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逝,圆圈不圆》 1、太阳碎了,发现了酒 维伊是深谙“生活的最高原则就是保密”这一貌似粗浅实际上却颇为深奥的道理的,并且能够在她无限广泛的社交活动中驾轻就熟、轻而易举地运用之,言谈之间好像是漫不经心、没遮没拦,实际上,她不想让你知道的,她就能滴水不漏,守口如瓶。 不像她的诗人朋友林子梵,只会在精神密室里的形而上层面中操作,而在广泛复杂的日常生活状态下,他往往显得漏洞百出,顾此失彼,一副诗人艺术家的既天真稚气又深邃老到的矛盾气质。他总是煞有介事有言在先地宣称:你们谁也别想从我的嘴里探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我不会说出一个字! 悲壮得像个男江姐。 可是聊着聊着,谁也没去套他,谁也没劝他多喝酒,他自己就会一点一点源源不断全都如实招供出来,而且别人想拦都拦不住。 他的朋友博士王就会拿腔拿调学着电影里江姐的语气逗他说,“上级的名字我知道,但是我不告诉你;下级的名字我也知道,但是我也不告诉你!哈,可我们全知道了!” 于是,就又有人接过来说,“这个江姐也真是的,跟敌人斗这个闲气干嘛?要是换了我,肯定就说,上级的名字我不知道,下级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群众,你们放我走吧。”他做了个告饶的动作,接着说,“这样才能保存革命实力是不是?”说着吸了一下香烟,又喝了口嘉士伯啤酒,“可是,如果敌人用刑拷打我,就不太好办了,我怕疼。不过……我可以勾引那位敌军官。” “有没有搞错啦,”酒吧老板博士王学着粤语拉着长腔,“敌军官可都是男性,那时候的中国还没闹女权主义呢!你勾引谁去啊?” 说者就把手中的酒杯往桌子上轻轻一磕,“怎么这么落伍!不开窍!我可以改成同性恋嘛。我宁可色,也不能叛;宁可变态,也不能变节!这是革命的代价,‘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以为革命像坐在这儿喝酒那么容易!” 博士王立刻反驳,“难道坐在我的酒吧里喝酒就容易吗?还不是我呕心沥血干革命干出来的。那代价可不仅仅是变个态、变个性就够了的,我连血液的颜色包括血型都给人改了。你以为!” 林子梵心不在焉地坐在一边儿不说什么,手里拿着本地图册有心无心地翻着,听大伙瞎扯,闷头抽烟。他对“革命”、“反动”、“阶级斗争”立场之类的话题,不大感兴趣。 林子梵觉得自己既不是一株圣洁素净、出污泥独不染的怒放的荷花,寻求在惊世骇俗的“高雅”中“殉道”,嗟叹昨日诗之花冠的枯萎衰落,自戕于平庸如流水的民众;也不是那种安心颓废,放纵自己,故意回避深刻与良知,沉溺于如洪水猛兽般“隔江犹唱后庭花”的低俗大潮之中的文人。 他觉得把圣洁与平庸、深刻与肤浅对立起来,是极为幼稚的。人远远比这种纯粹的单一性要复杂得多。 林子梵喜欢一切复杂的特质,无论时代、人群还是个人情感领域。 “没那么简单。”他常说。 此刻,他安静地坐在一边,观众是他最经常的角色。 博士王清楚他的老朋友林子梵,近来心里正闹腾着那位上次仅仅见了一面的维伊小姐,而且大有明知“烫手”,存在“灼伤”的危险,却依然打算奋不顾身前去抓取的趋势。这与往常不动声色、冷眼旁观的林子梵的一贯形象大不相符。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咱们可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有些错误年轻时犯还说得过去。”博士王冲着他的老朋友林子梵故作老成状。 其实,他们几个都不过三十岁出头。 这位维伊小姐实在令林子梵感到莫测奇妙又无从下手。 关于她的背景材料,引见人博士王也只知道她很久以前也写过诗,现专业为人之妻,至于“那人”,谁也没有见过,只是听说他已奔赴异国他乡,维伊成为了一名时髦的留守女士。她现在随时或者正在准备行装,打算投奔远在德国邦郡的夫君陪读。 至于维伊的其余历史和现状,林子梵只有在他丰富的想像中进行了。 虽然他们在上一次的偶然相遇中,维伊只字不提早年自己曾经写诗一事,但是,据博士王及有关人士透露,她的确写过诗。 大约在八年前,维伊曾怀着一个文学青年狂热的激情,背井离乡来到p城那所众人皆知的作家学院进修读书。那时候,她迷恋过写诗,二十二岁,正是诗情满怀的年龄,她无能为力地陷入了对诗的致命的爱情之中。 她常常一个人久久伫立在学院顶楼的窗口处,呆呆痴痴地凝望着幽蓝的夜空,她的被无限透明的苍穹浸染得瓦蓝瓦蓝的心,也如同大海一样波涛汹涌,那狂热、庞大然而却没有准确目标的情感一泻千里,把青春期所有莫名的单相思都寄予诗中。 她伫立在顶楼上,平视望开去,看到静谧的晚风被瑟瑟抖动的树枝给搅碎了;俯视大地,苍茫的漆黑被房舍里的灯光给切割碎了;仰视天宇,悲伤的蓝色被她的诗疼痛碎了。她的情感沿着诗这条通往天国的陡峭的窄路拾级而上——啊,她幸福得头晕! 维伊伫立在顶楼窗口——学院的制高点处,秀发被夜风揉弄得凌乱不堪,她口腹饥渴却全然不知,她在俗世这一条堆满了物质食物的宽阔的大路上,考虑的是如何熄灭灵魂的饥饿。她为此激动得热泪盈眶,默默地冲着北方家乡v市的方向遥遥相望,心里无声地叫喊: “乡亲们啊乡亲们,地上的锅碗瓢盆酱醋茶盐留给你们吧,天上崇高圣洁的星星属于我!” 可是,这激情在八年之后的今天,却消失殆尽,泯灭得无影无踪。 那一次聚会,焕然一新的维伊坐在烛光摇曳的酒吧里,对着第一次见面的林子梵说出的第一句话,却与她在学院顶楼上那句无声的叫喊,大相径庭。 “啊诗人?幸会!”她朗朗地大笑起来,“请把地上的锅碗瓢盆、酱醋茶盐、鲜花与鲜肉留给我吧,我把天上崇高而圣洁的星星与白云都送给你了!”她向林子梵快乐而嘲弄地伸出一只手。 维伊对于初次见面的诗人林子梵显然缺乏足够的敬仰,这使得听惯了溢美之词的林子梵有点失落。 她出言之嘲讽、之不逊,令林子梵这个小有名气的诗人一时无以应接,赧颜而找不到还击之辞。面对着这样一位说不上漂亮但极富一种特殊魅力和韵味的女人,不好说什么。 他咽了咽唾沫,清了清喉咙,把从胸腔里升起来的一股不对劲的感觉压了回去。只是礼貌地接过维伊伸过来的丰腴的手臂,轻轻握了一下,便坐下来。 维伊刚才的开场白,把地上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什物,比起八年前的时候增添了“鲜花”与“鲜肉”两项,这完全受启发于刚才晚上出门时的一个新发现——她家楼下那个鲜花店,不知什么时候,人不知鬼不觉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鲜肉店,门梁上的匾额连换都没换,只在“花”字上用彩料补贴了个“肉”字。 维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预感,也许过不了一个月,这个“鲜肉”店就又会改成“鲜扎”店。匾额依然是不用更换的,只在“肉”字上边再贴补上一个扎啤的“扎”字就行了。 1996年的夏天,p城街头的酒吧,忽然像前些年诗人的诞生一样铺天盖地,鳞次栉比。 维伊心里默念了一句,“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想当年她写诗的时候,维伊是拒绝吃肉的,那时她是一个相当苦行的素食主义者,认为诗的纯洁性是不能容忍让腹内的牛羊猪狗等等肉食们来浑浊玷污的。她弃“肉”如敝屣,就像一个自爱的女人不小心怀上了一个不爱的男人的杂种,便总觉得自己身体里边不干净,急于把它弄掉。 维伊那时候的原名叫维伊丽,可是写诗总得有个像诗人的笔名吧,总不能平平凡凡潦潦草草随便叫个“王二”或“刘红花”之类对历史那么不负责任的名儿,万一不小心进入了文学史,这样通俗的名字让广大的人民怎么去流传?那不是侮辱广大群众对于诗歌的一片敬仰之情吗?” 那时候,她完全不同于现在这样动辄说,“没有英雄,孩子,只有三明治。” 那时候她相信很多东西,文学是她的宗教,她的信仰,她随时随刻都充满了一种文学青年的圣洁的献身精神。 她为自己的笔名思前想后,煞费了一番苦心。 她看不惯这个“丽”字,多俗气!全中国百分之八十的女性的小名都叫做什么“丽”,或者“丽”什么。 本来她先为自己选中了“孤独”的“独”字,她喜欢这个字,打算叫做“独伊”。但是,有个广识多闻的男同学告诉她,瞿秋白的女儿就叫瞿独伊。她听了特别扫兴。虽然中国人的名字没有版权所有一说,但步人后尘总归不够有新意,她喜欢标新立异,与众不同。 这时候,又有几个男同学对于他们身边这位摸不得也碰不得的矜持傲岸的维伊丽小姐,充满了浓浓的“酸葡萄主义”,他们在黑板上写了个硕大的“毒伊”(毒与独谐音),并在旁边注释了“有毒”二字,外加一个顶天立地的“!”。 维伊丽一气之下,便废黜了“独伊”。 最后,她决定去掉那个俗气的“丽”字,省略为“维伊”。 “维伊”与“惟一”谐音,她为此感到满意,从此就“维伊”了下来。 那两三年,维伊的名字也曾经在全国大大小小的诗刊报纸上频频露面,星光闪烁了一时。可是倏忽之间,她就偃旗息鼓、杳无声息了。谁也不知道她是忽然参透了什么,还是遇上了什么重大的生活转折。 今天,摇身一变的维伊讲起这段经历,如同说着别人的一个幽默段子,笑得前仰后合,饱满而解放了的现代女性的rx房,再也不肯按照东方人含蓄内敛的习惯,躲躲闪闪地被束缚在乳罩背心里边。 “你们男人可以裸身穿背心,我们女人为什么不能?!” 拒绝了乳罩的维伊,在她朗声朗气开怀大笑的时候,身边的男人总是不能自已地把目光丢落在她颤颤微微的rx房上,那地方仿佛有一种神奇的胶化物,目光一旦落到上面,就被粘住,想挪也挪不开。 