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撩后,我成了反派心头朱砂痣》 第1章 求公子怜我 “他来了么?” “来了来了,奴婢看到了。” “看清了么?” “看清了,是从谢氏族徽的马车上下来的。”丫鬟拉下轩窗的帷帘,小声说道。 京中权贵世家王谢为首,族徽这种东西只有经过几代人更替的豪族世家才会有。 谢云霁少居高位,姿容无双,文采斐然堪为京中雅冠,是一众贵女们爱慕的对象。 虽不知他为何会来此烟花之地,但上天叫她碰见了这等传闻中的人物,她怎可无动于衷? 皎洁的月光透过棂花窗洒在她脸上,光怪陆离的光斑将她姣好的面容映衬得有些扭曲。 她不再犹豫,百转千回的愁绪在此时有了出口。 桌上的茶水泡了三泡,茶汤子颜色都淡了。 宋旎欢为自己斟了一杯凉透的茶水,将茶水一饮而尽,却还是浇不灭那奇异的灼热感。 鸨母给她下的媚药还真阴毒!她暗骂道,红唇咬的发白,眼眸中是孤注一掷的冷光,似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这个声音令她眉头蹙得更紧了,丫鬟亦是一脸愁容,低低道:“陈妈妈来了,怕是前庭已有人摘了娘子的牌子。” 一边说,一边快步去打开了房门。 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馥娆庭陈妈妈浓艳的脸,她面带笑意,走路带起一股香风,惊得帷幔上的璎珞珠玉叮铃作响。 门外丝竹管弦之声更胜。 从门内看去,高台上的绝色舞姬回旋起舞,刻着“绮欢”的桃符木牌已被高高悬起,上面还挂着喜气洋洋的大红绸子。 悬起挂着红绸的木牌,代表已有人一掷千金买了她的第一夜。 陈妈妈看着桌上空了的美人杯,嗤笑道:“哎呀,我说娘子你就别白费事了,若是我馥娆庭的秘药能喝几杯水就化解,那我还干不干了?” “陈妈妈说笑了,绮欢只是服了那药之后越来越口渴。” 她容色艳绝,今日身着一袭绯色衣衫人比花娇,盈盈可握的纤腰衬得胸脯愈发圆润饱满。 这莞尔一笑,连见惯了美人的陈妈妈都不由得屏息凝神啧啧称叹—— 美人难得,不愧一夜就卖了千两黄金,真真春宵一夜值千金。 挂牌之后凭这等姿色,以后得为她赚多少银子,攀上多少权贵!? “嗯,渴就对了,这不就有人来给你解渴了?”陈妈妈笑盈盈地打量了宋旎欢两眼,一边说一边递给她一个甜白釉匾扁罐,“再好好看看这里面的姿势,把王员外给我伺候好!” 宋旎欢红着脸接过那罐子,罐子内壁上的那些男女赤身裸体,做着让人面红耳赤的姿势。 她曾经就被按头学过,实在叫人屈辱不已。 陈妈妈似乎想起什么,转过身来,脸上浮起阴晴不定的笑:“莫要想着逃跑,你服了一汪春,若是没有男人破身,是活不到第二天的。” “这是哪里的话,自从被抄家后发配到教坊司,又来到这馥娆庭,多亏了陈妈妈您的教养,绮欢才能苟存于世。”宋旎欢假意奉承道,想起陈妈妈的手段,不禁有些颤抖,话语中更显真诚。 陈妈妈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拉着宋旎欢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待陈妈妈走后,她将那腌臜罐子一扔,强自压抑住腰腹下的热意,对婢女道:“我先去拙香阁,听说谢大公子仁善,你定要按计划将他引过来。” 谢家乃世家豪族,传闻谢公子芝兰玉树,如若今夜一定要找一个男人,她想自己做主! 而拙香阁在馥娆庭隐蔽之处,已废弃多年,一时半会陈妈妈定找不到那里。 此时轩窗的天际骤然亮了几分,宋旎欢抬眼望去,漆黑的夜空中忽然有无数烟花升空,璀璨夺目。 当年,也有一个少年曾为她燃放了漫天烟花。 那是一个冷漠锋利却有着恻隐之心的少年,独独对她温柔恣意,眉眼却已模糊记不清楚。 烟花入夜空,星月相伴。 如今亦是漫天烟火,少年却已不再。 几分哀愁落在宋旎欢浓艳的眉眼上,仅仅是一瞬,她便恢复了冷静。 药总得有人来解,若是能与谢云霁攀上交情,无异于给自己寻了一处绝佳的庇护,届时定可借着与他的一番情意脱离贱籍…… 宋旎欢抬手抚上自己愈发灼热的面颊,红唇微抿,思绪万千,在怦怦的心跳中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 拙香馆的门砰地一声打开了,惊起一片灰尘。在皎皎的月光下,虚靠在废弃香案上的宋旎欢对上了一双微冷的凤目。 来人身量高大清瘦,身着玄色鹤麾斗篷,宽大的兜帽下是一张俊美冷厉的脸,他的目光缓缓落在宋旎欢身上…… 现下正值隆冬,她却身着烟罗鲛绡纱衣,隐约可见皮肤被冻得变成净透的淡粉色。 见她这番打扮,他明显愣了一下,目光极轻地掠过她,匆忙落在了别处。 他语气中听不出情绪:“娘子有关乎性命之事要见我?” 宋旎欢到底是第一次行这等勾引人之事,又被他看得有些无措,心中一紧,颤声道:“阁下可是谢公子?” 他明显一愣,而后微微颔首。 得到意料中的答复后,宋旎欢伏在香案上的细腰微微颤抖,身上披着的广袖虽薄如蝉翼,此刻却似乎有千斤重,她不自觉地微微扭动将它滑落在地,口中发出羞人的呢喃声。 他垂首疑惑地望着她。 这个青年身上有一股清苦的檀香,令她想要靠近再靠近些。 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宋旎欢咬了咬唇,隐约传情:“求公子怜我……” 第2章 错撩 她抬起泪意盈盈的眼,透过面前男子的肩膀看到窗台上博山炉。 燃着的香是馥娆庭惯用的催情香。 她知她行径低劣,亦知自己此举十分冒险,若是被他拒绝,不仅开罪了王员外,还惹恼了陈妈妈,届时只有死路一条了。 可她别无他选。 在这孑孑世间,她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更何况还生得一幅艳丽姿容,更是引得豺狼环伺。 在挂牌梳弄前有幸窥见了谢大公子,这位郎君如同话本子中的人物,名讳只在传闻中出现,她怎甘愿放手!? 半晌,那位谢氏郎君的声音终于传来,“怎么救?” 宋旎欢心下一横,不再抵抗愈来愈强劲的药效,索性软绵绵地倒在了面前男子的怀中,细弱无力道:“谢公子……我好难受。” 他被她扑的身形一晃,清瘦有力的手箍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他没有推开她。 宋旎欢心中暗喜,一手试探着环住他宽阔的后背,她轻轻摸索着…… 药效愈来愈明显,宋旎欢看向窗台上的香线已然燃了一半,纵使百般勾引,面前的男子仍无动作……再耽搁下去怕是陈妈妈就要找过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惊惧交加,古怪的热意又一股一股地涌来,她干脆伸手去解他的衣襟。 她解开他雪白的交领,露出结实的胸膛,冰冷坚硬的触感令她有短暂的清醒——宋旎欢抬眸对上他的脸,果然如传言中那样姿容无双,只是对方带着探究的目光如同一瓢冷水…… 他任她所为,但并未有一丝动情! 宋旎欢此时方生出些悔恨,脸热的跟火烧似的。 谢云霁这样的世家公子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怎会为她动情?只怕她在他眼里就是个笑话! 终是承受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悔恨是真,难受亦是真。 而他的皮肤似乎有种难言的吸引力,她得手停留在他胸膛上不舍得拿开,进退两难。 强劲的药力再次袭来,难受、羞愧,她干脆情真意切地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他无奈叹息一声,抬起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哭什么?眼泪怎么这样多?” 他冰凉的手指甫一接触到她的面颊,她的双手便不自觉地攀上了了上去,那股属于他的凉意令她贪婪,想要迫切地想靠近他来疏解腰腹下古怪的潮热。 他任她抱着,道:“怪我来晚了,你成了这番模样。” 这句话宋旎欢听不明不白,也没心思去探究,在药效的驱动下她已无法自控身躯,她踮着脚吻上面前青年的薄唇。 而他好似被烫到般瞳孔一缩,浑身霎时一紧绷,在她触碰到他的霎那脱口而出:“宋旎欢!” 是宋旎欢,不是她的花名绮欢。 他认得她? 来不及细想,宋旎欢就得寸进尺地想要的更多,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强硬地握住她的手腕,让她动弹不得,迟疑道:“你怎么了?” 她似乎是低估了那药的效力,此刻难受的厉害,眼尾渗出泪珠,颤抖着呢喃:“鸨母给我下了药……必须要找、找,男子……” 后面的话她实在无颜说出口。 他微怔,眼底一寒。 与此同时,他的颈侧忽然一热,是宋旎欢的唇,她竟吸咬住了他冷白的脖颈。 他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似乎有轰鸣声掩过了窗外扑簌簌的落雪声,周遭的一切恍惚中似乎化为无物,只有他和面前朝思暮想的女子。 几年不见,知她被抄家后流落教坊司,还未等他设法救她,她就失踪了,后辗转得知她流落到了馥娆庭。 今夜,他排除万难筹到钱财,甚至第一次乘了谢氏的马车,无论如何要将她赎出去…… 设想过很多次与她重逢时的场景,没想到竟是如今这般。 看着面前的女子,她比几年前初遇时更加美艳动人,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面色潮红中透着些许懵懂。 陡然间他脑海中一片清明—— 今夜难道是她特地找丫鬟去将他唤过来?她亦心属于他!! 念及至此,他简直心绪难平,手在触及到她时,立即被她囫囵个儿紧紧抱住。 她谒子裙上绣着娇艳的绯色牡丹,牡丹的花瓣儿盈满柔软,挤压着他的胸膛。 宋旎欢紧紧贴着他,发出乳猫一般满意的喟叹。 凄迷的月光下,她乌发雪肤,红唇丰盈,眼尾绯红,犹如一只摄人心魂的秾丽精魅,引地人往织好的绮丽陷阱中去。 他心跳如擂鼓,手僵在空中,对上她情意潋滟的眼眸,僵住的手落下,终是将她用力揉进怀里。 撩人肺腑的香气抱了满怀,钻进他的鼻腔,蛊惑他的心神。 是他一直喜欢的人啊,这些年来梦中的一切都有了真实的触感。 他耳尖发热,吻落下的那一瞬,听到她带着哀切的渴求道:“云霁哥哥,帮帮我……好不好?” 谢檀的兜帽陡然间落下,五官俊美,眉梢含着若有若无的轻蔑,鬓间几缕银发滑落在冷白的面颊上,带出几分妖冶的戾气。 他喉结微滚,心中有种怒意炸开,声音骤然冷了:“你当我是谢云霁?” 第3章 娘子莫非想不认账? 一轮满月森森地挂在半空中,红墙照不鲜亮,点了红灯笼都觉得阴森。 谢檀在听到谢云霁的名讳时才知她是认错了人,她根本不记得他了! 来不及探究,与他们相距不远的灯火辉煌处有人影窜动,喧嚣吵闹之声不绝于耳。 “陈妈妈就要来了,就要将我交给那个虐死了好几任小妾的王员外了!公子救我!”她握住他的手臂,如同抓着救命稻草,“公子,带我走吧!” 在陈妈妈寻到拙香馆时,谢檀已不声不响地揽着宋旎欢到了前庭。 再往前走几步就可出馥娆庭的大门。 宋旎欢心跳的极快,连那股奇异的灼热感都暂时被压了下去,她望着门外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敢相信能够这样轻易地离开这泥潭。 门外大雪纷飞,左右两侧站着两排龟奴,谢檀用自己的狐裘大氅裹着宋旎欢,一眼看去,与跟恩客出去过夜的小娘子们无异。 她本就虚浮无力,此刻几乎是挂在他身上,只露出小半张雪白的侧颜。 然而仅是侧颜,就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谢檀不经意抬眼间看到了正在打量着宋旎欢的龟奴,他警示地瞥了他们一眼,而后将怀中的女子裹紧。 “这位爷,需要帮忙不?”龟奴上前来讨好问,又上下打量着被裹的很紧的女子,迟疑道,“这是哪位娘子要出去?” “滚。”他冷声道。 一辆极其奢华的马车驶近,带来一阵香风。 谢檀将宋旎欢抱起,相触时她发出密不可闻地嘤一声,谢檀耳尖微红,迅速将她抱上了谢氏的马车,放下车门上的垂帘。 宋旎欢昏昏沉沉,心中却五味杂陈,这是她第二次感受到权势的力量,只因这马车上有谢氏族徽,便无人敢拦。 第一次是多年前被抄家发配教坊司的时候,在皇权面前,一切皆是蝼蚁。无人在意你曾经是谁,是否有冤屈。 马车越走越远,此时酸甜苦辣一齐涌上来,一汪春强悍霸道的力量又扰得她既烦躁又羞愧,她不禁又哭了起来。 谢檀叹息一声,伸手为她擦掉眼泪。 他的手指冰冷,带着清苦的檀香,对于宋旎欢似乎是有无限的吸引力,她整个人紧紧贴在他怀中,低喃道:“公子,云霁公子……” 谢檀面色冷如雪,清瘦的手在袖中一寸寸收紧,骨结逐渐泛白。 * 世人皆知谢大公子谢云霁光风霁月,是个难得的绝妙郎君,却无人知那天煞孤星的谢二公子谢檀。 谢檀是谢氏讳莫如深的存在。 传言此人为谢国公养在庄子里的外室所生,幼年时克死母亲,青丝骤然化雪,被高僧断为不祥之人,连谢氏族谱都没入。 待谢檀私吞公账上千两黄金、狭妓风流这等令人咂舌之事传入乌衣巷,飞入谢云霁的耳中时,他与宋旎欢已奔袭至远离上京一百多里地的宁州。 谢檀不打算回去了,他本就对于谢氏来说是个异类,心中所求亦只是宋旎欢一人。 她已然忘了他,还是不愿记起? 她全家落难,他无能为力。 任她流落风尘,他连找她都找不到。 她不记得他,是对的……谢檀心中苦涩,但无论她还愿不愿意记起他,这次他都不会再放开她的手。 简陋的居室内,素帘后的人影轻轻一动,步摇发出悦耳动听的碰撞声。 宋旎欢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她犹记得昨夜被面前公子带离了馥娆庭,之后的记忆就一片空白了。 但腰腹下的灼热感已消失殆尽,陈妈妈说如果不与男子行房就会暴毙而亡,她仍活在这人世,难道是与面前这男子…… 可他并不是谢云霁! 谢云霁没有这样的满头银发! 谢氏到如今人丁单薄,并未听说长房还有其他公子啊,他怎会乘坐着谢氏的马车? “敢问阁下是?”女子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在下姓谢,单名一个檀字。娘子不记得了?” “谢……檀?” 宋旎欢心下一片凄凉,完了,真是认错人了…… 可此人难道不知云京谢公子指的只能是谢云霁一人么? 她抬眸细细打量,面前的青年身姿挺拔,一头银发衬得他面色冷白,面部轮廓锋利,眉骨沉沉压着眼,俊美非凡,可这种俊美却透着一股冷气。 此时不知为何好像是生气了,蹙眉时阴沉的模样没来由地让人心生恐惧,只想离他远些再远些。 见她毫不掩饰的失落,谢檀无声地扯了扯唇角,似是自嘲般,面色也冷了几分。 “怎么,娘子好像很是失落?可昨夜娘子并非如此啊,倒是急不可耐地要对在下以身相许。”他若有所思道,唇角勾起一个戏谑的弧度,“娘子莫非不想认账?” 宋旎欢平时也是伶俐之人,却被谢檀一番轻描淡写的话怼得羞愤难堪,半晌说不出话来。 见她面露难色,谢檀淡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将桌上的药粉收进药箱,“昨夜你我并未发生什么,你可放心。那鸨母的药并非一定要与男……” 鸨母果然只是吓她的! 宋旎欢心中大喜,表面却丝毫不显,乖顺地点了点头,迫不及待地打断谢檀的话:“昨夜轻浮了公子,实属情非得已,我对公子并无情意,我们就此话别罢。” 对他并无情意,那对谁有情意? 就此话别? 谢檀薄唇微抿,良久不语,半晌沉吟道:“你认识谢云霁?” “不识,但谢郎君琼花玉树,京中女子无不遐想,绮欢深知自己身份,不敢痴心妄想。”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 谢檀极轻的笑了笑,似有轻蔑之意。 宋旎欢脑海中飞速运转,既然现在情蛊已解,她又逃出了馥娆庭,她已是自由身了,什么能比自由更重要呢!? 她整个人都感觉到平实和从未有过的轻松。至于贱籍女子出城要拿到的文书,就再想办法罢! 宋旎欢盈盈一拜,便要起身离去。 谢檀却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似笑非笑道:“我将你救了出来,这就走,娘子未免太过薄情。” 宋旎欢虽未挂牌,但何其熟识欢场中男子的嘴脸,这种来勾栏瓦舍寻欢的男子能是什么好人。 于是转脸便眉眼带笑的覆上他的手背,柔声哄道:“多谢公子相救,绮欢实在无以为报,那不如……以身相许,公子意下如何?” 谢檀深深看着她。 以他的心智,不难察觉这其中的古怪,但心中仍隐隐生出一丝希冀。 她被他看的浑身有些不自在,将鬓边散落的发丝别在耳后,心虚地笑了笑。 浑然未觉谢檀眼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如此甚好。”他神色平静,脸上有一抹笑意。 宋旎欢不知他心思,见他皮笑肉不笑渗人的很,心中暗暗思忖,要快些离开他才好。 “可否请公子到附近的镇上去置办些衣物?绮欢现在穿着的这个,实在是不成体统……”她面色微红,垂首看了看自己身上单薄的纱衣,又瑟缩了几下。 谢檀这才想到现下正是隆冬,她穿这衣裙真得着凉了不可,为她采买些保暖的衣裙是要紧事。 他点了点头,而后将自己身上的狐裘大氅披在她身上,仔细将领子系好。 他的指尖擦过宋旎欢的脖颈,感受到她肌肤上温润滑腻的触感,一时有些晃神,自己脖颈上被她吸咬的痕迹霎时又灼热了起来。 他压下胸臆中的惊涛骇浪,淡淡嘱咐道:“我去去就回,你把门锁好,谁来也不要开。” 宋旎欢乖顺地点了点头,眨巴眨巴眼睛轻声道:“郎君可要快些回来……” 谢檀不会想到,待他满心欢喜转回之时,宋旎欢早就驾着马车逃之夭夭,车上还有本来要为她赎身的黄金千两。 与此同时,凄迷的月色下,一清贵身影从乌衣巷尾走出,一半在明一半在暗,面容温润俊美,能叫男人女人都忍不住将目光凝至他身上。 “可办妥了?” “回大公子,办妥了。”黑暗中的人影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姿势,用极低的声音道,“连那姜大人都未曾察觉,以后也绝对查无可查。接下来便将宋娘子送到他们面前……公子等好儿吧!” 如谪仙般的公子颔首,唇角勾起渗人的温柔笑意。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第4章 诱她 将近年关,天气愈发寒冷。 这些天宋旎欢过的很不易,把谢檀甩了之后还没来得及投入新生活,就被一伙贼人盯上,这才发现车上竟然还有一箱子金子。 只得散尽千金,才得以脱身。 这样的乱世中,一貌美女子带着千两黄金,能保命已是不错了。 惊惧交加中晕倒在街头,被宁州通判姜氏夫妇所救。 宋旎欢无处可去,又身无分文,接下来的日子只能厚着脸皮暂居在姜府,好在老夫妇俩也没有要催她走的意思。 只,每日晨间送来的清粥小菜令她恍惚。 当年,母亲也会在她懒得出去用早膳时将粥菜端进她的闺房。 如果在那个钟鸣鼎食之家长大,有大儒教导,煮茶弄花,顺风顺水的,此时应长成一个等着爹娘为她挑选好夫婿的世家小姐了。 可惜她早就不是宋小姐了,无人可依。 世上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翌日晚间,老夫妇双双跪在她面前,原来是要她替他们突然暴毙的女儿嫁人。 “宋娘子,小女虽不在了,但那一纸婚约还在,我家道中落不如以前,对方却如日中天,我几个儿子还指望着能受提携,我们姜家一脉可都系在这一纸婚约上了!可惜小女是个命薄的……这些日子我们看出来了,宋娘子你也无处可去,要不咱们就认个亲,你当我们的女儿!” “那家人都是读书人,气度和谈吐做派都是我们学不来的,祖上还出过阁老呢。我们能与他们结亲,都是高攀了,娘子嫁过去绝对不会受委屈的。” 宋旎欢心知以她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是个不错的出路。 若是不能脱离贱籍,在大昭律法所在之地都会寸步难行。 她需要一个清白身份。 若是能套用他们女儿的身份,也未尝不可。她向来不是古板不懂变通之人,当下假意推诿一番,连对方是谁都没问就应了下来。 大不了嫁过去再跑,左右现在已在困境之中,不破不立。 “娘子放心,小女自小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过她的人甚少,你嫁过去只要你不说,不会有什么破绽的!” * 谢府花厅。 谢老爷子下颌蓄着一缕美髯,看着颇为儒雅。 儒雅的脸上却是严肃的神情,她将手中的信拍在桌案上,心中满是无奈,那孽子谢檀此刻怎就不在! “父亲不必担忧,我娶就是。” 谢云霁站在花厅里,高大清隽,一碧如洗的青色衣衫衬得他愈发清雅温润,神色稳端从容。 他伸手接过信,看了信的内容,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角。 姜大人早年有恩于谢氏,父亲便与其定下的婚约,姜小姐已过了及笄之年,姜大人便修书一封恳请履行婚约。 可那姜大人前些年在朝堂上站错队,被贬黜为宁州通判,人人都对他们趋而避之,生怕受了连累。 以谢云霁在京中的声誉,朝中文官们都争相设宴邀请他清谈,状元及第时甚至圣上都指了郡主给他……那姜家却跌进了尘埃里,若是要联姻,谢老爷真是千万个不乐意。 若是拒不履约,姜氏将此事宣扬出去,谢氏绵延百年的清誉不保。 “老爷,谢家可不止云霁一个儿子。”谢老夫人提醒道,“后院还有一个呢。姜家娘子若是嫁给他,岂不是一举两得?” 谢老爷叹息一声:“谢檀知法犯法擅离职守,这会子他还在牢里呢,怎么娶妻?” “那真真是无用了……唉!”谢夫人虽不是谢云霁生母,却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而后走上前去为谢云霁理了理衣衫,无奈道,“都说娶妻娶贤,我儿云霁怎么命这么苦,娶不到一个能帮他的也就罢了,还要娶这么个破落户!” 谢老爷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儿子:“谢檀说没说拿那些钱干什么去了?” 谢云霁为人温和,提到这个弟弟却频频蹙眉,“他不肯说。找到他时……身无分文。” “此时能否接谢檀出来?”谢老爷迟疑道。 “儿子看不可。这才关了几日,即便是做做样子也太轻了些。”谢云霁斟酌道,而后拱手长揖,“父亲母亲别忧心了,儿子不日就去姜家下聘。” 谢老爷无奈点了头。 然而还未等谢云霁备好聘礼,谢老夫人却突发心悸,待下人发现时人都凉了。 谢老夫人这一去,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倒解了燃眉之急。 按习俗长辈逝世,直系晚辈需守孝一年,不得行嫁娶之事。 这门婚事被耽搁了下来,耽搁了好,事缓则圆,说不定一年后又是另一番光景。 姜家也是这么想的,一年后……如何再找一个像宋旎欢这样的孤女?! 他们等不及,也没法等,谢老夫人下葬没多久,宋旎欢就被姜家人塞进一顶小轿悄悄抬进了谢府后门。 殊不知,谢府正门,一辆马车正缓缓停下。 寒风凛冽,将马车的帷帘卷起,银发翻飞,帘后是一张冷俊的脸。 第5章 勾引表姑娘 “二公子回来了!二公子——”一见来者,小厮颤颤巍巍地朝府内跑去通传。 随着他的通传,仿佛是躲避什么似的,原本各司其职的下人都四散开来,为他让出一条四下无人的通道。 看向谢檀的目光有不屑,有怜悯,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畏惧。 