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倾国》 第一章(1) 落日之前,烟尘滚滚,大金国八旗骑兵如同一股股奔腾的洪流,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把坐落在重峦叠嶂之中的永平府城团团围住,数万女真铁骑在同声怒吼: “速促那!哇速促那:女真语,冲;哇:女真语,杀。——” “速促那!哇——” “速促那!哇——” 这怒吼好似平空爆发的骇人闷雷,天宇震撼,大地颤抖。三声呐喊方停,余音还在原野上回荡,却听角声四起,八旗军环城立营。 旗帜如林,十彩辉耀,鼓荡着北风,猎猎作响。 阵阵马嘶,此起彼伏,在长空回荡。 粗犷的笑语,野蛮的叱骂,被呼啸的北风送出很远。 重围之中的永平城,四门紧闭,城墙上阒无一人,千门万户无声无息,仿佛鸡犬尽都死绝。 城外东北一隅,山坡上营帐重重,熊腰虎背的小校们正把串灯吊上高高的灯杆。灯下一人,貂帽戎装,抚髯远望。他腰悬宝剑,胯骑战马,夕阳照着他魁硕的身体,北风掀动他宽大的褐色披风。此刻他眉宇间流溢着的忧郁和柔情,与他威风凛凛的外貌、与周围弥漫着的腾腾杀气极不相称。 他凝望着、慨叹着,竟吟哦出声: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范章京,又发雅兴了?”背后突然有人这么问,洪亮、爽朗,笑声随之滚了过来。范文程不用回头便知是谁,连忙翻身下马,单腿跪倒: “给汗请安。” “起,起。”金国大汗皇太极下了马,三十多名侍卫在他身后八字排开,静静地站得笔直。他满脸笑容,细长的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好奇:“你在独个儿念什么?可是南朝的诗词?讲给朕听听。” 范文程笑道:“好教大汗知道,这是我家祖上范文正公北宋名臣范仲淹,谥文正。的名篇哩!”他把这首流传千古、脍炙人口的《渔家傲》细细讲了一遍。皇太极静静听着,目光投向积雪的远山。侍从们早为主人布好坐墩,两人却都没有坐的意思。 “好一个龙图老子!”皇太极听罢,大声赞叹,“不过,‘将军白发征夫泪’,不免颓丧了些。上午,朕道经碣石山,不由想起先生你讲的曹操征乌桓和他的《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才是雄才大略呢!” “所以,”范文程沉静地笑笑,“先祖志在做一代良臣,曹公却具帝王之量呀!” 是说古还是比今?这一语双关,引得皇太极哈哈大笑。范文程的机敏使他非常满意。 “范章京,”皇太极在黄龙绣墩上一盘腿坐定,“你又为大金立了一大功!反间计已经奏效,南朝小皇帝果然把袁崇焕下了狱。除掉他,咱们可就没对手啦!哈哈哈哈!” 范文程耸耸眉头,惊讶道: “真不料这般容易!……崇祯多疑,自坏长城,足见明朝气数已尽了。” “正是哩。朕想乘此良机,取永平为家,攻破周围城池,连成一大片,也好打开关内关外通道。” 范文程沉吟片刻,说:“只怕他各路勤王兵马齐聚京畿,我们还是难于撑持的……” 皇太极大手一挥:“那有什么,敌不住便回关外,下次再来,我们又不失什么。若能立住脚,岂不是好?” 范文程正视皇太极,面色严肃了:“大汗,若想立足,则严明军纪,禁止滥杀无辜,就不能不……” “好了好了,先生放心就是。”皇太极笑着抢过话头。 亲随侍卫库尔缠来报:诸贝勒贝勒,满语,原为满族贵族称号,清崇德元年定封爵,位于亲王、郡王下。崇德以前的贝勒,即后来的亲王。已齐集帐下候驾。 皇太极站起身:“这永平城已劝谕再三,不肯归降,理当今夜攻破!城破之时,可就难说什么不滥杀了,规矩如此……走吧,去寻一个攻城口。”上马之后,他勒住躁动不安的青骢:“范章京,今晚你往遵化守城去吧。遵化城得来不易,旁人去朕还不放心哩!” 一听说要攻破永平,贝勒们兴高采烈,顿时精神百倍。只有这种拒降的地方,他们才能放手屠戮掠获,各显英雄。这回出征伐明因是大汗亲率,规矩比老汗王还大,拘得人怪难受,有了这么个任情舒放的机会,谁不快活!所以绕城跑马选攻击点很是快当,众人几乎没有异议,全都赞同大汗指定的西北、东南两角,一正一佯。 如果不是一桩意外,那么,明天拂晓,这个死寂的永平城就要热闹了!多少财富、人口、美女等着他们去取,三天之后大汗才会下封刀令,能整整杀它三天,够痛快! 这当儿,两名侍卫押来一人跪在大汗马前,说是前哨所擒,不敢自专,特地献上。 众人都有些纳罕,纷纷围上前来。 贝勒济尔哈朗心疑,催马近前看了一眼,暗暗吸了口凉气,说:“大汗,是刘爱塔的侍从!” 御用青骢猛地昂头一跳,皇太极勃然变色,用可怕的声音吼了一句:“刘爱塔!……” 济尔哈朗转向俘虏:“说!刘爱塔在哪里?” 俘虏必是横了心,回答很平静:“刘兴祚将军奉命率兵驰援沙河,闻说金国大兵已到永平,故直奔太平寨。遇见北兵押了掠获的南朝人在途中吃饭,刘兴祚将军袭斩五十级,令我等携首级往官厅请赏。” “刘兴祚是谁?我在问你刘爱塔!”济尔哈朗倒不发火,皱着眉头追问。 “刘兴祚便是刘爱塔。他归降南朝,阁部大人特地为他改了名字,是兴隆明祚的意思……” 俘虏话未说完,刀光一闪,头颅忽然飞去,一腔血立时喷溅好高,无头的躯体随之倒地。这种场面众人司空见惯,并不在意。但看到动刀的是皇太极本人,无不惊异,大金国汗亲手杀这么个无名小卒,未免有失身份。 这一刀却使皇太极的愤怒得以发泄,涨红的脸和凸出的眼睛渐渐复原,气息也渐次平静,他板着脸对贝勒们说: “朕的意思,擒获刘爱塔,胜得永平城!……他忘朕恩养,竟敢诈逃!今日送来手头,真乃天意!” 他眼睛阴沉,声音沙哑,每逢到这种时候,谁都不敢抬头看他。 “阿巴泰!济尔哈朗!你两个各率三百骑兵追杀刘爱塔,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处置了刘爱塔再破永平!” 阿巴泰瞥了瞥济尔哈朗,眼里透露出不满:一个人竟胜似一座城池?济尔哈朗连忙眨眼示意接旨,二人领命去了。诸贝勒也各归营帐。范文程留在最后,迟疑片刻,走近皇太极低声说: “大汗,刘爱塔有罪,但……” “范章京,大兵伐明,降者不扰拒者戮,朕已明谕天下,何况背恩叛主,死有余辜!刘爱塔不杀,何以警来者?”皇太极脸色已平静,眼中却还透着执拗。 “刘爱塔毕竟不同……”范文程还想说什么,皇太极脸上突然涌来一片红潮,一挥手,背转了身: “范章京,遵化守城,请多费心……” 范文程心事重重的背影消失在暮霭中。皇太极心烦意乱地踱来踱去,抬眼望了望西天最后一抹晚霞,一颗星在云丝边闪烁。他站住不动了。 “大汗,奴才请随阿巴泰贝勒擒拿刘爱塔!”有人跪在脚边低声请求。 “你?……”皇太极听声音知道是亲随侍卫库尔缠,静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说,“去吧!……” 第一章(2) 滦河的这一段,宽不过十丈,却水深流急,最冷的时候也不封冻,何况已是“七九河开”的季节。 右岸伸展出一片平滩,明军大队人马在这里歇脚:有的河边饮马,拾柴生火炊饭;有的背靠背坐着打盹,或者干脆头枕鹅卵石横躺着呼呼大睡。他们穿着各色各样破旧不堪的绊袄、罩甲、战裙、遮臂;戴着生锈的铁帽、头盔、红笠帽、五色扎巾,跟手中的斧钺刀枪一样,多是百年前祖爷爷辈留下的古物。五六千人铺满河滩,像是盖了一张破烂龌龊的地毯。 杂沓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蓝色旌旗如同一团蓝色的云飘来对岸,数百名金国骑兵不紧不慢地沿河行进,鲜明的甲胄在阳光下闪亮。 自从去年十月金兵南侵、围攻京师以来,从山海关到北京,整个滦河流域都成了明、金交锋的战场,犬牙交错,你来我往,两军猝然相遇的事很平常。有时会成为一场遭遇战,有时也可能各有各的使命,互不相扰擦肩而过。今天的形势,本应是后者。但是,蓝旗骑兵过于整齐强壮,他们的马过于矫捷神骏,他们的神气过于洋洋得意,使右岸河滩上几乎不能称之为军队的明军兵勇们火冒三丈、气冲牛斗,仗着人多势众,也许还仗着河水阻隔,竟忍不住地大声叫骂: “臭鞑子!去奔丧啊?” “骚胡狗,挨千刀!” 一呼百应,河滩上空骂声喧嚣。蓝旗骑兵们不知出了什么事,住马停下,向河滩张望。 明兵越骂越上劲,搬出了祖传的看家本领: “我×你奶奶!我×你姥姥!” “×你妈!×你祖宗!” “我×你老婆!我×你姑娘丫头!” ………… 大金国那些不上阵、未谋面的女人全都遭了殃,无一幸免。蓝旗兵们惊愕地听着,想必有通事把这阵臭骂的意思讲明了,岸上猛烈爆发了大笑,闹哄哄的如在擂鼓。乱了片刻之后,竟由队伍中驱赶出四五十名妇女,或老或少,或丑或俊,有的身着绫罗,有的布衫褴褛,但短袄长裙,都是明朝妇人装束,一个个掩面捂嘴低头哭泣,踉踉跄跄跪倒在河边。只见一名戎服金将用流利的辽东味汉话隔河大喊: “看见了吗?这都是你们的妇人!你们的奶奶姥姥,你们的老婆、女儿、娘!尽都被爷们×够啦!你们反想×人?有脸吗?哈哈哈哈!……” “轰!”河岸上又腾起大笑。河滩下一片寂静。 “哗啦”一声响,蓝旗下的领队拔出长剑在头顶一挥,大吼:“哇!速促那——” “哇!速促那——”狂野的吼叫轰然如雷,几十名骑兵激箭般飞出队列,冲向河边,挥刀砍倒了临河而跪的十数名妇女后,连人带马跃入水中,似要浮渡过河。 河滩上悚然失色、呆若木鸡的明兵中,不知谁惨叫一声:“天啊!逃命哇!”数千明军顿时大乱,掉头狂奔,如失魂魄,丢盔弃甲,互相推挤。不到一顿饭工夫,六千大明官军逃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数十具死于挤撞践踏的尸体。 浮渡的金骑兵只前进了十数步,便勒马停住,望着逃窜的对手,和大队一起鼓掌大笑。 阿巴泰没有笑,他一直冷眼静观。此时厌恶地骂一声:“熊包软蛋……济尔哈朗,我们不在这儿耽搁了!”跟这样的对手打交道,真是乏味!他的脸拉得更长了。 “是。”济尔哈朗是阿巴泰的堂弟,语气带着恭敬。他看看河边,还活着的女人们互相搂抱着哀哀哭泣,道:“把那些累赘……都杀了吧。” 他俩昨晚奉命后立即出发,午夜时分,以拒降为名攻屠了一个村庄,便在那里宿营。天亮前探哨来报:刘爱塔率军二百人由太平寨去山海关,他们决定在途中拦截。集队出发不久,就遇上刚才河边那一幕。没料到各佐领不少弟兄战马上都绑了一个掠来的女人。杀掉当然干脆,总是一份资财玩意儿,就没有更好的法子?阿巴泰想了想,说: “差十名甲兵押回大营收管,各人做好记号,回去后再领。” 少了女人的拖累,行军加快了,不久就接上了前哨。哨官请两位贝勒爷登上小山,眼见那队打着“刘”字旗号的人马正远远走来。阿巴泰和济尔哈朗一齐盯住旗下棕红白蹄马背上的骑者,半晌,不约而同地自语道:“是他!……” 阿巴泰表情活跃多了,兴奋地扫了堂弟一眼,说:“刘爱塔可不像刚才那群熊包蛋。你我要小心对付!” 被这许多人眷注的刘爱塔——刘兴祚,正在他的“刘”字大旗下缓辔而行。三十二三岁年纪,身材挺拔,动作洒脱,一看而知马上功夫到家。面白微须、修眉俊目,可以想见十多年前是个漂亮人物。他率领的这队人马和一般杂牌明军一样,锣齐鼓不齐,衣装已破旧,军械不成样子,但他从不回顾,只管领头前进,仿佛那是一队精兵,仿佛他是凯旋的将军。 他身后随行的侍从亲兵可不像他们的主将那样沉默寡言,正小声议论着眼前那件震动朝野的大事:兵部尚书兼蓟辽登莱总督、天下无人不知的抗金名将袁崇焕,在金兵大举南下围攻京师的危急关头,竟被发现是通敌卖国的内奸,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 “娘的!他袁崇焕也有今天!真是报应!”毛承禄满脸大胡子,眼睛瞪得赛铜铃。他原本姓王,投奔皮岛毛文龙毛文龙,浙江人,以都司援朝鲜,逗留辽东。辽东失于金后,率部自海岛遁回,乘虚袭杀金镇江(今丹东北)守将,得授总兵,累加至左都督,挂将军印,佩尚方剑,率军镇皮岛(今朝鲜椴岛),牵制金后方。崇祯二年五月,被袁崇焕以跋扈等十二项大罪斩杀。后被认义子,改姓毛。 “谁知道哩。兴许是咱大帅讨命追魂也说不定!”高大魁梧的孔有德,是典型的辽东大汉,长相憨厚,甚至有些呆气,说完就傻呵呵地笑了。 同是辽东人,耿仲明却灵巧俊俏,灵活的眼睛飞快地朝众人一扫,压低声音:“论起来,上天有眼,也算冤冤相报,可要说袁督师是内奸,我还真有点难信呢!……” 一时,众人都不做声了。 他们这些人,心头的天平和京师内地人不一样。满洲人占辽东,杀得他们家破人亡,只得逃出故土投奔毛文龙以图复仇。袁崇焕在大明军屡战屡败屡退、丧失大片国土之际,砥柱中流,宁远大捷打败了努尔哈赤,宁锦大捷打败了皇太极,为他们出了一口恶气,曾是他们最崇敬的英雄。英雄竟然杀掉了在危困中收留并重用提拔他们的恩人毛大将军,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哎,你在看啥?”孔有德捅捅刘兴贤,因为他一直呆呆望着远方,“咋不说话?” 刘兴贤愁眉苦脸地瞥了孔有德一眼。他是刘兴祚的弟弟,身形相貌都小了一号,却显得猥琐、怯懦。他小心翼翼地四下瞅瞅,策马贴近孔有德,探过上身耳语道:“孔哥,只求你尽心尽力保住我二哥,我们刘家就指望着他啦!” 孔有德耸耸浓眉:“这是咋的啦!” “唉!要是还在皮岛,也就罢了。如今天天跟金鞑兵照面,一旦知道二哥的行踪,他们必定要来擒拿;一旦被他们拿去,怕要碎尸万段了……” “咋会呢!” “你不知道,”刘兴贤声音更低、眉头蹙得更紧,“如今这位大汗,早先最喜欢二哥。在那边二哥叫刘爱塔,便是大汗起的名,依着辽东话‘爱他’的音……哎呀,来啦!”他神色突变,尖叫出声。 前面山路转弯处,忽然漫出一片尘土,如同黄色的雾,雾中杀声震天,一团蓝旗骑兵裹着风沙从黄雾中涌出来,直奔“刘”字大旗。 刘兴祚脸上出奇地镇静,只对后队做了个手势,兵勇立刻散开,排出迎战队形;他伸向后队的手又向下一压,骑兵们立刻翻身下鞍,拉着战马一起卧倒。这真及时!随着一声响箭的尖啸,强劲的羽箭如密密飞蝗掠着他们头顶飞过,奔涌而来的人马已看得清面目,听得清吼叫声了: “杀刘爱塔呀!——” “杀刘爱塔!——” 刘爱塔却不卧倒,只用长刀和弓左右挥动,拨开射来的箭。他确实灵活敏捷,箭雨过去,只左胸甲和右臂甲上各着了一箭。 阿巴泰已经逼近,满脸亢奋,狂野的光芒在黑眼睛里跃动,大吼着:“刘——爱——塔!——” 刘爱塔挥长刀“当”的一声架住阿巴泰砍来的宽背金环大刀,左手扔了弓,迅速拔掉身上那两支箭。两人对视的一刹那,阿巴泰满眼鄙视和仇恨,但又极度兴奋,鼻孔张大,额头青筋暴起;刘兴祚冷漠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悲哀,嘴角微微一动,竟牵出一个苦笑。 阿巴泰一愣,随即大喝一声:“杀!”双方抽回刀,便你来我往,你进我退地斗成一团。三百正蓝旗骑兵把不足二百人的明军团团围住,刀枪相击,人喊马嘶,不断有人惨叫落马,落马后又被马蹄踏死…… 寡不敌众,疲兵胜不了精兵,明军剩余的人越来越少,厮杀也就越加酷烈了。 孔有德催动着胯下黑马,挥动着七十二斤大铁棍,左右开弓,抡出去力大无穷。蓝旗骑兵被他杀伤十数人后都不敢近身了,他便如舞飞轮,把铁棍甩得溜圆,冲出重围。耿仲明紧随其后也杀了出来。孔有德回头一望: “刘爷杀出来没有?” 耿仲明在马鞍上踮脚远望:“没有,还在里头!” 孔有德一勒缰绳,驱马转身重新杀回,直撞到刘兴祚面前,大叫:“刘爷,快跟咱老孔杀出去!”他抡着铁棍杀出一条血路,领头冲出包围。回头一看,刘兴祚并没有跟他出来。他急得拉了耿仲明弃马步战,再次杀进,就是拖也得把刘兴祚拖出来! 刘兴祚与阿巴泰厮杀许久,已呈败相,只能招架了。阿巴泰看准时机,大刀往下一扫,刘兴祚的棕红儿马突然惊跳,竟把主人掼下地!阿巴泰举刀就砍。偏偏孔有德赶到,一棍架住、推开,背起刘兴祚,还空出右手舞棍,在耿仲明的护卫下,第三次溃围而出。 刘兴祚刚刚喘过一口气,便推开孔有德,夺过耿仲明的长枪灰马,跃上马鞍又要杀回去。孔有德一把拽住马勒口,大叫:“刘爷,你疯啦?送死吗?”他膂力千斤,身长腰粗,一使劲,就把刘兴祚从马鞍上举起,小心地放在地上。 刘兴祚倔强地挺着脖子,伸手又去揪缰绳。突然,孔有德怒吼一声,胸前中箭:可怕的箭雨尖啸着飞来,又是一团蓝色!数不清的镶边蓝旗骑兵包抄围拢,杀出重围的数十明军再度陷入包围。孔有德感到钻心的疼痛,他拼命睁大眼睛,看到了耿仲明中箭倒下,看到了刘兴祚前身像刺猬似的直插了十多支箭,仍然站着不动…… 在孔有德丧失意识之前的最后一刻,他听到了刘兴祚的一句低语,安详而欣慰: “总算死在该死的地方了!……” 两队金兵会合了。明军已没有一个活的。那直挺挺站立不倒的刘兴祚就格外显眼。金兵渐渐在他面前围成个半圆,气氛很古怪,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办。 二位贝勒过来了。他们打了胜仗,生擒了刘兴贤作证,杀尽了明兵。济尔哈朗兴冲冲地面带笑容,阿巴泰的脸又沉下来。骑兵们连忙给王爷让路,他俩就站在了刘兴祚的面前。 阿巴泰突然发作,跳起来照刘兴祚脸上狠狠一拳。他心里有一个狂暴的声音在怒吼:“你不肯拿出本事跟我比试!你瞧不起我!到死也瞧不起!混蛋透顶!……” 已经死去的刘兴祚经不住这一拳,“扑通”倒地。济尔哈朗眼里泛上一片恶意,喝道:“扔掉!喂狼!” 兵士们一拥而上,他们早看中了刘兴祚护身的上等甲胄丝质衣袍。片刻争抢,剥光了他身外的一切,他便如初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一样,赤裸裸地躺在寒冷的大地,斑斑血迹,像是几朵绚丽的红花覆着白皙的身躯。 济尔哈朗暧昧地笑笑,说:“怪不得叫刘爱塔!”阿巴泰盯他一眼,冷如寒冰,使他赶忙换了话题:“咱们回去交令吧,载上他的尸体……” “等一等,贝勒爷。”库尔缠不知何时来到他们面前,满头是汗,口中仿佛还在喘气,“既已杀了,何须载回尸体?” 阿巴泰问:“汗有新旨意?” 库尔缠头也不回地望着刘兴祚的尸体,答非所问地说:“有我作证。”他突然转身,边走边脱衣甲。他细心地给刘兴祚穿上自己的长袍,又顺手拽过两匹马,推下马上兵勇,夺来马鞍上的被子,抱起刘兴祚放在被子上,命令道:“挖坑!” 兵勇们都知道他是大汗的侍从,谁敢违拗?坑挖好了,库尔缠最后看了看刘兴祚的脸,那上面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宁静。他叹口气,合上死者的双眼,用棉被裹好尸身,下葬了。 济尔哈朗好奇地注视着这一切,阿巴泰却装作没看见,吩咐部下检查战场,有没有漏网敌兵。 “哇呀!——”一声怪叫,查看战场的兵士“扑通”倒地,一个浑身是血的大汉突然跳起,“嗬嗬”怒吼着,像受伤的猛虎,一头撞进金兵最密的人群,抡起铁棍乱打乱杀。金兵大惊,纷纷举刀上前围攻。 “轰隆隆!”一声巨响,土裂泥飞,铁屑四散,金兵一片呐喊! “轰隆隆!”又一记巨雷,这发炮弹打到人群中,顿时血肉横飞! 紧接着,“噼噼啪啪!”“嗵嗵!”“轰隆隆!”声响不绝,震耳欲聋,是西洋大炮、佛朗机和火铳的骇人齐射。刹那间,尘土飞扬,硝烟弥漫,人喊马嘶,金兵完全被打蒙了! 阿巴泰勒住惊慌的马,沉着下令:“吹角集队,撤!”他一扭头,发现总是平静愉快的济尔哈朗脸上罩满乌云,眼睛直冒火,便问:“是他吗?” 济尔哈朗咬咬牙,恨恨地说:“就是他!” 四年前的宁远大战,许多八旗名将死在他的西洋大炮之下,济尔哈朗也受了重伤。今天相遇,仍然得避开这个可怕家伙的锋芒!这口气,怎么忍? 库尔缠低声叹道:“怪不得人说‘孙家兵’不可侵!” 阿巴泰又有些兴奋了:“南朝人也真怪!熊包的连缩头乌龟都不如,厉害的又胜过深山猛虎、大海蛟龙!……” 金兵撤走了。满地尸体的空旷战场上还飘着硝烟、浮着尘埃,只有那浑身是血的大汉,还没命地挥舞着铁棍,向虚空用力砍、击、抡、扫,嘴还在狂野地吼着: “杀!杀!杀!……杀光你们这些狗娘养的!……” 有人架住他的铁棍,他怒吼一声,跳起来抽棍就打,一棍扑空,背后好几个人抱住他,夺下他的武器。 “孔有德!” 大汉一愣,转着脑袋四面搜寻。这声音从哪里来?好像是天上?他拼命睁开被鲜血糊住的眼睛,顿时被面前的神奇景象惊呆了: 一团紫雾弥漫,一片红云缭绕。云雾中一匹金色的神马,驮着一位威风凛凛、金光闪闪的神将,从天上缓缓下凡。他从戏文里、年画里知道,这就是托塔李天王!……神仙竟知道他的姓名,竟亲口唤他!孔有德说不出的惊喜和惶恐,“扑通”跪倒,连连叩头: “弟子孔有德,拜见大仙托塔天王!” 旁边的人都忍不住笑了,知道是因为夕阳、烟尘和下坡的大路,造成这位杀得发昏的大汉的错觉。 白马上的将军跨下雕鞍,走近来,又说道: “孔有德,你静静心,不认识我了吗?” 孔有德一哆嗦,这带着南方口音的话语那么亲切,那么温和受听。他愣住了,用劲摇摇头,目光渐渐由模糊变清晰,终于看见了面前的人:内束衷甲,外罩红袍,头上红顶缨玉簪瓣明铁盔,脚下护甲短靿靴,四十七八岁年纪,疏疏的五绺髯使长方形面容透出一团书卷气,剑眉下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与高直的鼻梁、轮廓鲜明的阔嘴相映衬,是一张集中了智慧、精明和才干的相貌,一旦微笑,又如春风拂人,温和慈祥。对着这样的微笑,孔有德双腿一软,跌坐地上,如同见到亲人,放声大哭。 将军安慰地拍拍这位浑身血迹的辽东大汉的肩膀,直起身环顾四周,微微叹息,转脸问身边的中军官:“只剩他一个人了?” 右前方的尸体群里,又挣扎着站起来一个人,走了两步,嘴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还有……我,耿、仲、明……”他又摔倒了。兵勇们赶忙上前搀扶。 将军皱着眉头下令:“掩埋尸体,收集散马军资,今夜赶回抚宁!” 他是镇守抚宁的山东右参议兼宁前兵备道孙元化。 第一章(3) 清明过后,初暖乍寒,河边柳树刚刚蒙上一层似有若无的鹅黄。大金国汗领右翼大贝勒代善、贝勒岳托、杜度,左翼大贝勒莽古尔泰、贝勒阿济格、多尔衮、多铎、豪格等,统帅大军班师回朝。大金国都沈阳城一片欢腾,举国若狂。这是满洲立国以来第一次攻进山海关,第一次占领了关内土地——永平、遵化、滦州、迁安四城!从朝廷到民间,从宫外到宫中,都在欢庆拜贺、喜宴不断,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胜利的欢乐中。 大殿的庆功宴结束后,皇太极就想回宫,却又被留住,因为他必须接受漠南诸蒙古部落使臣的拜贺。侍卫们见汗王不住地看窗外天色,都知道为什么,但那些憨厚的蒙古人仍是一板一眼、有条不紊地履行使臣的职责。 皇太极终于脱身回宫,踏上翔凤楼的高台阶。昨晚,他的大福晋率领后宫的福晋、格格们在翔凤楼上设宴为他洗尘。满堂粉白黛绿,鬓影钗光;满座娇声笑语,眉挑目许。但却只有一双明媚的眼睛使他神往,向他奉送着赞美,传递着思念之情。出征五个月中,也只有这双眼睛常常在战事间隙挤进他的心头,如那个人一样变化万端捉摸不定:时而天真无邪,如同五六岁的小奴恩奴恩:女真语,妹。;时而狡黠顽皮,仿佛整日攀树骑马的哈哈珠子哈哈珠子:女真语,小男孩。;时而似迷人的少妇含情脉脉;时而又像冷静的智士明睿机警。想到立刻就能与这双眼睛单独相对,皇太极竟兴奋得怦怦心跳,一步三阶地跨上了拔地一丈一尺四寸高的台基。 翔凤楼后的高台上有他的内宫,不甚宽广,颇像一所富贵人家的大四合院。正北清宁宫是正宫,左右有东西配宫,西配宫之南是西一宫、西二宫;东配宫之南是东一宫、东二宫。唯有顶上的黄琉璃瓦、镶绿剪边、花脊上的龙凤纹五彩琉璃装饰和椽间檐下那些精致的雕刻彩画,使这一组质朴实用的建筑带有一些皇家气派。 皇太极向右一拐,几个大步就跨到东二宫前。宫婢们向他蹲拜。他只管走进去,宫里竟静悄悄的,没有人。环顾这稔熟的堂屋,听得到胸膛里“扑通、扑通”的有力搏动。五个月没见面了!……他咽喉发干,有些气短,缓步走近南里间,掀开门帘,一步跨入,自言自语: “这个塔拉温珠子塔拉温珠子:女真语,小女孩。!跑哪里去了?……” 语音未落,一双香喷喷的手臂猛然从背后搂住他的颈子,灵蛇般柔软轻巧的身体紧紧贴上他宽阔的脊背,热辣辣的亲吻雨点儿似的落在他后颈和两腮。他一回身,便把这柔若无骨的小美人儿抱在强有力的双臂间。她秀眸含笑,樱唇微启,似要说什么;他却用他男人的方唇用力堵住那鲜红的小嘴,仿佛要把她闷死,好半天不肯放开。她挣扎了一下,也就顺从地让烈烈情焰在两人间燃烧了。但当他的大手摸索着要解她的袍纽时,她却用力推拒。汗王沙哑着嗓子低声说:“这么些日子,想死我了!”她身子灵活地一耸一转,溜出丈夫的怀抱,笑着小声说:“青天白日的,叫人笑话!” 皇太极立刻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刚以“白日宣淫”的罪名处罚了皇弟,不免有些尴尬。真不知她怎么会这样快,眨眼间一碗冰酪递送过来。如同解酒的乌梅汤,冰酪平息了他胸中的焦躁。他再次打量自己最宠爱的小福晋时,目光已然清湛平静。她忍不住拍着手,娇爱地歪头笑道: “啊呀,你真是我的大皇帝、大英雄、大男人!” 皇太极笑了,心头升起了一股说不清的软酥酥的复杂感受:沉醉?自豪?怜爱?……他在南炕坐定,把她拉过来像小女孩似的拥在怀中,道:“昨儿庆贺宴,你为什么总不到我跟前来?是怨我夜里在大福晋宫里宿吗?” 樱唇边的笑意倏然消失,她惊异地耸耸眉头:“我难道这么不懂事,敢跟大福晋争?回宫头一夜怎么能不在正宫宿?若这个理儿都不明白,我可成什么人啦?” 皇太极拍拍她粉嫩的面颊,叹道:“怪不得老福晋大福晋,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你!识大体明大义,别人总不能及啊!” 皇太极有六位福晋。中宫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是科尔沁蒙古贝勒莽古思之女;西一宫福晋钮祜禄氏,是皇太极娶来最早的福晋;东一宫福晋乌喇那拉氏,是皇长子豪格的生母;西二宫住着二位侧福晋,叶赫那拉氏和颜扎氏;东二宫小福晋就是这位蒙古小美人布木布泰,她的父亲科尔沁贝勒塞桑,是中宫大福晋的亲哥哥,所以她是中宫大福晋的嫡亲侄女,今年十七岁,进宫却已五年,最得汗王欢心。虽然她姿容秀美、生性活泼又知书达理,但皇太极特别钟爱她却并不只是因为这些。 “好,我家女才子、女学士、女状元又在读书!”皇太极见妆台桌几处都摊着蒙文书册,不禁也用布木布泰的口吻取笑,“是周公之礼还是孙子兵法?” 聪慧的眼睛目光流转,布木布泰忙接口道:“奴才看的是《三国演义》,蒋干盗书,东吴周瑜施反间计杀却碍事的蔡瑁、张允……” 皇太极大笑:“你猜到了?小精灵!” 布木布泰抿嘴一笑:“袁崇焕岂是蔡瑁、张允能比?我家大英雄妙计胜周郎!” “是侍卫们送信回来透的风吧?你还知道什么?” “知道……知道……”她忽然敛住笑,正色道,“听说汗要杀库尔缠?” 皇太极微微一愣,心下暗自沉吟,脸上却带出明显的怒意:“此人身为近侍,朕待他不薄,胆敢屡屡抗上违命,岂能容得!”说着,从眼皮下注意地看他那小福晋的反应。 “说是因为刘爱塔?”问话很是轻柔。 皇太极板住了脸:“不错!”当日两贝勒回来复命,皇太极见他们损兵折将,心里已是恼怒,问他们要刘爱塔的尸身,却说是库尔缠夺军士衣被裹尸下葬。皇太极大怒,立命挖回刘爱塔碎尸万段。不料又是库尔缠偷偷收去碎尸骸骨,偷偷掩埋。“这样与朕作对,哪能轻饶!”皇太极说到这里,怒冲冲地站起来。 “库尔缠是西宫福晋的族弟,杀他,岂不要伤了福晋的心吗?” “哼!朕要杀一儆百!” “杀刘爱塔,也为了杀一儆百?” “不错!” “那又何须弃永平城不顾而追杀一人?又何必碎尸弃骨?” “朕最恨这种忘恩负义之徒!安得快人如翼德,诛尽天下负心人!” 小福晋似笑非笑,眼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奚落,道:“只怕是爱之太深而恨之尤切吧?……” 皇太极苦笑:“在你跟前,朕也无须隐讳。” 小福晋半晌不做声。皇太极奇怪,转身看到,她目光灼灼,只在那里沉思默想。“布木布泰,你……” “汗常说不以私情坏国家大事,可是?” “当然。”皇太极立刻想起太祖归天后,他逼请大妃阿巴亥殉葬的事,那时支持他的正是这一条信念。否则子以母贵,阿巴亥的三个亲子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就会成为乱政乱国的势力,大金国汗位也未必属于他皇太极了。 “那么,奴才斗胆进言,汗此举实为不智!”布木布泰突然双膝跪倒,做请罪状,口气却十分强硬。 “哦?” “杀刘爱塔已是不智,若斩库尔缠便错上加错!” “砰!”皇太极一拍炕桌,声色俱厉地喝斥,“放肆!今天若不把话说明白,连你一同斩!” “是。”小福晋很镇静,神态自信,目光明睿,“请问汗王,我大金国定都沈阳以来,东征朝鲜,南伐大明,最碍手脚的是什么?” “早告诉过你,是皮岛!” “正是。毛文龙占皮岛,使我征朝鲜则侧翼分兵,伐大明则后背受敌,十分不利,所以汗即位后便一再招降毛文龙。不料去年五月毛文龙被袁崇焕斩杀,致使功败垂成。现下皮岛明军二万八千,分为两协。领东协者副将陈继盛,领西协者刘爱塔之弟刘兴治。刘爱塔兄弟七人,除刘爱塔和刘兴贤调往宁锦,其余尽在皮岛领兵镇守,若生擒刘爱塔,不难以为人质,动以厚利,招降皮岛刘氏兄弟,取皮岛,除后患。处死刘爱塔,岂不是自坏计谋?至于库尔缠,不但无罪,而且有功。” 皇太极听得极其专注,急问一句:“为什么?” “汗既有心与南朝争天下,便如汗平日所说,须以仁义恩德服人。库尔缠为尊者讳,替汗掩过扬威,岂不是功?” 皇太极忘了生气,探过上身追问:“依你说该怎么办?” “库尔缠只可赦不可斩!” “刘家弟兄呢?” “反间计能扳倒袁崇焕,还不能叫刘氏弟兄倒戈?况且他们不是南朝人,在皮岛未必有好日子过,只要……” “哈哈哈哈!”皇太极大笑,一把拉起跪着的小福晋,“我是逗你玩的!不料你的见识计谋竟与范章京一样!朕已命将囚禁狱中的刘氏家眷放出善待恩养了。……朕有范章京做军师,又有你这个宫中谋士,取南朝江山当是天意了!” 原来,皇太极要杀库尔缠时,范文程力劝并陈说利害,与小福晋不谋而合。小福晋也笑了,又蹙起眉头,说:“只是孙元化那西洋大炮不好应付,还得针锋相对以毒攻毒……” “正是正是!朕与范章京也曾计议此事。铜铁器具是明朝禁运物,往年常借皮岛通商之便,以貂皮人参换取。所以招降刘氏弟兄更是刻不容缓了。” 小福晋嫣然一笑:“好哇,竟这样耍我,还要斩我的头!给你,斩吧!斩呀!”她不管满头绢花珠翠,把脸往丈夫怀里乱拱,皇太极只是笑,疼爱地搂紧了娇美的小妻子…… 远远传来一声婴儿“咿唔”和女人笑语,小福晋推开皇太极,走到门前喊道:“阿春,抱雅图来!”回脸又一笑:“雅图就要周岁了,长得真像你呢!” 皇太极笑道:“女儿嘛,像你才漂亮!……阿春,是那个朝鲜女子吧?阿敏想把她要回去哩。” 阿春,是二大贝勒阿敏征朝鲜归来献给汗的美妇之一。今天上午庆贺大典,三位大贝勒与汗王并座受拜。皇太极虽然继承了汗位,这由太祖定下的四大贝勒共同执政的制度却一直未变。趁着大家高兴,阿敏突然向皇太极讨还阿春。 小福晋皱眉问道:“给他吗?” 皇太极道:“岂能因一妇人而败坏兄弟之好?” 两人都沉默了,心里都明白,这不单单是讨还女人。阿敏是皇太极的堂兄,蓝旗旗主,与代善、莽古尔泰、皇太极并列为四大贝勒。那年他率大军征朝鲜,定盟受质后却不愿班师,说是一向羡慕朝鲜城郭宫殿,想留兵屯耕,与子侄同居王京。虽因部下极力反对而罢,但心怀异志已露迹象;这次皇太极出征伐明,阿敏留守沈阳,惟耽逸乐,屡行出猎,岳托、豪格先回师,阿敏竟坐受其拜,俨如国君,不又是一个明证吗? 还有代善,还有莽古尔泰,他们都有实力,有大贝勒的声望威信,对皇太极的汗位岂无觊觎之心?可是限于祖制,又在攻伐征战的紧要关头,皇太极不能贸然行事。 小雅图的到来改变了气氛。不满周岁的小女儿在父亲怀里蹦着跳着,“格格”地笑。皇太极亲亲小雅图,把她举得高高的:“雅图快长大!长大了进中原,到北京去当公主!” 小福晋站在远处一笑:“进北京?还早吧!京西四镇能守得住吗?孤军深入啊!……” “守得住!范章京辅佐阿巴泰、济尔哈朗,错不了!哎呀……”小雅图快活地揪住父亲的胡子,用力拉拽,痛得皇太极叫了一声,扭头对小福晋说,“瞧她多有劲,像个男孩子!……哎,我说,你给朕生个儿子呀!” 小福晋脸上微微一红,笑道:“那,要看你的本事!” “这还不容易!走着瞧!”皇太极大笑着,对女儿说,“雅图,带个弟弟来……”忽然,耳边飘来轻轻的一句话: “不如换阿敏去守四城……” “嗯?”皇太极猛地停住动作,眼睛一亮。 小福晋继续说:“军师不能长时间远离主帅呀!……” 三月初十,大金国汗遣派二大贝勒阿敏率兵五千往守永平等四城,换回阿巴泰、济尔哈朗、范文程等。临行,汗亲嘱:一要善抚百姓;二要避免与守抚宁的孙元化相遇。 阿敏离沈阳后,汗又将朝鲜美妇阿春赐给有功总兵冷格里,在一次朝会中,向众人说明阿敏献美又索美的经过,以及自己不愿伤手足之情又不肯成兄弟之过的苦心。 第一章(4) 大金国汗敕谕皮岛副将陈继盛知悉: 朕大兵于年前十月内,从蓟镇边上节次征进,效命归顺者数十有余处,市肆不扰,秋毫无犯;逆命抗衡者,全城屠戮刁遗不留。沿边各镇,将帅不谓不多,兵马不谓不精,连次接战,全军覆没。在阵杀死并生擒总兵赵率教、满桂、孙祖寿、麻登云、黑云龙等;在城投顺文职郭侍郎、白参政、马副使等不止数十人。凡归顺者,朕皆复其官职、安其家业。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此之谓也!然天意属朕,故兵不血刃,长驱直前,北京咫尺可下,谅难久存。况你南朝皇帝,贪财好利减克军饷,不恤民命不忧臣僚,此又非天意乎? 尔水泊中弹丸之地,能存几多?一勺之水能活几人?尔等不过农民,或为人诱迫,或畏惧逃走,岛中有何滋养利欲?权时安身,岂得已也! 今朕体奉天心,广行仁政,除残去暴,设官安民。尔等各想自己身家,小民情苦,乘时速来,官加品爵,民享生全,何等好处!且今春耕在即,农不容缓。尔果回心转念弃暗投明,任从尔等各人心愿,拣选地方住种,不教尔等北来奔驰。 “良鸟相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仕”,古今皆然。朕一片良言,甚是怜悯尔等,各宜三思早图便计。 特谕。 差人赍去此谕帖共七封: 皮岛副将陈继盛一封; 皮岛游击刘兴治一封外带刘兴贤家书一封; 长山岛游击刘兴沛一封外带刘兴贤家书一封; 鹿岛游击刘兴亮一封外带刘兴贤家书一封; 大獐子岛游击李友良一封; 广陆岛都司毛有候一封; 旅顺口游击一封。 时天聪四年二月十四日 弟兴贤字拜大、三、四、五爷得知: 去年七月内,袁督师差人到岛调取,弟随二哥于九月廿二日到觉华岛下船,至锦州见过袁督师,吩咐送回皮岛练兵,全管岛民。因秋天风高,未得去,遂驻扎宁远。冬至月,闻汗大兵进了长城,二哥奉命拨给人马六百往太平寨防守。汗闻听二哥在太平寨,差库尔缠侍卫来招二哥。比二哥回关途中,行至山沟,还未见库尔缠,倒先撞遇前哨探马,乱箭误伤,这是我家不幸。弟随即跑出声言高叫,方遇库尔缠听见,将弟救出。 后带弟见汗,汗吩咐说:“他兄弟们,我甚疼他。今听说他二哥在,恐他畏惧,故差库尔缠招服,不想误死,可怜可怜!”随将弟交付大人说:“先送回沈阳见他母亲,免她挂牵。”沿途路上,王子大人比常恩爱,一日苦也不曾受。及到城见太太、众嫂子孩子们,一家团圆,养活的甚好。弟到时,汗送缎子二匹、布十匹、棉花十斤。虽是监中,另盖的房,凡少物件,一一送来。太太这边衣服都是汗送来的。委实是疼我们,不是虚怯。况阿沙副将也是逃走了又回来,汗照旧养活,前程照旧,日前跟汗到西边有功,又升总兵,也不是他们一个骨血,你们可细思之。 我弟兄逃去,原是怕死。如今这样养活,汗是怕我们甚么?况前在阵上拿住的黑总兵、麻总兵,如今养活,做貂鼠皮袄、狐狸皮袄与他,甚是优厚。阵上拿获之人尚是如此,我们坏了他甚么!你们可速将岛子里人带来,岂有不升赏之理,有个不养活我们的么? 汗这样恩典,且今二哥又没了,你们在那边住着也无好处。况北京周围,各边兵马都杀败了,府州县城得了一多半,北京看来料也难保。承汗这样养活,好心不记前恨,此时不来还等何时?若是不来,那时汗恼了,我们与太太受法,你们于心何忍?弟虽不足惜,就是该死的,太太及孩子们,你们不思想可怜么?太太养我们一场,不能孝顺,反带累死辱,天也不容你们,生居也见不得人!我们就死在阴司也是抱怨你们! 弟思汗一则实心养活,二则要以仁服人,要声名远播,这是实情,可熟思之,千万千万! 我因不会写,烦人代写。你们若不信,差人先来讨我真信。弟跟二哥去时,留下三个皮箱,可带来,莫要疏失忘了。弟交与李天禄往临清买货银子一千两,此时不知到否?如到,你们收贮,来时带来。忙中草草,不及多叙。 千万速来,免我与太太悬望。至嘱至嘱! 大金国汗敕谕刘大、刘三、刘四、刘五、刘七知悉: 当初朕闻尔兄在太平寨,特遣阿巴泰贝勒、济尔哈朗贝勒并令库尔缠送书令兄,以告朕意,不想二位贝勒尚未曾到,令兄已被前探人杀死,只得刘六来了。 朕想尔等奔岛,不过以令兄不在,内不自安,故单身独马逃命去耳,何尝伤朕甚么来么?尔等若说:“我们既弃汗走了,又没了倚靠的兄长,虽是回去,岂肯养活?”则大不然。 朕心思之,若得尔等回来,待以厚礼,天下人必不谓我计人之过,有好养之德,皆慕朕矣!朕欲尔等来,原为我名声。朕正要播仁义之风于四方,岂肯诈尔五人乎? 尔等如以朕言为是,来归若是轻身,即依尔南朝官爵,母子妻小团圆。若能带岛中人来,不拘多少,俱封尔等择地住种,长享其福。朕之此言,是尔等再造之天也。朕为尔等谆谆如此,尔等若不来,则尔母弟侄妻子,全杀不留!此杀非朕也,朕百般欲全尔等,而尔等不肯,是自杀之也。 若不信朕言,宜先遣个心腹人来,朕亲与他当面说誓;若信朕言,宜速速来,勿令人觉知不便。 但尔等勿痴痴思南朝,南朝丧天下之时近矣!尔等当熟思之,勿失机会,后悔无及。 特谕 时天聪四年三月十四日 被大金国汗视为威胁,又甜言蜜语屡屡招降其守将的皮岛,又称东江,在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之间的大海中,绵亘八十里,远南岸,近北岸,向北八十里海路即抵大金界,东北隔海与朝鲜相望,原是大明辽东所属的荒岛。努尔哈赤占辽东,大肆屠戮,汉人逃命者纷纷上岛。后来毛文龙受命镇守,招纳辽东人为岛兵,分布哨船,联接登州以为犄角,多次出兵袭扰金国,使之颇有后顾之忧。 不幸毛文龙胸无大略,狂妄自尊,每战辄败,往往掩败为胜、杀良冒功。又极贪财奢侈,以自筹军饷为名,广招商贾,贸易禁品,私开马市,鬻参贩布,名济朝鲜,实通金国。去年六月,身为兵部尚书的袁崇焕因毛文龙专制一方不听约束,以十二项大罪为名将其斩杀。 毛文龙虽死,他经营多年的皮岛,却已成为村镇星布、商贾聚集、农耕渔猎俱全的大岛。他麾下健校悍卒数万,除调出的刘兴祚一营之外,都不曾散离。当初袁崇焕收缴毛文龙的敕印、尚方剑,令副将陈继盛代掌。但陈继盛只能在自己兼领的东协发号施令,统领西协的刘兴治根本不听从他。 东西两协各自称雄,素日来往极疏,岛民都知道是“面和心不和”。而今天,东协陈继盛却领了数十骑随从,带了礼品宴席,登上西协的游击署大门,因为西协刘兴治选在今日为他的二哥刘兴祚治丧。 大门外扎着素花牌楼,牌楼下丧鼓云锣伴着吹打;佛、道经棚各一台,为死者诵经;执幡打伞的晚辈在哀哀号哭;挂孝的兵勇焚烧着数不清的冥器——车马衣箱、金锭银锭。执事拖长声音高唱: “东协陈副将赴奠吊丧——” 大门内影壁后转出十多名威风凛凛的侍从,各个戎装,头盔缀着白麻。骤然间,人们眼前雪亮地一闪,一个浑身素白的人大步流星跨下石阶,双手一拱,声音闷哑地说: “陈大人光临,先兄泉下有知,也当感激不尽。请!” 此人身量不高,非常结实,像一块重石,又似林中猛熊,脚步落地“咚咚”有声,白帽白袍白腰带,更显得脸色棕红,眉毛浓黑。他就是西协游击刘兴治,刘氏兄弟中排行第五。 陈继盛客气一番,指示从人担进奠礼。刘兴治眼皮一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倏地闪过一道强烈的光芒。陈继盛背后突有一人大叫着直挺挺地倒下去。周围侍从一阵忙乱,把他扶起,他仍然昏迷不醒。这是陈继盛的副手,参将沈世魁。带病人入门吊唁最为丧家所忌,陈继盛只得命人将沈世魁送回。 素帏高张,香烟缭绕,灵堂就设在大堂。正中雪白的幕帘上缀着五尺见方的“奠”字,灵桌上灯烛、香花、供盘、鼎炉供奉着刘兴祚的灵牌。到了这里,陈继盛才发现,镇守皮岛及周围大小岛屿的将领们都来了。 陈继盛在刘兴祚灵位前奠酒跪拜,从人在灵桌边的奠池里烧了百锭金元宝。礼罢,陈继盛正要向刘兴治说几句哀悼的安慰辞,刘兴治却对他高高地一拱手:“请坐!……诸位将军也请坐,刘五有几句话。奉茶!” 家丁络绎上堂进茶,诸人只得落座。刘氏七兄弟中,刘兴祚最有才干、最出色。刘家兄弟先后学成武艺,当上营官,都靠这位二哥的提携。所以他们弟兄悲痛逾常,可以想见。不料刘兴治却淡淡一笑,说: “陈大人,我昨夜做得一梦:你我跟另几位弟兄赌纸牌叶子,众人手中还有四五张,你的牌竟都出光,便喊了一声:‘我没牌了!’陈大人,你可圆得此梦?” 陈继盛莫名其妙,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刘兴治出了什么毛病。 刘兴治浓眉一扬,两道目光像利剑般戳向陈继盛的脸上:“‘只怕刘兴祚阵亡是虚,降金是实。’这话可是你说的?” 陈继盛一惊,随即哈哈大笑:“刘五弟,你也太认真了,一句玩笑话,什么要紧!”他说着伸手去拍刘兴治的肩膀。刘兴治抬胳臂一拦,冷笑着: “玩笑话?你平白诬我二哥诈死,又假惺惺地来灵前吊祭,岂是大丈夫所为?堂堂大明将军,竟是这路鸡鸣狗盗之辈,没的叫人羞煞!” 陈继盛强压怒火:“刘五弟,那金国汗送来的帖子,专给你们弟兄附上刘六弟家书,谁能不生一点疑心?但鞑子诡计多端,你我不可上当!……” “你这叫将计就计,还是叫借刀杀人?”刘兴治“嘿嘿”一笑,顺手把茶盏“砰”的一声摔碎在堂前,如同回响,灵堂四周一片吼声: “拿住他!” “不许乱动!” 素帏帛帐后面、侧门和正门冲进许多披甲戴孝、手执武器的刘家兵:大门进来的是长山岛游击刘大刘兴沛;左右两侧来的是鹿岛游击刘三刘兴亮、守备刘四刘兴邦;后堂拥进的是千户刘七刘兴基,各领全副武备的精兵武士共数百人。诸将来灵前祭奠,按礼节不带兵器,此时只能乖乖地听任刘氏兄弟摆布。 “绑了!”刘兴治一声令下,家丁们蜂拥而上,把陈继盛和随他同来的部属一起捆绑。刘兴治这才转向堂上的各岛守将:“诸位弟兄受惊,莫怪刘五鲁莽,实在是火烧眉毛,迫在眼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继续说:“这是陈继盛差人送上朝廷的密信,被我截获。信中竟一再诬告我二哥诈死投金,又以谋叛大罪诬陷我们弟兄,要拿我们置于死地,他好独揽东江大权!”他果真把这封密信从头到尾念了一遍。 那边陈继盛跺脚吼叫开来:“弟兄们莫听他胡说八道!我并未写此密信!……他们这些高丽种子,低贱之辈,不同我们一个骨血,凶狡好乱成性!……” 刘兴治猛冲到陈继盛跟前,咬牙切齿,面目狂暴可怕,嘶声喊叫:“你!你果然一直拿我们当异类,混蛋!——”他血红的眼睛闪出凶光,夺过家丁的大刀,高高挥起,寒光一闪,陈继盛被杀,倒在血泊中。 刘兴治撇了大刀,拍拍手:“都押下去,一并处死!” 东协的营官都被押出大堂,家丁们拖走尸体,收拾干净血迹。皮岛诸将眼睁睁地望着,没人吭声。 刘大刘兴沛扬着一张纸,大声宣告:“这里有岛上商民官兵上奏朝廷的折帖一件,请朝廷优恤刘兴祚,并命刘兴治掌敕印、尚方剑镇东江,东协兵马由刘兴邦、刘兴基暂领。诸位请来签字画押!” 事态如此,谁敢反抗?当诸将离开西协游击署,看到素花牌楼外的东协陈继盛等十余人的尸体时,不免兔死狐悲、黯然神伤,深感皮岛大乱方长,正不知日后还有什么变故哩! ………… 诸将走后,刘家弟兄齐聚灵堂。 刘兴亮急不可待:“老五,既已做出事了,就给汗去信,打点着投过去,好救老太太和老六他们的性命,又给朝廷上的什么奏折!” 刘兴基迟迟疑疑地说:“五哥,果真投金吗?只怕……那鞑子茹毛饮血的,我实在过它不惯。再说,汗虽应允得好,下面人真能善待咱?……” 刘兴沛终于也开了口:“老五,你倒拿个正经主意呀,这么脚踩两只船,终不是事儿!” 刘兴治胸有成竹地笑笑:“就是得脚踩两只船!两边都牵着拽着,都不给他实信儿,咱们才好慢慢走着瞧!天赐给咱这块海岛、这个良机,可不能错过了,两边都好好应付着,偷出空儿来,干咱们自个儿的!” 刘兴沛惊异地瞪大眼睛:“你是说……” 刘兴治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脸膛发红泛亮:“毛大将军说过:以皮岛兵力,牧马登州、南取金陵易如反掌。南京咱不敢想,登州还不去逛逛?那可是七里十万家,富商如云的地方!……” 差往北京送奏折的专使刚出发,刘兴治与皮岛诸弟兄放舟南下,沿途登上海洋岛、隍城岛、大钦岛、砣矶岛,直攻到长岛。长岛南端距山东半岛的登州府只有四十里海路。守岛明军在烽山顶的烽火台燃起了报警的烽烟。烽烟只燃了半日,就被赶到的刘家兄弟扑灭,在烽火台上竖起了“皮岛大帅刘”的大旗。他们在岛上一如南下途中所为,大肆烧杀抢劫、扣押渔船和来往商船,并不时派出一队队战船在登州附近海域耀武扬威,放出话来,要上岸到登州府借钱借粮! 登州濒海,向有水陆重兵镇守。但此时驻登大军已由登州总兵张可大率领勤王,赴援永平去了。登州城内异常空虚,被刘家兄弟的威势吓得惶惶不可终日,满城店铺货栈关门闭户,四方贸易商船不敢再来,渔民不敢出海,平民百姓纷纷准备逃难。历来号称繁盛富庶的登州府,霎时间成了鬼门关!州府衙门只得赶紧向朝廷发出六百里告急羽书,并驰请山东巡抚和周围府州县救援! 第一章(5) 兵部尚书梁廷栋急急忙忙赶往内阁,带着登州的告急公文。皮岛事变不断,经常是朝廷的一块心病,可是闹到眼下这种景况,却实在是出人意料之外的。 那一道请求优恤刘兴祚、请求朝廷任命刘兴治镇守皮岛的奏折,直令举朝大骇。但当时京畿战事正急,皮岛毕竟孤悬海外,未遑深问。不料刘兴治居心难测,竟攻占长岛,窥伺登州。万一登陆占领州城,取青、莱,下济南,山东一乱,则京师腹背受敌,形势岌岌可危,他这位总理天下兵马的兵部尚书,能保住官位,保住人头吗? 近日,他连连遭到言官弹劾,攻击他举措失当、临阵退缩。他当然也按朝臣公认的惯例:凡被参劾,在疏辩的同时,立刻上奏请求解职,以示气节和自尊。但他心里有底,只要他的靠山还在,皇上就不会准奏。此刻他去内阁,就是参谒“靠山”,通消息,讨主意。一旦告急文书到了宫里,勤于政事的皇上,说不定半夜三更就会召见兵部尚书。 内阁,连同它左右的制敕房、诰敕房,在大内会极门东南,与午门西侧归极门西南的六科廊相对称,是这辉煌雄伟的紫禁城内独有的两处朝廷官署。一进宫门,那森严冷峻的气氛使人不得不屏息静气。梁廷栋步态端庄、含胸垂目,小心谨慎地走进被臣辈视为最高、向往最切的中书省——人们惯用唐代权力最重的政务中枢来称呼内阁。 正逢大学士们会议,梁廷栋被领往议事堂一侧的小屋坐候。板壁上有处一指宽的裂缝,大学士们议事一声高一声低地从那里透出。他有心贴耳去听,又怕被人撞见不是模样,便坐在客位的红木椅上,侧着脸对准裂缝,故作悠闲品茶之态,恨不能把溢出的每一个字都收进耳中。 一个厚浊的声音,操着刚硬的大名府腔调,梁廷栋很熟悉,这是当朝首相成基命,口吻是公事公办的,又带着些疑虑:“徐璜虽以风闻谢罪,皇上大不高兴,对我说:‘都御史岂可轻授!徐璜直是前后矛盾!’各位议一议,如何处置?” 徐璜事件,眼下朝中满城风雨,无人不知。 崇祯即位后,锐意图治,经常召见群臣论事。但臣下言语稍不合圣意,便遭呵斥谴责,能得皇上首肯的极少。鬼使神差,这位户科给事中徐璜上书言事道: 陛下召对,有“文官不爱钱”语。而今何处非用钱之地?何官非爱钱之人?向以钱进,安得不以钱偿?以官言之,则县官为行贿之首,给事为纳贿之尤。今言者俱咎守令不廉,然守令亦安得廉?俸薪几何?上司督取、过客书仪,又有考满朝觐之费,不下数千金。此金非从天降,非从地出,而欲守令之廉,得乎?臣两月来辞却书帕金五百两。臣寡交犹然如此,余可推矣。伏乞陛下大为惩创,逮治其尤者。 崇祯阅奏大喜,立刻召见廷臣,即令徐璜当场宣读他的奏疏,并命内阁诸大学士遍读,谕令:“徐璜忠鲠,可简都御史。” 当下吏部尚书王永光不服,奏请皇上令徐璜指实,徐璜唯唯诺诺,仿佛不愿当面攻讦旁人。皇上体谅,命他密奏。一时间满朝文武拭目以待,以为能揭出大奸大贪,也颇有人惶惶不可终日。不料,这位新升的副都御史迟延了五天,实在搪塞不过,竟举发前朝指明天启朝。旧事为对。皇上于是再次召见廷臣,手持徐璜奏疏,亲自琅琅诵读。读到“此金非从天降,非从地出”,则掩卷而叹,问徐璜道:“你说书帕金五百两,是谁所馈?”徐璜诚惶诚恐,结结巴巴,终于没有指出人名;皇上再三追问,徐璜仿佛是聋子听不到问话,只管恭恭敬敬,一会儿说是风闻,一会儿又拈出前朝旧事敷衍。皇上本因朝野贪贿成风,正想借徐璜指实,好顺藤摸瓜、借题发挥、大加惩处,见徐璜又缩回去,能不气恼吗? “嗯咳,咳,”几声尖细的咳嗽,一听而知是内阁大学士中年岁最高的何如宠,小心翼翼地问,“皇上的意思,莫非要夺官放归?” “徐璜向有直声,谏官中难得的人才,”这一口令人听得吃力的吴越乡音,是梁廷栋的老师钱象坤,“夺官放归,过分了吧?” “哈哈哈哈!”一阵大笑,轻松,嘹亮,甚至有几分妩媚,但任何人都能听出其中的嘲弄,感到在这种场合发出这种笑声的人的狂妄。梁廷栋精神一振:除了他,谁有这么令人倾倒、使人心悸的笑?他就是梁廷栋的靠山——东阁大学士周延儒。笑声虽止,他的语调仍带笑意:“徐璜虽有直声,未必就是直臣。这也不必说它。皇上恼他不错,但他终究是皇上亲自拔识的。依我说,略略小降,迁佥都御史都察院有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之责,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长官为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二老以为如何?” 梁廷栋连忙凑上裂缝,果然看见周延儒正笑眯眯地向何如宠、钱象坤扬手揶揄。 周延儒字玉绳,宜兴人,万历四十一年状元,入翰林授修撰,年方二十,文才高,相貌美,风动一时。去年入阁辅政,也才三十六岁,由于善保养,看去仿佛二十七八的人。同是盘领宽袖、胸背缀仙鹤褂子的紫袍,同样是漆纱展角幞头、素玉一品腰带,成基命穿戴着显得庄重威严;何如宠、钱象坤穿戴着却更显老迈颟顸;而周延儒被这一套宰相官服装扮得越加风流潇洒,更映出面白眉青、眼如晓星、唇若涂朱了。他微微一摆头,幞头两边各长一尺二寸的展角也随着得意地上下晃了两晃,似在重复着主人的笑语:“二老以为如何?” 钱象坤沉了脸不做声,何如宠叹口气,又咳嗽两声,眼望着首辅成基命:“这也不失为一高着。” 成基命点点头,道:“另一件,有人往通政司投疏,说年号崇祯之崇字,宜用古体作‘崈’。因以山压宗,则宗庙不安,若宗庙安于泰山之上,方为吉兆。诸公以为……”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周延儒一拂袖,断然道,“但凡出语怪诞,多属蛊惑人心。不必奏知皇上。” 梁廷栋离开壁缝,重又正襟危坐,不由赞赏地点头。他佩服周延儒就在于此,既有气派,又明决果断。那边周延儒又添了一句,教梁廷栋忍俊不禁:“二翁以为如何?”可以想见何、钱二相的悻悻之色,看来周相也不免欺弱怕强的俗态,他总也不敢取笑首相成基命。 一个人名把他飞走的注意力又拉回来:袁崇焕。这是眼下朝野最为关注的大事,他赶忙竖起耳朵细听。 袁崇焕下狱,牵连了一大批原来支持和保护他的官员,魏忠贤余党蠢蠢欲动,颇有借机兴大狱、翻旧案的势头。成基命身为首辅,首当其冲,近日不断有人以袁崇焕事为由弹劾他。成基命详细说明了错综复杂的内情之后,故作坦然地说: “既有言路弹劾,我自当上疏求罢回籍。只是小人得逞,天启年党祸怕要重演,国力如此,怎当得内外交困?” “老师尽管上疏!”周延儒昂昂然一派正气,“皇上明察秋毫,不会准奏!至于阉党借题生事,势在必然,只怕好戏还在后头哩!” “难道就袖手旁观?”钱象坤声音里透出不满。 “这种事,目下无显迹、无把柄,你我还能怎样?就党争而言,何朝无之?烈与不烈而已。皇上聪明天纵,果于诛杀,对朝臣党争最为痛恨,或许早有觉察,我等怎好越俎代庖,启皇上疑忌之心呢?” 智士出言,常把最精辟最尖锐的一句话淹没在一堆废话中,仿佛一箧荆钗中的金钗。梁廷栋一下就拣出了这根金钗,忍不住心里一哆嗦,小声重复:“果于诛杀……” 可不是吗?皇上即位不过十六岁,便要斩决弃地丧兵的辽东经略杨镐、辽东巡抚王化贞等人。阁臣上书说,正逢中宫诞生皇子是国家喜庆,不宜诛杀,乞加恩宽赦。皇上慨然道:“祖宗封疆不能保,何有于儿孙?”立时下令处决,毫无犹豫。一开了头,以后督、抚大员失机战败者,骈首累累矣……昨日吏部尚书王永光还同礼部尚书温体仁来访,专门说起袁崇焕结党谋逆的事,那么,他们或许暗中与阉党一派?……可不能沾这个边!皇上英明,小心头颅…… “散了吧,有事明日再议!”随着成基命的宣布,一片桌椅响脚步声。梁廷栋本想出去,又缩住脚:他是钱象坤的门生,却来找周延儒私下商议,当面撞上怎么也不好看。他向门后挪挪身子,打半掩的门里朝外望。 成基命已步下台阶走了,何如宠咳嗽,钱象坤伛着腰,两人都龙钟老态,须眉皤然,这多半日议事,十分劳累。周延儒却神采奕奕,想是今日当值,站在堂门前目送两位同僚,不无得意地笑道: “二老翁慢慢走,摔着可不是玩的!” “二老翁”对视一眼,都有愤慨之色,何如宠转身,点着周延儒,尖声细气:“君莫欺老,须知这老,终究亦要留与君的啊!” 钱象坤一拽何如宠的衣袖,出言可就不那么厚道了:“走!走!莫留与他,莫留与他!免得后人又欺他!” 周延儒哈哈大笑。随后站到他身边的梁廷栋望着老师远去的背影也笑了:“钱师偌大年纪,一张利口仍不饶人,可想当年了!” 周延儒这才意识到钱象坤是在咒他命短不得到老,心里骂一声,脸上仍是笑容可掬:“大司马兵部尚书又称大司马。到此,有何见教?”口气轻飘、轻松,说不上是开玩笑还是讥讽。 梁廷栋连忙笑着拱手:“周相忒客气,廷栋哪里敢当。因登州府六百里告急羽书……” 周延儒敛起笑容,皱着眉头:“我已知道了,危局可虑!……兵部理应先拿出对策。” “我想,可否令张可大回镇登州?” “嗯。不过平定皮岛,还须另遣良将……这样吧,我荐一人,可授大将印,其才具抚定刘兴治绰绰有余。” “是哪一位?” “哦,周文郁。” 梁廷栋心里一“咯噔”:奸巧也太过了!竟推荐自己家将外任封疆!……表面当然要五官堆笑,连声附和:“不错不错,早听人说周文郁才兼文武,所谓近朱者赤,真是上好人选!” 次日,周延儒得知,皇上为登州事连夜召见梁廷栋,并采纳了这位兵部尚书的进言,令登州总兵张可大星夜率军赶回登州,并授周文郁大将印,平皮岛抚定刘兴治。他轻松地吁了口气。周文郁多年来赤胆忠心护卫周府,后来补官入朝,仍不忘旧主的恩情,时有进献。近日又送来金珠一箱、童男美女各二,求周延儒为他谋个外差。这一下,总算了却一份人情债。 周延儒这个人,才学高见识广,有气派有心胸,然而软美多欲,凡亲友门生有所求,他从不驳人家面子,事事给办;凡酒、色、财,他都喜好,决不拒之门外,多多益善。实在的,少年科第、弱冠状元、春秋三十六入阁为宰相,古来能有几人?岂能辜负老天爷的厚爱?到了如今的地位,他需要费心对付的,只有皇上一人。 皇上即位时,还是少年,却能诛魏、客魏、客:魏是太监魏忠贤,客是奉圣夫人、明天启帝的乳母客氏。,斥阉党,平东林诸臣冤狱,顿使天下想望治平。三年来,皇上励精图治,勤于政事,颇想有所作为,重振祖业。不过,皇上的心思周延儒还是揣摩透了:沈机独断,不无忌刻多疑之嫌,却又自认英睿过人。但凡于此处迎合,就如猫儿搔着痒处那么舒服惬意,自能无往而不胜。 一般来说,一位聪明的三十六岁宰相,足能应付一个十九岁的小皇帝,不管这小皇帝怎样号称英睿。 “周相爷,万岁爷召请!”内阁仆役一声禀,打断了临窗伫立的周延儒的沉思。他连忙转身,只见面前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太监,红色织金线云纹衣、蓝腰带、黑色金线缝靴,膝间有膝襕,胸前缀补,浆过的衬衣露出一道雪白的领圈。这一身只有司礼监秉笔、乾清宫执事及皇上近侍才能穿,但此人面生,周延儒居然记不得何时见过他,心下沉吟。太监却已对他半跪见礼: “奴才吴直,给相爷叩头。” 周延儒连忙谦让。崇祯元年诛杀魏忠贤以后,太监们似乎都夹起了尾巴,变得谦卑,周延儒却深知他们的厉害,决不敢怠慢。 “万岁爷因永平、遵化等四城次第恢复,请相爷商谈功赏事宜。”吴直面目俊秀,口齿清晰,很得周延儒好感,往后右门见驾的路上,两人一直在交谈。 “公公在宫中哪个衙门供职?” “原在尚衣监,昨日才到司礼监秉笔,是万岁爷恩典。” “必是公公才高学富。不然岂能得皇上看中!” “相爷过奖,奴才不敢当……昨夜梁大司马也如此说。” “哦?昨夜是公公在皇上跟前侍候?” “是。哦,相爷……周文郁可是相爷家将?” 周延儒一惊,忙问:“是梁大司马奏告?” “不。梁大司马已出宫。万岁爷问起,我不清楚,可杨公公回说是。” 周延儒背上凉飕飕的似有一层薄汗。杨公公杨禄,他认识,是司礼监老资格的秉笔太监。他尽力使口吻无所谓:“我倒不知梁尚书竟荐了周文郁!……皇上怎么说?” “杨公公说罢,万岁爷只笑笑,没再提起。” 沉默中,只听两人的靴子擦得地皮沙沙响,一同踏上御河白玉桥。周延儒的声音更柔和、更善意了: “公公仙乡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老家在山东登州府海边,父母早就没了音信。这不,上月刚认了个干儿,日后入土也好有人烧纸钱……” “别这么说,”大学士眼睛里波光流动,暖如春阳,但凡见到美貌俊秀的男女,他就有些情不自禁,不由得亲近起来,说道,“不论经商业,走仕途,只要是个好的,干儿也胜过亲儿嘛!” “若能得相爷扶持,就是我父子的造化了。” “你……尽管放心好了!” “奴才谢过相爷。”