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 第一章 “柳--摇--金--”他注视着孩子,慢慢吐出这三个字。 “柳摇金?这曲牌用得少,常演的只《一捧雪》【《一捧雪》:清初李玉所作传奇剧本。】里有一支,这孩子也还没唱得很熟。” “哈哈,错了错了!我是用这个曲牌比方您的这个孩子。柳师傅,我可是有名的识人巨眼。别怪我奉承您,您这三个孩子虽说个个好,不愧叫做玉笋班,可真正前途无量的是这个最小的!是您的亲儿子吧?好福气好福气!” “不敢当。” “你们父子姓柳,这孩子将来定是一棵摇钱树,摇一摇,就是满地金满地银,不正合了柳摇金的意思?您就等着当老太爷,享清福吧!” “哈哈哈哈!”对话的两个男人同声笑起来。笑声虽亮,也盖不过四周嘈杂的喧闹,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此时正值道光某年之秋,在京师前门外一所临街的茶楼之上。 这茶楼的位置极好,紧靠着正阳门,坐落在南北通衢大道的路东,早年间是处银楼,九城知名的大买卖,很风光了几年的,后来改成绸布店,也还说得过去。乾隆爷大行【大行:皇帝逝世,尊称为大行。】、和中堂【和中堂:即乾隆年间权臣和。中堂本宰相的别称,和官拜大学士,地位等同于宰相。】抄家那工夫,绸布店不知怎么的也跟着倒闭了,这门脸儿就盘给一家卖鞋的手艺人。卖鞋不景气,改作茶馆,请知地理晓风水的能人给起了个好名号,叫东兴楼。果然兴旺了几年,主人家添桌椅添茶炉添伙计,还打算着开饭馆。可饭馆总也没开成,茶楼却慢慢地又衰败了,生意一年不如一年。 都说茶楼的少主人接手主事以来,重整旧业,振奋精神,楼檐下新悬的那块“东兴茶楼”匾额,就是证明:蓝底金字,铁画银钩的字一个个都有茶盘大,外面还围了一圈蝙蝠纹的花边,很是耀眼。只是与茶楼破旧的门窗楼梯桌椅放在一起看,不那么谐调。就像茶楼所在的正阳门大街上人来车往都打下面通过的五牌楼,近日官府着匠人油漆粉画一新,漂亮是真漂亮,就是跟整个儿一条街上的古旧破败不搭调,怎么看着都别扭。 一向冷清的茶楼,今天骤然客满,乱哄哄的热闹气氛,更让谈生意的那两个男人无所顾忌,敞开了说话。 他们坐在一张正对着楼梯的茶桌边。被称为柳师傅的坐在上首,年纪在四十岁上下,中等身材,白净面皮,动作柔和,目光却很灵活,脸上总挂着习惯的淡漠微笑;另一位坐在下首,三十五六岁光景,比起柳师傅略显黑瘦,惯常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儿,总眯着眼,一旦兴奋起来,就像刚才盯住小男孩叫他柳摇金那一瞬间,那眼神儿就会变得锥子一样锐利了。 柳师傅是位有名的昆曲教习,另一个则是戏团头封四。 戏团头专组戏班,把各种角色团在一起,在江南,他有一个更形象的名称--戏蚂蚁,是说他们像蚂蚁搬东西一样,把戏班需要的角色搬到一块堆儿。这位戏团头前几天就托人带话,要拜访柳师傅和他号称“玉笋班”的三弟子,柳师傅却不愿生人登门,故而约在茶馆见面。 被戏团头赞不绝口的三弟子,像三只很乖的小白兔,挨排打横坐在茶桌边,静悄悄的,很懂规矩,低头以口就杯,慢慢喝茶。他们是十三岁的天福、十岁的天禄和七岁的天寿。戏团头说得不错,三个孩子都眉清目秀,皎如玉树临风,又穿着梨园子弟们爱穿的色彩艳丽、镶着宽边儿的高领巴图鲁坎肩,在人群中很是出众。最小的天寿尤其肤色莹洁、长眉凤目,有一种内行人所说的百年难遇的骨子里透出来的妩媚,这可是天生的旦角材料、名伶之本,不怪戏团头以“柳摇金”为名大加赞美。 许是对大人的称赞早已惯熟,三个孩子没有太多反应,小天寿更是表情平淡,置若罔闻,一派大家风范。只有坐不住的天禄扭来扭去地悄悄对天寿挤眼儿扮鬼脸儿,天寿不睬,倒是那边大师兄天福赶紧拿眼睛对师弟示意:快别闹了,听大人说话! 确实,大人们说到紧要关节处了。 “柳师傅,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凭您的技艺,凭您这玉笋班三弟子,到哪个码头,都能不愁吃喝不愁花;可要说闹个生意兴隆财源滚滚,那就得看准点子踩啦。柳师傅您要是瞧得起我,听我一句,我保您出名得利,名利双收!” “您的意思--是要我们出京吧?”柳师傅笑笑,接触这一类人太多了,一听话音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到哪儿?天津?济南?还是江南?” “再远点儿,去趟广州好不好?” “广州?” “那可是个大销金窟!跟夷人做生意的大码头,每天那金银财宝淌得流水儿也似的,不赚白不赚哪!” “这我早知道。可实在太远……” “说远也不算太远,水路走顶多两个月,人家管吃管住管来回盘缠,您执教,三个孩子上台唱,一个月一百两!……不少吧?在京师,十两也难挣啊!” 一个月一百两!二两银子就能买一石好白米呀!三个孩子惊异地互相望望,又都拿眼睛去看师傅。 师傅却不置可否。 “要不,一百一?一百二?一百五?……人家可是真心实意下这一请的呀!” 柳师傅骤然沉了脸:“您不会不知道吧,我家不是私寓【私寓:高等妓院的别称,也叫书寓。】,不开像姑【像姑:男妓的别称,状其相貌举止与女子相像,也称相公。】堂子!我柳知秋门下弟子一不陪酒二不留宿,卖艺不卖身是铁定的规矩,雷打不改!” “知道知道!”戏团头忙不迭地回答,“人家正是慕您老人家高义,说这样的师傅才有真玩意儿,才不惜出这大价钱的呀!您看看,您柳师傅在梨园行里数一数二的清名传得有多远!” 柳师傅说了声“不敢当”,心里虽不无得意,还是抱歉地笑着说:“太谢谢那边儿也太谢谢您了!出价这么高,不容我不动心。可实在是路途遥远,人地生疏,三个孩子年纪小,我家累又重,全家都去,花销太大,赚不出多少钱;家眷不去,我一个人又当师傅又当爹娘怕 是应付不来……这事就作罢。承您看得起我,对不住了!” 三个孩子都显得很失望,但没他们说话的份儿。 “柳师傅您太客气了,”戏团头并不死心,依然笑眯眯的,“咱们还是先别说死了……” “小爷,小爷,行行好吧!……”有人在三个孩子耳边轻声咕哝。他们回头一看,都吃了一惊,天寿吓得跳下凳子往父亲身后躲--茶桌旁站着一个极干瘦、极枯黄的幽灵似的人,曲颈勾腰像只大虾,乱糟糟的头发胡子纠结成团,不知多少日子没洗没修了,穿一件肮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旧长衫,浑身散发的气味既难闻又古怪,大约是躲在别人背后刚从楼梯蹭上来的,不用问就是个人见人厌的鸦片鬼,他手里却提着一个颇为精致的鸟笼。 “滚开!”戏团头回身喝道,“我们没钱打发鸦片鬼!” “大爷大爷,我不白要钱,”那鸦片鬼可怜巴巴地说,“您买了我的鸟儿吧!” 天禄赶紧探头一看,叫道:“八哥儿!” 柳知秋哼一声,说:“谁知道是不是偷的!” “哎呀,天地良心!”鸦片鬼捶着薄薄的胸脯,一连声地说,“我卖房子卖地卖老婆,也没舍得卖它呀!如今实在是过不下去啦!……” 戏团头看了柳知秋一眼,问道:“你这八哥儿会说话?” “会,会!说得可好着哪!”鸦片鬼把笼子递给天福,三个孩子便围上去逗它说话。但那只黑色的鸟儿呆呆地站在架子上动也不动,一点儿精神没有。 天寿噘着花瓣似的小嘴,伸着莲藕芽似的小手指,对着八哥儿啾啾了好一阵,失望地小声说:“它不肯说话……” 鸦片鬼赶紧解释:“得给它喷口烟,它立马就说,好听极了!……有烟吗?”他骤然兴奋起来,眼睛放光,眉毛嘴唇都紧张得直哆嗦,“快拿支烟枪,给口烟!它立马就说!快!快!快给口烟哪!……”最后的声调已经变成哀告了。 “有这种事?好,咱们就试试瞧!”戏团头说着,叫来茶楼跑堂的伙计一说,伙计也好奇,立刻就把账房先生一管烧着烟泡的烟枪拿了来。 鸦片鬼哆嗦着双手接过烟枪,像快饿死的人接过救命的大烧饼一样,胡乱塞进嘴里就是一阵猛抽,后来放慢了速度,深吸缓吐的时候,才抽空儿对着笼中的八哥儿喷了一口烟。 呆立不动的黑色鸟儿,竟然左顾右盼地活动了,抖抖翅膀,羽毛,淡黄的尖喙一张一张的,发出颇清晰的声音: “给爷请安,再来两口!” “给爷请安,再来两口!” 茶楼伙计喝了声彩,忙着去照顾生意。孩子们惊异地张大了嘴,看着这只古怪的八哥。鸦片鬼自管从已经熄灭的烟枪里使劲吸吮那最后的余味,顾不上其他。戏团头不由得鄙夷地笑道: “连八哥也成鸦片鬼了,真邪乎!” 柳知秋摇头叹息,朝幼小的儿子看看,似在征询。 天寿微微蹙着眉尖,小声嘀咕道:“鸦片鬼八哥,怎么敢要啊!……” 鸦片鬼虽然落魄却不傻,一眼就看出天寿的分量,赶紧央告说:“好我的小爷,您就帮帮我吧,再弄不来几口,我就活不成了!……”说着,讨好地伸手在孩子柔嫩光滑的小脸上轻轻一摸。 天寿惊得朝后一跳,满脸通红,指着那鸦片鬼,“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天福扬眉站起,白白净净的小圆脸上一团正气,他眉平目正、鼻直口阔,大师兄的身份使他少年老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他上前挡住小师弟,就要与那鸦片鬼理论。那边天禄早忍不住,这个像水银珠一样淘气好动的孩子,在一身新坎肩和师傅在座的双重拘束下,抓耳挠腮地浑身不自在半天了,哪肯放过这个好机会,登时像离弦的箭,照着鸦片鬼一头撞了过去。 十岁的孩子原本没有多大气力,瘦弱单薄的鸦片鬼竟也经受不住,“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坐在那儿惊慌地眨着眼睛。 天福戳手斥责道:“你这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调戏我们小师弟!” “调戏?”鸦片鬼虽然没力气就爬起来,却因吸了那几口烟来了精神儿,知道卖鸟生意做不成了,索性怪笑着说,“笑话!当我认不得你们这帮兔子【兔子:俗语中对男妓的讥骂之词。】!唱戏的小像姑!千人操万人摸,我就摸摸儿又怎么啦?……想当初,老子玩儿过的像姑能坐两大桌!……” “放屁!”柳知秋断喝一声,红头涨脸猛然起立,撸袖揎拳,天福、天禄也跟着围过来。 “算,算!别跟这下三滥一般见识!”戏团头赶忙拦住。刚才孩子们跟鸦片鬼叫板的时候,两个大人碍于名家身份不屑置理,后见柳知秋真的动怒,久在江湖行走的戏团头又生怕扩大事端。他已经看出,遇上的是个鸦片鬼兼泼皮,能不招惹还是不招惹为好,便转脸对鸦片鬼喝道:“你少在这儿给我满嘴喷粪!拿着钱快滚!”说着掏了一把铜板扔到鸦片鬼身边。 “这几个钱就想打发老子?”鸦片鬼此刻精神头儿十足,泼皮嘴脸也就十足,“你们看了我的宝贝八哥儿就不给钱啦?那小子撞我这一头、摔我这一跤,就不赔啦?我摔伤了!我腰扭了!拿二十两银子来!给不给?啊?不给?……哎哟我的腿呀,摔折啦!”他索性躺倒在地,左右打滚儿,又蹬又踹,闹腾得楼板咚咚响,加上刺耳的大喊大叫,“哎哟!疼死我啦!可把人打坏啦!……” 这一喊叫,把茶楼的喧闹压了过去,茶客们都掉头朝这儿看,许多人干脆围到跟前瞧热闹,茶楼伙计也赶了来劝解。孩子们全吓呆了,柳知秋和戏团头你看我,我看你,满脸无奈。 “嘭!”一声山响,临窗一张席有人拍了桌子,把满茶楼的人都吓了一跳,一齐注目,竟是满茶楼衣着最华丽、容颜白皙光洁如贵妇的一位十分惹眼的中年文士,此刻正铁青着脸,大声叱骂,声若洪钟,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叫人立刻就联想到公堂审案的大老爷的威严-- “反了反了!京师地面,天子脚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岂容这等魑魅魍魉横行搅扰!老板呢?老板呢?还不着人给我轰出去!” 他的同伴也是一位文士,并不似常人那样遇到事情不论好歹只是劝说“算了算了”,也不随着一起呵斥,他仍旧端着茶杯,黑眉微蹙,默默地注视着还在地上打滚但已不敢叫喊的鸦片鬼。 茶楼伙计赶紧跑到二文士桌边,哈腰点头,小声说了点什么。那大嗓门又响起来:“讹诈!讹诈!一个小钱儿也不许给!立马轰出去!要不然叫巡捕来!拿我的片子把他送到九门提督【九门提督:步军统领之别称,全名提督九门巡捕五营步军统领,掌管京师正阳、崇文、宣武、安定、德胜、东直、西直、朝阳、阜成九门内外的守卫巡警,多以朝廷亲信的满族大臣兼任。】衙门!” 不等茶楼伙计动手,那鸦片鬼慌忙拾起地上的铜板,提起鸟笼,一道烟儿似的下楼溜走了。茶客中腾起一片笑声。 拍桌子的那位看来气血旺盛,还在愤愤不平地大声说着:“成何世界,成何世界嘛!简直是道德沦丧!如若听任鸦片流毒四方,民风民心岂可问!” 他的同伴从袖中扯出方绢擦了擦乌黑的唇髭,轻声叹息道:“岂止是民风民心,国家事又安可问?……” 柳知秋和戏团头向隔着两张桌子的文士拱手示意,正要过去致谢,拍桌子的那位理都不理,仍然大声说道:“走江湖的,也该自爱,何必自取其辱!” 这分明是又一种斥责和拒绝,两人都不想自讨没趣,互相看了一眼,只好慢慢坐下。回头再看三个孩子,更是哭笑不得:闯祸的天禄眉飞色舞地向师兄夸耀着自己刚才的“铁头”招式,得意扬扬,一双月牙小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天福沉稳地静听,一脸安详又宽容的微笑;小小的天寿独个儿忙个不了--只有桌子高的他,踮着脚把刚能够着的茶盏端到凳子上,一次又一次地把茶水倒在他的手帕上,蹙着小眉头,含着两眼泪,一遍又一遍地使劲擦拭被鸦片鬼摸过的左脸蛋儿,直擦得半边脸连脖子全红得像煮熟的大虾。那份认真,那份执拗,把为父为师的柳知秋和初次见面的戏团头都看呆了…… 这当口,街上锣鼓金号人欢马叫的巨大声响大海潮一般涌了过来,茶楼上所有谈笑喧闹都被淹没,茶客们也一股脑儿被卷到窗口门边看热闹。 京师的人们都已知道,今天有午门献俘的国家大典。朝廷大军远征万里,平定了新疆的张格尔【张格尔:新疆大和卓木波罗尼多之孙,大和卓于乾隆年间因叛乱被诛。张格尔在嘉庆末年开始骚扰边界,势力日益发展。至道光六年,在英国侵略势力支持下发动大规模武装叛乱,攻陷喀什噶尔、叶尔羌、英吉沙、和阗。清政府迅速发兵入疆平叛,仅用五个月便收复了四城,并于道光七年底将张格尔擒获。】叛乱,凯旋回京,将进宫向皇上报捷,并献上叛首张格尔一帮头目。 老辈人说,这事也像外省官员进京一样,要打永定门进城,经过先农坛、天坛、前门大街、箭楼、大前门、大清门,走千步廊,从天安门进大内,再经端门,直至午门也就是五凤楼下。这十来里路,辉煌坛顶、宏伟门楼、巍然宫墙,像一座又一座大山迎头压下,每向前一步,气象便森严一分;每朝前多看一刻,朝廷的威仪就浓厚许多。每每走到前门,那外省官员多半已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在至高至尊的天子脚下不敢抬头了。外省官员尚且如此,遑论这帮没见过世面、无君无父的叛臣贼子!必得叫他见识见识朝廷的威严,从此心怀畏惧,不敢作乱! 人们早早地就从各处聚集到这一路等着看热闹了,这正是今天茶馆生意特别兴旺的原因,连那重新油漆粉画的五牌楼,只怕也是为今儿这大典。 “来了!来了!”街上一片喧嚷。 不多时,前门大街就被色彩缤纷的献俘队伍填得满坑满谷,就像即将溢出河床的初春的洪水。数十骑衣饰鲜亮的开路顶马过去了,跟着是吹着螺号、鸣着金鼓、奏着凯歌的浩大乐队,后面,被五颜六色的锦旗簇拥着的大纛之下,头戴高高的尖顶盔帽、身披灿烂甲胄、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们,由护卫们前呼后拥着走来,好不威风!两旁的观众腾起一片欢呼,赞美这些平叛的主帅和英雄。人们指认着,大声地猜测着: “快瞧!那就是扬威将军【扬威将军:时文华殿大学士兼军机大臣长龄,被授为扬威将军。】!” “不对!是钦差大臣杨遇春【杨遇春:字时斋,四川重庆人,道光五年出任陕甘总督,张格尔武装叛乱初起时,曾被任命为钦差大臣,率部驰赴新疆办理军务。】!” “快看那边!那位老将军是谁?看看,胡子眉毛都花白了!” 为众人所瞩目的老将军,正好朝茶馆这边转过脸来,灿烂的阳光洒在他又红又黑的脸膛上,微风掀动他灰白的长胡须,衬映着金盔金甲,非常鲜明夺目。柳师傅忍不住高声喝彩:“好!好相貌!好一位老将军,前程无量!” 刚才拍桌子的那位斜眼看看柳知秋,似嫌他张狂,又淡淡地对同伴说:“果然是杨芳〖〗杨芳:字诚村,贵州松桃人,嘉庆年间镇压川楚陕白莲教起义,升至总兵、提督等官。嘉庆十八年,参与镇压林清、李文成起义。平定张格尔之战中再立大功,与长龄、杨遇春等四十位武将文臣得到绘图紫光阁的最高荣誉。】,他也凯旋了。” 同伴点头道:“这次他立了大功。年过花甲,不容易啊!” 这声音虽然不高,却发自丹田,厚重又洪亮,使柳知秋不能不多看他几眼。只听他接着说道:“川楚陕白莲教【川楚陕白莲教:乾隆末年白莲教在川楚两省边界地区兴起。嘉庆元年,湖北枝江、襄阳首先发难,四川达州、巴州等地纷起响应。次年两省义军会师川东,编为八大支,设掌柜、元帅、先锋、总兵、千总等职,推王聪儿为总领袖,分路出击,节节胜利。嘉庆五年初,在苍溪大败清军主力,杀清军副将以下二十四名,控制了川西大部地区,威胁成都。后因起义军缺乏统一指挥和部署,被清军陆续击败。先后参加义军民众达数十万,坚持斗争九年,遍及四川、湖北、陕西、甘肃、河南五省地区,沉重打击和削弱了清王朝的统治。】匪十年之乱,国家元气大伤;此番平定张格尔,中兴有望了!” 他的同伴回望他一眼,说:“也难。听说此次耗资极巨,也是捉襟见肘……唉,盛世难再呀!” 黑胡子的那位一笑,说:“静庵【静庵:清朝大臣琦善字,博尔济吉特氏,满洲正黄旗人。】素称胆大,竟说出这等丧气话来!……” 这时,楼下许多人一齐回头注视楼上,原来,凯旋队伍中的一员将军,大喊大叫着跟楼上一位茶客打招呼,称的什么“九哥”,喊着晚上到八叔家再见。 “张格尔!张格尔!”一片狂呼突然腾空而起,人群像一排大浪扑向街心。是囚车过来了,有十好几辆,打头的一辆上,囚犯脑后插着“逆首张格尔”的标子。人们于是拥上去尽情指斥笑骂,若不是守车军士拦着,片刻间那逆首就会被撕成碎片。 拍桌子的那位又发宏论:“京师不愧首善之区,百姓忠义之心可嘉!”见同伴没有答碴儿,他又很解气地说道,“我大清国堂堂天朝,巍然如山,德被万方,天下共仰,几个不自量力的幺妖小丑安能撼之?--简直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鸡蛋碰石头嘛!” 几句话不伦不类,柳知秋听着想笑,可笑意刚从眼睛里露到唇边,那位已经觉察,狠狠瞪过来一眼。柳知秋赶紧垂下眼帘,敛回笑模样。 京师这个地方,贵胄高官太多,他们又爱身着老百姓的寻常衣裳到处乱逛,一个不小心,冒犯了他们中间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也得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宁可躲远着点儿。不等凯旋大军过完,柳知秋就回归原位了。 人家可还是不依不饶,街上的喧闹随着尘埃落定、茶客们纷纷归座的时候,拍桌子的那位竟冲着柳知秋走过来,一脸傲气,说道: “刚才是你喝彩,夸那位老将军好相貌,对不对?” 真的触上霉头了!柳知秋尽力赔着小心,低声下气地笑着说:“是,是。不敢,不敢。一时情不自禁,顺嘴儿就说了,没有歹意。” “谁说你有歹意了!”那人的眼睛又瞪起来,“问问你是不是会看相!” “不敢不敢,略知一二而已。不过在下所长是测字,客官有意一试吗?” “测字?”那人略一迟疑,见同伴走过来,似乎意在劝解,便不容他说话,一把拖住往座位上按,说,“少穆【少穆:清朝大臣林则徐,字元抚,又字少穆,晚号村老人,福建人。】,你来,写个字让他测测你的休咎【休咎:凶吉。】。” 少穆显然并不情愿,但被按着坐下了,也就很随和地笑笑,说:“难得静庵如此热心,测上一测也好,卜金可得您出!” 静庵也笑了,连说“自然自然”,紧张气氛就此缓和下来。 少穆很随意地说:“凡事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烦劳先生就此‘因’字测一测在下的前程。”他用右手食指蘸着茶托子里的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因”字,然后平心静气地望着柳知秋。 此人四十岁上下,身材不高,和悦的表情与文质彬彬的气度都掩不住那一团令人敬畏的威严。他前额异常宽阔,因新了发更加突出且熠熠有光;眉毛乌黑,胡须乌黑,一双灵动有神的瞳仁更如墨玉般漆黑,从漆黑的深处直透出一片逼人的明亮。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柳知秋有如骤遇寒冰烈火,心头竟蹿过一阵震悚。这面容这神采真叫人难以忘怀,因为和周围人的差别太大而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中。 柳知秋定定神,转眼去审视那个大大的因字。要说看相测字,倒也不算吹牛,如果不是唱戏的话,他柳知秋凭这点本事便足以口。只听他用测字先生常用的平稳又和缓的语调慢慢说:“因字有国字之形,其中的大字可拆为‘一’、‘人’二字,是为国中一人之象。君必为国家栋梁之材,前程远大,将为举国万民所敬仰。” 四周围上来看热闹的茶客,听了这番说词都去注目那位少穆先生。少穆先生倒也不窘,略略耸耸眉头,笑道:“真的吗?承蒙过奖,但愿应了先生的金口。” “我来我来!”有人踊跃上前,推开旁人站到了柳知秋面前,“我也就这个因字,烦先生测测我的前程。” 不换字,显然是要为难测字先生。此人长脸隆准,胡须刚硬,举止闲雅却神情肃然,金刚怒目,威严外露,仿佛见过……柳知秋猛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就是刚才凯旋大军走过茶楼下,被那队伍中的将军高声叫着九哥的茶客。柳知秋老练地点点头,恭敬地请对方坐下,说:“他测因字是无心,君测因字属有心。因字加心字为一‘恩’字,想来君家一世皇恩浩荡,受荣华享福贵,命好运也强,是大贵人哪!……” 测字的人愣住了,狐疑地看着柳知秋。少穆先生也疑惑地与静庵先生交换了一下眼色。那位静庵先生一副横不论的神情,把手中的折扇一合,“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大声道:“我倒不信了!来,我也测一测!还是这个因字,还是问前程,你说吧!” 此人的心高气盛、目中无人,几乎都写在一张保养得十分丰润的脸上,三十七八岁年纪,白白胖胖的,好像从小就养成了仰面挺胸的习惯姿态,明明是中等以下身材,倒像是比所有的人都高出一头。柳知秋沉思着,一时没有做声。 “你怎么不吭声?”静庵先生的问话像是在审贼。 柳知秋蹙起眉头,叹了口气,说:“我们算命测字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好话说出来客官高兴,不好听的话说将出来,客官不要着恼才好。” 静庵先生的脸色果然变得难看,但还硬支着架子说:“你只管照直讲,我不怪罪你就是。” 柳知秋于是又叹了一声,说:“你这把扇子正好加在因字的正中,成‘困’字之象,无论你经商还是走仕途,都将屡屡受困,升沉无常……” 对方张了张口,没有出声,第一次正眼看了看柳知秋。柳知秋接着又说:“所幸你这扇子比因字长,令困字上下出头,这样,虽然屡屡受困,却每次受困皆能出头,得以善终。” 这位静庵先生从靴筒里摸出一个二两小银锭放在茶桌上,竟默默无言地离开了。躲在师傅和戏团头背后的三个孩子,一直目不转睛、耳无旁听地注意着这场测字游戏。最后是这么个结果,让他们揪着的心放下来,忍不住就想要跳起来拍巴掌。却听得师傅一声咳嗽,脸色如铁,目光强制,把他们定在茶桌边,老老实实地不敢动弹了。他们随师傅和戏团头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那三个测因字的人点头拱手,互道寒温,似是相识,又不很亲密,之后各自散去。是怎么回事呢? 不少茶客围上来请柳知秋测字,不想柳知秋的闺女英兰跑来寻父亲,说是梨园会首来家拜访,要父亲赶紧回家。柳知秋就势推谢了茶客们,匆匆下楼。戏团头边走边说:“柳师傅,今儿我可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没想到您老人家还有这么一手,高明,高明!” 柳知秋苦笑着说:“还不知道会闯出什么乱子来呢!没见我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真比唱三天戏都累人!要不是……”下面的话他没说出来,因为他看见,那位少穆先生就背手站在茶楼门边,仿佛在等待。 等什么?或者等谁? 柳知秋有些心慌,硬着头皮领着孩子们出门。 那位少穆先生果然冲他点点头,他只好停步站住,竭力微笑着保持常态。但要经受住对方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的打量,实在使他有一种五脏六腑都暴露在外的感觉,很不自在。 “若不是真有学问,就是你绝顶聪明,”少穆先生仍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柳知秋,认真地说,“江湖中人难得有你这样的天资。不过,就是最高明的相士,也多明于鉴人而昧于观己。我有两句忠告赠你,不得罪吧?” “先生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言多必失,不可不谨慎。” “是。请问第二句?” “男子汉大丈夫,立身之本在刚毅。” 柳知秋忽然面红过耳,立刻躬身拜揖道:“谢大人指教。” 少穆先生笑了:“何以改称大人?” “大人气度见识谈吐决非寻常。在下可敢请教大人名讳?” “萍水相逢,后会无期,就不必了。”少穆先生安闲地说,目光正触着孩子们满含好奇、惊异和敬仰的乌溜溜的三双大眼睛,不由得一笑,伸手在最小的天寿那又黑又亮又柔软的辫发上轻轻抚摸一下,亲切地问: “为什么反复使茶水擦脸哪?” 天寿脸一红,露出可爱的豁牙,羞怯怯地小声说:“那个鸦片鬼……脏。” 少穆先生分明有几分感动,赞叹道:“好个孩子!……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懂得洁身自好,不容易啊……”他不等柳家师徒父子再说什么,径自转身朝停在街对面的马车走去。 连着好几天,这次茶馆里的经历成了柳家人说不完的话题。 天寿向父亲问明了“洁身自好”的含义,就请父亲把这四个字写成横幅贴在炕头。平日说话最少的他,一看到这横幅,就会说起那位少穆先生的手多么宽大多么温暖多么软和又多么不带一丝邪气。而不带邪气的抚摸,除了自家父母兄弟姐妹,就从来没有过。 待天寿得知这位少穆先生就是顶天立地的林则徐大人时,那已是多年之后了。 第二章 梨园总会会首亲自登门拜访,可不是一般戏子能够得到的面子。 梨园总会设在老郎庙,供的是梨园行的祖师爷;梨园总会会首等于是代祖师爷管着全京师吃开口饭【吃开口饭:当时对戏曲演员的俗称。】的人家。梨园总会还能跟官家搭上话,归朝廷里的升平署【升平署:乾隆初年设“南府”,作为承应宫廷奏乐演戏事务的机构。道光七年改“南府”为升平署,设管理事务大臣一人,以下有司员、笔帖式及催领等官承应差务,辖于内务府。】管。所以总会会首时不时地还能得朝廷赏给的功名顶戴呢。这回来的这位就是七品顶戴,亮闪闪的包金顶子、五颜六色的绣补子,看得孩子们眼花缭乱。 说起来,堂子里的像姑与科班中的戏子本是两途。但像姑为了多挣钱、挣大钱,没有不习戏登台入梨园行的,遂带得梨园行风气大变,如今也就格外看重色艺双全了。柳知秋家坚持“卖艺不卖身”的科班老理儿,他的弟子们也就都不双全,只能技艺惊人而已。这样一来,无论吃穿住用,还是名声排场风光,都比京师走红的那些红像姑差得老远老远--因为没有知心大老为之一掷千金地供养。柳家师徒看重清白名声,倒也安贫乐道,在梨园行孤芳自赏。有人夸他们出污泥而不染,同时就有人骂他们矫情假撇清。夸的骂的拉平,他们师徒在京师梨园行也就不高不低、不穷不富、不火不瘟、不上不下了。 这些年,柳知秋的几个大徒弟都已出师,自立门户闯江湖去了,身边只有被人们戏称为“玉笋班”的三个年幼弟子。大徒弟天福近日刚在园子里试上过一两场戏,天禄天寿只在梨园行内的喜庆堂会【堂会:戏曲界俗语。指在豪门巨宅中,或借大饭庄组织的演出,大都为喜庆而举办。演员承应堂会演出,所得戏份儿往往数倍于平日收入。】里略露露脸,都还没有正式登上红氍毹。那么梨园总会会首巴巴地来到柳家,为的什么? 原来朝廷近日平定张格尔,成就一大武功;又恰逢皇太后圣寿节【圣寿节:皇太后或太皇太后诞辰称圣寿节,皇帝诞辰称万寿节,皇后诞辰称千秋节。】,普天同贺,要办大庆。升平署点戏进宫,特于常例戏外,加上娃娃戏。柳家号称玉笋的三弟子早已名声在外,此次都列名被选册中,会首特地来道喜,并与柳知秋商报戏目,嘱他加紧排练,预做准备。 被朝廷的升平署选中! 将要进宫给万岁爷唱戏! 老天爷!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 由于身操贱业,柳知秋像所有江湖中人一样,对行外人十分谦恭而小心;但对同行,骨子里很傲,平日里也颇有几分名教习架子。打心里头论起来,对会首也是不屑一顾的。这回他一反常态,受宠若惊,不但再三向会首表示感激,备谢礼相馈送,还托会首转送一份给升平署管事,言语神情间竟也露出几分巴结。会首离去后,老婆骂他肉麻,说他自低身份。还处在亢奋中的柳知秋挨个儿拍着三弟子的肩背,说了这样一番话: “身份?咱们这种贱人哪有什么身份!……可这回,咱的机会来了,咱也能挣出个有模有样的身份了!就凭我这三支玉笋,凭着我柳知秋的本事,看我不把他们迷个神魂颠倒!我怎么就不能戴顶子穿补子?那梨园总会的会首,我怎么就不能当他一当?天寿他娘,你甭笑,等着瞧吧!” 他的勃勃雄心化作了行动,行动都落实到了三个孩子身上:起得更早,睡得更晚,唱得更勤,练得更苦。师傅师娘,还有二姐英兰、三姐珍兰、四姐珠兰都全力照顾这即将进宫亮相的三位主角。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孩子们,自然懂得利害,连师傅的亲生儿子、年仅七岁的天寿都不叫苦,师兄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十月初十圣寿节,官府衙门照例要悬灯结彩,加上今年特有的祝捷,喜庆的气氛格外浓烈。一大早儿,无数翎顶辉煌的亲贵和官员,乘轿骑马坐车,从京师的四面八方拥向大内的东华门和西华门,去参加朝廷的庆贺大典。大内的正门天安门前,又聚集着许多白发苍苍的耄耋士绅,他们将代京师和天下的百姓在金水桥畔向朝廷跪进贺表。而大内的后门神武门,此刻尤其繁忙,进进出出的人和车甚至比其它三个大门更多更杂乱。这儿是紫禁城,重要一禁就是禁止喧哗。身披铠甲、手执刀枪的神武门侍卫们,只那份威严凶猛就足以维持禁令。所以,若站在景山高处朝南俯视,宏伟高大的宫门下那些来往人众,颇像忙忙碌碌的无声的蚁群。 最东头的门口,有一群蚂蚁聚集不动--一律的瓜皮小帽蓝长袍,外罩一件色彩鲜艳的琵琶襟马甲--那正是今日奉召进宫唱戏的京师名伶们,等人都齐了以后,由升平署管事的领他们进门。 宫里和升平署都有专为伺候万岁爷的戏班子,技艺也算得超群。不过,生旦净末丑连同教师鼓师乐师,都是太监,大概看得多了就觉出少点什么,所以,年年万寿节、圣寿节、千秋节,还有元旦、中秋、冬至三大节,常要召请京师民间尖顶尖的名伶进宫唱戏。且不说皇家赏赐特厚,就是这份荣耀也了不得。进宫唱过戏的都被尊称为“供奉”,得了供奉的美名,就等于说此人是梨园行的巨擘,立时身价百倍。所以,就是那些凶巴巴的侍卫、冷冰冰的太监,对这些常常进宫的供奉也比对常人客气得多。 今儿这一群供奉和往常不大一样,搀和了不少十二三岁的小童伶。他们跟那些名伶一样打扮,也背着一个装着自家专用化装物品的蓝布小包袱。至于他们的戏箱,也跟供奉们享受同等待遇,已提前送进宫里大戏台的扮戏房了。 “菊如,你也来了。”有人招呼。 菊如是柳知秋的表字,他连忙回头看,原来是他的一位在梨园行很有地位的师叔,经常应召进宫的老供奉。也就是他,换了谁也不敢在这儿这么大声说话。柳知秋连忙赶到近前打千儿请安问好,然后赔着笑脸压低嗓子说: “好些日子没见了,前几天我们还念叨着要去给您老人家叩头呢。” 老师叔一扭脸,瞟了柳知秋一眼,略动动腰肢,习惯地带出红氍毹上唱小旦的袅娜,笑骂道:“小猴崽子,嘴倒甜,哄谁呢,早把老师叔撂脖子后头去了!快领过来,让我瞧瞧你家的柳摇金!” “哎哟,好我的师叔哎,都叫人传讹了,怎么连您老人家也知道啦?” “咱梨园行不传这个还传个啥?少嗦,快领来我看!” 柳知秋不敢违拗,赶紧把正倚着护城河岸墙小声聊天的三个孩子带了过来。老师叔一把就攥住了天寿的小手,说:“没错,这就是柳摇金!” 他上下打量,把小天寿翻过来掉过去,又捏脸蛋儿又摸手,不住地点头,嘴里还啧啧称赞着“难得难得,出类拔萃,前程无量”等等。 孩子窘得就要哭出来,柳知秋也显得不安,连忙把另两个弟子推到老师叔面前,说: “师叔您再看看这两个。” 老师叔又把天福天禄哥儿俩照样折腾一气,末了说:“百里挑一,也是好孩子!都叫什么名儿?有字吗?” 柳知秋回了三个弟子的艺名,并告诉老师叔:天福姓林,字秀松,习生角,是自己的义子;天禄姓潘,字喜桂,习丑角;天寿字韵兰,习旦角…… 话未落音,老师叔抢着说:“知道知道,韵兰这个表字,跟他的几个姐姐小名儿连着的,对不对?真没想到,你家这瓦窑【瓦窑:旧时社会重男轻女,家中生男叫”弄璋“,生女叫”弄瓦“,生女孩多的家庭被戏称为”瓦窑“。】,到底钻出个儿子来!真所谓不养则已,一养就养个金麒麟!嘻嘻……” 柳知秋顿时变了脸色,老师叔戳着了他的痛处:他成亲以后,老婆连续生养,无论养住没养住,全是女的,使他家被同行们谑称为“瓦窑”。得了幼子天寿后,他才算洗却了这份耻辱,“瓦窑”的绰号也很久没人叫了。今天老师叔倚老卖老地又提起来,叫他很不高兴,可碍着辈分,各有尊卑,他又不好发作。老师叔何等机灵,立刻换了话题: “好哇,菊如、秀松、喜桂、韵兰,你们师徒的字都好!不俗!不群!像是翰林学士的大手笔!……我说,菊如哇,把你的小天寿认给我当徒弟好不好?我保他日后红遍京师红遍天下!” 老师叔的福胜堂,是胭脂胡同里最有名的私寓,他的六七个徒弟,加上他的两个儿子都以像姑为业,很走红了几位,挂上了内务府的贵人,财大气粗,又给“脱靴子”【脱靴子:像姑第一次接客的隐语。】出师,又给买房子买车马仆役,还给娶妻成家,叫南城的各堂子十分眼红,小像姑们都巴不得入福胜堂拜师。 柳知秋志不在此,但又不好开罪长辈,便顾左右而言他,笑道:“师叔今儿赏我们听哪出戏?我可得好好开开眼!” 老师叔伸手点着柳知秋嘻嘻一笑,说:“罢了,千金难买心头愿不是?……菊如啊,你的这儿子、这俩徒弟,当真是祖师爷赐给你的宝,你得为祖师爷争气,可别让他们埋没、消磨了。我算你的后半辈子,要靠柳摇金大发啦!……” 听到柳摇金的名号,伶人们就陆续围过来看天寿,此时已围成一大圈,天寿被大家评头论足、打趣称赞得满脸飞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人一多,老师叔越发话多,不由得忆起自己最光鲜的岁月:“想当年,我十二岁上台就来了个挑帘红,唱一次堂会,那赏钱下雨也似的,两箩筐都装不下……”幸亏升平署管事的人来领众人进宫,才止住了老师叔的饶舌,也才替就要窘出泪来的天寿解了围。 柳知秋还是逮住进神武门前的一小会儿停顿,又安慰又嘱咐地对三个弟子、特别是对小天寿说了几句:一、有师傅我在,甭害怕;二、但凡进了这个门,多磕头,少说话;三、早早扮好戏,躲在台边儿好好看戏好好学着点儿,这儿的戏可是天底下顶拔尖儿的,在外头花多少钱也看不着。 他们可真的看到了天底下顶拔尖儿的一台戏-- 应节戏《群仙祝寿》、《天下太平》、《三星高照》等,在金鼓喧闹、色彩耀眼中过了场以后,一派笙管箫笛,吹起了大家熟知的《廿四孝》中《斑衣戏彩》一出的引子。奇怪的是,理应出场的那一对老得走不动的老莱父母没有上台,随着乐曲慢慢踱出个挂着苍白胡须、身穿花花绿绿连脚婴儿彩衣、手持拨浪鼓的老莱子!他走到台口,刚念了一句定场诗,台下就哄地一乱,跟着就出奇地静,寂静中有人喊了一声“万岁爷!”接着就听桌椅声脚步声乱响,坐着的人站起来,站着的人跪下去,只有正中一席的皇太后端坐未动,拿了手绢掩了掩鬓角,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今天的宴会乃是家宴,有资格参与者都是皇室成员、朝廷亲贵,遇此意外,愣怔片刻之后,很快清醒,马上习惯地跪地叩头,同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正在扮演老莱子的皇上大概没料到出现这个局面,也怔愣了一下,做了个戏外的动作--两臂左右伸开,从下向上摆动了好几回,意思很明白:平身,平身。众人也都看懂了,陆续站起来,可再也没人敢坐下了,一个个屏息静气地看当今皇上万岁爷的粉墨登场。 万岁爷却又回到戏里,面对着皇太后,高声唱起来,表明老莱子悲伤父母年迈,缺少生趣,想要以老年之身仿效婴儿状以博双亲一笑。他唱得合拍合调合辙合韵,极是难得,虽然嗓音不亮,甚至有点沙哑,可谁敢说不好! 唱着唱着,万岁爷真的一丝不苟地照着戏路子,手摇拨浪鼓,学着小孩儿的样子,向着皇太后嬉笑跳舞,并一跤跌倒在地,四脚朝天,乱抓乱动,口里还像婴儿摔疼了那样哇哇大哭。一般这出戏演到这儿,看戏的无不鼓掌大笑,今儿谁敢笑?可谁又敢不笑?大家都看着皇太后,见她老人家开心地笑了,众人也就跟着笑着叫了一声“好!”就是这声好才把躺在地上的万岁爷叫起来,他就地跪着磕了个头,用很地道的白口大声说:“儿愿皇额娘圣寿齐天!” 他这一跪不要紧,台上台下所有的人又都跪下了,口里不由得同声呼喊道:“万岁!万岁!万万岁!”比第一声山呼万岁更洪亮也更整齐。毕竟是见到一个儿子为母亲祝寿、在挖空心思地讨母亲欢喜,这番情意总是很动人的。当然,身为天子,万民之君父,至尊至贵,不惜自贬身份扮优伶以悦母,不但不会被责备为玩物丧志,反而将被称为大孝而成为天下的楷模。--这出戏外戏收场之后,躲在扮戏房窗口看戏的柳知秋就是这样教导他的徒弟和儿子的。 等万岁爷卸了装,毕恭毕敬地向皇太后谢了恩,在众人欢声笑语的赞美中入席坐定后,好戏连台了。 《吃茶》、《吟诗》、《醉酒》、《惊丑》、《藏舟》、《琴挑》,还有热闹的玩笑戏《打灶王》等等,一出出声情并茂、美不胜收。原本都是京师顶尖的名伶,进宫来演谁敢不上劲?好戏好角好卖力气,那就好看得没法说了!天福他们三个从来没看过这么精美的戏,看得大气不敢出,看得目瞪口呆,看得心头像小鹿乱撞似的发慌。挨在天寿身边的天禄发觉小师弟在簌簌发抖,一摸他的手,冰冷,连忙脱下自己的坎肩给他披上,小声问:“没受凉吧?” 天寿摇摇头,小嘴翕动着轻轻说:“我头晕……心里……害怕……” 天福赶紧到扮戏桌那儿为小师弟倒来一杯热茶。天寿接过来要喝,手抖得把茶水都泼出来了。 柳知秋脸一沉,低声喝道:“韵兰,你听着!不许慌!不许怕!我怎么教的你就怎么唱!唱好了有赏,要是唱坏了,砸了我柳家的牌子,看我回去不揭了你的皮!听见没有!说话呀?” “听……听见了……”回答的声音就像蚊子叫。 催场的太监来说,为了讨老太后欢喜,娃娃戏要让年龄最小的天寿第一个上。柳知秋暗暗叫苦,看看天寿面无人色、呆如木鸡的可怜相,他真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整个透心凉。 果然,上场门的门帘一掀,天寿扮演的《思凡》里那小尼姑刚一迈步,脚下不知为什么就拌蒜,扑通摔了个大马趴,一跤正摔进场子上。 敢情这戒律森严的宫里头也跟外面园子里差不多,下面也照样地哄场,登时乱哄哄地笑成一团。柳知秋手执鼓箭子和檀板,坐在乐师桌边单皮鼓架子后面,眼前一片漆黑。后果明摆着:七岁的小孩子知道什么好歹,还不吓得张嘴就哭,掉头就跑?他能怎么着?就是去拉去打也够不着哇!唉,他的一世英名叫这该死的孩子断送了,这回他的牌子可真是砸了个粉粉碎!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万岁爷和太后娘娘肯定都在笑,这大煞风景的娃娃戏!多不吉利!跟着就会龙颜大怒,哎呀,完了完了!…… 忽听上场门里,响起天禄那尖脆嘹亮的声音,他用丑角白口伶牙俐齿地高叫:“五体投地,给太后老佛爷拜寿哇!……” 拖得长长的尾音刚落,太后身边飞出一句地道的戏迷味儿十足的京白:“好个机灵鬼儿!编得真圆乎儿!”于是台下哄堂大笑,笑声中有人跟着叫好。 摔进台口的天寿,原本被这一跤吓呆了,心慌意乱,红头涨脑,是张嘴哭,是爬起来往回跑,还没拿定主意,二师兄这一声高叫,叫他顿时心明眼亮,立刻镇静,先收腿跪好,再款款起立,朝着皇太后躬身下拜,再拜,三拜,这才手执拂尘,画出一个优美的半圆,向前一甩。 柳知秋忽觉有人推他,连忙睁眼,只见笛师努嘴示意场上,轻声说:“快起板!”柳知秋一看,天寿居然爬起来,居然甩拂尘要板,便赶紧一拍檀板,笛、笙、弦子、琵琶一起缭绕而起,那边天寿跟着就唱出了第一句:“昔日有个目连僧……”【本书昆曲戏文,引自《缀白裘》,汪协如校,中华书局出版;《六十种曲》,中华书局出版;《长生殿》,光绪庚寅年上海文瑞楼校印本等。】 台下的人们原被这花花绿绿的小孩子出场的一个跟头和天禄那机灵的一嗓子逗得十分开心,待到天寿站起身,人们看到了他们十分熟悉的水田披和妙常巾打扮出的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尼姑,大脑袋、小身量,大头娃娃般可爱,一张嘴还是个豁牙子,哄笑声中有人就又叫了声好。天寿开口唱时难免嗓音有些发抖,但音调、节拍和身段舞姿却十分准确,谁又闹着玩儿似的喝彩,旁边就有声音不满地提醒着说:“别笑了,快听唱听唱……” 这第一支《佛曲》只有四句,人们的喧哗和天寿的慌乱,都随着最后一声“南无阿弥陀佛”而完全平息。这样,天寿的定场诗和自报家门,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送到台下每个角落: 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小尼赵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内出家。朝夕焚香念佛,到晚来,孤枕独眠,好凄凉人也! 他的最后一句念得很有韵味,拖得长长的“也”字摇曳动听,带出了笛师吹奏的《山坡羊》曲牌的引子,他跟着就唱起来: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从这里开始,小小的天寿渐渐进入角色,唱、念、做都越来越好,不但没有出一次错,没有一点停顿,甚至没有打过一个磕巴,有好几个地方,还要来了台下的彩声,那是真心实意地为小童伶的熟练和流畅叫好。 这太出乎意料了!柳知秋边拍板边望着自己的儿子发怔,倒弄得他差点儿出错。哪一个唱戏的初次登台不怯场?能唱出平日的六七成功夫就算上好的了。这孩子刚才还吓得浑身哆嗦,上台来又一个大马趴,不定慌成什么样儿呢!当着万岁爷和这么多天下最尊贵最显赫的人物,亏他能立马定下心来,不但接着唱了下去,还越唱越好,竟比平日更出色。莫非这孩子天生就是块戏子的料?莫非他真的是柳摇金?……柳知秋又惊又喜又疑惑又伤感,心里千头万绪,差点落泪。 高潮在后面小尼姑数罗汉的那一段,从《新水令》转《哭皇天》,节奏越来越快;小尼姑要做出“抱膝舒怀”、“手托香腮”、“眼倦眉开”等诸罗汉的情态,还有布袋罗汉、降龙罗汉、伏虎罗汉的身段,繁复多变,天寿在台上几乎是在飞,身上的水田披、腰间的丝绦、头上的妙常巾都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飘舞,十分好看。而这出戏里最著名的唱段《香雪灯》也在此时响起来,不但天寿唱得格外好,台下许多人竟也跟着一起哼唱着: 那长眉大仙愁着我,他愁我老来时有什么结果?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团当不得芙蓉软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见人家夫妻们洒乐,一对对着锦穿罗,啊呀天啊!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 唱腔刚煞住,满台下几乎是同声喝了一个“好!”连万岁爷和太后皇后娘娘也开了口。柳知秋看得清楚,欢快和赞美之情在整个场子内流荡,这情形就是在外面园子里也少见,对伶人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最高回应。不想天寿小小年纪,竟于万不可得之中得到了!柳知秋浑身一轻松,立时觉得腿都软了。 人们于是对年纪最小的天寿格外钟爱,况且他的名字也最应景:天寿谐音添寿,正是今日欢宴的主题--为皇太后添寿。所以他得到最荣耀的待遇,被领到万岁爷和老太后席前去了。 天寿已经脱了戏装,脸上粉黛胭脂未卸,他牢记父亲的教诲,多磕头少说话。一到御前,这个还没有半人高的小东西就认认真真地赶紧来了个三跪九叩,口里还清清脆脆地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把万岁爷和太后娘娘们都逗乐了。坐在正席上的老太后一伸手: “快过来,让我瞧瞧!” 老太太揽过天寿,拉住他的小手,细细一打量,笑道:“好可怜见的!比在台上看着还小!偏又生得这么俊!惹人心疼!几岁啦?” “七岁。” “怪不得,将将换牙嘛。小小年纪,怎么就知道君臣大礼呢?” “师傅教的,戏里都说了见君要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太后和她周围又是一片笑声。 “难得他们优伶也知礼数明大义。”皇后娘娘在旁凑趣地添了一句。 “你师傅是谁?”太后顺势问道。 “我师傅是我爹。”天寿的回答招得众人又笑了。 “你爹有几个儿子?”太后又问。 “就我一个。”天寿回答,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还有好几个姐姐呢。” 略一沉默,老太后眼睛看着身边一直只笑不说话的万岁爷,微微笑道:“咱们皇帝以身作则,孝治天下,咱也不能夺了你们民间的父子情分。要不然我可真想把你这个小不点儿招进宫里来唱戏。可进宫就得当太监,你是独子,绝了你家的后可就是大罪过了!”见孩子半懂不懂,满脸疑惑,她也就不再往下说,只摸摸小天寿柔嫩的小脸,吩咐一声,“看赏。” 太后身边的侍女用托盘送过来赏物:两盒精致的宫制点心,两枚用红丝线拴在一起的大个儿金钱,还有一个装着各种花色小银锞子的绣工精美的荷包。老太太看了看,说:“薄了。把我那小镜子拿一面给他。” 一名侍女连忙转身打开随身带着的太后的奁具盒,取来一面镶有银制花边的带柄的西洋玻璃小圆镜,轻轻倒扣在赏物托盘上。镜子背后洁白的瓷面上画着一个色彩逼真、长着翅膀的光身子小天使,正笑眯眯地面对着每一个人。 “赏给你,小不点儿。”见天寿对着一盘子赏物傻不愣登的样子,老太后更开心了,“你们的戏份儿让你师傅拿,这些个都归你自己个儿,你想送给谁都可以,谁想打你手里强要强拿可不成!” 这时候台上的娃娃戏都已演完,满场都是钻圈顶碗拿大顶玩杂耍的。柳知秋早已退回扮戏房,他已从窗隙间窥见了天寿见驾的全过程,又是得意又是兴奋,心头的狂喜难以描述。想到出宫后他在梨园行的声望日隆,想到“柳摇金”的诱人前景,想到他若以天寿天福天禄为台柱子组一个聚秀班将会怎样走红京师走红天下,想到自己当上梨园会首也穿上七品官服将如何光宗耀祖如何威风……一时间热血偾兴、心潮澎湃,不自觉地口中就吟唱出一句朱买臣衣锦荣归时的《耍孩儿》:“往常里黄干黑瘦衣衫破,到如今白马红缨彩色新……” “柳师傅,传咱们去领价银啦!”不知哪位同行一声招呼,把柳知秋从浮想联翩中唤醒,他定定神,整整衣帽,刚迈出房门,就听得孩子们在大呼小叫着“师傅!师傅!”径直跑来,天寿居中,怀抱着挺大的两个点心匣子,满脸通红,又兴奋又激动,另两个一左一右,也高兴得满脸是笑。柳知秋连忙制止道: “快别!这是什么地方,可不敢放肆!再说嗓子是咱的命根儿,跟你们说过多少回了,不许大喊大叫!……好了好了,得赏了不是?我瞧瞧。” “是太后老佛爷赏的呢!”天寿一歪小脑袋,少有的得意。 柳知秋不答碴儿,只一样一样看那些赏物,故意问:“都是好东西,打算怎么收着藏着才放心啊?” 天寿不假思索地说:“点心孝敬爹妈,那么多的银锞子分给姐姐还有师兄,二师兄得双份儿……” “应该的,”柳知秋点头,“多亏天禄机灵,救了你的场。” “我……我自己想留下点儿,留这俩小钱和这面小镜子!” 柳知秋笑道:“小子好眼力!这玻璃镜子不用说是西洋进贡,买都买不着的精致玩意儿;这俩小钱叫娘娘钱,是当年康熙老祖宗为他老人家的皇祖母特制的,每个一两重,八成金子二成铜,如今可是宝物了,比真金贵上十倍都不止!……好好收着当你的传家宝吧!好了,把东西收拾好,跟我一起去领了价银就该回家了。” 这阵儿一耽搁,他们走进戏台边的临时账房时,同行们都走了。管账太监见他们进来,满脸的不耐烦和疲倦一扫而光,竟堆上许多讨好的笑纹,说: “柳师傅,就等着您啦!……按规矩,您的徒弟该在歌童班的册子里,雇价是每班二十两……” “谢谢您啦!”柳知秋笑着连连作揖,这比在外头唱堂会报酬高出一倍。他接着就去印泥盒上按红了右手拇指,问道:“在哪儿打手印?” “慢着慢着,您别急呀,”太监笑着直摇手,“还有话说哪!我们戏提调【戏提调:在堂会或大会串的演出中,负责安排戏码、分配演员的总管。大多由精通戏曲、资深望重的老梨园担任。】说了,您的这班子不一般,要搁在小班的册子里,雇价是每班一百两。喏,这是银子,在这儿打手印儿。” “哎呀,谢了谢了!”柳知秋喜出望外,称谢不已。太监在他耳边悄悄说:“别谢我,得谢他老人家!”还小心翼翼地冲身后方努努嘴儿。 柳知秋回头一看,不远的柱子旁边站着位三十岁上下的老人家,挺胸背手昂着头,器宇不凡。没人敢不称他老人家的,因为他头上是两重冠顶镶红宝石的貂帽,身上是四团龙四开气儿的绣袍,这仅低于万岁爷的亲王服饰,把柳知秋吓得赶紧跪倒叩头请安。也是福至心灵,蓦然间他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小民柳知秋给王爷请安!谢王爷恩惠!” “哈哈哈哈!”那人仰头笑了,“起来起来。还真有点儿眼力见儿,多咱见过我来着?” “回王爷的话,小民从未见过您老人家,只是心下里揣想,宫里头唱这么样的大戏,场面这么大,这总戏提调,除了您老人家大行家,再没别人干得了!” “哈哈哈哈!”亲王又仰头笑了一阵子,打鼻烟壶里捏了点鼻烟抹进鼻孔里,慢慢走过来,“甭净给我灌米汤说好听的!今儿你的玉笋大露脸,请个安、说个谢字儿就行了?” “但凡王爷用得着,小民当效犬马之劳。” “真的?……啊哈,这不就是那三棵玉笋吗?叫什么来着?天福天禄天寿?好名字啊!过来,让我瞧瞧!” 刚才柳知秋请安称谢的时候,三个孩子也跟着跪叩跟着起身,一听到亲王的名号,他们都心里害怕,见师傅频使眼色催促,才战战兢兢地往前挪了几步。 亲王绵恺,在京师梨园行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尊贵无比。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别的业绩和能耐,倒是凭着他第一等的戏迷出了大名。他不但爱看戏演戏,还非常懂戏;不但好结交升平署唱戏的太监,还好在自己府邸里豢养优伶,平常总有三四个班子伺候着。可怕的不在他网罗名优进他的王府戏班,并拿这些伶人当名花一样供养玩赏,可怕的是经他玩赏过的名花往往没了下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也拿不着这位王爷跟名花失踪有关连的证据,谁也没胆量去碰一碰这头等的皇亲国戚,只能私下里传说亲王是京师头等“摧花手”,并互相告诫:宁饿三天饭,莫见王面! 惹不起还躲不起? 今儿个硬是躲都躲不起了! 柳知秋暗暗叫苦,但愿在宫里,在他亲娘恭慈皇太后的好日子里,这位王爷能收敛几分,不至于太放肆。 孩子们还没走到跟前,那位亲王已经急不可待,伸手一揽,把小小的天寿搂在怀里了:“哈哈!好个乖孩子!长这么俊!大了还不成个千娇百媚的狐狸精啊?‘小尼姑年方二八’,你个一八的孩子怎么就把个二八小尼姑唱得这么活灵活现呢?你知道小尼姑思春思的是什么呀?……哈哈,怪不得老太后疼你,我也怪心疼你的,来,香一香!”他说着就拿鼻子和嘴凑到天寿粉嫩的小脸上又是嗅又是亲,吓得天寿脸都白了,满眼是泪,把脑袋扭来扭去,一个劲儿地躲…… 柳知秋眼睁睁地看着,毫无办法,还得赔笑脸,--王爷喜欢他的儿子是瞧得起他,他敢说什么? 站在一边的天福低下头不敢看更不敢做声,--上下尊卑君臣大礼管着,是不能错的呀! 十岁的天禄突然跳了出来,用武大郎的身段蹲下去围着亲王走了一圈矮步,再站起来,一个金鸡独立之势,尖声尖气地吐出一串急促动听的苏白: “啊呀呀!格个面孔弗好香格!” 王爷反应很快,马上以小生的韵白回问:“却是为何?” “格个小尼姑是吾小和尚个浑家哉!” “哈哈!小和尚吃醋啦!”王爷笑着放开了天寿,然后眼睛都不朝柳知秋转过去,就仿佛不经意地说道,“这三个孩子我要了!我府里也来个玉笋班!” 柳知秋头顶轰的一个闷雷,又不敢说不,只能勉强挤出一脸笑,惶惶地叫了一声:“王爷!……” 王爷还是不看他,继续说:“你要乐意,一块儿来,照当你的教习,不少你的银子!” 柳知秋咬着牙笑道:“王爷瞧得起我们师徒父子,那是我们的造化……” 刚从王爷怀里挣脱出来的天寿,嘴唇哆嗦,拼命忍着满眼的泪,听见父亲这两句话头,信以为真,顿时“哇”地放声大哭,而且一哭就止不住,师傅呵斥、大师兄劝解、二师兄捂嘴全没用,跺脚哭、跳脚哭,整个儿一个泪人儿,把王爷都看愣了。柳知秋连忙趁机跪倒为儿子请罪: “王爷开恩!王爷恕罪!这孩子实在还太小,不知好歹!真进了您老人家的班子,没的白惹您老人家生气!……我回去得着实教训他一顿!再下狠功夫好好调教他两三年,有个模样了,一定让他去伺候您老人家!我们也好跟着沾光……” “嗯……”王爷沉吟着,看看天寿还在不管不顾地哭,不免也皱眉。 “谁在这屋里哭?敢冲太后老佛爷的喜气,不想活了?”一声口气严厉的叱问,又一个身材高大的贵官走进来。 天寿吓得一哆嗦,哭声噎了回去。 柳知秋抬眼一看,暗暗叫了声“晦气!”真是雪上加霜。这正是几天前在茶楼测字时,他称之为“一世皇恩浩荡,命好运也强的大贵人”!他一个下贱的优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为皇族亲贵算命测字,犯上的罪过可大了。他赶紧低头,默默祷告祖师爷保佑。 “奕经,来得正好,快来瞧瞧这三棵玉笋,我得拿他们移我那儿种着去!” 奕经看看天寿,说:“好倒好,岁数太小了吧,动不动哭天抹泪,喊爹叫娘,怕八叔你不耐烦去哄他。再说,他师傅能愿意吗?” “他师傅就在这儿,你跟他说说!” 奕经转过身去招呼柳知秋:“我说这位师傅,进我八叔的王府大班,别人可是做梦也想不到手哇,你总不能不乐意吧?” 柳知秋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只能硬着头皮连说:“不敢不敢!……” “嗯,我在哪儿见过你?”奕经生疑,厉声喝道,“抬头!” 柳知秋不敢违命,奕经于是满面阴云,沉声说:“是你?你竟是个唱戏的!身为下九流,竟敢冒充上九流【上九流、下九流:当时把士、农、工、商以外的职业分为上九流和下九流。一般的说法,上九流为师爷、医生、画工、地理师、卜卦、相命、和尚、道士、琴师;下九流为娼妓、优伶、巫者、乐工、劁猪哥、剃头匠、仆婢、按摩师、土工。】,竟敢胡乱测字算命,蛊惑人心,该当何罪?!” 此刻的柳知秋,只能不住地叩头告罪,汗如雨下,内外衣衫皆湿。什么梨园会首、七品顶戴、宫中供奉,什么有模有样的身份,都化作一片云烟,霎时间消散一空。他只万分后悔,当初要是答应那个戏蚂蚁,早早带着孩子们去广州,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第三章 天还没亮,柳知秋包的大船就张帆开航了。 出京半个多月以来,几乎天天得到这个季节常有的北风相助,顺风南下,每日行程常在百里以外,十分畅快。 与每天一样,跟船家一起起身的,是柳知秋的三弟子。开船不久,他们就在舱前船头或舱顶平台上练功了:扳腿下腰拿大顶,拖长声音喊嗓,高叫“咦呀哦”,还有腔有调地念着戏里的白口。船家初时觉得新奇好笑,如今也见怪不怪,难得多看他们一眼了。 “咦呀哦”一开始,后舱顶上的小屋里也亮起了烛光:柳知秋的三个女儿正在匆匆忙忙地起身。 女孩们在一起,就有说不尽的热闹。 英兰虽被唤作二姐,实际上担着长姐的职责,今年十五岁,就像所有多子女家庭中的老大一样,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要大,已经是个懂事的少女了。她长得像母亲,容长脸儿,轮廓圆润,深眼窝里一双弯弯月亮般的眼睛总含着笑意,秀气的小鼻子,饱满的嘴唇色泽鲜艳,嘴角微微凹进并上翘,更使得整个面容一团温柔。只是她肤色微黑,还有一双乌鸦翅膀似的黑眉,不但线条有力,连从眉心到眉梢的一根根眉毛都凛凛地立着,初一见会觉得不谐调,看惯了又感到刚柔互补,十分可爱了。 她一向干活最多,也习惯了,动作麻利轻快,第一个下床,第一个梳头洗脸完毕,就忙着用自家专用的小石磨,磨昨晚浸泡好的黄豆。她要照管全家人早上的豆浆。这是柳知秋定下的规矩:全家每人清晨必须要喝一碗热豆浆。要是哪天豆子磨得多,英兰也会试着点豆腐或烧豆腐脑给大家吃。她说她是在学手艺,但每回都做得很地道。 小石磨嗡嗡地响得轻快又均匀,英兰边磨边催促两个妹妹: “别磨牙了,还不快起来去烧水!” 珍兰和珠兰是一对双胞胎,今年十岁。她俩出生的时候,正逢家中数十盆兰花开放,把产房里的血污气息都掩了过去。柳知秋因又生了女孩而大不高兴,当娘的却万分疼爱,小名就叫做大香和小香。后来为了家中孩子的字序,母亲又爱惜她们如珍珠,才起了这样的名儿。 真不枉叫了珍珠,大香小香就跟杨柳青年画里的小美人一样俊俏,肤色白里透红、细腻如玉,头发浓黑细密、光泽照人,一样的淡淡弯眉和俏丽的吊梢眼,一样的高鼻梁,一样的樱桃色的小嘴,两人站在一处,别人再分不清谁是谁。可只要一开口说话,就绝不会弄错了:大香温柔沉默,憨厚善良,未语先笑,从不争先,跟家里人在一屋待半天,别人常常都不觉得有她在;而那个伶牙俐齿、处处拔尖儿、刁钻古怪的小丫头,必是小香无疑。姐儿俩哪怕穿一样的衣裳梳一样的头,小香也总是叫人看着俏美灵秀,风流可人。 “看你!又拿我的裹脚布了!”小香从大香手里一把夺过那根长长的帛带,还顺势一推。大香没小心,倒了,再坐起身,也不言声,只看着小香笑。 “小香你真霸道惯了!”英兰笑着责备,从门边拿过另两条裹脚布,“这才是你的。昨晚上绕下来就扔一边也不洗,臭一屋!我给你洗了。快把大香的还她,快点儿缠吧,天就亮了!” 两个小姑娘开始缠脚。小香缠得很仔细,也就很慢,嘴里还不停地唧唧喳喳:“天天咦呀哦,咦呀哦,嗓子真的就喊好了?……那天听爹跟人讲,外边人听不明白,直问他:你们见天价喊什么鸡鸭鹅呀?嘻嘻,多逗哇!”她自己仰着小脸笑了一气,一看大香已经穿鞋,着急了,赶紧说好话求告,“哎呀好三姐姐,帮妹妹缠缠吧,妹妹来不及啦!” 大香就要上前,英兰一把拦住,笑道:“看你把她惯的……大香要是不帮呢?这会子倒来说好听的了!就这么去烧水送水,跑成个大脚片子,将来嫁不出去才好呢!” 小香叫着“哎呀哎呀二姐姐”,扑过去就往英兰身上赖。英兰一躲,闪得小香扑通倒地,两个姐姐这才笑着把小香扶起来,动手替小香缠脚。小香口里还一个劲儿地“缠紧点儿缠紧点儿!”气得英兰用手戳着小香的额头说:“死丫头真是不要命死要俏!”小香还涎着脸儿笑说:“命也要俏也要!” 缠好脚梳头,小香又叨叨铜镜照不清楚,该磨了,接着就骂道:“那个小气鬼儿!他要镜子干吗?就该送给姐姐!哪怕借给姐姐们使使也算他的心意不是?偏他,跟宝贝似的藏着掖着,看我哪天给他抢出来,气死他!” “你嘟嘟囔囔的,说谁呢?”英兰继续推着石磨,问。 “说谁?咱家的那个太子爷呗!……小气不说,成天傲了巴唧,冷着个脸儿,笑也不笑,跟谁也不好,跟谁也不亲,动不动就哭,什么香饽饽!……爹妈还总惯着宠着的,哼,真拿自个儿当千岁爷呢!……”小香流露出一肚子不满。 “咱家就这么一根独苗儿,不疼他疼谁呢?说他是咱家的太子,也不算错呀。不独爹妈该疼他,咱们当姐姐的也该疼他不是?……我倒不觉着他傲气……”英兰说话自然是长姐口吻。 “敢情!”小香撇撇嘴,“你天天给他梳头,他对你可不就另眼看待!” “那人家从宫里得了赏,不也分给你两个银锞子吗?”英兰笑着说。 小香一时语塞。这当儿,外面传来天禄用苏白念急口令的声音,又清脆又响亮,像一串珠子似的个个圆润,字字清楚,其中夹着天福的韵白,也很动听。 小香从窗口朝外看一眼,立刻借题发挥道:“你看你看,连早起练功,他都不跟师兄们在一块儿,人家在船头,他自个儿单崩儿待平台上,有多么独!……人家天禄,唱做念打样样好,比咱家那太子高一大截呢!前次唱宫戏他得赏,多半还是人家天禄的功劳!他也就是仗着年纪小罢了!……《思凡》呀,《双下山》呀,我也会唱!要是那天宫戏让我去,那西洋玻璃镜子就是我的了!……” 大香这半天第一次笑眯眯地小声说:“唉,你是个女的呀!” 小香一脸不服气,却也无话可说。 英兰也笑道:“你还惦着小弟那镜子哪?死了心吧!听娘说那是天寿的爱物儿,藏枕头底下,天天玩儿不够。正着照反着瞧,睡觉时候在被窝儿里也偎在脸儿上,还时不时地亲那长翅膀的光身子小人儿哩!……” “哎呀呀,可了不得啦!”小香好看的吊梢眼瞪圆了,大惊小怪唧唧喳喳,“这不成精作怪了吗?他的精气神儿早晚得叫西洋镜子给吸干喽!……怪不得太子爷跟谁都不亲呢!……我有法子治他!等着瞧,看他以后还敢不理我!” “行了行了,”英兰劝解地说,“小弟吃这碗戏饭也不容易,挨打挨骂罚站罚跪且不说,还得缠身,小小年纪,也够他苦的了……” “缠身?”小香惊奇地扬扬淡淡的弯眉,“怎么缠呀?” 见大香也露出好奇的神情,英兰告诉妹妹们,唱旦角的男孩子,怕他日后长成男人形状再不能上台,早早的就要缠胸缠腰缠肚子,为的是长期保持身段纤纤、娇小玲珑。“爹娘盼着小弟日后大红大紫,在京师时候就说要给他缠身,可直拖到昨天晚上。娘要我备了好多帛带,都是给小弟用的,可比咱们用的裹脚布多得多了。”末了英兰说: “想想咱们小时候也就缠个脚,还都疼得死去活来;小弟缠身,不知受多大罪呢!唉!……” 小小的顶舱里第一次静下来。这一静,英兰却不安了--天寿怎么没动静了呢,既不喊嗓也不扑腾?她打开侧窗探出半个身子朝前望,平台上的天寿果然坐下了,正在逗船家的小狗玩儿,旁边还有几只鸡围着他打圈子。天寿抬头看见了英兰,英兰赶紧做手势,叫他继续喊嗓。 天寿还没回应,平台下面的舱顶“咚咚咚”就是几声巨响,显然父亲也发现了儿子偷懒,在用力敲打。天寿吓一跳,赶紧放开小狗,张嘴就唱出一句《皂罗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姐妹们也不敢怠慢,加快了动作:英兰开始用丝网滤豆浆,大香小香也赶紧下到后舱打热水,准备服侍父母起身梳洗。 梳洗罢到早点前,柳知秋还得打几趟拳活动筋骨。孩子们于是有个小小的空闲,小香大香姐儿俩也跑到舱顶平台去逗小狗小鸡。见她们上来,天寿立刻后退几步,转身扶着平台的栏杆向四外眺望。小香不由得撇撇嘴,小声咕哝道:“什么了不起,谁稀罕你!……” 天已大亮,四周景色如画,阵阵东北风推着帆,船行得非常平稳,倒像是两岸在慢慢后退。前些日子,天地间空荡平旷,四面都是光秃秃的黄土地;现下远处的山、岸边的树和堤外的田里,都是绿莹莹的,连吹来的风都不那么冷了。 小香立刻忘了不快,开心地说:“哎呀呀!瞧这光景,八成是到了南方!” 大香笑道:“真的,处处都绿!” 小香瞥一眼天寿,故意大声说:“大姐姐一定在南方!”那边天寿果然吃惊地扭过脸来瞧她,她说得更有劲儿了,“当日大姐姐说不定也是坐船,也是走的这条道儿!……唉,我真怪想她的!……” 大香使胳膊碰碰她,示意她别说了;天寿却走过来,仰头望着大香,小声说:“珍姐姐,我有二姐三姐四姐,那咱家就该有个大姐,我怎么没见过呀?” 大香和气地说:“大姐嫁到远处去了,走的时候你才三岁,怎么能记得呢?” “嫁谁了?嫁哪儿去了?怎么也不领着姑爷回门来看爹妈?” 大香为难地笑笑,说:“你还小哩,这些事就别问了。” “为什么?” 小香把天寿拉到一边,一脸坏笑,凑在他耳根低声说:“这事儿你得去问爹妈。你不是他们的心尖子宝贝蛋儿吗?他们准会告诉你真话。” “小香!说什么悄悄话呢?”大香问。 “没说啥,我问天寿缠身的事哩!” 天寿一机灵,身子猛地朝后一闪,像受惊的小鹿,撒腿就从扶梯咚咚咚地跑下去了。小香看得怔住了,不料他反应这般强烈,不由得更加好奇。 柳知秋打完拳,手捧着小茶壶,坐在客厅里同戏团头一起喝茶聊天。 柳知秋包租的这条船,在船行里算是中等。长不过十丈、宽只两丈多,因是客船,只在甲板下顺便载货,甲板上全是舱房。按时兴的样式,分建前舱、中舱、后舱和尾舱。前舱有两间客房,中舱也有两间客房,隔着一大间客厅与前舱相连。前舱、后舱和尾舱顶上都还有一层房间,只有客厅和中舱顶用栏杆围出一个宽阔的平台,专供乘客观赏景致。 前舱的两间屋里分别住了戏团头封四爷和天福天禄哥儿俩,中舱的两间,一间由柳知秋专用,还搁着他们家专置的戏箱;另一间归柳知秋夫妻俩带着天寿住。后舱顶一大间安排那三姐妹,因此,与之相对的前舱顶屋就宁肯空下来。船家四口人住后舱,而帮工的水手、鸡窝狗窝和厨房,就都在两层尾舱里解决了。这样,客厅成了中心,他们的许多重要活动,如吃饭、说戏、排练,都在这里进行,就连天福天禄天寿学戏出错挨打罚跪,也都在客厅。 “柳师傅,我真服了您了!”戏团头呷了一口热茶,说,“这半个月同船,我算明白了,您这棵棵玉笋养得不容易!严师出高徒,一点儿也不假呀!”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也是为他们自己好。”柳知秋不无得意。 “我知道您心里顶疼天寿,独苗苗老儿子嘛。可瞧您前天打他一点不手软,比打天福还狠。也亏他小小年纪能受!” “唉,不打不成材,吃的就是这碗饭,有什么可说?您还没见他顶着一碗水踩跷跑圆场呢,泼出点水星子,挨打;了碗,一天不许吃饭。现如今,踩跷就受看多了!” “天寿日后决计是朵名花,上得了菊榜【菊榜:旧时戏班或戏曲界被称为菊部,一些爱好戏曲或捧戏子的文人,评比戏子(主要是旦角)的色艺,分出名次张榜公布,并仿照朝廷进士榜定出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称为菊榜。】,点得了魁元。这回您当机立断,星夜南下,真是逃得及时,英明之至,不然危矣!那位摧花手的大名,远在广州的同行全知道。都说他那王府里私设牢狱,专门监禁他玩儿腻了的优伶,可谁敢拿他怎么样呢?唉,这叫什么事儿!” 柳知秋也摇头叹道:“可不吗,现在想想还后怕呢!” 那日在宫里,他真是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恨不得立刻上吊,立刻一头撞死南墙才好。也是他吉星高照,在解无可解的当口,跑进来一个与天福年龄相仿佛的皇子,管王爷叫八叔,管另一位叫九哥,说太后老佛爷生气了,要是八叔、九哥不立马入席,太后老佛爷就要动家法了!这下子倒是王爷他们两个慌了神,起身就赶着出门,刹那间就把柳知秋撇到脑后去了。柳知秋却不敢怠慢,出宫回家,连夜找到戏团头封四爷定约,到船行包租航船,叫家眷只收拾金银细软和必用的物品,把典卖房屋家具的事偷偷托给一位信得过的好友,来不及向亲朋辞行,逃命也似的,第二天天不亮,全家就打东便门上了小船,过了头闸、二闸、花闸、普济闸,直到通县运河边上了大船,才算把提溜着的心放回腔子里去。半个月的行程,平安无事,看样子这场灾祸还真躲过去了。 戏团头又很有兴趣地问起柳知秋的测字相面术。柳知秋笑着说,虽然用来混饭吃的时候不免真真假假、连唬带蒙,但其中也真有些命理在,叫人不得不信。封四爷开玩笑地说:那你选徒弟也看面相不成? 柳知秋笑道,收的徒弟都还小,没长开,而且相随心生,日后还会变,不过大致总要靠得住才肯要。 戏团头不免问起天福天禄的面相。 柳知秋说:“天福有福相,五官端正,三停【三停:相书专用名词。以眉际、鼻头的位置为水平线将人的面容分成上中下三停,以三停的均匀程度判断人的命运。】匀称,正面不见耳廓,是个心地纯良的好孩子,日后也总能逢凶化吉。缺憾只在瞳仁小,又不够黑,只要不长成三白眼【三白眼:相书专用名词。因黑眼珠小,使眼眶内环绕黑眼珠三面皆白,称为三白眼。】尚无大碍。天禄虽然是个招风耳,福分不如他师兄,但耳与眉齐,极为聪明,又方颐前突,秉性坚忍刚毅,学戏的有这两样好处,还怕不能成名吗?只是他眉间有竖纹,若日后只长深不向上延伸,可成一代名优哩!” 戏团头不由得摸着自己的眉间,笑道:“向上延伸有什么兆头儿?” 柳知秋皱了皱眉头:“若竖纹直接发际,如将前额劈成两半,相法上叫做悬针,大不吉利……天禄还小,未必会成悬针。” 戏团头正想问问自己的面相,三个男孩子进来了,向长辈请过安,便穿梭似的在桌上摆好了早点,有关相面的谈话也就结束。 桌上四碟小菜:一碟香肠、一碟切成瓜瓣的咸鸭蛋、一碟腌咸萝卜、一碟豆腐乳,外加一笸箩饽饽和一大钵二米粥。随后,英兰送上两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豆浆,柳知秋和戏团头就入席用餐了。 虽是下九流的优伶之家,规矩也不小: 戏团头是外客,所以有资格与家主头一拨儿吃饭。还是这桌早点,家主与客人吃罢该天福哥儿仨,因为天寿是儿子、天福是义子,只剩天禄一个也就不好再分出去了。他们仨吃完,才轮到柳家的女人上桌。就是开头摆上桌的四样小菜、一笸箩饽饽、一钵子粥,这么多人挨拨儿吃到最后,每人也还能摊上三两片香肠和至少一瓣咸鸭蛋,而且笸箩和粥钵从不会见底,热豆浆更是人人有份儿。封四爷头一天不知道,觉得那一小碟充其量也不过是两根香肠,贪它味美一股脑儿吃了个精光,心想添一份就是了。不料碟子一光到底,后面七个人都没吃到,弄得他很是尴尬,不由暗暗称奇,从此循规蹈矩。 两个大人用餐,三个孩子在旁侍候。柳知秋对正在盛粥的天寿说:“今儿早起那《皂罗袍》是你唱的吧?谁让你喊嗓的时候唱曲儿?喊嗓就是喊嗓,只能喊鸡鸭鹅,不准唱曲儿!再让我碰上,饶不了你!” 天寿赶忙低头称是,把粥碗恭恭敬敬地送到父亲面前。 戏团头劝道:“随口唱曲儿也是勤学苦练的好事,有什么要紧?” 柳知秋说:“你不知道,好些孩子荒腔走板,祸根就在这儿!但凡开口唱,一定得跟着笛子弦子,音才能准。随口唱多了,找不着调门,唱成左嗓子,可就没救了。这可一点马虎不得。” 戏团头连连点头,说:“原来如此。柳师傅精于此道,真非常人可比呀!” 柳知秋笑笑,客气一句“不敢当”,随后又依照每天的惯例吩咐道:“早点后说戏。天福今天的功课是《醉写》,你们两个学《秋江送别》。天寿还得学一出《拜月》。里面的妹妹该贴旦来扮,天禄代一下。” 戏团头笑道:“师兄扮妹妹,师弟倒要扮姐姐,真是台上无父子啊!” 柳知秋也笑道:“天寿若是扮了贵妃娘娘,我扮个高力士还得给他下跪磕头呢!唱戏嘛,到了台上就论不得尊卑了。” 天寿见父亲高兴,趁机小声问:“爹爹,我不是还有一个大姐姐?嫁到远处去了?……” 柳知秋手一哆嗦,一瓣咸鸭蛋掉到桌上,他眼睛盯住天寿,脸上陡然布满严霜,回眸扫了戏团头一眼,才把火气硬压下去,冷冷地问:“谁跟你说的?” 天寿被父亲的表情吓住了,嗫嚅着说:“没有……谁,一直叫二姐、三姐什么的,我想,那总该有个……有个大姐……才对……” “好了,”柳知秋截住天寿的话头,面无表情地说,“为你说了不该说的话、问了不该问的事,罚你今天不吃早点,给我背《长恨歌》。什么时候背过了什么时候来见我,去吧!” 天寿一声不响,低头就离开客厅。师傅惩罚师弟,两位师兄照例不该表示同情;戏团头刚才还在夸奖“严师出高徒”,当然也不好阻拦。第三拨儿来吃早点的母女四个也觉出不对头,互相交换着眼色,静悄悄地喝豆浆。一时谁也不说话,气氛挺僵。 封四爷是客,理所当然地要出头缓和一下气氛,他笑道:“柳师傅真是与众不同,连处罚徒弟都这么雅致,这么文质彬彬。” 这话正说在柳知秋的得意处,也驱走他心头的不快,笑答道:“我一向推崇李笠翁【李笠翁:李渔,字笠翁,兰溪人。清初戏曲理论家、作家。所作传奇《风筝误》、《蜃中楼》、《玉搔头》等十种,合称《笠翁十种曲》;另著有《闲情偶寄》,对戏剧理论有所丰富和发展。】,他有句话说得最好:腹有诗书气自华。我门下弟子,不但得天天早起练功喊嗓,天天说戏学戏,还得天天读书背诗练琴棋书画,不然绝成不了气候!” 戏团头虽感到柳知秋的狂傲,倒也佩服他的见解,赞道:“所以呀,所以呀,您柳师傅能在梨园行鹤立鸡群,独树一帜嘛!” 柳知秋听得心里舒坦,面色转霁,可扭头向着弟子和妻女们,又是一脸严霜,“我立个死规矩:从今以后,谁敢在我面前再提大姐媚兰这四个字,别怪我不留面子不客气!……今儿上午没精神说戏了。天福天禄,吃过早点回屋写字作画,练琴弹琵琶,下午再学新戏!” 天寿怕的是背书,不怕背诗,背诗让他觉得有趣。 朝廷有定制,在籍优娼,三代之内不得习举子业,不得入仕为官,入官学私塾甚至设家馆读书都属违制,有僭越之罪。所以,柳知秋是以教戏学字为名,亲自给徒弟开蒙的。先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接着读《孝经》、《诗品》和《千家诗》;之后该上《四书》的时候,他便礼聘自己的一位曾为秀才的师兄,给弟子们讲书,自然,用的还得是说戏的名义。 天寿四岁开始背《三字经》,因年岁小开蒙晚,进度总赶不上师兄。离京师之前,师兄们早读完《四书》,天天在背读书写《古文观止》了,天寿才读完《论语》和半部《孟子》。为孟子见那该死的梁惠王和莫名其妙的荷丈人,他手心都被父亲打肿了;但念起“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来,简直像唱曲一样流利好听,用不了三遍,就记得一清二楚了。 在南下的旅途中,父亲要他开始读《唐诗三百首》。他第一次接触古体诗,竟也非常喜欢,许多美丽的句子常在他梦中出现。所以,背《长恨歌》对他其实不是惩罚,反倒很受用,不过,饿着肚子背诗,终究美中不足。 他走上平台坐下,双手抱膝,把那本旧得卷边儿的《唐诗三百首》压在咕咕叫的肚子那里,好像它能缓解饥饿似的,闭了眼,只动嘴唇不出声地背诵着:“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他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和好几个人的呼吸声,立刻睁眼,并猛然站起身,膝上的书也“啪”地摔落在地:天福天禄和大香小香四个人竟一齐站在他面前。 天福连忙把书拾起来,温和地说:“背好了没有?要不要帮你?” 天寿抿了抿小小的嘴唇,也不看大师兄,说:“正在背呢!”之后又不出声地低头背他的唐诗,微微扭开身子,似向众人表示:你们别来打搅。 大香解开她提着的手帕包,是夹了香肠和咸鸭蛋的饽饽,小声说:“英兰姐叫我捎给你,怕你饿坏了……”天寿并不回身,也不停止背诵,只摇摇头不肯接受。 “嘿!瞧你这不瞅不睬、大模大样儿的!”小香早忍不住,大声地说,“谁欠了你二百吊钱不成!” 天寿抬眼,直直地看着小香,好半天,才小声地说:“四姐姐,你干吗骗我?” 小香嘻嘻一笑:“我也没想到爹会发火呀!他一向是最心疼你的嘛!……行了行了,别说那个啦,我们都想来看看你怎么缠身的……” “什么?”天寿后退一步,低了头,大大的眼睛从下朝上盯着小香,乌黑的瞳仁满是怀疑和戒备,“你管呢?” 大香友爱地抚摸一下小弟的辫发,担忧地说:“我们缠脚那会儿都疼得要命,你缠身怎么受得了,很疼吧?” 天寿的态度仿佛也软下来,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天禄老早就在上下打量师弟了,这时挠挠自己的招风耳,皱着眉头笑道:“唱旦角真倒霉!好好的还要缠什么身,多难受!还不如改生行丑行呢!” 天寿瞪他一眼,不回答。 天福关切地说:“没给你缠脚吧?千万别缠!前些年有个唱旦角的优伶,不甘心自己满腹才学埋没掉,冒了士子籍赴乡试,考中了举人,得了实缺官儿,直升到太守,为官清廉公正,爱民如子,可造福一方呢!偏是他早年间不但缠身,还缠了脚,平日只能在靴子里塞棉花。结果下乡去劝农遇雨,靴子沾泥脱落,露了馅儿,给人告发,下了大狱,最后在监中自杀了……多可惜!” 大家都听得怔怔的。 天福又添了一句:“要是你日后也能中举做官,那也说不定哩……” 天寿扭开脸,谁也不看,只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没缠脚,只缠了胸、肚子、胳膊和大腿……” “快让我瞧瞧!”小香立刻兴奋地嚷起来,动手就要去解天寿的衣纽儿,“到底怎么个缠法子,让我也学学!” 南下以来天气和暖,天寿只穿了件蓝布夹袍,外罩绣兰草宽边杏色琵琶襟小毛坎肩,纽袢儿又多又密。可不等小香的手伸到,天寿就用双手紧紧捂住衣襟,惊慌失措地连连说:“不!不!……” 天禄觉得师弟的样子很滑稽,便帮着小香说道:“我们都没见过,就让师兄和姐姐们开个眼,有什么要紧!” 天寿越发裹紧了衣裳,两只胳膊全搂在胸腹间,红头涨脸、满面怒色,亮晶晶的黑眼睛带着明显的敌意轮番扫过面前的几个人,固执地大声说:“不!就不!” 天福和解地劝道:“师弟不愿意就算了吧,有什么好看的?” 小香漂亮的吊梢眼一翻,生气地说:“太子爷又犯犟脾气,故意别扭了不是?我倒不信了,你个七岁的小人儿,犟得过谁去!我偏要看!” 天寿眼睛都黑了,大叫道:“我偏不肯!” 小香对天禄一示意,两人嘻嘻哈哈地朝天寿逼近,天寿却虎着脸一步步后退,直退到平台栏杆,再无可退,两人同时揪住了天寿的坎肩儿,笑道:“看你还往哪儿跑?……” 天寿突然一低头,小香登时惊叫:“哎呀!你咬人!该死的小东西!……” 天福和大香也赶紧围上去,几个人都恼了,七嘴八舌地说:闹着玩儿的事,怎么竟咬人!竟下口咬亲姐姐,太不成话!去告师傅师娘,得好好管教!还不快向姐姐请罪……天寿被围在当中,就像掉进陷阱里的小动物,惊慌又可怜地四处张望,还使劲咬住下嘴唇,绝不做声。 小香哭着骂着再次冲上去,要揪天寿。天寿双手抓着栏杆,小小的身体一溜,一下子钻到栏杆外面,站在那只有不到半尺宽的平台沿上,瞪大的眼睛里一团不顾死活的疯狂。他尖声叫道: “你们谁再敢过来,我就跳下去!” 众人顿时愣住。 从平台上看过去,天寿仿佛悬空站着,他脚下两丈深处就是河水,船正兜了满帆的风全速行驶。天寿的头发、衣襟、袍边都在风中飘扬摆动,他小小的身体那么单薄轻灵,仿佛随时都会被强劲的风吹跑。 天福着急,说闹着玩儿怎么弄成这样了,快劝劝师弟,别出危险!天禄也慌了,说快退后快退后,叫师弟自己钻回来。大香要上去伸手拉天寿,小香却一跺脚,拦住大香,满脸横不论的神气,双手叉腰,叫道: “你唬谁哩?跳哇,你跳哇!淹死了我赔你的小命儿!” 这当儿,下面的中舱窗户打开,柳知秋探出头,冲着上面吼道:“谁在那儿瞎闹?!” 天寿吓得一哆嗦,手一松,竟像一片树叶,随风飘飘,忽地落入波涛中!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叫:“不好啦!天寿掉水里啦!……” 这下子,满船惊慌,一片忙乱。 柳知秋捶着舱壁跺着船板大叫:“停船!停船!快救人!” 戏团头站在船头高声喊道:“快救孩子!救出孩子赏银十两!” 立刻就有好几个水手扑通扑通地跳下水去捞天寿。 天寿娘和英兰扶着船帮摇摇摆摆地跑着,哭叫着天寿的名字。 船主吼叫着:“落帆,快落帆!” ………… 当柳知秋像抱婴儿一样抱着用棉袍包裹着的天寿,一步步走进舱房的时候,天寿的姐姐和师兄们都跟了过来,看着那张苍白的、双目紧闭毫无生气的湿淋淋的小脸儿,都低了头,心里不是滋味。穿过客厅进了中舱,柳知秋低哑着声音叫天福把通客厅的大门闩住,就领着一直哭个不停的天寿娘往他们的卧房走。英兰要跟着进屋,被柳知秋喝住。他回过头,面色比乌云还要阴沉,目光像利剑一样从孩子们身上一一扫过,狠狠地说: “谁都不许进来,给我老实在戏箱房待着!……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天寿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个都别活!” 天福天禄坐在戏箱上,英兰和大香小香站在门边,谁也不说话,都心惊胆战地极力想要听清卧室里的声音动静,但隔着一条廊子、板壁和紧闭的门,只能听到母亲一声声“苦命的儿!”一声声“心肝宝贝儿!”简直像是在哭灵…… 戏箱房里静得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吓人一跳。这沉寂令人恐惧,令人皮肤起栗,大香小香都受不了,浑身乱抖,英兰只好把她俩搂在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听得里面叫了声“爹”,又叫了声“娘”,跟着就是爹娘惊喜的呜噜呜噜的说话声。大香长长嘘了口气,软软地从姐姐怀中滑下来,坐在了地上。戏箱房中这才一片喘气和叹息。 又不知过了多久,“哇--”的一声,卧室突然传出天寿的哭叫: “我的镜子!呜呜……我的镜子不见了!啊啊……” 随着母亲的絮语安慰,哭声渐渐变成听不清楚的抽泣。戏箱房里大香看看小香,小香咬着好看的小嘴唇,装作看舱顶,没有理睬。 “嘭!”一声巨响,卧室门大开,撞在舱房壁上弹了好几个来回,柳知秋大步流星地走出来,面色铁青,神情可怕,眼睛像两团烧得通红的火炭。他一语不发,“砰”地打开戏箱,拿出大片木刀,照着天福天禄就没头没脑地猛抽猛打,又急又狠,仿佛不打死他们不能解气。兄弟两个早跪下了,只用双手抱着头护住脸,默不作声地任凭师傅痛打。 见天福天禄脸上都汗泪交加,英兰知道父亲打得重了,连忙上前跪倒,扯住父亲的衣襟,说:“爹,您甭发火儿!别气坏了身子!……” 柳知秋一把将英兰推了个跟头,吼道:“气死我你们就称心啦?……还有你们这两个小贱人!”说着左右开弓,拿着大刀片就照两个女孩扇过去。大香扑通跪倒,胳膊先挨了一板;还没打到小香,她已经吱哇叫喊哭着告饶: “爹呀!别打啦!我再也不敢啦!……” 待到天寿娘闻声冲过来抱住柳知秋的胳膊时,大香小香都挨了好几下,英兰抱着妹妹,姐儿仨哭得呜呜响。天寿娘哭着说:“天寿已经过来了,你就手下留情吧,女孩儿家怎么能这么打嘛!……” 柳知秋吼道:“都是你惯的!你还护短!……镜子呢?镜子呢?” 大香从怀里掏出那用手帕包着的天寿的爱物儿。 “你?……”柳知秋目光一闪,厉声追问,“谁出的主意?” 大香从来不说谎,此时却难开口,只无奈地看了看小香。 “小香!”柳知秋压低的声音更具威胁。 小香微微一颤,还是勉强地撒娇似的笑了笑,说:“爹别生气了,是我们不对,闹着玩儿,逗逗天寿,玩儿两天就还给他的……” “闹着玩儿?”柳知秋盯住小香,“偷镜子是闹着玩儿,撺掇天寿来朝我要大姐也是闹着玩儿?招一帮人要看他缠身也是闹着玩儿?把他逼得摔水里差点淹死也是闹着玩儿?……”柳知秋越说越气,提起脚照着小香狠狠踹过去。小香哇呀尖叫一声,趴在地上痛哭。 “柳师傅!柳师傅!”戏团头封四爷在用力敲客厅通中舱的门,他刚才去给救天寿的水手发赏银,如果他在旁边劝一劝拉一拉,孩子们挨打不至于这么惨。 柳知秋不理睬封四爷,拿大刀片在桌上猛地一拍,指着孩子们恶狠狠地说: “都给我老实听着,今儿我把话撂这儿,你们谁再敢碰天寿一手指头,我砸断他的狗腿!谁再在天寿背后使坏,我就把谁轰出这个家!天寿是我柳家的独苗儿,也是我们老两口儿后半辈子的依靠,偏他爱他天经地义,叫他太子他就是太子!谁眼红也白搭!……好了,英兰,开门去吧。” 第四章 虽然出了天寿落水的事故,好在风顺水顺,船行迅速。连船家都说,很少有这么顺的行程,一定能在祭灶日前赶到广州。 不想进入粤省的第一大镇--他们必须在此换船的韶关,却出了麻烦。码头上竟然一条大船也看不见,问到船行,回道三天之后才会有船从下水上来。这样,他们只得住进了码头边的广泰发客栈,并选择了宿费较低廉的后楼。纵然如此,柳知秋还是出高价要了一处供贵公子使用的套房,里面的小屋由天寿母子住,外间住三姐妹并置放行李,他与戏团头封四爷领着两个徒弟住在紧挨套房的一间大客房里。 正赶上腊八。在京师时候,柳家的腊八粥在梨园行数一数二,孩子们谁不喝个撑肠胀肚?眼下客中,也就别想了。那用做替代的肉糜菜粥味道怪怪的,天寿吃不惯;和小香天禄他们同桌也让他不自在,吃了两口,就推开碗离了桌朝外走。娘叫他多吃点儿他没理睬,听得父亲说“去散散心吧,别跑远”,他已经出了门。 小香悄悄地撇撇嘴,天禄朝师兄挤挤眼儿,不想都落在柳知秋眼中,他斥责一声:“放肆!做什么怪相!……” 外面走廊一个沙喉咙的叫骂,压住了柳知秋的声音。“哪儿来的混账小王八羔子!没长眼睛呀?乱冲乱撞,去奔丧啊!……” 柳知秋赶出去,看到楼梯角一人坐在地上,一个仆役扶他,他也不起来,正指手画脚地对着站在面前的天寿大骂。小小的天寿还没那坐着的人高,大眼睛里汪满了泪,直直地望着这个骂人的,一声不响。这反而激起那人的愤怒,骂得更起劲。 想必是天寿在疯跑,撞倒了刚上楼的这位客人。柳知秋大不高兴,赶上去说: “他一个小孩子,撞你总是无意,你怎么骂起来没完啦?” 随后跟过来的戏团头一看,惊呼起来:“哎呀,这不是映村兄吗?你怎么跑这儿来啦?” 客人也很诧异,赶快站起身:“老四,是你呀!……又到哪儿邀好角去了?” 戏团头指着柳知秋,得意地笑道:“瞧瞧,这位就是京师梨园第一师傅柳知秋!” 就有那么快,转瞬间,映村兄的长脸立刻变圆了,连连拱手:“哎呀,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戏团头又对柳知秋说:“这位姓王名映村字毓俊,在粤海关当差,司会计。最好昆剧,嗜曲如命,时不时地还粉墨登场呢,在广东广州这样的南蛮之地,可算是难得的知音了。” 王映村愈加谦和,得知天寿是柳知秋的独子,挨撞骂人的事早丢到爪哇国去了,倒上下打量着孩子好一番夸奖,沙哑尖细的笑声不断,并殷勤地请众人到他屋里喝茶叙话,大有抱歉赔礼的意思,柳知秋自然也不好拒绝。 客中等船最是无聊,有谈伴是很快意的事,况且茶点丰盛又精致,比菜粥强多了,小天寿乐得有吃有喝,在一旁静听大人们扯闲篇儿。 原来他们两下里并非同路,而是对开的船:柳知秋一行南下广州,王映村却是离广州北上京师。王映村说起在海关得意的日子,真叫柳知秋大开眼界--想不到一个粤海关监督署的小小会计师爷竟有这么多油水可捞,比“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还要发达!足见广州乃大销金窟所传不虚,此去必能如鱼得水。 小天寿却是惊得嘴都合不拢:这回去广州,说好师傅教戏、他们师兄弟三个上台,因为进了趟宫称了供奉,每月酬金加到六百两,比宫里召请大班子的雇银还多着四倍,让全家人兴奋了好些日子;可人家这儿说起钱,开口就是千就是万,简直的把人听蒙了。 王映村很快又愤愤不平了,絮絮叨叨地说,海关内争权夺利相互倾轧,他受了冤枉,竟被革除。戏团头听着听着就哈哈地笑了,说:“罢,罢!你不用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咱们老熟人还瞒得过我?定是分赃不均,狗咬狗,你的后台不硬,给人蹬了,是也不是?如今那边的后台不是倒了就是没了,你瞅准空子,携资入京再寻后台,营谋复职,对也不对?” 王映村脸都不红,哈哈一笑,算是默认。这人又干又瘦,肤色黄黑,十足的尖嘴猴腮,就连深眼窝里的褐黄色眼珠,也像猴子一样灵活。他眨眨眼,话题一转: “听说京师贵官大佬没有不爱看戏、不爱像姑的,连内务府和六部堂官们,也有好些人少了像姑吃不香睡不着,是不是?梨园子弟居处不亚于豪门贵宅,食则琼筵玉几、一掷千金,出行则雕车映日、健马嘶风、裘服翩翩、绣衣楚楚……柳师傅既是京师第一曲师,令郎决计是名优坯子,何必远涉江湖,到广州来觅生路?” 柳知秋沉下脸,似要发作,却又和缓地微笑说:“先生所说是私寓,我们乃是科班,先师定下规矩,代代相传,卖艺不卖身。” 王映村那如被蚕食过的疏眉直飞到额头上,惊讶道:“啊呀呀!这真是世人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啊,佩服佩服!我出言不逊,得罪了!……” 这么一来,心顺情洽,戏迷遇到行家,梨园弟子说起技艺,越说越有劲,喝茶添水,撤了茶点开饭,又是王映村做东,鸡鸭鱼肉外加美酒,又吃又喝地说到天色转暗,仆人上灯。王映村打个哈欠开始发蔫,又极力挽留客人,说自己不过是瘾上来了,过两口就好。于是王映村自管躺去榻上过瘾,客人们自管坐在席边喝酒。柳知秋悄悄问戏团头:“他吸这个……鸦片,就不怕犯禁?” 戏团头笑道:“这里不是京师,民不举官不究,有钱尽管抽,没人问。” 天寿觉得好玩,凑到榻旁看那仆人烧烟灯、团烟泡服侍主人吸烟。随着王映村心满意足地吞烟吐雾,一种特殊的气味在屋里弥漫开来,算不上芬芳,也不难闻,仿佛夹竹桃的花香,淡淡的,叫天寿微微头晕。 楼梯咚咚咚地响,想是又来了住店的客人。可重重的脚步声竟越响越近,来到门口,没叩门,没询问,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推门而入,直冲着窗下那张宽榻走过来,面向烟灯而立,并不说话。 王映村的仆人连忙朝此人请安。此人一点头算是答礼,便坦然躺到榻上,与王映村隔烟灯相对。仆人即刻奉上另一支镶银嵌玉嘴的烟枪,将烧好的烟泡恭恭敬敬地装进烟锅,此人也不谦让,就着烟灯深深地、慢慢地吸了十来口,沉醉地阖目静卧片刻,然后从容起立,掸掸衣裳,径自出门而去,仿佛除他自己之外一切都不存在。 小天寿眼睁睁地望着,莫名其妙。 过了一会儿,神游仙界的王映村迷迷糊糊地半睁了眼说:“你这老四,刚才叫你来一口你不肯,这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吧?……” “你睁眼说瞎话吧!”封四说,“陪你吸烟的是你哪路朋友?好高身份,好大架子!一眼儿也不瞧,一句话没有,倒像这屋里就没有我们这些人!” “什么?”王映村吃了一惊,连忙坐起身,“不是你?那是谁?……你给他装的烟?”王映村掉头问仆人。 “是,是,”仆人很惶恐,“我看他那模样,只当是您老人家的熟朋友,不敢怠慢……” “他长得什么样儿?”王映村又问。 仆人说人家气派太大不敢抬头瞧,戏团头和柳知秋说没注意。小天寿突然插了一句,说我看清了,有二十来岁,挺白挺漂亮,眉毛挺黑,眼窝挺深,一边脸颊上还有一个长长的酒窝儿。 抽足了鸦片的王映村精神头儿大振,领着仆人追出去,跑得地板楼梯一片响。不大工夫两人又回来了,说是各处客人早都安歇,楼道里楼门外连个人影儿都没有。王映村皱着眉头不住嘟囔着见鬼见鬼。 “噢,说不定真是山妖狐精看中你了。”戏团头在开玩笑。王映村却真的变了脸色,一把拉住戏团头说:“老四,说真的,你今儿就别走了,陪陪我。” 戏团头笑道:“陪你?我又不是女人!让尊价【尊价:旧时对对方仆人的尊称。】别睡,给你守夜也就是了。” 说归说,戏团头和柳知秋还是陪王映村又待了会子,才带着天寿告辞离开。他们对刚才的怪事也觉得纳闷儿。但封四爷说这位王师爷是个贪得无厌的小人,除了嗜曲这点好处之外,一无可取,活该他受惊吓。 不料第二天这事竟有了着落。 次日一早,王映村就叫仆人把戏团头和柳知秋父子请过去,要大家照昨晚陌生人进屋时各自的位置摆好,然后对站在屋里的店主说: “瞧吧,就是这个样子!” 店主倒抽一口凉气,诧异地说:“一点儿不差,竟有这样的怪事!” 原来,昨天天黑以后,一位贵公子到店投宿,随从多气派大,把店里最好的前院整个儿包了下来。公子旅途劳顿,早早歇下,鼾声即起,睡得很熟。十来个贴身童仆亲随屏息侍候,不敢惊动。今早上公子一觉醒来伸欠坐起,连声叫道“好梦好梦!”并推开童仆们照例进上的烟灯、烟枪、烟膏,只命店主立刻来见。 店主见礼才毕,公子就问:“这院子后面可是有楼?”店主道有;公子又问:“楼上可是有宿客?”店主答是;公子说楼上有一间大屋,正中一张沉檀色八仙桌,窗下一张宽榻,可对?店主说对;公子接着说:“桌边有两位客人,着玄色衫者三十余岁,身材适中,着蓝衫者四十出头,面白微胖;榻上烟灯旁躺一绿衫瘦客,榻边有一烧烟泡的干仆【干仆:干练、能干的仆人。】。还有一个眉目如画的伶俐小厮,对不对?”店主越听越摸不着头脑。回说客人多记不清,容他去查一查。公子于是笑道:若是查到了请他们来相见。 果然查到了,店主不胜惊骇:这公子暗夜投宿,进屋就睡,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这些人?难道魂离躯壳不成? 戏团头略一思索,笑道:“既然他好心请我们,就去去何妨?” 进了公子那华美无比、处处锦绣、满屋芬芳的房间,主客都是一惊,这公子竟然就是昨晚光临王映村烟榻的陌生人!果然肤色娇嫩、美目含水、风度翩翩,比天寿形容的更夺目。 公子一惊之后哈哈大笑,对王映村说:“想必是你的烟香飘到前院,引得我魂离躯壳了,哈哈哈哈!真有意思!……那么昨晚我是与尊驾同榻相对了?那口好烟也是您请客了?” 王映村被对方气势慑住,赔着笑脸低声说:“公子合意,则在下不胜荣幸!” 公子更加高兴,说:“承君嘉惠,感激感激!怎么称呼?往何处去?” 王映村把对柳知秋他们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公子听罢一笑,说:“甚好甚好,就请返辕,随我回广州吧,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王映村对这样的大包大揽十分惊讶,但他既识相又知趣,立刻上前道谢。 戏团头封四一直在旁端详,此刻猛然醒悟,赶上去单腿跪倒打了个千儿,“胡公子,恕我眼拙,竟没认出来,给您老人家请安啦!” 公子看了好半天,终于想起来,“这不是老四吗?差你去京师邀名师的?” 戏团头回身把柳知秋推到前头,说:“这位就是京师最顶尖儿的曲师、宫里的供奉柳知秋柳师傅……” “哎呀,久仰久仰,”公子立刻站起身,对柳知秋拱手笑道,“我在京师这一年多,柳师傅和您的玉笋班可真是如雷贯耳啊!几回要去拜访,总有他事缠扰不得成行;九月里我到韩家潭春和堂玉霞处盘桓,离你家不远,专程登门求教,偏又无缘,说你们师徒都去梨园总会排练宫戏去了……今日终能一见,可谓有缘,足慰平生了!” 对这热烘烘的一番话,柳知秋连称不敢当。天寿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倒不惊讶,不过又遇上一个戏迷而已。但那春和堂的玉霞,是京师梨园行中人人不齿的骚货,这么标致这么气派的公子怎么能与他相厚呢?正想着,戏团头一手挽着柳知秋,一手拍着天寿瘦小的肩,兴奋地说: “柳师傅,小天寿,这位才是正主儿呢!想想看,你们这回南下广州,多么高的礼遇,多么丰厚的报酬,老实说,除了皇上家,谁出得起这么些白花花的银子!只有公子府上,广州十三行的首富胡家!这位就是胡公子。” 于是,天寿第一次知道了天底下还有个专门跟洋人做买卖的广州十三行;知道了跟梨园行有梨园总会一样,十三行也设了总行,推举了行总;知道了这位胡公子就是行总胡茂官的长子,名昭华,字良仪,十三岁就考中了秀才,由于老茂官捐银八万两修筑广州海堤,朝廷嘉奖,皇上亲赐这位公子举人出身,这是十三行乃至广州商家从未有过的荣耀;还知道了这位公子精于词曲,尤嗜昆剧,早就嫌广州的戏班子野、俗、土,就是昆班也都不地道,听说有几家大户请名角儿、置行头,遂引动了雄心,要将胡家原有的家班改成最纯正、最气派的顶尖昆班,一定要盖过全广州甚至两广和岭南的所有戏班子! 照例,天寿也给推到公子面前,他虽然在台上面对成百的看客从不发憷,可是跟生人交往总是有几分羞怯。公子哈哈大笑,说:“果然名不虚传!我昨儿晚上魂游客舍的时候,怎么就没看见你这么个俊俏灵秀的小男孩儿?” 从来怯于应酬的小天寿,不知怎么竟抖了回机灵,羡慕地望着胡昭华,脱口而出:“我能有公子您俊吗?” 胡昭华很意外,觉得高兴,又对孩子的天真有几分感动,半晌,温和地笑道:“我怎么比得上你呢?看你的小脸蛋儿,跟新红的荔枝一样,多好看!……”他转过脸来,十分豪爽地对众人说,“不是都去广州吗?跟我一道走吧!要船有船,要车有车,要骑马也行,一路食宿我包了,所有杂事有我的管家,你们给我做伴儿就行!” 胡昭华一行好几只大船,随从仆役一百八九十口,当然不在乎增加十几二十个人,戏团头、柳知秋和王映村也乐得傍着一位财大气粗的阔少,省去自家的一笔开销。一齐谢过公子爷的好意,附舟同行了。 出门在外的游子,总得在腊月二十三之前赶回家,主持或参加年终最重要的、只有男人才能参与的祭灶仪式,以祈求全家平安。能与公子爷同行,行程想必更快,附舟的人都暗自庆幸。 事实正好与他们的想像相反。 每到一处大码头都有耽搁。胡家在这些地方都有商号买卖,领着胡家银子开店的铺户也不少,掌柜的和店主谁敢不来奉承少东家?有带着礼盒礼担上船拜望的,天寿他们沾光分得不少点心匣子;有一次送来好几桌酒席的,也让附舟的几家餍足了肥鲜;甚至还领来几个唱曲的漂亮小娘儿,惹得公子爷大怒,轰下船去了事。有些重要的商号,公子爷还要下船去亲临查看,一看总得半天。 除此之外,公子爷还游兴特盛,一路游山玩水。他还加包了几条又宽敞又华丽的大船,拨给柳、王各家好多服侍的仆役;每日里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好茶好酒地款待着,就是要大家陪他同游,这样,谁敢、谁又好意思驳他公子爷的面子? 头两天西北行二十里,到翠珠岭下张九龄墓前凭吊这位唐朝的宰相诗人,公子蛮有兴趣地考问天寿兄弟,要他们背诵那流传千古的《感遇》十二首。 过三天又南下四十里,去游览据称建于南北朝的南华古寺,施了香火拜了菩萨,添了灯油斋了众僧,公子在禅宗六祖慧能的千年不坏真身像前跪拜如仪时,竟淌下了眼泪,引得呆立在侧的天寿也泪水汪汪。 行不到二百里,公子又停船去游英德县城南的碧落洞,众人兴味索然,急着赶回家过年,他却视而不见,全不理会。 离广州只有一日一夜路程,有可能赶在腊月二十二到家,人人都暗暗念佛,节骨眼儿上,公子却命令各船一起逆水西进,由西江过羚羊峡来到肇庆,他要看着胡家在此地的几处商号,得住个三五天。不管心里乐意不乐意,大家只能跟着,于是当晚离船上岸,在胡家一处商号阔绰的后院下榻。 对于行程的迟速,柳知秋一家最无所谓,便静静地待在安顿他们一家的小西院,照常起居。好几天过去了,还没要走的消息,小孩们一点也不着急。 果然是岭南无寒冬,辰时才过,已经满院阳光和煦,照得绿树红花明亮灿烂。柳知秋在屋里整理戏箱,天寿娘和英兰帮着取出怕潮的戏衣和帽盔鞋靴,准备一总儿挂出去晾晒。院子里五个孩子各得其所:天福天禄在中庭对戏词,大香小香并坐在护花栏杆上翻绳,天寿则独自趴在芭蕉树下的石桌上写字。 落水那回事以后,天寿因为惊吓受冻病了半个多月,天福天禄也因那顿毒打好几天下不了床,就连大香小香胳膊大腿上的青伤都好久没消。孩子们年岁小没成见,了不起十天八天互相不答理,慢慢也就过去了。无奈其中有个处处拔尖、争胜好强的小香,隔三差五地挑起事端;偏天福天禄哥儿俩从不肯违了小香的心意,明知不对还是顺着她依着她,就闹得至今磕磕绊绊不停。 天寿用笔在砚中舔墨的工夫,一眼看到大香伸手去掐花儿,护花栏杆里不知是月季还是蔷薇,娇娇艳艳开得正鲜。天寿连忙叫道: “三姐姐,别掐!” 大香的手停在那里,眼睛疑问地望着小弟。 “别掐它呀,”天寿央告着说,“花儿它,它会疼的!……” “咦?你知道它疼?”小香一口接过去,“你是花妖还是花精?……花儿嘛,就是给人戴的,干吗不掐!” “只管自己爱漂亮……”天寿不满地嘟囔着,低头写字,不再理睬。 小香却不依不饶:“我爱漂亮?还比得上你?天天把脸蛋子抓挠得红红的,好叫人看着漂亮是不是?给谁看呀?……”她转脸叫其他人,“你们来瞧瞧,他脸上那血印子是不是抓挠出来的!” 天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窘得几乎掉泪。 自打那次胡公子夸他小脸红得好看,他就想让自己的面颊总显出红色。但平日父亲不许他抹胭脂,他便睡觉时候躲在被窝里把脸蛋儿挠得发热,第二天,脸儿果然红扑扑的“跟新红的荔枝一样”。不料挠得重了,留下痕印,偏被小妖精一样的四姐姐看破,真叫他无地自容,抬不起头。 那边大香走来看一眼,天福近前问一声“真的吗?”小香和天禄笑着跳脚,声音整齐地叫喊着:“臭美!没羞!臭美!没羞!……” 一股怒气突然冲上脑门,把就要落下来的泪生生顶了回去,天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提起笔就飞快地写画涂抹,然后把纸揉成一团,扔到还在跳脚的小香身上,自己抱着胳膊直直地站在芭蕉树下,歪着头,拧着脖子,做出一副爱怎么就怎么的样子,一声不响,只大口大口地喘气。 小香展开纸团,立刻叫起来:“瞧瞧!瞧瞧!你们快来瞧呀!他倒骂咱们编排起咱们来了!……一个不落,连大香这么老实、对他这么好都不放过!……好哇好哇!还不该教训教训他呀?!……咱们踩他!” “对,踩他!”天禄的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好动的天性让他第一个响应,腿脚立刻活动着跃跃欲试。老成持重的天福和大香也为那个纸团伤了自己的面子而生气,四个人又朝着瘦瘦小小的天寿一步步围过去。 于是,正好此时进院门的胡昭华、王映村和戏团头就看到了这样的情景: 四只脚,两只是天福天禄男孩子穿布鞋的,两只是大香小香缠得像粽子那样穿着尖尖绣花鞋的,朝着小天寿落在洒满阳光的地面上的影子,一齐踩下去。而那小小的孩子“哇呀--”惊叫着一蹦好高,立刻跑着跳着急急忙忙地躲闪。这声惊叫让大香止了步,低头后退;那三个觉得好玩儿,又笑又叫地跑着追着踩影子;小香一双小脚虽然跑起来歪歪扭扭不利落,可兴致比谁都高。 最不可解的是天寿,只要他的影子被踩,就好像他的身体被踩着了,立刻浑身一哆嗦,脸上也闪过一道痛苦的痉挛。起先他口中还叫着“不要!不要!”后来叫声终于变成哭声,他掉头向南逃跑,正看到院门口的三个大人,便张开一双小手哭着扑向胡昭华。胡昭华弯下腰顺势就把小天寿抱了起来,那三个孩子也收不住脚地追到了跟前。 “怎么回事?”胡昭华故意沉了脸,“大的欺负小的,四个欺负一个,太不讲理了吧?” 天福从男孩子淘气的快意中醒悟过来,立刻恢复了老成,知错地后退了两步,还拉了天禄一下。小香却理直气壮地说:“他骂人!以小犯大还不该管管他?”她又歪了头把好看的吊梢眼笑成月牙儿,脸上是一团和她年龄全不相称的媚态,娇嗔着说,“公子爷,您可别叫他的可怜样儿蒙了!……” 胡昭华厌烦地扭开脸,望着天福说:“他骂谁了?骂什么了?” 小香抢着把那张展开的纸团递上去,王映村和戏团头都凑过来看,三个大人全都笑了。 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了四行:天福--元宵;天禄--铁锹;大香--年糕;小香--花花妖。每行字下面还作了画:一个圆圈里点四个象征眼睛鼻子嘴的黑点,一个侧面人脸突出一把铁锹样的下巴颏,歪歪的碟子里一块软得没有形的年糕,一个头戴花朵的乱发长舌的妖怪。 胡昭华看罢纸团再看看那四个孩子,不由得又笑了,对抱在手上的天寿说:“这是你写的你画的?……真看不出,成天不言不语,心倒灵!这点儿聪明用在哪里不好!” 天寿很难为情,返身搂住胡昭华的脖子,抽泣得说不成话。 被一个孩子如此信赖地搂抱着,胡昭华心里一阵感动,停了一会儿,笑道:“好啦好啦!你们的那些事儿我都清楚,你们四个因天寿挨了打;天寿因你们四个落了水,都心里不忿儿,对不对?可是往宽里想想,调个个儿想想呢?你们多想想天寿为你们差点儿淹死,天寿多想想师兄姐姐为你受的毒打,不就都扯平了吗?兄弟姐妹一家子,谁还总记谁的仇吗?……” “公子爷说的是金玉良言,太对啦!”柳知秋匆匆赶出来迎接,立刻接过话头教训徒弟子女,“你们再要胡闹,连公子爷都对不住了!行了,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都给我回屋里去!……天寿,还叫公子爷抱着?快回去!” 只看了父亲一眼,天寿又搂住公子爷的脖子,把脸藏在他肩后。胡昭华笑道:“你的这柳摇金跟我有缘分啊!前世的父子兄弟也说不定……”几个人一同坐到芭蕉树下的石凳上,天寿才乖乖地倚着石桌听大人说话。 大人说的也是不痛快的事:当地商绅公请胡公子,竟用小轿抬来了两个有名的老举【老举:广州一带对妓女的俗称。】陪宴,恼得胡公子饭都吃不下,提起来就一肚子气-- “真真的低俗!恶俗!一帮伧父俗子!若不看在几位世交的面上,定当拂袖而去!……不料离了京师,竟再无一块净土!” 王映村笑着劝道:“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嘛。京师官场士林讲的是风雅,侑觞陪宴只用歌童;其它繁华风月场,谈生意买卖、请托说事,哪有不进出秦楼楚馆、不叫名妓陪酒的!……日后公子总得和生意场上人物来往,入乡随俗吧,不然气坏了身子可不合算。” “我倒想一辈子不沾生意场的边呢!”公子爷冷笑着,脸色难看,“入乡随俗岂不同流合污?……哼,真受够了!这叫什么地方!……” 天寿突然感到座中气氛古怪:公子的最后两句话让三个大人一下子振奋起来,全都目不转睛、满怀希求地望定公子爷,好像他立刻就能说出一句有魔力的话,叫他们这些大人都高兴得满地打滚儿。 胡昭华手一挥,黑眉一扬,说:“算了!再不答理他们了!咱们去游七星岩!痛痛快快玩他几天!……” 三个大人顿时泄气,满脸失望,王映村连眉眼都耷拉下来,无精打采,整个人也仿佛瘪下去,让天寿觉得十分有趣。 这位公子爷从来不看他不想看的东西,自顾自地越说越兴奋:“肇庆有七岩、八洞、五湖、六岗,集桂林之山、杭州之水,风景名胜出类拔萃,不载酒畅游一番,大是罪过!走!走!咱们立刻就走!……柳师傅,带着你的三玉笋。老四,老王,你们这就去叫管家,传车传轿,把那些个商号送来的酒席,全都带上!……” 腊月二十七、腊月二十八都这么游过去了。公子又发了话,还要到石湾停两天买陶瓷。如此这般,难道就乐不思归了?除了公子爷,连管家童仆在内,没人不着急。大过年的,无论贫富贵贱,都讲究阖家团圆;何况新春伊始竟在旅途中度过,怎么说也不吉利。大家都已觉出来公子是在有意拖延,可为什么谁也猜不透;要说去问问因由,劝他及早起驾,自打管家被他一顿臭骂,差点动鞭子以后,再没人敢试了。看来,只能这么不死不活地任由这位犟脾气的公子拖下去。 事情却有了转机。 那日游的是双源洞。洞中有地下河,分东西两支流出洞外,清澈见底,终年不涸,其间石乳石柱极多,似宫殿如洞府,映着河水,恍如瑶池仙境,众人被这绮丽景致吸引,渐渐走散。胡昭华将出洞口时,发现自己竟是孤身一人,随从皆无。略一停步,却见小天寿蹲在河边玩水:捧上一把,看它从手指间漏下,阳光从洞外斜斜透射而来,照得指掌如粉红色的花瓣,水滴似成串的珍珠,一片光晕笼罩着孩子精致的小脸,格外天真甜美,动人心魄!胡昭华看得呆了,片刻回过神,笑着喊道:“天寿,干什么呢?” 天寿回头,也笑笑,没说话。 “快别蹲在那水边啦,湿了鞋看你爹打你!”胡昭华上前把天寿拉起来,他们就面对面地站在河边的一片钟乳石之间了。 天寿仰脸看看这位说一不二、谁都不敢惹的公子,慢慢地转着眼珠子,还是不做声。 胡昭华被他看得笑起来:“真是金口难开,太不爱说话了!……想什么呢?” 天寿严肃认真地低声道:“我跟您说一句话,行吗?” “行啊,说吧。”胡昭华哈哈笑着,跟个七岁小孩子对话,他很开心。 “我冷眼看去,只除了您,大家伙儿都已经归心似箭了。” “你--冷眼看去?”胡昭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老气横秋!真是滑稽!他笑着,懒洋洋地倚着一根钟乳石柱,故意说,“不会吧?他们都说很欢喜跟我一道四处游览呢!” “他们说谎。” “说谎?为什么要说谎呢?” 小天寿蹙着细细的黑眉毛,十足的小大人儿神情:“我也说不全乎。你家的管家童仆是因为怕你;王师爷是因为要求你办事;戏团头拿你们家的钱,就更得讨你的好儿了呗。” 胡昭华没想到一双孩子的眼睛真的一直在“冷眼”观看,看得还这么透彻,不由得站直了身子,多了几分认真。他在广东人中算是魁梧高大的,而天寿比一般七岁的男孩子瘦小,踮起脚也只能达到对方的腰际。一个是服饰华丽器宇轩昂的贵公子,一个是寻常布衣尚未成年的小戏子,这极不合常情甚至有些滑稽的面对面的谈话,却越来越深,超出了任何人的想像。 “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哪!……那么,你说谎吗?”胡昭华小声问。 “有时候也说。可我不是故意的。” “说谎还有什么故意不故意!” “当然有啦。好多人都是这样的,原本不想说谎的,可又不得不说。” “那好吧,我就先来试试你。你还是冷眼看去,你师傅为什么携家带口下广州哇?” “你们给的钱比别人多。” “只为这个?” “师傅不乐意我们三个进王府大班,可又不敢得罪王爷,只好躲开。” “还有吗?” “还有……还有,我告诉您,您可不许对人说,千万别当着我师傅说。” “好,我答应。” “我师傅是京师昆腔第一曲师。可现如今在人家里、会馆里唱堂会昆腔还行,在园子里就唱不过杂剧乱弹秦腔梆子了。师傅嘴里不说,心里特不高兴,又怕败在他们手下坏了自己名头,不如另寻路子。” “啊,不错,不错。” “我都说了,您呢?” 胡昭华咬住嘴唇,沉默片刻,后来说:“好吧,我承认,我是故意拖延行程,不想早回广州。你知道我是为什么吗?” “我知道。” 胡昭华又一次感到意外:“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您去年进京会考落榜了,一直不肯回家,无颜见江东父老。” 自幼学戏的孩子,学的每本戏都少不了金榜题名,出口就是戏文,这不奇怪,倒是小小年纪心思这么细密,叫胡昭华十分慨叹,也很感动。他苦笑道: “你说的算一件吧,还有更重要的,你猜不到,他们谁也猜不到,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好不好?……腊月二十三祭灶,灶王爷上天去了,从二十四到除夕这七天,我们这儿叫乱岁日,因为灶王爷除夕午夜才回驾,无神监管,诸凶煞俱不用事,人们可以百无禁忌,婚嫁喜事多选在这几天,绝不会触霉头。我要躲的就是这七天……这个日子口到家,他们准会逼我结婚!” 天寿奇怪了:“结婚不是大好事吗?我们演的戏里头,好多人死去活来的,不都是因为娶不成嫁不成吗?到最后奉旨完婚大团圆,大家都开心呀!” “大家开心算什么?我不开心!” “哦,我知道了,”天寿猛然醒悟,“您不好女色。” 胡昭华哭笑不得,究竟还是个小孩子!便摇摇头叹息道:“跟你说你也不懂。前朝高皇帝说过一句话,你知道吗?--‘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 天寿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胡昭华自管往下说:“一位前贤作书,替我说了心里话:妇人哪有一个好的?我这性情,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得见她的臭气!” 天寿惊得口吃吃地说:“怎么,怎么会这样的?……” 胡昭华苦涩地笑着,说:“天生的,没法子。” “那,那,”小天寿还是结巴不已,“那您的姐姐妹妹呢?您也恨?” “两码事!那是血亲,就像自己的五脏六腑胳膊腿,谁能恨自己讨厌自己呢?” “可是,恨妇人……为什么呀?” “她们臭!她们脏!心机深心肠毒!看外像软玉温香,一旦贴上个男人,恨不能敲骨吸髓,把你活剥了,切成一片片吃了!……”胡昭华赶紧收住这些情不自禁的宣泄,“算了算了,你弄不懂……除非,除非你跟我一样,早晚就明白了……” 孩子似乎被他的话震惊,十分不安,长长的眼睫毛簌簌颤抖。 一看孩子小脸发白,胡昭华便后悔自己说得太多太露骨,于是小声嘱咐道:“这可是咱俩的悄悄话,千万别对人说去,好不好?” 孩子也叹了口气,点头答应,接着又说了几句大人话,显然也是来自戏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结婚不就是为的养儿子传宗接代吗?您躲着不回去结婚,您爹您爷爷能饶您吗?终究还是放不过您吧?您早晚总得结婚吧?” 胡昭华长叹一声,无话可说,脸色越发阴沉了。愣了好半天,他对天寿说了声“走吧”,两人一同出了双源洞。 当晚胡昭华就命各船离肇庆直航广州。这一行人众终于在除夕那天的下午赶到了目的地。 第五章 柳知秋一家住进一所漂亮的院落。 这处院落,在广州城外西南,离胡家那带花园的大宅子一里多路,距有名的十三行街也不远,站在门口台阶能清楚地看到那边整齐的三四层洋楼和楼顶上飘着的五颜六色的旗。住长了才知道,那旗是各国夷商的国旗;那洋楼是各国夷商的商馆,名义上是租用十三行行商的,其实是夷商自家掏银子照他们国的样式建的。柳家的孩子们见惯了京师的四合院,也看到广州城里无处不有的大杂院,全都是平房,最高的买卖楼也不过两层再加个小阁楼,这些高大的、一层摞一层的洋楼,叫他们惊奇了许多日子,真不明白,夷人干吗要住得那么高?干吗要在大门口竖立那么些又高又粗的石头柱子?干吗要在石头柱子上雕许多谁也没见过的花? 还是自家的院子住着舒服。 院子两进,后院北屋五间,住了柳知秋一家人。东厢房三间,由天福天禄同住,兼作三弟子读书和练习琴棋书画的地方。西厢房三间,做了厨房饭厅和贮藏室。过厅也是五间,用来做客厅和练功说戏排练的场所。后院还带着个小小的花园,他们住进来的时候,正逢腊梅花开,前院后院屋里屋外都弥漫着极清醇的梅香,把女孩子们高兴得疯了似的围着腊梅树乱喊乱叫,每人立刻摘花往头上戴。天寿忘记了制止,只会痴痴地站在那里与花相对,天色很晚了还待在小花园里不肯回屋。他娘硬把他拉回去摁到床上睡觉,他还对他娘说,他的梦一定都是香的。 前院比后院更大,东西两厢各有五间房。院里却是一漫平地,用长方石板仔细铺满,最适宜排演大戏,再加上南边的两排房子,这里足可以容纳一个中型的戏班子。这个中型的戏班子就是胡家班。 胡家出给柳知秋的报酬,比戏团头在京师应许的还要高,使柳家在广州可以毫不费力地维持一份中上等人家的生活。但出了高价就得买到上好的东西--柳知秋必须调教出一个正宗的昆腔班子,足以超过十三行各家的家班,更得压倒广州城里的所有戏班! 柳知秋按照昆腔班子传统的江湖十二角色的配置,从原胡家班挑齐了生旦净末丑,加上他自己的三个弟子,共二十名,最大的不超过十七岁。他又到城里跑了好几处茶园戏馆,物色乐师,最后选定了四个,也都在二十岁上下。所有这些人,都成了他的学生。胡家虽然专派了管事来当班主,也不能不由他说了算,于是他虽没有班主之名,却有班主对整个班子的支配力。 他正式地亮出了他的班名:玉笋班。在广州的梨园行激起了一个小小的波澜。 胡家提出:开春之后三月里要办喜事,五天喜宴都要有戏乐,问柳师傅能不能办到。五天宴乐,上午、下午和晚上,就是要连演十五场,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还得演得像模像样,不能砸了自己的牌子;况且新团的班子,顶多两个月的排戏时间。这么苛刻的要求,柳知秋竟然一口应承下来,许多人都为他捏把汗,自然也有不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到了三月十六,柳知秋向主人家交了一份令人吃惊的戏单:打头的是昆腔鼻祖、二百五十多年前的魏良辅和梁辰鱼作的第一部昆腔戏--《浣纱记》,之后是《西厢记》、《风筝误》、《牡丹亭》,每天一部有头有尾的大戏,最后以贞男烈女历尽艰难最终大团圆的《荆钗记》作结,真是皆大欢喜。大戏之外,每日另加小折子戏铺垫,既有《思凡》、《痴梦》、《醉写》这样的独角戏,也有《乔醋》、《跪池》、《双下山》、《送京娘》这样的对手戏,还有《戏凤》、《赏雪》、《打面缸》、《探亲相骂》一类的玩笑戏。 对这张戏单,主人家很满意,着管事告诉柳知秋,三月十九迎娶日下午,玉笋班就得连人带戏箱搬进胡家花园西小院,第二天上午开锣。 十九日下午,玉笋班全体遵嘱开往胡家花园。 刚安顿下来,戏班里的孩子们就像一把撒在地上的豌豆,立刻四散蹦开。 西小院虽然不过是花园极小的一角,四周濒水,只靠着一座西洋式的白色廊桥与花园主体部分相连,而且班主严厉吩咐,谁也不许擅过廊桥,但对孩子们来说,只这一处处太湖石堆就的假山、浓密芳香的藤萝架下的石桌石凳就已经足够好了。这两个月没日没夜地苦学苦练,跪砖头、顶水碗,檀板声中天天夹着篾片抽打皮肉的噼啪响,笛箫弦索不只伴着唱曲,也时时伴着哭泣。柳师傅艺高人胆大,下手特别狠,孩子们人人都像是脱了一层皮,好不容易盼到今天,睡了囫囵觉,吃了顺心饭,一个个都是出笼的小鸟、归林的小虎,精神头儿十足,捉迷藏、斗鸡、说笑话、翻跟头,嘻嘻哈哈打闹成一片。 天寿却离开热闹,独自一个,悄悄溜过了廊桥。 自从来到广州,天寿跟父亲师兄立刻成了在外挣钱养家的大男人,那姐儿仨随着母亲就是被供养的屋里人了。两下里再不能如旅途中朝夕相对相处,小香也只能在姐妹中争胜了。但英兰从来容让弟妹,而大香根本就不争,小香就拔了尖也觉得没意思,反倒安静下来,跟着姐姐和娘操持家务,让男人们全力排练。 进了班子,天福天禄天寿师兄弟们自然而然地就得抱团,班子里什么能人强人厉害人没有?他们哥儿仨非得一致对外互相支持互相维护不可。这样,旅途中的那些不愉快就都烟消云散,孩子们又都像在京师唱宫戏那阵子一样平和友爱了。 只是,天寿生性孤僻,不合群,却是改不了的。 别看他平日文静、温顺,在生人面前很害羞,像所有唱旦角的小伶一样带几分女孩子气,可人人都能感到他的冷,跟父母姐妹师兄弟们都亲近不起来,反倒拿小猫小狗小鸡小鸭这些不懂人话的小动物当好友;而对一切天然的美丽优雅,他更是格外敏感,有时痴迷到崇敬的地步。所以,刚过桥,看到那只靠在树边蹭痒痒的小鹿,他就忍不住走近,伸手轻轻抚摸它柔滑的带着白色斑点的皮毛。 驯养的小鹿习惯地探过头来嗅他的手。他不知道这是在讨吃食,还当它对自己特别友好,便高兴地一把搂住了它的脖子。小鹿一惊,撒腿就跑,天寿想也不想,跟着就追。小鹿跑没影了,天寿也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坐的竟是一片软似氍毹的绿草地,周围许多高大的乔木,浓浓的树阴遮住了天日,空气似乎都是绿色的,流荡着水声、树声、鸟鸣声,一派宁谧幽深,仿佛不是人间。小天寿四顾无人,极为开心,立刻扑倒在草地上,像小猫小狗小马驹一样打滚儿、翻跟头:软翻、空翻、侧手翻、叽里咕噜乱翻,连“乌龙搅柱”一类昆腔刺杀旦的功夫也下意识地添进去,折腾了个痛快。难得有这样的时间地点供他尽情欢乐,若不是从远处慢慢踱过来一只拖着巨大尾羽的雍容华贵的孔雀,他还会疯玩儿疯闹得令他的亲人们难以相信。 天寿从来没有见过孔雀,顿时怔住,觉得气儿都顺不过来了。 是节令已至,或是受了什么刺激,孔雀一抖身子,吭吭地叫了两声,举起长尾,刷地展开了雀屏。金碧辉煌、绚丽灿烂,那一个个青绿交相辉映的圆纹,宛如含笑的美丽眼睛,成扇形地发散开去,把天寿看得目瞪口呆。后来,他不由自主地慢慢跪倒,朝它拜了下去,轻声地说: “老天爷!世间竟有你这么美的鸟儿!你是怎么长成的呀!” 他觉得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了,赶紧抹了一把,站起身,应和着孔雀的鸣叫,尽情地蹦跳、叫嚷,尽情地表达此刻心头流淌而出的赞美、向往、感慨、忧伤和一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孔雀愉快地和孩子同唱同舞,也许感受一样?…… “谁在那边闹腾?”一声喊叫,几声脚步响,立刻令孩子和孔雀从忘我忘情的天堂跌回到人世间。孔雀抖抖身子,收起尾羽,保持着高贵的气度,旁若无人地踱开去。孩子也如梦方醒,重新打叠起文静温顺的小大人儿精神,站在辛夷亭外一棵紫玉兰树下静候。 来人是胡昭华。他竟不再认得小天寿了:“你是哪一房的家生奴子?还是新买来的小厮?” 胡昭华头戴簇新的朱纬帽,鲜红的缎喜褂罩在崭新的双喜花纹蓝缎袍外,这一身红彤彤的新郎官便装,加上喷着酒气的红彤彤的脸,表明新娘已经迎娶进门,交拜礼也已完成,新郎官正在席间向亲友一一劝酒。是累了、热了还是受不了了,他这新郎官竟然逃席,躲到今天特别清静的花园里?…… 从第一次见到胡大公子,天寿就无端地产生了好感和信赖,所以,在双源洞会有那番他此生从未有过的长谈。细细打量这位公子,总觉得那浓黑剑眉微蹙着痛楚,含水的眼睛里隐藏着忧郁,连面颊上深深的长酒窝里也闪动着强颜欢笑的无奈。此刻,天寿几乎认定他想逃婚,心里对他充满同情,不由得脱口说道: “唉,您真倒霉,到底没能躲过去。” 胡昭华奇怪了:“你说什么?躲什么?” “成亲呀!” “你……”胡昭华耸起了眉毛,“你怎么知道我不乐意成亲?” “您自己说的嘛,在七星岩,双源洞,您忘了?” “哦,哦,是你,你是--” “我是小天寿,柳摇金呀!” 胡昭华连连拍打自己的脑袋,笑道:“该死该死,我怎么把独一无二的说真话的小友搞忘记了嘛!回到广州就百事缠身……可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咦?不是为您的婚庆连唱五天,明儿就要开锣的吗?” 胡昭华又拍了一下脑袋:“真糊涂!这事我竟也没记住。全是家里逼我成婚,快把我逼疯了!……” “都这会儿了,您还是不肯吗?”天寿叹口气,认真劝道,“您家这么大家业,不传宗接代怎么行!您的婚早晚得结,就甭躲了!再说,结婚成亲就那么回事儿,女人也不见得都像您说的那种样子吧。” 听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说这话,实在滑稽,胡昭华不由得笑起来:“你倒像个过来人!你真知道结婚成亲是怎么回事?” “知道呀,不就是一男一女睡一块儿,女的在下面男的在上面吗?” “哈!知道他们睡一块儿干什么?” “知道呀,他们就是--”小男孩儿一时措不出词来,便比了个手势,并耐心解释说,“那样,男人又不难过,您干吗要害怕呢?” 这本是一个十分淫秽下流的手势,令胡昭华心旌摇荡,几乎把持不住。可这孩子太小了,就像紫玉兰树下刚冒出来的蘑菇丁儿,一脸天真、诚恳、纯净,不带一丝邪念,伸出的手还用的是昆旦在台上那翘翘的兰花指,仿佛在对某种物品的功用作说明,一片真心只为了劝告和帮助他这个大朋友。冰雪般的童真,熄灭了胡昭华胸中的邪火和欲念,他轻轻打开小天寿的手势,笑道: “你个小小孩童,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 一心想劝慰对方的天寿没料到这一问,立刻慌了神,头也低了,脸也红了,手脚也没处搁了。虽然学了那许多戏全离不开男女的事,长期与父母同住一室有意无意也短不了偷听偷看,入戏班子两个月更叫他眼界大开,班子里有的是曾经沧海的人,但这毕竟是不该公然挂在嘴边明着说出来的呀!他只好拣了一个罪过最小的来历,小声答道:“班子里师兄弟们都 知道,玉香莲香他们都学过这手势……” 这下轮到胡昭华脸红了,那玉香莲香正是他胡家班的当家花旦。 正在这时候,一个童仆跑过来,老远就嚷道:“公子爷!公子爷!到处都在找你哩!……” 胡昭华立刻沉下脸,“嚷什么嚷什么!我上花园透气散心,又不是投湖上吊,管得着吗?” 童仆吓得跪在地下连连叩头,说:“公子爷,来了好些洋商,说是你的朋友,有几个还常来这花园游玩呢,都是东印度公司的……” “哦?是司当东先生他们吗?” “是,是。公子爷请看,他们自己进花园来寻你了!” 真的,从绿树掩映的花园小径走过来七八个夷人,一个个又高又瘦,头上的礼帽和身上的礼服都僵硬笔挺,穿了浅色长裤的腿也像两根棍儿那么又直又细。天寿从来没在这么近处见过夷人,在京师就听人说夷人的腿不会打弯儿,今儿他可真信了。不过,在天寿眼里,这些夷人都是一个模样:雪白的衣领衬出一张张红喷喷粉扑扑的脸膛,眼窝深凹,鼻子高大,满脸拳曲的毛,不是头发就是胡须。看着胡昭华在辛夷亭里迎候并跟他们挨个儿拉手,叫名字打招呼,天寿真是佩服。 当夷人们学着天朝人的礼节抱拳拱手向新郎官道贺的时候,一个小夷人发现了紫玉兰树下的天寿,竟径直朝他走过来。 天寿心口扑通一跳,登时怔住。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蓬松的金黄色鬈发,细密的发丝在阳光中闪着金子般的光泽;他也从没见过这么雪白的肌肤,高高的额头、鼻梁和下巴颏就像粉捏的玉雕的,可稚气柔嫩的双颊却透出淡淡的玫瑰色;他更没有见过这样向上弯曲的长睫毛和睫毛下一双碧蓝碧蓝的大眼睛,那么清澈明亮,那么纯净天真,就像秋日的雨后天空…… 不,他见过,他见过!不是在梦中,不是在上辈子,这正是他每天晚上都看不够、交谈不够、亲热不够的惟一的好朋友--他那宝贝镜子上的可爱的小天使!……天寿的胸口起伏不定,心跳得怦怦的,又惊又喜又慌张:老天爷,难道小天使活了?成精了?…… 小夷人发现对面的孩子满面通红、神情紧张,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想必是头一回看见自己这样的人,不由得笑起来。这一笑,嘴唇微微里凹,突出的下巴上出现一个圆圆的小窝。天寿这才松了口气,低下头去看脚尖,平静下来:这不是我的小天使,小天使鼻梁上没有那几颗淡淡的雀斑,下巴上没有那样的小窝窝……真奇怪,酒窝怎么长到下巴上去了?…… 小夷人走到跟前,微笑着,指指天寿,又指指紫玉兰树,双手在空中画了一个长方框,说:“多么漂亮的一幅画呀!” 他说的不是夷语,也不是天寿听来和鸟语差不多的广东话,而是这里的人都很少会说的官话!不很标准,却完全可以听懂。天寿不明白他的意思,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紫玉兰,道:“你说什么,一幅画?” 小夷人道:“对呀!满树的花朵就像一只只立在树枝上的紫色玻璃酒杯,非常好看;你呢,也非常好看,合在一起,就更加好看,画成画,就叫《蓝衣小孩和紫花》,一定很美!……” 天寿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赞美,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期期艾艾地低声说道:“你自己也真的很好看,就像小天使!” “你说什么?”小夷人很意外,碧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你竟知道天使!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天寿脸更红了,头又低了下去,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如果我画你,你不见怪吧?”小夷人继续问,见对方仍不回答,就友好地伸出右手,“咱们认识一下吧,我叫亨利·司当东,你呢?” 对着小夷人伸来的手,天寿越发无所措手足,越发害羞。正好那边寒暄道贺告一段落的大人们把注意力集中过来,胡昭华先就哈哈一乐:“到底小孩跟小孩好打交道,一见面就能攀谈上。” 为首的一位四十岁上下、绅士风度十足的夷人挽过小夷人,对胡昭华介绍说:“这是我的侄子亨利,在澳门出生长大,今年十岁,我一直要他学天朝话,念华文。不久要回英国上学,日后还要他回来继承我们家族的事业。少不了要请胡先生一家多加照顾了。” 胡昭华连连说:“理当的,理当的。司当东先生尽管放心。” 在小夷人特殊的交际礼节面前,天寿已经很窘,被这么多双从没见过的蓝眼睛、绿眼睛、黄眼睛注视着,更使他羞怯难堪。他悄悄地退到紫玉兰树边,扶着树干轻轻一转身,撒腿就跑,沿着花间小径跑得飞快,很快就隐没在树丛中了。 小亨利脱开叔父的手,跟着追了两步,喊道:“别跑哇!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哩!” 胡昭华笑道:“那是个小戏子,叫天寿。” 小亨利重复了一句:“天--寿?” 胡昭华说:“对,天地同春的天,福寿万年的寿。明天起,你们就能看到他们玉笋班的戏了。” 小亨利问:“天寿也演吗?” “当然。”胡昭华回答,本想说说天寿是演小旦的,可又觉得对这些夷人几句话讲不清楚,不如由他们自己去看去惊奇去领略其中的味道,那才妙呢!也就不往深里说了。 第六章 胡家花园里的这个戏台,远近闻名,不说是广州城最好的,也是最特别的。 它的样子跟城里各会馆、跟许多大族祠堂里的戏台差不多:四根大柱支起的围了栏杆的高台坐南朝北;台前一片看戏的场子,正中间设了主座;东西边是垂了帘供女眷看戏的两廊。但这里的排场可就大多了,戏台大,场子大,场子的东、西、北三面都成了两层楼座,楼座的样式据说是请了一位专门从事建筑的英夷,比照着英夷京城里戏院的包厢做的,连包厢的护栏上都雕着夷人叫做曼陀罗的花样儿,一下子就叫这处平常看戏的所在显得又大方又华贵了。 胡家花园戏台一面世那工夫,着实轰动了一阵子,有好几家行商和大族有意比照着改建自家的戏台,但没听说有谁超过胡家,终归财力和气魄差着一点。 今天,台前大场子里一张张宴桌,请的是同行和与胡家有生意来往的朋友;楼下两廊的一排排宴桌后,坐的全是深目高鼻鬈发的跟胡家有交情的夷商;楼下正面,专招待身份高的夷商,像东印度公司在中国的代办司当东,像与中国贸易额大、财力雄厚的夷商领袖颠地等等。 楼上东西两面共十个包厢,全都垂着细密的珠帘,只能听到一串串努力压低却又难以克制的娇俏的笑语,只能隐约感到一阵阵脂粉香和着花香酒香从那里飘逸而出,扑人鼻观,里面的人别说长相穿着打扮,就连身形儿也看不清。 楼上正面包厢是这里最尊贵的位置,由家主人亲自陪客。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总督巡抚衙门、广州知府衙门和粤海关衙门里当差的官员,胡昭华的师友,出入广州上流社会的名士等等。这些人都是有功名的官身,论理可以身着朝廷的吉服【吉服:清代制度,官员着装有礼服、吉服、常服、行服、雨服等规定,其式样、颜色、质地按不同等级有严格区别。吉服多在喜庆场合穿着。】前来贺喜的,可是他们虽以与胡家这样的大富豪来往为荣,又以与胡家这样的四民之末的商人来往为耻,所以,尽管挈眷来贺,贺仪也很丰厚,竟没有一个人肯着官服。这倒带来一样好处,少了拘束,可以任情饮宴说笑取乐了。 锣鼓喧天,震耳欲聋,这是玉笋班的头一次亮相,武场的师傅们各个精神抖擞,非常卖力气,使得锣鼓声中带出一团喜气。不过,场下的观众,无论天朝人还是夷人,都不是初次看戏的嫩客,知道三通锣鼓后才会正式开戏,所以并没有静下来,还在互相打招呼、介绍新朋友、大声说笑。当新郎官胡昭华端着酒杯一席席敬酒的时候,台下的喧闹更压倒了场上的锣鼓响。跳加官下场了,天福天禄天寿哥儿仨的《三星高照》也下场了,台下还是乱哄哄的。 小天寿手忙脚乱地从寿星老儿的硬头壳里钻出来,赶紧换上仙女的头饰和衣裙。下面是专贺婚庆的《鹊桥密誓》,那是《长生殿》里杨贵妃与唐明皇对牛女双星发誓、要生生世世做夫妻的一折,为此,台上还要布置一个桥景,上面插许多喜鹊灯来象征鹊桥。天寿扮织女,得第一个上场。他直犯嘀咕,下面这么乱,自己怎么能压得住台?这可是到广州来头一次亮相,唱砸了怎么办?往唇上点胭脂都点到嘴角去了。 柳知秋也要上场吹笛,他过来看看天寿,说:“慌什么!还能比宫里规矩更大?有你爹给你把场【把场:戏曲演出术语。演员初演,因经验不足或不谙舞台规律,往往由师长在旁照料提示,俗称”把场“。】,放心唱!” 说来也怪,不管心里怎样惴惴不安,一旦在上场门站定,一旦听到檀板和引笛的声音,小天寿的心就平贴安宁了。今天的戏场上也怪,刚才还吵吵嚷嚷,人声鼎沸,乐声一起,竟很快就静了下来。因为人们立刻发现和往常很不相同:伴奏的不像广州的戏班只有笛子,还添了笙、箫、管和弦子;不是角色上场等笛音,是笛笙箫管吹响了迎接仙女;首先出台的也不是织女,先走出四个执小红幡的仙女,一对一对分列而立,然后才引出一位花容月貌的小小天孙【天孙:古星名,即“织女”。民间神话中织女为天帝之孙,故称之。】! 合奏的乐器比单调的笛子动听,出台的场面也别开生面,这立刻吊起了看客们的胃口。 小小的织女直上到台口,唱出了这折戏的第一支曲子《浪淘沙》: 云护玉梭儿,巧织机丝,天宫原不著相思,报道今宵逢七夕,忽忆年时。 这个小旦是这样地小,一看那稚气的眉眼就知道他不过七八岁,但他的动作台步如此自如,他的曲子唱得如此字正腔圆、韵味十足,倒让台下这些老于此道的观众们喜出望外,不由得哄堂地喊了一声“好!”接着又是一片赞赏的议论声和说笑声。可是小织女一开口念词,场子里立刻安静下来,听他有腔有调、吞吐有致地用韵白念出那首被千古情侣们奉为至情至境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信,银汉秋光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肠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儿,又有人叫了声好,不合叫好的规矩,引起人们友善的哄笑。此后,台上台下就都进入了正轨,演得专心,看得在意,该笑的地方都有笑声,该叫好的时候都有人叫好。坐在文武场桌边的柳知秋断定,人们对玉笋班很满意,他放心了。 《鹊桥密誓》完戏以后,今天就没有天寿的事儿了。照师傅的规矩,他得待在台后一侧,细听师兄们往下演唱。他才坐定,天福和天禄就追过来,朝他竖大拇指,夸他头一炮打得挺响。天福有几分担心地问他:那些夷人怎么样?他们能看懂吗?会不会半道儿抽签【抽签:戏曲演出术语。由于演出质量不佳或其它原因,观众未及终场而陆续离座,名为“抽签”。】?会不会像京师戏园子里的混混儿痞子闹场? 天寿说看他们挺安静,再说这是堂会,有主人家的面子、宾客的规矩,抽签啦、闹场啦,总不会的吧。 其实,天寿觉得那些夷人爱看戏,还有些人是真懂。 他站在鹊桥上,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天使般的小夷人,他就坐在他叔父身边,新郎官胡昭华来这一席敬酒,还指着台上的小织女得意地对他说了几句,引得他一脸惊异。天寿当然猜得到是在向小夷人说明这仙女就是昨天的小男孩儿,一时间心里很有几分得意,唱最后一支曲子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眼睛就望着小夷人,像是在对他唱。可走下台来一坐定,那点得意似乎又被几缕失意的酸楚驱逐得一干二净。 渐渐地,天寿搁下自己的心事,走进了《浣纱记》的剧情,随着吴越的兴亡、随着西施与范蠡的命运而悲喜而起伏。师兄们的戏越演越精彩,曲子唱得声情并茂、嘹亮动人。他格外注意着西施,因为他将来一定也要演西施!…… 《浣纱记》一折一折演下去,观众们看得嬉笑叹骂,听得如痴如醉,不觉太阳西斜又下山,不觉台上台下处处点起灯笼,直到吴灭越兴,范大夫功成身退,一叶扁舟载了绝代美女西施同游五湖而去,人们在灯火中听完了最后一支《清江引》: 人生聚散皆如此,莫论兴和废。富贵似浮云,世事如儿戏。惟愿普天下做夫妻都是咱共你。 戏演完了,台下声息皆无,人们还都沉浸在辽远的情思中没有醒。 楼上主人说了一声“赏--”四名仆人早抬着两篓子钱等在台边,霎时间铜钱和小银币雨点般朝台上撒,观众们这才和着一片丁当响大声地叫好,此起彼伏,你呼我应,热闹非凡。班主领了唱西施、郑旦的旦角们到台前请安谢赏,激起又一次叫好的高潮。 堂会第一天结束了,可观众们一个个兴致不减,还在眉飞色舞地大声称赞、议论、争辩着这台戏,评判着这些令人喜爱的作艺的优伶们,多数宾客都是这样边走边说着离开的。 第一炮打响了! 玉笋班出名了! 堂会第二天,昨日在座的宾客一个不落地都来了,还增加了许多慕名来看玉笋班的新客,场子里和楼上楼下都加了桌面,气派更大了。对于非常讲究排场、挥金如土的胡家来说,真是求之不得的意外之喜。因为这些新客都是精于此道的名士或官员,平日不屑与商家来往,这次虽说胡家都恭送了喜帖相请,若不是玉笋班一炮打响,他们是不会光临的。但他们对于胡家、对于整个十三行,却都是求得着的要紧人物。 今天的大戏是《西厢记》,折子戏是天福的《钟馗嫁妹》、天寿和天禄的《思凡下山》,还有另两个孩子的《探亲相骂》。 在昨天的同一时刻,柳知秋命武场开锣。 小亨利睁着蓝色的大眼睛,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专心一意地看戏,他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成了戏迷。 小亨利生在澳门,父亲和有关亲友的事业都跟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十多年前,他的叔父在小亨利这个岁数的时候,曾跟着父亲老司当东--也就是小亨利的祖父--随同英王陛下遣出的第一个庞大的正式使团访问过中国。使团的特使就是著名的马戈尔尼爵士。使团向乾隆大皇帝敬献了包括当时最先进的天文仪器、光学仪器、铜炮、榴弹炮、连珠炮、毛瑟枪、望远镜在内的一大批奇异的寿礼。他们受到天朝和乾隆大皇帝本人最隆重最热情的接待。当然,在天朝眼里,这只是一份丰盛的贡礼而已,而使团代表英王这“西方第一雄主”提出的平等交往和通商贸易,理所当然地被最客气地拒绝了。 老司当东与马戈尔尼爵士一样,对这次外交的失败愤怒而且痛心了许多年。而小司当东则既恨这个东方古国的顽固和狂妄,又对这片极富魅力的古老的土地以及由此生发出来的古老文化依恋不已,以至长大后投身东印度公司,专门从事同中国的贸易,一年中的很多时间住在澳门,决心要举毕生之力叩开中国闭锁的大门。他幼时受到过乾隆大皇帝亲切接见,参加过热河行宫万树园里无比豪华盛大的游宴,这些经历,都是他的子侄辈们掏取不尽的故事宝库。小亨利就被他熏陶成了一个中国迷。 前年小亨利八岁,应当回英国读书的时候,他以不愿远离父母为由不肯回去;去年小亨利的父母也回国了,而小亨利仍然执意留下来,说是要跟着叔父。这位叔父在诸侄中也特别喜爱小亨利,认为凭这孩子的资质,最有希望继承司当东家族中学问和贸易这两大成功事业中的后者,多学两年中文更好,所以,他向小亨利的父母保证负责小亨利的教养,一两年后再送他回国。 在澳门的英国小学校里,小亨利的文法和数学成绩都很好,但更以喜爱绘画和音乐戏剧在同学中独树一帜。前者使叔父能够心安理得地带他来胡家花园参加喜庆宴,后者则使他一接触中国古老的戏剧便立刻被吸引住了。 昨天晚上叔侄俩回到十三行街商馆区怡和洋行的住处,小亨利一直不停地询问有关中国戏剧的各种问题。叔父也是个戏迷,不厌其烦地解释、说明,两人议论到好晚。小亨利还不停手地画着,笔下出现的都是深深印在他脑海中的形象:跳加官的魁星,皇帽皇袍的唐明皇,美丽的西施、丑陋的东施,画了花脸谱的吴王夫差等。画的最多的是小织女,正面的、侧面的,半身的、全身的,站在鹊桥上的…… 叔父看着这些漫画笑起来,打趣他:“亨利,你画这么多小织女,不会是爱上她了吧?” 亨利说:“难道她不可爱吗?昨天下午咱们在花园里见过他呀,那么一个小男孩儿,怎么就变成这样漂亮的小仙女了呢?太不可思议了!” 叔父说:“确实,这古老戏剧的魅力是不可抗拒的。还有好几天呢,你慢慢地领会吧。” 这魅力真是不可抗拒!今天,面对台上的钟馗、小尼姑赵色空和小和尚本无,他又一次震惊了。钟馗充满阳刚之美的身段动作、小和尚旋转抛接念珠的绝技令他赞叹不已,但他最注意的还是那个令他迷惑不解的小尼姑。他真想去结识他,了解他,问问他怎么会把一个女孩演得这样像。当他发现卸了装的天寿从戏台一侧的小门出去的时候,很高兴有了机会,便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 天寿出后台进花园,一直东张西望,忐忑不安,他实在是被尿憋急了。 平日上场前是不许他多喝水的,万一要出去方便也一定有母亲陪同。可今天英兰姐姐发寒热,母亲不得不在家照看,没人管他了。他曾求救似的看看父亲,可《西厢记》已经开场,正是文场【文场:戏曲中所用各种伴奏乐器总称场面,笛管笙箫弦索月琴等管弦乐器称文场,锣鼓铙钹等打击乐器称武场。】笛子最要劲的时候,哪里顾得上?没法再忍,急得直想哭,又不敢惊动旁人,赶紧悄悄跑出来,看准一处绿阴掩映的太湖石,一头钻进去,解裤带子的手都在哆嗦……终于得尿了!他长长舒了口气,浑身说不出的轻松安泰,愉快得闭眼享受片刻。 忽然背后刷刷轻响,引得天寿回头看,竟有一颗毛茸茸的金黄色的脑袋从一块太湖石上伸出来,吓得他尖叫一声“啊呀!--” 很多事情在短短的一瞬间几乎同时发生--亨利爬上太湖石刚要伸头看,背后突然受到袭击,双手一松摔倒在地;袭击他的天禄跟着就扑到他身上,两个男孩滚来滚去地扭打成一团;天寿整理好衣裳,冲出来,红头涨脸地指着亨利不住地骂他“下作!不要脸!”可看他俩身上做客才穿的新衣服沾满青苔灰土,又忍不住喊道:“别打了!衣裳都糟践啦!” 两个男孩几乎同时住了手,同时跳起来,可互相看了一眼,又扭在一起。两人都挥着拳头乱擂,天禄一有机会就朝亨利的腿上踢、勾、使绊子,亨利却总想照着天禄的下巴颏击打。天寿帮不上忙,又认出这个“不要脸”的“下作东西”,竟是前天下午认识的那位“天使”,便不想他们再打下去。他终于冲到近前试图拉架:“行了,别打了,别打了呀!……啊呀!” 天寿又是一声尖叫,跟着就双手掩面,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 “怎么啦?”打架的这才停手,意识到他们误伤了旁观者。 果然,天寿前额挨了一下子,不是拳头就是巴掌,不仅打红了,还被尖尖的指甲在眉间划了一道伤,挺深的,伤口沁出血来了。 “是你打的!”亨利叫道,俨然为天寿抱不平,一把拽过天禄的手,“你的指甲太尖了!” “明明是你打的!又下作又无赖!”天禄毫不退让,愤怒地说,也一把拽过亨利的另一只手,“你看你手上的指环有多硬!” “是你!” “是你!” 说话间,两人又动起手来。幸而此时天福赶到,到底大两岁年纪,个子高力气也大,上来就把两人拉开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天福斥责他们,一眼看到天寿在哭,赶忙过去安慰,发现天寿脸上的伤,吃了一惊,掏出手绢就帮着擦血迹,心疼地说:“怎么回事嘛!咱们唱戏的,最怕脸上受伤,明儿还有戏呢,怎么上妆怎么出台呀?再落个疤瘌可怎么好!……天禄!师弟受伤了你搁着不管,倒去打架!” 天禄原本也在台后听戏,看到对面天寿一脸煞白、急急忙忙寻后门口而去的背影,立刻猜出师弟的动向,想到师娘今天没来,无人守护,便也立刻决定远远跟随着,尽师兄的关爱保护之情。不想刚进花园,就发现有人捷足先登,抢在他前面,紧紧尾随着师弟,竟去偷看师弟解手!这不正是柳家师徒深恶痛绝的那路专好男风、专玩优伶,被人称作“花间蟊贼”的色鬼行径吗?连八岁的小师弟都不肯放过,太可恶了!天禄激于义愤,冲上去朝那家伙肋下猛击,不料一打就倒,这才发现,对方是个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小夷人!打架这种事,一旦出手就顾不得许多了,何况还伤着了天寿,怎么打也不能说没理。 天禄指定小夷人,气哼哼地说:“你问他干了什么好事?打都是便宜他!” 天福看看亨利,知道是胡家的客人,便追问天禄:“他到底干什么了?” 天禄做个极不屑的怪样儿,鼻子眼睛眉毛都皱成一堆儿,说:“他追在师弟后面偷看人家解手儿!” 天福不由得皱着眉头,像师傅那样板着脸,对亨利说:“你才是个小孩儿,怎么就跟着学坏呀?” 亨利瞪大了清澈的蓝眼睛,不解地说:“我学坏?我又没干什么坏事!” 天禄抢着说:“偷看人家尿尿算是好事?” 亨利尾随在天寿后面,是一心想要结识他,向他提许多问题的。看他走那么快,追也追不上,才想到他是出来撒尿的。直到听见尿水哗哗响,他才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他不觉得这念头有什么丢脸,此刻就直言不讳地说: “我不过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是男孩子!” “想知道这个干吗?”天福和天禄都很奇怪,异口同声地问。天寿也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注意听。 “我不相信呀!他昨天演的那个仙女、今天演的这个小尼姑,完完全全是女孩儿,是姑娘,怎么会是男的呢?结果我什么也没来得及看,就跟他打了一架。”亨利指指天禄,然后,像他们夷人习惯的那样,撇撇嘴角耸耸肩。 天禄哈哈地指着小师弟笑个不了,天福也望着天寿点头微笑,天寿红了脸,低着头,像平日受到赞扬那样不好意思地轻轻一笑。亨利的疑惑,等于是在赞美他们的技艺,这是最真实、最自然的赞美。 敌意顿时化为乌有。 天福笑着解释道:“他是我们的小师弟,是我们师傅的独生子,当然是男孩子,那还用问嘛!……你是个夷人,中国话说这么好,还爱看我们中国的戏,要不是你黄头发蓝眼睛,也真不像夷人啦!” 亨利说明他在澳门出生在中国长大,虽然这是第一回看中国戏,可一看就喜欢,他指着天寿和天禄说:“你们俩今天的戏是不是叫《双下山》?太好了!我非常非常喜欢!” 天禄指着天福说:“我师兄的戏你也喜欢吧?” 亨利想了想:“他演的是什么?” 天禄说:“是第一出里的钟馗呀,画了花脸你就认不出来了吧?” “是他吗?”亨利惊异地说,“真奇妙哇!脸上的五颜六色太好看啦!……” 天福笑道:“我们的戏还多着呢!上百出上千出都有,你这么喜欢,就慢慢地看吧,三年五年都看不完!” “可惜我不能看完,过不了一年我就得回国去读书了。” 天寿轻声轻气地问:“那你们夷人……演不演戏呢?” “当然演啦!”亨利很自豪地说,“我们英国有位非常伟大的莎士比亚,写了很多很多的戏剧,我们在学校里上课都念他的剧本,也排演过他的戏--不过不像你们这样的全都演,只演一两场。我们演过《罗密欧与朱丽叶》,说我长得像女孩子,分派我演朱丽叶……”他兴致勃勃地把这段动人的爱情悲剧讲给新朋友听,并很高兴新朋友们听得那么专心。 天福听罢想了想,说:“这跟我们的《墙头马上》挺像,你说是吧,天寿?” 天寿说:“前面一见钟情有点像,中间私自成亲也像,可咱们的戏最后都能团圆,没有他们这样惨的,两人都死了,多可怜啊!” “可是他们为爱情而死,很高尚!”亨利似乎在说着课堂上的话,“我演朱丽叶,念临死那段独白的时候,觉得美极了!” 天寿又小声说了一句:“那你跟我一样,也是旦角了。” “也许是吧,”亨利不能确定,“不过我可没你演得那么像女孩。你教我好吗?” 天寿点点头。 天禄眼睛笑成了一条线,说:“这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说起打,亨利又想到一件事,他问天禄:“刚才咱们俩打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爱用拳,老踢我的腿?” 天禄有点不好意思:“都说夷人的腿像根直棍儿,不会打弯儿,一踢就倒,一倒就输,可我老也踢不倒你……原来是假的!” 四个孩子一齐笑起来,气氛越发融洽,彼此都觉得很合得来。亨利希望以后的几天能天天见到这些新朋友,能跟他们在一起玩,一起谈戏剧、音乐、色彩、舞台这些他喜爱的话题,真是太愉快了!因为来到广州住进商馆,他周围就没有一个同龄的伴儿了。 此后的几天里,四个孩子果真成了好朋友,每天都能找到时机聚会,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题,有做不完的游戏,他们一起捉迷藏、讲故事、说演戏,或是玩中国的升官图和陀螺,或是玩英国的洋铁兵和木偶。天福他们画了三把扇子送给亨利,分别是兰草、桂花和青松,说明他们三人表字的含意--韵兰、喜桂和秀松;作为回赠,亨利也为他们每人画了一张速写。 胡家花园的堂会结束了,孩子们的交往却没有结束。好在亨利的住所离玉笋班不远,不是亨利独自或有时跟叔父做伴去看柳家师徒排戏唱曲,就是天福兄弟到商馆去为亨利叔侄表演琴棋书画。大人们或许有金钱交易,孩子们却只管发展他们的友情。到了五月,亨利要离开广州回澳门了,孩子们都依恋不舍。 分离的前一天,亨利来玉笋班告别,四个孩子默坐花园,心里都不好受。 天禄指着那株开得如火的石榴花,提议说:“古时候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咱们不正好来个榴园四结义吗?” 其他三个立刻来了情绪,天福想了想,说:“榴园不好听,咱们都是梨园子弟,就叫梨园四结义!” 大家拍手叫好。 榴花开得实在喜兴可爱,树叶油亮碧绿,花红灿烂耀眼,拿它当做梨树真不搭界,倒是鲜明的对照。可谁挡得住孩子们乐意呢,他们围在树下,认认真真地学着说书人讲的撮土为香,四个人满脸严肃,排成一横排,跪拜如仪。 这中间又出了点小岔子:亨利跟大家不一样,只肯单腿跪。他解释说,他叔父当年随他祖父见乾隆大皇帝的时候,也只是单腿跪的,那时就为了肯不肯行跪见礼,争执了好多天呢,他总不能超过叔父和祖父吧?天禄俨然内行神情,很坚决地对亨利说,见皇帝该怎么跪咱不管,咱们现在是跪天地,必须双跪,不然结义不作数!亨利这才乖乖地服从了。 孩子们完全仿照桃园结义,口里念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随后,按年龄排次序:天福是大哥,天禄和亨利同岁,但大两个月,做了二哥,亨利就行三了,天寿是四弟。照规矩,弟拜兄:天禄、亨利、天寿共拜天福,而后亨利、天寿共拜天福和天禄,最后,天寿拜三位兄长。 天寿拜得最多,拜得头都晕了,站起身时三位兄长都来扶。 