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之魂》 引子:历史的坚果 公元一九七三年即中日邦交正常化第二年,一批日本客人获准访问了中国的边陲城市昆明。客人们向当时的云南省革命委员会提出一个不合时宜的要求,希望允许他们到滇西祭一祭日本士兵的骸骨。这个要求被理所当然的拒绝了。 据说全体日本人当即失声痛哭。 一九七九年之后,越来越多的外国游客来到云南,他们被允许到更多的地方参观和游览。但是凡事都有一个限度,开放的限定就定在昆明以西三百多公里的大理市。这里依山傍水,风景如画,更有南诏古国的遗址和五朵金花的故事蜚声中外,然而日本游客却个个愁眉不展。他们终日翘首西望,茶饭不思。莽莽苍山好像一道严重的历史帷幔遮断他们的视线。临行,日本人个个面西而立,长跪不起。 他们也是要到滇西祭扫亡灵的。 我头次听说这件事,曾经长久地为日本人的执拗念头迷惑不解。我以为战争早已成为过去,历史只不过是一缕轻烟。天空被阳光热烈照耀,大地到处有鲜花和绿草,那些日本人何以要执着地寻找失落的历史,何况是并不光彩并不荣耀的历史? 我回答不出。 准确说当时的我回答不出。我相信我现在的同胞大多数依然回答不出。 这便是后来不断促使我关注历史的一个原因。 第一章 缅甸风云 1 昭和十六年(公元一九四一年),世界战局进入一个决定性阶段。 六月,德军入侵苏联,苏德战争爆发。 十二月七日,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 同一天,日本飞机全面袭击西方盟国在南太平洋上的所有军事基地。仅仅一周,盟军损失一千架作战飞机和一百二十艘舰船,丧失了战争主动权。 伦敦,首相官邸。 “爵士,这难道能算作坏消息吗?”大胖子邱吉尔从扶手椅上弹起来,激动地朝外交大臣艾登爵士嚷道:“嗨!日本人干了件什么蠢事…………你想想看,往美国牛仔屁股上捅一刀,这会有什么结果?!不管怎么说,我们不会单独作战了。” 十二月八日,英国对日宣战。 莫斯科,克里姆林宫。 当苏军作战部长华西列夫斯基中将匆匆把日本偷袭珍珠港的消息向最高统帅报告时,斯大林同志正在掩蔽地下室昏昏欲睡。 “什么?!你再给我念一遍!”斯大林突然两眼放光,好像睡醒的狮子一样亢奋起来:“好极了,真是好极了!听听,这群黄脸猴子干得真不赖。” 半个月后,苏联最高统帅部秘密从远东军区抽调三分之二的兵力,包括三十个步兵师,九百辆坦克和全部作战飞机投入莫斯科前线。远东方面只留下部份边防军与日本官东军对峙。 十二月十七日,英国首相特使,外交大臣艾登飞抵莫斯科,敦促苏联立即对日宣战。这一要求遭到斯大林愤怒拒绝。 此后,英美首脑多次敦促苏联对日宣战,均遭拒绝。 《苏日互不侵犯条约》一直被保持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八日,即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前一周和美国在广岛投下原子弹当天,才被苏联政府宣布单方面废除。苏联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唯一个对日本采取中立立场和保持外交关系的同盟国家。 对英美盟国来说,太平洋初期无疑意味着一段充满灾难,耻辱和不堪回首的日子。 战争头一周,日军占领泰国全境,迫使銮披汶政府签订城下之盟。 十二月十日,日军同时在菲律宾和哥打巴鲁登陆成功。 十二日,日军强渡柔佛海峡,进攻马来半岛和新加坡。 二十五日,香港沦陷,港督马克·扬爵士宣布投降。 此后一个月,马尼拉、击隆坡和新加坡相继失陷。七万美菲守军放下武器,八万新加坡英军向三万日本入侵者挂出白旗。美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将军仓惶逃出澳大利亚。日军乘胜南下,攻占爪哇、南苏门答腊和巴厘巴板。 纵观一九四一年及其后的亚洲战场,我们有充足的理由将这场战争区分为两个互相关联的局部:一个是亚洲东部幅员宽广的中国大陆(中国战场),另一个是南太平洋沿岸疆域辽阔的东南诸国(太平洋战场)。日军在太平洋战争初期动用总兵力不到二十个师团,约五十万人.而在中国大陆,日军常年保持的兵力高达五十至七十个师团,总数超过百万人。由于中国战场旷日持久地牵制了日本陆军的半数以上的兵力,并且无休无止地消耗日本国内地战争资源,因此历届日本内阁都把中国抗日军民的存在视为心腹大患。 仅“珍珠港事件”爆发的民国三十年,侵华日军就先后发动豫南战役、赣鄂会战、中条山大战和第二次和第三次长沙会战,均未得逞。 十二月,日本东条英机在东京电台多次发表对华谈话,敦促重庆政府“停火”,“议和”,均遭严辞拒绝。 日军虽然侵占大半个中国,在军事上占有较大优势,却始终无法达到速战速决和一举摧垮重庆政府的战略目的。 但日军在太平洋战争的其它地区却连连得手: 一九四一年六月,日军占领法属印度支那(越南),滇越铁路被切断。 同月,随着苏德战争爆发,苏联象征性的援华运输逐告中断。 十二月,香港陷落。香港通往内地的物质补给被切断。 是月,侵泰日军前出泰缅边境,对缅甸虎视眈眈……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英美盟军在东南亚的节节败退不仅助长了日本侵略者的凶焰,而且把中国的大后方暴露无遗。 由于日军连续切断滇越铁路和香港的补给线,西方援华物资便只能低达仰光,然后经过唯一一条滇缅公路辗转运到昆明。由于路途漫长,诸多困难,因此到次年一月,援华物资运输总量便从正常的月三万五千吨剧减到不足六千吨。 一九四二年一月中旬,日军攻入长沙。第九战区炮兵第一旅占据岳麓山阵地,压制敌人炮火。战斗最激烈的时候,炮弹告罄。第九战区长官部电告重庆,军令部回答:炮弹尚在仰光待运。 同月,从汉阳迁至重庆的兵工厂因缺少钢材和原料,被迫停工。国民党政府仅有的十余架运输机亦因油料缺乏而停飞。 作战物资匮乏的危机同样影响到敌后战场。延安总部曾电告重庆,沂蒙山根据地遭到敌人“铁壁合围”,急需军火,粮食及被服支援。重庆方面答:因外援受阻,正面战场亦无法保障供给。今后各抗日根据地须设法就地筹措物资。 文史资料载:“七七”事变以来,中国抗战后方所需各种战略和各种民用物资:汽油、煤油、柴油、橡胶、汽车配件的百分之百,药品、钢材、棉纱、白糖、纸张的百分之九十,都须从西方进口。如果日军切断滇缅公路,断绝中国同外部世界的一切联系,中国国内的各种战略物资储存最多只够维持三个月。难怪当时重庆的外交部长宋子文也不得不惊呼: “……倘若日寇进犯缅甸,断我赖以生存之滇缅路,我后方军民则无异困守孤城,坐以待毙……”(《中国国民党大事记》) 十二月,侵泰日军第十五军先头部队入侵缅甸南部维多利亚角,直接威胁仰光和滇缅公路,而英国人在缅甸的全部兵力总共只有两个英缅师。鉴于缅甸局势岌岌可危,鉴于英国殖民者顽固坚持退守印度的利己主义立场,同月下旬,中国蒋介石委员长在重庆主持召开中、英、美军事联席会议。会后,蒋介石接见中外记者并发表谈话。 有记者提问:“委员长能否谈谈战争前景?” 蒋介石答:“日寇乃一区区岛国,只要英美诸国认清大局,将战略中心转移到亚洲战场,我可以肯定地告诉大家,最多只需一年时间便可打败日本。” 记者:“据我所知,目前形势对中国不利。万一缅甸不守,请问中国政府有能力应付四面受敌的困难局面吗?” 蒋介石:“各位先生我愿意借此机会向大家透露一个消息。鉴于亚洲局势日趋严重,我国民作出决定:不日将出兵缅甸,与日寇决战。” 记者:“请问蒋委员长先生,中国出兵有必胜的把握吗?” 蒋介石:“日寇虽然气焰嚣张,然终究只能逞凶一时。我军乃堂堂正义之师,与日军不共戴天,此次入缅作战系国家存亡之举,必然奋勇杀敌,置之死地而后生。” 记者:“请问中国出兵还有其他背景吗?” 蒋介石答:“日军若吞并缅甸,必然大举入侵印度,进军中东。缅甸不保,印度也危在旦夕。因此国军入缅,其目的不仅保障滇缅交通线,更为保障盟军统一战线之大业。” 第二天,蒋介石谈话被突出地刊登在《中央日报》及国内各大报的头版位置上。 缅甸之战立刻成为影响中国和亚洲局势发展的新热点。 2 中国政府出兵缅甸的消息立刻震动了西方世界。 对中国人的惊人之举,世界舆论反响不一。 《泰晤士报》评论员写道:“中国人决心重返缅甸的行为表明,昔日白种人在亚洲的统治权威已经破碎了……” 英国战略评论家r·d·费恩先生:“……中国人的决定不仅表明他们的军事潜力,更表现他们对于战争的信心。我正是从这一点中看出未来亚洲不容乐观的演变格局。” 澳洲《星报》:“中国人之所以敢于进行如此大规模远征,是因为他们感到美国参战,胜利终于有了保证……” 美联社评论:“蒋介石委员长……决心要在大联盟中扮演大国角色,并在世界战略中进一步确立中国的大国地位……” …… 英国政府敏感地作出反应。 十二月十四日,英国驻华大使卡尔代表英国政府表示:“一旦缅甸形势吃紧,愿以中国政府共同加强缅甸防务。” 在大英帝国的版图上,缅甸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印缅省,它在战争中的意义仅仅在于对印度构成一道外围屏障。对艰苦抗战的中国人来说,缅甸之役却势在必夺。缅甸是中国通往外部世界的唯一通道,它的存在直接关系到抗战大后方的安危。可是问题的复杂性恰恰在于,英国人虽然自顾不暇,却不愿中国盟友插手缅甸事务。 英国人这种缺乏诚意的老牌殖民帝国的顽固态度注定使会谈从一开始就罩上互相敌视的阴影。 蒋委员长在重庆黄山别墅会见并宴请英国客人。他满脸微笑,身著戎装,步出会厅欢迎贵宾到来。中国第一夫人宋美龄亲自为丈夫充任外交翻译。蒋委员长显然对即将开始的中英会谈持乐观态度,因为大敌当前,英国人到处吃败仗,所以他指望从这个独眼英国绅士那里得到退回哄抢物资的确实保证,并就缅甸共同防务达成原则协议。 不料会谈开始,英方代表韦维尔抢先宣读了一份态度强硬的备忘录。备忘录要求中国方面将“围集在仰光港的租借物资部分地转入缅甸防务”,并规定中国军队入缅人数“不超过一个团”。 委员长挨了当头一棒。第一轮会谈陷入僵局。 客人一出门,委员长脸色立刻变得铁青。宋美龄安慰道:“大令,同英国人打交道是不容易的,好在我的手里还有一张美国牌。” 委员长终于恨恨咆哮:“娘希匹!这些洋人,都是帝国主义,没有一个好东西。” 中英分歧引起白宫极大的不安。 罗斯福总统对英国人的短视和自私很恼火。中国人参战不仅对亚洲战局至关重要,对在欧洲焦头烂额的盟国也很重要。只要拉著中国人在亚洲坚持抗战,英美就可集中力量对付德国。不要忘了,人是战争最宝贵的资源,而中国有的是人。 罗斯福决心说服英国人放下殖民者的架子,同中国人共同抗战。为了协调英中军队的关系,美国派出一位将军到中国任参谋长。 用美国的武器和物资武装中国人,由亚洲人解决亚洲人的问题,美国和英国就可以全力去对付欧洲战场了。 不久,著名的“阿卡迪亚”会议在华盛顿结束。会议签署并发表《联合国家宣言》,确立了以欧洲而不是亚洲为中心的战略方针。 中国委员长没有被邀请出席会议。但是会议决定将缅甸、泰国和法属印度支那(越南)从盟军东南亚战区中划出来,与中国战区合并,称“中、缅、印战区”,由蒋委员长出任最高总司令。 中国人意外地获得了本世纪以来第一块属于自己领土外的势力范围。 3 公元一九四二年二月的一天,在美国南部海岸阳光明媚的迈阿密空军基地,一个身高五英尺九英寸的瘦削的美国将军登上一架银白色水上飞机。他也许还没有来得及从这样一个令人眩晕的事实中清醒过来,几天前他还是一名美国的集团军总司令,而现在却要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到一个遥远的东方国家担任参谋长职务。他也许永远无法明白这是怎样一种命运安排,但是他的使命却注定要使他同那个国家古老而曲折的历史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将军的名字叫约瑟夫·w·史迪威。 第二章 仰光陷落 1 缅甸仰光。 这是一个有将近六十万人口的大都市。对于一向远离战争的缅甸人来说,“珍珠港事件”遥远得好像另一个星球的消息,没有人因为另一个星球打仗而惊慌失措。人们照样上班,下班,干活儿,一日三餐,生活平静得好象一盆水。 十二月二十三日上午,盆水倾覆了。 十时,大批飞机飞临城市上空,引得好奇的市民纷纷涌上大街来张望。由于政府尚未发布战争命令,很多人甚至不懂得“敌机空袭”是怎么回事。 十时零七分,第一批炸弹从天而降。炸弹的金属外壳同空气剧烈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哨音。人们先是惊愕地看见从港口方向腾起一团团橙黄的火焰,接着又从敏加登国际机场传来连续不断的沉重的爆炸声。猛烈的轰炸使大地颤抖,房屋倒坍,仰光城内乱作一团。人们争相逃命,互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 空袭历时五十分钟。日机七十架分两批对缅甸首都狂轰滥炸,向数十处目标投掷近千枚炸弹,摧毁半座仰光,致使四千平民丧生。英国当局仓皇派出仅有的一队“水牛式”战斗机升空作战,击落敌机三架,自己无一生还。 从这天起,缅甸各大城市相继实行宵禁和灯火管制。战争初步使缅甸人民付出了代价。 新年伊始,泰国一侧刮过来的风便一阵紧似一阵,潜伏的盟军谍工频频报告:日本军队正在大批西移,曼谷港和湄南河的军用船只来往频繁;数以千计的泰国民工正在夜以继日赶修从达府到麦索、北碧的边境汽车路,等等。种种迹象表明,日军近期内必将对缅甸有重大军事行动。 毛淡棉。 毛淡棉是缅甸的第二大港口,孟邦省省府。孟邦省为一狭长边地,与泰国交界,省内多山,是屏护和确保首都仰光的门户和战略要冲。 元月六日,由韦维尔上将亲自任命的英缅军司令官约翰·史密斯中将飞抵毛淡棉。韦维尔在新加坡对这位新上任的指挥官说过一句名言:“你必须为我看守好缅甸。”但是一天之后,总司令又改变主意,派遣第二位指挥官哈丁·赫顿中将飞赴缅甸。 两位指挥官一见面就好象一对好斗的公鸡那样竖起羽毛争吵不休。赫顿的职务是总司令的参谋长,参谋长理所当然应对总司令负责,因此史密斯将军不得不委屈地交出指挥权。 自以为是的盟军参谋长哈丁·赫顿爵士乘一架小型飞机视察了漫长的泰缅边境。参谋长从空中看到,在绵延千里的国境线上,耸立着不可逾越的他念他翁山脉和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日军若要携带重型装备和后勤辎重通过这片荒无人烟的绿色屏障,显然是不可能的。伦敦方面的战略专家充分肯定了这一估计的正确性:“缅甸——泰国山区重岳叠嶂,热带瘴疠、疟疾和各种难以想象的困难构成一道道障碍,任何徒步通过这些地区发动一场大规模进攻的企图在理论上都是站不住脚的。”(见日本防卫厅著《缅甸作战》) 赫顿将军把他的两个印缅师分别摆在丹那沙林沿海和东掸邦的景栋公路上,而把漫长的山区国境线只交给两个边防团守卫。 赫顿将军布置好这一切,自以为万无一失,就飞回新加坡向总司令汇报去了。 元月十九日午夜,敌人出现了。 出人意料的是,日本人并没有按照英国将军规定的路线,从海面上或者公路上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他们分成一股股,利用黑夜和大森林的掩护,好像一群群狡猾而顽强的泥鳅从泰缅边境的沼泽地带钻出来,然后突然出现在张皇失措的英缅士兵面前。 两天之后,集结完毕的日本大军从英缅军防线的背后发起进攻,连续攻克土瓦、高加力,切断英缅师退路并且包围了毛淡棉。晕头转向的英国人来不及掉转枪口就被日本人打得一败涂地,史密斯将军只好扔下大批武器装备,狼狈地从海上撤到仰光。 元月三十日,日军对毛淡棉发动总攻击,次日攻克该城,歼灭守军三千。至此,通往缅甸内地的门户已经洞开,仰光城在入侵者面前暴露无遗。 毛淡棉一役,一万八千名手持步枪的日本士兵击溃了三万名装备精良的敌人。但是他们的胜利首先在于他们征服了被认为不可逾越的自然屏障。日军十元月四日开始行动的。他们以两个联队(团)的先遣部队从泰国边境麦索进入绵延数百里的他念他翁山脉。他念他翁山荒无人烟,到处是原始森林和沼泽激流,旱季有几条秘密小道可以通行马帮。先遣队在缅甸义勇军向导带领下,只携带轻武器和粮食,师团长和士兵一样徒步行军。日本官兵在“为天皇而战”的坚定信念鼓舞下,以严明的纪律和东方民族特有的吃苦耐劳精神同困难搏斗。经过半月艰苦行军,先遣队在途中留下大约五分之一的士兵尸体,终于战胜了险恶的大自然,出其不意出现在敌人的背后。 三十年后,英国历史学家约翰·科斯特洛在他的权威著作《太平洋战争》中评论道:“在缅甸,日本人完全不是按照西方人的军事教程作战。他们有自己的习惯和作战原则。他们惯于偷袭,声东击西,分成几股到处渗透,从通常认为最不可能的地方突然钻出来。日本士兵特别能吃苦,不畏惧死亡,他们的国家还不发达,因此士兵也没有依赖汽车的习惯。这就同英国的雇佣军很不一样。雇佣军虽然都是当地人,但是他们接受的训练方式和习惯方式已经完全英国化,行军离不开汽车,打仗离不开坦克大炮,吃罐头食品,携带钢盔和防毒面具,脚上穿的长筒皮靴。他们遇上了和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由布雷多克将军率领的英国军队在北美遇到的相同的困难。” 2 毛淡棉惨败,英缅军士气低落,仰光危在旦夕。先期潜入首都的独立义勇军和德钦党人乘机大搞破坏,制造混乱,策应日本人到来。 二月二日,赫顿将军奉命飞往缅甸北部城市腊戌,紧急拜会路过那里做短暂停留的中国蒋委员长。傲慢的英国人终于放下架子,第一次主动向中国人表示了共同防御仰光的紧迫愿望。 但是这次轮到委员长犹豫不决了。委员长相信英国人的请求不是出于礼貌更不是出于诚意,他拿不准这些道貌岸然的英国绅士会不会拿他的军队去填日本人的胃口,因此当时他未作明确答复。 经过两周的印缅访问之后,委员长打消顾虑。英国殖民者的无能和外强中干使他感到欣慰。他在返回重庆后给美国总统拍出一封夸大其词的电报,称缅甸之行是“在我一生这么长的军事生涯中,从未见过象这么可怕的混乱、无政府状态和失魂落魄的情况。” 其实中国自己的情况并不比缅甸强多少,然而雄心勃勃的中国委员长真心相信,是中国人拯救缅甸的时候到了。 二月五日,韦维尔上将从两千英里外的爪哇岛飞抵仰光,决心再做一次挽回败局的努力。总司令命令一支从中东调往新加坡的装甲部队中途改道,紧急增援仰光。此时新加坡败局已定。固守城内的英澳联军多达四个整师,仅仅过了十天,八万守军就停止抵抗,向三万日军投降。鉴于盟军在马来半岛惨败的教训,韦维尔决心将主要兵力布置在萨尔温江和锡唐河之间的狭长地带阻止日军,等待援军到来。史密斯将军建议将兵力收缩拢来,固守仰光外围,因为战线越长对盟军越不利。然而独断专行的总司令听不进下级的意见,他把史密斯调去收容伤兵,自己亲自兼任前线总指挥。 事实证明史密斯的意见不幸是正确的。在此后两周的战斗中,士气高涨的日本人就象撵鸭子一样把总司令的军队又向西撵了两百英里,一直撵到仰光城下。 在当时的西方,许多人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叫做“日本”的亚洲小国,并且这个小国居然敢向强大的欧洲挑战。对白种人来说,亚洲不过是殖民地的同义语。所以当太平洋战争刚爆发时,一些孤陋寡闻的英美公民甚至以为日本人是从海里钻出来的怪物。西方人的自以为是和优越感使他们在战争初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一位叫做斯耐潘的英国记者在经历了几个月的撤退掉队和死亡冒险之后,在《泰晤士报》上撰文介绍日本军队的古怪风貌。他写道: “……到处都有黄种人的洪水追赶着白种人和棕色皮肤的人群。日本士兵穿着质地粗劣的黄军服,他们的国旗上画着一个燃烧的太阳,很像印第安部落的图腾崇拜。‘日本’,就是日出之国的意思。日本人长得非常矮小,只有五英尺高,但他们的毛瑟枪和刺刀却比欧洲人的足足长了一英尺。这种形象尤其可笑,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北欧童话里那些扛扫帚的小妖怪……在公路上,日本人的军队正在行军,我猜想他们一定是去攻打仰光。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猜对了……前面有几辆坦克开路,坦克上搭满突击队员;接着是炮车,还有骡马和驮牛,我看见一个军官骑在牛背上,不象去打仗,倒象去放牧。后来步兵队伍开过来,他们都骑自行车,天知道这些矮人从哪里弄来这么多自行车。他们有时几百人一队,有时三五人一排,有说有笑,好像是赶到仰光去看一场精彩的拳击赛。我耐心地看着表,我估计他们每天至少能前进三十英里……这是一个陌生的敌人,来自中世纪,英勇善战,斗志顽强,文明的白种人要遏止这些野蛮的游牧民族的扩张意志,就必须用钢铁筑起牢固的堤坝来……” 然而,白种人的钢铁堤坝正在走向崩溃。 三月五日,日本第十五军下达总攻击令。六日,在仰光卫星城勃固爆发激战,日军第五十五师团迎面遭遇了从中东匆匆赶到的印度第十七装甲师。日本士兵浑身捆满炸药包和手榴弹,高呼“天皇万岁”扑向敌人坦克。恶战持续了一天一夜,装甲师损失过半,不得不丢下一百多辆燃烧的坦克残骸狼狈逃窜。 八日,日本军队高唱军歌,浩浩荡荡开进仰光。 3 三月二日,史迪威一行途经仰光做短暂停留。 入夜,仰光城里到处都在起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呛人的焦糊味。英国当局命令将不及撤走的大批援华物资,包括九百七十二辆汽车组装件和五千副轮胎统统付之一炬。缅甸政府已经撤退到几百公里外的第二大城市曼德勒,后来又撤到印度。仰光市民则扶老携幼,纷纷躲到乡下去。华侨处境最惨,他们无处躲藏,只好将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忍痛丢弃,然后凄凄惶惶地向遥远的中国老家作长途迁徙。市区里漆黑一团,昔日里最繁华的大街也人影绝迹,军队实行宵禁,到处都能听见零星的枪声。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在等候执行炸毁车站、港口和发电站的最后命令。 缅甸首都笼罩在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悲惨气氛中。 缅甸总督金纳德·多尔曼·史密斯爵士在总督府里招待美国贵宾。这座高大的府邸原来拥有一百二十名身穿红马甲的印度男仆,现在已经人去楼空。宾主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共进晚餐。晚餐中途突然停了电,接着厨子又报告煤气没有了。总督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然后苦笑着说: “先生,我们注定要粉碎了。” 这句话被载入《帝国的没落——缅甸殖民史》一书中。 五天后,仰光陷落了。 第三章 金戈铁马 1 【滇缅公路:东起云南昆明,西出边境重镇畹町与仰光公路相接,全长963公里。沿途高山大壑,地形险峻。公路始筑于民国二十六年(即1937年)底,征集民工二十余万人,夜以继日,人挑肩扛,艰难备至。经年余始得完成。】 ——《云南文史资料第二十七辑》 公元一九四二年二月,缅甸毛淡棉失守后大约两周,滇缅公路上突然尘土飞扬旌旗挥舞,浩浩荡荡的中国军队好像一条望不到头的灰色长龙,开始向缅甸境内大规模挺进。 国内舆论无不欢欣鼓舞。 蒋委员长向新闻界发表讲话指出:“我华军此次入缅,定能扭转缅国局势。” 重庆军委会发布公告:“为国军入缅告后方民众书”。 《中央日报》号外:“国军远征缅甸,定能杨威异域”。 《云南日报》通讯:“我省民众踊跃劳军,滇缅路各县场面感人”。《商报》消息:“军政部明令规定,远征军一律付给卢比”。 延安《新华日报》以“慰勉国军入缅”为题发表社论,赞誉远征军出国抗日。 ………… 一支随军摄影队风尘仆仆从广西、四川、贵州转进云南,到处拍下八方父老“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感人场面。影片后来终于没能与观众见面,原因是飞机不幸失事,电影成果统统毁于大火之中。 戴安澜,自号海鸥,陆军少将,安徽无为人。黄埔三期毕业,早年参加北伐。因在“剿共”中战功卓著,多次得到擢升。“卢沟桥事变”后,先后参加长城保卫战,台儿庄大战和武汉大会战,屡有建树。三十五岁升任陆军第二百师少将师长。 第二百师是蒋介石的嫡系,也是当时中国唯一的摩托化步兵师。全师装备有坦克、装甲车、摩托车和大口径火炮,步炮比例达三比一。一九三九年十一月,第二百师在广西昆仑关与日军精锐部队第五师团鏖战一月,阵地反复争夺,终于击毙日军指挥官中村正雄少将,取得著名的昆仑关大捷。此役充份显示了第二百师的装备优势和战斗力,为此全师受到国民政府集体嘉奖一次,参战人员提薪饷两级。师长戴安澜因指挥有方和重伤不下火线,荣获四级青天白日宝鼎勋章一枚,被誉为“当代之标准青年将领”(蒋介石语)。 缅战之初,以中央嫡系三个军为主力,以国内最精锐之第二百师为先导入缅作战,这一兵力配置本身足以说明委员长决心之大,甚于国内战事。 三月初,蒋介石首次以盟军中缅印战区总司令的身份飞临缅甸腊戌视察。 腊戌是缅甸北部一座历史悠久的边境小城。它坐落在汤彭山脉与萨尔温江夹峙的三角地带,为缅北重要的交通枢纽。滇缅公路蜿蜒而至,在这里同仰光公路和仰(光)密(支那)铁路相接。腊戌历史上曾经属于清朝政府管辖,在腊戌城东郊的石壁上至今仍能看见永昌府石刻的文告。 自从滇缅公路通车以来,小城一夜间突然变成一座超级军用仓库。仰光港开出的列车昼夜不停地将军火和各种战争物资卸在车站和城外的空地上,再由中国境内开来的长长的车队运走。由于滇缅公路山多路陡,路况极差,因次积压在腊戌的军火物资始终堆积如山,后来英国人不得不把包袱扔给中国,让中国人自己来担任装卸工和看守。 远征军初入缅时,重庆政府为了节省军费开支,命令所有军队一律将装备留在国内,然后徒手到腊戌重新武装。这一措施造成极大混乱。许多战斗师团由于装备不全或者领不到配套的武器而无法继续开进,因此这座宁静的小城便因为中国大军的涌入变得终日喧闹不已。 三月三日,当委员长座机在腊戌机场刚刚停稳,另一架涂成黑色的美国轰炸机也钻出云层,在跑道另一端徐徐降落。委员长同他的美国参谋长在缅甸不期而遇。 委员长慢慢迎上去。他远远伸出手来,微笑,然后站定。他的头努力后仰,双目平视,姿势相当僵硬。委员长既想对客人表示友谊,又为自己内心的矜持和优越感所约束,因此很像一个身不由己的木偶。委员长是这样一个东方政治家:他的本质是小农经济的产物,带有浓厚的保守性和封建主义色彩,但是他的政治观却是开明君主和西方共和制的混合物。在他的政治生涯中,对他影响最大的事有两件:一件是追随民主先驱孙中山,另一件是多次东渡日本留学考察。历史证明孙中山是个失败的理想主义者,他倡导的三民主义和西方民主制在本世纪上半叶的中国是注定行不通的。而明治天皇却是一位东方的彼得大帝,他不仅成功地结束了藩镇割据的局面,而且促使日本帝国迅速强大,欲与西方列强争雄世界。 委员长内心深处一直将明治天皇作为效仿的榜样。 而美国人史迪威则是凭着西方人的直觉不大喜欢面前这位身着大元帅军服的中国委员长的。他挑剔地觉得委员长的表情过分做作,眼睛冷冰冰的,缺少机智与激情的魅力。好在热情活泼的蒋夫人及时转移了美国将军的注意力,她讲一口流利动听的美国英语,使所有的美国客人感到亲切。 下午,委员长在下榻的皇家饭店接见史迪威并把他介绍给他的部下。接见方式相当具有中国特色:委员长站在阳台喋喋不休地训话,而他的将军们的表情则好像一群绵羊。 史迪威皱起眉头,他从委员长身上嗅出一种独裁者的专制气味。 傍晚,史迪威一行离开腊戌,登上飞机继续东行。 2 三月的缅甸,萨尔温江流域赤日炎炎,旱象丛生,猛烈的热带季风好像一群群野马在光秃秃的平原上奔来奔去。这是缅甸一年中最萧条也最炎热的季节,晚稻早已收割,早稻尚未栽插,因此沃野千里的同古大平原到处显出深长的空旷和寂寞来。 二十九日拂晓,太阳尚未露脸,同古城外的皮尤河被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着。远远望去,皮尤河大桥好像一条死气沉沉的巨蟒,一动不动地僵卧在水面上。 连日来,从仰光撤下来的英缅败军如同潮水一般涌过大桥,他们连同古城也不敢停留,就慌慌张张绕城而过,往曼德勒方向逃去。一眼望不到头的仰曼公路上,到处都是英国人丢弃的武器和装备,还有许多汽车翻倒在河沟里。 根据情报,日军一个师团已经尾追而至,另有一个师团向西面包抄企图一举围歼英缅军主力。惊慌失措的英国人虽然节节抵抗,但是他们的抵抗几乎无济于事,现在日军前锋已经距离同古城不到二十英里。 当最后一批英缅败兵涌过皮尤河大桥,中国远征军第二百师先头部队一个营刚好赶到大桥北岸。 对于刚刚入缅的中国大军来说,他们面临的战场形势十分严峻:仰光陷落,缅甸国门洞开,日军长驱直入,盟军一触即溃。在这样形势下仓促应敌,势必一开始就陷入被动和不利。 更重要的是委员长再次显得信心不足。 敌人大兵压境,仅以中国远征军收复仰光是不够的,可是如果不能收复仰光,入缅作战就失去目的,而缅甸失守的最大受害者仍将是中国。英国人答复:已命令中东及印度军队增援缅甸,请贵军火速开赴前线。委员长敏感地觉察出这是英国人的花招。英国人根本不想收复仰光,他们只想拿中国军队去当挡箭牌。 问题在于委员长已经骑虎难下:取胜没有把握,撤军又没有借口。委员长出任中缅印战区总司令之初,曾致电美国总统,夸口要“让中国军队来独立防守缅甸”。如果战而不胜,或者不放一抢就溜之大吉,都将严重有损委员长的形象。何况委员长还盘算从美国人那里得到更多的武器装备和租借物资。 委员长不愧是政治家,政治家往往善于从宏观把握策略和机会。仗当然要打,而且应该打得轰轰烈烈,但是损失必须有个限度。委员长不想为英国人做嫁衣裳。 他一面命令大军按兵不动,一面单独召见戴安澜,询问第二百师能否在同古坚守一两周,打个胜仗?戴立正,誓言锵锵: “此次远征,系唐明以来杨威国外之盛举,戴某虽战至一兵一卒,也必定挫敌凶焰,固守同古。”(《戴安澜传》,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版) 三月九日,委员长飞离腊戌回国,指挥大权交给杜聿明。委员长走后的同古之役就注定是一场缺少进取精神和轰轰烈烈的被动战。 十九日晨,日军一个快速大队分乘二十辆缴获的汽车和摩托车,大摇大摆尾追到皮尤河南岸。日本人根本不把英缅军的残兵败将放在眼里,他们连通常的火力侦查都省略了,就一路打着枪肆无忌惮直奔大桥。 伏在北岸的先遣营副营长曹行宪少校从望远镜里看得清楚,他把敌人车队放进埋伏圈,然后猛一挥手。随着一声巨响,事先安放的几百公斤炸药将皮尤河大桥掀上天,桥上的汽车和人群好像下饺子一样纷纷跌下河去。埋伏在河堤上的中国军队把暴风骤雨般的机枪子弹和炮弹泼向敌人,打得敌人不及招架,就扔下许多尸体和汽车仓皇逃走了。 先遣营首战告捷,向师部发回击退敌人一个大队,歼灭一个小队的捷报。 打扫战场的时候,士兵从一具日本大尉军官尸体上找到一份作战地图。地图上标明:同古正面之敌为日军第五十五师团,西路为三十三师团。另有两个增援的主力师团正从海路赶往仰光登陆。曹副营长倒吸一口冷气,连忙亲自把缴获的地图送到师部去。 同古是南缅平原上一座小城,又译作东吁或东瓜,人口十一万。同古距仰光二百六十公里,扼公路、铁路和水路要冲,城北还有一座永克冈军用机场,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著名的同古大战就在这里拉开序幕。 第二百师指挥部,师长戴安澜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眉头紧蹙,不住地摩挲剃得泛青的大脑袋。戴安澜身材高大魁梧,喜欢穿马靴挂马刀,颇似沙皇时代的白俄军官,因此昆仑关大战时敌人曾把他误认为俄国人,惊呼“中国阵地上有一名白俄将军”。 现在,这位常胜将军却陷入一种少有的和莫名其妙的焦躁不安中。 形势发展出人意料。在腊戌,委员长对戴安澜的忠诚勉励有加,但是面授的机宜却十分含糊。委员长再三强调“保存实力”,“坚守同古一两周”,可是并未指明坚守同古的战术意义何在。阻滞敌人?掩护英军撤退?抑或虚张声势?如果集中远征军的优势兵力,果敢迎击冒进的正面之敌,击溃或吃掉其中一部是完全可能的。问题在于戴安澜仅仅是个师长,对于领袖的决策,他既无权质疑,又不敢贸然多嘴,因此他的使命注定是“理解和不理解的都要执行”。 既然委员长需要二百师“打个胜仗”,他的理解就是挡住敌人,不许敌人越过同古城一步。但是先遣营送回的敌情加重了他的不安。一旦敌人援军赶到,他区区一个师能挡住敌人二至三个师团的强大攻势吗? 那时候所谓胜利,就只好同阵地共存亡。可是牺牲的意义何在呢?戴安澜在地图前站住,一种隐隐的悲哀好像虫子一样悄悄爬上心头。 “师座,我看应该把皮尤河前哨阵地撤回来。”参谋长余从德小心翼翼地提醒他。 戴安澜一惊,曹营副已经在一旁立正多时。 “撤回来?我看可以。回去告诉你们黄团长,多留几组机动哨,其余部队在屋墩一带构筑阵地。留心敌人坦克。”戴安澜同意道。 戴安澜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中国军人,令行禁止,勇猛顽强,一旦受命,便以死相报,绝无二心。 “师座,敌情有变,同古不久将成孤城,万一援军不至——”参谋长悄悄说出自己的担忧。 “已经迟了,德公。”戴安澜喟然慨叹:“安澜已经向委员长立下军令状,战至一兵一卒,死守同古。如果天不助我,这里就是安澜的葬身之地!” 参谋长黯然。戴安澜深恐自己的悲观情绪影响部下,于是毅然决然宣布: “来人!传我的命令,各团营进入阵地,准备战斗。本师长预立遗嘱在先:如果师长战死,以副师长代之,副师长战死,参谋长代之,团长战死,营长代之……以此类推,各级皆然。” 下了必死的决心,戴安澜反到释然。军人既不惧死,又何必心烦意乱?于是他伏在桌子上,同参谋长全心全意地研究起地图来。 一个年轻副官匆匆钻进指挥部,脚跟一并: “报告,杜军长副司令长官到——” 为了防备孤军深入的第二百师被日军吃掉,手忙脚乱的远征军司令部急令第五、六两军从腊戌推进至曼德勒,同时命令新二十二师前出到央米丁和彬文那一线,担任二百师后援。英缅盟军三个师也在西线卑谬稳住阵脚,与中国军队遥相呼应。至此,战争双方均已摆出阵势,日军大举进攻,气势咄咄逼人,第一线兵力有两个师团。中英盟军取守势,全线总兵力为十三个主力师。 但中国方面真正上场的只有第二百师。 3 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日,中国远征军第二百师与侵缅日军第五十五师团在同古城外发生激战,双方均有较大伤亡。 同一日,日本空军两架飞机轰炸缅甸南部盟军最大的马圭机场,英缅空军的飞机除少数逃往印度外,其余大部分在地面被摧毁。此后,盟军的飞机在缅甸上空消失了大约整整两年。 既然同古之战注定是一场局部力量悬殊的防御战,因此日本人一开始进攻,第二百师就像刺猬那样缩成一团,摆出死守同古和挨打的架势来。 根据战后日本防卫厅公布的档案材料,我们得以将当时作战双方的武器装备作一比较: 日军第五十五师团: 兵员:20,259人; 150毫米野战炮:36门; 迫击炮:200门; 空中支援:3个航空中队。 中国远征军第二百师: 兵员:11,000人; 75毫米野战炮:20门; 迫击炮:100门; 坦克车:3辆(其余留在腊戌待运) 空中支援:无 ——见《缅甸作战》 尽管日军对华军占有较大优势,但是日军增援部队还在海上颠簸,而华军的强大后盾就在两百公里外的曼德勒。如果中英联军下决心实现以收复仰光为目的的战略设想,那么在同古附近主动包围和吃掉这个日军师团是完全可能的。 盟军之间的互相猜疑和同床异梦断送了胜利的希望。 日军第五十五师团是一支从中国战场上撤下来的二流师团,该师团在长沙会战中曾遭受重创,从此再也没有恢复元气。新上任的师团长竹内宽中将是个雄心勃勃的年轻将领。仰光作战后,为了扩大战果,他甚至置后方空虚于不顾,率领师团穷追猛打,企图一举攻下曼德勒。 轻敌冒进毕竟犯了兵家大忌。 皮尤河前哨战使他继续北上的雄心初步受挫。继而二十日中午,步兵第一四三联队奉命发动进攻,遇到强有力的反击后受阻于皮尤河北岸。二十一日,师团主力到达,对同古城及外围最杯、屋敦阵地发动全面进攻。 出乎师团长预料,他的部队竟遭到缅战以来最为猛烈的抵抗。一连三天,第一四三、第一四四联队伤亡惨重,攻击已成疲软势头,师团长即调另外两个联队投入战斗。 日本空军从仰光机场出动百余架次飞机对同古城进行狂轰滥炸,投掷燃烧弹毒气弹无数。但是同古防线仍然没有被突破,城内守军始终没有动摇或败退的迹象。 二十二日夜,日军敢死队在敌人阵地上捕捉到一名军官,经审讯才得知同古守军是中国军第二百师,并且在曼德勒一线还有两个中国军严阵以待,总兵力达十万人。 竹内师团长后背突然渗出许多冷汗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日本人对于中国军的到来竟然一无所知,这使他感到震惊。同时又暗暗庆幸。如果中国人在同古设下一个圈套,那么他的将军生涯注定到此为止。令他费解的是,中国人为什么只缩在城里死守,而忽略了这个绝好的战机? 很快,从空中和地面传回的侦查情报使师团长大大松了一口气。中国人正在彬文那和央米丁构筑防守阵地,破坏铁路,曼德勒的中国军主力亦无南下的迹象。 这就是说,中国只打算拿一个师来探一探虚实,他们根本不想全力以赴同日军较量。竹内师团长重新坚定了信心,决心吃掉二百师,荡平同古城。 昂山将军领导的缅甸独立义勇军也及时赶来助战,加入了日军对中国人进攻的行列。 4 工兵团长李树正,上校,湖南人,黄埔四期毕业。在同古作战中担任机动预备队指挥官。 二十四日上午,李团长奉命指挥部队在同古城北炸毁铁路,构筑防御工事,警戒敌人侧袭。当时遇有敌机袭扰,部队就地隐蔽,忽然副官报告永克冈机场盟军联络官詹姆士少校紧急求见,于是李团长连忙离开铁路,连滚带爬奔回指挥部。 詹姆士少校的职务是东南亚盟军联络官,负责协调前线友军作战。他在永克冈机场拥有一架军用小飞机,这种特权使得许多中国军官羡慕不已。但是这位少校同中国人打交道总是摇头晃脑,仿佛他不是小小的联络官而是缅甸总督。这次少校向李团长指出的问题是机场防守兵力太少。他还指出敌人随时可能袭击机场,切断同古守军的退路,因此少校要求立即增派不少于一营士兵加强防卫。 “真是活见鬼!”李团长在心里暗暗骂道。他是工兵团长,工兵的任务是破坏铁路和敷设地雷,一个英国少校有什么权利对他指手划脚下命令呢? “告诉少校,”他对翻译说,“等我报告师座后,一定尊命派一营士兵保卫他的飞机。” 满脸堆笑送走洋人,李团长才往地上啐了几口。他又吩咐副官:“把汽车营都撤过铁路去。机场归五九八团,让洋人找师长去。” 下午二时,一股数目不详的日军在缅甸奸细带领下经小路迂回到城北,与正在破坏铁路的工兵团猝然遭遇。日军一个冲锋就打垮了工兵团,李团长仓皇爬上一辆吉普车逃到彬文那。机场守军进行了英勇的抵抗,终因寡不敌众,残部退回城里。詹姆士少校冒着敌人密集的弹雨驾机起飞,侥幸逃出同古。日军占领机场,切断第二百师退路,把同古城团团包围起来。 永克冈机场失守事件被当作中国人不会打仗的证据一直报告到盟军总司令部,杜聿明为此受到委员长训斥。李树正团长没有得到将功补过的机会,他被军法处判处死刑,就地执行。 同古守军并未因后路切断而惊慌退缩,他们在强敌面前表现了罕见的战斗勇气和高度的牺牲精神。中国官兵凭借简陋的工事和武器,始终拒敌于城外。城市被夷为平地,阵地断粮断水;每天都有肉搏战发生,每天都有官兵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二十四日夜,日军敢死队百余人摸入最杯阵地,排长马立成身中六弹,死战不退,被敌人劈杀,尸体数日不倒。 上等兵金某,与敌人巧妙周旋三日,毙敌七名,安然返回阵地。 二十六日,屋敦阵地两度失守。五九七团三营与日军反复肉搏,全部壮烈殉国。 二十八日晨,日军和缅奸百余人化装成当地土著,在牛车中暗藏枪械炸药,企图经锡塘河桥头混入城内。经五九八团查出,全部歼灭。敌人恼羞成怒,竟向城内发射糜烂性芥子毒气弹百余发。所幸适逢旱季,毒气多被季风驱散,中毒者十余人。 入夜,日军偷袭第二百师指挥部。激战通宵,通讯联络一度中断。戴师长亲自掌握一挺机枪与日军战斗。拂晓援兵至,方告脱险。 至二十九日,日军攻势渐呈衰竭,前线阵地出现少有的平静气氛。一群群白嘴鸦和饿鹰竞相飞到阵地上来啄食腐尸。 戴安澜在弹坑累累的阵地上巡视。 连日激战使这位威风凛凛的少将师长此刻看上去萎靡了许多。他已经两处负伤,胳膊上扎了绷带,姜黄色呢军服被弹片撕开一道大豁口,露出里面染了血渍的衬衣来。 士兵们或散坐在工事抽烟,或靠在掩体里打盹,他们中有不少是伤员。士兵们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的师长走过,表情漠然,没有人站起来敬礼。 悲观绝望和听天由命的情绪好像毒蛇一样悄悄啃噬着少将师长的心。在骑兵团一营隐蔽部,戴安澜遇见一个头缠绷带的负伤军官,他认出是先遣营营副曹行宪。这位毕业于德国军校的少校应付此刻看上去相当狼狈:衣衫褴褛,光着两只脚,眼睛里布满血丝。因为战车还在腊戌,骑兵团只好委屈当步兵,因此这些外行的步兵更比别人当得艰苦。 戴安澜拧起眉头,冷冷地训斥道: “你是个长官,原来的威风哪里去了?” 曹营副立正:“是,长官。” “先遣营还剩多少人?” “报告,连伤员在内,还有二百二十七人。” 戴安澜心头一震。这个营都是机械化人才,是二百师起家的本钱,难道他们就报销在这场得不偿失的阵地战里? “把骑兵团撤下去。”他下了决心,命令参谋长,“把预备队调上来。师部特务营作总预备队。” 曹营副一动不动,毅然决然说:“师座,我有一句话要说。” 戴安澜停住脚,他看见曹营副呼吸迫促,嘴角颤抖。 “师座,这仗不能再打了。” “何以见得?” “敌人占尽优势,我军困守孤城,这不是打仗,是坐以待毙。” “混蛋!你敢动摇军心?!” 曹营副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来,声泪俱下地说: “师座,不是曹某怕死,实在是为师座您和全师弟兄着想!敌人一旦援军至,我军必定困死无疑。师座,想想活着的弟兄吧,赶快向东突围,否则再迟就来不及了!” 戴安澜大怒,抬脚把他踢翻在地。但是曹营副又抱住他的腿不放。 “师座,您不能在拼下去,第二百师一万弟兄都指望您了!” 戴安澜怒不可遏,劈脸打了曹营副两耳光,命令卫兵将他拖下去。不料师长刚刚转过身,背后传来两声枪响。原来曹营副挣脱卫兵,开枪自杀了。 戴安澜无语,内心大恸。 他原先指望效忠委员长,哪怕战至一兵一卒也在所不惜。但是两声枪响震撼了他那麻木和冷漠的灵魂。军人虽不畏死,但是虽死何为?戴安澜分明听到来自广大官兵的怨愤与抗议。 人一旦厌恶死亡,便不会泯灭所有的同情与良知,戴安澜开始向生的欲望屈服了。 二十九日,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传来,自私自利的英国人终于抛弃了中国盟友,他们在尚未通知友军的情况下仓皇撤退,把同古侧翼暴露给敌人。 戴安澜的决心彻底动摇了。 “杜军长副司令长官台鉴: 敌与我接触战自十九日,激战至二十八日,凡十余日矣。我已濒弹尽粮绝之境,官兵两日无以裹腹,仍固守同古铁路以东阵地…… 自交战之初,敌势之猛,前所未有,尤以二十四日至今,敌机更不断轰炸,掩护其战车纵横,且炮兵使用大量毒气弹,昼夜轮番向我阵地进 攻……援兵不至,我虽欲与同古城共存亡,然难遏倭寇之凶焰……何益之有?……” 我们在研究历史的时候可以将这份电报看作戴师长意志不坚定和理性复苏的双重证据。 电报刚刚发出,城外阵地又传来激烈枪炮声,锡唐河桥头阵地失守。 原来日军增援部队第五十六师团已经星夜兼程赶到同古。 5 日军第五十六师团是一支军威赫赫和善于创造奇迹的主力部队。师团长渡边正夫中将,东京陆军大学毕业,以擅长山地丛林战著称。师团的全部战斗序列由坦克、装甲车、炮队、汽车、摩托车和步兵团组成,行军神速,火力强大。该师团在刚刚结束的马来半岛作战中曾率先占领吉隆坡。由于大本营方面深感缅甸方面第十五军力量薄弱,于是命令将第五十六师团和另外一支精锐部队第十八师团紧急调往仰光增援。当渡边师团长的船队还在海浪里颠簸的时候,就接连收到同古前线的告急电报,于是他命令各部队边登陆边出发,结果先头部队仅用三天时间就完成三百公里长途急行军,于二十九日晚投入对同古的进攻。 日本援军的到来打破了同古前线的僵局。中日两军原本象两个筋疲力尽的摔跤手,谁也无法将谁摔倒,但是第五十六师团的加入立刻使中国军的防线好像一只脆弱的盘子那样四分五裂了。 三十日,日军一部在坦克装甲车的掩护下突入城内,并从南北两面将第二百师分割开来。同日,另一部日军则占领锡唐河以东阵地,掐断了二百师往东突围的最后一线希望。 下午,一股日军再次逼近指挥部。戴师长指挥特务连与敌激战,傍晚始将敌击退。 三十日晚,中国远征军新二十二师奉命救援第二百师。他们从南阳车站北面杀开一条血路,掩护第二百师撤退。是夜枪炮声彻夜不息,双方在黑暗中混战,互有伤亡。到次日凌晨,中国守军大部分渡过锡唐河,跳出日军包围圈。 至此,历时十二天的同古大战终于以中国军队主动撤退而告结束。日本人占领一座空城,中国军则退守一百英里外的彬文那。战斗尚未结束,中日双方都迫不及待地在各自首都发布战报,都称自己取得重大胜利。双方舆论为此沸沸扬扬,国民情绪跟着振奋鼓舞。事实上该战役双方损失基本相等:日本人付出重大代价仅攻占一座废墟,中国人虽然后撤一百英里,却阻滞了敌人攻势,因此公正的结论应该是:双方都取得了应有的胜利和遭到了不应有的失败。 同古之役初步矫正了西方人对中国军队的歧视和偏见。它在军事史上的意义几乎等于零,但在认识论上的价值却意外地获得一个高分。 《戴安澜列传》载:“……敌酋东条英机在日本议会上承认,同古之役为旅顺攻城以来从未有过之苦仗。” 《印度快报》:“韦维尔爵士说,‘我原以为中国人不能做什么……现在看来他们确实能够做点什么。” 史迪威:“近代立功异域,扬大汉之声威者殆以戴安澜将军为第一人。”(《戴安澜列传》) 史迪威:“……中国战场失败的责任不应归咎士兵,不是士兵怕死,而是军官无能,不是军队没有士气,而是统帅没有信心。”(《史迪威出使中国》) 第四章 会战曼德勒 1 一九四二年三月的一天,史迪威一行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抗日的首都——重庆。 在史迪威过去的印象中,重庆是座秀美而热情的南方山城,建筑古朴,气候宜人。每当夜幕降临,城市万家灯火倒映在扬子江水中,犹如天上银河倒悬,让人赏心悦目流连忘返。 史迪威对中国并不陌生。 当乔(乔是史迪威的昵称)还是一名年轻英俊的西点军校毕业生的时候,他就偕新婚妻子威妮一道游览过中国,中国古老而神秘的文化传统和贫穷落后的社会面貌曾给他们留下过深刻的印象。二十年代,史迪威上校的命运似乎同中国结下了某种不解之缘,他先后三次受命来华担任军职,还帮助中国政府在山西和陕西设计过两条短命的碎石公路。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会唱京戏,对中国各省地方风情了如指掌。他的儿女有两个出生在中国,史迪威给他们各取了一个中国小名,女儿叫“李娜娜”,儿子叫“杨京京”。 但是这样的和平景象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野蛮轰炸已经彻底改变了中国城市的模样。与史迪威同行的美国《时代周刊》记者埃里克·塞弗赖德在机场发回的通讯中把中国陪都描绘成: “一座死城……一座丑陋得难以名状的烧焦的废墟……只剩下一个弹痕累累的门廊。陪都应有的繁华与热闹景象烟消云散,到处都是难民、乞丐和伤兵。医院人满为患,饥饿笼罩城市。为了躲避日本人轰炸,人们干脆把每一幢建筑物抹上泥灰,把玻璃涂黑。……入夜,全城没有一星灯火,连扬子江也死气沉沉,凝固在无底的黑暗中。中国,这个名字让人强烈地感受到战争散发的恐怖气息。”(《并非狂热的梦想》) 埃里克·塞弗赖德先生的描绘并不夸张。一九四0年前后,日本飞机几乎天天对中国城市狂轰滥炸,有时一天空袭多达数十次。在重庆,有时空袭不分昼夜,政府只好委屈求全,把机关搬进防空洞里办公。 即使在这样令人心酸和国难当头的日子里,国民党政府仍然不肯放弃一党专政的独裁统治。政府对民众实行高压政策,发表不同意见的人被当作“异党份子”抓进监狱,民主人士受到恐吓和监视,报纸新闻隐瞒事实真相,专门报喜不报忧。“民可使使之,不可使知之”,重庆大街小巷的茶馆都张贴着“莫谈国事”的警语。 中国抗战的希望在于民众的觉悟,但是中国政治制度的暴虐和黑暗恰恰扼杀了这种觉悟。从这个意义上讲,抗战是没有多少希望的。作为西方军人的史迪威不可能深刻认识到中国社会的这种本质特点,他最先注意到的却是中国丰富而廉价的人力资源。 “……乔治,你知道吗?这是一个多么庞大而顽强的家族啊!”他在写给马歇尔将军的信中兴奋地说道,“每逢阴雨天或者没有空袭警报的日子里,重庆的街道上就挤满各种各样黄皮肤的人群。他们好像洪水塞满河道一样浩浩荡荡在城市和乡村流动,永无尽头。他们中大多是衣衫褴褛的苦力和被战争夺去土地的农民,还有许多失业者和流落街头的学生,这些人的住处都是东倒西歪的小棚子,用一两根木头支撑着,屋外淌着令人作呕的污水和垃圾。我进过几处这样的房子,房子里没有床,主人和孩子在地上吃饭睡觉,但是他们照样活着!上帝,中国人的生命力是多么顽强啊!他们似乎只需一片菜叶或者一口水就能活下去并且并且成群地繁衍后代。你想想,这样的人民,你如果把他们武装起来加以训练,发给他们最好的武器,吃罐头食品,他们难道不会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军队吗?”(《史迪威出使中国》) 史迪威将军不是哲学家,他的军人的局限性在于他只看到事物的一个方面。中国人固然因为贫穷而勤劳,因为吃苦而顽强,同样也会因为富裕而懒惰,因为愚昧而贪婪。更重要的是没有文化的民众永远也产生不出世界上最优秀的军队来。 这才是事物的本质结论 同市民奄奄一息的悲惨生活相反,重庆的统治阶级生活却依然奢侈,这种鲜明的两极分化在中国延续了几千年,从来没有被改变过。 一周后,史迪威在黄山别墅正式拜会从缅甸归来的委员长夫妇。陪同史迪威前往的有美国驻华大使高斯先生,史迪威的副手托马斯·赫恩少将和弗兰克·多恩准将,还有大名鼎鼎的美国空军“飞虎队”司令克莱尔·陈纳德上校。 黄山别墅位于重庆南岸,距市区十英里。这是一座向阳的山坡,视野开阔,草木葱茏,站在观景台上可以鸟瞰重庆市区和两条夹峙在山谷里的大江。 蒋委员长夫妇亲往别墅大门迎接美国客人。 委员长身着青布长衫,面带笑容,显得轻松自然。蒋夫人依然美丽大方,一左一右挽住中将和大使胳膊,用婉转动听的英语向他们翻译委员长的问候。 一大群制服笔挺的中国军政官员被介绍给美国客人。许多经过特许的记者跑前跑后抢镜头,镁光灯耀眼地闪动。沸沸扬扬的欢迎仪式进行了大约一刻钟,人们才簇拥着委员长夫妇和贵宾走向会客厅。 只有陈纳德少校落在人群后面,显出落落寡欢和垂头丧气的样子。 史迪威注意到空军司令的反常表现,用眼睛向高斯大使投去不解的一瞥。后者鄙夷一笑,趁落座时小声说:“你没看出来吗?这头蠢驴在吃你的醋哩!” 史迪威大吃一惊。 他在美国时曾经隐隐约约听说过陈纳德追求蒋夫人的桃色新闻。上校象个痴情的绅士,每天派人给夫人送去一束鲜花。他原以为这不过是逢场作戏,或者传闻而已,因此一笑置之。没想到空军司令果然堕入情网,他对此感到很不安。 “我得警告他。”史迪威低声对大使说。 “恐怕难以奏效,将军。不过你不妨试试。”大师不动声色地回答。 会见纯粹是礼节性的。 晚上主人举行盛大宴会招待美国贵宾。委员长的厨师向客人们奉献了一道道精美的宫廷菜肴,让西方客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席间,蒋夫人趁碰杯时向史迪威投去迷人的一笑,用英语说道: “将军,您能向我保证,今后一定不抛弃我的英雄陈纳德吗?” 史迪威一本正经回答:“也许不,夫人,就象蒋先生不会抛弃他的夫人一样。” 蒋夫人不屈不挠地追问:“您是说,您已经向我做出了保证?” 史迪威感到委员长从一旁投来狐疑的眼光,他索性用汉语大声回答:“您说得对,夫人,我保证让他回到他该去的位置上。” 据说这件事后来一直成为陈纳德怨恨史迪威的原因之一。因为空军上校认为史迪威不仅干涉了他的私生活,而且妨碍他成为中国人民心目中唯一受人崇拜的美国英雄。 后来他自始至终同中国人站在一起反对他的顶头上司史迪威。 经过反复磋商,史迪威带着蒋委员长的任命信心百倍地登上飞机,开始了他一生中不平凡的缅甸之行。他受命全权指挥正向缅甸南部开进的中国远征军。委员长交代给这位美国参谋长的任务有二:第一,挡住日本人进攻,伺机收复仰光。第二,监视狡猾的英国人,不要让他们出卖了中国人的利益。可惜史迪威只用心理解了前一项任务而忽略了后者。加上他并不真正了解中国的政治和国情,这就使他在后来缅甸盟军的勾心斗角中不可避免地陷入被动和困境。 2 抗战初期,中国政府名义上宣称拥有三百万军队,组成大约三百个作战师,每师编制一万人左右。但是根据美军参谋部最乐观的估计,中国军队的兵员最多只能达到这个数字的百分之六十。 中国军队有中央军和杂牌军之分。中央军是正规军,受命于中央政府;杂牌军则是地方部队,为地方军阀所拥有,自成体系,比如滇军、川军、桂军、黔军等等。他们一般只驻守本省,不奉命外调。中央军装备优于地方部队,战斗力亦强,但是据统计,抗战前中央军只占全国军队的百分之三十五。 一九三七年日本关东军报告指出: “……中央军士兵每年能领到一双草鞋,一条干粮袋,二分之一套灰布军装和三分之一条棉被。士兵军饷约为十六至十八元纸币,伙食费还须从中扣除一半。上尉和少校月薪各为士兵的八至十倍。”(《日本陆军经理部》,日本芙蓉书屋一九八一年出版) 由于枪杆子在中国社会有着特殊用途,因此军官们的实际收入远不止这些薪饷。他们或者向地方百姓敲诈勒索,或者肆无忌惮地“喝兵血”,克扣士兵薪饷,把缺员士兵的军饷贪污起来,攫为己有。 中国军队的主要成分是农民,战争期间的兵源主要靠农村“抓壮丁”来补充。“壮丁”一词原指身强力壮的男劳力。后来演绎为那些被强迫押往兵营服役的贫苦农民的代名词。壮丁们由于并非自愿而是被迫离乡背井当兵打仗,因此通常情况下决无积极性可言,军队里临阵脱逃和开小差的事件层出不穷。 如此种种,腐败的社会制度严重败坏了中国军队的血液,因此当史迪威作为中国远征军最高指挥官出现在缅甸的时候,他吃惊地发现原来中国军队的现实比他预料的还要糟糕。 缅甸眉苗。 眉苗是缅甸中北部一处风景优美气候宜人的避暑胜地,英国人按照自己的蓝图把这座殖民地小城装点得如同欧洲花园一般。街道两旁到处都能看到郁郁葱葱的奇花异木,城市里为英国官员修建的中世纪风格的楼房别墅鳞次栉比,相映生辉。 英国总督府临时迁至眉苗。 在史迪威到达的前一天,另一位英国将军亚历山大爵士刚刚飞抵小城。他是来接替因无能而被撤职的赫顿中将担任英缅军总司令的。 哈罗德·亚历山大上将在英伦三岛是个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他曾在法国西海岸创造过一场轰动世界的“敦刻尔克大撤退”的奇迹,从而挽救了三十万英法联军的覆灭命运。但是,英雄的事迹并不是英雄本身,英雄本身依然是个破绽百出的人。因此当美国人史迪威初次对这位英军总司令做了礼节性拜访后,就挑剔地评论亚历山大“充其量是个能干的撤退专家”。 自然,傲慢自负的亚历山大爵士同样有理由蔑视这位不带一个美国兵的美国将军。他挑衅地对史迪威说: “先生,您怎么甘心听从这些没有教养的黄种人的使唤呢?” 史迪威反驳:“先生,您自己不也在一个黄种人的国家当差吗?” 亚历山大哈哈大笑:“将军,那就让我们为白种人的利益联合起来吧。我是说,把你的那些中国军队统统赶上前线,别让他们老躲在后方。” 史迪威抑制住怒火:“这么说,您已经决定放弃缅甸了?” 亚历山大:“不错,将军。你知道,印度对不列颠的利益更为重要。” 史迪威起身告辞:“够了先生,您想再创造一次敦刻尔克大撤退的奇迹吗?对不起,我可没法帮您的忙。” 会晤不欢而散。史迪威电告委员长,称英国人是“难以合作和不可靠的伙伴”。 无独有偶,中国人同史迪威的合作关系很快也显露出棘手的苗头。 杜聿明、字光亭,中国第五军军长兼远征军副总司令,史迪威名义上的副手和下级。事实上杜聿明才是这支中国大军真正的司令官和决策人物。他的军部设有一部电台直接同重庆保持联系,并把史迪威的动静和各种情报随时汇报给委员长。 同古战役前夕,史迪威赶到眉苗指挥部走马上任,初识杜聿明,他对这位中国副手评价颇高:“……兢兢业业,对战术懂行,随时准备进攻,是一个优秀的指挥官。……吃苦耐劳,服从命令,从不讨价还价和自高自大”。(《史迪威出使中国》) 事实很快证明这是一种美国式的错觉。 一次亚历山大邀请,史迪威和杜聿明前往英军防区进行礼节性视察。在一处阵地上,一名英军上尉看见中国将军抽的是美国“骆驼牌”高级香烟,于是便直截了当地质问道: “请问杜将军,为什么你们中国军官抽高级香烟,而你们的士兵却只能穿草鞋打仗?” 杜大窘,继而恼羞成怒,险些拔出枪要枪毙那个白人上尉。对西方人来说,任何坦率的谈话都是成立的,不管对上级还是下级。但是中国人却不容易做到这一点。那天之后,史迪威一连好几天都从杜将军眼睛里看出一种受了伤害的深深的敌意。起初他并不在意,认为这不过是杜将军器量狭小而已,但是过了许久之后,他终于认识到造成这种对立和冲突的原因远非个人品质所致。 同古战役开始后,史迪威和杜聿明在作战方针上产生严重的分歧。按照史迪威的设想,第二百师的任务应当是“阻止和牵制敌人”,另外,“以新二十二师和九十六师快速跟进,对日军第五十五师团实行分割包围,确保全歼或大部消灭敌人”。(摘自《史迪威日记》) 但是这个计划遭到杜的反对。 在杜聿明看来,史迪威处处都有滥用职权和居心不良的意味。美国佬野心勃勃,好大喜功,一心指望打大仗出风头。远征军是委员长的精锐部队,也是杜聿明的本钱,拿人家的本钱下赌注当然不会心疼。 杜聿明一面将敌情电告委员长,一面制造种种借口搪塞史迪威,阳奉阴违的抵制美国人的进攻命令。 同古大战在前方打了十二天,史迪威和杜聿明在后方吵了十二天,直吵得昏天黑地不可开交。这场冲突又延续了许多年。四十多年后,一些研究中国抗战史的学者谨慎地选取了一些材料,试图解释史杜冲突的起因及其责任。据《国民党高级将领列传·杜聿明传》(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版)载: “……就在杜聿明下令第二百师突围时,史迪威坚决反对,坚持以不足兵力向敌人进攻,并派参谋窦尔登(注:应为副参谋长弗兰克·多恩准将)监督杜实施。杜以‘保全战力,这是任何一个指挥官的常识和义务’为由拒绝,并下令实施有计划的主动撤退……事后第二百师师长戴安澜深有感触地说:‘下令冲锋,原本是步兵打仗的口头禅;紧要关头,敢于下命令撤退,才是指挥官的真功夫啊!’” 另据杜聿明本人在回忆录《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述略》中说: “……我决心令第二百师于二十九日晚突围,以保全我军战力,准备在另一时间,另一地点与敌决战。 “当时史迪威坚决反对,仍坚持以不足兵力向敌攻击,双方争执甚烈,竟至闹翻。史迪威坚持不放弃他的错误主张(其实是想个人出风头),竟以服从命令来威胁我,并派他的参谋窦尔登监督我实施他的攻击命令……我因同古战斗和史迪威争吵,满肚怨气,对蒋说:‘如果照史迪威的命令,二百师早已断送了,他既不了解中国军队的情况,也可以说不懂战术……’” 另一本历史书《史迪威出使中国》(作者:【美】罗曼纳斯和森德兰)则这样记载: “……同古保卫战之初,史迪威命令第五军另外两个师即新二十二师和第九十六师快速跟进,对日军第五十五师团进行分割包围,发起攻击。但是杜聿明坚决拒绝了史迪威的命令。因为这位中国将军坚持认为进攻是不切合实际和冒险的行动,并怀疑头脑发热的美国人想拿他的部队去出风头。他在电话中同史迪威有一段很出色的对话: ‘对不起,将军,我得对我的部队负责。’ ‘你不对我的命令负责吗?’ ‘不,我只对委员长负责。’” 其实史迪威同杜聿明的矛盾只是他同蒋介石的矛盾的前奏,我们之所以有兴趣重视这段冲突的历史,是因为它不仅表现了个人不同的性格和气质,更重要的是,它表现了两种不同文化背景的民族在利益原则上的冲突。中国人有理由强调保存实力,因为中国人已经同日本人打了许多年;美国人需要中国人进攻,因为只有进攻才能打败敌人。相同的立场并不导致相同的结果,文化背景的不同更导致行为方式的差异,并影响人们正确认识对方。从这个意义上讲,东西方之间存在的巨大的历史鸿沟是很难仅仅用物质援助的方式去填平的。 因此中美两个大国的军事同盟注定要出现危机。 同古战役一结束,史迪威就怀着不可遏止的愤怒飞往重庆,他要把缅甸前线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当面向蒋介石讲清楚。 3 曼德勒旧称“瓦城”,坐落在伊洛瓦底江中游,为古东吁国首都,也是缅甸第二大城市。一九七三年旱季,我从腊戌顺江而下,徒步行走了半个月,瓦城就是我缅甸流浪的足迹到的最远的地方。 有一天,我被寂寞和孤独驱使,沿着郊区瑞光佛寺外的江边久久徘徊。我看见下游有几根残破乌黑的桥墩,高高低低插在江心,好像上帝留给过往船只的一排感叹号。我问几个过路香客,那些桥墩是怎么回事?那些人都茫然地摇摇头。 很多年后我才从书上知道,原来那就是著名的曼德勒大会战的遗址。 一九四二年四月,缅甸盟军统帅部决定,以曼德勒为依托,集中中国方面三个整军(第五、第六和第六十六军),英国方面五个整师,共计二十万人的优势兵力与日军决战。 曼德勒会战的宏大构想首先出自重庆蒋委员长对时局的判断。蒋委员长并非不愿意打仗,而是必须在保存实力和有把握的前提下与敌决战。中国有条著名的军事原则,叫做“避实就虚,以逸待劳”。现已查明,侵缅日军共有四个师团,近十万人,从东西两路长驱直入。如果以盟军优势兵力猛击其中一路,大获全胜是有把握的。 曼德勒地势居高临下,背靠滇缅公路,进可以出击,退可以就地防御。选择曼德勒作为会战的理想战场,确实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也不怕英国佬捣什么鬼。 曼德勒大会战的计划同样迅速得到英国盟军的认可。在英国人看来,缅甸迟早要丢给日本人,只要中国人肯打仗,愿意把日本人的注意力吸引开去,那么无论什么样的战略、计划、方案、方针他们统统都赞成。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将部队安全地从容不迫地撤退到印度去。 同盟军之间这种不牢靠的战斗友谊无疑会断送这场匆匆拼凑起来的大会战。美国人史迪威由于担任了名义上的总指挥,因此注定要在这场失败的战争中扮演一个声名扫地的耻辱角色。 四月三日,日机首次空袭曼德勒,炸死数百平民。许多天后,街道上还能看到许多无人掩埋的尸体和烧毁的车辆。大火同时还烧毁了一座油库和内河码头,致使水陆交通瘫痪了一星期。 八日,委员长夫妇偕史迪威、罗卓英同机到达曼德勒。委员长在重庆亲口向史迪威保证说,他将正式授予这位美国将军提升和罢免远征军中任何军官的权力。尽管这个空头支票后来完全没有兑现,但是委员长的安抚还是使史迪威逐渐平息了怒气。他们还在一起合影留念,蒋夫人站在两个敌对的男人中间,满面笑容地挽着史将军的胳膊。这帧照片很快被国内一些报纸登在头版,成为后来人研究这段有争议的历史的珍贵资料。 罗卓英,字尤青,二级陆军上将,保定八期炮科毕业,陈诚系骨干。罗卓英是这样一个有非议的人物:军事上亦无建树,官场上官运亨通。此次受命出任远征军总司令,事先被交代明白,位在史迪威之下,杜聿明之上。委员长认为这样可以缓冲史杜之间的矛盾冲突。委员长选中罗卓英出马还有另外一番深意。罗卓英军事上平庸,因此不交予指挥权,但是罗卓英与杜聿明分别来自对立的陈诚系和何应钦系,可以起到互相牵制和约束的作用。委员长不是信不过杜聿明,而是任何人大权在握都令他不敢放心。 对史迪威来说,情况就简单得多。委员长夫妇只在曼德勒停留两日,十日返回重庆,临行前告诉史迪威,他只消取得罗卓英的配合,对远征军的指挥就不会出现任何障碍。史迪威相信了委员长的话。美国人天真地认为战区总参谋长理应对远征军总司令行使指挥权,并且罗卓英满口表示服从。这样,雄心勃勃的史迪威再次全心全意地投入打败日本人的曼德勒会战中。 四月十六日,盟军西路战线一片混乱。 十二日,日军第三十三师团一个步兵联队在缅甸向导带领下,采用隐蔽的穿插战术,神速地穿过英印军布下的三重防线。日军好像神话中那只射开山门的响箭,直直地射中了仁安羌油田西北的滨河大桥,堵住了英缅大军的退路,将英缅军主力两万多人全部装进了口袋。 十六日黎明,亚历山大总司令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落入敌人的包围圈,大为惊慌。他断定日本人一定使用了空降战术。总司令一面命令炸毁油田,一面匆匆组织突围。一连两天,仁安羌油田上空浓烟滚滚,爆炸声不绝于耳,无数高耸的井架和钻机在火光和浓烟中倒坍,变成一堆堆焦黑的废铁。 突围完全是徒劳的。军心大乱的英缅士兵几乎一触即溃,他们的进攻在日本人的强大火力面前被碰得粉碎,留下一片片狼藉的尸体。至十七日傍晚,英缅军除了在敌人阵地前面丢弃了大约两千具尸体外,始终没能向前移动一步。 入夜,善于夜战的日本人派出小股队伍进行夜袭,于是仁安羌到处都是射击声和喊杀声。英缅士兵在黑暗中乱作一团,自相残杀,第一师师长斯利姆少将在无线电里绝望地喊道: “……我们快完蛋了,将军。没人能挽救我们,除非上帝能显示奇迹。” 《太平洋战争》载:“……四月十六日,疲惫不堪的英缅军士兵被切断退路,仁安羌的井架和储油罐在爆炸声中熊熊燃烧,强大的日本兵团扎紧了口袋,他们眼看就要遭到同新加坡和马尼拉盟军一样的悲惨命运……” 然而缅甸毕竟不是新加坡。 午夜刚过,一支满载中国士兵的车队在坦克掩护下突然出现在滨河大桥阵地以北。天快亮时,桥头阵地被收复。一个团的中国士兵在十多辆美制坦克掩护下继续向日军进攻,猛烈的炮火把猝不及防的敌人打得纷纷溃败。 上午十一时,亚历山大将军得到报告:日军阵地被攻克,一个大队敌人被全歼。 口袋打开了,死里逃生的英缅败军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样涌过桥去。他们扔弃了不计其数的车辆和武器,然后没命地向北溃退。中国军队在他们身后的仁安羌又坚守了三天,并救出被日军俘虏的英缅军官兵、外国传教士和新闻记者五百余人,最后主动撤离战场。 仁安羌之战是中国远征军入缅后第一个胜仗,胜利虽然远远够不上辉煌,但是他们毕竟在关键时刻把敌人防线敲开一个小小的缺口,从而拯救盟军主力免遭覆灭。 这只中国部队番号为第六十六军新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少将,四十一岁,毕业于美国西点军校。他因此获得英国皇室勋章一枚。 仁安羌之战历时一周,日军功亏一篑,仅仅占领一座空城。第三十三师团因此受到军司令官严厉训斥,联队长作间河也大佐受到降级和严重警告处分。对一个疯狂崇拜天皇和战争的日本军官来说,打败仗不仅意味着失去立功和晋级的机会,而且意味着在军队里永远抬不起头来。《缅甸作战》载:“……该大佐作战勇猛,具有古典武士的风格……他亲自参加掩埋士兵尸体,以表示对失败的反省……” 《东京审判》(苏联军事出版社1984年版)载:“……在南亚的马来西亚、缅甸和泰国,日本人同样惨无人道地对待战俘,任意枪杀,火烧,活埋……” 在西方人的观念中,战争是一种残酷和不人道的行为,具有一切排斥理性和不符合常规的性质。因此当军人在战斗中尽了最大努力仍无法摆脱绝境,他就有权利放下武器向敌人投降。这时他仍然是光明正大的,合乎人道和保持了荣誉的军人(战俘)。为了让他的亲属知道他还活着,根据西方公认的国际惯例,敌国一方还得把他的名字通知中立国。战俘无论对于自己还是对于家庭成员来说,都不能算作蒙受羞辱。 日本人对此恰恰难以理解。 《昭和天皇史》载:“日本天皇发布的《军人敕谕》第三条规定:‘军人必须弘扬军人精神,为君为国牺牲,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四条规定:‘军人须重廉耻,勿辱国,不许败坏军人操守……’” 以《军人敕谕》为依据制定的《军人手令》第七条规定:“……叛乱、投降、越权、渎职、抗命和逃跑一律处以死刑……同交战国媾和后,被敌方遣返的军人将以投降罪论处……” 太平洋战争爆发初期,在巴丹半岛、新加坡、菲律宾、香港和印度尼西亚,成师成团的英美军人放下武器,打着白旗走出战壕投降。这种意志薄弱和贪生怕死的景象一度令所有的日本人吃惊。对日本人来说,当他们面临同样的绝境时,军人只有一个选择:即冲锋或者自杀。士兵们将这种选择赋予一个崇高而壮烈的名词,叫作“玉碎”。日本人不能容忍自己被俘,同样也不能容忍别人做俘虏……正如后来许多英美战俘描述的那样,在战俘营里,任何人笑一笑都是危险的事,因为那样会惹恼日本看守并招致丧命的危险。日本人由于鄙视战俘而肆意虐待和屠杀战俘的事例在西方广为流传。西方人由于不了解他们的对手这种精神至上的人生观和残忍的民族性格,因此就注定要在后来的战俘生涯里遭受许多难以想像的折磨,甚至无端地送掉性命。 作间联队长命令将英国战俘押上来。 英国俘虏共有十一名。当他们被押到大佐面前时,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恐惧和惊慌。这些白人军官由于平时养尊处优,习惯了对有色人种的歧视和高高在上,因此即使做了俘虏也未完全放弃英国人的优越感。他们沉默着站成一排,有的抱着胳膊,作出悉听尊便的样子,有的则放肆地打量面前这些邋里邋遢的小个子敌人,嘴角挂着讥讽的嘲笑。 作间大佐的尊严和兽性被仇恨同时燃烧着,他感到自己好象一头受伤的野兽那样渴望嗜血。于是他把手按在长刀上,慢慢逼近他的猎物,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咆哮。 他嗅到猎物身上散发出来的香甜的血腥味。 第一个受害者是个蓄金黄胡髭的年轻中尉,。他虽然衣冠不整,脸上挂着伤痕,但是发育良好的身躯仍然透出旺盛的生命活力和青春气息。当日本军官逼近的时候,他甚至还在犹豫不绝,拿不定主意该用什么态度对待这个敌人。 大佐猛然拔出长刀。锋利的钢刃好像毒蛇在空气中丝丝地响着,然后化作一道寒光直直地射向俘虏的身体。俘虏来不及叫喊或者躲闪,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就被从肩到胯斜斜地劈成两段。 大佐听到敌人的骨骼和心脏在刀刃下呻吟和颤抖。 白人军官们被这种骇人听闻的野蛮屠杀吓呆了。他们抗议,他们叫骂,但是没有用。残暴的日本大佐根本不管那一套,只管发疯地挥舞长刀,左砍右劈,喷溅的鲜血糊了他一头一脸。 最后一名在长刀举起的时候交了好运。师团命令立即送一名英国俘虏去审讯,所以死神在最后一刻擦着他的头发梢离开了。他是这场屠杀的唯一幸存者。他的名字叫威斯特·豪森,军阶上尉。豪森上尉后来在日本人的战俘营又度过了三年苦难的岁月,一九四五年被营救回国。战后神经错乱,死于一九四八年冬天。 联队长命令将剩下的缅甸和印度俘虏就地处决,不留痕迹。于是那种在中国南京和其他地方也发生过的千百次的集体屠杀又在缅甸中部的仁安羌重演。这批俘虏从军官到士兵共计三百七十一人全部惨遭杀害,并毁尸灭迹。 战后,经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确认,类似屠杀在缅甸至少发生十一起。 4 自以为大权在握的美国三星将军约瑟夫·史迪威又一次在缅甸盟军各军事集团之间奔忙起来。他被授权在曼德勒组织一场会战,一场旨在打败日本人和挽救缅甸的决定性战役。他期待创造奇迹,把日本人赶下印度洋。中将一生崇拜的偶像只有一个,就是法国统帅拿破仑。 与上次不同的是,在他身后那些参谋队伍中,又多出一群穿灰布军装的中国人。为首的便是个子矮胖的远征军总司令罗卓英。 委员长登机前面授机宜。他叮嘱罗卓英:“我们吃的是美国饭,不是英国饭,你务必牢记。”罗卓英困难地挪动矮胖的身体,开始在亚历山大、史迪威和杜聿明的三方夹缝中努力起到弹簧垫圈的缓冲作用。 在缅甸盟军的指挥系统中,亚历山大居首,史迪威次之,罗卓英名义上排第三。但是无论亚历山大还是史迪威、罗卓英都约束不了杜聿明。杜聿明直接受命于委员长,握有远征军的指挥大权。这样,中国远征军的直接统帅就成了远在重庆的中国总司令,其他人的命令一概无效。 四月中旬,接应第二百师同古突围的新二十二师完成掩护任务,回到彬文那既设阵地。史迪威与杜聿明在确定会战方式上爆发争吵。杜聿明坚持“逐次抵抗”的方针,步步为营;史迪威鉴于西路英缅军已有溃退趋势,决定集中兵力在曼德勒外围与敌决战。两个人相持不下。罗卓英站在史迪威一边,他很乐意有机会压一压自己同胞的威势,并且不失时机地把争吵汇报给重庆。 关于曼德勒会战谁是谁非的争吵在后来的历史学家那里又继续过一阵,可惜均属纸上谈兵,无从验证。委员长从重庆发来十个字的方针:“保存实力,切勿轻举妄动。” 争吵不了了之。杜聿明继续“逐次抵抗”,史迪威无可奈何。 四月十六日,仁安羌英军告急,刚刚入缅的新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奉史迪威之命星夜驰援,解了英缅军之围。这个胜利给了迄无建树的史迪威带来一点小小的安慰和振奋。 十九日,史杜二人在西进乔克巴当还是防御裳吉问题上再度爆发争吵。争吵的结果是杜聿明拒绝服从西进,擅自率领第五军三个师退至眉苗裳吉,并摆出随时准备撤回国门的架势。西线英缅军防线已垮,面对如潮涌来的日军,只有新三十八师且战且退。这一严重态势大大削弱了史迪威对胜利的信心。这天晚上,他起草了一份给美国总统的紧急报告,报告悲观地指出:英国人其实早就把缅甸一笔勾销了,中国人同样不会为了英国人的利益同日本拼死作战,结论是缅甸的全面失败将不可避免。 好像特地为了证实史迪威的预见,四月二十日中午,曼德勒正面防线的英缅军再次在没有通知中国友军的情况下开始撤退,并在瓦城大桥上装了炸药。盟军的卑鄙举动彻底动摇了中国人残存的信心。 蒋委员长当晚从重庆发来急电,命令远征军将会战计划改为“纵深防御”,御敌于国门之外。同时指出“防卫重点是腊戌”。 这样,中英联合作战即曼德勒会战的宏大计划就在无休无止的争吵和指责中流产了。联合战线的崩溃标志着缅甸盟军不牢靠的战斗友谊的结束,两大军事集团自此决裂。华军固守国门,英军西逃印度。史迪威回天乏术,只好天天带着那群参谋到处布置“纵深防御”。 5 与缅甸盟军混乱不堪和勾心斗角的状况相反,头戴钢盔的日本大军好象一股股强大的钢铁洪流,沿着缅甸的公路和铁路快速推进。在将军们的作战地图上,粗大的黑色箭头已经指向敌人纵深和后方,将敌人分割包围,碾得粉碎。天皇士兵怀着必胜的信念宣誓,他们要让日本帝国的太阳升起在缅甸,升起在中国,升起在亚洲的每一个地方。 四月二十日,西路日军第三十三师团向乔克巴当做试探性进攻,遭到新三十八师反击,英缅军继续撤退。 二十一日,中路日军两个师团在上百架飞机掩护下进攻曼德勒外围央米丁。中国军队逐次抵抗,伤亡较大。 同日,与曼德勒相距一千公里的东线乐可陷落,守军第六军所属暂五十五师全线败退,致使东部阵地出现一个大缺口。第二天史迪威才得到这个消息,他顿感事态严重,连夜驱车赶到腊戌第六军司令部。 腊戌不仅是重要的军火基地和中转站,而且是滇缅公路的门户和远征军回国的唯一通道。所以委员长再三指示“确保腊戌”。史迪威在腊戌意外发现第六军军长甘丽初将军竟然不在司令部,而是穿着睡衣在城里搓麻将。这位中国军长甚至连暂五十五师已经丢了乐可城也不知道。史迪威极为震怒。他下令罗卓英立即查办甘丽初,将暂五十五师师长陈勉吾交军事法庭枪毙。这个命令被打了折扣执行。甘丽初受了申斥,陈勉吾被责令夺回阵地。 根据盟军得到的情报,侵缅日军应有四个师团,其中三个师团摆在曼德勒正面方向,还有一个最精锐的第五十六师团却在半个月之前突然从缅甸消失了,去向不明。这一异常情况引起远征军指挥部的焦虑。由于盟军丧失了空中侦察的必要手段,而对地域辽阔的缅甸战场,指挥部好像一艘在大雾中航行的轮船,随时都有因航道不明而触礁沉没的危险。 二十四日,一个数目不详的敌人隐蔽通过缅甸东部山区,突然攻占远征军侧背的战略要地裳吉,夺取大批囤集的作战物资。裳吉是保卫腊戌的门户,杜聿明率领第五军火速增援。激战两天,收复裳吉。日军退出城外,去向不明。 裳吉收复,好比关上后门,指挥部的人们刚刚来的及喘出一口大气,另一个紧急情报又传到指挥部。经查明,沿泰缅边境袭击裳吉的敌人正是日军第五十六师团所属第一一三联队,师团主力仍然去向不明。裳吉以北是一片重重叠叠的山区,区域广大人烟稀少,中国军的防线主要设在曼德勒的外围及彬文那、央米丁一线,后防空虚,如果被日军钻了空子,后果将不堪设想。 指挥部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一柄看不见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经分明悬在头顶上,叫人心惊胆战防不胜防。 派出大批搜索分队和下达许多紧急命令之后,指挥官们在惶惶不安的等待中度过难熬的一昼夜。 二十八日,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传来,全体指挥官呆若木鸡。 腊戌以北二十公里的南泡山谷发现日军第五十六师团主力。 日本人胜利地完成了迂回缅北的千里长途大奔袭。 四月二十八日晚六时,腊戌在激战后失守。 第五章 大崩溃 1 日本陆军第十五军作战命令 (第6号) 发自彬文那 一、决定以一个师团占领腊戌,切断中国军退路。同时以军主力沿央米丁——曼德勒公路及伊洛瓦底江西岸向曼德勒方向突进,包围敌主力之两翼分别压向瓦城大铁桥东岸地区予以歼灭。(下略) 二、第五十六师团应沿泰缅边境乐可——莱卡道路隐蔽向腊戌运动,一举夺取该城。命令泰国清迈之独立第五十六步兵旅沿央米丁——敏建——南曲依道路前进,回归第五十六师团长指挥。(下略) 三、(略) 四、第五十六师团占领腊戌后,第十八师团应立即向央米丁东侧地区进攻,第五十五师团向央米丁西南地区进攻,军直属旅团向曼德勒正面推进,切实保证捕捉中国军主力,予以合围全歼。 (下略) 第十五军司令官 饭田祥二中将 ——摘自《缅甸作战》 一九四七年,作为战犯在日本东京鸭巢监狱服刑的饭田将军对缅甸作战的情况作了如下回顾: “……同古之战,由于竹内宽师团长轻敌冒进,本来有可能遭受重大打击,但是因为中国军徘徊观望,仅派一师队伍于同古阻击,才使我第十八、第五十六师团主力得以及时赶到,合击同古…… “四月左右的决战阶段其实并无激战,中英联军节节后退,已经失去坚强的战斗决心。根据各师团的战绩和师团长的决心,我果敢决定放弃会战,转入战场追击。 “鉴于中国军仍有强大的战斗部队(约有一个半军)在畹町附近,这些军队今后可能陆续投入战斗,因此我决定将中国军作为主要消灭目标,如果穿插成功,估计连敌人后方部队也可一并歼灭之。 “这个计划虽然带有相当的冒险性,但是它得到南方军总司令官寺内大将和下级师团长的支持。于是我在四月中旬以军司令官名义下达第6号作战令……” 好像为了证实英国盟友的卑鄙和自私自利一样,正当中国人为英国人的逃跑行为感到愤怒和悲观的时候,一支黑色的日本大军已经悄悄在泰缅边境一座荒无人烟的山谷中集结起来。 夕阳西下,血色黄昏,晚霞给每个帝国士兵身上涂抹一层燃烧的金辉。