他们正走到廊子的一处拐角,吴直趁机跪下便拜,周延儒连忙扶起,两人目光一触,脸上微微泛红,便都会心地一笑,默契达成了,往后双方都能获得极大的好处。 “来日周文郁拜印南征,着他给你好好打听。”周延儒的口气顿时近乎了许多。 吴直机警地四下瞧瞧,压低了声音道:“万岁爷似有增设登莱巡抚的意思……” “哦?”大学士只随口应得一声,却有无数念头在心里飞快地转动,“圣意可有所属?” “眼下还难说。今儿一早万岁爷差内侍驰赴永平,召右参议兼宁前兵备道孙元化进京陛见。” “孙元化?”周延儒猝然止步,重复一句。 “就是那位善筑炮台、善用西洋大炮的孙元化!当年宁远大捷与袁崇焕齐名,却不似他那般张狂。如今袁崇焕下狱头颅难保,他却能善始善终,很是难得。”吴直的赞赏似乎出自真心。 “不错,不错,孙元化!半年来,守抚宁、援开平,所属五城二十四堡屹然不动,收复永平、滦州、建昌之役,他都功绩卓著。虽不过是举人出身,确是才干超群!皇上召见之荣,他着实无愧!公公可知道,他乃徐光启老先生的门生?” “徐大宗伯礼部尚书,多尊称为大宗伯。吗?修治我朝历法的徐老先生?啊呀,是我朝的大贤人哪!都说他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万岁爷对他极是敬重!” “不止不止!他师徒二人渊博多才,尤善西学,兵、农、律、历及火器诸门均有造诣。他们为购买铸制西洋大炮,真是耗尽心血……”周延儒说起来也十分感慨。 “这我就弄不明白了,”吴直疑惑地扬扬眉,“西洋大炮最为金虏所惧怕,很给咱大明立功,怎么朝廷上上下下总那么鸡一嘴鸭一嘴唠叨不休,好像用了洋炮是多大罪过也似的!” 大学士不痛快地笑笑:“谁让咱是天朝大国哩!西洋大炮不是又叫红夷大炮吗?用洋夷之物上阵,体面何存?” “这……”秉笔太监直咂嘴。 “所以,无论孙元化怎样出类拔萃,留在京畿非但不能尽其所长,只怕根本就施展不开……”周延儒嘴上说着,心里早已经盘算妥当,风向既改,就须立即转舵。他已经看到自己的计划在一步步地实施。 陛见时,他首先赞颂皇上知人善任,使收复京东四城大功告成;其次论诸臣功劳时,他特别提及孙元化善守能攻。这番话很合皇上心意,所以孙元化应召进京陛见时,周延儒得以与兵部尚书陪同。 皇上对孙元化大加赞赏,赐给蟒服、金币、貂皮,孙元化感激谢恩。召见完毕,周延儒首先向皇上推荐孙元化出任登莱巡抚,随兵又拿出礼部尚书徐光启的表明同样意向的奏折。皇上很高兴,但问起周文郁如何安置?周延儒愕然答道:“几乎把此人忘却了!既起用孙元化为巡抚,周文郁自当解任。”梁廷栋虽然惊讶,但说不出什么;而皇上对周延儒公而忘私很是满意——这也就解除了对他在周文郁一事上的疑忌…… 徐光启、孙元化师徒也感激周延儒,为他们致力的红夷大炮提供了一个施展宏图的新天地。徐光启在朝中德高望重,他的感激和倾向,对周延儒可不是无足轻重的。 比较之下,周文郁又算什么?话又说回来,只要周延儒相位不倒,提拔他的机会还会少吗? 一如既往,周延儒稳操胜券,事情的进展,尽如他所算。但有一件,孙元化的影响比他预料得还大。推荐孙元化的不仅有徐光启,还有名重两朝、节制天下勤王兵马的中极殿大学士孙承宗。皇上召见孙元化,不仅按常例赏给蟒袍金币貂皮,说了很多奖许的话,还御笔亲题“劳臣”两个大字颁赐,敕令苏州府嘉定县官员制成匾额,以大队仪仗送往孙元化故里。 朝廷敕令:擢孙元化为右佥都御史巡抚登莱东江,有援辽之责,并相机收复被金虏侵占的金、海、复、盖四州。 孙元化似乎并不十分乐意,竟上疏辞谢,说: ……今日大势,恢复四州,进而收回辽东,宜从广宁进取。一旦去累年所备器甲、所练营伍、所抚士民、所修城堡,而往一无可倚之蓬莱,何以立功?况且登、莱阻海,往来不便,军机缓急,风汛难恃,接济调拨俱不易行…… 不要说内阁其他大学士,就连周延儒心机这么灵活的人,也觉得孙元化不知好歹、不识抬举:以举人出身而骤升封疆大吏,历数前朝,直若凤毛麟角!不是皇上励精图治、破格提拔,哪有这样的鸿运! 孙元化的奏折不准。敕令六月底前赴登州上任。 第二章(1) “大人!来了!”中军官管惟诚喊了一声,原登州镇总兵官、现任登莱副总兵官张可大站在涌月亭,顺着中军指示的方向,回首西北望: 通体赭红、拔海而起的丹崖山侧,朱碧辉映的蓬莱阁下,绿波滚滚,白浪点点,长岛、庙岛、大小黑山诸岛重重叠叠,直铺到大海尽处,与钢灰色的云层相连。海天之间,突然升上一片如林的樯帆,无边无际的斑斓色彩古怪地乱飞,闪烁的光点刺得人眼痛,海面掀起了一团撼山摇岳的飓风,天外饱含暴风雷霆的乌云,向登州扑来了! 张可大定定神,驱去心头这不祥的幻觉。他明知那色彩是飞动的旌旗,亮点不过是刀枪铁器的反光。而且孙巡抚率军不过八千,连同各营家眷、辎重军资,最多二百艘大船。返身巡视,他的陆师水师一万余名官兵都在这里!水城的城墙头、平浪台上、水门水闸两旁,密密麻麻排满了他们的队列,就连那道由天然巨石堆砌而成的长长的防波堤上,也有一列举着五色旌旗带着鼓号乐器迎候巡抚大人的仪仗队!……不过,那队形可不怎么像样!他一扭脸,叫道: “中军!传令仪仗,少时抚院进关,他们如果还是这副屌样,我就揭了他们的皮!” 管惟诚领命,着人飞跑传话。 张可大轻轻吁了口气,出涌月亭,侍从亲兵簇拥着他快步走向码头。那里已用席棚彩帛红花搭了一座接官亭,在蓝海绿树白墙环抱中格外鲜艳夺目。登州莱州所属州县各官都已集齐。迎接上司的礼节,朝廷本有定制,但张可大这次格外精心布置,超出了常规,也超出了他一向的习惯。 孙元化,他久闻其名。这次天下勤王兵马齐集京畿,他却总没有机会与孙元化相遇。不能说张可大对孙元化的战绩功劳不钦佩,但是,得知孙元化出任登莱巡抚的那一刻,他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愤懑。由于登莱巡抚的设置,登州降为副总兵镇,他只得以总兵衔任副总兵职。无端降了一级,吃粮领饷甲马军资跟着靠后一步,别说张可大自己,就是各营营官又有谁能服这口气? 都说孙元化长期供职关外,训练出一支悍勇善战的辽东兵,难道就一定强过登州兵?孙巡抚就一定强过张总镇?张总镇世袭南京羽林左卫千户,怎么说也是武将世家!孙抚院呢!听说是个文人,连进士都没考中,只凭了西洋炮和炮台,就弄上个巡抚,不知他走的是什么路子,竟然混上了这么个肥缺! 所以,说是迎候巡抚上任,多少人肚里都存着个比试的心思,尽力收拾打扮,使军威雄壮,让他们瞧瞧登州兵! “轰隆!”“轰隆!”“轰隆!”海上三团强烈的光亮之后,三声巨响震得地皮发抖,人们被这震耳的轰鸣惊得变色。海上的庞大船队,如展翅大雁排开队形,缓缓驶近,用他们特有的红夷大炮向登州致意。 “嗵!”“嗵!”“嗵!”水城东西两炮台的佛朗机同时开炮,对客人们表示欢迎,相形之下,未免失色。幸而防波堤上长号、喇叭、金鼓震天价响起来,客船上的皮鼓、铜锣、觱篥、螺号与岸边相呼应,使迎候的气氛骤然添了喜庆之色。 两条苍山船打着红色蓝边的清道旗驶在最前面,后随着四艘金鼓船,飞扬着七尺见方、缨头雉尾珠珞的素黄色金鼓旗。之后,前营旗号出现了,二十艘高大如活动城垒的福船排成雁翅缓缓驶来,船上大桅旗和五色五方旗迎风招展;前营两翅再分左右,飘动着左营和右营的大旗;左右两营侧翼的相交处又排开雁翅人字,是后营船队。后营之后,人字排列跟进的便是家眷船、辎重军资船,虽杂但丝毫不乱。在前后左右营环绕的菱形中心,中军营的大旗淹没在一片五色旗帜的海洋之中。想必那就是孙巡抚的帅船了。 不管张可大对孙元化是什么心情,看到这样井井有条、纹丝不乱的行船阵势,作为领兵大将,他不能不敬服。 水关前,登州水师营的战船左右摆开,水兵列队等候,将登上来船把他们引入水城,停靠码头。 关门上一声大吼:“起桥!——” 关门门垛间架设的巨板“嘎吱嘎吱”地响,被两条胳膊粗的铁链缓缓吊起,客船落了帆,从水门鱼贯进入小海,分别驶向预先指定的停泊处。 中军营的福船陆续地驶向接官亭。那艘飘动着一丈三尺高、方七尺的黄边飞虎旗,又有黄青红白黑五面高一丈五尺的五方转光旗的大福船,定是孙巡抚的座船!接官亭边顿时响起细乐吹打,散坐各处的官员将领都整顿衣冠,列好顺序,准备叩拜。 一道雪亮的闪电倏地划过长空,“噼啪啦”一声霹雳在半空炸响,从清晨起就酝酿着的浓云,顿时化作倾盆大雨,劈头盖脑地浇下来,铜钱大的雨点打得海面溅起水气,地面飞起尘土。接官亭里的官员将领,虽有席棚遮护却还慌作一团,亭外的兵丁更是乱跑乱喊,卷旗收枪往树下房檐下躲雨,乱糟糟的没了队形。 “站住!”一声大吼压住了四周杂声吵闹,一位头戴红缨着铁盔、身罩锁子甲的军官,扯过哨长腰间悬挂的皮鞭,照着炸群羔羊般的兵丁猛抽几鞭,返身跳上一块大青石,挥手大骂:“混账东西!都给我滚回来!” 兵丁们拖着脚步,嘴里叽叽咕咕,不情愿地站回原位挨淋。军官俊俏的脸扭歪了,涨得血红,忍着气狠狠瞪着部下,压低声音喝骂:“给老子丢脸!看看人家!” 登州兵们移眼看去,只见暴雨狂风中,满载客兵的船拢近小海,浸水的旌旗仍在招展,长号喇叭照样在吹,湿透的金鼓还在敲,船头站立的一列列兵士木雕泥塑一般,直挺挺地纹丝不动,任凭雨点打得人睁不开眼,任凭湿得贴身的衣服如小溪般往下流水。只有靠上码头的大福船,一记锣响才解除了定魔法,兵士们立刻行动,收桨下锚,抬炮扛枪,有条不紊。看人家这炮!娘哎,咋就造得这么大?炮筒填得进西瓜!怕不有六七千斤!二丈来长,还带轮子,神气得像四大天王!这么大家伙,又这么大雨,几个辽丁推推拉拉的,居然就下船上岸了!是施了法术,还是辽丁有神力?凭这样的大炮谁也能百战百胜!……登州兵说不出的惊讶羡慕,妒嫉不服,一个个瞪着眼,张着嘴,雨水流进去都觉不出。 绣着飞虎的黄边大旗终于靠岸,搭板刚刚放定,船上便快步走下一名将官和两名侍从,直奔接官亭。这边张可大率着文武官员迎了上去。那名将官二十余岁,亮铁尖顶盔的庇眉下有一双似睁非睁的画眉眼,他迅速地打量一周,对张可大深深一揖: “甲胄在身,恕不跪拜。卑职是孙抚院麾下中军官、都司耿仲明。孙抚院因故未到,诸位大人免接请回。” 一片嗟呀之声。张可大眉尖一竖,没说什么,旁边知州忍不住了:“那么,孙抚院他、尚未出京?” 耿仲明又是深深一揖:“卑职不知,大人恕罪。” 接官亭内众人在小声议论猜测。张可大沉脸站在亭边。 乌云翻滚的天空,大雨如注,就像不打算停息似的。 雨终究停了。傍晚,夕阳从云缝露出了半边。雨后的清新中又添进夏日燠热,使张可大愈加烦躁。上午未接到孙巡抚他已感不安,刚才在校场又看到那么一场争斗,他心绪更烦杂了。 四郊和水城内外有十数处校场,场边营房密集,一排挨着一排。向来登州驻军,只有正五品守备以上的军官才在城内设有公署住所,其余官兵都住在这些营房里。孙巡抚麾下八千兵马,也照此例按水师、陆师分别住进几处营区。雨停之后,张可大去各处看看客军的安置,尽地主之谊。 客军各营已经安顿。也许是有意炫耀,五门西洋大炮连炮车都推出来了,昂然挺立,黑洞洞的炮口骄傲地望着天空。辽丁们正围着这些庞然大物忙碌着,擦拭上油,要把着雨有了锈斑的“巨人”们重新拾掇得崭新乌亮。登州兵不免要围过来看希罕。张可大下了马,悄悄走进围观的人群,这是他体察下情的机会。从心里说,他对这久闻大名的洋夷奇具也有几分好奇。 “这家伙!真不老小!”一个登州兵忍不住伸手摸炮筒。 “别动别动!”膀大腰圆的辽丁扒拉开他的手,“没看见有油吗?哼,不老小?八千斤哩!” “啧啧!”登州兵眼都瞪圆了,“这么大家伙,真能打出十多里路去?” “那还有假!对你说吧,早年宁远大捷、宁锦大捷,去年守卫京师,今年收复四城,杀鞑子成千上万,俺们这大将军可是立了大功、披过红挂过彩的!” “成千上万?吹牛!”周围的人笑了。笑声中有人反驳:“上阵杀鞑子,真刀真枪凭武艺,使这西洋大炮不照面就杀人,也算本事?” 立刻有人接茬儿,不无恶意地讥笑:“算!咋不算!泥胎木桩也似的站着淋雨,也是大本事哩!” 围观的人群中腾起一片揶揄的哄笑。辽丁给笑恼了,一拍胸膛叫阵:“笑俺们辽东弟兄身上没功夫?敢来比试比试?” 登州兵果然推出一名山东大汉,上来就是个懒扎衣的出手架子,下势连单鞭,一拳劈头打下。辽丁金鸡独立,横拳一拦,两人你来我往地斗在了一处。几个回合过去,辽丁收拳扭身后退,仿佛怯阵,山东汉趁虚而入,不料辽丁使的是倒骑龙,待对手猛力硬攻之际,突然回身,双拳齐上连珠炮。山东汉着了几拳连忙后退,脚步略有错乱,辽丁乘机来了个伏虎势,伸腿向后一扫,山东汉“扑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擦炮的辽丁们哄然大笑。山东汉半天挣扎不起,恼羞成怒,跳起身又扑上去,状如拼命,破口大骂: “丧家犬!跑登州逞能来啦!奶奶的,饶不了你!” 辽丁大怒,出拳就打:“你妈个蛋!敢骂老爷!” 许多人上去拉架,但骂声越来越高,越骂声音越杂: “他妈的,骂谁丧家犬!” “就他妈骂你!老窝叫鞑子端了,跑我们这儿神气啥?” “王八蛋狗杂种!老子跟你拼啦!” “就骂你,丧家犬!丧家犬!谁是王八?老婆姑娘叫鞑子占了,那才要出杂种哩!……” 骂架的越骂越不成话,劝架的也卷入了相骂,你推我搡,眼看成了相打。张可大喝斥不住,下令侍卫亲兵拿住动手的送交各自营官处罚,一场风波才算平息。 头一天才见面,互相就这么鄙视,以后的日子还长,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张可大满脑门的不痛快,索性一摆缰绳,大喝一声“加鞭!”于是,在侍从们簇拥下,马蹄生风,冲上了山坡。坡下大道弯向海滩,影影绰绰似有行人,但张可大来不及细看,因为下坡路极平坦,又迎风,骏马欢快地奔跑,勒都勒不住。最前面两骑侍卫高叫着:“闪开!闪开!总镇大人在此!闪开!——”骑队如飞,冲下坡来。 果真有人立马道边!是聋子吗?竟一动不动!海滩上有人惊叫,他才慢慢回头,已经来不及了,骑队冲到跟前。喝道的两骑从他左右两边闪过,前仪卫却没那么幸运,几匹马都惊得扬蹄而立,高声嘶鸣,两名仪卫兵被颠下马,摔得不轻。骑队乱了一阵,便有人喝骂着扯住闯祸的红马缰绳,几只大手一齐把马背上的人拽下来,举鞭就打。那人猛地一闪,站到路边,鞭子抽空了。侍卫大怒,赶上去又要打,那人笑道:“诸位慢动手,我有话说。” 侍卫们见惯了在他们面前吓得发抖的百姓,听得这么一句,反倒愣了。那人已走到张可大马前,拱手谢道: “贪看夕照,冲撞了总镇大人仪卫,实属无心,大人见谅。” 他的声音仿佛大阮的最粗弦在振荡,很低沉,又浑厚有力。使人感到一丝说不清的震颤,不由得一齐注目:一领蓝衫,包巾裹着发髻,两带垂于双肩,衣着简单却不贫陋,满脸书卷气,温文尔雅,眉梢眼尾都斜扫双鬓,疏疏的五绺髯须,掩不住方唇阔嘴边的笑意。张可大不禁被此人风采所吸引,下马拱手道: “下人无知,先生不要见怪。” 蓝衫人笑得更爽:“久闻可大兄有儒将风度,果然。舟山张公堤,百姓称颂至今,真不虚传啊!” 张可大吃了一惊。十一年前,他以副总兵镇守舟山。当地海潮甚烈,农田常年受害。张可大率部下筑堤、挖塘、蓄淡水,数千亩田地尽成膏腴,当地人把长堤冠以张公之名来颂扬他。此人竟知!张可大疑惑地看着他:“先生是……” 他谦和地微微低头:“我是孙元化。” 张可大大惊,翻身下马跪拜:“卑职叩见巡抚大人!不知大人驾到,冲撞了大人,死罪死罪!”他的部下也都吓得跪倒一片。张可大喝令把冒犯抚院大人的侍卫捆绑拿下,要重重处罚,孙元化连连摇手,和蔼地说:“不必如此。他们原有开道职分,事关朝廷的威仪,怪他们不得。是我不好,没有及早躲闪。” 张可大过意不去,又不好违拗,只得罢了,随即请问:“大人下午刚到登州?” 孙元化笑了笑:“请总镇不要见怪才好,我来此已经五天了。” 张可大心里不快,只含糊应了一声。巡抚大人的随从已从海滩赶来,众人一同上马,拥了登莱巡抚和总兵官回城。孙元化对张可大笑道: “元化离京陛见之际,周相延儒,梁大司马廷栋均在侧,皇上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其间,对周相说:‘往例巡按出朝皆微服访民间,近日则高牙大纛盛气凌人,且衙门前后皆启窦通贿,每外差归来,富可敌国,成何体统?须得重重惩治以儆来者!’在下虽非巡按,但圣言在耳,为臣子的岂可无动于衷?” 张可大点点头,心里并未释然:总归是微服私访。 “元化才疏学浅,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蒙主恩宠骤领封疆,不胜内惭之至,尤不宜张扬其事,以避招摇之嫌。然既任职于斯,则山川地理形势、民情民风民俗不可不知,这才……”他微微一笑,不再往下说了。 张可大拉长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意:“大人,微服私访,也是一段佳话,又何必讳言呢?” 孙元化眼睛里满含着慈祥:“我只是不愿大人你多心啊!” 张可大笑出声:“啊,巡抚大人,你多虑了。” 两人一起笑了,气氛轻松下来。 新任巡抚使登州总兵和他的下属惊讶。其原因和程度却大相径庭。此刻就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仔细探究着孙元化,惊讶很快转为失望,又渐渐化为轻视:这不是他想象中能和无敌的红夷大炮联系在一起的孙元化!这双眼睛乌黑深邃,闪烁不定,它属于那位在接官亭外挥鞭制止混乱的陆师游击营营官吕烈——登州驻军最标致、最有才干、最放荡不羁、最难捉摸的年轻都司。 第二章(2) 镇守登州的军队中,本地卫所兵多是登州人,少量客兵也都来自中原,自然瞧不起关外人。还有一层,登州是个富地方,照例聚集了不少有来头有根底的名门贵族子弟,那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哪里把孙元化放在眼里? 这天傍晚,名门子弟们又聚在中军管惟诚的游击署里喝酒赌钱。 管惟诚把竹筒里的骰子摇得“克啷克啷”乱响,咧着大嘴笑道:“怎么着,咱们这新巡抚,没啥能耐嘛!” “能耐?”守备明末的军衔等级为总兵、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品级分别为正二品、从二品、正三品、从三品、正四品、正五品、从五品、正六品。姚士良是位侍郎的儿子,一翻白眼,“简直是窝囊废!领了一帮傻头傻脑的辽呆子,呸!那股土腥气没把我熏死,又脏又臭,这路货色也能打仗?” “也就仗着红夷大炮,别人不趁,他独一份儿呗!”这是最小的子弟官——千总张鹿征,登州总兵张可大之子,一边说,一边又摇头又撇嘴,还不住讨好地瞧瞧吕烈,指望他给予证实似的。 吕烈不接茬儿,只管叫着:“下注下注!我的五两。” 游击陈良谟也拍上一块银子:“我也五两!” 吕烈从眼帘下朝他一瞥,鼻子里哼了一声。张鹿征连忙凑趣:“老陈官儿最大,家里头金山银海,好意思拿五两银子哄人?”陈良谟的老爹做过一任漕运总督,捞足肥足,是登州子弟官中的“首富”。 陈良谟笑道:“我添!我添——加五两!……没准儿真是个脓包哩,头次辕参下级武官定期进辕门参见总兵以上的高级武将,称辕参。过去五六天了,没点子动静嘛。” “就会这个营看看,那个营转转,谁跟他说好说歹,他总是个笑,没话。滥忠厚,没用!多半一辈子没管过这么大地盘,不知怎么好了。就像叫花子白得了一笸箩馒头,摸这个拿那个,恨不得都咬一口!……”姚士良的话越说越刻薄,把大家都逗笑了。 唱曲的银儿袒着胸,掠着乌云似的鬓发,袅袅婷婷走来给他们斟酒,从管惟诚手里夺过竹筒子,娇笑着:“管爷,你只管押银子,骰子我替你掷!” 管惟诚在她粉馥馥的脸上捏了一把:“好好掷,赢了钱跟你对半分!……也难那么说,常言道,仰头老婆低头汉最难斗,说文点儿,叫做大智若愚……” “糊弄人罢了,骗谁去?”陈良谟做了个鬼脸,“点他出任巡抚,朝廷里多少人不服!好些进士出身,熬一辈子也不过知县知府里转两圈,他个小小举人,竟然……哼,谁不骂他借物进身无耻下作!等着看笑话的多了去啦!” “就是嘛,”姚士良又翻翻眼皮,“朝廷不是差他来平定刘五的吗?如今刘家那伙子王八蛋还站在长岛撒尿哩,他可连屁也不曾放一声!……哎,吕哥,你说呢?” 登州卫无端降级,激起他们本能的反抗,他们不敢对做此决定的朝廷说三道四,就把怨恨都发泄到新巡抚头上。 吕烈嘴角冷笑:“我有啥说的?掷骰子,掷骰子!”说着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银儿殷勤地执壶再斟,他挥手拦住,银儿顺势托住他的手轻轻抚摸,他抽身离座走开。张鹿征连忙补座,涎脸去捏银儿的小手,银儿甩开,重新偎到管惟诚身边去,替他拿起竹筒,径直向桌上铜盘倾倒,骰子蹦了几蹦,定住。 “哈哈,十点!好银儿,小心肝!”管惟诚眉开眼笑,搂过银儿就要亲嘴,银儿推开他:“急死你!别人还没掷呢!”众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吕烈自己斟了酒,拈了块酱肉嚼着,独自走到一边慢慢地喝。 孙元化,孙巡抚,到底怎么样?…… 亲兵告诉他,孙巡抚曾两次夜巡到他吕烈的都司署,都逢他夜饮未回。昨夜吕烈扶醉归来,又过了二更。亲兵急忙跑来禀告:孙巡抚又来了,正在书房等他。吕烈做出不在乎的样子,趁着酒意,晃进了书房大门。 案前灯光明亮,孙巡抚一身便装,正在灯下看书,神态自然洒脱,温文尔雅。短短的一瞬间,赞赏抵消了心中的敌意,他暗暗叹息:“好好的儒雅之士,何苦到这兵刀险恶之地来搅浑水!”但瞬间软弱顷刻消散,他哈哈地笑着长揖不拜,口齿不清地说:“抚院大人不愧出身举人,至今善读,不胜钦佩,钦佩之至!”若能惹得这位巡抚大人勃然发怒,也算一件开心事! 孙元化只望着吕烈,口气很温和:“你又醉了。” 他说“又醉了”!他用的那样慈和悲悯的口吻,好像吕烈是个淘气的孩子,是个任性的病人!吕烈觉得怒气倏然撞上胸膛,立刻顶了一句:“我从小不要保姆,见道学先生就作呕!”说罢又嘻嘻笑着凑过去,涎着脸问:“大人所读何书?” 孙元化指指函封:《汉书》。 吕烈乜斜着眼笑:“既读《汉书》,请问,汉高祖何许人?啊?哈哈哈哈!……”他不等孙元化回答,自管大笑着挺身躺上便榻。他有意借酒冒犯巡抚大人,但实在醉得支持不住,躺倒便呼呼大睡,也不知孙元化何时离去。 今天一整日,吕烈都等着巡抚大人叫他去斥问,对答词都想好了,回来定可在同伴中吹嘘一番。然而他白等了,没有一点消息……想起他的微笑,那居高临下的可恶的微笑,他恨透了!——他深信,一切笑脸迎人的都没有好心肠! “吕烈,该你掷了。”管惟诚叫着,他回过神,懒洋洋地拿竹筒晃了晃,骰子跳出来:六点。管惟诚嘻嘻笑着把三十两银子都搂到自己跟前,不住地嚷:“再来再来!这回我押十五两!” 吕烈半睁半闭的眼睛猛地睁大,闪出一道亮光。张鹿征立刻来了精神:“吕哥,你又有好点子啦!” 吕烈对众人眨眨眼,狡黠地抿嘴一笑:“咱们来掂掂他到底几斤几两!要能激得他发怒,最好再赏咱们十几棍子,他那笑模样可就戳穿啦!……” 这些人,一个个从小就是混世魔王,哪肯放过这个泄愤出气的好机会!兴高采烈地计议了一番,甚至定下了捣鬼的赏格:一桌酒席、五十两银、一百两银等三种…… 押宝赌钱的第二轮,管惟诚又赢了。他真有个豪爽劲,分了一半银子给银儿,说:“银儿,小宝贝,今晚就陪我宿了吧!这份钱够我去你家住一个月的啦!” 银儿掩着嘴笑,目光却飘向吕烈,恋恋地一眼又一眼地瞅,拿出打情骂俏的身段,尖尖食指一戳管惟诚的额头,娇声道:“缠死人啦!要是吕爷……” 张鹿征抢过话头:“哎呀,小银儿,别做梦啦,也不照照自个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吕哥呀,除了原生货,你们这号娘儿们,倒贴他也不要!” 银儿啐他一口,众人哄笑,各自散去。 进巡抚署大门,转过影壁,先看到一座湿润的、点满绿苔的太湖石山立在水池中,水面莲叶青青,红白两色睡莲给人带来凉意。一个小男孩迎着他们,口齿伶俐地叫道: “孔叔,耿叔,帅爷巡抚有兼管一方军事的职权,可尊称为帅爷、抚院、抚台等。让我在这儿等你们。” “哎哟,小陆奇一!”孔有德一步跨上,把孩子抱着举起,小家伙两条瘦腿高兴地乱蹬一气。 耿仲明也伸手拍拍孩子清秀的小脸蛋:“可有个人模样了!要不叫我,谁还认得你这个小叫花子!” 孩子生气地瞪他一眼:“你再叫我小叫花儿,我就叫你小白脸儿啦!”他挣扎着跳下地:“跟我来,帅爷等着你们呢!”小脑瓜一晃,挺胸凹腹,俨然帅府小执事!孔、耿二人相视一笑,随他穿门过厅走廊子,来到东花厅。孙元化放下手中书,起身迎接: “二位来了,请坐。倒茶来。” 两位辽东营官向孙元化行礼落座。孔有德笑道:“帅爷,才几天呀,陆奇一就出息多啦。” 耿仲明眼:“这小鬼头,拿住他那会儿就像只小狼,还咬了我一口。我这伤还没好利落,他倒变了个人儿啦!” 送茶来的陆奇一正好听到,悄悄对耿仲明做个鬼脸,一溜烟退出去,引得三个大人又笑了一阵。 这陆奇一,小鼻子小脸,脖子细长,瘦骨伶仃,一个十一二岁的娃娃,是孙元化收养的小亲兵。原是个不知天地的小野人,居然也伏管了,除了孙抚院,别人再难办到。 “自家弟兄,我也不用客套。”孙元化习惯地朝扶手圈椅的椅背上一靠,神色十分和悦自然,姿态也洒脱受看,“我想你二人原先都在毛文龙帐下,与那刘兴治可相熟?” “帅爷跟前,咱老孔从不说瞎话,”孔有德直性子人,毫不隐讳,“刘家弟兄咱只服刘二,别的,哼,都不咋的!” 孙元化笑了:“不咋的?什么不咋的?” “瞧不上呗!一个个好勇斗狠,又奸诈又野,不懂礼义,不知王法,高丽棒子,比鞑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再说他们弟兄七个,我到今儿也闹不清谁是谁。” 耿仲明细眼长眉,很清秀,一看就比孔有德机灵。他有个眼皮的习惯,得极快,活像蜜蜂忽扇翅膀,或许他心思动得更快。他说:“孔哥?##患鞘露a跫业苄掷锍肆醵褪跷迨强椴牧希行募谱拍兀〉背跷液涂赘缢媪醵龅耗腔岫揖拖牍跷逶缤硪质拢黄淙弧?/p>“哦?你何以料得?” “这天底下,刘五只怕一个人,毛帅毛文龙;只服一个人,他二哥刘兴祚。如今毛帅死了,刘二阵亡,谁还管得了他?陈继盛哪在他眼里!他早认定他该是皮岛大帅,早晚得找个茬儿把陈继盛收拾了。这不,直闹到长岛来了!……这人能干是真能干,可也横得厉害,真开了杀戒,野着呢!” “对,对!”孔有德想起来了,“他随刘兴祚来皮岛,不到一个月就娶了十五个小老婆,哈,每天晚上拈阄陪他睡。刘兴祚劝他减些个,他就摆了一盘珍珠串、一盘珊瑚串,招来那些女人说:愿意留下的取珍珠串,愿意走的取珊瑚串。女人嘛,哪知深浅?十五个人里倒有十三个取了珊瑚串。他还笑嘻嘻地告诉刘兴祚:‘我听二哥的,把她们全嫁出去!’一回头,全杀了。刘兴祚听说了又惊又怒,他倒像没事人似的,说:‘我不是讲明了吗?拿她们都嫁给阎王爷呀!’瞧瞧!” 耿仲明蹙蹙眉头:“他倒也不是一味耍蛮,还算个能屈能伸的汉子。孔哥,还记得沈世魁跟他要女人的事吗?” 孔有德拍拍额头:“那事也是刘五的?” 孙元化也问一句:“沈世魁,好像是毛文龙的亲戚,现下仍在皮岛,可是?” 耿仲明连连点头:“帅爷好记性,没错!他仗着女儿是毛帅的小夫人,当年可是皮岛上的二太爷!刘五的一个爱妾才色双绝,出自书香门第。刘五虽也识得几个字,笔下却画不成形,得了这个美人儿,连公文书信都有人代理了。沈世魁那天找到刘五说:‘我有一事相求,肯答应,才告诉你。’刘五哪敢不应,恭恭敬敬地说:‘只除了我刘五这一身,任凭你取!’沈世魁哈哈一笑,说:‘那我就先谢过了!’一声令下,手下人竟把刘五的爱妾强扯进轿,抬了就走,沈世魁还笑着连连拱手致谢说:‘在下所求就是这位新嫂子,承赐承赐!’刘五气得脸都白了,硬是站着一动没动,把这口气咽下去了。寻常人岂能办得到?” 孙元化拈着胡须,默默点头。 “我记得毛帅一死,沈世魁挺知趣,赶紧就把那个美人儿送还刘五,还搭上好些珍珠人参,算是赔罪。刘五倒真的全收下了,对不对?哈哈哈哈!”孔有德笑得很开心。 “后来的事更怪,这女人反倒对沈世魁念念不忘,多半也是嫌刘五的根儿是外夷,总瞧他不上。偏又没事找事,写诗作词说什么彩凤随鸦,偏偏又叫刘五看见,登时大怒,一把揪住美人儿说:‘你讲彩凤随乌鸦不是?告诉你,乌鸦还打彩凤哩!’一巴掌扇过去,刘五力气大得赛狗熊,美人儿何等娇弱?竟给他打折了脖颈,倒地毙命。刘五不在乎,一口薄木棺材埋了,倒是沈世魁,听说还偷偷去祭了几回……” 孔有德一拍大腿,说:“所以呀,我说他高丽棒子不知礼义嘛!” “也难这么说,他对他结发妻子就情深义重!”耿仲明看了孔有德一眼,“他们弟兄逃出来,老母妻子可都叫鞑子下了狱。刘五在这边,吃饭留着发妻的座位杯盘碗筷;睡觉留着发妻的床帐被褥;多少小妾进门,都要先向他发妻的座位拜主母;就是跟小妾睡觉,也要往发妻位子那儿禀告一声,说是不为寻欢取乐,为的刘家后嗣……” 孙元化惊讶地问:“这是为什么?” “听说当年刘五在阵上受重伤,看看将死,发妻割臂肉入药,又日夜服侍,衣不解带一月有余。刘五活过来了,他那发妻却病累交加,死了好几回。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如今,又受刘五连累下了狱……刘五感念发妻,原是发誓终身不近别的女人的,可他发妻定要他纳妾生子为刘五留后代接香烟。刘五便一个接一个地娶妾,至今也没生下一男半女……” 孙元化沉吟片刻,问道:“据你们看,他们会不会暗通金国?” 孔有德抽了口冷气:“不会吧?他们弟兄反出沈阳,那鞑子恨他们不死,还悬赏买他们的脑袋哩!” 耿仲明也说:“鞑子拿他们家眷下大狱,刘五那性子,还不恨透鞑子!……不过,要说当初,鞑子汗王待他们弟兄也真不薄。” 孙元化默然,孔耿二人也不言声了。半晌,耿仲明迟疑道:“帅爷,不知当讲不当讲……我随刘二出岛赴宁远,又奉命守太平寨,那会儿他不知为啥,总是心事重重。我想……他像是自己要寻死,最好死在鞑子手里头才甘心也似的!” 孔有德恍然:“对!对!我也觉着刘爷自打去守太平寨就不对劲,可说不明白。今儿仲明这么一说,是那意思!” “哦?”一道寒光从孙元化眼中划过,大家又沉默了。 陆奇一匆匆走来禀告:“张总镇来拜。” 孙元化站起身:“二位随我去迎接。” 孙元化亲自到大门把张可大接到西花厅,分宾主坐定。抚标中军抚标中军即巡抚卫队长。耿仲明和游击孔有德站在孙元化身边,镇标中军镇标中军即总兵卫队长。管惟诚和千总张鹿征则随侍张可大一侧。 寒暄一番之后,张可大开门见山:“抚院大人经纶满腹,韬略在胸,平刘兴治之乱想必早有成算。近日又有商民上书,因长岛为刘兴治所占,往天津、旅顺等处货船不敢出海,陆路又十分艰辛,是剿是抚,望大人示下。” 孙元化叹道:“正是。渔民也半年不敢下海,桃花鱼汛已白白放过,眼看秋汛在即,不能再等。不过,剿抚二策,大人以为何者为上?” “下官以为,良民百姓杀一个都是罪过,但叛逆之徒须斩草除根,便杀千杀万也不为过!刘兴治凶狡好乱,绝非善类啊……” “大人不以为他进据长岛扬威海上,是为逼迫朝廷任他为皮岛东江之长吗?未必真有叛逆之心吧?” 张可大惊异地张张嘴:“这……” 孙元化神态和悦:“我有意在蓬莱、长岛、庙岛之间海域来一次水战演练,邀刘兴治出兵船合练,看他如何回答,是剿是抚,我们便好相机而动。” 张可大点点头:“也好。” “这样,便须训练士卒,排演阵法战法。我意自明日起,先会集营官、哨官、哨长讲习三日。” “今日正好有几位营官随行,不如就此请大人教训。” 说话间,六七名登州营的参将、游击、都司、守备衔营官也来到西花厅,张可大一一向孙元化引见。待众人分列站定,孙元化和蔼地鼓励了几句。 忽见一名守备衔营官,喝醉了似的踉踉跄跄走进花厅,在巡抚和总兵大人面前一站,便旋风似的原地打转,仿佛西域胡人跳胡旋舞,又重重一顿脚,停住,瞪着眼努着嘴,腰也不弯地高高一揖,嘴里口齿不清:“卑职姚……姚士良,参拜……参拜帅爷……”再旋一圈,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张可大张口结舌:“他……这……” 孙元化视如不见,对张可大说:“我想,讲习地点,选在关帝庙,如何?……” 张可大尚未回答,便呆住了:又有一个身穿碧绿纱衫、脚登护甲皂靴的高大男子,中了邪一样哼哼呀呀地唱,手舞足蹈地进五步退三步,一会儿蹲一会儿跳,仿佛巫婆跳鬼装神,又满脸涂墨,看不清面目,挥动着一副营官头盔,遥遥对巡抚大人躬身一拜,转身慢跑离开。 张可大语无伦次,很是不安:“这是游击陈良谟……素日胡闹惯了,责罚多次,全无效用……怕是又喝多了!” 登州营诸将领都在偷偷地笑,一眼又一眼地瞅着抚院大人。孔有德、耿仲明脸都气白了:这不是公然戏弄帅爷吗?孙元化仍然继续说他的要事:“讲习完毕,要一个个考查,不合格的不准参加演练,待补习合格,方可领兵……” 人们的注意力又被引开,全都注目厅前:那儿出现一个女子,鹅黄衫儿水红裙,高髻横钗,浓施粉黛,但身材高大魁梧,当她袅袅娜娜直趋庭前时,裙下露出一双穿粉底皂靴的大脚。她羞答答地低垂了头,冲着巡抚大人拜了四拜——新嫁娘拜见公婆的礼数!有人“扑哧”地笑出声,又赶紧捂嘴,多数人拼命咬住嘴唇隐忍不发。孔有德大怒,挺身欲出又被耿仲明扯住,向他努嘴示意:沉住气,瞧帅爷的。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这女子是男人扮的,专为戏弄耍笑,以激怒巡抚大人。 张可大尴尬万分,对那“女子”发怒道:“吕烈!大胆!竟敢如此!真是……”他口气却又软了,叹道:“这么闹,成什么模样!……” 装成女子的吕烈,挑衅地望定孙元化,就盼着他变脸。戳穿假面具,是吕烈最痛快最开心的事,他一向喜欢这么干。只要巡抚大人一拍案,他就跟他吕烈站平了,吕烈就获得心理胜利;若能拿吕烈叉出辕门捆打几十棍则更妙,吕烈就更能在登州营兄弟伙里称雄,身份就更高了。遗憾的是孙元化看都没看他一眼,只管继续对张可大说话: “还有,得让登州将领们都懂得西洋大炮。随炮同来登州的葡萄牙国教官可莱亚汉话说得不错,届时请他示范……” 众人毕竟是军官,西洋大炮毕竟是闻名天下的兵器,大家肃然静听,不再窃笑议论,也不再看那个男扮女装的吕烈,而吕烈也不知何时悄然离去了。 总兵大人告辞时,为难地苦笑:“帅爷明鉴,这帮贵胄子弟,下官也……唉!” 孙元化体谅地安慰:“不必如此,哪里都一样。何况此乃私厅相见,并非公堂公事,不用太认真。” 孔有德出府时愤愤不平,横眉怒目地说:“帅爷是封疆大员,这不成天下人的笑柄了?就该当场惩戒,打他五十大板才对!” 孙元化缓缓摇头:“我若如此,岂不称了他的心愿?现在成笑柄的是这些贵胄子弟,于我无损。” 晚上,孙元化退回私第,夫人沈氏、长女幼蘩、幼子和京、幼女幼蕖迎接慰劳。饭后一家人说笑片刻,孙元化仍回书房,重新拿起量尺三角尺,画一会演算一阵。为了提高西洋大炮的准头,他一直想造一件实用的量器。 “爹爹!”幼蘩在门口叫了一声,走进来站在桌边,眼泪汪汪地摆弄着桌上的文具。 “蘩儿,怎么啦?”孙元化小心地从女儿手下移开演算草稿。 “他们……这些登州营官,太欺负人!”姑娘说着,便抽抽噎噎地哭了,“难道爹爹还怕他们?……” “陆奇一告诉你的?……责罚他们有何难,爹也不怕那些名门望族。只是初来乍到,辽东兵与登州兵已见裂痕,些许小事就会引来争斗,若坏了大事,辜负圣恩,岂非得不偿失?……好了,你去吧,爹没事。” 在作图演算过程中,孙元化眼前不时出现一个人的形影:忽而威风凛凛中带着严酷,挥鞭抽打散乱的兵丁;忽而男扮女装怪模怪样,一脸狂妄挑衅之色。那日候他夜归,他竟反问:“汉高祖何许人?”意思不就是说,汉高祖也好酒好色贪财货,照样可以成就大业,何必以小节苛求他吕烈呢?…… 这是个古怪的、不可捉摸的人,看来颇有才干,只是他那么深的敌意,是从哪儿来的呢? 第二章(3) 一盘点缀着绿叶红丝的菜肴捧上桌,酱红色的浓汤泛着油光,异香扑鼻,在满桌鱼虾中显得很特别。刘兴治瞟了一眼,随口问:“什么玩意儿?” “回爷的话,因爷昨儿说海参鲍鱼吃腻了,厨下特地给爷烧的大红螺,深水下头才捞得着……”侍从对应殷勤小心。 “这红螺肉味儿好?” “好,好!又鲜又嫩!” 刘兴治看他一眼:“你吃啦?” 侍从很惶恐:“小人怎敢!” 刘兴治瞪眼:“没吃怎么知道味儿好?又来诳我!扯下去打!” 侍从跪地求告:“饶了小人吧!爷先前应许过的……” “嗯?” “前儿小的服侍爷去海边,爷见沙滩上荆条子很好,说是打人正合用,就拿小的试笞,小的说无罪不当受,爷应许以后有过错折免,便打了小的三十。今儿爷就饶过小的,权当抵了上回……” “放屁!”刘兴治喝骂,“没过错都能打,何况有过错!打!”他突然火冒三丈,拿大拳头用力捶着桌子,尖声大叫:“诳人!他娘的诳人!全是些诳人的狗杂种!——”杯碗碟盆给擂得跳起来好高,有的碎了,有的倾倒,汤汁菜肴溅了一桌子。 侍从被扯到庭院当间,一五一十地数着打,刘兴治这才拿起匙子,偏偏他最小的兄弟刘七刘兴基脚步匆忙地闯进来。刘兴治把匙子一摔,这顿饭他是吃不安生了。 刘兴基却不顾五哥难看的脸色,口中呼呼喘气:“五哥莫怪,有大事!孙巡抚要上岛来了!” 刘兴治一愣:“他,他果真来了?……多少人马?” “说是只有一条福船、两条海沧船,不到二百人。” 刘兴治浓眉一耸:“他敢单刀赴会?” “探得他前日从蓬莱水城启航,现已走遍了各岛,果是巡视的样子。此刻怕已在北长岛靠岸了!” 刘兴治双手用力按住桌案,桌腿嘎吱响,他却不做声。 “五哥,你倒是拿个主意呀!”刘兴基直发急。 刘兴治双手抱着胳膊,木头墩子似的一动不动,站了许久,终于紧皱浓眉,说:“传令:各营弟兄,不准擅离驻地,各查军资兵器,结队待命!” “五哥!你是要……”刘兴基惊叫出声。 刘兴治不理他,自管说下去:“凡是有职有衔的弟兄,都随我到北长岛迎候!” 还是晚了一步,刘兴治赶到北长岛泊船码头,巡抚大人已经离码头向北去了,湾子里只停泊着一大二小的福船和海沧船。船上旌旗飞扬,旗下数十名兵丁在收拾整理船上器具,不紧不慢,从容自然,仿佛日常出海。 刘兴治只得率刘四刘兴邦、刘七刘兴基和下属赶往北长岛北端。大老远,他就看到在洁白似雪的海滩上,几十名甲胄侍从环卫着一位头戴纱帽,身着暗红色圆领宽袖袍的官员;蓝色遮阳官伞旁边有三位头戴红缨遮阳笠帽、身穿宽袖交领长袍、腰挎宝刀长剑的军官,那官员正对着海湾指指划划,向军官们解说着什么。这还能是谁!刘兴治快跑几步,上了海滩,脚踩得满滩球石“哗啷啷”响,海滩上的人一起回头看。刘兴治不敢靠近,五丈之外就跪下高声禀告: “卑职皮岛游击刘兴治迎接来迟,抚院大人恕罪!” “哗啦哗啦”一片脚步响,他们走近了。 “请起。果然与兴祚有几分相像。”低沉浑厚的声音明明近在耳边,却像撞钟从远方传来,带着些撼人心腑的“嗡嗡”余响,一股说不清的魅力。刘兴治忍不住失礼地抬头看:开朗慈祥的笑容,压得低低的纱帽两侧鬓间的几缕银丝,使孙元化仿佛仁厚长者;但高挑的眉梢眼角显露着才华和机警,轩昂的神态自有他慑人的威严。刘兴治刹那间历数自己一生的交游,何曾见过这样的气度风采!他倾慕之余不免惶恐,不免自惭形秽,慌忙又埋下头,不知如何对答才好。 “啪”的一声,刘兴治肩头挨了一巴掌,一个大粗嗓门快活地嚷:“哈,刘五弟,久违啦!你可好哇?” “孔大哥!果然是你!”刘兴治赶忙拱手为礼。 “刘游击,咱们又见面了,今日又有好宴吧?”吕烈半笑不笑,话里有话。刘兴治很尴尬地笑着,躬身道歉: “吕老弟别见怪,武人粗鲁,不过试试二位的胆量……” 十天前,孙巡抚差耿仲明长岛下书,照知刘兴治整顿兵船,参加一月后的水战演练。因为不明刘兴治的态度,此行颇有几分危险。不知为什么,吕烈三番五次上书请求同行。他说他虽不及耿仲明是刘兴治故交,但熟悉地形水情,愿去做个向导。人们议论纷纷,说赌气说显能说争功的都有。孙巡抚却准了吕烈的请求。 耿仲明和吕烈不辱使命,三天后按时归来,取到刘兴治的回信,说是“愿领抚院将令参演水战,但手下各营素无训练,兵船更不懂阵法,乞抚院大人亲临长岛予以教诲,驻岛各军引领以望”等等。谁都看得出这是刘五的托词,可能还包藏祸心。张总兵更劝巡抚大人不可轻动,焉知长岛上摆的不是鸿门宴?若非去不可,他愿率水师五营随行。孙巡抚却决定巡视诸岛,只带三条船、一百多人。 人们也问起耿仲明和吕烈上岛送信的经过,不知为什么两人都守口如瓶。今天该真相大白了吧? 耿仲明跟着吕烈,也是一脸讥笑:“刘五哥,前儿你可是拉弓搭箭,叫我们打刀门下钻过去的!咱们好歹是老相识,亏你干得出来!我都没脸跟人说!” “是哥哥不好,耿兄弟饶恕了吧!”刘兴治赔着笑脸。 “大人,”吕烈恭敬地对孙元化说,“岛上可看之处颇多,卑职当向导。” 孙元化一笑:“刘游击在岛时日不浅了,比你更熟吧?” “他?嘿嘿,他能占岛为王,他能杀人如草,他能聚货敛财,可就是岛上的掌故他一些儿不知。刘游击,”吕烈转向刘兴治眯眼笑道,“算你走运,好好侍候着巡抚大人,让我这个向导给你开开眼!” 刘兴治无可奈何地瞪他一眼:“我怎敢劳你!你既无事不知,就先说说眼前!” 吕烈瞥了他一眼,不屑地转过半身,对孙元化介绍:“大人,此湾名半月湾,又叫月牙湾……” “半月湾?月牙湾?地名妙!景致更妙!哦……”孙元化放眼四望,舒展胸怀,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北长岛最北端的这道半月湾,环抱一泓碧水,直铺向遥远的天边,左右两座山峦,似绿丝绒装点的矮屏风。最难得这延展里许的长长海滩,竟如新月一样圆柔,弯得那么匀称,那么婀娜。湾内波平浪静,风软水凉,夏令时节竟如浩爽空寥的新秋。长岛原本夏无酷暑,月牙湾更是岛上的凉湾。 吕烈指着轻轻拍动卵石滩的层层白浪花:“人称此湾海浪为女儿浪,状其温柔轻缓。早年间此处停泊小渔船,每到黄昏,归帆片片、渔火点点,与霞光相映,与星月争辉,何等情趣!如今再难见到了。”说着他瞅了刘兴治一眼。自然,刘兴治上岛以后,岛上商民能逃的都逃走了,谁还敢把渔船停在海湾! 刘兴治不满地小声嘟囔:“这也算掌故?” 吕烈理也不理,只管朝着孙元化:“大人,请看脚下。” “啊!”孙元化惊叹一声,一个很强烈的动作,仿佛立刻就要蹲下,但他止住了自己,停留在弯腰下视的姿态上。 满滩洁白光亮的球石,浑圆的如珠,扁圆的似饼,椭圆的则像鸟蛋,很是玲珑可爱。而经海水浸润的球石更呈现出缤纷色彩,或洁白如玉,或红艳似玛瑙,橙黄犹似橘柚,青绿仿佛海天。吕烈捧起一把晶莹的石头给孙元化细看:“大人,这石上花纹图景,天地点染,自成情趣,真是胜过人间画师千万!” 孙元化拣过一块椭圆扁石,不胜赞叹:“真是难得,这不是一幅绝佳的林壑飞瀑图嘛!” “大人不记得苏东坡的《北海十二石记》?” 孙元化恍然:“那‘五彩斑斓、秀色粲然’的赞语,就是为此石所下?” “大人果然博识强记。苏东坡不过做了五日登州太守,并未亲临长岛,居然也有人渡海献石逢迎讨好。将古比今,能不令人慨叹!” 孙元化注目手中球石,微微点头:“诚然。但因此而传下这篇锦绣文章,也足以为半月湾增色了。” 吕烈一笑而罢。孔有德也跟着笑,他是个不通文墨的粗人,听不懂那对话的奥妙。耿仲###细,听懂了也不说破,只陪着微笑。刘兴治却心绪缭乱,半懂不懂,总觉得输给吕烈,在孙抚院面前抬不起头。 南长岛与北长岛相距五里,中通一路,宽二十余丈,全由珠玑石铺就,真是名副其实的玉石街!只有十五大潮日海水能把路面淹没。孙元化一行人骑马走过,望着两面喧闹的蓝色大海,望着脚下如同浮在海上、蜿蜒延伸的白色路,惊叹不已。 “这像是海上飘着的一道白练呀!”耿仲明小声地啧啧称赞。 “什么白练!是条白龙!”孔有德大口吸着海上的凉风,非常快活,“咱们骑在龙背上游东海呢!哈哈哈哈!” 孙元化捋着髯须,微笑四顾:“我想它更似一道白虹,连天连海,雄伟壮观!” 吕烈仿佛没有这份诗情画意,望着右面那一片风平浪静的海面侃侃而谈:“这一片俗称庙岛塘。南北长岛是它的东北屏障,挡浪、大小黑山等十数岛环聚四周,恰似一串翡翠,任凭外海波浪滔天,塘内总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最是商船泊锚的好地方。早年间这里帆樯林立,舟楫穿梭,珍宝如山,商贾如云,北去津京,南往吴淞闽粤,东北到高丽、到倭国,可谓四通八达。每至傍晚,十里灯火亮如繁星,盛极一时也!现如今却……”他哼了一声,又瞅刘兴治一眼。 庙岛塘,真像一个碧玉盆!水平如镜,倒映着远山浮屿,几只白色鸥鸟贴着海面低翔,又倏然冲上天空。只船片帆皆无,冷清寂静,只有海浪轻柔地拍打玉石街,和着轻风在人们耳边叹息。自从刘兴治占了长岛,商船哪还敢来庙岛塘! 刘兴治恼火地脱口而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不能看着弟兄们饿肚皮!……再说,你这又算得什么掌故!” “当年唐太宗东征到此,与大将尉迟恭分兵驻扎南北长岛,”吕烈果然讲起了掌故,“一日,太宗得知尉迟恭重病不起,欲往探视,却遇狂风巨浪,船不能渡。太宗仰首而歌曰:‘恨苍天之寡情,探爱将兮无路,舟兮舟兮何以渡!’他忧虑入寐,竟得一梦:一条白龙扬鬃探爪,腾出海面,卧伏于二岛之间,竟化为晶莹洁白的长街。太宗惊醒,赶至滩头,宛然梦中景象:玉石长街嵌连南北长岛,兵勇呐喊,万众欢呼……唐初君臣相依,推心置腹,情无隔阂,善始善终,所以得贞观、开元之治,百年盛世。唉!……”他很快地看了孙元化一眼,惋叹着不说了。 孙元化的眉头痛楚地耸动了一下,远望西北海上浮云,默不作声。君臣相依,推心置腹?……当年他与袁崇焕同在辽西,堪称好友。袁崇焕得大用为总督、为兵部尚书时,就是以此自诩的。后来袁崇焕下狱,他也曾上疏援救;一旦定下卖国通敌大罪,他只得缄口不语了。……如今他时时事事都在吸取袁崇焕始信而终弃的前车之鉴,不求达到君臣相依、推心置腹、情无阻隔,但以他的聪明博识,善始善终总还是可以的吧!…… 烽山是长岛的最高峰,登上烽山,则南北二岛尽收眼底:北望半月湾玉石街,如月如玉,更加惟妙惟肖;南隔四十里海域,登州城雄踞滩头,万户人烟;西看庙岛塘,平铺出几十里蓝绿色锦缎,一团团岛屿、一串串礁石,似翡翠,如琥珀,在潋滟水光中闪烁;东临汪洋,广阔无垠,波涛汹涌,极目远望,海天相连,溶化在一片朦朦胧胧的蓝色雾霭中。孙元化举目四望,由衷赞叹: “何等壮阔!何等雄伟!定是观日出月出的上好所在!” 吕烈轻轻一笑:“大人,此处看日落月落也极难得。”孙元化看他一眼,他装作没看见,向西指道:“大人请看,那便是庙岛,又称沙门岛,历朝罪犯流放之地……”他开口就是这些不中听的话,好像人世间一切都欠他的债,令他痛恨。 孙元化一口接过去:“不错,庙岛向以海神庙著称。原建于宋宣和四年。前年皇上即位,特令增修扩建,赏景祈祷者纷至沓来。每逢七月七,广闽浙苏许多南船在此办盂兰会已成百年老例,其时商客云集、繁盛非常,可算登州府一大胜事。”他转向刘兴治,“今年七月初七就在眼前,商船竟无一敢至,盛极一时的海神庙会难道就因刘游击而废吗?不知刘游击何时率部返回皮岛?” 刘兴治一怔,他没料到孙元化会问得这么直截了当:“这这这……小的来长岛,实在是粮饷无着,不得不……” 孙元化微微点头:“不错,前些时朝廷忙于收复四城,粮饷有缓急之别,果是对皮岛顾及得少。下面弟兄不得不自出寻食,原是朝廷的疏忽,但百姓商民看来,不就是抢掠吗?……如今京东四城收复,金兵尽都赶出关去了,皮岛粮饷自会及时转运,也就不容将军擅自征饷,擅离汛地了……刘游击可明白?” 刘兴治几次想打断孙元化的话,终究不敢,这时便急急忙忙地问:“四城果然已经收复?金兵确实全都退了?” 他最关心的竟是此事?孙元化心念一动,敏锐地盯住他:“怎么,刘游击竟然一点消息也不知道?” 刘兴治慌乱地避开孙元化的注视,心里暗暗咒骂鞑子的奸狡,想起了皇太极不断送来的谕帖中那些甜言蜜语: “金国汗书与刘府列位弟兄知道:我国与南朝争雄之际,尔果杀其官员,率其岛民归我,此天意特使尔等助我也!诚如尔言,但凡尔等率来金、汉、蒙古人等,决不令其入我境,皆与尔为民,在境外任尔择地住种,做个属国过活。青天在上,我言皆实,我若哄你,天不罪我乎?……” “……尔等书信中有云:‘闻西边探报,汗得城池,未几复被汉兵占守’,必是说建昌也。永平攻下后,建昌参将马光远率众归降,时朕欲发兵防守,以其城小地窄,恐扰官生军民,故未发兵……” 这位金国汗必是窥出刘氏弟兄首鼠两端的隐秘,竟应许他们“作个属国过活”,对刘兴治实在是很大诱惑:属国!国主除了他刘兴治还有谁?刘家祖坟或许真有王气哩,保他称孤道寡当真龙天子也说不定!但金国汗至今不承认已经退出关外,极力掩饰真相,哄骗刘氏弟兄,这却是刘兴治无法容忍的,不觉怒形于色。 孙元化一直注意观察刘兴治的表情变化,进一步逼上去:“京畿四城收复,关内安定,则海路必须通畅无阻,朝廷断不容刘游击驻兵长岛为所欲为,所以,已升副将黄龙为总兵,驻镇皮岛!” 孔有德、耿仲明、吕烈三人听孙元化突然把话挑明,顾虑变生不测,不约而同围拢来护住巡抚大人,一齐警惕地盯住刘兴治。刘兴治果然吃了一惊,一把攥住腰刀刀柄,怒声大叫:“黄龙?他是什么东西!凭什么?”他一挥手,刘兴基和岛上将领们突然按剑集拢到刘兴治一边,立眉怒视。 孙元化迅速接住刘兴治的话:“凭他收复四城新立大功,连进三级为都督佥事,世荫副千户!刘游击也是领兵打仗的人,岂不知武将唯有战场上一刀一枪杀敌立功,方能加官晋爵,光宗耀祖,封妻荫子?” 刘兴治噎住,瞪了眼哑口无言。 孙元化口气更加和缓:“刘游击武艺高强,才量过人,本帅早有耳闻,可惜没能在勤王一战中杀出威名立得功勋。纵然你才具堪为岛帅,朝中谁人知道?军中谁个服气?恃强任性而行,则更失人心。我为刘游击计,莫如龙归大海,虎进深山,他日往战场杀金虏立奇功。收复金、海、复、盖四州之日,本帅亲自为你请功;倘能驱逐金兵恢复辽东,我敢断言,那便是你拜印挂帅、封侯进爵之期了!” 刘兴治呆了半晌,“扑通”跪倒在地,很响地叩了一个头,说:“我刘五自小气性不好,弟兄们多让着我,长到这么大,从没有人像帅爷这般正言教导,不欺不诳,是非曲直利害都摆得一清二楚!还有什么好说?我服了帅爷你!四哥,老七,弟兄们,都来给帅爷磕头!” 孙元化谦和地扶起诸人:“不必如此。目下国家危难,强虏猖狂,更须我等同仇敌忾抗击金虏,以期还我河山!元化愿与诸公共勉!” 孔有德、耿仲明眉开眼笑,不料真能化干戈为玉帛。吕烈心里未尝不为孙元化审时度势、因势利导的才干和魄力所折服,但表面决不肯表露一点。 众人簇拥着孙元化下山,孔有德忽然嚷出声:“好作怪!那也是棵树吗?” 好一株状貌奇特、苍劲遒拔的古树!高数丈围八尺,树冠圆阔茂密,似擎天伞盖,浓荫方圆数亩,树干皮暴棱凸,好像###条龙蛇紧紧绞缠盘结一起,又各自伸向天空。 孔有德拍拍吕烈:“喂,你这百事通,怎么哑巴了?” 吕烈一时回答不来,随口说:“山草野树,谁能识得许多!便是大人恁般渊博,怕也说不出这怪树的名目。” 孙元化笑笑:“果然难认。只是因这树,我想起一个人。” “末将倒不信了,”孔有德惊奇地问,“何人有这般胖大身躯?” “不是形似,是神似。”孙元化不笑了,绕着这株怪树慢慢地兜圈子,沉思着,说:“此人幼蒙倭难,幸遇大将军刘平倭定朝鲜,携回中国养为亲兵。萨尔浒之战,明军大败于金,刘大将军战死,他因此自觉有罪,不敢回关内。辽东失陷,他竟被金国掳去。因他聪明机警,深受汗王喜爱,多方善待恩养,先嫁以贝勒之妹,又任为副将,管金、海、盖三州,可谓荣华富贵极矣,此人却视如草芥,一心要归南朝,暗中交通毛文龙。多次被人告发,也多次定罪下狱,几回要杀,金国汗王因特别爱他才干,竟都赦宥了。受此磨难,他并不灰心,归朝之意愈切,费尽心机才用金蝉脱壳之计,假托自焚逃走,于前年十月携带属下二百余人归来。金国汗闻知大怒,将他家眷数十口全下了狱,他也并无回顾之意。金国汗恨他入骨,今年正月闻知他在太平寨,专遣两路兵马夹击,置他于死地,他身中十数箭而直立不倒……” 刘兴治兄弟此时已泣不成声,孙元化对他们望了好一会儿,叹息道:“在宁远,我与他相处月余,一见如故,三生有幸,常相往来晤谈。闻他在太平寨遇险,急领兵救助,已是不及,连遗体也不曾寻得,只救得他两个回来。”孙元化指指孔有德、耿仲明,“当日战事详情,耿中军上次来岛想必都说与你了?” 刘兴治连连点头,跺着脚恸哭。 “他生时心中纠结缠绵如此树的,是一片忠君报国、一心向明的情怀,死后英灵不散,定将护佑我朝国泰民安。但愿你们弟兄承继令兄遗志,不辱令兄英名!”孙元化说罢,虔诚地对天一揖,刘兴治兄弟连忙跪倒,哭着对天叩头,随后站起身擦泪,呜咽着说: “帅爷教诲,我兄弟铭记终生!” 众人早听得呆了,孙元化突然转了话题:“吕都司,我记得此树乃小叶朴,本地人呼之为‘祖宗树’,不知是也不是?” “这,卑职不知。”吕烈还在恍惚中。 孙元化便告诉众人关于这棵树的传说:二百年前,安徽凤阳一老人携了八个子侄逃难至此,一住十年,垦田开荒,终于丰衣足食,老人却一病不起。临死遗言说:“要想守住家业、世代兴旺,你们八个千万不能分心……”八个孩子埋葬了老人,各自在坟前栽一棵树,表示齐心协力在岛上扎根创业的心意。这八棵树从此不管日烤风吹、雹打霜侵,愈长愈旺,愈挨愈近,渐渐并在一处,长成了一棵。后代都知道此树是得了老人的灵气儿,对它格外虔敬,“祖宗树”的名儿便世世代代流传下来。 最后,孙元化说:“我等弟兄们也当如这祖宗树一般齐心协力,不生外心,抱成一团,方能抵挡暴雨狂风啊!……” 他的低沉厚重的声音,像古钟一样在每个人耳边震动,直响到了他们心底,在那儿激起战栗。今天,是他成功的一天,他光辉的一天!这些人都被他迷住了,为他丰采夺人,为他器宇轩昂,为他博学多才,为他沉静慈祥,甚至为他疏朗诚笃的面容,为他深邃动人的声音…… 院子里搭起天棚,排桌设宴款待孙元化一行。刘家弟兄不再提水战演练的话头,决定十天之内北返皮岛,宾主皆大欢喜。 不想入席之时,吕烈对主人的座位故意地看了一圈,冷冷笑道:“刘游击那张别致的椅褥怎的不见铺出来?” 刘兴治双眉一竖,似要发作,继而软下来,颇有几分尴尬,笑道:“闹着玩儿的事,何必又提它。” 上次吕烈和耿仲明来岛下书,刘兴治也设宴款待,入宴前向两人指看他椅上的坐褥:似兽皮而无毛无尾,似帛缎又四肢宛然,椅背处的褥上黑毛丛密,仿佛人发。吕、耿二人都认不出是何怪物。刘兴治嘿嘿一笑,请他们转到椅后去看,坐褥后垂的那一块竟是一张人脸!耳目口鼻分明,但已干缩,原来是人皮坐褥!两人惊诧不已,刘兴治却洋洋得意地夸耀此物如何冬暖夏凉。 这是刘兴治的下马威,并未把吕、耿二人吓住。耿仲明不快地笑道:“刘五弟还是这么爱杀人玩!”吕烈却极其鄙夷地从鼻子眼里哼一声,说:“蛮夷陋习!”几个字就把刘兴治激得面红耳赤,差点儿发作。 今天吕烈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不是专要刘兴治难看吗? 孙元化看定刘兴治闪烁不定的眼睛,亲切地说道:“刘五弟,我大明乃礼义文明之邦,不可再学那茹毛饮血的蛮族行事,免被同僚耻笑。” “是。”刘兴治面有愧色,低头恭敬地回答。 海参宴极是丰盛,为贵宾特意准备了清汤原汁鲍鱼,用的是最上等的皱纹盘大鲍,一只只有剖开的半个鹅蛋大小,摆成六六如意图案,鲍肉上剜了花纹,撒上红椒、青葱、黄姜切成的极细的丝,鲍贝内壁闪着华美的珍珠色泽。对着色香味形俱美的上等佳肴,谁不开怀畅饮?几个清俊的十三四岁小亲兵,在席间调丝弄竹,为宾主唱曲: ……徒捧着泪盈盈一酒卮,空列着香馥馥八珍味。慕音容,不见你;诉衷曲,无回对。俺这里再拜自追思,重相会是何时?揾不住双垂泪,舒不开咱两道眉。先室,俺只为套书信的贼施计;贤妻,俺若是昧诚心,自有天鉴知…… 这曲《雁儿落》是《荆钗记》中王十朋祭祀亡妻的唱段,极是流行。酒已半酣,许多人跟着点板打拍、轻声哼唱。那边刘兴治持杯不动,呆呆地听着,眼眶里竟盈着泪光。他的部下都不敢看他。孙元化瞅着他暗自嗟叹,知道他不只是因为有了酒意。这次事情完满解决,表明自己对他的判断相当准确…… 早知道这般样拆散啊,谁待要赴春闱?便做到腰金衣紫待何如?说来又恐外人知,端的是不如布衣!…… 一句“端的是不如布衣”,刘兴治眼里的泪搁不住,终于滚下。他连忙举杯仰头饮酒,双袖掩过了两滴豆大的泪珠。 “停!檀板拍——拍错了!”耿仲明摇摇晃晃,撑着桌子站起来,指着小亲兵,已有七八分醉意。 “仲明,你醉了!”孔有德赶忙拉他坐下。 刘兴治不高兴地瞪住耿仲明:“错?错在哪儿?” “就是这句‘端的是不如布衣’!这‘布衣’之‘布’字,出口应在后半拍,是这样——”他竟以手代板在宴桌上拍击,摇头晃脑地把这句唱了一遍,然后说:“他,抢了半拍!” 身为营官,当众唱曲,成何体统!刘兴治却笑了:“真看你不出,精通音律呢!” “哈!我若不是会唱曲,早就见阎王去了!”耿仲明很兴奋,眼皮也不了,只顾絮絮叨叨,再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早年间,努酋指清朝开国皇帝努尔哈赤。破辽东,恨贫民作乱,拘来贫民杀个干净,叫做‘杀穷鬼’;第二年又说富人聚众思叛,再拿富民抓来杀个精光,号称‘杀富户’,两趟大杀,辽东还剩几个汉人?……只有四种人不杀:一是皮工,鞑子留了作快鞋;二是木工,鞑子留了制器具;三是针工,鞑子留了缝裘帽;四是优人,鞑子留了看戏听歌。最杀得狠的就是念书人,杀光不留!我幼时原是读书种子,偏又生得白净,那年鞑子拿住我时问说:‘你必是秀士!’我急中生智道:‘不是秀士是优人。’鞑子道:‘既是优人,唱支曲子我听!’亏我平日爱听戏,便唱了一曲,就是方才那支《雁儿落》,才得活命……”他醉眼矇眬地望望这个,瞧瞧那个,大家也都静悄悄地看他。他凄切地笑了,抹了抹额头,说: “何必嘲笑我呢?咱们这些人,只除了帅爷和吕都司,谁不是打鞑子刀下逃出来的呢?谁又不是丧家犬呢?……”他说着,突然伤心,呜呜地哭了起来。 主客满座,一个个神色惨然,有人低头饮泣。 “哈哈哈哈!”吕烈不合时宜地仰天大笑,笑声很刺耳,令人讨厌。刘兴治、孔有德诸人禁不住怒目相视,孙元化也不解地蹙起眉头。吕烈自顾自地笑了个够!非如此,不能抵消心里因受孙元化感动而低他一头的感觉。他一拍桌子,傲然大言:“男子汉大丈夫,何屑作此妇人态!”揽过大杯一气喝干,掷杯于地,喝道:“酒来!” 第二章(4) “孔叔,帅爷在这儿吗?”陆奇一跳下马背,就气喘吁吁地冲到孔有德面前,尖声尖气地问。 “哈,小猴儿!”孔有德喜爱地一摸小亲兵的脑瓜儿,“怪神气呢,帅爷来过,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又跑哪儿去了!”