丽的小脸儿上,隐约看到了另一张面容。许多日子以来,那双同样美丽的眼睛己被纷繁的朝政推挤到极远的角落去了,此时,它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令他唇边泛出柔和的微笑。 第三章 数亩方塘,清澈见底,水面波平如镜,倒映着仲春时节迷迷蒙蒙的天空云影,也倒映着环塘一带盛开的桃花,一团团一簇簇,如云似霞,把绿水染得通红。 桃花深处,飞起一缕悠扬的笛声,随着缓缓春风,贴着静静水面,忽而轻柔忽而燎亮,向四处飘散口 一个华丽动听的煞尾,笛音陡然收住。重重花树中,回声似地扬起无拘无束的开怀大笑。安亲王岳乐不戴帽不着靴,一领蓝衫.左手高擎金杯,右手拉着江南老名土吕之悦,五分醉意,十分洒脱: “对桃花,听笛曲,饮醛泉,笑翁,你我可算是桃花源中一双神仙罗!哈哈哈哈!· 一我这亭匾还算贴切吧?'' 吕之悦抬头一望,小小的茅顶六角亭檐上悬着一块黄杨木3o 匾,镌厂”‘武陵春色”四个大字,不点金不着色,潇洒的笔势、辞意与茅亭、桃花很是协调,不觉捻须赞道: “好!妙:寻得桃源好避秦一,桃红又是一年春… … ”“避秦?”岳乐略一回味.仰天大笑,顺乒把金杯朝身后一扔,大叫:“吟得好,解得透,个中滋味妙不可言,知我者笑翁也!'' 岳乐真有些醉了。花下红毡、毡上盛筵美酒、侍酒的秀曼小臀、筵前歌舞的妙龄女郎,忽远忽近,编织成一幅难以分辨的彩缎,花簇锦团芳香袭人.激得他越加兴奋,王爷的威重眼看保持不住了,伸手一点: “过来丁你!'' 被点的穿月白色锦袍的侍女,苗条功人,方才歌舞间打了几个出色的莽式.已领下王爷的赏赐。此刻王爷这不寻常的召唤,使她脸色顿变.又不得不强笑着近前跪倒。 “站起来,背冲我! ”岳乐命令着。 “奴才不敢。”侍女惶恐地叩头口 气决:”岳乐喝了一声。 侍女犹犹豫豫地背身而立,竭力抑止双肩的抖动。岳乐绰起一枝檀管大提笔,饱蘸浓墨,一手叉腰一手挥毫.笔走龙蛇,口中高吟,那几句流传千古的滴仙文章,便醉墨琳漓地落在侍女光亮平滑的月白锦袍后身上: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 ” 此时此地此景此情,确已被醉仙太白的《 春夜宴桃李园序》 说尽。吕之悦与岳乐交往多年,还不曾见他如此狂放、如此失态。他猜到是辞政告归的结果,借题发挥,一泄怨债而已。3! 有心劝解几句,又觉得不必。 岳乐转向老友:“笑翁,也来划两笔?'' “不敢,江湖二十年,老尽少年心了。只是工爷你… … 退居林下,果真诗酒了此一生?'' 岳乐不答。 水面飘来净净的古筝曲。有人和着乐曲唱一首听不清词句的歌,如泣如诉,委碗中含着凄楚。岳乐的醉眼里透出悲哀,端酒杯,再提笔,在另一个侍女的。 一香色缎袍上飞笔纵横,写来写去,只是那两句诗,十个字: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 '' 春风和煦,阳光温馨,吕之悦却感到背后掠过一阵寒意,、一时无言,遂坐花下自斟自饮。他怀着沉重的思虑,从进王庄之时起就在手找适当时机向安王一诉。然而,多年与满洲亲贵打交道,很懂得其中奥妙,他不能随便吐露求告的意思。因为求告意味着自贬,那将招致主人的轻视,这是他自尊心所不能忍受,更无助于此行的主要目的。 偶尔回顾,王爷业已盘腿落座,却不声不响地凝视远方,几分痴呆、几分温柔、几分沉醉,令昌之悦大为惊异。顺着岳乐的日光,透过花影越过水面,直到那座小小石桥~侧,仿佛有个蓝色的人影儿。桃花又低垂掩映,吕之悦又老眼昏花,连那人是男是女也没分清,便不解地说: “哦,王爷,你这是… … ” 微微一惊,回脸与老友目光一碰.亲王刹那间竟。 