第五十六师团长渡边正夫中将头戴战斗帽,手握指挥刀,迈着标准的军人步伐检阅全体整装待发的先遣队员。先遣队全都是经过挑选的优秀士兵,他们脸上一律绷紧,沉重的钢盔挤压在头上,使他们远远看上去如同黑色的岩石一般坚韧、冷酷、纹丝不动。刺刀闪着寒光,从无数枪口和炮口溢出来的战争气息弥漫在山谷里,让人不寒而栗。 第五十六师团是一支军威赫赫的常胜师团,师团官兵全都是由日本本州造船工厂的工人组成,亦称“本州师团”。这些曾经熟练掌握过铁钳、机床和电焊机的粗糙大手如今紧握枪杆,为了天皇的神圣使命而进行野蛮侵略和屠杀。他们有文化,守纪律,意志坚定,斗志顽强。本州兵团曾在中国战场参与过很多重大行动,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制造“九·一八”事变和参加“南京大屠杀”。 士兵在凝固。枪炮在凝固。战争在凝固中爆发。死神在凝固中苏醒。师团长慢慢拔出指挥刀,他的动员令只有一句话: ——如果战斗失败,我将切腹以谢天皇。士兵们,前进! 日军第五十六师团在没有任何后勤保障的情况下穿插泰缅边境,孤军深入,进行纵深一千五百公里的长途大奔袭,沿途还要闯过十几座敌人重兵设防的城镇关口,我们从这个战术动作不难看出日本指挥官的胆识和冒险精神。 战争本身是一场赌博。敢于下赌注和敢于胜利是同义语。 日本南方军总司令部对缅甸作战极为重视,为保证第五十六师团穿插成功,命令空军仅有的两支空降部队从马尼拉火速转进同古战场,随时准备实施空降支援。 四月二十日,先遣队攻克乐可城,师团当天补充完毕,连夜穿过敌人阵地进入缅北山区。 二十四日,先遣队进攻裳吉,守军猝不及防,缴获大量车辆、燃料和军火。师团再次连夜补充,然后乘车继续北进。 当中国军队经过激战收复裳吉后,竟然没能捉到一名日本俘虏。当地人都以沉默来拒绝向中国人提供情报。当手忙脚乱的中国指挥官到处下达命令时,日本师团主力已经甩开追兵,沿着空旷无人的后方道路大踏步前进,其先锋坦克部队距腊戌还剩下不到两百公里路程了。 机会终于一点点从盟军手中溜走。此时,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日本军队的胜利步伐了。 二十七日晚,当行进在缅北山区的第五十六师团士兵背负沉重行囊,历尽千辛万苦向腊戌接近时,日本空军第五飞行师团小畑英良师团长接到命令,次日拂晓对腊戌实施空降作战。 对日本空军来说,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空降战术对二次大战的日本人来说还是一种陌生的体验,但是野心勃勃的日本人有决心在战场上创造任何奇迹。 天色未明,第一批担任掩护的“零式”战斗机进入跑道。飞机马达轰鸣,发动机的咆哮声震耳欲聋。在夜色笼罩的机场上,等待起飞信号的大机群好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暗河,从跑道一端向另一端有秩序地移动。 当三颗绿色信号弹从塔台腾空而起时,两架已经升空的“百司式”侦察机在夜色中辨错了方向,与刚刚起飞的战斗机迎头相撞。于是跑道上燃起冲天大火,机场里乱作一团。 好容易重新恢复了秩序,时间却整整延误了两小时。心急如焚的小畑师团长再次下令起飞,六十架满载空降兵的运输机才相继升上天空。然而这一天注定是个出师不利的日子。大机群飞临腊戌,地面上却大雾弥漫,群山之中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雾障,除了黑色的山尖什么也看不见。机群在空中徒劳地盘旋许久,大雾不散,师团长只好绝望地下达返航命令。 天不作美,这可以说是天意,不料归途中偏偏人祸迭起。先是两架运输机在空中不慎相撞,机上人员争相跳伞。接着又有一架飞机突然起火,紧急迫降时发生爆炸,机组人员无一幸存。后来一架战斗机不知怎的冲出跑道,冲进了军官食堂的围墙,又导致多人丧生。 一连串挫折使得帝国空军名誉扫地。小畑中将引咎辞职,空降兵奉命取消,改编成陆军,后来在塞班岛战斗中全军覆没。帝国空降兵短暂的历史到此结束。 四月二十八日,中国远征军第六十六军新二十九师炮兵营长赵振全骑自行车到南泡山区的阵地巡视,午后返回营部。途经一片丛林,赵营长将自行车靠在路边,然后钻进丛林中大便。大约蹲了一袋烟的功夫,突然听见远远有车辆行进,伴以钢铁履带沉重的碾压声。赵营长吃了一惊,急忙探出头来张望。只见公路上尘土飞扬,一队坦克和汽车摆出战斗队形急速朝腊戌驶来。赵营长感觉不大对劲,因为这是中方防区,盟军车队通过没有理由不通知友军。连忙取出望远镜,这才看清汽车上飘扬的日本太阳旗。炮兵营长惊叫一声,连忙提起裤子,顺着山沟的小路逃走了。 这一天是星期日,腊戌守军的命运就比赵营长悲惨多了。日军快速部队突然出现在城里,猛烈的炮火将不知所措的中国官兵纷纷抛进血泊中。更多的人听见枪响,不是拿起武器战斗而是争相钻出营房和阵地,向着中国境内的山谷和丛林溃逃。少数守军进行了英勇的还击,但是日本坦克的履带只用了几小时就碾碎了所有抵抗。日军缴获的军火武器和战争物资堆积如山,这些物资后来在日军进攻中国和印度的战斗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当晚,渡边师团长将一面太阳旗挂在最先冲进腊戌的坦克上。第五十六师团穿插成功,师团向军司令部发出报捷电。 同一天,各个战场的日军都开始向盟军大举进攻,套在缅甸盟军脖子上的绞索被拉紧了。 2 四月二十九日,缅甸盟军三方指挥官在曼德勒西南小镇皎施举行最后一次联席会议,讨论紧急撤退的对策。出席会议的有美国将军史迪威,中国指挥官罗卓英和杜聿明,英方是亚历山大总司令。另有参谋军官数十人。 史迪威头戴上次世界大战时的美式宽边战斗帽,身穿卡其布士兵军服,不佩戴军衔,也不刮胡子,一副怒气冲冲和玩世不恭的样子。罗卓英大腹便便,怏怏不乐;杜聿明则满脸阴鸷,心神不宁。只有英国人显得情绪很好。亚历山大象个衣冠楚楚的绅士,嘴里衔着雪茄烟,并不时向他的参谋开上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会议开始,尴尬数分钟。形势很清楚,盟军已落入敌人的三面包围中,唯一的出路只有一条:退到印度去。 亚历山大发言: “诸位先生,我很荣幸地报告大家,鉴于日军已经攻占腊戌的严重局势,敝国政府正式通知本人并由本人转告诸位,不列颠联合王国准许中国在缅甸的军队及其装备到印度避难。有一点需作说明:按照国际惯例,贵军入境前须申报难民身份,由英国军队予以收容,并在指定地点集中管理。诸位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在此协商解决。我的话完了。” 一片难堪的沉默。 很明显,英国人达到了目的。他们既有理由从容不迫地撤出缅甸,又能体面地收容中国十万大军,这些军队日后还能帮助保卫印度。这样的好事一举几得,何乐而不为呢? 中国将军却无地自容。他们原本到缅甸来是为了拉英国人一把,不料反倒成了难民,落到被人家收容的地步,这岂不成了天大的笑柄?! 杜聿明站起来发言。 “先生们,我的部队不能接受亚历山大将军的好意。既然我们从中国来,就该回中国去。我想我有自己的国家,不必上印度去做难民。我相信日本人挡不住我的道路,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话。” 亚历山大做个遗憾的手势,宽宏大量地表示理解。 “如果杜将军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我本人随时表示欢迎。” 罗卓英悄悄阻拦杜聿明:“我们应该先向重庆请示再说。” 杜不理睬,厉声回答: “谢谢阁下,杜聿明绝不会改变主意,除非我不再是军长。” 史料载:“……杜聿明戴上军帽,凛然退场。” 史迪威无动于衷地喝浓着咖啡,把玩着咖啡杯子。咖啡的苦味悄悄在嘴里蔓延。缅甸之战远胜于咖啡之苦,它简直是一场噩梦,把人折磨得要发疯。好在这一切就要结束了。史迪威唯一自慰的是没有象新加坡和菲律宾盟军那样挂出白旗投降。 杜聿明一走,罗卓英再也坐不住了。他只是个空头司令,既约束不了杜聿明,又得罪不起史迪威。于是他左右为难了一阵,还是悄悄抓起帽子。 “罗将军大概打算跟我上印度去,对吗?”史迪威突然抬起眼睛,讥讽地问。 “不不……将军,你知道,我得立刻向委员长请示。”这位有职无权的总司令结结巴巴地解释。 “你又错了,你该先向我请示才对。”史迪威不无鄙夷地说,“可是我命令你一个人撤退到印度有什么用处呢?” 罗卓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终于叹口气,抓住帽子的手慢慢松开。 令人不堪忍受的沉默没能持续多久,屋外响起尖锐的空袭警报,很快天空中传来日本飞机的呼啸和扫射声。会场大乱,人们纷纷跑到屋外去躲避。罗卓英趁机抓起帽子,连蹦带跳地逃走了。屋子很快空下来,会场上只剩下两个面对面坐着穿军服的人:一个是衔着雪茄烟满不在乎的英国绅士亚历山大,一个是抽着烟斗若无其事的美国将军史迪威。 “先生,我能帮什么忙吗?”四目相对,这回亚历山大没有摆架子,诚心诚意地问。 史迪威朝他探了探身子,嘟哝了一句《圣经》上的话: “洪水到来的时候,先知说:‘有罪的人们,从头开始吧。’” “不错,让我们从头开始吧。”亚历山大挤挤眼说。 他们笑起来,碰了碰咖啡杯,彼此感到接近了许多。后来亚历山大没有食言,他果然在印度给史迪威提供了许多方便。 意外的情况突然发生了:一颗炸弹落在了会议室门外的花台上,猛烈的气浪掀掉了门窗和半个屋顶,掀翻了会议室里所有的桌椅和陈设,浓烈的硝烟和灰尘弄得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当人们冲进屋子里抢救两位总司令时,才发现两位绅士被压在桌子下面,弄得一头一脸都是灰土。日本炸弹威力尚不算强大,否则盟国政府当天就会向全世界发布一条令人悲痛的讣告。 四月二十八日,腊戌失守当天,负责防守腊戌的第六军军长甘丽初逃到畹町,又同刚刚开到畹町的第六十六军军长张轸一起钻进装甲车,一口气撤退到三百公里外的保山。 二十九日,罗斯福总统从大洋彼岸打电话给委员长,保证美国一定要“打破日本的封锁,重新找到一条把飞机和军火送到中国的有效途径”。 三十日,鉴于日军两翼继续推进,盟军加快撤退步伐,史迪威两次电告杜聿明向印度境内转移,被置之不理。 三十日下午,远征军总司令罗卓英上将悄悄离开指挥部不辞而别。他带了一排卫兵强行征用一列火车,押着司机开往密支那,准备从那里登机飞回重庆。不料这列不安计划运行的火车只开出二十五英里就与另外一列货车迎面相撞,致使本来就极度拥挤的铁路因此中断两天。罗卓英的逃跑行为无疑给中国军队的失败再涂上一层怯懦和可耻的色彩。 “我的天!这头脏猪怎么没被撞死?!”史迪威在当天的日记中愤怒地写道:“难道委员长竟相信这样的人能够打胜仗?!” 第二天,亚历山大把他的司令部撤过瓦城大铁桥,开始向印度转移。桥对岸,史迪威和他的助手还在试图说服那些后到来的中国军队撤到印度去。他告诉中国人,他一定要从印度发动反攻,重新夺回缅甸。他需要中国军队保全实力。 但是他的努力收效甚微。 在这场灾难性的国际大撤退中,每个中国将军都对前途丧失信心。失败已经使他们人心惶惶,反攻缅甸更不是他们的责任,因此他们只想快快回国,逃出这场可怕的灾难。 在去向问题上,绝大多数中国军官都自觉站在杜聿明一边,齐心协力带领队伍往北赶。 只有一名中国师长例外。新编三十八师少将师长孙立人接受了史迪威忠告,他在经过了再三观望、权衡和犹豫之后,终于放弃了拼死回国的念头,在最后时刻把队伍拉上了通往印度和保存实力的康庄大道。 五月一日,史迪威同最后一批后卫部队撤过瓦城大桥,桥上已经空无一人。一队英国工兵正在执行亚历山大的炸桥命令。美国将军神情黯然地伫立在西岸的山坡上,久久不动,一任江风拂乱花白的短发。 这天,一个叫海萍的中国随军记者偶然与史迪威相遇,他在一九四二年八月十日《云南日报》上撰文写道: “……五月二日,正当我们同英国友军在路边道别的时候,史迪威将军刚好带了他的小队随员从这里经过。我们原来听说他早已飞回重庆,又说他到了印度,孰料他却在尾随我们大军一道进退。以他那样高年,还是那样风尘仆仆在战场上转进,真让人不胜敬佩……” 二日凌晨,一声巨大的轰响伴随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瓦城大铁桥被拦腰炸成数段,跌入滚滚江水中。铁桥的命运象征着大英帝国在缅甸的彻底失败,同时也标志着中国远征军踏上退出缅甸的苦难历程。 3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八日,波涛汹涌的日本海,一支执行特殊任务的美国特混舰队在夜色和浓雾的掩护下悄悄接近日本西海岸。 上午八时,新服役的“大黄蜂号”航空母舰掉头迎风,十六架经过改装的b—25轰炸机被依次送上甲板跑道,发动机的怒吼打破了海面的寂静。领头起飞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军官,他就是美国著名的飞行英雄詹姆斯·哈罗德·杜立德中校。 杜立德中校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美国王牌飞行员,世界飞行纪录保持者。挑选他来指挥这次特别行动不仅因为他具有高超的飞行技术,还因为他具有坚强的意志和义无反顾的献身精神。 八十二十七分,最后一架b—25怒吼着从甲板上飞向阴霾沉沉的天空,所有舰队官兵都在舰桥上列队肃立,向这些勇敢无畏的飞行员行注目礼。机群在舰队上空绕了一个圈,就编出整齐的队形向日本海岸飞去。 两分钟后,警铃拉响,舰队司令威廉·海尔西中将命令撤退。因为日本人一旦发现美国飞机,就会派出舰队拦截航空母舰。舰队在海面上划出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然后全速向美国阿留申群岛基地急驶而去。 上午十一时,帝国首都东京一片和平景象,街上熙熙攘攘,人流如潮。主妇在市场购物,小贩在叫卖,商店在招揽顾客。午餐时间一到,人们从机关学校和工厂大门里涌出来,大街上立刻被人流和汽车雍塞得水泄不通。 十一时零九分,防空警报急促地响起来。在从未受到过战争袭扰的东京,拉防空警报是常有的事,人们以为这不过是一次例行的防空演习,因此许多人还端着饭盒站在公园门口和马路上,准备观看飞机做精彩表演。 半分钟后,第一批飞机出现在城市上空,紧接着炸弹就沉重地落下来。猛烈的爆炸声使得东京好像发生地震一样颤抖,木板房晃来晃去,窗户玻璃哗啦啦变成碎片。爆炸的气浪还把路边的大树连根拔起,把行驶中的汽车抛到河沟里。高射炮响起来,吓傻的人们这才明白大祸临头,于是挤做一团争相逃命,自相践踏无数。 空袭持续了大约一刻钟。 美国机群短暂地轰炸了东京及其附近地区,其中包括皇宫、钢铁厂、造船厂和飞机场,同时还袭击了日本的另外几座城市名古屋、大阪和神户。当杜立德中校扔下最后一颗炸弹掉头飞往中国大陆的时候,被炸弹炸糊涂了的日本人始终没能搞清楚这些万恶的美国飞机究竟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著名的“杜立德大轰炸”给日本帝国造成的经济损失是微乎其微的:九十幢建筑物被炸坏,五十人炸死,两百人受伤,另有一百人死于互相践踏。但是它给日本国民心理上造成的震动却是难以估量的。大轰炸初步教训了不可一世的日本人,鼓舞了西方世界,从而使狂妄的日本人开始懂得这样一个简单道理,即炸弹不仅能够摧毁别人的国家和城市,同样也能消灭日本自己。 京都御所(皇宫)。紫辰殿。 空袭发生的时候,天皇裕仁正在同掌玺大臣木户幸一下围棋。天皇的御棋全都用珍贵的玉石磨成,白棋称“泽子”,黑棋称“墨石”。天皇拈起一粒泽子,正欲投入对方三连星布阵中,急促而凄厉的警报拉响起来。天皇一哆嗦,泽子落地摔成两半。 宫内御官慌慌张张奔进来,敦请圣上即刻起驾往防空洞规避。皇宫里虽然辟有防空洞,却不在紫辰殿,因此天皇被众人簇拥着拖拽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天皇的高贵躯体哪里经受过这般折腾,他即位早,少年时代虽然做过海军军官,却没有受过真正的严格训练,因此当第一阵炸弹爆炸声传来时,天皇不幸跌了一跤,跌肿半只龙脸,被御官七手八脚抬下防空洞。 天皇受伤的消息被严格保守秘密,只有内阁大臣和三军首脑获准入宫请安。天皇痛定思痛,下达一道诏书,命令将所有“惨无人道杀害东京平民的强盗捉回来公审处死”。山本海军大将因为自己未能使神圣的皇宫免受敌机惊扰而深感内疚。经过自省,他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消灭美国太平洋舰队,以消除威胁日本安全的心腹大患。这个强烈愿望直接导致了五十天后发生在太平洋上的那场震动世界的中途岛大海战。 “杜立德大轰炸”的另一个灾难性后果却落到了对此一无所知的中国人头上。 由于美国轰炸机返航时就近飞往中国沿海迫降,大多数飞行员均为抗日军民所救,因此东京大本营命令侵华日军对中国沿海进行严厉“讨伐”。冈村宁次总司令亲自出马,调集五十三个步兵大队共十万兵力对江苏浙江两省进行了为期一月的“大扫荡”。这种所谓扫荡并不是作战,而是屠杀。“扫荡”结果,素有“人间天堂”之称的江浙沿海平原到处残垣断壁,一片肃杀。据战后盟军方面公布的调查材料称:“约有二十五万中国平民在扫荡中被屠杀,两万妇女被奸淫。”(《太平洋战争》) 这个数字是东京大轰炸伤亡人数的整整七百倍,与一九三七年“南京大屠杀”遇害人数接近。 “杜立德大轰炸”的影响也迅速波及到缅甸战场。 四月二十二日,东京大本营给第十五军发出急电,命令该军“尽快在缅甸扩大战果,同时确立向重庆积极进攻的姿态,以有力兵团越过国境并攻击一切可能达到之地区”。 东京急电的意图很明显:军部首脑担心美国人继续利用中国大陆作为基地轰炸日本本土,因此决心不惜代价打垮重庆政府或者迫使蒋介石和谈。缅甸作战作为这一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第十五军就必须全力以赴地向中国境内而不是向印度进攻。 这样,英国人得以逃之夭夭,中国人再次成为承受战争打击的主要目标。 为确保夹击中国的战略得以顺利实施,日本南方军又从西贡和马来半岛抽调三个师团增援缅甸,从而使侵缅日军总兵力达到七个师团近二十万人。 东京大轰炸的噩耗传到腊戌,在日军第五十六师团中激起一片近似疯狂的屠杀和报复欲。本来,攻占腊戌的胜利使每一个日本士兵看上去都显得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城里到处是日本军人,每支部队都在放假、整理勤务和补充给养。当地人为了表示亲善,主动送来了许多粮食、水果和牛羊。不少喝得醉醺醺的日本人在大街上追逐花姑娘。只有那些被关押在车站里的中国俘虏抖抖索索挤在一起,无人理睬。 第一一四联队军曹一木太郎后来回忆那个突然传来的噩耗时写道: “……我看押的这些支那(中国)俘虏有四五十个,都穿着难看的灰军装,有的穿草鞋,有的打赤足。为了防止他们逃跑,都用绳子捆在一起。突然上田中尉气急败坏跑过来,大声吼叫把俘虏压倒河滩上去。河滩上已经聚集了许多日本人,大叫大嚷,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东京遭到敌人飞机轰炸,连皇宫也不能幸免,真是令人悲痛的消息。我们联队是在本州编成的,许多官兵都是东京人,因此尤其悲痛。我看见许多人号啕大哭,有人喊:杀死这些支那猪!于是人们奔过来,拳打脚踢,石头砸,刺刀捅,河滩上惨叫声不绝于耳。一会儿功夫这群俘虏就被砸成了肉酱……”(《侵略者的自述》) 四月三十日,日军第五十六师团奉命向中国境内进攻。他们兵分两路,一路扑向缅甸最后一个大城市密支那,切断中国军退路;一路由坂口少将率领,沿滇缅公路向中国境内挺进。日本军人决心要让太阳旗升起在“一切可能到达之地区”。 一周后,密支那被攻占。中国远征军退回国内的最后一线希望被掐断了。 4 由于中国军事当局严密封锁了缅甸战败的消息,因此国内民众仍然被蒙在鼓里。报纸天天都在报道记者发自前线的胜利消息。过了将近半世纪后,当我坐在云南省一幢阴暗潮湿的图书馆里查阅资料时,才赫然发现那时候的国内报纸几乎千篇一律都用虚假的新闻欺骗民众。比如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九日《中央日报》宣称“同古大战战果辉煌,歼敌一个师团”。四月各大报又争相刊登“仁安羌歼敌五千”的捷报。“彬文那重创敌寇一个师团”的消息尚未证实,国内舆论又开始展望“曼德勒会战胜利在望”,云云。这些用谎言编织的胜利图景一度确实起到了鼓舞民众的作用,使他们躲在防空洞里逃避敌人飞机时对前途充满信心。只有五月初的一份《云南日报》在不显眼的位置上,刊登一则记者发自畹町的快讯。快讯寥寥数语,称“我军与敌在腊戌激战”。对国内多数既无军事常识又无地理知识的人们来说,这则快讯很容易被忽略,因为它报告的消息是在太平凡,太不起眼,不如那些捷报来的轰轰烈烈。只有少数头脑冷静的有识之士才会蓦然觉察形势不妙:既然缅战连连告捷,为什么远征军却在家门口与敌人发生激战呢? 当我在那幢发霉的楼房里坐够了半个月之后,终于有些明白中国的报纸为什么全都热衷于报喜不报忧的原因了。 腊戌失守,中国境内一片恐慌,滇缅公路陷入空前的混乱之中。成师成团从前线溃退下来的败兵,紧急疏散的政府机关和老百姓,扶老携幼的缅甸华侨和难民,组成一支规模空前的逃难大军。无数汽车、牛车、马车和手推车充塞道路,人流与车流混杂,一齐浩浩荡荡向内地转移。不久,滇缅公路沿线又开始销毁不及运走的美援物资,一时间到处火光冲天,远远近近的爆炸声不绝于耳。 五月二日,日军快速部队三千人越过国境,以十辆坦克开路攻陷畹町。三日,再占遮放、芒市。四日下午进入龙陵县城。张皇失措的第六军军长甘丽初眼看敌人将至,竟然下令炸毁一连坦克堵塞公路,以期迟滞敌人的行动。结果日军只花了两个小时就清除路障继续前进。 中国境内出人意料的混乱和空虚,使抱着决死信念的日本人大大松了一口气。本来滇缅公路地形极为险要,易守难攻,一连人便能阻击敌人,一团人可与敌人对峙,一师人能将敌人全部打垮或消灭。畹町沿线本来有远征军总预备队第六十六军两个师,却被这支三千人的日军队伍在四天之内一连撵了三百公里。 日军进攻速度之快,推进之顺利,不仅出乎中国人的意料,甚至大大超过日本指挥官的估计。当日本人的车队开进芒市街上时,站在街心的交通警察还在起劲地打手势,后来突然发现不对头,这才撒开脚丫子逃得无影无踪。 胜利鼓舞了势如破竹的日本军人。信心百倍的坂口指挥官决心再接再厉,创造一个把日本坦克开到中国境内“任何可能到达之地区”的奇迹。他确信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挡他的进军,横亘在他面前的壁障只有一个,那就是举世闻名的怒江天堑。 五月四日晚六时,日军快速纵队一部数百人扮作难民,车载步行,悄悄接近怒江大桥。 时值黄昏,暮色苍茫,车过松山,怒江大峡谷便赫然出现在眼前。举目四望,群山如黛,关山千重,大江如练,气象万千。一座铁索桥扼天险于一线,凌空飞架。江对岸,保山重镇的灯火隐约可见。 这就是滇西通往内地的咽喉要道——惠通桥。 保山古称永昌府,人口十万,为边关重镇历代朝廷都在保山设置郡、府、县,辖制滇西乃至密支那以远大片边土。一九三八年,滇缅公路修通后,这里又成为滇西最大的商业中心和物资中转站。 公元一九四二年五月四日,星期日。对于许多从未有过战争体验的保山民众来说,这一天将是该城历史上一个最悲惨、最黑暗的日子。 上午十时,省立保山中学与县立师范学校师生千余人在保山公园内举行“五·四”庆祝集会,发表抗日演说,朗诵诗歌,演出歌舞话剧,吸引城内数千群众踊跃观看。集会后,学生们又举行田径运动会,意在鼓舞国人强健体质,拯救中华。 同日,保山逢街,四乡民众云集县城,肩挑车载,熙熙攘攘。尽管日前不断有小道消息从畹町、瑞丽传来,但是对于闭目塞听惯了的老百姓来说,只要战争不打到家门口,一切生活照旧。因此集市的生意依然做得红火。 十一时,婆海山防空监视哨发现西南天空出现大批飞机,于是连忙向县政府报告。但是电话铃响了许久无人理睬,原因是唯一一个防空警报员早早下班赶街去了。 十一时十五分,第一批日本轰炸机二十七架,排着整齐的三角队形飞临保山上空。飞机隆隆的马达声引起人们的注意。由于事先无人报警,加上最近城里一直传闻美国飞机将进驻保山机场,因此民众都以为美机光临,欢欣鼓舞,孩子们向空中欢呼雀跃。这种情形与仰光和东京的灾难十分相似,区别仅仅在于保山太小而人群又太密集,这样就注定轰炸的后果更加惨重。 只有运动场内一名教师认出飞机的太阳机徽,连忙将学生带到山坡下隐蔽,避免了更多无知的牺牲。 日机在保山上空盘旋一周,然后不慌不忙地低飞投弹。第一批重磅炸弹准确地落在了县城中心的大街上,炸坍了百货商号和南洋大旅社。由于街上汇聚了太多南来北往的车辆和行人,因此炸弹几乎无一例外地落进人群里爆炸,把地上炸出许多触目惊心的大坑来。 紧接着第二轮呼啸的炸弹又炸坍了无数民房,炸起很多粉红色的肉末和血雾来。保山城到处黑烟冲天,死尸壅道,天崩地裂的巨响不绝于耳。尽管侥幸活着的人群大梦初醒,鬼哭狼嚎地往城外逃命,然而日本飞机仍不肯放过他们。飞机到处追逐人群,把雨点般的炸弹和机枪子弹往他们头上倾泻。 许多年后,当我回滇西采访时,在南洋大旅社的旧址上已经矗立起相当规模的百货大楼。舞厅霓虹灯和迪斯科音乐的节奏日甚一日地覆盖着小城的夜生活。但是当地人并没有忘记过去。一位老人用拐杖咚咚地拄着地面说:“呶,就在这下面,还埋着上万人的尸骨哪!” 我觉得那拐杖仿佛拄在我的胸口上。 亲自参加轰炸的日本第五飞行师团少将师团长河原利明在给南方军总司令的电报中称: “……我确信轰炸(保山)已达到动摇和摧毁怒江守军意志之目的,该城至少在半年之内不能被用作敌人的屯兵之地。”(《缅甸作战》) 保山惨遭轰炸,全城夷为焦土。史志载:“……城中原有一条小河,河水变色,数日不见清澈。”据统计,全城百分之九十民房被毁,民众死伤逾数万人。五月的滇西,气候炎热,大量死尸腐烂,无人掩埋,于是野狗当道,瘟疫流行,当地人死于瘟疫者甚众。后来瘟疫又扩散到云南全省和四川、贵州、广西等地,有确切资料表明,这年全国瘟疫肆虐,死人多达数十万。 保山既毁于轰炸,民众生灵涂炭,然唯独城内一座孔庙幸免于难。当是时,庙中躲避飞机者数百人,竟无一伤亡,被当地人传为奇谈。著名云南地方史专家方国瑜教授著书记载此事云:“……两处正殿,均供孔圣,正气所慑,大殿巍然无恙,是为一奇也。”(见方国瑜著《抗日战争滇西战事篇》)由于孔圣显灵的奇迹,孔庙从此香火鼎盛,历数十载不衰。该庙后毁于“文化大革命”。 保山大轰炸当晚,一支驻扎在城外的滇军部队“息烽旅”开进城来。他们不是来救民于水火,而是趁着月黑风高兵荒马乱,将全城幸存的商号钱庄统统洗劫一空,将死人和未死之人的金银钱财席卷而去。乱兵还扮作蒙面盗匪,奸淫妇女,杀人纵火,保山再经浩劫,终于沦为一座死城。 公然纵兵洗劫保山的罪魁祸首是“息烽旅”旅长,云南省主席龙云的公子龙奎亘。后来保山官员和乡绅联名将龙公子告到重庆中央政府,龙云为了平息民愤,将恶棍儿子软禁了三个月,然后调到一处不打仗的地方当师长。 “五·四”保山大轰炸只是日本帝国主义欠下中国人民无数血债中的一笔,它距离美机轰炸东京只有两周。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战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试图以“下令处死被俘美国飞行员”一事对日本天皇起诉。日本政府辩解说,那些飞行员轰炸东京时确曾犯有屠杀平民罪。起诉无效。 循例追究,日本方面应该有多少人为发生在中国土地上的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负责呢?从东北“九·一八”事变算起,在长达十四年的日本侵华战争中,中国方面死难同胞逾三千万人,其中百分之九十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即使以30:1的不公平比例计算,日本方面应受到追究和起诉的战争罪犯都该在百万人以上,其中最大的战犯是日本天皇。日本政府还理应对中国的战争损失和经济破坏支付巨额战争赔款。 可是我们没能看到这样的审判。 裕仁天皇在世时,依然高高在上,他的双手沾满中国人民的鲜血。据说中国人主动放弃了战争赔款要求。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只判处七名战犯死刑,十八人监禁。 这就是历史。 5 我头次经过怒江峡谷是在公元一九七一年雨季。 那年我们从内地到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插队,从成都出发,沿途颠簸将近一星期。有天车队突然停下,我们纷纷从车厢探头张望,原来云驻雨收,汽车已经来到一条大江边。 这是一座险峻的大峡谷。 峡谷两岸悬崖壁立,重崖叠嶂,谷底大江奔腾,吼声如雷,令人胆战心惊。一座巨大的钢索吊桥凌空飞架,几十根黑色钢缆将崖石紧紧咬定,把两岸公路连成一线。 桥头有许多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士兵,乘客过桥一律下车步行接受检查。一些跟来护送的家长和老师到这里不得不返回。许多同学终于意识到再往前走就是荒凉的边疆,而森严的大桥从此把家乡和亲人割断,于是唤起“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悲壮情绪,软弱的女同学率先哭成一团,一时间引起桥头岸边许多人抹眼泪。 我走过大桥,回眸张望,才发现山崖的石壁上镌刻着三个雄奇遒劲的大字—— “惠通桥”。 惠通桥始建于明朝末年,初为铁链索桥,它位于滇缅公路(中国段)六百公里处,是连接怒江两岸的唯一通道。一九三六年,新加坡华侨梁金山先生慷慨捐资,将旧桥改建为新式柔型钢索大吊桥。吊桥全长二百零五米,跨径一百零九米,由十七根句型德国钢缆飞架而成,最大负重七吨。至一九七七年新建钢骨水泥大桥落成通车,吊桥始废弃不用。 进入公元一九四二年五月,缅甸前线风声日紧。从西岸涌来的败兵和难民队伍骤然增多,人们带来的全是坏消息,大桥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五月二日,远征军工兵总指挥马崇六将军从畹町撤往昆明,途经惠通桥,给大桥留下一队宪兵和工兵。马将军授权宪兵队长张祖武接管大桥,一旦情况紧急立即炸桥。 张祖武,广西人,行伍出身,军阶少校。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当地史志资料为其立传,仅留一言,云:“……身量短小,善使枪,勇猛机智。” 五月四日,形势更趋紧张,西岸的盘山公路上,等待过桥的车流和人流一眼望不到头。未经证实的消息说,日本人坦克已经开进芒市。 芒市距惠通桥不到一百公里,如果日本人高兴,他们只消半天功夫就能把坦克开到江边来。如果他们事先派便衣混过桥来,张队长和他手下的几十个弟兄就只好举手乖乖地当俘虏或者提着脑袋回去交差。难道区区一队宪兵能挡住成千上万的日本大军么? 好在惠通桥是座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张队长命令工兵提前在桥上装好炸药,宪兵把守桥头,严防日本便衣混过桥来。 采取了措施,心头才觉得稳当。于是张队长命人搬来一把藤椅,亲自坐镇桥头检查过桥行人。 中午,日机轰炸保山,消息传来,人群哗然。下午二时,一架涂膏药旗的飞机反复掠过惠通桥,既未扫射,亦未投弹。四时,又有三架飞机掠过。受惊的人群只想快快过桥,拥来挤去,吊桥被压得剧烈摇晃,竟有好几个人被晃下江里去。好容易恢复了过桥秩序,时间已经临近了那个危机四伏的黄昏。 六时许,一辆灰尘仆仆的破卡车从保山开到桥头,欲与人流逆行过桥。宪兵不许,令其返回。车主何树鹏,自恃与“息烽旅”有瓜葛,出言不逊,被宪兵当众重赏两嘴巴。何车主受了委屈,只好忿忿然将汽车掉头。不料操作过猛,车头与另一车相撞,致使大桥阻塞。 张队长大怒,命令宪兵将卡车推下江去。何车主不允,呼天抢地,以身护车。队长火上浇油,以“妨碍执行军务罪”将何拖到江边枪毙。车主始惧,然为时已晚,一排枪弹打得他翻滚着跌下江岸。 骤起的枪声在暮色茫茫的峡谷中引起一连串巨大的回响。 受惊的人群涌来涌去,粗大的钢索吊桥发出嘎嘎的呻吟。宪兵为了平息骚动,再次对空鸣枪,于是这一排呼啸的枪弹就在无意中穿过茫茫的历史太空,将昨天那一瞬间的痕迹清晰地留在了我们今天乃至后人的历史书页里。 此事载入方国瑜先生所著《抗日战争滇西战事篇》及保山、龙陵地方志中。 枪声骤起时,日本敢死队数百人扮作难民,潜械暗行,其尖兵小队距大桥已经不到两百米。钢索吊桥近在咫尺,过桥车辆人群历历在目。暮色掩护了阴险的日本人,也掩护了他们的紧张与不安。西岸的人们只巴望快快过桥,谁也没有察觉一个巨大的阴谋已经悄悄迫近。 时间再往前延伸一刻钟,不,也许再有十分钟,日本军队就将象神话传说中的天兵天将一样出现在桥头,占领这座通往胜利的战略要道。几小时后,坂口将军的坦克和步兵纵队将通过大桥进攻保山,然后再进攻昆明、贵阳,直至重庆,那时候,士气低落的中国人将无险可据,重庆政府腹背受敌,四面楚歌,没有人能够挽救他们的失败。 历史的长河在这里凝固了一刹那。 夜幕在降临,军队在潜行,巨大的邪恶与阴谋在黑暗中悄悄露出了狰狞。 但是偶然性帮了中国人的忙。 桥头骤起的枪声不仅震惊了西岸的难民,同时也震断了日本人内心绷紧的神经之弦。日本指挥官并不知道此刻大桥正在上演一幕微不足道的悲喜剧,他仅仅凭着军人的直觉,以为有人暴露目标,敌人已经戒备,于是在经过半秒钟思考和犹豫之后,就下令敢死队冲锋。一时间怒江西岸枪声大作,飞蝗般的弹雨将桥头的宪兵打得晕头转向,中弹的人群好像下饺子一样纷纷坠入江中。 历史的走向在这里发生了改变。上帝在最后一刻钟抛弃了大和民族的勇士。 张队长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打懵了几秒钟。他伏在地上,倾听机枪子弹带着哨音从头顶掠过,内心充满恐惧和绝望。当他终于判断出日本人尚未过桥时,后背上才渗出许多冷汗来。他暗暗庆幸那个倒霉的乡巴佬帮了他的忙,致使日本人提前暴露了目标。 这是一个戏剧性场面,生死攸关,一发千钧。上帝之手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序,不露痕迹。一台破卡车,一个无辜的乡下人充当这台大戏的主角,可见改变历史的并不都是伟人。 导火索点燃了,一溜淡蓝色火花嗤嗤响着,,像一条扭动的小青蛇迅疾地向大桥爬去。 日本人意识到情况不妙,冲在前面的敢死队员全都端着刺刀奋不顾身往桥上扑。他们呐喊着,眼睛冒着火,恨不得立即扭断那条企图使他们前功尽弃的毒蛇。然而他们的步伐毕竟迟到了。他们面前隔着一条宽阔的大江,一道狭窄的吊桥,一段无法逾越又无法缩短的空间距离。因此当第一名日本士兵刚刚来的及踏上大桥桥板,一个无比壮观的景象便在他的面前猛然展现开来。 一只橙黄色的大火球从桥头轰然升起,耀眼的弧光和迸射的火焰将峡谷和大江映得雪亮。紧接着巨大爆裂和猛烈的气浪将吊桥高高抛起,然后象一架破碎的玩具那样慢慢跌落下来。坠入黑沉沉的峡谷。高大的桥柱也被摇撼得站立不稳,终于好像喝多了的醉汉一样慢慢栽进江里,激起高高的水柱。 心如刀绞的日本人眼睁睁看着奇迹从他们的面前消失,江水复又无情地挡住去路,只好把仇恨和怒火发泄在尚未过江的中国老百姓身上。一连数日,西岸枪声不断,日本人大开杀戒,滥杀中国难民百姓数千。 历史终于将日本人在一九四二年辉煌胜利的句号划在了怒江西岸的废墟上。 由于惠通桥守军张祖武少校临危不惧及时炸毁大桥,阻挡了日军前进,因此有关部门提出予以嘉奖。不料在荣誉面前又有许多人站出来竞争,个个都有许多充足的理由和过硬的后台。于是这个功劳几经辗转,先是被工兵总指挥马崇六将军摘取,后来又被一位军衔更高的肖毅肃将军夺走,再后来重庆政府颁奖时,领奖人又变成两名:高参林蔚和肖毅肃二位将军共同分享。他们各领得一枚三级云麾勋章和一大笔奖金。肖将军后来果然身手不凡,在台湾做到“国防部次长”。新闻记者不辨是非,只管摄下功臣的大幅照片到处宣传。张队长从此销声匿迹,无影无踪。 五月七日,日军步兵一个中队,携机关枪四挺,掷弹筒三具,沿腾龙公路向滇西名城腾冲徒步进发。腾冲为当时腾龙边区行政公署所在地,驻军为“息烽旅”一部及海关警察约一千五百余人,另有地方团练若干。闻日军来犯,号称“滇西王”的边区行政大员龙绳武仓皇出逃,携带烟土银钱数十驮,大小老婆十余人。各级官员闻风而动,官兵不战自乱,百姓入地无门,只好听天由命。 《腾冲地方志》载: “……民国三十一年五月十日午后二时许,敌兵一百九十二人,不费一抢一弹,大步扬扬,把臂欢笑,直入腾冲。腾冲城内囤集甚丰……敌尤喜出望外。”云云。 腾冲沦陷。 第六章 上帝的声音 1 “……美国将军的气焰很高,史迪威虽然没有指挥联合军的名义,却以中英联合军指挥自居,指手划脚,不可一世……最后他和罗卓英两人丢下大军,只身逃往印度,造成中国远征军的惨败。 “史迪威逃到印度,还幻想凑合一部分兵力打通滇缅公路,一九四二年七月曾草拟了一个‘反攻缅甸计划’,作为他在缅甸指挥无方遭到惨败的遮羞布……这也说明史迪威只凭主观愿望,不顾当时中美英具体条件,在失败后还写了一纸废文。”(摘自杜聿明回忆录《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述略》) 缅甸盟军的堤坝不可挽回地崩溃了。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日傍晚,也就是日军攻陷畹町的当天,一架被盟军飞行员戏称为“信天翁”的dc—3型运输机在缅甸中部一片甘蔗园里颠颠簸簸地着陆了。 飞机上跳下来两个神气十足的美国飞行员。他们嘴里衔着雪茄烟,肩上佩带着上校军衔,高个叫罗伯特·斯科特,稍矮的叫凯莱布·海恩斯。他们奉美国总统之命,专程从印度飞往缅甸瑞冒接应史迪威脱险。 但是当他们被领进一座用作临时司令部的庄园时,两位上校吃惊地发现将军手下只有几十名士兵,而将军本人正在全神贯注地写日记。将军头戴上次世界大战时的旧式战斗帽,没有佩戴军衔和领章。只有那头花白的短发和威严的气派使人对这个瘦老头的身份不敢轻视。斯科特用一种大大咧咧的口气提醒这位穷途末路的总司令:“嗨,先生,总统派我们搭救您来啦!” 史迪威抬起头,愣了几秒钟。经过这段呕心沥血的日子,他变得面容憔悴,身体虚弱,眼睛布满血丝。但是他的目光仍然十分严厉。当他弄明白飞行员的使命时,便断然谢绝了总统的关心。 “不,先生,还是让我自己来对付这里的麻烦好了。”他朝飞行员挥挥手,然后又埋下头来继续写作。 飞行员愣住了,他们不得不打断将军的思路,再三向他解释,在离这庄园不到二十英里的地方已经发现了日本人的坦克。 “我说过,他们会来的,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将军厉声说道。他站起来,向两位飞行员下了逐客令:“你们马上回去,把文件带走。请转告总统,我的事还没有做完。我会走到印度去,在那里重新收拾残局。那时我会写一份详细的报告给他。” 将军的固执使飞行员十分尴尬,他们不知道眼下还有什么事情比安全撤退更重要。对于冒着危险专程飞来执行总统命令的飞行员来说,面前这位性情古怪的将军简直不可思议,他在敌人坦克就要开到的时候居然拒绝援助。他们甚至疑心史迪威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或者精神不大正常。 斯科特上校用一种惊慌不安的语调结结巴巴地说:“将军,请原谅,倘若因为我刚才对您有所冒犯,那么我……向您道歉。请您跟我们走吧。” 史迪威突然大为光火。他拧着眉头训斥他们:“你以为我会计较你们的态度吗?你这个傻瓜!我是指挥官,我有我的职责和任务。你们难道没看见,我的那些中国军队正在前面逃跑吗?日本人要撵上并且消灭他们,我得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去。带到印度,训练他们,把他们变成第一流的军队。可是现在他们都怕日本人,你们懂吗?”由于激动,将军的嘴角微微颤抖。 “请允许我问一句,将军,”海恩斯上校插言道,“您能追得上中国人吗?据我所知,他们已经到了一百英里外的科林。” “在我确信我无法赶上他们之前,我决不会放弃他们。”史迪威断然说。 “那么您打算走到印度去?” “我想在日本人打断我的双腿之前,我还是有这个信心的。”将军回答。 飞行员只好悻悻地退出来。他们虽然坚持认为史迪威在干一件得不偿失的傻事,但是将军的意志和品格却使他们感到钦佩。 “凯迪,把飞机摇起来。”斯科特说。摇飞机是飞行员的行话,相当于轮船鸣笛或者军队鸣礼炮,表示致敬和祝福的意思。 信天翁飞起来。飞机带走了多余的文件,也带走地面人们的最后一线希望。将军走出屋门,目送这只钢铁大鸟掠过屋顶,掠过庄园,摇着翅膀在空中翱翔一周,然后迎着残破的夕阳朝西北天边飞去。马达声渐渐消失,大地重归宁静,天空一片空旷。黑暗的潮水从森林和房屋四周渐渐渗出来,慢慢挤压着人们的心脏。史迪威感到一丝淡淡的孤独和惆怅。他深恐感伤情绪会影响自己的信心和意志力,就深深吸进一口潮湿的夜空气,然后回到屋子里继续写日记。 夜幕降临,庄园里到处燃气篝火。值日军官传达将军命令:准备转移,半夜登车出发。现在史迪威指挥的队伍一共还剩四十个人,,包括十八名美国军官,六名美国士兵,一个中国警卫班,一名传教士和一名美国新闻记者。 这天晚上,史迪威给华盛顿马歇尔总参谋长发去一份急电,报告自己的去向和方位。电报首次提到在印度建立基地训练中国军和反攻缅甸的设想。这个设想后来经过进一步补充完善,正式定名为“x—y计划”(即“人猿泰山”计划),呈报白宫。美国总统批准于当年执行。于是后来才有了著名的兰姆伽训练基地,有了十万学生大从军和气壮山河的缅甸大反攻。 这份计划就是后来被人斥为“一纸废文”的东西。 2 缅北温佐。 两天后,史迪威又见到因铁路中断而终于没能逃远的中国总司令罗卓英。这位衣冠不整的将军正在大发雷霆,责令部下弄几辆汽车,并忠告史迪威和他们一道去密支那乘飞机回国。孰料两小时后史迪威再去车站找他,这位总司令已经不知去向。 在从温佐到英多的公路上,沿途都能看到中国军队乱糟糟溃败的景象:丢弃的汽车,武器,笨重的大炮翻倒在路旁,还有很多损坏的坦克和装甲车。一群群绝望的伤兵坐在路边强行拦车,互相火并。在那些掉队的卡车上,连车头引擎盖上都爬满了中国士兵,好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马蜂窝。中国人全都用惊慌和仇恨的目光盯着坐在汽车里的美国大官。 史迪威扭过头去,他为此内疚。 尽管史迪威一行拼命追赶,但是始终没能赶上杜聿明和他的大部队。电台同他们联系不上,坏消息却不断传来:遮放失陷,八莫失守,日军第五十六师团主力已经渡过伊洛瓦底江上游,密支那危在旦夕。再往前将无路可走。密支那以北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沼泽地,沼泽被夹峙在耸入云霄的野人山和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中间,北端则横亘着另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 五月六日,史迪威赶到英多,然而杜聿明的大队人马已经离去整整一天。 英多是缅北山区公路上的一个小镇。它距离密支那还有三天路程,与印度英帕尔隔着两架大山,中间有条赶马人小道可通。现在,摆在史迪威和他那一小队人马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向北,继续追赶杜聿明;或者向西,赶在雨季到来之前和日本人封锁边境之前翻过大山,撤退到印度去。 缅北是条可怕的死胡同,日本人一旦抢占密支那,中国人不仅无法回国,到那时候想撤退到印度也为时已晚。 杜聿明为什么看不到这个危险呢? 史迪威仰望天空中翻滚的浓云,百思不得其解。 美国将军在英多小镇上盘桓了四十分钟,最终决定放弃继续追赶中国人的徒劳举动。关于美国将军丢下大军只身逃到印度的非议便从这里开始。 当天,小队伍的到命令补充给养,然后转向西进的小路。 早晨起来,史迪威清点人数,意外发现队伍里增加了许多陌生面孔:有丢盔卸甲的英军突击队员,有疲惫不堪的基督教医院护士,也有一些歪歪倒倒的逃难者和他们的家属。其中还有人挺着大肚子,竟是个缅甸孕妇! 上帝!他在心里嘀咕,这不成了难民收容队了吗?清点人数的结果,他的队伍整整扩大了两倍半,一共一百一十五人,包括那个即将出世的小战士。 史迪威皱起眉头。 首先是粮食将出现恐慌。原先准备的半个月干粮只够维持五天,药品早已没有补充,更重要的是,他们必须赶在雨季到来前翻过大山。敌人一旦封锁边境,他们就会被洪水、饥饿和疾病困死在原始森林中。 一名中尉提议,将干粮分一半给那些平民,让他们各自逃命。另一名英国军官则坚持,应当让所有的缅甸人离开,跟缅甸人同行是危险的和有害的。 史迪威把队伍集合起来,自己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训话。 “你们听着,谁要是想走,就领上一份干粮给我滚蛋!”将军生气地环视人群,粗大的喉结上下滚动。“谁要是想跟着队伍,就给我闭上你的臭嘴!” 队伍鸦雀无声,只有美国将军怒气冲冲的声音在训斥那些垂头丧气的下级军官。 “你们想抛弃妇女吗?还有那个快要做母亲的孕妇?!你们想扔下平民不管,只顾自私自利地逃跑吗?嘿,你们这些当兵的真不害臊!你们想到过犹大没有?抛弃妇女和儿童的人不是和叛徒犹大一样可耻吗?!” 他面色灰白,威胁地朝人们挥动拳头咆哮。 “这里还有陆军中将没有?举起手来——大概没有了。有六十岁的老头吗?举起手来——大概也没有了。好吧,这里只有一个陆军中将和一个老头子说话算数,那就是我。我宣布,从今天起,你们中间每个人都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不管军人还是平民,全都一样,除非他自动要求离开。 “告诉你们,我们已经是个整体。只要我这个老头子走得动,你们都走得动,我能走到印度,你们都能走到印度。你们只有一个权利,就是一直往前走。不许掉队!不许躺下!不许说长道短三心二意,更不许违抗命令!对我来说,不管你是白种人还是黄种人,军官还是平民,你们的身份都一样,都是我的士兵。如果谁违抗命令,我就枪毙他。 “不同意的人可以马上离开——好,没有人离开,你们都同意了。要是我再听到哪个混蛋敢在背后嘀咕,我就把他赶出去,让他尝尝在森林里跟野兽过夜的滋味……” 过了好一阵,将军的怒气才渐渐平息下来。 “别怪我脾气不好,先生们。”他摇摇头,感慨地说,“困难当然会有的,但是我们不会屈服。粮食不够,我们总会想到办法,我已经给印度打了电报,叫他们到边境来接应。如果有人生病或者掉队,我们要帮助他,就像帮助自己的兄弟姐妹。你们知道,并不是每个掉队的人都愿意成为别人的负担的。 “军人们,你们干吗不打起精神来?难道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吗?你们的任务是帮助每一个人战胜死亡:妇女、平民、儿童,还有你们自己。将来,等我们全都走出森林,你们中间一定会有人记恨我今天或者以后还会有的无礼。坦白地说,我的确不是个招人喜欢的好老头儿,脾气暴躁,并且非常固执。不过我可以起誓,我会是个好军官,好上司,只要我不倒下,那么我一定会把大家带出这片森林。这就是我今天要告诉大家的话。” 将军用他的权威和意志力量统一了这支四分五裂的队伍。粮食被统一分配,行军序列重新安排,每个人除了行军还兼司其他职责。 这天晚上,史迪威给马歇尔将军发去离缅前最后一份电报。 “我的位置在英多西北八十英里的班毛。有武器和地图,只有少量食物和药品。我将沿运盐小道前往霍马林,再从那里到英帕尔。请转告印度方面,立即派人往英帕尔以东接应,最要紧的是想法救济粮食和药品。相信我能够克服一切困难……电池用完,这是短期内我的最后一份电报。胜利等待我们。史迪威。” 发报毕,报务员砸毁电台,烧掉密码本,背起冲锋枪加入警卫队的行列。 从这天起,这支由六种国籍、五种语言和三种肤色的人们组成的小队伍便与外界失去联系,消失在那加山脉黛黑色的林海中。 3 五月,日本南方军总司令寺内寿一大将飞临缅甸视察,受到隆重欢迎。寺内总司令在饭田将军和巴莫总理等人陪同下经仰光到达曼德勒,视察这座已经有七百年历史的缅甸古都。 寺内总司令是日本贵族院元老,世袭公爵,也是日本德高望重的战争功臣,参加过本世纪以来日本所有的重大对外战争。他还做过日本驻欧洲外交官,阅历丰富,见多识广。因此,当矮胖的日本总司令踏进缅甸最大的瑞光佛寺,仔细观赏那些精美绝伦的装饰壁画和栩栩如生的佛像雕塑时,不由得发出一两声惊愕的赞叹。 在大雄宝殿,总司令的目光被一尊玉佛紧紧吸引住了。玉佛为手持净瓶柳枝的观音立像,有真人大小,由淡青色翡翠石雕成,玲珑剔透,巧夺天工。总司令端详良久,摘下眼睛问巴莫: “这尊玉观音虽着女装,我以为必是男身,不知对否?” 巴莫总理毕恭毕敬回答: “总司令果然好眼光。此为男佛,缅语称哩咪吗,为古东吁王朝国宝之一。” 寺内又问: “既有男佛,必有女佛。我在中国时听说故宫原有观音玉像一尊,为缅甸国贡品,被蒋介石带到重庆。想必和眼前这尊是一对了?” 巴莫答: “古东吁有国宝一对,时大清国侵犯,东吁战败,被迫进贡女佛哩咪哆。迄今已有三百年历史了。” 寺内目光再次停留在玉佛身上,良久才叹道: “耳闻不如目见,果然名不虚传。” 总司令一行于当天飞离缅甸返回西贡。次日,饭田司令官紧急约见缅甸自治机关总理巴莫、独立义勇军总司令昂山将军、参谋长吴奈温上校,传达寺内总司令一项建议:以缅甸新政府的名义把玉佛哩咪吗敬献给日本天皇。 傀儡首脑们面面相觑。他们仰仗日本军队才赶走英国人,建立新政府,那么日本人理所当然要求他们报答。巴莫总理委婉提醒日本司令官: “阁下,您知道缅甸是个佛教王国,这个问题得由将来成立枢密院(议会)来决定。” 饭田不悦,沉下脸来说: “你们东吁王朝可以向中国人进贡,难道就不该向日本天皇进贡吗?” 昂山毕竟年轻,血气方刚,受了许多西方民主思想的影响。他硬着头皮顶撞日本人: “你们不是早就说过帮助缅甸独立吗?既然是独立,缅甸的一切问题就要经过枢密院投票来决定。” 日本司令官突然生气了,他根本没有把这些呆头呆脑的当地人放在眼里。他厉声训斥他们,仿佛训斥一群不懂规矩的仆人: “混蛋!你们想闹独立么?闹独立就是对天皇不敬!等大日本皇军占领印度,东南亚要成立一个省,你们缅甸就是一个县。你们的任务就是维持这个县的秩序,保卫大东亚共荣圈的统一。谁要是不服从皇军命令,就是想造反,良心大大地坏了!” 哩咪吗到底还是被运走了,从此没有下落。昂山们的独立梦终于破灭了。他们在教训面前才明白指望别人是无法获得真正的独立和自由的。日本人不仅欺骗了他们,而且依靠他们来掠夺他们的国家。此后他们渐渐觉悟,与日本人离心离德,并于一九四五年掉转枪口向日本占领军宣战。 这段故事是我在缅甸流浪时偶然拾到的。讲述人为一教师,曾在仰光上过大学。后来我从史料中果然查到:“……五月九日,寺内寿一大将飞抵曼德勒视察……由巴莫总理陪同参观著名佛寺,对缅甸宗教文化印象尤深……”(《缅甸作战》)始信其真,引为野史,不赘。 史迪威拄着一根木棍,挪动长腿吃力地在树林里行走。腐烂潮湿的落叶在脚下发出嘎吱的响声,密密的树枝、藤蔓和野草不时挡住去路,他几乎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歇一歇。肝区疼痛和胃溃疡折磨着这位老人,使他本来就不大强壮的身体更加虚弱,体力快要消耗殆尽。 他们在这片遮天蔽日的大森林里已经走了整整十二天。 对史迪威来说,这不单是一次艰苦的越野行军,这更是一次前途未卜的逃亡,一次失败的体验。 他们正被日本人不光彩地赶出缅甸。 队伍的行进速度越来越慢,伤员和病号与日俱增。干粮快要吃完,人们主要靠采掘植物茎块和猎取动物充饥。由于山路崎岖难行,常常迷路,队伍有时一天只能行进五公里。 史迪威喘息着。他内心无比焦急:如果照此下去,雨季前走出森林的希望将越来越渺茫。 森林里不时响起凌乱的枪声,那是士兵在射击树上的猴群。有时饥饿的人们为了猎取一只松鸡或者灰鼠,往往不惜消耗许多弹药。史迪威愠怒地停下来,他决心再次告诫军人务必节省子弹。 平民队伍蹒跚地走过来。他们互相搀扶,虽然走得艰难,却毫无怨言。担架队也走过来。抬担架的士兵个个累得好像喝醉酒,头重脚轻,站立不稳。将军规定只有重伤员和重病号才能坐担架。参谋长赫恩少将患了回归热,昏迷不醒,史迪威摸摸他滚烫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 两个年轻护士努力帮助那个叫金玛果的缅甸孕妇在山道上挪动。孕妇满脸菜色,挺着沉重的大肚子,走得前仰后合气喘吁吁。 “雅普罗(长官),我能走到印度去吗?”孕妇愁容满面地对史迪威说。 “你放心,我们会把你和孩子一起抬到印度去。”将军满怀信心地安慰她。 孕妇困难地走远了,将军的心情更加沉重。他仰起头来望望头顶。虽然天空中洒下许多阳光的破碎光斑,但是空气里分明也有潮湿气息在悄悄弥漫,南方天际时有隐隐的雷声传来。 这一切预示雨季已经不远。 过了好一阵,那些担任后卫警戒和收容任务的军官们才乱糟糟地走过来。他们全都空着手,吹着口哨,走得步履轻松潇洒自在。在他们身后,倒霉的士兵好像囚犯一样光着膀子,背负着小山一样沉重的行军背囊。 史迪威挡在路上,鼻孔呼哧呼哧往外喘粗气,好像一头发怒的棕熊。军官们一看见将军,立刻傻了眼。 “将、将军,”一个英军上尉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说,我们只不过想给队伍改善一下生活……” “所以你们就有权利把自己那份行李加在他们身上对不对,上尉?”他的手指着士兵说。受压迫者都是黄种人,有缅甸兵,也有中国兵,他们有的扛了双份,有的甚至扛了三个行军背囊。 “你们听着,军官先生。”将军抑制住自己的愤怒,“鉴于你们的表现,我宣布,从现在起你们已经被解除了军官职务。如果你们还想继续留在这支队伍里,你们就必须去抬担架,否则我就把你们赶走。” 军官们垂头丧气地服从了命令。士兵得到解放,积极性高涨,于是这一天行军速度加快了一倍。 宿营时,史迪威病倒了。助手弗兰克·多恩准将和医官曼尼少校赶到病人身边。 “请您明天一定要坐担架。”多恩对将军说。 “明天再看吧。我这个老头子也许并不如你们想像得那么糟糕。”将军疲倦地说。他脸色蜡黄,眼珠深陷,看上去十分苍老。 医官报告说,病号还在增加,有人已经出现危险。 “我们会得到援助的,一定会的!”将军用手按住腹部,声音坚定不移,“告诉他们,必须坚持住,停下来就意味着死亡。” “还有那个孕妇,我看她随时都有可能把孩子生在路上。”医官忧心忡忡地说。 “没关系,让她生好了。咱们不是还有几十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吗?……”将军咕哝着,一会儿就歪在火堆旁边睡着了。 浓重的夜色好像一幅巨大的帷幕,低低地覆盖着缅北的大森林。黑暗压迫者森林里这群频临绝境的人们。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出路和未来,甚至不知道明天的命运。但是每个人都必须服从一个钢铁意志,那就是往前走,直到胜或者死亡。 第十三天拂晓在松鸡的啼鸣声中揭开了面纱。 然而“十三”的确是个不吉利的数字,它从一开始就表明这天会有一连串打击和倒霉的事情落到这一小队频临绝境的人群头上。 一觉醒来,史迪威感到有了精神,但是他惊讶地发现头上的帽子不翼而飞,接着又发现丢了眼镜、怀表和烟斗。开始他以为有人同自己捣乱,后来士兵们在一棵树上发现那顶老式战斗帽,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恶作剧的是那些猴子。 没有了眼镜,走路自然不大方便。但是将军始终很固执,既拒绝坐担架,也拒绝接受帮助。中午,队伍被一道激流挡住去路。激流宽十余丈,泡沫飞溅,只有一条晃晃悠悠的藤索悬在半空中。 这是森林中土著的渡河工具,过河者需象壁虎那样四肢攀援。好在滕索尚结实,先过去几个人,用绑腿带子将对岸的人一个一个拉过去。事有凑巧,轮到史迪威,那根带子竟中途断开,将军从三四米高的空中跌下河去。 人们惊呆了。妇女尖声叫嚷;弗兰克·多恩准将大叫救人;士兵奋不顾身跳进水里;还有更多的人往下游奔,企图拦住在激流中挣扎的将军。 好在这个惊险场面没有持续多久。人们尚未赶到,将军却从浅滩上跌跌撞撞爬起来。 “……嗨,这样真不坏!”将军一边打着喷嚏,一边狼狈地叫道:“孩子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也许洗个澡更痛快些。” 山谷里热闹起来。 男人们穿着裤衩跳进水中,英国绅士抓紧时间修面,中国人像孩子一样吵吵闹闹;女人们则安静地浸泡在水中沐浴洗发,让清亮的溪水冲刷多日积累的疲劳和污垢。护士姑娘又唱起赞美主的圣歌…… 温暖的太阳照耀着这群历尽千辛的人们,优美的歌声使他们暂时忘却劳累和忧伤。史迪威湿淋淋地坐在石头上注视着这个动人的场面,他觉得这是他几个月来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 “将军,你看他们多快活。”弗兰克·多恩说。 “为什么不呢,弗兰克?”将军回答,他伸手去取烟斗,才发现衣兜里空空如也。“我想,等他们走出森林,他们都会感谢这里的一切的。” 事实上,他们的确应当感谢这条小河,因为河水给他们带来了运气。中午过后,一架巡逻的美国飞机在山谷里发现了他们。当飞行员确信下面这群人就是那支失踪已久的小队伍,就擦着山尖投下两只沉甸甸的降落伞。降落伞随风飘荡,一只不幸落在激流中,很快被冲下吼声如雷的瀑布不见了;另一只倒挂在一颗高高的大树上,好像一只茁壮的大蘑菇。 然而没等欣喜若狂的人们跑到跟前,树林里就出现几个皮肤黝黑的土著人。他们好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爬上树去,眨眼工夫就摘走那只蘑菇,然后迅速逃进森林中不见了。 幸运如同它的到来一样倏然消失。人们依然两手空空,重新变得垂头丧气。史迪威却信心百倍地宣布: “我们的苦难快要到头了,。”将军眼睛里放出光彩。“飞机还会来的,地面的人也会出动接应我们。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他们会给我们带来粮食、药品,还有我们最需要的通讯工具。先生们,女士们,今天的意外算不了什么,我是说我们大家都得救了。” 果然,天黑的时候,第一支来接应的队伍找到他们。他们不仅给这群东倒西歪的历险者带来帐篷、食物、药品和电台,而且给他们带来了一个令人鼓舞的消息。 原来他们离印度边境只剩下四十英里路程了。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你已经绝望的时候,其实你已经站在了成功的门口。 这天晚上,金玛果在帐篷里生下了一个哭声嘹亮的男婴,整个营地为之沸腾。虚弱的母亲按照缅甸民族风俗,请在场的每位长者用肉汤和米酒为婴儿祝福。 “雅普罗,赐给孩子一个愿望吧,神永远保佑你。”母亲这样恳求史迪威。 将军庄严地凝视面前这个在襁褓中缓缓蠕动的新生命,这个在苦难中顽强降生的人类之子,心中涌出一股巨大的感动和柔情。但是他是一个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打仗,是以创造苦难的方式结束苦难,以战争结束战争。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为之黯然。 “让梅里尔牧师来为孩子祝福吧。”他真诚地对母亲说。“如果我有什么愿望的话,我想我愿意看到牧师成为这个孩子的教父。” 这是史迪威生平第一次为自己选择的职业自卑。 4 关于史迪威将军徒步翻越野人山和原始森林的传奇经历,后来曾被许多新闻记者详加报道。史迪威率领这支小队在暗无天日的热带森林中一共跋涉了十六天,克服了许多难以想象的困难,同自己队伍中的掉队、软弱、疾病、自私自利和悲观绝望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终于赶在雨季降临之前安全抵达印度曼尼普尔邦的边境城市英帕尔。他们是在这次缅甸大撤退的灾难唯一一支安全到达印度而未损一人的队伍。 美联社记者柯尔·考斯曼就是自始至终经历了这次艰苦行军的见证人之一。他在后来的通讯中这样写道:“将军无疑是一位天才的暴君。他不仅靠权威而且靠意志驱动队伍行军。……他貌似愤怒的上帝,骂起人来犹如堕落的天使。他体重至少减少了二十磅,本来就瘦削的身体只剩下皮包骨头。他双手不停颤抖,蜡黄的皮肤好象害了黄疸病,眼珠深深地陷在眼窝里……”(《和史迪威从缅甸出走》) 史迪威本人则有足够的时间在这条漫长的失败道路上进行一次深刻反省。反省结果使他坚定了对蒋介石政府进行干预的决心。如果我们把他在缅战前后对重庆政府的迥然不同的态度加以比较,我们就会发现他的认识转变正是在这段失败的道路上形成的。干预蒋介石,改造中国军队,这个坚定不移的信念既体现了西方军人的战争责任感,同时也超越了战争本身而带有美国政治和和霸权主义的色彩,因此他在今后的岁月里就将不可避免地和蒋委员长发生尖锐冲突,并导致中美关系频临危机。碰撞结果,作为西方强权政治的代表史迪威在根深蒂固的中国封建政治和文化面前一再碰得头破血流,最后不得不提前结束了他的神圣使命,成为中美关系史上第一个著名的悲剧人物。 五月二十三日下午,在印度边城英帕尔,史迪威面对一大群新闻官员和记者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将军在会上发表了一个简短的声明: “先生们: 我声明,我们遭到了一次沉重打击。正如大家所看到的,我们不得不撤出了缅甸,这是盟军也是我个人的奇耻大辱。我认为, 我们必须找出失败的原因,重整旗鼓,才能重新返回缅甸。 请记住我的话,我们一定要胜利地返回缅甸。”(《史迪威出使中国》) 一九四二年五月,美国人约瑟夫·w史迪威中将在缅甸的失败途中度过了他人生中第六十个诞生日 第七章 孤旅 1 ……中国远征军失败的原因,归结起来有三点: 一、中英战略矛盾,英方别有阴谋。(略) 二、中国迁就英美,放弃指挥权,蒋介石应负最大责任。(略) 三、中国远征军将领的失职。罗卓英和我都有责任,罗卓英的责任更大……我的最大责任是未与史迪威罗卓英彻底闹翻,未能独断专行…… ——摘自杜聿明回忆录《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述略》 缅北的五月,烈日当空。 在曼德勒通往缅北密支那的公路上,沥青被太阳烤化了,车轮碾过,路面泛起许多深深浅浅和凌乱不堪的车辙印。对于大势已去的中国远征军来说,只有回国才能使他们感到安全。士兵头顶烈日,背负沉重的武器,好像一条精疲力竭的灰色河流,沿着河谷公路缓缓行进。 起初,中国大军每天都能遇上一两次向西转进的机会,例如“indiaimphal(印度英帕尔)——215km”,“india, kohima(印度科希马)——278km”,等等。越往北进,三岔路口便越少,类似的路标牌也越稀落,但是默默行进的中国大军对这样的机会仿佛视而不见。士兵们都步履蹒跚表情冷漠,他们毫不停留地越过这些路口继续北进。 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中国人回国的步伐。促使中国人铤而走险的精神动力不仅源于传统的民族向心力,还来自某个强大的长官意志。此刻,驱动这条灰色河流汹涌北进的那个长官意志正埋在吉普车的后座上昏昏欲睡。 对远征军副总司令兼第五军军长杜聿明来说,在他已经度过的二十年戎马生涯中,再也没有比此刻心境更加复杂更加凄惶的时候了。同古之战坐失良机,曼德勒会战化为泡影,腊戌失守,史迪威又屡屡电令远征军撤往印度。四月三十日,委员长电询杜聿明:撤回国门有无把握?杜答:已令第五军主力抢占密支那,渴望成功。 其实,杜长官并不知道形势的险恶,他之所以这样报告委员长,是因为他明白,委员长能够容忍打败仗的将军,却不能容忍部下对他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忠诚。在去向问题上,只要他表现出一丝犹豫,那么第二天坐在军长位置上的就不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 但是如果日本人抢占密支那,他将往何处立足?或者真的只有到印度去,做英国人的难民?他一想到亚历山大和史迪威盛气凌人的脸,一股不甘寄人篱下的愤激之感油然而生…… 突然,空袭警报响了。 吉普车猛地转向路边一片丛林,杜长官的头撞在车窗上,痛得直咧嘴。很快空中传来飞机呼啸和机枪扫射声。三架“零式”飞机在公路上空追逐车辆和人群,来不及隐蔽的士兵好像割禾一样纷纷栽倒。受惊的骡马四处狂奔,好几辆汽车翻下山沟,燃起大火来。 公路上一片混乱。 当队伍重新聚拢来,公路上增加了许多横七竖八的死尸和打坏的车辆,人们小心地绕开障碍物前进。杜聿明的吉普车夹在人流中慢慢移动,经过一辆打坏的卡车时,他看见车门边仰面跌倒着一个年轻士兵,士兵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嘴惊愕地半张开,身体保持着挣扎的姿势。士兵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吉普车里的长官,仿佛警告他此路不通。队伍默默行进,人们表情麻木,脸色沮丧。杜聿明突然大光其火。他派人找来九十六师师长余韶,命令他立即清除路障,掩埋所有的尸体。杜长官讨厌私人,他从死者灰白的眼睛里分明看见许多凝固的嘲笑和怨怒。 前方出现一个小镇。 参谋长罗又伦轻轻提醒他:“长官,温佐到了。” 杜聿明睁开沉重的眼皮,茫然四顾。车窗外,夕阳西下,一片浓云正从山背后涌出来。公路前方,山坡上矗立着一些高高低低的红砖墙,树林背后露出教堂的尖顶。吉普车停下来,一块红白相间的路标牌醒目地立在路边,上面那些英文不用翻译他也知道:温佐。这是缅甸通往印度的最后一天岔路口。 空中又传来飞机马达声,一架涂了红膏药的侦察机盘旋几圈就飞走了。这说明日本人每时每刻都在监视着中国大军的动向。与此相比,中国人对敌人动静却知之甚少,难怪杜长官心中老是感到不踏实和恐慌。 一辆摩托车飞快赶来,把一份电报送给杜长官。电报是盟军总部拍来的,通报日军今晨已经占领八莫,并且继续向北开进。杜聿明一震,打了个哆嗦。 “今晚长官都在温佐宿营。”他命令参谋长,“通知所有师、团长马上来司令部见我。” 夜色覆盖着缅中盆地,也笼罩着死气沉沉的温佐小镇。远征军紧急会议在教堂召开。参谋们点亮防风灯,桌子上铺开军用地图。出席会议的军官各个表情肃然,会议气氛异常沉重。 杜聿明先宣读重庆来电。委员长指示远征军不惜一切代价坚守八莫,掩护主力经密支那、片马回国。杜聿明经过短暂犹豫,还是决定隐瞒盟军总部的电报。他担心八莫失守的消息会动摇军心。 但是新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少将当即提出质疑。 “有消息说八莫今天已经失守。如果敌人先我而占领密支那,我军出路何在?”孙立人大声发问。此间各师团均属第五军部下,唯独新三十八师是宋子文旧部,属六十六军建制。此时军长张轸远遁保山,所以孙立人并不肯对杜聿明唯命是从。 “孙师长消息确实么?”杜聿明装作十分惊讶地反问。他的内心非常恼火,只是碍于不是孙的顶头上司,不便马上发作罢了。 “我刚刚收到史迪威参谋部通报,盟军在密支那以南已经发现日本人的坦克,他们预料日本人将先于我军占领密支那。”孙立人当即把史迪威电报念了一遍,这个举动大大激怒了杜长官。 “孙师长有何高见?”杜聿明冷笑着问。 “我认为立即向西转进还来得及。倘若错过机会,我军必将陷入绝境。”孙立人并不示弱,挺起胸膛回答。 杜聿明扫视部下:“你们中间,还有谁打算赞成孙师长的高见呢?” 静场片刻。戴安澜、廖耀湘站起来,大声回答:“我们决心遵从委员长意志,誓死北进,别无二心。” 孙立人不以为然,讥讽道:“莫非二位师长决心留在缅甸开辟根据地?” 戴安澜凛然驳斥:“我生为中华军人,死为中华雄鬼,绝不到印度去听洋人使唤。” “即使无路可走也不肯去吗?” “你说对了。我戴某宁愿与日寇战死,绝不苟且偷生!”戴安澜不愧是威武军人,横眉立目,铿锵回答。 孙立人不打算和他们争辩,只是呵呵冷笑。 杜聿明感到些许报复的快意,他拿眼睛再次扫视会场: “还有谁愿意效法戴师长?” 所有军官起立,大声回答: “愿随杜长官,誓死北进。” 杜聿明转向孙立人: “孙师长何去何从?” 孙立人晃了晃史迪威的电报: “我很遗憾,杜长官。” 杜聿明怒火中烧,这个孙立人太狂妄了,竟敢抬出史迪威来同他对抗!孙立人一到缅甸就同美国人打得火热,这在杜长官看来与叛逆无二。因此他决心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师长。 “孙师长,你的史迪威将军恐怕早就坐飞机逃到印度去了。请不要忘记,只有我才是这里的最高军事长官。”杜聿明毫不掩饰一脸蔑视,根本不容孙立人分辨,厉声下达命令: “奉委座电谕:值此国家危亡之际,我全体军人必须同心同德,返回国门。本长官命令:第二百师戴师长担任后卫,在温佐以东阻滞敌人。第九十六师余师长担任先头部队,三日内必须抢占密支那并掩护长官部顺利通过。新二十二师廖师长和新三十八师孙师长,还有军部直属部队为行军中路,随长官部行动。各部队须遵命行事,不得贻误,违抗命令者,一律按军法从事。” 次日,中国大军以新编成的战斗序列向北开进。他们汹涌地越过温佐小镇,越过最后一个向西转进的三岔路口,一直向着凶多吉少的北方涌去。孙立人被夹在队伍中间,牢牢看管起来。当晚,一支尾随而至的敌人同第二百师发生战斗,戴安澜为了给军主力争取时间,主动将战斗引往科林以东地区。 又过了一日,紧追不舍的史迪威才率领他的小队伍赶到温佐。种种迹象表明,中国大军决心继续北进。于是美国将军摘下他那顶老式战斗帽,遥望北方重重叠叠的山峦,迷惑不解地喃喃自语: “莫非杜……真的不相信,密支那已经是个陷阱?” 2 密支那位于中缅边境西侧,紧邻云南腾冲,为仰(光)——密(支那)铁路终点,也是北缅第一大城市。密支那以生产柚木和绿翡翠著称,这里有着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翡翠原生晶体矿脉。 一九四二年五月十八日凌晨,一支日军坦克部队出现在密支那郊区公路上。与此同时,日军步兵开始强渡伊洛瓦底江。上午七时,日军占领火车站,九时占领飞机场。又过了三小时,一面太阳旗高高升起在市政府大楼顶上。密支那宣告陷落。 九日,中国远征军第九十六师余韶部星夜兼程赶到密支那以西五十公里的孟拱,当即遭到日军阻击,他们比敌人整整晚到了一天。 十日,九十六师猛攻孟拱,未获进展。日军第五十六师团增援部队开到,一批批日本飞机俯冲扫射,远征军继续受阻。杜聿明惊慌之中又犯了一个错误,他命令随后跟进的各师团及军直属队紧急通过第九十六师侧翼,绕过孟拱,“弃车上山,进入山地与敌进行游击战,伺机进入国境。”(《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述略》) 根据情报,密支那仅有日军第五十六师团两个联队。日军长途奔袭,人困马乏,杜聿明麾下有中国远征军四个主力师及直属部队约六万人,以绝对优势兵力拼死一战或许能够突出重围求得生路。但是杜长官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进攻需要冒险和勇气,而杜长官宁愿选择安全的防守和撤退。 事情好像就这样不可改变:日本人理当进攻,中国人理当撤退,撤退和进攻同样无可非议。抗战以来,“恐日症”的种子深深地埋在中国官兵的心里。 命令一下达,中国大军不战自乱。官兵们争相逃入山林,武器辎重扔弃在公路上,比比皆是。 中国军队的主动撤离使严阵以待的日本人很是纳闷了一阵。本来,渡边师团长并没有完全的把握挡住中国人,但是几天过后,中国大军的身影却不可思议地消失在胡康河谷。日本人松了一口气,他们为此深感庆幸和鼓舞。 十六日,九十六师余韶部也脱离战斗,退入胡康河谷。日军立即以重兵封锁出口。 这样,中国大军好像一头慌不择路的巨兽,自动钻进猎手为它设下的机关里。 面对杜长官如此明显的惊慌失措和指挥失误,忍无可忍的新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终于奋起抗命了。 十日下午,正当远征军各部纷纷丢弃战车辎重,在九十六师掩护下向胡康河谷的深山老林撤退的时候,杜聿明街道新二十二师廖师长报告,孙立人的队伍没有跟上来。 杜聿明大吃一惊。他举起望远镜,朝着炮火连天的孟拱公路望去。他清楚地看见,新三十八师的队伍非但没有服从命令弃车上山,却反而在公路上重新集结,然后掉头向相反的来路开去。公路上浓烟滚滚,坦克、装甲车、炮车及军部丢弃的汽车上满载新三十八师的步兵,他们好像一群群脱缰的野马,不顾一切与大部队背道而驰。 “孙师长吗?……喂喂,我命令你马上停止擅自行动,立即向我靠拢。你听见了吗?新二十二师担任你的接应……我命令你停止后撤,不惜一切代价回国门!” 孙立人故作惊讶的声音从嘈杂的话筒里传来,那声音轻松得好象个局外人。 “喂……杜副长官吗?我并没有擅自行动……是向南开进,不是后撤……我已经接到史迪威将军和罗长官的命令,他们要我把队伍和装备撤到印度去。” 杜聿明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刺痛,血直往头上涌。他恨不得毙了孙立人。只是眼下奈何不得,所以只好强压怒气央告道: “孙师长还是以党国利益为重,立即随军部一道回国吧。我是这里的最高军事长官,请孙师长务必不要再自作主张了。” 孙立人根本不打算把他的队伍重新归入杜副长官麾下。他的回答干脆利落: “既然杜副长官决心弃车上山,我看就不必强求了。再说史迪威将军和罗长官有令在先,我这个当小师长的想抗命也抗不起呵。缅甸的雨季眼看要到,我的马上登程。也祝杜长官保重,一路顺风。” 电台咔嚓挂断了,话筒里剩下一串单调的电频回声。杜聿明气得手直发抖,他完全能够想象出孙立人那张得意洋洋的马脸。孙立人口口声声不敢违抗史罗之命,莫非他偏偏就敢违抗他杜聿明长官之命么?! 孙杜两人从此结下了不解之怨。他们这段官司一直打了许多年。抗战胜利后,杜聿明在官场上步步高升,孙立人则处处冷落失意,这种鲜明的对照自然不无某种微妙的内在联系。再后来,他们的结局几乎殊途同归:孙立人在台湾沦为阶下囚,杜副长官则坐在西山战俘劳改营的土炕上,撰写文章揭露批判蒋介石投靠帝国主义的可耻行径。 孙立人心情并不平静。 孙立人,字仲伦,安徽庐江人,生于官宦之家。自幼受过良好教育。毕业于清华大学,同年赴美,就读于普渡大学土木工程系,获理学士。嗣后考入西点军校,与美国著名将领乔治·马歇尔、艾森豪威尔、麦克阿瑟、小乔治·巴顿以及史迪威等同为校友。一九二七年毕业,应邀游历欧亚两州,考察英法德日诸国军事,为当时国民党高级将领中为数不多的洋务派军人之一。 新三十八师前身为财政部长宋子文一手创建的中国税务警察总团,武器从美国购买,排以上军官大部分由留学生担任。由于这支部队装备精良武器先进,一直受到军统头子戴笠的垂涎,试图将其吞并。师长孙立人一度被迫离队。这个教训他始终铭记心中。 他再也不能任意受人摆布了。 顶撞杜聿明的结果使他面临两种风险选择:如果突围失败,他将以抗命罪受到审判。即使突围成功,他仍然可能受到上面的非难而被撤职。因为抗拒杜长官同样意味着对委员长不忠。 3 孙立人是这样一种军人,他受西方影响甚深,看重荣誉,崇拜拿破仑,注重发展个性和自我意识。他主动性极强,这一点往往使他的上司不大满意。淞沪抗战和武汉会战,他指挥部队不仅完成防守任务,还常常主动出击,多次取得局部胜利。 他同时也多次受到军长申斥。 在缅甸,他与美国人几乎一见如故。他之所以毫不犹豫选择追随史迪威,其中不仅有个人气质、性格、文化教育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他渴望获得美国将军的庇护。中国官场尔虞我诈,政治势力盘根错节,假如他有美国人撑腰,戴笠们还敢肆无忌惮地排挤他么? 要获取就要付出代价。现在的代价就是大胆抗命,把队伍拉到印度去。现实逼迫他这样做,生死攸关,他别无选择。 副师长齐学启匆匆报告,特务营长涂虎企图把队伍带走,被抓起来了。 孙立人微微沉吟,命令把涂虎带上来。 涂虎是军长张轸的外侄,平时作战很勇敢,此时虽然五花大绑,却全无惧色。 孙立人淡淡地问:“涂营长知道在战场上违抗军令该当何罪吗?” 涂虎不服,大声反问:“孙师长不遵令回国,又该当何罪?” 孙立人:“我奉总指挥史迪威罗卓英之命转进印度,莫非涂营长另外接到什么命令了吗?” 涂虎语塞。 孙立人又问:“涂营长何去何从,请从速决定。” 涂虎咔地立正,答曰:“我决意追随杜副长官回国,别无二心。” 孙立人环顾四周:“还有愿与涂营长同路的吗?”无人响应,乃命将涂虎松绑,逐出队伍。部下有人担心涂虎此去对师长不利,孙立人叹道: “我既铤而走险,又何必强求他人乎?” 铁骑呼啸,战车隆隆。 在孟拱至温佐三百公里干线公路上,孙立人亲率新三十八师万余官兵向南疾进,他们冒着空中敌机轰炸扫射和地面日军围追堵截,以决死的勇气和破釜沉舟的决心迅猛突围。 十一日晚,孙师先头营在南马与日军一个搜索大队迎面相遇。日军将车辆阻塞于道,并占据房屋强行阻击。孙立人一面指挥战车向敌人开炮猛轰,一面下车率领士兵排除障碍。全师只用了四十分钟就杀开一条血路,然后毫不停留地向南开进。 十二日,该师再次与日军一个联队相遇,日军依仗炮火优势气势汹汹地扑来。孙立人衣衫已破,胳膊上缠着绷带。他跳下坦克,端起一支冲锋枪,向士兵喊道: “狭路相逢勇者胜。生死存亡,在此一战——冲啊!” 坦克装甲车喷吐火舌,上万名决一死战的中国士兵呐喊着,紧随他们的师长向敌人发起反冲锋。两军短兵相接,激战一整天,日军被击溃。天黑下来,中国军队留下一千多具不及掩埋的官兵尸体,踏着悲壮的夜色越过战场继续南进。此后两日,他们一连打垮日军多次阻击,终于赶在敌人主力合围前到达温佐,然后一个干净利落的急转弯甩掉追兵,踏上通往印度的道路疾驰而去。 孙立人终于以前所未有的勇气主宰了自己的命运。他不仅挽救了全师人,也挽救了自己。 半月后,新三十八师到达印度边境锡邦,沿途收容了数以千计的缅甸难民和印度败兵。不料印度守军竟然如临大敌,拒绝该师入境。英国边境官员提出中国军队必须解除武装,以难民身份才能进入印度。孙立人换上一身崭新的少将军服前往谈判。当他踏进锡邦镇驻军师部时,不禁喜出望外,原来这支部队就是新三十八师在仁安羌解围的英印第一师。大胡子英国师长惊奇地跳起来拥抱他,并连声大呼:“sorry!sorry!(抱歉)” 次日,新三十八师全体官兵经过擦洗车辆整理军容,精神饱满地开进印度。英印军仪仗队列队奏乐,鸣礼炮十响以表欢迎。 至此,参加缅甸作战的盟军队伍,包括中国远征军三个军,英印缅三个师和五个独立旅,均遭到程度不同的失败。只有新三十八军例外。该师未打一次败仗,紧要关头果断突围,安全撤离,得大于失。 师长孙立人指挥有方,受到亚洲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将军的高度赞扬,并于戴安澜之后,获得美国国会勋章一枚。 