2、饥饿的肩膀 林子梵与维伊实在还说不上是什么朋友,因为他们仅见过一面,而且是好几个人凑在一起的那种酒吧聚会。 p城的酒吧这种地方,林子梵两年前是拒绝光顾的,他觉得这里夜夜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一群群有闲的雅士、有钱的商人、有脸蛋的无赖以及寻求刺激的虚无的艺术家,混在暗淡的幽光里,沉浸在那哩溜歪斜的软爵士靡靡之音或者愤怒的重金属摇滚之中,一夜夜麻醉。而林子梵这种自以为书生意气的“苦行僧”,觉得麻醉自己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所以他依然坚守着烛照省身的生活,不想同流合污,顽固地试图倚靠哲学把自己从庞大悲观的虚无主义之中解脱出来。 林子梵坚守孟子所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增益其所不能。 可是渐渐地发现,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年代,若整天关在自己的房子里,一个星期不出门也不见人,就会跟不上脉、走不上趟。不说人们那无形的思想变迁之快,单就有形的语言操作,就常常使他觉得自己像个外乡人,好多词汇都听不懂了,比如前一时期出现的“搞定”、“深了”、“晕菜”,就颇令他匪夷所思,林子梵听了好几遍之后,才连猜带蒙弄个半明白。 别人见他懵懵懂懂的样子,觉得他不是刚从深山沟里爬出来的,就是刚从纽约飞回来的。 所以,他决定接受酒吧,把它当作世界的缩影,时代的课堂。经常是他在家里伴着清茶读够了《论有穷系统》,就会散步到酒吧去,进行一番“脑筋转换操练”。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他的确发现了许多新事物,他看到一些西服革履腰缠满贯的肥哥阔少,疲倦而烦躁地坐在高档饭店里,小口小口地吃着粗玉米粉制作的窝窝头,痛苦地怀着旧;看到一些优雅的显然是受过良好教育的靓姐丽妹,在花开半闭的妙龄年华,倚靠在萨克斯管绝望无助的乐声里,细细地从容地咀嚼着忧伤、品尝着痛苦,一派懒洋洋的倦怠的病态美;他还看到一些已是风烛残年、锈迹斑驳的老者,他们朝气蓬勃密如潮水地云集在酒吧附近的立交桥下,或簇拥在街心花园、旷场阔地中,疯狂地跳舞,自娱自乐,仿佛刚刚甩掉了一生的巨大错误和沉重包袱,从一场荒谬的巨大误读中如梦初醒,投入了早晨八、九点钟的鲜嫩的新生活,他们顺着记忆的河流,拼命追溯久逝的爱情,心中一片艳阳天…… 林子梵生活在一个父母齐全并且双亲至今和睦如初的温馨的家庭里。他常常惊诧地看着已经拥有了三十八年婚史的爹妈,依然在饭桌上你为我夹一只鸡翅,晚间靠在沙发里看电视时我为你捏捏脚的亲昵动作,而感到不可思议。能够从二十几岁磨磨蹭蹭、拉拉扯扯到六十几岁,这份绵长的恩爱的确够有耐心的。 他一方面为自己的父母感到欣慰,同时也喟叹现代人已经活得完全失去了各种各样的耐心,这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在内。 他每天上午九点钟准时自觉地被小闹钟叫醒起床,这时他的父母已经双双在街心公园里甩手踢腿地锻炼了一个半小时。 他起床后洗漱收拾,然后冲上一大杯牛奶咖啡,咖啡因进入他腹中大约在十分钟之后,全身的骨骼和神经就被激活了,他便听到自己身体里血液咝咝流动的声音,如同秋天的麦穗在傍晚的风中沙沙地摇曳,如同嫩嫩的青草在早春的清晨唰唰地生长。 林子梵坐到书桌前,开始了一天自觉的读书、写作的规律而刻板的生活。 他的父母通常将近中午十一点钟,才提着丰饶的鱼肉蔬菜瓜果回来,然后是一场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烧饭运动,再然后是全家共同进餐,再再然后是林子梵的拿手节目——洗碗操练。他的修长俊逸、骨立形销的身材,在盘盘碗碗叮叮当当的声音中娴熟地穿梭。 他的父母对自己的儿子感到格外满意,看着他哪儿都好,就是叹气他们的儿子一点也不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当回事。 下午的时光,林子梵多是躺在床上翻阅各种各样的杂志小报,或者研读《人是谁》、《恐惧与颤栗》这一类颇为严重、甚至矫情但是恰好迎合了他灵魂或者说骨髓深处的某种需要的书籍。 他在床上躺着,度过一个学者而不是一个男性的下午之后(床的美妙多彩的功能在林子梵的身上显得单调而纯洁),傍晚他就到街上去了,乱走一通,开始他一天的夜生活。 晚上林子梵是不在家里吃饭的,他常常去的地方是老友博士王开的那家叫做“隐蔽之洞”的酒吧,他在那里可以享受五折餐饮优惠权。 林子梵所以不在家里吃晚饭,一是不好意思总吃父母,二是想出来透透气。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了,整天闷在家里,让父母觉得他连一点私生活也没有,多不好意思。 王博士是林子梵近十年的老友了,从读大学本科就在一起,然后读硕士生、博士生,两人虽专业不同,却一直在一个学院里就读,过从甚密,可谓知根知底。 王博士以前和林子梵现在的职业一样,在大学里安于做个衣衫寒酸、囊中窘迫的穷教师,一日日苦读圣贤书。两年前的一天,他忽然“觉悟”,沉云散去,天开日朗。他说,如果你不再寻找太阳,太阳就会天天在你身边。 他开起了酒吧,而且整个人都变了习惯。比如,以前他对学院里那些会中文的外国人一律说汉语,用他当时的逻辑解释,这叫做“尊严”。可是现在,在酒吧里,他对所有来喝酒消遣的国人都一律讲英文或日文,他现在的逻辑是,这叫做跟他们练幽默。于是,被朋友们戏称博士·王。 最初,博士王要开酒吧时,征求老朋友意见,林子梵是不赞同的。一个十几年浸泡在书本里的人,去喝酒吧不一定晕,若开酒吧准晕。 可是,博士王凭着能读下来博士的智商,把酒吧经营得十分出色。 博士王一日日胖起来,眼看着胯间的bp机叫响的时候,得“翻山越岭”才能困难地看到肚子下边呼机上的显示码了。博士王就把呼机送给林子梵,可是林子梵说他拒绝戴那玩艺,说是戴上它像个商人,不合他的身份。 “商人怎么啦,还这么不开窍,没长进!” 林子梵就说,“谁让我这辈子倒霉地迷上了摆弄字呢,与钱没缘了!” 博士王自嘲地糟蹋自己说,“你看我,现在是以‘调戏妇女’为专业,以当老板为副业。兄弟,看开点吧,好好活!诗固然是美肴,但不能解饿。”博士王拍拍老朋友林子梵清瘦的肚子,苦涩地一笑。 林子梵知道博士王不过说说而已,他懂得博士王那包裹在肥肥厚厚的脂肪里边的内心的苦闷。毕竟十年的交情了。 上一次就是应博士王之邀,林子梵有点不情愿地参加了有维伊在场的那个聚会。然而,他却意外地遇到了维伊这么个使他耳目一新的女人,他鬼使神差地被维伊身上散发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吸附住了。 那一天,维伊不停地夸耀她的小丈夫,“清朗,干净,纯粹,学术,一束透透澈澈的阳光,一株清清朗朗挺拔的白杨。哪儿像你们这些舞诗弄词做艺术的,一个赛一个污浊、苟且,一肚子男盗女娼、功名利禄。” 大家笑。 博士王说,“总得给我们一点希望吧”,他啜了一口酒,故意压低嗓音,“怎么样,哪天我们试试,不见得比你那株‘小白杨’差。” “你呀,”维伊向一侧闪了闪身,好像当真似的上下打量了博士王一番,目光有意在他的形同怀胎六月的孕妇一般的肚子上停留片刻,接着说,“就是品种差了点。” 大家又是一哄而笑。 维伊说,“靠希望为生的人,肯定放屁而死。这是谁说的来着?” 林子梵混在笑闹声里,一直没有发言高论,只是静静地倾听。这时,终于忍不住,挺认真地冒出一声,“富兰克林。” 这下,几个人全都笑得不行了。 停了半晌,维伊才说,“我发现,你这个人肯定也是个纸上谈兵的。”她把目光热辣辣地燃在林子梵清秀的脸孔上。 “你这么肯定?”林子梵侧过头,瞟了一眼幽幽的烛光里已经显得不胜酒力的维伊,她的脸颊鲜灵饱满得有如夏季的久保蜜桃,随着音乐的颠荡,那蜜桃般的脸孔仿佛是悬挂在桃树枝上,透白、润红而富有光泽,咬一口定是满嘴蜜液,滴汁流香。 这真是个矛盾复杂的女人,维伊和他以往见过的所有的女性都不一样,她肉感、热烈、机敏、丰盈、世故、玩世、撩人,具备了可以拉上床玩一玩的那种肤浅风骚女人的可能性。可是,她分明又不是那种简单的女人。 维伊不停地开怀大笑,尖厉的声浪在林子梵的耳膜上一阵阵擂响。 忽然,维伊说,“你说我干嘛这么高兴?我笑,是因为我不想变成一个疯子。你们这几位动不动就哲学的人,肯定知道这话。” 林子梵走神的时候,不知是谁问了维伊一句,“怎么那么高兴?” 维伊斜瞟了林子梵一眼,眼睛里的水亮的光泽动感而不安分。 林子梵没有接她的话。 整整一晚上,他很少说话,他在观察,他的注意力自然是倾投到维伊身上的,但是他那训练有素的自制力,使他的目光能够均匀分散地洒落在每个人的脸孔上,仿佛他对每一位男男女女都有着浓厚的兴趣。 维伊又嘹亮地笑了几声,接着说,“你们这群文人活得太愤怒了,何必那么严重当真呢?你们以为伏尔泰主义是什么?笑声才是一把利剑呢,杀人而不动干戈。只有用笑声去和对手周旋,才不会降低自己,才能够提醒对方的愚蠢。” 维伊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过来抚在林子梵的修理得光秃秃的头顶上,胡乱而轻浮地拨弄着,不相干地说了声,“这只秃脑壳修理得真漂亮!”像是抚弄婴儿的纯真无助的脑袋。 博士王说,“我们愤怒吗?我平静得都要睡着了。” 林子梵有点消受不了这种居高临下似的带有某种优越感的女人的抚弄,便把她的手拿开了。 天啊,她居然也知道伏尔泰! 林子梵实在有点把握不住这种女人了。 