天禄和亨利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四弟的眉间,那里留下一个很明显的疤痕。上次打架误伤出血的伤口,因为连续几天扮戏被脂粉污了,后来又是红肿又是出脓的,多半个月才结痂。所幸疤痕的位置在前额正中的眉间,倒给这张秀丽的小脸添了几分俊俏。但伤人者不能无憾,天禄不由得又问: “四弟,你真不记得是谁把你打伤的?” 天寿笑着连连摇头,说:“那会儿你们俩的手多快呀,谁能看得清!” 亨利很遗憾地一摊双手:“没办法,我们俩永远也洗刷不掉凶手的嫌疑了!” 两个“凶手”相约,要永远好好保护这个小弟弟不受伤害。 第七章 天还没有全亮,十三行街外的码头笼罩在淡淡的雾气中。 两个小小的人影在雾中悄悄穿行。他们挨个儿在停靠在那里的许多船只中寻找,终于看到了那艘船头雕着一匹马的漂亮的游船,船舷上写了一行夷文和三个汉字:豪斯号。两人认准无误,趁着四周无人,赶紧上船,钻进甲板上盖着厚帆布的舢板里躲了个严实。帆布里面又黑又闷,他俩又不敢出声,疲倦很快就压倒了紧张和兴奋,不知何时两个孩子先后睡着了。 这正是天寿和天禄哥儿俩。 五天前,班主陪着胡昭华,带着两个童伶来入玉笋班--生角叫浣香,眉清目秀;旦角叫冷香,风流娇艳;并称技艺不凡。柳知秋却不过胡公子的情面,当场考试也还满意,就破例收下。 又因胡公子的特别要求,天福天寿练了好久、要在另一大行商潘家老太太做寿的堂会上唱的《跪池》,得让给新来的冷香和浣香。天福为人平和忠厚,对此不大在意;倒是天禄打抱不平,悄悄地骂道:什么技艺呀?还不是仗着朝胡公子卖屁眼子呗!天寿嘴上不说,心里很不满,父亲为了讨好胡家,竟拆自家儿子的台,真是越想越气愤。 三天前,夷商颠地从澳门来,叫他的随从鲍鹏送来亨利的信。亨利在信中说他一周后就要回英国了,真希望能再见把兄弟们一面。又得知颠地的豪斯号今天一早开船回澳门,天寿就起意偷偷随船去给亨利送行,天禄极力赞成并决定同行。怕懂事的大师兄泄露机密,他俩决定瞒住他;想想师傅的无情,也不跟他讲。但天寿怕母亲急坏了,到底还是给英兰姐留了一张纸条说明缘由,就放在她枕头下面,她一收拾床铺就能看到。 他俩是趁着天不亮起床练功的机会溜出来的。满院子下腰拿大顶喊嗓子的孩子们,在麻麻亮的天色中,谁也不注意谁。等到太阳晒进屋该吃早点的时候,豪斯号早就离开码头了。 豪斯号是艘在中国港口不多见的小火轮,它升火启动时的隆隆响,它离码头时的一声汽笛,都没能惊扰孩子们的酣睡,直到开船好久了,一排大浪扑来,船身一晃,两人像小煤球滚到了一堆儿,这才醒了。 “到哪儿啦?”黑暗中天禄小声问。 “不知道。”天寿小声答,“我饿了,咱们吃点儿东西好吗?” 两人摸索着把天禄背着的包袱打开,吃熟鸡蛋,吃裹了肉的糯米团子,还有花生糕、绿豆糕,这都是天禄从大厨房偷了两天才攒起来的,这会儿吃着可真是香。 “师兄,我要喝水。” “哎呀,把水给忘了!” “啊?不喝水怎么行?嗓子该干坏啦!”天寿说话带出了哭腔。 “别急别急,我先去瞧瞧。”天禄说着,轻轻地慢慢地掀那盖布,一条亮光透了进来,照见两张小花脸,两人忍不住互相指点着捂嘴偷笑。天禄探出头去听了听,四周没有人声;大着胆子矮身溜出去,甲板上静悄悄地没个人影儿;再放眼一望,往哪边都瞧不见陆地房屋树木,豪斯号已航行在大海中了。 “没事了!”天禄咧嘴笑着,把小天寿从盖布底下拉出来,“到了这会儿,鲍鹏就是发现咱们,也来不及送咱们回去啦!” 天寿美美地打个伸欠,一看四周水天一色,惊奇地说:“哎呀!这就跟咱们去年过的鄱阳湖那么没边没沿,真大呀!” 天禄眼珠子一转,说:“这准是那天鲍鹏说的那个伶仃洋。过了伶仃洋就快到澳门了。” 天寿着急地说:“那咱们得赶快找鲍鹏,得告诉他咱们要搭他的船去澳门!” 天禄嘻嘻一笑:“都已经待在船上,船已经开进洋里,你还着什么急呀!” 两人在甲板上转了几圈,竟然没有碰到一个人。豪斯号自管在水上平稳地航行,船尾犁出一道道浪槽,翻滚起雪白雪白的水花,风在耳边呼呼响,吹得船头船尾的大小旗子全飘直了,这可比他们出京师包的船快多了。 舱房那一排排圆窗口引起他们的兴趣,踮着脚伸长脖子,挨个儿看过去,不是闭着内窗就是拉着窗帘,什么也没看着。换到向阳的一面,天禄抢先扒着一孔圆窗,朝里一看,登时愣住;天寿凑上去刚要看,天禄转身就捂住小师弟的眼睛。天寿生气,推开师兄的手,说:“干什么,你?你能看我就不能看?” 天禄无可奈何地说:“看就看,待会儿别把刚吃的鸡蛋花生糕都吐出来!” 天寿只看了一眼,就赶紧退回来,脸憋得通红,口吃吃地说:“他,他看见我了,怎么办?” 天禄龇牙笑道:“是谁?鲍鹏还是那个夷人?” 天寿小声说:“鲍鹏。他醒了。” 天禄又一笑:“他还怕人看?才不当回事呢!” 天寿想想,忍不住添了一句:“那夷人怎么浑身是毛?真吓人!……” 舱门一响,鲍鹏穿了件紫红色的睡袍出来了,叫道:“你们这两个小鬼头,怎么跑这儿来了?” 想着刚才他赤条条躺在夷人怀里的模样,天寿简直不敢抬头看他。可他听着天禄跟他一五一十地商量着搭船去澳门的事,又像个没事人儿,还懒洋洋地笑着说:“既是司当东少爷的把兄弟,我们老爷多半肯行方便;只要我去跟老爷说说,笃定一说就准的……” 天寿鼓起勇气瞧了瞧他,那真是一张白生生的眉目如画的俏脸儿。迎着天寿的目光,他咬着下嘴唇浅浅一笑,水汪汪的眼睛里全然是一团自得、一团柔媚,弄得天寿反而替他难为情:当像姑就够贱的了,给夷人当像姑岂不更贱?那个颠地再有钱,终归是蛮夷,给蛮夷睡了还这么洋洋得意,真是贱上加贱了…… 两个夷人来到甲板上,身着宽松的白丝衬衫、紧绷绷的裤子和雪亮的马靴,各自手中握了一把长剑,显得高大威武,又很潇洒,他们互相说笑着就开始乒乒乓乓斗剑,蹦跳着你刺我挡,你进我退。其中一个年岁大些,棕色眼睛棕色胡须,领口露出浓密的棕色胸毛,天寿认出,这正是鲍鹏美滋滋笑眯眯所称的“我们老爷”--豪斯号的主人、大夷商颠地。跟玉笋班天天早起要练功一样,这些夷人老爷们也要早起练剑强身。 直等他们练剑完了,各自从裤兜里拿出雪白的手帕擦汗,鲍鹏才略扭着腰肢、踩着小碎步走上前去,用夷话叽里咕噜禀告了一番。颠地走过来,笑着摸摸天禄的脑袋、天寿的下巴颏儿,也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鲍鹏翻译说:司当东家是老爷最大的贸易伙伴,老爷一向很尊敬他们,所以司当东家的客人就是老爷的客人,老爷很高兴带他们去澳门,并希望他们旅途愉快。但他在伶仃洋上还有两天商务上的耽搁,请小客人不要见怪。 颠地又说了句什么,还笑嘻嘻地朝天禄天寿挤挤眼。鲍鹏也跟着咬着下嘴唇柔媚地一笑,翻译道:老爷说你们岁数小胆子不小!要是到海盗船上学几年,定会成为最出色的海上大商客! 鲍鹏捧着剑,拿着外衣,踏着小碎步服侍主人进舱。 甲板上只剩下哥儿俩了,天禄高兴得“呀!”地高叫一声,就地来了个后空翻,落地一站稳,嘴里便唱出一句曲文:“正遇着一帆风顺!……” 天寿看着师兄也开心地笑了,忽又皱了眉头,小声说:“可这鲍鹏……不是个好人呀……” 天禄笑道:“他是不是好人有什么要紧?咱们做好人就行了呗!他肯帮助咱们去澳门,能给亨利送行,就该谢谢人家。” 天寿不置可否,低了头在想,忽然说:“咦,那是什么?”说着,从甲板的缝隙中捡出一颗亮晶晶的小东西,搁在摊开的手心上,它立刻在阳光下闪射出血红血红的光芒,像一粒硕大的红石榴籽,把天寿粉红色的小手掌都映得通红一片。 天禄凑过来看看,说:“夷人不是会做红玻璃的吗?” 天寿说:“倒像我那小镜子把儿上镶的红宝石,可更大更亮。”他掏出手绢小心地包起来收好,那边鲍鹏已经在叫他们俩了。 这一会儿,鲍鹏已换了衣服,像夷人那样的硬领白衬衣外面套一件黑色短背心,脖根儿还打了个黑色的领结。他领他俩进到安顿他们住宿的客房。小小的房间整洁又漂亮,两张雪白的床铺,悬着丝质的洁白帐幕,棕红色的床头柜闪闪发亮,柜上白瓷花瓶里插着鲜花,一套晶莹的玻璃水具就摆在鲜花旁边,互相辉映,格外美丽。天寿原本拍着小手,和天禄一起蹦跳着赞美这间精致的小舱房,可一看到鲍鹏脸上的得意,还有他那种城里人嘲笑乡下人土气寒碜的眼神儿,便立刻安静下来。 鲍鹏又领着他们去了餐厅、客厅、办公室,嘴里不住地说着“没见过吧?”“瞧瞧这有多漂亮!”“人家船上都这样,家里头就更甭提了!”一类的话。本来这些地方真的很华丽,很堂皇,可鲍鹏的聒噪和他那个劲头真叫人讨厌,两个孩子互相一使眼色,偏偏一句赞美的话都不说。 一推开书房的门,就听得一片夷人说话的嗡嗡声,两个孩子正在惊讶满壁图书,那边颠地已点着手指招呼:“喂!鲍!” 鲍鹏赶紧走到桌边,颠地指着桌上的一把剑,面色严厉地大声责问。鲍鹏连连摇头辩解,颠地发怒,说着说着,抬手就给了鲍鹏一个大嘴巴。鲍鹏捂着脸,低头弯腰但仍在辩解,旁边的几个夷人便都露出幸灾乐祸的浅笑和满脸的鄙夷。 鲍鹏恃宠而骄的贱相是叫人讨厌,可是看到他挨打,在夷人中孤立无援的样子,孩子们又觉得他可怜。天寿一转眼,看到了桌上那把剑,原来剑柄也像他的小镜子柄上一样嵌了珠宝,当下心里一动,和天禄低低商量两句,一同走上去问鲍鹏是怎么回事。鲍鹏说剑柄上嵌着的一颗红宝石不见了,因为剑是女王赐的,颠地一直当宝贝;今天拿出来试剑又是他送回书房的,所以朝他大发脾气。 天禄跟天寿交换个眼色,又看看颠地,对鲍鹏说:“你跟他说,要是他以后不打人嘴巴,我们就帮他找回来。” 鲍鹏很惊奇。听了鲍鹏的翻译,颠地和周围的夷人也很惊奇。颠地像要证实似的朝天禄天寿扬眉瞪目地做出询问表情,天寿肯定地点点头,于是颠地也重重地点了头。天寿便对鲍鹏说:“你再跟他说,我刚才在一个木头缝里捡着一颗小东西,不知是不是他丢的红宝石。” 说着,天寿从怀里掏出手绢包,展开,“啊!--”众人惊叹声中,颠地拈起了红宝石。他满面笑容地说:“谢谢,小伙子们,你们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能为你们效劳吗?” 天禄说:“你不是带我们去澳门吗?” 颠地哈哈大笑,笑毕,又说:“总得送给你们一些纪念品吧。” “不要,”天寿小声说,“只要以后别抽人耳光……我们师傅也常打我们,可从来不许打脸,因为人有脸,树有皮……”他说得很认真,很诚恳,仿佛在给更小的孩子讲重要的做人的道理。说话间抬头一看,见众人或好奇或感动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天寿顿时红了脸,低了头赶快跑出门去。 颠地还是送了件礼物给天寿表示感谢,不过是在第二天,也就是他所说的商务上的耽搁期间。 次日吃过早点,孩子们就倚在船舷边看大海,惊异海水的颜色一夜之间竟变得这么蓝。天禄忽然指着海面嚷起来:“快看,大楼房!大楼房!” 天寿也很惊讶:“哎呀,大楼房还会动哩!” 果然,海平面上出现了好几十艘多层楼房那样巨大的海船。陪在旁边的鲍鹏笑了,告诉孩子们,那叫趸船,用来囤货,是各大洋行进出货物的海上栈房;里面有好几艘属于颠地先生,他就要到他的趸船上去照看他的生意--那可都是十几万、几十万两银子的大生意。 天寿仍然瞧不起鲍鹏,讨厌他一开口就吹牛。可是经过“红宝石”这件事,鲍鹏对两个孩子十分感激,他私下对孩子们说:要不是天寿拾金不昧,他不但要挨骂挨打、被卖掉,说不定小命也保不住了呢。为此,他处处照顾两个孩子,言语间甚至有几分巴结。定是他跟颠地先生说了好话,颠地先生竟同意带着天禄天寿,随众人一起上趸船瞧热闹。天寿也就依着师兄的劝告,对鲍鹏要“大面儿上过得去”。 豪斯号到达趸船的时候,正有十多只载着货箱的舢板往趸船卸货,舢板上货物那么重,载得那么满,叫人担心一个小小的海浪就能把它打沉。可是这些舢板一见豪斯号驶过来,全都退开,上面的人恭敬地目送颠地先生一行上趸船。 趸船上主事的夷人早就站在船舷边迎候,很是谦恭。两人对话片刻,便率众走向趸船的另一面。鲍鹏小声告诉孩子们:一艘有名的快船“红色海盗号”,刚从印度加尔各答来到伶仃洋,装的全是颠地先生的货,正靠上这艘趸船卸货,颠地先生很高兴,要立即亲自去看视。 好漂亮的“红色海盗号”!这只船身狭长的双桅船紧靠在趸船的船舷边,来来往往穿了短号衣的中国工人,通过架在两条船间的不宽的踏板,把一箱箱货物扛到趸船甲板上,码放得整整齐齐。鲍鹏指着红色海盗号告诉两个孩子:别看这船也是靠水手划的,可快得出奇,从加尔各答到这里,三桅大商船要用九十天,它只用四十天,连咱们这夷人最新发明的小火轮豪斯号,说不定也追它不上哩! 舱里舱外乃至甲板上,都是货箱,上面有五颜六色的标牌和西洋字,天禄天寿哥儿俩也不认得,只觉着船上那么多忙忙碌碌的夷人和穿短衫的中国工人、穿长衫的中国先生,挤来挤去,热闹得烦人,便往船尾走。走到船尾,更是吃惊:舱房里、甲板上,竟都是开着盖的一箱箱银元、银锭、银元宝!几个中国先生提着口袋正朝箱子里倾倒纹银和洋钱,哗啷哗啷响个不了。 这么多钱!孩子们看得目瞪口呆,这才相信鲍鹏的话也许不是吹牛,颠地还有好几只趸船呢!天寿不由得惊奇地问: “这么多银子打哪儿来呀?” “人家买主买货付的钱呗!”鲍鹏得意地答道。 “哪儿有这么多有钱的买主?”天禄问。 鲍鹏笑笑,“走,我领你们到趸船顶上去开开眼!” 趸船顶上,眼界更加开阔,四面八方都能看得很远。整个伶仃洋面上船来船往,热闹非凡。他们看到了在豪斯号上看不见的更远处,停泊着好几艘三桅大商船,许多舢板络绎不绝地从商船上装了货送回趸船;又有许多划得飞快的小船像多脚蜈蚣一样,直奔趸船而来,载了货又急速而去,来来去去如同穿梭。 鲍鹏指点着告诉两个孩子:多数货物都是红色海盗号那种快船运来的,三桅大商船是往广州去做茶叶棉布生意的,也顺带给我们捎点货。所有的货就存在趸船上。那些蜈蚣一样的小船,广州人叫“快蟹”、“扒龙”,也有叫“飞剪”的,是专门买货的船,趸船上这么多银子都是这些“扒龙”、“快蟹”送来的。货物经他们一直能送到广州、福州、厦门呢。 天寿又低下头去看船尾一箱箱光灿灿的银元宝,忍不住问:“什么货呀,能赚这么多银子?” 鲍鹏笑而不答。 天禄也问:“难道一箱货就值一箱银子?” 鲍鹏又得意地撇着嘴回答说:“上等货差不多得这个价。” 天禄咋舌。天寿不信,说:“了不起金银珠宝首饰呗,也没听说论箱卖的!” 鲍鹏神秘地小声说:“金银珠宝首饰算什么?比那可有赚头儿!” 天寿白了他一眼,故意不问;天禄却忍不住:“到底是什么呀?” 鲍鹏说:“听说过富贵福寿膏吗?也有叫阿芙蓉膏的。不知道?唉,是眼下最时兴的好东西呀!醒脑提神,包治百病,不管多少气恼烦闷,只要用了它,都能忘到脑后,还能神游仙境,想什么就有什么……” 天寿疑惑地听着想着,插了一句:“你说的可是鸦片烟呀?” “没错,就是它!现如今无论富贵贫贱,多少人不可一日无此物呀!” “朝廷不是禁鸦片的吗?”天禄也不解地问。 鲍鹏说:“也禁也不禁;这会儿禁,过两天又不禁;官禁民不禁;花银子打通了关节,就谁也不禁了!--也就是当官的心狠手辣,贪赃枉法,借着禁烟多要例银、多敲我们竹杠罢了,这就怪不得人家夷人瞧不起咱们天朝了!……哦,我们老爷也上来查看货物了。没见过鸦片吧?走,跟过去瞧瞧。” 颠地果然由一大群夷人和中国先生陪同,来到趸船顶层。鲍鹏领着两个孩子走近他时,他正在验看几只打开的木箱,拿出一个个黑色的圆球或是圆饼,看看上面的标志,嗅嗅它们的气味,一侧脸见小天寿站在身边,兴之所至,把手中的一个黑球递给他,笑道:“送给你,小朋友。这就是我的生意,也只有用我的货品来向你致谢了。喏,拿着吧!” 小天寿不知所措。鲍鹏在他耳边小声说:“快拿着吧,这是最好的‘公班土’,可值大钱呢--自家不用,卖了也够你们全家过几年的!……” 小天寿看看师兄,天禄一眯笑眼,说:“拿就拿,不要白不要!” 天寿于是接下那个古里古怪的东西,觉得它很重,手都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第八章 终于来到了澳门!弟兄们终于见面了! 一阵兴奋和狂欢过去之后,三个孩子好不容易静下来,在亨利独享的儿童室里坐定,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亨利仍然好像不相信似的说: “真的是你们吗?你们真的能来澳门看我?……” 天禄天寿此时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傻傻地笑。 方才,在司当东家豪华的客厅里等候,晶莹的大吊灯、厚厚的五颜六色的地毯、一垂到地绣花边带璎珞的华丽窗幔和高大的壁炉,把两个孩子看得眼花缭乱;而彬彬有礼的管家和仆役们都那么冷冰冰的,弄得他们很感局促。他们已然商量好:夷人不知礼义,不重朋友之交也说不定,或者他家里不许他跟戏子来往,只要里头传出一声不见,咱们立马掉头就走! 哪知亨利出来一看见他们,就张开双臂大叫:“二哥!四弟!”跟着冲到面前,一下子搂住了天寿。天寿吓一大跳,连忙双手推拒,嘴里还“哎呀你干吗”地嚷出声;而亨利早放开了他,又扑过去拥抱天禄,弄得天禄也狼狈不堪,不过他总算大几岁,皱鼻子皱眼地尴尬一笑,接受了这夷礼的欢迎。 颠地和司当东先生站在旁边,微笑地看着孩子们重逢的一幕。亨利立刻兴高采烈领着他的朋友出了客厅,站在门口的鲍鹏向他们扬手示意,笑着说:“祝你们玩得开心,good bye!” 上楼的时候,亨利告诉朋友们,他叔父正有生意要与颠地先生商谈,所以不能一块儿来玩了;但他同意留天禄天寿哥儿俩陪伴亨利,直到亨利后天离澳门回国,之后他负责把亨利的中国朋友送回广州。一听这话,还在楼梯口,三个孩子就又拍手又跳脚地欢呼了好半天,随着亨利冲进了儿童室。 这时候,亨利才想到一个问题:“大哥怎么没来?” 这答案天禄天寿早就商议好了:“他戏多,忙不过来。” 亨利有些奇怪:“四弟不是你们玉笋班的台柱子吗?戏还不如大哥多?” 天寿咬咬嘴唇,不响。天禄替他回答:“又来了新台柱子,用不上我们了。” 亨利很是不平:“谁能比得上四弟更像小仙女呢?……不管他!你们能来澳门不是更好吗?来,我给你们看看我的收藏!” 儿童室虽然不很大,却非常丰富。亨利给二哥和四弟看了他拥有的所有财产:一书橱图书,一整套洋铁兵,好几只双桅和三桅的海盗船模型,一个很新的地球仪,还有一箱子各种各样的玩具。这个玩具箱里有:木枪木刀木剑、可以伸进手指使之动作的木偶人、木偶兔子木偶狐狸木偶狼,还有毛茸茸的小熊和小鹿,更有全世界任何地方的小男孩都会玩的弹弓。天寿翻看着图书,很快就沉迷在那些看上去非常逼真、非常细腻、人物景致都像凸出来的大本画册里;天禄却对那一箱玩具翻看个没完,一会儿做木偶戏,一会儿又像个老行家似的鉴赏亨利那十多把大小形状不同的弹弓,后来就拿起木刀木剑像在台上那样耍起刀花剑花,舞得滴溜溜儿圆,亨利高兴得一个劲儿地拍手叫好。 天禄问起那几艘海盗船,亨利腾地一下跳起来,兴奋地说:“平时只我一个人玩,没劲;这回咱们来好好玩一玩海盗游戏!”他把看书的天寿拉了过来,让大家站好,然后故意粗着嗓子说,“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海盗船长,你们都是海盗,是我的部下,要听我的命令,谁敢违抗,立刻处死!” 于是,三个孩子身上挂满了木刀木枪木剑,腰里别上好几把弹弓,头上都包了红色头巾,耳朵上挂了大大的铜圈儿做耳环。亨利斜斜地戴了一个黑眼罩,算是最厉害的海盗独眼龙。天禄跟在他身后举着一面海盗旗,上面画了交叉的骨头,骨头上面还有一颗骷髅。年龄最小的天寿跟在最后,算是小喽。亨利喊了一声:“上船!到金银岛去夺取宝藏!” 亨利打头,天禄天寿跟随,从儿童室跑下楼,直奔花园。 花园的大树下,有一只很大的没底的篮子,那就是独眼龙威震大西洋的海盗船魔鬼号。亨利一挥手,三个孩子先后爬进可怕的魔鬼号,旗手天禄把海盗旗举得高高的,独眼龙手挥长剑,一声令下:“升帆!起锚!开船喽!--” 魔鬼号起航之初,三个人六只脚,颇有些混乱,船几乎一动不动。但这三个海盗都是极聪明的孩子,很快就做到了步调一致,魔鬼号于是乘风破浪向前进了。 “船头转舵,绕过暗礁!”他们齐步从石子路上跨过。 “大风浪来了!船身在颠簸摇晃!”他们一起东倒西歪,是因为一阵风吹得草地上层层草波起伏翻动。 “金银岛就在前方,弟兄们加油,宝藏就要到手啦!”海盗船长所指的金银岛,是花园中心高高的花坛。 独眼龙突然从腰间拿起单筒望远镜,用独眼对准什么看着,大叫一声:“不好!另一路海盗来跟咱们争夺宝藏了!……看,一只大船,三只小船!弟兄们,拔刀举枪,准备冲杀!”他高举着指挥剑不停地摇晃,加快海盗船的速度。三个孩子奔跑起来。 天寿一眼看到,亨利所说的另一路三只海盗船,原来是一只大白猫领着三只小猫从花坛那边慢慢走过,便骤然停了脚步。他这一停,立刻把另两个正在跑的孩子掣住,三人一起摔倒在草地上,顿时滚成一堆儿,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海盗船长又跳起来喊:“魔鬼号触礁了!大家赶快跳海游泳,冲上金银岛!” “冲啊!”“杀呀!”亨利打头,天禄紧跟,挥着刀剑,冲上花坛,吓得大猫小猫扭头就跑,最后面的那只小花猫还摔了个跟头,半天爬不起来。随后跟到的天寿心疼地把它抱起来,抚慰片刻,才放它走了。 “噢!噢!苏菲号海盗船赶跑啦!金银岛是我们的了!”天禄跟着亨利一起欢呼跳跃。天寿不高兴了,说:“干吗拿小猫当海盗船?它们那么小,都吓坏了!” 亨利哈哈一笑,说:“没关系的!那大白猫叫苏菲,是我玛丽婶婶的;三只小猫崽是苏菲生的。你要喜欢,送你一只带回去。” “我不要。那么小的小猫,离开娘怎么活呀!” “你别说了,”天禄搂着亨利的肩膀笑道,“四弟心肠特别善特别软,再说他该掉眼泪儿啦!” 可天禄也做了件让小四弟难过的事。他们登上花坛后,就用夺来的宝藏--花坛上铺着的白石子,比赛打弹弓,本来是对准一棵大树树杈,看谁打得准,偏偏天禄要显能,一弹弓把一只小鸟打落了。小鸟在草地上挣扎,扑打着翅膀。天寿惊叫一声跑过去,一看小鸟翅膀在流血,眼泪就真的流下来了。天禄赶紧走来认错,天寿不理他。亨利也来说好话,说玛丽婶婶和两个堂姐都喜欢小动物,都有治伤的药等等,要不是仆人来请少爷回去用午茶,这别扭还完不了。 亨利问仆人:“没有邀请我的客人吗?” 仆人回答说没有听到。 亨利想了想,对天禄和天寿说:“跟我来。” 英国人每日不可少的午茶,摆在小客厅。当一个眼泪汪汪、怀里捧着只受伤小鸟的中国小男孩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司当东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都很惊奇。金发碧眼、长得跟亨利相像的十五岁的戴安娜立刻站起来,因为那个中国小男孩红着脸,径直走到了她面前,哽咽着说: “它受伤了,亨利说你能救它……” 亨利领着天禄随后走进来。司当东夫人问:“亨利,这是怎么回事?” 亨利说:“玛丽婶婶,他们俩是我的朋友,我的客人。请戴安娜给受伤的小鸟上点药,好吗?” 戴安娜立刻接过小鸟,吩咐女仆去拿她的药箱。天寿抹一把眼泪,小心地把伤处指给她看,两人就埋头处理小鸟的事了。 夫人正要问点什么,跟这位母亲长得十分相似的黑发黑眼睛的大女儿海伦忽然一拍手,叫道: “是他!亨利,对吗?他就是那个蓝衣小孩,对吗?你的那幅画得很漂亮的画,蓝衣小孩和紫花,妈妈,你称赞过的!” 亨利极力掩饰自己的得意,严肃地点点头,说:“是的。就是他,他的名字叫天寿,这一位是他的哥哥,叫天禄。玛丽婶婶,我可以邀请他们一起用午茶吗?” “当然。”司当东夫人微微一笑,看上去严厉的面容立刻变得温和了,随即吩咐女仆添茶具添点心。 一个俊美可爱的七八岁小男孩,羞怯又温顺,还在哭着,这是绝大多数夫人小姐都乐意接受并真心喜爱的。司当东家的女眷早已多次听到过玉笋班的故事,对这两个小小的演员原有几分好奇和好感,所以这两个孩子,尤其是小天寿,几乎立刻就成了夫人小姐疼爱的对象,不住地为他添茶,给他的小碟子里夹点心。 晶莹的细瓷茶具上的美丽花纹、水晶玻璃糖缸和奶杯的明亮剔透,都让两个中国孩子赞叹不已,而热腾腾的茶香和各种蛋糕小点心的诱人甜香,对他们更有吸引力。他们虽然不习惯像主人那样往茶里加糖加奶,但是非常喜欢那种带馅小甜饼和刚烤出来的焦黄香脆的小松饼。他们都受过师傅的严格训练,坐有坐相,吃有吃相,很文雅,很从容,亨利因此常常斜眼看他的堂姐,掩饰不住那份骄傲。 午茶的气氛十分友好、亲切、自然,夫人小姐甚至用她们能说的几句有限的中国话跟两个孩子直接对话,而大多数时间,还得靠亨利从中翻译。于是,亨利说,堂姐们认为,小天寿如果打扮成小姑娘,会比现在还美;如果照英国贵族小姐装束起来,会怎么样?愿意试一试吗?……翻译到这里,亨利突然停住,眨一眨发亮的蓝眼睛,跳起来说: “嗨!我有个好主意!玛丽婶婶一定要答应,好吗?反正我不能跟大家一起过圣诞节了,为什么不让我提前享受一回家庭圣诞节哑剧的快乐呢?……” 两位堂姐立刻拍手喊叫着赞成,请求妈妈答应,说所有的服装用具都现成,马上就能准备好。亨利还说:这样玛丽婶婶就能看到天禄天寿的表演了。玛丽婶婶笑了,说跟司当东先生商量一下,还有,天禄天寿愿意不愿意呢? 天禄和天寿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戏子,唱戏是下九流贱业,是伺候看客高兴的活儿。谁都能对他们吆三喝四,叫他们唱就得唱,叫他们演就得演,有点差错不是挨骂就是挨打,从没有人问过“你愿意不愿意”。今天,人家竟拿他们当平起平坐的客人,竟征求他们的意愿,这可真叫他们尝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满心胸里都那么热乎乎的,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呢?只是问:圣诞节哑剧是怎么回事?要扮演什么角色? 亨利告诉他们,那是英国人差不多的家庭在圣诞节都要举行的,叫“潘托”,不须排演,也没有固定的情节故事,到时候所有男孩子要装扮成女的,而所有女孩子要装扮成男的,观众也得参加,都是即兴表演,不许说话,只能唱歌、奏乐和尖叫鼓噪,你们看着吧,非常好玩! 不料,晚饭时候出了麻烦。 午茶过后,孩子们又来到花园,玩那种天下的孩子都爱玩会玩的捉迷藏,连戴安娜和海伦也参加了进来。花园很大,树香花香草香,树绿花红草青,孩子们玩得非常快乐。却听有人在喊亨利少爷,跟着就有两名仆役走过来。踩着小碎步的一位笑眯眯地说:“亨利少爷,我来找天禄天寿去用晚餐。我可以叫他们出来吗?” 亨利不知是怎么回事,点点头。那人便大声喊起来:“天禄天寿!我是鲍鹏!别玩儿啦,吃饭啦!--” 天禄哥儿俩都是红扑扑的笑脸,擦着满头的汗,赶过来,听鲍鹏低着头说了几句什么,便都点头说好。天禄回头对亨利说:“我们跟他吃饭去了,玩儿不成了,吃完饭再来。”鲍鹏一手揽着一个,三人转身要走。 亨利想想不对头,说:“别走!……上哪儿吃饭?你不是送他们来的吗?怎么又要带他们走?到底是怎么回事?” 陪同前来的家中男仆托马斯告诉亨利,因为司当东先生同颠地先生谈得很成功,司当东先生很高兴,要留颠地先生共进晚餐。这样颠地先生的仆人也要留下用餐,鲍鹏是来领这两个小孩到仆人餐室去用餐的。 亨利一听,立刻跳起来,喊道:“什么什么?拿我的朋友当仆人?让我的客人去仆人餐室用餐?不!决不!” 鲍鹏看到形势不对,暧昧地笑着,走过来附在亨利的耳边小声说:“亨利少爷,他俩的身份跟我们这些仆人一样……” “为什么?” “他们是唱戏的呀,戏子是下九流,不能登大雅之堂……” “唱戏的?那又怎么样?我们在学校还演戏呢!他们是我的朋友!朋友!你懂吗?”亨利小脸涨得通红,捏着双拳,瞪着蓝眼睛,大声喊叫起来。 托马斯见小主人反应如此强烈,不知所措地眨着眼睛,说:“我是奉命来请少爷和小姐们回去梳洗整理,好到餐厅用晚餐,因为今天有颠地先生做客……” “我不去。”亨利陡然冷静,蓝眼睛闪着坚定的光,“这样对待我的朋友,是对我的轻视,对我的侮辱,我拒绝进餐厅,我拒绝进食!” 闻讯赶过来的海伦和戴安娜,也一起愤愤不平。海伦一个劲儿地问,这是谁的决定?太荒谬了!戴安娜更激烈,说如果不改变这个决定,她也拒绝进餐厅,并同亨利一起绝食!托马斯摸着后脖梗,大惑不解地去禀告主事管家,亨利则要大家都在花园等候消息,说是如果不作变更便立刻回卧室睡大觉。 很快,托马斯就随着司当东夫人来了。司当东夫人微笑着解释说,主事管家不知道两位小客人是亨利邀请来的,以为是颠地先生的随从,所以安排有误。她现在代表司当东先生和全家人,邀请亨利的两位好朋友共进晚餐,希望小客人能够赏光应允。 乌云消散,孩子们全都兴高采烈。直到这时候,亨利才把刚才发生的一切说给他的二哥四弟听,因为方才的所有交涉,都是用英语进行的。两位小客人虽听不懂也猜到了几分,现在得知详情,更觉得亨利讲义气,够朋友。 从花园往回走的路上,鲍鹏满脸坏笑,悄声对天禄天寿说:“你们小小年纪本事不小,竟把个夷人小爷迷住了!他的那玩意儿行吗?……” 天寿装作没听见,但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天禄一向跟鲍鹏说笑逗闹惯了的,这时却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这人!什么事都往邪门歪道儿上想!真真下作!” 鲍鹏讨了个没趣儿,学夷人的样子耸耸肩撇撇嘴,全不当回事。 天寿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宽大华丽软和洁白的床,四个床柱都雕着花,撑起绣着花纹、垂着流苏的帐幔,雪白松软的大枕头堆得像小山,枕上去舒服极了。晚上冲澡的时候,他把缠身的帛带都解了,更是一身舒放轻松。可这么温暖舒适,他却怎么也睡不着,翻个身,又翻了个身,便听得天禄小声地问: “师弟,还没睡?” 天寿只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今天的感受太新鲜太强烈也太难忘了。 自他们俩接受司当东夫人的邀请之后,便成了真正的司当东家的客人。 餐厅那么高大华丽,枝形水晶吊灯流溢着绚丽的光彩,把铺着雪白桌布、放了美丽鲜花、摆满晶莹酒杯餐具的长长的餐桌照得通亮。司当东夫妻作为主人,分坐在长餐桌的两头,颠地先生作为主宾,坐在司当东夫人身边。天禄坐在司当东先生和海伦之间,天寿坐在戴安娜和亨利中间。仆人们为主客移动餐椅请他们就座,并为他们斟酒送菜,还一份份夹到每个人的盘子里。孩子们只能喝果汁,只有亨利得到特许,可以陪天禄喝一点红葡萄酒。尽管天禄天寿不习惯用餐巾也使不好那些沉甸甸的刀叉汤匙,可是果汁好喝,烤鸡烤牛排好吃,点心好香好甜,他们还从未吃过。 餐桌上的气氛那么温馨,两个中国孩子不断受到邻座大姐姐的照顾,简直就像富贵人家备受宠爱的小公子。颠地先生一看到天禄天寿,曾惊异地扬了扬他的浓眉,后来又友好地对他俩滑稽地挤了挤眼。 晚餐结束,颠地先生告辞以后,全家各自做了一阵秘密的准备,然后又聚在大客厅里,开始了他们的“潘托”。 亨利、天寿扮成了小仙女;天禄扮成一个老太太;戴安娜头蒙红巾、戴一只黑眼罩、腰间佩刀,扮一个十分厉害的海盗;而海伦则三角帽、红制服、白长裤、到膝的大皮靴,是名英国军官。最没想到的是司当东先生,竟装扮成了一只全身黑衣、披了黑斗篷、脚下尖头翘皮靴、头戴饰有长羽毛大帽子、满脸涂白、画了黑眼眶和长长胡须的大黑猫!家里的仆役们也都聚在客厅里,看着他们平日熟悉的主人即兴表演:海盗劫持老太太,大黑猫扑上去解救被打败,军官赶来制服了海盗,两位仙女下凡劝善,海盗悔过放下了佩刀斧头,于是皆大欢喜。 因为不许说话,所有的演员都随意地唱着,喊叫着,极力表演着种种滑稽动作。天禄扮演的老太太,只一次次摔倒、一次次尖叫救命,就把观众笑得肚子疼。大客厅里的哄笑和参与剧情的大声鼓噪,时起时伏,直到依固定模式把“潘托”演完,大家还是意犹未尽,接着表演一个又一个的余兴节目。 这完全不像玉笋班常去唱的堂会,戏子做戏客人看戏。这里大家都演,大家也都看:司当东夫人弹琴;“黑猫”司当东先生高唱一曲,声震屋宇;海伦表情丰富、抑扬顿挫地朗诵了一首诗;亨利站在正当中拉小提琴,海伦给他伴奏;可爱的戴安娜换了装,头戴花冠、身着一袭洁白的轻纱舞裙,在海伦和亨利的伴奏下跳了一段仙女舞。她还搂着天寿瘦小的肩膀说,明天她就要用这套仙女的舞裙、外加一副金黄色鬈发发套来打扮天寿,好让亨利画出一个最美最美的小仙女来。 天禄天寿演了一小段《秋江》,剧情和唱词由亨利向大家说明。司当东夫人和她的女儿们没有看过中国戏,对两个孩子的表演既惊叹又赞赏,说是想不到只凭着一支假的船桨和两人的动作,就让人觉出那条船在颠簸在摇晃在水面急速地滑行,真是太妙了!司当东一家和围观的仆人们,一起为中国孩子的表演喝彩并大鼓其掌。盛情难却,天禄加一段《夜奔》,天寿又表演了小尼姑数罗汉,载歌载舞一回,才算罢了。 照待客的规矩,本来给天禄天寿一人安置一间客房。天禄说师弟年纪小胆子也很小,晚上一个人睡害怕,要求让他二人在一个屋里。而一间客房里只有一张大床,天寿又高低不肯上床,宁可坐一夜--因为从小到大,除了父母,挨着别人他就终夜睡不着。这样,只好临时在屋里另支了一张小床,一样松软雪白,只不如大床豪华。天禄理所当然地把大床让给了小师弟。 两床间隔着梳妆台,妆镜前银烛台的蜡烛和墙上两盏壁灯都还亮着。天禄问罢,听师弟没答碴儿,便微微抬起身朝大床上瞧,只见天寿睁着大眼睛瞅着帐顶发愣呢。天禄嘿嘿一乐,重又躺下,说: “我猜你也睡不着。说真格儿的,活这么大,还从没有人这么待过我呢!……天堂差不离儿也就这样吧?” “咱们也从来没当过客人呀!” “人家是瞧得起咱们。他们喜欢咱们的玩意儿,可没把咱们当玩意儿。” “你在说绕口令呢!要不是三哥仗义,人家也不能待咱们这么好哇!” “倒也是。……可这些人倒真是都挺好的……” 笃笃笃,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是谁?”天禄和天寿一激灵,都坐了起来。 “是我,亨利。我睡不着,来跟你们聊天。” 门一开,天禄拉着亨利的手,笑道:“我们也睡不着,可不敢去找你……呀,你穿的是什么呀?好像女人的大裙子。” “这是睡袍,”亨利笑道,“我从小就不爱穿,可大人管着,没办法。我才巴不得光着睡觉呢!……小四弟睡着了?” 天寿忍着笑,躺在那里闭眼不出声。 亨利走近,俯身看,见天寿那浓浓的睫毛像小蜜蜂那样直呼扇。好哇,装睡骗我!他悄悄伸手,在天寿的小脚板心上长长一搔。天寿身体一缩,吱的一声尖叫,格格地笑个不停,嘴里还不住地说:“小三哥,你坏,坏!……” 三个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通,天禄拿出二哥的身份,说别闹了,好好坐着说会子话,过两天三弟走了,想说也说不成了。一句话说得大家心里难过,笑不起来了。 亨利说,坐着说还不如躺着说呢,咱们都到大床上躺着。 天寿忙说不行不行,我从来不跟别人睡一个床。 天禄说,知道你跟人在一块儿睡不着觉,可咱这又不是睡觉,躺一起聊天多方便,正怕你睡着了呢! 于是小弟弟居中,两个哥哥一边一个,并排躺在大床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笑了,说不出的亲近和温暖。 “亨利,你这次走了什么时候回来?”天禄问。 “我也不清楚。我真想回来看你们,可是回来就得要我学做生意,我心里又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看你叔叔,还有我们那边十三行的洋商,多有钱呀!” “做生意得天天算账,麻烦极了,我最不喜欢算术。再说,做生意,人就会变坏,得说假话,得骗人,我也不喜欢。” “真的?连你叔叔也是?” “他还好一点。最坏的,就像带你们来的那个颠地,很坏很坏!” “真的?只见他动手打人,没觉得他多么坏呀,他对天寿还挺和气呢!” “那是他装出来的。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可别说出去。颠地表面上做丝绸棉布贸易,其实是个大鸦片商,专门走私鸦片赚大钱!你想想,鸦片多贵,走私几箱就能得几箱银元呀!” “是挺吓人的!我们上过他的趸船,鸦片和银子数都数不清,他日后还不把广州都买了去!” “那不会,你们中国怎么肯!……小四弟你怎么啦?不说话,一直发抖,冷了吧?来,我给你,一会儿就好了。二哥,你也靠紧点儿。”亨利不顾天寿反对,展开大睡袍,把哆嗦得缩成一团的小四弟搂在怀里。天禄也挤在一堆儿,还把被子也拉来盖上。不一会儿,大家又都热得出汗,不得不把被子蹬开。 “那你长大了做什么呢?”天禄替亨利担心,“你父亲也很有钱吧?” “跟你们说实话吧,”亨利认真地说,“我是我父亲的小儿子,家里再有钱也不归我继承。我大哥是法定继承人。他要是喜爱我,每年给我一笔花销,够我体体面面地过一辈子;他要是看不上我,也可能一个子儿也不给我。到那时候,只好娶一个有钱有庄园的小姐,才能过绅士日子。可我想当画 家,扬名世界,卖画也能挣大钱;又想当医生,能挣钱还能救人。要是还想到中国来看你们,那只好当传教士啦!黑帽子黑袍子夹鼻眼镜,你们再也认不出我啦!哈哈哈哈!” 三个孩子都笑了。 “小四弟你真好玩,一暖和过来,就软和和肉乎乎的,像个没长骨头的小婴儿,搂着真舒服!……别生气,别生气,还是躺平了好好说话吧。那你们俩呢?演一辈子戏吗?”亨利认真地问。 天禄说:“我吧,能演一辈子,京师的梁五爷七十岁了还是名丑,谁看他的戏不竖大拇哥儿!大哥呢,原本是书香人家,败了,没法子才来吃这碗饭的,我看他早晚要离了这一行。四弟是梨园世家,又是棵‘摇金柳’,能大红大紫。就怕过了岁数长个头儿长胡子,不招人待见,那日子口儿就难过了。” “小四弟,这半天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想什么呢?” “我想……爹妈就我一个儿子,我怎么也得给他们争气。我要好好唱戏,挣很多很多钱,给爹妈买房子买地,给姐姐们办份好嫁妆,等不招人待见的时候,也有本钱去做生意……小三哥说做生意人要变坏,那我就好好练字画练琵琶,也能卖钱,也能像我爹一样去做教习……” 墙上的自鸣钟当当地响了两声,亨利跳起来说想不到这么晚了,明天还要给天寿画像呢,随即告别而去。天禄也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的时候,听见天寿小声嘟囔:就算这里像天堂,也得回家去呀,回去了可怎么办哪? 天禄笑道:“怕什么呢,不就是挨打吗?打就打一顿呗,早就惯啦!” 第九章 离开广州十天后,天禄天寿回到家,像是从天堂掉到人间,还有半截身子在地狱。 母亲和姐姐又是笑又是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天寿也跟着哭了一场,好像他倒受了什么委屈;师傅黑着脸一声不响,只用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狠狠地盯了他们一眼又一眼;天福一派大师兄的仁厚,低声下气地为不懂事的师弟说好话,求师傅别生气伤了身子,求师傅饶了师弟这一回。可能因为来访人太多,师傅不得不一趟趟地到前院待客;也可能因为次日要祭祀祖师爷,家里忙不过来,所以两个违规的逆徒这天没挨打。天寿庆幸躲过去了,天禄却说,别高兴得太早,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第二天的祭祀照例很隆重。 柳知秋主祭,几位文武场的师傅陪祭。祖师爷的牌位,一向供在平日排大戏才用的过厅西屋,其宽阔足以容下整个班子,还绰绰有余。 柳师傅喊一声“上供!”陪祭师傅们应声而出,在祖师爷牌位前安放铜香炉,摆上鲜花宝烛。随后,玉笋班的孩子们规规矩矩走到祖师爷牌位前,整整齐齐按行当排好队,每队打头的孩子都恭恭敬敬双手高举祭品过头,一一献上供桌: 生行--一盘花生; 末行--一碟盐末; 净行--一碗虎皮豆子; 丑行--一块豆腐; 旦行--一篮鸡蛋。 柳知秋站在最前面,左右是陪祭,他擎着点燃的香,朝祖师爷的牌位恭敬地说:“弟子柳知秋率玉笋班全体,谢祖师爷赏饭,求祖师爷保佑玉笋班生意兴隆,子弟们技艺超群。来年兴旺发达、兰芝竞秀之日,再重重酬谢祖师爷厚恩!” 说完,柳知秋将香插进香炉,领着陪祭和二十来个孩子一拜一跪三叩首,起身后再拜而罢。之后,他虎着脸吩咐: “天禄天寿不许起来,其他人走开!” 大家乖乖地出去,谁都不敢吭声。胆大的孩子扒在门缝边偷看,天福无法可想,脸色煞白,额头冒汗,一屁股坐在院里台阶上,抱住了脑袋。 “天禄拿板凳,趴上去!”柳知秋命令。 天禄照办,还对仍跪在那里的天寿眨眨眼,瞧,还是我说的,躲不过吧? “为什么打你,祖师爷在上,我也不用废话了。你自己说打多少吧!”柳知秋把木刀片拿在手中,冷笑着说。 天禄却嬉皮笑脸起来:“师傅,我总算把师弟囫囵个儿带回来了,没功劳还有苦劳吧?打五下就得了!” “不行!” “那就十下。” “这么便宜你?不打你这回,管不住你下回!” “好,好,那就翻番儿,打二十,别累着您老人家就成!” 跟着,外面的人就听见平日很熟悉的刀片打屁股的啪啪响和天禄毫不收敛的“哎哟哇呀”的叫喊,师傅在边打边骂:“你个刁钻小贼头!不是你一手撺掇还能有谁?一个八岁的小孩子懂什么?竟敢背师逃跑,打死你都不冤!……” 天寿跪在一边哭着说:“爹饶了师兄吧,他没撺掇,是我求他陪我去的……” “住口!”柳知秋暴喝,“等会儿再来收拾你!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天禄却大喘着气说:“师傅,都怪我不好,反正打也是打,把师弟应得的那份儿都赏了我吧,师弟细皮嫩肉的,可经受不起……” 柳知秋越发生气,刀片下得又快又狠。外面的天福硬着头皮冲进来,双手托住师傅拿刀片的手,哀告着:“师傅饶了师弟吧!他俩都还小,不懂事,真要是打重了落下伤残,日后怎么上台呀!都怪我这师兄没当好,该打多少就打我吧!” 天福是柳知秋的爱徒,孩子们互相维护不管怎么说也让柳知秋心里感到安慰。可是规矩不能破,这时又正好有客人来访,他便草草打了天福几下作为赎罪的替代,让天福扶着天禄回屋。至于天寿却不能轻饶,罚他在祖师爷牌位前顶着水碗跪两个时辰,不许吃午饭。水要是洒出来,晚饭也免了。 祭祀桌前只剩下天寿一个人了,头顶水碗直挺挺地跪着,一动不动,眼睛却闭着,渐渐地,嘴角竟露出甜甜的笑意,伸手摸摸胸口,红晕泛上面颊。 衣服里面藏着一条精致的银项链,下面挂着镌刻了美丽花纹的小小金盒,打开金盒就能看到中间镶嵌着的一张精美的亨利的小画像,另一面盒盖上有耶稣受难的十字架浮雕。这是用皇太后赐给他的“娘娘钱”交换来的。 在澳门的最后一天,孩子们相处得更加亲热。天寿不但看到了那幅水彩画《蓝衣小孩和紫花》,还真的被戴安娜和海伦打扮成英国贵族小女孩,穿了仙女的纱裙、登上银白色的带跟小皮鞋、头上套了金色长鬈发,还戴了用红白玫瑰编成的花冠。大家觉得他美极了,他自己也觉得美极了。亨利为此画了许多张画,最好的一张就送给了他。天禄天寿也画了许多兰梅菊桂,送给司当东家的每一位成员。司当东夫人在为亨利准备行装和食品时,也为两个次日就要回广州的中国孩子装了一大盒他们喜爱的烤点心。 那天晚上,大家仍然聚在大客厅,闲谈中间亨利领天寿出来到花园,因为白天天寿看着书房里的航海图,曾问起在四周都看不到边的海上,船怎么能找到路。 亨利带天寿坐进凉亭,指给他看那些为海上远行者分辨方向的星星:大熊星座和北极星,天鹅星座和银河。 天寿便也指着银河两岸的牛郎织女星,讲起了亨利第一次看他演的鹊桥故事。 亨利听了,好半天望着星空默默不语,后来笑着说,明天咱们一分手,不也像牛郎织女那样隔着银河不能见面了吗? 天寿心里难受,忙指着天上说:你看,有一颗流星落了,地上又死了一个人。 亨利说:我们不这样想。老人们都说,在流星划过天空的时候,赶快卜个愿,这个愿望将来就能实现。 天寿好奇地问:那你刚才卜愿了吗? 当然卜了。 卜的什么愿? 希望咱们俩永远做最好最好的朋友,永远像现在这样在一起。 他一直握着天寿的手,天寿觉出他的手心火烫,还在轻微地发颤,这在天寿心里竟也唤起一股说不清滋味的回应,酸酸的,热辣辣的。他便轻声叹息着说,不行呀,明天咱们就要分离,你回你的英国,我回我的广州,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了呢…… 亨利黯然,说这我知道,可不知为什么,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心里就非常非常喜欢你,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我觉得,你也很喜欢我,拿我当最好的朋友,对吧? 天寿说是,声音竟有点哽咽。 有什么办法呢?亨利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了:两个男人,不管是多么好的朋友,哪怕是亲兄弟,长大了也得各自结婚,各有各的家,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天寿灵机一动,说:京师和广州,还有好些地方,有的有钱人娶男伶做小老婆,他们不就是两个男人一辈子在一起了吗? 亨利摇头说,那是罪恶,会受上帝的严厉惩罚的!上帝让男女结婚,为的是让人类有健康聪明的后代。男人又不能生孩子!……要是咱们俩有一个是女孩子就好了! 天寿吓了一跳,说:你怎么说这样的胡话! 我没说错呀,我要是女的,你不肯娶我吗?你要是女的,不肯嫁我吗?亨利又仰头看着天空,说你看那五颗亮亮的星,像一顶王冠的,就是仙女星座。你不知道你有多美,真像一个小仙女!……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绝对不许跟别人说,好吗?你发誓! 天寿郑重发誓:若是走漏了亨利的机密,不得好死! 亨利却先讲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位雕刻家,用最好的木头雕了一个最美的女人,又给雕像穿上了最美的衣裙,雕刻家就爱上了自己的作品,并且跟雕像结了婚。上帝被他的真心和痴情感动了,让雕像活了,雕刻家就和他心爱的美丽妻子幸福地生活了一辈子。 天寿惊讶地说:我们有一出戏叫《画中人》,也是这样的,那书生喜爱画上的美人儿,每天烧香祝告呼唤,画上美人儿被他的精诚感动,走下画来跟他做了夫妻。 亨利悄声说出了他的秘密:已经有两年了,他一直在精心绘制一张仙女像,要画得很美很美,不要有一点缺陷和毛病。他要照他的画像去寻找他的爱人。可是他总也画不满意。这次见到天寿,觉得找到了最理想的模特儿,如果也能感动上帝,把天寿的画像变活,甚至使天寿变成女孩,那他就是天下最成功的人了! 天寿沉默了好一会儿,呼吸都有点急促了,后来突然说,我也有个秘密,告诉你好吗?可亨利等了很久,天寿也没有说话。亨利就笑了,说:你这么个小人儿,能有什么秘密呢?这时客厅里戴安娜在喊亨利和天寿,叫他们快去看木偶戏。亨利急忙说,咱们还是交换点纪念品吧,别让他们看见才好。他摘下自己的项链戴到天寿脖子上,说是他妈妈给他的,里面有他的画像和护身符;天寿也摘下一直挂在颈上的红丝绳吊着的双钱给了亨利,说这钱是现今皇帝爷爷的爷爷,有名的康熙皇帝时候制的,是他进皇宫唱戏时候皇太后赐给的。 第二天送亨利上船的时候,除了司当东先生,别的人都哭了。亨利同叔叔婶婶堂姐们一一拥抱吻别,又搂抱了天禄,在他的面颊左右各亲了一下,天禄已经应付自如了。轮到天寿,他觉得拥抱的时间好像比别人长,面颊上的亲吻也好像比别人深,而且亲过面颊后,他还急匆匆地在自己的嘴唇上用力亲了一下。 直到现在,头顶水碗跪在祖师爷牌位前的天寿,伸手抚摸自己的嘴唇,仿佛还能感到亨利灼热的亲吻。 有这样美的一幕幕回忆,罚跪算什么?就是挨打也值了。 已经跪了多长时间?脖颈儿发硬,腰酸腿疼,膝盖也麻木了,但天寿还是直挺挺的,决不让碗里的水洒出来。这不是怕挨打怕吃不上饭,而是他--小小的柳摇金,即使受罚也得与人不同,无论如何不能跌份儿! 院子里有脚步声,轻轻的,好像不止一个人,那是女人的小脚鞋在点着地面。天寿一下猜到是母亲和姐姐,他觉得自己应该哭,昨天见到她们的时候曾经抱头大哭来着。可现在,心驰神往地遐想了这半天之后,一点也不想哭了。但是哭能赢得娘和姐姐的同情,哭能让爹爹以为儿子已经悔罪。可哪里来这一把急泪呢?急中生智,天寿蘸着口水往脸上点,于是,母亲和英兰大香就看到了一个委屈万分、满面泪痕、身体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下的受苦的小儿子、可怜的小弟弟。母女们顿时落泪不止,母亲更是长吁短叹,但她们谁也不敢从天寿头上拿下水碗,更不敢让跪得这么苦的孩子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她们有更要紧的事。 英兰掏手绢给小弟轻轻擦泪擦汗,也擦着自己脸上的泪;大香忙着拿一块小小的皮垫子,在天寿屁股后面比画。天寿哀哀地说:“两个时辰还没到吗?娘,我想喝口水,想喝英兰姐姐的豆浆……肚子好饿呀!” 英兰赶紧小声说:“现在顾不上吃喝的事,先护住身子要紧!……” 这下天寿紧张了:“怎么啦?爹爹回来了?” 母亲抹着泪叹道:“也不知小香这个鬼丫头为什么总要怂你的祸,故意在你爹爹面前说不平道不忿儿,说主犯才罚跪,从犯倒挨一顿臭打,也不怕班子里的人戳脊梁骨,以后谁还肯卖力气!……你爹这人你还不知道?死爱面子活受罪!骂罢了小香,转过脸就说非得照数打天寿一顿不可!天爷,你还这么小呀……” 英兰摸摸天寿的面颊,说:“给你做了个皮护裤,待会儿爹来打你,不管打得疼不疼,你都要使劲儿哭喊叫疼,听到了吗?”说罢,拉了大香出门,好让母亲给弟弟脱衣加裤子。柳家虽是优伶之家,但男女防嫌十分严格,天寿从小洗澡换衣,姐姐们都必须回避的。 母亲一边给天寿解腰带加皮裤,一边含着泪说:“别怪你爹发这么大的火,你也实在不懂事啊!你不知道那天找不到你他急成什么样子!差点儿疯了!脸变成紫茄子,眼睛红得像火炭,又扯头发又捶胸的,把十三行街找了个遍,要不是英兰收拾屋子看到你留的那张纸条儿,他就要跑遍广州城了!还真的到官府报了案呢,直怕被人贩子拐卖了,又怕是眼红的同行使坏,害了你们,整垮玉笋班……唉,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也从没见过他这种样子……” 天寿委屈地说:“我都留纸条儿了,他还这么又打又罚呀?再说,我和大师兄费了好多工夫才练成的《跪池》,他凭什么让给冷香和浣香去演?堂会都不让我们去!他还是我的亲爹呢,倒向着外人!” “唉,他也难啊!”母亲叹息着说,“在人屋檐下,哪敢不低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这有什么不明白?咱们一家来广州,吃的住的用的,靠的是胡大公子。玉笋班如今这么大的名气,来钱这么多,你爹如今在广州梨园行这么高的身份,不都亏了人家胡大公子吗?谁的面子都不给,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呀!你说对不对?” 天寿沉默不语了。 “你也看到了,你爹如今因了玉笋班走红,忙得不可开交。天天有堂会,敬神、庙会、茶园、戏楼都来请,再加上来拜师学艺的院里的红官人、学戏学笛学琵琶的唱姑娘,连秀才举人老爷也来跟你爹攀交情……” “我们家又不是像姑堂子,他们来干什么?”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人家会写曲本,你爹也想多演新戏,爱看戏的人才能越来越多不是?……你想想,他整天有多忙,吃不下睡不好的,我都怕他身子顶不住了。他本来脾气就不好,一忙一乱就更顾不了许多。打你罚你,终究还是为你好,你心里不要怨他恨他,好不好?就听娘一句话吧……” “是他叫您来说的吗?” “鬼头孩子!这么多心眼儿!是不是的又有什么呢?天下哪有不疼自己孩儿的父母哇!你细想想。我走了。” 天寿终于小声地说给自己:“娘,我听您的。” 柳知秋进屋,反身就把门闩上了。父子俩一对视,都有些愣怔。 柳知秋看到的,是一张莹洁如玉的俊美小脸上那双明净如秋水的眼睛,里面既没有恐惧惊慌,也没有哀求和痛苦,反倒含着似有若无的同情。 天寿这时仿佛突然发现,父亲是这样干瘪苍老,脸色灰败又疲惫不堪,一向灵动有神的眼睛,不但布满红丝,简直就是黯然无光。 对视只是一刹那,做父亲的立刻高声叱道:“起来!放下碗!趴长凳上去!” 天寿感到父亲是在使劲用底气吼叫,但力不从心,每一句中间都在急速地喘气。他替父亲难过起来,只好顺从地趴到长凳上。 “天寿你听好!”柳知秋大声说,声音大到使天寿觉得是喊给屋外院子里的人听的,“照理说,你擅自离班,总算自己回来了,走的时候也留了纸条说明去处,本可以免了这顿板子;你是个唱戏的,也只有学不好戏才该挨打。可你是我儿子,不打你我怎么服众?我怎么带这个玉笋班?……念你已经跪了两个时辰,照着天禄的例子,折减八板,打十二大板!” 板子一打下来,天寿心里就知道要露馅儿,不由得慌了。要是重重地打,噼噼啪啪再加上挨打人哭喊,就跟真的一样了。可父亲下手太轻,板子打在皮裤上的声音发闷,和打在皮肉上大不相同。柳知秋果然起疑,一把扯开了天寿的裤子,天寿吓得咬紧牙关,一闭眼,豁出去了,爱怎么就怎么吧! 可柳知秋立刻把扯开的裤子又掖了回去,操起竹板往下打,嘴里还骂着:“混账东西,你还敢跟我犟!你说呀,你还敢不敢了?你哑巴啦?……” 噼啪声中,天寿终于哭叫出声:“哇呀!……我再也不敢啦!不敢啦……”不是干打雷不下雨,他真的流泪了……不是因为疼,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他突然悟出,父亲做人是何等地难啊!…… 许多人在屋外敲着门大声叫师傅,求师傅饶了小师弟,柳知秋还是一板一板打够了十二下,才慢慢走过去拨开门闩。天福第一个冲进来,把小师弟抱在怀里,替他擦去脸上的泪,小心地扛上肩头往后院送。却见师傅摇摇晃晃走在前头,走不几步,忽然用双手拄着竹板站住了,然后慢慢地倒在了地上。院子里四面八方都在惊叫着“师傅!”扛着天寿的天福和众人一齐围上去,只见柳知秋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双目紧闭,已失去了知觉。 伏在天福肩上的天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柳知秋是劳累过度,气血两亏,请来了十三行街上最有名的郎中,开了几剂大补的药。郎中临走嘱咐说,要吃好要睡好,最要紧的是养好精气神,不然伤了元气就难治了。 听得这话,天寿突然记起自己囊中那个包裹得花花绿绿的圆球,那叫公班土的、与相同重量银子同价的鸦片中的上品。记得鲍鹏说,公班土不是寻常鸦片,公班土能治病,能镇痛,能消除疲劳让人精神焕发,让人脱离世间之苦登上仙境。这不正是父亲现在最需要的吗? 天寿这样做了,奉上公班土,并对父母姐妹师兄说起得到它的经过。天寿心里很是得意,为自己拾金不昧的美德,为自己孝敬父亲的善行。然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一生将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澳门十日行,只留在心里,天禄和天寿不约而同都很少提起,免遭同班人的嫉恨。渐渐地,那成了一个美好的梦,特别是在天寿隔很长时间再打开一次他的宝物盒、轻轻抚摸那串银项链的时候。大多数日子里,天寿都觉得,好像并没有过什么澳门之行,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第十章 十年过去了。又到了南国最宜人的深秋。 这一天,胡家宅院里,辰时起开锣,一出戏接着一出戏,唱了近两个时辰,看戏的和演戏的竟都还兴致不减。唱戏的不过是胡家的家班,加上外请的三五个名伶;看戏的不过是胡家的老太太、太太、奶奶、小姐们。唱戏的所在,不过是宅中最不起眼儿的名为“怡情榭”的小戏台。只因宅眷们有午睡的规矩,也因为下午还要接着演,大家才意犹未尽地各自散去,安心等着申时再开锣。 胡家的家班,与胡家的宅院花园一样,闻名于广州内外,乃至两广浙闽。胡家上下及与之沾亲带故的人,久已习惯于“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几乎无一日不有戏有酒。直到两年前形势一变,朝廷特派了一位来广州办禁烟的钦差大臣,此人的清名、才名、威名和他受当今皇上知遇之深、恩宠之重都声震遐迩,罕有其匹,以至从总督巡抚知府到海关大小官员一个个都闻风敛迹,何况胡家这样专与外夷贸易的十三行洋商?首当其冲,更须检束韬晦,加倍小心。 这位了不得的林大人,先做钦差,后又就任两广总督,查烟、禁烟、销烟,折腾个天翻地覆。跟夷人打交道,必定要由经十三洋行,必定要拿这些洋商们开刀。身为行首之一的胡家家主爷,出力出钱来回跑断腿,受叱骂挨板子差点儿杀头。胡家上下天天提心吊胆,哪里还有心思看戏?爱戏如命的家主爷,连叫家班小唱都不敢,遑论其他? 峰回路转。禁烟销烟惹恼了英夷,万里之遥竟派来了大兵船,攻打了厦门,占了定海舟山,一直攻打到天津海口。总是海上处处烽烟,让皇上龙心震怒,一道御旨,将林大人革职查办。御旨三天前到广州,次日就城内外传遍,今天胡家就开锣唱戏。然而多少有点顾忌,不敢大张旗鼓地唱堂会,请外人;先唱家班戏让全家人松口气、开开心,算是压惊,算是庆贺。 到底南国地暖,已是秋末冬初了,园子里依然绿树葱茏,芳草萋萋,墙角水边处处盛开的三角梅,一团团一簇簇一片片,深红浅红梅红,橙黄金黄鹅黄,粉白乳白雪白,把个园子装点得锦绣一般灿烂。主人们都回宅院那边午休,花园就成了家班唱戏孩子们嬉戏的天地,偌大的园子仿佛都盛不下他们,不过二三十个小男孩,倒像有百十来人在闹腾。 班里唱小旦的雨香脚步匆忙,东张西望,在一座精美的石雕花瓶旁,见三个小师弟正在那儿盘了一条腿跳跳蹦蹦地斗鸡,雨香叫住了问: “哎,你们看见韵兰了吗?” “韵兰?韵兰是谁?”小师弟们都望着师兄。 “韵兰就是柳摇金呀!” “柳摇金?柳摇金又是谁呀?” 雨香拍拍自己的脑袋,笑道:“是我糊涂了,你们来得晚,不知道的。我说的就是今儿外请的名伶柳天寿……” “就是今儿师兄您陪他唱《惊梦》的那位吗?”一个小师弟问。 “没错儿。” “哎哟,他唱得可真叫好!我都听呆了!” “不光唱得好,那扮相儿,那身段儿,哎呀呀,真没治啦!” “甭提扮相,就不上装,他也比任哪个千金小姐都秀气!” 听小师弟们对天寿佩服得五体投地,雨香不由得一笑,说:“他原先也是咱们胡家班的人。他姓柳,叫天寿,字韵兰,柳摇金是人们送他的艺名儿……” 快嘴小师弟马上接过来,拍手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柳摇金是咱昆曲曲牌,安他身上是说他是个唱戏的;又好比他是棵一摇就出金子的柳树,那不就是摇钱树了吗?” 雨香一拍快嘴小师弟的脖颈儿,眯着一双水灵灵的微微凸出的杏核眼,笑着骂道:“小猴崽子,就你聪明!说这么热闹,可他在哪儿呀?” 三个小师弟大眼瞪小眼,一齐摇头说不知道没看见,气得雨香“呸!”了一声,拔脚就走。远远望见牡丹花坛边站着两人,仿佛是唱正旦的冷香和唱小生的浣香。雨香皱了皱满是雀斑的小翘鼻子,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冷香和浣香正在看孔雀。那些雍容华贵的大鸟们拖着金碧辉煌的大尾巴,在牡丹花坛四周,三三两两、高傲而庄严地踱着步子,很像西洋画里的贵妇人。冷香瞥了雨香一眼,装作没瞅见,只管对浣香说:“怎么也不开屏呢?” 浣香笑道:“人家见了你,还敢开屏?” 冷香推了浣香一把,被人称作“桃花眼”的一双秋波媚媚地一瞟,拿手帕掩着瘦伶伶的薄施脂粉的面颊,半笑不笑地娇嗔道:“嚼什么舌头呀,你?” 雨香赶紧接茬儿笑道:“孔雀春天才开屏,眼下就要入冬了,哪里还肯开?前二年韵兰没走的时候,才过了元宵节,只要韵兰一逗弄,这些个孔雀全都接二连三比着开屏,最多那回,十二只孔雀一起开,十二把大扇子,真好看得没治了!” 冷香鼻子里哼一声,撇撇嘴:“咱们哪能跟人家比,人家是名伶,大红大紫,连自家师弟都上赶着给人家卖劲儿唱小春香,哪里还敢指望孔雀对咱开屏!” 雨香知道冷香说的是今天上午的戏。《惊梦》里韵兰唱杜丽娘,雨香演春香。韵兰唱做都极认真,活脱脱一个千娇百媚的太守小姐。就两个人的戏,雨香能不着劲卖力气吗?自然比平日跟冷香配戏出色。这能怪谁?你冷香就是比人家韵兰差着一截儿,还不服气,还吃醋,倒把火儿撒到我雨香头上来了!雨香小脸一沉,长长睫毛的眼睛一忽闪,扭头就要走,被浣香拉住: “哎呀,自家兄弟,何必呢。雨香你来有什么事吧?” “我呀,就是来找韵兰的!你们见着他了吗?” 冷香像个被惯坏了的女人那样一扭身子,发作道:“没见着没见着没见着!人家眼睛长得比眉毛高,看不见咱,咱也犯不上看见他!” 浣香笑着用眼睛向雨香示意,朝湖边的烟波亭方向努努嘴,雨香点点头,径自走开了。 韵兰果然在那里。 他坐在烟波亭通向水边石阶的最低一级,拿着午饭时专门留下的馒头喂那些天鹅呢。他身边掩映着一大片极红极艳的三角梅,犹如一团红云;他面前有两对洁白的大天鹅围绕着他,像几只大白船那么平稳而庄重地游弋着,不时优雅地曲着长颈从他手中接过吃食;他呢,穿一件湖蓝色熟罗长袍,外加镶银红宽边的琵琶襟月白织锦坎肩,皎如玉树临风;这一切倒映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让悄悄走近来的雨香忍不住喝彩出声: “好一幅行乐图哇!” 韵兰一惊,手里的馒头掉进水中,天鹅们文雅地围着抢,水面泼剌有声,他才慢慢回过头来,神情有几分恍惚,如梦的眼睛似见似不见地望着雨香,问: “你说什么?” 雨香倒噤住了--这长眉凤目的俊美的面容,这莹洁柔嫩的肤色,这袅娜的身姿和这被内行人称作百年难遇的从骨子里带来的妩媚,在梨园行虽不多见却也不十分希罕,惟有他眼眉间的那份忧郁,他眸子深处的几许孤寂,他神情中不时流露出的如梦的迷茫,使他具有的那种天鹅般的高贵和优雅的韵味,却是任何优伶、任何男孩子,甚至任何人都无法与之相比的,这岂是一张行乐图所能装盛得下的?好半天,雨香才不由自主地轻声赞叹道: “怪不得人说你难描难画呢!” 韵兰慢慢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将梦幻情怀尽都收了回去,头也渐渐低下,似在注视水中游鱼,口里问道:“有事?” 他的声音很轻,但字字都吐得很清楚,语气似冷冷的,又像是怯怯的。 雨香连忙告诉他,上午的《惊梦》,主人家赞不绝口,下午定要看一折《闹简》,由他俩各扮莺莺和红娘。因各人师傅不同,怕上台出错,所以赶了来说说词曲和身段。 韵兰点点头,眼睛仍然望着悠然自得地在水面游动的天鹅,问道:“谁点的这一折?上午胡大爷像是没来看戏。” 雨香答道:“是。听说家主爷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下午怕也来不了。” 韵兰轻轻嘘了口气,柔和地说:“咱们对戏吧。” 词曲才对了一多半,便听得脚步声说话声,有几个人进到烟波亭里来了。雨香正要回头看,无意间发现韵兰的脸骤然涨得通红,红到发际,红到耳根,嘴角和垂下的睫毛都在微微发抖。他吓着了,惊呼一声: “韵兰!你怎么啦?” 烟波亭里,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也跟着喊起来: “韵兰?天寿?是你吗,柳摇金?快上来啊!” 韵兰和雨香站起身,回过脸,就看见了亭里三位男子,一字排开,都朝他俩望着。正中那位,高高的身材,没戴帽子,只随随便便在月白色长衫外披了一件锦缎紫红敞衣的,就是这花园的主人胡昭华;左右两侧,一胖一瘦,长袍马褂瓜皮帽衣冠楚楚的,是封四爷和王师爷。韵兰雨香相随着,赶紧踏着石阶往上走,只听得王师爷的沙哑嗓子在边笑边赞: “好啊好啊,不减当年,真如芙蓉出水,弱柳扶风……” “胡大爷,王师爷,封四叔。”韵兰同着雨香一起朝这三人请安。他一直低着头,却能感到家主爷的犀利目光。从今天走进胡家宅院起,他就一直害怕面对这目光,但上午在台上唱戏时觉出台下没有它,却又若有所失。方才陡然听到胡大爷的声音,他一时心跳如鼓,自己也没料到竟红了脸,借着上石阶,他努力平定情绪,还免不了心头发慌,请罢安便垂眼站着,默默无语。 沙哑嗓子的王映村,自那年随胡公子回广州后,就一直充任胡家的师爷,胡公子继承家业,他更成为家主爷的心腹。多好的吃食多肥的油水似乎也养不胖他,他依然精瘦干巴,只是肤色更黑,脸上又多了几道皱纹,也就更显猴相了。此时他捻着颏下稀疏的胡须,眯眼笑道: “两年不见,小天寿出落得越发超逸不群了!” 封四早不是当年的戏团头了,如今下巴也双了,肚子也腆出来了,活像那成天笑眯眯的弥勒佛;可一旦双眼睁大,尖锐的目光如电射出时,当年那个精明的戏团头就又脱颖而出,更带着几分名班班主的威严气概--他执掌广州有名的芳华班已好几年了,韵兰现正在他那里搭班唱戏。他今天应邀带了笛师陪韵兰来胡家花园唱堂会。面对花园的主人--十三行洋商之首,他当然要十分客气,十分讨好,话也专拣主人爱听的说: “胡爷,不是我爱奉承,你老人家实在是慧眼识人,天寿真是天生的梨园材料。多少唱旦角的孩子一到十五六岁,不是长胡子就是长个子,再不然长出个大喉结子,遮遮掩掩费好些手脚。可你看他,都十七岁了,还是那么小巧玲珑,袅袅娜娜,脸蛋儿白净净嫩生生,真个是吹弹得破哟!……雨香这孩子也顶刮刮,上午演小春香活灵活现,才十三岁,也难为他了。” 这时,天寿抬眼去看雨香,目光却一下子被这宅院和花园的主人强行截住,一直冷冷地背手而立的胡昭华,乌黑的眉毛轻轻一扬,似笑非笑,说道: “韵兰,别来无恙啊?” 王师爷嘴角一弯,想笑,立刻忍住,却忍不住向天寿投去探究的目光;封四眉尖一耸,惊异地看看主人又赶快收敛;雨香的好奇全在天寿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只见天寿躬身款款拜谢,轻声答道: “不敢。” 主人终于微笑开来,象牙色的面颊上,两道长长的酒窝闪烁着,目光缓缓扫过四周,重又回到天寿身上,吟说道: “重游旧地,再晤故人,韵兰宁无感乎?” 天寿很勉强地笑了笑,举目远望,眼里一片孤寂和迷茫,随即低下头轻声地、淡淡地说: “不敢。” 烟波亭里,顿时一片寂静清冷。 “哎呀,大爷你可回来啦!……”冷香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冲进亭子就又是说又是笑的,“哎呀呀,真跑死我了,气都透不过来啦!……”他靠着亭柱娇滴滴地喘气,拿着粉红色的小手绢沾汗。就这工夫,浣香也跟脚来到,向主人客人们请安。 生怕冷场似的,冷香赶紧走上去依在主人身边,娇媚地歪着头,笑道:“还是大爷你的主意好,今儿外请的名伶可真给咱们家这台戏增色啦!老太太跟太太看得这个高兴哟,咱们家多少日子没这么开心了!……”一口一个“咱们”,全然是“自家人”的亲昵口吻,显然是说给这里“外请”的天寿听的。天寿默默不语,别人也不好答碴儿,听他又接着说起几位外请名伶的绝招儿,连说带比画,有声有色。 冷香认为自己最美处,在嘴角边一左一右两个小小的饭窝,早就声称与大爷脸上的长酒窝正好相配。为了展示这对饭窝,但凡说话,他就要抿嘴角嘬唇尖,还得顾及口形的秀气,于是冷香那嘴唇就很做作。平日还罢了,只要胡大爷或是需要讨好的什么人在场,他那嘴唇的动作和整个脸上的表情就叫人不敢看。也许有人专爱他这与众不同,天寿却赶紧扭开脸,宁可去看清澈平静的湖水。 “天寿的技艺可见长了,可惜大爷你上午不在家没看着!”冷香终于把话锋指向了他的主要对手,眼睛也笑眯眯地看定了天寿,目光中却带着挑衅的尖刺,“可比两年前强多啦!……韵兰,我还以为你真的再也不登我们家门儿了呢!……” 天寿只淡淡地瞥了冷香一眼,便转脸,低头,依旧不做声,可是红晕像潮水一样渐渐涌上来,很快他就面红耳赤,连脖颈都通红通红,眼睛里也蒙上一层亮晶晶的泪花,看什么都是一片模糊…… 旁观的王映村十分纳罕:该脸红的洋洋得意,毫不脸红;不该脸红的竟脸红如许,倒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不由得回头看看胡大爷。而这位胡大爷竟像是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只维持着他那似笑非笑的样子,痴痴地望着天寿,不知在想什么。精明非凡的王师爷置身这种局面,也觉得难以措词了。 天寿忽然走到封四爷面前,低声地说:“四爷,咱们家去!”说罢掉头要走。 封四爷很快地闪目看了看胡昭华,立刻笑道:“什么话!哪有这样的规矩!”雨香和浣香也上前劝阻,说别走别走,下午还有戏呢。天寿不顾,径自走向亭阶。封四爷睁开了平日半闭的眼睛,声音里也带出了几分班主的威严: “天寿!又要使性子啦?” 天寿在亭阶半腰停步,仍然执拗地低着头不做声。 胡昭华大步赶上,站在亭阶下一级,仍比天寿高着半头。他低眉凝目地望着天寿的面庞,柔和又亲切地说:“韵兰,咱们可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你这忘年交的小友,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吗?……” 这低低的声音像是带着琴弦的震荡,天寿忍不住身上蹿过一个冷战,他咬牙顶住,顽强地不作回答。 胡昭华回头看了冷香一眼。冷香脸上闪过一刹那的难堪和惊惧,他立刻跑上去搂住了天寿的脖子,笑嘻嘻地说:“哎呀呀,你怎么还是这样不识耍!……跟你逗着玩儿就当真了?……” 天寿仿佛又哆嗦了一下,想要从冷香的搂抱中脱身却没有成功。 王师爷这时候才赶紧用他的沙哑嗓子大敲边鼓:“是啊是啊,一句笑话,什么要紧!都两年了,过去的事还记着它干吗!……”见胡昭华和冷香一起回头瞧他,他一缩脖子,嘿嘿笑着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后来,胡大爷和封四爷陪着天寿在前面走,冷香浣香随后跟着,同往怡情榭,雨香和王师爷落在了最后。王映村平日跟家班的小戏子们玩笑惯了的,尤其喜欢跟这个小小旦逗闷子,今天见这孩子忽闪着长睫毛只不做声,一张可爱的桃子脸竟一派深思默想的神色,觉得很奇怪: “小不点儿,怎么啦?舌头叫猫儿叼走了?” 雨香哧哧一笑,说:“今儿这么古古怪怪,真没见过!” “古怪?哪儿古怪了?我怎么不觉得?”王映村的瘦脸上全是不怀好意的笑。 “骗人!……刚那一会儿,你们都跟吃了胡椒面儿一样,全都辣得说不出话,是不是?这还不古怪?……还有,大爷那样子也够怪的。” “不怪呀,我怎么看不出来呢?”王映村故意反问,全然是在怂恿。 “还不怪?他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韵兰看!……一点儿也不像他平日看冷香浣香他们的那个劲儿!倒像……倒像……” “像什么?”王映村追问一句。 “像……像在看一张好画儿、一朵好花儿,要不,就像是喝好酒品好茶那种样子!……我也说不清!” 王映村脚下一停,差点儿绊倒,惊异地瞪着雨香,吸了口凉气,咝咝地说:“小东西,眼睛怎么长的,这么毒!……你说得够清楚的了!……我可是一直也没弄清……” 王师爷的失态仿佛鼓励了雨香,他突然十分好奇地问道:“你们老说两年前两年前的,两年前出过什么大事吗?” 王映村又是一惊,停了片刻才说:“你这小不点儿!心有九窍不成?”说着伸手捏着孩子五月鲜桃一样红红白白的小脸蛋轻轻抖了抖,“别问啦!知道的事儿多老得快,也没好处!……”见这孩子还不肯罢休,干脆牵起他的小手,说,“快走吧,咱们落远了!……你还小,就是告诉你你也不明白!”他一面说一面走,一面还不住地摇头。 事情是发生在两年前,可它的由来却很是长久-- 当年,经柳知秋一手调理出来的胡家班,在胡昭华的婚庆中一炮打响,于是有口皆碑,很快就出了名,十三行各家但凡有喜庆,莫不以请到胡家班为荣。 广州城风俗,每年秋间设坛建醮以祈福消灾,届时全城各处高搭彩棚遍张灯火,和尚道士诵经,梨园弟子演戏,彻夜喧阗,士民若狂。柳知秋领着弟子们参与了这样的一次义演之后,更是声名大噪,“满城争说胡家班”,一时间,“三天”、“二香”--天福、天禄、天寿和冷香、浣香,都成了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名人。柳知秋更成了各大戏班、各处头等青楼争相邀请的名师,俨然羊城一绝。 两年过去,柳知秋坐定了岭南曲界宗师的地位,身价百倍,一派蒸蒸日上。 眼看柳知秋与胡家的三年合同期满,梨园界、商界乃至市井巷陌都在议论传说,柳知秋将以“三天”为台柱,另组“玉笋班”到城里演唱。也有的人断言,胡家决不会放走柳知秋,定会再续三年合同。 两种传说都不是捕风捉影,但都没有成为事实。 为了把“三天”留在胡家班,胡昭华极力想要挽留柳知秋,但最后是胡家老爷子拿定主意,要柳知秋师徒走人,--因为柳知秋已染上烟瘾,鸦片抽得越来越凶,到与胡家合同期满的时候,已欠下胡家一万多两银子的烟债了。这样,离开胡家的柳知秋,哪里还有精力和财力来圆他早年独力团组“玉笋班”的梦?他们全家只能寄住到老郎庙,也就是梨园中人叫做“大下处”的梨园总局,靠天福天禄天寿三兄弟搭班唱戏拿戏份儿过活。 “三天”在广州名头响,人缘好,戏份儿都不薄,让全家过个舒心日子原本是轻而易举的事。无奈柳知秋一开始吸食的就是当时质地最高、价格也最高的公班土,中等或低等的如金花土之类,他根本不能过瘾。他既不像胡昭华有富可敌国的家私供其任意挥霍,也不具备王映村之流的精明来调节自己的嗜好,很快就走上所有鸦片鬼走过的同一条道儿。三年以后,他已不成人样儿,没有人还认得他是梨园名师柳知秋,若不是天寿一次次苦苦哀求,老郎庙早就把他撵出去了。 正是俗话说的:一人抽大烟,全家上刀山。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柳知秋从连偷带抢变卖妻女的首饰衣物,进而偷卖起天寿兄弟的行头来了。 行头可是养家口的家伙什,少了它上不了台唱不成戏,难道全家去喝西北风?所以,每回都得想法借钱赎回来。借贷的对象自然就是胡家公子胡昭华了。 “三天”虽然随师傅离开了胡家班,胡昭华依然看重他们兄弟,凡是家中有堂会总是高价相请;而每次朝他借贷赎行头,也不必还钱,只须回胡家班说几出戏【说戏:戏曲术语。旧时戏曲艺人教戏学戏,大多口传心授,并无曲谱、身段谱可供依据。通常都由教师口述剧情,带领念唱并做示范动作,因而称为说戏。】,酒宴前唱几曲应应景,也就了账了。对天寿更是格外厚待,有求必应,称之为忘年交的小友,就像他不曾离开胡家班一样。天寿也就比师兄们更经常地出入胡家,庆幸自家落难中还有这样一门“富朋友”。 那天,天寿不知是第八回还是第十回了,愁眉苦脸、满头大汗地来到胡家门口,连应门的家童都说:“三爷又要赎当了?”并告诉天寿,公子爷没出门,正在书房。 书房院子的大门却是闩着的,明明听得里面有人声,敲了两下没人应。天寿急得浑身冒火,胸背的衣裳都被汗水湿透了,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胡公子,一定要筹到这笔救命钱,胡家是惟一的救星了。 天寿记得这院子还有个小门,直通书斋的侧厅,便绕到院后从小门进去。他心急火燎,脚步匆忙,竟没有注意从书斋正厅传来的一片喘息,但紧接着的“啊啊”的狂野嚎叫吓了他一跳,赶紧止步,闪身隐在正厅与侧厅间雕花隔断后头,心惊胆战地看到了他最害怕看到的一幕:正厅里,胡公子坐在美人榻上,冷香坐在他怀中,正在干那件因难以描述难以出口而被雅称为“采后庭花”的勾当! 天寿生在梨园长在梨园,当然知道这在当时的梨园很普通。京师和各地都有梨园人家设的像姑堂子,当像姑的优伶能够锦衣玉食、豪华奢侈,靠的是这个;他也知道胡昭华所以厌恶女人,好的就是这个;胡家班的清俊孩子差不多都是他收用过的,他常见他们因此明争暗斗、吃醋拈酸。但是,亲眼看到这场面,仍使他震惊:冷香的娇笑娇嗔娇啼如此可怜又下贱;平日里风流倜傥的胡公子,此刻满头青筋暴露、双睛突出、嘴脸歪扭,那姿态、那景象如此丑恶,仿佛不似人类…… 天寿只觉得胸中阵阵作呕,猛地一个转身,恨不能刹那间逃离这可怕可恶的所在。忽听得胡昭华一声怒吼:“谁在那里偷看!”跟着,一只瓷花瓶飞过来,正砸在天寿隐身的隔断上,“哗啦”一片响,瓷片和鲜花绿叶带着水洒了一地。天寿无奈,只得站出来,扫了那两个一眼,就赶快移开目光注视地面,他实在不好意思再看。满地碎片,如同此刻他的心,他感到了难言的痛楚。 他依恋的、信赖的、惟一能够倾心交谈的忘年交,不复存在了。 他心目中那个英俊豪爽潇洒不群的美好身影,将永远笼罩着丑陋的阴云…… 美人榻上两个人迅速分开,冷香脸涨得通红,胡昭华也多少有些尴尬。但此中老手的公子爷转眼间就恢复了常态,竟能用平日对天寿特有的体贴语气笑着问:“这么急急忙忙的,有什么事吗?” 天寿不肯看他,只望着冷香,几分惊异、几分痛惜地低声道:“你不是说,你从来不……” 一贯拔尖嘴硬爱使性子的冷香,顿时恼羞成怒,扑过来拦腰抱住天寿,他比天寿大着几岁,用力一掼,就把瘦瘦小小的天寿摔进胡昭华怀中,嘴里不住地尖声叫:“你今儿也得把他给做了!现在就做!不然我死给你看!……” 天寿大惊,拼命蹬跳挣扎,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劲儿,不但从胡昭华怀中挣脱出来,还把上来撕扯他的冷香推了个跟头。他转身就跑,听得冷香在跺脚哭叫:“我不依!我不依!”也听得胡公子笑着劝说:“让他去吧,他还小,不懂得呢……” 顿饭工夫后,王师爷来见胡昭华,说他进来时遇上边哭边出门的天寿,拉住了再三询问,天寿才说了来胡家借贷的事情。胡昭华当即叫来亲信随从,命他给天寿送去一张一千二百两的银票。 这张银票,成了柳家分崩离析的导火线,这却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此后,天寿被家事折腾个七荤八素,死的心都有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不到一个月,广东开始了声势浩大的禁烟,钦差林大人驾临五羊城。 这两年广州城风雷激荡,胡家、潘家、伍家等一批专做洋人生意的十三行行商,人人寝食难安、日夜煎熬,各家言谈举止都极其收敛,谁还敢花天酒地? 胡昭华与天寿也就没了往来。 今天,可以说是久别重逢了。 两年前出的这件“大事”,其前因后果、全部经过甚至各种细节,王映村最是心知肚明。他记得,胡昭华在银票送走后,曾笑着对他细细说起刚刚发生的那桩小小风流波澜。他当即笑问,公子对小天寿究竟有意无意?要是有意,可该下手了。公子爷笑着说了个比方:再好的果子,不熟就摘,必定生涩不堪吃,还说了些什么两情欢洽方是至境的痴话。他笑公子迂,说这孩子眉宇间有股英气,怕不容易到手,但又确是一块美玉,不上紧着点儿,日后落在别人手里,公子你可莫后悔呀! 公子当时悠然一笑,说,我拿他当第一名花供奉养护,他岂能不知?岂能无感?功到自然成。 王映村实在大惑不解:无论女色还是男色,弄到手不就行了,何须花这么多工夫,费这么多心思?太累人了! 胡昭华听了王映村的话,哈哈大笑,说道:你竟也是个大俗人了!个中滋味绝佳,断非尔等伧父所知。仿佛饮酒吃茶,含英咀华,细细品味,细细玩赏,妙在其中乐在其中,妙乐无穷,令人心醉…… 胡昭华这一番话和他那时少有的眉飞色舞的神情,令王映村叹为此生所仅见。所以,今天小小雨香竟能一语中的,看出胡大爷眼眸中的奥秘,王师爷实在不能不惊异了。 第十一章 下午的戏只演到一半,就被家主爷给停了。他说,管笛箫笙檀板轻唱倒也罢了,敲锣打鼓成何体统!叫外人听了倒像胡家在幸灾乐祸,有伤忠厚嘛!众人哪敢违拗,只得各自散了。 胡昭华邀外请的名优饮宴,王师爷和家班里的冷香、浣香和雨香作陪,地点选在处于花园中心的清芳楼。 清芳楼有一个远近闻名的露台,跟花园里的几座石桥和亭子一样,是胡家从澳门专请的英夷建筑师修建的,都是以大理石雕琢。尤其露台上浮雕的垂花饰,英夷称作什么巴罗克式,果然华丽别致,出类拔萃,和园中那尊手拿喷水花瓶、衣裳垂落得露颈露背露胸露乳的大理石雕西洋女像一起,被人公认是胡家花园两绝。所以,每当胡昭华站在露台俯视他的规模宏大的私家花园时,总不免宠辱皆忘,踌躇满志。此时,他看着衣装华丽的优伶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过曲桥,穿花径,向清芳楼走来,只觉一片莺声燕语,满目花娇柳媚,真正地陶醉了。 眼见天寿在辛夷亭边停步,王映村在竭力劝说,好几个优伶也围上去同劝,胡昭华一急,连忙下楼赶过去。出楼门口正遇上冷香和浣香,冷香满脸不高兴,嘴里嘀嘀咕咕道:不就在外头唱了两年,有什么了不起,回这儿摆臭架子!胡昭华瞪了冷香一眼,直奔辛夷亭。 果然,天寿要告辞,说父亲有病,约好了今天回家,再晚了怕误船。 胡昭华笑道:“令尊的病不是已经好了吗?你们父子兄弟离开我这里才几年,难得你今天回来,留下吃顿便饭令尊还会见怪不成?” 王师爷也劝:“咱们也有十年的交情了,是是非非好好歹歹就不必说它,喝杯酒的面子还不肯给吗?” 天寿低头不语,唇边几许无奈的笑。 胡昭华道:“说起来,令尊还欠着我的情呢!……”见天寿抬头,眸子里闪过一道寒光,他立刻做出掩饰失口的样儿,用玩笑的口气接着说,“好,不讲这个不讲这个。不看僧面看佛面,不领王师爷的情,不领我的情,倒也罢了,你就不看这辛夷亭,不看这一片紫玉兰?” 天寿微微一愣,目光扫向辛夷亭,扫过亭边那些枝肥叶茂树干笔直的玉兰和木兰,面色和缓下来。这里曾是他最喜爱的地方,常常独自在亭中树下流连,当紫玉兰盛开的时候,他更是徘徊不去,呼吸花的芳香,与花朵草木倾谈……一时间,他的眼睛里又掠过梦幻般的迷茫,神情也变得清冷而落漠。 “你一定要回家看父亲,也不难嘛,”王师爷又补了一句,“就专给你派条船,那还不是胡爷一句话的事!如今他是谁!” 天寿又低下头去,犹如叹息般地轻轻说了一声:“好吧。” 外请的名伶和封四爷、笛师一起人,由王师爷陪同在清芳楼下饮宴,天寿曾是胡家班的旧人,便同家班的三人一起,在楼上跟家主爷同席。 等候已久的冷香笑模笑样地说:“韵兰果然身价不凡,非家主爷亲自出马还请不动呢,害我们在这儿坐冷板凳。” 在门边由仆人侍候着洗脸的天寿勉强笑着解释:“实在是老父病体未愈,放心不下,不是有意怠慢……” 冷香笑道:“柳师傅不是早就戒烟了吗?难道戒烟还戒出病来了?” 浣香悄悄拽了拽冷香,雨香也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胡昭华却望着天寿说:“韵兰,何必洗呢,现如今唱昆旦的都时兴平日里也上脂粉的。” 入席坐下的天寿淡淡地回答说:“我还不惯。”话音未落,就发现对面的冷香那张薄施粉黛的脸不大自在起来。 胡昭华笑道:“不错,却嫌脂粉污颜色。韵兰便是素面朝天,也胜过侪辈万千!好,好!” 冷香不高兴地扭扭身子,噘着嘴,用娇嗔的目光向家主爷表示不满。 胡昭华看他一眼,不理会,指着席面继续对天寿说:“这是你爱吃的西施舌、江瑶柱、烧驼峰,那副熊掌蒸了怕有两天两夜,果然难熟。” 天寿不由得说:“多谢胡爷还记着这些事。” 胡昭华满面春风,格外体贴:“你是爱喝葡萄酒的,今天给你预备的这几瓶上好佳酿,都是托洋商从英夷京都伦敦带来的,真正的法兰西葡萄酒!” 童仆上前,给各人的高脚玻璃杯里斟满深红色的葡萄酒,一股异样的清香在席间弥漫开来。天寿看着胡昭华,目光很是沉郁: “胡爷,您太费心了,真不敢当。” 胡昭华哈哈地笑得很开心:“说什么费心不费心,只要韵兰你高兴,只要我胡某人办得到!” 那边冷香也盯着胡昭华,目光不无酸楚,但他笑着,还掏出他的粉红色的小手绢掩着瘦伶伶的脸颊,秀气地动着红嘴唇:“韵兰,听听啊,这许多年,我们家主爷对你一往情深,体贴入微,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该软一软了吧?……那荔枝再好再甜,熟过了日子也会烂的哟!……” 浣香见家主爷对冷香这番尖酸的话皱起了眉头,赶忙转个话题:“两年不见,天寿兄弟的技艺果真是大进了,令我辈望尘莫及啊!” “可不是嘛!”雨香接着说,“跟天寿哥配戏真叫舒服,真叫痛快!就看今儿这些戏吧,谁赶得上你呀,可不就像戏里常说的,鹤立鸡群也似的。” 冷香用筷子夹了一只胭脂鸡翅,使劲儿摔在自己的接碟里,白了雨香一眼,低声嘟囔道:“谁喜欢当鸡谁去当,我就喜欢吃鸡!” 雨香不理冷香,对胡昭华说:“要是天寿哥能回咱们胡家班,那广州的戏班子里咱们可就拔头份儿啦!” “对呀对呀,”不等胡昭华答话,冷香嘻嘻笑着,阴阳怪气地说,“真巴不得韵兰你来唱正旦呀,我早就烦透了,去唱唱五旦六旦【五旦六旦:戏曲角色行当。五旦扮演未婚少女,也叫闺门旦;六旦以演剧中配角为主,也称贴旦。】多开心,多轻松!” 胡昭华沉了脸,说:“冷香你什么毛病!” 天寿静静地说:“冷香你放心,我不会回来的。” 冷香再不能忍,不管不顾地喊叫着说:“我凭什么放心?你能不回来吗?你能不回来吗?要不是那个倒霉的钦差大人来广东搞什么禁烟,家主爷不得不收敛一二,两年前就把你弄回来了!……你爹还欠着家主爷一万两烟债银子呢!父债子还,跑得了你?……” “嘭!”胡昭华一拍桌子,杯盘碟碗丁当乱响,他黑眉高挑,瞪眼喝道:“竟敢如此张狂!反了你了!还不给我退下!” 冷香吓得变了脸色,咬住嘴唇,离席而去。胡昭华挥手连声说,都走都走!把陪席的浣香和雨香也一气儿赶走了,还紧皱双眉不住地摇头说:“都怪我平日管教不严,把他们惯坏了,没规矩……” 席边只剩下局促不安的天寿。他起身要告辞,胡昭华再次挽留,吩咐添酒换菜,说是多年的忘年交,许久不见,难得有这样的谈天机会,好多话是不足为他人道的。冷香离开,天寿自觉轻松了几分,又听得楼下划拳拼酒的声音很是热闹,便也宽心坐下。 人都是这样,受到别人的格外厚待,就会记起他的许多好处;天寿一旦回想与胡爷多年的“忘年交”情谊,也就不由得软了心肠。趁着胡昭华斟酒的工夫,天寿细细打量他,再端起注满红宝石般莹澈酒液的高脚玻璃杯,轻轻的话语间就不由自主地带出几分关切: “胡爷,也就两年不见,你……竟显老了。” “真的?”胡昭华下意识地伸手抹了抹额头眼窝和面颊,苦笑道:“除了你小天寿,再没第二个人肯当面告诉我……” “对不住,胡爷,我是想,你该自己多保重才是……听说这两年你也经了不少艰难……” “艰难算什么?唉,你不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小命没丢就算万幸了!”胡昭华摇着头长声叹息,动了真情,眼圈都红了。 依着他的性子,只愿终老温柔富贵乡,既不屑于登仕途去攀附,也懒得在生意场上厮混,宁可把风花雪月当做一生的事业。老天爷让他投胎到这天下数得着的大豪门,莫非觉得不能这么便宜他,必得生出重重困厄狠狠折磨他一通才肯罢休? 钦差大人到广州,真可谓挟风雷而至,声势惊人。而他当时并不在意,天塌了有父亲顶着,他只要深居简出,不惹是非,再深的沟再高的坎也能平安越过。 父亲身为十三行行总,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风浪没经过?这次竟顶不住了。胡家事务无论内外大小,从来都大权独揽的老爷子,竟召集子弟们问计。老人家眼睛布满血丝,灰白的眉毛胡须都在颤抖,昔日的威严再也掩不住一脸的焦虑愁苦,他沉重地说明逼到眼前的困境:钦差大人先拿十三行行商开刀了! 十三行的几位首领被传唤到钦差行辕,林大人声色俱厉,痛斥十三行行商管束夷商不力,驾驭夷商无方,致使夷商借贸易为名大量输入鸦片,流毒天下,祸国殃民。行商们必须将功赎罪,勒令一切进行非法贸易的夷商缴出所有鸦片毒品! 但事情明摆着,行商们尽管领有朝廷的特许,垄断了中国人与夷商的贸易,但夷人做生意讲的是平等交易,彼此是生意伙伴,何尝对行商认低伏小?况且夷商有钱有洋货,广州从官场到民间,多少人奉承他们还来不及,何谈管束驾驭! 夷商不敢得罪,可握着百姓生杀予夺大权的朝廷官府就更不能得罪了! 怎么办? 胡昭华出主意说:钱能通神。历来广州官府的上上下下,没有不认银子的。不然,被朝廷一禁再禁的鸦片生意也不会那么火爆。 次日觐见钦差大人,胡家老爷子就再三叩首,向上禀告说:“胡某人情愿敬献家财……”不料话未落音,钦差竟然大怒,一拍大案,喝道:“本钦差不要你的银子,要你的脑袋!”吓得老爷子当场惊倒,抬回家中犹哆嗦不止,就此不能起床。 身为长子的胡昭华,只得临危受命,替父亲担当起行总职责,来往于官府与夷商之间做传声筒,受尽了两头说好话两头受气的夹板罪。 因为夷商不肯缴鸦片,行商们在钦差大堂上罚跪两个时辰,胡昭华跪得膝盖红肿,几天不能走路,至今青瘢累累,疼痛不消。 夷商再次表示拒绝时,钦差便威胁要杀行商的头向夷人示警,令行商们套上沉重的木枷锁链去夷商处下谕帖,限期收缴全部鸦片,胡昭华又是首当其冲。 还是为了相同的原因,胡昭华受了笞刑,从小没人敢碰一手指头的他,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痛苦和屈辱逼得他几乎自杀…… 直到钦差大人下令封锁夷人商馆,最终断绝夷商饮食的关头,夷商才不得不屈服,答应缴出所有鸦片,胡昭华也才觉得随时可能丢掉的头颅总算属于自己了。 后来这位林钦差又长任两广总督,在他治下,胡昭华一干行商们过日子能不小心翼翼、提心吊胆?难怪他刚被朝廷革职,胡昭华就如释重负,把停了两年的戏又唱了起来。 天寿听他说罢,轻轻叹道:“看你消瘦许多,想必吃苦不少。但经此一番历练,未尝不是好事。” 胡昭华朝椅背上一靠,望着天寿感慨地点头道:“果然知我者韵兰,旁人再不会作此想,只知一味悲悯怨恨……” 天寿不愿迎合讨好,但当面反驳主人也不明智,他咬着嘴唇沉默片刻,终于不愿违心地默认,低垂着眼帘小声说:“莫怪我逆着公子你的心意说话,那大人是奉朝廷之命,禁烟缴烟有百利而无一害,家父因此而脱离苦海;再说虎门销烟,万民欢腾,着实大张了我天朝的国威!他是一位少有的清官、好官,竟被革职……”天寿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胡昭华一时发蒙,略一思索,恍然而悟:“我听说他曾解过你的牢狱之灾,与你有恩的,是不是?……唉,我虽被他整治得半死不活,心下还是敬服他的为人。不要说我,就是那些夷商,一面为鸦片恨他入骨,一面也还佩服他,说他是天朝少有的明白人哩!” 天寿疑惑地看看胡昭华,不知他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却听得楼下一片喧闹,那里的筵席已经散了,天寿便又起身告辞。 一瞬间,胡昭华的神情变了,象牙色的面颊泛上一片粉红,湿滋滋的紫红色嘴唇绽成温存的微笑,两道多情的长酒窝也格外地深了,眼睛水汪汪的,目光像软软的细毛刷子在天寿的脸庞上扫来扫去,一面轻轻地说:“要是我不让你走,你说你走得了吗?” 天寿的心怦怦乱跳,这熟悉的微笑仍像他幼年初次见到时候一样,吸引他感召他影响他,使他一时有些迷乱,有些气促气短。他咬牙屏息,使自己平静,毕竟久在台上做戏,平日需要以做戏来应付时也不犯难,便略沉了一沉,微微笑道: “胡爷不会如此这般的。” 胡昭华逼近来问:“为什么?” 天寿让笑容消失,静静地说:“胡爷既引我为知己,自然不会强我所难了。” 胡昭华一时语塞。 他一向认为自己是情场老手,是情场圣手,豁达洒脱是他只吸花蜜不受花朵困扰的最大长处。直到两年前的“书斋波澜”为止,他与天寿交往七八年,都没大动过这方面的心思,一直拿天寿当忘年交的小友,一个可亲可爱的孩子。两年分别后的今天,他却奇怪地发现自己似乎动了真情,而且情不自禁,这真是太可笑了!他自嘲地笑笑,端起面前的酒一口喝干,随后说: “那好吧,我就只重复雨香的话,你回我的胡家班好不好?今儿我跟封老四说,他都答应了。” 天寿望定胡昭华:“他卖我要了多少钱?你买我是为了抵我父亲的烟债吧?” “哎呀,看你说哪里去了!……” “胡爷你放心,家父的债我就是穷一生之力也要奉还,今日的戏份我不要了,请你的王师爷记上我还债的第一笔。” “唉,韵兰韵兰,你拿我当成什么啦?万把两银子的事我何尝放在心上!你我交往这么多年,我何尝动过你一手指头?我一直拿你当天下第一名花,供在我心头最高贵最干净的地方啊!你想想,你想想啊!……” 天寿低头不语,眼角却莹莹闪光,渗出两滴冷泪。 胡昭华见状,站起身想要抚慰对方,又改了主意,在席边几个檀木花架和粉彩瓷花盆间踱起了步子,不时停步观赏那些开得十分灿烂的各色菊花。等他转过身再次面对天寿时,又是一副笑嘻嘻的潇洒不羁的神情,半真半假的口气: “看这意思,你是信不过我啦。我说咱俩换帖子拜金兰,做永久契兄契弟!” 天寿也学着他的样儿半真半假地笑着,摇摇头。 “要不然,你弃弁而钗,从此装扮成女子,我娶你做夫人!” 天寿依然笑着摇头。 “要是我给你发誓,你信不信呢?我若背信弃义,天打五雷轰!” “快啐口水!”天寿赶忙制止,皱起了眉头,“誓也可以随便乱发的吗?” 胡昭华故意连连地说“天打五雷轰”,他喜欢看天寿着急的样子,因为这孩子平日太文静太喜怒不形于色了。但天寿很快又淡然了,说:“你是不是常常赌咒发誓啊?要这么着,你拿冷香他们怎么办呢?” “他们算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过一时兴至,过去也就完了。” “你还有那么多大小夫人呢。” “你从小就唱《长生殿》,还不懂得三千宠爱一身专吗?” 天寿又不做声了。 头顶上的西洋玻璃吊灯华彩四溢,在天寿粉光玉润的脸上流荡,焕发出一片妩媚和温柔。胡昭华再也忍不住,上去一把攥住了天寿的小手,几分伤感几许怨恨几多强制地说: “韵兰韵兰,你就真的这么狠心?……” 天寿受惊似的,极快地抽出手,跳身离座站得老远,红头涨脑,几乎要哭出声,好半天,抽抽搭搭地说:“我们家祖传的死规矩,卖艺不卖身!” 胡昭华好气又好笑,又有说不出的怜惜,心下想这孩子对自己吸引力这么大,或许正是因为他很难到手吧。他故意长叹一声,说:“这规矩是你那不成器的爹教导你的吧?” 孩子赌气回答说:“再不成器,爹也是爹!” “好好好,果然是个大孝子!”胡昭华笑着调侃,“他管你这么严,他自己倒……” 一语未了,楼下一片喊叫天寿的声音。天寿急忙抽身朝露台跑,一边大声答应着;胡昭华快步跟在后面。一片夕阳,正照着急急走来的一群人,看得十分清楚:是冷香他们客气地陪着三个男子。走在最前面的是天寿的师兄天福,他已经看到露台上的师弟,正大声喊道:“天寿!你看是谁来了?……” 天寿大叫一声,扭身就往楼下跑。胡昭华没拦住,也就跟他下了楼。王师爷正站在楼门口,两人目光一对,王师爷小声说:“没成?”胡昭华笑着摇摇头。 那边天寿已经冲了过去,一把抓住天福身后的那个人,大失常态地又是捶又是打又是摇,嘴里喊着叫着笑着:“哎呀,师兄,师兄!……你可回来啦!多少日子也不给我们个信儿!该死的铁锹!……” 王师爷惊奇地耸耸稀疏的眉毛,“呀,天禄也回来了!当年您家班里的三玉笋都在眼前,怪不得他们能进园里来呢……” 胡昭华沉着脸,说:“是冷香带进来的,好拔眼中钉。” 王师爷试探地说:“便强留,又如何?姓林的已革职,何惧天福?” 胡昭华摇摇头:“我早就对你说过,两情相洽方是至境,你还是不懂……况且,你细看看后面那个人。” 王师爷倾身向前,仔细望望,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个长袍马褂瓜皮帽的中年人,虽然身体发福、面颊松弛,但眉目仍显得俊秀,竟是曾被前任钦差大人悬赏缉捕的夷商买办鲍鹏!近日探得消息,说他已荣任新点钦差大人的亲随,提前来广州公干了。 照理说,这鲍鹏和胡家都做的夷人生意,本该是一路的;可当年为了生意买卖,有不少过节,如今小人得志来找茬儿报复也是有的。 “看来不破点财过不了这个坎了。”胡昭华小声说了这么一句,便打叠起满脸殷勤的笑容迎了上去:“啊,鲍老弟,好久不见了,您倒好哇?红光满面,可真发福!哈哈哈哈!……” 鲍鹏拱手还礼,也哈哈地笑着大声寒暄,仿佛多年的老友重逢。加上王师爷凑趣,三个人越说越热闹,笑声传遍了花园。 离他们不远处的兄弟三人,虽然也都笑着,可眼睛都湿润润地发亮,互相看了又看,半天说不出话。分手两年,时间不算长,可对这些正在成长的男孩子,变化都不小:大师兄个头长了,圆脸也变长了;二师兄倒像矮了一点儿,脸却成了方形,下巴更像铁锹了;小师弟却几乎没变样儿,还那么可爱,只是更像个靓仔了。 后来,天禄眨眨眼努力笑出声,说:“今儿我请客!咱们弟兄痛痛快快儿地喝他个一醉方休!……” “二师兄!你打听到我娘和我姐她们的信儿了吗?……”天寿扯着天禄的袖子,眼巴巴地满怀希望。 两位师兄互相交换一道目光,天福轻轻叹了一声,天禄连忙笑着说:“师弟你别着急,咱们弟兄合力去找,总能……” 不等天禄说完,天寿早忍不住泪水双流了。 天禄摇摇头,苦笑道:“都多少年了,师弟你的眼泪还是像那草叶儿上的露珠子,一碰就落……” 天福也感慨万端:“唉,两年前,那最倒霉的一天,可不就打天寿掉泪开始的吗?……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跟昨天的事那么清楚,想忘都忘不了……” 第十二章 两年前的那一天,开始就很别扭。 那天下午有堂会,人家点的是《游园》、《惊梦》、《写真》和《离魂》四折,明摆着要看天寿演的杜丽娘,可天寿死活不肯演,又沉着小脸不说原因,问得急了就直掉眼泪,谁还敢招惹他?偏偏娘还向着他,说改唱《西厢记》里《游殿》和《听琴》两折吧。戏份儿少了一半不说,大早起还得陪着他对戏【对戏:戏曲演出术语。为了演好戏,在台上不出差错,演员们要先对词走排一遍,不化装,不用伴奏,称为“对戏”。】。师兄和姐姐们心里不免埋怨天寿闹角儿脾气。 天福的张生,天禄的小和尚法聪,都是本色当行。红娘一角只好由小香暂替。莺莺小姐总是蔫头耷脑打不起精神,红娘却轻俏活泼,唱做出色,几乎夺尽了天寿的戏。不但张生和法聪的眼睛离不开红娘,就是歇下来那点工夫,那哥儿俩也直是围着小香转:天禄教她走身段,天福把柳门唱腔的绝活儿告诉她。满屋子就听见小香一阵阵又亮又脆的笑声。 大香来送茶,倒了两杯先奉给了大师兄二师兄,他们都转手递给小香,不约而同地说:小香妹妹喝茶。小香抿嘴一乐,一手接一杯,喝了;大香再奉茶给师兄,小香半道截住又喝了。师兄们看得直笑,倒像比他们自己喝了还高兴。 大香又提壶斟茶,小香一把夺过小茶壶,就着壶嘴咕嘟咕嘟喝了个干,然后拿茶壶在茶盘上一,高叫一声:续水! 小香素来得意便轻狂,可今天做得太过了,连大香这么温和沉静的人也不能忍受,扬起脸皱了眉,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小香却冲她挤挤眼儿,说:知道你那小心眼儿满装的是师兄,不抢这几口还能有我的份儿?大香啐她一口,脸儿一红,赶紧低头出屋。小香一回头,见天寿也瞪着大眼睛看她,便不在乎地嘻嘻一笑,晃晃脑袋说:咱们接着对戏呀! 天寿把手里的团扇一摔,赌气道:“我是莺莺还是她是莺莺?大师兄你唱‘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孽冤’,规矩是张生和法聪都该不错眼儿地瞧着我才对,你们俩怎么都赶着去瞧红娘呢?” 两个师兄互相瞧一眼,都有点不好意思。 小香拖长声音笑道:“哎呀,好我的小兄弟,你就是跟师兄花园赠金一百次、洞房花烛一千回,不也是演戏嘛,你可吃的什么飞醋哇!……” 天寿顿时小脸通红,一跺脚,冲着里屋喊道:“娘!你听四姐姐说的是什么话!……”哭腔哭调才出声,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了。 天寿娘在里屋就骂道:“小香你个小挨刀儿的,早晚要下拔舌狱!……天寿好孩子,上妈这儿来!……” 天寿进屋,母亲照例抚慰一番。英兰悄悄笑着对娘说:那哥儿俩都迷上小香那小妖精了,可怜大香的心又在两个师兄身上,瞧娘你日后怎么分派处置吧! 天寿娘长叹一声,说:现如今家道成了这个样子,顾了今日顾不了明日,有点儿钱就让你老子抽个精光,哪里办得成婚嫁!就是要办也要分个长幼先后不是?…… 英兰垂下眼帘轻声说:“爹这个样子,娘苦死了,英兰就陪娘过一辈子,哪儿也不去!” 自从五年前英兰聘定的未婚夫因吸鸦片病死以后,英兰一直就是这句话,如今已是二十多岁的姑娘,再谈婚嫁也是难事,天寿娘不由得眼圈一红,说: “傻孩子,女孩儿家哪有不嫁人的道理!……” 天寿听着,竟满心苦痛委屈,抽抽噎噎,终于“呜”地哭出声,一哭就止不住,娘和姐姐连忙给他擦泪抚胸顺气。上月天寿演杜丽娘《离魂》,竟在台上哭晕过去,此后每逢他长哭不止,娘总是格外担心。今天娘同意他改戏,就是这个原因。 小香跑进里屋,一看天寿这样儿,连连叫他“泪罐子”、“哭包儿”,还笑着捏捏小兄弟的鼻子耳朵垂儿,哄着他说:“告诉你吧,你那大师兄二师兄都归你,我才不希罕呢!……日后我呀,就算当不了安国夫人【安国夫人:南宋梁红玉,名将韩世忠妻,出身青楼,后因辅佐韩世忠抗击金兵,屡建功劳,被封为安国夫人,后改杨国夫人。】、国夫人【国夫人:唐代李娃,原为长安娼妓,后封国夫人。故事源于唐代诗人白行简所撰《李娃传》。】,还成不了薛涛、苏小小【薛涛、苏小小:均为历史上有名的才女名妓。】吗?凭我的容貌才情……” 英兰撇嘴笑道:“这丫头疯了,什么不好想,成天价惦着青楼女子……” 小香不服,说:“那又怎么着?人家出大名享大福,比什么命妇呀太太呀,风光多着去了!……” 天寿娘沉了脸,叱骂道:“不学好的下作东西!……” 才骂出口,院门“咣当”声响,跟着一片踢踢踏踏,脚步错乱。娘儿们都住了嘴,面色阴沉下来。天寿娘紧张地小声说:“你们都看好自己的东西,昨儿他可又断顿儿啦。”英兰苦笑道:“还有什么东西?早叫他强要硬拿弄光了!”小香添了一句:“还连偷带骗、连拐带抢哩!”天寿娘发愁说:“待会儿他又要寻死觅活瞎闹腾,咱们可拿什么支应呢?……” 天寿爹竟没露面,一头钻进他那间小耳房,不见动静了。 天寿娘不放心,叫女儿们去瞧瞧,女儿都背过身不应。天寿叹口气说还是我去吧。小香嘴快,立刻说正该你去,要不是你当初敬给他那一团公班土,哪里会有今天!娘和姐姐都赶紧责备小香。天寿头一低,眼圈儿又红了,转身出屋,两个师兄随他一同去看师傅。 小耳房内极其寒酸,空空荡荡,一张床一领席,连被子都没有,抽鸦片的用具却一应俱全。当年徒弟们孝敬的那些银制烟灯、镶珠宝象牙的烟枪和最负盛名的太谷灯、胶州灯,早被做师傅的一次次卖、一次次换,如今都是最次最低等的东西了。柳知秋像只大虾米,勾腰窝在木板床边不住喘气儿,面无人色,一阵阵打战,见徒弟们进来,抖索的手朝怀里掏,好半天才掏出一个破旧的铜扁盒儿,递给天寿,口齿不清地吩咐说:“给给给……给我烧……烧灯!……” 盒里竟装满了上等烟膏,足有半斤!兄弟们惊异地互相看看,无可奈何,只得动手,点灯、通烟枪、烧烟泡,柳知秋还哆嗦着紧催,已经有声无气了:“快快快……快着点儿……我可可可等不得要要要……要死了……” 装好烟泡的烟枪递过来,眼看要晕过去的柳知秋不知哪儿来的劲头儿,饿虎扑食,夺在手中,连滚带爬扑倒在破席上,凑近烟灯灯焰,猛地长吸一口,吱溜有声,叫人直担心他这口气回不来……他终于仰头把这口烟慢慢地吐出来,接着又吸第二口、第三口,贪婪得像要把满屋的烟雾都吃到肚子里去。他不喘不抖了,脸色也不像刚才那么蜡黄干枯了。天寿他们见状就要退出,却听师傅说: “别走,再给我烧两口儿!” 这么烟瘾大发,抽个没完,还要不要命了?徒弟们小声嘀咕着,又不敢违拗,只好伺候他接着抽。 抽到第三个烟泡,他深进深出,越吸越快,越吸越急,整个身子都跟着大起大伏,摇得破床吱嘎乱响;快到不能再快、急到不能再急的当口,他突然背过气似的一挺,呆住不动,眼睛眉毛鼻子全都皱成一团,龇牙咧嘴,仿佛不是极痛楚就是极苦涩,把天寿吓坏了,惊叫一声就紧着上前搀扶,被天禄一把拦住。果然,顷刻间柳知秋就回过气来了,随着长长出气,绷得紧紧的身子松懈下来,软软地瘫在席上,脸上居然竟泛出红晕,额头居然沁出薄汗,居然还心满意足地闭眼摇头,赞叹不已地咕哝着:“哦哦,欲仙欲死!欲仙欲死啊!……过瘾!过瘾!简直地美透啦!给个县太爷也不换哪!……还得好膏子啊!……” 天寿从没看到父亲抽烟抽出这种样子,又惊异又害怕又厌恶,应当给他盖上被子也没心肠了,就要随着师兄们悄悄离开。柳知秋却睁开眼睛,朝徒弟们微微一扫,说:“你们今儿下午不是有戏活儿吗?还不快打点着出门儿!”声音口齿全都清清楚楚,甚至还带了几分早年的威严。 赴堂会的路上,弟兄们坐在骡车里议论:老爷子夜不归家,在哪个小烟馆里忍一宿是常事;可一大早回来,打哪儿弄的这么好的上等烟膏?多半年了,他只抽得起次等的云膏西膏,近日连次等的也难以为继,整天在外鬼混着骗烟抽偷烟抽,家里倒清静了不少…… 自从柳知秋成了烟鬼,再没给天寿把过场,上园子赴堂会就都是天寿娘跟着。她听孩子们说来说去,不由得发话,说你们不用疑着我,我没给他烟钱,不到寻死上吊的份儿上我才不理他呢!咱家没房子没地,他想卖不也没辙吗?还能闹腾到哪儿去! 大家虽说都恨这个堕落的一家之主,也没有想到他敢这么闹腾。 当时,天寿他们都上好装等着出台了,英兰慌慌张张跑了来,一把抓住娘的手,跺脚就哭,说: “快想法子救救大香小香吧!她们叫爹给卖了!……” 天寿娘一听,几乎晕倒;天寿哥儿仨全吓傻了。还是天福大几岁年纪,定了定心,说:“英兰姐别急,慢慢说。” 英兰却哭得再说不出话,只把攥在手心里的一张纸条交给天寿,天寿赶紧展开,念出声来: “爹卖了我们顶债,快快来救!……这是三姐姐的字!谁送来的?……” 天福疑惑地看看师娘,说:“师傅再糊涂,总不至于……” 天禄抢过话头:“怎么不至于?你看他今儿早上抽烟那样儿!别说卖房子卖地卖闺女,只要有胆儿,杀人放火他也干!……英兰姐你快说呀!” 原来赴堂会的娘儿四个刚走,老爷子就说要带大香小香出门相亲。英兰说何不请媒人来家相,他说家里这么寒碜叫人笑话。那姐儿俩不敢违拗父命,跟着去了。哪知方才来了个粗使小丫头,送来这张条儿,说两个姑娘关在她主家的小阁楼上,央告她给家中送信儿;知道了她俩是柳摇金的姐姐,她才不顾危险赶了来的。她还说要救人得赶快,她家主人今儿晚上就要拿她们装船带走了!英兰问她的住处,她吓得连连摆手,连连后退,眨眼间就跑得没了踪影。 五个人愁眉相对,怎么办? 偏这时候催场的来要他们准备上戏。天禄把僧帽一摔,说:“这会子还唱的什么戏!”天福忙用目光制止天禄,并对吃惊的催场说:“我们这就来,误不了!” 催场的一离开,天寿也着急说:“谁还顾得上唱戏呀!” 天福平静下来,沉着地说:“为保名声,这事得捂严实了,天禄你就别嚷嚷,好吗?” 天禄不满地说:“名声?他要是还懂这个,能有今天吗?” 天福说:“不是他的名声,是咱们的,是小师弟柳摇金的。日后咱们还得吃这碗饭不是?今儿的戏不能回,一定得唱。还有一层,大香小香是师傅卖的,要救她们只有花钱赎回这一条道儿。堂会戏份儿多赏钱多,要讲赎,那一两银子都是要紧的!……再有,这事儿非找到师傅不可。我们上戏这工夫,就请师娘和英兰姐先去找,就上他平日常去的小烟馆儿,多半儿又泡在那儿了……” 这一会儿,天福竟成了一家之主,神态稳重沉着,说话入情入理,令人信服。 天禄眼睛一转,补了一句:“依着我,得到上等烟馆儿去找才对……” 还真叫天禄料着了。 哥儿仨应付完堂会,跟师娘英兰姐会合一处,在西关有名的仙霞烟馆楼上单间儿,看见他们的家主爷躺在镶大理石的红木雕花贵妃榻上,由两个娇媚的女人服侍着,举一杆镶银烟枪、凑近一具太谷灯,正长一口短一口地过瘾呢!天寿娘一反平日的娴静温厚,母狼一样凶狠地直扑上去,揪住柳知秋的脖领子,一把提溜起来,红着眼睛大叫: “你还是个人吗?连亲生女儿都卖!禽兽不如的东西!快把女儿还回来!不然我今天就跟你拼了!……” “哎呀哎呀这是干什么!叫人笑话呀!快放手!……”柳知秋可怜巴巴地小声央告。天寿娘用力一搡,柳知秋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孩子们满脸厌恶之色,都不愿抬头看他。 天寿娘气得浑身哆嗦,指着他又骂:“你看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害得全家跟着你活受罪!你还有点儿良心吗?不把女儿赎回来,我也不活啦!”说着,捶胸顿足,放声大哭。 柳知秋沮丧地爬起来,突然左右开弓,噼噼啪啪连抽自己耳光,声泪俱下: “我不是人!我该死!实在是给他们逼得没办法呀!说是再不还债就要拿我全家算账!他们杀个把人比捏死个小鸡还容易啊!……还说我家的闺女早晚都是到人家当妾做小,趁着双生女身价高,卖个好价钱就能烟债全消,还倒找给我八十两银子……原来他们拿大香小香卖了六百两!可我只欠着他们五百两呀!才给我八十,还黑了我二十两银子!……那会儿我就后悔了,说不卖了!可那买主更黑,说要赎就得加倍还银子!……可不是后悔也迟了!……”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蹲在地上抱住了头。 天福当机立断,要师娘英兰领师傅回家等候,他们弟兄立刻四出借钱,说什么也要在天黑之前凑足这一千二百两银子! 太阳偏西的时候,满头大汗的天福先赶回来,来不及说话,从褡裢里掏出四封银子,说:“跑了多处,只借来这二百两整数,还有十多两零的,加上今儿堂会得的,差不多有三百五十两了,天禄天寿从来运气比我好,多半儿能凑齐。” 太阳又下沉了一点,天禄赶回来了,只借到一百五十多两,让眼巴巴地盼他回来的师娘叹气不止。天禄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有件事我说了师娘别骂我成不成?我还攒了点儿私房钱,如今正用得着它。”大家都很惊奇,天福说:“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倒能攒下私房钱!”天禄做个鬼脸说:“真到了那一天,正好吃这私房钱消灾解难不是?”天寿娘叹道:难得这孩子有这份好心机! 天禄取出来他的私房,竟有八十两之多!柳知秋在一旁看得眼都直了,天寿娘瞥了丈夫一眼说:“这银子没让你师傅弄了去真是万幸!” 太阳更低了,天寿还没回来。天寿娘急得团团转,天福天禄也觉得蹊跷,因为天寿是去大行商胡家借贷,而胡大少爷对天寿从来都肯帮忙的,今天是怎么啦?那边柳知秋已经开始烦躁不安,大打哈欠,闹着闹着就躺倒了。 这时候,胡大少爷的亲随赶到,送上一张一千二百两的银票,见天寿不在家,当面交到天福手中便告辞而去。全家人这才松了口气。柳知秋也来了精神,要过那张银票,又是看又是摸,眼睛里光亮亮的,不知是泪还是什么别的,不住地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天寿娘没好气地一把夺过银票,藏进怀中,立刻分派:“天福天禄留下看家,英兰跟我跟你爹去赎人!”天禄说:“师娘,我跟你们一块儿去,要是打架什么的,我还有两手哩!” 娘儿三个随着柳知秋朝前赶,越走房子越破旧、巷子越狭窄,石板路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坑坑洼洼、到处积水的泥土路,一阵阵恶臭熏得人作呕,乞丐、流浪汉、野鸡、大烟鬼也越来越多。柳知秋不住地打哈欠喘粗气流眼泪抹鼻涕,脚下步子倒不慢,嘴里还快走快走地催。天禄问他到底在什么地方,他也不理睬。 前面有人打架,看热闹的人把路都堵了,他们不得不从人群中硬挤过去,柳知秋还提醒大家小心,说这儿的小络儿【小络儿:旧时对扒手的别称。】厉害得很,偷人钱财像掏自家口袋一样方便。好容易挤过人堆,柳知秋叫了声哎呀,说刚有个人影儿在天寿娘身边一闪,可别把那东西摸走了!天禄英兰赶紧回头瞧,天寿娘也急忙从怀里掏银票,天禄发现了忙喊:“师娘别掏!……”已经来不及了,眨眼工夫,天寿娘都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丈夫突然身子一矮,自己手心一凉,柳知秋和银票就都不见了。 天禄直跳起来,喊声“快追!”撒腿就朝一处小巷子扑过去,天寿娘和英兰小脚没法追,都惊呆在那里。 好半天,天寿娘还傻愣愣地回不过神来。她迷惑地看看自己的手,又掉头寻找丈夫,嘴里连说了几个他、他,突然脸色煞白,浑身哆嗦,强笑着对英兰说: “你看,他……他倒这么……着急,是他……拿了银票去了,对不对?……” 英兰不敢回答,也不忍回答,只凄凄切切地叫了一声娘,便掩着脸哭了。 天禄跑来,满头满脸是汗,愤怒地说:“他逃掉了!那个小巷子有五六个岔路口,他故意把咱们朝这儿领!……哎呀,师娘!师娘!……” 天寿娘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 英兰天禄连喊带叫,掐人中捏虎口拍面颊,天寿娘终于回过气,睁眼一看,惨然落泪,哭骂道:“这没天良的狼心狗肺!这不把人坑死了吗?……” 看看天色,大家愈加焦急,赶快叫来天福,分头去找柳知秋。不然,连到什么地方去赎人都不知道。 天寿到胡家借贷,钱没到手,却在书斋目睹了那么一个不堪入目的场面,遭遇那么一番尴尬,这让他心慌意乱,又气又痛,流着泪在街巷间盲目地乱走了许久。猛然想到姐姐们的危境,又赶紧擦净泪水到别处筹钱;借到二三百两顶不了大用,他赶回家去商量,家中竟一个人也不在。赎成没赎成呢?眼看太阳就要落地,天寿想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到码头,只要发现两个姐姐的踪迹,先截住了再说! 广州码头那么多,她们会在哪个码头上船?是西上北江还是东下珠江?天寿全不知道也顾不得多想,只管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地询问过去,有车雇车,没车走路。他又累又渴又饿,汗湿衣衫,脚底打泡,走过了多处码头,没有一点消息。他不肯罢休,咬牙坚持。 天寿心中的希望,随着暮霞的渐渐消失一点一点地破灭。望着江边船上灯火越来越多,望着水中金蛇般摇曳不止的光影,他满心凄楚,半瘫半倒地坐在石阶上,觉得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天寿!小弟!” 天寿一惊,这分明是大香的声音!他霍地站起来,赶紧四处探看,码头上的船太多,看得他眼花缭乱,也找不到这细细一声的来源。是听错了?是自己心头的幻觉?…… “小弟!……” 这一声刚出口,似乎就被人捂住嘴了!天寿循声一看,是一艘扬帆顺水已经离岸的客船,舱房的窗口有个女子被人拖开,跟着啪嗒一声,支起来的窗扇就放下来,死死关住了。天寿像挨了当头一棒,直跳起来,拔脚就追,边跑边喊: “三姐四姐!大香!小香!……” 船行江中,顺风顺水,走得又稳又快,天寿明知自己就是插翅也追赶不上,还是不甘心,沿着江岸拼命追拼命喊。他摔倒了,顾不上疼痛,爬起来再追;喊哑了嗓子也听不到回应,仍然一声声叫着姐姐的名字…… 眼睁睁地看着那船帆在沉沉暮霭中消失,他的眼泪刷地落了满怀。这时他才觉得脚下冰凉,冷得发抖,低头看时,自己呆立在水中,江上的轻浪正扑打着膝头…… 天寿满心凄凉、浑身泥水、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天已经黑透了。两位师兄陆续归来,都十分沮丧。简单的交谈只带来完全的失望。他们只担心师娘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可直到深夜,师娘和英兰姐都没有回来。弟兄们坐立不安,一趟一趟地跑到老郎庙外的几个路口守候,竟毫无踪影。天寿吓得只是哭,天福天禄急得乱转,也顾不上劝慰小师弟。等得这么心焦,却等回来了柳知秋! 这会儿他回来还有什么用?就算一千二百两一文不少,也晚了!弟兄们敢怒不敢言,看着师傅一瘸一拐地走近,竟是鼻青脸肿、衣衫破烂,嘴里哎哟哎哟地叫个不了,说可把我打坏啦!……把他扶回住处躺下,他一面叫疼一面断断续续地说:拿银票去兑银子的时候,叫两个烟馆老板看见,找了一帮打手把银子全抢走啦!我说这是赎闺女的要命钱,扑上去就夺,他们又打又踢,差点儿没把我打死!我这肋骨怕是断了,哎哟哟,惨啦!…… 弟兄们当然不信他的鬼话,只问他师娘和英兰的下落,他却是连连摇头说没见到,又哼哼个没完。 这当儿,老郎庙的门役送进一张纸条,天寿心惊胆战地慢慢展开,一看之下,顿时脸色大变,颤抖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终于“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转身跑开,进屋又出屋,喊一声娘叫一声姐,哭得极是惨痛。天福天禄看过纸条,也好半天说不出话,互相瞧着,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 天福强忍悲痛,拿纸条递给师傅,说: “师傅,师娘和英兰姐也走了!……” 他哽咽得说不下去。英兰在纸条上说,娘恨透了爹,这辈子再也不愿见他!不早早躲开,他卖出甜头接着就会卖她们娘儿俩!她们回江都老家投亲靠友,也好打听大香小香的下落。 柳知秋连纸条都不接,只管哎哟哎哟地叫疼,还说:“爱走不走,谁还顾得上谁!……哎呀我好难受……谁给我弄口烟救命,我我给他磕一百个响头哇!……”跟着他又捶胸又打滚,眼泪鼻涕一起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闹腾一会儿,见没人答碴儿,爬起身就说要出去找口烟,不然活不成了。 天福扭脸对着墙壁无声垂泪,天寿还在院子里失声痛哭,天禄却再也忍不住了,积蓄很久的怒火终于冲破对师尊的敬畏,激烈的话脱口而出: “烟,烟!你为了烟卖掉一双闺女,为了烟气走师娘和英兰姐,你!你还有完没完?” 即使成了鸦片鬼,仍旧端着一家之主架子的柳知秋,面对从未有过的“犯上”,勃然大怒,抹一把满脸的鼻涕眼泪,骂道:“好你个小兔崽子,胆敢教训你师傅!反了你了!……女儿是我的,我想卖就卖,谁管得着!你们这些当徒弟的,没本事给我弄烟救命,就拿你们卖了换烟抽也不冤!你给我找打!……”说着抓起床边晾衣裳的叉棍,照天禄脑袋直抽过去。 天禄火冒三丈,一把接住棍子,瞪着火炭样赤红的眼睛,不管不顾地说:“你还算个人吗?良心全叫狗吃了!我没有这样没心肝的师傅!”愤怒中他顺手把棍子朝前一拄,原想把这可恶的老头儿推开,不料他太衰弱,竟噼里啪啦摔下了床。 这一下可就闹翻了天。老头儿顺势满地乱滚,大喊大叫:“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王八蛋!白眼儿狼!我今儿不杀了你不是人养的!……天寿!拿剑来!快拿我的剑来!……”他气急败坏地撑起身子就照天禄扑过去。 天福天寿连忙赶上前,又是扶又是拦。天福对天禄低声一吼:“还不快跑!”天禄还在犹豫,天寿又背着脸伸腿用力蹬了他一脚。天禄咬牙跺脚,扭头走了。 天禄离开广州前,弟兄们在码头边的一处茶楼最后一聚。 天禄说师傅已恩断义绝,不可救药,早晚要把大家都拖垮,最后卖掉徒弟儿子了事。不如弟兄们一起走,沿着长江各码头搭班唱戏,一定能唱红。 天福天寿却不能像天禄那般决绝。天寿是亲子,怎敢顶着不孝的大罪逃逸?况且他心里一直受着内疚的折磨,觉得父亲落到这种地步是他的罪过,哪怕受穷,哪怕被卖,也要尽生养死葬的孝道。天福是养子,一样有尽孝的义务,又不忍看柔弱的小师弟独力支撑,也不肯走。 分手之际,天禄把自己那八十两私房钱全都留下,还嘱咐天福把借来的钱早点归还,免得又被师傅偷走。弟兄们挥泪而别,天禄说,要是混得好,一定回来看望师兄师弟。 就这样,眨眼间,一个好端端的家七零八落,破碎了。 所以,两年多以后,师兄弟们喜庆重逢之际,对师傅一字不提。 第十三章 “咱们好不容易团聚了,才两天,又争闹什么呀!”一直默坐在侧静静喝茶的天寿闷闷不乐地插了一句,倒使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天福天禄哥儿俩骤然住了口,只听天寿低声接着说道:“看看满茶楼,谁像咱们?” 其实,天福天禄争的是眼下天朝最大的大事:战,还是和。天福主战,堂堂大清,安能惧怕小小的英夷!天禄主和,英夷船坚炮利,七月里攻陷定海不费吹灰之力,大清官兵凡接仗者无不鸟兽散,明知打不过,干吗再派许多人去送死! 说起战祸起因,两人歧异更甚。 天福恨英夷狼心狗肺:先使鸦片流毒中华,赚取亿万白银,一旦被禁便兵刀相向,十足海盗行径!天禄却说前任钦差太孟浪,轻启边衅,致使战火四起,百姓遭灾,不怪朝廷将他革职。 听到这话,天福脸上不由得带了颜色,质问道:“叫你这么说,林大人禁烟也禁错了?”天禄也不再嬉皮笑脸,认真地回答:“禁烟自然不错,两年前琦侯爷在直隶总督任上,不到两个月就查禁烟土二十万两,朝野震动,大得万岁爷嘉奖;可要跟夷人讲禁烟,一味蛮干,岂不是大错?……” 哥儿俩越争声音越高情绪越激动,后来竟都站起身来指手画脚。天寿这么一截,两人如梦方醒,各自归位,略一打量四周,天福苦笑着摇摇头,天禄习惯地做了个鬼脸,吐吐舌头。 他们坐在广州城外一个码头边的茶楼上,七八成茶客,喝茶、吃点心、聊天、谈生意,堂倌满头大汗托着木盘来往穿梭,大声用粤语吆喝着“虾饺!糯米鸡!”卖唱女子和着咿哑的胡琴用尖尖的声音唱着小调,吃的喝的和人体的汗臭,说笑唱闹和杯盘桌凳脚步响,乱糟糟的气味和喧闹把天福天禄的争论全都淹没了,没有人注意他们。至于钦差大臣的变迁,千里之外被英夷攻占的定海,好像也跟这里毫无关系。 天禄看看天福和天寿的表情,有意缓和气氛,说:“琦侯爷也知道林大人是好官……” “琦侯爷是琦侯爷,你是你,我只问你自己!”天福不依不饶。 “那还用说嘛!”天禄嘻嘻一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睛还像小时候那样眯成了一条线,扳着手指头比画着,“现如今的世道,十个官儿九个贪,一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清官儿!既清廉又能干的,千里挑一;清廉能干又爱民的,万里挑一;清廉能干爱民又有文才的,十万个官儿里也未必能有一个……” “林大人就清廉能干爱民又有文才!”天福认真地说。 “可这么个十万里挑一的好官,倒为了禁烟,招来夷人祸害,三百年太平天下毁于一旦,又怎么说呢?定海百姓可是日夜在水火中,何人能解民倒悬?”天禄不愧昆丑中的佼佼者,伶牙俐齿,说得天福一时无语对答。天禄于是转向天寿: “师弟你说呢?” 天寿低眉垂目,只不做声。他心里正别扭着。 他们师兄弟一起从小长大,感情原本不错,天福一向老成持重,大哥味儿十足,而天禄唱昆丑,成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与天寿又年岁相近,两人处得更好一些。天寿挨打挨骂哭天抹泪,总是天禄去滑稽一番把小师弟逗笑;天寿遇到什么难处,特别是唱昆旦时常碰到的看客纠缠,也总是小师兄首先挺身而出,干涉解围。那次唱宫戏,打亲王手里救下小师弟,更是天寿一辈子忘不了的恩德。当年二人一同偷跑去澳门,回来受罚挨打,哥儿俩都自担责任互相保护,很义气;而澳门之行长久地成为只属于他们俩的共同秘密,也使他俩比跟别人更近一层。即使两年前他一怒之下出走远行,天寿也能谅解,实在是父亲太不成器,况且是父亲赶小师兄走的,还要杀他,他不走也不行。 因此,那天在胡家花园骤然见到久别的天禄,天寿惊喜万分,一反常态地大喊大笑又捶又打。可天禄的反应也一反常态,他只是矜持地微笑着,像大人对孩子,像高僧对信徒,甚至像做官的对他治下的子民那样,居高临下地摸了摸天寿的头顶,说:“两年不见,天寿也没长个儿嘛!”天寿立刻觉得受了冷落,真想回他一句:“你不是也没长个儿嘛!”但他没出声,只红了红脸,后退了两步,心里疑惑着,跟最要好的小师兄拉开了距离。 这两天天禄很忙,好不容易才抽出空闲来这里一聚。看他长衫马褂,挺胸扬头,慢条斯理,满嘴官话,干吗那么神气活现?不就是给新来的钦差琦侯爷当差,无非跑跑腿儿送送信、端个茶递个水儿的,有什么大不了!大师兄还在林大人手下当着抄写书吏呢,也没兴头成这样!跟身材修长、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的大师兄一比,他显得那么矮小那么黑,脸又方下巴又翘,更像一把大铁锹了! 那日一见他竟跟鲍鹏那家伙在一起,天寿就满肚子疑惑,直对着脸逼问他。他慌慌张张地反复解说,说他是在山东搭班唱戏时碰到鲍鹏的,他乡遇故交,总比别人情厚些。所以,后来鲍鹏因通夷语知夷务被琦侯爷聘为亲随通事的时候,也就引荐他去琦侯爷处当差。他为了回广州探望师兄弟,还省了盘缠,也就顺水推舟一道南下了。可为什么这两天一问起他跟鲍鹏他乡巧遇的来龙去脉,他就支支吾吾地瞎打岔呢?那鲍鹏原是英夷大鸦片商颠地的娈童,他知道得清清楚楚,难道他也违背祖训暗地里卖身当了像姑?那也太下作了嘛!……再说朝廷的战呀和呀的,与我们这些下九流的优伶仆役有什么相干,他犯得上对自家兄弟这么变脸变色吗? 天寿于是耷拉着脸说:“净讲这些有什么意思!……都不认得这地方了?二师兄肯定早就忘记了!” 天禄一愣,看看天福,天福又疑惑地看看天寿说,这茶楼有什么古怪吗? 天寿极其不满地哼了一声,说:“都忘了?……这不是两年前咱们分手的地方?我和大师兄悄悄来这儿给二师兄送行。那会子难舍难分,千叮咛万嘱咐,总算团圆了,见面又争啊吵的,真没劲!” 天福天禄互相看一眼,天福又笑又叹,说:“可不是吗,真糊涂了!” 天禄环顾四周,笑道:“两年多了,一点也没变嘛!……怪不得约到这儿来聚,离大下处挺远,我还直疑惑呢!” 天寿跟天福交换了一道目光,说:“不全为了旧地重游,真的有事。” 天禄一笑:“什么事?还跟我卖关子?” 天寿垂下眼帘不看天禄,说:“在这儿等师傅。他今天来广州。” 天禄猛地站起来,把桌上的瓜子碟儿带翻了,瓜子撒了一桌一地。天寿咬住嘴唇不吭声,天福叫一声:“师弟!……” 天禄才慢慢坐下。 兄弟们重聚这几天,天禄从来不提师傅,天福天寿知道他一肚子怨气,也就一字不说。今天连招呼都不打,竟叫他来同师傅见面,这让他很不高兴。但他从小到大,在小师弟面前就没真的拉过脸,现在就更不能了。他冲着天寿一笑,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说:“出来得久了,我怕府里有事,先走一步,行吗?” 天寿小脸一板,说:“早知道是这么个大忙人儿,谁敢请你来呀!……你刚才不是问何人能解民倒悬吗?等你见了我爹爹你师傅,就知道了!等着吧!” “真的?”天禄随口一问,伸手去为小师弟整帽子。天寿因为面目姣好如美女,为避骚扰,出门在外,总戴一顶很深的、帽边儿一直压到眉际的瓜皮帽。现下这帽子快要遮住眼睛了,天禄把它朝上推了推,又顺手拂去沾在天寿面颊上的一粒瓜子皮。不料,刚触到他的下巴颏,天寿竟浑身一紧,动作奇快,啪的一巴掌扇过来,重重地把天禄的手打开。这一声很响,招得周围好几个茶客都回头来看。事出意料,刹那间,弟兄三个都呆住了,很是尴尬。 半晌,天福带了几分责怪小声说:“韵兰,看你,这是怎么了……” 天禄哈哈一笑,说:“师弟这两年长了劲儿,要在哥哥身上试巴试巴?可哥哥我浑身粗皮糙肉,硬得像石头,别把师弟的小嫩手给硌着了!” 要在从前,天寿要么破涕一笑,骂一声“铁锹!”要么挥着两个小拳头朝天禄背上一阵乱擂,事情也就过去了。可如今,天寿却低了头,垂下眼帘,拘拘束束、别别扭扭地嘟囔着:“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声音越来越低,没了下文。 天福赶紧想引开话头,急切间竟找不到题目。倒是天寿,抬头朝窗外开阔的江面看了一眼,说:“有船来了,我先去瞧瞧。”说罢站起身,离座前,眼睛从天禄身上扫过,故意扭头避开,竟使天禄心口猛地一缩,差点儿打个冷战,呆呆地望着他下楼而去。 天福俨然天寿的保护人,替他解释:“师傅没按时到,小师弟是着急了。” 天禄无可奈何地笑笑:“没当像姑,倒长了红像姑的脾气!” “可别当着小师弟说这个!”天福连忙提醒,“他非跟你急眼不可!如今他越是唱得红,脾气就越是古怪。一到生人面前,他就跟浑身扎了刺儿也似的,绷得紧紧的。那些见了唱小旦的就动手动脚的浮浪子弟,在他那里碰了几回硬钉子,也都不敢招惹他了。” 天禄笑道:“我倒不信了。子弟们反会怕了伶人?” 天福也笑了:“早先自然是因为有胡昭华撑腰,这两年为兄我给林大人当差,也算沾光吧!” 天禄微微皱起眉头:“戏饭不是好吃的,那胡昭华也未必安着什么好心。师兄你既已跳出这个苦界,何不挈带师弟呢?” 天福连连摇手:“不要提起,我也闹不明白。当初林大人原是要我们兄弟一同进府当差的。虽然出了点乱子,过后林大人不但免罪,还任用如故。师弟却无论如何不肯当差了,仍要去唱戏,怎么劝也没用。唉!如今在广州唱几个月,到澳门唱几个月,竟是越唱越红了……” “出了什么乱子?”天禄追问道。 “一句话说不清楚……”天福皱皱眉头,完全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 天禄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次重回广州,天禄原本一团兴奋和喜悦。自己一个唱丑角的戏子,能混到为钦差大人当差,光彩自不待言,还能挈带师兄师弟脱离苦海也说不定呢。可是天福见到他又惊又喜过后,听说他在为新任钦差做事,立刻就不大自在,脸上带出许多疑虑。原来天福竟在被革职的林大人手下做书吏!两家主人的尴尬关系,使兄弟之间也说不出的别扭。好在天福为人宽厚平和,天禄又善于以滑稽化解难堪,大面子上还看不出什么来。 天寿就不同了,毫不掩饰对二师兄的冷淡,这叫天禄特别受不了。今天突然把他找来迎接他最不想看见的柳知秋,恐怕也是小师弟在故意难为他。趁着小师弟不在场,天禄决心问个究竟。 “师兄怎么会到林大人手下当差的呢?” “说起来,还是打师傅身上引起来的呢。” 一提师傅,天禄就又不做声了。 天福温和地笑笑:“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吃了好多苦哇!……”见天禄面无表情的样子,天福轻轻叹口气,有些话想说又不好说了。 两年前,他和天寿送走天禄回到家中,师傅就又失踪了,还把借来的所有银子和天禄留下的八十两私房钱一股脑儿卷走,只在天寿枕边搁了块一两小银锭。害得天寿每每看着这小银锭落泪,总说无论如何他还天良未泯。 兄弟俩找遍广州也不见师傅踪影,最后一直找到九龙,因为那里有条裙带街,烟价最低烟馆最多,是鸦片鬼的乐土。他们从没见过这么乌烟瘴气、肮脏下流的地方,可就在这地方的一间破板棚里,他们找到了他--当年名震南粤的昆曲名家、他们的师傅柳知秋!如今骷髅一般,身上只剩一条破裤衩,躺在又湿又臭的烂稻草里等死。兄弟俩痛哭失声,师傅却痴痴呆呆,连自己的弟子都不认得了…… 这些事情说给对师傅深恶痛绝的天禄听,岂不是火上浇油? 天福于是极力对这些过程轻描淡写,很快说起在裙带街找到师傅后,如何四处请医给他戒烟,终无效果;如何奄奄待毙之际,幸亏林大人奉旨禁烟来到广东,才算遇到救星。 天禄诧异道:“他一个烟片鬼,居然惊动了钦差大人?” “想不到吧?师傅真是命大。”天福笑笑,继续说,“那天林大人亲自巡视各地,竟一直巡到裙带街,发布禁令,封闭烟馆,鸦片鬼限期戒烟,违限者斩!一面又给这里的鸦片鬼分发戒烟药丸,真所谓宽猛相济、软硬兼施,谁敢不就范! ”林大人亲临,叫师傅感激万分,强支着叩头不止,流泪不止。林大人说了好些劝戒鼓励的话,又问起师傅沦落的经过。后来看到我和师弟每天练笔贴了一墙的字画,对师弟写的‘洁身自好’的魏碑横幅十分赞赏,就命我俩当场书写,还考问了些四书和诗词,不久就着人叫我们回广州,到钦差衙门做书吏。我从那时候起就没离开过林大人。“ ”怎么,师弟还把那四个字贴在床头吗?“ ”可不是,从小到现在都没变,一直也身体力行的,“天福说着,不由得笑笑,”只是好洁成癖,那些古怪脾气多半也是打这儿生出来的。“ ”怪不得呢!“天禄点点头。 ”师傅呢,戒烟极苦也极难,有时候看他撞墙打滚、死去活来的样子,实在不忍;难得他终于硬着头皮顶过来了。只是他再也不肯回广州,说是喜欢裙带街那处海边的屋子。其实他是有了羞恶之心,怕被广州的梨园同行耻笑罢了……“ 天禄不想继续有关师傅的话题,说:”师弟从小娇弱,师娘和师姐都没了消息,你又去当差,谁照料他呢?“ 天福端正的容长脸上掠过一丝羞赧,笑道:”不怕你笑话,说起来是真难!你刚离开那会儿,天寿真是什么都不会,我既身为师兄,责无旁贷,结果咱们大下处的梨园同行就传出几句话,说我跟师弟台上是夫妻,台下是兄弟,回家是母子……最苦是遇上师弟生病,请医抓药不说,那买菜烧饭、刷锅刷碗、洗衣洗被、煎药喂药就都落到我头上,每天忙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好在也都熬过去了,借的钱也都还上了。师弟现在是名角儿,在大下处住了一套房子,也雇了梳头师傅和跟包的,不比当初了。“ 天禄不住赞叹点头,心里却不那么好受。天福虽是诉说艰难,口气中不无自诩和脉脉温情,这让天禄既羡慕又有点说不出的嫉妒。他一回来就感到一向冷冷落落的小师弟对天福很是依恋,就像对他的英兰姐姐,原来其中有这许多缘故。天禄不由得叹道: ”师弟这么一个人物,又是独子,师娘那么疼他,从小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怎么会说走就走,撇下他跑了呢?真不明白!“ ”你千万可别对师弟提这话头!“天福凑近天禄认真地说,”这事我也疑惑,有一回说漏了嘴,害得师弟大哭一场,一整天不吃饭!……那天他多喝了两盅,半睁着眼对我笑着说:都说娘最疼我,假的!娘是指着我挣钱,大香小香才是娘的心肝宝贝儿哩!……说完又呜呜地哭。我才要劝他几句,他倒把我轰出门说他要睡觉……你看,这不是醉话吗?……“ 天禄的心一下缩紧了:沉默寡言的小师弟心头埋藏着什么伤痛和秘密?小小年纪,独自承受,有多么艰难!…… 天福朝江边码头看一眼,说:”哦,有大船靠岸了,去看看。“ 天禄随他起身下楼,感伤还在心中缭绕。走向码头,他才意识到,就要同把他扫地出门的绝情师傅见面了。 两年前,天禄是被师傅赶走的;如今他跳出梨园行,做了钦差大人的随从,回到广州,颇有衣锦荣归的得意,不免想在同辈中显摆显摆,想要师兄师弟分享分享他的荣耀,便给师傅一点颜色看看,不也很出气吗? 但事到临头,他的理直气壮、他的得意都被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所代替。他甚至担心,老爷子肯认他吗?……纵然认定是师傅自甘堕落引起的师徒决裂,但天地君亲师在上,他终究逃不脱”犯上“二字;每每想到这个,就不免心虚。 他跟天福出了茶楼才走了十来步,就远远看到了天寿。天寿一看到他们俩,便停步等候,还指着两位师兄对身边的一个着长衫的男子说着什么。天福于是催促说:”快走,师傅真的到了。“ 脚步加快,天禄的心扑腾得更快,当他在师傅面前站定的时候,几乎喘不过气来了--他绝没有想到,那位着长衫的男子就是柳知秋! 他很受震动。这是师傅,又不像是师傅,但这确实是师傅! 天禄与师傅的目光一碰,不过短短的一瞬,他却读得明白:他们两人都想到了两年前那次前所未有的激烈冲突。 两年后的今天,面对师傅,天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被惊住了。 留在天禄脑海中那个干枯、黧黑、色如僵尸、气若游魂的大烟鬼师傅到哪里去了?眼前的柳知秋几乎和初到广州那会儿一样,甚至比那时候还要胖,还要白净。仔细看,能发现师傅的背有些驼、面颊有些松弛、精神有些散漫,但这毕竟是脱胎换骨般的改变。林大人的禁烟竟如此有成效,难怪天福天寿对林公百般维护了。想想师傅那样深的嗜好,戒烟要受多么大的苦楚和磨难,他竟然经受住了,这不能不引起天禄的悲悯和敬意,对师傅的怨恨消去大半,当年师傅收留和培育教导之恩又回到了心中。 ”师傅!“天禄跨前一步,低声喊道,就地跪了下去。 柳知秋似乎也从往事的回忆中醒过来,带着几分难以描述的羞赧,口吃地说:”呃呃,你,你回来了……“他急于结束这尴尬局面,便赶忙说起别的,说得又快又急,”风不顺,你们等急了吧?……我这次来广州要办两件事,一公一私,都是大事。你们得把手头的活儿放一放,一起把这两件大事办成办好!……广州戏园子景气不景气?胡家班还那么出众吗?近日你们可知道胡公子的行踪?我有要紧事求他哩!……“ 他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说个没完,直到师徒四人回到老郎庙天寿的住处,梳洗完毕,在摆满热茶和点心的八仙桌边坐定的时候,晚辈们才听明白了柳知秋所说的两件大事: 私事:柳知秋在裙带街的海边山坡买下一块地,已经在九龙的官府衙门上了鱼鳞册、领了田契,从此就是柳家的产业了。他将要在这块地上重建家园。所以要来广州找头等好匠人,按初来广州时胡家为他们一家提供的那所带小花园的院子,原样照搬过去。 公事:为表感激之情,柳知秋和一帮情境相同的朋友集了资,先已请人在广州订下一块牌匾,敬送林钦差林大人,这两天约好吹打和陪同就要办。 天禄对这两件事,尤其是第二件很吃惊。他委婉地告诉师傅:林钦差已被革职等候查办。他怕师傅会发怒,会叫骂,可师傅却沉默了,眉尖痛楚地扭动,咬了咬牙根,故作平淡地说:”革职了,更要送。大家都去。“ 天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师傅所为显然不懂趋避、不知利害、不合时宜,但他内心深处又感到高兴:他从小尊敬、感戴的那位柳知秋柳师傅,复活了。 第十四章 两广历来被朝廷认为难治,外放到广州做官的无不为当地人的桀骜不驯头痛,也很难在百姓中获得像样的口碑。如今广州百姓却对被革职的原钦差大臣、两广总督林大人表现出极大的热诚。 十八日林大人革职的消息传出,一城哗然,街谈巷议全是此事。 二十五日两广总督卸事。自这日起,广州城内外各铺户居民士绅络绎不绝,往总督官署攀辕【攀辕:字面上的解释是拉住马车车辕,转意为对离任官员的挽留。】者填街塞巷,每日都有数千人之多。 二十九日是林大人辞行日,攀辕达到高潮:临近总督官署的几条街人山人海,拥挤不动,人们举着各种各样的色彩缤纷的万民伞和各种各样大小不同的靴子【靴子:官员离任时,民间做各种靴子敬献,表示挽留之意。】,抬着明镜,捧着香炉,跟在一对对悬挂着彩绸的一人多高的颂牌后面,在鼓乐吹打的伴奏下,数十人、数百人地一队接着一队、一浪高过一浪地朝前拥。 颂牌文采斐然,字也一个赛一个地好,真切地表达着人们对林公的敬仰之情-- 有赞颂他仁德爱民的:”仁风共沐,明鉴高悬“、”口碑载道,遗爱甘棠“、”神以制物,静以安民“、”精诚耿介,民怀其德“; 有赞颂他英明贤能、善于教化的:”明察秋毫,忠心对天“、”循循善化,苍生霖雨“; 有赞美他清廉的:”清明仁恕,廉洁威严“、”轻裘缓带,冰鉴玉壶“; 有歌颂他劳苦功高的:”翰屏望重,厘保功高“、”勋留东粤,泽遍南天“; 还有专颂他制夷之功的:”民沾其惠,夷畏其威“、”恩流五岭,化被重洋“…… 广州士绅公送的八面颂牌很引人注目,一则会签留名的士绅都是广州有名的翰林、举人、贡生和有内阁中书、六部主事衔的文人;二则颂牌做得格外大,字写得特别好,内容非常全面,措词最为严谨精练:”公忠体国,清正宜民,韬钤振武,教育兴文,烟销瘴海,风靖炎洲,德敷五岭,威慑重洋“。 就连被人们公认因林大人禁烟而损失巨大的十三行街,居然也送了两对金色大字的颂牌:”甘棠遗爱,琴鹤清风,痼痪在抱,饥溺关心“。天禄就随着师傅和师弟,跟在十三行街的颂牌后面。 喧天的鼓乐和嘈杂的人声塞住了每个人的耳朵,天禄无法与师傅师弟交谈,也没有心思说话,他被这盛大而热烈的场面惊住了、感动了。 天禄知道,有百姓攀辕留任,是离任官最有面子、最长声望的事,说明他这一任官做得好,对他此后的仕途大有好处。天禄也见过许多贪官、昏官离任时强迫百姓集资送万民伞、送靴子攀辕,然后带着这些万民伞和靴子四处表功,以谋求新的升迁。而今天这样逆着朝廷旨意的歌功颂德,称得上是最真心实意的攀辕,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说过。那么,朝廷革职之命有违民心了?这样声势浩大的攀辕,对林公而言是福是祸?…… 天禄正在乱想,身边的天寿脚下一个趔趄,差点绊一跤,天禄慌忙去扶,天寿也正好慌里慌张地抓住了天禄的手,可刚一站稳身子,就赶紧撒手,还别转了头。想起当年他领着小天寿出门,小师弟总是紧紧拉着他的手,生怕被师兄丢掉不管,拿师兄当做最可靠的保护人,而今难道真的时过境迁了?他故意调侃,笑着在师弟耳边大声说:”我这手上是有刺还是有毒?“ 天寿连头也不回,就像没听见。 天禄心里大不痛快:师弟似将自己当外人,甚至当坏人一般防范,难道还是因为林公不成?自己不在广州的这二年,师傅一家跟林公究竟结了什么恩义?林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倒要仔细看看。 前面一队一队移动得很慢。据散回来的人说,每一队百姓林公都亲自接待抚慰,所有万民伞、靴子、香炉、明镜等物全都发还,颂牌则集中送至天后宫安放。天禄听说,心里更加感慨,越发想要见识这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了。只怕轮到十三行街的时候,人多拥挤看不清楚。 真有天如人愿的时候,只见天福逆着人流跑过来,找到师傅,说林大人得知他戒烟很有成效,想要见见他。不但柳知秋受宠若惊,天禄天寿也觉得意外。这样,他们就随着天福从总督署的另一处边门进去了。 他们被安置在外客厅。客厅布置得简朴大方,格调非凡,自有一种威严气度,决非寻常官宦贵胄的富贵荣华可比。以至他们师徒三人在此等候,一直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林大人一进门,天禄便觉得眼前一亮,立刻认定这位被革职的两广总督绝对是当朝最杰出的大员。虽然他不魁梧,才中等身材;虽然他消瘦,面露疲倦乃至憔悴之色,但他那一团如春风扑人的儒雅的书卷气,眉目间显示出的精明强干,尤其是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特别明亮,仿佛看人看物都能一眼洞穿一般,不论是谁,只要见过他一面,就永世难忘。天禄刚才在拿眼前的客厅与所见过的种种客厅相比较,现在,又用林大人去衡量所见过的各种大人物,只觉得林公的风范把那些人全都盖过去了。 柳知秋倒头就拜,天寿和天禄也随着一同跪倒叩见。柳知秋声音颤抖着说:”小民能有今天,全仗大人拔救,不然早归泉下了!“ 林公伸手示意,说:”快快请起,天福,请你师傅师弟坐下喝茶。“随后,他注视着柳知秋,笑道,”柳师傅,你几乎变了个人,要不是天福领了来,就是碰面也决不敢认。“ 柳知秋惭愧地笑道:”当年大人巡海到裙带街那程子,满街十有八九都是鸦片鬼瘾君子,小民我更是万劫不复,死到临头。大人你下了戒烟令,收缴鸦片烟具,严惩逾期不戒者,却又亲自巡海给我们这些烟鬼分发戒烟药,命专人督促医治,才留下我这条狗命,重新做人。小民我来生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人的恩情!如今我痛改前非,又有徒弟们相帮,这几日就要盖新房了,有了住处,好好做人家,再捡起旧日营生,还有后半辈子好过呢!“ 林公点头笑道:”烟鬼难得有你这样好结果的,若不是我这几日就须返京,还真想去看看你的新房新家。你的那个旧住处,实在令人难忘。“ 柳知秋和天福天寿都很不好意思,因为那住所比狗窝还不如。 林公继续说:”现在对你说真话,你也不必生气。当初我看你沉溺太深,不可救药,一年半期限内决难戒除,已打算放弃。是你这两个孩子太好了,苦苦哀求,宁肯卖身入府为奴也要救你。我看他们两个知书达礼,为人忠厚可靠,字又写得甚好,正是用得着的人才,这才聘他们去了译馆做抄写,对你也才格外看顾,格外强制医治的。若靠你自己,本性原欠刚强,十有八九不能成功。“ 柳知秋浑身一激灵,额头沁出冷汗。他懂得林公所谓”打算放弃“的意思。因为林钦差当初在向夷商强制缴烟的同时,也颁布了对内的”治罪条款“,里面除了”开设窖口者杀、勾通外夷潜买鸦片者杀、囤积发卖者杀、海口兵丁受贿纵私者杀、私开烟馆者杀“之外,还有一条:吸食人犯一年半限满不改者杀!也就是说,他本是在杀难逃的,竟能生全,捡回一条命!感激之情在胸臆间回荡,一句藏在心里的话,咽了又咽,还是没咽下去,竟自说了出来: ”不怕冒犯大人,小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公笑道:”戴罪之身,何谈冒犯二字?但讲不妨。“ 柳知秋说:”我与大人并非初识。“ 林公目光灼灼,望定柳知秋,轻轻问了一声:”哦?……“ 柳知秋说:”许多年前,京师前门外,东兴茶楼……“ 天福天禄和天寿都惊奇不已,一齐望着林公。 林公终于点点头,面色变得沉郁,慢慢地说道:”也算一段缘分吧。巧就巧在你正好碰上了我和琦侯爷,这么些年后竟都前后来到广州……看如今局面,可知你测字不准了。“ ”不,不!“柳知秋一连声儿地否认,”无论大人你如何境况、如何际遇,遭何等坎坷,哪怕革职问罪,你终究还是国中豪杰,栋梁之材!“ 林公苦笑,道:”多谢你了。栋梁之材未必能成栋梁,何况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且看后生可畏吧!……那么我也告诉你一件事,他们怕你难过,再三地想要瞒过你的。“他说着,用手指指天福和天寿,”他们为第二次救你,差点儿送命,你想不到吧?这样的好孩子,你可不能辜负了!“ 柳知秋目瞪口呆,半晌才口吃吃地说:”怎么……是怎么……怎么回事?“ 天福和天寿都低头不语,天寿甚至咬紧了嘴唇。 林公笑道:”事已过去,也不必再瞒他,他若知道真情,今生决不会再近鸦片。天福,你说吧。“ 天福终究有些难以启齿,说得就很简单-- 事情出在夷商缴烟的那一个多月中。 天福天寿都被分派到了缴烟现场,天福在接收口处管登记,把由夷人趸船上运来的鸦片箱数精确入账;天寿给派在检验入库口,将由专管官员检验分类的各种鸦片分别上账,好让民把它们送到不同的库房。二十二艘庞大的鸦片趸船,缴来了两万多箱各种鸦片,把轮流替班、日夜值守的文武官员、水师兵丁、搬运民、管事师爷和天福天寿他们这样的小书吏,累得喘不过气来。 就在缴烟已近尾声之际,突然有人来告诉天福,说天寿被搜出夹带鸦片,已经拿问监禁了! 天福闻讯大惊。缴烟是大事,制定法规极严,徇私舞弊者杀无赦!事实上,在缴烟过程中,已经处决了十多个窃贼并枭首传示。天福怎么也想不到天寿会做这样的糊涂事,莫非受人陷害,或者另有冤屈? 他赶去探监,兄弟见面,天寿只是痛哭,说出真情顿时令天福手脚冰凉,完全傻了眼:天寿确实偷拿了一块检验时遗落在屋角的公班土,人赃俱在,还是十多名水师官兵当场查获。问起原因,天寿说请假回去看病重的父亲,竟是旧病复发,烟瘾又极其凶狠地制住了他。天寿明知这在戒烟过程中人人难免,还是被老父上吊撞墙、惨不忍睹的形状吓住,回来便不顾一切地犯下了这杀头之罪。 这是斩立决的大罪,说杀就杀,一点不能延误。天福当即投案自首,说是自己利用幼弟年少无知,指使他干的,自己才是当杀的首犯,求管事官释放天寿回去照料病重的师傅。管事官没有放天寿,还把天福也收了监。 过堂的时候,兄弟当面对质,天福天寿都说自己是首犯,争着赴死,竟当堂争辩,互不相让: 天福说天寿是师傅亲子,一旦被杀师傅也就没命了。 天寿说自己年幼体弱多病,不及师兄强壮又明理,师傅更需要师兄的侍奉。 兄弟争死,一反常情,闻者落泪,满堂皆惊。审案官很觉疑惑,兄弟俩的孝心又令他感动,当他得知兄弟俩是钦差府里雇用的小书吏时,便将此案存疑放下,特地禀告了林公本人。 林公本知道天福天寿的状况,问明情由,遂解了此狱,还对兄弟二人的孝悌仁爱着实夸赞了一番,并要他们照旧做事。天寿却再三谢罪,说自己不配再在府中出入,从此仍回梨园行,并住回到老郎庙去了。 轰动天下的虎门销烟之日,广州城为之一空,千千万万百姓像过大节一样,挈家带口地拥向虎门,争看二百多万斤令人疯狂令人痛恨令人惋叹令人憎恶的鸦片烟在巨大的销烟池里化为灰烬。大火熊熊,浓烟滚滚,鸦片着火的使人窒息的气味丝毫不妨碍人山人海爆发出阵阵欢呼,惊天动地,蔚为壮观……人群中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少年,奔上虎门山腰,在专为钦差大人准备的观看台不远处双膝跪倒,朝着台上的林公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天福说到这里,恭敬地问道:”小师弟一直问我,林大人那时看没看到他,受没受他的礼?“ 大家都静悄悄地听呆了,不仅为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也为了天福平和甚至有点羞赧的神情。一番舍生取义的壮举,他竟毫无自夸自矜,保持着他固有的端庄和纯良,用一份平常心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林公看着天福,眼睛里含着笑意,含着赞赏,点点头回答说:”我记得的。至今也不过一年有余……“ 扑通一声,柳知秋又一次跪倒在地,连连叩头不止,仰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他竟张着两手,一下一下地抽打自己的脸,嘴里狠狠地骂着:”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不配有这样好的子弟!我该死啊!……“他泣不成声了。 林公示意,三个徒弟连忙把师傅搀起坐下,劝慰许久,柳知秋方收了泪。 林公微笑着望着他们师徒,还想说点什么,偏这时候老仆来报,说又有许多送颂牌的百姓来到府门,林公于是对柳知秋勉励几句,便站起身,看看天禄,说:”这位是?--“ 柳知秋忙回道:”他叫天禄,也是小民的徒弟,前两年在外省搭班,近日刚刚回来。“ 林公对天禄说:”好好照料你师傅,他活得不容易。“ 天禄低声答是,心里七上八下,酸甜苦辣,辨不清滋味。 他很感激师傅这样回答林公。 他本是很以新任钦差的仆役为荣的,眼下却生怕有人道出行藏,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而天福的一番叙说,才使他明白原来师兄一直回避不谈的”乱子“,竟是这等动人肺腑的壮举,怪不得师弟对师兄比对自己亲近,他需要救命的节骨眼儿,大师兄挺身而出,二师兄无踪无影。 