管家忽然将小厮截住,“不必通传了,老爷方才说了,让二公子不必去前厅,自行回檀院思过,无令不得出门。” 谢檀一双凤目里是无尽的冰冷与漠然,明明仅弱冠之年,却有一股令人畏惧的阴寒气息,他闻言也不理会,径直向后院去了。 冷风掠过长廊,谢檀看见谢云霁站在檐下,身侧是一众叫得上名讳的京中世家公子,如众星捧月般。 他正欲避开,背后传来议论声滔滔不绝: “云霁兄,还得是谢家大族风范,遵守约定啊。” “云霁兄,虽说得为令堂守孝不得迎娶,但怎么说也算是进了你谢府,怎么跟我们都不言声?这是……不给我们前来恭喜的机会啊。” “这些年多少个世家贵女倾慕云霁兄,我们都猜谁会抱得郎君归,没想到那姜忠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不过……可莫怪我多嘴,若是让乐宜郡主知道了,不得伤心死啊。” 文官清流向来不愿娶宗室女。 众人之中的公子身姿挺拔,折扇摇曳难掩其贵气风流。眉目温润,那形容有种瓦解春冰的力量。 “还请诸位谨言,夫人新丧,姜娘子暂居我府上,切莫坏了娘子清名。” 众人突然噤了声,谢云霁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看到对面长廊中一抹青色的身影,白发落雪。 “阿弟?”他有些诧异,但仅是一瞬,就关切地走过去,“今日是你归家之时,怎的不提前招呼?我派车马去接你。” 谢檀垂下眼帘,转身欲走。 “贤弟,你大哥都要婚配了,你怎的还无人问津?”一贵公子笑道,“不能光去那些个烟花之地寻一时之乐啊。那里的女子虽好,却是攀不上你谢府门楣。” “他算什么谢家人啊?王兄你莫不是忘了他……” 谢云霁睨了一眼那人,也许是目光太过清冽,那人即刻便噤了声。 “云霁兄,我们先告辞了。” 周围人亦退散,一时间,廊下只有他们兄弟二人。 乌金西坠,有散漫的霞光透过菱花窗映射在二人身上,二人皆松风水月如画中人物,谢云霁已是神姿高砌,乍一看去,谢檀面容凌厉俊美,竟比他更胜一筹。 但这些年在京中关于他的传闻,硬是让人将这另一位谢公子贬进了尘埃里。 “阿弟,不必在意他的话。你少时曾将他开罪过……”谢云霁劝慰道。 “哦,是他啊。看来还是打的轻了。”谢檀笑的冷而恣意。 谢檀十岁时,曾在世家勋贵都在场的春日宴上将那位出言不逊的公子殴打一顿,打红了眼,谁劝都不撒手。 待人们问及原因时,他却桀骜不驯闭口不提。 那位公子家气不过便说谢檀得了失心疯,一传十十传百,京中关于谢檀失心疯的传闻愈传愈盛,再加上他性子冷戾,三人成虎,传来传去,这些年已无人关心这传言到底是真是假了。 “阿弟,你亦长大了,何必再说这孩童般的气话。”谢云霁无奈道,“母亲去的突然,但我未曾想到大理寺那陆洵竟等灵堂撤了才将你放出来,此刻怕是……无从祭奠了。” “姜家娘子今日才入府,我虽与她无法即刻成婚,她是你以后的嫂嫂这件事已成了定局。” “她居在后面拂兰院,阿弟你,别与她起什么冲突。” 谢檀无视他的话,面色未动,眸光落在他腰间悬着的玉色荷包上,绣工精巧,配色虽已避免了俗气的红绿,但在谢云霁这样清贵的人身上却仍显艳俗,想来是那位嫂嫂所为。 讲究的人家,年轻男女订了亲,婚前都得避嫌不见,这位嫂嫂倒是好,还未行三书六礼竟直接送上了门。 谢檀心中不屑面上却不表,微微颔首以作应答,便转身离去了。 * 一场雪才停下,偌大的谢府就已将积雪清理的仿佛没下过一般。 冷风掠过长廊,宋旎欢缓步走在廊檐下,看着眼前的亭台楼阁,当真是移步换景,精巧又不失大气,不愧是百年望族。 她抬头看着谢府恢弘的门头,仍是发懵的。这是她被姜家送到谢府的第三天。 本是做好了备受冷落的准备,毕竟听说对方家里新丧还能强把女儿塞过去的人家是不会落下什么好名声的。 “想来这样匆匆嫁入谢府不是姜娘子意愿。” “母亲新丧,只得委屈姜娘子暂且以远房表妹身份居于谢府,一年后即可与娘子履行婚约。” “娘子不必忧心,孝期内谢某不会对娘子有任何越矩之行。你且安稳住着。” “如若一年后娘子有了心上人,亦可出府去,这一纸婚约,就当不作数。” 三天前谢云霁坐在桌前,说话并不像那些她平日里见过的勋贵公子那样拿腔作调,他平和从容,姿态放的很低。 她想,这便是人们所说的君子罢,有一种胸有成竹的气度。 君子的一番话说的让宋旎欢如沐春风,论身份地位,是姜家高攀无疑,论委屈,最委屈的人应当是他。明明是姜家人吃相难看,他字里行间闭口不提,还在为她解围,缓解了她的难堪。 “一切听公子安排。”她垂眸道。 “在下姓谢,名云霁。”他说话时总是含着浅浅的笑意,“既然娘子已入府,就不必再唤我公子,我长姜娘子六岁,小字子澈,娘子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子澈……” 宋旎欢脑海中轰地一声炸开,没想到姜家是与谢氏结亲,真正的谢云霁阴差阳错成了她未来的夫君! 这样的门第,放在从前她是绝对高攀不起的,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之前在馥娆庭也只想借着谢家的势解一时之困……哪敢想摇身一变就成了谢云霁未来的妻子! 他看着宋旎欢乍然慌乱的模样,唇角带着笑意,目光中的期待似是蓄谋已久。 她抬眸看向他,这样谪仙似的人啊……怎的就糊里糊涂成了她未来的夫君? 宋旎欢掩下心中的震撼,轻声道:“我叫姜瑶,公子可唤我小字,旎欢。” 她也不知自己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将自己真实的姓名透露了给他。 而后便是交给他先前准备好的荷包,荷包向来是男女之间表示心意的物件。对于旎欢来说,却只是她讨好对方的伎俩。 不曾想,谢云霁竟当着她的面将那荷包挂在了腰间。 …… 冷风灌入狐裘大氅,婢子的提醒声将她从恍惚中惊起。 “大公子回来了。” 宋旎欢抬眸望去,果然看见刚从月洞门中走进来的谢云霁。 他还穿着官服,应是才下朝,革带束腰,长身玉立。 她第一次见他穿官服的样子。 谢云霁谦谦君子,在家中都是着一些淡色直裰。 如今温润收敛了去,整个人有着青年才俊特有的锋芒和棱角。 却在见到她的一霎那,眉眼都柔和了。 “旎欢表妹可是在等我?” “恰巧碰到子澈哥哥下朝。” 谢云霁的唇角翘了起来,似是对她的称呼很受用。 他随手将直角幞头卸下交给侍从,上前半步,分寸拿捏的极好,温声道:“表妹可在府中游玩了?” “还未来得及去。而且府上太大了,怕逛远了找不回来。”宋旎欢有些不好意思道。 她说的这的确是实话,谢府幽深,她初来乍到又不愿麻烦婢女,何况这些个婢女亦是看不起她的。 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 谢云霁从小厮谢茗手中接过伞,走到宋旎欢身边,温和笑道:“我陪你去逛逛罢。” 谢茗是家生子,自小伴谢云霁身边,通常是谢云霁一个眼神,他便能领会主人意思。因谢云霁是个清雅公子,谢茗在他身边被熏陶的也识文断字,沾染了几分公子的矜贵。 此刻看着谢云霁,谢茗就知道公子对这未婚妻子很是满意,因为公子喜洁,从不愿与人同用一个物件,即使是旁人碰过的,都要扔掉烧掉。 谢氏族大,每逢年节祭祖都要一大家族同去,不免有长辈触碰公子的衣衫,回来后公子都不愿自己伸手脱那外袍。 谢茗为公子披上大氅,嘴一抿,别提多高兴了。他可不管这表姑娘是何出身,公子这年岁早该找个体己人了。 谢云霁比宋旎欢高出许多,一股沉稳的书卷气息将宋旎欢紧紧包围。 宋旎欢颔首,二人的身影很快没入纷飞的飘雪之中。 二人并肩而行,她余光瞥见他将伞倾斜向她这边。 他的肩平而宽阔,一半肩膀很快落满了雪。 她只得朝他靠得近了些。 庭院深深雪漫漫,静享天地皑皑宽。 二人在雪中几乎将谢府都走遍了,走到祠堂时,因谢老夫人孝期中,祠堂仍坠着素白魂幡。 不知何时风将魂幡吹得摇摇欲坠,谢云霁伸出手将它扶正,俯身时眼底是漫不经心的轻蔑,直起身时神色如常,看不出半分异样。 “祠堂阴冷,我们换个地方走走。” 长廊中风雪愈盛,她有些冷,初来乍到谢府,连寄人篱下都算不上,姜家给带的衣物并没有特别能御寒的,她也不好意思管婢女要厚衣服,穿着的实在单薄,又在雪里走了许久,她只得默默地瑟缩着。 他忽然垂首,朝宋旎欢伸出手似乎要摸她的脸。 温热的鼻息洒在她耳畔,她不由得红了脸,却又不明所以,一双乌黑澄澈的眼睛惊讶地望向他。 他却浑然未觉,神情认真地将她鬓边毛领上的积雪拨落,而后示意她接过伞。 宋旎欢不明所以伸手接过,木质温润的伞柄上还有他的余温。 下一瞬,他解开自己的大氅将她紧紧裹住,为她将毛领系好后接过伞,眼含笑意道:“这便不冷了,走罢。” 第6章 逃离他 烧着地龙的居室内温暖如春,宋旎欢看着烧成灰烬的信笺,心中烦躁不已。 她到谢府才半月,姜氏夫妻便修书一封,信中竟以真实身世要挟,令她为姜家大郎谋取功名。 且不说这半个月她与谢云霁相敬如宾,即使是真实夫妻,也无法这么短时间内为一纨绔子弟谋取功名,朝廷又不姓谢! 更何况姜小姐的身份是假的,若是平常人家还好,谢氏在京中盘踞数百年,根基深稳,不可能连这点事都查不出来。 她心中始终不安,得在东窗事发前逃走才是。 宋旎欢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谢云霁每日下朝来上她房中小坐的模样,知节守礼,君子如玉,但终究不是她要找的良人。 此时婢女提醒谢云霁回来了。 宋旎欢自窗内望去,他朝服已换下,玉冠束发,一身月白色狐裘大氅里是海棠暗纹的同色长衫,独身踏雪而来,如画中人一般。 “表妹看起来似乎心绪不佳?”谢云霁撩起挡风的门帘,赏心悦目地笑道,“可是在府中待的腻了?最近临近年关,公务有些繁忙,但好在忙过去了。京中惯有年关围场狩猎的习惯,不知旎欢表妹可有兴趣?” 宋旎欢接过他的狐裘大氅,不动声色地推脱道:“无妨的,公子不必为我劳心费神。” “都半月了,怎还唤我公子?若是要别有用心之人听去,以为是我对婚事不满。”谢云霁笑意温和,“姜伯有恩于家父,旎欢实在无须如此见外,那日叫我子澈哥哥,就很好。” 什么叫“以为”他对婚事不满……难道他对这婚事满意? 连宋旎欢这样流落烟花之地的女子都觉得姜老爷吃相难看。 他怎会满意? “旎欢?”谢云霁探寻道。 “是,子澈哥哥。”宋旎欢敷衍道。 谢云霁发现自己的小字让她叫起来软糯缠绵,胸腔中溢满细密的柔情,面上却一如既往的知节有礼,“甚好。” 他再次邀约,“去猎场散散心罢,那里的雪景很美。” 宋旎欢正愁没有什么由头能够出府逃走,才意识到此时他的邀约似乎正中她下怀,于是便欣然点了点头,朝他温婉一笑:“好。” * 虽是隆冬,寒风却不似往日那样凛冽。 京郊占地一万平方米的皇家猎场中,所有勋贵们都在期待着今年第一次围猎。 忽而一股没头没脑的风吹来,扬起一阵飞雪,搅动了京中贵女们大氅上的玲珑璎珞。 众人抬眼看去,从雪径上过来的一排太监走到了石阶前,双手抄在襟下高声禀报道:“六皇子殿下、乐宜郡主到!” 宋旎欢随身边贵女们一同垂首俯身行礼。 来前她并不知道是这样规格的狩猎活动。 大昭王朝先祖是马背上的民族,善骑射,故有秋日和年关狩猎的习俗,秋日是皇家围猎,临近年关的是皇室与勋贵宗亲们同场而行,肆武习劳,以示皇恩。 宋旎欢垂着头,与女眷们一同立于猎场的一处避风高台上,身边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来的竟是六皇子!” “六皇子可是呼声最高有望成为太子的人,若是能与他同乘……那便最好不过了!” “怎的这就变心了?谢家郎君可怎么办哦!” “谢郎君实在俊俏,为人又温和,的确比六殿下好相处,这一时间真是无法取舍啊……” 随着贵女们的议论,宋旎欢看见不远处一众世家公子牵着马向高台走来。 为首的身着鸦青色锦缎大氅,仪态端正,身形矫健,将一旁伺候的太监衬得愈发佝肩耸背。