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村童话》 北极村童话(1) 假如没有真纯,就没有童年。假如没有童年,就不会有成熟丰满的今天。 这是发生在十多年前、发生在七八岁柳芽般年龄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大轮船拉笛了。起锚了。船身在慢吞吞地动了。 妈妈走了,还有姐姐和弟弟。我真想哭。妈妈真狠,把我一人留在这了。瞧她站在甲板上向我招手,还不时抬起胳膊蹭眼睛。她哭了。 留下我,刚走,就想了?真好玩。我不愿意看她,更不想跟她招手,让她走吧。 狠心的妈妈,我恨你! 记得有一次,妈妈边刷洗毛主席石膏像,边跟邻居王姨唠嗑。我只不过说一句:“妈妈,给毛主席洗澡,怎么不打香胰子?”回答我的是一个火辣辣的嘴巴:“看我不把你送姥姥家!” 还有一次,我听收音机,乱调一气。猛然,收到了一个很好听的曲子。我听迷了,妈妈和爸爸也都听迷了。后来,里面传出了:“莫斯科从“播电台,这次……”,吓得妈妈啪地关了它,并飞速地拧了调谐钮,冲我道:“乱捅!就该把你扔到姥姥家,总也别回来!” 于是,甩下了我这个淘气的、爱说的、不听妈妈话的孩子。好了,现在什么都可以说了。姥姥家里有大空房子,你可以说个痛快了。 船更远了。渐渐地,在我的眼里,它变成了一条小蝌蚪,在奔腾的江里跳着。 一手攥着石子,一手挥舞着柳条棍,在沙滩上玩了一会儿,我又想哭了。鬼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使劲抽了一下鼻涕,仰头望着天。 天上缀满了云,雪白雪白的。它们有的像兔子蜷在那睡觉,有的像猫在捕捉老鼠,还有的像狗、像鱼。它们自由自在地游着、飘着。天真大!它能容得下那么多的云。云多好啊,它可以睡觉,可以奔跑,可以俯身看到树木花鸟,可以仰头望见星星月亮。对了,听爸爸说,云还可以化作雨、变成雪呢! 天热极了。嗓子要冒烟了。姥姥抹够了眼泪,在喊我了。 姥姥是小脚,一走一摇,像是扭秧歌。我不愿意和她一起走,便挣开她的手,向前跑。跑累了,再停下来。看着姥姥走路的那副样子,我忍不住喊:“鸭子、鸭子快快走,跑悠跑悠上高楼。高楼有个松树塔,一咬一半拉。” 这话可把她气坏了,她边追边喘着,喊着:“骂姥姥,天打五雷轰!”我便又跑,摇晃着柳条棍,东捅捅,西戳戳,好不快活。 糟糕死了,我把蜂子窝给捅了。一个个小黑绒球向我扑来、压来。立刻,嘴肿了,脖子上,屁股上,都火辣辣的痛。 姥姥赶来了,急得直掉泪:“看看,当妈的刚走,闺女在这就……咳!”见我哭得凶,她就吓唬我说,“快起来,要不天兵天将该来了。收拾了你,姥可不管。” 北极村童话(2) 我害怕,抹干眼泪站起来,顺从地趴在姥姥背上。 一颠一颠地,走啊走啊。我累了,渐渐地睡了。等我睁开眼,迷茫中,我就看见了姥姥家的大木刻楞房子。 大木刻楞房子是新盖的,房梁上还拴着红布。姥姥说,那样可以避邪。房子大,进门是厨房,东西各一间屋。西屋门帘上钩着花,炕上有一床猩红色的缎子被,南窗下摆着一张黑漆桌子,上面放着镜子、香粉和雪花膏瓶。这是小姨的住处。我和姥姥住东屋。屋里一溜大炕。炕上油着蓝漆,光滑滑的。躺上去,忍不住要打几个滚。 晚间,我和姥姥睡一个被窝。她给我讲故事,净是鬼和神,可有意思呢!