以往,他的身边总是学院里那种颇为严肃的女学者,她们大多数矜持端庄得有如舞台上前奏已经响起的花腔女高音演员,收腹、扬胸、敛颈、挺肩,每出一言都准备着进入人类思想史,或随时准备着被人写到报纸里边去,乏味透顶。 像维伊这般活得透又放得开的鲜鲜活活的女性,他还是头一遭领教,感到既刺激、诱惑同时又不敢轻举妄动。 林子梵这晚的啤酒喝得有点多了,他起身去卫生间。走路的时候,好像是走在黑色的云层里,飘飘悠悠。他已经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林子梵从男用卫生间里出来时,维伊正在外边的男女公用的镜子前梳理头发,她的手指一板一眼,全神贯注在自己的头发上,好像没有看到他一样。 林子梵凑过去洗手,站在维伊身边,一边洗一边抬起头从镜子里打量维伊。 他看见她的身子有些失控地微微摇晃,镜子里的影像就如同一张洗印得发虚的照片,显得模糊不清。 维伊没有和他说什么,只是目不斜视梳理着自己的头发,指尖轻巧而柔软,那份经心刻意,仿佛是在丝绸店里挑选真丝料子时抚弄着它的纹路。 意外,是在倏忽之间发生的。 维伊本来专注地摆弄着头发,可是,她忽然身子一歪,就倒靠在林子梵肩臂上。 林子梵一时猝不及防,但他还是扶住了她。 维伊流光溢彩的眼睛似睁似闭,眯成一条缝,借助半醉半醒、真真假假的酒力,一个劲儿往林子梵颀长俊拔的身体上靠,并用力环住他的脖颈不撒手,热热的胸乳紧紧贴在他的肋骨上。她那薄薄的衣衫下的rx房,坚挺得如同两只充满弹性的拳头,抵在他某个敏感的穴位上,通过他丰富的神经网络系统迅速弥漫到全身。 林子梵不由得颤栗了一下,急忙说,“你没事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闪了闪身子,并迅速地用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 “我看得一点不错,你的确是个纸上谈兵的家伙。”维伊虽身带醉态,但显然脑子还格外清晰,“我告诉你……为什么你……虚无吧,……你缺乏行动……孩子,让生活充满有意思的行动吧,而不是幻想……” 天,她居然称他孩子! 这让林子梵又有点不舒服。 这是她第二次令他不舒服了。 他想,她无非是想显示一下她的生活阅历,或者女人的某种优越感罢了。 他没有接她的话。 可是,他心里非常清楚,维伊的话触到了他的关键处。 像林子梵这样的一个自我感觉“功成名就”的诗人,一个吃过女人苦头的男人,早已对生活充满了必要的和不必要的戒备与防范。他的“名人意识”总是使他怀疑,别人是看上他的“名”了呢,还是看上了他本人?尽管他仪表堂堂,有着一副年轻、英俊、性感而且颇为前卫(主要是由于他那剃得如同光滑的葫芦一样的头颅)的脸孔,而且骨架优美、挺拔俊逸、服饰新潮,可以算得上英俊倜傥,但他仍然疑虑重重,仿佛生活的周围布满了陷阱,危机四伏。 所以,在他与人最初交往的几个回合里,往往像个侦探,封锁住自己的一切,而尽量多地打探了解对方,对对方投来的热情向来不敢轻易造次。 这也是他至今过着单身生活的原因之一。 盥洗室里这时候没有人,时间静止得像太阳一样消亡。不远处光线不明的吧厅里正狂欢着,人影在幽暗或者说半明半暗的色调中晃动,产生一股虚幻的神秘性甚至类似于恋爱的感觉。 一派世界末日的喧闹与繁华。 林子梵知道,一些破碎的什么东西正在那里的酒杯中升起,渴望着聚拢。 维伊如同一株饱满的树苗,倒伏在林子梵结实的肩头。 林子梵扶着维伊,心里乱了套,胸脯里七八只小鼓没有指挥地胡乱敲着,杂乱之音在他的体内咔咔碰撞,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侧垂下头,凝视了维伊一会儿。 只见她闭着眼,仿佛他并不存在一样,她只沉浸在她自己的小憩之中。 闭着眼睛的维伊如同一片纯净的彩虹,晶莹而缤纷地悬挂在林子梵的肩颈上,这彩虹的覆盖,使得林子梵内心里的冷静清醒,哗哗啦啦坍塌得溃不成军。他想,这彩虹,在维伊睁着眼睛的时候,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她的清醒仿佛使得身边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混浊的乌云。 林子梵沉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了声,“真厉害!” 他的那声音低得没有人能够听到,因为这窃窃之音只颤响在他自己的心里。 林子梵所说的“真厉害”,自然是指维伊在酒吧里那种飘来荡去的表面上滚烫、轻浮而放纵的眼风深处,所蕴含的不经意然而却是一针见血的洞察力。 3、一条水草 这天夜晚,大家都喝多了酒,深夜三点多才一个个步态摇晃脚下踩着流沙似的从酒吧里晃出来,飘飘忽忽站立在p城夏日的清静凉爽的马路上。橙黄色的街灯在人去路空的夜晚显得格外萧条,恍惚的光线发出细雨一般的咝咝声。 夜晚的雨声总是容易触动人们心里的什么,特别是林子梵这种艺术类型的人,他一直觉得狂风和暴雨是属于政治家的,它带有一股强烈的总结性、煽动性和批判性。而绵绵细雨的沙润声是属于艺术家的,它给人一种遥遥无期的绝望和激情,那从天而降的水声滴落在屋顶或窗棂上,往往在他心里溅起一股热烈的冰冷感。 此刻的雨声肯定是出于夜晚的情调上的错觉,因为这时并没有下雨,那雨只在林子梵的幻觉里缥缥缈缈,混杂着一种尖锐的类似于伤感或者失落的情绪刺到他的肉体深处。 他有些反感地把自己这种忽然涌出的“少年”起来的情绪用力排开。 酒后的几个人,影子似的零散地立在马路边上。 间距拉开后,他们才忽然觉出,刚才酒吧里的热情转瞬之间就降温了,那真实的热情也像他们的身体一样,在空空旷旷的街上变成了影子,失去了真实感,渺茫得无以盈握。 分手在即,几个人不免有点难舍难分。 难道欢乐就这样短暂? 难道欢乐只存在于酒精之中? 于是,又相互靠拢,仿佛要抓住不想失去的什么,凑成一团。先是男人们彼此拍肩击掌地说再见,然后是男女混合地搂搂抱抱,新朋旧友一律亲人似的拥抱吻别。 这份动人的亲密景观,在p城这座由冰冷的钢筋水泥预制板构筑的城市里,显然是过于热烈了点,使人依然感到不真实。 可是,似乎大家谁也不在意它的牢靠性。哪怕这份亲密只存在短暂的一刻呢,总比没有好。 林子梵和维伊却没有当众拥吻的意思,两人都原地站着没动,空空落落地垂着两条随时准备着伸出去的手臂,只是向对方望了一眼,就又都调开目光,彼此忽然矜持起来。其他几个人都相互留了各自的通讯地址,惟有林子梵和维伊连电话都没互相问一声。 然后,大伙就纷纷扬起手臂招呼出租车。 林子梵是在出租车停在维伊身边的一瞬间,忽然唰地一个箭步蹿到她跟前来的。 “我送你回家。”他说。 维伊不置可否,随他上了车。 他们并排坐在出租车后座上。 维伊向司机说了去处。 司机问,“怎么走?” “随便。”她回答得很干脆。她不识路。 林子梵急忙从皮包里掏地图,然后展开来,双手举着借助外边的路灯查看路线。 不知是酒后坐立不稳的缘故,还是车子本身的摇晃,他们挨着的那一侧肩臂和大腿不时地磕磕碰碰。林子梵全身的神经都被这种不经意的触碰激活了,这种感觉的确久违了,他用整个身体的内部沉浸在这种无意中的有意中,但他外部神情却仿佛专注在查找地图的路线上。 维伊又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干嘛这么严重?又不是什么军事行动战略部署。真是一点没错,一个地地道道纸上谈兵的!” 这是她第三次说他纸上谈兵了。 本来嘛,一个久居p城的大男人,在自己居住的城市里还需要地图,这本身就够说明什么的。 “我方位感差。”林子梵不好意思地从地图上抬了下头,瞥了维伊一眼,笑笑。 林子梵喜欢地图。 平时,他就像女人随身必带着钱包、口红、餐巾纸似的,他总是身不离地图。 林子梵对于地图的执著癖好,绝不仅仅是由于方位感差的缘故。他始终认为,地图的美妙之处绝不单纯是用来识路的,他的内心总是能够沿着地图那曲折绵长的纹路升起一股遥远的思乡的感情,一种扯不断的然而却是不真实的想念。仿佛他的家乡在别处,或者存在一位令他苦苦思慕的什么人,她不在他此刻脚下身处其中的土地上,而是在某一处远方,他一定要把她从地图里“挖”出来。 “我分析过。”维伊说话时,车身猛地一颠,她的身体整个倾斜到林子梵的肩臂上。 “什么?”他从地图上抬起头,“分析过什么?” “分析过人。”维伊把身子坐直,拢了拢被窗外的夜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 “怎么了,人?” “热衷地图的人,是属于精神漫游型的幻象或妄想主义者;像我这种更看重电话簿的人,是属于物质主义或现实主义,无论在哪儿,话筒一拿起来立刻就能解决实际问题。” 林子梵心里又是一动。 他从来不愿意也不承认自己是一个靠幻想为生的纯粹的精神主义者,当然他也不承认自己是一个纯粹的物质主义者。可是,在他的骨头里边,那一种浪漫幻想的东西的确一直没能随着物质的年龄阅历的增长而泯灭。 “你还分析过什么?”林子梵这时不仅仅是肉体,他的思维也被维伊调动起来。 “还有,”她的目光转了一下,就丢落到他膝盖上地图底下的皮包上边。 “比如,这只皮包。”她说,“我分析过,有些男人是不喜欢随身带包的,他们宁可缺点什么不方便,也不愿意背个包,负起多余的包袱。在情感上也一样,这种人不愿意负起感情的不必要的包袱,不会拖泥带水剪不断理还乱,甚至他们根本不会真正涉足需要负起责任的感情关系。” “你的意思是说,像我这样习惯随身带包的男人,是负责任的男人?” “那还要看你包里的内容了。”