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将太监递上的几簇箭羽收入箭菔中,一夹马肚子,策马奔腾而来。 想来这就是那位六皇子,六皇子身侧的女郎英姿飒爽,应该就是乐宜郡主了。 太监和猎场的奴仆已将一切布置妥当,只等郎君们挑选马匹后去比试一番。 比试完便可与一众贵女自行组合去马场跑一跑,暖暖身。 这也是未婚配的男女们结交的好机会。 不知为何,谢云霁一直没有过来,他本就是文官,参与围猎估计只是骑着马暖身走一走,故六皇子并未等他,一声令下与众世家公子一同策马向密林中去,扬起一阵尘烟。 骏马扬起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宋旎欢脸上,她凝眉不语,心中却思绪万千。 这次本是想趁机逃走,并未好好打扮,身边的一众女子都是娇妍丽色,倒将一身朴素衣衫的她衬得如清水芙蓉般清丽脱俗。 身边的女子打量她一番,“这位是?” “没见过呀,往年似乎没来过。” 宋旎欢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她不想给任何人留下印象,这都不便于她逃跑。 “看这身打扮,也不像是有什么家世的。不知怎么混了进来。一会儿啊,若是没人选她同行,那便有好戏看了。” 她们的议论声并未入她的耳朵,宋旎欢环顾左右,仍不见谢云霁的身影,这是逃走的最佳时机了! 乐宜郡主的目光朝人群中的少女望去。 是从未见过的脸庞,脸颊被冷风吹得通红,鼻尖也有一抹淡淡的绯色,身上穿着素色衣衫也难掩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这样姿容的女子,到底是谁呢? “郡主,一会儿是与谢大人同乘吧?” “那是自然,每年都是。”一旁的女子笑道,“怎么不见谢大人?” “方才翰林院有公事需要谢大人去处理,他去去就来。”郡主淡淡道。 这话亦传入宋旎欢耳中。 晴光洒金,在冬日的暖阳下,高台上的贵女们三两成群向雪场中走去,无人注意到一抹素色身影悄然离去。 第7章 代妻受罚 宋旎欢艰难地涉雪而行,身上繁重的大氅浸湿后更加沉重,衣裙被汗水打湿贴着身体又黏腻又厚重,雪中还有干草和麦麸,跟皮肉摩擦立即见血。 不多时,她的鞋袜就被积雪浸湿了,渗出点点血色。 她痛的直吸气,抬眼仍是白茫茫一片,明明是从猎场高台后面溜走,奈何走了不知多久竟还没到出口。 她挣扎着走到一高处山坡上,靠着树坐下,将鞋袜尽数褪去,光洁的小腿上皆是点点血痕。 宋旎欢还从未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但她知道这是从谢家逃走的绝佳机会,怀中是姜瑶的身份文书,只要逃出这个猎场,她便自由了。 说不定,还能找到记忆中的那个少年。 远处白茫茫的雪原一如她的记忆……刚到馥娆庭时,她还很倔强,毕竟是官宦世家养大的女子,有一份傲骨在身上,岂料那腌臜之处有的是治人的方法,一连灌下好几味汤药。 一朝醒来,不知这些药是如何对冲,关于前尘往事,她突然都记不清了,努力去回忆,也只是模糊一片,尤其是那个少年的脸。 此时雪已经停了,突然落下一两抨积雪砸在她身上,她来不及拍掉乌发上的雪沫子,便被掠过的一股箭风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树后离她不足一丈处有只雪豹,身中了一箭正龇牙咧嘴在雪地里怒吼着打滚儿。 宋旎欢没有防备,还未等她看清,腰间一紧,立时便被人一把捞上了马背!她下意识去抓手边能抓稳的东西,猎猎的风声呼啸,将她赤裸的小腿拍打的生疼。 而小腿处的伤口方才那么一拉恰巧刮到马镫,令她失声的疼痛从伤处传来。 马背上的男人应该是用的巧劲拉她,不然这么一捞,恐怕就不止破了皮这么简单。 “别动。” 宋旎欢听到男子的声音,不等她作出反应,那男子放慢了速度,将她扶上马背。 他将马骑的很稳,衣服上熏了香,浓重的龙涎香味将宋旎欢包裹着,她垂眸望去,那人袖口的暗纹赫然是一条四爪蟒龙。 这是……六殿下!? 宋旎欢察觉到对方身份,身子一僵,虽是极力避免,颠簸中还是免不了与对方的胸膛一阵接触。 似是感受到她刻意要拉开的距离,六殿下慢慢将马停下,转身跳下。 他看着她滴血的腿,目光沉沉,看不出情绪。 察觉到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宋旎欢慌乱不已,却不敢乱动,只低声请求:“谢殿下相救,请殿下放我下来。” 女子眼尾一片绯红,睫羽间似有泪光闪烁,可待他细看去,却并未有泪落下。 这些年来她最擅长的,便是伪装。 六皇子萧慎唇边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意,“你擅闯猎场,可知何罪?” “我是走、走丢了,迷路了……” “你既知我身份,就应知擅闯皇家猎场,是死罪。” 听他语气严肃,宋旎欢一张脸吓的煞白,紧抿着唇,衣裙浸湿又吹了冷风,她瑟缩着,整个人看起来娇柔如同风中不堪折的娇花。 她白皙的小腿上渗出血珠,顺着足尖一滴滴地滴在地上。 他道:“不说话?那便跟我回去领罚。” 而后跨上马,“驾”了一声便向来的方向飞驰而去。 * 高台上的众人放眼望去,只见茫茫雪原中一女子身姿窈窕,淡色的衣裙如一朵盛放的凌霄花随风摇曳,娇柔无骨地依偎在男子宽大的怀抱中。 片刻前,高台上的场景令人一度尴尬不已。 谢云霁着一身青灰色袍衫,玄色涤带束腰显得身姿挺拔,仪态端正,就这样踩着满地银白,踏雪而来。 一向温和从容的面容,却隐隐带着几分急切之色。 乐宜郡主一如既往地将缰绳递给他,他竟直接闪开了。 目光毫不避讳地在在场的女眷脸上逡巡而过,薄唇紧抿,似乎是寻找什么而不得。 周围一片寂静,乐宜郡主打量着面前男子奇怪的神色,虽是被驳了面子,仍然耐心询问道:“子澈哥哥,你怎么了?往年不都是与我同乘?” 雪原之上一片苍茫,高台之上已无佳人身影。 谢云霁心中猜到七八分,一阵挫败感袭来……她,竟还是想走!? “子澈哥哥?” “臣家中有要事,先退下了。” 谢云霁的目光都不曾在她脸上流连,便转身要走。 “谢大人,你这是要去哪?”乐宜郡主看着他骤然离去的背影,惊怒道,“我等都是奉旨来猎场围猎,谢大人莫不是要抗旨?” 乐宜贵为郡主,自小在太后身边养大,从未受过这样的折辱。先前被谢云霁拒婚,反倒彻底成了她的执念,但现在这情形,饶是再对谢云霁爱慕,面子也有些挂不住。 谢云霁全然无视她的话,随意找了匹身侧的马,将缰绳一握,一个利落地撩袍,便翻身而上。 他勒紧缰绳,声音早无以往的温和:“郡主即可向圣上表明,谢某悉听圣上发落!” 乐宜郡主刚想发作,便看到那二人从不远处疾驰而来。 那二人走的近了,原本喧闹的人群登时安静了下来。 谢云霁也止住了步伐,随众人一同跪下叩拜六皇子萧慎。 萧慎应声唤他们平身,将怀中女子裹住跳下马来,“此女子是谁?方才她擅闯围场,被我擒住。” 萧慎的目光一一划过在在场的勋贵公子,“擅闯围场,是死罪。” “是谁将她带来?若是仍无人说话,我只好将她带回宫中按律处置。” 萧慎拨去宋旎欢面容上的几缕碎发,完完整整地露出了这张昳丽的脸,抬手掐着她的下巴,“这样的美人,说不定是个细作。” 宋旎欢看到了谢云霁。 她知道,他不会救她。 本就是偷偷抬进谢府无人知晓,此刻有死罪在面前,谁会去领? 她衣衫不整,整个人发丝凌乱,又在众人面前露出了玉足,可以说是明晃晃的折辱。 她闭上了眼睛,隐隐有泪水流出。 “她是我的未婚妻。” 谢云霁的声音冷冽而坚定的响起。 宋旎欢陡然间睁圆了双眼。 雪原之上,他脊梁挺直,一双眸子温和澄澈,泛着从容坚定的光泽。 六皇子道:“谢卿?不曾听说你已婚配。” “母亲新丧,守孝一年,故未行婚仪。”谢云霁恭敬答道,端得是清正凛然,“姜娘子已居于我府中数日,亦是下官带她来的猎场。若是殿下要责罚,下官愿代妻受之。” 代妻,受之?…… 宋旎欢心中一阵憾然,呼吸僵滞,他……? 谢云霁将外袍脱下,径直走到宋旎欢身侧将她揽过,又把外袍紧紧裹在她身上,遮住她裸露的小腿。 眼中漫出温和的笑意,低声在她耳侧道:“别怕,一切有我。” 他温和沉稳的气息让她有了无限心安,这是在曾经的岁月中从未有过的。 宋旎欢闻言垂下眼帘,眼眶微微泛红。 他将她安顿好后走到萧慎面前,跪在银白的雪地中,朗声道:“臣愿代妻受罚,请殿下发落。” 天地间一片寂静,须臾,萧慎突然爽朗一笑道:“好一对才子佳人,既是谢卿不慎迷路的家眷,那便带回去吧!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谢卿自行去慎刑司领十大板罢!” 第8章 谢云霁的心意?? 谢云霁去领了板子,回到谢府时面色苍白,见到焦急等在谢府门口的宋旎欢时唇角一牵,便倒在了她怀中。 居室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窗外飘着雪花,一株腊梅开的正好。 青年褪去衣衫后露出结实的肌肉,冷白的皮肤上皮开肉绽,不忍直视,只得以俯卧的姿势在塌上。 他面容疲惫苍白却难掩俊美,忍痛去拉她,温和道:“无妨,不疼。” 宋旎欢心中是止不住的愧疚,若不是自己要逃走,他也不必受这一过。只是她实在没想到,他会挺身而出。 可他若是知道了她不是真正的姜瑶,可会后悔今日所为? “过来些,你坐的这么远,我如何为你擦眼泪?”谢云霁笑道。 宋旎欢听话地靠近他坐了坐,自己擦掉脸上假惺惺的眼泪,抬眼便对上谢云霁温柔的眼眸,即使受了这样的伤,他仍是谈吐得体,令人如沐春风。 “是我的错,来晚了,没将你看好。” “不是的……”她深深凝视着他,“你为何要替我受过?” 谢云霁撑起手臂想起来,然而刚一牵动伤口就疼得他直冒汗,旎欢连忙伸手扶住他轻轻放平。 他顺手攥住她的手臂,神态自若温声道:“你是我的未婚妻子,丈夫替妻子受过,有何不可?但……这伤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这些日子就要麻烦旎欢照顾了。” 说罢,他余光瞥见她果然脸色微红。 “别乱动了,这些日子我与你宿在一处。有什么事就叫我。你先躺着,这伤口又崩裂开了,我这就去叫大夫过来。”她道,而后自己擦干眼泪便跑了出去。 平日里清正斯文的男子眸色晦暗不明,令人无法捉摸,唇边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六皇子萧慎与他本就暗中有私交,他更是对方夺嫡路上一把暗藏的尖刀。他认下罪责,对方也不会真的治他死罪。 虽受了伤,但总归是留住了她。 况且经过此事,她应不会再想逃离他身边了罢? 伤口突然抽痛,俊美公子蹙了蹙眉,唇角却攀着笑意,眼中浮现出的兴奋如同面对猎物即将入套。 这个女子,真是有意思的玩意儿。 * 谢云霁这伤一养,就养到了年关,年底官员们都向圣上呈上贺词和奏表,谢云霁却起不来床。 宋旎欢心中愧疚不已,一时间也无心去想离开谢府这件事了。 整日与他居在一处,夜里二人最开始是分榻而眠。 但有时夜里他需要翻身,却因她宿在旁边的八仙榻上不便叫醒她而自己忍着,多日以来伤口长势欠佳。 他又不喜旁人近身,据身边的小厮谢茗说,谢云霁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除了他谢茗,并无身边近身伺候的人。 宋旎欢很是震惊,这样的门第,一般在郎君十四岁左右就会安排年长些的丫鬟教习敦伦之礼,收了房后便近身伺候,谢云霁二十有二了,竟没有通房?甚至连贴身婢子都没有! …… 宋旎欢还是官宦独女时,父亲和哥哥房里都有几个长得好又用的顺心的大丫鬟。 她那时懵懂,后来入了欢场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又见眼前那些恩客,即使是清高的文人,也少不得狎妓寻欢。 她本以为的常事,在谢云霁这里彻底被打破了。 