我爱听,听完了又害怕,便把身子缩在姥姥的胳肢窝下,死死地抓住她的肩膀。 尽管这样,我还是喜欢过晚上。左邻右舍的人挤在厨房里,卷着烟,呷着茶,天南海北地聊,我可以支着下巴听个够。 白天的日子就不一样了。姥爷打完更,喝了酒就去菜园;姥姥白天总不着闲,剁鸡食,采猪菜;小舅白天上学,学校离家路远,中午不回来;小姨到队里干活,中午回来,吃了饭就躺在炕上睡。我多么恨白天啊,恨这夏天的白天! 白天太长了,太热了,太让人气闷了。我想念家乡的伙伴。那时,多好啊。有一次,我们好几个人去偷母娘娘家的黄瓜。这个臭婆娘,坏着呢。人家的小鸡进了她家园子,就用石头给砸死,煺了毛,扔进油锅。她家的黄瓜刚做钮,黄花还没落呢。我们一人装一兜,跑到小树林,吃个精光,然后再返回去,看母娘娘骂仗:“哪个杂种,偷吃了你姑奶奶的黄瓜,让他不得好死!是男的,吃饭噎死;是女的,生孩子憋死!” 她跺着脚,叉着腰,唾沫星子四溅。 可这里呢?整个一条街,只有三个小孩:兰兰、小宝和我。 兰兰跟我同岁,长得比我好看多了:大眼睛,小嘴巴,就连那薄嘴唇,也是红鲜鲜的。她家穷,孩子多,妈妈常年有病。她总要在家看弟弟和妹妹,很少出来找我。我到她家,她妈又不高兴,指鸡骂狗的,说我招她偷懒了。 小宝是李奶奶四十岁时得的独苗。娇得了不得,六七岁了,撒尿还得用人把,动不动就像小姑娘一样哭。李奶奶不让他出来,怕他跌跟斗摔了腿,又怕他不小心跌进井里。 他们都不出来,我就一个人玩,到菜园里捉蚂蚱、蝈蝈,把大个的留下来,装到小舅给我编的笼里,塞进倭瓜花给它吃。看腻了,就到房后去做泥人。 姥姥家房后有个小洼兜,一下雨使淤好多水,水泡得边缘的土粘粘的。我把它和面似的揉一堆,我每天可以做好几个泥人。我偷偷用姥爷的小木盒里的西瓜子,给泥人当眼睛;又把小姨的胭脂膏子,悄悄抹在了小泥人的嘴巴上。 听姥姥说,大舅那年回家,带回好几个大西瓜。吃完后,姥爷就把子拾起来,装到那个盒子里。他平常从不动它,家里来了客人,却逢人就要打开说:“这是大儿抱回的西瓜,吐的子呢!”等到别人连连点头,啧啧夸赞,他才满足地小心翼翼地放好。那样子,就跟他喝酒时,慢慢地端起盅,轻轻地抿,生怕弄洒、喝漏了一样。 就在西瓜子少得不能再少的这一天,他说着说着话,冲我喊:“灯子!听见了吗?灯子!把那个瓜子盒拿来。” 我吓得打了个干嗝,憋了好半天,直着眼说不出话。姥姥捶我的背,才顺过一口气来,委屈得我哇地一声哭起来。 “老丧门星!灌够了猫尿,”姥姥咬牙切齿地骂着,“高音喇叭似的,吓死人!” 我就势倒在姥姥怀里,故意大声嚎哭。 姥爷没趣,晃着身子站起来,对人家说:“不看了,不看了。看也没用,没用哇。”他从姥姥怀中把我接过去,慢吞吞地走到菜园。 这是他第一次抱我啊。 暖洋洋的太阳,照得菜园泛着一层青光。柿子已经拉红丝了。 他把我放在地上,弯腰摘了个半青半红的,放在我手里。他以为我真的吓着了,摸着我的头发,说:“灯子好,姥爷再不大声说话了。吃吧,等到大秋,红透了,都留给你。” 我茫然点点头,赶忙咬了一口。恰巧咬到青的那半上,涩得我直想吐,但最后还是把它吞了。 姥爷不知怎么了,这几天话特别多。小舅说他想大舅了,大舅已经三年没回来了。 “爱吃西瓜吗?”他问我。 我慌忙点点头,想想不对,又赶忙摇摇头。他并没在意,只管说:“你大舅那次回来,就带回了大西瓜。红瓤的黄瓤的都有。