维伊把手伸过来在林子梵的皮包上捏了捏,“那种里边空空荡荡并不需要装东西,而只是因为大家都带个包所以他也带个包的人,肯定是人云亦云者;如果里边凌乱不堪,半包干掉的香烟、两张去年的电影票、一只用不着的没水的签字笔,乱七八糟全都胡乱堆着,这种人随意、好玩而不拘小节,小事上糊涂大事上也不见得明白;如果包里一年到头除了文件工具还是文件工具,整整齐齐排列得有如身着白衣制服的听话的仪仗士兵,这人肯定是工作狂,乏味、刻板、没什么情趣,但可能事业成功;那种与朋友一起玩经常说他忘记带钱包的人,精明、吝啬、惟利是图……” 维伊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不停地瞟着窗外。 林子梵一直侧着头注视着维伊说话,他发现她的眼睛躲在被车窗外边的夜风吹乱的秀发底下,水一样晶亮、闪亮,街灯的光晕在她脸孔秀美的轮廓上跳跃闪烁。 他忽然有一种发现,女人凌乱散漫的头发实际上比那种光滑整洁的头发更富于性感,这美妙的凌乱仿佛是从床上刚刚做完什么事之后的疲惫倦怠。 汽车后座上维伊的这一性感动人的画面,凝固在林子梵脑中记忆的胶片上,使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仿佛一直在车中颠荡。 大概是车身的颠动赋予了说着话的维伊以某种启发性。 忽然,维伊话锋一转,与上边无关地说,“你知道吗,我喜欢动着,走着或者坐在车上,公共汽车、小轿车、火车、飞机、自行车、轮船都行,只要身体动着,我才能感觉到自己存在着,感到肉体的真实,这是最贴近我的物质,我清楚它的内部、外部的一切细节和韵律。” “包括做爱?” “你知道我不是指这个。但做爱的动感的确美妙,它使我感到我的胸、颈、腿、耳朵以及臀部的真实。生命在于运动,这是我现在重要的一项体育运动。”维伊侧过脸,看到街上橙黄色的路灯在林子梵清癯的脸孔上一跳一跳闪烁,她就又把手放到他十分现代主义的光头上,抚摸了一下,说,“我看你是缺乏锻炼,宝贝。” 林子梵不太喜欢她一会儿“孩子”、一会儿“宝贝”的居高临下似的充满优越感的语调。 但她柔软的手掌在他的脑壳上抚摸的一瞬间,他的冰封多年的头颅的确感到有一种什么温热的东西在那地方发出一股停住的力量,那力量从他的头颅压迫到他的胸骨处,使他觉得车子的户窗虽然敞开着,但空气仍然显得不够。一时间,他的缺氧的胸口发出一丝类似于疼痛般的抽空感觉,这感觉随即闪电般地直抵他的致命的腰胯处。 林子梵没出声,他身体感觉的深刻抵消了维伊语调的轻浮。 这时,似乎她的话还没有讲完,就忽然冲司机说了声,“在这儿靠边停车吧。” 林子梵思维停滞在维伊刚才的随意然而极富诱惑的那句话上边,充满了遐想。他很想搂一搂她的腰,他的手掌已经在这个美女如云的城市里空旷了很久,而手这东西是不能空着的,这是他积了多年的经验总结出来的真理——他平日写字或者阅读,难道只是为了写字和阅读吗?难道就不存在想以写诗或者翻阅书本的手指的摩挲,间接地触摸女人的体息吗? 这会儿,林子梵多么想让自己的手指摆脱大脑的理性控制,像在钢琴上演奏爬音一般,在她妩媚的肋骨和脊背上爬行。 就借此当作告别仪式吧。 可是,他的手指僵在膝盖的皮包上,如同两只盲人的失去记忆的手指,一动没动。 “下车吧,我到了。”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林子梵兴犹未尽,便叹着气随维伊一同钻出汽车。 “还有呢?”他说。 “什么还有?”维伊笑起来,“且听下回分解吧,如果还有下回的话。” 林子梵用力呼吸了一下,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p城去找你那位计算机专家?” “下个星期。” 林子梵听罢,吹了声响亮的口哨,那呼哨带着起伏的弧度从深夏夜晚寂寥的上空滑过。 然后,他就笑了起来,那笑声把身边凝重的夜色搅得有点肤浅,他一边笑一边连声说“好、好……好……”他把每个字都咬得含含混混,好像嘴里正用力嚼着口香糖。 “什么好、好?” 林子梵颇为自嘲地说,“我在笑我自己的荒唐,一个几天后就要离去的人……我居然……” “别这么目光短浅,像个老鼠。那是你吗?” 这时,等候一旁的司机按了两声喇叭,不耐烦地把头从车窗探出来,问了声走不走? 林子梵抬头望了望天空朦胧的但却很银亮的月亮,又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有这样孤清月亮光质的夜晚,应该是情人的夜晚,应该是意韵美妙、醉人而心跳的夜晚,应该是在排箫缠绵悱恻的乐声里,情侣的脖颈都探向对方的肩窝,绵延得如排箫一样颀长。 可是……睡眠的街空着,人的心也似乎没着落地空着,眼看维伊那诡秘迷人的裙裾一闪即逝了…… 林子梵终于把一时落到了虚无的月亮上边去的目光收拢回来。 “好吧,那么再见。嗯……如果可能,再联系。”言语间有一股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之气。 “再见。”维伊的脸孔也难得地泛起了沉闷的海洋的颜色。她一晚上都是笑着的,这忽然而起的深沉的海洋色,使林子梵立刻闻到了混杂着热带青青植物的海风气味。 他们的分手比起刚才酒吧外边的那场隆重的告别仪式,显得过于潦草、随意甚至于冷漠,好像是单位办公室里的同事,明天一早还能见面一样漫不经心。 林子梵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当出租车如同一股流水唰地一声从维伊身边一闪而过的瞬间,林子梵望了望车窗外边维伊那鲜亮的稻草一般的身影,心里很不是滋味,似乎濒临某种莫名的绝境,身上泛起一阵空旷的冷。 他感到自己在无尽无期的大海里已经漂泊得太久了。长时间以来,他在空空荡荡的生活的水面上浮游,连根稻草也没有抓到。在这一瞬间,维伊那渐渐远去的鲜亮的背影,的确使他想到了“稻草”这虚幻的流动之光,一根水中的稻草,虽然不能救命,但毕竟给人以假想的希望。能够假设一个希望,是多么美好。 那“稻草”青亮的光泽,在黑暗中只虚幻地跳跃闪烁了几下,很快就被茫茫夜色这一张庞大而真实的画布吞噬了…… 4、时间不逝,圆圈不圆 雨这东西就怕下起来没完,窗户外边石板路上的雨水像堆积得厚厚密密的虫子,绵延着有声有色地乱爬,把人们的腿脚封锁在房子里动弹不得,时间久了,人心里就如同长了荒草,七上八下,凌乱得不成方向。 九月的p城,仿佛变成了梅雨季节的南方城市,天穹漏开了无顶之洞,单调的雨声像乏味无聊的人声一样堆积成片。林子梵心里的荒草已经绵延了三天三夜,拢都拢不住。天的颜色与他的脸色一样灰沉。 雨季显然不是缘由。 以前,林子梵是喜欢下雨的。他不太喜欢那种太阳当头、灯火通明的“艳阳天”,仿佛家家户户的屋檐上都挂满了喜庆的彩灯,或者空中布满了热辣辣的天使的眼睛,使他无处藏身,更不敢抬头向天宇凝望。 他曾经听说,阳光绚烂的日子,“天使”容易下凡人间。可是,他有点恐惧那种洁白无瑕的“天使”,“天使”的不食人间烟火总是使他觉得她一定很瘦很瘦,瘦得像一条影子,没有体重,立不稳,不扎实,连同她的爱也不足盈握。 关于“天使”一定很瘦这个奇怪的逻辑,林子梵也不知是怎么形成的。 他始终以为,有缺陷的女人才是真实可感的,才可能拥有结实的情感。他不怎么相信“天使”这种虚幻缥缈的圣洁完美之物,他以为那不过是人类对于神话的美好向往罢了。 “天使才佩带利剑呢!”他总是这样说。 至于上帝,他不太想得清楚。反正大气污染得如此严重,上帝站立在人类企及不到的云端高处,被身下混浊的气流阻隔着,人们望也望不到他。但是,林子梵空落的双眸是渴望上帝存在的,哪怕只能望到上帝的一个脚趾头呢。 以往林子梵一直都喜欢雨天,阴霾的天色最适合追忆往事,追忆是需要一种精神的“黑洞”的,这种身体内部的“黑洞”与黯淡的天色不谋而合,迎合了他追忆往事所需要的氛围,使之顺畅地延伸。 但是,这几天的阴雨绵延,却使他烦躁不安,他的神思始终无法专注地沿着往日那“黑洞”伸展。物质的肉感的但又绝不仅仅是物质的肉感的维伊的影子,始终缠绕不去,他的神思扭结在一个绕不开的扣结上——怎么能说离开就离开呢?也太不负责任了! 进而又想,人家是你什么人,要对你的不愿她离去的念头“负责任”? 可是,有某种东西刚要开始就又要离去,这样的开始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翻来覆去,倒四颠三。 正好林子梵这两三天手里有心无心地翻弄着克罗齐的一本书,其中有一段使他对当下的处境发生了联想。 书上说,历史其实是人们受当下的情境触发而被理解和接受的,只有出于对当下的兴趣,人们才会去研究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老事,所以,它不是针对历史本身的兴趣,而是针对时下的兴趣。 林子梵就此想到,如果把克罗齐的时间轴由向后的方向改换成向前的方向推移,人们对未来的关注其实也一样是由对当下的兴趣产生的。但现在,如果一定要把未来与当下割裂开来,也就是说,假设未来不存在,那么对时下的兴趣势必会变得空落无着,变得焦虑而可疑。 林子梵的烦躁不安正是缘于此。 毕竟,维伊是诱惑了他的人,这诱惑当然更多的是感性的,触觉的。他不能自已地回忆她在烛光黯淡的酒吧里流光溢彩的眼风,她在盥洗室中忽然半醉半醒地倒伏在他猝不及防的肩臂上那惊艳颤魂的体息,她整理秀发时那种一丝不苟庄重肃穆的仪式感,她的狐狸一样狡黠诡异的常常是忽然而起的朗声大笑,她走路时行云般的婀娜旖丽、懒懒散散的裙裾,那裙裾在他的记忆里照亮了整个那条夜晚的街道以及他对未来的一点幻想……他望到她从黑水一般陌生而不属于他的人潮中,闪亮着流动的眸子翩逸而来。 维伊的影像不断在他的思维边缘处闪烁,有什么东西如缠绵的雨季被扯不断地思慕着,推也推不开。 他内心空洞又似乎郁积得太满。 他得承认,在他的对于维伊的幻想中掺杂着很浓重的肉欲的成分,但是,他的理性似乎拒绝接受这一事实,人家是有夫之妇嘛。 