阻泥不安,活像偷看姑娘被人当场捉住的年轻小伙儿,脸迅速地红了二他32 赶忙躲闪开,装作观赏桃花,装作醉意沉沉,故作旷达地一挥手.大笑道: “醉也!醉也!归去来兮{ 这当然是工爷借以掩饰窘态的遁同,吕之悦便一也哈哈一笑,拱手告退了 行不数步,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岳乐站在一树最红的、蜂围蝶绕的桃花前微笑,那双很亮的、总闪着威严的眼睛,此刻仿佛蒙上一层含蜜涂糖的雾岳。这笑容这神色.与他两鬓的星星华发、与他浓眉大颗隆鼻方颐的英武气概太不相称了二吕之悦摇头叹息自管走开。 岳乐望着吕之悦离去的背影,也在摇头微笑,他不会不知道,半蘸之际忆起往事.多么令人陶醉! 阿丑进府很久,他都不曾注意她。若不是那个神秘的月夜,若不是景山道场上她的古怪行为,他永远一也不会发现她姿色中那种特殊的美。原来,她瘦弱纤小的身躯里竟蕴藏着这样的勇气! 多少年来、他勤于国事,无暇顾家。皇上病故、新皇即位后,他经常与柄政的辅臣鳃龋,因而在议政王大臣会议中陷于孤立,这才经常借故告假,躲回永平的王庄优哉游哉,于是,阿丑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眼前.也越来越紧地抓住了他的心。她是那样忧郁、幽静,纯洁天真如稚子,全不懂得保护自己。 强有力的男人的爱,常常从怜悯同情开始:岳乐才份决就不能自已了。这有何难?像对待府中偶尔令他动心的女奴一样.他命管家太太召阿丑侍酒侍寝,他要施恩。为了掩人耳目,另找了三个丫头陪同二 承恩侍宴,是女奴们极其难得的上升机遇,无不妆饰一新,殷勤进酒,献媚送笑。偏是她,独倚中堂大柱,侧身面壁,泣33 不成声。 岳乐惊异地注视着这个不知好歹的人儿,好半天才‘开口问道:“是阿召么?· · 一你是哪里人?'' 没有回答。 · 多大岁数了?'' 仍是低头饮泣。 “原先有丈夫?'' 她骤然放声.边哭边嚷:“我原是良家女子,如今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说?求王爷开恩,杀了我吧,我是不愿再活下去了!· · 一”说着,突然一低头,猛地撞向朱红大柱。“砰”的一声,撞折了高高的两把头,她又要再撞,管家太太冲上去把她抱住了。她又是哭号,又是挣扎,惊得另三个女奴大气也不敢出。阿丑这样抗上胡闹,触怒王爷,还有命吗?王爷却静静瞧着,不动声色,吩咐管家太太:“领阿丑回去,好好防护安慰,不要悲损了身子。说罢一扬手,把女奴们一起挥走了。 没人能够领会岳乐的缭乱情怀:阿丑触桂求死之际,他眼中看到的是她与灯烛红光相映射的煌惺额光,粉腮淌着晶莹泪珠,不像是晓花含露么?哭腔喊声,不正如春天树丛中娇莺沥咖么?她跳踊挣扎,镬髻尽散,长长的秀发一拖到地,漆黑光亮,宛如一道黑色瀑布,谁不生爱怜之心啊!… … 次日,阿丑病倒了n 王爷命管家太太传医诊脉,药品、糖品、果品源源不断地送进阿丑的小屋。阿丑却又恢复了她的沉默,对所送去的东西瞧都不瞧一眼。 阿五的倔强引起岳乐的疑虑:真是她不慕荣利1 淡泊天真,还是为求取更大的荣利而故意作态? 34 岳乐一向自视甚高,不肯自坏声名自寻烦恼地强力占有她,可是提高阿丑的位分又很难。她既非贵族格格,又不是八旗女子,甚至不是平民,只是个奴脾,一个犯罪入官的蛮子奴脾!收为通房大丫头已是到顶的抬举;作侍妾则必招物议;如若再高土去,岳乐将受参动指斥,一也逃不脱宗人府的责罚。他怎一肯忍受那些讥笑嘲讽!剩下只有一条路:放弃。他止步了。年初,慈和皇太后病逝。哀诏到来,王庄举丧,! 上下下的人都换了孝服。岳乐亲自到马房查看回京奔丧的车驾,出侧院门,骤然遇上阿及。目光一撞,她赶忙低头让路,垂手侍立一旁.