陆奇一可笑地蹙着小眉头,俨然管事的侍从模样,“校场我全部跑遍了,全都是这句话:来过,又走了!……” “哎,小陆奇一,”孔有德突然把这小兵拉到身边咬耳朵悄声问:“那几处校场,他们那伙练的什么?……” 陆奇一当然明白“他们那伙”指的是登州兵,他溜一眼周围举石担、舞石锁、一个个汗湿衣衫的辽丁们,说:“一样一样,练得狠着哩!陈良谟营练射箭练格斗;姚士良营练刀枪剑戟外带火铳佛朗机;管惟诚帮着张鹿征摆阵……放心!他们才开练,比不过咱们!”他一张小嘴极其伶俐,吐珠子似的一串说下来,又快又清楚。 孔有德声音更小了:“悄悄儿告诉我,帅爷定下哪天会考?到底……考啥题目?” 孙巡抚大义收服刘兴治的故事传开以后,登州人松了口气,对孙元化感戴佩服起来。他也就看准这个时机,下令登州驻军练将练兵。各营都挂出孙巡抚的军训格言:“校场多流汗,战场少流血。”他每天亲自督导,又制定小考、大考、会考的种种奖惩办法,逼得各营从早到晚地苦练,累得晚上上炕都抬不动腿。 孔有德竟想作弊!小亲兵脑袋摇成拨浪鼓:“不知道!不知道!你这么大个人还想偷题?没门儿!” 孔有德嘻嘻地笑,低声下气:“好兄弟,我生来的笨,要考糊了丢咱辽东人的脸!就告诉一句,回头请你吃大螃蟹!” “告诉你不就哄了帅爷?不成!”陆奇一扮个鬼脸,转身就走,冷不防孔有德大手往孩子腰间一拿,眨眼间就单手把他高高举起,耍坛子一样在空中旋转,仿佛他不过是根羽毛。小亲兵手脚乱晃尖声嘶叫,招得营兵们瞧着他俩哈哈大笑。 “我说我说!”陆奇一笑得几乎岔气,吱吱叫。孔有德轻轻一托放下孩子,双手叉腰,笑着威胁道:“叫你知道我的厉害……”一语未了,小鬼头像只松鼠,打孔有德腿裆“哧溜”钻过去,一蹦好远,拔腿就跑,边跑边笑边嚷: “大狗熊!熊瞎子!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魁梧硕大的孔有德真像只大熊,起动得慢,待要挪步去追那机灵的小猴子,他已爬上马背如飞地跑了,留下一串揶揄的笑声。 天黑了,半个月亮从蓝海里升上天空,陆奇一终于在水城西炮台找到孙元化。 西炮台是由孙巡抚亲自设计督造改建的,把城墙延伸到丹崖山峭壁上,这样,东西两炮台就像用力打出去的两个拳头,呈掎角之势,封锁了海面,护卫着水门。近日炮台刚刚成形,道路崎岖,人行马走都很吃力,真不知那两门八千斤西洋大炮是怎么弄上去的! 守西炮台的是登州陆师游击营。到了这里,陆奇一便板住面孔拿足架子,昂昂地回答哨兵查问。借着暗淡的营灯和月光,他摸索着攀上丹崖山,爬上西炮台。转出门道,眼前一亮:几十盏营灯高挑,几十把火炬熊熊燃烧,上百人来来往往围着两门大炮忙碌,只有脚步声、旗帜飞动声、火把燃烧声和阵阵海潮声,没人言语,连咳嗽声都听不到。灯火下所有的人看去都一模一样,陆奇一揉揉眼睛,觉得如同在梦中。 “不行。炮身俯仰少了半度,定位时间慢了半刻,差得远。”低沉柔润的声音来自炮口前,孙元化手持铳规在那里测量,静静地评判着。 从那几十名抬炮身推炮垫的营兵群里,站出满头大汗的吕烈,走到炮身一侧眯着眼端详片刻,对部下一挥手:“重来!”他返身回去又同营兵们一起操弄那沉重的大炮。 一个嘹亮的、腔调古怪、说不清是哪方人氏的声音赞叹着:“据窝(我)的这个……精盐(经验),孙大人,泥(你)的车拴(测算)亨蒸觉(很正确),窝(我)非唱(常)……奇,奇怪!窝(我)说的,泥(你)明白?”陆奇一认出是葡萄牙教官可莱亚。他又高又瘦,淡色鬈发与众不同。 “哦,这很简单。”孙元化微笑着解释,“我的脉搏每刻九百次,用来计时多很准确。至于俯仰,我做了一个铳规,插进炮口,便可测知。” “通(铳)……规?”可莱亚很惊奇,“可以给窝(我)刊刊(看)吗?” “禀帅爷!”陆奇抢上一步,“张参将请你回署,有要事。” 登州参将张焘,与孙元化同是徐光启的门生,同是天主教徒,随孙元化同来登州,做他的副手。 “知道了。”孙元化对水城内的小海看看,那里船上水面灯火通明,水师仍在操练。他原本还要上船去的,只好等明日了:“可莱亚教官,我已命人在福船上架设大炮,请你去看看装架得是否合理。” “是。窝(我)这就去。” “吕都司,就按方才的顺序反复演练,务必练成定位准、用时少的本领。” “是!”此时的吕烈极其沉默,应对发令都减省到了只用一两个字。剑眉在眉心执拗地纠结一团,少有的威重。 孙元化赶回巡抚署,刚在书房坐定,张焘一脚迈进来,神色有些紧张,机警的眼睛飞快地向四周一扫,朝门外唤一声:“抬进来!” 两名亲兵用轻便担架抬进来一个人。此人一见孙元化,便挣扎着要起身,哽咽着喊:“帅爷!……” 孙元化很惊讶,忙扶住他:“刘兴基?” “正是小的。”刘兴基垂泪道,“家兄不仁,不听良言,反将小的杖责,还说要打死。小的无奈,只得投奔帅爷。” “前日刘兴治来函,道是即日将归皮岛,要率队来登州辞行。”孙元化注视着刘兴基。 刘兴基急忙摆手:“帅爷断不可信他!他想诱帅爷再次上岛,好擒了去做降金进见礼!……” “哦?”孙元化暗吃一惊,“他又变卦了?” “是。”刘兴基竭力忍住呜咽,“他是故意请求率队来登州辞行的。他说就算帅爷答应,登州地方及张总镇也决然不准,定能逼得帅爷再次赴岛送行。原是他欲擒故纵的计谋……” 刘兴治果然机敏过人!事情正如他所料,他的辞行来函遭到张可大及登州太守、蓬莱县令的坚决反对,怕刘兴治积习难改,为害地方。孙元化确已准备二上长岛送行了,险些落入陷阱! 孙元化揭开盖在刘兴基下身的单布,那臀、腿上的棒伤肿起好高,青紫处溃烂处惨不忍睹。孙元化皱眉道:“自家亲兄弟,竟下如此毒手!”他扶刘兴基俯身卧倒,为他轻轻拭去额上汗珠,问起变故的起因。 刘兴基长叹了一声:“帅爷驾临长岛,不嫌我弟兄愚鲁,以大义相劝,岛上弟兄无不感戴,便是我五哥也是真心归服。谁知三日前由皮岛开来一条大船,持着黄龙总兵的手谕,说是奉孙巡抚之命特地差人迎我们弟兄北归。这原是帅爷与黄总兵的好意,却不知为何差来的人役尽是沈世魁的家将亲兵!黄总兵难道不知沈世魁与我五哥有仇吗?好歹也该打听打听!这些人上岛就倚势诈索银两海物,闹得鸡飞狗跳。我五哥当下就要翻脸,被我们大家劝住。只说次日起锚,不料又起了变故……” 刘兴基接着讲了一件传奇一样的故事。 刘兴基劝回五哥,陪他在屋里喝闷酒,听他不住咒骂沈世魁,发誓回皮岛去收拾他。忽有亲兵来报,说有四名朝鲜参客搭那大船来了长岛,要往登州做生意,求刘爷使船送去,有重谢。 刘兴治酒入刚肠,十分暴烈,哈哈大笑:“真是央求老虎放牛羊哩!上好的生意,叫他们进来!” 四名参客一进中堂,先跪倒三个,独有最瘦小的不肯跪,只愣愣地瞅着刘兴治。刘兴治暴怒,劈胸揪过那人就挥拳头,那人双手猛地攥住刘兴治的青筋大手,笑得很凄楚: “你,你还是这样粗莽……” 只这一声,满堂下漫不经心等着看笑话的刘家弟兄和亲兵们都呆住了,几十双眼睛一齐盯住瘦小的参客,不敢出声。刘兴治挥出去的拳头猛然停住,转而擂在自己的胸膛上“咚咚”乱响,大叫一声“贞姐!”两人便搂在一处放声大哭,跪倒在地。 “五奶奶!”“五嫂!”“五弟妹!”堂上一片叫喊声,跪的跪,扶的扶,陪着一同流泪。 还是五奶奶先收了泪,说:“蒙汗恩典,差这三位爷护送我来此团聚,一路上多少劳碌险阻。四哥,劳你管待三位爷,不可差了礼数。” 退回后堂,五奶奶才取出金国汗的书信:“汗的意思这回讲得明白,他年灭明之后,与我刘家分国而治。为表和好诚意,将我送了来。太太及六弟,还有各位嫂子侄儿,还在那边,汗养活着。若失信于汗,一家人就难保了……” 刘家弟兄沉默良久,无人搭茬儿。五奶奶哭了:“不看别人也罢了,就不看太太的面?太太年高,一辈子吃尽辛苦,把你们弟兄七个拉扯大,容易吗?就眼看她老人家死在刀下?你们七个堂堂男儿,连自己的亲娘都……咳!” 刘三刘兴亮沉不住气,直跳起来:“老五,就应下!先救下母亲再说。到头,我们弟兄终是不降金不归明!” 刘兴基直是摇头:“若是这般行事,有何面目见泉下的二哥?如何对得住孙帅爷?” 计议半晌,举棋不定,刘兴治牙咬得“格格”响,只不做声。这时刘四刘兴邦匆匆进来,很有些慌乱:“沈世魁的那些家将亲兵一直盯咱们的梢,似已发现五弟妹……” 堂上气氛骤然紧张。刘兴治一拍桌子,立命众兄弟各自回营准备船粮兵器,随时听他将令。 刘兴基回营,忐忑不安,不知五哥到底拿什么主意。直到傍晚,他才应命去大堂听点。却见营门栅栏上挂一排血淋淋的人头,仔细辨认,竟都是沈世魁的家将亲兵!刘兴治已决意叛明降金,收编了皮岛来船和余部。叫刘兴基来是计议诱擒登州大将以献俘金国汗的! “……我再三劝告,却把他惹恼,竟要乱棍将我打死。亏了五嫂讲情,才留了我一命……”说到这里,刘兴基伤心欲绝,伸手从怀中取出几页纸,呜咽道,“这便是金国汗和我六哥的密信,我抄录了来……” 孙元化接过展读。读着读着,孙元化慈和的目光陡然变得尖利,直刺刘兴基: “这么说,你们一直与金虏交通?” 刘兴基局促不安地分辩:“古来敌国尚通书信,当年袁督师、毛大将军也都如此。何况我五哥并非真心投金……” “难道忘却你家二哥生而归明,死不降金的志向?”孙元化慨然追问一句。 这话不知怎么触动了刘兴基,他痛苦地咬住嘴唇,闭上眼睛,泪珠不住地顺着惨白的面颊滚下来。好半晌,他终于抑住呜咽,缓缓地说:“帅爷,我敬服你如敬天人,不忍见你入陷阱遭擒害,所以冒死报信。我心里其实与五哥并无不同,既不愿归明也不愿降金。我们是朝鲜人,大明也罢,大金也罢,谁也不待见我们,跟了谁也是奴才,有什么好?……帅爷提起我二哥,其实我二哥他……他是悔不过,自己寻死的呀!……”刘兴基哭得抬不起头。 孙元化顿时想到刘兴祚自己就死的迹象,还有那句古怪的话:“总算死在该死的地方了!……” 刘兴基擦擦泪,伏在担架上歇了口气,接着说:“去年腊月底,二哥从关里捎了封信来皮岛,里面的话尽都凄凉不堪。说是我们弟兄皆因仰慕中华,故而不避险阻,九死一生投奔了来。只说毛大将军忠勇为国,又有袁督师这般英雄主兵事,皇上又如此英明,收复辽东赶走金虏必是指日可待的了。谁料袁督师竟杀了毛大将军,使皮岛人心涣散;皇上又将袁督师下了诏狱,如今人人自危,谁还有心阵战?大明乃礼义之邦,没想到原来如此,有甚兴味?细想起来,金国汗待我们弟兄本是不薄,倒是我们负了他。唯愿死在金人刀下箭下,恩义相抵,我也就安心瞑目了……”他泣不成声,喘息片刻,又说:“前日来了探报,说袁督师在京受磔,京都人竟买他的肉吃!我们弟兄心里……实在受不得了……” 孙元化耳中“嗡”地掠过一道尖啸,一时听不见刘兴基又说了些什么。前两天京里来人兴致勃勃地告诉他十六日西市磔杀袁崇焕的盛况。京都百姓怨恨之极,每人使银一钱买袁崇焕一块手指大小的肉,生嚼血食,嚼时必骂一声“卖国奸贼!”然后吞下。共剐了一千余刀,皮骨已尽而其心肺间仍叫声不绝,半日方止。刽子手对人夸示说:“我服侍的老爷多了去了,从没见像袁爷胆这么大的,看看,赶上鹅蛋了!”…… 太活灵活现了!血淋淋的酷刑,皮肉、筋骨,直至五脏六腑……孙元化咬紧牙关,不愿也不敢再想下去,但刘兴基的哭诉声声入耳,却在逼着他想……这一瞬间,他看到刘家兄弟是那么孤立无援、走投无路、受尽欺压,他们是迫不得已啊!这也能算是背叛吗?…… 孙元化舒放软化的心似被重物一撞,骤然缩紧坚强,蓦地醒悟:我这是怎的了?竟有这样的怪念头!对背叛行为姑息怜悯,岂非不忠?他悚然起身,走到窗前站定,对窗外沉沉暗夜凝视片刻,回转身来,已恢复了庄重和严厉:“你们弟兄这样出尔反尔,周旋于明、金之间,将来明、金联手,你们怕不碎为齑粉!” 刘兴基苦笑:“帅爷,我们不过想寻几处岛屿容身,自成小国,与世无争罢了……” “这不是痴想吗?明、金两国交兵,谁能容得你们?便是金国汗那些对天盟誓的话,也不过一片烟云!” 刘兴基长叹一声:“这,我们兄弟岂不省得?只是老母妻子都在他手,不得不……只求帅爷,若是拿住我五位哥哥,千万念在我们兄弟不得已的苦衷,饶恕一二,该斩的长流,该流的充军,该充军的杖责,我便担个不忠不义的恶名去死,也是情愿的!”他猛然起身跪倒,扑地大哭。 刘兴基抬走后,书房内沉静了许久,孙元化和张焘相对无言,各自想着心事。 孙元化终于望着夜空的星月,轻声说:“明日将有大雨,后日上岛吧。着孔有德、耿仲明先去。” 多年相交达成默契,简单几句话,张焘已明白了孙元化心里一整套相当复杂的方案:“要把内情告诉孔游击吗?” “不必。他不会装假,易出纰漏。……着吕烈同去,把内情对他讲明。” “他?登州营里的,又性情古怪……” “这都不假。但他大事不含糊,且其才堪用。” “是!”张焘静悄悄地退出书房。孙元化仍站在窗前,仰望天空,一动不动。】 第二章(5) 一下船,吕烈就一反常态地大说大笑,指手画脚,又是刻薄,又是打趣,招得人们一阵阵哄笑。不仅让亲身来迎接的刘兴治感到奇怪,就是与他同行上岛的孔有德、耿仲明也难解难猜。都知道吕烈是个怪人,只得见怪不怪,由他去。 “盘古开天地,天地生万物,万物之中人为灵。而人中圣贤,自古难得。”吕烈说着,挓开五指高高伸着,“伏羲以八卦穷天地之旨,一也,”他屈下拇指;“神农植百谷济万民,二也,”他收回食指;“周公制礼作乐,百代常行,三也,”他屈下中指;“孔子出类拔萃,四也,”他屈下无名指;“孔子之后,再没有屈得吾指之人了……”半晌,他又屈下小指说:“连我吕烈算上,不过才五耳!” 人们乱哄哄地笑嚷,耿仲明摇头道:“狂!狂!真不知天高地厚!” 随从兵勇中有人笑道:“吕都司,连关老爷也不算数?” 吕烈搔搔额头,装作为难的样子:“要说呢,他原与孔老夫子并称文武二圣的。只是他太热闹,势力太大,我岂肯去巴结他!” 孔有德最崇敬关圣大帝,立刻不满地说:“这是什么话!” “不信?你算算,但凡剃头店、茶坊、酒肆、商铺,哪一家堂前不供他关老爷红脸神像?可怜孔夫子只有坐冷板凳的私塾先生那儿供一尊泥胎哄哄小孩子。再数数,小儿寄名给关老爷的有多少!凡乳名关囡、关保、关金、关银的一切关字辈小把戏们,都是关老爷的干儿干女,孔夫子只有几个虚名的穷酸作门徒,无人肯拜他做干爷,弄得初一十五的香烛元宝都骗不到手。再看看,每座城池,孔庙只得一所,关帝庙则无论僧寺道院都能附设。孔夫子每年只有春秋二祭吃几口冷牛肉,关老爷可是一年四季月月日日,都有善男信女烧香供斋的,可惜也没有吃得胖点儿……” 吕烈说一句,众人笑一阵,这样挖苦贬损孔夫子、关老爷的话,即使这些粗鲁武人,也是头一回听到。 孔有德瞪了吕烈一眼,说:“你小子毁骂文武二圣,就不怕遭天雷打!” 吕烈哈哈笑道:“天雷且打不到我头上呢!文武二圣教导的是,文官不要钱,武将不要命;而今早已是文官三只手,武将四条腿啦!……天雷打那三只手四条腿还忙不过来,哪有闲心照顾我!……” 众人又是一场大笑。孔有德恨得咬牙道: “帅爷不得来,你就如脱锁的猴儿了!……” 刘兴治连忙关切地问:“帅爷的伤势重吗?” “昨日大雨,他还上炮台巡查,不慎滑跤,又是这把年纪了,怕是跌得不轻。不然,他早惦着上岛来捡球石观日出,况且雨后大雾,这长岛更如海上仙山,妙不可言,他岂肯放过?”吕烈说着举目环顾,果见云雾如从海上蒸出来似的,渐渐从四周向岛上弥漫开来,填洼塞凹,沿着山脚往山顶缠绕,就是近在数十步内的礁石岩块,也被云涛吞吐着忽隐忽现,奇妙非常,蓝天绿海都消失在缓缓飘游的雾幔之中。吕烈心里暗暗佩服:好一个孙帅爷!果然料得准,真个是上知天文下识地理了! 浓雾中,数十艘福船、海沧船在南长岛东侧一处人迹罕至的海湾抛了锚。帅船上,静立船楼观望的,便是那位“滑跤跌伤”的孙元化。前营头起哨探正在向他报告: “禀帅爷,孔游击他们已被刘兴治迎去大堂赴宴,刘兴治不见帅爷尚无疑心。” “刘兴基投登州的事,岛上没有传闻?” “禀帅爷,岛上兵丁尽知刘七爷被五爷杖责几死,羞愤难当闭门养伤,不见客。” “好,你去吧。” 不一时,二起哨探回来,禀报军情大同小异,但有一桩意外:北边开来一支船队,数十条大船,意思要在北长岛东岸停靠,没有旗号,行动诡秘。 孙元化和张焘交换一道目光:这不是节外生枝吗? “这样的大雾,商家渔民是不肯开船的。”张焘小声提醒。 孙元化点头:“若是兵船,朝鲜不会南下,金国水师尚无雾中行船技能,唯有皮岛诸营有此胆量。若接应刘兴治,则无须隐匿,那么是来寻仇的?……” 三起哨探赶到了:“禀帅爷,北来船队停在望夫礁外一里许,正以小船运人偷偷上岸,都穿的明军号衣,说汉话,并无鞑子和蒙古人。” 孙元化略一思索:“令各营划开浪船网船登岸,集队后埋伏于烽山北麓东沟内,其处下临大道,是去刘兴治大营的必经之路,且待北来人马经过,相机行事!” 张焘领命而去。不多时,各大船拖带的开浪船网船载满兵士,像在海面撒下一大片柳叶,纷纷偷渡上岸了。 还是那个院落,仍然搭着天棚,宴席的摆设位置都跟上回一样。大帅不在场,客人们少了拘束,说说笑笑很是随便。刘兴治冷眼看去,对方毫无戒备,心里虽因孙元化未来而觉得不足,却又因孙元化未来而暗暗松了口气。这两天一想到要亲手擒拿捆绑孙帅爷,他就心慌。真是怪事!为孙元化预备的柏木大台桌仍居首席,上面排列着十六件盛满菜肴的沉重陶簋以示敬重,果盒酒具也摆得整整齐齐。看一眼台桌,刘兴治心里怪不舒坦,命亲兵撤了。四名亲兵上去抬,竟抬它不动。 “熊包!给老子丢人!”刘兴治忍不住喝骂,见孔有德他们掉头来瞧,又赔笑道,“去了首席,大家平起平坐,也好开怀畅饮!” 耿仲明对柏木桌打量一番:“让我试试。”挽挽袖子,掖紧袍襟,他走到跟前蹲下,两手各握一只案脚,大喝一声:“起!”柏木台桌便慢慢地、稳稳地离地,被他举了起来。众人齐声喝彩。彩声未落,耿仲明又慢慢放下,笑一笑,说:“却是行动不得。” “我也试试!”吕烈上前,只用一手握案足,也把沉重的柏木桌单臂举了起来,桌上杯盘簋盒微微晃动,却未倾斜。他试图抬腿行走,又改了主意,慢慢放下桌子,长长喘了口气:“嗬,真够重的,我也不得行动。” “看我的!”孔有德搂袖攥拳,站在那里浑身一使力,不知是筋还是骨,“喀啦啦”一阵响得像爆豆儿。他大步上前,一躬身,大家还没看清,他已单手抓着案足把桌子高高举起,瞧他那轻松样儿,好像沉重的桌子、十六个沉重的陶簋都是纸糊的!迈腿就走,绕着院落走了三圈,步履轻捷,手臂就像铁铸石雕的一般,食具陶簋也长在桌面上了,纹丝不动。神力!真是神力!营官兵勇们,不分主客,哄然叫好。 刘兴治看得惊呆了,不由他不格外谨慎。他笑吟吟地高举大杯,声音响彻院堂:“今日既是接风,又是饯行。弟兄们难得相聚,定要一醉方休!来,换大杯,抬酒瓮!” 刘三刘兴亮极力响应着:“对对!难得今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喝醉了倒头睡大觉!明日扯大帆回老家!” 众人哄然大笑。孔有德手执大海碗,咧着大嘴笑道:“多谢盛情高义!诸位回到皮岛,见了老朋友,替咱老孔问好!”一仰脖,“咕嘟咕嘟”响,大海碗刹时底儿朝天!大盘油亮鲜红的大虾上席了,“嗞嗞”地爆响。 “孔大哥海量!”刘兴治击案赞美:“满上!再满上!” 酒如流水,菜如流水,与宴的人都沉醉了…… 烽山北麓东沟,原本就被丛生的野草遮掩得影影绰绰,如今云遮雾迷,千余人马竟踪迹不见。拨开密密草木,孙元化和张焘注目下面的大路,费力地分辨那些匆匆赶路的兵勇。他们是明军,但既无旗号又无标志,营官兵勇没有一个面熟。他们是谁? 一片薄雾夹在浓云之间从大路上飘过,景象骤然清晰了许多,数十名扈从簇拥着一位将官骑马前进。几个奉命靠近观察的来自皮岛的营兵快步跑回,气喘吁吁地指着那名将官:“禀帅爷,他是沈世魁!” “沈世魁?”张焘很觉得奇怪。 “这就对了。”孙元化点点头,“他来寻仇,偷袭刘兴治。” “他远在皮岛,哪里就这么快赶来?”张焘不解地问。 “他的部分家将亲兵乘大船登长岛之时,他必定率兵船暗暗跟随在后,隐藏在砣矶岛或大钦岛静观动向……”孙元化没有往下说,他推断沈世魁是故意激反刘兴治,再来名正言顺地除掉他,省得刘兴治回皮岛对他沈世魁造成威胁。 张焘皱着眉头笑笑:“他倒替我们把事办了。这份功劳就让给他吧?” “不!不在功劳属谁。他若得手,必置刘兴治于死地。” “刘兴治谋叛有据,原是死罪。沈世魁杀他,倒也公私兼顾。” 孙元化一时无话可说,沉默有顷,挥挥手:“传令:集队,快速跟上!” “当!当!当!”三声铜锣响,刘兴治的部下突然跃起,把海吃海喝、业已大醉的登州贵宾按倒在地,对刚才举桌案显力气的三位就更不客气,用船上的粗缆绳上绑。耿仲明和吕烈醉得不省人事,任从摆布。半醉的孔有德还当是跟他闹着玩,一个劲儿笑嘻嘻地嚷:“别闹别闹,儿子敢欺负老子?”待到给捆成一团包袱,挣扎不开了,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顿时暴怒,瞪着血红的虎眼吼骂: “好你个黑心肝的刘五!好你个无君无父的叛贼乱党!帅爷怎么待你来?我老孔哪些儿对你不起?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高丽贼坯,没有一个好东西!……” 刘兴治面孔涨成猪肝色,冲上去抡开手臂,“噼噼啪啪”抽了孔有德十几个耳光,嘶哑地大叫:“填土!填粪!把他那臭嘴给我填满!看他再骂!” 刘家亲兵一窝蜂拥上去,十多人压住孔有德,往他嘴里塞泥土马粪,孔有德怒吼挣扎,周围的人又喊又笑,乱哄哄地闹成一团。 “砰!”“砰!”四面突然一排火铳震响,院里飞来如雨的铅子,数名兵勇惨叫着倒下,人群惊得乱逃乱躲。刘兴治大喝:“快!跟我冲出去!” “别动!”“站住!”四面八方一片呐喊,墙头房顶、掀开的天棚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鸟铳手、弓箭手,大门外又冲进来许多兵马,刘家兵勇纷纷扔下兵器,乖乖投降。 刘兴治慢慢倒退,想退进屋从后窗逃走。未到台阶,脚下被人使了个绊子,“扑通”摔倒,一只穿厚底靴的大脚踩住了他的脊背。他用力扭头看,竟是双手还反绑着的吕烈,毫无醉意,望着他冷笑。 刘兴治束手就擒,苦笑道:“这么说,孙帅爷他,他猜透了? ……啊!——”他突然惨烈地大叫一声:两把利剑,几乎同时,一前一后地把他刺穿!吕烈大惊,阻拦已是不及。胸前一剑是孔有德刺的,背后那一剑来自一位不相识的中年军官之手。吕烈连忙说: “孙巡抚有令,要留活口!” 中年军官阴沉地笑了笑,说:“斩草除根,免留后患!老孔,别来无恙啊?” 孔有德“呸呸”地吐着口里的粪土:“啊哈,沈世魁!早点来多好,我就少遭这份罪哩!呸!呸!这狗娘养的高丽贱坯!……” 倒在地上的刘兴治,按住胸口汩汩出血的伤处,极力抬起上身,瞥了沈世魁一眼,并不理睬,转脸望定孔有德,恨恨地说:“我是高丽贱坯,你也不过是辽呆子,丧家犬!谁又比谁有脸?……” 此刻,后院押出的一串脂浓粉香、红袄绿裙的女人,正打旁边经过,一个个吓得浑身哆嗦,不敢抬头。那个病病歪歪、瘦小得像个孩子的女人突然冲出来,谁也来不及阻拦,她已扑到刘兴治身上。刘兴治胸前的血顿时沾满了她的衣领和面颊,她凄楚地哀叫一声:“五哥——” 刘兴治竭力聚集力量和精神,在唇边弯出一丝微笑:“贞姐,累你受了一辈子苦,真对不起你!可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下辈子报答你……下辈子。”他一直表现得神完气足,仿佛是个正常人在说家常话,清清楚楚送出“下辈子”三个字以后,双目一合,停止了呼吸。 “五哥!——”那小女人肝肠寸断地低声呻吟着,搂着刘兴治的尸体,似乎在哭,却发不出声音,好半天不抬头,不动。等到沈世魁、孔有德、吕烈、耿仲明他们围过来,令人把她拉走时,才发现,她已经死了!…… 众人瞠目相视,一种说不清是恐惧、惊诧还是敬佩、羡慕的复杂感情,突然压到众人心头,很沉重,压得他们都说不出话。孙元化进来了,正遇上这死一样的寂静。 “他……死了?”孙元化问。 没人回答,大家都呆呆地望着那一对拆不散的夫妻。良久,孙元化叹了口气,低声地、像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 “他死了……” 第二章(6) 正月十六,是一年一度的五天海神庙会中最热闹、最隆重的一天,因为这一天是海神庙主神、辅国佑民显灵感应神妃,即人们俗称的天妃娘娘圣诞之期。商民畏之如虎的刘兴治已死,各岛变乱平定,渔民扬帆出海,商船停泊往来一如既往。又因辽东失陷,与朝鲜的参貂布帛贸易改由此处转输;皮岛驻军每年的八十万两饷银也以此处为孔道,一时商旅云集,游人如织,登州恢复了胶东首府的地位而富甲六郡。所以今年的海神庙会格外热闹,登州举城狂欢,趁着元旦、元宵节的余兴,还是过年的那身最像样的穿戴,扶老携幼,拖儿带女,纷纷走迎仙桥,出振扬门,拥向丹崖山。 丹崖山仿佛水发的海参,骤然胖大了许多:各条盘旋至山顶的路上,支出来的那五颜六色的各种棚摊,是它身上的一行行参刺;拥塞在蓬莱阁、三清殿、龙王殿之间那密如簇簇蚁群的香客游人,是它膨胀的参体。嘈杂的叫卖声、呼儿唤女声、说笑打闹声、争吵叱骂声海潮般喧嚣着,其中又透出天妃宫前大戏台上那脆亮高亢的锣鼓响;香火味、酒菜味、柴烟味、尘土味、海腥味,还有汗酸臭、脂粉香,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吕烈走出望日楼,正在欲醉未醉之际,很是舒泰。他一早赶来,看到了最宁静澄碧的海上那最清晰壮观的日出,饱了眼福。在楼上品尝了三清殿道士最拿手的八珍素斋,饮了大名久仰的千日酒,饱了口福。又和几位儒生指点山海,谈诗论赋,逸兴遄飞,十分畅快。现在他惦着去饱耳福——今天在天妃宫唱戏的是驰名登、莱、青三州的聚仙班。 吕烈穿过蓬莱阁下的廊子,在香客游人中间竟无法迈步,当他终于挤到天妃宫殿前,便知道耳福享不成了:高高的戏楼东、西、北三面堆积着数千香客游人看酬神戏,挤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台上锣鼓铿锵,演的是八洞神仙的热闹戏文,台下人声嘈杂,大人喊小孩哭,一些浓妆艳抹的妇人嗑瓜子剥花生嚼栗子山响,还不住嘻嘻说笑。吕烈顿时兴趣索然。转到戏楼背后,人群稀疏多了。那儿多是卖吃食的小摊。游人香客在这里买上一碗热腾腾的豆浆、豆腐脑、老豆腐汤,就着香喷喷的果子、蟹壳黄烧饼吃下去,也是一件乐事。所以各处摊位买卖兴隆。吕烈记起戏楼南边原有两两对峙的赭红色巨石六尊,有人叫它三台石——因为一对低一对高;有人叫它坤爻石——因为它正合了八卦中的坤卦:都说这六块巨石连着丹崖山根,吕烈早就想要看个究竟。眼前都是人,坤爻石到哪里去了?他按往日印象寻找,发现它们都被摊篷遮住了。矗立的石柱搭起篷来最方便不过。 吕烈走到一块坤爻石边细细打量。它有一人高,两人合抱,通体赭红,上尖下圆,像是山里钻出来的巨大石笋。摇摇它,似蜻蜓撼柱;背抵石笋用力后推,仍是纹丝不动。他乘着酒兴,退出几步,对准石头猛冲,用肩头狠狠一撞。 “哎呀!”有人惊叫。“噼里啪啦”,“扑通”,响声一片,篮子筐子水桶一齐被吕烈撞翻,水流满地。老翁忙着扶桶,旁边老妇赶着捡拾草药。肇事的吕烈却只管捡起被他撞碎的几片碎石,得意地哈哈笑道:“果然根深!”——他听过传说:撞动坤爻石的男子,能降服天下女人。如果他知道这一撞将给他带来多少苦恼,也许就不会这么漫不经心了。 老翁急眼了,揪住吕烈直嚷:“你这人!如此鲁莽!撞翻药箱也罢了,撞翻这许多水!” 吕烈看看闻声围上来看热闹的游人香客,看看两位上岁数的老夫妇,嬉皮笑脸地狡辩:“我后脑勺上又没长眼!一桶水什么要紧!挑两桶赔你!” “赔?你赔得起?这是五泉四井的好水,攒了三个多月才攒齐!……” 好家伙,要讹人啦!吕烈一打量:篷上悬着一面“舍药济贫避瘟”的布招子,一位黑袄黑裙黑绫首帕盖头的女子舀出桶里剩余的水,往一穷婆婆的陶钵里倒,又拿一束草药递过去,小声嘱咐:“煎三滚,分三次,每次一人一茶盏。” 吕烈鼻子里哼了一声:“原来是摇‘夺魂铃’夺魂铃:明代卖草药郎中多肩背药箱,手摇一个带铜舌的铁圈或串铃,俗称“响传”、“病皆知”或“铁响虎撑”,人们骂之为“夺魂铃”。的!……”复又嘻嘻笑道:“算我倒霉,撞上你二位老人家。也罢,我就让让,宁可受你脚踢几下子出气!可好?”他说着,扒拉开老翁揪住他袍襟的手。 围观的人笑着当和事佬:“打两拳岂不便当?” 吕烈故意装得惊惧万分,连连摇手:“不敢不敢!经他手定难活命!” 人群哗笑,笑声中有人争辩:“人家是济世救人的!” 吕烈冷笑:“走江湖卖假药、唯利是图草菅人命的,哪一个不打出济世救人的幌子骗钱!” 老翁气得说话都结巴了:“我们并、并不取……一文钱!” “不骗钱骗名!欺世盗名是也。如今这世道、人心,哼!”吕烈说罢拂袖就走。黑袄黑裙女子倏地转过身,惊讶地看看吕烈,小声地自语: “他怎么把别人都……都看得那么坏呢?” 吕烈一扭头,和那女子打了个照面,竟是位很年轻的姑娘,由于清瘦苍白,更像个小女孩。不知是因为鼻梁太细,还是因为眉峰不平,她的长相普通的脸显得不够端正,只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湛如秋水,配上一对秀美细长的黑眉,成为整个面容的精华所在。这孩子气的问话使吕烈失笑,顺口反问: “是我把人看得太坏,还是人本来就坏?” 女子蹙了眉尖,认真地想了想:“世上的人千千万万,总是有好有坏,哪能都坏?便是一个人,他心里也是有恶念也有善念的啊!……” 吕烈觉得意外,这细弱温婉的声音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不由得盯住那女子:“这么说,你家是行善不是骗人的了?这桶里真有五泉四井的水?” 她垂下眼睑,微微低头摆弄那一束束草药,不看吕烈,轻声答道:“是真的。这里攒了城外花山泉、卧龙泉、金沙泉、白石泉和七里泉五泉之水,又添进城内化龙井、玉寒井、凤眼井和甜井四井之水,用来煎药,为的是洁净和气。冬春交替之际常有瘟病,所以将板兰根、连翘、甘草入药,清热解毒。药都在此,总不至于有草菅人命之嫌吧?” 吕烈愣了半晌:“请问,贵姓?” 黑衣女子仍不看他,静静地说:“我们并不想骗名。” 围观的人们又笑了,是笑吕烈自食其果。吕烈又羞又恼,却不能发作。正无解脱处,忽听有人喊他,他赶忙应了一声,孔有德拨开人群急匆匆地进来拽了他就走: “算了算了!大节下的,天大的仇也不能这会儿报哇,当心海神娘娘怪罪!” 吕烈甩开他,脸上挂不住:“你瞎扯些什么!” 孔有德一怔,疑惑地看看吕烈,转身问老翁:“你是不是姓舒?叫舒四?” 老翁连连摇头。 孔有德大喜,满脸赔笑:“真对不住,弄错啦,弄错啦!你老别生气……走!走!咱们快回去吧!”连拉带推把吕烈拽出人群。吕烈频频回顾,分明还想说点什么,无奈气力不敌孔有德,被他一直揪出海神庙山门。 吕烈十分恼怒:“无缘无故,你发的什么羊角疯?” “我疯?我是怕你疯!报仇杀人,原是大丈夫的本色。可现在登州,你又身为营官,杀人犯事,前程岂不白白断送了?再说哩,非杀不可,悄悄干就是了,哪能敲大锣擂大鼓地满世界说去?” 吕烈越听越糊涂:“说的什么!谁要杀人啦!杀谁呀?” “你自己说的嘛,不是要杀一个叫舒四的人吗?” “舒四是谁?我多咱说过?” “就是刚刚,在望日楼上。我刚上楼梯,就听到你在楼上大叫什么‘舒四真可杀,逼得我没路走啦’!急得我连楼也没上,赶着去找你的朋友快来劝劝你,一个也没寻着!我回头再寻你,就看你跟那老汉一家子斗口……” “哈哈哈哈!……”吕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孔有德憨憨地看着吕烈,不由得也随着笑:“嘿嘿,你笑啥呢?想是悟过来了,心里高兴?” 吕烈冲他连连摆手,一时笑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与几位儒生在望日楼上饮酒论诗时,说起做了五日登州太守的苏东坡和他的海市诗,秀才们赞美“斜阳万里孤岛没,但见碧海磨青铜”,吕烈却喜爱“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谈到东坡妙处,说他占尽风华,已有醉意的吕烈拍案大叫: “苏轼真可杀!逼得我辈再无出路了!” 竟酿成一场误会!事虽可笑,足见孔有德的为人憨厚坦诚。吕烈不觉把平日轻视辽人轻视孔有德的成见消了大半。但他并不说破,因为报仇杀人最使血性刚肠的辽东汉心折,能为自己增加一层神秘色彩。他平息了大笑,问道:“孔大哥上望日楼也是去观景吗?” 孔有德恍然记起:“哎呀,我是肚子饿了去找点吃的。”他一按门板一样阔大的胸肚:“哈,刚想起来,它就又叽里咕噜叫开了!” “来,我请客!”吕烈把孔有德拉进山坡上那处悬着“福山大面馆”招牌的食棚里坐定,“这儿的炸蛎黄、韭菜炒海肠子原是双绝,可惜今儿海神娘娘诞辰,馆子里不敢拿她的臣民下油锅。不过还有几样菜很有味,福山大面也算南北驰名。”说罢,他要了带子条、柳叶条、细扁条、韭菜条、绿豆条、细匀条、一窝丝、灯草皮的面各半斤,要分别浇上温卤、大卤、三鲜卤、炸酱卤、肉丝卤、麻汁卤、清汤卤、鸡片卤;又要了油爆肚仁、爆双脆、九转大肠、熘腰花、烧五丝,还有就菜吃的三斤叉子火食、三斤硬面锅饼、三斤酒。 吕烈原已酒足饭饱,只端了那碗清汤卤的一窝丝相陪,孔有德却“稀里呼噜”,饮酒吃菜嚼饼喝面,如风卷残云,不大工夫,把满满一桌子东西吃个一干二净!吕烈看呆了,各桌的食客也都停箸搁杯看着孔有德笑,啧啧称奇,有人高喊:“老兄好量!”孔有德摸着微微凸出的肚子,心满意足地眯着眼笑:“痛快!痛快!吕兄弟,生受你了!” 孔有德竟是来拜神的!吕烈看他认真地买香烛黄表,连价也不敢还,觉得有趣:“你也拜海神娘娘?” “不敢!我老孔哪里配。” “不如去拜月老拜送子观音拜孔夫子!”吕烈取笑他。 孔有德一双大蒲扇样的手乱晃:“不拜不拜!月老没给我寻老婆,观音不给我送儿子,孔夫子又没教我识字,我凭啥拜他们哩?”他领了吕烈挤出人群,走进天妃宫前殿,把香烛分别插在左右守门神将前的香炉里,烧罢黄纸,向二位门将虔诚地各叩了三个头。吕烈站在一旁看得奇怪: “这两个无名之辈,也值得孔大哥去诚心拜他?” 孔有德略略迟疑:“吕兄弟是贵公子,念过书的人,也难知道江湖上的事。这两尊神一个叫嘉祐,一个叫嘉鹰,哥儿俩原是海上豪雄,称霸一时,后来给天妃娘娘收服,替娘娘守门,也成了干海上营生的守护真神。当年投奔毛大将军以前……”他撂下半句话,一把拽住一个匆匆进殿的人:“仲明,跑啥?还不快来拜拜嘉祐嘉鹰?” 耿仲明想也不想,跑上去就拜,站起身就着急地问:“二位可见着帅爷?”他擦着脸上的汗,眼睛得更快了:“明明跟着他,人堆里一挤就挤散了,也不知帅爷身边还有几个人!” 孔有德也急了:“这还得了?快走,一路去寻!” 吕烈想了想:“多半在海市亭观沧海哩!” 孙元化是在海市亭。一领石青袍,蓝色风衣风帽,颇似一位游山的名士。背手而立,面对浩瀚的海天,貌似观海,眉间深如刀刻的皱纹里,埋着无数忧虑。 平定刘兴治之后,他巡视了自己的管区,登州、莱州、东江各岛、陆师水师各营都走遍了。他历来认为,攻防攻防,先防后攻,先要强固各处守卫,然后加强攻击力量;先保登莱东江不失,再设法收复金、海、盖、复四州乃至辽东全境。为防,各处需筑炮台制大炮;为攻,需造海船,船上列炮。要办这两项,怎么也要八十万两白银才能初具规模。他尽力节省,从各种费用里抉、摘、耙、罗,顶多能筹到三十五万,还有四十五万怎么办?这些天他日夜为此算计设法,实在智穷力竭劳顿不堪,今日趁天妃宫庙会来散散心。见三位部下匆匆赶到,他收起重重心事,蔼然笑道: “可惜正当冬末,不然此处确是观海市的好地方。” “是,所以名为海市亭。”吕烈回答着,向孔、耿二人说明蓬莱海市的奇景。忽听孙元化问道: “此处有正月十六祭奠的风俗吗?” 孙元化正指着东边田横山脚海边礁石群,那儿有数人举着白幡烧纸招魂。吕烈看了一眼,讲起一段本地传闻: 早年间一家招商客店的女儿跟一位住店客人有了私情,海誓山盟,订下娶嫁之约。客人一去不返,女孩儿天天在海边盼望。后来父母又打又骂逼她出嫁,竟打得女孩儿小产,招来满城人的唾骂。女孩儿抱着死孩子正月十六投海自尽,投海前她赌咒发愿,要她的情人为她母子报仇!海神娘娘准了她的诅咒,一旦她的情人或情人的后代来到登州,登州便要遭一大劫…… “这些烧纸的是求她收回诅咒,求海神娘娘减轻惩罚……咳,无稽之谈!”吕烈说罢,挥手一笑。 “是什么时候的事?”孙元化问。 “小妞儿投海吗?”吕烈的话语又近于轻薄,“有说是二百年前,有说是正德年间,有说是二三十年前,谁知道!” 直到他们缓步下山,还在讨论这个触动人心的传说,耿仲明惋叹女孩儿痴心真情,孔有德痛骂那情人负心不义,孙元化则微笑地静听他们争执。 “这是镜石亭,咱们进去看看?”吕烈领头进了一座小亭,这里游人不似其他地方那么拥挤,北墙上嵌了一块光可鉴人的方石,“这就是镜石,凡思乡心切的人,可于石中见到故里家山。” 孔有德忙问:“果真灵验吗?” 吕烈笑道:“诚则灵。” 孔有德拽了耿仲明去镜石上照看:“让俺们来看看俺们金州老家!……孙爷不来看看?”在人群中他们不敢称“帅爷”,因为出来逛会,都换了平民便装。 孙元化淡淡一笑:“若是三生石,能映出过去未来,还值得一照;只现故里,徒增乡愁,不看也罢了。吕贤弟,你说呢?……吕贤弟!” 吕烈正心神不定地向亭外张望,闻唤一惊,答非所问,令众人愕然:“正是,冬春交替之际,易生瘟病……” “两位也是金州人吗?”一声清晰的辽东话,招得孔有德、耿仲明连忙回头:两个高身量的男子站在背后,说话的一位貂帽貂袍,华丽富贵,长得眉目清秀,疏疏的五绺髯衬出他一派斯文,亲切地笑道:“他乡得遇故乡人,真难得呀!” 孔有德、耿仲明分外高兴,立刻攀谈上了。此人姓程,原是沈阳生员,金鞑占了辽东,他逃到旅顺,因家境富裕,便做起了参貂生意,来往于朝鲜、旅顺、大沽之间。这是头一回来登州,不料登州如此繁富,海神庙会如此热闹有趣,他下回还要来。 耿仲明挺内行:“参貂生意可是大买卖,老兄赚不少吧?” 程秀才笑了笑:“托海神娘娘的福,这两年出海趟趟不回空。方才已在娘娘跟前谢祷过了,添了一炷灯油钱。二位同乡若有难处,在下理当帮衬。在下住在鼓楼后街悦来客栈。” 孔有德摇手道:“不客气,不客气!如今旅顺海面城里还都平顺吗?” “平顺,平顺!多亏官军平了刘五。黄总镇在旅顺整饬兵马,严肃城守,大炮都排上了城门,金鞑轻易不敢来犯。不过,比起来,旅顺总归不如登州。” 孔有德一扬脸:“那还用说!孙巡抚驻节登州嘛!” 程秀才指点着伸入大海的东炮台笑道:“便是大炮,登州的也多。年前在旅顺听人说金鞑也要造大炮了,闹得人心惶惶的……” 耿仲明轻蔑地一皱鼻子:“鞑子也会造大炮?笑话!” 沉思默想的孙元化悚然一惊,立刻掉头细听。 “可不吗,我听了也不信!还说也叫什么红夷大炮哩。” “不中嘛!不中用!”孔有德高傲地大摇其头,“他们没有铳规,打炮不过放炮仗一般,哪有准头!” 程秀才惊喜非常:“咱官军竟有这神器!岂不是神炮?” 孔有德极为得意,心痒难挠,忍不住凑在程秀才耳边,压低嗓门吹嘘道:“那神器是孙巡抚孙大人亲自制造的,可是能……”吕烈碰碰他,他一眼触到孙元化责备的目光,赶紧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程秀才愣了一愣,说:“可是名讳元化,字初阳的?大英雄!辽东人谁不敬仰!……” 孙元化很诧异,从旁边默默打量这位提到自己名号的秀才,立刻从此人身上感到了使他觉得亲切的儒雅书卷气,和一般腐儒不具备而他非常赏识的精明,好感油然而生。他对程秀才一拱手,笑道: “尊兄弃儒就商,出雅入俗,委屈了。” 程秀才连忙还礼逊谢:“命也如此,不敢抱怨。尊兄想必也是文教中人了?” “不敢。在下县学一教官耳。” “失敬失敬!”程秀才再次躬身拜揖。 孙元化拈须笑道:“尊兄书生弱质,海上风涛险恶,却也应付得来?” 程秀才丝毫没有误会问话的用意:“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全亏我家老护院。”他指了指身边那个结实的红脸汉子。那人穿着打扮也很华丽,腰间悬一口长刀,只看那镶金嵌宝的白玉刀柄,便知是价值很高的宝刀。听程秀才提到他,赶紧拱手抱拳低头为礼。 孙元化打量老护院:“想必马上功夫不弱!” 程秀才笑吟吟地说:“正是哩,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又力大无穷。当年救过家父的性命,在下从不敢以下人待之,只当是叔辈。可惜天生不会说话。” “哦。”孙元化点点头,邀程秀才同游多寿阁。一行人已走出镜石亭了,吕烈还倚着亭柱仰望蓬莱阁,不知在想什么,孔有德喊了他两声,他才无精打采地跟了出来。 途中,孙元化问起近日参貂的行情市价,程秀才很在行地一一说给他听。面前正对小海,各式各样的商船在码头排得密密麻麻。孙元化突然顺手拍拍老护院的肩膀:“那条大红船是你们的吧?” 老护院一抬头,看了孙元化一眼,只张张嘴,便指着自己的舌头,对孙元化摇摇头。孙元化心里一震:这人好厉害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极其灵活,而且光芒夺人,深不可测。他抱歉地笑笑说:“我拍错人了,还当是秀才哩。”他不转睛地注视着老护院,看他作何表示,老护院却已移目足下,静静地迈步随行。 将入多寿阁,孙元化对老护院腰间华贵耀眼的宝刀发生兴趣,忍不住伸过手去。老护院极其敏捷地向后一闪,一把攥住了刀柄,似要拔出。孙元化连忙按住他的胳膊笑道:“不要多心,我只是看这刀柄似白玉雕就,十分稀罕……” 程秀才也笑了:“不碍事,不碍事。他靠武艺纵横一方,平日总是机警过人。教官不要见怪才好。” 游过多寿阁,就要各自分手走开。孔有德突然问道:“秀才,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程秀才笑着捋捋髯须:“你现在才记起?我方才一见你就认出来了。昨天夜里。” 孔有德细细一想,恍然大悟:“老书生?” 众人听他俩说得奇怪,忙问原委。 昨晚虽是元宵节,但登州因地处海疆,仍行宵禁,不过把宵禁时限延迟到子时。孔有德率营兵夜巡,拘到一个犯夜的。他自称老书生,因在朋友家谈诗论文,忘了时辰。孔有德诈他:“既是书生,我要考你一考。”老书生毫无难色,请他出题。这一来反倒难坏了孔有德,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半个题目,便大喝一声:“造化了你!今夜幸而没有题目,快回家去吧!” 这小故事把大家都逗笑了。孙元化道:“这正应了那句俗话儿: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 程秀才也笑:“正是呢,还亏得将军好心肠啊!……” 归途中,吕烈一直拉着脸不做声。孙元化沉思默想,也很少说话,有一两次停步回顾,目送程秀才高大的背影在人群中忽隐忽现。孔有德自顾自地说着福山大面,很开心。耿仲明瞪他一眼,示意他别饶舌了,随后低声问道: “帅爷,你是不是疑心那位程秀才?” 孙元化点点头,又说:“程秀才倒罢了,那位老护院绝非等闲之辈,真是当世英雄!” 孔有德大为惊异:“什么?莫不是金鞑的坐探?” “不,不像。”孙元化摇头,“坐探不会有这般气度!况且借着按刀柄,我摸了他的脉,博大稳定,不乱不慌。做奸细的不是这等脉象。着人去悦来客栈探探他们的来历。” 耿仲明忙应道:“回营就办。” 孙元化转眼看看吕烈:“你今天怎么啦?身子不好?” 孔有德哈哈一乐:“他呀,从不饶人,今儿可吃亏啦!” 吕烈突然满面通红,瞪眼发火:“关你什么事?真是狗拿耗子!……”他大约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住了声,扭开脸,低着脑袋只管走路,对谁也不睬。 孔有德不知他这阵无名火自何而来,张大嘴愣愣地看了他片刻,嘟囔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身畔的斗嘴,孙元化似听非听,他的心思已飞向别处:金国也会造大炮了!他感到一阵阵紧迫,实施那一整套攻防计划更是刻不容缓,可是从哪里弄那四十五万呢?……真伤脑筋啊! 第三章(1) 如朱砂堆就的丹崖山,渐渐隐没在初春的雾霭之中,今年的头一场东南风推送着巨大的白帆,数十丈长的艨艟巨舰轻松地划破海浪,行进得十分迅速。 孙元化静坐舱中,面前一盏热茶,手执管笔急速挥动,聚精会神地演算着。海浪拍击船帮和风吹帆樯的“嘎吱”声响,使四周更显宁静。孔有德不好出声,便对侍立另一侧的吕烈耸鼻子歪嘴地示意:出舱去。吕烈视而不见。孔有德又指天画地做手势:有话对你说。吕烈竟扭头去看舱外,把孔有德气得咬牙。正没法子想,听得孙元化说: “你们各自回舱吧,有事再差人去请。” 二人施礼退出。一出舱门,孔有德揪住吕烈,笑骂道: “你这小子!装什么蒜?故意晾我呀?” 吕烈永远是那一副似笑非笑、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老哥,我可没料想到你还如此好奇。” 孔有德奇怪了:“咦?你知道我叫你出舱干啥?” “那还猜不着?不就是想知道刚才码头上的那档子事儿呗。” “啧啧,你这小子!”孔有德咂着嘴惊叹。 方才在码头,孔有德领来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一见孙巡抚就叩拜下去。孙元化看着他,寻思着:“你——不是——吴?……” “孙大人好记性!小的吴同,小的叔父乃司礼监秉笔吴直。” 孙元化沉吟间,前来为巡抚送行的张可大发话:“去年五月里你不是已寻着你的祖母了吗?登州府还差人专送到京的。” “是。那次寻的不对,今年重新寻过,方才寻着真的。听说孙大人有家眷船进京,小的大胆,想陪祖母随舟同行,乞大人恩准。”见孙元化迟疑不语,他连忙补充:“我们自家有船,只求途中有个照应。” 这事真有几分为难:司礼监秉笔太监权势惊人,不能得罪;但与阉竖交往将为士大夫所不齿,有碍清名。 孙元化终于点了头:“难得吴公公一片孝心,富贵不忘本。若能母子团聚,也是一桩美事。孔游击,带他同行。” 归结到“君子成人之美”这种人所共钦的德行,一切难处便都迎刃而解了。既抬高了吴直,也表白了自己,就是张可大,怕也不能不佩服孙巡抚的精明独到,更别说孔有德了。 后来,孔有德奉命领吴家老太太上船,正碰上吕烈来找他,尚未开口,突然愣住了。孔有德顺着他直直的目光看过去,原来吴家老太太掀开轿帘朝外张望。那是个富态的妇人,虽然鬓发已经灰白,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想来三十年前姿色必定动人。 “她是谁?”吕烈目不转睛,嘴里轻声问。 “别老盯着看个没完,”孔有德小声埋怨道,“人家是贵妇人……” “什——么?”吕烈一扭头,发红的眼睛里的狂暴把孔有德吓一跳。这时轿停在泊船处,跟从的丫头打轿帘,吴同恭敬地上去搀扶。孔有德有心也献个殷勤,却走不动,回头一看,束甲带被吕烈攥住,不让他向前。 披着茶色绣福字锦缎披风的老太太向他们扫了一眼,走了两步,又回头一望。吕烈双臂抱在胸前,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地从浓眉下接住她抛来的目光。老太太脸上掠过一片不安甚至惊慌,随即老练地微微一笑,摇摇摆摆地顺着踏板上船去了。 “你认识她?”旁观的孔有德很奇怪。 “她到底是谁?”吕烈反问。 孔有德说起吴同叩请附舟的经过。吕烈先是耸起眉尖吃惊,继而放声大笑,后来大笑渐渐变成冷笑,竟至沉默不语了。这时好几名侍从亲兵来找他们,很快又淹没在开船前的一大堆繁杂事务中了。 这个孔有德!平生头一回进京,见识帝都花花世界,多少事不惦着打听,偏记住了这件事盯着问!由于平定刘兴治,两人常在一处混得熟了,吕烈暗自也喜欢孔有德的憨厚坦率,所以在登州兵和辽东兵之间,他们俩要算交情最厚的了。吕烈于是懒洋洋地倚着船帮,对孔有德眯眼笑着问道: “帅爷上任才半年,不够述职时间,干吗急着进京?” “这呀?咳,一句话,要钱!帅爷想明年就渡海北上,收复四州哩!可造船造炮得多少钱哪?还缺四十五万,不找皇上,谁给?” “哦……我再问你,登州营官数十上百,帅爷为啥单选我随行?” “这还用问!看你能干呗!” 吕烈目光咄咄逼人:“当真?” 孔有德茫然不解,这点小事吕烈何以这般认真?他搔搔额头:“这有啥真假可说?” “不是旁人荐给帅爷?” “这……说不准。好像听说,张总镇荐过你。” 吕烈叹口气,又那么懒洋洋的了,唇边露出那惯有的嘲讽:“是荐我才干出众?” “对。”孔有德记起来了,很高兴地接下去说,“还说你家大人是朝廷贵官,增拨军费的事好通融。” 吕烈“哼”一声,无精打采地闭了眼晒太阳,不再问了。 “别打盹啊!我问你的事呢?你认识那老太太?” 吕烈微微睁眼,怪模怪样地一笑:“什么老太太贵妇人,是个老娼妇老鸨子!早他妈断子绝孙了,怎么会养出个太监儿子?” 孔有德吃惊地张大了嘴:“啊?……该不是一伙剪绺儿骗子吧?你多咱见过她?没认错?” “错不了!骨头烧成灰儿我也认得!”恶狠狠地说罢,吕烈又解嘲似的笑开了。 孔有德更加担心:“要是骗子,不过省几个船钱,哪怕捎点赃银赃物也有限,若是鞑子奸细……哎,不成,得去禀告帅爷!” 吕烈一想,也觉着严重,两人相随去见孙元化。不料路过吕烈舱房时,传出一声低喊:“吕哥!……”他俩惊异地对视一眼,慌忙进舱去瞧,竟是张鹿征!他惊慌失措地迎着吕烈跪下去,连声哀求:“吕哥,救救我!” 事出意外,在辽东孔有德面前,吕烈尤其觉得丢脸,板起面孔厉声问:“谁叫你来的?帅爷可知情?” 张鹿征胆怯地瞥了瞥孔有德,低头不语。 吕烈对孔有德说:“老兄且去见帅爷,先别吭声,过一会儿我领他去。” 孔有德想了想:“也好。可得问明白了,别出事。” 孔有德一走开,吕烈就发了火:“你这是干什么?往登州兵脸上抹黑吗?告诉你爹,看不打折你的腿!” “哎呀吕哥,千万别叫我爹知道!……” 吕烈眼珠一转:“怎么?你跟你小姨娘的事发了?” 张鹿征垂头丧气道:“咳,别提了,谁料老头子的醋劲竟那么大!……今早起因要给孙巡抚送行,小姨娘过来给我篦头。那一股股体香,那扭扭的腰,颤颤的奶子,还有钩子也似的媚眼儿,撩得我直冒火,摸她揉她,又是笑又是喘,正美呢,老头子从后房出来了,吓得我赶紧抽手,不想太慌了,把裙带拽断,她那裙子可不就落下来,什么全露了……老头子眼多尖?全看了去,拔刀就来斫我,我还不撒丫子跑哇?想来想去没路,就偷偷上了船……” 吕烈又是笑又是皱眉又是骂:“你这小兔崽子,这么不小心!偷情偷情,要紧是偷,还能敲钟打鼓!况且又是你爹最宠爱的小妾!唉,走吧,去见帅爷。” 张鹿征直缩脖子:“啊呀,那可不行!” “谁藏得住你这么个大活人?总得讨他的示下。” 孙元化见到张鹿征,也很意外。听张鹿征说失手打碎玉瓶招得父亲大怒、持刀赶杀的缘由后,他沉吟道:“张总镇一向不是这等计较小事啊……父子间家事也难说清。这样吧,我写信劝劝你父亲,告之你在我处,也好叫他放心。待他消气,我们也回登州了,你去向父亲谢罪。” 张鹿征喜出望外,连忙叩谢。 这位孙巡抚处事,果真是面面俱到!吕烈不快地暗想,孙巡抚却已转向了他,问道:“听孔有德说,你认出那吴直的母亲是……确实吗?不会认错?” “没有错!” “但这位吴直的侄子吴同,也确是真的。” “帅爷认识吴同?”吕烈和孔有德异口同声。 孙元化点点头:“那是五年前,宁远大捷之后,吴同奉叔命,送来因大捷为魏忠贤请功请封的折本,邀我签押,被我回绝了。他那时不到二十岁,已经十分骄横,很说了些不中听的话……这次倒谦恭了许多。” 孔有德又不明白了:“那吴直不就是魏忠贤逆党了吗?如今怎么反成了大太监?” 吕烈冷笑:“苍狗白云,谁说得清!” 孙元化和颜悦色:“听说吴直查逆案逆党颇有功,很得圣上信赖。或许此人幼年入宫,他的母亲迫于穷困,不得已堕入风尘。如今,吴直富贵不忘根本,不嫌贫贱,也算难能可贵。我们还是隐恶扬善为好。” 孔有德连连点头。吕烈咬咬牙根,没说什么。 第三章(2) “……求主赐天恩与主的子民,更赐恩典与在这里聚会的人,叫他们谦恭听圣经的道理,都深信在心里,终身圣洁,做事合理,诚心事奉主。在这容易逝去的世界上,凡遇难的、受苦的、生病的、有缺欠的和遭别样灾难的人,伏求主大发慈悲,安慰拯救他们。阿门,愿主与你们同在。” 这庄严热情、水晶般纯净的声音,在这间小小的礼拜堂四壁间回响。主礼的汤若望神父立在圣坛边,身着黑色长袍,头戴黑色小帽:胸前悬着耶稣受难十字架,深深的蓝眼睛、高鼻宽额、线条刚劲有力的面容以及整个身姿,都显示着一种极富感染力的虔诚。一排排祷告席上的教徒报以同样的热情和虔诚,齐声回应: “阿门,愿主与你同在。” 因为全是女子,声音像林中莺燕齐鸣一样温婉好听。 女教徒们纷纷起身,有的到圣坛前问教义,求神父祝福,有的往捐献盘里投银钱,之后,三三两两相随离去。汤若望微笑地看着这番景象,心里很觉安慰。 汤若望,原名约翰·亚当·沙尔·冯·白尔。1592年他出生于沙尔·冯·白尔这个德国莱茵州古老贵族之家的科隆城爵邸。也许是因为自幼就在闻名于世的科隆大教堂的庇覆之下,他们的弟兄三人中,两人都献身于上帝的事业,成为教士,另一个勉强留下来继承爵位。 沙尔家族的纹章,是各色方格上一顶飞鹰的盔帽。据亚里士多德的学说:四方形象征一个勇敢者的坚定和刚毅。沙尔家族确实产生过这样的英雄,那位因抗击俄国暴君伊万而被俘、在莫斯科附近被处斩刑、宁死不屈从容就义的菲立普·沙尔·冯·白尔,就是这个家族的光荣。 汤若望并不以他出身为荣,在姓名中有意识地去掉了表示贵族世系的“冯”,但他终身奉行家族纹章上方格的用意,坚定勇敢地选择了一条荆棘丛生的路,从未动摇。十六岁离开科隆往罗马进神学院,从此再不曾回过故乡。 二十六岁那年,约翰·亚当神父乘“善心耶稣”号船赴中国传教。墨西哥湾的强猛海流、基那阿海令人谈虎色变的无风带——“死气层”、可怕的“基那阿”疟疾的袭击,都没能摧垮他的意志,他终于到达澳门。不过,由于近一年的困难的海上航行、由于疟疾的折磨和唯一的放血治疗法,他是被抬上岸的,奄奄一息,像一具骷髅。 他不顾一切地跨上这片广大的、没有上帝不知圣经,却又生息着千千万万黄皮肤生灵的国土——这几乎和整个欧洲一样大的国家。他的心里充满悲悯和自豪,因为他从事的是伟大的事业——拯救千万个苦难的、罪恶的灵魂! 前面只有一位先行者——利玛窦。在澳门神学院的三年中,汤若望完全接受了这位先行者传教的有益启示,努力先使自己变成一个中国人,特别是,变成中国人中的“士”。如今的约翰·亚当神父,已是一位精通中国语言文字、因能准确地计算日蚀月蚀而在中国朝廷中享有“天算家”名望、在朝官士大夫中有不少朋友、吸收了许多虔诚信徒的出色的传教士了。为了适应这里强烈的东方色彩,约翰·亚当神父变成了汤若望神父——若望是约翰的转音,而亚当(adam)便成了他的姓:汤。汤神父还制定了与欧洲不同的规矩,即男女教徒分堂做弥撒,以消除“男女防嫌、惟严惟谨”的这个国家平民百姓的疑虑。 今天是礼拜日,这里是女教徒聚集的地方。 渐渐空下来的小教堂还有最后四名妇女,虔诚地低着头,依次投献银锭、银锞和两串铜钱,末位的黑衣蓝裙姑娘伸出玉藕般的胳臂,把一双光灿灿的金镯子褪下来,恭敬地放在那堆银钱的顶端。 “阿囡!”身着香色外衣的中年妇人,用浓重的吴语叫了一声,显然有制止的意思。 汤若望走近,拿起那对金镯递还姑娘,慈和地说:“教会不接受金银饰物的捐赠。况且,捐献要自愿……” “我自愿!”姑娘抬起头,“金镯算得了什么?我愿献身于主!汤神父,今天当着我母亲和徐太师母,我再次请你接受我做中土的第一名修女!” “幼蘩!” “阿囡!” “小姐!” “依沙贝拉!” 旁边的四个人同时叫出了四个不同的称呼。汤若望一开口,另三人都恭敬地缄默了。他惊异地看到面前是教名海伦娜的徐光启夫人、好友孙元化的夫人沈·阿嘉达和他们的女儿孙幼蘩·依沙贝拉:“阿嘉达!依沙贝拉!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徐夫人笑道:“神父,他们刚由登州来到京师。” “伊格那蒂欧斯也来了?”汤若望骤然兴奋起来。 “是,正在那边做礼拜。”徐夫人指的是男教徒聚集的另一处大些的教堂,“他们会等候你的。” “太好了!我这就去!……哦,依沙贝拉,你的心愿是可敬的,但你的父母愿意奉献吗?阿嘉达?” 孙夫人自入教以来,一直把汤若望神父当做上帝的化身,尊崇敬畏,此时怎敢明确表态,只含糊应道:“这要听听她爹爹的意思……” 汤若望笑了笑:“依沙贝拉,以后再说,好吗?” 幼蘩失望地蹙起长长的秀眉:“七年以前你就这么说,四年前你也这么说,今天,你还这么说……” 汤若望慈爱地摸摸幼蘩的头:“并不是人人都能够做修女。只要对主怀着爱心,常存善念做善事,同样是为主服务啊!……这一位?……”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转向四名妇女中那张陌生而秀丽的脸,她比别人站得远些。 “她是我娘的伴从,叫银翘,”幼蘩连忙介绍,“她是头一回进教堂,我们想她会皈依主的!” 汤若望点点头,眼睛里充满慈父般的关怀:“信奉主吧,孩子,你的灵魂将得到解救,人世的罪恶将得到洗涤!……” 银翘惶恐地低下头,不知所措,后退了几步。 徐夫人领着三位女客告辞回府。徐光启一家都是虔诚的教徒,所以特地在教会旁租赁住宅,开辟了专通礼拜堂的旁门。汤若望把他们送到门边,返身赶往礼拜堂的会客室。 会客室里,礼部尚书徐光启、登莱巡抚孙元化、都察院御史金声闲谈着等候。汤若望一进屋,几乎是冲上去的,一把抓住孙元化的手,孩子般兴奋地喊:“伊格那蒂欧斯!是你吗?我们又见面了!” 孙元化也很高兴地笑着,用力摇晃紧握的手。 金声略感惊讶:“哦?原来他们也相识?” 六十九岁的徐光启捋着颔下银白色的漂亮胡须,笑眯眯地说:“哦,岂止是相识……” 十年前,刚刚来到澳门的汤若望,接受一位想要入教的商人邀请,去船上吃饭。走到码头边,汤若望不禁惊叹:从没见过这样玲珑精巧的船!它像一栋漂亮的二层小楼,楼檐廊柱乃至窗台窗框的雕刻,从色彩到花纹都极其复杂繁细,显得金碧辉煌。两人在一间艳丽中带点俗气的小厅坐定,热茶和各色各样精致茶点流水般摆了一桌。汤若望学着中国人的样子端茶闭目品味之际,一双温软的手臂缠上脖颈,带着浓烈的脂粉香,一个妖艳的姑娘力图挤进他怀中。汤若望大惊,茶盏摔了,热茶溅了一身。他的狼狈相招来一阵大笑:商人搂着另一个姑娘,跟那个被他推开的女人互相做手势,笑得喘不过气。 汤若望指着商人,说着半生不熟的汉话:“你!骗!欺骗!” 他的指责只换来更加放肆的狂笑。汤若望压不住火爆的脾气,怒吼一声,掀翻了桌子,整个船身震动了。