4 与新三十八师命运截然相反的是中国军的骄子第二百师。 北撤一开始,第二百师就被赋予担当后卫的重任。师长戴安澜是坚定不移的回国派,全市官兵上下齐心,跟随师长回国。黄埔三期出身的戴安澜与美国留学的孙立人不同,戴氏不懂外语,对外国人不感兴趣。他是委员长嫡系,一直为委员长所倚重,因此他除了效忠委员长和带兵打仗外,别无他求。 同古战役后,委员长从重庆飞到腊戌布置曼德勒会战。老头子一下飞机就把戴安澜置于左右,留他共进晚餐,寸步不离。最使戴安澜受宠若惊的是,是夜校长竟留他同宿,抵足长谈。有幸领受此种恩宠的人在国民党将领中实属不多。 关于这一夜蒋介石对戴安澜谈些什么,或有何密示,有何许诺,或者仅仅以示奖赏,别人不得而知。但是委员长对戴氏的这种亲近举动足以给杜长官心头蒙上一片不安的阴影。杜聿明完全有理由把蒋对戴的亲近看作对自己的训斥,看作一种失宠的危险信号,我们则有理由相信他后来坚持要把队伍带向密支那的顽固态度中看到这种失宠心态的折射。 毋庸讳言,国民党军人是在内战和御侮(不是侵略!)的双重夹缝中成长起来的,他们虽然不具有西方军人的荣誉感和对外扩张的激情,却对官场倾轧和权力之道有着更加深刻的领悟和体验。中国的历史和现实没有教会他们如何富国强兵,却把他们变成一群大大小小的军阀和野心家。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军队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原因所在。 腊戌归来,戴安澜对校长倍加感恩戴德,发誓要以肝胆相报。缅甸战局已败,他就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国。担任后卫任务以来,该师一直被日军最精锐的第十八师团紧追不舍,饭田司令官在仰光宣称:“此战役须全歼中国远征军,首先要消灭第二百师。” 五月十日,远征军主力被迫遁入胡康河谷,第二百师被敌人分割开来,与军部失去联系。戴师长毅然决定另辟蹊径,转入缅甸中北部山区打游击,伺机进入国境。 但是事实很快证明,缅甸不是中国,在缅甸打游击的想法根本是行不通的。 首先中国军队人地两生,语言不通。其次,缅甸独立运动蓬勃发展,如火如荼。缅甸人仇恨英国佬,自然也仇恨英国佬的盟友中国人。中国人不仅得不到帮助,他们的行踪还处处被告密,因此他们几乎从一开始就陷入被动挨打的困境中。 五月十八日,第二百师兵分两路通过细(胞)抹(谷)公路,前卫部队突然遭到伏击。副官报告向导企图逃跑,被当场抓获。 向导被带到戴安澜面前。 这是个二十多岁的缅甸青年,克钦人打扮。他显然刚刚挨过揍,嘴角挂着血痕,但是他勇敢地站在中国长官面前,一点也不畏缩。 “我真想宰了你这个奸细!”戴安澜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手里的马鞭下意识地敲打着自己的马靴。 “我不是奸细,长官。我是缅甸义勇军战士,德钦党党员。”奸细眼睛里闪动着自豪的光。 “你给日本人报信有什么好处?” “我为缅甸独立自由而战。” “笑话!日本人难道是你们的救世主吗?”中国将军冷笑着说。 “日本人是缅甸人的朋友,你们不是。” “好吧,咱们来谈点别的。”戴安澜放缓口气,“告诉我,前面的日本人有多少?” “不知道,反正比你们人多。” 马鞭一挥,奸细额头上出现一道血痕。他晃了晃,又站稳了。 “听着,你愿意把我们带出这座山谷吗?” “……” 戴安澜脸色铁青,他拔出手枪,咔嚓顶上膛。 “再问一句,愿意带路吗?” 奸细从容地闭上眼睛,沉默得象座雕像。 碰碰两声枪响,戴安澜头也不回,命令副官,“传我的命令,分散突围,到八莫以北尖高山会合。” “师座!”副师长郑庭笈急忙劝阻,“白天突围目标太大,是不是等到夜间再行动?” 戴安澜猛地转过身来,郑庭笈看到师长竟然满脸泪光。 “庭笈兄,现在我戴安澜是虎落平阳,不得不闯了。”戴安澜仰天长啸,悲怆欲绝,“想当年关云长败走麦城,也不过这般光景,我堂堂第二百师竟落到这步田地,真是天亡我也!缅甸非久留之地,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冲锋号吹响了,数以千计的中国士兵端起刺刀勇敢地冲向公路和山头。日本人的机枪、步枪和炮火织成一道道浓密的火网,灼热的弹雨好像一把巨大的镰刀呼呼作响,把成群的中国士兵拦腰割倒,再也爬不起来。激战一天,第二百师伤亡过半,才从东面山坡撕开一条缺口,残余官兵得以死里逃生。 戴安澜在突围时不幸负了重伤,一梭机枪子弹击中了他的腹部。郑庭笈及时带人赶来救起师长,边打边撤。日落后,第二百师残部终于摆脱敌人的追赶,抬着昏迷不醒的师长,举着弹洞累累的军旗,乘着暮色悲壮地消失在八莫以西的森林和峡谷中。在他们身后的战场上,到处留下一堆堆血肉模糊的尸体,日本人屠杀伤兵的野蛮嚎叫声阵阵传来,这些悲惨景象变成一个噩梦永远留在中国士兵的记忆中。 三天之后,东京电台宣布:战无不胜的帝国皇军在缅甸北部全歼中国王牌部队第二百师。击毙师长戴安澜,消灭该师官兵五千人,俘虏枪械骡马弹药无数,云云。 五月下旬,分散突围的第二百师官兵陆续到达中缅边境集合地点,全师仅剩不足三千人。这支遍体鳞伤的队伍抬着他们奄奄一息的师长,在缅北大山里同日本人周旋。 史载:“……全师食粮早已断绝,一位营长向当地村民寻得一碗粥糜,送与戴安澜。他仅仅喝了一口,左顾右盼,潸然泪下。”(《戴安澜列传》) 五月二十六日,第二百师到达一个名叫茅邦的克钦山寨。戴安澜神志突然清醒起来。他嘱部下替他整理衣冠,扶起向北瞭望,并喃喃地说了许多含混话。有人试图告诉他,国境在东方而不是北方,但是没有用,因为他什么也听不进去。 傍晚,一代抗日名将凋谢在缅甸的荒山丛中。时年仅三十八岁。 无独有偶,这一天恰好是另一支中国军队新三十八师安全抵达印度边境的日子。两相对照,命运天壤之别,令人感慨系之。 此后,第二百师残部始终都抬着师长遗体,历尽千辛万苦,在中缅边境的高山峡谷和原始森林中转来转去,沿途又留下无数死难者的骸骨。一个月后,他们终于翻越高黎贡雪山进入国境,然后被游击队接应回国。 戴安澜师长壮烈殉国的事迹在国内激起很大反响。对于执掌权柄的国民党政府来说,他们需要时时给民众注射兴奋剂,使民众振奋情绪,具体地说就是需要树立一些英雄榜样来鼓舞士气,从而激发起精忠报国的民族精神和壮志豪情来。对民众来说,英雄人物是他们抗战的信心和希望所在。于是经过新闻媒介的广泛宣传,戴故师长的亡灵就作为抗日英雄的典范受到万民景仰。 自云南保山起,沿途各区、乡、县直至省城昆明,政府动员了数以千计的人群迎送英雄的灵柩,当地官员一律佩戴黑纱,亲往大路恭候。这样,第二百师的残兵败将也在人们心目中变成了英雄。这种声势浩大的仪式愈演愈烈,到了安顺、贵阳、柳州、桂林,城市万人空巷,仪仗队越摆越阔气。人们脸上喜气洋洋,全不见半点悲痛的表情。戴师长终至全州厝葬,如愿以偿矣。 美国政府最先承认戴氏业绩,于当年十月由罗斯福总统向戴氏遗孀颁发国会勋章一枚。戴安澜是本世纪第一个获得这种美国勋章的中国人。 翌年,重庆政府在广西全州举行规模空前的追悼大会,后方各界均派代表参加。中共领导人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彭德怀等亦撰写挽联志哀。 毛泽东挽诗云: 海鸥将军千古 外侮需人御,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勇夺熊罴威。 浴血东爪守,驱倭裳吉归。 沙场竟殒命,壮志也无违。 周恩来挽词: 黄埔之英民族之雄 蒋介石在追悼大会上训词曰: “戴故师长为国殉难,其身虽死,精神则永垂宇宙,为中国军人之楷模。” 重庆政府颁布命令,批准戴氏由陆军少将追认为陆军中将,准其英名入祀首都忠烈祠,同时入祀省、市、县忠烈祠。 5 胡康河谷,缅语意为“魔鬼居住的地方”。它位于缅甸最北方,再北是冰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东西皆为高耸入云的横断山脉所夹峙。一九七二年旱季我曾到过孟拱,这里便是胡康河谷的入口处。远远望去,只见北方山峦重叠,林莽如海,绵延不断的沼泽为高山大壑平添几分险象。由于胡康河谷山大林密,瘴疠横行,据说原来曾有野人出没,因此当地人将这片方圆数百里的无人区笼统称为“野人山”。 五月,远征军长官部偕直属部队遁入野人山数天后,担任前卫阻击的第九十六师也摆脱孟拱之敌,弃车上山。但是他们很快便迷失方向,与长官部失去联络。他们踩着野兽走过的小路在阴暗潮湿的大森林里走了整整十天,后来居然来到一个神话般与世隔绝的地方。这里只有几户土著,四周都被白皑皑的雪山峡谷包围,天高云淡,仿佛来到世界尽头。地图上查不到地名,同土著语言不通,于是只能猜测他们已经来到了喜马拉雅山脚下。这支队伍别无选择,只好在这个世外桃源里住下来,依靠打猎、捕鱼和采集野果,勉强维持半饥半饱的原始人生活。 幸运的是,半个多月后,一架路过的美军飞机偶然在这个世界屋脊的折褶发现了这些衣衫褴褛的中国人。很快,从印度机场起飞的运输机便赶到这里,投下大批食物、药品、帐篷和御寒物。饥肠辘辘的中国官兵抓住天上掉下来的美国罐头和压缩饼干,结果一下子胀死许多人。此后,飞机定期向这里空头食物和补给,有次还投下三名勇敢的美军联络官,他们带来电台和通讯密码,使这支部队始终和总部保持联系。 后来,这支部队一直靠着空中支援熬过可怕的雨季,然后在藏族向导带领下翻过白马大雪山,经西藏边缘返回国内。 这样,被困在野人山里听天由命的只有杜副长官极其麾下的大约三万五千名中国官兵了。 不管怎么说,逃进深山老林总算获得一个喘息之机。日本人被挡在山外,危险暂时消除,现在杜长官可以从容考虑怎样走出这些大山回国了。 不幸的是,危机频频降临:粮食告罄,药品用光,饥饿开始威胁这支三万多人的队伍。唯一一架电台连同报务员一同坠入深渊,从此他们同外界断绝一切联系。 但是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向导从当地人那里打听到,野人山有条小路可通印度。雨季尚未来临,如果抓紧赶路,大约一个月可望抵达印度边境。 杜长官大发雷霆。 如果现在投奔印度,当初何必坚持北进?再说蒋委员长会怎样看待他杜聿明呢?杜长官一发怒,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一提“印度”两个字。于是无路可走的中国大军只好徒劳地在野人山里转来转去,企图从魔鬼的宫殿里找到一条缝隙钻出去。 奇迹始终没有出现。 开始有人倒毙。粮食恐慌动摇了军心,士兵们为了填饱肚子,纷纷离开队伍去寻找粮食。在一处叫做布帕布姆的山谷里,士兵们偶然发现了一个土著部落的山寨,他们放枪轰跑了吓得半死的土人,然后鹊巢鸠占,把部落里一切能够下肚的东西吃得精光。许多人为了争夺一口食物而大打出手。 但是区区小寨如何养得起几万饥饿大军?不出几天,饿得发昏的人们就像沙漠里的蝗虫一样漫山遍野去觅食。 饥不择食,这是人们对饥饿的最好总结。白天,饥肠辘辘的士兵在山沟和森林里乱窜,寻找野果、菌类、植物块茎、野芭蕉;捕杀飞鸟、青蛙、老鼠、蛇;掏蜂窝、蚂蚁窝,还有饿极的人吞食动物粪便。总之,但凡能够下肚的东西都成为人们寻觅和争夺的对象。 入夜,天地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在动物出没的树林里,溪水旁,到处都埋伏着幽灵似的憧憧人影。人们端着上膛的步枪,眼睛里闪动着饿兽般的亮光,焦急地期待猎物撞上枪口。开始时,每有收获,人们还兴高采烈地簇拥着猎物下山去。可是不久,就不愿意同寨子里的人分享胜利果实了。因为山上的猎物已越来越少。后来枪声一响,人们就在山上燃起篝火,将血淋淋的猎物分成无数份,然后连皮带肉吞得精光。寨里的人发现不再有兽肉抬下来,就派出许多军官上山,监督并严惩那些敢于擅自私分猎物的士兵。 弱肉强食和生存竞争的冲突由此迅速升级。 有时枪声一响,士兵们还没来得及把猎物藏起来,军官就赶到了。士兵两手空空,眼睁睁看着猎物被抢走,自然不肯罢休。于是山上天天都有冲突发生,互相火并和军官失踪的事件也层出不穷。 即使这样的日子也维持不久。更大的不幸很快就要到来。 六月,当地人谈虎变色的雨季降临了。 在印度洋高空积聚了整整一冬的暖湿气流被强劲的西南季风搅动着,象一万艘军舰组成的浩浩荡荡的无敌舰队,气势汹汹地闯入南亚次大陆的万里晴空。缅甸的太阳顷刻消失了,翻滚的浓云犹如一座座沉重的大山低低地挤压着城市和乡村的屋顶。凶猛的暴雨象呼啸的长鞭不停地抽打大地和河流,道路被冲断,桥梁被卷走,低洼变成一片汪洋。在胡康河谷,洪水一夜间吞没了所有的山谷和平地,不及逃跑的人畜转眼间就被浊浪席卷而去。雷声象战鼓轰鸣,球形闪电一次又一次轰击古老的原始森林,将千年古木拦腰劈成两段。 大自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布帕布姆的土著山寨,一幢简陋的竹楼里,杜聿明半卧在火塘边,昏昏欲睡。不到一个月,威风凛凛的杜长官看上去判若两人:形容枯槁,精神萎靡,磨破的衣衫肮脏不堪。在火塘的吊锅里,煨着一碗粗糙的野猪肉和芭蕉根。潮湿的柴草不时腾起浓烟,呛得长官虚弱的肺部爆发出一阵阵猛咳。 他患了可怕的回归热。 雨季一到,凶恶的疟蚊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向人类发起进攻,把病毒和疟原虫散播在他们的血液中。一连数日,高热和高寒轮番折磨着这位长官,时而如熬炎夏,时而如坠冰窟。他不吃不喝,并开始出现谵语和昏迷。医官们全都焦急万分束手无策,部下们唯一能够表达忠诚的方式是:让长官面前那口吊锅里始终煨着最好的食物。 现在,大难临头的杜长官只好听天由命。他喘息着,同病魔苦苦搏斗。他感到世界末日快要到来了。 也许所有的活人都要变成僵尸,然后在森林里悄悄腐烂,消失得无影无踪。 暴风雨还在猛烈地摇撼着这幢简陋的竹楼,仿佛要把它连根拔起。雷声隆隆,闪电撕裂夜空,空气中弥漫着雷电撞击的火药味。 突然“轰隆隆“一阵巨响,外面传来许多乱糟糟的奔走和喊叫声,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一般。杜聿明蓦然一惊,清醒过来。 卫队长常恩国水淋淋地奔进来,报告说医院竹楼倒坍,压死许多伤病员。杜聿明听了,黯然神伤,吩咐把伤员搬进自己的竹楼来。 常队长面有难色,劝阻道:“长官,那些伤员有好几百,再说您自己的病也不轻哪。” 参谋长和医官也纷纷劝阻。杜聿明神色凄凉,仰天长叹: “莫非我第五军注定要葬身这蛮荒之地么?”语罢大哭。 常队长捧起那只碗,小心翼翼地劝道:“长官,请您务必保重身体,还是吃一口东西吧。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如果派出去的人同那边联系上……” “我不吃,不吃!”杜长官猛一抬手打翻了碗,恨恨地咆哮道:“那个美国佬巴不得我死了,好吧你们都拉到印度去听他指挥!——我偏不去!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去!!”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只有那碗野猪肉在火堆里烧着了,散发出一阵阵焦糊的香味。 杜聿明又发起高烧来。 他恍惚中梦见自己回到广州那所著名的军校。当时的校长还没有现在这般威风,他执着自己的手说:“光亭为人精明,惟有始终不渝,方能前程远大。”此后他遂下决心效忠校长,矢志不渝。 大革命时期,腥风血雨的武汉,他被起义的士兵抓起来。士兵宣布说,只要喊一声“打到蒋介石”就可或释放。但是他坚持一声不吭,后来险遭枪毙。 广西全州。委员长满面笑容把一枚青天白日勋章挂在自己胸前,称自己“青年精华”。那年他荣升国民党最精锐的第五军中将军长,只有三十四岁。 他是怎样从一个倒霉的军需上士迅速升迁到如今炙手可热的中将高位?又怎样大起大落在官场上几度失意几度起死回生?这里的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始终守定一条信念:死心塌地跟随委员长,绝不三心二意。 如今,他又回到缅甸的土地上。他感到自己正在被迫走一条下坡路。 在他通往权利的道路上迎面挡着两个人:一个是日本人,一个是美国人。日本人拔刀相向,欲置他于死地。美国人则高叫:交出指挥权来!他觉得这两个人对他的威胁都一样,于是不得不两面作战。然而野人山是个大陷阱,他感到自己正在渐渐沉下去,就要遭到灭顶之灾…… 军官们焦急地围在昏迷不醒的杜长官身边。 参谋长问军医:“还能找到什么药品吗?” 军医摇头:“奎宁早没有了,连最后一针镇静剂也给长官注射了。” 参谋长:“难道无法可想了吗?” 军医:“办法倒有一个,可是危险很大……放血!” 参谋长看一眼骨瘦如柴的杜长官,毅然决定道:“干吧,只好试一试——天命难违啊。” 军医给病人手腕割开一条口,放出许多污血,然后又从别人身上抽出健康血液源源输进病人血管。这种换血的方法果然起了作用,暂时延缓了杜长官的性命。两天后,当他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时,那位忠心耿耿的常队长却因为抽血后不幸染上败血症,猝然死亡。 雨季给孤立无援的人们带来更大的灾难。 滂沱大雨使天地改变了模样,到处山洪暴发,道路断绝。动物都躲起来,鸟兽绝迹,人们只好天天躲在山洞里,靠着剥树皮挖草根填塞肚皮。雨季不仅使森林里的蚊蚋和蚂蟥异常活跃,而且使得各种森林疾病:回归热、疟疾、破伤风、败血病等等迅速传播开来。有的人一觉睡下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有的人误食剧毒的野果和菌类,不及叫出声来就栽倒咽了气。还有的人是怀着绝望走进大森林,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每天都有人倒毙,死亡和失踪人数直线上升。魔鬼慢慢扼住了中国人的喉咙,要把他们化为一滩血水。 四十年后,我在南方一座小城同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面对面坐着。老人用一种近乎淡漠的声调,同我回忆这段非人的惨痛经历时说: “……其实打仗并不可怕,死人也不可怕。见多了,自然就不怪。什么最可怕?……我恐怕没法回答你的问题。有一种事情使我永生忘不了,就是……人吃人。活人吃死人,还有活人吃活人。就象大饥馑年代那样……” 他忽然急促地笑笑,把目光移向远方破碎的山影,过了好一阵才平静地说: “告诉你吧,我也吃过……人。” 6 一个短暂的晴天,幸运之神无意中将目光投向困在野人山的受难者。 一架执行任务的美军侦察机偶然在丛林上空发现了烟火,那是一群中国士兵正在熏马蜂。于是天黑之前,一队美军运输机急急忙忙飞到布帕布姆山投下许多降落伞。这些物品中不仅有食物和药品,还有雨衣、帐篷和一架电台。受尽磨难的人们绝处逢生,这天晚上,这支失踪已久的孤旅终于同外界取得了联系。 重庆。 委员长正在陪宋氏姐妹打麻将。委员长手气不错,兴致勃勃地把象牙骨牌碰得哗啦啦响。 侍从室主任钱大钧悄悄进来,附耳低语:“委座,杜聿明找到了。” 委员长无动于衷。他摸起一只“东”刚要出,突然又缩回手来。宋美龄叫道: “大令,打的牌可不许赖呀!” 委员长呵呵大笑,把牌推倒: “我搁牌了。三元会——满贯。你们不信?” 他转向钱大钧,不耐烦地说: “叫他到印度去。告诉他,我不愿意看到他们埋在缅甸。” 灰色的大军终于又开始移动起来。但这次不是朝北而是向西。 一阵阵凄厉的军号象喇嘛招魂一样将一群群衣衫褴褛的幸存者从四面八方的山洞和树林里召唤出来。他们全部半死不活骨瘦如柴,走路摇摇晃晃。但是他们还是听从了来自重庆的命令,顶着暴风雨踏上通往印度的苦难历程。 美国飞机的出现无疑改变了中国军队的命运。每逢天空短暂放晴或者云层稀薄的时候,大批美国运输机就循着电台指引蜂拥而至。地面的人们好像大海里的溺水者,只有牢牢抓住空中抛下的救生圈才不会淹死。有次飞机还投下几名具有牺牲精神的美国军医,他们也加入徒步行军的队列,并且有效地帮助中国官兵打退疾病的猖狂进攻。 然而形式并未见乐观。 对行军者来说,雨季翻越凶险无比的野人山是件冒险的事。没有道路,队伍劈路前进,日行二三英里;洪水阻道,有时一连数日皆不能行。行军极大地消耗人们的体力,磨蚀他们的意志,有些身体虚弱的士兵往路边一坐,就再也站不起来。 死亡的阴影依然紧紧追逐中国人。 杜聿明后来在回忆录《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述略》中不无沉痛地写道: “……各部队经过之处,多是崇山峻岭,山峦重叠的野人山及高黎贡山,森林蔽天,蚊蚋成群,人烟稀少,给养困难……自六月一日以后至七月中,缅甸雨水特大,整天倾盆大雨。原来旱季作为交通道路的河沟小渠,此时皆洪水汹涌,既不能徒涉,也无法架桥摆渡。我工兵扎制的无数木筏皆被洪水冲走,有的连人也冲没。加以原始森林内潮湿特甚,蚂蟥、蚊虫以及千奇百怪的小巴虫到处皆是。蚂蟥叮咬,破伤风病随之而来,疟疾,回归热及其他传染病也大为流行。一个发高烧的人一经昏迷不醒,加上蚂蟥吸血,蚂蚁啃噬,大雨侵蚀冲洗,数小时内即变为白骨。官兵死伤累累,前后相继,沿途白骨遍野,令人触目惊心……” 当时队伍里流传着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军部某卫士班,散宿于林中,次日晨起,皆不见归队。连长觉得不妙,急忙派人寻找,只找到白骨若干。原来一班人皆成过路巨蚁之肉俎。巨蚁是热带丛林的灾星。食肉,性凶猛,猛兽蛇蝎皆避之唯恐不及。 机枪兵许某,腹痛,遁入草丛大便,半日不出。同乡者呼之,不应。急往草丛视之,赫然看见许某枯缩于地,已被蚂蟥吸干多时。 某工兵排,奉命搭桥,皆无踪影。营长闻讯大惊,亲往查看。原来工兵排误入沼泽,蚂蟥翻涌,成千上万,工兵尽成骷髅。热带蚂蟥为世界所罕见,体长盈尺,粗若棒槌,附于牛马之躯,一次可吸血斤许。 相传杜聿明为林中瘴气熏倒,昏迷不醒,全军官兵因此延误行军二日。“瘴气”并非气体,而是由亿万细小毒蚊组成的灰黑雾阵,远看如烟,如霭,常麕集于水洼潮湿之地,遇有人畜惊动,便群起攻之。后来有人发明采集野艾扎制的火把驱蚊,队伍才免遭更大的伤害。 同年底,日本东京大本营收到第十五军饭田司令官的战场报告,饭田将军怀着不安的心情证实了中国军队在野人山创造的这一起死回生的奇迹。他指出: ……被切断归途的中国军,徘徊于缅甸北部,最后被迫突破胡康河谷逃往印度北部阿萨姆邦的利多。补给断绝,极度疲劳的 官兵,在退却途中死者继出不断,胡康河谷也变成名符其实的“死亡之谷”。 最初涌向胡康河谷的军人及难民共约六万人,其中有三分之一勉强突破成功,多数人死于途中。从死亡中逃脱出来的难民和中 国军队吃光途中土著部落的粮食,还掠夺了土人贮存的食物,后来一度被大雨困在布帕布姆山下束手待毙。 美国空军及时解救了这些穷途末路的中国人。他们向胡康河谷和木加温谷地空投了大批粮食和物品,才使奄奄一息的中国人免 于覆灭。另一只中国军队第九十六师得以实现突破横断山脉,完成向中国境内大转进的奇迹,也是由于得到美国空军支援的缘故。 据估计,自六月二十一日至八月十二日,至少有一百三十二吨粮食和物品被空投在中国军队的行军路线上…… ——日本防卫厅《缅甸作战》 当最后一名东倒西歪的中国士兵在一九四二年八月的亚热带太阳照耀下走出丛林,走出苦难的胡康河谷和野人山,走进和平宁静的印度小镇利多时,历时半年的缅甸之战才以盟军免遭覆灭和胜利撤退宣告结束。陆续抵达印度的远征军计有军直属部队五个团和新二十二师,总人数不及一万。他们与先期到达的新三十八师一起改称中国驻印军,留在印度中北部的兰姆伽基地接受整训。杜聿明奉命回国述职。坐了半年的冷板凳,然后重新升任第五集团军总司令,坐镇昆明。 跟据战后盟军公布的档案材料,中国远征军入缅兵员为十万人,伤亡总数为六万一千余人,其中至少有五万人是在撤退途中自行死亡和失踪的。盟军伤亡和被俘约一万五千人。日本政府公布日军阵亡名单(含失踪)比较保守,为两千四百三十一人。 第八章 驼峰航线 1 盛夏六月,素有“江南火炉”之称的陪都重庆,骄阳似火,溽暑难当。树叶低垂着头,热辣辣的阳光穿透树枝,将跳跃的光斑撒在山坡、石阶和草坪上。 这是前线噩耗频传的一九四二年。蒋介石站在一间名为“老草房”的会客厅窗前。他到剪双手,面色沉郁,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外,室内半明半暗的光线将他瘦削的脸膛勾勒出一幅冷色调的剪影来。 委员长威严地沉默着。他没有如通常出席重要会议那样身着戎装,而是穿一件普通青布长衫,着府绸灯笼长裤,蹬一双浅口绒面布鞋,这身朴素的装束虽然藏起了军人统治者的威势,却更显出中国政治家深藏不露,狡诈诡谲的风格。 客厅里还坐着几位国民党军政要人。有军政部长兼总参谋长何应钦,军令部长兼副总长白崇禧,还有林蔚、陈诚、陈布雷、余飞鹏、商震等。他们或悄悄啜茶,或轻轻摇扇,偶尔压低声音交谈几句,唯恐惊扰领袖的沉思。 再过一小时,委员长将在黄山别墅宴请刚刚从印度飞来的史迪威将军。 对委员长来说,缅甸之战无疑是替英国人干了一件得不偿失的蠢事。他的初衷并非取悦于丘吉尔而是要让罗斯福重新认识和估价中国,以提高中国同美国讨价还价的地位。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中国领袖一种压抑已久的大国冲动,它表明中国人不仅渴望获得更多的援助,而且更渴望恢复昔日在世界上的盟主地位。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委员长偏偏为此丢尽了脸面。三个精锐军伤亡过半,武器装备丧失殆尽;仰光不仅没有保住,反而险些让日本人打进昆明。以十万大军的征战换来一场令人汗颜的惨败,这真是中国委员长始料不及的。 但是委员长毕竟是个军人出身的政治家。他的天才不在于打仗而在于玩弄政治阴谋。中国远征军的失败无疑更坚定了他对中国抗战抱有的一贯信念,即以一个沦陷半壁的贫弱之国去试图打败一个强大的日本帝国,那是白痴才会有的可笑念头。 中国不是日本人的对手,英国人也不行,只有美国人有能力打赢这场战争。抗战对于中国人来说,是场无法选择的赌博,你已经坐在牌桌上,就必须赌下去。因此唯有谨慎下注和聚敛本钱才不至于输得精光。 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委员长听出是何应钦的声音。这位总参谋长好像同商震讨论日本东京的歌伎和料理什么的。 委员长没有回过头去,他好像一尊冷漠的雕像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滑下去。 以民国政府的军政大员而论,恐怕没有人比委员长更了解他们的对手日本人了。委员长青年时代曾三次东渡日本海,就读于东京振武军校炮科和士官学校,悉心研究过日本的政治、军事和历史。他认为日本是个了不起的民族,是亚洲唯一能与欧美列强抗衡的国家,中国若要强盛,则非走日本明治维新的道路不可。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被证明是行不通的,三民主义是西洋药方,对中国的政治和社会无效。 中国需要日本那样的君主立宪制。中国需要集权,需要独裁和枪杆子。中国有中国的真理。 以眼前这场实力悬殊的战争而论,中国若要取胜,唯一正确的策略不是“打”而是“抗”,即抗到美国人的飞机大炮迫使日本人投降为止。中国是一个靠实力划分天下的国家,中国每省每县乃至每个区乡都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委员长。如果拿中央军和日本人火并,其结果只能叫共产党和那些心怀不轨的地方军阀坐收渔利。领袖和政治家的目光绝不能不看到将来,看到中国战后重建势力范围的前途和大格局。 几乎与腊戌失守同时,日本人发动中原、浙赣和华南作战。侵华日军以五十万的兵力从南方数省同时大举进攻,意在打通浙赣路,收缩包围圈,一举迫使重庆政府投降或者和谈。 雕像微微一动,改变了姿势。委员长佝起腰,手指不知不觉绞在一起。他仿佛要用这种姿势抗拒来自窗外敌人的无形压力。 委员长从不反对和谈。但是和谈的前提是决不能导致中国出现第二个满洲国傀儡皇帝。在“珍珠港事件”前那段黑暗的日子里,国民政府几经迁都,多次濒临绝境,委员长也顶住压力坚持不肯与日本人和谈。倒不是委员长要保全什么民族气节或者为信仰而战,而是日本人的胃口太大,太贪婪,欺人太甚。中国是委员长的中国,只有委员长才是中国唯一合法的领袖,任何人试图瓜分或者强行剥夺他的权力都是他所不允许的。 否则委员长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好在战争把中国人的贫弱之躯同西方列强的命运紧紧拴在一起。既然美国人已经参战,他还有什么必要考虑同日本人单独媾和呢? 除非有人逼迫他打这张牌! 委员长慢慢拭去额角渗出的汗珠,从窗外收回目光,然后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来。他以他那浓重的奉化口音呼唤他的表兄俞飞鹏,“你说说看,你现在每月还能给我运来多少东西?” 俞飞鹏悚然望着比他高出一头的表弟,不知所措。委员长明明对缅甸失守后的物资运输情况了如指掌,为什么还要当众叫他难堪呢?莫非哪里又出了岔子叫他捉住把柄?委员长面无表情,目光冷淡,于是这位身材矮胖的国民政府交通部长兼滇缅公路物资运输总处主任惶恐地垂下目光,嗫嚅着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 “你是说不上来呢,还是要叫我替你说?”委员长背着手,不紧不慢地问道。 表格额头淌汗了。他支支吾吾地回答:“恐怕……就几十吨吧。” “恐怕没有这些吧,咹,到底多少吨?”委员长皱起眉头望着这位窝囊的表哥,厉声说。 “是!报告委员长,五月份一共运进物资二十一吨。” “混蛋!娘希匹!你五月份以前都干什么去了?!”委员长突然雷霆震怒,把一份文件啪地摔在俞飞鹏面前。交通部长站得笔挺,汗如雨下。委员长丝毫不理会表哥的窘态,继续声色俱厉地呵斥他: “你给我念一念!要大声念。你们都听一听,这就是他的成绩!” 这是一份东京电台公布的战报,战报对第五十六师团在滇缅公路追击战中缴获战利品统计如下: 在中国边境的畹町,缴获汽油共1,570桶,机油1,000桶,米500袋,盐280贯(每贯3·2公斤)。在遮放缴获汽油310桶,机油1,100桶。 另在芒市缴获汽车轮胎900条,榴弹炮弹900箱,速射炮弹600箱。在龙陵缴获汽油550桶,柴油1,100桶,轮胎250条,米700袋,水泥10,000袋。其他还有大量铜、铁、锌板、钨等金属材料。 加上在腊戌和仰光缴获的美援物资,累计总数在十万吨以上,其中仅汽油一项就达二万余桶……(见《缅甸作战》) 委员长的愤怒如同火山一样爆发出来,期间伴随着一阵阵尖声詈骂和歇斯底里。 “……日本人天天在广播里宣传他们的胜利,宣传他们又缴获多少多少美国物资,还列出了清单。娘希匹!丢人到家了!美国人听见会怎么想?他们把东西送给你,给你运到家门口,你们这群废物却把它统统丢给了日本人!我这个委员长在美国人面前还说得起话吗?咹?!” 众皆无语。沉默。只有委员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何应钦小心翼翼劝道:“委座息怒。盛夏溽暑,勿要伤了身体。依我看,缅战失利责任主要在英国人,这一点美国人不会不知道。” 委员长不理会何应钦。他的表情变化有如一个最出色的演员,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安全达到随心所欲和炉火纯青的境地。他的声调一转,缓缓环顾众人,哀伤地说:“你们中间,咹,还有谁能替我,替党国多分担一些责任?抗战的局面,照这样下去能坚持得住吗?”他指着俞飞鹏:“你们要是都跟他一样,我就只好打起白旗下山去投降了。” 山上传来日机空袭警报。委员长颓然坐下,飞机马达声自远而近,空气沉重地压迫着客厅里的每一个人。幸好这天日本飞机只是飞临重庆侦查,没有扫射投弹,因此天空的马达声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你出去!我不要见你,从今天起,我撤你的职!”委员长又尖叫起来。他厌恶地挥挥手,将那位哭丧着脸的表哥赶出门去。 随着交通部长的消失,屋子里仿佛消除了一个危险的热点,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掏出手帕来揩汗。 委员长对失职的表哥处理比较含糊,俞飞鹏将军的主要职务有两个,即交通部长和运输总处主任,委员长究竟要撤消他哪个职务却没有讲明白。事实上滇缅公路被切断后,运输总处便已名存实亡。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大家都明白委员长不过雷声大雨点小,目的仍在于震慑他人罢了。 委员长朝何应钦微微颌首,说: “敬之,你把美国人那份东西给他们念一念。” 被委员长称之为“东西”的是一封来自大洋彼岸的外交信件。白宫那位权力很大的总统助理哈里·霍普金斯先生致函委员长,除了重申美国政府支持中国抗战的一贯态度外,还通知委员长,总统准备紧急调遣一百架运输机前往中国运送物资,以弥补滇缅公路被切断的损失。信件最后说,有关援助的具体事宜已经授权史迪威将军来华处理。 白宫的态度十分明确,美国人不希望看到中国政府因失败而丧失信心,因此决定增加飞机运输的昂贵代价来鼓舞抗战士气。问题出在白宫将大权授予一个过分自信的美国将军,这就使得委员长的心情变得郁郁不乐。因为史迪威恰恰是他最不喜欢的外国人之一。 “启予,你把子文的电报念给他们听听。”蒋介石又指着靠在门边的商震说。商震将军在军事委员会担任办公厅主任兼外事局长。 “宋外长二日从华盛顿来电称:缅甸失利影响甚大,白宫和五角大楼俱感震惊。美国公众对我抗战的不信任情绪正在增长。考虑到美国国会不久将通过对华援助修正案和对华贷款计划,我国政府应对此予以足够重视。另据悉史迪威已拟就反攻缅甸计划,具体情况不详。” “都说说,咹,有什么看法?”蒋介石一一扫视众人问。 “莫非史迪威还要组织一次远征军不成?”军政部次长陈诚问。远征军组建之初,总司令一职一直由陈诚兼任,幸好后来因故未到任,才改派罗卓英。他至今暗自庆幸。 “仗总得要打嘛,不然人家美国人为啥那么大方地给你运装备来?”何应钦看了他的死对头一眼,操着浓重的贵州口音说:“再说中国有的是人,只要美国人肯出钱,出枪炮,多装备几个军,到时候怎么打,大打小打,真打假打,就由不得他史迪威了。” “何部长信不信,史迪威会拿飞机大炮同委员长作一笔交易?”人称“小诸葛”的桂系将领白崇禧冷笑着插言。 这句话正好触动了蒋介石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但他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 “白部长,你认为史迪威会提出对正面战场的要求吗?”蒋介石轻描淡写地问。 白崇禧略一迟疑,立即恭敬地回答:“依我看,史迪威未必有那么大的胃口。” 陈成接口道:“怎么不敢有那么大的胃口?不信你把中央军都交给他试试,美国人巴不得把中国都接过去哩。你端人家的碗,就受人家管嘛。” 最末一句话刺激了蒋介石,他不满地瞪了陈诚一眼,厉声说:“辞修怎么说这种话?咹!前些年抗战,没有美国人的枪炮,我们不是也打过来了吗?我们现在不光是为中国打仗,也是为美国打仗嘛,他们就不该多出一些枪炮吗?” 何应钦又不失时机地踢了对方一脚。 “委座之言极是。依我看,我们有美国饭吃当然好,但是受不受制于人就是我们自己的事了。古时候还有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徐庶嘛。你如果不想受制于人,自然有办法对付,哪能就被别人牵了鼻子走?比如这次在缅甸,罗卓英一败涂地,就该好好追究他的责任才对。” 罗卓英明摆着是陈诚的人,而杜聿明却是何应钦的干将。陈诚好像被马蜂蛰了,脸红筋胀,要与何应钦论个明白,却被蒋介石制止了。 “我说过,要精诚团结嘛!国难当头,你们还这样吵来吵去,传出去成何体统,岂不叫国人失望吗?!”蒋介石再次声色俱厉地训斥道。其实他对手下人的派系活动了如指掌,但是他并不打算消除派系。中国是个派系林立的国家,无宗派即无中国。越是高明的政治家,就越要制造各种派系,并且控制和利用这些派系矛盾为自己服务。 “我还要讲,你们都要牢牢记住。第一,中国有句古话,叫‘以夷制夷’,这是我们老祖宗总结的御侮之道。以美国之夷治日本之夷,日夷岂有不治之理?第二,我早就说过,‘攘外必先安内’,这才是最要紧的东西。你们不要忘了,将来同我们争夺天下的不是美国人,也不是日本人,是共产党!” 委员长端起茶杯很响地漱了一口,转向商震说:“你再讲讲史迪威的个人情况。这个美国人,以后我们要集中精力对付他。” “据我所知,史迪威是个很难对付的人物。”外事局长从公文包里取出材料,边翻阅边说,“你们都知道,他有过三次来华任职的经历,对中国比较熟悉。他同美国总参谋长马歇尔私交甚密,并且很受美国总统的信任。但是在史迪威的军事生涯中,他最多只有带领一团人打仗的经历,那还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事。我指出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位美国中将非常渴望有机会率领大兵团作战,做个麦克阿瑟或者蒙哥马利那样的统帅。 “还有情报表明,史迪威与陈纳德有较大矛盾,并且有激化趋势。陈纳德是个自命不凡的退役军人,作战勇敢,独断专行,喜欢受人崇拜。他不喜欢别人干涉他的事物,尤其干涉他亲手创建的航空自愿队。但是史迪威将军是总统任命的中缅印战区美军总司令,他毫无疑问要指挥陈纳德,并且把陈纳德的独立王国接管过来。我还要补充一点,史迪威此次来华手握物资分配大权,他将会提出对将来反攻缅甸的军队拥有绝对指挥权,这一点几乎是明摆着的。” 蒋介石沉吟不语。高参林蔚建议同美国人摊牌,明确协议用多少师换多少装备。何应钦狡黠一笑,说:“依本人之见,让美国人自以为是总司令不是更好些吗?比如这次缅甸作战,杜聿明的第五军就让史迪威知道,别人的军队到底是养不家的嘛。” 蒋介石眉梢一动,若有所悟。他抬起头问:“杜聿明到印度了吗?” 何应钦摇摇头。 蒋介石突然大发感慨,赞叹不已: “杜光亭誓死效忠党国,精神可嘉。身为长官,与士兵生死与共,这样的优秀军人,在我们党国已经不多见了。” 白崇禧插言: “请委座明示,罗卓英已经到了印度。委座要他回国还是留在那里?” 蒋介石略一思忖,断然说: “叫他去听史迪威指挥。反正装备也丢光了,回来两手空空。还有那个孙立人,我不放心。” 一架古色古香的镶花木座钟清脆地敲了十一下。侍从室主任钱大钧报告美国客人已经到了山脚下。委员长让大家都到门外去等候,只把商震留下来。 “启予,今后主要由你同这些美国人打交道。”委员长低声嘱咐道,“你要记住,我们中国人是非常讲究谋略的。中国有句名言:‘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打败敌人固然可贵,但是兵不血刃就取胜更加不易,这才是军事家的最高境界。但是这不是军事,是政治。中国是个没有民主的大国,内乱外战不断,中国的政治从来都是要靠枪杆子做后盾的。我的中央军既不能送给美国人,更不能送给日本人,它们是我将来解决中国问题的本钱。你明白吗?” 外事局长频频点头,他完全为领袖的智慧和胸怀所折服。领袖之所以为领袖,就在于他们具有通常人所没有的远见卓识和雄才大略。 商震出去后,“老草房”经过片刻宁静,山道上有了汽车开近的沙沙声。委员长从窗户里看到,两辆黑色的“福特”轿车一前一后驶近,在石阶下面停住。车门打开,美国大使高斯和史迪威钻出车来。 几乎与此同时,走廊里响起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叩击声。宋美龄仿佛踩着钟点节拍一样分秒不差地出现在客厅门口。这对代表中国最高权力的夫妻相视一笑,男的伸出胳膊,女的亲热地挽住他,然后一同款款地迎出门去。 这一天,黄山别墅的宴会一直持续到下午。但是在此后进行的会谈中,委员长遇到了一系列棘手的难题,中美谈判几近破裂。 2 小时候,父母对我们子女管教甚严,有时严厉近乎苛刻。我们家有许多规矩,比如吃饭不许说话,不许挑挑拣拣,不许弄出响声;见了长辈要请安,走路要脚尖落地,大人说话不许插嘴,不许翻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等等。我不知道别人家里是不是也有许多规矩,对我来说,自从有了这些规矩,我的好奇心就越发强烈了。 比如有意将饭碗弄出响声,比如蹦蹦跳跳地走路,比如偷偷溜出大门而不得到大人的批准。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母亲的柜子。 母亲屋里有一只香樟木大衣柜,据说那是外婆的外婆留下来的。衣柜里有许多方格子,还有许多抽屉,跟同仁堂中药铺里的药柜差不多。母亲总把柜子锁得紧紧的,我猜想那里面一定藏着好多秘密。 有一次柜子忘了锁,我在柜子里果然找到了许多玲珑剔透的小玩艺儿,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东西,我知道那都很值钱。后来,我在一只抽屉里翻出许多旧照片,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其中有一张,上面站着一对男女,都很年轻,女的笑得很开心,男的穿军装,很威武的样子。中间有个小女孩,我认出那是我母亲。 我因此狠狠挨了一顿打。 隔了许多年,当我已经考上大学而我的苦难的一家也结束流放重新团聚时,母亲才解开照片之谜。母亲说,那个军人名字叫蒋纬国,女的名字叫石静宜,照片摄于四十年代,“文化大革命”付之一炬。 一九八七年,一位亲戚从美国探亲归来,带回一摞珍贵的照片,其中有石静宜夫妇及蒋氏家人在台湾生活照若干。后来我在写作这部书稿时心血来潮,想把照片弄出来与小说一道发表,结果吓得那位亲戚从此对我退避三舍怒目而视。 由于我的家族同中国政治经济曾有过密切关系,因此我和我的一家在后来漫长的生活岁月中经受了许多不应有的挫折和磨难。但是这一切并不能改变我对待历史的积极态度。 我将以超越个人恩怨和公正、冷静、客观的态度评价那个同我的家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旧时代,以及主宰那个时代和构成那个时代社会政治核心的蒋氏家族。 公元一九四二年秋,中国第一夫人宋美龄作为委员长的私人特使首次出访美国,引起美国朝野普遍关注。 在本世纪上半叶,交通尚不发达,飞越太平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许多美国人心目中,中国仍然是个遥远而神秘的东方国家,因此这次国事活动引起人们浓厚的兴趣。 何况来访的主角还是一位夫人。 十月二十七日下午,贵宾的包机在华盛顿机场徐徐降落。机场铺了红地毯,等候已久的人们朝飞机涌去,数十名新闻记者立刻把照相机对准了机舱门。 舱门缓缓启开,一位带着矜持微笑的夫人出现在舷梯旁。所有在场的美国人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镜头前的中国第一夫人并不是想象中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而是一位气质高贵光彩照人的年轻女士。 夫人现场接受新闻采访。 夫人面对记者的包围,操一口地道的美国英语对答如流。《纽约时报》记者抢先询问夫人此行有何使命,夫人略一思忖,自豪地说: “ihaveheretoseekthefriendshipbetweenthechinesepeopleandamericans.iamsureevengodcouldneveletthetwogreatnationsestrangedfromeachother. (我为寻求中美友谊而来。我相信上帝不会让两个伟大的民族彼此隔膜。)” 其实夫人的话只道出了一半意思,她的另一个使命是到美国治疗神经性皮炎。但是夫人的回答已经赢得人们满堂喝彩,第二天美国许多大报都引用这句话作为新闻标题。 《华盛顿邮报》记者问及夫人的信仰,夫人答:“我愿意向各位透露一个私人秘密,我和我的丈夫都是虔诚的基督徒。我们一家都是上帝的仆人。如果我亲爱的美国朋友还想多了解一些情况的话,我还可以告诉大家:许多年前,我父亲曾在你们国家做过美以美会牧师。” 记者们飞快地记下了这条轰动新闻。中国第一夫人的父亲原来是个受人尊敬的美以美会牧师。 哥伦比亚广播电台记者请夫人对听众谈谈访美的心情和感想。夫人接过麦克风,用一种略带忧伤和动情的声音对成千上万守候在收音机旁的美国人娓娓倾诉: “……也许我应当说,我是一个最有资格把美国当作第二故乡的中国人,因为我从小在这个民主友好的伟大国家长大成人。在佐治亚州,我至今仍然清楚地牢记着那里的一切:美丽的查塔胡奇河,奥尔巴尼的森林,哈迪维尔的阳光和海滩。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都是在那里度过的,我还在那里完成了从小学到大学的全部学业。我有过许多要好的美国朋友,珍妮特、玛丽、黛莉思……亲爱的,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听到我的声音?我还要说,我应当感谢美国,是这个伟大的民族教育培养了我,是我能够将美国的民主自由思想带到我的国家,改变那个国家的贫穷、愚昧和落后……最后,我要说的是:我对此行充满信心。我相信我的访问一定能够取得圆满成功。因为我了解美国,就像美国也将了解她的最可靠的朋友中国一样。谢谢。” 夫人的初次亮相在华盛顿引起轰动。 中国夫人的出现无疑在感情奔放和容易冲动的美国人心目中唤起一种“似曾相识燕归来”的亲切感和怀旧感,她使人联想到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儿重返娘家。连罗斯福总统看过当天的报道,也禁不住啧啧称赞:“这位夫人真是个天生的外交家。” 只有瘦高个霍普金斯对此表示怀疑。他吭哧吭哧地咳嗽着说:“恐、恐怕是个有、有天才的阴谋家。” 从此,蒋夫人开始了她个人在中美关系史上意义重大的美国之行。她频频抛头于美国政界和社交界,出入于白宫和参众两院,所到之处无不激起一片片热烈赞扬与欢呼之声。 访美头一周,夫人应邀前往美国国会发表演讲。在夫人的所有外事安排中,这是其中最关键最重要同时也是最艰巨的一项活动,因为演讲结果将直接影响援华物资修正案和贷款计划的顺利通过。 那天,中国夫人身着端庄的黑丝绒旗袍出现在国会山庄讲坛上。在柔和的华灯照耀下,她看上去是那样高贵华丽,优雅大方,宛如一座东方圣母玛利亚的雕像。 “尊敬的议员先生们——” 雕像微启玉齿,演讲开始了。 “……请记住,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乞讨或者博取某种廉价的同情,我是代表一个伟大的国家漂洋过海,来向另一个伟大的国家寻求友谊和支持的,不论这种支持是道义上的还是物资上的,都将使我感到满足和欣慰。我还要告诉诸位先生:我的国家正在遭受一个野蛮民族的残酷侵略,并且这种侵略已经进行了整整十年。而那个野蛮民族不久前又悍然袭击了你们伟大的国家,正是这个共同的敌人把我们两国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夫人历数了日本侵略者的种种罪恶行径和中国抗战的艰辛,讲到动情之处,不禁潸然泪下,泣不成声。国会一片肃静。议员们全都被夫人的风采和演讲打动了,许多议员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真了不起啊!”后来成为美国总统的哈利·s·杜鲁门议员评论道:“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扣人心弦的演讲。蒋夫人使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演讲结束,几百名议员全体起立,鼓掌达数分钟。 蒋夫人刮起的旋风震撼了国会山庄。 “美国人正以超过对其他任何人的注意力倾听来自中国的声音。”(《时代》周刊语) “……她使国会觉得是在倾听一位世界伟人的演讲。”(《巴尔的摩太阳报》语) “国会被……吸引了。……惊愕了。……缭乱了。”(《生活》周刊语) 而一位叫卡尔·桑德伯格的记者则怀着赞叹的心情在《旧金山快讯》上写道: “……她所要表达的主题只有一个,就是为了在地球上生活的全人类。” 蒋夫人的出现无疑使美国公众感到熟悉和亲切,他们把这位回娘家的黄皮肤女儿当作中国的缩影,觉得中国并不遥远,也不隔膜,彼此早就是亲戚,从而激发起一种想要表达友谊和支持的强烈愿望。在麦迪逊花园广场,蒋夫人与议员威尔基同台演讲,两万听众欢声雷动;在好莱坞圆形音乐厅,专程赶来听夫人演讲的听众达六、七万人,创下当地演讲史上的奇迹。夫人还在美国到处募捐旅行,在各大广播公司的专题节目中频频露面。 蒋夫人成为那一年美国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 美国最有影响的三家杂志都将夫人的照片登在封面上,并连续发表专访报道。夫人每天还要收到许多来自美国各地的信件和礼物,有时一天多达数百件。有一次,一位名叫卡塞林·奎因的夫人从新泽西州的东奥林奇寄来一封信,信中附有一张一九三七年的新闻照片和三美元的汇票。照片拍摄的是上海遭受日机轰炸后孤零零的小女孩坐在铁轨上哭泣的情景。奎因夫人恳请蒋夫人收下汇票并激动地写道:“这三美元是我三个女儿捐献给照片上这个中国小女孩的,希望她已经找到了父母。” 美国舆论迫切希望援助中国的要求和激情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白宫和国会,它产生的直接后果是促使美国政府立即作出提供贷款和增加对华援助的决定。这种情形使美国的另一个欧洲盟国深感不安。英国驻美大使哈利法克勋爵忧虑地向伦敦报告说:目前美国国会在公众激情浪潮的冲击下,有向华府作出难以实现的承诺的危险。 蒋夫人的美国之行获得极大成功。 与美国公众的欢声雷动相反的是,中国夫人在白宫的美好形象正在遭到难以挽回的破坏。 蒋夫人赴美之初,罗斯福总统夫人埃莉诺曾亲往宾馆探视。总统夫人觉得中国的第一夫人是那么年轻,又是那么娇嫩和弱小,以至于这位有六个孙子的美国祖母产生了想要帮助她并把她当作女儿来照顾的愿望。于是一周以后,中国夫人带着她的全部随从和两名美国护士住进了白宫。 作为中国最有权势同时也最富有的宋氏家族成员和委员长夫人,宋美龄很快又向人们显示了她的性格和本质中的另外一个侧面。 毫无疑问,夫人的生活是极为优越的,并且是中国帝王式的优越。他的生活用品全都从国内随机运来。她的衣物之多,令总统夫人瞠目,埃莉诺私下只好把她同古埃及皇后相提并论。夫人卧室的丝绸床单每日一换,如午睡则要换两次;地毯窗帘的色彩图案依脾气和情绪而定,时常都要换来换去,这在战争期间的白宫被看作是一种相当奢侈的铺排和浪费。夫人不喜欢到餐厅用餐,而是更愿意待在寝室里让人侍候。她饮食十分挑剔,常常面对一大堆精美的食品发火。夫人的随从有专人在全国各地采购食品,有的东西则需要飞机专程从中国运来。 白宫每间房屋都装有电话和电铃,但是夫人偏偏讨厌按电铃,她喜欢用击掌或叫喊的方式使唤下人,并且稍不如意就把顺手的东西,比如茶杯花瓶或者饭碗汤盘砸在下人脸上。有次一位白宫服务员不幸领受了夫人的坏脾气,结果激起了全体白宫服务员的愤慨,他们宣布集体罢工一天并向美国总统提出抗议。 蒋夫人每次外出都有许多讲究和排场,白宫特工部为了她的安全不得不大动干戈。但是夫人又偏偏喜欢随心所欲地改变计划,常常弄得警卫们无所适从。特工部一位将军坦率向夫人指出,请她今后不要再随意改变活动日程。夫人却勃然大怒,马上给总统打电话要求撤掉这个将军的职务。 中国夫人由于颐使气指,骄奢无度,因而很快暴露出自己那根藏匿不佳的封建主义尾巴。她后来成为白宫历史上最不受欢迎和声名狼藉的客人。 对中国第一夫人的观察最为深刻的莫过于白宫那位行动不便却头脑清醒的男主人——罗斯福总统了。总统从蒋夫人身上嗅出一种中世纪封建王朝的腐朽气息,而这种气息正是与夫人的华贵外表,优雅谈吐和富有同情心的演讲格格不入的。 据《白宫文件》载:某日,宾主共进晚餐。席间罗斯福就美国工运领袖约翰·l·刘易斯发起的工潮事件询问蒋夫人,如果中国政府在战争期间遇到类似棘手的事情会怎么办? 蒋夫人正在啃一只鸡翅。她停止咀嚼,用手在自己脖子上优雅地做了一个砍头姿势,然后轻松地说: “喏,先生,就这样办。” 总统瞠目,与自己夫人面面相觑。后来总统同人谈起这件事曾厌恶地表示:难道这样的领袖能把自己的国家引向真正的民主吗? 然而,中国夫人的访美之行毕竟获得了圆满成功。次年五月,夫人满载而归。作为那个特定时代的中国特使,宋美龄运用自己的地位和才能为中国抗战做了许多卓有成效的工作,并为中国政府和她自己带回了大批美国礼物,其中包括战争急需的许多武器装备和一笔五亿美元的战争贷款。另外同样值得大书一笔的是:宋女士一下飞机就投入到抢购美国债券的狂潮中。美国国会批准的战争贷款以债券形式在中国发行,头三天就被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包揽五分之三。宋美龄与其胞姐宋蔼龄各购进五千万美元的债券,宋子文购进三千万。据美国联邦调查局一九七三年公布的调查报告称,截至一九四五年九月底,宋子文在美国大众和花旗银行一共存入七千万美元,宋蔼龄八千万美元,宋美龄不愧是第一夫人,她以个人名义存入的美元高达一亿五千万元。 3 大难不死的美国人约瑟夫·w·史迪威再次以坚韧不拔的牛仔精神往返于印度和重庆的空中航线上。 过去一周,他同委员长的伙伴关系再度紧张起来。委员长夫妇的款待和拉拢没有使他放弃改组中国军队的决心,相反,他坚持认为缅甸失败和中国战局一再恶化的责任在于中国政府。中国士兵是“无可挑剔的,他们机智、灵活,吃苦耐劳,毫无怨言”,“问题出在那些贻误战机,胆怯,贪得无厌和临阵脱逃的军官身上”。要改变这种状况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彻底进行“换血”。史迪威在一份呈交委员长的正式文件中提出四点建议,作为美国保证紧急空运的交换条件: 一、枪毙张轸(第六十六军军长)、甘丽初(第六军军长),追究所有渎职军官的刑事责任。 二、空运八至十个师到印度,组建x军;在云南境内改编和训练三十个师,组建y军。一九四三年雨季结束后反攻缅甸。 三、上述部队由美国负责提供全部经费和作战装备。 四、团以上指挥官全都由美国军官担任。 上述建议遭到委员长愤怒拒绝。 委员长完全无法容忍美国人的插手和干涉内政。史迪威只是一个有职无权的参谋长,是客人,但是这位客人却要来清洗主人的军队,这在中国委员长看来简直与造反无异。军队是中国政治角逐中最重要的砝码,是中流砥柱,谁要是动一动军队,就等于要了委员长的命。在“有枪就是草头王”的中国,军队是国家的同义语。而美国人史迪威并未深刻地理解这一点。他也许只从中日战争的角度来理解军队,理解军队的职能和任务,这就等于无意中往委员长最敏感的部位猛击一拳,难怪委员长作出的反应是那样强烈和怒不可遏。 政治家罗斯福出面调解这个僵局。他慷慨许诺把对中国的空运物资由每月一千五百吨提高到每月六千吨,以此换取委员长对史迪威将军反攻缅甸的计划的让步和支持。 总统只字不提改组中国军队的计划,这就给以后的中美危机埋下了一个伏笔。委员长认真考虑了美国总统的建议。第十天,会议重新举行,双方代表就上述建议的前三项达成协议。委员长被迫作出重大让步,宣布对张轸、甘丽初撤职,并将其余二十七名团以上军官送交军事法庭审判。驻印军(x军)以孙立人新三十八师和当时尚在胡康河谷艰难跋涉的第五军为基干,再从国内空运四至五师组建,指挥权归史迪威掌握。但是在云南境内组建y军的计划要等委员长亲眼看到每月空运六千吨的诺言兑现后才能付诸实施。史迪威也不得不做出让步。他宣布在x军和y军中设立美军参谋顾问团制度,美军顾问的权限与同级军官相等。 蒋史矛盾暂时得到缓和。 协议一经达成,史迪威剩下要做的事就是立即着手开辟一条把物资运进中国的安全空中航线。 六月上旬,就在中国委员长和他的美国参谋长为了各自对战争的理解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在远离重庆数千英里的太平洋中部海面上,在一个叫做中途岛的波涛汹涌的海域附近,一支庞大的日本舰队正在悄悄集结。飞机加满油箱,鱼雷轰炸机腹下挂满沉甸甸的鱼雷炸弹,好像孵卵的老母鸡。海军陆战队整装待发,随时准备登陆。山本大将决心一举夺取中途岛,进攻夏威夷,将美国人从太平洋赶出去。 但是,这一次精明的日本人失算了,美国人破译了他们的密码。从本土和夏威夷紧急开来的航空母舰已经在小岛另一侧游弋了整整一周。 美国人决心遏止日本人的野心。他们要报珍珠港一箭之仇。 这场海空大战持续了两天。中途岛大海战以日本联合舰队惨败而告终,日方损失四艘大型航空母舰和四百三十多架舰载飞机,实力大损,不得不退回本土。美国只损失一艘航空母舰。从此,日军攻势渐颓,太平洋战场主动权逐渐转移到盟军方面。 六月中旬,中途岛大海战的胜利消息传来,备尝失败艰辛的亚洲盟军一扫心头阴霾,精神大振。中国战区,日军攻势有所减缓,大批骨干师团陆续南调,投入南太平洋战场。此后一段时间,中国正面战场出现一个相对平静的对峙局面。 六月,非洲战场却频频告急。 首先是德国北非兵团在隆美尔指挥下一举歼灭英军装甲兵团,接着德国坦克又攻陷布鲁克城要塞并越过利比亚,乘胜进入埃及。不到半个月,亚历山大港和开罗都处在德军炮火控制下,中东岌岌可危。埃及一旦失守,德军坦克就可以毫无阻碍地越过中东直捣印度,那时腹背受敌的盟军就再也无法阻止法西斯阵营的胜利大会师了。 罗斯福总统立即对北非的严重局势作出反应。 六月二十二日,总统下令已经启程的美国船队中途改道,将运往中国、苏联和土耳其的部分飞机和重型武器改运中东。 月底,美国总统再次下令,将飞往中国的运输机群改飞中东,以挽救频临崩溃的英国埃及兵团。 但是刚刚作出让步的中国委员长却不管这些理由,他被美国人不守诺言的无耻行为彻底激怒了。他立即派人召来美国大使高斯,还有史迪威和陈纳德,冲他们大叫大嚷,怒不可遏。 三个美国人分别用三种不同的方式向委员长申辩。 老奸巨滑的外交官高斯大使娴熟地玩弄外交辞令,阐述美国政府的对华政策和国际义务。史迪威以军人的直率向委员长指出国际战场一盘棋的道理。 陈纳德上校则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向委员长暗示:只要他的飞虎队拥有足够的飞机,就一定能在半年甚至三个月内从空中打败日本人。 史迪威理所当然成为委员长发泄怒火的对象。 罗斯福总统为了消除误会,亲自写信向委员长解释中东吃紧的原因,并保证今后逐月提高空运量。为了表示对中国战场的重视和提高该战区的地位和规格,一周后罗斯福总统发布命令,批准将非官方的美国援华空军志愿队(即飞虎队)正式编入美国空军序列,半年后又升格为独立的第十四航空队(师),司令官克莱尔·陈纳德上校也因此如愿以偿,接连晋升两级,成为陈纳德空军少将。 美国总统的安抚政策并未消除蒋介石对史迪威的敌视和成见。相反,总统的退让却使国民党人逐渐意识到他们手中握有一张讨价还价的王牌,这张王牌就是日本人。太平洋战争一旦吃紧,中国人就成为日本人争取的对象。蒋介石一旦把握住美国人担心日中和谈的敏感心里,就开始玩起了日美中三角战略的政治游戏。这样,史迪威的军事使命就势必逐渐为政治斗争所代替,并且不可避免地成为政治角逐场上的牺牲品。 委员长为了达到排挤史迪威的目的,还有意将陈纳德抬出来与史迪威做对,企图以陈纳德来取代史迪威的地位。后来陈纳德与史迪威的矛盾公开化,这其中除了并不复杂的个人原因外,更多的还是国民党人插手和委员长“以夷制夷”政策的结果。 七月的昆明,大雨滂沱,偶有晴天,太阳便憋足了劲,将地面的一切建筑物:道路,桥梁和飞机跑道烤得直冒烟。 南郊巫家坝飞机场,史迪威将军在陈纳德司令官陪同下视察航空志愿队。巫家坝原来是滇池边上一片荒凉的滩涂,由于战争需要,政府动员十万民工在这里建起一座简易机场,后来扩建成大型军用机场,陈纳德的总部就设在机场外面的一排平房里。 在史迪威看来,这支在中国战场上大名鼎鼎的美国“飞虎队”其实不过是一批乌合之众,他们只有几十架老式的p—38战斗机和“马丁式”轰炸机,飞行员全都是退役的兵油子和民航驾驶员,各个纪律涣散,风头主义十足。一群打扑克的飞行员明明看到长官走过来,却不马上起立敬礼;一个酗酒的上尉衣冠不整,醉醺醺地作怪相。还有的军人公然搂着中国妓女在军营里招摇过市。 这里的一切使史迪威打心眼里感到厌恶。 陈纳德结结巴巴地向将军解释:因为没有战斗任务,所以飞行员都愿意自由自在地乐一乐。 “这就是你的理由吗?”史迪威冷冷地盯着陈纳德,他对这位在中国家喻户晓的空军英雄没有好感。陈纳德和他的部下在美国没有市场,因此跑到中国来寻求刺激,以满足廉价的权力欲和虚荣心。史迪威觉得他们和一群无赖差不多。“就差把妓院和醒酒所开进机场了,对不对?从明天起,我给你派一个管勤务和军纪的副队长,还有一连宪兵。由他直接向我报告机场的管理情况。” “是,长官。”陈纳德遵命,内心很不乐意,他认为史迪威在寻机剥夺他的权力。 一名少校向陈纳德报告:第二轰炸机中队准备完毕,半小时后将起飞轰炸怒江西岸。 “将军,愿意同我们一道去兜兜风吗?”陈纳德殷勤地邀请史迪威。他并非要讨好这位上司而是想让史迪威改变一下对他部下的坏印象。 “我同意。”史迪威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要亲眼看一看,你们是怎样把炸弹扔到日本人头上的。” 紧急集合号吹响了,结果原定的这次小规模的轰炸变成“飞虎队”全体出动。陈纳德将一切可以上天的飞机都开动起来,摆出浩浩荡荡的阵势,铺天盖地气势汹汹地向西飞去。史迪威满意地看到,被他斥为兵油子和无赖的飞行员勇敢地擦着山尖和树梢,把一串串炸弹燃烧弹扔进怒江西岸敌人的阵地和碉堡群;战斗机象一群灵巧的鹞子,沿着公路四处追逐日本人的军车和步兵,把敌人车队打得到处都在起火。 “飞虎队”大获全胜。据地面观察哨初步统计:美军飞机至少摧毁了一个日军指挥部,三座碉堡群,二十辆军车装甲车,还消灭一处炮兵阵地和一百多名日军。 更大的胜利在于增强了美国将军的信心。 史迪威破例在当晚的庆功会上向“飞虎队”表示祝贺。将军称赞飞行员都是好样的,并且坦率地承认自己在事实面前已经纠正了偏见。 狂热的飞行员拥抱了将军,并把他向空中接连抛了三次。 头脑发胀的陈纳德受到胜利的鼓舞,于是开始大言不惭地鼓吹“空军制胜”的理论。陈纳德不大看得起陆军,他认为陆军在战场上只是跑堂的角色,这种情形同史迪威不大相信空军的作用有相似之处。 “伙计们,你们让将军亲眼看到了,咱们是怎样不费吹灰之力就消灭了地面的敌人——就跟踩死蚂蚁一样,对不对?” 飞行员欢呼,砸碎了许多酒瓶。 “要是让总统也坐上飞机兜一圈,他就会相信,咱们这群志愿兵决不是到中国来度假的。咱们是同敌人战斗,真正的战斗。” 陈纳德眼眶红了,噙着热泪。公平而论,野心勃勃的克莱尔·l·陈纳德上校的确是位勇敢而且具有献身精神的空中英雄。他在美国空军中郁郁不得志,于是提前退役来到中国寻找用武之地,帮助中国政府抗战。他决心亲手创建一支航空部队,以实现做一名空军统帅的夙愿。不论后来的史学家对这位大出风头和争名夺利的空军英雄如何褒贬不一,但是陈纳德对中国抗战的贡献却是实实在在和不可抹杀的。 “伙计们,我向面前这位长官保证:要是我能够得到五百架最新式的轰炸机和战斗机,我们就一定能在半年内至多一年打败日本人,把那座小岛和他们的天皇一起炸沉到海底去!” 接下来一片狂呼乱叫,飞行员们跺着脚打口哨,唱《星条旗永不落》,仿佛他们已经把日本天皇炸沉到海底去了。史迪威对陈纳德的理论不感兴趣,当晚离开机场回到城里的美军司令部。陈纳德的狂妄自大屡屡败坏了他的胃口,是他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一点信任和好感一扫而光。 但是陈纳德的“空中战略”却受到委员长的重视和欢迎。对委员长来说,如果不动用中国部队而只靠美国飞机就能够打败日本人,这当然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抗战以来,中国人饱受日机轰炸之苦,从这一点讲,每一个中国老百姓都比美国的战略家们更懂得飞机的巨大威力。因此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委员长一直敦促史迪威满足陈纳德的要求,并在陈纳德和史迪威分庭抗礼时公开支持陈纳德。 后来,事实证明陈纳德的理论是非常片面和肤浅的。在整个太平洋战争期间,盟军在亚洲投入的总兵力约有五百万人,军舰两千余艘,其中包括九十艘航空母舰,各种类型的作战飞机共二万四千八百四十七架,最后还在广岛和长崎各投下一枚原子弹才取得胜利。 战争是整体实力的较量,“实力”一词的含义绝不仅仅指五百架飞机。 就在美蒋关系频频出现裂痕的时候,一个神秘的身影悄悄出现在美国人身边。 十月,在外交部国庆招待会上,一位中等身材眉毛浓黑的中国将军被人介绍给史迪威。将军的名字叫周恩来,身份是中国共产党驻重庆首席代表。 历史在这里似乎踌躇了一下。 “哈罗,将军,认识你非常荣幸。”周恩来将军不卑不亢地说。 两位将军的手握在一起。这是本世纪历史中值得记载的瞬间,它仿佛一个定格镜头,将这个历史时刻凝固了大约十秒钟,然后这两只大手又彼此分离了将近三分之一世纪才重新握在一起。 “周将军能给我谈点什么呢?我对贵军的情况早有所耳闻。”史迪威颇感兴趣地打量面前这位朴素的共产党将军。 “如果史迪威将军真感兴趣的话,我们欢迎你在任何方便的时候到延安看一看。中国有句古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是吗?” 史迪威只考虑了半分钟就决定接受共产党人的邀请。他并非象后来杜勒斯等人指责的那样,对共产主义有兴趣或者有意识形态倾向,他只是怀着军人的严谨态度希望在中国找到更多的盟友,希望尽快打败日本人和结束战争。令人遗憾的是他始终因故未能成行。 几个月后,他们又在一次外交集会上相遇。周将军无意中提醒史迪威,蒋介石会把美国提供的租偕物资转用来打内战。这个警告无疑给史迪威心中投下一道阴影,使他本来就对国民党不信任的心理更加戒备重重。集会结束时,周将军半开玩笑地说: “要是共产党军队能在史迪威将军指挥下作战,我们将感到不胜荣幸。” 可惜周将军的建议未被美国将军放在心上。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依旧吸自己的烟斗。要是他知道讲这句话的人几年后将出任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任总理,他也许会认真考虑周将军的这个建议的。 中美历史失之交臂。 共产党人的秘密活动自然没能逃过委员长的眼睛。委员长对共产党的乘隙而入极为恼火,他指示戴笠派人阻挠美国人在一切场合同共产党接触。后来他把同史迪威的矛盾部分地归咎于这种政治斗争的影响。共产党人的短暂出现最终成为导致蒋史矛盾公开激化的重要原因之一。 4 公元一九八七年,香港《大公报》刊登一篇题为《驼峰航线血凝成》的通讯。通讯全文如下: 最近,美国“驼峰飞行协会”访华团一行四十八人飞抵北京,与四十多年前的中国战友欢聚一堂,共同缅怀抗击日本法西斯的艰苦岁月,畅叙用鲜血凝成的中美友谊。 一九四二年,中国抗战进入十分艰苦的相持阶段,中国的国际通道完全被日寇切断。为了打开局面,美国空运总队在喜马拉雅山脉和缅甸茂密丛林上空开辟了一条空中航线,因其所经山脉蜿蜒起伏,被形象地取名为“驼峰”航线。数以千计在中国战区作战的盟军飞机从这条航线上频繁飞越,夜以继日运送战争物资,有力地支援了对日作战。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由于日寇飞机截击和自然灾害的影响,盟军共损失飞机数百架,一千多名优秀飞行员葬身人迹罕至的皑皑雪峰和原始森林里。 战争结束后,人们为了缅怀战友,教育后人,前“驼峰”飞行员威尔·埃里克森和迪克·丹尼尔于一九四七年在美国发起组织了“驼峰飞行员学会”,收集有关“驼峰”空运纪念品,出版了两卷著作《中国·驼峰空运》。该书首次向人们公开了这个被称为“航空史上的奇迹”的战争创举。“驼协”还负责联络在“驼峰”航线上牺牲和失踪者的亲属,协助寻找死者遗骨,等等。 访华团的索·柏格先生和瓦茨·格鲁尔先生珍藏着一张四十多年前的合影照片。照片上的中国上尉军官叫吴冬梅(译音)。一九四三年十二月,柏格和格鲁尔先生驾驶的飞机坠毁,机组四人弃机跳伞,降落在怒江西岸的大山里。吴冬梅上尉领导的游击队找到他们,并经历许多惊险,把他们安全转移到昆明。柏格先生说,不知吴冬梅先生是否健在?他希望能见到他。 六十五岁的舒维肯女士此次随团来华是为了祭奠她的哥哥帕克少尉。帕克少尉当年是b24轰炸机的报务员,飞机在从印度往汉中运送汽油时不幸失事,四十多年一直没有下落。三年前,舒维肯女士的到北京航空联谊会的通知,人们在四川著名的风景区峨眉山的后山峡谷中发现了她哥哥那架轰炸机的残骸。当地政府为他们立了一块石碑以志纪念。此次舒维肯女士不远万里飞越重洋,就是为了在哥哥的墓碑前献上一束鲜花,以告慰长眠地下的亲人英魂。 关于本世纪上半叶发生在中缅印边陲那段艰苦卓绝的战争故事,对于今天生活在中国的大多数人来说,已经变成一个十分遥远的历史陈迹。历史自然陈旧,宛如一艘陈列的古船。更多年轻的中国公民似乎更愿意性急地把目光投向未来而不是过去。他们除了受到人类共同发展的文化前景的强烈诱惑外,对于自身同中国历史紧紧相连这一基本事实却知之甚少,因此我们有理由对中国人亢奋浮躁的精神状态表示隐隐的忧虑。 这或许正是我们民族久久徘徊在山坳里的一个佐证? 自从日本人占领缅甸全境和怒江以西地区之后,腊戌和密支那机场就变成埋伏在印中航线上两座阴险的空中暗礁。大批日本“零式”战斗机不分昼夜在缅北高空巡航,拦截和攻击每一架从印度飞往中国的盟军飞机,其中重点攻击那些满载货物的运输机。美军驻印第十航空队一共只有三中队p—51“野马式”战斗机,陈纳德飞虎队更是主要在中国战场执行任务,他们只能部分地为运输机群提供护航,因此完全无法同进驻缅甸的日军第五航空师团正面对抗。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六日下午,驻印度汀江机场的美军空运司令部第二运输大队奉命执行空运任务。这个大队共有十四架dc—130运输机,它们在十二架战斗机护送下,途经缅北高原往中国昆明运送汽油、棉纱和航空炮弹。四十二十分,机群飞越横断山脉以西原始森林上空时,突然遭到三十多架日本“零式”战斗机的袭击。日本飞机凭借高度和数量优势,从三个方向向运输机群扑来。 空战后果无疑是灾难性的。除一架运输机在护航飞机掩护下得以逃脱外,其余十三架均被击落或撞山,机组人员无一生还。 此后,盟军运输机群不断遭到日机伏击,损失惨重,于是缅北高原这块突入喜马拉雅山脉的三角地带就变成令盟军飞行员闻风丧胆的“死亡陷阱”。 更为可怕的后果是:盟军飞机一旦被击落,机组人员便绝少有生还的希望。因为被日本人俘获,那么在集中营里也许还有百分之几的希望生还。而在缅北上空被击落的飞行员大多数只能永远消失在那片阴森恐怖的原始森林里。美军司令部往缅北山区派出许多营救分队,这些分队往往在执行几周任务后空手而返,他们的搜寻犹如在大海里捞针,收效甚微。他们有时在大树上发现一顶降落伞,有时在山洞里找到美国人弃下的遗物,但是他们始终无法找到活人。找到的只是在附近不远处早已被猛兽、蚂蟥和巨蚁啮空的白骨。 战后美国军方公布的一项统计报告称:“……在印中航线上被击落或因其他原因失事的机组人员中,生还者仅占总数的百分之二。”(《美国十字军在中国》) 换句话说,平均每百名跳伞人员中,有九十八名将成为热带大森林和日本集中营里的牺牲者。 这个数字意味着一个多么巨大的损失。 因此,立即着手开辟一条新的印中航线,确保飞机运输和机组人员的安全,这是战争摆在史迪威极其美军空运司令部面前一项刻不容缓的紧急任务。 在现代遥感遥测技术相当发达的今天,人类已经可以通过地球卫星和其他航测手段获取精度很高的气象、导航和地层地表资料。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为航空事业提供了可靠的安全保障,人们不仅可以任意飞越地球上每一座高山,而且还能驾驶航天飞机和火箭到太空建立宇宙空间站。但是仅仅半个世纪前,人类航空技术还停留在老式发动机阶段,人类对于地球表层和大气层的认识还受到相当局限。高山大壑不仅阻挡人们飞行,也阻挡人们的视线,成为人类探索大自然奥妙的禁区。这样,人类如果试图征服这些禁区和跨越地理障碍,他们就不能不为此付出许多沉重的代价。 飞越喜马拉雅山就是这样一种具有征服精神的冒险尝试。 在印度北面的阿萨姆邦和中国西藏之间,横亘着一条直插云天的巨大冰川带,地理学家们直到十九世纪下半叶才确定它为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陆地,形象地称为“世界屋脊”。绵延千里的世界屋脊好像一座巍峨的高墙阻断了印度通往中国的一切道路交通,把南亚次大陆同欧亚板块横隔开来。现代资料表明,青藏高原平均海拔两万英尺,超过两万五千英尺的山峰多达七十余座。这些山峰的任何一座都足以雄踞世界陆地,成为除亚洲外任何一个大洲的最高峰。 在这座气势宏伟景象壮丽的世界屋脊上,除了到处耸立着犬牙交错的冰峰和迷宫一样的雪谷外,气候条件也异常复杂险恶。对喷气式时代以前的飞行员来说,恐怕没有什么危险比恶劣气候更加使人胆战心惊了。在喜马拉雅山上空,常常淤集着大量来自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的冷湿云团。这些云团受到从印度洋北上的暖湿气流和西伯利亚冷空气的强大挤压,就会生成瞬息万变的暴风雪、雷暴、飓风或者高强气流。暴风雪是飞机的灾星,它能使飞行员迷失方向而撞向冰峰。高强气流和飓风却能轻易折断飞机的翅膀。最具毁灭性也最可怕的要数雷暴,因为雷暴能在一瞬间将飞机劈成碎片。 由于喜马拉雅山的恶劣气候和复杂地形,直到本世纪上半叶,它还是人类飞行的最大禁区之一。四十年代,人类制造的飞行器爬高极限只能到达两万英尺,如果载重飞行还要下降五千英尺到一万英尺,这就意味着飞机只能在喜马拉雅山的半山腰绕来绕去,没有飞行图纸,没有导航资料,也没有可资借鉴的气象预报。一切都是空白。这是一项前无古人的冒险事业,它的意义同哥伦布环绕地球的伟大航海一样,是人类向大自然挑战的无数壮举中最为悲壮的一幕。 壮丽的事业往往不是成功,而是毁灭。 一九四二年八月。成都。 四川盆地闷热的三伏酷暑使得太平寺机场的所有美国人精神倦怠大汗如雨,室外气温高达摄氏四十度。机场的水泥跑道被太阳猛烈地炙烤着,到处泛起一片颤动的热浪。 空运副大队长斯科特上校和他的副手正蹲在机舱里排除仪表故障。 罗伯特·d·斯科特上校是一名老资格飞行员,也是美国空军中参加过上次世界大战的为数不多的空中英雄之一。上校是个富有和放荡不羁的美国人,他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因此花钱如流水,并酷爱各种冒险活动。一九四0年夏季,他以志愿人员的身份参加了英国空军那场著名的“黑色行动”,同英国人一道驾机飞越英吉利海峡去轰炸柏林。他还参加了一九四一年经北极圈往苏联运送租借物资的冬季飞行,并经历过五次空中失事都大难不死,这个纪录为他赢得了“空中冒险家”的美誉。上校能够熟练驾驶各种飞机,能在各种复杂地形和恶劣气候下飞行,因此常常被派去执行最艰苦的任务。那次在缅甸甘蔗园迫降企图营救史迪威就是其中一次。斯科特上校性情乐观,富有幽默感,他除了喜欢把冒险的赌注押在飞机上,还常常押在纸牌和女人身上。 现在,上校和他的副手正在全神贯注地排除故障,因为这架编号为“3—317”的美国运输机将要执行一次非同寻常的飞行任务。 中缅印战区美军总司令史迪威在空运司令比尔斯少将和刚刚晋级的陈纳德少将陪同下登上了飞机,他一眼就认出面前这个大名鼎鼎的空中冒险家。 “上校,咱们又见面了。你大概以为我这个顽固老头已经埋在缅甸的山沟里了,对吗?”将军愉快地对飞行员说。 上校抹去脸上的汗珠,快活地吹一声口哨,站起来同将军们一一握手。“感谢上帝,我很钦佩您坚持走路的决心,司令官先生。”斯科特遗憾地摊开双手:“但愿下次我能荣幸地为您驾驶飞机,以弥补上次您不肯赏光而失去的机会。” “咱们说好了,一言为定。”史迪威大声说。他凭着一个老军人的直觉,对选中斯科特十分满意。 “上校,你的任务将十分艰巨,对于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史迪威离开飞机前叮嘱,“我希望你取得成功,但是我更希望看到你。明天一早,我将在塔台为你们送行。” 天色未明,成都平原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晨雾中。太平寺机场灯火彻夜通明,车来车往,一片忙碌景象。 一架c—47中型运输机高昂机头,两台大功率涡轮式发动机在宽大的机翼下嗡嗡地响着,机身发出微微震颤。 这是美国空军“3—317”号飞机,代号“兀鹰”。机组只有两人,机长斯科特上校,副驾驶兼领航员本奇·杰克逊上尉。他们在等待塔台的起飞命令。 c—47是美国一九四一年才投入服役的新型机种,它的爬高极限是两万英尺,为同类型机种之最,续航能力三千英里,能够抵抗一般复杂气候的干扰,是当时美军大中型飞机中最先进的全天候机种之一。 斯科特上校坐在驾驶舱里,嘴角叼着一支雪茄烟,正在同副驾驶争论昨天收音机里的那场马球赛。 六点三十五分,指挥台发出信号。 “塔台、塔台,‘兀鹰’请求起飞。” “‘兀鹰’,准许起飞。” 斯科特吐掉雪茄,做个暂停手势。 “杰克,”他对副驾驶说,“回来继续。” “3—317”在跑道上徐徐滑动起来。飞机好像一只张开双翅的钢铁大鸟,沿着空旷的大地自由自在地跳跃。它欢唱着,怒吼着,带着人类对长空的渴望在八月的熏风中尽情扑击。一刹那,大鸟腾空了。大鸟挣脱地力的束缚,挟风裹电,直上九霄。当涡轮发动机的怒吼还在人们耳际回荡时,飞机已经再次呼啸着掠过地面,掠过机场、河流和田野,在微熹的黎明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弧形,然后像流星一样朝着西方的天际迅疾地射去,很快就在人们视线中消失了。 塔台的人们开始了整整一天的紧张等待。 从地图上看,在中国的后方机场中,离印度最近的基地只有两座,一座在昆明,另一座在成都。它们相互的位置犹如一只等边三角形,端点在印度汀江机场,一条直线经西藏到成都,另一条直线则经过缅甸到昆明。 由于缅甸航线时刻处在日本飞机的威胁之下,因此美军司令部被迫把通航的希望寄托在西藏航线的开辟上。 缅甸航线的危险来自敌人,西藏航线的敌人却是号称“世界屋脊”的喜马拉雅山脉和变幻莫测的大自然。 这是人类首次进行的飞越“世界屋脊”的勇敢尝试。 塔台话务员每隔三分钟和“兀鹰”联系一次,绘图参谋用一支铅笔在航空地图上不断绘出一条向西延伸的座标红线来。