吃起来沙凌凌、甜丝丝的。”他醉了似的,眯着眼,惬意地有节奏地拍着腿。 “东头的老苏联,见过吗?” “谁?”自从住到姥姥家,我还不曾到东头去过。 “咳,说这些做啥。不说了。” 他扔下我,竟自蹒跚着走了。 气得我把嘴巴噘到鼻孔上。 北极村童话(3) 尽管如此,我还是跑到房后,把小泥人身上的西瓜子都抠出来,用淤水洗好,放到衣襟上搓干净,一粒一粒地摆在小木板上。 谢天谢地!姥爷几天不看盒子,也没有人到房后去。西瓜子不知不觉地干了。趁没人时,我把它们送了回去。 西瓜子的事总算平息了。姥爷又闭紧了嘴巴,不说一句话,阴着脸,闷闷地喝酒。 太无聊了。天气义闷又热,像捂在蒸笼里,除小姨外,其他人都蔫了似的。 小姨好高兴。她吃了饭,就梳那又光又黑的大辫子,往脸蛋上扑粉。打扮好了,就前后左右地照镜子。也不告诉家里人,就偷偷地溜了。小舅告诉我,小姨去找开拖拉机的张舅舅。 天旱了。小泥人被晒裂了身子,烫掉了胳膊;老母猪趴在圈里,一声不响地晒大肚皮,小鸡小鸭都猫到荫凉处。 尤其是傻子狗,晒得更可怜! 姥姥家的门前用铁链子拴着一只狗。它的毛黄黄的、茸茸的、长长的,风一吹,泛着金灿灿的光。它的个头大,腿又粗又壮,一跑起来,抖着满身毛,威风凛凛的。这样一条好狗,却被唤作“傻子”。 傻子可厉害呢。姥姥说,有一次,它把看地的大爷咬得腿肚子直窜血,因此被揍了个半死,尾巴上的毛也被剪掉了许多,拿去给人家敷伤口。从那以后,它的脖子套上了锁链。 我怕这条狗,不敢接近它。只是远远地站着看。姥姥说,狗是不咬自家人的。可我还是怕,总觉得它的眼睛像冒着火。 天这么热,它也没精打采地趴在柞木障子下,长伸着舌头,呼呼直喘气。我试探着端盆凉水,慢慢地蹭近它。它似乎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可只是身子动了动,却没能成功。我把盆放到它旁边,轻轻地蹲下,胆突突地抚摸着它的毛。它得意了,仰着身,斜伸着腿,微闭着眼,缩着头。我便又使劲搓它,搔它,捶它。 它终于被我征服了!我有了新的伙伴。 新伙伴跟我是友好的。每天吃饭,姥姥都要蒸暄腾腾的馒头。吃饱了,我也要再拿一半,捏在手里,装作往嘴里塞着向外走,姥姥总要说:“吃多少拿多少,糟踏粮食可伤天害理哪。”我就说:“我还没吃饱哪。”不管她怎样唠叨,就倏地跑出屋门,来到大门口。 傻子一见我,一骨碌挺身起来,斜伸着前腿,探着脑袋,狠劲晃着尾巴。我坐在地上,它立刻趴下,把前爪搭在我腿上。我把馒头塞进它嘴里,看着它大嚼大咽,心里禁不住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和胜利感:傻子是我的! 晚饭后,屋里传出了洗碗的叮当声。姥爷叼着旱烟又蹲到菜园去了;小舅编笼子,好到大江去捕鱼;姥姥拎着猪食桶,一出门就嘎嘎嘎地叫着;我的任务是圈鸡。到仓库的袋子里抓一把小米,把它撒在纸箱里,小鸡就傻乎乎地跳进去,唧唧唧地点头啄着吃。遇到调皮的,站在纸箱边,探头探脑,我就得把它扑下去,蒙上纱布,把纸箱端到大厨房的南墙根。 做完这件事,我可以抱着傻子看天。傍晚的西边天才好看呢! 太阳沉下山了。天边飞着晚霞,深一块,浅一块的。它们有的大红,有的粉红,有的则金黄。那大红的像炉膛的火,粉红的像小猫的舌头,金黄的像大公鸡的尾巴。它们深的颜色变浅了,浅的更谈了,星星就眨着眼跳出来了。