编衣练裙,映出她秀眉鸦翅般黑、双眼寒潭般清,肤色如玉,神情娴静,两条素白的绸带从脑后直拖到地,飘飘钡瓤,竟给她添了几分仙气,愈加神韵动人了。岳乐只觉心底某处似被长针深深地刺了一下,奇特的痛苦混合着快意刹那间穿透了全身,此刻的阿丑便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中口 回京,重新步人繁华富贵、花娇柳媚.还要承受无尽的烦恼:当年他为政的主张和主办的事,如今都成了笑柄,被讥为“隔年炸糕一”。不久就出了他动手打苏克萨哈的故事,他辞政了,回家赋闲了。 对政事心灰意徽,他眼前阿丑的影子就愈加清晰、愈加动人。白居易宠樊素、苏东坡纳朝云。不是千古佳话么?他怎么就不能择所爱以充后阵?参劫也罢、罚捧也罢,不就一桩小小的风流罪过,有什么不得了。 还能坏到哪里去了 他下了决心,昨天赶口王庄,立召管家太太讲明,不理睬管家太太蹬得铜铃般的惊慌的眼睛,把送给阿及的礼品不厌其烦地一一指示清楚:满装贵妇衣袍一箱、汉妆统罗衫裙一箱、人参十斤、东珠百颗、首饰一筐、宫扇两柄、荷包手帕各四件、金35 锭银锭各一盘。 想必管家太太已把谕令和礼品送到,那个倔强的人儿总演被这一片真情打动了吧?不然,忧郁沉默的她怎会有心思到塘边桥头闲走?说不定,她是为犷隔水一望?… … 想到这里,岳乐摇摇晃晃站起身,推开来搀扶的内监,穿过桃林的红云,独自走向绿水一侧的白石桥。 石桥边绿水盈盈,倒映着蓝衣白裙的秀美身影,仿佛一尊伫立花下的石像:然而,急促的呼吸、颤抖的手指、鸟黑的眼圈和眸子里极不安定的光亮,透露出她内.自的极度紧张和焦虑二她,阿丑--一乔梦姑,胸臆间倒海翻江、千头万绪。活着,竟然这么难! 那是年初正月十五元’宵节,安王府家宴格外热闹。王府戏班演新戏,奴蟀们都被恩准在廊下隔帘观瞧。戏做得好.王爷很高兴,梦姑听得他对那拉福晋说: “到底明师高徒。不请云官教习,这班子决不成器!'' 福晋也笑了:“工爷多赏他就是。” 土爷说:“银子值什么!要他自己登台再演一出。”福晋道:'' ‘听说他已久不登台了。” 王爷不答,只挥手令管事去传戏。于是,一出摄人魂魄的《 窥妆》 上场了。那位金冠雏翎的小生,英俊调悦光彩照人,用委婉的词曲、潇洒的身段和亮如星光的眼神,把既多情又好色的吕布描绘得栩栩如生,炽热的欲念和缠绵的情怀扭结在一起,倾倒了所有的看客! 梦姑大惊失色!双手紧紧抠着廊柱,一声声心跳又急又猛,仿佛要蹦出胸膛:这哪里是什么吕布、什么云官,这分明是与36 她自幼青梅竹马、后又遭她背弃的未婚夫婿同春哥啊!“吕布”到王爷、福晋席前领赏,吸引了多少爱慕的眼光:可“吕布”目不斜视.谢了 赏就匆匆退回后台。隔着低垂的竹帘,他从梦姑身边擦过。梦姑双手冰凉,浑身哆嗦,一口气。 - …… 不来.晕眩得抱住廊柱,瘫倒了。 偏偏福晋指定阿丑把赏给戏班教习的几品克食送去,她照例默默躬身领命,心里头悲喜交集,乱麻一团口 记得是悄没声地放下了托盘,略略蹲身,低低地说了一句:“王爷福晋赏。” 背身站在窗前出神的他,竟如听惊雷,浑身一震,猛地转过身,霎时间面孔煞白,嘴唇都失了血色,只有那双瞪得大大的黑眼睛,像燃烧的火,像闪着寒光的剑,逼得她不敢抬头,逼得她浑身发寒热般颤抖! 他大步走近.一把推开挡在两人之间的托盘和菜肴,久久凝视着她,终于喃喃地说,有如梦吃:'' ‘梦姑,是你吗?真的是你?… … 快应一声啊!'' 她哪里还出得了声!咬紧牙关,怯生生地点了头n 他如大梦方醒,露出欣慰的笑,又百感丛集,摇摇头:“梦姑梦姑,我寻得你好苦哇 一句话,凝聚着多少感慨、多少情意?她的眼泪“刷”地涌出,泪泪不尽,终于失声叫迫:“同春哥! 他约她当晚花园藤萝架下相会,她摇头。 