雕花木隔断上悬着的粉红色帷帘忽然拉开,那边一些吟诗作画、饮酒谈笑的文士围过来看究竟,其中一人大声说: “他是一位有学问的传教士,出家人不近酒色,你们不该坏人家的道行!” 汤若望发完火又后悔了,因为他今天没穿教士的黑袍,便指着满地狼藉说:“我,赔偿!”他转向替他说话的文士,猛然认出他是同住在耶稣会公学、前来澳门为朝廷募购西洋大炮的学者之一,是老友徐光启的学生。为徐光启和他的学生们自捐资费购炮的爱国热忱,汤若望还非常感动哩。 于是,他知道了,这就是中国广南一带有名的水上妓院——花船。美丽掩盖着丑恶,文雅庄重与淫佚并存,对他将要毕生传教的这个国家的复杂古怪,有了第一次体验。 他们第二天在耶稣会公学再见,就像相熟的朋友了。可惜三天后新朋友就押运大炮去了广州,给汤若望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和名号:孙元化,字初阳。 过了三年,汤若望随传教组沿北江、赣江、长江来到可爱的江南小城嘉定,那里已有了规整的教堂和数百名教徒,成为传教江南的基地。当传教组被引导与捐助地盘、出资修建教堂的教友见面时,汤若望不禁惊呼出声:“啊!老朋友!孙元化!孙初阳!……” “哦,汤神父,你的汉话说得这么好了!该称我的教名,伊格那蒂欧斯!……”孙元化紧握着汤若望的大手,文静而含蓄地笑着,汤若望却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们共同度过整整一个秋天。汤若望成了孙元化家最受欢迎的客人,尤其成了十岁的幼蘩的大朋友。孙元化跟从汤若望研修火炮及炮台,他是徐光启的得意门生,有很好的数学几何基础,所以掌握得很快。在后来的宁远大捷、宁锦大捷中,孙元化“以台护炮、以炮护城、以城护民”,辅佐袁崇焕立了大功。 立功升任的孙元化回到北京时,本已赴京传教的汤若望已被教会遣派去了西安,他们未能见面。今天他们重逢,三十八岁的汤若望已晋升了教职,四十八岁的孙元化,更是独一无二的、以举人出身而获超擢的方面大员了。 “啊,我已经见到依沙贝拉,长成大姑娘啦!”汤若望感慨地笑着连连摇头,“还像小时候一样,想当修女。” “我对她说了,如果到二十四岁决心还不变,就送你去当修女!”孙元化说罢,众人随他一起笑了。 得知孙元化此行目的后,汤若望十分关切地问:“皇帝召见了吗?” 孙元化叹了口气:“召见过了。” 沉默片刻,金声摇摇头:“一说要钱,兵部户部就叫苦;一提要办西洋大炮,就有许多奏本大喊:堂堂天朝,岂可用夷人的淫巧小技御敌!甚至竟有因诛杀袁崇焕而罪及西洋大炮呢!……” 徐光启皱起苍苍浓眉:“当初只为京师处处有人掣肘,动辄得咎,才荐初阳出任登州。只要登州能成为天下武备最精良的重镇,见仗得一次大胜,西洋大炮才能正名,在九边各镇推而广之,实用于抗金复辽。所以初阳的通盘防守之策务必成功!” 又是一阵沉默。徐光启是他们这批奉教官吏士大夫的主心骨和靠山。徐光启的话他们当然赞成。无奈,巨大的军费开支非私人所能包揽,非皇上点头、朝廷通过不可,然而,这很难很难…… 徐光启府上一名老仆来禀:司礼监吴公公差人到处寻找孙巡抚,直找到徐府来了。徐光启和金声都惊讶地看看孙元化。孙元化脸上掠过一丝难堪:“他找我做什么?” 回说是特意致谢,并代他家太夫人请孙夫人赴宴。 孙元化有点脸红,连忙说明吴直母亲随舟同行的缘故,并解释说:“难得他有此孝心,我也不好当面拒绝,并不是想与他来往……” 徐光启叹道:“何必拒绝他……那么,我们告辞吧?神父,晚上过来一同进餐,可好?” 孙元化递给汤若望一卷图纸:“这是我新近想要修筑的依山面海炮台的草图,请神父测算一下是否可行。”他又取出一个直角铁尺夹半圆形量角器的古怪器具:“这是我新近制作的铳规,在炮口测算距离和发射角,也请神父过目。” 汤若望笑了:“你已经成了大明的炮台和火炮专家啦!” 孙元化逊谢着:“学生的成绩,是老师的光荣。” “谢谢!这是对我的最高奖励。”汤若望拍拍图纸,“晚上我们一同讨论吧!” 徐夫人请客人在小花厅坐定,命人取来两只二尺多高的长方木匣摆在桌上,说: “幼蘩,这是送给你的。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 幼蘩解绳带,开木盖,“啊”的一声惊呼,高兴得大叫:“啊呀姆妈!铜人!是铜人!” 果然是身着彩服、一男一女两个笑眯眯的铜人。 “哎哟!女孩儿家恁响喉咙!”孙夫人疼爱地责备女儿。 “姆妈,你不知道,这叫针灸铜人。”幼蘩扶起铜人对母亲比画,“铜人头顶灌进水,就可隔衣裳找穴位扎针。找得准,针进水出,穴位不对,针刺不进的!” 徐夫人笑了:“我原想难难幼蘩的,她竟识得,可见读书不少。” 幼蘩像孩子喜爱玩具一样抚摸着铜人,嘴里念叨着:“书上讲,铜人是北宋御医王惟制的……太好啦!谢谢太师母!”她朝徐夫人一跪。 徐夫人扶起她:“不要谢我,是你家太老师请人仿制的。早听说你喜欢医术针灸……做个好郎中也能济世救人,何必一定要做修女?” “啊呀,这个囡囡啊,真正是孔夫子的褡裢——书呆(袋)子!只信书上的话。我对她讲,这是中土,勿是西洋,做修女那是大黄牛钻老鼠洞——行勿通。她却是东西耳朵南北听——横竖听不进!我再三劝她也是鸡毛敲铜锣——白费劲!……”孙夫人一口又响又脆又快的嘉定话,一串有趣的歇后语,说得大家笑个不停。她一改在教堂、在神父面前的庄重敬畏,恢复了平日的爽朗。 幼蘩立即就想试针,徐夫人命丫环领她去小书房,说那里有针灸图可以对照。孙夫人又嘱咐道: “银翘,你陪幼蘩一同去。” 那位二十五六岁的娴静秀美的女子躬身领命,嘴里几乎听不见地道了声“是”,捧了木匣随幼蘩去了。 徐夫人眼见她们的身影从门边消失,转脸笑道:“银翘,蛮好听,是草药名吧?……从前没见你身边有这个人,看上去蛮稳重、蛮聪明。” 孙夫人笑得很得意:“师母见得不差,家里的使唤丫头都是幼蘩给取名,那才是老鼠钻书箱——咬文嚼字呢,全都是草药汤头!银翘虽说成天像只浸了水的爆竹——一声勿响,却是喉咙里吞萤火虫——口里勿响肚里明,样样家事拿得起放得下,有了她半个管家婆,我真是省心省力!” “你从哪里寻来这么可靠的人?”徐夫人不无羡慕。 孙夫人的笑容渐渐收了,蹙眉叹道:“若讲她的来历,真是黄连炒苦瓜——苦上加苦啊!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孙元化用两天时间安置好来京居住的家眷,又急急忙忙赶回宁远。他心绪很沉重,和所有心怀良知的士人百姓一样,对国家面临的局势简直绝望了:强敌金虏在东北崛起,官军屡战屡败,丧师失地,九边震动;朝中天启帝深居后宫不问政事,魏忠贤和客氏勾结擅权乱政,势焰熏天;奸佞当道,朝政一片混乱;东林党人尽遭罗织,下狱累累,毒杀殆尽……他是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官微言轻,不能在朝中有任何建树,便把一腔忠义和心血都投入抗击金虏的宁远大战之中。然而,无数将士浴血奋战,却使魏忠贤一党奸佞因宁远大捷升赏封侯,连五岁的侄孙也授爵位,前方将士能不寒心?他孙元化能不寒心?…… 胯下银鬃马忽然昂首长嘶,扬蹄人立,差点把正在沉思的主人摔下去。孙元化定睛一看,已到顺城门大街,路上行人萧疏,并无阻碍,马竟停了四蹄,死不肯迈步,不时扭转长鬃飘拂的马头,回首西南,终于不顾缰绳辔头的控制,猛然侧身跑了个小圆弧,往来路飞奔,怎么也勒它不住。 惊异中,孙元化忽听有类似湿鼓闷雷之声发自地底,从他背后“隆隆”滚了过来,声响愈来愈大,银鬃马逃命似的狂奔,惊慌嘶叫。猛抬头,方才还炎日当空,天晴气朗,此时黑沉沉的乌云骤然涌聚,顷刻盖满头顶,四周屋宇竟也摇晃动荡起来。 孙元化疑心自己头晕。须臾,大震一声,有如霹雳,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户千家陡然间纷纷摇落晃倒,“轰隆”“哗啦”声延绵不绝,沿路滚动,尘土冲天而起,瓦砾石块乱飞。房倒柱摧的巨大声响止息了,刹那间万籁俱寂,仿佛时间和空气都被惊呆,跟着就爆发了混乱和喧嚣:人们狂跳突奔,呼天抢地,喊爹叫娘,呼儿唤女,哀告救命,痛哭惨号,如同踹了穴的蚂蚁,燎着窝的马蜂。老天爷并不发善心,又刮起了飞沙走石的怪风,吼叫着拔树掀石,把受难的人们卷得团团乱转,被瓦砾石块击伤无数。孙元化只得拉马一起卧倒,闭眼听天由命了。 狂风终于打着旋儿离去。孙元化起身,满耳哭叫呻吟,四周一片瓦砾。他担心妻子儿女,一时心急如焚。但放眼望去,十数里目及处尽都残破,无法辨认道路门户。只好喝一声“回家!”放松缰绳,任银鬃马认路奔回。 一路上尽是狂奔乱走的行人,目光惊慌疯傻,口中乱嚷,有的直撞到孙元化的马头竟也毫无知觉。走得时间长了,才见到扒土石瓦块救人救物的百姓。 不远处,几名匆匆赶到的书办差役,手持铁锹镢头,立在一片小丘般的瓦砾上大吼: “底下有人吗?快应一声!” “救命!……”瓦砾下传出尖细微弱的哭叫。 “你是谁?”诸人大声问。 “我是小七姐……” “老爷呢?” “老爷太太都……”接下去的是哭声。 众人绰起工具,挖开积土瓦砾,小心地搬抬,一个年轻女子慢慢爬出,竟是一丝不挂。虽然身上泥土和青红伤痕满布,在黑灰的背景上,仍显得粉白细嫩。她拿一片瓦遮着下体,虽是满面泪痕,十分羞赧,却带着几分孩子般的狂喜,仰望苍天,“扑通”一声跪在瓦砾堆上。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全都愣了,顷刻间哈哈大笑。女子也是一愣,随即匍匐在地,放声大哭。 路过的孙元化看不过去,脱下外面的大衫扔给女子。女子连忙拿去裹在身上,抬头投来感激的一瞥,随即敏捷地扯住身边一匹脱缰的黑驴,骑上驴背,哭着走了。从书办差役口中得知,此女是他们本官八个小妾中的一个,看来本官一家只活得这一口人了。 远远望见自家门墙安然,孙元化松了口气,正待下马进门慰问,骑驴女子已经跟到近前,纳头跪拜,请予收留,孙元化无奈,只得引她进家,交给夫人沈氏…… 徐夫人长叹:“唉,那场地震,实在是魏阉作恶太多,天怒人怨,招来上帝的惩罚呀!” 孙夫人道:“正是呢!银翘初来,我还想替她打听家乡父母,好让她一家团圆。她却是个没嘴葫芦,倒不出放不进,一点口风不透,死不肯走。看她又懂事又勤快,蛮难得,就留到了如今。” “她也有二十四五岁了吧?再不寻人家,怕就耽误了。” “咳!提过###十来回,她是三锥子戳不出一点血,牛皮筋一样,只摇头不做声。看起来牛吃稻柴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也勉强她不得。她琴棋书画样样通,拿她当丫头,真是檀香木当柴烧——大材小用了!要不是咱教里头有规矩,我就做主把她收到房里,倒蛮合适……” 被二位夫人作为慨叹话题的银翘,此刻正在小书房里帮着幼蘩兴致勃勃地扎铜人,仿佛不把倒霉的铜人扎几十个透明窟窿就不罢休似的。 窗外传来脚步声和苍老的笑语:“我们小书房谈天。” “老师先请。” 后面一句声音厚重温润,震得窗纸微微发颤。银翘手里的书“啪嗒”掉到地上,她连忙俯身去拾。 “是太老师和爹爹!”幼蘩高高兴兴地到门前迎接,搀扶着父亲的恩师,“谢谢太老师惦着幼蘩,幼蘩给太老师磕头!”她真的跪在徐光启膝前,“嘣嘣嘣”叩了三个响头。徐光启捋着胡子笑得合不拢嘴。 看见铜人,孙元化也向老师致谢,随后吩咐女儿:“你们收拾收拾,到别处去吧……哦,银翘今天做了礼拜,觉得好吗?愿不愿受洗入教?” 自男主人们进屋就俯首跪倒的银翘仍不敢抬头,低声回答:“礼拜……好。老爷要银翘入教,银翘就入教。” 孙元化笑了:“入教可是你自己的大事,谁也不能替你做主。你想好了告诉夫人。去吧。” 银翘一直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颤抖得像不安的蜜蜂,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无声无息地随幼蘩走了。 “贤契果然体恤僮仆,待下宽厚。”徐光启赞了一句。 “神父常说,人们只有职分责任的不同,他们的灵魂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 “既然如此……”徐光启沉吟片刻,望了望门生,“方才你又何必拒绝吴公公呢?” 他们一回徐府,孙元化便对来送信的吴同说妻子近日伤风,不能赴宴。吴同代吴直说了许多仰慕的话,见孙元化一直冷着脸,只得放下书信告辞而去。 孙元化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们是可怜人。只是魏忠贤作恶太甚,丧尽人心,与此辈交往必为士林所不齿,徒损名声!” 徐光启指了指桌上放着的吴直的信,字迹秀美流利:“他们这一茬司礼监太监,都在内书房读了多年书,由学士大学士调教,颇有学问。吴直近年尤得皇上信赖,首辅周相也与他过从甚密……”见学生低头不语,徐光启也有些难为情,想说的话不好启齿,心绪复杂缭乱,干脆换了话题: “贤契此次平定刘兴治之乱,为朝廷立了大功,可算旗开得胜,你这举人巡抚可以坐稳了。” 孙元化笑笑:“多谢老师挂念,刚刚起个头,以后的事,唉,难说了。” “张焘还好吧?” “千斤重担他挑着五百呢。我这次进京,登州的事就靠他主持着。那位张总兵张可大……唉!” “很棘手吗?故意作梗?” “也谈不上。他或许并非有意,但总是想不到一处,别手绊脚地不得顺畅。我那里监军道尚出缺,还可进人,老师再荐一个得力的人出任好吗?” “监军道?也是巡抚之下的要职,非四品官不能出任,就是特简也不能低于五品。你看中什么人?” “老师,王征如何?”孙元化赶忙笑着问,神情活跃了许多,“我还没有来得及去看望他哩!……” “我料定你必要提他!”徐光启也笑了,“难得你们彼此投缘,他那么孤傲的人,长你十岁,又是进士出身,竟也服你。不过嘛……”他迟疑着没有说下去,另起话题: “你还想到谁?” “瞿式耜可成?” “唉,他自元年谪官,至今未起用,荐他难以获准。” “那么金声、陈于阶……” “金声近日方擢监察御史,不妥;陈于阶乃老夫外甥,则更加不妥了……此事我记下,慢慢物色,总要得力才好。好不容易得了登州……哦,贤契陛见,圣意究竟如何?” 孙元化又变得心事重重:“奏说增建炮台打造海船以备恢复四州之时,圣上频频点头称好,神色很是振作;提到需拨款项,圣上默默无语,不时手脚浮动,但见袍袖袍襟荡漾不止,想来……”后面的话不便出口,缩住了。 徐光启起身从柜中取出一个半尺见方的木匣,打开给孙元化看,尽是干人参:“圣上虑及国用军饷不足,特地命将万历年间储存下来的辽东人参到市上发卖,朝臣多有认购。但总共也只卖得数万两。” 孙元化十分惊诧,道:“竟然到了变卖家当的地步!破落户吗?……” 徐光启苍眉一扬,连忙制止:“不可如此说话!……”突发的严厉使孙元化略感意外,徐光启自觉过分,沉默片刻,又说下去,但声音压低了许多:“日前礼部主客司郎中出缺,礼、吏二部共推尚相隆补官。圣上道:‘主客司分掌诸蕃朝贡接待给赐之事,当简循良有礼之人。尚相隆因买茶不合意,打破家奴头脸,岂能掌主客司事?’吏、礼二部大臣无不惊愕,回来细访,果有此事。以为是言官密奏,但都察院缉事之人说道:‘我辈钩察,皆关于钱粮重事,居家打骂奴仆,何从问之?’连诸内侍也都相顾惊诧,真不知如此细事何以上达圣聪?……” 孙元化懂得了老师的用意,仰望屋顶,似不经意地低声说:“陛见将毕之时,圣上忽然问我昨日饮酒没有,我说饮了;又问我同坐者谁?我答之以同在宁远的李、胡两幕僚;还问吃了什么菜,我只好一一奏上有油鸡、烧鸭和猪肚。圣上便笑了,说:‘一点不错,孙元化果然诚谨不欺!’……” 师生二人好半天相对无言,四周一片沉寂。 “这不行!”孙元化一下坐在椅子上,用力敲着扶手,“别人说什么我不管,炮台非建不可!大炮海船非造不可!刻不容缓!”“咔吧”一声,扶手的云头木雕被他敲断了。 “自然,当然,可是到哪里去弄这四十五万呢?……”老头儿弹着自己宽阔发亮的前额,一筹莫展了。半晌,他迟疑地老话重提:“眼下最得圣上恩宠的,宫中自然是司礼监,朝中要属首辅周相了……” “我宁可去求告周相。”孙元化痛苦地蹙了蹙眉毛。 “论才干,论学识,周相可算一时之选,况且终究是士林中人,便与之交往也不辱没你我,但凡亲友故旧有事相求,他都肯尽力。只是……”徐光启打住了。孙元化完全明白:周延儒从不接待空手上门的亲友故旧。于是他口吃吃地说: “我这里……尚、尚有二千余两……” 徐光启摆摆手,牙痛似的苦着脸:“不。金银形迹过露。不如将你带来送我的貂皮、人参转赠他……” “老师!”孙元化站起来喊一声。 徐光启只管皱着灰白的双眉,唏嘘着,十分痛苦地往下说:“给他,全都给他!……这是我的主意,由我向主忏悔!主会理解我的苦心,原谅我的罪恶!……” “老师……”孙元化心热鼻酸,忍不住想跪倒在白发苍苍的师尊面前。 “保尔!伊格那蒂欧斯!”汤若望兴奋地推门而入,红彤彤的脸上满是笑,手里举着那件铳规,“太好了!有了它,大炮能打出最大射程,还提高了准确度!这可是登州守军最要紧的秘密,千万别让对手得到!哈,这样一来,你的大炮,每一门都是最好的,无敌的!……”他终于发现他的两位教友神色不对,这才收了笑容: “出了什么事?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徐光启庄重起立,蹒跚地走到神父面前跪倒,道:“神父,我要向你忏悔……” “不!”孙元化急忙在汤若望另一侧跪下,坚决地说,“是我的罪过,请听我忏悔,求主饶恕我!……” 第三章(3) “舅,不能帮着说句话吗?我们登州拿这四十五万有正用!”吕烈不管说什么,都脱不掉那漫不经心毫不在乎的形景儿,夹了一个鹌鹑蛋扔进嘴里。这是吕烈回家的第三天下午,舅舅下朝比往日早,不到未时已吃上了午饭。一家三口,舅舅上座,舅妈打横,吕烈下席,围着摆满菜肴的饭桌。其中有吕烈从小爱吃的烧鹌鹑和虎皮鹌鹑蛋,这两道菜一直是舅妈亲自下厨烧的。 自从吕烈日渐由千总、守备升到都司以后,当初对这个弃儒从军的外甥暴跳如雷的舅舅,也渐渐收起了旧日的严厉,变得越来越和蔼。此次吕烈回京到家,舅舅的慈爱可亲中,竟多了一分讨好,并再次提出要吕烈改姓徐,正式过继给无儿无女的舅父母,接续徐门的香烟。这一方面叫吕烈不大自在,另一方面又看出是个讨价还价的好机会,便审时度势地抛出四十五万的问题。看到舅舅那一本正经的瘦长脸上挤出来的尴尬的笑,吕烈的心不由得下沉了。 徐璜拿怀裆一角沾了沾胡须上的汤汁:“唉,我是风宪官,怎好过问兵部户部拨款事项?” 舅母冯氏帮衬一句:“登州事总归关系烈儿,你不好去和兵科给事中促成一下?都是同僚……” 徐璜对妻子一板脸,斥道:“唗!妇道人家,不准胡乱插嘴!国家大事,岂尔辈所能知!” 冯氏立刻垂下眼低了头,再不敢出一声。 吕烈从小就替舅母抱不平。舅母的娘家在朝中很有权势,照常理,舅母应该压舅舅一头才对,可是自他记事起,就见舅母在舅舅面前像恶婆婆手下的童养媳一样受气。如今二人都已年过半百,舅舅的气焰倒更盛了!真不知关了门放下窗的闺房之中,他俩怎么处怎么过怎么上炕! “舅妈你请。”吕烈有意站起身,恭敬地用匙子敬上舅母一块烧鸭腿。舅舅装作没看见,这叫吕烈忍不住想替舅母“报仇”。他眼珠一转,故意淡然道: “舅舅身为天子耳目,专职纠劾百司,凡贪恶小人均在被纠之列。别的不说,前朝东林杨涟、左光斗二公,因忤魏忠贤罹祸,乃君子也,而舅舅其时竟也纠劾之,何故?” 徐璜一时神色有些沮丧,仿佛痛悔前非,半晌才说:“此话也难讲了。一时有一时之君子,一时有一时之小人。前朝我居言路时,举朝皆骂杨涟、左光斗诸人,我自纠小人耳。如今看起来,却是两个君子。”他摇头叹息不止。 君子小人不分,是非随风而动毫无定见,居然荣升佥都御史!也不知当初怎么心血来潮,写出有名的“何官非爱钱之人”的奏本!吕烈心里冷笑,搅动着碗里的汤,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言官贵直。周延儒将起时,言官多半阻止。舅舅也说他软美柔佞不堪重用,却又推举他入阁,算什么道理?” “我说你阅世浅,果然。”徐璜索性放下筷子,耐心教导外甥,“彼羽翼已成,明知必不能遏而故意阻之,徒留他日隐患,不如玉成。此即古人所云‘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耳!” 吕烈突然换上一副嬉皮笑脸:“既如此,舅舅就宽我登州一分,替我们那四十五万说句好话嘛!” 徐璜又拿起筷子夹菜吃饭:“四十五万不是小数,说好话未必有用。况且你们那位孙巡抚……” 吕烈一口接过来,故意激昂地说:“我见到过的大小文武官员中,他是最有才、人品最高、为官最清廉的!” 徐璜极力掩饰心里的恼怒:“不料世间还有人令你心折,倒也难得!只是你那孙巡抚以举人出身得此高位,朝中多半不服,就连这次平定刘兴治,朝中也多说是天意自败,非他之功……他的事自然格外难办。况且又能受他何赐?” 吕烈心里气极了。不知朝中这帮人是何心肠!平定刘兴治,他是从头到尾参与了的。多少心血、多少危难,惊涛骇浪,枪林弹雨!天意自败?区区四个字就一笔抹杀了!对付异己,确实得着刀笔吏的真髓,杀人不用刀!可他们还想不想再招天下贤士替国家出力?他努力压下愤懑,只在嘴角撇下几分嘲弄: “终不成要外甥贿赂舅舅?……” 徐璜变色,“啪”地把碗一放:“什么话!我最恨这两个字,你难道不知?凡事只要沾着钱字,无不卑污!我才干品行虽不敢夸口,自问清廉二字却是无愧,一向总在这二字上痛下功夫,名声也颇不恶。饶是小心如此,一班失意小人还是心怀妒嫉,造谣惑众,唯恐天下不乱。你是我亲子侄,竟也如是说,真正岂有此理!” 见舅舅生了气,吕烈不得不收敛几分,并转移视线:“怎么造谣惑众?朝中出了什么事?” “你看看这个!”徐璜从怀中取出一纸,“啪”地拍在吕烈面前,激愤形于辞色,“这匿名帖,竟贴上了皇极殿边墙!叫他这一写,我大明朝堂直是一团漆黑,成何体统?欲启圣上疑忌之心、置九卿于死地而后快,用心又何其毒也!” 吕烈拿起匿名帖一看,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上至辅政大学士,中至六部尚书,下至御史、给事中、翰林,最受重用最时兴的二十四人,一一列名,编为二十四气,各注一绰号。首先列出的,是几名辅政大学士: 成辅基命杂气顺风火 周辅延儒 妖气 摩登伽女 钱辅象坤 尸气 痴虎伥 温辅体仁 贼气 桃树精 ………… “哈哈!妙绝!”吕烈才看了几行,就忍不住拍案叫绝。实在是太像其人了!连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隐私,也藏在“气”和绰号中了。 “放肆!”徐璜把筷子一搁,口气不重,但瞪了外甥一眼。吕烈耸耸眉毛,收住笑,低头看下去: 梁司马廷栋 油气 九尾狐 倪宗伯元璐 淫气 假姜诗 房少司空可壮 臭气 海上暴客 ………… 列名最多的,是参与会推荐贤的言官: 章都谏正辰 阴气 灰地蛇 吴佥宪甡 杀气 再生吴起 王都谏道纯 霸气 塑大虫 ………… 徐佥宪璜 痰气 两头蛇 吕烈一下子看到了舅舅的大名,想笑,极力忍住。痰气!两头蛇!真是惟妙惟肖,太精彩了!吕烈暗暗叫绝。想想去年舅舅御前面君时的丑态,不是如痰堵喉,吐不出真话吗?想想他平日口是心非假正经,可不是两头蛇性情吗?真佩服这位“造谣惑众者”的眼光和才气! 哈,骂得痛快,骂得绝!还有“棍气”、“秽气”、“浊气”、“瘴气”、“毒气”、“逆气”、“戾气”,甚至命名为“粪气”、“膻气”、“疝气”!至于绰号,更加琳琅满目:“赛黄巢”、“金枪手”、“靠壁鬼”、“黑面豹”、“啮人马”、“泼天罡”、“喉下癣”、“金甲神”、“水棉花”、“假飞虎”……如果都如舅舅之“痰气”、“两头蛇”一样准确,则朝堂上衮衮诸公,尽是何等货色?怎能不一团漆黑? 这表面轻薄、骨子里恶毒的匿名帖,不但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而且着实包藏祸心。吕烈直是想笑,一忍再忍,还是捅出了这个要害问题: “皇上若是见到此帖,不知作何想?” 徐璜已吃完饭,从妻子手中接过茶水轻轻漱口。妻子忙捧过水盂接去他吐出的漱口水,再交给侍立在一旁的丫环,态度之恭敬,笑容之殷勤,与丈夫的视如不见的冷漠,一齐落在吕烈眼里,又激起他一阵不痛快。徐璜却站起身,说到皇上颇为郑重: “幸而皇上英明,为此事特地下谕说:‘命司礼监收集焚毁,不许流传,勿再令人见,以全大臣之体面,也表明朕无疑于诸臣!’……如此,则小人辈不能得逞了!” 皇上不疑,难道朝野不疑?今日不疑,难道今后不疑?小人骂小人,舅舅的神态再次使吕烈觉得可笑可鄙,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不说了,不说了!小人之辈十恶不赦,都该千刀万剐!……还是说说我们登州的四十五万吧!” 徐璜皱皱眉头:“你向来是从军吃粮、万事不管的人,对这四十五万何以这般牵肠挂肚?莫非拨得款下有你的回扣?” 吕烈冷冷一笑,靠椅背坐定,一声不响地看着舅舅。 徐璜越加慷慨:“如今贪风炽烈,朝野尽然。今日在朝房,不知谁提到一个新城王叔圃,竟然众口一词,赞美不已,大有荐举之意。哼,必是广行贿赂!如此朝政安得不乱!” 他正高谈阔论,守门老仆持一名刺禀告:“老爷,新城王使君候谒。” 徐璜一看名刺,正是他刚才骂的那位王叔圃,登时发怒:“谁叫你乱递名刺?没眼色的奴才!这不是要坏我清白,辱我名声吗?拿鞭子来!听见没有?”他瞪眼冲妻子吼。老仆吓得叩头求饶。吕烈坐在一旁剔牙,仿佛没看见。 丫环取来鞭子双手奉给冯氏,冯氏又双手奉上,胆怯地小声劝说:“老爷息怒,不要气坏身子……” “多口!”徐璜顺口斥责,冯氏立刻垂头不语。他拿着鞭子反复折拗试软硬,却一眼一眼地看吕烈,嘴里不大连贯地念叨着:“清廉家声,岂容亵渎?……” 吕烈只不做声,毫无劝阻的意思。舅妈硬着头皮小声说:“吴桥王家是大族……我家表姑夫姓王,祖籍仿佛……不是吴桥,便是新城……” 徐璜想了想,沉吟道:“若是亲戚……” 这时吕烈才哈哈一笑:“舅舅,不见面怎知他来意?” 徐璜连忙接过话茬儿:“依你说,是见见他为好?……也罢,传他客厅相见。若有不轨之心,我可不留面子!”说着气昂昂地去了。 吕烈又坐回桌边陪舅母,替她布菜端汤。舅母感激地笑笑,温和得可怜:“你难得回家,不要为我忙累。” “舅妈,舅舅怎么还是这般形景儿?”吕烈很不平。 “随他去吧。烈儿,你老大不小,到下月初八就二十六岁了。再不求亲成家,惹人笑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说到后来,舅母的声音微微发抖。吕烈不愿引起无儿无女的舅母伤心,但又不愿对柔弱温存的舅母说假话,哼了一声,咬牙道: “父慈子孝,他不慈我便不孝!若不看母亲面上,我都懒得叫他这声爹!……” 想起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浪荡父亲,吕烈打心底里厌恶。照说男子汉不嫖不赌上不得台盘,但他那样不成器、没皮没脸却世间难寻。记得小时候家里全靠舅父舅母周济过活,父亲竟也心安理得地游手好闲吃白食,好多次把家用粮米银钱偷去赌博输个精光,害得母子在家挨饿,他却又向舅舅伸手。钱一到手,进妓院一住就是半月,无赖至极,填不满的无底洞!舅父舅母仿佛欠他什么情也似的,总是有求必应,真叫幼小的吕烈难解难猜。 还是母亲怕耽误了孩子,在吕烈八岁那年送他进京,从此在舅舅家长住。舅舅为使外甥安心攻读,竟把妹子也接来同住,直到九年前病故。母亲去世,独自留在钱塘的父亲另娶,吕烈和他几乎断绝了来往。舅舅得知吕烈的父亲婚后连生二子一女之后,便提出过继吕烈为子,改姓徐。据说父亲无异议,吕烈却不肯。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越是厌恨父亲,越不愿改姓。或许还是自小养成的习惯:想方设法,专跟父亲作对,叫他不得痛快! 冯氏叹息着劝解:“他终归是长辈,你怎好这样说他?如今他年将五十,家累又重,听说业已收心,改好多了……” 吕烈哼一声,心想:狗能改了吃屎?只听舅母用更加温存的口吻说:“烈儿,我看着你长大,就像自己亲生的一样,过继改姓,你怎么就不肯依呢?” 吕烈一抬头,正色道:“舅妈,看舅舅这么待你,叫我想起那人待我母亲的样子,心里怎么能顺!……舅舅是为什么?” 舅妈怔怔地看着吕烈,泪光荧荧,默默无语。 “嫌你不生儿女?再娶几房侍妾又有何难!” 舅妈渐渐低了头:“我也劝他纳妾,劝了十多年,他终是不松口,宁可去勾栏瓦舍……我也弄不明白……” 吕烈愣住了,这是头一次从舅妈嘴里获悉的真情,竟是如此不近常情。他思忖片刻,随即冷笑了几声,说:“这也不难解,要倚仗舅妈娘家为靠山,他焉敢纳妾娶小!”舅妈的娘家亲友门生遍朝野,而舅妈的亲娘最是忌刻,舅舅在此事上,不得不格外赔小心,免失老泰山的欢心。 舅母张嘴“啊”了一声,叹口气,放下了碗筷。 守门老仆快步走来禀道:“夫人,老爷命奉茶待客。要好茶,快些送去客厅!” 冯氏如闻军令,赶忙起身催着丫环快去唤人送茶。吕烈不怀好意地笑道:“看来,留面子给他了!”他陪舅母回到后堂,刚坐定吃茶,老仆又追来禀告:“夫人,老爷命上酒肴待客,用状元红,八珍攒盒。” 冯氏又急急忙忙地安排去了。吕烈怪模怪样地笑着,拖长了声音:“舅舅为何前倨而后恭?想必受他厚赐矣!” 冯氏脸色有些变,这样明显的恶意她不会没感觉。她像对小时候的吕烈一样轻轻抚着他的后颈,难过地说:“别怪他。昔日他不是这样的。不记得八年前了?……” 吕烈狠狠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倾城倾国第三章那时候,他才十七岁,翩翩小秀才,带着舅舅筹给的五千两银子回原籍会试。他十三岁考中生员,有神童之称,人们都认为他中举如探囊取物,进士出身的舅舅自然期望更殷。不料秉性不羁的他,一路挥霍,竟在金陵滞留三月,混迹于秦楼楚馆,及至杭州,囊空如洗,又抱病不能入场,借贷而归,沮丧到了极点。舅舅闻讯大怒,列出家法、小杖、皮鞭,严阵以待。舅舅管外甥,那是正管! 吕烈叩拜舅父母,已是病得骨瘦如柴,还因跌跤摔脱一颗门牙。舅母一见便哭了,舅父却黑着脸大声责骂,声言要打断败家子的“狗腿”!奉命搜查公子行箧的书童送上公子的诗稿,舅舅愤愤然翻看,突然停在一处,很快看一遍,吟一遍,竟至摇头晃脑地吟哦出声: “比来一病轻于燕,扶上雕鞍马不知……好,妙语好句,可怜可喜!哈哈哈哈!得此两句,则五千金花得值也!” 吕烈已因软弱瘫倒,昏眩中也还是听到了舅舅的话,庆幸轻易过关,感激之情涌上心头……然而他却从此抛弃儒业,次年以武举出身,踏上了以武功立身的另一条路…… 想起往事,吕烈也觉得自己过分,有意识地收敛了几分狂态。这时舅舅回后堂来了,脸上有酒色红晕,还有兴奋、得意、感激的奇怪表情。他看了吕烈一眼,又恢复了些许舅父的严厉:“你回西楼书斋歇息去吧!” 吕烈扭头就走。舅舅终于忍不住,又拦住外甥,从怀中取出一帖红礼单递给他,笑得十分得意:“王使君之父王象春原在朝为阁臣,故而知我素负雅望,敬慕我人品学问……” 红帖上金粉字写着:“侍生王叔圃敬赠玄色绢丝纺绸五百匹”。吕烈冷笑着扔下礼单,转身走了。 回到西楼,另是一番喧嚣:千万声鞭炮震天响个没完,和着鼓乐吹打喜气洋洋地隔墙送到耳畔,不想听也得听,躲都躲不开!小书童笑道:“少老爷,不瞧瞧热闹?隔壁家老公给他娘做寿哩!” 三天前吕烈进家门回到西楼,发现邻居院子翻修一新,还栽花种树、垒石构亭地起了一座花园,正中的四方轩气派之大,足与阁臣宅院相媲美,——原来是司礼监吴公公为他母亲新置买的宅子。从楼上,吕烈得以清楚地看到吴直认母的一幕:年近三十的司礼监秉笔,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竟像个五六岁的孩子那样哭叫着,张臂扑向那个仪容丰美、风韵尚存的老太太;老太太竟也搂定这个大汉子,一声儿一声心肝地哭叫,旁边许多人陪着掉泪。若是真的倒也动人,偏生是假的,可就叫知道真情的吕烈觉着肉麻,觉得可笑到极点!戏做得越认真,他看得越滑稽。他既鄙视那些不是男人的货,又恨这黑心肝的老鸨,王八遇乌龟,他乐得一边看笑话瞧热闹,都倒霉才好!犯不上去戳穿它。 此刻,看那身着鲜红福字寿衣的胖老太太,妩媚地整整鬓角,斜飞一眼,这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卖弄风情,直令吕烈作呕,随意抛出一句嘲笑:“老公成孝子,公鸡抱窝啦!” “孝?”书童诡秘地笑笑,“天知道!这漂亮老婆儿未必真是他娘!” “你倒圣明!”吕烈也笑了,“谁说的?” 书童兴致勃勃地讲给少老爷听:半年前花园完工的那会儿,就听说吴老公遣了专人打山东把寻访到的老娘接来了。也在那个气派的四方轩母子相会来着。那老太太又黑又瘦,长脸眯缝眼,合不拢嘴的大龅牙,说实在的,吴老公虽俊,可说不上啥地方跟她真有点儿相像。丑老太太一看吴老公耳垂儿上的黑记,就悲切切地哭开了,哭得那个伤心哟!吴老公不知咋的,登时翻脸,一把将丑老太太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叫来陪同的人,“啪啪”几个大耳刮子扇过去,大发脾气,说这不是他娘,叫他们重新去寻!手下人屁滚尿流,赶紧把丑老太太弄走了。今儿个看起来,多半儿是因嫌那个丑,不长脸…… 吕烈听罢淡淡一笑:“刑余之人,心性自然古怪。” “没错儿!这回他可认了个拿得出手的娘,足显摆!到处下帖子给娘庆寿。咱这一条胡同家家都送,第一张就是咱家!还是老爷在朝中有人望啊!” “他送他的,老爷素有清名,不会去的。” “这个嘛……”小书童不服,又不敢直说,“吴老公是司礼监大太监,得罪他可是要命的事儿!他们那路人心眼儿小着呢,下帖子请不去,恨你几辈子!……说不定老爷也……” “胡说!”吕烈拉下脸。他对舅舅反感瞧不起,是自家的事,不容下人外人置喙。再说他也深信舅舅总还爱惜声名,不至于卑贱到与阉竖为伍的地步。 吕烈的面色吓得书童不敢出声了,悄悄退了出去。门扇一开,那边花园的喧闹便直灌进屋,报客唱名的声音更是有腔有调,高入云霄。书童又跑回来,跪在门边,极力做成恭敬的态度,小声嗫嚅着:“少老爷,请听……” “佥都御史徐璜徐夫人拜寿!——”尖锐响亮、口齿清楚的唱名拖得长长的,很是悠扬。隔一会儿报一遍,没有新来客人,就一遍一遍报下去。吕烈像给人狠狠抽了一耳光,书童眼里幸灾乐祸的胜利闪光,更像炙烧人心的火,他一脚踢倒书童,冲到楼外步廊:四方轩就在眼皮底下,他的舅妈穿着做客的命妇品服,跪在大红团绒垫上,正向那个胖胖的老妖婆拜寿! 热血一瞬间涌上头面,眼睛几乎爆出烈火!但另一声更清晰、更摇曳好听的唱名更加尖锐地刺进他的耳鼓: “登莱巡抚孙元化孙夫人拜寿!——” 他的脸色骤然苍白,白得像纸:一张鬼一样的脸上一双鬼一样的眼睛,阴森、恶毒,盯住那位身穿二品命妇吉服、笑容满面、嘴里不住讲着什么的中年贵妇。确确实实,那就是他心目中人品高、为官清廉的孙元化的夫人! 他不是瞎了眼吗?什么正直清廉!太可笑了。他怎么还会相信这一套鬼话!居然还用来敲打形容舅舅!…… 他突然噤住了。孙元化夫人之后,又走来一个女子,她的容貌,她的步态,她的身材,她那不时举袖掩唇低头一笑的动作……是她!竟然是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吕烈心里一团混乱,疯狂、仇恨、痛苦交织着,烈焰从心底延烧到全身,炙烤得他忍不住想嘶叫狂嗥……她登上台阶,进四方轩跪拜了,吕烈猛地意识到又有好戏看了。 果然,女子跪拜后起立抬头,寿星婆吃了一惊,后退数步,仿佛见了鬼;女子双手一起蒙住口鼻,把一声惊呼硬生生堵回胸膛。周围的人好奇地打量她俩,她俩极快地恢复常态:胖妖婆边笑边拍手掌,喋喋不休地向客人们解释着什么;女子微笑着一手抚胸,一手扶额头,显见是在说明头昏恶心之类的病症。鼓乐吹打鞭炮响掩住了她们的声音,但吕烈看得明白,两人都在努力掩饰她们是老相识的真相。 他骤然转身回屋,一屁股坐在书桌上,先是从鼻子里哼出一两声冷笑,跟着越笑越急,收不住,笑个没完没了,“格格格格”,像怪鸟在叫,把书童吓得目瞪口呆。 他认识这两个女人,太认识这两个女人了! ………… 道经金陵的十七岁小秀才吕烈从来没想到,他们这些文人学子借住的贡院街的香邻,就是大名鼎鼎的乌衣巷、钞库街,拥有河房灯船的风流世家鳞次栉比,布满秦淮河两岸。所以,当一枚圆圆的白果壳落在他肩头,逼他举头仰视之际,珠帘绣阁上凭栏微笑的小美人儿立即抓住了他的心。少年性情,无所畏惧,当下就敲门入院。老妈妈领着漂亮的女儿们出迎。满目星眸桃腮,满耳娇声笑语,满院花香粉香口脂香,从未经历此境的少年能不心慌意乱?只记住抛白果壳的姑娘叫翠翠,桃叶院老妈妈的第十八女。 穿朱门入绣户,别是一重洞天。燃香炉,烹清茶,献鲜果,奉茶点,姐妹们都倾心于这俊秀的小男子,争着为他品箫吹笛弹琵琶。翠翠坐处离他最远,似笑似嗔,每每目光流转,偏又欲语却止,更教小秀才心旌摇动。 要显示豪侠气概,他出手便格外大方:要来最上等的宴席,请了院中所有的姐妹。江南精美的佳肴,原应使北方生长的吕烈惊叹才是,但他已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姐妹们都已稔熟,有意无意地向他献殷勤,或抚颈摸背,或捏手贴腮。小秀才窘迫之际,竟吟出一句古诗:“除却巫山不是云……”众女郎哄然一笑,几个姐妹上前,把翠翠生拉硬拽到他身边,将她的裙带与他的腰带丝绦系在了一起。 门外一声叫喊:“十一娘回来了!”席边所有女郎如听号令,闻声而起,一齐拥向楼梯口。老妈妈脸上堆满殷勤的笑,抢先迎接,一路嚷下楼去:“哎哟,好宝贝儿,可回来了!老郎会秦淮妓家有老郎会之举,每年三次,皆在十一日,所祀为管仲和唐玄宗。届时妓女极意修饰、陈设鲜妍,要求平日交好客人为之设宴张乐,谓之做面子。妓女名声愈大,酒宴愈多。花魁定是我儿无疑了!” 一派欢声笑语和杂沓的楼梯响,一位丽人被簇拥着骤然出现。吕烈只觉眼前亮过一片红光,登时灵魂出窍,像铁屑被磁铁吸引一样,眼睛、鼻观、耳朵以及心神意念,全都被她牢牢地吸附住了:红衫红裙、华彩缤纷、富丽高贵……是人吗?不,是神仙妃子、牡丹花王、鸟中凤凰!就连她那不愉快的强作笑颜的神色,也那么招人爱怜。轻启樱唇、缓吐珠玉,莺燕之声令小秀才神乱心慌,哪怕他完全听不懂那话中含义: “唉,妈妈,今年老郎会点了双花魁。兰馨院王月月今日做面子的酒席与我一样多,难分高低,所以就……”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席面、扫过众人,高雅雍容、淡漠疲倦、傲然冷然,当它停在小秀才身上的一刹那,眸子陡然放大,精光四射,少年的心骤然被这可怕的闪电击穿,不由得发寒热般地颤抖了。 老妈妈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什么,她竟然如同没听见,只目不转睛地望定屋里唯一的男子,输送出一股股烈火,传递过去一阵阵春风,她终于妩媚地举袖掩唇,低下头甜甜地一笑,无边无际的蜜糖劈头盖脑浇下来,小秀才被淹没了。他双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眼看着十一娘款款走来,袅娜无比,兰麝喷香,令他心醉神迷,几乎失去知觉。她极优雅、极迷人地笑着,轻轻解开翠翠拴在吕烈丝绦上的裙带,轻轻携住吕烈的手,领他下楼出门,再进门上楼。吕烈驯顺地随着她,呆呆的、傻傻的、憨憨的,除了她,什么都忘了,连翠翠的痛哭也没有听见…… 吕烈的童贞就这样丧失在秦淮河畔。 十一娘名灼灼,是桃叶院乃至秦淮河两岸最出色的艳帜独树的名妓。因为吕烈的适时出现,灼灼挣足了面子,击败了与她平分秋色的另一名花魁王月月。翠翠因此曾寻死觅活地要跳河,但谁都明白是闹着玩,哪里当回事儿!不久她果然对灼灼敬慕如初,风平浪静,吕烈的那点儿歉意也就消失了。 风流世家自有一整套生意经,未经人世的小秀才失陷其中,魂魄荡漾,自以为可以写一篇“遇仙记”,哪里还能脱身回头?不几天就把行李银箱搬进桃叶院,住下了。 后来,就是最普通最常见的故事了,“姐儿爱俏,妈儿爱钞”,五千两银子冰消雪化。会试落第,吕烈又大病一场,妈妈笑脸变苦脸,继而冷言讥讽,后又恶语伤人,直至下逐客令,灼灼柔肠百断,流尽了眼泪。 虽然他爱灼灼爱到骨髓,却不是个肯受气的软骨头,立刻向情人告别:“务必等我三年。三年中我若不来赎你,那必定是不在人世了!” 灼灼扑进他怀中,哭成了泪人儿:“灼灼委身郎君,发誓不重操旧业,不再做路柳墙花。但怕你日后变卦,使灼灼伤心绝命!” 吕烈立下重誓:“若负今日情义,万箭穿身不得好死!” 灼灼抽泣着:“嫖客发誓,过眼烟云一风吹。须留给灼灼一件信物。” 少年人皱着眉头笑了:“在下囊中所有尽入姐家,哪有信物可赠?” 灼灼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哈着热气:“古人云‘践齿之约’,请凿一颗玉齿!……” 少年气血贲张,情热如沸,毫不犹豫,当下凿断一枚门齿。虽然血流满口痛不堪言,两人却都由于感激彼此紧紧搂抱,恨不能一同化为水。 离别之时,灼灼哭得天昏地暗,涔涔泪水把吕烈的衣袖肩领湿遍。自小倔强、以哭为耻的吕烈,竟也落下几滴热泪。他把这张带雨芙蓉一般迷人的面容永远刻在了心里。后来的三年,他拼命发愤,干得极苦,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苦痛,不惜投门路走捷径,还干了一些为常人也为自己所不齿的勾当,终于以武进士及第,得了官,得了许多钱,这都是为了她,为了她啊!…… 不幸,当他三年后践约去见他的这朵芙蓉时,一切都变了。这本是重复过千遍万遍的陈旧故事的一次再重复,却把二十岁少年多情的心撕成碎片,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桃叶院那娘儿俩的两张面孔两双眼睛啊,如冰霜、如刀剑、如蛇蝎……然而,今天,她们又出现在吕烈眼前! 第三章(4) 脱去公服,穿上福字纹的熟罗袍,头戴一顶浩然巾,孔有德兴冲冲地去逛最热闹的大市口。他觉得自己这身打扮很像走南闯北的客商,很是风光。帅爷放他两天假去四处见世面,特地嘱他不可撒野生事。别说帅爷的话对他从来是金科玉律,只看这天子脚下的威严也把他镇住了,不由他不凛然生畏,事事小心,早早就下鞍牵马步行了。 他出生在辽东苦寒的乡间,后来从军打仗,不是深山荒野,就是茫茫大海、海上孤岛,虽说豪雄之至,实在也孤陋寡闻。初到登州,民居稠密,市面繁富,人物俊秀,已使他赞叹不已,以为前所未见;这次来到京师,更是话也说不出来了,眼睛也不够使了:老天爷!山一样高的城门!蛛网一样密的街巷!蚂蚁般稠的人群……紫禁城里数不清的金顶大殿放光,玉皇大帝住的也不过如此吧?…… 越往前走越繁华,人多车马多店铺多,五颜六色,真叫花花世界!他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别说一间挨一间的店铺里,千种万种货物他叫不出名儿,就连那些字号匾额、招牌幌子上的字,他也认不得几个……哎,这边倒有几个眼熟的:那是参将游击的“参”;耳朵鼻子的“耳”;大小的“大”;店铺的“店”。啥叫“参耳”呢?木耳?地耳?……识得四个字,一块招牌,孔有德高兴非凡,一把拽住一位路过的读书人,指着招牌高声问,大有卖弄的意思: “请教请教,参耳味道可好?比得上地耳木耳吗?” “什么参耳?”那人莫名其妙。 “咦?就是这个参耳大店卖的参耳呀!总不是猪耳朵羊耳朵吧!”孔有德指指招牌。那人瞧了一眼,略一回味,大笑: “哈哈哈哈!我道又出了怪物,从未听说过!参耳!……那是参茸!懂不懂?参茸大店,人参鹿茸!” 周围的京师人也跟着大笑,无数嘲弄乡巴佬的话向他摔过来。孔有德却不像许多薄脸皮勃然大怒,只是尴尬地伸手摸摸后颈,随后发出一阵压过所有人的更响亮更有气派的隆隆长笑。京师人被他镇住,反倒不笑了。 一个京师娃娃忽然指着他身后嚷道:“汉子,你的马!脱缰跑啦!” 孔有德高声咒骂着,扭头就追。开春了,这匹强壮的五岁公马早就躁动不安,不是叫声就是气味,引得它离开了主人。孔有德追上它时,它已经闯进离大市口不远的胡同里,冲乱了一长列仪卫队伍,直奔那匹栗色母马,把马背上的持旗兵撞下马鞍,竟亢奋地堂而皇之地扬蹄伏了上去,激起一片嘶叫喝叱和粗鲁猥亵的大笑。栗色母马拼命踊跃,踢打后蹄,混乱哄闹片刻,这个“强奸未遂犯”终于被一名骑手制服,紧紧勒住缰绳,另有人挥大木棒照着马身狠狠击下去。小公马乱晃着一头鬃毛,暴跳嘶叫,声音凄惨又委屈。 孔有德心疼不过,跳过去一把攥住胳臂粗的木棒,赔着笑脸:“爷们行行好,饶它这一回……” “啪!”一鞭子朝孔有德头脸抽过来,他一愣,面颊顿时火辣辣地疼!他瞪眼吼道:“怎么打人?不讲理吗?……” “啪!”又一鞭子抽在孔有德身上!持鞭人恶狠狠地说:“头一鞭打你擅闯仪卫,这一鞭打你不服管教!”“啪!”孔有德腿上又挨一鞭,“第三鞭打你目无尊长犯上作乱!天子脚下岂容你这野种撒泼耍赖!讲理?这就是理!” 旁边有人答茬儿:“再赏他两鞭!竟调教出这样的下流畜生!” “想必他也是个下流坯!”一句话招来一通怪笑,深深的胡同里笑声延绵不绝。孔有德又羞又怒,脸涨成紫茄子,想要发作,但对方声势浩大,不知什么路数,自己应了帅爷嘱咐,决不敢在京师闯祸,只得强压怒气,又挨了他两鞭。幸而大门深处一递一声地由远而近传出口令: “上马!——” “上马!——” “上马!——” ………… 仪卫兵们这才撇开孔有德,纷纷登鞍上马排好队列,挺胸凹腹地稳坐等候,一片寂静。寂静中又传来一声大喝:“走动啦!” 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噢!”胡同里犹如响了一声闷雷,数百仪卫兵可着嗓子同声大吼;跟着,胡同口的开道锣“嘡嘡”响,整个队列河水似的向前流走。队伍中段簇拥着一顶八人抬的绿呢大轿,轿前有银浮屠顶、黑色茶褐罗绢三檐伞盖,轿后有青圆轿扇、红圆轿扇各四副,之后又是无数带刀卫兵,好半日才过完。 好威风!好气派!孔有德呆呆地望着,暗自庆幸事情没有闹大。不料有人喊他的名字,倒叫他吃了一惊,回头一看,那人从大门口跳下石阶朝他跑过来,竟是营里经管采买事务的偏将李九成! “孔爷!果真是你!”李九成细眼削颊断续眉,鼻侧两道又深又弯的法线纹法线纹:相面法称鼻翼至嘴角的纹路为法线纹。里抖出笑意和惊奇,“你怎么也来了京师?” “随帅爷来的。你呢?不是去口外买马的吗?” “帅爷也来了?我是想省几个买马钱,才在京里找门道,找到这侯爷府的。府里执事跟口上管马市的有交情……咦,你这脸上……” 孔有德一摸,脸上凸出长长的鞭痕,自己三品游击竟受此羞辱,登时心头火起,张口就骂:“他奶奶的,打马又打人,这帮王八蛋,太横了!……”李九成赶忙捂住他的口:“快别说了!”他回头左右瞧瞧,压低了嗓门:“方才我远远地都瞧见了,可没认出是你!亏得侯爷不知道,也亏得那些仪卫只想寻开心找乐子,没跟你认真,要不然哪,哼!……” 孔有德眼一瞪:“这么厉害?” 李九成拉了他就走,他还不住地回头看,高高的围墙上,只能看到一个个翘角大屋顶和隐隐约约的楼台亭阁。“别看啦!这两三条胡同连成片,都是侯爷府的地界!” 孔有德一伸舌头:“天爷!他是龙子龙孙?” 李九成摇摇头。 “是皇亲国戚?” “不是。” “跟咱帅爷一样,进士举人,文武全才?” “也不是。倒跟你一样,”李九成几乎在耳语了,“从兵卒当起,百户千总地步步升高……” 孔有德脚下一绊,猛地站住,愣了半天,突然打雷也似的吼了一声:“当真?” 李九成吓得一跳:“怎么啦?” 孔有德摸着脸上的鞭痕,陡然间,脸涨得血红,鼻孔翕张,气息粗重地喷出几句不连贯的话: “他奶奶的!……他能,我就不能?……” “哎,哎,孔爷小心!孔爷小心!这儿可不是登州,更不是皮岛……” 强光在孔有德虎眼中跃动,有如闪电。他极愤怒又极兴奋:“他是人,我老孔也是人!……走着瞧,他奶奶的!……不把他狗日的比下去,老子不姓孔!” “老天爷,你就别嚷啦!致这份气干啥哩!……弄点儿伤药敷上吧?” 孔有德这才回过神来,笑了笑:“不用!老孔皮厚,片刻就好。走,找个酒楼喝它几盅,我请客!” 李九成满口应承,打量着孔有德的坐骑:“好马!多大?” 孔有德揸开大手:“五岁口。” 李九成哈哈一乐:“怪不得,青春正当年嘛!” 孔有德忍不住也笑了。 李九成凑近低声道:“别说马,旷得久了,人也难受。” 孔有德嘿嘿一笑:“有啥法!”当年李九成父子跟随他一同投奔皮岛毛文龙,后来又在孙元化麾下再次相聚,交情原非泛泛。李九成秀才出身,经过商当过师爷,给人称辽呆子的孔有德出过不少主意,可算心腹之人了。此刻李九成隐秘地挤挤眼儿:“等会儿我领你去个好地方解解馋……” 从酒楼下来,两人都是半醉。孔有德原要尽量,出出肚里的闷气。李九成再三拦住,乜斜着眼笑道:“喝醉了可不行!这事原要你开开眼,再饱艳福。醉里过不得瘾可就亏了!”说得孔有德心痒难挠,少喝了五六成。 孔有德跟着李九成在小胡同兜来转去,头都晕了,才到了地方:一棵大柳树刚冒青芽的枝条拂着一带平房,土墙上没窗户,只有几个烧饼大的洞。有人在小洞上张望片刻,便笑嘻嘻地叩门而入。 李九成叫孔有德去瞧。孔有德皱眉道:“这怎么好,青天白日,偷看人家屋里,叫人拿住当贼打!” 李九成用力推他:“不碍的!人家巴不得你瞧呢。” 孔有德身材高大,为了凑上洞眼还得矮下身子。只一看,顿时满脸通红,扭头转身就要跳开。李九成用力按住笑道:“尽管看,没事。这是人家的生意。” 孔有德张大嘴:“啊?真的?” 李九成笑得五官都皱到一起:“谁骗你!看中谁,叩门进去要。瞧刚才那人,不是进去了?” 屋里聚着十几个涂脂抹粉的女人,全都一丝不挂,想是身上也搽了粉,白光光的像一串大白鱼,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只有两人穿着衣裳:一个满脸谄笑的中年婆娘,一个刚才叩门而入的男人。男人显然老于此道,在这排光溜溜的女人身上乱摸乱掐,女人们娇声笑骂,好一阵子,他才从中扯出一个。中年婆娘笑嘻嘻地接过男人掷给的一串铜钱,把他们送进屋里的另一个门。 女人们散了队形,懒散地在长凳上各自坐下。发现窥视洞里出现了眼睛,一个个又打起精神,朝着洞口做出她们自认为最拿手最迷人的姿态表情,或扭动腰肢飞媚眼,或捧着高耸的乳房微笑,或哼唱着淫靡的小曲,或举起双臂打舒展,甚至相搂着作交欢状…… 孔有德费力地咽口唾沫,嗓子嘶哑了:“走,进去瞧瞧!”他只觉耳朵里“呼呼”乱响,昏头涨脑地闯了进去。婆娘嚷了声什么,女人们挨挨挤挤地在他俩面前列成不整齐的队形,孔有德这身富商打扮,招得女人们嚷成一片: “大爷,挑俺吧!……” “大爷,俺能侍候你时候长……” “大爷,我有新花样,包你不悔,下次还来!” 孔有德眼前一片模糊:无数粉腿粉臂,无数血红的嘴,颤巍巍的乳峰,软塌塌的肚皮,黝暗暗毛茸茸的私处,和着脂粉香、汗酸臭混合的古怪气味,一股脑儿扑向他,缠绕着他,全身的血都烧着了,昏眩的烈焰炙烤得他舌干口燥,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李九成指指屋角:“孔爷,那个雏儿,可好?” 屋角一个赤身少女羞怯地低着头,不敢往女人堆里挤,细瘦的身材还未长成,小小的乳房刚刚鼓成一个小馒首,尖上一点嫩红。看她浑身发抖,孔有德觉着可怜:“太小了……怕还没有十五岁……” 李九成笑得很淫荡:“大哥,羊羔怎么也比老羊好吃,多嫩啊……”他伸手要点那少女,孔有德一巴掌打落,另指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就这俩。多少钱?” 婆娘赔笑:“一回十文,多一回加倍,侍候得爷高兴,爷就多赏下,另加炭火钱三十文……” 这么便宜?孔有德疑惑地看看李九成。洞眼那儿猛然传来尖声叫喊: “孔有德!李九成!” 孔、李两人大吃一惊,互相看了一眼,洞外一串大笑。孔有德拔脚就走,婆娘连忙阻拦:“大爷,都点了人啦,不兴走,这是规矩!” 洞外另有个冷冰冰的声音:“掏给人家一百文吧,早早出来要紧!” 是吕烈!孔有德叫苦不迭:偏叫他抓住了小辫子!真倒霉!吕烈又在叫魂:“快些出来!府里有事找你。” 孔有德一听不敢怠慢,两人赶忙付钱出门,果然是吕烈和张鹿征站在面前。张鹿征一双眼贼忒忒的似笑非笑;吕烈一脸冰霜,鼻子里哼一声:“跟我来!” 本朝太祖皇帝明令,严禁官吏狎娼。二百多年过去了,时下就连有老婆有家口的军官也常跑妓馆,何况孔有德这种光棍儿。这是公开的秘密。但是叫人劈面抓住总是难看,何况被登州营的家伙捏拿在手,回去一张扬,这张脸往哪儿搁!孔有德李九成默默跟着吕烈走,心里七上八下。 吕烈瞟一眼孔有德,却冲着李九成发作:“李九成,准是你把孔游击领来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李九成干笑一声:“唉,旷得久了,寻寻开心而已。” 吕烈一瞪眼:“寻开心?这是你们该去的地方吗?” 眼看他要搬出朝廷禁令,连损带骂地给辽东人难堪,李九成心里骂道:“谁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偏会假正经!”脸上却赔着笑:“哎呀吕贤弟,大家心里明白,何必较真?就算我们哥儿俩错着一步,老弟也别拿了棒槌当针,我们眼底浅,实在搁不住哇!……” 吕烈一本正经:“听着!这种私娼窝叫窑子,从老鸨王八到大小姑娘,全是乞丐。” 孔有德一惊:“怪不得这么便宜。” 李九成嘟囔:“我说怎么有股子怪味……” 张鹿征嘻嘻怪笑:“怪味?怕是剩饭垃圾香吧?女叫花做土娼,怪不得精光赤条的,没钱买衣裳首饰呗!” 吕烈眉头一皱:“要紧的是脏病!这么贱的地方,什么下作东西不来?一张大炕上容得五对野鸳鸯,不过上毒疮才怪哩!” “啊呀!”孔有德吓呆了,李九成的瘦脸也发白泛青,结结巴巴地问:“领我们……上,上哪儿去?” “上你们该去的地方!”吕烈神色依然严峻。 默默地走了许久,不知东南西北地穿进一条长长的胡同,远远望见一处朱红院门,大白天的,门上也高悬着两盏明亮的鲜红栀子灯,灯上扁扁的三个黑字:藏春院。吕烈率众进门,门边四名头戴绿色青色字顶巾的伙计,殷勤地迎上前跪接,笑嘻嘻地齐声说: “小的们给吕爷叩头!” 吕烈拿出一锭银子扔给为首的伙计:“交到柜上,要最上等侍候!”又扔下四个小银锞子:“你们的赏钱!”四个伙计眉开眼笑,千恩万谢,为首的嘴里高声唱出一串不知什么名堂,向后院飞跑;另三个挽缰牵马,搀臂掸灰,问寒问暖,察言观色,极小心极巴结。再看院内,青砖黑瓦,雕梁画栋,长廊映着水榭,楼阁连接亭台,绿窗红帘,柳暗花明,一派浓艳富丽,透出隐隐丝竹、阵阵娇笑。孔有德从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不觉心里发慌,哪敢迈步? 吕烈一阵好笑:“这里地处南居贤坊东院,名粉子胡同,是京师有名的藏春院。孔游击,这儿才是配得上你身份的地方!”他转向伙计:“拿出你们的看家本事,好好侍候这几位爷,给他们解乏。办得好了再赏!” 一个时辰后,他们四人又聚在藏春院红春楼上的留月阁,一人一桌丰盛的宴席,几个袅袅婷婷的丫环斟酒,几个歌喉娇美宛转的乐伎弹着琵琶、敲着檀板唱曲侑酒;每人身边还倚着一个遍体绫罗满头珠翠的美人儿撒娇献媚。孔有德、李九成、张鹿征都有些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的样子。 吕烈挨个儿看一遍,笑道:“滋味如何?” 张鹿征软软地靠着椅背,只会咧嘴傻笑。李九成拱手讨好:“承你高情厚谊,在下没齿不忘!”见孔有德还搂着身边俏笑的女子低声说话,吕烈大叫一声:“孔大哥!怎么样啊?” 孔有德一回脸,眯眼笑道:“还用问吗?骨头都酥啦!” 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头一杯取这留月阁的意思,斟月波酒;第二杯上花露酒,第三杯取个吉利,来状元红!”东道主吕烈兴致勃勃地吩咐,又左顾右盼地指说,“孔大哥是主客,使的紫霞杯;李大哥的是垂莲盏,张兄弟手里的叫卮,我这个名为凤凰樽,都是酒器中排得上名号的珍品……” 孔有德见这些杯盏精雕细刻、玲珑剔透,极是贵重,忙道:“我这粗手笨脚,可不敢使这个。再说这么小模小样儿的,喝不痛快!” 吕烈一笑:“好,给孔大哥换一只银酒船!” 果然送上来一只镂花丝嵌松石的船形酒具,可盛五大杯。孔有德又惊又喜。吕烈说声请,大家举杯一饮而尽。 酒美菜香,孔有德有生以来头一回尝到这么精致的东西,头一回享受富贵温柔乡的滋味。刚才两个美人儿领他去香汤沐浴,那两双玉手温软如绵,一双从脚向上,一双从头向下,揉搓按摩他的全身,舒服得他筋麻骨醉瘫软如泥,真恨不得化成水变成粉,又恨不得把两个知疼知情的美人儿吞下肚里去。他从来没想到天底下人世间还有这般妙不可言的境界!他只道自己还算个不好色的汉子,哪知全不是的……至此他还恍恍惚惚,仿佛身子悬在半空。忽听李九成伶牙俐齿地致谢: “我等有何德能,敢当吕公子如此厚爱?” “说不上。尽地主之谊罢了。” “我只当吕公子要拿我们的错处哩!”李九成嘿嘿地笑,眼珠子滴溜溜转。 吕烈拿酒盅往桌上一顿:“什么话!拿我当何许人?圣人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实则男女之私,比饮食尤为要紧,难道不是?” 在场的人,连陪酒女妓在内,一齐嘻嘻地笑。这大大鼓动了吕烈的情绪,他举杯一饮而尽,乘着酒兴,滔滔不绝,大发议论:“天下事本无真是非,惟以习惯相传为是非。譬如祖先古人以生吃父母之肉为大孝,又出几位圣人阐明吃父母的道理,加以扬揄倡导,世人自会相信吃父母为大孝,王法律令便会立下条文,将那些养父母之人杖责流徙,甚或斩首监候,甚或凌迟处死……” 大家从未听到过这等大逆不道的怪论,都当他喝醉了说胡话,既骇又笑还想听。吕烈只管发挥他的奇想:“男女饮食也同此例。