林子梵就这样在阴雨绵延的天气里自相矛盾,破绽百出,翻饼烙饼,阴云翻覆。 最后,他把这场缠缠绵绵的雨归结为罪魁祸首,这雨里边有一股莫测的东西,使雨不像雨,而像一场来路不明然而已经孕育了很久的阴谋! 我林子梵什么时候如此这般大冬瓜。 他猛地从床上一跳而起,丢开手里的书籍,连同关于维伊的一切胡思乱想,把一切统统丢在一边了。 他发誓不再想。 然后,他就跑到外边雨中去了。 林子梵在雨中乱走,绝不是出于少男少女那种自我情感的煽动,那种与天同哭、与地同恸的悲绝。他在庆幸自己又一次从某种危险边缘的泥沼中拔脱出来,心中升起一种否定、修正并建设出新的理论的快感。 他再一次想到了科学哲学家卡尔·波普尔的言论:一个好的理论的特征是,它能给出许多原则上可以被观测所否定或证伪的预言。 雨水的洗礼,使林子梵回到了原初的哲思精神状态,仿佛脚下的每一个石头子都踩到了一个哲学命题上,他甚至觉得几天来关于维伊的一切思绪,实际上那么雷同于《纯粹理性批判》的二律悖反,伊曼努尔·康德在考察关于宇宙是否有一个时间上的开端这个问题时,他对正命题论证是:如果宇宙没有一个开端,则任何事件之前必有无限的时间;他对反命题的论证是:如果宇宙有一个开端,在它之前也必有无限的时间。 林子梵忽然觉得,维伊正是类似这样的一个悖论。 她就像“时间”一样具有相对性,“将来”和“过去”不过是称作时空的某种东西中的方向,我们只能朝着“时间”的将来的方向前进,或者和它夹一个小角度前进。但是,维伊显然不存在“未来”这个方向,连与之夹个小角度前行的未来也没有可能性。 这真是一场荒唐! 他回到家里时,全身已经被雨水淋透,衣服沉甸甸的,但他的心里好像已从拖拖拉拉的阴雨天里清爽出来。 父母已经完成了早市购物、公园锻炼等一上午紧锣密鼓的节目,回到家里。 他们今天一反往常那种兴兴隆隆、热火朝天的烧饭景观,房间里显得有些冷清萧条。母亲没有在厨房里,而是坐在他们卧房的床沿上板着脸孔,鼓着嘴一声不吭。父亲站在客厅里,手里正摆弄着什么。 一望可知,他们今天为着什么事闹着分歧。 见儿子回来了,父亲首先迎上去,同时把他手上的那宝物似的东西递给林子梵看。 “这可是古玩,有价值,有意义。”父亲急于定调。 林子梵接过来,一看就笑得不行。 他曾听母亲唠叨过,说他父亲近来脑子出了毛病,喜欢买早市货摊上的旧物,明代的一张破茶几,清朝的一只赃瓷花碗,美国三十年代的一本老式汽车的图本……都让他流连忘返,恋恋不舍。几次都想购买一件什么,但一问价格,先就囊中羞涩起来,加之母亲的阻拦,此念一直未逞。 如果父亲只是痴迷于看看,母亲也就随他去。可是,今天父亲终于按捺不住,买回来一件。 父亲在林子梵的笑声里急着说,“并不算贵,并不算贵嘛!” 林子梵接过那帧据说是清末民初的旧照片,一行醒目锋锐的反白小字首先从照片底部赫然而出:于八十岁改嫁。 如此富于“革命”煽动性的句子,不知是照片上那位女子本人的心声,还是被制作者补白上去的。 林子梵仔细端详瞻仰起来。 这位白花青衣女子端坐在雕木镂花床栏前,脸敷白粉,青丝如云,头戴玉簪翠钿,素衣裹身,身下是一双惹人心中怦然一动的三寸金莲。一束很旧很旧的阳光斜射在她光洁的脸孔和遮掩不住的胸乳上,她整个的神情仪态被那束明媚的光芒照耀得丰盈绵软,近乎妖娆,但又绝不失大家闺秀的端庄与文雅。 她身后的床帷与藤席不免使林子梵想入非非,他想像起她在每天晚上一步三摇、碎花细步地从外间屋艳装而入、蹑屣而上的困倦模样,她侧卧在青罗帐内,檐雨的婆娑声敲打在她饥渴的皮肤上,已是“久旱”无“甘雨”了,她思念的夫君身处远方久无信息,她辗转反侧,眼帘里的眸子盈满浓浓的期待的热烈与焦灼;每日清晨,她安静地坐在案台前,墨竹一支,香砚一块,她眉头微蹙,脸上的香脂散发着一股清馨的花草植物气味。她沉默不语,一会儿冥思苦索,一会儿挥墨如流云;黄昏则是熬人的漫长,褐色的地平线上,那邮路马车仍是杳无踪影,只有荒草青青旺旺地闷长,她的发呆的眼神沿着与荒草垂直的方向一日日伸长…… 那眼神概括了新中国妇女解放运动以前所有的女性史。 林子梵一边细细观看,一边被不绝如缕的想像缠绕住了。 这时,母亲在里间屋说话了,“弄来个一百年前的女人放在家里叫什么嘛!一堆糟朽之气,霉味满天。这女人她怎么就那么好,非得买回来不可!” “这是文化!”父亲停了一下,又说,“看看人家,一百年前就那么开明,‘于八十岁改嫁’,我这是帮助你们闹妇女解放运动呢,有什么不好!” “老二百五!” 林子梵已经笑得乐不可支,边笑边说,“妈,多少年前的老太婆了,早就活不过来了,您还吃她的醋!我爸他就这么点爱好,没什么。这时节,人有点爱好不容易。” “他买,我也买!”母亲说着,从里屋冲了出来,手里举着一只雕花木头钟。 这时,电话铃忽然响起来。 房间里的争论停滞下来。 林子梵有一种预感,这预感立刻使他心跳猛然加快。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一个箭步抢在父亲前面,拿起了电话。 果然,是维伊。 这忽然而至的天籁般的声音沿着他干渴而警惕的耳道流进他的胸腔,这声音扯断了他在丝丝绵绵的雨幕里的一切理论,把他整整一个上午行走中的体系完全地瓦解了…… 放下话筒,林子梵愣愣地反不回神,只是死死盯住母亲手里举着的木头钟发呆。 母亲似乎继续说着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林子梵看到那木头钟的纹路繁杂曲弯,透出时间的复杂和诡秘,它呈环状围拢成一个圆。 他脑中猛然蹦出一句话: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 5、看得见的乐声 维伊到达p城那座著名辉煌的bl大厦时,时间刚好是傍晚七点,她十分准时。 她从硕大的金属雕纹大门往里边浅浅地走了几步,就敛足收住脚步,高跟鞋训练有素地稳稳钉立在厅堂光滑耀眼的地面上。她婀娜着腰身,引颈翘首环望。 大堂里已是人头攒动。 这里的人很明显地与街上的人群不同,奇装异服不用说,单看他们(她们)的头发,就知道他们属于p城里的另类人群。 这里的头发是不能按性别来划分的,头发们不分男女,要么长发垂过腰际,要么短得如茸茸寸草,像林子梵那样的被剃刮得如反光的镜面一般的秃头,在这里简直俯拾皆是。 这些人平时混杂在p城浩浩荡荡正常的人群里,维伊只是觉得有些鹤立鸡群,与众不同,并不构成惊讶。但是,当这些怪里怪气的服饰发型汇拢成群,恢弘成片的时候,维伊就不能不感喟景观之蔚然了。 今天这里将举办的一场特别的表演,叫做《看得见的音乐》。据说,这位著名的画家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是一位举世无双的通感艺术家,他融贯声音与颜色为一体,在大型的交响乐队演奏中,灵感勃发于巨幅画布之上,当音符如一颗颗珠子在听众的耳际飘落飞旋、断断连连的时候,这位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通感艺术大师就会按照乐声的层次意境、起伏节奏,把大块大块和极小极小的色块像甩炸弹似的参差错落地甩到巨幅画布上,随着音乐的结束,他手里的一“甩”,正好落在最后一个音符上,一幅意韵深远的油画就完成了。 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先生手里的这最后的一“甩”,曾随着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炸响在1994年12月14日里斯本的上空,还曾“甩”到了巴黎和墨西哥人民的身边。 这一“甩”能够“甩”到中国p城来,也说明p城正日益走向国际化。 维伊凭直觉感到,像林子梵这种男人,就是不想为她本人出来约会,也会为这种新鲜的艺术而出来与她约会的。 维伊站立在大堂门口环视了不到一分钟,没见林子梵的身影,就决定先去盥洗室整理一下。 其实,她并没有什么好整理的,出门前,她伫立在镜前精雕细琢、用心良苦地隆重打扮了一大场,她先用林子梵的目光审视自己,然后用自己的眼光,最后,又用陌生人的目光对自己上上下下仔仔细细苛刻挑剔地斟酌了几番,才走出家门,招手打车。到现在时间总共不过半个钟点,她知道自己精心描摹的仪容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是,总不能让自己楚楚地兀立在大庭广众之中等候一个姗姗来迟的男人吧。 她判断了一下,就向有可能是盥洗室的方向走去。 维伊十分钟后出来时,林子梵已在大堂里东张西望了。 维伊一眼就看到了他,透过空间和时间的迷雾,她看到了他的骨感而清癯的秃头、颀长俊逸的身材以及整洁、入时并且前卫的衣着,即使在众多“妖魔鬼怪”成群连片的地方,他也依然出类拔萃。 林子梵这时也看到了维伊,他望着她从里边的洗手间方向款款地袅袅娜娜地移着不慌不忙的闲步,向他摇摆着手走来。 林子梵迎上去。 走到近处,他看到维伊比上一次靓丽了许多,不仅是衣着打扮,就连五官芳容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嘴唇更加丰厚饱满了,晶亮闪烁的润红色如同被丰足的油汁爆炒过的刚刚出锅的糖醋里脊,散发着馨香;眉骨与眼窝之间凸凹立体、错落有致,眼睛仿佛掉在了深谷里;脖颈也发生了强烈变化,白蜡烛一般纤长湿润;整个体态从肩骨到腰腹再到小腿脚踝,一波三浪、行云流水、浑然天成;还有…… 林子梵一时弄不清维伊是哪里变了,反正是变了。 他礼貌地移开一点直视她的目光,想,这女人真是魔术一般奇妙得千变万化。 大堂里涌满的人已渐渐流动稀疏,开始入场了。 他们顺着人流,往入口处移动。 林子梵护佑在维伊的左侧,用右手横拦在她的腰背后边,以挡住前涌失控的人流。