他的确是世间难得的好儿郎,放弃了社会赋予男子天然的权力。这样的男子千百年来都出不了几个,那仅有的几个也都被写进了话本子里供未出阁的女子肖想。 没想到这样的好儿郎便被她碰上了…… 思量再三,她便决心与他同榻而眠了,只是中间隔着好大的空隙,还有一床叠好的被褥。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睡相很好,却在很多个清晨发现自己将谢云霁挤到了床沿上,他虽不算健壮,骨架却不小,整个人缩在床边一动不动,看着甚是可怜。 宋旎欢这样想着,又不自觉地想到昨日之事…… 天蒙蒙亮,下了一夜的雪才停歇,雪花在屋檐下凝成霜花模样,微风浮动间便有簌簌银霜落下,雪落无声,她睡的尤为沉。 朦胧中感觉有灼灼的目光将她笼罩着,而后在她眉间落下深深一吻…… 他的唇柔软而温柔。 低声叹息道:“何时你才能懂我的心意?” 她脑海中逐渐清明,却不明白谢云霁到底是什么心意,他这样如清风明月般的人,怎会甘于娶一个攀附权贵的女子? 她不敢醒来,只得装睡。 * 谢云霁在猎场的一番作为,让全京城人都看清了他对待这个小官之女的情意。 不管姜通判仕途如何,都知恩图报。为继母守孝,即使再心悦此女子也仍保持着谦谦君子风度。既清且正,临危不惧,霸气护妻…… 不少世家女子都捶胸顿足,恨得没有先下手为强。但恍惚中有人记起,圣上是给谢云霁赐过婚的。 “郎君可是被赐过婚?” 宋旎欢与谢云霁在廊下饮茶观雪,她忍不住好奇问道。 谢云霁垂下眼帘,将手中执着的案牍放下,似乎有些愉悦,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她这是……醋了么? “先前圣上的确为我赐过婚。就是乐宜郡主。那时我方才状元及第。官宦人家尚有榜下捉婿的雅事,圣上也不例外。” 宋旎欢眸光微动,他竟是状元郎? 在宋旎欢的认知里,别看话本子里一水儿的探花榜眼状元,现实中大部分都是年近四十才中个秀才的庸人。 状元郎……是真正的文曲星,读书人都要让她们这种人高看三分,别说金科状元了,是如日当空令人仰望的存在啊。 而这个传说中的状元郎,竟然是她未来的夫婿? 她回过神来凝视谢云霁,年轻清隽,书卷气萦于眉间。 看来关于他的美名雅事太多,状元及第这一遭竟是完全被他其他光芒掩盖了。 她又想起猎场上那个恣意飞扬的少女,果然是配得起他的。 “乐宜郡主是禄亲王所出,禄亲王一脉单薄,到如今只有这一个独女,圣上有意让谢氏和宗亲结秦晋之好,很明显,一来是为了抬举谢氏,以示圣上非重武轻文。二来,也是为了安抚皇室宗亲。” 随着他的叙述,眼前似乎呈现出那时在宫宴上的场景,众人的祝贺声,圣上赏赐的良田、金银,数不清的尊荣就在眼前。 然而他却于大殿上,于众人的道贺声中骤然跪下,拒绝了这一纸皇命。 “然后呢,为何这婚事……却没成?” 宋旎欢知道如若是皇帝赐婚,便完全可以不顾与姜侍郎的婚约了。 他起身走到她身侧,屋檐上的积雪陡然间坠落,有风吹过,细雪飞舞起来,银光闪闪。 “我禀明圣上,心中已有所属之人。” 大殿上一片寂静无声,众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这新晋的状元郎是在……拒婚么? 圣上本就喜怒不形于色,听闻他这样说,倒也没过多纠缠,应是知道文官清流向来不愿与宗室为伍,他不愿意,即使是皇帝也不能按头强娶。 翰林院修撰职级不高,但清贵,常于御前行走,易于入阁,几乎是看得见的一条升迁轨迹。 自那之后,众人都以为谢云霁是看不上乐常郡主,大殿之上只是他的一番推辞。不然,怎么四年来他都孤身一人不见娶妻? 岂料一夕之间,他便信守承诺收了已被贬黜的小官之女。 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为未婚妻抗下罪责。 一时间,谢云霁的名声大噪,街头巷尾关于他的美谈又多了一分。 宋旎欢还在发着愣,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张皎白的面容懵懂怔然。 谢云霁垂眸看向她,伸出手要去牵她,她却本能的避开了,而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就这么僵在了空中。 须臾,他才把手落下,一双深邃的眸子盯着她,流露出几分受伤。 “旎欢不懂我的心意?” 宋旎欢心中一片乱麻似的,这样光风霁月一个人,怎会落到了她手中? 不,他的这番表白不是对她,是对那已化作一缕芳魂的姜小姐! 他们定在少时就熟识,后来姜小姐随着父亲被贬黜宁州,这一对才子佳人才就这么分开了。 多年不见,若是他知道她不是姜瑶,只是个冒牌货,又该如何对她!? “旎欢你……可是不喜欢我?”他按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试探着问出这句话。 他向来不做无把握之事,却在拿捏她的心意这件事上尤为患得患失。 她看着他惴惴不安的模样,心虚的不行,几乎想向他坦白,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半晌,只憋出几个字:“不,不是的……” “那便是喜欢?”谢云霁唇角微微扬起,目光中含着期待,“喜欢我,对吗?” 青年俯下身,盯着她,似是要一个确定的答案,“对不对?” 她应该是喜欢他的,这京中女子,有哪个不肖想他谢云霁? 何况这些日子他伪装的很好,用尽真心地待她,她怎会不喜欢? 旎欢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想来那姜家小姐若是见到这样的皎皎如明月一般的儿郎,定是心生欢喜的罢? 于是她抬起头,与他温和的目光对视,他的一张脸俊美无俦,但透过这张脸,她突兀地想起那个满头银发的少年…… 怎会想到他? 宋旎欢连忙赶走脑海中的无端思绪,对谢云霁点了点头。 不等她再说什么,他已倾身抱住了她。 他的气息微热,掠过她耳畔:“我亦喜欢你很久了,旎欢。” 他将她搂的更紧了。 第9章 她可不愿当什么长房宗妇 宋旎欢的心跳慌乱。 他口中的那句告白中有她的名字,听起来甚是割裂。 她想,这句话应是对真正的姜瑶说的,她有种抢占了他人姻缘的愧疚之意。 谢云霁很好,还救了她,这样将错就错,也许是最好。 但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处莫名的提醒她不可如此。她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宋旎欢虚虚将手环上他的肩背,在他看不见的一面,她却愁容满面,逃离谢府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家道中落,又流落过欢场,好不容易出来,替了别人的名得来的姻缘终究只是镜花水月,何必要把自己再关进另一个布满荆棘的牢笼。 * 谢云霁对她情有独钟的消息也传入了姜家父子耳中。 “娘子此刻不可同日而语了,竟连亲父兄也避而不见了?”姜大人坐在云来酒楼的雅间里,皮笑肉不笑道,“你既占了我闺女的身份,便要替她为她的父兄谋划啊。” 宋旎欢一时语塞,目光落在姜大人身侧的青年男子身上,此人个头不高,形容粗鄙,正贼眉鼠眼地将目光落在她胸脯的两团肉上。 这等货色,如何能入朝为官? 宋旎敛身避过,欢怒叱道:“可仔细你的狗眼!” 岂料那人却一巴掌扇到她面颊上,“贱人!长出息了!别以为你攀上了谢家大郎就稳妥了,难道忘了你是个什么身份?” “若是好人家的女子,能孤身一人在荒野?你这副模样,这勾栏瓦舍做派,还妄想当谢家主母?哼,我能把你送进谢家,就能把你再扽出来!” 她被姜通判扇得跌倒在地,半晌才回过神来。 这种有把柄在人手上的感觉真不好。 她心中暗暗思忖,坚定了要离开谢家的念头,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淡淡道:“恩公要我怎么做?” 姜通判见她一副乖顺模样,明显是怕了,看来还是好拿捏的。随即掏出一张信笺递给她,“这是我派人查探的谢云霁喜欢的物件和习惯,你需得好好研习,让他再用些心思在你身上,最好能怀上个孩子,就稳妥了。” “他的母亲清河郡主虽然去得早,却留给他嫡长子的身份,说白了,人家和圣上都可以说是一家,这样的人,岂会只有你一个美妾?届时色衰爱驰,不如趁着情浓怀上一儿半女。” “大人莫不是疯了?谢云霁尚在孝期!若让我有孕,旁人该怎的看他?”宋旎欢心知自己和谢云霁不可能有夫妻之实,还好他还在丧期,让她能够拖延。 他捋了捋胡子,“对对,怎么把这事忘了。的确是我太着急了。总之你需抓紧些,我儿已弱冠,还没有一官半职!你这个做妹妹的要多为娘家周旋,下月就是年关,等年后罢,我要收到好消息。” 宋旎欢咬牙点了点头。 * 回到谢府后,婢子告知谢老爷和继室夫人已在饭厅等候。 谢夫人骤然病逝后不久,谢老爷便续弦了。 能嫁进谢家这样门第的,即便是续弦也是魏国公府的庶女,自小按大家族宗妇培养的。曾经是谢老爷的良妾,主母暴毙而亡后,中馈空虚,谢家家大不可无人掌管,便立刻提了正室夫人。 谢府家大规矩重,继室夫人仍能游刃有余,不多日子就将杂事理顺,将谢府管理的井井有条。 她年纪轻轻不过比宋旎欢年长三岁而已。 谢老爷告了丁忧后就四处游山玩水当个闲云野鹤,但毕竟是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便是养老也不会彻底撒手。 此刻要见她,应是谢云霁爱重她的传言也传到了他们耳中。 心中的乱麻被捋顺,宋旎欢便神色如常,稍事整理了衣裙行装便撩开门帘进去了。 见她进来,谢老爷子撂下了筷子。 谢老爷子的续弦夫人魏氏年轻又精明,透着一股子八面玲珑的大家风范,却也拧眉将她仔细打量一番。 魏氏见宋旎欢花容雪腮,窈窕绰约,就知这种稀有的美丽是危险的。也霎时明白了为何谢云霁会对她情有独钟。 须臾,她淡淡道:“的确是个标致的妙人儿。都说纳妾纳色,云霁你是个明白的。”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是在暗示她当不起长房宗妇,只配得妾室。 “父亲,夫人,云霁是想娶姜娘子为妻。”他正色道。 “谢家是大族,作为你的正妻,对外需多方调和利害关系,处理亲族事物。对内需撑得起一府中馈,雷厉风行。云霁,你是个聪明人,应知道这其中不易。”谢老爷斟酌道。 这个嫡长子一直是被他当做谢家下一代掌舵人来培养的,而娶妻不只是娶个女子,更是她能带来的关系网和丰厚的陪嫁。他的正妻尤为重要。 “云霁,你当真觉得姜娘子能够当得起主母之责?若是喜欢,纳为妾就罢了。你以后是要走仕途的,你的正妻说不准将来就是诰命夫人,她虽生得好颜色,母家却太单薄,完全帮不上你。” 谢云霁心中冷笑,他的生母清河郡主就个标准的长房宗妇,她不但身份尊贵,料理内宅事物也周到细密,将府中打理的井井有条。 谢氏族人提起她都无不佩服,但那又如何? 照样阻止不了父亲一房接一房的纳妾。 他自小就深知一个男人若心在那个女子处,即使那女子犯了天大的错,那男人苦了自己也会为她遮掩过去。 父亲的心,在谢檀的母亲那。但谢檀母亲的心却不在父亲这,也算是对父亲薄情寡义的惩罚。 而他那傲然又决绝的母亲,显然没有拢住父亲的心,最终落个抑郁而终早早香消玉殒的下场。 “谢氏何须旁人来帮衬?”他淡淡道,抬眸看向谢老爷,“我不纳妾。” 谢云霁此话一出,谢老爷和魏夫人、宋旎欢都瞪圆了双眼。 他这样的世家嫡出公子,怎可能不纳妾? 自古以来各个世家大族皆是互相联姻,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才让旁人都有所忌惮。 