若是古来习惯相传,大众人等都须钻在被窝里瞒着旁人耳目始能吃饭,男女之事不妨看狗连体的样儿,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演练,则世界当另是一番景象:开茶馆饭馆者将如娼妓一样下贱没脸;沿街卖吃食梅汤的贩夫便如私窠子拉客一般罪名;公堂审吃饭案子须禁人旁听,以免有伤风化;朋友来往交游,决不可请吃饭,只能请夫人出面与朋友男女一番……” 众人听得笑成一团,几个女子捧腹弯腰,眼泪都笑出来了。吕烈静坐,笑声平息,这才一本正经地下他的结论:“所以,男女与饮食原无分别,原本无须这般大惊小怪,防闲严禁则大逆人伦之道。若说有分别呢,这男女之事最要讲两相情愿。我家乡的老话说得好:两相情愿脱裤子,一相情愿吃官司,一些儿也不错的!” 这句粗鄙的俗话,又把众人引得大笑一场。外貌文秀冷漠的大家公子,说出这等话,实在古怪! “说起官司,我倒想起一件,”张鹿征接过话头,“人说前些年也有四个客人在旅店共饮,一人忽借酒大骂魏忠贤,其余三人都惊恐不安,劝他小心。他越发上劲,说是‘魏忠贤再恶,终不能拿我剥皮!’酒后熟睡,半夜忽有厂、卫厂:东厂、西厂,受命于皇帝、由太监主持的特务机构。卫:锦衣卫,为皇帝卫队,直接受命于皇帝。的人拿灯火照脸,立即擒去此人。后又提另外三个到一处所,见所擒那人手脚都钉在门板上,魏忠贤道:‘此人说我不能剥他的皮,且试试看!’令人取沥青浇那人一身,再使大木椎敲打,不多会儿果真皮肉脱离。人说那张皮壳仍像个活人,鼓囊囊的……吕哥,浇沥青真能脱皮?要烧焦了呢?” 吕烈也罢,其他人也罢,谁也不理会他的提问,都被这故事弄得毛骨悚然。人恶到这个份儿上,不是比禽兽还可怕吗? 李九成要炫耀自己所知不比张鹿征少:“没错,只要进了东厂锦衣卫,管你有事没事,哪怕铁打的汉子,不用三天就让你依样儿招供,再不过三天就会官处决。听说前些时有一名江洋大盗赴西市斩首,临刑时叹息说:‘我贼也不曾做,如何诬我为盗?’……” 孔有德愤怒地一拍桌子:“还有天理吗?厂卫这帮王八蛋龟孙子!有朝一日犯在老子手里……” 吕烈更是怒形于色:“骂得好!这帮王八蛋龟孙子,不是人!都该五马分尸,零刀子碎剐!实在是猪狗不食,坏到了顶!” 见他敞口大骂,众人都是一愣,张鹿征有点害怕,忙道:“吕哥,喝酒,喝酒!……” 吕烈甩手扔掉凤凰樽,气呼呼地嚷:“不喝了!闷酒没喝头!掷骰子,押宝!快,拿骰子筒来!” 侍候丫头赶忙奉上装了象牙骰、镂刻着江南山水的竹骰筒,四个男人吆三喝四地开赌了。酒灌得越多,赌注下得越大,嗓门越高。女人们也捋起袖子替自己的客人摇筒下注,骰子的“喀啦啦”和着女人的金翠玉镯的丁丁当当,又是助兴呼喝拍桌捣椅,又是惊叫喜叫高声惋惜长声叹息,酒香菜香花香脂粉香,汗臭屁臭酸呃臭木炭烟臭,留月阁内热烘烘乱糟糟混沌一片…… “哈!全吃!”吕烈攥拳在桌上猛一击,大吼一声,众人一齐静下来,惊骇地望着他。寂静中,吕烈稀里哗啦把桌上所有银钱用两只胳膊一扫,全搂到自己胸前:“哈哈哈!你们都脱裤子光屁股啦!我全赢啦!……你们情场得意,该我赌场得意!哈哈哈哈!……”他就像没看到众人的表情似的,沉醉于自己的胜利,一下子蹦上椅子,又跳上桌子,手舞足蹈,控制不住地往下说,往下说: “我就爱赌博这一门!如今这世道,事事不得自主,成败不由自身,连拉屎撒尿不是有人管着,就是有规矩管着。唯有赌博,这输赢谁管得着?全凭自个儿运气,谁也不靠!天地君亲师,全他妈的干瞪眼!……运气这玩意儿才叫公道,你就龙子龙孙,该输还就是输;哪怕叫花子窑姐儿,说赢还真赢……瞧瞧今儿个,我这个天下头一等的坏蛋有多走运?大赢家!哈哈哈哈!我这个不是人的人!哈、哈、哈!……”他的笑声刺耳又难听,仿佛乌鸦叫,又像蛙鸣。一个个“哈”“哈”怪里怪气地从他口中蹦出来的时候,他的眼泪流下来了,终于“哇”地大哭出声,捶胸顿足,哭得非常苦痛。 众人见他醉成这样,赶紧拥上来搀他下桌子坐椅子,好言劝解。不料他双臂一架,把众人推得踉跄后退,气哼哼地环顾一番,一把拽住藏春院当家鸨母,拉开她胸怀领口,把赢得的银锭、银锞、钱串大把大把往里塞,沉着脸,翻着阴凄凄的眼睛,说:“听着!银子钱全归你,你得好好侍候这几位爷,事事要头等:吃的喝的用的睡的,女娘也要最好的!两日的费用,够了吧?” 鸨母满面堆笑:“足够,足够!” 他没有醉。但这一场大笑大哭之后,他觉得很累。身子累,心头更累。原想借藏春院一席酒,笼络同僚,也借以自我排遣、游戏人生,不想触动了真情,引发了他对自己、对周围一切人一切事的习惯性的厌倦和痛恨。他信步走在自幼熟识的街巷中,竟感到孤独,内心深处生出无可言状的空落和凄切。 他痛恨自己,痛恨舅舅,痛恨藏春院,痛恨张鹿征、李九成,痛恨那个曾使他出乎意料地产生过敬意的孙元化!所有的人都在装假,一切都是欺骗!……自己不是也在装假欺骗? 是了,是了,如此而已,可笑罢了!……这也值得真动情?可笑,可笑! 当吕烈跨进隆福寺庙门时,已经心平气和,洒脱而从容了。嘴角又如平日一样挂上一丝嘲弄的微笑。 正逢庙会,隆福寺里人山人海,百货云集,喧闹嘈杂,香烟缭绕。卖艺的、说书的、耍猴的、算命的,和各种买卖一样,摆着地摊大声吆喝着招徕顾客。吃食摊和五颜六色的果饼糖人小车,更像磁石一般吸住了一群群小孩。吕烈举步艰难,便转到书摊集中的西院,清静多了。他忽然想起前日在朋友家看到的一函春册,图画得精美,题词也别致有趣,不知能否买到? 他走进一处气派颇大的书肆棚,点手招来肆主:“《花营锦阵》有货吗?” 肆主对他略一打量,满脸堆下笑:“有,有!头等货色,好纸好版,不比那些野狐禅!只是价钱嘛,嘿嘿……” “只管拿来!……”一套锦缎函表、象牙插扦的书摆在面前,确实精美,很得他好感,又问:“还有什么?” “还有一部李卓吾先生的说部《绣榻野史》,极是风流酣畅……” “也取一部来。”他说着,想开函看看《花营锦阵》,略觉不妥,又怕上当,终于随意翻开一页,果是精品。猛然间背后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柔婉地问: “主人家,请问你这里可有孙思邈的《千金要方》?” 吕烈的手一哆嗦,赶忙合上书,又觉得耳熟,忍不住回头。一看之下,顿时呆住:正月十六在登州天妃宫邂逅的黑衣女郎,竟站在面前!还是那么清瘦苍白,一双眼睛仍是又大又亮,湛如秋水。刹那间,吕烈觉得腿软心慌,觉得眼眶发热,耳边“吱”地响过一声尖啸。此刻,他才明白,为什么这些日子心神不宁喜怒无常;为什么有空就在小小的登州城里东逛西游南来北往,只不过是为了她,为了再遇到她,这个像小孩子一样,像清泉一样,像寒梅一样毫不起眼、并不出色的少女! 黑衣女子看着他,也怔了怔,蹙起长长的秀眉似在回想;跟着,那双纯净灵动的眼睛朝吕烈手中的书函瞥了一眼,吕烈“腾”地红了脸,眼皮颧骨耳根发际,直到脖根前胸后背,全都火烧火燎。多年不知道脸红、忘记难为情是怎么回事的吕烈,这一瞬间突然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第三章(5) 京师人特别看重水泉,往往加以尊称,水面超过里许便称海;水面顷余宽阔便是湖;水面不过数亩就叫河。崇文门城东角的泡子河,就是这么一个不大的积水洼子,却东西修了堤岸,岸上建有园亭,堤外林木葱茏,水边芦荻萧萧,鱼在水下翔游,鸟在芦苇水面飞掠,居然成了京师一景。南岸北岸的张家园、方家园、傅家东园西园等等,亭台楼阁、曲桥月门,成了官员、富商们住家和文人雅士诗酒酬唱的胜地。 孙元化骑在马上,遥遥望见河边绿柳如烟,不禁想起初来京师还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节,十来天奔波劳碌、穿梭般地拜望求告,那四十五万仍无着落,朝廷里也不见有一点动静。他知道焦躁不得,唯有尽全力争取,可心下不无“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慨叹。今天他不着官服、不带仪从,只跟了几名亲随,风帽蓝袍地前来拜望住在泡子河边的王征。老友相聚,乃是私事。但对眼下的孙元化而言,已没有什么纯粹的私事了,纵然会友,也包含了两项重要的目的——他要将王征拉到登州,出任他的监军道;他要为那四十五万再努一把力、再作一次呼号。对此,他心里不能无愧于老友,却又无可奈何;但惭愧和无可奈何之余,未尝没有些许自矜和自赏。 门丁进去通报,孙元化下了马,整一整衣帽。门里却是一片脚步声伴随着说笑声,直传出来:“初阳兄!稀客!真是稀客!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孙元化微微一怔:这不是王征的声音。 门里急急忙忙迎出来两个人,笑着向孙元化拱手为礼,又瘦又矮的丁易垣不停嘴地问长问短,责怪孙元化进京这么些日子不到他家去玩;又高又胖的王征却只是笑着携了孙元化的手,简单地连说了几个“请,请”。 王征这个住宅,院门不大,里面却很宽敞。大门、仪门、二门、正堂、后院、客厅、花厅一应俱全,还带了一个东跨院和一个花园。孙元化知道,无论王征有钱没钱、是借贷还是家资,作为一名四品京官,这是必须维持的起码排场。 一路走来,王征都没有放开孙元化的手,进了客厅,王征细细对老友打量片刻,才松了手,拍拍孙元化的肩头,摇头叹道:“又瘦了许多!” 孙元化笑道:“瘦了好,骑马省力。你还是老样子,十年如一日嘛。” 丁易垣笑道:“心广体胖,笑弥陀一个!” 他们都是老朋友,又都是徐光启门下,交往中自然就可以免去许多礼节客套,主人王征吩咐仆人换上新茶新点之时,丁易垣已经和孙元化聊上了: “初阳兄,你进门之前,我们俩正在说你呢。” “怪不得我一路上耳朵都热烘烘的!定是在骂我来京这么些日子没来拜望,良心叫狗吃了!”孙元化为了轻松气氛,故意说着玩笑话。 “不,不,”丁易垣连连摆手,“登州求饷的事,我们都知道,初阳兄的处境可想而知。想要助兄一臂之力,可叹官卑职微,无着力处。方才我说一同去兄处拜望,看看可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良甫却说你诸事繁冗,不便打扰,还说你但凡有闲隙,自会来访……” “哈哈,果然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王兄也!”孙元化依然说笑,似乎显得很轻松。 王征微笑着摇头,眼睛却没有笑意:“初阳,真难为你了!” 这充满同情的温润、低沉的声音,竟令孙元化鼻子有些发酸、眼角有些发烫,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掩饰这种与他极不相称的软弱。然而这推心置腹的知己之感,却令历历往事刹那间泛上心头…… 五年前,得罪魏忠贤的孙元化受谴革职,被勒令回籍。其时,魏党的熏天势焰压得人们不敢言,甚至也不敢怒了。孙元化立功受赏升官时,可说是相交相知满京华,笑脸盈目、赞语盈耳,多少人以盖世奇才、中兴名将相期许;而此刻,孙元化一剑一琴两筐书悄然离京,敢于不避嫌疑前来送行者,只有王征一人。 正如孙元化盛时王征待他不改常态一样,孙元化走逆境时,王征仍是不改常态,温润安详。送出京门,五里长亭之外,他们执手道声珍重,默默相视,感到彼此心灵的相通,因晦暗艰难中获得可贵的支持而无比欣慰。那时,王征也这样眼中没有笑意地微笑着摇头,也这样说: “初阳,真难为你了!”…… 孙元化放下茶杯,叹道:“自我出任登莱,朝野上下,无不以为元化侥幸、以为元化小人得志、以为元化荣华富贵、威福莫比,我只道甘苦自知,却不料良甫倒能体谅我的处境,真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很快收起感慨,直入主题:“登莱事务虽然繁冗艰难,却是大有可为的所在,徐师对此可谓殚精竭虑,期望于此建起天下第一坚固的海上要塞,以此起步,收复四州、击败金虏、中兴大明。我那里又要造船铸炮,又要赶修炮台,又要操练水军炮队,真正知情懂行的人太少,只有张焘一人实在支应不来,忙乱之时常常顾头顾不了尾。眼下监军道尚出缺,良甫兄,你看……” 丁易垣一拍大腿:“嗨呀,初阳你晚了一步哇,不然良甫可是上好人选!” 孙元化心里一凉:“怎么?” 丁易垣说:“你还不知道?今上励精图治,器重真才实学的实心之臣,王征首当其选,已被特简为南赣汀韶巡抚,不日就要上任了!……徐师门下竟在一年中出了两位方面大员,真可谓双星闪耀,好不光彩也!” “哦?”孙元化也很高兴,“大好大好!以良甫兄之才具,足以担当大任!这是南赣汀韶百姓之福啊!”但他心里明白,他的第一个目的就此瓦解消散。四品的监军道怎能与二品巡抚相比?他又怎能将一位封疆大吏召到自己麾下作属官?想也不要再想!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望,他取笑王征说:“南赣汀韶可是赛过蒸笼的酷热之地,再加上官务烦难,看你这笑弥陀还笑不笑得起来!” 王征揉一揉圆圆的鼻头,笑道:“胖子怕热不怕难,再说,怎么难也比你轻松。” “何以见得?”孙元化笑问。 “我那里不是前敌,无须打仗,少了一多半的繁难;我又好歹有个进士出身,少听那些小人的口舌是非、冷嘲热讽,耳根清静,又少了一小半繁难。” 孙元化看着王征,心里甚感温暖,半晌方点头道:“不是王征,说不出此话呀!” 就监军道的人选,三人又商议了一会儿。孙元化便顺势提出了第二件大事:四十五万。对登州而言,这是怎样的性命攸关;要得到它,又是怎样的艰难;朝廷对此至今沉默,莫测其高深;而孙元化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王征一听就明白,说:“我和易垣兄为此上书言事原也义不容辞,况且并非难事,诚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呀!” 丁易垣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叹了口气。 孙元化若有所悟:“你是说,避嫌?……” 王征团团的圆脸上掠过一片无奈:“我何曾惧怕嫌疑?我等均属徐师门下,所谓同门好友,又都是天主教徒;今上英明过人,也与历代明主相似,最恨臣下结党营私,若将我等奏本视为同党相援,岂不坏事?” 三人一齐沉默下来,沉默中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郁闷:仕宦之途原本就是荆棘丛生的,官位越高,前途越难预料,古人说的,天威难测! 丁易垣闷闷地坐着不语,王征背着双手在客厅踱来踱去,孙元化捧着茶杯起身浏览东西两壁悬挂的画轴,终于停在其中一幅《松林秋壑图》前,极力用轻快的声调说:“这画倒也罢了,难得题诗好,字好!” 王征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拍拍自己的脑袋说:“听你方才说起,来京后四处求告,怎么独独少了一处最要紧的所在?” 孙元化无言,暗暗咬住了嘴唇。 “对呀对呀,”丁易垣也恍然悟道,“你怎么没有托人去疏通司礼监呢?” 半晌,孙元化不大情愿地说道:“你们知道我,从来不跟他们打交道的。” 丁易垣道:“这就是你胶柱鼓瑟了。阉人可怜者居多,不少宫中内监也入了天主教,受洗成了教徒的嘛。” 孙元化连忙分辩:“我并非鄙夷其人,只是不愿攀附权贵,托请他们,终非正道,无论成事与否,徒损我辈清名!” 王征又是一笑,笑中不无苦涩:“你呀你呀,只学来徐师的好学、机敏,没学来他老人家处世的开通随和!务有用之学,要就在一个实字上。为了做成一件实事,需从权时且从权——反正不是谋私,问心无愧!”这段话他像是在劝谏孙元化,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因为沉吟片刻之后,他提出了这样一个从权的途径: “我那不成器的内弟,学问品行一无可取,吏部一小官耳,花花公子一个,却与司礼监某太监之侄为酒肉朋友,我嘱内人要他办事,他总还得念同胞之情,不能不办的,由他经那太监之侄将话递到司礼监,多半就能上达天听了。” “不知那位司礼监大太监是何人?”孙元化问。 “听内人说,姓吴,名吴直,很得今上任用。” 丁易垣连连点头,说这不失为一妙着。孙元化便也默认了,心中却苦兮兮地不是滋味:老友启动他显然很不待见的内弟的关系,间接再间接,绕如许大圈子求到其名下的吴直,正是他回避、推拒如不及的数次求上门来的人物。当他迫不得已地命夫人去为吴直的母亲拜寿时,还一再叮嘱她礼到即可,千万要疏而远之。古人视“得虚名而受实祸”为一大不幸,他这岂不是得清誉又受实利吗?虽是幸事,对老友可能无愧?他心念丛集,冲折回荡,丁易垣连呼了他好几声,他才清醒过来,不知他们俩刚才说的什么话题,一脸迷茫。王征笑道: “你赞这《松林秋壑图》诗好字好,今日我叫你们看一幅真正的好字!” 丁易垣道:“你又得着什么上好碑帖了?” 王征不正面回答,只说:“今天风和日丽,是佳时;难得二位老友来访,是良朋,佳时良朋,瞻拜观赏,方不亵渎此绝代宝卷也!请!” 三人一同走进这幢后花园里新近盖好的精巧小楼,沿着赤龙抱柱的木制楼梯上到了最高一层。刚刚站定,便有一阵风动塔铃之声遥遥送到耳边,清脆悦耳,孙元化信手推开两扇雕花木门,门外还有一圈游廊,倚在廊边栏杆四望,他不由赞了一声: “何其开阔!” 他来此的两项目的,一个完全无望,另一个也算不得有着落,他虽不难做到神态自若,心情实在不佳。这样登高远望,春风和煦,满目柳色,令他心神一爽,沉重感顿时减轻了许多。 丁易垣惊奇地问:“阁下这新楼何时落成的?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正在嘱咐仆人准备食盒酒具等杂物的王征,胖胖的圆脸上满是得意的笑,说:“二位是首莅此楼的嘉宾。” 孙元化在门外大声笑道:“不胜荣幸之至啊!” 王征越发得意,也来到廊下,向两位老友一一指点:北边的贡院遥遥在望,密密麻麻的考棚颇似棋盘;泡子河岸一带红墙倒映水中,是京师有名的道观吕公祠;掩映在一片青青烟柳之中的佛塔,属金刚寺,庙小香火盛,离得这么远,也能听到那里的晨钟暮鼓、诵佛念经…… 孙元化一笑:“良甫,你身处释、道、儒三教包围之中,坚信天主之心可不能动摇哇!” 王征笑道:“本人定力,当不在初阳之下!无用之物,弃如敝屣!” 丁易垣迟疑道:“三教源远流长,崇信者正多,这无用二字……过分了吧?” 孙元化收起笑容,很认真地说:“决不过分!如今国事艰难,海内纷扰,大丈夫理当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佛门道教讲的是出世,讲的是清净无为,岂不是水火不相容?儒门虽然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然而自孔老夫子至今,千余年下来,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话题似乎触着了他的痛楚,他剑眉飞扬,情绪越来越激烈,言词也越来越尖刻了:“朝野上下,尽都自称忠良、自以为贤能,其实多是蝇营狗苟之辈,唯利是趋;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何来修身齐家?又怎能治国平天下?要挽回国家颓势,挽回世道人心,唯天主教耳!我辈不正是因此才信奉天主来救世的吗?愿天主真仁真义的光辉临照,使我大明于衰朽之中复兴!” 孙元化一向温和沉静,很少疾言厉词,这一番话令王征和丁易垣十分意外,不由得惊异地互相对视一眼。孙元化立刻感到了,很快收敛了自己的锋芒,和缓地笑了笑,自我解嘲地说:“我这也算是矫枉过正吧!……易垣兄也在汤神父教区,上次做礼拜怎么没见到你?” 丁易垣表情有些尴尬,一时未答,王征在侧忙向孙元化努嘴摇头。 “良甫不用递眼色了,”丁易垣窘笑道,“我其实还未入教哩。” “当真?” “我知徐师门下皆教徒,也有入教之心,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纵然我不以后嗣为重,父母亲族断难依从。何况小妾已然有孕在身,我实在……唉!” 入教者必须遵守一夫一妻的严格教规,所以一些信教受洗的官吏士大夫都将侧室小妾休离。但许多人终于不肯入教,不愿放弃三妻四妾是主要原因。没想到老朋友丁易垣这样洒脱的人竟也过不了这一关。孙元化淡淡一笑,说:“这也难强求,还当水到渠成为好。……此匾想必是良甫的手笔,好劲的魏碑体!匾名有什么典故呢?”他指着檐下大书“快雪阁”三字的黄杨木匾,故意另找话题,免得丁易垣受窘。 王征脸上不仅有得意,还带了几分神秘,将二人请至桌前坐定,自己却亲自搭了一架小木梯,爬上阁顶的小屋,开门锁、开柜锁、开箱锁,取出一个尺余见方的皮箧子,下得木梯,满脸庄重地放在窗下的八仙桌上。取下箧上铜锁,扯去带封识的火漆,王征开始一层又一层地打开箧中物外面的包裹。孙元化和丁易垣一声不响地看着,不知被王征如此珍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箧中物原来是两件长方木盒。王征拉开其中之一,取出一轴卷,双手捧着,笑嘻嘻地说:“我这快雪阁是为它才造的,二位请来观赏吧!” 两人展卷一看,立刻又惊又喜。 这是一幅裱装得非常精美的碑刻,前后题跋多是如米芾、赵孟等辈历代名家,“墨林秘玩”、“稀世之宝”、“内府珍玩”等印章表明了这件藏品曾出入于历代宫苑。碑刻的正文,是遒劲秀美、结体均匀、气势贯通、筋骨血肉恰到好处的二十四字草书:“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后面有“山阴张侯”四字为结。 孙元化和丁易垣都是书画内行,一眼就看出,这就是被世人誉为无双神品的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此帖早在唐代就有记载,宋时已有三本摹本,依题跋记叙,这当是唐代摹本。多少书法名家都以难得一见此帖为终身之憾事,如今这绝世珍宝就在眼前! 丁易垣揉揉眼睛,惊诧道:“果真是《快雪时晴帖》呀!怎会落到你的手中?莫不是在做梦?” 孙元化却欣然笑着说:“今日春和景明,得以见此无上法书真迹,乃百年中之一大快也!当浮一大白!” 王征只是笑,并不说话,自顾打开另一个方木盒,取出两只拳头大小的双耳杯,略一清洗后,小心地放在桌上,这才手执酒壶笑道:“此壶中乃京师最好的玉壶春酒;此杯乃我王家最珍贵的犀杯,必须捧此杯饮此酒,方配赏此天下第一法书!” 两人不由得一齐去细看那一对双耳杯:仿佛是玉,但质地更细腻;说它像象牙的,又呈半透明状;不白不黑不红不棕,却每样颜色都带了一点;杯子的形状很普通,只是双耳有细雕,一杯为龙形,一杯为凤形。乍一看,不觉得它们有什么特殊好处。 丁易垣恍然道:“我隐约听人说良甫有家传宝杯一对,莫非就是它?” 王征点点头,道:“不错。龙耳杯为雄,说是雄犀牛之角所制;凤耳杯为雌,是雌犀牛之角所制。杯中注水注酒,饮之均有妙用:龙杯可调治各种弱症阴症,有壮阳强身之效;凤杯可调治各种亢症火症,有滋阴养血之功……” 孙元化笑道:“当真吗?” 王征也笑了:“谁知道,只不过老辈人一直这么说、这么往下传就是了。近百年吾祖吾父直到我,都拿它珍藏,从未用过。至于那帖,得到我手却是缘分。上月我一好友病故,无儿无女,恨亲族无情无义,感念我多年接济相帮,便将一生所积蓄的金石书画都遗赠与我了。真不料其中竟有此帖,所谓老天厚爱,侥幸侥幸!” 丁易垣叹道:“这也是良甫兄厚德之报啊。” 孙元化点头道:“天主的赐予,是天主的意思……良甫,你这两件宝贝看来均是唐代以前的古物,你又祖籍关中,唐代好几位皇后娘家姓王,莫非你家就是后族?” 王征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没有细细查过族谱。” 丁易垣说:“无论如何,这双杯、名帖都是国宝,无上之宝,无价之宝!” 王征得意地笑道:“那是当然!冯铨那家伙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请人来说,要拿三十万两银子换我这二宝呢!” 冯铨是极令士人不齿的魏党分子,曾是魏忠贤的干儿子;魏忠贤倒台后,他又因貌美多才巴结上了当朝辅臣周延儒,再成新贵。肯花三十万两银子买古董,可知其实力并未因魏党垮台受损,也可见清除阉党并不彻底。 孙元化十分愤慨,他为国事要筹四十五万,弄得焦头烂额而不可得;冯铨这种小人竟能轻而易举地花三十万去买两件古董!他当然不肯拂了老友的兴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 王征笑道:“所以啊,我才特意筑了这‘快雪阁’贮藏二宝哇!” 三人相视,哈哈大笑。又商定,每人喝一龙杯,必须再喝一凤杯,取阴阳调和之意。聚知己、持宝杯、酌美酒、赏名帖,实在是人生难得的快事,丁易垣连连大呼:“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偏偏他不能一醉方休,酒到七八成光景;赤龙抱柱梯上一片脚步声,王家老仆领来了他家的仆人,上来就急急跪禀道:“老爷快家去!姨奶奶就要生了!”丁易垣一惊,又一喜,立刻起身,拜谢两位好友,兴冲冲地快步下楼。他在楼梯上脚步慌张错乱,摔了一跤,几乎滚下去,咚咚咚的声音,楼上听得一清二楚。王征和孙元化在廊下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王征笑道: “难怪他入教这么犹豫,求子之心太切了!” 孙元化笑笑:“他或许是如此,但多数人不过以此为幌子,不肯放弃贪淫纵欲的罪恶罢了。” 王征点点头,两人慢慢踱回阁中。孙元化拿起那只龙杯,又注目着《快雪时晴帖》,轻声说:“良甫,你知道天主教的教义中哪一条最令我折服?” 王征不做声,只默默看着他。 孙元化接着说:“就是这一条: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样的人,生来都有罪!这其实也与诸子百家中人性恶的论说相合。只有认定自己有罪,不断向主忏悔、不断清洗自己的罪恶,人才能变好,人心才能挽回,国家才能得救,你说对不对?” 王征点头,知道老朋友多少有点醉了,不然不会把这种想法这样直白地说出来。 孙元化又说:“如果我们不是受过洗礼、不是时时忏悔谢罪改变自己,使自己完善完美,那岂不要玷污这绝世的名帖和宝杯!”说罢,他双手捧起龙杯,恭敬地对《快雪时晴帖》一照,仰头把杯中酒喝干了。 第三章(6) “……京中士人好着马尾衬裙,因此官马被人偷拔鬃尾,有误军国大计,乞要禁革……”司礼监秉笔杨禄念到这里,朱由检皱眉打断: “谁的奏本?” “是兵科给事中方龙正。”杨禄见皇上只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便又拿起一本,先报姓名:“佥都御史徐璜建言:皇上崇节俭以变风俗,诚英明之举也。但观京中各处茶食铺店所造看桌看桌:宴席中摆满一桌果点菜肴,只看不吃,用作排场。糖饼,大者省功而费料,小者省料而费功,乞令有司擘画定式,功料之间务在减省,以使风俗归厚……” 朱由检又哼一声,眉宇间的不快更显著了。杨禄连忙放下奏章,恭敬地垂手而立。 “朕命言官建白,内忧外患一字不涉,偏又将这些小事体,生扭在极大题目上,怯懦之至!”朱由检恼火地朝御榻一靠,双手抱住了肩头。 杨禄立刻对侍候在侧的小太监一示意。小太监伶俐解事,赶紧捧来一件暗龙纹夹披风递上杨禄,杨禄抖开了披在皇上肩头。朱由检看了一眼,问:“是新的吗?” “回皇爷,洗过两次了。”小太监连忙回禀。 “至少再洗一次,记住了吗?” “是,皇爷。” 杨禄满脸堆笑:“奴才服侍过的三位皇爷,所御衣物皆是隔夜便换新。万岁爷衣必三浣,真励精图治圣主,节俭之德中外称颂……” 朱由检微微摇了摇头,顺手提起披风下襟,从面前撩了一下,说:“熏的什么香?” “回皇爷,是万春香。”小太监回应如流。 “不好,香味不正。改用龙桂香,黑色的那种。” “是,皇爷。” 皇上虽节俭,却有洁癖,衣物不浣净不熏香则不服用。他对香料的精通、对各种香味的辨别力,更是高得令人敬服。 四年前,十五岁的信王朱由检以弟承兄继位,是为崇祯皇帝。登基之初,对天启帝宠信的魏忠贤、客氏一党任用如旧。魏忠贤不摸底细,不敢乱动;外廷文武官员也都观望,不知新皇上打的什么主意。 一天,皇上在便殿召文臣讨论治理天下之道,兴致很高,初更打过尚未回宫。正讲论间,皇上忽然命太监秉烛绕巡查看,墙角屏后都走遍了,寂无所见。他自己竟然起身离座,径直朝一处殿角走去,仔细打量殿壁,令人立刻拆毁,此墙竟是夹层!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太监手持线香端坐其中,壁上有几十个细眼,燃着的香烟正通过这些细眼袅袅飘向殿中。一盘问,吓得浑身哆嗦的小太监招认说,是魏老千岁命他所为,因皇爷勤于政事,太过劳倦,香为皇爷解乏。 朱由检对众臣说:“方才朕正静摄思索,而心忽动,欲念顿起,立时想起所谓‘迷魂香’之属的邪香。果然如此!”他正颜厉色地转向服侍太监:“从今以后,再进此香者,杀无赦!现存宫中者,一概焚毁掩埋!” 太监们战战兢兢领命接旨之际,朱由检忽然望着群臣叹息道:“皇考、皇兄,皆为此所误啊!” 一句话,如震春雷!群臣惊喜交加,明白了万岁爷的真情:绝不会再任用魏党,绝不再是好色荒淫、昏庸懦弱的天子。 果然,朱由检很快杀掉魏忠贤和客氏,定逆案,把魏党一网打尽,为东林党平反追谥。他励精图治,勤于政事,事必躬亲,罢土木织造贡品,不近声色货利玩好;又英明果断,礼敬大臣,朝堂上仿佛刮起一阵清新的、生气勃勃的劲风,大有横扫百余年来陈腐死滞之势! 大明朝自正德皇帝浪荡了十余年之后,万岁爷一代比一代懒散昏庸,一个比一个更深地沉溺于自己的癖好,置朝廷大事于不顾,只享受万民君父的威势和奢华,决不肯负万民之主的一星点儿责任。 嘉靖帝醉心于求长生,修道炼丹会神仙,二十多年不上朝,许多阁臣、六部尚书从上任直到离职也不曾见万岁爷一面。 万历帝更是彻底荒怠,深居后宫,近三十年中不视朝、不御讲筵、不亲祀郊庙、不批答本章,不批补中外缺官,一切不闻不问大撒手,只孜孜不倦于酒、色、财。 泰昌帝在位仅二十九天,起居无节,溺于女色,一枚号称仙丹的强壮补剂红丸送了他的命。 天启帝又是深居后宫不问政事,酷爱做木匠活儿,不肯摆弄令他大伤脑筋的政治,把这一切顺手推给宠信的太监魏忠贤和奶妈客氏,闹得朝廷大乱,天怒人怨…… 终于盼来这么一位英明天子好皇帝,扶大厦于将倾,拨云雾以见青天!自然天下欢悦,人心大定,士人相聚,无不额手称庆:大明中兴有望了。 宫里太监眼中,这位皇帝可太出众太英明太叫人敬畏了!身经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的庞老太监就是这样说的:“好容易出了个管事儿的万岁爷——准是赤脚大仙下凡!”所以太监们全都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全心全意,不敢有丝毫疏忽。这会儿,杨禄就这么不敢错眼儿地侍候着,见皇上扯顺披风坐定,微微颔首,便立刻拿起奏章要念。 朱由检问道:“谁的?” “宗室朱术珣。” 朱由检点点头。即位四年以来,他每每对文武百官失望。无能昏庸者办不了事,精明强干的又多贪贿成性,所余几个略有才干或略为清廉的,又多结党营私,门户之见极深,互相攻讦,几无虚日。他深为忧虑,很怕自己挽回大明衰势的勃勃雄心付之东流,不得不走上历代君王的老路,转而信任宗室和内官。内官们没有妻儿家室之累,孑然一身,不会像百官私心那么重;宗室是自家人,无论如何比百官可信。这位朱术珣,就是被特意召来京师,授给户部主事分管草场。这是一项肥差,又关乎兵马之用,很重要的。不知他上疏为着何事? “……珣以奉旨钦召,御口亲承召对之言,不料一出门外,便被户部尚书拿去买草……” 朱由检又气又好笑:无知无能到这种地步,又憨得可怜!他说:“拿奏本来。”杨禄忙把奏本呈放御案,朱由检迅速浏览一遍,竟有两处白字。他叹了一口气:“杨禄,拿昨日和今日这些没用的奏本,送去内书房传看,能校正其中一个错字讹字者,赏银五钱。” 杨禄领命而去。宫中的大太监,尤其是司礼监文书房秉笔太监,多自幼在内书房读书受教。今日当值御前的杨禄和吴直,都是就读六年,熟史事、谙掌故、擅书法、颇具文采的。由于种种原因,杨禄总高出吴直一头,所以杨禄在侧,吴直宁肯不做声,此刻才走过来,拿起奏章要继续为皇上诵读。朱由检端起龙泉青瓷的精巧茶盏,说: “不必全读。讲讲各奏章贴黄贴黄:将奏本的主要内容简化到百字以下,用黄色纸写好,贴在奏本首页,称为贴黄。大意。” “是,皇爷。”吴直半读半讲,一本一本揭过去,“湖广汉阳徐孝妇剖肝进姑,汉阳令杨苏奏请旌表……给事中刘懋上言秦寇剿抚失当……御史吴甡奏报赈济陕西饥荒、招抚流盗七千有奇……巡抚延绥副都御史洪承畴败贼张献忠于清涧、怀宁……” 朱由检心里一阵轻松。去年此时,东虏围京师、占据京东四城之时,适逢陕甘流贼大起,一时东西交困,寝食不安。幸而勤王兵马击退东虏收复四城,陕甘流贼也因自己施行剿抚并举之策,得以渐次平定……他啜了一口茶水,清香满颊。 “鸿胪寺卿奏报乌斯藏贡使请陛辞归国……户部奏请增田赋以充饷……礼部尚书徐光启奏请增拨款项以固登防复四州……御史余应桂纠劾首辅周延儒揽权纳贿……” “啪”!朱由检不高兴地放下茶盏。即位以来他看清了这样的事实:他重用谁,言路就必定参劾谁。言官们不是怯懦无用,尽上些“马尾”“糖饼”之类的细事,就是专攻首相内阁大学士以博取直谏的名声!周延儒才学渊博,风度翩翩,机敏潇洒,不论御前应对还是票拟条陈,都令朱由检称心满意。他心里暗暗骂着:这帮信口雌黄的黑乌鸦!……他皱着眉问道:“余应桂所奏指实何事?” 吴直浏览一遍:“禀皇爷,奏本劾周相受三边总督杨鹤重贿,为之掩败为功,又受登莱巡抚孙元化参貂等贵重珍品,为登州加饷。” “哦?”朱由检心里一动,沉吟道,“拿徐光启奏本来看。” 他并未看奏文本身,是在看内阁的票签票签:辅政大学士代皇帝拟出的处理意见,合皇帝意则封出照办,不合意则退回内阁改票,或皇帝直接批发内阁,称为中旨。。那确是他熟悉的周延儒一手极纯熟流丽的行书,写着:“拟准行,四十五万银着兵、户部酌商,以加饷拨给。” 难道是孙元化施贿,周延儒受贿,徐光启敲边鼓,为了弄到这四十五万? “吴直,你记得孙元化此人吗?” “回皇爷,奴才认识孙元化不自今朝。他忠君爱民,才干优长,勤劳王事,为人也极是刚直正气。” 朱由检微微笑了,想必因孙元化由自己破格提拔,吴直便极口赞美以讨好,不由问道:“何以见得?” “先皇在世日,奴才该死,曾替魏逆奔走,蒙皇爷宽恕赦免之恩,方有今日……” 朱由检微微点头,闭闭眼睛,表示不愿听他感恩,要他说下去。 “奴才曾受魏逆示意,邀他在奏本上具名乞朝廷封魏逆爵位。其时正当宁远大捷之后,他名望几与袁崇焕齐。袁崇焕具了名,他却严词拒绝,给奴才好一场难看。奴才虽说一时羞怒,心下也佩服他的骨气。后来袁崇焕升任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他只得了个小小的宁前道,便是因此。唯皇爷知人善任,孙元化方得以破格重用,大展其才……” 朱由检又微微点头,神色越加和悦。慢慢又呷了几口茶水,剔着指甲,平淡地问:“厂卫方面对他品评若何?” “登州那边有一位锦衣卫指挥使,东厂不便再去。锦衣卫回报孙巡抚才干优长,未见异常,尚无过失。” 登州要冲,至关重要,何况还关乎收复四州乃至恢复辽东的大事!徐光启德高望重,学问大家;孙元化是自己破格提拔的封疆大吏;周延儒就更不用说了。几斤人参,几张貂皮算得了什么!但若不闻不问,岂不是容忍朝廷内已经很不成样子的贪贿之风吗?还有,四十五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啊!……朱由检委决不下,放下茶盏,打个舒展,说: “传软舆,往承乾宫。” 承乾宫是朱由检宠爱的田妃的住所。她是个地地道道的扬州女子,娇小玲珑;聪慧秀丽,体态娴雅,最能揣摹迎合朱由检的心意,因此从信王府到紫禁城,田妃受宠始终不衰。 吴直因为收发奏本,晚了一步。赶到承乾宫门,不禁吓了一跳,敢情皇爷还没进去。跟从的小太监全都泥塑木雕般站着,不动更不敢做声;承乾宫的总管太监和宫女还是跪着接驾的姿态,想是皇爷没有叫起。皇上呢?正静静地站在影壁边那棵老柏树底下。吴直小心翼翼地朝皇爷脸上看一眼,那确是都下百姓和朝中文武再三赞颂、叹为不世出的煌煌天表:容色白皙,方面阔耳,两眉长过眼梢,瞳神亮如点漆,丹唇秀髭,莹然玉润,似乎没有表情,怡然蔼然,又似乎若有所伺。吴直侍候皇爷已经四年,还是摸不清皇爷在想什么。 这位皇爷可不像乃祖万历、乃父泰昌、乃兄天启那样从小生长在宫禁之中,世间百事不懂。当他是信王的时候,就常常微服行走都市街坊,熟知民情,智识深远,寡言少笑,不轻易示人以异同。魏忠贤擅政嚣张时,暗中派人夜投信王府,向这位皇上的亲弟弟慷慨陈词,控告魏、客一党种种不法,求信王为朝廷除害。信王答道:“忠贤才可辅主,皇上眷宠方盛,赖以治国。尔等危言耸听,意欲何为?况且吾乃外藩,行将就国明制,除太子以外的皇子,成年后封王,离京到所封地区建王府居住,称藩王;离京赴封地也称就国。,尚须借重忠贤。尔等毋须多事,若招其怒,必将祸及家身性命!”魏忠贤闻得回报笑道:“信王果然对我有畏惧之心,不足虑也!”后来天启帝暴卒,信王登基,魏忠贤竟一无措施,也许就是错以为信王能成为第二个天启帝的缘故吧!…… 承乾宫里又飘出一阵琴声,丁丁冬冬,很是幽美动听,精于此道的朱由检听出是那首名曲《高山流水》,也听出弹者若非有十年功夫,不得到此。弹者,自然是他宠爱的田妃。但田妃到他身边五年了,从不曾说过她会弹琴。这一曲知音难得的感叹,寄托什么心绪?田妃之父出自市井,不会有此雅兴,那么她这一手技艺来自何人?……朱由检越想越疑心,只是为了体面,不便流露。 止住通报,朱由检一脚踏进田妃的寝宫,田妃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跪接圣驾,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待到皇上命她坐下说话时,体味他略略不同往常的表情和声音,田妃更感到惶恐。 “朕倒不料你也会抚琴,更不料你指下功夫如许深。”朱由检微笑地看着田妃,眼睛却不笑。田妃是个极聪明的人,连忙离座跪下请罪: “妾妃于琴理原能识得一二,因见皇上励精图治,勤劳国事, 不敢以此微末小技亵渎圣听……” “不必如此,”朱由检做个手势命田妃起来,“我听你指法纯熟,琴韵清幽,当不是寻常功夫。” “是,皇上明鉴,妾妃学琴实有十年了。” “从师何人?”朱由检精明的目光盯住爱妃甜美的面庞,其犀利无情,使田妃心跳不止,她连忙嫣然一笑:“妾妃还能从师谁人?自然是家母亲授。” “哦……”朱由检的目光还在田妃脸上打转,田妃竭力保持柔婉的笑容,竭力自然轻松地添上一句:“非但抚琴,便是作大书、撇兰、下棋,也都从师家母啊!” “你母亲真是多才多艺!”朱由检还看着田妃。 田妃脸上绽出那一向讨皇上欢喜的、压倒六宫的甜笑,露出雪白如珠贝的皓齿:“所以皇上才有多才多艺的田妃啊!” “嗯……”朱由检这才移开目光,同时也站起身。田妃慌忙喊道:“皇上!……” 朱由检唇边作出一点微笑:“朕因批阅奏章劳倦,出来随意走走,是这琴声把朕引来承乾宫。奏本尚多,今日怕不得闲了。”他点点头,转身出了寝宫。 田妃送到承乾门外跪下,眼泪汪汪地说:“求皇上节劳养生,是六宫之福,是万民之福!”她望着皇上的御舆离去,想起方才一番问答,心里越发惶惧,泪珠儿竟锁不住,“啪嗒嗒”滚落,连忙装作抬手理鬓,用袍袖偷偷拭去,重整端庄贞静的神态,慢慢退回承乾宫。她知道,此后的几天,她别想吃得下睡得稳了…… 回到乾清宫的朱由检,拣出徐光启和余应桂两本奏折细细看着。一阵小风微微掠过,他不自觉地裹紧了披风。吴直立刻奉上一盏热腾腾、香喷喷的茶水,他就手端起来喝了一口,又觉得脚下升起一股热气,身上顿时暖融融的很是舒服。移目注视,是吴直正弯腰跪地,把一只嵌松石银丝脚炉端放在他两脚之间。他不由轻声叹道: “反倒是你们一片忠心啊!……” 吴直忙跪拜道:“奴才肝脑涂地,也不能报圣恩万一!” 这是一句常用的十分夸张的感恩用语,但却是吴直的真心话。他对朱由检的崇敬达于极点,远远超出一般臣子奴辈对天地君亲师应有的情分。 当初,御用监太监崔文昇进丹药,天启帝服用后大泄不止,以致晏驾。登基后的崇祯帝进宫的头一件事,就是拿住崔文昇问罪杀头。不料各宫宦官成群结队喧嚣不止,形同哗变,直逼到乾清宫。皇上临乱不惧,镇定如常,立在宫前丹陛上,俯问总内监说:“为何事喧哗?”内监们七嘴八舌纷纷乱嚷:“崔官儿是好人,理不应杀!”皇上很痛快,立刻下令免崔文昇一死。内监们欢呼着散去,只以为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皇帝不难相处、不难驾驭。却不知数日后皇上已有了心腹太监,通过暗地查访,弄清为首闹事的四名内官,连同崔文昇一起拿住杖杀了。太监们这才吓坏了,从此不敢不夹住尾巴。 吴直是首先倒戈成为新皇爷的心腹太监中的一个。他虽也是魏党一员,却不如崔文昇得脸。他的相好菜户是翊坤宫茶上宫女,两人已得主子许可同屋居处,形同恩爱夫妻,却被崔文昇倚势活活拆散。常人的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太监的夺菜户之仇也一样深长。他无力与崔文昇争高下,便跑去佛寺企图出家,出家未成又逛到娼馆嫖妓,直闹到与他做了一场干夫妻的妓女化装成男子,到紫禁城里索取他没有给足的度夜资。他被判“杖毙”待死之际,新皇爷进宫,亲自审问,他毫无隐讳,供出所有真情。皇爷竟免死免罪,从此对他大加任用,直到今日的高位。所以每当吴直谢皇爷圣恩之时,眼里总有泪光闪动。 吴直的言行,引得朱由检容色转霁,忽然笑道:“朕再赐你一个菜户,可好?” “奴才不敢当!”吴直感动得终于落泪。 朱由检确实比较喜爱吴直。吴直并不算最有才干的内侍,但他肯说心里话,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看门犬。朱由检初践帝位、初入大内,很需要这样的侍从。见他诚惶诚恐,朱由检进一步表示说: “旧的怕不好了,配个小宫女给你,如何?” “皇爷恩典,折杀奴才!奴才是怕……咳,女人嘛,老的小的,旧的新的,丑的俊的,又有几个是不欺哄人、作弄人的呢?……” 朱由检目光一寒,这话正点在要害处。田妃宠冠后宫,抚琴之技的小事,竟也瞒了五年!为什么?真如她自己解释的那样?对皇帝而言,最近切莫过于后妃,后妃尚且如此,更何况文臣武将?……那登州府的四十五万增饷,果真其中无弊?周延儒、孙元化,以至那位老学究徐光启之间,果真无私?无风不起浪,言官难道尽是捕风捉影?朝臣党比最是可恨,足坏大事,切不可掉以轻心!…… “吴直,着人去田弘遇府,召田妃之母入宫陛见。”朱由检说罢这句话,再不做声,沉埋进一本本奏章中去了。 午膳,皇上召中宫周皇后共进。 乾清宫中殿两侧的内府乐女奏起细乐,朱由检夫妇分别在两张南向宝座上坐定。口兜绛纱袋的宫女们侧着脸,防止口鼻气息出入污了双手捧着的菜肴,流水般传送,把一品品金丝笼罩的膳盘膳碗先放在旁边的几个大食案上,再依次送上帝后的御案。 一案米食:蒸香稻,蒸糯米,蒸稷粟,稻粥,薏苡粥,西梁米粥,凉谷米粥,黍秫豆粥,松子菱芡枣实粥; 一案面食:玫瑰馅、木樨馅、洗沙馅、油糖馅、肉馅菜馅馒首,发面,烫面,澄面,油搽面,撒面等; 一案常用菜肴:熏鸡,炙兔,炉鸭,烧羊肉,黄焖山雉,清炖牛肉,烩狍蹄筋; 另有特设的一桌小碟菜品。朱由检指着它们对周后说:“这都是民间时令小菜小食,朕命膳房不时进来,庶几不忘外间百姓辛苦。” 周后笑道:“陛下勤政爱民,食用节俭,足为臣民表率。何不将菜食名目一一报来?” 朱由检很高兴这个提议,一一唱名,定能传扬中外,他的节俭焦劳就能为百僚百姓知道,不仅圣名大著,更得教化之用。他心里很感谢皇后的体贴入微,便转向司礼监掌膳事的杨禄:“报来!” 吴直望着杨禄替他着急。升到秉笔太监,虽然掌膳事,哪会注意这些小菜?可杨禄胖胖的如中年妇人的脸上没有一丝惊慌,清清嗓子,用女人一样细柔的声音报起了菜名: “皇爷娘娘容禀:这小菜有苦菜叶、苦菜根;蒲苗、枣芽、芦苇根,苏叶、葵瓣、龙须菜,蒜薹、匏瓠、蒲公英,苦瓜、野薤、野齑芹。小食样数也不少:苜蓿、榆钱、锦葵、杏仁糕;稗子、高粱、杂豆面;麦粥、炒面、艾汁糕;稷黍枣豆糕,仓粟小米糕,还有边关将士征战随身的干粮饼和重阳糕……” 杨禄数得又流利又好听;博得帝后一笑,命随侍宫人内监各取小菜一碟尝试。自然不好吃。但两位主子都面带微笑地咽下去,皇上还连连点头,杨禄、吴直和许多宫女内监都心里感动,几乎落泪。 周后感叹地微微点头:“陛下洁己爱民如此,文武百臣若肯体念圣意,节俭一分,廉洁一分,国用也不至于……” 朱由检瞥了皇后一眼,脸上笑意倏然消失。 皇后使象牙箸拨弄着小碟里的菜叶,并没注意丈夫的脸色:“孙元化为登州请饷四十五万,不知有多少要流进周延儒的相府……” “啪”!朱由检一拍牙箸,沉脸叱道:“你深居后宫,知道什么孙元化?谁告诉你的?” 周后一惊,忙离座跪倒:“皇上息怒!是今日上午,臣妾去慈庆宫问候皇嫂,皇嫂说起此事,道周延儒软美多欲,揽权纳贿,深恐皇叔为其所误……” 周后所谓的皇嫂,就是天启帝的皇后张氏。天启帝驾崩,张皇后力主召信王朱由检入继大统,因其时魏忠贤仍柄大权,她特意密嘱信王切不可用宫中饮食,朱由检于是藏了些麦饭团在袖中,熬过了入宫最艰险的头几天。张皇后于朱由检继位有大功,于朱由检本身有大恩,所以崇祯元年特进张氏尊号为懿安皇后,住慈庆宫。 “登州之事,皇嫂听谁说来?”朱由检阴沉沉地追问。 “臣妾不曾问……” 朱由检大怒,一脚踢翻食案,“哗啦”一声巨响,碟碗盘盆摔得粉碎,菜肴粥米溅了一地,内监宫女都吓得屏息静气,不敢仰视。殿中一片寂静中,朱由检声音格外严厉: “吴直,速往慈庆宫,问清是谁将外廷事传进宫中!快去!朕立等回话!” 吴直领命急忙退去。朱由检端坐宝座,全然是严阵以待的样子。皇后低头站在旁边,哪里敢劝。 不一会儿,吴直气喘吁吁地回报:懿安皇后只说全然为皇叔着想,传言之人则坚不肯吐。 “胡说!”朱由检怒气冲冲地喝叱,“今天非吐实不可!不然,朕亲自到慈庆宫请教!快去!” 吴直汗都不敢抹,急匆匆地又向慈庆宫跑去。 周后硬着头皮小声劝解道:“陛下……” 朱由检断喝一声:“不用你说!” 他觉得太阳穴“卜卜”地跳得很凶,额头发涨,眼前一片片一丛丛发黑起花。他是气坏了。他从来不许后妃干政,认为那是对他天子独断的亵渎;他从来严禁内外交通,因为那将是外廷借助后宫乱政的途径,特别是他一向以“闺门有序、家法严谨”自诩,认为胜过唐太宗。然而,他心里也在暗自奇怪,仅仅因此他不至于如此失态地大发雷霆。分明还有什么别的令他愤慨的原因。是什么呢?他一时也说不清。 吴直过了好半天才又跑回来,慌得直眉瞪眼,说懿安皇后不住流泪,请禀告皇上,她只是为皇叔为朝廷着想,并无歹意。但传话之人她决不说,她不能害人。如果定要逼问,她愿一死以谢皇叔!说罢果真退回后殿,找帛带搭上了梁,被慈庆宫管家婆率一帮宫女死活拦住…… 殿内无人出声,只有禀完事的吴直还跪在那里呼哧呼哧喘气。此刻必得皇后出面缓解。她果然轻声地说道:“皇嫂于社稷有功,于皇上有恩,求陛下三思……” 朱由检心头一动,忽然明白了:他之所以特别气恼,就是因为皇嫂于他有恩!这是他心理上一个不能触碰的“痛点”。他最不愿受人恩惠,只愿施恩于人。他不能容忍自己处在受恩的地位,哪怕是不得已。受恩,意味着受恩者的无能和屈辱,而他是天子,是至尊!皇嫂这种纵然是无意的干政,也颇有恃恩不法、恃恩藐君的意味,正触犯了他的尊严,招致异常的“龙颜大怒”。 懿安皇后为人严正,闹成这种局面,他本应想到。眼前怎么下台?他不理睬周后,独自沉吟。 一名乾清门太监来禀:“启皇爷,田弘遇夫人进宫。” 不料台阶来得这样巧!朱由检立命宣田夫人到乾清宫见驾,又命吴直去承乾宫召田妃来见,然后仿佛忘了刚才一场风波似的对周后说:“御妻稍候,将有双琴对抚,你我来判个高下。” 喘息未定的吴直又匆匆奔去承乾宫,慈庆宫那边的事就不了了之。 半个时辰后,乾清宫东暖阁中,帝、后上坐,下首两张琴台,东边琴台边坐着田妃,弹着绿漪琴;西边琴台边坐着田夫人,弹着同样珍贵的凤尾琴。母女二人都乌发如云,面容秀丽,有江南水乡女子的细腻娟美,只是田妃娇媚纤巧,田夫人丰满雍容。她们的琴韵和指下技巧的差别也在于此。两琴合奏虽然奇特好听,皇上还不满足,又命母女俩分别独奏名曲《水仙操》:丁丁冬冬,凌波仙子冉冉飞翔而来,在水面回风转雪地飘逸而去…… 朱由检终于露出笑容:“好!田妃果然师承乃母,虽造诣和韵味还差着几分,也算名师高徒了!” 看到皇上龙颜大悦,周后和田妃都各自松了口气,而朱由检本人,也在这一刻拿定了主意。 嗣后,周后、田妃及田夫人,还有翊坤宫的袁妃,都应召在乾清宫用晚膳,肴香酒美,歌吹细乐动听,万岁爷谈笑风生,和蔼可亲。 田夫人告退出宫,后妃们陪着皇上说了会子闲话,见他没有留谁的意思,便拜辞各自回宫。朱由检重返西暖阁批阅奏章,专心致志,头都不抬。暖阁中只间或有纸页翻动的窸窣响,极为安静。 “咚,咚!嘡,嘡!”更鼓金钲的敲击从寂静的深处隐隐传进来。朱由检往御座背上一靠:“哦,二更二点了,真快!”他打个舒展,呷了两口热茶,在黄麻纸上写了几个字交给吴直:“去内阁值房。”说罢,又埋头去看奏章。 吴直看纸上写着“登州增饷事就教于周先生温先生”,是宣召首辅周延儒、辅臣温体仁的。早点召不好吗?何必定要过二更呢?想来是为让臣下看看皇上勤政吧?此念一动,吴直立刻觉得是亵渎和冒犯,暗骂自己“该死”,忙叫了提灯小太监,持着黄麻纸御书直奔内阁去了。 内阁值房就在乾清门外,不一时周延儒、温体仁都宣到,向皇上叩拜。朱由检待辅臣一向恩礼有加,立刻赐坐,赐茶汤果饵,寒暄几句,方入正题: “登州增饷四十五万,朕看周先生票拟拨给,甚当。惟恐各边卫所起而效仿,难以应付。” 周延儒半年前升任首相,更加自信潇洒,笑容很有魅力:“陛下,登州乃水陆要冲,既护卫京师,又隔海与东虏相峙,万万不能有失。登抚孙元化乃皇上特简,善用西洋大炮,又有收复四州重任,拨发四十五万专为修筑炮台,造船造炮,各边卫所安能攀比?” 朱由检点点头,转向温体仁:“温先生,你意如何?” 温体仁长身多须,面容黑黄,远不及周延儒漂亮,也不似周延儒那样才华横溢。但他深陷的眼眶里的一双眼睛,却是异常灵活,不时闪烁着或冷或热的光亮。若不见这双眼睛,他颇似一位迂腐的老儒,只要一触到他的目光,便会惧然而惊,悟到这其实是个心思很密、心计很深的不寻常人物。他去年六月入阁为大学士,几乎完全靠了首辅周延儒的援引推荐,因此对周延儒毕恭毕敬,言听计从。他比周延儒大二十多岁,仍像门生对老师那样亦步亦趋地跟随其后。今天也不例外,立即应声道: “周相说得明白,登州若要固防,非四十五万不可……”见皇上眉间几乎不能察觉地皱了一皱,他立刻想到皇上最讨厌臣下结党,自己若鹦鹉学舌,难免党比之嫌,便很聪明地另辟蹊径,“当年往澳门募购西洋大炮,尚须八千两一门,况且还要筑炮台、造海船,四十五万用来也算拮据了。” 朱由检又点点头,沉默片刻,突然盯住周延儒,慢慢说道:“周先生,你看,又有言官弹劾你哩!” 周延儒一听便知,离座跪下,愤然道:“陛下明鉴,受杨鹤贿为之掩败为功,纯是无中生有!至于参貂,臣并未受孙元化馈赠。数日前臣偶感风寒,徐大宗伯前来探病,他精通医道,看脉后说臣肾水不足,元阳有亏,所以畏寒受寒,百病丛生,出于仁心,赠我人参两斤貂裘两袭,也是同僚的一番情义……不料言官平白诬蔑!臣已修得辞政回籍本章,明日便上!” 温体仁连忙离座挨在周延儒身边跪奏道:“陛下,余应桂此疏甚是无理!近日言官不是摘取细枝末节夸大其辞,就是捕风捉影、无事生非。周相身为首辅,最是众矢之的。受贿之事决然无有!参貂一事,确系徐光启为周相疗疾所赠。据说是孙元化赠给徐光启的。但孙元化是徐光启的门生,门生馈赠老师乃天经地义!” “二位先生请起。”朱由检笑道,“此事朕早有决断,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岂是那种猜疑忌刻之昏主!……朕已拟定批答,请先生看过。” 吴直将余应桂的奏章交周延儒,见头一页贴一张御用宣纸,上有朱批:“应桂谗谮辅弼,必使朕孤立于上,乃便尔行私,是何心肠!着降三级调用!” 周延儒忙拱手谢道:“陛下待臣之恩天高地厚,延儒虽粉身碎骨不足以报。只是余应桂若因劾首辅而得罪降调,恐钳众人之口,难服言官之心。伏乞陛下宽免,薄惩足矣。” 温体仁看了朱批,说:“周相忒谦了。余应桂一干人若不切责重惩,内阁如何行事?不杀一儆百,攻讦之风难息;攻讦之风不息,朝中党争终无了时!” 朱由检取了两位辅臣意见的折中,将余应桂降调一级以示警戒。此后,君臣三人讲说些个通鉴史事、前代兴革、人材进退等等,很是和谐惬意。三更鼓起,辅臣才告退出宫。 周延儒与送他们出宫的吴直边走边说,说的虽是闲话,却都因四十五万终于落在实处而有一种完愿的愉快。只是周延儒想到余应桂的降调心中仍然不安。他知道,皇上这种逾常的恩宠,会给他招来更多的敌视和攻讦,所以他仍以谦恭的语气请求吴直:趁皇上哪天高兴,免了余应桂的处分。 看到周、吴二人的亲密情状,温体仁有意稍稍避开。他的内线尚不为人知,是皇上跟前的另一名秉笔杨禄。既然读书,就要中状元;既然做官,就要做阁老;既然入阁,就要当首相——这是温体仁的信条。眼下麻烦的是,首相周延儒对他有举荐之恩,使他在取而代之的路上不得不多几道迂回。比如处置余应桂,他就来了个明助暗拆台,给周延儒多树几个政敌;还有一个大秘密,只有他和杨禄两人知道——“周延儒受孙元化贿,批拨四十五万增饷以分肥”的消息,就是他通过杨禄、再通过懿安皇后的娘家灌到慈庆宫里去的。可惜没有成功,使他略感沮丧。但他可不是一个肯认输的人。他还有一个信条:大丈夫能屈能伸! 白天,孙元化得到批拨四十五万增饷给登州的批件,一直抑不住兴奋:眼看一个强固的登州要塞就将屹立在海湾。二更已过,他还在书房画炮台图,计算土石方和经费。忽听一声呼喝:“圣驾到!——”惊得他直跳起来,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老家人郝大连滚带爬地冲进书房,结结巴巴地禀告: “老爷!快,快!果真是圣驾!车马停在门外,万岁爷銮驾已进中堂啦!” 孙元化拍拍脑袋,打死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获得这天大的荣耀!他手忙脚乱,气促心慌,哆嗦的嗓音几乎发不出声:“来!快取朝服、朝冠!……” 不知是老家人还是他自己的过,几次伸胳膊都伸不进朝服的袖筒,靴子也高低穿不进去。忙乱一阵,总算就绪,急忙出书房往中堂。一出书房门,院里已站满了人!从这东跨院到中堂,一串串大红灯笼射出的红光,连成一片红雾,罩住了周围的一切:房屋、道路、密密麻麻的人脸、光华灿灿的斧钺刀枪……孙元化腾云驾雾似的,自己也不知是怎样迈进中堂门槛的。 中堂里塞满了侍卫仪从,无一点缝隙,青烟缭绕,香气缊,满目缤纷,鲜亮得难以逼视。孙元化不知皇上在哪里,也不敢寻找,只面北跪下,叩拜不已,口中大声念着例行的参觐词: “登莱巡抚孙元化叩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检正倚在东窗栏下看月,此时不由得笑了,喊道:“孙元化,朕在这里。” 孙元化忙转过来,重新叩拜。 一些礼节性的问答完毕之后,朱由检屏去左右,跨步上前,执了孙元化一手,说:“东北患金虏,西北患流寇,朝廷患党争、患贪贿,国事维艰。登莱要冲之地,朕就委托你了!” 看着皇上白皙年轻的面容,和与这面容不相称的充满忧虑、充满期待的深沉目光,孙元化心头震荡,热泪忽地涌出,哽咽道:“伏乞圣上宽心,元化必与登州共存亡!” 朱由检略略变色,觉得此话大不吉利,但立刻掩饰了过去,笑道:“酒来!” 太监捧过斟满御酒的金杯,朱由检接在手中,赐给孙元化。孙元化跪下双手接住,一饮而尽。朱由检说:“好,此为壮行酒。这杯也赐给你了。”说着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吴直便大声喊道: “起驾!——” 一片红光之中,圣驾远去,黑夜的黝暗又笼罩了街市。良久,孙元化还像送驾时一样跪在大门前,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似真非真,似梦非梦。口中尚有御酒香,怀里揣着御赐的双耳龙纹嵌珠金杯……皇上恩重如天,孙元化觉得自己几乎承载不起。他感念已极,不觉泪湿前襟…… 第四章(1) 孔有德随孙元化回到登州,已是仲春。得知刘兴基终因伤重,呕血而亡,不免兔死狐悲。清明节邀了耿仲明,换上素服去为刘兴基扫墓。 出城西迎恩门,过观音堂行不到二里,便见南面一带绿色平冈,冈上粉粉白白,团团如云,尽是盛开的桃李,远望游人如织,在花间行坐不定。唯有冈北郁郁葱葱,是松柏覆顶的墓冢。树下时见火光闪动,纸钱飞扬,仿佛一群群白蝴蝶翩翩飞舞。这便是胭脂冈,刘兴基长眠于此。 新土新坟,一块不足二尺高,凿刻得十分粗陋的新石碑,端端正正面向西北,如在行注目礼,在周围一律坐北向南的群冢间,非常触目。孔有德和耿仲明对死者的用意心领神会,不忍说破,只默默地跪拜,默默地烧纸钱,默默地示意侍从亲兵摆上祭品祭菜,每样拣一点撒在坟上,又默默地斟满杯酒,从墓碑顶慢慢浇下去…… “嘻,无家人祭无家鬼!”耿仲明高举酒杯,笑嘻嘻地拖长了声调,带着浓浓的辽东腔。此时两人已遣开侍从,就着余下的祭品祭菜,在墓前盘腿而坐,相对而饮了。 孔有德白了他一眼,只管仰脖喝酒。 “大哥吃菜,别呛着!”耿仲明连忙点头哈腰,推碟子假献殷勤。 孔有德放下酒杯:“咱哥儿们还用这一套?你是怎么了?全没个正形儿!” 耿仲明哼一声,没精打采地向树干一靠,眼睛顺树干看上树梢,呆了半晌,说:“咱哥儿们真不该上这条船!” 孔有德脸一沉:“仲明,你听着,谁敢说帅爷一句不是,我老孔可不答应!” 耿仲明一摆手:“我哪会对帅爷怨恨!只是想当年随大哥在皮岛何等逍遥自在,如今来到登州……受不完的窝囊气!咳!哥哥进京这些日子,登州人欺咱辽东人更甚了!