为了这些,天禄自惭形秽,抬不起头…… 林公从老仆手中接过帽子,正要戴上,忽又沉吟片刻,说:”借问一句,柳师傅莫怪,你的名字如何称呼?“ ”小民姓柳名知秋,表字菊如。“ 林公呵呵一笑:”幸亏有此一问,不然岂不错过?日前两江总督送咨文,转带一封书信,定海总兵府发来,要寻找柳知秋菊如公。这几日百事繁杂,一时放在那里。天福,你到钱师爷那里将书信拿来给你师傅。若是请你去江南执教,可算美事一桩了。“ 当晚天福把那封书信带回老郎庙,交给师傅。 一直等在那里的柳知秋接过来拆封的时候,三个徒弟都好奇地围上来。他们实在猜不透,这些年被鸦片烟折腾得九死一生、所有亲朋好友都避之惟恐不及的师傅,在遥远的江南怎么会有书信来寻,莫非又是来讨烟债? 柳知秋草草把书信看了一遍,顿时大叫,捏着两只拳头把胸脯擂得咚咚响: ”天哪!老天爷!我怎么谢你才好呢!是英兰,是英兰她们母女呀!……“ 天寿一把将信纸抢到手,天福和天禄也一齐凑过来看-- 果然是英兰写的信,说因为不知能否寻到父亲的下落,不多赘语,但父亲若能收到此信,请到浙江山阴县定海总兵府来寻女儿,女儿已做了总兵的侧室。 不管天福他们看过信后如何高兴,柳知秋已经在那里自顾自地欣喜若狂,哈哈地笑了又笑,大声喊道: ”赶快回信带给她们娘儿俩!咱们赶快盖新房子!照你们小时候住在一处的那个大院子盖!接她们娘儿几个回来!咱们全家团圆!哈哈哈哈!……果然,果然,这块地当真是风水宝地,才买到手,就喜事临门,连连不断!这风水宝地必定能保佑咱柳家时来运转!……明儿一大早,就领那匠人到胡家去,叫他仔仔细细地把那院子里里外外看个清楚明白,后天咱就回裙带街动手盖房!……“ 第十五章 九龙半岛的南边,隔着不宽的海面,有个山峦起伏的小岛,小岛上疏疏落落分布着村落田地和渔港。岛北岸房屋较为集中,像个杂乱无章的小镇,形成了一条很不规整的弯弯曲曲的街,这就是被广州人形象地称作裙带街的地方。 这里远离广州闹市、远离陆地,近些年却颇为出名:每当朝廷发布禁烟令,那些在广州待不住的瘾君子鸦片鬼,就躲到这儿来继续他们的烟霞生涯。这样偏僻的地方,政令难以达到。当初天福天寿就是在这里,寻到了还剩一口气的柳知秋。 林钦差的禁烟雷厉风行,把这藏污纳垢的裙带街狠狠地清理了几回,封了所有的烟馆烟间,抓了所有的烟贩子,还把其中最劣的一个在这里枭首示众,吓得烟鬼们如鸟兽散,留下的则不得不乖乖地听令戒烟,裙带街顿时干净了许多。 近日林钦差革职,朝廷为了跟夷人讲和,又颁布了开放烟禁的谕旨。不过林钦差禁烟余威犹在,只有一两家烟馆羞羞答答地开了张,比当初那十几二十家,声势差远了。 离裙带街不过五里之遥,有一处山水冲刷出的海湾,顺着这条溪水进山,转过山坳,几户农家点缀在一片平缓的坡地上。那处掩映在浓绿树丛间的院子,就是柳知秋的新居。这儿坐北向南,背山面海,山间溪水从前面潺潺流过,正处在两条山脉的交会处,仿佛二龙所抢的宝珠,照柳知秋的话说,风水极佳。 岛在海中,地处南粤,正月里也很温暖,只是烟水雾气常弥漫着,近观远望都像是隔着轻纱,朦朦胧胧。而初七这一天,却风和日丽,蓝天如洗,难得的晴朗。天禄在东厢房忍不住大声叫道: ”师弟!别净躺着啦,到院儿里晒晒太阳吧!多好的天儿呀!“ 北房东过间正在写字的柳知秋也说:”听你师兄的,出去晒晒太阳散散心。“ 北房西梢间的天寿长长地答应了一声:”哎--“ 院子中间的红梅白梅和腊梅正在盛开,满树黄玉珠一般灿烂的腊梅盖过了疏疏淡淡的红梅白梅,把浓烈的腊梅花香漫向每一个角落。坐在正房前的高台阶上,望着浓绿的山、雪白的沙滩、蓝湛湛的海和极远极远的海天相交一线,享受着和煦的春阳和沁人心脾的花香,天禄和天寿都沉醉了,仰靠在各自的圈椅上,好半天不想说话。 ”咱们都成仙了吧?哪里还像是人间哪!“天禄轻声赞道,叹了口气,说,”真不想离开啊!……“ 天寿也叹口气,说:”我也是。“ ”你有什么也是不也是的!“天禄闭眼仰脸让阳光直晒着脖子,笑道,”师傅盖的房还不就是你的,一辈子住这儿都是该的!“ ”你也成啊!盖这房你也出了钱的呀。还跟咱们小时候一样,拿这儿当家,咱们兄弟三个给我爹养老送终。“ ”哈,那敢情好!就怕师弟日后娶了媳妇成了家,再认不得师兄,滚,滚!一股脑儿全轰走!“ 天寿脸一红,登时要恼,天禄连忙笑着自己轻轻打嘴,”我胡说,我胡说!“ 天寿便也笑了,说:”师兄,我想过两天就回广州,你跟我一块儿走吗?“ ”这个嘛……“天禄只说了三个字便没了下文。 他们是一个月前回来的。依照惯例,腊月二十二衙门封印戏班封箱,回新家最合适,他们却等不及了,哥儿仨约好赶回来喝他们自幼重视的腊八粥。 腊八那天,柳知秋在大门口迎接,孩子们看到新居的惊奇样子使他极为得意。 院子依着山势一进比一进高,也一进比一进大,最后一进就同他们幼年时居住过的、由胡家提供的那处住房完全一样,连那处小花园也跟原来一样精致,有一样的太湖石、一样的藤萝架、一样的腊梅红梅白梅和一样的石榴树。 柳知秋领着孩子们一处一处地看过去,嘴就没有停过: ”……这边东厢房三间,还归天福和天禄用,还像那时候一样,各住两头。北房也是五间,原先是我跟你们师母带着天寿住东梢间、英兰领着大香小香姐儿俩住西梢间,这西梢间呢,得给她们留着……西厢房也是三间,原先是饭厅和贮藏室,现在我拿它布置成书房、琴室和画室。天寿你先在西梢间住,以后英兰她们姐儿仨回来,你再搬到西厢房好了……花园最费心思了,总算跟原来差不多,该有的都有,这几株腊梅和红梅白梅,还有那盆石榴,花了好大力气才弄到,你们看跟从前像不像?……记得咱们刚从京师到广州,正逢腊梅花开,香得不得了,英兰姐儿仨发疯也似的围着腊梅乱喊乱叫乱笑,喝都喝不住;天寿你呢,坐在树下谁叫都不理,天黑了也不回屋,第二天一大早就对你娘说,做了一夜的梦都是香的……“ 他就这样走一程,说一段儿,眼泪汪汪,很兴奋地说个不停。 天福兄弟且笑且叹,不时觉得眼睛湿润,并凑趣儿地提起旧事互相逗乐,但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鸦片烟是戒了,一条命是捡回来了,可师傅已不是从前的师傅了;变得这么多话,这么婆婆妈妈,他真的是老了。 天禄突然发现正房檐下的题匾,那是用规规整整的柳体书写的三个大字:听泉居,不禁问:”师傅,这是什么意思?“ 柳知秋露出孩子那样神秘中满含得意的神情,说:”都别出声,静静地听。“ 大家屏息静气,果然有泠泠水声,和着梅花的清香在树石花篱间缭绕。天寿几乎跳起来,急问:”在哪里?“ 柳知秋笑得很开心,用手指按着嘴唇,悄声说:”跟我来。“他领着孩子们出了院子侧门,转过一道山石,先看见一处小小的清澈见底的深潭,潭水沿着溪谷,蜿蜒盘曲,汇入流经院门前方的山溪中。再向上走不十数步,野草杂树分外茂盛,绿得莹洁而润泽,比别处大不一样,数株野生的七里香树掩映着两块巨石,一股清泉正从巨石夹缝中喷涌而出,有茶杯口粗细,水质很清,水势很旺。 天寿轻轻地叫了一声,立刻弯腰掬水来喝,刚咽下一口,哆嗦一下,闭了眼睛,满脸是妙不可言美不胜收的笑,十分灿烂。天福天禄见状,干脆张嘴去接,咕嘟咕嘟一个劲儿地喝。那水又凉又甜,清冽彻骨,两人喝得几乎透不过气儿,好半天,才心满意足地赞美道:”太好了!太好了!上哪儿去找哇!“ 柳知秋看着孩子们,一脸得意之色,笑说:”怎么样?“ 天禄抹了抹嘴说:”听泉居怕要改成喝泉居了!“ 大家哈哈地笑了。 柳知秋说:”有了这泉,你们师娘怕不高兴得梦里笑起来,她最喜欢喝茶呀!大香小香两个丫头也定会天天来这里梳洗打扮,英兰要是用这水磨豆浆,一定特别鲜甜……“ 天寿忍不住,问:”爹,看您说起娘和姐姐,就像她们过两天就能回来似的,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了?“ 柳知秋微微一愣,笑容消失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说:”没有,托天福带了信往山阴,至今没有回音,大香小香也还没有消息……“他声音越加低沉,”我天天晚上梦见她们母女,我对不起她们,我罪孽深重啊!……如今我尽心尽力,把咱们的家恢复起来,照她们喜欢的样子摆好了等着她们回来,老天爷要是念我赎罪一片诚心,可怜我,大发慈悲,让我们一家能够团圆也说不定呢!……“ 确实的,戒烟不容易,活下来不容易,重新做人更不容易。 买这块地不容易,造一所住宅不容易,为了怀念而一切复旧,乃至精细到一树一石都力求相像,就更不容易。 这足以表明怀念之切,而怀念之切正因为悔罪之深。想到这些,看看师傅表面发胖而躯干已开始佝偻的样子,天福哥儿仨满心怜惜,旧时的愤懑、轻蔑、厌恶和委屈,就都烟消云散了。师徒们过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极愉快轻松的美好的新年,无忧无虑,相亲相爱,除了可爱的新居、丰盛的年货年饭,最重要的原因,是一直压在大家头上的那个严厉的家长后来又成为大家的耻辱和累赘的人,变成一位平和平等慈爱的老人家。 梨园规矩,大年初一必须开锣唱戏,天寿要在年三十赶回广州,全家就在腊月二十八夜吃团年饭。阿嘉叔帮着阿嘉婶忙了好几天,烧了一大桌粤菜,色香味俱全,让走进饭厅的师徒四人眼睛瞪得好大,口水在嘴里打转转。阿嘉叔是因为特别老实、特别肯做活,在雇请盖房的帮工中被柳知秋看中的,得知他的妻子很会烧菜,老两口又无儿无女,便请这对夫妇留在听泉居管家。 团年饭吃得又痛快又开心,天禄说各种笑话出各种怪相逗得大家笑得肚子疼,连阿嘉叔和阿嘉婶都笑得合不拢嘴;天福高兴,唱了支很久不唱的曲子,柳知秋吹笛,天寿弹琵琶为他伴奏。柳知秋又说起来春的打算:阿嘉叔做活儿是把好手,田里园子里都拿得起来,有这么一股好水,他要辟一处菜园供自家吃菜,辟一处果园种荔枝桂圆和橘树,自家吃不了还可以卖钱,还要种这里很出名的莞香,成品香料很值钱,能远销外地…… 大家听得高兴,一面喝酒,一面又想起许多可以在听泉居做的事情;酒喝得越多,事情也想得越多,直到人人都醺然欲醉,才罢。 天禄觉得和天寿之间说不清的嫌隙也已消融在这欢快之中了。但后来又发觉,不是那么回事儿。 衙门初六开印,天福要初三离家。林公虽被革职,不久又奉到”留粤备查问差委“的谕旨,仍在广州,天福也就仍留在林公那里。天禄直到最后还犹犹豫豫地不想离开,说过了元宵节再走也没事。但他还是送天福到码头上船。不料在码头正好遇到下船的天寿。原来天寿回广州只唱了一天,初一晚上在胡家堂会上,演到半截突然晕倒,请郎中搭了脉,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歇了一夜,第二天说什么也要回听泉居。胡昭华很照顾,派了雨香和一名家丁把天寿送回来了。 天寿看到两位师兄,以为来接自己,很是高兴;一听说天福是回广州的,顿时眼泪汪汪,失望地对天福说: ”我都生病了呀,你还不在家陪我?“ 天福安慰他,说二师兄不走,在家陪你也一样。 天寿脱口而出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天福答应过几天一定回家,并再三安慰说,回来一定给带多多的好吃的。 天寿便拉住大师兄,一样一样地数:要一坛女儿红,要烧鸭和烤鹅--千万得带着鸭掌鹅掌,要蜜饯金橘蜜饯海棠和陈皮橄榄,还要好苹果和真正的沙田柚子。他又逼着天福一样样重述一遍,好牢记在心。天福笑道,他上船就找笔写下来,决不会忘,小师弟你就放心养病放心等着吧。 那时天禄颇有给晾在一边儿的感觉。 所以,天寿在家养病的这些日子,他竭力照顾小师弟,无微不至。 今天叫天寿出来晒太阳之前,天禄搬好了圈椅和茶几,备好了茶具和点心,汲了一大桶泉水,弄了个红泥小火炉,用一把提梁陶罐烧水。这会儿看看火不旺,他又蹲在那儿吹一阵 子,拿把芭蕉扇扇一阵子。 天寿在一旁看得不过意,说:”师兄,生受你了,我病早好了,你别拿我当病人伺候啦!“ ”哪儿就那么容易好!怎么会晕倒了呢?是不是又让你唱《离魂》来着?“ 天寿低头轻轻一叹,没说话。 ”唉,你也太认真了!唱戏嘛,本来就是假的。你是天寿,她是杜丽娘。杜丽娘早八辈子就成仙了道化灰儿化烟儿了,你倒替着她肝肠寸断,替着她离魂情殇,傻不傻呀!……成了,以后再别唱这一出了!“ 天寿贝珠般的小牙咬住玫瑰色的嘴唇,勉强一笑,眼圈儿却红了。 ”罢!罢!不说它了。你就借着生病的由头多歇些日子吧!“ ”我也这么想呢……“天寿抹了抹眼睛,笑道,”师兄,你怎么不回广州呢?不怕你家大人把你撵了?别瞧你人前有说有笑的,可我觉着你挺有心事,心事还挺重,对不对?“ 天禄一个劲儿地扇火,没有马上回答,看看火苗儿蹿上来,才低声道:”师弟,跟你说句实话吧,你先别告诉人,我不想在那儿干了!“ ”怎么啦?“ ”我实在瞧不上那个鲍鹏!琦侯爷跟夷人打交道就靠他一个人,可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跟咱们中国自己人他狂得要死,谁都不放在眼里,一个劲儿自吹自擂,说中英两国是战是和就攥在他手心里!可一到夷人跟前,就像条叭儿狗,踩着小碎步儿摇头摆尾讨好卖乖,还跟他那会儿在颠地面前一个样儿!真真的狗改不了吃屎!别说我看着脸红,夷人也拿他不当个人看!“ ”本来就不是好人嘛……辞了就辞了呗,咱们一块儿搭班唱戏挣钱!“ 水开了。天禄提了陶罐冲了茶,先给师傅那边送去一盏,回来才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热茶,说:”可琦侯爷太可怜,撇下他不落忍。“ ”什么?“天寿很惊奇,差点儿被茶水呛着。 ”我知道,论居官、论人品、论才学能耐,他都比不上林大人,只因是满人,又有爵位,比林大人富贵就是了。可他也是一任钦差呀!林大人做钦差领皇上圣命来广州禁烟,他做钦差领皇上圣命要完成抚局。人人都骂他求和降夷没气节,可他要是不求和,皇上能答应吗?那些夷人损失那么多鸦片,如今又派了大兵船占了定海舟山,哪肯轻易就讲和?还不得大大地讹上一笔?可他又敢轻易答应吗?不答应夷人就又要讲打,不又和不成了吗?他的顶子不也保不住了吗?……“ ”你这圈子都把我兜糊涂了!……和不成就打呗!“ ”唉,要是讲打,还用革林大人的职,还用他琦侯爷来广州吗?……可广州的官儿们百姓们爱戴林大人,为林大人抱不平,不爱答理他;他呢,还信不过广州官场,抚夷的事也从不找他们商量,就只靠他自己带来的两个亲信官,再就是那个不是东西的鲍鹏……唉,真是四面楚歌呀!……“ 天寿嘻嘻地笑了:”师兄,在这钦差手下你得了不少好处吧?不然你干吗这么替他担忧呢?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咱们腊月回这边儿来以后,夷人攻打大角沙角【道光二十年腊月十五,英国侵略军攻陷大角沙角炮台。守军奋起抗敌,副将陈连升父子及兵勇近三百人力战捐躯。】,官兵死了好些人,广州百姓都站在远处岸上瞧热闹,谁又拿这当回事呢!夷人不是好东西,那官兵官府又是什么好东西呢?除了林大人咱们心服口服,别的,爱打就打去呗,你担忧,犯得上吗!“ ”我估摸着,夷人攻陷大角沙角,必是因为琦侯爷对夷人提的条款不认可……唉,那条款也实在太苛刻了,就连琦侯爷这么敢作敢为的人也不敢应许。可这战火再起、折兵失地的消息传到朝廷,琦侯爷怕也没好果子吃了!“ ”什么条款呀?“ ”……“ ”哦,哦,知道了知道了,是机密不能说是吧?好,不问了。“ ”师弟你别生气,这事儿,琦侯爷对巡抚大人都是不许说的……“ ”我不过随口一问,谁希罕知道它呀!“ ”我倒有件事一直想不通,要问问你呢。“天禄回头朝正房东过间瞧了瞧,压低了声音,”两年前师傅那种样子,难道你还怕他不成?就算烟瘾犯了寻死觅活也是常事,怎么就逼得你竟冒杀头的罪名去弄那公班土呢?“ 天寿俊俏的面孔骤然通红,片刻之间又渐渐地惨白起来。他迅速地扭开脸,眼睛里竟噙了汪汪的泪,看着就要包不住了,吓得天禄连忙说道:”不问了不问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天寿却比天禄更快地恢复了常态,他指着山下说:”你看,怎么会有轿子到咱们这儿来呢?……瞧,上了来咱们听泉居的路啦!……“ 天禄伸头一看,果然是那种两人抬的小轿,但轿前有人带路,轿后有许多人跟从,还挑着担子,像是很有身份的人物,是谁呢?来这儿干什么? 天寿已经嚷起来:”哎呀!轿前头的是雨香啊!莫不是胡大爷?爹,爹!“ 柳知秋从屋里赶出来,见此情景,一时手忙脚乱,嘴唇都哆嗦了,平和了不多日子的面容,刹那间又变得愁苦。他望着天禄天寿忧心忡忡地说:”不知上回雨香回去嚼什么舌头,要真是胡大爷,他此来……我还欠着他那么多的银子呢!“ 哥儿俩顿时也面色严峻了:就是拿听泉居顶,也还不上那一万两烟债啊! 来人果然是胡昭华。 柳知秋领着天禄天寿把贵客迎进客厅就座,阿嘉叔送上茶来,宾主照例一番寒暄。天禄天寿默默侍立在侧,又谨守着当年柳家的待客之礼了。 胡昭华笑道,自己是到澳门去看朋友,顺路来看天寿的。天寿为他家唱戏累病,他很不过意;又听雨香说听泉居如何之好,也想来见识见识。说着命家丁抬上一担礼品,一筐专给天寿:有一大盒燕窝、一大盒银耳、一斤人参,还有鹿茸、桂圆膏等类补品,再就是冰糖、蜜饯、莲子和一包一包的各种点心。另一筐是贺柳家新居的礼品,无非是火腿腊肉风鸡风鱼香茶糯米,装得满满的,堆成了尖,每样东西上都贴了福字大红纸,看上去喜气洋洋的。 柳知秋连连揖谢说不敢当。这时雨香把五个红纸封套的银子放桌上,说:”天寿哥那天走得慌忙,戏份儿都没拿。他是一天五十两,加上养病银,共是二百五十两,柳师傅请收下。“ 柳知秋回头看看天寿,说:”还不谢过胡大爷。“ 天寿走上前对着胡昭华深深一揖,说:”天寿谢胡大爷惠赐。“ 胡昭华扶住,仔细打量着天寿,说:”气色好了许多。看来雨香说得不错,你这听泉居怕真是收贮着天地灵气,不但能养好病,人也更滋润水灵了!……不过病了这一场,再马虎不得,那燕窝银耳人参正好用来炖汤,加上冰糖,每日早晚喝一小盏,最是滋阴益气,吃上一个月,定能见效。“ 天寿心下感激,却不好说什么,对胡昭华略带风尘劳碌之色的面容瞥了一眼,又低下了头,轻声说:”多谢胡爷记挂。“ 雨香忽闪着长长的眼睫毛,笑道:”班里的师傅和弟兄们都问你好,等你回去唱元宵夜戏呢!“ 天禄笑道:”我也去胡家花园唱元宵夜戏好不好呢?胡爷肯不肯给师弟一样的戏份儿呢?“ 胡昭华哈哈地笑了:”我真巴不得你们这三玉笋都回我胡家班。戏份儿算什么!当初是家父做主,若依了我,决不肯放你们离开的……不过,天福天禄竟能跳出梨园,又竟能先后在两任钦差大臣手下当差,也算是梨园一大奇观了!日后由差役而书吏,由书吏而师爷,径登上九流之途,前景正未可限量。现下不要说我敢不敢请天福天禄,就真的请了,二位又怎肯低了身份再登红氍毹?“ 天禄扫向鬓角的黑眉一扬,笑道:”人世沧桑,那可说不定。“ 胡昭华一拍胸脯,笑道:”好!真有那一天,我胡家班虚位以待!“ 大家又说笑一会儿,柳知秋师徒和雨香便带领胡昭华走遍听泉居各处。雨香叽叽呱呱,走一处赞一处,胡昭华也不住点头。后来,按天寿的意思,阿嘉夫妇在腊梅花下摆开八仙桌,又摆了许多点心,天禄天寿和雨香一起忙碌,汲泉水,扇火炉烧水沏茶。那几树梅花,似禁不住热气熏蒸,一时间由花蕊里往外散发浓香,芬芳馥郁,充满一院,热腾腾的茶香也因沁入花香而格外清醇,所有的人都被笼罩在花香茶香的氤氲之中,感受着难以言说的沉醉。 头杯茶胡昭华一饮而尽,第二杯才像行家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品,不时闭了眼睛微微晃着脑袋,时而点头,时而摇头,看得天寿和雨香忍不住偷笑。天禄提着陶罐等着续水,见胡昭华睁眼,问道:”味道还好吗?“ 胡昭华想了想,说:”此水之醇厚甘洌,着实少有,竟把茶的毛病都遮盖过去了。若是配以当年新茶,最好是明前毛尖,则好水好茶堪称双绝!“他忽又转向柳知秋,”这也像你这听泉居,好地势好风水,可惜居内各处太显寒俭,书房和画室琴室尤甚。……柳师傅,你买这地盖这屋一共花了多少钱?“ 此语一出,柳家师徒登时紧张。柳知秋惴惴不安地看了胡昭华一眼,正遇上他十分专注的目光,心里一慌,连忙转眼去看手中的茶杯,说:”因此处偏僻,又在岛上,地价和造屋的料钱工钱都比广州低得多……总共用了将近千两……都是天福他们兄弟三个凑来的……“ 胡昭华很快地算了起来:”就是说,若盖在广州,约用万两左右……或许还要多一些,就算一万二千两,也还是很合算的啦!……如若我买了这处地方,就要打个高围墙,修个大花园,把泉水圈进园子里,做一个流杯亭……“说着说着,他觉得气氛不对了,抬眼一看,柳家师徒都变了脸色,”你们这是?……“ 天寿涨红了脸,说:”你可是要打听泉居的主意?“ 天禄冷笑一声:”师弟,你还净说他好,有情义,这下露出马脚了吧?“ 柳知秋愁眉苦脸地叹道:”父债子还,反正也跑不脱,他要拿听泉居顶了那笔烟债,我也没话好说的……“ 天禄发急,瞪大了眼睛,几乎喊起来:”一万二千两有什么呢!我们花了多少心血,就不算啦?……“ 胡昭华满脸惊诧地听着看着,突然哈哈大笑,倒把师徒三人笑愣住了。 胡昭华笑够了,说道:”你们以为我是来要债的?以为我想以顶债为名占了听泉居?唉,别人不知我也就罢了,我们相交多年,竟以这般小人之心来度我,真令我伤心!也太小看我胡某人了!柳师傅,你来认认,这些可是你的借据?“他从怀里掏出一沓纸,交给柳知秋。 柳知秋接过来,手便簌簌发抖,脸色也变了,仿佛又回到旧日的噩梦,好半晌,才轻声地说:”是,我画的押,我按的手印……全都在,十二张借据……“ 胡昭华从柳知秋手中一把夺过那些字据,转身走近小红泥炉,就着炉火点着了它们。火焰迅速燃烧,快要烧到手上时,胡昭华向空中一甩,借据的灰烬带着火苗,闪着火星像黑蝴蝶一样飞散了。 众人惊住,一片沉寂,好半天谁都说不出话。 胡昭华拍拍傻了似的柳知秋的肩头:”柳师傅,这是我今天到此要做的第三件事。我敬你是条汉子,也敬你教出了天福天禄这样梨园行里少有的人物,当然,最看重的还是跟天寿这么多年的交情,他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我只有帮他,哪里会难为他呢?“ 天寿呜地哭出声,柳知秋含泪向胡昭华揖谢再三,天禄眼圈儿也有点红了,雨香和跟来的家丁以及阿嘉夫妇更是欢声赞叹。胡昭华觉得身心舒泰,飘飘欲仙,回广州后王师爷定会夸他戏演得好。他实在也辨别不出自己是真心还是在做戏,笼络天禄天福还在其次,因为做好事善事而赢得心爱之人感激爱戴,真是很美很得意很快活! 不顾柳家师徒的再三挽留,胡昭华坚持告辞了,说他与朋友约好今晚在澳门见面,不能让人家白等,他的大船就停靠在香港,回船上吃饭歇息都很方便。 天禄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胡爷你说你的大船停在哪里?“ ”不远,就在香港边上。“ ”香港?香港在哪里?“ ”山下那片海滩向西北转过去就是。你们不知道吗?那港口水很深,附近的渔船和澳门的货船常在那里停靠。“ ”不对呀!“天禄大叫起来,”那明明是裙带街呀!“ 胡昭华奇怪地看看天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激动还大喊大叫,但还是宽容地笑了笑,说:”那是广州人的叫法。头些年莞香生意都在这儿做,澳门这边就把那港口叫香港,把这个岛叫香港岛。“ 天禄大惊失色,眉眼都变了位置,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虽然极力掩饰,柳知秋还是感觉到了。送走了胡昭华再问他时,他苦着脸,咬紧牙关,还是什么都不肯说,神色沮丧到了极点。 天禄既不敢说,也不能说。 他记得清清楚楚,夷人向琦侯爷提出的十分苛刻的条款中,最苛刻、也是琦侯爷最不敢接受的一条,就是要求割让领土。 而这领土,就是香港! 第十六章 正月的广州城,已经春意盎然,草木繁荣,花市万紫千红,加上元宵佳节将临,街市上巷陌中陆陆续续挂出了各种彩灯,喜庆气氛越来越浓了。 城南老郎庙,靠近花园的那套房间里,却是愁云密布--天寿和封四爷都心事重重,满面焦虑,长时间地相对无言。 封四爷陪着天寿一直在等消息,从早等到过午,直到太阳偏西,毫无音信。天寿急得要跑出去看,封四爷劝他坐等为好,两头够不着反而糟糕。 天寿只得听劝,却又坐立不安,一个劲儿地咬手指甲,几乎哭出来。 听到外面脚步响,天寿跳起来冲出门,迎着父亲和师兄就问怎么样。那师徒三人都黑着脸,默不作声地进了屋,天寿一张小脸立刻蒙上乌云。 柳知秋猛然坐下,拳头在桌上狠狠一擂,说:”他竟然不肯受理!“ 封四爷一惊:”怎么?天禄跟着去,也不受理?“ 天禄愤愤地说:”我算什么?!照样要我们到地方衙门去告。“ 封四爷道:”可事关华夷冲突,正是他这个钦差该管的呀!“ ”没用!“天禄脸涨得通红,”找到鲍鹏,鲍鹏说琦侯爷正为香港的事闹得焦头烂额,为难之极,顾不上民间诉讼小事……只把义律的告示收下了。“ 天寿忙问:”那林大人呢?林大人见了这告示就没说什么?“ 天福说,林大人见了告示极惊奇,又很愤怒,不料英夷如此猖獗,也不料琦侯爷出此下策!但林大人现下”待罪“,无权上奏本章,他疑心琦侯爷与义律瞒着朝廷有割地之约,他只说一定要设法禀告朝廷。 天寿终于哭出来,喃喃地说:”那就真没办法了吗?……听泉居……我们家的听泉居……就这样完了?……还有没有天理呀?……“ 大家默默听着,都心头沉重。 那日胡昭华焚券而去,柳知秋率天禄天寿和阿嘉夫妇送了很远,回家时竟见到了同天福一道来家的当年的戏团头封四爷。老朋友相会,分外高兴,畅谈终夜,毫无倦意。次日早茶时,柳知秋更愉快地说明了封四爷此行的来意:为天福天禄提亲。女方父亲是广州梨园的老笛师,名满两粤,跟柳知秋也是老相识老搭档,只是近两年才疏远的。他得知老友的近况很是感慨,愿把他的两个女儿聘给天福天禄。 天福似已知情,表情平淡;天禄不免赧然,低头不语。天寿则睁着一双亮亮的凤眼,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有些不知所措。 封四爷笑道:可惜他家没有与天寿年岁相当的闺女,广州的梨园世家,也难找到一个配得上天寿这金童的玉女。他们家这两个,配天福天禄也勉强,性情容貌都是上等,只欠在才学上,况且这姐妹俩不是双生…… 后一句本是封四爷的玩笑话,一下子勾起了柳家师徒父子的心事。柳知秋一脸苦涩低头喝茶,天福天禄也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只有天寿瞪了封四爷一眼,又怕他发觉,转身就偷偷溜出客厅。封四爷骤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赶快改换话题。等这阵尴尬过去之后,大家才发现,天寿不在座了。 天福天禄满院没找到天寿,便径直赶到泉水边。 他果然坐在泉边的大青石上,双手抱膝,下巴搁在膝头上,显得那么小,那么孤立无援,眼睛呆呆地望着不知什么地方,亮晶晶的满是泪。看到这个情景,两个做哥哥的心里都挺不是滋味。 天福说:”不高兴了?唉,封四爷说了,给你得找个绝代佳人儿才配呢,我们俩怎么能跟你比?广州城谁不知道你柳摇金呢?“ 天寿不做声,轻轻一闭眼,泪珠子就顺着娇嫩的面颊滚落下来。天禄故意调侃着说:”这竟是泣珠的鲛人了,可以上戏可以入画呀!“ 天寿瞪他一眼,仍旧沉默。 天禄这才低声地说:”是不是想起你三姐四姐心里难过?“ 又一串泪珠滚落,天寿也不擦,只伤心地喃喃低语:”我知道早晚有这一天,可没承想来得这么快……“后面的话淹没在呜咽中了。 天福习惯地抚摸着小师弟的后颈以示安慰,却被天寿慢慢推开,他泪眼婆娑地看看大师兄又看看二师兄,终于叹息着说:”我们三个中间,非要搀夹进来别人不可吗?“ 天福温厚地笑了,说:”真是孩子气!“ 天禄说:”刘玄德早就有话,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不管到了多会儿,只要哥哥有口饭吃,决不能饿着你小师弟!哥哥疼你,嫂子自然也会疼你。“ 天寿把脸扭开,仿佛自言自语:”牛郎的哥哥娶了嫂子就不疼牛郎了……“ 正在劝无可劝、哥哥们无可奈何地苦笑之际,下面有人在喂喂地大声招呼他们,一看,竟是两个红制服、白长裤、腰间佩剑、三角军帽下露出金黄色鬈发的英夷小兵!三人吃了一惊,放下他们的争闹,一同赶了过去。 两个小英夷兵不过十四五岁,手里拿着水壶,对着溪水和山泉指指画画,嘴里不住地说着很古怪的单音,听了半天才明白,他们是说:”水,水。“ 天禄沉着脸小声说:”他们要找水的源头。“ 天福疑惑地说:”他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天禄脸上乌云更重,却没有说话。 天寿却已经蹦跳着到那两个小英夷面前,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便把他们领到泉边。小英夷见到泉水欢呼不已,轮番凑上去咕嘟咕嘟地喝,用水壶接,还不住地对天寿说:”三刻有,三刻有!“ 直到两个小英夷心满意足地下山去了,天寿还望着他们的背影微笑。天福过来责备他:”他们是敌兵呀,你为什么给他们指水源?“天寿笑眯眯地说:”大哥,你不觉得个子高的那个长得跟小三哥很像?亨利长大了说不定就是这种样子哩。“ 天禄从旁边狠狠看了天寿一眼,欲言又止,心事重重地说:”咱们跟在后面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远远跟着小英夷,直转出山口,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远望海湾,那平整洁白的沙滩上,密密排列着的竟都是英夷军队的帐篷,带枪的英夷哨兵在周围巡走着。海湾里停着好多高大的飘着英夷米字国旗的英夷船舰,桅杆多得像树林,缆绳密得像蛛网。大船还不断放下许多舢板和小船,往岸上送人送物,在海湾和舰艇间来往穿梭,这宁静的海湾再也不平静了! 事情还不只此,第二天,裙带街那边的人说,又来了许多英夷官兵,并在海滩特别赶修成的高台和场地上集合,鸣枪唱歌,在高杆上升起了一面更大的米字旗,还有一队夷兵用亮闪闪的洋号洋鼓洋喇叭奏乐,声音大得能传出去十里。 第三天,事态越发严重,那个被天寿认为长得很像亨利的小英夷,竟领着一队荷枪实弹的英夷官兵来到听泉居,通过一名汉奸通事【通事:即翻译。】说,香港已割让给大英帝国,从此香港的土地、港口、财产等等完全属于女王陛下所有。现在根据需要,英国皇家海军要征用这片土地,包括土地上的所有建筑和水源--意思就是要占据听泉居! 柳家师徒父子和封四爷全都惊呆了。真是祸从天降!柳知秋气得直喘,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倒是天禄较为镇静,说:”香港割让,有什么凭证?“ 汉奸通事一脸不屑,指着他们一进听泉居就四处张贴的告示,说:”你认字吗?自己看嘛!“ 那两种公告香港居民的告示是一个意思:香港一岛现在是英国女王领土的一部分,居民必须臣服英国女王,服从女王政府军队和官员的管理。不过一张告示由英国全权大臣义律签发,一张告示由英军总司令伯麦颁布。 天禄沉了脸,说:”我们是天朝臣民,服从大清朝廷的条律,英夷的告示我们凭什么要服从?你说割让香港,可有天朝的文书告示?可有皇上的御宝、官府的大印?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听通事翻译了天禄的这番话,英夷军官有些慌张,瞪眼朝通事吆喝了几声,通事便也作色道:”你们的钦差大臣琦善已经与我们的钦差大臣义律签订了川鼻和约,割让香港、赔款、通商三项大事琦善都答应下来了,还有什么错?“ 天禄大叫:”不对!你骗人!拿证据来!“ 柳知秋回过神,推开天禄,面对汉奸通事和英军军官,义正辞严地大声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天朝百姓,岂能受夷人管辖!这片土地这处院落是我的,我死了是我儿子的,儿子死了是我孙子的!什么征用,就是拿十万两银子来买我也不给!“ 英夷军官一下子拔出了佩剑,夷兵跟着就哗啦哗啦地端起了洋枪。天寿惊叫出声。柳知秋竟是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拍着胸脯大叫:”来吧来吧!我都死过几回的人了,还怕这个吗?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出剑呀!开枪呀!“ 天福天禄冲上去挡在师傅前面,天寿一反平日的温良羞怯,一把扯住那个小英夷,跺脚喊道:”你还算个人吗?我好心好意请你喝我们的泉水,你倒领了人来糟害我们!还想霸占我们的家,把我们的泉水还给我,吐出来!吐出来!“ 小英夷眼睛里似乎露出几分愧怍,扭转身向英夷军官说了几句什么,英夷军官点点头,收了剑,对通事吩咐一通,领着那队英夷兵走了。通事凶狠狠说:”我们还要来的,我们会让你们知道:香港岛属于英国女王陛下,你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属于英国皇家海军!等着瞧吧!“ 英夷官兵和汉奸通事走了以后,邻近的农户来了许多人,他们或是看到听到英夷告示的内容,或是也有英夷兵去征地征房,不堪骚扰,要找柳知秋一起商量个对付办法。商量的结果,就是公推柳家父子代众人赴广州告状。 告状告了好几天,就得了这么个结果-- 理应专管此事的钦差大臣琦侯爷,竟不受理! 被革职的林大人又无权奏报朝廷! 香港真的给割让了? 听泉居真的要失去了?…… 柳知秋不住地咳嗽,天寿还在断断续续地抽泣,天福唉声叹气,拍着自己的脑袋。天禄咬了好一阵子牙根,突然说: ”还得要在琦侯爷身上想办法!“ 众人一起望着他,他叹息一声,说:”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了。当初琦侯爷到广州来,就是与义律和谈的。义律上来就要求道歉、赔款、通商,还要一块如澳门那样的地方归他们英夷所有,说是不答应他就要开打!不是我替他开脱,琦侯爷倒是真想答应得越少越好,割地的事朝廷决不会准,所以义律指定要香港,琦侯爷并没有同意,还告诉义律,所有条款必须禀告朝廷,朝廷有了旨意才能签约。义律必是等不及了,便有攻打沙角大角炮台的事……“ 封四爷眨眨眼,说:”你这么一说,我倒不明白了。沙角大角炮台失陷,陈总兵父子阵亡,广州士民全都痛骂琦侯爷卖国。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他正月初五在狮子洋凤凰冈宴请义律,大张旗鼓,互赠礼品,那日军民人等在莲花山看热闹的,不下数千,瞒得了谁?此后英夷停了攻打,初七初八日就登上香港岛了,莫不是琦侯爷已经让步,同意割给香港了?“ 天禄道:”我说的就是这事。今日我问了鲍鹏,他说狮子洋会谈,琦侯爷说道歉、赔款、通商都好商量,惟有割让香港的事,过于重大;义律便说,只要割给香港,情愿将英军占领的舟山岛和定海还给中国。琦侯爷已将义律的意思用六百里加紧【六百里加紧:其时官府文书靠驿站传递,“六百里加紧”指传递一种最紧急的文书,每到一站立即换人换马飞驰,每天限定要走六百里。】奏报朝廷了,朝廷准了,他才能在和约上签字盖印。眼下朝廷回音还没到广州,咱们还来得及设法阻止琦侯爷,只要他不在割香港的和约上签字盖印,那英夷占香港就不作数!“ 柳知秋一阵剧烈的咳嗽,喘了半天,说:”设法阻止?……我们这些梨园行,人人瞧不起的下贱戏子,能有什么办法!……可怜我的听泉居啊!……“ 封四爷沉吟多时,突然眼睛猛睁,闪出一道亮光,说:”我有个主意。英夷强占香港岛,如今已在广州传开,人人愤恨,要数士人学子最为激昂。士为四民之首,万姓之精华,那琦侯爷对他们也得有所顾忌吧?若能鼓动他们去为香港岛请愿,不失为一高招儿。元宵佳节在即,贡院街那边正好有一台大戏要唱,我想……不过,非你们三玉笋再次同台亮相不能轰动,不能轰动则难以鼓动。不怕你们见笑,我也想借重三位发一笔小财。如何?“ 柳家父子略无留难。天福天禄一商量,决定以票友的身份义演。 由于芳华班的报条贴得满城都是,元宵节来贡院街戏棚的看客人山人海,他们都要重睹三年前名满两粤的”三玉笋“的风采。况且今天照例是唱本戏【本戏:戏曲名词。指整本大戏,相对于”折子戏“而言。】,不加小戏铺垫,谁不爱看有头有尾的故事呢,所以都早早地赶来了。 本戏演的是《精忠记》,看客们很快就进入了剧情,跟随着岳飞,一同转战南北,保卫国土,收复失地。三玉笋中的天福扮演岳元帅,他唱得声情并茂,慷慨激烈,赢得人们阵阵喝彩,也激发着人们的报国壮志、一腔热血。 剧情步步发展,看客们由壮怀激烈而惋惜,而慨叹,而痛心,而愤怒。天禄和天寿扮演的秦桧和他的老婆王氏但凡出场,无论他们的唱做如何出色,都遭到看客们的唾骂。演到风波亭岳飞父子归天的时候,满场一片哭声。 接下来,是秦桧夫妇在家中等候风波亭处决岳飞父子的消息。 天禄演秦桧之奸之狠之阴之险实在惟妙惟肖,那种怕岳飞不死、盼岳飞快死,甚至不顾忌来世报应也要拔掉这眼中钉的心绪表情,令与他同台的天寿都感到害怕。台下一片寂静,仿佛寒霜突降,把人们都冻住了。 天禄的那支《双劝酒》刚刚唱完,一个男子突然从看客中跳上台来,一把揪住秦桧的脖领子,吼叫着挥拳大骂:”你这奸贼!你明知他父子精忠报国、收复失地、救国救民,为什么非要害死他不可!你说,你说呀!“ 秦桧哭丧着脸,连连作揖:”壮士息怒,壮士息怒!在下不过以为,既然割地赔款能了却大金国的心愿,何必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去动武?“ 男子捶胸顿足地大叫:”割地赔款,割地赔款!你就知道割地赔款,天朝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秦桧忽然又神气起来,摆着宰相的架子,阴笑道:”割地赔款,古已有之,又非老夫独创;便是后世,也未必没有老夫的同道哇!哈哈哈哈!“ 看客中忽又跳出一壮士,冲上来照着秦桧的脸就是一拳,天禄没有提防,仰面摔倒,那壮士如饿虎扑食,拳打脚踢,嘴里还不住地骂:”打死你这狗奸贼!打死你这狗奸贼!“天禄虽然在地上翻来滚去地躲避,还是着实挨了好几下。扮演王氏的天寿连忙上去拦阻,那人反手又给了天寿一个耳光,怒喝道:”滚开!你这长舌妇!祸水妖精!打死了秦桧再来收拾你!“ 后台的管事、芳华班的班主,还有更多的看客,都跑上台拉开了壮士,提醒他这是在演戏。那人呆了一呆,恍然大悟,连忙赶过去向天禄天寿赔不是。 一位身着长衫的中年看客站到了台口,举臂大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忠义之心,谁人无有?今日之秦桧,也在行那割地赔款的勾当!我天朝士子,岂能容他胡行!大家须要找他理论!决不能让他把香港割给英夷!“ 一呼百应,顿时人心激烈,人声沸腾。那位中年看客跳下台,许多人围上去,热烈叫好喝彩,看客中一大群读书人簇拥着他,揎拳捋袖地说,立刻去他衙门,找到他本人,当面理论请愿! 他们引朋呼友,信心百倍、义愤填膺地走了,也把大量的看客带走了。大家已经不再想看台上的戏了,人们要看眼前的《精忠记》。 壮士急忙掏出一锭银子,对天禄天寿说:”我太鲁莽,一时怒上心头,顾不上其他,伤了二位,实在对不起,这点心意请笑纳,算是我赔罪。我得赶上那些先生,看看能帮他们干点什么才好。“ 天禄鼻子出血,脸部青肿,肋下被踢伤,很疼,但还是笑着推辞了银锭,说:”能激发壮士忠义之心,也算我们这些优伶戏子难得的际遇了。你快去追他们吧。壮士这副好拳脚,日后定会施展给英夷,让他们知道我天朝有人,不好欺负!“ 壮士对天禄天寿深深一揖到地,转身跳下台,快步而去。 第一个跳上台的,是封四爷特地安排的人,而这位壮士的出现则全在意料之外,却把整个场面搅得格外火爆。鼻青脸肿的天禄天寿哥儿俩互相看看,都忍着疼痛欣慰地笑了。 第十七章 天禄走得很急,一面又忍不住地东张西望,满心焦躁。三月的广州已经热上来,很快,他的内外衣裳就被汗水湿透了。 他真希望自己分身有术,可以同时去完成两件非做不可的事情:寻人和送人。 寻人,寻的是天寿。 已经好多天不见他的踪影了。 天禄和天福哥儿俩分头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有天寿的消息。他故意藏起来了,还是被人拐走了?这些日子广州这么乱,会不会误上了好色之徒的贼船?以他那种表面温顺、骨子里倔强赛牛的脾气,万一宁死不肯受辱而被害,也不是不可能的。想到这儿,天禄心里真是火烧火燎。 但是回想他走失的情景,又觉得是他在使性子闹别扭。 正月十五的《精忠记》,成了一个楔子,引出了广州士民为保香港争相请愿的大戏。于是琦侯爷正月十九再与义律会面,不但不同意割给香港,也坚持朝廷的旨意不到,不在和约上签字盖印。这期间,等在广州的柳知秋因急因愤因劳累病倒了,病势上来就不轻。刚吃了几剂药,稍有减缓,他就急着要回他的听泉居,说死也要死在那里,天福哥儿仨不敢不依,只好将老人送回香港岛。 也许因旅途劳顿,柳知秋回到听泉居不久病又加重了:咳嗽不止,寒热不退,时有昏迷,人也迅速消瘦。天寿忧心忡忡地说,仿佛一年多前戒烟时旧病复发的情形。天福天禄都记得,就是那次旧病复发,逼得天寿铤而走险去偷鸦片的,便都害怕了。毕竟和那时候的穷愁潦倒不同,天寿花大价钱请来广州最有名的曾在宫里做过太医的张文轩,总算止住了寒热。不过张太医说,这是旧病,多年来气血亏损太甚,很难根治,止得了寒热止不了咳嗽,止住了咳嗽止不了消瘦,运气好还能维持两三年,运气不好,这个岁数,说不行就不行。眼下没有大事,夏秋之交是关口,千万小心。 为此,封四爷和阿嘉夫妇一样,力主为柳知秋冲喜,说是喜气能退灾星。 当把冲喜的打算告诉柳知秋时,他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没有光彩的眼睛对着天福天禄看了许久,轻声地说:”就不再等了?……唉,不用等了,她们就算回来,只怕也早已嫁人了……冲喜自然是好事,能迎娶就更好,算我赎罪,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但不可草草,不可委屈了我这两个好徒儿,还是先相亲,天福天禄相得中,再定……“他又咳嗽了好一阵,才补充了一句,”相亲带着天寿去,认认新嫂嫂,日后这个小兄弟就全靠你们提挈照看了……“ 官府和英夷是战是和,并不影响老百姓过日子,没人相信英夷的炮舰真的会攻打天朝的南方大省会。广州城里,街上的买卖照做,茶楼的客人照满,堂会的戏照唱,一年一度的黄元帅大王庙会照样热热闹闹地开。 相亲的地点就选在了庙会。 封四爷领着他们弟兄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挤来挤去的时候,天福和天禄一直照应着小师弟,生怕他挤丢了。天寿也紧紧地跟着大哥,还不时像孩子那样拽着天福的衣角。 走上大王神殿前的丹墀,四个比人还高的空心铁香炉一字横排,里面的香烛和纸钱纸枷烧得极旺,香气烟气弥漫一片,把来烧香的人们都笼罩在淡青色的迷雾中。封四爷要他们停在铁香炉后面,自己先进大王殿里走了一圈,回来笑眯眯地说:”来了,那姐儿俩是跟着她们的大姐来烧香逛庙会的。她们的大姐已经向黄元帅大王请了面纸枷,给她的独子戴上了,你们看,她们正陪着孩子跪拜大王呢!“ 凡带孩子来烧香的,都要到庙祝那里去买一面纸枷把孩子枷上,意思是承认孩子有罪,理应受到三灾六病五痨七伤的惩罚;再领孩子到黄元帅大王神像前跪拜许愿后,将纸枷一烧,罪孽和灾病全消,孩子将终生受神的保佑。 透过浓重的烟雾,他们果然看到三个女子和一个小男孩在神像前跪拜,只是背影,看不出究竟。天禄小声问天寿:”你看她们跟大香小香有没有点儿像?“天寿干巴巴地说:”不知道。“天福说:”她们一会儿来这边铁香炉烧纸枷,就能看清楚了。“封四爷说:”远远地看看罢了,千万别借故上前搭话,让人家当你们不正经!“天福笑着挠挠头,天禄用手扒着嘴角和眼角一吐舌头,对天寿做了个鬼脸。 那边姐儿仨擎着香,围护着颈戴纸枷的孩子,慢慢朝铁香炉走过来。天福天禄哥儿俩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生怕漏掉什么细节。天禄悄声问:”她们谁是大姐谁是小妹?“封四爷笑着小声回答:”大姐不相干,穿水红裙的二姐说给天福,穿鹦哥绿衫的三妹说给天禄,相看仔细了。“ 天禄觉得有些心慌,这三妹娇小玲珑,但跟小香毫无相像之处。他悄悄地说:”师弟,你看怎么样?能中意吗?“没听到天寿回答,天禄才收回目光,扭过头看时,哪里还有小师弟的影子!天禄心里咯噔一跳,顿时预感到不对头,反身就喊叫起来:”天寿!师弟!……“ 庙会上人如潮涌,嘈杂喧闹,天寿要是不回答,想找到他岂非大海捞针? 天福也慌了,说:”赶快去找吧,丢了师弟回去怎么向师傅交代!“两人转身要走,封四爷一把拉住说:”着什么急呀,他那么大个人,又不笨,哪里会跑丢呢,大约是去解手了。你们倒说说,相中了没有?“ 天福天禄哥儿俩一对视,苦笑着说:”先找师弟吧,找着师弟再说别的。“ 谁想到,就在他们相亲的这一天,英夷的大兵头义律等不及清廷的回音,便号令英夷大兵船大洋炮北上,攻打虎门炮台,水师提督关天培殉国;次日攻打乌涌炮台,又有提督时福等六百多官兵阵亡! 消息传到广州,一片骚动,跟着就是店铺罢市,居民家家闭户,城厢内外,成千上万迁移搬运的人群把道路都塞满了,以致担夫索重价,船户获厚利。城中街衢里巷也各设壮勇防守,画角之声通宵达旦,既怕英夷攻城,更怕土匪趁机打劫。这种时候,天寿失踪越发令人担心,寻找起来也就格外困难了。 第三日,京师的圣旨下到广州:朝廷下诏对英夷宣战。特任命皇侄奕山为靖逆将军,隆文、杨芳为参赞大臣,赴广州办理剿夷事务,原任钦差大臣琦善革职待命。 这道圣旨,虽然只是朝廷对腊月里大角沙角炮台失陷的反应,倒也使广州人心稍定。主战的林大人革职不过五个月,主和的琦侯爷也给革了职,战和局面又为之一变。但此时英夷已从伶仃洋步步进逼珠江口,越来越接近广州城,而广州城内,琦侯爷革职、新钦差未到,各衙门不知听谁的号令,一时乱了章法。好在老将军杨芳日夜兼程,及时赶到广州,有这位功勋盖世、声威远扬的当朝名将坐镇,广州百姓好歹算吃了颗小小的定心丸。 对柳家父子师徒而言,这真是一桩喜讯:只要朝廷讲战,一切和约就都不作数,香港就牢牢靠靠地永属天朝,听泉居就牢牢靠靠地保住了! 可天寿知道这消息了吗?找到今天,甚至贴了寻人启事,师弟还是没影。天福那里有没有消息?天禄心里着急,应该去找师兄,好好商量个主意。 但今天,他必须去送一个人。 他得到天字码头去为琦侯爷送行。 昨天,他寻找天寿的时候,在街面上迎头遇上了琦侯爷的管家,管家竟主动上来跟他打招呼请安。他想琦侯爷革职待命,咱也不能墙倒众人推,也就客气地打千儿请安寒暄一番,说不几句,管家就急慌慌地小声说:”老弟交游广、门路多,能不能给我荐个好差事?……“ 天禄心里一咯噔,从眼角扫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说,鸟投林攀高枝也不能这么急吧?琦侯爷革职待命,兴许还会等来一个荣升的圣命,你上哪儿找后悔药吃去? 管家也嘻嘻笑着说:”你还不知道?又下来一道圣旨,说这琦侯爷因擅自割让香港和擅准通商之罪,立即革职锁拿,押解进京受审,家产查抄入官,明儿就要起解了!鲍鹏那小子也锁拿问罪,八成不得活了,看他还狂不狂!……“ 天禄不等管家再说什么,扭头就走,心里乱纷纷的。 本来,在这之前,天禄已经被琦侯爷逐出府门了。按说他与琦侯爷之间也谈不上主仆之义。但在天禄心里,对这位曾经敢作敢为、屡闯乱子又屡有功绩的不可一世的朝廷重臣,有一份十分复杂的感情。 他是因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随鲍鹏来到府中的。琦侯爷来广州后与英夷打交道,就靠的鲍鹏,很是信赖;天禄也就跟着沾光,给分派到外书房当差,既轻松自在,又能随意出入府门,还时常因人请托得不少外快。天禄对这些钱物虽然来者不拒,但也从不刻意钻营贪求。这也跟他对琦侯爷的看法一致,他不是那种搜刮钱财永无餍足的贪官,但官场上盛行的如炭敬冰敬节敬【炭敬冰敬节敬:当时官场中的一种贿赂行为。给人送钱,加一个好听的字眼,叫做什么敬或仪,冬天送钱叫炭敬,夏天送钱叫冰敬,年节送钱叫节敬,还有喜敬、妆敬、门敬、陪敬、菲敬等等名目,总称别敬,又叫别仪。】等等,大家都收他也收,不然他无法维持他的贵胄身份和朝廷大臣的体面。他当然没有林大人的操守,但林大人是当世难得的数一数二的清官,琦侯爷没法比,也不必比。 琦侯爷待下人很严厉,府中有鞭刑笞刑对付出错的婢仆,下人也极少看到过主人的笑脸。但天禄例外。有两次,琦侯爷来到外书房,要天禄吹笛陪他拍曲子【拍曲子:戏曲名词。昆剧授课时,师生围桌而坐,教师在桌上拍着板眼唱曲,学生跟着拍唱,称为”拍曲子“。后引申为所有拍着板眼清唱昆曲,都称拍曲子。】。他最喜欢的竟是《单刀会》里关羽的那段《驻马听》,他唱来很是入戏,尤其最后一句:”这端的是二十年前流不尽的英雄血!……“高亢跌宕,余音缭绕,颇为慷慨激昂。无论是谁,在唱曲子的时候,脾气和心情都会很好。所以府里的人们都认为主人对天禄另眼看待。天禄当然也有几分知遇之感。 不管琦侯爷怎么官高爵显,出入煊赫,仆从如云,但天禄却看得出这位钦差大人总是愁绪满怀,而且十分孤独。以他充沛的精力、敢作敢为的性子和不拘一格的作风,恐怕也难以完成皇上交办的与英夷讲和的使命。这使得天禄在恨他对英夷一味迁就步步退让之余,又对他怀了好些同情。 天禄终于因演戏嘲讽事发,被琦侯爷逐出府门。他理应反目成仇才对,但每每想起被逐前那日的所见所闻,他又着实可怜旧主人。 那日演《精忠记》受伤,天禄由封四爷送回府中,管家和鲍鹏等人都来看望,慰问了几句。没想到当晚琦侯爷也来到外书房小院,第一次走进了天禄所住的耳房,先对房间的整洁和品位夸奖了一番,随后,仿佛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你去票戏【票戏:戏曲术语。相传清初八旗子弟凭清廷所发“龙票”,赴各地演唱子弟书,从事宣传,不取报酬;后来便把不取报酬的业余演员称为“票友”,票友的同人组织称为“票房”,票友演出称为“票戏”。】也不是一次了,怎么会挨打呢?“ 天禄说,这次演的是《精忠记》,看客情不自禁。 琦侯爷脸上有些不大自在,说:”《精忠记》里并没有你可演的角色。“ 天禄说,班子里大净病了,我临时串演秦桧。 琦侯爷脸色越加难看,又在努力压制,冷笑道:”莫非秦桧演得过于出色,才激起看客的忠义之心?“ 天禄垂了头没有做声。 这时他听到主人声音发颤地又问:”他们是不是知道你是我府中人,才……“天禄赶忙抬头,想要否认,这一瞬间,他看到了琦侯爷眼睛里极其复杂的表情:痛苦、悲怆、愤懑、无奈、怀疑等等,那如同受伤猛兽一样的绝望光芒,是他永远无法忘却的。 次日,便有广州士人络绎不绝地来为香港请愿,那情景竟如天禄初来广州时所见百姓往林大人处送颂牌、万民伞那样的攀辕一般热烈。不同的是请愿者的情:对林大人是一片敬重爱戴,对琦侯爷却是满腔怨愤。 接待来人就在外书房,在耳房养伤的天禄听得清清楚楚。他当然同情请愿的一方,但又不得不承认,琦侯爷自有他的道理。听着他精力充沛、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把请愿者对他的指责一一驳回,天禄不由得感叹:谁都有理,谁都没有不是,那弄成眼下这种局面,该怪谁? 琦侯爷在论争中始终坚持不懈:他作为钦差来广州就是要议和,要停止战争;割香港是英夷提出的停战条件之一,他只是代英夷将这些条件奏明朝廷,请朝廷定夺,他口头应允只是缓兵之计,并未在条约上签字盖印。那理直气壮,甚至有点不可一世的气概,来请愿的人驳他不倒,也拿他无可奈何。 傍晚,耳房里闷得待不住,前来探望的天寿搀扶着天禄到后花园透气。不料隔着蔷薇花篱,只见琦侯爷和他的小夫人竟在垂红亭小饮。天禄天寿不敢出声,便又听到了他们的交谈。 这位小夫人,都说是琦侯爷来广州途中买来的良家女子,但天禄凭直感确信,她必定是风尘中人,一位身价不低的名妓。朝廷有明令:官员狎妓或纳妓都要受严惩甚至革职。尽管玩了花招儿,可琦侯爷竟敢娶她,令天禄佩服。 在小夫人面前,琦侯爷维持了整整一天的豪气没有了,喝了很多酒,不住地唉声叹气,说:”原以为革了少穆的职、平平英夷的气,再赔上一笔银子,也就把事了了。谁知英夷胃口这么大,条款一项比一项苛刻!不答应吧,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攻打广州,我这钦差岂不就是饭桶?一旦城破,项上首级难保哇!答应吧,朝廷内外必然大哗,皇上也饶不了我!“ 小夫人说:”你也该找本地官员商议商议。“ 琦侯爷叹道:”广州这地方,汉奸太多,这些要事决不可泄露出去,所以我只敢用直隶带来的白含章张殿元。再说,广州缴烟,虎门销烟,光彩都被少穆得去,我这个来讲和的还不照例要被人厌憎?今天这一整天不就是明证?“ 小夫人也叹息:”看你夹在朝廷、英夷、广州官场和士民百姓中间,哪里还有缝子可钻?真要给压扁挤碎了。“ 琦侯爷又咕咚咕咚地喝了一阵酒,说:”大角沙角炮台一失陷,我就知道大事不好,朝野上下明枪暗箭都会朝我身上扎,替罪羊当定了……“ 小夫人这回接得很快:”既然如此,还不如就奏明朝廷,调兵来打!“ 琦侯爷竟哈哈哈哈地笑起来:”都说打,打!莫非以为真能打得过吗?除了我琦善,他们谁从近处看过一眼英夷的大兵船?夷人那洋枪不用装药,一扣扳机三五十丈外百发百中,我们有吗?他们的炮弹不是石球,一打数百丈远,落地就能炸毁一大片,我们有吗?……岳武穆的话,武将不怕死,文官不要钱。现如今是武将怕死又要钱,文官要钱又怕死,如何打得成?“ ”就算官兵不中用,天朝这么多人,一百个打一个,一千个一万个打一个还怕打不败那小小的英夷!“ ”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啊!“琦侯爷的声调已带着很浓的酒意了,”聚众的事犯朝廷大忌呀!打了英夷,再回头打官兵打朝廷怎么办?……如今,惟有‘和’是了结此局的出路,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只是我琦善……唉,可怜生前身后名啊!……“ ”你……“小夫人极力抑制自己的伤感,安慰道,”放宽心些,或许能等到转机也说不定。“ 琦侯爷的声音里竟带着呜咽:”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一片孤忠,可以对天!……自古以来,哪里有议和大臣能够青史留芳?可遗臭万年,又有何颜面上对祖宗下对子孙啊!……“ 小夫人仿佛也陪着落泪,唏嘘许久,后来却说起元宵节的《精忠记》,说起她听来的关于天禄的”割地赔款“的台词。天禄天寿在蔷薇花篱这边面面相觑,虽然一直没听到琦侯爷的回答,但也知道必是凶多吉少。 三天后,琦侯爷又到蛇形湾与英夷会议去了,管家才来问天禄的伤情,得知已经痊愈,便拿出二十两银子给天禄,说主人命辞退他,要他在主人回府前离开。天禄什么也没说,收拾东西就走人。他又住回到梨园会馆,与天寿同租一套三间屋,直到今天。 他和天寿不时谈起那日他们在蔷薇花篱下听到的话,天寿觉得琦侯爷是活该,他心里却总是有点过不去。开始朝廷革他大学士职夺双眼花翎的处分,天禄觉得还算公平,可后来的革职锁拿押京审问并查抄家产,就太过分了。昔日的这位高高在上的主人一旦成为阶下囚,天禄竟不知为什么,觉得非去送行便问不过自己的良心。 离得很远,天禄就已看到那艘飘着”汉军副都统英隆“长条旗的大船,琦侯爷将由这位副都统押往京师受审。船上来来往往许多官兵在忙碌地安置行李和柴米油盐菜蔬等日用品,从码头上的歇脚亭到大船的踏板,三步一哨,也站满了身穿号衣手持刀枪的兵丁。还不到起程时刻,天禄看到,身着蓝衫、颈锁铁链的琦侯爷,在两名营官的监视中,正坐在歇脚亭的石凳上等候。 若是平日,押送犯官的场面怕不有成千上万的人来看热闹,可这些天广州人心浮动,大多惶惶不可终日,没了看热闹的心肠,码头上只有数十闲汉聚集着,在那里指手画脚议论纷纷,不时也有人朝琦侯爷这边吐几口唾沫,骂上几声。 从闲汉间穿过,走近带锁链的琦侯爷,也需要勇气。天禄咬咬牙,昂然而进,大声对持刀来拦阻的兵丁说:”我是琦侯爷的家人,来给他送行。“ 人群轰的一声,数十双眼睛一起盯向天禄,兵丁也奇怪地看看他,转身去向营官禀告。 他很快被带到亭中。只见琦侯爷直挺挺地坐着,双手放在膝头,双目紧闭,一向红润润的面色变得灰白,眼窝也深深地陷了下去。天禄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上前单腿跪倒打个千儿,轻声说:”给侯爷请安。“ 琦侯爷睁眼,看看天禄,没有做声。 天禄又说:”小的来送送侯爷。“ 琦侯爷苦笑着,叹道:”偌大广州,万千子民,竟只有一个被我逐出府门的仆从来送行,真是难得了。“ 天禄拿出一个包袱:”小的没有多少进项,只凑了四十两银子,给侯爷路上买酒;这是侯爷一时也少不得的京师香片茶,恐怕这一路无处买去,给侯爷带了一斤路上喝。“ 琦侯爷只望着天禄,说不出话。营官却不肯接包袱,说这事须报英都统知道。正好船上人招呼他们准备起程,琦侯爷一站,身体摇晃,差点又跌坐下去,天禄连忙扶住,营官也没干涉,便由着他扶犯官下船。 一边走,琦侯爷一边告诉天禄,鲍鹏也在押,一同进京,但他是囚犯,只能关在囚舱。府中管家人等在他被锁拿后便一哄而散,小夫人已被收监,请天禄得空代他去探看探看…… 天禄陪琦侯爷站在船头,等候营官上顶舱禀告英都统,忽见一艘划得很快的客船驶近后立刻减速,竟朝这艘押解犯官的船靠过来。一看那船头站着的人,天禄吃了一惊,不由得叫出了声:”林大人!“琦侯爷痛苦地闭了眼,脸上一阵红潮过后愈加苍白了。 舱顶的英都统却大声喊叫起来:”哎呀,是林大人大驾光临吗?快!快!快搭踏板,标下去接林大人!“说着咚咚地蹬着木梯赶过去迎接,从舷梯口把林大人直搀到这边船上。得知林大人专程赶来为琦侯爷送行,英都统嗟叹不已,陪着一同走到了船头。林大人背后的随从中,有天福在。天福也看见了天禄,两人远远地点点头。 ”静老,“林大人对琦侯爷拱手致意,以琦侯爷的表字静庵相称,表明他们多年共事的特殊关系,”不料事情决裂如此,广州夷务之烦难可称是天下之最了。此去京师路途遥远,千万保重。“ 琦侯爷已冷静下来,唇边竟带了几分笑意,说:”我这人做事莽撞,仕途上屡经蹭蹬,因革职而劳少穆兄送我,只怕这已是第三次了吧?“ 天禄突然心里一动,看着眼前这两位被革职的大臣,极力要想起一些遥远而又模糊的往事。 林大人也笑了笑,说:”静老莫忘了,在下也是‘待罪’之身。“ 琦侯爷突然激动起来:”你我怎么能一样!……你我都是忠心耿耿为朝廷办事,落得这般模样。你呢,纵然再革职乃至监禁、流放,也会青史留芳,百代颂扬;可我,就算能过了眼下这道坎儿,就算日后还能起复、升迁再入阁,哪怕位列三公,也逃不脱今生后世的骂名啦!“哗啦啦一阵铁链响,他双手捂住脸,又不愿被人看做哭泣,便上下摩挲着面颊,似在提神。 林大人看着他,沉重地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在讲和这一棵树上吊死!“ 琦侯爷摇摇头:”这些事说也无益。你我都得听皇上的调遣,对不对?……但香港之事,确是少穆兄撺掇广抚怡良上奏【道光二十年腊月十五,琦善与义律议定《川鼻草约》,未经中国朝廷批准,英方就发表声明,称其对香港岛拥有主权,并于次年正月初十前后占领香港。林则徐说服当时的广东巡抚怡良,将此消息奏报朝廷,导致琦善的革职和朝廷对英开战。】,所以朝廷对我才有锁拿押京查抄家产的谕旨,没错吧?今日来相送,是要瞧我好看吧?“ 林大人朗朗地笑了,说:”来送静老,乃是私谊;劝怡良上奏,乃是公心。议和及割地赔款诸事,你原不该瞒着所有的人独自行事。“ 琦侯爷长叹一声,说:”好,我领你的情,多谢你相送了。“ 林大人将带来的银两食品药物等一一交代给英都统,嘱他一路对年事已高的犯官多加照顾。天福赶紧靠过来问天禄:”有天寿的消息吗?“天禄摇头,天福紧皱着眉头小声说:”真急人,这可怎么办?“天禄说:”会不会去了澳门?“天福想想,说实在没法子不如去巡捕处报案,还千万不能叫师傅知道。 远处开来一艘巨大的插满各色龙旗的大船,两排数十名穿号衣的水手整齐一致地划着桨,使这华丽的艨艟巨舰走得飞快,桨声、水声和着一阵阵长号喇叭、细乐吹打;大船前方两艘开道小船,开道锣声,飞虎旗迎风飘扬。一看这旗号,众人都有些惊异,因为这是新任钦差、眼下全管广州剿夷事务的参赞大臣杨芳老将军的座船。他难道也来为琦侯爷送行? 华丽的大船真的靠了过来,新任钦差大臣真的登上了押送犯官的船,与前两任已经革职的钦差大臣拱手为礼。天福天禄和周围所有稍微了解内情的人,看着这三钦差相会的场面,都无端地觉得心惊胆寒,喘不过气来。顶翎凉帽、补褂绣袍、朝珠朝靴、白须白发的老将军,面对布衣青鞋的林大人,面对颈上锁着铁链的琦侯爷,思绪不乱吗?心里不发颤吗?…… 广州是个什么地方啊!夷务怎么如此繁难可怕?在这里还要跌倒多少钦差大臣才算完?……天禄只觉得背上滚过一个个寒战,皮肤起栗,以至垂了眼不敢再看。 杨老将军倒是一派武人的豪爽,对倒霉的前任钦差说了好些安慰的话,要他多多保重,祝他一路平安。这些套话都从天禄耳边滑过消失了,只有一句话八个字,一下子就进天禄的耳鼓,使他不住地回味,甚至心慌意乱。他想这会不会就是所谓的谶语?……杨老将军说的是:塞翁失马,安知祸福!刹那间,他脑海里仿佛划过一道闪电,刚才他极力回忆而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的事,突然明白如镜。 这边,杨芳又对林大人说,接到靖逆将军奕山、另一位参赞大臣隆文和新任两广总督祁三人共署的来信,他们这两日将抵达广州,诚请林大人逆流相迎于途中,他们将一同来林大人船上共商军务。由此看来,杨老将军送行是辅,特邀林大人是主,琦侯爷苦笑着退后几步,倚在了船舷栏杆边。 天禄上前,轻声地问:”侯爷可还记得,大约十年前,您在前门外一所临街茶楼上请人测过字?“ 琦侯爷目光迷茫,摇摇头。 ”那日正逢午门献俘大典,这位杨老将军正在凯旋大军中。“ 琦侯爷似是而非,还在想。 ”您同少穆先生先后测同一个字,因果之因。您将一把折扇拍在了因字正中,便成了困字之形……“ ”不错,有这事。那测字先生因而说我将屡屡受困,升沉无常。哈,不料果真应了他的铁口!“ ”不不!当时因你扇长于字,使困字上下出头,测字先生说你虽然屡屡受困,却每次受困皆能出头,所以能得善终。还记得吧?……“ 琦侯爷惊疑不定:”你?你怎么会知道?“ ”那测字先生正是小人的师傅,小人当日不过十岁,就站在旁边……侯爷,你定有出头之日,就请放宽心吧!“ 押送琦侯爷的船终于起程了。杨芳邀林大人到自己船上吃茶,说还有一件要事请教。这边天福也拉着天禄随同过船,商量找不着天寿怎么办。 中舱里主客坐定,献茶才罢,杨老将军便开门见山,先通报眼下十分危急的军情:虎门乌涌之战后,英夷闯入红山河屡屡测量河道,似要继续进攻,而靖逆将军和隆参赞、祁总督尚在途中,各路参战大军尚未到达,种种战守准备都得从头做起,一旦英夷攻城,岂不要束手就擒? 立在舱外侍候的天福和天禄互相看了一眼,心弦顿时绷紧了。 杨芳放低了声音,说:”如今有个机会,或能赢得备战时间,但恐朝廷怪罪。特地请教林大人。“ 林大人说:”莫非挂免战牌?“ 杨芳点头,说事有凑巧,行商胡昭华方才途中紧急叩辕,说花旗国【花旗国:其时对美国的俗称。】领事建议双方休战,恢复贸易。英夷商船也急于做完今年的茶叶生意,因他们国中的茶叶已经告罄,不能再等。 林大人想了想,说:”这也不失为缓兵之计。胡昭华在哪里?何不传来细问?“ 杨芳说:”我原要他亲口说明的,就令他的船跟在后面,这就着人去叫。“ 果然,钦差的大船后面跟着一艘十分华丽且带着几分洋气的游船,天福天禄都认得这是胡家主人的双层座船。天禄心里一动,拉着天福跟在去传胡昭华的听差身后,眼看着胡家游船的缆绳拴在了大船后桩上,眼看身着六品官服的胡昭华低着头,恭恭敬敬、诚惶诚恐地跟着听差去拜见钦差大人,之后,天禄一步就踏上了胡家游船。 天福正要阻止,天禄伸手一把将他也拉了过来。游船上的家丁见他们从钦差大人的座船上过来,都不敢拦。天福一边跟着走一边不住地说:”你是怎么啦,要干吗?别捅娄子……“天禄一直冲上楼,这才猛地站定:四个发青眉黑、明眸皓齿的少年正围着一张雕漆圆桌玩升官图。听得楼梯响,四个全都朝楼梯口望,便异口同声地喊道:”天禄!……“ 天福跟着上来了,一看,叹口气说:”师弟,你怎么在这里!好歹说一声啊!我跟你二师兄的腿都快跑断了,真真急死人啦!……“ 那四个少年,正是冷香、浣香、雨香和天寿。 天禄直逼到天寿跟前,脸都气白了,下巴突出,黑眉竖起,眉间那道立纹忽隐忽现,瞪着眼睛吼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动不动使性子,什么臭脾气!……“ 天寿脸一红,偏偏仰着头,睁大了眼睛跟天禄对视着,一句话不说。 天禄见他这样,越发生气:”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外面乱得一塌糊涂,你就不要命啦?叫我们怎么跟师傅交代?害我们找得多苦?……“ 天寿顽强地挺着,说:”找我干吗?你们不要我……我自己走就是了。嫌我不好,还有人不嫌我呢!……“ 天福走来,抚着小师弟的肩膀:”别生气,别生气了……算我们不好,想得不周到还不行吗?“他弯下腰,在天寿耳边小声说,”我们说好了,这回定亲的事就作罢,什么时候你说亲了,咱哥儿仨再一块儿定亲一块儿完娶,这总成了吧?“ 天寿一愣,看看大师兄又看看二师兄,虽然不出声,眼睛却在问:”真的?“ 天福天禄互相看一眼,感到彼此都在心里苦笑,但都很坚决地点头,很痛快地回答:”没错,说话算话!“ 天寿眼圈一红,嘴一撇,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 第十八章 海风习习,吹得竹帘沙沙作响,听泉居真比广州城凉快舒适多了。 柳知秋半卧半坐在榻上,很动感情地拉住了天福的手,好一阵不放开,强打精神地笑着,声音虚弱地说:”你回来了,林大人衙内没事了吗?“ 天福连忙告诉师傅,林大人近日得了圣旨,授四品卿衔调浙江协办军务。林大人原要天福同行,天福向大人告了假,等侍候师傅病愈之后,再去林大人处当差。 柳知秋松开天福的手,闭上了眼睛,摇摇头:”病愈怕是不能了,若等到送终之后,岂不误了你的前程?……“ 天福惊慌地朝榻旁端药送水的天禄看了一眼。为林大人送行时,他确实说是将为师傅送终。难道师傅看透了他的心?…… 天禄马上打圆场,笑道:”师傅您命大福大造化大,多少沟沟坎坎儿都迈过去了,这点儿病算什么?再说了,您老到底还是心病,是听泉居病。只要朝廷发大兵把英夷赶跑喽,香港割不走,听泉居牢牢在手,您老的寿数天长地久!“他加重语气,把后面几句有韵脚的话说得婉转动听,柳知秋闭着眼也不由得浅浅一笑。 天福也认真地说:”天地君亲师,至高至尊,师傅病老,我们原本不该远游,前程又算得了什么呢?“ 师傅唇边的笑意使他灰败的脸色有了几分生气,睁了眼说:”难为你们了……天寿怎么没回来?“ 天禄笑道:”仨徒弟都守着您老,喝西北风不成?我们说好了,三人轮着回来侍候您老人家,另两个得去挣钱。师弟这棵摇钱树,不挣钱不就可惜了?“ 天福也说:”这些日子,两湖、江西、广西、四川、云贵共有数万大兵云集广州,钦差靖逆将军参赞大臣杨老将军、隆文及祁总督带领众多侍卫全都抵达,这么大气势,广州历来还没有过呢!逃出去的百姓也都回城,安枕无忧;各国夷船也都开舱贸易,一派升平景象,梨园行生意竟比平日更好,我今儿回来,也是要换天禄去广州帮着天寿挣这份儿红火钱。天寿总想着多挣些个,好给您老治病,终归是小师弟的一番孝心呀!“ 柳知秋沉默了半晌,叹口气说:”一派升平,一派升平,这仗还打不打呢?要说暂且讲和通商,也算是兵家权变之术。可三月过了,这闰三月看看又要过去……不打跑英夷,咱这听泉居总是悬悬的……“ 天福笑着安慰说:”英夷官兵总共也不过三四千人,咱们有五六万兵呢,这仗怎么打还打不赢?您老只管放心,听泉居准定准定是咱们的!“ 见师傅脸上出现了淡淡的真笑,天禄这才说笑话似的说起两个月前相亲的故事,轻描淡写地把天寿失踪与寻找他的经过讲了讲,然后说:”师傅,看这征候,我们哥儿仨非得一块儿说亲一块儿娶亲不成了!我们俩的意思,宁肯师弟先说亲。要不就托封四爷给物色着?“ 柳知秋的那抹笑容倏然而没,阴沉了脸,竟然与当年手持大刀片打徒弟时的严厉有几分相似,大出天福天禄的意料。只见师傅慢慢地躺倒,嘴里喃喃地说:”他年纪还小,说亲,过些日子吧……不管怎么着,也得等听泉居没事了再说……可这孩子,他怎么就不回来呢?……“他嘟囔着,口齿渐渐不清楚了,像是梦呓,眼看着潮红慢慢从颈部泛上来,面颊、口鼻、前额,直到发际都发红,身上也开始轻轻地颤抖,又一轮寒热袭来了。 天禄对付起来已经很熟练,叫来阿嘉叔和天福一起帮忙,先把煎好的药一匙一匙喂给师傅,然后要用温水为师傅擦身。就在阿嘉叔去提水桶的时候,呓语中几句十分清楚的话响在天禄天福耳边: ”他不回来……他不肯单独守着我,不,不是不肯……他怕,他是不敢单独跟这个当爹的待一块儿……他怎么敢哪,这个当爹的该死,不是东西呀!……鸦片真该死啊!……“ 天禄听得背都凉了,天福的手一哆嗦,水碗摔到地下,清脆的响声使病人翻了个身,不再做声。兄弟俩一对视,又赶快闪开各自的目光,心里都明白了两年前师弟冒险偷鸦片的原因,但谁也不忍说明,这太可怕太残酷了!可怜的小师弟!…… 师傅热度稍退,睡得也平稳下来。哥儿俩出了北屋来到廊下,就要回广州的天禄向天福交代看护师傅的许多事情。天福带回张文轩太医开的十二服药,所以十二天以后,天禄又得带着新药回来接替天福。 天福说:”没想到,英夷占着香港,倒不限制人们出入。“ ”英夷办事真叫快,“天禄指着海滨那些新起的建筑,”你看,这才几天,货栈修好了,路也修成了,还盖了这许多房子,都是那些英夷商家的洋行办事处,听说岛子北边还办起个大集市……“ 天福道:”修吧盖吧,等打胜这一仗,把他们赶跑,都收回来归天朝受用。“ 天禄看看天福:”你就那么有把握?“ 天福笑了:”你呀,跟那位琦侯爷跟得胆子越来越小了。“ 天禄冷笑一声:”我只记得,杨老将军到广州之初,百姓闻风企羡、以为这回有恃无恐了。可他头一件事竟是广收女人马桶,沿江排列;又在城隍庙筑台禳星,到东郊使大瓮埋符水。这也算备战御敌之法?他真的信这一套?没的叫人笑掉大牙!“ 天福也笑道:”不光收女人马桶,还到妓院去收老举们的月布呢!……他自己未必就信,可百姓都信呀!那英夷枪炮打得又远又准,谁都说是妖术,破妖术可不得这么办吗?他初来广州,没带大兵,也算是安定人心之一端吧。“ ”如今广州城里真的像你刚才说的一派升平?“ ”没错儿。将军总督自出告示通商安民以后,就为先前阵亡将士祭奠安葬,整整三天,广州城里白幡白幛雪柳和纸人竹马,简直的就是雪海银山!逃出去的士民也纷纷返回。各大宪铸炮制枪备军粮办草船扎木筏,还广招壮丁,操练水勇和快船,客军官兵也在加紧演练。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必操胜券!“ ”但愿应了你的金口。“天禄笑了笑。 ”看你说的什么话!“天福擂了天禄一拳,又说,”你见到师弟,还是再劝劝他,不要唱戏了吧,这实在不是咱男子汉安身立命之所在呀!“ 天禄打趣道:”跟着林大人没多久,你连说话都这么文绉绉的了!就不怕我起鸡皮疙瘩?好好,我不说啦!……可师弟正唱得大红大紫,怎么肯呢?再说师傅生病花销大,也得他挣钱呀!“ 天福皱皱眉头:”哪怕停一停,等打完这一仗呢。广州城里客兵骚扰特甚,我真怕师弟出事。“ 天禄还是满不在乎地笑道:”你刚才还在说广州城里这好那好呢。再说天寿哪里还把师兄看在眼里?有胡大爷护持着,他还怕谁?“ ”我知道你从来信不过胡昭华。“天福当然听得出天禄的怨气,”其实小师弟对他一直是若即若离,从不逾分。不过此人也确实仗义疏财,对咱柳家有恩。这回他为了议和,两次出入炮火中,很得小师弟钦佩哩!“ 天禄他们闯上胡家游船找到天寿那日,杨老将军与林大人对胡昭华代花旗国领事提出的停战贸易还不敢答应。不料过了五天,英夷兵船就攻占了凤凰冈炮台,紧接着沙面炮台、海珠炮台、东炮台和红炮台相继失陷,整个广州城就处在了英夷舰炮的威胁之下。同时,英夷的步兵也登陆,占领了城外西南角的十三行街商馆区,将一面英国米字旗重新升上了英国商馆的屋顶。广州城门四闭,在连天的炮火中,百姓关门闭户,街衢无人,男女老少都躲在家中惊惧万分,连婴儿的哭啼都被母亲用奶头堵住,这个素来繁盛热闹的南方大都会,一时竟如鬼城一般寂静可怕。 无兵可调、无计可施的杨老将军终于使出了缓兵计,命广州知府缒城而出,会同花旗夷人和胡昭华面见义律,几番来往,很快达成停战贸易协定,翌日官府出了通商安民的告示,炮火停息,广州才算逃过这一劫。 更早些时候,也即英夷攻占虎门乌涌炮台之后,广州城内正值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也是胡昭华同另一行商潘启官,会同花旗夷商和西班牙夷商去到阵前,告知英夷,广州知府要求立即会见英夷全权大臣。这请求被接受,广州知府也就登上了义律的”加略普“舰,达成了休战三天的协议。尽管这协议对广州方面用处不算大,却无疑在胡昭华平素富豪行商的形象上又抹了一层救民于水火的义士光彩。 听天福这么一说,天禄沉默不语了。 天福试探地看看天禄,又说:”胡大爷对天寿,这么多年也真算得是一往情深了,要是师弟有意,我看随了他也好,终身有靠。终不能一辈子唱昆旦吧?“ ”那可绝对不成!“天禄突然态度激烈地说,”胡昭华这路公子哥儿咱们见得还少吗?家里三妻四妾,外宠一大群。他不过想得师弟不到手,才这么急赤白脸地干那些仗义疏财的事儿。花几个钱对他可算得了什么!真到了手,玩儿够了一脚踢开,师弟这辈子可就完了!“ 天福想想说:”虑得也是。不过,想想前朝今代,唱小旦的也出过好几位‘状元夫人’【“状元夫人”:传说乾隆朝名臣毕沅未第时与一优伶相好,情笃如夫妇,后毕沅得中状元,优伶就被人戏称为“状元夫人”。】不是?只要真情实意,将来师弟也许比你我还有好日子过呢。不然,你看他岁数越大性情越古怪,说亲的事,怕也要成泡影……“ 天禄不解:”怎么呢?“ 天福叹气:”唉,你倒想想看,自小到现在,他可正眼瞧过女人一次吗?“ 天禄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倒不觉得小师弟是那种生来就有”龙阳癖“【”龙阳癖“:战国时,魏王有幸臣封龙阳君,后世便将好男色者称为”龙阳癖“。】的人,小师弟对师兄的依恋也不含什么邪念,他想到的更可怕。思虑再三,他终于低低地说,声音甚至抑制不住地发颤了: ”小师弟他,莫非是……莫非是天阉?!……“ 天福脸都白了。他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眼睛望着远处的海,好半天,才慢慢地说道:”有件事,师傅要我发誓不对别人说的,可事到如今,不挑明了,你我跟着陪绑,都得打光棍儿!……那是两年前你不在那阵子,师傅戒烟死去活来,把我跟师弟也累得七荤八素,师弟体弱经不住,大病一场,我只好喂药喂水喂饭,日日夜夜地,得把这一老一小都伺候好了不是?师弟病愈之初,路都走不动,有一回我背他出屋透气,觉得不大对头,挺担心,悄悄问他:‘你那儿一直没长大吗?’师弟一怒就从我背上滚下去,坐在地上不走了。我好心告诉他:十五六岁的人那儿还不长大,就得赶紧找郎中瞧瞧了。他倒气得白眉赤眼儿地骂我讨厌,还一个劲儿地说‘不要你管!不要你管!’真是个孩子,啥都不懂!唉!……“ ”你跟师傅说了?“ ”这可是关系着师弟的终身大事,能不说吗?师傅总该拿个主意才是。可师傅倒一个劲儿地问我:看到了什么?师弟热昏的时候有没有给他擦身?有没有为照看他夜里跟他同榻而眠?……你看师傅拿我当什么人!我当时真生气,差点儿发作。师傅反倒软下来,凄凄凉凉地不住地叹气,说,这孩子真是有运无命,强求不来的,天阉不天阉的,现在还难说,他才十五岁,再长长看吧……我担心柳家后代香烟,就催着师傅给师弟瞧病,哪知师傅脸色更加难看,嘴里颠来倒去地叹说‘命耶命耶!’竟滴下泪来了……“ 天福说罢,兄弟俩对视着,满心压抑,说不出的酸楚。他们都想到,师弟的孤僻下面如果竟掩盖着这样可怕可悲的隐秘,那也太凄惨了…… 天禄的声音也有些发抖:”如果师弟真是天阉,如果那胡昭华对师弟真能始终如一情义不变,师弟又情愿跟他,那也就罢了!……“ 天禄回到广州,赶回老郎庙,见到的竟是仿佛刚被强盗打劫过的混乱和狼藉:大门掉下来半扇,院里的花盆花缸砸得粉碎,伶人们三五成群地纷纷议论,有高声大骂的,有愤愤不平的,有愁眉苦脸的。一些小伶更是搂在一处哭泣,见他进门,一起拥上来,七嘴八舌说东说西,乱成一团: ”可了不得啦!快去找你师弟吧!“ ”不光天寿,还有八九个人呢!“ ”这帮湖南兵,就跟土匪一个样!“ ”一口咬定他们是汉奸,怎么得了哇!“ ”……“ 天禄听得头都大了,也听不清究竟出了什么事,赶紧推开众人,跑回他和天寿同住的套房,哪里有天寿的影子!屋内更是乱得一塌糊涂,满地是花瓶瓷瓶和玻璃镜子的碎片,桌翻椅倒、窗破床裂,中堂画联和隔断帷帘都给撕坏,箱子全被掀了盖,值钱的东西连同桌上的小自鸣钟、玻璃瓶花露水、几瓶洋酒全都不见了。 天禄满心焦躁,再跑回院子里想找人问个清楚,正逢封四爷满头大汗地从大门进来,人们又围住他连声问怎么样,他一个劲儿摇头,激愤地连连说:”简直无法无天!成何世界,成何世界!……“一眼看到天禄,赶紧拉住,对天禄也对众人大声说,”各位各位,求求大家都来想想办法,要能把他们几个救出来,我封四重礼相谢啦!“ 人们议论不停,各出主意,但又都立刻被大家否了。谁都知道来广州的客兵十分凶横,动不动诬人汉奸夺人财物;而湖南兵仗着杨参赞大臣亲领,更是无人敢惹。即便告到官府,广州地方官也不敢开罪他们,--还要仰仗他们去打英夷呢! 封四爷抬头看看日头将到中天,更加着急,说:”千万千万今天得把这些孩子救回来,不然他们可就惨了!“ 在平日,同行是冤家;可今天,这些梨园弟子们全都忧心如焚。听封四爷这么一说,有人竟抄起刀枪把子,大叫:”走,跟他们拼了!“ 有人立刻响应:”拼!前几日湖南兵也以汉奸罪名诬杀南海义勇,我省义勇水勇同仇共恨,也杀了他一大帮!咱们去找义勇水勇相帮着一道上门问罪,朝他们要人!不给就开杀戒!“ ”不行不行!“一位老梨园说,”大战在即,内斗势必两伤,日后追查,问你个挑唆的罪名,咱们脑袋还要不要了?再说真要挑得双方斗将起来,湖南兵必定先杀咱们的孩子泄愤,反而坏了大事!依我说,还得想法打通关节,若能买动这些湖南兵的上司营官就好了。“ 一个小伶低声说:”打通营官还不如打通杨老将军呢!“ 立刻有人反驳:”人家钦差大臣,你我下九流如何求得到他?天上地下嘛!“ 天禄已听明白了主要情节,这时便对封四爷说:”何不去求胡大爷?“ 封四爷张大嘴”啊“的一声,用拳头连连敲自己的脑门:”啊呀!我是急糊涂了,怎么忘了去求他老人家!为他两次出入炮火协议讲和,杨老将军很看得起他的!快!快!套车!咱们马上就走!“ 出城路上,封四爷才把详细经过说给天禄听: 事情的起因是湖南兵看戏不给钱,说老子来替你广东打仗还敢朝老子要钱?要钱就是汉奸!班里人反驳了几句他们就动手打人。几个玩刀枪把子的不服,回手给了两拳,后来被众人拉开。他们觉得吃了亏,今天一大早就来老郎庙捉”汉奸“,拿了洋钟洋表洋酒洋花瓶都算作汉奸凭证,跟着就乱砸乱翻乱抢。班子里正在排戏的九个角色,都被他们拿绳捆走了!封四爷追在后面求情说好话塞银子,全不管用,被他们一顿鞭子赶回来。还是小雨香机灵,悄悄跟踪,记住了他们在东校场边的住处,回来一说,大家更慌了…… 天禄不解:”给银子不要,这倒少见,莫不是嫌少?“ 封四爷叹道:”要是嫌少倒好了,大不了多凑些送去就是;怕的是这些好色之徒……唉,几个孩子都还小呢!……“ 天禄大惊:”我那小师弟可经不得这个,真要逼到他,只怕就是一个死了!“ ”何止天寿,九个孩子谁能好活呀!“封四爷睁眼一瞪,两个眼珠子血红,连他平日犀利的目光似乎都带着赤色,”这些日子你不在广州,真是什么都不知道!麻风病院的病人进城不是定要路过东校场吗?湖南兵连那些可怜的病女人都不放过,成群胁持奸淫,还夺人家的首饰衣服,谁听了不恨!后来听说麻风病过人【过人:指疾病传染。】又快又凶,他们又吓得不得了;偏不知哪个王八蛋告诉他们说吃童子肉能治麻风,这些没人性的东西又连骗带偷,甚而在路上拦截小童,杀了煮肉吃!真罪过呀!……“ 天禄咬牙切齿地骂道:”真真的该要千刀万剐!“ ”城东的百姓都吓得白日闭户,日夜看护着孩子,要不就把小儿女送到乡下躲避,你说这成何世界?后来义勇水勇群起杀湖南兵,实在是事出有因……“ 天禄骤然明白了,一时惊得嘴唇都没了血色:”你是说……这些色鬼们要是污了咱们的孩子,就会把麻风病过给他们!……“ ”是啊!要那样,真是活不如死了!所以我这心里火烧火燎,若是能用银子救出他们,我封四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辞!“ 天禄什么话也不说了,冲到马车前面,从车夫手中夺过鞭子,拼命地抽打,大吼着:”快!快!“ 天禄从城外回到老郎庙,太阳早已偏西,虽然又渴又饿又累,却吃不下喝不下睡不着。胡昭华能把事办成功吗?九个孩子能得救吗?--特别是天寿,会不会被污?会不会过上麻风病?甚至能不能活着回来?……百念丛生,忧虑无尽,天禄像夜游者一样失神地在满地狼藉的屋里走来走去,大厨房送来的饭菜早就凉了。 上灯时分,大门上一片喧闹,天禄赶忙跑了去,封四爷领着九个孩子回来了。 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孩子们已经扑到师傅和师兄弟的怀里,哭的哭,笑的笑,喊叫的喊叫,乱成一团。封四爷扶着天寿,他托着一只胳膊,像是受了伤。天禄上去就把师弟搂住了,说:”可回来了!真要把人急疯了!……“ 梳洗、换衣,胳膊被扭伤的天寿也照例不要师兄帮忙。之后,兄弟俩同坐在天禄刚刚收拾出来的堂屋八仙桌边,两盏明亮的灯烛照着,满桌是大厨房为脱险归来的孩子们专做的精致点心和荤素菜肴,还备了压惊酒。天禄把两只酒盅斟满,先递给师弟,自己也拿起另一盅,举起来一碰,二人一饮而尽。拿起筷子就要夹菜的时候,天禄低声问道: ”师弟,没有给他们玷污了吧?“ 天寿刷地红了脸,重重地放下筷子,眉尖竖起,嘴唇哆嗦,说:”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你记挂的头一件竟是这事?“ 天禄叹道:”看你,真是个帘子脸,说摔就摔下来了。我不过听说他们糟蹋麻风女人的事,怕你受害罢了,何必生气呢?“ 天寿面色一寒,说:”那好,跟你说实话,你也别去跟我爹和大师兄说。他们捆了我们这些人去,为的就是这个!说把麻风病过给别人他们的病就能好,我们九个人,一个也没放过,全都……“他说着盈盈欲泪,又极力忍住不哭,一仰头,嘿嘿惨笑,像夜枭怪叫一样延绵不断,刺耳,不祥。 天禄被这怪笑吓得一哆嗦,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赶忙握住天寿的手,连连地说:”师弟,师弟,你别这么笑,你别这么笑哇!……“ 天寿迅速抽出自己的手,收住长笑,又哀哀地说:”我早晚要发病,变成红鼻头狮子脸,变成手脚挛缩的残废人、麻风病人!天哪!还不如死了的好!……“ 天禄猛地站起,面墙而立,牙齿咬得咯咯响,攥紧双拳朝着墙壁狠命一捶,沙哑地低声道:”我非杀了这些狗贼不可!……“他倏地回过身,眼睛依然赤红,毅然决然地说,”师弟,千万莫朝绝路上想!不管你是病是残,不管你是什么病,还是那句老话,有我和大师兄的一口饭,就不能饿着你!我们给你治病,我们养活你一辈子!“ 天寿一怔,赶紧扭开脸,擦擦泪水,呜咽着说:”师兄的情义我知道,可日后有了嫂子,嫂子也能容我这样的麻风病吗?早晚还不是拖着爬着去要饭!……“ 天禄双手一下把住了小师弟瘦小的肩头,脸对脸地直视着天寿,说:”师弟,听我告诉你,我天禄虽然不魁梧不俊俏,是唱戏的小丑,可我是个磊落正派的男子汉!容不得你的女人,我决不会要她,你放心好了。“ 天寿死死地盯着师兄,珠贝般的细齿使劲咬住嘴唇,泪盈盈的眼睛里流露出十分复杂的情意:是感动、欣慰,还是深情、友爱?有赞美,有敬佩,甚至还有小小的惭愧。他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说: ”叫我怎么谢你呢,师兄?戏文上说患难见真心,一点儿也不假呀!……“ ”怎么?你?……“这回轮到天禄发怔了。 天寿笑道:”放心好了,要真的受了他们作践,我还有脸活着?写了这么多年的洁身自好,能白写吗?“ 天禄恨得举起了拳头,又慢慢放下,摇着头无可奈何地说:”恶作剧!你非要把我活活气死活活吓死才高兴吗?“ 天寿笑着抱拳连连作揖:”对不住对不住……其实,也不算吓你,真的很险很险,只差那么一点点,你就再也见不着你的小师弟了……“ 湖南兵捆去这九个孩子,存心就很险恶,连营房都没有回,就把他们带到东校场附近空房中,两人分一个孩子。分到天寿的这两个兵格外性急,上来就要撕天寿的衣服。天寿拼命挣扎,把手扭伤,哎哟一声大叫,吓得湖南兵赶紧去捂天寿的嘴,天寿立刻悟出他们怕人听到,便故意大哭大叫。在他的示意下,另八个孩子也一同高喊尖叫,果然引来了更多的湖南兵。很快,为争夺财物和孩子,他们自家争斗起来,你一拳我一脚地厮打成一团。这一来,惊动了营官。营官大发雷霆,说汉奸财物一律归公,连同抓来的汉奸全都押到营中审问。一审问,全都是戏子,就令他们晚上来为他唱曲儿陪酒解闷儿,营官自然也没安好心。幸亏晚饭之前,一名武官大老爷领着胡大爷和封四爷来,才把大家救出来。 天寿最后说:”那大老爷是皇上亲封的二等侍卫,又是杨老将军的侄子,把营官骂了个狗血喷头。营官一个劲儿地请罪,叩头就像鸡啄米,真好笑!“ 天禄问:”胡大爷没陪你们回来?“ ”让胡大爷见到我们这种狼狈样子真难为情!他原要送的,我不肯。“ 天禄也将他与封四爷去求胡大爷的经过告诉天寿:”听到你们的事儿,胡大爷是真急了!像笼子里的老狼一样在客厅里走过来走过去,好半天皱着眉头不说话,后来一拳捶在桌上,把茶碗都跌碎了,叫人立刻备车立刻进城。等车那会子,胡大爷面色才好了,说他这一招儿定能奏效,但得封四爷答应他一件事。封四爷这个节骨眼儿真够义气,说只要把你们九个救回来,要他的脑袋也给!胡大爷哈哈一笑,说要是夷兵,一颗脑袋值二百两银子,要你的脑袋有什么用!说着两人就三击掌。车来了,胡大爷叫我回老郎庙等,就领着封四爷上车走了。也不知是什么事儿?封四爷还不得回报胡大爷一大笔钱呀?“ ”我告诉你吧,回来路上封四爷对我说了。几位钦差大员都是戏迷,也都看过胡家班送上的堂会,对“二香”赞得不得了。冷香呢,一上来就跟那位杨侍卫老爷眉来眼去;侍卫老爷也对胡大爷透过口风,说他京师府里也有一个家班,几个旦角都比不上冷香。胡大爷记起这个碴儿,这回就直找到侍卫老爷那里,说愿把“二香”献给他,只要侍卫老爷出面把芳华班的九个孩子放了。胡大爷说,他的胡家班这下子没了台柱,所以,他不要封四爷一文钱,但得要我回胡家班顶替冷香。“ 天禄沉默片刻,叹道:”胡大爷真是用心良苦啊!……“ 天寿轻轻地笑了一声:”可不吗?咱们欠胡大爷的情越发难还了!……不管怎么说,咱们明天得出城去胡家花园,谢谢胡大爷的救命之恩。“ 天禄点头:”一定得去。我跟你一块儿去。“ ”总得买点儿什么才好哇!可恨那帮遭瘟的恶鬼兵,把我这些日子积攒的五百两银子全抄走了!唉,放我们出营的时候,该问他要回来的!“ 天禄笑道:”保住小命就是你的造化,还什么银子不银子的。那叫老虎吃猪,肉包子打狗,铁定的有去无回!“ ”师兄,我说你跟我一起到胡家班唱一段日子好不好?胡家班一下少了“二香”,我怕我一个人顶不下来呢!“ ”你真的要进胡家班?“ ”那怎么报答胡大爷呢?……咱们又不是卖给他,就算搭他的班子唱戏就是了,唱得高兴多唱几天,不高兴了照样回城在茶园戏馆唱,澳门那边戏园子也挺不赖的,咱们一起去试试?“ ”师弟,你差点儿把命都丢了,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又逢这样的乱世,干吗非得吃这碗戏饭不可呢?大师兄要我劝劝你,这回我真要劝劝你了……“ 天寿嘻嘻笑着:”从小学的一身功夫,不唱戏不就埋没了?咱们这些下九流贱戏子,平日不过人家脚底下的一棵小草儿,尘沙里没人理会的小虫儿,可一上了台,一举手一投足,一开口一巧笑,多少眼睛专心专意地瞅着你,你就是杜丽娘,你就是崔莺莺,人见人爱人赞人想啊!……打雷也似的喝彩,发疯也似的捧场,你觉得你也是个人物儿啦不是?心里头就跟喝醉了那么舒坦,那么美!……这,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能一股脑儿撇开再不惦着?“ 天禄也笑了,说:”再舒坦再美,上了台终究是在做戏嘛!“ 天寿轻轻一笑,眉梢眼角挂着几多说不出的伤感:”那,你以为,下了台就不是做戏了?“ 天禄心里一咯噔,暗想小师弟今天是怎么了?便随着话头说下去:”倒也是,有世事如戏这么一说。你既看得透彻,上台又何必那么认真呢?一唱《离魂》就声泪俱下,弄不好还真离魂儿,晕在台上,回来病几天!多伤身子,真不值当……“ 天寿不笑了,呆呆地垂头坐着,一声不响。 ”所以呢,大师兄和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要不要……“ ”师兄,你别说了!“天寿眼里突然涌出泪水,他嘴唇哆嗦着,强忍住不让它流下来,没有成功,便猛地转身背朝天禄,几颗大大的晶莹的泪珠随着动作抛洒了好远,落地的啪嗒声震得天禄心惊,几乎跳起来……好半晌,天寿也没有回过身来,但他轻声地、却又十分清楚地说: ”你们都不懂,只有在戏台上,我才是真人,我才是真我!“ 第十九章 天寿和天禄说定,第二天早早吃饭,早早出城。 可是,他们注定这一天见不到胡大爷,也无法向他申谢。因为天亮之前,他们就被震天动地的大炮怒吼声惊醒了。 哥儿俩从各自的房间里冲出来,一起跑到门楼顶,好些人已经拥在那里了。昏暗中彼此脸都看不清,但火光冲天,随着隆隆炮声,在好几个方向爆炸,把远处的城堞都照亮了。熟悉广州城的老梨园说,那是西炮台、天字码头和泥城,火光火球火团飞来飞去最密集,像元宵节放焰火一样的,是城南的珠江江面,与水中倒影交相辉映,亮得耀眼。难道官兵真的与英夷开战了? 一听这话,天寿一蹦老高,边笑边嚷边拍手:”开仗啦!开仗啦!赶走洋鬼子!打发他们回老家!……“好些孩子也跟着一起蹦跳喊叫,跺得楼板咚咚乱响。 ”好哇好哇!“一位老鼓师高兴地说,”官兵备战两月,调兵遣将,可算是军机缜密,督办森严,百姓无不额手称庆,欢欣引领。此一举鼓蓄锐之精兵,决运筹之胜算,必能悉歼丑类、尽扫嚣尘!……“这老秀才出身的鼓师一番摇头晃脑的转文儿,大家虽不能全懂,也知道是认定官兵必胜。本来嘛,天朝打外夷,数万人马打他们几千洋鬼子,不胜才怪呢! 下得楼来,人人振奋。回到屋里,天寿满面笑容,兴奋得再不肯睡,只要听得炮声密了,就欢呼着冲出去看动静;一会儿炮声稀疏了,又担心地跑出去张望,进进出出,没有一刻消停。 天禄笑道:”师弟,你静静吧,看把灯烛都扑灭了,我眼也叫你晃花了!“ 天寿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些日子老是不顺,难得有这么叫人开心的事。“ 天禄故意说:”有什么呀,官兵和英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爱谁胜谁胜,关咱们什么事!用得着这么上心吗?“ 天寿刚要反驳,突然意识到这是去年秋天自己对天禄说的话,也就笑了:”好你师兄,记人错一记半年!小家子气!……我那话也没大错儿,如今不是有了咱们的听泉居了嘛!我哪能不盼着官兵赢呢?要是这回官兵真能打跑英夷,把香港保住了,抢我那五百两银子,就算我心甘情愿孝敬他们啦!“ 天禄撇嘴笑道:”不心甘情愿,不也找不回来了吗?“ 天寿怔了一怔,说:”我积那项银子,一是为爹买药瞧病,再就是给听泉居添置些好家具,布置个好琴室、好画室、好书房。要是听泉居保不住,我这银子不也白攒了吗?“ 看着师弟真挚的表情,天禄心里不住祈求上天格外开恩,保佑让官兵打胜这一仗,别让可怜的小师弟失望。 还不到中午,捷报就在广州城传遍了:击毁英夷双桅大船两艘、舢板小船五艘,打退英夷大船一艘、火轮船一艘,共溺毙夷兵数百名。 老郎庙里和广州全城一样,欢声雷动。天寿比小孩子还高兴,竟拿出过年没放完的小鞭炮,鹤行鹭伏,挨着屋悄悄走去,过一间屋扔进去一枚,一炸,把人吓一跳。人家一看是平日在人前最爱脸红、最不苟言笑的他,无不意外,又惊又笑,他也便开心地笑着逃开,噼噼啪啪一路放一路笑个没完。 梨园弟子们受到感染,纷纷沽酒称庆,作为回报,又来拉天寿一间屋一间屋地喝过去,要不是天禄阻止,天寿定要醉得不省人事了。 天禄把天寿扶回来,在堂屋的美人榻上半躺半靠着,又动手给他沏酽茶醒酒,嘴里不免抱怨:仗还没打完呢,倒喝上庆功酒了!就算真的打赢了,庆功酒也轮不着你,看你醉成什么样子!…… 天寿满脸酡红,眼睛水汪汪的,笑得十分天真妩媚,说:”我才没醉呢!我是什么酒量呀?不信,咱们再喝两斤!我请客!“说着就坐起来要叫人去打酒。 天禄连忙把他按住,将酽茶递给他,说道:”好好好,我信我信我信,你还能喝五斤,喝十斤,这总行了吧?快喝口茶,先漱漱口,过会儿要饿了再吃点心。“ 天寿听话地漱了口,又喝了茶,舒服地在榻上躺下,脸上还在笑,嘴里还在说:等把英夷赶跑了,咱们把听泉居好好经管起来,把唱戏挣来的钱都搁进去,种果树开茶园种莞香,日后经商也好、耕读也好,都能养亲立身不是?咱们总有老了不能再唱戏的时候吧?听泉居就是咱们的后路,你说是不是? 天禄拧了热手巾,替师弟擦脸擦脖子,像给小孩子洗脸那样,把眼角鼻窟窿眼儿耳朵眼儿都仔仔细细地收拾一遍,天寿痒痒得格格直笑。后来他笑眯眯、水灵灵的眼睛一直跟着天禄,看他一双大手搓洗手巾,看他端着铜盆出门泼水,看他放下铜盆擦干净手去取点心装盘,然后他轻声地唤道:”师兄,你过来。“ 天禄拍打拍打手,走到榻前。天寿伸出小手,叫了一声:”师兄。“天禄看他桃花瓣似的双颊有泪珠在慢慢淌下,细小洁白的牙齿紧紧咬住了嫣红的嘴唇,眼睛里泪光游移闪动,很不安定,就赶快握住他的手,这才感到他手心热得像火一样。他担心起来,忙问:”你怎么啦?什么地方不好过?“ 天寿一眨眼,浓密的睫毛一拍打,又一串儿泪珠滚落下来。他声音哽咽地说:”你们,你,大师兄,还有胡大爷、封四爷,还有好多人,--你们干吗要对我这么好呢?……我,我真的那么招人喜欢吗?……“ 天禄拿手绢给天寿擦去眼泪,像哄孩子似的:”真的真的,你是人见人爱,戏唱得好,人生得漂亮,心眼儿又好,就有点儿小小的怪脾气,也让人心疼……招人喜欢是好事嘛,哭什么呢?莫非你倒想招人讨厌招人恨?“ ”你们……你们要是别对我这么好,我心里倒能好受点儿……“ ”说什么傻话!咱们结拜兄弟,对天发过誓的!你哪儿来的这怪念头!“ ”我……我也说不明白!……“天寿这回真的出声地哭起来,抽抽搭搭,泪流不止,他赶紧拿手绢儿捂住脸。 天禄一时冲动,真想对小师弟说:你有什么心事就对我说吧,不管你有什么毛病,师兄永远都疼你爱你护着你!…… 但他终于忍住了,要师弟亲口承认一个男人最感耻辱的缺陷,实在太残酷!即使师弟说出真情,除了给几句安慰的话,他还能做什么?师弟心里已经很苦,他不能捅破这一层纸让师弟无地自容。于是,他扶起师弟说,回你屋里好好躺床上歇着去。天寿只让他扶着走了几步,就推开他,自己进他的卧室了,并依照惯例,关门下闩。他的卧室,是谁都不许进去的。 对这位从小走红的小师弟的古怪脾气,天禄早已见怪不怪,而今,他心里更多了几分理解,知道他防范如此之严是害怕隐私暴露。但理解之余,又不免满心酸楚,哀怜小师弟的不幸,为小师弟的一生担忧…… 可是第二天,城外炮火愈加猛烈,双方舰船和炮台开始互相对射的时候,天寿又跟天禄翻了脸。 外间传来的消息说,夺回十三行街的官兵开抢了,一连拆毁夷人商馆五间,打坏许多门扇窗槛,匹头洋货各种什物抢夺一空,尽都肩挑背负满载而归。天禄听到这事,当下冷笑着说:”这么能抢,还能打胜?“ 就为这句话,天寿不依不饶,定说天禄存心恶毒,竟向着夷人,英夷都敢跟咱们天朝动刀枪了,抢他的商馆还不该吗?天禄再三解释说他只不过对官兵这种恶习看不惯罢了,没有别的意思。天寿大眼睛瞪着他,那神情与昨晚判若两人,恨恨地说: ”我早就看出来了,从一开始你就跟我不是一样心肠!你嘴里不说,可昨儿听说开仗、听到报捷,也不那么高兴!你不想咱们天朝赢啊?你不想保住香港、保住咱家的听泉居呀?“ ”我怎么不想!可想是一码事儿,能不能真赢是另一码事儿!“ ”啊--“天寿拖长声调,继续瞪着天禄,”原来你心里是这么回事儿!那你干吗不明说?“ ”看你好久没那么开心了,我何必要扫你的兴!再说你也没问过我。“ ”那你说呀!你现在就说呀!“ 天禄沉默片刻,认真地看着天寿:”师弟,我这人你是知道的,要么不说,要么说笑话,要说真的就不搀一点假。我也盼着官兵打赢这一仗,我也恨英夷不讲理欺负人,可眼下真的打起来,就这些外省来的几万官兵,就这些新铸的铁炮、新打的木排草船,还有这些新练的水勇义勇,自己打自己行,打老百姓行,打英夷的兵舰大炮,不行,胜不了!……弄得不好,广州城也危险了!……“ ”你瞎说!“天寿直跳起来,冲上去捏着小拳头就朝天禄胸口咚咚咚咚擂鼓也似的打。 天禄一把攥住师弟的手腕儿,笑道:”你想打疼我,等下辈子吧。赶快回家要紧,广州这边开仗,师傅和大师兄不定怎么担心呢!“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天寿一面挣扎一面由着性子大喊,”我偏要等在这里,哪儿也不去!等官兵大获全胜,羞死你!……放手!放手!你把我胳膊都快掰断啦!讨厌!……哎哟哎哟!“天寿突然尖叫,自己用手托住了左臂,疼得蹙眉闭眼,咧着嘴直嘬牙花子。天禄想起师弟的胳膊前天扭伤,后悔刚才用劲大了,赶过去要给他揉揉。天寿忍过这阵疼痛,猛一转身,就往自己屋里走,嘴里愤愤地大声说:”还结拜兄弟呢!下手这么狠!要是小三哥,才不会这样!哼,铁锹!“ 小时候,天寿和天禄一闹别扭,天寿就要提起小三哥亨利;想起他俩同去澳门那三天经历,就会让天禄自愧不如,往往就自动让步,自认下风。这次天禄重回广州,两人都已长大,天寿也不再用这杀手锏。今天突然这么一使,倒叫天禄措手不及。而且,只有在对天禄极其不满的时候,天寿才会叫出铁锹这绰号泄愤。天禄追过去正要说点什么,天寿已经当着他的面哗啦一声关门上闩。天禄怔了半晌,摇摇头,叹息着低声说:”小三哥……三弟,唉!没法说!……“ 次日,天寿还是一脸不悦,天禄也不理他,可是没有多久,情势就容不得哥儿俩致气了。 外面传来的声息越来越不妙,气氛越来越紧张了。整个上午,城外炮声就没停过。每隔不多会儿,就有同住老郎庙的孩子匆匆忙忙跑进来报信儿,这信儿也越来越糟糕: ”鬼子又增兵了,派来好多艘大兵船,前天打跑了的那只船,又领来两只围着攻打西炮台……“ ”鬼子兵船上大炮太凶了,轰得西炮台受不住,官兵连同水勇都逃了……“ ”鬼子大兵船、火轮船攻到泥城,轰了炮就登岸,才上岸数十人,不知谁喊叫一声鬼子来了!数千官兵全都逃命逃个干净!鬼子打破栅栏,拆毁炮台,把官兵的大炮全扔江里去了……“ ”海珠炮台还在跟鬼子对射!天字码头和四方炮台还在,没丢!……“ ”听说鬼子的所有大兵船都要开来,大兵船上还装了好多红衣服夷兵,瞧这样子,真的要攻广州啦!……“ ”街上的人都慌得了不得!藏东西、藏粮食,好些人家收拾细软要逃难,眼看着要大乱啦!……“ ”你们有法子出城吗?带着我行不行?城门都关了,江上那么多兵船放炮,哪有民船敢开呀!怎么办?……“ ………… 天禄天寿一会儿跑街上去看动静,一会儿到各处去打听新消息,一会儿回到屋里,坐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天寿忍不住,也问: ”怎么办?“ ”这会子我也想不出办法了。“ ”要是那日从东校场回来,连夜出城回家就好了。可现在,唉!……“ ”谁承想来得这么快!好在广州城墙足够高足够厚,还是双层,英夷轻易攻不下来。“ ”你怎么知道?“ ”英夷的长处在大兵船,那些步战的夷兵,没见他们带着攻城的云梯。“ 天寿坐也坐不住,吃也吃不下,只是唉声叹气。天禄劝他怎么也得多吃点东西,万一要逃命,还得有力气跑才行。说得天寿哭笑不得,倒多吃了一碗饭。 炮声竟渐渐稀落了,入夜以后,只有几处零星的炮响,而且显得很远。 天寿在自己屋里躺在床上大声地问:”师兄,没炮响了,是不是官兵把英夷赶跑啦?“ 天禄本已迷迷糊糊半醒半睡,这时也就听了听,然后大声地回答:”闹不清。睡你的觉吧,不响炮总不是坏事!“ 不但当夜没有炮火,第二天一上午也十分安静。人们惊异地互相打听,议论纷纷,谁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 近午时分,封四爷来到梨园会馆,脸色煞白,气喘不已,平日半睁半闭的眼睛瞪得很大,神情十分紧张,劈头一句话:”快收拾东西,想法子各自逃命吧!“ 大家惊愕不解,几个小伶吓得哭出了声。 封四爷告诉大家:南城墙根儿的人家今儿一早爬上城墙一看,都吓晕了:英夷大兵船全都开到珠江上来了,二十多只艨艟巨舰,黑压压一片!每个大兵船好几十个黑洞洞的炮口,都对着广州城!还说昨晚和今天不打炮,是因为今天是他们英夷女王的万寿节,过了节就攻城。大家快收拾吧!他还要回去安置家小,说罢就匆匆走了。 老郎庙登时炸了营,一片声地喊叫哭嚷,各自冲回屋里,埋藏财物,收拾细软,准备干粮,忙作一团。 正午时分,南边传来一声接一声的空炮响,远远听去,像是人们过年时候放的轰天雷。见识多的老梨园说,这是英夷船舰在放礼炮,看来真是在给他们的女王过生日哩!人们于是相信还有整整大半天的收拾准备时间,可以略略松口气了。 但礼炮之后,广州城的真正灾难降临了。 在珠江上迅速游弋的英夷巨舰,开始了沿江攻击,极其猛烈的炮火,打得江岸一带官兵头都抬不起来,不能抵御,尽皆逃散。 但是炮台上的清兵,却凭借着工事进行了顽强的抵抗。驻守城北四方炮台的总兵长春率领的满洲兵,处在英夷舰炮和携有多门野战炮的英夷步军夹攻之中,仍猛烈还击,直至近身肉搏,五百官兵为国捐躯,受伤千余,炮台最终没能保住;坚守天字码头的总兵段永福,率部与英夷舰炮相持半日之久,直到英夷大兵登陆,攻入炮台,力不能支,才被迫撤离。 残酷的战事只进行了一天一夜,城外所有炮台都被英夷占领,英夷便由水陆两方包围了广州城。停在珠江上的英夷舰炮,直接向南城内外轰击,潮音街、金利阜、湖南洲嘴、永清门外由接官亭至城门口,民居民铺多处被击中,燃起冲天大火;占领城北高地四方炮台的英夷,更架起了大炮向城中心猛轰,不但毁坏许多民居房舍,更将城内两大火药库击中,巨大猛烈的爆炸和高达数十丈的熊熊大火,震动了整个广州城,近二百年不见兵火战乱的南国第一都,在从未经历过的可怕轰击和烈焰中痛苦地颤抖…… 火药库爆炸的巨大声浪,震得天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天禄大叫一声不好,扑过来把天寿按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了小师弟。老郎庙老而旧的房子经不住冲击震动,正在爆炸声中摇晃抖动,吱嘎作响,屋子里一时间尘土弥漫,仿佛突降浓雾,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得墙壁开裂,顶上沙土泥块稀里哗啦往下掉,暴雨一般朝天禄身上浇。几块坚硬如石的土坷垃砸在头顶和脊背上,疼得天禄蹙眉闭目,却咬牙忍住不出声,免得已经吓得浑身哆嗦的小师弟雪上加霜。这一刻他甚至觉得,为了护住自己身子掩盖下这个娇小玲珑、令人痛惜的小男孩儿,即便豁出命去也无怨无悔!…… 不知过了多久,房子不再摇晃,地面不再颤抖,连续不断的火药库爆炸终于过去,天禄拉着天寿站起来。天寿吓得面容嘴唇都没了血色,但还回手给师兄拍打土灰,上下查看师兄有没有伤着。 天禄着急地说:”没伤没伤,什么都别管,快逃吧!……“话音未落,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把弟兄俩震得摔倒在地。堂屋的房顶轰然垮下来,把八仙桌砸得七零八落,幸亏没伤人,可屋里所有立着的东西全都倒了。老郎庙也被英夷的炮弹击中了。 天禄一声不响,拉起还在惊叫的天寿,背起准备好逃难的包袱,一头冲出门!跑出去不过十来步,身后就传来房倒墙塌的轰隆响,飞起的尘土追着他们往身上扑。男女老少都逃出屋子,像惊了的羊群,乱喊乱叫,四下乱跑。天禄也不管他们听见听不见,站在大门口,扯着喉咙大吼:”快点儿朝外跑,这房子就要全塌啦!都往城门口跑,找机会逃出城啊!……“ 天禄天寿兄弟两个不停地跑着,天寿边跑边喘气边问:”往哪个城门跑?城门不是都关了吗?“ 天禄道:”去西门。城外败兵要退回城里来,城门总得要开的,趁那个时候冲出去!别问了,别看别说话,快跑!……“ 他们眼中所见,处处是大火,处处被轰击在爆炸,繁荣富庶的广州城成了人间地狱:火焰、黑烟、尘土、泥块瓦片在空中飞舞;炮声、爆炸声、房屋倒塌声、草房木屋燃烧的噼啪声与人们的惨叫、哭喊、呼救、咒骂绞缠着形成可怕的巨大声浪,笼罩在整个城区的上空;许多焦头烂额的人发疯一样挖掘着倒塌房屋,抢救埋在里面的亲友或财物;扶杖弓腰的老人们只能互相搀扶着,寻找能够藏身的安全处所;可怜那些小脚妇女,挎着小包袱却走不动,搂在一起哀哀哭泣;而那些被炸断肢体躺在汩汩鲜血中的尸体,天禄只要发现就去蒙住师弟的眼睛,拉着他更快地跑开…… 大火!大火!这场把暗夜炙烧得如同白昼的可怕的大火,这场把广州变成一处销毁生命销毁财产的大洪炉的可恨的大火,永远留在了天禄天寿兄弟和所有广州人的心中! 他们终于穿过大火,沿城墙根跑到了西门口。与天禄有同样判断的人很多很多,他们到达的时候,关闭的西门内已经聚集了数千等待出城逃命的广州人。 百姓从来怕官府怕官兵,就是到了眼下这样炮火连天、后有大火、前遇闭死的巨大城门的绝境,还只是向守门官兵苦苦哀求,求他们放一条生路。提枪拿刀的官兵,打了败仗竟比平日更凶狠,不住地叱骂轰赶,不许百姓靠近城门。 兵民相持间,一发炮弹击中了城门楼子,轰隆的巨响后又是哗啦啦土崩瓦裂的倒塌声。百姓们惊慌失措,乱喊乱叫乱拥乱挤,朝四下逃窜躲避,挤伤踩伤被城门楼子碎片砸伤的又不知有多少。 烟尘散开,城门楼子炸塌了半边,上面抬下来好几具守城的官兵的尸体,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天禄对一个看上去面貌还算和善的守兵说: ”弟兄们守城,吃苦受累,受伤亡命,实在令百姓感佩。可如今城内大火,百姓也伤的伤、亡的亡,又都手无缚鸡之力,还有这么多老少妇女,难道就让他们等死吗?您就网开一面,放大家逃生去吧,也是你们积的一份阴德呀!“ ”不是我狠心,“那兵丁低声回答,”开了城门,万一洋鬼子趁机打进城来,我们按军律都得斩首哇!……“ 不知是上天不忍使烧了好几个时辰的大火把广州城变成一片焦土,还是要给逃难的百姓更增加几分艰难,天空中一阵阵怒吼的雷声压住了炮火爆炸声,一道耀得人无法睁眼的闪电刚过,”啪啦啦--“一声惊人的霹雳就在人们头顶炸响,随着来了一场瓢泼大雨,顷刻之间,城门口的数千人都被浇成了落汤鸡,一个个哭喊叫骂,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天寿一屁股坐在泥水地上,抱头大哭…… 大雨浇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那半截城门楼子上忽有数名兵丁对着守门官兵大喊:”开门!快开门!天字码头守军撤回来啦!“ 守门兵丁好几个人上去连扛带推,把沉重的门闩抬下来,两扇重逾千斤的城门缓缓打开,许多官兵呼噜呼噜地拥了进来,丢盔弃甲,神色仓皇,十足的溃败相。可一进门,对这些愁苦万分的百姓,又拿出蛮横不讲理的故态,打骂推搡,要百姓给他们让出路来。 这时,刚才跟天禄对话的守门兵丁在他耳边悄悄说:”还不快走!“还顺手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天禄一把拉起天寿,朝着周围人群,用足了十多年练就的最高最响的嗓音,举臂高呼:”快出门哪!--“ 一呼百应,聚在城门口的百姓们跟着一起往门外冲,和继续拥进来的败兵纠缠成一团。天禄怕把天寿挤丢,干脆把两人的衣襟结结实实地系在一起。混乱持续了半顿饭工夫,终究各自脱开了:败兵逃回城中,靠城墙掩护自己获得安全;难民逃出城去,立刻四散投亲靠友。 跑出去半里多路,雨大路滑,泥淖又深,天寿一个劲儿地摔跟头,天禄也跌跌撞撞,实在跑不动了,靠在一棵大树下喘气。回头看时,广州城上空黑烟弥漫,火势已渐渐低下去,黑烟中,这里那里,飘扬起一面面白旗,--那战败求降的耻辱的白旗! 天禄心头一酸,竟滴下了泪。他转头不看,随意问道:”去哪儿呢?“ 天寿好不容易顺过气儿,说:”回咱们旧家……上回你们找不到我,其实,我一直就……待在那里的……“ 他们终于艰难地走近他们幼时居住过的宅院。其时,大雨初停,虹亘中天,日气蒸云,漫天作金黄色,令人不敢逼视。很快,云色由金黄变红黄,变金红,直至变成浓重的血红色,红得叫人心酸,红得令人心碎…… 从头到脚浑身泥水淋漓的天禄天寿,无力地坐上宅院的台阶,望着越来越暗的血红的天空,又互相看了一眼,天寿”哇“地放声大哭。天禄搂着小师弟的肩膀,强忍着强忍着,眼圈还是红了…… 第二十章 惊吓、劳累,加上浑身被大雨浇透,体弱的天寿当晚就病倒了,浑身发热,头疼腰疼肚子疼,连所有的关节都酸疼,鼻涕眼泪不止,咳嗽咳得夜里觉都睡不好。天禄和雨香用心照顾,还找郎中给抓了几服药,吃下去,眼看着病情减轻,能喝几口粥了。天禄却熬不过,跟着又开始了发热。 天禄平日很少生病,这一病可就不轻,高热两三天不退,人都昏迷了。 仗着身子骨向来壮实,也仗着郎中的药,程师傅还给拔火罐,天禄才算慢慢清醒。不过高热退了以后,吃喝不香,却一天到晚睡不醒。雨香对天寿说:真怕天禄哥哥睡傻喽! 天禄天寿哥儿俩来到胡家班时,有家的孩子们早逃回父母身边去了,多数教师琴师也都一哄而散,只剩下鼓师程师傅和雨香等两三个没家的孩子。好在做饭的阿六没跑,米粮菜蔬也都不缺。程师傅原先是柳知秋的学生,所以对天禄天寿特别关照,食宿都很周到。他们实在幸运,因为后来听说,从城里逃出来的,不是被夷人拉去给他们拖炮扛炮弹背火药,就是被官兵或者土贼抢个精光,不死也带伤。 病中只顾挣扎着活下去,全然不知日子是怎么过的。伺候了天寿又接着伺候天禄的小雨香,还有天天来看望这哥儿俩的程师傅,也只是劝他们好好养病,别的事一概不提。 这日一大早,满天彩霞,映得窗内一片粉红,天寿觉得精神似已完全恢复,便早早起身,在院子里活动筋骨,练练腰功腿功。走到天禄住处,在窗口听了听,天禄鼾声阵阵,睡得正香。天寿放心了,又怕吵他,便走出大门外,到那几棵大榕树下,对着浓密的、像巨大的绿色华盖一样的树阴,咿呀呃地喊起了嗓子。 雨香立刻跑了过来:”呀,天寿哥,你病还没好利落,忙什么呢!“ ”这一病,总有十来天没喊嗓儿了,再不练,该上不了台啦!“ ”怪不得你能唱红呢,师傅老说梅花香自苦寒来。“ ”干咱们这行儿,偷一点儿懒都不成。瞧我这嗓子,竟喊不出样儿了!唉!“ ”别急,练两天就好。等天禄哥全好了,你们俩赶快回家去瞧瞧要紧,家里头柳师傅和天福哥不定多么着急呢!……“ ”这些日子,多谢你和程师傅照看,不然,我们病死途中也说不定呢!……开战前一天我们就说要来的,胡大爷把我们芳华班的九个孩子给救了,我们说什么也得谢他才是……可这些日子总没见胡大爷,也不知道那仗打成了什么样儿?“ 雨香欲言又止,看了天寿一会儿,问:”你的病果真好了吗?程师傅说病人别听糟心事,不然落下心病更难治。“ 天寿心里忽悠一动,笑道:”没好利落我能出来练功吗?“ ”好,那我跟你说,可不许着急啊!……那仗打败了,差点儿没把广州城给炸平烧光!朝廷三大帅跟洋鬼子讲了和,赔给人家银子。洋鬼子鬼着呢,要三大帅先领兵退出广州六十里,再等银子到手,他们才肯退出虎门!“ ”那,香港岛的事没提?“天寿连忙问。 ”没提,禁鸦片的事也没提。“见天寿脸色倏然阴沉,雨香声音也低了下去,”说那银子只算是赎城费,拿到钱他们就不打广州了。“ 天寿想到父亲,想到听泉居,不禁心慌意乱,顺口问道:”赎城费多少?“ 雨香瞪大一双杏儿眼,像是报告一件特大奇闻:”六百万银元!“ 天寿啊了一声,用手捂住了嘴,不相信地问:”多少?“ ”六百万银元呀!听说合银子四百二十万两哩!“ ”老天爷!“即使是天寿这样见过大世面、见过大捧银子的红角儿听来,这赎城费也像山脚下的小蚂蚁看山顶一样,高得不可思议,”英夷可真太黑太狠了!“ 雨香又看了天寿好一会儿,说:”告诉你吧,这回胡大爷可倒大霉了!“ 天寿为了自己病在离胡宅不过一里之遥的地方,整整十天胡昭华竟不来探望,心里大不自在,想问正不好意思开口,这时装出淡漠的样子,赶忙问:”怎么?“ ”开仗头两天,官兵必是想学周郎火烧赤壁,顺水放火筏子去烧鬼子大兵船,全叫人家使长篙给拨拉开了,鬼子一个没烧着。火筏子直流到胡大爷在江边的货栈,倒烧起来了,把货栈烧了个一干二净,连里面堆放的八千个压得死沉的棉花硬包,都烧成了灰!程师傅算了算,说是烧掉了好几十万两银子!“ ”啊!……“ ”还有呢,讲和第二天就得交给鬼子一百万两银子,说是从藩台衙门银库里提的,又从下面府州县筹得一百万两,余下二百二十万,要广州富户认捐。都说十三行赚的是洋人的钱,如今理当捐出来救急。听说有二百万落到十三行头上。胡大爷号称十三行首富,还不得给人家狠狠刮一家伙!“ ”胡大爷给刮去多少?“ ”还不知道呢。你看,江里英夷大兵船还停着,就是等着拿银子的,拿不够数鬼子就不走!“ 天寿心里针扎似的难受得很,又说不出来,只得沉默着,好半天才低低地叹息说:”胡大爷真倒霉!……夷人鬼子太欺负人了……“ 吃早点的时候,程师傅见天寿脸色难看,知道雨香多嘴,着实责备了几句,又安慰天寿说:”别着急,天无绝人之路嘛,好歹你们哥儿俩囫囵个儿地逃出来,没受伤没落残疾,比比城里城外死伤的那些个百姓,你爹也算烧了高香啊!“ ”老天爷怎么生出这些个鬼子来祸害人呀!“天寿愤愤地说,眼里闪着泪光。 ”是啊,百姓遭劫呀!……前几天,占着城北四方炮台的鬼子四下乱窜,夺牛羊抢财物,强奸妇女,竟然掘人祖坟,搜罗棺材里的陪葬!抢到三元里,竟轮奸了一个老太太!村民怒火冲天,一顿暴打杀了好几个鬼子!一百零三乡百姓歃血为盟,数万村民把鬼子围困在牛栏冈,正逢天降大雨,鬼子的火器没了功用,只好逃命啦。村民边追边杀,鬼子死伤怕不下一两百人呢!后来,知府大人亲临,劝退了村民,才替鬼子解了围……“ ”太好了!太解气了!“天寿跺着脚直喊,”知府干吗帮着鬼子?见天价叫着拿汉奸拿汉奸,他这算什么?广州百姓加上广东全省百姓都跑来打,不把鬼子打跑才怪呢!“ 雨香叫道:”我也是这么说呀!都跟三元里似的,十万人百万人围困住鬼子,杀不光他也吓死他,少说也得把他们赶回老家去!“ ”唉!激于义愤,谁不这么想呢?“程师傅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可静下心来掂量掂量,若不是天降大雨,鬼子失了所长,又事出意外,鬼子无备而来,三元里这事后果难说呀!这么大的广州,城高墙厚,还叫鬼子连炸带烧,弄得一败涂地,何况无防无守的三元里!听说英夷威逼朝廷大员,若是围困他们的村民不散,他们就要再次攻城,还要把近城的所有村镇都烧掉。你说,那知府大人敢不去劝退吗?失了广州城,朝廷就得要他的脑袋呀!……“ 天寿和雨香都不服,可又说不过程师傅,只好闷头喝粥。 阿六慌里慌张跑进来:”快去看!官府到胡宅搬银子啦!“ 大家放下碗筷跑出大门。从大门台阶上就能清楚地看到,胡宅大门外停的是知府大人的官轿和仪从,上百员穿着号衣的差役在胡宅大门口出出进进,用长杠抬出一个个沉重的箱子,装车运到江边上船。从门口到江边的短短路程上,还站了许多带刀背枪的兵丁,显见运的就是胡昭华被迫捐出的银子了。 从早饭后一直运到太阳当空,胡宅那边隐隐传来女人的哭声,远远听来,分外凄惨。雨香的小师弟从开始就在地上画正字,算计抬走了多少箱银子。大家看到胡昭华出门跪送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抬手要他起来,仿佛还说了些鼓励的话;等知府大人的车轿仪从都上了船,胡昭华才转身回去,离得太远,也就看不清他的表情。雨香的小师弟正在那里算总数,后面有的地方画乱了,但他还是非常惊奇地说: ”差不多抬走五百个箱子哩!我的老天爷,这得多少银子呀!“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算不清。 程师傅叹道:”就算一箱装四十个五十两元宝,这一下子也刮走了上百万的银子呀!好不心狠手辣!……看来,咱们这胡家班维持不了啦,各自寻思着另谋生路吧!……“ 大家沉着脸,都心里打鼓,可谁也不做声。 回到院里不一会儿,胡宅那边厨房里打下手的小厮来找阿六,说是官府把胡家银库搬空了,共是一百一十万两。老太太气晕过去,几房太太姨太太都在那里抱头痛哭,胡大爷把自己个儿锁在书房里,不吃不喝不见人,谁叫也不理。二爷三爷怕他出事,正想法儿呢! 这消息更叫大家沮丧,话都懒得多说,午饭也吃得没情绪,天寿干脆把他和天禄的饭端回屋里去了。 饭后,雨香到花园玩,从山石间看到天寿独个儿待在那几棵栀子花旁边,像是在看花,仔细瞧瞧又不对劲儿。 他显得很不安,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又愣愣地像是木雕泥塑的一样,一会儿笑笑,一会儿又紧皱双眉不住摇头。他采了两朵白白的栀子花,放在鼻尖闻了又闻,可一跺脚又把花儿扔得老远……他这是怎么啦?雨香一向佩服并且喜欢天寿,赶忙走了过去。 天寿坐着石凳,全身都趴在石桌上,脸埋在臂弯里。雨香从背后轻拍天寿一下:”天寿哥,你又不舒服了?还是回屋歇……“他的后半句话惊得咽了下去,因为天寿一抬头,他便噤住了:通红通红的面孔,眼睛里包着满满的泪水,白白的小牙使劲咬着嘴唇,咬得都沁出血来了。他竟猛地把雨香的手一把抓住,抓得很紧很紧。这从未有过的举动,加上他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表情,真把雨香吓了一跳。 ”天寿哥,你这是怎么啦?“ 天寿还是抓着雨香的手不放,神情十分激越,眉尖不住耸动,以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终于,他长长地吸了口气,盯着雨香,轻声地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对不对?“ ”对啊!师傅和戏文上都是这么说的。“ ”知恩不报,猪狗不如,对吧?“ ”那是当然!“ 天寿眼睛一闭,大颗泪珠啪嗒啪嗒滚落下来。 雨香惊异地看着,试探地问:”莫非……胡大爷?……“ 沉默中,天寿睁开眼睛,那双叫雨香羡慕爱慕的丹凤眼蒙着泪雾,亮晶晶的有如晨星,光芒闪烁,极不稳定。雨香竟看得心慌,不敢久视。 ”雨香,你信命吗?“天寿突然轻声问。 ”命?……我不知道。“雨香茫然回答,又反问,”那,你信吗?“ ”我……原本信的。可今儿个,想试试看……“ ”试……什么?“ ”不认命成不成!“ 天寿俊美的面容,因焕发着激情,格外光彩夺目。雨香不解地望着他,既迷惑又不知所措。正是这孩子天真稚气的疑问表情,激发了天寿,他眼睛里陡然亮起一片炽烈的火光,猛地打开闭锁已久的闸门,从不对人说的话滔滔不绝,倾泻而出: ”……自小儿我就知道,我命犯孤鸾,惟有独身才能一世平安。可现如今……这么多年,他对我真情一片,始终不改;我感激在心,对他又何尝不爱?就与他终生相守,就破了柳门的规矩,有什么不成?这是两相情愿情投意合,不是卖身也不与旁人相干,有什么不成?……我又不能为柳家接续香烟,传宗接代!我……“ 天寿突然截住话头,看看惊呆了的小雨香,不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从亢奋、迷乱和矛盾中醒悟,发现自己太失态,后悔说得太多太直,于是伸手抚摸着雨香的肩头,强笑着说:”瞧我,都胡说八道些什么!你千万别跟人学舌去,不然我可没脸见人啦!……“ 雨香的小脸一时也红了,长长的睫毛直忽闪,兴奋地连忙说:”你这么信得过我,对我说心里话,我,我……这么多日子了,我雨香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 天寿的泪水又涌出来。他扯出手绢蒙脸片刻,再抬头,仍垂着眼帘,说: ”胡大爷待我有大恩。如今逢着他遭难,该是我报答他的时候了!……我师兄还睡着,等会儿要是醒了,你替我照看照看,他还有两剂药没有煎……“ 桌上杯盘狼藉,一坛酒已去了半坛。 知府大人走了以后,胡昭华隔着书房门窗,喝住了拼命敲门的两个兄弟,说天大的事明天再说,我不寻死,就想安安静静地待会子,谁也别来打搅。老太太大太太姨太太,所有童仆侍婢,一个都不许进我这书房院门!当大家就要退出的时候,大爷又吩咐备宴一席、酒一坛,王师爷送进。就这样,从中午起,胡昭华要王师爷陪着,喝酒喝了两个时辰。 王师爷不住地劝他少喝。胡昭华却冷笑着说:”酒入愁肠人易醉是吧?我偏不,越喝越醒,越愁越不醉!你看我,像是要醉的样子吗?“ 确实不像。人家都是越喝脸越红,他却是越喝脸越白,从象牙白变成苍白,又变成惨白,白得发青,更显得双眉漆黑、眸子乌亮,竟使他罕有地带出一种阴郁男人的强悍。 屋里开始发暗,王师爷探头看着窗外,说:”又是满天乌云,要不就是时辰晚了,大爷你就别喝啦!……身子要紧,胡家还得靠你支撑哪!“ 胡昭华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银库掏空了,十三行街的房子毁了,货栈烧成灰了,我这败家子还有脸见祖宗?明天就向二弟三弟交账,让贤!……“ ”可别,可别,“王师爷半真半假地笑道,”您要真撂了挑子,在下可就没地方混这口饭吃了。“ ”哈,天涯何处无芳草?只看缘分了。“ ”你得往开里想,眼下这事又不能怪你,朝廷和官府……“ 胡昭华手一挥,止住他:”你不用说了,如今我算是清楚了:什么行总!什么首富!不管有四海三江的买卖有百万千万的家私,不管怎么忠心耿耿出生入死替朝廷办事为官府分忧,在朝廷和官府眼里,我不过是一条狗!一条肥狗!听明白了吗?……想踢就踢,想打就打,想剥皮就使刀割,想吃肉就架火烧!……我还得朝着大人老爷们摇尾巴赔笑脸,说踢得好打得妙!割得痛快烧得香,小民谢恩了谢恩了!哈哈哈哈!……“ 胡昭华狂笑,眼泪都笑出来了,连着喝了三杯酒,抹了抹眼角,沉默了许久,伤心地说:”论理,朝廷特许十三行做最赚钱的洋商买卖,是天恩,报效朝廷也是应当的。可这么多年,胡家报效得还少吗?这回偏火上浇油、釜底抽薪,心太黑下手也太狠了!……我呀,真是十足的大傻瓜!我干什么一次两次三次地从中调停?一看朝廷支持不住就赶紧地张罗着讲和?我费了大劲促成和局,倒把自己和得个倾家荡产!我图的什么呀?……就让夷人把官兵打败打垮,一直打进广州,让朝廷那些个钦差总督巡抚提督知府一个个全都杀的杀、流的流、革职查办的革职查办,不也碍我不着吗?胡家不也丝毫无损吗?我这是何苦来呢?……“ 王师爷见胡昭华眼里闪着亮亮的凶光,不由得背上蹿过一道冷战。可这位公子爷却转而长叹,摇摇头,说:”大战一开,玉石俱焚,无论胜败,无论谁有理谁没理,受苦受难的还是无辜百姓啊!他们终究是我的父老乡亲,我终究是天朝人吧?……“ 王师爷赶紧顺着他的话说:”是啊是啊,您实在是两难哪,一边是父母之邦,一边是贸易伙伴、生意场上的朋友,两边您都想维护,力主和议最是高招儿嘛!“ ”可两边我都得罪了!这边骂我汉奸,那边骂我出卖朋友,我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哪怕落点儿好处呢,偏又竹篮打水一场空,赔了个精光!这不是遭瘟吗?是我上辈子作孽?是我此生大奸大恶得的现世报?……“ ”可别这么说,胡爷!胡家从来有好善乐施的美名,当年捐银修海堤造福一方,所有赈灾济贫、救助鳏寡慈善之行,胡家都是头一份,这,有目共睹哇!“ 胡昭华好像没听到王师爷的劝解,依着他的思路掰着手指头算: ”商家以赚钱赢利为生是天经地义,不能算是我作孽吧?美食华屋是先人的余荫也不是我作孽吧?就算这好男恶女颠倒阴阳,老天生成的性情,要说起来该是老天作孽,可怪得着我?就算我好男色有错,我也从未用强,讲的是两相情愿,同欢同乐,这也算作孽不成?……“ 王师爷笑着劝道:”胡爷不必这么吾日三省吾身了,你这番虽遭挫折,日后自有起复之期,况且你生来锦衣玉食,已经享遍人间福分了……“ 胡昭华一愣,随即仰头大笑,笑得分外张狂,边笑边说:”是啊是啊,人家享用得到的我都有,人家享用不到的我也有,吃穿住用,敢说比不上皇家也比得过宰相!我还有什么不足?就算我立马一命呜呼,我还有什么憾事不成?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他的笑随着一声比一声低沉的”没有了“而完全消失,后来竟手持酒杯,眼望虚空,呆住在那儿。 王师爷偷眼看着他,悄声一笑,说:”我猜你还有一桩憾事--韵兰,可对?“ 胡昭华瞥了他一眼,默默举杯把酒喝干。 ”我看得出,你是真的最喜欢韵兰,下了好大本钱,费了许多心血,竟不能换来心许,我要是你,早下手了……“ 〖cm(33〗胡昭华又沉默片刻,说:”你是说我不敢下手?……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当初或许是因有天福怕着林钦差,后来又因有天禄怕着琦侯爷,等这二位钦差大人都革职了,我又念着多年的忘年交,不舍得糟践那一份真情了……这也是韵兰的可贵之处了。“ ”还是那句老话:越得不到手的越舍不得!“ ”也许吧!……如今,胡家一败涂地,家班怕是再也养不起了,憾事就憾事吧,谁一辈子还不留点子遗憾!……喝酒喝酒,为这点遗憾,也该陪我干了这一杯!“胡昭华说着,拿手中的高脚玻璃杯用力跟王师爷的杯子一撞,两个杯子一起碎了,清脆的声音十分好听,酒也洒了一身一地,两人同声大笑。 ”胡爷,王师爷!“ 熟悉的声音很轻悄,却不啻一个炸雷。笑声戛然而止,两人一起回头,胡昭华直跳起来,带倒了凳子,碰动了桌子,满桌杯盘碟碗丁当乱响。他做梦也想不到,他引以为憾、得不到手的韵兰--天寿柳摇金,就站在面前! 天寿衣裳头发都湿漉漉的,脸上也滴着水,鼻尖耳朵都红了,怯生生地站在那里,眸子闪闪,一眨不眨地盯着胡昭华看。 胡昭华直扑过去,伸手扶住天寿的双肩,像要证实这不是个幻影:”韵兰!真的是你?……你居然此时从天而降?……真的,真的是你……“他目光在天寿脸上流转,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王师爷笑笑,说:”下雨了?我们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到厢房去瞧瞧。“他说着推门而出。风声、雨声和隐隐的闷雷声从门缝送进来,但屋里的两个人全然没有听见。 两人只是对视着,默默无言,目光是交流的惟一窗口。 后来胡昭华掏出手帕,细心地为天寿擦去头发和脸上的水滴,醉心地轻声赞叹说:”真个是吹弹得破哟!……“ ”我……“天寿欲言又止,面红过耳,心跳如鼓。 ”你要对我说什么?“胡昭华的声调仿佛含着磁性,非常低沉,温存体贴,像丝绒一样,使得天寿的心似乎在不住地膨胀,膨大得整个胸膛都盛不下,使得他呼吸都异常困难。天寿努力忍住突然涌出的泪水,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说: ”半年多以前……在花园清芳楼的酒宴上,你对我说的话……你发的誓,还作数不作数?……“ ”韵兰,交往十年了,你还信不过我吗?“他的声音越加低微轻柔,犹如耳语。天寿努力抗拒这魅力无比的低语的诱惑,使自己保持清醒,这很困难,一时间心软得无法收拾。他不敢抬眼,但还是毫不含糊地表白说: ”我……我柳天寿一不求荣华富贵,二不求光宗耀祖,只求百年厮守,天长地久!“ ”你放心。我胡昭华说到做到,此生决不负韵兰,否则,天打五雷轰!……“ 天寿赶紧用手捂住胡昭华的嘴,胡昭华就势拿过天寿的小手在自己面颊上嘴唇上摩挲着,沉醉地望着天寿越来越红、红得像桃花、红得像玫瑰的小脸,不由得心房发颤。天寿竟第一次不抽回自己的手,反倒轻柔地抚摸着他那漆黑的眉毛、他那温柔的眼睛,还有他面颊上长长的可爱的酒窝,气息不畅地说下去: ”你对我爹,对我……对我们全家都有大恩,如今,正是该着我……该着我报恩了……我愿意了……“ 最后的话,已经轻得几乎听不见,但在胡昭华耳边,却像一声雷鸣,把他震得愣怔着,竟有些不知所措。天寿抬不起头,只把面颊轻轻贴在胡昭华的胸膛上,感到自己的心跳同他的心跳一样又快又响又急,血也在脸上在全身流得轰轰作响,好似就要炸开。他忽然觉得浑身一紧,已被胡昭华搂在怀中,搂得那么紧,紧得气都透不过来了。他缓缓抬头,两人目光一撞,情火骤燃,同时从口唇相接中找到了烈焰的出口和交汇点……胡昭华拼命地压着碾着吸吮着,从未经受过这些的天寿惊慌恐惧又感到沉醉而甜蜜,再也不肯睁开眼睛…… 胡昭华用力扳过天寿的身子,从背后抱住了他,亲着他的肩头、脖子,用面颊摩擦着他的脸蛋儿,一只手去解他的腰带,一只手却伸到了他的胯下,气息急促地在他耳边低语:”宝贝儿,好心肝儿,我这么揉搓你,你还没兴致吗?怎么到现在还没起来?我不能半途而废呀!……“ 天寿心里一惊:”怎么?“ ”我做了你,得你也做我,我才能过得去,咱俩才能同欢共乐,快意成仙哪!所以我从来不收用小伶小童……“ 仿佛寒霜突降,天寿身子一缩,瑟瑟发抖。 ”你这是怎么啦?“胡昭华重新搂紧天寿,团团炙人的热气呼向天寿耳边,”你放心,我从来不是血雨腥风摧花手,我要跟你做一对风流旖旎并蒂莲。“说着,又用力在天寿胯下一摸,这回真的吃了一惊,”你莫非是个天阉?“ 天寿又是羞愧又是懊恼,急忙抽身,一时心慌意乱昏头涨脑,口中喃喃地不知所云:”我,我不知道你是这种样子……我以为……我以为……“ 强烈的情欲陡然被遏阻被破坏,刹那间胡昭华如同一头愤怒的野兽。他猛扑上去,一下抽掉了天寿的腰带,仔细一看,怒吼道: ”你是个女人!“ 他赤红的眼睛鬼怪般闪烁着,步步逼近。天寿又惊又怕,一个劲儿朝后退缩。他却一把揪住天寿,左右开弓,重重地扇了天寿两个耳光,又猛力一推,天寿扑通一声摔出去好远。他用充满憎恶和仇恨的目光瞪着天寿,恶狠狠地骂道:”滚!滚!你这骗子,肮脏的臭女人!“他猛地打开了书房大门,震耳的风雨声和隆隆雷声从高天迎头扑下来,他仰着脸直冲进暴风雨,大步疾走,仰天大笑大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最美的竟是最丑的!最爱的偏是最可恶最可恨的!……哈哈哈哈!报应啊!报应啊!……“ 王师爷见此情景,连忙跑出去追赶胡昭华劝他回屋。但书房院子很大,王师爷追上时两人都已成了落汤鸡。大雨如注,浇得人睁不开眼,王师爷拉胡昭华到墙边的大树下暂避,一边劝慰着。胡昭华还跟疯了似的大笑,满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使劲抹了一把,说:”哈哈,我给骗苦了,想吃仙果倒咬了一嘴臭虫!他,他是个女人!……“ ”啊?!……“王师爷张大了嘴。 一团极其耀眼的亮光猛然闪过的同时,”啪啦啦!--“一道震得人头昏目眩的大霹雳就在书房院里炸开,其中还夹杂着人的惊呼、大树劈断倒地的巨响,刚刚站起身的天寿又被震倒在地。她一直在羞愤中痛哭,恨不得立刻死去!可此时,她却被更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看得很清楚,那道霹雳正炸在胡昭华和王师爷的头顶,他们两人同劈断的大树一起倒地,再也没有起来,再也没有动一动。满院子满屋里弥漫着硫磺和焦木的刺鼻气味…… 偏是这时,书房院门响起急促的敲击声。天寿惊得手足无措,想起还有一个通花园的旁门,起身就要逃,可院门已被强力撞开,大雨中站着天福天禄和雨香,都在大叫着天寿的名字。天寿从隐身的墙角跑出来,张着双臂直扑过去,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泥水中。天福他们三个赶忙跑上去扶天寿,天寿张嘴叫了一声”师兄!“便放声大哭,只哭了两声,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 第二十一章 天福和天禄靠在船舷边,望着船下流动着的清澈透明的蓝绿色海水,都那么心事重重的,已经交谈好一阵了。 ”我到底也没弄明白,昨天究竟出了什么事!“天福端正的面容少有这么疑惑和忧虑,一夜不眠使他眼睛布满了血丝,白皙的面容微微泛黄。 天禄回眼来看看师兄,眉间那道竖纹比平日显得又深又长,沉郁地问:”咱们在墙根儿躲那大霹雳之前,你没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哇,满耳都是风雨雷电!你听到什么了?“ 天禄黑眉紧皱,沉默片刻,摇摇头:”像是有人大叫大笑,又不很清楚。“ ”没想到雷劈死的模样这么吓人!……我现在一闭眼,就看见胡大爷和王师爷那两张焦黑的脸,眉眼扭曲得比戏里的钟馗还难看!“ ”哼,遭天雷打,定是干了亏心事作了孽!“ ”莫非他们把咱的小师弟……“ ”这种事对他们这号人算什么!……倒是小师弟一直不对劲儿,得想个法子哄他吃口饭才行啊!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只呆坐着,可别出事……“ 昨晚,他们发现劈断的大树边躺着两具遭雷殛的尸体,都吓坏了。但天福天禄都是见过世面的,很快镇静下来,与雨香商定,就说雨香是带天福天禄去胡宅寻天寿的,与天寿在半道儿相遇,一听说柳师傅病危,天寿便急忙跟两位师兄回香港岛去了。雨香呢,因为回来时候雨太大霹雳又吓人,找了个地方避了避,所以回班子晚了。这样,就把天福天禄天寿和雨香都从胡宅雷殛的事里择了出来。随后,天福就背起仍然昏昏沉沉的小师弟,冒着毫无停息之意的倾盆大雨,和天禄一起直奔码头,连夜雇船离开广州。 天福此次赶来广州,确实是因为柳知秋病重,开始吐血,还拒绝吃药。广州打仗,消息不通,师徒二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英夷的兵船刚刚开始退出珠江,天福就搭第一只来广州的船寻师弟,从残毁的老郎庙找到城外的胡家班,从雨香口中得知天寿的行踪,便同着天禄雨香一同来到胡宅,不想竟遇到了这样的事。那震得人眼花耳聋的大霹雳和断倒的大树没有伤到他们,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至今想来还心有余悸。天福便宽解地说: ”唉,见到那两人的样子,你我都心惊肉跳,小师弟素来柔弱,又是亲眼看到雷劈,哪里经得起,多半是吓坏了!离开广州、回听泉居住些日子自会好的。只是师傅病重,他又要多一番心事了。“ 天禄无言,只是一叹。 天福话题一转:”我还是担心,胡昭华毕竟是广州名人,这事万一牵连到我们岂不是麻烦?“ ”不会,“天禄胸有成竹,”昨夜的大雨直下到今儿早上,什么痕迹也都冲没有了。雨香年岁小胆子不小,又讲义气,再说他也不愿牵扯到这麻烦事里头。况且我们并没有做任何坏事!就算这里面藏着污糟罪案,也只有他们两个欺负小师弟,断然不会是小师弟呼风唤雨,使天雷打死这两个大人!放心好了。小师弟回听泉居再好也没有了。服侍病人也能让人分分心,忘掉这件倒霉事……“ 两人正低声谈论,船老大急匆匆地走来,说:”二位爷,东面云色不对,好像要起风,天也闷得厉害,看样子还有大雷雨……“ 天禄故意轻松地笑道:”风大正好张帆,船走得更快,我们多给你船钱。“ ”不是呀,二位爷,我这船小,扛不住,不敢朝前走了,得赶快靠岸!“ 天福天禄四顾,水天一色,茫茫无际,哪里能看得见陆地? 天福说:”这不是风平浪静吗?为什么要靠岸?现在离香港岛也不远了吧?“ 船老大着急:”二位爷不在海上过活,跟你们说不清!我只对二位爷再说一句,听不听在你们了:我的船这就往岸边靠,赶在风雨前,大家阿弥陀佛;赶不及的话,就请二位爷还有你们那位傻小爷早做准备,万一落水也好保命!“ 天福看着来去匆匆的船老大,再看看天色水色,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危言耸听,不过想多得几个船钱罢了!“ 天禄劝道:”宁可信其有,去舱里找点应手的家伙,以防万一。真的来了大风雨,照看小师弟可比平日费力气!走,去劝劝他,就是用强也得要他吃饭!“ 任天福天禄说破嘴皮,小师弟只是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天禄生气,吼他:”不吃饭,还想不想活啦?“天寿无神的眼睛对他一瞥,但又像根本没有看见他。天禄气得扳着天寿的双肩摇晃他,喊道:”你醒醒!醒醒!天大的事也用不着这么五迷三道的!“ 天福止住天禄,端起粥碗,夹了些菜和酱肉,舀了浅浅一匙子送到天寿嘴边,柔声道:”这是你最爱吃的薏米白果粥,酱肉也做得很地道,尝一口吧?“ 天寿居然听话地张嘴接了,呆呆地咀嚼吞咽,表情木然。师兄们都高兴地笑了。喂到第三口,匙子竟晃来晃去地对不准天寿的嘴,想要再喂一大口,船身猛然一跳,三个人都被颠起来好高,随后又都摔倒在船板上,碗碎了,粥洒了满身满地。他们还来不及反应,船身的凶猛颠簸就让他们像三颗豆子一样,滚过来又滚过去,想停也停不住,怒吼的风声夹杂着暴雨抽打船身舱房的声音,震得耳朵生疼,完全盖住了他们的惊叫声,可怕的事情还是降临了。 飓风挟着暴雨突然在这一带海面肆虐,大海立即做出疯狂的回应,整个儿沸腾起来,卷起的滔天巨浪,仿佛能把山岳击碎。那艘小小的航船,像一片枯败的秋叶那么渺小无力,忽而被抛上浪头,忽而被掷下波谷,忽而又风车似的在狂风恶浪间团团打转,一个凶猛的巨浪朝它迎头压下,它再也经受不住,被击成无数碎片,散落在波翻浪涌的海面…… 船翻之前,天福天禄哥儿俩费了好大劲儿,总算把舱里惟一的救命大葫芦,牢牢地拴在从来不会水的天寿腰上,才松了口气。他们俩自恃小时候在珠江里练就的水性,并不慌张,但也只来得及互相叮嘱了一句:”跟着葫芦,朝岸上游!“船就被巨浪击碎。他俩各自抱着了一块船板,在一片风声雨声惊呼尖叫的混乱中,随着汹涌的浪头沉浮挣扎了许久,才确信自己没有淹死。 一道道闪电撕破浓浓黑云覆盖的海空,把海面照得雪亮,借着这片刻光明,天福发现葫芦已经漂浮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不管浪高风狂,硬着头皮追着葫芦游。他们的约定太英明了,在离葫芦不远处,天福与天禄会合了。再奋力搏斗片刻,他俩终于游到葫芦跟前,见小师弟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搂着大葫芦,还活着!天福天禄一高兴,咧嘴要笑,一个大浪迎头拍过来,都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又咸又涩的海水。 天寿小脸煞白,白得泛青,浑身发抖,看来已经喝了一肚子海水,显得非常疲惫,睁开眼可怜巴巴地看看两位师兄,又闭了眼,像是再也无法支持。天福天禄商量,现在风急浪高雨又大,游起来耗费力气,又不知道岸在哪里,不是白费劲?想想每次大风浪后,沉船的漂浮物多被打到岸边,而且飓风再暴烈,很快就能过去,不如先省口气,随波逐流,等风小浪平了,再朝岸边游。 飓风还在狂吼,大雨还在倾注,他们在狂浪中上下颠簸摔打,头昏脑涨。大浪激起的水花击打在身上脸上,疼得如同刀割,天福和天禄把天寿夹在中间,三人紧紧地靠在一起,借着两块船板和一只大葫芦的帮助,努力抗拒覆没的命运。 大病初愈的天禄,眼看着有些支撑不住了,好几次船板从他手里滑开,差点被迎头压过来的巨浪卷进海底。天福大声喊着:”抓紧船板!别松劲!飓风就要过去啦!……“天禄听不清师兄说的什么,但完全懂得他的意思,白着一张脸,对着天福点头示意。 刚落水的时候,一直痴痴呆呆的天寿,突然长了一股子邪劲儿,拼命挣扎,挣扎到没了力气的时候,才发现巨大的葫芦能让自己不沉底,这才全力抱住了葫芦,把脑袋搁在葫芦腰上安全地喘气。尽管狂风巨浪中受刑一样的痛苦让人难以忍受,疲惫不堪,但有两位师兄的左右护持,自己毕竟吃的苦头最少。生命受到的威胁一旦有所减缓,旧事便又兜上心来,自惭形秽、万念俱灰的心绪便又攫住了这个脆弱又多愁善感的孩子。天寿断然从腰间扯下系葫芦的绳子,把它推给天禄。天禄不知是怎么回事,赶紧伸一只手接住。天寿透过水花看罢天福又看天禄,酸酸楚楚地喊了一声:”师兄,多谢了!……“说罢,猛然松开了扶着葫芦腰的手,竟然沉了下去。 天福天禄大惊,赶紧伸手去抓,哪里还抓得着! 天福把船板和葫芦都推给天禄,喊道:”师弟你看住了,我去找他!“ 天禄又推还给天福,说:”我水下功夫比你强,我去!“陡然间,天禄不知打哪儿激发出十倍的气力、百倍的精神,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个猛子直扎下去。想不到不多会儿就碰到了海底,而且,海面上惊涛骇浪,海底下倒不怎么动荡。没费多大工夫,天禄就看到了在海水里漂浮的天寿。他赶上去,一把揪住天寿的辫子,用力一蹬海底,两人一起冒出海面,离天福和大葫芦不过十来丈远。 他们会合在一起的时候,风小了,浪也平息了一些,天福天禄一起动手,把天寿重新拴在大葫芦上,又压天寿的肚子,让天寿把海水吐出来。 ”师兄!……这下面到海底只有……三人多深,看样子离岸……不远……“天禄上气不接下气,累得手脚都在哆嗦,但很兴奋。 ”真的?“天福也很高兴,”眼看着飓风也要过去了,等小师弟醒过来咱们就得想法找岸了。可这四望无际的,往哪儿游呢?“ 天禄想了想:”这飓风是……从东边刮来的,船老大说要往岸边靠……也是顶着风行船……咱们也……顶着风游吧……“ 他们就这样顶风游着,游着,竟然真的看到了陆地的青灰色的影子!从那一刻起,他们就抛开了船板,带着天寿和葫芦,奋力朝青灰色游过去。当他们的脚碰到软软的沙地的一刹那,最后一点力气也已用尽,一起倒在海滩上,任半截身子还在海水中泡着经受海浪的拍打,任雨水瓢泼似的往下浇,再也不肯动一动了。 飓风虽已停息,雨却没有停,甚至下得更大了。 天色昏暗,不知是因为乌云低压、雨下个不停,还是因为时近黄昏。无论这个海边的小庙如何破败,庙中海神泥像如何面目狰狞和荒诞不经,庙廊下总是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他们利用香炉灰中侥幸存着的一点火星、破烂得不能再破烂的半扇门板和只剩三条腿的供桌,生起了一堆红彤彤的火。这火,给了从险恶的大海咆哮中九死一生的兄弟们无限温暖,他们的衣服渐渐干了,他们的脸色渐渐像活人的样儿了。天福看到天寿的小脸被火一烤,竟又透出红润,放心地长出一口气,说: ”我去帮帮天禄……没想到他本事竟越发大了!真是多亏了他呀!“ ”我也去。“天寿立刻站起身。 ”不用了。这火堆也得有人看着。“天福说着,离开火边,出庙门朝不远的海边跑去。雨还在下,但小得多了。 连天福天寿都不知道天禄对海这么熟识。 他们三个像死尸那样躺在海滩上淋雨的时候,是天禄最先醒过来的。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爬到海边的礁石上,用手抠、用石头砸,吞吃了许多夹在壳里的海蛎子,又从石头底下礁岩缝中摸小螃蟹,生吃活嚼下去十几二十只,有了劲儿,赶紧把天福和天寿一个一个地背到更安全的高处,放在雨淋不到的岩洞里,这才跑出去寻找附近的渔村或是人家。雨太大,看不远,只找到了这个中用不中看的破庙。他找到了火种,生起了火堆,把陆续醒过来的师兄师弟搀到了这里,就又下海了。再回来的时候,他大呼小叫,又笑又嚷,用长衫兜了一大包从海里摸来的大个儿海螺和海蟹,放在火上连烧带烤,让弟兄三个吃到了一辈子也没吃过的那么好吃的海鲜。 命活过来了,不挨雨淋、不冷不饿了,等到风定雨过天晴,总能找到人家、找到船,就能回家了。天禄看天寿大口大口地吃着鲜美筋道的海螺肉,海螺黄和油抹了满脸满手,忍不住打趣道: ”要是那会儿我揪不住你那辫子,这么好的海螺肉给谁吃去?“ 天寿脸一红,瞪了天禄一眼,像要生气,又低了头,阴郁地笑笑:”我都死过一回了,这程子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吧!“ 天福也笑问道:”你那会儿倒是为什么呀?支撑不住了吗?“ ”对,就是支撑不住,也别连累你们呀!死了拉倒,省得惹人嫌弃!“天寿说得很随意,很轻松,脸上也是半真半假、似笑非笑的样子。 ”真是胡说八道!“天禄”呸“了一声说,”就不想师兄和我,也该想想师傅啊!他老人家还等着你回家呢!……好了好了,不说这个啦!我再去摸点儿好吃的,今儿晚上怕是要在这儿过夜了。“ 天禄说罢,拿起长衫就出了庙门。天福觉得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也跟着去了,留下天寿独自望着火堆出神。听得他们脚步声远了,天寿才站起来,脱去外面已经干爽的长衫,一会儿脸朝火,一会儿背朝火,把仍然湿得箍在身上的衣裤烤烤干。 四周寂无人声,木柴噼啪燃烧声和远远的海潮拍打沙滩的哗哗响,更增添了几分静谧。天寿用双手蒙住了脸,在火堆前跪了下来,泪水如泉,静静地流淌着,流淌着…… 不认命成不成? 不成! 她曾怀抱着那么美好的期望,对前程她曾是那么有信心有把握,以为只要自己轻轻一点,一切就能化为仙境……谁能想到这么多年一往情深的胡昭华,竟眨眼间翻脸成仇?这是什么?这不就是命? 那”天打五雷轰“的誓言,犹闻在耳,竟立时应验,不也太可惊、太可怕了吗?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恐怖得心悸不已!……这是什么?这不也是命? 她本想一死,了结这难言的羞辱和撕心裂肺的苦痛,也不必再受命运的摆布;可没有死成,也就没有了第二次寻死的勇气了…… 那就活下去吧,只能认命了!…… 活下去,就那么容易? 大雷雨之夜的经历,将像一场可怕的噩梦,长久地缠绕着她,她得忍痛忍耻忍羞忍愤,打掉牙齿和着血泪强自吞咽;日后,她得继续如一片枯叶,任凭命运的风浪抛高掷低、翻覆摧残,就像她短短十八年人生经历过的一样,无论喜悦还是甜蜜,也总拌着黄连,挫折不断,苦痛无边……远望老境晚年,更有无尽的孤寂、辛酸和凄凉等在那里……她都得独自隐忍,都得默默承受,她受得了吗?…… 老天爷!你既不让我死,就该让我痛痛快快地活,哪怕平平常常地活着也好,为什么叫我活得这么悲惨?我一辈子从没做过害人的事,连害人之心也不曾有过;那么多残害黎民天良丧尽的大奸大恶你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偏欺软怕硬,惩罚我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一介小民,这公平吗?还有天理吗? 痛苦和愤懑填满胸膛,憋得她头昏眼花,心肺绞痛,透不过气。她的双手用力撕扯着胸口,恨不能立刻炸开,哪怕炸成碎片、化为齑粉!她泪眼朝天,想要怒吼,想要大骂,一开口,如烈火喷涌,竟喊出了一句《窦娥冤》的唱词: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喊罢,她伏地痛哭。 海潮声里夹杂着一片喊叫,使她的大哭戛然而止。她像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倏地跳起身,凝神谛听,然后狠狠咬住嘴唇,一憋气,硬把泪水咽回去。走出庙门,听清也看清了,天福天禄正在招手喊师弟,叫多添些柴火,赶紧去帮忙,海里还有人。 天寿跑到海边的时候,雨完全停了,天色也越发地暗下来,只见天福和天禄都在海中,各拖着一个人朝海滩游过来。上了海滩,就叫天寿帮着把两个遇难的人头低脚高、脸朝地面放好,然后各自抓住遇难人的脚使劲往上提,好让他们把腹中的海水吐出来。两个遇难的人都是大块头,不多一会儿天福天禄就都累得呼哧乱喘。天寿看看没动静,说:”怕不行了吧?“天禄说:”歇口气再试试看,死马当做活马医呗!“ 又提了几回,大量的水像小溪似的从他们口鼻中流出来之后,这两人先后动了动,有一个还吹了口气儿。哥儿仨很高兴,动手把遇难者翻过身来,好躺得舒服一些。这一翻,天寿先就惊叫了一声:”老天!是洋鬼子!“ 天福天禄俯身细看,可不嘛,高鼻子深眼窝,浅颜色头发,湿淋淋的胡子还拳曲着。哥儿仨全呆住了:竟救了两个洋鬼子! 天福挠挠头,说:”这可怎么办?“ 天寿眉毛一拧,突然态度激烈地尖叫出声:”扔回去!扔回海里去!“见两位师兄都望着自己,便生气地说,”看我干什么?鸦片是他们卖的,广州是他们打的,香港是他们占的,烧多少房子杀多少人!要不是他们,咱们能落到今儿这地步吗?凭什么救他们?就是救条狗也不救他们!“ 天福沉稳地劝道:”还没闹清楚是什么人呢,就是洋人也不一定是英夷;就是英夷也不一定就是来打仗的兵嘛!“ 天禄笑道:”要是打仗那会儿,一颗夷人脑袋值二百两银子哩!如今讲和了,悬赏也没了,他俩死了不是白死吗?……说真的,上天有好生之德,好不容易救上来,怎么好又扔回去!“ 天寿恨恨地说:”不扔回海里也不再往高处搬,就搁这儿!看他们的运气,涨潮之前能跑得了就活,不然就淹死活该!“ 天福奇怪地看看天寿:”小师弟你这是怎么了?从前你那么软的心肠……“ ”我恨死他们了!“天寿跺脚喊道,声音一时又嘶哑了,”无缘无故的,凭什么要给我们这么多罪受!“ 两个师兄默默对视,一时无言。后来天禄突然自语似的小声说:”老天也不知怎么安排的,咱们三弟不也是个洋人,也是个英夷吗?……“ ”可小三哥他绝不会来打天朝!“天寿一反平日的文静,激愤地尖声大叫,”绝不会来杀人放火占咱们的听泉居!绝不会像那个穿红军服的英夷小混蛋!……走!咱们走!别管他们!爱死爱活,随便儿!走哇!快走哇!“ 两个师兄都是受过当朝名臣熏陶的,尤其是天福,亲眼看到林大人在同英夷对抗最激烈的时候,对做正当生意的英商和其他夷商夷人仍是很大度很客气。面对发怒的小师弟,实在有些进退两难。不料那个脸上没有胡须的洋鬼子动动脑袋,嘴唇轻轻开合,不知想说什么。