比尔斯和陈纳德走来走去,时而小声交谈。参谋军官不停报出各种数据,导航员不时冲着话筒高声叫嚷,还有电台发出的脉冲讯号忽高忽低,嘈杂刺耳。 这一切似乎都与史迪威无关。老头稳稳地坐在角落里,把一只乌黑的大烟斗抽得吱吱响。他的目光不时地盯住那条在地图上不断延伸的弯弯曲曲的红线。他觉得这条红线很像放气球:气球远走高飞,线头还牵在手里。 他放出的气球会不会被碰得粉碎呢? 五十分钟后,“兀鹰”报告,他们已经顺利越过康定大雪山,前面就是号称“川西第一峰”的贡嘎雪山。 “‘兀鹰’注意,你的位置应该在贡嘎山以北十五英里,座标45—24,从折多山口绕过去。”地面导航员大声呼叫。 “‘兀鹰’明白。‘兀鹰’明白。” 贡嘎雪山海拔二万五千英尺,它仅仅是青藏高原的外围屏障。自从人类创造了上天翱翔的奇迹以来,贡嘎雪山一直是飞机西行的临界线,人类的激情和勇气到此为止。 红线又开始移动。它先向南迂回,然后紧贴着折多山口银白的狭缝钻过去。塔台里起了一阵小小的激动。人们吁出一口大气,相互庆幸。史迪威的烟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了。他划着火柴吸了一阵,又站起身来向窗外眺望。 跑道一端,停着另外两架随时准备出动的c—47运输机,还有一排涂得花花绿绿的单座战斗机。到八月为止,空运司令部在缅甸上空一共损失了一百一十架运输机,剩下可供使用的飞机只有二十架,这就是他,美军总司令同中国政府打交道的全部本钱。如果美国飞机再不避开那个该死的“死亡陷阱”,如果他不能马上开辟出一条安全近捷的新航线,那么要不了多久,日本人的“零式”飞机就会让他连一吨东西也无法运进中国来。尽管美国总统已经下令重新向中国调运飞机,但是日本人的陷阱是填不满的,一旦运输中止,那时候谁也无法预料中国形势会怎样变化,而史迪威只好困守在地面接受上帝意志的裁判了。 那只气球系着一个沉甸甸的希望,正在艰难地一点点向禁区延伸。 时间就是希望。时间就是胜利。盟军一定要坚持下来,斯科特也要坚持下来,奇迹就一定能够出现。 过了半个小时,斯科特报告: “塔台,‘兀鹰’呼叫,我已经进入他念他翁山口。我的方位在昌都以南九十英里,座标74—45.” 斯科特飞进了西藏,人们精神为之一振。导航员连忙呼叫: “‘兀鹰’,‘兀鹰’请回答。你的右前方是念青唐古拉山脉,平均海拔两万一千英尺,左前方是喜马拉雅山脉,平均海拔是两万三千英尺。你的高度是多少?” “塔台,我的高度一万七千英尺,航速两百英里。” “请随时保持联系,如果无法飞过山口,请立即返航。” “喂塔台,”斯科特突然兴奋地叫道,“我看见了一块平地,好像是湖泊。……见鬼,能见度不大好……没错,是条河流!我将沿着山谷往北飞,看看能不能想法转到南边去。” 塔台活跃起来。这就是说,精明的斯科特上校正在巍峨的世界屋脊下面寻找希望。如果上帝赐给他好运气,那么他也许能在耸立的冰峰雪谷中找到一条小小的通道,然后顺着河谷把飞机开到印度去。 “上校,我是史迪威。”史迪威拿起话筒,他觉得自己声音有些走调。“我只想说一句,我希望在印度亲手给你挂上一枚国会勋章。” “那么你算挂定了,将军。”斯科特回答。 耳机里突然传来很强的电磁场干扰声,斯科特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人们屏住呼吸。飞机可能遇上风暴,也可能遇上球形闪电,但是只过了几分钟,通讯联络又恢复正常。 “‘兀鹰’,你的情况怎么样?” “好极了,跟成都的天气一样好。” “能见度如何,请回答?” “‘兀鹰’回答,我看见了上帝的屁股。” 塔台里的人都轰然一笑,气氛轻松了不少。 但是一刻钟过去了,飞机始终在喜马拉雅山以北上空转来转去,找不到出路。 “塔台,我的燃料还有两小时,我决定离开河谷往南飞。” “‘兀鹰’,你现在的方位在昌都以西一百英里,你的东南方向是上察隅,山峰高度平均为二万二千英尺。” “‘兀鹰’明白。” “重复一遍,如果飞越困难,请立即返航。” “塔台,我请求继续升高,高度二万英尺。” 两万英尺!这是c—47的爬高极限。“空中冒险家”决心玩命了。 “‘兀鹰’,同意升高,请务必注意飞机状况。” 如果说人类的意志往往通过少数人的勇气来实现,那么可悲的是上帝并不把全人类的运气都赐给少数人。 斯科特每一秒钟都面临着机毁人亡的危险。 红线在世界屋脊赤褐色山体间艰难地绕行,谁也不知道它的命运如何。大山沉重地压迫空气,也压迫塔台里的每一个人。参谋蹑手蹑足,报务员把声音压低到耳语程度。史迪威忘了往烟斗里填烟草,他隐隐觉得胸闷。 “上帝,这是怎么回事?”耳机里响起副驾驶杰克逊的惊呼。 “‘兀鹰’,你那里发生了什么?” “塔台,我遇上强气流。飞机正缓慢后退。”斯科特镇定地回答。 飞机后退?!简直不可思议!每个人都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兀鹰’注意,”比尔斯抢过话筒,“向下避开气流,避开气流。” 过了几分钟,耳机里传来回答: “塔台,气流减弱,我降到一万二千英尺。” “还能飞起来吗?” “我正在努力……好像有希望,我再试试……不好,前方出现雷暴!” “‘兀鹰’,我命令你立即返航!” 但是晚了,仅仅过了几秒钟,耳机里“噼啪”一声炸裂,地面同飞机失去联系。 红线不再移动。它颓然冻僵在世界屋脊的冰峰雪谷里。 塔台一片死寂。只有报务员在徒劳地呼叫“兀鹰”。 一小时过去了,印度导航台通报,未发现飞机踪影。又过了一小时,飞机仍然下落不明。中午和下午就在时钟的滴答声中悄悄溜走了。 按照计算,斯科特上校的油料早在几小时前已经耗完。上帝注定不会在这群不走运的人面前显示奇迹了。 气球破碎了。 空气凝固了。 白昼同希望一同逝去,绝望和黑暗悄悄爬出大地,啃啮人们的心灵。 史迪威困难地站起来,揉揉酸疼的腰腿,然后一步步走下塔台。他走得很慢,很吃力,仿佛浑身每个关节都长满锈。有人试图搀扶他,被将军生硬地拒绝了。他就这样一直蹒跚着,直到隐没在浓重的夜幕里。 公元一九八三年,美国人造地球卫星在西藏察隅西北一百五十公里的冈察冰川发现一架美国四十年代生产的c—47运输机残骸。这架飞机的大部分机身已经破碎并被冰雪覆盖,只剩下一个完整的机尾插在冰缝里,翘首向天,从卫星看下去,好像湛蓝夜空里一只银光闪烁的金属座标。 人造卫星拍回的照片经过高精度电子仪器扫描辨析,确认机尾水平翼上的编号是“3—317”。这架飞机距离印度汀江机场只剩下不到半小时路程。 开辟西藏航线失败后半年多时间,浓重的阴影一直紧紧追随着美军空运司令部。在他们顽强寻找一条安全通往中国的空中航线的过程中,至少又有一百六十名飞行员和六十架飞机陆续被埋葬在青藏高原的冰峰雪谷中。这一数字大大高于在中国战区作战伤亡的飞行员人数。日本飞机依然截击和消灭美国运输机,中国战场形势依然严峻,空运任务刻不容缓。美国人在确认无法征服世界屋脊之后,只好把力量重新投入到缅甸方向,另辟蹊径。 这样,“驼峰”航线诞生了。 “驼峰”航线,顾名思义,因其航迹弯曲形似驼峰而得名。这是一条漫长而艰难的航程。它西起印度阿萨姆邦的汀江机场,向北进入西藏,紧贴世界屋脊的边缘飞行一小时,再折向东方,继续飞越地势险峻的怒山山脉和横断山脉,然后经四川和云南交界的大小凉山到达昆明。由于运输机不得不躲开缅北三角地带和日本“零式”战斗机的巡航半径,因此这条“驼峰航线”就比从前的直线距离拉长了将近一倍。 绕过缅甸就意味着必须接受恶劣气候和险峻地形的挑战。“驼峰”航线要横穿青藏高原东南部和云贵高原,飞机随时都必须将高度保持在一万三千英尺以上。这些地区大多属高寒无人区,气候变化无常,时而闪电雷暴,时而飓风骤起,因而飞机失事率非常高。尤其随着美国空运飞机的增多,运输量增大,失事率也随之上升。战后美国官方公布的数字表明:“在持续三年零一个月的援华空运中,美国空军在”驼峰“航线上一共损失飞机四百六十八架,平均每月达一十三架;牺牲和失踪飞行员和机组人员共计一千五百七十九人。”(《白宫文件》) 报载,抗战期间,美国空军总共为中国内地空运各类战争物资达六十五万吨。美国飞机每向中国运进一加仑汽油,自己也要消耗一加仑汽油;为了能使陈纳德飞虎队的轰炸机向日本人投下一吨炸弹,需要从海上、陆地和空中运进十八吨保障物资到中国。 【资料】 “一九四三年,美国经济达到了战争年代的最高峰。原煤产量五亿九千万吨,钢产量八千零六十万吨,发电量二千六百七十五亿千瓦,工业总产量比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的一九三九年增加一倍。军火生产量超过法西斯轴心国军工总产量的二分之一,生产飞机八万五千九百架,坦克二万五千九百辆,大炮一万六千七百门,各种舰船总排水量达二千一百八十万吨,武装部队人数达七百万人。美国军队同时在欧洲和亚洲两个主要战场作战,美国政府继续把各种租借物资,包括飞机、大炮、坦克、粮食乃至各种日用品 通过商船、铁路和飞机源源不断地运往英国、苏联、中国等十几个同盟军国家,以支持和帮助他们将反法西斯侵略的艰苦斗争进行下去。”(摘自《世界现代史大事记》) 第九章 迷雾人生 1 一九七三年,我结束流浪生活回到连队不久,收到家里一封来信。母亲在信中告诉我,父亲已经落实政策,从“五·七”干校分配到川西北一个叫龙门镇的地方工作,母亲和弟妹亦一同迁出城市。他们都很想念我,等等。 这天晚上,我在地图上查找许久,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偏僻陌生的地名。 又过了一年,我获准回家探亲。经过十几天风尘仆仆的旅行,汽车终于在嘉陵江上游一个荒凉破败的小站外面停下来。 我从车窗里看见了久别的父亲。 父亲微佝着背,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劳动布工作服,四十多岁的人,头发已经花白。母亲站在父亲身边,显得那么娇小和弱不禁风。他们紧紧挽在一起,任凭公路上滚滚尘土落满全身,望眼欲穿地盼望他们的儿子从远方归来。 我猛然鼻根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记得文革前,母亲常常自豪地对我们说,她和父亲都是在教会的摇篮里长大的。 教会学校是近代西方列强在中国推行平民教育的产物。学校主要开设自然科学课程,兼及传播社会文化和基督教义。由于教会学校考试严格,收费昂贵,加上男女同校,授受不亲,不大符合中国国情,因此往往只有一部分家境富裕和勤奋上进的学生能够入学深造并且不致中途辍学。 我的父母亲就是唱着赞美上帝的颂歌从幼稚园一直唱到大学毕业。 据说我父亲的父亲是个精明、专制、野心勃勃和不屈不挠的小个子男人。他一生取得的最重要的成就莫过于完成了从农村进军城市的伟大转折,并且从一个讨饭的八岁小流浪汉奇迹般成长为一个拥有百万资产的工业巨头,创立了号称“中国四大财团”之一的“武汉裕大华纺织公司(集团)”。 我父亲在他众多的兄弟姐妹中以想象力丰富和不安分著称,因此没少挨老太爷的拐杖,常常被揪出来示众。但是,要将功折过取得老太爷宽恕并不困难,那就是好好读书,分数挂帅。老太爷从未进过学堂,相当鄙薄妇女,但是却推崇圣贤,迷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孔孟之道。因此聪明过人的父亲便常常篡改出一些奇迹般的高分数捧回家来报功,才避免了被撵出家门做流浪汉的可耻下场。 汉口沦陷,全家人偕工厂搬往重庆。我父亲考取一所名叫“博学(erudite)”的教会学校念初中,地址在江北区的黄角垭。他从窍角沱的裕华纱厂去上学,每天都要翻两座山坡,走很远的山路。 黄角垭位于长江北岸的山坡下,与繁华的市中心隔江相望,那幢著名的黄山别墅就坐落在黄角垭镇外的山坡上。学校后门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山,但是山上有别短枪的警卫站岗,因此学生们只能登上半山腰远远地张望一阵,望见树林间隐隐绰绰的灰屋顶。 盛夏暑热,有时大人物不喜坐车,就乘滑竿从小路下山,一前一后,跟了七八个随从。总是女的在前,悠悠扬扬;男的殿后,穿青布长衫,兴致勃勃的样子。抗战时候,国家领袖在民众心目中还是很神圣的,虽然这种威望主要来自老百姓对国家权力的敬畏和崇拜。委员长似乎并不十分惧怕老百姓谋刺,所经之处也不戒严,行人远远瞻仰,也不会受到鞭笞或者驱赶。因此有一天,一个读初中的少年人突然壮起胆子拉住滑竿,要同大人物讲一句话,大人物竟然同意了。 “你说吧,我听着。”大人物的声音听上去一点也不亲切。 少年人开始胆怯了。他涨红脸,结结巴巴问:“我想知道,我、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原来的家去?” “你原来的家在哪里?” “在汉口。” “重庆不好吗?” 大人物皱起眉头。少年人觉得大人物的表情同生气一样难看。 前面的夫人也停下来。她向少年人招手,让少年人走到她跟前。 “你的话我听见了。”夫人温柔地说,“你是这间学校的学生吗?” “我们都是。”少年人指着那些站得远远的同学回答。 “让我来告诉你,你们都会回到原来的家去的,我保证。” 少年人呆呆地望着夫人,他觉得夫人的面孔生动极了,皮肤透明,泛着柔和的光泽,就跟画像上的圣母玛利亚一样。他呆呆地站了几秒钟,突然心脏大跳,连告别的话也忘记说,就慌慌张张地逃走了。此后一连几天,他在课堂上神不守舍,什么也没有听进去,老师怀疑这个学生是不是在偷偷早恋。 这个喜欢幻想和不安分的少年人后来就成为我的父亲。几十年后,父亲应我的要求把他的记忆日积月累整理成册,并且编上号码,指定由我来继承。 于是我父亲就理所当然地成为我正在写作的这部长篇纪实文学的主人公之一。 2 “珍珠港事件”发生的消息传到重庆,人们奔走相告,欢欣鼓舞。博学中学的美国教师却个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我父亲班上有个数学教员叫白德理(johnbadery),二十几岁年纪,瘦高个,脾气极古怪,常常无缘无故冲着中国学生大叫大嚷,因此同学们背地里给老师取个绰号叫“白鬼子”。听说白鬼子是在国内失了业才到中国来教书的,因此中国学生又不大瞧得起他,觉得他是个乞丐。 在美国人到处吃败仗的日子里,白鬼子却好像变了一个人,兴高采烈,摩拳擦掌,仿佛他早就盼望打仗一样。不多久,他果然被批准到澳大利亚去参军。 我父亲是班上的数学尖子,也是白德理的课代表。他虽然不大喜欢白德理,但是老师要去打仗,学生毕竟感到惋惜。因此在白鬼子离校时,替他送行的人群中只有一个中国学生,那就是他的课代表也就是我的父亲。 白鬼子丝毫不为自己的孤立而懊丧,亦不为中国学生的忘恩负义而气馁。他起劲地拍着那个来替他送行的中国学生的头,眼睛里放着光,好像中了彩票一样喜气洋洋。 “我要去打仗了,邓。”他威胁地晃动拳头,“你等着瞧,我们一定要打败日本人!我要叫小鬼子尝尝厉害。” 白德理把所有的行李书籍都留给学校。自己孑然一身搭飞机离开重庆,他走的那天天气晦暗,我父亲目送老师消失在濛濛雨雾中,心里怅然若有所失。过了半年,学校传来消息,说他在南太平洋所罗门群岛阵亡。 白教员是个普普通通的美国人,也是我父亲眼睛里一个平凡而渺小的榜样。他为人既不友善,又不谦虚谨慎,自高自大,我行我素,不大够得上为人师表。但是他在关键时刻毫不退缩,有勇气,有激情,具有发自内心的爱国冲动和民族自豪感,因此这种榜样的力量便潜移默化地打动和影响了我的阔少爷的父亲,充实和拓展了他的胸怀,后来又把他的空洞的英雄主义激情变成一种脚踏实地的勇气和行动。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日本飞机对中国内地的狂轰滥炸已经达到登峰造极和无以复加的地步。在大后方,几乎每天都有城市被轰炸,报纸上天天都有平民伤亡和财产毁于战火的消息。陪都重庆更是日机轰炸的重点目标,有时一天空袭警报竟然多达十几次。好在中国民众处变不惊,不多久就习惯这种兵荒马乱和天天跑警报的日子。人们把防空洞掘得又深又长,值钱的东西随身携带,只要炸弹没落在自家头上,日子就好象长长的流水一样照样不紧不慢地过下去。 公元一九四一年六月五日,星期日。这天天气晴好,万里无云,清晨七时,人们尚未起床,预告空袭的黑色气球就高高地升起在朝天门川盐银行和美丰银行楼顶上。七时半,警报拉响,凄厉的汽笛好像鞭子一样凶狠地抽打空气,把死亡和恐怖的气息播向四面八方。 陪都立刻陷入有秩序的惊慌和骚动之中。 人们扶老携幼,扛着大包小包,按照不同的居住区域街道,纷纷转移到指定的防空洞去躲避。重庆的防空洞沿山修筑,最大的可以容纳数万人。逃难的人群好像《创世纪》中被洪水追赶的小动物,防空洞就是小动物避难的“诺亚方舟”。 七时四十分,第一批日机六架飞临市区。日机排出整齐的队形,象接受检阅一样在空中盘旋,然后不慌不忙地向下俯冲,依次扫射投弹。由于重庆只受很少几挺高射机枪保护,因此日机大都能够从容不迫地寻找地面目标,从而把炸弹准确无误地投在中国陪都的任何一幢建筑物上。 八点二十九分,第一批日机投弹完毕,第二批日机五架又出现在城市上空。依然盘旋,依然俯冲、扫射、投弹,如是者从早到晚,没有间断。日本飞机重点轰炸了从朝天门码头到较场口直至上清寺一带最繁华的商业区和平民住宅区,炸毁商店楼房数十幢,烧毁民房数百间。 这一天气温高达摄氏三十八度,中午,重庆最大的较场口石灰市防空隧道内开始有人窒息。洞内秩序混乱。当时重庆的防空洞大多是沿山掘成的土洞或天然石洞,既无通风设备又无电灯照明,以前因窒息死人的事件也时有发生,但均未引起当局重视。由于这天空袭时间格外长,洞内很快出现缺氧,人们明显感到不适,于是洞内的人争相往洞口拥挤,洞口的人不愿被挤出洞去,就频频向执勤的宪兵呼救。宪兵赶来弹压,朝天开了几枪,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防空洞的大铁门咣地关闭。里面的人继续窒息,活着的人拼命拥挤,于是洞内仿佛起了潮水涌来涌去,人们你争我夺,互相践踏,倒毙者无数。 黄昏时分,川盐和美丰银行楼顶挂出三角旗,警报解除,人们才发现这座防空洞隧道里尸体枕籍活人寥寥。死者多为妇孺儿童,也有学校师生和政府官员,他们或死于缺氧窒息,或被自己同胞践踏身亡,其状甚惨。 死人的消息传出后,刚刚跑出警报的活人就蜂拥而至,他们争相冲进防空洞内不是抢救伤员而是打劫死者,将死人的衣物钱财、戒指耳环洗劫一空,有的人甚至干起奸尸的禽兽勾当。先来的人发了横财,后赶到的自然不大服气,于是弱肉强食,活人与活人又发生战斗。直到宪兵闻讯赶来镇压,又开枪打死许多歹徒。这就是当时震惊全国的重庆“较场口大惨案”。 较场口惨案死难者多达三万人。它既是日本人欠下的血债,又是中国人自己酿成的苦酒。是血债必须讨还,是苦酒便只好自己吞下去。 我以为这就是悲剧的时代意义所在。 惨案的另一个直接后果是重庆市长被撤职。此后由于许多人对防空洞畏之若虎,宁愿呆在家里挨炸也不肯去防空洞送死,因此蒋委员长亲自下令改善防空洞的通风设备,安装电灯,并派宪兵进洞内执勤。重庆政府为此发布告示:宣布对一切趁火打劫的坏人将予以严惩,杀无赦。 “较场口惨案”在重庆引起的震动是可想而知的,我父亲有位要好的同学极其全家在惨案中不幸丧生,令他悲痛万分。一连几天,他都赶往朝天门码头去帮助掩埋尸体。有主的尸体被领走了,更多的无主的尸体被草草掩埋在河滩上。不久汛期一到,死人就密密麻麻漂浮起来,在江心排成长长的队列向下游漂去,场面惊心动魄。同胞的惨死给我父亲尚未成熟的心灵烙下一个残酷的印象,他暗暗立下一个志向,要向日本飞机复仇。后来果然有过一次在中学生里选拔飞行员的机会,可惜他因为体检不合格而痛失良机,并未此沮丧了许多日子。 由于连年不断的内战外患给中国民众首先是农民带来空前的灾难,越来越多的负担:徭役、赋税、摊牌和层层盘剥好像大山一样压在农民头上,政府逼迫农民交出最后一粒粮食为军队和前线服务,这样就迫使中国本来就十分脆弱的农村经济时常频临崩溃的边缘。史载:一九四二年,河南省发生百年不遇的大饥馑,饥馑持续两年,饿死五百万人。同时甘肃发生回民大暴动,饥饿的回民在三个月内冲进二十座县城,抢光了城里所有的粮食、布匹和生活日用品。在凄风苦雨的陪都重庆,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灾民涌入,粮食恐慌,人口过剩,沿街到处都能看到灾民卖儿卖女的悲惨景象。 战争年代,政府强加个农民另一个沉重负担是征兵。对传统的中国农民来说要他们背井离乡去打仗无异等于索命,因此许多人宁愿活活饿死在深山老林也不愿上前线。到后来,军队不得不采取强硬手段,抓丁入营。在农村,军人好像围猎一样挨家搜捕,见到青壮男丁,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捆了押送军营。这就是后来臭名昭著的“抓壮丁”的由来。 这种为所欲为的情况在城市受到限制。政府立法规定:凡在校学生免服兵役。凡政府公务员、国家干部、教师、工厂职员工人、城市商贩市民者自愿入伍,不许强迫征兵。政府对城市的保护和倾斜政策在广大农村人民的心中激起长久的怨恨和不满。 由于读书人享有无可争辩的征兵豁免权,因此大后方城乡曾经持续出现“送子读书”和教育兴旺的可喜景象。在乡下,有钱人为了逃避抓丁,纷纷把儿孙送到城里学堂念书。这种情形很像粉碎“四人帮”以后的“高考热”和“留学热”,念书成为一种时尚,人人以念书为荣,为自豪,未嫁女和择偶的的重要条件,因此在城市,所有学堂人满为患,校园里到处都能见到许多做了父亲的小学生。 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叫《抓壮丁》的电影,当时不大看得懂,觉得滑稽,就问父亲,那个大人为什么偏要和小孩子一起当童子军?父亲说因为他小时候不好好念书。后来父亲告诉我,他也有过一个这样的同学,名字就叫“龚壮丁”。 据说龚壮丁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身体粗壮,面皮黝黑。他家住在北碚乡下,有很多田地,又是三代单传的独苗。他父亲唯恐断了香火,就急急忙忙把儿子送到城里念书。龚壮丁其实一点也不笨,他念过初中,因此居然考进“博学”读高中,成了我父亲的同桌。 当时社会上非常鄙视壮丁生,给他们取个绰号叫“灰大哥”。因为当兵的制服是灰色的,意在嘲笑他们逃避打仗。然而龚壮丁却很快和我父亲结成好友。一次打架时,他坚定地站在我父亲一边,同仇敌忾,从此获得我父亲的友谊。龚壮丁不喜欢自然科学,却对外国文学感兴趣,如饥似渴,常常手不释卷。他对我父亲格外巴结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对我父亲的父亲的那些大工厂和机器极为敬畏。后来他说,他将来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个像我爷爷那样体面的城里人。 我父亲偶然见过一次他的屋里人:一个又黑又瘦的乡下女人,领着一溜斜坡的四个女孩。 3 一九四二年六月,美军在中途岛成功地阻止了日军的海上攻势,战争形势发生逆转。同年底,随着美军赢得南太平洋上另一个海岛——瓜达尔卡纳尔群岛上艰苦卓绝的胜利,日本帝国主义在陆地的主动权开始丧失。 一九四三年春,美军在天空、海洋和陆地上发起一连串攻势,日军节节失利。美国第五航空队再一次突然袭击中,把日本集积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空军主力全部摧毁在地面,致使日军在随后进行的所罗门群岛争夺战中只剩下十架战斗机。所罗门群岛大海战,日本联合舰队再次受到重创。美军开始实施越岛作战计划。 四月十六日,清晨六时,日本海军总司令山本五十六身着一尘不染的大将制服,登上一架“三菱i型”轰炸机,由六架轰炸机护航前往所罗门群岛进行视察。山本的行动被严格保密,只提前通知了前方驻地的日军司令官。 七时三十分,日本机群经过一座名叫布因莱的热带海岛上空时,突然有十七架美国海军战斗机从云端里钻出来,直扑山本总司令的座机。 原来美国人已经破译了密码,并且在此恭候了多时了。 尽管红着眼睛的日本战斗机飞行员个个奋不顾身,英勇地扑向美国飞机,试图保卫自己的总司令,然而总司令毕竟寿数已尽。没有人能够挽救他的性命。三分钟后,两架日本“零式”战斗机被击落,又过了两分钟,几架美国战斗机同时追上山本的座机,于是这架笨重的日本轰炸机被打得冒起大火,拖着长长的浓烟栽进森林里坠毁了。 两天后,一小队日本海军陆战队员在丛林中找到坠毁的三菱轰炸机。山本大将依然被皮带牢牢缚在座椅上,身上爬满蛆虫和蚂蚁。总司令手中紧紧抓住两件遗物:一件是日本天皇御赐的佩剑,另一件是明治天皇的诗集。 士兵在总司令太阳穴上发现两个手枪的弹孔。 山本的死讯被东京隐瞒了一个多月。五月底,山本的骨灰从海上运回东京,天皇亲自到军舰迎接。日本举国悲痛,全国下半旗志哀。 海上的失败促使日本人重新认识大陆战场的重要性。日本东京大本营经过再三权衡后,决定采取收缩兵力,固守本土,依托支那(中国)的方针,在海上对美军取守势,在大陆则对中国取攻势。 同年秋,侵华日军开始发动著名的常德战役,试图一举占领华中华南,打通京广线。年底,又增兵三十余万,北逼陕西潼关,兵临黄河陵渡,南下广西金城江,东进宜昌沙市,对重庆政府形成三面夹击的战略态势。 中国形势骤然严峻起来。 根据情报,东京大本营已经将未来战役命名为“一号作战”,旨在摧毁中国民众的抗战意志和迫降国民党政府。重庆一片惊慌。国民党人何去何从将对亚洲局势和整个太平洋战争产生重要的影响。 为了坚定中国人的抗战决心,并协调亚洲盟军的战略行动,同盟国四巨头举行具有历史意义的会晤。地点在开罗。 马达怒吼,机群咆哮。两架银白色的客机在一大群美国战斗机护送下离开重庆,乘着夜色飞向遥远的西方。 长夜漫漫,委员长被飞机马达声搅扰着面对舷窗外漆黑一团的夜空,耿耿难眠。如果说这次盟国首脑会晤对委员长个人来说意味着一次登上世界舞台的大好机会的话,那么对于近百年内忧外患的中国命运来说,同样意味着一个历史性的转机。 它表明中国正在重新取得参与世界事物的大国地位。 此刻,飞机载着历史向太空升腾,委员长好像一个初登舞台的新手,为这个重大时刻的到来感到一种陌生的兴奋和惶恐。 宋美龄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走过来。 “大令,趁热喝吧,你该休息一会儿。” “不,我不困。你也坐下来吧。”先生温存地望着他的年轻夫人,和颜悦色地说。 “大令,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个罗斯福什么模样?他好对付吗?”先生好奇地问。 “噢,让我想想……坐在轮椅上,蓝眼珠,很有精神,说话滔滔不绝。自信。有教养。像个英国绅士。可是你要以为他好对付就大错特错了。”夫人坐在先生身边,边服侍他喝牛奶边警告说。 “他们喜欢这样全世界飞来飞去吗?” “我想是的。你不认为这样可以使他们感到自己在主宰世界吗?”夫人反问。 先生似有触动。 “我来告诉你,大令,这是我头次坐这么远的飞机。”先生认真地说。委员长最远到过日本和印度,可是宋美龄年轻时就已经游遍欧美。 夫人当然明白先生的意思。先生在他高贵的夫人面前始终有种无法言喻的自卑感。他出身平民,从小对上层社会怀着深刻的敬畏和仇恨,这便是促使少年蒋介石走上个人奋斗道路和追逐权利的主要动机。现在他虽然如愿以偿,君临万方,但是先天带来的差距并未消除,这就是为什么先生时常在他的贵族夫人面前感到抬不起头来的隐秘原因。地位可以获得,出身却无法改变。只有在权杖面前,先生才能重新获得自信,恢复心理平衡。 “大令,将来不打仗了,我们有的是机会到全世界访问。”夫人宽容地说。 “我很想到美国看看,”先生发出一声感叹:“我想象不出来,美国为什么会那么强大?” 夫人忽然感动了,她觉得丈夫始终没能走出落后封闭的中国是一种不公平。 “大令,将来我一定陪你到美国、英国、法国,还有欧洲好多地方去走走。那时候你是中国的大总统,我是总统夫人。我们不必租用别人的飞机,我们有自己的专机,最先进的,飞过太平洋不用加油。“夫人陶醉在自己的蓝图中。 “好,好,大令。“先生立刻信心百倍地许诺:”等打完日本人,我要送你一架最好的飞机,就叫‘美龄’号。我陪你到美国去访问。” 先生的诺言后来只兑现了一半。他果真送了一架美国飞机给夫人,取名“美龄号”。但是他没有想到,开罗之行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飞出亚洲,此后他再也没有走出过国门。 飞机遇上高空气流,出现颠簸。 “大令,你看这次会晤咱们能得到什么实际好处吗?”飞机恢复平稳后,夫人望着先生问。 “当然会有好处,大令。”先生一回到现实中,立刻又变成那个严厉而信心十足的委员长。 “首先我得对那些洋人讲,我的国家很危险,如果重庆被日本人占领的话,将来他们得付出多十倍的代价才能在亚洲大陆站稳脚。 “其次,他们必须加倍援助我,我需要飞机,需要贷款和武器。如果他们一味逼我和日本人打仗,我就单方面和日本人讲和。我想这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对,这是同他们讨价还价的好机会。”夫人赞同道。 “洋人也没什么了不起,他们不也是被日本人打的狼狈不堪吗?”委员长鄙视地朝看不见的洋人挥挥手,仿佛真有一个洋人在毕恭毕敬地听候训斥。 “我们在进行一场赌博,赢家总归要从输家那里得到好处,可是究竟得多少就看各人的本事了。中国已经下了十年的赌注,难道那些洋人不该多给些补偿吗?” “可是,大令,”夫人担心地说,“战争还没有结束呀?” 委员长狡黠地笑笑,眼睛里放出光来。 “大局已定嘛,对不对,今年九月意大利投降,欧战盟军节节胜利,等德国人一投降,日本还能支撑几年呢?嗯,我看最多两三年。我的条件现在不提,将来打完仗,那些洋鬼子可就不买你的账。搞政治就得把握时机,中国有句成语叫什么?……‘待价而沽’,就是这个意思。” “大令,上帝会保佑你的。”夫人款款地站起来,热烈地吻了先生的额头。“睡一会儿吧,路途还长着哩。” 开罗会议进行了四天。 委员长基本上如愿以偿。虽然他的中国式的政治头脑给罗斯福总统留下了恶劣的印象,但是他还是得到了十亿美元贷款和增加“驼峰”航线运输量的保证。在著名的《美中英三国开罗宣言》中,美国宣部放弃在中国的一切治外法权,战后由三国联合管制日本,归还日本占领中国的所有领土,并剥夺日本的工业企业以赔偿中国的战争损失。 中国将取代日本成为亚洲第一大国。 委员长为此作出的承诺是保证坚持抗战和收复缅甸。 开罗会议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同盟国统一意志协调行动的许多次首脑会议中唯一有中国人出席的一次。这次会议获得成功,但并不圆满,唯一的不圆满来自四强之一的苏联人。许多史料记载:那位身着元帅服的俄罗斯统治者怀着对亚洲独裁者的深刻鄙视,坚持不肯同委员长一起开会。 美英首脑只得委曲求全,将原定的四巨头会晤分成两处:先在埃及的开罗讨论对日作战(美英中会晤),然后在伊朗的德黑兰讨论对德作战(美英苏会晤)。 历史上就有了著名的开罗和德黑兰两次会议。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开罗会议一结束,中国委员长就取道中东返国,罗斯福和丘吉尔则冒着风沙和敌机截击的危险飞往一千英里外的伊朗首都,去会晤来自克里姆林宫的巨头斯大林同志。 4 《开罗宣言》于十二月一日在美英中三国首都同时发表,立即在世界各国尤其在亚洲引起强烈反响。宣言不仅宣告了同盟国的胜利不可阻挡,而且它使中国人首次得以跻身于近代世界大国的行列,同英美列强平起平坐,全世界都听到中国发出的陌生而胆怯的声音。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历史事件,它表明中国人一百年来前赴后继为之奋斗的政治理想正在缓慢变成现实。尽管这个目标仍然十分遥远,但它还是极大地鼓舞了中国人,使他们确切地看到自己正在强大起来并将重新主宰自己的命运。 是月,委员长发表《告国人书》称:“……抗战胜利在望,中国国誉日隆,打败日寇我须担负主要重任。战后中国将管制日本,美英苏中四强鼎力时代已经到来”,云云。(《中国国民党大事记》) 《开罗宣言》和《告国人书》对于饱经忧患的大后方民众尤其是流亡的知识分子来说不啻于一针强心剂。 四川三台。 从沈阳流亡该县的国立东北大学校园,开罗会议的消息一经传来,立即激起异乎寻常的强烈反响。师生激动万分,奔走相告,集会庆祝,然后上街游行。人们从《开罗宣言》里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东北大学流亡历史始自“九·一八事变”,凡十余载,受害最烈,对日本人仇恨亦最深。委员长《告国人书》发表,历史系三位男生辗转反侧,毅然决定投笔从戎,报效国家。 历史系男生的行动好像一枚炸弹炸开了封闭的校园,人们压抑已久的爱国激情好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校园内天天集会,辩论,演讲,讨论,表态,经过十多天的酝酿议论,全校师生一致通过了《东大师生从军宣言》,决定集体从军,以实际行动响应领袖号召,打败日寇,光复中华。 这在后方抗战史上是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东大师生的代表专程到重庆向国民政府递交决心书,蒋委员长亲自接见师生代表,勉励有加。他当场宣布:所有从军都将被送往印度,接受美国现代化装备,同日本人作战。 这则新闻见诸报端后无疑等于在后方学生中爆炸了一颗重磅炸弹。短短几天内,学生从军的热潮便如钱塘大潮便在大后方涌现出来。所有后方城市的学校都沸腾起来,人们被英雄主义的激情和气氛所包围,所感动,所鼓舞,胜利前景和到印度去的浪漫想象又为实现这种爱国主义增添了催化剂,因此青年知识分子们再也不满足于清谈爱国,他们把理想变成现实,把激情化为行动,从而掀起了那个时代最壮丽也最昙花一现的知识青年救亡运动的高xdx潮。 我的十七岁的父亲便是在这样特定的历史氛围裹挟下,怀着对印度和现代化武器的美妙憧憬作出去当兵的惊人决定的。 抗战期间,我祖父经营的裕华纱厂因为日本侵略几经搬迁,又遭飞机轰炸,元气大伤,因此老太爷同日本人简直简直不共戴天,其仇恨之深,甚于一般中国人。资本家对儿子寄予厚望,指望他们学而优则仕,将来子承父业振兴裕华。 无奈总有儿子不肯成器,将老太爷的良苦用心置于脑后。十二月末的一天,我父亲瞒着家里,同一群热血沸腾的同学一道赶到征兵站,兴高采烈地报了名。 父亲从军的消息在家里引起轩然大波。大发雷霆的老太爷险些被送进医院。老太爷喘过气来就拒绝再见我父亲,他拄着拐杖进了厂,然后整整一星期不肯回家。其实我祖父反对儿子当兵并不等于不爱国。老太爷有过许多支持抗战的义举,比如出资捐款,认购国债,购买飞机枪炮,等等。问题出在“有钱出钱,有人出人”的政策宣传,资本家不能又出钱又出人,何况枪炮打坏了可以再换,儿子打死了就没人继承家业。 我不愿意在这里喋喋不休地挑剔我的祖辈。我认为我的祖父是一位高尚的具有民族气节的爱国资本家,他一生抵制日货,从不沽名钓誉,视官位如粪土。在他家里,任何人不许奢侈浪费,不许当官,不许加入党派,不许使用东洋制品。他一生不同日本人做生意,把对日本人的深仇大恨一直保持到战后许多年,直至临终。 我的祖母是一个美丽善良性格懦弱的南方女人,出身贫寒,早先是厂里的一名女工,因为心灵手巧容貌出众,人称“赛裕华”。我祖父是在五十岁的时候看上她并娶她做了第三房太太的。当时不满二十岁的我祖母便接二连三地为丈夫生下了三个强壮的儿子。听到我父亲去当兵的消息,祖母一夜间就肿了双眼。第二天,老人家走下楼来,吩咐替儿子送行。于是我那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父亲便扑通一声跪在祖母膝下,哭得慷慨激昂。 公元一九四四年元旦过后第二天,我父亲和同班十六名热血青年一道,乘一条颠颠簸簸的小舢板渡过激流汹涌的扬子江,踏上江北嘴学生接兵站的石阶,走进灰雾蒙蒙的军营大门,从此开始了足以影响他今后一生包括他的子女的硝烟弥漫的战争生活。 就在我父亲毅然决然地跨出博爱中学大门悲壮地走向印度战场的时候,他未来的妻子即我的母亲却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里同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进行心血来潮的斗争。学生大从军的浪潮不仅冲击男生同样也激动女生的心房,男生要抗日,女生同样要抗日,而且要上印度抗日。花木兰的古老故事一直是战争年代少女心目中一种神秘的浪漫楷模。于是我的母亲与她著名的姑姑石静宜一道偷偷溜出家门,好像两只美丽的小鸟要到战争的大风大浪中去沐浴翅膀。 但是战争之神是男人。战争让女人走开。仅仅一天,小鸟就疲倦了,羽毛被偏见和歧视的暴风雨淋得透湿。抗争是徒劳的,人们把她们的抗议看作另外一种动人的歌唱,于是她们不得不逃回家庭和学校的牢笼,继续重复过去的枯燥生活和浪漫梦想。命运使她们没做成花木兰式的巾帼英雄,却使我的有魅力的姑婆在两年后嫁给了那位姓蒋的白马王子。而整整过了七年,我的母亲才在上帝安排的地方与我父亲相遇并完成了他们爱情的最高升华,共同哺育了一窝属于他们未来的四只呆头呆脑的小鸟。 第十章 走出兰姆伽 1 向印度空运新兵的工作是从一九四二年岁末开始的。当时中国远征军惨遭败绩不久,委员长迫于美国的压力,同意利用空运租借物资的返程飞机向印度增派部队,以便在次年旱季反攻缅甸时驻印军人数不低于三万二千人。但是后来千里迢迢空运到印度的壮丁却有三分之一被退回中国。因为经过检查,美国医生认为这些骨瘦如柴的中国新兵不应该上前线而是应该住进医院。 “开罗会议”后,受到鼓舞的中国委员长终于爽快地答应了史迪威的要求,同意向印度大量增运新兵。 次年,驻印军总人数激增到十万。 学生军在重庆集结完毕,就开始分批南下,南下的目的地是昆明。当时四川没有铁路,汽车公路也屈指可数,学生队伍就先登上木船,溯江而上到了宜宾在换乘汽车出川。 南行前,学生军每人领到一套灰布军装,一条灰棉被。为表示对学生服役的特殊优待,军令部决定将学生的军衔一律定为上等兵,每月军饷十七元法币。法币是一种中国纸币,法定货币的意思。这些钱在不同地区价值不等。在黑市猖獗的重庆,十七元法币大约可以买到二到三盒外国香烟。 当时中国不仅物质生活贫乏,精神生活亦贫乏,文盲率高得惊人。全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不识字,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不懂得起码的科学卫生常识。在军队里,从士兵到军官都不重视防病治病。他们习惯喝生水,随地拉屎撒尿,不懂得疾病和讲卫生之间的关系,也不懂得勤洗澡理发勤换衣裤不是奢侈讲究而是一种基本的卫生需求,因此军官普遍都把挖厕所和烧开水视为浪费。 那时候军营里最流行的疾病是腹泻和伤寒,最普及的寄生虫是虱子。而人虱正是传播斑疹伤寒和回归热等疾病的媒介之一。 一九四三年,重庆政府曾经下达一道为军队设立灭虱站的命令,但是由于各级军官对此均不重视,命令未能贯彻执行。这样,一九四四年初某日,当我的新兵父亲首次在自己身上发现这种陌生而丑陋的小动物并因此感到周身不适的时候,他心中便对未来军营生活的前途产生了某种本能的畏难情绪。当然,这并不足以减弱他对另一个南亚古国印度的激情与向往。很快,他发现周围许多人对此并无不适并且心安理得,他又开始批判自己意志力量的薄弱与动摇性,调动所有的理性力量与自己的阔少爷作风进行不懈的斗争。斗争结果是患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全身性皮肤病。 在经受虱子的严峻考验之后,学生军的队伍便浩浩荡荡移动起来,一路水陆并举,步行车载,沿途民众热烈欢送。学生兵个个精神饱满,歌声嘹亮,这种场面与后来的步行大串联有相似之处,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因此日子过得飞快。 跋涉月余,春暖花开时到达云南省会昆明。学生在这座著名的高原春城只停留一日,便集中在市郊的巫家坝机场等候登机。不料美国人节外生枝,登机前还要体检,原因是不大放心中国医生提供的体检报告。于是学生兵再次在一排平房前面排成单行,每人发一张表格,由美国大鼻子军医逐科检验。 头一关目测,我可怜的父亲就不幸称谓美国佬铁面无私的牺牲品。他被查出患有砂眼,鼻炎,还有四颗蛀牙。被淘汰的学生将被收容在国内部队,这就意味着一场轰轰烈烈的梦想归于破灭。印度湛蓝的天空,热带风情,美妙歌舞,现代化战争,飞机轰鸣,金戈铁马,一切激动人心的未来都将与这些不走运的人无缘,他们只配永远呆在国内同讨厌的风沙,灰蒙蒙的天空,爬满虱子的军营和老式步枪打交道。 我父亲不甘心向命运屈服,他仔细观察后发现,那些幸运者的表格被逐科打了“\/”,最后在一个美国佬那里盖图章。图章不是盖在表格上而是盖在体检者胳膊上,这种盖章方式很难说是否具有种族歧视的意味,反正很象我们在自由市场上看到的那些检疫合格的猪肉。我父亲灵机一动,他从美国佬大大咧咧的办事作风中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首先,弄到一支笔并且依葫芦画瓢并不困难,然后在盖章处外面拉住一个喜不自禁的幸运儿,不由分说将他的新鲜图章往自己胳膊上一按,于是一个代表通往印度的天蓝色登机证就被创造出来了。这样伪造的图章自然足以乱真,但是只要细心立刻就能发现,它的每个字母刚好都是反的。 我的得意洋洋地父亲将他的小聪明至少传授给一个加强连的落选同学,其中也包括他那个雄心未泯的大朋友龚壮丁。于是两小时后,大多数学生都顺利通过体检,如愿以偿地登上飞往印度的美国飞机。 2 飞机起飞时,我父亲偷偷看过手表,他记下的时间是当天上午十一时零七分。这个细节对我将来的另一部小说很重要。因为我也是在十七岁那年走上同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并且用同一块手表记下列车开动的那个难忘的时刻。 我父亲手腕上悄悄藏了一块瑞士金表,据说当时在重庆要值几百块大洋。我的祖母之所以亲自给她的上等兵儿子戴上这样一块名贵手表,其用意不在于告诫儿子珍惜时间,而是为了让他在今后山穷水尽时候好变卖成路费回重庆。这只表后来一直跟着我父亲走上战场,出生入死,见了许多世面,直到一九七一年我下乡时才跟我到了云南边疆。后来被我劈柴时不小心摔成两瓣。 我父亲和他的同学被指定搭乘一架c—47运输机。这种飞机主要被设计用来运输货物而不是载人,所以机舱内并不考虑人的要求,甚至连座位也没有。学生好像被依次塞进罐头的沙丁鱼,直到实在塞不下为止。棉衣棉被全都留在地面,每人只穿一件单衣,发一只呕吐的小纸袋,所以机舱内居然奇迹般地挤进了百十个人。 飞机猛烈地震动起来,螺旋桨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这就是说,诀别的时刻到来了。机舱内的气氛沉重起来,大家全都默不作声。飞机开始滑动,机舱只有几个舷窗,大家再轮流看一眼窗外的祖国。有的人突然后悔了,抽抽噎噎哭出声来,于是又引起许多小知识分子感情冲动。 我父亲努力不去想他的母亲。他觉得鼻子直发酸,眼泪险些就要涌出来,但是他不想哭,不愿意与别人同流合污。龚壮丁却不知羞耻地放声嚎啕,据说他良心发现,自责不辞而别,对不起祖宗和孩子。 感情的暴风雨很快就过去,雨过天青,飞机继续升高。不久,学生们的注意力就发生转移,他们不再留心窗外,而是集中精力对付机舱内一个更加严峻的现实。 飞机上升到一万英尺,美国飞行员都穿上翻毛皮夹克,学生们却只穿一件单衣,冻得发抖。有一个飞行员出于同情,扔出一些帆布,于是学生们就好像越冬的狗熊一样,争先恐后钻进帆布把自己裹起来。 飞机继续爬高。到一万三千英尺,机舱出现缺氧,气温骤降到摄氏0度,舱壁上的水汽结了冰。帆布完全不足以抵御寒气的侵扰,学生们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昏昏沉沉进入半休克的冬眠状态。 这是一种残酷的刑罚。空中飞行持续了整整四个小时,他们后来才被告知,当他们被冻得不省人事的时候,飞机正在飞越“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的边缘。但是没有人感到惋惜,因为每个人都巴不得快快结束这种该诅咒的空中旅行。漫长的煎熬随着一声剧烈的颠簸和刺耳的摩擦声结束了。歪歪倒倒的学生毫无诗意地爬出机舱,然后跌倒在草地上,好像冻僵的大蜥蜴那样摊开四肢吸吮太阳。残酷的空中旅行耗光了他们的热情和活力,把他们变成一根根毫无想象力的冰棍。南亚的太阳好像一只大火炉凶猛烧烤着草地上这些手脚僵硬的人们,把冰凌和寒气一点点从他们的血管和骨头缝里剔出来,然后再把生命和热情重新注入他们的躯体。 这种类似十八世纪贩卖黑奴的残酷空运险些要了我父亲的命。它初步扫荡了小知识分子的浪漫情调,把他们对于坐飞机的美好期待变成一段痛苦不堪的回忆。直到四十多年后,当我为写作这部作品收集素材的时候,我终于替我父亲和千千万万抗战学生找到这种非人运输方式的罪魁祸首。 虐待中国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自己的政府。 抗战期间,重庆政府为了最大限度节省开支,就把运往印度的士兵的棉衣裤扣下来装备国内部队。中国驻印军原副总司令罗卓英上将热情更高,他建议说:“让他们光着身子,一架飞机至少可以多装五十个。反正空中时间只有四个小时。“这个可怕的建议幸好由于美国顾问的反对才没有成为现实,否则我的父亲很可能早就变成一条冻带鱼,自然也就没有我了。一九四二年底,首批从国内运往印度的两个作战师中,就有不少体质羸弱的士兵被活活冻死在空中。 我可怜的父亲昏昏沉沉地躺在清香四溢的草地上,亚热带太阳好像一位伟大的异国母亲热烈拥抱来自异乡的婴儿,于是过了半个小时,婴儿渐渐恢复了知觉。我父亲最先恢复的意识是“我还活着”,这个发现使他感到无比欣慰,接下来的感觉就是呕吐,胃痉挛,鼻窦炎急性发作,还有重感冒和高烧也开始折磨他,使他不得不在医院住了整整一星期。 美国军官及时帮助这些萎靡不振的中国新兵树立信心。他把他们集合起来,带到一座特设的卫生清洁站,依次进行严格的卫生处理:洗澡、理发,清除污垢,打预防针,等等。脱下的衣裤堆在一起,泼上汽油烧掉。头发胡子一律不许保留,统统剃干净以防传播寄生虫。经过一番修理,新兵仿佛卸掉许多包袱,个个觉得轻松愉快。 清洁毕,开始分发军需品,军需官按名册清点,逐一领取。我父亲由于对美国人的物质奢侈感到极大惊讶以至于几十年后还能记得清清楚楚,这些物品计有:咔叽布战斗帽、钢盔各一顶;钉有铜纽扣的咔叽布军服(夏冬装)各两套;羊毛衫夹上衣一件;棉质内衣内裤两套;短袜、衬袜及呢绑腿各一副;帆布胶鞋、大头皮鞋各一双。还有毛毯、橡胶雨衣、水壶、手电、遮光镜、防蚊头罩、毛巾、铝饭盒、行军背囊,等等。当全副武装的学生兵唱着歌列队走出机场的时候,他们个个昂首挺胸,心中充满做人的尊严。 长长的运兵车队开过来,面貌一新的中国士兵依次登车,他们将依照总指挥史迪威将军的命令,被送入一座正规化的军营接受专门训练,然后投入收复缅甸的战斗。 这个军营就是后来常常被我父亲提到的那个著名的盟军大本营——兰姆伽训练基地。 3 兰姆伽原来只是印度东北部比哈尔邦的一座偏僻小镇,小镇四周除了干旱的河滩和荒凉的山谷,还有一座上次世界大战时期遗留的战俘营。一九四一年英国人还在这里关押过两万名从北非战场俘虏的意大利战俘。后来盟军在缅甸遭到失败,亚历山大将军根据英美两国达成的协议,将兰姆伽及其周围数百公里山区划出来供美军使用。中国远征军先期入印的孙立人新三十八师及其随后败退的杜聿明第五军残部共约两万人在这里整训了一年,后来从国内空运来的三个整编师和大批从军学生也陆续开到这里接受装备和训练。 美国人在兰姆伽开设了许多军事技术学校,比如战车学校、汽车学校、通讯学校、工兵学校、指挥学校等等,还有专门训练炊事兵的后勤保障学校。步兵训练主要是通过各种训练场地来进行。在兰姆伽,所有教官都是美国人,翻译由学生担任。中国官兵分开受训,训练内容按照美国西点军校的军事教程来进行。由于美国教官执教严格,不徇私情,中国军官往往难以接受,因此怨言颇多。这就是郑洞国将军在回忆录《中国驻印军始末》中所说“受尽美国人的气”的重要原因。但是据我父亲回忆,士兵却较少类似的感情包袱,他们认为美国教官似乎更通情达理,不似中国长官来得粗暴和作威作福。 步兵受训的主要内容包括:队列操练、体格训练、战术理论、武器操作、单兵射击、格斗术、丛林作战、夜间作战、侦察捕俘、反坦克战斗等。军官受训内容有:队列操练、体格训练、单兵射击、战术指挥、沙盘演练、无线电联络、步炮坦协同、地空协同、反空降等等。通过受训,中国官兵不仅对武器战术有了系统学习,同时也逐步接受了现代作战的理论和观念,这对于他们在今后的战斗中打败强大的敌人无疑补上了最重要的一课。 还应该指出的是,大批从军学生的到来不仅充实了中国驻印军的数量,而且大大提高了军队的质量。事实证明,只有同时拥有现代武器和现代文化的军队,才能日臻强大和立于不败之地。 中国驻印军的武器装备和经费开支全部由美国政府提供,其标准略低于美国作战部队。史料记载:“……每师步兵三团,炮兵两营,工兵、辎重兵、通讯兵各一营,卫生队一部和一个特务连,作战开始配属一个战车营。每团步兵三营,迫击炮、平射跑各一连,另有通讯连、卫生队和特务排,全团约三千人。每营三个步兵连,一个机枪连;每排三个步兵班,一个轻迫击炮班。总指挥部直属部队计有:炮兵五个团,每团重炮三十六门。汽车兵团有载重汽车四百辆。工兵、化学兵和重迫击炮兵各两团,骡马辎重兵一个团,另有战车七个营,每营坦克装甲车若干……”(郑洞国、覃异之《中国驻印军始末》) 中国士兵在这里头次扔掉老式“汉阳造”,换上美制“m4汤姆式”冲锋枪,头戴防弹钢盔,配发进攻型手榴弹。每个步兵班配发轻机枪若干。同时,步兵在未来的战争中还将得到来自空中的强大火力支援和后勤补给。这样,中国驻印军在武器装备和机动能力上已经达到当时发达国家军队的a级标准,步炮比例达到三比二,第一次从武器和火力上压倒日本人,从而使打败和消灭这些不可一世的东方强盗成为可能。 截至一九四四年末,在兰姆伽基地服役的美国军人累计已达七千人之多,而先后在该基地受训的中国士兵则有十万人,国内师以上高级军官有三分之一在这里进行过短期轮训或者合成训练。 我父亲和龚壮丁,还有博学中学一位姓卢的同学一起被分到特种兵z部队。那时候所谓特种兵,大约除了步枪连,其余都可以算作特种兵。将从军学生优先编入特种兵,这也可以看作重庆政府对知识分子寄予的某种厚望吧。 z部队是一支重炮部队,直属总指挥部。该部队拥有当时世界上口径最大的火炮——155榴弹炮,因此部队的团徽很凶,“┌55—”,形象地传达出该团拥有155榴弹炮这一充满自豪感的主题。我父亲就满怀希望地走进这样一支威武雄壮的z部队。不幸的是,他的自豪感没能维持多久就烟消云散了,他被分配当一名炊事兵。这个打击曾使他一度一蹶不振。龚壮丁交了好运,分去当瞄准手。姓卢的同学因为父亲是重庆的兵役署长,权力很大,不久就调到军医队,过了几个月又扛上一块中尉的肩章。学生兵分到部队,先要经过团部军士队新兵训练一个月,然后进入美国人开办的特种兵学校,毕业方可授予军衔,正式编入战斗序列。“军士”英文缩写为“n·c·o·”意思是未授衔的军官。军士制度源于英美军事操典,与俄国或日本的士官生相似,中国国内尚无先例,因此只好在驻印军中实行。新兵每十人编一班,每班有一名老兵当班长(军士长),军士队长则由团长担任。对于所有初出茅庐的学生兵来说,军士队的生活才意味着残酷的军营生活的开始。 第一天清晨,集合号响过之后,学生们才纷纷从帐篷里跑到操场上集合。不了操场上早已站了两名凶神恶煞的班长,手执皮鞭,迟到者每人重赏一鞭。直到集合完毕,上校队长才皱着眉头宣布:今后号音一响,所有军士必须赶到操场站队,号音落时未入列者按迟到处罚。我父亲摸了摸背上火辣辣的鞭痕,心里对这种不讲道理的野蛮处罚感到不大服气。 不料惩戒并未结束。上校队长为了使这些自命不凡的小知识分子对森严的军队纪律有一个全新的认识,就命令全体跑步。沿操场每跑一圈,做一次卧倒起立的机械动作,如此周而复始。起初,学生都不甘示弱,努力把动作做得既标准又规范,因为跑步和立卧伸乃是上体育课的重要内容。渐渐地人们便觉出不妙,因为椭圆形的跑道和枯燥的动作似乎永无止境,而那位上校队长已经不再站在操场上,而是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了树荫下。 这就意味着严峻的考验才刚刚开头。 烈日当空,操场上尘土飞扬,几百人的队伍喊着口令,把坚硬的泥土踏得震天响。室外气温很快上升到摄氏四五十度。印度的太阳仿佛垂得格外低,它简直就是一只扣在人们头上的大火盆,不消一刻钟就能把人烤成滋滋作响的煎肉饼。内地来的学生哪里经受过这般锤炼,于是没过多久,队伍里就开始有人跌倒爬不起来。 第一个钟头,中暑三人,被拖出场外。第二个钟头,栽倒的人数增加到七十名;第三个钟头,勉强跟上口令的新兵还剩下三分之一;最后,一直坚持到下午一点没有趴下的只有两名前线回来的老兵。 我的意志薄弱的父亲是在跑步进行到第九十六分钟的时候像太阳低头认输的。龚壮丁比他顽强,又坚持了十分钟也败下阵来。初次较量,没有一个学生能在印度操场上逞好汉。入伍第一课给他们留下的记忆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后来每当集合号一响,学生们全都好像屁股着了火,唯恐迟到受罚。 军营是只大熔炉。军人来自五湖四海四面八方,他们带着各种复杂动机和对世界的不同看法汇聚在一起,自然就要发生许多令人难忘的生动故事。 每日开饭,由值日班长掌勺,分派饭菜。掌勺也是一种权力,同其他掌笔、掌刀或者掌印一样,能够主宰或者暂时主宰别人的命运。关于驻印军的伙食有一首英文歌,流传甚广,作者已不可考。每逢开饭,学生便敲着饭盒,唱得沸沸扬扬,颇似现在唱流行歌。歌词大意是: “pork(猪肉)四两,beef(牛肉)四两,vegetables(蔬菜)半磅,rice(大米)二十两,不及cans(罐头)有营养。哎呦呦,士兵官长都一样。都——一——样!” 歌词生动记录了驻印军的伙食供应和营养状况,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歌词结尾则明扬暗抑,寓贬义于颂扬之中,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无可奈何的机智和不满。因为事实上官长士兵总是不大一样的,队长每顿四菜一汤,士兵每顿肉菜烩一锅。即使这样,同国内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在重庆,学生兵每顿只有三两米,一勺青菜,逢单周打一回牙祭,还是重庆政府特别优待的。 军士队的班长多是前线回来的兵油子,行伍久了难免染上许多恶习,相沿成痞。兵痞们一到军士队立刻各显神通,拉帮结伙,争夺势力范围。 第一周,由一个姓贾的山东班长值日。贾班长相貌很凶,络腮胡,很像梁山泊的绿林响马。因为他打人最狠,所以学生都怕他。分菜的时候,凡山东籍的学生每人分两勺,其余人一勺。但是这种公开排斥异己和拉拢乡党的做法被一连默认了一周,没有人站出来反对。 第二周。轮到一个姓查的四川班长值日。他也如法炮制,川籍学生每人两勺,其余人一勺。贾班长立刻出来干涉。那个可怜的四川人刚刚争辩一句“我也是班长……”,就被劈面一拳打得跌倒在菜盆里。川籍学生眼看班长挨了揍,如同自己受了欺负,感情冲动,于是发一声喊,冲上去揍山东人。山东学生自然不肯袖手旁观,他们同样把老乡义气看得高于一切,于是一场混战就在食堂里展开了。到处碗盘乱飞,桌椅相交,有人嫌拳打脚踢不过瘾,就去拖出训练用的木枪来挥舞。一时间操场变成战场,米饭菜汤泼了一地。 伙食大战持续了二十多分钟,川鲁两派旗鼓相当,互有胜负;贾班长头上开了花,查班长脸上挂了彩。因为川鲁之战乃地方派系之争,所以其余人都乐得保持中立,观而不战。为双方喝彩助威。上校队长气急败坏地赶来制止,却被人兜头扣了一盆菜。后来特务队架起机枪,才把肇事学生统统抓起来关禁闭。 队长是山东人,原来执意要把四川人送军法处,罪名是“异党分子”。我父亲后来才知道,所谓异党分子就是共产党,要枪毙的。幸好副队长是四川人,事情才有了一个平衡。但是学生也不是好惹的,他们中许多人都有后台,长官们考虑无论怎样处理都对自身不利,于是才决定从轻发落,以维护军士队的声誉。 第二天,值日官吹哨集合后,军士队在操场上列队完毕,摆出一个“┌┐”字形。 在当时军队中,长官对士兵的惩罚手段很多,最常见也最富有民族特色的当属打板子。 中国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很认真,讲究艺术效果,比如烹饪,绘画,饮酒,作诗,等等。打板子也不例外。 板子有五六尺长,青竹或楠木制成,宽半尺,厚寸许,重约一二十斤。挨打的人被按翻在地,打板子的人两边夹住,单腿跪下,于是喊口令,“一、二、三、四……”地打下去。节奏铿锵,声音抑扬,其生动场面绝不逊于任何舞台戏剧。 我父亲先被喝令出列,然后跪在“┌┐”的中间相当难为情地被剥下裤子。开头他还试图充充英雄好汉,自以为流血牺牲尚不足惧,何况板子乎?他只对脱裤子的做法持有异议,觉得当众展览屁股的做法有辱斯文。事实上很快他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就不复存在。两名彪形大汉不由分说挥动青竹扁担轮番猛打,还有一个班长担任裁判大声报数。只几下,我父亲一生一世的优越感就被板子拍得烟消云散。尖利的痛楚好像许多利爪攫住他并把他的脑子变成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被抽打成碎片,飞散到空中去。只熬了半分钟,他就觉得天坍地陷,终于可耻地放开喉咙,将杀猪般的疼痛嚎得到处都是。 好在队长有令从轻发落,所以青竹扁担只在我父亲的瘦屁股上结结实实亲吻了三十个回合就停下来。随后被人死猪一般拖回帐篷,趴在床上直哼哼。 肇事的川鲁学生各挨五人,战个平手,双方从此结下仇怨,直至军士队解散。 不公平的是,肇事班长却相安无事。但是班长对挨板子最有经验。他差人找来黄裱纸和鸡蛋,先将黄裱纸铺在伤口上,抹上蛋清,然后一下下在纸上轻轻拍打。蛋清不久就拍干了,于是再抹,再拍,直到纸上拍出一层乌黑的血渍为止。据说不将淤血拍出来屁股就会烂掉,甚至丢命。父亲说,班长的土办法的确很灵验,大约过了三五天他就能到处走动,一周后完全康复,并不影响战斗力。这是我父亲头次为任性和感情冲动付出代价。后来他慢慢才知道其实挨板子也有许多学问,倘若你与长官关系好,就一定不会挨打;倘若你事先买通值日班长,那么扁担落在屁股上就轻;如果你在班里没有老乡或者朋友关照,挨完打就不会有人替你治伤,更不会有人照顾你和替你分担痛苦。 军士队生活四周,胜似我父亲读书十年。他初步懂得了在个人意志之外还有许多更加冷酷强大的意志力量存在,这就是长官意志、权力意志、军队纪律、人际关系,等等。 我父亲是作为炮团炊事兵进入后勤保障学校学习的。 对于一个胸怀大志的热血青年来说,如果抗日救国的宏愿仅仅意味着在军队里烧火做饭,这个下场未免令人沮丧。我父亲眼睁睁看着他的同学兴高采烈走进坦克学校、炮兵学校、汽车学校、工兵学校或者无线电通讯学校,只好埋怨自己命运不济。 在兰姆伽,炊事兵亦为特种兵之一,设有野炊、烹饪、汽车驾驶、单兵射击、防空防弹等课程,并须经过八至十周学习和考试方可毕业。美国教官执教极严:考试不及格者补考,成绩优异者晋升军阶,补考仍不合格者不许毕业,调出特种兵使用。连步兵也须通过训练场地的严格考核,考试不合格者将不得提拔和晋升。 幸运的是,我父亲在这里遇上他终身难忘的教官施奈德·威廉。 威廉教官是德国后裔,来自美国西海岸,入伍前是加州大学地质系学生。威廉有一脸金色的大胡子,看上去十分神气,很像那位风靡世界的姓马克思的犹太人思想家。 初识威廉,始于一次相当出格的事故。 在炊事兵课程中,学员们最有兴趣的是汽车驾驶和射击,最不喜欢战场野炊和烹饪。但是令人讨厌的野炊课偏偏花样百出:从山谷、丛林演练到河滩、平地,不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天天打洞挖灶摸爬滚打,简直没完没了。 因此事故就出现在山地野炊课。 那天规定,学员每人必须完成五座无烟灶,十分钟完成一排人的快餐,然后匍匐通过敌人火线。当威廉教官亲自驾车送学员上山的时候,我父亲脑子里就钻出了那个胆大包天的坏主意。 他趁威廉中途停车的时候,在油箱里搞了一个小动作,于是吉普车就怎么也发动不起来。 “你们就地作业,不许离开,我很快就会回来。”同多数美国兵一样,威廉也是只会开车,不会修车。于是教官就徒步下山去搬救兵。 “来呀,上车!”英雄登高一呼。 “ramgarh!ramgarh!(兰姆伽)”在众人有节奏的欢呼声中,吉普车就歪歪扭扭地驶往十几英里外的兰姆伽去兜风。没想到吉普车偏偏在中途抛了锚,因此直到夕阳西下他们才慌慌张张赶回作业地点。远远看见威廉叉开两条长腿,拦在路当中,所有人的心都不跳了。 “这是一次严重的事故,”教官怒气冲冲环视垂头丧气的士官,“你们比我更清楚事故的原因。有谁愿意承担责任吗?” 我的头脑发热的父亲只好再次战战兢兢地充当一回英雄角色。他不知道美国人是否也偏爱打板子。 “我明白了,先生。”教官厉声下达命令,“既然你们已经不恰当地预支了休息和娱乐,那么现在开始工作——每个人必须完成十座无烟灶,直到我认为合格为止。” 我父亲刚要暗自庆幸,教官转向他。 “至于你,先生,”教官冷冷地说,“因为你比别人更富有创造性,所以你必须多完成五座。” 玩弄小聪明的人往往落得更悲惨的下场,我父亲就是一个证明。到了下半夜,山沟里只剩下一个自作自受的中国人和一个铁面无私的美国佬。中国人吭哧吭哧地挖土,美国佬无动于衷地吸烟。 晨光初露,当我的歪歪倒倒的父亲挣扎着将最后一铲土抛出土坑的时候,威廉平静地从吉普车上走下来,扔给他一袋快餐。 “看来你的确比别人能干些,sergeant(军士)。” “如果我不干这个倒霉的差事,也许会更能干些。”我父亲一面狼吞虎咽,一面委屈地嘟囔。 “别说蠢话!我可不想让你们将来在战场上送命。”教官满意地笑笑,点燃一支烟。 “长官,能给支烟吗?”我父亲大着胆子说。 教官扔给他一支。“莫尔德斯”牌的。 “还想开车吗?” “报告,不想了。” “不行,下山由你来开。” 于是一路无语。到了营房,教官拍拍他的肩头,让他下车。 “明天你将被关一天禁闭,sergeant。”教官警告说,“你会有机会开车的,将来你们国家还会自己制造汽车。但是你必须先成为一个好兵。”教官说完,把车开走了。 我父亲走出几步,才觉得肩头上硬梆梆的有块东西。原来教官在他的软肩章里塞了一盒香烟,“莫尔德斯”牌的。 从此他与教官成为好友。后来他们把这种友谊一直保持到上战场。 十周之后,我父亲以优良成绩通过毕业考试,回到炮团成为一名陆军上士。但是他一直没有机会试一试野炊和送快餐的技术,因为他很快成为一名驾驶和修理汽车的专家。这段经历对他产生的直接影响是:他在战争结束后选择了金陵大学机械制造系,后来又转到华罗庚名下,成为一名出色的数学工程师。 4 从地图上看,英国人选择把兰姆伽划给史迪威是颇费了一番心机的。兰姆伽位于印度北部的比哈尔邦,恒河流域以北,与西藏和尼泊尔毗邻,满目荒凉,人烟稀少。高高的喜马拉雅山脉和滚滚恒河恰好把这片不毛之地夹持其间。以前在这里设战俘营能够有效地防止战俘逃跑,现在将十万中国大军隔离在此,也能防止他们觊觎印度内地,起到良好的天然绝缘作用。 因此兰姆伽就变成大兵的世界,除了兵还是兵,没有别的色彩。 驻印军在印度的薪饷由美国人支付,上等兵每月津贴十二个卢比,约合三美元;而一名美国上等兵每月薪饷则高达一百一十美元,约为中国人的三十七倍。在当时,一名印度工人的月薪通常不超过四卢比,一卢比可以买到一百五十支香烟或者三十磅大米。对于习惯节约和精打细算的中国士兵来说,三美元月薪已经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不仅与国内不可同日而语,即使在印度也可算得高薪阶层。因此那时中国士兵在印度人面前都扬眉吐气,颇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每逢星期日或休假,学生兵就到处找同学或老乡,凑在一起聊天,打扑克,能弄到汽车就开出去兜风。兴致高的时候还下馆子,或者弄架手风琴来唱歌。只是没有女同学,个个感到寂寞,无论做什么事都兴致不高。有时也单独呆在帐篷里咀嚼孤独,写一些伤感的书信或者诗歌,读读《少年维特之烦恼》来填塞空虚。如果碰上有电影,那就是一天的盛事。军营里放电影,银幕竖在山坡上,正面反面都坐满人,并不影响效果。那时候同美国人在一起,空气比较民主,娱乐不分国籍军阶,大家挤在一起共同分享艺术的魅力。学生兵都是电影迷,早早去占好位置,影片自然都是英文版的由好莱坞摄制。于是,查理·卓别林,克拉克·盖博,格丽泰·嘉宝,还有费雯丽,琼·芳登,都成为兰姆伽最受欢迎的大明星。每次电影之后,电影中的人物和情节都会成为人们好几天谈论的内容。 与学生兵相反,更多的中国老兵既不多愁善感,对电影也不感兴趣。他们早已习惯了单调的兵营生活,处之泰然,麻木不仁。因此他们更宁愿呆在兵营里打发多余的时间,要不就出去找女人鬼混。 在军营里,具有永恒魅力的话题只能属于女人。 兰姆伽小镇有几家妓院,专为军队服务,美国官兵不受限制,中国人禁止入内。但是对于大多数久经沙场的老兵油子来说,禁令归禁令,寻欢作乐却没法禁止,于是公开或半公开到山寨或村子里找“卢克尼”(穷女人)就成为老兵中很普遍的事。当时在军营中还流传一首很下流的歌,歌词是:“卢克尼,two卢比,上床睡觉,下床脚踢。”学生们多数将此视为堕落,公开表示厌恶。 在兰姆伽,囚徒般的兵营生活过久了,理想的火花便渐渐黯弱,心中难免惆怅苦闷,都巴不得快快上前线,早日打回国去。有一天,一位姓顾的同学拿着一封从大使馆转来的信件来找我父亲,原来顾同学的父亲从美国回重庆,途经印度时托使馆办好了护照,要他到美国去陪伴母亲。顾同学为此很难过,怏怏不乐地抽了许多烟,众同学一时无语。最后还是他自己拿主意。他谁算了,大家一道从重庆来,你们上前线打仗,我一个人走掉多不好,等打完仗回去也不迟。说着就哭起来。当时大家感动极了,陪他坐了许久,同学的友谊又加深一层。 后来顾同学参加了著名的八莫之战,表现很英勇。抗战胜利后回美国与家人团聚,他的母亲在机场才发现儿子少了一条腿。 就在那次顾同学悲而不壮地流了许多眼泪之后不久,一阵凄厉的军号声响彻兰姆伽空旷的河滩和山谷,小镇被惊醒了,惊慌地竖起耳朵。 史迪威总指挥从前线匆匆飞临兰姆伽。 命令下达了。枪刺林立,尘土飞扬,战车咆哮,铁骑怒吼。十万大军提前结束了训练,气势汹汹地开出兰姆伽,开出印度。这是一支武装到牙齿的中国军队,他们同时受到祖国核战争的双重召唤,因此他们把仇恨和信心一起填进枪膛,然后汇成一股浩浩荡荡的钢铁洪流奔赴印缅边境。 战争爆发了。 5 公园一九四三年三月,第一支受训完毕的中国军队开出兰姆伽军营大门,它的番号是中国新编第一军第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少将。这个师的任务是推进到印缅边境的小镇利多,掩护另一支从美国本土开来的美军施工部队修筑一条通往中国的战略公路。这条公路西起印度利多,向东翻越野人山,经缅甸北部胡康河谷到达密支那,最终联通云南境内的滇缅公路。 这就是后来举世闻名的中印公路。 盟军在修筑中印公路的同时还将架设一条大口径输油管道,油管起点在印度加尔各答,终点在中国的昆明,全长两千七百英里。这样,当工程完成后,中国抗战的心脏重庆就将同西方的反法西斯阵营紧紧连接在一起。历史证明,这是美国盟军在战争条件下帮助中国进行的一项举世罕见的艰巨工程,其工程之大,耗资之巨,在整个二次大战中都属绝无仅有。据美国官方公布的数字表明,仅一九四三年和一九四四两年,美国投入的机械化施工部队就多达五万余人,同时还动员了相同数目的印缅民工参加。我们在后面将会看到,由于该工程对中国抗战的重要性决定了它的敌人绝不允许公路从缅甸通过,因此这场酝酿已久的中缅印大战便一触即发。 同年十月,随着缅甸雨季的匆匆结束和筑路大军跨出利多边境,与日本帝国争夺生存空间的中缅印大战再度爆发。 第十一章 观望与反攻 1 公元一九四四年,同盟国渐渐占了上风。 苏德战场,德军由相峙变为退却,苏军转入全线战略进攻。 北非战场,“沙漠之狐”隆美尔终于没能将他的胜利保持到底,他的兵团被逐出埃及和利比亚。盟军在经过艰苦反攻后成功地实施了西西里登陆。墨索里尼垮台。 太平洋战场,美军利用海空优势继续实施“越岛作战”。美军同顽强的敌人在南太平洋上反复争夺每一座具有战略意义的岛屿:瓜达尔卡纳尔岛、布干柴维尔岛、马绍尔群岛和马利亚纳群岛,美军伤亡惨重。 缅甸战场,史迪威指挥面貌一新的中国驻印军向日本人发起猛烈进攻。经过七个月苦战,终于兵临缅北重镇密支那城下。在印度东部的战略要地英帕尔,英印军第十四集团军顽强地抗击着日军潮水般的进攻。战场呈胶着状态。 世界战局的发展促使东条内阁下决心从旷日持久的中国战场脱出身来。但是这种解脱不是撤退,而是胜利。参谋本部根据大本营的指导思想,在原来计划摧毁美国空军驻华基地的设想基础上,增加了打通华北、华中和华南大陆交通线的作战内容,准备逼迫蒋介石政府和谈。这样,即使将来美国控制了太平洋,日本还能凭借其强大的陆军在中国大陆与美军对峙。 为保证上述战略意图得以实施,经大本营批准,日本军部下令抽调侵华派遣军主力组成战略兵团,冈村宁次大将任总司令,另外又从本土增调十四个师团投入战斗,总兵力达六十五万人。 该战役被命名为“一号作战”。 华盛顿。白宫。 罗斯福总统靠在他那张著名的轮椅上,神情疲惫,脸色憔悴。同战争爆发的两年前相比,这位六十二岁精力过人的总统明显地衰老下去,他那双时常闪烁着智慧火花的蓝眼睛也蒙上一层灰暗的阴影,仿佛快要燃尽的篝火。 战争无情地消耗了老人的精力。 总统面前坐着瘦高个哈里·霍普金斯,高级助理先生老是不停地擤鼻涕,把一管尖尖的长鼻子揉得通红。陆军总参谋长乔治·马歇尔坐在助理旁边的沙发上,翻阅着一叠总统已经审批过的文件。 总统召集他的两位助手来白宫是为了商讨关于太平洋战场局势的最新进展。 哈里·霍普金斯用手帕捂住他患伤风症的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乔治,我真不明白,日本人究竟还有多少兵力能够投入太平洋战场?” 胖子马歇尔斜睨了瘦高个助理一眼,双手一摊,回答道:“亲爱的哈里,你要是让我把他们那些拿木头枪的妇女也算上的话,大约还能召集到两千万到四千万预备队吧。” 瘦子虚弱地呻吟一声,转向总统说道:“简直不可思议!总统先生,你都听见了吧?照这样打下去,光是打败日本我们就得准备牺牲五百万美国青年。还有欧洲,非洲!”他接着又哀伤地咕哝了一句:“我的天!这些该死的黄皮肤猴子!” 罗斯福平静地望着他的两位忠实的伙伴和助手,心里泛起些许感激之情。如果总统是船长的话,那么他们就是船上的大副和水手长。他们同他站在一起,协助船长战胜惊涛骇浪,把美国这艘大船安全地驶向未来。但是他没有急于发表意见,仍然不动声色地倾听他们的谈话。 “总统先生,”马歇尔探询地望望罗斯福,后者用眼睛示意他讲下去。“陆军部的报告表明,自反攻南太平洋以来,美军伤亡总数已经超过十万人。仅瓜达尔卡纳尔岛一处,美军伤亡即高达三万多人,与被消灭的日军人数几乎相等。这个数字还不包括我们已经损失的四百架飞机,两艘航空母舰,和其它近百艘水面舰只。” “盟军其他战区情况怎样?”总统问道。 “中国战场的日军正在进攻,中国人似乎很被动,他们的军队正在后退。东南亚日军大部分集中在缅甸,史迪威和蒙巴顿正在拖住他们。” “你认为中国人能顶住吗?” “我相信只要他们愿意顶就一定能顶住,除非中国人自己想投降日本人。” “这些狡猾的中国人!他们总在那里等待和观望。”哈里·霍普金斯嘟哝了一句,又开始揉鼻子。 总统硕大的脑袋以及脑袋里的全部思想都被结实的轮椅靠背支撑着。他困难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动了动酸痛的脖子,然后让自己的思路继续思索下去。 美国人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顽强而又陌生的敌人。战争初期的困惑并没有完全消除,日本人的勇敢、顽强和疯狂的战争精神至今仍然令美国人生畏。如果说所有的白种民族都曾经长时期地沉溺在种族至上的优越感中不能正视现实的话,那么直到“珍珠港事件”爆发之前,美国人还确信有色民族都是低能和不堪一击的,他们只该服从而不是对抗白种人。事实证明这个偏见是陈旧和有害的。日本人不仅顽强地表明了他们的军事潜能和民族优势,而且还成功地改写了大半个亚洲的历史。这个可怕的事实正好证明了了美国人的自高自大和愚蠢。日本人的崛起不仅是对英美的挑战,也是有色人种对整个白种民族的挑战。眼下美国总统迫切需要探究的问题在于:为了彻底制服这个野蛮好战和侵略成性的海盗民族,美国人究竟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包括还要牺牲多少美国青年的生命? 瘦子霍普金斯的那句话在总统心里重重地弹了一下,激起一股强烈的感情共鸣。正因为富兰克林·d·罗斯福先生是一位总统,而总统又是本国民族最高利益的代表,因此罗斯福就必须具有美国人的一切思想方式和行为特点。从理智上讲,罗斯福希望世界和平,民族平等相待,体现了人道主义的进步立场。但是从美国人的感情方式和民族偏见出发,他依然是优越的,白人至上的。当世界民族的差距未能在政治经济格局中被一步步缩小,世界文明的步伐未能协调统一起来时,种族歧视的阴影就不可能消除干净,大多数白皮肤的人类都无法从种族至上的优越意识中完全超越出来。 这就不仅仅是美国总统也是人类自身的历史局限。 “那么,让我们来看看,乔在这方面应该做些什么努力呢?”总统微微向前探出身子,赞同地说。乔是史迪威的昵称,总统的思维之箭一下子就射中了靶心。 高级助理望着天花板,终于如愿以偿地打了个大喷嚏。他依然表情古怪地望着马歇尔,后者突然绽开一个明朗的微笑。 “总统先生,史迪威有份紧急报告。蒋委员长还有三十个师在云南接受美式装备,但是他并不打算把这些部队投入战斗。史迪威希望总统催促蒋先生立即开辟怒江战场,以减轻英帕尔盟军的压力,否则中印公路要通过密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缅甸一共还有多少日军?”总统注视着他问。 “十个师团,将近三十万人。其中有七个师团正在进攻英帕尔。”总参谋长回答。 “英国人能避免上次在缅甸出现的失误吗?” “我想是的。蒙巴顿干得不坏,但是他需要有人从背后向日本人猛刺一刀。” 瘦子助理将两粒白色的药片放进嘴里困难地吞咽,他说:“他是在等待别人的胜利,这、这个老滑头!” 空气冻结了几秒钟。中国委员长的光头很可憎地成了会议桌上的众矢之的。 总统做了一个坚定的手势,提高嗓音对他的助手们说:“哈里说得对,既然这场战争是亚洲人强加给我们的,那么为什么让他们躲在后方而让美国士兵去流血呢?应该让他们统统上前线,强迫他们去,胜利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乔治,你来起草一份电文。注意,要让那个耍滑头的东方人明白,付出多大代价才能得到多少回报,否则他什么也别想得到。” 重庆。黄山别墅。 日军开始“一号作战”之后不久,蒋介石委员长收到一封来自白宫椭圆形办公室的急电。 重庆。委员长阁下: ……由于新编第一军正给缅甸日军以沉重打击,盟军空降部队已经威胁着第十八师团侧背,日本缅甸方面军主力被拖在缅 北、英帕尔和阿恰布三个方向上,因此希望阁下对缅甸战局予以足够的重视。 我将慎重地提醒阁下,预料英帕尔和胡康河谷之日军必将求援,对此可能由怒江方面第五十六师团抽调兵力增援,另外第二、 第三十三师团亦可能驰援。如果日军攻占英帕尔,盟军在缅北的胜利及正在修建的中印公路都将前功尽弃,东南亚局势必将再度陷入 危机。 为此,我谨以美国总统的名义要求阁下:切望阁下立即下令云南方面y军全线投入进攻,以促缅甸战局更趋有利发展…… 尊敬你的 f·d·罗斯福 (摘自《二次大战时期白宫实录》) 委员长正站在山上揽月亭里同夫人谈话。他看过电报,眉毛跳了跳,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宋美龄知道她的伟人丈夫要发脾气了,就对左右摆摆手,示意侍从退下。 蒋介石把电报连看两遍,然后愤愤地揉成一团,扔出亭子外去。他在地上踱了几步,昂起头,扶住手杖的那只手微微颤抖。 灰的山。灰的水。在远处类似灰雾的朦胧天地间,隐隐约约能看到陪都山城起伏的身影。 委员长阴郁的目光在中国灰色的土地上逡巡。这是他的领地,他的世界,尽管这里发生的一切还远远说不上美好或者令人满意,但是这个国家究竟是属于他的,体现了他的意志和权威,因此他绝不容许任何人凌驾于他之上指手划脚。 一九四四年春节刚过,日军就突然从豫中发起进攻,同时华中、华南的敌人也开始蠢蠢欲动。日军进攻规模之大,攻势之猛为抗战以来所罕见。日军沿着公路、铁路和水路全面推进。在河南,中国守军全线崩溃,损兵二十七万,第三十六集团军总司令李家钰上将殉国。在洛阳,第十五军顽强抵抗,已濒弹尽粮绝。三天前,委员长亲自下令撤换了一批败军之将,同时也枪毙了一批军官。 日军攻势有增无减。委员长密切注视局势发展,并对此深感忧心忡忡。他隐约意识到日本人这次来者不善。当然,委员长暂时并不担心日本人会打到重庆,他手中还有将近三百万军队,日本人没有那么大胃口。 但是美国总统的电报却在他心里激起更大的愤慨。 委员长确有一批部队在云南更换美式装备,接受训练,但是这些部队决不是装备起来替别人打仗的。中国有句老话,叫做“有备无患”,这就是中国的国情。倘若委员长同日本人拼光了本钱,那么战后且不说消灭共产党,就连任何一个地方军阀也不会拥戴他。如果抗战的结局是这样,那么再辉煌的胜利、不朽的业绩于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再说中国军队是中国人的,中国军队该打什么仗和怎样打仗是中国人的事,美国人有什么权利干涉他并且逼迫他去向日本人进攻呢? “娘希匹!哼,简直岂有此理!”委员长的怒气终于发作了。他脸色铁青,手杖在地上捣得咚咚响。愤怒使他不再顾及领袖应有的尊严,脏话冲口而出。 “大令!”等丈夫发泄一通之后,宋美龄才漫不经心地说,“值得发那么大的火吗?” 委员长转向夫人,他的目光狐疑中又添了戒备。“莫非你有什么主意?” 宋美龄淡淡一笑,避而不答。这时恰好有一队美国运输机飞临重庆上空,机群的马达轰鸣震响大地,飞机机翼上的白星机徽格外醒目。 “我又想起开罗会议。”飞机去远后,宋美龄依然遥望天际,似有无限感慨地说,“那些美国人真是怪人,他们干吗非要把飞机大炮送给你而不是送给别人呢?” 蒋介石怒气冲冲地反驳:“你别替他们说话!这绝不是他们可以对我发号施令的理由!” 宋美龄收回目光,悲天悯人地摇摇头。“哦大令,你就去投降日本人好了,反正靠你是守不住江山的,对不对?” 蒋介石突然噎住了。夫人的话道出了一个无情的事实,那就是世界局势渐趋明朗,日本人迟早会被打败,而战后亚洲最大的受益国只能是中国。失去了美国人委员长能独自支撑到抗战胜利么? 蒋介石迅速冷静下来。 同利益相比,尊严毕竟退居次要。委员长是政治家,政治家都是理智的产物而不是激情的产物。 “我倒要听听,夫人有何高见?”蒋介石饶有兴趣地问道。 “你在开罗提出的那些条件,现在不是正好讨价还价吗?”