星星一跳出来,邻居家的猴姥就大着嗓门来聊天了。 猴姥讲故事最有一套。讲鬼神时,不是眯着眼乱哼哼,就是张着大嘴,捶胸顿足。这样,她常常要把烟头掉在裤子上。好在她的裤子脏得很厉害,铁皮似的,所以也不会烧出眼。 厨房里弥漫着呛人的黄烟味、汗泥味。我听累了,听烦了,就出来透口气。 夏天的夜晚凉爽极了。青蛙在江边不时地呱呱着。满天星星密布,空气真新鲜。傻子知道我出来了,就唔唔地叫着。我跑上去,搔它。 “傻子,你看,天上哪颗星星最亮?”我扳住它的脑袋,让它望天。它乖乖地仰着头。 我又问,“傻子,你看哪颗星星像我?”它只管晃了一下身子。“大笨蛋!真是‘傻子’!”我骂它,按它倒下,自己忍不住咯咯地笑。 “黑更半夜,在外面笑什么?快进来。”姥姥倚着门框喊我,我赶忙撒腿往回跑。回到屋里,猴姥那颠三倒四的故事快讲完了,我跳上炕去铺被,待我磨磨蹭蹭地做完,猴姥的大脚片子已经响在院中了。 姥姥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口,闩上门,拉上窗帘,洗过脚,我们便上炕了。 我睡不着了。我在想姥爷,想那天他到大菜园里对我讲的话。我越想越奇,忍不住推醒姥姥,问她:“‘老苏联’是谁?” “东头的。” “是站在窗前就能望见的,那个种了好多毛嗑的人家吗?” “嗯。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北极村童话(4) 姥姥是要早起,姥爷打更回来,才早上五点多钟,她就要做好了饭。我不再问她,等她睡熟了,我从她怀里挣出来,拱出被窝,痛快地大喘了几口。我在想,东头那个大木刻楞房子,里面住的老苏联是什么样呢?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东头的大木刻楞房子里住着一个老太太,她站在黄灿灿的葵花下,抛给我好多好多的石子。她告诉我说,这些都是黑龙江的石头。她还说,她要把这些石头磨得圆圆的,用锭子扎出眼,给我穿个项圈戴。 天大亮了,太阳升得老高。 院子里,飘着鱼腥气,小舅坐在木墩上挤鱼。鳞光一闪一闪的,像星星在跳。他挤完了,拌上盐,串上铁丝,挂在墙上。 小鸡们蹦跳起来了。我把盆子当中肠子之类杂秽东西捞出来甩给它们,剩下的红浆浆的汤倒在猪槽里。然后,再把盆冲得干干净净。 这样做,小舅一高兴夸我,我可以就势要两条小鱼,给傻子吃。 吃了饭,各自忙各自的了。 我沿着干得裂了缝的田埂,向苞米地走去。姥姥家的苞米地紧挨着老苏联的菜园,现在,苞米已经吐出了棕红的缨子,我掰下一截甜秆,塞到嘴里嚼着,吃够了,向那个房子望去;满院子的向日葵,黄泥抹的墙上挂着一串鲜红的辣椒、一串雪白的大蒜和一把留做菜籽的香菜。 房门开着。在我记忆里,它似乎从来没开过。可它今天确确实实开了,不是梦吧? 走出来了,是一个高高的、瘦瘦的、穿着黑色长裙、扎着古铜色头巾的老奶奶! 她一步步地移过院子,推开园门,贴着豆角架过来了。 我站在苞米地,她站在那里,隔住我们的,是一排低矮的、倾斜的、已经朽了的柞木。 我的心打鼓似的咚咚直跳。 “小姑娘,小姑娘。”声音很慢,有些迟钝,“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啊?” “我采猪食。” “采什么菜啊?” “灰菜、苋菜、车轱辘菜,还有钌铞儿、朱香芽!” 