三人一齐注视着他,他的声音又大了一些,竟是十分清楚的中国话: ”请……救救我们……我们会……重重酬谢……重重酬谢……“ ”他会说官话!“天福高兴了,”小师弟,可见他不是来打天朝的鬼子兵。“ 天寿也觉得惊异,紧追着问:”你是谁?他是谁?“ ”我……是传教士……他是商人……从澳门去香港……船翻了……“ 这样,天寿也就不再反对,哥儿仨一起动手,把传教士和夷商都扶到破庙里。温暖的火和鲜美的食物,使这两个夷人很快恢复了元气。 那个穿着教士黑长袍的,面白无须,三十岁上下,一脸的温文尔雅,能说一口十分流利的华语。另一个则有五十多岁,身材魁梧健壮,浓眉浓须浓发,深绿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顾盼间自有一份威严在,一看就知道决不会是个买卖瓷器钟表的小商人。他显然不懂中国话,但他要向天福他们说什么的时候,教士总是毕恭毕敬地倾听,然后用中国话讲出来。此刻,夷商庄重地说道: ”我们到中国很多年了,不常见到像你们这样勇敢又俊美的年轻人!“ 天福他们笑笑,听着这样的恭维,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夷商又通过教士说:”尤其是那位小男孩,长得这么美丽,简直像个极漂亮的姑娘!就在我们英国,也很少见啊!“ 天寿早飞红了脸,狠狠瞪着夷商,听到他的后半句,不禁叫道:”你们是英夷?“ ”是的,“教士直接回答说,”我们是英国教士和英国商人。“他接着又继续翻译夷商的话,似乎那更有分量,”你们的救命之恩,我们非常感激,等我们回到香港,一定要重重酬谢你们!“ 天福天禄像大多数中国的正人君子一样,表示逊谢,连连摇头摇手,说不算什么。夷商仿佛误解了,连忙从无名指上捋下一个大戒指,说: ”这个戒指可以做凭证,你们只须到香港新修的石头码头,那里有新建的怡和洋行办事处,拿它去取我们的酬谢。要白银还是要银元?“ 望着递过来的戒指,天福没接,天禄也没接。天福还说:”施恩图报,非君子也。“这是师傅教他的,也是书本和戏文教他的。 天寿瞪了师兄一眼,不等教士把天福的话译过去,就气鼓鼓地抢先把戒指夺到手,愤愤地说:”师兄,你们聋了吗?他们是英国人,他们要到香港去,他们在香港已经修了码头和洋行!我们凭什么要白救他们的命?“说着,便不再理会两位师兄的复杂表情,拿出在戏台上演戏的本事,充作内行的样子,把戒指在衣服上擦了擦,凑到火跟前看里看外,又透着光照来照去,然后噼里啪啦问出一大串话,恶狠狠,又痛快淋漓地说: ”这是红宝石吧?挺值钱的吧?戒指里圈儿还刻着夷字,是你的名字吧?你一定是个洋行老板,对不对?那我们救你可就发大财了!……你们自己估摸着,你们一个人能值多少钱?我们也都是刚从飓风海浪里逃出来的,差点儿淹死的人,刚喘了口气儿,又豁出命去救你们,这还不得比平常救人加倍酬谢呀?……“ 天福制止地喊道:”师弟!你这是怎么啦?“即使在戏台上与小师弟合作多年,他也从没见过天寿这副横眉竖目、嘴脸斜的样子,简直像个趁机讹人的小无赖。天福推推天禄,意思让他也劝阻一下。 天禄却不动声色,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弟,眼睛里一片赞赏。愤怒到极点的师弟扮演出这样的角色,他完全明白,就是要故意出口伤人,就是要给夷人点颜色看看。只是小师弟终究太善良,连骂人也过于文静了…… 倒是那个英夷商人听了教士翻译的话,惊奇地扬扬浓眉,耸耸肩头,笑了起来,伸出大拇指夸奖道:”你真会做生意!是个精明的商人!要在我们英国,你会发大财的!……好吧,我们两个人,每人酬谢你们一千五百银洋,按你的要求,加倍,共是六千银元,可以吗?“ ”你们每人只值一千五吗?不是太贱了吗?“天寿讥讽地冷笑着问。可惜教士的中国话毕竟不是很地道,没有听出天寿的恶骂,说:”嫌少了吗?“ ”还要加倍!“天寿恨恨地说,即使不相信能多得些钱,也得出口恶气。 不料那英夷商人走过来用他的大手一拍天寿的小手,说:”好!成交!……不过,我有个附带的请求,请你们明天找一只船送我们到香港。“ 天福平静地说:”那是自然。我们也回香港,可以带你们一同走。“ 教士惊讶地说:”你们是香港的居民?那里不是荒岛吗?“ 天禄说:”你去过香港吗?怎么会是荒岛呢?有渔村有市集,我们家的房地和老人都在那边……“话没说完,天寿又抢过话头,挑衅似的说:”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在那里,祖坟也在那里!……我们也有个附带的条件。你们既然是英夷,一定认识你们的大兵头义律吧?“ 教士吃了一惊,看看同伴;同伴也表情愕然,愣了半天,点点头。 ”那好,“天寿立刻说,”你们若真想报答我们的救命之恩,就去对义律说,别占我们的香港岛,把岛子还让我们,这样的话,我们一文钱也不要你的,行不行?那本来就是我们天朝的地方嘛!“ 迟疑了好一会儿,教士翻译了英夷商人的话:”恐怕不行。那是国家和国家之间的事,不是哪一个人能够说了算数的。“ ”不行?不行就拿钱来!反正你们有的是钱。“天寿毫不客气地盯着那个魁梧的大个子英国人,突然说,”你是个鸦片商吧?你是靠鸦片发的大财吧?“ 那人连连摇头,教士说:”我们都是正经商人,从来不做、也反对这种毒品生意。这次因为鸦片引起两国战争,我们很遗憾。“ 天福皱眉道:”可是你们有那么多的商人在干鸦片走私,让我们天朝损失了大量白银,还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提起这事,从容平静的天福也很激愤。 英国商人又耸耸肩撇撇嘴,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教士一句句地全都翻译过来:”我们英国是商业国家,讲的是自由贸易。鸦片能够大量进入中国,那就是说中国需要鸦片。即使我们英国商人不来做这鸦片生意,也会有别的国家来做,结果还不是一样?贩卖毒品是很不光彩的事,但这实在不可避免,没有办法!“ 〖cm(33〗天寿涨红了脸:”我爹就因为这鸦片差点儿把命送了!我恨透了你们的那些鸦片商!他们都该死!你们英国就不能做别的生意?买卖鸦片你们朝廷就不管?“ ”我很抱歉,也很遗憾,“那老英国人又一次耸耸肩扬扬眉,”我们国家不能干涉自由贸易。再说,我们也运来许多正当商品,棉布、餐具、帽子,甚至钢琴,你们全不需要,结果这些正当贸易的商人破了产……而你们的茶叶和生丝我们又非要不可。其实,没有出现鸦片生意的时候,是中国在赚我们的白银……“ ”你瞎说!“天寿大怒,”赚不到钱就卖鸦片害人?不许卖鸦片就来那么多大兵船打上门来杀人放火?你们还讲理不讲理?“ 老英国人也激动了,原本就呈粉红色的脸膛刹那间通红,大声地说:”我确信中国的大门只有用武力才能打开!我们要争取的是平等贸易,自由贸易!你们中国以天朝老大自居,把所有的外国都当成属国外夷,拒绝平等……“ 天寿直跳起来,尖声叫道:”平等?什么平等?我们家费了多大的气力才置起的房屋田地,为什么就该让给你们那些带枪的英国鬼子征用?这叫平等?这叫白日抢劫!……“ 两个英国人茫然地看着天寿,不知道这说的是哪一桩。 天寿又极其鄙夷地指点着对方的头发胡须和毛茸茸的手臂,说:”看看你们,看看你们!浑身毛,像人样儿吗?不是蛮夷是什么?我们就是天朝!我们天朝就是天下最强最富最好的地方!气死你们!气死你们!“说着,一转身走到天福身边,背对火堆坐下,表示再也不想看那两个英国人一眼了,嘴里还低声地骂了一句:”该死的,千刀万剐的洋鬼子!“ 经过这一阵猛烈的宣泄,天寿心里那绷得极紧的弦总算松了,于是也筋疲力尽,不知何时,倚着天福宽阔温暖的后背,睡着了。 第二十二章 ”不!不!……“柳知秋猛然坐起,一双枯瘦的手在空中乱打乱抓,嘴里含含糊糊地叫着,目光瞢然,透着惊惧和愤怒,”听泉居……听泉居是我的!……你们不能抢走!……强盗!畜生!……我跟你们拼老命!……“ 天禄连扶带按,连忙让老人躺下,柳知秋一阵剧烈咳嗽,天禄拿唾盂接,又是一口带着鲜血的痰。老人闭着眼睛,看也不看。天禄为他擦净嘴角,又喂他喝参汤,他艰难地咽了几口,就厌恶地别转头,表示拒绝。安静片刻,他又开始了那伴随着痛苦呻吟的无休无止的喘息。这呻吟,这喘息,令人无法忍受,天禄恨不能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恨不能立刻从这病床边逃开去。目睹师傅受苦而无能为力,比自己生病更痛苦。但他只能无奈地面对形销骨立的师傅,经受心头一阵又一阵颤栗…… 昨天他们兄弟回到家中,一见床上完全脱了形的半昏迷的柳知秋,天寿”哇“的一声就大哭了,天福天禄也都红了眼圈。弟兄三个围到床边,抓住老人冰凉的手,使劲地喊爹叫师傅。老人终于吃力地微微睁开眼皮,混浊的眼珠迟缓而费力地转动着,目光停留在天寿脸上的时候,眼睛似乎张大了一些,嘴唇翕动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回来了,天寿回来了……“随后又闭了眼,但唇边像是有了一丝笑意。 弟子们刚刚感到点欣慰,师傅却猛地咳嗽喘息,呻吟着喊痛,伸手在胸口乱摸乱抓,咳嗽时额头和脖子上青筋暴起,呻吟时脸色灰败如同僵尸,吓得天寿捂着脸又痛哭失声了。 此时的阿嘉叔只会拿拳头抹泪,大家都静听着阿嘉婶一面用围裙擦泪一面不停地诉说着老人的病情-- 朝廷对英夷宣战那阵子,老爷子的病情大有好转,都能起身到泉边筹划引水灌园了。广州战败、签订和约的消息一来,老爷子又倒下了,这一病就再也没有起来,一天重似一天,开始咳嗽吐血昏迷。大先生着急,不顾危险跑到广州去寻二先生和小先生。大先生一走,老爷子病更重,不吃不喝,常常叫唤心口疼、背疼、肚子疼,到后来浑身哪儿都疼,开始还不住叫喊,后来叫喊的气力也没有了,只剩下哼哼喘气……请来好几位郎中,都摇头不肯出方子,要家里及早准备后事,说是没有两天好熬了。可是老爷子病得这么重,病得这么苦,还是硬撑着不肯走,他心里还有牵挂呀!昏迷的时候,不是喊小先生的名字就是叫听泉居…… 本来天福去广州,天禄天寿已经知道老人没救了,可一旦亲眼看到老人苦苦挣扎的情景,还是不由得悲从中来。与其这样受苦受罪,还不如早点走了早点解脱的好。老人清醒的时候少,昏沉的时候多,但无论是清醒还是昏沉,见到天寿兄弟之后,他嘴里念叨着的,就只有听泉居这一件事了,这是他在人世间最后一块心病,最后一点摆脱不了的牵挂! 昨晚上弟兄三人商议怎么办,天寿只是垂泪,天福只是叹气。天禄忍不住地说:”这么挨着,师傅太受罪了!既是郎中都说没救,那多挨一天师傅就多受一天苦哇!“天福叹道:”他老人家心病不去,不肯咽这口气呀!“天禄说:”咱们告诉他朝廷新派了大军已经杀败英夷,香港岛不割了!“天福摇头说:”咱们口说无凭,可英夷就在山下海滩那边,他老人家怎么能相信?……“ 今天一大早,天寿突然要天福和阿嘉叔跟他一起换了出客的衣服,说要下山,托天禄和阿嘉婶照看病人。哥儿三个自打回来后,全部心思都在病人身上,把那两个洋鬼子的许诺忘到脑后去了。而为了父亲,天寿决定还是去碰碰运气。现日已过午,天禄不知他们能否找到那个新码头边的怡和洋行,夷人会不会赖账。 天禄又想起,那天在海边破庙,小师弟靠在天福背上睡着了,天福怕他睡不舒服,把他轻轻挪过来,让他枕着自己的腿,又脱下长衫给他盖好,引得那个教士不住夸奖他们兄弟情深,并问起这小兄弟说话这么大火气是什么缘故。天福娓娓而谈,讲起师傅一家的遭遇,使得那两个英夷好半晌默默无言。天快亮的时候,竟又来了十多个英夷,看样子也是从海里脱难而回的,他们见面的时候虽然欢呼喜悦,可都对那大个子夷商保持着十分恭敬的态度。仗着人多势众,英夷对天福他们可就不那么客气了。当他们哥儿仨找到了船终于驶回香港岛的时候,夷商和教士就被众多英夷簇拥着上岸,扬长而去。虽然在船上夷商对天寿说过他决不食言,可看这情形,能信吗?…… ”哎哟!……“师傅长长的呻吟打断了天禄的思索,他赶忙低头去看。老人半睁着眼睛,双目浑浊而且含泪,看着天禄,有些呆滞,又有些迷乱,干瘦的手在心口抓摸着,哆嗦着嘴唇竟断断续续地低语: ”我难受……我好难受……天寿好乖……天寿来……亲一亲……亲一亲……“ 天禄不由得身体朝后一闪,心跳得咚咚响。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要求过。但垂死老人眼里那渴求的光亮,又使他不忍拒绝,四顾无人,便红了脸抑住呼吸忍住心慌,低头把自己的脸颊贴向老人的嘴唇。老人居然亲出一点轻微的啧声,亲过右颊和左颊,天禄非常清楚地感到老人正努了嘴唇,往自己的口上贴过来!他心头一紧,慌忙直起身子,惊讶地看着师傅。只见师傅眼睛突然睁大,满是恼怒和失望,这神色又很快化为悲哀,悲哀也很快化为乌有,眼皮又合上了,接着是一阵喘不过气来的猛烈咳嗽。 这一瞬间,天禄想要呕吐,又想要大哭。他证实了他对小师弟犯事原因的最可怕的推断。面对这个老人病人将死之人,他理不清心头的纷乱。作为一个父亲,他太卑劣太无耻,既可恶又可恨;作为一个男人,他又那么可怜可悲;而若作为一个在鸦片毒烟里几度沉浮的病者,他是不是还有几分可敬?…… 天禄觉得透不过气,起身就离开病榻出了北屋。才下台阶,听得大门外一片人声喧闹; 刚从过厅走到前院,就见天寿从大门外急匆匆地赶上来。天禄控制不住,猛地冲上去,一把扶住了小师弟的双肩,强烈的同情、怜惜和疼爱在胸臆间翻滚澎湃,像要把胸膛炸开,汹涌的泪水再也锁不住,立刻就要喷射而出……他只想把这柔弱娇小的身躯紧紧地紧紧地搂在怀里,他要为他挡住雷雨风暴、刀枪斧钺,使这不幸的小师弟永远不受到伤害…… 师兄的强烈动作和强烈表情把天寿吓坏了,眼眶都黑了,叫道:”怎么?怎么?我爹他,他不好了?……“叫声未停,人已经冲到后院去了。天禄呆呆地愣在那里,只觉得全身骤然软得没了气力,便闭上眼,深深地吸气,好让浑身那自己都听得到的呼呼血流慢慢平息下来。 ”师弟!真没想到呀!“天福匆匆走进来,对天禄说,”咱们救的那个英夷商人竟然是英夷总领事、大兵头义律!那天他坐他们的路易莎号船,也被飓风打翻沉没,差点儿完蛋!“ ”哦。“天禄淡漠地应了一声,他还没有从激荡中完全恢复。 ”广州大战的时候,三大帅悬赏十万元要他的头,就是林大人任上也悬赏五万呢!……“天福平静地说着,一点听不出遗憾的味道。 ”你们见到他了?“ ”这倒没有。可一见小师弟拿着的那只戒指,洋行的人就很客气,立刻付给了一万二千银元,还有一张义律亲笔签名的证书。也算讲信义的了。“ ”证书?什么叫证书?“ ”我也是刚从那个通事口里听来的说法。就是一张英国的公文纸,上面有义律的签名,证明听泉居永远归咱们,不许别人侵占。对了,就跟咱们的房契、地契差不多,只是不打手印,没有印章……“ ”那能管用吗?“ ”通事说,对英国人准定管用。唉,管他呢,先让师傅安心是真的。走,快去瞧瞧师傅,看这一招儿灵不灵!师傅这会子怎么样?“ 天禄跟着天福快步朝后院走,嘴里说着:”不好,已经糊涂了!……“ 然而,他们俩一进屋,就惊异地看到:奇迹出现了。 天寿把那张质地坚韧、花纹十足外国味儿的羊皮纸举在柳知秋眼前,垂死的老人竟然瞪大了眼睛,用力朝这张纸上看,那目光似乎能把纸洞穿。他示意儿子再读一遍,读得更慢更大声一些-- ”……我批准,听泉居一处永归公民柳知秋及其子弟后人所有,任何人不得侵占。此令!大英帝国全权代表,驻中国总领事义律……“ 老人微微伸头听着、看着,又用手在那张羊皮纸上摸索着,终于长出一口气,全身放松,十分宁帖地摊开手脚躺倒,闭眼歇了好半天,用微弱的、但大家都能听清的声音说: ”我想喝口粥……“ 天寿陡然间眼圈红了,背过身赶紧把泪抹掉,笑道:”粥,粥,就来就来!“ 满屋里的人,天福天禄阿嘉婶,还有刚刚把挑银元的脚夫打发走的阿嘉叔,都露出笑容。阿嘉婶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说是心病就得心药医,神仙也没这么灵!天寿催阿嘉婶快去煮粥,别嗦。 阿嘉婶的鸡粥香浓味美,是听泉居所有人都赞不绝口的。病人半月来第一次吃了半碗鸡粥,又喝了一盏参汤,竟沉沉睡了一个时辰,没有呻吟,没有气喘,没有吐血,只有过两三声不太剧烈的咳嗽,真是奇迹! 天福天寿又拉了天禄到前院客厅去看那一箱箱的银元。天禄说:除了小时候在鸦片商颠地的趸船上,再没见过这么多钱! 他们竟突然间拥有这么大一笔财富,没法不兴奋,拨弄着哗啦哗啦乱响的银钱,商量着怎么使用分配。 第一是给师傅治病,第二增修加盖听泉居,第三要用来娶亲……说到这里,天寿又不做声了。 天福道:”这事我不急。等师傅的病好了,我还是想去浙江找林大人,在林大人手下谋一份差事,也算是上了正路吧!……有了这笔钱,经营园林也好,耕读也好,做生意也好,师弟你们就不用再唱戏了,跳出下九流,早一天好一天!“ 天禄也说:”师兄说得对,师弟你就别在梨园行里混啦!苦也吃够了,罪也受够了,心惊肉跳的,差点儿把小命儿搭上,真犯不上啊!“ 天寿抬头,看看天福又看看天禄,淡淡一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吧。二师兄呢?那就先给你说亲了,是不是?“ 天禄脸色一下子变了,眼睛里闪过一片阴云,抿住嘴唇呆了片刻,勉强笑道:”长幼顺序哪能不顾呢,我可不能占大师兄的先!“ 天福笑道:”罢了罢了,还是先尽着给师傅治病的大事吧,别的日后再说!“ 这时,阿嘉婶来说,老爷子醒了,叫他们过去。 他实在瘦得可怜,面容仍是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但此时他神情安详,眼睛里一片宁静,甚至隐隐透露出当年京师第一昆曲教习的威严和神采,三个孩子已经有十年没见过这样的柳知秋了。见弟子们进屋,柳知秋微微笑了笑,点点手中那张羊皮纸的证书,说:”这是怎么得的?“ 他的声音依然微弱,底气不足,但已经可以听得清楚了。 弟兄三个你一言我一语,说明了证书的来历。 柳知秋听罢点头,很是欣慰,随后挨个儿打量着三个孩子,目光亮得有些特别,说:”天寿留下,你们先出去。“ 天福天禄听话地走到院子里。院中几株凤凰木正在开花,红彤彤的树冠如同一片片红云,似有若无的花香在空气中沉浮。天福站在花下,背着手默默仰头观看,神态总是那么平静安详。天禄向来不喜欢这种花的香味,便离得远些在台阶上坐下了,看看师兄眉黑发青、面如冠玉、英姿挺拔、风度翩翩,那原本就很乱的心上,又平添了几分怅惘。他赶紧收回目光,频频回顾北屋,似能听到师傅与小师弟在对话,却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 对话持续了顿饭工夫,师傅的声音忽然大了,似乎是用力挣扎着说出来的: ”……你得给我起誓!……“ 扑通一声,像是小师弟跪下了,跟着就是一声吞着泪水、竭力高扬的尖得像要撕裂的哭喊:”我若违了爹的嘱咐,天打五雷轰!……“话刚落音,就呜呜地哭出了声。 天福天禄一对视,天禄就要进屋。天福朝他直摇头,天禄想想,只好作罢。 听小师弟呜呜咽咽好一会儿,才转成轻轻的啜泣,慢慢平息无声了。又过了一会儿,红着眼睛的天寿出来叫他们进屋,说师傅有话。 柳知秋又一次静静地对弟子们看了一遍,轻声地说:”这些日子,数今儿心里明白,有些要紧话,赶着快说清了,万一再起不来,也就不后悔了……“ ”师傅已经见好,如今又有了钱,什么大夫什么药都不难了!“天福安慰着。 ”听泉居有了着落,师傅您老人家就安心养着吧!“天禄也说。 ”是啊,如今我这心气真也平了……“柳知秋唇边浅浅露出笑意,”我这个人,这辈子要不是该死的鸦片,也许能混出个人样儿……虽说下九流,戏子,也能出类拔萃不是?……可惜我秉性不刚强,毁了自己,干了这么多对不起人的坏事恶事,你们竟一直不肯撇下我不管,我真愧得慌啊!……“柳知秋双泪长流,一流泪,又引起一阵咳嗽。他止住要上来揉胸拍背的孩子们,继续说道: ”多说已是无益,有两件重要的事得嘱咐你们……咱们做戏子的,生不能入家谱,死不能入祖坟进祠堂,回老家我也就不想了……我走之后,你们务必要把我葬在这里,葬在听泉居左右,要是能找到你们师娘,她百年之后也到这儿来吧!我早告诉过你们,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从今以后,这里就是我昆曲世家柳门的祖坟,定能佑护你们和你们的子孙逢凶化吉,兴旺发达,记住了?千万千万!…… “再一件,你们三人,自小一起长大,如今有听泉居的根底,又有了钱,日后做什么,都凭你们自己愿意,师傅不管。但你们三人,要像小时候兄弟姐妹们无嫌无猜一样,相互扶助提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咳嗽又一次阻住他继续说话。 天福连忙接过话头:“师傅放心,我们原已结拜过的,这么多年同甘共苦,您不是都看到了吗?” 老人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又放弃了,点点头,说:“我累了,想再睡一会儿,你们出去吧!……” 这天晚上,柳知秋逝去了。 连守在病榻边的天寿,都不能准确地说出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天色蒙蒙发白之际,天寿要给父亲喂参汤,才发现老人已经气息全无,面色比平日略显红润,静静的,就像还在睡梦中。此刻他们才懂得了,什么是医家所说的回光返照。柳知秋的最后一日,正是他的回光返照…… 按照老人的遗愿,墓园就建在听泉居右侧的山坡上。计划要建得很像样:要有大理石的坟台、汉白玉的围栏,要由天寿天福天禄共同立一块青石墓碑,上面要刻写先考先师柳知秋名讳和大清道光年号。园内要栽花种树,还要建左右两座享亭,必得飞檐画栋,十分考究。天寿并坚持,要在坟内和石碑上留出母亲的位置,将来将两位老人合葬一起,才算完了自己的心愿。 岛上有数的几户邻居都来吊丧,没有什么亲友,也请不到念经的和尚道士,葬礼办得静悄悄。但兄弟三人要守丧、烧纸、奠酒,还要张罗修建墓园的一大堆事务,也都不轻松。七七四十九天丧期将满,老人也已入土为安,修建墓园的材料、工匠等等也都就绪,不想广州来了客人,整个局面又为之一变。 来客是芳华班主、柳家的老朋友封四爷和雨香。为看望生病的柳知秋,他们还带了点心水果和滋补药品,不料病人已经仙逝,便都很痛心地在灵前跪拜如仪,进香、奠酒、烧纸。封四爷更是仰天而嘘,在老友的灵堂独自徘徊了许久。这期间,雨香已经把他们此来的主要原因抢先告诉了三弟兄: “冷香回来了!他要触天寿哥哥的霉头了!” 胡大爷不在了,胡二爷主持胡家的事,胡家班没有散,还维持着,冷香在外头混得很不得意,近日又回胡家班闹着当台柱子,吵得四邻不安,把程师傅气得两天都没吃饭……雨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说了很多,很热闹,可天福他们不得要领。等封四爷回到客厅,奉茶奉点心,大家还没坐定,天寿就急着问:“冷香怎么啦?” 封四爷看看雨香,说,都知道了?大家说,刚提了个头。封四爷于是长叹一声,说:冷香也是可怜,他随了那位二等侍卫之后,很是得宠,他那恃宠而骄的老毛病就又犯了。侍卫这个官衔是满人带来的,满人话里的侍卫就跟我们汉人说的大虾的虾字一个音儿。所以头等侍卫、二等侍卫有时候就叫头等虾、二等虾。那天侍卫老爷问他想吃什么东西,他故意取乐儿,说他想吃虾,还想吃头等大虾。武官哪像文人那么好相与的?侍卫顿时大怒,一脚就把冷香踢倒,命他手下的六七个随从把冷香拉到后院给轮奸了,之后又轰出府门。冷香找到我,我留他在我那里养伤。不知班子里谁多嘴多舌,说出了当初胡大爷拿他换回天寿你们九个人的事。他历来对天寿心怀嫉妒你们是知道的,听了这个还不火上浇油?立刻住回到胡家班去闹。也是事有凑巧,胡家因胡大爷遭雷殛说着难听,极力否认,千方百计要说成是为人所害。冷香住在胡家班,得知出事那日天寿天禄都在胡家,天福也露了一面,然后都不见了,这就跟胡家的图谋,一拍即合…… 天寿听得脸都吓黄了,不住地喝茶。天福天禄也不住地互相交换着眼色。天禄愤愤地问:“他想怎么样?” 封四爷叹道:“梨园行里这种心怀嫉妒翻脸成仇的事,我见得多了。他当然要攀扯你们兄弟,尤其是天寿,跟胡家一起告你们是杀人凶犯!……好在雨香这孩子正道、仗义,一口咬定那天下午亲眼见你们兄弟三个急急忙忙奔码头,要赶回香港家中去伺候病危的老人。” 兄弟三人朝雨香投去感激的一瞥。但空气依然很紧张,很郁愤。短短的静默中,每个人心里都百念丛生,不知所措……除了雨香,万一再冒出个别的证人呢?他们弟兄三个毕竟当时在现场啊!胡家虽败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至于缺少买动官府的钱,硬栽上一个杀人罪名,怎么得了?!…… 封四爷眉头皱得更紧,面色更严峻了,说,听他一个在六扇门里吃公差饭的老友说,官里想要接这个案子,因为胡家是财主,大有油水可捞。他们私下谈论,觉得是胡昭华强奸不遂,遭到反抗而丧命的。唱戏的,就算唱旦角的,不也都是有一身功夫的吗?…… 天寿沉不住气了,急赤白脸地说:“那忤作难道就不验尸吗?都烧得发黑了呀!……”天福天禄急了,使劲瞪着师弟,天寿一哆嗦,再不敢做声。 封四爷就像没有听到天寿说话似的,一口将茶盅里的茶水喝干,说:“三十六计走为上!你们现住香港岛,或许一时半会儿没事,但早晚要出麻烦!近几天千万不可回广州,不然我可真对不起我的老朋友柳知秋了啦……” 后来,封四爷撇开这个话题,说起了广州社学【社学:当时广州及广东各地成立的抗英保家乡的民间组织,如升平学社、东平学社等。】的事,还说三元里大闹一场,百姓才知道,他们一向最怕的官府,怕洋人怕得厉害,根本指望不上。社学振臂一呼,百姓立即响应,广州城从此绝不准任何洋人踏进一步!封四爷说得慷慨激昂,一半是为了缓和大家的紧张,事实上却不大成功。天福兄弟三个都心不在焉,形色惶惑,哪里还听得进去。 第二十三章 第一个离开的是天禄。 昨天,七七四十九日丧期期满。今天大家黎明即起,天福天寿陪同着,天禄到灵堂,拈香奠酒烧纸,告别了师傅,走出听泉居。他已雇好了船,渡海到九龙,取道东莞、从化,绕过广州经陆路到韶关,再搭船向北方。他的目的地,是长江沿岸的几处大码头。 天福天寿送天禄下山,要直送到渔船码头。天禄的行李,天不亮就由阿嘉叔挑下山送上船去了。弟兄三个轻轻松松,本该有许多话要互相嘱咐的,可是自出家门,三个人就很少说话,在离愁别绪的背后,仿佛还有些别的。天福不时注视着小师弟,一旦被小师弟觉察,却立刻转开脸,或者去看远处的景致,或者与天禄交换一道含意不清的目光,点头扬眉之际,似有几分喜色。天寿则多数时候闷头走路,尤其不敢接触二师兄的目光,也不敢跟二师兄说话,向来在二师兄面前任性耍赖惯了的,现在却像个做坏事被大人当场捉住的小孩。 难道临到分离,弟兄们倒生分了不成? 怎么会这样?谁也没想到,谁也说不清。 尽快离开,这是封四爷来到的那天就决定了的。到哪儿去?怎么走法?封四爷和雨香都催他们哥儿仨先离开广东再说,上京师还是去江南,经商还是另买房地重建家园,上路以后再慢慢商议。 当晚,弟兄们聚在堂屋商量,一开场却是长久的沉默,谁都打不起精神,他们还没有从这突发的打击中恢复过来,都感到说不出的沮丧,气氛格外沉重。就连临时移到桌子中央的白蜡烛,也灯焰颤抖,光线暗淡,摇曳摆动不止。 还是大师兄首先振作起来,尽力笑着说道:“事已至此,难受也没有用了。走是一定要走,但,何去何从呢?” 两个师弟仍是无心说话,都拿眼睛去看大师兄。淡黄色的暗光抹去了他肤色的白皙,显得鼻梁高耸,眉毛黑得发亮,竟使他平日温文尔雅的面容中带出几分英气。就像是要鼓舞士气,他提高声音笑道:“我有个好主意!我们一起去浙江找林大人!”他停了停,看看师弟们反应不如他想的那么强烈,便进一步说明: “林大人不止对我天福,对咱们全家都恩重如山,岂能不报?况且我应许过,服侍师傅终老之后就去追随他老人家。林大人也很赏识二位师弟,不难在他手下谋一份差事,从此跳出梨园行!即使自己做不成官,能让孙辈后代步入仕途也是一大幸事呀!……你们说呢,师弟?天寿?……天禄?” 天禄抬头,看看师兄,再看看低眉不语的师弟,忽然又像赞叹又像开玩笑似的说道:“今天这灯烛有点儿怪,照着你们俩,怎么看都真像金童玉女!……” 即使在暗弱的蜡烛光中,也能看出天寿的脸迅速地红了。天寿蹙起双眉发怒道:“胡说什么呀,你这该死的铁锹!……” 天福也不满天禄不合时宜的插科打诨:“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耍笑!” 天禄露齿一笑:“什么时候,笑也比哭好,对不对?……小师弟你干吗老是铁锹铁锹地挂在嘴上?师兄那元宵的美名儿怎么再也不叫哇?太不公平啦!” 天寿生气地横了天禄一眼,不情愿地说:“人家早不是元宵了嘛!” 天禄笑得眼又眯成了一条线:“对对对,师兄已经是容长脸儿,面如冠玉、皎如玉树临风了!……” 天福拿出师兄的身份:“师弟,正经点儿吧,这会子你还寻什么开心!” “好,好,不说笑话了,说正经的!”天禄用力抹了把脸,像是把逗乐的神情一下抹去了,正色说,“我很敬佩林大人,不,不是敬佩,是敬仰!……不过,我的性情你们也知道,做不来书吏,经不了商,更走不得仕途!我想,我还是去唱戏!……”见师兄师弟都吃惊地瞪眼瞧他,他眉心抖动了几下,微笑着对天寿挤挤眼儿,继续说,“唱戏嘛,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东南西北,江湖闯荡!有艺在身,凭本事吃饭,总会有奔头儿。前两年跟着戏班跑码头,结识了不少朋友,日子也能过得挺不赖。”他那炯炯目光望定天寿,说,“小师弟不是一向喜欢上台喜欢唱戏吗?跟我一起跑跑码头,不也怪有意思的吗?” 天寿低垂着眼帘,浓密的黑睫毛像蜜蜂翅膀一样忽闪着,咬紧嘴唇,仿佛决心不开口,后来抬起头,满眼犹豫和忧伤,一会儿看看天福,一会儿看看天禄,为难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但最终也没说明自己的意思。 这以后连着几天,天寿都秀眉紧蹙,吃饭不香,说话不多,深夜房里的灯烛也亮到很晚,还常到父亲灵前跪着落泪,又常独自在小花园和泉水边长吁短叹。天福天禄倒很坦然,互相商量着谁先走谁后走,还一起到渔村去雇各自的船。 昨天午饭时,天寿最先放下了筷子,站起来却不走,也不看两位师兄,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我想去找英兰姐姐,去找我娘……” 天福“噢”了一声,还在低头喝汤。那边天禄的匙子却无端地跌在地上,乒乓摔碎。天禄声音有些发抖:“那么你……也是往浙江去了?……” 天寿抬眼看,只见二师兄满脸失望,眼角嘴角都耷拉下来,眼睛也黯然失神,心里十分不忍,硬着心肠点点头,嗫嚅着说:“英兰姐在山阴……一直消息不通,也不知我娘怎么样了……” 天禄扭开脸,低头片刻,再抬头,神情已经自然多了,他说:“正好,小师弟能跟师兄同路,互相有个照应,大好事!” 天福也很高兴:“对对,我船都定好了,明天送走天禄,后天咱们就起程。” 天寿却回头去吩咐阿嘉叔,让他到渔村再定一条船,后天跟大师兄一同走。 天福说:“两个人一条船还不够吗?刚有点儿钱,还是要节俭过日子为好……” 天寿垂下眼睛,固执地说:“我要我自己有一条船!” 无论如何,这等于是小师弟选择了大师兄而放弃了二师兄。天寿心里老觉得对不起天禄,所以给天禄送行,自然有说不出口的难为情。过了一夜的天禄,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神态,这时便笑嘻嘻地说:“师弟你干吗哭丧个脸儿?给我送行又不是给我送葬!……” 天寿呸了一口:“你瞧你胡说些什么!” 天禄笑道:“读了多少遍的苏东坡: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嘛……” 天福接口吟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天禄接得更紧:“大师兄说得对!况且你我兄弟又不是从此就永别了!你想别我,我还不肯别了你呢!” 天寿忍不住笑了,道:“再见是何日?” 天禄说:“等躲过这阵风头,等小师弟你把师娘寻回来,三年后,我一定回来探望。那时候,说不定都能看到你们的小儿女、我的小侄儿侄女满地乱跑啦!” 天福赶紧闪目瞧他,嘴里连连道:“又在胡说,又在胡说!” 天寿小脸一红,扭头不做声。 天禄继续说:“到那时候,我大约成了个老乞丐,又脏又臭,说不定还瞎了一只眼,沿路乞讨到听泉居,站在门口拖长声音求告喊叫:老爷奶奶行行好,可怜可怜瞎子吧!……”他学得很像,连天福也笑起来。 天寿却一口接过去:“那工夫我娘就冲出门,照着那个假瞎子的后脖颈儿啪啪啪几巴掌,骂这个没心肝的天禄小鬼头,竟然扮了乞丐来哄师娘!家里有的是银元,还是你小子舍命救人挣来的,我们都记着呢,你不用来试我们!……” 天禄指着天寿,哭笑不得地说:“你看你,你看你!跟你闹着玩儿,你就又扯上这事儿!” 分配那笔酬金,也像确定各自的去向一样,大费周折。从中拿出两千元给封四爷,请他把柳知秋的墓园完工,给他本人另有八百元的酬谢;留给阿嘉叔夫妇五百元,用做看守墓园的酬劳并作为经营果树的本钱;还要给雨香三百元表示谢意。这些都毫无异议。剩下八千四百元,原议是留在家中做共有财产的,可现在都要外出避祸,怎么办?弟兄三人意见分歧就大了。 天福说,不如三人平分。 天寿却说当初救夷人自己没有出力,要平分这笔钱自己决不能要。 天禄坚持留出一多半奉养师娘,一少半三人分了做盘缠。 争来争去,商议了好久,才定下来,每人带三百元盘缠,余下的悄悄埋进师傅卧室的地底下。弟兄们谁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取钱,不必通过其他两人。三年后,师傅的忌日,无论如何大家都得赶回听泉居来重聚。所以天禄又拿三年后的话题寻开心。 弟兄们说笑着,渔村码头遥遥在望。天禄提议坐一会儿歇歇脚,山间小路边的几块石头就成了凳子。天福手拿一把折扇在胸前轻轻摇着,天寿掏手帕沾去面颊和脖子上的汗,顺手用手帕在脸边扇风。天禄看着,不禁笑道: “怪不得人都说师兄浑如一浊世翩翩佳公子,师弟是笑破阳城十万家的绝代佳人。今儿我这么冷眼看过去,真是不假,不假!” 天寿鼻子里哼一声,气鼓鼓地说:“又来了!二师兄真是丑角丑人说丑话!这也真是不假,不假!” 天福倒责怪天寿:“看你,今天就要分手,还跟二师兄斗嘴。天禄唱的就是丑角,可人丑心不丑,自有一股磊落气概,是常人不能及的呀!” 天禄大笑,说:“我是丑,真的。我要是长得有师兄那么高挑儿那么俊气,师弟,你这次说不定就肯跟我走了,对不对?哈哈哈哈!” 天寿气得扯下一把野草,揉碎了朝天禄脸上扔过去,也没止住他的绵绵长笑。 他终于平静下来,擦了擦笑出来的泪水,说:“我也不是什么磊落君子,有的是藏着掖着的事。有一件,我一直没说,可今天我得告诉你们了。”他的笑完全收敛了,眼睛望着远处蓝色的海,静静地说: “三弟又回来了。我见过他。” 天福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着天禄。 天寿噌的一下跳起来,说:“什么时候?在哪儿?你怎么不早说?是在广州吗?要不在澳门?……” 天禄苦笑:“师弟你坐下,我既然要说,就会详详细细地告诉你……那是去年六月里的事了……” 那时,天禄搭着一个苏昆班子,在太湖周边的苏州、无锡、宜兴、湖州及杭州、绍兴等大码头辗转演唱。他已经是班子的台柱,在这一带颇有名气了。江浙是文人荟萃之地,也就常有墨客雅士来与名伶相与结交。他们唱到宁波的时候,一位当地财大气粗、又自命风流才子的雅士,慕天禄“江南第一丑”的声望,不仅屈尊来与天禄交结,当听说天禄他们想去普陀朝山进香的时候,竟十分慷慨地为班子提供了一艘能经得住海浪颠簸的大船。 普陀进香,向救苦救难的观世音烧香跪拜、许愿祈祷,是难得的机会,谁也不肯错过。可万万没想到,当他们拜了菩萨、数了罗汉、游了庙廊、准备回程的时候,英夷的大兵船打来了,几乎是眨眼的工夫便占了舟山岛。与舟山岛一水之隔的普陀山立刻大乱,戏班的船也就随着大量舟山普陀居民逃往乍浦、松江的船,一同北上了。这艘大船原本很少在大洋航行,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在无边无际的海上漂来漂去好几天,惟一的希望是能遇上过路船的援救。 他们等到的,竟是一艘英夷的大兵船! 大兵船立刻放下两只舢板划过来,二十来个带枪拿刀的夷兵上了戏班的船。领头的夷兵脸膛粉红,鼻子通红,头发和胡子火红,浓眉下一双深凹的小眼睛却像狼一样闪着绿光,只这一副模样就把戏班子里没见过夷人的孩子吓哭了。这家伙一挥手,跟上来的那些白夷、红夷和黑夷怪叫怪笑,冲到船舱各处,立刻动了抢。 开始翻箱倒柜,见什么希罕就拿什么,后来又一一搜身,把孩子们常戴的银项圈、银锁、银手镯和帽子上的镶玉抢走。班子里的人们又惊又怕又恨,敢怒不敢言,怕他们手里的枪呀! 一个红夷发现小昆旦耳朵上戴着金耳环,大喜过望,伸手就抓,孩子害怕,一低头闪开;红夷大怒,扑上去把孩子按在船板上就要强拽,天禄忍无可忍,一脚踢过去,把红夷踢了个跟头。红夷跳起来又扑向天禄,班子里有功夫的戏子们群起来帮天禄,于是一场混战,双方扭在一起,倒叫夷兵不敢放枪。但终究寡不敌众,天禄和好几个同伴都受了伤,眼看就要落败,又一记重拳从脑后打过来,天禄只觉天昏地暗,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竟躺在雪白的枕头被单中间,头上缠着纱布绷带,身上伤处也都涂着药膏,四周好多同样的病床,排列在不大的舱房里。邻床就是戏班里的一个武生,跟天禄一同受伤的。他见天禄醒过来了,才把后来的事说给天禄听: 就在那绿眼红毛拔刀出鞘的时候,“乒乒”两声枪响把他镇住了,又一艘舢板靠过来,一个头戴高大帽子、身穿绣金带穗官服、腰中佩剑的白夷上了船,一声呵斥,夷兵都乖乖地住了手。这夷官怒火冲天地吼了好一阵子,跟他来的白夷兵上去就把那个绿眼红毛绑了,其余的白夷红夷黑夷也不情愿地纷纷把抢到手的东西交了出来,堆在船板上像座小山。夷官看了看倒在各处受伤的人,有夷兵也有中国人,便又吩咐了几句,这才离船而去。一个跟夷官前来的仿佛是马来亚人,用蹩脚的中国话告诉他们:这夷官是大兵船的船长,名叫威廉,他不允许他的部下发生抢劫这种损害大英帝国皇家海军荣誉的丑事,他将重重惩罚干坏事的首犯。他向中国居民表示歉意,并愿为受伤的中国人医治。 这样,昏迷中的天禄和几个受伤的中国人一起,就被抬上英夷舰队的医疗船。同伴还告诉他,有一个英夷军医曾经在他床边站了很长时间,反复查看他受伤的头和青肿淤血的眉眼嘴唇。是不是他的伤特别重?可天禄自己知道,他毕竟是练过武功的人,这次并没有伤到筋骨,若不是最后那一拳他没有防备,三天之后就没事了。英夷军医为什么对他感兴趣? 不料,次日上午,两个身材挺拔、风度高雅、军装笔挺、金发碧眼的英夷军官一同来到天禄病床前。他们刚走进舱房,同伴就赶紧告诉他:腰间佩剑的是威廉船长,另一位就是那个英夷军医。天禄望着两人走近,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事情。 年轻的军医看定天禄,突然用不大流畅,但十分清楚的中国话问道: “据说,你是一位艺人?” 周围的中国人大为惊讶,天禄也感到意外,点了点头。 “那么,你除了这个……这个萧笑笑的名字以外,还有别的名字吗?” 萧笑笑是天禄到苏昆班子以后新起的艺名,他觉得奇怪了:“有没有的,有甚相干?” “那么,好吧,我换一个问题。”英夷军医笑了笑,使天禄忽然有如梦中,似乎以前见过这副笑容,“你们艺人要在全国走……走江湖,你们不是这样的说法吗?……那么,你是不是去过广州呢?知道不知道那里曾经有个有名的艺人,名叫柳摇金呢?……” 听到这里,天寿直跳起来,冲到天禄跟前,口齿不清地急煎煎地问: “真……真的吗?他真是这样问的?他真的说柳……柳……柳摇金吗?” 天禄笑着打趣他:“他问的是柳摇金,没问柳柳柳摇金……好了好了,别急,我告诉你,他真的就是三弟,那里的人都叫他亨利医生。我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都非常高兴。那位威廉船长是他的朋友……” 天寿可不管什么威廉不威廉,打断天禄的话,抢着问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他长得什么样儿?和小时候一点儿也不像了吗?他来中国是为了找我……我们大家的吗?你说他是军医,是什么意思?……” 面对天寿疾风暴雨般的提问,天禄来不及回答,天福更甭想插进半句话。后来天寿发现两位师兄都看着自己笑,才不好意思地住了嘴,天禄也才一一回答小师弟的问题:亨利长得又高又大,跟所有的英夷一个样子,比他天禄足足高过一个头去,完全不是小时候的模样了,甚至长了拳曲的连鬓胡子;不过眼睛没变,嘴巴的样子没变,下巴上那个怪怪的酒窝,已经长成一竖道好看的凹槽,就凭这个认出他来的。他来中国就是因为他是军医,军医的意思,就是跟着军队去打仗,给受伤生病的军人治病的医生。他说他很想来找结拜弟兄们聚会,但他是军人,必须服从长官的命令,路过广州的时候不准许他们下船…… 天寿又一次打断天禄,蹙起眉尖问:“他是军人?……就是英夷鬼子兵?来打中国轰广州占香港抢我们听泉居的?”见天禄低头不回答,天寿也不做声了,倒退几步,坐回到原先坐过的石头上去了。 沉默片刻,天福说:“你没问他怎么肯来打中国的?” “当然要问,”天禄答道,“他说他是医生,治病治伤救命是他的职责,还说他对他的国家和同胞负有责任……他的话我不大懂……” 后来的事,天禄三言两语地就交代清楚了:他随英夷舰队北上到山东登州时,山东巡抚派遣休息在家的鲍鹏来办交涉送食品,伤已痊愈的天禄便跟着老相识鲍鹏上岸,在登州蓬莱阁下住着,吃海鲜玩海水都是那些日子练就的。秋天里,琦侯爷受命为钦差南下广东,向山东巡抚将通晓夷语的鲍鹏要去做亲随通事,鲍鹏就将天禄一同带回了广州。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天寿问:“你为什么一直不肯说呢?” 天禄一笑:“我一见到你们,就为了主战还是主和、林大人对还是琦侯爷对争得面红耳赤。林大人对你们有恩义,师傅又毁在鸦片里头,恨英夷是不消说的,要是知道三弟竟跟着英夷大兵船来打中国,岂不要恨死?小师弟就最受不了!其实三弟还像小时候一样,心肠很好,做人很正,很有情义。不该坏了咱们弟兄情分。” 天寿讥讽地说:“他给你钱了吧?你这么说他的好话!” 天禄脸都不红,理直气壮地说:“他给我钱不假。他要是落难,我也会给他!天下乌鸦一般黑,满世界都是贪官污吏,不也还有个林大人吗?”见天寿语塞,天禄和缓了口气,接着说,“还有个原因,就是怕有像小师弟这样的人,看洋鬼子又给我疗伤治病,又帮我钱财,拿我当了汉奸,那不就惨啦?哈哈哈哈!” 天禄大笑着站起身,说:“好了,该说的都说了,咱们走吧!”他笑嘻嘻地看了天寿一眼,立刻转向天福,在他背上使劲拍了一巴掌,说: “师兄,这后面的事,就看你的了!” 帆船离岸的时候,天禄不住地向师兄师弟挥手道别,随后他在船头连转了几个圈子,来个金鸡独立的猴相,脸上是《安天会》里孙悟空那滑稽的挤眉弄眼的笑,很快,这笑容看不清了,天禄的身段看不清了,到后来,只能看见白白的帆影在水面飘动,向着北岸飘过去,飘过去…… 天福看看眼泪汪汪的天寿,嗓子眼儿也像堵了块东西似的不好受,但他还是说了声“走吧”,便率先转身,往来时的路走去。 阿嘉叔送走了天禄就急急忙忙赶着回家,他还要准备明天送天福天寿上路。天寿好像很累,一步步迈得很慢很难。天福陪着,就像是在散步观景。但好长一段路程都在沉默中走过。天寿是提不起说话的兴致,天福却有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脸上还很不自然地泛上一阵红潮。 走到刚才三人坐着歇脚的地方,天寿好像醒过来了,顺口问道: “方才二师兄说后面的事看你的了,什么事呀?” “这个……”天福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昨儿你们俩说了好晚吧?灯亮了大半夜呢!” “是。说了好多的话……我做梦也没想到……” “怎么?……”天寿问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竟无端地红了脸。这似乎鼓励了天福,他脚下步子更慢了,说:“我把他对我说的话,都说给你听,好不好?”见天寿点头,天福清了清嗓子,拽一拽领口,说下去: “昨天午饭时候,你说了要往浙江找英兰姐,天禄心里不好受,整整躺了一下午,你不知道吧?……晚饭后上灯时分,他来找我,第一句话就说:师兄,你赢了,我输了。我知道比不过你。他又说,你一定能好好待她,对不对?我也就放心了。” 天寿小声嘟囔:“他说的什么?说谁呢?” “是呀,我也是这么问他。他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扑哧一笑,说:你从来没想过,小师弟是个女的?……” 天寿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天福赶紧去搀扶,天寿躲开了,加快了脚步。 最难出口的话总算说出来了,天福的局促和紧张消失了许多,便也快步跟上去,继续说:“我真是大吃一惊,张着嘴,样子一定像个傻瓜,愣了好半天,才问他:谁说的?你怎么知道?他鬼精灵地笑笑,说,大雷雨那天在胡家书房院门外,他隐约听到胡昭华喊叫,说什么竟是个女人!他当时就犯了疑;飓风里沉船后,他捞你出海、在破庙里过夜,越看你越不像男人;最后,师傅临终嘱咐,要咱们像亲兄弟姐妹一样相待,他说这话让他认定了自己想得不错!……呃,他,天禄他说得对吗?……” 天寿不答,闷头走路,脸红得像五月的红玫瑰,也许因为天热太阳大,那额头、鼻尖和脖子上都是汗珠子。 “我只疑心过你会不会是天阉,从没想过你是女的!……我问天禄,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他说,小师弟也许不想让别人知道,再说,他以为自己还有希望,能跟我这大师兄争一争……” “争一争?”天寿低着头,似在咀嚼这三个字的意味。 “他说他反复思量,最后不得不认输……” “认输?”天寿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他说,小师弟和大师兄在台上演夫妻演了十多年,情分本来就比别人厚,何况还有那场鸦片官司!他说他一回广州,就觉出小师弟的心向着大师兄,二师兄往后靠了许多。再说大师兄得林大人看重,将来走上正路,小师弟跟着大师兄,日后就不必在江湖上瞎混,平安是福啊,对小师弟不是更好吗?……” 他们脚下的山路,一直不离那条从听泉居下来的山溪。天寿蹲在溪水边,把手放进清澈晶莹的水中,咬着嘴唇,听着在泠泠水声中天福的转述,心里既感动又觉得不是滋味,慢慢撩起溪水洗脸,热烘烘的面孔经冷水一激,才舒服了许多。 他们起步再走的时候,山路弯弯,进入一片野生树林,浅浅绿阴为他们遮盖了越来越毒的正午的阳光。他们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天福也就声音更低、说话更慢了:“他说,台上夫妻弄假成真,也算是一段梨园佳话呀!……他还点着我的鼻子说,你不娶她我可就要娶她了!只是有你在她不肯嫁我就是了,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哇!……都吹灯躺下了,他又补了一句,说是以后咱们埋的那钱若是还要分的话,我那一份就算是贺仪,祝你们白头到老、子孙兴旺吧!……”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只有两人的脚步声、紧张的呼吸声,还有泉水的泠泠低唱、风吹树叶的沙沙作响。 “师弟,……你,你怎么不说话呢?……天禄他说得对不对呀?” 天寿沉默片刻,说:“我……我不知道!”一转身,飞跑而去。 “师弟!小师弟!”天福追在后面喊叫。 天寿直跑到路边那棵大榕树下,跑不动了,双手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上,张着嘴喘气不止,一闭眼,泪水滚滚落下。 天福见状,又惊又叹,说:“师弟,愿意不愿意的,你都不要这么哭了嘛!这些日子,你天天哭夜夜哭,再哭可伤身啊!……” 天寿一手蒙脸,仍不说话。 “师弟,你听我说,”天福万分诚挚地柔声说,“这么多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比你小师弟更清楚的。天禄的话要是真的,只要师弟你肯,我就非娶你不可!你想想看,我跟你,命都能换的交情,还有什么说的!……” 天寿抹净脸上的泪水,仰头朝上瞧瞧,答非所问地说:“能看到咱们的听泉居了……明天就要离开了……”然后收回目光看着地面,又轻声地说,“让我好好想一想,好吗?……” 天寿抬头看到的不是听泉居,低头也没看见路边灿烂的野花。她心里窝着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她眼前浮动着许多零乱的画图,其中也有二师兄天禄那总带着滑稽笑容的脸,还有在这副笑容后面涌动着的一腔磊落之气。 第二十四章 天寿的好好想一想,竟想了许多天。 因为当他们回到听泉居的时候,神色紧张的雨香在等着他们,带来了封四爷的亲笔信,告诉他们官府近日就要派人来香港拿他们兄弟,还将四处张贴缉拿文告和人像,要他们赶快离开广东,越快越好!这样一来,第二天一大早离开香港岛,就成了紧张的逃亡。 他们并没有做任何犯法的事,却不得不像逃犯一样提心吊胆、小心翼翼、避开一切可能的危险,水陆兼程,尽快逃离险境。这样,他们没有心绪也没有时间商量他们自己的事。他们依然如兄弟两个出游一般,在外人眼里很平常,于他们自己也很方便。 他们从香港岛先到澳门,在那里搭乘了一艘到佛山卖陶器的货船;到了佛山又租用客船,直达韶关。天寿很想去看看当年他们住过的那处客栈,天福很谨慎,不让去,催促赶紧换乘小客船,往南雄州进发。 在南雄州弃船登陆,雇挑夫,寻向导,翻越大庾岭,走一百二十里山路,终于又乘上了小客船,但这已是江西的船了,他们终于逃出了险地,总算松了口气。 尽管是在逃亡途中,但凡租用客船,天寿总是另租一条,与天福的船一前一后相随而行。天福明白师弟避嫌的用意,这使他更敬重天寿的品格,万一遇到什么危险,也有回旋余地,所以从不表示反对。他对天寿一如既往,关怀备至,饮食寒温、衣裳增减,无不体贴入微,更多了几分极力克制的温存,每每望着天寿,眼睛里总是一片怜爱和深情,而一感到天寿有所觉察,又很快移开目光…… 天寿从小受大师兄保护,习惯了大师兄的友爱,从来都以为理所当然而不以为意的。可只有到了今天,父母亲人或亡或散,心头方受重创而无限悲凉,又是在危机四伏的逃亡途中,她才真正感到了大师兄情谊的可贵,感到了极大的安慰。天福没有旧话重提,这无论是因为他不愿惹师弟伤心,还是因为逃亡中不应分神,天寿都很感激。 只有一次例外。 那是翻越大庾岭的时候。 小童仆青儿和虾仔随挑行李的脚夫走在前面,天福天寿随后跟着。因为将出广东省界,就要脱离险境,兄弟两个轻松了许多,连整日愁眉不展的天寿都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师弟的微笑,竟使天福大为感动,他的目光如春阳般和煦温暖,抚慰着天寿消瘦的面庞,轻声地说道:“那次天禄对我说了你的那句话--上台是真人、下台才做戏,我还当是玩笑呢,原来……唉,怪不得你从小儿就唱不得《离魂》,不是痛哭失声就是晕倒场上!你心里也太苦了!……” 天寿面颊浮上两朵红云,低着头只管走路,并不出声。 天福满心怜惜压制不住,一下就握住了师弟的小手,握得很紧,声音颤抖着低语道:“师弟!我……我实在……” 天寿连连说:“别,别!”赶紧抽出自己的手。 天福骤然间红了脸,红得比天寿更凶。他扭开了头,好半天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是我不好……情不自禁,实在不是故意的,师弟你别生气……” 这倒叫天寿一阵阵心慌意乱,似小鹿在胸口乱撞…… 他们终于顺利到达江西南部的大城赣州。看到这里街巷纵横,居民稠密,市面繁荣,百货丛集,茶楼酒楼触目皆是,灯红酒绿,一片丰昌景象。问起路人,竟无人知道洋鬼子打中国进广东的事,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紧绷绷的心才算完全放开了,有了笑容,有了笑声,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所以,为继续北上去租客船的时候,天福忍不住对天寿说: “到了这儿,没事儿了。要不,咱们就租一条船吧,好省点儿船钱。” 逃亡以来天寿第一次显得这么轻松愉快,对天福俏皮地抿嘴一笑,说:“想什么呢?咱们也不缺那几个船钱!不成!” 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里含着天福很少见到的娇嗔和妩媚,令他好一阵心摇神荡,不知哪里来的机灵,竟不由自主地悄声说:“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躲得过初一,还躲得过十五不成!” “师兄,你坏!”天寿瞟了天福一眼,一扭身子,给了他一个后脑勺儿。但天福看到,天寿那细细的脖子都红了。天福为人向来端庄平和温厚,除了在台上演戏唱曲,从不说这种含意暧昧、调侃戏弄的话。戏班子里什么人都有,聚在一起常说脏话唱荤曲儿,拿男女奸情当下酒菜,每逢其时,天福也从来是神态自若,微笑不语,从不搀和,最令小师弟心仪,今天这是怎么啦?……天福有些后悔,一时不知所措。 租好了船,安置好童仆行李,与船家定好明天天明起程。天寿说该找地方好好玩一玩,好好饮一回美酒、吃顿像样的饭。天福连连赞同,说应该庆贺。船家指给他们赣州有名的古迹郁孤台,还说郁孤台边的绿园酒楼,全城数第一。 天福天寿先到绿园酒楼吃了饭,之后相随着从容登台。 登上郁孤台眺望,虽然不能如听泉居看海那般辽阔远大,但在台上可俯瞰赣州城的千门万户、树色人影,也可以远望章、贡二水交汇,汹涌澎湃,同入滔滔赣江的雄伟气象。正值夕阳斜射,水面一片金光,江岸上城堞、石桥和城外高高低低的田地村落、树林山丘,都被染上红晕,映着蓝湛湛的天空,格外明亮好看。台上石碑刻有宋代大词人辛弃疾流传千古的《菩萨蛮》,使这里更成为文人墨客携侣同游、诗酒唱酬的胜地,因而此时尚有少量游客,还在那里仰观俯视,浅斟低吟,谈笑风生,很是潇洒。天福羡慕地看着他们,对天寿说: “这想必是个诗社,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人生难得呀!……日后,我也能入诗社起诗社了……” 天寿微笑不语。 天福说:“你不信?其实我一直想有这么一天呀!”天福拉天寿坐在栏杆下的长条凳上,说,“有些事我从没有说过,实在是觉得惭愧,有辱先祖……我家五代以前还是官宦人家,做过一任太守的。就是到了祖父,年轻时候也曾考取过秀才,无论如何也该维持个书香门第……可他老人家屡试不中,便改做生意,竟赔了个一败涂地,不上三年工夫,家败人亡。我还不到两岁,父亲就亡故了,六岁那年又死了母亲。舅舅把我卖到戏班,可叹我家四世单传,只剩我这一条根,竟又堕入了风尘!……若不是柳师傅认为螟蛉,收作徒弟,我怕是早成饿殍,倒毙路旁啦!……” 天寿笑道:“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没有江湖气,仿佛翩翩佳公子,原来真是有来头的哟!所谓出污泥而不染,是不是?” 天福感叹道:“洁身自好,乃士人之本分。师弟你不也一直奉为座右铭的嘛!即便下九流,也自有清浊之分……本以为此生出籍无望,不想得林大人青睐,跳出梨园,也算是老天开眼,不幸中之万幸了。我定要借此一线生机,重新光耀门楣,告慰祖宗于九泉之下!” 天寿听得十分入神,也很感动,说:“当为师兄壮志雄心浮一大白!” 天福慨然一笑,要天寿一起注意听那些游客吟诗,不想人家说的江西话,竟一句听不懂。两人便转过去看墙上的题咏,诗也有词也有,好的也有,打油的也有,天寿却极不满意,说,竟没有一句能为师兄一吐胸中块垒,也实在辜负了郁孤台。天福望着滔滔江水,情不自禁地吟出了使郁孤台扬名天下的那首《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 他才吟了一句,天寿已按捺不住满腔激烈情怀,只觉得逸兴遄飞,竟用《菩萨蛮》的曲牌,将它唱了出来: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清越的歌喉、浓郁的韵味,把游客们都吸引过来,驻足在他们周围静听。歌声方停,一片击节叫好,立刻有好几个游客来询问。天福不愿多事,推说是行路人,听不懂大家的话,领着天寿匆匆下台而去。 但天寿兴犹未尽,说绿园酒楼的酒美菜香,又去买了一小坛封缸酒,捧着用鲜荷叶包裹的熏肉、烧鸭、卤鹅、白切鸡,还有一包五香豆腐干,笑眯眯地对天福说:“回船上去自己庆贺,开开心心,一醉方休!” 封缸酒真好,不愧此地名酒,又浓又甜又糯,透亮的琥珀色酒液,浓厚得挂在杯壁,芳香透脑。月色真好,照得江面银光万点,照得船头亮如白昼。使得原本在中舱客厅里对酌的天福天寿,不由得把美酒佳肴和坐垫一起搬到船头,相对饮酒赏月。已有七分酒意的天寿,酡颜醉色,俊目含水,不住地笑着,手舞足蹈地对月长吟: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天福也有几分醉意,笑道:“师弟,从今而后,你我当是醉后不分散了!” 天寿停了动作,回转身直直地盯着天福。月光从背后画出天寿的身形和面庞的轮廓,仿佛给她镶了一道明亮的银边,衬映之下,面部显得黯淡而神秘,平日清澈明净的眼睛似乎蒙上一层暗蓝,内中有水银珠在滚动,十分不安定。她轻声地、但非常直率地问:“师兄,你当真要娶我?” 逃亡途中,天寿一直在问自己:敢不敢再冒一次险,不认命呢? 胡家书房院的大霹雳在他心上劈开的伤口刚刚愈合,师兄的求婚就接踵而来。明明自己命犯孤鸾,偏偏还桃花运不断,这不是老天爷故意折磨人吗? 但,大师兄绝不是胡大爷! 大师兄不是纨子弟。 大师兄没有断袖【断袖:汉哀帝宠幸董贤,共寝时董贤压住了哀帝的衣袖,哀帝起身怕惊醒董贤,割断衣袖。后世便以“断袖”喻男宠。】之癖。 大师兄从来宽厚温良,真挚诚恳。 大师兄儒雅大方、风度翩翩,有天寿最熟悉最喜爱的书卷之气。 最要紧的是,大师兄与小师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知根知底,相互依恋之情割不开扯不断;后来又一起历经磨难,如今的天寿越发离不开大师兄了。 那日对爹爹发下重誓之前,爹爹曾经说过:“除非你师兄愿意娶你。可你若应了,人家要受害呀!……”如果他不在乎受害不受害呢? 大师兄情义深厚,一定不会在乎!…… 天寿肯定自己不违誓,相信也依了父命,心里塌实了许多。只是上次不认命的阴影还笼罩着,又因脸皮薄不知如何表达。今天借着酒意壮胆,直截了当地问出了一个女孩儿家不能出口的问题。 天福沉醉地看着天寿,笑道:“这么多年,你我情同骨肉,由兄弟而成夫妻,世上千百万人,谁有这样的福气!求都求不来的呀,还用我给你发誓不成?……你不会后悔的!日后我若有缘,能登上仕途也说不定,那时候,我就该尊你一声夫人了!”说着,他做了个《奇双会》里县官赵宠的身段,用戏中韵白唤道,“啊--夫人--”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天寿立刻很熟练地以赵宠夫人李桂枝的姿态回应,答了一声:“相公--” “你与下官……” “怎么啊?” “磨墨呀。啊,哈哈哈哈!……” 两人即兴表演,找到了表现各自情绪的最好方式。 天福心头发热,说:“此时此刻,非唱你我演得最熟的《惊梦》不可!”说着,就先叫了板,“姐姐,我哪里不寻你,你却在此……” 天寿也就和了上来:“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天福想不到,柳梦梅的说白和唱词,此刻竟能如此恰到好处地表达自己的心绪:“姐姐,咱一片幽情,爱煞你哩!……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偏,在幽闺自怜……” 天寿记得,和天福多少次排练这一类生旦戏,师兄做戏的时候含情脉脉、爱意绵绵,十足的多情才子风流小生,常令自己暗暗心悸不已;可只要一出戏,所有这些便都像被风吹走,一丝不留,大师兄仍然回到平静温和的老样子,天寿的心也就一片寂然。 可是今天,天寿已分不出来,这是师兄还是柳梦梅,自己是韵兰还是杜丽娘了。 两人在船头上、月色中,轻歌曼舞,连唱带做。唱到那曲平日唱过多少遍却并不在意的《山桃红》,竟都面红耳赤、意马心猿了: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唱不下去了,两双互相注视的眼睛里,分明燃烧着不可遏制的情焰。天福一个剧烈的动作,一把将天寿揽在怀中,紧紧搂抱,低头要寻找那小小的嘴唇。浑身哆嗦的天寿极力避开,想挣扎出来。天福喑哑着嗓子低声说道:“今晚就留在我船上吧!……” 天寿用力一推,从天福怀中挣脱,几乎哭出声来,低声说:“不!” 天福冷静了一下,说:“我明白你一直在避嫌。好,好!我不该这么着急。等见了林大人,请他老人家主婚,明媒正娶,你放心好了。师傅临终前,你向他发誓,可是为的这个?” 天寿并不回答天福的问题,却又一次问道:“你是真心的要娶我吗?” 天福笑道:“小傻瓜,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说我什么时候蒙过你,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假话?……你老是问我,可到现在你也没说明白,你到底肯不肯嫁给我呢?你我都已没有了双亲,说不得父母之命,总要自己说。你说呀,我要听你亲口说,快说!说愿意嫁给天福!……” 天寿眼睛里映着明亮的月光,清澈晶莹,小声地、非常认真庄严地说:“我愿意嫁给天福,我发誓!……” “好我的小师弟!”天福叫了一声,一把揽过天寿,搂住她的肩膀,两人紧紧挨着一起坐在了月下,两张年轻美貌的面庞上一片明月的清辉。 天福看看天寿,羞涩的神情使她越发动人,他沉醉地笑了,说:“从今以后,我该叫你师妹了……”天寿不好意思,把脸藏进天福胸口,天福动情地紧紧搂住小师妹,用面颊轻轻摩擦着她光滑的乌发,仿佛自言自语地轻缓地说: “我这辈子有两大心愿,一要跳出下九流,再不去伺候人,再不被人看轻看贱,走仕途也好,经商也罢,总之当不成官也要发财,定要光宗耀祖!……再一个,我家四代单传,我一定要多子多孙,来个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师妹,你可得给我多多生养啊!……就像《双下山》里唱的,生下一群小娃娃,叫我几声爹,叫你几声娘,好不快活人也!……师妹,你冷了吗?身上有点儿抖……” “你要是……真心真意要娶我,就抱得我再紧些……”天寿哆嗦得更厉害,连声音也发颤了。天福解开长衫的大襟,把天寿包裹起来。天寿呼吸有些急,但她用力吸了口气,说: “师兄,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女扮男装十八年?” 天福笑道:“这种事,在梨园行不希罕。师傅气不过人们嘲笑柳家是瓦窑,被人骂断子绝孙太难听,所以拿你当儿子养,指望你再带一个弟弟来,对吧?” “不!” “那还能有什么缘故呢?”天福不在意,轻轻抚摸着天寿的肩头和臂膀。 “我告诉你说……我生下来的时候……连接生婆都辨不出我是男是女……” “哦?” “也请太医瞧过……太医说,岁数大了长开了,才能清楚。就这样,爹妈就拿我当儿子养,可是终究跟男孩子不一样,所以既不能跟姐姐们住一起,也不能跟师兄弟们同一房……咱们到广州不久,我长得有了变化……”天寿的头深深地埋下去,声音也低得几乎听不见了。任何人说起自己的隐秘都很痛苦,都难出口。天福几乎屏住了呼吸,等着听下文。过了好长时间,天寿毅然抬起头,不看天福,尽力克制住身体和声音的颤抖,说: “我确实是个女孩儿……不过,是个石女。” 最难出口的话终于说出,天寿反倒平静了下来。天福却大吃一惊,直盯着天寿刹那间变得苍白的脸:“什么?石女?你是石女?” 天寿点头。 “就像《牡丹亭》里的石道姑?” 天寿又点头。 天福猛地松开了天寿,站起身,仰天大叫:“老天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望着月亮仿佛呆傻了。过了好一阵儿,他才长叹一声,颓然坐下,低下头,沉默不语。 天寿轻轻地啜泣,低低地说:“我不是有意要骗你……我以为……” 天福很快平静下来,如平日一样温静和蔼地安慰天寿说:“好了,别哭,我不怪你……你尽管放心,不能成夫妻还是好兄妹嘛……师傅临终嘱咐我们要像亲骨肉相待,你就是我的亲妹子!从今以后再不要唱戏了,我情愿养活你一辈子!” 听了这话,天寿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抽作一团,气血在体内乱窜,呼吸不畅,喉头也像塞了块又热又柔韧的古怪东西,使她极想大哭一场……可她极力忍住了。她不能哭,不肯哭,甚至还强迫自己挤出一丝微笑,说:“多谢师兄高义了……我……我该回船去了……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天福勉力支撑着说:“好,明天我再到你船上,商量后面的行程。” 天寿的船就泊在后边,船家早就搭好跳板在那里,天福目送她过船后便回舱躺倒了。 一整天的经历,感情上大起大落的跌宕,使天福感到非常累。他瘫软在床板上,心里一团乱麻,搅得他高低睡不着。后来,迷迷糊糊,似梦似醒,听得有人在唱《西厢记·长亭》一折里那曲脍炙人口的《端正好》,像是天寿的声音,又好像不是;像是清唱,又好像有丝竹伴奏;像是人间的曲子,又似“仙乐风飘处处闻”: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都是离人泪…… 唱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天福似被这歌声催眠,终于睡着了。 次日,他梳洗罢,去招呼天寿的船一同起航的时候,才发现,天寿的船已经不在了。 什么时候离开的?到哪儿去了?没有人能告诉他。 天福呆呆地站在船头,望着滔滔北去的赣江水,想起昨天深夜梦中听到的那曲《端正好》,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痛苦、悲伤、惆怅、失望,都有。但在这些之外,无论他自己怎么不愿意承认,他确实还有松了一口气的欣慰…… 第二十五章 时间最能平复心头的伤痛。 赣江江头的那个明月夜之后,天寿整整三天不吃不睡不说话,躺在舱内仿佛痴呆,把随行的小童仆青儿吓得偷偷地哭,昼夜守着小主人,直至困得坐在那儿睡着。天寿感念这个邻村农家孩子的情分,但一肚子苦楚,难道能对这不懂事的小孩子诉说吗? 短短的一个月中,她经历了别人也许一生也不曾经历过的感情痛苦和失败。 父亲死了。 胡大爷死了。 大师兄、二师兄都离她而去了。 如今,果然落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苦伶仃,前途难测了…… 当初,娘搂着她痛哭,嘱咐她身为石女的隐秘切不可被人识破以免受人耻笑,又痛心疾首地哀叹这么好的女孩竟命犯孤鸾,不得不一世孤独。那时她还年幼,这些话不全懂,可也被娘的悲苦的泪水吓着,对自己身上的古怪从此背负了无尽的羞耻和恐惧,她怎么敢不信命不认命? 可是,她能管住自己的音容笑貌、行为举止,却管不住自己的心呀! 恋胡大爷是心头作怪,信大师兄也是心头作怪。拗不过心的煎熬情的逼迫,她咬牙迈出了抗命的一步又一步。 从小受嘉许,受赞美,受宠爱,被期望为红角儿、为名伶,号称“玉笋”,艺名“柳摇金”。谁不说柳摇金春风得意、前程似锦?谁不以为柳摇金清高自许、目下无尘?然而只有柳摇金自己清楚,在高傲和洁身自好后面,她多么虚弱,多么自卑,对自己的未来又是多么恐惧。她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敢不认命啊!尤其这次,和大师兄,她是受了百般恳求才点的头,总以为万无一失,结果被抛弃的还是她自己! 这就是她抗命的报应! 心都碎了,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她又想到了死…… 这很容易,乘人不备,朝水里一跳,也就一了百了了。 但,死就真的那么容易? 上次在海中自沉,呛水昏迷之际,头痛欲裂,鼻酸如割,憋气憋得胸口几乎要炸开,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像噩梦一样可怕,她实在没有第二次投水的勇气。 再说,一旦死了,多年在红氍毹上表演杜丽娘、崔莺莺、西施、钱玉莲时感受的痴迷和自爱,还有那得到看客赞赏、听到看客喝彩时的兴奋和满足就再也没有了。就连平日喜爱的琴棋书画、爱喝的醉人的醇酒、爱吃的烧鸭熏肉等一切美味佳肴,以及清甜可口的荔枝菠萝,此刻也都来到眼前,叫她如何舍得下撇得开? 为什么非死不可?生为石女,又不是她的过错! 她还有重要的事情得做:找到母亲,一道回听泉居,相伴过活,生养死葬。爹妈没有儿子,她得尽儿子的孝道,最终合葬双亲,让二老在另一个世界平安丰足、相依相伴,也是她的责任。 她不能做一个正常女人,但当一个独身男子,还可以干很多事情,无论怎么艰难,总归有路可走。 她认命了,老老实实地认命了。 所以,她不必死。 所以,在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之后,他,柳摇金,还是起来了。 青儿高兴得眼圈都红了,说:“小爷您要有个三长两短,回家去我爹非打死我不可!”待天寿面色苍白地出舱观景的时候,青儿又问:“那天咱们从赣州怎么半夜开船呢?大爷和虾仔他们怎么不跟着呢?” 天福天寿离开香港岛的时候,雇了两个随身童仆,都是十四岁。青儿是其中之一,看上去比十四岁小得多,瘦瘦小小却生龙活虎,精力充沛,黑眼睛黑头发黑皮肤,整个儿一个小黑人儿。尤其是深眼窝里一双不大的眼睛,被黑瞳仁占满,几乎看不到眼白,简直就像小松鼠小乌鸦那亮晶晶的黑豆眼,他被父母叫做青儿大约就是因此。他是离听泉居不到两里地的小山村农户家七个孩子中的老五,常来听泉居玩耍,跟柳家父子兄弟都熟,听说柳家兄弟要雇人出远门,就抢着跟了过来。他的父母正因孩子太多苦不堪言,巴不得他们能独自谋生,何况还得到十块银洋的报酬,皆大欢喜。虾仔是从海边渔村雇的,也很能干,但没有青儿伶俐。理所当然,青儿跟了天寿,虾仔跟了天福。青儿跟虾仔一路相处很好,这次突然分手,不怪青儿要问。 天寿只说大爷要在赣州留几日,今后也得分头办各自的事,咱们要办的大事是赶紧去寻姑太太跟老太太。 帮助天寿恢复的不仅有时间,有聪明伶俐、照顾周到的青儿,还有心肠极善的船家老夫妻。尤其是笃信观音菩萨的老太太,把做善事当成修来世的惟一途径。她常常看着天寿笑说,小爷俊得叫人心疼,只要眉间这点瘢痕是红的,那就活脱脱一个观音菩萨了--或许这就是她对天寿主仆特别关爱的原因。 老夫妇俩把主仆二人从赣江送进鄱阳湖,又走入信江,顺风逆水。最困难的地段,不光船上的水手,还另雇了江边的人一起背纤,直到再也无法行船的小河的上游,在玉山停了船。老船夫告诉天寿,从这里走八十里山路,就是浙江的常山溪口,从那里乘船顺流而下,过衢州、兰溪,便直达杭州城了。 临分手之际,天寿主仆和船家老夫妇竟都依依难舍。老太太再三嘱咐,说杭州的三天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院,许愿求签都极灵验,小爷一定要去叩拜,求得个一生平安。 天寿真的不辞辛苦,匆匆忙忙游了西湖,到灵隐寺拜佛,为走了的父亲和胡大爷烧香,祝他们早离苦海早投胎,而后,虔诚地一步一步登山路往天竺。天寿在下天竺、中天竺都拈香拜了菩萨,最后到上天竺,施了两块银洋,拈香跪拜许愿,口中说:若能顺利寻到母亲姐姐,回头贡献纹银百两。然而天寿心里总有不甘,又暗暗添了一个祝愿:此生若能成就婚姻,得如意郎君相伴终身,来年为菩萨重塑金身! 莲台上的观音大士,比常人高大五倍还多,但塑得精致生动,璎珞垂垂,衣带飘飘,面如满月,慈眉善目,手托净瓶柳枝,似在微笑,似在对拜求者点头。在观音菩萨自高而下的注视中,天寿诚惶诚恐地求了一签。在一旁敲磐的小尼姑递给天寿那一签的签语。一张黄纸上写着:未时第六灵签,中上。此外,还有四句七言古诗,二十八个字: 蝴蝶梦中家万里, 杜鹃枝头月黄昏。 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这都是天寿熟得不能再熟的句子,可作为签语该怎么讲?预示着自己的什么命运?“家万里”是不是在说眼下远离听泉居的现状?“月黄昏”莫非暗示母亲病危?似是而非,天寿猜了很久,不得要领,只能用“中上”来安慰自己。自己生来薄命,厄运不断,能有中上际遇,就算大吉大利了。 杭州西湖美景没能留住天寿。拜罢观音的次日,天寿就渡钱塘江到了浙东。 从赣州出发以来,近两个月过去了,天寿一路看到:赣江两岸的红土地上,割了麦子又插秧;鄱阳湖边岳阳楼头,文人墨客登楼吟唱、达官富商拥妓豪饮;赣浙交界的穷乡僻壤,樵夫砍柴牧童放牛;南昌、衢州这样的省城及水陆要冲,商贾云集市井繁盛,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什么洋鬼子兵船大炮打进广州的事情。天寿偶尔对旁人说起,人家也像听百年前的故事一样,一笑了之。 到了杭州,才感受到人们对战争的恐惧。 一路上,天寿最觉得困难的是语言,江西话已经难懂,浙江方言更是一窍不通。指着络绎不绝的军伍问船家是怎么回事,船家连说带比画,天寿一句也没听懂。想到商家店铺都能说几句官话,天寿就借着上岸吃午饭之便,向路边小食店的老板询问。老板见天寿要菜要酒,是个花钱的主顾,很高兴,格外爱说,打着绍兴味的官话,送上著名的绍兴老酒和风鸡、酱牛肉、油烹鲜虾等下酒菜,后来干脆陪坐在侧,一五一十地说起来: “上年末,大兵船拖着洋鬼子和大炮,只一个时辰,就把定海拿下了,县太爷和总镇【总镇:清代绿营兵(汉兵)制,其最高组织为”标“,下面有”协“、”营“、”汛“。标分督标、抚标、提标、镇标等,分别由总督、巡抚、提督、总兵统率。实际上,各省绿营独立组织为提标、镇标,提督实为地方的最高武职官,从一品;总兵略低于提督,为正二品。总镇、镇台是总兵的尊称。】爷都死脱啦,凶得来不得了!……朝廷恼怒,说上回是承平日久,毫无防备的过,这一回要将定海镇海造得铜浇铁铸的一般,洋鬼子要敢再来,叫他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尝尝我们天朝的厉害!……喏,这些官兵呀,义勇呀,都是往定海镇海去的,这些日子常有,还带着八千斤大炮呢!又长又大,黑糊糊亮堂堂,好不威风!……” 跑堂的伙计端来饭菜和汤,天寿喜欢老酒的味道,叫青儿先吃饭,自己一边喝着酒一边问:“夷人既占了定海,怎么又退走了呢?” “是呀,起初大家都不信,奇怪得很呢,后来听说,英夷是要拿舟山岛换广东那边一个叫香港岛的地方。……小爷可知道那香港岛有什么好,竟值得用这么大的舟山去换?” 青儿竟听懂了“广东香港岛”几个字,热心地说:“我们就是广东来的……” 天寿赶忙截住他的话头:“没听说过什么香港臭港的。” 老板继续唠叨:“听定海过来的人说,夷人占了县城,竟还当当县太爷过瘾,坐堂审案子哩!可不是大笑话?那些洋鬼子人不像人、兽不像兽,一身都是毛!穿靴戴帽,岂不就是那弼马温了吗?……”说得天寿和周围不多的客人都笑了。 见天寿酒饭已足,青儿从褡裢里拿出一贯钱,同老板到柜台结账。屋角突然蹿出一个人影,抄起桌上的褡裢就要跑。天寿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叫道:“你干什么?”那人力大,只当胸一推,天寿就“扑通”一声摔坐在地,周围的人喊叫着“抢钱啦!抢钱啦!”那人已转身飞跑出去。他身穿号衣,腰别长刀,定是过路的兵勇。 柜台边的青儿直跳起来,扔下钱闪电般地追了出去。天寿一看,满店的人喊叫的多,可真帮忙的一个没有,而那一直由青儿背着的褡裢里装着五十块银洋和才换来的五贯钱,差不多是自己一半家当,于是便也跟在青儿后面直追上去。 一个当兵的在前头跑,一个小孩子在后面追,嘴里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路上行人虽不算少,但车轮响马嘶鸣,尘土漫天飞扬,奔赴战场的人们都脚步匆匆心事重重,谁愿意管这路闲事?别看青儿小胳膊小腿,可从小在山野间长大,跑起来出奇地快,顷刻间就追近兵勇,一把拉住他已经背在身上的褡裢,用自己的家乡话叫骂。天寿也随后赶到,恍然觉得有马队从身边飞驰而过,就指着对方的鼻子用力大喊。可“强盗”两个字刚出口,那家伙就恶狠狠地一把抽出腰间的大长刀,喝道:“再闹,我拿你们当汉奸办了!”说着大刀高高一扬,天寿、青儿吓得朝后一缩,他又大踏步地走了。 天寿叹口气,说:“算了,咱们自认倒霉吧!……” “不成!”青儿急得跺脚,“要是寻不着老太太姑太太,咱们怎么回家呀?”话音未落,人已经又追上去了。天寿无法,只好跟着跑。 与他们擦身而过的马队已经跑得很远,突然兜个圈掉头而来,一下子就把那个抢褡裢的家伙迎面堵住。青儿赶上去,不管不顾地又一次揪住了褡裢死不放手。 马队左右分开,一头特别高大的墨黑油亮的乌龙马缓步走出来,马上将官沉声问道:“什么事?” 兵勇一看将官凉帽上红彤彤的二品珊瑚顶戴,立刻跪倒在地,脸色刷地灰白,腿肚子也在抖,但还是强词狡辩说:“禀大人,……小的去食铺买干粮,碰上这小东西讨钱……给了两个大钱他还嫌少,又追上来强要添头……” 青儿不知那家伙说的什么,自己只管哇啦哇啦指手画脚地说了半天,将官和周围的人都皱着眉头面面相觑。天寿赶到,呼呼直喘,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朝将官打千儿请安,然后说:“青天白日,清平世界,他竟当众抢劫,抓了我们的褡裢扭头就跑,说都不说一声!好不容易追上他,他竟拿刀要杀人,还骂我们是汉奸!那他抢人钱财是什么东西?可不是强盗了吗?……” 听这伶牙俐齿的孩子说出的满是孩子气的话,大家都想笑,可看看大人一脸乌云,只得忍住。 将官一示意,两名随从去把褡裢解下来呈交给他。青儿急了又要叫,被天寿止住。将官把褡裢挂在马鞍桥边,对面前三人扫视过去,问: “你是哪一营的兵丁?” 天寿忍不住一激灵,他从未听到过这样低沉又厚重的声音,不由得偷偷抬头打量。这位身着青蟒袍蓝行褂、肤色棕红的将官看去有四十来岁年纪,黑眉如剑,目光如电,身材魁伟,腰直胸挺,仿佛长在马背上一样稳如泰山,就跟戏里的关老爷那么威风凛凛。看上去是个大官,怎么会来管这种途中偶遇的小事?天寿心里直打鼓。 “回大人,小的是右路前协,国字营的。”兵勇回答。 “褡裢是你的?” “回大人,是小人的。” “里面有多少钱?” “这……小的不敢说,怕那小东西听了去学舌……” “这小孩朝你讨钱,可有旁人得见?” “回大人,就在路边上,有人看见也不会在意呀!” “你说他动抢在什么地方?可有人看见?”将官转脸问天寿。 “就在那边小食铺,众人所见。要是不信,咱们一起过去,一问便知!”天寿生怕对方自家人相回护,自己又势孤力单,极力寻找外援。将官似乎看透他的心思,眼里略有笑意,说:“好吧,一起去找人作证!” 谁想到了小食铺,就是刚才跟着一起大喊大叫“抢钱啦”的那些人,面对这么多人高马大、身形伟岸的官兵,全都装聋作哑,竟无一人出来作证。气得天寿青儿又是央告又是跺脚,嘲骂喊叫,几乎哭出来。最后,老板出头说了这么一段话: “抢不抢的,我们没在意也没看见;可褡裢是谁的,谁说的钱数对谁就是主人。他们各自悄声说给中间人,一对证,总该说清楚了吧?” 大人点头。那兵勇登时不自在起来,但还是硬着头皮对大人一随从估摸着说了个数。天寿自然选老板做中间人。随从随即宣布:兵勇说褡裢里有三贯钱,六十多块银元。老板则替天寿说:有五十块银元,三贯钱和十五个大钱。天寿赶紧抢着补充说:“我们昨天在杭州城里刚换了五贯钱零用,前面路上花剩下十五个大钱,刚才又拿出一贯钱在这处食铺结账……” 随从上前把褡裢里的钱分银元、大钱、钱贯三处放好,自然,与天寿所说完全符合。大人沉下脸,目光如刀盯住那兵勇。兵勇受不住,赶紧跪倒,打自己耳光,嘴里连连说:“小的该死!小的不是东西!” 大人冷冷地吩咐随从:“传右路前协刘参将【参将:绿营兵制,总兵之下,有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外委等官。副将所属为”协“,参将至守备所属为”营“,千总以下所属为”汛“。参将为正三品武职官。】率国字营,立刻来见!” 兵勇脸色大变,连连叩头道:“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这时,食铺里的客人纷纷拥上去嘲骂抢劫者,还向天寿证明自己早就看出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天寿懒得答理他们,接过随从送到手中的褡裢时,问那随从抢钱的兵勇是不是要受罚。随从说,我们总爷军纪最严,这种事从不轻放,看今天这架势,怕是要当众动鞭刑了。这鞭刑可厉害,再壮的汉子,受上二十鞭,不躺个三两月起不了床! 天寿心里不忍起来,说:“我们只想讨回褡裢就好了,他不也是要去打夷鬼的吗?替我们向总爷求求情,别打他,让他立功赎罪就是。” 随从惊讶地看看天寿,转身去禀告伫立窗前一动不动的将军。将军并不回身,只能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嗡嗡响。随从又走来对天寿说:“总爷说难得你们小小年纪深明大义,但军中自有规矩,不必过问。请你们一定看罢惩戒再离开。” 国字营三百多官兵都集中到小食铺边的空地,还围过来许多仿佛眨眼间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看热闹的百姓,受惩戒的那个兵勇低头跪在人群当中,国字营的营官毕恭毕敬地听罢总爷的训示后,向众人宣布罪名:一是违反严禁劫夺的军令,骚扰民间为害百姓;二是知法犯法欺蒙官长,例当鞭打四十,因有被抢百姓为之说情,减半鞭二十。 长蛇一样的皮鞭,抽打在那兵勇赤裸的脊背上,噼啪一声下去,就是一道血印。开始他还硬撑着不出声,后来便一声高过一声地号叫了。天寿低头不忍再看,听老板在耳边小声说:“小爷,你不要怪罪刚才铺子里没人肯出头作证。我这小铺门口,天天过多少官兵,今天你运气好,遇着了好官清官讲理的官,要不然,谁敢担保没有大祸临头哇!……饶是这样,过几日我还是要搬搬家,万一这些当兵的不服,寻到我头上来,我可就惨啦!……” 二十鞭打罢,受惩戒的人已经昏过去。自有他的同伴用担架抬着他归营。官兵们一个个沉着脸,整队离开继续东进。围观的百姓欢欣鼓舞,叫好不迭:有人说,就该这么着,不然兵匪一样,成何体统!有人大叫,这位总爷军纪严明,军令如山,他带的兵定能守住国门!天寿心下感激,拉住那位随从,说:“你们总爷真是当今难得的好将军!小民定要为他四处传名,请问他尊姓大名?” 随从笑道:“我们总爷姓葛,名云飞,字鹏起。” 像是谁敲了他一棒子,天寿直跳起来:“你说什么?你们总爷叫葛云飞?” 这小爷突然又跳又嚷,倒把随从吓一跳,说:“是啊,新近回任所的定海葛总兵云飞!丁忧【丁忧:遭遇父母丧事,古称丁忧。清代官制,汉官丁忧须开缺守制(即去职守孝)三年,满官守制百日便可照旧供职。】离任才一年,又被总督大人特地请回来的。” “他可是山阴人?” “是啊!你个小孩子怎么知道?……” 天寿一眼看到总兵大人正在上马,准备离去,便飞快地冲到乌龙马跟前,又怕马踢不敢靠近,只伸开双臂做出拦马的样子。总兵大人勒住躁动不安的马,厚重的低音带着嗡嗡响直传到天寿耳边,令他再次惊异不已: “还有什么事吗?” “我……你……”天寿张张嘴,吐出两个莫名其妙、含糊不清的字,实在是因为心跳得太凶,又是兴奋又是激动又是害怕,脸上一阵飞红一阵煞白,一狠心,冒出了这么一句看似不着边际的话,“小民我……从广州来……投亲……” “哦。”总兵大人顺口应了一声,忽而又很注意地盯着天寿看。 “小民我……姓柳,是柳知秋的儿子……” “啊啊!如此说来,你是英兰的兄弟?叫什么?天寿,对不对?” “是,是……”天寿口吃吃地说,心里在盘算着要不要叫他一声姐夫。总兵大人已经仰头哈哈大笑了,笑声也轰隆隆地仿佛远方的沉雷。他一面笑一面翻身下马,走到天寿跟前,拍拍他的肩膀:“真想不到哇,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前些日子英兰还为得不着你们的回音发愁呢!太好啦!太好啦!我正要回山阴家中安置一下。一同回去,一同回去!……你会骑马吗?” “哦,不会,我自己雇得有船……” “有船也行。我派个亲随给你带路,能一直撑到家门口!……” 看得出来,这位威风凛凛的总兵大人,是真的高兴。天寿还是头一回接触这样阳刚气十足又非常成熟的男子汉,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真为自己有如此英雄了得的姐夫而豪气满怀。 第二十六章 从赣江直追到鄱阳湖,天福也没有追上天寿的船。 站在船头,望着隐约在云雾间的庐山,望着茫茫鄱阳湖水,实在猜不透小师弟会走哪条路往浙江寻母。他决定听从船家的主意,由鄱阳湖入长江,顺流而下,走大运河直达杭州、宁波、镇海。林大人正在镇海前敌军营效力。 天寿的突然离去,令他嗟叹伤感,内心不无歉疚之情,有一两天,着实转侧低回,念念不能去怀。但他这人一贯忠厚平实,大喜大悲都不会失度,颇具君子之风,十数日后,当他顺利地驶进繁华的姑苏城东阊门码头的时候,心头的伤感已经很淡了。 苏州繁富甲于天下,阊门码头千船万艇,熙熙攘攘,热闹非常,但于热闹中,天福还是发现一点奇特之处:码头边的一所茶楼之下,聚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天福的泊船处,离那茶楼不远,仔细看看,他更觉得奇怪了。 人群中有顶翎辉煌、朝服补褂的官员,有气度雍容、服饰华贵的乡绅,有长衫翩翩、儒雅清高的文士,站得稍远处,还有不少短褐麻鞋的工匠和乡农,真可谓四民俱全了。他们都不住地朝远处眺望,似在等着接人。接谁呢?若是接官,为何不在接官亭?又为何不搭牌楼不结彩?连鼓乐笙歌都不设,况且,除了新任督、抚等方面大员莅临,也无须四民都来迎候。 天福越看越觉得费解,趁着船家上岸买米买菜之际,独倚船头,观看动静。 领航的小艇,带着后面一连四只大船慢慢靠了过来。那群人官在前、士绅跟随、百姓在后,有序地拥向码头边排列整齐,忽然安静下来,眼巴巴地等着大船落帆靠岸。第一只大船前舱顶上,飘着绣有某参领【参领:清代八旗军每旗下分五甲喇,每甲喇下属五牛禄,其长称甲喇额真或甲喇章京、牛禄额真或牛禄章京。顺治十七年定甲喇之长汉语名为参领;牛禄之长汉语名为佐领。参领为三品武官。】名讳的牙边三角大旗,十数名兵丁持枪带刀排列舱前,并不见有参领服色的官员出面,这只大船就静静地靠在稍远处,似乎是在给第二只船让位。 第二只船缓缓撑过来,船头站着那位身穿黄马褂【黄马褂:马褂中以此为最贵。除皇帝近侍大臣侍卫因职任可穿、被称作“职任褂子”和“行围褂子”之外,臣下因功绩得皇帝特赐的黄马褂最为尊贵,称作“武功褂子”,无论何时均可穿着,其事迹要载入史册。〖zw)〗的参领和另一个身穿蓝衫的人,岸上人群立刻发出一片杂乱的声音,似在招呼,又像在哭喊。天福猛然听得其中似乎有“林大人”的喊声,不由得浑身一震,急忙转眼注视那个正在向岸上众人拱手致意的蓝衫人:中等偏低的身量,宽宽的肩头,从容不迫的气概,开朗大度的神态,这都是天福非常熟悉、非常景仰的!但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在这里出现?……天福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不能不相信,这正是他远涉江湖数千里,将要去投奔的林大人! 天福的心在胸膛里跳得很凶,迅速地思索着眼前突发的事变。 这四只大船组成的船队,对于林大人四品卿衔来说,未免太小了,而且既没有显示朝廷威严的伞、扇、旗、杖等仪从,也没有出行必须设立的衔名牌和肃静回避牌,大人自己连官衣也没有穿,莫非在协理浙江军务任上又出了什么事?……但眼前这情状,又不像是革职拿问。若是革职戴罪,别人躲避尚且不及,怎么会有这许多人专门等在码头迎候!…… 眼看林大人被人群簇拥着登上茶楼,天福赶紧上岸,跟着走向茶楼。茶楼门前的兵勇一抬手拦住他,说今日茶楼有人包租,闲人免进。 天福想了想,顺从地后退数步,找了一处卖糕团的小食摊坐下,买一碟五色大方糕,边吃边朝茶楼上望。这里看得清清楚楚:官员们对林大人拱手为礼,士绅文人及工匠乡农则一拨儿一拨儿地向林大人跪拜,说些什么虽然听不清,但也能猜出都在表示谢忱,不少人在抹泪甚至失声痛哭。林大人坐在主宾位上,从容而宁静,与众人谈论间,还有朗朗笑声传来。接着,人们轮番向林大人敬酒,林大人一一致谢,与众人同饮了三杯后,便告辞下楼了。那位黄马褂参领则一直跟在林大人身边,态度恭敬,寸步不离。 在茶楼门口,林大人请众人留步,天福赶到近处,听到了他的告别辞: “……则徐以戴罪之身而得诸位厚爱,感激五内,铭记终生。获咎异常,即使遣戍终身,也罪所应得。不能久留,就此别过,诸位珍重!……” 天福听得一惊:林大人竟又受朝廷谴责,竟然要遣戍边地不成?为什么?…… 他突然想起,林大人曾经任江苏巡抚,驻节苏州,勤政爱民,清廉公正,在任五年,政绩卓然,贤名满天下。儿童走卒、妇人女子皆以林公莅任为荣,将林公所行政绩编成歌谣,最僻远的荒村野市也为之传唱。当年,林大人从河道总督升任江苏巡抚的时候,万民奔走相告,数万人出境迎接;如今,他获咎被遣路过苏州,本地官员百姓又特意在此迎候,以表敬重爱戴、不忘旧恩情……刹那间,小师弟悲伤的面容和绝望的眼睛在心头一闪,愧疚突然如山压来,他必须寻找解脱的途径。一股义愤紧跟着骤然涌上,遏制不住,他猛然冲到近前,大叫一声: “林大人!” 林大人身边的参领反应奇快,“嗖”地拔出腰间长刀就砍过来,正巧天福“扑通”跪倒在地,刀锋掠过他的头顶,锐利的刀风尖啸,把他吓得面无人色。见他跪倒,参领收回刀横在天福面前,喝道:“汉奸!胆敢行刺?看我不把你剁成肉泥!” 林大人几乎与参领同时喊出声:“天福!是你吗?怎么会在这儿?……” 天福嘴唇不住哆嗦,差点儿落泪:“林大人,我总算找到你老人家了!……” 无须多说,林大人只解释一句,参领大人就收了刀,天福就跟着林大人回到他的大船上,在舱中坐定。上来送茶的,还是林大人当初带到广州两广总督任上的那位老仆,只是如今须发全白,见到天福,频频点头,虽不说话,感慨唏嘘之容可见。 直到此时,天福才知道,广州大败的责任,最后还是落到了前任两广总督林公的身上。在浙江前敌效力不到两个月,林大人又奉旨“革去四品卿衔,从重发往伊犁效力赎罪”,就要万里遣戍。现下要往镇江与家眷会齐,一同出发西行新疆。林大人说,沿途受到各处官员和门生故旧迎候款接,很是感念,甚觉惭愧。苏州因任职多年,官民人等情谊忒厚,若不是遣戍之身,真想到旧日三元坊的巡抚署旧居看一看,到当年督修的河道堤岸上走一走…… 天福很是不平,说起他在广州之战的所见所闻,并激愤地说:“朝廷处分太不公平!他们打败仗、割香港、赔六百万,丢尽了天朝的脸面,不但不受处分,反而以劳绩叙功,有这种道理吗?民间都传联语讽刺笑骂,说:和议成八省弁兵齐奏凯,恩旨下一城文武尽升官!丢脸到家了!……要是朝廷能够专任大人,英夷之事何至于决裂到这种地步!” 林公摇头:“话不能这样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是始作俑者,原本难逃其责。即使我始终其事,也未必就能成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朝知彼能有多少?……这些也不必多说了。你何时离家的?柳师傅的病好些了?” 天福低头道:“师傅还是去世了……就安葬在香港……” 林公轻叹,缓缓说道:“可惜!……他原也是他那一行出类拔萃的名家……终于死有葬身之所,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一阵沉默,主客都神色黯然。后来,林公望定天福,又说:“当初我约你来浙江军营,是想借重你的文字功夫,为幕僚整理抄写文书。现下只好作罢。你如尚无去处,我荐你在苏省入一幕府如何?……” 天福自从见到林大人,像从前一样,立刻就被他的气度、风采所折服。他身处逆境、被贬被谪之际,毫无一般人忧谗畏讥、惶恐无措的情状,仍然从容宁静、睿智而且恳切,甚至还念及天福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去留,这光风霁月般磊落胸怀,温暖并感召着天福。他赶紧站起身,拱手低头,坚决地说: “谢大人恩惠。但天福心愿,只是追随大人左右,别无他求!” 林大人耸耸眉毛,说:“我将万里西行,遣戍新疆。” 天福心热鼻酸,声音哽咽:“天福知道。天福情愿随大人直到伊犁戍所!” 林大人不禁动容,再提醒一句:“此行不只路途遥远艰难,老死戍所也未可知……” 天福被此刻自己心头鼓荡着的义薄云天的豪气感动得热泪盈眶,说:“天福不在乎!天福心甘情愿!” 林大人直视着天福,眼圈微微发红,眉间和鼻唇边的皱纹格外深,先摇摇头,又点点头,只是在这时,天福才发现他的某种老态……但他深深地长出一口气,恢复了他的从容宁静,那突然出现的老态也瞬间即逝,他沉稳地说: “难得你有这份情义,林某人愧领了。我也正有要事分派你去做。” 天福立刻精神抖擞,像当年听到林钦差的指令一样,表情庄重,全神贯注,仔细聆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当初林钦差的幕府,可称人杰地灵,各个幕僚都能独当一面,极有才干。根据林大人的指令,对夷情最熟悉的梁师爷和精通英夷语言文字的年轻的袁师爷,组建了译书处,翻译西国的地理书、地图以及澳门出版的英夷报刊摘要;与英夷义律打交道的所有文书来往,也都归译书处整理。天福就在译书处抄写整理这些文件。林大人此时告诉天福,译书处的所有文案函牍,他都一直随带身边,天福既是译书处旧人,熟悉内情,由他把这些文件整理分类,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现在林大人的公子随侍父亲,正在做这件事,但进度很慢,有天福相助,必能事半功倍。 天福记得,译书处的文件集中起来,三五辆大车也装它不下,随身携带,从广东到浙江,数千里路程已是不易,难道还要带到新疆去不成?他不明白地问:“广州的事已了,和约都签了,还留着这些东西,有用吗?” 林大人答道:“我不是说要知己知彼吗?这些都是知彼的重要来源。况且,跟夷人打交道,恐怕不是广州和约就能了的!……” 天福问:“这么许多,都带到伊犁去?” 林大人胸有成竹:“带在身边不但累赘,也没有用处。我一直想把它们编纂成书,使朝廷和国人对夷情乃至天朝以外的天下大势有所知觉,才好对症下药……此事至关重要,非办不可!如今我奉旨遣戍,是无法措手了,但托人也得办成!” 听林大人一说,天福很是振奋,“是,是!所托之人,必得有见识,有才学,有名望,还得靠得住……大人一定相中什么人了吧?” 林大人眼睛里透出笑意,说:“对,早就看准了他。” 到达镇江,正逢三伏天,热得人喘不过气来。林大人的家眷还没赶到,林大人一行被安置在馆驿中,得到很周到的照顾。 到一处有人接,离一处有人送,食宿有人料理,途中常有下一站的官员士绅送来信函或派专人领路,一路行来都是如此,毫无例外,就连理应是负责押送罪臣的参领大人,也像是林大人的保镖,处处护着林大人的安全,生怕他受到英夷或汉奸的暗害。这使天福不胜感慨。他知道,这是因为林大人多年仕途长期积累的“林青天”的巨大声望、更因为虎门销烟为天朝出了一口恶气,还因为这样的忠臣竟遭贬谪,人人心中都有了股不平之气,使得发配边陲的罪臣,成了众心敬仰的贵宾。 镇江城的热浪并没有把林大人留在花木幽深、清凉宜人的馆驿中,还在途中,他就因接到一封来自扬州的信函而兴奋不已,很快就修了回书,与来函者约定了在镇江相会的时间地点,同时嘱咐天福尽快把文件整理清楚。所以天福暗暗猜测,此人就是林大人“早就看准了”的人。果不其然,林大人一到馆驿,不等安顿好就急忙出门拜客,当晚竟未回馆驿。次日,跟随林大人的老仆回来,说林大人与魏先生同宿一室,两榻相对彻夜倾谈,非常痛快。他命天福带上所有整理好的文件,立刻随老仆同来魏先生处。 天福走进魏先生客厅,一眼就看到林公与那位魏先生还在高谈阔论。魏先生比林公年轻,个子高过半头,比较清瘦,但眼睛一样地炯炯有神。两人都那么神定气足,兴致勃勃,丝毫看不出一夜不眠的倦意。当天福把带来的十数箱文稿函件分类摆出来的时候,魏先生情不自禁地搓着双手,满面喜色,立刻疾步近前,一路碰翻了茶盏,茶水茶叶泼了一桌一地;又撞倒了瓷墩,哗啦一声摔掉了一块角,他都像毫无知觉,只顾着一一翻看文件,既急迫又兴奋,嘴里还不住地说:“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十足的书痴相。 林公不禁莞尔一笑,说:“这许多年你我离多聚少,你这一见诗书便忘情的雅癖,倒始终未改!我也要说太好了!相托得人,即便远走天涯,也放心了。” 魏先生正色道:“这些宝物我若早些到手,去年写《英吉利小记》也不至于那么捉襟见肘了!那时候,定海被英夷攻占,我只寻得几位洋商和通英语的翻译打听英国的情形。这下子可好啦!……你这里的《四洲志》和《各国律例》都是从没有见到过的书呀!……” 林公微笑着,掩饰不住小小的得意:“《四洲志》,原书叫做《世界地理大全》,五年前刚在英夷国都伦敦出版,是我在广州幕府里几位通英夷文字的幕友译出来的。我想那原书书名我朝人未必明白,便沿袭天朝旧说重新命名。《各国律例》也可叫做《万国公法》,却是请一位美国传教士兼眼科医生的伯驾先生摘译的。” “太好了!太好了!”魏先生喜形于色,竟不由得手舞足蹈了,“不止英国、美国、法国、俄国等等,总之,我们天朝之外,人们不知道,或知而不详、知而不真的那些国家现状,都该让国人开开眼才对!我连书名都想好了,就叫《海国图志》,可好?” “好,十分妥帖!一旦完成,功在千秋!……我一直在想,天朝之外的世界,这些年想必有了许多变化。英夷什么时候成就了这样的坚船利炮?又什么时候竟想与我天朝平起平坐?而我们上上下下竟然一无所知,长此以往,岂不可怕?眼下已经尝到了苦果,对不对?……哦,这位叫天福,是我在广州时聘用的文案书吏,始终参与夷情搜集整理,可要留他帮你?” “不,不必了。我撰书作稿,非一人独处不可。刊刻成书之日,哪怕你远在万里之外,我也要托人带给你,敬请斧正!” “不敢不敢,老弟大作,谁敢更动一字?就不怕被你骂个狗血喷头,日夜无止无休?”林公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浑身轻松,一时笑容满面,竟对魏先生打趣起来。对方哈哈一笑,并不反驳,却另起了个话题: “林公,我此次过江来京口,虽是专程迎候你的大驾,倒还想要顺便去看一个人,一个奇人。他所以出奇,我所以知道他,也是因林公而起。” “哦?” “前些日,林公二次受贬革职远戍的消息传来,苏省官民无不愤慨,镇江这里梨园中的荣禄班竟在社戏中演起了《精忠记》,不是火上浇油吗?那演秦桧和王氏的伶人便好遭了一顿暴打……” 侍立在侧的天福听到这里,不禁想起年初元宵节在广州演《精忠记》的事,但那是为了保香港岛,虽挨打心甘情愿,而现下演这个当然笃定要犯忌,何苦来呢? “不料,乱过之后,挨打最惨的演秦桧的伶人,竟出来说了几句话,他说他们戏班演这戏就为的是激发百姓的忠义之心;他说林公是天下少有的清官好官能官,如今蒙冤受谪远戍伊犁,苏省受林公恩惠最重,理应为林公捐资赎罪!他说他们这是义演,要将所得酬金捐出,作为首笔赎罪银!当时一呼百应,看客纷纷解囊,一时戏酬戏赏加上看客所捐,竟有百两之多!此伶次日便过江去到江都寻到了在下,誉在下为当今名士,请我树帜号召,总董其事。在下本有此意,也就当仁不让。如今苏省各地官民为林公集资赎罪已成风尚,集银总数已不下数万……” 林公面色严峻,立刻说:“此事万万不可行!诸位父老乡亲一番厚意,我心领了,感激不尽,自当铭记终生。但此番遣戍,则徐实在罪无可绾,得保首领,已是天恩,赎罪二字,不敢言也不忍言。魏兄知我甚深,当为我苦辞才是!……此事定须中止,万不可渎呈朝廷!……” 魏先生怔了一怔,说:“林公自有林公的道理,此事容众人再作商量。但发起此事的那位优伶,就是我这次要去拜访的奇人,林公可愿同往?” 林公摇头:“此人揄扬忠义,可奖可嘉,但我若前往,不正助长捐赎之风?” 天福心头有些乱,竟不顾礼仪地插了一句话:“大人,天福想随魏先生前往。”见林公和魏先生一齐回头看他,便急慌慌地补充说,“我心里估摸着,像是我那师弟天禄!……” 天福的预感没有骗他,在荣禄班的大下处,哥儿俩当着魏先生的面儿就搂在了一处,“师兄!”“师弟!”地叫个不停,好像分开有大半辈子似的。细想想,从天福天寿送天禄走出听泉居在海边直看着帆影远去,到如今也不过两个多月,怎么就恍若隔世了呢? 魏先生对天禄说了许多奖许的话,又约请荣禄班到江都过中秋。魏先生发现天福天禄哥儿俩都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他们有体己话要说,便笑着早早告辞了。但天福做梦也没想到,这一席体己话竟谈成那样的结果-- 天禄简直迫不及待,刚送走魏先生,回头就问:“师兄,你跟师弟的事办了吧?林大人给你们主婚的吧?师弟如今改了女装,就不好意思来看我这二师兄了?其实,没事儿的,这边有的是女伶班子……” 天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打岔另说:“你怎么不去看看林大人?他虽是遭贬谪远戍边疆,却是从容就道,不改常度,神清气静,真所谓人中龙虎,大豪杰呀!” 天禄有些纳罕,只得顺着说:“师兄你真要随林公去伊犁?万里之遥,前途难料……再说,师弟怎么办呢?” “去伊犁,我心已定。林大人这样的好官,朝廷少他不得,百姓也少他不得。我料他不过两三年,就会赐环【赐环:古代罪臣流放边地,皇帝赐给环,则赦宥召还;皇帝赐给,表示绝见不赦。】赦回,重新起用,而且必定重用!”天福又说起他随林公北上一路所见所闻,可知林公如何得人心。 “对对,到那时候,曾与林公共过患难的师兄你,也定能另打锣鼓重开张,成就一大局面了!”天禄笑着调侃,又回到老话题上,“师弟体弱,却不宜万里远行,你跟她商量好了吧?” 天福实在避不开了,长叹一声,说:“师弟,你不要老是问个没完。小师弟没有跟我在一起……” “什么?”天禄吃了一惊,“没跟你在一起?那她在哪里?你,你没有娶她,还是她不肯嫁你?” 天福沉默着,白净又清秀的脸上表情难堪。避开天禄咄咄逼人的目光,他看着自己的手,说:“我对她讲得清清楚楚,做不成夫妻就是亲兄妹,我情愿养她一辈子!可她还是不辞而别!……我一直追赶,终于没有寻到她的踪影,我又怕误了林大人这边的事……”这时,天福才把那夜在赣江边发生的事草草说了一遍。 天禄听着,嘴唇抿得很紧,方方的下巴越发突出,目不转睛地盯着师兄,始终一声不吭。天福被这目光压得透不过气,以致头上冒汗浑身发躁,更加急于解释,急于表白:“师弟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一辈子只有两大心愿,一是要跳出下九流,还我清白家世,日后也好光宗耀祖;二是要传宗接代,不能让数世单传的祖宗血脉在我这里断绝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能不顾!师弟,你说……” 可师弟还是什么也不说,仍然定定地看着他,嘴角微微撇了撇,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天福连忙接着说:“当然,圣人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是个男人都难忍受,这也是我顾虑之处……” “所以,你就任凭她小小年纪,流落江湖?”天禄突然放下了脸,质问。 “唉,我刚才说了,我一直追她,没有追到嘛!” “没有追到,你就心安理得了?你说了这许多,都说的是你自己,你可曾替师弟想过一点儿没有?”天禄面孔涨得通红,双眉倒竖,眉间那道竖纹刀刻一般深,眼睛瞪得很大,激愤的样子让天福害怕,想解释又插不进嘴。天禄还是把一句句谴责像扔石头块儿一样朝他头上砸过去,“你难道不知道浙江如今是最乱最危险的地方?你可以不娶她,可怎么能不管她的死活,丢开手自顾自就走了呢?什么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违了誓言该遭什么报应?……算了!不跟你说了!你走吧!” “什么?……”天福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要你走!”天禄加重语气,直盯着对方的眼睛,“像古人说的,割席绝交,要是你我现在同坐一张席,我立刻割给你看!”天禄说罢,一转身,走开,去整理桌上的茶具,再不肯抬一抬眼皮。 这天,天福很晚才回到馆驿,因喝了许多酒,才进门就摔倒了,林公的老仆和驿卒费了好大劲,总算把他弄到屋里躺下,他只是不住地呜咽、流泪,什么话也不说。此后,连着好几天他都郁郁不乐…… 第二十七章 从大船换成小舟,天寿他们就在清澈见底的河面逆流而上了。 两岸青山相对而出,倒映在河面一片黛绿;近处远处,浓绿的树影掩映着青瓦白墙的院落、茅顶柴扉的村舍;美丽的青竹林更是无处不在,一片片,一丛丛,沿着河岸,绕着山脚。朝远望,渔船上的渔人在绿水中撒网;看近处水湾里,几个小孩子嬉笑着坐在柳阴下垂钓。目光所及,无所不绿,只有一畦畦田地于深深浅浅的绿色中,露出深深浅浅的金黄,那是已收或未收的稻谷。时近黄昏,看得到村庄上空炊烟袅袅,听得到远远的狗吠鸡鸣和妇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一路上,天寿左顾右盼,只觉得满目秀色,赏心悦目,不禁赞道:“怪不得王羲之称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真个是山清水秀,如诗如画啊!” 青儿说:“我们家乡也是满眼绿,可就是不一样,这里真的好秀气呀!好像咱们路上看人家画店里卖的画!” 陪同在侧的徐保一伸大拇哥,说:“这就叫好风水,这样的好风水才能出我们家主爷这样的名将!” 徐保就是把褡裢交还天寿的那名随从,受葛云飞指派来领路,陪同天寿回山阴总兵府。徐保只除了在葛将军面前老实听话,少言罕语,平日里可是个相当饶舌的人,只要一提到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葛云飞,便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所以,从绍兴到山阴的路上,天寿已经知道了姐夫的差不多所有底细。 比方说,姐夫乃武将世家,出生时,大云如纛,悬立庭中,所以取名叫云飞。 又比方说,姐夫幼年读书,看上去十分文静,身为长淮卫千总的父亲对这样的弱子自然不顺心。一次他率家人十数骑出猎,回顾在侧旁观的葛云飞,冷冷地说:“弓矢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事,你也会有兴趣?”葛云飞一声不吭,当场援弓而射,竟六发六中。老爷子大喜过望,说:“我这六石弓你都能挽射而中,应当弃儒为将,继承父志!”葛云飞于是怡然受命,三十岁中武举人,十二年后又成武进士,从守备起步步高升,擢至定海镇总兵。 说起葛云飞的政绩,徐保更是如数家珍,说浙江洋面一直海盗横行,商民视为畏途。自葛云飞统领水师后,治军严整,练成精兵强将,又设妙计伪装成商船诱贼,屡获巨盗,一时间海盗畏惧,纷纷逃遁,互相传出歌谣说:“莫逢葛,必不活。”浙江沿海于是水陆两途平安宁静,商民莫不倚葛云飞为屏障。 家主爷身为武人,却极好读书,兵书战策不在话下,诸子史书也不离左右,还常以诗词慷慨言志,所以他决非寻常武将,而是胸怀大志、腹有良谋的英雄。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徐保又说起近日的事情-- 前年,葛云飞丁忧离职回乡,曾上书巡抚大人,说广东正在严禁鸦片,夷人阴险狡诈,一旦激成变乱,将波及浙江沿海,应预作准备,早定良谋。巡抚当时认为无须过虑,对此不置可否。去年春夏间,英夷兵船突然攻占定海,前敌各军披靡溃散,巡抚大人才悟到葛云飞有先见之明,派兵弁疾驰送书来山阴,邀葛将军到镇海共商防御大计。将军还在守孝期内,正督率家中奴仆耕田种地,得书便立刻禀告太夫人。太夫人说,忠孝不能两全,国事为重。将军于是连夜奔赴镇海,树大旗,集散亡,日夜教练,一军复振。将军也在守孝服除之后实授定海镇总兵…… 在徐保口中,葛云飞简直是个完人,好话说了一大箩,但天寿听来并不觉得反感,也没想此人是不是在借机夤缘而进。他只是很感兴趣,因为他这一辈子从未与葛云飞这种将军打过交道,更何况这将军还是嫡亲的姐夫!只有一次,天寿带着好奇打趣徐保,说按常情从来是当面说好话背后说坏话,你为什么偏偏当面不说话背后说好话呢?不料徐保竟红了脸,支支吾吾地用别的事岔过去了。天寿见他难堪,也就不好再问。 “好,咱们到了!”徐保说着,领天寿和挑着小小担儿的青儿下船上岸,走了十数级青石铺成的台阶,便上了路。徐保指指前方:“看见吗,那边几棵老柳树,一带栅栏围着的大场子,是总兵府的射台跑马场,穿过场子那一头的影壁后面,就是葛将军的总兵府了。” 跑马场又大又宽,远处影影绰绰数十人马,好像正在操练。天寿无心他顾,只望着场子尽头的大影壁快步朝前走。影壁后面就是将军府,三年没有音信的母亲和英兰姐就在那里,日夜盼望的母子姐弟重逢就在眼前!想着这些,天寿的心在胸膛内突突乱跳,又是欢喜又是慌乱,体内不知哪一路经络在抑制不住地颤抖,令他手脚冰凉,气息短促,视线模糊,竟没发觉斜刺里冲过来一匹马,快得如同白色闪电,马上骑手正执一面小红旗回身朝后挥动,眼看就要撞上天寿了! 青儿惊叫出声,天寿自己完全吓傻,骑手赶紧勒马,那马“咴咴咴”地高声嘶叫着,扬蹄人立而起。同一瞬间,徐保飞身跃起,身手矫捷地双掌左右一分,把天寿和青儿各推出七八尺远,他却一扭腰,平身跳开到白马的侧面,稳稳站住了。 天寿和青儿哪里禁得住这一摔,青儿的扁担高高飞起,木箱盖也落地成了两半,他趴在那里动不了;天寿狠狠摔了个屁股蹲儿,疼得直掉眼泪。那骑手也因猝不及防,从马背上掉了下来。可人家一看就是练家,着地的一瞬间急速打了个滚儿,接着鲤鱼打挺,立刻站起了身。骑手怒冲冲地快步朝天寿走过来,这架势,天寿免不了要挨一顿叱骂。 天寿抬头一看,顿时怔住:这位英姿勃勃的女骑手,不正是他的英兰姐姐吗?可英兰姐姐一向温文尔雅,音容笑貌乃至走路行动都非常轻柔,是天寿心目中的淑女典范,哪里是这种杀气腾腾的母夜叉样儿?况且她来葛府做妾,算是一家中的下九流,岂能如此张狂!……但这丰润饱满的红唇,这深眼窝里半月形的明眸和那双一般女子少有的凛凛黑眉,不是英兰又能是谁呢?与三年前相比,她几乎没有变化,只是身材略丰满,面色更艳丽,头发更黑更浓罢了。 “你这小厮!怎么不懂规矩!跑马场能当路走吗?”她大声大气地训斥道,这声音更让天寿确认无疑,“给我站起来!走两步!看看伤着没有!听见没有?叫你站起来!怎么不动窝?聋啦?……” 天寿就是不动,待她走近,才仰脸望着她,声音发抖,小声说:“二姐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天寿!……” 像被火烫了一下,英兰浑身一颤,冲到近前,瞪大眼睛对着天寿上下打量;一伸手,摸摸天寿眉间正中的那处旧伤痕,哇地哭出了声。她抚着天寿的肩头,拉着天寿的手,一边哭一边说: “天寿天寿,你长这么大了!三年前你还是个娃娃,如今成了个好俊的小伙儿啦,叫姐姐我怎么敢认呀!……从哪儿来?怎么找到这里的?……” 天寿却迫不及待,急切地说:“二姐,娘也在这儿吧?快领我去看看娘!娘要是见了我,不知会怎么高兴呢!” 英兰咬住了嘴唇,高高扬起的眉峰垂了下来,盈盈欲泪的眼睛躲闪着朝别处转动。天寿立刻觉得心缩紧了,胸口憋得难受,但还是不死心地问: “二姐,怎么了?娘不好了?你说呀你说呀!……” 英兰抹去了眼角的泪珠,哽咽着说:“先别问了,以后对你细说……爹呢,他还好吗?他没有跟你一块儿来?……” 天寿的眼泪止不住了,一说话更是泣不成声:“咱爹他……已经走了……再过五天就是他老人家的百日……” 英兰并不惊奇,只是泪水成串地往下掉,抽抽搭搭地说:“我早就知道,他老人家不能长……鸦片烟早晚要了他的命!……天寿,姐对你实说了吧,咱娘也过世快两年了……” 天寿脸色骤然发白,心头掠过一阵惊痛,大叫:“娘!娘!……”眼前幻出一团黑影,黑影中又闪动着斑斑刺目的亮点,强烈得无法忍受,摇晃着就要摔倒。英兰一把扶住,抱着他痛哭。徐保扭开了脸,青儿也陪着唏嘘落泪。 一片马嘶马蹄声响,远远望见大队旗帜人马来到府门,那是葛将军和他的仪从亲兵在影壁前下马。英兰立刻收泪,把脸上的泪痕和悲痛一齐抹净,对天寿说:“老爷回来了,我得去迎接,你跟在后面,不可露出悲戚。”说罢,她挥旗指挥那边一群骑在马上的女子列成队,领着她们飞奔着赶往府门。天寿只好依着姐姐的吩咐,跟在后面,很快就被落了好远。 天寿被安置在府东隅一个小小院落里,有仆人按时送水送茶送饭,都还洁净可口。对此他并不抱怨,他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大,侍妾几乎等同于婢,妾家亲属不能算是主家的亲戚,他能得着这样的待遇已属分外,可知英兰在葛府中有头有脸,能得主人欢心。只是,整整一天,加上次日的整个上午,都没有人来理睬他。青儿嘟嘟囔囔,说他们乡下最不讲理的人家,也没有这样待客的。天寿知道跟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又乱纷纷地不痛快,手里拿着卷唐诗在读,心里却在盘算要不要带着青儿自闯江湖,仍然去搭班唱戏。三个多月没上台,他忍不住怀想起红氍毹上载歌载舞的沉醉和美好,责备自己对技艺的荒疏。 英兰终于来了,一进门就招呼青儿打水给天寿洗脸,然后说:“天寿,莫怪姐姐现在才来,实在是太忙……收拾好了跟我走,老太太和太太都要看看你呢!” 英兰语调里透着喜气和得意,就像给了多么大的恩惠。天寿的名伶脾气上来了,一扭身:“我不去!我是来瞧咱娘、瞧你的,又不是来瞧他们!既不拿我当亲戚待,我凭什么要上赶着去巴结!” 英兰一怔,随即笑道:“瞧瞧,瞧瞧,真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都落难到这份儿上了,还这么心高气傲呢!先不说人家对咱娘有恩,也不说这是姐姐的夫主、姐姐的老辈上人,就凭人家都比你大了三五十岁,你就去拜拜,还有什么不该吗?……好了,水来了,香胰子呢?快洗脸!……衣裳包袱在哪儿?我看看!” 英兰接过青儿送上的包袱,打开来挑选,一面把这两天她所忙碌的事一一说给正在洗脸的天寿听-- 原来葛将军这次回家只是路过,马上就要回到定海任所。为了有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也为了安定人心,他要带家眷随往定海城。太夫人年迈,夫人又长年卧病,其他姨奶奶们或娇弱或胆小,没人应承,英兰于是自告奋勇,使家里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葛将军也很高兴。事情昨天晚上才定下来,今天晨省【晨省:旧时礼节,每日早晨和晚上,子辈要往父母住处看望问候请安,称作晨省、昏定。】葛将军禀告了太夫人,并顺口说起途中巧遇英兰幼弟的趣事。太夫人听得很有兴致,破例要英兰把幼弟带给她看看。夫人得知这消息,便也表示要见见天寿。 天寿洗罢脸,英兰亲手给他散开辫子,梳通头发。 天寿舒服得闭了眼睛,说:“小时候我最喜欢缠着二姐姐给我梳头打辫儿,比娘和三姐四姐梳得都好,手又轻,梳得又舒服,辫子油光水滑……” 英兰笑道:“可那程子,甭管我多小心,多么轻手轻脚,你还是哎哟哎呀地叫唤喊疼,害我净招爹妈骂!真真地恨死人!”说着,拿手指在天寿后脑勺上一戳,姐弟俩都笑了,眼睛也都湿漉漉的。 “姐,你怎么就遇上姐夫了呢?” “那可就说来话长啦,今儿还真不得空儿说它……好了,真漂亮!……” 说着,打出一条油光水滑的乌黑的辫子。然后天寿穿上英兰挑选的月蓝色熟罗长衫,手执一把乌木骨、白绢面、上绘一丛墨兰的折扇,更显得明眸皓齿、风度翩翩,喜得英兰在幼弟脖根狠狠捋了一把,说:“我这兄弟,甭管进宫里、上王府,到哪儿也拿得出去!好好给姐姐我长长脸!”天寿一笑,没有回答,英兰却接着说道: “明儿一早,你就跟着我一道去定海吧!” 天寿迟疑道:“这个嘛……” 英兰不客气地说:“有什么这个那个的,你跑了几千里,不就是来投奔姐姐的吗?姐姐要是不在府里,谁照看你?” 投奔两个字令天寿大不舒服,一仰脸,说:“刚才讲明了,我是来瞧娘和姐姐,不是来投奔谁的!现在娘既不在了,我要送娘的灵柩回去跟爹合葬!” “这是你当孝子的正经事,我不阻拦你。若是你不来,这里的事了了,我也得送她老人家回去呢。可你回去以后做什么呢?还是唱戏?你就唱一辈子的戏?当一辈子的下九流?爹妈就养了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就不思谋着走走正途,改换门庭,让咱们柳家祖宗也风光风光?” “可我……”天寿想说他就是喜欢唱戏,可此时怎么也说不出,改口道,“我从小就学唱戏,又不会干别的……” “咱家就靠你继承香烟了,男子汉大丈夫,竟这么没出息!想当初咱家在京师那会子,咱爹就万分不得意,也还忘不了巴望着朝梨园会首的七品顶戴奔哩!如今跟着你姐夫,又遇着为国效力、能在战场上挣个正经出身的机会,不说千载难逢,也是百年不遇,你还不上进?” “这……姐,你容我再想想。” 英兰白了兄弟一眼,说:“跟我走吧!” 天寿望着跟他记忆中已大不相同的姐姐,笑道:“姐,你原先那么温柔可亲,轻言轻语的,如今倒像个台上的大净了!我说了等我想想再定,你还这么催我。” 英兰也笑了:“我是叫你跟我一块儿去看老太太和太太,谁催你了!……我变了吗?理当要变,嫁给武将,还不得武起来呀?……” 英兰领着天寿穿廊子过小桥,在迷宫一样的宅院里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太夫人住的小院。一见这位白发如银、十分干枯瘦小的老太太,叫人不敢相信她能生育出葛云飞这样健壮魁梧的儿子。脸上很少表情的老太太一见俊秀伶俐的天寿,竟十分喜爱,拉着他的手向英兰问了好些话,又向天寿夸他姐姐孝敬有礼、能干又识大体,还赏给天寿一匣扇子一对荷包。天寿不知怎么就联想起幼年唱宫戏时候对他十分赏识的老太后了。和宫里一样,周围陪坐着的亲友们也都顺着老太太的话头把英兰好一顿夸奖。英兰微微红了脸,谦恭地笑着,天寿也觉得自己脸上挺光彩。 告辞出来,英兰才对天寿说:“老太太从不轻易夸人,平日连说话都少,今儿不知是怎么了,这么高兴!”天寿眯眼笑道:“就算是借我的光吧!”英兰笑着一撇嘴,说:“看把你美的!” 姐弟俩走到宅院中部的正房,很大的院落,花木繁茂,略略显得零乱,满院花草的气息中带着浓浓的药味。穿过堂屋走进西头的卧室,药味更浓,一眼就看到悬了福寿同春绣帐的镶钿螺雕花床龛里,金氏夫人已经坐起来等候他们了。夫人满面病容,瘦得一把骨头,只有眼睛还算灵活,叫人感到有生气。英兰赶紧上前,拿两个靠枕给夫人垫在身后,扶她坐得舒服些。而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天寿,嘴里对英兰说道: “你竟有这么清俊的小兄弟!一看就是再伶俐不过的。叫什么来着?哦,天寿。……别看老爷统兵领将一呼百应,可兵刀险境,真靠得住用得上的,还要自家人帮衬,你们姐弟就替我好好服侍老爷吧!去定海本当是我的职分,可我这身子骨不争气……” 见夫人盈盈欲泪,声调唏嘘,英兰连忙奉上茶水,轻声安慰。金氏夫人长久地看着英兰,叹道:“我真是错待了你!……你得老爷格外看待,我心里还不受用。可是常言说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如今遇着险事难事,要去定海,那些平素嚼舌头根的全都缩头不言声,只有你,来得最晚,反倒挺身而出,一力承当,好妹妹,全拜托你了!……”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从正房出来,姐弟俩在一道临水的长廊上向东行,英兰又说:“你看,老太太太太都看好你,你就同去定海吧,助我一臂之力,也助你姐夫一臂之力嘛!” 天寿小心地试探:“这以前,姐夫专宠你,她们都对你不好,是吧?” 英兰轻轻一叹:“官宦人家大都如此,不足为怪。” “现在呢?要是太太故去,你能不能扶正?” “快不要胡说!”英兰面红耳赤,“偏房侧室又不止我一个,论资历论亲疏也轮我不着!” “不一定吧?”天寿一笑,不再问了,但他已悟到,英兰此举已经改变了她的境遇,改变了她在府中众多姬妾中的地位和排序,既然得到老太太和太太的认可,定能扶正为继室;要是姐姐成了总兵夫人朝廷命妇,他天寿要谋个正途前程还不容易吗?看金氏夫人病病歪歪的样子,怕也拖不过两年了…… 在长廊上左弯右拐,英兰指着尽头的月亮门,告诉天寿那是书房院。走近才几步,英兰就示意天寿莫出声,两人轻手轻脚进门入回廊,隐身在廊柱后悄悄张望。他们先已听到吟哦之声,此时便看见,在萧萧竹影的掩映中,在一池明镜般的水塘边,在数十盆兰花簇拥着的玲珑剔透的高高的太湖石下,葛云飞短衣长裤软底靴,一身素白,手挥亮如霜雪的双刀,点、劈、刺、挑、砍,进、退、伏、旋、跃,动作有力而激越;配合着他厚重低沉的声音,在激越地吟诵: 有客有客名云飞,自伤伤世心不灰。抱负不凡期救世,何惧狂名百代垂。已见妖氛边陲起,恨不刀溅夷血回。我一歌兮歌声悲,将军白发丈夫泪! 有家有家居浙东,山青青兮水溶溶。老父英灵长萦绕,老母倚闾泪眼空。故乡山水今一别,天地为我起雄风。我二歌兮歌声洪,生死搏战定成功! 有友有友意相投,千里相逢江之头。起舞同闻鸡鸣夜,击楫共济风雨舟。万方多难黎民苦,相期不负壮志酬。我三歌兮歌声吼,怒掷头颅向国仇! 有子有子在他乡,料想今日有我长。昨夜梦中忽来信,道是忆父思断肠。可怜不见已三载,焉能继我保家邦?我四歌兮歌声扬,碧血千秋吐芬芳! 我五歌兮歌声止,慷慨悲歌兮今日死。我六歌兮歌声乱,地下应多烈士伴。我七歌兮歌声终,行看报捷战旗红!…… 一字一句,天寿听得清清楚楚,同时感受着从葛云飞身上辐射出来的灼热、从双刀刃上闪来的寒光。那勇猛刚烈的英雄气概,那誓与敌人决一死战的慷慨悲壮,把他团团围住,使他浑身气血偾兴、心旌振荡,使他想大喊大叫,想奔腾纵跳,想舞剑挥刀杀上战场…… 天寿在舞台上见过无数英雄豪杰,也曾被他们的忠烈刚毅感动得热泪盈眶,但比起此时他所见到的葛云飞,那究竟是做戏装假,而眼前,何等真实,何等近切! 葛云飞收势,站定,在阳光下珍爱地拂拭着两把刀,一抬头,看见英兰姐弟,喊道:“快来!看看这两把宝刀!刚刚制好送来的,来得正是时候,我葛云飞定要它渴饮逆夷血!……” 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棕红色面孔,看着他亮如晨星的眼睛,这一瞬间,天寿决定了,他要随着葛云飞去定海;天寿决定了,从此要做一个像葛云飞一样的男子汉;天寿决定了,要完成大丈夫的事业,像葛云飞那样光宗耀祖! 天寿仰面望着深远无极的苍穹,紧紧捏住双拳,紧紧咬住牙关,集中了全身所有的力量,在心底里对自己呼喊、召唤:与其委委屈屈受人歧视被人讪笑地做石女,何不死心塌地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第二十八章 黄昏时分,葛云飞领着天寿回到宁波城中规模宏大的馆驿,走进专为他布置的那处宽敞明亮、家具精致的院落。英兰率婢仆跪迎,道了劳乏,把他们一直接进正房堂屋。两人洗漱完,才坐定,热茶已经送到手边。 “累了吧?”英兰在这里,仍然坐在主位的右下首,不敢僭越。她望着八仙桌边男主位上坐着喝茶的葛云飞,关切地说,“脸比平日红了许多,又喝酒了?” “议事未毕,明日还要再议。本地太守备了戏酒,也算尽地主之谊,不好推托。喝了几盅,并没有过量,放心好了。”葛云飞酒后心情很好,竟比平日话多。 他们从山阴出发,不几天便来到宁波。此时宁波仪从如云,冠盖满目,浙省的大员都集中在这里,不但有浙江巡抚、浙江提督和奉命守卫定海镇海的包括葛云飞在内的几员总兵,连两江总督也莅临了,为的是商议战守事宜。宁波太守宴请乃是正理,酒宴间上戏更是官场规矩,不足为奇。但从这郎舅俩一进门,英兰就发现天寿表情不自然,眸子里闪着很不安定的光,担心他遇到什么麻烦,便又委婉地问: “天寿难得见这等大场面,可有什么疏错吗?” “他吗?”葛云飞笑着看天寿一眼,说,“他未见得少见大世面。不过梨园子弟,柔弱腼腆,动辄脸红,少了男儿刚强之气。不妨事,到了定海,多练练骑马射箭,或是扬帆到海上去闯荡闯荡,自然就好了。” 几句话说得天寿低了头,转着茶盏盖不做声。 “听你这话音儿,”英兰笑道,“必是出了点子事体。” “瞒不过细心人哪。席间子弟们【子弟们:指梨园子弟。】演唱上来,倒也罢了,后来制台【制台:对总督的尊称。】大人点唱《游园》一折,扮上来的杜丽娘和春香极是貌美窈窕,唱得也好,众人赞不绝口。偏是那位提台【提台:对提督的尊称。】大人,余步云余太保【太保:清代官制,有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及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都属于荣誉加衔,或死后追赠,为空衔而不是实职。余步云所加太子太保衔,为从一品。】,行伍出身的贵州人,为人一向粗鲁,口没遮拦,竟一手指着杜丽娘,一手指定天寿,大喊道:这不是一模一样嘛!闹得众人都拿眼睛来看天寿,又是笑又是鼓掌叫喊附和,天寿立刻一个大红脸!他原本站在我宴桌边的,便一个劲儿地朝我身后头躲,看他那样儿,只要地上有个洞,他眨眼工夫就会钻进去!哈哈,好可怜!” “真的很像吗?”英兰问。 “也不尽然,余少保喝多了眼花,不过神情眉眼间有几分相似而已。那个杜丽娘娇小玲珑得多。” “后来呢?”英兰又问。 “后来也就罢了。倒是他,回来这一路都闷闷不乐。是不是在生气?天寿,男子汉大丈夫,要的是拿得起放得下,你这样可不成!”因明天还要继续议事,葛云飞又鼓励天寿几句,便回房歇息去了。 英兰将丈夫安顿好,又出来,见天寿还坐在那里发愣,就问到底怎么回事。 天寿好像从梦中惊醒,揉揉眼睛,神情严肃地说:“姐,面貌相像还在其次,要知道,他俩唱做走的是我们柳家的路子呀!” 英兰也吃了一惊:“怎么?有这样的事?” 天寿细细说给姐姐听。 其实,是天寿最先发现的。那个娇小玲珑的杜丽娘一出场,天寿就心里犯嘀咕:这不就像从镜子里看自己吗?待开口一唱,那吞吐,那韵味,竟十足的柳家风范! 在外行人看来,同一出戏,同一个角色唱同一支曲子,应该都是一样的,可是梨园子弟或是此中行家却很清楚,不同的流派有不同的唱法不同的味道。当年在京师,柳知秋就已经独出心裁地唱出了他的特异风格,被当时的梨园行嘲笑为野狐禅,说它过于柔靡娇媚,态度激烈的甚至骂之为左道旁门,不屑为伍。但许多看客却十分喜欢。在柳知秋被迫逃离京师前夕,柳家的唱法很是风靡一时的。天寿虽然吃惊那个杜丽娘的形貌,却还在等着那支著名的《皂罗袍》,因为里面的那句“朝飞暮卷,云霞翠轩”的唱法是柳家的独创,和任何流派都绝不相同。 这一句是整支曲子中音调最低的地方,按祖师爷传下来的唱法,从中低到最低,差不多的伶人唱到这里,看客就完全听不到声音了,唱词则更听不清。柳知秋把这一句唱一开始就挑高上去七度,到“卷”字来了个九度的下滑,滑到最低处,使得唱腔既明亮清楚,又不失低回婉转,很是特别,也就召来内行们最集中的反对。柳知秋反倒因为自己的“不群”而得意,拿这一句当成柳派的精华。 不料那杜丽娘唱出来的“朝飞暮卷”竟是不折不扣的“柳腔”,甚至更婉转缠绵,更柔媚动听。惊异的天寿找了个机会溜出宴会花厅,找到太守府管宴会的师爷,打听这位杜丽娘的来龙去脉。 说到这里,天寿端茶盏喝茶,英兰倒急了:“打听出来了吗?是谁呀?” 天寿急急把茶水咕噜地咽下去,说:“哪承想,这杜丽娘和春香都是女的,还都不是梨园子弟,竟是此地状元坊的名妓!……” “她们有多大岁数?”英兰赶忙问。 “我正为这个着急呀!她们扮上戏年龄看不出,不扮戏,浓妆艳抹的也看不出岁数。我本想赶到跟前问个清楚,可她们领了赏就走了,姐夫这边又叫我……” 英兰和天寿互相望着,有好多话想说又不好出口。后来还是天寿忍不住,悄声说:“姐,三年前,三姐四姐卖给人贩子的时候,比我现在还小一岁呢!……四姐姐从小爱唱爱舞的,常偷偷跟着我们学戏,咱爹教的,她没有不会的……” 英兰咬着嘴唇,半天不出声。 “姐,要真是三姐四姐,可不心疼死人了吗?谁不知道烟花青楼不是人待的地方?姐夫官高爵显的,姐姐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英兰瞪了天寿一眼,说道:“还没弄清谁是谁呢,怎么救呀?……” “着人到状元坊去打听打听就是了。” “说得容易!妓馆岂是我们这样官宦人家能去的地方!朝廷有严令,禁止官员狎妓,犯了禁革职以外还要加罚,不是杖就是流,厉害得很!派人前去万一走漏风声,可不害了你姐夫?” “可万一要真是她们呢?眼看着能救不救,吃一辈子后悔药!……”天寿一挺胸,气昂昂地说,“要不,我自个儿去,不与姐夫相干!” 英兰犹豫片刻,说:“我跟你一块儿去!” “你?”天寿瞪大了眼睛。 “怎么啦?我扮成男的就是了,你一个人去我还不放心呢!万一被哪个小妖精迷住怎么办?只要咱们嘴紧,没人知道就不碍的了。” 天寿开心了:“这主意可太好了!三姐四姐跟你一屋住了那么些年,一见面准能高兴得跳起来!……咱们这就走!” “心急吃不了热锅饭!我什么都没准备,怎么去?再说,这事还得跟你姐夫说说清楚。” “啊?告诉他?他能答应吗?” “答应不答应另说了,可我的事任什么从来不瞒他。” “真的?……那他呢?他对你也这样?”天寿好奇地问。 “是。除了公事。……咱们明儿午后去吧。两位公子爷上妓馆打茶围【打茶围:访客到妓院由妓女陪着饮茶谈天。】,嘻嘻,真不知是个什么景况,真有意思!” 天寿听英兰自信的口气,暗想,姐姐对姐夫忠心耿耿,姐夫对姐姐也不大像一般男人对讨来的妾,他们还真的挺有点情义呢! 状元坊的豪华富贵和气派,叫打茶围的两位公子爷吃了一惊。 不要说从不起眼儿的小小门楼进去之后那一重重院落令人有如入迷宫之叹,不要说那无处不有的山石花树与飞檐翘角的亭台楼阁互相辉映怎样炫人耳目,就只各处悬挂的纱灯、绢灯、羊角灯、琉璃灯、水晶灯和几乎每间屋里都有的各种屏风、落地罩、隔断,其精致、贵重和高雅,都是第一流的。来这里的路上,热得不得了,两人坐在轿子里不住地流汗,英兰因为头发不好遮掩还戴了顶凉纱瓜皮帽,更是燠热难耐。一进状元坊,竟是一派清凉,仿佛中秋。天寿还罢了,英兰对这种地方竟比她家二品将军的府第还华美舒适百倍,深感不平。 门上那个毫无表情的仆人把他们领进客厅。一个三十岁上下、长相俊俏的男人满面堆笑地迎上来,听说两位公子爷来打茶围,立刻高声招呼下去,然后笑着问:两位是哪位相熟的朋友带来的?可有相好的姑娘要叫? 英兰粗着嗓子说:“我们是外省来客,闻说状元坊有两位极善唱曲的姑娘,慕名已久,今日专程拜访。” 那男人皱皱眉头,说:不是熟客带领,状元坊向来是不敢接的。可又笑了笑说,不料梦兰梦菊两个丫头竟然声名远扬,对不起得很,她们两个不打茶围,只摆台子【摆台子:嫖客出资在妓女房中摆酒席。】。 天寿心想,青楼从未听说过这种规矩,就要反驳,英兰以目示意止住,说:“好吧,那就摆台子。” 俊俏男人露齿一笑,说:“对不起得很,蒙太守大人瞧得起,昨日她们给传了去,为制台抚台提台诸大人宴会助兴,身子劳乏,这工夫怕是还没起床呢。” 背脸观赏墙上字画的天寿忍不住回过头抢着说:“我们等着!” 男人看看天寿,脸上露出几分迷惑,但很快又是一脸的笑,说他去催催看,并指着那架挂了垂地锦帷的精雕细刻着洞宾戏牡丹的大屏风,说姑娘们的花名都在上面,公子爷要是等不及,就叫别的,状元坊里个个出色。 男人一走开,两位公子爷互相看看,英兰说:“花名叫梦兰、梦菊?……”天寿立刻接口道:“兰是咱家姐弟的排字,咱爹字菊如……” 两人一起上前拉开了帷帘,二十多块花名水牌整整齐齐排在那里,头一行前两块就是梦兰和梦菊,名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凑近一点,看得清清楚楚:“京、粤昆曲名师柳知秋之再传弟子”。天寿啊了一声,姐弟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外场【外场:妓院中的男仆。】送上手巾把,娘姨和大姐【大姐:妓院中的未婚女佣。】先后几次奉茶,很客气,可也都不住地朝客人脸上不大客气地看来看去,看得英兰和天寿心里发毛。 终于有个小大姐来请客人登楼了,说是台面摆在梦兰姑娘房中。 楼梯口,那个俊俏男人迎着他们,笑问道:“公子爷可还要等朋友来?可还要叫局【叫局:写局票招妓女陪席。】?”听到否定的答复后,他又笑着说,那么台面上只四个人太冷清了些。英兰天寿不再答理他,径直上楼。 一个轻俏的女孩子声音娇滴滴地喊:“兰姑娘菊姑娘,客来了!” 姐弟二人心跳如鼓,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瞬,上天肯不肯发慈悲、现奇迹,给他们骨肉重逢的惊喜? 粉红色的纱帷左右分开,梦兰梦菊袅袅婷婷地步出香闺,款款相迎。 英兰天寿登时凉了半截:两个姑娘淡妆如仙,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其中一个眉眼间与大香小香有几分相像,另一个则全不相干。她们当然不是大香小香,但她们怎么会是柳知秋的再传弟子?会是哪一位师兄的高足? 房中四张高背椅围着一张摆着鲜花和酒具的大圆桌,上方悬着两盏湘妃竹绢片彩绘翎毛方灯,大白天也点得通亮;四周整齐有序地摆着大理石红木雕花罩大床、穿衣镜、自鸣钟、梳妆台、大理石红木雕花美人榻、碧纱屏风、红木八仙桌和太师椅;墙上有中堂山水和泥金笺对、镜框字画条屏;各处有高脚红木花架托起的彩绘瓷花盆和插着鲜花的彩绘瓷花瓶,花盆里全是兰花,阵阵幽香在屋里飘逸…… 两位姑娘美丽又聪慧,温柔如水,笑容似春风那么暖人心扉,琅琅笑语,令天寿想起听泉居旁清脆动人的丁冬流泉。一种无法形容的沉醉,渐渐渗透了天寿,他仿佛走进了极美极美的梦…… 轻移步,他走近碧纱屏风,打量屏风画上衣带随风飘舞的仙女;靠拢梳妆台,打开紫檀洋镜妆盒,一股熟悉的脂粉气息扑面而来,竟使他心头一痛,几乎落泪。 他抚摸着胭脂水粉、绢花珠花和金银水钻头面【头面:旧时妇女头上妆饰品的总称。】、手钏,美丽的色彩和晶莹的光芒像针一样锥进手指,穿透肌肤,直达血脉,使他感到阵阵带着刺痛的温暖和爱恋。 大床边衣裙架上搭着五颜六色的衣裙,柔软闪亮的丝绸锦缎衣料上绣着极美的花样,镶着搀有金丝银线绣织得缤纷华丽的花边,他知道由于花边和绣品非常繁复精细,每只袖子都有五六斤重,穿到身上该多么挺括漂亮! 哦,这件提花缎大襟袄太美了,用四合如意云肩做领沿真是高明啊!领沿以及襟沿、袖沿,都绣着婴戏图和亭台楼阁、拱桥、竹石,淡紫的颜色那么轻柔、神秘,像梦里的轻云和雾霭一样…… 突然看到姑娘中的一位站在穿衣镜前,娇美地抬起一臂,伸出兰花指轻掠如云的鬓发,他顿时浑身焦躁,心头激起强烈的渴望:穿上那美不胜收的衣裙,梳一个盘龙髻,把亮晶晶的头面和绢花插定,再描眉打鬓搽粉拍胭脂点唇,难道他不能把这两朵名花比下去?…… 脚下不知怎么就移步到了大穿衣镜前,恍然看到镜中的自己,迷迷糊糊,总看不清楚,他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像撞钟一样,一下一下,跳得又慢又沉重,重得要将薄弱的身躯撞开撞碎!一瞬间,蒙在他心头和他镜中身影上的雾霭散开,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在这充满女人气息的环境中是这样舒适顺心合意,他的天性使他依恋这里,甚至希望属于这里--哪怕这里是为人们所不齿的狎邪曲巷、下流青楼!他看清楚了:桃腮樱唇,柳眉星眸,绣衣闪闪,长裙翩翩,是我,那就是我!我应该是,也确实是个女人!…… 那件美丽的淡紫色的提花缎大襟袄不知为何就在他手中,这一刻,死心塌地做个男人的决心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很自然很轻松地把淡紫色穿到身上,收拢双脚莲步站立,做了一个杜丽娘出场整鬓的娇柔动作,于是,镜中一个绝美的女子在对着他温柔地微笑,清清楚楚,清清楚楚…… “啊!……”其他三人异口同声、轻重强弱不同地喊出来,对这位公子爷的古怪行径大惑不解。活泼伶俐的梦菊立刻跑到他跟前,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歪着头娇憨地说: “啊唷唷,真真是千娇百媚,百媚千娇!我要叫你一声阿姐,可好?……” 梦兰虽然也用手绢掩着嘴笑,却拿出名妓和做姐姐的派头,指责道:“梦菊快勿要胡闹!哪能就去牵手!……”上等妓女初次见客必须做淑女状,主动示意是不成体统的。 最难堪的还是英兰,天寿的行为叫她丢脸,太不合大家公子的身份了!在过梨园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知遮掩反倒故意出丑,无非想讨得两个小妖精的欢心。于是英兰红头涨脸地喝道: “天寿!你疯啦?这是干什么!” 天寿像看不认识的人那样,望着英兰。聪明伶俐的小梦菊已经替他脱掉了女衣。幸而小大姐用托盘送上四果品、四冷碟,及时救了场,英兰很快恢复常态,天寿视而不见地望着,没有做声,仿佛还在做梦。 梦兰和梦菊请客人入席,天寿仍是恍恍惚惚,眼睛里一片若有所失的怅惘。梦兰拨动琵琶弹唱了一曲《思凡》中的《山坡羊》,天寿似乎也没听到。英兰极口称赞一番,立刻不失时机地说,这么地道的昆腔现在不容易听到了,不知姑娘师从谁人? 梦兰掩着琵琶笑道:“公子爷没有看花名牌吗?我们都是柳老先生的再传弟子哦!我们师傅是他老人家的徒弟呀!” “你们师傅是何名讳?你们可见过柳老先生?”英兰立刻追问。 “我们师傅已经过世了。”梦菊接口说,“柳老先生无缘得见,真是憾事!” 四热炒、六小碗陆续上桌,姑娘们忙着一一敬菜,把这话题撂下。 英兰微微一笑,说:“我这幼弟最好昆曲,不时粉墨登场--如今世家子弟玩票竟成风尚,方才他那样,习气使然,见笑了……不过,他最好柳派昆腔,平日也爱唱,让他票一曲,就教于梦兰姑娘,可好?……天寿,哎,天寿!” 天寿从迷茫中惊醒,接过琵琶,转轴拨弦三两声,顿开喉咙就唱。唱的也是《思凡》,那段他最喜欢的《香雪灯》: 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橱做不得玳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软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 两个女孩儿听得呆住了。英兰也望着天寿,惊异他竟唱得这么好。楼梯下面一时间围了许多人,连那个俊俏男子在内,这响遏行云、韵味浓郁的曲声,是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开始还窃窃议论互相询问唱者是谁,后来全都静悄悄地听,静得仿佛没有一个人。 一点轻微的骚动,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是女人的小脚在走,但走得蛮有力气。脚步声消失的时候,一个丰腴高大而又风姿不凡的佳人出现了,她满头闪亮的首饰和极其华丽的衣裙,远比年轻的姑娘们鲜明灿烂,逼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梦兰梦菊看见她立刻站起身,天寿也停了唱,英兰故作高傲地慢慢转过头去,可两人的目光一碰,便再也解不开,竟一起怔住。 英兰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又不由自主地朝来人慢慢走过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对方也在慢慢地朝英兰走近,一双亮闪闪的眼睛也不曾离开过英兰的脸。 “你?……”英兰迟疑地说。 “你!……”高贵的佳人这一个字像是口中喷出来的,她一把抓住英兰的手,说了声“跟我来!”拉了就朝门外走,楼板上一直响着她们的脚步声,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天寿和两个姑娘面面相觑,完全蒙了。 过了好一会儿,天寿才问:“她是谁?” 梦兰说:“她是我妈。” 梦菊说:“她是我干妈。”又补了一句,“状元坊就是她的。” 天寿惊异不定,梦兰的妈却又快步出现在面前,一把抓住了天寿的手,满眼满脸都是泪水,冲得脸上的脂粉狼藉一片。她腾出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天寿的面颊、耳朵乃至后颈,眼睛也在天寿脸上流转,像在回答自己心里的什么问题似的喃喃地说:“是,是他,没有错……” “你……”天寿被她摩挲得很不自在,说,“你干吗?” 她凄然一笑,拉了天寿就走,离开了这处让天寿依恋难舍的所在。 第二十九章 天寿从没有被这样的手握过:温软如绵,光滑如丝,柔若无骨,握得却很有劲,叫你不易挣脱。不用看不用闻,就能知道这是一双细腻修长白如葱管的香喷喷的手。紧握天寿的手拉着他疾走的高大妇人,更吸引了天寿的所有注意力:她真是美丽非凡!但你无法猜到她的年龄,可以认为她已经在三十岁上下,但也会觉得她还是个二九佳人;奇怪的是,青楼女子的娇媚妖艳和贵妇人的高雅倨傲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竟在她的身上糅合得浑然一体,这也真是前所未闻。 天寿注视她,打量她,发现她,欣赏她,默默地顺从着她,竟忘了说话。她倒猛然停步,似喜似悲地看着天寿,说: “你这孩子,怎么也不问问我是谁,要拉你到哪里去?” 天寿如梦方醒似的说:“哦,哦,你是谁?要拉我到哪里去?” 她哭笑不得,说:“你是学舌的鹦鹉呢,还是个俊眉俊眼的小傻瓜?” 天寿的机灵劲儿上来了,笑道:“就当我是小傻瓜好了,谁叫你长得这么好看呢?把我看傻啦!……真的,你是谁?” 她一笑,又亲切又得意:“走吧,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温软柔滑的手在天寿脸蛋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又拉住了他的手朝前走。 拐进来弯出去,走过了好多屋角和美丽的廊子,竟没有下楼。一股奇异的花香远远地飘来相迎的时候,他们停在两扇很别致的朱漆门口,门的上半扇透雕着喜鹊登梅,门的下半扇浮雕着竹石兰草。不,不对,天寿细细一看,惊异地发现,兰草和山石倚着的不是竹,而是柳,是垂垂拂风的柳。 天寿赶紧抬头去看她,她已经推门而入,把天寿拉进门后,又回手把门关严。 天寿呆呆地站在屋子当中,不知所措了。 满堂高贵的紫檀家具没有令他惊奇,一人高的粉彩花瓶和精致的西洋自鸣钟没有令他惊奇,头顶上四具垂了红色流苏、画了花鸟人物的巨大宫灯没有令他惊奇,满壁的名人字画、多宝中的青铜古鼎古尊古觚、两架书橱中的哥窑宣炉印章画册没有令他惊奇,甚至挂在一面墙上的质地一流的箫笛琵琶和古琴也没有令他惊奇;令他惊奇的,使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乃至慢慢阖上眼睛细细品味的,是这屋内无法形容的袭人芳香。 不是花香,不是脂粉香,也不是熏衣物的百合香、檀香,但好像每一样都有一点,却又远远不够,这馥馥芬芳,是这样浓郁,这样强烈,使人心醉神迷,使人筋软骨酥,飘飘欲仙,全身的每一条经络、每一处关节都松开了,什么都不想,不想思索,不想动作,只想软软地躺在随便什么地方,舒张整个躯体,全心全意在这馨香中沉浮游荡…… “天寿!” 听得是英兰的声音,天寿忙睁眼,姐姐果然站在面前。她已经摘了帽子,不住地拭泪,劈头就说: “这是咱们的大姐姐媚兰啊!……她离家的时候你才三岁,你不记得她,可她还记着你呢!……” “大姐姐媚兰?……”天寿惊异地再次注视那张美丽的脸,终于发现了使他一见就感到亲切的原因:和母亲相像的面庞,还有和英兰相似的眉眼。但,比母亲,她显得青春焕发生气勃勃;比英兰,她更妩媚更成熟,--如果英兰是刚刚摘下的五月鲜脆桃,她就是那种托在掌心对着光能看见桃核、撕了桃皮一吸一嘟噜蜜汁的红红白白的水蜜桃。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追问媚兰下落招得父亲大怒的往事…… “长得这么大了,”媚兰抚摸着小弟的头发、面庞,一双晶亮闪烁的美目在天寿脸上缓缓游移,“又像爹又像妈还生得这么俊秀!……总算老天爷可怜,让咱柳家有后,接续香烟……”她的声音发颤了。 “大姐,难得你不计前嫌,爹那样待你,你还记着柳姓……我进门时候看那门上雕的柳树,就明白了!” “唉,儿女怎么能记爹娘的仇!是个人,就不能忘了自己的来历、自己的根本不是?况且二老都苦了一辈子,况且二老都已经去了……”她说不下去,抚着天寿的后颈,流泪了。天寿也哭了,英兰跟着也哭起来。大姐伸出长长的胳膊,把弟弟妹妹搂在一处,三人抱头痛哭。 痛哭使陌生感全然消失,仿佛中间十五六年的暌隔并不存在。 媚兰命丫头打水备茶点,服侍三人净脸净手,然后转到客厅后面的小花厅喝茶。 小花厅竟带着一道临水长廊和一整面雕花镂空轩窗。窗外廊下,一池碧水半池荷花,近窗数株高大的合欢树,浓密的树冠仿佛绿云,一团团茸茸的合欢花更似绿云中的流霞,使小花厅浮荡着绿色,飘动着花香,在三伏天的炎热中也如深秋般阴凉舒适。 茶清香,点心味美,天寿也饿了,在姐姐们面前用不着装斯文,吃得格外痛快。媚兰看着他舒心地笑了,说:“究竟是男孩子家,不一样。看我家梦兰梦菊吃饭,真是急人,恨不得一颗米粒儿一颗米粒儿地数!” 英兰笑道:“男儿吃饭如虎,女儿吃饭如鼠,理当的嘛。” 天寿停了吃喝,抬头一看,竟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看媚兰看看英兰,再看看媚兰看看英兰,不住地打量着。 两个姐姐都笑了,英兰说:小心把眼珠子转出眼眶子去了!媚兰说:要把我们的脸看下一层皮去不成? 天寿笑眯眯地说:“我是心里纳闷儿,分开了看,你们俩怎么都不像:大姐姐是远山眉,二姐姐是柳叶眉;大姐姐是丹凤眼,二姐姐是半月眼;大姐姐是樱桃口,二姐姐是菱角口。可合在一块儿,大姐姐和二姐姐还是相像,一看就知道是一家子!怎么回事呢?……” 媚兰笑道:“告诉你吧,小弟,是脸形儿像骨骼像,大处像了怎么都像……” 天寿好像没听她说,还在不错眼珠地注视着,忽然拍手笑道:“有了有了!你俩的头发最像!都是又黑又浓又软,发丝儿又细!跟我的头发都一样!” “小弟,听我告诉你,这是咱娘传下来的。扬州妇人好头发,天下有名!”媚兰说着,转脸向英兰,“还记得吗?小时候老缠着我给你梳头?” 英兰笑道:“那可不能忘!那时候你就特别会梳头,翻着花式能一个月不重样,什么双飞燕、蝶恋花、丹凤朝阳、二龙戏珠,娘都比不上你!我缠着你不假,可你也拿我的头做样子试来试去的,对不对?” “没错儿。”媚兰笑着摸摸英兰的头发和辫子,摇摇头说,“你这头发可没侍候好,又干又涩,头发梢都开叉了吧?” “唉,成天忙得晕头转向,顾不上它了。” “这可不行!”媚兰神情很认真,“女人家的头发可是要紧,一点儿不比脸蛋儿松心,好头发有时候更叫人销魂呢!……我这儿有自家配制的油膏,来,我给你细细打整一遍,再给你带些回去,隔一个月使一次,毛病就都去了。” 媚兰说着,把他们领到花厅西面的屋子。 这真是个女人味儿十足的、香喷喷的梳妆屋!西墙上一面四尺宽三尺高的西洋大玻璃镜子,镜子下面摆着五尺宽的红木大梳妆台,沿墙根一排黄杨木精雕细刻着各种花鸟人物的大小衣箱,还有两个同样质地的高大的橱柜。淡绿色的纱门帘和窗帷绣着本色花、织着璎珞和流苏,直垂向地面。屋正中一张淡黄色的黑底漆雕圆桌,桌上有插着鲜花的西洋瓷花瓶、一套茶具、一个盛小食品的红漆攒盒,四周有漆雕圆凳、瓷墩和坐躺如意的安乐椅、摇椅,最是妆台前那一排红木圆凳,从高到低共是八个,高的高过人肩,低的离地也就半尺。红木圆凳的式样非常可爱,摆在那里就像一家八姐妹。 天寿很快就沉迷在这浓重的闺房气息之中,也很快就知道了这八姐妹一般可爱的红木凳的用途。 一进屋天寿就被大姐姐安排在圆桌边喝茶吃瓜子花生,又叫英兰坐在第二矮的红木凳上,她从妆台上那些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瓶子、罐子、盒子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的美人肩小瓶,倒出一些油液在小碟中,自己坐上第二高的红木凳,用一把小刷子蘸着油液仔细地在英兰打开了的头发上慢慢地刷。