宋美龄漫不经心地剔着指甲回答丈夫。 蒋介石突然心有所悟,不由得暗暗发出一声叹息。虽然众所周知蒋宋联姻是中国政治的产物,但是很少有人研究过这种婚姻对中国政治以及对领袖产生的深远影响。婚姻不仅改造家庭和男女双方,而且使领袖的素质、观念、意识以及行为方式都逐渐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这种变化甚至超过其他环境的影响。 委员长冷静地微笑着,内心的风暴已经从脸上消失殆尽。他又恢复了作为一个领袖的威严与矜持。他收起手杖,挽起夫人的胳膊缓缓走出亭子。两人目光相遇,都发出会心的一笑。 这时秘书长陈布雷匆匆从山下赶来,委员长拉长声音吩咐他:“畏垒哪,下午叫何应钦商震来见我。” 一九四四年三月二十七日,蒋介石委员长复电白宫,拒绝了美国总统的请求。 2 蒋介石拒绝开辟怒江战场的消息传到缅甸前线的时候,史迪威正在孟缓以西三十公里的前沿指挥所里用早餐。他的对面坐着参谋长赫恩少将。史迪威把马歇尔的电报一连看了三遍,然后递给参谋长。 “上帝!”他摔下餐巾,做了一个愤怒的手势嚷道,“难道同日本人作战只是美国人的责任,而他的义务就是等待援助然后开一张收条?这颗该死的花生米!他干吗不为自己害臊?!” 赫恩少将是个举止稳重头脑冷静的美国南方人。他看完电报,把最后一只煎鸡蛋津津有味地咽下肚去,才吩咐勤务兵把餐桌撤下去。 “将军,”他努力用一种轻松的语调安慰司令官,“你不认为蒋介石只是一个小角色吗?我敢赌一百美元,他一定会出兵的。” “托尼,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咱们能对付他。” “你说说,这头老狐狸究竟想得到什么?” “美国的飞机、大炮、坦克。还有消灭共产党。” “他在敲诈总统?”史迪威猛然醒悟。 “我看是这样,将军。”赫恩愉快地笑笑,补充说:“据我所知,龙云曾在私下向多恩将军表示,如果美国人肯替他装备五到十个师,他愿意单独向怒江进攻。” “你是说我们应该利用他们的矛盾?” “正是这样,将军。至少我们在表面上要让他感到这种威胁的存在。” 史迪威搔搔花白的头发,突然笑起来。他满意地拍拍参谋长的肩头,夸奖道:“托尼,你不应该呆在我这里打仗,你应该到白宫去搞政治。” 一个少校军官钻进指挥部,气喘吁吁地报告:“将军,敌人的坦克出动了。” 史迪威精神一振,叫道:“好哇,到底把他们赶出来了。”他抓起一架望远镜,匆匆吩咐参谋长:“托尼,你马上起草一份电报,把我们的意思告诉乔治。我得到孙立人的师部去看看,那些日本人可是鬼得很哩。” 四月三日,美国总统复电蒋委员长,态度更加强硬。并暗示可能取消对重庆政府的一切援助。 当天晚上,中国外交部长宋子文代表蒋委员长向白宫提出口头抗议。 四日,美国政府拒绝了中国元首的抗议,并明确表示:“云南y军应立即开辟怒江战场,否则将取消一切援助。” 委员长一怒之下接连摔碎了三个茶杯和一只价值昂贵的明代宜兴紫砂茶壶,然后索性不予理睬。 十日,史迪威将军的参谋长托马斯·赫恩少将由缅甸飞抵昆明会同云南方面军(即y军)美方首席参谋长弗兰克·多恩准将召开中美高级将领联席会议。赫恩少将代表史迪威将军宣布:将已经运抵昆明机场的空运分配额共计七百三十吨作战物资“全部封存冻结”,同时“单方面中止贷给中国作战飞机的合同,收回迄今已贷给的全部飞机”。更使人感到意味深长的是,美国方面还宣布:将考虑“重新把作战物资分配给那些愿意渡江向日本人进攻的军队”。 这是一种类似当代经济招标的“战争招标”,意在刺激中国政治家的竞争积极性。当天,龙云即在昆明表态,愿以五至七个师向怒江西岸进攻,条件是换得十个师的美式装备。 四川军阀刘湘、刘文辉亦有所动。 委员长没有想到美国人来了这样一手,自己先软了一半。他并不愿意得罪美国人,更不愿意看到美援物资落到自己对手手中,因此三天之后,重庆政府的军政部部长兼总参谋长何应钦将军便匆匆飞赴昆明,向中美将领宣读了委员长亲自签署的《中国远征军(y军)怒江作战命令》。命令规定:中国远征军总司令由卫立煌上将代理,下辖第十一、第二十两个集团军及直属特种兵部队,共计十六个整编师(后增至十八个)和九个炮兵团,总兵力二十万人。上述部队最迟应在五月上旬到达怒江前线指定位置并准备渡江作战。 同时,何总长提交赫恩少将一份备忘录,要求美方为实施怒江战役承担下述责任: 1·提供渡江工具,保证先遣部队五万人强渡怒江天险。 2·实施全天候空中掩护。 3·派遣美军炮兵部队予以配合。 4·提供远征军所需的全部作战物资补给。 美方迅速同意了中国政府的请求。四月十七日,赫恩少将代表史迪威在《中美怒江战役协议书》上签字。 这就是一九四四年中美关系史上著名的“怒江危机”。 蒋委员长在同美国人讨价还价中不光彩地丢尽了面子,他只好把对美国总统的强烈不满迁怒于史迪威和龙云。史迪威是美国总统派到他身边来的绊脚石,他暂时奈何不得,但是龙云却早就是他的心腹大患。“云南王”一天不除,委员长一日不得安宁。因此在抗战胜利的第二个月,委员长就迫不及待秋后算账,指示杜聿明在昆明发动大规模兵变,用武力把龙云赶下了台。 当委员长在重庆那幢豪华的官邸大发雷霆的时候,美国将军约瑟夫·w·史迪威却在弹雨横飞的缅甸热带丛林里度过了他第六十一个生日。 3 怒江。腾北战场。 一九四四年二月,连日的大雾致使高黎贡山区天地混沌交通锁断,一架迷航的盟军侦察机因为燃料耗尽不得不在腾冲北郊简易机场里迫降,机上一名美军驾驶员和两名中国情报军官立即成为了日本宪兵的俘虏。 宪兵未费多少周折就从中国军官嘴里掏出了他们需要的情报。这架飞机的任务是将情报军官空投到高黎贡山区,负责与在该地区作战的国民党游击队(含预备二师、第八十八师和三十六师一部)进行联络。他们随身携带电台一部,并有最新编制密码本及怒江东岸中国军队编制表各一份。 这份从天而降的厚礼使得日本人大喜过望,第五十六师团新任师团长松山裕三中将命令炸毁飞机,将俘虏和文件秘密押送芒市。这天中午,当浓雾散去之后,轰隆一声巨响震动了腾冲县城。当地居民看见郊外有一架坠毁的盟军飞机正在熊熊燃烧,后来又有人在飞机残骸中找到三具烧得焦黑的军人尸体。 滇西。芒市。 芒市原来只是瑞丽河谷里一座傣族村寨的名称,“芒市”,当地话意即大象出没的地方。这里原是一片“瘴疠之区”,人迹罕至,野象出没,只在旱季的时候有汉人的马帮沿着山路到缅甸走私鸦片和玉石。滇西公路修通之后,一队队冒着黑烟的汽车不分白天黑夜地开过这里,把内地的食盐、布匹、酒运到缅甸,又把缅甸的橡胶、大米和白糖运回国内。汉人在芒市设立了政府机关,还有警察署、海关、兵站、税务、医院和许多商号旅馆等等,短短几年,芒市成了怒江西岸除腾冲外最大的边境城市。 一九四二年日军占领滇西,把芒市变成一座巨大的兵营。他们对原来的警察署进行了秘密改造,在铁皮屋顶上竖起许多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网状天线来。这些阴险的金属网络昼夜发出电波,监听和截获中国境内的通讯联络,破译密码,同时也负有干扰敌方通讯的任务。 这就是日本人设在东南亚最大的无线电监听站“芒市一号”机关。 “芒市一号”对于日军在中国战场和东南亚的军事胜利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到一九四四年二月之前,该机关通过昼夜监听中国境内主要是重庆发出的各种无线电讯号,截获大量情报,密码破译率为五分之一。这在当时条件下已属相当惊人的成就。当那架迷航的侦察机为日本特工送来一份沉甸甸的厚礼之后,这个机关的工作就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活跃局面。到一九四四年五月,该机关一共破译怒江东岸发出的密码情报二百七十余份,破译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中国军方对此仍然蒙在鼓里,毫无察觉。 在现代战争中,情报工作的重要性往往超过飞机大炮,这个事实早在二次世界大战初期已被美英德诸国所接受。我们只消回顾发生在一九四二年六月的中途岛之战,就会对此一目了然。在那场关键性的大海战中,日美双方都投入了自己的海军主力:日方拥有航空母舰六艘,其他各种水面舰只一百四十五艘;美方只有二艘航空母舰和其他二十六艘军舰。但是仅仅两天之后,占有绝对优势的日本联合舰队遭到惨败,损失四艘航母、四百三十架飞机和三千五百名官兵,其中包括数百名熟练的舰载飞行员。美方仅损失一艘航母。美国人创造这个惊人的海战奇迹的秘密在于:他们在一艘被击沉的日本潜艇“伊—60”里捞取了军用密码本并破译了敌方的全部无线电通讯。 一九四三年四月十六日,十七架美军战斗机截击了山本五十六海军大将的座机,原因依然在于美军事先截获并破译了日军密码。 中国人必将为情报工作的落后和疏忽大意付出代价。 4 五月十一日凌晨一时,怒江战役全面展开。 在长达两百公里的怒江大峡谷的东岸,两千五百名中国工兵将事先准备好的渡江工具:橡皮舟、冲锋艇、汽油桶和竹筏子拖入吼声如雷的江水中。一百多名经验丰富的美军军官帮助中国部队实施了这场夜间渡江的战斗。首批攻击部队约两万人陆续从七个渡江点开始强渡怒江天险。 至天明,只有一名士兵不幸落水溺毙。 第十二章 松山大血战 1 纵观一九四四年春天的中国战场,日本强盗到处都在发动进攻,太阳旗伴随着浓烈的硝烟和侵略者的胜利欢呼在中国的废墟上冉冉升起。强盗们所到之处,烧杀奸淫,无恶不作,中国国土继续沦丧,人民大众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如果仅从中国战场的局部来看,我们完全有理由为眼前这幅前景黯淡的战争图画感到悲观失望。但是如果我们把目光投得更远一些,投向中国西部,投向东南亚、太平洋以及整个欧洲,我们便没有理由不感到极大的振奋和鼓舞。因为在全世界,盟军到处都在反攻。而在怒江东岸地形险恶的大峡谷里,在缅甸北部重崖叠嶂的丛林地带,中国士兵正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向日本侵略者发起一场规模巨大的战略大反攻。 五月。赤日炎炎的滇西保山。 正当二十万穿草鞋的中国士兵陆续渡过怒江并向盘踞在山头上的日军阵地进攻时,在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部的大房子里,空气却突然变得紧张起来。那些平时很神气的副官们个个变成了惊弓之鸟,连参谋长也远远地躲进参谋部不肯露面;没有人敢大声说话,或者高声喧哗。 因为代总司令卫立煌上将正在大发雷霆。 卫立煌,字俊如,又名辉姗。安徽合肥人士,二级陆军上将。卫立煌出身贫寒之家,早年追随孙中山,是孙中山卫队的一名贴身卫士。经过半生征战,终于发迹成为国民党赫赫有名的“五虎上将”之一,这对于既无后台又非黄埔嫡系出身的杂牌军将领来说,实在是一个不多见的奇迹。 卫立煌同蒋介石及中央军何(应钦)系、陈(诚)系均有较深的矛盾。作为一名旧时代的军人,他既不满国民党,又离不开国民党。中央军排挤他,他便靠拢共产党;蒋介石感召和起用他,他又卖力为蒋介石打仗。这样,他就注定成为一个被时代造就的反覆无常和大起大落的悲剧性人物。 据一九八八年出版的《卫立煌列传》载:卫在三十年代即与共产党有秘密往来,他曾经从延安要来一名机要秘书留在身边,并提出过入党要求。一九三七年山西忻口战役是卫立煌同共产党人第一次合作,朱德称他为“忻口战役中立下大功的民族英雄”。蒋介石听后非常生气,后来借故让他在家里坐了两年冷板凳。起用他担任远征军代总司令,就是意在以观后效。一九四七年卫立煌出任东北“剿共“总司令,成为中国内战中最大的战犯之一。一九五五年卫从香港返回大陆,担任政协常委和国防委员会副主席。 卫立煌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远征军司令长官部从昆明附近推进到距怒江前线不到五十公里的保山县马玉堂镇。他命令下属各集团军、师、团依法效仿,将司令部逐次前移,这样既能减少通讯联络上的障碍,又便于各级指挥官深入前线和指挥作战。 五月初,各部队依照命令到达指定位置,进入攻击状态。美军方面亦于四月二十九日成立y军野战司令部,随同远征军司令长官部行动。该野战司令部下设g1部(空援),g2部(情报),g3部(作战),g4部(兵站),并在远征军团以上单位设立美军联络参谋组,每组约六至十多人不等。在怒江战役打响之前,美军直接投入参战兵员已达三千余人(不含空军),其中包括野战医院、流动外科、工兵营、炮兵团、喷火训练队等。 为保证战役取得胜利,美军还为各集团军配备了大口径榴弹炮、山炮、机关炮和火焰喷射器,并在澜沧江和大理洱海对中国工兵部队进行了半个多月的模拟渡江和作业训练。这样,虽然战役发起相当仓促,但是中国人占有火力装备和人数上的绝对优势,日本人的防线就没有理由不在中国军队的打击下崩溃瓦解。 然而战争是一个难以捉摸的未知数,你明明以为答案应当这样,它却偏偏变出了那样。 对于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日上午发生在远征军司令长官部的那个意外情况,作战部情报处中校处长林逸时先生后来是这样回忆的: “当时形势对我军不利。渡江作战已经进行第十天,一线部队进展甚微,日军且有反攻趋势……大约上午八点多钟,美军g2部伯丁上校派人送来一份缴获的紧急情报,并附有一张怒江东岸日军防卫兵力部署图表。我看过后感到吃惊不小,因为日军这个部署毫无疑问是有明确针对性的。按照计划,我军进攻分为左右两翼:左翼松山、龙陵由一个军佯攻,目的是分散和牵制敌人,右翼腾冲才是主攻方向。主攻集团为第二十集团军,第十一集团军担任增援。日军似乎早已洞悉我军部署,将第五十六师团主力三万余人全部集中在腾冲高黎贡山一线,利用险要地形频频反击,致使我军攻击受挫,伤亡惨重。 “我将情报火速呈送卫长官。卫长官看完情报,脸色铁青,一拳砸翻了桌上的作战沙盘……我从来没见过长官发这么大的脾气。” 攻击部队屡屡失利,增援部队躲在峡谷里进退两难;炮火施展不开,飞机无法投弹……日军却占据山头,居高临下地大量杀伤中国军队。开战头一周,中国军队伤亡近万人。六月雨季将临,一旦天降大雨江水陡涨,中国军的攻势必将自行瓦解…… 问题还不仅仅在于怒江战场。如果二十万中国大军对区区三万日军尚不能取胜,那么失败的影响必将迅速波及到缅北、英帕尔和整个东南亚。日本人完全有可能乘胜挺进,直取缅甸、印度,进攻昆明、贵阳、重庆,那时候亚洲战场的“多米诺骨牌”就会因为一个小小的怒江战场而发生难以预料的倒塌。 泄密事件在远征军高级将领中引起极大震动。究竟是谁并怎样把机密泄露到日本人那里去的,这个谜底直到一九七三年才被日本防卫厅战史室出版的《缅甸作战》揭开。卫立煌认定重庆方面出了奸细。他在回忆录中写道:“这件事令我感到极大震惊。我毫不怀疑重庆方面有人把机密泄露给敌人。因为那时政府里有许多人暗地里同南京汪精卫政府有联系,蒋介石并非完全不知道,他只不过装作不知道好利用他们而已……” 卫立煌毕竟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他不同于何应钦、陈诚之类政治军人的根本之处在于:军人面对战争胜负,政客面对利益得失。他连夜召集两位集团军总司令紧急商议对策。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陆军中将,时年仅三十七岁,人称“鹰犬将军”。宋是黄埔一期出身,委员长嫡系,颇有御前大将军的威风,因此时常不免拥兵自骄。但是他没有想到仅仅五年就在大渡河折断翅膀,做了共产党的俘虏。宋先生一九五九年首批获得特赦,后来当选全国政协常委,晚年获准移居美国,享受儿女清福。 同是黄埔一期出身的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命运却大不一样。他在抗战胜利后接替杜聿明坐镇昆明,派兵镇压学生运动,枪杀民主人士李公朴、闻一多教授,后病死台湾,落得遗臭万年的可耻下场。 远征军总司令在取得两位集团军司令官一致同意后,立即责令参谋部变更原来的进攻计划,他亲自带着新起草的作战方案直飞重庆谒见蒋介石。新方案拟利用日本人将兵力集中于右翼的部署,将后备队第十一集团军隐蔽地调往左翼松山,对松山和龙陵发起总攻击,控制滇缅公路并切断腾冲日军退路。这样,以二十万优势兵力同时两面进攻,使敌人首尾不能相顾。蒋问:敌前变更部署,关系重大,谁能负责?卫答:如果失败,卑职愿领罪责。 新方案很快得到美军野战司令部赞同。多恩准将表示,将出动更多作战飞机予以支援。 五月二十五日,调动部队的命令下达了。第二十集团军继续摆出攻击姿态迷惑敌人,第十一集团军所属三个军则沿怒江东岸向左翼战线秘密运动,所有部队车辆均在夜间行军,不得开灯或暴露目标。这一重大军事行动几乎瞒过了日本人的耳目。只是后来当“芒市一号”的侦听电台发现松山对岸老六田一带的通讯信号突然增多时才引起警觉,但毕竟迟了一步。 六月一日,第一批中国士兵出现在松山阵地面前。紧接着,潮水般的中国大军继续向怒江西岸的松山、龙陵和滇缅公路沿线涌来。 2 松山为龙陵县境内第一高峰,属横断山脉南麓,海拔两千六百九十公尺。它突兀于怒江西岸,形如一座天然的桥头堡。扼滇缅公路要冲及怒江打黑渡以北四十里江面,易守难攻,地势极为险要。 自从一九四二年日军长驱直入占领怒江西岸之后,松山的战略地位就变得尤其重要。它不仅牢牢控制了滇缅公路,而且掌握着怒江战场的主动权:进可攻,退可守,还与腾冲、龙陵形成犄角之势,互相呼应。登上主峰子高地,勿需借助望远镜便能将东岸婆海山敌军阵地尽收眼底。平时云开雾散,每个标准视力的人都能清楚地望见峡谷里那架折断的怒江大桥(惠通桥),还能看见滇缅公路保(山)龙(陵)段八十八公里长的灰色公路好像带子一样在两岸山间绕来饶无。美军飞机获得的航测资料表明,日军设在松山阵地上的一一五榴弹炮群至少可以将两岸一百公里路段完全置于炮火控制之下。因此松山又被美国报纸称为“滇缅路上的直布罗陀”。(见美国驻华新闻处《怒江战役述要》) 松山既为兵家必争之地,因此敌我双方都不可谓不高度重视。远征军最初将腾冲选作主攻方向,其中就有考虑松山易守难攻的因素。 驻守松山之敌为日军第五十六师团下属腊勐守备队,指挥官金光惠次郎少佐。该守备队配置强大火力,计有一一五重炮群、反坦克速射炮、高射机枪、坦克等,兵员共计一千二百六十名。 腊勐(日方译作拉孟)是松山大垭口下面的一座村寨。“勐”在傣语中是平坝的意思。环山而上的滇缅公路即穿寨而过通往龙陵,金光少佐的司令部就设在腊勐街上。 早在一九四三年初,日军在太平洋上连遭失利之后,松山就被日本战略专家深谋远虑地设想为支撑滇西和缅甸日军防卫系统体系的重要据点。日军第十五军司令部专门从缅甸调来一支工兵部队,另外从泰国缅甸征集大批民工(为保密不用中国人)昼夜施工,苦心经营年余完成。松山工事完全按照永久性作战需要构筑,极为复杂坚固,甚至连坦克车也能在地堡里开进开出,活动自如。日本缅甸派遣军总司令河边正三中将,第十五军新任司令官牟田口廉也中将和第五十六师团长松山祐三中将都亲往视察,现场观看重炮轰击和飞机轰炸试验。试验表明,数枚五百磅重型炸弹直接命中亦未能使工事内部受到损害。司令官们对此极为满意。河边总司令在写给南方军总司令的报告中称:“松山工事的坚固性足以抵御任何程度的猛烈攻击,并可坚守11个月以上。”(见《缅甸作战》) 抗战胜利后,著名的地方史专家、云南大学教授方国瑜先生曾亲往松山战场遗址考察,并在《抗日战争滇西战事篇》中对该防御工事有过较为详尽的描述: ……敌之工事,布满全面,均构成堡垒群,如龟背纹,周以刺铁丝数重。堡垒内外,编成浓密火网,互为支援,复为支撑, 即局部失陷,亦不影响余部之单独作战。 敌垒主体之构筑,大都为上中下三层:上作射击与观察,中作寝室或射击,下作掩蔽部或弹药粮食仓库……堡垒上掩盖圆径二十至七十公分之木柱,排列成行,积四五层,上铺三公厘厚之钢板数层,积土厚逾一公尺。堡垒出地面之四周,安置盛满砂石之大汽油桶,排列三重,桶间复加钢板,桶外被土,故一一五榴弹重炮直接命中亦不能破坏,内部所受之振荡甚微。 ……敌人构筑阵地之坚固,射击设备之周密,非可能轻易摧毁。其他如堡垒之交通,纵横交错,更掘暗壕以通堡垒之坑道掩蔽部。并埋设地底电缆,假设无线电话。又在垭口有小型发电厂一所,以供电照明,安置吸水机,埋铁水管供应食水,以及其他卫生设备,皆甚完善。储存之粮秣弹药,尤为丰裕,足供持久固守。 我认为值得一提的还有日本官兵的军事素质和战斗精神。 抗战胜利后,一位叫做方诚的国民党将领根据自己亲身经历,写成一本名叫《八年抗战小史》的书,意在总结经验,明辨得失。该书于一九四六年在昆明出版,受到陈诚、李根源等国民党元老的高度肯定。方先生列举二十三大条对中日两军进行详尽比较,比较结果,除“英明领袖”和“全民抗战”两条外,日军竟有二十一条优于华军。例如第二条:“敌中级以上官佐,其战术修养比我高一至二级,下级军官比我高二至三级;至士兵素质,我简直不能与敌相比。”又如第十三条:“独立作战精神:我军一连有时尚不能独立作战,敌兵一班甚至一名,担任搜索、掩护与狙击时,常能发挥很大效用。第一次南宁作战,我军追击数师,因受敌一班掩护之兵力,而迟滞数小时前进。” 我以为比较乃是鉴别的唯一手段,除非你有意对事实视而不见。 结论:“就作用而言,敌兵可望以一当五、当十,我军若无五倍十倍优于敌人,则不能歼敌……” 3 中国远征军左翼战线的攻势是在三十架美军b29轰炸机对松山的狂轰滥炸中拉开序幕的。 六月一日凌晨,第十一集团军一个加强师渡过怒江,随即开始仰攻松山。据侦查报告,松山守敌约有三、四百人,火炮五门,机枪十余挺,以腊勐寨、大垭口、阴登山、滚龙坡和松山主峰子高地等处为主要阵地。考虑松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宋希濂命令第七十一军二十八师主攻松山,以该军另外两师绕过松山进攻龙陵,切断龙陵之敌对松山的增援。 若以兵力论,中国军约为日军三十倍,另有两个整编军随时准备增援,取胜当万无一失。 因此第七十一军中将军长钟彬亲随第二十八师渡江督战。 战斗一开始,仗着炮火和空中优势的中国军便气势汹汹地扑向腊勐寨外围山头。钟军长从望远镜里看得清楚:他的穿土布军装的士兵猫着腰,好像灰色的蚁群顺着山谷和山坡的缝隙慢慢蠕动,渐渐接近敌人阵地。山大,坡陡,飞机和大炮早把腊勐寨犁成一片焦土。士兵们端着枪警觉地前进,或匍匐,或跳跃,或不断鸣枪壮胆。 他们等待敌人出现。 五百公尺,敌人沉默着;两百公尺,敌人仍然沉默着。越接近山头,这种沉默越发显得阴险和不祥。 莫非敌人耍什么花招?钟军长头脑中刚刚闪出一丝疑惑,立即被自己否定。无论如何,敌人只有一支小小的守备队,难道三、四百人能够打败一个师加上飞机大炮的进攻么? 钟军长身经百战,对自己的战争常识深信不疑。 敌人的出现不幸打破了中国将军的乐观信念。 地雷爆炸。手榴弹爆炸。阵地上腾起的黑烟吞没了士兵灰色的身影,无数烟柱此起彼落,死亡的阴影渐渐遮没了天空。 机枪响了。不是十挺,而是五十挺,一百挺。无数机枪、小炮、掷弹筒从隐蔽的地堡中喷吐火舌,交叉射击,强大的火网笼罩着灰色的人群,将他们纷纷抛入血泊和死亡中。 仅仅一刻钟,第一轮进攻即告失败,主攻团一营只退下来一排人,正副营长均陈尸山头。 若非亲眼所见,钟军长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样的事实,即日本人眨眼的功夫就把他的部队赶下了山。于是第二轮炮轰之后,更大规模的进攻又开始了。 然而进攻依然归于失败。 钟军长被激怒了。不仅激怒,他更因失败感到惊恐不安。因为军长背后还有一双双更加严厉更加冷酷的眼睛:集团军司令官、远征军总司令直至委员长都在注视着松山,注视着强大的七十一军在敌人区区一支守备队面前一败涂地。钟军长并非不能容忍自己部下打败仗,他不能容忍失败带来的后果。 松山,难道你注定要给七十一军带来灭顶之灾?! 疯狂的冲锋又开始了。第二十八师在军长亲自督战下,各团各营轮番投入进攻。各级长官层层督战,士兵们被督战队的枪口逼迫着,硬着头皮冲向敌人的火网。有时白天打下一座山头,夜晚又被日本人夺回去,漫山遍野躺满了中国士兵的尸体。 失去理智的冲锋使士兵感到无比恐惧和绝望,与其曝尸荒野不如自己捡条活命,于是成班成排的逃兵出现了,他们或遁迹山林,或趁夜间泅水逃回内地。初战半月,第二十八师伤亡达三千人,逃亡近半,剩余部队军心涣散,攻势日衰。 司令部闻讯,急调第六军新编三十九师增援,亦遭伤亡。月底,两师人勉强攻占腊勐寨,日军遗尸百余具。 至此,钟军长才确实获悉,日军守备队共有兵力一千二百余人,附火炮数十门,机枪百余挺,另有坦克若干。 大吃一惊的钟军长一面将情报火速上报,一面按兵不动。于是松山前线阵地就出现短暂的平静和对峙局面。 右翼战线,松山祐三师团长发现中国军已经转移兵力,突然对松山、龙陵大举进攻,经过短暂踌躇,终于决定留下一个联队固守腾冲,自己匆匆率领师团主力驰援左翼。同时,驻守芒市、遮放、畹町腊戌沿线的日军第二、第三十三师团也接到河边总司令的命令,沿滇缅公路向龙陵进发。日军的战略意图是:一举夹击并消灭龙陵城外的两个中国师,然后在松山将中国远征军左翼击破,最后在腾冲围歼中国军右翼,实现怒江大捷的战略抱负。 正在龙陵围城的第七十一军两个师本已攻入城中,眼看再有一两日便可大功告成。然天有不测风云,敌人援军突至,只好慌忙退出城外,象刺猬那样缩起身体,在公路山头掘壕固守。卫立煌总司令意识到形势严重,给两名师长下了死命令:战至一兵一卒不许后退半步。 由于松山据点始终象根鱼刺那样牢牢卡住滇缅公路的咽喉要道,中国军队急需的粮食弹药后勤物资均要依靠人力骡马经由山间小道运抵松山和龙陵前线,因此前线供应时时发生危机。六月中旬,滇西雨季来临了。昼夜之间,到处山洪暴发,怒江江面比平时涨宽一倍。交通断绝,山道泥泞,民伕骡马均不能行,美军飞机亦无法起飞。前线作战的军队失去后勤保障,好比飞机舰船没有了动力,一时军心动摇,攻势颓缓。士兵们蹲在光秃秃的战壕里,怀抱步枪,日夜听凭大雨浇泼,苦不堪言。有时实在耐不住饥饿,就漫山遍野寻觅充饥之物。伤员运不下来,只好听其自生自灭,痛号呻吟之声到处可闻,其状甚惨。远征军司令长官部对此忧心如焚。他们明白,如果暴雨再持续十天半月,中国军队的攻势将自行瓦解,全线崩溃将不可避免。 值得庆幸的是,中国司令官担心的不可收拾的局面终于没有出现。头场暴雨只下了一周便有了二三日好天气,怒江上空雨驻云薄,时隐时现的阳光将深山大谷照耀得满目青翠,大雨暂时洗刷了战场上的硝烟气息,使人感到一片清新气象。数千民伕骡马队抓紧起程,大批美国飞机迅速飞临前线阵地进行空投,这样才暂时缓解了前线四个师频临崩溃的危险局面。在空投过程中,一架美军飞机由于飞得过低不幸被敌人炮火击中,机上六名人员全部遇难。 长官部的人们虽然喘出一口大气,但是威胁依然存在,日军随时都有可能吃掉龙陵两个师然后会师松山。于是卫立煌急令后备队第二军、第八军渡江增援。第八军接替攻打松山,第七十一军和第六军各一师偕第二军经小路绕道增援龙陵。 至此,中国二十万大军全部投入战场,方圆百里的怒江前线呈现这样一种错综复杂的战争场面:左翼龙陵松山,中国三个半军与日本三个师团紧紧咬在一起,枪炮昼夜不息,大地硝烟弥漫,阵地犬牙交错,攻防互有胜负。右翼腾冲,中国第二十集团军六个师围攻日本一四八联队,日军顽强抵抗,寸土必争。 对处于劣势的日本人来说,战争能否取胜的关键在于松山。松山是内线,是钉子,是支撑胜利的据点。松山不守,腾冲龙陵则无依托,怒江防御体系的三角支点就将瓦解,把敌人各个击破的战略设想也将化为泡影。 对人数占优的中国人来说,他们在天时地利上明显处于不利:背水一战,交通受阻,大雨滂沱,进攻困难。松山据点正好是插在心窝上的一把匕首,它的战略作用是把中国大军分割成彼此孤立的三块,致使龙陵方向的中国军队首尾不能相顾,始终处于被动挨打和岌岌可危的境地。松山不克。腾冲龙陵之师都成孤军,随时有被敌人各个击破而导致全线崩溃的局面。松山若克,则满盘皆活,三处战场连成一片,后续部队及物资便能源源投入战略大反攻。 这样,松山就必然成为战争双方拼死争夺的焦点和取胜关键。 4 第八军原为中国远征军预备队,驻昆明。军长何绍周,军政部长兼总参谋长何应钦的侄儿。何氏虽然身为中将军长,实际并不擅长打仗,尤其不擅长与日本人打仗,因此每有战事或遭遇激烈战斗,便将前线指挥权慷慨交与副军长李弥,自己蹲在第二线掩蔽部里观望。 李弥,号文卿,又名炳仁,云南腾冲人氏,农民家庭出身。该员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一九二四年投笔从戎,在滇军里做勤务兵。二十年戎马生涯,经历大小百余战,终于官至少将副军长兼荣誉第一师师长。当然,少将副军长绝不是李弥的最高理想,如果说中国的何绍周们是依靠皇亲国戚裙带关系后门后台轻而易举取得高位的,那么平民出身的李弥们便只有依靠自己的努力:功劳、汗水、忠诚、狡诈,以及察言观色、忍辱负重、卖身投靠、铤而走险等等来实现。 总之李弥们付出的终归比得到的多得多。 七月一日,怒江大桥修复通车,第七十一军转攻龙陵,由第八军接替进攻松山。五日,远征军直属重炮团及军、师炮群百余门大炮一齐轰击,掩护第八军三个步兵师从四个方向向松山阵地轮番进攻。 腊勐以上,即大垭口、阴登山、滚龙坡、子高地等处,山势更陡,敌人工事更加坚固隐蔽。数以万计的中国士兵冒着大雨和敌人枪炮,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在山谷里攀登。泥泞的山坡好像泼了油,士兵们既要留神脚下摔跤,有要提防头顶上长了眼睛的机枪子弹,真是两面受敌,艰苦异常。 日军利用恶劣天气频频发起反击。他们完全不惧怕数十倍于己的优势敌人,心理上没有负担。他们或以逸待劳,准确射杀暴露于开阔地的中国人,消灭敌人有生力量。或者派出小部队,携带掷弹筒、手榴弹或迫击炮,隐蔽出击,一顿猛轰将敌人赶下山去。 接连几日,第八军进攻受阻,伤亡官兵六百余人。各师奉命待命一日,在山下修筑工事。 次日夜,荣一师荣三团一部约两百人突入敌主峰子高地,试图中心开花,打乱敌人阵脚。不料立足未稳即遭到包围,始知上当。这一夜,山上枪炮声喊杀声昼夜不息,黎明时分,仅有两名伤兵爬下山来。据伤兵称,子高地中央乃一大地堡,四周簇拥无数小地堡,火力网四面交叉,密不透风。堡与堡之间且有掩蔽壕相通。有人曾一度接近大地堡,听见地堡里有日本女人唱歌。 此后数日,飞机再炸,大炮再轰,将松山大小山头反复犁过数遍,有的地方焦土深达几公尺。 然而第八军进攻依然收效甚微。 面对坚如磐石的松山阵地,中国军除了死伤累累,几乎无计可施。李弥心一横,将指挥所搬上前沿阵地,亲率参谋长和美军顾问到主攻团督战三日,方才幡然省悟。他在作战日记中留下后话云: “……攻打松山,乃余一生之最艰巨任务。敌之强,强其工事、堡垒、火力。若与敌争夺一山一地得失,中敌计也。须摧毁其工事,肃清其堡垒,斩杀顽敌,余始克有济。” 也就是说,松山之战不应以占领山头为目的,而必须将敌人堡垒逐个予以摧毁,消灭其有生力量,最终始能大功告成。 至此,第八军官兵伤亡已经超过两千人。血的代价终于换来中国将军对战争艺术的重新认识和深刻反省。 《抗日战争滇西战事篇》第六章第三节载: “七月二十四日,阴云浓雾,步炮协同困难,未能扩大战果。而敌乘雨之际,猛扑丙丁高地,第三0七团副团长陈伟及第一营营长刘家骥与敌鏖战负伤……” 公元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十二日上午,昆明地区天气晴朗,晨雾尚未散尽,阳光温熙地洒进窗来。陈伟先生与我面对面地坐在市政协办公室里,接受采访。陈先生已逾花甲,面庞清癯,花白头发梳理整齐,腰板依然挺直,穿一件朴素庄重的灰咔叽中山制服。同我认识的所有作为统战对象的民主人士一样,陈先生言语也不多,说话谨慎,如果我不提问,他便绝不主动开口,极有礼貌地保持沉默。 我的采访是从松山以外的话题开始的。为行文方便,我删去提问和与文章无关的内容,将陈先生谈话整理如下: “我是广州人,南京黄埔第十期毕业,打松山那年二十九岁。当过士兵、二等兵,到副排、连、营、副团。中校。老婆孩子扔在广州沦陷区,部队一律不带家属。 “那时物价不算太贵。二等兵一月六元法币,少尉排长四十八元,中尉八十元,中校一百七十元,上校二百四十元。我是中校,记得一元钱要买一百斤大米。 “打日本跟打内战不同,但是从打仗的角度讲是一回事。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当兵就得打仗,命令下来,不管是谁都得打……你问现在对日本民族怎么看?我想他们是有罪的,他们并没有承担战争责任,不管别人会怎么看,我永远忘不了这个事实。 “他们必须对中国作出赔偿……政策是一回事,感情是另外一回事。 “每团都有美军联络参谋组,军部有参谋团。一九四三年在云南文山驻防,办军事干训班,由美国军官训练排以上干部和特种兵。效果不大,连排长习惯按照自己的方法带兵。 “战斗前一般要进行短期精神训化,启发士兵爱国觉悟。团部设政训处,有政训主任,连部设政治指导员,后来撤销,改设副连长,负责对士兵进行时事政治和抗日救国教育。 “渡江第一阶段,我军进攻基本上是失败的,伤亡很大。日本人不仅工事坚固,而且非常隐蔽,即使我军占领了表面阵地也无法立足,因此军部决定改变战术,一个地堡一个地堡地掏,将包围圈一点点地收拢。这样看上去虽然进展缓慢,却很有效果,敌人消灭一个少一个,所以到七月下旬,我军阵地已经稳步推进到离主峰子高地不到五百公尺的阴登山、大垭口和黄家水井一带。 “我是在指挥攻打黄家水井时负伤的。当时我隐蔽在一棵树桩后面观察,大约被日本狙击手发现了,于是几颗枪榴弹就接连在我身边爆炸,其中一颗直接命中树桩,将我头部和大腿炸伤。日本兵枪法好,狙击手特别多,狙击手往往都用步枪和枪榴弹。枪榴弹比手榴弹厉害,抛得远,准确性高,瞄准射击,对付步兵比迫击炮还管用。日本士兵素质比我们好,训练有方,听说他们都是志愿兵,没人强迫,所以经得起打硬仗。 “据我个人所知,国民党军队里没有督战队,也许只是我所在的部队没有。荣一师攻下子高地,被敌人反攻,李弥急了,亲自率领敢死队上战场。 “你问松山战役取胜的关键在哪里?我看除了中国官兵打得勇敢和美国飞机支援外,战术原因主要有三个:第一是李弥及时调整战术,第二是使用火焰喷射器,第三是爆破子高地成功。” 陈先生伤愈后升任团长,后任少将师长,一九四九年在广州率部起义。现为昆明市政协文史委员会委员,《昆明文史资料》编辑部编委。 5 一九七一年,当我作为百万知青大军的一员,从天府之国的成都来到遥远的云南边疆插队落户时,心中除了一片如同遭到上帝抛弃的荒凉外,对脚下这片陌生的红土地及其周围的人生故事全都漠不关心。 我们建设兵团(后恢复农场)座落在怒江以北几百公里的边境上。那是一块相当于成都市大小的富饶而荒凉的山间盆地,当地人称坝子。至少还有三种少数民族过着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坝子形如狭长的朝鲜半岛那样深深地楔进缅甸北部莽莽苍苍的热带林海中,它西与密支那相邻,南与八莫隔山相望,我们农场就好象一座坚强的桥头堡,牢牢地占据了这座半岛的中心位置。 农场始建于公元一九五五年,最初由几百名部队转业官兵创建。这些官兵虽然都戴过红彤彤的五星帽徽,来自革命大熔炉,却没有一个属于那种货真价实的老革命。他们都是半路出家的角色,比方投诚、起义、收编等等,有的还是三大战役的俘虏兵。总之,这些老前辈的形象都远不够那么高大和光辉,因此很快就在我们这些被派来接受再教育的知识青年心目中黯然失色。 尽管当时我本人已经沦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是我和我的情绪冲动的知青伙伴还是不公正地虐待了那些被历史遗弃的老兵。 十年之后,当我重返滇西,为创作这部长篇纪实文学进行历时数月的实地采访的时候,我特地回到了一度朝思暮想的边疆农场。也许由于时过境迁,也许由于经历了人生,多了一些沉重,少了一些幼稚和肤浅,总之我在那里几乎毫不费力地拾取了许许多多精彩的人生故事,其中有别人,也有自己。 我在无意中还发现了一个事实:那些昔日备受歧视并领受许多不公正待遇的老兵们,竟然大多有过参加抗日战争的辉煌经历,其中有人甚至经历了八年抗战的全过程。 这个发现确曾使我大大地激动了。因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们都习惯鄙视和轻贱那些被宣布有罪和所谓历史有污点的人,把他们压迫得抬不起头来。我们都习惯用政策划分历史,却不知道历史有自己的面目。我不知道我们过去是因为过于无知和轻信,还是出于什么目的,总之我们对于历史曾经有过明显的偏见和谬误,这却是事实。 我想这也是历史,一段属于我们每个人的认识进化史。 于是,我又在农场多住了些日子。在赤日炎炎的蔗林地头,在凉风习习的胶林和果园里,在农舍昏黄的电灯光或者烛光下,我的小录音机忠实地录下了那些残存在垂暮老人记忆网膜上的遥远的故事,再由我如考古一般,把它们拂去尘土,一件件恢复原样。这样,我就获得了许多关于中国远征军,关于松山和腾龙战役,关于中缅印大战的第一手资料。我采访过的老人如今有的健在,有的已经谢世,他们作为历史进程的参与者和见证人,为我撰写的纪实文学提供了可靠的和极为宝贵的真实性基础。 袁德均,男,六十九岁。国营陇川农场四分场二十七队退休工人,籍贯贵州遵义鲁家乡。瘪嘴,无齿(“文革”初期遭革命群众悉数击落),因此说话口齿不大清楚。 “俄(我)是一九四三年七月在家门口被抓丁的。那天俄还记着,俄背了一篓早稻去赶墟,刚出门就碰上抓丁。都怪各人命不好。 “那些兵蛮凶,动不动就打人。壮丁都拿麻绳捆了,几百人一串,有认得的,也有认不得的,枪押了往南走。白天走路,晚上围成一圈睡觉。不许跑,跑了捉回来打板子,活活打死。走了一个多月,才走到云南的马关,就是现在打仗的老山前线。 “你问路上乞(吃)什么?那才惨哩,告诉你,乞稀饭!天天两餐,一人分一碗,清得跟米汤一样。才到安顺就饿死人。记得俄有个老乡叫陈世行,读过初中,不知怎么也抓了丁。当分饭组长,大公无私,结果自己才走到云南的富源就饿死了。路上至少饿死了一半人。 “壮丁先关在军营里受训,立正,敬礼,下操,然后才分到部队。俄分在第八军一0三师三0八团当步兵。俄们团先是驻在马关,天天下操,还要挖工事。当兵的伙食比壮丁好多了,顿顿不挨饿,能乞饱,有时候一月能乞几回肉哩。也不挨打,当官的害怕上战场挨黑枪,所以一般对当兵的还很照顾。虽然这样,俄还是不想当兵,‘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俄家里有田有地,虽然不富裕,也饿不死,为啥子偏要当兵呢?所以第二年部队换防到文山,俄开了三次小差,都没跑脱,要枪毙。幸好排长是我们遵义老乡,说了情。你不晓得,当兵的老乡能顶亲兄弟,俄现在就还记老乡的大恩。 “第二年五月,俄们部队接到命令,开到保山增援第七十一军。听说那边的日本人凶得很,七十一军快打光了。过江前,俄们军长何绍周、副军长李弥都讲了话。俄记得他们的意思主要是让大家不怕死,抗日救国。誓师大会后就打牙祭,乞肉,喝壮行酒。排里分了一坛烧酒,排长派人买了一只公鸡,宰了,弟兄们一起喝鸡血酒。俄喝着喝着就哭了。俄想这回准得死在江对岸,俄倒不是怕死,是因为再也回不了家乡了。 “过江那几天正下大雨,左右的山都遮没了,到处白茫茫一片。山头上在打炮,不象战场,象半空中打雷。后来雨住了,云露出条缝,俄们才看清那座松山。俄的娘!陡得能望掉人的帽子,上面那半还罩在云雾里。怪不得七十一军吃了大亏。 “不打仗不晓得枪炮厉害,打起仗才晓得锅儿是铁打的(硬碰硬之意)。炮弹一炸,连石头都在抖,枪炮声密得跟大年三十放鞭炮一样。鬼子的机枪厉害极了,子弹就象长了眼睛一样往人身上钻,打得人抬不起头。连长命令冲锋,排长说敌人机枪这么猛怎么冲?连长说是团部的命令。大家只好爬起来慢腾腾地前进,结果只冲了几十米又退回来,白白丢下十几个弟兄。 “硬冲不行,就边打边修工事,打了半个来月,俄们团的工事修到了大垭口下面。大垭口有日本人的指挥部,有发电厂,听说还有妓院。反正暗堡到处都是,火力猛得很。有次三连刚刚冲上去,军部的榴弹炮就打过来,结果只有十几个弟兄逃回来。李弥气得当场就把那个炮兵团长给毙了。 “日本人的工事修得有水平,不光牢固,轰不垮,而且很隐蔽,不容易发现。你冲锋他不打枪,等你冲到跟前机枪就响了。所以每次进攻都有伤亡。开头对付暗堡没有经验,连长命令班长带几个人上去干掉它,班长就骂骂咧咧地点起几个弟兄,身上捆了许多手榴弹,匍匐前进,跟电影《上甘岭》里演的那些事差不多。但是日本鬼子精得很,他们在暗堡里往往都是三五成群,互相用交叉火力掩护。你想摸近这个,那边枪响了,所以你很难接近它们。就是接近了,也未必能搞掉它。俄们班有个叫二牛的四川兵,不知怎么七摸八摸到底摸到敌人地堡跟前。不料摸到跟前也没法下手,地堡没有门,只有几个枪眼,鬼子机枪打得又凶,心一慌,掏出手榴弹就扔。结果手榴弹被岩石挡回来,反而把自己腿炸断了。你看冤不冤? “进攻松山那阵,几乎天天下雨,身上没一处干的。加上山大坡陡,地形不利,敌人在上面,俄们在下面,所以吃了不少亏。山上死人很多,阵地前面到处都是尸体。白天伤员没法拖,只好眼睁睁看他断气。到了晚上,敌人经常派敢死队来夜袭,搞得人人都很紧张,所以谁也不愿意去救伤员或者拖那些尸体。这样,只要有飞机轰炸,或者大炮开火,到处都能见到腾起一团团血雾,死人的胳膊大腿炸上了天。怒江那地方,天气怪得很,早上下雨冷得发抖,太阳一出来,嘿,烤得跟伏天一样。死人不出一两天,尸体就开始腐烂发臭,生出白花花的大蛆,爬得阵地掩体到处都是。幸好美国军医连夜到阵地上到处打预防针,服药片,才没有染上瘟病。 “打仗就是这样,要多残酷就有多么残酷。弟兄们天天泡在尸水里打仗,在死人堆里打滚,那种日子,别提多么艰苦。几个月下来,人都变了形状,手臂、脚杆、身上的皮肤都被尸水咬成黑色,死人的臭气好久都洗不干净。 “听说后来用了美国人造的喷火枪才解决了问题。狗日的!俄没有赶上用那玩艺儿,不过心里挺解恨。想想烧死那些狗杂种的日本鬼子,烧得哇哇叫,心里觉得痛快。俄是在攻打发电厂的时候受伤的。排长命令炸掉敌人火力点,还没有靠近就挨了子弹,在大腿上,幸好没有伤着骨头。但是俄不愿意送命,就趴下装死,夜里自己慢慢爬回山下,后来被转送到后方医院。 “在山脚公路上,从腊勐开始,等着过江的担架那才叫多,一个挨一个,排了几公里长。有重伤号,没等上过江就咽了气,也有像我这样的轻伤号。俄们都是当地老百姓组织的民伕队抬过江去的。 “听说俄们那个师(一0三师)打完仗以后整编,师长一看全师还剩下不到两个连,带头放声大哭……” 袁德均老人的话题还很长很长,他的故事本身就是一部饱经沧桑的历史小说,我在这里只不过摘取了其中短短一章。袁德均伤愈后参加了内战,一九五0年起义,同年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文革”被管制。一九八六年他终于在离家三十二年后头次回到贵州老家探亲,却赫然发现家乡陌生得叫人不敢相认,只找到一个五服之外的远亲表兄。 张羽富,男,六十六岁,原国营陇川农场二分场场长,离休干部。张场长身材瘦弱,精神尚好,对于退下来没有意见,却经常感到寂寞。因此很高兴有人从省城大老远来同他聊聊往事,尤其是扯扯那些不好写进档案又始终让人耿耿于怀的历史旧账。 “我是贵州省德江人,家住乌江边上,地名叫中坝。我记得清楚,我是一九四三年阴历十二月初被抓的丁,家里人连音讯都不晓得就抓走了,一走四十几年。 “我分在第八军工兵营。工兵营是新组建的部队,由美国教官亲自训练,比步兵待遇好。不是运气好,是因为我念过两年私塾,识几个字。 “我们先在文山,后来开到云南驿演练。上课的都是美国人,并不凶,另外还有一批美国工兵专门示范操作。工兵学习的内容很多,比如架桥,主要浮桥,埋雷排雷、爆破等等。后来又专门学习使用火焰喷射器。火焰喷射器是美国人发明的新式武器,威力很大,上面叫保密,后来打松山的时候就拉上去了。 “训练了两三个月,部队就奉命开上前线。五月端午那天,卫立煌长官在保山检阅第八军步、炮、工演习。我们站在队伍前面,看得清楚,卫长官是个矮胖子,留一撮黑胡子,穿呢军大衣,别短剑,威风的不得了。其实当兵的谁也不想打仗,谁也不愿意送死。 “一上前线,那种场面才叫惊心动魄。死人多得没法掩埋,到处都是尸体,主要是我们的弟兄,也有日本人。只好听凭日晒雨淋,炮轰弹炸,最后乌黑的尸体把山上的草都咬死了,几年后我路过那里,山上寸草不生。 “打大垭口的时候,李弥想出一个办法,从炮兵调来几门小钢炮(山炮),抵近地堡直射。这样起了一些作用。炮兵消灭不了的死角,就由我们工兵用火焰喷射器解决。 “我还记得,头次喷火那天是八月一号,下小雨,山上风大,刮得呼呼响。副班长和我准备行动。副班长姓潘,河南人,脸上有麻子,我们都管他叫麻皮。麻皮管喷火,我做助手,背燃料瓶。那时候的燃料瓶沉得很,二三十公斤一只,模样跟现在的泡沫灭火机差不多。 “头次上阵,心里直打鼓,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步兵当然没见过这种洋玩艺儿,稀奇的很,那个连长当场讲好,干掉敌人堡垒由他请客。麻皮在湖北打过仗,是个老兵油子,左滚右爬很快就进入喷火位置。我紧随其后,硬着头皮往前爬,总算运气好,没有被子弹打中。 “等步兵把敌人的火力吸引开去,麻皮就接上燃料管开始瞄准。敌人地堡在三十多米外,从我们演练的效果看,应该万无一失。哪知道麻皮刚刚扣动扳机就出事了,只听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乱滚。原来他只注意喷火角度,忽视了风向。一阵山风将近千度高温刮回来,当场就把他的眼睛烧瞎了。 “我幸好躲在他身后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否则也不能幸免。 “但是麻皮射出的那股火却没有失效,鬼子的地堡立刻就冒出许多浓烟来。我听见敌人在地堡里哇哇乱叫,有几个没烧死的钻出地堡逃命,马上就被我们的机枪打倒了。后来步兵兄弟们冲上来,把阵地往山上又推进一步。从此以后,我们每个人都懂得了选择风向的道理,但是麻皮的下场却很惨,听说在后方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就失踪了。 “火焰喷射器在肃清松山外围暗堡和据点的战斗中发挥了很大作用。一般在三四十公尺以内,瞄准了必定有效。日本人的确非常顽固,往往地堡上层烧塌了,下层继续往外打枪,直到烧死或者把地堡彻底炸坍为止,总之没有人投降。后来一直打到松山主峰,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还是没有捉到一个日本俘虏。再后来,李弥下了命令,活捉一个日本俘虏赏金一千元,听说抓到几个伤兵。 “松山主峰叫子高地,山头只有一两亩地大小,四周有十几个高高低低的小山包相连,互相依托。日本人在子高地修了个顶大的地堡,听说足足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一二十米深,坦克能够开进开出。四周山包上则全是小地堡,堡与堡之间有掩蔽交通壕相通,形成严密的交叉火力网。敌人地堡之坚固,美国飞机天天轰炸,把山头削低了几公尺,也没法消灭它。对于这样的工事,别说步兵没法接近它,即使接近了也只会白白增加伤亡。听说荣三团曾经摸上去两个连,结果全都丢在了山上。 “我们把战壕一直掘到离子高地还有两百米远的地方,就再也没法前进了。因为最后这段山坡特别陡,至少五六十度,连打枪都得仰起头。我们在这个地方蹲了半个月,什么办法都想尽了,还是毫无进展。阵地前面白白丢了几百具中国兵的尸体,那些尸体你枕我,我压你,个个头朝敌人,没一个孬种,那场面才叫壮烈哩。现在回想起来,咱们的士兵真正是浴血奋战哪。 “八月,听说北边腾冲和西边龙陵都打得很凶,尤其是龙陵,第二军、七十一军打进去三次都被敌人反扑出来。因为松山好比一把大铁锁,从怒江西岸牢牢封锁了滇缅公路,卡住了中国军队的脖子,所以不砸开这把锁,龙陵前线就没法长久坚持,迟早得崩溃。后来蒋介石急了,在重庆下了一道命令,限第八军九月一日前拿下松山。还是美国顾问给李弥出个主意,建议从松山下挖地道通到子高地,然后用最新式的美国炸药将地堡炸掉。李弥采纳了建议,这就是后来有名的松山大爆破。 “地道从八月四日开始施工,由我们工兵营负责挖掘,美国顾问亲自测量计算。为了不让敌人察觉,炮兵天天朝我们头顶上打炮,步兵照样出击迷惑敌人。我们从阵地最前沿开始掘起,先平行地掘一个直洞,通到子高地下面。我们分成四班,白天黑夜地干,大约掘了十来天,美国佬爬进洞来一段一段地量了,说声ok,我们的人就分成两起,一左一右竖着往上掘。对了,就这样,成个y字形。打洞当然辛苦极了,不过想想阵亡的弟兄,想想敌人就要飞上天去,咬咬牙也就干下去了。 “这次只掘了几天,顾问说好了,已经到了敌人脚底下。大家一听都很紧张,就开始挖出两个药室,分别都有一座房间大小。听侦察兵说敌人好像有了察觉,也在从上面挖反击地道。于是大家赶紧往洞里搬运炸药,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被敌人抢了先,前功尽弃。 “炸药都是美国货,铁箱子,每箱二十五公斤。我记得左药室填了一百二十箱,右边填了一百六十箱。光是往洞里搬这些铁家伙就花了一天一夜。 “八月二十日早上,天气突然晴开了,好像老天有意要让大家开开眼界。一清早,太阳从怒江东岸升起来,把松山子高地照得通红。炮兵照例先打一通炮弹,步兵又佯攻一阵,目的是把更多的敌人吸引到子高地,使爆破取得最大的效果。大约九点钟吧,所有的部队都撤下大垭口,李弥下令起爆。那天卫立煌、宋希濂、何绍周都早早地过了江,还有几个美国将军和高级顾问也在掩蔽部观看。工兵营长亲自摇动起爆器。我看见他的手有些抖,猛吸几口烟,然后扔掉烟头,狠狠摇动那架电话机改装的起爆装置。开始似乎没有动静,过了几秒钟,大地颤动一下,接着又颤动几下,有点像地震,掩蔽部的木头支架嘎吱嘎吱晃动起来。同时我看见子高地有一股浓浓的烟柱窜起来,越来越高,烟柱头上也有一顶帽子,很像解放后电影上放的原子弹爆炸。烟柱足足有一两百公尺高吧,停留在半空中,久久不散。声音传过来时,却不及想象的大,没有飞机扔炸弹震耳,闷响,有点像远方云层里打雷。 “我们都顾不得隐蔽,站起来欢呼,想象敌人都被血淋淋炸飞到空中,心里别提多痛快了。说来也真是邪乎,山上的敌人果真都炸懵了,直到荣三团的步兵不费一抢一弹冲上子高地,周围那些地堡的敌人才又拼命打起枪来。 “子高地我上去看过,炸药的效果没有最初设计得那样大。松山主峰只炸出两个漏斗样的大坑,都有几十公尺宽,几十公尺深。听说至少有七八十个日本兵被埋在坑里,还有十几个炸成碎片,这有四个震昏的做了俘虏,耳朵鼻孔都在流血,不知后来救活了没有。说来有意思,我们搞的这次爆破,不知怎的被当地老百姓编成一个故事流传开来,说是日本人在松山修了一座秘密军火库,藏有大批飞机、坦克、枪炮、汽车,还有许多金银财宝。日本人眼看要完蛋,就将松山炸坍埋起来。这个故事一传十,十传百,久而久之,许多人都信以为真。五七年大炼钢铁,几百里外想发财的人都拎着锄头上松山去挖财宝,但是谁也没有找到过军火库的影子。 “子高地以后的战斗我没有参加,主要是步兵扩大战果。那些日本人眼看大势已去,拼命反扑,想把子高地夺回来,到了九月一号,松山还是没有最后拿下来,滇缅公路也没法通车。蒋介石火了,下了一道死命令,限第八军在‘九·一八’国耻日前必须拿下松山,否则军长副军长按军法从事。李弥急红了眼,抓一顶钢盔扣在头上,亲自带特务营上了松山主峰阵地。九月六号那天我看见他从主峰上被人扶下来,眼眶充血,胡子拉碴,呢军服变成碎片,打一双赤足,身上两处负伤,人已经走了形。 “松山战役好像就是李弥从主峰上下来的第二天结束的。那天夜里枪声响得特别凶,还有许多爆炸声。听说日本人手榴弹打光了,就扛起迫击炮弹往石头上砸。后来打到中午,枪声才渐渐稀了。大概下午四五点钟,山上传来消息,说胜利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李弥坐在指挥部外面一块石头上,参谋跑上前向他报告,他没动,仍然僵直地戳在石头上,接着眼泪一下子就滚出来…… “松山打下来,竟没有捉到日本俘虏。只有几个做饭的缅甸人,还有七八个妓女,听说都是朝鲜人。中国兵好奇得很,都围了妓女看,评头品足,心里不知什么滋味。那些女人都穿黄军装,有胖的,也有瘦的,却并不害羞。军部派人把她们押过江送走了。听说日本兵打仗勇敢就奖励跟女人睡觉,从前听老兵讲,不相信,说是瞎吹牛。打那次亲眼见了才信。啧啧,日本人真他妈的……作孽。” 也许是关闭太久的记忆闸门一旦打开,就不容易止得住,老人絮絮地同我谈了一整天,依然兴犹未尽。临别,他送我出门,郑重其事地嘱托我一件事:就是向省城领导反映关于抗战时期国民党将士的待遇问题。那些人为国家打了八年仗,却不算功劳,不给离休待遇,不公平。是个政策问题。 6 五月十一日,中国远征军两翼集团强渡怒江,日军腊勐守备队即陷入我军优势兵力的重重包围之中。守备队除无线电通讯外,与后方断绝了一切联系。经过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的激烈战斗后,陷入弹尽粮绝的苦境。松山师团长鉴于取胜无望,曾考虑主动撤退,遭到缅甸方面军否决。方面军认为撤退就意味着失败,而怒江前线是无论如何不允许失败的。因此腊勐守备队的命运就注定只有一个: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与阵地共存亡。 金光惠次郎,炮兵少佐,二十九岁,东京都人,毕业于东京工业专科学校。入伍前系动力技术员。少佐本来很有希望成为一名优秀的工程师或者工厂经理,但是战争彻底改变了他的志向,把他变成侵略军中一名年轻的炮兵下士。 在第五十六师团,金光下士以作战勇猛和头脑冷静而著称,他的晋升平稳而且迅速,这大约是战争带给人们的唯一好处。一九三九年南昌战役,日军久攻不下,金光冒着危险,指挥一门野战炮抵近射击,直接命中守军指挥部,致使中国第三十九军中将军长陈安宝当场殒命。在缅甸方面军举行的一年一度军事演练大会武中,腊勐守备队一直保持步枪射击、火炮射击和负重攀登三项第一的优异成绩。在长达两年的怒江防务中,该守备队勤于演练,常备不懈,作战大小十一次,多次受到上级嘉奖。另据派驻腊勐的随军慰安所军医武泽少尉报告,该守备队从未发生一起士兵暴力侵犯慰安妇的严重事件。该所全体慰安妇对守备队纪律及友爱精神均表示满意。 据说金光少佐只有一次受到批评,那就是他擅自将士兵接受慰安的次数由每月三次减为两次。 七月十九日,金光少佐收到师团长下令死守的电报当天以守军名义致电师团长并向天皇宣誓:决心全体“玉碎”,誓死完成神圣使命。腊勐守备队的壮举成为日本缅甸方面军学习的楷模。为激励士气,河边总司令指示将腊勐守备队的战况每日一次通报全军。 二十八日中午,日机四架趁阴雨天气偷偷飞临松山上空,这是自松江开战以来日本守军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接受来自后方的空投补给。日本官兵见到自家飞机,全都欢呼雷动忘乎所以,钻出战壕和地堡拾取空投物品,并且饱含热泪一遍又一遍唱起日本国歌《君之代》。 当晚,师团司令部收到腊勐守军电报,电文如下: 芒市。第56师团司令官收 将军阁下: 1·感谢今天的空投。全体官兵对手榴弹合掌致意,誓保奋战中每发必中。伤员共509名。一只眼、一只手和一条腿的人也在火线上战斗。 2·我军飞机为空投弹药进行勇敢低飞,竟为敌人炮火所伤。全体守军深感痛心,务请今后不必过于冒险。 腊勐守备队司令 金光惠次郎少佐 ——引自日本《大东亚圣战史》第七篇第二章第五节 八月八日,腊勐守备队再次面临弹尽粮绝的困境。金光少佐从各阵地抽调数十名士兵,分为若干小组,臂缠白布携带轻机枪、手榴弹,趁夜间滂沱大雨摸出阵地,偷袭我军重炮阵地和前线指挥所。偷袭获得成功。是夜炸毁我军重炮数门,缴获弹药十余箱,毙伤官兵数十人,其中有美国顾问两名。 偷袭战术一度延缓了中国军队的进攻。此后,日军频繁出击,反覆得手,甚至险些危及挖掘地道的秘密工作。只是由于中国军加强了防范,日军伤亡增加,才自动停止了夜袭。 八月二十日,子高地中心开花,日军牢不可破的防线被撕开一个大缺口。金光少佐亲率士兵全力反击,试图重新夺回子高地,终因寡不敌众,不得不退至松山西北死角死守。 至此,腊勐守军已经四面楚歌,粮食、弹药、饮水所剩无几,抵抗仅只是延缓死亡的到来而已。 《缅甸作战》载:“……二十九日,断粮第三天,金光少佐下令吃人肉。这项命令被解释为只对敌人有效。” 于是饥饿的日本士兵就将那些刚死去或即将死去的敌人拖回来,在战壕里燃起火堆,剜出他们的内脏,砍下手臂、大腿,或者割下臀部的肉来血淋淋地烧烤。人肉相当有效地支持和鼓舞了日本军人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和决心。 九月五日,日军被压缩在一块不到两百平方米的阵地上。金光司令官明白大势已去,毅然于当晚十时给松山师团长和河边总司令官发出了诀别电报。 芒市。松山师团长并转河边总司令官。 将军阁下: 1·从五月十日以来,死守阵地已有118天。卒因卑职指挥不力,弹药罄尽,将士大部战死,所余73人,无一不带伤者,所以未能做到支撑全军攻势,深感内疚。为此我已下令焚毁军旗与密码本,准备全体殉国。 2·承蒙总司令官、师团长阁下长期特别关注,全体不胜感激。今后多乞对阵亡官兵家属多加关照。我等将在九泉之下,遥祝大日本皇军取得胜利。 腊勐守备队司令官 金光惠次郎少佐 ——引自日本《大东亚圣战史》第七篇第二章第五节 发报毕,砸碎电台,焚毁军旗,每个活着的日本官兵都默默地注视这黯淡而又悲壮的一幕。 “玉碎”的时刻到来了。 夜深沉,阵地四周的枪声渐渐归于沉寂,浓重的夜色覆盖大地,也遮盖了怒江西岸这块即将粉碎的阵地。天明之后,这里的一切将不复存在,每个活着的人都将死去,变成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然后从大地上消失。远处山坡上,峡谷里,到处都有一堆堆晃动的篝火,那是成千上万的中国军队在等待天亮进攻。阵地上,白天美军投掷的凝固汽油弹还在燃烧,山风刮起,送来一阵阵树木和尸体焦糊的臭味。 这是帝国军队历史上一个最惨淡的黑暗之夜,所有的日本军人都僵立着,轻伤员搀扶重伤员,躺着的人被扶坐起来,默默望着司令官手中那面象征大和民族胜利和征服精神的旗帜被一团鲜艳的火苗无情地吞噬着。火光忽明忽暗,映亮士兵们一张张被硝烟熏黑的肮脏的面孔。他们的表情无比沉重和黯然,虽然也有人流出了悲痛的泪水,但是更多的人早已麻木。护旗官木下昌纪中尉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 “……我看到司令官的手在微微颤抖。军旗点燃了,火焰慢慢腾起来。司令官很平静,一直坚持让火焰在手上燃烧,我们都嗅到皮肉烧焦的糊味。火焰熄灭时,司令官的手已经烧黑了。 “我们深受感动。有人唱起军歌《爱国进行曲》……” 该做的努力都做出了,该付出的代价都付出了,但是失败的潮水仍将不可避免地吞没这些意志顽强的日本人。尽管他们中间绝大多数曾经是工人、农民、职员和大学生,但是战争的号角一夜间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并把他们变成一群侵略者。因此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必须将战争进行下去,否则战争这两大车是绝不会自动停下来的。他们只能杀死敌人或被敌人杀死,这就是他们的归宿。 应当指出的是:侵略战争这辆大车往往不仅驱动士兵的肉体,还驱动他们的精神奔向战场。下士小野太郎(东京职员)在日记中记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一旦下定为胜利而捐躯的决心,为建树任何功勋就死去那是可耻的。”上士军曹中村岛雄(大学生)则用这样优美的诗句结束了自己的遗书:“天亮的时候,我将朝着东方的黎明迎接敌人的到来,我将在曙光中化为一尊微笑的神。”(摘自【美】本尼迪克特著:《菊花与刀》) 午夜,金光少佐将木下护旗官唤到跟前,交待他一个极其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突出重围,代表腊勐守军向上级详细汇报迄今为止发生的战斗经过,呈递有功将士事迹,并将官兵遗书、日记、信件转交其家属。” 木下中尉领受任务,含泪敬礼,然后换上便衣,潜入阵地外面的茫茫夜色里。该中尉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十三天以后的九月十八日经小路到达芒市师团司令部,成为腊勐守备队中唯一一名生还者。木下生于大正四年(一九一八年),佛教徒,现仍健在,住在东京郊下田町。身份为京都某商社退休职员。 拂晓前,金光少佐同军医一道来到地堡下层,这里还掩蔽着十几名不愿撤退的军妓。 面色憔悴的女人们默默注视着突然出现的阵地指挥官。她们虽然不知道外面已经焚烧军旗,但是指挥官的脸色告诉了她们一切。她们中间,有几个人因为拒绝进食人肉已经饿得奄奄一息。金光少佐努力对她们笑了笑,摇曳的灯光将他的脸拉长了,变得十分狰狞。 “女人们,你们听好,我最后一次劝告你们,”少佐的声音听上去生硬、冷淡,象铁块一样不动感情。“快逃走吧,下山去投降,请珍惜生命回家去。天亮以后,阵地将不复存在,我们要和敌人进行最后的决战。” 女人中间起了小小的骚动,但是没有人站起身来响应。 “你们一直给士兵带来很大的欢乐和安慰,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们。请赶快下山去吧。”军医也催促道。其实早在五月开战前,守备队就命令军妓随伤病员一道撤回芒市,但是被部分女人拒绝了。她们留在阵地上,白天做饭、洗衣、搬运弹药,晚上还要“安慰”士兵,用肉体鼓舞士气。这些女人已经将自己同士兵和阵地结为一个整体。 一个叫樱子的日本姑娘虚弱地仰起脸来,代表大家回答:“长官,我们不下山。让我们同士兵一起去死吧。” 军医斥责道:“胡说!我们是军人,军人必须按照天皇的命令去死。可是你们是女人,不是士兵!” 少佐不耐烦了,命令军医:“没有时间了,把她们赶下山去。” 樱子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她摇晃一下,很快站稳了,站得很坚定。 “长官,我是日本女人,”樱子向少佐深深鞠了一躬,哀求道:“我是为了帮助士兵打仗才到这里来的,我要和士兵死在一起。拜托啦。” 又有几个女人也搀扶着站起来。她们都很年轻,都是日本女人,来自同一个遥远的祖国。 “我们不走!拜托啦……” “……” 于是,大和民族的男人终于被他们的女人感动了。少佐呆立无语,脸色铁青,仿佛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他突然扬起手,狂怒地打了樱子一个耳光,吼道:“混蛋——”然后机械地转过身,大步走出地堡。 这一天天亮前,八个朝鲜和台湾女人打着白旗走下山去,六名日本女人和她们的士兵男人留下来,留在即将毁灭的阵地上,等待生命中最后一个黎明的到来。 “军医先生,请等一等,我们要换上最漂亮的衣服。”樱子温柔地说,虚弱的脸上重新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我们最后做一回女人,请多多关照。” 一九四四年,美国驻华新闻处发表战报《怒江战役述要》,其中第二节第九段载: ……九月六日,日军残部继续死力抗拒。其中有二十人坚守一地下室,中国士兵向他们喊话,令其投降,但遭到拒绝。这些 人终于全部战死。在该地下室里,还发现另外六具年轻女尸,身着华丽的日本和服,并涂有脂粉。据推测,是日军担心她们被俘,事先将她们残忍地杀害了。 医官检验结果:这些女性系妓女,致死原因是服用氰化钾剧毒…… 九月七日下午五时,一轮红得割眼的夕阳正缓缓地坠向怒江西岸,坠向松山背后的大垭口。夕阳将残血一般的余晖洒向怒江峡谷的崇山峻岭,涂抹在弹坑累累遍地焦土的松山主峰上。日军守备队最后能站起来的士兵还剩下十七名,他们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金光少佐带领下,进行最后一次自杀式冲锋。 然而,一发迎面而来的迫击炮弹直接粉碎了少佐的战斗意志,紧接着一阵更猛烈的炮火将日本士兵的躯体变成一团团耀眼的红色粉雾。后来当数以千百计的灰色的中国士兵呐喊着冲上山头的时候,真正能够支撑身体站起来射击的只剩下三个日本人。但是他们仅仅在几秒钟之内就鲜血四溅地栽倒在这片焦灼的异国土地上,用撕裂的身体和破碎的灵魂祭奠一个岛国民族野心勃勃的世纪之梦。 确凿资料表明,松山大战役没能抓到日本俘虏。惟一一个被俘的日本伤兵途中醒来,竟然咬掉一名中国士兵的耳朵,被当场击毙。 攻克松山的胜利打破了怒江战场的僵局。九月八日,大批增援部队和后勤辎重通过滇缅公路,源源开往龙陵前线。 十四日,腾冲告捷,左右两翼连成一片,合力猛攻龙陵。日军终于抵挡不住,开始向缅甸境内节节败退。松山战役的胜利从根本上决定了日本军队在怒江战场的败局。 松山大战历时一百二十天。在这座方圆不足十平方公里的山头上,中国军队先后投入了两个军五个步兵师及炮、工兵部队若干,总计六万余人,火炮两百门,发射炮弹数万发。动员后勤民工达十余万人次。另有美国飞机空中支援。日本军队在松山的兵力为一千二百余人,火炮三十门,坦克四辆。交战双方兵员之比约为50:1。 是役中国官兵阵亡八千余人,伤者逾万。日本守军除一人突围外全部战死。双方付出的代价之比为15:1. 重庆。黄山别墅。 华灯初上,窗外暮色苍茫,远山近壑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暮霭之中。 蒋委员长为欢迎美国总统特使屈克·杰·赫尔利先生举行的盛大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一个侍从快步走到委员长跟前,把一份前线急电呈给他。 蒋介石一目三行阅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悄悄爬上眉梢。 宴会在轻快的《迎宾曲》中开始。 委员长致词。领袖今天特意身着戎装,胸前佩戴的大元帅胸饰非常醒目。他缓缓环视来宾,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沉重口吻说道: “尊敬的先生们,朋友们: 今天,我们很高兴在这里欢迎一位刚刚从华盛顿飞来的总统特使赫尔利先生。特使先生将要把我国军民浴血奋战的真实消息带回去,带给美国总统和人民。但是,在我致词以前,我愿意报告大家一个消息,它可以被看作对特使先生最好的欢迎。就在几小时前,我军终于以重大代价攻克怒江前线的重要据点松山(鼓掌)…… 我提议,让我们为前赴后继英勇阵亡的前线将士默哀一分钟。” 话毕,他躬身将一杯晶亮的葡萄酒缓缓泼洒在地毯上。 九月九日,委员长在重庆发布公告,高度评价中国官兵在松山大捷中表现的爱国热忱和战斗精神,同时指出:“……我军官兵,须以日本军的松山守备队或者密支那守备队孤军奋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完成任务为榜样。”云云。 7 公元一九八七年十月,我为收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缅印战场资料,只身进入人烟稀少的滇西北山区。我徒步行程数百里,走过怒江天险以西滇缅公路的大部分路段,沿途考察保山、腾冲、龙陵、芒市、遮放、畹町以及惠通桥、惠人桥、腾龙桥等数十处就战场遗址,采访和调查了数以百计的居民和农民。在芒市,我得到当地政协的大力支持和帮助。一位年过半百的办公室主任亲自为我带路,提供采访线索,并赠送当地编辑的文史资料若干。在滇西某县,一位宣传部长检查过我的证件和介绍信,然后说要研究研究。我说我是专程来贵县采访的,希望提供方便,不胜感谢。部长答:不经批准,任何人不得私自在该县境内采访。 两天后,县委某书记终于批准我采访,但又传达明确指示如下:不提供车辆地图;不许拍照;不许私自收集文物;等等。我以为没有车辆地图倒也罢了,不许拍照不许收集文物却限制得毫无道理,须知历史不是私家财产,怎么能被霸占起来据为己有? 幸运的是,每当我处于困境,或者走投无路的时候,我都能凭着文学的特殊语言找到许多素不相识的朋友并得到他们的真诚帮助。于是我又陆续找到一些鲜为人知的历史线索,发掘出许多淹没已久的历史素材和人物。我感到自己变得很充实,很自信。 在龙陵县,我在采访中惊讶地发现,这里的居民还保存着许多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实物,准确说是战利品。比如日军的钢盔、刺刀、行军锅、炮弹箱、铝饭盒、子弹壳、炮弹壳,等等,不计其数。在一居民家里,我看见主人火塘上架着一口硕大的日本行军锅,锅里煮着噗噗作响的发酵饲料。在另一村民家里,好客的主人忙着用钢盔为客人烧汤烧开水。当地人全都乐意向我贡献那些残存在记忆网膜上的历史故事,但是他们似乎更乐意向我有偿贡献那些战争实物,虽然当地政府曾经三令五申禁止私人收购。一个村民兴冲冲地爬上阁楼,在灰尘和杂物中捣腾了足足一刻钟,终于摇摇欲坠地扛着一只黑黝黝的家伙走下楼来。我赫然看清那玩意儿竟是一颗尚未爆炸的大炸弹!据说当地合作化的时候,有人试图用这些沉甸甸的铁家伙锻造农具,结果闹出许多血淋淋的笑话来。那村民指着炸弹说,便宜卖给你只收十元,你如果有兴趣楼上还有好几个。俨然如炸弹收藏专家。 我只花了一毛钱买下了好几枚黄橙橙的机枪子弹壳。 在龙陵县盘桓的那段日子,我常常被一种莫名奇妙的烦躁鼓动者,决定独自上松山去考察。一九七二年途经松山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我相信那绝不是偶然经过,尤其经历了十几年漫长的人生岁月之后,我更加坚信那一定是冥冥中命运之神的安排。 当地朋友劝告说,松山山高路远,且荒芜,不通车,来回要一两天。我执意要去,朋友不忍,便舍命陪君子。有人做伴,自然高兴,经过一天曲折,我们终于登上松山,后来又站在那座被称作“东方直布罗陀”的松山主峰——子高地上。 山风嗖嗖,热汗顿消。一只大鸟在头顶上不祥地怪叫,令人蓦然一惊。 我意识到自己站在历史的入口处。这里还有一座被人遗忘的尘封的历史殿堂。 在我脚下,岁月倒转,历史依然忠实地保存了那场战争的残局模样:蛛网般纵横交错的战壕,坍塌的地堡和阴险的枪孔,星罗棋布的单兵掩体和深深浅浅的弹坑。地堡和工事壁上,火焰喷射器留下的焦灼痕迹清晰可见。 我信步走着。 如果说十几年前我曾为松山的历史感到惊讶和困惑的话,那么现在我则被眼前这幅惨烈的战争图景和血染的历史丰碑所深深震撼。我感到我的思想,我的灵感,我的关于民族和战争的种种构思都一齐苏醒过来,贪婪地吸吮这来自历史深层的博大滋养。 一棵拦腰炸断的老松树居然奇迹般地活到现在。我数了数,树身竟嵌满整整四十块锈迹斑斑的弹片。 在阵地一侧的低洼地,当年被人血腐蚀的黄土,如今依然寸草不生。 山川依旧,物是人非;斗转星移,数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我坐在高高的废墟上沉思,听山间松涛怒吼,看峡谷云起云飞,体验着一种来自历史和大自然的古老神秘的沧桑氛围,心里渐渐涨起一片寂寞与孤独的潮水。 大垭口有座阵亡将士公墓,就是我曾经凭吊过的那座断碣残碑,现在已被重新修复。公墓历经风雨坎坷,已经面目全非。我拍下一张照片,勉强认出如下符号可资考证: □□第□□□克松□□之将士□念□ □□□提 在地区公署保山,我按照史料指引,前往易逻池畔寻找怒江战役阵亡将士纪念碑。不料公园管理人员矢口否认曾有此物存在。后经一位白髯老者指点,知道那碑碣早被破了,如今埋在xx街xx号楼下面做地基。我久久怅然。 我不知道历史有没有空白,但是我发现了一段留在人们记忆中的空白。 报载:一九八三年,北京某学府招考近代史研究生,考生云集。试卷内有一生僻名词,叫“松山战役”,众皆瞠目。只有一名云南考生近水楼台,指出松山位于云南某地,余下的内容便也答得似是而非。 我独自咀嚼着历史的坚果。 在我脚下的石缝里,绽开着一簇幽幽的日本兰。我摘下一朵慢慢地嗅着。这种兰花产地日本,叶墨墨,花瓣碎小,味奇香。开花时节,远近山林里都充溢着兰花淡淡的芬芳。据说这种花是一位爱花的日本军妓从那个东洋岛国带来松山的思乡物。如今,花的主人早已变为一抔黄土,它们却在这异国土地上扎下了根,并且世世代代繁衍起来。 在我面前不远处,山坡东西两侧各有一个深浅不一的大土坑,这就是当年一举扭转整个战局的松山大爆破的遗址。史载:两坑相距三十米,径宽约六十米,深不测底。现在,史书记载的情形已不复存在,这两只巨穴默默地承受了岁月的风风雨雨,落叶和浮尘正在慢慢填平它。远远望去,它们好像嵌在松山额头上的一双欲哭无泪的枯眼窝。 谁还记得它们曾经烜赫一时的辉煌战绩呢? 在我脚下大大小小的山头上,在我身前身后,怒江两岸幅员广大的土地上,至少掩埋着数以万计的中日两国士兵的骸骨。人民原本不需要战争,但是战争使平民变成士兵,使士兵变成仇敌。他们互相厮杀,然后拥抱在一起永恒地沉入大地母亲的胸膛。历史牢记着凯撒、成吉思汗、彼得大帝和拿破仑的名字(也许还有朱可夫元帅和巴顿将军),但是没有人记得士兵。 我想起一位诗人的话: “历史是一首寂寞的歌,寂寞是永恒的歌唱。” 人原本来自大地,必将回归大地。万物皆然。 我在脚下的泥土里偶然踢出一只尚未爆炸的铜雷管。雷管锈迹斑斑,早已失去效力,但是铜壳上的日本文字依然可辨。它将我的思路引向那个一衣带水的邻邦。 日本官方统计:二次大战中,日本军人阵亡二百三十七万,平民死亡七十万,共三百余万人。但是日本给中国造成的死亡人数却至少在三千万人以上。这个数字是日本死亡人数的十倍,为当时日本全国人口总数的一半。 日本天皇裕仁,战后多次出访欧美,并在各种场合向欧美各国表示忏悔。但是日本天皇从未访问过中国,并且从未向这个侵略战争最大的受害国表示过哪怕仅仅是口头上的道歉。 一位留学日本的朋友向我讲起一件事:八十年代初,日本某报纸举办民意测验,其中一项是关于对本国历史的看法。测验结果表明,有百分之六十的年轻人为日本历史感到自豪。一个北九州的大学生坦率地告诉这位中国人,二次大战日本只有七千万人口,却占领了大半个亚洲,现在我们有一亿五千万人,你不认为我们应该干出更伟大的事情来吗? 一九八二年日本文部省“教科书修正案”披露,许多国家和国际组织纷纷谴责日本政府掩盖其侵略罪行的不光彩行为。一九八四年该案正式提交东京地方法院审理,一拖数年。一九八九年十月东京法院一审判决竟为其开脱罪责,世界舆论大哗。 三岛由纪夫,小说家、诗人,日本当代最有才华和影响的作家之一。一九七0年,三岛由纪夫在日本首相官邸公开切腹自杀,企图以此煽动军队政变,达到重组军政府和恢复大日本帝国的目的。并留下遗言,让学生割下他的头颅,以祭国魂。 美国《华盛顿邮报》载:据日本官员透露,日本政府正在准备批准在海外部署日本军队,这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第一次。 新华社消息:一九八九年一月七日,日本天皇裕仁因病在皇宫去世,终年八十七岁。太子明仁即位,成为日本国第一百二十五代天皇。裕仁天皇在位达六十二年零十四天,是日本历史上在位最长的国君。 《人民日报》消息:一九九0年一月,日本长崎市长本岛先生在议会批评天皇应对战争负责任,随即遭到右翼分子枪击…… 当一个国家在经济领域内重新取得世界大国地位之后,它并非没有在军事上东山再起的可能。我分明看见一个罪恶的幽灵还在战争废墟上徘徊游荡。 战争属于过去,而过去通向未来。任何民族的历史都不能被割裂。对于大多数日本人来说,翻阅历史决不是件轻松事,如同中国人背负的历史包袱也决不轻松一样。然而他们毕竟要正视自己,包括正视自己昨天那不光彩的一页。 我想起了南京大屠杀。 我想起笼罩在广岛、长崎上空久久不散的蘑菇云。 我还想起了那些面西而立长跪不起的日本游客。 夕阳西坠,残血般的黄昏正在从山顶上慢慢消失,暮色中的阴影悄悄从峡谷中爬出来,把它章鱼般的触角伸向山林和大地。 极远的山坡上,有一个孤独的农人还在犁地。苍茫天地间,牛与人是那样渺小,互相拖拽着,几乎不易觉察地移动。我觉得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有动,就像一幅被凝固在崖壁上的原始壁画。 同伴垒了一个小小的土丘,我折下一段松枝,编成一只简陋的花环,放在土丘上。 然后踏着暮色下山。 第十三章 随军慰安妇 1 打开日本辞典《广辞苑》,找到“慰安妇”辞条,解释为:“随军到战地部队,慰问过官兵的女人。” 有必要拾起这个并非淫荡的话题。 在世界近代军队史上,大规模征集和使用随军妓女是日本帝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发明。这一创造陆续引起西方各国历史学家、文学家和文化人类学家的极大兴趣,他们把该项研究视作一把打开日本国民性秘密的钥匙。 对于有过禁欲传统的中国人来说,关于日本军妓的花边新闻和黄色书刊曾经广为流传,招徕和毒害过相当数量的幼稚读者。由于庸俗的故事出自堕落文人的手笔,并不真正具有学术价值,因此该类题材也就注定只有沦为淫荡话题的下场。 日本是世界近代史上第一个强大起来的东方国家。这个民族因其特殊地理位置和文化渊源,因而具有许多其他民族所不具有的特殊气质。例如他们即爱美(菊花)又尚武(刀),既礼仪周全又野蛮残忍,既信仰科学又崇拜皇权,既民主又专制,既守旧又纵欲,等等。总之,这是一个奇特的和充满矛盾的民族,而且这一切互相矛盾的品格又无一不是以最高冲突的形式表现出来的。 五十年代初期,日本人卧薪尝胆,发奋图强,只用了短短几年时间,就迅速消除战争带来的贫困和饥饿,初步解决了住房、教育和就业三大社会难题,使国民经济发展获得一个良好的开端。 一九六五年,日本人均产值首次超过英国。一九六八年超过法国。 进入七十年代,日本人在汽车、造船和电子产品三大支柱产业方面首次超过欧美,产量居世界首位。 一九八五年,即日本天皇宣布战败整整三十年后,日本经济突飞猛进,国民生产总值超过除美国外的所有西方发达国家,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强国。 纵观历史,要认识日本的现状就不能不了解日本的过去,要了解日本的过去就不能不认真研究半个世纪前那场决定日本命运的战争和主动选择战争(注意,不是强加!)的千千万万的日本人,包括日本的男人和女人。 这就是我撰写《随军慰安妇》的意义所在。 2 一九四六年,东京国际法庭。 “日本兵那么酷爱女人,对女人的嗜好,简直达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据不完全统计,在日本兵占领南京头一周内,被他们糟蹋奸污的中国妇女有三万人之多。” 这就是中国证人在审判“南京大屠杀”的罪魁祸首、甲级战犯松井石根时的一段证词。 日本军事法庭规定:凡犯有强xx罪的士兵,判处一个月以上徒刑;犯有强xx罪的军官,除服刑外,一律降为士兵。另外规定:战争期间军事法庭只有一审,不允许上诉。 一九三七年八月至年底,也就是日本侵略军血洗上海和进行南京大屠杀的四个月中,遭到日本强盗野蛮施暴,被强xx、轮奸、蹂躏的中国妇女至少在五万人以上,而日本华中军事法庭总共只受理了两名被指控犯有强xx罪的士兵,受理军官人数为零。 一位《读卖新闻》的战地记者在对日本军队进行了大量调查之后撰文写道: “……士兵越来越不受纪律的约束,为所欲为,他们在南京城里纵火抢劫,追逐妇女,这种现象实在令人担心。 “……造成上述纪律失控的原因很多,我认为主要有两个,一是军事当局对士兵的身心健康关心甚少……二是下级军官有意纵容和包庇士兵。我接触的许多军官都这样认为:作战越勇猛的士兵,就越是激烈地侵犯被占领地的妇女。反之,越是激烈侵犯女性,就证明该官兵越是生性勇猛。他们说,这样的士兵都是最优秀的战斗骨干,将他们送上军事法庭,无疑就等于瓦解了自己部队的战斗力……” 日本士兵在中国城市的放纵和为所欲为引起了军事当局的忧虑,他们担心的并不是当地人民的命运,而是军纪涣散将直接影响和削弱帝国军队的士气和战斗力。 一九三八年,一个叫麻生彻男的少尉军医在对日本陆军进行了两年零七个月的长期调查之后,写出一份详细的调查报告,这就是有名的《麻生意见书》。麻生军医首次在报告中提出建立“随军慰安所”的设想,以消除士兵性欲旺盛带来的种种不安稳因素。他将这种“随军慰安所”的职能明确规定为“军队卫生性公共厕所”。 麻生医生的意见被东京大本营采纳了。 在日本近代史上,以天皇名义发动的大规模对外战争至少有七次,即侵占台湾,吞并朝鲜,中日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九·一八”满洲事变,“七·七”华北事变和太平洋战争。对狂热的日本国民来说,战争是一种高效催化剂,它使大和民族同仇敌忾,万众一心,并把每个国民忠君爱国的愿望变成投身“圣战”的实际行动。 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初期,日本军队捷报频传。在皇宫门口,每天都能看到一队队摇着太阳旗的游行队伍踏着泥泞的秋雨或者冬雪,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集会庆祝。在东京街头,每家商社和住户都挂出欢庆胜利的太阳旗和彩带,大街小巷到处都有许多兴高采烈的人群在欢呼。酒馆里的醉汉也在醉醺醺地向日本皇军致敬。青年学生成群结队离开学校去参军,工厂的工人成立预备役兵团,随时准备听从召唤开赴前线。在家里,妇女会的妇女连夜赶制慰问袋和慰问鞋,把“效忠天皇”和“保佑平安”的字样一针针绣在吉祥物上。连监狱里的囚犯也热血沸腾,要求当局把他们派到中国去打仗。 狂热的战争情绪好像危险的酒精一样在大和民族的血液中燃烧。 一九三八年春,日本军部在国内首次秘密征召“随军慰安妇”。 第一周,首批自愿应召的一百二十八名妇女从长崎登船启程,前往上海前线“安慰”作战最勇猛的将士。这批女人中有学生、职员、女工,也有家庭主妇和私娼。她们许多人还是处女,自愿将贞操和青春奉献给战争。功利目的是次要的,慰安妇薪水相当微薄,她们都为自己有机会直接服务于前线官兵深感荣幸和自豪。 秘密或者半公开地征召慰安妇的工作一直持续到一九四四年底。在漫长的战争期间,日本国内约有五万名年轻女性志愿走上前线,用这种特殊方式为战争作出贡献。另外还有九万余名朝鲜和台湾妇女应召入伍。 这两项数字相加的总和为十四万二千余人。 3 战争不仅驱使男人走向战场,也驱使女人走向战场,而且是一个更加悲惨和苦难的战场。 既然解决士兵的性骚扰同解决军队的粮秣弹药一样重要,那么妇女们在军队中的地位和职能便由此被确定下来了。个人贞操固然不容忽视,但是归根到底战争是全民族的头等大事,男人为战争牺牲生命,女人为战争贡献肉体,这是一种旗鼓相当的神圣义务,它表明战争责任感如此深入人心,就像后来妇女也要端起竹枪向敌人坦克冲锋一样义不容辞。 由于自愿应召的慰安妇们大多具有战争热情和献身精神,因此她们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同军队的命运紧紧系在一起,共存共亡。战争结束,回到日本的慰安妇约为原人数的十分之一。 一九三八年四月,第一批从日本九州招募的慰安妇到达上海,经分配,其中二十人搭乘一节军用列车前往杭州。上海至杭州铁路长约一百八十九公里。沿线所经大小车站十余个。列车驶出不到一刻钟,在第一站虹桥即被车站守备队扣留,要求就地“安慰”。由于沪杭铁路沿线日军都是九州兵团的士兵,见到家乡来的女人特别激动,因此上级破例允许这节闷罐车厢沿途逐站进行“安慰”。消息传开去,急不可耐的士兵早早排起长队,唱着日本歌谣等待“安慰”。安慰时间规定为每人三十分钟,后减少为十五分钟,军官士兵一视同仁。据沪宁战地司令部报告,“安慰”效果极为显著。经过“安慰”的士兵纪律明显加强,因私自外出强xx妇女而遭受不测的人数大为减少。官兵纷纷反映希望再次接受“安慰”。 这节车厢从上海到杭州整整走了二十七天。慰安妇们初步为战争付出代价,途中共有三人五次因体力不支发生休克,严重者出现大出血及神经性疾病前兆。 一九四二年,第一批随军慰安妇被飞机空运到太平洋战场最南端的腊包尔基地。驻守该基地的日本军人全都如同过节一样欢天喜地兴高采烈。慰安所头天挂牌开张,通宵达旦守候在门外的士兵足足排了几公里长。十多天内,接受“安慰”的官兵达五千余人次,但是担当这一重任的慰安妇却只有十一人。 一九三九年,日本军事当局正式将随军慰安所作为军队编制配属部队。此后,凡是日本帝国士兵足迹所到之处,到处都有身穿和服或者军装的慰安妇身影。战争把士兵变成机器,把女人变成服务于机器的机器,因此从任何意义上讲,她们都是道道地地的“卫生性公共厕所”。 在马鲁古海和菲律宾之间有座不到三十平方公里的热带小岛,岛上驻扎着一千二百名日本空军和两千名日本陆军。每隔两个月,便有一艘给养船送来油料、弹药、粮食和淡水,还送来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慰安妇。给养船尚未在码头抛锚,士兵就排起长队,每人领到一只印有“突击一番”字样的卫生袋,袋里装有避孕套和清洁粉。这批慰安妇的工作范围包括航线附近十几个岛屿和基地,因此她们的日程通常安排得很紧张,每次上岛只能停留三五天。但是士兵的要求并不因为女人时间紧张而减少。这样,慰安妇们只好超负荷工作。她们通常工作都在十二小时以上,每人每天至少要“安慰”五十个发狂的士兵。更令人发指的是:有时妇女人数太少,长官竟然命令她们每人每天必须接待三百个人。 一九四四年五月,给养船遭到美机轰炸,慰安妇全部葬身海底。 大渊清,航空自愿兵,生于大正九年。当时他的部队驻守在一座无名岛上。二十年后他在自述中回忆头次接受“安慰”的情景说: “……虽说运输船靠上了码头,可是女人们很快又会离开岛子,谁知她们下次还会不会再来。这天的女人有二十多个,据说都来齐了。按士兵人头计算,她们每天至少得对付几十个男人才行。 “地点安排在兵营的特别室。这间房子平时是剑道和柔道的练习房,有二十个铺席大,屋顶被空袭炸开个大洞。‘突击’从一清早开始。房子里用毯子隔开,士兵们就像接受集体体检似的穿着短裤和衬衣,在门外排着长队。 “但这时也不是没有问题。因为来得急促,‘突击’用的卫生袋发完了,军官和老兵们先满足了需要,轮到我们新兵就没份儿。军官和女人商量,结果她们同意不用那个来对付。她们也准是豁出去了。 “那天‘突击’开始时,海上骤然来了少有的风暴。猛烈的雨点打得地面泡沫飞溅,风吼叫着掠过天空,把椰树连根拔起。在被飞机炸开洞的屋顶上,大雨好象瀑布一样往里倾泻。士兵们不管这些,他们一面被浇成落汤鸡,一面还在猛烈‘突击’。明明是大白天,可是屋里暗得好像是夜晚。当时我不满二十岁,对女人了解不多,在中国虽然也干过强xx女人的事,但是都跟俗话说的那样,没进门就泄了,没顶用。在岛子上就不一样,铺席上躺着日本女人,说日本话,我觉得她象我的母亲,又象姐姐。不管怎么说,不能随便应付,轮上我就得拼命。 “……在微暗中,被濡湿了的女人身体看上去好像涂了一层磷,闪动着青色的夜光。女人的脸我是看清了的,但总记不起来,同许多日本女人的脸混在一起。女人身体虽瘦,rx房却出奇地大,胀鼓鼓的。在右边rx房上有块不大的红色胎记。女人突然笑起来,说:‘前一个士兵什么也没干,他只是紧紧捏住这儿叫我妈妈。’女人又问我家乡是哪里?我回答说山梨县。她说她是秋田县。我记得女人的声音很好听,跟音乐一样悦耳。 “……天空中不时滚动雷声,划过一道道雪亮的闪电。大雨从破洞里滂沱而入,浇湿了我的全身和我身子下面这个冰凉的日本女人。女人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仿佛一个毫无知觉的软体动物……正在进行中,女人突然轻轻呻吟起来,要撒尿,我立刻泄了气。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我们这种存在实在十分可怜,并且十分可耻,跟畜生没有两样。门外的士兵都在不耐烦地跺脚,蹬墙壁,我觉得他们可恨极了,跟一群发情的骡子差不多。 “我穿上衣服的时候,女人依然保持刚才那种仰卧姿势,只是微微抬起头来说:‘请您体面地去死吧,拜托啦!’我看见女人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我,好像这样才能把神圣的责任交付到我身上。我想她肯定对每一个士兵都用这样的姿势,并且都说类似的话。但是我仍然很感动,不管怎么说,女人也是为了战争贡献身体的。作为男人,我当然不能对她的托付无动于衷。 “在女人枕边,我看见一只拳头大小的护身符,就是日本女人用来保佑男人平安的那种‘吉祥如意’,我明白她是在为每个士兵祝福。 “我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无言以对……” 大渊清现任东京一家经营古旧藏书商店的经理,全日本古旧藏书理事会理事。一个注重礼仪的有教养的绅士。 4 关于战争时期日本的军妓制度,话题很多,许多人更愿意将兴趣集中在道德问题上,这就使我们对军妓制度的研究本身变得同有没有必要放映《望乡》的争论一样陈旧了。 我以为军妓问题与其说是妇女问题,毋宁说是民族问题更确切。 敌随军营妓调查 ——腾冲城内一群可怜虫(节录) 战地记者潘世徵 当腾冲城门尚未打开的时候,国军都知道城内尚有五六十个敌人随军营妓被包围在里面。果真我军登上南门城墙后,发现对面北门一条小巷里,常有三三两两的女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那儿匆匆经过。后来小包围形成了,有时也会见到一两个营妓打扮得花枝招展从封锁口出入。国军士兵招手要她们过来,营妓却回头嫣然一笑,姗姗地走了。 营妓制度,在全世界军队里尚属稀有之事。于是在我军士兵的谈话中,都像神话一般传开了。 ……一个十岁左右的中国小女孩,向来都是替营妓们打洗脸水的,据她报告,当时她们全都躲在一个大防空洞里,一天黎明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日本军官,用枪逐个结束了营妓们的生命。一共十三人。小女孩吓昏过去,捡了一条性命。 十四日上午,国军攻克腾冲最后一个据点。在一处墙缝里,发现十几具女尸,都穿和服,还有穿漂亮西服的。她们都被蒙上眼睛,死得非常整齐。这些可怜的女人,生前为敌人泄欲,最后又被判处残忍的死刑,她们犯了什么罪呢? 打扫战场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群躲在稻田里的女人。她们有的穿便装,也有的穿日本军装。营妓的被俘立刻轰动了全城。她们是哪国人?从哪里来?以前是干什么的?长得漂亮吗?她们每天过的怎样的生活呢?…… 一个女人能讲中国话。她告诉记者,她们都是朝鲜人,两年前从汉城、元山、仁川和平壤到中国来的。 她们的到来却并不是强迫。日本军队创立营妓制度,派人到朝鲜招收贫苦女孩子到中国供应军队。因为营妓生活相当舒适,能赚很多钱,所以愿意做这种事情的女孩子亦不在少数。 日本营妓则是从日本国内自愿来为军队服务的。她们每星期检查一次身体,有病便加以治疗,平时管理极端严格,不许有丝毫的越轨行为。工作时间以外,营妓可以不受阻碍地外出游玩,军人则不允许私自带营妓出门,倘若违反纪律,无论官兵都要受到严厉惩处。 记者曾在腾冲城南参观了几座营妓公馆(亦称慰安所)。一个院子里有十几间房子,每间房门上都贴着营妓的花名,以及卫生检查合格证。这种合格证每星期换一张,上面签有医官名字印章。房内陈设,有如日本式家庭,大约是想造成家乡的气氛,提高士兵的热情。…… 有一件事非常值得我们警惕,就是那些多数来自日本的营妓。腾冲战役直到最后时刻,敌人并没有丝毫的淫乱行为,营妓的生活同士兵一样,每天两包饭团或者一包饼干。她们戴上钢盔,帮助士兵搬运弹药,甚至用机枪或步枪向国军射击。敌人崩溃的时候,把她们全都处决了,也有一种说法是自杀的,总之没有一个日本营妓活下来。但是国军官兵与敌人战斗近在咫尺,经没有人听见过女性呼救或者哭泣的声音。这说明日本营妓都有很坚强的意志。 …… 摘自一九四四年九月二十六日《扫荡报》 吉野孝公,九州岛人。生于大正二年十月七日。战争期间担任卫生队本部上等兵。他在战争结束三十年后向一位作家叙述了自己亲身经历的腾冲战役,其中部分是关于那些日本慰安妇的壮烈行动的。 “在最后那段日子里,慰安妇们承担了部队的炊事工作,饭做好了就捏成饭团,冒着敌人炮火送到战壕和地堡里,送到每一个把枪管打得通红的士兵手里。她们已经和部队结成一个整体了。” “每个士兵的动作都必须得到发挥。如果让一名士兵去做饭,那么就有一支步枪打不响,它将直接影响‘把腾越(即腾冲)确保,死守到十月’的师团命令。正因为这样,她们才向士兵提出:‘让我们来干吧,请您上前线去,务必好好向敌人瞄准。’” “回想起来,当时那些士兵对她们的行动并没有感动,‘谢谢’或者‘啊,真过意不去’这样的话,完全是三十年以后的今天才有的感情,或者叫做感叹吧。” “在当时,女人的行动大家都觉得是‘应该的事’。” “战国时代(指日本的战国时代),武将和武士在城陷之日与妻子同归于尽,是一种很常见的事。杀死儿子还有泪,但是让妻子自杀时却不会哭,因为是断了后嗣更让人觉得悲痛吧。” “她们不只是做饭团子。东边缺少弹药就拖着沉重的弹药箱往东边去,西边手榴弹打完了她们又抬着手榴弹箱往西边去,总之哪里需要她们就到哪里去。一只铁皮弹药箱有五六十公斤重,她们有时一个人拖住那只大家伙,咬紧牙关在地上爬;有时两人抬一只,肩头和胳膊都磨出血来。有个叫君代子的姑娘,也是北九州人,平时很娇嫩的,连比茶碗重一些的东西也不曾端过。她和另外一个女人合抬一只弹药箱,一颗子弹打中大腿,结果弹药箱砸下来,活活将她砸死。” “……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战场上已经没有男人女人之分了。女人和士兵穿一样的军装,头戴钢盔,她们不再是慰安妇,而是来自日本的战士。没有人退缩,也没有人哭泣,我想她们的心情一定也变成了古代武将的妻子,随时准备同丈夫一道牺牲。我听过许多当过士兵的人现在回忆说,长时间同她们在一个部队,越是远离日本,她们就越是变成士兵的一部分了。” “……后来,司令官命令焚烧军旗,砸毁电台,全体官兵准备‘玉碎’。有个叫爱子的千叶姑娘,平时对一个年轻的a少尉有感情。九月十一日敌人总攻击开始,爱子就脱下军装和钢盔,换上干净漂亮的日本和服,来到正在地堡里战斗的a少尉身边。她当着惊讶的士兵们对少尉说:‘求求您,请杀死我吧!’” “这就是‘美丽的死’,即死在自己爱人的怀抱里。也就是想象中的情死。” “少尉面对跪在地上的爱子姑娘,一时间竟然畏缩不前。爱子急了,流着眼泪说:‘您要是不肯杀死我,我就留在您身边,直到敌人把我们一起杀死。’” “所有的士兵都被爱子感动了,他们默默地望着a少尉,眼睛里流露出责备的意思。人与人的心理感应,恐怕只有在死的时候才能相通吧。a少尉眼圈红了,沙哑着嗓子说:‘爱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决心好极了,我很快就跟着你去。’” “说完,拔出手枪抵近爱子的耳根开了一枪。爱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上。少尉连眼睛也没有眨,转过身又继续战斗。当天夜里,这座地堡被火焰喷射器摧毁,所有的尸体都烧焦了,无法辨认。” “同一天,有三名日本慰安妇学着爱子的榜样,被自己爱恋的士兵杀死。” “据说有个叫清子的静冈慰安妇,被所爱的人拒绝开枪,就绝望地爬出战壕,迎着敌人枪弹走去。士兵们还没来得及去拖住她,敌人的机枪就把清子的身体打得象马蜂窝一样……” “士兵们全哭了,他们悲痛地喊着:‘你们为什么要死?死有我们就足够了!士兵就是为死而来的。你们是女人,不是士兵,请你们务必活下去,活着回日本!……” “当天夜里,剩下三十多个日本慰安妇都自杀了。” “现在的日本人都瞧不起当过慰安妇的女人,觉得她们肮脏、下贱,以为他们都是坏女人。只有当过士兵的人不这样认为。他们在一起经历过那些生生死死的岁月,一起从战争的枪林弹雨中走过来,因此只有他们懂得尊重她们,把她们当作真正的女人。” 吉野孝公的自述被日本作家千田夏光写进长篇报告文学《随军慰安妇》里。该书一九七五年在日本出版。 吉野现在日本九州留米市西站町开一家小旅馆,与老伴过一种足不出户的隐居生活。他每年九月都要带上干粮出一次远门,到长野的善光寺为战死在腾越的日本人祷告,三十余年不曾中断。 公元一九四五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作为征服者的盟军就耀武扬威地踏上了日本的领土。为了防止占领军向日本妇女横施暴行,由内务省(警察)和大藏省(财政)牵头,共同建立了一个名叫“特殊慰安设施协会”的组织。该协会英文简称叫“raa”。raa的职能同当年的随军慰安妇差不多,亦属于“卫生性公共厕所”,只是服务对象变了,门外等候的男人变成了趾高气扬的占领军,包括黑人和白人大兵。 日本内务省在暗中恳求这些占领军:请将就这些女人吧,千万别再向其他日本女人伸手。 据后来担任日本首相的池田勇人承认:“如果这样就能保住日本女人的贞操,那真算便宜的。”(千田夏光:《随军慰安妇》) raa前后共招募了五万多名日本女性,把她们秘密或半公开送往占领军驻地。但是好景不长,由于联合国军总司令部出面干涉,该组织仅开张年余便被迫解散。raa的女招待们命运最惨,她们成为日本民族的耻辱,或流落街头,或再度沦为烟花巷里的卖笑女。据调查表明,战后回国的大约五千名随军慰安妇中,没有一个人重新走进raa的大门。也没有一个人因生活所迫而重操旧业。 日本战败后,社会经济一度濒临崩溃,到处通货膨胀,物资匮乏,一九四六年出现的全国大饥馑,饿死二百万人。当时,不少良家妇女尚衣食无着,不得不向占领军出卖肉体换取食物,那些刚回国的慰安妇们就面临着一场更为艰难的生存竞争。 关东军g联队,有三千四百名四国士兵,配属十六名来自四国岛的慰安妇。这支部队从一九三九年起一直驻守在满洲里北部的俄满边境上。这里荒凉寒冷,人烟稀少,在长达六年的共同生活中,三千四百名士兵同十六名女人一直融洽相处,好像一家人一样亲密无间。年轻的士兵入伍前大多是童男子,是这些女人第一次将他们变成男人。一九四五年该部队调防台湾,并在那里成为美国军队的俘虏。慰安妇们先被遣送回国,她们无法回故乡谋生,就一起到了北海道的函馆。她们相约,哪怕日子再苦也要熬下去,哪怕饿死也决不出卖肉体。 一年后,g联队的战俘陆续回国。归来的“丈夫”们偶然听说了“妻子”的事情,无不为之感动。大家通过种种办法互相联络,凑出钱来帮助女人,并定期把她们接来同大家见面。后来这种聚会就成为一年一度的例会,一直保持至今。 每年八月,人们都从全国各地赶到函馆来赴约,只除了那些永远不能再来聚会的人例外。 5 日本军妓制度的出现固然与日本民族文化渊源和道德观念有关,但是归根到底,它反映出这个海岛民族内在的生命意识和精神气质。如果我们不是这样认识问题,我们便无从解开日本民族在二十世纪的发展之谜。 【资料】 据统计,本世纪上半叶,日本全国十八至四十五岁青壮年男人中,有三分之二的人直接参加了侵略战争。他们中百分之七十参加过掠夺和屠杀,平均每五人中有一人死于战场。 报载:本世纪下半叶,日本对亚洲各国尤其对南亚各落后国家的工业投资累计高达近千亿美元。这个事实表明,日本人用经济手段对亚洲的掠夺已经远远超过其军事侵略。 报载:本世纪八十年代,在全世界最大的500家工业公司中,日本占159家,仅次于美国。 报载:一九八九年五月,日本大藏省宣布,日本外汇储备突破一千亿美元大关,高居世界第一。 报载:日本成为当今世界最大的能源进口国。 报载:日本是亚洲最大的木材收购商。泰国、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的原始热带雨林几乎被砍伐一空。 报载:日本是造成世界温室效应的主要责任国。据美国环境保护局测定:日本工厂排放的废气占整个亚洲工厂排放废气总量的一半以上。 报载:国际环境保护组织一九八九年十月在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召开年会。大会呼吁人类提高警惕,并谴责日本是破坏亚太地区自然环境的罪魁祸首…… 这是一个危险的民族。它野心勃勃,富于扩张,同时又永不满足,充满无限活力和生机。 随军慰安妇的骨灰盒终于没能跨进靖国神社的门槛。作为历史遗留给人们的一个悲剧主题,它的意义显然已经超越了一般道德研究的范围。 在即将竣工的二十世纪历史长廊中,我们将会看到这样一块触目的碑铭: ——本世纪上半叶,日本人的军事战争遭到完全失败; ——本世纪下半叶,日本人的经济战略获得极大成功。 第十四章 焦土抗战 1 公元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一日凌晨五时,中国远征军右翼集团两个先头师顺利度过了怒江天险。 进入临战状态的军队在峡谷里集结完毕,就兵分数路开始了翻越高黎贡山的艰苦行军。天亮后美军侦察机发来电报,报告腾冲城东北郊有大批日军正在加固工事。 腾冲位于怒江峡谷以西一百公里,中间亘横着一道耸入云天的高黎贡山脉。腾冲守敌为日军第五十六师团第一四八联队及附属炮、工兵各一部,总兵力约七千人。中国指挥官判断敌人的意图是收缩兵力,凭借腾冲城郊的有利地形和坚固工事与我大军对抗。 按照军事常识,日军一个联队无论如何不能主动出击,在重兵压境的情况下远离据点进行大规模战斗。现在,中国大军面临的主要威胁来自险恶的高黎贡大山和恶劣的高山气候。 高黎贡山雄踞怒江西岸,绵延百里,山势陡险。主峰大垴子顶,海拔四千公尺,山顶终年积雪。怒江峡谷素以立体气候著称,河谷雨量充沛,森林茂密;海拔越高,空气越稀薄,气候变化无常。古往今来,客旅商贾出入腾冲,唯有旱季可行;或经马面关通往腾北,或经斋公房到达腾南。且沿途重崖叠嶂,森林蔽日,山高路险,人畜难行。头顶猿啼鹤鸣,脚下万丈深渊,人畜稍有闪失,便会粉身碎骨。 如果雨季一到,情形将更佳险恶。 不幸的是,当中国大军的长长行列出现在山下的时候,天边已经响起了一阵阵雨季逼近的雷声。 初降的大雨给行军者带来许多意外的灾难。尽管工兵在前面昼夜开辟道路和加固桥梁,但是队伍里还是不时有人失足坠崖或被洪水无情卷走。 损失更大的是那些驮着沉甸甸的枪炮弹药的骡马队伍。 怒江战役初期,盟军从印度空运了一千二百匹体格高大强壮的良种骡子到中国,它们是美军野战司令部专门为山地作战配备的运输工具,每匹折合成本三百美元。由于这些骡子全都训练有素,它们一次可以驮载半吨弹药行走如飞,并且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不会受惊。美军顾问正是指望依靠这只数目庞大的骡队在怒江战役中担负起艰巨繁重的后勤运输任务,以确保进攻顺利进行。 然而高黎贡山区的险恶气侯和道路彻底葬送了这些来自恒河平原的洋骡子们。 据美军参谋团新闻处当月发布的战报称:战役开始头一周。损失军骡达六百一十三匹,相当于骡队总数的二分之一强。折合成本约二十万美元。 因此在渡江之初那段日子里,无论白天黑夜,士兵们到处都能听见山谷里传来洋骡子未曾断气的哀鸣。 随着海拔升高,空气骤然寒冷起来,滂沱大雨变成一团又湿又重的冷雾。不久,冷雾散开,天上就飘起纷纷扬扬的雨雪。中国士兵只穿一件单薄军衣,呵出的热气好像一团团棉花。严寒冻僵了他们的手脚,刺透了他们皮肤和骨髓,然后像海绵一样很快将他们体内残存的热气吸干净。 一连数日,穿草鞋的中国士兵不断有人冻毙,冻伤者逾千。 远征军司令部电告盟军紧急求援。第三日上午有两架美军飞机冒着撞山的危险,紧急空投橡皮雨衣一万件,才暂时缓解了中国大军面临裹足不前的严重局面。 五月十九日,中国军先头部队分别接近马面关和斋公房隘口,白皑皑的山顶使精疲力竭的中国士兵精神为之一振。据报告,敌人守军约有一中队。于是,弹药卸下了骡背,迫击炮昂起了黑洞洞的炮口,步兵端起了步枪或者冲锋枪,警惕地搜索前进。 积雪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树影摇曳,鸟雀无声。当灰色的中国士兵逼近隘口时,静悄悄的山隘上有了动静。到处岩石和山洞脱去伪装,露出阴险的射击孔。 敌人的隐蔽工事出现了。 不是一个中队,而是整整一个师团。 2 腾冲地处高黎贡山南麓,为一山谷平坝,背靠缅甸,是古代“西南丝绸之路”的咽喉要地。明朝正统年间,由侍郎杨宁在平坝中央修筑一座石头城;城墙厚一丈八尺,高二丈五尺,周边长七里三分。风格雄浑坚实,颇似金陵石头城,所以又称“极边第一城”。 日军占领腾冲,在城内四周和要隘山口紧急备战,先后筑成各种永久性工事、暗堡、掩蔽部和地下仓库无数,并建有简易机场一座。 由于“芒市一号”机关实现破译了中国人的通讯密码,因此松山师团长决心将师团主力集中到腾冲外线,凭借高黎贡山区的有利地形将中国军各个击破,然后压向怒江峡谷予以歼灭。 松山师团长这个雄心勃勃的计划是建立在攻其不备和以逸待劳这两个战术原则基础上的。中国军远道而来,背水作战,后勤供应困难;日军虽然人数处于劣势,却据有高黎贡天险,易守难攻。且事先侦悉中国军动向,集中兵力进行打击,这样就掌握了战场主动权。 松山祐三是在一年前接替渡边正夫担任师团长的。松山师团长是一个典型的日本军人:身材粗壮,意志坚定,充满古代武士的献身精神。笃信进攻,也笃信“皇军必胜”的战争信条;效忠天皇,同时相信日本的敌人都是貌似强大和不堪一击的。他参加过从朝鲜、满洲到香港、安南直至缅甸的支那作战,战争使他从一名上尉迅速晋升为将军,这就使他对自己的前途也对战争更加充满信心。现在,尽管来自怒江东岸的中国军十倍于他的士兵,但是他丝毫也不感到胆怯或者悲观。因为他需要加以证明的正是这一点:日本皇军不仅能够以一当十,而且最终还将征服全世界。 这就是日本军人的战争气质。 这也是日本民族必然胜利和必然失败的内在根源。 五月十九日,初攻马面关,中国军情报失误,中了埋伏,阵亡官兵数百人。 二十二日,南北斋公房战斗激烈,日军频频反攻。担任主攻的第五十三军一一六师伤亡惨重,团长覃子斌上校壮烈殉国。 至五月底,中国军队攻击一再受挫。总指挥部获悉后乃改变战术,将第十一集团军秘密运动到左翼松山龙陵发起进攻,同时将右翼的强攻改为迂回进攻。于是,右翼各部队在当地老百姓协助下,分成若干股,穿过森林,翻山越岭,向高黎贡后山迂回渗透。 六月二日,担任南路进攻的第五十三军某搜索连奉命迂回,经冷水菁直插江苴徐家寨,在那里拦截敌人运输线,阻击增援之敌。 美军联络官夏伯尔中尉随队前往。 五十三军前身是奉系军阀张作霖的旧部东北军,曾经称霸半个中国,军威显赫。“西安事变”后少帅遭软禁,东北军就成了没娘的孤儿,几经周折最后被缩编成一个军,并且不满员,兵员两万。因为官兵还是原东北军骨干,因此该军仍有较强战斗力。 搜索连相当于现在的加强连,下辖五排,每排五班,兵员三百二十人,半美式装备。配有迫击炮五门,轻机枪十挺。每班一支美制汤姆式冲锋枪。连长高玉功少校,做过大帅府警卫,打仗勇猛,以刀法著称,人称“高老虎”。 经过两昼夜艰苦行军,该连隐蔽进入指定地点,并在一片开满小黄花的苦荞地上伏击了敌人一支骡马队,缴获弹药给养甚多。 次日,敌人增援一中队,双方发生激战。 本来该连任务只限于阻击,切断敌人后勤运输。从阵地位置火力配备看,该连亦比日军占有优势,因此坚守阵地甚至大量杀伤敌人并非没有可能。但是当第一批敌人被击退时,高老虎手却痒痒了。 也许人们还记得,张作霖时代,东北军人人斜背一口大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现在虽然时代不同了,但是老传统却没有丢。 “好哇!该让咱们亮真家伙了!”高老虎怪叫一声,嗖的亮出大砍刀。“弟兄们,都给我上,别当孬种!” 于是,搜索连人人都不肯当孬种,人人都拔出大刀扑下荞麦地。一时刀光闪闪,杀声震天。夏伯尔中尉见状大吃一惊,连忙通过翻译阻止。无奈高老虎杀敌心切,顾自带了队伍冲锋陷阵,将美国人和一班勤务扔在山上发呆。 然而山下肉搏正酣时,一股狡猾的敌人悄悄从山坡北面的树林中偷袭过来。尽管美国人英勇地抱起机枪奋力扫射,无奈寡不敌众,待山下大刀们听见枪声赶来救援时,阵地已经失守。 夏伯尔中尉身中五弹。他死时仰面朝天,蓝眼睛茫然大睁着,仿佛在询问上帝这是为什么。 高老虎总共劈杀两个鬼子,刀上溅满敌人臭哄哄的污血,心中无比痛快。他也许并没有莽撞到置阵地于不顾的地步,只是因为想报仇,想出一口恶气,想恢复和光大东北军的老传统,所以铸成大错。 日本人却架起机枪小炮来对付这些等于赤手空拳的中国官兵。密集的子弹好像飓风一样刮来刮去,把人们纷纷抛进死亡的深渊。迫击炮弹和枪榴弹好像一群群黑色的乌鸦,劈头盖脑地砸下来,苦荞地上血肉横飞,死尸枕藉。 这场无异于屠杀的战斗只持续了二三十分钟。搜索连除了少数人侥幸逃进山林外,大多数官兵壮烈殉国。日本人残忍地把伤兵和俘虏绑在树上,用锯子活活锯成两段。高连长大腿受了重伤,未免被俘受辱,掏出手枪自杀了。 3 由于远征军司令长官部在总攻击第一阶段及时调整了战略部署,并加强保密措施,因此直到左翼松山和龙陵同时打响后,松山师团长才发现中国军改变了主攻目标。 这个变化使日本人感到了很大威胁。 龙陵县成座落在距松山约六十公里的山脚下,人口一万。滇缅公路和腾龙公路均在这里交汇。龙陵不仅是屏护和支撑松山据点的主要后方基地,而且是连接缅北和腾冲的咽喉要道,西进可威胁无险可据的芒市、遮放,北上可抄断腾冲守军退路,因此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中国军以两师主力绕过松山猛攻龙陵,其目的就是一举拔掉这个战略支撑点,从根本上动摇和瓦解日军的整个怒江防线。 松山师团长经过深思熟虑,毅然放弃怒江会战的设想,留下一个联队死守腾冲,自己亲率主力火速回援龙陵。 此时,芒市、畹町。腊戌沿线日军第二、第三十三师团也沿滇缅公路东进,准备合击龙陵当面之中国军。 迂回龙陵的中国军立刻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六月八日,担任主攻的第七十一军第八十七、八十八师对龙陵之敌发起猛攻,头一周曾经两度突破城墙,与日军展开巷战,战斗异常猛烈。但是中国军终因远道而来,缺少攻城重武器,始终攻而不克。双方多次形成对峙。 龙陵守军为日军第二、第五十六师团两个混编大队,兵员约一千人。该部官兵面对优势中国军,死战不退,连野战医院的伤兵和医务人员也拿起武器投入战斗。至十四日,守军战死过半,弹尽粮绝,仅剩三百余人随指挥官小室中佐退入城西北角的学校和仓库负隅顽抗。 十五十六两日,第八十七师继续猛攻龙陵。所部第二六三、二六四团一面展开巷战,肃清残敌,一面将包围圈收拢来。下午,原日军队部赵家祠堂被占领,城西北隅日军残部也渐渐表现出难以支撑的迹象来。 师长张绍勋少将眼看大功告成,报功心切,不待战斗结束便匆匆向老六田的集团军司令部发电报捷。报捷电称:“我军占领龙陵,残敌即将肃清。” 宋希濂获电大喜。这位鹰犬将军自然不甘落后,他只将电文稍加改动,即成“我部占领龙陵,残敌肃清”,发往重庆。 当日晚,重庆军委会发言人向新闻界发布战报,宣布了龙陵大捷的消息。这一消息在盟军中引起很大反响。盟军东南亚战区总司令蒙巴顿勋爵于次日凌晨向蒋委员长发来贺电。英、美、印诸国报纸也纷纷予以报道。在中国,大后方各报馆均以醒目标题刊登这一胜利喜讯,国人鼓舞。许多城市还组织了庆功祝捷会。 然而张绍勋师长毕竟性急了那么一点点。当胜利的果实尚未瓜熟蒂落的时候,提前享受有时是会吞下苦果的。 十七日,敌人增援部队一个联队由腾冲抵达腾龙桥,与守桥的八十八师警戒部队发生激战。同日,芒市、遮放之敌亦兵临龙陵城下,阻击部队苦战不支,敌军一部趁机从西门突入龙陵,与守军会合。 十八日,腾冲方向第五十六师团主力到达,对中国军队展开反包围。战场形势发生骤变。八十七师被迫退出龙陵,战果得而复失。 龙陵战败的消息震动重庆,舆论大哗。蒋介石在盟军方面下不了台,下令追究谎报责任。张绍勋师长自知罪责难逃,追悔莫及,在指挥部里拔枪自杀。时年四十一岁。 张师长引咎自尽,宋希濂司令官大大松了一口气。尽管司令官也受到严厉申斥,毕竟将罪责推卸了十之八九。只是后来久攻不克,委员长生气,才被撤销职务,调往陆军大学将官班深造。 此时龙陵前线形势相当严峻,日军来势凶猛,企图一举消灭两个中国师,然后挺进松山,反攻怒江,各个击破远征军。中国军队如不能顶住日本人的攻势,阻止日本大军东进的步伐那么整个怒江战役就将功亏一篑,后果不堪设想。 日军大举进攻,中国军苦苦支撑,战争双方都在争取宝贵的时间。 时值雨季,浓云低覆,大雨没日没夜泼个不停,有时几步开外便不见人影。恶劣气候对于战争双方的意志力量都是一个严峻考验。 老东坡,位于龙陵县城东南两公里,比高三百公尺,是俯瞰和控制县城的主要制高点之一。第八十七师某营奉命坚守,死战不退。敌人集中大炮二十门,掩护两个步兵大队轮番进攻。山高路滑,视线模糊,双方冒雨作战,杀声震天。有时一日数仗,战壕和水沟里均血水盈尺。日军强攻不逞,改为夜间偷袭。中国军不善夜战,尤不惯夜间近战,对敌人偷袭防不胜防。一连两夜,敌人数处得手,守军被逼到阵地东南角,顽强抵抗。终因寡不敌众,全部被毒气弹窒息,无一生还者。 县城四周,文笔坡、猛连坡、广林坡、三关坡、蛇腰坡、风吹坡等大小十余座山头,战斗无不惨酷壮烈。至二十七日,日军控制了龙陵周围制高点,战场逐渐东移。第八十七师鏖战半月,伤亡过半,八十八师也已十分残破。两师合并一处,退守黄草坝至大坝镇安的最后一道防线。 滇西雨季,道路阻绝,飞机无法低飞,远征军司令部紧急征调当地骡马五千匹,民伕万人,经由小道辗转将弹药食粮输送前线。由于山大谷深道路泥泞难行,不出一月,骡马摔死摔伤殆尽,运输中断。 为了尽快突破中国军防线,日军出动七八辆坦克,横冲直闯。中国军缺少重炮和反坦克武器,被敌人坦克冲破防线,逼近大坝镇安。镇安距松山仅二十五公里,夜深人静能清晰地听见松山方向的枪炮声。好在这段崎岖山路挡住了日本人的坦克,否则日本人当天就会实现松山大会师的目标。 次日雨歇,云层稍见稀薄,陈纳德“飞虎队”从昆明机场紧急出动编队飞临龙陵前线。强击轰炸机群在能见度很差的情况下对日军坦克和步兵进行超低空强击。呼啸而来的炸弹和机关炮弹有如密集的冰雹从天而降,打得日本人东躲西藏人仰马翻。空中强击持续一整天,取得显著战场效果:敌人坦克被悉数摧毁,另外击毁炮兵阵地两处、汽车数十辆,消灭步兵数百人。两架dc—3型运输机不失时机地向中国军阵地空投了近十吨粮食弹药。 美国飞机的突然袭击打乱了日本人的进军步伐,致使日本指挥官们不得不花了两天时间来布置防空和重新进攻,这就给频临崩溃的中国军提供一个宝贵的喘息之机。 七月一日,阴雨。日军再度大举进攻,决心打通松山会师的道路。次日,长岗岭阵地失守,黄草坝告急。下午,师指挥部撤退到镇安以东。傍晚,日军步兵占领黄草坝,先头部队再次逼近镇安。 天色渐渐暗下来,雨住了,山风却刮得紧。守在山头的中国官兵惊恐地看到:在黄草坝通往镇安的公路上,突然亮起一长串移动的灯光。狰狞的灯光好像一条望不见尾巴的长蛇,在黑暗的山谷里蜿蜒行进。不消说,那是日本鬼子的运兵汽车。镇安背后,松山方向的炮声一阵紧似一阵,简直分不清哪是友军哪是敌人。种种迹象表明,天亮后敌人必将发起一场更大规模的进攻。 有人开始顶不住了,偷偷换上便衣,准备连夜溜下阵地开小差。 但是,这天夜里,增援部队第二军一个团及时赶到镇安,鞍马未卸即投入战斗。随后两日,增援部队共计六个师陆续到达。 龙陵前线局势骤然改观。战场上暂时出现相持不下的拉锯局面。 仰光。帝国缅甸派遣军总司令部,作战会议已在紧张进行。 此时世界战场的形势对轴心国极为不利:盟军诺曼底登陆,攻占巴黎。苏军解放波兰。太平洋战场,美军攻占塞班岛,从该岛起飞的远程轰炸机每天对日本本土实施大规模轰炸。三周之后,东条内阁被迫辞职,小矶内阁继任。 缅甸方面,英帕尔战役面临失败,日军还在苦苦支撑。在密支那,日本守军陷入重围达五十余天,频临弹尽粮绝。 围绕实施何种作战方案,与会将领发生严重分歧。 “总司令阁下,我请求继续进行‘乌‘号作战。”第十五军司令牟田口廉也中将大声说道。几位师团长站得笔直,表示支持。 “我反对!我请求总司令尽快撤销‘乌’号作战,实施‘断’作战。”以第三十三军司令官本多中将为首的反对派也不甘示弱,大声反对。 “英帕尔之战关系重大,绝不能放弃!”牟田口司令官怒目而视。 “怒江战役系缅甸安危于一旦,必须全力投入!”本多司令官针锋相对。 会议陷入僵局。 以牟田口中将为首的少壮派军官,力主在印缅边境同英印军再次决战,目标仍然是着眼于占领印度(“乌”号作战)。以本多中将为首的稳健派则主张集中兵力消灭中国远征军,回援密支那,以确保缅甸和印度支那防卫的安全(“断”作战)。 向西(“乌”作战)还是向东(“断”作战),这就是会议分歧的焦点。 河边总司令始终不动声色。他威严地把巴掌按了按,示意大家坐下。 河边正三,陆军中将,老资格日本军界政客。他早先是日本大正天皇的御前侍卫官,后来又做过昭和天皇的军事幕僚,同时也是一位颇有造诣的棋士。河边的棋风以含蓄、稳健著称,不露锋芒,却往往暗藏杀机。从内心讲,他不大看得惯那些咄咄逼人的少壮派军官,认为他们阅世浅,晋升快,并且总在觊觎更高的地位。但是少壮派得势于天皇,有东条英机做后台,因此他不得不认真权衡他们的意见。 第五十六师团参谋长岛田少将受松山师团长委托飞赴仰光,向总司令紧急建议: 一、紧急增调二至三个师团,一举摧垮或歼灭怒江正面之中国军,解除缅北战场腹背受敌的威胁(“断”一期作战)。 二、万一密支那不守,退至八莫一线坚守,待怒江方面取胜后反攻密支那(“断”二期作战)。 由于松山和腾冲守军英勇抗击了数十倍于己的中国远征军,因此岛田参谋长痛切陈词,恳请总司令立即批准“断”一期作战,切勿坐失战机。 “断”作战遭到少壮派强烈反对。他们指责这个方案与“乌”号作战对立,缺乏俯瞰全局的胸怀。因为“断”作战一旦批准,日军主力将立即东调,“乌”号作战便化为泡影。 众皆肃立,等候总司令裁决。 良久,总司令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好象患了伤风,平淡无奇,没有鲜明的节奏和活力,就像一张快要磨光的唱片发出的沙沙声。 “诸位,请务必保持镇静。战争事关帝国安危,不得贸然行事。”总司令的目光直直地越过众人,射向遥远的日本海。“我决定将诸位意见同时呈报东京大本营,提请御前会议裁定。一俟东京批复,不论执行何种方案,本司令官都将坚决贯彻。在此期间,各位司令官请立即返回前线,认真履行职责,无比不要松懈斗志。玩忽职守者定将严惩不贷……”云云。 老奸巨滑的总司令一脚将皮球踢给了东京。他为此赢得政治,却输掉战争。 八月三日,密支那失守。英帕尔方面,日军继续溃败,牟田口将军的第十五军大部退过印缅边境。英印军二十个旅乘胜追赶,摆出进攻缅甸的阵势。 八月五日,东京复电仰光,批准继续实施“乌”号作战。如果情况许可,“相机进行‘断’一期作战”。 然而,此时的“乌”号作战已经变成一堆碎片,再也无法重新收拾。二十万日本大军兵败如山倒,日本帝国夺取印度的计划最终成了一个野心勃勃的梦想。牟田口将军承担失败的责任,由另一名年老的桂太郎中将接替了他的职务。十日,河边总司令在仰光发布命令:终止“乌”号作战,实施“断”一期作战。 战场形式瞬息万变。“断”作战比松山师团长的期待整整迟到了一个半月。 龙陵前线。 相峙对于人数处于劣势的日军来说意味着一种不太美妙的结局的开始。松山师团长面对强大的中国军,只能求助于捕捉战机各个击破,相持无疑等于自杀。 他感到力不从心。 一九四四年,日本帝国投入缅甸的兵力已经达到三十万人,接近南太平洋日本陆军人数的总和。但是在决定缅甸命运的英帕尔战场和缅北战场上,日军却处处呈现出攻势疲软和防守不支的失败迹象来。仅仅时隔两年,日本铁骑以一当十势不可挡的辉煌时代便已经一去不复返,太阳旗正在不可挽回地走向没落。时代趋势注定了松山将军的雄心壮志无法变成现实。 七月,天气好转,时有放晴,美军飞机立刻变得活跃起来。从昆明、曲靖、楚雄、云南驿等处机场起飞的机群隆隆地飞临前线,一日数次数十次地扫射日军,轰炸敌人阵地桥梁,袭击后方车辆,攻击敌人后勤补给线。运输机则争分夺秒地把各种口径的大炮、武器、弹药和粮食空投下来,补充前线部队的战斗消耗。后来,中美工兵又在大坝的山坳里赶修出一座简易机场,于是美军飞机便不分昼夜在这里起降。 物质条件的改善从根本上扭转了战争局势,改写了战争双方的实力对比。资料表明,这一时期美军空头空运后勤物资近十万吨,最多一天达两千吨,相当于八千匹当地骡马一周的运输量。 来自空中和地面的物资保障大大增强了中国官兵的胜利信心。中旬,中国军队转入反攻,用凶猛的炮火猛轰敌人。仅七月二十一日,第三十六师发射炮弹达七千余发,日军仅还击不到一白发迫击炮弹。日本士兵躲在泥泞的战壕里,把脸埋在泥地上,初步尝到被炮弹撕成碎片的恐惧滋味。 八月上旬,战线逐渐西移,战斗再度接近龙陵。 4 由于第五十六师团主力增援龙陵,留下一四八联队固守腾冲,腾冲战场的形势立刻发生逆转,六个中国师围攻一个日本联队,日军处于绝对劣势。 这是一场比较意志和实力悬殊的攻坚战。四千五百名日本士兵得到的命令是:战至一兵一卒,坚守到十月底。为此,他们放弃了分散的据点和隘口,集中利用腾冲外围的每一座山头、每一道工事进行顽强抵抗,把杀伤每一个中国士兵和拖延每一分钟时间都看作缩短通向胜利道路的保障。与此相反,中国指挥官则不希望久战不决。因为龙陵方面一旦失利,腾冲立刻就会出现雪崩一样的连锁反应。 六月,一八四联队应松山师团长的要求,从本已单薄的守军中再抽调一个大队增援龙陵。七月二日,随着腾冲东郊飞凤山阵地被攻克,腾冲城便被蜂拥而至的中国大军团团围困,从此开始了长达两个半月的焦土抗战。 腾冲之役是中国抗战史上一场罕见的攻坚战。早在两年前,日军就在城内大兴土木,修筑工事无数。房屋之间筑夹墙,地堡之间修暗道,坦克在城墙上开来开去,俨然如一座活动炮台。因此当中国大军逼近的时候,腾冲就变成一座堡垒。 腾冲古城注定要遭受一次血光之灾。 来凤山,腾冲著名风景区,比高两百米,现辟有“来凤公园”和“龙凤祠”各一处。它紧傍腾冲城南,从山上可以俯瞰全城,为屏护腾冲的战略要地。 日军在山上修筑永久性工事若干,遍布鹿砦和地雷群,并挖有三重反坦克壕。中国军以一师兵力强攻不逞,改为夜间再攻,亦受挫,伤之巨大。由于来凤山牢牢控制了腾冲城,各路攻击部队均遭到来自山上敌炮的猛烈轰击,第二十集团军乃决定,先集中兵力攻克来凤山。美军顾问团亲自指挥了对来凤山的进攻。二十五日,天气晴好,美军轰炸机十八架飞临腾冲,轮番轰炸来凤山。炮兵亦集中百门大炮,发射炮弹数千发。中午,步兵三个师从五个方向猛攻山头,工兵的火焰喷射器将敌人的鹿砦和暗堡烧成一片火海。入夜,山上火光熊熊,枪声彻夜不息。敌人从城内派出增援,激战通宵,中国军未获战果。 二十六日,美军b—29重型轰炸机五十七架次分四批轰炸来凤山,同时投掷凝固汽油弹。山头烈焰冲天,黑烟蔽日,大火燃烧一天一夜,敌人烧死烧伤无数。 次日,步兵再攻,残敌继续顽抗。入夜,敌人退守来凤寺,被包围。 二十八日,炮兵猛轰来凤寺,千年古刹变为焦砾。中午,步兵攻占来凤寺,残敌被歼,仅剩十余人逃回城内。 来凤山激战二十三天,歼敌九百余人,中国官兵伤亡近三千。 由于来凤山之役是美军顾问团亲自指挥的结果,美国副总统哈里·杜鲁门特地发来贺电,并授予协助指挥该战役的中国指挥官勋章一枚。 来凤山攻克,腾冲城尽收眼底,攻坚战随即转向了城墙。 腾冲城墙厚一丈八尺(5·4米),高二丈五尺(7·5米),全部采用花岗石料,内填卵石泥沙筑成。四门有阁楼守门,门扇坚实厚重,皆包以铁。如果将战争推前两百年,上溯土枪长矛的时代,这样雄阔坚实的城墙对于任何来犯者都将是难以逾越的障碍。 遗憾的是,人类毕竟跨进了二十世纪。 八月二日,美军轰炸机对城墙实施试探性轰炸。炸弹落在城墙上,仅对门楼造成部分破坏,城墙无恙。步兵第三十六师架竹梯攻城,遭日军机枪扫射,十架竹梯无一抵近城墙。第一一六师在城墙东南角爆炸成功,打开一个缺口,但被敌人施放毒气,突入一排全部壮烈殉国。 三日,炮轰城墙,轰开缺口数处,第一一六师强行攻城。三四八团一营占领城墙。当晚遭敌经地道逆袭,被逐出城外,全营伤亡过半。 六日,再攻城,未获进展。 远征军司令长官部鉴于腾冲城墙异常坚固,向美军野战司令部请求紧急空援。九日,美军重型轰炸机二十架飞临腾冲,对该城进行毁灭性轰炸。此后一周,美军先后出动飞机三百五十架次,投掷炸弹燃烧弹上千吨,将城墙炸开一千三百多处缺口,城内主要建筑物全部摧毁,“极边第一城”毁坏殆尽。 战斗进入逐房逐楼的激烈巷战。 城南。英国领事馆。 这是一幢青灰色装饰华丽的两层小楼,圆形廊柱,拱顶,大百叶窗。屋前有喷水池、草坪和花园,典型的欧洲风格建筑。 八月十三日,凌晨六时。第一四八联队最后一次紧急作战会议在领事馆地下室举行。联队长藏重康美大佐预感腾冲难保,决心提前发布“玉碎”命令。 “诸位,你们准时赶来开会,辛苦了。”联队长环视部下,微微躬身,感动地说。与会者个个身上散发着战场的硝烟,多数负了伤,缠着绷带,但是人人坐得笔挺,庄严地望着长官。 他们都意识到最后时刻就要到来。 “……师团主力南进已经整整两个月,由于联队全体官兵英勇作战,敌人至今仍然被挡在城外。派遣军和师团多次来电,通令嘉奖联队官兵,望在座诸位继续努力,务必完成师团留下的光荣任务。 “来凤山失守后,形势更趋恶化。你们都看到了,敌人拥有强大的空中力量,还有优势的地面炮火。目前,城墙基本被毁,城内工事也已残破,我联队面临最后决战关头。一旦四门失守,我军只有依靠每个士兵,同敌人作一房一地的争夺,哪怕剩下最后一个人,一条枪,也要坚持到十月底……” 外面传来飞机沉重的马达声。联队长看看表,空袭比往常提前一小时。他决定马上结束会议。 “我命令,凡能拿起武器的人员,包括伤兵、后勤人员,统统都上前线去。各中队、各大队原地坚持,消灭敌人……不许放下武器,不许投降,全体玉碎,誓死……”门外传来一阵比一阵更猛烈的爆炸声。灼热的气浪掀掉木门,扑到地下室每个军官脸上。哨兵跌跌撞撞滚进屋来,美国飞机已经将领事馆外面炸成一片火海。 地下室的日本人个个脸色煞白祈祷空袭快快过去,然而那些美国飞机却偏偏没完没了地在头顶盘旋,将成顿成吨的炸弹扔到日本人头上。 意外的事发生了:一颗五百磅的重型炸弹直接命中领事馆,击穿了屋顶,穿透两层楼板,然后撞在地下室坚硬的水泥地上爆炸,将开会的人们炸成一片沸沸扬扬的粉红色雾沫。藏重大佐只来得及看见眼前突然裂开一道金色闪电,接着腾起一只耀眼的巨大火球,他的身体就轻飘飘地离开地面,随着裂变的空气、粉尘和硝烟荡进了无边无际的微明的夜空…… 与会军官共计三十三名,除一人侥幸未死外,其余三十二人统统粉身碎骨。 一四八联队指挥官由死里逃生的联队部副官太田正人大尉继任。 八月十八日,中国军队从三面突入城区,压迫日本人放弃腾冲往西北方向突围。但是意志坚强的日本守军根本不打算突围,他们用凶猛的射击表明了与城池共存亡的决心。中国军队不得不进行艰苦的巷战,他们有时每前进一米,每占领一座房屋都得付出成班成排的伤亡代价。 但是日本人毕竟气数已尽。包围圈一天天缩小,守军人数一天天减少。九月初,日本人的抵抗仅局限在城南和城西几处地方。 七日,松山失守,这一噩耗对浴血奋战的腾冲守军来说,无疑意味着全面失败已不可避免。 十三日,凌晨六时。这一时刻是前联队长藏重康美大佐阵亡一月的忌日。太田大尉将残余官兵计二百一十三名召集拢来,进行神圣的祈祷告别仪式。太田大尉代表联队向师团长和军司令官发出诀别电报,对于未能完成师团嘱托表示了深深的歉疚,然后当众焚烧军旗,毁坏电台。做完这一切,所有衣衫褴褛的日本官兵都长跪不起,久久遥祝那个隐没在云雾和夜空中的日出之国繁荣昌盛,亲人平安无恙。许多人流下悲痛和心情复杂的眼泪。 十三日中午,战斗逼近日军最后一个据点李家巷。这里是日军指挥部所在地,日军据守三栋民房,殊死抵抗。担任主攻任务的预二师第五团团长李颐亲往前沿阵地查看地形,决定集中火焰喷射器进行火攻。 总攻击时间定在下午两点。 护旗兵山田忠一郎在夹墙中慢慢苏醒过来。 当他发现自己还活着,胳膊还能动弹时,心里掠过一阵巨大的喜悦。头上的伤口虽然还在隐隐作痛,却不再流血,污血将他的头发眉毛都黏在了一起。 同伴都已阵亡,他们有的被埋在碎砖瓦下,有的断肢残臂,血肉模糊。这片废墟上只有他一个活人。 远处传来激烈的枪声,枪声说明联队还在坚持战斗。他几乎赤手空拳,身上只有一枚手榴弹。这是士兵的“自杀手榴弹”。要是被敌人发现,他就得用这颗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现在,他面临两种选择:要么等到天黑,悄悄溜出城去寻找部队。要么参加战斗的行列,直至死亡。 他决定选择前者。 不管怎么说,他英勇战斗过,没有退缩。现在,上帝留给他一条活命,他可以退出战场而问心无愧。 他决心珍惜这个最后的机会。 附近传来脚步声和中国人的说话声,他赶紧闭上眼睛装死。一群人踏着废墟走过来,走到夹墙跟前就停住了。 山田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心头不由得大跳。 原来是一群敌人高级指挥官,其中还有两名将军。他们铺开地图就在废墟上开起会来。 一股尚未冷却的血液在日本士兵的血管里猛烈燃烧起来,日本武士的荣誉感和军人的豪情被一种渴望重新唤醒了。这种渴望就是消灭敌人。在他周围,横尸沙场的士兵仿佛都在谴责他。如果一个民族都将走向死亡,那么士兵绝对没有权利偷生。在战场上,活着是可耻的,死亡才无比光荣。 这就是大和民族的国魂——战争之魂。 于是,一个疯狂民族的子孙,一个被疯狂民族哺育的疯狂士兵摇摇晃晃站起来,扑向正在开会的敌人。猝不及防的中国人立刻被眼前这幅景象惊呆了,他们不无惊恐地看到:一个身负重伤血肉模糊的日本士兵好像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鬼,高擎手榴弹从死人堆里站起来。尽管担任警戒的中国士兵及时掉转枪口,这个日本人还是奋不顾身地拉响了手榴弹…… 一团烟雾吞没了废墟上的人群。 一点五十分,总指挥部接到紧急报告:预二师主攻团长李颐(少将衔),滇西第二游击纵队司令黄福臣少将及参谋军官五人,不幸壮烈殉国。 总攻击因此延迟两小时。 十四日上午十一时,随着最后几声零零星星的枪声,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中将向中国远征军总司令卫立煌报告:“……腾冲日军全部消灭,我军占领全城。” 5 腾冲之战以中国远征军的胜利宣告结束。 中国官兵浴血奋战,前后历时一百三十天,付出高昂代价才收复了这座片瓦不存的废墟城市。所有房屋夷为平地,所有古迹化为灰烬,无论一草一木,皆荡然无存。我们有理由将这座历史名城的毁灭看作四千名日本皇军誓死效忠天皇的具体结果。 中国方面损失如下: 伤亡官兵二万一千人,其中阵亡将官两员,校官一十九员,尉官四百八十一人。支前民工死亡七千人,受伤逾万。财产损失无法统计。 美国顾问团阵亡军官七名。其中校官两名,尉官五名。 日本官兵共有十七人活着回到日本。其中五人系受伤被俘,一人投降,其余突围。只有一个叫清太郎的上等兵经历富有传奇色彩:他乘夜逃脱出城,黑暗中不辨方向,一头钻进高黎贡山区的原始森林。迷路三天,幸逢一位善良的傈僳族老猎人收留了他,从此清太郎就在恩人山寨里定居下来。天长日久,日本士兵就同当地人打成一片,生男育女,成为这个原始部落里一位受人尊敬的外籍成员。 公元一九七0年,傈僳山寨成立人民公社,喧天的锣鼓突然惊醒了这个年逾半百的日本老人,后来又经过一番曲折,老人终于离开山寨踏上东行的归途,成为那个岛国里轰动一时的传奇人物。 6 八月中旬,帝国缅甸派遣军第三十三军司令官本多中将指挥实施了“断”一期作战。 由日军第二、第十五、第五十五师团组成的怒江集团军在缅甸腊戌集结完毕,沿滇缅公路快速北上,一周之内打通了芒市通往龙陵的道路,接着又向龙陵城外的中国军队发起反攻,迫使其退回长岗岭一线。八月二十四日,长岗岭失守,战斗转移到黄草坡进行。月底,战斗再次迫近大坝镇安,形势不容乐观。 面对日本援军的强大攻势,中国远征军八个师浴血奋战,节节败退。自五月渡江以来,前线官兵几经进退,极度疲惫,士气低落。第六军新三十九师恶战百余天,全师仅剩师长以下官兵百余名。第七十一军战斗减员也十分惊人,全军总人数还不到原先三分之一。 此时松山腾冲战斗已近尾声,但是如果龙陵一败,全线势必崩溃。因此蒋介石从重庆给卫立煌下了一道死命令:龙陵前线各师必须坚守阵地,不惜战至一兵一卒,若有放弃阵地者将军师长就地正法。与此同时,日军缅甸派遣军总司令也给松山和腾冲守备队频频下达死守命令。这样,战争双方都在拼死进攻和顽强固守,都在争取宝贵的时间。他们清楚,谁赢得时间,谁就赢得战争。 九月一日,蒋介石电令他在云南的最后一张王牌——机械化第二百师火速开赴龙陵参战。整编后的第二百师兵员达两万人,全副美式装备,驻昆明,是蒋介石伺机解决龙云的主要力量。当晚,美军飞机冒着阴雨天气在巫家坝机场紧急起飞,将先头部队两个团直接运往大坝简易机场着陆。生力军的到来有效地遏止了日军的攻势,使龙陵前线的险况暂时得以缓解。 此后一周,日军排山倒海的进攻在中国士兵的顽强防卫和美国飞机的呼啸声中一次次遭到失败。日军的太阳旗始终被挡在镇安防线以外,无法前进一步。九月七日,随着松山阵地上最后一名日本士兵停止抵抗,大批中国援军经过松山源源而至,日军会师松山的战略计划终成泡影。本多司令官回天乏术,只好遥望松山方向的浓烟和烈焰,仰天长叹,五内俱焚。 十四日,腾冲攻克,第二十集团军经腾龙桥加入围攻龙陵的行列,日军立刻处在中国三路大军的夹击之下。 日军大势已去,且战且退。河边总司令鉴于围歼远征军已不可能,决定取消“断”一期作战,留下第五十六师团固守龙陵,其余师团撤回缅甸,执行确保八莫和对中国驻印军防御的“断”二期作战计划。 抗拒十几万中国大军的艰巨任务就沉重地落在了龙陵县城两千名日本士兵的身上。 小室钟太郎,军阶中佐,工兵第五十六联队副联队长。出身东京一个富有的商人家庭,早稻田大学毕业,专业为水产养殖,因此并不特别擅长打仗。随着师团各级指挥官战死或战伤,有的联队已经没有校级军官,他在危难之际毅然受命,出任龙陵守备队队长兼混合支队司令官。 留在城里的守备队员都清楚眼前的现实,他们将抗击百倍于己的中国远征军,然后象重锤下的瓦片一样变成齑粉。他们之所以选择战斗。是因为日本军人只能选择战斗,别无他路。因此,“为天皇而战,死得光荣,死得其所”就成为他们唯一的精神旗帜。 然而小室中佐偏偏对上述信念发生了动摇。 按照命令,他必须死守龙陵,与阵地共存亡。但是这道命令缺少说服力。既然“断”一期作战业已放弃,主力撤回缅甸,那么剩下的两千名士兵的生命就该象一堆没人要的破砖头被白白丢弃吗? 该中佐对上级的蛮横命令持有异议。经过痛苦选择,他决心奋起抗命,拯救两千士兵的无辜生命。 九月十七日晚,小室指挥官命令混合支队全体撤退,放弃龙陵。十八日上午,奉命出动的第三十三军宪兵队在芒市公路上截住了这支擅自逃跑的队伍,逮捕了全体军官。宪兵队长石田德二郎大尉宣布继任司令官,命令全体官兵重返龙陵。由于中国军方面不曾发现城里空了一夜,于是错过了一个唾手可得的天赐良机。 下午五时,小室钟太郎中佐以下五名军官被押至东门城墙,以抗命罪逃跑罪执行死刑。考虑中佐曾为帝国立过许多战功,准其谢罪自杀。中佐拒绝剖腹,选择了手枪。 晚七时,混合大队全部返回阵地,进入临战状态。 由于中美盟军最高领导层发生权利危机,最终导致史迪威将军解职回国,因此十月以前,龙陵前线一度相当平静。中日双方掘壕对峙,了无战事。 十月,雨季结束,怒江地区秋高气爽,晴空万里。二十九日,中国远征军重新对龙陵大举进攻。美军第十、第十四航空队出动数百架飞机助战。在龙陵前线,在滇缅公路沿线及芒市、遮放、畹町、八莫、腊戌直至曼德勒,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美军飞机到处袭击日军阵地和运输线,摧毁工事据点,炸毁公路桥梁,致使日军车队防不胜防,只好依靠夜间悄悄行驶。 龙陵守军基本上重蹈了松山和腾冲守军的下场,只是不如那两处抵抗来得坚韧和持久。攻城和巷战的经过与腾冲大同小异。当潮水般汹涌的中国士兵呐喊着从四面八方破城而入的时候,抱定必死信念的两千日本士兵就凭借城里的每间房屋、每道工事和每一座掩蔽物进行最后的战斗。子弹打光了用刺刀,用枪托,用石头、牙齿,直至“玉碎”。从某种意义上讲,守城已退居次要,死亡变成了目的,死亡和毁灭就是这场战争的悲剧主题。 十天之后,城内的枪炮声和手榴弹爆炸声渐渐稀疏下来只有城北文笔坡白塔内还有一挺重机枪在凶猛而顽强地咆哮。白塔系明代建筑,高四十余米,有十一层,均以白色花岗岩修砌,石缝间填以糯米石灰棉纸筋,曾历七级大地震而无损。由于白塔居高临下地控制了城外的滇缅公路,因此往来车辆军人民工横遭射杀无数。七十一军八十八师一个排试图消灭这个钉子,围困一昼夜,伤亡二十余人。 团长大怒,调来一们重炮,欲将白塔夷平。适逢军长钟彬路过,问明缘由,遂制止部下,不许蛮干。钟军长系留洋出身,懂得爱护古代文物,因此白塔幸免于难。后来有位受伤的班长半夜悄悄摸进塔内,用手榴弹将敌人炸死。原来塔内只有敌人伤兵两名。 白塔又在岁月的风风雨雨中矗立了二十多年,后毁于“文化大革命”。 十一月十一日,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部发布战报,宣布正式收复龙陵。龙陵战役历时一百八十八天,消灭日军一万零七百人,中国官兵伤亡四万余人。总共俘获三名受伤的日本士兵。 7 纵观八年抗战,正面战场基本是一派失败景象。尽管许多中国官兵进行了英勇抵抗,但是大势所趋,中国军队除了被动挨打,就是节节败退。到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即使有过几场以胜利出击开始的大战:临忻战役,徐州会战(含台儿庄大战),武汉会战,等等,结果都以更大的失败告终。日本人始终掌握了中国战场的主动权。 只有中印缅战场例外。 始于公元一九四二年初的这场大战,历时三年整,战场横跨三个亚洲国家,先后有七个国家近百万军队投入战斗。中国军队在这个战场上表现了高度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精神,走过一条从失败到胜利的艰难历程。在南亚大陆直至喜马拉雅山南麓的辽阔土地上,数十万中国大军从东西两面夹击日寇,成为该战区盟军大反攻的主力。在缅甸,从达罗、孟缓、孟拱直到密支那,中国驻印军的凌厉攻势堪与任何欧洲战场的盟军媲美。在怒江前线,日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工事被摧毁,据点被拔除。成师成团的日本士兵沿滇缅公路不是挺进而是败退。在他们身后,穿草鞋扛步枪的中国士兵信心百倍乘胜追击,头上有美国飞机掩护轰炸,后方有成千上万的民工骡马紧跟大军的前进步伐,几乎整整一百年来中国人在反侵略战争中从未有过如此扬眉吐气和气壮山河的战争业绩。 十二月,中国远征军相继攻克芒市、遮放、盈江、陇川、瑞丽诸地,驻印军亦猛攻缅北另一重镇八莫。日军为了挽回败局,以两个联队在畹町当面的险要之地黑山门掘壕死守,另外五个师团沿缅甸腊戌、南坎、抹谷公路北上准备击破中国军的围攻。 帝国缅甸派遣军将这次战役定为“断”三期作战。 恶战持续二十三天。 会师在即的中国军队不仅拥有强大的地面炮火,拥有绝对的制空权,更重要的是拥有胜利者的精神优势,因此战役头一周就大大动摇了日本司令官速战速决的信心。尽管日军也出动坦克、装甲车,调集重炮,一次又一次发动反冲锋,然而终于未能扭转急转直下的败局。两支中国大军以前所未有的勇猛姿态突破敌人阵地,铺天盖地的炮火一次又一次撕裂敌人的防线,将敌人的汽车、坦克和步兵统统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美国飞机除了轰炸扫射敌人阵地,还把空袭区域扩展到敌人后方直至仰光以南。中国军队强大的攻势给敌人士兵心理上投下了浓重的失败阴影,畹町一役,日本军队里头次出现携枪投降和开小差的官兵。 “断”三期作战在一片失败和互相指责的悲观气氛中匆匆结束。 一九四五年元月二十日,上午九时,一面光彩夺目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冉冉升起在边境重镇畹町的废墟上空。当天,蒋委员长在重庆发布公告,宣布滇西失地全部光复。 芒(市)、遮(放)、畹(町)战役,消灭日军七千人,俘虏十二名,中国官兵阵亡一万五千人。 五天之后,中国远征军分数路,浩浩荡荡开出国门,进入缅甸迎接另一支久未谋面的中国友军——驻印军的到来。 第十五章 攻克密支那 1 公元一九四三年十月,缅甸北部山区的雨季在一片隐伏不祥的杀机中匆匆结束了。 当时世界战场的形势是:盟军在南太平洋上成功地遏止了日军的攻势,双方处于对峙。在欧洲,盟军实施西西里岛登陆,两月后,意大利政府宣布投降。苏德战场,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和库尔斯克战役以苏军的胜利宣告结束,苏军从此转入战略反攻。 战争的天平逐渐倾向同盟国一方。 十月,在兰姆伽整训完毕的中国驻印军两个师乘着夜幕掩护,悄悄开出印度,沿着塔奈河谷向日军占领下的缅甸北部推进。中国士兵全副美式装备,头戴钢盔,脚蹬皮靴,身穿咔叽斜纹布军服,七九步枪全都换成了汤姆式冲锋枪。这是一支装备精良面貌一新的大军。它们的番号是新三十八师和新二十二师。部队官兵在美国教官的严格训练下,重新学习未来丛林战的一切要领,并成百次地进行演练。在队伍中间,还夹杂着许多美国军人高大强壮的身影。 如果说在以往的中日战争史上,中国军队的失败主要归咎于装备落后和官兵素质低下的话,那么现在从理论上讲,驻印军已经具备了能够从陆地上打败任何强敌的精神和物质条件。 然而战争毕竟是战争,战争比一切理论问题更加复杂,更加变化莫测。 从印度东北部阿萨姆邦的利多镇出发,沿塔奈河谷向西,不出一两天就进入绵延数百里的野人山脉和荒无人烟的胡康河谷。这条路线恰好是一年前雨季中国远征军兵败缅甸的撤退之路。 在河谷两旁的树林里,山坡上,还有水洼和沟壑里,到处都能看见一具具遇难者的骸骨。这些不幸的死者经过漫长的雨季,早被毒虫猛兽镂空食尽,变成一堆堆支离破碎的白骨,令人惨不忍睹。白日,蚂蚁在水坑里翻涌,乌鸦在头顶盘旋;入夜,山坡树丛到处闪动着饿狼鬼火幽幽的绿眼睛。这一切阴风惨惨的景象无疑都将唤醒中国官兵对那场大失败的惨痛记忆,从而给他们精神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战争是这样一种对抗:不仅比较物质,更比较意志和精神,胜负则取决于两者之和。尽管中国官兵提高了作战技能,装备了比日本人更先进更强大的作战武器,但是他们缺少信心,缺少胜利的鼓舞。失败是一片乌云,乌云牢牢笼罩在他们头顶上,使他们久久不能从失败的阴影下走出来。因此,在他们创造一项打败日军的战争奇迹之前,凶恶的日本人对于重振旗鼓的中国军队来说,始终意味着一场恶梦和一个不可战胜的神话。 山谷里,大军沉默行进。骡马嘶鸣,枪刺林立;山林无语,战云逼近。战争将以严厉无情的法则检验每一个军人,并决定他们的命运和未来。 朗克普边境。 师部宿营地,孙立人伫立帐外,仰望星空,黑黝黝的群山和神秘的暗夜使他对于即将打响的缅甸之战感到忧心忡忡。 孙立人对自己同样信心不足。 在西点军校,教官常常引用克劳塞维茨的一句名言:“常胜之军,须先战胜自己;常败之军,须先打败敌人。”换句话说,中国士兵倘不能重新获得信心,便永无胜利可言。 按照总指挥部作战意图,他率领新三十八师在前,廖耀湘新二十二师随后跟进。预计他将在新背洋、达罗与日军主力打一场关键性的恶仗。他的任务是只许打胜,不许失败,否则,在他们身后还有一支八万人的筑路大军将失去屏护,而盟军代号为“人猿泰山”的庞大战略计划也将因此夭折。 根据情报,塔奈河谷当面之敌为日军赫赫有名的“九州兵团”精锐第十八师团。它的前身为著名的“米久留师团”,师团官兵全部由北九州矿工组成,作战凶猛,纪律严明。这支部队在中国战场曾创造过赫赫“战绩”,其中最著名的“卢沟桥事变”就是由该师团发动的。该师团还参加了上海淞沪会战、杭州湾登陆、南京大屠杀、武汉会战、广州战役等,多次获得日本天皇奖赏。在一九四二年新加坡战役中,该师团以三万兵力俘获八万英军,震动英伦三岛。连丘吉尔首相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奇迹。” 面对这样的强敌,难怪一向自信的孙立人也心有余悸。 远处亮起两道雪亮的车灯。一阵汽车马达由远而近,戛然刹住。“哈罗,孙将军。”车门开处,史迪威敏捷地跳下车来。 史迪威还是中国官兵熟悉的那番模样:作战服、卡宾枪,不佩戴任何军衔标志,亲自驾驶一辆敞篷吉普到处颠簸。唯一的变化是,那顶老式战斗帽换成了钢盔。史迪威从不带卫兵,喜欢自己开车,独往独来,这种癖好给日本人造成了可乘之机。他们后来多次试图伏击这位美国总司令,只是由于运气不佳阴差阳错才没有得逞。这次史迪威还带来了孙立人熟悉的另一位美国将军,参谋长托马斯·赫恩少将。 孙立人微微感到局促不安。 同美国将军相比,他的装束服饰未免显得过分华丽,黄呢将军制服,高腰马靴,少将银星闪闪发亮。中国军官更看重在部下面前保持身份和尊严,孙立人也不例外。好在史迪威不介意这些。他亲热地拍拍孙立人肩头,招呼他进帐篷去。 “孙,我给你带来了一件礼物,但是你得替我保密。”史迪威点燃烟斗,朝参谋长愉快地眨眨眼睛,操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说。 后者从公事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孙立人。 这是一份由史迪威签名同时呈报华盛顿和重庆政府的报告副本。报告请求立即从中国空运三至五个师到印度,将中国驻印军扩编为两个军,以确保“人猿泰山”战略计划的实行。报告提及一个敏感的条件,即军长人选必须由史迪威总指挥提名。 孙立人先是惊愕一瞬,然后马上意识到美国人把机密透露给自己的意图。在驻印军乃至国内,孙立人虽然以亲美派著称,但他毕竟是中国军人。中国军人就不得不受制于中国的国情,受制于中国的政治和党派之争,因此他不得不对许多事情有所顾忌。 “老头子会同意吗?”他飞快地权衡一下利弊,试探地问。 赫恩少将会意一笑。他那双锐利的目光透过眼镜片完全洞悉这个中国师长的内心活动。中国人谁不惧怕老头子呢? “你放心,孙。”他宽宏大量地拍拍孙立人,胸有成竹地说,“你们委员长不是也离不开我们美国的飞机大炮吗?那个罗卓英,我们不要他,他不就是得滚蛋吗?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孙立人低头不语。 史迪威吐一口浓烟,爽朗地笑起来。“孙将军,我一直认为你是一名优秀的指挥官。我们已经合作过多次,但是这次我需要得到你的完全配合。你必须绝对服从我,不得违抗命令,贻误战机,你将得到的报酬是取得我的中将军长的提名。” 不言而喻,这是一种道地美国式的交换,也是一种英国式的赌博。史迪威不信任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军官,罗卓英就是一例。罗就任驻印军副总指挥不到三个月就被不光彩地撵走了。但是史迪威破例赏识孙立人,这不仅因为孙立人毕业于西点军校和智勇超群,还因为孙立人对美国有一种超出血缘之外的亲近感。大战迫在眉睫,史迪威之所以做出如此非常之举,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取得中国指挥官对他的绝对服从,从而避免上次远征军四分五裂的悲剧。 “士为知己者死。”孙立人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古训。如果说郁郁不得志一直使孙立人心灰意冷的话,那么一旦机遇就在眼前,他怎么能不为之砰然心动呢?在国内,他受到众多嫡系排挤;在印度,廖耀湘又是他的主要竞争对手。廖是杜聿明的亲信,黄埔嫡系,他的师部有热线电台同重庆联系。要是在国内,他能指望超过廖耀湘得到中将军长提名么? 在中国,从政要有靠山,有势力,有大人物做后台;在军队亦如此。现在,美国人的势力越来越强大,连老头子也得让史迪威三分,他为什么不抓住时机押上它一宝呢? 如果说人生原本是场赌博,一场意义特殊的赌博,官场何尝不是如此呢? “yourmajesty(阁下),”孙立人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回答,“iamverygratefultoyourforyourtrust.(我非常感谢您的信任。)iswearimustdoordingtowhatyousaid.(我发誓我一定找您的话去做。)” “很好,孙将军,我需要你。我相信我们能比以前合作得更有成效。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里还有什么麻烦需要我替你解决吗?”史迪威也站起来说,他显然对谈话结果感到满意。 孙立人张张嘴,转念一想,欲言又止。他不想给这位美国大叔留下过于贪婪的印象。但是这瞬间的表情还是被史迪威注意到了。 “oh,”美国大叔高声叫起来,“你这个贪心鬼!你又要提‘155’的事吧?不过,托马斯,你看怎么样?……ok,说定了,给你一个营。我想你们那些中国记者又该在报纸上攻击我冷落了那位法国朋友。” “法国朋友”是美国人对廖耀湘的戏称。廖毕业于黄埔第六期,后留学法国陆军军事学院,能讲一口漂亮法语。在驻印军中,孙师长得到的装备常常比廖师长又多又好,因此不少中国随军记者对此愤愤不平,抱怨美国人厚孙薄廖。“155”是美国制造的最新式榴弹炮,配属总指挥部,中国指挥官都对这种威力强大的远射程大炮馋涎欲滴。现在史迪威把它慷慨地给了孙立人,这其中不仅含有奖励的意味,更可以视作一种新的友谊和合作关系的开端。 “孙将军,我要你牢牢记住,你的任务是必须打垮敌人。我随时都跟在你的身后。请不要忘记,你身后还有一支八万人的筑路大军,他们需要得到你的坚强屏护。”史迪威语重心长,再三叮嘱。 孙立人啪地敬了一个军礼。他以立正姿势,目送吉普车远去。两盏闪烁的汽车尾灯很快转过弯,消失在漆黑的峡谷深处不见了。坑坑洼洼的山间公路上,有一支部队正在夜行军,黑暗中不时传来骡马嘶鸣和枪支钢盔碰撞的金属响声。 孙立人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和轻松的精神状态中。他深深吸进一口清冷潮湿的空气,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夜空。星光闪烁,山影朦胧,暗夜虽然深邃,却少了些阴霾,多了些光亮与希望。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投下赌注,成败得失,在此一举。 “副官!”他看看夜光表,已经凌晨一点。“马上叫醒副师长参谋长,还有机要处长,带上作战地图上指挥部见我。” 早在第一次缅甸战役失败的当年十月,史迪威就制订了一个收复缅甸的战略计划,军方给这项计划取名代号为“人猿泰山”。“人猿泰山”原是一部三十年代风靡美国的传奇电影,讲述一个被黑猩猩抢走的小男孩如何在原始森林里长大,并成为一个英雄的故事。这个代号意味着未来在缅甸进行的将是异常艰苦而漫长的原始丛林战争。 “人猿泰山”包括两个规模宏大的战略设想: 一、x军(驻印军)以收复缅甸北部为目的,与y军(中国远征军)收复怒江西岸的战争同时进行。最终全面收复缅甸。 二、随着x军推进,届时将有一支庞大的筑路兵团将一条柏油公路从印度的利多(ledo)一直修到缅甸的密支那,最后接上中国境内的滇缅公路。该公路全长七百英里,途径许多高山大壑和原始森林。同时还将铺设一条大口径输油管道从印度加尔各答直到中国昆明,预计总长度为两千英里。 “人猿泰山”计划的实现将打破日本对中国的全面封锁,把中国大后方同世界反法西斯阵营紧紧连接在一起。制定这个计划的着眼点出于对战争还将持续五年以上这一基本战略估计。 罗斯福总统亲自批准了这个计划。 一九四二年雨季过后,美国陆军工兵部队便陆续从本土抵达印度。这个部队包括两个(后增至五个)机械化工兵团和一个黑人工兵营,另外从兰姆伽调来两个中国工兵团协助。工程开始后,英国当局提供了大约三万名印度民工参加施工。年底,筑路大军分段将公路从印度萨地亚向西缓缓推进,日进度约为四分之三英里。工程总指挥惠尔勒少将,副总指挥阿鲁斯密准将,两位将军都是美国最优秀的公路工程师,他们亲自参加了设计并指挥部队施工。印缅边境亘横着重重叠叠的喜马拉雅山脉和野人山,山大林密,沟壑纵横,且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筑路大军花了半年时间才把公路修到利多边境。 一九四三年雨季到来了。暴雨和洪水冲毁道路房屋,冲走施工材料和机器。各种热带蚊虫、蚂蟥和丛林疾病也乘隙而入,日益严重地威胁人们的生命。从利多进入缅甸,担任掩护的前哨部队几乎天天都同日军发生战斗,敌人还时常派出敢死队穿过原始丛林,袭击没有武装的筑路队伍,致使人们整天提心吊胆。一种畏难和死亡的气息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民工大量开小差,生病和装病的士兵迅速增多,上工的人数明显减少。 工程进度几乎陷于停顿。五月至八月,公路总共往前推进了七英里。 打仗和筑路都是艰难的事业,而将打仗和筑路同时进行更是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它将极大地考验人们的意志、信念和献身精神。作为这场战争的总指挥官史迪威决心不屈不挠地把这项工程进行下去。他派人在边境竖起一块巨大的标语牌,牌上刷着一行醒目的油漆大字: “weetoburma!” (欢迎来缅甸!) thisroadleadstotokyo! (这条道路通往东京!)” 2 缅甸。新背洋。 新背洋是缅北群山夹峙中一块小小的山谷平坝,呈长条状,距边境约七十公里。清澈的塔奈河好像一道护城壕从平坝边缘缓缓流过。新背洋扼胡康河谷出口,为驻印军入缅必经之地,由日军增派第十八师团第一一四联队驻守。 十月二十日上午十一时,前哨战在新背洋以西无名高地展开。新三十八师搜索连行进途中与日军一个大队猝然遭遇,双方立即抢占有利地形,并同时向对方开火射击。 按照以往的战场经验,日军一个大队(营)的战斗力往往相当于或超过中国军的一个团。河南战役,日军曾创下一个机动大队击溃汤伯恩一个师的惊人纪录。因此战斗一开始,日军并没有把区区一个连中国兵放在眼里。他们还是按照老一套战术,依仗人多,三面包抄,连连向中国军占据的无名高地发动猛攻。 但是这次他们没能如愿以偿。 搜索连是新三十八师的开路先锋,全连兵员三百余人,配备迫击炮十二门,反坦克炮三门,轻重机枪二十五挺。士兵清一色m4汤姆式冲锋枪。战斗一打响,该连即沉着应战,将敌人放入射程内,充分发挥火力优势予以杀伤。当日本士兵端着三八大盖气势汹汹扑上来的时候,冰雹般的迫击炮弹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暴雨般的机枪子弹始终构成一道道密不透风的火墙,把气焰嚣张的日本人打得晕头转向,好像割禾一样纷纷栽倒在地。轮到中国军反冲锋时,头戴钢盔的中国士兵更是个个争先,勇不可挡。他们充分发挥了自动武器近战的长处,把密集的子弹泼水般扫向敌人。尽管日本士兵受过严格的射击、刺杀和肉搏训练,且战斗意志极为顽强,但是他们手中的老式步枪毕竟敌不过自动武器的威力,中国人不待靠近就把他们打得血肉飞溅,浑身都是窟窿。 激战持续到中午,日军渐渐不支。 下午,另一连中国士兵及时赶到,两路一齐夹击,日军仓皇败退,丢弃两百多具尸体和许多枪支弹药。 前哨战初战告捷,中国驻印军首次创造对日军以少胜多的奇迹。 十一月一日,新三十八师一一二团先遣营,沿塔奈河谷西岸向新背洋迂回,行至加拉苏高地附近遭到日军伏击,损失一个连。日军以两个步兵大队的优势兵力包围了剩余的中国军,试图一举予以全歼。一一二团第二营紧急赶来增援,日军亦增援一个大队,双方就在加拉苏四周山头展开激烈战斗。 面对强敌的中国军队沉着应战,再次显示出令日本人目瞪口呆的战场优势和良好素质。 战斗开始,处境被动的第一营虽然受了损失,但是剩下的两个连很快就像受了伤的刺猬那样蜷缩身体,占据山头固守待援。第二营赶到,抢占另外两座山头,与一营成犄角之势,稳住了阵脚。 中国军占据山头,居高临下,拥有六0毫米、八二毫米及一0五毫米各种口径迫击炮约六十门,轻重机枪一百一十挺;日军迫击炮不到二十门,掷弹筒五十具,机枪七十余挺。由于日军在火力上明显处于劣势,因此进攻屡屡遭到挫败。 第一天,中国军的迫击炮几乎主宰了战场形势,日军每有行动,必定遭到炮火猛袭。特别是一0五重迫击炮,射程远,杀伤力大,对日军构成重大威胁,有时步兵刚刚隐蔽集结,即被炮火瓦解,部署被打乱。中国军还摧毁日军炮阵地一个,连日军指挥部也挨了两发炮弹,正在指挥作战的副联队长平田一郎大佐被当场炸死。 是夜,日军组织偷袭,中国军防范严密,未能得逞。 狡猾的日本人强攻不成,乃改变战术,以一个步兵大队迂回到中国军阵地后方,断其归路,再以不断佯攻和派出小股袭击,吸引对方打枪打炮。日本人的算计天生是精明的:既然被围困的中国人炮火猛烈,那么弹药消耗必定也大,一俟弹药消耗殆尽,那时候上帝也无法挽救他们束手待毙的命运。 果然,一连数日,日军日夜袭击,组织敢死队进行突击。中国方面还击日见稀疏,炮兵射击已经失去压倒性优势,变得十分零落。 第五天黎明,日本人开始大规模集结部队,第一一四联队长丸山房信大佐亲自指挥战斗。迫击炮进入阵地,掷弹筒瞄准中国军固守的山头,轻重机枪选择好射击位置,准备掩护步兵发起最后攻击。晨雾渐渐消散,太阳从河谷的山头露出脸来。丸山大佐举起望远镜观察中国军阵地。千军万马已经准备就绪,只等一声令下就发起总攻。他决心要替平山副联队长报仇。 就在这时,一队美国飞机隆隆地出现在河谷上空。 对于所有经历过飞机轰炸和扫射的人来说,那种被死亡追逐的恐怖滋味是难以忘怀的。这种体验无论是对苦难的中国人和狂妄的日本人都同样重要。因为没有人能够对抗炸弹的威力,就像对抗死神的降临。所以当美国飞机一出现在头顶上,丸山大佐就感到头皮发麻,一股不祥的气息从嗡嗡震响的空气中迅速传导给他,使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部队迅速隐蔽防空,进攻暂时取消。 然而这次美国飞机既未投弹也未扫射,这是威胁性地低空掠过,仿佛警告日本人不得轻举妄动。在战斗机掩护下,一队运输机又隆隆地飞来,于是目瞪口呆的日本官兵很快便看到这样一个精彩场面:双引擎飞机好像一条条笨重的大马哈鱼,沐浴着山间金色的朝霞,在空气的海洋里缓缓游动。它们象产卵一样从机腹里不停地排放出许多花花绿绿的降落伞,降落伞系着沉重的铁箱和麻袋,准确地落在中国人的山头和阵地。毫无疑问,美国飞机的到来不仅及时解救了地面受困的中国官兵,同时更给他们输入必胜的信心和希望。 中国军的还击更加猛烈了。 此后一个月,美国人仿佛为了考验日本人的意志和忍耐力,索性把这种空中补给战术固定下来。运输机每隔两三日就定期飞来空投,有时单机,有时两三架,对地面无线电台有求必应。空投物品从炮弹、子弹、药品、饮水、粮食等军需品发展到大炮、睡袋、香槟、留声机和衬裤,几乎无所不包。