她格格干笑着,嘴不停地动,好像在嚼什么:“采猪食,怎么不拿篮子呢?” “我先采,放在这。中午舅舅来取。” “几岁了?”“七岁。”“上学了吧?”“没有。”“愿意识字吗?”“愿意!” 回答得干脆利索,我想她一定会满意的。 她把着柞木杆子,我也把着。我仰着头,她低着头,我们的眼光相交在一起。我分不清是不是梦,顺嘴说出来:“你是老奶奶!我见过你。你不是答应给穿个项圈戴吗?” 我用手在脖子周围比划着。她先是睁大了一下眼睛,随后拨着障子,伴着一阵咔嚓咔嚓的柞木杆倒下的脆响,她倾着身子过来了,死死地搂住我! “是奶奶的孙女!是奶奶的孙女!”她的胳膊像把大钳子似的牢牢卡住我,我的脸被她亲得直发烧。可能她听到了我的哼哼声,她松开我,我终于可以大口地喘气了。 “奶奶,黑龙江的石头能磨圆吗?” “能。能磨圆的。”她肯定地点点头。 “那就好了。”我放心地笑了。 不知不觉,我跟着她,穿过菜园,来到院子,走进屋门。 屋子不大,却很于净。墙粉刷得漂白。正房里,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个黑色挂钟和钟下面的紫檀色桌子,桌子旁边是一把黑木椅。 她按我坐下,拿出冰糖,摘掉那条古铜色的三角巾,连连转了几个圈,对我说:“吃吧,再给你烤毛子嗑去。” 她到厨房去了。不一会,她用铁片托着毛子嗑出来了:“吃吧,香,新烤的。” 她兴致勃勃跳起舞来。 我看着她起舞,跳得又快又急,全不像姥姥,就连胸脯也是高高挺着。 “奶奶,你脚大么?” “大哟。” “我姥姥怎么是小脚?走道像鸭子,一扭一扭的。你的脚怎么大?” “长的呀。奶奶不缠脚。” 她翻出了扑克、跳棋、识字课本、陈年的蚕豆,满满地堆了一桌子。 她说她要教我识字、唱歌、剪窗花、做面人。她跟我说,上她这里来不要对别人讲。 当然,我全部同意了。 回家路上,我看着天也想笑,看着地也想笑。每一片白云,每一片绿叶,都那么亲切。我哼着歌,踩着发烫的土地,蹦蹦跳跳回来了。 傻子迎上来,我像奶奶搂我那样,死死搂住它,贴着它的耳朵,悄悄说:“傻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许对别人讲。” 午饭后,空气更加燥热、沉闷了。不一会,起风了。云变成了淡灰色,挤成一堆,抱成个铅灰色的大团。 风逝了。燕子呢喃而下。细细的雨丝像一根根银色的绣针,一古脑地扎向地面。 鸡整齐地排成一溜,哆嗦着翅膀,站在房檐下。傻子却得意地踏着爪,不停地用舌头舔那湿漉漉的毛。 姥姥高兴得磕了三个头,不住地叨叨着:“没白求雨,可不,说来就来了呢。”她走到窗前,满心欢喜地瞅。她的眼眶里有水珠。莫非是雨扑打进去的? 我望望窗户:窗子关着,雨水顺着玻璃一道道地往下滴。那么,姥姥是兴奋得落泪了。 我搬了个小板凳,站在上面,把着窗台向外望:雨下得更大了、更急了,地上冒起好多水泡,像我踢毽子用的铜钱。 我在想东头的老奶奶。她现在做什么呢? 对了,她怎么就一个人呢? 我真想立刻就弄明白它。我想问姥姥,可一想起老奶奶的话,立刻打消了那个念头。 大雨停了。草丛中的蚂蚱蹦得欢,蝈蝈也叫得脆声了。傻子满足得直妁蹶子,小鸡们不停地刨着湿乎乎的土。 姥姥抱柴做饭了。厨房里传来烧火的僻啪声和嚓嚓的切菜声。