她们俩都对着镜子,先还说着头发保养、驻颜术的事,渐渐地媚兰问起这十多年家中的变化。天寿发现这间梳妆屋的南边和花厅相连,也是轩窗外一道临水长廊,便煞有介事地像士子一般转身去欣赏窗外的合欢花和池上涟漪,但总忍不住回头看,忍不住想跟她们一起,也打开自己的头发,也涂上那些香喷喷的油膏,自己的头发一定比她们更黑更亮更柔软光滑也更美……两个姐姐的知心话一句不落地传到他耳边,英兰正在絮絮低语,不住地叹息。她和母亲离广州回江都以后的经历,天寿多次问她她总没有说明,不由天寿不竖起耳朵仔细听。 英兰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像媚兰那样违逆父亲,离家出走。 她十五岁那年曾经受聘,男方是广州梨园行一位著名乐师的独子。不幸那人早早染上鸦片瘾,青春年华便送掉了性命,英兰于是成了望门寡。梨园行的节烈原本不像诗书人家那般严酷,但英兰却不肯再嫁,宁愿侍奉父母做养老闺女。后来眼看着父亲又陷进鸦片的深渊,英兰深恶痛绝,才敢于撺掇母亲一走了之。 母女说是回老家,其实老家没有人肯接纳她们。老家没有她们的田产房屋,族中也不认她们这些沦为下贱的戏子人家;受尽冷落和白眼之后,母女俩在扬州城边开了个小小豆浆铺,靠着英兰自幼练就的本领和母女俩的辛苦,不久就在城关一带小有名气,足以维持日常生活。 好景不长,母亲多年操劳,加上那一场家变带来的气怒交加,心力交瘁,又时常想起家,想起天寿,便坐下了病根儿。到扬州定居的头一年,还能帮着英兰在铺子里打点,不时揽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第二年春天犯病,从此就没有起过床。英兰要照顾铺子又要照顾母亲,忙得不可开交,到老人病体日重一日不能离人的时候,只好把铺子歇了。为母亲请医抓药,把母女俩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的钱花得一干二净,再搭上女人们最心爱的首饰头面等物,母亲却仍是救不回来……这样,当母亲枯瘦如柴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有些微生气,当母亲用这双眼睛最后留恋万分地看着英兰再说不出话的时候,英兰不但欲哭无泪,也已经一贫如洗了。 母亲一辈子活得不容易,总不能让她老人家给一领破席卷到乱坟岗子上去吧!英兰抚尸痛哭之际,不只是舍不下母女情分,也为母亲的后事愁得没法办。安葬母亲,得买坟地,得买棺材,再简单也得有个葬礼,这都要钱哪!……英兰豁出去了,决意效仿二十四孝中那些流传千古的孝子孝女--卖身葬母! 撕白布做了一面长方旗,使最浓的墨,用她最喜爱也最拿手的颜体,写了四个大字:卖身葬母;又在一张白麻纸上细细写明母死无钱安葬的缘由,吁请仁人君子援之以手,情愿做奴为婢以为抵偿。她选择了最热闹的南关码头,紧挨着乡下人插标卖自家孩儿的那处地方,长方旗挑上竹竿插在身后,白麻纸诉状铺在面前,她自己就静静地跪在那里。 她一直低着头,看着各种各样的脚川流不息地走过:光脚不穿鞋的和穿草鞋的,穿破旧鞋和穿双梁鞋、牛鼻鞋、云头鞋、尖口鞋、圆口鞋的,穿马皮靴、牛皮靴和穿粉底青面缎朝靴的,还有精工刺绣的各种金莲小鞋,高腰矮腰、高底平底,甚至还见到几双满人妇女天足穿的花盆底绣鞋……她从没想到过,人世间有这么多不同的脚、不同的鞋、不同的走路姿态,看得她头昏眼花。可惜,放慢脚步、肯停下来的不多,肯停在她跟前的更少。曾有一个衣饰华美、说不清年龄的女子站下,托起她的下巴颏看了看,摇摇头,转向另一处,与那个卖十岁女孩儿的汉子搭上了生意。还有一个管家婆模样的女人来问话,听说她只肯为奴三五年,也就摇头离去了。 直到第三天,当一双穿乌黑的马皮软靴的男人的大脚在面前稳稳站定的时候,她竟心慌气短,又是害怕又是企盼。男人的大脚迟迟不动,也不做声,似在仔细观看白麻纸诉状,好一会儿,才听得一个极低极厚重的声音嗡嗡地响过来,她被震得簌簌发颤。那声音说: “卖身葬母。是一位孝女了。这四个字是请谁写的?” 英兰仍低着头,答道:“回客官的话,是小女子自己所写。” “哦?”那声音透着惊讶,“那么这诉状呢?” 英兰还是不敢抬头,说:“也是小女子自己所拟所写。” 迟疑片刻,又问过来:“既如此,为何落到这般境地?” 英兰此时才微微抬眼,匆匆一瞥,面前竟是位神情庄重的伟丈夫,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正气凛然,叫人立时就生出敬重之心。英兰终于毫无掩饰地将自己的来龙去脉和目前的困窘都告诉了他。他对背后的仆从示意,他们便从背囊中取出纸砚笔墨,要英兰书写。英兰知道这是要辨别她的真伪,也是灵机一动,信手写下初唐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那人很觉震惊,沉默许久,说:“无论如何,先办了令堂的丧事再说。” 他领着仆从,随英兰回到她那泥墙草顶的临街小铺,里外走了一遍,嗟叹不已。此后的几天,他出钱出力,委派了几个能干人,把母亲的丧事办得体体面面。当英兰前去申谢时,才知道他也是路过扬州,不日又将离去。他不提卖身的事,英兰自己却过意不去,最后的结果是,嫁他做妾以报此大恩…… “真难为你了!……你替我们姐妹尽了孝,真不知该怎么谢你!……”媚兰停下手中的活儿,注视着英兰,感叹良多。在英兰讲述过程中,她们两人的位置已经换了好几次,为了刷那一头长长的秀发,英兰从矮凳渐渐往高凳上坐,媚兰从高凳渐渐换成矮凳,这时候已经刷到发梢,她俩也分坐在最高和最矮的圆凳上了。英兰只辛酸地笑笑,说这是理当的,谁遇上都得这么做不是?媚兰复又笑道: “听妹妹这么说,我这妹夫他是个官身了?他叫什么名字?” 英兰说:“小小官儿,不足道……姐姐你呢?这十多年,怎么过来的?” 媚兰笑道:“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把你头发刷好了,细细说给你听!……小弟,过来帮帮忙,拿这把头发提一提……天寿!” 天寿早就听呆了,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听有人叫自己名字,倒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朝妆台这边瞧瞧,走过来。 英兰连忙说:“别叫他!我来。他一个男人家,不要做这些女人的事儿!傍妆台傍不出好男儿!……提哪一把?刷完了吧?” 天寿打了个冷战,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媚兰看看妹妹又看看小弟,笑笑,说,我来吧,这就好了。 英兰从高凳下来站在当地,亮亮的润润的黑发披了一身,像一道黑色瀑布,从头顶直垂到膝窝。英兰照照镜子,也很高兴。媚兰要她再披散一会儿,干一干再编辫儿,又拿一个装满油膏的小瓷瓶递给英兰,又说:“你真得要经心护养了;我的头发放下来能一直拖到地面,可我还大着你七八岁呢!” 天寿平日里看惯了不觉得,可有媚兰在旁边比着,英兰就显得肤色发暗眼圈发黑,目光黯淡面容憔悴,倒像她是姐姐媚兰是妹妹。天寿不由得要为英兰抱不平,说:“二姐姐这些年吃了好多辛苦,成天操劳,费心伤神,还要骑……”他陡然住了口。他本想说骑马练武风吹日晒的,刚才英兰姐不肯说姐夫名讳,自己也不该透这口风,赶忙改口道:“还有其它好多家务活儿要做,哪能像大姐姐这样养尊处优,坐享清福啊!那就怪不得大姐姐白白嫩嫩格外少相了。” 媚兰笑道:“这话不假,谁都说我有福气。可小弟你别以为大姐姐我就没吃过辛苦,能有今天,也不容易!……走,到我屋里坐着说去!” “这还不是你的屋里?”天寿奇怪地问。 媚兰嘻嘻一笑:“也是也不是,这里外人还能来,那边只有自家人才许进。” 媚兰领着他们穿过花厅,走进东边一间屋。 馥郁的馨香,再一次令天寿英兰神迷心醉,飘飘欲仙,但他们又不得不睁眼,极力分辨自己身处何方,为什么周围氤氲着淡淡红雾、隐隐红烟?……定下心来,才发现这宽阔的房间里所有的布置都离不开粉红色:天花板和四面墙是近乎肉色的浅红;织进金银丝的窗帷和门帘是美丽的蔷薇色,绾着玫瑰红的华丽花边和流苏;所有绣花桌袱椅袱都以荷红为底色;就连窗下贵妃榻上胡乱扔着的绣花靠垫,也是明丽的桃红色;地面铺着图案复杂的洋红色地毯;桌上、几上、台子上摆着水红纱台灯;大大小小花架花盆花瓶花瓮里的鲜花也都在深深浅浅地红着。屋角一架高大得异乎寻常的床龛,雕着极其精致复杂的花纹,悬着如云似雾的银红色的细纱帐,帐门和帐身都绣着缀了珊瑚珍珠的茜红色花草,床龛的四角和两面悬梁上,挂满了各色各样的小宫灯、香囊、玻璃脆片的铁马儿、西洋式的风铃儿…… 这显然是媚兰的卧室。天寿英兰互相一对视,都懂得了媚兰在极力炫耀。英兰皱眉,对天寿微微摇头;天寿却忙着转向媚兰,问: “大姐姐,你这屋里是什么香呀?香得我心慌慌的,都要晕过去了!” 媚兰得意地笑笑:“这香咱中国可没有,是商客从印度带回来的。” “叫什么名儿?”天寿问。 “没名儿,就叫它迷魂香,不挺合适的吗?” “搁哪儿呢?让我瞧瞧!” 媚兰一指:“在帐子里挂着呢。” 天寿迫不及待地赶上去,伸手分开帐子挂上帐钩,竟又呆住了:从没见过这样富丽堂皇的床!这是一张紫檀木床,又宽又深又高,三面雕花,竟是云朵、花叶中振翅飞翔的光身子西洋小天使。最想不到的是这些小天使们环护着三面二尺多高的西洋玻璃镜子,互相照耀,使得床内景象重重叠叠、繁繁杂杂,一片古怪。 天寿把寻香的事忘了,指着床望着媚兰说:“这床……” 媚兰笑得更加开心:“这床不一般吧?是我定做的,花了一千多两银子呢!” 天寿不明白地问:“大姐姐你再爱美,睡觉也用不着照镜子呀?” 英兰制止地叫道:“天寿!……”说着,自己的脸慢慢地红起来,很快就跟她身边那瓶玫瑰花一样了。 媚兰诧异地看看天寿,问英兰:“小弟还是个童男子?” 天寿心里一动,骤然间红晕升上面颊,媚兰这一问,使他猜到了镜子在这里的功用,他隐隐记起那个淫荡的武则天的镜室故事,不料在这令他如此沉迷、令他恨不得立刻还原他女儿身的充满女人味的地方,竟看到了同样的活春宫设置。 似有一根长长的钢针直刺心房,他骤然明白了,这光怪陆离的床,这粉红色的华贵奢靡的房间,这荡人心魄的馥郁芳香,都为的高价卖身。这宁波头等风月场状元坊中的所有一切,又都是靠卖身挣来的!而卖身,是他从懂事起就最为鄙视、最为不齿的一件事!……一时间羞耻压得他抬不起头。“洁身自好”的四字横幅虽然早不在床头张贴,但久已镌刻在他的心头,流淌在他的血脉中…… 媚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哈哈地笑了一气,笑得十分得意,十分张狂,但她立即避开这题目,收住笑,说:“小弟道我养尊处优享清福,倒也不错,可我也不容易啊!吃苦受罪,只比你英兰姐多绝不比你英兰姐少!……当初我偷跑出家门,才十五岁,肚子里还怀着梦兰这丫头,能活下来就算我命大了!……” 十六年前,媚兰未婚先孕,吓得几乎自杀。所幸她的情人、也就是孩子的父亲敢作敢当,胆大妄为,便双双私奔了。她的情人正是柳知秋最得意的弟子,唱小生的殷天喜。两人沿着运河南下,途中在一处破败的关王庙拜堂成亲,泥胎神像便是媒证和宾客。五天后在破庙中生梦兰,若不是碰巧有个走亲戚的乡下妇人路过,母女俩都活不成。这自然要感谢关老爷显灵救命,所以梦兰的小名儿就叫关妮儿。 一家三口在江都城落了脚,搭上了个在扬州一带盛行的男女合演的昆曲班子。殷天喜和媚兰这一对生旦搭档很快就唱红了。媚兰自幼聪明伶俐,父亲授徒她总在一旁听看,自己偷偷反复揣摩演习。跟天喜搭上私情,也是由学唱曲子起的头。她既有家传的技艺,又有比一般男伶姣好柔美的扮相做派,唱了几季之后,媚兰的名声更高过了天喜。媚兰还有个好处,并不恪守昆班只唱昆曲的规矩,不但能唱梆子乱弹秦腔,连本地的江淮戏、常锡文戏和安徽的采茶戏花鼓戏都唱得像模像样,成了各处班子争相聘请、各地看客特别关爱的红女伶。 娼优从来并称,同属下九流,娼多能为优,而优颇有为娼者。女伶更不是良家妇女,媚兰自然也说不上洁身自好。 十年前,天喜病故,媚兰厌倦了梨园生涯,把梦兰寄养在江都,自己到苏杭一带闯荡,最后看中了宁波的繁华,便在这里挂花牌树艳帜,名为梨花院,从天喜的姓,自称殷媚兰。因为能唱能说,见多识广,不到三年,盖了新房和花园,买了出色的姑娘,添了使用婢仆,成了宁波府数得着的上等风月场。究其原因,却是一桩谁也说不清的怪事: 头一年,媚兰接待的客人中,有八位秀才中了举。 第二年,她的客人中,又有五位举人老爷中了进士。 第三年,凡进出梨花院的客商,十有八九赚了大钱。 人们于是议论,梨花院是块福地,殷媚兰是个福人儿,谁能挨她一挨睡她一睡,谁就能沾上福分。还有人奉媚兰为花界状元,称梨花院为状元府。媚兰也就顺水推舟,改梨花院匾额为状元坊,人们叫她殷状元,她也就乐滋滋地承受了。 换匾后,媚兰的生意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来往宁波的官员、游历江浙的名士高人、携资百万千万的连同夷商在内的各路商客,没有不知道状元坊的。到状元坊摆酒请客谈生意,被认为是最有面子、最吉利的事情。 女儿梦兰十岁那年回到宁波,跟其他买来的姑娘一同养育教导,也如当年柳知秋教导徒弟一样严格,昆曲歌舞、琴棋书画都拿得起来。梦菊是特为跟梦兰做伴儿收的干女儿,姐妹俩如今是状元坊身价最高的一对清官人【清官人:尚未卖身的妓女称清官人,也叫小先生。】。 那个年轻男人叫虞得昌,是前年认下的干儿子,帮着经管状元坊,很是能干。 媚兰诉说着经历,悲戚之容渐渐被安详、宁静和十二分的得意所代替。讲到梦兰,她眉飞色舞,为自家拥有这样一朵名花能保状元坊长盛不衰而无比欣慰;讲到干儿子,她眯缝着眼暧昧地笑个不停,叫人不难猜到这干儿子是兼做情人的。 媚兰说完,接下来竟是一阵沉默。英兰和天寿都好久不说话。 后来英兰勉强说了一句:“想不到你我先后都到了江都,阴差阳错的,总也没碰面。” 媚兰叹道:“江都终究是老家,虽说一个亲人也没有……” 英兰咬咬嘴唇,认真地正视着媚兰:“姐姐你日后作何打算?” 媚兰嫣然一笑:“有什么好打算的!只要我这状元坊生意兴隆,一日旺过一日就好!” “听妹妹劝一句,姐姐还是早早跳出这烟花生涯吧,拣个好人家从良才是正理呀!”英兰说得非常恳切。 “从良?”媚兰惊异地瞪大眼睛,像听到公鸡下蛋、母猪上树似的哈哈大笑,“要我扔掉状元坊这么大一份家业?这可是我媚兰凭本事苦苦挣来的,难道我平白送人不成?再说,哪个男人有这么大福分,消受得了我和我的状元坊?” 英兰叹道:“你也该替梦兰想想啊!” “梦兰?梦兰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吃穿住用样样精美,上得戏台、进得官府、游得山水、见得世面,有多少女人能比得上她?你就算算,上至娘娘贵妃的皇宫内院,下至千金小姐诰命夫人的闺阁兰房,多尊贵的女人都不能抛头露面不是?哪有她这份自由自在、开心顺心?就连你出这趟门不还得扮成个公子爷才行吗?” 英兰默不作声,神情不自在起来。 “再说,我保她做清官人已经三年,就是要她拣着一个情投意合、家境好心肠好的男人才开苞【开苞:清官人第一次接客的隐语。】,不然我还不准呢!日后如若处不好还能跳槽【跳槽:原意是嫖客丢开这一妓女而又和别一妓女相好,如马另在别槽就食。媚兰此说反其意,把妓女放在主动地位上。】。真遇着可心可意、海誓山盟、一生一世靠得住的男人,心甘情愿娶她做正头夫人,那时候再从良也不迟!” 听媚兰说出“正头夫人”的话,英兰顿时脸色难看,说:“即便是做妾,终究是良家妇女;青楼女子无论穿金戴银,花天酒地,总脱不了下贱肮脏!” 媚兰并不生气,还是笑:“哎呀呀对不住,伤着妹妹你啦!要说贱不贱的,做妓是比做妾下贱;可妹妹别忘了,做优比做妓还下贱,咱们家可是做优的,贱到底了!你嫌弃谁去?……说到头,男女间不就那么回事?妻妾也好,婢妓也罢,到了男人身子下,还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做妾的是一个男人多个女,做妓的是一个女人多个男,谁又比谁好、谁又比谁贱呀?” “你!”英兰气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媚兰自管得意地说着她的心里话:“要说贱也算贱,我这人就是离不开男人,没个男人在身边就吃不香睡不好。可这怪得了我吗?要怪就得怪咱爹,怪咱柳家做优,叫我从小就从戏里知道了男男女女的那回事,叫我从小就为了这个心荡神摇!我也不后悔,唱戏对我的心路,做妓合我的性情,人能顺心合意过一辈子,也就是福分了!……” 英兰脸都白了,猛然站起,指着媚兰,愤怒的声音在发抖:“竟说出这样自甘堕落的下贱话!怪不得爹在世的时候绝不许我们提起你一个字,果然是个贱坯!自轻自贱的贱坯!我没有你这样的姐姐!天寿,走!” 天寿惊慌地扯住英兰的衣袖:“二姐,别这样……” 英兰勃然大怒:“你敢不走?你难道也想当像姑?你看看你的四个姐姐:一个做妓,一个做妾,另两个也逃不出下九流!柳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一棵独苗,竟也这么没出息!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天寿对这里有一种说不清也无法说出口的依恋,他心里很深的地方似乎觉得媚兰大逆不道的话有她自己的道理,做妾和做妓原本都被人轻视贱视,英兰犯不着这么盛气凌人。他不由自主地一手扯着二姐,一手拉着大姐,嘴里低声下气地说:“二姐,你消消气……” “啪--”英兰回手狠狠地抽了天寿一个嘴巴。天寿下意识地一手捂脸,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不认识了的二姐:柳眉倒竖,怒目圆睁,满脸如烈火中烧,红得怕人。他一时怔住,心仿佛都不跳了。 媚兰长叹一声,蹙着眉尖,幽幽地说:“英兰,你这是何苦来呢!……” 英兰用力从媚兰手中夺过天寿的手,紧紧攥住那细细的手腕,喝道:“走!不然我踹死你!” 英兰拽着天寿疾步下楼,媚兰追出来,跟在后面急急地说:“小弟听你二姐姐的话,你是个男子汉,就得有出息,为咱们柳家改换门庭!……” 听得此话,英兰脚下步子略慢了慢,媚兰赶紧接着说:“英兰妹妹我不怪你!日后有了难处尽管来找我,宁波这码头,姐姐我耍得开!……” 英兰不再理会,一径出了状元坊,叫了一乘两人坐的大轿,押解似的推天寿上轿回驿馆。 一路无语。 到了驿馆门口下轿,天寿甩脱英兰的手,背身站在大树下,一动不动。 姐弟两个默默伫立。 英兰冷笑道:“你是什么意思呢?不想跟我去定海了?要自己独个儿闯江湖去?……”见天寿既不回答也不回身,她突然火冒三丈,低声狠狠喝道,“那你就滚!滚!去当那娼妓都瞧不起的戏子吧!”说罢,一个急转身,挺胸昂头地独自进门而去。 天寿呆傻如一块石头,挨过耳光的脸依然红肿着热辣辣地胀,那尖刻的叱骂如刀刺在心,正火辣辣地疼,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几不知身在何处……突然,一个念头,像斧头的锐利刀锋,一下子就进了他乱糟糟的心里: 他那么心驰神醉地依恋着做个女人,如若成真,他能逃脱姐姐们做妾做妓的卖身结局吗?……想到这儿,他身体痛苦地一缩,心口咚咚乱跳,惊得额头沁出冷汗,几许迷茫,几分醒悟…… 又一个念头闯进来: 真的去闯江湖,当“娼妓都瞧不起的戏子”?……何止娼妓瞧不起,天底下有谁瞧得起!亲娘也拿你当摇钱树,亲爹也拿你当玩物啊!……你抱怨谁去!你有罪呀,你生下来就是柳门的大罪人!就是因为你,断了柳家的血脉、绝了柳家的后哇!……他急转身,朝向大树,那正是一棵浓浓密密的垂柳,他把绿丝绦般的柳条一股脑儿搂了满怀,为了不让泪水流下来被路人笑话,他极力地朝树顶,朝天空远望…… 老天爷在上,他老人家对你毕竟不薄,给了你战场上为国效力、破格擢升的机会,让你能挣个正经出身,从此让柳家跳出下九流、改换门庭,这是上天给你赎罪的机会,你难道竟辜负了?不奋发对得起谁? 这就是你的命!你得认!你得认哪!…… 天寿的胸膛大起大落,太阳穴噗噗敲响,浑身气血如同沸腾,如同熊熊火焰四处乱窜,直要裂胸裂肤奔涌而出。他低哑地怒吼一声,如飞地冲进驿馆,冲进自己的住处,从姐姐新给他做的白绫长衫上撕下一幅前襟,立刻咬破中指,用汩汩流出的鲜血,几乎不假思索,写下了两个暗红暗红的大字-- 砺志。 第三十章 湿润的、带着咸腥味儿的海风猛烈地扑打着胸怀,第一次学会纵马飞驰的天寿,从晓峰岭上急冲下来,挥着鞭,放开沙哑的喉咙迎风嗬嗬大叫,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痛快和不顾死活的狂野。 徐保骑马跟在后面追,大叫着“小爷当心!”竟被天寿甩了老远。 飞驰!狂吼!灵魂在无边无际的海天中自由自在地飞,可泪水却涌出眼眶,满脸满腮……为什么?是感慨,是痛苦,还是快意?不,是海风太刺眼。 前面就是竹山门,地势转为平坦,天寿跑马正在兴头,意犹未尽,很想勒马使之人立,就像他头一回见到的英兰那样,威风凛凛一把。他猛地用力一勒马嚼子,胯下小红马竟然收住飞奔的步子,陡然扬起了前蹄,猛烈的冲击使刚刚学会骑马的天寿坐不住雕鞍,重重摔下马来,扬起一片黄尘。 随后赶到的徐保见此情景,狠狠地咒骂着,勒住躁动的马,急忙翻身下鞍就朝天寿跑来,喊着:“小爷,伤着没有?……” 着地的一瞬间,天寿觉得全身的骨头架子都跌散了,所有的骨伤筋伤皮伤肉伤一股脑儿袭来,疼得他缩成一团,涕泪交流,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徐保的喊声令他悚然一惊,咬牙挣扎着坐了起来,又疼得眼前乱冒金星;可是发现徐保奔过来想要搀扶,又拧着眉头哑声喝道: “不用你扶!我自己能起来!……” 他坐在地上调息片刻,一憋气,翻身站起,刺心的疼痛又把他的眼泪逼了出来。他赶忙低头偏脸,竭力掩饰,但徐保全都看在眼里,叹道: “小爷,你这是何苦来呢!……快走几步,活动活动胳膊腿儿,看看骨头伤着没有……” 天寿扭头不睬,一手抚胸,随身藏在那里的砺志血书透过衣衫流出一股热气,使他很快平息了痛苦引起的焦躁,四肢暗自运力,知道没有增加新伤,便一瘸一拐走到小红马身边。小红马惊恐地抿耳低头,一副甘愿挨打受罚的样子,倒叫天寿笑了笑,搂住它的脖子,伸手顺顺它鼻梁上的毛,摸摸它的长面颊,踩镫上马,也不看徐保一眼,只说: “走!” 两马一前一后,从竹山门踏上了高大而坚固的土城--这是舟山岛上新近修筑成的各种防御工事中规模最大的一处。 土城墙墙基六丈厚,墙高一丈,墙顶有三丈宽,厚实坚固,十分平坦,正是跑马的好路。土城墙从竹山门起,沿着海岸向东,直到青垒山,绵延十里,与舟山岛东、北、西三面的山脉连接一体,成为完整的圆形防御工事,把距土城不过三里远的定海县城围在了正中。站在土城墙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新近修复的定海城墙和城内房屋街巷。天寿对此已经熟视无睹,他抹去脸上的汗水泪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泥沙,举鞭一抽,小红马又拉开大步在城上跑起来,越跑越快。徐保急忙阻止说:“小爷你就别冒险了!……”话音未落,小红马早载着低身伏在马背上的天寿飞驰远去,徐保无奈,只得紧紧追赶,一个劲儿地鞭马向东。 土城上一个又一个土牛【土牛:类似城墙雉垛,但由土建成,形体巨大,其缺口处俱安放火炮。】,土牛间安置着一尊又一尊火炮,火炮边一群又一群努力操练的兵勇,都飞快地从他们身边闪过去,连经过兵民日常出入的久安门,也没有减速,直到徐保大喊了一声“家主爷在那里!”天寿这才减低速度,直起腰,由疾驰改为小碎步慢跑,最后停下来。 前面的土城墙上站着一队人马,簇拥着一位马上将军,那正是葛云飞。 时近黄昏,蓝天如洗,夕阳的金辉洒在葛云飞的脸膛上,洒遍他的全身,他胯下的乌龙马也闪着耀眼的金光。天寿抬头仰视,只觉那是碧蓝碧蓝的背景上的一尊金像。他伫立着,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黧黑的面容上一派宁静和自信。天寿和徐保都习惯于葛云飞的沉思默想,当下都不敢打搅他,下马后静静地站在一旁。 从天寿到葛云飞身边起,二人的主要话题就离不开广州之战。天寿也只能尽自己所知,讲广州之战的经过,讲他眼里的水师和各地援军,说到英夷的可怕炮火和兵勇们大溃逃的时候,往往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葛云飞通常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做声,顶多皱皱眉头而已。只有一次,天寿说起三大帅被炮火逼在贡院不能动弹,只好令广州知府打白旗跟英夷议和时,他用极低的声音问:“香港岛就此丢了?六百万就此缴了?”天寿当时被他那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震得心慌意乱,说不出话,只能不住地点头。他却提高声调,平静地说: “让他们到定海来试试看!” 那时候,天寿满心崇敬地望着将军,非常自豪,不由得腰板儿挺得笔直,自觉浑身血流加快,连呼吸都急促了。如今,他随同姐姐姐夫来到定海两个月了,更加坚信,广州之战决不会重演。 舟山岛定海城的双层防御,广州哪里能比?三面高山一面土城,土城上有八十多位火炮;定海城的坚固城墙上还有四十多位火炮;土城内侧临海的东岳山上,新筑的震远炮城,有五千斤以上大炮十五位,最是威震四方。这些黑洞洞的炮口,都对准了海上来犯之敌,英夷还能像在广东那样轻易就闯进珠江口?休想! 定海的兵将,就更不是广州之战的那些可恶可恨无能怕死的败军所能比的了。王总兵率兵千人守晓峰岭;郑总兵率兵两千守定海城,土城和震远炮城守军两千六百人,都是葛云飞的部下。这些队伍在定海收复后的一年中,加紧训练,重整旗鼓,可算得近年少有的兵精粮足。葛云飞更加意严格练出六百精兵,就放在震远炮城,那正是用在刀刃上的好钢。 天寿记得,即使是三大帅莅临广州、备战最急的时候,大员们在战和两途中也还是游移不定;而如今的定海,从两江总督、浙江巡抚,到下面的提督总兵,人人求战心切,痛下剿灭逆夷的决心。前些日子总督裕大人将英夷占据定海期间的四名通敌汉奸问斩,并传首于沿海各处示众,人心震慑;又掘了英夷留在定海的数百坟墓,将逆夷尸首一一锉戮,弃之大海;近日又将英夷俘虏凌迟处死,并剥其皮抽其筋制成马缰使用,足见总督大人破釜沉舟、与英夷不共戴天的仇恨,更加激发了官兵同仇敌忾、英勇杀敌的百倍雄心。 天寿的最大信心,还是来自葛云飞。 相处不过三个月,天寿却把一生的敬慕都付给了他。 葛云飞亲手在随身佩带的一对宝刀上各镌刻了两个字:“昭勇”、“成忠”,这就是葛云飞的写照,正是他忠勇的化身。天寿全心全意地认定,只要葛云飞在,定海就一定能守住! 守住定海,葛云飞定能得朝廷重用;朝廷重用了葛云飞,就一定能打败英夷鬼子,把他们赶走;赶走英夷,香港就不会丢,天寿就能回到可爱的听泉居。 天寿不知道姐夫从前是什么样子,只这两个月,眼见他又瘦了一圈儿、黑了几分,眼睛更亮,说话更少。现在天寿从他脸上读到的,是大功初成的满意。天寿知道,一年前英夷撤出定海时,把清军的所有火炮、水师舰船和防御工事毁坏殆尽,已成一片废墟;舟山岛能有今天,葛云飞挥洒了多少心血! 果然,葛云飞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嘴里轻轻地说:“铁壁铜墙!……”他慢慢收回远望的目光,投向面前,停留在天寿身上,说:“我看到你跑马,不错。日子不长,练成这样很难得。” 受到将军的夸奖,天寿心慌慌的,红着脸低了头,知道自己摔下马鞍姐夫没看见。又听葛云飞问道:“武功呢?” 徐保抢着说:“禀将军,小爷身形瘦小,练武走的轻灵路子。如今练得自卫有余了!”他觉得言犹未尽,还得说两句,“没想到小爷看上去那么娇弱,真能吃苦!这两个月,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练武练骑马,‘摔爬滚打’,天天跟个泥猴儿一个样,伤了也不吭声,极是难得!” 葛云飞点点头,说:“好。还是那句老话,只要你见仗立功,杀得一个逆夷,就列名报捷奏本,定能挣个武功出身、正途前程。” 天寿低头答道:“是。”他吃苦受累、忍受伤痛、奋发图强,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这是他从痛苦的迷梦中醒来之后心头最明亮的憧憬。 离开宁波来到定海,有文武两途由他选择:或入幕府为幕僚,或速成骑术武功上战场。他一咬牙选了后者。英兰委婉地劝道,独子不当兵乃是常情,入幕也能立功。不劝则已,越劝他越坚定,还硬邦邦地宣称:“我这人别的好处没有,只剩不怕苦不怕死这两样儿了!”他本是学戏的,从小挨打惯了,皮肉之苦对他算不得什么;至于不怕死,他没有解释,他心里头需要忍受的苦楚,可比区区跌打损伤深得多,有的时候真跟死相差不远了。 葛云飞又转向簇拥着他的部下:“不独天寿,诸位奋勇杀敌,但凡建功,必能列名捷本,朝廷决计不吝封赠!”周围一片情绪高昂的谢恩。葛云飞哗啦一下抽出腰间长刀,向晚霞映照的海空一挥,神采奕奕地大声号召:“大丈夫为国立功,正其时也!” “为国立功!” “为国立功!” ………… 他的部下高高举起手中的旗帜和刀剑长枪,大声应答欢呼,带得十里土城和震远炮台处处旌旗飞舞,欢声雷动,此起彼伏,像大海汹涌的波涛,在山海间久久地回荡。天寿嘶哑的吼叫完全被淹没在巨大的欢呼声浪中,一时间鼻酸心热,眼泪夺眶而出…… 天寿随着葛云飞一行,沿着土城慢步走向久安门。将军向天寿微微俯下身子,说:“你姐姐着人捎话,我们今天回城去看看。她很不放心你。” 天寿心里又别扭上来,孩子般略扭了扭身子,说:“她不放心的是你!” 周围腾起一片轻笑的小浪花。葛云飞黑脸微红,一时显得尴尬,咕哝一声“这孩子!”同时松开了手中的缰绳。乌龙马墨亮的脑袋微微一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扫了小红马一眼,尥开大步跑了起来。小红马心领神会,立刻跟上,整个骑队轻快地奔驰在夕阳中。 赌气话也就说说而已,天寿当然不敢违了将军的意思。 回城途中,将军还是在两马靠得很近的时候,轻声问天寿:“你还在生你姐姐的气?……你该知道的,她是个很不寻常的女子,她是真心为你好。” 天寿却低着头,默默无语。 天寿一直闷闷不乐。 见了在府门率众迎候的英兰,他不过点点头。同回到堂屋,茶后,英兰照例令人送上她多年不放弃的手磨豆浆,热腾腾香甜盈室,他也只是勉强一笑。在灯火通明的花厅,英兰为他们接风,摆出那么多拿手菜,特别是她亲手点的极白极嫩的豆腐,葛云飞赞不绝口,天寿却只是埋头吃,吃得很多。连极少说笑的葛云飞也破例打趣说:“把麾下的兵饿成这个样子,当姐姐的怕不要找我拼命!”英兰掩嘴笑道:“我们家就这一棵独苗苗,要有个好歹不找你找谁!”两人笑着同看天寿,天寿脸上仍然淡淡的。后来英兰说起山阴家中尽皆安好,只青儿自天寿走后颇不自在,老说要回老家。天寿于是才开口说:“青儿原不是买的,说好是雇,他要回去理当给人家盘缠。”英兰笑道:“人家要见你一面才肯走呢。”天寿当下也就无话。 天寿并没有多喝酒,但自觉昏昏然,肢体发软,浑身疼痛,便托醉提前离席而去。回到他那糊得像雪洞般洁白清爽的小屋里,一下就摊手摊脚地倒在软软的床榻上了,迷迷糊糊地望着湖色罗纱帐顶,眼前如翻画页,重复着席间的景象: 姐夫望着姐姐目不转睛,满脸赞赏,紫色的大嘴不时紧抿,努力要锁住笑意不让它外流; 姐姐回报以含情脉脉的笑,还有桃花似的两腮和红润得几乎要破的嘴唇; 每当姐姐布菜斟酒,他们的手无意间相触之际,天寿都能感到一种奇特的震颤,使得他们脸膛泛红,眼睛更亮; 每当他们的目光相碰时,天寿便似听到撞击的噼啪响,看到其间爆出的轻微火花;随后二者就如同粘接在一起,很难拆分得开。 身置其间,天寿痛感自己的多余。 自己离开后席间会是怎样?天寿只想了个开头就不愿再想,再想下去,心头发痛。他愤愤然低语道:真所谓酒入愁肠人自醉呀!…… 才要翻身,各处疼痛骤然袭来,疼得他龇牙咧嘴。独自在屋,无人在侧,他无须强忍,不由得泪流满面,长声呻吟。起身宽衣解带,细细察看,浑身上下,青伤红伤紫瘢连成一片,惨不忍睹,已经认不出原来的肤色了。揽镜照照面容,皮肤粗糙,嘴唇干裂,眉毛头发焦黄,这还是他吗?……想想当年水葱一般娇嫩,鲜花一般艳丽,天仙一般轻俏飘逸的柳摇金,实在心酸难忍。他恨恨地把镜子倒扣着塞进枕头,痛痛地哭了一场…… 哭罢,心里轻松了些,伤痛却更甚。命仆役提来一大桶热水,倒进小屋屋角的木浴盆中,关了大门,放下小屋的帷帘,再点亮三支红烛,为自己疗伤:用热气熏蒸肩腿的肿块,用绒布巾热敷各处大片的淤血。他心甘情愿吃苦受罪,靠着内心的骄傲和倔强支撑着,在人前一声不哼,极力表现得谈笑自若。然而此刻,他一面轮流调换着布满全身各处的热敷巾,一面静静地流泪,感受着满心的孤独和凄凉…… 红烛矮下去一多半,天寿听得英兰敲门叫他,赶紧收拾好自己,把疗伤的小屋门关好,做出刚从床上起身的样子,去开了门;随后眼皮都不抬,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回到卧室,重新躺倒,仿佛他一直因醉而卧。 姐姐在推他,不得已,睁开了眼,只见英兰坐在床边,眼睛亮如晨星,满脸红晕尚未散尽,双鬓蓬松如云,最是两片弯弯的嘴唇,嫣红夺目,嘴角深深内凹,那极力掩饰仍然灿烂的醉心畅意的笑,看得天寿心惊胆战,不愿逼视,翻身向里躺着,不肯做声。 “小弟,你就这么大气性?我几次谢罪,你还不依不饶?……那日是我不好,不该动手,话也说得重了,可你细想想,总是一片好心呀!……俗话说,长姐如母,咱家就你这么个独子,父母又都去了,我不心疼谁心疼,我不管教谁管教?” 天寿一动不动,仍不出声。 英兰像男人那样对着小弟打躬作揖,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还不成吗?那日实在是气头上,下手的时候就后悔了,可已经收不住了!知道你的脸蛋儿金贵,从小儿到大连爹妈都不敢碰一手指头的……看你到定海以后这么吃苦拼命,没人不夸,姐姐甭提多高兴了,也总算是放心了!……哎呀,看你衣裳剐破这么些口子,我给你补补……” 英兰拿起搭在床头的外衫,天寿突然起身要夺,英兰玩笑地闪身一躲,拿那外衫抖了抖,竟抖出一张白绫。英兰一把拾起,展开一看,白绫上血迹斑斑,两个血写的大字赫然在目:砺志! 英兰脸色大变,盯着早已干得呈褐色的血字,手在颤抖,嘴唇也在颤抖。她轻声地问:“是你的?” 天寿扭开脸,点点头。 “你的血?” 天寿生气地回脸瞥她一眼,复又躺下,不说话。 “什么时候?” 天寿气呼呼地说:“从状元坊回来那天!” 英兰立刻想起那些日子天寿的右手常包着手绢,问他不回答,谁看也不许。此时她一把扯过小弟的手,凑近灯烛,中指上咬痕宛在,伤口已呈白色。 什么都不用说了,英兰拿着血书,颤声叫道:“我的好兄弟!……”她呜咽着热泪横流,啪嗒啪嗒,好几滴落在天寿脸上。她赶紧用手去抹,使袖去擦。 今天姐姐主动来和解,天寿心里本已软了,只是嘴上还不肯服软。此时,他怒气全消,慢慢回过头,轻声说:“你待我千好万好,我都心领了;就是打我骂我,我也悟得过来。我是恼你出口伤人!……十多年分离,老天爷开恩让咱们巧巧地碰上了重逢了,你可好,又使大棒子硬给打散了!……她再贱再不好,终归是亲骨肉呀!想一想,咱们在这世上,还有多少亲人可疼?……” 说到这儿,天寿心酸难忍,赶紧住嘴闭眼,以免哽咽落泪。 英兰白如串珠的小牙咬住了丰腴的嘴唇,望着幼弟轻轻叹气摇头,静默片刻,说道:“我知道我做得过了头,太绝情,可当时不得不如此。天寿,你得明白,”英兰越发认真地加重语气,“年少人血气方刚,所戒在色。那日在状元坊,我看你心醉神迷,样子古怪,本来就挺担心;媚兰那卧室那床那屋里的迷魂香,还有她说的那些话,岂不是火上浇油?你要是把持不住,陷进去怎么得了?所以得下狠心快刀斩乱麻!再说,媚兰也实在会蛊惑人心,实在是坏人心术呀!……” 天寿心想,英兰发火其实主要还是因为媚兰瞧不起做妾伤了她的脸面,而她原本自认为比媚兰身份高,对富丽堂皇的状元坊气不忿儿。这话他当然不能说出来,只翻身坐起,替大姐姐辩解:“也许她就是性情如此呢?你早先在城关卖身葬母,若遇到的不是姐夫,是青楼妓馆要买你,你怎么办?” 英兰想了想,说:“待他们出钱安葬了母亲,我便去做他们的婢女还债就是了,决不肯卖身接客的!” 天寿点点头:“这也是你的性情了。……那你为什么又肯卖身给姐夫呢?” 英兰红了脸,嗔道:“看你说的是什么话!” 天寿笑道:“话虽难听,却是实情。若是感恩图报的话,也好去他府上为奴为婢几年还债的嘛。是也不是?” 英兰红着脸沉吟片刻,终于一摆脑袋,豁达地说:“我到他身边快两年了,你如今也不是个孩子,这儿也没旁人,姐就对你实说也没什么……媚兰说得不对,男女间并不像她说的‘都是那么一回事’,全然不是!只有有缘分的男女,才有真情爱,那份心头感受,岂是媚兰这路人能够知道!她也不配!” 天寿好奇地问:“你跟姐夫是有缘分有真情爱的了?” “是,”英兰目光闪闪,回答得毫不迟疑,“我愿为他赴汤蹈火!” “那他呢?他对你也一样吗?” “是,我们心意相通。他不用多说,我都明白。” “可他还有那么多别的女人呢!” “我不在乎。他的心在我身上。” 天寿呆呆地看着英兰,好一会儿,故意一笑,说:“要是我也是个女人,要是我也想嫁给姐夫……你愿意吗?你会不会吃醋?……” 英兰也笑了:“可惜你不是呀!不然,倒真想我们姐妹做一对娥皇女英,共同辅佐大舜呢!” “哼,只怕不是真心话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两个月以来横在姐弟间的嫌隙也就渐渐消融了。英兰正待多给兄弟几句鼓励,门外脚步匆匆,几名仆妇在门前躬身禀告:老爷马上要出城回营,请奶奶过去,请小爷赶紧收拾跟着一起走。 出了什么事?仆妇们说不清楚,只说营里有紧急公文送到。 英兰天寿赶到中堂,葛云飞已经整装待发,他望着姐弟俩,沉声说: “英夷来了。” 天寿忙问:“是从广东,从香港来的吗?” 葛云飞看定天寿:“给你的听泉居签发证书的那个义律,被他们的朝廷革职,新派了钦差大臣,叫做璞鼎查;还有新派的水陆元帅,新增的船舰兵员,加上广东香港原有的英夷船舰水陆兵员,比去年可不一样了。日前他们已攻破厦门,正向我浙江进犯呢……” 天寿心慌,说:“比去年还要多好些吧?……” 葛云飞笑笑,拍拍天寿的肩头,说:“我们也跟去年大不相同了吧?……我等候已久,这下要让逆夷尝尝我葛云飞的厉害!” 葛云飞说话如平日一样平静安详,声音仍然低沉厚重得令人心颤,但他黑红的脸膛上跃动着虎虎生气,炯炯目光里闪烁着坚强和自信,他的整个身姿令人想到一张待射的强弓、一只展翼将飞的大鹏。被突来的意外搅得心跳如鼓、手指微微颤抖的天寿,站在葛云飞身边,气息渐渐平稳了,面色也跟着庄严起来。 第三十一章 暴雨狂风整整十天,今天傍晚终于现出了晴意。 英夷兵船的炮击和进攻时断时续,进行了五天,此时也退到离海岸很远的地方停泊,悄悄地没有了动静。 五天五夜来,在风雨泥泞中随时应敌、随时开炮轰击、时刻保持高度紧张的葛云飞和他的部下以及守定海的所有官兵,此时都精力耗尽,一个个疲惫不堪。所幸寸土未失,令这几日共同奋战的弟兄们感到欣慰和自豪。 除了哨兵还在强打精神守着营帐和炮台,官兵们都顾不得满脸硝烟和浑身淋漓的泥水,在帐篷中横七竖八地倒地就睡。所以,当葛云飞在土城上巡营的时候,满耳都是一片连着一片的鼾声。 葛云飞也是一身泥水满脸硝烟,头上不戴官帽,只系一块青布首帕,身上不着官服,穿了因泥溅烟熏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麻布短袍,束在腰间的带子上,悬着他心爱的双刀“昭勇”和“成忠”,脚下一双专为在泥泞中便于行动的铁齿靴也糊满了烂泥。同样浑身泥污又湿又脏的天寿,仍像过去了的五天五夜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葛云飞身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他又黑又瘦,面容突然苍老了许多,已看不出他是一位总兵大人了。但天寿很清楚,他正是凭着与兵勇们同甘共苦,凭着这几日的身先士卒,激发了守军的大无畏气概,顶着生平未曾经历过的猛烈炮火,英勇抗击,吃苦受累、洒汗流血在所不辞。 天寿随着葛云飞刚刚从震远炮城巡视下来,风雨虽停,土城上的路依然泥泞难行。各炮位上只有一名兵勇当值,葛云飞也不想惊动正在酣睡的弟兄们,他走到一个被英夷大炮轰塌的土牛边,默默朝南远望。 西天的云层此刻裂开一道窄窄的浅蓝色长缝,橙色和粉色的光芒从那里斜斜地投射下来,照着土城,照着岸边汹涌的潮水和大海上翻滚的波涛。远处大五奎山岛上的英夷炮兵阵地和帐篷清晰可见,更远处数十艘英夷的舰船也隐约从暮霭中显形。 “大人!”在营中,天寿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称呼姐夫,“明天英夷还会来攻吗?” “难说,”葛云飞沉思着说,“英夷狡诈诡秘,不可以常理揣度的。” “真是奸诈!”天寿很愤慨,“自古以来,哪有不打战表不下战书的道理?就是两军阵前,也要约定何时何地交战,才好见个高低。他们这算怎么回事?说战,不像真战;说不战,又没完没了地打一阵儿停一阵儿的。这叫什么话?” 葛云飞皱皱眉头,没有说话。 遇到这样不明不白的对手,他觉得很窝火,有力使不出来。 五天前,趁着雨大风静的节骨眼儿,英夷的两艘轮船拖着两艘大兵船驶近竹山门海岸,葛云飞立刻督兵从土城上开炮,轰了一阵,他们便退走了,却又绕到土城东头青垒山下,土城东段的东港浦守军也给了他们一顿炮火,英夷就退出战场,不敢再进。他们十分小心,总在守军炮火射程之外游弋,所以葛云飞部下炮火虽猛,总也打不到他们。 次日情况大同小异,打打停停,敌船并不靠近。 第三天,算是正经地交了交手:英夷轮船三艘、三桅大兵船一艘的火炮向晓峰岭猛烈轰击,并用小船载了夷兵在竹山门登陆,被守在该处的总兵郑国鸿率兵使用抬炮抬枪,集中火力一气猛打,夷兵抱头鼠窜而去。 第四天,英夷的大小船舰驶往大小五奎山岛,并登上大五奎山岛上支搭帐篷,设置火炮阵地。葛云飞率土城守军向大五奎山岛开炮遥击,相距太远,皆不能及。 今天一天,仍是互不照面,不过英夷又开来好多艘船舰,先后向东岳山震远炮城和竹山门一带开炮轰击,葛云飞率守军猛烈还击,仍是够它不着。英夷船舰毫发未伤,却又退回远处了。 这叫什么战法? 葛云飞长于军事,熟读兵书,实在弄不明白,这五天英夷是在干什么。但他很恼火,觉得英夷在耍弄他。这五天里,他和他的部下人人都像绷得很紧的弓弦,英夷的每一举动都被当成正式进攻而猛烈反击。五天下来,白费了许多火药,既没有重创敌方,还把自己累得趴下了……想到这里,葛云飞问道: “天寿,广州之战,英夷也是这样打法?” 天寿想了想:“听十三行里跟夷人相熟的汉奸说,英夷善水战,每次开战前都要专用什么测量船量水道深浅,以防他的大兵船搁浅;还要由大兵头侦察对手的兵力和炮火,才好选一处最弱的地方攻打,一打一个准儿!” 葛云飞一惊,自语道:“难道这五天逆夷并不算是开战,只是在侦察我们定海的兵力炮火?……定海防备固若金汤,没有弱处,不怕他!” 落日的余晖竟从云缝里洒了出来,海面金光点点,耀得人睁不开眼,几只鸥鸟翻飞着,格外洁白,仿佛雪点儿在飘扬。天寿轻声说:“怎么这么静呀?……只有风声海潮声,白鸥那么远叫声都听得见!哪里像是打仗呢!……” 葛云飞却凭着他老军旅的直觉,知道这宁静正预示着大战在即,而且会是一场非常惨烈的大搏杀。 这五天里,他领略了英夷的火炮,那决非总督大人所断言的“我炮皆能及彼,彼炮不能及我”,事实恰恰相反。而且对方落地就爆炸的炮弹已经把晓峰岭上尚未完工的炮台完全摧毁,其威力是葛云飞此生所仅见。那日夷兵登岸进攻,其快速和勇猛,也使总督大人断言“夷兵不善陆战”变得可笑和可怕……对此,他感到十分沉重,一股说不清的悲壮从心头涌出,滚滚热浪在胸臆间往还萦绕,直令他鼻翼翕张,眼角发烫…… 他闭目片刻,使自己平静后,闪目望定在海天背景上更显得单薄的孩子般的天寿,微微点头示意,天寿便径直走到他身边。他一伸胳膊搂住了天寿瘦小的肩膀,天寿不由得一哆嗦,却毫不退缩地仰望着葛云飞的眼睛。葛云飞照直接住天寿的目光,轻声说: “要是明天就打仗,打大仗,打恶仗……你怕不怕?” “明天就打?明天就能打吗?” 葛云飞点点头。 天寿坚定地说:“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我还要取夷人的首级报功哩!” 葛云飞又盯着天寿看了片刻,说:“好!”他转身要走开,天寿叫道等一等,葛云飞停步回身的时候,天寿凑上去,踮起脚跟,用他热烘烘的小手很认真地抹掉葛云飞眉毛和面颊上沾着的许多泥点子。葛云飞心里一软,做了一个从未做过的举动,搂住天寿,拿自己的面颊与那柔软年轻的小脸紧紧地贴了一阵子,好像这是他心爱的小弟弟,是他心爱的儿子。 第二天清晨,大五奎山岛上英夷炮兵打响第一声炮的时候,依着葛云飞,天寿服侍他换上一套特别的衣服:黑头帕系首,上下黑衣黑裤,脚着黑色铁齿靴,两把宝刀紧贴腰间。全身皂黑使得葛云飞一扫沉重疲惫,显得格外年轻精干洒脱;这一身黑也让天寿格外兴奋,豪情满怀:将军是要大战一场,给英夷颜色看看了,必定如赵子龙再世,杀出一番大英雄的威风!天寿也要借将军的威势,在战场上为国立功,挣一个大好前程。 谁知,全然不是这样,一切都逆着天寿的心愿,逆着人们熟知并相信的理义,按照必然发生的律则,发生了!迅速,短暂,就像是一场噩梦…… 和前五天完全不同,英夷一开始就用猛烈的炮火集中轰击,轰击的目标想必已在这五天中侦察得一清二楚:大五奎山岛上英夷野战炮队瞄准了守军火力最强大的震远炮城;英夷轮船及军舰连樯而进,以他们每船每舰五十门到七十门不等的大炮,从近处炮击土城的各个炮位。葛云飞督率守军以土城上的岸炮和震远炮城的大炮还击。双方大炮的怒吼震天动地,大海也被烧红、被震荡,火光烟尘水柱,连同水中的倒影,在狂暴地沸腾。 最初的那一阵,天寿只觉得天崩地裂,劈头盖脑而来的英夷炮弹,落地就炸,仿佛立刻就会把人同着周围的一切轰成齑粉。他双腿一软就摔趴下了,炸飞起来的泥团土块如雨落下,掩住了他的半边身子。他吓得捂着脸伏在地上好一会儿哆嗦。抬头一看,葛云飞挥动着长刀,镇静自若地高喊着“开炮!”他身后的旗手持着绣了“葛”字的长宽八尺的大旗一同挥舞,根本没把震天动地的炮火放在眼里。天寿勇气陡增,跳起身,加入奋力奔跑的兵勇队伍,为岸炮搬送石弹和火药。 可恨英夷的炮全都打到了他们要打的地方,打到哪里就炸开一大片,毁坏城墙炮台,炸坏土牛火炮,使守军伤亡惨重;而守军的火炮却怎么也够不着夷船,炮弹纷纷落到海里,偶尔打着几发,也因是石弹,遇到坚固的夷船竟无所损伤。 大五奎山岛上英夷的野战炮特别猛烈又集中,竟把守军火力最强的震远炮台压制住了。葛云飞大怒,亲自点燃大炮引火绳,校正射角,连发数炮,尽都击中敌船,打折了其中一艘三桅兵船的头桅。如果守军也拥有火药填充、落地开花的炮弹,这样的百炮齐射的大战,还不知谁输谁赢呢!纵然如此,葛云飞的这几炮也使土城阵地上一片欢呼,被英夷炮火压得抬不起头的守军又一次奋勇反击了。 然而,双方武器数量质量如此悬殊,就使得强方对弱方的攻击渐渐成为名副其实的屠杀。 一颗炮弹打来,硝烟过后,挥动着“葛”字大旗的旗手倒在了血泊中;立刻有第二名旗手接替上去,继续照着葛云飞的指示方向用力挥舞。可这位旗手又受伤倒地,天寿抢上去,奋力举起那杆沉重的大旗,愤怒和仇恨烈火一样炙灼着他的心,他的面孔和眼睛都血一样红,声嘶力竭地尖叫:“来吧狗东西,你们这帮乌龟王八蛋臭洋鬼子!有本事照小爷开炮呀!小爷今天跟你们拼到底了!……” 轰隆巨响,一颗重磅炮弹落在近处,爆炸,闪光,葛云飞和他周围一大片人倒下了……很快,活着的人们抖去身上的泥浆,带着弹片击伤的流血的伤口,又都站了起来,装弹,装药,点火,发炮!天寿被炮弹冲击波震倒,头昏脑涨,耳朵嗡嗡乱响,眼睛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胳膊还被弹片划伤,可双手还紧紧握住旗杆不放。葛云飞一把将他提起来,问:“怎么样?”天寿一晃脑袋说:“没事!”葛云飞立刻放开天寿回身去督战了。徐保冲过来,一把夺过天寿手中的大旗,继续执行旗手的职责。 土城西头晓峰岭上传来激烈的枪炮声和阵阵喊杀声,远远看到漫山遍野都是守军的火绳枪和抬炮的火光,仿佛处处燃起了大火。想必是夷兵登陆从晓峰岭攻上去,王总兵正在率部阻击,而震远炮城的炮火却又被大五奎岛上英夷的大炮打哑了。葛云飞低沉的声音因愤怒而格外响亮格外震人: “弟兄们!咱们脚底下的每寸土都是大清的,都是中国的,绝不能落到逆夷手中!一定要守住!不管他逆夷什么船坚炮利,男子汉大丈夫,宁可给打死也不能被吓死!” 将士们高声吼叫“誓死守住!”土城上硝烟弥漫,大炮怒吼得更加密集也更加有力。葛云飞转身朝英夷攻击炮火最猛的震远炮台冲上去,天寿紧紧跟随,后面是举着大旗的徐保和一帮亲随侍从。途中有的受伤,有的受死,跑得动的都跟到了震远炮城。 震远炮城已经被轰击得面目全非:这处环山一百三十一丈、可以四面对敌的坚固炮城,砖石结构的城墙已被轰塌,十五位大型火炮毁损了六位,守军伤亡达三分之一。葛云飞冒着敌方的炮火,亲自登上炮城南端的石砌炮台,亲自点燃了炮台最大的那位八千斤大炮,轰隆一声巨响,震得地皮发颤,石弹从火光中冲向英夷的兵船,在船边激起冲天的水柱。葛云飞和这声大炮响,就是无言的激励,炮城里的守军纷纷从掩体中跃出,又拼死苦战了。 一个浑身血迹、满面烟尘的营官冲到葛云飞面前,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还要抽抽噎噎地按规矩禀报:“禀葛大人……夷兵从晓峰岭西海岸登陆,近两千人,直攻晓峰岭,我们王大人率军竭力阻击,以至各营抬炮烧得红透,不能装打,仍是拼命苦战……无奈夷兵太多,就像蚂蚁蜂群一般……王大人率众冲出工事反击,要与夷兵肉搏……夷兵一人一杆长枪,全都是不用装药点火枪子儿出膛就打死人的妖物!……王大人,还有朱大人吕大人,营官刘大人夏大人张大人……他们……全都战死啦……” 葛云飞咬紧牙关,痛楚地闭了眼睛:晓峰岭失守,英夷居高临下,则相邻的土城西头竹山门以及定海县城就危险了;一旦竹山门和定海城被攻破,土城和震远炮城将腹背受敌,就毫无取胜之望了。 葛云飞果断下令:震远炮城备好向西面射击的火炮,等候迎击攻上来的夷兵!他急忙又赶回土城,想要按照新的战况重新布置炮位,分出火力向西抵抗……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竹山门已被夷兵攻破,郑总兵英勇战死,占领了竹山门的夷兵蜂拥着爬上土城,沿着土城城墙向东攻了过来。 远望定海城,西门南门已被攻破,硝烟滚滚,火光冲天,城墙上尽都是英夷的米字旗和穿红制服的夷兵。天寿心如刀割,他明白,舟山岛是守不住了…… 此时的葛云飞异常镇静,召天寿和徐保到面前,从腰间摘下他的总兵印,从怀里取出朝廷的敕信一起交给他们俩,令他们从土城东头越过青垒山,到海滩找船去北边的岱山岛与英兰会合,再一同乘夜走镇海,将官印敕信呈交总督大人,禀告定海的一切。 徐保泪水潸然而下,哀告说:“大人,大势已去,一同走了吧!” 葛云飞呵斥道:“胡说!你们快走!” 天寿只觉得有尖刀在剜自己的心,咬牙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葛云飞猛一回头望着天寿,一道电光从眼中闪过,沉声说:“我是定海镇总兵,与定海共存亡是我职分所在,你必须给我离开!走!”说着他哗啦一声抽出长刀,逼向天寿和徐保,赶他们快走。天寿心痛难忍,猛扑过去抱住了葛云飞的一条腿,葛云飞毫不痛惜地猛踢一脚,把天寿摔出去两丈远。徐保连忙扶起小爷,赶紧沿着土城向东奔去。 跑出去不远,背后的枪声炮声响成一片,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虎吼猛然爆发,压在了所有声音之上,在海天间震荡。天寿和徐保惊回头,看到那正是葛云飞在怒吼。只见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居然把陷在泥淖中的那四千斤大炮生生拔起,将向南的炮口转而向西,对付那些端着滑膛枪、抬着轻型火炮、一大片红色蝗虫一样蜂拥而至的夷兵。只要这一炮能够轰出去,该死的红蝗虫一定会躺倒一大片…… 但炮声没有响,土城上响彻一片腔调古怪的呐喊声--红蝗虫们冲过来了…… 天寿第二次回头的时候,又看见葛云飞高举长刀跃起砍下的英姿,但他的长刀竟跟冲到近前的夷兵的武器碰撞后折断,断掉的半截刀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在空中画出长长的弧线,像一颗流星远远地飞走了。但见他迅速拔出了腰间的两把宝刀,大喝一声“杀!--”高高跃起,跳荡着冲进了红得刺眼的夷兵群中,守军随着葛云飞纷纷拔刀出枪与夷兵格斗肉搏,他们的蓝褂子白坎肩很快就一团团一簇簇跟红蝗虫犬牙交错,紧紧地缠斗在一起。 大五奎山上的大炮停了,英夷兵船轮船上的大炮停了,天地之间只有这一片喊杀的声音在回响,西面、北面还有数不清的红颜色在涌过来,涌过来,就要将这越来越少的蓝褂子白坎肩淹没了…… 天寿大叫:“姐夫!--”他“扑通”跪倒,匍匐在地,痛哭失声,怎么也不肯站起来。徐保急了,大叫:“不能坏了大人的大事!”他拦腰一抱,把天寿夹在肋下,趁着各处炮声全停的时机,拼命朝青垒山跑去…… 第三十二章 定海再度失守,三总兵英勇殉国,同日阵亡! 消息传来,朝野震动,浙江全省更是人心动摇。没想到精心备战近一年,竟如此不堪一击! 但这仅仅是开始。 十日后英夷接着攻镇海。 据守金鸡山的官兵,在其领兵将军狼山镇总兵谢朝恩被逆夷火炮击中阵亡之后,便纷纷逃窜;于是与金鸡山成犄角之势的招宝山守军也就无心恋战,稍事抵抗就溃退逃跑。而在镇海城内督战的两江总督,当此紧要关头,不思谋对策以挽救危局,竟投池自杀。于是不但镇海城跟着失守,整个浙江军前更一片混乱,败兵如潮水西涌,风声鹤唳,一夕数惊。以至三日后英夷兵临浙江第二大城市宁波城下时,数千守军及城中的知府、知县等所有朝廷命官,早已全部逃个精光。 英夷不费一枪一弹、不伤一人一马,一座富庶美丽的大城竟唾手而得,其兴奋和快乐立刻溢于言表:他们的军乐队爬上宁波高大的城墙,兴高采烈地演奏他们的《盖利·欧文》,随后又高奏他们英夷的国歌--《上帝保佑女王陛下》。 被守军和朝廷彻底抛弃了的宁波百姓,对来往经商的各式各样的夷人并不陌生,倒是被这些由朝廷定为“逆夷”的英军的入城式弄得迷惑不解:吹打奏乐,大约还是表示和平和亲善的吧?所以,当朝廷官兵飞快逃跑、英夷大队即将入城的时候,一些见多识广的宁波居民为保平安,竟在自家门外竖起了顺民白旗。 也奇怪,这回英夷大兵进城,不似去年占领定海后那样放手大抢,反倒在各处张贴安民告示,宣布将严惩盗贼--也包括扰累良民的夷人--要求当地百姓仍旧安居乐业,又将捉拿过英夷船长的某个村庄全部焚毁,还宣布对藏匿清军探子也要严惩。为使告示收到令行禁止的效果,英夷当众烧掉了一处民房,并将房主关进监牢,因为在他家搜出一个没来得及跑掉的原宁波府的小官。 这一软一硬两手使出来,在心眼儿活泛的宁波人看来,英夷比本国海盗或山大王还强着几分哩!宁波城内于是很快平静下来,英夷与居民彼此相安,百姓们陆续出门从事旧业,店铺陆续开张,卖菜小贩、卖柴樵夫、卖肉屠夫、卖豆腐挑夫等一干人天天进城上早市做买卖,茶馆、食馆乃至青楼妓馆也都陆续复业了。 集中在江北傅家桥、鼎新街等处的妓馆,分上中下三等。渐渐地,英夷上中下等人也很自然地各得其所地游进了这些场所。下等的黑夷、红夷多半找土娼;白夷水手爱上跳板船或江山船与船妓厮混;白夷兵常进花烟间【花烟间:中低等妓院,可抽鸦片。】享乐;白夷军官多在玉壶春、迎春坊、安乐里一类幺二堂子聚饮;宁波城里拔尖儿的妓馆是状元坊,进状元坊的是全管宁波城的英夷行政长官郭大人。 人们都传说,这位郭大人是英夷上一次占领定海时的定海行政长官,那时候他就闻知宁波状元坊“二梦”的艳名,垂涎不已,恨不能到手;这次一进宁波立刻着人上门说知:他要在状元坊请客,“二梦”必须出面相陪。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很快郭大人就成了经常在状元坊攀相好、做花头【做花头:指在妓院摆酒,或请客打麻将(或其它赌博)。】的熟客。也有人传说,是状元坊的当家殷状元上赶着巴结郭大人,要把她的黄花闺女梦兰梦菊一起嫁给他,而这位眼下宁波城里第一人的行政长官也就笑纳了。还传说殷状元自诩“二梦”是清官人,为了对得起烟花行的祖师爷,也为了状元坊的名声,一定要照青楼中清官人开苞的规矩大操大办。 传说归传说,内情到底如何,没人知道。但宁波城里的人都看到,那一天,夷官夷兵押着一队差役,由一顶绣饰华丽的杏黄伞打头,后面的大队人役穿着一式的绣葵花红缎袍,头戴插红翎毛的凉帽,分别举着两柄青扇、四柄圆金青扇、八面旗枪、两根黄金棍,加上好多面衔名牌,绕着城中最热闹的百丈街、后塘街、鼓楼前街游走一遭,最后一直走进了傅家桥的状元坊。殷状元和她的干儿子虞得昌都在门口迎候,两人笑得好不快活,虞得昌那嘴张得能塞进一只拳头,殷状元直笑得满脸的脂粉扑簌簌往下掉。 难怪这母子开心快活。因为这副仪仗宁波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浙江提督余步云余大人的。只消看那一块块衔名牌,就能吓得人发抖:“钦赐锐勇巴图鲁名号”、“钦命绘像紫光阁”、“钦命赏穿黄马褂”、“历任贵州湖南广东四川云南诸省提督”、“加太子少保衔”、“再加太子太保衔”、“现任正一品武职浙江提督”等等等等。当初多少平民百姓因冲撞了这副仪仗被鞭子抽得吱哇乱叫;可几天前,提督大人闻风而逃的时候,这些看上去威风显赫、逃命时又嫌累赘的东西便一股脑儿丢弃了。提督大人总想不到,朝廷赐给标志他一品武官身份和威严的仪仗,如今成了夷官嫖妓的缠头! 送仪仗之后,又绕城游走着送过一次箱子。两人抬的东阳雕花木箱有十多个,一个个黄澄澄的大木箱里,不是金银财宝就是绫罗绸缎,看不见也能猜得到的。东阳木雕本来天下驰名,这些箱子又雕得格外精致细密,于是许多人在路边大声地数着花色:一团和气箱、和合二仙箱、三羊开泰箱、四季平安箱、五谷丰登箱、六畜兴旺箱、七巧牛女箱、八仙过海箱、九九菊花箱、十方来朝箱……越数跟着喊叫着同数的人越多,声音也越加整齐响亮,后来有个人小声说:十一追命无常箱,十二太岁【太岁:星名,即木星。星相家以太岁所在为凶方,忌掘土建筑。】入室箱!众人轰地同声大笑,看见押箱子的夷兵过来,便都笑着咒骂着四散跑开。 这以后,宁波人就等着看热闹了。状元坊是宁波第一妓馆,梦兰姑娘是状元坊的第一名花,娇客又是目下宁波城最高的官儿,还是个洋大人,这开苞大礼还不得惊天动地?怎么也得大请客、唱大戏、堆大花山、大放烟花盒子焰火炮仗! 可是等了好几天,竟没了消息。 后来人们听说,梦兰姑娘病了,像是中了邪,一个劲儿地说胡话,连自己的亲娘都认不得了。 “活该!”许多人私下里笑骂,非常幸灾乐祸。殷状元母子倚仗夷人作威作福,令人侧目令人痛恨,尽管骂人者也在夷人治下做了顺民。 这一日下午,郭大人坐着中国轿子,带着两位骑马穿制服的英夷军官,在一队夷兵的护从下,来到了状元坊。殷状元母子闻讯,急忙出门笑迎,将客人一直接进状元坊装饰一新的大客厅。郭大人已经很习惯于坐定献茶后,互道寒温。他曾长期在中国经商,说得一口不错的中国话,便向殷状元介绍了新来的客人: “这位是我们舰队医疗船上最好的军医亨利先生;这位是亨利先生的朋友,我们哥伦布号军舰的舰长威廉少校。” 殷状元搓着双手,满脸是夸张的惊喜:“啊呀!这不是救星到了吗?能把大兵船上的洋医生请来,多大的面子呀!我女儿有救了!” 这位郭大人确实卖了力气的。 英夷占领宁波以来,他们的钦差大臣璞鼎查、水军司令巴加、陆军司令郭富三个大兵头并不在宁波城里安营,有事进城,办完事依然回到他们的大兵船上。宁波城里只留有一千名夷兵维持英夷的政令,主要兵员仍然在兵船上安顿,医疗船上的医生也主要为船上的官兵服务。能把医生请到城里来已属不易,请来为一个中国姑娘看病则更是特例了。 威廉少校对整个状元坊的奢华富丽很感惊奇,不住地四下打量。亨利先生却是冷冷的,面无表情,并不理睬殷状元的讨好,只是对郭大人示意:先看病人。 郭大人一说,殷状元正巴不得,立刻满脸堆笑,请三位贵客上了“二梦”所住的状元坊里最华美的杏花楼。 梦菊姑娘先向三位夷客低头敛衽请安,然后对着殷状元叫了声“娘”,就嘤嘤哭泣不止。 殷状元忙问:“怎么啦?又发作了?” 梦菊拭泪道:“是,比昨天还重,正在发冷……” 殷状元陪郭大人他们三个直走到梦兰的床龛边,先听到的是床龛上吊着的小花灯、小铁马儿等小饰物和铜帐钩丁丁当当乱响,床龛的架子也在吱吱嘎嘎地尖叫,屋中服侍的小丫头撩开帐子,只见鼓鼓囊囊的绣花缎被拥作一团,抖得好凶。殷状元上前叫道:“兰儿,兰儿!郭大人来看你了!” 压在三床锦被下面的梦兰,露出她苍白得可怕的小脸儿,那闪烁不定的目光向各处游动,仿佛无法聚集。她分明想要说话,可一直在剧烈地发抖,抖得牙齿乱叩,说不成句。她缩成一团,抖成一团,很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冷啊……冷死人了!……”她眼睛一闭,把刚伸出来的脑袋又缩回到被窝里。 亨利医生要求郭大人和威廉少校坐到窗边的太师椅上去,殷状元立刻命人上茶上果盘招待来宾。医生在床前坐定,在殷状元和梦菊、丫头们好奇的注视下,对病人进行常规检查:号脉、用压舌板看喉咙、摸按淋巴、用长长的小喇叭似的听诊器听心肺等等,不过依了殷状元的请求,需要维护女儿清官人的名声,所有的检查都要隔着衣服或手帕。检查过后,医生又详细询问了这几日病人的状况,得知每日发冷后不久都将再发热,浑身滚烫,直至热昏。 医生皱了眉头,离开床边。 殷状元立命丫头用铜盆送来热水,亨利洗着手对郭大人和威廉少校说: “是疟疾,很典型的疟疾。刚刚发病,治得还算及时。” 殷状元忙道:“能治好吧?” “你可以放心。”医生还是那么面无表情,说的却是中国官话,虽然不如郭大人的中国话流畅,也完全可以听得懂。这使得在场的中国女人们很意外又很高兴,殷状元娇媚而夸张地拿双手在胸前合拢,高声赞道:“啊呀呀!亨利先生竟能说这么好的中国话,谢天谢地呀!……”她没有忘记讨好地再看一眼郭大人,说,“但愿不要误了佳期才好。” 医生看都没看她一眼,却瞄着郭大人微微一笑,这一笑顿使他的面容变得年轻,显得漂亮而文雅。但这笑意刚一出现便很快收敛,他转向殷状元时,又是一脸冰霜:“我必须通知你,这是传染病,病人周围的健康人都需要服药预防。” “是是是,”殷状元连连点头,“我们都知道这是打摆子,冷热病,煎了好几服药,吃下去也没个动静。要是这病还过人,可就更得仰仗先生了!千万……” “我想知道,”医生打断对方的话,“你这周围,还有人得这种病吗?你家的病人显然是被传染的。传染源在哪里?” 太师椅上的两个夷人听得这话,都放下手中的茶杯,一齐转过头来注意听,威廉少校甚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疫病,特别是传染病,令他们不寒而栗,当然也更令身为军医的亨利先生格外重视了。 去年他们初占定海,几乎是立刻就受到疫病的袭击,短短半年,到医疗船住院治疗的竟达五千多人次,把所有的医疗人员差不多都累垮了。亨利医生自己也有连续三天三夜不合眼的纪录,他这么高大的人,体重曾下降到一百磅以下。舟山的英国驻军差不多平均每人住院三次以上,有四百四十八人终于死亡。而英军从开到中国攻打广州、厦门、定海镇海至今,战场上的阵亡人员也不过四十余人。 最可怕的那几天,每天要抬出去十多具军官和士兵水手的尸体,整个英军驻地任凭死神游荡,处处弥漫着阴惨惨的气息,弥漫着恐惧、消沉和思乡之情……关于那一段的回忆,至今仍像噩梦般不时缠绕着亨利医生。 记得为戴维中校送葬的那一天,墓地上挖了数十个墓穴在等候着,亨利他们经过的时候,挖坑的中国工役们正在大声说笑,因为他们料想这些英国鬼子听不懂中国话。亨利却听懂了,而且其中的一句至今深深留在记忆中:“谁叫他们打上门来的?活该!天报应!死绝了才好呢!”当时亨利心头一颤,很愤怒又很恐惧。他没有声张,因为这正触动了他自参加远征军以来一直存在于心的怀疑和不满。 亨利和大多数英国绅士一样,并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当初关于要不要打这场战争的议案在国会激烈辩论的时候,反对为保护臭名昭著的毒品走私而战、反对这永远成为不名誉的非正义战争的力量也不弱,只是敌不住有雄厚经济实力的那些伦敦、曼彻斯特、利物浦、布莱克本、利兹的几百家大工厂主大商人以及东印度公司的兴风作浪,271票对262票,主战派仅以九票的微弱优势通过了战争提案。 亨利当然支持反战派议员的观点,但国会已经通过,那便是国家利益所在了。 亨利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为国家的荣誉而战是他的信念,更有从少年时代起就念念不忘的重回中国、旧地重游的强大吸引力,所以,他还是坚决地远渡重洋而来。亨利又是医生,以治病救人为天职,在战争过程中,治疗了大量交战双方的伤员,对自己的良心又是一种安慰和补偿。眼下,突然发现的传染病,使他的医生的神经骤然紧张起来。为了防止去年的惨剧重演,他必须追根寻源。 听到医生的询问,殷状元脸上掠过一刹那的惊慌,这没有逃过亨利的眼睛,他加重语气说:“这是传染病,你必须讲实话,因为它会传染给你家中的每一个人,还会危及你的邻居街坊,我也不能准许郭大人出入你的这个住所了!” 殷状元仍维持着一脸殷勤的笑,说话却结结巴巴的了:“是……是有一个先得病的……本来已经……差不多全好了……这两天,三天以前……又病倒了……病势也很凶……求亨利先生大慈大悲,也能去看看他的病!……其实去不去的,已经来不及了,我怕他是没救的了……”她竟呜咽着,流泪了。 “病人在哪里?”医生问。 殷状元叹了口气,说:“请跟我来。” 在状元坊东南角幽静小院的一处极雅洁的小套屋里,亨利医生看到了在精美的床龛罗帐中那异常黑瘦、奄奄一息的小病人,被高烧折磨得不住抽搐,眼睛已经朝上翻了。一个用凉手巾给病人降温的十三四岁的黑黑的小男孩,正在那里手足无措、无计可施,急得不知怎么才好。 殷状元上前搂住小病人,试图止住抽搐,她抚摸着病人的肩背,泪水不住地往下滴答。也许是看到她这一点真情流露,亨利医生对她的态度和善下来: “请你帮忙扶住他,我来检查一下。” 病人前额滚烫、手心滚烫,脉搏跳得又快又乱,嘴角烧出许多燎泡,呼吸急促粗重,意识仿佛已经丧失。可是亨利医生拿着听诊器要听他的后背前胸的时候,半昏迷的病人却突然用双手拼命推拒,亨利医生只得扳住病人的一只手,床边的小男孩突然惊叫:“别动他的胳膊!”病人一声呻吟,昏了过去。 凭着医生的敏感,亨利立刻发现病人左臂上已经化脓溃烂的严重创伤,仔细看过,脸色陡变,严厉地盯着殷状元:“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臂上有枪伤?” 小男孩自觉失口,吓得直往床角躲,殷状元却低头不语。 “他是清军探子?”亨利医生逼着问,口气更加严厉凶狠,“你难道不知道窝藏清军探子要烧屋坐牢吗?” 殷状元蓦然抬头,双眉倒竖,眼睛喷出一团怒火,与她平日一脸的讨好献媚形成惊人对比,判若两人,激烈的话如同枪弹出膛: “你没长眼睛吗?你没看到他还是个孩子吗?他是我最小的兄弟!我爹娘都死了,就留下这么一条根!他到定海去探亲,偏遇上你们打定海!……偏是你们的兵,仗着火器厉害,无缘无故把他胳膊打伤!……他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到家就打摆子,伤势又一天重过一天,吃多少苦受多少罪!你知道吗?……凭什么呀?你们凭什么要打他一个小孩子?你们凭什么要来打定海?你们离着我们宁波几千里几万里远,凭什么跑到我们家门口撒野?你说呀?你说呀?……” 面对火炭样的眼睛,凶狠狠的质问,亨利医生反倒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殷状元本来是豁出去了的,没料想这个英国鬼子竟是吃硬不吃软,便进一步说道:“他这么个小孩子家,怎么会是清军探子?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个清军,也只剩一口气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怎么着?” 沉默了许久,亨利医生轻声问道:“你用两个女儿招郭大人入赘,是不是为了他的安全?” 殷状元傲然昂头,盛气回答:“也是也不是。” “那么,还为了什么呢?” “人一辈子难得出人头地。我们这一行从来千人唾万人骂,是一辈子给人踩在脚底板下面的。能风风光光做一回人上人,也算不白活这一遭了!……” 威廉少校找到这里来的时候,亨利医生已经为病人处理好了伤口,正在把几包奎宁药粉分派给殷状元,嘱咐她要给两个病人按时服药,家中的其他人也要少量服用以为预防,病人须静养,尽量不要外人探视打扰。 床上的病人长长地呻吟一声,细密的汗珠由小到大,出现在额头、鼻侧、颈部,很快头发被汗水浸湿,紧身内衣也湿透了。大汗淋漓之后,病人的高烧慢慢降了下来,抽搐停止了,灰败的面色渐渐有了活气,大家也就松了口气。亨利建议等汗出透以后赶快换衣服和被褥,那服侍病人的小男孩面露难色,说得等小爷醒了再说,不然他要发火的。想想刚才为病人听诊时所受的抗拒,亨利医生耸耸肩,只得作罢。 威廉少校看看病人,对亨利医生说:“我怎么觉得这孩子有点面熟?跟那天晚上来偷葛总兵尸体的,就是跟小杰克争吵的那个男孩有点像。当时你也在场。” 那是英军占领定海的当晚,威廉少校约请亨利医生到晓峰岭去,为他在陆战队第五十五团的一个朋友疗伤。因为同时有不少轻伤人员来不及到医疗船上去治疗,亨利医生也为他们一一做了简单处理,这样离开五十五团营地时,已经是黎明了。所以借着西天将落的月亮和东方的熹微,他们才能发现竹山门下那几个浑身素白的人影,才有了那么一次很不寻常的遭遇。 亨利医生仿佛把那件不寻常的事情忘记了,并不因威廉少校的提醒去认真辨认,只不在意地说:“那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所有的中国男孩子彼此都有些相像的……过三天我再来看病人。威廉,我们走吧。” 第三十三章 天寿醒过来了。 许多天以来,头一回,没有了冷得在冰凌上卧、热得在蒸笼里坐的可怕感觉,高烧过去大汗淋漓之后的极度疲劳和昏沉也没有出现,倒是浑身凉丝丝的,说不出的轻松和爽快。不过,头脑中一片空白,望着精美的床龛和绣花罗帐,不知道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他知道自己是病了,可为什么生病,生病前后是怎么回事,一时想不清楚。记忆中似乎有一团迷雾,像是黏黏糊糊的米汤那么黏稠,把他和迷雾那一头的往事隔开了。 他躺着,出神地望着帐顶,上面几个隐隐约约的小黑点,一定是苍蝇或蟑螂的尸体,他恍然悟出自己差点跟它们一样,并隐隐约约感到曾经发生过什么大事,仔细想去却又不见踪迹…… “哎呀!小爷!你可醒过来啦!……真把人急疯了!”青儿用托盘端了碗桂圆红枣莲子粥,进屋看到天寿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立刻高兴地大叫出声。 天寿缓缓转过脸,似见似不见、声音微弱地问:“是谁?” “我是青儿啊!小爷竟忘了?……我实在不放心,回老家只走了一半路,又折回来找你,刚到镇海就遇上二姑奶奶和你,你病得好凶好凶哦!……”他发现小爷似乎没有在听,便住了口。 天寿嘴里轻声地念叨着“青儿青儿”,似无声地说:“又回山阴了?……” 青儿立刻大声回答:“不是山阴,是宁波,在大姑奶奶家!” “谁?谁的家?……”天寿动动嘴唇,不解地望着青儿。 青儿黑黑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凑在天寿耳边小声说:“是大姑奶奶的状元坊呀!没认出来?” 天寿微微皱眉:不对,到状元坊来青儿没跟着。大姐姐和二姐姐吵翻了,二姐姐还打了我一耳光……他于是慢慢打量四周,想要提高声音,可出口的还是那么细微:“大姐姐和二姐姐又和好了?……” 青儿听不明白,不知他是真醒还是又在说胡话,心里害怕,飞跑到前院搬请大姑奶奶。 殷状元立刻撇下手头的事赶过来,见天寿正倚着靠枕端着小碗,一匙一匙慢慢吃那桂圆粥,高兴得一拍大腿,坐在床沿,又是笑又是哭: “哎呀我的好兄弟,你可算过了这道鬼门关了!我真怕你活不过来呀,那我可怎么有脸去见我那九泉下的爹娘和老祖宗啊!……快来,让姐喂你!” 殷状元上去夺过粥碗,心疼不过地抚摸着幼弟皮包骨的小手、细瘦的小脖子、深陷的眼窝和高高凸起的颧骨,又掉泪了:“看看这场大病,把小弟折磨的,整个儿都脱了形了嘛!……让姐好好地给你调养调养,还回我们家那个粉妆玉琢的柳摇金!” “柳摇金”三个字,令天寿微微一惊,似乎勾起许多往事,真的去想,又都像虚幻的影子一样消失了。他张嘴接下喂他的一匙粥,一面往下咽,一面目不转睛地瞅着殷状元,说:“你……你是我大姐。” 殷状元很快看一眼青儿,抚慰地笑道:“那还有错吗?” “那,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怎么,你不记得了?”媚兰焦虑地看着小弟的一脸茫然和空洞洞的眼睛,心头一阵阵发紧,一阵阵悲凉。她站起身,到门边朝四外一打量,寂无人踪,还不放心,打发青儿站到小院门口看着不许人进来,这才回来重新坐在床边,拉住天寿的手,小心地说道: “好吧,我告诉你最近的事:半个多月以前,你二姐姐把你送来,要我好好照看你,你已经得了冷热病,加上伤口脓肿,烧得不省人事,她怕带你行路加重你的病症,把小命给丢掉。说好的十天之后来接你,不料夷兵占了定海又占镇海,守宁波的官兵全都吓跑了,宁波也给英夷占了,如今这里是夷人的天下,你二姐姐也就没法子来接你了……” “定海?……英夷?……”天寿梦呓似的咕哝着,如有所悟,轻轻地像是自语又像是问话,说,“英兰姐为什么没法子来接我呢?……” “对对!”媚兰高兴地说,“你二姐姐就是叫英兰,你总算明白了……英兰那时候一身重孝,要送丈夫的灵柩回山阴老家,直到那会子她才告诉我,她丈夫是位总兵大人,在定海阵亡了……如今宁波落在英夷手中,她如何能来接你?……” “你说什么?”天寿突然打断媚兰的话头,急急问道,“总兵大人,他,他是谁?他是谁?” “宁波没有人不知道他,他叫葛云飞……英兰也是的,早点儿告诉我她是葛总兵的人,我们何必……” 一语未了,天寿狠狠地一把抓住了媚兰的手,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一瞬间,天寿像是被霹雳击中,笼罩在记忆中的迷雾在雷电火花中廓清,“啊!--”他顿时发出一阵凄厉的、长长的号叫,拼命地抓自己的头发、捶自己的胸膛,一仰身子,扑通一声倒下,又昏了过去。 昏迷中的天寿,重复了自己被记忆丢失了的经历。 ………… 天寿被徐保夹在肋下,越过了青垒山,枪炮声和喊杀声就再也听不见了。 他们在岱山岛的高亭镇找到了英兰。英兰一见他们的模样就脸色大变,明白了大半。她反倒镇静地安慰大家,不要惊慌失措,说只要镇海派来援兵,胜负还未可知。天寿心里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英兰拧着眉头单独对弟弟说:葛云飞为人坚毅凝重,这次家眷随着城中居民疏散离岛之际,还反复叮嘱她,无论遇到什么结果,都要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切不可胡说八道乱了众心。 翌日,逃到岱山岛的残兵败卒带来了可怕的消息:英夷占领了定海和舟山岛,官兵伤亡惨重,葛云飞、郑国鸿、王锡朋三位总兵同日阵亡殉国。 天寿只觉心口像是被狠狠地捅了一刀,嗓子眼又酸又热,跟着就大吐,大量的泪水随着呕吐阵阵涌出,很快就面红耳赤,额头和颈子上的青筋凸起了。英兰初听噩耗完全呆住,好半天眼睛都不会动,跟着就扑倒在地,痛哭号啕,两手用力捶打着梆硬的地面,俯仰之间,边哭边喊:“你怎么就这样走啦!……叫我怎么向太夫人交代怎么向夫人交代啊!……我不如跟你一路走了吧!……”集中在这里的葛家所有婢仆亲兵也都心酸难忍,流泪不止,一时间哭得天昏地暗。 英兰大哭大叫的时候,和所有哭夫的乡下女人没有不同,但她终于收了泪,眉宇间立刻出现了一股寻常女人不具备的英睿之气,仿佛刹那间就染上了夫主的沉着和威重。她咬着牙,静静地环视一周,说道: “家主爷为国捐躯,英灵不远,我等决不可辱没了大人的威名!家主爷恩重如山,我等便粉身碎骨也要报答!理当叫这些没有骨气、无君无父的定海人见识见识什么叫大节!……” 大家知道,去年英夷占领定海不过七个月,定海居民就有不少学着夷人打扮穿起短衣直腿裤的;这次英夷攻岛之际,葛云飞为保护百姓,提前命居民出城去投亲靠友,倒有一多半不肯走,竟说出夷兵不比官兵坏到哪里去的话。天寿记得清楚,葛云飞听得这话,一整天沉默不语,本来黧黑的脸膛变得更黑,连眼圈儿都发乌了。英兰为此很是愤慨,今日骂出这话,天寿也有同感。只听英兰又说: “我本当以身殉主,只是,许多未了的大事必须要办,舍我之外,无人可以担当!” 人群中有谁倒抽了一口冷气,有人仍在唏嘘,还有勉强可以分辨的细微的嘁嘁耳语。英兰双目炯炯,依次扫视人群,目光所至,耳语和唏嘘次第消失。她这才接着说下去:“头一件,置办缟衣素裙、麻缕白帽白鞋,全家人为家主爷守丧戴孝;第二件,家主爷殉国阵亡,决不能使他遗体曝露于野,必须将他遗体夺回;第三件,置办棺椁灵车,将家主爷送回山阴,我等也好对太夫人夫人有个交代……”英兰于此时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但她狠狠地一摆头,随着甩出去的一串泪,也把刹那间的软弱和辛酸丢开,她的表情更加冷峻,眼睛里含有摄人心魄的威严,仿佛雪亮的刀锋在闪烁,这使得四周笼罩了肃穆凝重之气,静悄悄无声无息。英兰的声音便更加清晰,句句掷地有声,长久地留在每个人的心中: “最难的是第二件,最凶险的是第二件,最需要立刻就办的也是第二件!但这世上有臣殉君、妻殉夫、子殉父的理,并没有一定要仆殉主的理,我将立即招募将军旧部残卒成一队人马,今夜就往舟山。愿去愿留,你们可以自择,决不勉强!” 话音才落,徐保就吼道:“我去!” 留下受命保护家眷的亲兵随从们也喊道:“我们都去!” 连家童和婢女仆妇们也都流着泪纷纷要求同去,英兰反倒不知所措了。 葛家的世仆老葛成,颤颤巍巍地说道: “英兰夫人,在这个当口儿,咱们这些人,只有同生同死啦!……” “英兰夫人”!这是个从未有人道过的称呼,一个意味深长的称呼!由忠心耿耿的葛府老世仆葛成口中喊出,使得英兰费了好大劲硬憋回去的眼泪,又泉涌一般无法抑制了…… 天寿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需要说,他当然要去,甚至就是英兰不去,他独自一个也要去! 亲兵家仆及婢女按平日校场训练编好了队,换上了缟素孝服;收集的残卒散兵有三百多人,四艘大船已经备好,只等天黑,就升帆发往舟山。 徐保和天寿商量了一番,向英兰夫人进言:四艘大船、三百兵丁决计不是英夷的对手,何必白白送死,不如小股精兵偷偷行事,反倒容易成功。看英兰摇头,徐保着急,说还不如他一人前往,定能负葛将军归来。英兰仍不答应,徐保搓着手在一旁快步地来回走,终于一跺脚,煞白着脸,大声地说: “英兰夫人,我徐保……”他又停住,用力喘了口气,才低了头,缓缓地说下去,“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大家笑话了……我徐保原本是定海有名的惯偷,身手矫捷夜行如飞,人称黑蝙蝠的就是。被葛将军擒获,蒙他不计旧恶,收录入营,用做亲随,朝夕教导,得走正路,大恩大德重比泰山!今日正是我徐保报葛将军大恩的节骨眼儿!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不然我怎么有脸做人!……” 英兰思索片刻,决定大队留在原处待命,当晚只带天寿、徐保和另外两名亲兵,一行五人,乘小船前往舟山。 一路上虽风顺潮不顺,所幸没有遇到英夷兵船。上到舟山岛,已是暗夜,四周寂静无声,时值中秋节后三日,多半个月亮从海中升起,越升越高,清辉四溢,洒给阡陌纵横的大地一片银白。全凭着徐保引路,他们在旷野中行不多时,便登上青垒山顶。借着明亮的月光,他们看到了海岸边多处停泊着的数十艘英夷的大兵船,看到了远处定海城的城墙和稀疏的灯光,土城已然残墙断壁,震远炮台成了一片废墟。回想几天前这里还是壁垒森严,旗帜飞扬,枪炮如林,兵将如云,令他们备感凄凉,草间秋虫唧唧,仿佛在替他们诉说满腔的悲愤和愁绪…… 按天寿和徐保记忆,葛云飞是在土城中段开始阻击大股来犯夷兵的。夷兵人多势众火力强大,想来官兵只能且战且退,所以,葛云飞战死的地方应该在土城东段或是震远炮城。他们一踏上残毁的土城就开始了寻找。 战场的惨状令人心惊胆战,土城上到处是尸体,虽然柔和的月光掩去了许多血污和狰狞,但弥漫着的血腥气、焦土气仍然使人欲呕,那些被英夷炮弹炸得肢断躯残甚至血肉横飞的 形体,更是惨不忍睹……但他们必须一个一个看过去,一个一个地辨认,从土城东段走下去,再登上震远炮城,在炸毁的炮台边,在炸翻了的大炮旁,一一查过去,竟没有一个夷人,所有的尸体都是中国人,但其中没有葛云飞。 当他们终于走到土城中段,五个人都脸色惨白,头晕目眩,英兰已经呕吐了好几次,天寿又扶着一处没被炸毁的土牛干呕。这简直是在受刑!如果不是五人同在而是独自进入此境,无论谁都会发疯! 天寿突然停止干呕,小声说:“徐保,快看那尊炮!” 大家一齐注目:土城上所有大炮炮口都朝南,只有这一尊炮口冲西,使它在月光中分外触目。这正是葛云飞从泥淖中奋力拔起使之向西阻击的那门四千斤大炮!那么他遗体就该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了。大家重新振作精神,分头去寻。可是寻了许久,仍然不见踪影。 难道他被英夷生俘? 也许英夷要对两江总督凌迟处死英军俘虏加以报复,拿他的遗体也“锉戮”后弃之大海了? 英兰低头沉默了许久,忽然仰脸朝明月凝视片刻,声音哽咽地小声说:“往西面去,再往西找!……” 徐保他们茫然不解,但不敢违抗;天寿迷惑中仔细一想,顿觉痛彻五内,他明白了英兰的意思:葛云飞是不会后退的! 往西,再往西,满地尸体……土城城墙已经到头,走到竹山门下。 天寿突然一声尖叫,随即一手捂住口,一手指着前方,其他四个人如飞地跑了过来,也都惊惧地怔住:一个高大的人站在山岩边!难道还有活着的人? 徐保小声地喂喂喊了两声,那人仍是一动不动背身站着,西下的月亮用它最后的淡金色光辉画出他挺拔坚定的身影轮廓,也使离他不远处的一把断刀闪出冷冷的光芒。 天寿心里一动,慢慢走过去拾起那把断刀。刀口血迹斑斑,多处卷刃缺口,刀尖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但这熟悉的兽面吞云的护手,这经自己亲手用牛筋细细缠过又涂了一层清漆的刀柄,即便是在月光下,天寿也能一眼认出镌刻在刀身上的“成忠”二字!他大叫一声“姐夫!”直冲过去。其余人听得这一声喊,也跟着奔去,一旦面对那位直立不动的人,大家全都惊呆了。 这正是葛云飞。 还是他那上下一色的黑衣黑裤和黑色的铁齿靴,他手中还紧紧攥着他的名为“昭勇”的佩刀,保持着左护右刺的出击姿势;他的头还是高高昂着,张着嘴似乎还在高声喊杀,但他的右半边脸已被劈去,血肉模糊,极其惨烈;所余左目张得很大,向上仰望,却依然熠熠生光,映照着月色,仿佛比平日还要明亮,仿佛如生时一样在闪动。他身上多处创伤,致命的一处在胸膛,只有离得这么近才能从黑色的衣物间分辨清楚:那是从背后穿胸而过的炮弹或枪弹造成,使他整个胸前皮肉和内脏都翻卷了出来…… 天寿只觉得天旋地转,四肢发软,仿佛有只无情的铁手紧紧地捏住了他的喉咙和他的心,一时浑身哆嗦,眼看就要昏倒。徐保喊了一声:“夫人昏死过去了!”他顿时打了个冷战,看到姐姐面色灰败地倒下,他完全清醒过来,连忙上前为英兰掐人中,捏合谷,徐保和两名亲兵围着姐弟俩慌作一团。 英兰终于回过气,只对周围看了一眼,便起身扑到丈夫身边,抱住他的腿不管不顾地痛哭起来。徐保急了,说:“这可不是哭的时候,赶紧走!” 英兰一愣,醒悟过来,才要起身,晓峰岭下来的一队夷兵发现了他们,一片拉枪栓的声音伴随着一片喊叫,立刻左右包抄把他们围在了中间。 徐保机灵,把头上的孝帽拿在手中挥了挥,他是定海人,知道打白旗是洋人停战谈判的标志。 此举果然有效,夷兵放下了枪,三名夷人军官领着一个小男孩走过来,对这浑身缟素披麻带孝的一行五人很是好奇。英夷军官们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那小男孩走到跟前,用地道的定海话嫩声嫩气地说:“洋大人问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原来竟是个中国小孩,竟通夷语!天寿不免对他多看了几眼,也就三尺高,小模小样儿,好像不过十一二岁。从哪里冒出这么个小怪物! 徐保昂首不看那小孩,说:“我们来寻找家主爷的遗体,好送回家乡安葬。” 小怪物回头朝夷人喊了几句夷话,接着把夷人的话说给英兰他们听:“洋大人问你们,找到了没有?” 徐保语音哽咽,说不出来,便走过去,跪在了葛云飞的身边。其余的四个人也一同朝葛云飞跪拜下去,再忍不住,一起痛哭出声。 小怪物直跟到葛云飞面前,上下打量片刻,竟也抹着眼泪,哭拜在地。 天寿十分愤怒,满腔鄙夷,因在夷兵包围中,不敢大动干戈,只凑近小怪物恨恨地小声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十足的小汉奸!也配来拜他!……”说话间用新学不久的小擒拿手法朝小怪物肋下一点,他“哎呀”惊叫着侧身倒地,哇地哭开了。英夷军官暴喊一声,哗啦哗啦一片响,夷兵们又都端起了枪。 英兰陡然变色,示意天寿和徐保准备拼命;徐保却暗中对英兰摇手,一面哈哈笑着说:“何必呢,何必呢,都是小孩子家,打打逗逗的,当不得真呀!……” 不料那小怪物竟边哭边嚷:“别伤他们呀!……那是葛总爷!他们是葛总爷的亲眷!……”想想自己一急竟说的是汉话,又哽哽咽咽地用夷话喊了一通。 三名英夷军官惊异地互相望望,一起走过来,对月光中显得格外高大的葛云飞注视片刻,竟也脱帽低头默立。 趁此时机,徐保用定海话问那个小怪物:“这些夷人是什么意思?他们肯放我们走吗?” “他们在向葛大人致敬。”小怪物擦擦眼睛,委屈地看了天寿一眼,接着说,“开战那日,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各处火炮都不敢打了,我们在船上就看得很清楚,葛总爷一身黑衣服,就像黑虎煞星那么厉害!迎着那么多夷兵直冲进去,挥着长刀左冲右杀。威廉少校说,他要是边战边向东退,退到青垒山还有突出重围的希望,可他一个劲儿地朝西直杀出二里多路,那真是不打算活的了!到了竹山门,他的长刀砍断了,一名英国军官从高处举刀砍下,一下削去了他的半边脸,可他就带着血淋淋的半面脸,跃起追杀,吓得周围的孟加拉兵四散逃开,只有从远处用来复枪集射,还开了迫击炮……” “你不要说了!……”天寿悲愤地大叫,跟着伏地大哭。那男孩看看天寿,闭了嘴,露出几分愧怍。 徐保问那小怪物:“你又是谁呢?你怎么认识葛大人?” “我爹原是葛总爷的部下,我从小儿就佩服葛总爷,见过他好多次。去年英国兵船打定海的时候,葛总爷丁忧不在任上,我爹阵亡……爹死娘嫁人,我只好到处要饭,直要到夷人兵船边儿上……” 一名高大魁梧的英夷军官走近他们,很认真地说了一段话。小怪物一一翻译过来-- “我们尊敬真正的英雄。英勇的葛总兵就是一位真正的英雄。可惜中国军人中像葛总兵、王总兵、郑总兵以及关提督这样的真正的军人太少了,而跟那些望风而逃的对手打交道,是很没有意思的事情。 ”对于你们敢于冒这么大的风险,到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上来寻找你们的主人,我也表示我的衷心钦佩! “你们可以带着葛总兵的遗体走了。我将命我的哥伦布号鸣礼炮,向我们英勇的对手葛总兵致最后的敬礼!” 在晨曦中,在哥伦布号的礼炮声中,徐保和另两名亲兵轮流背着葛云飞的遗体,天寿和英兰互相搀扶着,离开了舟山岛。 在船上,英兰终于能够伏在丈夫的遗体上放声痛哭了,她哭得肝肠寸断,直至又一次昏死过去。天寿面对此情此景,心像是被摘走了似的,空得要命,面对静静地躺在眼前的他最敬爱的人的遗体,他非常想去抚摸他、亲他搂他,他非常想贴住那血肉模糊的但依然亲切的面庞,像姐姐一样放声大哭。可是他怎么能够呢?他是他的什么人呢?天寿心如刀绞,难受得恨不能立刻就去死。他甚至没有意识该去劝慰姐姐,只觉得欲哭无泪,没有了生趣,而且冷极了冷极了,从头到脚、从轻到重开始了止不住地发抖,抖得缩成一团,抖得上牙打下牙,抖得天昏地暗,然后,可怕的高热袭来,他终于昏死过去,后来的事,就都不知道了。 ………… 意识渐渐恢复,耳边响起的是大姐姐媚兰的声音:“好了好了,眼皮动起来,马上就能醒过来了!……” 一连串的事情非常明晰地从脑海中闪过: 我得了冷热病,英兰姐姐自己也病倒了,还要送姐夫回山阴,哪里照料得过来,理当把我寄放在大姐姐家中; 青儿又回来服侍我了,他最知道我的脾气,就是高热昏沉中解手也不许任何人近身,他是个乡下孩子,不敢坏我的规矩,也就不会暴露我的隐秘; 宁波已经被英夷占了,大姐姐却敢把我收在家中养病?…… “小弟,小弟,你醒醒,医生来看你了。”媚兰的声音像是在哄孩子。 天寿慢慢启目,先看到大姐姐满是关怀和疼爱的面容,再看到的是青儿泪汪汪的心酸又欢喜的天真的眼睛,天寿对他们疲倦地浅浅一笑,把两人的泪水都逗了下来。稍远处还有一个人,但天寿大病初愈,目光难以集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待那人往前走了几步时,天寿像挨了一大棒,猛然坐起,面色发青,眼睛瞪得极大极圆,目光惊恐得闪烁不已,颤抖的手直指过去,嘶声大叫: “洋鬼子!……” 媚兰连忙搂住幼弟,抚慰着,笑着,轻言细语地说:“别害怕,他是医生,是英夷医疗船上的亨利先生……”她觉得怀里的小弟弟骤然一跳,浑身哆嗦得就跟病中发寒一样,按都按不住,带得她头上钗环手上金钏都丁当乱响。她顿时着慌,只得将天寿搂得更紧,脸上笑得更开:“不要紧的,他是个好人,跟别的夷人不一样的,要不是他拿他们的洋药来治病,你,还有我们梦兰,都活不过来了!……” 天寿像孩子依在母亲怀里一样,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那个洋医生看。 “不信你跟他说说话看,他小时候在澳门住过好多年,能说咱们的官话呢!” 亨利医生见病人安静下来,便又朝床龛走过来。 天寿突然从媚兰怀中挣脱,极快地爬到最里面的床角,缩成一团,蒙着脸大喊大叫:“不要!不要!我不要看见他!我不要看见他!……”他拉过锦被,飞快地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紧,不准许任何人碰他。 第三十四章 虽然已是初冬,但十月小阳春,又有了一个艳阳天。 苏州素称金粉繁华地,园林精美更甲于天下。 如今,最古老、最为文人称道的园林沧浪亭,竟戒备森严,禁止人靠近,虽然绕园皆水,仍是巡逻四出。在园门曲桥头的“沧浪胜迹”坊外,新造起一座高大的影壁,影壁与石坊之间的宽阔地带,设置了辕门栅栏,辕门内外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卫兵,各个雄伟剽悍,昂首挺胸,心高气盛。因为辕门内两根高高的旗杆上悬挂着两面大旗,上面用很大的字写着“钦差大臣”。 苏州百姓都知道,因为八月里浙江战败,损兵折将,万岁爷天威震怒,特命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正黄旗满洲都统、皇侄奕经为扬威将军;左都御史、吏部侍郎文蔚及副都统特依顺为参赞大臣,发京营和各省劲兵,兼程赴浙剿办,征讨逆夷,以期克复。数千年前春秋战国吴越便是世仇,如今苏州人对浙江兵败也都嗤之以鼻,于是对朝廷派天潢贵胄统领大军征剿更是津津乐道。 人们听说九月里钦差大臣们就离京南下了,十月初来到苏州,驻节已将一月,却不见有起驾进军浙江的迹象。 军国大事当然不用百姓操心,通常对这种戒备森严的所在,小民避着绕着走惟恐不及的,偏这位扬威将军的辕门外,天天聚着一些闲汉,在那里等着看热闹,指指画画议论不休。因为辕门外有件非常出名的东西:投匦。 影壁上大张着扬威将军的告示,说,奉上谕:凡文武员弁及士民商贾中,有奇才异能或一才一艺者,均准诣军前投效,有功从重奖赏;因此专设此投匦效法古风以博采众议、召贤纳士,凡愿投效者皆许纳名其中,三日后传见;有能稔知夷务者,亦许当面密陈得失。 投匦这东西,据说是古代明君贤相为听取民间建议而设的铜柜,大到军国要务、官吏清浊,小到百姓冤屈,都可以投书其中,总能得到满意结果。如今将军竟使用它,求贤若渴之心昭然,这是多少年都没有听说过的。将军幕府中藏龙卧虎,能人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多是经投匦投效而来。有这么多英贤之士辅佐,剿灭逆夷那还不易如反掌,自是指日可待! 不过,草头百姓,承平日不是无路可走还不肯当兵吃粮呢,何况眼下真的要上阵动刀枪见血光!但是看看每天不断有人来辕门前那亮煌煌的铜柜投递,看看每天巳时营里像模像样的开匦仪式,也是辕门一景,观者一乐呀! 太阳把照壁的影子斜斜地投到地面的时候,园中传出一阵鼓乐声,一名身穿红底小葵花锦袍的仪卫兵,手持牙边三角黄龙旗走在最前面,随后是鼓、钲、铙、钹和笛、管、大小铜号组成的小型乐队,引出一队红纬帽、蓝号衣、黑布靴的兵勇,最后面是两个仪卫兵跟从的一位蓝褂朝靴、头戴红缨帽的书吏,双手捧着满铺着橙黄软缎的托盘,数十人和着鼓乐步伐一致地从园子里走出来,过曲桥,穿石坊,出辕门正门,黄龙旗和乐队停步,乐声吹打不停,兵勇们二龙出水,各自到东西辕门口站定,书吏便先东后西,分别开启立在辕门口的半人多高的铜柜,亦即投匦,取出其中的投文函件,郑重放进托盘。书吏一声口令,肃立辕门的两列兵勇又来个东西合流,汇合在正门前,按照来时的顺序,迈着整齐的步伐,郑重回营而去。往往人已消失进园门,鼓乐声犹然不止,使那帮看热闹的闲汉手舞足蹈,好不开心。 天禄担当开匦书吏的角色已经有些日子了,兴奋昂扬和新奇感仍不减当初。 每日开启投匦,取出函件送达臧师爷,并抄录登记造册,这是天禄的主要差事。走进幕僚们居住的藕香水榭院门之前,天禄照例命乐队兵勇们散归各房,自己径直走进臧师爷那处窗前临水、位置和景观都很好的套房里。 臧师爷听到门响,抬头见是天禄,放下手中的笔,从书案边站起,同着天禄一起走到靠北墙的八仙桌旁,说:“今天有多少件?” 臧师爷名臧纡青,宿迁举人,像所有苏北人一样,身材高大,方脸盘,宽额头,高颧骨,眉毛不浓但很黑,眼睛细长却有神,瞳仁又黑又大,仿佛充满了智慧和明睿,若不是两鬓星星华发,谁都会以为他正当中年,因为他与人们常见的举人秀才读书人的温文尔雅、谦谦君子味道全然不同,他总是精力充沛、神采奕奕,说话声音洪亮,又很少顾忌,在天禄眼里是幕府中最有见识最有才学又最忠耿刚直的头等师爷。当然,臧师爷因为是将军的故友,礼聘而来,最受将军敬重,在幕府中地位最高,声望也最高。不过,天禄以师长辈看待他却不是因为这些。 “不算少,有六件呢。”天禄笑着回答,把投函一件件整齐地摆在桌上,取出登记册本,打开砚台要磨墨。 “我案上有刚磨好的一砚墨,你倒些使去。”臧师爷说着,顺序打开桌上的函件一面看一面评论着,“献计造飞火铜枪……还有图形尺寸哩,倒像是个大花筒子……点放时宛似流星,可烧夷船篷索……值得一试!……这个更发奇想,天禄你来看!若真能实用,多一样灵便火器倒是美事一桩!” 天禄凑过来看,是宁波贡生林诰献策函件,说:用大炮不如用缎炮,大炮工价既费,运载尤难,缎炮则轻而易举,又省工价,临用时装药,审准之法亦视大炮较易。缎炮者,束缎如筒,实以铜胆,而以牛筋生漆裹之者也。天禄看得连连点头,道:“真难为他想出这等妙计!英夷把宁波府库中十万纹银和所有粮米蚕丝一掠而空,这宁波贡生理当为蚕丝之乡出一口恶气!……臧师爷你看,还有奇的哩!……募集乡勇数百人,穿红绿戏衣,戴鬼怪面具,演练天魔之舞,乘黑夜偷袭逆夷,令其惊恐无措,定能收出奇制胜之效!……” 臧纡青笑了笑,说:“都道逆夷船坚炮利是凭了妖术,此一计可谓以妖制妖、以毒攻毒了!”天寿从这话中听不出臧师爷的褒贬,正想问,见他又拿起一件,拆开看过,诧异道: “此人已然进了大营,有人引见参拜了将军,怎么还向投匦递文?” “谁?” 臧纡青呵呵一笑,“可是个风流人物,美男子!他若入幕,容照容大人的心立刻就会移到他身上,少来纠缠你,于你倒是好事,只是幕府从此怕更不太平了。” 天禄也一笑,说:“容大人好开逗,与我并不相干。此人竟能投文未到人先到,大有神通!不知是哪路神仙?” “刑部司官联璧。” “联璧?没听说过。谁引见的?” “小钦差联芳。此人是联芳的堂兄,跟将军还沾着点亲哩!” “怪不得,墙外开花墙里香嘛!” 这回臧纡青没有笑,倒轻轻地叹了口气。 将军离京南下之初,有随员六人,以阿彦达为首,杨熙次席,加上容照、联芳等,都是“奉旨带赴浙营听候差委”的,那就是皇上钦点。将军是正儿八经的钦差,这六人就以小钦差自居,来大营辕参【辕参:钦差及督抚大员的衙署称辕,行馆称行辕,下级官员按期循例拜见,称辕参。】的各省官员,自提督总兵官以下,见他们必须长跪,相称必曰大人,其威风跋扈,其地位实权,非幕府师爷辈所能企及于百一。臧师爷可谓幕府首席,对此不好干预,但着实不满,又不愿在天禄面前有所表示,随即换了话题,用略带歉意的口气说道: “天禄,张应云定要你去他那里办事,你意如何?” 天禄一时无语。 张应云虽不在小钦差之列,属于投效人员,但因是将军的门生,深得将军信赖,又是实缺【实缺:清代官制,官衔品位可以无限制任命,官照只是一纸空文,只表示有了做官的资格。但全国各级官职数却是固定的,只有出缺才能补进。一般官员要经过异常复杂的候选和候补两个阶段,再经过一年署理期,才能补授实缺。补授实缺的官员才算有职有权的实缺官。】知府,现任的四品官,是钦差手下数得着的实权人物,他开了口,谁都不好断然拒绝。 天禄也算是投效人员,最初目的,并不像其他投效者那样,为了立功受赏获保举,然后得官受禄光宗耀祖。他,可说是半偶然半夤缘。 当初在镇江,他与天福决绝之后,本想立刻南下去寻找师弟的。但身在戏班,定有合约,班主和同班弟兄们又极力挽留。他很明白自己若一走了之,不仅班子的号召力大减,弟兄们的戏份儿就会很可怜,多数人并不像他似的无牵无挂独身一人,家中有的是等米下锅的妻儿老小。所以,他还是随班子溯江西去,在汉口武昌一带唱了两个月。等他回到扬州,再去拜望魏先生,才知道浙江大败的消息。听到葛总兵阵亡,他对天寿和英兰的命运非常担心,决定马上寻船南下浙江。 魏先生却另有主意。他说天禄决非下九流中人,何不跳出梨园行另觅出路?眼下朝廷战意已决,钦命扬威将军率大军前往剿灭逆夷,特准军民人等投效军前,正是天禄的大好时机。魏先生已经受聘入将军幕府,正好带天禄一同前往。若要寻觅师弟消息,随大军而行又身在将军幕府,岂不更为便利?这确实是魏先生为他天禄着想的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天禄岂能辜负?将军路过扬州之际,他便随同魏先生入了幕府,并照魏先生嘱咐,隐去了自己的梨园出身。 将军驻节苏州将近一月时,投匦献策已三百多人,入幕府者也有百人之多。幕府庞大,其鱼龙混杂可想而知。魏先生是当今名士,受到很高礼遇,将军也因此不好委他琐碎细事。日久天长,幕僚间、小钦差间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便令这位名士难以忍受,更惦记着林公的委托--他的鸿篇巨制《海国图志》已初见眉目;权衡轻重,他终于在半月前,托一见如故的好友臧纡青留给将军一封辞谢信,又嘱咐臧纡青抬举天禄,切不可以奴仆差役相待,然后悄然离去。 天禄之所以留下,有三个原因。 第一,自然是魏先生指给他的一举两得的好机会; 其次,因为投匦。开匦的职司总给他激励和振奋,而设立投匦使他对将军由钦敬而生出许多信心,统帅如此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征剿大军有所作为也未可知; 第三,就是为了臧先生。 还在天禄来幕府最初那几日,将军召诸幕僚集议:面对船坚炮利难以抵御的英夷,何种战策方能奏效?天禄奉命书记,记下了诸幕僚义正辞严、引经据典乃至千奇百怪的战策战法,孙武韩信流传千古的名篇不绝于耳,狗血粪汁破妖除逆的法事也颇有人提及。最后将军问臧先生见解,臧纡青霍然而起,神采飞扬,挥斥间滔滔不绝,胸中早有定见,就此一泻而出: “孙武韩信远隔千年,能用其智不能破英夷火炮;狗血粪汁非行军战阵用物,除非请天师道长临敌;以纡青所见,筹集兵力最是首要之务! ”浙兵屡受挫败,士气不扬,须别调川、陕、豫等省兵一万为新军;并遣员募选北方勇士、沿海渔蛋盐枭【渔蛋盐枭:渔指渔民。蛋指蛋户,是广东沿海以船为家的贫民。盐枭指走私食盐的盐贩。清代都属贱民之列。盐枭更因拥有武装被视为反叛。】及江湖土盗三万,分其名为南北勇。以南勇备耳目,以北勇壮胆气,使其分伏定海镇海宁波三城,不区水陆,不合大队,不限日期,水乘风潮,陆匿丛莽,或伺伏道路,见夷即杀,遇船即烧,重悬赏格,随报随给。 “如此,则人自为战,战不择地;诸夷出入,必定步步疑忌惊惶,所在皆风声鹤唳!俟其魂飞气馁,然后蹙以大军,定能内外交逼而尽歼!……” 那时节,天禄听得心跳如鼓,血脉偾兴,恨不得扔掉手中的笔,为臧先生拍案叫好,鼓掌喝彩。只有他这样对官场清军和夷情都有所了解的人,才知道臧先生的战策多么英明。这也许是能打败英夷的惟一办法了。是呀,我抵挡不住你英夷的火炮来复枪,可你也对付不了我们大清国万千勇士的“人自为战,战不择地”!臧师爷竟敢提出要起用历来被朝廷视为反叛的渔蛋盐枭和江湖土盗,倒叫天禄为他捏了把汗。后来将军采纳臧师爷的主张,遣员招募南勇北勇的时候,还是把那一帮反叛剔除在外了。但臧先生那日的铿锵声调、充满睿智的面容、高挑的黑眉和灵动的眼睛,却永远留在了天禄心中,永远闪射着夺人的光芒。 所以,在幕府中,天禄最满意顺心的只有两件事:每日开匦取件,每日伺候臧师爷办公。 臧师爷却要将天禄如干仆一样送给张应云,天禄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笑道:“臧师爷是嫌天禄懒惰呢,还是嫌天禄絮叨?要赶天禄走?” 臧纡青连忙笑道:“哪里话哪里话!天禄你可是块香饽饽,朝我索要你去手下办事的人,可不止张应云一个了!” 天禄在营中虽然隐去了梨园身份,可他那昆丑的性情却是越发地舒张了,成天嘻嘻哈哈,诙谐百出,插科打诨,到哪里都能逗得人们开心大笑,大得各位师爷的喜爱,就连盛气凌人的小钦差们对他也常露笑脸。那位有断袖之癖的容照容大人,甚至拿他当优伶一般着迷,总想跟他套近乎,找机会亲近。但滑稽是天禄的性情,也想借以远离幕府中的明争暗斗,为日后南下浙江寻找天寿预留后路。对周围的人,他心里有数,轻易不说而已。此时,却不免动了真情: “当初听说臧先生力主召请林则徐襄办军务,以力鼓决死抗战之气;力主斩余步云等逃将逃官,以力挽临阵溃逃之风,天禄备受鼓舞,才决意入幕府投效的。魏先生临行对天禄说过,臧师爷慷慨有大志,乃当今奇士,将军有臧师爷辅佐,定能有所作为!天禄也以在臧师爷手下办事为荣,我又非仆隶,岂肯去那张应云手下受气!” “差矣,差矣!”臧师爷连连摇手,“我何曾以仆隶视你?便去张应云手下也还是当你的书吏。他是将军的得意门生,最受将军重用,不日将总理营务,握有实权,是个有才干的,人称‘小诸葛’,为人也还不错。在他手下,你得保举的机会要比我这里多得多!眼下将军已命投效人员的一多半随他办事了,此刻他还来要你,可知看重你啊!” 臧师爷用心良苦,天禄心里感激,也就释然,嘻嘻一笑,说:“天禄如一芥草籽,人微言轻,保举受赏即便多如雨水,也滴不到天禄身上……要是臧师爷已经应了他,我去就是。” 臧纡青点点头:“这样就好。他朝我索要三次了,再不答应,怕伤了同僚和气,将军面上也不好交代。日后你若有事,还可来找我。” 天禄心里不大好受,嘴里却在说着玩笑话:“倒成人抢人爱的香饽饽了!可这草籽儿做的饽饽,看着香,吃到嘴里就不是味儿啦!……”话未落音,只听臧师爷咚地猛拍桌子大声叫道: “壮哉二子!壮哉二子!……我只道定海镇海战败后,浙省兵弁见敌则溃,胆魂俱丧,二子之来,足见浙省有人!不愧将门虎子也!” 天禄笑道:“臧师爷你这是怎么啦?险些让我胆魂俱丧啦!” “你来看,你来看!”臧纡青兴奋地点着投匦里取来的最后两张帖子,“这都是誓灭逆夷,为国雪耻、为父报仇的!” 两张投效帖,一为处州镇总兵郑国鸿之子郑鼎臣,一为定海总兵葛云飞之子葛以敦。天禄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葛以敦的帖子上,心跳怦怦,手指也在止不住地抖动,越看越模糊,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盈满了眼眶。 定海总兵葛云飞之子葛以敦! 这不是老天爷对他的厚爱吗? 每每想到不知下落的天寿,他就心急如焚;想到天寿小小年纪忍受着的巨大苦痛,想到天福变卦对天寿的打击,他更有无限悲凉和激愤,恨不能以身代替,让历尽苦难的小师弟得到一点轻松。可定海、镇海、宁波败得那么惨,死伤那么多,天寿处境那么危险,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常常被噩梦惊醒,夜深人静之际,他只能望着虚空中天寿那渐隐渐消的梦中影子,轻声地呼喊:“师弟,小师弟,你在哪里?……”他真想离开大营,立刻独自去探寻。但他也明白,留在大营,确实消息灵通,行动便利,他只能隐忍,等待。 一个多月过去,竟无一点踪迹……他也知道,要想寻找天寿,必须先寻找英兰,而要找到英兰则非找到葛云飞的遗眷不可。百般寻找不可得,如今竟送到了面前!天禄能不感极而泣吗? 臧纡青觉得天禄异常,问:“你怎么了?伤风了吗?” “没,没什么,”天禄连忙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这位葛公子是我远亲,多年不通音信,乍见名帖很是惊喜,我想立刻就去拜访他!” 臧纡青看看投效帖,说:“他现住在齐门外十里庄父亲故友家中,太远了些;三日后就要传见他来大营,何必着急?况且张应云一会儿就要来领你过去,新接手想必有不少事情交代,你不在怎么好?” 臧师爷说话总是句句在理,叫人无法辩驳。天禄端着自己的茶盏喝了两口,又在屋里转了两圈,还是没能压下心头的焦躁,便狠狠地把茶盏往桌上一,大声说道:“人家都来为国雪耻、为父报仇了,这征剿逆夷的仗到底打还是不打?在苏州一待就待了一个多月,到底什么时候南下征讨呀?” “大军征剿,哪里说走就走?各省征调兵勇数万之众,陕甘川等省劲旅更在数千里之外, 远未集齐;军饷钱粮也都没有运到,各路大军既往浙江嘉兴集中待命,大营只能驻扎苏州等候了。” “外间议论,不是说畏敌不前,就是说留恋姑苏繁华……” “岂有此理!”臧纡青连忙解释说,“将军自己也很着急,屡发公文往各地催促。再说,将军自奉俭约,非公事不出他的翠玲珑山馆,或读书或约诸幕客长谈,与留恋繁华何涉?真正冤枉了他!……不用多说你也知道,我正是看重将军礼贤下士、从善如流,才不顾毁誉,倾全力助他的。” 当初将军出都之际,还在剿、抚两可间游移,是臧师爷极言历年招抚毫无成效,反而大损国威,使将军立定剿灭逆夷之志;所以当大学士穆彰阿奏请带琦善赴浙将功赎罪时,将军能说出“琦善可与议抚,不可与议战”的名言,一口回绝而挺身南下征剿,令朝野大为振奋。将军威望大增,也使臧师爷身价百倍。这在营中有口皆碑,天禄当然很清楚,不由得点了点头。 臧纡青意犹未尽,又说道:“为统帅者,一知人善任,二豁达大度,只要有这两样好处,足矣!大事可定也!” 天禄焦躁渐平,还有另一份担心:“臧师爷说的是。不过,我清楚你也明白,外间议论实在是让将军枉担了罪名。师爷你听听。”天禄指指窗外,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说笑一阵吵闹。沧浪亭满园是山,所有堂馆亭楼榭都环山布置,山上小径曲折迂回,林木蓊郁,道旁箬竹丛生,隔数步便很难听到动静。小钦差们住在闻妙香室,离这里最远,声音竟能抵达,那边的喧嚣可知了。 “怕是又喝得胡天胡地了!”天禄皱着眉头又说,“他们每日要本地送酒席八十桌,稍不如意就摔杯砸盘,辱骂县令。听本县差人说,县令被逼勒不过,昨夜呕血不止,今天一早还得扶病勉强前来应差!……谁都知道将军出京时曾告诫下属:南下后都要撙节简约、勿招外人物议;将军自己每餐不过四簋,还说过奢,这些人所作所为,将军就不知道吗?” 臧纡青扬扬黑眉,坐回到他的大案边,端起了茶盏,显然不打算回答这问题。 “臧师爷,这些人吃喝嫖赌、索财贪贿、假公济私,闹得乌烟瘴气,你老就没听说过酒色财气四大金刚?长此以往,将军的威名要败在他们手中!” 臧纡青喝了好几口茶,闭目养神。 他怎会不知道小钦差中的四大金刚!那每一个金刚都至少是里外双兼的。敛财金刚容照,自称善财童子,但也是有名的敛财使者;自号辽阳酒徒的阿彦达酒量无人能及,搜罗好酒的本事也无人能及;色界金刚联芳不仅好色贪色玩起来胡天胡地,自己还是个美男子;至于使气金刚杨熙,则更不屑于区区一“气”,自称四全金刚,说是兼酒色财气于一身……一个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互相标榜,互相攀比,真是不成体统!……但他一个布衣文士,焉能置喙?…… 臧纡青再睁眼时,只望着窗外箬竹披离的玲珑山石,静静地说:“天禄,你果是正气,也明事理,就不懂得一句老话,叫做投鼠忌器吗?那都是有根有底、树大根深的人物,哪一个是好碰的?再说,他们是奉旨,我是受聘,但求大事上容我进言足矣,其余无非求个和衷共济而已。想想看,这或许正是将军待下宽厚、豁达大度之所在呢!” 天禄肩膀一耸,哈哈笑道:“有理有理!我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他拿他的俸禄我办我的事,天下太平!……哟,听听,闹到咱藕香水榭来啦!” 一片说笑声和着阵阵强烈的酒气,伴随着小钦差们一直进到屋里来,臧纡青只得以礼相迎,笑道:“什么风把诸位吹到我这儿来啦?” 小钦差里最高大魁伟的杨熙往那儿一站,自有一股逼人的气焰。他是当朝名将、一手平定张格尔之乱的昭勇侯杨遇春的冢孙,人称小杨侯。他面色青白,长脸长鼻长下巴,却仍显得相貌堂堂,平日总是眼睛半闭懒洋洋的,凡事不在乎,十分傲慢,一旦被惹着,芥子大的事也会大发雷霆,黑眉飞起,豹眼瞪出来像要吃人!除了对将军恭敬有加,对“首席”阿彦达有几分容让,满营中的其他人,不是不屑一顾,就是他捉弄的对象。看在将军分上,对臧师爷也还客气。此时,他像推两个小孩一样,把两名官员一起推到臧纡青面前,说: “老夫子,你来认认,分得出长幼吗?” 好一对美男子!都穿着石青补褂,都戴着红缨绒皮冬冠,脚下都是一双黑缎粉底朝靴,身量和胖瘦也差不多,一眼看去真像是孪生兄弟。但一笑起来,一个俊,一个媚,还是大不相同的。臧纡青认得俊的那个正是小钦差中的色界金刚联芳,媚的一个想必就是新来投效的联璧了,但他还是笑着连连摇头说: “分不出分不出,要在外面单独遇上一个,定要认错的了!” 众人哈哈大笑,杨熙拍着笑容又媚又甜的联璧的肩头说:“喏,这是大的,不过只大两个月罢了。他新入营,特来拜望老夫子。” 联璧赶紧拱手说了许多“大名久仰如雷贯耳,后生小子仰仗提携”的客气话,臧纡青逊谢不已。 那位善财童子兼敛财使者的小钦差容照,此时站在一旁已是呆了。他是当朝有名的那彦尚书的少子,平定张格尔时因失军机降职为三等侍卫,十年蹉跎至今,因与将军熟识得此要差。他又白又胖,年岁不大肚子却不小,加上身量矮,又常穿着闪闪发光绣工精美的绫罗绸缎,很像一只花花绿绿的圆球。八字眉,水泡眼,面色红润,加上总是笑眯眯,一副十足的滥好人、忠厚相,可弄起钱来谁也斗他不过。人们奉承他是团团福相,他更自诩道:这才像真财神哩!只是他除了好财还好色,尤好男色,断袖余桃【余桃:春秋时卫国宠臣弥子瑕将吃了一半的桃奉给国君,国君说尝美味不忘君是真爱我,更加宠幸;后色衰爱弛,又以余桃奉君为大不敬,将弥子瑕问罪。后世以余桃作为男宠的隐语。】一类典故常挂嘴边,最是津津乐道。平日他见了天禄总要笑闹纠缠一回的,而今天,他的眼睛就不曾离开联璧联芳,满脸赞美羡慕之色,嘴里不住痴痴迷迷地念叨:“一对璧人儿啊,好一对璧人儿啊!……” 杨熙平日最爱捉弄容照,见他这样儿哪里肯放过,打趣道:“容大人,得新忘旧、见异思迁也不能这么快呀?进了门就像没看见天禄一个样!” 容照一脸诧异,说:“天禄怎么啦?我跟天禄又没什么事儿,怕谁说去!” 杨熙笑道:“那么,今儿晌午,你还去不去虎丘了?” 那边联芳代替回答说:“我哥哥新来乍到,正求容大人带我们营中各处走走瞧瞧,这回就不奉陪了,杨大人见谅。” 杨熙仰头哈哈一笑:“好说好说,只要容大人不后悔。” 容照最富,又生性奢侈,大块大块花银子从不心疼;杨熙豪侈与容照不相上下,但机敏过之,常使容照花钱出力落一场空,所以这次容照一心要与新来的联璧结交,声称决不上当。杨熙懒洋洋地笑说,那就照上午议定的办了。 同小钦差一起进门的张应云,趁杨熙容照他们说得热闹,连忙问臧纡青要人;得知臧纡青肯放天禄去他手下,很高兴。天禄也过来与张应云见礼;礼罢一抬头,正触到张应云一双精光外溢的眼睛,一对射向鬓角的黑眉和高而且直的鼻梁。天禄心中一凛,暗想怪不得营中称此人小诸葛呢,看上去果然精明强干,是个难得的人才!将军重用他怕也不只因为他是自己的门生。再说内举不避亲,也在理。可后来天禄再打量他第二眼、第三眼,便发现他肤色发黄发黑,没有光泽;眼睛也似乎一大一小,看人看物目光不集中,仿佛越过去看着别处…… 听杨熙他们“虎丘”、“虎丘”地说个不了,臧纡青低声问张应云是怎么回事,张应云也压低声音对他俩说:杨熙撺掇将军亲往虎丘,到千手观音前求子,说是苏州乃至江南最灵验的。将军已经答应下午去,为免遭物议,大家扮作士人游山模样。张应云还说,为保将军安全,他也要陪同前往;还嘱天禄做些准备,一起去。 臧纡青摇摇头,不满地说了一声:“这个小杨侯!” 张应云说:“小钦差中他最年少家世最贵盛,有表亲久居苏州,他数次过此,城中曲巷、城外山水了如指掌。他说求子灵验,将军自然信得过的。” 臧纡青轻声一叹,道:“这实在是将军的一块心病,也难怪他……” 张应云又轻声说道:“新来的这位联璧,与将军也沾亲带故,营中事你我得看顾他一些才好。” “他不就是联芳的堂兄吗?” “不止。他曾是成亲王最幼一位郡主的额驸,论辈分是将军的姑丈。但朝廷定制,郡主过世,额驸若再娶则夺爵。所以联璧又以进士出身入仕途,直至如今的刑部司官。将军为人你也知道,凡亲戚故旧总顾念不已的……” 站在旁边静听的天禄,心想:怪不得人说将军营中藏龙卧虎呢。想想看,只幕府中,就有阿彦达杨熙这伙小钦差,有臧师爷这些礼聘的智囊团,还有张应云一帮投效官员,哪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 藏龙卧虎之地,必成龙争虎斗之势。来日方长,正不知有多少好戏可看哩。 天禄很快就看到了一出“好戏”。 第三十五章 小杨侯为将军布置的求子仪式,其实与许多地方的“拴娃娃”并无差别。 按苏州的习俗,其要点在于:必须请得虎丘山门内头等泥货铺里的货色,将制法始于宋代袁遇昌的十六个为一堂的泥婴孩,敬奉至虎丘山上观音殿上的千手观音脚前,亲自用红丝绳将泥婴孩一一拴在观音脚上,而后,拈香祝祷,虔诚礼拜,非如此,求子不能灵验。 所有这些,将军一一照办,事必躬亲,果然十分虔诚。也许那些泥婴孩形态眉目太可爱了,将军给它们拴红丝绳的时候,一向严厉生硬的脸上竟露出罕见的温和笑容,使杂在众多随从中的天禄看在眼里,不但惊异,还有些感动。 他入营以来,很少见到将军。将军迎来送往,无论公事私事,都是大人物;便是商议进剿战策,也只召请幕府臧师爷、得意门生张应云及诸小钦差,平日深居简出,沧浪亭园子不算大,天禄竟从未在园中遇见过将军。今天同船来虎丘,进山门拜观音,算是天禄离将军最近的一次了。他自然回想起多年前在茶楼、在宫里见到将军的往事。 将军决不会认得他了,因为当初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但当年近四十岁的将军到如今却没有多大变化,只不过眼角多了些皱纹,双鬓添了些白发。他面目还是那样严厉,目光还是那样尖锐,扫帚浓眉依然倒竖着,刚硬的胡须依然向外开,在儿时觉得可怕,现在倒增加了几分对他的好感和信心--身为统领大军的扬威将军就应该威风凛凛才对!另一方面,将军以如此高贵的身份,不惜微服出行,亲临虎丘,如此认真、虔诚地求子,想来和所有年过半百没有儿子的男人一样苦恼,这又令天禄添上了对他的一份同情…… 天禄就这样远远地跟在将军身后,看着想着,随众人游了虎丘各处名胜。眼看日落西山,便打点着回城。 码头边船已备好,小杨侯招呼着将军和众人上船。 将军停步,看着这艘装饰华丽的大船,迟疑道:“这不是来时的座船?” 小杨侯笑道:“来时雇的那船有急事走了,这是临时重新雇的。好在熟人办熟事,此船更好,将军坐坐便知。” 这船比他们来时所乘的快船宽一倍,长两倍,两层船楼,顶上还有一个飞檐翘角的四面敞轩。时已初冬,船楼和敞轩都窗棂紧闭,紫檀木的花窗格配上雪白崭新的丝棉窗纸,看上去又高贵又洁净。将军疑惑地看了杨熙一眼,杨熙连忙恭敬地搀扶着将军上船。众人随着鱼贯而上。将军的护卫亲随,加上小钦差、幕僚一行近二十人,在船头站定,船身几乎没有晃动,可知此船之大之重之平稳。 面前竟是一座精雕细刻的木制垂花门,中间四扇长门闭锢,左右两门洞开,仿佛戏台的上下场门,可谓巧思妙想,赢得将军点头,众人也就跟着纷纷称赞。 一进门,众人眼睛一亮:绮罗绣帘,鲜艳夺目;百余盏各色明灯,缀满各处,中舱有卧炕,一侧有小弄可达船尾,另一侧安置美人榻,与舱中栏楹桌椅等家具一样,都是紫檀木镶嵌大理石的,十分华贵;雕花门窗多张着粉地书画,更有抱柱红木花梯旋转而上,直达船楼和顶舱上的敞轩;自鸣钟、镜屏、瓶花及茗具、食具、唾壶等等无不雅洁,都安置得恰到好处,一股股花香、茶香随着温暖之气氤氲一室,与舱外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众人的惊讶和赞美令小杨侯很是得意,可他还在对阿彦达挤眼儿,想必还有新鲜花样儿。果然,大船开动之际,卧炕一侧小弄终端的绣帘一揭,四个清秀异常的小厮,各着红、蓝、绿、粉四色团花缎琵琶襟马甲,手托各色果盘,鱼贯而入,殷勤献茶进果。 茶是将军和京官们最习惯也最嗜好的茉莉香茶,果竟也是京果:琥珀杏仁、金丝蜜枣、珊瑚核桃、蜜饯海棠,还加上了四味京点:豌豆黄、芸豆卷、翡翠虾饺、鸳鸯酥盒。 第一杯香茶、第一盘京果和第一盘点心敬给安坐卧炕这最尊位置上的将军后,众人也就各自就近落座,四个小厮立刻分别与客人们叙温寒,道劳乏,这边添水那边剥瓜子喂点心,明眸善睐,贝齿笑开,客心无不愉悦,连将军初上船时的冷脸也和缓了许多。 首席小钦差阿彦达低声对杨熙笑道:“可惜今儿容照没来,不然,见了这样的小厮,哈喇子要流三尺长!” 杨熙朝他直眨眼,忍笑附在他耳边悄声说:“这是‘鼻烟壶’,别犯傻!” “‘鼻烟壶’?什么意思?” 杨熙声音更低:“都是些女扮男装的雏妓,所谓‘鼻烟壶’者,状其年纪幼小未解风情,只堪一嗅而已……” 阿彦达捂嘴偷偷地笑道:“妙极了!……能令我真个销魂否?” “这有何难!不过,万一将军怪罪下来,你却要替我解围,担待一二哟!” “那是自然啦!” “哈哈,酒金刚也入色界,看你是鼻头红得意还是老二红舒坦!……” 二人相视,低声窃笑。 小钦差里,最数这位首席小钦差长相平常,除了眉间距离短使人略感狭窄之外,再无特点。但他也有与他辽阳酒徒相称的所在: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只要三杯酒下肚,全身全脸哪里都不变色,只有鼻子出奇地红,且一红到底,酒劲不过去就不消退。自入大营,他那有名的鼻子无日不红,正不枉了酒金刚的大名,所以杨熙拿他的鼻子取笑。 天禄倚在窗边,一直盘算着明天去齐门外找葛以敦的事,无意间听到了杨熙阿彦达的全部对话。他身处江湖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明白呢?这是一条外表扮作普通大快船的灯船,闻名天下的姑苏画舫。“鼻烟壶”之后,随着酒宴陆续而来,船妓就会登场。 姑苏的灯船桂花谢后便收了,名曰落灯。此时已届初冬,能置办这样一艘灯船,惟小杨侯有此本事。而从“拴娃娃”开始的今天所有的节目,也一定是小杨侯策划施行的。目的再明白不过,只要将军了这趟浑水儿,日后便再不能用严禁狎娼的朝廷规矩来钳制他了。阿彦达这些小钦差心同此理,自然会附议赞助。 天禄有心提个醒,可他这种小人物岂能与将军说话?又岂能得罪杨熙这干小钦差?要不然说给张应云,也好递个话?……张应云正在那里强打精神,陪着将军赏看榻边的两盆兰花。天禄已经知道张应云素吸鸦片,烟瘾一发,两个眼睛一大一小就格外明显,状貌十分可怜,便说给他怕也无心听。天禄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冷了这份心肠,嘲笑自己自作多情,何不冷眼看看,这出戏到底如何唱呢? 将军终于发现杨熙他们在窃笑私语,问道:“说什么呢,那么高兴?” 杨熙极是机敏,张口就来:“我们在斗今儿见到的好题诗哩。阿爷说孙武子祠的题诗最好,五人墓诗居次;我呢,推真娘墓题诗第一!”他们因是微服出行,事先说定免去大人、将军等营中称谓。 将军感到兴趣:“说来听听看。” 这些人诗文上倒都来得,阿彦达先吟出他最赞赏的孙武子祠题诗: 一卷兵书动鬼神,济世活国胜儒臣。 报功未及当年量,收效常为后世珍。 毕竟元机非笔墨,可无遗庙慰荆榛。 种花漫近庭前土,恐是吴宫旧美人。 将军拈须,不住点头,神色愉悦。这赞颂孙武的诗,对领兵征剿的奕经来说,非常合适,“济世活国”四个字倒像是预献给他的一般,使他听得十分舒服。众人谁不聪明,纷纷击节叫好。阿彦达推荐的第二首五人墓诗却别是一种境界: 五人墓前流水长,饮他一勺味犹香。 自从倾入闲脂粉,荡尽吴儿侠烈肠! 阿彦达吟罢,还加了一句,说:“要论眼前风光,该说‘荡尽越儿侠烈肠’才是。不然,定海镇海之战后,浙江兵弁为何遇敌即溃呢?性情使然!” 杨熙连连摇手:“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听这首真娘墓诗,才真叫风流蕴藉呢。”说着摇头晃脑地吟道: 闹扫低头向水窗,真娘墓畔泪淙淙。 当时岂少同心侣,何不鸳鸯葬一双? 这诗果然有新意,大家都说好。杨熙看看将军神色怡然,便说还有一首真娘墓诗也不错,说着又吟了一首: 北雪南花太等闲,美人一去冷空山。 谁知化作身千亿,多在红船六柱间! 阿彦达紧跟着问:“红船六柱间?是说闻名天下的姑苏船娘吗?”他也极快地偷眼看看将军,说,“自打咱们来到苏州,还没有见过呢。”杨熙瞟他一眼,并不答话,只管摇头晃脑地接着吟道: 理楫吴娘年二九,玉立人前花不偶。 步摇两朵压香云,跳脱一双垂素手。 短短四句,活画出一位极美极灵秀也就极富诱惑力的姑苏船娘,在座的终究都是些男人,虽然当着将军的面不敢造次,却也都露出含意暧昧的会心微笑。良久,阿彦达故意声调凄凉地说道:“画饼充饥也枉然啊!……”逗得众人哈哈大笑,将军唇边也有了忍不住的笑意。杨熙见机,喊了一声:“酒来!” 后舱绣帘一掀,一帮穿红底小葵花缎袍的小厮,川流不息地上酒上菜,原先那四个琵琶襟马甲“鼻烟壶”,早调好了桌面,安好了杯箸,各自执了银壶,立在座位后面侍候着。将军同张应云及小钦差一席,无品级的如缪举人、王丹麓、吕泰、朱楷及天禄一班幕客一席,护卫亲随则在稍远的舱门口另坐一席。 下酒的八冷盘倒都是江南风味,清淡美味可口,诸如五香牛肉、陈皮鸡丝、油焖香菇、蟹籽冬笋之类,八热炒八大菜却集中了满汉全席的精华,不但有扬帮苏味的炒海参、炒鸭掌、炒虾仁、炒蟹斑、炒口蘑及东坡肉、酒焖肉、清汤鱼翅、醋溜鱼,也有京厨和满洲口味的干煸鹿肉丝、烧小猪、哈儿巴肉、烧鸭烧鸡和烧烤野味等类名肴。杨熙得意地卖弄说:这都是专请苏州有名的三山馆的头名大厨师来船上做的,色香味俱全。确实,酒过三巡,才一下箸,已经人人叫好了。 偏此时此刻,后舱绣帘高挑,五个满头珠翠花朵、身着镶金银彩丝宽花边亮缎艳色敞衣、下系绣花罗裙的浓妆艳抹的美人儿,拎着笛管箫和檀板木鱼、抱着琵琶三弦提琴,抬着云锣、汤锣和大鼓,袅袅婷婷,满面笑容走到席前,款款向众人躬身下拜,宛如莺歌燕语:“给诸位爷请安啦!” 手一抬,金跳脱在莹洁如玉的皓腕上丁当作响;头一点,双鬓的串珠步摇悠悠摆动,不正是刚才杨熙所吟诗中那“花不偶”的二九吴娘吗?男人们由不得自己地心热眼也热,饮酒不多倒有点醉了。杨熙触到将军疑问的目光,连忙说道: “是作艺的小吹打,打十番打得极妙,专来伺候酒宴的……你们拿出本事来,打得好有赏!” 打十番,有十样乐器,理应十个人演奏的,这五个女子各人身兼二职,可见技艺不凡。 她们从《花信风》奏起,二番到《双鸳鸯》,三番为《风摆荷叶》,四番成《雨打梧桐》……演奏和谐优美,缓疾有序,配合着锣鼓木鱼敲打,节奏更是鲜明动听。这些奏乐女子,并不低眉信手续续弹,一个个粉脸吹弹得破,能眉听,能目语,随着杨柳细腰的摆动,秋波已转过无数,从诸位爷们那里截获了许多递出的热辣辣的信儿了。 外面天色渐暗,舱内的百盏明灯更加明亮,灯下看美人,美人更美;灯下看富丽堂皇的舱房,处处光耀闪亮,更如神仙洞府一样;花香、茶香、酒香、肴香,又加上了撩人心怀的脂粉香,乐曲轻轻,和着船身在水波中的飘浮摆动,每个人的耳鼻眼心都在尽情享受,似乎进入梦境,似乎飘到了极乐世界…… “啊哟喂!好我格杨大爷,侬勿好轻点点哉!”一声娇笑,一串娇滴滴的吴侬软语喷口而出,说话的是执檀板打单皮鼓的女郎,正捂着嘴笑得如花枝颤动。檀板和单皮鼓是打十番的指挥,指挥笑得打不成板,乐曲只得停了下来。许多人都看见了,是杨熙忍耐不住,在这女郎的大腿根掐了一把。 “杨熙!”将军突然喊一声,舱内猛然间静下来。 大家尴尬地互相望望,刹那间意识到:这女郎不仅认识杨熙,而且很熟。 静默片刻,将军把话说了出来:“你认识她们不成?” 杨熙不慌不忙,洒脱地一摆头,笑道:“不知底细的人,岂敢用来伺候你老人家!” 又是一阵沉默。沉默中,将军站起身,离席,朝抱柱旋转木梯走去。张应云和阿彦达赶紧跟过去,将军摆摆手,独自登上木梯,咚,咚,一声一声脚步响得很重。将军上到船楼,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可木梯还在响。最后,从舱顶的敞轩传下来他的声音:“我就在这里待着,谁也别来陪。饭菜给我送上来,四簋菜、一碗汤,有硬面饽饽多上几个。把泥婴孩也带上来。” 天禄有心上去送菜,被张应云用目光止住:这不是你无品级的人能办的事儿! 阿彦达备好了四簋一碗,叫上张应云,领着四个“鼻烟壶”,抱着那一盒小泥人儿,带足了酒茶和果盘点心等,浩浩荡荡地上楼梯而去,不多时,又脚步咚咚地全都下来了。说是将军想要自己在那个四面都镶着玻璃的敞轩里观景养神,不要人打搅他。 众人大眼看小眼,都默不作声。 阿彦达对着杨熙犯愁道:“他看明白了,怎么办?咱们怕要受申饬!” 杨熙反倒沉得住气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受申饬明天再说!反正咱们得乘这艘大船回沧浪亭不是?……” 舱中的沉默没有延续多久,随着酒越喝越多,这些人也就一个个原形毕露了。 张应云早就忍不住烟瘾,这时第一个躺上了美人榻,吹笛吹箫的那位美人儿立刻上前点灯烧烟放枕递枪,殷勤侍候,舱里各种气味中又添了很浓烈的一味。 酒金刚与四全金刚斗法,划拳赌酒:桌上摆开十二杯,输家挨着一杯杯喝。众人围着他俩边吃边喝起哄敲边鼓,顺势在“鼻烟壶”和船妓身上摸摸捏捏吃豆腐。 阿彦达和杨熙起初喝素酒,自己喝;后来一人搂过一个美人儿坐在膝头替喝;十二杯喝完了,阿彦达脱下他怀中美人的金莲小鞋,把倒满了酒的银杯装在气味古怪、香臭难辨的高底小绣鞋中,高高举着,一饮而尽,随后传给杨熙。杨熙毫不示弱,把银杯“咣啷”一声扔掉,直接注酒于绣鞋中,一仰脖儿,咕嘟咕嘟喝了个罄尽。这饮鞋杯的风流放诞,招得众人大声叫好。 杨熙黑眉高挑,满面通红,大叫着“喝皮杯!喝皮杯!”一把揽过膝上的美人儿,紧紧搂在怀里,大嘴强压在那张樱桃小口上,把满满的一大口酒,全都过进去,只听得美人儿咽得咕咕有声,众人拍手大笑。 阿彦达笑着喊道:“饮皮杯哪有饮这么长时间的!你看你家老二硬成什么样儿,都顶起帐篷来了!” 众人闻得此言,更是前俯后仰,笑不可遏,闹哄哄地几乎要把舱顶掀了去。 美人儿从杨熙怀中挣扎出来,整理着云鬓和头饰衣服,笑道:“好我格杨大爷呀,正经些些格好啊?” 她正是刚才拍檀板敲单皮鼓的那位。忽明忽暗的烛光照着她,不但十分娇娜妖娆,足显上等青楼女的美艳,而且,在满脸飞霞般的浓粉艳脂的衬托下,那使人销魂的媚眼儿、黑毛丛丛的八字眉、猩红的口唇和白得发亮的贝齿,格外刺目刺心。因为这样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正是房术中列举的好淫女子的标志,叫这一大帮男人怎能不想入非非! 杨熙又把她搂住,仿照她的腔调说:“好我格珠娘小宝贝儿,正经两个字可是你好讲的?” 珠娘伸出尖尖玉指,在杨熙额头轻轻一戳:“拿我灌醉了,还唱不唱了?” 杨熙仿佛醒悟过来,连说:“对对!是我忘记了!……诸位诸位,珠娘的昆曲唱得地道,来一曲为诸君佐酒,如何?……就是《长生殿》吧!” 两个美人儿一拍檀板一吹箫,珠娘自弹琵琶,顿开珠喉便唱出《长生殿》开篇第一支曲子《满江红》: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 “不好不好!不要听这道学腔!”阿彦达醉意十足地大声嚷道,“唱《窥浴》!我同你一起唱!就从永新念白开始,只唱那一段合唱!”说着他就不管不顾地逼细了嗓音,念出宫女永新的道白,“姐姐,我与你服侍娘娘多年,虽睹娇容,未窥玉体。今日试从疏隙处偷觑偷觑何如?” 珠娘忍笑,拖长声音道:“恰好--”说着做出向内窥视的身段,阿彦达竟也与之对手同做同唱: 悄偷窥,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腰身漾碧漪,明霞骨沁雪肌,一痕酥透双蓓蕾,半点春藏小麝脐,爱杀红巾罅,私处露微微。(永新姐,你看万岁爷啊!)凝睛睇,恁孜孜含笑,浑似呆痴。休说俺偷眼宫娥魂欲化,则他个见惯君王也不自持。恨不把春泉翻竭,恨不把玉山洗颓,不住的香肩呜嘬,不住的纤腰抱围。俺娘娘无言匿笑含情对,意怡怡,灵液春风澹荡恍如醉。波光暖,日影辉,一双龙戏出平池,险把个襄王渴倒阳台下,恰便似神女携将暮雨归! 这酒意,这唱词,这一男一女眉飞色舞的表演,引逗得在场的男人们一个个脸热心跳,不由得跟着一起哼唱,越唱越沉醉,越唱越情不自禁,杨熙醉醺醺地双手一挥,大叫道:“都别唱,听我的!”他走上去把珠娘身旁的阿彦达推开,用剧中唐明皇的台词说着韵白:“内侍回避!”随后一把抓住珠娘的手,一翻袖,搭往珠娘的臂,就地转了一圈,说:“妃子,只见你--”跟着就唱:“款解云衣,早现出珠辉玉丽,不由我对你、爱你、扶你、觑你、怜你……”他脚下踉跄,借着醉意几乎倒在珠娘身上,伸手就脱去了珠娘外面穿的宽大敞衣,双手朝她腰间一抄,摇摇晃晃地把她往美人榻上推,把刚刚过足了鸦片瘾还没来得及起身的张应云吓了一跳。 众人笑成一团,阿彦达喊道:“哈哈!果真要当众出彩啦!……” 珠娘拼命挣扎,几乎急得哭出来,尖声道:“你疯了吗?不好做的!不好做的呀!……”她猛一用力,终于脱身出来。 杨熙一愣,跟着目怒道:“怎么的?装腔作势吗?不就做的这桩生意吗!” 珠娘粉脸上转眼又堆满了笑,说:“就是土娼野鸡,当众宣淫也要被人嘲骂,从此没有面子做不起人也做不成生意的,何况我们上等船娘!……诸位爷还想听哪一段曲子?我们再细细唱来。” 天禄一直缩在桌子的一角。本来因为不得不牺牲了去找葛以敦的机会,他心里就很别扭,眼前这一幕,更令他难以忍受。官员士绅狎优狎娼他见得很多,早已见怪不怪;可是想到定海镇海阵亡殉国的总督、总兵和士卒,想到生死下落不明的小师弟,眼前这些肩负收复失地军国重任的钦差、理当为死于国事的英灵复仇的朝廷命官,竟如此行径,岂非太无心肝了? 天禄只觉心头有一团火在炽烈地燃烧,火苗直往上蹿,烧得他面红耳赤眼睛充血,只要一个小小的罅隙,烈火就会喷发而出,真恨不能把这一切烧个精光!……他也想到,为了舱顶上的将军,为了臧师爷,为了即将来临的征剿大战,他不能任意而行;可激愤太强烈,一时压它不住,当珠娘问话一出口,他陡然高声应道: “我来!……我也唱一段!还是《长生殿》,《弹词》一折,《转调货郎儿》,只唱六转!” 众人吃了一惊,随后笑语喧哗,议论纷纷:天禄也会唱曲?一个小小书吏也敢当着这么多大人老爷们唱曲?酒喝多了瞎凑热闹吧?杨熙凑近他,醉眼迷离地上下瞧他,说:“你?……你不怕污了众人的耳朵?……” 天禄狠狠地笑道:“众人的耳朵我不管,只要能污了你小杨侯的耳朵我就心满意足了!” 珠娘她们却觉得遇到了行家,这一段唱腔十分激越高亢,还先给了个笛音问天禄高不高,天禄说,尽管吹去。 “恰正好呕呕哑哑霓裳歌舞--” 天禄的第一句迸发而出,声如裂帛,蓦然刺破了四周的昏昏酒色的污浊,既清又亮,字正腔圆,韵味醇厚,一下子就把众人震住了,闹哄哄的舱内猛然一静,许多人张大了嘴,呆呆地望着听着,一时都有些发蒙。天禄许久不唱,这一唱,唱得痛快淋漓,唱得荡气回肠,唱得声情并茂,一腔激愤之气随之喷涌而出,像滔滔不绝的江水滚滚东流: 不提防扑扑突突渔阳战鼓,地里出出律律纷纷攘攘奏边书,急得个上上下下都无措,早则是喧喧簇簇惊惊遽遽仓仓卒卒挨挨拶拶出延秋西路,銮舆后携着个娇娇滴滴贵妃同去,又只见密密匝匝的兵、恶恶狠狠的语、闹闹吵吵轰轰四下喧呼,生逼散恩恩爱爱疼疼热热帝王夫妇,霎时间画就了这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 天禄只管痛快地往下唱,听的人都呆呆的一声不出,也许这段唱让他们今天第一次想到浙江的战事,想起他们到苏州进将军大营干什么来了。幕府师爷面露愧色,几个小钦差脸上也讪讪的不大自在。 杨熙不等天禄唱完,上前一把按住珠娘的鼓键子,对着天禄横眉怒目: “你小子!……这算什么意思?啊?!” 天禄满脸天真,傻笑着说:“不是都在唱《长生殿》吗?我也来凑凑热闹!好叫诸位知道,我也能唱两句哩!” 杨熙恶狠狠地说:“少来这一套!你明明是在形容我!” 天禄还是笑容满面,眉间那道竖纹却深深凹进,眼睛里一片冷嘲:“要形容你小杨侯杨大人,有现成的唐诗,早听人传唱好多次了,今儿一瞧,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儿哩……” “什么唐诗?” 天禄挠挠头,做努力回忆状:“好像是高常侍【高常侍:唐代诗人高适曾为散骑常侍,后人尊称为高常侍。】的名句哩: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然后笑嘻嘻地接着说,“若把帐下二字改作舱中,却不正是眼前风光?好不旖旎洒脱,果真风流千古哇!” 杨熙面孔涨得血红,黑眉飞上额头,狠狠抿着大嘴,一双豹眼瞪着天禄咻咻直喘,半天才说:“你是不想在大营里混了吧?……”突然吼一声,“狗胆包天!” 怒气“嗖”地直冲脑门,天禄差一点就要挥拳扑过去了。他努力稳住了自己,心想就算豁出去也得让这家伙心惊肝颤!天禄冷冷地笑道:“小钦差乃老大人也,要我走焉敢不从?都讲个临别赠语不是?喏,有一曲本地的近日民谣赠老大人,说得是极妙极真极亲切。”天禄故意清清嗓子,然后曼声念道: “民谣曰:苏州娼妓最可夸,明年养出小钦差;嘉兴娼家亦有名,明年养出小兵丁;惟有宁波娼家哭不止,明年养出小鬼子!……” 杨熙怒吼一声,抓起桌上的酒壶就朝天禄砸过来,旁边的珠娘突然闪身过来,遮挡在天禄面前,“哐啷”一声,正砸在珠娘头上,酒壶落地摔碎,珠娘惨叫着双手捂头软软地仰身倒地,其他船娘惊叫失声,众人也一拥而上,看视救助。杨熙扑过来打天禄,被众人隔开,阿彦达张应云几个人拖的拖劝的劝,舱里乱哄哄闹嚷嚷,就像被捅开的马蜂窝,不可开交。正不知如何收场,舱顶上一声断喝,把众人镇住: “阿彦达!张应云!” 将军的声音令满舱的人都闭了嘴,静默中,听将军继续说:“叫刚才唱弹词的潘天禄上来!” 天禄不料将军竟知道自己的姓名,反正已经豁出去了,也就不在乎了,抬脚就要走,觉得有只手在拍他的腿肚子,低头一看,倒在地上的珠娘一手捂着额头伤处正眼睁睁地看着他。他一阵惭愧,赶紧蹲下去,对她说道:“真对不起,你倒替我受了伤,叫我怎么回报你呢?……” 珠娘突然把天禄的手揽在自己胸怀上,把粉黛狼藉的面庞紧紧贴了上去,随后抬头,盈盈欲泪,猩红的樱唇翕动着,分明要说什么,可又猛地扭开脸,松开手,眼睛一闭,泪珠成串地滚落下来。被她这突然的举动弄得心惶惶的天禄,便急忙离开了。 舱顶的敞轩,果然明亮又宁静,将军独自品茗观景,优哉游哉。他只是问了问天禄唱曲师从何人,学了多久。天禄只说自己家历来喜爱昆曲,从小听到大,学了也有十多年。将军点头道:“怪不得,可以算得金玉之声,少见呀!”之后,再也没有说话,眼睛只望着前方,不知是在看窗外的景致,还是在看摆在窗边桌上的那五寸多高、色彩缤纷、神态动作各异的十六个泥婴孩儿。泥婴孩身上都留着一段红丝线,另一段还系在千手观音的脚上;照规矩,得把它们带回家中供起来,每年换新衣裳,有好吃好喝的还得给它们分上一份儿,有这样的诚心,观音才肯送子。 天禄就这样静悄悄地待在顶舱,随侍将军,刚才下面舱里发生了什么,将军不问,天禄自然也不好“进谗言”而自低了身份。他忽然想起臧师爷曾经私下告诉他说,将军因年过五十还没有儿子,所以尤其宽仁为怀,曾有不杀一人之誓,今奉旨领兵征剿,实在难为他了。即使在军营中,将军仍不轻易罪人,部下有错多不问,闹得太凶了也不过婉谕而已。臧师爷曾赠将军楹帖,有“金刚面目,菩萨心肠”之语,意在规劝,将军也一笑置之。今日将军这样息事宁人,正是佐证。心慈如此,何堪领兵?…… 暮色越来越浓。 水面渐渐逸出轻纱般的薄雾,渐渐像飘忽的云气一样弥漫开来,掩去了两岸的村落房舍田野,从轩窗看出去,只有前方的河水在雾中闪着昏暗的光泽,远处的渔火和船灯都晕成淡黄色的光斑。船头有人开始打锣喊叫,一声一声很有韵律,那是雾中行船互相示警的意思。从前面和后面的雾中,也有或近或远的锣声喊声在回应着,回应着…… 天禄望着站立窗前凝视河上迷雾的将军,忽然发生错觉:他天禄和幕府诸人、大营众人,还有即将集结的各省数万大军、南勇北勇,就是这艘艨艟巨舰,将在这位“金刚面目,菩萨心肠”的扬威将军的率领下,在迷雾中航行。 迷雾中是什么样的路,前面隐藏着的是凶是吉是福是祸,真不敢想啊!…… 回大营之后,将军不再提起虎丘之行,一切不了了之。 杨熙从此与天禄结了仇,处处刁难。天禄也乐得随张应云办事,少与这帮小钦差们照面。 不久,将军下令,大营离开苏州,进驻各省援兵集中的嘉兴,并据臧师爷建议,行文各州县:凡大兵过境,只须整备车马船只,其余皆令大营支应局供给,以杜绝随营官员向地方征求索需。 这样,天禄的愤慨才平息下来。 第三十六章 八碟十二菜、色香味俱美的鱼翅整席,醇厚无比的陈酿老酒,使主客都心欢意洽,晕红的脸膛和鼻尖都在发光。 东道主是本地父母官余姚知县彭崧年,联璧坐了主宾席,主人请来守城官兵的营官杨守备和本县钱粮师爷作陪,客人还有随同联璧同来的濮贻孙和潘天禄。 席间谈笑风生,最是联璧话多。天禄多次朝他使眼色他都毫不理睬,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遍又一遍地吹牛:说起征剿大军的威风,说起我朝二百年凡用扬威将军名号出征无不百战百胜,就一定要说说自己与目下的扬威将军【扬威将军:清代自雍正朝之后,朝廷派出的领兵出征的军事统帅,其将军名号不再新创,而是沿用前朝旧名,其印信也为当年统帅交回之物。扬威将军创名于1646年清入关之初,到1841年止,此名号已使用过七次之多。【沾亲带故;说起大营中人人钦羡不已的“小钦差”,便特别要提一提其中的联芳是自己的嫡嫡亲的亲堂弟;说起自己在幕府中的地位,更是吹得天花乱坠,不仅将军对他言听计从,就连行军布阵、遣将用人,也是有他一句话足矣……只有在他回忆起与彭崧年同榜进士、金殿传胪【传胪:指科举殿试后由皇帝宣布登第进士名次的典礼。】的得意往事之际,才容得知县大人插进几句赞美词,守备大人送上一番奉承话。 这些客气套话听在联璧耳中极是舒服,不能不也给一点回报,举着酒杯对彭崧年一示意,道:“以年兄之才,就任这小小的余姚县令,实在是委屈了!……”他满脸的表情在告诉对方,只要自己略一援手,为同年好友谋个升迁不费吹灰之力。 彭崧年倒没有顺杆儿爬,或许对这位同年的为人心里有数,浓眉下一双清亮的眼含着笑意,抚着颔下一部直掩到胸前的浓密的大胡子,逊谢道:“年兄奖许真不敢当。余姚虽小,却素有文献名邦之称,先秦置县于今已两千余年,人文荟萃,硕儒辈出,尤以前朝、本朝两代为最……”他指指窗外,接着说,“看见城中这座孤山吗?名龙泉山,山顶有祭忠台,南腰有中天阁,也即阳明书院,严子陵、王阳明、朱舜水、黄梨洲四先贤故里碑就在那里……” “啊呀,该死该死!”联璧笑着拍打着自己酡红的面颊,不经意中又流露出几分媚态,“小子无知,得罪先贤故里!诸先贤乃我辈士人终身楷模,理当立饮一杯示敬,还应诣故里碑前瞻仰谢罪!……”说着摇摆着站起来,肃立,并做庄严状,三次洒酒于天地,然后满饮一杯。 “年兄至今不改书生本色,可敬可敬!”彭崧年笑着说,“兄弟原有意酒后品一品龙泉水煎的龙井茶。本城孤山山腰,有一股流泉,其水清冽甘美,虽大旱而不涸,名曰龙泉,山也因此得名。宋高宗皇帝曾游此山,饮龙泉极口称赞,携十大瓮以归临安。年兄既有瞻仰先贤美意,何不同上龙泉山一游?泉边有精舍,就近汲泉品茶,临窗赏雪……” “极妙极妙!”联璧鼓掌大叫,“年兄真风雅士也!赏心乐事无过于此!还等什么?咱们这就走哇!”他推杯放箸,扶着桌子晃晃地就要起身。 “年兄还是这般性急!”彭崧年笑得合不拢嘴,“依我说,年兄先得喝一盅醒酒汤!……其次呢,近几月为防逆夷来犯,龙泉山已成驻兵之所,况且大雪初停,上山的路径……”他拿眼睛去看营官杨守备。 杨守备是个老行伍,从未与联璧这样大有来头的贵官过从,一开始就被他的气焰唬住,这时便忙不迭地应道:“放心好了,放心好了!我这就着人去办,包诸位大人满意!”他立刻叫来随从将扫雪清路、收拾房舍等事交办下去。 彭崧年也在嘱咐师爷,命人预备狐皮风帽氅衣及一应用具。 濮贻孙还坐在桌边,将那一大盘烧鱼翅的残汤剩菜全胡噜进自己的碗中,一口一口吃得有劲;联璧离席侧身坐着,架起二郎腿,一手搭着椅背,一手拿着牙签剔牙,半眯缝着眼优哉游哉。天禄心里着急,见此刻有了机会,赶紧凑过去,对联璧小声说道: “联师爷,敬谢了主人,快走吧,已经误了日子,不能久留啦!……” 自从移营嘉兴,天禄心平气顺,日渐畅快。 嘉兴大营吃住简单,远不如苏州,更不能与沧浪亭行辕相比,但天禄喜爱这里从早到晚的喧闹,喜爱各省兵马赶来报到时人欢马嘶,喜爱兵勇踏踏的脚步同有力的马蹄声那擂鼓般的巨响、飞扬而起的黄云般的尘埃,甚至也喜爱人汗、马汗、皮革铁器及马尿土腥等等气味合成的复杂的、独有军营才有的气息。只有这些,让他感到真的是要打仗,是要收复失地,是要赶走英夷夺回宁波和镇海定海。 移营嘉兴以后,果真是气象一新。随同各路兵马而来的各省军饷源源不断,大营的粮台银号相继成立,造枪造炮造船造火筏的各项浩大工程全面铺开,臧师爷主张的招募南勇、北勇、水勇也很成功,以至将军亲命对外号称十万精兵。对臧师爷的战策最为信服的天禄,自然对大反攻有了信心。 不止天禄,大营里所有的人都变得十分兴奋,都在急切地争取立功机会。将军的重要战策之一,是向宁、镇、定三城伏入精兵,勾连三城中的汉奸以为内应。这样危险的事情,素来胆小的师爷和投效大营的文士们竟也争先恐后,人心所向可以想见了。 天禄的急切,比别人更甚。 立功受奖挣个正经出身,当然是巴不得的好事,更要紧的是,他急于寻找的小师弟,就在宁波城中!这是他从葛以敦那里寻访来的最令他感激和振奋的消息。这样,攻打并收复宁波就不仅是朝廷的事、将军的事,也是他天禄的事,他一定要救出病倒在宁波城中的小师弟! 移营嘉兴让天禄高兴,还因为他终于不再跟那帮小钦差打交道了。随张应云办事,竟受到格外信赖和重用,天禄能猜到,这是因为那日的虎丘之行他给将军留下了好印象。张应云不但总理前营事务,还策划办理着一件最重要的机密--联络宁波城内一个很重要的汉奸头领,以期内外夹攻,一战成功。这件军机要务,张应云一直不瞒着天禄。 这一次,将军亲自派遣了三十名得力人员,分头潜入宁波、镇海、定海三城,侦探夷情、查看进兵之路。天禄表面上也属三十人之列,实则领受有更重要的秘密使命,要去跟那个叫陆心兰的重要汉奸头领会面。三十人离营同到绍兴府后,按各自情形装扮成农人商贩士子等,分批分期出发。天禄与联璧、濮贻孙分在一处,计划从绍兴乘民船,过曹娥江后,走陆路赶往慈溪【慈溪:当时的慈溪县城,即今日宁波所属的慈城镇。】,与走水路的吕师爷吕泰率领的另外四人会合,设法混进宁波城。 谁想才离绍兴,便天降大雪,纷纷扬扬,时密时疏,直下了三天三夜,真是十多年难得遇到的瑞雪。却苦了行路人。天禄同联璧、濮贻孙在曹娥江边下船时,雪深将及膝头,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田野村落市镇全都被大雪覆盖,飞舞的雪花,如帘,如雾,把他们笼罩在迷蒙之中,寻找道路格外困难,只能努力寻找难以辨别的车辙蹄痕,只能跟着影影绰绰的稀少的行人踪迹,于是不可避免地迷了路……终于看到一带城堞的淡青色的影子从雪雾中透出,越来越清晰,他们着实欣喜若狂,顾不得困乏劳累、腰酸背痛,着深雪朝城门跑过去,总算按时赶到了慈溪。但愿吕师爷他们也如期赶到,不辱使命。 走近了,城门口几乎没有行人,他们在雪中急跑,倒引起守城兵丁的注意。天禄冲在最前面,抬头一看,城门上方方正正的额面上写着两个大字:余姚,顿时腿脚一软,扑通跌坐到雪地上。随后跟到的濮贻孙叫了一声“老天!”蹲在天禄身后大喘气,千辛万苦,受冻受累,怎么会走到余姚县来了?误了军机大事,谁担待? 远看那些守门兵丁也在跺脚呵手捂耳朵缩脖儿,一个个虾米似的;可一旦逼到跟前盘查,又都凶神恶煞一般,七嘴八舌叫喊不休,定说大雪天四处游荡的决不是好人。幸而走在最后面的联璧适时赶到,他只消消停停地在雪地上一站,轻轻掸了掸风衣风帽上的雪片,仰面正视着城门面额,便用很庄重又带有几分轻松甚至喜悦的口吻大声说道: “好!好!竟来到余姚县了!” 联璧这个人,身材颀长,肤色白皙,眉目如画,气度高慢,贵胄气逼人。但谁也摸不清他的底细,有时候温和安详,未语先笑,有时又是一脸傲色,决不正眼瞧人;既能沉默寡言,对人不理不睬,需要时又极是能言善辩,而且妙语联珠。就连他的年岁也是个谜,某些场合他仿佛不过三旬,精干潇洒,转过脸又让人觉得他已年过半百,忽然间老了十数年。 站在余姚守城门兵丁面前的,是一位派头十足神采非凡的人物,绝像是微服私访的官员。兵丁们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神情立刻恭敬起来。 联璧随意对城门一挥手,说:“余姚县新任知县不是彭崧年吗?前头带路,领我们到县署,通禀一声,就说同年兄弟联璧来拜!” 余姚知县彭崧年不但出署降阶迎接,在联璧的坚持下验看了将军亲自付给的印札后,还将礼遇立刻升格,竟摆出了招待贵宾的鱼翅大宴。 因迷路错走到余姚,最感沮丧的是天禄,因为他最着急,恨不能插翅飞到宁波城。在大雪中又冷又累又渴又饿之后,有一顿丰盛的鱼翅席吃,当然求之不得,可是还要游山赏雪在余姚城里闲逛,他就不能不表示异议了。 不料联璧听了天禄的低声劝告,把牙签一扔,瞪着眼傲然道: “咄!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天禄愣了一愣。一路上因为联璧的气度慑人,凡事都由他出面,天禄濮贻孙也就扮作他的随从,在同年面前,他更把架子摆得十足。天禄目视濮贻孙,希望他帮同相劝,濮贻孙却笑着小声说:“自从出了苏州,再没吃过这么好的烧鱼翅……”天禄皱着眉头,只好忍气再劝道:“身负军机要事,耽误了不好交代的……” “去巡查巡查余姚的城防,也是军机要事一桩。没听彭县主说,守城各军除四门之外都驻在龙泉山吗?要是逆夷来犯,我们还能助他一臂之力,替他谋划一番也说不定呢!” 彭崧年向下人交代完毕,回过脸来正听到联璧这几句话,忙笑道:“正是正是,果然如此,则非借重联年兄大才不可!……哦,风衣风帽送来了,请诸位穿戴好,慢慢上山……” 龙泉水果然清冽甘甜,大家都叫好,只联璧遗憾地摇摇头,说,可惜茶非京师香片,故减色大半矣。 书院因驻有兵勇显得破旧而零乱,但想想阳明先生昔日在此讲学的风采,众人面对四先贤故里碑,无不肃然起敬。 大家终于上到山顶祭忠台,俯瞰全城。 登高望远,天禄被千门万户尽收眼底的浑雄气势所惊,茫茫大雪使天地皆白,穿城而过的姚江便似青罗带蜿蜒着静静东去,与姚江纵横相连的城中河网,更如交错的月白色缎绦,无处不有的各种平桥、拱桥、圆桥、方桥,都如盆景中的物件那么小巧玲珑,只有黑洞洞的门窗开阖、不时飘散的袅袅炊烟和山脚下街巷间扫雪的细微人影,给这一幅素白的画图带来红尘气息。 联璧摇头晃脑地吟着:“越郡佳山水,浙东第一桥……” 彭崧年则捋着胡须笑道:“好一场大雪!俗谚有‘麦盖三层被,枕着馒头睡’之说,来年五谷丰登,黎民有福了!……” 天禄闻言,回望彭县令,心里不无好感,正想试问此地风俗民情,忽然一阵沉闷的轰轰响,仿佛远处的雷声。