同时,他的手臂又礼貌地与维伊的腰身保持着大约十公分距离。 他一边往里边移动,一边默想,我这是怎么了,从来没有如此绅士过。 按照节目单上的安排,那位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通感大师的表演,是在最后一曲《黄河大合唱》的演唱中才出现。这令人有些扫兴的安排,却使林子梵和维伊意外地高兴了一下,他们心领神会地对望一眼。 不言而喻,他们都想趁正式表演之前先说说话。 演出开始了,乐队先是奏响柏辽兹的《罗马狂欢节》作为序曲,然后演奏了何占豪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林子梵今天不知是由于维伊坐在他身边的缘故,还是这一次的交响乐团的表演与以往有什么不同,他莫名其妙地平生第一次被交响乐的高贵震慑住了,在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先生出现之前,他已经意想不到地陷入了难以抑制的激动之中。 《梁山伯与祝英台》无论是电影还是小提琴协奏曲,他以前都是看过、听过很多遍的,但没有一次令他如此这般投入感动。那高高低低、参差错落、回肠百转、悱恻缠绵、揪心扯肺的旋律,使得林子梵几乎要为古典主义落泪。 他第一次觉察到《梁山伯与祝英台》这部电影在艺术形式上的具象与写实,是多么糟糕地局限艺术本身的意韵和人们的想像。 他望着台上一律身着黑衣的艺术家们的演奏,情不自禁地陷入了自己的情感中。 什么叫心碎!什么叫磅礴!什么叫玄妙翩跹!什么叫肝胆牵缠!别说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大师要在音乐中画画了,就是连他林子梵也满脑子飞舞着诗句,曼妙的语词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随着音符的飘逸而在他眼前浮动。 他忽然又少年一般地儿女情长起来,所有的浪漫故事都从乐声里“显影”出来。 林子梵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只要维伊一出现在身边,他就总会无能为力地变成一个少年。 林子梵低下头,用余光瞥见维伊那显然也是由于激动而略显起伏的胸乳、小腹以及大腿。 这时候,他的耳朵与眼睛分别同时进行着两重活动:他的耳朵交给了音乐,他的眼睛交给了维伊的身体。 音乐与维伊交相呼应,又带来一些综合的感觉:小提琴在他的心弦上颤,黑管在他的血液里流,鼓声沉闷地擂击着他的骨头,沙槌喑哑地摩挲着他的肌肤,竖琴在他的肋骨缝隙爬动,快板敲击在他的脚底上,琵琶蹦碎得如同一盘豆,颗颗落在他的牙齿上,大钹重重砸在他的肺叶上无法喘息…… 林子梵醉然地半闭上眼睛。 他的手一点点向维伊的大腿摸索过去。 林子梵的手指向着维伊的大腿延伸的过程十分漫长,仿佛是二万五千里长征,需要爬雪山,过草地,敌进我退、敌追我跑、敌驻我扰、敌退我追的迂回繁复的战术。他想像不出另外一种男人,是如何一步就洞穿了一个女人一生的历史的。 他的手指缓慢而紧张地向着维伊的大腿挺进。 可是,维伊的手指似乎已经在那儿等待很久了。因为,当林子梵迟疑的指尖刚一触到她,他们的十根指头立刻就紧紧缠连到一起。 他们都没有侧过头互相凝视,而是眼睛直直地望着舞台,那个年轻的指挥似乎也在《梁祝》的乐声里动了情,他摘掉了眼镜,两颗闪亮的泪珠挂在他的脸颊上。 林子梵望着那也许是表演式的圣洁的泪珠,想的却是他在舞台之下、床笫之上,如何干他的女人的色情的画面。 他这样想的时候,也在矛盾地惭愧自己的污浊与庸俗。 林子梵的手指情难自禁地脱开维伊酥软的手臂,挺进般地触到了她的私处。 他兴奋地感觉到,那个地方也如同她的手臂一样,温暖而湿润地在《梁祝》的乐声中敞开着,等待神圣之后的什么降临…… 林子梵的呼吸急促起来,一股温泉从他的喉咙穿越胸膛向身下游动,腰胯处那条已经缺氧许久的鱼儿,很快就被他在丰沛的触觉中产生的氧气激活了…… 当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先生随着《黄河大合唱》登上舞台在巨型画布上挥彩涂色的时候,林子梵和维伊才从音乐里的爱情故事中努力转换“场景”。 以前,虽然他们对于冼星海音乐中的阶级仇、民族恨,不像对何占豪的浪漫主义爱情那么容易沟通,是此时,他们觉得《黄河大合唱》这个严峻的时刻应该努力投入肃穆的民族主义精神,再不能拉拉扯扯缠缠绵绵。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没能一下子振作起来,肃穆起来,更没能严峻起来。 林子梵窃窃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身边的年轻人大多与他们一样,浑身缺乏应有的庄重与同仇敌忾之情,一派懒懒散散绵软无力的和平年代的休闲景观。这是多么的不应该啊! 他又望及远处,只有几位戴眼镜的中老年人昂首挺胸,眼中溢着愤恨的水花。 林子梵收回目光,惭愧自己怎么没有生出强烈的民族仇恨。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日本鬼子残杀中国人的情景,但他看过《南京大屠杀》电影,他记得当时自己义愤填膺地冲出电影院大门时,正好遇见一小列举着小旗子的日本观光旅游团,满嘴“以妈斯以妈斯”地从他面前走过,他当时冲动得真想上去冲着队伍中个头最壮的那个日本男人揍上狠命的一拳。 这会儿,他不知是自己有了问题,还是冼星海的艺术形式有问题,他没有那种情绪。林子梵觉得自己一向是很容易被点燃的。 于是,他便把注意力集中到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的画布上。他发现画家的风格与刚才半遮半掩、含蓄忧郁的《梁祝》迥然相异。只见他豪放地把大朵大朵的颜色甩在画布上,不是涂抹,而是真正地甩,色彩在声音中全都“活”了,一点点一片片“活”到画布上去,植物一样旺旺地勃勃地生长。 那么高级的冷底色上边,忽然就绽开了暖暖的暗红色花朵。 林子梵一边望着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大动作地挥墨泼色,一边倾听着《黄河大合唱》里边的歌词。 “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我问你,在家里,种地还是做生意?” “拿锄头,种田地,种的高粱和小米。” “为什么,到这里,河边流浪多苦凄。” …… “张老三,莫伤悲,我的命运不如你。” “为什么,王老七,你的家乡在哪里?” …… “这么说,我和你,都是有家不能回…… 仇和恨,在心里,奔腾好比黄河水…… 为国家,当兵去,太行山上打游击, 从今后,我和你,一同打回老家去!” 这时,维伊笑了起来,那笑声含有一种现代金属的清脆与质感。 林子梵侧过头来看她,发现她笑得嘴角的轮廓都走了形,歪向一边,翘翘的略带嘲讽,胸口处一跳一跳的,是那种难以抑制的感到好笑的笑。 这一笑,便把林子梵与她的年龄差给笑了出来。 毕竟,维伊比林子梵要小上四五岁呢,一点“民族仇恨”也没有了。这飞速发展的时节,四五岁简直就构成一代人。 但是,林子梵没有感到不可思议,更没有像他父母、祖父母们那样,在今天仍然愤怒地抵制日货,并视他居然买日本的电视机、录像机为狼心狗肺。 你让他们怎么办呢,他们从小长大见到的日本人一个赛一个彬彬有礼,日本造的汽车全世界疯跑。他们所亲眼目睹的那是一个高度物质文明的礼仪之邦。虽然在历史教科书里、在考试卷中,他们也曾一遍遍回答日本侵略中国的时间、经过和罪行,一问一答之中,他们宁静如平水。那只是组成他们知识的一部分,而不是组成他们现实情感的一部分。 林子梵本人是个记仇的人,即使是从书本里得来的记忆,也足以让他记仇。但他决不因此就拒绝日本货。他认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而且,他也决不把这种书本里来的仇恨,强加给自己的同龄人或者比自己更为年轻的人。 比如这会儿,他完全陶醉在维伊的笑声中那胸脯一跳一跳的闪烁上边去,她结实整齐的牙齿晶莹剔透,把她的整个脸孔都映照得极为灿烂。 6、汽车后座时代 一个盛阳耗尽的英雄与膜拜时代真的偃旗息鼓了,p城夜晚的街头摇晃着和平休闲甚至慵慵懒懒的人影,到处霓虹闪烁,浓妆艳抹,歌舞升平。这个城市在昔日断壁残垣的废墟之上,摇摇晃晃艰难地站立起来,完全变成了一个新的模样,它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特殊的多重性的霉腐与鲜嫩的混合气味。 如果你是一位出色的鉴别家,你就会拂开p城上空浮动弥漫的虚华颓废气息,拨掉覆盖在它身体表层那股铜臭与冷漠的外衣,看到它内层深处的一个真正良性的雏形状态和秩序正在蹒跚起步。 一个多么巨大而复杂的婴儿! 林子梵和维伊携着手走出bl大厦剧场的时候,大堂里的高挂的壁钟时针正好指向十点十分。林子梵望了时钟一眼,就牵着维伊融进了这样一个城市中。 林子梵对于十点十分这个时间,拥有一丝莫名的好感。他每天在街上乱走或者晚间在电视上,时常看到一个奇妙的现象,世界上不管是什么牌子的钟表,在广告中表针大都指向十点十分。 在今日这样一个充分强调个性的世界,为何钟表的广告如此千篇一律呢? 林子梵曾经在一天晚上颇为当个事情似的询问过无所不知的博士王。 博士王想了想,说,你想想看,晚间十点十分,对于全世界的第二天要起床上班的广大劳动人民来说,都是上床歇息的时刻了,上床之后、临睡之前会做什么呢?在体内酝酿积蓄了一整天的生命之醇酒的荷尔蒙,在这个性感的时刻已经迂回到爆发的边缘,一个多么龙飞凤舞的关头!