他眉毛一拧,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这当儿,戏班班主一脚踏进来、她慌忙收起托盘逃开,出门时听得班主打趣他:“这么多丫头你全看不1 一倒相中了阿刃_?人家可是福晋屋里的,小心你的脑袋! 37 后来的二一}一天,她受尽熬煎:盼相见又伯相见口府里规矩大,盼而不得见;怕相见,送赏的差使去。 又落在她头! 口二月初八圣寿节,土爷福晋进宫拜寿,! 司府上下每人得一份福寿饼。福晋召阿丑,指着一盘h 好细点说: “给云教习送过去,就说是我特意加倍赏他的!'' 她忐忑着走进戏班小院教习的屋子。他正在给徒弟说戏,乍一见她,不但脸色变了,连眉眼都移了位置。她又羞又怕,放下托盘转身要走,嘴里支支音合什么也没说清。他撒下徒弟大步赶来,先是一躬到地,口称“谢王爷福晋赏.劳动姐姐辛苦”,跟着为她开门,殷勤致谢殷勤相送,不停嘴不停步,一卜台阶出戏班,一直送到绿竹掩映的鹅卵石小径上。 “同春哥,请回吧· · 一”她红着脸垂着眼,低声慑喘道。“你让我回哪儿去?”他声音嘶哑,狠狠地问,眼里一团炙人的怒火:'' ‘你难道就不明白,我进这王府,干这劳什么子戏活儿.全都是为了找到你、为了娶你吗”'' 她脚下一个趣超,差点儿摔倒:“同春哥,你… … 疯厂?'' “我不疯!”他怒冲冲地扳住一棵粗壮的老竹,面孔涨得血红:'' ’是你没有情义!'' “喀吧”一声,竹子断在他手中。“我… … ”她可怜巴巴的,如在呻吟,嘴腾颤抖,满眼是泪。“你?”他古怪地盯着她看,面孔忽地阴暗下来:“有了别人,早忘了 当年的情分,可是?'' 如同心窝! :挨了一刀,她身子摇晃着,扶住身边那株青桐,绝望地挣扎着说:“同春哥,我宁可你杀了我! 他的脸上又燃起热情的火:“那,你就嫁给我!王爷早就要赐婚.可是找不到你,我谁也不要!,· 一只等你一句话,咱们回家耕读度日,我再不上戏台,你再不为奴婶!'' 38 “我… … 唉,同春哥,你怎么不明白,我不配。我对不起你,我不配呀!… … ”她紧紧搂住青桐树.哭得全身剧烈地战抖,带得树叶儿“沙沙”乱响。囚为不敢出声,她痛苦得抽心结胆.眼看要透不过气了。 …… ‘梦姑了”他差点儿叫起来,怒气全消,眼睛湿润了,满腔爱怜化作极其真挚的低语,''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 你的事我全知道口你嫁人、你得罪人官为奴,都是受人逼迫、遭人祸害。你吃了那么多的苫,怎么能怪你了你看!”他从襟怀里贴肉处掏出一个用银链挂在颈项的白油纸包,递给她。一打开,她就认出来,是八年前她送给他的定情信物、那只绣着鸳鸯莲花的香荷包! 八年的颠i 市流离,八年的苫难折磨,她的心已一片荒凉麻木。今日,久一的干枯大地忽逢! 主霖.她怎能不泪如泉涌,贴向腮边的香荷包顷刻间被泪水湿遍。 他轻轻拉过她的手,把一对翡翠玉镯顺着她的指尖、手掌、手腕,慢慢持上胳膊口风吹竹叶“簌簌”响.伴着他温存的絮语:'' .府里人多眼杂,不便多叙。明天我就去即请王爷,你静等着好消息吧! 那一夜她不曾合眼.多少辛酸、多少感念:虽然也有惴惴不安的期待,仁她总难相信好运道能这么轻易地落在她头1 -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被管事派遣到远离京师的永平府王庄上来了,从此隔断了他的音信。她没有等到好消息,却等来了无尽的牵挂、愁闷和焦虑。 不久,发生了那夜侍酒侍寝的事情。她震惊之余,原想一死了之。子爷竟未发怒,依然善待,并不重提旧事,也尤逼迫的意思,倒叫她心中生出几分感激。怪不得同春哥说安王爷与39 众不同! 昨天,土爷守制期满.从京师又回王庄来了。