人们举目四望,十冬腊月怎么会打雷?祭忠台最高处的望哨上,兵勇一声惊呼: “下游江上冒黑烟!……” 众人悚然一惊! 姚江下游直通英夷占领的宁波,黑烟莫非从那里来?雷声会不会是炮声?陪同游山赏雪的杨守备尤为焦急:如此大雪寒天,夷人竟还逆流而上来攻余姚不成?他撇下众人跑上望哨极力望了片刻,脸色都变了,急忙来对众人说: “坏事了!三几只火轮船拖着大小兵船,上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之际,山下冲来几名哨勇,上气不接下气地朝杨守备跪禀:英夷三只大兵船,拖带许多小兵船,千余兵员,正向余姚逼近,不过六十多里水程,半日内就要兵临城下了!…… 探哨禀告之时,山下传来一阵阵喧闹,方才还一派宁静的街巷,刹那间拥出无数男女百姓,四处乱跑,叫喊连天,姚江上的大小船只,一时也乱纷纷地你出我进上船解缆,城中顿时像炸了窝的蜂巢,乱成一团。天禄知道,九月里英夷兵船曾攻进余姚,虽然只待了三天,夷兵的抢掠和此后趁火打劫的土匪,早把百姓吓怕了,看这情景,必是英夷二次来攻的消息已经传开。 官员中最镇静的还算彭崧年,他白着一张脸,浓眉紧皱,极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朝杨守备拱手道:“杨大人,你我各自召集部下,同往县署,商议战守事宜,如何?” 杨守备不由得口吃起来:“战……战守……事宜?……” “对。两个月前英夷兵不血刃,占领余姚,城中文武早早逃之夭夭,至今贻人笑骂。如今大人手下和县中兵勇合计不下二千四百,守城当是绰绰有余的吧?” “这……”杨守备一脸犹豫之色。 “先请杨大人速速传令,开南北西三门,使避难百姓尽快出城,城东水、旱两门立刻关闭,严加戒备。”彭崧年此刻越加镇定,转脸来望着联璧说,“联年兄,你等自将军大营来,战守大计必有高见,同去县署如何?” 好半天呆若木鸡的联璧,这才回过神来,与杨守备如出一辙,口中讷讷说道:“这……” 彭崧年居然一笑,道:“你方才还说,若是逆夷来犯,你要谋划一番的呀!” 联璧哑口无言,只好跟着去县署。下山之际,走在联璧前面的天禄,听得他悄悄地骂道:“我这张臭嘴,真他娘的乌鸦嘴!……” 县署中济济一堂,坐满了本城军政官员,一个个惶恐不安,愁云弥漫,一些交头接耳者更是面露惊恐之色。 最让天禄想不到的是,坚持守城一战的,只有彭崧年一个人。手握兵权的这些客兵的领兵官们,全无彭县主守土有责的道义,一个个不是低头长叹,就是蹙眉不语;发言者或强调自己一营新兵,尚未训练成军,或抱怨火器太少,甚至没有像样的大炮……后来杨守备支吾半天,替部下们总结说道: “我军新立,又刚从金华调来,兵弁皆未经战阵,战守怕是都难……” 彭崧年急了,说话不再留情面:“年来浙江兵败如山倒,遇敌即溃,闻风便逃,已成笑柄,连扬威将军领兵南下也不肯再用浙江兵!此番再不振作,如何向朝廷交代?何颜对江东父老?” 这一问,营官们连一个说话的都没有了。 彭崧年向联璧频使眼色,要他说话,联璧却一直低头垂目,睡着了一般。天禄看不过去,挺身站起,笑道:“我等从扬威将军大营来,十数万大军已经集结,不日就要开赴浙江,可为诸公守城之坚强后盾!……” 一营官接口说:“那不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嘛!” 另一营官咕哝道:“明知兵不如人,将不如人,枪炮兵船不如人,还强要守城出战,白白送死!……” 天禄心头一忽悠,想起当初跟随琦侯爷南下广州那工夫,自己心里信的、嘴里说的也是这个话,一年多的经历,让他发生了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改变,他一时心潮滚滚,拳头在桌上“嘭”地一捶,顿时慷慨激昂: “大丈夫生在天地间,就算不争名不争利,难道也不争口气?!……谁说浙江无兵无将?定海总兵葛云飞血战六日六夜,虽然壮志未酬,却英勇殉国,且不说朝廷封赠特厚,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就是他青史彪炳留芳百代受天下人敬仰的这份荣耀,死也值了!为人一世,不当如此吗?” 那边彭崧年也站了起来:“本官身为余姚县令,守土有责。但我今日吁请诸位大人战守,却也并非只为保自家头颅!九月逆夷来犯,一县大乱,百姓吃苦受罪,被抢被伤被杀,十分凄惨。万望诸位看在余姚数万黎民百姓的分上,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万分守不住,便守一天也好,哪怕守半天、守一个时辰!……下官与诸位叩头了!……”他说着离座,倒退数步,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眼泪跟着流了满面。 满堂的人赶紧站起身,杨守备嘴里连连说着“不敢不敢!”抢上去搀扶县主,并用眼睛一一扫过他的部下营官们,终于迟疑地说: “那就守守看吧……” 会议方毕,彭崧年立即着人领联璧他们三个出北门去慈溪。分手之际,联璧一扫这半晌的沉闷委靡,又那么口若悬河喋喋不休了: “彭年兄,小弟是真想留下来帮你守城啊!多年苦读兵书战策,常恨英雄无用武之地,今日大好机会,又要当面错过!实在是身负大营重任,不敢懈怠、不敢久留哇!……” 彭崧年一脸倦意,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强笑着说:“我岂不知轻重!在县署多留你这半个时辰,无非想请年兄禀告将军,彭崧年已尽力了!……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后果殊难预料……你等快些走吧,年兄珍重!……” 雪后原野,冷风飕飕,把穿惯皮毛大褂的联璧和濮贻孙冻得直流清鼻涕。 离开余姚城时,彭崧年告诉他们,九月里英夷破城后,带得城里城外刁民土匪蜂起,至今不得安生,穿着体面的士绅最易受劫遭抢,所以好心给他们找了三套下人穿的旧棉袄旧坎肩破棉袍,还有布靴风帽和破毡帽。联璧身份最高,穿上棉袍戴上风帽,就像乡下的穷塾师,濮贻孙和天禄则全然是穷苦农夫的模样了。 天禄见他的两个伙伴耸肩缩脖,脸色泛青,吸溜吸溜地直吸鼻涕,联璧还袖着双手,一步步走得十分艰难,不由得笑道:“再照你们这种走法儿,非冻死不可!甩开胳膊跨大步,跟着我跑一阵儿,准保就不冷啦!” 二人无奈,只得听天禄摆布,跑了不多会儿,呼呼直喘,三个人还轮着滑跟头摔屁股蹲儿,好在积雪厚,摔得不疼,倒也不怎么冷了。 “呜--” “呜--” 拖得长长的、如同牛吼的汽笛声,从南边远远传来。三人一对视,都很紧张:自打余姚城出来,他们一直朝北走,尽力远离姚江,就为避免跟英夷大兵船照面。而眼下汽笛声竟还能听见,那就是说还没离开江边。 三人快跑几步,就近躲到一处乱坟堆里。天禄挑了一棵最高的树爬上去望,攀到树顶,才看到了大约一里路外的姚江,江中果然有一前一后两只火轮船,顶上烟筒突突冒着黑烟,响着汽笛,后头各拖着五六只小兵船逆水西进。船头上有个穿红衣裳的家伙,拿着个细长的黑筒子朝四外看呢。天禄知道那是夷人的望远镜,赶紧从树上出溜下来,趴在坟头后面对同伴说明情形,然后说: “不行,咱们还得朝北走!哪怕绕点儿路到慈溪呢,这儿离姚江还是太近!” “对对,”联璧接着说,“万一洋鬼子动了什么鬼心思,跑岸上来,或者又揞上一支走陆路的步军,咱们可就惨了!……” 他们跑跑停停,跌跌撞撞,一路经过几处岔路口,很少碰到行人,反正一个劲儿朝北,总不会错。虽然天上没有太阳,也觉得已经走得时近黄昏,商量着找个小村问问路,喝口水,或者歇上一夜,明天再赶路。 上了山坡,隐约可辨的道路向右弯,远处出现丛丛竹林。有竹林就有人家,有人家就会有村庄,就会有小食铺、小酒馆!三人顿时振奋,加快了从深深的积雪中拔脚前行的速度。 不想,竹林中突然冲出来一群红衣服的夷兵,端着枪大喊大叫着朝他们跑过来。联璧吓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再也不得动弹;濮贻孙快得出奇,扭头就跑;天禄则如同在广州躲英夷炮火一样立刻迅速匍匐在雪地上,迫使自己冷静地观察思索。英夷鬼子在大喊大叫,在用腔调古怪的中国话吼着“站住!” “砰!砰!”两枪轰响,子弹尖啸着从天禄和联璧头上飞过,追向仍在拼命逃走的濮贻孙。濮贻孙惊叫一声“妈呀!”也摔倒了。 红衣夷兵从四面包围过来,三人只能束手就擒。濮贻孙脸色惨白,吓得不轻,幸好没有受伤;天禄一脸沮丧,看着围近来的英夷,赶紧做出满脸恐惧惊慌的样子浑身发抖;联璧四肢瘫软,怎么也站不起来,一个黑夷上来拉他,吓得他见鬼一样怪叫一声,猛地缩到天禄背后,倒叫那黑夷吃了一惊。 夷兵在俘虏们身上简单一搜查,便用绳子把三人倒背了双手拴成一串,由两个夷兵端着枪押着朝竹林走去。竹林的那边真的有人家有村庄,村庄里真的有酒招子有小食铺杂货店,但是只有夷兵在来来往往,村民想必早吓得跑光了。 他们给关进一间黑洞洞的柴房,门外加锁,夷兵还留下看守。 柴房里昏暗得互相看不清身形,谁也无心说话,只濮贻孙不住地长吁短叹。天禄起身把柴房四周摸索了一遍,没有窗口也没有洞口,刚触摸到门扇,带得外面的铜锁丁当响,门外的夷兵就哗啦一声拉着枪栓吼骂,就算听不懂他骂的什么,也知道想出去绝无可能。 天禄重重地坐回原处,却听得联璧竟嘤嘤地哭泣出声,还断断续续地小声说: “我……我真是个……真是个乌鸦嘴呀!……这下子可真是玩儿完了!……要是打我身上搜出大营的印札,咱们可就没命啦!……” “那还不快扔喽!”濮贻孙着急地说。 “不行!”天禄反对,“若能脱身,怎么去宁波办事,回大营复命?” “脱身?”濮贻孙丧气地说,“看这样子,不拿咱们杀了祭旗就算客气,别做梦了!” “啊?!祭旗?……”联璧声调都变了,抽泣得话都说不下去了。 “联师爷,把印札给我收着,万一叫搜出来,我担着,不与你们相干!”天禄凑近联璧小声说。他与英夷多少打过交道,虽不敢说今天被捉肯定没有生命危险,但觉得抓役的可能更大。联璧和濮贻孙这么惊慌失措,很容易露马脚,不如自己接过来保险,也能让他们两个心安,少出纰漏。 联璧连忙从贴身小衣内掏出印札摸索着交给天禄,感激地说:“多谢你了,天禄!……早就听说你为人义气,够朋友,果然!……我联璧若能脱得此难,决不敢忘记你天禄的大恩大德!若是此难难脱……就可怜我的一双小儿女了!……” 听联璧呜呜咽咽地又哭出了声,天禄连忙安慰道:“快不要如此!眼下还不知道夷兵抓我们为的什么,何必自寻烦恼!且看他们后面如何处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总有办法可想,别着急。” 沉默片刻,濮贻孙叹道:“数个时辰之前,还在痛饮美酒、大吃鱼翅宴呢!谁想到转眼间竟成牢囚,想喝一口冷水都不能够!人生起落如此,真不可解呀!……联师爷,闻听人说你原贵为额驸,为何来军前投效?战阵乃兵刀险地,你也不像是个刀头上舔血的粗莽汉呀?……” 濮贻孙话虽客气,骨子里不无嘲弄联璧怕死的意思。天禄虽然一向觉得联璧为人深不可测,不可交,但同处险境,濮贻孙这样说话也令他不满,便接着濮贻孙的话头,问了些更柔和些的问题: “联师爷舐犊情深,可见有情有义!……你那一双小儿女,想必是郡主娘娘留下的?” 联璧长叹:“唉!要是那样,我何必来大营投效,吃这苦受这累!” 天禄和濮贻孙知道这触到联璧的伤心处,也就都不做声了。联璧却不知怎的,绵绵不断地自说身世,有时候竟声泪俱下,让听的人都心酸难忍。 “世人都当额驸爷是天下最有运气的人,不知几辈子修来的,其实呢,空有贵名,里头的苦处真是说都说不清!……我家那主子下嫁我的时候才十三岁,不怕你们笑话,全然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女孩儿。朝廷赐给的郡主府是她的,额驸只能住府中的外舍,主子不宣召就不能入内。每宣召一次,额驸要花好多银子,就是郡主也得掏一大堆钱……” “有这种事?你们是夫妻呀!”天禄觉得奇怪,闻所未闻。 “那是富贵夫妻互赠礼品的意思。”濮贻孙俨然无所不知的口气。 “唉!哪里呀!那些银子叫做规费,都是用来贿赂郡主府管家婆的!喏,就是宫中从小跟着郡主的保姆。我家那主子的保姆,最是凶狠贪婪,规矩又特别大,开头那一年,我们夫妻只聚过三回,虽说也同了枕席,却都有名无实,主子又年幼害怕,我又心虚胆战,旁边又站着个母老虎一样的保姆,连说话喘气儿都不敢,哪里成得了事!……” 黑暗中,他们互相看不到表情,只听濮贻孙嘴中啧啧有声,实在哭笑不得。 “主子下嫁第二年,我痛下本钱,除了规费,又特意孝敬保姆两匹锦缎,在进府那日带了裁缝去给她老人家量体裁衣,专门嘱咐裁缝上灯以后再细细量裁,我跟主子才算头一回有了夫妻之实。主子初尝滋味,娇羞之态,真令我终身难忘……” 天禄笑道:“正头夫妻竟像偷情也似的!真是天下奇闻。” “谁说不是呢!”联璧竟不以为忤,继续说,“我们相约月月相聚,谁知下一次宣召竟在半年之后。保姆又如影随形地跟在旁边,主子偷空儿悄悄对我说,好几次想要宣召,都被保姆以种种理由拒阻,主子多说了两句,竟被保姆责骂,说女孩儿家想男人想疯了,实实无耻,有损皇家体面!王爷福晋把女儿交保姆照应,她保姆就得严加管教!……主子说到后来眼泪汪汪,说实在是不敢,不是不想……” “岂有此理!”天禄大为不平,“保姆怎么能管人家夫妻同床共枕的事!你那郡主就不会回娘家诉苦?” “唉,你不明白,主子从小就被保姆管怕了,又生性懦弱面软……” “那她终究是主子,保姆可是奴才呀!”濮贻孙也觉得奇怪。 “保姆领的是老主子的命,替老主子管教,郡主怎敢违抗?况且,我家这位主子是庶出,就算见了亲娘诉苦,也做不得主哇!……” 嫡庶之分有时候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天禄和濮贻孙也做声不得了。好半晌,联璧又说下去,更慢也更伤情: “……就这样,我们夫妻就跟牛郎织女也似的,害着相思病,哪能生养孩儿?我家祖上虽有军功,到我父亲这一辈内里已经空下来了,能挑我做额驸无非是看我中了进士,满洲旗人里也算出类拔萃的,可也没有金山银海容我月月进贡……不上三年,主子竟病死了!……朝廷制度,主子先死,额驸则逐出府门,府第房屋自然内务府收回,府中器用摆设衣物首饰,恐怕大多落到保姆手中了……” 又是好一阵沉默,四周仿佛更加昏暗了。 “说起来,郡主也算是为你情死的了!”濮贻孙感慨着低声说。 “起初,我也真想一死殉情,不然实在对她不起!……可我是独子,爹娘年迈,家道中落,更盼着我接续香烟,兴旺家门,光宗耀祖。我为她守了三年节,后来娶妻生子,她在天之灵总不会怪我的吧?……不料今日遇难,只怕难逃,不死也伤!我若有个好歹,不得生还,只求二位能看顾我爹娘儿女……小女五岁,小儿还不到三岁啊!……” 联璧呜咽着说不下去了。 天禄濮贻孙都挨到他身边轻声劝解。 柴房的门吱啦啦打开,夷兵们吆喝着,把他们三个押到一片空地,各处押来的百姓有二三十人。天已经全黑了,夷兵们都举着火把,一个穿黑衣服的夷人用古怪的中国话说明:有两辆重要的车必须在天亮以前赶到余姚,因为雪深路不好走,拉车的牛马都累死了,只有用人力代替。 不管大家听懂没听懂,片刻间拉车的绳子已经交到各人手中,没有拿到绳子的在后面推,穿黑衣服的夷人和一个夷兵夹着一个当地的农人做向导,在前面领路,其他夷兵举着火把端着枪,夹着众人推拉着的两辆车,很快就沿着天禄他们来时的路朝西进发了。 路本来就难走,车行更是费劲。不是这辆车,就是那辆车,一会儿歪倒在路边,一会儿又陷进深雪中不得动弹,夷兵的鞭子呼啸着,在中国役的头上身上抽打,役们只得做牛做马拼命挣扎,万一夷兵像他们声称的那样,杀鸡给猴看地枪毙几个中国人,那就太可怕了! 很长时间,天禄的注意力都不在拉车行路上,联璧的故事总在他心头浮动。哪能想到贵为皇亲国戚的郡主娘娘,私下里受着这样的窝囊气?联璧当一回额驸爷,竟这般可怜!若不是遇到今日的生死关头,他决不会说出其中真情的。可见,很多很多人,不管他平日看上去富贵还是贫贱,是好交还是难处,每个人都有他的苦闷,都有他不可告人的伤心事啊!……这样一想,平日对联璧的反感顿时减轻许多,一路上尽量照顾他,多替他拉车,让他能换到省力的、挨鞭子较少的推车行列中去。 第三十七章 西索斯梯斯号、复仇神号和伏莱吉森号三艘铁轮,拖带小兵船和七百余陆军和海军,按计划应在当天正午前到达余姚。但西索斯梯斯号吃水量过大,出宁波不到二十里,江水变浅,就不得不停止前进。它开炮驱散了一些正在下桩阻塞航道的清兵,又把所拖带的兵船和兵员全都移交给另两艘,这样,途中的耽搁和负担的加重,使得复仇神号和伏莱吉森号停泊在余姚城东门外的姚江畔时,已是黄昏。陆军分队立刻登陆,占领城北制高点凤凰山,扎营在山上的大庙东岳宫,与驻在铁轮上的海军分队约定,次日同时行动,发起进攻。 亨利随同医疗队进庙,立刻把几间宽敞的僧房布置成手术室和病房,并焦急地等待医疗用品及时送到。这些医疗用品包括手术台、手术器械、担架和所有的药品,分装在两辆专用车上,原来都由西索斯梯斯号运送,后来只得改走陆路。但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 次日,习惯早起的亨利,天亮时分已经走出庙门。在门前正好与带了一队海军士兵的威廉少校相遇,互相举手行礼,威廉说了一声来联络和报到,便匆匆率队进庙去了。亨利穿过庙前小松林,向东遥望,茫茫雪原上一片寂静,铺满积雪的大路上只有威廉他们留下的足迹,医疗队等待的医疗车仍无踪影。 空气寒冷又清新,弥漫着松脂的香味和冰雪的特殊气息,亨利深深呼吸,感到十分爽快。他活动着四肢和全身,抓了一把雪团擦脸擦脖子,后来又脱去上衣,借着毛巾的帮助,拿雪用力摩擦赤裸的上身,直到皮肤发红发热。多年来他坚持冷水浴,并从医疗角度推荐这一健康法,但能够接受的人一直不多。看到这样洁净美丽湿润润的厚厚积雪,他忍不住用雪浴代替冷水浴,默默体会他健康主张的正确。 “嗬,真了不起!”威廉走过来,打量着他,满脸是惊异和赞美,“多美的体型!多棒的胸肌!一身都是筋腱,真像苏格兰俗话说的:他懒得长肥肉!……小心,可别冻病了,亨利!” “不会的,我现在已经全身发热,就要出汗了。” 威廉帮亨利擦干穿好衣裳,两人亲热地互相拥抱,拍着肩背。 他俩长相毫不相同。 威廉身材比亨利高过半个头,魁梧威猛,在朋友们中享有“战神”和“大力神”的绰号,动作和声音都像他身材那样属于粗放型,棕色的头发胡须和眉毛都十分浓密,高高的鹰钩鼻子和深深的目光锐利的绿色小眼睛,充分显示着他果断大胆的军人性格。 亨利却瘦长匀称挺拔,举止优雅,拳曲的金发垂下一绺,使异常高的前额完全袒露出来,那双充满着思想的蓝色大眼睛,那闪烁在轮廓优美的唇边的微笑,那下巴正中可爱而多情的凹槽,使他即使身着军服也不像个军人。他那仿佛带有磁性的圆润的男中音,最适于安慰伤员和病人,纤长灵活的手指最适于做外科手术和弹钢琴。 他们却是多年的好友,这次一同参加远征军来到中国,使他们关系更加密切。 “哦,你受伤了,亨利!”威廉抓住亨利一只胳膊,仔细查看手腕,“又红又肿,还有牙齿印,被狗咬了?” 亨利脱开胳膊,哼了一声,说:“不是狗,是只大眼睛猴子。” “大眼睛猴子?”威廉扬扬浓眉,“是你的那个中国小病人吧?你给他治病他竟还咬你?连中国的小孩子也这样可恶没心肝!可怜的亨利!……” 亨利没有做声,这也是他心中一个难解的谜团。 为了保住孩子的那只胳膊,亨利竭尽了全力。原本是皮肉伤,不算重,但着水受了感染,发炎化脓,加上长期疟疾的高烧,面临截肢危险。亨利谨慎用药精心治疗,终于转危为安,伤情日有起色。 问题是,这个病人始终对医生充满敌意。 每当亨利进屋,他就迅速爬到大床的角落,躲进厚厚的小山一样的锦被中。疗伤的时候他只肯把那只胳膊从帐子缝中伸出来,由亨利指导着殷状元或他的小仆人上药。亨利坚持要看病人的气色和舌苔等等,在殷状元苦口劝解下他才露了一面:蜡黄的小脸儿就像一个倒三角形,颧骨突出,瘦得可怜,嘴唇紧紧抿得只剩一条缝,使得翘出来的下巴更尖得像钉子,一双眼睛差不多占了整个面孔的一多半,极像一只初生的小猴子。不过,那双大眼睛里的仇恨和怨毒是那么强烈鲜明,亨利紧紧咬住牙关才没有喊出声,可也不由得心口一阵猛跳,他相信有这种目光的人能够毫不犹豫地杀掉他的仇人。 像拒绝吐出舌头让医生查看一样,病人拒绝同医生说话,有亨利在场从不开口,所有医生的问话都由另两人回答。若不是曾在院子里听到过一次他同殷状元争吵,亨利还以为他是个哑巴。那天他听到的是小病人的哭喊:“让我死让我死!谁叫你找洋鬼子给我治病!你叫他滚蛋!……” 给这样的病人治疗是对亨利的耐心和医生道德的最大考验。 亨利坚持下来,不只因为耐心和道德,更因为他有一种直觉:那小病人对他这医生其实很在乎。尽管他看不见,却能够感到那双大眼睛时时从帐子的不同缝隙中窥视他。他从来相信,任何病人对疗治其苦痛的医生都怀有一份天然的感激之情,所以他能坦然处之,从不担心受到暗害,而宁可认为这种私下的窥视是善意的。有一次天气寒冷,他刚从纷纷大雪中进屋,搓着冻僵的手。帐钩丁冬一响,帐子里伸出一只小手,把一只暖烘烘的精致小手炉递给了他--这不就是明证? 可谁料想后来又会出那样的事情? 那天他进屋后,小仆人青儿告诉他小爷睡着了,就习惯地出去提开水,并请殷状元来准备换药。亨利因医疗船上还有事,急着查看病人的伤口,便撩开帐子,掀开被子一角,动手给病人解衣脱袖。他的手刚触到病人的衣服纽扣,病人便浑身一哆嗦,猛然醒过来,睁眼看到俯身在面前的亨利的脸,顿时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尖叫,几乎刺破亨利的耳膜。病人立刻变成一只疯狂的猴子,拼命反抗挣扎,要从医生手中脱开。亨利怕那刚刚封口的伤处破裂,只好用力按住他,他却用他那小小身体几乎不可能有的力气挣扎抗拒,踢得床咚咚响,帐架子也摇得吱嘎乱叫,他尖声地哭喊叫骂: “放开我!洋鬼子!坏蛋!……我恨你恨你!恨透你!你们这些杀人放火的强盗狗东西!……” 骂着,喊叫着,他突然低头在亨利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剧痛令亨利惊叫出声,松开手,那大眼睛猴子裹着锦被急速一滚,又躲到尽里头的床角去了。闻声赶来的殷状元和青儿,眼看着鲜血从亨利紧握着手腕的指缝中往下滴答,知道咬得不轻,慌忙赔不是说好话,亨利十分恼火,说: “我只是想查看他的伤口。简直像头小野兽!” 他把药水药膏放在桌上,不顾殷状元赔笑脸反复解释反复挽留,掉头就走了。 咬得很重,伤口很深,而被人畜咬伤的伤口常常是难以愈合的。亨利自己是医生,及时作了处理,也还因感染发了两天烧,那时他恨恨地想,绝不再把好心和仁慈浪费在那个不可理喻的大眼睛猴子身上! 烧退了,伤口结痂了,亨利又常常想到那双火炭般燃烧的眼睛和刺耳的叫骂:“杀人放火的强盗!……”他心里又觉得过意不去,仿佛欠着病人的债那样坐立不安。圣诞节那天,他又去看他的病人了,还带了一份小小的圣诞礼物--用彩纸包了一个书本大小的画框,外面系了红丝带,那是他画的泰晤士河上的伦敦塔。 大概是绝没有想到他会再来,青儿的眼睛瞪得有如铃铛,随后就惊喜地大叫着亨利大夫来啦,赶紧把他恭敬地请进屋,忙里忙外地沏茶倒水。因为这天殷状元外出拜客不在家,青儿又赶着去烧开水备用。 想到病人从不跟他说话,他轻轻把礼物塞进帐中,说了声“圣诞快乐”,便坐在桌边喝他喜爱的清茶。昨夜他应急诊去苏格兰来复枪联队二十六团,天快亮才回来,加上两天发烧造成的倦怠,他竟不知不觉倚在桌上睡着了。 是不是在做梦?他手腕上的伤处感受到棉花一样柔软温暖、丝绒一样光滑的抚摸,很轻,很小心,令他很舒服,他太困倦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抚摸从手腕下滑到手背,又慢慢向上延伸,胳膊,肩头,衣领,头发,顺着头发,落到眉毛上,然后是拳曲的连鬓胡子,下巴颏,最后在下巴中间的那道凹槽处迟迟疑疑地停住。一缕极细微、又是极微妙的气息透入他的鼻观,不是花香茶香,更非酒香脂粉香,却令他情思悠悠,唤起对久远年代的甜蜜怀想…… 他忽然意识到,是他的小病人的小手在抚摸他!是表示歉意?是表示感谢?他心头一热,泪水竟涌上眼角:他终究用仁爱化解了一份仇恨。他被自己感动了,生怕惊扰小猴子一样机敏的病人。他仍然闭着眼睛装睡,希望能把这一时刻无限期地延长下去…… 院子里青儿在喊:“滚水来了,小爷换药吧!” 亨利只觉得面前掠过一股轻风和一阵风吹草丛的声,青儿进门他睁眼,一切便都消失,一切仿佛都不曾发生过。 仍然是只露出帐外的一只胳膊,仍然是不言不语地查看伤处,进行清洗、换药和包扎,但亨利觉得,这只胳膊似乎在轻轻颤抖。 这时候,他手下的爱尔兰籍护理员找到这里叫他回去,圣诞节的聚会是不能迟到或缺席的。他临走时笑着说道: “今天是我们英国的圣诞节,每个人都希望在节日里快乐幸运,也祝福朋友快乐幸运。你愿不愿意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呢?” 帐中一片沉默。 “那么好吧,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姓名是亨利·司当东,你可以就叫我亨利。我得走了,希望下次见面能够友好交谈。再见,不肯说话的小病人!祝福你快乐幸运!” 亨利转身出门之际,帐中传出几乎听不见的微语:“亨利医生……亨利……亨利……亨利……”最后的一点声音被闷进枕头或锦被中了,但是,铜帐钩和挂在帐架子上的小花篮、小花灯和玻璃脆片做的“夷马儿”,随着床的颤动一齐丁丁冬冬地响,必是帐中的人在浑身战抖,因为哭还是因为笑?亨利很想弄清楚,但他的爱尔兰护理员一个劲儿地紧着催,他只得离开。那时他决定,过了圣诞节再来,他一定要听到他的病人对他说话。 但就在圣诞节的晚会上,他得到随军攻打余姚、奉化和慈溪的命令。节后第三天,他已经站在余姚城外凤凰山东岳庙前的小松林里了。 他和威廉是少年时代的朋友,本来无话不说的,可听了他对中国孩子的咒骂,他忽然觉得不想也没有必要告诉他内情,便转而反问道:“你不在你的舰上好好当你的舰长,跑陆地上来做什么?” “来做什么?作战呀!”威廉笑道,“否则,我宁愿到非洲去猎狮子!” “我们不是一直在吹奏胜利的号角吗?” “胜利来得太容易,也就索然无味了。没有对手,实在很悲哀!” “你是在炫耀自己的勇敢吧,威廉?林则徐和关天培,还有定海的葛云飞三总兵,难道不是对手?” “他们是勇敢者,还算不上对手!广州和约不是签订了吗?定海镇海宁波不是也被我们占领了吗?……我是军人,军人渴望建立功勋天经地义,不是吗?” “你已经用你的舰炮立功了。” “远远比不上来复枪!如果万里远征一两年,竟没有亲手消灭过敌人,那就像到过非洲而猎不到狮子一样惹人耻笑!何况我们的敌人都是些肮脏愚昧的懦夫胆小鬼!……” “你没有见过真正高贵美丽的中国人,威廉。” “你这话我听过一百遍了,到今天为止还是个零蛋!--哦,得除了状元坊那些可爱的姑娘们!--看看我们面前这个小城能不能让我满意吧!” “那么,就要攻城了?” “我就是来协调陆、海军攻城时间的。”威廉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还有四个小时,我们还可以聊个痛快!我们俩很久没有长时间聚会了,真幸运!” 亨利心里着急,说:“我们慢慢散步,朝大路上走走好吗?我要去迎一迎我们的医疗车。” “到大路上散步?应该叫几个仆人或是传令兵跟着,万一碰到土匪,是很讨厌的事情……” 亨利不快地笑一笑,说:“放心!我们不走很远。” 踩着深深的雪,听着脚下嘎吱嘎吱响,两人默默走了片刻,亨利望了望威廉神采飞扬的脸,轻轻叹道:“你变多了,威廉。” 威廉微微一笑:“是吗?” “一年多以前,在海上,你还惩罚过那些抢劫中国民船的部下呢……” “那是在海上嘛!况且,那时候我们都还不懂得战争。” “这么说,你现在懂得战争了?” “当然。战争就是战争,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残酷和杀戮都不可免,征服和占领才是战争的主宰。这主宰,非我们大英帝国皇家军人莫属!” 亨利脚下停住,朝远处望片刻,没有说话,转身改变了散步的方向。 “我们是占领军,亨利!”威廉仿佛在进行开导,“占领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说这个地方的所有一切都属于我们!土地、房屋、财产、人民!当年我们的查理大帝率领十字军东征的时候,每攻下一个城市都把所有异教徒杀光,所有财物都运回英国。这就叫占领,这就是占领军!……” “威廉,看来你应该生活在中世纪的黑暗中。” “啊,我不过说说而已。我们现在不是已经很文明了吗?每攻占一处从不屠杀平民;查城之后,总忘不了开官仓放粮救济穷人……” “可是查城呢?”亨利突然提高了声音,高得有些刺耳。 威廉惊异地看看他,说:“查城怎么啦?这是军事的需要,战争的需要。新占领的城市怎么能不彻底清查敌人呢?” “仅仅是清查敌人吗?”亨利喊道,小病人火炭般燃烧的眼睛在他心头闪过,“杀人放火、强盗狗东西”的咒骂又在耳边震响,使得他的眼睛也在燃烧,他一反平日的冷静谨慎,脱口而出地大声说:“查城,掩盖了多少英国官兵的杀人放火、抢劫和强奸!” 威廉凝视着亨利,情不自禁地赞美说:“啊,看他的眼睛,像阿尔卑斯山间湖水一样澄碧,不断放射出不像是属于这个时代,甚至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奇异光彩!……唉,朋友,你总得现实些,这是战争啊!……”他低下头,用靴尖踢开厚厚的积雪,慢步走着,又沉思着慢慢说: “我得承认,你说的是事实,但是亨利,这恐怕是上面的默许吧!……你想想,我的部下,我们皇家海军官兵,还有,无论是苏格兰来复枪联队、皇家爱尔兰联队,还是马德拉斯炮兵工兵步兵,加上孟加拉土著兵,全都是经过艰苦的万里航程来到东方,疾病死亡和孤独时时围绕着他们,怎么能不给他们一点满足,难道让他们一无所获?也许明天就会丧命,他们有权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东方财富东方女人原本就是他们的梦,这,你是知道的。所以,适当的放纵能够提高士气,是聪明的选择,只不过谁也不会公开承认罢了……” 亨利深深叹息,他知道对此他和威廉都无能为力。他咬着牙说:“我们在播撒仇恨的种子!” 威廉耸耸肩:“战争就是战争,难道你还指望收获友谊和爱情?……” “叭!叭!”响亮的鞭子声从远处传来,很是清晰。亨利和威廉一齐朝那边张望,茫茫雪原,天地皆白,什么也没发现。亨利迎着声音向东疾走,威廉只得跟在后面。不多时,一簇人影从雪坡下渐渐升起,三个,五个,十多个,亨利等候的医疗车也从人群中显现出来。两辆车都来了!亨利这才松了口气。 走近了,才看清楚,每辆车都有二十多个中国人套着绳子拖拉和推挽,负责押运的英国兵,则背着来复枪,拿着皮鞭跟在车的两侧吆喝督促。押运班长是名上士,一认出亨利医生就赶紧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报告说,因为雪深路滑,押运班的马牛都拉不动,只好在村里和路上抓了些中国人当役。车倒是拉动了,可走得很慢很费力,迟到了,请长官原谅。 亨利命他赶快把车送到大庙里去。上士敬个礼,后退,转身,又从腰间抽出鞭子。亨利厉声说:收起来,这里不许用鞭子! 雪地里推车上山进庙,又费了很大力气,亨利甚至也跟着中国人和士兵们一起推,使威廉在一旁只能耸肩撇嘴,对朋友的不成体统无可奈何。医疗队的医护人员都跑出来迎接医疗车,推的推,拉的拉,进了大庙又你来我往,穿梭一般卸车抬箱子,亨利也顾不上跟朋友 搭话了。威廉站在廊下看了片刻,也就自己走开,领他的部下到他刚才看好的地形,做战前准备去了。 好几个中国役抬着一个巨大的木箱进屋,过门槛时有人“哎哟”叫了一声,绊倒了,大木箱不知怎么就重重摔到地上,噼里啪啦,木箱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的锅盆盘碟和手术用具稀里哗啦撒了一地。押运的英国上士大怒,挥鞭就照那几个中国役狠狠抽过去。 “住手!”亨利上前,一把夺过鞭子,气得涨红了脸,斥责说,“这里不许用鞭子,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说罢,用力把鞭子扔出门,鞭子像一条黑蛇在空中扭曲着,落在了雪地上。上士不敢违抗,挺身立正,虽然满脸都表示出不服气。中国役们挤成一团,目瞪口呆。他们虽然听不懂英国话,却看得清这位英国长官的行动。亨利转向那几个闯祸的肇事者,严厉地用中国官话说: “请你们立刻把地上的东西收拾起来,分类摆到窗下的长条桌上去!” 中国役不料这里有个会说中国话的英夷,惊讶之余,不敢怠慢,全都弯腰低头行动起来。 酒精炉把消毒盘中的手术用具煮开的时候,医疗队的一切总算布置就绪。 亨利向领队的监理医官弗兰契请示后,再次出门,对集在廊下的数十名缩头缩颈、满脸灰土汗迹、一个个愁眉不展的中国役说:“你们到斜对面的屋里去领你们的脚费,然后就可以离开了。” 役们面面相觑,以为听错了。亨利只好又说了一遍,役们如梦方醒,哭的笑的叫的跳的,你推我拉,拥挤着去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能领到的钱。那种如逢大赦的样子,令亨利十分感慨,这些可怜的中国役,一定是被押运士兵强行抓来并用来复枪逼着大雪天推车的。他们一定以为还有更多的苦役在等待着他们,甚至以为落在“洋鬼子”手中决不得活命呢!…… 亨利忽然发现一个中国役一瘸一拐,落在众人后面,便叫住他: “喂!等一等,我说的是你!你的腿受伤了吗?” 那人迟疑着停了步,慢慢转过身,一张黢黑肮脏的脸,破毡帽直压到上眼皮,好几处露着棉花的肥大的破棉袄穿在他身上,使他更显得矮小,他赶紧弯腰低头,口吃吃地说不成句: “洋、洋、洋大人……是、是、是叫……叫我?……” “对,是叫你。腿上是不是有伤?让我看一看。” “多、多、多谢……洋洋洋鬼……不,不,洋洋洋大……人,”这人口吃得太厉害,说话很费劲,面颊和下巴都跟着抽搐抖动,叫人不忍多看,“小、小、小的没……没伤,是、是、是天生生生的……一……一腿长,一……一腿腿腿…………短、短……” 亨利哭笑不得,挥挥手让他走了,但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大对头,那张污秽的脸长着一个棱角分明几乎呈方形的有力下巴,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看着那瘸拐的背影,他还想问点什么,威廉快步走来,高兴地说: “嗨,亨利!你和你们医疗队恐怕要没事可做了!” “为什么?” “刚才卧乌古【卧乌古(viscount hugh gough,1779-1869),生于爱尔兰,1815年因战功赐位爵士,1830年晋少将,1837年驻印度任英军兵团长。1841年3月抵广州,任侵华英军陆军司令官,直至南京议和。】爵士已经下令,准备火炮轰击城内,可是从北门这边跑出来好几个城里居民,说城中守军昨晚连夜撤走了!据说常备军、步兵有二千四百多人。咱们又可以不费一枪一弹拿下这个余姚了!” “真的?那么进城以后大概就不再需要查城了吧。”亨利像是松了口气。 “你真是太仁慈了,亨利,仁慈到忘记了基本的军事常识!宁波没有查城是因为那儿是我们过冬的基地,必须创造安全的环境;这儿怎么可能不查城呢?至少也得把他们的官房、军营、一切军事设施、火炮枪械和异教徒的这些偶像崇拜的庙宇毁弃烧掉!这是战争,大英帝国在同大清国交战!” “我知道。”亨利望着大庙山门,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看到领了脚钱的中国役们正从荷枪实弹的英军卫兵夹立中低着头匆匆离去,那个瘸腿的小个子也在其中,仿佛瘸得更厉害了。 威廉说,根据新的情况,卧乌古爵士对作战计划和进攻时间一定有新的修正,便拉亨利去看他选择和布置在半山坡的阵地。 地方选择得确实不错,离余姚北门的直线距离大约只有一百码左右,甚至可以看得清城门楼子青瓦房顶上的条沟。但威廉却命令他的部下停止挖掩体工事,说只需把地上的积雪堆高拍实就足够了。 威廉指指画画,很显示了一番身为海军军官对陆战也不外行的自豪。亨利点头微笑而已。 城中突然响起一片枪声!威廉少校和他的部下像听到命令一样,迅速进入他们的冰雪掩体,好奇地向余姚城中张望。城里姚江北岸闪动着点点火光,就像有人在放鞭炮。威廉少校认真地分辨片刻,叫道: “是清军的抬枪!他们竟然没有全部撤走!他们居然敢抵抗!哈哈,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看着威廉脸上那种亢奋,几乎可以称作激动和兴高采烈。亨利陡然感到了自己与这个少年时代好友的巨大差异:威廉少校是真正的大英帝国军人,而他不是,他是医生,他仅仅是医生。 相持了不多时间,抬枪就被来自东门的来复枪、手枪和排炮的轰响压制住,不久,从凤凰山的阵地上看得很清楚,许多身穿号衣的清军士兵向北溃退,挤满了北门内的几条小巷,要从北门出逃的意图十分明显。 卧乌古爵士下了出击的命令:消灭北门的敌人! 威廉少校兴奋地一把抽出腰间的指挥刀,右手抄出手枪,双手高举着喊道:“士兵们,冲啊!--” 士兵们吼叫着跃出掩体冲下山去的一瞬间,亨利猛然拉住威廉,说:“威廉你看,他们都没有带武器!” 从北门蜂拥而出的清军士兵,早把刀枪扔掉,发现凤凰山上竟然有英军埋伏,更是惊慌失措,拼命朝西逃跑。 威廉少校用力推开亨利,怒道:“你疯了吗?!我们必须追击敌人!” 亨利摇头,大声说:“追击手无寸铁的敌人,等于屠杀!” 威廉少校吼叫:“那是一群逃兵!胆小鬼!应该得到狠狠的惩罚!”说着不管够着够不着,抬手就朝北门嘭嘭开了两枪。冲到山下的英军士兵的来复枪早已响成一片,打倒了北门外好多穿号衣的败兵,那一群清军惊呼狂叫,逃得更快了。 威廉少校大吼:“士兵们!勇敢追击吧!这是最好的狩猎比赛!……”说着,他着深达膝头的积雪猛冲下山。 亨利愤怒地喊道:“威廉!你竟变得这样残暴!” 威廉骤然停步,回头,亮闪闪的绿色小眼睛利剑般刺向老友,傲然地、十分轻蔑地说:“你是懦夫,亨利!你不配身为大英帝国女皇陛下的军人!我替你害羞!”说罢,头也不回地冲下山,冲到北门,高叫着,号召着,率领他的部下同陆军分队的其他官兵一起,勇猛地向西追奔,一路射击,像他说的一样--狩猎,一路留下了上百具清军兵勇的尸体…… 殷红的鲜血,在洁白的雪地上格外分明,即使远在凤凰山的山坡上,也看得清清楚楚。这可怕的屠杀场面,这斑斑血迹,还有依然在耳边缭绕的威廉的叫骂,使亨利冻僵了似的呆立在雪地上。他的双手在颤抖,他的嘴唇在颤抖,他的心也在颤抖。渐渐地,眼前变得模糊,一切都看不清楚了…… 是眼睛里涌出了泪水,还是雪地上升起了雾? 他心中充满了莫可名状的郁悒,雪雾却是越来越浓,越来越深了…… 第三十八章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将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我急急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这路途遥,我心忙又恐人惊觉,也吓、吓得俺魄散魂销。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这一曲《林冲夜奔》中的《驻马听》,由天禄那高亢激越的音调唱出来,越发显得悲怆凄切,不仅在茫茫雪原中向四方远远传送出去,路边几棵树上的宿鸟,竟也惊得忒棱棱拍翅飞走。 唱罢好半晌了,余音似乎仍在耳边缭绕,联璧由衷地赞道:“早听人说你会唱曲,却不料唱得这般出色!只怕作艺的也难与你相比!” “谁说不是呢!”濮贻孙立刻附和,“那几位小钦差自命曲中行家,听说上回在苏州,天禄只微微一露,把他们全都盖过去了!” “唉,我不过见景生情而已。也给二位解解路途寂寞,瞧你们,都拉不开腿拖不动脚了!” 天禄说的是实情。 从余姚凤凰山下走到现在,又是一整天。依然是路径难辨,路途难行。曾在路过的小村用那数十个大钱的脚费喝了水买了干粮,走到天黑后,也都劳累困倦不堪,联璧和濮贻孙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雪地不暗,天上又朦朦胧胧地从云层中透出些月光,天禄想唱一口提提神,当然一下就想到了《林冲夜奔》。 当中国役们离开山脚时,天禄走在最后,目睹了余姚北门外逃兵被英夷追杀的情景,逃兵固然令他感到羞耻,可眼看着夷兵屠狗宰羊似的猖狂,又觉得十分惨伤,泼开嗓子高唱,也为出一出这憋了一整天的窝囊气。 天禄一唱,带出了唱曲演戏的题目,联璧和濮贻孙都来了精神儿,说戏段子讲名伶,不时地还哼唱几句,这些富贵人家官宦子弟,不是曲中行家也是戏迷。这样一来,原本重得如灌了铅水的双脚,不由得轻松起来,走得快多了。 翻过一道小山梁,濮贻孙先就惊喜地叫出声:“灯光!一个大村子!” 三人一提神,几乎是连跑带滚地下了山坡,爬起来朝着村子刚走了十多步,濮贻孙先绊了一跤,跟着联璧也摔倒了,天禄才要笑他们,觉出脚下有绊绳,赶紧纵身跳起,却已晚了,四周一片叫喊,许多手持刀枪的汉子围上来,把他们按住,全都绑了起来。 这些人手脚极重,连推带搡的,把又吓得哆嗦不止的联璧摔了一跤又一跤,天禄不知出了什么事,也觉得心慌,又听不懂这些人喊叫的是什么,难道又遇上夷兵不成?真见了鬼了!濮贻孙是绍兴人,此时便大叫道: “做什么做什么!青天白日的,拦路抢劫吗?我们都是小贩脚夫,没有多少油水好揩的!……” 一大汉在天禄胸前一搡,天禄趁势倒在雪堆里,大喊大叫:“哎哟,抢人啦,杀人啦!--”那大汉一把将天禄提起来,喝道:“鬼叫什么?汉奸!” 这两个字却是一听就懂,天禄双眉倒竖:“你骂谁是汉奸?” 大汉的大手点着他们三个:“汉奸,汉奸,你们都是汉奸!” 天禄跳脚骂道:“放屁!你才是汉奸!……”大汉扬起了拳头,那边回过神来的濮贻孙听得明白,连忙赔笑道:“误会误会!我们哪里会是汉奸呀!……” 大汉狐疑地看看他们,说:“少嗦,拉去见团总!” 这群人押着他们三个进到一处大宅子的天井院里,向两个中年绅士禀告着,浙东话本来就难懂,这些汉子一个个情绪高涨,很激动,说得又快,连濮贻孙听得都吃力,没有全明白。两位绅士一直打量着他们,听罢禀告互相商量了几句,花白胡子的一位用浙江味十足的官话问: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此刻联璧也明白过来,立刻回答说:“我们都是生意人,从杭州来,去宁波买货,路过此地。” “宁波被逆夷强占,你们不知道?莫非是去跟逆夷做生意的?” “不不不!”联璧急忙否认,“我们不过是去办些年货,杭州老客户离不开宁波的白鲞、笋干、蛏腊……” “胡说!”黑胡子的绅士一声断喝,用更加浙江味的官话说,“细皮白肉的又扮成叫花子样,不是汉奸是什么?可是想引那洋鬼子来糟害我们乡里?说呀!” 联璧放下心来,因惊惧而抽缩成一团的面孔又恢复了漂亮的原状,气度又变得轩昂甚至高傲了。花白胡子绅士看他一眼,较为和缓地说道:“还是讲真话的好,不然送到官里去,板子打棍子夹还得照实招认,何必受那份苦呢?” 联璧冷笑一声:“送到官里,先问你一个诬告上官之罪!”见两位绅士发怔,联璧得意地说,“我们是扬威将军大营里的人!来此公干,你们怎敢如此胡行!” 黑胡子惊奇地就要有所表示,花白胡子拦住,又问:“有何为证?” 联璧看了一眼仍旧围在天井中的许多人,不说话。花白胡子示意众人退出去,手持刀枪的人们议论纷纷地出了大门,但门边还留了七八个守着,看来还是十分警觉的。联璧注意到了,有些惊奇,脸上竟露出微笑,这才对天禄一示意。 天禄摘下破毡帽,在他很粗的辫子根儿处摸索着,把搓成一小卷儿的印札拿出来,小心地展开交给花白胡子。 这人显然是见过世面的,看过之后,双手奉还,连连说:“不知上官驾到,多有得罪,乞见谅,实在是误会,实在是误会呀!” 他招呼黑胡子一同朝联璧跪拜,然后请进客厅,热茶点心招待,再三解释:只因洋鬼子占了宁波之后,屡屡四出骚扰,官兵全都不战而逃。我们这里叫后山泊,离慈溪不远,闻信都很恐慌,官兵既靠不住,只得设法自保。叶、沈、江、萧四大姓,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团练乡勇,保一乡平安。如今团练虽不足一月,却都摩拳擦掌练得热火朝天。本地民风原本悍猛,乡勇们为保家园,都很卖力,也都很警觉。今天实在是见各位面貌衣着说话异于常人,所以起疑,误拿了上官,千万见谅,千万见谅。 联璧微笑着,问明了花白胡子姓叶,是团总,黑胡子姓沈,是副团总,因为团练乡勇的费用主要由他们两家承担,已经花了近两万银子。于是联璧点头赞叹之后,又思索了片刻,漂亮而又精明的脸上一派推心置腹之诚,说道: “你等出钱出力,自保一乡,固然可敬可佩,但日后并不能得功成名,岂不可惜?为二位计,不如带赴军前,我为你等禀明将军,得大营南勇名号,则事成后你们二人至少可邀议叙【议叙:清代官制,于考核官员后,对成绩优良者给以议叙以示奖励。议叙之法有二:一加级;一记录。另外由保举而任用之官也称为议叙。此处所称议叙指的后一种。】保举,得一官半职,费此巨额银两也算不枉了!” 黑胡子的沈姓绅士眼睛发亮,跃跃欲试,花白胡子的叶姓绅士也很高兴,但比较冷静,说:“这本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但未必能落到我们这些草芥小民头上,将军乃皇亲,钦差大臣,如在云端,我们岂能够得着他?……” 联璧一听就明白,哈哈大笑,说:“你们是信不过我?实对你说吧,我本是将军的亲戚,他这次率大军南征,特意邀我入幕辅佐他。此二位都可以作证。”天禄只能随着濮贻孙连连称是,濮贻孙又顺着联璧的话大吹特吹了一番,不由叶沈二人不信。见此情景,联璧趁热打铁,立刻决定,说: “眼下军前正用人之际,宜早不宜迟。此地团练乡勇的详情,还须我再作巡查,才好向将军保荐,二位也要赶紧备下履历文书等件,我好带回大营备案入册,以为日后议叙保举留底。另外,请二位找一向导,将我的两位伴当安全引入宁波城中,算你们为将军大营初建的第一功!” 天禄听联璧的大话说得没边没沿,直替他担心;濮贻孙却一直敲边鼓、唱双簧,哄得叶沈二人极为兴奋,忙不迭地为这些将军大营的上官奔走安置。 后来,联璧拍拍天禄的肩膀,说:“招兵买马可是大营的头等大事,这么好的机会不可错过!我们走错路耽搁了这么多日子,吕泰他们肯定不会在慈溪等候,你们就从这里直接去宁波好了。我留在后山泊一面交涉安排一面等你们回来,五天以后会齐,同归大营,如何?” “行啊行啊,募集乡勇若能办成,也上得了功劳簿不是?到时候可是要请我们吃酒的呀!”天禄笑着打趣回答。 濮贻孙只是笑着连连点头,什么也没说。 在后山泊略作休整,天禄和濮贻孙跟着一位本地向导出发前往宁波了。 一路上,天禄不住夸奖着后山泊的乡勇,一个个真是虎豹儿郎、血性汉子,保家园护乡土定能豁出命去争斗,决不至于如官兵那样脓包!他又兴致勃勃地对濮贻孙鼓吹臧师爷的“不区水陆,不合大队,不克期日,人自为战,战不择地”的主张,说后山泊这样的乡勇加上臧师爷这样的战策,洋鬼子不败才怪呢! 濮贻孙对天禄这话题没多大兴趣,转着眼珠子想想,小声说:“你说……联师爷留在后山泊不去宁波,不无贪生怕死之嫌吧?……” “哎,人家办的是大事也是正事嘛!” 濮贻孙盯住天禄,仍然小声地说:“回头他要是办成了这桩买卖,你天禄务必要作个见证才好。” 天禄不解:“联师爷此举也算公忠体国,要作什么见证?” 濮贻孙暧昧地抿嘴一笑,说体国嘛倒也说得过,公忠却难讲了。幕府里的事,你经得太少。现在不必多问,待五日后回到后山泊,且看我料得准不准。那时候再跟你细说端详。 远远望见宁波城墙时,向导安慰,天禄鼓励,说二人给濮贻孙保驾,过城门的时候千万沉住气,不要慌张,多点头微笑,少说话。可是真走近盐仓门,濮贻孙倏地变了脸色,面白如纸,冷汗都滴了下来。天禄只当是守在门前四名持枪夷兵和许多所谓“红毛乡勇”的汉奸把他吓着了,小声安慰道:“向导有亲戚在城里住,盘问不住咱们的。” 濮贻孙颤抖着从牙齿缝里嘶嘶地说:“你……你朝城头,城头上看……” 天禄仰头,吃了一惊:城楼悬下一颗首级,下面吊着一张告条,大字书写:“清官吕泰来探军情,故枭示”。天禄心头也怦然不已,他们本应到慈溪与吕泰师爷会齐,一同潜入宁波的。吕师爷必定是等他们不着,自己先行,想来事机不严,泄了密,出师未捷身先死,为国殉难。可知逆夷城中警戒巡查很严,倒要小心。天禄定下神,对踟蹰不前的濮贻孙说:过城门包在我身上,尽管放心。 门前盘查果然严密,四个夷兵不过像镇守城门的石头狮子,吓唬吓唬乡下人罢了,起劲的是那十来个头戴夷人白盔帽、身穿半截夷兵军服的“红毛乡勇”,持刀拿枪十分凶狠。所幸向导胆子颇大,对答如流,指说天禄和濮贻孙是远房亲戚,做生意的,来宁波办年货。汉奸小头目找不出向导的破绽,突然转向天禄,问: “你做什么生意?办什么货?” 向导抢着回答:“总是宁波的土特产,白鲞啦蛏腊啦笋干啦……” “没有问你!”汉奸小头目把向导推到一边,催促天禄:“你说呀?” 天禄笑道:“白鲞笋干要买,还要见你们的陆团总陆心兰老先生。” 汉奸小头目一愣:“你认识我们陆团总?” “不跟他约好了,敢进宁波城?” “他怎么不来接接你呢?”汉奸小头目口气软下来。 “这是我们生意上的事情了。”天禄也就顺水推舟,扬脸挺胸,拿起了派头。 “明白了,明白了!”汉奸小头目连连点头,满脸赔笑,伸手示意,“请,请!” 安全进城以后,濮贻孙内衣尽被冷汗浸湿,三人找了一处临街小破庙歇脚。濮贻孙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问道:“这陆心兰是什么人物,这么管用?” 濮贻孙实在是个精明不过的人,一问就问到了要害处。 陆心兰本是宁波府户科的小吏,专管漕粮,是个肥差,所以家道丰足。英夷占领宁波后,行政长官郭士立看中陆心兰才干老练,想收为羽翼,以稳定宁波城的局面,因而优礼有加。陆心兰便也顺从了英夷,领郭士立之命,召集宁波市上游手闲汉,给以武备,严加训练,负起守卫巡逻查验等项夷兵不屑或不便执行的公务。每人每天给半块银元,加上白盔帽和夷兵上衣这半截夷装,于是人们背后戏呼之为“半洋兵”、“二鬼子”,通称“红毛乡勇”。 英夷占领宁波,除了从府库中得到十二万银元和大量的、可供全城两年食用的粮食之外,还从官府的钱库和民间各钱庄掠得铜钱二十六万串。为便于携带远行,必须把这些铜钱换成银两或银元,这件要紧又颇有赚头的事,也交给陆心兰办理。陆心兰于是常常到宁波四乡以钱易银,四乡于是常有人来与陆心兰商谈易银的买卖。红毛乡勇们自然是陆心兰四出易银的保镖和帮手,所以那个汉奸小头目一听这个题目会立刻改变态度。 前些天,从宁波侦探夷情的人回来向张应云报告,说陆心兰并非真心从逆。张应云立刻抓住时机,邀了陆心兰的原上司宁波府同知【同知:为知府、知州的佐官,分掌督粮、缉捕、海防、江防、水利等,分驻指定地点。】一道,在清军和英夷都不曾到达的慈溪乡下,与正在那里易银的陆心兰见了一面。其时陆心兰指天画地,深表悔恨,并发誓将功赎罪。张应云大喜过望:若得陆心兰为助,里应外合,则取宁波易如反掌!他只将此事禀告了将军,将军也很高兴,命他紧紧牵牢这条内线,时时派人去与陆心兰联络,彼此沟通情况,并一定要严守机密。 张应云第一次与陆心兰见面时天禄就在场,彼此相识,今天便担当了第一个进宁波城见陆心兰本人的重要使命。 这是天禄此行的机密,若不是怕濮贻孙过城门时露马脚,本不该泄露的。此时他也不好回答,只说:“歇口气就赶快分散开吧,免得招人耳目。”于是向导先告辞离去。濮贻孙拿出生意人的架势,出门就雇了顶小轿,要到城中最繁华的鼓楼大街,他总得像模像样地收购一些白鲞笋干之类的年货才是。天禄在其他两人离开之后,又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先公后私,问明了路径,朝江北吉庆里陆心兰的住处走去。 宁波位于三江之口,水多码头多,桥也多,桥头常常是商贩云集的热闹地方。天禄一路走去,见各处桥头都有卖菜、卖豆腐和卖杂物的担子,还有深目高鼻、须发拳曲的夷人用车子装满了布匹绸缎、衣服鞋帽钟表瓷器等物在那里叫卖,一看就知道大多是他们从百姓家抢来的。一路所见到的各种庙宇,都跟刚才他们三人歇脚的小庙一样残毁不堪、门破墙塌,神像神主全都打碎了堆在墙角,大多有烧过的痕迹,叫天禄纳罕不已。 前面又一座石刻精美的拱桥,天禄走近的时候,桥边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摆小摊的慌慌张张收拾物品挑起来就跑,拱桥又高,看不见桥那边有什么动静,只听得“噼--”“啪--”震天响,好像在放鞭炮。天禄拉住一个摊主问道:“出什么事啦?”那人脚步飞快,嘴里一个劲儿地直说:“快躲开快躲开!勿要触霉头!……” 天禄望着那人急匆匆的背影,还没回过神,“啪”的一声脆响震耳,天禄面颊上热辣辣地一疼,急回身,猛朝后跳,才躲过了狠狠抽过来的第二鞭。一个面目狰狞、壮实得像铁墩的汉子,不住地挥动手里的长鞭,打出一声声小炸炮般的震响,粗大的鞭子就像黑色的毒蛇,专朝天禄这样来不及躲开的人身上抽过去。 天禄无故被打,气得就要上前理论,被旁边的一个老人拉住,小声说:“莫惹他,莫惹他!……” 响鞭净街,只有皇上和钦差大人才能用,在逆夷占领的宁波,竟敢用响鞭开路,莫非是英夷的钦差叫璞鼎查的那个家伙?天禄倒要看上一看。 响鞭过后,两名前导从拱桥上走下来,引出一曲柄杏黄伞,后面是饰着四圆金的青扇两柄,像过会一样,跟着一对一对地从拱桥上走下来四对旗枪、两对金黄棍、两对肃静牌、两对回避牌,八个随从簇拥着一顶八人抬的绿呢大轿。执仪仗的和轿夫都穿着一式的大绿底上洒小红花的长袍,强烈的颜色叫人看得眼睛发涨。 第三十九章 吴淞口外江水滔滔,江面宽阔得如同海洋。 庞大的大英帝国皇家海军舰队像一大片乌云,覆盖了吴淞口附近水面。盛夏本是田里最忙的日子,但沿江百姓为避战火,早就逃跑一空,被英军炮火炸成废墟的镇子上、荒凉空旷的田野中、水天一色的茫茫大江上,都见不到一个中国人、一条中国船的影子。他们倒仿佛成了这块土地的主人。 远离故土,有关家乡的一切便具有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客厅里聚集了十多位客人,除了几位来复枪联队和炮兵团工兵团的陆军军官之外,多数是舰艇上的海军军官,还有一位随军的传教士和随军商人,女主人不在场,客人又都是单身汉,此刻这里更像伦敦上流社会特有的男士俱乐部,只是缺乏应有的平静悠闲和刻板,客人们各个兴高采烈,气氛异常振奋活跃。 客厅的门开了,布鲁克夫人站在那里,带着她惯常的慈爱微笑,说:“先生们请注意,看看是谁回来了?” “亨利!”好几个声音一起喊出来,惊奇又快乐。 他就站在布鲁克夫人身后,带着大家熟悉和喜爱的诚挚的微笑,向招呼他的朋友们点头示意,并宣布,经过半个月的治疗和休养,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 朋友们纷纷祝贺,有的说他面色仍然苍白,还需要多喝点地道的英国苹果酒,说着就递上了酒杯;而另几名军官又急着要拉他再组一桌牌局。布鲁克夫人笑道: “不,不,先生们,他属于我。我要请他鉴赏我的新藏品。他精于绘画,我只相信他的鉴赏力……亨利,你来看看这些,是不是很有价值?” 她把亨利领到一张圆桌边,打开了桌上大木盒。缤纷的色彩和东方艺术的韵味立即把好几位客人吸引过来围观,啧啧称赞--盒子里躺着二十多把各色各样的扇子:有素白的、泥金的、绘了花鸟山水或写了诗词歌赋的折扇,更有精工刺绣着松竹梅兰、仕女神仙的团团的绢扇,还有精雕细刻的骨扇和浓香沁人的檀香扇,甚至还有一白一黑不知是鹅毛还是鹰翎制成的羽毛扇。一个军官说,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种扇子。 亨利一把扇子一把扇子地仔细看过,像所有的鉴赏家那样,一直不置可否,却掩不住眼睛里的惊异和赞赏。看完以后,他郑重盖好盒盖,静静地坐了下来。布鲁克夫人担心地望着他,见他总不说话,忍不住了:“亨利,怎么样啊?这么可爱的扇子,难道没有艺术价值吗?” 亨利一手托腮,皱紧眉头,仿佛在十分费力地思索,然后心事重重地慢慢说道:“亲爱的夫人,很抱歉,我想要提一个建议……”他故意拉长了声音,环视桌边诸人,见他们都凝神不语地盯着自己,便满意地笑笑,说,“建议你回到伦敦,开办一个东方古扇博物馆!……这里的每一把扇子,都是极精美的、价值极高的艺术品!布鲁克夫人,你将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独特的博物馆的创始人啦!” 布鲁克夫人笑着说道:“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太可爱了!……” “不过,只这几十把扇子实在太少了,应该趁着在东方的最后时机,再多收集些。一个小型博物馆至少需要有上百把精品和一两百把好扇子。这些扇子是在哪里买的?”亨利顺口问起。 “哪里是买的,”布鲁克夫人笑道,“说起来历,真是笑话。上月占领上海,约翰到城里公干,当地居民大多避出城去了,所有那些又宽又深的大宅子都住进了我们的士兵。他们一定是饿坏了,急不可待地在院子里生起一堆堆火烤肉吃。想来没有找到现成的木柴,那些漂亮的门窗和走廊房间里的装饰物都拆了来烧火,可惜许多精美的木雕,约翰路过的时候已经扔进了火堆……天气这么热,他们一个个身上披满了各种镶着贵重皮毛的绸子缎子外衣,围着火烤鸡,还不住地拿这些美丽的绣花扇子扇火,多可笑,不是吗?……约翰为了让我高兴,便把他们不当回事扔了一地的扇子带了回来。哦,以后我真得要留心多搜罗一些了……” 夫人一说起她的丈夫约翰·布鲁克,就一片柔情、滔滔不绝,要不是她的女仆陈嫂来请她去指导厨子做夏日布丁,她还会说个没完的。 亨利很礼貌地答谢了诸客的关怀和问候,便站起身到窗边站定,凝视着船外奔流不息的大江之水,心潮难平。 美丽的东方扇子,一样能勾起他这许多时日深埋心头的思索和忧伤,他几乎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一闭眼睛,就会有两种既相同又完全不同的目光交替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这是如此亲切友善、带着敬慕和些许忧郁的孩子的天真无邪的目光,而那却是那么冷峻、恐惧、仇恨,又埋藏着深深的痛苦,它们怎么会出自一个人呢?那个自幼就深深刻在他心上的可爱的小四弟! 自从亨利得知他的那个古怪倔强得不近情理的病人,那个大眼睛猴子,就是他一直怀念着的小天寿以后,痛苦就没有离开过他,而大英帝国远征军的每一次胜利,都会使这痛苦加深一分…… “亨利,来一杯咱们伦敦的苹果酒吧!”熟悉的声音使亨利骤然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两只装满金色酒液的高脚玻璃杯的,正是他昔日的好友、如今升任主力战舰舰长的威廉中校。他同情地说:“你的脸色还是过于苍白了。” 亨利默默地对他注视片刻,默默接过酒杯,再次转过身去注视江流。 余姚城北门外两人的争论和冲突,后来没有继续,威廉因作战英勇获得提升,但亨利已经不再把威廉当做朋友了。 威廉却似乎对这份冷淡视而不见,浓眉下深深眼窝中的绿色瞳仁充满温情,他笑着说: “记得吗?小时候我们常常一起去逛皮卡地里街【皮卡地里街:是伦敦西区的交通动脉。后文所提到的皇家艺术学院、阿巴尼公寓、贝里兄弟酒馆都在这条街上,帕尔摩街也离得不远。】,你向往着百年历史的皇家艺术学院,我向往着帕尔摩一带的名流俱乐部。但我们有共同的向往:阿巴尼公寓和贝里兄弟酒馆的苹果酒。还听说大诗人拜伦也在阿巴尼居住过,而这里不许已婚者和妇女入住,我们就发誓永远不结婚!……还发誓,到了准许饮酒年龄的前两个月,定要同进贝里酒馆每人喝它三杯苹果酒呢!……” 亨利微微一笑,说:“你忘了,我那时候就特别迷恋中国城。” “怎么会忘!你经常跑很远的路,到东区莱姆屋码头一带的华人区游逛,一逛就是大半天,我起先以为你跑去吸鸦片,后来才想到你是去搜寻东方图画……谁能料到你竟去上了皇家外科医学院,当了军医……” 亨利冷冷一笑,打断威廉的话:“我学医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拯救那些沉迷于鸦片一类毒品的可怜的人们;而你呢,已经被这场战争彻底改变了。回到英国,你会继续得到提升,完成自幼的心愿,进入帕尔摩街威灵顿公爵经常出入的名流俱乐部了!……” “你是在恭维我还是在指责我?”威廉虽然仍笑着,表情已经不大自然了,“在战争中建立功勋,获得荣誉和提升,是每个皇家海军军官的荣幸和追求,这有什么不对?” “这没有不对,但应当在勇敢交战的战场上获得,而不是靠残酷的屠杀!” 今天,威廉是抱着和解的诚意,主动向亨利伸出橄榄枝的,不料亨利用旧事重提的方式表示了拒绝,他心里十分恼火,说:“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杀戮在所难免!何况在战场上惩罚逃兵和懦夫,没有任何过错!” “逃兵和懦夫也是生命!难道明知打不过还硬要上去送死,才算是勇敢吗?” “至少这样的精神值得尊敬!” 亨利沉默片刻,终于低声说道:“可我是医生!”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扭头走到客厅一角的钢琴边坐下,信手弹起来。《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的慢板轻轻地流泻而出,亨利沉浸其中,闭上了眼睛。跟过来的威廉在乐曲声中低低地说道: “亨利,我们为这些不属于自己的事情斗气,实在太愚蠢了!让我们和解吧。晚上我们一起到随军商维克那里去消遣好吗?他从宁波带出来不少姑娘,有一个长得很美,很像状元坊的梦兰姑娘……我本想把梦兰从郭士立手中夺过来的,没想到发生那样的事情,我和他都落了空,什么也没有得到!……那两个姑娘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受苦……” 三月里的清军大反攻失败以后,改派小股细作潜入宁波施行偷袭,远征军被杀被俘去了四十多人,比浙江战场上总的损失人数还多。殷状元一家也被骗拐而去。不久传来殷状元和她的养子虞得昌在绍兴以汉奸罪名被斩首示众的消息,两个姑娘从此没了下落。清朝的官兵弃城不守、战场溃逃成风,却拿一个妓女杀头出气,其卑鄙无耻不仅惹得威廉和郭士立们大骂,亨利想起来也觉得伤感,钢琴流淌出来的乐声愈加悲伤了。 “唉,不提她们了,晚上一起到维克那儿去,好吗?”威廉又说一遍。 “不,不去。”亨利弹琴的手没有停。 “你真奇怪,亨利,为什么一个女人也不找?又不是教士!……哦,明白了,你是医生,怕染上脏病,对吗?放心好了,我给你找的绝对是良家妇女!” “不。” “为什么?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冷酷刻薄?” “我应该为我的新娘和未来的孩子们奉献最洁净的灵魂和身体!” “你的新娘?她是谁?她在哪里?” “不知道。” 威廉做了个怪相,道:“你真滑稽!……真不可理喻!……” 亨利不理他,继续沉浸在一遍又一遍的《月光奏鸣曲》中。 “我亲爱的亨利!”牌局中的一位军官叫起来,“请不要把《月光奏鸣曲》弹得这样阴暗,这样痛苦,好不好?它简直令我心碎了!……” “亨利,弹一弹贝多芬的《英雄》吧!”另一位军官意气昂扬地说,“扬子江战役即将开始,我们就要赢得这场战争!我们将成为英雄凯旋,受到英伦三岛的盛大欢迎!……” “嘭!”一声轰鸣,亨利盖上了琴盖,双臂交抱在胸前,唇边掠过一道嘲讽的笑,轻轻地说:“英雄?我们是英雄?……不错,是用大炮和来复枪捍卫鸦片走私的英雄!” 客厅里骤然一静,亨利的话太出人意料了。 聚会的主人,高大魁梧的苏格兰人布鲁克船长连连摇头,摸着他垂到胸前的栗色大胡子,责备地说:“亨利,你在说什么?中国人才会这么说,把这场战争称作鸦片战争,指责我们出兵不合乎正义。其实我们都知道,引起这场战争的真正原因,并不是道德问题,更非卫生问题,主要是大清帝国想要解决他们的白银外流,他们注意于金钱远比注意他们的道德重要得多!他们禁止鸦片并不从改革政治腐败和人民愚昧着手,却把停止中英贸易、打击商业作为解决白银外流的惟一手段,所以会做出侮辱我们国旗、囚禁我们的政府代表和商民并查抄和毁坏他们的财产等等蛮横暴行。当然,他们如果料到这会引起战争,也许就不那么干了……” 随军商人维克年岁不大,却已经发胖而且歇顶,鬓角稀疏的红鬈发衬映得面庞更圆,鼻头更红,但圆圆的小眼睛却闪动着商人的精明。他耸耸肩,撇撇嘴,说:“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国度,一个奇怪的东方民族。竟拒绝对外贸易,意识不到对外贸易对中国是有极大利益的事情!” “不,不,他们有的是精明的商人,”布鲁克船长摇着他的食指,“但他们不喜欢跟外国人做生意,他们的政府尤其不喜欢。他们自称为天朝,把除中国以外的所有外国外族都当成蛮夷加以鄙视和嘲笑,只能向天朝进贡,绝对不承认平等的贸易关系!” “这真的是很可笑的事情!”维克又做了个鬼脸,“我小时候一听到大清帝国的名字,脑海里便出现一个强大富足的东方国度,也许是世界上最美丽最神秘也最有吸引力的地方。可是眼前见到的是无处不在的贫穷、肮脏和愚昧,还有政府和官员的可怕的腐败,军队又是这样怯懦无能,甚至不能保住一个最小的村庄。这样一个国家,却如此傲慢自大,以为他们是世界的中心和惟一的文明国家!这不是像一个病弱垂危的老人戴着大力士的面具吓人吗?真不可思议!” 打牌的人、谈天的人都停止了,参加到这个有趣的话题中来了。说起中国自高自大的可笑和顽固,他们都有许多可说的材料,于是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聚会变得更加愉快了。 随军商人维克格外活跃。他说,中国要是只不过自高自大,不去理会他也就是了,对任何外人没有损害。可是自大到拒绝整个世界,不承认贸易双方的平等,只出不进,就叫人不能容忍了! 当初,中国用茶叶、丝绸赚取了英国的大量金钱,维克的祖父和父亲,为了进入这个四亿人口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大市场,兴奋过,狂喜过,殚精竭虑地努力过,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他的祖父最初的名言是:“如果四亿中国人的衬衣下摆只加长一英寸,我们曼彻斯特和利物浦的工厂就能忙上几十年!” 他的父亲想像得更加具体:“哪怕中国人每人只使用一顶棉织睡帽,整个英格兰的所有工厂开足马力也供应不上!” 但是,中国人不需要睡帽,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什么叫衬衣,呢绒和棉布打不开市场。老一辈人作过各种各样的努力,他们万里迢迢地往中国运来了钢制的刀叉餐具,运来了玻璃器皿,甚至运来了许多钢琴,可全都失败了,败得很惨,中国人不接受所有这一切。 维克最后既惊讶又得意地说了这么一个结句: “可他们却接受了鸦片!” 他的得意是人所共知的,只是靠了鸦片贸易,中英贸易中的英国一方才由出超变成了入超,大量的白银流进了英国的银行。好半天只喝酒不做声的亨利这时忍不住说道: “那么,我们作战,也并非如口头上所说的为了国家的荣誉,为了正义,其实也是为了利益,为了金钱!” 布鲁克船长道:“但这是国家利益!工厂不停产,工人不失业,每个英国家庭能喝午茶,每个英国孩子能喝牛奶吃鸡蛋,这就是大英帝国的国家利益!绝不能让法国大革命那样可怕的悲剧在英国上演!作为皇家海军的每一个军人,维护国家利益是他的首要职责!” 亨利不服,说:“那么中国政府禁鸦片,制止白银外流,不也是在维护他们的国家利益吗?” 布鲁克船长傲然一笑:“不错!所以两国才会交战!而强胜弱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强大者优秀者获胜,这世界才有希望!至于鸦片贸易,即使英国不去做,也会有别的国家去做,因为中国的官员需要靠它发财,中国的居民需要靠它享受和麻醉自己的神经--真是一个耽于安乐、不思进取的民族!我们为什么要把赚这一大笔钱的机会让给其他国家呢?要是法国发了这笔财,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太对了!”维克抚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笑道,“中国是一块味道绝佳的大牛排,眼红的人太多了,就得先下手为强!”他转脸对亨利同情地说,“你的意思我懂,这场战争使许多无辜平民遭受了痛苦。我亲眼看到镇海城外一家居民,四个孩子被一颗炮弹打死,他们的父亲抱着他们的尸体差不多疯了,要投水自杀,幸亏被别人拼命拦住……唉,这是战争所不能免的惨痛。但是,这次战争,使广大的有四亿人口的大清帝国向欧洲打开大门,今后中国与欧洲间的交往将比以前任何时期都繁密,那么这场战争还是值得的,我们也就感觉快慰了!” “是的,”一直静听众人争论的年轻的传教士,神态庄严地说,“确实是这样的。大清帝国一旦打开了他的大门,不但在商业上对双方都有利,而且,在上帝的照临之下,能把他们从现在的堕落、黑暗、愚昧和封闭的地位中提升到真正的文明境界,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占全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将对耶稣教传教士们的工作开门了!” 亨利知道他们说的都对,他从小在家庭在学校受到的教育、他生活和工作的环境告诉他的就是这样的道理;但是,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站在天寿、天禄和那位失去四个孩子的父亲的立场上,所有这些又都那么残酷,那么不近情理,那么无法接受!…… 他心里的激烈矛盾和冲突找不到出路,使他万分痛苦,抓住一个小题目,骤然发泄了出来: “你说的不对!他们决不是堕落的、愚昧的!你们难道忘记了我们经历过的那些可敬的对手?你们难道忘了林则徐?忘了关天培、葛云飞、陈化成?还有一个多月前在乍浦守天尊庙的那些中国军人!只凭借不中用的劣等鸟铳,只靠了几堵残墙做掩护,使我们遭到开战以来最大的伤亡!他们并没有逃跑,他们战斗到火箭把天尊庙夷为平地而几乎全部阵亡!最后抓到的俘虏也全都是重伤员……” 布鲁克船长皱眉道:“我们当然不会忘记。我们的牌友汤林森上校就是在天尊庙阵亡的。但你不能否认,我们的对手中勇敢者是极少数,闻风溃逃、弃地不守却是我们天天月月遇到的。而且你也不能否认,即使是这些极少数的勇敢者的抵抗也毫无意义,血肉之躯和大刀长矛鸟铳绝对敌不住我们的大炮和来复枪!我们大英帝国的胜利是必然的!” 威廉又给亨利倒了一杯苹果酒,笑道:“我们能够征服印度,能够征服澳大利亚,能够征服非洲,我们就一定能够征服中国!” “不!这不一样!……”亨利如同自语,仿佛在回答自己心里的什么问题,喃喃地说道,“你们不了解中国,不了解中国人!……” 威廉哈哈地笑着,说:“难道你了解中国,了解中国人?就算你会说几句中国话,你终究还是英国人,是英国皇家海军的军官!” “他们的生存环境、他们的思维方式,确实和我们不同甚至相反,但他们是另一种文明,有他们的道德观念,他们的人生哲学以及他们的艺术,他们的诗歌、戏剧、音乐、绘画也并不比欧洲逊色,难道我们不该承认吗?……” 威廉大笑着打断亨利的话,说:“你总不至于称赞他们有仁爱宽恕的美德吧?你宠爱的中国人,这次差点儿要了你的命!”他说的是半个多月前,亨利因为写生离开医疗船走得过远,在一处小树林旁边被一群当地的乡勇抓住,头上挨了重重一棒子,昏死过去。六个小时以后,医疗船上的人找到他时,他浑身湿淋淋的,脚步踉跄地从树林里出来,刚走到众人面前便又摔倒,出现严重的脑震荡症状,在医疗船上直躺到今天才算痊愈。 “不错!”亨利非常执拗地盯着威廉的眼睛说,“如果有敌人到我的肯特郡的祖居杀人抢劫,我也会这样做!……他们本可以像对待敌人一样把我杀掉或是押解到他们的官府,那是能领到一大笔赏金的。可是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是天尊庙一战幸存的伤员,我给他治疗过枪伤,他说服众人,把我放了……” “啊,怪不得呢!”威廉拖着长长的声调,半真半假地笑着说,“我们都奇怪你何以能够安然无恙地归来呢,那么你是投降了,还是出卖了自己呢?……” 亨利大怒,把整杯苹果酒一下子全泼在了威廉的脸上。威廉先是一愣,跟着就朝亨利扑过来,众人连忙一拥而上,劝的劝,拉的拉,维克和布鲁克船长把亨利拉出客厅,来到甲板上。 布鲁克船长说:“你喝醉了,说了这许多的醉话,让清凉的江风吹吹你,让你那个脑震荡还未痊愈的脑袋瓜清醒清醒!” 太阳已经偏西,一天的灼热也渐渐收敛,江风带着凉意,带着阵阵波涛声扑面盈怀。亨利自觉头脑仍是发涨,后悔刚才说的和做的都有些过分,他闭上了眼睛,想静一静。维克却嚷了起来: “天哪!难道是日食吗?快看呀!……” 人声嘈杂,客厅和船舱内的人都跑了出来。亨利睁眼,便觉得四周在渐渐变暗,太阳的光芒在渐渐减弱,平日不能逼视的那一团高高悬在空中的火球,此刻一点一点地被蚕食,终于剩下了弯弯的如同月牙儿似的一钩,天地之间顿时晦暗如黄昏,亨利只觉得自己心头的那一团正义之火,也像这将被蚀尽的太阳一样,行将熄灭,但它能不能也如太阳那样蚀后复明,重新燃烧呢? 有谁能理解他?…… 日蚀方过,传令兵传来了英国全权大臣璞鼎查和海军陆军司令的命令,明天,公元一八四二年七月五日,编成一个先锋舰队、五个纵队的七十三艘舰艇和陆军四个旅七千人,将浩浩荡荡向西挺进,开始远征军对大清帝国的最致命的一击,发起计划周密的扬子江战役。 第四十章 太夫人和夫人所乘的四舱带顶楼的大船缓缓南行,终于从视线中消失,一直硬挺着腰、脸上堆着笑的英兰,顿时散了架,竟像一只面口袋,软软地跌坐在地上,疲惫和劳累之色随即也就把笑意驱赶干净了。 旁边的天寿不但不来扶,反而跟着也就地坐倒,还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老仆葛成和小厮青儿看着这姐弟俩不成体统的样子,哭笑不得,又不敢多嘴,只能互相望望而已。 姐弟俩垂头默坐片刻,还是天寿先打起精神,满眼怜惜地望着英兰,说:“姐,真正累苦了你了!……”见英兰只是勉强睁眼笑笑,又垂下眼帘,还微微地摇摇头,天寿不由得又添了一句,“要做一个贤妇可太不容易了!” 听到这句比一般的赞美分外亲切和贴心的话,英兰唇角轻轻一动,带出一丝既苦涩又甜美的微笑。 上年冬天,大病初愈的天寿赶回山阴葛家,才发现偌大的总兵府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护院守墓的兵丁,都是葛云飞生前的亲兵,不肯立刻散去,要守护将军英灵直到逆夷被剿灭。他们当然都认得这个在定海之战时寸步不离葛将军的小天寿,唏嘘感叹一番之后,告诉他,因为逆夷占了宁波,还不时四出骚扰,兵锋所至,近到余姚,离山阴已是朝发夕至,情势十分危急。为使将军泉下安心,众人苦劝太夫人和夫人外出避难,离海边越远越好。正好夫人的亲妹子托人捎信,邀姐姐一家到她那里闲住散心,所以全家人都去了镇江。 天寿赶到镇江,姐弟重见,自然十分欢喜。很快天寿就发现,英兰已成为葛云飞去世后这个大家庭的管家婆了。 由于有舍命夺主尸的大功劳,英兰在姬妾辈中鹤立鸡群,得着了二两月银的最高待遇。久病的夫人时不时地以“妹妹”相称,太夫人还一再表示,将嘱请地方官员上表朝廷,为英兰姐弟报请旌奖,不但天寿得正途出身为吏为官有望,英兰甚至能获皇恩封诰也说不定呢!这怎么不使英兰感激涕零! 英兰素来明敏果断,一旦进到这样的地位,家中的大小事务便都压在了她的身上:葛云飞的隆重的丧葬大礼要她操持;遣散大部分姬妾家丁婢仆要她承担;由山阴来镇江,从预备到起程以及途中起居饮食、到了住处的安置等等一应杂务,都要她全管;到镇江之后家务总揽就更是非她莫属了。 家务原本繁杂,英兰又十分认真,事无巨细,都不肯潦草,极是耗神伤身。难怪天寿第一眼几乎认不出姐姐了:眼圈乌黑、皮肤发暗,消瘦又憔悴,仿佛老了十多岁。 听英兰不无骄傲地说起自己在家中当顶梁柱的情形,天寿不由得叹道:“戏里头大贤人都把享虚名而受实祸称作不智,姐姐你这简直的是无虚名还受实祸呀!”因为英兰所作所为,都须以夫人名义施行,好了是夫人持家有方,错了是英兰不听教训。至于英兰再三提及的太夫人的重要许诺,只要没到手,那就是虚的。 英兰对此却并不在意,笑着回答天寿说:“难道我空负才具,浪掷一生不成?能施展驰骋一番,不负将军昔日宠爱,也是乐事一桩!”天寿虽做不以为然状,心里又不得不感叹姐姐对姐夫的一片忠心。 夫人的妹夫姓姚,是苏省数得上的富商,做着钱庄、银楼和绸缎买卖,在镇江城内有好几处住宅房产,他们就住进了其中一所:四进院落,一座雕梁画栋的玲珑小楼,还带着一处有亭台有水榭的美丽花园。夫人的妹妹每天都来相陪,饮食日用她全都包下,样样是镇江城里最上等的。听说太夫人喜欢吃扬州二梅轩的蟹黄包子和文杏园的烧麦,姚夫人便每日遣人过江去提两笼扬州点心来孝敬老人。太夫人原先对夫人的这一门商人亲戚看不上眼的,这次倒欢喜不迭了。 天寿冷眼看去,知道姚家也有不少赚头:太夫人和夫人都是朝廷命妇,葛云飞将军为国捐躯更是名满天下,镇江的达官夫人们没有不来拜望的。夫人的妹妹借以认识了这些平日她想见都见不着的贵妇,以后,这都是她家钱庄银楼和绸缎铺最好的主顾。英兰舍命夺尸的故事也在这些命妇中传开,备受赞赏,都夸太夫人大贤大德,教子有方,治家有方。 他乡虽好,终非久居之所。太夫人总惦念着儿子坟墓孤单,一旦得知逆夷已从宁波退走,便急着要回山阴。无奈夫人病体总难康宁,畏惧中暑和旅途劳顿不敢轻易上路。拖到上月中,逆夷破乍浦占上海的消息传来,无论如何不能再留,还要将姚夫人全家带回山阴避难。于是两家的大包小包、箱笼物件以及雇船雇挑夫等等一应繁杂事务,又都交到英兰手中。姚家财物之多自不必说,就是葛家到了镇江以后,受馈赠和购买的东西也很可观,英兰已经花大价钱雇了五只大船,还不一定够用。 不想,逆夷攻进苏省的消息,几天内已经道路传遍,外间讹言朝夕数变,人心惶惶,移居出城者一日多似一日,城外土匪也就乘机而作,从五月十六日起,西门外天天有迁移避难户遭抢劫的事情;最厉害的那次,数人煽惑,千百人群起呼应拥上码头,竟把一胡姓富商的成百箱笼顷刻间抢劫一空,府县各官竟也不派人前往弹压。后来胡姓富商当厅哭诉,才抓了几名抢匪党羽,又不重惩,于是城外奸民抢劫之风愈演愈烈,道路再无宁日。 有鉴于此,太夫人当机立断,保住人最要紧!于是只带随身物品和少量金银细软,所有大件箱笼,都留在镇江住处,由英兰姐弟率领老仆葛成、小厮青儿和五名婢女仆妇、十名家丁看守,等逆夷退走或是道路宁靖之后,再运送回山阴。 英兰于是又忙着重新收拾打点,将大件箱笼一一清点锁进空屋,为避人耳目,退掉了合乎命妇身份的大官船,而改租不起眼的四舱民船。昨夜英兰一夜没有合眼,为太夫人和夫人准备途中饮食和常用物品,天亮之后又忙着准备车轿,伺候她们用过早点之后,毕恭毕敬地请她们上路,一直送她们到了西门桥码头,送她们上了船。即将开船之时,突有官府的巡役上来盘查阻拦,说是上官有命,凡举家迁移者,一概以摇动人心论处!这些人提刀拿枪,一个个虎吼狼嚎,恶声恶气,要没收船只拘拿惑众之徒,说着就冲上船来收缆抢舵,不准起锚。因为乘坐的是民船,为了安全也不能透露命妇身份,太夫人和夫人受到了命妇从未受到的惊吓。又是英兰上去打交道,以婆婆年迈、姐姐病重再三求告,奉送了二千钱才算放行。 这就怪不得太夫人和夫人的船终于开走后,身心交瘁的英兰倒地不起了。 姐弟俩终于站起身的时候,天寿笑道:“她们一走,姐就能当一回真正的家主婆了!”英兰虽然劳累疲惫不堪,脸上一直还保持着跟她身份相称的微笑,听得这么一句话,竟眼圈儿一红,差点儿落下泪来。天寿慌忙问是怎么了,英兰拭着泪,强笑着说没事儿,灰迷了眼睛……老太太和太太在头上发号施令,少不了出难题使绊子,这么大一家子事全压在她一人身上,都赞她英兰贤惠能干,少有的当家姨奶奶,可多少难处多少委屈跟谁说去?…… 徐缓而清越的钟声从城内传来,在耳边轻轻震荡,抚慰着他们忧郁苦痛的心。英兰抬头望望,说:“兴善庵在敲晨钟了。我们去烧炷香,保佑老太太和太太一路平安。” 兴善庵离他们的住处不远,英兰与庵主老尼悟性有过几次交往,所以她烧罢香被让进客堂侍茶,悟性陪着说话。 得知英兰姐弟刚从码头送罢太夫人和夫人,悟性连忙笑道:“求奶奶开恩,告诉我个实信儿。连奶奶这般凡事有成算的女中豪杰都赶着把老夫人送出城,莫非那逆夷真的要打进来不成?” 英兰连忙摇手:“不相干不相干。我们家老太太和太太离家久了,放心不下,家里着人送了信来,说宁波逆夷已经绝迹,要不是太太身子不好,早就动身了……总督大人和海都统不是都出了安民告示吗?我看你庵外影壁上就贴的有嘛!” 刚才进庵前,英兰姐弟还看了一会儿那位驻守本地的京口副都统【副都统:清代军制,全国官兵,有八旗兵和绿营兵(汉兵)。统领八旗兵的,有将军、都统、副都统、参领、副参领、佐领、骁骑校等武职官员。副都统为正二品。】海龄的告示,告示上说:夷船远在上海,并无入江之信,而崇明、福山、鹅鼻嘴、山关一路天险,夷船必不能驶入;即便驶入,本副都统立即提兵出击,已有制胜奇策,尔民不得谣惑迁移云云。上官如此,也就难怪巡役们对避难出城的居民百般刁难了。 悟性道:“告示作不得数的。奶奶耳目比小尼灵便得多,总有确信儿的。” 英兰无可奈何地笑道:“我知道的也就是如此。前日还听提督府的奶奶说,朝廷因夷船将北上山东再攻天津,她们一家要跟随老爷移防登州呢!” “哦,哦,”悟性显然放心了许多,复又疑惑道,“既是如此,为何所有城门天大亮还不肯开、天不黑就关,又把东门用砖泥封死,不是怕夷人打得来又为的什么?最不可解是满城捉汉奸,前些日子捉了汉奸还送进衙门监禁拷问,这几日连问都不问,捉了就杀头!昨日还在前面一条街上杀了三个哩,也不知道汉奸是个什么样子,我看那一个个倒都像是乞丐……” “汉奸化装成乞丐来打探军情也说不定。”英兰解释着说。 “若是逆夷不来镇江,又何须捉什么汉奸杀什么人呢?”悟性一脸不忍之色,说得英兰也只得摇头连说我也摸不着头脑,又劝悟性,为防万一不如及早离开,不管逆夷来是不来,躲一躲总没坏处。悟性一向清淡清瘦的出家人面容竟也泛上愁苦,蹙眉叹息,说,云游半生,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处称心如意的落脚处,打算埋骨此庵的,怎么能走呢?……两人说着,茶水已喝得没有了茶味,英兰才想起烧香以后,天寿就没有离开神堂。 天寿一直跪在观音大士的神像前。 他双手捧着燃着的线香,一拜再拜,虔心祝告,求大士指点,然后拿起神像前那对悟性从南边带来的檀木卜占板,轻轻朝地下一摔,两块占板跳了跳,呈现出一阴一阳的吉相。天寿绝不相信,又摔,不料还是一阴一阳!天寿急了,拿起占板狠命一摔,占板蹦起来老高,其中一块在地上滴溜溜地转,天寿眼睛盯着它,心怦怦直跳。是吉相他不相信,嘴里又在不住地念叨着:千万可别出来个凶相,就是出来个平平相也不好啊!……他心慌气喘,连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要的是什么……占板终于扑嗒一声停下来,两个占板又是一阴一阳!天寿愣了片刻,又扑通跪倒在蒲团上,双手蒙脸,一动不动,心乱如麻。 英兰和悟性慌忙进来,一看这景象,反倒愣住了。悟性说小爷你占的什么事?这不是吉相吗?天寿皱眉说:“我摔了三次,都是这种样子!”悟性笑道:“连得三回吉相,难得的佳兆哇,别人求都求不到的!”天寿发急,大声地连连说:“不对不对!一定不对!无论如何不能是这个样子!”英兰关心地问:“你到底占的什么?”天寿咬住嘴唇,红了脸只不做声。 悟性笑着对英兰说:“男人女相主贵,你的这位小弟日后定是贵不可言了!” 英兰笑道:“不相关的事,他从小学唱昆旦,言行举止练成了这副模样,想改也改不过来了。”又转脸问天寿,“你倒是怎么啦?” 天寿能说什么呢? 昨晚他做了一个十分古怪的梦,直到现在还清楚得如在眼前-- 他在万山丛中迷了路,山峰耸峙、林密天暗,他满头满身冷汗淋淋,终于沿着一道溪水找到了一个洞口,那溪水像是他家听泉居的泉水,那洞口又跟幼年时路过肇庆时去过的那个双源洞相似。他立刻进洞,在石笋石柱间探寻。他在探寻什么?在找出路?在找丢掉的东西?在找什么人?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但他能感觉出来,他要找的对他一辈子非常非常重要。 他拼命地找、找,心急火燎,又是恐惧,又是悲酸,又是企盼,又含着说不清的奇怪的喜悦……老天爷!那不是胡昭华胡大爷?那边昂首挺立着的不是姐夫吗?天寿扑了过去,却都是冷冰冰的石柱…… 窄窄的路径拐弯了,里面竟有个石屋,屋里竟摆着一张八仙桌和两张椅子。走得很累的天寿赶紧坐下来歇腿,冷不防对面的椅子上有人说话了: “伸出手来,数数你的脉搏!” 天寿吓得几乎透不过气,这是亨利的声音!这是每次他来状元坊给自己诊病时候说的第一句话。天寿习惯地一缩身子,像那时候一样使劲低下头、扭过脸,不跟他照面。纵然知道自己已经病得又黑又瘦完全脱了形;纵然知道许多年不见,他绝不会认出当年的小四弟,但天寿宁肯立刻就死,也不愿意让亨利知道真情…… 然而,他又忍不住地想要看他,看他的比小时候颜色深了许多的鬈发,看他的深蓝色的令人心醉的温和的大眼睛,看他线条刚劲的丰润的嘴,看他连着鬓角的拳曲的胡须,看他微微凸出的中间有一道好看的凹槽的下巴颏……他从幼年认识亨利以后,先是跟他本人来往,后来又经常拿出他留下来的纪念小像看来看去,从不像一般人看夷人那样视为鬼怪狼犬,反倒越看越觉得顺眼好看……自从离开宁波,身负国仇家恨的天寿,明知不应该、没道理,还是时时刻刻地想念他,现在他就在眼前,难道竟错过?他鼓足勇气,满面羞怯,对着亨利抬起了眼睛…… 不料亨利很不愉快地冷笑着说:“你的事,我全都知道了!” 天寿像是挨了重重一拳,羞愧至极,恨不能找个缝隙钻到地里去。他立刻蒙着脸哭了起来。哭泣中,他隐隐约约觉得亨利站起身,走过来,突然伸出长长的双臂,一下子就把他搂在了怀里。他的怀抱温暖如春,他的面颊和嘴唇柔软芳香,天寿一时间心身如火、热血如潮,说不出的焦灼和慌乱,既甜美又恐惧,惶惑间伸手推了一把,亨利叫道: “你为什么要推开我?我们从小就发过誓的,你一定得嫁给我!……” 天寿恍然觉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是他终究没有成为真正的女人,他不能得到他在戏里演的杜丽娘、崔莺莺她们追寻的一切。天寿听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那是呻吟,是呜咽,说:我不能,我不能嫁给任何人! 亨利猛然松开了他,怒吼了一声,推开一面墙上的窗棂,跟着就跳了下去。窗下是墨绿色的深潭,很沉闷的咕咚一响,甚至没有溅起水花,只有一圈一圈的水纹,亨利消失了…… 天寿扶着窗框大哭,直到把自己哭醒,天还没明。 枕上的天寿,呆呆地望着漆黑的窗户,反复回味、咀嚼着梦中情景,历历往事也翻江倒海地再现眼前-- 想见他又怕见他。每每想到自己身上那桩最大的秘密,天寿的心就浸进了冰水中。更何况他从演戏中不仅开启了情窦,也懂得了廉耻。他演过的那些数不清的贞妇节妇,杀身成仁的费宫娥、雪艳娘,舍情取义的李香君,都在时时告诫他;他自己一家因英夷的鸦片和随之而来的战祸家破人亡:听泉居被英夷强占,父亲怒病交加而死,他最敬爱的姐夫在英夷的炮火中罹难,他怎么能恋上一个英夷鬼子!住在状元坊的日子里,他为大姐媚兰羞愧;那么自己这一段情,与媚兰的所作所为又有多大差别?…… 在疾病和矛盾中苦苦煎熬的天寿,终于咬紧牙关,下定决心,逃离了宁波。 本以为就此剪断情丝,一了百了,谁想情生魔障,梦绕魂牵,他难道就摆脱不了它的困扰、煎熬,就真是无穷无尽了吗?更苦的是他无处诉说,想要一吐心头块垒都不能够。从小如此,现在如此,想来这一辈子都会是如此了。 今天借着来兴善庵上香,天寿以昨夜梦境为由,在神前暗暗祝告,求神指示:他与所恋之人,究竟有没有缘分,能不能成就婚姻?他明知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却还是想要试一试。如果占板向他显示凶相或是平相,他反倒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样的连续三次吉相,他只能当做是神对他的揶揄和嘲笑,对他的想入非非的惩罚…… 站在一边的悟性见天寿只是不做声,便笑道:“三卜皆吉,怕是红鸾星动,小爷莫不有婚姻之喜?” 英兰叹道:“世事纷乱如此,哪里顾得上替他说亲!只好待事定以后了。” 悟性笑道:“万事都拗不过一个缘字去。机缘到了,刀山火海也挡不住哩!” 天寿突然扑倒在悟性脚下,呜咽着说:“师傅,你收我做徒弟吧,我要削发出家!” 英兰大惊:“你疯了吗?” 悟性也惊异地笑道:“小爷在说笑话呢!” 天寿两泪双流,仰着头,痛苦地哀求说:“我实在没路可走了,师傅你就收了我给我剃度了吧!不然,我只好去死了……” 记得小时候的天寿极是爱哭,就像是满身露珠的清晨的娇花,略略一碰就泪落如雨。经了定海之战、宁波之病,英兰很少再看到他掉眼泪了,而代之以沉默,一种包含了最初的冷静和成熟的沉默。今天这是怎么了?英兰生气地对悟性说: “不要理他!不知道他心里有多少花样儿。我这当姐姐的好歹总能养活他一辈子吧,他倒不肯,今天要搭班唱戏,明天要回家种花种树,后天又说要去经商,如今可好,竟想出家!有什么正经!” 悟性笑道:“我说呢,小爷定是糊涂了,一时心血来潮,要出家也不该到我们这尼庵来嘛,你是当和尚的,怎么好拜我这尼姑做师傅呢?” 天寿张口结舌,顿时脸涨得通红。英兰说别在这儿跟庵主瞎捣乱了,早点儿回家要紧。悟性连忙送出神堂。 外面一片喧闹,人语声脚步声乱乱哄哄,三人急忙赶到庵门口,只见人流塞满了窄窄的街巷,攒动的人头喊着叫着笑着,拥向城中最热闹的大市口。 人群中的青儿看到英兰姐弟,转身跑过来禀告说:海都统的手下又在小客栈里搜到了三个汉奸,立刻就要在大市口杀头示众了!其中一个汉奸贼大胆儿,一个劲儿嚷叫自己不是汉奸,还跟那些捉他的官兵说说笑笑哩!众人都夸此人英雄了得,都要跟着去,看看他杀头落地还能不能笑!……小爷要不要去瞧瞧热闹?…… 天寿厌恶地挥手说,“不去不去,快回家。” 悟性叹道:“作孽呀,谁知道他是不是汉奸哩!……” 出门之际,英兰发现庵门上粘了一张贴子,便指给悟性,三人凑上去看,却是四句诗: 你是胡人二百秋,拆完庙宇有人收。 红花出水黄花落,更有胡人在后头。 悟性皱眉道:“说的是些什么!胡乱张贴,竟贴到尼庵来了,不成话!” 天寿忽然紧皱眉头,小声道:“莫非这前一个胡人说的是满人,后一个胡人说的是英夷?……” 悟性一听,大惊失色,哆嗦着手赶紧把纸撕掉,悄声地叨叨:“也不知哪个短命鬼干的,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住不得了,住不得了,还是早早打点云游去……”她来不及多说,捏着那纸团儿转身回庵堂去烧掉最要紧。 天寿望着悟性的背影,轻声说:“姐,我们也要尽早离开才好。” 英兰笑道:“有你姐夫这张护身符,用不着担心。” 姐弟俩都不愿看行刑杀人,但回家必须从大市口经过,纵然穿小巷绕弯路,也躲不开满坑满谷的看热闹的人群,听不完他们兴致勃勃的大声谈笑: “哈,那人真是条汉子!面不改色,连一丁点儿汗都没出,我亲眼看见的!” “我亲耳听到他一面笑一面对刽子手说,他是个穷汉,没有钱,但脚上的新靴子是真正好牛皮,情愿相赠,只求老兄把活儿做得干净痛快!……瞧瞧,全不把杀头当回事儿!……” “他还笑模笑样儿地一个劲儿地央告行刑官,说他一辈子就爱唱戏,开刀前再让他唱一口儿呢!……” “行刑官答应了没有?” “不知道哇!……人家临死之前就这么个心愿,总该答应才对吧?……” “哎呀!这天色怎么回事?像是变暗了……” “你见了鬼了吧,青天白日的,说什么胡话!……” 从大市口人头攒动的中心,忽然飞出又响亮又高亢的昆腔: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叠叠高山,滚滚长江…… 《千钟戮》中这支《倾杯玉芙蓉》,几乎家家耳熟,人人能唱,所谓“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清代中叶,昆曲全盛时期,许多名剧在全国各地传唱。“收拾起”是指《千钟戮·惨睹》一折中第一句唱词“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不提防”指《长生殿·弹词》一折中的唱词“不提防余年值乱离”。】。但是这位临刑者的声调又高又脆韵味又厚,顿时震慑了人心,使上千人聚集拥挤,嘈杂混乱的大市口刹那间静了下来,人们就像中了魔,瞠目结舌,又惊又喜又怕,任凭那如同浸透了血泪的悲壮苍凉的咏叹在空中回旋萦绕,回旋萦绕…… 天寿猛然抓住了英兰的手,浑身发抖、面色惨白,小声地说:“天爷!是他!是他呀!……”说着拉了英兰就朝大市口人群中拼命地挤过去。 这时,人群中却起了一阵骚动,人们终于发现天色不对头了: “哎呀,天怎么暗下来了!……” “莫非这杀人行刑触怒上天?这些人是冤枉的?……” 天色竟越来越暗,眼看着天上的太阳只剩半个,还在一点一点消瘦,远处街巷传出一阵又一阵敲铜盆敲锣鼓的声音,有人大喊出声道: “不得了啦!天狗吃太阳啦!……” 唱曲声戛然而止,受刑人用他唱曲的极亮极响的声音大吼道: “冤枉啊!--” 几乎与这凄厉的呼叫声同时,天寿和英兰也在大叫:“刀下留人!--” 第四十一章 犯人喊冤不会引起行刑官注意,有人胆敢出来阻刑,高叫“刀下留人”,却是行刑官从未遇到过的;而突然降临的日食,以及由此造成的百姓的惊慌混乱,使同样惊慌的刽子手和行刑官犹豫,停止了斩首示众。 他们害怕违背了天意受到天罚,但诛杀汉奸是海龄将军的将令,违了军令得受军罚,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把这一干人犯通通押送到将军府,请海大人发落。 行刑官觉得纳罕的是,方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临刑前还谈笑自若、高唱“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的犯人,一见从人群中挤过来高喊“刀下留人”的一男一女时,竟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阻刑的二人声明自己是本城官宦人家,犯人是他家从外地来此探亲的兄弟,决非汉奸!行刑官见他们气度不凡,乐得卖个人情,给这个昏厥犯人松了绑,由兵役半推半扶地离开了大市口。 海龄的都统府,离大市口不过一里之遥,飞檐翘角、巨梁大柱的府门比四周民居高出一倍,离得很远就能看到。一行人绕过高大的影壁,刚走到府门前,便听得里面“嘭”地大响一声,像是砸碎了陶瓷器具的光景,还夹杂着怒骂和呵斥,跟着便见本县钱县令从府门匆匆而出,满面通红,嘴里不住地喃喃道:“这算什么话!这算什么话!……” 行刑官与县令相熟,赶忙上前请安并询问出了什么事情。 钱县令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说道:“快不要提起!我好心劝他,时局不稳,前途未卜,安抚民心为要,不可随意拿人捕人,万一激起事端,如何向朝廷交代?真是毫无涵养可言,一触即跳,反倒责骂起我来了!……纵使官高品高,也不过总揽军事大局,我这地方父母官还归不着你管嘛……” 见钱县令过于激愤,竟不顾场合口出怨言,行刑官连忙接过话头:“何必如此何必如此!海都统为人刚正不阿,凡事十分认真,二品大员,又是满洲人,贵胄脾气在所难免……到底为了何事?” “还不是那件事!他前后数次,着人送来数十名汉奸,要我审问定罪,我一一审过,并无英夷奸细,都是城外百姓,连英夷是什么样子也没见过。内中只有两个小偷,数名流浪汉。我将小偷各打三十大板,枷了半日示众;流浪汉全都掌嘴二十驱逐出境,也算得是乱世用重刑了,他倒责我卖放汉奸,还说要严参【严参:上弹劾奏章叫做”参“,严参表示严厉弹劾。】!我也不客气顶了他一句,拿不出一件勾通英夷的证据,凭什么将人家定罪为汉奸?不等我说完,他登时大怒,一脚把桌边那一人高的大瓷瓶踢倒踢碎,瞪着眼睛喝道:谁说非要有勾通逆夷的凭证才叫汉奸?告诉你,汉奸汉奸,奸诈刁钻心怀二意的汉人,就是汉奸!……” “啊?!这叫汉奸?……”行刑官也目瞪口呆。 “是啊,汉奸哪有这么一说嘛!真正岂有此理!他说我坏了他的军机大事,还敢到他面前摇舌鼓唇,跟着就把我给轰了出来!……你说,这成什么话?真是难与共事,难与共语!……” 都统府门前散开的兵丁们忽然都紧跑慢赶,站直身子挺胸列队,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强壮、面色黧黑、浓眉豹眼、身着黄马褂的大人大踏步地迈出门槛,在台阶上站定,一手叉腰,一手指定钱县令,怒不可遏地吼道: “你给我听明白了!下回你再把拿住的汉奸给我轻轻放过,我就拿你当汉奸给办了!” 钱县令呆立片刻,低头长叹,对着像训斥仆役一样训斥他的海龄海都统,略一拱手,钻进他停在影壁边上的蓝呢小轿,匆匆离去。 海龄瞪眼看着钱县令的四人小轿转过街口消失,怒气似乎平息了几分,一个大转身就要回去,突然停住,又翻过身来,一双豹眼盯住了行刑官: “嗯?你在这里做什么?” 被刚才那一幕吓得准备悄悄退走的行刑官,在海龄灼人目光的压力下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再无退路,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跪倒,禀告说:“小的奉命将拿住的三名汉奸押往大市口斩首示众,不料将要开刀之时,天降日食之象,仿佛示警,小的怕此时行刑于大人不利、于军情不利,不敢自专,特地转来请大人定夺……” 看上去刚愎自用的海龄,不由得暗自沉吟。民心得失如何如何重要,那是汉人儒生们夸大其词。当初老祖宗满洲八旗打天下,铁蹄踏遍中原,杀得汉人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后来还不是稳稳当当地坐了江山!但是天意却绝不可违抗。况且方才的日食也使他暗地心惊,不知是什么凶兆,原来应在这件事情上! 见海大人脸色转霁,行刑官又怯生生地小声补充道:“其时犯人喊冤,又有人大叫刀下留人……” 海龄面孔一沉,豹目陡张:“是谁?” 行刑官回头指一指站在远处由老管家葛成、青儿等婢仆簇拥着的英兰、天寿姐弟,继续小声禀告:“他们说是宦门家眷。” 海龄想了想,说:“都给我带上堂来!” 这边围着英兰姐弟的管家婢仆都面露焦灼。大户人家的女眷去过一次公堂,是非常丢脸的事,若被太夫人和夫人知道,英兰吃罪不起。大家一齐望着英兰,英兰倒十分镇静,她略一思索,对老管家葛成低声说了几句。葛成连连点头,反身快步跑到台阶前,在离海龄不到十步远的地方跪倒了,款款地叩了个头,说: “禀大人,我家小主母来请拜会府上的郭夫人。” 海龄浓眉一耸:“什么?” 海龄乃满洲镶白旗郭洛罗氏,他的夫人被汉官汉人称作海夫人,知道他家世系的也有称之为郭夫人的,所以他不免诧异。 “上月郭夫人来我们住处拜望过太夫人和夫人,太夫人和夫人一直因有病在身未能回拜,很是抱歉;这次回乡又走得匆忙,特地嘱咐我家小主母一定要来回拜,替她们问候郭夫人……” 海龄想了想,问:“你们府上尊姓?” “我们老爷姓葛,原在定海总兵任上……” “哎呀!原来是葛大人宝眷!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了!”海龄凶神恶煞般的表情骤然舒放,脸上甚至带出一缕生硬的微笑,“葛大人为国捐躯,英勇阵亡,最是在下敬重之人!生前未能晤面领教,在下一直引为恨事。所以一听说太夫人夫人来京口探亲,便命内人前去拜望……怎么,太夫人和夫人已经回山阴原郡了?” “是,今天一早走的。” “那么,这位小主母是……” “是我们府里管事的姨奶奶。” “听说,有一位收集残卒,夜入英垒,勇夺葛将军遗体归葬的如夫人……” “就是我们这位小主母。” 海龄远远朝英兰一望,赞叹地点点头,嘴里轻声地说着“失敬失敬”,略略地拱了拱手。那边英兰也就略略地把头低了下去。管家见状,趁机指着被兵役看管着的天禄,说道:“他是我们小主母的兄弟,因到山阴寻亲不着,跟到京口来寻,外乡口音,又四处打听我们家的消息,看去必是形迹可疑,难怪要被大人手下当汉奸拿获的……” 海龄的脸又一沉,说:“这些奴才!办的这是什么事!”他恼怒地哼了一声,转身就回去了,把这些人晾在府门口,面面相觑。 好在过了不多久,都统府的管事官就出来了,先向老管家葛成传达都统夫人的邀请,请葛府小主母后堂相见,然后又向行刑官传达都统将令:三名人犯就地开释。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天禄与同时被拿的另两名外地人一起,赶来英兰面前叩谢救命之恩,英兰连忙逊谢,对着天禄好一番慰问。天寿叫了一声“二哥!”抓住天禄的手,眼圈跟着就红了,立刻转开脸叫青儿去喊轿子,好陪天禄回家歇息。 天禄在大市口刑场的生死关头猛然见到天寿,悲喜交加,心绪震荡,一时支持不住而昏晕过去,这一阵虽然还气虚身软,却已恢复了自持和常态,又开始打趣小师弟了: “你看你,现在才掉眼泪儿,可不晚了?要是刚才在大市口我受了那一刀,连你的泪都没得着,可不亏了?……” “讨厌!还是把尖嘴铁锹!”天寿笑着嗔骂一句,回头对姐姐说,“我领二哥先回去啦!” 英兰说:“不行吧,郭夫人上回看见你喜欢得了不得,说你跟她的一个什么亲戚长得很像,要是知道你过她府门而不入,怕要不高兴的。叫老葛成和青儿带天禄回去,洗洗涮涮,歇歇气儿,用些茶饭,我怕他饿坏了也渴坏了。” 英兰说得有理,想得周到,等天禄上了轿子,英兰姐弟才走进都统府。 海龄都统的夫人,竟降阶而下,在摆满了一盆盆茉莉花的后堂门前迎候英兰姐弟。这异乎寻常的礼敬使客人惊异。进了东暖阁,又让英兰姐弟上坐在正对着门的主客位上,英兰连忙辞谢说不敢当,请郭夫人上坐。夫人笑道:“我见天价坐炕坐惯了,不爱坐那椅子,你二位就请吧!”她一面说着一面姿态优美地坐上南窗下的长炕,挨着炕桌,倚着又厚又软又大的绣花靠枕,白白胖胖、戴了三四个戒指的手,搭在锦缎制成高矮合适的扶枕上,看上去非常舒适安闲。 英兰姐弟仍然站在那里,英兰笑道:“郭夫人,实在不敢僭越。” 郭夫人道:“今儿个你们是客呀,就坐坐何妨!你们太夫人、夫人又不在这儿,怕什么!再说侧室偏房又怎么啦?只要贤惠能理家会生儿子,早晚还不扶了正?以你的姿质才干和忠心,要不是葛将军为国尽忠而去,准能当上夫人!……快坐快坐,坐下了好说话儿!” 看着慈眉善目满面是笑的郭夫人,天寿怎么也没法拿她跟她的那个严酷暴戾的都统丈夫相提并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阳春三月,一个三九冰霜……英兰那边告了罪,招呼天寿一起坐下。 “我们老爷啊,最敬重你家葛将军,说汉人汉臣里边,难得有葛将军这样赤胆报君忠心为国的!”郭夫人慢声慢语地笑着说,“所以上月一听说葛太夫人葛夫人来到京口【京口:是镇江的古称。清代在镇江及丹徒驻有八旗军,称京口驻防旗营,俗称京口满城,由江宁将军兼辖。】,就紧催着我过府拜望;今儿知道是葛将军府宝眷要来,又嘱我殷勤接待,不得怠慢……我们家来京口以后,这样的事还没有过呢。” 英兰和天寿当然能领会话中含意,“这样的事”指的必定是殷勤接待汉官家眷,或者还包含着殷勤接待并非正头夫人的女客。英兰姐弟不论心里怎么想也要做出诚惶诚恐、感激不尽的样子。 “我们老爷对葛将军如夫人舍命夺尸的壮举更是赞不绝口,说是可上《列女传》,可入《无双谱》,”郭夫人目光抚慰着英兰的面庞,亲切地说,“我也是羡慕得很啊,你着实为普天下的侧室偏房争了一口气呀!那日到你家府上,碍着太夫人夫人不能与你多说说话儿,心里一直怪不痛快的,今儿有了这么个好机会,可真叫做天从人愿啦!……吩咐茶上【茶上:满洲贵族官宦人家,通常设有茶房,负责给客人备茶斟茶,为府中病人煎药熬汤,制作糕点蜜饯等,府中人称之为”茶上“。】,上果盘点心,上茶。” 英兰天寿姐弟俩悄悄地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这位夫人的殷勤亲切,超过了常情,为什么?是祸还是福? 穿着五颜六色但式样相同的镶花边缎坎肩的侍女们,川流不息又悄默声儿地进进出出,用漂亮的银托盘把一样样精致茶点端上主客的桌面: 四品京果:冰糖核桃、五香花生、水晶金杏、蜜饯苹果; 四品点心:蛋黄酥、椒盐饼、四喜饺、千层糕; 八色饽饽:大饽饽、小饽饽、蜂蜜点子、鸡蛋印子、梅花酥、玉露霜、芝麻酥、夹馅饼,外加一大盘红白馓子。 最后,又有两名侍女抬进来一只高高的银茶桶,立刻用银碗盛出色泽金黄、热气腾腾的奶茶。这是用牛奶、黄茶、奶油和青盐煎熬而成的,才一出桶便浓香扑鼻,令人垂涎,一直在南方各地辗转的天寿从来没有见识过,英兰当这几年姨奶奶,倒还在葛云飞的满洲同僚府中尝过两三回,知道是用来招待贵客的。面对放了满满一桌子的盆盘碟碗,客人感激主人的盛情,英兰又站起躬身致谢道: “夫人您太客气了,按我们的位分,原不该受得这样的款待的……” 郭夫人拿着手绢儿轻轻一挥:“快坐下吧,不过多几样饽饽罢了,也是前儿个祭祖做供品的时候多做了些个,你们来得巧,也尝尝新。别说什么位分不位分的话,我最不爱听这个!偏房侧室又怎么啦?我还是打那儿过来的呢!……”她告诉英兰,当初她是海龄的侧福晋,进府不到五年连着生了两个儿子,福晋因病去世,海龄便将她扶了正。她感慨不已地笑道:“打那阵子到如今也快三十年了,眼下孙子都抱上三四个了,敕封诰命也早就领了,谁还记得早年间我那位分呢?” 英兰不料郭夫人能对自己说这样的知心话,不免有些伤感地说道:“那是夫人您的福大命大,常人谁能比呀!” “唉唉,怪我把话说左了,可真不是想伤你的心。我是实话实说,你别见怪,要是葛总爷不走,论你的才具心胸,论你们葛爷的见识,再看看你们夫人的病病恹恹的身子骨,你升上主位还不是早晚的事!……可惜葛总爷早走了一步。可你这一番舍命夺尸的壮举着实声名远扬啊,听说京里不少名士赋诗作词赞颂哩,等平定了逆夷,朝廷论功行赏,博得个封赠也说不定呢!” 英兰苦笑道:“未亡人不作此想了……” “我们老爷就说过,事定之后,他一定要上奏折,请朝廷不拘一格重奖此战中为国尽忠之人,并重刑所有汉奸,一个不赦!”郭夫人说到这里,慈眉善目中竟也流露出几分丈夫气概,让人联想到她那面目严酷的丈夫。她见英兰只是低头不语,知道触着她的伤心处,便立刻把话题转到天寿身上:“你的这个小兄弟怎么生得这么好?画上人儿也似的,上回我一见他就喜欢不够,老觉着他像我们哪家亲戚的小郎儿,回来想想,再想不起来。他怕有十五六岁了吧?还在读书吗?” 正问在英兰姐弟的尴尬处。天寿已经十八岁,但终是那么娇小玲珑,像个童子,他的真年龄必须隐瞒,因为年过十六的男子是不能进入人家内庭的;天寿又是梨园子弟,这也得隐瞒,因为戏子也是不能入官宦人家内庭做客的。所以天寿只能腼腼腆腆地低头不语,脸也渐渐地红了,英兰含糊地回答道: “他呀,总也长不大,没多少出息!……” “可别当着人这么说他!我听说他还陪着你一道去夺葛总爷回来的,是吧?真是个好孩子!”郭夫人眯着笑眼,片刻不离天寿地看,说,“你没见过我那两个儿子,都是弓马出身,领兵作战,五大三粗,哪有他这么精致秀气!……” 英兰看郭夫人爱不够的样子,生怕她说出要认干儿子的话,连忙转了话题:“如今逢着平定逆夷,正是您府上公子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日后升官晋爵,光宗耀祖,俗话说的,将门出虎子,一点儿也不错的!” 郭夫人高兴地笑起来。英兰趁机问起她自进海龄府后最想问的问题: “但不知这战事何时能了?前些日还说洋鬼子攻陷吴淞宝山,占了上海松江,离京口也就不远了,这几天倒不听见有什么信儿了。” 郭夫人道:“咱们女人虽说不与外事,耳朵边常听着,多少也知道点儿底细。那洋鬼子又是老一套,全数掉头北上,去打天津卫!也真叫蠢,他们总共能有多少兵马?几万里地跑了来,死一个少一个,敢欺负到咱们门口来吗?咱们有多少人多少兵马?那可是畿辅要地,天下的精兵强将都在那儿呢,洋鬼子敢去碰,哼,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夫人说的是,”英兰赶紧点头,却又不甘心地说,“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说不定洋鬼子来攻京口,就算不全来,来个千儿八百的,也不能不防啊!” “你就放心吧,京口驻防旗营兵强马壮,镇江城又墙高池深,决攻不进来。” “半个月以前,吴淞败信传来,城中许多人家都打点着出城避难……” 郭夫人宽容地笑笑:“不光百姓人家,多少官宦富户也都忙着把家眷送出城,跟逃难也似的,难怪呀,没经过大事,受不得惊吓。可要深究起来,说他们动摇人心也不为过吧?” 英兰听到这里,不觉凉了半截,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洋鬼子一旦破城,烧杀淫掠,极是凶暴,老幼妇孺决无抵抗之力……”郭夫人面露不悦之色,一口把话接过去:“怎见得洋鬼子必能破城?京口驻防兵马,加上我们老爷新近调来的青州八旗,极是剽悍能战,总不会是白吃饷银的吧?” 英兰赔笑道:“夫人言重了。我不过是替您老人家着急。您的孙子还这么小,您又上了几岁年纪,不如趁眼下尚属平静的节骨眼儿,回原籍避一避。” 郭夫人静默了片刻,缓缓地说道:“我们家世世代代受皇上厚恩,断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我们老爷说了,他要与京口共存亡,我呢,理当与老爷同生死。我若一走,驻防八旗各官家眷还不都得走?百姓们就更管不住了,那还不得满城大乱?这京口倒真的要守不住了!……” 英兰努力掩饰着心里的失望,又跟郭夫人扯起别的话题。但此后郭夫人就有些心不在焉了,想必还在思索着方才的话题。一旁的天寿早就如坐针毡,多次向英兰示意告辞:二哥还在家里等着呢。 英兰终于起身告辞,郭夫人又恢复了最初的和善,笑眯眯地说:“我这个人呢,没大毛病,就是心直口快,说句您别见怪的话,以小夫人您的胆识,您见过的大世面,无论如何都不会逃难出城的,对吧?” 在她笑眼注视下,英兰真正感到了她和颜悦色后面那压人的威势,便也笑了笑,说: “我英兰人微言轻,何足道!当初我们老爷殉国之时,英兰死志已定,只是太夫人年迈,夫人又病体难愈,英兰不能不勉力侍奉,使老爷泉下安宁罢了……多谢夫人盛情款待,告辞了!” 郭夫人按礼节挽留了几句便回头喊了一声:“匝哈塔格!” 从东暖阁北小间里,一个身穿蓝绸袍外罩满洲式坎肩的胖丫头应声而出,恭敬地低头站在那里,听郭夫人吩咐,她把桌上点心果品装盒给客人带上,便手脚麻利地取盒、压红纸、装点心果品,装好后用托盘端上请郭夫人和客人过目,所有这些事几乎是一瞬间就完成了,被叫做匝哈塔格的侍女不声不响,低眉垂目,非常规矩又非常快捷,一双天足,走起来大步流星,浑圆又灵巧的双手,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一看就是个旗人家的大丫头,叫英兰羡慕不已,向郭夫人着实夸奖了几句,郭夫人听了也很得意。 后来郭夫人把英兰姐弟送出后堂,那个匝哈塔格也跟在人群中,天寿便觉得那胖姑娘一直盯着自己看,看得他大不自在。天寿最后向郭夫人揖别之时,那边两道目光像利刀似的,又狠狠地在他脸上来回扫了几番。 天寿心里纳闷,回家路上对英兰说起,英兰哈哈地笑了:“你从小唱戏,千人瞧万人看的,还怕她那几眼?谁叫你长这么漂亮呢,看就看吧,还能看掉你脸上一层皮儿不成!” 天寿说,她那看法跟别人不一样。 英兰又笑,说八成是看上你这个小白脸儿,思谋着嫁你也未可知。那也是姑娘的痴心,旗下女孩儿怎么能嫁汉儿呢?英兰话风一转,说:倒是你,老大不小的,也该定个媳妇了,要是绝了柳家的后,可就对不起爹妈对不起祖宗了。 天寿不料这话又转到自己身上,登时沉了脸,别转头,赌气不理英兰。 英兰赶紧打圆场:“好了,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赶快回家去看看咱家那个死里逃生、命大造化大的天禄吧!” 第四十二章 要是旁人也像天禄那样上一回杀场,总得病上个把月,白了胡须头发,呆呆傻傻一两年;他倒好,没事儿人一样!在小师弟面前,还是那个滑稽百出、谈笑风生的二师兄。听说天寿来镇江这么些日子,三山竟一处也没去过,大为惊叹,说什么也要陪师弟一游。天寿为了让吃尽辛苦的二师兄高兴,就答应了。他们说好,先去离城最近也最有名气的北固山。 登上北固山多景楼,面对大江滔滔横流天际,远望金、焦二山雄峙两厢,天禄天寿兄弟顿觉一片辽阔开朗,阴霾半日的心情为之一振,天禄先忍不住地喝彩道:“好景致!真所谓‘荡胸生层云’!” 北固山脚下的江面上,正有些许水雾之气在慢慢上升,从多景楼上看去,如轻纱在微风中舒缓地飘浮翻卷,衬着绿茸茸的江岸和甘露寺的碧瓦红墙,仿佛瑶台仙境一般。天寿立刻反驳说: “这里景致哪能用望岳诗句比方!最现成莫过辛稼轩的《南乡子》:‘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置身在天下第一江山图画之中,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咫尺间,耳边回响着那深深印在心头的柔和又明亮的声音,对于几天前还身陷囹圄、险些做了刀下之鬼的天禄而言,真不啻极乐世界了。他只觉心醉神迷,恨不能闭目享受,恨不能时光停顿,让这一刻无限地延续下去…… 但天寿只读了半阕,就不做声了。见他黑眉微蹙,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呆望着浩瀚如海的江面,不知在想什么,天禄便笑问道: “怎么不往下读?忘词儿啦?还得我来给你提提不是!‘年少万兜鍪……’想起来了吗?‘坐断东南战未休……’下面是‘天下,天下……’” 天寿瞪他一眼,足让他心头甜蜜地悸动了好一阵子,只听天寿接过去一口气读完:“‘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谁忘词儿啦?我不过是想,要是现如今能出一个孙仲谋,能像当初赤壁大战大破曹兵八十三万人马一样,把这些洋鬼子逆夷一鼓荡平,通通赶出中国去!那该有多好!咱们草头百姓少吃多少苦头不说,就是朝廷面子上也好看呀!” 楼梯一阵响,腰系围裙、肩上搭一条白抹布的茶楼伙计,送上热茶和四小碟瓜子花生桃仁之类,因为近来客人稀少,生意冷清,所以态度格外殷勤,听着天寿的议论,临下楼还要翘起大拇指夸上两句:“这位爷说话,才真是男子汉大丈夫哩!朝廷的事咱们小百姓不敢多口,但凡有这位爷的一点儿心思气概,何至于闹到眼下这般光景!……” 目送伙计下了楼,天禄才看着师弟一笑:“才当了几天官亲呀,就这么样替朝廷着想,果然不同以往啊!” 天寿眉毛一耸:“瞎说什么!你就不是中国人啦?” 天禄心头一痛,转脸去望着浩浩江水,半天,才闷声闷气地慢慢说道: “早先,我主和不主战,那是信着琦侯爷的理儿;到了广州,不由我不钦佩林大人,一腔忠义救国之志,不信不能扫除逆夷!只有这次入了将军幕府,多多少少知道了朝廷官府内情,才从根儿上灰了心!这些天我也细细说给你和英兰姐听了。你想想,这仗咱们能打得赢?别说是孙仲谋再世,就是诸葛孔明复生,他又能如何?有道是千古胜负在理,一时强弱在力。咱们占着理,百年千年之后他英夷也是个亏心。可眼下咱们力不如人,再打,哼,外甥打灯笼--照舅(旧),还不是孔夫子搬家--全是书(输)!” 沉默片刻,两人都坐回到茶桌边,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天寿放下茶盏,不服地说:“叫你这么说,就一点儿办法也没了?” “办法虽有,那臧师爷的法子,可不是千好万好,必胜无疑的吗?可朝廷肯用吗?……再打,也不过更多死人,百姓更多遭罪罢了,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儿呢,就先让他一步,咱们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那不就拿香港割给英夷了?我的听泉居就没了?我爹的坟茔、我家的房子院子园子田地,就都归了夷人?不成!就是不成!”天寿激愤地嚷叫着,“朝廷养兵千日,临到用兵了,全都贪生怕死,跑得比兔子还快!胆子比老鼠还小!就是你昨天说的,该给他们都塞一肚子壮胆丸才行!” 这几天,天禄一直在对英兰姐弟讲他进出将军大营的经历。 他是去山阴葛府访天寿,得到一家人避难京口的消息后才取道绍兴北上的。将军大营已退到绍兴,他在营中的熟人那里盘桓一日,所见所闻令他终生难忘。壮胆丸的故事不过是其中的一件:有人在将军大营营门口粘了一张匿名帖,大书:医国先生,出售壮胆丸。下面并写四列注释,道:一治大将军拥兵不进;二治各督抚束手无策;三治各武员临阵退走;四治州县官弃城不守。嬉笑怒骂,另成文章,叫人听了十分解气。 看天寿气得脸都红了,天禄笑笑,说:“不过图个嘴上痛快罢了,就算有这壮胆丸,吃了果然壮胆,让大将军领兵突进、各督抚兵机百出、各武员猛冲猛打,州县官坚守围城,结果能怎么样?还不是驱羊群入虎口?上阵的兵丁乡勇,每人不过发给六块大洋,平日有什么恩义到他头上?又无训练,凭什么要上阵白白送命?打不过干吗不跑?……”天禄脑海里一时浮现出当初宁波兵败后绍兴大营的景象: 在册兵勇阵亡一千一百六十三人,南北乡勇溃败之后,阵亡者更难计数。他们有亲属在营者,千辛万苦拖带其尸归葬,更多的则抛弃战场,骨肉狼藉,无人过问。朱贵父子遗体是其部下残卒抬回绍兴大营的,又是这些部下集钱敛以棺木,并延请了大善寺九位得道高僧追荐其灵。于是各营效仿,都在演武场结坛,大作佛事,白昼诵经,夜放焰口,或祭其主将,或祭其伙伴,整整十日,招魂之声与诵经木鱼罄鼓声相和相间,令人凄然泪下。最是北勇总头目杨泳,年过古稀,须发尽白,也在祭坛前哀哀痛哭,双目尽肿。他本是扬州名捕,得少林拳真传,年过七十犹能敌健夫数十,是臧师爷将他推荐给将军的,他又携高手弟子数十人来助战,很是英勇;但宁波一战,弟子们阵亡过半,他怎的不哭!…… 天禄摇摇脑袋,努力摆脱这些景象的缠绕,故作旷达地笑着继续说: “这胆大胆小、有胆无胆,说它作甚!要是上天降下这一大劫,专要为难为难咱们中国上上下下的男女老少官民人等,那就是一句老话,叫做在劫难逃!任是英雄好汉也躲不过逃不脱!朱贵父子何等忠心?杨泳老丈何等英勇?咱的葛姐夫何等文武全才英雄了得?就连林大人也算上,那样一个天下少有的治世能臣,不也拿不出办法吗?……” “你,你!”天寿气冲冲地打断师兄,怒目而视,说,“就经了个宁波败仗,怎么就一点儿血性都没有了?” 天禄一愣,刹那间脸涨得血红。 天寿话方出口便后悔了:二师兄虽说丑角出身,平日插科打诨、滑稽百出,没个正经,但从来见义勇为、打抱不平,其实是个铁铮铮的汉子。自己一时激愤说出这等伤人的话,大是不该!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的了,不觉发窘,不敢再看天禄的面色。却听天禄呵呵地笑了,用文丑的白口连声说道: “说的是说的是,有血性的汉子理当战死疆场!不战死败了也该自杀才是,想我天禄,吃了败仗还要着脸活在世上,真真厚颜无耻也!……” 天寿很难为情,赶紧解释:“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 天禄惨然一笑,忽然正色道:“有血性的人都死光了,留下的全是一帮贪生怕死、惟利是图或是庸庸碌碌、委琐龌龊的小人,这天下还有什么指望?可老百姓无权无势、无衣无食,总得活、总得生儿育女过日子,你要他们怎么办?像殷状元那样靠巴结逆夷招摇过市自然招人恨;可要他们逆夷一来便一个个都殉国都杀身成仁怕也不合天理吧?……”他的语调越来越轻,越来越缓慢,“这些理,如今我怎么就都想不清楚了呢?万里江山、芸芸众生啊!……”天禄长叹着,不知为何竟满眼泪水,只觉得心事浩茫,无限惆怅…… 他只是一个微贱的戏子,不要说国家大事,就是市井小事又哪里容他置喙呢?可叹他学戏学得太多太精太认真,千百年的戏本子讲述的都是中国千百年的历史和道德,他就中身体力行,竟比许多大夫士人更关心国家兴亡天下大事了。 山风挟带着阵阵松涛,扑进轩窗,吹散了楼座中的燠热和沉闷,天禄才从心潮激荡中走出来,见天寿眼圈儿微红,神色惨然,正极力朝远处看,略一寻思,顿时醒悟:他无意中提到了殷状元。 昨天与英兰姐弟夜话时,讲到宁波败后,官府在绍兴昌安门下斩杀五名汉奸的事。其中一姓顾的和一姓王的,都曾投效文参赞麾下。原来文参赞赤脚逃回曹娥江,并非真的是逆夷追杀过来,而是这二人在长溪寺后偷偷放火,使得文参赞以为变生肘腋,仓促遁走,带得将军大营也连夜退兵。此种汉奸,以一火而令官军大败,罪不容诛!另一个汉奸原是乡勇头目,镇海失陷,竟充当红毛乡勇,受逆夷伪命,专来钉我炮门。凡大炮火门用铁钉钉入再浇以盐卤,就闭塞再不能发火。使我官军炮火失利不能抵敌而败,作恶的汉奸岂能不杀!另两名,便是殷状元和她的义子虞得昌。殷状元是因为将两个女儿嫁给夷酋郭士立,虞得昌则因借其母与妹之势擅作威福了。 记得殷状元临刑之际,泼妇般大喊大叫,说老娘做的就是卖×生意,谁嫁女儿给他了?卖给中国人也是卖,卖给夷人也是卖,哪条王法律条定了不许卖×给外夷了?要是我该杀,那宁波城里所有卖粮卖菜卖肉卖杂物给外夷的做生意人都该杀,为什么单杀我一个?不服!不服!你们当官的当兵的吃着朝廷俸禄粮饷,见了夷人就跑,把我们妇人老小都扔下不管死活,这会子倒拿我这半老婆子顶缸!不服!死也不服!……人山人海围观行刑,开始还因这女汉奸满嘴荤话听得开心,嘻嘻哈哈地乱笑,后来便都笑不出了,行刑场上一片沉静。行刑官令兵勇把殷状元的嘴堵上,她还是跳脚挣扎不肯就范,直到把她的头斩了下来,脑袋滚出好远,一双眼睛还瞪得溜圆,满脸愤怒…… 天禄并没有说明详情,因为他一提到殷状元因汉奸罪被斩,英兰先就红了脸,继而正气凛然地说:“这种无耻之辈,提她做什么!没的污了耳朵!”弄得看样子急着想要问点什么的天寿也赶紧把话咽了下去。 眼下,是在观景楼上,只有师兄弟二人相对,天寿才叹息着断断续续地说: “你既在宁波见过她,想必已经猜到,她就是咱家大姐姐媚兰……她于我实在是有恩有义,若不是她,我也活不到今天!……只恨她不明大义,只拿钱当命根儿,又分外拔尖儿好名,落得这么个下场!……真是家门不幸啊!……” “这碍你柳家什么事?师傅不是早就不认她这个闺女了吗?”天禄安慰地说,“况且出了嫁就是人家的人,丢的也是殷家的脸,你犯不上为这个难过。” “她终究是我的大姐,终究对我很疼爱的呀!……”天寿低声慨叹着,问,“她不是在宁波吗?怎么会弄到绍兴去了?” 天禄告诉天寿,官军败回绍兴之后,不敢再次进兵,又怕朝廷怪罪,不能无所作为,便悬赏招募惯匪猾贼乃至小偷扒手之类,共三百六十余人,取梁上君子之意,美其名为“梁勇”,伏入宁波见机行事偷袭逆夷--这本是臧师爷战策之一,又不敢大做,只这么小打小闹地糊弄而已--梁勇头目名张小虎,本温州惯盗,早就垂涎状元坊“二梦”的绝色,便自告奋勇,设计先将殷状元母子骗出城,又谎报殷状元得急病,将二女一同擒归绍兴大营。殷状元母子毙命,作为奖赏,二女都归张小虎为妾了。 “两个姑娘……唉,这不是羊入虎口吗?……可怜的孩子……”天寿十分伤感,“这张小虎,分明是假公济私!” “他还算亲临前敌真当了回梁勇,大营里从不上阵却借此中饱私囊大发其财的比比皆是,宁波之败多一半就败在这帮人手里!将来这天下这江山也要毁在这些蠹虫身上!”天禄说着,又有几分愤慨。 “那个总跟你作对的坏蛋联璧呢?干了那么多坏事,就罢了不成?” 天禄扬了扬眉头:“这事倒也怪了,偏是他崴了泥儿!” “真的?是怎么回事儿?”天寿很开心。 原来,联璧为寄存他巧取冒领的数万白银,请假去了江宁,受他托付管带那八百乡勇的濮贻孙也照方抓药,乘机捞一把,学着联璧的花招儿谎报上去说:“联璧请假不归,而应发乡勇口粮银不敢擅自向粮台支取,下官只能私自借贷逐日给发,至今已积一万三千余两,情愿捐输军用,求将军奏请议叙。”其时将军正为经费不敷犯愁,得此禀奏深为嘉许,立刻具折入奏,濮贻孙于是议叙得官,从此鲤鱼跳龙门,走入宦途,光宗耀祖。 不料联璧数日后回营,知道此事,极其恼怒,与这个背信弃义的老友互相攻讦禀奏,于是真相大白,人们这才知道,无论是联璧向大营粮台领取了数月的乡勇口粮银,还是濮贻孙用来捐输以换取议叙得官的那并不存在的一万三千两;其实都是人家慈溪后山泊叶、沈两家大户早已经支付过的了。此事传开,满营大哗,几成巨案。偏偏又来一个转折:联璧的旗主以联璧出京时未经奏明,算是旗下逃人,故而行文将军,要求将其押送回京,由旗主处置。联璧灰溜溜地北归,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好!好!”天寿听天禄说罢,拍手称快,“这就叫天理昭昭,痛快!” “哼,哪有那么痛快!”天禄皱了皱眉头,“濮贻孙欺上瞒下,明明已经真相大白,仍然奉旨用为知县!可怜后山泊叶、沈二姓,前后花费不下五六万两,议叙的边儿也没挨上!这算什么事儿?上哪儿去说理?” “终究,那个可恶的联璧倒了大霉呀!” “那也难说,他原是亲王额驸,大营这边犯了事,京里的亲戚贵人用捕逃人的障眼法儿把他救走,也是保不齐的事,谁又能弄得清?再说大营中人人升官发财,捞的都是昧心钱,倒霉的也就只联璧这么一两个人,不是凑巧还不至于呢。你说说,天理何在?……算了算了,不说这些烦心的事了!咱们别处去走走!” 下楼付茶钱的时候,伙计热心地说,为什么不到甘露寺去随喜随喜,那儿可是当年刘备招亲、吴国太当面相新女婿的地方。天禄弟兄笑着称谢,说先游北固山,去看看试剑石走马涧等处,再进甘露寺,便向纵横山间隐在浓浓树阴中的小路慢慢走去。 天寿边走边打量天禄,说:“大营里定是美酒佳肴吃喝不亏,看把你养得这么又白又嫩的,连胡须都没留出来!” 天禄怔了一怔,闹不清师弟的话是褒是贬。 天寿又看看师兄:“怎么看着个头儿比原来矮了呢?” 天禄哈哈一笑:“矮了好哇!将来上台演武大郎就省劲儿啦!” 天寿微微皱了皱眉头:“你还想吃戏饭呀?……这次在将军大营没挣个正经出身,可就三代不能入仕为官了。” 天禄啧啧有声,笑道:“真是近朱者赤,一点儿也不错的!跟英兰姐待了还不到一年吧,说话声口都变了!……入仕为官有什么好!师弟,你愿意跟联璧、濮贻孙这些伤天害理的家伙为伍?”他努起嘴唇,对着不远处的小树林长长地打了个唿哨,得意地听着山间的回音,轻松地继续说,“我就当我的戏子,自由自在,逍遥江湖!……” 天寿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转过一个路口,甘露寺的红墙便遥遥在望,天禄指点着说: “看见墙上的大字了吗?天下第一江山,极是遒劲潇洒,那不是御笔。听魏老爷说,是宋代淮东总管吴琚的擘窠大字的遗迹哩!还不去好好瞻仰瞻仰?” “真的还是假的?你别听人说风就是雨,假字假画满世界,你都信?” “你这人才是!人家魏老爷当今大才子,渊博如江似海,他说的还有假?” “当今大才子?哪位魏老爷?难道是魏默深魏源先生不成?” “就是他,不然谁受得起当今大才子的名号!” 天寿诧异道:“魏先生名满天下,连我都知道他老人家隐居江都著书立说,不预朝政,他怎会到京口来?你又怎么会见到他,听他说书说字?又瞎吹了不是!” 天禄一下窘住了。 曾经到过镇江,曾经见到过大师兄,曾经得知其中底细,这是天禄此次与天寿重见后一直避讳不谈的。因为说这些必须在求亲之际,而求亲对天禄而言极是郑重,不但自己要准备得充分,还得拣一个师弟情绪最好的时候,况且长姐如母,理当先向英兰姐提亲。但几日相处下来,天禄发现英兰对天寿的真相还蒙在鼓里,这就更令他踌躇。 若天寿本心不愿亮明女儿身份,自己一求亲,等于揭了她的隐私,她岂能不恼?对历尽苦难的小师弟,他心疼还来不及,怎能做让她痛苦恼怒的事情!每每面对苍白瘦弱的小师弟,看到她太阳穴如同透明的皮肤下的隐隐青筋,感到那眉目间梦一样的忧伤,还有挂在淡得几乎没有红色的唇角的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冷峻的沧桑感,他总觉得胸口发紧、眼角发烫,也就越发拿不准主意了。眼下,他自己不小心露了口风,一下子给逼到进退两难的境地,怎么办?…… 这时,他们正走在绿阴覆盖的石板铺就的小径上,时势不好,往日游人如织的北固山甘露寺十分冷清,一路过来竟看不到别的游客。天寿一如既往,盯着二师兄的明眸里满是亲切的嘲弄和狡狯的揶揄,使得天禄心跳如鼓,热血一阵阵在胸间冲荡,他一咬牙,硬着头皮说: “去年夏天,我正随班子在京口作艺,曾与魏老爷打过交道……” “去年夏天?”天寿重复一句,不由得回忆起去年夏天的事情,脸色顿时有些不大自然。 “我在这里还碰巧遇上了大师兄……” “什么?……”天寿呻吟般地应了一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垂下了眼帘。 天禄更不敢看师弟,继续说道:“他,他随林大人发配新疆路过此地,林大人来拜会魏老爷,我们两个就见了面。我问了他,他就全都说了……” 巨大的耻辱和痛苦,霹雳一样击中了天寿,她就像偷窃被捉的莘莘学子、奸情败露的闺阁千金,羞惭得无地自容,真相大白产生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一阵阵头晕目眩,双腿发软,脸色惨白,像个受重伤的人摇晃着就要倒下。天禄大惊,一伸胳膊,揽住她的腰,扶她坐在路边一块青石上,急巴巴地说: “师弟,师弟,你这是怎么啦?……” 天寿好半天才缓过来,慢慢地仰起脸望着天,有语无声地说:“日后我可就难做人了……”一语未了,颤抖的双手猛地捂住了脸,躬身压着双膝,缩成了一团,小得可怜,如同一个孤立无助的幼童…… 天禄沉声道:“师弟,你犯什么糊涂哇!又不是你的错儿,有什么难见人的!为了师兄的不义,我已经跟他掰了!我早就对他说过:你要是不娶师弟我就要娶,现在我还是这句话!师弟,就听你的了!”天禄自己也没想到,反复思忖了那么久、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才能出口的话,竟这么容易地一口气就说了出来,好像从心头直接流出来的一样。 天寿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满脸困惑、呆呆傻傻地望着天禄,像在看一个从不认识的人,看得天禄心里发毛,更加坚决地大声说: “听明白了吗?我要娶你!” 热血陡然回升,刹那间红云飞上天寿的双颊,感激之情沸腾也似的在心头翻滚,她似在重新审视面前这熟得不能再熟的二师兄:方方的脸,有力前突的下巴,越来越黑的扫向双鬓的剑眉,眉间那道仿佛把前额分成两半的竖纹,给这张面容增添了好些英气;最是那目光,亮如晨星坚如磐石……这是二师兄吗?这就是二师兄!…… 天寿明亮的眼睛蒙上一层晶莹的泪,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天寿天寿,你这么命苦,却又这么幸运!人生能得这样的知己,更复何求?……但她终于还是扭开脸,摇摇头: “你疯了吗?你明知道我是,我是……石女……” “我不在乎!”天禄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将她的一双小手团团握在自己的大手中,“我只在乎你!……答应我吧,好我的小师弟!……” 天寿一惊,抽出自己的双手,低低地说:“你说什么?……” 这并不是一句问话。 “好我的小师弟!” 一年前,天寿听过这句话,一字不差。那是大师兄说的,充满甜蜜和情爱,热得炙人。那时天寿的心颤抖得咝咝作响,仿佛能唱出最动听最悠扬的曲子,自幼就笼罩着她的阴霾一时消散干净,她再不用惧怕那命中注定的孤独和凄凉,哪怕是在苦难的人世间浮沉,有一个称心如意、知疼知热的伴侣,那路也好走得多!刹那间她眼前一片光明,前程何等诱人啊!……但,最后是那么个结果…… 天寿现在已经不怪大师兄了,“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她很明白,她自己不就是因此而被父母当做男儿直至如今吗,她不是也为自己不能为柳氏接续香烟而深感有罪吗!……她只是自悲自叹,命苦,运蹇,没造化,就是天神老爷也没办法! 二师兄的赤诚猛烈地震撼了天寿的心,但由此引发的余痛却像当初一样深切,竟如新鲜的伤口一样疼痛,仿佛还在淌血。……此外,她的心中还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拽着扯着她,不让她点头答应;此外,她也还在暗暗等待着太夫人的许诺,一旦获得朝廷封赠、正经出身,她就要当一辈子堂堂男子,改换柳家门庭,改变柳家后代的下贱命运…… 天寿终于别转了脸,低下头,扭着自己的双手,轻声说:“师兄你的情义山高水深,天寿一辈子感激不尽!可我怎么能连累你害你呢?我……”她脸红得像一块红布,直红到耳根发际,连脖颈子都一片桃色,但她还是忍住羞涩和耻辱,接着说下去,“我……不能行夫妻之礼、效于飞之乐……也不能生儿养女,哪一个男人要这样的老婆啊!师兄你何苦要枉担虚名、自寻烦恼呢!……” 天禄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内心深处实在是有舍身取义的壮烈情怀的,所以以为自己肯冒天下之大不韪、甘娶石女为妻,定会使小师弟感恩戴德而忙不迭地应承亲事。碰了这么个软钉子,他没料到。但小师弟一片为他着想的心意倒也令他感动,便进一步表示说: “儿女都是命中注定,该有没不了,不该有求不来,非要不可,义子螟蛉也是一样。再说,我连自己的爹妈是谁都不知道,要不是师傅收留我,早就冻死饿死叫野狗吃掉了!什么宗嗣后代的,与我何干?倒是师傅的大恩大德……” “我懂了,”天寿回过脸,红晕已经减退,眼睛重又闪闪发光,又像多年来一样在二师兄面前格外伶牙俐齿,“你是为报答我爹的恩情,才要娶我这个累赘的,对不?果然是男子汉大丈夫,知恩必报!……” “不!不!”天禄连连否认,“闺房之乐,岂独在床笫间!愚兄难道是那种肌肤滥淫之徒不成!人生难得一知己,你我兄弟还不算知己吗?我就是喜欢你,疼你、爱你、怜你、惜你,从小就是这样,你难道觉不出来?” 天寿噤住了,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时说不清的酸甜苦辣,只觉得背上蹿过一道道轻微的寒战,连嘴唇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好半天,她才断断续续地说道: “师兄,我,我,说不明白……从小到如今,我一直拿你当亲哥哥……” 她声音颤抖得说不下去,带出一片呜咽,极快地起立,转身低头,顺着石板小路朝前跑了。 “师弟!师弟!”天禄叫了几声,心里憋得发闷,很不舒服,略一沉吟,喊着天寿的名字跟着追了过去。 突然,从东北方向传来几声闷雷也似的巨响,立刻把山野间的幽静击得粉碎。 夏日当空,蓝天白云,并无雷雨征候,那只能是来自山大营的炮声。刚刚跑到甘露寺山门前大道的天禄兄弟,骤然停住脚步,惊异地看着仿佛刹那间从地下冒出来的喧嚣的人群,听着一片乱糟糟的喊叫: “夷船!是夷船呀!” “可不得了啦!夷船真的攻来啦!” 人们惊恐地互相打探消息:有的在山门前的街面上跑来跑去,有的向北固山高处攀登,对着江面指指画画。于是人们都看到了,茫茫江面的水雾中,影影绰绰,有数艘巨大的船形黑影在慢慢向这边移动。 山大营的炮又响了起来,造成人群的更大混乱。来回奔跑喊叫的人们不管不顾,把天寿撞了个跟头。他们许多人早已收拾好细软,准备一得逆夷来攻的消息就逃命。乡下人想逃到城墙坚固的城里,城里人想逃到远离战火危险的乡下,现如今夷船已经遥遥在望,得赶紧起程了!…… 天禄忙把天寿扶起来,拍去尘土,说:“快回城吧!跟英兰姐商量个主意!” 天寿点头。两人匆匆一对视,眼睛里一片焦虑。彼此都清楚,刚才的话题已被面临的战祸压到心底深处,应付危局,逃出险境,是他们眼下最紧迫的、压倒一切的事情。 第四十三章 自从五月里夷船夷兵攻占宝山上海的消息传来,镇江城的百姓就惶惶不可终日,又听说夷船夷兵接下来不是北上攻打京畿,就是西入扬子江攻打江宁,则镇江便是必经之地。洋人进城见人就杀、见妇人就奸、见财物就抢更是尽人皆知,人们哪能不慌?日前有从乍浦逃来的官兵,说起夷兵破城,把驻防旗兵杀得一个不剩,妇人不愿受辱而投河悬梁者几近百人,更有全家自杀者多起的可怕情景,使享尽百余年太平、丰饶富足甲于苏省的镇江人,全都成了惊弓之鸟,一有点儿风吹草动,就思谋着赶紧逃离,家家户户都做好了准备。 官府呢,却在不住地出安民告示,说:从扬子江入海口的崇明岛算起,北岸为南通州狼山镇,南岸为常熟福山镇,皆有重兵把守;越福山至江阴之鹅鼻嘴,沙滩回护,江面仅阔五里,夷船高大笨重,决难通过;过此则北抵扬州,南达镇江,为常州扬州镇江三郡扼要之地,有徐州总戎【总戎:总兵的尊称。】、镇江参戎【参戎:参将的尊称。【带领大军防守。三郡富民捐金十万,征用役,堵塞航道,并伐大树沉入水中,还集中镇江卫所【卫所:清代官制,设漕运总督管漕运事。下辖军队名为“漕标”,所辖武职官有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等,守备管“卫”,千总管“所”。【运粮船五十艘,装满草束和桐油,以为纵火烧毁夷船之计等等。 若官府告示所言不虚,人们似又有了几分安全感,在多年不经战乱的太平百姓眼里,这一番布置,真是固若金汤,就是拿铁锁横江怕也没有这般坚固了。 若不是火烧眉毛、危险逼到跟前,谁肯舍弃祖居祖业、扶老携幼逃难,去经受颠沛流离之苦呢! 山营的大炮,江上出现的巨船,一下子把略有平息趋势的民心再次搅乱了。镇江城内再次出现居民惊惶迁徙的风潮,彻夜喧闹,几无宁时。 海都统于此时新出安民告示,说:日前江上确有海船八艘,是登州贩海鱼者,因不能出吴淞口,想由京口出海,山营不知内情,又因雾大浪高,误以为是夷船而开炮,所幸并无伤亡。夷船远在上海,并无入江之信,尔民不得谣惑迁徙。 可是海都统出告示的次日,新上任的两江总督又出了一份安民告示,说:夷船泊江阴岸,一民不扰,且嘱百姓避其枪炮,尔民幸勿自误。料其夷人断不敢深入,尔民可以高枕云云。 夷船已到江阴了,还说什么“断不敢深入”,这样互相矛盾的安民告示,哪里还能安民!镇江城内一片惊慌,绅士富户、平头百姓逃难者愈众,河上船价猛然上涨数十倍,城外乡民也乘机讹诈索要,白昼抢劫的事情更是层出不穷了。 一向遇事不惊的英兰也着了急。 她当然不能离开。楼上那数十箱葛家的财物,需要她看管、守护乃至完璧回归山阴葛府。如今道路更加不靖,而留在镇江又更加危险,她也就更加进退两难。 起初,她宁可相信官府的告示,觉得坚守城中,以不变应万变,静待战事过去,是风险较小的选择。所以任凭城中谣言蜂起,人心混乱,她始终不为所动。那日天寿天禄游北固山狼狈而回,带来的消息使她暗暗心惊,终于改变了主意。她倒不是被山大营的炮声和江上数艘大船吓住,是天寿天禄亲眼见到的两件事情,让她觉出大势不妙。 天寿天禄回城途中,正遇大队兵勇往城内开,兵强马壮,威风凛凛。一问路人,说是北门外守江防的四百青州八旗兵,奉海都统之命,尽数撤入城中,将驻防四城门楼。天禄不解地说:江防不守,这不是自弃屏障吗?路人也都面有忧色,惶惶不安。 天寿天禄就跟在青州兵后面回城。进北门的时候,因兵马拥塞,他们在门外等候了片时,远远望见钱县令的车仗也向北门而来,守门的官兵立刻气汹汹地呵斥驱赶要进城的百姓赶快进去,跟着就把城门紧紧关闭下了门闩。这使天禄天寿兄弟十分惊奇。他们在回城途中曾经见到钱县令在北郊某镇办理粮饷事务,守城的官兵竟敢将朝廷命官、一县之尊关在城门之外?这是什么道理?钱县令的随从大声叫门的时候,城上领兵官竟粗声高叫道:“都统有令,抗击逆夷、防守坚城,以捉拿汉奸断其里应外合为第一要务,你身为守土之县令,屡屡宽放汉奸,是为汉奸之尤,大汉奸!奉都统将令,不准入城!” 城外钱县令的随从们跳脚大叫大喊,竭力申辩,守门官兵毫不理睬。天禄天寿和一干进了城门的百姓们,眼见这一幕,无不面面相觑,又惊又怕。 这两件事使英兰断定:撤江防以守城门,海都统决非智勇之将;已经危机四伏、亟须同舟共济的镇江城,却文武不和到了即将火并的程度。如此,结论只有一个:若夷兵来攻,镇江城决计守不住,城破之后的一场劫难是逃不过去的了! 怎么办? 英兰与天寿天禄商量了一番,决定请居停主人姚家管事的侄子姚忠安和金老先生来家中议事。夫人之妹姚夫人随夫人和太夫人去山阴之前,曾经嘱咐英兰,有事就找他们,这两人长年在姚家管事,尤其那位金姓老贡生【贡生:科举制度中,将考选升入京师国子监读书的生员(秀才)称作贡生,意思是以人才贡献给皇帝。清代贡生有许多名目,如恩贡、拔贡、岁贡、优贡、例贡等。】,最是神机妙算,有他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这些日子英兰碍于自己的身份,每每有事,从来都是差老仆葛成前去打交道的。后来天寿来家,英兰知道他面嫩,长相又太俊,顾虑再生别的枝节。如今事情紧急,正好天禄来到,英兰才下了决心。 不过,她自己还是不出面,让天禄天寿和老葛成在花厅接待客人,她静坐在花厅隔壁的小厅里,隔着的只是一层糊着绫纸、画着花鸟的檀木雕花隔断,花厅里喝水叹气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位远房侄子姚忠安,英兰曾见过一面,三十岁上下,很是精明能干。他说话不多,但句句都很凿实,说家中二位大人把城内几处宅子都托他代管,他只有尽全力,没有二话,莫说是逆夷攻城,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不能离开。转移财物出城眼下等于白送给劫匪,千万不可做这等傻事。最好的办法还是埋藏地下,如果这边人手不够,他给找,这种事一定要找可靠的人才行。 天禄说道,据以往逆夷破城的情形,都是破城后见人就杀,第二日查城,杀人少了,奸淫和抢劫却更凶;多半在三五日后出一个安民告示,夷兵就规矩一些,可本地人和城外乡下的人就会乘机偷盗抢劫,甚至三五成群、结帮结伙,大肆掳掠。因本地人熟知内情,家中略有财物者都逃不过去。镇江这样多的富户,本家又是有名的大商家,总该有家丁护院才好。 金老先生轻咳一声,文质彬彬地说:“尊兄何须过虑?我京口保甲制度最严,各街各巷出入口均有栅栏,由富户捐款、雇人昼夜轮流把守看管,盗贼决难得逞!至于城外乡下,尊兄更可以放心。我镇江之民,一逢旱涝之灾,虽家仅中人之产,无不捐赈,动以一二十万金为常,而平时育婴、恤嫠、留养、救生、施药、施棺以及给寒衣、散年钱请善举,无微不至,富家出资,寒士亦多出力,桑梓之情至厚,非他乡他土可以比拟,断无乘危劫夺之理!只是,夷人狼犬之性,不可不预作准备,还须留出些须浮财在外,俾其餍足贪欲,保家宅人口平安,也算是破财消灾,于理还说得过去……” 听两位客人这一番话,天禄天寿和隔壁静坐着的英兰似乎都松了口气。但一说起女眷,姚忠安和金老先生都异口同声:决不可留在城中!老先生一再强调夷人虎狼之辈,原本兽性,又长年征战离家在外,所谓远客思牝鸡是也,一旦破城,妇人无论老少,均不能免。日前夷兵所破诸城,轮奸致死者比比皆是,不下数千之众,不但人命消亡,实在也贻家门祖宗之羞也!姚忠安还补充说,夷兵撤离宁波之际,还掠去成千年少妇人,装了满满一海船,驶向南方,不是供其淫乐,便是卖往他乡去做皮肉生意…… 天禄天寿陪两位客人去客厅用饭前,天寿进小厅请英兰示下,见姐姐心神不定,目光闪烁,汗珠顺着面颊脖子流淌,身上一件宝蓝色的薄绸衫子都湿透了,便吃惊地赶忙问是怎么了,身上哪里不舒服。英兰只说天太热,小厅里闷,开开窗就好,心不在焉地随便嘱咐了两句就赶天寿去客厅。 天寿前脚走,英兰跟着就关了门窗,来送茶点和贴身伺候的婢女仆妇一概挡在门外。每当这种时候,英兰不准任何人留在身边,不准任何人目睹她的犹豫,发现她的软弱……眼下,她不但心慌意乱,而且焦躁异常,完全拿不准主意了:走,还是不走?……她时而起时而坐,时而在小厅里打着圈子来回走动,思虑着各种利弊得失。 等天禄天寿吃过饭并送走客人回来,小厅门窗已经打开,英兰换了一件镶天青色绣云朵花边的湖色罗衫,平平整整,淡雅素净;梳抿过的头发乌黑齐整,光可鉴人,只簪了一只珠凤,凤嘴衔着的珠串也静静地垂着,一动不动;脸上刚匀过粉,白里透红,十分滋润,眼睛的光泽湿润又稳定,配合着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神情泰然、宁静、安详,正静坐在圈椅中静静地喝茶,似乎成竹在胸了。天寿却带进来一股浓浓的酒气,英兰看看幼弟的酡颜醉态,只轻轻地蹙蹙眉尖。 “天黑以后,他们派十名可靠健仆,来帮我们挖地窖掩埋箱笼。”天禄说着又嘻嘻一笑,“说可靠,我看也不能全信,不如让他们多挖几处,抬藏箱笼用我们自家人,这叫兵不厌诈,你说是也不是?” 英兰心里盘算着。 最要紧的三个箱笼,装着老爷夫人和太夫人皇封诰命敕书、老爷殉国后朝廷发下的追谥赐祭的圣旨,还有他们各自全套礼服吉服,只其中的朝珠、朝冠上的金珠碧玉就价值不下万数,更不要说这是为官的凭证、朝廷赐给的荣耀,后代沾受余荫的根据,那是无价可估的。 再有两个箱笼,一个装着葛家的全部储蓄,约有百余两黄金、数千两白银;一个装着太夫人和夫人的珠宝首饰,她们从嫁到葛家时带来的嫁妆开始珍存,历年购买、受馈赠,数十年增添至今,也是价值不菲的一笔财富。 除了这五个,其余十来个箱笼无非是字画古玩、绫罗绸缎、银杯瓷瓶以及夫人太夫人心爱的各种摆设之类。 英兰于是说道:“天禄所说办法极是。我心里算计着,有五个箱笼只能由你我三人,再加上老葛成去掩藏,选一个最隐蔽、最靠得住的地方……” “明白,明白!就算被夷兵拿住了,刀劈火烧,往死里打着拷问,我天禄要是露半点口风,下辈子变黄狗,给英兰姐你守大门儿,汪汪!汪汪!” “唉,天禄,这么正经要命的大事,你还有心肠嬉笑!”英兰皱着眉头,忍不住还是露出笑意。 “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任凭天塌地陷,咱坐不改名立不换姓,大名鼎鼎、江湖上昆腔名丑萧笑笑是也!……”天禄做了一个昆丑双抖袖的身段以后,复又收了笑脸正色说,“有句正正经经要命的话要对英兰姐你说,哪怕我天禄的话一百句一千句都算放屁,万望英兰姐你就听我这一句,好不好?--你千万不能留在城中!千万千万!……等所有箱笼掩埋好了,你无论如何也得出城避难去!” 天寿抬起红扑扑的脸,强睁开水汪汪的眼,朝着英兰像是在哀求:“姐姐,你走吧,一旦城破,玉石俱焚啊!……” “我怎么能走?”英兰扬了扬线条刚硬的凛凛黑眉,心平气和地说,“如果城破,这些箱笼被抢,我却因避难而存活,如何有脸见夫人太夫人?”见天禄天寿急着又要劝说,她摆了摆手,说,“事情未必就那么糟。刚才姚忠安不是说,制府已经下令,召集镇江各富户捐款吗?捐款用来犒赏夷兵……” “对对,”天禄道,“刚才喝酒的时候他又提起此事,说扬州一颜姓大商绅,醵银六十万贿买夷兵,请其免攻扬州城,说是双方已定成约。但镇江富户逃亡八九,就算制府下令,急切间怕也难聚数十万两呀……要是那位金老先生所称此地桑梓情厚,非他处可比,镇江怎么就出不来一个颜商绅?急公好义,简直就是以牛犒敌以救故国的上古贤人弦高嘛!” 英兰不理睬天禄的讥笑讽刺,继续平静地说:“看此种迹象,夷兵未必攻城,我何必定要避难?这些箱笼可说是太夫人和夫人后半辈子的依靠,全部身家性命皆系于此,我怎能不与之共存共亡?” 天禄笑道:“何以见得城破了这些财物就一定遭抢?只要埋藏巧妙夷兵如何能找到?况且那姚忠安答应再派给二十名护院家丁,又有我和老葛成守在这里,难道夷人有透视眼,能看到地下五尺?岂不成土行孙儿了!” 英兰感激地看着天禄:“你真的愿意留下守护?” 天禄不笑了:“只要你肯带着天寿一起出城!” 英兰略感惊异:“要我跟天寿都走?” 天禄直视英兰:“依我看,保住性命名节第一,保住财物第二。” 天寿猛然抬头,目光晶亮注视天禄,眼睛里的神情十分复杂,似喜似悲,有感佩有恼怒,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却终于咬牙止住。 仿佛早已深思熟虑,英兰依然固执地摇头,说:“不,我不能走!我不会为保住性命丧失名节,也不会为保住性命有负太夫人夫人之托。若我死后财物有损,则我问心无愧;若财物损失而我竟活着,有何面目见先夫于九泉之下?” 醉态可掬的天寿一直不做声,此刻突然激烈地爆发了,跳起来,指着英兰的鼻子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为的是什么?他已经殉国而去,你再忍辱负重、再受苦受累、再忍气吞声、再背人流泪,有谁理你?你不管怎么卖力气,不也还是个偏房?那正室的名分你永远也得不着了不是?她们轻轻松松开开心心,早早就回了山阴过她们的安稳日子,把你撇在这危城中苦受苦熬,你还想把命也给她们搭进去!爹妈生养你一场,就这么了结不成!你真真活得个窝囊,窝囊,窝囊!……” 连着三个“窝囊”,天寿的嗓子都嚷得岔了声,把英兰惊得一时说不出话。 天禄连忙伸手去拉天寿,却又不敢真碰着他的手,只拽他的衣袖,劝道:“师弟,你喝多了!……怎么可以这样对英兰姐说话!……” 英兰眼圈一红,泪水突然涌出,她咬牙屏息,极力忍住不让它流下来,好半天,她才稳定了自己的声音,说:“天寿,连你也不明白?我难道只是为了那个正室的名分?