有次从飞机上投下一门平射跑,不偏不倚砸在炊事班的汤锅里,致使一连士兵整整两天没能喝上热汤。还有一次美国飞行员同地面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投下一袋女人裸体照片和刮脸刀,弄得那些天阵地上人人失眠,脸上都有刀片刮破的痕迹。 中国人依仗美国飞机的空投补给不仅巩固了阵地,而且有恃无恐,不把整整一个联队的日本人放在眼里。后来他们干脆让飞机在阵地四周投放大量地雷,然后拉上一道道鹿砦和铁丝网,把阵地筑成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致使擅长夜战近战的日本士兵一筹莫展。 同中国军队的这种立体优势正好相反,日本人的后方供应则时时遇上麻烦。美国战斗机好象兀鹰一样四处活动,专门搜寻和袭击敌人的运输车队,轰炸公路桥梁,甚至连运输伤员的担架队也不放过。日本军队的困境很快在战场上表现出来:弹药粮食缺少,攻击乏力;敌人炮火不分白天黑夜猛袭,官兵士气下降,伤亡增加,等等。丸山联队长焦虑万分,他预感到这场战斗的失败已成定局。 不久,情报传来,中国军队利用加拉苏高地拖住日军,赢得宝贵时间,其筑路兵团已经通过地形险要的朗克普边境峡谷向新背洋推进。 十二月,筑路大军打通塔奈河谷,将公路推进到新背洋以西二十英里的南亚腊。中旬,新三十八师全线出击,日军一一四联队仓皇撤退,被迫放弃新背洋。 加拉苏之战历时五十天,日军伤亡近千人,却始终未能攻破两个营的中国军阵地。中国军队这种崭新的战术给日本官兵留下了深刻印象。丸山大佐在写给师团及军司令官的报告中惊呼:“……(加拉苏)高地之战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战例,敌人的变化是惊人的,希望能够引起司令官阁下的重视……”(《缅甸作战》) 但是这个局部战例并未引起日本将军们的足够重视,他们对中国军队的固有认识来自多年的战场经验,而改变这种经验就不得不一再付出遭受打击和失败的沉重代价。 喜气洋洋的孙立人陪同史迪威一同巡视阵地。刚刚开进阵地的“一五五”榴弹炮昂首傲立,直指东方,粗大的炮管在阳光下闪动乌黑的光泽。新三十八师三个步兵团全部渡过塔奈河,前出到新背洋以东,对日军重兵防卫的达罗盆地取攻击姿态,并将新背洋河谷牢牢置于大军的屏护之下。 史迪威对视察结果感到满意。 “孙将军,你的部下表现很好,我要下令嘉奖他们。”史迪威顿了顿,又说:“你得看住那些日本人,要是他们敢伸出头来,就把他们打回去。你必须保护好你身后这块平地,就像保护你的心脏。你会看到,过不了几天,这里将出现奇迹。新背洋将成为东南亚盟军在缅甸登陆的第一个滩头阵地。” 孙立人看见总指挥那双蓝眼睛闪闪发亮。 送走史迪威,一个参谋军官跑上前请示怎样处理俘虏。被俘获的日本人有八九名,都是在战斗中打散了抓住的,有的还负了伤。孙立人厌恶地皱皱眉头,不假思索地命令:“这些狗杂种!你去审一下,凡是到过中国的,一律就地枪毙。今后都照这样办。” 命令被迅速执行。第十八师团曾在中国战场犯下累累罪行,官兵手上或多或少都沾有中国人的鲜血。因此后来各部队干脆连审问也取消了,凡是抓到日本人,一律就地枪毙,或者按照中国刑罚砍头。枪杀俘虏固然不大人道,但是毕竟大快人心,以牙还牙,壮哉中国人。从此,新三十八师杀戒大开,至战争结束,几乎没有日本俘虏活着逃过这支复仇之师的惩罚。 一周之后,筑路大军浩浩荡荡开进新背洋。又过了一周,史迪威预言的奇迹果然出现了:一座大型机场从天而降,新背洋河谷转眼变成一座喧嚣的空军基地。笔直的飞机跑道横贯南北,无数油库、仓库、飞机库、营房和高射炮阵地密密麻麻布满机场四周,坦克、重炮和数不清的车队也轰隆隆地开进新背洋。 盟军牢牢控制了这个滩头阵地。一场决定缅甸和南亚大陆的命运的中缅印大决战将从这里拉开帷幕。 3 帝国缅甸派遣军第十五军司令官牟田口廉也中将俯瞰着桌上一幅巨大的军用地图。 从外表上看,这位来自日本北九州的强壮的挖煤汉子与其说像个威武的将军,不如说更像一名粗野的摔跤选手。他有四十岁上下,短腿,泛着青光的大脑袋上尖下圆,好像一颗大号猎枪子弹。隆起的肌肉从绷紧的衬衣下面透出一股硬梆梆凶狠好斗的性格力量来。 牟田口出生于福冈县一个三代矿工家庭,依靠自己的顽强努力考入东京陆军士官学校,三年后带着校方的全优评语走出校门,在朝鲜派遣军里当上一名见习军曹。一九二八年“济南事变”使他头次得到提升的机会,他因杀人有功当上一名侵略军小队长。而后接连发生的战争使他的军阶连连得到擢升。到一九三七年“七·七”卢沟桥事变,他已经是一名陆军大佐,指挥整整一个陆军联队了。 由于牟田口大佐指挥的联队最先在卢沟桥挑起事端并向中国守军发动突然进攻,这一历史事件使牟田口的名字永远被载入史册并被牢牢钉在历史耻辱柱上。接着他又指挥联队南征北战,参加了攻占北平,“八·一三”淞沪会战,杭州湾登陆,“南京大屠杀”等一系列战役。仅仅两年,他就被破格晋升为第十八师团中将师团长,实现了从小立下的做一名将军的志向。 太平洋战争开始后,他的师团先后在新加坡和缅甸大败中英联军。战争使他顺利登上帝国第十五军司令官的宝座,赢得日本军人少有的荣誉和地位。如果说牟田口的成功有什么秘诀可言的话,除了机遇等原因外,还有一个偶然原因不容忽视,那就是他至今仍保持独身。据说他只对武器和打仗感兴趣。 缅甸战役之后,牟田口就时常以这样的姿势俯瞰地图,久久凝视,一动不动。现在,他的思维之箭又铮然射向地图中心那片郁郁葱葱的恒河大平原。 对日本帝国来说,夺取富饶的印度的确是个令人心荡神驰的伟大目标。印度地域广大,幅员辽阔,那里有日本帝国生存所仰赖的一切战略资源:石油、铁、锰、橡胶、木材,还有征召不尽的黑皮肤雇佣军。更重要的是,印度是未来“大东亚共荣圈”上的最后一站,只有把太阳旗升起在加尔各答、孟买和新德里的上空,才能宣布日本好几代政治家梦寐以求的宏伟大业得以实现。 如果历史注定要选择一位日本英雄来实现它的伟大抱负,那么,这位英雄只能是他,未来的牟田口元帅。 现在,他只需要耐心等待机会。机会将把他的勃勃雄心变成现实。 一个参谋军官悄悄伫立在门口。他不敢贸然惊动将军,直到将军转过身来,他才小心翼翼跨进门,脚跟一碰,递上一份电报。 第十八师团田中新一师团长报告利多方向敌军动向。本月头一周,经过整训的中国驻印军越过边境,与一一四联队发生激战。另据空中侦察报告,筑路兵团已经将公路筑到利多,大批机械器材正在源源抵达,似有继续向缅甸境内推进的模样。 司令官的眼睛急速在那个叫利多的狭长地带扫视。它在推敲盟军的战略意图,寻找盟军的薄弱部位。 如果中国军选择从利多展开大规模反攻和筑路,可以肯定他们找到了一块理想的跳板,因为利多是印度伸向缅甸的一个突出部。但是,盟军的弱点也因此暴露无遗。因为在那块狭长地带的侧翼纵深,至少需要配备三至五个师的强大部队进行屏护。 蓝色代表中国军,黄色代表英印军。在蓝黄两色的结合部上,明显存在着一条裂缝。 一瞬间,日本将军的呼吸急促起来,两只拳头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眼睛里渐渐射出凌厉的光芒,然后威胁地挥动拳头,朝着两个板块之间的缝隙狠狠砸下去。 机会终于到来了。 日本。横须贺军港。 一九四三年六月,日本海军大将遇难的消息传到日本,举国悲痛。日本天皇为鼓舞海军士气,秘密前往停泊在军港的巨型战列舰“武藏号”巡幸。 “武藏号”是世界上最大的战列舰之一,七万吨级,舰上装备有十八英寸大口径火炮,航速每小时二十二海里。山本大将的骨灰就是由该舰护送回国的。 史载:“……上午十一时,日本天皇身着黄呢大元帅军服,在首相东条英机、海军大臣岛田陪同下登上军舰舷梯,检阅官兵队伍,巡幸战舰。”(《昭和天皇史》) 这天裕仁兴致颇高,病恹恹的黄脸上多了几丝血色。他亲自登上炮位,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大炮操纵得浑身乱颤。忠臣都拍手。巡幸毕,又观看战斗演习。天皇热爱军舰,更热爱战争,因此特别下达敕谕云:“帝国兴亡,系于海军。切望全体将士奋勇杀敌,务必取胜。” 全体官兵热泪盈眶,山呼万岁。 此后一段时间,天皇多次秘密巡幸海陆空三军,到处敕谕官兵打败美国,完成“大东亚共荣圈的”的神圣使命。天皇每到一处,都极大地鼓舞了日本官兵的斗志,激起他们效忠天皇和献身战争的狂热情绪。可是,仅仅过了四个月,天皇亲自巡幸过的“武藏号”就在菲律宾莱特湾海战中被美国飞机击沉,葬身海底,同时被击沉的还有日本联合舰队的其他三十四艘军舰。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二十日,天皇在东京御所(皇宫)大本营召开作战会议,讨论“乌”号作战。 “自中途岛之役,敌人已据明显海空优势,南方战线压力增大。”南方军总司令寺内寿一大将专程从西贡飞回东京出席会议,力陈防御主张。“依臣之见,南方战线适当收缩,以中国战场为内线,以菲律宾、新加坡和缅甸为外围支点,稳固防守,伺机与敌人主力决战。倘若急于求成,恐遗患无穷。” 寺内公爵的主张得到以小矶国昭大将为首的稳健派军人的支持。 东条首相则支持“乌”号作战。 “陛下,由于敌人反攻,业已影响国内士气,动摇军心。”东条完全洞悉天皇心理。天皇是这样一个封建君主:他高高在上,唯我独尊;野心勃勃,才能低下。他生就一副颐使气指和独断专行的坏脾气,但是关键时候往往又张皇失措六神无主。“唯目下集中在东印度阿萨密的中国驻印军,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劲敌,对中国战场及缅甸防务均构成严重威胁。我以为日后支那形势如有不测,其祸患皆起于此。” 天皇受了刺激,果然神色不安。 “缅甸是中国后门,史迪威在东印度训练十万大军,装备坦克、飞机和大炮,还有一支强大的筑路兵团随后推进。显而易见,美国人决心要在中国后门打开一条通道,促使重庆政府坚持与帝国对抗。更危险的是:将来敌人势必经过这条通道进攻日本本土,那时候就好比人体内的毒瘤未能及时割除,最终危及性命一样。” “首相恐怕言过其实吧?”小矶大将大声质问。 “小矶君难道真的看不出敌人的阴谋吗?”东条冷笑着反驳。“与其等待敌人进攻,不如先发制人,把东印度这块跳板牢牢掌握在我们手里。‘乌’号作战关系帝国前途,势在必行!” “如果作战失败,谁人承担责任?”小矶咄咄逼人地追问。 “东条英机承担全部后果!”东条毫不退缩,凛然回答。 二十二日,天皇批准进攻印度。七个月后,东条英机果然为进攻惨败引咎辞职。小矶国昭继任。 4 缅北达罗。 达罗镇位于达罗平原中部,背倚胡康河谷下门户孟缓城,与新背洋隔达克山脉相望。达罗平原地势开阔,四周有许多起伏的丘陵,是天然理想的防御阵地。日军第十八师团司令部原先驻在密支那,现在已经前移到达罗镇。由于达罗是拱卫孟缓城的屏障,因此敌我双方势在必争。达罗一失,孟缓便无险可据,盟军长驱直入,便可以直接威胁另一座被称为“胡康河谷上门户的”孟拱城。孟拱城距密支那仅六十公里,孟拱不守,密支那便岌岌可危,势必还将波及八莫、腊戌、曼德勒以及全缅甸…… 战争的多米诺骨牌一旦倒下,谁也没法阻止它的连锁反应。中缅印大决战的第一块骨牌就摆在达罗。 公元一九四四年元月三日,过完新年的中国驻印军两个师分左右两路向达罗平原挺进,另一支从国内空运到兰姆伽的新三十师也提前结束整训,前出到新背洋担任支援。日军第十八师团摆出三个步兵和炮兵联队严阵以待,双方兵力基本相等。 九日,战斗打响,双方炮兵均以猛烈炮火轰击对方。步兵短兵相接,互有伤亡,战斗相持不下。 史迪威亲自乘坐双座炮兵观测飞机从空中观察了日军阵地。他发现日军把主力投入东西两侧,而后方纵深相当空虚,这说明田中新一随时准备投入进攻。由于受地形限制,中国军队的正面进攻一旦受挫,日军就可能乘机发动大规模反击。 要打垮敌人,就一定要有一支坚强的突击力量撕开敌人防线,并向纵深突破,直捣达罗。 日军师团指挥部。田中师团长俯在一架炮兵观测镜上观察敌情。 田中新一,陆军中将,原任大本营参谋本部作战部长。因与原陆军大臣东条英机意见分歧,被借故调往缅甸作战。尽管他对东条内阁的独断专行和冒险战略有相当看法,但是作为军人,他还是毫无保留地服从命令,并随时准备为天皇和帝国利益效忠捐躯。后来他因缅北的失利被军事法庭追究罪责,判处死刑。 一连三天,观测镜里的盟军阵地都出奇安静,丝毫也没有重新发动进攻的迹象。这一反常现象使师团长大大感到不安。 侦察分队报告,盟军工兵正在达罗以北山区日夜开辟公路,并沿途加固桥梁。 使团长头脑里立刻钻出一连串问号来。加固桥梁意味着什么呢?或者说,出于什么目的要加固桥梁呢?指挥部笼罩着一片不祥的沉寂。 参谋长濑尾少将轻轻吐出两个字: “坦——克!” “将军,我们打过勃固之战。“一个年轻的联队长提醒道。一九四二年三月,日军在仰光附近的勃固曾大败英军第十七装甲师,此役至今令人记忆犹新。 参谋长摇摇头。 “你是说……诺门坎?”师团长问。 空气凝固了。 诺门坎,一个恶魔般的名字。它好像烙印一般给日本皇军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惨痛记忆。 一九三九年五月,野心勃勃的关东军借口苏蒙红军侵犯“满洲国”边界,以三个精锐师团近十万人越过哈拉哈河,向外蒙古大举进攻。日军还采取先发制人的手段,偷袭了苏联境内的塔穆斯克军用机场,摧毁苏联飞机数十架。天皇为此下达敕谕称:日军战略目标是“试探苏联反应,如可能就占领蒙古”。(《昭和天皇史》) 苏联派出当时任远东第一集团军司令的著名坦克兵专家朱可夫将军指挥这场边境战争。朱可夫把日军放进辽阔的诺门坎大戈壁,然后集中了四个坦克旅,三百架飞机和二百五十门大炮突然对敌人进行毁灭性打击。不可一世的日本官兵从未遇见过这样强大的敌手:天上机群呼啸,炸弹如雨点般倾泻下来;地上大炮怒吼,战场上硝烟弥漫。炮击之后,一幅更加让日本人惊恐万状的雄壮场面出现了—— 在无遮无拦的戈壁深处,在荒凉的河滩和沙丘的远方,飞扬的尘土好像漫天的乌云,气势汹汹席卷大地。数百辆苏联坦克摆出决战姿态,好像一条十公里宽的钢铁洪流,轰隆隆地扑向日军阵地,坦克履带横冲直闯,八五毫米坦克炮和七点六二毫米机枪把日军阵地打成一片火海。尽管日本士兵进行了顽强抵抗,但是无济于事,苏联坦克毫不留情地碾碎了日本士兵的精神和肉体,把日本帝国狂妄北进的野心埋葬在风沙茫茫一望无际的蒙古大戈壁上。 战斗只进行了一周。 五万名日本士兵为这场战争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苏军总共伤亡不到三千人。诺门坎边界战争的直接后果是平沼内阁总辞职,日本天皇被迫在《苏日停战协定》上签字,并从此记取教训,不敢轻举妄动。 历史总是无情地教训那些头脑发昏的战争狂人。天皇虽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是用白骨填平战争沟壑的却全是那些来自普通老百姓的日本士兵。 我前面说过,我的不安分的父亲到了印度后曾经有个雄心勃勃的愿望,就是当一名坦克手,驾驶这种金属制造的庞然大物向敌人冲锋。然而宏愿未遂,他只当上了一名炊事兵,天天驾驶一辆cmc大卡车东奔西跑,为前线输送给养。由于他天生具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格优点,因此一到空余闲暇就同坦克兵打得火热,于是也就跃跃欲试地摆弄过几回坦克,并从理论上弄清了坦克的构造原理以及关于坦克战的许多战术知识。 后来他同坦克的这种不解之缘果然使他在战场上大显身手,创造了一个终身难忘的奇迹。我认为这是运气,他说是缘分。 神气活现的中国坦克兵驾驶的庞然大物全都是来自美国工厂的最新式产品。中国兵管圆炮塔长炮筒的大家伙m4谢尔曼(shermen)式叫“大老爷”。因为“大老爷”战斗全重达三十五吨,像一座小山丘,且配七五毫米大炮一门,重机枪三挺。由于这种坦克火力强大,搭乘安全,中国步兵都愿意同它配合或跟在它后面进攻。扁炮塔短炮管的轻型坦克叫m24霞飞(chaffie)式,昵称“小乖乖”,战斗全重只有十五吨,乘员二人。这种坦克的优点是机动灵活,时速高达六十公里,配备四0毫米机关炮一门,机枪二挺。由于“小乖乖”隐蔽性强,机动性能好,常用于单独执行任务和发起突然攻击。 一月二十八日晨,浓雾刚刚散去,从新背洋起飞的大机群就开始对日军达罗阵地实施猛烈轰炸。 八时左右,坦克纵队出现了。 由二百七十辆坦克和九十辆装甲车组成的强大的机械化纵队沿着达罗河谷快速推进,发动机的咆哮好像经久不息的雷声在空旷的河谷中震荡。很快,钢铁洪流的前锋就好象一把尖刀插进敌人阵地,撕裂敌人防线,然后掩护步兵反复砍杀,并不失时机向敌人纵深突进。 这是中国抗战史上第一场由中国人操纵的向日本人进攻的机械化战争。数以百计的坦克和装甲车猛烈地扫荡敌人的阵地和步兵,驱逐他们,追赶和碾压他们,把他们打得丧魂落魄。中国步兵紧跟在坦克后面,利用钢铁屏障的掩护,消灭敌人死角,占领敌人攻势和阵地。 这是一场规模空前的现代化战争,现代化优势在中国人一边。一位笔名叫宁远的中央通讯社随军记者亲身经历了这场大战,在他的《缅北战地散记》一文中兴奋地写道: “……敌人开炮了,炮弹落在附近,溅起一阵阵烟雾和碎石块。双方步兵也在射击,机枪子弹打在坦克钢板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好像夏天的疾风骤雨猛力敲打在铁皮屋顶上一样。 “窥视孔里出现了我军阵亡士兵的遗体。他们都是几天前战斗中牺牲的。他们僵卧在尘土里,头上的绿色钢盔无力地耷拉着,猛一看仿佛还活着,还在匍匐前进。 “我们坦克也开始还击。炮手每开一炮,坦克就剧烈颠簸,并且发出可怕的金属震响。很快,座舱里就充满呛人的烟雾,我嗓子眼火辣辣的,不由得大咳起来。突然,一发炮弹险些击中我们的坦克,火光一闪,窥视孔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一股更加辛辣的硝烟钻进坦克里,呛得我险些窒息了。幸好坦克很快冲出浓烟和黑暗,窥视孔里出现亮光,我们完好无恙,继续前进。 “过了几分钟,耳机里传出呼叫:‘注意,注意,敌人“肉弹”出动!“肉弹”出动!’ “我们的神经顿时绷得紧紧的,头皮好像通了电流,一阵阵发麻。‘肉弹’是坦克兵们给敌人‘战车敢死队员’取的绰号。敢死队员全都挑选最疯狂的法西斯分子组成,有士兵,也有下级军官,他们赤裸上身,身上捆满手榴弹或者炸药包,神出鬼没,到处伏击盟军坦克,跟坦克同归于尽。关于‘肉弹’的可怕传闻,最早始于上次缅甸战役的勃固,当时英印军的装甲师根本想不到日本人会这样疯狂,将自己的肉体当成活动炸弹,结果被炸毁大部分坦克装甲车。听说我们的坦克兵事前研究了对付敌人‘肉弹’战术的办法。 “耳机里再次传来指挥员呼叫:‘各车注意,放慢车速,机枪交叉掩护。步兵跟上……’ “果然,我看见左前方四五十米远的山坡上有人影在晃动,那是一群敌人。我们的机枪猛烈扫射起来,人影随即消失。但是没等我回过神来,突然从坦克右边的河沟里迅速钻出一个人来,是个日本兵,手里握着一只竹竿,竹竿顶端缚着一只大大的炸药包。日本人面色狰狞,脸扭歪了,幸好没等他靠近坦克,步兵的冲锋枪及时打断了他的双腿。我看见他在地上扭成一团,痛苦地挣扎着。‘碾死他!’驾驶员说。‘不行!他有炸药包。’车长话音未落,那个伤兵拉响炸药包自尽,巨大的爆炸将坦克震得直晃。 “‘好险哪!’我叫出声来。 “此后,接连出现的险情更叫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敌人不知从哪里扔来许多手榴弹,有的砸在车身,有的砸在舱盖上爆炸,坦克里充满金属响亮的撞击之声。幸好这种谢尔曼式坦克装甲较厚,一般手榴弹对它不起作用。有次我从窥视孔里看见两个穿衬衣的日本‘肉弹’正从侧面悄悄接近一辆‘小乖乖’,那辆坦克的编号是‘72’。没等我们的机枪掉转枪口,敌人就闪电般扑上去。随着两声巨响,‘小乖乖’瘫痪了,烈焰冲天,那种景象真叫人揪心。直到许久以后,我的脑子里都清清楚楚保留着这个印象:一辆燃烧的坦克,和坦克炮塔上那个大大的白色编号‘72’。 “后来,我们的步兵终于冲上来了,敌人开始败退。我看见许多中国士兵猫着腰,边冲锋边射击,有的还回过头来亲热地向坦克招手。很快,我们又接到命令,坦克向达罗纵深开进…… “这一天,我们把战线向前推进了十英里,敌人的防线完全被打垮了,我们付出的代价是损失了三十多辆坦克……” 达罗之战持续了一昼夜。第二天天色微明,一队坦克冒着敌人炮火快速冲进了达罗镇,钢铁履带反复碾压了设在小镇上的第十八师团司令部,将日军师团参谋长濑尾少将及数十名军官碾成了肉泥。田中新一将军及时撤离了该镇,逃脱了性命,但是师团关防大印却落在中国士兵手中,因此达罗之战就成为第十八师团战史上的奇耻大辱。 第三天下午,史迪威将军乘装甲车视察了战场。他看到沿途被摧毁的日军工事、暗堡、炮兵阵地以及被夷为平地的日军司令部,对中国军队的强大战斗力和坦克兵的出色成绩深表满意。 达罗一役,日军第十八师团遭受重创,被迫撤退到孟缓。 二月,驻印军在孟缓河谷再次重创日军,迫使田中师团长放弃孟缓,后撤到孟拱。中国军队采取迂回穿插和正面强攻相结合的战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筑路兵团紧随其后,及时把公路修到大军占领的地方。 三月,中国大军终于走出低谷,走出以死亡闻名的缅北胡康河谷,把公路推进了大约两百英里,兵临孟拱城下。 至此,中缅印大战第一阶段战役历时五个月,终于以日军失败告一段落。第十八师团伤亡近万人,失踪八百人。中国驻印军伤亡近七千人。 5 就在缅北盟军大举反攻,并迫使日军第十八师团节节败退的时候,雄心勃勃的牟田口司令官却指挥七个师团的日本大军越过明京山脉,向东印度境内的重镇英帕尔和科西马发起突然进攻。 这就是决定印度命运的“乌”号作战。 英帕尔,曼尼普尔邦首府,交通枢纽。它连接着吉大港通往阿萨姆邦的交通干线,是东印度的主要边境城市,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科希马为那加兰邦首府,位置在英帕尔以北五十英里,人口约一万,是一座海拔五千英尺的高原小城。 由于史迪威在东印度的阿萨姆邦建立了空运和反攻基地,而阿萨姆邦好像一座楔入缅甸北部的狭长半岛,因此要打败史迪威,最高明的战术莫如切断他的后路,摧毁他的基地,然后把他赶下胡康河谷予以歼灭。 英帕尔和科希马就是屏护阿萨姆半岛的两道后门。 牟田口将军的目光和胸怀当然远远不止扫荡这座小小的半岛。他期待打败史迪威,控制东印度,然后让他的二十万大军好像下山的猛虎一般直扑绿色的恒河大平原,占领孟买,占领新德里,还有加尔各答、锡金和阿富汗。那时候,他将带着天皇赐予的巨大荣誉走进加尔各答,走进蒙巴顿将军的总督府,从此统治这片十倍于日本领土的热带殖民地。 帝国军人永远不会满足,他们渴望把太阳旗插遍全世界。 进攻印度的日期定在一九四四年三月八日凌晨五时。 清晨,缅北群山浓雾弥漫,一架双引擎飞机“钦迪特一号”正在被雾海笼罩的山谷上空久久盘旋。 温盖特准将镇定自若地坐在机舱里抽雪茄烟。准将是英国勋爵,“钦迪特旅”旅长。他是个嘴角蓄着金色胡髭的威严的小个子军人,多枚皇室勋章获得者,英伦三岛家喻户晓的传奇英雄。准将擅长游击战,他创造的远距离渗透战术在欧洲战场被广泛应用,因此他的事迹被涂上一层罗宾汉式的传奇色彩到处流传。 “钦迪特(chindits)”原指缅甸佛寺门前凶神恶煞的飞龙,后来专指那些胆大包天神出鬼没的绿林强盗。“钦迪特”旅就是这样一支专门深入敌后进行破坏袭击的特种部队。勋爵本人亲自倡导和实践“钦迪特”战术,而实践这种战术无疑需要巨大的勇气、胆略和牺牲精神。 三月二十四日,他的五千名“钦迪特”士兵全都秘密集结在飞机下方的山谷里,并在山谷里修建了一条简易飞机跑道。“钦迪特”士兵个个都是受过特种训练的突击队员,装备精良,他们将从这里闪电般出击敌人后方,摧毁杰沙铁路枢纽,炸毁敌人仓库、桥梁,袭击运输队和指挥机关,给敌人背后插上致命的一刀。 六时,地面传来呼叫,降落地点已到。但是由于浓雾遮挡了驾驶员视线,飞机无法降落。飞行员请示返航,将军不许。天色微熹,四周群山那渐渐明亮,地面燃起熊熊烈火指示目标,飞机还是无法着陆。 七时十五分,大雾渐渐稀薄,能见度好转,但是飞机燃油快要耗尽。准将镇定地系上安全带,命令迫降。 半分钟后,飞机滑进大雾,窗外一片混沌。驾驶员绝望地握紧操纵杆听凭运气而不是大脑来决定飞机的命运。“钦迪特一号”像一艘开足马力的潜艇那样迅速沉入温暖湿润的雾海深处。 仅仅几秒钟后,上帝抛弃了这架飞机。 一棵大树迎面切断了飞机翅膀,使本来有可能对准跑道的飞机迅速倾斜,紧接着又失去平衡,好像一只打旋的陀螺撞在一块隆起的黑色崖石上。 山谷里的人们先是听见一声剧烈的爆炸,然后又看见一只耀眼的火球从山谷底部升起来,把死气沉沉的森林照得通红。 温盖特勋爵的死讯使英伦三岛陷入悲痛之中。内阁首相温斯吞·丘吉尔在日机中哀悼这位性情古怪的军事天才,他写道:“在飞机里,一团明亮的火焰从此熄灭了……” “钦迪特”旅群龙无首,被迫撤回印度,从此迄无建树。 温盖特的坠毁使牟田口司令官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只从后方及时抽调了一个师团扫荡“钦迪特”旅,其余师团仍然坚定不移地向英帕尔和科希马大举进攻。 日本大军迅雷不及掩耳的进攻使英印军措手不及。一周之内,英印军三个师被打败。日军包围了英帕尔和科希马,切断他们同外界的联系,并对城内守军发动猛攻。 英帕尔战役初期的胜利使得日本国内一片欢欣鼓舞。东京电台和报纸大肆渲染了这一胜利,并预言日本将征服整个印度。一时间,“万岁”之声再次响彻日本上空。 牟田口将军取得的一连串胜利大大刺激了坐镇仰光的河边总司令。妒火中烧的总司令决心不让他的下级过分得意忘形,并终身记取教训。科希马以西三十英里有个叫迪马普尔的铁路货车场,那里是通往中美盟军基地的中转站,货场上堆满军用物资。根据事先得到的情报,该站只有一连士兵防守。牟田口将军看准这是给盟军致命一击的绝好机会,就派出一个师团绕过科希马进攻迪马普尔,夺取车站后立即沿铁路线向北推进,直插盟军防卫空虚的大后方。毫无疑问,牟田口将军的战略一旦实施,盟军防线将不攻自溃,日军在整个东印度的胜利和盟军的惨败都将不可避免。 然而河边总司令亲自出面干涉了牟田口将军的战略计划。 总司令带领一大群参谋飞往前线,以“越权行为”的严厉申斥取消了牟田口的作战命令,并宣布迪马普尔“不在第十五军的战略目标范围之内。”(见《缅甸作战》)总司令的粗暴干涉无疑断送了牟田口将军眼看到手的美好前程,同时也使日军与近在咫尺的胜利失之交臂。 四月,英印军增援部队陆续抵达印度,美国第十航空队飞机也投入英帕尔前线。日军一度攻入英帕尔市内,占领了车站、广场和许多建筑物,但是遭到当地守军的顽强抵抗。日军终因缺少火力优势,缺少重型坦克、重炮和飞机,只能凭借步兵与守军进行逐房逐楼的巷战,这样就大大拖延了时间,使战争初期赢得的宝贵战机一点点丧失殆尽。 五月,在北非突尼斯、利比亚紧急调回的三个英国装甲师突然出现在英帕尔以南日军背后,同时,十个旅的英印军步兵也跟在四百辆坦克后面向牟田口将军的部队发起反攻。日军腹背受敌,被逐出英帕尔城,战场呈现拉锯局面。 对日军来说,即使苦苦支撑也无济于事,因为对峙就意味着失败。六月,印度雨季到来,到处江河泛滥,道路阻绝。日军远道而来,战线过长,部队弹尽粮绝,士兵实在耐不住饥饿,就纷纷上山寻找食物,甚至割死人肉充饥。疟蚊、蚂蟥和各种疾病凶猛地袭击无遮无拦的日本人,死亡人数与日俱增。即使这样,日军还是坚持了一个月。七月,日军终于重演了盟军缅甸大撤退的那幕惨剧,全线崩溃。他们被印度的热带大雨浇泼着,踏着遍地泥泞,冒着被洪水冲走,被麻黄、巨蚁吞没的危险,翻过荒无人烟的明京山脉和原始森林逃回缅甸,沿途扔下了不计其数的武器、车辆、骡马和官兵的尸体。 历史无情地嘲弄了日本人的狂妄野心。 与此同时,在英帕尔以北五十英里,另一场战斗也在高原小城科希马激烈进行。 从历史学家的眼光看,科希马之战几乎是个奇迹。三月,当日军第三十一师团将近三万名士兵气喘吁吁地爬上布拉马普特山顶,逼近达扬河畔的科希马城的时候,一支叫做西肯特步枪营的只有五百人的地方武装比日军抢先半小时开进城里,并且及时地利用险峻地形进行了抵抗。从此,日本大军的进攻竟被这区区一营人挡在城外,不管师团长佐藤中将如何大发雷霆,他的队伍还是无法击溃敌人,完成对科希马的占领。 西肯特步枪营所以能够创造这样的战争奇迹,除了全营官兵奋勇作战不怕牺牲外,还得力于每天来自空中的火力支援和物资补充。 战斗开始第二周,城内守军还剩下不到一百人,营长阿尔比少校阵亡,副营长眼看坚持不住,准备下令弃城。幸好蒙巴顿总司令向城里紧急空降了两营伞兵,才使该城防线得以巩固加强。只是空降时不幸遇上季风,致使许多伞兵被刮到城外做了日本人俘虏,只有大约一半人成功地加入了守军的队伍。 空中立体补给大大加强了科希马城的防御。五月,两个团的印度援军打破日军包围圈,突入城内与守军会合。佐藤将军看取胜无望,加上雨季将临,后勤供应必将陷入绝境,于是擅自决定撤退。两天之后,当暴跳如雷的牟田口司令官得知这一消息赶去制止时,佐藤中将的队伍已经如同决堤之水沿着高原公路势不可挡地退下阵来,沿途丢弃的车辆武器比比皆是。 科希马城的自动解围使日军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战线发生根本动摇。斯利姆将军指挥英印军第三十三军趁机发起反攻,加速促成日本人不可扭转的败局。 佐藤将军的擅自撤退最终断送了“乌”号作战,也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九月,佐藤中将被撤职并押回东京审判,同月被判处极刑,立即执行。 “乌”号作战的失败使日本帝国对印度的野心遭受沉重打击,盟军在英帕尔的胜利不仅保障了中美联军后方基地的安全,而且直接削弱和动摇了日军在缅甸的防线,有力地配合和策应了中国驻印军在缅甸密支那的浴血奋战。 6 一九四四年五月,战事逼近缅甸第一重镇密支那。 此时,英帕尔平原上鏖战正酣,胜负未见分晓。中国远征军(y军)十六个师开始强渡怒江天险,从西路向日军大举反攻。缅甸日军处于东、西、北三面夹攻之中。为扭转这一严重局势日本南方军总司令再从泰国和马来西亚抽调两个师团紧急增援缅甸。 至此,日本帝国投入缅甸的总兵力已经达到十个师团,近三十万人。美英中三国盟军亦投入三十个师,二十个独立旅,超过五十万人。双方围绕争夺缅甸这一中心目标,分别在怒江大峡谷。缅北丛林和英帕尔河谷的数千平方公里的广阔战场上,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中缅印大决战。 战争的天平左右摇摆。不到最后时刻,谁也无法知道它将胜利判给何方。 印度。加尔各答。 东南亚盟军总司令蒙巴顿勋爵亲自迎出富丽堂皇的总督府欢迎史迪威中将。史迪威来自缅甸前线,他同时还兼任东南亚盟军副总司令一职。新闻记者纷纷按动快门,拍下两位盟军统帅热烈拥抱的生动场面。之后,会晤即转入密室进行。 蒙巴顿,英国勋爵,皇室成员,不列颠陆海空三军上将(后升元帅),时年四十四岁。选择年轻的蒙巴顿勋爵出任东南亚盟军最高司令官一职,并非由于勋爵具有出类拔萃的军事才华或者曾经取得过不平凡的战绩,而是出于人们对皇室血统的普遍崇拜和敬畏。 但是史迪威是勋爵最感头疼的伙伴之一。 “将军,让我们预祝此次合作取得令人满意的成效。”勋爵从仆人盘子里接过一杯白兰地,尽量亲热又不失尊严地提议。 史迪威抬抬酒杯,一饮而尽。 “阁下,我特地来向您说明,您的要求我将无法满足。”史迪威取出一份电报稿摊在勋爵面前,直截了当地指出:“您要求我立即停止‘驼峰’航线运输,将第十、第十四航空队全部投入英帕尔前线,坦率地讲,我认为很难全部办到。因为缅北和中国战场同样需要维持最低限度的空中保障,那里也在打仗,形式同样严峻。这一点,希望阁下给予谅解。”史迪威将军语气放得十分委婉,他不想使勋爵感到难堪。 “那你打算怎么办?”勋爵有些吃惊地探了探身子。 “阁下,我从第十航空队拨出一百架飞机归您指挥。第十四航空队留在缅甸和中国。”史迪威回答。 “暂时也不行吗?将军,我指的暂时,譬如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勋爵面露愠色,做了个失望的手势说。 “当然不行,阁下。”史迪威断然拒绝。“事情很明白,暂时中止‘驼峰’航线运输,将第十航空队支援您的部队,这样做本身已经很容易激怒蒋委员长。如果再将第十四航空队全部调往印度,我想委员长一定会认为他受到出卖,这样做的后果将是十分危险的。”尽管史迪威对英国绅士不顾大局的做法非常恼火,但是他还是不得不耐心向勋爵解释。 “将军,我准备通过伦敦提请贵国总统注意,英帕尔战役事关东南亚局势,它的胜败将直接影响整个亚洲战场,包括印度和你所指挥的缅甸战役,我想贵国总统是不会看不到这一点的。”蒙巴顿从心底看不起这个出身寒门的美国“三星连长”,他的态度变得傲慢起来。 “阁下,我想伦敦方面一定不会忽略这个细节,美国第十航空队将有整整一百架飞机支援您,不是吗?”史迪威抽起烟斗,不紧不慢地回答。 “我希望你能重新考虑我的建议,将军。”勋爵仍不死心,他固执地等待他名义上的副手作出让步。 “能做的我已经替您做到了,阁下。”史迪威安详地说,“我想,咱们谈点别的事好吗?” 蒙巴顿脸上立刻现出痛苦的表情,这通常是皇族们高傲的自尊心不幸受了伤害才会流露的表情。 “好吧,我的参谋长告诉我,最近有两个中国师运到利多。我希望你能将他们派到英帕尔。”勋爵喃喃地说。他觉得自己仿佛正在破产,正在变成一个可耻的乞丐,不停地向别人伸手乞讨。可是他的确捉襟见肘,别无选择。 “我想这恐怕很难从命,阁下。”史迪威再次拒绝道,他对英国人的贪得无厌已经失去耐心。“密支那方向的日军已经集结三个师团,即使我投入这两个师,也只能与日军兵力大体相当,不会超过一点二比一。” “我不明白,你干吗非要向密支那进攻?那是一座毫无意义的城市呀。”勋爵愤愤地嚷道。 “阁下,咱们在德黑兰不是已经说好了,您管印度,我管缅甸吗?”史迪威冷笑着反驳。 “将军,我当然希望你获得成功,但是我的参谋长告诉我,占领密支那至少需要十个师,我指的是那些不会打仗的中国师。”勋爵尖刻地报复道。 “关于这个问题,我无可奉告。只有一点可以向阁下说明,就是那两个中国师已经开进了缅甸。” “将军,难道大英帝国对于你们美国人来说还不如蒋介石重要吗?”勋爵被激怒了,他带着皇室贵族传统的轻蔑和傲慢盛气凌人地问道。 “阁下,我想我们是三匹套在同一辆大车上的马,如果大车翻了,谁也别想捞到好处。” 会晤不欢而散。 据《蒙巴顿传》载:后来勋爵多次对人谈起史迪威。他认为此人心胸狭窄,尖酸刻薄,带有贫民出身的军人那种自以为是和玩弄权术的坏毛病。很长一段时间,勋爵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并且暗暗希望史迪威再次从缅甸战场得到一些教训。 史迪威于当晚不辞而别,登上了一架美国轰炸机连夜返回了缅甸。 五月九日,中央社记者从华盛顿发回一则快讯,称:“记者在白宫记者招待会上获悉,此间人士盛传蒙巴顿勋爵与史迪威将军对于缅甸作战之方法与效率发生严重分歧,罗斯福总统对此表示美国将与英国政府保持密切接触……”云云。 这则快讯被刊登在重庆各大报头版。 在印度,我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父亲常因头脑发热而闯祸。他一共挨过两回板子,关过五次禁闭,受过一次降级处分。有次在公路上与黑人比赛开快车,结果把车开下山沟,报销了一辆新吉普。幸亏威廉教官替他承担了责任,才逃脱军法严惩的可耻下场。 我父亲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教官,是在某次执行任务的归途中。那次他奉命驾驶一辆gmc卡车往前线运送给养。对后勤兵来说,前线多数指印缅边境的利多,或者新背洋。那时候印度英帕尔战役正在激烈进行,兰姆伽的军队都已结束训练,陆续开赴前线。我父亲拉了满满一车面粉,沿着印缅边境崎岖不平的公路往新背洋行驶。他看见沿途部队很多,有工兵、炮兵,也有不少执勤的“m·p·”(美国宪兵)。公路上常能见到“当心地雷”的警告牌,还有炸翻的军车冒着黑烟。听说日本人派出了许多敢死队,专门深入盟军后方进行破坏,袭击车队,弄得驾驶员个个心惊肉跳。 接近前线,空气中就有了战争和死亡的血腥气息。 钻出塔奈河谷,翻过一座叫芒克的山隘,汽车就开进新背洋,放眼望去,山谷里到处都是军队,山坡上搭着绿色的帐篷,树丛里露出坦克黝黑的炮塔,山头高射炮管林立。 平地中央,就是戒备森严的飞机场。 我父亲看见机场上停放着许多飞机,有四引擎的运输机,双引擎的轰炸机,也有单座战斗机。跑道一端河滩上,还排着数不清的象蜻蜓一样的小飞机。这种飞机有宽大的机翼,窄小的机身,没有发动机。我父亲以前从航空画报上知道这是滑翔机,能被飞机牵引在天空中滑过很远的距离。许多人群和车辆围着飞机忙碌,就象无数蚂蚁围绕着一只只趴窝的大鸟。加满油料和弹药的战斗机不时腾空而起,打雷般的轰鸣久久在空气里震荡。我父亲从一个中国士兵口里知道,前方要打大仗了。 卸给养的时候,一个美国大兵在前方招手,“pleasegivemeacigarette.”原来他是想讨一支烟抽。 “哈罗!”美国兵是个大块头,说话鼻音很重。他懒洋洋地问:“你们车队上前线吗?” “也许吧。”我父亲用英语回答。“这得看情况。” “你的英语不错。”大块头惊讶地打量我父亲一眼,喷出一口浓烟说:“我想你还是个中学生,对吗孩子?” 我的小个子父亲对此颇感不悦。其实人家并没有小看他的意思,是他自己觉得受了轻视,因此不想搭理大块头。 “喂,你们亚洲人好像挺喜欢打仗,”大块头耸耸肩,厌恶地说,“你们干吗不回家去好好呆着?你可以去念书,他们去做工,或者什么都不干也行。告诉你,我可对这儿的事腻透了!” 我父亲惊奇地瞪大眼睛。他觉得这个美国大兵要么太无知,要么愚蠢透顶。“你干吗要大老远来当兵呢?”我父亲反问他。 “不来有什么办法呢?”他又耸耸肩,嘟哝道:“我们美国有兵役法,成年男人都得服兵役。” “你不认为做个女人更好些吗?对不对?不用服兵役。”我父亲看到大块头脸涨得通红的窘相,觉得开心极了。 大块头突然生气了。他张开蒲扇一般的巴掌,只兜头一下,就把我的不到一百斤重的父亲刮出一两丈远。我父亲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头重脚轻,脑袋就跟喝了烈酒一样膨胀发烧。他跌跌撞撞奔回汽车就把卡宾枪拖出来。 “pleasedon’t!pleasedon’t!(请别这样)”大块头没有料到中国少年竟然如此血气方刚,于是连连摆手,又是赔笑,又是表示友好,仿佛刚才谁也不曾红过脸。我父亲争得了面子,自以为不曾输与洋人,才恨恨地收起枪。 谁知美国佬居然厚颜无耻,吸完烟又来讨,一点不肯自尊。我父亲便把剩下的烟都扔给他,以示鄙视。正在这时,一辆敞篷吉普车飞快驰过来,美国大兵好像听到口令,慌忙立正敬礼。车上人刹一脚,抬抬手,吉普车又一溜烟开走了。我父亲只来得及看清车里是个美国佬,花白头发,穿士兵服。他问那人是谁,美国兵横他一眼,不耐烦地回答:“unclegeorge(乔大叔)!” 乔大叔是美国士兵对史迪威将军的昵称。这是我父亲第一次有幸见到他的总司令官。 返程途中,我父亲在芒克山隘口突然瞥见了威廉教官。他坐在一辆卡车驾驶室里,身后还有一队长长的军车。威廉从车里探出头来喊了一句什么,那个不结实的英语句子立刻被车队疾驶而过的强大气流击碎了,四散飘零。我可怜的父亲努力竖起耳朵也只捕捉到一个残缺不全的单词: “……myitkyina(密支那)……” myitkyina,从此我父亲再也没有忘记这个地名。 7 五月的一天,也就是我的当下士炊事员的父亲往新背洋机场运送给养大约一周之后,史迪威策划了一个不仅让日本人而且让全世界感到吃惊的大型节目表演。 节目的名称叫“奇袭密支那”。 四月二十一日,两支代号为“r”和“h”的先遣支队在夜幕掩护下悄悄从孟缓出发了。支队各有三千五百名士兵,由中美部队混合编成,配备轻武器和二十天干粮。左路r支队司令由美军上校基尼森担任,右路h支队司令官是亨特上校。他们的任务是:分别翻越人迹罕至的芒库大山,隐蔽接近敌人重兵把守的密支那城,然后等待命令发动袭击。 这次行动代号叫“威尼斯水城”。 左路r支队在芒库大山里意外地迷了路。队伍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里转来转去,跋涉了整整二十五天,比规定时间超出整整五天,森林却好像一座巨大的迷宫,让他们始终找不到出路。 基尼森上校患了回归热,不得不躺在担架上行军。他的队伍里有一半人患了疟疾、破伤风或者肠胃病,还有近百人倒在森林里再也爬不起来。部队断粮数日,官兵们不得不靠挖野菜,采摘菌子和野芭蕉来充饥。每天都发生食物中毒事件。出于保密的原因,指挥部严禁使用电台,因此这支部队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战胜死亡和拯救自己。 队伍突然停止前进。一个参谋报告前面发现野象,请示是否可以开枪,基尼森上校吃力地睁开眼睛,微弱却坚定地回答: “no(不)!” 饥饿的人群眼睁睁放过了这群野象。他们与其说服从司令官的意志,不如说服从了使军队成其为军队的铁的纪律。 队伍继续缓缓前进。 五月十六日,也就是r支队在山上迷路第二十六天,尖兵排突然听见了枪声,原来是一群日本兵在射杀野象。官兵们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敌人出现说明下山的路已经不远,于是尖兵排悄悄尾随敌人,果然很快弄清楚山下有个叫桑卡的小镇,驻有一中队日本人。经地图核实,原来r支队已经来到密支那东北方向,他们比原定路线多迂回了一倍路程。 这时距总攻击的最后时限还剩下不到一天。 右路h支队也曾一度在山里迷了路。 同r支队相比,亨特上校的运气似乎好得多,他们找到一个克钦人山寨,并在当地人帮助下走出森林,比预定时间迟到一天进入指定位置。亨特上校随即用电台向总指挥部发出胜利到达的暗号:“天气晴好!天气晴好!” 在他们潜伏的山谷对面,隔着一条浑浊湍急的小河,用望远镜能看见一座大型的军用机场——密支那西郊机场。 五月十六日,新背洋机场一片忙碌。 所有飞机都加满油箱,战斗机随时准备出动,滑翔机进入跑道,牵引车好像拖曳食物的蟑螂,到处爬来爬去。参加“威尼斯水城”行动的两万名中美士兵全都进入一级战备状态,高射炮兵睁大眼睛监视天空,唯恐被敌机钻了空子。 史迪威刚刚从孟拱前线归来。 仅仅二十多天,总指挥就仿佛变了一个人,憔悴不堪,额头上挂了花,缠着绷带。孟拱之敌拼命反攻,甚至投入大批坦克,战斗呈白热化。所有预备队都投入战场,才暂时遏止住敌人攻势。 这是一个史迪威策划已久的陷阱。 如果不能趁敌人主力被吸引在孟拱之机突然对密支那发动袭击,那么几个月的精心准备和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先遣支队还是杳无消息。 在孟拱前线,史迪威亲自指挥了一场坦克歼灭战。当日军数十辆“九·七”式坦克出现在孟拱河东岸向中国军阵地突破时,他一声令下,所有重炮群对准敌人坦克群一齐急速齐射。他从望远镜里看得清楚,至少有四辆坦克顿时起火燃烧。头天才赶到孟拱前线的一个营“谢尔曼”式主战坦克渡河反击。孟拱河谷里炮声隆隆,黑烟冲天,敌我坦克搅成一团,互相开炮。恶战一天,日军坦克被击毁多半,“谢尔曼”式也损失二十多辆。后来敌人坦克再也没有露面。 就在两天前,三架日军“零式”飞机突然袭击了盟军阵地,一发机关炮弹击中了史迪威的吉普车。幸亏他及时弃车躲避,只是头上受了轻伤。 在战场上,史迪威始终像个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老兵。他身穿作战服,背一支卡宾枪,出没于前线指挥所和阵地战壕,许多中国士兵都认识他,称呼他“我们的乔大叔”。敌人则千方百计企图除掉他。有一次他的汽车刚刚开过孟缓大桥,大桥就被敌机炸断了。还有一次,敌人在他将要经过的路上埋下地雷,结果炸翻了另一队军车,将军幸免于难。 艰苦的战斗消耗着他的精力和体力,长年累月的胃病和肝区疼痛也无情地折磨他,使他不得不为此付出比通常人更大的代价。 然而最使将军焦虑的还是先遣队不祥的沉默。 弗兰克·多恩准将从怒江前线来了电话。 “一共过了五个师,渡江还算顺利,日本人打得很凶……”多恩的大嗓门在电话里嗡嗡直响。“将军,英国人那边怎么样?听说英帕尔的形势不大妙,是吗?” “我想他们能顶住,蒙巴顿可不想把印度让给日本人。弗兰克,有什么困难吗?”史迪威问。 “将军,恐怕得增加飞机支援。山太大,后勤跟不上。” “是中国人的要求吗?” “不,我已经过了江,天天跟他们在一起……日本人在那些山头上修了很多工事,得狠狠敲一敲他们。” “‘花生米’有什么动静?”史迪威此时对蒋介石的态度极为敏感,他随时都在防备中国委员长再来一次釜底抽薪。 “上星期他到了昆明,又动员了四个师……不过也难说,如果代价太大,他也许会中途缩回去。” “听着,弗兰克,你得盯住他。要是他敢耍花招,你往他屁股上狠狠踢一脚,他立刻就老实了……我马上给你派一个轰炸机中队……喂,记住,对中国人就得这样,千万别手软。” “ok,长官。”听得出,对方情绪很高。 史迪威摘下耳机,松了一口气。他想象弗兰克已经朝那个狡诈的中国委员长的屁股狠狠踢一脚,心里充满一种报复的快意。不管怎么说,蒋介石已经初步就范,下次他将逼迫他作出更大的让步。 只要中国人不打退堂鼓,只要英国人不暗中拆台,只要盟军各方团结一致协调行动,那么史迪威就不用担心任何强大的敌人。他一定能够打败日本人,把他们赶回老家,让日本天皇挂出白旗来投降。史迪威暗暗攥紧拳头,他坚信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事实上要让盟军协调行动实在太难了,有时甚至比打败敌人更难。 就在这时,h支队的暗号出现了。 凌晨五时,驻守密支那西郊机场的日军突然遭到一股数目不详的敌人的进攻。 西郊机场是缅北最大的军用机场,距市区只有五英里,以前拦截“驼峰”航线盟军飞机的日本战斗机就是从这里起飞的。半年前,由于太平洋战事吃紧,日军第五飞行师团奉命调往菲律宾,机场便空旷起来,偶尔有一两架侦察机运输机降落,因此日军仅派一中队步兵担任警戒。整座机场除了跑道上临时设置几道障碍物外,几乎没有采取特别防范措施。 五时零九分,密支那城防司令官水上源藏少将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从睡梦中惊醒。他得到报告说,敌人正在袭击西郊机场,估计有一个营的兵力。 此时天色尚早,水上司令官摸不清虚实,下令派出一个大队前往增援。不料中途竟遭到伏击。原来敌人至少有一个加强团。 水上少将此刻才恍然大悟,敌人对机场的偷袭并非小股骚扰,而是早有准备的大规模行动。偷袭机场说明敌人将利用机场,而利用机场则说明敌人对密支那的全面进攻开始了。 惊出一身冷汗的日本司令官终于意识到敌情的严重性,于是一面向田中师团长报告,一面调集城内所有兵力向机场反攻。 拂晓时分,东方露出鱼肚白,机场内枪声渐渐稀落,少数敌人的顽抗已经无碍大局。亨特上校用暗语向史迪威报告:“在圈子里!在圈子里!”意思是战斗即将结束机场已经得手。 史迪威放心不下,派出一架侦察机飞往密支那。不料飞机到达目的地却无法降落,因为飞行员正好赶上敌人向机场大举反攻。他从空中看见潮水般的日军在装甲车的掩护下向机场逼近,地面炮火连天,到处都在交火,到处都在战斗。飞机低飞时还挨了一串敌人的高射机枪子弹,幸好没有击中要害,得以逃回新背洋报信。 史迪威听了报告,几乎感到绝望。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上帝,我们只好听天由命了。” 反攻的日军遭到h支队的顽强抵抗。一股日军迂回到机场背后进攻,h支队腹背受敌,眼看就要抵挡不住。幸好这时迷路的r支队及时赶到,两支队合兵一处,重新控制了机场。 下午一时,无线电台里传出史迪威盼望已久的暗号: “威尼斯商人!威尼斯商人!” 它的意思是:密支那机场确实占领,“威尼斯水城”行动圆满完成。 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七日,缅甸新背洋机场,史迪威一声令下,强大的战争机器迅速开动起来。 这是一场震撼人心的大规模战争行动,它将因其战争的现代化方式在中国抗战史上留下激动人心的一页。 中午一时十九分,三颗绿色信号弹腾空而起,第一批早已进入跑道的战斗机和轰炸机立刻升空,风驰电掣扑向密支那。一刻钟后,第一梯队一百架载人运输机和滑翔机相继起飞,浩浩荡荡飞往密支那。过了两小时,又有三百架载人的运输机和滑翔机再次升空。庞大的机群在蓝天上排出整齐的队形,在数十架p—51“野马式”战斗机护送下,遮天蔽日地朝着东南方向飞去。 这是中国抗战史上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对日大规模空降作战。参加空降的有美军第十、第十四航空队,美军特种支队两个营和中国驻印军第三十师、第五十师。盟军飞机满载空降部队,好像一柄高高举起的战斧,神速地越过崇山峻岭和激战正酣的孟拱前线,出其不意地劈向敌人后方的密支那。 一个名叫维拉·密尔斯的勇敢的美国女记者有幸搭乘一架运输机并亲眼目睹了战斗全过程。密尔斯小姐在她后来出版的战地通讯集《我们来自密西西比》一书中生动地记叙了这次空降行动。她写道: “……空中场面蔚为壮观。头上有战斗机护航,下面是轰炸机中队,运输机牵引载人的滑翔机夹在中间,庞大的机群好像一队队回游的鲸鱼家族,急急忙忙赶往密支那团聚。 “机长名叫路易斯,来自新墨西哥州,是个活泼漂亮的金发小伙子。他告诉我,从新背洋到密支那通常只需要一小时。但是我们这次得多飞一些时间,因为运输机牵引了滑翔机,就变得好像老牛那样慢吞吞赶路。 “‘你瞧,我们每隔十分钟轰炸他们一次。’路易斯骄傲地说。 “机舱里坐满默不作声的中国伞兵。他们看上去面孔仿佛全都一样:黄皮肤,黑头发,互相挨得紧紧地,怀里抱着冲锋枪。我知道他们是在印度内地训练的。他们对于女性的出现似乎感到很惊讶,都抬起黑眼珠望着我,窃窃私语,但是不久他们又把注意力转移到飞机的椭圆形舷窗外。 “飞机正在飞越野人山。从飞机上望下去,到处都是起伏的山峰和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一条细长的黄色带子是江河。我听说过大森林里的故事。两年前曾经有好几万中国士兵被脚下这片可怕的林莽吞噬,那些悲惨的故事至今仍让人想来心悸。我默默祝愿他们的灵魂安宁。 “突然,机舱里警铃响了,机长用急促的语调宣布:‘发现敌机,请保持镇静,不要在机舱里走动。’ “我连忙从机舱里看出去。呵,那是敌人的飞机!我看见西南天边有一群小黑点在迅速靠近,我们的战斗机群立即迎上去。很快,空中传来机关炮的猛烈开火声,天上到处布满一团团炮弹爆炸的黑烟。 “仅仅几分钟后,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便在我们眼前发生了:一架日本‘零式’飞机躲过护航战斗机的拦截,从高空卑鄙地袭击了运输机群。在我们右下方,一架四引擎的道格拉斯运输机被击中了,它巨大的机身冒出浓烟,歪歪斜斜地失去控制,好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大鸟迅速往地面坠落。我紧紧捂住嘴才没有叫出声来。在那架飞机里,还有数十名年轻士兵的生命也在一起坠落。 “大鸟终于在我们眼前消失了,不见了,空中残留着一缕缕支离破碎的黑烟,仿佛那些刚刚消失的生命在人间留下的最后轨迹。我看见士兵的脸色全都难看极了。 “强盗飞机还在到处追逐运输机,向它们开火。这时,一个更加惊险的场面出现了:一架阴险的日本飞机钻出云层,从上方扑向我们飞机。在它后面,有两架美军的护航战斗机紧紧咬住它不停开火。强盗的子弹大概打光了,他眼看无法摆脱战斗机的拦截,于是就对准我们飞机迎面撞来。 “天啦!我惊愕地心脏也停止跳动,。路易斯边操纵飞机躲闪,边嚷道:‘上帝,这个日本狗准是疯了!!’ “飞机猛烈一震,接着开始倾斜。巨大的反坐力把所有人抛起来,又重重跌在座位上,那种感觉,就像你驾驶一辆高速汽车迎面同一棵树,一根水泥电线杆相撞那样。直到有人把我重新扶起来,我才吃惊地发现飞机并没有完蛋,没有爆炸,起火,或者粉身碎骨。它仍在稳稳地飞行,只不过似乎比原先倾斜了许多。 “领航员受了伤,,机长头上也渗出血来。路易斯大喊大叫,让士兵都回到座位上去。士兵们跌跌撞撞服从了命令,运输机很快又恢复了平衡。 “路易斯兴高采烈地吹牛,说他把那家伙撞成了一堆碎片。我同意他的说法,我猜想那个日本人一定完蛋了。但等我往后一看,才着实吓了一跳,原来我们这架飞机也受伤不轻:翅膀缺了半截,还撞掉一台螺旋桨发动机。路易斯说没问题,剩下三台发动机照样能飞到密支那。 “我不明白飞机撞掉半只翅膀为什么还能飞行?路易斯说这是因为惯性的原因,如果飞机在地面上就没法飞起来了。他还说日本‘零式’飞机都跟非洲鸵鸟一样,外强中干。他们缺少金属,就用木头制造飞机外壳,再包一层铁皮。在南太平洋,日本飞行员就驾驶这样的木头飞机去撞向军舰,撞向盟军飞机。当然,如果被撞中要害,那也是很危险的。 “我恍然大悟。日本是个自然资源及其贫乏的岛国,金属石油全靠进口,据说日本天皇曾下诏书命令国民捐献家中的铁锅来制造军舰。这样一来,我便很有些佩服日本飞行员的拼命精神了。 “继而一想,又觉可悲。一个落后的东方岛国,干吗偏要选择战争,选择穷兵黩武,自以为能够征服全世界呢?这同那个以死相拼的飞行员一样,明知自己驾驶木头飞机,却偏要与金属飞机相撞,结果往往自取灭亡。 “机舱绿灯亮起来,一闪一闪的,表示目的地快到了。滑翔机已经摘除挂钩,伞兵准备跳伞。士兵推开机舱门,一股强劲的高空气流扑进舱来,把他们的头发全都刮得飞张起来。一瞬间,我从洞开的舱门瞥见飞机下方绿色的平原,还有弯曲的河流和浓烟滚滚的城市。 “密支那就在脚下,战场到了。 “运输机开始盘旋。领队的军官纵身一跃,跳下飞机。士兵们紧跟着他,一个接一个飞快地扑向大地,扑向蓝天,扑向烽火连天的战场…… “一刹那,我看见飞机下方绽开无数朵美丽的伞花,在白云悠悠的蓝天飘荡。我眼前起了一层水雾,一层激动的泪花。我只有在心里默默替他们祝福: “‘再见,一路平安……’” ………… 一个营的伞兵从天而降。伞兵的到来及时加强了机场的防卫,此后,空降部队一批接一批顺利着陆。 源源到来的主力部队立刻投入反攻。从运输机上卸下来的大炮、装甲车和反坦克武器马上就发挥了威力。运输机还给部队送来了急需的粮食、弹药和发电设备。美军前线指挥官米尔准将当天在机场里建立了作战指挥部,架起电台。同时,一个美军战地医院也在草坪上搭起帐篷,开始工作。发电机发出了强大的电流,机场各种设备被修复,塔台准确发出指令,指挥机群起飞降落。 夜幕降临,机场四周燃起火堆,给夜航飞机指示着着陆目标。机场唯一一盏探照灯不停在夜空中划来划去,防备敌机袭扰。隆隆作响的运输机冲破夜的壁障,几乎不间歇地将成连成排的士兵、火炮和车辆卸在机场上。 大规模空运持续了整整两天。 至十九日下午,中美联军兵力已达两个半混合师,大炮二百三十门,各种车辆近百辆。日军弃下大批尸体,退回市区坚守。 空降作战获得极大成功。 密支那空降的消息轰动了亚洲战场和同盟国,盟国首脑纷纷致电美国总统表示祝贺。他们与其说庆祝空降胜利不如说更重视这个军事艺术的成功。欧洲盟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将军最先派出一个观察小组飞往密支那总结经验,随后,盟军各战场军事观察员也纷至沓来。仅仅过了一个月,一场更大规模的空降作战被运用在著名的法国诺曼底登陆中。盟军先后出动五千架飞机和滑翔机,将三个空降师分别降落在德军防守薄弱地区,配合登陆部队一举摧毁了希特勒所谓牢不可破的“大西洋壁垒”。 至少又过了一年零三个月之后,我们才看到善于学习的苏联红军在华西列夫斯基元帅指挥下,在中国边境城市满洲里几乎一丝不差地重演了密支那空降的全过程。有必要指出的是:苏联人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他们的空降是在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之后一周进行的。 最尴尬也最恼火的当属东南亚盟军总司令蒙巴顿勋爵,勋爵一度反对进攻密支那,并断言史迪威将因此遇到麻烦。但是在五月的某一天,当他一觉醒来时,却被告知中美联军已经成功地实施了一次极为出色的空降作战,勋爵受到的震动以及由此引发的怒火是可想而知的。不管怎麽说,史迪威和那支中国军队名义上隶属于他,是他的下级,因此当丘吉尔首相来电询问:“中国人是怎样漂亮地在密支那从天而降的?”勋爵耸耸肩,不屑地回答:“那不过是我的副手指挥的一场有限的进攻。”(《史迪威出使中国》) 历史链条的连接往往取决于一些表面上看似乎不相关的偶然性。过了不久,勋爵突然改变主张,决定亲自收复缅甸,这与上述“密支那受辱事件”并非毫无关系。 勋爵后来也加入反对史迪威的多数派行列。 五月十八日,也就是实施空降作战第二天,史迪威中将偕同他的一大群军事助手,还有一个美国新闻记者团一起降落在密支那机场。美国将军看上去喜气洋洋,精神抖擞,他匆匆视察过机场,就冒着炮火进入前线指挥所。将军决心要给密支那之战打上一个漂亮的句号。 “我要你们在两周之内拿下密支那。”史迪威目光炯炯环视鸦雀无声的中美将校们,“我们已经创造了一个好的开头,因此我们必须完成一个更好的结尾。我绝不允许任何疏忽、松懈和畏缩不前,你们必须以军人的荣誉向我担保。” 然而,事实上两周拿下密支那是不可能的。史迪威在空降成功的胜利心情鼓舞下犯了一个不能原谅的错误:他低估了敌人,低估了敌人的顽强意志和战斗力。月底,由于中美联军轻敌冒进,整整两个团的官兵在密支那火车站遭到不可挽回的覆灭命运。这是缅甸开战以来盟军遭受的最沉重打击,日军主力把盟军放进车站,然后加以分割围歼。密支那火车站变成一座巨大的坟场,中美官兵尸骨狼藉,令人触目惊心。 此后,盟军攻势一度削弱。随着双方援兵和缅甸雨季的到来,更加艰苦而激烈的密支那攻坚战便不得不持续了将近八十天。 8 七月十二日,日军密支那城防司令官水上源藏少将突然收到一份措辞异常严厉的命令,该命令发自第三十三军司令部。 密支那城防司令部: 兹命令: 一、军主力近日在龙陵方面发起攻势,密支那以北及八莫、南坎必须确保安全。 二、水上少将必须死守密支那。 第三十三军司令官 本多中将 ——引自日本防卫厅著《缅甸作战》 据日本历史学家称,在整个“圣战期间”,类似这样公然针对个人而发的作战命令实属罕见。出现上述违例命令的原因只有水上少将自己清楚,那就是他的性格同顶头上司本多司令官格格不入。 少将原是一名工兵大佐,战前为熊本煤矿的爆破工程师,曾经留学欧洲。如果说本多司令官对少将有什么不满之处的话,那就是少将在关键时刻往往缺少日本武士那种杀身成仁效忠天皇的坚强意志和决心。 本多司令官是一位职业军人,信奉武士道,不大看得惯非军人出身的军官。他认为大本营把老百姓充斥到军队来是一种失误,尽管他以前也曾经做过老百姓。在围剿温盖特空降兵团的作战中,本多司令官曾严厉训斥过水上少将,原因是少将过分优柔寡断和爱惜自己的马匹。 在本多看来,水上少将不配做一名帝国将军,他只是一个穿军装的老百姓而已。 密支那战役之初,水上频频告急,请求增援。 六月,少将报告:“阵地两面出现敌人坦克,急需一一五重炮及速射炮支援。” 七月九日,本多司令官电询密支那近况,城防副司令丸山房信大佐答:今后可望坚守两个月。 仅仅两天后,七月十一日,水上少将再次报告:“敌人大规模进攻,阵地设施薄弱,粮、弹均缺。请速增援,否则难以坚持。” 本多司令官大为震怒。两相对照,他从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中找到水上少将意志不坚定的证据。不管怎么说,军人必须尽忠职守,战至一兵一卒。此时英帕尔日军已败,怒江前线两军对峙,倘若密支那军心动摇,缅甸前线必将出现不可收拾的连锁反应。 本多司令官亲自口述了上述电令。 军部参谋长辻大佐迟疑地说:“是不是语气缓和一些好?” 一个名叫安信的少佐参谋插嘴说:“应该把水上少将改为水上部队。” 本多司令官眼睛一瞪,辻大佐立刻改变主意,连连说:“这样好,这样好。马上发往密支那。” 水上少将的老上级,第五十六师团松山祐三师团长获悉电令内容后极为愤慨,他在前线通过电话向第三十三军发出强烈抗议。但是本多司令官一意孤行,不予理睬。 一纸命令便决定了水上少将的最后命运。 密支那的夜幕仿佛格外低垂,满天的繁星闪闪烁烁,好像伸手就能抓下一把来。城市里到处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浓烟焦糊的臭味。盟军已经占领了大半个市区,正在逼近水上少将的司令部。少将仰起脸,习习的夜风迎面拂来,他嗅到伊洛瓦底江水浓重的泥腥味。 密支那被围困已经两个多月了。七月以来,军部没有运进过一颗子弹、一粒粮食,上万名日军士兵浴血奋战,死伤枕藉。现在,守军仅剩三千余人,弹尽粮绝,最终只有靠“玉碎”来完成对这座城市的精神占领了。 本多司令官的命令使水上少将断绝了一切欲念。作为军人,水上其实并不怕死,尤其他自认为对天皇忠心耿耿。但是人毕竟不是机器,不应随便放弃生命,何况军人比老百姓更加懂得生命来之不易。可惜战场军令如山,不容置辩。水上没有把电报内容告诉别人,七月十二日,他以个人名义回电:“谨遵电令,下官定与密城共存亡。” 城防司令走进一座旧仓库改建的大掩蔽部,这里是战地救护所,集中了近千名伤病员。浑浊的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酒精和血腥味,传来伤兵的痛苦呻吟。他向医官问了问情况,知道城里伤员总数已经超过两千人。 也就是说,真正能坚持战斗的士兵还剩下不足一千人。失败的阴影沉重地笼罩在日本将军心头上。 一个伤兵递给司令官一支纸烟。是树叶卷的。 “能坚持住吗?”他拼命抑制住想要咳嗽的欲望,边吸着苦辣的树叶烟卷边问。 “报告,能坚持住。”伤病很高兴能同司令官说话,他坐起来回答。 “是北九州人吗?”他将一口热辣辣的烟雾狠狠吸进肺腔里,烟头照亮伤兵那张年轻的面孔。 “报告,是福冈县。” “啊,福冈来的。以前做什么工作?煤矿里干过活吗?”他忽然产生了想同人好好聊一聊煤矿的愿望。 “报告,是福冈一枝煤矿。排水工。” “排水工?那可是个很危险的活儿,我父亲早先也干过排水工。这里还有多少煤矿来的?都举手看看。”于是许多人纷纷举起手来,黑暗中好像许多摇曳的树枝。原来这里什么工种都有:采煤、掘进、立柱、爆破、通风、溜子、机修、电工,一应俱全。 “真想不到,咱们可以开个煤矿啦。”水上司令官兴致勃勃地说,“我真想念九州的煤矿。我是爆破工程师,在矿上整整干了十五年。” “想不到司令官还是个工程师,真了不起。”伤兵纷纷说。 “司令官,您的家属也在北九州吗?”一个伤兵怯怯的问。 “在熊本的八代。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听家里来信说,儿子太郎已经当兵了,在南洋的婆罗洲。” “听说咱们九州天天都被敌人飞机轰炸,现在不知怎么样了?”一个老兵叹口气说,大家顿时情绪低落,沉默下来。 水上司令官突然扔掉烟卷,大发雷霆。 “混蛋!这是敌人造谣。敌人造谣难道你们也信吗?”司令官当然明白这不是造谣,但是他的职责不允许放任失败情绪蔓延。“今后一律不允许听信谣言,动摇军心要按通敌罪论处。” 然而伤兵的话毕竟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给他以极大震撼。尽管大本营一再封锁本土消息,但是真实情况还是随着日军的溃败在部队里流传开来。他走出救护所,遥望破碎的城市和燃烧的大地,感到有股沉重的苦涩滋味从嘴里和心头蔓延开来。 现在,一个问题渐渐被突出来了:两千丧失战斗力的士兵将何去何从?毫无疑问,士兵将绝对服从命令,如果司令官命令“玉碎”,那么他们就会毫不犹豫重新投入战斗,直至被杀死或者自杀。 然而两千伤兵的性命对于这场已经临近的失败战争完全无济于事。也就是说,这些伤兵除了白白送死,几乎不会对战争结局产生任何影响。敌人的坦克甚至可以在一小时内将他们统统碾成肉酱。 难道白白送死比活下来更加合理吗? 人之将死,其性也善;鸟之将死,其音也悲。水上毕竟在欧洲上过学,受过欧洲人本主义思想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与其他日本将军的不同之处大约就在于多一些人道主义的思想因子。当密支那的失陷已经不可避免时,他没有如上级要求的那样让士兵“玉碎”,而是做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惊人决定。 既然本多司令官有权决定下级的命运,那么水上司令官当然也有权决定自己下级的命运。 既然军部电令“水上少将必须死守密支那”,那么这道命令完全可以理解为针对个人而不是针对密支那守城部队。 水上决定给予士兵们一条生路。 八月一日晚,若明若暗的月光映照着宁静的伊洛瓦底江畔。密支那城防副司令丸山大佐奉命率领八百名士兵掩护两千伤员突围。发布该项命令的是城防司令官水上源藏陆军少将。城内只剩下最后两百名敢死队员和司令官本人。 凌晨三时,丸山大佐向司令官敬了最后一个军礼,然后登上运送伤员的木筏离去。水上少将久久伫立江岸,目送木筏隐没在夜色里,一动不动,宛如一尊塑像。 六时,一抹晨曦映亮天际。前线出奇安静,大地万籁俱寂。一位身着古代武士服的日本将军独自走向江边一片古老的树林。他选中一株华盖如亭的大菩提树,盘腿坐下,闭目沉思,让生命在“玉碎”之前得到片刻的宁静和庄严的抚慰。 半小时后,卫兵找到将军,他已经选择了切腹自杀。一柄御赐长刀帮助日本军人完成了这种从生到死的痛苦转变,而少将本人则在精神上实践了“死守密支那”的钢铁誓言。 一周后,河边总司令在仰光得知水上少将殉职的消息,很受感动。为表彰这位在东南亚阵亡的第一位日本将军,遂命作战参谋不破博中佐乘一架侦察机趁夜色飞临密支那,空投一纸嘉奖令,以慰籍少将的亡魂。 9 公元一九四四年八月三日下午三时,响彻密支那市区将近三个月的枪炮声终于平息下来。中美联军经过浴血苦战,一举攻克这座千疮百孔的废墟城市,同时收复孟拱。在这场艰苦卓绝的密支那——孟拱战役中,共毙伤日军两万五千人,中美联军亦伤亡近两万。 密支那的克复,标志盟军缅北会战(“人猿泰山”计划)取得决定性胜利,缅甸战场主动权转入盟军手中。对中国人来说,密支那的攻克意义更加重大,它意味着两条被阻断的生命运输线——中印公路和滇缅公路的连通指日可待。 为表彰史迪威指挥缅北会战所取得的辉煌胜利,也为了表彰和奖励史迪威中将几年来为中国抗战所做的巨大贡献和取得的成就,八月二日,经美国国会批准,美国总统罗斯福正式提升史迪威为陆军四星上将。这一殊荣使史迪威得以跻身于美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四星军人的行列。 缅北会战的胜利和上将军衔加强了史迪威和蒋介石讨价还价的地位。八月七日,蒋委员长在重庆复电史迪威,批准中国驻印军扩编为两个军:新一军军长孙立人中将,下辖新三十师、新三十八师和新五十师。新六军军长廖耀湘少将,下辖新十四、新二十二两师。 孙立人的忠诚得到了如愿以偿的回报。 九月二日,中印公路正式修通密支那。第一批三百二十辆军车从印度萨地亚出发,经利多、新背洋、达罗、孟缓、孟拱,浩浩荡荡把援华物资运往密支那机场。密支那的通车使“驼峰”航线的航程缩短了将近一半。短短数月,运往中国内地的援华物资成倍上升:六月份为一万八千吨,九月份接近三万吨,到十一月份就创下月空运量四万吨的历史纪录。 九月二日这一天,对于我的穿下士制服的父亲来说,也意味着一个难以忘怀的日子。他被提升为上士,驾驶一辆运送给养的gmc大卡车单独开往密支那。刚刚通车的公路沿线,到处都能看见战争留下的痕迹:打坏的汽车和坦克,烧毁的树林和村庄,荒芜的田地和不及掩埋的尸体。所有的城镇几乎都变成一片废墟。无家可归的缅甸人用憎恨的眼光注视着外国军队的汽车,还有成群结队的当地孩子爬上汽车来讨食物。 在密支那机场,我父亲又看见了乔大叔。总司令在一大群军官的簇拥下,佩戴四颗闪亮的将星走下吉普车。他要去重庆会晤蒋介石。史迪威看上去气色不坏,胜利使他神采奕奕,精神焕发。并且亲热地叫着部下的名字。 这一天,我父亲还得到一个最坏的消息:他的威廉教官在战场上失踪了。 也就在这一天上午十时,在距离密支那三千英里的太平洋战区海面上,一艘名叫“长须鲸”号的美国潜水艇及时搭救起一名被敌人炮火击落的美国飞行员。几小时前,这个落水的年轻人险些被附近岛屿的日军捉住,而战后获得的材料表明,这些守岛的日军竟然灭绝人性地吃掉了若干名美军俘虏。一位名叫恩塞·比尔·爱德华的摄影爱好者碰巧用小型摄影机摄下飞行员遇救的动人场面。四十多年后,这段默默无闻的电影胶片突然交了好运,许多美国电视公司争相购买版权。一九八九年初,全美广播公司的电视卫星又将影片变成电磁波发射到世界各地,让十几亿电视观众重新目睹了那个战争片段并记住了飞行员的名字。 他就是美国第五十一届当选总统乔治·布什。 第十六章 功过千秋 1 一九四四年,昆明。 元旦刚过,美军野战司令官兼y军参谋长多恩准将就在他的密室里领受了一项来自华盛顿的秘密指令。 指令内容非常简明扼要:必须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地除掉蒋介石。为行文方便,我们姑且把这项指令称作“蓝鲸行动”。 弗兰克·多恩将军是一位完全职业化的美国军人,对上司忠心耿耿,不持异议,因此他一点也不为指令内容感到吃惊。相反,越是冒险行动,越是艰巨任务越能激发军人的才华和创造精神,因而也越能给军人带来荣誉和地位。从本质上说,军人是这样一种事业:它的成功在于野心和冒险,而不管冒险的后果。 多恩将军为此感到光荣。 总指挥史迪威将军亲自往昆明密授指令。他没有解释指令的细节,只是再三告诫这位心腹助手:“蓝鲸行动”事关重大,必须万无一失。他还隐约提到:美国总统希望看到中国“出现一位真正具有民主精神和合作态度的新的政治领袖”。 暗杀蒋介石,搬掉中美合作的绊脚石,将中国抗战纳入盟军对日作战乃至全球战略的新轨道,这就是“蓝鲸行动”产生和出台的政治大背景。 该指令被严格保密,不形诸文字,不留下证据,只限军方极少数高级将领知道。指令规定执行期限为三个月,预期自动失效。 当年三月,蒋介石应邀访问印度,并前往兰姆伽视察中国驻印军。“蓝鲸行动”抓住这一天赐良机准备就绪。按照计划,一切都将在委员长夫妇旅行途中发生,顺理成章,不露破绽。首先,当蒋委员长的座机飞越两万英尺的喜马拉雅山脉的时候,飞机发动机突然发生故障,这时机上所有人都不得不弃机跳伞。慌乱中,委员长夫妇将得到一副失灵的降落伞。为保证计划万无一失,机舱内所有乘客的降落伞都将失灵。这样,在三月里某一天,世界各国的报纸都将在头版登出这一重大不幸的空难事故消息。 史迪威将行动方案呈报白宫,却迟迟未获批准。 不料三月初,日本人在中国正面战场发动全面进攻,战事吃紧,豫、湘、桂频频告急。委员长临时取消访印。四月,秘密指令期限已满,“蓝鲸行动”无限期搁置起来。 天违人愿,这不知是中国人的不幸还是大幸,史迪威只好仰天长叹,引为终生遗憾。 好几年后,多恩将军再度出任台湾首席军事顾问,与蒋氏父子共事十余年。直到七十年代退休,他才在回忆录里首次公开了“蓝鲸行动”的绝密内容,导致台湾社会舆论大哗。 这项暗杀中国蒋委员长的秘密计划被详细载入一本有影响的美国历史著作《美国十字军在中国》(作者:【美】迈克尔·沙勒,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出版)一书中。 这个事实说明,在美国人眼中,中国的铁幕政治已经逐渐曝光,蒋介石以一个半开化的封建君主的形象统治着一个贫穷落后的庞大帝国。美国人迫切需要利用中国的人力资源,以尽快打败日本人,结束战争。但是对委员长来说,他首先需要保存实力,以便对付他战后的敌人。 于是两个大国之间的利害冲突就一再不可避免地爆发出来。 一九四四年七月七日,中国重庆。 蒋介石由随身侍从换上黄呢军服。这是一套最新定制的军服:考究的呢料,精细的做工,加上五颗熠熠生辉的将星(一级上将)簇拥在镶金线的肩章上,使委员长瘦削的身躯看上去不仅挺拔有力,而且气派十足,威风凛凛。 委员长是中国唯一佩戴五颗将星的军人。五颗将星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资格,它表明委员长对军队拥有某种至高无上的权力。授予委员长这种权力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尽管委员长的军衔从形式上完全取自美国,但是内容实质却大相径庭。在美国,三权分立,将军听命于总统,总统受制于议会;在重庆,党政军三位一体,政府听命于军人,军人听命于独裁者。 今天,委员长的心情显然很好,他对着镜子慢慢打量自己,嘴角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开罗会议之后,太平洋战局继续好转。六月,美军越过菲律宾,登陆塞班岛,把战争推进到日本本土。缅甸方面,中美联军围攻密支那,中印公路通车在即。半月前,美军重型轰炸机首次从成都太平寺机场起飞轰炸日本东京,继而把轰炸区域扩展到所有的日本城市。在大陆,尽管日军“一号作战”攻势正猛,河南、湖北大部沦陷,衡阳保卫战还在激烈进行,但是委员长已经敏锐地预见到,日军的攻势不过是强弩之末。盟军在欧洲和太平洋的胜利最终将导致日本人失败。基于这一远见,他已密令衡阳第十军军长方先觉,如果万不得已,就地停止抵抗,以图保存实力。 “曲线救国”并非委员长的发明,它其实是中国最古老的文化韬略之一。 侍从为委员长戴上军帽,佩上短剑。委员长用手正了正帽檐,又将短剑抽出来小心拭了拭,然后插回刀鞘里。这是一柄精美的日本短剑,剑柄嵌有黄金菊花徽章,表明它是来自日本皇室的礼物。委员长有佩剑的习惯,佩剑与佩枪不同,佩剑更能表现东方武士坚韧不拔的气概。我们不妨把这种个人习惯看作委员长早年在日本士官学校留学的直接后果。 今天,委员长要偕夫人一道出席重庆各界“纪念七·七抗战七周年大会”并发表重要讲话。 陈布雷匆匆走进门来。他示意侍从退下,然后把一份急电递给委员长。 急电来自大洋彼岸。发报人是美国总统罗斯福。 蒋介石阅过电报,脸色骤变。他忽然把电报撕得粉碎,怒不可遏地嚷道:“真是岂有此理!娘希匹!要是把军队都交给他,我就不如跟日本人讲和好了!” 陈布雷对委员长发怒早有准备。他事先看过电报,知道美国总统给委员长出了一道难题。罗斯福以尽快打败日本和配合太平洋战场为理由,要求蒋介石把中国战区的指挥权全部交给史迪威。 交出军队就意味着剥夺,剥夺地位、权利和一切。对中国领袖来说,交出军队甚至比交出生命更加困难。这无疑是场更大的危机,是几个月前那场“怒江危机”的继续。 陈布雷低声劝道:“先生千万不要动怒。美国人虽然利令智昏,但是南方战场未见胜负,怒江和密支那战事正烈,还望先生审时度势,不要上了美国人的当。” “难道美国人可以这样为所欲为么?”蒋介石气咻咻地说。 “我以为这正是洋人短见之处。我中华民族源远流长,岂能受制于区区史迪威?”陈布雷对蒋介石的脾气了如指掌,他知道蒋介石城府极深,绝非感情用事之人,所以就不失时机地用话暗示他。 “畏垒有何高见?”蒋介石果然转过身来。在众多政客幕僚中,他尤其倚重眼前这位足智多谋的秘书长。 陈布雷急忙趋前一步,不慌不忙吐出八个字:“以退为进,刚柔兼济。” 这是《孙子兵法》十六字诀中最著名的两句。进非进,退非退,进退皆有定势;刚易折,柔易弯,刚柔兼济始成天意。 蒋介石的脸色很快平静下来。 一个侍从在门外报告:“夫人请先生一道上车。” 蒋介石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猛地站住,说道:“畏垒哪,我今天不用你那个讲稿了。我要另外讲一讲抗战的意义。我看现在国民党里的孙立人不止一个,很多,我要给他们敲一敲警钟。” “是,先生。您的演讲已经安排现场向全国转播。”陈布雷毕恭毕敬地回答。 十点,纪念大会在江北国会礼堂举行。 在一片热烈掌声中,委员长登上主席台。领袖一如巨幅挂像上那样伟岸、威严,脸上表情矜持而坚毅。他在麦克风前站定,慢慢摘下军帽,露出那颗令人生畏的光头来。 “各界朋友,同志们,同胞们: “今天是华北事变纪念日,是国难日,我的心情同你们一样沉重。我提议,首先让我们为在七年抗战中死难的烈士和同胞们默哀。(全体起立,默哀半分钟) “大会主席要我来讲几句话。今天这样的会,我是一定要讲几句的。有人替我写好一份讲稿,但是我不要念。(讲稿揉成一团,扔掉)我要讲一讲自己的话。(鼓掌)” 蒋介石的声音高亢、尖利,声调里充满昂扬的战斗激情,仿佛在向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宣战。 唯有陈布雷明白蒋介石在演戏。 “一个了不起的演员。”陈布雷在心里暗暗赞叹道。他站在台下,身体站得笔直,直到感觉左腿酸胀发麻,才动了动心,把重心挪到右腿上。 陈布雷听蒋介石演讲从来如此。他真心崇拜委员长,崇拜委员长的权利、手腕和意志。他认为蒋介石是一位伟人,一位天生的领袖,但决不是完人。在中国,恐怕没有人比秘书长陈布雷更接近和了解蒋介石的为人、品格和心计了。蒋介石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背信弃义的伪君子,玩弄权术的阴谋家,残酷无情的暴君。但是这一切并不妨碍他同样是个伟人。伟人是对国家、民族、政党、战争而不是针对个人的道德品质而言的。陈布雷清醒地崇拜着委员长,一如他对三民主义的信仰那样坚定不移。 史载:“陈布雷,浙江慈溪人,一九一一年毕业于浙江高等学校。曾任记者,译述员,《商报》编辑主任等。一九二七年由蒋介石介绍加入国民党,历任中央党部书记长,中宣部副部长,中央政治会议副秘书长,总统侍从室第二处主任等职,长期为蒋介石草拟文件。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在南京总统府自杀。” 委员长正在滔滔不绝地历数近百年来世界列强凌辱中国和强加给中国人民的无数苦难。这些仇恨如同古老的地火深埋在地下,一经点拨立刻就在听众心中喷发出猛烈而汹涌的岩浆来。委员长天生是口若悬河的煽动家,言而无信的政客,他轻而易举地把听众情绪带回一个仇恨外国势力和捍卫民族自尊心的出发点上。 然后,委员长对自己的历史观加以发挥和总结—— “因此,我并不赞成西方资本社会的政治制度和自由平等,他们的制度同中国的国情是相抵触的。中国当今之一切社会、政治、经济问题皆是一百年来帝国主义列强侵略压迫的结果。国父在世之日提出拯救中国之大任,我现在还要重新提出,中国只有一个主义,一个党,一个领袖。 “一个主义就是国父倡导之三民主义。(鼓掌) “一个党就是国父缔造之中国国民党。(鼓掌) “一个领袖就是致力于完成国父遗志的中国之国家领袖。(热烈鼓掌)……” 从本质上讲,委员长是这样一位历史人物:尽管他借助西方资本主义势力打败北洋军阀,建立中央政府,完成推翻帝制和结束封建割据的资产阶级革命,但是他梦寐以求的政治理想仍然是建立一个大一统的封建帝国,一个维护家族血统而不是民主政治的蒋氏王朝。 他是一个封建社会所产生的野心勃勃的封建领袖。一个注定要遭受千年不散的大国阴魂所缠绕的封建帝王。 “……本人曾在《中国之命运》小册子里说过:如果今日之中国,没有了中国国民党,那就没有了中国。简单地说,中国之命运,完全寄托于国民党。