别说南兵登州兵、城里的官商士民不把咱放在眼里,连卖唱卖身的娘儿们、要饭的花子也敢对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男人家到了这份儿上,不如一头碰死!” 孔有德皱着浓眉,慢吞吞地说:“咱哥儿们手下弟兄在关外在岛上野惯了,拽出哪一个也都够横够恶的,不怪登州人怵咱!” “怵?他们恨不能把咱哥儿们撵出登州!咱可不能认,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出不了这口气!” “又胡说!”孔有德责备,“有帅爷在,谁敢撵咱们?帅爷为咱们担不是,咱们也得为帅爷争气!就说为了你我弟兄的前程,也得忍着,管住自己、管住下面弟兄!” 人人都知道,领兵大臣中,唯有孙元化强调“辽人可用”,并大量招募和使用辽东的兵将,虽因此承受朝野上下许多攻讦和劝告,始终不屈。 “大哥,”迟疑一阵,耿仲明问,“这回你去京师,莫非吃错了药?像是变了个人儿,话都不投机了!” 孔有德一愣,随即哈哈地笑了:“不错不错!咱老孔是喝了一大碗醒酒汤!再不能糊里糊涂地混日子啦!”他大手在满脸迷惑之色的耿仲明肩上轻轻一拍,知心地小声说:“仲明,想不想挂帅封侯当大将军?” 耿仲明一笑:“就咱们弟兄这号?狗屁!” “怎么狗屁?若讲文韬武略,咱不敢巴望到帅爷的万一;要讲带兵打仗不怕死,咱哥儿们怯过谁?只要遵朝廷的法度,给朝廷打胜仗立功,小兵卒子也能封侯!”孔有德情绪高涨地讲起此次进京令他震动最大的事:威风凛凛贵盛无比的侯爷大将军,原也起自民间,出身士兵!他是个大开大阖,拿得起放得下的豪爽汉子,这回却一眼看准,死活不放,决心这条路走到底了:“仲明,一辈子怎么过不是过呀?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当年在皮岛那般逍遥自在地混,混到头也不过是绿林英雄、海上豪客,有啥出息?” 耿仲明摸着自己白胖的腮帮,飞快地着眼睛。 “爬山不也是越往高处越累人吗?就得忍苦忍累忍羞辱!瞧瞧咱帅爷!文才德行,咱这辈子也不想了,可帅爷忠君爱民,帅爷待人处事儿,咱还不能学学吗?……” “大哥,你说帅爷会不会来给刘兴基上坟?”耿仲明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这……”孔有德搔搔头,“刘兴基虽说免了罪,可终究是叛臣的兄弟……” “可是他举发刘兴治逆谋,于帅爷有救命之恩。” “帅爷终究是封疆大员,节制一方,怎好……” 两人都没有把话说完,可都明白彼此的意思,一时都不做声了,仿佛在静听风过松柏带起的树涛声和周围墓冢间隐隐传出的哭声。 耿仲明突然兴奋地指着冈边大路,一簇人在那里下马,其中十数人缓缓上坡向墓地走来。走在前面的一位,长衫飘飘,风帽披肩,似一老儒,但身躯修长步态洒脱,白净面膛和五绺美髯已隐隐可辨:“帅爷!帅爷终究来了!……旁边那人,哎呀,是吕烈!还有张鹿征那小子,吕烈的跟屁虫!” 孙元化走到鼓楼下的画桥边时,遇上了吕烈,没有讳言自己要往胭脂冈。吕烈一听兴高采烈,说要去上坟,正好随行。同到西门,又碰上张鹿征。此人只要见到吕烈,便紧跟紧随不放的,于是一同出城西南行。 好像感于郊野明媚的春景,又像是安心要大显其才,吕烈一路谈诗说赋,摇头晃脑,滔滔不绝;张鹿征硬充行家打边鼓,赞叹不绝;孙元化只静静听着,微笑不语。 “……当年我初到金陵,还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小秀才,为赋新诗强说愁,又自命才高八斗,便目空四海,最得意一阕《减字木兰花》,单咏着过秦淮:春衫乍换,几日江头风力软。眉月三分,又听箫声过白门。红楼十里,柳絮濛濛飞不起。莫问南朝,燕子桃花旧溪桥……” “好!好!字字珠玑!”张鹿征大声嚷叫、拍掌。 “帅爷以为如何?”吕烈恭敬地在马上躬身问。 孙元化抚髯微笑:“虽然摇曳有致,但过于妩媚浓艳了。真不料你当年能作此语。” 吕烈哈哈一笑:“少年心性,哪有定准!……后来弃文从武,只有诗词一道未弃,曾题一绝道:十里五里出门去,千峰万峰任所之。青溪无言白云冷,落叶满山秋不知。” “妙!妙!真如行云流水!”张鹿征又叫好,心里暗暗准备下一次的赞语,不可与前两次重复,叫人笑话。 孙元化微微点头,沉吟不语。 “近年参透世情,看破红尘,若能脱离苦海、跳出三界,其乐何如?”吕烈指着田野丘壑边掩映在绿树间的竹篱小院、草屋土房,叹道,“反倒是山野村夫平民,令人羡慕!阆苑瀛洲、金谷琼楼,算不如茅屋清幽。野花绣地,草也风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酒熟堪筝,客至须留,更无荣无辱无忧。退闲一步、着甚来由,倦时眠渴时饮醉时讴!……” “绝!绝!真是高人雅士大手笔!”张鹿征费了好大劲,终于找到这么一句不伦不类的赞词。 孙元化终于首肯,笑道:“如此境界谁不想?当年我也作小词赞道:笑指吾庐何处是?一池荷叶小桥横。灯光纸窗修竹里,读书声……至今神往啊!只是君忧臣劳,国事如此,岂容我等去寻求那番清福?也不忍只图一己的逍遥受用吧?” 吕烈连连点头称是,有热诚得过分之嫌:“大人出言便是正论,令卑职受益不浅!听说大人十二岁便进学,次年考中秀才,三十岁方中举,其中十多年不肯出来应试……果真是不同凡响!” 孙元化诧异地看看吕烈:“这些琐事你竟也知道!……说来或许是我的偏见,但至今不悔。少年登科,是人生之大不幸。侥幸中举为官,一点世情不谙、一毫艰苦不知,任了痴顽心性鲁莽做去,必然上误朝廷、下误当世,自家也被功名所误,未必善终。不如迟中晚进,多学些才术在胸。所以安心研读,不肯躁进。也亏了那十多年拜师求学,才得于算学、天文、火炮等项要务擅一技之长……” 他们谈论着,走上胭脂冈,孔有德、耿仲明已迎到路边行礼。孙元化笑道: “你们也是来为刘兴基扫墓的吧?好,领我们同去。” 孙元化在刘兴基墓前郑重奠酒祭拜,孔、耿站在他左侧,吕、张站在他右侧,全都默不作声。耿仲明对登州兵将一概恶感;孔有德虽与吕烈有交情,却讨厌张鹿征;至于登州营的吕烈、张鹿征自然决不肯向刘兴基俯首下拜——哪怕他已经入土。孙元化拜罢回身一看,立刻感到凝聚在四名部下之间的冷气,而他正处在这团冷气的正中,不由暗暗慨叹:若能化冷气为和煦,这些人都会是他有力的左膀右臂,登州事就大有可为了! 他抚着乌黑冰冷的墓碑,仔细看去,心中一懔,问:“这碑文……是谁撰写的?” 因为碑石黝黑暗淡,只有“刘兴基”三个大字很明显,孙元化一问,众人才看清,碑上刻着十一个阴文: 朝鲜嘉州居昌刘兴基之墓 耿仲明连忙答道:“是刘兴基自拟的碑文,他临终嘱咐墓碑立向西北,是不忘本的意思。” 孙元化点头叹道:“论公,刘兴基首发叛逆,得以殄灭隐患于海上;论私,于我有救命之恩。这次进京之前,本来要为他请功请赏,他都再三谢绝……我想,应在他墓碑上添写‘大明义士’四字,也好表彰忠义,令他泉下心安。” 耿仲明嗫嚅着:“帅爷,他……他万万不肯的!” 孙元化扬扬眉梢:“哦?” 耿仲明硬着头皮往下说:“他临死跟我唠叨,他自念卖了同胞兄弟,罪孽深重,日夜不安,便活下去也无生趣,能够一死逃脱悔恨折磨,他求之不得。若为他建功树碑,是张扬他的罪过,使他死不瞑目……” “真所谓一死掩百丑,死得值!死得该!”吕烈忽然插了一句,顿时破坏了墓前的哀思惋叹气氛。耿仲明眼里冒火,那样子若不是孙元化在场,他就会朝吕烈扑过去了。 吕烈冷冷一笑:“他若不卖了他那些狼心狗肺的兄弟,就得卖了帅爷和一干同岛弟兄,还不是一样罪孽深重?照样儿日夜不安,活得没有生趣儿!” 耿仲明一愣,愤愤地问:“叫你这么一说,刘兴基怎么着都是死路一条啦?” “那还用问?”吕烈尖刻地说,“除非他全无良心,全无人味儿,全无羞耻,否则终究难活!” 几句话像一股冰水,浇得几个人心里寒飕飕的。吕烈还不罢休:“其实何止刘兴基这个死鬼,刘家兄弟早就身处绝境,非死不可了。刘二聪明,自己在两军阵前寻了个光明磊落的死法;刘五不甘心,还想蹦达挣扎条活路,看不清时势杀人的厉害,枉自聪明一世!” 孙元化远望长空,喟叹不已。耿仲明低了头,盛气全消。孔有德却绕不过来了:“吕老弟,你说这时势杀人,是怎么个意思?” 吕烈高谈阔论的劲儿又上来了:“听我给你分剖分剖:刘家兄弟投我大明,金国饶得了他们吗?立马将他们的老母妻子下狱为质;刘家兄弟再回头降金,我大明饶得了他们吗?定发大兵剿灭尽净。刘家兄弟都是不肯为人下的豪雄,然既非汉人又非金人,投明投金,能够取信吗?不得信用,刘家兄弟能忍受吗?终究是复叛而亡。刘五听信金国汗鬼话,想以属国之分独立于明、金之间,岂不是做梦?如今刘兴治兄弟一死,金国汗不就将刘家人质男女老少都杀光了?……” 真是绝境!没有出路、没有希望,必死无疑的绝境!想起刘兴祚战场送死;刘兴治皮岛作乱、长岛陈兵;刘兴基冒死首告,刘家兄弟拼命挣扎的种种往事联在一起,令人惊心动魄!连浑浑噩噩的张鹿征也听明白并觉得害怕了: “吕哥,这左也是死,右也是死,难道咱们每个人都得遇上?” 这个不学无术的纨袴子弟,忽然问出这么一句有分量的话,真有点儿当头棒喝的味道,教在场的每个人都不由得同声自问,接下去还有一句:遇上了怎么办? 吕烈不屑理他,又不忍不理,轻飘飘地说句风凉话:“遇上遇不上,要看各人的造化。” “吕哥,真要遇上,你怎么办?难道非死不可?” “我怎么办?你怎么不先问问你自己怎么办呢?” “我?……我可真没辙!不知道该怎么办……” “孔大哥,你说呢?”吕烈揶揄地眨眨眼,找到孔有德头上。 “我?我不信啥时候能死活没路走!总能死里求生,你说是吧,仲明?” “可不是!这些年,咱们弟兄经的险事儿还少吗?……” “帅爷,你说呢?”吕烈的态度口吻都很恭敬,眼睛却亮光闪闪,一派挑战意味。 孙元化神态雍容,微微笑了笑:“刘氏兄弟的处境原属罕有,吕烈所说的绝境怕也是千载难逢。若真的临到我头上,那么只要一死是我职分所在,死就是了。”他扭头看着吕烈:“你呢?” “我呀,除非上了阵武艺不如人叫人杀了,别的死法我都不干!实在没路,宁可逃到深山老林,与鸟兽为伍!人生百年,容易吗?……”他又说又笑,半真半假,谁也摸不清他到底怎么想。 孙元化心中不安,从吕烈的态度中又感到了敌意,这本是他初到登州时曾经感觉过、后来渐渐消失了的。不知为什么,从京师回登州后,吕烈故态复萌。他一直想与吕烈作一次深谈,但回登州后极为繁忙,总不得空。或者借今日踏青之机,遣开诸人,单独相对,说说心里话?…… 孙元化沉吟之际,冈下驰来几骑,一个瘦小的身影滚下马鞍就往冈上飞跑,一面跑一面大叫: “帅爷!帅爷!——” 尖锐的嗓音和捯得飞快的两条细腿,除了陆奇一这小猴子还有谁?孔有德笑道:“帅爷穿便袍,为的不叫人知道,偏他乱喊乱叫!” “帅爷,快回府!张参将说有急事!”陆奇一满脸汗水,气喘吁吁,龇着牙眯缝着眼儿直是笑。 孙元化略一寻思,顿时笑逐颜开:“好!好!耿中军,我们赶紧回城!……哦,孔有德,你们三个自去郊游踏青吧,不要坏了兴致。”他迈步就走。吕烈在一旁不冷不热地冒出一句奉承话: “刘兴基这个罪徒之弟,高丽种子,能得巡抚大人一祭,也算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走出几步的孙元化停下,回身,看定吕烈,诚挚地说:“所有的人,死后的灵魂在上帝面前彼此一样,只有善恶之分,不论贫富贵贱荣辱。你我也是如此。”他对吕烈微微点头示意,转身下冈,脚步很轻快,仿佛年轻的营官。 孔有德连忙声明:“我也回城!”跟着一路下山,揪住陆奇一悄声问有什么好事,这么笑眉笑眼的?陆奇一那清脆高亮的男孩儿嗓门叽叽呱呱,反复一句话:“我就不告诉你,气死大狗熊!……” 眼见那一行人说说笑笑下冈,上马,在大路上驰远,方才还在高谈阔论嘻嘻哈哈的吕烈顿时没了兴致。张鹿征不知高低,讨好地笑道:“吕哥,草桥三官庙后边,新开张一家什么春院,厨下烧得好海货,粉头儿唱得好曲儿,咱们去尝尝啊?” “不去不去!”吕烈不耐烦地挥手,“要去你自个儿去!” “我请客还不成吗?刚从我娘手心里抠出来二十两!”张鹿征嬉皮笑脸,拽住吕烈的衣襟往冈下拖,吕烈气冲脑门,一把推开:“你干什么老缠着我!” 张鹿征没料到这一推,一屁股坐到地上,又是惊诧又是委屈地望着吕烈。他虽又蠢又顽劣,花花公子,但好坏都在外面,从不装假道学,对自己又是忠心耿耿,吕烈觉得他可怜,自己过分,连忙拉起他拍打灰土,抱歉地说: “你先回城吧,我还想独自散散心……没摔着吧?” 张鹿征立即释然,高高兴兴地下山回城去了。 吕烈离开墓地,缓步走上冈顶,渐渐,桃李树代替了松柏,他视而不见,过冈下行片刻,恍然发现置身在一片嫣红粉白的花海之中了。 一枝颤巍巍的白花擦过他面颊,像一下子点燃了炮仗捻儿,招得他暴跳而起,对着这株倒霉的老杏树拳打脚踢,嘴里呼喝叱骂,压制已久的怒火和不平之气喷涌不止。 京师之行,叫他发现自己又一次受了欺哄。他开始真心钦佩的孙元化,却原来也是个伪君子!和朝中贪贿无耻的百官,和自己那位假清高的舅舅并无两样!他无情地嘲笑自己有眼无珠,更恨孙元化骗取自己的真情。他想了许多叫孙元化难堪丢脸的花招准备付诸实施,出出胸中这口恶气! 令吕烈愤愤的是,一旦与孙元化在一起,就不由自主地受他吸引,为他的风度学识所倾倒,那些捉弄人的花招就使不出来,甚至刻意对他嘲讽讥刺之后,心里还老大不过意,仿佛做了错事。这难道是吕烈?是看破红尘、玩世不恭的吕烈?是无情的大丈夫吕烈? 吕烈恨自己无能!恨透了!老杏树成了出气筒,花瓣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满地飘洒,幸而根深干壮,它才未曾折断。吕烈发作一通,浑身乏力,无精打采地靠树坐下。阳光温暖,流荡花间的春风轻柔又芳香,蜜蜂嗡嗡唱着催眠曲,他眼饧身懒,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是莺声?是燕语?被春风送进他的梦中: “……银翘姐姐,你这句‘水含山色难为翠,花近霞光不敢红’真好!可算是诗中画了。” “这哪里比得上姑娘的‘雨足一江春水碧,风甜十里菜花香’?真可压倒须眉!” “噢,一腔忆江南、忆故园的心境罢了……” “姑娘先生!银翘姐姐!走慢些,我们紧追慢赶跟不上!” “哎哟,哎哟,气也喘、喘不过来了!……” “姑娘,这里花树最浓,草地又软,不如就歇一歇。” “也好。可也不能轻饶了这两个懒读书的小鬼头!……” “哎哟,姑娘先生,饶——紫菀这一回吧!” “姑娘先生,紫菀背不出书,罚黄苓代她背就是。以后姑娘先生有赏,也让黄苓代她领好不好?嘻嘻!” 朦胧中的吕烈,不知是在做梦,还是遇上了花妖树精。可以辨出,那柔美稳静的声音出自“姑娘先生”,是此间身份最高的;甜而略带沙哑的嗓子属于那个银翘;清脆似银铃,一急一缓,一伶俐一笨拙,便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黄苓、紫菀了。就算是狐狸精迷人也罢,静听娇语软笑如听天籁,令人心醉神怡,不也是人生一乐?纵然是梦,何须便醒? “真有些怀想江南呢!……我们家乡,每到清明,男女老少戴荠花,前后十五日,出城扫墓祭祖,折竹枝悬纸钱,门上挂柳,墓边插柳,女孩儿踏青、荡秋千……” “登州这儿,清明时节女孩儿也打秋千。只是这里人头上簪柳,不戴荠花……” “姑娘先生,荠花是什么呀?……” 一阵风过,簌簌落花洒吕烈一身,似乎已入缥缈幻境:茅舍竹篱小院,桃杏繁花似锦,他醉卧花下木榻,家人悄言笑语,步履轻轻。温柔静美的娇妻,时而课读小儿女,时而曼声吟诗,时而怀想江南春色、清明乡俗,絮语连绵,娓娓动听……何等宁谧恬静,何等悠然天真!兵刀战阵的凶险,宦海沉浮的狞恶,离此十万八千里!吕烈愿长梦不醒,终老此境!…… “呀,真所谓落花似雪!……荠花也洁白如雪,是荠菜的花。荠菜虽野生野长,味道极是鲜美。” “姑娘先生,这一棵可是荠菜?” “这是蒲公英,别名黄花、地丁,性苦,可入药,有健胃之功……” “姑娘小小年纪,便如此博学多才,真不枉了自名小字二乔……” 二乔!吕烈心口蓦地一跳,顿时惊醒。难道是她?……又是她!——不是冤家不聚首啊! “你……”慌得不知所以的吕烈,忘却了书肆主人在侧,还有许多流连书丛的顾客,竟冒昧地张口要向黑衣女子说话,黑衣女子倒退一步,注视着吕烈,似乎认出他,又似乎以为他有癫病,流露出一丝好奇和怜悯。 也许正是这怜悯激怒了他。他这样的情场老手,什么架势没见过,很快稳下心绪,记起调戏女子的要诀:不问她肯不肯,只看她笑不笑,只消朱唇一绽,就有好消息。他要先引得她笑,调侃话儿张口就来:“女孩儿家何不朱阁绮户描龙绣凤,而来书肆佛院舞文弄墨?” 她惊异地耸耸长眉,张大孩子般黑白分明的眼睛:“我并不曾舞文弄墨,这《千金方》乃济世救人的医书啊!” 这么老实,这么认真!戏弄这样的女孩儿真是罪过!但吕烈开了头就收不住:“哦,女华佗,失敬失敬!然而除了《千金方》,尚有一部更要紧的济世救命医书……” “莫不是《本草》、《黄帝内经》?要不然是《伤寒论》?”见吕烈直是摇头不认,黑衣女郎更加热切,“请告诉我好吗?果真能济世救人,何惜重金购买……” 吕烈指着柜上一部当时称为“图文并茂、绘刻印三绝”的万历年师俭堂刊印的《鼎镌陈眉公先生批评〈西厢记〉》,有心再调侃一句:还有这疗治天下怨女旷夫的济世文章!偏是这要紧当口,一个京中相熟子弟闯进来,见了吕烈一把扯住,便大喊大叫:“放着这位大手笔竟不知道求告!快拿我那画儿来,就要他题诗!” 肆主连忙对吕烈打躬作揖道:“恕老夫眼拙,不识足下尊面……” 那熟朋友放开喉咙只是嚷:“快拿那画儿来,笔砚伺候!连他都不认识?当年小神童,徐府大公子吕爷!” “哎哟!原来是徐大公子,吕爷!大名久仰如雷贯耳,今日识荆三生有幸!……”一串儿套话从肆主口中滚出,伙计早把一张摆好笔砚的八仙桌抬到吕烈面前了。这份殷勤,他的名气,让他在黑衣女子面前十足长脸。他不由看了她一眼,见她正好奇地打量自己,心头好不得意。 桌上铺开的画,是泼墨芍药,笔锋奇恣怪诞,不同常法。那朋友只管絮叨:“这画来得不易,人说出自徐文长之手,你看此处有个小印章,仿佛青藤道士四字,像不像?……你只管题写,是诗是词都好!……” 看到黑衣女郎全神贯注于《芍药图》,一脸赞叹,吕烈安心一展七步之才,好勾起她爱慕之心。略一沉吟,挥笔而下,嘴里伴着吟诵——全然为了给她听: “花是扬州种,瓶是汝州窑,注以东吴水,春风锁二乔。如何?” 为了与奇恣的画面相和谐,他选用了怪异的字体。朋友哈哈大笑:“妙极妙极!春风锁二乔!……” 黑衣女子突然变色,面带怒容,对吕烈生气地说:“我又不认识你,你怎么可以随意出口伤人!”她掉头就走。 吕烈慌了,追出书肆:“小娘子留步!在下真不知何处得罪,乞明言相告!……” 女子回头瞪他一眼:“这岂是正人君子行径!” 吕烈尴尬地立住脚,眼睁睁地看她消失在隆福寺进进出出的人流中。他一向放荡不羁,哪里把天下脂粉辈放在眼里。而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孩子,对他竟有管束之力,一句话就止住了他的进一步妄想。 历数这一番书肆奇遇,她全然是个情窦未开的娃娃,一本正经说的是大人话,却丝毫不解男女之间的奥秘,拿他吕烈和书函、画卷等量齐观,全无意思。唯独最后瞪他这一眼,有那么一点女人味儿。 他回到书肆,不但买了他要的两部书,把她要的《千金方》和自己指给她看的《西厢记》也全买下,还说好说歹,出重价把《芍药图》硬从朋友那里抢到手。他觉得自己这些行为很可笑,但还是忍不住地做,为的供日后慢慢咀嚼回味。 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会突然惹恼了她? “二乔!”吕烈心里“怦怦”乱跳。那“春风锁二乔”的诗句,可不就像是专门戏弄小字二乔的姑娘的吗?怪不得她变色生气,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真会是她吗?她怎么会又回了登州?她究竟是什么人? 要想探清她的来历,吕烈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以前这种事他做得还少吗?但对她,偏偏作怪,自己也说不清道理,心下竟藏着些敬畏,若使出那些鬼蜮手段,一旦被这个正大光明的女孩儿识破,他将无地自容。如同那日在书肆她的目光投向他买的春册时,吕烈感到了这辈子不曾有过的自惭形秽一样。 难道是三生冤孽,前世姻缘?…… 吕烈睁开眼,完全醒了。听觉恢复正常后,顿感那片燕语莺声中有些听来耳熟。循声望去,触目尽是一团团、一簇簇如烟似雾的红桃白李,在蓝天下幻出无穷色彩,耀得他眼花。轻轻站起,轻轻迈步,穿过花丛向那边挪近……啊,她们在这里!那就是她! 与前两次不同,她身着银红衫子玉色罗裙,外面仍披了一幅边缘绣红花的黑丝绒长披风,仿佛黑丝绢包裹的一枝桃花,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小巧玲珑,正低头注视着蹲在那儿的两个丫头用树枝在地上划字,十分认真地皱着眉头。虽是个孩子,俨然一副严师模样。吕烈一阵感动,心头发软,荡着温柔。她并不是美人儿,相貌毫不俏丽,但那种纯真,那份娴静,那清新绝俗的姿质风韵,却是吕烈此生所仅见。 她蹙额一叹:“唉,紫菀,又写错了!叫我拿你怎么办?” 那个胖墩墩的小丫头站起来,咬着手指头,满含歉意地望着她的“姑娘先生”不敢说话。 “姑娘别生气,一会儿下山打泉水,罚紫菀多提两桶。”冷不防,略带沙哑的声音轻俏地钻进吕烈耳中,这记忆深处的声音太清晰了,清晰得叫人不相信。他不由得一哆嗦,连忙由声寻人:一个绿衫女子!那背身盈盈而立的后影,那腰肢微扭、双肩微亸的楚楚动人的姿态,还能是谁?……吕烈目不转睛,心上一片混乱。 “也好,”吕烈的意中人点点头,“咱们也玩得够了。清泉井水是城西南最好的水,紫菀多提两桶,多做善事赎罪,天主一定高兴,是奖不是罚了!” 她们说笑着相随下冈。吕烈不眨眼地盯着绿衫女子,转身的一刹那,吕烈确认无疑,是她,灼灼!…… 她们的身影已溶进花海,笑声也渐远渐消,吕烈还呆立着一动不动。他胸中怒火滚滚,想狂叫,想大骂,这该诅咒的命运!为什么专来折磨他,叫他在同一地点同一时刻,意外惊喜地见到他此生最向往的姑娘,又意外惊怒地见到他此生最恨的女人!……但他既叫不出又骂不出,浑身无力、四肢瘫软地靠在树干上。是他太爱捉弄人,所以被人捉弄?是他做坏事恶事太多,所以受此报应?…… 一个念头令他悚然惊起:灼灼是风尘女子,口口声声称她“姑娘”,那么,她?!……他一把捏住了自己的喉咙,几乎不能出气:一切都明白了、都可以解释通了!她们都是登州的艳户卖笑女,一同去跑京师大码头,探了路赚了钱,又一同回了登州! 吕烈几乎经不住这狠狠的一击,眼前发黑,指尖冰凉,冷汗涔涔。老天爷为什么这样残忍,为什么要剥夺光他的所有真情,一点点都不肯留给他?…… 他轻声地、连续不断地冷笑。他笑,因为人间原本没有什么纯情真心,而他百试不爽仍存侥幸;他笑,因为他是大丈夫,岂能为女人落泪!…… 然而,他真想痛哭一场。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踱回城中。却见举城若狂,男女老少都奔向水城,奔向蓬莱阁,说是运到了许多红夷大炮,随船来了许多红毛夷人。登州自古是海上商船停泊码头,登州人见多识广,从来见怪不怪的,这次却出门俱是看炮人,川流不息,热闹得如过年节。 吕烈此刻觉得一切索然无味,周围人流的拥挤、兴奋、好奇和喧闹议论,都鄙俗可笑,他猛一转身,回署睡大觉! 第四章(2) 丹崖山下,小海岸边,水城墙头,到处人头攒动。清明节出城上坟踏青的登州人,都被吸引到这里,兴致勃勃地指看几艘新到的大海船。船上矗立着十多门巨人般的红夷大炮,一尊尊炮口朝天,立在双轮炮车上,更显得魁伟。一百多名炮手已经登岸列队。鲜红的军装,金黄色的肩饰领饰,亮闪闪的衣扣腰带黑皮靴,威风凛凛的头盔和腰间长剑,在春阳照耀下醒目漂亮。他们大多是人们称之为红毛夷的葡萄牙人,粉红脸膛、高鼻深目、棕红色鬈发鬈须,在周围无数黑发黑眼黄皮肤的东方人中间,格外奇特突出。人们用喧笑表示他们的欢悦:又增加这么多大炮和红毛夷炮手,登州城可称固若金汤啦! “巡抚大人亲自来迎接了!”不知谁高叫一声,人群“轰”地响应着、拥挤着,又都争着伸头踮脚寻看孙大人。可不嘛,孙大人在许多随从簇拥中来到小海边,一下马就快步走过来。红毛夷队里一个穿黑袍的迎上去了,孙巡抚竟执了这红毛夷的手,边说边笑,好不亲热!黑袍红毛夷多是传教的,莫非与孙大人是旧交?…… “汤神父,”孙元化仍握住汤若望的手,高兴地摇晃着,“公文只说请一位传教士押送大炮,却没想到是你!”张焘和可莱亚也笑容满面地分别用中国话和葡萄牙话向汤若望致意。汤若望一一答谢,又转向孙元化笑道: “还有一位你没想到的人呢,看!” 一个穿着华丽织锦长袍、头戴瓦楞棕帽、仿佛富商的胖子已经走到跟前,团团圆脸泛着红光,小眼睛笑得眯成一道缝,早早地就用鼻音很重的关中腔招呼道: “初阳,咱们又见面了!” “王征!”孙元化确实很意外,高兴地迎上去,“你老兄来登州有何贵干?去赣州上任,走海路也太绕远了嘛。” “咦,你这里不要我?”王征仍笑眯眯的,滑稽地皱皱鼻梁,“不是说监军道出缺的吗?敕书、印信、官照我都随身携带着,少时交割……” 孙元化吃了一惊:“什么?我出京之时,你不是已经定下巡抚南赣汀韶了吗?” “是啊,是啊,”王征揉一揉圆圆的鼻头,“是赣州还是登州?我想来想去,到底熟人好办事,就投到你麾下来了。朝廷公文尚未到?必是陆路迟延误事,反不如水路迅捷。” “你!……”孙元化心头猛地翻起一个热浪,眼角发烫,感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王征竟然放弃雄踞一方的巡抚要职,就任他孙元化属下的监军道!好半天,才极力笑道:“人都说宁为鸡头,不为牛后,你却反其道而行之……” “嗨,嗨,不在那个!”王征笑嘻嘻地连连摆手,“我这关中人,自小长大到如今,从没见过沧海是啥样子。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我是冲着蓬莱仙山来的!” 张焘也是王征的老相识,平日寡言,但一开口便是实在话:“虽说官阶低了两级,大处上算,值得。可除了王老夫子,谁也办不到!” “唉,说过了,不在那个!闻得你这蓬莱阁上有苏东坡和董其昌手迹刻石,说都是真迹,我不亲眼看看,是万分不肯信的!” 孙元化笑道:“明天我就陪你去看!”说着,他转向列队等候的红毛夷炮手,王征、张焘随后,一直兴奋地大声说着拉丁语的可莱亚和汤若望也停止了交谈,一同上前向这些远离故土的异乡人一一慰问致意,又与随船同来的数十名造炮造船工匠问答一番。孙元化命可莱亚教官统领葡萄牙炮手回他的教练营,命中军耿仲明领工匠们往制作局报名,妥善安置。 孙元化携了王征的手,率先登船巡查大炮。他心情振奋,精神焕发,满面春风,步履矫健。王征虽胖,尚不臃肿,行动还很敏捷;张焘跟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不稍迟延。汤若望落后一些,微笑地欣赏他的三位教友,这是他施洗入教的教徒中最杰出的三名,都在五十岁上下,正是男人最成熟、最富魅力、最有气派的年纪。有了这样的左膀右臂,孙元化如虎添翼,必定更有作为!…… 他们停在一门铁色黝黑、有少许锈斑的大炮旁边,汤若望道:“还认识吗?是你当年去澳门募购的四门大炮中的最后一门。” “哦,”孙元化目光闪闪,轻轻抚摸炮口炮身,像抚摸小儿女一样充满感情,轻声说,“久违了!……”沉默片刻,回头笑道:“神父,张焘,还记得吧,那时候多艰难?” 十年前,张焘、孙元化受徐光启委托,在澳门募购大炮四门,征募葡萄牙炮手数名。即将北上,广州地方官以未奉上谕为借口不准外国人入境,葡萄牙炮手都被遣回澳门。孙元化与张焘只得自捐经费,历尽艰难,好不容易把这四门炮北运到江西广信府,却接到徐光启急信,要他们停运。因为他们这次私人捐资发起的购炮运炮行动,引发朝廷里一次攻讦大风潮,纷纷指责他们“辱我天朝国体”、“心怀叵测”、“沽名钓誉”,徐光启已因此而辞官回籍养病。这样,四门大炮就陷在了江西。直到辽东失陷,金兵直逼山海关,京师受到威胁,才又起用徐光启,四门炮才运抵京师。其中两门立刻送往宁远,一门试放时炸裂,余下一门防卫京师,如今又来到登州阵前…… 孙元化拍拍大炮笑道:“恭贺你熬到出头之日。” 汤若望叹口气:“你看看吧,这是徐保尔的信。” 徐光启在信中告诉孙元化:共运到刀、铳、铁盔各两千件,大炮十五位,并有放炮教师一百人及他们的仆役一百人,造炮造船匠人五十三人随船同到登州。因其中有五位大炮是旧物,所留二十万银尚余十万五千两,也随船队押到…… 王征在侧,伸手点了点信纸末端的地边,叫孙元化注意那里数行小字:“原于澳门征募一百五十名葡人教师和炮手往登,因言官连本上疏有‘华夷有别,国法常存,堂堂天朝,何必外夷教演然后能扬威哉’之说,又有弹章谓我等‘骗官盗饷’、‘以朝廷数万之金钱,供一己逍遥之儿戏,越俎代庖其罪小,而误国欺君其罪大’。我已上辩疏,据理力驳。但募葡人教师炮手事不得不停,只将在京教演火器的葡人一百名送往登州,望贤契好自为之。切切。” 孙元化恭敬地收好信,沉声道:“幸而还有登州!” 汤若望笑了:“登州没有痛恨夷人夷器的?” 孙元化笑笑,指着四周围看红夷大炮、久久不肯散去的兴奋的人群,说:“登州若能建成强固不破的要塞,最为高兴的莫过于登州百姓、登州守军!登州可不是京师,如今也不是十年前,旧事岂能重演!”他顿了顿,开玩笑似的添了一句:“这里,我说了算!” 他转脸向王征,凝目注视对方细细的眼睛,仿佛还不敢深信,好半天才微笑道: “真没想到,良甫,你竟然来到登州!……这真太好了!” 王征报以诚朴的微笑,知己之情,真挚温馨,弥漫在两位好友之间。他们感到了彼此的信赖、理解,心上一片光亮。 孙元化不由得又说:“昔日君送我,而今我迎君。但你这样去高就低,叫我……” 王征打断他:“海市诗刻石就在山上吗?我可等不到明天,现下就去看吧!” “风涛行船,苦了许多天,先歇歇气,养养神。再说,汤神父也很累了……” “什么话!”汤若望笑着说,“王利欧(leo)都不怕累,我竟然怕?一起去,一起去!是叫蓬莱阁吗?那么,谁是蓬莱仙山、蓬莱仙岛呢?” 孙元化、王征、张焘都笑起来。 他们果真下船上山,一路说些京师传闻、相熟朋友的近况,谈笑风生,很是愉快。待看过刻石,话题就再离不开字迹真伪了。直到下山上马出水城回大城,还在继续争论。刻于天启甲子年的董其昌手书是真迹,大家无异议。但苏轼的《题吴道子画后》手迹,张焘认定是假,却不说理由;王征坚信是真,滔滔不绝地加以考证,很是认真;孙元化不置可否,只微笑着听老友的宏论;汤若望全然不懂书法的妙处,但很喜欢观察争论双方一胖一瘦、一动一静的鲜明对比。 “……观其书法,先楷书后行书,由行书而草书,新意自出,不拘法度,最是东坡风格,令人击掌叫绝,必是据真迹上石无疑!”王征的圆脸上一团热诚。 “也只草书相似而已,绝非真迹!”张焘不肯认输。 “岂只最后草书,统观全篇,如行云流水,游刃有余,的确是大家风采!……可惜丁易垣不在,否则,他必能令老弟折服。”王征说着,抹抹头上的汗。 “丁易垣近日可好?”看王征争论得那么认真费力,孙元化笑着引开话题,“他终于受洗入教了吧?” 王征摇摇头,笑道:“他终是舍不得那位如夫人……其实那小妾足可做他的孙女了。还有几位,皆同此病,仍是犹豫不决。” 孙元化笑叹一声:“唉,世上多少人打不开这重关锁,参不透这层迷团。” 王征道:“也难一概而论,乏后嗣终是人生大忌呀!……哦,此处竟有祭海的习俗?”他指着海边打幡举伞、向海中烧纸钱投祭物的人群,奇怪地问。孙元化正在专心回首远望薄霭轻笼的蓬莱阁,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张焘于是简单地讲起客店女儿母子投海的传说。 汤若望听着,心里不无感慨。他的传教事业进行得相当艰难。天主的十诫,为什么中国人如此难以接受?士大夫们的智慧才能并不逊于欧洲人,又很讲道德修身,却不肯遵守一夫一妻制和不许邪淫的诫条;平民百姓崇拜祖先,崇拜无数杂乱繁冗、奇奇怪怪的邪神,却不愿只拜上帝、不拜其他偶像。他的讲道能感动得听众唏嘘落泪,慷慨捐款,但是真正愿意奉行十诫、皈依天主、受洗入教的,总是极少数。望着城外处处可见的扫墓烧纸祭祖的人们,他眉头打结,轻声叹息:“哦,可怜的灵魂,何日才能听到主的召唤啊……” 孙元化把目光从遥远的海滨收回,说:“神父,我和张焘属下,均有十数名奴婢仆从愿奉天主,愿受洗礼。正好你来登州,过两天,请你为他们施洗,可好?” “为什么要过两天?”汤若望精神一振,蓝眼睛发亮了,“就今天吧!早一天早一时都是好的呀!” 历数天下两京十三省的总督、巡抚府第,唯有登莱巡抚府中有一间祈祷室。房间不算太大,洁净朴素,一尘不染。北墙神龛上高高悬挂着耶稣受难像,长明灯日夜映照着他垂头俯视人间的痛苦又仁慈的姿态表情。神龛下放一张供桌,桌上摆了两瓶鲜花和许多支红烛。今天,供桌铺上清洁白布,用做讲道坛,一排排长条凳上坐着的有孙元化夫妻儿女、王征、张焘、孙家老仆、张家老仆等入教多年的教友,也有今日受洗的新教徒。汤若望很容易就造就了最恰当的境界,他用纯净嘹亮的嗓音讲经布道,热情地歌颂天主和耶稣,领大家一字一句地诵读主祷文:坚信天主,拯救自己有罪的灵魂,施行仁爱,死后得进天堂,获得灵魂的永生……无数支大大小小的蜡烛围绕着神龛,把亮光一起投向受难的耶稣,圣体像涂了金似的光华一片,神龛下神父那绣了银丝的法衣和胸前的金十字架,都在这灿烂的光华中闪烁,神圣庄严的气氛感染了每一个人,把他们从日常的烦嚣、苦恼、怨恨中解脱出来,升上蓝天白云之间,得着片刻精神的安宁、心灵的净化…… 教徒中迸出哆哆嗦嗦的一声:“神父!……” 是银翘。她脸色苍白,不敢抬头,浓密的睫毛垂下,不安地颤动着,仿佛被自己的大胆吓住了。 “孩子,你有什么问题?”汤若望的声音是那样慈祥淳厚,就像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在安慰自己生病的女儿。两串泪珠陡然从银翘眼角滚落。她咬咬嘴唇,坚持说下去: “罪孽深重的人,天主也肯接纳吗?” “我的孩子,全能的上帝,我们的天父,发大慈悲,应许把赦罪的恩典赐予一切真心悔罪、诚信主、归向主的人,耶稣降生,就是为了拯救这个世界上的罪人。” “若犯贪财害人罪……犯奸淫罪违反十诫呢?”银翘口吃吃地把极难出口的话到底说出来了。 施洗仪式前,孙夫人曾把受洗者的情况一一告诉神父,他知道银翘曾是某京官的侍妾,所以并不见怪:“我的孩子,只要真心悔罪,与人亲爱和睦,立志自新,从今以后遵上帝的命令,行上帝的圣道,他的灵魂就一定能得到拯救,升入天堂。” 他极而言之,讲了圣女玛德莱娜的事迹:玛德莱娜原是一位绝色名妓,极其奢侈豪华,每日花天酒地,又生性淫荡,多少名门子弟为她身败名裂、倾家荡产,被时人痛恨唾骂,原是必下地狱的罪恶女子。后来她受天主感召,悔罪自新,屏弃一切华服美味,居住木屋,着粗衫,以清水面包为食,每日诵读圣经、赎罪祈祷之外,还不住鞭打自己,苦苦修行,终于得到天主的赦免,灵魂升上天堂,进入圣徒圣女之列,为千万教友所敬仰。 “愿上帝怜悯你们,”神父向大家宣读着安慰文,“拯救你们脱离一切所犯的罪,赐你们行善的力量,赐你们永生,阿门!” “愿荣光归于主!”教徒们同声回答,其中可以辨出银翘呜咽抽泣的叹息。 受洗的十八名教徒跪在神坛之下,神父口中诵读着施洗礼的经文,庄严地把圣水一一点向他们。当他的手触到银翘额头时,不禁呆了一呆:多么光洁柔嫩的肤色啊!那是自幼精心保养、经过修饰调理的皮肤,诱人的芳香仿佛生自肌理之中,隐隐袭来,令人心旌摇动。汤若望连忙摄神静气,暗暗吃惊:她绝不是普通婢女或侍妾…… 教徒们同声赞道:“主与我们同在,阿门。” 洗礼完成,新老教徒都感到兴奋:前者有了几分归宿感,后者为了同道的扩大增强。受洗的都将得到教名:约瑟、大卫、玛丽亚、保罗、赛西丽亚、露西亚、玛德莱娜等名字被提出来。一个异国情调的新名字,多么有趣啊!而在今后的圣事中,彼此将用教名相称,连帅爷、夫人、小姐也一样,好像大家是同辈人似的,这怎么敢呢?喔唷,想想都叫人害怕!…… 银翘虔诚地问:“神父,我的教名可以选玛德莱娜吗?” “可以。孩子,你就叫玛德莱娜吧。”汤若望和蔼地微笑着,为银翘划十字祝福,暗暗确认自己的判断——这或许是一个中国的玛德莱娜。 教徒们散去了。汤若望尽管因传教的新成绩十分高兴,却也实在身心俱疲,以致幼蘩问他能不能告解时,孙元化夫妇连忙制止,责备女儿不懂事,竟然看不出神父若再不立刻上床休息,眼看就要站不住了。 幼蘩难为情地低了头:“真抱歉,神父!” “不!为什么?”汤若望蹙眉道,“上帝任何时候都不会拒绝他的孩子告罪的急切请求,汤神父不可能渎职偷懒!伊格那蒂欧斯,阿嘉达,我曾是你们全家的忏悔神父啊!”一瞬间,他如注入了神药一般,垂下的双肩挺起来,重新显得神采奕奕、热情蓬勃,疲倦憔悴仿佛被一阵风吹走。 孙元化真佩服汤若望对他的传教事业的崇高热情和无穷的不知疲倦的精力。他不再多说,指着祈祷室边垂着厚重帷帘的忏悔室:“请吧,汤神父。” 合拢帷帘关住门,小小斗室便如同开天辟地以前一样漆黑、混沌一片了。神父静静站着,忏悔的幼蘩跪在他脚边,这真是一个供人思索、令人内省的环境气氛…… 这次一见这姑娘,汤若望就发现她变了,难道两个月间忽然长大了?她没再请求做修女,行洗礼仪式时,她又心事重重,显得很苦恼。借此机会,汤若望用注满慈父情的纯净低音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上帝爱这世界,所以差遣独生圣子耶稣基督把我们从罪恶中拯救出来,并在天上为我们代求,使我们进入永生。让我们省察自己对上帝、对人的过错吧,让我们除去灵魂的重负吧!……” 幼蘩终于鼓足了勇气,低声忏悔:“神父,我曾发誓要做修女,终生供奉天主。如果……如果我终于不……终于没有做修女,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这是背信弃义的罪恶,对吗?” “放心吧,我的孩子!天主原没有允许你当修女的请求,只要坚定对主的信仰,仁爱的主会原谅你。” “我……我……不该思念一个不认识的人……犯了不洁之罪……”幼蘩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这人是教中兄弟姐妹?” “我不知道。” “与你父母家庭相识吗?” “我不知道。” 沉默片刻,神父把手轻轻地按在幼蘩的头上:“可怜的孩子,幸而你迷途知返,能够悔过改正。全能的上帝宽恕你所犯的罪,赐你进入永生。阿门。” 平日豪爽有男子气、说话极利落的孙夫人沈氏,进了忏悔室跪在神父脚下,竟激动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有罪,求、求天主宽恕……我悔改自新,我犯了嫉妒罪……” “不管是何种过失罪行,天主将赐予所有真心悔改的人以赦免的恩典,拯救他们的灵魂。” “我,我……”沈氏突然流泪了,“我早就不能尽为妻的职分了,丈夫有家其实没有家……我却总怕他移情别恋,便嫉恨所有能与他相见的女人,暗地诅咒她们不得好死……哎哟,我真是罪孽深重,怎么有这样的坏心肠哦!……” 孙元化进到忏悔室,又是另一番气象。他虔诚地跪倒后,很长时间默不作声,黑暗中只听得二人的鼻息:神父平缓悠长,忏悔人起伏不稳。终于,孙元化长长吁了一口郁积胸中的闷气,低声徐徐说来,如在梦境中与人畅谈: “我一生为情所累。少年荒唐,游学大江南北之际,结了许多露水姻缘,犯了奸淫之罪。但因事在三十年前,自己业已淡忘,又因其时尚未皈依天主,所以不曾忏悔告罪,终于受到主的惩罚……来至登州,便听说客店女儿被情人所弃,母子正月十六投海自尽的故事,从此被罪恶感缠绕,总觉得这是自己当年作下的孽,常有噩梦见那母子讨命…… “当年情泛,至今不能记清是否在登州有这一段。但那许多女子,其中岂无得此结果之人?为此特辟忏悔室,每每祈告天主拯救她母子灵魂得升天堂,乞求天主饶恕我的罪恶。我以为主已怜悯我,接受我的忏悔和求告了,孰知……唉,我是否注定此生为情所累至死?情魔时时诱惑,年近半百,仍不能自已,有许多次险些又破了主的戒律! “我必须灭除心中罪恶的火苗,求天主怜悯他的仆人,饶恕我的罪恶,求最慈悲的父拯救我!……” 孙元化走上仕途之时,也曾努力实践“吾日三省吾身”的先贤教诲,来痛悔自己少年时代的荒唐。但自省功夫越作到家,内心的罪恶感就越重,这沉甸甸的精神重负完全得独自默默承受、不敢被他人窥见,痛苦郁结五内,实在难忍。是天主教的告解仪式给予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他有了倾诉的地方,有了忏悔的机会,他把灵魂深处的罪恶重负卸下来,交给了天主,于是他得到了解脱。他不断地自省、告解,由浅而深,今天,终于借着忏悔最新过失之机,倾吐出了埋藏心底困扰他数十年的往事。如果能得到解脱,也不枉此生作一回虔诚的天主的教徒了。 汤若望接受过许多信徒的忏悔,从未如听孙元化忏悔这样震惊,震惊不在他忏悔的事实,而在于他那威严、正直、英明的外表之下,竟然埋藏着这样深的秘密,这样可怕的隐痛!……按照常规,他向忏悔人宣读了解罪文,代上帝宽恕了忏悔人的罪恶,允许他们仍旧得着天主的恩宠,获得灵魂的永生。忏悔人沉重的心得以轻松,获得极大的安慰。 汤若望作为神父,必须为忏悔人绝对保密;但作为孙元化一家的朋友,却不免为这个家庭担忧。因为夫妻父母子女间心灵上的隔阂太深了! 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汤若望看到的是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告解之后的母女俩,像是经了一番沐浴似的精神焕发,幼蘩恢复了天真,沈氏又那么兴高采烈、快人快语,对丈夫关怀备至。孙元化不改常态,仍是威严中带着儒雅,仁慈里显出精明,全身心地投入了造船造炮筑炮台的庞大繁杂的事务中,并且总是拉着汤若望同来同往。 在登州盘桓了十天后,汤若望回京师了,留下一个随军牧师陆若汉主持教务。汤神父得意于此行传教工作的成绩,想到孙元化一家又觉得心里不安。中国人的内心沉埋得太深,和他们的外表相差太远,他真担心朋友一家还有更深的隐忧,引起料想不到的后果。 第四章(3) 登州初夏的夜晚,总是那么温馨,纵然没有月亮,灿烂的星空也给人明亮的感觉。远远的海潮声随风送来,比白天更清晰。三个月来因赶制红夷大炮和造海船、筑炮台而日夜不息的火光、日夜不息的铁器木器的敲击喧嚣已经停止,千门万户一派宁静,整个城池都已落入沉睡,只有各处巡街的营兵偶尔来往,脚步匆匆,提醒人们:这里是海防边城,军事重镇。 巡抚府墙外小巷中,巡夜的抚标卫兵们,正在嬉笑着逗弄小侍卫陆奇一: “嘿!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这小东西快成睡鼠了,死活叫不醒!” “陆奇一,别仗着帅爷宠爱,就混赖不想上夜!” 陆奇一恼了,一扭头:“谁混赖了?胡说!……”他猛一机伶,“腾”地跳起来,大叫:“什么人?站住!——”拔脚向小巷深处追进去,大声招呼着:“快!快!有人想上墙!” “站住!”另外三人也看到黑影倏忽一闪,跟着大喊,迅速分两路包抄过去。 那人没料到自己钻进一条死胡同,只得慢慢走出来,对四名巡哨点头哈腰、满脸赔笑:“唉,唉,小的是本城百姓,到亲戚家喝酒,出来晚了,实在不该,不该!” 领班提灯笼照照,一个不起眼的普通百姓,但还是竖起眉毛盘问:“见了我们跑什么?” “小人胆儿小,这年月兵荒马乱的,怕遇上歹人……” “你怎么往墙上贴?”陆奇一粗了嗓门尽量严厉,仍然尖声尖气,招得那人赶紧朝小兵解释:“哎哟,小爷说哪里话!小人是喝多了,头重脚轻站不稳啊!” 众人确实闻着一股浓重的酒气。 “住哪儿?”领班又问。 “城隍庙北街桃柳巷。”回答极流利。 “叫什么名字?” “李宝山。” “喝的什么酒?” “嘿嘿,自家酿的,不曾上市卖过……”此人赔着笑脸连忙说明,似乎怕加给他造私酒的罪名,而这正是登州府今年才兴的规矩。领班的口气和缓下来,但责任所在,还是说道: “如今登州军情机密,凡百姓不准夤夜行动,得把你押送巡检司,明日叫你家里人来领……” “哎哟,好我的大爷小爷们,就饶我这回吧!我家娘子脾气凶得狠,我吃酒晚回家一刻,就要顶日头罚跪,若迟到明天,我还能囫囵个儿见人吗?……” 巡哨们哈哈大笑。自命为大丈夫的男人们,对怕老婆的同类多半极力取笑,而内心却是理解和宽容的。领班笑个不停,挥挥手:“饶你这回,去吧!” 李宝山连连作揖:“多谢包涵!小的再也不敢啦!……”他转身要走之际,小兵凑到他身边,漫不经心地小声问: “莫林雅卢非几何欧?”(满语:骑马来的吧?) 李宝山顺口答道:“瓦卡,莫德里伯几何额。”(满语:不,从海路来的。) 陆奇一大喝一声:“鞑子奸细!” 李宝山拔脚就跑,四名巡哨大叫着:“抓奸细!”猛追上去。 突然一道强烈的红光,把小街窄巷照得透亮,跟着“轰隆”一声巨响,天崩地裂也似的,静夜中格外骇人,耳朵给震得嗡嗡乱鸣,被追的和追人的都吓得扑倒在地,不知老天爷降下什么大灾大祸。 顷刻之间,像滚油锅里滴进了水,全城顿时炸开了!女哭男叫,鸡飞狗跳,灯火纷乱,喧闹声盈天动地,似有千军万马从西门向东奔涌,越来越近,仿佛隆隆的闷雷就要砸到头顶!巡哨们心里发慌,领班赶快回府禀告帅爷,另三人追赶奸细,很快隐没在夜幕中。 “鞑子兵打来啦!——” “鞑子兵攻破西门啦!——” 人群的大潮涌过来了!一浪推着一浪,惊慌恐惧迅速蔓延。鞑子兵杀人如麻;鞑子兵攻破一城就七日不封刀,杀尽汉人;鞑子兵杀男霸女抢孩子,抢到他们四季冰雪的寒阴地当牛马使唤……这些年可怕的消息传了又传,早把多年安享太平的登州人吓坏了。一听鞑子杀进城,惊得丧魂失魄,男女老少冲出自家院门,背着大包小包,牵着骡马牛驴,哭喊着逃命,潮水般涌向东、北、南三个城门。登州城里顿时大乱。 守门的官兵蒙了,不知出了什么事,又不得上司命令,哪敢随便开城门,眼看人流汇集门下,越挤越多,哭喊怒骂震天动地,尽都束手无策。 十几个急红了眼的汉子吼骂着强行推开守门兵卒,人们便像狂暴凶猛的巨浪,合力向厚重的城门拼命冲撞。前面的人被挤倒了,后面的人跟着踩上去,惨叫,哀号,都被疯狂的喧嚣吞没了。 沿着古城坚固的城堞,许多骑兵打马从西门飞奔而来,吹着螺号,举着灯笼火把扬手大吼: “没有鞑子兵!是西门上大炮炸膛!——” “是大炮炸膛!——别乱啦!都散了吧!——” 一遍一遍声嘶力竭的吼叫,终于使沸腾的人群渐渐安静。他们伸长脖子向西疑惑地望着听着,确信没有异常,才叹息着,小声议论着,慢慢各自散开。蓦然间迸出尖厉的哭叫: “孩儿他爹!孩儿他爹!……天哪,这不坑死俺这一大家子老小哇!——” 那个背着孩子、怀抱婴儿的妇人扑在被众人踩得奄奄一息的汉子身上。怕担干系的许多人都加快了步子,绕过妇人,赶忙离开这是非之地。 天快要亮了,孙元化才从西门回到家中。一进中厅,发现全家人连同婢仆都在,看样子从他听到爆炸声出府以后,一直在这里等候。 沈氏急忙迎上来:“老爷,不要紧吧?” 孙元化紧皱眉头,看看众人,轻松地挥挥手:“没有什么大事。一门大炮炸膛。” 幼蘩搂着七岁的小妹妹,很担心:“爹爹,没有伤人吧?” “半夜里炮身自炸,就是伤人也有限……好了,天还不亮,各自回房歇息去吧!” 众人放了心,各自走去。沈氏关切地说:“老爷昨夜睡得晚,又跑出去忙了这半天,也好歇歇啦!看你一头一身的汗,叫他们烧热汤来洗洗,换换衣衫……” “算了算了!”孙元化大不耐烦,“我还有事,偏你有这许多麻烦!” “哦哟,这真是老虎头上捉虱子——好心无好报!你在啥地方吃炸药了?”沈氏很少受这种对待,立刻不客气地反击。眼看要絮絮叨叨数落下去,幼蘩过来拦住: “姆妈,爹爹既有要紧事,我们不要去扰他,女儿陪娘回房。”说着同弟弟和京去搀母亲。走出几步,沈氏回头问: “哎,你啥辰光用早点?早点送到啥地方?” 孙元化自觉不该口气生硬,招夫人发火,当下换了笑脸:“有劳了。早点做好送来书房就是。” “书房?”沈氏愣了一愣,狡狯地笑了。出门以后,她低声问女儿:“阿囡,为啥不见银翘?” “姆妈不是打发她昨晚去书房侍候爹爹茶水的吗?” “那么,她还在书房里?……”沈氏笑着,频频点头。 “姆妈,你做什么呀!……”幼蘩语调里有不能出口的埋怨。 沈氏白了女儿一眼,冲口说道:“做什么?我是石臼里舂夜叉——捣鬼哩!” 孙元化自然听不到母女俩的悄悄话,自管重新回他的书房。银翘果然没有离开,怀里抱着茶壶,靠墙角坐在那里睡着了。孙元化大步从她面前走过,不是走动的风声就是掠过的衣角把她惊醒。只见孙元化已除下纱帽,大声唤着书童:“青豆!青豆!” 银翘知道,孙元化很爱整洁,不论着官袍穿便服,都要求无污无尘无皱,衬领须每日一换,雪白洁净。但凡从外面回来,头一件事就是洗脸、更衣、换衬领。 银翘赶忙捧出怀中仍然温热的茶壶,斟了一盅茶水,双手捧上,笑着说:“爷辛苦了,先用温茶漱漱口,我这就去备热水侍候净面,不用叫青豆了……”她声音微微发颤,脸儿红红的,递茶盅时,一双白嫩温软的、有意无意蹭着孙元化的手也在微微发颤。 孙元化心不在焉地看她一眼:“哦,你还在这里。不用了,回后堂去吧。” 银翘一惊,眉峰颤抖了,又不敢违拗,轻声地问道:“爷这是……那昨夜……” 孙元化的目光早越过她,又喊:“青豆!” 小书童捧着一铜盆热水赶忙进来,又是开柜取衬领取衣服,又是为老爷解衣带脱官袍,忙忙碌碌,仿佛也没注意书房中还有个银翘,仿佛她不过是桌边的一只圆凳、墙角的一副木雕花盆架…… 银翘心一酸,眼泪涌上来,急忙向主人低头一跪拜辞,扭身出了书房,沿着窄窄的长廊快步跑着,满心委屈凄惶,虽用手帕捂住嘴不让呜咽漏出,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满脸。 她二十六岁,半世风尘,阅人多矣,一生不曾动过真情。良家女子视为神秘非常、羞于启齿的男女之情,由于是她们的日常生计而变得毫无意趣。她自小争胜好强,争的一是钱,二是拔尖,永远占住第一把交椅。一次突然的严酷打击,彻底改变了她的信条。为了赎罪,她从良为人姬妾,自然也说不上柔情蜜意。谁知老天叫她遇上孙元化,叫她背负了孙元化的救命之恩,于是,由感恩而敬仰,终于启开了爱慕之心。晚来的爱恋却倍加浓烈,她几乎不能承受。她愿为孙元化做一切,别说入教,哪怕下地狱,只要他喜欢;她愿把自己的所有都奉献给孙元化,只要他肯要。 她忠诚勤勉,沉默寡言,悄悄地讨好府中上上下下每一个人,竟以卑微的身份,得到夫人的信赖,小姐当她闺中友伴,使女们叫她“好姐姐”。有谁能知道,她做这些都是为了孙元化呢?可偏偏就是他,在所有的人中,最不注意她!难道他从来就没有发现她姣好的容貌、动人的体态和含情脉脉的目光吗?银翘心头的焦灼和渴望,从来没有这样强烈过,比她年少时渴望金银珠宝,渴望出人头地更加热烈、更加痛苦! 昨晚不是一个转机吗?多少次奉夫人命在书房服侍他,只有这一回有了点消息,要不是那一声炮响,唉,该死的炮,为什么不晚一刻再响呢!…… 那时,他正摆弄着尺规和铅条,画着银翘永远看不懂的图。忽然一声“添灯!”惊起了门边静候的银翘。想必是图画到精细处灯亮不够了,她连忙又点了一盏羊角明灯,站到孙元化身边,把灯高高举到案前。她从没有离他这么近过,似乎有男人汗体的特殊气味袭来,似乎感到他的体温,银翘的心跳得“咚咚”响,不信他听不见! 他终于从他的图上抬起头,神情竟如此和蔼亲切,笑道:“把灯放在案上吧,不用老举着,太吃力。” 银翘只觉热血一阵阵往脸上涌,生怕自己透不过气、说不出话。然而,早年那个秦淮河畔乌衣巷里伶牙俐齿、风情冠绝一时的灼灼,忽然在她身上复活,几乎不假思索,调情话儿便出了口: “古来名士蓄有灯婢烛奴,爷何不收银翘充当?” 他似乎吃了一惊,是不料她有此才情,还是不料她有此胆量?他的目光更温和了。 一阵轻风吹进窗来。五月的风自然不凉,银翘却忍不住浑身一哆嗦。是由于风清,还是因为心头的战栗,或是有意作态,连她自己也弄不清。而他却伸手在她肩头抚摸着,说:“穿得少了吧?” 他的手热烘烘地隔着衣裳熨烫着银翘,眼神骤然变了。对男人目光的变化,银翘能够分辨得非常细致、准确。在这之前,他还是庄重的主人和长辈,此刻,那眸子深处蓦地亮起两团欲求的火,忽隐忽现,忽放忽缩,在挣扎着向外冲突,强烈得使银翘既兴奋又害怕。她抿嘴一笑,低下头视而不见地看看自己的双手,而这双手又突然被他紧紧捏住,声音低沉又沙哑,热气哈进银翘的脖颈:“连小手也冰凉冰凉的……” 银翘腿发软头发晕,仰脸笑道:“爷给银翘暖暖……” 他的两只大手猛地抓住她的肩头用力揉捏,脸膛和眼睛如烈火焚烧,鼻翼翕张,呼吸粗重,也许他就要把她搂进怀里,可那该死的大炮就在这时响了!他立刻撇下她走了,没有再说一句话,没有再看一眼!……今天重见,竟是这般模样,就像昨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他是太无情还是太与众不同?唉,他终究是个奇男子啊! 银翘埋怨,银翘苦恼,但她决不后悔,决不退却。 第四章(4) 若在平日,为了夜来书房里险些破诫,孙元化定然早早地就进忏悔室了。然而,眼下炸炮事件中所隐藏着的危机太严重,把他心中那点惶惑和悔恨挤到微不足道的小角落,终于无影无踪。脑海里面翻来覆去都是炸炮的现场,疑点很多,难以定论。 炸膛的,是西门城楼南侧的那门西洋大炮;守西门的是登州镇陈良谟营。孙元化到达西门时,陈良谟率部迎接,从营官、哨长到兵卒,全都绷着脸,十分紧张。 木制的两轮炮车完全炸碎,包了铁皮的轮子一东一西,都变了形。炮身不复存在,像遭了一场大火的地面洒满了它的残骸——乌黑的铁块、铁片、铁渣。城楼的窗户震坏,一个翘角炸塌。炮位上有两具肢断体残血肉模糊的尸体,数步外还有一具完整的尸身,似被飞来的弹片击中胸膛。炮位四周尽是鲜血残肉,惨不忍睹。 说起炸炮因由,陈良谟竟是一问三不知。因为他住在城中他的游击署,是被炮响惊醒后匆匆赶来的。孙元化立刻查对盘问。原来,白天西门操练大炮,装填手刚把火药填满压紧,装上碎铁弹头,有人来向他要赌债,几句话不合打了起来。众人只顾了先瞧热闹后劝架,操炮的事就搁下了。装填手一肚子闷气,也就忘了取出弹头、扫出火药。 这样,有人半夜潜上城楼,点着了引火绳,引起大炮炸膛。 这样,这三具尸体便可能是点火绳的人。点火绳为的是发炮,炮膛爆炸是意外事故。 他们为什么发炮?向哪里发炮? 他们是什么人? 面目清晰、尸体完整的一个,西门守军无人认识。 孙元化命陈良谟查点本营官兵。一个不缺。 孙元化又命所有营官认尸并查点本营,结果与陈良谟营情况一样。 因侍从飞马来报:巡抚府侍卫巡查拿住一个鞑子奸细,他立刻赶回,急于知道详情,哪里还能想到银翘! 换洗完毕,孙元化在中堂传见中军和四名巡查侍卫,仔细询问追捕经过。他觉得大炮炸膛和金国奸细同时出现,不是偶然。问到后来,孙元化笑了,很有兴趣地说: “陆奇一,你怎么想起用女真话试他呢?” 陆奇一得意地笑眯了眼:“他呀,把‘人’念成‘银’,‘日头’说是‘意头’,又不是登州腔,倒带着好些辽东味儿。我心想试一试有什么要紧。哪知他不经诈,立马露馅!” “也亏你城中混乱之际,仍能盯住不放,终于成功。” “帅爷,当年他们逮不住我,现今我可得逮住他,叫他们也知道知道我的厉害!”陆奇一越加雄赳赳气昂昂。 陆奇一是京东通县人。十岁那年随爹妈往锦州探亲,赶上金鞑大军攻锦宁,抢掠人口财物,他一家被掠到沈阳,分赏给有功将士。他在贝勒豪格旗下为奴,从此再没见过双亲。他不堪受役使,几次逃跑,终于成功。沿途乞讨进关,四处流浪。 去年六月,孙元化上任途中收留了这个衣不蔽体的肮脏的小流浪汉,让他吃一份军粮。这小鬼头一听说打鞑子,很来劲。因为他记得清清楚楚,在鞑子家为奴的一年里,他挨了一百二十九次鞭子,每次不打三十,也打二十。 他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主家叫他“宁温汤古那丹卓木”,那是女真话六百七十一的意思,标志着他是那年贝勒名下得到的第六百七十一个奴隶。孙元化按“六七一”的谐音,给他取名陆奇一,时年十三岁。今天他头一回立功,难免得意。 “给他们上功劳簿,按例升赏。”孙元化说着走下座位,拍拍陆奇一的肩膀,“果然出息了,当初真没有白留你。除了例赏,你还想要点什么?” 陆奇一长了个小模样,肩窄脖子细,到登州一年了,好饭好菜仍养不胖,还像个十一二岁的娃娃。他滴溜溜的眼珠子早盯到帅爷腰间,那把镶金嵌玉的小佩刀,梦里都忘不了。可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好开口?他把话硬缩回去,狠狠咽了口唾沫,耸耸鼻子,挤着眼嘿嘿地笑了。 “小鬼头!”孙元化点点陆奇一的大额角,随手解下腰间佩刀递给他,“拿去吧!盯了有半年了吧?” 陆奇一眉开眼笑,抢上去叩了个响头:“谢帅爷恩赏!” 众人都笑了。中军耿仲明待笑声过去,禀道:“帅爷,奸细嘴硬,什么都不说。要不要押来帅爷过目?” 孙元化想了想:“请张总兵过署来一同审问。” 陆奇一不满地小声咕噜:“我们逮的鞑子奸细,干啥要他们登州佬来掺和!” 旁边有人捅捅他,他连忙闭嘴。孙元化继续吩咐耿中军:“在前堂小侧厅开审,布置不必过分郑重,去办吧。”回过头来眼睛望住陆奇一:“在登州抓了鞑子奸细,是军机大事,登州镇总兵不管谁管?” 审问颇出人意料。 奸细反剪双手在厅下站定,极是从容;中等偏矮身量,极是普通。既不像陆奇一他们说的那般猥琐油滑,又不故作大丈夫气概昂首挺胸,只是干瘦的身躯似乎很重,稳稳站着,像多半截埋在地下的拴马桩。 “跪堂!”两边侍卫按规矩大声喝令。那小个子却似没有听见,只展眼扫过去,自正坐的孙元化、侧坐的张可大、张焘,挨个看过耿仲明、孔有德、管惟诚、吕烈,最后又回到孙元化身上,大声道: “上坐的定是登莱孙巡抚本人,可对?” 众人一惊,孙元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正是。” 小个子大步走到中厅,对着孙元化再看一眼,自语道:“不错,凤眼斜挑,双眉入鬓,一脸书卷气……”说着他跪下去,一拜,又起身,仍是稳稳地站着。 众人更是惊疑不定,平日熟视无睹,并不觉得,经这鞑子奸细一形容,可不正是孙巡抚的写真! 