……我也并不是全为了她们……我只是为了他,为了他能在九泉之下安心,为了他……”她哽哽咽咽地说不下去,泪水哗地流了出来。 天寿叹了一声,转过身脚步踉跄地出去了,还带得小厅的门咣当乱响。 天禄遇到这种情形,倒无所措手足了,他口吃吃地劝道:“英兰姐,你莫哭,莫哭嘛……天寿他年纪小,不懂事,口没遮拦……他实在是刚才喝多了……” 英兰拭着泪,小声嘟囔:“喝酒,喝酒!……不要成个小醉鬼了吗?……”她心头忽地一动:天寿原来并不非常爱喝酒,近来好像常在醉中……天天为家里事忙得头昏脑涨,竟忽视了他……不错,连着许多天了,晚饭他都不上桌吃,说是喝醉酒早早睡了……从哪天开始的?对,是青州兵调入城中那天,他们师兄弟两个游北固山回来以后,四天了,天天如此!是怎么回事?…… 她注视着局促不安的天禄,问道:“天禄,你刚才是不是说,要我带着天寿出城避难?” 天禄脸一红,眼睛望定地面,点点头,声音很轻但态度很坚决:“是。” “你是想要为师傅留下这棵独苗,对不对?” 天禄脸更红了,迟疑片刻,说:“也对也不对。” 英兰鹰翅般的黑眉惊讶地扬了起来,目光尖锐地对固执地不肯抬头的天禄看了好一阵,语气和缓下来,担心地问:“前几天出城逛北固山,你们哥儿俩闹别扭了吧?日常里照面都不说话……” “我……”天禄犹豫着,抬头望着屋顶上彩绘的松鹤延年不到头的图案,但视而不见,只觉眼前一片模糊的白色、绿色和红点子在浮动,下不了决心。 “自家兄弟,何必呢,又是这么个日子口儿!……” “罢!”天禄一跺脚,右手握拳在左手掌中一砸,不由自主地做了个台上常用的痛下决心的身段,说道,“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惹师弟生气了!……”这半天他第一次正眼看定英兰,又是好半天不说话,脸像被火烤着了一样,直红到耳朵根子,连眼睛都红了…… “天禄,你怎么啦?”英兰担心起来。 天禄紧紧抿着的嘴唇骤然松开,一串问话如同一道激流喷涌而出:“英兰姐,你说,我为什么不辞艰险、千里万里地追寻小师弟,哪怕被当做汉奸斩首也死而无怨?你说,我为什么不就名班之请、不慕名伶之名利,一心一意来与小师弟相傍相依?” “你们师兄弟从小相好,情厚非他人可比,这我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不只为这个。英兰姐,我为的求小师弟为妻!……” “啊?!”英兰大吃一惊,只当自己听错了。 “是真话,英兰姐!师傅师娘已经仙逝,你长姐如母,只求你允了这门亲事,我立刻另请媒证,即日下聘!……” 英兰昏头涨脑,极力使自己平静:“……唉,天禄,你一辈子没个正经,玩笑也不能这么开法子!天寿知道了非把你那耳朵揪下来不可!” “英兰姐,你看我像是说玩笑话吗?真心真意,老天爷在上!” 英兰瞪大了眼睛,由惊异而茫然而恼怒:“天禄!你!……玩儿相公是那些乌龟王八蛋臭大人脏老爷们干的,我们柳家世代作艺,卖艺不卖身!你竟敢违背师命!竟想拿自家师弟当相公!你!……”英兰竟然骂出这样的狠话,可见真是气急了,她站起身,朝天禄逼过来,扬起胳膊,“我要替爹教训你这个不肖弟子,混账东西!” 天禄身手何等灵巧,一闪身躲过英兰那重重的一巴掌,跳到太师椅的背后。英兰又一掌劈过去,他双手撑着椅子背,纵身一跃,站在了椅子扶手上,急忙说:“英兰姐,你真的不知道,小师弟是个女的?” 英兰一愣,一时反应不过来,忙问:“你说什么?谁?天寿?” 天禄一个侧翻,身轻如燕,稳稳地站在当地,面对英兰,一字一句地说: “是,我说的就是她,我的小师弟、你的亲兄弟柳摇金柳天寿!她是女的,她……她还是个石女!……” 极度的震惊,使英兰几乎丧失了行动和思考的能力,像座石像,完全呆住了。 天禄于是慢慢地、像忍痛剥开伤口的血痂一样,痛苦地、详细地说起了他与天福、天寿之间的纠葛,不嬉皮笑脸,不插科打诨,不讥刺笑骂,对他而言,恐怕是从来没有过的。说到北固山上求亲失败之际,天禄的伤心虽竭力掩饰也没有用,为了躲过那一阵的声音嘶哑,为了不让英兰看到他闪动的泪光,他端着空空的茶盏走到门边,装作一次次地拈盖拨叶子,一次次地喝那永远也喝不完的茶…… 英兰还处在震惊的余波之中,往事如烟如云,在心中混沌一片……但,云雾在慢慢消散,露出某些端倪,她轻声地说,自言自语: “可不是,好些事情,那会子觉得怪,不明白……现在想想,也许真的就是?……可这么多年,我怎么就一点儿没朝这上想呢?怪不得娘在临死的时候,一声又一声叫着天寿,老是说对不起他,对不起他……” 天禄从门边回过身,注视着英兰,眼睛在问着。 “也许我爹妈早就打定主意,不管天寿是男是女,都得当男的养活,不然破不了柳家‘瓦窑’的风水!……我娘是回江都老家生养的。陪着回去的爹刚满月就回京了,告诉我们和京里的亲友,得了一个儿子,还请了三天喜酒哩!……可天寿百日和周岁都在江都老家过的,一岁半我娘才带他回京。他自小就跟着我娘睡,十岁以后,不管家里多艰难,他也总有他自己的小房间,从不跟别人同屋,更别说同床了……自打他从江都回到家,还那么一点点小,竟没见他穿过开裆裤,也从没见他在人跟前撒尿拉屎!……现在想想岂不是怪?可那阵子竟也没当回事儿!都是我爹管束儿女太凶,我们也只当是爹妈宠他太过罢了。还记得那次咱们几个逼着要看他缠身吗?他宁可落水也不肯呀!……唉,他受多大的委屈,真是遭罪!……可怜的、可怜的小弟,不,小妹……” 英兰说着说着,不觉语声呜咽,泪流满腮。 天禄长叹道:“英兰姐,我对她是一片真心,我不在乎她抛头露面当戏子,不在乎天福遗弃她,也不在乎她是石女,我心甘情愿跟她同生共死,厮守百年,白头到老,此情此心可对天日!逢着眼下的战祸乱世,我更得依傍着她守护着她,一刻不离才能放心!可是她对我……我不明白,我真是弄不明白啊!……”天禄觉得热泪涌上来堵在了嗓子眼儿,赶紧住嘴,用力把它吞咽下去,长出一口气,接着说: “她没点头,后来又说,从小就拿我当亲兄弟……是什么意思?是不答应?是一时害羞?我还能不能怀抱一丝儿希望?……我都不知道。回城以后这几天,我总想瞅空子再问问她。家里事情这么多,平日都忙,见了面她也是头一低就过去了,话也没一句,倒天天喝酒,喝得醉醺醺,倒头就睡!……明摆着是成心躲着我,不给我旧话重提的机会……刚才,听话儿看情景儿,我才想到了一桩事儿,说出来,英兰姐你可别吃心,好吗?……” 听到这样出自肺腑的倾诉,英兰很感动,连连答道:“你说吧,你说吧,我怎么会吃心呢?老天爷在天寿身边安排了你,是天寿的福气,不幸中的大幸,天寿怎么会不明白?” “英兰姐,我没见过葛姐夫,听说他身材很魁梧?” “是,比你怕要高出一个头去。”英兰声音有些发颤。 “留着胡须,生得也黑?” “是。天寿告诉你的?” 天禄不回答英兰的问题,呆了半晌,然后像是牙疼,很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朝外挤着说:“我明白了,她心里有别人……” “你又瞎说了吧?怎么会呢?” 天禄说得更费劲了,但还是说下去:“她心里的人,是,是葛姐夫!……” 英兰微微怔了怔,倒笑了,笑得很伤感,因为这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在定海,为男女之间究竟有没有真情爱的争论中,天寿突然笑嘻嘻地说:“要是我也是个女人,要是我也想嫁给姐夫,你愿意吗?你吃不吃醋?……”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她也是笑着说的:“可惜你不是呀,不然,倒真想我们姐妹做一对娥皇女英,共同辅佐大舜呢!”……那时候,自己怎么就一点儿也没朝这上面多想想呢?纵然她是个石女,以葛云飞的为人和他们俩那么投缘而言,也许真的能收留天寿在身边,无论如何,天寿总能有口安稳饭吃,这辈子也就有了着落了……谁知老天爷偏不肯保佑!英兰叹息着说道: “就算你说的不错,还有什么用?她姐夫战死已经快一年了!……她总不能为了守一个离世而去的人,放着你这样的真情实意不动心吧?” “那么……”天禄狠狠捏着自己的手指吧吧直响,阻碍在什么地方呢?委屈、羞辱、爱和恨一时间缠绕心头,弄得他苦不堪言。 英兰想了想,说:“那她的终身大事,爹走的时候,就没给你们两个师兄嘱托嘱托?” 师傅临终之时?…… 当时他和天福在院子里,突然听得屋里久病不起气息衰弱的师傅硬挣出一声,说:“你得给我起誓!”果然,小师弟就扑通跪地,撕裂着嗓子尖声喊叫:“我若违了爹的嘱咐,天打五雷轰!”跟着痛哭出声,呜呜咽咽地怎么也止不住,直到师兄们都进了屋,那小脸还惨白如雪,就像刚受了惊吓的小兔子那样不住地颤抖,头都不敢抬……莫非起这毒誓,正与天寿的终身大事有关?…… 天禄说出自己的疑惑。 英兰寻思片刻,说:“这事,除了天寿自己,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不过,你们两个从小就要好,正像戏文上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天寿若不是有爹的嘱咐不敢应允,就是怕害你一辈子无后,难以为人……你既这么真心,实在是世间难得,也真是她的福分!你不知道,她对我说过多少次要出家做和尚的话,我都没当回事儿!唉,我也真是粗心!……”她又感慨,又感动,又兴奋,一拍桌子站起来: “不管怎么说,你们俩的亲事,我这做长姐的做主了!” 天禄大喜过望,一下子竟呆住了,傻瓜一样张着嘴,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后来才记起应该致谢,连忙端正衣服,请英兰正坐,自己一揖到地,跟着就要跪下去。英兰一把拦住,笑道: “莫急嘛,话还没有说完哩!……只要她当日对爹起誓不碍你们的亲事,剩下的一件就是她怕对不起你。倒有个好办法,一举两得。” “真的?什么好办法?” “买两个姨娘作陪嫁,天寿做你的正头妻室,房中那些事,还有生儿育女什么的就由姨娘承当……” “不不不不!不用!”天禄急得口吃了起来,这对练了多年绕口令的伶牙俐齿的一位名昆丑来说,实在少有,“我不是为了这个!……”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何用讳言呢?娇妻美妾也是男人修身齐家的成就嘛,不如此,只怕天寿心里不过意,不肯答应,不就更难办了吗?” “不,决不能这样办!”天禄正色到几乎严厉了,“我天禄不想跟大人君子同列,讲不来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就是我,天禄就是天禄,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昆丑,做艺人罢了。英兰姐,你得明白我的心呀!……” 英兰感到意外,也更加感动,笑道:“难得你唱了十多年的戏,还有这么一种人品!……我只怕天寿她……” 一个仆妇急急忙忙来禀告,说小爷醉得厉害,回屋后吐得一塌糊涂,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大声地乱喊乱唱,把服侍的青儿吓坏了,请奶奶快去看看。 英兰顾不上再与天禄多说,连忙赶到天寿房中。天寿已经在一阵狂躁之后昏昏睡倒,满脸红晕已经退去,面色渐渐变得发青了。英兰心里着急,想到天寿的可怜可怕又可悲可惨的身世,眼泪就不住地往下滴答。她一面抹泪一面亲自给天寿冷敷、打扇,一步也不离开,坐在床边,凝视着那俊美的、历尽苦难的面庞,心里酸甜苦辣,倒海翻江。她要一直坐在这里,等待她的小妹妹清醒过来。 姚忠安派来的家丁天黑时分到了,所有挖窖、藏箱笼、掩埋等一应事务,英兰都交给天禄和老葛成,似乎那些现在都不那么重要了。 第四十四章 头痛欲裂。 太阳穴和前额里面,都有个可恶的小夜叉,用带刺的狼牙棒不住地用力敲打,似乎不把脑浆敲打出来誓不罢休。真疼啊!疼得眼睛流泪,睁不开;疼得四肢无力,脚步踉跄。可乌云已经压到头顶,雷声隆隆,电光乱窜,可怕的雷殛正在朝自己追赶过来!逃哇!赶快逃哇!…… 闪电和霹雳赶得他漫山野地乱窜,青山脚下立着一个半人高的石块垒成的小小土地庙,她不由分说,一弯腰,就钻进了这个没有小板凳大的庙门。 门里竟如此恢弘! 天王殿四大天王都是丈二金身,面目狰狞,高举降魔杵的韦陀金甲闪光,帛带飘飘,粉面含威。原来这并非土地庙,乃是一座佛家寺院。却又不见大雄宝殿字样,大殿中神座上也不是我佛如来。她极力看去,终因帘幕低垂,流苏璎珞密密层层,无法见到尊神的面目。听着被山门隔在外面的隐隐雷声,她感激地跪在神案前,再拜叩首,说: “尊神在上,弟子柳天寿叩谢拔救之恩!……” “且慢叩谢。”神座上竟传来轰隆隆的声音,跟刚才追着她的雷声一样使她心惊胆战,但细细分辨,口音声调似非陌生,“有人不服判决,特地招你作证。” 她一回头,吃了一惊:胡昭华胡大公子跪在身边。胡公子朝着尊神叩首再三并哀哀哭泣,说道: “小人费尽心机,图谋奸淫天真未凿之少年,罪大恶极,已遭雷殛之报,如今又着我投生为蜂蝶之属,堕入畜道轮回,心实不甘!一则当初并非强奸,是她情愿的,再者她假女做男,心存欺骗,也不能无过吧?”他掉过头来,朝天寿哭着说,“如今我落到这般田地,你就不能说句真话帮帮我吗?……” 看到当年风流倜傥不可一世的胡昭华,如今披枷带锁、披头散发、形容憔悴、泪流满面,天寿心中一软,不知怎么就说道:“禀告尊神,小人原是不肯,被他苦苦纠缠不过,又念他一片真心,再者小人身为石女,日后终无结果,不如做他男宠以求终身有靠……” 说出这话,她自己先呆住了。 心头闪过此念是一回事,把它说出来是另一回事;心中闪念旁人不得而知,一说出来就成凿凿实实的真情,就变得极其丢人极其下流极其不像个人样儿了!她举起手就朝自己脸上连连抽耳光,却听得周围一片惊天动地的大笑,那是极其轻视蔑视的讪笑!四面八方都在笑,笑声轰轰,震得她头晕耳鸣,睁不开眼睛。笑声中,尊神说道: “天寿天寿,你果然无耻到这般地步吗?” 天寿抬头,见帘幕左右分开,璎珞流苏中出现的竟是林大人的模样!她羞愧得无地自容,站起来就朝大殿金柱一头撞了过去…… 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她,“不要这样!”洪大的声音在大殿里激起阵阵回声,“她还是个小孩子,你们不该欺负她!” 天寿猛回头,是葛云飞! 她大叫着“姐夫!”朝着葛云飞直扑过去,葛云飞的大手揽住她,一把抱了起来,和蔼地说:“来吧,跟我走。” 天寿觉得自己又成了很小的孩子,两条腿悬在空中,高兴得一个劲儿摇摆踢踏。她紧紧搂住姐夫的脖子,拿小脸贴在姐夫粗糙又温暖的面颊上,心下一片安宁、塌实,什么都不担心,什么都不害怕了。 但晴朗的天空中突然又传来雷声,姐夫把天寿放在地上,说你别乱跑,我上高处去看看。姐夫才走出不远,天空一团金色的云朵中,飞出一条光耀万丈、让人睁不开眼的金龙,俯冲而下,一探爪,把姐夫抓住,腾空飞走了。天寿惊骇之极,大叫着姐夫姐夫,跟着追了好远。哪里还有踪影?她又累又苦,坐在地上大哭…… “师弟,叫我们好找!”声音老远老远地响过来,天寿抬头看,竟是天福天禄跑过来了。天寿赶紧站起身,想要躲,已经躲不开了。 天福做着柳梦梅的身段,双手擎着柳枝说:“小姐,我哪里不寻你来,你却在此……”说着就来拉扯天寿,口中唱道,“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 天寿心慌意乱,竭力挣扎,这边天禄不由分说,一下子就把天寿背在背上,跳跳舞舞、疯疯癫癫地唱着《双下山》里小和尚小尼姑合唱的《菩提曲》:“男有心来女有心,哪怕山高水又深……” 天寿又羞又恼,用力擂着天禄的后背,喊着:“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能够的呀!……我要回家!我要回我的听泉居!……”她此刻突然想到,那次跑到听泉居的小夷兵长得很像亨利,没准儿是亨利的兄弟或侄子,回听泉居一定要想法找到他,要不然到澳门去问问?…… “回听泉居?”天福天禄都显得不解。天福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她是石女呀!我们还不快走!”见天禄犹豫着不肯迈步,天福像他平日一样拿出兄长的温厚和诚挚,很知心地对天禄说:“你想娶她,只不过为了显示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君子罢了!也好博得她一辈子对你感恩戴德。要是实实在在过日子,说到底,你不是什么也得不到吗?……” 天禄像是点点头,他们俩一同回头来看天寿,眼睛里尽是怀疑和厌恶,不知谁发声喊,他们便像躲避瘟疫一般,掩着鼻子掉头飞跑,眨眼间就没了踪影。天寿心里难受极了,放声大哭,她觉得自己像啼血的杜鹃,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全都是血,鲜红鲜红的血呀!…… 一双温暖的手,柔若无骨,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她的面颊,竟是他的大姐姐媚兰!媚兰安慰地笑着,笑容还是那么妩媚迷人,她说:“小妹,我跟你一块儿回家!我很久很久没有见到爹娘了,我好想念他们哪!……咱们走哇!” 天寿忘了父母已经亡故,也忘了媚兰已经问斩,像个小女孩子一样,拉着大姐姐的手,蹦蹦跳跳,心中很是骄傲:要是往日一起练功的小子们能看看,我有个多么美艳绝伦的大姐姐,非把他们眼红死不可!…… 一彪人马从地里冒出来,拦在面前,两个穿红衣、袒着半臂、头戴一根山鸡翎子的刽子手,一把就将媚兰揪了过去,五花大绑,并在背后插上了死刑犯的字标。天寿吓坏了,大叫“大姐姐大姐姐!” 媚兰脸色煞白,却还对着天寿微笑,但笑得非常凄凉,她说:“小妹小妹,你不明白,我跟你一样,到了这步田地,实在由不得自己啊!你没罪,我也没罪,谁不想活着,谁不想活得好活得自在活得滋润?我做的就是这门生意,没偷没抢没害人,更没有杀人放火,比起那些该死却能不死的人,我实在不该死啊!我不服……” “喀嚓”一声,媚兰的头被砍落地,腔子里的血喷得好高。滚到天寿脚边的媚兰的头仍对天寿凄凉地笑着,还张嘴叫了一声:“小妹!……” 天寿吓得尖声大叫,一下子跌坐在地…… 天寿尖声怪叫,把守候在床边的英兰吓了一跳,连忙推着喊道:“天寿,天寿,你醒醒儿,这是怎么啦?……”话没落音,天寿猛然从床上坐起,一下子就搂住了英兰的脖子,可怜地哀告着: “姐夫,救救我!姐夫快救救我啊!……” 英兰一怔,只觉得天寿全身冰凉,筛糠似的颤抖,淋漓大汗把衣服全都湿透了,头发像是浸在水里一样,而紧贴在英兰身上的胸腔里,那颗心跳得突突的,就像有只被追捕的小鹿在拼命奔逃,带得英兰也心里发慌,赶快把天寿推开一看,一双惊恐的眼睛瞪得极大,黑眼珠几乎占满了眼眶,以至眼圈儿似乎都被洇黑了一大片。英兰心里害怕,更加用力地摇晃她:“天寿!醒醒!你快醒醒啊!” 天寿呆呆地望着英兰,好像还没认出她。英兰赶紧端上预备在边上的热茶,天寿接过来就往口边送,却送到前额上,一倒,茶水全都泼在了脸上,流了满身。英兰哎呀地叫出声,天寿浑身一哆嗦,这才真的醒过来。 英兰连忙找手巾为她擦干水渍,再递给她一杯热茶。天寿如饮甘泉,咕噜咕噜喝了个畅快,放下茶盏,才用平日的神情和声调叫了一声:“姐。”停了一停,说,“我又做噩梦了。” 英兰长出了一口气,笑道:“梦醒了,酒也醒了吧?真吓死人,没见你刚才搂着我的脖子一个劲儿地喊叫,姐夫救我姐夫救我,差点儿把我勒死!……” “真的?”天寿问,梦中情景又影影绰绰地回到眼前,不觉心头一阵凄楚。 英兰抿嘴笑着,眼神很特别地看着她,说:“傻孩子,你为什么早不说真话?咱姐妹同嫁了他,有多好!他那为人,不会嫌弃你,你也就终身有靠了。你呀,真是的!……” 我是喜欢姐夫,可我不一定要嫁给他,特别是不一定要像你一样去做他的妾。你以为你就是终身有靠了吗?你难道不也很可怜很可惜吗?--天寿这些话没有说出口,她只目不转睛地望着姐姐,轻声问: “你都知道了?” 英兰敛起了笑容,叹息道:“天禄都说了……你别怪他,是我逼着他说的。我这心里,唉!……真不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实在难为你了!……我虽说还不全明白,可想想过去那些日子那些事,我心里跟刀割也似的……唉!……” 英兰低头抹泪。天寿怔怔地望着黑漆漆的窗户,许多往事汹涌而至,逼得那一股凄凉悲酸之气在她胸臆间冲撞激荡,极力寻找喷涌而出的罅隙。她竭力压制,颤抖着声音问一句: “什么时辰了?” “二更早过,快三更了……”英兰仍然哽咽着。 桌上的灯焰不时跳动,时而伸得长长的,时而缩成小小的,使室内忽明忽暗,映在天花板和墙边的人影也随着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天寿凝视着屋顶,又似透过屋顶看向很远很远的天际,望着不知什么地方,脸上仿佛一无表情,只轻轻地、轻轻地,仿佛十分平淡、仿佛在讲家长里短,说道: “爹打过我,姐知道吧?” “那怎么不知道!为学戏,短不了,天天不是罚站罚跪罚饿饭,就是打手心打屁股,打得那个狠!亏你小小年纪,竟都挨过来了……” “不,不是那个,是扇耳光,打脸。” “爹打你耳光?不能吧?他常说树要皮人要脸,就是把徒弟打伤了也不能打脸,还说最是唱旦角的,凭的就是一张脸……唉,我抽你那个嘴巴罪过呀,坏了爹的规矩,真该死!……” 天寿眼睛还看着屋顶,只苦笑着摇摇头。 “爹真的打你脸了?你是爹妈的心尖子,要靠你发家养老的呀!” 天寿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笑,似伤感似苦涩,眼睛依然望着看不见的天际,沉默了许久许久,终于开口说了,仿佛是对英兰,又仿佛是在自语: “不能怪爹娘,老天生我的时候,就弄得我不清不楚,也就注定了我这一辈子不清不楚了…… ”娘告诉我,开始也不是有意将女做男,实在是‘瓦窑’的名声太臭、断子绝孙太可怕,正好我生下来竟是……竟是不男不女,收生婆都不能分辨……请来一位扬州名医,他当时一言不发,回去查了两天医书,还是请来了他的太老师,是个须发全白的老先生。老先生说了:这孩子若是男,那是他那小鸡鸡小蛋蛋还缩在小肚子里没长出来;这孩子若是女,那是她那阴户阴门还没长全;再长长看吧,十年以后再来找我。 “娘说,那会子爹想儿子想疯了,你怎么说算得是半个男孩儿了吧?就堂而皇之地宣告亲友,说得了个儿子!从此也就拿你当儿子养活…… ”可从我一懂得说话起,娘就不住地告诉我: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对什么人,千万不能说你不是男孩儿,千万不能给人看到你的下身儿,你还没长全,叫人看了笑话不说,还会拿你当妖孽怪物,那可要大祸临头,还会连累全家呀!…… “我从小儿就不敢多说话,也没心思玩儿呀笑的,躲着别人还来不及呢,倒是常常做噩梦,不是叫人看破了追着我又打又骂耻笑吐唾沫,就是全家人给当做妖孽绑赴杀场……我一天到晚逮空儿就看哪摸呀拽的,就盼着从小肚子里长出点儿什么东西来,叫我能信我自己真的是个男人,叫我不害怕跟别人在一起,叫我再也不做噩梦,也能跟别的孩子一样玩儿闹淘气,开开心心地笑,笑个痛快!…… ”十岁那年,正是咱家在广州生意最红火的时候,爹娘还是领着我回了一趟江都老家,再请那位老先生给我看看。我心里直怕老先生不在人世了呢,可他还在,只是老得走不动,得登门求医。老人家竟然还记得这回事儿,戴上眼镜儿不错眼珠儿地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口里不住地出长气儿。 “他对爹说:你一直拿他当儿子养吗?看他这样儿,我怕你要伤心了! ”爹的脸登时就煞白煞白,娘在一边不住地说:求老爷子给瞧瞧,求老爷子给瞧瞧……老先生瞧了,那会子,我胸口跳得凶极了,咚咚响,响得我耳朵里什么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我一个劲儿地祷告神佛保佑,只要我能成个男孩儿,将来唱戏挣多少钱我都捐给庙里,为神佛再塑金身! “老先生瞧罢,好半天不说话,后来才问:这孩子你们原打算叫他干什么?读书求官?做生意赚钱?爹说我们是梨园世家,吃的开口饭,孩子从小就学唱昆旦,指着他成红伶名优挣大钱,给我们老两口养老送终哪。 ”老先生看上去松了口气,说,这倒罢了,我就对你们夫妇俩说实话吧,这孩子不是男是女,不但是女,还是个石女! “爹娘都吓了一跳,爹问,就跟《牡丹亭》里的石道姑那样?老先生点头说是。爹一下子满脸血红,眼睛就像着了火,瞪着我,好像恨不得一口把我吞下肚!吓得我刚叫了声爹,爹的巴掌左右开弓,就狠狠地抽在我脸上了!…… ”那时候我眼冒金星,嘴角流血,娘惊叫着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冲着爹喊叫说,你打他干什么!孩子有什么错!……说着就哭。我长那么大,还从没挨过耳刮子。爹从不许人碰我的脸,可他这回竟自己下手打,还打这么狠!我心里又委屈又愤恨,咬紧牙关硬撑着不流泪。不想,爹听娘叫嚷,竟追过来踢了娘一脚,跟着就没头没脸地朝娘擂拳头,嘴里还骂娘是不做脸的臭婆娘,害他断子绝孙!……娘只管紧紧搂着我,用身子挡住爹的拳头,嘴里直念叨:打吧打吧,打死我你再娶,给你生儿子,谁让我这么没用呢!……我觉着脸上热乎乎湿漉漉,是娘的泪水小溪一样往下淌,我心里刀割的一样,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一直极力平静地叙述往事的天寿,说到此处,声音哽咽、嘶哑,一个劲儿地吞咽着泪水。一直眼泪汪汪听着妹妹诉说的英兰叫着”可怜的妹子,真苦了你啦!“扑上去搂住天寿的脖子,姐妹俩号啕大哭…… 泪洒如雨,泪流如泉,一生能有多少机会让人畅畅快快地大哭大笑大叫大唱呢?泪水或许能抚平流血的伤口,痛哭或许能释放压抑过久的郁闷和忧伤。姐妹俩哭了好一阵,总算平静下来。 ”那年爹妈领你回江都老家的事,我还记得。“英兰说,”班子里因为你和爹不在,收益大减,班主大不高兴,全仗着胡家给撑腰他才没翻脸。唉,不说那些,后来呢?“ ”后来是人家老先生把爹喝住,说,你打孩子干吗?父精母血,受孕成胎,生不出男孩儿,先得怪你自己没本事!要是你命中无子,打谁也没用!“ 爹听了老先生的话,哭丧个脸发了一阵愣,跟着就猛扇自己的耳刮子,扇得噼啪响!娘吓坏了,撇下我又去拉爹,爹扑通跪在当地,哭着喊爹娘叫祖宗,说我对不起你们,我是柳门的大罪人!……娘也随着跪随着哭,我更得下跪痛哭了,我比爹妈罪过更大,所有这些,不都是因为我吗?…… ”老先生不住摇头叹气,再三劝我们起来坐下说话。他说:这孩子能入梨园唱昆旦,真是不幸中之大幸。日后成年,他的妇人体态心性,都可由他的昆旦身份遮掩过去,不至招人疑心。唱戏本就是游戏人生,你们何妨就让这孩子一辈子如此,终老梨园,也就功德圆满了。至于你家的后嗣,可以收螟蛉认义子。这孩子是假男人,不能娶妻;不是真女人,嫁不了人。你们就死了这条心,随他去吧! “娘却不死心,还是求老先生给治治,就算治不成个男孩儿,也让孩子成个真女子,不然这么好个孩子,怎么舍得叫他白活这一辈子! ”老先生沉了脸,好半天才说:我知道国中能开通石女的高明医人,不过三两位,如今云游天下,又多半年老,哪里去寻?要么到京师,那些阉割太监的刀儿手里,或能有一两个办得来这个活儿,但这种人要么自己是太监,要么无耻下作,面目狰狞;你们既要他做这样的活儿,就只能把孩子终身配他;孩子这般清俊灵秀,配那种人,岂不糟蹋了?……“ 天寿住了话头,好半晌不做声,在努力地忍着心酸,盈盈欲泪。英兰早已经听呆了,一时醒悟过来,赶忙倒了热茶端来,天寿却摇摇头,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更低,说话更慢,况味更加凄楚: ”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了,我这辈子是没有多少指望的了……人家都有的如花美眷、夫唱妇随,全都跟我无缘,更不用想什么宜室宜家、儿孙满堂,只有自己一个人挣钱吃饭,孤孤单单活到老活到死就完了……一天到晚地在台上唱崔莺莺、唱杜丽娘、唱杨贵妃,演她们死去活来寻找她们的如花美眷,不管怎么死去活来,她们终究还是洞房花烛庆团圆,可我自己,连一点儿想头儿、一点儿盼头儿都没有,前程一片凄凉……每演到杜丽娘《离魂》,我都恨不得跟她一块儿死掉,倒也痛快干净了!……“ ”我记得,我记得的!“英兰含泪说道,”每回你唱《离魂》都像是大病一场,有两回还当场昏死过去,后来就不敢让你上《牡丹亭》的戏了。想起来,真叫人……唉!那回你从江都回来,我就觉着你变了许多,虽然身量儿模样儿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可眼睛变成大人,和以前全不一样了!还记得吗?那回你在小花园呆呆地看梅花,眼睛忧伤得就像活过大半辈子的人,我心里又难过又害怕,搂着你叫你对姐说心里话,你只是落泪,使劲儿从我怀里挣出去跑了,什么也不肯说……“ ”再后来,爹染上鸦片瘾,家里就再没有清静过,闹不完的事,生不完的气,爹不再顾我,娘也顾不上我。我明白,娘所以狠下心,和你一块儿离开家,也是觉得我实在没有指望了……我常常想起老先生的话,我也许就是一辈子游戏人生的命,就安心终老梨园,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指望,随遇而安,不也挺好?……想归想,哪有这么容易,家里的事,周围的事哪能容你安心?就是自己心下也不总是那么死水一潭、死灰一片啊……“ 英兰疑惑自己听错,连忙看看天寿,发现一片红晕慢慢染上她的双颊,于是忐忑不安地试着问一句:”你是说,也还有动春心的时候?“ 红晕更深了,天寿没有直接回答,她咬咬嘴唇,说:”我终究演过那许多才子佳人戏,怎会一点儿不懂?小时候还罢了,十四五岁以后,自己都能觉出自己真是女儿身了,明知没有指望,明知是白日做梦,有时候还免不了要做做梦……我以为,我想,我还是不甘心!……我总是还想要试一试,不认命行不行,也许我还有一点点机会呢?……可结果,结果!……“她突然嘶声喊出最后两个字,一反这半天的沉静平缓,猛地坐起,用双手蒙住脸,亮晶晶的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手掌下方沿着下巴颏往下滴答。 离开定海以后,英兰很少看见天寿落泪,今天仿佛又回到从前,她又成了个泪人儿。英兰决定趁热打铁,一面递给她手帕拭泪,一面紧接着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眼下不有个天禄吗?他可是真心真意要娶你呀。“她仔仔细细地把天禄和自己的谈话说给天寿听,然后问: ”他对你真可谓一往情深,实在难得;你不应声,还天天喝醉酒来避着他,倒是个什么意思呢?就不怕错过这么个好人?……“ 天寿擦净泪水,低声说:”我还不知道他是个好人?所以我不愿伤他,无可奈何,才使这醉酒避开的下策。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 ”我倒不明白了。妹子,别怪姐姐说话直,无论你多么俊美无双,你终究不是个真女人,男人家娶妻买妾,一为传宗接代,二为床笫之欢,谁肯拿你当张美人画儿供着?连天福那么实诚平和温存的人,跟你又那么好,他还不肯呢!天禄竟不在乎,不说天下无双,也是世间难得的了,你怎么还朝外推?“ 天寿面容变得沉思,说出的话也像是想过多少回了:”姐你不明白,二师兄此举是出于义愤:他觉得大师兄弃我而去不仁不义,所以他要挺身而出。我虽是石女,并不想连累别人。他也许并不施恩图报,可我不愿受人恩惠,何况这样的大恩大德,叫我背负一辈子,在家中永远低人一头!“ 英兰惊异地望着天寿,眼睛里写着她说不出口的话:你都这种样子了,还这么心高气傲!天寿看懂了,笑了笑,说: ”我虽是残缺之人,可也不能做奴当婢。再说,二师兄也是一时义愤,真的成了夫妻,一家子平常过日子久了,他定要后悔。这后悔药是不好吃的呀!……“ 英兰说:”天禄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他嘴上一句后悔的话也不会说,可他心里后悔,谁能治呢?……姐,我跟你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吧,我一直拿他当亲哥哥,从没对他动过心。心不动哪能有情?无情怎么成夫妻?……“ 英兰无奈地说:”这普天下只过日子的无情夫妻不也有的是?“ 天寿静静地说:”我宁可独自过一生。“沉了一沉,忽又笑道,”我还等着太夫人许诺的封赠呢!我这柳门独子,有了正经出身,就能改换咱家的门第了;莫让柳家的后代上不了宗谱、入不了祖坟,男儿不能入仕做官,女孩儿……“她把后面的话含糊过去,她不想伤姐姐的心。 英兰却听懂了,脸一下涨得通红。天寿玩笑般说出的这一层意思,不正是她一直力主和企盼的吗?一旦得知天寿是女儿身,这企盼立刻烟消云散,英兰反过来倒向天寿大泼冷水,叹息道: ”你以女做男,一旦入仕就不怕犯欺君大罪掉脑袋?“ 天寿脸上微笑,声调却惨凄凄地含着泪:”谁敢说我是女?又谁敢说我是男?……“ 英兰无法回答也不敢回答,避开这话题,小声问道:”听说你对爹发过毒誓?说违了父命天打五雷轰?“ 天寿浑身一哆嗦,脸色骤变,在荧荧烛光中,惨白如雪;没有血色的嘴唇轻轻翕动,英兰尽力凑近,才听清那有如梦呓又似耳语的词句: ”爹说:除非你师兄肯要你,有破你石女之身者,哪怕年逾古稀,哪怕家有十妻,哪怕缺胳膊少腿,你必得嫁给他,免贻我泉下之羞!……“ 英兰惊异地听着,心里一片纷乱:两个师兄,一个不肯要,一个肯要又不愿嫁,能破石女之身的太监刀儿手又不能嫁,看来,小妹只能做一辈子小弟了……冷不防,英兰的双手被天寿紧紧抓住,指甲都要掐进肉里去了,天寿脸上的强烈表情和赤红的眼睛里的恐怖,吓得英兰心跳如鼓,忙问: ”怎么啦?你怎么啦?……“ ”姐,我……我,我是亲眼见过的,什么叫天打五雷轰啊!……“ 妹妹猛地扑进姐姐怀中,颤抖得像一片寒风中的枯叶。好半天好半天,才在姐姐的抚慰下渐渐平静。 黎明前的宁静突然被打破,仿佛大江潮头突兀而起,轰然的喧闹骤然间劈头盖脸而来。姐妹俩互相看了一眼,顿时从往事、家事、小事中醒悟过来,想起了面临的危险,猜到战局定有了剧变! 两人立刻冲出房门院门,城内已是一团混乱:人们张火执炬,背着包袱行李满街涌动着,朝各个城门乱跑,孩子哭大人叫,老人摔倒在地只能强自挣扎。英兰姐儿俩上去搀扶起一个老太太,问她出了什么事。老太太好不容易才喘过气儿,说: ”夷船到山啦!守山的官兵全都败回城里来啦!血糊糊的吓死人,可了不得啦!还不快逃哇!……“ 老太太说完颤颤巍巍地赶紧走了,姐妹俩望着满城像火燎着的马蜂窝的情景,能不发慌?虽然脸上都竭力维持镇定,心里可都越来越沉重,就像灌满了铅。 第四十五章 一夜喧嚣,一夜惊慌。 天禄天寿和葛成天不亮就出来探听消息。 怎么也想不到一夜之间街市上竟涌出这么多的人,人山人海!人山人海! 有背着大小包袱急急而奔的本地居民,有担筐背篓携儿带女四处乱走的城外难民,公差高声吆喝着打马在人群中飞奔,一队队兵勇扛着火枪沉着脸大步跑过,吓得人们忙不迭地让路。最触目的是那些脸色灰败、丧魂失魄的乡勇败兵,遭到路人的白眼和议论,昨晚就是他们从山大营逃回,引起了城内的一场大乱。 山营离京口六十里,一年以来一再以逆夷来攻告急,每每彻夜点兵,闹得合城震悚;每回报捷,俘获的尽皆民船客舟;这回逆夷真的来了,听说夷船只不过放了几炮,就把山营炮台击垮,营兵们便轰然而散溃入城中,山营不设防了,夷船还不长驱直入? 天禄他们在拥挤的人群中左冲右突,汗流浃背,总算赶到了最近的告示栏。那里围着许多人,一人高声在读: 两江总督示:夷船泊江阴岸,一民不扰,且嘱其避枪炮,吾民当安居,勿自误…… 立刻有人叫道:”这是初三出的安民告示,早听说过了,念今天的!“ 两江总督示:昨杨舍大营都司叶某,报鹅鼻嘴聚夷船若干只,遣弁往视,毫无影响。故将叶某交臬司【臬司:清代官制,一省大员,巡抚以下设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和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俗称两司。市政使主管一省的民财两政,通称藩台,从二品;按察使主管一省的刑名案件,通称臬台,正三品。】严参治罪。所聚实商船也。且料其夷人断不敢深入,尔民可以高枕…… ”放他娘的狗屁!“有人骂出声,”夷船都过山了,还说什么不敢深入,不敢深入!高枕着,等夷人来取头不成!“ 有人骂开了头,跟着就是群情激愤: ”这制府【制府:为总督的另一尊称。】大人是受了夷匪贿金,导引夷船入江的!要不然他怎么下令夷船入江所经各州县,都不许开炮,要送鸡鸭牛羊上夷船?“ ”没错没错!听说他前日退来我城中,即命道台和府尊召请镇江富户,要劝捐十二万两银子去犒赏夷师。那扬州已经献三十五万,买得逆夷不攻城,仪征也献金获免,必定都是制府的意思,莫非要我们镇江也循扬州的例子?“ ”好嘛!扬州仪征献金,镇江也献金,夷船攻到江宁是不是也如此呢?这竟是导引逆夷攻打我苏省了嘛!“ ”谁说不是呀!夷船不攻打苏省,就不能要挟朝廷早定和议,这才是这帮大吏的用心呢!“ ”此乃误国之道!“一名老儒生振臂叫起来,非常愤恨,”当往制府台前请愿,要讨他一个说法!“ 此言一出,方才还闹闹嚷嚷、骂骂咧咧的人群忽地一静,竟无人做声。老儒生四顾不见响应,又问了一句:”有谁跟我同去?“ 没人回答,只有一两声轻笑。 天禄忍不住叹了口气,说:”老先生,制府大人前日午后便已经鼓乐升炮,返回江宁了,献银之策也因富户早已逃净,无金可输作罢了!“ 闻听此言,人们说的说骂的骂,也有笑的也有恼的。正乱着,忽见几名京口驻防旗丁拿着新告示来贴,众人赶紧围了过去。不等旗丁贴好,那位爱读告示的已经俯过身子边看边读了: 都统海示:夷闯入江,虽开炮击退,尚游弋北岸。彼长在水战,我兵不出,待夷登岸也,登岸则舍彼之长,就我之长,城外参赞、提督合兵联击,本都统出城夹攻,必大胜,万无一失。 人们议论纷纷,不得要领。 天寿问天禄:”这时候出这么个告示,你看他是什么意思?“ 天禄疑惑地说:”他将城外兵马全调进城固守,是不是怕居民恐慌,特地解说以安民心?“ 老葛成点点头,说:”若真肯用心守城,也是个好样儿的,比浙江那些闻风丧胆、没见面儿就溃逃的强多着呢!……“ 忽然,就像平地刮起一阵强风,汹涌的人群像八月十五的大潮一样扑了过来,把这些看告示的人冲得七零八落,人群中传出刺耳的尖叫:”快去南门!去南门!快跑哇!……“都像是疯了,瞪着血红的眼睛,背着包袱、抱着小的拽着老的,拼命向南门方向急奔。天禄天寿和葛成身不由己,被强大的人流裹着卷着,只能顺随着大潮朝前涌。像在湍急的大河中那样,人们不时被冲散,互相大声叫喊招呼,过一阵子不知怎么又汇合一处,只有天禄一直紧紧挽住天寿的胳膊,始终没有分开。 人流中,天禄天寿弄明白了,这都是要想逃出城去的居民,还有城外的百姓要回乡下,不料昨晚山大营败兵溃回之后,各个城门便关闭了,不许出入。人们在东、北、西各门碰了钉子,愁苦无措,忽听说南门开了,便都没命地赶往南门。于是天禄对天寿说,看这样子,海都统的告示,其实就是告示百姓他要闭城了。 南门果然开着,但开得很可怕,汹涌而来的百姓们,登时吓住了。 只开了半扇门,左右站满了全身甲胄、持刀举枪的旗兵。半扇门前,更有两排兵勇,手举寒光闪闪的大刀,架成刀门,凡出城者,得从这刀门的利刃下通过,衣物首饰一概不许携带,全都得留在城门边!那里的大小包袱、皮箧、首饰箱等物已堆成了小山。 逃难出城以妇女居多,凡乘轿的,数丈外兵勇就呵斥下轿。妇女原本胆小,先就经不住这一声虎吼;战战兢兢下得轿来,又被兵勇夺了包袱首饰箱;趔趄着脚步低头蹲身从刀门下通过,不摔倒也要受刀伤;若是年少美貌,还要遭动手动脚戏弄调笑;一个个早吓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抖,出了城门就传回来她们尖叫和痛哭的声音…… 天禄不忍再看,扭开了脸,说,我们快回去,英兰姐等着消息呢。 天寿却突然低声说道:”你快看,那个要出城门的老太太!……“ 老太太的轿子很气派,但也不能免去被呵斥下轿步行的待遇。老太太已经很老很老了,满头白发,满脸皱纹,腰弓得很低,一步一步走得很艰难,但也得从刀门的利刃下通过。老人在刀门下一跤摔倒,兵勇们只是看耍猴儿似的哄笑,任老人家颤巍巍地挣扎着慢慢爬行,没人动一根手指头帮她一下。 天禄恨恨地说:”这些人真没心肝!……“ 天寿有些紧张地小声说:”知道吗,老太太的亡夫原是一任总督呀,她本人受过一品诰命夫人的敕封,竟也……“ 天禄看了天寿一眼:”你是担心英兰姐吧?……“ 城门下又起了大骚动:门楼上一名守门军官手持令旗大叫一声”关了!“等待出门的百姓顿时喧闹沸腾,潮水般朝着城门涌。搭刀门的兵勇一时慌了手脚,不知所措,被人群冲乱之际,许多百姓乘机拥挤着仓皇逃出。兵勇们清醒过来,立刻挥刀用刀背乱打乱砍,把众人逼退,下闸关门。此时城内城外人声鼎沸,哭叫盈天,许多人家因失散亲人在号啕大哭,其状惨不忍睹。 天寿说:”难道就此闭城?“ 天禄愤恨道:”他营中总要吃饭吧?柴米进城他也不开门?“ 回家途中,满目凄凉,许多不甘心的人家依然守在南门附近,占满了好几条街巷。伏天的太阳极是毒辣,空中没有一丝儿风,骄阳的炙烤使人群拥塞的街巷气味格外难闻。天寿仿佛中暑,不住地冒冷汗想呕吐,一手按着腹部强忍着。而等待逃难的百姓,宁可忍受酷热,也不肯离开一步。 他们刚走出不远,就见前面有人跑来跑去,有人大喊大叫:”抢米行啦!抢米行啦!……“跟着跑的人越来越多,朝米行街猛冲;更有拿着米袋子米箩子从家门跑出来的,汇入巨大的人流。 南门附近的米行街是他们必经之地,一条街上的米铺络绎相接长达二里,此时填街塞巷尽都是狂乱的人,比蚁群还要密集,劈门板,砸柜台,叫骂呼喊,推搡打斗,拼命地抢米、装米、背米,热浪滚滚,喧嚣一片。白米流水般到处乱淌,雨点般四下抛洒,街上桥下积米厚达数寸,无数只脚毫不痛惜地在雪白的米上践踏着,匆匆来去。 街边有几个不敢上前的袖手旁观者,天禄问起缘由,其说不一,或说米行乘人之危抬高米价激起公愤,或说营兵结伙先动手抢起来,居民也乐得跟随等等。 才离米行街,快到大市口了,又有人从他们身边狂奔着大叫:”抢钱铺啦!抢钱铺啦!……“迎面跑过来的人用手做成喇叭状喊着:”抢吃食铺啦!快去呀!晚了就没啦!……“一呼百应一呼千应,狂躁的人群你推我挤,朝着不同的方向一浪高过一浪地奔涌。 上面是毒日头,下面是热气蒸腾、踩上去烫脚的石板地,四周又是暴烈的抢劫和震耳欲聋的吼叫,使他们如履煎锅、如处蒸笼;而且狂躁也能传染,他们忍不住想要立刻跟着人群一起大喊大叫,随着人群去抢去砸……幸而昨夜几乎整宿未眠、耗费了许多眼泪和心力的天寿再也支持不住,终于晕倒,才使他们悚然惊醒。焦虑的天禄不由分说,背起师弟就走。他黑着脸对老葛成说: ”这城里决不能留!英兰姐若还是不肯,绑也要把她绑出城去!“ 老葛成迟疑着没有回答。 英兰一见天寿的样子,登时心慌手颤,赶紧把天寿放到最风凉的临水敞轩里的美人榻上,喂水、冷敷、打扇,都亲自动手。看到天寿很快清醒过来,她才松了口气,才有心思静听天禄和老葛成讲他们看到听到的各种消息。 不出老葛成所料,英兰尽管对城里的混乱很吃惊,但说起出城避难的话头,她仍是无动于衷。 天禄极力劝说道:”且不说破城之际英夷的炮火猛烈凶多吉少,也不说城破之后夷鬼烧杀抢劫奸淫极是狠毒,只怕城还未破,就要受城内混乱之害了!今日抢米行钱铺,明日就能抢民家;居停主人又是本地有名的富商,更是众矢之的,跑都跑不脱呀!“ 老葛成说话更是深思熟虑:”城中米粮常日间不过够支半个月,眼下城外进城避难的不下万余,以口算来,每日也得百余石粮;米行被抢,口粮更成难事。加上天气炎热,饥饿悲伤,不出十日便会疫病大作,一旦流传开来,死千死万都不在话下呀!主母还是早作打算,趁城门还没开的时候,早走了吧……“ 英兰神宁气静地听着,并不点头,只扬了扬凛凛黑眉,说:”是走是留,谁走谁留,于情于理总要说得过去。“ 天禄一扬头,直视英兰,加重语气说:”我辈既无救世之权,又无守土之责,避乱也是正理!“ 英兰目光一闪,凝视着天禄,但很快又转眼去看旁边半人多高的瓷瓶中新插的白荷花与莲叶。 躺在美人榻上的天寿一直在听大家议论,此时不由得插进来说:”这海都统太没道理,你守城只管好好守城,为什么硬把百姓们都禁闭城中?当日在定海,葛姐夫战前就极力疏散百姓,不肯让无辜良民受兵火之苦,反倒有定海义勇不肯离去,宁愿同守城池……“ 天禄听了也十分感慨,激愤地说道:”良民百姓,不是万不得已,谁肯抛弃房产生计、远离祖墓亲族,去流转沟壑不死不生?葛姐夫以忠义相激励,所以百姓愿同生死。其实,守城者只要智勇足以庇护,百姓自会不招而至。古时候就有跪拜求入危城同守的,有兵虽败而百姓仍背着包袱相随不肯离去的。彼何以奋?此何以逃?不自愧耻,反而怨恨百姓!真真岂有此理!“ 他这一番话,有感而发,是在抨击县府官员?是在责骂海都统?抑或是在影射朝廷?这就很难说了。 天寿看他一眼,似嫌他锋芒太露,转脸对英兰说:”城中混乱实在可怕,海都统更叫人害怕。这地方留不得了,不等夷船来攻,只怕城内先要遭殃。还是出城去吧!“ 英兰盯住天寿看了片刻,说:”你也说要出城吗?“ 天寿点头,并断然说道:”我们大家要跟你一块儿出城!“ 英兰眉头微皱,半天不说话。 青儿急急忙忙来到临水敞轩,禀告说,外面有一女子,四处打听葛将军宅眷,门上仆役不认识此人,故而不敢自专,请家主母做主。 ”女子?“英兰想了想,”莫非山阴家中有事?也不至于遣女仆,况且镇江已是危城,她如何进来的呢?……“ 天禄说:”我先去看看。“说罢,招老葛成同了青儿往前门匆匆而去。 望着天禄的背影,英兰点头轻叹,不由得轻声说:”这么个见识又高又可靠还这么忠心耿耿的男人,去哪里寻?妹子你竟看他不中!……“ 天寿扭开脸,道:”我昨天都对你说清楚了,还提它做什么!“ ”我想问问你,“迟疑片刻,英兰说道,”如若他真就是你的亲哥哥,你就是他的亲妹子,要你跟着他过一辈子,你肯不肯呢?“ 天寿噤住,做声不得。 ”如今满世界兵荒马乱的,有他守着你,护着你,你少吃多少苦头,我也少为你操多少心!“ 天寿目光一凛,望定英兰:”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英兰连忙笑道:”没别的意思,别想岔了!不过替你算计算计罢了……你还当你的天寿小弟,封赠下得来就改换门庭;万一得不着呢,你就傍着他,嫁了他,就算是让亲哥哥养活亲妹子,有什么不好!“ 天寿倔倔地一扭脖子:”我干吗要人养活?我就当一辈子光棍儿男人,自己养活自己!得不着封赠就得不着,没啥大不了,我唱戏攒钱,脱了籍去经商,三代以后也成良民不是!“ ”你一个人闯荡,我还不放心呢!……唉,傻闺女!你不就是觉着对他不动心吗?说实在话,跟自己不动心的男人过日子,别的还罢了,就是床笫之间难以欢洽如意。你……不是正好可以避开这事,不用应付,又何来烦恼呢?……“ 天寿仿佛从没有想到这个,一时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英兰姐,你快看看,这是谁!“天禄老远地嚷过来,声音里跳荡着喜悦和兴奋。英兰和天寿互相看一眼,连忙出轩门相迎。 同天禄一起走近的,是个胖胖的姑娘,旗袍、独辫、大脚,一看就是个旗下女子。英兰和天寿纳闷,他们不曾与旗人来往,这是谁呢?多少还有点儿面熟。 天寿小声说:”好像是海都统府郭夫人那贴身侍女,叫什么匝哈塔格的……“ 英兰点头,说那天咱们还说笑话,怕这姑娘看中你呢,就是她。 可这位匝哈塔格越走越快,把天禄甩到后头,直冲到英兰姐弟面前,猛地停住,满是泪水的眼睛在英兰天寿的脸上转来转去,嘴唇发抖,却说不出话来。 英兰说:”姑娘,是你找我吗?有什么事儿?“ 姑娘大叫道:”英兰姐姐!天寿小弟!“英兰还没有回过神,那姑娘已经扑过来搂住英兰的脖子哭开了。 天寿惊异不定,望着她们发愣。 天禄赶到,擦着头上的汗,说:”老天,怎么连亲骨肉全都不认得了,这是大香啊!“ 英兰大惊,连忙把姑娘推开一臂,仔细打量:”你,你真的是大香?“ 大香哭得喘不过气,抽抽噎噎地说:”姐,我,我是大香……你们,你们竟都把我……忘了吗?……呜呜……“她哭得愈加伤心。 亲人离散而又重逢,是大喜事,不管流多少泪水,终会雨过天晴。姐妹们和天禄一起,重新回临水敞轩坐定,渐渐平静下来。 说起这些年各自的遭遇,又都唏嘘不已。 三年前,大香小香这一对孪生姐妹被卖以后,人贩子以为奇货可居,说这是花魁的料,留广州可惜了,要卖给识货的主儿,定能卖个好价钱,所以早早就离了广州,要把她们卖到青楼的发祥地扬州,一处叫杏春院的有名坊间学艺。还告诉她们若能从那里学成出来,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必定出类拔萃,技压群芳,以后,红官人名校书的日子,一定好过得不得了,笃定赛过神仙。 大香当然不信这些鬼话,但小香信,还巴不得早一日进那杏春院,好显一显她早就能吹拉弹唱的本事,说话间就以红官人名校书自居了。大香骂她下流没出息,她全不在乎,倒说:咱家世代唱戏,那就有出息不下流了?戏子见了妓家照规矩还得叫姑姑呢,我要是成了红官人名校书,比原来的辈分儿还高呢! 大香拿这同胞亲妹妹一点办法没有,骂她她不理睬,劝她她不听,说多了她还嫌烦还翻脸。但她一门心思要成名妓,成天高高兴兴、喜眉笑脸的样子,倒帮了大香的忙。人贩子哪里分得清她俩,只当这对姐妹花都心甘情愿地盼着过好日子,棒打也不走呢,对她们也就越来越不提防。 大香早就拿定主意,宁死也不入娼门!便趁着人贩子一时高兴带她们上岸的机会逃跑了。 跑到江边一问,离扬州不过百里水程,还有被抓回去的危险,当时就上了一条过江的小船,心想隔着大江就再也找不着她了。 不想那日风浪太大,船行江心,把不住舵,一下子就翻了,大香会一点水,但大江滔滔,风急浪高,她那点水性哪里够用,喝了不知多少口水,到再没力气挣扎的时候,也就不想再挣扎着活下去了,倒觉得死了更痛快。 她被救上船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终究年轻气盛,她还是活了过来。一睁眼发现周围雕梁画栋、绣帷低垂,只当是被杏春院抓回来了,吓得直哆嗦。后来一位面目慈祥、身着官衣的中年妇人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这是一艘官船的时候,她才松了口气,放声大哭。 这是海都统初上任所的官船,这位中年妇人便是海都统的夫人。 海夫人信佛,不只烧香拜佛、吃斋念佛,一生都讲行善。海夫人虽有两个儿子和四个孙子,却一辈子没养过女儿,所以听了大香的哭诉,便自作主张,收留她在身边做了贴身侍女。 海夫人十分喜爱大香,本想收养她做义女,但遭到海都统的反对,因为大香是不折不扣的汉人,而海都统一家是世世代代血统纯粹的满洲旗人…… 听大香说了一遍,大家都悲喜交加,一会儿落泪一会儿笑。 天禄不由得黯然神伤,叹道:”这样看起来,我在苏州遇到的那位珠娘,笃定就是小香了!……可惜当时没有多问,若说破认实了,还能设法救她……“ 英兰苦笑道:”只怕救她不得,她自家情愿,便天王老子也无法可想呀!“ 天禄说:”我看她那境遇……也是怪可怜的。“ 大香问清缘由,也摇头说:”虽然一时可怜,若是从良出来,哪里有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的日子好过?不能出人头地,她决不肯的呀!……只能随她去了。“ 想到大姐姐、四姐姐都为了出人头地走到卖笑为娼的路上,天寿心里又是一阵酸痛,痛定之后,那做男人的决心又坚硬了许多。 英兰叹道:”咱们一家四分五裂,我心里哪天不记挂!只是方才见到你,还有上回在海都统府中见到你,实在太不像了,哪里敢认呢?“ 天寿凄然一笑:”我还记得,早年从京里往广州的船上,你和小香还为裹脚布吵闹哩,乍一见你一双大脚,又这么富富态态的,整个儿一个旗下大姑娘,又是海夫人的贴身大丫头,想也不敢想呀!“ 天禄也嘻嘻笑着说:”把你从前那么多年说的话加一块儿,也没今儿听你说的多!原来你就像个没嘴儿葫芦,成天不出一声儿,眼下呢,跟个喜鹊子一样,喳喳喳,喳喳喳,又清脆又畅快,也不在小香以下啦!“ 大家都笑了。 大香于是笑着说道,海大人府里规矩大,无论奴婢仆役,都照旗下规矩管着,海夫人虽宠着她,也不敢逆了海大人,所以她一进府头一件事就是放脚。开始她还偷偷地哭了好几回,后来习惯了,倒觉着又轻松又自在,走路快了干事利落了,要是再叫缠脚,她还真不愿意了呢。 第二件事就是练说话,海夫人身边大事小事她都得伺候着,出门去要交代,进门来要回话,都得清楚明白,不开口也得开口,日子久了,也就会说话了。 海大人一家是满洲人的脾性儿,天天吃肉喝奶;身为夫人贴身丫头,她也只得肉奶不离口。她从小跟着爹妈,讲究喝绿茶吃清淡,骤然这么油腻肥鲜,不到半年就跟吹气儿似的胖起来,胖得自己都快认不得自己了。她为这个也暗暗掉过泪,可夫人说,长得胖才富态,富态才兴家。她想想也对,便也心安理得,肥油肥肉都不忌口,时间长了,倒觉着肉比菜好吃,肥肉比瘦肉更香。 听她这么说着,纵然城内的危急情势压在头顶,大家又忍不住地笑叹一番,好些日子没这么开怀说笑了。大香还补充说:”见我这么快就长成个胖丫头,连从来不见笑脸的海大人都瞧着我笑了呢!“ 天禄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海大人还会笑吗?不要吓死人!“ 大香没有听出天禄的话外音,认真地说:”海大人笑起来是挺不好看的,可他倒真是个大忠臣!“ 天禄扭头不顾,天寿惊讶地望着她,只有英兰微微点头。 三人的不同表情使大香迫不及待地继续说下去: ”真的,他真是个大忠臣。不过性子急、脾气暴,可为武将的旗人,谁不这样?一听说夷兵犯境,他就恨不得立刻亲赴战场杀敌保国,还上奏本请皇上调他到广东效命呢!每回传来官兵败退、弃地不守的消息,他都在家里跺脚大骂半天,气得不吃饭不睡觉,人整个儿瘦下去一圈儿!这回朝廷命他守京口,我亲耳听他好多次对夫人说,定要与京口共存亡,决不后退一步!让那些临阵脱逃的孬种看看,羞死他们!……“ ”匹夫之勇,有何难哉!“天禄又是一笑,”他身为京口都统,统领一军,只此就能算忠臣,还是大忠臣!这忠臣也真好当。“ ”国家危难之际,众人皆逃而能独力支撑大局的,还不是忠臣?“大香理直气壮,”我们海大人从不克扣军饷,从不收礼受贿,一来到京口就先修好城墙,严令部属日夜训练,这还不是忠臣?不过他终究受制于人,许多事情做不成,不然,他忠臣的名声更盛!“ 大香不愧是海都统府熏陶出来的大丫头,连这些男人们才关心的天下大势,说起来也头头是道。天寿好奇地问:”他做不成的事情你也知道?“ 大香根本没注意天寿话里有话,头一扬,自信地说:”夫人说的,那还有错?夫人说,海大人要求招募水勇巡查江面,制府大人不准;海大人要求拨款铸炮,制府大人也不准;后来海大人又要求给手下兵勇加饷以激励士气,反遭制府大人弹劾,说他市恩买名,得了个降两级留任的处分。前些日海大人还上奏朝廷,要在鹅鼻嘴阻塞长江水道,不许夷船深入内境,也被驳回。到如今,只有固守城池一法了。他天天早出晚归,巡城巡营,哪有片刻安宁!如今,官宦富商人家,连平民百姓在内,都想方设法逃难出城,海大人严禁家眷不许一人出城,海夫人带着孙少爷就在府中……你们说,海大人还称不上是忠臣吗?“ 大香嘴里的海大人,跟天禄天寿英兰看到和感觉到的完全是两个人!大香就在海大人身边,知道得更近切更清楚,她又何必编假话来欺骗自家的亲人呢? 天寿叹道:”不听三姐姐说道,真不知道海大人是这个样儿!……我还是不明白,忠臣总还得爱民如子吧?动不动地捉汉奸乱杀人,这会子又关闭城门禁百姓出入,弄得人心大乱……你说,这算是什么事?“ 大香张张嘴,没有出声,好半晌,终于低声地说道:”我只对你们讲,你们可别说出去!……海大人出身山海关旗人世家,他早就认定,自满洲入关以来,汉人从来就没有真的俯首称臣过,暗中多存着叛逆之心。眼下国家危难,汉人必定要趁机造反,和夷人勾结一气,互为表里,危害大清。他说逆夷占定海才不几天,定海汉人竟学着夷人,穿起了窄袖短衣窄长裤,岂不是明证?所以他对此看得极重极严,蛛丝马迹也要立灭眼前,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为保大局,非如此不可!不然内外受敌……“ 天禄笑着一口接过来:”知道了,海大人眼中果然看汉人都是汉奸!怪不得夷船入江就赶紧闭城。怕夷人派汉奸入城,许出不许进就是了,怎么出城也不许?“ 大香迟疑道:”海大人怕城中防守布置被出城汉人泄露给夷人……“ 天禄冷笑:”如何?我等可不都是汉奸了?我猜海大人还有一层意思,既然百姓都是大清臣民,理当效忠朝廷,与城共存亡,与海大人共存亡!对不对?他做殉国忠臣,有满城无辜百姓陪绑垫背,也真不寂寞了!“ 大香脸色有些变,说:”看这意思,你们是想要走?“ 天禄道:”你说呢?“ 大香沉默片刻,说:”论理说,不该走。“ 天禄突然剑眉高耸,眼睛盯住大香,口气激烈地说:”你知道不知道,要不是英兰姐和天寿冒险阻刑,我早就被你的海大人--“他用手掌在自己脖子上一砍,”哪里还有命来!他既拿我当汉奸,我凭什么要陪他去死?“ 大香一时语塞,空气骤然有些紧张。 英兰赶紧打圆场,笑道:”天禄你从小就仗着伶牙俐齿欺负大香,三年不见面儿,好不容易见着了,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听妹妹这么替海大人分忧,可知他对你很不错,你在府中,身份不低吧?“ 天寿说得更直露:”大香姐姐怕已是通房大丫头了!“ 大香毫不难为情地说:”不是。夫人倒有这意思,可海大人收房从来不要汉女,说是祖宗立下的规矩不能破,万不能乱了海家的种。“ 天寿不怀好意地笑道:”那你还是乐意嫁他的了?“ 大香略有些扭捏,但很是开诚布公:”他终究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若能嫁他就嫁他。“ 英兰心里纳罕:在旗人家不过三年光景,真学着旗下大姑娘的爽快劲儿了。她故意取笑道:”那,大师兄呢?那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呀。“ 大香一怔,忙问:”大师兄呢?他现在在哪儿呢?“ 当初,柳知秋收天福天禄两个徒弟,原本有意招养老女婿的,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姐妹间说私话就没有顾忌,常拿这事互相取笑。英兰狡狯地一笑,说:”好哇,这半天也不见你问问爹妈,就只惦着大师兄了?“ 这回大香真磨不开,红了脸,连忙问道:”咱爹咱妈可好?爹的鸦片可戒了没有?娘的身子骨儿强不强?夷人打广州那阵子,我实在挺惦记家里的……“ 英兰知道,为了把她们姐儿俩卖了顶鸦片债,大香心里肯定一直记恨父亲;而由于孩子们中间属大香沉默寡言不会讨好,娘也最不心疼她,所以她对父母感情淡漠可想而知。英兰便简单地说起爹娘分手各自过世的情形,大香终究还是听得又哭了一场。哭罢以后,大香又问: ”那你们呢?你们怎么在一起的?大师兄为什么没跟你们在一块儿?“ 从英兰提起大师兄,天禄天寿表情就大不自在,此时更是扭脸转头,像没听见大香的问话。英兰笑道: ”天禄,你替我到茶房叫送茶点来。我们姐儿仨还要说说体己话呢!“ ”姐儿仨?“大香迷惑不解,看看天禄低头出门而去,又看着天寿的脸像月季花似的红了又红,她更是如堕五里雾中。天寿难为情地张着双臂朝她扑过来,要搂抱她,她吓得连连倒退,喝道:”天寿!你干什么!你疯了吗?……“ 第四十六章 关闭城门后,直到第三天,并无夷船的踪影,更没有夷人攻城的消息。 城内的局面却越来越险恶了。 开放的城门只剩下了两处,从每天共开三个时辰变成每门只开不到一个时辰,何时开还没定准。等候出城避难的百姓,夜夜露宿城门四周,自巷达街,男女丛睡,天气炎热,小孩啼哭,老人病倒,景况很是悲惨。 城内店铺全都关闭,连吃食小摊菜蔬担子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使日常间靠买点心当早饭、买饽饽做正餐的镇江人恐慌一片,惶惶不可终日。 可怕的是,乘危抢劫的事、营兵结伙抢劫的事,无日不有,无处不有,弄得家家惊怕,人人自危。 更可怕的是,海都统严令旗兵日夜巡逻街巷,不是制止抢劫,而是满城搜杀汉奸,凡里巷中晓行者、暮行者、面生的外乡人,还有行近城墙下者,不问何人,立即用鸟枪击毙,两天中打死的”汉奸“已不下五六十人。人们都在战战兢兢地私下传说,海都统已经扬言:”镇江阖城皆汉奸,当尽剿之!“ 一直坚持不离城的英兰,起初拿各种消息都当做讹传和夸张。这天早上,家中一名黎明时分去买菜的厨下小厮,被城上兵勇用鸟枪打伤,鲜血淋漓地跑回来,一进门就疼晕过去,止血上药请医,忙个不了;当晚,家中粗使婢女外出,途中遇到散兵游勇,不但污言秽语凑近调戏,还用刀尖挑她的裙子,吓得她尽力逃回,到家就发热说胡话,卧床不起。一天碰上两件事,家中一团惊惶。于是英兰亲自乘轿出门,到城中各处兜了一圈,特意去了南门西门。回来时满脸乌云,一句话不说,在卧室里躺了半个时辰,但召天禄天寿到花厅议事时,神态又恢复了冷静和平和。只是她的话一出口,还是把两人弄得一阵紧张: ”咱爹咱娘都已经仙逝,父母去世,长兄当家,没有长兄则长姐如母。天寿天禄,你们可是真的拿我当长姐?真的听从我?“ 天寿看着英兰,说:”姐你说这个干什么?我做什么错事说什么错话惹你生气了?我不听从你还能听从谁呀?“ 天禄也笑道:”英兰姐,有话尽管直说,我天禄甘愿当英兰姐的走狗!“ 英兰瞪天禄一眼,怪他破坏了庄重的气氛,接着说道:”那好,今天我就做这个主,把天寿许给你了!……“ 一语既出,两个当事人都吃了一惊,在天禄是惊喜,在天寿是惊异。 ”这不只是我的意思,也是你大香姐的意思。天禄,我们就这么一个小妹妹,又生不逢时、受尽磨难,眼下正是危难之际,你可要善待她呀!“ 那日姐儿仨把所有的事情都掰开说明,各自的经历和遭遇,弄得三个姑娘抱成一团,哭成一团,只觉得天下没有比她们更悲惨的姐妹,没有比她们更悲惨的女人了。天寿再支持不住,一边哭着一边竟昏昏地沉睡过去。两个姐姐望着娇小玲珑还像个十四五岁小男孩的小妹妹,心里难过得说不出话,觉得最最不幸的,还是她们的这个可爱可怜可悲可惜的小五妹!两人无声地流了许久眼泪,最后大香哽哽咽咽地说: ”还是劝她……劝小妹就嫁给天禄吧!当一辈子光棍儿男人太难也太苦了!门庭改换不改换,反正柳家已经没有了亲子,就三代以后再读书出仕也罢!……难得天禄对她一片痴情!跟着天禄,她总是终身有靠……我算不得什么,怎么说也比她容易,我总算是个真女人啊!……“ 英兰敏锐地听出话中含意,忙问道:”你对天禄也……我一直以为你属意大师兄呢!……“ 大香低头蹙眉道:”大师兄是忠厚人,是个女人都乐意嫁他不是?可天禄,就是因为总被他欺负、总因他生气,反而总是忘他不了!……不说这些了!天禄理当归天寿,天寿不肯是她糊涂!英兰姐你如今就是大姐,就是家长,你得替天寿拿定这个主意,也别管她肯不肯了,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啦!……“ 这样英兰才下了决心,不管天寿同意还是反对,强做主也要成全这桩婚姻。况且当此危难之际,结这门亲等于给这个家请来一位忠心护主的赵子龙! 天禄喜出望外,当下撩衣襟跪倒,发誓一样地说道:”英兰姐大恩大德,天禄没齿不忘!天禄一片真心可对天日!只要师弟你信得过我!……“ 天寿最初的惊诧之后,一直低头不语,此时缓缓仰起了脸,竟无些微激动和红晕,也没有丝毫羞涩,倒是脸色发白,越发显得眉黑发青,面容冷静,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毫无怯意地直视着天禄,又转过去直视英兰,里面似乎涌动着种种极复杂的波涛浪花,又似乎单纯得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 英兰和天禄在这样的注视下都感到某种不安,心里隐隐发寒。 天寿收回令人忐忑的目光,长长的睫毛一阖,落在苍白的面容上,像两弯黑色的上弦月牙儿,叫人担心那瘦小的脸庞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叫人看着心里发酸发痛……然而,她竟轻轻地点了点头! 天禄大叫一声:”师弟!……“声音一下哽住,后面的话说不出,也无须说了。 英兰也松了口气,接着说道:”这终究是终身大事,不可草率,我的意思还是等战事过去平安了再好好办一办。按理说此后你们二人就不该再见面了,但眼下兵荒马乱,不能以常理论。天寿还是做男人装束为好。我的意思呢……趁着眼下夷船尚未来到,城门还有开的时候,你们俩尽快出城避难去吧!“ 天禄急问:”英兰姐你还是不肯走吗?“ 英兰静静地说:”我不能走。“ 天寿猛地站起身,激烈地大声说:”你不走,我也不走!“ 天禄立刻接着说:”对!走就一起走,不走都不走!一家人要死就死一处!“ 英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圈儿一红,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 天寿注视姐姐片刻,骤然平静下来,一摆头,重新坐回花厅里那对她而言显得过于宽大的红木雕花太师椅中,用无所谓的语调说:”也好,姐你也不用多说了,我们都不走,就困守危城吧!逆夷破城,总不能把全城百姓都杀光吧!唉,杀光就杀光,我认了!“ 天禄也说:”照海都统说的,满城百姓都是汉奸,咱们就让他当汉奸尽都剿灭好了,要不就饿死城中,总要同生同死才是豪杰英雄哩!“ 英兰苦笑,听得出二人话中的愤慨,叹道:”唉,你们又何必呢!……“ 天寿扭脸看着窗外,声音有些发抖:”我们逃走把你撇下,我们就这么忍心这么无情无义?还成个人吗?!“ 英兰咬住嘴唇,三人一齐沉默下来,谁都不肯抬起眼睛看看旁人。 后来英兰叹口气,摇头笑道:”真拿你没法子,倔脾气一点不改!……好吧,我跟你们一块儿走就是。“ 天寿猛一回身,瞪大眼睛:”真的?“ 英兰无可奈何地微笑着点点头。 ”那……你得发誓!“ ”唉,我这就跟你们一道走,发的什么誓呀!“ 天寿扑过来,用自己的小手指勾住英兰的小手指,摇来晃去,口中念念有词:”拉钩拉钩手连手,说了不算变黄狗!“ 英兰笑了,天禄极力想忍住也还是笑了,这天真可爱的孩子气,像阴云中的一线阳光,令人心头一片明亮、几许温暖。英兰终于说道:”快去雇车雇轿雇担夫吧!……“ 英兰金口一开,全家连婢仆都松了口气,紧急准备,立即行动。 当下老葛成就出门雇了三辆车、两顶轿、四个担夫。住处离西门不过数百步,而每车索钱三千、担夫和轿夫每人索钱两千,比平日价格高上去了二十倍不止。全家收拾干粮和常用物品,坐车乘轿到西门内姚家的另一处居所坐候。因昨天西门曾开过一个时辰,今天想必总得再开一次。 和西门内填街塞巷露宿路边等候开门的百姓相比,他们一家要舒服得多了,至少可以躲开毒辣的夏日太阳和蒸腾街市的燠热。但他们也跟所有等候的人们一样失望了,从早等到黄昏,西门就是不开。 日暮时分,听说南门守兵收了南门内典当铺的百两银子,开门放行,天禄带领大家,同着在西门等候的近万百姓蜂拥奔往南门,直跑得人人气喘吁吁,头晕眼花,已是无及,那南门只开了片刻就又关闭了。 眼看天色已晚,葛府的人岂能露宿街头?只能再花三万钱雇车雇轿雇担夫送全家回住处,留老葛成和几名男仆在西、南两门守候,一有开门迹象立刻回禀,立刻出发。后半夜,城墙上又放枪又吼叫,城内跟着又是喧嚷不已,或说某处某处遭了抢劫,或说城上又打死汉奸,惊得百姓梦魂不安,葛府内诸人更是一夜无眠。 次日一早,夷船仍然未至,仆人赶回来报告说西门将开,全家立刻赶往。果然,城门已经开启,但城门两旁刀枪斧钺如林,兵勇把西门围得水泄不通,刀刃枪尖的闪光耀得人眼花,上万百姓远远围观,没人敢走近一步。 天禄问早在路边等候的人,回说是湖北刘提督率兵到此,城外驻扎,刘提督进城与海都统议事。天禄问提督出城后能否放百姓出城,谁也回答不出。说话间城外拥进一股兵马,绑押着十数人急急进城朝府署奔去,为首的人犯竟是一名大胖和尚。路人指点着说:那是城外活佛庵僧人秋帆,因有人首告他散布流言、四处张贴逆诗,是大汉奸,故特遣兵到城外捉拿来的…… 听得这话,英兰和天寿不觉互相看了一眼,都想起他们在兴善庵门口见到的那张揭帖:”你是胡人二百秋,拆完庙宇有人收。红花出水黄花落,更有胡人在后头。“……莫非这秋帆僧果真是个汉奸?就算不是替夷人做事的汉奸,怕也是个造反的叛逆……这不真的要天下大乱了吗?…… 姐妹俩互相望着,只觉得背上阵阵寒战。 刘提督的轿子在从人和兵勇的簇拥下来了,等候在街路两旁的百姓跟在大队后面,想要乘机一拥而出。但刘提督的人众刚一出门,城门立闭,兵勇立刻挥刀出枪逐赶百姓,只见有人挨打,有人受伤,不少人血流满面、汗湿衣衫,人们四下逃窜,西门内霎时间哭号震天…… 一乘路过的绿呢大轿停下了,一名官员下轿,制止兵勇乱打伤人。兵勇均属旗营,虽骄纵惯了,但看到是知府大人的官轿,也知道知府大人乃旗下士并与海都统是姻亲,也就收敛了几分。知府大人转过脸,对远远围着的百姓们和颜悦色地说道:众人不要曝露在外,城门再过一二日就开,让你们复谋生计。此时有家者且返家,无家者投熟识处栖息,千万不要曝露在外,免被枪子炮火误伤云云。上万百姓顿时轰然应答着四散而去。只为这态度温和、颇近情理的一番话,百姓中竟有人感泣不已而朝知府大人跪拜。这使得返家途中的天禄天寿和英兰嗟叹不已:只不过几句用心良善的安慰,就让百姓感激涕零,百姓何负于官?百姓何求于官?百姓太好欺负太善良,当官的太缺良心了…… 回到住处附近,街巷难民都已各自散走,市无一人,赤日当空,千门闭户,情境十分凄惨,大家都没有一点说话的兴致,静悄悄的,只听得车轮嘎吱转动和单调的脚步声。可是经过柳祠时,听得一声女人的尖叫,循声一望,柳祠旁边的土山上,不知何时突然冒出一群妇女,指着北边乱喊乱叫:”烽火!有烽火啦!……“ 只这一声,原本死寂冷清如鬼城的街市上,骤然拥出许多居民,纷纷登往高处望,很快,沿途高阜都站满了人,都伸长了脖子远望。天禄硬挤上一处高墙,看到东北江中,果然有烟突起,仿佛糟房煮酒的烟气,正从东向西移动。 人群中有人大声道:”这就是夷人的火轮船!我在宁波见过的!不用船桨,也不用风帆,人家自己就能在水里走,前后左右,无不如意!咱们天朝还从来没有这东西哩!……“他竭力表现自己见多识广,说得口沫飞溅,却没有人接他的话茬儿。人们知道,这第一艘出现的火轮船,就像是一只信号灯,宣告夷船终于来到,镇江在劫难逃!人们都沉着脸,心更是沉甸甸的,前景一片昏暗。 天禄让英兰天寿他们先回家,他再到各处去探听消息;直到天擦黑儿,他才汗流浃背地赶回来,带回来的全都是坏消息: 因夷人火轮船出现,城门从此全闭,说是不打走夷人不开; 城内粮食菜蔬断绝,各铺户连续遭抢,昨天一天就出了二十多起抢劫案,城外的刘提督在西门外小市将二名行劫奸民枭首示众,城外抢劫风稍减,但市已不能复开; 城内饥民日众,奸民乘机抢劫饥民,饥民又结伙抢劫食物铺户,无人过问,势必愈演愈烈。 怎么办? 英兰、天寿和在侧的老葛成,都紧皱眉头默默无语,当此情势,谁能想出绝招来解危困?后来英兰说道:夷船尚未大至,是否攻城还很难说,这两日大家都很劳累,不如先歇一歇再说,好在家有存粮,不至于饿饭;再着几名婢女结伴去海都统府寻寻大香,看她能不能有什么法子;其余的事且等明日再说。 从英兰处出来,天禄天寿都心绪恶劣,走着走着,天寿突然发作道: ”真弄不懂你!明知镇江危在旦夕,你跑这儿来干什么!谁叫你来的!谁求你来了?这不成了自投罗网了吗?……“ 原本心事重重的天禄,见天寿发脾气,反而高兴得笑起来,很开心地看她发火,就像当娘的看着心爱的孩子淘气一样兴趣盎然,随即回答说:”没有谁叫我来求我来,我自己个儿乐意!……要说自投罗网,还不是你招我来的!“ ”我?就为了我?“天寿气更大了,”你值当的吗?就为了我这么个不男不女、不三不四、既不能当老婆又不能养孩子的石头人?你疯了你傻了?“ 天禄骤然沉下脸,斥道:”天寿!不许胡说!你再说这种丑话,我可真要生气了!“ ”偏说!偏说!“天寿使性子,说出的话更加难听,”你要娶我,笃定应了一句俗话,叫做狗咬猪尿泡,一场空欢喜!“ 天禄勃然变色,扬起了巴掌,天寿毫不退缩,迎了上去。天禄的巴掌自然打不下来,长叹一声,说:”师弟师弟,你怎么可以这样轻贱自己,不爱惜自己!“ 天寿浑身一震,一时说不出话。 ”你就是你,对我天禄来说,这世上只有你这一个小师弟!我心甘情愿!“ 天寿眼睛看着别处,轻声地说:”日久天长,后悔药可是不好吃的呀!“ 天禄朗朗地笑了,说:”咱们从小到如今,算不算日久天长?……我情愿,我乐意,戏里不是常说一句话吗?这就叫做千金难买心头愿呀!“ 天寿转过脸,正视天禄,目光流彩,脸泛桃花,终于低下头小声说了句:”谢谢你了,二哥哥。“ 天禄心里翻腾上一重甜蜜的潮水,笑道:”谢什么呢,都是自家人!“ 天寿再忍不住,伏在天禄的肩头哭了。她为天禄的情意、天禄的大度、天禄的正气、天禄对她的尊重和爱惜而感动而哭,也为自己努力寻找对天禄的爱恋仍无结果而惭愧,而哭…… 天禄哪里体味得到天寿复杂的心绪,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胸臆间一波一波滚动着巨大的喜悦和欣慰,自认此刻是天底下人世间最幸运的人……他努力克制自己的热情,轻轻抚摸着天寿瘦削的双肩,说:”快回屋歇息去吧,这两天你累坏了!……家里的事有我。还是那句话:逃得出去咱们全家一起逃,逃不出去咱们全家一起死!……“ 天寿连忙捂住天禄的嘴:”快不要胡说!“ 天禄笑得更加畅快:”好,不胡说不胡说……你快回屋去吧!“ 此夜三更之前,全城忽然寂静无声。传闻刘提督和海都统都说要静以待敌,大约就是这个缘故。……天禄躺在床上,兴奋不已,翻来覆去地不能入眠,心潮起伏激荡,往事历历都到眼前,从今以后,更是光明无限…… ”轰隆!“ ”轰隆!“ 大炮声如同轰雷,打破了天地间的寂静。 城内立刻喧嚣沸腾,这里叫喊那里啼哭,街上一片吼叫:”快拿火来!快拿火来!……“直传进葛家深深的庭院中。刚刚睡下不到两个时辰的英兰和天寿立刻起身,赶到堂屋时,天禄正从外面回来,神情严峻,说: ”夷人的大兵船真的来了!“ 清晨,英兰同天寿出门,登上城中最高阜,朝江上远望。 同在高阜观望的不下百人,人人面带忧虑畏惧之色:但见上至金山,下至焦山,夷船漫江密布,帆樯林立,密如蛛网,高似峻塔,烟焰冲天,遮日蔽空。若以众人传说每到一船停泊时必发一炮,那么从昨夜到天明那响震江城的四五十声轰鸣,就表明夷船果然已大队开到。就连亲身经历过定海之战、见识过夷船的英兰和天寿,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多夷船。 高阜上一时鸦雀无声,竟如空无一人似的寂静。镇江人算是见多识广的,可谁也没见过这么高大雄伟的兵船,谁也没见过这么吓人的阵势。那如同三层四层高楼的船身,那各层密密排列着的数十黑洞洞的炮口,本身就是巨大的威胁。过惯太平日子的黎民百姓,哪里受得住这个!不知是谁,颤着嗓子低低地叫了声”天爷!“就一屁股瘫坐在地,好半天起不来…… 有那胆大有见识的人开始议论了:官兵敢不敢打?镇江城能不能守住? 知根底的人掰着手指头说:守镇江三路人马不下万数,但率大军的齐参赞,先是从北门外移营到山西会馆,昨晚听到夷船炮响,又从山西会馆移向山路极深僻的马王庙去了;刘提督也从银山下移至张王庙扎营,都是越移离夷人越远,绝不会照面;就看城里的海都统了。 人丛中就有人说:”这就叫兵家用奇策!使夷人登岸不见一兵,必定深入,然后三路掩杀之,丑类可尽歼矣!“不知是在说真话还是说反话,口气满是讥诮。 英兰天寿相顾无语,正要离开,有人喊道:”快看快看!那不是夷人吗?“ 果真,数名红衣白裤大帽的夷人,出现在北固山高处,不慌不忙,十分悠闲地朝城内张望,不时举着他们手中的单筒望远镜。天寿数日前刚上过北固山,知道从那里看城内,了如指掌。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小声说:”姐,快回去吧,看看天禄葛成他们有没有好消息。“ 天不亮,天禄就领着青儿到各城门探看,若有一线开门的迹象,或者用银子能买动守门将领,也在所不惜了。老葛成是带着英兰的信去海都统府找大香,请她设法使家人出城。这时候已交巳时,或许能有信儿了。 姐儿俩刚走过大市口,忽然山呼海啸一般,满街人群奔腾,大潮般向西涌动,都喊叫着”夷人登岸啦!夷人登岸啦!“喧嚷奔跑声震耳欲聋。有不少人摔倒在地,来不及爬起来,后面的人已踩着他们的身体拼命逃窜了。英兰和天寿简直是被人流裹着推着,都到自家巷子口了,还不能住脚。两人死命地互相拽着,竭力抓住墙角,好不容易才从人潮中解脱出来。英兰叹道:”都吓疯了!“ 回到家中,老葛成已经回来,说是海都统府戒备森严,有大量兵勇护院,百步之内不许行人靠近,无法见到大香。他在路口等了许久,等到府中一名仆妇,仿佛上次到他府中见过,便把信给她请她转交,不知能不能带到。 一直等到中午,也不见天禄的影子。 英兰和天寿坐在堂屋里,听着八仙桌上的自鸣钟滴答滴答地响,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炎炎赤日已经偏西,高大的堂屋也比别处荫凉,可一股股汗水还是顺着额头面颊脖子不住往下流,刚刚擦干净,又流下来。姐妹俩都有些坐不住了,天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不约而同,两人一起到门前守望。 望回来的是青儿,跑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见了英兰和天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便放声大哭,英兰惊异不定,天寿脸色惨白,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别哭啦,快说,出什么事了?“英兰赶紧催着问。 ”呜……呜……二爷叫他们抓走了!……“青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清楚了。 英兰忙说:”快回家里去细说,不许哭了!“ 回到堂屋,青儿喝了几口水,擦净眼泪,说起事情经过:天禄带着青儿走遍了几个城门,全都关闭,守卫森严。北门和东门都用泥石堵严封死,出城已无可能。天禄焦躁之际,遇到他的一位旧相识,带他去见一名军中百夫长。那百夫长说,海都统闻知城中食物奇缺,愿出城者可以缒城而出;只要每人给足五两银子,他明晨亲自操绳缒人下城,就不必担心汉奸的嫌疑了。天禄大喜过望,当面击掌为誓,约定明晨多带银两在北城门会齐。 总算有了一条出路!看看天色还早,天禄还想多走几处再找机会以备用。路过关王庙,见许多人在神前叩祷,天禄也想去卜一卜凶吉。听得有人叫他,回头看到姚家的那位金老先生,正同一班士子儒生在庙门前纷纷议论,便走了过去。 这些人指天画地,滔滔不绝,一个个异常激愤: ”一闻寇至,拥兵闭城,炮台所贮大炮全都远掷江外,以资敌寇;两手牢握四门锁钥,禁闭百姓不许出城!这算什么道理?“ ”如今城中炊烟寥寥,有银无处换钱,有钱无处买米,也无处买饽饽……“ ”吴监生【监生:指通过考选或捐纳,取得入京师国子监读书资格的生员。】家有米四百石,贮西门外,呈请太守运入城中安民,听说太守转请海都统,海都统就是不准!还说开了城门放进汉奸导致城破,太守敢负其责吗?“ ”这是什么话!百姓还有活路吗?城破刃死,城不破饿死,简直就是要死尽百姓而专活官与兵了!误国殃民,莫此为甚啊!“ 天禄听着,义愤填膺,说:”既然如此,难道大家就引颈待死不成!不如多集人众一同往府署,为民请命!若能说得开启城门,百姓得生,我辈也得生,实是一桩大功德呀!“ 金老先生极力赞同道:”说的是说的是!事宜速,迟恐有变!“说着他立刻就香火桌上写了十数张帖子,召请在城孝廉【孝廉:清代对举人的称呼。】、诸生【诸生:清代科举制度,生员有各种名目,如贡生、监生、廪生、增生、附生、庠生等等,统称诸生。】多人,令人急速送出。不多时,竟集中了二十多人,各个义干云天,声色激动。此中还有个小插曲:有一精通昆腔的监生,竟然认出天禄是梨园中人,大为不平,说:”我辈均衣冠中人,岂能容这等下九流混迹其中!“力主逐出天禄。后来是金老先生一再坚持,并说明天禄乃定海殉国之葛将军的亲眷,此人才罢休。 一行人急匆匆赶到府署为饥民乞命,不料府署中空无一人,惟有一老教官在公事房坚守不去,问他太守行踪,他也说不清楚。得知众人此来的目的,老教官连连摇头,说太守屡屡向海都统进言,都被驳回,海都统执拗非常,太守怕是不肯再碰这钉子的了。 众人铩羽而归,无不叹息。 天禄心有未甘,说:”何不就去向海都统请愿?“ 就是刚才态度最激烈的诸生,对此说都面露犹豫之色。他们离开府署,边走边商议,中途有人散去,又有人加入。众说纷纭之际,一队凶悍的官兵突然包围了众人,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全都锁拿了。 当时是天禄见势不好,用力一推青儿,青儿跌跌撞撞地摔进一个小巷口,才得脱身,不然,也在劫难逃…… 听了青儿一番话,英兰姐妹俩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后来,英兰问青儿天禄被抓到哪里去了,金老先生是否也在被抓之列,抓他们的官兵是青州兵还是旗营兵。青儿说当时乱成一团,官兵又是鞭子又是枪把子刀背子地乱打,人们又喊又叫,什么也没看清楚…… 青儿还没说完,天寿突然起身,朝门外就跑,英兰一把拉住,说: ”你疯了吗?你一个人能怎么样呀?总得要打听凿实了才好想办法呀!“ ”我这就去打听!……姐,天禄是为了咱们家吃苦受累,这回他要是又有个三长两短,哪怕杀头,我一定得陪着!“天寿说完,挣脱英兰的手,再次朝外冲去。 ”哎呀,可不得了啦!“几名仆妇踉踉跄跄地从外院跑了进来,哭叫着,”好多好多官兵啊!凶神恶煞一般,冲进巷子里来啦!……“ 天寿的脚步被她们拦住,老葛成在她们后面神色惊慌地说: ”快都回屋里躲着!官兵在全城搜捕汉奸! 第四十七章 这是镇江城前所未有的恐怖之夜。 二百年前,满洲大军南下的时候,虽然也是烧杀抢掠,死人无数,但外敌攻来,城内百姓只要早做准备,总还能够逃出危城,而如今,镇江百姓面临着的是内外交困: 城外的夷船,黑压压如乌云盖顶,每响一声轰雷似的大炮,便向镇江宣告又开来一艘张着数十个黑炮口的大兵船,对镇江的压力又增加了一分,人们的心就又往下坠得更沉。 而城内,更是不堪其苦不堪其扰不堪其恐慌。头天午后申刻,忽然有大队官兵拥塞街道,旗帜飞舞,队伍严整,百姓望之无不胆慑,据说是因夷船大至,要向四城耀武扬威,并搜查汉奸。天黑之后,全城大搜捕便引起了全城大混乱。官兵举着火把,一队又一队,从各处大街小巷、各个大门小户,从客舍店铺旅馆中锁拿出一个又一个汉奸。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有,一时间沸反盈天,哭声叫喊声吼骂声填满全城每一个角落,震天动地,动地震天!此时人人自危,家家惶恐,恨不得生出翅膀或钻进地底逃离这人间地狱。 可谁能逃呢?紧闭的四门表明,海都统要求百姓与他同生共死。他已经下令,命城中居民家家门前放置水瓮砖石之类,准备巷战,更使近二百年不见战事的镇江平民百姓惊骇之极。 这一夜除了不懂事的小毛伢,全城百姓有谁闭过眼? 葛府也是一样。连续数日劳累少眠,英兰天寿都已经眼圈发青,脸色憔悴。但迫在眉睫的危急,使得她们无论怎样疲倦也仍是毫无睡意。 今天一大早,江中炮声连发数次,镇江人已经能分辨出这是空炮,表示又来了夷船。英兰天寿一出门,竟看到夷船的高樯大帆,高出城上女墙丈许,樯间烟气腾腾。火轮船舢板船同着数不清数目的载满火炮的大兵船,竟都进泊到了甘露寺西津渡了!居民们面如死灰,都像待上屠场的牛羊,惶惶悚悚,见面说不几句话便凄然泪下。 英兰天寿见街上拿汉奸的官兵已收队回营,便将全家仆役都撒出去,探寻天禄的消息。天寿也要出去,被英兰拦住,说要天寿在家坐镇,她唤轿来,要再往海都统府求见海夫人。 两人正在商量争论,外面街上不断有人大叫,有人猛跑,英兰命贴身婢女叫门丁出去看看是什么事。婢女很快回来,满面惊慌,说,门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逃了,满街的人都在喊叫,说,小校场杀人了! 英兰和天寿顿时变色,两人一对视,立刻知道对方和自己想的一样,这可怕的消息一定跟天禄有关!正好轿夫抬来了轿,英兰登轿,天寿跟着轿跑,急急忙忙奔向紧靠着西城墙的小校场。 小校场已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靠城墙搭起了高台,高台上插着一排五颜六色的龙旗,龙旗下的条桌后坐了好几名顶翎朝衣的官员,高台的另一侧垒出一个更高的行刑台,十数名身穿红衣赤着半臂的刽子手八字站开,手中大刀在骄阳中闪着刺目的光芒。一名官员正在高台上手捧文书大声读着。离得太远,听不清楚,天寿急忙问身边的人是怎么回事。这一问,周围许多人都回头看他,满脸责难,一人说: “杀汉奸呀!这都不知道?昨儿晚上抓的说是都要在今天行刑……” 天寿急了,不顾一切地朝前挤,英兰也顾不得身份和不能在大庭广众抛头露面的家规,跟在天寿后面往人群中钻。天寿一下子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劲儿,一路过去连碰带撞,把好多人挤得东倒西歪。有人骂起来,有人站住脚就回手推搡天寿。天寿急红了眼,大喊大叫: “我哥哥给他们抓去了!他不是汉奸!他是为饥民请命、去府署请愿求都统大人开城门的呀!他是良民百姓!他们不能杀他呀!……” 天寿受过训练的嗓门又响又高,口齿清楚,传得又远,人们几乎是立刻就闪开一条道,让她俩直挤向高台。 距行刑台还有十几步了,人群轰地惊叫着朝后一拥,倒下了一大片。行刑台上刽子手已经砍下了第一个汉奸的头,鲜血飞溅,脂膏满地,滚落行刑台下的脑袋,是个胖大的和尚头。这正是那日英兰她们在西门见到的从城外捉拿回来的秋帆僧! 人群被吓呆了,惊叫之后,紧接着是一片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沉寂。沉寂中,行刑台又拉上去两个人,面目瘢结,腿足皴裂,全然是乞丐模样,刀光闪过,腔血喷出好高,两颗人头又滚落在地…… 第三起被杀的是一个妇人和一个白发老者,妇人尖叫“冤枉啊!冤枉啊!”哪里叫得动刽子手的心,监刑官那里小红旗一挥,这一老一女又命丧黄泉…… 第四起被杀者,竟是一名儒生和一个看上去不超过十五岁的男童。儒生仰天高呼:“我为民请命,何罪之有?海龄,你这狗官!你决不得好死!我在阴间等着你!到阎王爷案前折证!……” “冤枉啊!……” “无罪呀!……” “不是汉奸哪!……” 行刑台的另一侧发出一片呼叫。英兰和天寿这才看清,那边跪着一大片人犯,被反手捆绑,都插着写了字钩着红的杀头招子,一排挨着一排,远看去竟像白色的小树林,不下两百人!天哪!这都是将要行刑杀头的“汉奸”!……姐妹俩确信,天禄一定就在那里!…… 杀戮在继续! 赤日炎炎,蒸腾的热气中弥漫着极其浓烈而又刺鼻的血腥味。人群中有人呻吟,有人开始呕吐…… 行刑台上鲜血淋漓,行刑台下沥血盈沟,喷溅在城墙上的鲜血,连成片,洒成团,十分鲜明地勾画出了一幅令人心惊的鲜血的图画:从天上砍下来的一把滴血的大刀…… 人群中一个孩子的稚嫩声音在惊慌地尖叫:“妈呀!天上下刀子啦!……” 孩子的声音被大人用手掌捂住,可在场的几千双眼睛都被血画吸引,惊叫声此起彼伏。恐怖,像六月降雪一样,令人们颤抖了。 这是天哭?这是天谴?这是天怒? 小校场上所有的人,无论百姓还是官兵,无论刽子手还是被害人,都被这幅可怕的、惟妙惟肖的血图震惊。是血刀,是天刀,杀向所有的人,砍向镇江城! 人们战栗不已,流泪不已,从最初的惊惧和恐怖中渐渐醒来…… 天寿终于不顾一切,冲到最前面,扑通一声跪倒,仰天大叫:“冤枉啊!冤枉啊!冤枉啊!……” 英兰跟着跪倒,随天寿一起高喊。 周围的妇女随英兰跪倒喊叫。 更多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跟着跪倒了高喊: “冤枉啊!--” 呼冤之声,震天动地,在场的数千百姓,都流着泪恳请停刑。 就是坐在高台的长条桌边的太守大人,也在掩面落泪,对行刑官小声地说着什么。在他管辖的土地上,此时,已经有十三名“汉奸”,血染黄沙了。 行刑官一时愕然,他大概从来没有经过这种场面。他犹豫片刻,大声说道: “都统将令,谁敢不遵!除恶务尽,汉奸一个也不能饶!你们说这些人是良民,谁敢作保?” 天寿高呼:“我们一家作保!” 更多的人跟着喊:“我们作保!” 人群中站出几位须发苍苍的保长甲长,跪到高台前,向官员们频频叩头说: “除了已经处决的汉奸,这些人都是本城良民,那边几位还是本地士绅,是有功名的秀才举人老爷呀!决非汉奸,求大人手下留情啊!……” 最老的一位甲长颤抖着雪白的眉毛胡须,惊恐地指着城墙上的血图,断断续续地说:“那些……只怕是上天示警啊!……万万不可违了天意……我们在场众百姓,都愿具保状,证其为良民!大人你就行行好吧!……” 行刑官看了看城墙上的血图,更加犹豫,但不遵军令他自己也有斩首之罪,便一眼又一眼地朝不远处的西门城楼望,似在请示。人们这时才明白,都统大人虽没有亲莅小校场观刑,却稳稳地坐在西门楼上,严密地注视着,这边一动一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行刑暂停,从西门楼上跑过来两名戈什哈【戈什哈:满语护卫之意,为清代高级官员的侍从武弁。总督、巡抚、将军、都统、提督、总兵等官,皆可自行委派。】,直奔行刑官。与此同时,又有一彪人马押送着七名插着杀头招子的“汉奸”进小校场,这些犯人竟一个个都穿着县衙门的号衣,很多百姓认出,他们是县衙门的差役,不禁一片哗然:钱县令已被海都统目为大汉奸,关在城外,如今竟拿他的仆役顶缸!这位都统大人可不是一手遮天了吗? 行刑官从两名戈什哈那里得到了最新指示,便走到高台前端,等因钱县令属下被拿引起的人群骚动渐渐平息,便大声宣告说: “虽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军令如山,不得不遵!为了两全,只得从权另出一法。这些人的死活,听天而断!是良民,老天自会保佑他得生;是汉奸,老天必定罚他丧命!……来人,持大竹竿来!” 小校场边原本插遍又高又粗的旗竿,此时都被兵勇们奉令拔下,行刑官指挥部下,把“汉奸”们一个挨一个地从犯人队里提了出来。人们本以为行刑官终于被感动,能停止杀戮,可以松口气了,不料行刑官对部下一番嘱咐之后,一声号令下来,吼道: “给我扔!” 兵勇们立刻三人一组,用长竿挑在“汉奸”反绑着手臂的绳扣上,猛一用力,朝上一挑一掷,随着“汉奸”撕心裂肺的惨叫,犯人在空中画过一道长长的弧线,被狠狠扔出城墙。数千个“哇呀!”惊呼会合一起,如雷般轰然震荡,地面似乎都在簌簌发抖。轰鸣声未落,城外“汉奸”摔落地面时那已经不像人声的嗥叫,甚至夹杂着骨骼碎裂的怕人声响,又传了回来…… 人们哭叫、求情、哀告,和着一声声兵勇掷人的吼声、被掷犯人的惨叫,汇成了一股惨烈而血腥的旋风,在小校场上空,在镇江城上空,在长江两岸上空,在广袤的华夏大地上空,回荡,盘旋,久久不息…… 这一切不能感动铁石心肠的行刑官,不能感动高高在上的都统大人。“汉奸”们被一个一个从犯人队列中拽出来,被一个接着一个挑上长竿扔出城墙…… 一个身形和脸貌都那么熟悉的“汉奸”被兵勇拉了出来!那一瞬间天寿只觉心口突然停止了跳动,脑袋嗡的一声巨响,几乎要炸开。她发疯一样猛扑过去,声嘶力竭地尖叫: “二哥哥呀!--” “天禄!--”英兰的声音完全变了调。 守在刑场警戒线上的兵勇,立刻用刀枪把扑过来的天寿英兰强力阻住。 但天禄听到了!他抬眼望定悲痛欲绝的姐妹俩,灰败憔悴的脸上忽然闪过一道光亮,唇边竟挂上笑意。天寿和英兰后来细细回忆,当时她们有没有看错,天寿坚持说,天禄的目光和她的目光一碰,他还对她调皮地挤了挤右眼,就像小时候他要逗她开心时候一样。 大长竹竿忽地一甩,被捆绑着双手的天禄和其他“汉奸”一样,飞上了天,飞过了城墙。天寿和英兰绝望地看着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惨叫着,在空中连连翻着跟斗,栽向城外,随着一片扑通扑通的坠地声,和其他“汉奸”一起,消失在城堞的后面…… 英兰和天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小校场的,轿夫早不知道哪里去了,天寿扶着小脚的姐姐,一步一步踩着烫人的土地,一口一口呼吸着炙热的空气,浓烈的血腥气仍然弥漫在四周缠绕不去,耳边仍然回响着一阵阵惨叫和刀锋斩头、身躯跌落、骨骼摔碎的种种可怕声响,而那腔子里喷血和将活生生的人飞掷出城的可怕景象,更是无处不在,怎样也挥不开抹不去…… 她们走得如此吃力,每一脚都像踏在棉花上,轻飘飘软绵绵;天气又是这样的炎热,赤日如一盆烈火高悬在她们头顶,她们却没有出一滴汗,全都面容惨白、手脚冰凉,甚至她们也都没有一点儿泪,两双长得十分相似的明如秋水的大眼睛,此刻都火炭一般赤红……然而,她们刚一回到家,刚一走进家门,便两腿一软,跌倒在地,双双昏死过去…… 姐妹俩醒来,正当夕阳西下,天寿脚步晃晃地走到英兰身边的时候,正逢东墙上一抹最后的霞光血一样红,映照得整个屋里也一团血红,姐妹俩互相望着对方在血红的氤氲中略显模糊的面庞,呆呆的,木木的,好半天好半天,才突然搂在一处,号啕大哭。眼泪像溪水一样无穷无尽,哭声像大江涛声一样无拘无束。家中所有的人,就连老葛成在内,都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痛哭,更没见过他们的英兰夫人这样哭过。谁也没有力量劝解这样的悲恸,只有陪着她们一同静静地流泪…… 送上茶水,送上点心,送上饭,全都不能止住她们的痛哭,尤其是天寿,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泪都要一次哭光,滚滚珠泪没有穷尽。她们不仅仅在哭受尽冤屈无辜被害而死的天禄,也在哭她们不幸的充满痛苦磨难的命运,还在哭没有丝毫希望、见不到一点光明的今日和明日……直哭得声嘶力竭,直哭得头昏脑涨目眩,直哭得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似的,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后来,英兰抚摸着天寿的头发和面庞,为她抹净泪水,轻声地说: “不哭了,啊?咱们不哭了……” 天寿抬起头,神情恍惚间骤然露出几分喜色,说:“姐,我知道了,这一定是场梦!是梦!人世间哪里会有这种事,对不对?……只要睡醒过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英兰呆望着妹妹,不敢回答。 天寿突然捋起袖子,在那细瘦的洁白如玉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她尖叫一声,失神地喃喃说:“不是梦!不是梦,不、是、梦……” 英兰的泪水又涌上来,落了满腮,抚摸着天寿咬得出血的伤处,连连说:“天寿,别这样,我求求你,别这样啊!……” 天寿蓦然一惊,呆呆地望着姐姐,随后反过手来爱怜地为英兰擦干泪水汗水,整理乱了的头发,又亲切地捧住姐姐的脸庞,带着说不出的悲愤和绝望,说: “姐,从今以后,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守着你,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 英兰沉痛地点头,并张臂又紧紧地搂了搂天寿。周围的老葛成青儿等人早看得目瞪口呆:这亲姐弟竟亲到这个份儿上! 等两人净了脸喝了茶,天色已经全黑下来。老葛成这才上前禀告,说早上撒出去寻找二爷的家仆小子们,有四五个没有回来,多半见势不好,趁机逃跑了。 英兰苦笑道:“夫妻同命鸟,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何况他们!……葛成去传我的话,家中上下男女所有人等,无论想投亲靠友还是自寻门路逃走,都准!每人赠给二两银子做盘缠,也算主仆一场吧!” 葛成着急,说:“大难临头,家中更不能少了人手,不然一旦破城如何是好?” 英兰不听,催老葛成尽快去办。 葛成无法,抹着老泪出了后堂,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说英兰夫人的恩德,众人均感激泪下,只有一人因老母病重要伺机出城赶回家去,其余都愿与葛家同生死,决不临难逃走! 英兰心头一热,干涩的眼睛又湿润了,说无论走的还是不走的,每人支给十两白银,劫难过后再加奖赏。 正说着,前院的一个小子飞跑来禀告:一名戈什哈提刀闯进院门,众人拦不住,已经往后院来了! 堂屋中人们无不惊慌,老葛成忙请英兰夫人等女眷躲避,他去应付。英兰柳眉一竖,喝道:“都不要慌!”她从门边悬挂的剑鞘中嗖地拔出长剑,反腕执在手中,“我去会会这个不讲理的戈什哈!把他拿下,问他个带刀夜闯民宅,图谋不轨!我才不怕他是旗人是营官哩!”说着,挺身出屋,在门口站定。 前院一片喧闹,灯笼火把追赶着一个人影,这人影走动飞快,说话间穿过过厅和中院,从中堂侧廊进到后院,直奔堂屋而来。 “站住!”英兰喝道,横剑一拦,“夜闯民宅,该当何罪!” 那人影不但没有站住,反倒冲到英兰跟前,气喘不止地低声说: “快别嚷,是我,大香!” 英兰大为惊诧,连忙声称这戈什哈是海夫人派来送东西的侍从,遣散了后面追赶的家人和堂屋里其他婢仆,只留天寿和葛成,然后才让大香进了屋。 大香进屋就赶紧脱衣摘帽,大汗淋漓,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天寿和葛成赶紧捧上凉茶,大香喘息方定,顾不上喝水,急急忙忙地说道: “你们得快些收拾,立马就走,逃出城去!再晚可就来不及啦!” 英兰和天寿几乎是同时问道:“怎么逃?”英兰接着说一句,“这会子连苍蝇也飞不出城了!” 大香咕嘟咕嘟地连喝了三杯凉茶,才定下心来,说:“我身上的是一套都统府里戈什哈的官服,这里有一块都统府的腰牌,找天禄照腰牌上的年貌装扮起来,你们都扮作随从,只说是都统派遣往江宁求援的,各门上绝不敢阻拦……” 大家看大香拿出来的腰牌,一面用满汉文字写着:都统府戈什哈乌尔苏,另一面用汉字写着:年二十六岁,长方脸,微须,面黄。腰牌四周画有红色龙纹,一看就知道是旗营中常用物品。 真不料竟能绝处逢生!刹那间英兰天寿和葛成都呆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天寿慢慢走上前,深深一拜,说:“三姐姐,你实在是大家的救星哪!”老葛成那里已经跪下去磕头了。 大香完全顾不上别人的反应,只管接着嘱咐:“别的都甭说了,你们一定得在前半夜离城,一定得走南门,千万不要带很多东西,不然招人疑心可就坏了大事啦!……天禄呢?快叫他来,他要扮戈什哈,我还得格外嘱咐他几句!……怎么啦,你们怎么都不说话?真要命!快点儿快点儿呀!天禄到哪里去了?” 英兰咬紧牙关,终于说出来:“今天在小校场,天禄他……被害了!……” 咕咚一声,大香腿一软,坐倒在地,站不起来,呆了半晌,呜呜地哭开了:“二师兄,你好冤啊!……我怎么不早点儿下手哇!……” 英兰按下心头的万般感慨,问道:“那么你是收到我写给你的信笺了?” 大香诧异地抬起圆圆的脸:“没有哇?” “那你这腰牌和戈什哈衣帽?……” 大香抹着泪,叹了口气:“说起来也就险得很了。是我偷的!从府里侍卫屋里偷的!我又没偷过东西,一点儿动静就把我吓个半死!刚偷回我住的小屋,没来得及藏呢,偏赶上夫人来找我,就叫她发现了!……” “海夫人竟知道这事?”英兰急问。 “我那会子也吓得魂不附体!可海夫人为人慈悲大度,她说,一旦城破,她和海都统食朝廷俸禄,守土有责,一死乃是本分,奴仆辈于朝廷于国家都无必死的道理。她听我说偷腰牌衣物是为自己出城逃命,反倒赏了我五两银子叫我快走……” “真难得,如此暴戾的海都统,竟有这么一位明白事理的贤夫人!”天寿不由得脱口而出。 英兰忙说:“那好,快跟我们一道走吧!” 大香摇头,还摇着胖胖的小手,说:“不,不!当初若不是海夫人,我大香早就淹死在江里喂鱼了!眼下她正在危难之中,我若弃她逃走,不就是忘恩负义了吗?……再说,我若留下还不至于就死,你们若不快走,可真的要活不成啦!……别再嗦啦!快走快走!” 英兰追着问:“我们不走,怎么就活不成?” 天寿也说:“莫不是城破之后夷人要屠城?” 大香跺着脚,急得几乎发怒,连连叫道:“别问了别问了!赶紧走赶紧走!再不走可就晚啦!” 英兰说:“你救人救到底,把话说清楚好不好啊!” 天寿说:“三姐姐我们都感你的大恩,可不说明内情,我们怎么能撇下你就走掉呢?” 大香皱眉咬牙,半晌不语,突然呜呜地哭出声,断断续续地边哭边说: “……我本不该告诉你们的呀!……昨天,海大人从小校场回府,就大发雷霆……说镇江这些刁民逼得他没能把一应汉奸斩尽杀绝……跟着来人禀告,说西门边的民房被烧,连带驻防兵营也烧了……海大人当下暴跳如雷,又拍桌子又踹椅子,眼睛像火炭,吓死人!他……像老虎那么吼叫……说,镇江的汉人全都是汉奸!没一个好人!……还说这把火就是这些汉奸放的,不先把汉奸治住城就没法子守!后来他就……呜呜呜……” “他就怎么啦?”其他人都急着问。 “我听见他发的令……说明日拂晓,以青州兵做前导,本营驻防旗兵殿后,从西门开始巡行,逢人就杀,先杀尽行人,然后逐户搜查,逐户诛杀!……还说不几日城中汉奸就可杀光,只留驻防旗兵及青州旗兵在城,镇江就可确保无事……呜呜……我在都统府,他总不能连府中人也杀掉吧,你们……你们还不快跑!……” 极度震惊。人们浑身的血似乎冷得凝固了,谁都说不出话来。 从古至今,可有过如此守城法?可有过这样的守城将军? 这是人还是兽? 天寿满脸绝望,一反她温文沉默羞怯的常态,发疯似的用力捶着自己的胸膛,跺脚大喊:“洋鬼子夷人!你们就快点儿攻城吧!快点儿破了城吧!老天爷要是还可怜我,就让我跟这些该死的夷人、这该死的海都统一起死了吧!……” 英兰赶紧搂住天寿,极力抚慰;大香却吓住了,止住呜咽,正要跟着劝解,一看自鸣钟,顿时着急:“快到子时了,你们赶快呀!……我也得赶紧回去了!” 英兰回头望着她问:“你回去可怎么交代呢?” 大香一副豁出去的劲头儿,说:“我把实情全告诉夫人,要打要罚随她!”她忽地站起身,用力搂抱了两个姐妹,叮嘱她们快走,然后腾腾腾地大步出了屋,头也不回地走了,跟她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在暗夜中。 天寿还在挣扎着,仰天大骂,用她所知道的最恶毒的戏词诅咒这该死的海都统。这些夷鬼纵有夺地毁家之仇,却也还没听说有屠尽满城无辜百姓的恶行…… 老葛成终于恭敬地劝道:“英兰夫人,小爷……事情紧迫了,还是快拿个主意吧!要是混出城去,就得赶快收拾打点才好呀!……” “出城?我不走了!”天寿狠狠地说,瞪着血红的眼睛,“海龄他要杀就杀了我!洋鬼子要杀就杀了我!我不活了行不行?这天地之间哪里还有活路?!……” 英兰像母亲一样,温柔地把天寿的头搂在自己怀中,凄凉地笑着,说:“那天天禄劝我走,说我等既无救世之权,也无守土之责,逃离险地乃是正理……他说的倒也不错,可我是有守土之责的人哪!……我本想送你和天禄出城时候再说,省得你们为了我死守城中不肯逃离……现在看来,不须多说了,你的心思我懂,不走就不走吧,咱们姐儿俩就做个伴儿,坚守危城吧!……” 万不料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为什么要坚守危城,替他送死?” 天寿直跳起来,大叫一声:“二哥哥!”就朝门口冲。英兰和老葛成目瞪口呆地看到,果真是天禄出现在门前!虽然衣衫褴褛,脸上身上到处伤痕,走进屋来还一瘸一拐,但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很是兴奋。 天寿拦路扑到天禄面前,双手紧紧抓住天禄的双肩,只看了一眼,便把脸蛋贴在血迹斑斑的胸膛上,呜咽着说:“二哥哥,你还活着!……” 天禄使劲咬住嘴唇,强忍着热泪不让它流下来,一只手轻轻抚着天寿的肩背,热血和着如火的激情在心头鼓荡,犹如大海的汹涌波涛。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九死一生、自己所有的痛苦艰辛和磨难,都已经获得了报偿,最甜蜜的报偿…… 大家赶快把天禄扶到椅子上坐定。天禄只简略地说了说他的历险过程:他用了自幼练功练得最出色的一招儿“鹞子翻身”,使得自己从城墙头高高落地时只不过崴了脚脖子,还崴得不重;随后找到头天约定的北门,许以重金--五两银子,由那个百夫长把他又缒回城中,脸上身上都是小小的碰伤划伤,一点没事儿…… 得知大香送来的消息,天禄甚至来不及表示愤怒,立刻着手做逃离准备。英兰表示不走,天禄斥为迂腐之见,并说要强迫她,还是那句老话:“捆也要把她捆着一起走!” 天禄这一回来,不知为什么成了全家的主心骨儿,连英兰在内,都觉得心头安定塌实下来。戈什哈的角色原本就是要天禄扮的,他却急急忙忙嘴里叼着一块大饼朝外跑。天寿心急害怕,连忙问他去干什么,他说缒他上城的百夫长还在门外等着拿钱呢,他得立刻送去。 英兰和天寿姐儿俩一齐目送着天禄一瘸一拐的背影,回过头,都看到了彼此深受感动的神色。英兰慨叹着说: “真是个实实在在的难得可靠的好人啊!” 天寿也沉声说:“真是的,人们千方百计怎么也逃不出去,他已经逃出去了,倒为了咱们一家,又自投罗网,花钱朝火坑里跳!……” 英兰叹道:“天底下,他这样的人可太少了!……”复又笑道,“小妹,说到底,他都是为了你呀!……” 天寿脸一红,蹙眉嗔道:“姐,你这话叫他听了,太伤人心了吧?” “唉,说着玩儿逗你的,是我不好,不该这么说……”英兰连忙解释,不觉也红了脸,抱歉地望着天寿。天寿顺势紧紧捏住英兰的手,说: “姐,那就别辜负他,一起走吧!啊?求求你啦!” 英兰心头翻上一个热浪,鼻子酸酸的,笑着,饱满的嘴唇却在微微颤抖,说:“别这么说……我跟你们走就是。”她定定神,伸出长长的食指在天寿额头轻轻一戳,低声取笑道,“你这丫头,也就眨眼儿工夫,就胳膊肘儿朝外拐啦!” 天寿瞪了姐姐一眼,神情狼狈地赶紧走开,英兰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切就绪,扮作戈什哈的天禄打头,扮作随从和仆人的英兰天寿等人紧紧跟随。一行人匆匆走到南门时,不过子时三刻;不料南门上灯笼火把一片明亮,人声鼎沸。城上无数官兵甲胄鲜明,严加守御,朝天放枪射箭,又吼又骂,不知出了什么事。 天禄令青儿上前打听。青儿回来说,是城外刘提督麾下兵将,因城闭不得食物,已饿了五天,众人愤恨之极,拥到城下,要开枪开炮攻城,声言抓住海龄要活剥了,生生蘸大酱吃掉! 这话虽然听得解气,但出城是不可能的了。他们拿的是海都统府的腰牌,若是此时出门,被城外刘提督的兵勇们拿住,恐怕都要替海龄当了这些怒气冲天的饥饿大汉们的点心。天禄当机立断,率领众人后退了两条街,在一处住持早就逃走的仙桃观里落脚。他嘱咐众人千万不要出声,待南门的风波平息后再出城。 阴云满天,不见星月,观内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大家静候着,燠热难耐,没有一丝风,人人汗流浃背,但大气也不敢出,心里忐忑不安。眼看天将破晓,东方露出鱼肚白,南门的喧嚣才渐渐消失。 此时,四周竟奇异地一派寂静,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风不吹,树不摇,甚至夏夜最活跃的知了蝈蝈也不吱一声。又停了片刻,阴暗的天空中出现几缕赤红的云霞,红得令人难过,令人心痛,令人眩晕,谁也说不出什么原因,都觉得心头悸动,耳鼓发涨,非常紧张。 天禄戴上帽子,整理好衣裳,对众人做了个手势,大家便立刻列队准备出观。天禄嘱咐大家不必轻手轻脚,都要迈开大步走。 刚刚跨出观门,便听得惊天动地的炮响,始如雷霆震动,接着便是如雨的噼噼啪啪的枪声,先是城北,接着城西也枪炮声大作。与可怕的枪炮声同时,城北城东火光闪闪,远在仙桃观都能看见。街道上匆匆马过如电,骑手背上插着红旗,还有不少兵勇队伍朝北城方向开去。城内顿时大乱,这里那里,都有人在喊叫: “夷匪攻城了!” 出城已不可能,天禄焦虑地朝四面看过,略一沉吟,说:“赶快回去,先守住家院要紧!”他的目光朝跟在身后的“随从”、“仆役”们身上一扫,忽然惊异地问,“英兰夫人呢?” 众人一听,都大吃一惊:英兰夫人果然不在队中! 离家之际,英兰略无留难,为了走路方便,她和她的贴身侍女都在小脚绣鞋外面穿上了男人的行路便靴,只不过填了许多棉花而已。途中她们走得终究吃力,往往落在最后,需要队伍停下来等她一等。但黑夜行进,又尽在小街小巷中绕来转去,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把她们两个丢失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天禄便把众人分成几股,沿路寻找。之后,天禄领着天寿从南向北又向西奔去。 第四十八章 跑出仙桃观数十步,天寿脚下一个踉跄,天禄连忙扶住,天寿却捂着肚子蹲下了。 “师弟,你这是怎么啦?” “肚子疼……” “哎呀,看你脸都白了!满头汗!……来,我背你。”天禄说着就背朝天寿弓下了腰。 “不,不!……疼一阵儿就过去了,不要紧的……” “那,坐路边歇会儿。是不是跑岔气儿了?” “没事儿,歇口气儿就好……这些日子常这样……”天寿说着,还是就地坐下了,灰白的脸色渐渐缓过来,嘴唇也有了血色。她蹙着眉头说:“师兄,我猜英兰姐还是中途返家去守着那些箱子了!她只想把咱们送出城。” “我想也是。”天禄眉间的竖纹格外深,“就怕万一真的走失了,不找一找怎么能放心?” “不如先……”天寿的后半截话只见嘴动,却听不见声音,因为此时满城枪炮声大作,已经分不清来自东南还是来自西北了。 天禄大声喊着问,力图盖过四周的轰鸣:“你说什么?” 天寿凑近天禄耳边,可着嗓子嚷:“我说,先回家,她要不在,再出来找!” “好吧!先回家!”天禄大声叫着,并做着手势,指着自己的背,还要背天寿。天寿已经站起身,迈步朝前走了。 两人跑到古通巷口时,见那位曾在西门抚慰百姓的太守大人骑马匆匆而来,满脸激愤,神态高傲,后面有兵勇追着呼喊“请大老爷回!”太守大人理都不理,拨马就走掉了。太守随从中的一人对路边一熟人说,太守大人亲至南门请守门将领开门放百姓逃生,门将不但不开,还出言不逊,看来如今再没有法子可想了等等。天禄闻言对天寿小声说:果然大事不好,这城断断是守不住的了。话还没说完,远处传来一片喊叫:“北门破了!北门破了!……” 天禄天寿不知是真情还是讹言,正进退两难之际,忽见旗人数百名,其中多老弱妇女,一个个蓬头垢面,哭天喊地号叫而来。后面跟着的汉民也有数百人,朝着南门猛跑。看这情状,城破是真的了! 天寿忽见汉民丛中有主婢两人,极像是英兰和她的贴身女仆,拽着天禄就追。但人多街窄,拥挤不堪,他们怎么也追不到近处去分辨。 南门口百姓聚集达千数人,但城门竟也被黄土砖块堵死,急切之中不能开启。旗人兵弁数人,打开小侧门栅栏,放旗人出城。汉民紧随其后也想跟着逃出,旗弁立刻命兵勇以刀刃火器逼住,喝道:“你们汉人岂能从这里通行!”说着下令开火,旗兵立刻朝人群开了枪,打死打伤数人,逃难汉民轰然后退,顷刻间奔逃一空。 天禄天寿再跑回古通巷,就遇上败兵溃将蜂拥而来。真所谓兵败如山倒!他们争先恐后地夺路,一边跑一边扔掉顶帽脱掉号衣军服,火枪弓箭刀枪旗帜更是抛弃一路。留刀在手的兵弁,竟去砍居民大门,要求进家躲避,还狂呼乱吼“再不开拿你们全家开刀!”后面枪子火箭蔽空而来,败兵们只得如飞逃走。天禄赶紧把天寿扯到一棵路边的古槐树干后暂避。 不料古槐树下的一角小门呀地突开,开门的竟是曾在葛府中为英兰抬轿子的轿夫鲍某,他惊讶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在街上!快进屋!” 进屋坐下,才觉得四肢像散了架子一般,极其疲乏,天寿更是面孔雪白,仿佛随时都会晕倒。鲍某端上一壶凉茶,他俩急急饮下,不啻玉液琼浆。看鲍某神安气定,忍不住问他为何不逃。鲍某笑道:我光棍儿一个,四壁空空,靠力气吃饭,不过爱吃口老酒喝碗好茶,不怕偷不怕抢,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就这一条命也不能白给他!谁想要,拿三条命来换!说着又笑起来,让天禄天寿羡慕不已。 他们悬心着英兰的下落,鲍某听说,也催他们赶快回家看个究竟,他也断定英兰夫人决不肯离开那处宅院。趁着外面枪声渐稀,两人赶紧出了鲍家直奔西城。 出门行不到百十步,前面巷子中枪炮声骤起,火箭如飞星在空中划过,落在他们附近地面,立刻轰响炸开。天禄飞快地把天寿按倒在地,说,快护住头脸,这里想必还有官兵与夷兵巷战!真是好样儿的!…… 不多时,枪声越来越远,两人站起身,赶快朝前跑,数名躲避枪炮的百姓也跟着他们一块儿跑。刚跑到范公桥,就遇上大股夷兵列队而来,一个个红衣白裤,端着枪,见人就射,正在过桥的百姓立刻成了靶子。 天寿天禄身边两个人先后摔倒,血流满地。天禄却就地趴下,一个跟斗滚过了桥。天寿慌乱间踏在血污上,滑了一跤,没能跟上师兄,被夷兵隔在了桥这头。如雨的枪弹飞射而来,容不得迟疑,天寿反身钻进小巷子,虽然躲开了夷兵的追击,却与天禄失散了。 葛府的住处虽然深在僻巷,大门外朴素无华,竟也有逃兵的踪迹,满地都是他们扔掉的衣帽刀戈,天寿不敢从大门走,转向更僻静的后园门。离后园门不过十来步,将要转弯过去,忽听邻家门缝里传出低低的呼喊声: “快别往前走了!夷鬼在杀人!” 天寿茫然直视,见二十步外的巷口,一人从马上倒下,溅血飞空,再俯首一看,十步内赫然数具尸首,倒卧血泊中,内中并无官兵,全是本地居民。天寿既惊又愤,急忙冲向后园门,正要敲门环,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赶紧进园,回身把门关死,如飞地跑回前院。 那正是一天中最热的午时三刻,当神情紧张、满头满脸大汗、衣服上多处血迹的天寿突然出现在后堂门口的时候,上午就已经陆续回来的家人婢仆都额手称庆,甚至口念阿弥陀佛。为天寿急得团团转的英兰,一见血糊糊的小妹,惊慌地叫起来: “老天爷,你又受伤了?伤在哪儿?快让我看看!……” 急忙上去细细查看,知道是滑倒血污中沾上的,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双手合掌,闭了眼睛说:“天可怜见的,到底把你给望回来了!” 天寿一见英兰果然如她所料,早就回来,不由得浑身无力,一下子跌坐在晒得火热的石阶上,一时间腰痛腹痛腿痛骤然袭来,她咬紧牙关,用双手蒙住了脸,却怎么也止不住从心里朝外扩散的阵阵颤抖。 “这么热的地儿怎么能待,要坐下病的!快回屋!”英兰叫青儿和她的贴身丫头赶紧把天寿扶进堂屋,靠在榻上歇着,又吩咐婢女打水倒茶,自己挽袖拧手巾,亲自给天寿洗脸换衣服……然而,周围人们的忙碌,天寿几乎没有觉察,没有在意,这半日的可怕经历,使她还有几分呆傻。 天寿终于定下心,端起茶杯正要喝,目光忽地一扫,登时把茶杯往桌上一,急问:“二师兄呢?他还没回来?” “放心,他早回来了,见你没回来,又出去找你了……天禄身上功夫好,极是机灵,不会有事的!”英兰强笑着极力抚慰天寿。她也只能这么说。半个时辰前,天禄发现天寿还没回来的时候,眼神都直了,谁劝也不听,汗没擦一把,水没喝一口,立刻就又跑出去寻找师弟。英兰知道决留他不住,只是慨叹而已。 天寿起身就走,英兰一把拉住:“你别走!他找你,你找他,这不弄得两岔了吗?外面那么危险……干什么非要去送命?” 天寿瞪了英兰一眼:“那你为什么骗我们,半路上自己返回?” 英兰叹道:“这还用我多说吗?我若不答应,你们俩肯走吗?我若真的跟你们走,我自己心里过得去吗?……” 天寿心里当然明白,既感动又不满,当下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要走,可力气又不如英兰,挣脱不开。突然间,城西又传来一片密集的枪炮声,飙骇雹掣【飙骇,指炮火形成的巨大气浪;雹掣,形容子弹像冰雹一样快而密。】,如雷如电,震动得房梁都在微微发颤。众人吃惊地互相望望,英兰感慨地低声说: “海大人虽然不无残暴,他领的兵倒真是强悍敢战不怕死!真难得啊!……” 天寿听得枪炮声,更加焦急不安,说什么也得出去找到天禄。但她脱不开英兰的阻拦,便使气道:“哪怕找到他的尸首,我也得去!” 英兰也生气了:“我怕你还没找到他的尸首,自己先成尸首了!” 天寿更加不管不顾:“成尸首就成尸首!我自己愿意!” 英兰更加强硬:“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我管不住天禄也就罢了,说什么也要管住你!” “我不要你管!” “我就要管!” “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姐姐!长姐如母!” 天寿急得暴跳如雷,生平没有这么乱喊乱叫过。英兰就是不撒手,众人围着劝说,谁也不敢动手拉。这一家还从没有这么闹过,可谁都不是为了自己,也就谁也不能怪了,这又怎么劝? 劝无可劝、解无可解之际,天禄突然冲进屋里,叫道: “快放手!我不是在这儿嘛!是大活人儿不是尸首!” 众人猛地一静,一齐望着天禄。天禄强压着心头的激动,笑道:“想叫我天禄死可没那么容易!两回当成汉奸要斩首都没死成,这会子还能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对不对?”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英兰天寿立即把天禄围住上下打量,天禄笑道:“没事儿,胳膊腿儿都全,一根头发丝儿不少!也多亏这双腿脚利落了。英兰姐说得对,天寿要是出门儿,真得白送死!……” 天寿仿佛没有听见天禄在说什么,反而一声尖叫,指着天禄肩窝的一块血迹,也像方才英兰那样惊恐地说:“你这是怎么啦?受伤啦?……” 天禄低头看了看,说:“不是我的血,是个夷鬼的血溅到我身上了……我从小校场跑回来的,那些青州兵真是好样儿的!各城门都已经失守了,他们退到小校场又跟夷鬼大战一场,先是火枪对射,后来又逼近了刀枪肉搏,真杀了不少夷鬼!” 英兰审视着天禄,说:“你定是去帮青州兵巷战了!” 天禄并不作答,只是懊恼地说:“可惜没有后援,夷鬼人多势众,还是把青州兵打散啦!” 英兰说:“守城兵勇也很是强悍。我在楼头远远望过去,北门敌楼都被夷炮击中起火了,北城门下枪炮火箭还在互相喷射,抵抗极是顽强;直到东城楼起火、夷鬼炮火丛集,城上才不见兵勇身影;但夷鬼炮火攻击处,还能看到有数十兵勇伏在城堞间不住地还击!驻守城上的,都是日前从城外调进的青州兵……可恨城中城外一个援兵都没有!只怕城上兵勇都……”英兰说不下去了,众人也都低了头。 在轻轻的呜咽声中,传来了一阵夷兵军乐队的鼓号奏乐声。 英兰和天禄天寿都知道,这是夷人在庆祝胜利,在宣告占领了镇江城。 屋中一片静默,空气凝固了,每个人心头都沉重得像是压上一块巨石,天禄朝自鸣钟扫了一眼,指针指在未刻。从夷兵放炮攻城、击溃城外刘提督和齐参赞大军、攻破城池、攻破驻防旗营,至此仅三个时辰!青州兵的血白流了…… 忽听大门上传来一阵大刀乱砍的声音,众人一惊,顿时紧张慌乱。天禄如一家之长,立刻指挥着众人:女眷们退回到后楼楼顶承尘之上躲避,男仆随老葛成在过厅、中堂、后堂守候,他领着青儿和两名男仆到前院应付。只有天寿不肯听他调度,不愿随英兰到后楼,而要跟他一同往前院,天禄只得依从了。 这处房屋内里宽敞华丽,但是门脸小、门板厚,院墙高近两丈,外观朴素甚至有些破旧,很能表现商人不显富、防偷盗、怕人窥探的心理。葛夫人的妹夫是徽州富商之后,作为居停主人,处处可见其用心良苦。此时还真显出了它的长处:厚厚的门,被大刀砍了一会儿并无破损,小小的门脸儿也让持刀者觉得油水不大,砍门声停了。门外传来的是一片夷鬼夷语啁啾,夹杂着马嘶鸣、马蹄响,还有一阵又一阵的狂笑,声音渐渐远去。 天禄天寿他们提着的心刚刚放下,又听得远处群喊救命、妇女尖声哭叫、夷鬼呵斥吼骂和大笑,此起彼伏,所有这些声音会合一起,在夜空中震荡,沉重地撞击着人们的心。 天寿突然愤怒地挺身而起,捏着小小的双拳,纤细的黑眉高高扬起。天禄轻声地叫了一声师弟,望住她,目光凝重地摇摇头。天寿咬得牙咯咯响,终于唉了一声,重新坐在前院的台阶上,低下头沉默了。 守在前院的几个人,眼睛都紧紧盯着大门,想着一旦夷鬼破门而入时自己如何对付,手中的棍棒和长刀短剑能招架夷鬼可怕的来复枪吗?紧张的沉默,恐怖的等待,每个人体内都似有一根绷得很紧很紧的弦,外面的声声惨叫,使得这根弦几乎要绷断了。天禄看看众人,平缓地说道: “这必是夷鬼在戕害良民,奸淫妇女。非节制之师,暴戾可知!……” 有人出声说话,神态又很稳定,前院的紧张空气略有缓和。 夜久,外面渐渐沉寂,十四的月亮又大又圆,越过高墙照进宅院。 这天晚上的月色令人惊异地格外皎洁,照地面如烂银,照房宇如琼宫,四周亮如白昼,又比白昼清朗柔美宁谧。城上夷兵的军乐大作,在遭受切肤之痛的中国平民听来,是那样的哀怨繁促,令人备感凄凉。好好的镇江繁富之地,堂堂天朝的京口要塞,无数百姓先世坟墓所在的桑梓故土,一旦沦于夷人之手,难道从此就要成为夷下之民、夷下之奴了吗? 天寿望着月亮,喑哑的声音中满是凄恻悲凉,道:“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夷鬼也罢,朝廷官兵也罢,谁拿平民百姓当人?如蜉蝣,如草芥!人命危浅,生不如死,又何必活?……” “别这么想!”天禄安慰说,“天覆地载,父生母养,师傅教诲,朋友护佑,哪一个不巴望你成人长大,平安和美过一生?若说受夷鬼戕害奴役便痛不欲生,那自二百年前山海关门大开以来,汉人早就该死绝了!……天下之大,人命至重,便是蜉蝣、草芥,不也要活得灵灵动动、郁郁葱葱吗?……” 月光下纤毫毕现,天寿愤懑悲戚的面容变得柔和了,天禄呆呆地望着那双反射着月光一片明亮的眼睛,好半天咬紧牙关不做声。天寿看着天禄背光的面庞,觉得出他眉际的耸动和太阳穴的跳荡,从他的眸子里,能看到自己浴满清辉的脸和亮晶晶的目光。她说:“师兄,但愿我能有你这样阔大的胸怀。我向来软弱……” 天禄脸上掠过强烈的表情,一下子握住了天寿的一双小手,低声说:“不,你一点儿也不软弱!……刚才你对英兰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愿同生死,誓同生死……叫我怎么谢你!……” 天禄的手捏得很紧很紧,天寿感到疼痛,同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既甜蜜又苦涩的快意。短短的半个月中,她眼看着他长成一个坚毅甚至有些威严的汉子,在危险和死亡面前都敢笑。这使她不仅对这个唱昆丑的、身材不高其貌不扬的二师兄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深深敬意,心头更充溢着同生共死的极亲切的感情。尽管内心最深处还会隐隐渗透出某种不清不楚的遗憾,可是,艰危时节见真情的道理,她自幼就深信不疑。此刻,哪怕是闭着眼睛跳火海,她也认了! 她做出了反应:用她被握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 这轻微的举动激得天禄浑身一哆嗦,一股爱恋的熊熊烈火在慢慢升起,照亮了他的脸膛,燃烧着他的眼睛。这一瞬间,他是这样英俊,这样美好,这样引人入胜、动人心魄!天寿感到从他全身辐射出来的烫人的热气已经把自己包围缠绕,自己的心于是也在腔子里猛烈地跳荡起来。只见天禄咬紧嘴唇,刚劲方正的下巴都在颤抖,这分明是在竭力阻止汹涌而来的情话;但那额头突起的青筋,眉间深纹和面颊肌肉的闪动,也表明那薄弱的嘴唇就要守不住防线,就要被突破了!天寿的心怦怦乱跳,惊惧中又带着期望,怕他出口又盼他出口…… 扑通一声,守在门口的男仆因困极打了个盹儿,一歪身子竟摔倒在地。天禄脸上的热烈和沉醉迅速消失,他回头看了一眼,男仆正低声咕哝着爬起来。再转回头,那表情又变得温和认真,平静中含着严峻了,他说:“你也回屋去睡一会儿吧,这几天你太累了!……”不等天寿回答,他便迅速走到门口,向那个男仆低声嘱咐着什么。 天寿低了头,品不出心头是失望还是侥幸,听话地回后院自己的小屋去了。 小屋里闷热得如同蒸笼,桌椅枕席摸上去无一不热烘烘地烫手,天寿躺在床上片刻间就汗流浃背,身下的竹席顿时一片湿渍渍,而她却一动不动,脑子里不断重复刚才那月光清辉中发生的一切,咀嚼和品味自己那一瞬间的感受。多么奇妙的瞬间!多么舒发、轻快、甜美,面临的威胁和恐惧突然变得无足轻重,大不了一死罢了!有这么一次美好得令人发抖的奇异感受,也算没有白活一世了…… 那日酒后对姐姐一吐心曲,是她一生从没有过的畅所欲言,虽然非常非常痛苦,但又非常非常痛快。一个人能心无隐私、光明磊落、无所畏惧地活着,够有多么幸运!……自那以后,原本要当一辈子男人的决心动摇了。眼泪多了,性情柔了,言笑举止又变得细腻了……不用掩饰,不用装假,不用强迫自己这样那样,就只依着自己的本性、自己的本来面目活,才真是活得自在,活得轻松,活得高兴,活得滋润啊!…… 这些日子以来,她常常觉得腰痛小腹痛,胸前也胀鼓鼓的一碰就疼,是不是女孩开始长大都这样?她不好意思去问英兰,也不敢放开缠身的帛带。在酷热的炎夏,真跟受刑一样苦。可生逢乱世,有什么办法呢? 乱过之后,真的嫁给二师兄吗? 刚才,他要说什么?要是让他说出来,是好是不好呢?……天寿感觉得到,他想要搂抱她,想要亲她,想要……不!不!她不行!她是石女,男人最想要得到的,她给不了,二师兄终究是个男人啊…… 她要是嫁给二师兄,这么好这么仗义这么刚毅无私的男子汉大丈夫,是不是太亏他了?自己真的能问心无愧吗? 要不然,乱过之后自己逃遁他乡,甚至干脆出家,好让他另娶?…… 想来想去,不知何时,困倦已极的天寿还是睡着了…… 第四十九章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又是一个溽暑难耐的夏日。 天寿赶紧跑出小屋,直奔后院后楼,见英兰安然无恙,老葛成像平日一样督促仆人仆妇扫院子、烧水做饭,这才松了口气,不料竟一夜平安,一家平安。只是大家都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和动作,人人脸上都忧心忡忡,表明可怕的威胁和危险依然近在咫尺。 天刚亮就出门探听的天禄和青儿终于回来,他们带回的消息使得这威胁和危险越发真实,越发可怕。 他俩一出门,就见邻人三五相聚,互相低语,不是说昨天夷兵到某家大掠大淫,就是说夷人到某处索银不遂刀伤某人、枪毙某人;走至大街,竟碰上百十名监狱中逃出的犯人,须发老长,奇形怪状,多一半还戴着镣铐。居民害怕都不敢靠近,天禄却带着青儿杂处逃犯队中,听他们互相传告夷人将在五更开北门放难民出城,便跟着一起朝北行。 大街两旁,凡华贵整齐的房屋都被破坏,大门倾倒,门内空无人影;旗营官署马房以及都统府、县府衙门等官房被烧一空,大火至今未能熄灭,空中烟火味阵阵扑面,热上加热。走到小石桥,桥下尸体狼藉,血腥气和恶臭随着热风蒸腾飘散,令人作呕;下桥后朝前走,尸体愈多,河中更是浮尸累累,形状狞恶可怕,天禄低头青儿掩面,都不敢多看,屏住呼吸快步跑开…… 途中,有男女数百人从各巷出来同往北行,都是听说北门开启而冒险逃命的。每过小街小巷,便见女尸满道,无不赤体散发,惨不忍睹。七星街上,两旁卧尸连接不断,倒是都用破席覆盖着,但上头露首,披发散乱;下头露足,小脚弓鞋。路人指点着低语说,这些都是被奸死和因奸不遂被杀而死的…… 遥见数十名夷人从府学中走出来,众人顿时惊散。天禄他们两个抄近路终于到达北门。北门倒真的开了,也真的在放难民出城,但城门上下,夷兵林立,道路两旁,白鬼红鬼黑鬼持枪夹道,横刃怒目而视,出城百姓打他们中间通过,简直如过刀山,如经地狱,与当初官兵开城门放人时情景竟如出一辙,所有财物首饰,一概搜刮夺下。比官兵更厉害的是,不但夺财,还要夺人。 当路三名白鬼,长剑方帽,红衣白裤,比寻常百姓高出三分之一还多,站在那里仿佛三个开路方相【方相:古代传说中能驱疫鬼之神。后世在葬礼中用纸扎成神像以开路,面目凶恶,形体高大。】。他们喜怒无常,注视着出城难民,但有年轻妇人通过,白鬼就突然上前捉住,连推带拉,掷向城门边一排大屋,屋门口那几个夷鬼立刻接住推入。屋门开掩之际,传出阵阵哭号,不知已捉了多少妇人在内了…… 说到这里,青儿愤恨地补充道:“一个四十多岁的婶婶从旁边过,那白鬼竟一把就拿着腰提了过去。婶婶又哭又叫,脑袋乱摇手脚乱推乱打,就像给人捉住宰杀的鸡鸭,有什么法子?……她的女儿在人堆儿里尖声大叫阿娘,哭得气儿都上不来,旁边的人赶紧去捂那女孩儿的嘴,怕她也给白鬼捉了去……” 天禄沉着脸,继续说:“现在,城中文武官员不是死便是逃,夷人的陆路提督郭士立住知府官署,分遣黑白夷鬼守四门,府学里也住满了夷鬼,夷鬼水师都退回到他们的兵船。我们离开的时候,北门内外忽又乱成一锅粥,一问,是夷兵抢光了城边一家典当铺的银子,又招呼市井无赖去拿他家剩下的财物家具,周围数里内闻风赶来的竟不下二三百人!也不怕夷鬼杀人了,也不顾名声气节了,你争我夺,抢得都跟疯了一样!夷鬼倒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 英兰只是叹气,天寿把牙咬得咯咯响。 “愤慨都说不得了,”天禄满脸忧虑,“此风一开,局面更不可问,镇江城怕是要闹翻天,前途越发艰险了……” 天禄和英兰天寿商量一番,决定从街巷拾取溃逃官兵丢弃的刀枪等短兵器,把全家人重新做了安排,一旦夷匪来犯,大门和各进院子如何抵御,如何赢得时间,让后楼上的女眷退到后院,在池边浓密的树木花丛间躲避,各人又如何退走等等,可以称得上严阵以待了。 大家各自散开以后,青儿随天寿回屋路上,黝黑的小脸上一团神秘,抖动着长长的黑睫毛,悄悄地对天寿说:“小爷,我可看清楚了,北门口抢捉女人的三个白鬼里,有一个是你在宁波生病时候来过状元坊的……” 天寿猛地打了个寒噤,脸刷地惨白,摇摇晃晃站不住脚,好像心窝被剑刺穿了似的呻吟了一声,就要摔倒。青儿大惊,赶忙扶住,连说小爷你这是怎么啦。天寿双唇血色皆无,轻轻翕动着,无声地问:“你是说……亨利医生?……” “不,不是他。是那个绿眼睛,叫威廉的,是亨利医生的朋友……” 天寿长长地“哦--”了一声,像是出长气,又像是叹息,闭眼皱眉,竭力忍过心头刀绞般的疼痛。天寿也没想到,这小小的消息让自己这样痛苦,这样失态。想到当初悄悄离开宁波时经历过的撕心裂肺的绝望,至今心有余悸,本以为已经把这段苦楚深深埋葬了呢…… 青儿扶小爷靠坐在廊子的栏杆上,看着小爷的脸色渐渐回转过来,才放了心。但他又惊异地发现,原以为早就把泪水哭干了的小爷,眼睛里又盈满了亮晶晶的泪…… 事情不幸被天禄言中了。 北门典当铺被抢的消息传得飞快,城内各处抢劫风大起,开始是城中无赖,后来许多居民也加入,专门引导夷鬼上大户富户抢劫,夷鬼只要金银首饰古玩,而衣服用品家具之类就全归了引导者。引导者多是知道内情的人,或与被抢人家有宿怨,或是被抢人家的邻居车夫仆人,于是镇江城中又是另一番规模更大的混乱。 抢劫便要引起杀人放火,夷鬼杀人,土匪放火,从西门桥至银山门,原是极繁荣之所,如今无日不火。重垣峻宇,尽成瓦砾场;大火延烧,一般民居宅院也有许多在劫难逃。夷鬼又满街捉人,为他们背行李背杂物背死人,到处强令居民给他们送牛羊鸡猪食物,一时间满城沸反盈天,居民纷纷逃避,镇江城竟成一所活地狱。 到了十六日,城内的大火和混乱,终于使夷鬼头目也不能忍受了,抓来十五名放火的土匪,绑在观音庵前那一排大树上,用大蛇一样的长皮鞭抽他们的后背,直抽得鲜血淋漓,声声惨叫,用以杀鸡给猴看。随后,英夷钦差大臣出安民告示,严禁纵火淫掠,告示还说,即使夷兵犯禁,也准居民首告,查清真相,决不姑宽! 城内三天大混乱,葛家竟奇迹般地安然无恙,侥幸地成了漏网之鱼。鞭打土匪和出安民告示的消息,很快就传来了,大家都松了口气。最是憋闷在后楼楼顶承尘之上,受了三天三夜暑热煎熬的英兰和几名女仆,就忙着打水洗脸擦身,然后下来到宅院中最高大荫凉的后堂堂屋,或最风凉的井亭,好好舒一舒浑身酸痛的筋骨,出一出憋了三天的窝囊气。 六月十七是英兰的生辰,她吩咐女仆在中堂摆了供桌和简单的祭品,却不是为了自己。她说危难之际没有庆生辰一说,但今日是老爷殉国整整十个月,昨夜他入梦来会,欢笑异于平时,必得祭他一祭。天寿心酸难忍,跟着姐姐跑前跑后地布置香炉、红烛和瓶花。 英兰沐浴熏香,换上一身缟素,然后郑重取出了三卷字画,说是葛云飞留赠给她的,祭奠拈香跪拜时,非挂它不可。 “我可以先看看吗?”天寿沉痛地问。 英兰默默点头。 天寿从织锦缎长盒中小心地取出一个卷轴,展开,一片山野景象扑入眼帘-- 碧山深处清溪旁,古松老树簇拥着数间茅顶敞轩,堂中二宽袍大袖文士对坐方几对饮,侧方一屋小童仆在炉前扇火煮茶,用笔设色细致匀称,画面传达出的清幽恬淡宁谧,立刻使天寿想起了自家的听泉居。再看画头题跋: “嘉靖辛卯山中茶事方盛陆子传过访遂汲泉煮而品之真一段佳话也徵明制” 天寿忍不住大叫起来:“天哪!这是文徵明的手笔呀!” 英兰点点头,低声说:“是真迹。” 天寿盯着画,舍不得移开目光,英兰疑惑地瞧瞧她,她嘴角撇了撇,忍住心头一阵突发的悲酸,伤感地低声叹息:“这画,简直的就是咱家听泉居……” 展开第二个卷轴,天寿又是一声惊叹:“老天!唐伯虎的《宫妆仕女图》!” 这是一幅极精细的工笔人物画,画中,那个弯眉细目、口小如樱桃的宫妆女子,正娇慵又无聊地翘着尖尖玉指,剔着她的长指甲,不但衣裙和披帛如在闪动飘拂,就连宫服上织绣的花色、边饰上极细的金丝银线花纹,也细致清晰、活灵活现。最是仕女头上的花冠,极是绚丽繁复、色彩缤纷,那金雀尾,那玉簪头,那垂垂的细珠流苏,都勾勒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丝一毫舛错,叫人觉得伸手就能把它们从画中取出来。 天寿目光在画面流连,嘴也兴奋地不停声:“谁都知道,唐伯虎最善画仕女画春宫,但宫妆仕女,听说他一辈子画的不超过五幅……这能是真的吗?” 英兰笑笑,深深的眼眸中既有凄楚,又有得意:“你细看题跋下的印章,有虎纹章,还有六如居士印,确是真迹。” 第三个卷轴却是横卷,完全展开,天寿惊得“啊!”一声,立即用手捂住了嘴,闭目片刻,再睁眼时,一脸庄重,面对这幅横卷竟是满腔敬仰之色。她呆看了半晌,低声自语:“小子何幸,岂能不拜!”说着就将此卷放上供桌,对着它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这是宋代大家苏东坡的《寒食帖》! 此帖是苏东坡被贬黄州时的书法杰作,行家说此作用笔心手相应,追随文章意蕴,时而灵转畅快,时而顿挫沉郁,如行云流水,止于所当止,行于所当行;更因为后面还有宋代另一大家黄庭坚的大字长跋,双美并呈,被历代文士誉为“天下第一”。天寿只听人说过,连赝品都无缘得见。即使此卷是假,也是宋代人制作的可以乱真的极细致的摹本,能够一见也是三生有幸!天寿再不问《寒食帖》的真伪,只一遍又一遍地眼观字帖口诵词章,轻轻地摇头晃脑,满面得意和沉醉。 英兰不料天寿还有如许文人积习,不禁一笑,说:“看这样儿,你上辈子至少是中过秀才的了。” 天寿笑着瞟了姐姐一眼,说:“岂止!我想我十世前当是玉溪生【玉溪生:唐代诗人李商隐,字义山,别号玉溪生。】,五世前应为柳屯田【柳屯田:北宋词人柳永,字耆卿,排行第七,曾官屯田员外郎,世称柳七、柳屯田。】,但凡见了这些东西,就不能自已,心徘徊意牵连,沉迷的滋味也好得很呢!……”说着她闭了眼,有滋有味地背诵起了《寒食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背完,天寿睁眼,得意地望着姐姐,说:“如何?” 英兰一直看着《寒食帖》听她背,果真一字不差,笑道:“所谓过目成诵,好记性!若说学而优则仕,你倒真是块入仕为官的好材料!” 天寿笑道:“比姐夫如何?……好了好了不说这个。”见姐姐神色转暗,她连忙收住话头,眼睛又投向字画,不由嗟叹道,“姐,你真好福气,何处得来这些宝物?每一卷轴都可抵一份中上人家的产业,《寒食帖》更不仅此!……仅这三卷轴,姐已经是富翁……不,是富婆了!姐,你自己知道吗?” 不知何时,英兰眼睛湿润了,声音也在颤抖:“我知道的。这是你姐夫离山阴赴定海前,从家中藏画里特意挑出来,在定海大战前夕留赠给我的。那晚他对我说道:男子汉大丈夫理当马革裹尸报效国家,况且那枪子儿炮弹并不长眼,此战我若阵亡,这三轴古字画就是你的家底,万一太夫人夫人不能容你,也可保你一辈子生计无忧,我也就放心了!……”英兰抚摸着字画的卷轴,几滴热泪落在手背上。 天寿心里很是感动,亲热地搂住姐姐的肩膀,一只小手轻轻抹去姐姐面颊上的泪珠,细声说道:“姐,我真的信服了,有这么一个真心实意待你的男人,这辈子不白活了!你的命多好哇!……想不到姐夫那样一个忠孝两全的贤臣、有智有勇严明伟岸的大将军,竟这样心细……姐,我替你做上记号,好不好?省得日后他家子孙犯口舌!……” 英兰点头,天寿便找来笔墨,用娟秀的小楷,在各卷轴内侧都写了五个小字:葛门柳氏记。 三幅古字画挂到中堂屏上,苏东坡的横卷在上,文徵明、唐伯虎的立轴并排于下,堂桌上是葛云飞的牌位,左右是一对红烛和一对花瓶,花瓶里插着后院池中盛开的白荷花,还摆了五盘简单的供品和一只铜鼎香炉。英兰天寿各擎三炷香,默默跪拜,又都注视着牌位上“葛云飞”三个字,呆呆的,心神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天禄匆匆走进后堂,见此情景,发急道:“英兰姐,你们怎么下楼来了?” 英兰向他说明的时候,天寿看师兄一脸焦虑,两道剑眉紧皱成结,眉间竖纹如刀刻的一样又深又长,直冲发际,一个念头陡然从心跳的间隙中闪过,想起了当年爹不止一次提到的“悬针”之说,那可是“大不吉利”呀!天寿慌得气短气促,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胸口。 天禄连连摇头,说:“我不怎么信那告示,也不怎么信那告示能制止住镇江城里疯了也似的抢劫……”此时天寿走近,用微微颤抖的手,去抹开天禄额头上的那道竖纹,并强笑着,念咒似的小声说:“别这样,别这样,舒开点,舒开点,别成了悬针……” 天禄和英兰都很惊异,天禄感动地望着那全神贯注于自己额头的忧心忡忡的双眸,听话地舒开眉头,深情地笑了笑。收起笑容,他仍是神色严峻,但口气轻缓了许多:“英兰姐,女眷们还是回后楼上再躲些日子,不要这样冒险!……”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响了大门! “嘭嘭嘭--”敲门声从前院穿过过厅,直传到中堂。它不啻一响暴雷,震动了每一个人,颗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个女仆才要尖叫就被同伴捂住了嘴。天禄示意天寿和英兰等所有女眷赶快退回后楼躲避,他领着男仆们大步走向大门。 扔下的刀枪短剑赶快拾起,各自赶回到原来的守候位置,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厚墩墩的大门。 天禄抬起手向大家示意镇静,因为他听到敲门声不重,也不急,是用手敲而不是用刀砍。他站在过厅门口,一回头,见天寿跟在他身后,气得皱眉瞪眼地赶她回后楼。这时,敲门声又响了,还有压低的声音: “葛家姨妈,开门呀!” 天禄天寿顿时轻松下来,天禄问:“是哪一位呀?” “是我,姚忠安,有要紧事!” 一听是姚家的管家侄子,大家提着的心才落回到腔子里。城破前他应许的二十名护院家丁一直不见踪影,城破后这些日子也没有他的消息,今天才来,多半是遇到了抢劫,无处可去。天禄示意家丁开门。 然而,大门一开,仿佛一个霹雳炸响在院中-- 大门外,姚忠安身后,黑压压一片,两个白夷鬼率领着一队黑夷鬼,手中都端着来复枪,一个个虎视眈眈。 门内门外对视的一刹那,都惊呆了。门内不料亲族中的姚忠安会引狼入室,为大祸临头而惊惧;门外不料这不起眼的棕黑色小木门内,竟隐藏着这么一个处处显示着财富的阔绰华丽的院落。 对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白夷鬼一眼看到门内各处站着的惊呆的人手中拿着刀枪武器,发一声喊,一排枪弹带着震耳欲聋的骇人轰鸣扇形射击。前院的人们应声倒下,发出绝望的惨叫;后院里又传出惊骇异常的女人的尖叫。尖叫声中,姚忠安笑着说:“都在后楼地底下埋着呢!……” 白夷鬼发出喊叫的一瞬间,天寿又被天禄按倒在过厅的台阶一侧,倒地一刹那,她觉得飞弹尖啸着从头上划过,打在过厅的墙上啪啦爆开。在她抱着头伏地不动的小小间隙中,听到女人的尖叫和姚忠安的话引起夷鬼们一片欢呼和狂叫,跟着她就感到一股凶猛可怕的黑色旋风从前院刮起,从她头顶掠过,猛扑向庭院深处,就像无数凶猛残忍的饥饿群狼,嗥叫着扑向它们的猎物。 后来的事情,快得像闪电,像落在这个不幸民居的一连串火光霹雳,天寿几乎记不清它们发生的前后顺序。 黑色狼群追扑到后院,便传来女人们的尖叫和号哭。天寿和天禄几乎同时从台阶边悄悄抬起头,看到的是黑夷鬼们成群追逐女仆,捉住了就撕扯她们的衣裙,扑上去施暴,吼叫得如狼似虎…… 姚忠安领着两个白夷鬼朝后楼走,中堂边站出来的老葛成挺身阻拦,被白夷鬼一脚踢中,摔得老远,一动不动了…… 英兰呢?英兰到哪里去了?……天寿手里捏着匕首,弯腰顺着过厅檐下绕进边廊,从边廊可以直接上后楼去援救英兰。 刚跑到后堂,就见正门洞开,一道白光如电,骤然闪亮,那是白袄白裙的英兰!她手持长剑,猛地跃出,对着姚忠安和两个白夷鬼举剑就劈。白夷鬼惊得倒退数步,躲开剑锋,赶紧抽出腰间长剑,与英兰斗在一处。 英兰哪里是这些久经剑术训练的白夷鬼的对手,两个白夷鬼互相一示意,寻开心一般玩起了猫耍老鼠的游戏。 不过三四个回合,英兰的剑被挑,咣啷一声震飞落地,英兰自己也重重地摔倒了。她一手撑着抬起上身,黑眉凛凛飞起,怒目圆睁,指着姚忠安和夷鬼们“强盗!”“畜生!”地破口大骂。一个白夷鬼朝身后一点手,六七个黑夷鬼朝英兰围了过去……天寿原本想悄悄接近突施偷袭,好让姐姐乘机脱身,此时再不能忍,疯了一般不顾死活,尖叫着高举匕首直冲上去,她不能眼看着英兰姐姐受辱!她宁可与姐姐一道去死! “轰隆!--”一声巨响,天寿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摔倒了,她只觉得心头一凉,像是被巨石猛撞,撞得浑身发麻,一条腿顷刻间就像不是自己的,就像是不存在了。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满是鲜血,想到是被夷鬼的洋枪击中,锥心的疼痛立刻使她两眼发黑、气息微弱,在丧失知觉之前,她看到了最后两件事: 天禄从他身后跟着冲上去,大吼着:“英兰姐快逃!” 英兰突然从腰间又拔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这以后,天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五十章 葬礼之后,军官们骑着马,在一支来复枪队的保护和跟随下,缓缓回城。 刚刚参加了葬礼,人们照例不爱说话,多在追思永远离开人世的朋友。除此之外,军官们还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追问着:怎么会这样? 今天他们为阵亡者送葬。 璞鼎查爵士也在送葬的队伍中,骑马走在回城路上的最前面。 气温很高,路上尘土飞扬,军官们衣着严整:圆筒状的硬帽子,鲜红亮丽的军上装,一直扣到颔下的闪闪发光的金色扣子,帽檐的金色花饰和肩头的金色肩章、华丽绦带,都十分醒目和刺目,仿佛在吸收骄阳的火焰。严格的训练使他们必须忍受湿透的内衣和体内难以散发的燥热,但在这种情况下,马蹄声和来复枪队的整齐的脚步声就愈显得单调,沉闷的气氛愈使人压抑。 首先打破沉默的竟是璞鼎查爵士本人,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放慢了马的步速,使自己从队列前方落到队列中间-- “先生们,我们已经历了无数次光荣的战斗;防务最薄弱的镇江,却进行了最顽强的抵抗;我们投入的兵力最多,损失竟空前地大!先生们,我想听到你们对这反常现象的意见和分析。” 总司令已经发话,军官们不能再沉默了。 “爵士,我认为我军在镇江遭到重大损失的原因在于轻敌。战前我们就误以为能够兵不血刃地占领该城,就像先前占领宁波、宝山、上海等处一样。因此我们没有使用海军舰炮向城内轰击,没能对敌人造成心理上和实力上的巨大压力和损害,这等于放弃了我们的长处!” “是的,爵士先生,”另一军官补充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敌人手中有和我们一样的小型火炮来复枪,并且援军能及时到位的话,我甚至不能肯定,镇江城能不能拿下来,或者说,要用多少时日才能占领它!那将是一场旷日持久、双方都难以取胜的消耗战了!” “但是,先生们,为什么不用重炮轰击,原因你们都是清楚的!”璞鼎查依然目视前方,面色凝重地说。其原因,一方面因为海军在吴淞独享战功,攻镇江便因陆军的恳求把获胜的荣誉完全交给他们;另一方面,通过城内逃难百姓,得知城内诛杀无辜的悲惨情景,璞鼎查很想以“救民于水火”的形象表现一次大英帝国的仁慈,何况确实发现城头有百姓招手高叫“快来攻城救人!”爵士加重语气接着说:“所以,我宁可认为,汤上校、格林少校和苏莱克中尉他们,是为了拯救城里的平民百姓而献身的!” 众人又沉默了,也许是难以接受他们的总司令的独特见解。 后来,一位军官犹豫片刻,终于说道: “我想,爵士先生,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个城的守军特别英勇顽强!” 璞鼎查爵士回头看了一眼,队伍中又出现了片刻的沉静。 一个年轻的中尉军官打破这种静默,有些急躁地说:“是的,是的,这是我到中国以来遇到的最顽强的对手!能跟他们交手,并最终战胜他们,我才感到了一个帝国军人的自豪和荣耀!” 后来,总司令指着满街满巷血肉模糊的双方官兵的尸体,说: “亨利医生,你怎么看?” “我想,他们很英勇,他们都尽力了!” “是的,英勇顽强,值得赞美!像我们在定海、在乍浦、在吴淞口遇到过的一样,是真正的敌手!……如果他们的国家统治者不是这样愚昧昏庸,如果他们手中有同我们一样的军舰火炮和来复枪,他们就将是每一个军人所渴望的真正对手,这场战争也才是能够最大限度发挥智慧才干和英勇精神的势均力敌的真正战争!” 亨利于是说:“他们有的是杰出的人才!” 璞鼎查点头,慢慢地说道:“是的,优秀人才!……就中国而言,他们太少,而且很难受到重用。贪生怕死的胆小鬼逃走了,忠于职守的勇敢战士倒在战场上……所以,亨利,你说得不错,目前大多数情况下不是战争,而是屠杀!……” 亨利没想到自己的话竟吹到总司令耳边,也没想到爵士先生竟同意自己的见解,更想不到璞鼎查沉思着,轻轻地叹息着又说道: “我真是从内心深处厌恶这样的战争!……” 至今亨利还清楚地记得,总司令的声调带着说不出的忧伤,一刹那间,他满脸的皱纹突然加深了许多,仿佛老了二十岁,和眼前这位稳稳地坐在马鞍上、神色凝重目光深不可测的全权大臣,似乎不是一个人。 璞鼎查爵士终于还是对年轻中尉的大胆见解微微地点了点头。这刚刚可以觉察的鼓励,使军官们沿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的抵抗,至少不弱于乍浦天尊庙的那些八旗兵,甚至更有韧性!” “就连他们家眷那种不可理喻的自杀行为,也像乍浦的一样疯狂,或者说更可怕更残酷!” “是的是的!我亲眼看到的最可怕的场面,是一个母亲亲手刺死了她的两个女儿之后,又用同一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一个八旗兵把他的妻子和女儿们拖到井边,用刀割她们的喉咙,然后准备朝井里扔。我们用枪打倒旗兵,阻止了他的暴行,不料救下来的妇人醒过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们骂个狗血喷头!……” 军官们都联想到了他们亲眼见到的那些极其惨烈的、令他们极为震惊的女人们的自杀风潮,于是又一次沉默。他们至今迷惑不解:男人们的失败为什么要由妇女用她们的宝贵生命做陪伴?终于有人感叹地打破沉默: “这真是不可理喻的、疯狂的令人恶心的事情!太愚昧太野蛮了!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真不明白,乍浦和镇江的八旗兵为什么有这样的勇气?城外的援兵,还有从中国各地调集来的军队,像攻打宁波的、支援广州的,为什么就那么不禁打,不是闻风而逃,就是一触即溃?……” “哦,亨利医生,你懂得中国话,又救治过许多中国伤员,你能给我们解释这些为什么吗?”年轻的中尉对亨利说。 “一个受伤的八旗兵曾这样对我说,”亨利沉思着轻声回答道,“我们虽然来自关外,但驻防在这里已经二百年,这里埋葬着我们的祖先亲人,这里有我们的家园和田产,这里更有我们的父母妻子儿女亲族朋友,这是我们实实在在的家!不管是天上飞的禽鸟还是地上走的野兽,哪怕小小的蜜蜂蚂蚁,都会拼死保卫自己的窝穴,何况有血性的男子汉!……” 亨利转述的话中,透射出一股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力量和光辉,是人类共同认知的道理。低声议论的军官们全都静下来倾听,听亨利从容地说下去: “我想,这可以解释乍浦和镇江驻防八旗的英勇,也可以解释广州三元里的事件。