魏夫人瞪向旎欢,“可是你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还未过门就已想着独宠,霸着夫君,真是闻所未闻。真不知道谢云霁怎么想的,难道真是个痴情的? 谢云霁将旎欢往身后护了护,语气淡淡像是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之事,重复道:“我不纳妾。” “我的妻子,只能是她。况且我与她早有婚约,孝期满我便迎娶她。” 一年,足够他将很多事安排妥帖了。届时谁也拦不了他。 “她是与谢家儿郎有婚约!”谢老爷揉了揉太阳穴,“姜家门第还够不上谢家主母,别忘了你还有个弟弟!” 谢云霁薄唇紧抿,是,他从没忘记还有个被禁足后宅的弟弟。 但那又如何,谢檀早就是他的手下败将了,哪配再跟他争抢? 谢云霁起身站直,拱手长缉,正欲向父亲行大礼以明志,宋旎欢却一把扶住了他的臂膀。 “小女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妄想成谢家主母。我定会规劝郎君,父亲母亲且放心,郎君只是一时想不通……”宋旎欢开口道。 她可不愿当什么长房宗妇。 谢家这样的大族,那么高的门第,光是这续弦夫人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官场上那些事除了靠男人们的真功夫,也少不得夫人们的日常经营,现在谢云霁就已官拜六品,届时直上云霄,怎是她一介被贬黜的小官之女可把控的? 他现在对她情意深重,到时怕是就想娶一个能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夫人了。 多年后二人之间情意不在,只剩怨怼,又是何必? 她有自知之明。 一个女子,身如飘萍,又混迹过欢场,都会这样有眼色又识时务。 “小女绝无要当大公子正妻的妄念。”宋旎欢又诚恳的表明心迹。 然而谢云霁看她的眼神,怎么有些受伤呢…… 谢老爷叹息片刻,收拾了情绪,嘱咐道:“既然如此,一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云霁你……要守住,不可做下荒唐事。” 多少勋贵人家,就是在丧期时让姬妾有了身孕,日后便成了对家攻击他们的把柄和口实。 谢老爷并不知他们居一室却还发乎情止乎礼,便将此话堂而皇之地说出。 宋旎欢耳尖一红,忙将眼帘垂下。 谢云霁倒是面色如常,躬身长缉道:“儿子省得,父亲放心。” 即使是面对这样的闺中之事,他在礼仪上仍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间也无从挑剔,这风度是刻在了骨子里的。 第10章 圣人模样,毒蛇心肠 乌衣巷尾,幽暗的月光下缓步走出一道矜贵祈长的身影。 平日里温润的眉眼此刻似乎是淬了万年寒冰,仿佛变了个人。 看着隐藏在黑暗中的下属手中提溜着的青年,他开口道:“她白日里果真是去见了姜家父子。” 怪不得回来之后便又心志不坚定了,口口声声不愿做他的妻! 这姜通判真是个人才,白白送他一份恩情,却还需挟恩图报! 若不是他派人了结了姜瑶,这一纸婚约早就废了,怎会轮的到他姜家真的攀上谢氏! “你们要挟她什么了?”他面无表情开口。 面前的玉面郎君清贵非常,周身却有几分摄骨的压迫感,仿佛下一秒就要了结了他,那姜通判之子吓得抖如筛糠, “没,没要挟谁啊,你们是谁啊?我爹在朝中为官,挟持官眷是死罪……”他鼓起勇气道。 “你们跟她说什么了?”谢云霁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但此人却不知这是对方给他最后的机会,仍是梗着个脖子信口胡诌:“你们说的谁我一概不知!” 父亲叮嘱过他切不可把那小娘子偷梁换柱之事说出。 谢云霁目光淡漠的睨向他,毫不掩饰眼中赤裸的杀意,下一刻,他抬起手骤然扼住了他的脖颈。 骨节分明的五指逐渐收紧,像看蝼蚁般,没有一丝犹豫拧断了他的脖子。 那人登时软在地上。 其实以他的心思缜密颖悟绝伦,不难猜到他们无非是以宋旎欢真正的身世要挟,令她为他们讨要个一官半职,如若不愿便将真相告知谢家。 但他想知道的是,姜家究竟知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在幕后所为,包括派劫匪劫去她的钱财、将她送至姜家门前,令她李代桃僵了与他有婚约的姜小姐。 她到底知不知道?若是知道了……这些天苦心经营就都白费了,她定会厌恶他! 谢云霁眼神轻飘飘落在那下属身上,“那件事你可办的利落?” “禀,禀大人,绝对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宋娘子绝对不会知道一切都是大人所为!”下属脸上是惊恐的神色。 这些年来谁又知道平日里温润如玉的郎君竟是一副魔鬼心肠。 “如此,甚好。”谢云霁唇边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轻轻摇曳着折扇,俯下身去,嗓音淡而冰冷,“你做的很好。” 下一刻,折扇开合,尖利的扇尖倏地划开了下属的脖子。 “只是还需要再好一点。” 那人捂着伤口,喉咙渗着血气发出嘶嘶的声音,须臾,便倒地没了一丝气息。 锋利的折扇尖染着血光,谢云霁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锦帕将它擦拭干净,唇角是淡漠的笑意。 前夜里下了一场雨,雨气未散,丝丝缕缕的寒气浸入人骨子里,彻骨的寒凉。 天还未亮,谢府厨房的连廊下便挤了不少人,有的打着哈欠抱怨,有的冷的跺脚,宛如集市一般吵闹。 这些都是各院过来拿早点的。 临近年关,厨房要准备年夜里的吃食,本就比平日里忙,故各院的丫鬟婆子都来的比平时要更早些。 “怎的又要让别人越过我去?”霜华一手伸手拦住后面的婆子,“我明明是来得最早的,天擦黑我就在这等着了。” 她知道各院各方都想早点拿到自己的那一份,即使她来的早,也得被后面哪个正经主子的丫鬟挤到后面去,所以这次特地夜里没睡就在这等,排到了第一个。 谁知那负责发餐食的大丫鬟竟直接将她推开,明知故问:“你是哪个?” 霜华小声通报了身份,求道:“姐姐行个方便,我们檀院没有小厨房……公子这几日胃病犯了,若是再吃凉的恐怕要更严重。姐姐就帮我这一次,公子定记得姐姐的好。” “檀院的人?”那大丫鬟故意大声道。 听到檀院,方才还排在她身后的人都默不作声拉开了距离,有的小声嘟囔着什么不干不净的话。 “我不跟在她后面领饭,你上我前面去罢!”排在霜华后面的婆子跟后面的丫鬟欲换位置。 “这福气给你你要么?谁愿意离他们檀院的人近啊。” “要我说就该给他们弄个小厨房,别动不动出来祸害人。老爷不都说了禁足了么,怎的还出来?” …… “你看看,不是我不给你打,我给你把饭打完了,后面院子的可都不要了。我说霜华妹妹,你也别起这么早来排着了,没用的。”大丫鬟淡淡道。 霜华年龄不大,约莫十三四岁,被这么一臊,顷刻间眼睛就蒙了一层水雾,却还咬着牙不让眼泪流出来,吸吸鼻子睨了她们一眼便悄无声息地站到了队伍的最后面去。 廊下又恢复了人声鼎沸,仿佛方才那一幕就没有发生过。 等拿到食盒时,果然又是凉的。 霜华明知已经凉了,却还是将食盒捂在怀里往檀院跑去。跑着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不知怎的,她心里很难过,二公子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却谁都讨厌他,甚至连府里最低等的家丁都不把他当个正经主子。 霜华擦干眼泪回到檀院,把食盒给了公子,偷眼看谢檀,一如既往地从这张冰山脸上看不出任何波动。 似乎是习以为常了。 他打开食盒草草用了些。 “二公子,就吃这么些么?要不我去要点热水,兑着吃能好点。”霜华试探道。 “不必。” 谢檀眼皮都没抬就拒绝了,但右手却虚虚捂着胃部,而后站起身踱步到书架前,将写好的字交给霜华,“拿去。” “公子又熬夜写字?咱们靠给人写字攒钱攒到猴年马月去?这又是何必,老爷不会真的追究那一千两的……” 听了她这话,谢檀才终于给了点反应:“今天你的话很多。” 霜华感觉到谢檀最近都很不对劲。 以前他也是冷情冷性一个人,现在冷淡中有了明显的倦意,好像心都灰了。 以前即使再不被老爷重视,被捧高踩低,被欺凌,也不会如此。 她想,等公子能回到兵部任职,兴许会慢慢好起来罢。 “怎么还不去?”谢檀抬眸问。 霜华忙接过来,转身往门房跑去了。 在霜华心中,公子的墨宝是贵重的东西,不仅仅值几两碎银子。二公子少时读书可比大公子还要好,却不知为何同年参考,却名落孙山。 后来凭着老爷的荫庇,进了兵部当个闲职。虽是六部之一,却远没有大公子在翰林院清贵。 自从领朝廷俸禄起,二公子就再也没有从谢家公账上支取过一分一毫。 只是前些日子不知为何假冒老爷笔迹去账上竟支取了一千两黄金!待被大公子找回谢府时,身上一两银子都没了。 这些日子靠替人写对联写书信和卖画,要一点点地把账还上。 第11章 他在织网 霜华一上午的时间就在街市上来回奔走,把谢檀的笔迹卖了个好价钱,正喜不自胜地往谢府走,便看见熙攘的街市中的一对璧人。 大公子谢云霁在人群中很是显眼,他身边的女子穿着素雅,纤腰婀娜,面容妩媚无暇,大公子在她耳侧说了什么,她笑的娇羞如同迎风的牡丹。 她应该就是新来的表姑娘吧?大公子以后的……正头夫人。 霜华难得能离得这样近的看他们,平日里在府中是根本近不了大公子身边的,这二人都如此养眼,一时竟看得痴了去。 倒是谢云霁先看到了她。 “霜华?是阿弟院中的罢。”谢云霁微微垂眸,问道。 霜华一瞬心跳好像快了一下,大公子怎会知道她的名字? 丫鬟婆子们都传大公子平易近人,出手的赏钱大方,尤其不会苛待下人,他院中伺候的大丫鬟比平常人家的小姐都没什么区别。 只是……没想到能平易近人到这程度,连她这样低等丫头的名字都记得。 霜华想,自己此刻手中还攥着银子,脸上喜不自胜的笑容还僵着,怎么看都像是偷跑出来私相授卖…… 连忙将手背在后面,垂着头不敢看谢云霁,然而想到还没回大公子的话,又重重点了点头。 “阿弟还好?”谢云霁又关切问道。 “二公子……好。就是胃病犯了,府上大夫一直没来……”霜华道。 谢云霁与身边侍从耳语一番,又对霜华道:“你随他回府中去,他会带你去请府医。” 小娘子闻言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眉间带着年少的赤城,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对着谢云霁长鞠一躬,匆忙随着侍从走了。 霜华心想,大公子果然是个好人,一点架子都没有,也没有读书人身上的酸腐,这样随和体贴,跟他说话让人如沐春风呢。 待霜华走后,另一个侍从低声道:“二公子近来都让丫头把他写的字拿出来卖,说是要还账上的银子。” “多久了?” “就从二公子回来,躺了几天后就开始了。但是大公子您也知道,这是杯水车薪啊。” 谢云霁在内心对这位弟弟生出了一些轻蔑,这般装模作样又是何必,父亲根本不会在意。 “二公子欠了什么钱?”宋旎欢忍不住好奇。 她来谢家有段时日了,还从未见过这位公子,众人都对他讳莫如深的。 谢云霁笑了笑,“我这二弟,不是很成器。以后再与你说他罢。” 宋旎欢心想,这样的世家大族,总不能每个都像谢云霁这样优秀。三代中能出他一个这样的便又能旺三代了。 那日在饭厅,她当着老爷夫人的面驳了谢云霁的面子,本以为他会生气,却没想到他还是神色如常,甚至还带她出来逛街。 谢云霁见逛了一整条街,都没有什么她想要的,便问:“旎欢喜欢什么呢?有什么我可以买给你?” “嗯?”她神游中被唤醒,忙掩饰,“没什么,在谢家什么都有。” 谢云霁道:“明明在发呆,想什么呢?” 