抚标中军耿仲明忙喝一声:“大胆奸细,敢不跪堂!” 小个子一笑:“我们从来只跪英雄!咱佩服孙巡抚是个忠臣,敢跟我们比试高低,不然,刚才这一跪也没有!” 镇标中军管惟诚也喝一声:“死到临头,还敢犟嘴!” “我不过一时大意,犯在那个小猴崽子手里。要是胯下有马,手中有弓箭,别说你们四个,四十个也不是我的对手!” 张可大一拍堂案:“张狂之极!废话少说,快快招供:你是何人,从何处来,到我登州来做什么?” 小个子不答,站堂的侍卫同声大吼:“快招!快招!”震得窗纸簌簌乱响,奸细依然沉默。 张可大是世袭武官,原本没有审问的经验,更没有坐堂的兴趣,加上这小个子方才那一跪,比得他心里很不自在,早就窝着火,此刻便乘机发作:“骚鞑子狗奸细!留着何用,推出去斩了!” 侍卫们一声呼喝,推了奸细就走。脚步声远了,孙元化才对张可大道:“观甫这样吓他一吓,倒也使得,或者能逼他说出真情。” 张可大脸上微微一红,有几分尴尬,口中只得含糊应道:“这些胡人夷种,全不知好歹……” 孙元化连连点头,命道: “中军,招回来!” 奸细二次上堂,不住叫骂:“要杀要剐老子认啦!怕死就不算大金国的巴图鲁巴图鲁:满语,勇士的意思。!……” 待他嚷够了,孙元化才静静地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张大人不过试试你的胆量。” 众人听得糊涂了:明明是奸细,怎么成了“来使”?明明张总镇要杀他出气,怎么成了试胆量?小个子也有些吃惊,忍不住露出喜色,放松下来。 “此番来登州打探军情,只你一个人吗?” 小个子眨眨眼,再次缄口不语。 “昨夜大炮炸膛,那一声巨响你可曾听见?” 小个子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西门炮炸之处,有几具尸体。” 小个子倏地变了脸色:“几具尸体?……” “不错。虽然残肢断腿纷飞四处,但那脚上着的鞋却不是关内所有,软皮鞋底,草编鞋帮,那草生在辽东长白山间,名曰乌拉,你不会不知道吧?太大意了,竟穿着一样的鞋来闯登州!”孙元化锐利的目光直射小个子,众人一齐注目,这名金国探子果然穿着一双编制得十分精细的皮底草鞋! 小个子脸色发白,慌忙问:“有几……几具尸体?” 孙元化紧接着问:“你们来了几人?” 小个子脱口道:“四个。” “那,本帅只好据实相告,只有你还活着。” 小个子呆了半晌,突然跪了下去,仰头向天,双掌也朝天平举,嘴里默念着什么,随后弯腰垂头至地面,抬起来,再垂下去,反复三次,默祷片刻。重新立起时,如遭了霜打的禾苗,神色很是沮丧。 孙元化知道女真人尚武,战死者灵魂必能升天,被当做英雄敬仰,小个子是在为三名同伴祝福送行。尽管是敌国,他不能不暗暗钦佩,痛感大明官军多年来荒于训练、怯于上阵,再不整饬强化,前途可忧……他敲敲堂案,口气温和地提醒:“说吧!” “没指望了!……还当他们得了手哩,我便一死,也还有世袭爵位,子孙荣耀……”小个子失神地喃喃自语。 张可大又忍不住了,喝道:“休再啰唆,快快招供!何名?受何人指使?来登州何事?” 小个子不理睬张总兵的喝叱,突然又跪在孙元化案前:“孙巡抚,我自知必死。只求你拿两样东西让我瞧上一眼,我索赫扬古虽死无憾!” “你要看什么东西?” “铳规。” “什——么?”孙元化一惊,众人也很意外。 铳规,是登州炮手的秘密,他竟然知道!不过,使用它虽然能提高大炮的准确性,终究有限,所以孙元化正在算计着制作一种新的瞄准器来代替铳规。昨夜那一声巨响之前,他正在绘制瞄准镜的分件图,准备近日开始打造。 不想这个索赫扬古又说了一句话,孙元化完全蒙了: “还有一件,瞄准镜。” 孙元化一时竟不知怎么往下问了。他太吃惊了。倒是张可大紧锁浓眉,气冲冲地喝问:“看它作甚?” “索赫扬古实在想知道,它莫非是宝石打造黄金铸成的?一个铳规,怎么就值得四个一等阿思哈尼哈番呢?” 耿仲明瞪大眼睛喝道:“不许胡扯!” “怎么是胡扯!汗王亲口应许,若能带回一个铳规,我们四个每人都赏一等阿思哈尼哈番!” 汗王亲许!一等阿思哈尼哈番,相当于明朝的世袭副将衔!只为了一件小小的铳规?大金国汗莫非疯了! “那么,瞄准镜呢?”孙元化问,“也是你们汗王命你们盗取的?” “这倒不。”索赫扬古流露出几分得意,“是酒馆里你们营官争骂透的风:一些人大骂红夷大炮空耗巨款,是榔槺无用之物,立刻有人回敬说待孙帅爷的瞄准镜拿将出来,大炮就百发百中天下无敌,足见登州佬是坐井的癞蛤蟆!……可知这更是神器,若能弄到手,定能赏我们世袭一等精奇哈番!” 好大口气!一等精奇哈番,相当于大明的世袭一等子爵啦!比在座的任何一位审讯官的爵位都高,何况是世袭,子子孙孙的俸禄荣耀! “早已探得西门防卫最松,我们便兵分两路,他们三个去西门盗铳规,我来巡抚府寻找瞄准镜。不知他们撞上什么陷阱,竟被炸死……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众人面面相觑,大致窥出事故的真相:西门大炮里火药和引火绳忘了清扫,盗铳规的三人点火寻找,无意间引燃了火绳,发炮时炮身炸裂,神差鬼使,歪打正着,送了三条奸细的命。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 “那么,你究竟是什么人?” “大金国汗王驾前正黄旗甲喇章京索赫扬古!” 厅上一阵沉静,人们迷惑不解,难道大金国汗特别喜爱这些奇巧机括玩意儿?一个不足尺长的铳规,竟花这么大气力、出这么高赏格、差这样的亲信勇武之士深入险地,被捕被杀在所不惜!想来倒与喜爱木匠制作的天启皇帝相似,也是个不足成大事的昏庸之主,岂非大明之福! 孙元化却暗暗吃惊,又一次感到危机的紧迫。 刘氏兄弟败灭后,他读罢金国汗与刘氏兄弟的私通信函,有过同样的紧迫感。已经称帝建国号的皇太极,为要笼络刘氏兄弟,不惜自贬以讨好之,甚至指天为誓,言甘如蜜,较之大明君臣间事事隔膜,真不可同日而语;况且肯尊刘氏兄弟为一国,尽用友邦对等之礼相待,其审时度势、可盈可缩,确有欲上则凌云、欲沉则伏泉、变化万端、不可捉摸的神龙气概,绝非器小易盈之辈! 他在宁远、宁锦之战中败于西洋大炮,回去便自己造炮,又不惜代价千方百计获取小小的铳规!回想十年来和老师朋友们为引进西洋大炮经历的万千磨难,至今仍时时如踞炉上受烤,即使是支持引进的朝官,又有谁知道铳规是什么?……相比之下,他的见识和心胸大不寻常,难道真是人中龙,真有天下之分?……孙元化不敢往下想,也不该往下想。他回头对张焘说:“拿那铳规来,给他看。” 张焘果真拿出一把铜制铳规,着侍卫递过去。 股长一尺;勾长一寸五;宽四分厚一分;勾股间连一弧形规,规分十二度;勾股连接处垂下权线,这就是红夷大炮特有的炮具铳规。索赫扬古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翻看,满面敬仰之情。 “是从其中一具尸体身上搜得的。”孙元化添了一句。 “啊!”索赫扬古高叫一声,“差一点就成事了!……唉,运气不好!……算了,算了!” 孙元化正要示意耿仲明把索赫扬古带走,耿仲明却不在厅上。孔有德小声禀道:“皮岛送来紧急军情,他去接收,少时就回来。” 那边吕烈在张可大耳边说了句什么,张可大点点头,立刻大声发问:“你方才一上堂,为何就认得出孙巡抚?” “临行时,汗王亲###待,说孙巡抚相貌不凡,凤眼斜挑,双眉入鬓,一脸书卷气……” “你们汗王难道会过孙巡抚?”张可大此问口气平淡,原是顺理成章,孙元化听来却十分险恶,惊得头皮一阵发麻,生怕背上难以洗刷的嫌疑。 “汗王说,只见过面,不曾说过话。” 孙元化急忙追问:“难道你们汗王来过登州?” “来没来过,非我等奴辈所知。但汗王对孙巡抚极是赞赏,说南朝督抚中,只佩服袁督师与孙抚帅二人!” 孙元化不禁暗暗咬牙:如今朝廷上下、万民百姓,人人唾骂袁崇焕卖国贼,此话岂不是又在给自己增添不祥?前有强敌,后有朝廷猜疑,同列排挤,前后作战、左右应付,虽智殚力竭,也难周全!他只能千谨慎万小心,连忙说道: “我看你也是个铮铮汉子,若肯归顺我朝,必得重用!” “归顺你们南朝?哈!那刘爱塔兄弟不知好歹,非投南朝不可,得了什么好?家破人亡!若留在我国,前程无量!” 他说的是实情,众人都觉得脸上挂不住,总兵大人红头涨脑地大喝:“斩!推出去斩!” 索赫扬古不等人推,扭身就大步出厅,走到门口,忽转身,气昂昂地笑道:“听我一句劝:你们朝廷极是无道,好不容易出了个大忠臣袁督师,还叫你们那小皇帝给杀了,足见气数已尽!我们汗王是真龙,你们都该识时务知天命,归顺我们大金才对!” 孙元化冷冷地说:“我若背主投敌,你还敬我是忠臣吗?”他一挥手,侍卫把面现惶惑之色的索赫扬古推出去了。 厅内又出现片刻寂静。孙元化为这一场审讯心绪激荡难平,好半天才感慨道:“如此顽劣,少见!” 耿仲明匆匆进厅,才要有所禀告,孙元化只当为索赫扬古的事,皱眉道:“不必多说,按张总兵将令斩了就是。” “禀帅爷,是皮岛黄爷的告急文书!”耿仲明赶快呈上。 孙元化拆封,皮岛总兵黄龙禀告:金国派兵一万五千余人往朝鲜借船,将入袭皮岛、旅顺等处,乞大帅立派援兵。孙元化把告急文书递给张可大时,竟喜上眉梢,掩不住跃跃欲试的兴奋: “好哇,终于来了!正好一试锋刃!如今我们新造的炮船足以陈兵海上,邀击敌船,水战定能成功!” 张可大诧异地看看孙元化,脸上掠过一丝阴云,又掩饰地低头去读函件。孙元化已经窥见,预感到要有为难。 张可大并不抬头:“理当救援。只是风向不利。” “四五日内风向便可转南。”孙元化眉宇间一团英气,眼睛闪亮,“我意张总兵挂先锋印,率登州水师五营在前……” 张可大沉吟着,皱起了眉头:“这……” 孙元化立起身笑道:“观甫,我们到厢房去坐,喝茶吃点心,这半日实在是又渴又饿了!” 半个时辰后,孙巡抚送张总兵出府。属官们不知他俩谈了些什么,但可以看出心绪都不佳。张总兵拜辞时说:“卑职肺腑之言望大人三思。”孙巡抚只点点头而已。 回到厢房,孙元化坐在案边,一手托颐,一手轻轻敲着茶碗盖只管默想,似笑非笑,表情透着古怪。 “初阳,他怯战了?”张焘问,在私下场合,他总以好友身份相待。 孙元化摇头。张可大不怯战。他是一员良将。但他拒绝海战中使用大炮,今天头一回态度激烈地、有条有理地阐述了他反对的道理。 他说:“堂堂天朝,精通火器,能得先臣戚继光真传的,也有的是,何必外夷来教演?仗夷器为水战先锋,招夷兵助阵杀敌,纵然得胜,岂不惹人耻笑?我辈世代军职,实无颜面对我百姓,对我祖先……” 他说:“红夷大炮固然歼敌多,但我用以制人,人夺得也可用以制我。若海战有失,落入鞑兵之手,转而以红夷大炮攻我,岂不为祸更烈?……” 还有一层他没直说,但孙元化能体味到:金国眼红于登州城防的红夷大炮及铳规瞄准镜之类的炮具,必定反复设法争夺盗取,他这个坐镇登州的登州镇总兵,从此多事,将不得安宁了。 至于挂先锋印,张可大说得清楚:昨夜炸炮之惨,登州军民如遭一劫,各营官兵均惶惧不安,深恐用这大炮未杀敌而先自伤。若在先锋水师船上架装大炮,人心恐慌,士气不扬,绝难取胜。所以他出任先锋责无旁贷,但不能用红夷大炮。 孙元化能说什么呢?再仔细说明红夷大炮与戚少保所习火器大不相同,必须格外教习吗?再告诉他只要铸造炮身冶炼铁汁不留砂眼,炸膛事件就可以避免吗?看他义正辞严,一派磊落,全然是一副犯颜直谏的庄重神态,孙元化什么也没有说,只苦笑着送客。 是啊,他只想着千方百计地打胜仗,收复失地,而朝廷上下的大多数人把体面看得比胜负重要得多!他所争的在目的,他们斤斤计较的是手段…… 耿仲明小声问起那个很使他放不下的疑点:“大哥,你说鞑子汗王会不会真来过登州?” “不能!鞑子汗王就跟咱们万岁爷似的,哪能随便挪窝?就是真要出门,銮驾不也得摆一气儿的!” “他要是微服私访呢?” “那也不能!咱登州兵是兵山,将是将海,他敢走这险?” “他要是真有这胆量呢?” 张焘看看他,一皱眉头:“你在说什么?” 耿仲明一眼又一眼地偷偷看着孙元化:“我是说,我是说……正月十六海神庙会……”他触到孙元化的锐利目光,对视的一刹那,彼此都明白他们想到了同一个人。 孔有德一捶脑袋:“参客程秀才!……不对,我去客店寻过,他已经走了,并无可疑之处哇!” 耿仲明说:“不是他,是那个老护院!” 孔有德大悟:“对!帅爷说过那人非等闲之辈……可他若身为大金国汗,又怎肯降低身份扮一个又哑又聋的奴仆呢?……” 孙元化此刻似乎又看到那张气度轩昂、目闪精光、广额方颐的红脸膛,真是能伸能缩、为达目的不惜任何代价的雄杰!对付这样的敌手,也得针锋相对,不拘常格。孙元化长眉一扬,拿定了主意: “孔有德,此次救援皮岛,渡海作战,我若委你为前队先锋,你可敢接印?” 如雷轰顶,孔有德不由得浑身一战:“什么?我……我,我老孔,当先锋?……” 他做梦也不敢想,先锋印能落到他手中,一时血脉贲张,面红耳赤,宽阔的胸膛大起大落,里面的心跳得“怦怦”响,就像擂起了营中最大的那面一人高的战鼓! 第四章(5) 辽呆子孔有德竟然被点为先锋大将! 登州大哗。上至登州府、蓬莱县的知府、知县各官,陆师水师各营营官,下至商民儒生贩夫走卒尽都议论纷纷,惊诧之后转为一片讪笑,准备着瞧好戏。 自从孙巡抚率领八千辽丁来登州驻防以后,家乡沦于金鞑、死里逃生的许多辽东难民也因之投亲靠友,大批来到登州,有数万之多。他们久在北地吃苦耐劳,各个身高力强,既憨厚又剽悍豪爽,与当地浓厚的商人气息自是格格不入,加上他们什么活计都肯干:匠人、伙计、杂役、堂倌、老妈,直至扫街、背水、担粪,既夺了本地人的饭碗,还被本地人讥为下贱。一年多来,不是辽民吃亏上当,受本地人的蒙骗欺侮,就是本地人吃辽民痛打,甚至砸铺面、烧房子,大小官司无日不有。驻防的辽东营兵自然也成了登州人嘲弄鄙视的目标。 登州镇各营至少行动上一直不曾介入这类争端,这是因为总兵张可大的管束和巡抚孙元化在军中的威望。可是孙巡抚这样点先锋大将,一下子就使强制隐蔽的登州营与辽东营的紧张关系突然升温,公开化了。在等候海风转向的三天里,双方不断发生冲突,由相骂转为斗殴,终于闹出了昨晚的恶作剧,造成严重后果。 孔有德匆匆从城外回到他的游击署。他一直虎着脸,被人称为“巨目”的眼睛瞪得很大,布满血丝,大嘴阴沉沉地紧闭着,使得紧随其后的李九成、李应元父子和中军、侍从亲兵们都不敢发话。 他在前厅像笼中猛虎似的大步磨了几圈,突然举起醋钵大的拳头往茶几上一砸,吼骂出声:“他奶奶的!看老子不扒了他的皮!” 茶几垮了,碎木片四处飞迸。 被点为先锋大将,是他生平第一回。帅爷拨给他前、右两营共三千兵,是他此生领过的最多人马。当此重任,他极为振奋,立刻将三千官兵集中在濒海的西校场,日夜操炮练船,演习水战队形。万事俱备,只待南风。 昨夜二更北风停息,三更南风渐起。一直焦急巴望着的孔有德满心欢喜,准备次日启锚。不料四更时分,一声拖得长长的刺耳尖啸从北面飞来,直飞到西校场上空,随后又是两声震耳的鸟铳轰鸣。久在辽东的官兵听出尖啸是金鞑用来发攻击令的响箭,只道鞑兵偷袭,全营立刻起而应战,刹那间佛朗机、鸟铳伴着喊杀声,惊天动地。杀出营区,却一场空,海上没有帆影,营外不见人影!白白耗费许多火药铳子,最可恨的是黑暗难辨,发生误伤十数起,其中两人伤势很重,性命难保…… 李九成那黑瞳仁很小的眼睛不住转动,看着孔有德的脸色说:“定是登州营干的!他们气不过点你做先锋大将!” 李应元是先锋手下的营官,更加年轻气盛:“孔叔,不能忍下这口气!……我看多半是吕烈那坏小子……” 孔有德摇头。 李九成道:“那么,定是陈良谟!他为西门炮炸的事受帅爷申斥,降了两级,心怀不满!” 见孔有德默认,李应元跳起来:“走!孔叔,找帅爷告他一状,非要这小子挨上一百军棍不可!” 孔有德反倒一屁股坐下,只不出声。李九成见状,转向儿子:“眼下大战在即,帅爷岂肯准状?无非做和事佬,反倒教人知道咱们吃了亏,笑掉大牙!” 李应元狠狠地一拍大腿:“那就吃哑巴亏?……” 门外一声接一声地喊叫着“大人!”两名游击署内使卒,进门就撇下踩扁的菜篮,跪在孔有德面前连连叩头:“大人!大人!替小的做主!” 菜篮里蔬菜鲜肉上糊满泥土,还有酱碗和酒坛的碎片,两人衣衫扯烂了,脸上、手臂上有一道道血红的鞭痕。 “怎么回事?”孔有德问,显得心平气和了些。 两名内使卒,一个气哼哼地说不成句,一个口齿利落,说得极是清楚明白,有声有色: 他俩买了菜蔬后上酒楼打酒,正遇几名镇标侍卫喝酒听歌,大说大笑: “老兄昨夜手段高,可给咱登州弟兄出了口恶气!哈哈!” “那帮丧家犬,辽呆子,也配当先锋!笑话!” 一内使卒气愤,想上前理论,被同伴拽住。那些人见他们在场,骂得越加放肆: “他娘的上万丧家犬,把咱登州都吃穷啦!” “有啥了不起!什么英勇善战,不就仗着红夷大炮不照面伤人吗!哪有真本事!” “可不嘛,就跟没胡子的老公,买个驴大的假货,就算把娘儿们×死,又算啥本事?终究还是个没屌子的货!” “哈哈哈哈!”满桌面、满屋子、满酒楼一片狂笑。 内使卒气得满脸通红:“你们敢辱骂先锋大将!” “辱骂?”一名侍卫拍着桌子给自己打点,“他不是丧家犬?他不是辽呆子?他能当先锋,登州没人了?中国没人了?” 另一个醉醺醺地大叫:“那孙巡抚也是瞎了眼,失心疯!用这个老海贼老强盗做先锋,不怕人家鞑子笑歪鼻子!” 虽然众寡悬殊,内使卒还是气不过地低声骂一句:“该死的登州佬!” 柜上打酒的伙计听到了,瞪眼叫骂出声,酒楼上下的本地酒客一哄而起,骂声沸腾。镇标侍卫立刻擒住二人,挥鞭痛打,每人挨了四五十鞭,临了还把菜篮扔当街踩烂…… 李九成父子听罢,气得咬牙切齿,捋袖揎拳。他们知道孔有德最忌讳“盗贼”二字,必定勃然大怒。出乎意料,孔有德仍然平坐平视,了无表情,也不说话。只是面颊上咬筋耸动,仿佛有条蛇隐藏在肤下翻滚。 孔有德是只虎。身躯魁伟,虎头燕颔,巨目丰颐,口可容拳,力举千钧,足追奔马,能拽其尾使之倒行,刀盾铳炮无不精通。为人豪爽重义气,又有几分憨呆,很得孙元化赏识。早年行劫江海,也曾杀人越货,野性十足。投奔毛文龙后有所收敛,到了孙元化手下,受主帅人品心性的熏陶感染,野性越加减退。年初京师之行给他巨大震动,他发誓要挂帅封侯,时时勤于职守,学着温良恭俭让,已经微弱的野性在他的心中差不多熄灭了。此刻,怒气攻心,那一股野性的火“呼”地复燃,好像一只生长得极快的狰狞怪物,眨眼间便由崽子变成庞然巨兽,吞噬了近些年他修身养性的全部正果! 孔有德突然笑了,笑得很怪。熟悉他的李九成父子和内使卒被他笑得心头一噤。孔有德若无其事地说:“你们这些下三滥,斗殴是常事,哪天没有两三起……” 两内使卒面面相觑。 “你们俩是胜了还是输了?”孔有德一脚蹬在座椅上,一只手叉腰,不再如近来那么注意仪表姿态了。 “给擒去挨鞭子,怎么敢争胜败……”口齿伶俐的曹得功话还未说完,孔有德大怒,踢翻椅子大喝:“来人!拉出去斩了!”几名亲兵应声上前,捉住大叫冤枉的两内使卒的胳膊。孔有德戳手骂道: “窝囊废!几个登州镇侍卫都不能胜,还能上阵杀敌?斩!” 两内使卒挣脱亲兵,一下子蹦起来,这一个连连叫着:“不服!不服!”那一个高声嚷着:“我俩碍着孙帅爷的面子,又见是总兵大人亲随,才让他们一让。求爷准我们重新去斗过,要是不胜,甘愿受这一刀!” 孔有德沉着脸,手一扬:“滚!” 两内使卒叩个头,扭身就走,大声商议:如何去叫阵,如何骂他八辈祖宗、八代子孙…… 游击是三品武官,署衙中外有公事房,住吏员文书中军卫队,内有厅堂寝所安置家眷和婢仆家丁。孔有德没有家眷,从中军到厨下火伕,所有从人都是自他出道以来就相随的,人人武艺不弱,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罢了。两内卒此去挑战骂阵,大打出手,定能叫这些登州佬吃一惊,叫他们知道孔有德强将手下无弱兵,连买菜的杂役也不是孬种! 不到一个时辰,两内使卒飞跑回来,进门便大喊大叫: “胜了!大胜特胜啦!” 孔有德大喜,也不问详情,立命:“抬两块门板来!” 门板来了,孔有德又命两内使卒:“趴门板上倒着!” 两内使卒应命卧下,孔有德再令:“提鸡来!” 侍从送上一只红冠大公鸡,孔有德捉鸡在手,刀往鸡脖子上一勒,鸡血顿涌,他叫着:“别动!”提着乱扑打的鸡挥动着,把鸡血淋在两内使卒身上。随后扔鸡大吼: “抬好伤卒!列队!去总兵府!” 总兵府不远,只隔了一条街。但孔有德骑了高头大马,领了数十名彪形卫兵,抬着血淋淋的内使卒,过宏济桥,从宜春门、考院、都土地庙、镇海门、草桥、鼓楼、画桥、钟楼、县署一路,走过半个登州城,到达总兵府门时,已围了数百看热闹的人了。 张可大闻讯率下属来大门相迎,孔有德立刻上前拜揖参见,不容总兵大人开口,便大声说道: “总镇大人,我们辽人各营虽由孙帅爷带来登州,但也属大人麾下。昨夜先锋营受人捉弄,黑暗中放铳厮杀,误伤四十余人,其中两人重伤难治,性命不保,特地禀告,求大人查明内情,严惩首恶!” 张可大方才正在向部下追问此事,他心里明白十有###是登州营的人干的,确实太过分,所以他提高礼节规格,亲自出大门迎接,此时更满口答应: “此事太不成话!本镇定要查清,严惩不贷!” “好!抬过来!”孔有德一声令下,血淋淋的内使卒连门板抬到总兵大人面前,“大人,这是卑职属下两名兵丁,被大人亲随侍卫打成这样,求大人发凶手付我营惩治,不然人心难服!” 张可大愣住了。围观的人群也被这两个血人镇住,表现出了同情。总兵身后有人小声咕哝:“他们也动手了的……” 孔有德冷笑一声:“哼!辽人虽是生长关外,也是大明百姓、朝廷赤子!如今大战就在眼前,是行军用人之际,辽东士卒不惜性命,为保登州出死力,大人理应一视同仁!” 张可大火了,喝斥中军管惟诚:“谁干的?嗯?为什么不回禀?” 管惟诚见总兵大人变了脸,只得结结巴巴地说:“禀大人,是他们几个……喝醉了闹的事……” 孔有德五指挓开,大手一张:“不是醉酒!这帮小儿辈仗着总兵大人亲信昵爱,无故鞭打兵卒,还当众在酒楼大骂我孔有德,大骂孙巡抚,实在是动摇军心,伤我先锋大将威风!大人若不发付凶手给咱,先锋各营人人愤恨,军心一散,大战败阵,难道大人你能逃过朝廷的责罚?” 张可大脸涨红了,眼睛也红了,对自己的卫队吼道:“是谁?给我滚出来!” 属官中甩出一句冷冰冰的话:“好汉做事好汉当。酒楼上逞英雄,眼下当狗熊吗?” 不用问,说话的定是吕烈。他竟像是在帮着孔有德,恨得总镇府侍卫们不住斜眼瞅他。 管惟诚无奈,对属下示意,终于走出来两名酒气未消的侍卫。孔有德叩谢了总兵大人,带着两名“凶手”,率着从人一拥而去。 张可大大发脾气,把部下臭骂一顿,心里却庆幸着总算体面地下了台。 孔有德一回到他的游击署,只喊了一声:“走!”人马尽出,留下一座空署。 孔有德一马当先,领着人众驰出北门,直奔海边西校场。胯下赤骝马四蹄翻飞,好像不沾地,马鬃马尾飞扬,如一团烈火跃动。阵阵劲风冲荡着这个辽东大汉的胸怀,复苏的狂野,带着崭新的力量,使他感到浑身的劲气像要裂开肌肤迸发开来,眨眼间挣断了一年多来“修真养性”的束缚。他突然觉出解脱的狂喜,陡增勃野的生气,仿佛又回到当年称雄海上、自由自在的豪杰生涯…… 奔回西校场,立刻传令升帐,各营营官戴盔束甲齐集先锋大将帐中。孔有德神采飞扬,声音里洋溢着豪气: “发公文飞报孙巡抚、张总兵:今日上上大吉,先锋启行杀敌去也!” 令旗一挥,众将听得一声虎吼:“齐集沙滩,祭海!” 顷刻间,三千先锋营整整齐齐列队岸边,孔有德亲执金杯美酒,向大海三拜三酹,一回身,圆睁虎目,喝道: “血祭!” 那两名总兵侍卫被推上礁石。他们惊恐地瞪着眼睛,张大嘴,却喊不出声。刀光闪过,鲜血喷溅,两颗人头一前一后落进海中。刽子手顺着海潮涌来的水势,将两具尸身一起推进海中。海神龙王定能保佑他们得胜成功! “轰隆!”“轰隆!”“轰隆!”……大炮九响,震撼了海天,震撼了整个登州,宣告先锋营出征,顺风扬帆北上! 第四章(6) 浩大的船队,载着一万五千名金国官兵离开陆岸,驶出江华湾后北上,直奔皮岛。南风把巨大的白帆鼓成弧形,水声汩汩,行船顺利。 船队正中,由四艘开浪船护卫的艨艟船上,插着一面牙边大蓝旗,旗上有新定满洲文字书写的姓名:贝勒阿巴泰。这位贝勒爷正坐在宽阔的主舱,全神贯注地看着一本书:新近译成满洲文字、汗王要求八旗官兵都读的蛮子书——《三国演义》。他看得津津有味,一点也不理会两名年轻副手的不满。 那个肤色白相貌俊眼睛灵的苏克萨哈,也许仗着自己是额驸之子,与主帅阿巴泰有甥舅之亲,终于忍不住故意碰倒一张弓,以期引起舅舅的注意,然后一面扶弓一面自言自语地嘟囔:“就这么走了?太便宜姓李的杂种了!” 他说的“杂种”,是朝鲜王李倧。他们这一万五千官兵受命到汉城向朝鲜索取战船兵马攻打明朝——自然说是借船借兵。照说四年前大金国征朝鲜,李倧归降结盟,愿从此绝明,该是打怕了的;不想这回一说伐明,朝鲜王还是婉言谢绝,实在推脱不了,只奉送十艘开浪船和这艘艨艟船,还都是早先朝鲜从明朝买来的。阿巴泰居然收下这点破烂就打回头了,岂不太窝囊! 阿巴泰眼睛没离开书:“照你说,该怎么办?” “杀呀!杀出威风给这家伙看看,他就老实了!” “就知道杀!”阿巴泰脸一板,“你的三等甲喇章京是怎么削掉的?” 苏克萨哈脸上红了红,故作不在乎的样子:“不过多杀了几个人,算得什么?当年老汗王杀人如麻,流血如海……” “那是老汗王的时候!不杀立不住脚。如今要开基立国,成就大业,滥杀还不坏事?罚得轻了!”阿巴泰转向另一名副手,“鳌拜,依你说呢?” 鳌拜还是个少年,面色黧黑,唇边下颏和两腮却已冒出茸茸的络腮胡子。他从早到晚总是沉着脸,一整天也说不上两句话,但是行动敏捷,灵活有力,一看就是自幼练武的好手。这很自然,他的家族就是以武功显赫于八旗的,他很小就从征上阵,屡屡有功。此刻听到问他,一双黑眼睛忠诚地望定主帅,简单地回答:“鳌拜听命。” 阿巴泰心里不由得佩服他的弟弟、大金国汗皇太极的眼光和赏罚分明:苏克萨哈去年征讨察哈尔,收降蒙民二千户。听说降民要叛,便把男人杀尽,俘回八千妇女返京。汗王责他妄杀无辜,革去三等甲喇章京,降为牛录章京,罚到阿巴泰身边为副官;鳌拜却是因战功破格进升牛录章京,奖到阿巴泰身边为副官的。临行皇太极曾嘱咐他说,这两个孩子都是好坯子,全靠时时磨砺,方能出锋。 阿巴泰拍拍《三国演义》:“你们说,刘备为什么死在白帝城?” 苏克萨哈快嘴快舌:“陆逊火烧连营,蜀汉大败,气的!” “蜀汉为什么大败?” “刘备不听诸葛亮的话,偏要去伐东吴……”苏克萨哈眼珠子不住地转动,似乎悟到什么。 “诸葛亮说的什么话?” “东连孙权,北拒曹操……那就是说,要东连朝鲜,南击大明了?”苏克萨哈见舅舅又埋头书本,便转向鳌拜,这黑小子也不做声,只蹙着两刷浓眉,沉思着微微点头。“那就是说,得留着力气,专攻皮岛……咳!皮岛有什么大不了的!咱们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苏克萨哈颇有以豪言壮语博取主帅欣赏的意思。鳌拜仍是点头,眼睛却亮了许多。 阿巴泰仍不理睬,但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皮岛并不好啃,强将手下无弱兵,既在孙元化辖制下,它不可能一捅就破。两个小鬼说大话,上阵就知道厉害了!…… 再难啃也得啃,还要力争速战速决。阿巴泰有一份不好明言的心事。 出征前夕,他去参见汗王,看还有什么嘱咐。尚未进门,汗王的朗朗笑语早飞出庭院: “好,好!这一着极要紧。打铁先要本身硬嘛!……看来,凡事都照大明会典施行,极为得策呀!” 阿巴泰立刻悟到,汗王又将有重要决策了。 果不其然,汗王见他迈进门槛,立刻笑道:“七哥来得正好!兄弟子侄辈唯你和萨哈璘算得有学问,倒要听听你的高见。” 汗王承袭女真旧俗,极重兄弟情谊,除了坐朝公会,平日延见,多是兄弟相称。旁边的文馆大学士范文程于是告诉阿巴泰,近年大金国人口日增,地域日广,朝廷政务日繁,想要参照明制,也设吏、兵、户、礼、刑、工六部管理国事。 阿巴泰大喜,立刻说道:“太好了!这才像个大国嘛!极适时,极妥当!……但不知选何人为六部之长?” 皇太极的红脸膛上尽是笑意:“自然是诸兄弟子侄,怎敢放手外人!” 阿巴泰狡狯地眨眨眼,说:“这一来,要跟南朝争天下可就……” 皇太极连忙摇手:“切不可如此说话!”他也对阿巴泰使个眼色,会心地一笑:“我大金立国,无非求个民富国强、安居乐业,天下太平。自顾不暇,哪有心思跟人争什么江山!况且大明天朝,我远夷小邦安敢望其背项?” 阿巴泰自然明白他这位八弟说的是反话。越是秘而不宣,竭力掩盖,那心思越是强烈。可以断定,汗王取中原的雄心已是坚定不移的了。他不由得问道: “几时设置六部?” 皇太极又一笑:“偶尔动些念头,刚刚与范先生计议,离施行还远着哪!” 汗王这么说,阿巴泰心里就着了急,看来此事近日就会付诸实施。他可是当仁不让,目光紧紧盯住吏、兵、户这三大部,决心争它一番!别人难道是傻瓜?他估摸着强劲对手至少有四五个,而且多数现都在沈阳,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远征在外,吃亏太大。他必须尽快结束征伐,赶在设六部之前班师。 “舅舅,守皮岛的叫黄龙吧?没听说他有啥本事!” “黄龙也许没大本事。你们知道,皮岛归谁辖制?”见两个小将都瞪着眼摇头,阿巴泰暗自叹了口气。是啊,六年前宁远大战的时候,他俩都还是小孩子。“知道孙元化吗?” 两个小将互相对视一眼,苏克萨哈道:“可是那善用红夷大炮的孙元化?” “不错,你竟知道。如今他是辖制登莱、旅顺、东江、皮岛的大帅,驻节登州。” “登州隔着大海好远。况且红夷大炮是守城火器……” 前方隐隐传来发闷的炮声。阿巴泰手一摆,大步出舱,立在船头观望,果然最前面的开浪船上升起一串小红旗:前方发现敌军船队! 阿巴泰顿时脸色冷峻,神态沉着,下令:各船准备弓箭火铳盾牌迎敌,主帅船加速向前! 强劲的海风吹得满船五色旗帜哗啦啦乱响,持铳张弓的甲兵密密麻麻布满船舷。各船队统领不眨眼地望着艨艟船头的贝勒爷,而贝勒爷阿巴泰却不眨眼地盯着前方越驶越近的明军船队,并且看到对方的背后,隐约掩映在海上雾霭中呈淡青色的陆地影子,那就是皮岛,他们此行要夺取的目标! 两支庞大的船队对开着,迅速接近。船数、兵力数五对一,大金占有绝对优势。 它们已能看清彼此的标志:大金船队上空密如丛林的五光十色的旗帜,大明船队帆篷上密密汉字书写的将军官爵姓名。铺满海面的大金船队人多气盛,大有泰山压顶之势;大明船队却在极力收拢队形急进,并无畏惧怯战的迹象。然而,双方竟不开战。 它们离得更近了,已能分辨对方的身形四肢……已越过了火铳击发的距离!……已越过弓箭射杀的距离!仍然一片沉寂,像两只巨型海兽,狠狠地盯住对方,悄没声地迅速接近,在最有利的时机,突施猛袭,制敌于死命…… “阿巴泰,你这狗鞑子!接着吧!”一声虎吼从对面船上响起。几乎是同时,阿巴泰认出吼叫着的孔有德,手中令旗一挥,一场海上大战爆发了! 飞箭如雨,铳声震天,火药的浓烟刹那间弥漫开来。 战鼓隆隆地敲响,喊杀声和叫骂声搅成一团。 水面激起水柱,翻成水花,急雨般击打着船头和交战的人群,燃烧的火箭尖啸着在空中乱飞。两只金国的船帆燃着了,一瞬间烈焰腾腾,燃烧开来,兵丁纷纷跳海逃命;不多时,明军一船也着起大火,火药及喷筒烟罐爆炸,“轰隆轰隆”地飞出无数碎片,引起一番混乱。 两军离得太近,收束不住,海沧船与苍山船撞在一起,船上的将士竟跳上对方船舷,持短兵器对面搏杀,斗得难解难分。而明军战船更发挥了火器的专长,掷火桶烟罐,打火砖火炮,佛朗机炮子威力巨大,击断敌船桅杆大橹,药弩火弩连发,一排排射出的弩箭火箭,杀伤敌兵无数,金国船队四处起火,兵员损伤惨重…… 鳌拜沉着脸,弓开满月,一箭射出,极其有力,看上去远不能及的孔有德突然中箭,踉跄几步,扑倒了。阿巴泰大喜,用汉话高声呼喊: “孔有德死啦!” 金国船上轰然回应,欢呼声压倒铳声炮声,震撼海天: “孔有德死啦!孔有德死啦!” 孔先锋阵亡!明军官兵大惊。蛇无头不能行,他们顿时心慌意乱,阵战不稳了;在金兵猛然高涨的士气压迫下,势头立刻低下来,攻上敌船的将士纷纷退却,几艘大福船开始转舵…… 倒下的孔有德突然挺身站起来,挥着空拳,一声霹雳落在海面: “孔有德在这儿!阿巴泰死啦!” 他一把夺过侍从为他准备的大刀,高举过顶,连声大吼,巨雷滚滚: “杀!杀!杀!——” 已呈败相的明军闻声士气大振,欢呼呐喊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后退的又冲上前,转舵的又闯进水阵,射箭发铳突然凶猛密集了一倍,大战愈加炽烈了! 阿巴泰盯着孔有德,情不自禁地赞了一句:“真是一员虎将!”他命鳌拜、苏克萨哈向各船队传令:以多胜少,围住明军各船,四面击射,务必拿住孔有德! 同是这句话,同是评价孔有德,数天前也有人说过,用的同样是赞赏中含有别的复杂意味的口吻。——是登莱巡抚孙元化。 风向由北转南的那天,从早上起,孙元化的心就一直像绷得将要断裂的弓弦,没有一刻平缓和松弛。传令兵穿梭般进进出出,送来一件件惊人的消息,往往他还没有想出对策,情势又生巨变:先锋营无故惊乱自伤;城内数起辽丁与登州兵斗殴;先锋大将孔有德抬了两个血人往张总镇署衙寻衅,并擒去两名亲随侍从;当他立命侍卫快马去招孔有德,着他释放总兵亲随之际,“轰隆轰隆”大炮九响,震动了全城,先锋营的两名持公文报卒正好赶到,报告了先锋大将祭海启行的消息。 亲随被斩祭海!在座的张可大惊怒异常,眼瞪得彪圆,看看要发作,又极力忍住,对着孙元化双手一拱,愤懑地喊了一声:“巡抚大人!……” 孙元化也暗自吃惊,不料憨厚的孔有德会干出这种事情。然而,这一连串行动如风似火,雷震电闪,极是豪壮,无愧先锋大将身份。自己若不回护一二,辽丁今后在登州将无立足之地。他一拍桌案,紧皱眉头:“不成话!这个孔有德,如此大胆妄为!……”他略一沉吟,转向张可大:“终究是一员虎将!此战必能成功。张总镇,容他将功补过吧?” “大人,你!……”张可大眉间深纹里耸动着受伤害的怨愤,使孙元化心中生出一丝愧意,只好装作没看见,说: “张总镇,先锋既已启行,诸军也当继后出海。就命各营整装,今夜三更启锚,你看……” 张可大愤愤抢过话头:“大人,卑职请命,留守登州!” 孙元化心里一凉,他明白这其实是强烈抗议,他明白嫌隙将因此而愈加扩大,不知要用多少气力去弥合…… 此刻,孙元化率领着后续船队六千余人,经过三天三夜的航行,赶到了皮岛东南的海面上,立刻投入了鏖战。皮岛总兵黄龙也率船队驶出接应,敌方深怕腹背受敌,及时鸣金收兵,向东北方向遁去。 孙元化登上先锋主舰,探望受伤的先锋大将。 孔有德伤势原本不轻,又带伤鏖战半日,鲜血浸透了绑带,染红了半边身体,敌船一退,他就昏倒了。孙元化一行进舱时,随可莱亚教官同来的葡萄牙医生正在为孔有德上药包扎。孔有德刚从昏迷中苏醒,一见榻边的孙元化,叫了声“大帅”,便挣扎着要起身。孙元化连忙按住,在一旁的葡萄牙医生也摆手示意,用生硬的汉话说: “乱动不可以,生气不可以,喝许多酒也不可以。七天以后,伤口才能封好。” 孙元化微笑地安慰他:“如今大军赶到,金虏攻皮岛之势已被遏止,便安卧十日也无妨碍。” 孔有德愤然道:“只烧得他十条船,可恨没捉到阿巴泰!” “七贝勒阿巴泰?”孙元化暗自盘算:对手不弱,不能大意。“以寡敌众,初战成功,先锋各营辛苦了!本帅奏疏当列孔先锋首功。” 副先锋李应元和中军互相补充,详细禀告了战况,尤其是先锋大将身先士卒、勇冠三军的神威。孙元化不住点头称赞说好。只是最后,都讲完了,孙元化问道: “你们福船上没有架红夷大炮吗?” “架了。十条船上有。” “为什么不用?” 沉默片刻,李应元支吾道:“敌我船舰相距太、太近,怕误伤,不敢发、发炮……” “敌我船舰总有相距不近的时候吧?” 李应元不做声了,方才眉飞色舞的中军也低头不语。 “是怎么回事?火药潮了?炮弹出毛病了?……要不然,你们也惧怕大炮炸膛?”孙元化声音陡然严厉了。 “不不,不是的……”李应元和中军不好说,只望着他们的主将。孔有德“嗐”了一声,“咚”地一捶床榻坐起,恨恨地说:“我要叫那登州佬瞧瞧,咱老孔不凭红夷大炮,照样打胜仗、立大功!” “咳!真糊涂!”孙元化觉得可气又可笑,这么大的汉子,又是生死攸关的大战,竟如小孩子一样赌气!……由此可见辽、登嫌隙已到何种程度!日后如何收拾?……他极力使思绪平缓下来:“躺下躺下!好好养伤。耿中军,另备小船,送孔游击去皮岛上养伤。” “不去,不去!老孔死也要死在我这条福山船上!” 随来的张焘、耿仲明、可莱亚、吕烈等人也上前慰问。待孙元化一行回到主帅船上时,探哨来报,敌方船队在东北二十里外一小岛边下锚。 孙元化沉思着点点头:“看来,明日将有一场大战!” 张焘看着主帅说:“我方先锋及后续船队共九千人二百艘船,加上皮岛黄总兵水师二千人五十艘船,人数船数均弱于敌方……” 孙元化突然一笑,又敛住,说:“孔有德不肯用炮,反成好事,金兵当无防备。” 张焘领悟,面带笑意:“若如此,则不啻增我一倍雄兵!” 耿仲明可莱亚等人听糊涂了。孙元化道:“我们这样安排……”他忽然停住,看看诸将:“明日之战,不要让孔有德知道,他伤重,须安心休养。” “是。”众人同声回答,瞪大眼睛等候主帅布置明日战事。 如孙元化所料,孔有德确不是能安心养伤的人。他的船在皮岛之南海域停泊,离战区甚远,但他早把侍卫分派成瞭望和传信两拨。瞭望的三人,爬上高高的桅杆顶刁斗内,观察战场上的进退动静;传信的十多人得随时把瞭望来的战况禀报孔有德。所以,天亮以后,金国船队像密集的巨大鱼群向皮岛方向袭击时,孔有德知道得一点不比孙元化晚。得讯时他正俯卧榻上,侍卫替他按摩疼痛的肩臂,只问了一句:“帅爷的船队呢?” 不一会儿,传信侍卫近前禀告:“咱们船队迎战了!雁行队形,正对敌船,快得像箭头!” 孔有德点点头,闭目忍受按摩带来的痛楚。 “禀将军,我船队前锋行进减缓,两翼张开成一字阵。敌船黑压压一大片,也在展翼拉开!”又进来一名侍卫。 孔有德闭着眼问:“咱们船队两翼间还有船吗?” “禀将军,我方船队前锋退后,成倒雁行,全队退向皮岛……” “什么?后退?不是还没交火吗?”孔有德猛地睁开眼。 “禀将军,我军有二十艘辽船、数十艘三板唬船突了出去,方才都藏在两翼之间……” “好!”孔有德兴奋地大叫,“可要有好戏瞧啦!” 几乎与他叫喊同时,“轰隆隆”一阵巨响,海空震动,跟着,“嘭嘭”“啪啪”铳声炮声大作,一片轰鸣,连川流不息地奔来禀告的侍卫,都得扯着嗓子大叫才能听清:“禀将军,我军二十艘辽船上均架有红夷神炮,冲敌正面,已有三炮轰中贼船,死伤无数,一沉一翻一着火!” “禀将军,我军数十艘三板唬船都架着三眼鸟铳和佛朗机,驶进如飞,四面攻打贼船!” “禀将军,又有两艘贼船中炮着火!” “禀将军,五艘贼船中炮翻船,鞑兵落水无数!” ………… 好消息不断递进,孔有德非常高兴,忙命侍卫扶他到窗边观看。只见战舰蔽日,炮烟弥漫,火光四起,铳声炮声呐喊声排山倒海,他一生从未见过如此壮阔、如此撼人心魄的大战!他更加信服了孙巡抚,信服了红夷大炮! “鞑子打退了吧?啊?贼船转舵了吗?”他连连发问。 “禀将军,鞑兵伤亡惨重,贼船已不得前进,他们却又不肯后退一步!……” “什么?!”孔有德瞪起了眼珠。他背后的李应元朝传信侍卫连递眼色,这些机灵鬼岂能不懂?于是后来跟进传递的消息,又都是贼船中炮,贼帆着火,贼兵落海,孔有德便放心地躺回榻上静候大胜了。不多时竟沉沉入睡。 半醒半睡之际,飘来一声焦虑:“哎呀,这下可糟了!怎么办哪!……”后面的话仿佛被人用手捂住了。 孔有德陡然睁眼,见两名传信侍卫捂着嘴,李应元在指着他向他们摇手。 “什么事糟了?啊?”孔有德问。 “没什么事,没有……”李应元和侍卫一齐赔笑脸。 孔有德突然坐起,“嗖”地拔出床头宝剑,威胁地指着他们:“快说!” 众人无奈,只好禀告详情:敌军伤亡虽重,却不畏炮火枪弹,极力快速靠近我船,使红夷大炮和佛朗机因要避免误伤而不敢开火。更有一艘快船,船头立一员敌将,竟冒着如雨枪弹飞矢,直冲我军帅船,似要碰撞拼命,逼得我船阵震动后退,主帅船竟而搁浅,诸贼船企图随后冲入环而围攻,我各船拦截混战,孙巡抚已入险境…… “传令!升帆,救援主帅!”孔有德大吼,震得众人耳内嗡嗡作响。李应元赶忙阻拦:“孔叔,你千万不能动气,不能上阵哪!……” “放屁!”孔有德一把推开李应元,催促侍卫们,“发什么呆?快!拿墨斗鱼那黑汁,把帆篷上我老孔的大名描得浓浓的、黑黑的、大大的!” 片刻之间,先锋大将的船启动了!它带领着二十多艘福船、海沧船,又会合了赶来救援的皮岛水师五十艘船,浩浩荡荡杀向战场。 诸将战船的篷帆上书写的官爵姓名,字大二尺左右,远看犹如蝌蚪,唯有孔有德大船帆上只写“孔有德”三个大字,每字方广各二丈,看得见船就看得清字。 “孔有德!孔有德来了!”明军一片欢呼,军威大振! “孔有德!孔有德来了!”昨天领教过他的虎威,也认得他这特别帆号的大金官兵不由得有些胆怯,互相提醒。心气一低,攻势顿减。 孔有德乘机急进,扑入船阵,直奔搁浅的帅船,指挥新投入的生力军,犁田般一路猛攻。这艘像海上活动城堡似的巨大福船,撞翻撞沉那些小的敌船,鸟铳佛朗机弩机把火药子弹火箭倾泻向大的敌船,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横冲直撞,如入无船之境…… 敌船终于不能支持,放弃围攻明军主帅企图,退了下去。孔有德挥师追击,跳上敌船拼杀。八旗兵优势原在马上功夫,如今船上步战,吃了一多半的亏,何况对手是这些整日在海上训练的登州水师!不多时就伤亡惨重,失掉了招架之功。孔有德夺下敌方几艘大船,请孙元化换乘。“孙”字帅旗又在船头飞扬,主帅又在船楼指挥了! 主帅脱险,明军士气高涨,金国船队终于大败。 阿巴泰鸣金收兵,又命苏克萨哈去把仍在孤舟奋战、不肯撤退的鳌拜紧急招回。 金国的船队,分成几股,向南绕过皮岛回鸭绿江口。明军船队听主帅号令,严守皮岛海岸,远望金国战船遁走,也不再开炮。 浑身血迹、头上缠了帛布的鳌拜,随苏克萨哈回到艨艟舰上时,阿巴泰正阴沉着脸听属官禀报战况: “禀贝勒爷,托佛爷保佑,大金国官兵神勇,共击沉敌船十二艘,击残敌船二十艘,杀敌三百有余,只是许多沉入海底,难取首级……” “我方损伤实数,报来!”阿巴泰一脸冰霜。 “是。沉船三十一,损伤船近五十;死八百一十弟兄,其中有两牛录三孤山,带伤弟兄不止千人……实在是他们的大炮,谁料想到,大炮也上了船?……” 阿巴泰一挥手,止住了禀报。半晌,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说:“我真想会一会这位孙巡抚!” 苏克萨哈满面烟尘,衣甲也撕破烧黑,愤愤难平:“要不是这个孔有德,至少能打成平手!” 一直不吭声的鳌拜发作了,黑脸涨得紫红,额上颈脖上蚯蚓般的青筋跳动,血红的豹眼凸了出去,跺脚怒吼: “不拿下皮岛,我不是人!” 七年以后的大清崇德二年,二十五岁的满洲勇士、甲喇额真鳌拜为先锋,征伐皮岛,渡海搏战,所向披靡,皮岛终于从大明疆域中丧失,成为大清伐明的前哨基地。 此时得胜的明军另是一番景象,各营营官,各船领队都聚集在孙元化的帅船上。虽然人人烟熏火燎,衣甲焦糊了,眉毛胡子烧了,身上沾着血迹,有人还带着箭伤,但欢声笑语、互相打趣,情绪很是振奋:他们打了个大胜仗! 不知哪个侍卫发现这艘夺来的船舱下存着几坛烈酒,孙元化立命大碗盛来,诸将同饮。 孙元化举着酒碗,笑容可掬:“今日一战成功,皮岛安然,又歼敌无数,实属海上首捷。诸将英勇敢战,果然不负朝廷厚望!本帅将红旗报捷,拜疏为诸将请功!请!” 众人欢声雷动:“谢帅爷恩典!”同饮一碗。 孙元化嘹亮浑厚的声音在宽大的主舱内外回响:“此战首功当属先锋大将孔有德。孔有德,本帅敬你一杯!” 在众将欢呼声中,孙元化与孔有德对饮。 “本帅还要特别为西洋统领可莱亚都司及他所率领的十五名西洋炮手请功!” 又是一重欢声浪潮。可莱亚站得笔直,恭恭敬敬地向孙元化一鞠躬:“能允许我,和孙大帅碰碰杯吗?”他的白脸上一道道黑灰,说出的汉话又怪腔怪调,众人不由得哄笑起来,气氛更加活跃随便。孙元化手持酒碗,在舱内舱外人群中走了一周,向所有的营官领队们一一敬酒慰劳,神色极是和蔼,又不失主帅的威严,使躲在人背后倚在船边的吕烈看呆了,又落入矛盾的心境中。 “吕都司,辛苦了,本帅敬你一杯!”悦耳的低音磁石般吸引着吕烈,他心头微微振荡,双手接过孙元化递来的酒,一口喝尽。 “吕都司,今日一战,感觉如何?” 吕烈脖子上带了伤,衣襟也溅了不少血迹,他望定主帅,第一次不含恶意地说:“辽东兵善战不畏死,登州兵不如。” 孙元化笑着摇头:“不尽然。你率着营中弟兄与苏克萨哈对射就很勇猛,跳船近身搏战,你身先士卒,登州兵奋勇冲锋,也都善战不畏死啊!” 吕烈噤住了,心潮翻腾,却不知说什么好。孙元化放低了声音嘱咐,只让他们两人听到:“你那话,回登州后不必再提起。” 吕烈点点头,仍是说不出话来。 孙元化再次走到孔有德面前,执着他的手察看他肩背伤势:“医生嘱咐你,七日内戒怒戒酒戒走动,所以我戒禁左右,不许把战况告诉你。这才不到一天,你怎么竟来参战了呢?” 孔有德眨眼笑了:“主帅被围,咱老孔哪能安闲养伤?就算箭疮迸裂要了命,那也是天定,咱老孔不悔!” 孙元化心头腾过一个热浪,眼前这张粗犷憨厚的大脸模糊了。他赶忙举碗饮酒,好一会儿才把这碗酒喝完。 第四章(7)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尽管孙元化一家信奉天主,居家度日,还是严格遵循颜氏家训,何况今日是七月初七女儿节,幼蘩、幼蕖姐儿俩天不亮就起身了。梳洗完毕,到父母房中问安。照惯例,今天她们将得到一份礼物。 果然,爹妈已坐在中堂饮茶了,看去都很宽和愉快,这是近些日子少见的。行了家常礼,孙元化笑道:“还是两副镯子两包银锞子,先寻着的赏一只紫晶戒指。” 沈氏接口笑着说:“你们爹爹真是八月里的石榴——满肚皮点子,想出个赏戒指的花头。快去寻吧,两个囡囡好运道,笃定是独眼龙相亲——一眼看中!” 一家人笑得合不拢嘴。两个女儿进了父母卧室,四处寻找被藏起来的礼品。开柜子,拉抽屉,翻枕头,倒被子,嘻嘻哈哈非常开心。七岁的小幼蕖像只快活的小猫,一会儿在床上打滚,一会儿钻到八仙桌底下喔喔学鸡叫。沈氏笑着数落:“这小囡,真是热油锅里爆虾,活蹦乱跳,穷开心吗?还不好好寻!蚂蚁钻磨盘——条条是路嘛!” 孙元化摸着胡须提示一句:“首饰嘛,总该在梳妆台……” 沈氏连忙阻拦:“你不要响好勿好?……” 两个姑娘已经扑向母亲的妆台,从首饰箱里找到一大一小两副晶莹细润的青玉镯,大声喊叫着:“多谢爹爹!”“多谢姆妈!”她俩立刻套上玉镯,转着胳膊腕看来看去,非常快乐。 “镯子是两人一同寻着的,不分先后,那就要看谁先寻着银包了。”孙元化提醒女儿。他喜欢天真纯洁的女孩们嬉笑欢闹,从中感受天伦之乐,这真是赏心悦目、极为恬静怡和的美事。一幅可爱的图画:两个小仙女,穿梭般飞来飞去,脸儿红润,眼睛黑亮,裙裾飘舞,神采飞扬……可仙女总找不着属于她们的银包,引得她们的母亲不住唉声叹气。 孙元化又忍不住了:“真所谓司空见惯浑闲事……” 幼蘩展目略略一扫,果然发现两个红绫小包就挂在帐角。她却转向一旁的搭衣架翻看,嘴里喊:“小妹,别碰帐架子,小心帐钩脱掉!” 幼蕖跟着欢叫起来:“寻着啦!爹爹,姆妈,是我先寻到了!” 孙元化看在眼里,暗暗点头,笑道:“好,好!紫晶戒指归幼蕖!” 沈氏也笑了:“恭喜恭喜!昨日已吩咐厨下作巧果,你姐妹两个拿去分给府里的大小丫头女孩儿!” 巧果,是用糖和面扭成各种小花油煎而成,七夕夜拜银河吃巧果,是嘉定老家的习俗。 幼蘩说:“孩儿还要去开元寺摘凤仙花、捉蜘蛛乞巧……” 七夕夜捣凤仙花染指甲,捉蜘蛛扣在碗里,天明开碗以蛛网多少卜来年女儿之巧,这是登州的民风。 孙元化道:“你不是常于礼拜日在开元寺舍药针病吗?凤仙花、蜘蛛何处不有?” 幼蘩神态中有点捉摸不住的羞涩:“黄苓这丫头说,本地风俗,只有七月七开元寺的凤仙和蜘蛛最灵验……姆妈,要银翘姐姐陪我同去,好吗?” “那可不行。你银翘姐姐今天有要紧事体。” “什么事?”从不过问家事的孙元化竟追问一句。 “家务事不要你管!”沈氏口气甚至带点威严,“还是快叫篦头师傅来与你栉发修面,才好去大宴众官!……巧果就归我家小囡看着散发就是。小囡啊,可不要黄鼠狼看鸡——越看越稀哟!” 幼蕖又笑又叫,滚到母亲怀里撒娇,娘儿俩闹成一团。 幼蘩兴奋地仰望着父亲:“爹爹的庆功宴,终究办成了?”她知道,自海战大捷归来,爹爹绞尽脑汁费尽心血,与每一位营官将领都做过深谈;朝廷颁来升赏嘉奖诏令,爹爹就想借庆功大宴各官,弥合往日裂痕。由于辽、登双方抵制,始终不能如愿。看到爹爹不展的愁眉,鬓边日多的白发,幼蘩十分忧虑,常常到书房陪伴父亲读诗写字作画,以她的温柔沉默,给孙元化很大安慰。爹爹终于走出困境,幼蘩能不喜上眉梢? 孙元化含笑点头,心里感激女儿的至性真情,伸手抚平了幼蘩额前的黑发。 “爹爹姆妈,那我就带黄苓、紫菀去开元寺了?”幼蘩不厌其烦地又说一遍。 “去吧去吧,女儿节嘛!”沈氏笑嘻嘻地瞥了丈夫一眼,对女儿别有深意地眨眨眼,“女儿节,七月七,天上牛郎会织女……”孙元化听她说得不伦不类,回头瞅她一眼,她却搂着小女儿看她的玉镯和戒指,笑个不了。 幼蘩骤然间面红过耳,赶紧低头退出,心里直打鼓:难道心事竟被母亲看破?……从来没对人说过,连天主也不知道,母亲竟能猜到?……幼蘩领着两个丫头坐小轿到开元寺,一路上自问自答,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生。 开元古寺在府署前街南端,府学和文昌宫的斜对面。寺僧声称此寺建于唐朝开元年间,规模不大,庙宇也不甚宏伟,不像天妃宫、东岳庙那样,一逢庙会,惊动四方,周围数十里百姓来赶会,热闹得如同节庆。开元寺置身城隍庙、关帝庙、观音堂之间,颇有点矫矫不群、闹中取静的意味:山门内两进佛堂,佛堂边数楹僧舍,古柏森森,花木繁茂。最难得佛院中有一口玉寒井,说井其实是泉,清凉的泉水由地底涌出,填满一石砌方井,再流入佛堂前的荷花池,池中荷花莲叶年年茂盛非凡,都说是因泉水质美之故。 开元寺没有庙会,因而没有赶会的热闹人群;开元寺没有祭祀礼,因而招不来众多求签还愿的香客。这里住持及僧人专心修行礼佛,佛学文字造诣最高,使开元寺也染上了文人清高习气。寺门附近、佛院两侧、荷池周围,只有为数不多的小摊,都带点文人味儿:字画摊、算命测字摊、草药摊、书摊、文房四宝摊,其中杂着几处茶点摊和登州面摊,比起那些百货杂陈、喧闹拥挤的大庙,真可算得寥落清静了。 幼蘩走到荷香四溢的池边,扶着那株老干斑驳的古柳,缭乱的思绪渐渐平静。哦,那一枝初开放的红荷花,娇而不媚,艳而不俗,在微风中摇曳得多么动人!…… 为了用这股清凉洁净的寒泉水和药,半月前的一个礼拜日,她将善事摊选在了这里。为了行善不留名,也为了不露她大家闺秀的身份,和往常一样,她洗净铅华,不戴饰物,如她想象中的修女那样黑衫黑裙,领着早年入教的老仆郝大夫妇,为求医的人诊脉、针灸、施药,散发避瘟解暑的清凉汤药饮剂。 那时,她正低头在池中净手,一阵大笑从佛堂传出,惊得她浑身一哆嗦,顿时心头狂跳,两腮火红,慌忙躲到古柳背后,好半晌,气息才渐渐平缓。是他!使她不想做修女、使她向天主忏悔过的那个她认为不该思念的人! 自京中返回登州后,幼蘩千百遍地回忆那次书肆奇遇,一言一动,一颦一笑,他怎么说,自己怎么答,记得清清楚楚,忆得烂熟于心。他高贵的公子派头,傲慢的“神童”姿态,都掩不住他眉宇间的忧伤,眼睛里的落寞和神情中的孤独,而正是这些打动了她,并立刻联想起天妃宫的邂逅。她猜测这位京师翩翩佳公子定是游学登州而偶然相逢的,日后再难见面,为此她曾生出无限憾恨。如今骤然又见,怎不令她喜出望外? 她悄悄地移动脚步,调整位置,使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都落入自己眼中。 他大笑,是因为陪他游寺的僧人请他拈香拜佛。他指着佛像金身:“就这袒胸露腹,赤脚光头,不衣不冠的,也值得我低头拜他?” 僧人一脸不自在,强笑道:“吕爷不肯,不拜也罢。” 他仰视佛像片刻,忽又庄容点头:“若论年齿,少说也长我二三千岁,还是该得一拜!”说着跪下,深深一拜。 僧人笑得合不拢嘴:“吕爷诙谐真个少有!……爷可肯随喜施舍?” 他哈哈笑了:“真是得寸进尺,登鼻子上脸!好吧,拿你的化缘簿来!” “吕爷,小寺住持留得有话,若是吕爷肯随喜,不化你香火银灯油钱,只求吕爷手书一幅,为敝寺增光。” “哈哈,好个文墨和尚,真不该出家!……取纸砚笔墨来。” “请爷往静室焚香烹茶……” “不用!这供桌上香花宝烛,青烟缭绕,对佛吟诗走笔,诚为大快事也!……” 那番狂态,那种洒脱,能不令人倾倒? 小和尚料理好文房四宝,他真就面对佛像挥毫,引得不少人围过去看稀罕。幼蘩实在好奇,也躲在人群背后从缝隙中窥视。啊,好一笔行草!潇洒流畅,刚劲锋利,而笔下情思更令人叹绝: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泪,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万里忧,都到心头。 幼蘩觉得,只有自己这样生长江南的人,才知道这词的情景何等真切,忧思何等深。然而围观的人们也在啧啧称赏,赞字好,赞词面漂亮。这些摆字画摊的毕竟肚里有些文墨。 忽听一个女人拿腔拿调的娇声:“哎呀,字儿倒也罢了,词不过一首动春心的曲儿,有什么好?也未必是此人所作,抄录来的也未可知……” 那是个满头珠翠、一脸脂粉、遍体绫罗的中年肥胖妇人,竟穿了一件胸前布满横襻纽的月白罗衫,淡鹅黄裙,愈显其矮胖,竟如一桶。令人难受的是她故作识文、故作娇小娉婷的姿态,幼蘩只觉像给搔着脚心一般哭不是笑不是。众人却都忍不住地揶揄嘲弄,嘻笑不止。 他放下笔,对那女子上下一打量,信口吟道:“一幅鲛绡剪素罗,美人体态胜姮娥。春心若肯牢关锁,纽襻何须用许多。” 人们哄笑了。胖妇人先怒后笑,不知是她不懂诗意,还是因毕竟得了美人二字而得意。他淡然一笑,转身答人问话。眼看要与他照面,幼蘩心跳如鼓,赶忙避开,逃走一般回到荷池边,让浓密的柳丝儿把自己遮掩,却又后悔,不如让他认出自己,又会怎样?…… 幸亏那个跛足老婆婆来了,难道不是命里注定?…… 他究竟是哪里人?做什么的?徐大公子?吕爷?…… “姑娘先生!姑娘先生!”草木深荫中传来黄苓快乐的叫声,“凤仙花红得了不得!蜘蛛也好多呢!” 营官们骑着马,带着侍从,三三两两在登州窄巷小街上络绎而行,去巡抚府赴宴。鼓楼下画桥边,吕烈忽然拨马回走,说是要去顺路看看开元寺住持僧是否云游归来。 那日开元寺重逢,教吕烈半个月心神不宁。 当围观的人各自散开,他向陪同僧人道别之际,佛殿阶下一片笑声叫喊,原来一位跛足老婆婆指着几个跟在身后学瘸腿扮鬼脸的淘气娃娃在叫骂:“不学好的猴崽子!促狭鬼!你们爹妈怎么教出这种缺德东西!……” 偏偏此时吕烈从跛足老婆婆身边走过,偏偏他昨晚崴了脚,走路也是一瘸一拐,旁观的人不觉大笑。老婆婆则回首大怒,指着吕烈嚷道:“你这人!那些猴崽子是顽皮,做这短命事!你穿衣戴冠读书人,也这么促狭人,还有天理良心吗?” “老妈妈莫急,误会了!”刚才嘲弄富商肥妇人时极尽嬉笑怒骂的吕烈,此时对着跛足老婆婆却极力赔小心,“实在不是学你走路,我的脚脖子昨儿伤了……” 老婆婆只是不住口地骂,“缺德”“没良心”“短命鬼”一串儿一串儿倾向吕烈,吕烈再三解释,她终是不信。吕烈无可奈何地笑道:“我若掉头便走,老妈妈你更要说我故意学瘸子形容你;若不走,就得听你骂我一天;说你误会你又不肯信,这怎么办?” “我老人家是来求避瘟消暑药饮的,只要那行医施药的一家子说你是崴了脚,我便信。” 好固执的老婆婆!吕烈左脚瘸,老婆婆右脚跛,二人一拐一拐直到施药摊前。吕烈脱下云头鞋,抬腿踩着凳边,翻下布袜,对那灰发老夫妇道:“请看,可是崴了?” 果然一片红肿,像发起的炊饼。老头儿惊道:“莫不是伤筋动骨了?”跛足老婆婆眯着眼说:“你们一家济世行善,就替这位相公治治吧!”她讨了一小罐避瘟消暑汤,对吕烈满意地点点头,径自去了。 老头儿按一按红热的伤处,为难地看了老妻一眼,老太太只得回身叫道:“姑娘,请来瞧瞧……” 老柳树后面转过来一位黑衣少女,吕烈两眼发直,想要收脚穿鞋也来不及了,竟然又是她!清明扫墓之后,他已下决心忘掉她了,只要不看见,时间长了,印象淡了,也还是容易的。可是,眼前…… 她极快地看了吕烈一眼,他能觉察到其中的慌张羞涩,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儿。但那目光一投到他的伤处,立刻变得认真庄重,拧着眉毛,俨然一位包治人间伤疼病患的救世良医,这神情跟她年轻的身形面貌是这样不相称,叫人觉着可笑又很可爱。她严肃地查看片刻,冷静地吩咐: “取银针,烧艾灸!针刺足三里、三阴交、太溪、昆仑,艾灸丘墟、解溪。” 老头儿立刻烧艾条拿银针,照指示的穴位给吕烈灸刺。 “取酢酱草、鹅不食草捣烂,待他灸罢,敷在红肿处。”老太太听命赶紧翻找草药,和水捣烂,摊在长条帛布上,准备给吕烈敷用。 素来以能言善辩著称的吕烈,此刻竟不知说什么好。那老少三人谁都不看他,只专意地为他的伤痛忙碌。黑衣女子低头捻针,他呆呆地望着那黑亮头发衬出的洁白聪慧的前额,心乱如麻。 敷好药绑好帛带,吕烈放下脚走了两步,轻松多了。 “好一些吗?”黑衣女子微笑着问。 “一点不痛了!真是神针神药!多谢姑娘,多谢老爹爹、老妈妈!……”吕烈连连作揖,连连致谢,摸袖子要拿钱。 少女一摇手:“施药行善,岂能要钱。再说不会真是一点不痛,我们也算不得神针神医,相公不要言过其实。” “哦,施药行善,姑娘莫非是侠、侠……”吕烈本想说“侠妓”,后一个字却无论如何出不了口。这姑娘一团天真,凡事认真,言笑举止端正,实在不像烟视媚行的风尘女子。他急忙改口:“侠医侠女流?请教尊姓大名。” 他拱手弯腰口说“侠、侠”之际,黑衣少女已转身离开,走到柳树后面,临水坐在石凳上了。他抬头时,只见老头儿揶揄地对他眨着眼:“济世行善岂须留名?我们原不是欺世盗名的!” 吕烈想起年初天妃宫的冲突,这老头儿,亏他还记得清楚!他对着老夫妻,更是对树背后的姑娘深深一揖:“小子无知,当日唐突,多有得罪,现下赔礼,赔礼了!” 轻轻的笑声,似一个开心的小女孩为自己的恶作剧成功而得意。吕烈忍不住绕过柳树,对黑衣女郎的后背一躬到地:“姑娘既不肯以姓氏相告,那么,二乔可是姑娘小字?” 她猛地回头,细长的眉毛轻轻耸动,似嗔似喜。二人目光一撞,便知彼此都想起京中书肆、《芍药图》题诗。她慌乱地垂下眼帘,苍白的脸飞上桃红,十分局促,声音像蚊子一般悄小:“你……相公猜到了?……” 吕烈怎敢提起清明节桃林偷听的事,他含糊道:“也不难猜。