姥爷从炕上爬起来,穿上长统靴,拿着铁锹,跳到猪圈里起粪去了。 我穿上塑料凉鞋,向老奶奶那跑去。 山雀赶在我的前面蹦着。它们好像刚出窝,还不会高飞,只是贴着地面,吃力地抖动着稚嫩的翅膀。东北角,扬出一条彩虹,像是一座五颜六色的桥。 我屏住气推开那扇门。我怕老奶奶睡觉。 是开门使屋里亮了,还是我不小心弄出了声?反正,她马上发现了我。 “噢,好大的雨,雨好大呀!” 她奔过来,蹲下身,拍着我的脸蛋。 “奶奶,你的裙子像喇叭花。”我扳着她的肩,对她说。 她努着嘴,紧眨了两下眼睛,端着肩站起来,慢慢转一圈,又突然蹲下,惊叫道:“看对了。是像喇叭花。聪明的乖乖!” 她抱起我,推开门,绕到房后,放我到地上。 这回轮到我惊叫了。野草中开着五颜六色的牵牛花。奶奶一种颜色掐了一朵,插在我头上。几只黄蜂嗡嗡着飞到头顶,吓得我一把抱住她。 “咋了?咋了?” “蜂子!我怕蜂子!” 她笑着,抱起我,用手抚着我的脑门,边走边唱道:“黄蜂好,黄蜂好,黄蜂不蜇我的小宝宝。给你花粉吃,给你好花粉,只要你不来,吓我的小宝宝。” 我笑了。见我笑了,她也笑得更厉害了。身子不住地抖着,我趁势滑下地,噔噔地跑进屋。 她端来一盘新煮的蚕豆,一颗颗地把皮剥掉,再把它一颗颗地送到我嘴里。那豆又香又软,我忘了回家。 “奶奶,你家怎么就你自己?” 她略微仰了下头,眼窝里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又没有了。她往嘴里塞着蚕豆皮,又慢慢吐出来,弄了一裙子。 我这样问,老奶奶怎么会不伤心呢?我打算搂住她的脖子,就势撒个娇。不料,她笑着说了:“不早了,看你姥等急了。是吃饭的时候了。” “嗳。”我答应着,站起来,磨磨蹭蹭地向门口走。推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倒忘了问了,叫什么名儿啊?”沙哑的、夹着痰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迎灯。我的小名。妈妈说,生我的时候是正月十五,天刚擦黑,还没点冰灯呢,爸爸就给我起下了这个名。” 她又发出一阵骇人的笑声。吓人的老奶奶!我一溜烟跑回家,死死地抱住傻子。 “跑哪去了?一天不着家!喊你姥爷吃饭。”姥姥把刷锅水倒进猪槽里,尖着嗓子招呼我。我放开傻子,木木地走向菜园。 姥爷光着大脚片子,裤腿挽到膝盖,两手相抱着坐在垄头。风吹来,菜园泛起一层青茵茵的光。姥爷的头发蓬蓬着,随风飘动,阴沉沉的脸上,两只眼睛定定地瞅着什么。 我捂着胸口,迈过昏黄的、摇荡着波纹的小水洼,立在他背后。他全然没有发觉。 北极村童话(5) “一年了,柱儿。没把你的……死讯,告诉你妈。不怪、我,你妈,她,会受不住哇。” 嘤嘤的泣声,他的身子向前倾着,头不住地低着、低着,一直低到膝盖。 彩虹走了。天空纯净得像一弯清水。 好久,他才抬起头,哆嗦着手,在衣袋里抠摸了好久,才见他捏出一个黑莹莹的东西来。 “西瓜子!”我惊叫道。 他浑身一抖,慢慢地转过身,放下裤脚,说:“姥爷种西瓜。等结了果,给你吃。”他蹲起来,抠个坑,让我把子放下去。 “还赶趟吗?”我问他。 “赶趟。大秋就成了。”他抓起一捧土,细细地搓着,均匀地撒在坑里。 我和姥爷关上园门,走进屋子,姥姥在里面骂:“老的老小的小,哪有一个不叫操心的!