宋旎欢躲不过,又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大千世界有人喜欢风花雪月,就有人喜欢白黄俗物,她坦言:“我喜欢银票、田宅之类的。” 精美的衣料、少见的胭脂水粉算什么,都不如将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攥在手里。 谢云霁闻言一笑,“这般坦诚很是难得,表妹果然不是一般女子。” 而后便牵起她的手向钱庄走去。 当写满了长长一条的单据在宋旎欢面前时,她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金银珠宝、银钱、京郊的几处庄子、还有可以收租的门面…… “这些,都会以嫁妆的形式给你,就当你自己的体己钱,生活上用的从府上公账上走。以后无论如何,谁都从你手里拿不走它们。”谢云霁温声道。 “都是给我的?”宋旎欢眼睛都亮了。 她听说过有些人家爱重未来媳妇,会为其添嫁妆,但从没听说还有郎君为未过门妻子添妆的…… “当然。”谢云霁眼眸温和,望着她笑了笑,对她这副惊讶的模样很是受用,又补充道,“这些是我为官这些年攒下的,清白的很,你尽可放心用。还有便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他母亲?清河郡主…… 面前的青年眼眸低垂,神色温柔,修长的手指在她的掌心上轻轻抚过。 那写满了的嫁妆的清单便握于她掌心。 他为她添嫁妆做脸面,这嫁妆还如此丰厚。 这般好的人,怎就叫她碰上了? 宋旎欢忐忑不安的心忽然安静下来了。 * 寒冬腊月,夜风习习,雪不知何时停了,宋旎欢亭亭立于檐下。 谢云霁的伤势好了,她便从他房中搬了出来。 她说想搬走的时候,谢云霁的脸色竟不似往常温和,侧头睨着她,眼里黑沉沉的,看不见一点情绪。 谢府分内院和外院,女眷皆居于内院,一道垂花门锁住的是男女大防,是女子的贞洁。 如今谢云霁伤势已好,她没有理由再居于他房中。 如果说那日谢云霁赠予她嫁妆让她心动,不如说是她要真的正视与他的这段感情。 她不想让他陷的太深。 因为她终究不是姜瑶,她的身份见不得光,她终究是要走的。 下一刻,谢云霁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还亲手将她的衣物用品收拾好,仿佛刚才的那一眼只是错觉。 离了谢云霁,她便不用那样拘着了,比如在这寒夜中趁着门没落锁,突然想出去走走。 她将大氅系紧,撑了把骨伞,便踏入了雪地中。 路上隐约听见有人议论: “方才听见檀院那边动静挺大,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哎哟,还不是二公子,又惹恼了老爷,老爷赏了他十鞭子,见他还不松口,又罚他在雪地里跪着。” “啊,为何要抽他鞭子?还是因为那银钱的事?二公子居然还没说么!?” “是啊,都禁足这么久了,老爷想着快过年了去看看他,没想到二公子还是不肯松口。” “衣服都抽没了,皮也抽烂了,就是不说。” 第12章 错撩谢檀 细碎的雪扑簌簌地下着。 听到这些话,宋旎欢步子微顿,引得了那两个奴仆注意,她们连忙掩面匆匆离去了。 宋旎欢平白地对这二公子产生了好奇,按着脑海中谢云霁带她走过的路,摸索到了偏僻无人的那处。 隐约的,她嗅到院里的血腥之气。 站在檀院门前,她莫名的心跳很快。 她轻轻推开了院门,院子内寂静一片,雪地上有些许凌乱的脚印,想来是方才来行刑的人已经走了。 苍檐低垂,风雪吹得高悬的灯笼微微晃动,宋旎欢紧了紧身上的袍子,跨过一道月洞门,她的步子忽然一顿。 院中一棵红梅树下,有一个身影,跪在积雪中,一动不动。 他身形单薄,白发如雪,玄色的袍子湿透,瞳仁格外漆黑,剑眉和睫毛上凝了一层白霜,冷冽的锋芒摄人心魄, 宋旎欢惊愕地捂住了嘴巴。 脑海中似有回声: ——你当我是谢云霁? ——眼泪怎的这样多? ——我将你救了出来,这就走,娘子未免太过薄情。 一片素白之中,他一双凤目了无生气,泛着冷彻的微芒。 竟是他!? 谢檀。 * 宋旎欢神思恍惚地回到房中,扑面而来的一阵暖意让她稍稍缓了过来。 丫鬟仍在等着她,“表姑娘,你这是去哪了?方才大公子送来了好些东西,你看这个铜鎏花瓜棱手炉多小巧精致,放在袖中也丝毫不显,还有这个掐丝珐琅薰笼,我之前都没见过,这汤婆子也是顶好的……” “香菱。”宋旎欢打断丫鬟的喋喋不休,“我头有些晕,你将这些收拾收拾,我想快些安置了。” 香菱应了个是,便手脚麻利地将这一地好东西都归纳好,边收拾边说:“表姑娘,你怎么了?怎的魂不守舍的?不会是冻着了罢?” 宋旎欢犹豫再三,开口问道:“府上的二公子……你可识得?” 香菱听得一怔,放下手上的动作朝案几前的女子望去。 “什么?二公子?”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二公子,二公子谢檀。” 香菱忙凑上前去,紧张地问:“二公子为难您了?” “您怎的和二公子遇上了?快些快些,奴婢伺候您更衣,快些沐浴去去晦气!” “二公子是解了禁足么?哎呀你说说这都快过年了,这时候解他的禁足做什么呢,多晦气呀!他,他,他没把您怎么着吧?” 见她说的严肃,如临大敌,宋旎欢脑海中闪过梅树下那一双冷冽的凤目,他虽冷漠乖戾,也不至于这样讨人嫌吧? “我……只是听人说起了他。” 香菱不知她心中所想,以为她生了什么旁的心思,连忙劝阻道:“表姑娘,二公子的确是比大公子还生的俊俏些,但除了俊俏,其他的可比大公子差远了!” “二公子性情孤僻,是不祥之人,克死生母,高僧断他命格是天煞孤星,靠近他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这不,前些日子擅离职守,还私自从账上支取了千两黄金,被抓回来后老爷问他黄金的去向,他怎么都不肯开口说。” “他还被关到牢里去了,你说他官阶不大,倒还学会了擅离职守。” “虽然二公子脸俊俏,但是头发都白了,这多难看呀!比我们大公子可差远了!” “总之表姑娘你要离二公子远些!” 她说得十分严肃,听得宋旎欢心头一阵战栗。 谢檀擅离职守想来就是将她带出京城,跑到宁州去…… 那千两黄金,是为她赎身的钱…… 宋旎欢脑海中浮现出谢檀睨着她的样子,怎会…… 他怎会是特地去赎她的?! 又是为何不将此事说出来? 当天晚上,宋旎欢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谢檀温柔地为她擦去眼泪,喂她服下某种药粉。 他将她带出了馥娆庭,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爱意。 他回到居室内不见她的踪影时,一向冷厉的面容上是明显的惊惧与失落。 他四处奔走寻她不得,跪在无人的旷野上…… 在梦境中,他未束发,如雪的白发随意披散着,他向她走来,俊美的面容与记忆中曾为她放烟花的少年渐渐重叠…… 他抬起她的下巴,气息在她耳侧有冰雪的寒意,似笑非笑道: “轻薄了我,就想走?” “答应我的该还回来了。” “你怎么能忘了我?” 第13章 他端坐宴席之上 呼吸一滞,她从睡梦中惊醒。 窗外的雪停了,天色已大亮。 香菱见她这副惊恐的样子,上前关切问道:“娘子可是做噩梦了?” 见她不语,又嘟囔道:“我说吧,二公子果然是不祥之人,连听他的名号都要做噩梦呢。” 当窗外的暖阳洒在她身上,她才有回到人世的感觉。 想到与谢檀居于一个府邸,就莫名的心慌。 他知道她的底细,定会揭穿她! 到时她会怎么样?被提脚发卖掉?还是被绑回馥娆庭?亦或是像谢檀那样挨几鞭子,再赶出去…… 总之哪一样都令人不寒而栗。 “娘子,收拾收拾起来吧,今儿是除夕,夜里有家宴呢,谢氏宗亲都会过来。” 宋旎欢听了香菱的话后从床上爬起来,去镜前梳妆。 香菱伺候她梳妆,看着她憔悴的模样,开口问道: “表姑娘可是想家了?” “我睡不着的时候就想家。” “但是家里没有谢府好。表姑娘……你跟家里关系也不好吧?” 闻言,宋旎欢迟疑问道:“为何这么说?” “前两天,姜通判的长子失踪了,他来谢府想托老爷帮他找。但是被门房打发走了。” 失踪了?怪不得他并没有再来找她的麻烦。 宋旎欢眸光微动,暗暗松了口气。 见宋旎欢没有抬眸,也没有让她闭嘴,香菱知道可以继续说下去。 “大公子这样爱重娘子,若是娘子与家中关系融洽,没有大公子的授意,门房定不会这样对姜大人。” “婆子们都说,娘子就这样被一顶小轿抬进谢府,姜大人卖女儿的嘴脸比她们村里的粗人还轻贱。” “但还好,大公子喜欢您。”香菱话锋一转,眼中不乏艳羡。 她仔细打量着铜镜中的女子,晨光中,那女子白如凝脂,乌鸦的黑发如流水般倾泻在饱满的胸前,一双瞳仁剪秋水,虽然略显憔悴,举手投足间仍流露天然去雕饰的妩媚。 的确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也难怪大公子会喜欢。 但大公子这样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人,怎会也是个沉迷美色的? * 暮色四合之时,谢府摆起了家宴。 宋旎欢作为专属于谢云霁的远房“表妹”,自然跟着他一同落座。 方一入席,便吸引了许多目光。 即便是冬日厚重的衣裙都掩不住女子窈窕绰约的身段,此刻小鸟依人地坐在高大的谢云霁身侧,一眼望去,好一对璧人。 众人收回了惊艳的目光,纷纷讨论: “此女样貌不俗,若是不论家世,与大公子可真是相配。” “若是纳妾,此等艳色自然不俗,但若是云霁的正妻……门第差的太远。看这扭捏的气度,比乐宜郡主是天差地别。” “人家正在丧期,就把女儿塞了进来,当真是个卖女求荣的,是生怕大公子后悔啊……” 门外小厮高昂的传报声打断了议论。 “二公子到!” 方才还热火朝天谈论的众人都噤了声,屏息凝神望向从漫天飞雪中缓步走来的男子。 一袭乌金大氅,银发高束,面色略显苍白,神情淡漠,给他的俊美平添了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硬。 在看清来人面容时,宋旎欢全身一僵,血液似乎倒流,连捧着的茶汤都险些泼落。 谢云霁察觉到她的异常,却只当是她这些日子听说了关于谢檀的传言而心生畏惧,便从桌案下握了握她的手。 面色温润,低声道:“莫怕,无事。” 而后对着来人道:“阿弟来了,宴席还未开始,快落座罢。” 对方的目光直直落在宋旎欢脸上。 她落座于正中,实在显眼。 宋旎欢面色煞白,低着头想逃避他的目光,却避无可避。 众人都屏息凝神,看着这与宴席格格不入的谢二公子,不知他又要起什么幺蛾子。 “阿弟,怎么了?”谢云霁察觉出异常,问道。 须臾,她听到他不轻不重道:“无事。” 而后找了宴席末尾的位置自行落座。亲族疏远,似乎没有人在意谢檀的存在。 众人坐定,开席上菜。席间筹光交错,谢氏其他的几个儿郎不知在谈论着什么,但围绕的中心明显是谢云霁。 他薄唇微抿,身形端正,神情温和,长长的睫毛垂下一小片阴影,淡然倾听着。 女眷们起初好奇宋旎欢的存在,交头接耳讨论一番后皆向她投来鄙夷的眼神,之后便不约而同地往边上挪了挪,不想与她这样攀附权贵的破落户混为一谈,但对她的议论仍在继续。 听见议论声,谢檀的目光不咸不淡落在宋旎欢身上。 只见她端坐在谢云霁身侧,与他挨的那样近,身上早已换下了风尘做派的艳色群衫,取而代之的是配色沉稳的绫罗衣裙,她本就生得美艳,身上的衣裙毫不张扬,压下了她的艳色,颇有几分豪门贵妇的风姿。 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捏着茶杯的手寸寸收紧。 她怎就摇身一变成了他未来的嫂嫂?还真是对谢云霁情根深种!怪不得那日口口声声唤他“云霁”。 谢氏旁支的郎君注意到谢檀,将话题罕见地引到了他身上,“待一年后丁忧除服,大公子成家后就轮到二公子了。” “我看二郎成熟了不少,二郎可否定下婚事?” “并未。”