只是二乔乃双称,不如就字小乔。” 她匆匆看了吕烈一眼,脸儿更红,但眼睛更亮,微笑中有一种特别的自信:“兼金双璧,名有相当。”她伸手点了点荷池中自己的影子:“此亦一乔也!” 绝妙的解释!绝妙的表字!但不等吕烈赞叹叫绝,她已起身去施药摊,因为又来了求助的人。 吕烈更不敢打听这位“侠女”了。不只是怕亵渎了她,更怕自己的推测被探听结果证实,毁坏了心目中这个洁净天真绣口锦心的女子真容。他又常常觉得不安,她指着水中影说“此亦一乔也”,那种奇特的、隐藏在微笑下的几乎可称为傲岸的自信神情,是他所熟悉的,却又说不清自何而来。 此后,他以种种借口,又几次到开元寺,希望再次相遇,却再没有如愿。他什么目的也没有,只是想看见她。今天他又来了,难道又要落空? 方进寺门,黄莺般妙曼的声音飞送他耳边: “黄苓,捉蜘蛛小心,别伤着它,明早用完就放它走。” “嗳,知道啦!” 吕烈心头突突地跳,停步观望:静静佛院,两处字画摊,摊主在打瞌睡;一池莲叶,浓绿欲滴,映日荷花焕然耀眼;几株池畔古柳,蓬蓬勃勃,生气盎然。并无游人踪迹……突然,他看到了她!她从“她的”那株古柳后面缓缓转过来,拂开柳条,在池边站定。轻风吹过,一朵皎洁的白莲摇曳着散落,白玉般的花瓣跌到荷盖上,又跌到水面,慢慢飘向岸边。她微微一笑,注目池水荷田,低声吟诵着什么…… 佛院不存在了,寺门佛堂字画摊都不存在了,吕烈眼中只有这位飘浮在荷花莲叶清泉古柳之间的少女:银红纱裙,藕色夏衫,腰系紫玉绦,头上金凤钗,眉黑发青,朱唇皓齿,真神仙中人也!……吕烈从来没有想过她是不是美貌,因为从一开始他就不是因为美色而被她吸引。而此刻他却深信,人间天上,没有比她更美的人了! 两个丫头兴冲冲地跑来给她看什么东西,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她笑着掩耳摇头,又说:“紫菀,拿笔来。” 胖丫头显然惯于这种差遣,立即从身上斜背的布包中取出砚台研墨,把纸笔递给她。她接过来,想了想,扔开纸,指着池中的白莲瓣:“用它好。” 小丫头抢着捞上来一把,她拣了一片大的,写了几个字,沉吟片刻,看看天,望望树,一会儿抿着嘴唇,一会儿又咬咬笔杆,像煞背书做文章的应考童生,那模样极是逗人怜爱。吕烈恨不能去帮她出点子,学一学苏东坡的“投石惊开水底天”…… 她突然叫一声:“有了!”笑容满面地续写了几个字,得意洋洋地晃着可爱的小脑袋:“黄苓,你看我这两句!” 吕烈再忍不住,顾不得礼仪忌讳,急步上前,拱手弯腰低头一揖,声音有些发抖:“姑娘!……” 三个女子吃了一吓,花瓣落得一地。 “你?……”她眸子里明明是一团惊喜,脸上明明泛出娇羞的红潮,不知怎么对他上下一打量,倏地变色,明媚的眼睛顿时闪出惊慌,后退了好几步,慌忙转身,急急忙忙绕着荷池的另一边出寺门去了。 吕烈莫名其妙,看看自己,一身为了赴宴而着的三品武官服饰,猛然想起以往几次见面都是文士便装,难道她被这套官服吓跑了?吕烈纳罕地摇着头,从地下拾起她失落的那片白莲花瓣,两行墨字映入眼中: 荷叶鱼儿伞,蛛丝燕子帘。 他笑了,真所谓女郎诗,小儿女诗!清新可喜,语出天然,难得对仗如此工巧。想想她的“雨足一江春水碧,风甜十里菜花香”,不也是天然风韵,不事雕琢吗?诗如其人,一个纯净、真实的女孩子,还是个小才女呢!…… 可是,那令人痛恨的灼灼,她竟称之为姐姐! 难道这一瓣白莲,又如当年的白果壳,不过是穿针引线的媒介?……吕烈悚然而惊,额上沁出了冷汗。 “吕哥!你果然在这儿!可莱亚教官寻得你好苦!”耳边熟悉的喊声使他回过神来,吕烈定睛一看,是张鹿征和葡萄牙教官可莱亚,都穿着崭新的武官礼服,都是去赴宴的。 吕烈几乎是本能地把花瓣藏进怀中,故作洒脱地说:“我来访住持僧不值,偶得诗句,在此吟哦……” “什么好句?快吟给小弟听听!”张鹿征竟然十分急切。 “这不是公鸡下蛋,老母猪上树了吗?”吕烈嘲笑张鹿征向来肆无忌惮,可是一看到他倏然下垂的眼角,满脸沮丧,又可怜他了,“好,念给你听听:荷叶鱼儿伞,蛛丝燕子帘。如何?” 张鹿征眼睛望天,想了想:“也罢了,只是忒小气。你听我这两句。”他清清喉咙,十分得意地拖长声调,摇头晃脑:“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咏竹的。如何,气象可大?” 吕烈笑道:“果然武人本色。好便好,只是十条竹竿共一片叶,何其萧疏!” 张鹿征愣住,半天回不过味来。吕烈转向一直有礼貌地微笑着旁听的可莱亚:“尊兄何事见教?” 他俩在五月海战中互相支援,并肩杀敌,情谊颇厚,彼此再不像从前那样许多虚礼酸文,尽可直问直说。可莱亚却面孔微红,看看张鹿征,笑而不答。张鹿征正在那里呆头呆脑地面对荷池,盯着柳条,嘴里絮叨着:“要么,叶垂万口剑,干耸千条枪?也不好,一条竹竿十匹叶,还是稀了……” 吕烈挽着可莱亚离开数步:“他正疯魔着呢,说什么也听不见,你尽管讲。” “这个,听说你们中国人,求婚,要先向一个媒人求婚?” 吕烈惊讶地眼珠一转,笑了:“不是向媒人求婚,是请媒人为你去求婚。” “哦,哦。听说你们婚姻,有许多许多限制?” “嗯,按律条而言,同宗不婚、士庶不婚、良贱不婚、官兵不婚、宗妻不婚、外姻不婚、逃亡不婚、仇雠不婚、先奸不婚、买休不婚……多啦多啦,对,还有僧尼道冠不婚!”吕烈说着,自己也笑了。 “好像,你们的婚姻仪式,也很复杂?” “不错,堂堂中华礼义之邦,重的就是这个。”吕烈撇嘴一笑,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卖弄,“自古婚姻行六礼。六礼者,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日、亲迎之谓也!” 他滔滔不绝,详细地一一说明: 纳采礼:男家(称乾宅)向女家(称坤宅)送一点小礼物表示求亲的意思。礼物种类很多,如玄、羊、雁、清酒、白酒、粳米、稷米、蒲苇、卷柏、长命缕、延寿胶、五色丝、合欢铃、九子墨、凤凰、鸳鸯、鹿、乌、香草、金钱、鱼、受福兽等。每样礼品都有讲究:玄象天、象地;羊者祥也;雁则随阳;清酒降福;白酒欢悦;粳米美食;稷米粢盛;蒲苇性柔而久;卷柏屈卷附生;长命缕缝衣;延寿胶能合异类;五色丝屈伸不穷;合欢铃音声和谐;九子墨长生子孙;凤凰雌雄伉合俪;鸳鸯飞止相匹鸣相合;鹿者禄也;乌知反哺,孝于父母;等等。 问名礼:乾宅问明坤宅女子姓氏生辰,回家据此占卜凶吉。 纳吉礼:乾宅在礼庙卜得吉兆,再送礼物到坤宅报喜。 纳征礼:也即订婚礼,乾宅要送大宗贵重物品作聘礼,聘礼必须符合双方身份。如天子选后,聘礼可达黄金万两,其余人等而下之,但即使是庶民百姓,也得竭力支撑。 请日礼:乾宅择定完婚吉日,再带礼品,向坤宅征求同意。 亲迎礼:这才算正式结婚,大红花轿把新媳妇娶进门。 ………… 这每一项都十分繁琐费事的六礼,把可莱亚听得糊里糊涂,目瞪口呆。 “尊兄莫非有婚于中国的意思?”吕烈笑着问。 “唉,你是知道的,我们不可以跟异教徒结婚。所以,来中国,没有这个打算。可是春天里,汤神父来登州,做弥撒,领圣餐,我见到她……”可莱亚脸色渐渐发白,蓝眼睛闪烁不定,像含了许多水,声息也急促了:“哦,她是那么可爱!就像圣母马丽亚!我爱她,她是我心中唯一的人!……哦,我的安琪儿,我梦里的爱神!”他双手合在胸前,一脸狂热,动情得几乎落泪,叫吕烈觉得可笑可叹,试探地问道: “她是谁呢,你的这位安琪儿?” 可莱亚就像没有听到问话,自顾自地继续说:“原来,我觉得配不上她,怕受到拒绝……现在我海战立功,也得朝廷封为游击,是三品武官了!所以,想请你做我的媒人……” “嗨,说了这半天,你要向谁求婚?” “向……孙帅爷。” “什么?” “是的。请求孙帅爷把他的女儿嫁给我。可以吗?你愿意当媒人吗?” 吕烈愕然。不论他如何参透世情、玩世不恭、行动乖僻、惊世骇俗,但替一个红夷鬼子做媒,向巡抚大人求亲,只有疯子才会应承。可是一口拒绝,他又不肯。想到这个求亲将由自己向孙元化提出,孙元化会如何表示,他又觉得很有趣。于是故作庄重地皱起眉头:“这可不是小事!尊兄不要着急,容我好好思谋,明日咱们再商量,可好?” “好的。呃,一会儿赴宴,我跟你在一起,好吗?……自从我想要求婚,看到孙巡抚,就害怕……” 看他一副苦脸,吕烈忍不住想哈哈大笑,终究忍住了。 三人同往巡抚署。张鹿征骑在马上还起劲地吟哦,吕烈不解地拍拍他肩头:“老弟中了什么邪?” 张鹿征突然忸怩地看看可莱亚,欲言又止。吕烈会意,没有再问。但在巡抚府前下马之后,张鹿征把吕烈扯到一边,悄悄告诉他:想向孙巡抚求亲…… 吕烈忍不住大声说:“怪了!难道孙家小姐是天仙?” 张鹿征赶忙制止:“吕哥千万别嚷!……” 前几日张鹿征在树上绑了只小狗练飞刀,小狗腿上着刀,汪汪惨叫,把随孙夫人来总镇府作客、正在花园赏玩的孙小姐引过来了。她惊呼着扑上去解绳子,赶忙把发抖的小东西抱在怀里抚慰,生气地涨红了脸,回头质问张鹿征:“你这人竟如此忍心!小小犬儿有何罪过?练武尽可设靶,何苦要伤害一条小命?”她立刻叫随侍的胖丫头打开背着的药箱,寻草药嚼碎了敷在小狗腿上,再用帛布条裹好。 “哦哦,可怜的小东西,就好就好,敷上药就不疼了,就不会留残疾了!乖乖的,别乱动……”她轻声轻气地安慰着,手下动作又温存又轻柔,仿佛她医治的是个能听懂她说话的可怜的小孩儿。 张鹿征起初觉得可笑,当从人悄悄告诉他是来府作客的孙小姐时,他可就愣了神,嘴里期期艾艾地再说不清楚:“这……这只小狗……” 孙小姐定是以为他要讨还伤犬,瞪了他一眼:“就当它已经给你砍死了,行不行?……赔给他三十文钱!”胖丫头真的取出一串小钱挂在树上,主仆俩怜爱备至地抱着小狗,悻悻离去。 那一刻,张鹿征恨不得以身代犬,伏在那温软的怀中,领受那温存的抚摸、温柔的细语、温馨的气息……他这位总镇公子,自己又是有品级的武官,在家里只除了父亲,谁都不怕,谁都怕他,无法无天,寡廉鲜耻,追逐从父亲姬妾到粗使丫头的所有女人,从不曾遇到拒绝,他也习以为常。这回被斥责几句,又被那一双清澈无比的美丽眼睛瞪了一下,心里竟然荡过一阵难言的惬意,立刻着了迷…… “孙帅爷是举人出身,他的千金文才出众,你想,我若一点诗不懂,如何能攀得上呢?”张鹿征一副哭笑兼半的面孔,真叫人可怜。吕烈笑骂道: “诗蛆!没的玷污了诗赋清名!……那你怎么打算?终不能毛遂自荐吧?” 张鹿征愁眉苦脸:“我也犯愁哩!我老爹对孙帅爷嘛……口服心不服。就算他能准下,着人去求,谁去?方才我就想请吕哥拿个主意,却被那个红夷鬼拉你去絮叨了半天!” 吕烈暗笑:你若是知道这红夷鬼因何絮叨,怕不蹦起三尺高!嘴里却含糊应道:“好说好说!容我寻思个十天半月,总能想出妙计!” “十天太长了呀,我的好吕哥!” “那就七天!也长?好,三天!”吕烈忍着笑,一本正经地拧着眉头,做出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气派。那边“红夷鬼”一直站着等候,朝他俩招手,那觳觫不安的样子,没有吕烈陪伴,他决不敢独对孙巡抚。吕烈心里一阵好笑。 然而,还有更可笑的事情等着他。宴会厅左右花厅分文武聚集着与宴官员等候入席。耿仲明坐在角落里,正对孔有德轻声讲着什么,姿态的无精打采、面孔的萎靡不振,活像一个受委屈的女人在诉苦。吕烈怀着恶作剧的心情,想开个玩笑,悄悄扯过孔有德,小声问: “耿中军是怎么了?害相思吗?” 孔有德一点不会掩饰惊讶,瞪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 吕烈索性把玩笑开到顶:“莫非相中了帅府小姐?” 孔有德张了张嘴,却出声不得,用力咽口唾沫,低声嘱咐:“你千万别到处张扬!……” 这真见了鬼啦!轮到吕烈发怔了。想想这滑稽的三凤求凰,吕烈回过神来,再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孔有德莫名其妙,站在旁边看了一阵,说:“你癫了吗?”见吕烈笑个不停,只是朝他连连摆手,他哼一声,转身走开了。 第四章(8) 宴会厅武官一侧,登州营和辽东营营官们的宴桌交叉排列,当然不是无意。孙元化不仅用心安排了一切,还以身作则,频频举杯祝酒劝酒,谈笑风生,极力促成席间不拘不束、轻松愉快的气氛。众人都响应主帅的努力,一时间觥筹交错,笑声不断。 雄杰之士济济一堂,都是自己属下将领,孙元化看着,感到欣慰,感到沉醉,也许还因酒力催发,他生出无限感慨,不觉喟然长叹,与宴文武渐渐静下来,听他自抒情怀: “元化本江南小镇一介书生,耕读田园,寄兴山水,养亲教子,诗酒为伴,平生愿足矣!但先贤有言,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当此国家危亡,焉能坐视?于是进京师、走边关,竟得寸功,忝受明主恩遇,实属侥幸!而今文武一堂,登莱蓟辽雄杰尽聚于此……当年何曾承想有今日啊!……” 他笑了,很舒心快意。他想放声大笑,体味当日曹孟德横槊赋诗的豪情,却又感到不妥,不可过于张扬矜夸,连忙敛住,洒脱地往椅背一靠,恢复平日的慈祥和蔼,叙家常一般讲起他早年的趣事: “当日从师读书,诸生中唯我不善交游,沉默少言。一苏州籍同窗最是狂傲,每每夸口苏州出才子出进士出状元,又每每讥笑嘉定人粗俗无才。我从不与计较,他却得寸进尺,一日竟当众嘲骂嘉定人孱头,还故意问我比得像不像。我气不过,回他一句,从此他竟不再来招惹了。” 登州太守忙笑道:“老大人必是以仁义之心相感召,而令其幡然悔过。” 孙元化笑着摇头:“哪里!其时,我也不知为何,突觉豪气撞胸,竟不客气地拍案而起,直对他脸静静看了许久,方说道:嘉定人固不才,然非我;苏州人固多才,然非汝!何得相欺弄?” 文官和一些武官击节叫好。多数武官没太听懂,也被笑语盈盈的气氛所感染,互相探问议论。宴会情绪居然添了几分热烈,颇有庆功的意味了。 孙元化高兴地顺着西列武官宴桌看过去,一件要事陡然兜上心来:日前张可大因幼蘩为其老母针灸肩痛见效而向自己致谢时,话语间透露了求亲的意思,若真遣了媒人来,怎么办?张鹿征无才无貌,绝非幼蘩之匹,但因此而结怨于张可大也不明智;耿仲明呢?漂亮、精明、能干,可惜出身太恶;可莱亚纵然忠心耿耿,终究不同种族……这些虽未明说而孙元化早已觉察的求亲者都不尽如人意,倒是那个无意求亲的吕烈处处皆好:才干出身相貌无不拔尖,但又处处皆不好:所有拔尖处无不令人疑惑,难以捉摸…… 孙元化想着,不觉看到吕烈身上,却正撞着他一道寒冰似的目光。孙元化想有所表示,微微一笑,吕烈却急忙扭脸避开,令他心头涌上一阵不快。 孙元化哪里知道,他的往事趣谈令吕烈失惊。因为吕烈骤然联想起那位二乔的话:“兼金双璧,名有相当”,同样是柔中含刚,同样是掩藏在谦恭之下的傲岸、自尊,甚至说话的神情也有一种无法言传的相似!……她与孙巡抚会有什么瓜葛?或许就是孙元化的千金?想到这,吕烈心慌意乱,一时嗓子干得发痛,连灌了好几盅酒,才慢慢平静下来:不,不可能!灼灼是什么人,他太清楚了,称之为姐姐的会是什么人,还不显而易见!况且他比别人更知道,孙元化一家都信教,他身边两个女儿,小的尚未成人,大的一心想当修女,不见男人也不嫁男人。这种孤僻古怪的女人和二乔怎能相提并论?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心绪平静了,四周谈话也才入耳。而这些谈话不知何时起,又变得紧张了。 海战中孔有德有大功,原应晋三级,却因杀总镇侍卫祭海事受罚,功罪相抵,只由从三品的游击升为正三品的参将,心里想必窝火,情绪一直不高,也不理人,只管一盅接一盅地闷头猛喝酒猛吃菜。他食量本大,更加显眼。与他邻座的陈良谟便隔席对张鹿征笑道: “小本官,给你讲个笑话:有一酒客见同席吃喝极猛,惊讶问道:‘老兄属相是什么?’其人答说属犬。酒客道:‘幸而是犬,若属虎,连我也吃下肚了!’” 众人都望着属虎的孔有德笑,他浑然不觉。耿仲明却有了三分气恼,大声说:“孔哥,我也给你讲个笑话:有一猴儿死后去见阎王,求转人身。阎王道:‘既要做人,须将身上的毛拔去。’即唤小鬼拔毛,才拔得一根,猴儿便极口叫痛。阎王笑道:‘你一毛也不肯拔,如何想要做人?’” 辽东营官们哈哈笑着叫好,谁不知张鹿征属猴,又出名地吝啬小气?张鹿征涨红了脸,要跳起来争辩,中军管惟诚把他按住:“我又想起一个笑话:山中仙人养了一头老虎服役,每每差虎去请客,常将客人吃在肚中,没有一客请到。仙人知道了责骂道:‘你这畜生,既不会请客,如何又去吃人?’” 孔有德再呆,也听得出这笑话是冲他来的,瞪起了眼珠子:“怎么?咱属虎也不对啦?你怎么拐着弯子骂人畜生?咱吃的是帅爷的庆功宴,吃你了吗?” 耿仲明立刻帮腔:“属虎有什么不好?跟猪狗鸡猴这些挨吃的货比起来,老虎,兽中王,英雄!” 这话惹下了一大堆人,真真假假,嚷成一片。喧闹中吕烈冷冷地吟道:“说英雄谁是英雄?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飞熊!……” 孙元化提高嗓音问:“吕游击,你在说什么?” 吕烈默默站起来,其实心里有些后悔,自己实在有些过分。不知为什么,今天对耿仲明特别反感,总想给他难看,却令其他许多人都难堪,破坏了喜庆气氛。他立刻换了笑脸: “大人,卑职不过有了几盅酒在肚里,随口胡诌……只喝闷酒,终是不畅快,卢纶《从军行》中尚有‘醉和金甲舞,擂鼓动山川’的名句,我们这庆功宴也当有余兴。我想,不用刀枪弓箭不骑马,只较射术。诸君何不一显身手,大家同乐?” 孙元化一想,又不角力比武,倒是缓和气氛的好办法,于是笑道:“好,本抚备下彩头,为诸位助兴。” 张可大及太守知县等文官也纷纷凑趣,最后以两匹锦缎、四朵金花为彩物,与宴诸将自选方法演练射术。 孔有德隔着桌子吼:“吕烈!你出花样难我老粗,我也叫你出出招!你不是能写会画吗?给我画个猴儿!” “干什么?”吕烈瞅他一眼。 “用来显显咱的射术!” 吕烈哪能认栽?纸墨笔砚立刻送到。孙元化看着吕烈提笔,暗暗替他为难。但见他略一思索,濡染大笔,泼墨挥洒,片刻间猴头猴身猴尾一笔刷下,惟妙惟肖;略加点染,猴儿露出笑脸;换了朱笔,染出滑稽的红脸红腚;再蘸深红浅红,猴儿双手便捧出一只斗大的仙桃!人们大声喝彩,孙元化微微点头:果然绝顶聪明,画了一只仙猿,既不输给孔有德,又不开罪张可大父子。 “悬到二十步开外!”孔有德又大声要求。 好奇的陆奇一早就跃跃欲试,见帅爷朝自己示意,抢先上前拿过吕烈的画,拽了另一名侍卫站在大厅门口,各拈画纸一角,张着等候。 孔有德端起桌上的一碗花生米,右手动作奇快,连续拈花生弹射。人们眼看着一串花生豆激射出手,洞穿画纸,耳边如听雨打芭蕉,流泉飞迸,转瞬之间,猴儿被弹掉了,就像被大剪刀剪去一般,而艳丽的仙桃除了底部因抱桃的猴儿胳膊爪子弹成空洞而略显欠缺而外,其他全都完整无恙。 “好!”“好!”大厅里彩声雷动。陆奇一撇了画纸,对孔有德高举起两只伸出拇指的手,不住地跳着叫好。 “花生米弹猴子也作数?不如使大饭盆扣癞蛤蟆!”恶意的讥讽来自陈良谟,他已站起来。 “陈都司!”张可大制止地喊了一声。 陈良谟只管大声喊:“拿绿豆来!” 真有侍从送上一碗绿豆。陈良谟挥挥袍袖,轰起十数只苍蝇,嗡嗡地四下飞舞。只听轻微的“嗖嗖”响,每颗绿豆弹出便击死一只苍蝇,人们就跟着惊呼一声,直到空中苍蝇被尽数击毙,和绿豆一起落了满地。大厅里的笑声喝彩轰响一片,把窗纸都震得“苏苏”响。 “耿中军,咱两个赌赛!”吕烈突然主动挑战,“染红豌豆对射十枚,身上着红点少者胜。” 登州营官叫好声中,耿仲明勉强应战。吕烈立在席边笑道:“你先攻,我守。” 一粒又一粒沾染了胭脂的红豌豆射向吕烈,吕烈顺手绰起席上小接碟左挡右接,丁丁当当,红红的小流星纷纷坠落,一粒也没有击中目标。吕烈边接边揶揄:“耿中军中气不足,精神不济呀!怎么力道越来越小,弹射越来越慢了呢?……”说着,他撇下接碟,一张手,对准射来的最后一粒豌豆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弹,红光划过一道弧线,飞出窗棂。众人哄然叫好,登州营官格外开心。 “气力不兴,哪能射得中!”一名登州营官借题发挥。 “对呀,举不起,自然射不出!”另一名同伴做鬼脸窃笑。 旁边陈良谟拍着巴掌大笑:“应当说不能硬焉能射!哈哈哈哈!昨日市上一秀才看劁猪,咏道:双手擘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那才叫痛快哩!……” 这一群人大笑。冷不防孔有德冲过来,一把揪住陈良谟的脖领,举起醋钵大的拳头,脸涨成猪肝色,怒冲冲地吼:“你说的啥?给老子说清楚!要不老子一拳把你贼眼打瞎!快说!” 陈良谟咒骂着挣扎,孔有德张开簸箕大的巴掌,兜头抽了他一耳光,众人拥上去拉架劝解,但孔有德力气大,谁也撕拽不开。一时喊的叫的笑的闹的,乱成了一锅粥。 “孔有德大胆!快放手!”孙元化喝道。众人见帅爷和总兵过来了,纷纷闪开。孔有德听喝一惊,张狂的神色收敛些了,但仍像老鹰抓鸡一样死死揪住陈良谟不放,气哼哼地说: “帅爷,这事必得弄清楚问明白!绝人后嗣断人香烟,太阴损毒辣了!我老孔宁可冒犯帅爷,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不能与他甘休!” “先放开陈都司!如此粗鲁,成何体统!” 孔有德看了孙元化一眼,顺从地放手。陈良谟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竭力不摇晃地站住,眼睛不看任何人。 “怎么回事,陈良谟?”张可大严厉地问。 陈良谟低着头,一副绝不招供的样子。孔有德抢着说:“帅爷,总爷!近日我们营里又出了怪事:凡是住在校场的辽东官兵,那东西都硬不起来了。下面哨官兵丁的家眷们吵骂浑闹,搅得人头昏脑涨,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将出来,男人家的脸难道放裤裆里?” 众人听得想笑又不敢笑,因为孔有德愤怒得厉害,如同在禀告一次本不该败的败仗:“刚才他们几个取笑耿中军,什么硬不起来不能射,明摆着就是他们撮弄的!又说什么劁猪啦,一刀斩断是非根啦,那还不是断根儿绝后啦?……” 辽东营官们愤怒地围过来,乱纷纷地吼成一片: “谁干的这缺德事?” “审清问明,先把他小子阉了!” “欺人太甚!这些断子绝孙的王八蛋!” “咱们弟兄干啥要给人来守这臭登州!” ………… 气势汹汹,人心激愤,辽东营官那一边沸反盈天。孙元化只是望望张可大,眉头微蹙,并不做声。张可大心里不安,怒斥陈良谟:“你又惹的什么是非?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良谟心里被辽东营官这阵势吓住,表面上仍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说就说,没啥大不了!……他们辽东兵因了海战大捷,恃功逞威,在登州为非作歹,强买强卖,横行霸道,百姓谁不侧目?又贪色好淫,包占行院妓馆,白日宣淫,丑名四播。我等不过想劝诫罢了,以回龙草掺杂在菜蔬中,令菜贩卖给辽东各营。此草不绝后不伤身,只令男子阳痿一月而已,体格强健者,还到不了一个月哩……” 回龙草确是一味驱寒阳痿的怪草药,历来守边军队时有采用。久在军间的孙元化、张可大虽不曾用过,却也都听说过。他俩互相看了一眼,都明白此刻最要紧的是平息事端,便相继训话,斥骂自己的亲信,褒奖对方的部下,洋洋洒洒,说了小半个时辰,无非阐明同舟共济的意义。 毕竟回龙草不致绝后,而且辽东兵恃功为非作歹,诸事有凭有据,孔有德诸人虽感大丢面子,却也不好再争强;而暗中作弄人终究是小人之行,纵然能搅三分仍还是无理,登州营官们也只得唯唯诺诺听训。 庆功宴不欢而散。散前备了四份相同的彩头。分赠出手竞技的孔有德、陈良谟、吕烈、耿仲明。孙元化并再三警告:回龙草之事到此为止,谁再敢因此挑起争端便重罚谁! 孙元化送张可大出府时,张可大忧心忡忡,神色犹豫,欲言又止。孙元化很担心,怕他一时糊涂,贸然求亲,反使自己难以应对。张可大终于开口,说的却是军国大事: “巡抚大人心慈面软,是有佛性之人。卑职深恐辽丁不谙王法、不遵军律,有损大人威名……” “张大人好意,我领受了。辽东官兵家园祖坟沦于敌手,如今背井离乡来守登州,同仇敌忾之勇当倍于关内诸军,况且生性淳朴憨厚、上阵剽悍威猛,此次海战可见一斑。如今国家危难之际,正堪大用啊!” “大人所言极是。只是……孔有德此人不免有跋扈之嫌,辽东营官兵也多蛮横无礼,望大人明鉴。可用而不可重用,此乃卑职一孔之见,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孙元化和蔼地微笑着,把话题岔开:“新秋将至,天气凉爽,各营练兵练阵又将开始,要张大人费心劳累了。” 张可大轻叹一声,道:“这是卑职的分内事,何言劳累二字!”说罢,拱手告辞,转身而去。 孙元化望着他匆匆背影,陷入沉思。陆奇一清亮的童声把他唤醒:“帅爷,王监军和张参将在小花厅等候。” 两位老友见孙元化进厅,都迎了上来。 “初阳,不料如此争闹!后患无穷啊。”张焘眉头皱得很紧,很是忧虑。 “我想,要尽早弥合才好,日深月久,嫌隙愈难消除。”王征不安地眨动着细眼,一张圆圆的红脸膛仍很慈和。 孙元化示意大家一同坐下,然后说:“此事双方都有责任。辽东兵逞强跋扈是有的,但登州人排外也太过分。” “要论起来,辽东汉人大多祖籍山东。”张焘明显地倾向辽丁,“人家落难,竟无一毫亲情!” “唉,原来二人分食一个肉蒸饼,一人一半;冷不丁挤进一个人来强分,每人只能分得三分之一,不怪登州人心下不平。”王征说得也很实在。 孙元化苦笑道:“这笔账谁不明白?是金虏占辽东逼出来的。登、辽两方本该同仇敌忾才对,互相斗什么!其实金虏一日不灭、辽东一日不复,登州乃至山东与外来辽东人的争斗一日不得解!还得把此中利害向双方反复讲清。” 张焘道:“讲道理各个点头,遇事又各个争闹,把道理忘个一干二净!” 孙元化也皱眉了:“是啊,就算营官哨官明白事理,互相谦让,兵丁们无知无识,依然浑闹,一点小事还会引发互斗。” 张焘想了想:“着军官们向属下宣讲。” “嗯,是个办法。不日练兵,就把这个内容加进去,专讲同仇敌忾!王征,你说呢?”孙元化转向王征。 王征点点头,又摇摇头:“好是好,但兵丁多半愚鲁,长篇大论,他们未必听得明白,听了也未必记在心上。” 这是事实。孙元化沉吟不语。 张焘道:“有胜于无。” 王征边饮茶边寻思,放下茶盏,说:“初阳,我想,依照此地四季小唱节律,编上几段小曲儿,把劝谕的意思写进去,叫各营弟兄传唱,或可收教化之效。” “哦?好哇!”孙元化神色一振,很高兴,“这个办法好!快叫文案师爷,着他们即刻编起来!” 王征笑道:“不必了,我已经诌了几段,请初阳过目。”说着他已走到桌案边铺纸选笔舔墨,孙元化和张焘赶忙上前观看,只见他笔下如飞,墨迹纵横: 春季里来百花香, 大明海上打胜仗。 登、辽兄弟杀金虏, 立功受赏喜洋洋。 夏季里来柳条青, 辽东兄弟多苦情。 家破人亡恨金虏, 妻离子散痛在心。 秋季里来菊花新, 登州辽东本同根。 同仇敌忾抗金虏, 卫国保家兴大明。 冬季里来雪茫茫, 登、辽兄弟练兵忙。 收回四州逐金虏, 恢复辽东返故乡! 王征写罢,搁笔,仰头笑吟吟地问:“如何?” 孙元化大喜鼓掌:“好!好!不料你文思敏捷如此!又朗朗上口,颇有民间小曲韵味,难得!” 张焘也一展愁容,猛地一拍王征的圆肩头:“好你个笑弥陀,真才子!” 孙元化想了想,道:“各营弟兄多半称金鞑,虏字是否太文了?” 王征道:“好,改虏为鞑,声韵更嘹亮。” 孙元化笑着说:“不日登州满城传唱,王征就可以与贵同宗王之涣的《旗亭宴听歌》古今辉映、前后媲美了!” 王征揉揉圆鼻头,细眼笑成一条缝,连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第四章(9) 送走王征、张焘,孙元化脸上的笑意慢慢消逝了,耳边又响起张可大那句刺耳的话:“可用而不可重用。”他咀嚼着这句话的意味,慢慢踱回后院。 他居官辽地日久,带领手下辽丁转战数年,屡建奇勋。他们是他花了许多心血,亲手训练出来的,犹如自家子弟一般,他们也敬爱尊崇他有如父兄。一个个忠诚可靠,战场上更是与他生死相依。可用而不可重用?那不成了笑话!……恃功而骄,为非作歹,乃是所有驻防官兵的通病,登州各营也不例外,为何苛求于辽丁呢? 这次海战虽然告捷,但也破碎了孙元化收复金、海、盖、复四州的雄心。登州兵与辽东兵之间的嫌隙因战事而格外突出,使他不能冒险行动。海战之后,他的全副精力都花在弥合裂痕上了,不料又出了个回龙草,宣告他的一切努力无效!在这种情势下,还谈什么渡海作战! 雄图壮志,因这些鸡毛蒜皮的内斗的牵掣而不得施展,真如同威震山林的猛虎无法对付可恶的蚊蝇跳蚤一样,叫人窝火憋气,满心愤懑!孙元化回到后堂,坐在那里静静喝茶,似在解酒,心里其实非常沉重,甚至有几分凄惶。一杯热茶已在手中端凉了,身上的官服也忘了脱换。 上房使女来禀:“夫人请老爷去书房。” 孙元化从沉思中惊觉,奇怪夫人不在后堂,来传话的也不是夫人最宠信的银翘。她被差去哪里了?近日总是她服侍孙元化更衣洗脸用茶,沉静温柔,动作轻盈,时时透出似有若无的幽香,不知来自肌肤还是来自柔发。这团温馨常能使他在劳顿疲累之后得到舒放,但有时也撩得他心绪不宁,要费一番按捺心性的气力。 出了后堂门,两名提了大红灯笼的使女便走向前领路,孙元化这才发觉天已擦黑,面前有如两团红雾,显得喜气洋洋。 “夫人有什么事吗?”孙元化感到几分疑惑。 “老爷到了书房,夫人自会说明。”使女恭敬地回答。 在回廊的石板路上走了片刻,进月洞门是西跨院,院墙和太湖石上爬满了长春藤,石边矮丛竹依着两株古松,浓密的松针团掩映着檐下一块孙元化手书的木匾,上面三个端正的松石绿颜体大字:松竹轩。这就是孙元化心爱的书房。奇怪的是,檐下廊柱间竟结着红绸彩花,正门两边各悬一个直径三尺的大红灯笼,上面还贴了金箔剪成的“囍”字!夫人沈氏穿了大红的暗蝙蝠纹软缎吉服,鬓边插了一朵红绒花,笑嘻嘻地在门口相迎。 “夫人,什么喜事?我怎么一点不知道?”孙元化一边问着,一边同夫人一起走进了书房。书房里也洋溢着喜气:墙上、窗上、书橱上都贴了“囍”字;新的红缎绣花桌袱椅垫替换了旧的;桌灯壁灯也添了带“囍”字的红灯笼罩;正中八仙桌上一对大红喜烛烧得正明亮,连东侧卧室的门帘也换成了绣八宝花样的红缎。 沈氏并不回答丈夫的问话,只不住地吩咐使女:服侍老爷盥洗、给老爷更衣换吉服、给书房备茶备酒、给老爷夫人在八仙桌边安置座位,下设跪垫…… “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孙元化忍不住又问。 “嗳呀,我这里螺蛳壳里做道场——正施展不开呢,你就勿要多问了,听我摆布……”话未说完,她又急急忙忙跑去支使婢女往净瓶插荷花,在门边摆两盆石榴树。树上大大小小的果实,在红烛照耀下像宝珠一样闪亮。她显得异乎寻常地忙,忙得有些过分。这叫孙元化感到不安,又没办法,只得安坐八仙桌边。 悠扬的细乐吹打由远而近,直响到跨院来了。两名使女拨开松竹轩的珠帘,走进三个人来:两个喜娘模样的仆妇搀着一个红衫红裙红云肩、满头珠翠绢花的女子。尽管她粉面低垂、行动拘谨,孙元化还是一眼就认出,是银翘,心里“咯噔”一跳,不由得发慌。这一身新娘子的装束,这一切办喜事的布置,显然是嫁娶之仪。莫非他未能掩饰住对银翘的特别兴趣?莫非那几次梦中欢会由梦话泄露春光,因而夫人要将她遣嫁出去以绝他的邪念?…… 银翘已跪在孙元化夫妇膝前一拜再拜,哽咽着低声说:“夫人恩义,奴才此生此世永不敢忘……” 这告别的感谢词,竟令孙元化鼻中一酸。想到从此再见不到这个面目姣美、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女子,他突然感到难言的惆怅,一时竟有几分悔恨:当初夫人劝纳她为妾,若自己首肯,如今早是床头人了;还有,许多次夫人遣她来书房服侍到深夜,原也是良机…… 沈氏扶起银翘,看一眼默默无言的孙元化,笑道:“老爷,虽是纳妾收小,你也该还人一礼呀!梁上的麻雀——好大架子!” “什——么?”孙元化回过味来,吃了一惊。 “这事我做主了!省得你又推三阻四!”沈氏抬脸扬眉,颇有几分男子豪爽,话说得很快活,“今天七月七,牛郎会织女,正是良辰吉日。这书斋就是洞房,你们就……”她脸上笑着,嗓子眼里不知怎的一哆嗦,打个磕绊,有点说不下去了。 “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孙元化真的发急了,“早跟你说过:不纳妾不收房不置家姬!你这不是坏我清名吗?” “什么清名!谁家里不是三妻四妾?你这样才迂得惹人笑话哩!再说,收了银翘,她就是半个主子,掌管家事、调教奴婢也就名正言顺,没人敢不服,我也好享享清福了。”说着她起身就要出门,孙元化一把拽住她的衣袖: “夫人,我们都信奉天主,你真要违背主的十诫,陷我于罪恶,让我的灵魂堕入地狱吗?” 沈氏甩脱丈夫的手:“这是按了礼数规矩娶妾,也好算奸淫罪的吗?瞎说!那么皇帝老倌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可就要万世不得超生了!” “夫人不可信口胡说!”孙元化连忙制止。 沈氏快步走到门口,一手扶着丫头,一手扶着门框,举步要出门槛,这一刹那她停住脚,回身对丈夫笑笑,笑容里带着某种愤慨和难以言说的无可奈何的酸楚:“我不愿意顶着个不贤妇的恶名,也不要你落个怕老婆的笑柄!不然,怎好为官,怎么做人呀!……”她声音有些沙哑,赶忙跨出门槛。两名仆妇一左一右关了书房门,照夫人吩咐,在外面落了锁。 “夫人!夫人!”门里孙元化还在喊,沈氏不敢回头,急急忙忙出跨院回后堂。她抬袖要拭拭额上的汗,半道却揾住眼鼻,泪水“呼”地涌出来,软缎大红吉服的袖子顷刻便湿了一片…… 嘉定府的孔庙建于南宋嘉定年,青瓦粉墙,飞檐戗角,雅致古朴,巍峨壮观,古有“吴中第一”之称。孔庙之南有魁星阁、应奎山。登上应奎山凌云阁,远望可见“雨中春树万人家”的繁华城中街市,俯瞰山下,一潭碧水环绕,便是有名的汇龙潭。 汇龙潭碧波涟漪,深不可测,有五条进水河道。都说每条河底有五眼大井,其中一眼直通东海,即使天下亢旱,此潭也不干涸。水由五条河道入潭,潭中又坐落着绿树葱茏的应奎山,恰成五龙抢珠之势,注定了嘉定好风水。每年端午节,四乡百姓各自装饰出一条条生动逼真、威风凛凛的龙船,有喧天的锣鼓助威,有飞扬的彩旗点染,有划手和观众的呐喊欢呼,五条水道五条长龙,同时飞桨竞渡争先抢划,冲入汇龙潭,那才是真正的五龙抢珠哩! 就是这样一个端午节,就在汇龙潭畔一株古枫杨树下,沈家艾艾和女伴们像一簇盛开的艳丽的十姊妹花,临水观看赛龙船。她们咬着瓜子杏干,小声地说,悄悄地笑,不时偷眼看看拥在潭边看热闹的人群。比较起来,艾艾自幼帮爹娘经管织机、买棉丝卖布帛,是见过世面的,不像女伴们那么羞怯,倒成了热心的百事通,一百句话里八十句是她在讲。 “知道魁星吗?读书人能得魁星笔头一点,定中状元!魁星阁里供的就是他老人家。”艾艾只怕说得还不详细,指着阁上重楼,“看,那阁上开了四扇门,听我爹爹讲,都有名字,喏,南朱雀、北玄武、东书府、西墨林……” 她后侧一个男子扭过头,认真地纠正她:“说反了,是东墨林,西书府。” “关你什么事!”艾艾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立时有些后悔。那人虽是年少,黑眉斜飞、凤眼含威,文静的读书人相貌中蕴含着几分英气,很是慑人。刹那间,她面热心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正踩上潭边青苔,脚下一滑,竟“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一片惊叫,女伴们吓慌了,她也吓慌了,双腿一软,跌坐水底。幸而岸边水不深,不至没顶,但她双手乱挥,大叫救命,却怎么也够不着女伴们战战兢兢乱伸乱挥的纤手。 受她白眼的男子猛地拽下腰间长剑,把剑鞘伸到她面前,她双手紧紧抓住,浑身软得站不起来。剑鞘那一头传来的强大力量,教她腾云驾雾一般,转眼就上了岸。浑身水淋淋的,衣裙都贴在身上,她又羞又窘,双手捂住脸,但没有忘记致谢,嘤嘤哭泣着说: “多谢相公救我,请问尊姓大名?”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他眼睛望着别处,只应了这么一声,便转身离去。 旁边有认得的人插嘴:“他是孙公子孙元化。” 艾艾像是挨了一棒,忘记自己的狼狈相,惊问道:“是高桥何家衖的孙家吗?” “你也闻知他父子贤名吗?正是高桥何家巷孙秀才孙继统之子……” 艾艾连忙咬住嘴唇,极力压住心里的翻腾,一回到家,便伏在床上大哭,哭了整整一个端阳节。 这位救援她的孙公子,原来是她的未婚夫婿啊!如今却白白错过了…… 她爹爹原也是读书人,可是从十二岁进学,考到三十岁,连个秀才也没考上,灰了心,改做生意。先营酿酒,后来又试着做糖,都不成功,亏了本。六年前,倾其家私,购进一张织机,织麻织布织帛。靠了妻子女儿勤劳灵巧,也靠了他有点水墨丹青的底子,织品精良,染色雅致,上市后竟然售价高销路畅,大获其利。于是添购织机、雇请机工,鸡生蛋,蛋生鸡,三四年间竟大发了,成了嘉定城中数得上的大户。 还在他当老童生的时候,某次县考认识了孙继统,谈得投机,结为好友。孙继统中式为秀才,仍挈带他参与文会,流连诗酒,切磋举业,他既感激又羡慕,便与孙继统定下了儿女亲。等到他弃儒经商以后,想起当年文人骚客之行,只觉得惭愧,白白耗去十数年光阴,耽误了千金万银的进项,好不后悔。那位亲家孙继统得了秀才便不再上进,整日吟诗作赋,声称决不做官,何等可笑又可恨?与这样人家结亲有何益处?又听人说孙家儿子也是不事产业经营,只知读书游学,还喜欢摆弄红毛夷火器,怪头怪脑,叫人害怕,怎能把女儿配他?和妻子一商量,便退了亲。 定亲又退亲,母亲都告诉了艾艾。她又没见过孙家人,哪知深浅?爹娘嘛,总是为女儿好、替女儿着想的。 原来爹娘眼里的好歹,与女儿眼里的好歹是不一样的!就连他们自家眼里的好歹,十年前与十年后也不一样! 艾艾哭了又哭,不吃饭不喝茶不睡觉,今天说要上吊,明天又去跳河。终究因为挣得这一大份家私有女儿好多功劳,爹娘拗她不过,到底老着脸皮去孙家赔礼,重新续上婚姻。两年后,沈家艾艾过了门,成了孙家媳妇。其时夫妻同年二十岁。 人们都想,一儒一商,两不般配;以女求男,艾艾过门必定受气。哪知竟是一对佳偶。沈氏大有贤妻良母之声,又治家有方。无人不赞沈氏命大福大,给孙家带来三旺:家道兴旺——不上十年,又添了两处好田、两处房产,孙家也搬进嘉定城,落户在天香桥畔禾在堂;人丁兴旺——夫妻俩共得三子二女,长子和鼎、次子和斗、三子和京、长女幼蘩、幼女幼蕖;官运兴旺——孙元化婚后十年得国子监生,不久中举授官,终于做到封疆大吏,巡抚一方。 结缡至今近三十年了。孙元化决不纳妾娶小,自称君子不二色。这固然因为信奉天主,遵行天主倡导的一夫一妻;也因为国事焦劳、重任在身,无暇追欢逐乐;更因为许多年同甘共苦,伉俪情深。沈氏生产幼女时已年过四十,很是艰难,伤了元气受了内伤,夫妇居室之私其实已不能应付,对年事方壮的丈夫,每每歉疚于心,也曾劝说丈夫收房以自代,但丈夫不允,她自己私心里也并不愿真的再娶一房,直到今夏她和幼蘩应邀去张总兵府拜访为止。 一到张府,沈氏就感到自己颇受注意。门卫门丁、家院仆妇虽不敢抬头直望,却都借着跪禀、问安、搀扶的各种机会,偷偷闪眼瞧她。从大门到中堂,一路穿过厅绕回廊,她都能觉出有许多眼睛隐蔽在各种缝隙洞罅后面向她张望,并伴有隐约的耳语和窃笑,对她的好奇甚至超过了对幼蘩,这可真怪了,好像她是什么头上长角背后生刺的怪物! 一大群女眷将她母女迎进后堂,她只觉满眼粉馥馥的脸蛋儿、红艳艳的樱唇,满耳娇声笑语,胭脂香花香四处流溢,真有些目不暇接。正中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由一位中年贵妇搀扶着来与她母女见礼,这便是张总兵的母亲和夫人。双方寒暄一番,分宾主坐定。那七八个花枝也似的俏丽少妇齐齐跪倒堂前,同声娇呼: “孙夫人安康!孙小姐安康!” 沈氏母女连忙起立答礼,那边张夫人笑道:“孙夫人就坐受了吧,这些小妮子理当跪拜的。” 沈氏心里拿不准,没听说张总兵有这许多女儿。张夫人又笑道:“都是我们老爷的身边人,都还和睦亲热,姐妹也似的。” 沈氏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这么许多?” 张夫人掩口低头而笑。老太太笑眯眯地指着儿媳对沈氏说:“亏了我这贤德的媳妇,知大体不嫉妒,我张氏家门多子多孙,多福多寿,她可真是功臣哟!听得人家说,孙夫人不许丈夫娶小……” 张夫人忙向老太太使眼色:“老太太,这茶要趁热喝,松仁是新剥的,老太太快尝尝……”后来幼蘩给老太太把脉看病的时候,张夫人悄声对沈氏说:“孙家姐姐,我们老太太岁数大了,有时候糊涂,说话没深浅,姐姐可别见怪,我们小辈人替她赔罪了!”沈氏心里再不痛快,也只能装出笑脸敷衍。 后堂宴罢,孙夫人被安置在一间精致卧室午眠,因为有点醉意,又有两个灵秀的小丫头给她轻轻捶腿,她舒舒服服、迷迷糊糊,很快就进入半睡之境,偏是耳朵醒着,把门口几个看猫狗赶鸟雀的小丫头的议论一句句都听了进去: “我看孙夫人蛮和气,也挺好看,怎么人都把她说得凶神恶煞也似的?” “哎哟,花花面子谁不会装!我认识巡抚府里的人,巡抚大人真的没有姨太太,也不收通房,可见她就是不贤!” “难道巡抚大人还怕了她不成?” “可不吗?都说巡抚大人文有文才,武有武略,又堂堂正正,一表人材,样样好,就是怕老婆!多怪?谁说谁笑!” “怪不得营里那些老爷小爷们私下都拿他取笑儿!可真太没汉子味儿啦!……” 捂住嘴压下去的窃笑,像虫子一样啮着她的心。因酒而红的脸,又红深了一层。羞愤使她浑身滚烫,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儿,就是这一刻,她决定了七夕之夜要做的事情。灵魂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毕竟太遥远,先顾眼前要紧。 她果然这样做了,心里果然获得某种宽慰和满足,在人前说话走路都比平日格外精神。然而一回到自己的卧室,早上女儿们来翻寻礼物的卧室,心底又涌上一片凄凉,还得要把悲泣强咽下去,不能让别人听到…… “哗啦”一声,门外落了锁,孙元化陷入了尴尬境地。 以他的身手气力,不难破门越窗,但身份所限,他不能。怎么办?望一眼卧室里低头端坐床沿、艳丽非常的银翘,他轻叹一声,真有些进退两难了。 误以为遣嫁银翘时偶生的怅惘,此刻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而且心里暗悔是一回事,真的破戒而行是另一回事。几十年清介端严的名望,比文武全才、机敏过人之类的褒奖难得得多!因为朝野上下,后者车载斗量,前者当世也只屈指可数,万不能毁于一旦! 孙元化拿定心性,缓步走去,熟练地在书橱里选了几部书,坐进他平日惯坐的红木圈椅,渐渐沉入书卷之中,在历代政坛宦海、战场边塞中徜徉沉浮。 四周一片他心爱的寂静。灯花跳动、烛芯轻爆,书页翻动、改换坐姿时,衣服窸窣声显得格外响,倒衬得寂静格外深。 不知过了多久,一盏香喷喷的茶水照常放在他手边,他也就如惯常一样端来呷了一口。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双从鲜红的绫袖中伸出的纤纤素手打开案头的博山炉,续进一把龙涎香末,随着书房内骤然转浓的芳香气息,飘来一声似吟诵又似叹息的低语: “红袖添香夜读书,可不是风流才子的得意境界?……” 孙元化必须做出置若罔闻的样子,又翻过一页书。 纸页上渐渐添进一片红光,越加亮堂了。她轻柔的脚步声伴着含笑的问话:“老爷看的什么书?” 孙元化头也不回,庄重地皱眉答道:“《通鉴》。” 略停了停,她悄悄一笑,声调很是柔媚:“灯婢烛奴侍候老爷读书,权当作肉台盘、肉屏风,竟不能博得老爷一回眸吗?” 孙元化只得掩卷扭头看她一眼,心下一惊,这光景小妮子真的要缠上来。她已把外面的大衣服脱了,只穿着薄薄的淡粉色纱衫纱裤,不但能看见绣了荷花鸳鸯的大红兜肚、果绿的绉纱汗巾,粉颈酥胸以至丰腴柔美的全部体态,都像薄雾中的山峦一样若隐若现,逗得人意马心猿;最是那一双星眸,眼波荡漾着的柔情蜜意,像泛滥的春水,足以把任何男人淹死在里头……孙元化自觉出气不畅,赶忙扭开脸,不敢再看第二眼,极力把持住心念,用相当平稳的声调说:“我这里不用服侍。你去卧床上睡吧。” “那,老爷你……” “我还要看书。” “老爷,我……”脂粉香、发香、肌肤香混合一起,越加浓烈,她逼得更进了一步。孙元化不得不站起身制止: “银翘,不要如此,夫人不该办这事,老夫也决计不肯置姬妾。” 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她抱着双肩,怕冷似的缩紧身子,满腔热情化作一脸懊丧,眉梢眼角浸透了失望。半晌,伤心地小声说:“那么,定是银翘不中爷的心意……原以为爷心里对银翘还留情几分……” “银翘,”孙元化连忙打断她的话,“你何苦要自轻自贱,为人做小?与其整日受气受苦楚,何如出去嫁人做正头夫妻,自己当家做主,才不辱没了你这份才具……” “不!不!”银翘惊叫着,“扑通”一声跪下,伸臂紧紧搂住孙元化的双腿,“银翘不出去!哪里也不去,银翘死也不离开爷!” 孙元化轻轻叹息,道:“府内虽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可是身为姬妾,俯仰随人,你……” “爷竟以为我,”银翘抬头,满脸涨得通红,满眼委屈的泪,嘴角急剧抽动,“以为我贪图富贵!……”她猛地扑在孙元化膝头,“哇”地放声大哭,倒把孙元化弄得不知所措。膝盖上温湿一片,那是她的泪水——她真的伤心了。 “我知道我是个坏女人……我配不上爷,可我已经赎罪了,受了那许多苦楚,天主也已接受了我的忏悔。你……爷还是这么嫌弃我!”她断断续续、呜呜咽咽地说着,泪落粉腮,浸湿的长睫毛恰如花蕊,令孙元化联想到一枝带露的桃花,不觉看得呆了。 “我……实话对爷说了吧!原是个无情无义没心肝的青楼女,也算秦淮有名的花魁娘子,上过花榜,中过榜眼探花……那时节眼里只认银子,心里只想出人头地拔尖称魁,拿情义二字当笑话取乐儿,害了不少子弟,一个个倾家荡产半死不活……”她揾着泪,遮掩着羞得通红的脸,有些说不下去。 当初收留银翘时,她的身份,她的相貌姿质、才情风韵,都不像普通女子,对她今天的表白也就不甚吃惊,倒是由于她能鼓起勇气承认可羞的过去,令孙元化感动。他安慰地抚摸一下她的柔发:“不要哭了,过去的事说它做什么!” “不,不!我要都说出来,都说给爷听!……那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的日子,终也到了头,报应来了!是现世报啊!极酷极烈的现世报!……我的高傲和我的钱财癖,都给人家踩到脚下狠命地跺,直跺进土里泥里,变得一文不值!到了痛极悔极,我悬梁自尽,即便在气息将断、魂灵将坠之时,那一双双无比怨愤的眼睛仍是紧追不放,仍在讨索……”她双手蒙住脸,泣不成声。 孙元化的手从她的发际落到肩头,轻轻抚慰,心里不由得应和共鸣。三十多年前那一双双怨恨的眼睛,那些至今不时袭扰他清梦的模糊的面貌、身影…… “……我被妈妈和姐妹们救转回来,在地狱边过了一趟,从此不是以前的花魁,自知罪孽深重,一心一意想要赎罪。我选中狂躁凶狠、家中已有一妻六妾的王推官从良,就为的受苦受难受折磨,好抵罪消灾……在王家两年,那两年啊,唉,说不得什么九九八十一难,只除了抽筋剥皮下油锅,没有没尝过的苦楚。既是甘愿赎罪,我也都受过来了,再苦也没想去死……那年大地震,全家人都压死了,独独我活着,连伤也没有!这是上天应许了我!我的罪孽洗清赎完,我就像初生的赤身婴儿一般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了!……不料我给救出来的时候,真的赤条条一丝不挂,众人的耻笑像皮鞭,像尖刀利刃,我……两年里我不曾想死,可那会儿,直想一头碰死!……这时候爷来了!……”她仰起脸,满含崇拜和爱恋的眼睛烈火般燃烧着,两片鲜艳丰润的嘴唇诱人地翕动着,把一阵阵快意的颤抖注入孙元化的心,逼得他胸口发闷,呼吸困难,昏沉沉的脑海里又闪现出当年从瓦砾堆中升起的那具娇美白皙的年轻躯体…… “爷来了!骑着高头大马,身披红袍,头上的盔、袍内的护甲像是金子打造的那般金光灿烂!威风凛凛,相貌堂堂,是神将,是天将,下凡显圣来救我出苦海啊!……爷丢给我裹衣的红袍,那上有爷身上的温热,有爷身上的气味,它把我的心我的身我整个儿人都裹去了。就在那时候,第一眼见到爷的时候,我就是爷的人了!我心里明白,不管水里火里,刀山剑树,我决不离开爷!……我洗净罪孽,重新得来的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身子,这些年都加意珍爱保护,只留给爷一个人……” “银翘,你不要说了……”孙元化很感动,眼角发烫,声音嘶哑,带着一点哽咽。世上的男人,哪一个面对这样的深情挚爱能够无动于衷呢?但是,不可再继续了…… “爷莫非不信?”银翘说着站起身,后退了几步,由于激动亢奋,眼睛亮得叫人不敢接触,脸儿燃烧得火红,敏感的鼻翼急促翕动,鲜红的嘴唇不住哆嗦着,两手急促地解衣带除汗巾,“爷若不信,就请今晚验看!……” 薄如蝉翼的淡粉色纱衫纱裤轻柔地飘落在她脚下,血红的绣了荷花鸳鸯的兜肚也落在她脚下,一具耀眼的娇躯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在孙元化眼前,丰润柔美,无与伦比,是造物主完美无瑕的杰作!数遍他少年风流时的所有际遇,数遍他目睹过的杨妃出浴、汉宫春色种种画册画卷,不曾见过如此动人心魄、炫人耳目、令人心醉神迷的躯体! 孙元化只觉体内不知何处发生强烈的震荡,压迫得浑身的血噗噗乱窜,几乎要爆开血管迸出肌肤,一股股炙人欲焦的烈火,一阵阵刺人骨髓的寒流,是震惊于眼前这极美的躯体,还是惊恐于自身强烈的男人欲念?……不等他分辨清楚,银翘已旋风般扑过来,紧紧搂住他的脖颈,仰脸相对,热烘烘的气息带着口唇胭脂和她特有的幽香一股脑儿把他罩住了: “要了银翘吧!……爷已鳏了这许多年,银翘愿都为爷补上!” 火上浇油!孙元化的封闭了七八年的中年男子的欲念,被完全调动,以骇人的力量,冲破了他极其坚固的理念堤坝。一个强猛的动作,犹如云间炸开一个闷雷,亮过一道闪电,丰美的娇躯已紧紧拥抱在怀,亲吻便如雷电之后的滂沱大雨,急促地落在杏眼柳眉、桃腮樱唇、玉颈酥胸上,他的大手也被柔滑细腻的肌肤奉承得沁出汗水…… 他的理性、意志终于被完全冲垮,他原来是这样渴望得到她,渴望得到床笫之爱、肌肤之亲!他终于抱起这团柔媚,一步步走进卧房,轻轻安放在销金帐里,安放在绣着百子图的红罗被褥婚床上。他宁愿那销魂时刻来得慢一些,好细细体味,细细咀嚼这久违了的醉人甜美……双臂还缠绕着他颈子的银翘,在他耳边亲热地低语,为的是解除他最后的疑虑: “银翘向天主祈祷,天主应允,我们这不算犯戒、不是罪恶……” 孙元化悚然一惊,仿佛有只冰凉的手按在他热烘烘的额头上,狂乱的血流、躁动的心顿时静了许多。不是犯戒?不是罪恶?是什么? 她赎了罪。我呢?早年的罪恶至今沉重地压在灵魂之上不得解脱,又要罪上加罪?信奉天主二十年,靠主的仁慈宽恕,时时为我解罪,赐给我心灵的平静,怎能又违背天主,明知故犯? 举朝上下,以学问才干勤勉而论,自己确属一流;若论道德品行清白廉正,则除了老师徐光启,他绝不让第二人!不纳妾不二色,尽管有人讥为道学,实则是他出类拔萃、几乎无人能够做到的令人钦敬的特点。今日若一步走错,就会丧失他的最大优势,从政为官以来的清名,岂不付之流水?……想到此事成真后朝官同僚、老师门生、神父教友乃至亲友儿女的各种嘲笑、讪笑、匿笑和恶意的幸灾乐祸,他背后滚过一个个寒颤…… 心念电转之间,冲垮的堤坝又倔强地挺立起来。孙元化解开银翘的双臂,费力地慢慢转身,如在转动一扇巨大而沉重的、难以转动的石磨盘,是磨轴在“嘎吱”作响,还是他的骨节在痛苦地呻吟?……但他终于转过身,大步走出卧室,端起那盅凉茶一饮而尽。凉水入口下喉,令他轻轻打了个冷战,胸中狂涛随之平息,心神终于安定,渐渐清明。他在案边踱了几个来回,然后走到卧室门边,背着身,十分温和地说:“银翘,穿好衣服,到外间来。” 当银翘惴惴不安地穿着那一身红衣红裙走到孙元化面前时,他慈和地说:“银翘,老夫老矣!不能做这种伤己害人、有违天主的事。如果你不嫌弃,便拜在我二老膝下做螟蛉义女,你可愿意?” 银翘惊得蒙了,慌乱之中不知所云:“做义女?我……我不知道……” “老夫已有三男二女,添了你,正凑成三男三女,六子乃是吉数哇!” “不!”银翘猛然挺身,“爷不老!我不愿拜干爹,我……”她说着又要扑过去,猛听孙元化厉声喝道:“玛德莱娜!”她被震住了,猛然想起这是自己的教名,想起自己教名的来历,立刻呆住了。 “玛德莱娜,”孙元化又缓和了口气,“要向主忏悔罪过,忏悔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主会原谅的……”他没有说明要谁忏悔,求主原谅谁,是“你”还是“我”还是“我们”。 银翘低了头,半晌不语。 “不勉强你……你去吧!” 银翘低头转身走向卧室,在门边停住,又回头慢慢走到书房门口,站了片刻,终于扭过脸,一步步挪到孙元化面前,双膝跪倒,低低叫了一声:“爹爹!……”泪水随之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孙元化闭目忍过心头一阵酸楚,强笑道:“好,好!女儿起来。”他做个扶的姿势,并未真扶,此刻他其实很怕碰她,像怕碰着火一样:“按姐妹排行你为长,幼蘩仲幼蕖季,你就改名叫幼蘅吧,孙幼蘅。” “谢过爹……”银翘吞咽着泪水,声音淹没在呜咽中。 “你先到卧室去歇息,天明他们自会来开门,你便去禀告夫人叩拜义母。不要怕人笑话,我们但求于心无愧,众人也终究会明了真情……” “帅爷!帅爷!”窗外喊声急促,嗓门又尖又亮,定是小侍卫陆奇一:“有紧急军务!……” 门外的锁“咔嗒”一声打开,孙元化忙拉门扇,开锁的仆妇已退在一旁,陆奇一挡在门边跪禀:“帅爷,山东余巡抚派员刚刚赶到,有紧急公文要面呈帅爷!” “在哪里?”洞房红烛销金帐、哀哀哭泣的银翘眨眼间全都不存在了,他的声调面容顿时恢复了沉静庄重。 “在前堂公事房候着呢。” 孙元化抬脚便走。仆妇拦着跪道:“老爷要不要更衣?”孙元化恍然记起身穿吉服、出见差人不妥时,银翘已取来常服披在他身上了。 孙元化一边穿衣一边走,陆奇一絮絮叨叨地诉说各班侍卫如何不敢深夜惊动帅爷;他如何自告奋勇;夫人起先如何骂他不识相,得知军务紧急又如何催他快来书房等等,孙元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在想,差人深夜赶到立即求见,必是事急;要求面呈,必是事情重大。山东巡抚余大成,是他任职登莱以来待他比较坦诚、比较不怀恶意的少数人中的一个,登莱巡抚下属各处军饷,也是由山东巡抚筹办拨给,从来没有延误过,对此他很感激余大成。此刻则不免心中忐忑,仿佛预感到某种不祥。 山东巡抚的专差跑得衣裳都湿透了,见了他立刻呈上信函。是余大成亲笔写的: 初阳兄台鉴:顷接朝廷谕旨,金虏大军围攻大凌河,情势紧迫,令各地调兵员粮饷驰援解围。弟受命分拨山东粮饷一半押送军前,兄处军饷也不得不照此例递减,望兄谅解弟之苦处,实属万不得已。 据闻朝廷将诏调登莱兵马由海路往援大凌河,或可免几分减饷之苦,弟也获些许慰安。 又接京中邸报,上特命太监张彝宪总理户、工二部钱粮,又命内监王应朝、邓希诏监视山海关、宁远镇兵粮及各边抚赏,内监吴直监视登莱皮岛兵粮及海禁,兄可早为预备…… 看着看着,孙元化额上冒出冷汗,拿信函的手指不听使唤地发僵发直,事情比他预感的不祥严重十倍、百倍! 调遣兵马往援大凌河,是他职分所在,虽说眼下夏秋之交,风向不利海路北上,还可转为陆路驰援,正好调孔有德率辽东营应援。一来大凌河地处明、金交锋的辽西锦州前沿,这些悍将勇兵为报失却故土、家破人亡的深仇大恨,定能一以当十,所向披靡;二来辽丁调离登州,也可缓和登、辽双方久结不解的矛盾。 内监来登州监军,自然有许多麻烦,难免掣肘受制,只要小心在意,也还应付得来。 可是,粮饷!这是头等大事!怎么办? 增拨的四十五万军费和以登莱巡抚名义筹集的二十五万经费,他以一个学者和发明家的狂热,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全都投入造炮造船筑炮台的无底洞里了。海战后伤亡的将士需要优恤,受损的船炮需要修补,正嫌费用不够,从何处挪借还没有着落……若是粮饷不继,军心必然浮动,不要说他筹建天下第一海上要塞的雄心,更不必说他收复四州乃至收复辽东的壮志,就连维系军心防海守城,恐怕都难以支撑! 多少次兵变、兵乱,历朝的本朝的,哪一次不起自欠饷缺粮?三年前宁远兵变,辽东巡抚因而自杀…… 冷汗涔涔,温馨的秋夜之中,他却感到严冬将临的寒意。但无论忧虑如何沉重,他必须保持沉着从容的神态外表。回到后堂,一迈进门槛,就听到沈氏慌张的一声高叫: “老爷!……” 他心头一紧,难道又有什么坏消息? 沈氏和银翘都在。沈氏是听了银翘一番禀告,惊异和感动之余,又有几分不信,见孙元化进来,连忙问: “老爷!银翘说……说收她做干女儿?” 孙元化扫了夫人和银翘一眼,皱皱眉头,极力从忧虑中挣脱出来:“哦,不错,我们认她做干女儿,改名幼蘅。以后夫人再不要费心办昨天那种蠢事,可好?” 沈氏看看孙元化和银翘的神态,立刻明白了真相,呆了半晌,竟滚下眼泪,感动之至,长叹道:“你呀!……真服了你!你是圣人……就是天主临凡,也不过如此啊!……我个老太婆糊里糊涂,唉,怎么配哟!……” 她抹着泪,说不出心头是悲是喜,银翘——幼蘅赶忙上前含泪安慰,娘儿俩小声地絮语,不时望着孙元化。而这位可比天主的“圣人”安坐在那里不声不响,心神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