一个荡气销魂的时刻! 后来,林子梵在一则美国的钟表广告中看到另外一个说法:上午十点十分,一天的新起点,呈“v”字形,热烈、向上、包容,如同一个人张开双臂的拥抱状,胜利的时刻。 此刻,林子梵对于走出bl大厦时正好踩在十点十分这个点上,心中颇有一股莫名的惬意,仿佛预示着什么好兆头。 他们走在p城的临近夏末的街上,五彩缤纷美妙变换的光柱在行人的身体上闪烁滚动。 林子梵侧过头专注地看着维伊,一块青蓝的光斑正好落在她的脸孔上,那散碎的青蓝色如同一粒粒冰渣,把她的脸颊装饰得极为冷艳,楚楚动人。从冷气放得很足的大厦里走出来的维伊,这会儿已脱掉了外衣,他看到她里边的内衣星星挂挂,零零落落,挎梁小背心衬托出她肩臂与胸乳的浑圆,几朵明黄的向日葵洒落在她颠颠颤颤的拒绝了乳罩背心的rx房上边,那是凡·高的欲火燃烧、花叶如风的颜色,那是喜爱着向日葵的在畸艳中热烈地断送了自己的王尔德的颜色。 有一股火苗似的气息在林子梵的喉咙里窜跳,他被这种感觉弄得有些急促慌张起来。他用力握住维伊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往四周黑暗的胡同口里边东张西望。他张望的时候,发现维伊似乎也在四处张望。 他们心领神会地捏了捏手。 路边阴影里的木椅石凳或有遮拦的地方,都已被各色各样的情侣们占据了。 维伊说,“我们上车吧。” 林子梵就牵着维伊停候到马路边上,望着穿梭往去的“的士”招手。 也许是近年来p城人的生物钟都推迟了,晚上十点多钟,这座城市仿佛才刚刚苏醒,它的血液——人群和经络——马路才蠢蠢欲动起来。 林子梵望着一辆辆载着乘客的“的士”从面前呼啸而过,胸中有点着急,就不管是否亮着“空车”牌子,冲着各种车子胡乱地招手。 “急什么嘛,还早呢。”维伊说。 林子梵放下一直扬着舞动的手臂,叹了口气,“怎么都这么忙?” “当然啦,”维伊略带嘲讽地说,“今天若不是有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先生夹在我们中间,我才不肯出来呢。” “怎么会!”林子梵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想起自己险些由于那天雨中的决断而与维伊失之交臂。他像重新捡回了宝贝似的,用力拉紧维伊的手。 “像你这种忙累于功名、很看重自己诗人身份的男人,”维伊抚了抚被眼前奔跑的汽车带起的风弄乱的头发,“将来只好到天上恋爱去了。” “什么意思?”林子梵望了望她那习惯于嘲讽的撇向一边的嘴唇。 “你没听说过吗,世界上许多国家的首脑要人,都是在天上开始恋爱的。” “天上?” “是啊。他们平时在地面上太繁忙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性别,也忽略了他们身边那些女人们的性别。只有当他们从这个国家飞往那个国家、从这个城市飞往那个城市的间歇,在七千米高空的飞机上,才有闲暇儿女情长。” “别这么苛刻好不好?” “真的。澳大利亚前总理保罗·基廷的女人安妮特,曾经是澳大利亚艾略特航空公司的空姐,希腊前任总理帕潘德里欧的夫人,也曾是希腊奥林匹亚航空公司的空姐,还有新当选的以色列总理,他的太太萨拉曾经是以色列航空公司的空姐。再有……冰岛前总理赫尔曼森的妻子,也曾是冰岛航空公司的空姐。当时,她们都是在飞机上与现在的夫君相识并相爱的。” 林子梵被维伊如此熟练地叫出各国政界要人的大名,惊诧住了,“天啊,你是怎么记住这些名字的?” 维伊笑了一下,“你还有诗可写,像我这样没什么可写的人,总得有点事情做吧,我专门研究男人和女人。” “开玩笑!”林子梵停顿了一下,说,“人家都是首脑要人,整天在天上飞来飞去。像我这样的普通群众,能坐上汽车就不错了。” “我有个朋友,像你一样也算是个名人,有一次他为了嘲讽名人的虚伪就写了篇《名人批判》的文章,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么?” “怎么说?” “说自己是‘普通群众’的,多半不会是普通群众也是不普通的人;说‘我也是普通一兵’的,多半不是兵而是官;说‘我也是普通读者’的,多半是有权对文章发表意见的人;说‘我也吃过苦’的人,肯定已经不再吃苦甚至开始享福;说自己‘其实我也很平凡’的,多半是那种正在传播经验自我感觉良好的不平凡的人……” “拜托你,不要这么尖刻好不好。那你让我说什么,说,我也是一个艺术家,你才觉得我在说自己不是一个艺术家。累不累!” 一辆出租车在他们面前停住。 林子梵打开后车门,让维伊先钻了进去,然后自己才跟随进去,坐在她的身边。 两人一时无话。 车身的颠荡摇晃把他们刚才谈论的话题颠晃得没了踪影。 维伊把头倚靠在车窗玻璃上,两只手松散地环放在腿上。她不说话的时候,脸孔就被一股懒懒的倦怠神情笼罩了。空间的缩小,使林子梵闻到了她身上漫荡出来的雌性植物浓郁的清香,那芬芳是从她胸窝的衣襟口处盈溢而出的,这种性感的气味使林子梵先前喉咙里火苗似的窜跳感又被唤了起来。 他的目光从维伊的脸孔沿着她弯长的脖颈,又经隆起的胸部,顺流而下。 他注意到她的随意放在小腹部那个地方的双手,涂了青紫色指甲油的指尖在模糊不清的光晕中闪闪烁烁,散发着一股挡不住的女性的颜色,他感到那颜色像藤蔓一般向他的肌肤攀援而来。 林子梵想起人们常说,女人说话时用眼睛传神,不说话时用手指传神。 他终于抑制不住,低低地冲维伊唤了一声,“哎!” “嗯?”维伊侧过头看他。 林子梵不再说什么,就过去轻轻地牵她的手。 他攥住维伊的手,在手掌里揉弄了一会儿。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的胸部在恍惚的光泽中有了些微的起伏,他就把他清癯的头颅扎到她的怀中摩挲起来,双臂用力环住她的腰。 他听到了维伊怦怦的心跳,那跳声如太阳正在轰然升起一般回应在他的耳鼓,震耳欲聋,向着夜晚的若明若暗的内核深处蹦射。 他轻轻而娴熟地用手指往下拽了拽她的挎梁背心,就把嘴唇探进她的胸窝。 那绵软的久违的向日葵一般燃烧的女性之物,在他的舌尖上激烈地颤动,他听到维伊从骨头深处发出一声用力抑制的“啊”,那“啊”声是从她的脚趾尖顺着血液一同涌上来的。 这呻吟仿佛击在了林子梵的致命处,惊心动魄。 他一下子崩溃,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不想发出来但是抑制不住发出的声音,单就这种声音就足以唤醒他作为一个男性的全部冲动,这声音使他再无回天之力。 他顾不上这会儿是不是在车上,顾不上他一贯看不起的在汽车后座上偷鸡摸狗的行径是否低俗下贱,也顾不上维伊是否愿意,他就把她的头用力按向自己的胯间。 …… 维伊的手感和嘴唇是那样的无与伦比。 7、做大师 林子梵在白天的大部分时光里,依然过着他清教徒似的面壁省身的“圣诗”般的生活,心里头依旧是天高云淡,风清气爽,清瘦俊逸的身躯松散地倚靠在书桌前宽硕的黑色转椅里,透出一股伟岸的宁静和对世俗的淡泊。 但是,那躯体的松散绝不是通常我们所见到的那一种慵懒,那水一样流畅而放松的线条内部,却绷紧着一根看不见的弦,这根看不见的弦气韵充沛,锋利尖锐。它隐匿在血管内部,只有在他认为关键紧要的事物上,它才会亮出它的具有致命杀伤力的光泽。 林子梵觉得与其磨磨蹭蹭、平平凡凡一步步地去贴近辉煌的生命顶峰,莫如暴烈地冲刺甚至殉身来得更容易一些。 所以,白天他总是像个从不懈怠、克尽厥责的学生,用功地写写划划,眺望记忆中的某一件事,或者预感未来可能相遇的一个什么人、一株木棉树、一根闲晃的青草,他试图从这些事物的形状、纹路、质感、气味中挖掘出诗性的哲学的什么,让自己手下的每一个句子都像风中火苗一样窜跳,让每一个字词都熠熠闪亮。他所要做到的就是他在明晰思维中写下的模糊不清的句子,都沾满神奇的魔力,如同《红楼梦》一样流传到遥远的年代,流芳百世,永不泯灭。他小心翼翼地做着这样一件倍加“一不小心”的事情,他极为赞同那位遥远的阿根廷先生博尔赫斯的话,一切疏忽都经过深思熟虑,一切邂逅相遇都是事先约定,一切失败都是神秘的胜利,一切死亡都是自尽。他听任每一天的时光在他的书桌上从清晨到傍晚渐渐老去。 白天他除了专注地做这件事,其他的事情都会使他不耐烦。 林子梵懂得日常生活中应该忽略掉什么。一个不懂得该忽略什么的人,怎么可能懂得应抓住什么! 他也依然是一个孝子,除了他的叛逆性的秃头表达了他精神本质的内涵之外,他平常依旧是一个沉默不语、和蔼懂事的好青年。 有一天,他从书摊上看到一位西班牙作家写的书,这本书专门是讨论大师应该娶什么样的女人为妻的话题,这个话题吸引了林子梵的兴趣。 坦白地说,林子梵已经很久没有认真读书摊上那些被“炒”得像“爱情”一样泛滥成灾的书籍了,虽然他一直像那些难以戒毒的人一样难以戒掉他的购书癖。他认为现在许多书籍出版的目的,就是为了增添以收购废品破烂为业的人的收入,这种书籍就是为了让人阅读之后什么也没记住,连为老年痴呆症病人操练脑筋的用途也起不到。 林子梵的房间里有一个很大的竹筐,专门用来堆放洒满铅字的纸张书本一类的废料,他几乎每一天都会像投篮似的投进去一两本书籍和一堆当日的报刊,那些书籍报刊从他的手上,沿着一个漂亮、流畅、潇洒的抛物线,总能准确无误地飞落竹筐中。 这个动作操作得久了,没想到也成为一项技能。 在夜晚的酒吧娱乐中,经常是几个人以投飞标的战绩来决定谁承担付款,每每林子梵总是轻而易举就获得最高环数,这为他省了不少钱。别人曾问过他是什么时候偷偷摸摸练出来的,他轻轻一笑,只字不提,神秘兮兮的样子。 酒吧里省下来的钱,他继续用来购买各种各样的书籍和报刊,然后继续大搞“投篮运动”。 “投篮运动”的成果,自然是使得大楼里的电梯师傅、清洁工、传达室的老大爷以及居委会大妈,统统变成了“知识分子”,他们的家里也和林子梵的家里一样堆满了书籍。 