如果中国国民党的革命,今日不幸而失败,那中国的国家命运,亦就无所寄托(热烈鼓掌)……国民党人的历史任务,就是打到帝国主义的特权,恢复和建立中国在世界上的支配地位!(全体起立,长时间鼓掌)……” 委员长抹抹额头上的汗珠,戴上军帽,从容退场。 演讲极为成功! 仿佛为了印证委员长的预言,一阵沉重的马达声由远而近。这是美军第十四航空队应中国政府要求,于国难日出动b—29“空中堡垒”共一百二十架轰炸日本本土。美机掠过会场上空,渲染了胜利气氛,于是会场沸腾起来。每个中国人都感到扬眉吐气,感到激动万分,仿佛中国的确已经强大起来,强大到可以象秦皇汉武那样睥睨夷狄征服世界了。 陈布雷快步扶住委员长,递给他一支手杖。只有他心中明白,这是一个绝不打算屈服于任何外来压力和交出权力的中国领袖的政治宣言。 委员长决心向美国人发起反击了。 2 九月初,踌躇满志的史迪威带着罗斯福总统的亲笔信件飞到重庆。 这位新晋升的美国四星上将在一大群随从簇拥下大踏步走下飞机。他毫不掩饰自己大功告成的愉快心情,在机场同前来迎接的何应钦、商震诸官员稍事寒暄,便钻进汽车直奔下榻饭店。 当晚,委员长夫妇在黄山别墅会见史迪威。据《史迪威日记》记载,会见气氛“出人意料的坦率和友好”。委员长以少有的热情和谦恭态度欢迎史迪威的到来,他甚至屈尊亲往山下迎接,弄得一向倨傲的美国客人甚感吃惊。 在会谈中,委员长诚恳表示他正在考虑接受罗斯福总统的建议,将中国军队指挥权移交史迪威将军。但他又表示移交应当慎重,有个过程,以免造成混乱,因此他建议史迪威先到南方战区视察。信以为真的史迪威高兴地接受了委员长建议。 深夜,毫无倦意的史迪威站在饭店阳台上眺望山城灯火,他感到一阵阵巨大的胜利喜悦涌上心头。现在,美国将军几乎毫不怀疑已经胜券在握,“花生米”必将屈服,因为自己有美国总统撑腰,由美国对亚洲和世界事务的巨大作用力,包括政治、军事和经济力作为后盾,所以他没有理由不相信自己不能获得成功。历史证明美国和美国总统的意志是无法抗拒的,尤其对这个奄奄一息的亚洲盟国来说更是如此。 这天晚上,彻夜不眠的史迪威起草了一份给罗斯福总统的报告,报告提出一个大胆的战略设想,即由他指挥中美联军在朝鲜半岛登陆并进攻日本本土。这个计划并非心血来潮的产物,它是史迪威一年多来在缅甸前线的丛林中萌生并逐渐酝酿成熟的方案。史迪威无疑是个优秀的美国军人,他勇敢、坚定,具有无所畏惧和不屈不挠的献身精神。他注重荣誉,同样也注重美国人的优越感。他认为中国人的问题必须由美国人来解决,包括中国的军队和制度,这就使他百分之百地犯了政治目光短浅和越俎代庖的错误。中国的一切问题归根到底都是政治问题,而中国的政治从属于中国的文化和历史,从属于中国社会演进的全过程,任何企图取消或者越过这个过程的想法都是不切实际的,因此注定要落空和走向愿望的反面。 过了一周,史迪威离开重庆前往桂林视察。 老谋深算的委员长开始同他的美国盟友进行一场实力悬殊的权力较量。 公正地说,委员长是本世纪以来第一位参与世界事物的中国政治家。他毕生致力于统一中国的战争,致力于加强集权统治和使他领导的国家跻身世界大国行列的事业,“恢复和建立中国在世界上的支配地位”。但是这始终是一个封建领袖无法实现的帝国梦。即使在美、英、中《开罗宣言》发表之后,委员长仍然没有被西方列强当成真正的大国首脑对待。会议期间,丘吉尔首相多次在背地里称呼他“部落酋长”,斯大林干脆拒绝会见中国人。 不管怎样,委员长绝不打算向任何对手屈服,无论这些对手是本国人还是外国人。 早在七月,美国方面就开始加大压力,通牒式的电报纷至沓来。委员长始终好像一名功力深厚的太极高手,稳接八面来风,以柔克刚,运用中国古老的谋略之术与咄咄逼人的美国总统进行周旋。 八月,委员长回电白宫,口吻极为谦恭,表示愿意考虑总统的建议。他在电报中提出,需要有一位总统信任的特使来华商谈有关移交指挥权事宜,该特使的身份必须是一位文官而不能是别的什么将军。 这是一个典型的东方式陷阱。它等于提醒总统注意,军队将领们野心勃勃的权力欲是靠不住的,需要另辟一条由政治家来相互对话的渠道。 与此不谋而合的是,作为政治家的罗斯福早就萌生了派一位非军人特使出使重庆的念头。他并非信不过他的将军,而是更信任政治家的职业敏感和判断力。他曾对助手霍普金斯说:“哈利,你能不能替我物色到一个人物到重庆走一趟?他必须是个外交家。”(《罗斯福与霍普金斯》) 三天后,委员长再次致电罗斯福,对特使提出附加条件,即来使权力须在史迪威之上并不受史控制。美国总统为了维护其尊严,否决了对方条件。 但是,总统在确定特使人选和明确其权限时恰恰顺从了委员长提供的思路。他不顾马歇尔参谋长的强烈反对,任命了一位老资格政治家兼外交家出使重庆,而这位特使无论资历还是权力都在史迪威将军之上。 这个人物就是后来成为《毛泽东选集》中一个反面角色的派屈克?j?赫尔利先生。 赫尔利先生是现代中美关系史上一位昙花一现的重要人物。罗斯福之所以选中他作为总统特使,就是因为他能够以一种接近总统的政治眼光同时考察史迪威和蒋介石。 九月的一天,低矮的云层笼罩着暑热未消的山城重庆,赫尔利首次在中国政治舞台上亮相。特使先生身材高大,衣着一尘不染,看上去十分洒脱自信,充满白种民族对有色人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特使带给委员长一份总统签署的外交文件,文件把特使的来访规定为“高级会谈”。特使口头转告委员长,他负有调停蒋史矛盾和接受中国政府移交军队指挥权的全权使命。如果委员长真正予以合作,总统将通过外交途径使下列两项交换条件正式生效: 1、战后美国承担帮助中国实现工业化的义务。 2、战后将没收全部日本企业并将其所有权转交中国政府。 九月十一日,谈判开始。中美关系走到了一个新的十字路口。 委员长既然已经达到将史迪威排除在谈判桌之外的第一步目的,他剩下来要做的事就是让总统特使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中国政治属于中国人,任何外国人都无权干涉。中国人虽然看重工业化,但是更看重自己的统治权。(我认为,“统治权”应改为“主权”。军队的指挥权是一个国家主权的重要组成部分。——贴者) 一个月来,美国特使同委员长频频会晤,同中国高级官员进行一系列马拉松式的艰苦谈判,还应邀参加主人精心安排的许多参观视察和社会活动。作为一名老资格政治家,赫尔利很快觉察出中美之间这场“指挥权危机”远比白宫和五角大楼估计的棘手。他还敏锐地从委员长身上嗅出一股阴谋家的险恶气息,他渐渐意识到正是这个阴谋家自始至终操纵着他们的谈判,并给谈判的前途投下一道不祥的阴影。 关键问题还在于委员长对于中国政治的巨大权威和影响力。赫尔利曾经相当深入地研究过东方政治,现在他更是深切认识到东西方政治和文化的巨大差异。在派系林立的中国,政治斗争的复杂关系好比一张巨网,委员长就是经营这张网的大蜘蛛。他平抑和消长各派政治力量的对比,制约和调整各种社会集团的利益关系。在中国的社会生活中,他以他的绝对意志为中心轴构成一个巨大的权利磁场。 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委员长则是国家,是领袖和神,是军队、警察、官府、土地、税收、徭役等等概念的集合物。这种业已建立的权威如同天空的太阳,它的光芒几乎随时无所不在地覆盖中国大地。 这是一个君临万方的封建领袖,这个同四亿中国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并始终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大独裁者,你能试图用一个头脑简单的美国军人来取代他的权威么?即使你能够废黜一个封建领袖,但是你能废黜根植在四亿黄种人大脑深处千年不变的精神崇拜和文化方式么? 赫尔利终于不无遗憾地看到,连罗斯福总统这样优秀的西方政治家对中国的认识也肤浅到令人吃惊的地步。 赫尔利顺着政治家的思路继续研究这场由指挥权引发的危机。他从地缘政治的角度考察了蒋介石,又从中国政治的角度考察了史迪威。史迪威对中国人来说只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外来符号,他代表美援、枪炮、国际援助和强大的同盟战线,但是他永远不能代表中国政治。任何给中国人强加一个美国总司令的作法必将危害业已存在的中美关系。从战略的眼光看,中国在对日战争中的作用不会超过本土以外,这是由中国的战争能力和政治需要决定的,任何试图依靠中国军队打败日本人的想法都是不切合实际的。 勿庸置疑,作为政治家的赫尔利对中国政治以及这场指挥权危机的本质认识是相当清醒而深刻的,他断然摒弃了连罗斯福总统也未能免俗的种族歧视意识和大国优越感,冷静地评价了蒋委员长在中国政治生活中不可取代的领袖地位。他在写给罗斯福总统的信函和报告中再三强调: ……我的意见是:如果您在这场争论中维护史迪威,您就将失去蒋介石,并且您还将连同失去中国……如果我们让中国 在战争中崩溃,如果我们不能让中国军队继续参战,那么,即使天堂里所有的天使都发誓说我们支持史迪威是对的,这也改变不了历 史的结论。美国势必在中国遭到失败……我谨建议您立即解除史迪威将军的职务,任命另一位美国将军在蒋委员长领导下指挥在中 国的一切陆军部队。 …… ——摘自《美国十字军在中国》 史迪威也许是一名优秀的军事将领,他渴望荣誉,希望亲自打败日本人,创造辉煌的战争奇迹,但他毕竟是美国军人,具有美国人的气质和思维方式,不懂得中国特殊的政治和国情。中国的军事从来属于政治,是实现政治目的的一种手段。军队从属于政党,从属于个人,是个人实现政治统治和权力野心的私有工具,因此任何失去军队的领袖也都将失去政治,失去政治权力所赋予的一切。 这是一个简单的东方权力方程式,作为军人的史迪威也许一生也无法解开它,但是作为政治家的赫尔利只在一个月时间里便弄清了它的来龙去脉。 当赫尔利特使不再坚持中国必须移交军队指挥权和怒江前线的战事已经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时候,蒋委员长好像一个后发制人的高明拳师,突然向白宫摊牌了。 十月二日,委员长在重庆温泉召开国民党中央常委全会。委员长情绪非常激动,几个月的克制已经耗尽了他的忍耐力。他破例向常委历数了美国人的种种劣迹,并且在发言中多次使用了那句著名的国骂“娘希匹”。 “美国人算什么东西呢?”委员长的目光越过与会者的头顶,愤怒地质问窗外。“他们住得那么远,在太平洋那边,却要来向我指手画脚,做中国人的总司令,谁批准他们有这样的特权呢?还不是他们运了一些东西到中国来,给中国人一点甜头,就以为我们应该感恩戴德,应该让他们来为所欲为。我要对他们讲明白,我们抗日同样是为了美国的利益,‘租借物资’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们要是同日本人讲和了,他们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我看美国人和日本人没有什么两样,他们只不过采取另外一种方式来控制我们,娘希匹,都是帝国主义!” 常委们屏气敛息,没有人胆敢打断委员长的讲话或者发表不同意见。 “……要是我接受了美国人的条件,就违背了国父遗训,有悖于三民主义的宗旨,同时,你们各位也都成了美国人的傀儡。与其这样,我看还不如去投奔汪精卫算了。投奔汪精卫,你们有谁举手赞成吗? “……算了算了,我知道你们不会有人举手的。要是我们这样的人都做了傀儡,那么几百万前线将士的血不是白流了吗? “不要怕美国人!不要怕他们取消援助,撤走顾问团!不要怕这怕那!”委员长严厉的目光扫过常委。“没有美国人我们照样能过。史迪威必须离开中国,这是我们与美国人谈判的先决条件。你们不要担心华中华南日本人打得凶,我们军队在怒江和密支那照样能打胜仗。日本人迟早要完蛋,我们还有半个中国。我们今天要形成一个决议,要向美国人表明我们的态度,这就是我找你们来开会的目的。” 与会常委自然一致举手拥护,全体通过一份事先草拟的会议决议。决议对美国政府干涉中国内政的行为提出强烈抗议,并要求美国总统立即收回移交指挥权的建议和撤换史迪威。与会者只有陈布雷心里明白,前线形势远非委员长描绘的那样乐观,日本人开始进攻贵阳,委员长已经指示他暗中着手在印度建立流亡政府的准备工作。 向美国人摊牌是委员长投下的一招孤注一掷的险棋。 《会议纪要》当天便通过官方渠道到达美国驻华大使高斯和特使赫尔利手中,次日白宫收到发自重庆的纪要全文。 罗斯福总统读过《会议纪要》,感到十分震惊。中国人的态度是他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霍普金斯支持赫尔利特使的建议。他告诉总统:一个政治家的判断力胜过十个最优秀的将军。但是总统在决定是否应该抛弃史迪威和对蒋介石作出重大让步时仍然很费了一番踌躇,因为他同时遭到美国军方和自己内心那种神圣的使命感的强烈反对。但是美国总统毕竟是有魄力和胆识的政治家,他懂得自己的责任,懂得必须用理智排除情绪干扰以便作出最有利于美国利益的正确选择。 英国盟友及时贡献了一个重要的参考意见。 “史迪威将军的确是一个受人尊敬但却不好合作的伙伴,他会同所有人把关系搞糟。”蒙巴顿勋爵委婉地转告总统,“我相信他在其他战区也许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 一周之后,美国总统复电重庆,宣布有条件撤销对史迪威将军任命的建议。又过了一周,总统签发命令,宣布召回史迪威,另以一名叫魏德迈的美国三星将军接替他的职务。 委员长大获全胜。 二十年后,美国历史学家在研究四十年代中美关系史上这场权力危机时,两个名叫曼纳斯和森德兰的美国人这样写道: “……史迪威的被召回,是那种以为中国要依赖和服从美国,美国可以把自己的观点任意强加在中国头上的思想的必然结果。然而新的思想,无论史迪威还是罗斯福,都无法从外部强加给他们。国民党的军队组织是由其政治制度造就的,要对其军队进行改革,首先必须变革国民党政府的整个体制。至于责任问题,马歇尔应负触发它的责任;罗斯福应负批准它的责任;而史迪威本人则应负介入和促成它的责任。更深一步说,这场危机表面上是蒋与史两人的矛盾,实质上它是两种不同性质不同目的互不相容的结果。”(《史迪威出使中国》) 另一位历史学家易劳逸教授则写道:“蒋介石好像一尊供奉在寺庙里的金漆剥落的山神。……你要从外部打败它,它的确显得很羸弱,摇摇欲坠;但是你要让僧众来推倒它,它却又显得太强大……”(《毁灭的种子》) 3 “史迪威必须离开!”当委员长在常委会上愤怒咆哮之后两周,史迪威从南方战区视察归来,等待他的是一道美国总统签署的解职命令。 十月十九日,史迪威经昆明飞往重庆,在这座死气沉沉的中国陪都最后停留了一天,然后取道澳洲回国。 史迪威当然清楚自己冒犯了什么人的利益,但他不承认那是错误,他依然坚持要打败日本人必须取代蒋介石的观点。马歇尔是他最坚定的伙伴和支持者,但是马歇尔毕竟不是总统。他认为总统受到赫尔利的蒙蔽,作为一名职业军人,史迪威同所有的将军一样,最看不起类似赫尔利这样的政客。政客们总是象红头苍蝇一样围着总统嗡嗡叫,希图捞到一星半点好处,他认为赫尔利站在蒋介石一边正是为了达到对自己取而代之的目的。 总统的命令毕竟不可抗拒。于是史迪威上将不得不象个政治角斗场上的落魄者那样暗淡无光地离开中国。他也许永远无法解释这样一个怪圈:强大的美国打败了残暴的日本人,残暴的日本人打败了贪婪的蒋介石,而蒋介石却打败了他。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相生相克,循环往复。 委员长宽宏大量地来为被免职的美国将军送行,同来的还有蒋夫人和外交部长宋子文先生。委员长满脸歉意,仿佛赶走史迪威并不是他的本意。委员长提出要亲自授予史将军一枚“青天白日特别勋章”,这是在华外国官员所能得到的最高荣誉。但是美国将军断然拒绝了。胸怀宽广的中国委员长当然不会计较史迪威的态度,他始终面带微笑,宽容地打量面前这个一败涂地的美国将军,就像一个暴发户满意地看着一个不幸破产的老对手。 深秋的重庆,寒风萧瑟,阴云密布。史迪威的飞机在白市驿机场的跑道上徐徐滑动。飞机发动机的巨大轰鸣使得空旷的机场充满峡谷一样隆隆的回声。飞机开始加速,机轮在与地面跑道的剧烈摩擦中爆发出一阵阵尖锐刺耳的震颤。这是人类智慧和意志力量在挣脱大地束缚时发出的痛苦战栗与呼号。很快,飞机昂起机首,机轮在加速度的作用下猛然挣脱地面,腾空而起。 机舱里,史迪威深情地注视着地面上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注视着生活在这片黄土地上备受苦难的人们,他在日记中写下中国之行的最后一页: “走啦!——谨祝胜利,爱你们的美国人约瑟夫·w·史迪威。” 4 美国人民家喻户晓的战争英雄,美国陆军四星上将史迪威在毫不为人所知的情况下抵达华盛顿机场。他一走下飞机,立即被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严密看护起来。没有新闻记者,没有高级官员和将领来迎接他,也没有举行欢迎英雄的凯旋仪式,只有一名国防部上校公事公办地向他转述了总统和总参谋长的问候。 此前,史迪威已经得到警告,他必须对自己的一切言行负责。因为此刻美国正在举行四年一度的换届大选,罗斯福总统不想给他的政敌有可乘之机。 一连几个月,史迪威被软禁在加利福尼亚的家中。他的行动处处受到监视,房屋四周有宪兵站岗。为了防备那些无孔不入的新闻记者捣乱,联邦调查局甚至取消他出门的自由。如此待遇使史迪威愤怒到极点。但是无论他怎样大发雷霆或者抗议也无济于事,昔日军界那些老朋友全部销声匿迹,连马歇尔将军也借故不愿见他,他们全都慑于白宫那个大人物的权威。 “天哪!”史迪威在日记中咒骂到,“难道这群混蛋真的以为我成了杀人犯?!” 唯一使得将军得到安慰的是同家人的团聚。妻子温妮和两个女儿,还有小儿子本恩形影不离地陪伴他,陪他在花园里散步,给他讲述这些年来家乡的种种趣闻。到晚上,一家人还有那条叫基尔的大耳狗都围在壁炉旁,听本恩长子小约瑟夫从南太平洋前线寄回的信件。但是无论家庭生活多么温馨也无法抹平史迪威心中的创伤,他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孤独,更加暴躁。他的身体开始明显变坏,胃病和肝区疼痛使他不得不住进医院。 史迪威被解职软禁和罗斯福总统屈服于忘恩负义的中国人的消息还是透露到报界。一时国内舆论大哗。罗斯福总统不得不为此专门召开记者招待会。好在竞选已经进入最后阶段,总统的竞选对手杜威议员尚未来得及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为期三天的全国公民投票就开始了。投票结果,罗斯福以压倒多数第三次当选美国总统。 一九四五年元月,连任的美国总统解除了对史迪威的秘密禁令,并在白宫召见他。满面春风的总统邀请客人共进午餐,并宣布授予约瑟夫·w·史迪威上将“荣誉军团勋章”和“橡叶勋章”各一枚,以表彰将军在中国和亚洲战场作出的巨大贡献。有记者当场追问:既然史迪威将军指挥了一场出色的战争,那么怎么解释将军突然被撤职一事?总统看了一眼愁眉不展的史迪威,轻松地回答道:“哦先生,不是撤职,是召回。我想部分原因是因为将军的身体不大适应那里的气候。” 元月下旬,中印公路全线开通,委员长代表中国政府宣布:把这条国际公路正式命名为“史迪威公路”。消息传到美国,史迪威名声大噪,再度成为美国人心目中的民族英雄。罗斯福顺应民心,不失时机地任命史迪威担任美国本土陆军部队总司令。郁郁不乐的史迪威始终念念不忘打败日本的夙愿,在他的坚持要求下,同年六月获准转赴南太平洋战场,出任美国第十集团军总司令,亲自参加了进攻日本本土的最后作战。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九月二日,史迪威出席了在美国军舰“密苏里号”甲板上举行的受降仪式。这是他作为军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当他看到日本代表重光葵外相和梅津将军在投降书上签字时,一切个人的委屈和辛劳都得到了报偿。 将军心中的伤痕部分地得到了抚平。 一九四六年九月二十八日,史迪威突然因健康恶化住进医院。医生在他的腹部发现多处肿块,确诊为胃癌晚期并扩散到肝脏。医生无法解释一个身患绝症的老人何以会那样精力充沛地活跃在战场上。政府和军界要人闻讯纷纷赶到医院同将军诀别。当副总统问及病人有何心愿时,史迪威只提出一个要求,希望获得一枚“战斗步兵纪念章”。人们俱感大惑不解。因为在将军一生中,他已经获得过几乎所有重要的美国荣誉勋章,但是他在弥留之际却念念不忘得到一枚凡是上过战场的士兵都能得到的这种普通纪念章。 十月十一日,陆军部长史汀生亲自满足了将军这个渺小的愿望。 十二日中午十一时,史迪威将军在昏迷中悄然去世,享年六十三岁。 5 一个哲学家这样写道: “历史苛求个人固然是个人的不幸,但是民族苛求个人却是整个民族的不幸。” 我希望我的同龄人,除了知道一个白求恩,还应当知道更多的外国人;除了知道“文化大革命”,还应当知道更多的被称作“历史”的那种东西。 一九四六年十月十五日。南京。 委员长在总统官邸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基督教追悼仪式。事先没有发布公告,没有邀请各国使节,只有美国新任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先生及夫人参加了悼念仪式。委员长刚刚出席完一次秘密军事会议,满脸倦容。他在牧师做完祷告后划了一个马马虎虎的十字,然后请大使向美国政府及史迪威亲属转达他的悲痛之情,随即匆匆离去。 悼念仪式进行了不到二十分钟。 第十七章 国殇之魂 1 鉴于密支那和松山、腾冲相继失守,日本第三十三军执行“断”二期作战的重点目标便转向防御缅北另一座重要城市八莫,目的是坚持切断中印公路,组织和击破中国驻印军与国内远征军会合的战略企图。 日军有四个番号的师团投入了八莫大会战。 八莫城位于密支那以南一百五十英里的八莫平原上,为缅甸第二大城市。八莫市区座落在伊洛瓦底江和大盈江汇合处,三面环水,江面宽阔达千余英尺,易守难攻,地势十分险要。 公元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即密支那被攻克三个月之后,在缅甸北部山区和中印公路通过的沿线地区,到处都能看到从印度基地开出来的中国军队的行进队列。 十一月四日,中国新六军一个师在廖耀湘军长指挥下隐蔽运动到八莫西南一百英里的瑞姑,然后利用森林和大雾掩护,出其不意发起渡江作战。激战两日,日军弃下千余具尸体溃退。中国军占领瑞姑,切断八莫日军的水上退路。 担任正面进攻的新一军分左右两路出击到巴朗、曼昌一线,向八莫守敌展开攻势。十一月上旬,新一军基本扫清八莫外围据点,对市区形成包围态势。 十一日,孙立人军长进入前线指挥所,一线部队开始向市区突进。至十三日,新三十八师一部突入市区,占领市政大楼和一部分民宅,另以一个营强渡大盈江,攻占南郊飞机场。守军出现支持不住和溃败的迹象。但是随着夜幕的降临,突入市区部队突然遭到敌人大举反攻,阵地得而复失。随后得到报告,巴朗当面的南坎至八莫公路上也出现大批敌人机动部队。天亮后查明,增援之敌为日军新调来的第二、第四十九师团。 八莫战事再趋激烈。 2 在密支那,孙立人得知史迪威被召回的消息,如雷贯耳,不禁呆立半晌。最初当他风闻史迪威将出任中国战区总司令并接管中国军队指挥权时,心情大为振奋,以他和史迪威这段患难之交,以他在中国高级将领中唯一毕业于美国西点军校的非凡资格,将来青云直上也未可知。但是史迪威的倏然消失给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 郑洞国在总指挥部召开作战会议,孙立人先到一步,。当他看见廖耀湘从吉普车里钻出来时,立刻一改以往倨傲态度,主动迎上前去亲热地同老对手打招呼。 身体臃肿面色红润的廖耀湘显然心情不错,他眯起眼睛望望天空,眼神中透出一种洋洋得意和不加掩饰的怠慢意味来。 “今天天气不错,孙军长,我看咱们加尔各答或者孟买好好玩一回才是。” 在驻印军中,孙廖二人明争暗斗几乎尽人皆知。廖耀湘为人圆滑,是蒋介石的心腹嫡系;孙立人受史迪威的倚重,,不免盛气凌人。由于美国人处处偏袒孙师,无论武器装备后勤供应都予以优先,连孙立人的吉普车都年年更换美国通用汽车公司生产的新车,因此引得其他将领大为不满。廖师则时常受到美方的歧视和刁难,廖耀湘的吉普车还是美国一九四0年生产的旧车。分配不公造成两支中国部队积怨甚多,他们碰在一起常为小事起摩擦,有时甚至出现在战场上坐视不救的情况。 孙立人好像突然看见廖耀湘的旧吉普车,立刻大声吩咐副官:“马上派人把我的‘q·l·jeep’新车送到廖军长的军部去。” 廖耀湘打着哈哈说:“何必呢孙军长,我这车也蛮好,蛮好嘛。” 孙立人执着廖耀湘的手,恳切地说:“过去的事,若有不周之处,请廖军长多多海涵。” 廖耀湘当然明白孙立人何以如此谦恭,他也不想得罪孙立人,何况孙立人眼下还在美国人那里吃得开。 “孙军长说到哪里去了,兄弟我今后还要仰仗孙军长多多关照。”廖耀湘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亲热地说。 十一月十五日,郑洞国、孙立人一行进入八莫前线新三十八师指挥部。师长李鸿报告,经过两日反复争夺,新三十八师在城南的阵地已经巩固,敌人退到市区。现已查明,增援八莫之敌虽然番号有两个师团,实际兵力不足一万人。另据空中侦察报告,日军有大批后续部队在畹町以南腊戌一线集结,估计是第三十三军增援八莫和怒江的总预备队。 此时怒江前线中国远征军已经攻克龙陵、芒市,正沿滇缅公路向畹町及缅甸境内推进,日军虽节节败退,却处处顽抗。本多司令官将总预备队留在腊戌机动,说明他还在犹豫,还没有下定会战的决心,因为他随时可能遭到来自远征军和驻印军的两面夹击。如果驻印军以一个师摆在南(坎)八(莫)公路担任阻击,另以新一军主力全线出击,全歼八莫守敌当有绝对把握。 郑洞国当场批准孙立人的作战方案,并将新六军第十四师调往八莫作总预备队。 十七日,新三十八师第八十八团从巴朗出击南坎,切断八莫至南坎公路,摆出关门打狗的架势。 同日,美机连续三天轰炸八莫市区,b—29“空中堡垒”携带的重磅炸弹几乎夷平了城里的所有房屋。日军只能依靠地下工事和断壁残垣进行巷战。 此后一周,中国军队向八莫发起总攻。由于坦克受阻于后方山路,不能及时开上前线,因此攻城部队只能在炮火掩护下与敌人进行逐房逐楼的争夺。双方均伤亡重大,攻坚战呈白热化状态。 二十日,大批日军突然出现在南坎方向,并且发现敌人坦克纵队。第八十八团阵地多次被攻破,团长及营以下军官伤亡逾半。师长唐守治亲率另外两个团投入战斗,然而日军攻势有增无已。原来狡猾的本多司令官虚晃一枪,把总预备队三万人全部投入八莫战场。 战场形势骤然严峻起来。 孙立人一面给唐守治下了死命令,一面火速驰电郑洞国,请求新六军立即从瑞姑向南坎侧背发起进攻,以解南坎之敌对八莫会战构成的严重威胁。 就在这时,一封重庆急电送到孙立人手上。 史迪威的继任艾尔·魏德迈中将是个生性温厚处世周全的美国军人,他善于同各种上司周旋而很少出差错,因此一直受到重视稳步晋升。史迪威的前车之鉴无疑使魏德迈大受裨益,他推荐自己的副手萨尔登将军接替中国驻印军总指挥一职,但是他告诫萨尔登,驻印军不是美国军队,不要过多干涉他们的内部事务。萨尔登严格遵循魏德迈将军的指示精神,将武器装备和作战飞机大部分转移到盟军其他战区。这样,委员长虽然巩固了权利,但是从此运进中国的美援物资却逐月递减,后来连前方战场的飞机支援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有求必应了。 委员长不在乎这些损失。对委员长来说,重要的是他打败了史迪威的挑战。日本迟早要被盟军打败,那时,谁拥有军队,谁就拥有中国。他在乎权力。 十月,日军在广西发动最后一次桂柳会战,连续攻克桂林、柳州、南宁,另一路日军占领贵州独山,逼近贵阳。重庆政府调集二十个师进行反击,将日军逐回广西河池。此后直至抗战胜利,日军再无力发动进攻,基本取守势。中国军队转入攻势,陆续收复广西柳州、桂林,湖南、湖北两省及江西、广东等部分失地。 十一月二十日,也就是萨尔登到职第二周,早有戒心的中国委员长为了防止自私自利的英国人在收复缅甸的战斗中再次利用驻印军作炮灰,于是不顾蒙巴顿勋爵的强烈抗议和魏德迈将军的劝阻,借口国内战事吃紧单方面命令新六军空运回国。十二月一日,最后一批新六军士兵在印度萨地亚汀江机场登机完毕,空运到湖南芷江机场降落。半年后,这支全副美式装备的威武之师作为中华民国政府的“御林军”,再次空运到首都南京受降,令饱受日寇蹂躏的南京人民大开眼界热血沸腾。 然而这一纸电令却使鏖战正酣的八莫前线总指挥孙立人呆若木鸡。 对孙立人来说,委员长釜底抽薪意味着一种警告,它使孙立人立刻陷入这样一种困境:他必须独立支撑八莫会战。如果战斗失败,他将对此承担严重后果;如果他放弃会战,那么他又将承担畏敌不前和延误修通中印公路的重大责任。孙立人打个寒噤。他从电报里分明看见了委员长那双阴沉沉的不信任的目光。 电话铃响了,是廖耀湘从机场打来的电话。 “孙军长,我先走一步,委员长有令在先,兄弟不得不告辞。”廖耀湘声音里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气,孙立人能够想象出廖耀湘那种得意洋洋的模样。 “廖军长此去鸿运高照,前程无量,真是可喜可贺。”两相对照,孙立人心里愈加酸溜溜的。 “哪里哪里,孙军长劳苦功高,还望多多保重。”对方打着哈哈说。 孙立人费了一番踌躇,终于下定决心,用一种不大自然却直截了当的口吻说:“廖军长提前回国,兄弟本该当面送行,奈何公务缠身,不敢松懈。即刻派人到机场,送上印度产鸡血石一颗,密支那产绿翡翠一盒,还望廖军长笑纳。” “兄弟无功受禄,如何敢当孙军长如此厚意?真是惭愧惭愧。” “廖军长今后是委员长身边的人,还望替兄弟多多周全。” 廖耀湘自然明白孙立人眼下的尴尬处境。他不露声色地暗示道:“依兄弟之见,孙军长在美国人手下做事何必太认真,打不到鱼儿还不能把鱼儿赶跑?缅甸将来终归是英国人的地盘嘛。” 好个精明的乡下佬!孙立人一拍脑袋,顿时大彻大悟。这就是说,委员长绝不愿意看到驻印军与日本人拼实力消耗,缅甸是英国人的殖民地,中国人何必辛辛苦苦为他人作嫁衣裳呢? 孙立人只消付出最小的代价把日本人赶跑,赶到曼德勒以南英国人的战区去,让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就算圆满完成委员长交给的任务。 挂断电话,孙立人立刻发布命令:攻城各师暂缓进攻,新三十师退出南坎公路,网开一面。新一军主力在巴朗、曼昌、唆基一线摆开阵势与日军对峙。 现在,胸有成竹的孙立人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只消等到中国远征军打到畹町、瑞丽一线,敌人就会不战自退。那时候,他就稳稳地“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胜利”。 3 二十日,新三十师前沿阵地遭到猛烈炮击。炮火过后,成群的日军步兵在坦克掩护下向第八十八团一营占据的丁康高地大举进攻。 营长王礼垓从望远镜里注视着敌人的坦克。敌人坦克不多,有十几辆,好像一群难看的铁乌龟在地上慢慢爬动。 王礼垓是个久经沙场的步兵指挥官,他知道该怎样对付敌人的铁乌龟。他一面频频调动炮火,一面指挥轻重气枪消灭敌人的步兵。敌人坦克在呼啸而来的密集炮火轰击下,有的被炸翻,有的起火冒烟,剩下的掉过头仓皇逃窜。中国军队以炮火优势压制敌人,当天,敌人的三次进攻均被打垮。 入夜,狡猾的敌人以一支精悍的快速部队穿过南坎公路,从侧背袭击了第八十八团指挥所和炮兵阵地。天色微熹,当一队日本坦克突然气势汹汹地闯进后方阵地时,人们全都因为猝不及防而乱成一团。日本坦克冲进步兵指挥所,击毙军官多人,摧毁炮兵阵地两座,缴获一五五远程榴弹炮和野战炮三十余门。丁康高地失去炮火掩护,于当天下午失守。 丁康高地扼南坎八莫公路要冲。高地一失,新三十师正面就被撕开一个大缺口。唐师长连夜赶到一营。师长盯着头缠绷带脸色煞白的王营长,仿佛打量一个不中用的废物。 “限你明天之内收复高地,否则不要回来见我。”师长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礼垓,少校军衔,二十六岁,英国普茨茅斯军校毕业生。他此刻已经三处带伤,浑身血污。他的部下还剩下不到一半人。这些投笔从戎的热血青年有许多已经英勇战死,永远躺在异国冰冷的土地上。如果现在再把剩余的士兵驱赶上高地同敌人拼命,他认为这样做未免太不人道。 但是师长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王营长悲壮地集合队伍,迎着旭日的曙光向死亡高地走去。 激战又进行了整整一天。 黄昏时分,一营终于夺回高地,全营官兵还剩下不到四十个人。王营长身负重伤,被士兵抬上高地。他噙着热泪向师长报告一营已收复高地的胜利消息。不料师长不为所动,竟然命令一营放弃高地,退回巴朗待命。 王营长困难地抬起头来,望着天边一片血红的晚霞。晚霞辉煌地映照着战场,映照着高地下面漫山遍野的弹坑和中国官兵的尸体。他大叫一声,吐血身亡。 对于我的渴望干一番大事业的炊事兵的父亲来说,公元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下旬某日傍晚,注定是一个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轰轰烈烈和终身难忘的时刻。 这天他奉命往八莫前线送给养。临刑被告之那里的部队已经打了几天几夜,他必须在天亮前把给养送到团指挥所。 然而他在途中却遭遇到了意外的事故。 当他和助手驾驶一辆gmc十轮大卡车沿着崎岖山路颠颠簸簸地赶路时,突然从附近山坡下面传来猛烈的机枪射击声,夹杂着手榴弹爆炸和人的喊叫。突如其来的枪声使我父亲神经高度紧张和亢奋,他把车开进树丛中隐蔽,然后拎起卡宾枪钻出驾驶室,匍匐着手脚并用地爬上山坡。 原来有一辆敌人的游击坦克正在袭击过往车队。 这是一辆日本“三·五式”超轻型坦克。我的父亲虽然没能当上坦克兵,却始终对坦克怀有浓厚兴趣,因此对敌人坦克的情况了解很多。严格地说,这种轻型坦克不能算作坦克,它状如一只方铁箱子,正面装甲只有主战坦克的一半厚,没有旋转炮塔,只配备二至三挺大口径机关枪。坦克战斗全重仅四吨半,能装在卡车上运输。如果遇上美国的三十二吨“谢尔曼式”或者五十吨“潘兴式”坦克,不用开炮也能把它碾成一堆废铁。英国人在一九四0年出版的《不列颠军事百科全书》中公开嘲笑这种日本坦克,称之为“母坦克”(亦译“雌性坦克”),意即没有坦克炮的坦克。 日本是个资源匮乏的国家。日本人惜铁如金,因此在设计这种微型坦克时不大在乎外在形象而更注重它的灵活性和实用性。“三·五式”坦克能够灵巧地穿越丛林和水田,能在山区的崎岖小路上通行,不用加固道路和桥梁,隐蔽性能好,往往能在敌人不易发觉的地方突然发动袭击。在一九四二年的太平洋战场上,骄傲的英美士兵正是被这种其貌不扬的小坦克打得丢盔卸甲。而在中国战场,这种坦克更是所向披靡,把缺少重炮和反坦克武器的中国军队从东北一直撵到贵州。 现在,这种专干偷偷摸摸勾当的卑鄙家伙又溜进盟军后方,大肆扫射盟军车队,屠杀没有防备的后勤人员。 对于我从未打过仗的炊事兵父亲来说,这种残酷的战争场面还是初次经历。他看见有几辆军车被打得起火燃烧,腾起大团黑烟。张皇失措的中国士兵纷纷跳下公路躲藏,机枪子弹无情地追逐他们,把他们打得浑身都是窟窿……有的士兵开始还击,冲锋枪子弹只在坦克上碰出一串火星,手榴弹也无济于事,没有炸药包,没有反坦克炮,那只丑陋的铁乌龟轧轧地爬来爬去,如入无人之境。 “我想我得干掉这家伙!我想我无论如何也得干掉这家伙!”我浑身发抖的父亲伏在地上,绝望地想道。 恐惧很快便消失了。面对敌人坦克的猖狂挑战,我父亲开始感到不可遏止的冲动:与敌人决斗,消灭它!他开始动脑筋。 从地形上看,他们隐藏在山坡上方,敌人坦克在下方。公路在山坡下转了一个急弯,形成一个大大的“s”,“s”的外侧是一道深陡的溪谷。敌人坦克占据了这个险要地形,用火力封锁了公路。 敌人占有火力和装甲优势,而我父亲隐蔽在敌人上方,占据地形优势。他驾驶的gmc大卡车自重三吨,载重七吨,八缸发动机,一百三十匹马力。如果他出其不意地冲下去,以十吨的重量加速度猛撞那辆四吨的小坦克,是有可能将其撞翻或者撞下山沟里去的。但是如果敌人及时发现并开枪扫射,或者汽车中途熄火,或者力量不够充足,没有撞上,如此等等,那么我父亲就会变成一个血肉模糊的机枪靶子。 成功与失败的机会各占一半。 gmc开动起来,发动机呜呜作响。我的心跳如鼓的父亲憋住气,悄悄把汽车开出树丛。当那辆坦克还在公路上肆无忌惮地追逐人群时,他把脚下的油门猛地踩到底,驾驶大卡车冲下山坡。 许多年后他才心有余悸地对我说:当时他大脑里一片空白,心脏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手指痉挛地抓住方向盘,眼前只有一辆怪模怪样的坦克幻象在晃动。全部感觉好像是一场梦,又像是腾云驾雾。 他听见耳边呼呼风响,觉得仿佛过了一世纪,其实战斗全过程不超过几分钟。 敌人坦克完全没有料到会有一辆汽车从山上冲下来拼命,等驾驶员发现复仇的大卡车隆隆逼近时要掉转枪口或者逃跑已经开不及了。只听见一声结结实实的闷响,小坦克被巨大的冲击力抛起来,翻下公路,顺着陡峭的山坡跌下沟底,轰地起火燃烧。 我父亲受了猛烈震动,昏厥了几分钟。他的大脑受到损害是如此严重,以至于终身落下一个脑震荡后遗症的毛病。等他被助手救醒过来,才发现卡车引擎盖已经全瘪进去,汽油漏了一地。他们刚刚来得及躲开去,那辆汽车就燃起大火来。 由于我父亲报销了一车给养,导致那支部队在战壕里整整饿了两天,因此他险些受到军法追究。好在有助手作证消灭敌人坦克一辆,功过相抵,才没有上军法处或者挨板子坐禁闭。只是这个结局不大公平,使他和当英雄的光荣与梦想失之交臂。 我父亲还对我说过,他的同学龚壮丁就是在八莫之役英勇阵亡的,那个地名好像叫巴朗,记得只是一片浅浅的山丘。 好像为了证实父亲的记忆,许多年后我下乡到云南建设兵团当知青,地点就在弄巴,与缅甸巴朗街隔一条小河相望。无论白天夜晚,都能看见对面山坡上许多闪闪发亮的铁皮房子和灯光。巴朗街是我们这一代的大地方,当地人不叫巴朗,称“洋人街”。我们到边疆接受再教育,下车第一课就是敌情教育课。团部保卫干事列举大量事实,充分说明反动派亡我之心不死,当年砍掉徐学惠双手的土匪就是从洋人街派来的。还参观实物,有图片、血衣、铡刀什么的,擦得人人眼睛雪亮。日子长久了,有知识青年犯自由化,偷偷跑过去赶街,回来却说应有尽有,好玩的很。 龚壮丁是瞄准手,炮兵的眼睛,他们的部队是在密支那战役后期上前线的。听说龚壮丁表现很英勇,八月份提升为上士班长。我父亲曾在运输途中遇见过他,看见他坐在炮车上,黑了许多。两人都大叫,汽车就飞快地错过,一如人生中许多不及回头的场面。 龚壮丁阵亡的噩耗是打完仗才传来的。听说他们阵地遭到敌人炮火袭击,一发炮弹直接命中炮座,全班士兵当场阵亡,有的人只剩下一只胳膊或者几片破衣衫。打完仗后,凡能找到的官兵尸体都被运到八莫掩埋。孙立人命令在八莫城郊修公墓一座,将机会的日军坦克、汽车近百辆统统堆在公墓外面,围成一堵墙,带有炫耀战绩和以敌人首级祭祀烈士英灵的意思。这就是当时著名的“战车公墓”。一九七三年我途经八莫,公墓已成一片乱坟冢。由于行色匆匆,未能亲往瞻仰,引为憾事。 后来我父亲回国路过八莫,特地上那座战车公墓凭吊,大哭一场。还点燃纸锭一串,高香一炷,用这种最迷信的方式同他的亡友告别。 十二月,中国远征军猛叩国门畹町,取胜无望的本多司令官腹背受敌,被迫结束“断”作战。十四日,八莫日军自动撤出市区,新一军亦不追逼。 十五日,八莫遂告收复。 4 一九四五年元月,中国远征军第十一集团军攻克畹町,日军退守腊戌。同时,中国新一军主力前出南坎,准备与远征军会师。 由于第十一集团军继任总司令黄杰有心偏袒旧部,欲把会师头功让给第七十一军,引起另外几支部队不满。于是收复畹町第二天,各部队都不听号令,各自抢出国境,希望抢先与驻印军会师。 第二军第九师上尉连长解云祥,四川罗江人,保定军校十九期毕业。二十四日,奉命率搜索连开出过境,沿畹(町)、木(姐)、南(坎)公路全速前进。参谋长口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与新一军会师。 可是眼下谁也不知道那支来自印度的友军确切位置在什么地方。从南坎到畹町至少有五六条大小道路可通,因此谁能抢到头功只好看各人的运气了。 出了国境,缅甸的公路都是柏油马路,柏油被太阳烤化了,滋滋地冒烟。许多中国士兵没见过柏油马路,因此大出洋相:有人被柏油粘掉了草鞋,有的被烫伤脚板,还有人摔倒在柏油里,一连几星期都洗不干净。尽管公路上热气腾腾并且有股臭味,但是行军的士兵还是个个兴高采烈热情高涨。 沿途山头仍有小股日军向公路射击。南坎方向,敌人还有成建制的兵力在逐次抵抗。然而在畹町通往南坎的马路上,这支连三百人的中国军队竟然大摇大摆地行军。如果日军有意设下伏兵,那么这一队得意忘形的中国草鞋兵就会厄运临头了。 问题在于公元一九四五年元月的日本皇军确已变成惊弓之鸟。他们被盟军飞机从天空扫射着,被中国军队从地上追赶着,再也无法重现战争初期一个大队(营)消灭中国一个师的奇迹。因此一连三天,这队长驱直入的中国士兵都得以大模大样地在公路上行军,有的士兵脱光膀子,有的把步枪吊在脖子上,还有的更加吊儿郎当,赤条条地跳进河沟里洗澡。有时被敌人冷枪打恼了,架起机枪小跑一阵猛轰,日本人立刻就变成兔子,逃得无影无踪。 第三天傍晚,来到一处路口,山坡上有几间空草房。解连长命令宿营。不料睡到半夜,到处纷纷嚷起来,掌灯一看,原来屋子里跳蚤如云。解连长正疑惑,师部派人送来急电,通报各部队提高警惕,说在芒市、遮放已发现敌人投放的的细菌弹。连长吓一大跳,急令队伍退出,然后将草房付之一炬。 缅甸气候温差极大,白天暑热难耐,下半夜却起了雾,落下一层薄霜。士兵衣衫单薄,且破烂,冻得直哆嗦。有人去捡了枯树枝烤火,连长也不制止,只叫加强警戒。于是山坡上到处有了烟头的红光和一堆堆篝火。 凌晨时分,哨兵突然听见公路上有坦克和汽车开进的声音。解连长刚刚打了个盹,一时心都不跳了。按照常识,如果来犯的是敌人增援部队,那么敌人早在一里外就发现了他们。 解连长伏在地上,倾听坦克履带越来越近的碾压声,心中充满恐惧和悔恨。他后悔不该疏忽大意,贪功冒进,抢不抢得上头功事小,断送性命和一连弟兄事大。 搜索连仓促应战,引来坦克一阵炮击,打得山坡上飞沙走石。好在月黑风高,坦克盲目射击,只炸伤几名炊事兵。 炮击之后,公路上出现戴钢盔的步兵,黑压压地冲锋。解连长看不清敌人的面貌,心想反正豁出去了,不如弄个明白。于是派了个大嗓门士兵向山下喊话,说你们哪部分的,是不是驻印军? 山下突然停止射击。有人回答,说山上你们是哪部分的?解连长听得清楚,山下明明是中国话,而且是四川口音。 为了防备敌人耍阴谋,解连长躲在石头后面坚持反问:“你们先说是哪部分的?” 山下回答新一军先遣营。又说你们是不是远征军? 这下子山上的士兵全都高兴起来,也不管暴不暴露目标,都站起来纷纷乱嚷。解连长派了两名士兵下山联络,对方果然是新一军。昨夜里刚打下南坎,正在追击残敌。 公路顿时热闹非凡。友军会师,闹了一场误会,因此分外亲热。搭乘坦克和汽车的驻印军拉着国内兄弟的手,望着他们破破烂烂的衣衫和脚下的草鞋,心里涌出许多同情和怜悯,就慷慨地取出香烟和压缩饼干慰劳战友。 正在热闹,一辆装甲车戛然停下,身着美军制服的中将军长孙立人走下车来。当他得知双方发生误会各有一二十名士兵伤亡时,险些把吓得半死的解连长送交军法处。后来他才弄明白这并不是谁的过错。误会是由于联络跟不上。联络跟不上是因为远征军平均每个团才有一部电台,而在他的部队里,每个连都配备无线电台,并且还有足够的美制十轮大卡车。 公元一九四五年元月二十八日,在缅甸边境一个名叫芒友的地方举行x军(驻印军)——y军(远征军)会师阅兵仪式暨庆祝中印公路通车典礼。 这一天,缅甸上空碧空如洗,风和日丽,艳阳高照。士兵们在河滩上搭起校阅台,在山坡草地上竖起许多红红绿绿的彩旗,给中印公路通过的这座人烟稀少的缅甸山谷增添了隆重的节日气氛。 上午十时,庆典开始,两路将领登上校阅台。先由卫立煌宣读将委员长从重庆发来的祝贺电。蒋委员长在祝贺电中勉励中国官兵再接再励,驱逐倭寇收复国土,并高度赞扬中美英盟军浴血奋战互相支援的伟大友谊。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东南亚盟军最高总司令蒙巴顿和美军总司令魏德迈均未派代表出席会师庆典。在他们看来,日本人还在缅甸,庆祝为时尚早。他们不希望看到中国人单方面给战争打上一个句号。 盛大的阅兵式开始了。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美式装备大检阅。最先出场的是新一军机械化装甲师。九十辆美制三十二吨坦克排出整齐的队形从山谷中隆隆开出,尘土遮天蔽日,每辆坦克炮塔上都插有一面青天白日国旗。铁流滚滚,战车咆哮,检阅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白鼬式”六吨装甲车、罗通战车防御炮、“一五五”远程榴弹炮,gmc八缸柴油运兵车,福特无线电通讯吉普车一一通过校阅台,还有摩托化步兵团、工兵团、运输兵团和特种喷火兵团,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步兵一律头戴钢盔,手持美式冲锋枪,搭乘运兵车通过,威风凛凛,气壮山河。国内y军只有第二百师参加了阅兵式。尽管他们也头戴钢盔,排成整齐的方阵,但是他们灰暗的土布军装和肩上笨重的中正式步枪使这支国内久负盛名的精锐之师看上去更像一支地方民团武装。 九架从密支那机场起飞的美国战斗轰炸机呼啸着从河滩上空掠过,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弧,然后去轰炸南方一百英里外的腊戌。一队运输机向河滩空投了两连中国伞兵。天空中突然绽开许多五彩缤纷的伞花,把庆典气氛推向高xdx潮。 孙立人站在台上,纹丝不动。他的部队正在隆隆地行进,他肃立,向他的队伍行庄严注目礼。盛大的会师庆典并没有给他带来应有的喜悦和激动,相反,一回到中国灰色的大地上,一回到身边这些大腹便便的国内同僚中间,他就感到一种无法摆脱的压抑和孤独。 唯一的安慰是新一军。他创建了它,因此它们是属于他的,一如他身上的制服和勋章。但是新一军委实太出色了,出色得令人担忧。重庆那帮大大小小的政客们早已对它垂涎三尺。 战车在通过,队列在延伸。 历史之路也在延伸。 孙立人依旧肃立,忧郁的目光越过河流,越过山峦,投向烟雾迷茫的历史深处。正因为他无法把握命运,所以才投靠史迪威;投靠史迪威的结果是更加无法把握命运,这就是他不得不对未来感到巨大忧虑的深刻原因。 过了半年,欧洲盟军总司令,未来的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将军指名邀请孙立人考察欧洲战场。孙所到之处,受到盟军破格接待。艾森豪威尔赞誉孙将军为“东方的蒙哥马利”。 又过了一年,蒋委员长借口孙立人作战不力,剥夺其军权,派往当时中国最不起眼也最偏远的台湾省任省主席,兼警备司令。新一军并入老对手廖耀湘部下。 一九四九年,委员长兵败大陆,退避台岛。蒋唯恐孙记恨前仇,孙唯唯表白:“台湾的一切,当以领袖之命是从。”蒋亦受感动,发誓“蒋某从此息影田园,不问政治。”孙即出任陆军总司令,二级陆军上将。 此后,蒋对孙的亲美倾向仍旧耿耿于怀,终以“整军不严,治军无方”为借口免去其陆军总司令职务。再半年,又强加其莫须有的“兵谏阴谋”,剥夺一切权力,囚禁台中市。株连者高中级军官一百三十余人。此即台湾轰动一时的所谓“孙立人谋反案”。 报载:三十三年后的公元一九八八年三月,台湾国防部长郑为元上将亲往台中市向上路寓所拜访囚禁中的孙老将军,并宣布平反,即日解除禁令。将军终于恢复自由。 孙立人此时已是八十八岁的垂暮老人了。 元月二十八日,在印度阿萨姆邦边境小镇利多,印——缅——中公路通车剪彩仪式隆重举行。筑路兵团总指挥皮克少将向驻缅美军司令萨尔登将军大声报告: “运输车队已经组成,请将军下令开往中国。” 第一队二百五十辆满载货物的汽车在装甲车和战斗步兵的护卫下,缓缓驶出印度国境,开上经过战火洗礼的利多公路。 一周后,车队开进锣鼓喧天的云南省会昆明,受到社会各界及市民群众热烈欢迎。蒋委员长专程从重庆赶来昆明,主持剪彩仪式,并向全国发表广播讲话。委员长在讲话中宣布道: “……我们已经彻底打破了日本对中国的封锁和围困……为了表彰和纪念我们的朋友约瑟夫·w·史迪威将军对此作出的卓越贡献,还有他领导的盟军在缅甸战役和这条公路的修筑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我代表国民政府把这条公路命名为史迪威公路。” 二月初,会师后的中国远征军奉命停止前进,返回国内休整,其中大部分部队陆续投入收复广西和湖南的战斗。新一军留在缅北,名义上仍然归蒙巴顿勋爵指挥。 此时英印军正在进行收复缅甸南方的艰苦战斗,新一军按兵不动,以“屏护中印公路安全”为理由拒绝调遣。于是气急败坏的蒙巴顿勋爵从印度飞到重庆,试图说服蒋委员长顾全大局,支持他把收复缅甸的战斗进行到底。勋爵的努力几乎等于白费,顽固的中国委员长从来对恢复大英帝国在缅甸的殖民统治不感兴趣。在经过多次讨价还价的会晤之后,最后还是由勋爵的私人朋友蒋夫人出面斡旋,委员长才勉强给了英国人一个面子,同意让新一军“有限地配合盟军作战”。但是,作战区域决不超过“曼德勒以北地区”。 下旬,新一军第五十师奉命南下作战,沿仰(光)密(支那)公路向曼德勒推进,仅仅一月便连克南帕卡、锡箔、猛岩、腊戌、南渡、西保、叫脉、眉苗等大小数十座城镇,并于四月初与英军在皎克西会师。遂停止前进,驻守原地待命。五月一日,盟军收复仰光,驻印军奉命返国,各军师恢复建制,中国驻印军总指挥部取消。 这样,从中国远征军首次入缅作战算起,中缅印大战历时三年又三个月,终于以胜利宣告结束。 二次大战后,根据官方公布的数字,中国方面在中缅印战场上先后投入兵力达四十万人,其中还不包括相同数量的支前民工;英美盟军投入陆军三十万人,飞机两千多架,坦克装甲车三千四百多辆;日本帝国累计投入军队四十万人,飞机八百多架。 中国军队付出的代价最大,累计伤亡接近二十万人,约占参战官兵人数的一半。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中华民国政府军事委员会发布命令:在中印缅战场旧址(国内部分)保山、腾冲、松山、龙陵、芒市、遮放、畹町等地修建中国抗日烈士国殇公墓和纪念碑(馆),以昭后人,告慰为国捐躯的二十万烈士英灵。 该命令一经发布,立即得到地方政府和民众的热烈响应,许多社会名流和富豪乡绅纷纷解囊。第二年即有多处公墓、公祠、碑(馆)竣工落成。据云南地方史志记载:滇西各县区共建有此类纪念祠、堂、陵园计大小一十三处,其中以腾冲国殇公墓尤为著名,工程最为巨大,修建最为雄伟壮观。 公元一九八七年岁末,我往滇西搜集素材曾在腾冲驻足数日。我看见国殇公墓业已修复完毕,忠烈祠和纪念碑均粉刷油漆一新,原国民党要人手书真迹题字题辞经过精心复制,几与原件不差分毫。公墓占地数十亩,园内风景优雅,松柏成林,另辟有陈列室、茶园等。现已被当地政府正式宣布为文物保护单位。 翌月,我回农场,委托一个叫万华侨的老知青替我到八莫办件事。万华侨原先也是我们一道下乡的知青,因为好逸恶劳,就勾搭上一个洋人街那边的女子,过去入赘,成了华侨。有知道底细的人悄悄透露,说老万在那边过得并不见怎样发达,时常还要替人家下苦力,足见得华侨并不见得人人都是腰缠万贯的阔佬。 万华侨抽了我一盒“红塔山”,又吃光两海碗杂碎米线,然后拍着胸脯说要替老同学两肋插刀。其实我拜托他的并非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无上天入地的艰难,只是请他到八莫替我拍张“战车公墓”的照片回来,以聊慰我那老父的缅怀之情。 过了一街(五天一街),老万果然如期而至。他开口就滔滔不绝地诉苦,怨声载道,仿佛我害得他倾家荡产。原来他费了一天时间去寻找什么“战车公墓”,而那一带早就推平了,建起一条高速公路,还有一座炼胶厂,因此他白白荒废了一天生意。 我信了,自认倒霉,就赔偿老万二十元人民币。 5 公元一九七一年,我初中未毕业就被光荣批准到一个很遥远的云南边疆去当知青。登车的日子眼看迫近,七月七日,下午四点半钟,距离三十四年前那个震惊全国的历史性时刻还差几个小时。 父亲从几百里外的“五·七”干校赶回来送我。请假是特许的,那时候他还在住“牛棚”,是九种人。父亲显然老了,饱经沧桑,四十几岁的人,佝腰驼背,两鬓挂霜。只是情绪还好,脸晒得黑红。 我极豪迈地指着地图,把那块将属于我们去保卫战斗的疆土划了一个圆圈,让父亲观看。那地方叫弄巴,在畹町以西一百公里处,人烟稀少,与缅甸相邻。不料父亲盯住地图愣了半天,突然说那地方他去过,不是从中国,而是往印度那地方来的。他还证明说那些地方风景很优美,很原始,有许多古老的森林和清澈的河流。当地人好客,能歌善舞,喜豪饮,亦喜食鸦片。男人叫“恰克拉”,女人叫“恰克尼”,等等。 父亲的话令我愕然。我从大字报上知道父亲有一段历史污点,并且子女亦为此屡受株连,就愤愤地责问父亲是否交代清楚了?父亲枯坐良久,凄然一笑,说别问了孩子,你最好不要替父亲背包袱。倘若你要独自走很长的路,就相信你父亲一定没干过回事。 那一晚,我听见父亲在隔壁吸了一夜烟,第二天就提前返回干校。 关于学生从军的那段话题也即我父亲后来留下历史污点的那段经历似乎还缺少一个辉煌的结尾。我现在掌握的确凿资料证明:蒋委员长对学生信誓旦旦的诺言并没有兑现。抗战结束,国共两党兵戎相向,内战在即,全体从军学生包括我父亲被强行留在军队里,失去重返校园的机会。 一九四六年初春,我父亲不再是炊事兵而是运输兵,他们那支车队奉命开往东北打内战。途径湖南长沙,几个同学买通长官,一齐弃车逃入城中躲起来。后来营长闻讯,提着手枪带人在城里搜查一整天,总算侥幸躲过,开成小差。听说也有被捉回去的,当众执行枪决。那时候枪毙逃兵是很常见的事。 三天后,我父亲登上回家的轮船。同学们也纷纷告别,各奔前程。他记得那是个阴雨天气,湘江呜咽,橘子洲头好像一个黯淡的幻影,隐现在浩茫烟雨之中。轮船离岸时,我父亲站在拥挤的甲板上,脚下堆着简单的行装。冷雨霏霏,雨丝濡湿了他的衣衫和头发,寒风刺痛了他的面颊和眼睛,他久久伫立,向岸上几个同学告别,同时也向人生中一段虽不辉煌却也轰轰烈烈的岁月告别。此刻,他的心中全无走向新生活的喜悦和激动,反而充满一种沉重的失落,一种对于风雨飘摇的中国和未来的深深的悲观。 这是他人生乐章中第一个惨淡而低落的休止符。 他慢慢扬起手臂,朝着刺骨的江风和灰蒙蒙的城市使劲摇晃。他摇得那么吃力,那么艰难,仿佛在和笼罩在心头的巨大忧伤和孤独搏斗。但是他注定不会成功,因为孤独的阴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 他哭了。 关于我父亲的话题还有很多。我以为悲剧性的命运主题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人生主旋律,这个旋律在他们生活中反复弹奏,而不管人们是否愿意正视它。 公元一九八一年暑假,我从大学回到阔别已久的四川探亲。那时候父亲已经落实政策,正在想办法调回成都。我向他提起写一部自传体回忆录的事,遭到断然拒绝。父亲认为人生是一种私有财产,就象隐私和创伤都需要受到保护,不得与人分享一样。直到一九八九年夏天,当我为写这部关于中国远征军的长篇纪实文学呕心沥血搜索枯肠的时候,父亲突然来信告诉我,他已经为我写下一部详细的回忆材料,有近十万字,但是只供我一人参考,不得用于发表。 于是我才知道了关于我父亲和整整一代人曾经有过的那段煊赫而沉重的历史岁月。 一九八六年,父亲收到华罗庚教授主持的北京中科院应用数学研究所的商调通知。此时他已整整六十周岁,身患肺心病、风湿痛和多种老年性疾病。到北京中科院工作并在恩师指导下从事应用数学研究,这当是他渴盼已久的人生最大夙愿。然而对一个饱经磨难风烛残年的老知识分子来说,这个机会毕竟姗姗来迟了。 他在写给华老的复信中慨然长叹: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两年后,华罗庚教授不幸在日本猝然去世。我父亲闻讯大恸,三日卧床不起。 父亲唁电云: “……师恩如山,我心奈何?” 尾声 天祭 一九八七年岁末,龙年将临,我独自登上中缅边境的一座山峰。这是一座无名山峰,它坐落在国境线上,峰顶归两国共有。登上峰顶,能够一目了然地鸟瞰五座紧挨在一起的高山“坝子”。这些坝子好像奥运会的五只圆环,其中有三只属于中国,另外两只原先属于中国,现在主权归缅甸:一只叫八莫,一只叫密支那。 我坐在石头上,抽一支烟,让习习的凉风和尼古丁一起熨平心中的狂澜,然后平心静气极目远眺。 密支那最远。此刻它被大气中的尘埃笼罩着,天宇之下,只能隐隐约约望见一些破碎的山影和闪烁的紫色光斑,有如窥伺宇宙一样很遥远很神秘。八莫则近在咫尺。我看见坝子里有隆起的山丘和蜿蜒的河流,河流象一条青白的带子,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亮光。八莫河来自中国,它的上游叫南宛河,我曾在这条河边生活了七年。国家把河流拦腰隔断,于是我永远无法到达下游,重新采访留下我父辈鲜血与足迹的土地和城市,凭吊那座业已不存在的“战车公墓”。 我心中突然起了一种类似无知的苍茫感。 天也沧桑,地也沧桑,历史如江河,滔滔不绝。我觉得天很明净高远,地很深沉博大,太阳也很热烈很灿烂,宇宙和星辰都很永恒,只有自己和人生十分渺小短暂。数十年弹指一挥间,如流星,如火炬,如水花,如尘埃;电光石火,稍纵即逝。人于历史,之于进化,或在于寂寞,或在于一弹。于是心胸受到一种来自天地万物的阔大感召与鼓舞。我拾起一块石片,在石壁上刻下一行浅浅的记忆:“惟天地与业绩并存——邓贤祭于世纪之末。” 然后下山。 然后告诉父亲,我确实祭奠了那座公墓。用我的那颗最最虔诚的心灵。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初稿 一九九0年三月修改 八月改毕于成都 后记 历史不会忘记 当我刚刚完成手中这部长篇纪实文学《大国之魂》并把它寄给出版社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公园一九九0年秋。都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我认为秋天更适合休息,于是动身往云南参加一个笔会。在风景宜人的春城昆明,我得知这样一个消息:四个月前,一行日本人终秘密地于踏上了松山的红土地。 毫无疑问,这则消息极大地震动了我,它使我再也无法安下心来享受美好的湖光山色,而急急忙忙踏上了采访的旅程。 当事人大都回避我的采访。有一位当地作者,将日本人祭祀松山的见闻写成一部报告文学,但是未得发表。据说有关部门不希望扩散影响。 不管怎么说,日本人在今年五月确凿地实现了重返松山的夙愿,而我们中国人对此似乎不应该再有什么想法。 最初,我并不怀疑日本人的和平诚意和锲而不舍的忏悔精神。因为现在早已不是互相敌对的战争年代,何况中国正在走向世界,何况日本政府年初已经率先宣布恢复对华贷款,等等。 我本人对这则内部消息的兴趣仅仅在于它所透露的某些同我的作品有关的历史内容。 据悉,日本客人共有两名,来自日本“松山老战士协会”,其中一名是在我的拙作《大国之魂》中曾经提及的护旗官木下中尉,另一位名不见经传,满脸麻子,战争期间职务为军曹。据说还有一位松山军妓希望同来,被中方婉拒。接待单位均为公安部门,戒备森严。不大象保护游客,倒像押解犯人。 事过境迁,怒江峡谷建起了水泥跨江大桥,滇缅公路拓宽了一倍。只有松山依旧荒芜,当年的战争遗迹历历在目。 车到大垭口,两位日本老人就坐不住了。他们身着传统的日本和服,一面把许多从岛国带来的精美祭物抛向山坡和深谷,一面长跪不起,抱头痛哭。日本人走走停停,寻寻觅觅,几乎是从山下跪上山顶的,以至于弄得一身一脸都是泥土,其心意之虔诚可见一斑。 听说他们在松山上祭祀了一整天,拍了许多照片,烧了许多香烛,最后如愿以偿地取走了一包松山的泥土。松山海拔两千六百公尺,不在乎一小包泥土。这也是中国人的胸怀。 据说日本人对此深表谢意。 我由此稍许产生了一丁点自卑。因为我独自徒步考察松山时,当地政府作了许多规定,其中有一条就是不许拍照。 据说日本客人曾向有关部门提出一个缺乏常识的问题。日本人说,既然松山战役是你们的一次重大胜利,那么松山为什么没有纪念碑,也没有其他纪念物?这个问题自然不难应付。事实上在松山大垭口的公路边确曾有一座旧石碑,只是年代久远,不大引人注目而已。 日本人在龙陵县城盘桓的那些日子,麻脸军曹很快被当地老人认出来了。时隔将近半世纪,日本法西斯军队留在中国人民心头的创伤和痛苦记忆并未完全抹去。老人们回忆说,麻脸军曹杀人如麻,拿劈杀中国儿童取乐。原以为松山战役已将他化为灰烬,不料四十多年后,杀人魔王又回来了。 当然不是卷土重来。因为中国早已不是五十年前的中国,中国老百姓也不是五十年前任人宰割的“良民”。况且日本官方护照写得明白,两位日本先生来华目的均为“观光旅游”。麻脸军曹一去四十余年,人们有理由相信他已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因此当昔日的杀人魔王兴致勃勃地走进旅馆茶社时,当地人以淳朴宽厚的热情同客人握手,然后既往不咎地坐在一条板凳上品茗和谈笑风生。日本人在当地还造访了一些居民家庭,看到许多居民使用松下或东芝电器,他们对此感到满意。 麻脸军曹之所以信心百倍地重返龙陵和松山,是因为他们确信过去的日子已经结束。但过去结束并不意味着那些罪行可以一笔勾销。日本人的优越感令我震惊。因为在我看来,一个优越感十足的民族是不大容易记取教训,尤其不大容易记取发动战争和玩火自焚这样一类教训的。 在龙陵大坝,日本客人曾经专程登门拜访一位傅先生。傅先生年逾七十,战争期间任国民党远征军少校军医,参加了收复滇西的战役。此次晤面,历史上的两国仇敌终于有机会化干戈为玉帛,畅叙中日友谊。 日本老人有感于人生短暂,世事沧桑,主动披露了一些鲜为人知的战场内幕。为方便叙述,兹将其中部分细节照录于后,以备历史学家考证。 1、著名的松山大爆破,日方事先已有察觉,麻脸军曹亲往高地传达撤退命令,仅有六名官兵因通知不及而遇难。这个数字与中国方面宣布的消灭八十余人出入甚大。 2、松山大血战生还者并非木下护旗官一人。突围成功者共计二十四名,其中包括日本军妓三名。因为只有木下护旗官是奉命突围的,因此其余生还者均有临阵脱逃的嫌疑,被军部勒令隐姓埋名,不准抛头露面。直到七十年代,松山幸存者才在日本成立一个“松山老战士协会”,正式宣告自己的存在。此事为麻脸军曹亲述,日本防卫厅作战室所著《缅甸作战》及《大东亚圣战全史》等书均未提及。 3、日本松山守备队司令官金光少佐最后军阶应为中佐。战争期间该守备队兵员应为八百九十一人。 兴之所至,日本客人还谈及一些小事。 松山开战前夕,日军抓住了两个中国女嫌疑犯,并从她们的发辫中搜出了日军阵地的地图。日本人对中国女人动用了一切令人发指的酷刑,这些酷刑绝对地使我们今天电影里那些装模作样的表演无地自容,据说连日本兵也为之侧目。中国女人毕竟挺住了,即使数十次地轮奸也不能使她们开口。最后她们被一刀刀割成碎片,喂了日本狼狗。 麻脸军曹回忆说,那是两个很年轻的中国女人,年级最多不超过十九岁,后来查明她们是从江对面过来的学生兵。这两个坚强不屈的中国女兵给日本人留下的印象是如此深刻,麻脸军曹问:你们是否知道她们的名字,并为她们修建了纪念碑? 还有一件小事,松山突围时,日本败兵中途伏击了一支正在赶路的中国运输队,打死了大约二三十名运输兵。当他们动手剥下死人的军衣好化装逃跑时,才赫然发现这些死者全都是女人。日本士兵被震撼了。当一个民族的男人和女人都义无反顾地走向战场时,这个民族便绝对是不可战胜的。日本人破例将这些中国女兵的尸体掩埋在山谷里,并默默致敬。麻脸军曹问:你们有过关于这支失踪的女兵运输队的确切记载吗? ………… 傅先生无言以对。 几个月后,当我坐在书桌前整理这些沉甸甸的记录文字时,我亦无言以对。 当我在这篇后记中一笔一划记录下历史传导给我的巨大震撼时,日本客人早已回到那个遥远的岛国,并且带去一抔松山战场的红泥土。我也许有理由期待日本人的忏悔,从每一个血债累累的麻脸军曹到日本天皇。 据说日本天皇没有。 麻脸军曹也没有。 报载:日本国会议员石原慎太郎接受美国记者采访时公然宣称:南京大屠杀是中国人编造的谎言……(见一九九0年九月十五日《参考消息》) 历史终归是历史。如果要让中国人忘记南京大屠杀,就等于要让日本人忘记曾经升起在他们头顶上的那两朵巨大而耀眼的蘑菇云一样。 ——他们会忘记广岛? ——还有长崎! 公元一九八八年夏,中国上海曾经发生一起震惊日本岛国的车祸。两列火车相撞,致使数十名来自日本岐阜县的高中学生丧生。消息传来,日本举国悲痛。两个月后,这一不幸事件得到妥善处理。 翌年祭日,数以百计的日本人前往中国祭祀,他们中间有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人。对日本人来说,后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尽管他们有的人在中国野蛮屠杀过不计其数的妇女和儿童。 在上海真如车站,日本人看到死者的陵墓才现场修葺一新,中国人没有亏待他们的子孙。 然而应当负罪的并不是中国人。当日本人的双膝牢牢跪在中国的土地上时,这种负罪感就因为历史的轰然苏醒而产生巨大的连锁反应。 真如车站是上海“八·一三”抗战旧址,公元一九三七年秋,日军从这里攻陷大上海,然后继续攻占南京,制造震惊世界的“南京大屠杀惨案”。岐阜位于日本本州岛,五十年前,由数万名该县官兵组成的“本州兵团”自始自终参加了对上海的作战,随后又血洗南京城,对中国人民欠下累累血债。半个世纪后,一个偶然的车祸鬼使神差地将一些岐阜日本人驱赶到中国,跪在这根铭刻着他们或者他们亲友罪行的耻辱柱跟前。 面对千千万万异国怨鬼,日本人能不心惊肉跳么? 公正地说,车祸的死难者是无辜的。但是无辜并不能解释历史。 这是纯粹的巧合? 还是命运的安排?! 对中国的历史学家来说,历史始终是堆纠缠不清的乱麻。他们的努力仅仅在于孜孜不倦地解开那些旧结,然后又打上许多新结。 我以为历史是一面镜子,它能照出人的白骨。 但愿我在稿纸上录下的这些沉重的铅字能使我的读者受益。历史不会永久寂寞,历史的曲折来自历史的创造者。 这便是我写在《大国之魂》即将出版之际的话,既是补白,也是自述。 权作后记。 邓贤 一九九0年九月三十日急就于成都 (全文完) 远征军印缅抗战大事记 一九四一年 12月8日*日军偷袭珍珠港美国海军基地。 9日*英、美相继对日宣战,中国政府发表对日、德、意宣战文告。英、美、中、加、荷、澳、新(西兰)、法等国反法西斯联合阵线形成,太平洋战争爆发。 22日*蒋介石令第五、第六两军入缅,归第五军军长杜聿明指挥。 23日*签订《中英共同防御滇缅路协定》,成立中英军事同盟,筹建中国远征军,准备入缅作战。 26日*蒋介石又令第五、第六两军暂勿入缅。 31日*罗斯福致电蒋介石,提议组织中国战区,由蒋任统帅,蒋同意接受。并拟组联军参谋处,在统帅指挥下进行工作。 一九四二年 1月4日*蒋介石电请罗斯福指定一亲信将领,担任中国战区联军统帅部参谋长。 14日*经马歇尔推荐,由史迪威担任联军统帅部参谋长。 2月1日*蒋介石令第六军入缅后归该军军长甘丽初指挥。 2日*蒋介石又令第六军入缅后归英国方面指挥。 25日*蒋介石令第五军由滇西进入缅甸之同古及其以南地区,第六军由昆明经保山从泰缅边境前进,两军均由第五军军长杜聿明统一指挥。杜由英缅军总司令胡敦指挥。不久,胡敦改任参谋长,总司令由亚历山大接任。 3月1日*蒋介石由昆明飞抵缅甸腊戌。 3日*史迪威在腊戌会见到此视察的蒋介石。 4日*蒋介石面告杜聿明:“你归史迪威指挥,对史要绝对服从。” 8日*中国远征军先头部队第二00师到达同古。 *蒋介石任命史迪威为中国战区参谋长。 *日军侵占仰光。 11日*骑兵团附工兵、步兵一部,推进至皮尤河南岸一带。 12日*中国远征军第一路司令长官司令部成立。由卫立煌任司令长官,卫未到任,先由副司令长官杜聿明代理,后由罗卓英继任。 中旬*第六军到达毛奇、孟畔、猛东地区;第六十六军进驻腊戌、曼德勒,协助英军作战。 18日*日军到达皮尤河南岸,与我军发生激烈的前哨战。 20日*同古序战开始,激战十二日,予敌重创,此时新编第二十二师由叶达西方面向敌猛攻,敌势受挫。 29日*远征军放弃同古,突围北撤。 30日*日军进占同古。 4月1日*西路英军放弃普罗美,日军继续北犯。 2日*蒋介石令罗卓英任远征军第一路司令长官。 5日*蒋介石偕罗卓英到腊戌,次日到眉苗亲自部署。决定平满纳会战,增调第六十六军入缅。 *敌第十八师团一部攻叶达西,并以千余人渡西汤河迂回我军侧背,激战数日,我军转移斯瓦河北岸抵抗,敌渡河北犯。 7日*第六十六军开始入缅。 14日*敌陷马格威,英印军退守仁安羌。 16日*敌陷仁安羌。 *我军转移平满纳主阵地。 17日*英缅军第一师及装甲第七旅共七千余人被包围于仁安羌以北地区。 18日*中国远征军以新编第三十八师之一部驰援仁安羌被围之英缅军,将敌第三十三师团先头部队击溃,英缅军全部解围,救出被俘英军、美教士和记者五百余人,以及驮马千余匹。捷报轰动英伦三岛,以后英方曾向新编第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团长孙继先等颁发勋章。 *右翼英军撤退,我阵地形成突出,遂放弃在平满纳会战之计划。 20日*敌占罗衣考。 21日*第五军第二00师及军直属部队一部,奉命由西路乔克巴当调回梅克提拉,转向棠吉运输,进击由罗衣考北进之敌。 *英缅军撤退至宾河北岸。 23日*我先遣骑兵团及第二00师一部向棠吉推进中与敌发生激战。 24日*我第二00师克复棠吉,敌大部东窜。 25日*敌攻陷雷列姆、猛脑、孔海坪等地,分两路向腊戌突进。 26日*我军自动放弃棠吉,远征军之主要阵地腊戌因而失去屏障。 *敌先后占领细胞、南马。 27日*西路英缅军撤至伊洛瓦底江以西,向印度英帕尔撤退。我第六十六军阻敌北进,伤亡较重。 29日*我放弃腊戌。 5月1日*新维失守。 2日*贵街失守。 3日*敌陷畹町,继占八莫,向密支那进犯。遮放、芒市、龙陵相继失守。 4日*为阻止日军东进,我军炸毁惠通桥。 5日*敌陷松山,进至惠通桥,由上游渡过怒江东犯,滇西告急,昆明震惊。第三十六师由西昌驰援,与过江之敌激战,东岸高地为我军控制。 *四、五两日敌机狂炸保山,适逢集市贸易,城乡居民死伤千人以上。 8日*敌占缅北重镇密支那。 9日*我有力部队于怒江上游渡河,威胁敌侧背。 10日*敌攻陷腾冲。我预备队第二师全部渡河,迎击该敌。 18日*第二00师师长戴安澜在突围中负重伤,团长柳树人、刘杰阵亡。 19日*我军主力继续渡江,攻击敌侧背。第八十八师由惠通桥下游渡河,进出镇安街、龙陵一带。破坏敌后方公路,阻敌增援。 26日*戴安澜师长伤重不治殉国。 31日*我军改取守势,准备尔后之反攻。此后,滇西边境形成长期隔江(怒江)对峙局面。远征军之西路军已向印度撤去,东路军撤至滇西与敌对峙,中路军分头撤退:一路经打洛、新平洋到达印度列多;一路经孟拱、孟关、葡萄、高黎贡山返国;一路渡南盘江,经眉苗、南坎以西返国。 6月10日*林蔚率参谋团人员离保山回昆明。中国远征军此次入缅作战以失败告终,损失奇重,计入缅时约十万兵员,此时仅余四万左右。 一九四三年 4月*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司令部在楚雄成立,陈诚任司令长官。 5月*军事委员会驻滇干训团在昆明成立。原大理的滇西战时工作干训团,改称驻滇干训团大理分团。同时在印度设立兰姆伽训练学校。当时美国根据租借法案,决定给予中国十二个军(一说十三个军)的美械装备。 6月29日*中国驻印军总指挥部成立,史迪威任总指挥,罗卓英任副总指挥。 10月10日*史迪威令中国驻印军向大龙河西岸敌据点进攻,随军派出工兵部队,修筑中英公路。 11月1日*新编第三十八师第一一二团占领拉苏、新平洋等地。 12月18日*新编第三十八师经月余苦战,攻占敌重要据点于邦。 12月下旬*新编第三十八师向敌加强攻击,敌向大龙河东岸退去,西岸敌各据点先后被我攻克,中国驻印军取得第一次反攻作战的胜利。中印公路亦修通至新平洋。同时,新编第二十二师第六十五团向打洛推进。 一九四四年 1月9日*中国驻印军右路新编第二十二师渡过大奈河,沿左岸开路前进。 23日*新编第二十二师向敌发起猛攻,经数日激战,毙敌官兵约二百人。 31日*新编第二十二师攻占打洛。 *本月,左路之新编第三十八师先后渡过大奈河和大龙河,肃清孟阳河之敌。 2月1日*新编第三十八师进占太伯卡及甘卡,夺取敌交通要点。 23日*新编第二十二师先后攻克腰班卡、拉征卡、拉貌卡等敌据点。至此,孟关外围之敌皆被我肃清。 24日*我军分左右两翼继续向南推进,战车营也同时配合行动。美军一个支队(约步兵一个团)亦在我左侧向瓦鲁班推进。 3月5日*新编第二十二师从正面猛攻孟关,经激烈战斗后攻占孟关,毙伤敌八百余。战车营亦攻抵宁库卡,先后共歼敌一千四百余,敌第十八师团主力被击破。 6日*新编第三十八师一部占领瓦鲁班东北之拉干卡,随即与攻占孟关之新编第二十二师协同围攻瓦鲁班。 9日*激战两昼夜,我军占领瓦鲁班和秦诺。 15日*战车营和新编第二十二师攻占丁高沙坎。继之向坚布山隘进攻。 19日*攻克天险坚布山隘。 28日*我军攻占高鲁阳。 29日*我军进占沙杜渣。至此,胡康河谷战役胜利结束。 *自一九四三年十月至一九四四年三月底,中国驻印军南进一百五十余公里,先后击毙敌军官六十余名,士兵四千一百余名,其伤亡人数总计一万二千余名。我军伤亡总数为六千四百九十五人。 4月4日*我军向孟拱河谷守敌部署进攻,经十五天激战,新编第二十二师、新编第三十八师先后攻占瓦康至丁克林之线。 *是月,第十四师和第五十师空运印度。 5月3日*美飞机三十六架配合作战,新编第二十二师在战车掩护下,向英开塘守敌包围进攻。 4日*新编第二十二师攻占英开塘。 11日*中国远征军为配合驻印军缅北反攻作战,打通中印公路,决定强渡怒江,向入侵滇西之敌发动反攻。远征军攻击部队第二十集团军之第五十三军和第五十四军,及防守部队第十一集团军之新编第三十九师、第七十六师和第八十八师之各一加强团,于本日自双虹桥至栗柴坝间,分七处强渡怒江。 12日*新编第三十九师一部攻占红木树;第一九八师由栗柴坝渡江后攻占桥头、马面关,主力围攻腾北重镇北斋公房;第三十六师在双虹桥附近渡江后,对敌发动进攻。我军越过高黎贡山,进至瓦甸、江苴街以东之线。 17日*驻印军第五十师第一五0团和新编第三十八师第八十八团,在美军支队配合下,攻占密支那西机场。 6月1至3日*远征军第二军及第七十一军配属新编第三十九师,分由惠通桥、毕寨渡、三江口各附近渡江。 4日*远征军新编第二十八师攻克松山外围据点腊勐后,立即围攻松山。 9日*第八十七师攻克镇安街。 10日*第八十七、八十八师一度攻入龙陵,敌增援反扑,我军退据龙陵东北郊,与敌对峙。 14日*我军攻克北斋公房。 16日*驻印军两翼协力猛攻卡盟,经多次冲杀,终于攻占卡盟。 18日*新编第三十八师第一一四团强渡孟拱河,向敌攻击,解救被围英军第七十七旅,并占领孟拱外围各据点。 20日*远征军第三十六师攻克瓦甸,第五十三军攻占江苴街。 24日*远征军第九师攻克象达,向芒市前进。 25日*驻印军新编第三十八师经两昼夜激战,占领孟拱。孟拱河谷战斗历时三余月,至此胜利结束。此役歼灭敌第十八师团,重创其第二师团第四联队,第五十三师团第一二八、一五一联队,第五十六师团第一四六联队。先后毙敌一万一千五百余,其伤亡总数约二万六千人,生俘田代一大尉以下一百七十人。我军伤亡官兵四千五百九十一人。从此中国驻印军控制了缅北整个战局,奠定了反攻作战的胜利基础。 7月6日*密支那攻防战已达四十余日,驻印军新编第一军军长郑洞国到密城前线视察,决定于“七·七”抗战七周年纪念日向守敌发动全面进攻。 8月5日*中国驻印军在盟军协同下,攻克密支那,全歼守敌。此役历时三个月,守敌第十八师团第一一四联队主力,第五十六师团第一四八联队主力,工兵第十二联队一部及其他部队共三千余人全部消灭,俘敌官兵六十九人。我军伤亡六千余人,其中阵亡官兵二千余人。至此,驻印军第一期反攻任务全部完成,开始对部队进行整顿。整顿期间,驻印军奉令改编为两个军,即新编第一军与新编第六军。 中旬*第二军第七十六师主力攻占放马桥,切断龙陵、芒市间敌之交通线。第七十一军第八十七、八十八师和第八军荣誉第一师主力等部,对龙陵再次发动围攻。第一一六、一三0、一九八师和预备第二师向腾冲守敌猛攻。敌第五十六师团得到第二师团的增援,想我反扑,我军进展迟缓。 9月8日*我军攻占松山。新编第二十八师自六月四日起,对松山守敌发动五次围攻,未克;继由第八军自六月下旬起接替攻击任务,又连续发动九次攻击,费时三月余,终于攻克松山。 14日*我军攻克腾冲。远征军自渡江至攻克腾冲止,共历大小战役四十余次,毙敌军官一百余和士兵六千余,俘敌军官四人和士兵六十余。我军伤亡军官一千三百三十四人,士兵一万七千二百七十五人。 10月初*中国驻印军继续向八莫推进。 29日*新编第三十八师主力攻占庙堤,太平江北岸之敌已全部肃清。 11月3日*中国远征军各部协力攻克龙陵,续向芒市推进。 *新编第三十八师进抵不兰丹及新龙卡巴之线,向八莫迂回进击。 19日*我军将八莫外围敌阵全部摧毁。同时新编第三十师主力分成三纵队绕道向南坎攻击。 20日*中国远征军第六军攻克芒市。 21日*新编第二十二师攻克东瓜。 12月1日*第七十一、五十三军主力,第二军一部及第二00师等部协同攻克遮放。 上旬*第十四师及新编第二十二师奉令空运回国。 15日*新编第三十八师主力攻克八莫。敌守城司令原好三大佐被击毙。自十月十五日由密支那向八莫发动攻势以来,经七十多次战斗,毙敌官兵二千四百余人,生俘二十余人,我军伤亡官兵一千余人。 一九四五年 1月15日*驻印军新编第三十师和新编第三十八师一部攻占南坎。 20日*远征军第九师、第八十八师克畹町。 22日*远征军第五十三军与驻印军新编第一军先头部队取得联系。 27日*中国远征军与驻印军会师于畹町附近之芒友。中印公路完全打通。 28日*中国远征军、驻印军和盟军于畹町举行会师典礼。 2月20日*新编第三十师主力攻克新维。 23日*第五十师攻占南图(南都)。 3月2日*新编第三十八师攻克朋朗、温塔。 6日*新编第三十八师攻占老腊戌。 8日*新编第三十八师攻克腊戌。 16日*第五十师攻克细胞。 27日*新编第三十师攻占猛岩。 30日*第五十师与英军在乔梅会师。 我军在滇西及缅北反攻作战至此胜利结束,中印公路修筑完成。此次反攻作战,是抗战以来中国军队取得彻底胜利的一次歼灭战,对中国抗日战争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都起了重要作用。由于战场地势险峻和敌军拼死顽抗,战斗至为惨烈。敌死伤官兵四万八千五百余人。中国驻印军伤亡官兵一万七千七百十一人;中国远征军自强渡怒江至战斗结束,伤亡官兵四万余人。 选自《远征印缅抗战——原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