她随众出庄跪迎,心门猛然“口古咚”一跳,因为在工爷众多的随从中,她看到了同春!莫非王爷恩准了他俩的婚姻?不然,飞升爷为f! 一么特意看看她,点头微笑呢? 今天一大早.管家的满洲太太指挥许多人,抬着搬着扛着捧着,大箱小柜把她的卜人小屋全填满f 二许多是她有生以来不曾见过的物品。她满心感激,没料到王爷肯给她这卑贱的奴脾备如此丰厚的妆奋。她想,是王爷和福晋格外喜爱同春的缘故。 满洲妈妈朝她一跪安,把她吓一跳,连忙拦住。这老管家婆笑嘻嘻地说:“可都是王爷亲赐,情意够重啊!'' 她连忙跪倒,几乎落泪:“阿丑要叩谢王爷,叩谢福晋。”“真格的,该给福晋多叩几个头!”满洲妈妈伸手拢厂拢梦姑的头发,对她出神地凝视片刻,叹息摇头,说:'' ‘王爷向来轻女色,不知撞上什么前世姻缘,府里千百埠女.偏偏看上你这阿丑!· · 一王爷早就盼咐下来,要善待你,不可视同奴辈,你真好造化!看这意思,不只是收房哩,莫非要立你作侧福晋? 她只觉耳边“嗡”地一响,天旋地转,完全吓惜了。满洲妈妈又说了什么了什么时候离开的丫自己又怎么走出小屋的?她都模摸糊糊。终于定卜神、静卜亡来,发现自己己站在白石桥边,桥卜清浅的水塘印着她的倒影,一张脸纸一样惨白· · 一千头万绪、千思万虑,交织在一点:怎么办了 梦姑只有一条路:找同春哥:如不能摆脱眼前的罗网,就一同逃:逃不掉就一同死! 40 想透了、豁出去了.也就安心镇定了。她顺手折了一枝桃花,扯下片片花瓣,逗引得小鱼儿倏来倏往地接食。还得细细盘算.怎么打听同春的住处.找什么借日搪塞满洲妈妈· · 一一股热腾腾的酒气喷向梦姑后颈,送来一句醉意沉沉的低语;'' ‘阿几观负,知鱼水乐乎?'' 梦刃。 - 101 头,吃了一惊。这是王爷,又完全不像王爷。平日的威重严峻,像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他一包斜着醉眼,笑得轻柑! ,胡须里咧开的鲜红嘴唇间.两排牙齿闪着自厉厉的光,发颤的大一手伸出来,去探梦姑的下巴颊。梦姑闪身一躲.吓得浑身哆嗦。 '' .躲?”土爷眯着眼赶上一步,谋住了梦姑的手,“躲得过今夜了· · 一今宵剩把银扛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哈哈哈哈! 梦姑如同浸进冰水.凉透了心,顿时冷静了,毅然甩脱工爷的手,后退了好几步,叫道:'' ‘王爷!'' 岳乐一愣、抬眼望着梦姑,一点一点收起了笑容。梦姑庄重地跪倒:“回察王爷,阿丑微贱之人,无福领受如许恩宠丁” 岳乐倏然醒悟,暗暗为自己不顾身份的失态羞愧,忽地一转身,背对阿丑静立片刻之后,胸挺起来厂,头昂_} :去了,双手背到身后了,又恢复了平日的威严,斩钉截铁地说:“今夜圆房侍寝,明日定位分。听管家太太调度,去吧!'' 说罢,他自己竞头也不回地先走了。 梦姑心慌意乱,两腿发软,好半天站不起来。事情逼到了头顶,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厂{她是围猎圈里的小鹿,不死枪下死刀下,已经走投无路口找同春。怕也来不及一户· 一4 飞 庄门外忽然一片喧闹,王庄上下顿时乱了营。奴埠下人被管事紧催。 漫赶,一起拥出庄门,列队迎接主母。谁也没料到,那拉福晋突然来到她不屑一顾的工庄口 梦姑在奴埠队列中瞥到主母保养得滋润娇嫩、容光焕发的面孔,长长地出了日气,并恍然感到这张面孔变得受看可亲了,或者她是来劝阻工爷收房的?至少今夜的难关躲过去了。只要福晋肯闹,叫土爷就此死心,梦姑一定去给福晋叩一白个响头!天一擦黑,那拉福晋就召来了阿丑,冷冷地扫一量一番之后,冷冷地说:“真瞧你不出,成天价不声不响,狐媚子道行倒不浅,迷了我的小冰月,义迷住了土爷!