有时候,他想,政府应当为他颁发“义务普及教育”奖。 林子梵这一天所以能把书摊上的那位西班牙先生写的书读下去,与维伊忽然地闯入了他的视线有关。 那一天汽车后座一幕,虽然当时情势急迫得不可遏止,大有宁可事后天塌地陷也非此一举不行的架势。但事毕后,林子梵的心里忽然就空洞了,仿佛他内心里对维伊所有微妙的感觉和浓浓的爱意,都随着他身体里那一股蕴积很久的热流的喷薄而出而升华消逝,同时,伴随那滂沱热流的涌出,也从他的身体里带走了一股闪亮的自由的气息,这感觉使他有些怅然。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难道自己像那种下流的玩弄女性的男人吗?他一向认为自己是高雅圣洁一儒生,一个可以为纯洁爱情的永恒而献身的烈性男儿。 空洞感使他的这一次性事蒙上了一层莫名其妙的阴影。 几年来,在他的诗意的生活里,他身边的女人始终是无形的,他所触碰的女性是一种想像中的物质与存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已习惯了只用目光和想像占有一个女人?是否已经习惯了只在脑中抚摸她们的头发、眼睛、牙齿和脖颈?当真实的维伊忽然出现,特别是真实地触及了她的肉体时,他的确感到有些猝不及防。 林子梵试图通过这本西班牙先生的书分析一下自己。 关于诗人应该娶什么样的女人为妻,林子梵通过学习,总结出如下一些经验。他是善于纸上谈兵、用理论指导生活的。 大多数人可能以为,大师级的诗人的妻子应该是漂亮迷人、风度高雅、智慧卓越、激情浪漫、成就斐然的女人,她具有不断地刺激丈夫的男人欲望的性感,使他火烧火燎,气韵沸腾,激情万丈,每日至少早晚云雨翻腾、龙凤旋舞两次以上。然后,丈夫的灵感便会源源不断,滔滔不绝,激情磅礴而出,使他每天至少可以写出一百二十行以上的诗。这实在是广大的女性读者美妙天真的幻想,天大的误会。 大师级的诗人需要的是惟我独尊的生活,他十分明确自己并不需要那种浪漫、幻想、智慧的富有事业成就欲望的女性为妻,至于她是否懂得他的诗也并不重要,她甚至可以完全不用介入他的思想,但她必须是崇拜他优秀才华的女人,并以他的呼吸为呼吸,以他的情绪为情绪,以他的节奏为节奏,以他的成就为成就,以他的事业前程为举家之大任。 他每晚困倦地闭上眼睛的时间就是全家熄灯的时间,他每餐前腹中发出的第一声鸣叫就是全家开饭的铃声。他不需要多少房事,他节制自敛,他的激情是要珍惜着喷薄到诗行里去的,或者他压根对妻子已没有欲望,但他决不会离婚,他需要“安定团结”的局面以保证他安静地写诗; 他不需要她富于智慧成就,这会显得他愚蠢无能; 他不需要她过于美丽,平平常常才可靠放心,如若丑陋则更能激发他对于美的向往和追求,美色的饥渴是成功的一半; 他不需要她优雅高贵,穿梭于厨房内外,吸尘器洗衣机之间,朴实贤惠才是真; 他不需要她懂得他的诗和思想,整天要求与他交流思想多累,整天要他西服革履亮皮鞋做大师状多累,他夏天要穿背心裤衩冬天要穿上棉鞋毛窝,他要喘着“人”气去写“神”诗; 他希望她财力丰沛,使他安于清贫; 他希望她集母亲、女儿、厨师、护士、保姆、打字员、清洁工、性伙伴、参谋长于一身…… 林子梵一路分析下来,不禁为之拍案,颇觉得受到点化,很有一种“不过如此”的认同。 拍案之后,想,做人就做这样的人,作诗就做这样的大师! 然后,他的神思又落到了维伊身上。 已经几天没有她的音讯了。 8、谁骗谁 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傍晚,林子梵收到了一封寄自北国v市的信。 他是在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与黄昏相遇的一瞬间,发现的那封信,它安静地躺在信箱里,如同一片沉甸甸的叶子,内中隐匿着某种玄机的东西,仿佛是蓄谋已久的一件什么事即将莅临,一时令林子梵颇为忐忑。 其实,在林子梵离开家,房门被“啪”的一声关上的那一刻,他就预感将会有什么发生,也许是这几天过于宁静了,像死在河床里的水泊一样静止得纹丝不动,但那静水之下分明有一股看不见的潜流在骚动。他几次试图看清深水之下涌动的那东西是什么,但总是还没触到它,它就溜掉了。 也许是他根本就不想抓到它,也未可知。 他把那信从绿色的微型棺材似的信箱里取出来,拆开,然后他吃惊却又好像正在意料之中地发现,是维伊写来的。 她什么时候跑到v市去了? 纸页上的字迹立刻像一只只绵软美丽的肉虫子,钻进他的眼孔。 林子梵眉头发紧,心跳不规则地乱蹦了几下,便急不可待地看起来。 林子梵: 走前匆忙,没来得及告别。本以为这几天你会给我打电话的。 现在,我坐在奔往北方的火车上,回v市探望我的父母。 我其实并没有一位远在异邦的计算机专家丈夫等待我去陪伴,那不过是我在厌倦的诗人艺术圈里的一种方便的存在方式,一种游戏而已。(天啊!林子梵的目光在此定格,往回倒,重新梳理,紧张起来。这一行字如同一扇透明的屏障,隔在了他与维伊之间。) 我也许一时说不清自己未来的爱人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能够知道他肯定不是什么样的人——他绝不能是一个诗人、一位艺术家。 这当然是在遇到你之前的想法了。你使我放弃了这个长久以来的念头,由于你的出现,我愿意做出原则性的妥协和投降。(什么意思?林子梵对着“妥协”、“投降”这几个多重含义的字词,慌乱地把头往后闪了闪。) 这会儿我坐在火车上摇摇晃晃,“子夜二时,请叫醒我,和我谈一谈你的寂寞。”车厢里的喇叭正在播放这首歌。 于是,我决定给你写封信。 现在,已是午夜二时,我无法入睡。 傍晚,我在餐厅车厢里吃了一餐不甚洁净的晚饭,用了一趟脏兮兮的厕所,觉得连自己的目光和呼吸都污浊不堪了。于是,就拼命喝咖啡清洗。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净)则无眠。只好醒着,很久没有发生失眠的情形了,看来睡眠是需要污浊的。正如同青草需要潮湿,使细胞充满水,所以只能在污泥之中;我需要睡眠,长长的死亡般的睡眠,所以很长时间以来我需要污浊。 现在终于想“洁净”一下的时候,就不适应了。 刚才,我一直躺在上铺床上,打着手电读你的诗集,那一束黯淡的光线在你的游荡着灵魂的文字上跳跃,仿佛我的目光浏览着你的肌肤。 身体摇摇晃晃,手里举着一本诗,车窗外悬挂着光晕不清的月亮,你看,这个画面镜头多么像一个傻掉了的没长大的少女!七八年前的我就是这样。你真是一个魔鬼,令时光倒流,让我回到了多年以前。我恐惧又为之所诱惑。 其实,那种我称之为“灵魂”的东西,才是魔鬼,我惧怕的是它,多年来我躲避的也是它。因为它像一种大麻、一种病毒,会令人上瘾、侵蚀、掏空、死去。我身体里蕴含着丰富的这样一种容易被它所感染的因子,因而长期以来,我避之惟恐不及。在这个需要污浊才可以睡眠的地方,我不愿意再那样地生活,我不想再选择那样一种一睡就醒、一吃就饱、一动就累、一冷就烧(发烧)、一绷就裂、一紧就断、一活就够的惊觉脆弱的生命方式。我要让自己的肌肉充满弹性,让目光适应各种明暗颜色,让皮肤穿梭在能冷能暖之间。清醒、机敏、圣洁、战斗都属于你的诗,而我需要睡眠,物质的可感的真实的切肤的睡眠。我不敢像你一样视灵魂重于肉体,视精神高于物质,我不敢那样放纵自己的幻想,我一直努力让自己毛细孔封闭,在人群里,在欢笑中,在各种菌体携带者之间,结结实实地顽顽韧韧地活着。 但是,你和你的诗一起用力摇晃我。你那样的猛烈的摇晃,你要我睁开,从里到外地睁开。你吸住了我,我已被你“腐蚀”。 多少年的自我“抗拒”而“毁”于你这“一旦”。 现在,我多么地需要你! 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告诉我! 如果你那繁忙而洁净的圣手惜墨如金,不能写信给我的话,那不妨给我打电话。电话号码是:xxxxxxxx,城市区码是:xxx。 等你音讯。 维伊 1996年9月15日 林子梵觉得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是那种甜软的食物。有些东西吃的时候口感很好,但噎住的感觉非常糟糕。 他沉默下来。 十天过去。 二十天过去。 维伊的信如同泥牛入海。 林子梵终于不敢拨通她的电话,不敢再真实地触碰到她的气息。 如果她真有一位摆弄计算机的丈夫、一株挺拔的小白杨树在遥远的异邦等待着她,林子梵也许还会在某一天夜晚,夜色的浓稠使得他的脚步倍感沉重,孤寂难耐,他从日渐乏味的酒吧出来后,看到碎银子一般的月光斑斑驳驳地在他的脚前脚后跳荡,既美艳又伤感,既柔情又哀怨,他沿着阒静无人的马路走向夜的深处,借着昏暗的天色,他会把一封深思熟虑的便条似的短函扔进邮筒——那是一封没有署名的而且是说了所有的却又什么都没说的短函(诗人的林子梵毕竟在文字上训练有素),只是传递给维伊某种接通回应的信息,那字迹的笔画被他肌肤的渴念感染得呈现出一种坚硬金属的骨骼和品质,仿佛每一个字掉落到地上都会叮当作响。 然而,现在,维伊的单身身份具有了某种可能性,使得这一种轻松的关系含有了“高危”的特质,含有了某种承担,则是完全的不同了。 惟有沉默,是最好的回复。 林子梵的两条颀长的手臂空空荡荡地摇晃在夜色里,他那棱棱角角的瘦身材在恍惚的路灯底下断断续续、隐隐约约,骨节优美得十分零落,十分飘逸,他的脚步很轻,很像一个神灵。 他望着自己的犹如两截荒路一般的胳膊,猛地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背背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