赶明儿告诉柱儿,再回来,可别给那老孽障买东西。弄点子西瓜子啊,今儿看,明儿摸,真比见着儿子还亲。” 我猛地冲进屋,揪住姥姥的衣襟:“谁叫柱儿?” “‘柱儿’也是你能叫的吗?没大没小!” “他是谁?” “你大舅!” 柱儿是大舅,大舅怎么会死呢?不敢告诉柱儿他妈,柱儿他妈不就是姥姥吗? “姥姥,你是柱儿他妈?” “嗯,咳、咳。”她笑歪了身子,洒了一衣襟粥,“我不是柱儿他妈,谁是呢?生柱儿的时候,难产哟,差点没把命搭上。”她从贴墙的铁丝上拽下抹布,捣蒜般地扑弄着米粒。 “快吃!凉了!什么都好问!”小姨把碗推到我面前,狠狠地瞪我一眼。 “我不饿!我不吃!谁希用你管,对象去吧!” 她摔下筷子,跑到西屋,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了。 自知闯了祸,我满心不自在地走出屋。 晚霞将要下去,天上变成了灰蓝色,远山被罩在一片水雾之中,显得空旷和迷离。 傻子迎着我走来。我无心理它,径自向前走着。它委屈得呜呜叫着,抗议般地跺着脚。 也不知走了好久,前面是江了。 啊,江,你迅疾地、不停地流,你不觉得累吗?真像个贪玩的野孩子,一躺到这儿,就忘记了吃饭、睡觉。 你已经变野了,不停地卷起一道道波浪,一簇簇水花。即使这样,你还觉得不过瘾,于是,就在自己的胸脯上切下一块块肉,甩到沙滩上,化成五颜六色的石子。 瞧你,是不是看我来了,又播撒出一片亮晶晶的碎光,吐出一朵朵白莹莹的莲花?哦,你点头了,不住地点头了。你这北极村的野孩子! 沙滩多好。又松又软。我怎么才第一次感觉到?五颜六色的石子,圆的、方的、长的,很多,很多…… 被小舅从江边抱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哭。 天边钩着一弯淡淡的月牙,无际的星星像蜡烛的火苗,不住地跳着。 我的泪把小舅的领口全弄湿了。我羡慕江,甚至有些恨它。它洋洋洒洒,阴天,狂热地亲吻条条雨丝;晴天,悠闲仰望浮游的云彩。 江啊,江,你一定知道奶奶为什么会那样骇人地笑,姥爷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青蛙在江边呱呱地叫了。开始只是零零稀稀的几声,听起来,好像带着铃铛的马车在飞奔。 星啊,星,满天都是。我是哪一颗呢?妈妈不是说过,生我的时候,梦见一颗星星扑到怀里了吗? 哦,太累了。我感到头发沉、胸闷极了。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身上冷得直哆嗦,好像谁给涂了一层冰。我把头无力地搭在小舅的肩膀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累极了,累极了。 我的眼前是五颜六色的小星星,它们晃啊、摇啊,红了,全是红的了,像新媳妇的盖头,像大公鸡的鸡冠;不,又是紫的了,干万颗的小豆豆。粉的、绿的、白的……最后是满眼的金色,像火星飞迸。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白的墙,映着明晃晃的阳光,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