至于外省调集的客兵,除了像关提督、葛总兵、陈提督这样一些非常优秀又非常忠于职守的将领及他们长期带出来的军队,其他人是不会为了与他们不关痛痒的朝廷和凶暴腐败的官员们打仗拼命的……至于女人们的自杀,我也很震惊,感到难解,也许这里的贞操观念同中世纪的威尼斯一样严酷?无论如何,这恐怕不只是愚昧野蛮,其中还包含着强烈的自尊和同样强烈的仇恨……” “很好,亨利,”总司令打断医官,显然不希望他再作发挥,“你总是能坦诚地表达你的意见,给大家有益的启示,我要特别表示感谢……先生们,我们的扬子江战役就要接近尾声了,占领镇江,切断中国的南北运输线大运河的目的已经达到,我们已经掐住了中华帝国的脖子!……”他的这一形象比喻引起军官们一阵轻笑,他接着说,“此后,我们将充分使用以战迫和的行动,逼迫中国皇帝就范!为了尽早结束这场战争,我们必须尽快行动。明天开始,主力舰队将集中向南京进军!大英帝国赋予我们的光荣使命一定要完成,也一定能够完成!” 总司令这一番鼓舞人心的话,使军官们从葬礼的伤感和沉重的话题中解脱出来,周围终于有了振奋的笑声和低语。 璞鼎查沉思片刻,仿佛在选择适当词句,然后说道:“先生们,我们是为国家尊严国家利益而战的,不是来颠覆这个东方古国,更不是来播种仇恨。我要求你们,严明军纪,维护大不列颠皇家军队的崇高荣誉,严格约束部下,把杀戮、抢劫和强奸等丑恶事件的发生,降至最低限度!此后再有类似事件,我将严加惩罚,决不宽恕!” 威廉中校拍马赶上亨利,笑着小声说:“嗨,亨利,有件事非请教你不可。我得到了几件古董,你是内行,给鉴定鉴定,好吗?” 亨利似笑非笑地说:“又是从哪处‘烧毁的人家’抢救出来的?” 威廉笑笑,说:“这可是跟在中国人后面,他们挖了那户人家的地窖。” 亨利默然。 一名传令兵飞马赶来,请亨利医生尽快回去,又有伤员送到。 亨利拍马赶回设在原镇江府署的英陆军司令部,伤病员临时集中处就在其中的一个院子。但他不得不早早下鞍,牵着马从人群中穿行。司令部门口简直像是市场: 一群儒生模样的中国人,正围着英军书记官领取他们所要求的任命文书,去充任大英远征军治下的各街巷的里长,好过一把此生从未得到过的高高在上的官瘾。 旁边还有两行队列:一行中国人牵着牛羊猪鹅等物,送交英军后领取价银;一行抱着鸡鸭,从英军手中换取一张写有“大英护照”中英文字的白纸,拿回去贴在门口,以保护全家安宁。 亨利扭开脸不愿多看,对这些企图仗“夷势”,保身家得利益的中国人,他心里充满轻蔑。 亨利医生刚处理完两名新送来的伤员,传令兵又飞跑来了:总司令请亨利医生立刻就去。见亨利医生迷惑不解的样子,传令兵赶忙解释说,爵士先生在府署门外大街上被一个中国老头儿拦住了,老人浑身是血,手里举着一张安民告示,他说了许多话,通事不在,爵士先生说你刚回来,请你去看看。 亨利赶到的时候,军官们都还围在那里。 须发灰白、浑身血迹泥土、满脸泪水汗水的老人,跪着,声嘶力竭不停地说着,指天画地,挥动着手中不知从何处揭下来的安民告示。 亨利向璞鼎查爵士一句句翻译老人的话: “昨天,你们在全城各处贴了这张安民告示,要我们镇江百姓依旧‘安居乐业’,还说要对土匪盗贼严加惩治,即使是英军扰累平民,也可立禀所在衙门官员,定予查办。我们百姓正为告示高兴,你们一队官兵就闯进宅院,杀人抢劫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我们一家有十口人死于非命啊!……” 老人哭倒在地,说不下去了。亨利翻译着,不觉面红耳赤,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看他们的总司令。周围的军官一片沉寂,许多双眼睛都望着璞鼎查。 璞鼎查面无表情,沉着地说道:“亨利医生,你让他带领我们到现场去。你带上你的医疗助手和药箱,还有巡查官威尔斯先生和杰克森先生,我们一道去。” 还没有进大门,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就迎面扑来。 大门内一左一右,扑倒着两名男仆的尸体,身上都有枪伤。 连接过厅、中堂和后堂的两侧长廊上,前前后后躺着三具赤身裸体的女尸,浑身是伤,下体布满的血迹已经结成紫黑的血痂,显然是轮奸致死。 走进后堂,血腥味更加呛人:廊子的梁上悬挂着一具衣裙整齐的女尸,院子里躺着两具男尸,台阶上躺着一具白衣白裙、头缠白纱的女尸,手握着的锋利的匕首正插在自己的心口上,艳丽的血在纯白的衣裙上仿佛是一朵盛开的紫牡丹。 巡查官威尔斯先生忽然惊叫出声,指着墙壁,大家这才看到,墙壁上还有着一个人。他像受难的耶稣那样,两手两脚和胸骨被五把刺刀钉在墙壁上,好像是用血写成的中国字--“大”。 “这太残忍了!”亨利大叫着,冲到墙壁前,试图把这具尸体放下来。两名巡查官帮着他一起拔那些插得很深又被死者的血凝住的匕首。这时,亨利仿佛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仿佛出自这个墙上的尸体!亨利以为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两位巡查官也在左右回顾,面露惊恐之色。亨利立刻凑近死者,轻轻扶起那低垂的头,他的心在胸膛中凶猛地一收缩,忍不住惊叫出声: “上帝啊!……” 这是天禄,是一年多以前在海上意外相逢的老朋友!是半年多以前在余姚、在宁波几乎失之交臂、令他心灵震撼不已的敌国平民。但亨利永远不能忘记,这是他幼时的中国小朋友,是他们梨园四结义的好兄弟--二哥!…… 亨利的心跳得又猛又狠,几乎要撞破他厚厚的胸脯。亨利的泪水在咽喉鼻腔汹涌,终于冲破眼睑和眼睫毛的封锁,落到了胸前…… 第五十一章 一股锥心的疼痛袭来,天寿猛然惊醒,猛然睁大了眼睛。 周围一片昏暗,她的意识也一样昏暗模糊,时续时断:是在黑夜?是在梦中?或者已经死去,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是躺着,躺在床上?床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总在摇晃?……这是间屋子吗?怎么这么小这么燠热,叫人透不过气?……墙上怎么会有灯?对面椅子上是不是坐着一个人?是上界的神仙还是地狱的小鬼?……神仙或小鬼难道也要睡觉的吗?他明明在打着鼾呢…… 又一阵疼痛从下面蹿上来,天寿本想咬紧牙关忍住的,但实在受不了,哼出声来。那个神仙或是小鬼立刻惊醒,很快走到面前,灯光被那庞大的身形遮挡,天寿视线又十分模糊,完全不能分辨这是个什么人,是男是女,只觉得有柔软的毛巾为自己擦汗,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挨在额头试热度,又轻轻地把脉…… 她听到清脆悦耳的丁当声,那双温柔轻捷的手用闪光的小勺给她喂水。第一勺水非常非常苦,第二勺水又非常非常甜,以至于她一把抓住那双手,把那杯蜜水一股脑儿灌下喉咙,喉咙里的苦涩、干燥和血腥气似乎才被冲淡,她也才轻松地嘘了口气,无力地闭上酸涩的眼皮,又坠入昏昏的沉睡之中。将睡未睡之际,还有问题溜进她的脑海:这么厉害的疼痛是从哪里来的?那位神仙或者小鬼儿给我把脉的动作为什么那么熟呢?……没容她细想下去,睡意又完全控制了她。 天寿再次醒来,满目明亮,她惊异地望着四周。 阵阵湿润的风送来阵阵涛声。是松涛?是江涛? 当天寿又感到轻轻晃动的一刹那,突然明白了,自己是在船上,这船决不是中国的船!她猛地坐起身,一阵剧痛伴着极度的虚弱使她眼冒金花,呻吟着颓然倒在枕上,半天缓不过气来。 门外像是凳子响,接着就有匆忙的脚步响到床前。天寿勉强睁开眼睛,意外地看到了一张圆圆的、善良又忠厚的中国妇人的脸,那双关切的充满同情的黑眼珠定定地注视着自己,接着就绽开了一脸温厚的笑,说道: “老天爷保佑,总算醒过来了!……你的伤蛮重的,不可以随便乱动,我去禀告夫人……” 望着她穿了镶边大襟宽绸衫的背影从门边消失,天寿满心疑团,脑子里依然糊里糊涂,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这个和善的妇人是谁?她要去禀告的夫人又是谁?隐约间又想到昨夜,究竟是真还是梦幻?给自己喂水把脉的又是谁?…… 急促的脚步声、低语声和着衣裙的声直到门边,一个身材高大、棕发碧眼、穿着束腰很高的长长拖地裙的中年夷妇快步走来,高兴地笑着,对天寿伸出白白的、姿态优雅的双手,用好听的声音很快地说着天寿不懂的话。天寿茫然地望着她,不知所措。 那中国妇人早把随带来的托盘放在床头小柜上,托盘里是一杯牛奶、一杯清水和一杯紫红色晶莹剔透的红葡萄酒,还有一碟蛋糕、一碟奶油松饼和一个色泽美丽的水蜜桃。她听夫人说了一段停顿下来,连忙笑着对天寿说: “这位是布鲁克夫人,是咱们这条船上布鲁克船长的妻子。我是夫人的女仆,就叫我陈妈好了……夫人说,看到你醒来很高兴,能认识你这样一位可爱的中国小姑娘也很高兴。” 天寿听得懵懵懂懂,略一回想,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小声重复道:“中国……小姑娘?……” 夫人又兴奋地说了一通,陈妈继续翻译下去:“夫人说,你的伤很重,连受伤带手术失血很多,一定要好好养伤!亨利是一位很高明的外科医生,他做的手术你完全可以放心,一定会痊愈,就跟没有受过伤一样!……” 天寿又是一惊,差点儿叫出声来:“亨利医生?” 夫人注意地看着天寿又笑了,说:“你果然是他的朋友。是亨利医生把你托付给我的。亨利就像我自己的儿子一样,他的朋友就是我们全家的朋友。你想吃什么?愿意吃一点烤牛排和炸鱼吗?……” 听着陈妈说出夫人的问题,天寿脑海深处的一角突然一闪,仿佛又回到童年,仿佛又是在澳门司当东家那高大华丽的餐厅,和蔼美丽的司当东夫人,为她举起了盛满红葡萄酒的晶莹美丽的高脚杯……布鲁克夫人当然不是司当东夫人,但她们都让天寿联想起善良和温柔,想起慈爱的母亲…… 她转着眼睛看看陈妈,又望望布鲁克夫人,心里着急,想要大声喊叫,但出来的声音却是那样微弱,那样断断续续: “请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我这是……怎么啦?……” 仅仅这么几句话,天寿觉得吃力得头昏脑涨,上不来气儿,眼泪不知怎么也滚落下来。 夫人和陈妈对视一下,缓缓地在天寿床边坐下。陈妈轻轻用洁白的手巾为天寿擦去脸上的汗和泪,同时低声又轻柔地告诉天寿:你的大腿根中了枪弹,流了许多血;又因为你是石女,经血积留在肚子里凝成血块,也引起了很危险的炎症;你若不死于枪伤,也会因为凝血淤积送命。亨利医生取出了留在你大腿里的枪弹,缝好了伤口;又切开你封闭的阴门,疏通了淤血。是亨利医生救了你的命。 天寿的视听和理解此时都还很迟钝,一时没有完全听懂。看她迷惑的样子,夫人又笑着说道:“亨利对我说,他在你身上缝合了一道口,又开通了另一道口,作为医生,他为自己的医术骄傲!尤其是后者,他说看到那些发紫发黑的血块,他的后背都一阵阵发凉,太可怕了,也太及时了!……” 夫人的这段话太英国味了,陈妈翻译起来很困难,说出来天寿依然似懂非懂,说:“你是说……亨利医生……他给我治了……治了两个病?……” 陈妈笑道:“这下你总明白了吧?等你养好伤,就再也不是石女了!你就能跟所有的小姐姑娘们一样出嫁成亲,生儿养女啦!” 天寿脸色顿时惨白如纸,嘴唇没了血色,耳朵也嗡嗡乱响,只觉得心在腔子里轰隆轰隆跳得又重又快又乱,只觉得血气在胸臆间四散横流乱滚乱窜。她很想再说些什么,再问些什么,但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陈妈惊慌地掐人中,捏指尖,又摸着天寿的额头,不安地对布鲁克夫人说:她又开始发热了。布鲁克夫人忧心地说,这时候发烧可不好,是不是伤口感染了?小杰克正好在船上,叫他跑一趟去请亨利医生来看看。 她们不明白,天寿失血过多的身体和虚弱的心理都承受不了这样重大的刺激。一次大手术之后伴随而来的发热发烧,也就由此诱发起来。 天寿于是陷入三个昼夜的高热昏迷之中,在死亡的边沿挣扎。 她在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视听和意识中,能感受到自己受着精心的护理,陈妈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为她擦洗,给她喂水喂药喂饭,并帮她翻身,要她俯卧着小便,以避免污染了刀口,并在她第一次清醒以后,担当了每天的伤口换药工作。布鲁克夫人每天好几次来看望她,带来牛奶和点心,还带来这个季节难得的冰块给她冷敷止疼。 但是,每天夜晚,从天黑到黎明,陪伴在她床前的,都是亨利医生。 她知道亨利在履行着医生的所有职责--量体温数脉搏观察病况,给她这病人及时调整用药;她知道亨利在做着陈妈和布鲁克夫人白天所做的一切;她知道在忙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后,亨利就会坐在她的床边,静静地注视着她,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目光像初春的阳光一样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庞,心中便有片刻的宁谧和奇怪的安全感。但不时袭来的高热又会破坏这一切,使她变得狂躁绝望,对自己的处境难以忍受,恨不得立刻就死掉,逃离可怕的痛苦,逃离可怕的人世。 在那次最凶猛的高烧袭击中,天寿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搜罗了残存的气息,对着俯身望着自己的那双疲倦的布满血丝而又情真意切的眼睛,轻轻地说道:“小三哥,我不行了,我就要死了……是你破了我的石女身,我真高兴!……谢谢你!只好下辈子再相聚了……” “不!”亨利医生大叫,把天寿那双冰凉的小手紧紧地合在自己的一双大手中,“不!你不会死!我不让你死!听到了吗?我不让你死!……” 天寿此时有种奇怪的感觉,一股温热正从小三哥的手心里源源不断地输向自己的体内,仿佛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小三哥不让你死,你就不要死;小三哥为你做了那么多事,让你获得了真正的女儿身,你要是死了,太对不起他了吧?……天寿努力对自己说着不要死不许死不能死,慢慢又跌入昏睡…… 一夜大雨,洗却了大江两岸的炎热,黎明时分,清凉又湿润的风,吹进天寿的洁白的小舱房,也吹醒了她。 她刚出了一身透汗,遍体清凉,缠绕了她许多天的高热和烦躁全都退去,她不但浑身轻松,精神也极畅快,而且,她自觉有一件大事、一件喜庆存在心中,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兴奋。是什么事情呢?她还没有睁开眼睛,在静静地想。 她的心蓦然间似牡丹怒放,一片灿烂--她不再是石女了!她从此是真正的女孩儿家了!她的双手隔着柔软的白棉布睡袍--那是布鲁克夫人用自己的几件新睡袍特意为她改制的--轻轻抚摸着伤口和刀口,它们已经不那么疼痛,已经有点发痒了,那就是说,已经生出新的肌肤,就要痊愈了!她觉得通体安谧舒泰,气血畅通无阻,指尖甚至从那里感觉出一股轻微的气息,仿佛放了个小屁。她忍不住闭着眼睛笑了。 可是一想到亨利医生给自己做手术的情形,想到一个男人在自己最隐秘的禁区看到做到想到的一切,天寿全身的血似在呼呼作响,一下子全都涌上头脸,几乎要把她的皮肤涨裂。脑海深处一道强烈的闪光,爆出了这个强烈的意念:除非你终身不嫁,要嫁就只能嫁给他!……否则,“天打五雷轰!”…… 极度的羞耻和极度的兴奋,使她的心跳血流声震天动地,吓得她赶紧睁眼向四周打量,会不会被人发现? 所有这些,有如蘸着毒汁的无情的长鞭,一记一记狠狠地抽打着她,抽打得她痛彻五脏六腑,抽打得她心碎成片片!她痛苦万分,挣扎着叫出声: “老天爷!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你要这样折磨我!……” 一语未了,泪如雨下…… 亨利医生顿时惊醒,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怀表拿过病人的手腕数脉,随后又摸着病人的额头试体温,神情之专注认真,俨然极负责任的严肃军医。随后他愉快地笑了,说:“太好了,危险终于过去了!恭喜你!” 他笑得像孩子一样天真,一双坦诚的深蓝色眼睛里流动着喜悦和深深的怜惜,亮灿灿的光芒和开朗的笑驱走了疲惫和憔悴之色,使他看上去是那么可亲可信又可爱,比想像中的更加英俊。天寿几乎看呆了,心慌意乱,脸泛红霞,当初在状元坊每每与他相对时所感到的激荡,一点没有减弱……但那刺骨的酸楚把她心中再次体味到的甜蜜全都变成了苦药。她赶紧把被单扯上来遮住了脸,泣不成声。 “你怎么啦?不要哭,那样对你恢复身体不好!”亨利柔声劝慰着说,“我想,你已经认出我、承认我了,对吗?你昨天晚上叫我小三哥,你允许我以后还叫你小四弟吗?” “不,不!”在两次剧烈的抽泣之间,天寿吞咽着泪水摇着头不清不楚地说,“你为什么……要一次两次地救我?……让我死了不是更好……更干净!……” “我是医生,我的责任就是治病救人。”亨利轻轻拉开蒙在天寿脸上的被单,望定她的泪眼,真诚地说,“对你,小四弟,我更有双重的责任!” “你说什么?……” 亨利从衣袋中取出一个小包,小心地从里面倒出两件物品,伸开手掌让天寿看:一串缀着小亨利画像金盒的银项链和一对用红丝线穿结的“娘娘钱”。天寿心头一热,忍不住嘴唇哆嗦,不能成声,却听得亨利在说: “那个时候,我就跟二哥一起发过誓,要永远保护我们的小四弟,即使你忘记了,我还没有忘呢!” 亨利笑着,整齐的雪白牙齿闪着光亮,下巴上那可爱的凹槽时隐时现。天寿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的动人心魄的笑而去看洁白的墙壁,她低声说道:“那毕竟是小时候的事情了!……项链怎么会在你手中?……”才说了半句,便想到是亨利为自己做手术时从自己脖子上解下来的,一触及这件事,她的脸立刻又红得不可收拾了。 天寿的窘迫情态,使亨利竟也莫名其妙地红了脸。他无法表达那串银项链对他的冲击。 宅院里那异常惨烈的场面,使亨利终生难忘。对这种野蛮行为的愤怒,对被钉死墙上的天禄二哥的悲痛以及由探到天寿尚存的微弱气息引起的惊喜,都远远超出他一贯维持的英国绅士风度允许的限度。那时他就下决心,要尽一切努力挽救小天寿的生命。他甚至决定,一旦天寿脱离危险,就把她带在自己身旁,待战争结束,他要把天寿带回英国,让她受教育,让她学习文学艺术和科学知识,让她从此生活在文明和自由的天地中。 他不愿别人了解自己跟宅院中被害人家的关系,借口天寿伤情特别严重,把自己的小朋友抬上医疗船,安置在他的私人手术室中,只用了两位他最信任的助手。 事情是那样地出人意料,他做梦也没想到。 术前创面周围局部消毒,本是助手的事,他不放心,坚持自己亲手做。不想一做之下,大吃一惊!当时他的第一个想法,这孩子是先天的隐睾患者,并有严重的会阴型尿道下裂,导致生殖器外形似女不似男。病症本身并非罕见,但他必须为小四弟的生理缺陷保密,在助手面前把这一点尽力遮掩过去,以便紧急取出小四弟大腿根部的子弹并缝合伤口。这之后,他便让两位微微中暑的助手回去休息,最后一道清洗身体血迹的工作也由他自己完成,因为他也不愿小四弟的全裸形象落入外人的眼中。 他很吃惊,也很费力地把缠在天寿腹部腰部和胸部的长长帛带解开,这时候,他看到了只有少女才具有的形状圆润结实的乳房,只是因为长期缠裹造成了乳头下凹。而在那温润如玉的纯洁的乳胸上,他看到了银项链在灼灼发光,自己小时候的肖像正对着他微笑。 如雷轰顶!他完全惊呆了。 好半天好半天,他才觉出自己的心在奇特地膨胀,气息不畅,热泪突然涌出,因为毫无准备,竟滴落在昏迷中的小天寿那没有颜色的嘴唇上。他心里倒海翻江,激浪奔腾,不可遏止,原来,他的小朋友、小四弟、小天寿,其实是个姑娘,是患了阴道闭锁症的可怜的少女!而这可怜的少女十多年来一直把他这个夷人小朋友时刻放在心口上! 这虽然是很少见的病例,但手术并不复杂,亨利在皇家外科医科大学实习期间,曾经亲眼看他的导师史密斯博士做过两例,都很成功。他毫不犹豫地为天寿实施了手术,并且很满意自己的医术,认为绝不比他的导师逊色。 天寿在他的医治下,恢复了正常。这是否改变了他想带这个小四弟在身旁并回到英国的初衷呢? 所以,一旦发现了天寿的真相,亨利就立刻产生了强烈冲动:若是娶她为妻,能不能是一种重大的赎罪?自己沉重的心是否能获得一些解脱呢? 然而,和所有的英国绅士一样,亨利对结婚的事是非常慎重的。尽管有幼年的钟情,那毕竟带着幼稚的孩子气,不能成为选择配偶的全部根据。他必须弄清楚,自己是不是还爱现在的天寿,天寿是不是还爱现在的他。他从来都认定,没有深厚的爱情,婚姻是不会幸福的。 所以,面对双方都脸红的这样一个十分尴尬又十分危险的场面,亨利抑止住自己突发的激情,选择了一个比较有分寸的回答,他笑着说: “小时候的事情才更不容易忘记。无论如何,你是我自幼交结的小朋友吧?对你的伤病,我这个医生怎么能不格外精心呢?” 天寿又拿被单蒙上脸,说:“现在我们怎么能够还是朋友?” 亨利说:“现在我们为什么不能还是朋友?” “你们英国正在打我们中国!” “可是我亨利并没有打你天寿,而是在给你治病治伤,对吗?” 天寿沉默不语。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还有布鲁克船长和他的夫人,还有不少英国人,从来没有向中国平民开过枪,也从来不愿做伤害平民百姓的事情,你愿意相信吗?” 天寿仍然把脸藏在被单里不做声。 “就是在我们英国,也有许多人不同意用战争方式解决与你们中国政府的纠纷,只是他们比主张战争的人数少了一点。我可以告诉你议会表决的详情……” 被单下的小姑娘似乎不想听什么议会表决之类像天书一样莫名其妙的事情,她慢慢露出小脸儿,眼睛很快地在亨利脸上一扫而过,用更快的动作,一把从亨利手中抽走了银项链,并悄声说道:“这是我的!……” 亨利忍俊不禁,合起大手掌,捏住红丝线缠结着的两枚“娘娘钱”,说:“那这就是我的了。咱们还是梨园结义的好朋友,同意吗?” 天寿脸上这突如其来的天真,就像乌云间偶尔射出的一道阳光,又倏然消失了。她没有回答亨利的问题,却垂下眼帘,蹙紧眉头,咬住了嘴唇。 “怎么,伤口又疼了?”亨利连忙关切地问。 “不是。”天寿突然张开那双在消瘦的小脸上显得特别大的眼睛,直直地望定亨利,说,“你告诉我,我的姐姐,二哥哥天禄,还有老葛成和青儿他们……他们都活着吗?……”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亨利很快地说道,“我不知道他们……也许他们被其他医生救回去治疗……” 天寿坚决地说:“我要去找他们!”说着就要坐起身,伤口的疼痛令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得又躺下。 亨利说:“你看,你还起不了床啊!你现在得多吃多睡,好好养伤,好好养身体,你太虚弱了!等你痊愈以后,我陪你一起去找他们,好吗?” 天寿沮丧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泪珠又从眼角滚落到雪白的枕头上。 第五十二章 知道天寿秘密的,有三个人。 第一个当然是亨利医生。第二个是布鲁克夫人。第三个人,是陈妈。还有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儿常常来看天寿,他对天寿的秘密不知道也没兴趣,只是喜欢来跟天寿说说话儿,报告许多外面的新闻,也顺带着大嚼一顿陈妈给病人做的中国菜。他大脑袋,瘦肩膀,细长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露出两只尖尖的小虎牙,大家叫他小杰克,都很喜欢他。小杰克是个中国孩子,显然,他从未把面前的中国姑娘同一年前那个月明之夜在葛总兵遗体边见到的中国小兵联系起来。他跟天寿可说是一见如故,没有多久就已混得很熟。 布鲁克船长有时候也来探望一下,表示问候和关怀,礼节性的味道居多。 有这样的养伤环境,有这许多人的关爱,天寿的伤口复原很快。 这个小病人温柔沉默,对所有的人都很礼貌,文质彬彬、举止优雅;但谁都能看到,她很少有笑容,眼睛里满是忧郁和哀伤,常常望着窗外发呆,多半个钟头一动不动,像傻了一样。晚上也常常被噩梦缠绕,住在隔壁的陈妈不止一次半夜被她的尖叫声惊醒,要在她身边安慰好久才能哄她重新入睡。 每天只有亨利医生来看她的时候,她才显出片刻的活跃,但也是稍纵即逝,很快又陷入沉默和忧伤之中。亨利医生和布鲁克夫妇商议,这种情况必须改变,因为忧郁对恢复健康很不利。于是,不但亨利医生来得更勤、逗留的时间更长,而且布鲁克夫人和陈妈也对天寿照顾得更周到,用更多的时间陪她聊天说话,还鼓励小杰克常来常往,逗天寿多说话多笑。 但,并不见效。 心病还须心药医,亨利医生当然也懂得这句中国的俗语。那么天寿的心病是什么呢?不久后的一件事,他看出某些端倪。 那天,天寿服用了亨利医生给她开的安眠药水,从半夜一直睡到次日下午,把连续几天的失眠补足了,醒来时觉得有了精神,同时就感到床身在轻轻颤动,耳边也响着连续不断的轰轰声。她很惊讶,忍着疼痛用力坐起身,从圆窗看出去,发现原来熟悉的码头不见了,原本可以远远看到的金山寺塔不见了。江风在呼呼叫啸,江岸、岸边的田地、树影、小村子都在缓缓后退。一辈子乘过各种各样航船的天寿,立刻失声大叫起来: “船开了!船怎么开了!……我不要船开走!我不要离开镇江!……” 陈妈听到她的吵闹,赶紧给她端了一杯她最喜欢的冷冻果汁,刚靠近就被她打翻,洒了一床一地。她叫喊着,捶着床捶着胸,又挥手把床头小柜上的花瓶一把胡噜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溅起的红红的花瓣、玻璃片和水花差点儿落到闻讯赶来的小杰克和布鲁克夫人的脸上。 布鲁克夫人嘴里喊着“chaldein!chaldein!”走近天寿,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不料平日小鹿般温良的小病人,此时仿佛变成小狼,狠狠一推,把毫无防备的布鲁克夫人推得踉跄后退,要不是小杰克在后面用力扶一把,她定会重重摔倒。而天寿还在那里捶床摇头大喊大叫: “我不离开镇江!……快放我下船!我知道你们要把我卖掉!你们对我好,都是在骗我!就是要卖掉我!……” 陈妈赶紧和小杰克一起扶住夫人,又好气又好笑地对天寿喝道:“你看你都胡说些什么!你又是伤又是病的,谁肯买你?”见天寿一愣,她紧跟着说,“夫人好心好意收留你在船上,好吃好住让你养伤,你这个样子,可不是忘恩负义吗?” 天寿呆呆地傻望着夫人,终于红了脸,低了头。 夫人问明陈妈和天寿的对话,笑了起来,通过陈妈告诉天寿,等她的伤病养好了,她可以到她愿意去的任何地方。是船就要开动,现在正在向南京进发。这是条测量船,一定要在舰队之前为大家测量航道,避免触礁搁浅。 夫人话还没说完,男仆在外面请她,她和善地摸一摸天寿的头发,说她过一会儿再来,就离开了小舱房。 小杰克帮着收拾地上的碎片,惊奇地说:“真看不出,你还会发这么大的火儿哩!” 陈妈换下被果汁弄脏了的被单,边摇头边责备地说:“你怎么好这样子对待夫人呢?她是个好人呀!不要说在英国人中间,就是在中国人中间也不容易遇到这么样的好心肠!……” 天寿咬住嘴唇,好半天赌气不响,后来忍不住地说:“你就那么喜欢给英国人做活儿!” 陈妈丝毫没有觉得这话在刺她,笑着说:“给谁做活儿不是做活儿?我做过这些家英国人,也有的是刻薄凶狠的,恶鸡婆也似的,算工钱的时候恨不得你倒找给她才好!做活儿的谁不想找个仁义厚道又慷慨大方的主人家?能遇上夫人这样的主人,那是我的造化!” “可你……”天寿语塞片刻,说,“你就不知道咱们香港给英国人占了?” 陈妈仍然憨厚地笑着说:“谁占了,咱们平民百姓也是个纳粮上捐不是?给朝廷缴也是缴,给英国人缴也是缴,有啥不一样呢?要说英国人拿咱当奴才,朝廷就不拿咱当奴才了?咱就是个奴才的命呀!” 天寿气不过,转向小杰克。 第一次见面,她就认出了这个曾被她叫做“小怪物”、“小汉奸”的小男孩,原本知道他的身世:父亲在第一次定海之战中阵亡,母亲又随别人走了,撇下不到十岁的他无依无靠,要饭要到英军营地,几名海军军官喜欢他聪明伶俐收留了他。 天寿一直想问他,可总开不了口,今天借着这一股愤愤不平之气,立刻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话: “小杰克,你就不想你妈呀?” 小杰克不以为然:“想她干啥?她撇下我跟人跑了!” “那你总该想你爹爹吧?” “不想他不想他!他领了饷就喝酒,喝了酒就打我娘,我娘挨了他打就回手打我,打得我没处躲没处藏!” “可你爹他是为国捐躯的呀!他是叫英国人打死的呀!”天寿几乎叫出声。 小杰克反倒笑了,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你这人真怪,打仗可不就是打仗,你不打死我,我就打死你!他叫英国人打死了,可是也有英国人叫他打死了呢。只有等到不打仗了,就谁也不死了!……” 天寿全然没有想到这样的回答,一时噤声。 陈妈倒很有兴趣地问道:“小杰克,等到仗也打完了,你也长大了,干什么去呢?” 小杰克说得更加来劲儿:“航海去呀!我在船上可学了不少本事啦!将来,我一定要去周游世界!水手们说了好多地方的好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可真好玩儿!……只要去航海周游,我一定能看遍全世界所有的国家和所有的人,白人、黑人、黄人、红人、绿人、蓝人……” 天寿没有心思听小杰克嗦,她还沉浸在自己与陈妈小杰克的分歧中。她明明觉得陈妈和小杰克不对,可又找不出话来反驳他们。她想要反驳、想要说明,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心里憋屈得慌,十分难受,只觉得胸口像是堵着一块又热又硬的东西,让她出气都不畅了。当陈妈重新给她倒来果汁并和小杰克一起好心地劝慰她时,她竟觉得满心凄凉,无着无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不知何时,船靠岸停住了。 随着甲板上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亨利出现在舱门口。 他微笑着说:“小四弟,今天情况怎么样?” 望着他温厚和善的笑容,听着他亲切关怀的声音,天寿窝在心头的闷气和忧伤突然找到出口,忍了多半天的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她哇的一声咧嘴大哭,还向亨利伸出双手,就像受尽委屈的孩子猛然间见到亲人一样。 亨利不知所以,赶紧走过来,天寿竟倚在他的胸口哭个没完,把他胸前的衣裳都弄湿了一大片。陈妈和小杰克很是惶然,不知道这个古怪的病人哭的什么。亨利虽然不知内情,但却被这种不言而喻的信赖和依恋感动,眼角都湿了。他轻轻抚摸着天寿的头发,安慰地小声说:“别哭,别哭,有我在呢……” 布鲁克夫人赶来,问起情由,谁都说不出为了什么;再看看这个场面,她慈爱地笑了,对亨利说:“她是离不开你,医生。对她来说,我们还是陌生人,只有你最亲近。你本来是天天按时来的,可昨天你没有来,今天又来得这么晚,她很孤独,很忧伤。” 亨利的脸微微一红,吻过夫人伸来的手,回答说:“医疗船开船前准备工作很多,昨天忙不过来。船在行进中也没法到这里来。”他又改用中国话对仍然眼泪汪汪的天寿笑着劝说道,“夫人和陈妈还有小杰克都很爱护你关心你,这些日子不都是陈妈在给你换药吗?你的伤口不是都快好了吗?” 天寿含泪点点头。 “那你一定要听医生的话,就是听我小三哥的话,好好养病,把身体养得结实健康。过几天我们的船就会长时间停泊,只要你听话,不要哭,不要忧伤气恼,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就会天天来看你,咱们说定了,好吗?”亨利像对不听话的孩子那样双手轻轻扳着天寿瘦瘦的肩膀,温柔地笑着嘱咐。 天寿赶紧问:“船要停了吗?停在哪儿?” “停在南京下关江口。告诉你,是个好消息。你们的朝廷派了钦差大臣来,要议和了,不打仗了!……好了,快把眼泪擦干,乖乖地躺到枕头上去!……”安顿好了病人,亨利又转过身去把消息详细地对布鲁克夫人说明。 大哭了一阵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的天寿,目不转睛地看着亨利,心里在想,我这是怎么啦?我不是已经下了决心一辈子不嫁人,也就不必非嫁敌国的亨利不可了吗?……将来反正隔着几万里,不用挂牵也不用担心,可眼下他还是我最亲近的小三哥呀,自己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和委屈,他能明白吗?能帮我解开吗?而且,我能对他直说吗?…… 正在跟布鲁克夫人说话的亨利,仿佛背后有眼,回过头来就迎着了天寿凝神的目光,立刻回报她一个知心的温柔的微笑,甚至还微微地挤了挤眼,让天寿怦怦然心跳不已,脸上飞红,赶紧又把被单扯上来盖住了眼睛…… 这一举动让亨利心头一阵战栗,莫名其妙地十分感动。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的激情,对布鲁克夫人说,病人沉默寡言,整日忧郁,对恢复健康很不利,还会造成精神方面的新疾病。要设法使她高兴起来,至少也要转移她的注意力才好。 布鲁克夫人连连点头,想了想,说书房里可能有些画册,有风景人物的,也有滑稽画儿,也许对病人有好处。二人说着就要离开,天寿登时显得那样惊慌,眼睛就像从母羊身边拖走的小羊羔一样可怜。亨利连忙告诉她出去一小会儿就回来。小杰克也对天寿说,夫人和亨利医生去给你拿好看的画册。天寿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他们回来了,夫人把带来的几本画册一一翻给天寿看。天寿看着这些讲究透视和立体感的西洋画,觉得新奇好看,但又一眼一眼地抬头朝着亨利望,因为亨利双手背在后面,脸上有种忍着笑故作玄虚的表情,让她很好奇。 亨利终于忍不住,笑嘻嘻地捧出他藏在身后的宝贝:一面琵琶和一支竹笛一管紫箫!天寿登时脸色发白,怔怔地呆住了。 亨利对天寿的反应很满意,高兴地说:“这是夫人收在书房里的藏品,准备和她收集的许多东方扇子一起,回英国办博物馆的!但夫人自己还一次也没有听到过这些乐器的演奏呢,小四弟,你……” 天寿不等亨利说完,已经急不可待地把三件乐器抢过来,像抱孩子一样非常珍爱非常心疼地抱在自己怀中,像抚摸孩子柔嫩面庞那样,轻轻地充满情义地抚摸着琵琶的丝弦和箫笛的洞眼,不知怎么的,嘴唇颤抖起来,眼圈儿又红了。 亨利连忙说:“你见到这些宝贝不高兴吗?你不想让这些关爱你的朋友们见识见识这些宝贝的魔力,欣赏欣赏你的技艺吗?” 天寿觉得自己像是着了魔,思绪万千,在胸中激荡萦回,非借助这些从小朝夕相伴的丝竹朋友把郁积在心头的块垒吐一吐不可。 她先用笛子习惯地吹了一曲《梅花弄》,嘹亮的笛声使亨利、布鲁克夫人、陈妈和小杰克四位听众吃了一惊。亨利是为它的美妙,另外三人几乎不相信娇小病弱的天寿,通过这只小小的斑竹,竟能发出这样洪亮的、高飞入云的声音。 天寿换了紫箫,用短短的一支《寄生草》,把淡淡的忧郁和无法言表的优雅传达给她的听众。箫声当然不及笛声响亮,但在这样的黄昏,它传得更远,不久,窗外的甲板上就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似乎害怕惊扰了这奇异的音乐,早早就停在了远处。 久病的天寿还是气虚,两支曲子吹过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亨利怕她劳累,劝她停止。天寿却停不下来,又拿起了她最喜爱也最擅长的琵琶,她把这面四相十三品【四相十三品:琵琶颈部凸起的档子称为“相”,音箱上有更多的档子,称为“品”。】的琵琶在怀中使劲搂了搂,仿佛在庆幸旧友重逢;然后转轴拨弦,调好了音,试着一个轮扫下去,仿佛急雨打在荷叶上。布鲁克夫人竟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看看是不是真的下雨了。 天寿一瞬间重新回到了多年习惯的角色中,她的目光凝聚着一种说不出的静穆和神圣,这目光越过每一个人,穿过舱房的白壁,透过面前的空间,望着极远极远的地方。只见天寿左手的纤纤细指分按在品相各音格上,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右手朝四弦一挥,看去很有力,弹出的却是十分清亮柔美的一声,仿佛从天上传来,余音袅袅,一下子就把在场听众的心提得高高的,预想到后面的无比美妙的旋律,人们不由得凝神屏息,生怕漏掉一个音符。 天上的仙乐一步又一步地走来了,走近了……它像一阵春风,吹绿了大地,吹进了繁花似锦的花林。花林笑着摇摆又摇摆,雪白的飞花漫天飞舞。是杏花?是桃花?是梨花?是樱花?…… 乐曲忽而沉思幽静,忽而轻快活泼,忽而激越嘹亮,忽而柔美深情,真是抑扬顿挫,摇曳多姿。它拨动了每个人的心弦,引起他们的共鸣-- 小杰克想起老家的大海,一层白浪花追着一层白浪花; 陈妈仿佛又回到青春岁月,伴着丈夫在水平如镜、白鸥翩翩的稻田里插秧; 布鲁克夫人眼前出现了苏格兰故乡的浓密而芳香的树林,枫树和栗树的浓阴覆盖着幽静的小径,蜿蜒的小溪流在泠泠歌唱; 而亨利,似乎看到了很多很多,看到了紫玉兰树下的小男孩,看到了眉间出血的小四弟,看到了穿着雪白纱裙的黑头发黑眼睛的小仙女,看到了宝石般闪耀的星空下那双美丽纯洁如天使的大眼睛…… 四弦如急雨如珠落的一番轮扫之后,一弦轻拨,就像是晶莹的水滴落在了钟乳石上,乐曲结束了。众人却像是中了魔法,睡着了似的不动也不说话,全都呆呆地看着怀抱琵琶的天寿。 这是对演奏的最高褒奖。两年多没有上台的天寿,又一次体味到久违了的欢快和沉醉,那种成功地颠倒了听众看客的自豪。就是在她过去十多年的梨园生涯中,今天这样的成功也是不常有的,天寿心里好久没有这么舒畅这么和美了。 小杰克第一个跳起来,扑上前拉过天寿的手看,说:“你这手上有妖术吗?是不是能用这个什么什么‘琶’把人的魂儿吸了去?” 陈妈抹着眼泪,望着天寿只是笑,只是点头又摇头。 布鲁克夫人感动得在天寿额头吻了一下,不住地说:“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亲爱的!” 布鲁克船长竟也凑热闹地从门外大步走进来,右手放在胸前,对着天寿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就朝他的夫人很快地说起了什么。 天寿注视着亨利,亨利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天寿,他们从彼此的目光中仿佛读到了很多很多,却又像什么也没读明白,只有沉醉,只有痴迷。后来亨利走上来,小心地握住天寿的手,低头在那神奇的美丽的小手背上轻轻一吻,又抬眼望定天寿,用感动得有些发颤的声音,带着仿佛在梦中的神情,低声说:“天哪,你真是一个小仙女!……” 天寿觉得手背像是被火烫了一样,赶紧抽回来,藏进被单里,心头像小鹿乱撞,窘得差点儿掉泪,但绝不是因为痛苦…… 布鲁克船长走来拍一拍亨利的肩,亨利一惊,才定了定心,回过头去听布鲁克夫妇对他说了好一阵,不住地向天寿示意。亨利于是来对天寿说:“布鲁克夫妇非常钦佩你的技艺,也被今天所听到的东方音乐的魅力所征服,他们希望能把你和你的音乐介绍给更多的朋友,到南京之后,一定会有相当长的停留时间,如果你能在那时候再作一次表演,他们夫妇将会非常感谢。” 天寿一听就慌了,说:“你们又要攻打南京了吗?” 亨利和布鲁克船长一起安慰天寿,说璞鼎查爵士是用攻南京来逼迫你们的朝廷尽早达成和议,结束战争,不会真的攻打南京;谈判总要讨价还价,不可能三五天就谈成,所以会在南京城外等不少日子。布鲁克船长还再三安慰天寿说,和议一定能谈成,你们的朝廷会屈服的,因为他们已经不敢再打了,也禁不住再打了。 一瞬间,天寿又被耻辱感压倒,刚才突如其来的成功的沉醉顿时烟消云散。她狠狠地咬住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头垂到胸口,感到有些透不过气。 亨利见状,对众人说,病人今天太累了需要休息。布鲁克夫妇很客气地告辞后,小杰克和陈妈也跟着出了舱,亨利为天寿把脉,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这才安心地在床边坐下。天寿想要说什么,亨利把食指竖在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示意要天寿闭上眼睛,安静地休息。 过了一会儿,陈妈给医生和病人送来茶点的时候,见天寿像个很乖的婴儿一样静静地睡着,唇角微微里凹,露出一点笑意;亨利手中拿着一本翻开的画册,眼睛却痴痴地落在他的病人的脸上。陈妈轻轻地咳了一声,才把亨利惊醒过来,他对陈妈笑笑,说:“你看她睡着了是不是很像个小天使?”陈妈笑着连连点头。 天寿被叫醒后,精神恢复了不少,他们两个一面吃着茶点一面轻声地聊天,一会儿说起布鲁克船长的聚会,一会儿商量要是布鲁克夫人真的要收天寿做养女怎么办,一会儿又扯到亨利在皇家外科医科大学求学的经历。天寿也不时说起梨园戏班子和戏台上的种种笑话,总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像总有很多话要说,总也说不完。亨利说得多,天寿说得少,亨利避免提到眼前的战争,天寿也决不涉及自己的身世和经历。香港、定海、宁波这些字眼,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 不过,在他们两人的感觉中,说什么怎么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人在一起的那种无可比拟的亲切、自由、知己、彼此信赖、互相吸引。这是他们跟任何别的人在一起都感受不到的。 所以,当亨利告诉天寿说,以后连着三天,舰队要连续航行,他必须在医疗船上工作,不能来陪她的时候,天寿难过地低了头,两只手互相绞缠着,好几次欲言又止。亨利保证一停船就过来,并要天寿保证这三天遵从医嘱。 天寿没有抬头,小声说怕自己睡不好觉。 亨利留给她一些安眠药剂,还要她做些适当活动,以促进伤口的愈合。 第五十三章 三天如此难过,真所谓度日如年。 只要想一想,每天都能看到的亨利竟不能来,竟不能见到他亲切而英俊的面容、感受不到他那双温柔的蓝眼睛的注视、听不到他的略带古怪发音的充满深情的话语,天寿就感到说不出的沮丧。 十多天的日夜相处相对,她已经不能习惯没有亨利的生活,她已经离不开她的救命医生、她的小三哥了。不管她怎么提醒自己,甚至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不断地对自己重复:决不能嫁给亨利;战争结束英夷回国,就此音信断绝……但她心里另一个声音又在不断软化她的决心:分手之前没多少日子了,还不好好跟小三哥相处?以后再没这机缘了…… 那日清晨从临时停泊处起锚,布鲁克船长的测量船必须赶到大队的最前面,以测量航道水情,导引舰队顺利西进。测量船从医疗船边经过的时候,天寿早早坐起,伸长脖子从圆窗朝外看,希望能看一看她的小三哥工作生活的医疗船是个什么样子。测量船虽然不像战舰那么庞大,也有两层舱房,天寿的小屋在底层船尾上,从医疗船边经过的时候,在舱内又坐在床上,很难看清它的全貌。 天寿感到不足,很想下床,腿部的疼痛令她站不起身。这时听得小杰克在舱外喊道:“快看呀!那不是亨利医生吗?”天寿像听到极强大的号令,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坐起身,怎么下了床,怎么站起来,怎么扶着墙走到甲板上的。 医疗船已经落到远处,小杰克还在大喊大叫着亨利医生,乱挥着两只细胳膊。天寿看到薄雾中医疗船的船头上,有一个人影,还在招着手,那一定是他!那只能是他!天寿激动不已,也随着小杰克一样挥手喊叫,她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是亨利医生?是小三哥?抑或只是啊啊地长叫?但她确信,他一定看到了她,听到了她!…… 医疗船终于被别的高大战舰完全遮掩,一点也看不见了,天寿浑身一软,差点摔倒,这时才感到了伤口的疼痛,不觉冷汗淋淋。 这三天,天寿无心做任何事情。 画册不想看,饭不想吃,茶不想喝,若不是亨利医生留给她的安眠药剂,她连觉也睡不着了。已经能够扶着墙走来走去的她,甚至没有心思到这艘新奇的测量船的各处看一看,只在夕阳西下、江面一片嫣红的时分,她才会倚着船栏杆吹起她的洞箫。她心里希望低回悠扬的箫声能传得很远很远,一直传到亨利耳边…… 终于将要停泊,天寿非常兴奋,很早就起身,仔细地洗头洗脸洗身,小心地用夫人给她的胭脂香粉和青黛给自己上了淡妆。陈妈又自告奋勇地来为她梳理那一头乌黑发亮的又长又软的头发,一面梳一面不住地唠叨着说,多亏亨利医生,姑娘得了救,还不落一点残疾,不然这么一个绝色佳人不就荒废可惜了吗?这回他要是看到姑娘能站起来能走路了,不知道有多高兴哩!…… 天寿的心思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陈妈的唠叨她全然没有听进去。 自从离开宁波到镇江,她就不曾像男人那样剃头,额上的短发长得有两寸长了,此时她用陈妈给她的一枚镶珠发卡把一半短发在头顶别住,另一半自然垂下,正如一道齐眉的刘海,使她的面庞更增妩媚。她对着墙上的西洋镜子,用一把小木梳轻轻地把刘海梳了又梳,朝左一些或朝右一些,这边密一点,那边疏一点,一忽儿对着自己皱皱眉头,一忽儿又抿嘴儿一笑…… 其实她一直晕晕乎乎,只觉着全身血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只觉得要用整个心去迎接等候已久的时刻,外部的世界对她来说已经不存在了。 舱外,倚在舷栏上的小杰克忽然叫了一声:“哎呀快看!亨利医生就要上舷梯啦!……” 天寿浑身一震,如受电击,只觉热血沸腾,心跳如鼓,一股异常强大的热浪汹涌而来,她像遭到突然袭击一样,猛地一怔,跟着就惊慌地大叫: “陈妈妈!陈妈妈!快来!……我不行了!……” 给天寿打好辫子,刚刚回屋去取头花的陈妈,闻声赶来,见天寿摇摇欲倒,连忙扶住她,问出了什么事。 天寿嘴唇哆嗦着,哽哽咽咽地说:怕是伤口裂了,流血呢……说着,泪水霎时就盈满眼眶。 陈妈疑惑道:明明已经长好了,怎么会呢?……让我看看。 一看之下,陈妈笑了,说:“傻孩子,该恭喜你才对,你真的全好了!”见天寿迷迷瞪瞪的样子,她又小声说,“你的经血通了,真的是个好女人啦!” 天寿愣了片刻,满面通红,眼泪哗地如雨落下。可她又忍不住地咬着嘴唇笑,后来嘴唇也咬不住了,只管边落泪边笑,泪止不住,笑也止不住…… 陈妈赶紧脱身出来,理头发整衣裳拍脂粉地帮她收拾,说客人就要来了,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像个什么样子…… 刚收拾完,甲板上就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天寿的心狂跳不已,跳得惊天动地,跳得山呼海啸。她又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似要跌倒,满眼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亨利极力克制着才没有跑,站到舱门口时竟比长跑后还喘息得厉害,胸口在大起大落。 四目相交,似乎碰撞出了电火,两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心头一热,说不出的兴奋和甜美,眼角都盈满了滚烫的泪,却又都疑惑着是真是幻是梦。 亨利朝前走了两步,目光闪烁着无限赞美和倾慕,似在对天寿姣美的面庞行注目礼,他的声音颤抖着,时断时续:“小四弟……你……你太美了!……”他努力寻找着最合适的词汇,“一枝……一枝沐浴着朝霞、含着露珠的红玫瑰!” 带着泪珠娇笑的天寿,脸儿更红,眼睛更亮,颤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亨利托起天寿的小手,低头去吻那洁白的手背。天寿第二次接受这样的夷礼,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惊恐,但仍然拘谨。不料亨利吻过手背,略一停顿,又把那只小手翻转过来,把无数热吻投进那粉红色的温热的手心,并且把自己的面颊也贴了上去。 他没有想到,仅仅三天的分别,他就这样难以忍受。 他坐立不安,丧魂失魄,食不甘味,寝不安枕。 他怎么会这样醉心于他的小四弟?这一切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小四弟一见到他就放声大哭,拿他当亲人一样依恋的那天吗?…… 或者,是那一次,天寿从他手中一把抢走他的银项链的那一瞬间?…… 不,也许更早,在梨园四结义的时候,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就爱上那个小仙女了。这份情感深藏在他内心一角,始终没有死去,特殊的境遇、特殊的机会,使它如同遇着合适温度的酵母一样,迅速膨胀,很快就充满了他的心,完全占据了他的感情…… 醉了!两人都醉了!相扶相交的手,传递着激情的巨大冲击,他们感到彼此血脉相通,在和着一样的节律搏动。亨利不愿再等,他要鼓足勇气,说出他此刻最想要说的话…… “亨利!”布鲁克夫人在他身后欢快地叫他,丝毫没有注意自己打断了多么关键多么紧要的诉说。夫人满脸是笑,指着跟进来的陈妈,又指着天寿,靠近亨利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什么。亨利大喜,望着天寿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真的吗?”随后用英语对夫人说:“这对医生来说是最好的消息,也是我作为一个医生的成就和荣誉!” 天寿不用翻译就领会了他们在说什么,感激之情非表达不可。她忍着热泪说:“是天缘凑巧还是我命大,让我遇着亨利医生,两次救命,更让我再生成人!来生来世变犬变马,也要报答你的大恩!”说着就对亨利跪了下去。 亨利知道中国的官场行跪叩礼,可眼见心爱的人向自己双膝跪倒叩头,顿时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地说:“你这是做什么呀?我又不是你的长官!” 陪在一边的陈妈笑道:“你是她的大恩人嘛,理当的,理当的!” 亨利心念一动,突然想到:如果小四弟仅仅因为感激他而不得不接受他的求婚,那岂不糟糕!他需要的是双方的爱情,他要获得同样的感情回报,他要小四弟像他爱她一样,热烈地爱他。而在不能确定这一点之前,他不该强人所难。 亨利连忙扶起天寿,嘴里不住地说:“不要跪,再也不要跪,更不要叩头,我不习惯,看着心里难受。”天寿站起,亨利对她全身上下一打量,这才发现,才惊喜地说:“你已经能站,能走了!这真太好了!……” 天寿见他蓝眼睛瞪得好大,喜出望外的样子,不由得抿嘴一笑,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走了两趟,虽然走起来还有些不利落,但苗条娇小的身材、乌黑闪亮轻轻摆动的大辫子和笑盈盈的黑眼睛,实在太好看了,亨利简直心花怒放。布鲁克夫人和陈妈小杰克看到亨利医生那么惊奇,也很得意,因为天寿的康复有他们的功劳。 大家坐定,说着这三天来的各种趣闻,天寿不由得抱怨这三天格外漫长,叫人没法忍受。亨利说,昨夜他正在欣赏江上初升的月牙儿,似乎听到远处有琵琶声,问是不是天寿弹的。小杰克拍手笑道:“没错没错,是她,还一面弹一面唱呢!”亨利就请天寿再弹一遍,并笑着学说了一句京片子:“您就赏给我听听,成不成?” 天寿一笑,抱起了琵琶,弹了几节引子,随后顿开喉咙,边弹边唱: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见相亲知何日?此夜此时难为情…… 如泣如诉,一唱三叹,徐缓悠长,缠绵悱恻。亨利痴迷地看着她,几乎忘了身在何处,甚至忘了自己的存在,为了眼前这位美丽聪慧、天下无双的小仙女,他愿意贡献自己的一切!…… 一曲终了,众人如梦方醒。布鲁克夫人虽然一句歌词也听不懂,却也感动得用小手绢抹眼角,说这太美了,一定要在聚会中表演,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这天晚上睡觉之前,天寿没有再提醒自己,没有重复自己的决心,美好的一天填满了她的整个身心,此时她第一次想到:为什么我就不能嫁给亨利?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夷人不也是天下人吗?…… 后来的日子里,亨利又同以往一样,每日去看天寿。这已成了他生活的中心,连璞鼎查爵士和中国朝廷代表的和谈都不能引起他的更多关注。 舰队停泊在南京城外的江面上,战争恫吓只是谈判桌上讨价还价时一个最重的砝码。没有战事也就没有伤员。由于盛夏已经过去,也由于中国官方供给了大量质地优良的食品,病员也很稀少,这使得亨利每天在测量船上可以从吃过早饭一直待到黄昏。 热恋中的人对对方的反应感觉最是敏锐,亨利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顾虑多余,他实在不该放弃那次难得的表白心迹的机会。 由于伤病受到关爱、美丽得到赞赏、技艺备受钦佩,天寿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平等待遇,这些日子一洗往日的忧郁沉默,变得舒展、变得自信,露出了上船以来罕见的笑容;而同亨利单独相对的时候,那妩媚,那缠绵,那一片柔情蜜意,使亨利确信她和自己的感情息息相通。 昨天,亨利正在为天寿弹钢琴,向她讲述欧洲那些伟大的音乐大师、作曲巨匠,讲述像昆曲一样也由音乐和戏剧熔于一炉的西洋歌剧。天寿听得津津有味,一双笑盈盈的眼睛一刻不离亨利的面孔,让亨利的心像在温暖的春水中随波起伏流动一般畅美…… 偏偏此时,运输船詹姆斯船长的夫人带着女儿来拜望布鲁克夫人;偏偏詹姆斯夫人曾是亨利的病人,跟他很熟;偏偏詹姆斯小姐是个非常活泼、大胆、一贯被娇纵的姑娘,对布鲁克夫人介绍的瘦瘦小小的中国女孩毫不在意,整个心思都朝向了年轻英俊的亨利医生。她连说带笑,推开亨利,自己坐到琴凳上,弹起了轻快的波尔卡舞曲,并一定要亨利为她翻乐谱。詹姆斯小姐连着弹了好几首曲子,还忘不了时时跟亨利说笑聊天。她弹完之后,按照礼节,亨利吻她的手表示了感谢。待他用眼睛寻找天寿,想邀她过来与詹姆斯小姐谈谈的时候,天寿早就不知何时离开了。 亨利借故脱身,来到天寿的小舱房,见她正坐在床上独自抹泪。见他进来,赌气地说,还不去陪你的詹姆斯小姐,到我这里来做什么!说罢扭开脸再也不理亨利。亨利一边解释,一边心里高兴得怦怦跳。他知道,嫉妒是爱情的重要表征。他可以断定,小四弟同样爱他,并不仅仅是感激之情。 昨天回来,亨利筹划了一夜,他本来想等布鲁克夫妇正式收天寿为养女后,再正式求婚,那样更加名正言顺也更加能被亲友们接受。但他发现自己的感情已经很难继续控制下去,他已经不能再等待了。他更不愿因詹姆斯小姐让天寿继续误解,多一天都不行!她受不了,他自己也不能忍受。惟一的问题,是用什么样的方法求婚,才能被天寿接受。 当亨利终于踏进天寿的小舱房的时候,既忐忑不安又充满信心,他认为他一定能够成功。 天寿娇嗔地瞪他一眼,又扭开脸,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亨利却打开了随身带来的一个皮箧子,里面放着几卷画轴。亨利取出其中一卷,交给天寿说,你打开看看好吗? 天寿把画卷打开,轻轻地叫了一声,登时呆住。 亨利接手把画钉在舱壁上,两人一同望着它,心潮澎湃,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十多年前亨利画的那张水彩:《蓝衣小孩和紫花》。 亨利打破了这深深的沉静,他轻声说着,好像自言自语,说得很慢,很动感情: “还记得吗?那天晚上,就是我们俩对流星卜愿的晚上,我对你讲过一个故事,一个雕刻家用最好的木头雕出了一个最完美的女人,他热烈地爱上了自己的作品,并且跟他的美丽雕像结了婚。上帝受他真情的感动,赐雕像以生命,他就跟他那世界上最完美的妻子幸福地生活了一生。 ”还记得吗?后来我向你透露了我的秘密,我也在画一个心目中最美的仙女,可总也画不满意。只有见到你,才找到了最理想的模特儿,那时我也在祷告上帝,把你变成个女孩儿,我不就是天下最成功的人、最幸福的人了吗?…… “谁想到咱俩有这样巨大的幸运呢?上帝不是已经慷慨地把你赐给了我?我难道不就是那个幸运的雕刻家?你虽然不是由我雕刻出来的,但我真的为你做过手术,动过手术刀的呀!…… ”我说得够清楚了吗?我的意思是……“ ”不!不!“天寿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连声说,听一个男人当面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天寿惊惧万分,羞得满脸飞红,红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亨利一惊,望着天寿,很意外地问:”你,你不愿意?“ ”不!不!“天寿不仅说,还连连摇头,叫亨利弄不清她是在坚持不听他说出求婚的话,还是在否认”不愿意“。亨利决定再作一次努力: ”小四弟,你听我说,我必须……“ 天寿的一只小手猛然按在了亨利的嘴唇上,她眼泪汪汪地看着亨利的眼睛,哀求也似的小声说:”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你不懂,你不能对我自己说,你得……你得找一个……媒人!……“她最后的话轻到听不见,亨利忙问: ”你说我得找一个……什么?……“ ”媒人!……媒人!……“天寿嗫嚅着,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亨利终于明白了,她是要按中国的求婚方式完成自己的终身大事,这其实等于告诉他,她已经接受他了!一股强大的热流从亨利全身汹涌而过,终于降临的幸福使得他头晕气促,而她这种纯东方式的感情又令他非常感动,她在他心目中更像一个仙女,一个充满魅力和魔力的仙女。 亨利很怕稳不住自己的情绪,一看天寿还在那里激动得发抖,他反倒平静了一些,笑道:”好吧,我听你的吩咐。我们请布鲁克夫人好吗?……“见天寿还是窘迫得抬不起头,他笑了笑,更加平静,说,”这里还有另一件事要求你。小四弟,小四弟!……“ 天寿被亨利叫了几声,才算恢复了正常视听,只见亨利从皮箧子里又取出三轴画卷,对她说,这是三幅中国古画,请她鉴定一下真伪。 天寿只对挂在舱壁的三轴画看了一眼,顿时眼前一片昏黑,心像被一只巨大的铁手生生抓住一般,浑身的血都停止了流动。她紧紧用手捏住自己的喉咙,才没有尖叫出声。这正是那三幅画!唐寅的《宫妆仕女图》、文徵明的《山中茶事图》、苏东坡的《寒食帖》! 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漫天的乌云浓雾。天寿心头一亮,骤然间从迷乱和沉醉中惊醒。六月十七日的前前后后,清晰异常地凸现在她眼前…… 天寿用颤抖的手轻轻翻过画轴,她亲手书写的”葛门柳氏记“五个小字赫然在目。 ”真是好画呀!不可能是假的吧!“亨利全身心地沉浸在画面渲染的意境中,目光一刻也离它不开。 天寿回眼看他,被巨大的恐惧攫住,耳边倏然响过一阵尖啸,心在狂跳、手脚冰凉,冷汗涔涔湿透了衣衫。她咬紧牙关,用几乎不是自己的声音问: ”这些画……是你的?……“ ”不,不是我的,是我的一个朋友拿来请我鉴定真伪的。“ ”你的……朋友?……“ ”是小时候的朋友。早先在澳门跟你分别,“亨利匆匆把目光从画面移向天寿,对她笑笑,说,”回到英国,我就被送到一个修道院的学校上学。威廉跟我同住一间房子,同在一个教室将近五年……不知道你记得不记得他,在宁波的时候,他也去过状元坊……“ 天寿摇摇头,表示不记得这个威廉,又问一句:”这些画是他……买来的?“ 亨利耸耸肩:”恐怕不是。我听他说从墙上摘画的时候,不小心被钉子剐破手掌,还让我给他上了药的。战争改变了他,我快要认不出来了……“亨利叹了口气,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眼睛又回到画面上,问,”你又会写又会画,你说说看这到底是原画还是后人临摹的?“ 一瞬间,天寿心痛欲碎,遍体如焚,五脏六腑仿佛在大出血。 三幅画横亘在她和亨利之间,像难以逾越的三座高山。她对亨利的爱恋的烈火,仿佛陡遭冷风暴雨的扑打,她的心绪霎时间忽然发生激变,产生了她自己都想不到的隔膜感、距离感和陌生感。她想起了英兰姐姐,想起了天禄,想起了六月十七那一天……被浓烈的情爱淡化了许久的家仇国恨,重新点燃了!正是这些又一次迸发出来的感情,使她迅速冷静下来,她抑制住自己,用很平静的声音告诉亨利,这些画都是原作,都是真画,也都是珍品。她真想说:这些画都是我们家的收藏品,是我英兰姐姐的命根子!……可是一想到那个亨利的”从小的好朋友“,天寿对亨利那推心置腹的知己感消失了。--亨利,你终究是个英夷!…… 亨利终于把三幅画小心地收卷起来。 天寿用更冷静的语气问:”你说,我现在可算是全好了吧?“ 亨利笑着点头:”是的,比一般病人恢复得快得多。“ ”你说过,等我痊愈之后,就可以去寻找我姐姐一家和天禄了,是不是?“ 亨利的笑容消失了,但还是点点头:”是的,我说过。“ ”你还答应,要陪我一块儿去找的。“ ”是的,我答应过。“亨利温和地说,”那都是为了要你安心养病养伤。“ ”现在,我是不是可以去了呢?“ 沉默了好一会儿,亨利终于说道:”这些事情,你有权也应该知道真相,只是为了你的身体恢复,知道得越晚越好。现在你虽然算得痊愈,但腿伤还有感染复发的危险,还禁不住劳累和长途旅行。你既然提出要求,我当然不能失信,也就不能拒绝。但你得答应我,无论如何,一个月内不离开这里,在船上完成全部治疗。好吗?“ 天寿犹豫着,没有说话。 亨利沉重地叹道:”也许你哪里都不用去,你的问题我都可以回答。“ 天寿终于点头,答应了亨利的条件。 亨利于是像撕扯自己伤口一样,沉痛地详细说起六月十七日,他在葛家宅院中看到的那极其惨烈、极其血腥的一幕…… 那血淋淋的残酷景象,不但使亨利和他的助手愤慨,也使同时来到现场的璞鼎查爵士震惊。他当场就下达了查处的命令。 查处的结果很出亨利的意料-- 大门内的两具仆人尸体以及天禄天寿和青儿手中都有武器,属于持械抵抗者,格杀勿论。对自杀和上吊的两个女子,也不负直接责任。只有因轮奸致死的三名女仆,远征军士兵负有罪责。 负责查处的军官命控告者前去指认,老葛成自己也受了伤,又老眼昏花,只指认出了三名黑人士兵,一人是独眼,一人面颊上有刀疤,还有一人左手只剩两个手指。对他所声称的两个白人军官,则因他眼里的所有白人军官都长得一个样子而指认不出。负责查处的军官本想从这三个罪犯那里找出集队前去抢劫的所有官兵,不想他们互不统属,谁也不认识谁,是那个中国人姚忠安临时找来的! 调查的线索虽然断了,但因这件事是璞鼎查爵士亲自过问的,仍然作了妥善处理:被指认的三名黑人罪犯,在镇江城内大市口的安民告示前斩首示众;发给三百两白银,命控告者葛成安葬死者。亨利为天禄英兰和所有死者清理了伤口和血迹,并参与了整个安葬过程,一直看着老朋友的遗体装进棺材、送到墓地、成坟立碑之后,又默默致哀许久,才黯然离开…… 亨利说不下去了,天寿却默不作声。 沉默了很久很久,天寿问:”他们的坟在哪里?“ ”北固山下,一处面向长江的小树林中。“ ”葛成到哪里去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又是长久的沉默。天寿再问的时候,声音止不住地发颤: ”你说,你亲眼看到,二哥哥是被钉……钉死的?……“ ”是的。我很难过。他手脚和胸前被插了五把刺刀,致命的是胸前那一刀,刺断了他的主动脉,他的血都流尽了……“ ”你说,你放下他的时候,他……他还有一口气?……“ ”我只是似乎听到他叹了一口气……他的脉搏和心跳早就没有了,身体也已经凉了……只是他的眼睛还一直看着你,离他十多步远处的你……“ 再次沉默,空气凝固了,在这夏末的江上热风中,这里不可思议地仿佛秋霜降临,两人都感到了透骨的寒意。 亨利终于断断续续地轻声说:”据葛成的证词,据天禄被……被钉死的形状,我可以肯定,抢劫杀人的主犯是那两个白人军官,他们是在仿照耶稣受难钉死在十字架的故事,这不是黑人士兵能想到的!……我知道,即使调查此事的人查清这两名罪犯,也不肯判他们的罪,一定会以他们高贵的家世,以他们的作战功勋和对国家的贡献把他们轻轻放过。但我,一定要查清真相,把那两个真正的凶手送上军事法庭,为我的朋友复仇!“ 天寿开始哭泣了。 不是号啕大哭,也不捶胸顿足、声嘶力竭,她只是仰头望天,泪如泉涌,晶莹的泪珠成串成串地滚落,流得满脸满腮,洒在胸前登时就湿了一大片。她几乎不出声,但紧紧握在胸口的双手痛苦地扭结着,喉咙里竭力压制的哽咽更使她浑身颤抖,使她几乎上不来气,眼看就会哭晕。亨利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撕心裂肺的哭泣,那悲愤,那痛苦,那绝望,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灵。作为医生,他更怕这样的哭泣造成他的病人的内伤,便不管不顾地一把将天寿的双手捂在自己的手中,几乎是哀求着说: ”小四弟,不要这样哭,请不要这样哭!……“ 天寿顺过一口气,依旧哭得如痴如醉,她猛然把手从亨利手中抽回,哽哽咽咽地说:”你走吧!……你快走吧!……“说着背转了身,再也不肯回过头来。 亨利离开的时候,满心忧虑,很怕天寿会出意外,特意向布鲁克夫人和陈妈嘱咐再三。可第二天见到天寿的时候,她竟平静如常,除了眼睛又红又肿外,看不出精神有什么异样。她告诉亨利,想了这么久,她决定同意正式被布鲁克夫人收养,同意由随军牧师来主持一个仪式。她还说,她要开始练功练嗓练琴棋书画了,因为布鲁克夫人早就说正式收养以后,要举行一个小型聚会,把养女介绍给朋友们,她得在聚会上显一显身手,好为善良的布鲁克夫妇,也就是她的养父养母争光。 第五十四章 远征军首脑们与大清朝廷的和谈,虽然因讨价还价和等候中国皇帝的指示、批准而拖得时间很长,但和谈的主动权始终掌握在大英帝国远征军的特命全权大臣手中。舰队停在长江上,秋风凉爽,饮食供应丰富,从和谈会议上传出来的消息尽都令人振奋,眼看这场远离祖国家园和亲人朋友的漫长战事就要结束,眼看胜利凯旋就要实现,军官们无不兴高采烈,心情愉快。所以,参加测量船上例行小型聚会的人比平时要多,参加者也不再只是单身男士,一些船长的夫人和女儿也随着来到布鲁克夫人那处处布置着鲜花绿草的大客厅。当他们得知,在品尝了布鲁克夫人的厨子的手艺和新从英国运来的葡萄酒之后,将要举行舞会,为舞会伴奏的钢琴手和提琴手都有军官自告奋勇地担当的时候,一个个都高兴得鼓掌欢笑。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的社交活动太少也太单调了。 亨利钢琴弹得好,众所周知,他理所当然地被邀请为钢琴手之一。在餐厅用过丰盛的、英国味十足的美餐之后,人们一边赞美那一道烤鹧鸪是这些年难得尝到的美味,一边陆续走进美丽高雅的客厅,亨利也就坐到琴凳上,信手弹着练习曲,活动手指。詹姆斯小姐立刻端了两杯柠檬汁走过来跟他说话,并坐在旁边准备为他翻乐谱。 威廉也跟着走来,脸红红的,像是喝了不少酒,手里的高脚杯中还是金色的威士忌,一说话,喷出一股酒气: ”嗨,亨利!不是说布鲁克夫妇要把他们的中国养女介绍给大家吗?吃饭的时候没有看见呀?“ 亨利耸耸肩,做了个我也不清楚的表情。 ”听说她是你的病人,她漂亮吗?“ ”你看了自己判断吧。“亨利冷冷地回答一句,转脸去问詹姆斯小姐,詹姆斯船长今天怎么没有来?詹姆斯小姐兴高采烈地说父亲作为随从人员,跟随璞鼎查爵士到那个静海寺,去对中国的谈判官员作礼节性回拜了。接着她说起从父亲那里趸来的许多中国官员的笑话。她说话很快,笑声很清脆,又说又笑,吸引了好几位军官到她身边,但都只有听的份儿,谁也插不上嘴。 大家都知道,半个月以前开始的和谈,因为天气炎热移到了南京城外下关的静海寺进行。四天前,和约草案拟定,中国方面的谈判大员们曾到英国旗舰皋华丽号上作礼节性拜访,今天英方又去回拜,可见和谈已近尾声,战争就要结束。 围在詹姆斯小姐周围的年轻军官们,听着她妙语连珠,不时发出哄笑声,人人都轻松愉快,笑逐颜开。亨利心里有事,站起身想要离开这快乐的人群,却被詹姆斯小姐拽住不许走,说一会儿要跟他联手弹琴。 威廉又去倒了一杯酒,回来问起亨利他的那三幅画,亨利告诉他正在请真正的行家为他鉴定真伪。威廉一听有真正的行家,忙说自己那里还有很多中国古画,能不能请那行家都给鉴定鉴定?不然带回去一堆假画伪作,不值钱,万里迢迢的可就不值得了。亨利说,等一会儿这位行家会来的,你自己去求她好了。 ”是谁?“威廉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除了你,咱们这里还有谁懂得中国古董?我怎么不知道?“ 亨利端起柠檬汁慢慢地呷着,不理睬威廉的纠缠。他静静地打量着整个客厅,客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布鲁克船长和几个岁数大的军官已经围着桌子打他心爱的惠斯脱牌,布鲁克夫人却不在场。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让他们的养女露面呢?所有准备工作都是秘密进行的,只有夫人和陈妈参与其事,连亨利也被瞒着。每当亨利问起来,天寿也只是神秘地笑笑,不作回答。 布鲁克夫人笑眯眯地进客厅,请大家开始跳舞。钢琴手第一人选亨利就座,两名军官充任的提琴手也调好了音,因为男多女少,詹姆斯小姐只好离开亨利下场跳舞。于是,欢乐轻快的舞曲飞向客厅的所有角落,衣冠楚楚的红衣白裤、肩章绶带闪亮的军官们,携着长裙摇曳、袒胸露背、秀发高耸、遍体芳香的女伴,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大厅里灯火辉煌、杯盘晶莹,鲜花流溢着清香,人人都那么高贵、文雅,真不能想像,仅仅一个月前,男士们还在开炮放枪挥舞长剑,让中国的城池军营庙宇房屋变成废墟,让中国的抵抗者血肉横飞,把成千成万的平民送进地狱。他们也曾浑身硝烟和血污,也曾埋葬自己的朋友和部下…… 亨利看看欢笑着的跳舞的人们,懂得了布鲁克夫人的良苦用心:天寿不会跳舞,等客人们各自舞伴都已确定,她就可以免除拒绝邀舞的尴尬了。 果然,第一轮舞跳过去,詹姆斯小姐请亨利伴奏,为大家唱了一首《乘着歌声的翅膀》,赢得一片掌声。随后,布鲁克夫人微笑着对大家说:”我想把我新收养的女儿天寿小姐介绍给大家,她将为各位朋友献上一支中国古曲!“她说罢便走出客厅,从门外带进来一个娇小玲珑、美丽无比的中国姑娘。客厅的各个角落顿时响起一片惊奇和赞美的声浪。 亨利瞪大了眼睛,又一次怔住,他几乎不认识面前的天寿了。 她垂在脑后的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不见了,乌云般的黑发全都盘到了头上,分左右梳了两个圆髻,插满了金银首饰和红绢花,大红的软缎氅衣绣着牡丹,镶着银丝金线织就的式样复杂的花边,血红的罗裙一拖到地,也镶着亮闪闪的花边,就连裙下露出的小巧玲珑的绣花鞋,也是令人眼亮的朱红色。平日苍白的脸,因为浓妆,更因为大红衣裙的晕染,笼罩着一片红光,整个儿一个红彤彤的小人儿,一团灼人的火! 亨利知道,自从天寿答应做养女以后,高兴非常的布鲁克夫人不断从随军商人维克那里给她置办首饰衣物--从士兵手中收购来又转卖出去从中赚一笔,是随军商人们重要收入之一,种类和数量之多可想而知。天寿尽可以选择适合她自己的装束,为什么今天穿了这么一身见客呢?当然这很漂亮、很华丽、很出众,把客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住了。如果是个吉卜赛姑娘,那当然很适当;可这是天寿,是那个温文尔雅、沉默羞怯的小四弟呀!这一套打扮和她的气质、和她的个性太不相称了,就像一只白色的小羊羔披了一张豹皮。 然而,这位沉默羞怯的小四弟,正把她的迷人的微笑、流动飞转的眼波一一奉献给所有的客人,证明了她与她的服饰打扮完全谐调一致。 琵琶一曲,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和一片惊奇。后来,在小提琴独奏及其他军官和着钢琴继续歌唱的时候,天寿放下琵琶,拿起团扇,在布鲁克夫人和亨利的陪同下,一一认识来参加聚会的朋友。亨利看到,小四弟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微微点头、浅浅弯腰,都那么优美动人,应对自如,竟像是经过多年训练的巴黎上流社会的交际花。天寿有时回头,遇到亨利不解的目光,就嫣然一笑,笑得亨利心乱如麻。 近些日子,亨利常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的小四弟身上活着另一个人,他的小四弟的眼睛背后还有另一双眼睛。当他再次告诉天寿,想要请布鲁克夫妇做媒人时,天寿又羞又笑,说他完全不懂得中国的规矩,那时的小四弟是真的;而在眼前的这位充满魅力、漂亮又迷人的火红火红姑娘身上,小四弟已经不见了!……对此,亨利感到困惑,感到痛苦,他无法解释。但真正的英国绅士、真正的男人,此时是不能让痛苦流露出来的。 亨利陪着天寿和布鲁克夫人走到威廉身边的时候,他正仰脖儿把不知是第几杯威士忌倒进喉咙里。等他带着醉意的目光与那双典型的东方美女式的丹凤眼射出的亮晶晶的目光相撞的时候,他不知为何,吃了一惊,手里的玻璃杯当啷一声落地,摔得粉碎。天寿仿佛被眼前的事吓了一跳,团扇也掉到地上,慌得她赶忙去拾,又怕碎玻璃碴儿伤了手,拾了好半天才拾起来。待她重新站直身子,威廉赤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嘴里半喊半问地说: ”梦兰?……梦兰姑娘?……“ 天寿心里一哆嗦,突然明白,他把自己当成状元坊她的大姐姐媚兰的女儿了。只听亨利在旁边说:”天寿小姐,这位是哥伦布舰的舰长威廉中校,那三幅画就是他的。“ 天寿连忙对威廉笑着微微一颔首,同时不动声色地问亨利:”这就是那位你从小的朋友?“ 亨利答了一个是字,回脸用英语对威廉说:”在一位年轻小姐面前,你不要这样失态。她不是梦兰,我刚才说的那位鉴定书画的行家,就是她。“ 威廉赶紧摆好姿态,对天寿鞠了一躬,说:”真对不起!我失礼了。但是,小姐跟我所认识的另一位小姐实在太相像了。“ 听了亨利翻译过来的话,天寿连忙笑道:”你是说梦兰?她是我的内侄女。她的母亲是我的亲姐姐。“ 威廉听了亨利重复的天寿的话,高兴得满脸放光:”啊!啊,怪不得!真像是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的!……可她们在宁波呀,小姐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天寿于是说起姐姐被官府当汉奸杀了头,两个侄女也没了下落,自己怕留在宁波有麻烦,就跑到镇江亲戚家避难,城破的当口不小心中了不知何处打来的冷枪,多亏亨利医生救助,又蒙布鲁克夫妇收养,才有了今天…… 亨利一面把天寿的话翻译给威廉听,一面心里纳闷:天寿对自己的身世来历向来守口如瓶,今天第一次见到威廉,怎么就和盘托出?又说得这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是什么意思? 威廉听了这些话,立刻对天寿的姐姐深表不平,说他真想抓住判殷状元死刑的家伙,也杀了他的头! 对威廉的仗义和同情,天寿一再表示感谢;说到那三幅画,说个别细部还有些可疑,尚须仔细辨认,反复推敲,过两天才能还给主人。如果主人真有兴趣,她可以一一指给他看。 威廉当即表示,一定要当面请教。 做翻译的亨利心里很不舒服,这岂不等于给他们牵线搭桥,帮他们约会了吗?后来,在介绍过所有的宾客、亨利被詹姆斯小姐拉去表演四手联奏的时候,亨利看到,威廉拉住了来送酒的小杰克做翻译,一直待在天寿身边献殷勤,两人谈笑风生,看上去很是融洽。本来亨利以为,天寿看到他和詹姆斯小姐在一张钢琴上同奏会不高兴,而他恰恰想看天寿吃醋拈酸来获得证明,享受愉快。不料,天寿只顾和威廉说笑,对客厅里的其它事情全不关心,也许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小三哥在与另一个少女弹琴。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世界上真的存在一见钟情这种病态?……亨利表面不动声色,甚至还同詹姆斯小姐跳了双人舞和四人舞。但布鲁克夫人却感到了,亨利医生心事重重,一直怏怏不乐。 很快,亨利的不愉快变成了烦恼。 就在测量船聚会的次日,亨利来看天寿,刚说了几句问候的话,威廉就紧跟着进了天寿的小舱房。天寿显得很兴奋,不但将那三幅画中的疑点一一说明,还表示要进一步鉴别画的纸张和印记。为了向威廉说明中国画的妙处,天寿竟然铺纸研墨,染石撇兰,画了一幅兰石图作示范。威廉对天寿所说似懂非懂、似听非听,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寿看,一刻也不移开他色迷迷的眼光。只是当天寿表示要把这三幅画再留几天时,他忙不迭地连连答应,还说要再送一批古画来请天寿这位行家鉴定。 天寿笑道,这些画只要是真迹,便是无价珍宝,多少人梦寐以求不能到手的,不知威廉船长怎么有这么好的运气,一下便得了三张。 威廉信口答道,是在镇江一处废弃的人家捡来的,一看就是富户,好几进院子,都有游廊相连。这样的人家藏画想必不会有假吧。 天寿忙说那也不见得,江南作假画的人极其高明,多少行家里手都被他们骗得团团转。她跟着就说起制作假画的种种伎俩,说的和听的都津津有味。虽然说的和听的都要经过亨利翻译,但亨利好像被他俩忘却了。直到这次拜访结束,天寿和威廉都没有对亨利说过一句跟亨利有关的话。告辞之际,天寿笑容满面地向威廉挥挥小手,一句新近学会的英夷话脱口而出:”good-bye!“ 亨利吃惊地回过头,目光与天寿的眼睛一碰,天寿好像微微一颤,垂下眼帘,眼睫毛抖动得很厉害,很快再抬眼对亨利极快地一瞥,立刻回身进舱而去。 整整一夜,无论是醒是睡,亨利都在回味那道奇异的目光。它扫过亨利的时候,像火一样热,又像冰一样寒,既有刻骨的爱恋、深深的歉意,又有冷酷的决心和他从未在天寿眼中看到过的可怕的憎恨…… 后来,亨利再去看天寿,天寿仍然像只依人小鸟般可爱,对他还是那么信赖,甚至更加友好,更加礼貌周到。但亨利能够感觉得到,从前的那种依恋,那种推心置腹无猜无忌已经不在了。几乎每次他都能在那里碰到威廉,或是他到的时候威廉就告辞,或是他刚离开威廉就赶到。威廉已经不用亨利当翻译了,他不知用什么好处,收买了小杰克,几乎成了他与天寿间的专职小通事。 昨天下午,亨利再去看望天寿,舱房里没有人。他从另一边的门看出去,就看到天寿和威廉的背影,他俩正倚着舷栏观看江景,小杰克也不在旁边。亨利想应该走上去打个招呼,不想威廉却用长长的胳膊搂住了天寿的腰,俯身就把嘴唇和整个脸贴在了天寿的脖子里。亨利几乎要喊叫出声,那边天寿也惊得跳起来。亨利想天寿定会扇他一个耳光,不料天寿只是推了威廉一把,娇嗔地笑着瞪他一眼,拖长了她好听的声音,娇笑着说:”干什么呀你……“ 亨利的心像被几只猫爪子狠狠地抓着撕着,很痛;但越在这种时候他越显得冷漠和冷静,只是有礼貌地清了清嗓子。那两人同时迅速地转过身来,天寿的脸刹那间涨得血红,连耳朵和脖根儿都红成一片,惊慌地眨着眼睛,不敢看亨利;威廉却满不在乎地昂头一笑,带着胜利者的满足,说: ”是你呀,亨利!今天你可来晚了!咱们上去喝一杯吧!布鲁克船长又弄到了伦敦的金酒!……“ 亨利冷静地问候了天寿,然后朝她点点头,便同威廉一起上顶层的客厅喝酒去了。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但喝了许多酒,喝得脸色发白,头脑发晕,直至酩酊大醉,被人扶回他的医疗船上的住处。他头痛欲裂,终于大吐特吐,经历了他在大学学到的酒精中毒的所有症状……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喝醉,浑身上下胸内腹中都非常不好受。平躺上床,闭上眼睛,泪水竟控制不住地一阵一阵汹涌而出,他从没想到,自己竟也会这样软弱…… 今天,他觉得自己的意志和情绪都已经恢复正常,便决定找天寿正式谈一次。 昨天的事情,使他的自尊受到严重伤害,他想,天寿今天面对他,一定会很羞愧,一定会找出各种理由来解释她的行为,这样他将面临尴尬的局面;对此,他已做好了充分准备,要以绅士风度来处理和解决,尽量减少双方的不愉快。 但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 听到他的脚步声,天寿就赶到舱门外迎候,笑容满面地回答了他的例行问候,熟练地挽住了他的胳膊走回舱房,一面兴味盎然、滔滔不绝地说起她的养父养母就要举行的又一次聚会,时间已定在中英两国和约正式签字的晚上,以表示庆祝。除了上次赴会的朋友之外,还多请了一些,其中甚至还包括远征军皇家海军司令巴尔克【巴尔克(sir william parker,1781-1866):出身贵族,十二岁即入海军,1802年升舰长,1824年任希腊方面英海军司令官,1834年至1841年任英国海军部大臣。1841年5月,英政府起用巴尔克为侵华军总司令兼海军司令,当年8月抵澳门就任,直至战争结束。】先生呢!”你一定来参加吧?你教我跳那些双人舞四人舞,好吗?“ 看她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亨利觉得纳闷,心里更加不快,于是冷冷地回答说,正式签字后,恐怕许多船上都会举行这样的庆祝晚会。他的意思是说自己不一定能来测量船与会。可天寿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继续告诉他,布鲁克夫人又给她买了多少衣裙首饰,说着就从衣柜里往外掏,堆了满满一床,又一件一件地朝身上比画,还要亨利帮她选择穿哪一套参加庆祝晚会最好…… 她依然美丽,依然娇小玲珑,对他依然亲切信赖,但这完全不是原来的那个天寿,那个他多年来梦牵魂绕、让他一见之后便心醉神迷的小四弟了……亨利忍住心头一阵阵剧烈的痛楚,对着亮闪闪的江面看了片刻,打断天寿的絮叨,轻声说: ”我记得你有一个艺名,叫柳摇金,对吧?“ 天寿不禁打了个冷战,顿时住口,望定亨利轻轻点了点头。 亨利依然望着江面,继续说:”那意思,是不是说,像柳条一样摇摆着,就能摇出很多金钱?“ 天寿看着亨利,不回答。 亨利转过脸,直视天寿,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想,这样为人处世是危险的!你会受到伤害!……“他深深吸了口气,又说,”对于我的求婚,你虽然没有明确表示拒绝,但也没有接受。因此,你是自由的,完全自由。但作为一个老朋友,我要给你一点忠告,挑选未来丈夫的时候一定要谨慎,不能只凭一时的感情冲动。我可以把话说得更明确,我认为,威廉他,不适合你!……这只是一个老朋友作为旁观者的看法,决定权还在你自己!……“ 天寿脸色发白,紧紧地咬着嘴唇,瞪大眼睛只看着亨利,一件衣裳还拿在手中,除了眼睛里还闪动着光亮,她几乎成了一座雕像,一动也不动。 亨利叹了口气,说:”我的那张画,《蓝衣小孩和紫花》,我想带回去了。另外那三幅中国古字画,你直接还给他就是。“ 天寿猛地一转身,奔到床边,从床下拖出了亨利的那个皮箧子,一股脑儿塞给亨利。她不再朝亨利看,说:”四张画都在里面,你一起拿走吧!……“亨利刚接过来,却见天寿的双手一齐压在皮箧上,突然盯着亨利的眼睛,小声地,却又是恶狠狠地说,”那三卷画,三卷中国古字画,你一定不要还给他!绝不能还给他!“ 亨利吃了一惊,不等他回应,天寿已快步走出舱门,不见了。 他被这意外弄得心神不定,想了片刻想不明白,便提着皮箧子慢慢走出舱房,走向舷梯。不想背后又跟来匆匆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天寿,他没有回头,但放慢了步子。只听天寿用平时那种带笑的语调说: ”亨利医生,你能不能再给我开一些安眠药剂?“ 亨利只停了停步,没有回头,说:”可以,我让小杰克给你送过来。“说罢就大步走了。他能感觉到天寿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他的背影,但他命令自己,决不要回头!只在这一刻,他体会到希腊神话中那位伟大的音乐家俄耳浦斯从地狱里引着心爱的妻子回家的时候,咬紧牙关不回头看声声呼唤的她,是多么困难、多么可怕的事情…… 天寿目送亨利医生走远以后,仍然保持着她的可爱的微笑,以人们赞赏的轻快又优雅的步子走回自己的舱房。只是在舱门关闭好的一刹那,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头晕目眩,胸中作呕,浑身瘫软,动一动手指头的气力都没有了。 亨利严正地陈述她是自由的那一刻,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她想冲上前去捶打他的胸膛,她想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她想喊叫,告诉他,她没有自由,她的心里只有他,她所有的情爱都是属于他的!她是他雕刻出来的女人,除了他,她不能嫁给任何别的人,否则,她只有终身不嫁!她发过誓,天打五雷轰!那是她所知道的最毒最毒的诅咒啊!…… 然而,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自从得知天禄和英兰姐姐一家劫难的真情,得知天禄和英兰姐姐死得那样惨,天寿简直痛苦到极点,自己不跟他们一起死,竟独独活在世上,简直是大罪过,实在对不起他们!这样,与亨利之间也就立刻划出了一道难以逾越的深渊。亨利纵然不是凶手,他也是凶手的同伙和朋友!天寿纵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嫁给一个夷人,也万万不能嫁给仇人的朋友和同伙! 若不是有强烈的复仇信念支持着,天寿定会被无法解脱的痛苦折磨死,不是病亡就是自杀。 三卷画已然是铁证如山,何况天寿在聚会中第一次见到威廉就认出了他! 他的健硕的身材,他的和头颅一样粗的脖子,还有鼻梁很高的鹰钩鼻子,当两个白夷军官跟英兰姐对剑的时候,天寿虽然一直看不清白夷的正面,这些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她仔仔细细地筹划着复仇行动。她在舞台上无数次地演过《审头刺汤》,演过《宁武关》,洞房花烛夜里刺死新郎的雪艳娘、费贞娥们,早就教会了她,这是女人复仇能够采用的惟一方法了。 今天亨利的来访,差点儿摧毁了她的意志。她竟然脱口而出地叫亨利绝不要把三卷画还给威廉!亨利会起疑心吗?如果因这一时感情冲动造成的疏忽,断送了她的计划,那她只剩下一条路:跳进扬子江去追随天禄和姐姐,还有姐夫,还有父母双亲…… 天寿已经没有眼泪了,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慢慢地恢复自己。 她终于平静了,睁开了眼睛,眼睛里又闪射出亮光,这亮光变得越来越寒冷。她站起身,做了一个双手翻袖的身段,小声地唱起了那首让她鼓足勇气、让她坚定信念的《刺虎》中的《滚绣球》: 俺切着齿点绛唇,着泪施脂粉;故意儿花簇簇巧梳云鬓,锦层层穿着衫裙。怀儿里冷飕飕匕首寒光喷,心坎里急煎煎忠诚烈火焚!俺佯娇假媚妆痴蠢,巧语花言谄佞人;看俺这纤纤玉手待剜仇人目,细细银牙要啖贼子心!(俺今日啊)要与那漆肤豫让【豫让:春秋战国间晋国人,晋卿智瑶的家臣。他为智氏报仇,改名换姓,躲藏厕所,又用漆涂身,吞炭使哑,一再谋杀仇人赵襄子,失败后自杀。】争名誉,断臂要离【要离:春秋末年吴国人。为谋刺公子庆忌,他请吴王断其右手、杀其妻子,假装获罪出走,刺死庆忌后亦自杀。】逞智能;拼得个身为齑粉!拼得个骨化飞尘!誓把那九重帝王沉冤泄,誓把那四海苍生怨气伸!也显得大明朝还有个女佳人…… 第五十五章 这一天,天刚亮,天寿就跟着布鲁克夫人,带着陈妈和船上的仆役精心布置客厅:换上美丽的新窗帘,铺好漂亮的桌布,用插满鲜花的晶莹的花瓶装饰客厅的各个角落,还在舱壁上悬挂了花环和五颜六色的彩带,把战争与狩猎题材的油画都取下来,换上描绘原野森林湖泊溪流以及花卉和孩子一类更美更新的作品,这样一来,客厅焕然一新,再没有一丝硝烟味儿,倒充满喜庆气氛。连平日沉默寡言的仆役也露出笑容,更不要说那个随时跳进跳出的松鼠一样的小杰克了,他甚至哼着水兵们常唱的伦敦小调,不时还挺胸撅腚,摹仿黑夷跳几下舞呢! 战争结束了,伤亡结束了,可以不缺胳膊不缺腿儿地回家了,远征军上上下下的人都高兴,更何况签订的和约令他们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一切: 二千一百万元的巨额赔偿金; 香港割让给了英国; 开辟了沿海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大通商口岸; 还有从今以后的”平等“贸易。 他们终于用炮舰打开了大清帝国多年闭锁的大门! 他们将成为国家的英雄,将会受到盛大的欢迎,每个人都会因此获得奖励和随之而来的提升。他们和他们的家庭亲友,都会为此兴高采烈。至于小杰克,眼看就能实现周游世界、去看红黑白绿蓝各色人的梦想,他能不开心得乱唱乱跳吗? 天寿看上去也很兴奋,收拾花瓶、绑扎花环又快又灵,还在不住嘴地跟她的养母商议今天的晚会她穿什么好。她的娇憨的笑容和银铃一样的笑声,让布鲁克夫人欢喜不尽,慈爱地答应了她的一切要求。只有天寿自己知道其实她心里有多么紧张,她的手好几次被玫瑰花刺扎伤,她都赶紧把血珠抹掉,照样满面春风,绝不让别人发现她的手在颤抖。 午茶后,布鲁克夫人在她的卧室里,和陈妈一起为可爱的养女梳头打扮着装。 上午,在布鲁克夫人摆出来的十多套五彩缤纷的衣裙中,天寿独独挑了那套雪白的晚礼服。随后在陈妈的帮助和布鲁克夫人的指导下,天寿的头发用许多卷发器卷成小卷儿,用大毛巾整个儿包了起来。现在的第一件事,是得把头发收拾好。陈妈已经很在行了,拆卷儿梳理成型,不过半个时辰,随后又小心地把那套贵重的软缎和轻纱制成的晚礼服穿到天寿身上。陈妈为天寿束腰的时候笑叹道:小姐的腰太细,再束紧了就像只蜜蜂了!说得布鲁克夫人直笑,还说这会让晚会上所有的太太小姐们嫉妒得发疯的。 穿好晚礼服,天寿站起身,觉得长裙拖地,太长了,要陈妈把裙边缝回去三寸。布鲁克夫人连连摇头,从柜子里拿出许多鞋盒,相度着天寿的脚,挑了一双白色软皮面儿的高底小皮靴,那鞋底足有三寸高,陈妈担心地问天寿:敢穿这样的鞋走路吗?天寿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皮靴,简直就像小巧玲珑的鹿蹄子。她坚持要试一试;她要让自己尽一切可能地光彩照人,鹤立鸡群。 天寿把脚伸进靴子里,大小宽窄都合适,但一站起来,就觉得直不起腰,总想朝前跌倒,走了两步,腿都伸不直,招得陈妈和布鲁克夫人不住地笑。但她们的笑容还没有收尽,天寿已经在跌跌撞撞中站稳了,腿直了,腰挺了,在房中的地毯上走着走着,不但渐渐平稳,渐渐轻快,而且渐渐摇曳多姿,竟十分婀娜起来。陈妈瞪大眼睛惊奇地看着,布鲁克夫人双手一拍,惊喜地说,太不可思议了,你真是个天才! 天寿心里却很明白,她从小练跷功,踩着跷满场飞跑,可比穿这么双高底鞋难多了。如果今天能够成功,她真得感谢父亲的戒尺、鞭子和大片刀。 面对夫人卧室里这张和人一样高的穿衣镜,天寿简直不认识自己了。 她多么美丽,修长,飘逸!乌黑的鬈发环绕着她娇美的面庞,长长垂下的发卷儿把柔嫩的颈和胸衬托得更是白润如玉。领口开得并不很低,但双肩裸露,周围缀了一圈白软缎制的玫瑰花。长长的、由裙撑从内撑起的宽大裙裾上,也斜斜地缀着白缎玫瑰和编织得十分美丽的白色花边,一直延续到裙边。她左右前后地打量自己,欣赏自己,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突然想起幼年的那次相似经历,想起当时围绕在身旁的天禄、亨利和他的姐妹,恍若隔世……如今天禄同姐姐一家惨死,大仇未报;亨利与自己恩恩怨怨,眼看就要成为路人,天寿不由得心头一痛,镜子里的影像顿时模糊了……她赶紧告诫自己,绝不要再想这件事,绝不要让亨利留在心里来扰乱自己的大志和壮烈情怀! 只听得布鲁克夫人和陈妈都连声赞好,望着天寿喜笑颜开,满脸骄傲之色,好像她是她们亲手制作的一件艺术展品。 布鲁克夫人不住地上下打量天寿,说可惜天寿刚刚开始学跳舞,不然,要选舞会皇后的话,天寿一定当选;后来又遗憾地说,还少两样东西。说着她从隔壁小屋找来一个绢花制的花环戴在天寿头上,满意地看了看,说晚上把绢花都换成鲜花,换成白玫瑰,就是一位森林女神了;又用一串珍珠项链围在天寿的脖子上,说这才像是上流社会的高贵小姐。 天寿表示对花环和珍珠项链都很喜欢。但她的心在说,她当然不会戴这项链,她有自己的项链,虽然是银的,但她已戴了十多年,如果她还能活着,如果她还愿意活着,她就要永远戴下去…… 落日接近江面的时候,霞光万道,水上如金蛇飞舞,景象十分壮观。 天寿倚在窗口,痴痴地望着笼罩在红云中的一色江天,不知明天还能不能看到江水、看到蓝天,能不能与江上自由自在的鸥鹭打招呼,能不能和着江涛和岸边芦苇的低语轻轻吟唱心爱的曲子……当她觉得眼睛又将湿润的时候,赶紧狠狠一咬舌尖,疼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她不能再想这些叫自己心软的事,她必须铁下一条心,比三九天的寒冰更冷! 舷梯上客人络绎不绝,陆续上船,天寿赶忙去找布鲁克夫人,她应该同夫人一道在客厅迎候他们。 主客同聚在客厅里,一面喝着正式晚餐前的开胃酒,一面兴奋地谈论着新签订的《南京和约》是多么出乎意料的成功。天寿出现在宾客中间,又掀起一阵惊奇的小浪潮。所有上次见过她的宾客,几乎都认不出她了,惊异之后,便是各种各样的赞美,当然都是对着布鲁克夫妇说的,天寿还不能听得很明白。 夫人小姐们却围住了她,比男人们更大胆也更直截了当地欣赏着她,好像她是一幅新完成的油画,年轻的小姐甚至亲热地拉住她的手,为她整理被花环压住的小发卷儿。如果说上次她们对她多的是好奇和隔膜,这次这套安琪儿式的装束穿在她身上,便增加了她们的亲切感和认同感。这让天寿觉得自己选择了这一套晚礼服很对头,她注重的倒不是太太小姐们,而是那个可恨的威廉!…… 开胃酒喝的时间不短了,因为还有几位应邀的客人没到。天寿一直暗暗注视着客厅的大门,威廉始终没有露面--昨天他说得斩钉截铁,一定要来的。这令天寿焦急;但亨利也没出现,这又让天寿心里略感轻松--他不在侧,自己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后来,胖胖的随军商人维克说,今天有好几处庆祝晚会,他们也许被别人拉走了。亨利医生是救命天使,谁都想请他的,不用再等了。布鲁克船长耸耸肩,说,那也该派人来这里通知一下。维克笑道,很可能是来这里的路上被别人劫持去了,哪里来得及通知哦,明天他们自然会来亲自向你道歉,说还是你这里的小姐太太最美丽!众人哄笑着,随主人到餐厅用餐。 面对着丰盛的晚宴,天寿没有一点食欲。但她得做出用餐并很满意的样子,她得应付左右两邻男士对她献殷勤,她得和宾客们一起举杯表示庆贺,她得随时注意对向她表示好意的女宾送去亲切的微笑,特别是,她还抱有希望,抓住每一点空隙尽快地朝餐厅门口扫一眼,也许那该死的威廉会突然出现在那里?……本来,她应该让威廉坐在自己身边,她应该为威廉因战功即将得到提升向他频频敬酒,不敬葡萄酒,不敬金酒和杜松子酒,要敬他最喜欢的也是最烈的威士忌,而且是连身为苏格兰人的布鲁克船长也只能喝两杯的苏格兰威士忌--乌斯奎波酒!而她自己,必须滴酒不沾,只饮果汁…… 这顿正式的晚餐,她吃得很累,很紧张,很失望,却依然精神百倍,谈笑自如,前支后应,随心所欲,连她都对自己的能力感到惊异。 晚餐后的舞会比上次更加欢快热闹,胜利的喜悦充溢在每个人的脸上。声称不会跳舞的天寿坐在旁边观看,以为可以落得清闲,可还是不断有男士过来陪她,打着手势,加上几句半通不通的中国话,试图跟她交谈,甚至愿意教她跳舞,她都娇憨地笑着谢绝了……本来,教她跳舞的人应该是威廉,这是昨天就说好了的。按她的计划,在餐桌上一定要威廉空腹喝尽量多的威士忌,这样,餐后的舞会上他就更难抵抗一个跟他学跳舞的漂亮姑娘的”佯娇假媚、巧语花言“,她就很容易找借口把这个半醉的家伙带到甲板上透透风,带进自己的那位于船尾又在下层的小舱房里去了…… 难道这家伙有什么预感不成?天寿不甘心地一次次望着客厅的大门,失望的阴影也越来越大…… 小杰克穿了一套红色的仆欧制服,神气活现地托着盘子给宾客送饮料。天寿从他的托盘上取了一杯苹果汁,轻声地问道:”小杰克,你知道亨利医生今天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来参加晚会?“ ”哦,我听说运兵船上马得拉斯土著兵团又有好些人上吐下泻,病得不轻,医疗船紧急派人去了,会不会也有亨利医生?“ ”那么,威廉呢?他怎么也没有来呢?“ 小杰克竟不满地斜了天寿一眼:”他来有什么好?你想他来?“ 天寿想起小杰克说过讨厌威廉、不愿为威廉做翻译的话,不由得问道:”怎么啦?你那么不喜欢他?他不是给你糖果的吗?“ ”谁希罕他的糖果!他……不是好人!他也想欺负你!我看得出,瞧瞧他看你那样子,恨不得把你给吃了!……你明明恨他,干吗又要跟他搭挂?……“ 天寿吃了一惊,不料小杰克眼睛这么尖锐。她一时竟有些慌张,借着喝果汁遮掩过去,然后平淡地说:”我也不是喜欢他,可他是我养父母的朋友,怎么好开罪他呢?本来约在今晚,他给我送几张好画的,到现在也没来,你给我打听打听有什么难的?我又不像你可以随随便便,到哪条船人都认识!“ ”就为几张画呀!值当的吗?……“小杰克嘟囔着,天寿只作没听见,眼看他噘着嘴走开了,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宾客离去,天寿又懂事地把布鲁克夫人扶回她的卧室,道了晚安,才回到自己的小舱房,把门一关,就猛地扑倒在床上,心里乱纷纷的,好半天理不出个头绪。 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今天她决心要做一回雪艳娘、费贞娥! 她从她们的事迹中知道,要动武,女人绝不是男人的对手,威廉这种夷人更是强壮得如同一头公牛。和雪艳娘、费贞娥一样,她也要靠美色和美酒做盟友。 她觉得她已经把威廉迷住,有把握叫他跟到自己的小舱房里来。 她从布鲁克夫人的小酒窖里偷了三瓶最烈的威士忌,还把亨利给的安眠药剂放进另一个酒瓶,准备到时候当做香料搀进酒里,她相信那足以把大象和猛虎醉倒。 她从厨房偷来了一把极其锋利的剔骨刀,藏在壁橱深处,她就要用这把刀为天禄、为姐姐一家复仇! 姐姐把匕首插进自己的咽喉,天禄被他们从咽喉处钉死在墙头,她也要把钢刀刺进仇人的同一个地方!让他也尝一尝咽喉挨刀而死是什么滋味! 但她不想如她的榜样们那样,刺死仇人之后便自杀。她要到天禄和姐姐一家的坟上去祭奠他们,用仇人的血!好让他们在九泉之下舒心快意。所以,她把小杰克的水兵服留在身边,小杰克几次来讨她都借故拖延,为的就是装成水兵趁夜逃跑…… 这么周密的计划,今天不但没有成功,根本就没能开始,这太令人沮丧了。 天寿翻了个身,仰面躺着,望着天花板继续想。 没有成功,但也不能算是失败。是威廉没有来,而不是计划出了纰漏。应该耐心等待,机会还有。 等待,就意味着还要跟威廉继续周旋。可想到他那着了火一样充满欲念的目光、热烘烘的野兽似的喘息声,还有他随时随地总想摸她捏她抓她的粗鲁动作,天寿就不寒而栗,很怕自己还没能杀他之前,就被他迫不及待地强暴了。 怎么办?她一面脱去晚礼服、换上睡袍,一面筹划着:要是明天动手,少了晚餐舞会这样的好机会,危险就会大得多,逃走的可能也就少得多了……当她终于拉上被单、躺到枕上的时候,竟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气,她忽然发现,由于今天没能行动,她竟感到一丝轻松。 原来,她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可又害怕这一时刻的到来。 她虽然已经到过战场、见过死亡,但她毕竟没有杀过人,连鸡也没有杀过。 她一直怕自己气力不够,从见到三卷字画那日起,就每天用很多时间练功,劈叉下腰拿大顶,练力气也练灵活。事到临头才发现,怕的不是气力不济,怕的是自己下不去手,因为这是一个平日一起说说笑笑的熟人,还是亨利的朋友!……而动手杀人,用欺骗的手段杀一个同类,在具有好生之德的老天爷眼里,怎么说也是罪过吧?…… 不!不能心软!只要想想六月十七,想想他是怎样残害自己的亲人的!血要用血还,命要用命抵!不然,天寿就对不起死去的父母亲人! 天寿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轻轻的叩门声,使她悚然惊起,急忙问:”谁?“ ”是我,小杰克,快开门!“ 门一开,那男孩子直跳进小屋,并立刻回手把门掩上,神情惊慌,还微微喘着气,急急地低声说:”不好了!他们要决斗了!“ 天寿完全不明白:”决斗?决斗是什么?他们是谁?“ 小杰克赶忙把他所知道的、欧洲骑士和绅士为维护自己荣誉而采取的独特解决方式说给天寿听,并急巴巴地告诉她,决斗的双方是亨利医生和威廉中校! 天寿大吃一惊,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气息不畅地仰头望着小杰克,问: ”是,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哎呀!“小杰克不管不顾地指点着天寿,说,”为了你呀!“ ”为了我?“天寿只动了动嘴唇,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小杰克赶紧说起他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事情经过-- 他跑到医疗船上亨利的住处,还没有进屋,便听到亨利医生和威廉中校在大声说话。他想亨利医生从不高声叫嚷,会是什么事呢?也就不敢进屋,缩在门外听。听了一会儿,明白了,亨利医生今天到马德拉斯土著兵团给病人看病,一个土著士兵临死向亨利医生说了一件抢劫杀人的事情,其中牵涉到威廉中校,亨利医生要求威廉中校去自首,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 威廉中校起先矢口抵赖,后来又满不在乎地说,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了不起!他的功劳足以抵消这点罪过。并说这种事情是战争过程中大量存在、毫不足怪的现象,亨利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吹毛求疵。他还反击说,亨利此举别有用心,完全是出于嫉妒! 听到这里,小杰克觉得太惊奇了,亨利这样高贵、善良、医术高明的医生,怎么会去嫉妒那样一个坏蛋!他忍不住伸头去看,屋里竟有五六个军官在,除了当事的亨利和威廉,其他人都在竭力劝解,没有人注意门外的小男孩。小杰克看到,亨利医生脸都气白了,却还强压怒火,清晰地问: ”我为什么要嫉妒你?“ 威廉手里照例拿着酒杯,高高一举,笑道:”我们原是同学,我成了强者,你却一直默默无闻地当医生,你当然嫉妒我,恨我!不是吗?我可怜你的处境,多次对你表示好意,你都不理睬,那不是嫉妒是什么?为了我卓著的战功你嫉妒,为了我迅速提升你嫉妒,当然,还为了那个中国小养女!她爱上我而抛弃了你!“ 亨利冷冷地说:”完全是胡说八道!“ 威廉恶意地怪笑着,说:”你真要是喜欢吃别人啃过的苹果,我让给你!“ 亨利大怒,脸上五官都改变了位置,上前一把揪住威廉的脖领子,喝道:”你卑鄙!“ 威廉从亨利手中挣扎出来,把酒杯朝身后一扔,哈哈大笑,说:”你当她是什么?天使?仙女?……呸!她是个婊子!她的姐姐是婊子,她的侄女是婊子,她当然也是……“ 威廉话没说完,亨利一抡手臂,”啪!“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威廉的脸上。众人一齐惊呆,谁也没想到平日温文尔雅、从不发脾气的亨利医生竟会动手,打的还是他自幼结交的朋友。更想不到的是,这之后,亨利竟用手套用力擦着打人的那只手,随后把手套狠狠地摔到威廉的脸上,冷冷地说: ”你也找一个证人,我们决斗!“ 一个军官打破沉寂,劝解地说道:”亨利,你疯了吗?“ 亨利高傲地笑笑,说:”她是我的未婚妻!她的荣誉就是我的荣誉!“ 众人很是惊讶,有人”啊!“了一声。 亨利却继续说:”我现在全都明白了!……我非常非常敬慕她,非常非常爱她!我愿意为她去死!……先生们,你们谁愿意做我的证人?“ 威廉这半天才从惊愕中醒来,故作毫不在乎、懒洋洋地笑道:”可以,我接受挑战!不过,你要清楚,我是正规皇家海军军官,击剑家和神枪手,你,只不过是个医生!“ 亨利医生掉头走到窗口,不再理睬任何人的劝告…… 小杰克对天寿叙述这一切的时候,最担心的也是这个:亨利医生无论如何也不是威廉中校的对手! 天寿则完全呆住了,心里苦辣酸甜,萦回激荡,整个身体从头到脚都在簌簌发抖,一时间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 紧急的情势容不得天寿品味自己的感受,她和小杰克商量了许多办法,可一个也行不通。按小杰克说的英夷军官们自己的那一套规矩,任何人也管不了。没有人能够制止这场决斗,就连璞鼎查爵士也不能公然干预。怎么办?难道就眼看着亨利被威廉杀死? 天快要亮了,小杰克急得要命,催天寿拿出个主意来,因为决斗要在黎明时分进行,地点在江边的某处小树林。他说,要是老天爷有眼,就该让威廉中校喝水呛死、走路摔死,也不该让亨利医生伤一根毫毛! 天寿不解地看看孩子激愤的样子,不由得说,没想到你也这么恨那个家伙。小杰克瞥了天寿一眼,骤然红了脸,狠狠地说:”他不是人!……“久在梨园的天寿一下子就明白了,安慰地抚摸着小男孩的头和面颊,满含同情和怜爱地看着他,眼圈都红了,嘴里轻轻地叹息着说:”可怜的孩子!……“ 小杰克从未经受过这样温柔的母性的爱抚,脸色由通红转而惨白,嘴唇颤抖得说话也断断续续:”他……用衣裳……塞住我的嘴,不让我……喊叫,我……我整整两天……走不了路!……“伤心和耻辱,逼得他扑进天寿怀中,蒙脸痛哭。 天寿紧紧搂住孩子瘦小的肩膀,眼睛烧得火红,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等着吧,你这个畜生!决饶不了你!“ 劝慰住小杰克,天寿说:不管怎样,我们得去帮亨利一把,不能明着帮也要暗着帮!说着,她赶紧换上了便于行动的男人衣服,缠了腰带,把那把锋利的尖刀包好了带在身边,小杰克看她拿刀,兴奋得眼睛放光,好像有了刀亨利就能够得到完全的保护,那个畜生就能受到惩罚。他们俩悄悄离船,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庆祝战争结束,各船都在放假,各船都灯火通明,彻夜不眠,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黎明降临了。 曙光照耀着滚滚东流的大江,也照耀着江边一丛接一丛的绿色芦苇,芦苇随着江涛的冲击和江风的劲吹在柔和地起伏摆动。一片小树林紧接着芦苇丛向南岸延伸展开,林中空地上站着五名身穿红制服的大英帝国的军官。其中一个年长者看看另外四人,说: ”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如果你们两人谁愿意道歉的话,决斗可以取消!“ 亨利坚决地说:”不!“ 威廉怪笑着,说:”我奉陪到底!“ 年长的军官又说:”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亨利看着威廉,眯了眯眼睛,说:”无论强者多强,弱者多弱,他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对吗?“ 威廉蓦地拉下脸,阴沉沉地说:”事实胜于雄辩!“ 在一名中人、两名证人的陪同下,决斗双方背靠背站定。 一切准备好之后,亨利和威廉各自握着手枪,背向对方一步步走远,数到第十二步时,同时转身,举枪,开枪! ”嘭!“”嘭!“随着震耳的枪响,林间空地上腾起两团浓浓的烟雾。 烟雾立刻被江风吹散,决斗双方竟都倒地不动了。 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不知从何处蹿上来一条暗蓝色的人影,直扑威廉,声嘶力竭地尖叫着:”你杀了亨利!你杀了亨利!“那人闪电般掏出一把尖刀,双手紧紧攥着刀把,对准威廉的咽喉狠狠扎进去。威廉惨叫一声,似乎把那人吓了一跳,但那人又毫不犹豫地拔出刀,不管鲜血喷了一脸一身,朝着威廉的身体狠狠地戳了一下又一下,全身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一面刺一面咬牙切齿地哭喊: ”这一刀是为了二哥哥!……这一刀是为了英兰姐姐!……这一刀是为了小青儿!……还有这一刀,是为了可怜的小杰克!……“ 惊呆了的中人和证人们这才想起应该跑过去制止。但有人抢在了他们前面:已经倒下的亨利,按着血流如注的肩窝,强撑着坐起,用尽浑身的力气高喊: ”天寿!小四弟,赶快逃走哇!……“ 这喊声,令中人和证人们又吃了一惊,他们听不懂中国话,自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脚下也不由得慢了一步。而突然听到呼喊自己的名字,天寿不由得一愣,朝亨利那边看了一眼,仿佛如梦方醒,极快地收起刀,转身飞跑,很快就穿过小树林,钻进密密的芦苇丛,不见了。 第五十六章 连续几场秋雨,洗尽了江南的暑气,也送走了整个夏季盘踞在扬子江上的英夷舰队。他们带着出色地完成了大英帝国交付给他们任务的证明--《南京和约》,带着可怜的中国朝廷从各地紧急调运来的第一批赔款六百万银元,心满意足、扬扬得意地吹着口哨,在他们的军乐队的雄壮乐曲演奏中,浩浩荡荡开出了长江口。 这样,东躲西藏、历尽艰险的天寿,才终于回到了镇江。 可是,镇江呢?镇江到哪里去了? 天寿是从原来的西门附近进城的。西门城楼已经不见,断壁残垣还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进了城,更是满目苍凉,行人稀少。镇江是府城,富庶之名久著,而西城的繁荣,更为一城之冠。如今,天寿从西门经大西路直到大市口,一路行来,竟荒若原野,惟见矮红墙数百堵矗立着,瓦砾满地,找不着落脚的路径。凭着尚存的南门城楼和街角几棵大树的位置,她总算摸到了原来离家不远的麒麟巷,转过来寻过去,走了好半天,也找不着旧居处的门。 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与她走了个对面,站住脚,惊异地说:”老天爷!你不是葛府的那位小哥吗?“ 天寿一愣,仔细辨认,对着他拜下去。是那位邻居,当日在门缝里向她报警说夷鬼在杀人不可近前。然而她这一拜,邻居却止不住两行清泪,说:”能活着回来,就好!……“一语未了,竟哽咽着发不出声音。 又有三两邻里闻讯赶来与天寿相见,一见面都掩泪不止,劫后余生,感慨万端。在他们引导下,天寿才进到了自己住了几个月的院子。院子已然面目全非。虽然房屋未遭焚烧,却只剩了空壳,门栏窗格全都没有了,所有的门、厅、堂、楼、轩,都像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和大眼睛的怪物,室内原来的家具陈设和物品,更是一扫而空,尺布寸丝皆尽,一派荒寂凄凉。经历了许多磨难的天寿,心肠本已很硬,面对这样的景象,还是颓然坐倒在地。她本想先找个落脚处的,这样的地方怎能存身?她不禁叹道: ”夷鬼害人如此狂暴!“ 邻居们陪她坐在过厅到中堂之间的石阶上,阶下尽都是落叶和布片纸片,破碎的木器和门窗的残骸到处乱扔,廊子完全坍塌,秋风在空洞洞的楼上和厅堂中打着转,发出低沉的呜呜鸣叫,仿佛有人在叹息,在呜咽,使得这些面容蜡黄、瘦骨嶙峋的劫后遗黎们神色惨淡,心酸难忍。 邻居忧郁地看看天寿,道:”夷鬼搜金掠银,旁及妇人首饰,又纵黑夷鬼奸淫妇女,是本城一大劫难不假。可这些,“他指指黑洞洞的空房子,”说实话,全都是土匪们干的呀!我的家、他们的家,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叫这些土匪抢光了!抢得比夷鬼厉害十倍!“ 另一年轻些的麻脸邻居说:”自你们家出事以后,四乡奸民成百成千拥进城,连丹阳、江南北州那么远的都来了!夷鬼只当是逃难的人家回城,也都不管。这些人一来,都是数百男妇成一队,持枪拿刀入户抢劫,日夜不绝,无所不抢,三五天内就将一条街上各户家具财物搬运一空,大到床龛箱笼橱柜窗格门板,小到筷子汤匙手帕裹脚布,一股脑儿搜个干净!实在拿不动带不走的,也决不肯给你留下,非得捣碎烧毁不可!倒像有几辈子的冤仇,心肠真正坏到极点啦!……“ 天寿黯然道:”不料西城给烧得这么惨!“ 麻脸邻居愤愤地说:”也是那帮土匪干的!那边富商大户最多,又是百货囤聚的地方,去抢的人最多!一放火,抢起来可不就方便了?那些日子,大火连着烧了十多天,连日运家具财物出城也有十多天,那真是车碰车,人挤人,人流车流河水也似的流出去数十里呀!……城里人家谁能躲得过?“ 岁数最大的邻居,须发已经苍白,他一直只是听只是叹气并不说话的,此时似也忍不住了,不过一开口便习惯地咬文嚼字:”可叹西门桥至银山门,几乎无日不火,高墙楼宇,尽成瓦砾,确皆土匪所为!其初放火之时,夷目曾缚十五人于观音庵大树上,鞭背流血,而纵火如故!夷亦无法可施,惟言经过数省,人心之坏,未有如此郡者!其余可想而知!“ 麻脸邻居好像怪老先生替夷鬼开脱,朝着他嚷道:”夷鬼还有脸说别人心肠坏?土匪抢掠,还比得上他们?说是讲和,一下子抢去上千万两银子!还抢走一大块地方,听说叫什么香港,是不是?就连咱们甘露寺的铁塔,夷鬼也捉了好多百姓去拉去挖,还不是以为塔里头有宝贝有金子!拉又拉不倒,挖又挖不出,毁掉塔顶完事,这跟土匪们捣毁拿不走的家具有什么两样!“ 中年邻居也叹道:”若论心肠坏,夷鬼土匪一样的!讲和不打以后,夷鬼拿他们带来的洋货跟抢来的衣物一道在北门外开市出卖,只许用洋钱交易,抓住一个拿铜钱假冒的,就绑在树上抽鞭子,说他欺人没良心!这是什么话?你夷鬼抢人衣物来卖,就有良心?“ 老儒生连连摇头道:”不要提起,不要提起!那日夷鬼以所掳物与自带洋货在大校场开市,遗黎竟倾城往观,多与征逐,或谑浪不已,去破城才二月耳,成何道理!最为不堪,莫过于上月二十二,文武官往拜夷目,次日夷目答拜。时各官犹馆南城外,游民忽哄传看夷将,自南桥以下二里,挤塞如六月初避难时。尤怪者,妇女又巧妆艳饰,倚门逼视,或升高而望,无羞畏心,无怨恶心,至于此极!吾真真不知其何颜对城破之日百余名断然捐躯之烈女节妇!“他说着,不觉义正辞严,慷慨激愤。 天寿问道:”那,我姐姐英兰她……“ 三位邻居抢着说:”有,有,本巷里长向上司申报过了,令姐也在烈女节妇之列,定能得朝廷旌表!……“ 天寿苦笑,又问:”那个为虎作伥的姚忠安,官府就没有去捕拿?“ 麻脸邻居哼了一声,道:”早就卷了你家财货跑没影了!眼下满城死人还埋不过来呢,官府有工夫费劲拿他?“ 老儒摇头道:”便是收尸,也不见官府出面,是扬州富商包、张、邹三家,倡开收尸赈饥局于城南大觉寺,以善念化冤毒之气,可谓仁矣!……“ ”满城死人?“天寿问,”死了多少?“ ”听说至今已收尸二千多了,要是算上自家收敛的和不知在何处的,怕不下万人,“中年邻居皱眉摇头长叹,”真是一大劫啊!……“ 麻脸汉子又激愤起来:”夷鬼进城,杀死奸死的有一停儿;自杀投井的又一停儿;土匪抢劫烧杀又一停儿,那海龄闭城杀死饿死何止一停儿!要不是海龄闭城不许百姓避难,哪里会死这么多人!“ 天寿说:”海都统不是自焚殉国了吗?“ 三人一起坚决否认,争着说这人贪生怕死,定是改装逃跑了,即便是死了,也必是当初被他冤杀者的亲友为了报仇,把他杀掉的!……天寿不愿因此勾起痛苦回忆,连忙打断了他们越来越起劲的争论,问道: ”我们家的老葛成到哪里去了?听说我家死的人都是他掩埋的,我要找他带我去上坟。“ 天寿微微一笑,向邻居们拱了拱手,便离去了。 邻居们却望着她的背影议论了好半天。说这小哥当日何等温文腼腆,未语先笑,如春风扇人。如今竟如此冷涩干枯,一脸漠然!麻脸汉子还一口咬定,就连最后那微微一笑,也笑得十分难看,那双眼睛竟像是冰冻的一样,叫人看了冷得打哆嗦!……邻居们摇头叹息着,慢慢散去。 邻居们只看到了天寿眼睛里的冷气,其实,她的心更冷如寒冰。这次所以还不顾体弱劳累,不顾旅途跋涉之苦,只为的完成她的最后心愿。 那天,她钻进芦苇丛,几乎是出于本能,不管不顾地又跑了好远,直跑得两眼一片昏黑,气也透不过来,再也跑不动了,一跤摔倒在地,才没有把自己跑死。等她顺过气,睁开眼,才发现小杰克还在身边,也跑得脸色发白,直伸舌头。 是小杰克把她藏进一处山洞;次日又是小杰克给她送来食物、水和衣服,还有他自己积攒许多日子的全部十块银洋。 小杰克告诉她,亨利受伤很重,流血过多,正在抢救,不知道能不能救过来,就算能活命他也面临可怕的军事审判:他是在关押中接受的抢救。因为上司认为那次决斗是个阴谋,是谋杀!……布鲁克夫妇也被关押审问,要他们供出刺杀威廉中校的那个中国养女、亨利的”未婚妻“究竟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现在到哪里去了。他们就要派大队士兵到小树林周围和江边搜捕,要捉拿凶手,只要证实了凶手就是那个中国养女和”未婚妻“,亨利和布鲁克夫妇就得对威廉中校之死负责,他们三人就会被投入监狱,去服苦役;最坏的情况,亨利将上绞刑架!…… 所以,天寿必须立刻逃走,无论如何不能被他们抓住。只要天寿不出现,他们就没有证据,他们的国法和中国不大一样,没有证据就不能判罪,那亨利和布鲁克夫妇就有可能解脱。 天寿得知内情,毫不犹豫,说走就走。小杰克扑上来搂住她的脖子哭了,说他舍不得她,说她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他永远永远爱她!想到自己多逗留一刻就对亨利和布鲁克夫妇多一分危险,天寿紧紧地抱了抱小杰克,自己也没料到在孩子满是汗渍污泥的前额上亲了一下,便快步离开了。 一条路过的小渔舟把她带到江心洲,从那里,她又搭上客船,沿着秦淮河一直到了金陵城里使天下艳羡不已的贡院街、乌衣巷、朱雀桥、桃叶渡。从古到今,即使在大兵压境、强敌围城的关头,这里也依然灯红酒绿,夜夜笙歌。她得养活自己,而她的技艺在这里才最值钱。 她用小杰克的馈赠买了一面琵琶,在酒楼妓馆卖唱。刚有点兴旺征候,官府竟领了英夷的通缉令,来捉拿一名”或男或女、身材瘦小、长眉大眼面白、年约十六岁“的杀人凶犯。她在这里无根无底,很快就被人怀疑,不能存身,只得连夜逃离金陵,躲开有夷兵夷船的地方,南下句容,走金坛,到常州。听到夷船全都退走的消息,她才搭了运河里的客船,回到镇江,来完成她最重要的心愿。 出北门,北固山便遥遥在望了,在格外晴朗清澄的秋光里,甚至能隐隐看到多景楼那高高翘起的楼角。她又走在当日与天禄同游北固山的那一条路上了。 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天禄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那日他掏心窝子的一番深情表白,又在天寿耳边回响……不过三个月前,他还那么生龙活虎、谈笑风生地守在自己身边,而今却躺在冷冰冰的坟墓里,永难再见了…… 还有英兰姐姐,疼爱自己像母亲一样温柔,可危难临头又风雷似的勇猛烈性。她为姐夫活为姐夫死,她的遇难之日又是她的出生之日,是她心爱的丈夫殉国十周月之日,这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定数?英兰姐或许觉得她死得其所?…… 那么,我呢?…… 天寿慢慢走着,想着,觉得腮边凉飕飕的,用手一摸,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了……所幸路上行人稀少,有三五个也都是手提纸锭竹篮去上坟的,莫不神色哀愁,满面戚容,谁还有心思去注意旁人。 出北门不过二里光景,坟墓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了。凉凉的秋风迎面吹来,不时有烧残的纸钱如白蝴蝶飞过,还送来隐隐哭声,尖细又悠长。近日的几场秋雨,催得野草疯长,累累荒坟几乎都淹没在乱草丛中。即便如此,这里那里,还是有许多白幡随风飘舞,祭奠的火光星星点点,一直铺出好几里远,和江水相接。 如邻居所说,天寿一路都遇到状貌可怕的疯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或呜呜地哭,或傻傻地笑,或瞪着血红的眼睛破口大骂。最叫天寿心里发抖的,还是那些面无表情、目光呆滞、行动像木偶一样的活死人。她想她要是活下去,迟早也是这个结果:佝偻着腰,拄着根棍,吃着扫墓人施舍或残留的祭品,在荒坟间随意搭起的小草棚里安身…… 她找到了!果真像亨利当初对她说的那样,山脚下,面对长江。不过她没想到,这竟是一所小小的墓园,有不很高的土围墙,沿墙密密栽种的小树都已成活,长得很茂盛,地面的野草也似曾经清除,不像一路所见的榛莽遍地。正面两座大墓被七座小墓环绕着,墓前各立着一块石碑。 天寿一步步慢慢走近,仿佛在走近姐姐和天禄,她听得见自己的脚踩在茸茸小草上轻微的响,听得见自己的心在腔子里跳得又慢又重,扑通!扑通!仿佛石夯重重砸在大地上,声震四野,地面颤动!……她终于扑倒在了墓碑下,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她颤抖的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字。那是填进了松绿色大字,是英兰姐姐生前最喜爱的颜体: ”葛门柳氏英兰之墓“ ”大清义民潘公喜桂天禄之墓“ 天寿心头一阵阵悲酸凄凉:这许多年以来,她差不多已经忘记二师兄姓潘了!二师兄命好苦啊!…… ”那儿是谁?“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问,吓了天寿一跳,她怎么也想不到,回过头看到站在墓园口的是老葛成!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老天!是小爷!“老葛成一声惊呼,脚步踉跄地跑过来,”老天!你还活着!你给夷鬼抬走,就再没有了消息,我当你早就被夷鬼害死啦!……“ ”老葛成,多亏你了,要不然他们就要暴尸阶下……“天寿哽咽着说不下去,两人泪眼相对,唏嘘不已。 劫后余生,天寿见到老葛成就像见到亲人,满腹苦水,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她发现还有四个做工模样的汉子等在墓园口,是跟葛成一起来的,手中还拿着锹镐等工具,略微一想,心中感念不已,说:”你又来镇江,必是为英兰姐迁葬的。这样最好。依着她的心愿,自然与姐夫合葬才是……“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让姐姐与天禄师兄同葬一园,总不大合适…… 葛成闻得此语,竟局促不安、满脸难堪起来,嘴里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一句囫囵话。天寿疑心,立逼着葛成把话说明。葛成抹着老泪,神情十分尴尬,终于嗫嚅着说道: ”小爷莫要怪着老奴,老奴实在不得已……老奴送箱笼回山阴,太夫人和夫人查验后大发雷霆,说丢了另两箱也就罢了,却把最要紧的一箱失了,英兰之罪不可饶恕!……“ 天寿怒道:”什么?!二十箱财物只失三箱,又是镇江这样的大灾大难!她们怎么能如此苛刻……不近人情!“她差一点要说没有心肝,终于还是憋回去了。 ”老奴也是这样劝的,但太夫人和夫人说,怎么偏偏失了那只装了皇封诰命敕书和全家人全套礼服吉服的箱笼?这不是诚心要塌葛府的台吗?又听说丧葬费用是夷人给的,太夫人和夫人更是怒不可遏,说葛家世代清白,绝不许夷鬼玷污,也绝不许受敌方丝毫好处!立命老奴率人来平坟毁碑!……“ ”天哪!……“天寿想要喊叫,胸口被极厚重极酸楚的硬块堵住,连出声也很困难。 ”老奴一辈子不曾忤过主人,这次拼死进言,招得夫人大怒,说要革我出府!后来还是太夫人动了恻隐之心,说平坟的事也就罢了,但墓碑不能立。老奴一再恳求,太夫人才答应,只需把写有葛门二字的一截墓碑凿去毁掉……“葛成说得老泪纵横,一下子扑倒在英兰墓前,又哭又诉,”英兰夫人,实在是太委屈你了!老奴有罪,实在对你不起!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算还给你!……你忠孝勇烈,天下少有,定能超升仙界,脱离苦海,定能投生宦门,来世一辈子荣华富贵!……“ 葛成一面祝告,一面连连叩头。在侧的天寿,拼命拧着眉头,咬住嘴唇,甚至憋住气,不让满眶的泪水流下来。她不能在葛成面前落泪,因为她绝不能让葛家的夫人太夫人知道,她,英兰的小妹,会把她们的愤怒放在心上,决不! 刚才在城里,听邻居说里长已为英兰申报朝廷旌表的时候,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当初太夫人的许诺有没有下文?如果实现,就当柳天寿柳摇金已经死去,她重新做人是不是还能活下去?……此刻她真为这一闪念羞愧!镇江围城中小校场杀人之时,她不是已经恨透了也看透了害民的朝廷、害民的官?一个能脱离下九流的正途出身,竟成了她无法抗拒的诱惑?真是天大的笑话!……想着想着,她嘿嘿嘿嘿地冷笑了,笑得很长,很愤怒,很恶毒;笑得葛成低头跪在那里发抖,不敢看她一眼。 她突然收住了笑,后退了好几步,冷冷地抱着胳膊靠着土围墙默默站定。葛成赶紧向她叩头告了罪,开始做他不得不做的活儿:命工匠把英兰的墓碑刨出、凿断,再重新埋好立住;之后,再次向九个坟头一一叩头烧纸,最后又凄然向天寿跪拜告辞,也一言不发--两人都已无话可说了…… 葛成他们的脚步声刚消失,天寿就跳起来,恨不得把他在九个坟头上烧的纸钱全都扫开扬掉。但转而一想,七名婢仆在人世间都穷苦了一辈子,到了那个世界,多一文钱都有多一文钱的好处,我何苦要做这刻薄人呢?葛成毕竟是好心,他一个家生奴仆,还能怎么样? 天寿默默打开了行囊,把祭奠用品一一取出,又在两个大坟前方正中位置把它们一一郑重摆好:插好招魂的白幡,摆好上香的香炉,四碟祭菜祭果顺序排列,酒壶和酒杯放在下首。在祭品的最上方,她找来一块四方平整的大青石,从行囊深处掏出了那把钢刀,那把留着仇人血迹的锈迹斑斑的刀,无比庄重地放在了上面,随后点燃了线香,跪下去双手擎香,低声祝告道: ”英兰姐,二师兄,小青儿,还有同日遇难的春莺、夏荷、秋霞、冬梅,还有二位我叫不出名字的兄弟,我给你们报仇了!我用仇人的血祭你们来了!你们在九泉之下,就安心瞑目吧!……“ 把青烟袅袅的香插进香炉,又奠酒三杯,之后,天寿开始烧纸锭纸钱,直到那一串串金锭银锭和一沓沓纸钱都变成了黑色的灰烬…… 为了这一天,她朝思暮想,吃尽辛苦、历尽艰险、受尽折磨,这一天终于来到,她的愿望终于实现,她本以为自己一定会痛哭,会发狂,会捶胸顿足,大喊大叫,不料事到临头,竟这般冷静,这般清醒,就连刚才拼命要忍住的泪水,此刻也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葛家来凿碑,给了她太大的冲击。她搂着双膝,静静地坐在地上望着那一堆灰烬发呆…… ……英兰姐殚精竭虑,为葛家费尽了心血,舍生忘死夺尸于敌垒,壮烈捐躯保家于刀丛,可在葛家的夫人太夫人眼里,竟一钱不值。人都为你家送了命,你却要平坟毁碑!还借口维护家世清白、不受夷鬼之惠!那么,我天寿这一番报仇雪恨,能抵得了英兰姐几分?人们能怎么看?又值得什么?…… 可是,为了报仇,她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她从小学戏,相信《长生殿》的开篇里那阕《满江红》所言:”问古今情场,有谁个真心到底?但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两情哪论生与死,万里不分南共北,笑人间男女叹缘悭,无情尔!“ 当她像个下贱的娼妇去靠近和讨好威廉的时候,她知道正在冒着失去亨利的巨大危险。但她确信她与亨利是”精诚不散“的真正有情人,她的用心总会真相大白。她唱过那么多次《浣纱记》,西施为报仇去做吴王的宫妃,事成归来,范蠡仍践旧约,夫妇二人泛舟五湖,亨利还会不如范蠡? 逃到秦淮卖艺的时候,她还只想着千万不要因自己的一时不慎露了马脚,招致被夷人拿获,连累亨利和布鲁克夫妇。逃离金陵的途中,她才仔细地想了一遍,竟发现自己已落入了永不能自拔的泥淖之中:她刻骨铭心地爱恋着、要将自己的终身托付他、无时无刻不盼着见到的亨利,却正是她永远不能够去寻找、不能够去见面的人!她见到亨利,就意味着亨利将被判罪甚至丧命!想清楚这一点,她惊呆了。这太可怕也太残酷了! 如果说,在常州的那些日子,她还存着一丝侥幸;那么英夷舰队退出长江口、撤离中国的消息,则使她完全绝望了。她甚至无法知道,她的身负重伤的亨利是否还活在人世间。 时至今日,天寿觉得,亨利,是上天为了报偿她此生的苦楚而赐给她的最大恩惠。不然为什么让他们相隔数万里的人相识相亲?为什么在十年之后让他们一而再地重逢?又怎么会在绝不可能的机会中,让亨利解了她的石女之厄?这都是天意啊!她却为了报仇,错过了,舍弃了!难道世上还有第二个只属于她的亨利吗?没有了,她这一辈子再没希望了…… 她肝肠寸断心痛欲裂,早就在打算到亲人们的坟前告祭之后,就结束自己的生命。活着了无生趣,无尽的痛苦从早到晚折磨着,她已不能再忍受。 而她今天完成了告祭的心愿,竟一点没有体味到复仇的快意。 那么,与她的所失相比,她的所得也即她的复仇,究竟值得不值得? 她失去的是爱,得到的是仇。 她失去的是生,得到的是死。 但,如果她不去复仇,就按她的心愿嫁给了亨利呢? 那她怎么能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亲人? 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自尊自爱地活在世上? ………… 那么,无论她怎么做,都只有一条死路等她去走。这可怕的命运就这样紧紧地缠住了她,死死地罩在她的头顶上。 也许,从大英帝国的舰队开到中国的南海时,这一切就注定了? 也许,从她作为一个梨园弟子成名于天朝开始衰微之际,这一切就注定了? 也许,从她这样一个残缺的女人生来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一切就注定了? 为了摆脱这注定了的可怕命运,她曾经怎样挣扎和搏斗!一次又一次,胡昭华、大师兄、葛姐夫、二师兄,直到亨利。 第五十七章 全都失败了! 既然不给她活路,为什么要把她生到这个人世上来? 天寿仰天大叫:”老天!你不公!你不公啊!!“随后,她扑通倒地,大哭…… 这是她一生中最热也最冷的泪。 ………… ”走开走开!不要碰我的孩子!“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我是来上坟的,没带余钱打发你!“ 天寿起身,看到墓园外一个背孩子的女人正在对那个弓腰驼背的肮脏老乞丐挥手叫嚷。老乞丐慢慢走开时,女人已快步走进了墓园。 一照面,天寿和女人一齐愣住-- ”老天爷!是小妹!你还活着!“大香高叫着扑过来,搂住天寿,姐儿俩抱头痛哭。这一哭,把大香背上的孩子吓着了,挥着小手哇哇哭叫起来,弄得大香赶紧把他从背上解下,抱在怀里哄着,好一会儿,孩子才算安静下来。 大香姐还在!她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毕竟还有亲人!天寿抹着泪笑道:”三姐姐,真想不到……“她竭力忍住颤抖的嘴唇和泉涌般的泪水,强迫自己平静一些,才接着说,”你都有孩子了……“ 大香一面收拾自己的眼泪鼻涕,一面笑着说:”这是我家小主人!“ ”什么?小主人?“天寿不解地问。 大香笑容消失了,叹道:”主母决意同主人一道自焚殉国之时,说这小孙子不该遭此一劫,便将孩子托付给我,要我日后将他送给他的父母,也就是主人主母的长子长媳。主人主母还修书一封,遗命孩子的父亲将我收了房,好抚养这孩子长大成人。他已经来接,我们明天就要跟他回他的任所,今天特地来向英兰姐和天禄师兄告辞。“ 天寿不觉问了一句:”海都统果真自焚殉难了?“ ”那绝对没错,我就在跟前!前些日子,夷鬼还没有退走呢,朝廷就派员秘密到城中查询此事,我还作了证的!有人胡说海大人没死,逃走了,有的还说不是自焚是给乱民杀了,全都是心怀私仇的刁民造谣生事!听我的,没错儿!……“大香手脚十分麻利,一边说着,一边再把孩子背上,就着天寿摆设好了的祭位,上菜上果、烧香奠酒,跪叩之后,烧了纸锭纸钱,随后,就地坐在天寿对面,看着她直笑,说:”看见你还活着,比什么都好!……都说你给夷鬼弄走了,不是叫黑夷鬼挖了心胆去下酒,就是中了白夷鬼的迷药,噗地化成黑夷鬼,就成了他们的人!阿弥陀佛!总算躲过这一大劫!……你是怎么回来的?怎么找到英兰姐姐和天禄师兄的阴宅的?“ 天寿壅塞胸中的千言万语,顿时找到了出口,在惟一的亲姐姐面前,她怎么能不一吐为快!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又说:她的经历,她的情感磨难,她的迷惑,她面临的绝望。她细细诉说,热泪横流…… 大香的脸色却渐渐变了,越变越冷淡,越变越难看,以至天寿不得不慢慢地住了口,疑惑地望着自己的姐姐。姐姐的脸板了起来,严厉地看着她,说: ”你这样……不是成了个汉奸了吗?“ 天寿不禁打了个冷战:”你说什么?……我刺死了仇人,我为咱家遇害的亲人报了仇!我……“ ”你报的是私仇!“大香神情凛然,”国家的大仇、君父的大仇你可曾放在心上?大节有亏,报这点私仇折不下你的罪过!除非你刺死夷鬼的首领,叫他害怕了我天朝,从此俯首称臣再不作乱,才算你为国为君父立了一功!“ 天寿心里一片迷乱:”我的罪过?……我是汉奸?……“ ”你受夷鬼的恩惠,吃他的,穿他的,用他的,不是汉奸是什么?连女人家最不可给外人看的地方,也竟让夷鬼在那里动手动脚动刀子,这跟受夷鬼玷污有什么不一样?你已经是失节之妇,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天寿急得口吃吃地几乎说不成话,终于还是冲口而出,”咱爹爹要我发过毒誓:一旦有人破了我的石女之身,不管这人是老是少、有病有伤,哪怕他已经有十个老婆,也得嫁给他!“ 大香眼睛都瞪圆了:”你还想要嫁给夷鬼?!那你不成了个鬼婆了?我们柳家再穷再贱再下九流,也容不得一个鬼婆!“ 天寿陡然静下来,感受到血液在全身流得又急又猛,呼呼作响,仿佛狂风中的烈焰。她的唇边竟透出一丝笑意,说:”三姐姐,你要是我,怎么办?“ 大香不假思索,指着大青石上供着的那把刀,接口就说:”我就用它把自己了结,才算干净!“ 天寿看了看沾着血迹的刀,这原本就是她的打算,要在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大香若晚到一步,她也许已经毙命!……但此刻,一股倔强的火气直透脑门、直冲胸臆,越要我死,我偏不死! 越要我死,我偏不死! 她不服这口气!她不服天公,不服地母,也不服大香的大义大节! 唇边的笑意扩展成显然的微笑,她说: ”我从父命,就嫁给他,有什么不对?“ ”爹怎么能料到你要嫁一个夷鬼一个异类?他老人家若是在世,绝不会让这些夷种异族乱我中华!“ ”那你当日思嫁老主子做通房大丫头,如今又要给少主子收房,你嫁的难道是同类同族?“ ”怎么不是?“大香不解地反问。 天寿解气地长长吸口气,一股脑儿说下去:”我演过《桃花扇》,什么不知道?你家那老主子少主子还有你背上的这小主子,是从什么根儿什么脉传下来的?二百年前,不也是东夷东胡,不也是异类?“ ”人家能成帝业得天下,就是天意,就是天命所归!“大香理直气壮。 ”那英夷也有皇帝,也成了帝业得了他们那边的天下,算不算天命所归?你嫁夷人异类就千该万该,我嫁夷人异类就要自杀谢罪,这算什么道理?“天寿不笑了,找到了自己的道理,也气壮起来。 ”不对!这天底下所有地方,都该是天朝的,外夷异邦只能纳贡称臣才是正理,犯上作乱便是叛逆!“ ”若是天命归我天朝,这两年为何朝廷屡战屡败?割地赔款丢尽颜面才订了和约不敢再打。若是我听你的计策,刺杀英夷首领,战事再起、烽烟处处,天朝百姓是幸是不幸?你家少主子小主子还能不能保住?“ ”你!你竟替夷鬼说话!怪不得!你就不看看夷鬼杀我官员将士、占我城地、烧屋抢物,罪恶滔天!何尝拿中国人当人看!咱家这么多人死在夷鬼手下!……“ ”我终归还杀了一个夷鬼报仇呢!你干什么了?你一心要嫁的那个老主子,他杀的人还少吗?要不是他那么凶暴残忍,镇江哪里会死这么多人!“ ”你!你!……“大香指着天寿的鼻子尖,气得说不出话。天寿却有生以来第一次无所顾忌、痛快淋漓地一吐心中块垒,越说越快越急越流畅: ”当年你那主子的祖先打进关里,到处屠城,杀人如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一杀就是十几万、几十万,不比如今的夷鬼更凶暴?夷鬼是不拿中国人当人看,可你那主子,当今朝廷就拿百姓当人看吗?就不说夷鬼和你那满洲主子,就算汉人做了主子,有钱有势的,谁又把草头小百姓当人看?咱柳家世世代代身在梨园,谁又拿咱们当人看了?“ ”你竟有这番想头!可不成反叛了?“大香惊异地瞪着天寿。 ”我不过说的实情,你去告到官府拿了我去杀头就是,省得我自己下不了手自杀!“天寿想不到自己竟能冷笑着说出这样的话。 ”我……我才没那工夫哩!真想不到,咱柳家会出你这么个叛逆!……“大香的眼睛闪着犹疑不定的光芒,包含着沉痛、愤怒,也有矛盾和依恋,终于猛地一跺脚,说,”就当我从来没有兄弟,没有妹妹!“她狠狠地撂下这句话,掉头就走,孩子在背上又一次哭叫,她也不理会了。 默默望着大香远去,天寿知道永无再见之期了。这一番唇枪舌剑,这一阵激烈的心绪起伏震荡,彻底打消了天寿自杀的念头。她不能让葛家的夫人太夫人和大香这些人如意!……她默默地收拾着祭品,心里盘算着,是去卖艺,还是去搭班唱戏?在舞台上扮演各种角色,领悟人生,接受看客们的赞叹,是她对人生惟一的、也许是最终的依恋了。 身后一声苍老的咳嗽声,引得她回过头。刚才被大香斥走的老乞丐站在那里,又老又瘦,肮脏褴褛,被驼背压得直不起腰,乱蓬蓬的头发胡须盖了一脸,样子十分可怜。天寿心想,对这样不幸的老人,大香怎能那么狠心。天寿把祭菜祭果端起来,招呼老乞丐,要全都舍给他。 当她扯过老人那破破烂烂又黑黢黢的大口袋时,老人颤抖着手止住她,并从口袋深处取出一个干干净净的包袱,交给她,示意她打开。 天寿不明所以,打开了三层包袱皮,竟是三个卷轴!天寿脑袋轰地一响,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其中的一卷,天哪!竟是唐伯虎的《宫妆仕女图》!这时耳边响起她梦魂萦绕永生难忘的熟悉的声音: ”应该物归原主了!“ 她只不过回了回头,只不过看到了一双眼睛,便像是遭了雷殛,顿时瘫软如泥,昏倒了。 天寿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被拥在一个极温暖的怀抱中,睁开眼睛,便触到了亨利俯向她脸上那带着焦急神色的温柔的蓝眼睛,就像当日在船上一样。 人们是不会因为欢乐而长时间昏厥的。天寿猛地紧紧搂住亨利,生怕他再消失,并把自己的脸贴上他宽厚的胸膛,哭着笑着,说: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今天可见了你三次呢!“亨利感动得气息不畅,眼睛也湿润了,忙用轻松的语调告诉天寿,”在路上我就跟你打了个照面,旁边有人没敢叫你;悄悄跟到墓园,偏又碰上葛成在那里;好不容易他走了,等到你的祭奠仪式结束,我正要进园,迎面又撞上了你的那个三姐姐,没办法,只好退到墓园的土围墙后面躺着,直等到你们争论完毕为止……“ ”那,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天寿急忙问。 ”是的!“亨利快乐地笑着,”我一直担心你不爱我,或者不肯嫁给我,这下子,什么都不怕啦!……真不知道,我的小仙女还是个雄辩家哩!要是到了国会,一定能击败那帮贵族院和下议院的所有议员!“ 天寿羞红了脸,把整个面庞都藏进亨利的怀中去了。亨利动情地低头亲吻着她的头发,心疼地说:”你这么苍白,这么消瘦,抱着你就像抱着一个孩子似的……真不知道你吃了多少苦啊!……“ ”我算什么呢?“天寿的声音也发着抖,”你才是吃了大苦受了大难哪!……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亨利说,他因为失血过多和伤口发炎化脓,高烧不退,生命垂危,军事法庭迟迟不能审理。经过查验,威廉的枪伤不重,致命的是咽喉那一刀,割破了主动脉。死因和天禄完全一样!这样,真正的凶手刺杀者没有抓获之前,就不能结案。在这期间,亨利用自己的医疗技术给自己进行了有效的治疗。他活过来并渐渐恢复了健康。他向法庭陈述了天寿一家被害的经过,也说明了那位马德拉斯土著兵团士兵临死时提供的证词。但法庭认为天寿不在场,那位士兵已经死亡,都不能成为确凿证据,也就不能洗清亨利的谋杀罪。最后的判决,只好等回国之后提交大法院裁定。布鲁克夫妇,因为有亨利作证获得了解脱。他们一再邀请亨利回国后到他们的苏格兰老家做客,他们始终确信亨利无罪。 亨利不相信英国大法院的公正,更怕远征军搜捕到天寿。天寿的证词固然能够证明他无罪,却也会把天寿送上死刑场,他决不能因此失去他一生中惟一的最心爱的女子,所以,他决意逃走。 又是他仁慈行医获得了报偿:新换来的两名看守都曾是他的病人,是他把他们从那场使远征军死亡近五百人的瘟疫中救活的。他们很高兴有了报答救命恩人的机会。他们给他弄来了他逃亡所需的一切,包括装画的皮箧子,伪造了一场犯人投江自杀的事故,使得亨利如愿以偿地留在了镇江。 亨利坚信不疑,天寿一定会到这里来的,而这里的荒凉又宽阔的坟场、战乱之后的境况,使亨利化装成一名老乞丐很不引人注目,他甚至还在这里接近和研究了好几个每日徘徊荒坟间的疯子,引发了他想要深入探讨精神病学的愿望…… 这时,天寿才注意到,他们所待的,是一处多么昏暗、多么窄小的用残枝败叶搭盖起来的小窝棚,比农人看管瓜田的小草棚都不如。亨利,这个平日极爱干净的温文尔雅的医生、衣冠楚楚的英国绅士,竟在这样的地方住下,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这都是为了她,为了他的小四弟、他的小仙女!天寿心头鼓荡着激情和热血,只能更紧更紧地依偎着他,暗暗发誓一辈子永远永远不离开他。 天寿又想到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跟威廉决斗?“ 亨利沉默片刻,说:”决斗本不该是英国绅士的方式,但我已经别无选择。他激怒了我!而那时候我已经得到那位士兵的证词,也猜到了你要复仇。可你去对付威廉那样剑术高明的壮汉,太危险了。我只能用决斗的方式阻止你的冒险,也许能替你复仇。“ ”可你就不想想,“天寿猛地从亨利怀中坐起,双手绕住他的脖子,注视着他碧蓝的眼睛,说,”你也不是他的对手,你也很危险呀!如果你被他打死了呢?“ 亨利笑笑,忍不住在天寿的面颊上亲吻了一下,说:”那至少也能向你证明我的真情、我的爱!“ 天寿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热情和汹涌而来的爱的洪流,一下就把火热的嘴唇凑上去,雨点般的亲吻落在他的面颊、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上,当触着他同样烫人的嘴唇时,顿时紧紧粘在一起,再也不愿分开…… 后来,亨利发觉天寿还缠着身,奇怪地说道:”那次给你做手术的时候就把这些该死的布带子解开扔掉了,你为什么又绑上了?它有什么用处?“ 天寿于是细细告诉亨利从小缠身的缘故。亨利听得直皱眉,不住地说:野蛮,野蛮!跟中国女人缠脚、法国女人缠腰一样,都太可怕太不人道了!天寿说离开亨利以后又缠身,是为了保护自己,若不能把清白女儿身留给心爱的小三哥,那就带着它离开人世…… 亨利心中热情沸腾,再一次把自己的小仙女紧紧地搂在怀里,用含泪的声音反复地说道:”亲爱的,我最亲爱的人!……从今以后,你再也无须缠身,你再也无须那么可怕地束缚自己了!……“ 回答他的,是更加火热、更加甜蜜、更加长久的亲吻…… 天色暗下来了,亨利又把那一套老乞丐的行头拿了起来,说: ”我们走吧!“ ”到哪儿去呢?“天寿疑惑地望着他,”你不能回你的英国,我呢,要是嫁给你,就真成了鬼婆、成了汉奸,在这里也没法子过下去了……“ 亨利爽朗地笑着,说:”人类既然能从中世纪的黑暗中走出来,就一定能克服偏见、愚昧和谬误。看来,你的国家和我的国家,都需要一场法国大革命才行!“ 天寿不懂:”你说什么?什么是法国大革命?“ 亨利一面在天寿的帮助下穿衣服戴头套和胡子,一面对她讲起法国把国王送上断头台的那场震惊欧洲和全世界的事件。 天寿像听天书一样,十分茫然,后来说:”我们朝廷的皇帝爷,我小时候见过他,那么大岁数了,还为他的娘过生日上台扮戏,是个孝子,是个好人,不是吗?好人就不该上断头台呀!……要是他能让朝廷、让大清朝的官家百姓都像当年的越王勾践那样,卧薪尝胆呢?……“ 这回轮到亨利不明白了:”你说什么?什么叫卧薪尝胆?“ 天寿也向他解释了一遍。 亨利沉思片刻,终于说:”世界会怎么变,我们这些普通人弄不清楚。但我确信,它终究会越变越好,越变越合理吧……我们还是走吧。“ 天寿说:”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哪儿去呢!“ ”这世界大着呢,总会有需要医学科学、需要艺术的国家和地方,我们总能够找到落脚生存的家园。我们先去上海,各国的货船从那里进出,乘船离开是很方便的。离开这个拿你当鬼婆的中国,也不回英国老家,我们另谋生路。“ 一听说要离开故土到外洋,天寿心里又大不是滋味了,她声音哽咽地似问似自语:”就再也……再也不回来了?……“ 亨利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安慰着她,说:”当然不是。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回来。“他又笑了笑,说,”无论我们回来还是不回来,我俩都得改个名字。我好办,你呢?你们中国人的名字很讲究,不可以随便乱起乱改。你打算改叫什么呢,我的柳摇金--柳天寿?“ 天寿想了一会儿,说:”我想……改名叫柳盼春。“ ”柳盼春?盼望的盼吗?……太好了!太好了!“亨利笑逐颜开,连连吻着天寿,说,”你想得太对了,春天比金子宝贵一万倍!……“ 过了片刻,亨利意犹未尽地说:”要是改叫柳同春好不好呢?我的小仙女本人就是春天呀!“ 天寿连连摇头说不行,她告诉亨利,据传说他们柳家的老祖宗,是二百年前的一位名优、梨园英杰,他老人家的名讳,就是柳同春…… 黄昏的淡紫色暮霭中,他们走向北固山下的江边码头。 看上去像是一个清清瘦瘦的小厮搀扶着一个老迈的爷爷。但天寿自己知道,是亨利有力的臂膀在挽着她疲惫的身体。码头的灯光已经在不远处闪烁了,天寿还不敢相信自己的境遇。究竟是真是幻,是梦是醒?…… 即便是幻境,是一场梦,天寿的心已经不再空虚,不再漂浮无依。她牢牢记住了亨利的这句话: ”这世界大着呢!“ 1995年春-1997年8月18日初稿 1997年秋-1998年3月28日二稿 1998年5月-1998年8月31日 三稿于京西古杏叶村 1998年10月定稿于丰台六里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