· ~… 工爷要拿你收房了,恭喜呀:要能生个儿子什么的、就跟我比肩啦!… … 以后叮怎么称呼你呢!! - ) ?丑姑娘?丑丫头?哈哈哈哈!'' 笑声很难听,脸色很难看.梦姑只是低头跪着,咬紧了牙关。 那拉氏笑了好一阵,喝口参汤,像发笑一样突然整起眉头扳起脸:“你别昏了头 瞧瞧你那身份你那老根儿:还狗屁颠颠儿的爬高枝呢,你那命,撑死了就是这么个名分儿!明儿收房。去吧。” 梦姑拿定主意,一字不说、一点表情没有,静静退下去了。二更以后,万籁俱寂,带好随身物品的梦姑,躲过巡夜的院丁,避开守门的恶犬,直奔同春和戏班位于花园墙边的住处。他的窗户还亮着,莫非也在终夜筹思? 屋里怎地透出女人的低语丫梦姑心一沉,手指尖登时冰冷!卿收房后的使女,通常在原名后加“姑娘”二字作为称呼.长辈可称之为x 丫头。 42 她不相信,不甘心,索性贴耳在窗纸上细听:一听之下,她腿都软了,冷汗沁满额头,竟是她的主母,那拉福晋:主母的声音,她熟得不能再熟;但那哀告的狂热的语气,她从来不曾听到过,真给吓住了。 , …… .· · … 难道怪我?是你扮吕布撩拨人,害我不管不顾、胆大包天。 你倒冷如冰霜!'' “福晋请回。小人己讲明,早有聘妻.实实不能从命:'' “我又不想拆散你们夫妻! 到你完婚日.我助你一大笔妆仓,给你的娘子打一顶金凤冠!… … 只须你如吕布慕貂蝉一般,给我片时温存,让我得点活气,别闷死· · 一” “王爷福晋夫荣妻贵,小人纵然九死也不敢诀读· · !… ”“胡说!他们男人讨小老婆玩优伶,我怎么就不能?我嫁过来,是黄花闺女,他可年近四十儿女成群了!我童女配不上童男,死也不能甘心!早听说你至今还是童身… … ” “福晋请自重:我妻受尽磨难,九死一生,我若负她,禽兽不如i 请不要逼我做出损你福晋声名的事情!'' “你,你敢怎样?'' “我可以喊叫。” “哈哈!正可以冒犯逼奸王妃,千刀万剐了你!'' “王爷明察秋毫。此处是小人住所,不是福晋的_} :房:'' '' “你卜· · … 你的心肠就这么硬?唉,天下哪一个男人都不会像你这么傻呀!'' “不!我们汉人都知道有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 … ”福晋声气弱了,像是得了重病,'' ‘告诉我,她,是谁?'' 沉默中,窗外的梦姑紧紧按住胸口,生怕擂鼓般的抨评心理3 跳惊扰一」”别人。羞怒之际.主母会「出什么事? …… .你说不出来?骗人:拿我当傻瓜i ”福晋喳瞬地低声发狠.字字句句都是从才缝里挤出来的。 “小人下敢班骗福晋了 她就在你府中,小人是为她才来当教习的。只求+-爷福晋开恩,放她为民… … ” “一个奴― 啤丫”福晋的声音骤然尖! 去,”谁勺是准了”“福晋请同.小人早晚要求告王爷福晋… … ” “你、你、你!”福晋气得说不成句.喘了半天,终于低沉而嘶哑地挤出一串满洲话:“天爷,他竟敢这般轻贱我!我竟不如一个贱蟀!哼!猛虎怎能喝狗舔过的水!… … 告诉你,休想娶她!王爷也帮不了你!除非答应我,不然就要你的小命!'' “福晋!”同春的声音愤怒得发抖。 福晋冷笑一声:“到头来看看谁求谁!'' 梦姑闪身躲开,眼看福晋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暗夜中二窗户还亮着,屋里却没有一点声息。梦姑多想冲进去搂着他痛哭一场!,· ,… 不,不能了。“要你的小命尸她这样说,就会这样做。 梦姑静静地流着泪,抨「手腕边那~双翡翠镯,郑重包好,轻轻塞进门槛,随后头一也不回地悄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