谢檀道。 此言一出,却没人敢给他张罗,家里有适龄女子的那几个也掩面喝起了茶,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有人试图打破尴尬:“那可有喜欢的女子?” 谢檀的目光极轻地落在宋旎欢身上,她低垂着眉眼,乌发迤逦。仅一瞬,他便将目光移开,并未再作答。 众人看他的冷脸,知他不是好相与的,又怕说了什么引起他的“失心疯”,便都噤了声,将话题转移到旁的上面去。 但仍有人悄声议论: “要说议亲,当初表姑娘来谢府之前,老爷可是想把她塞给二郎的。” “奈何那时候谢檀在牢里,根本没法出来成亲啊。” “还是云霁挺身而出应下了婚事。你看看怎么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两个如今是如胶似漆,听说前段日子那小娘子都宿到云霁房里去了……” “切莫胡说,云霁还在孝期,不会做下这等丑事。” 忽然有金石碎裂之声自谢檀的方向传来,那声音突兀,在场的人一愣。 只见桌上的茶杯已被谢檀那只清瘦的手尽数捏碎,他眼中是阴冷的锋芒。 那碎片扎破了他的手,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腕滴滴落在织金的地毯上。 悄无声息,却振聋发聩。 他松开手,四分五裂的碎片坠了下来,而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离去。 第14章 谢檀:拿出你的诚意来 “二公子其实是去逛窑子了,那日是新晋的花魁挂牌梳弄,据说花魁是个倾城的美人。” 小厮叹息道,而后看向身侧的宋旎欢,这女子披着一朱红色狐裘大氅,垂落的青丝如瀑,雪白的狐狸毛衬得那一张桃花面雪白,许是冻的久了,鼻尖泛红,配上细长的眉眼仿佛是一只懵懂艳丽的小狐狸。 不知花魁有多美,能有这小娘子美么? 见她若有所思,小厮觉得自己透露的消息受到了重用,便想在这样的美人面前多表现几分:“其实谢家不差这些钱,老爷就是为了置一口气,二公子也真是倔强,要跟老爷抬这个杠。” 宋旎欢听着小厮的话语,神情随之变换,心头思绪杂乱如麻,整个人都紧绷着,她很烦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 他为何不说呢? 刚才为何不干脆揭穿她的真面目? 谢云霁送宗亲们离去后,转身看到与小厮交谈的宋旎欢,眼神一暗,面上有不悦之色,但抬眸唤她时,已恢复了温柔谦和。 “等久了吧?”他走上前来,握住她的双手搓了搓又吹了吹气,“手都冻凉了。快走吧,我们回去。” 宋旎欢应下,与他一同回到了院中。 他似乎很是愉悦,坐在桌前斟了两杯屠苏酒,将一杯递给宋旎欢,“这是我们一同过的第一个除夕。” 他的目光泛着温润的光泽,好像不自觉就会沉溺其中。 宋旎唤烫到般扭开了脸,心中盘算着如何与他说后面的话。 她不能再留在谢府了,无论如何都要走! “以后,我们每一个除夕都一起过。” 她并不回应他的话,压着越来越剧烈的心跳,睫羽一颤,眸中情绪调整成恰到好处的恳切,一字一句道:“求公子放我离开谢府。” 谢云霁一怔,安静地望着她,“为何?” 她飞快的瞥了一眼他冷白的面容,见他神情还算平和,悬着的心稍稍安稳了些,认真说道:“子澈哥哥,你很好,谢家也很好,是我配不上你。” “我小门小户出身,实在不敢攀附谢家。你放我走吧,我爹爹那边我自会去说。” “初来谢府没几天,就莫名要走,可是谁苛待了你?” “没有没有,没人苛待我。公子你这样优秀,不乏同样优秀的小娘子喜欢你。我实在是自惭形秽。”她轻声道,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们比不上你。”他淡淡道。 宋旎欢眸光微动,谢云霁一向是君子如兰,怎的今天这样纠缠? 她耐下性子道:“此刻你说她们比不上我,那以后呢?一辈子很长的,你再年长几岁,就会发现需要的是一个标准的长房宗妇了。我自小便没学过怎么管家,也没有大儒教导,我实在不适合。” “我母亲就是一个合格的长房宗妇,那又如何?真正能给妻子体面的,是丈夫的偏爱。” 宋旎欢愣了一下,有几个男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但她仍是不信他,时光漫长,他怎知以后不会后悔? 况且现在谢檀就在府中,她的真实身世在他手中攥着呢!她可不想为自己埋下祸患,不如趁着现在抽身。 宋旎欢的脑中想起谢老爷子的话,便坚持道:“我不想做妾。” “谁说要让你做妾?一年后,三书六礼,娶你为妻,绝不食言。” “你……” 她只有一声叹息…… 见她似有不耐之色,谢云霁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黯淡,又斟酌道:“我就这么招人讨厌么?” 宋旎欢连忙摇头,“公子陌上人如玉,怎会招人讨厌呢。” 谢云霁点点头,探究似的询问道:“那就是因为那天……我亲了你?” 宋旎欢倒吸口气,一时间脸色绯红,他竟知道她在装睡! 还堂而皇之的将这事说了出来! 谢云霁微微俯身靠近她,眸光流转间风流尽显,认真道:“是我不知收敛,逾矩了。” “若是如此,我给旎欢赔罪。” “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对任何女子动情,谢家大族,我身为嫡长子,更需要的是一个能够有助于谢氏的世家贵女。情字之于我,并不是第一选择,甚至是可有可无的。”他的声音温柔缱绻。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遇到你之后才知道情如饮酒,我竟是一饮而尽的那一种。”他握住她的双肩,凝视她的眸子,“我不在意你的出身,也知道你对我不及我对你用情深之万一,但……能不能先留在谢府?” 宋旎欢凝视他,他腰间挂着的荷包已磨的有些毛了。 公子如玉,有亭亭净植的清朗,一双眼睛中满是情意。 她尚在欢场时也的确见过一些样貌好的郎君,但与谢云霁这样的皎皎明月一比,脂粉气烟火气都太重,一时间高下立现。 只十八岁便中状元、入翰林,行走宫闱,御前伴驾,现今已有功名在身,是撑起这个百年豪族的栋梁之一,这样的人,怎会钟情于她? 实在想不通,便不想了。 宋旎欢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实在不忍,低低叹息一声,不再提要走的事,轻声道:“这荷包都旧了,我再为你绣一个罢。” 烛光朦胧,隐约将室内的人影投映在窗上。 居室外的漆黑天色已有三两烟火升起,到了新旧年更替的时候了。 年夜的夜空是显贵豪族们的斗富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端的是看谁家的烟花放的多、放的久。 而谢家因为尚在孝期,参与不了了,只能看别家放。 天空渐渐放亮,婢女们都悄悄跑出去看了,谢云霁听到动静,笑了笑道:“今夜少了咱们家,烟花都得逊色不少。明年除夕,旎欢可看看有了谢府的夜空是如何璀璨夺目的。” “好。” 宋旎欢将半掩的门打开,就看到了外面的人。 玄色大氅,身材清瘦修长,谢檀静悄悄地立在黑夜里,夜色吞没了他雪色的长发。 * “好一个旎欢,我竟不知多了个这样的嫂嫂。”谢檀笑道,璀璨的烟火映入他的眼眸,令人有一瞬的失神。 见谢檀过来,谢云霁面色稍沉,下意识将宋旎欢挡在身后,开口道:“怎的这般无理?到我院中来有何事?” 他向来温和好脾气,此刻却像炸毛的猫儿。 谢檀也不回话,定定看着宋旎欢,似是要把她生吃了去。 她心中生出一阵绝望的悲哀,他不等她自行离去就要揭穿她了么? 难道在馥娆庭伏低做小任人践踏就是她唯一的出路? 涂着朱红色蔻丹的指甲将掌心掐的生疼。 她冷静下来,下一刻便佯装昏倒晕了过去。 谢云霁的手稳稳扶住了她。 待谢云霁送医者走后,宋旎欢坐了起来,小声呼唤:“谢檀?” 叫了几声后,谢檀一掀门帘走了进来,面色比风雪还冷。 “顶替姜娘子嫁入谢府不是我本意。那日诓骗了你是我的错,但我受到惩罚了,银钱都被贼人抢了去,连我都差点遭了……”她抬起一张布满泪痕的小脸,软声恳求,“事已至此,不如,你放我一马?我会走的,会尽快离开谢府。” 他打量她一番,是囫囵个儿,稍稍放下心来, 谢檀垂眸看着她不语,居室内一片寂静。 她被他看的发毛,又生怕谢云霁返回来发现她与他不寻常的关系,心中已是不耐,唇齿间却溢出细弱的恳求声:“求你,只要你不说,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宋旎欢一向美而自知,她清楚的知道她眼中含泪的模样最是惹人垂怜。 “今晚天亮前,檀院见。拿出你的诚意来。” 第15章 又想登徒子做派? 除夕夜有守岁的传统。 谢云霁陪了她前半夜,到后半夜终于连哄带骗地把他送走。 天色微微泛白,雪又下了起来。 宋旎欢缓慢地走在积雪上,唯恐发出“吱吱”声,今夜守岁,故内院和外院的门并没有落锁,趁着婆子们懈怠,她悄然溜了出去。 不知走了多久,到檀院门口时,绣鞋边沿处隐隐有湿意。 站在谢檀门口犹豫了好些时候,冻得手脚都僵硬了,这才咬着牙敲了敲门。 屋内漆黑一片,他是等不住先歇息了? 宋旎欢松了一口气,刚转身要走,门里面传来了声音:“进来。” 她绞着手走进房中,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看见这居室左右不过两开间,竟没有烧地龙,室内的温度和室外差不了多少,冻得人牙颤。 再往里望去,只见谢檀精赤着上身坐在榻上,银发随意披散在胸前,宽肩窄腰,腹肌分明。 全然不像看上去那样单薄。 果真是个狭妓风流的登徒子,知道她要来,还不穿衣服! 宋旎欢忙不迭移开眼去。 她不敢挪动一步,待反应过来时,谢檀已走到她面前。 “你……你这是做什么,快把衣服穿上。”她压低声道。 他仍未动,一双凤目冷冷地凝视着她。 他那一双眼睛仿佛能把她看穿,她害怕与他对视,因为在他的眼中,自己的出身、卑劣的行径早就无处遁形了。 须臾,他扯唇笑了下,无耻道:“你帮我穿。” 而后从架子上取来中衣递给她。 “你……” 宋旎欢气不过,却也没办法,便伸手接过衣物绕到他后面。 然而在看清他背上血肉模糊的伤口时,她身形一滞,倒吸口凉气。 原来……他未穿衣是因为后背的鞭伤未愈,穿不了。 “先前不得不去家宴,回来后脱的很艰难,衣物和皮肉都粘在了一处。索性就不穿了。”他道。 窗外的月光凄迷,盈盈流淌进居室内也不甚清明,宋旎欢垂眸不语,片刻,“我替你上药吧,这伤好像很严重。” 谢檀颔首。 宋旎欢将不远处的瓷白瓶子取来,打开盖子闻了闻,应该是跌打损伤的药粉,但就这一瓶也太过简单,迟疑道:“就这一瓶么?” “是,我自己配的。”他平稳道,“上吧。” 她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化了药粉抹在狰狞可怖的伤口上,因没有点烛,仅靠着微弱的月光,她便靠得很近想要看清些。 宋旎欢清浅的呼吸轻扫过他的后背,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他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下,宋旎欢略急切道:“弄疼你了吧?对不住……” 这种陌生而奇异的触感令他浑身不自在,谢檀回过身,他钳住她的手腕,“行了,不用了。” 半晌,他看着她惴惴不安的样子,似笑非笑:“你就这么喜欢谢云霁?是不是很怕告诉他点什么?” 宋旎欢不知该怎么说,这其中渊源哪是简简单单说得清的,何况对方又不是什么可以信任的人。 青年在黑暗中俯下身,凝视她的双眸,催促道:“说实话!” 宋旎欢心一横,凝视他清浅的凤目,干脆道:“我喜欢谁,与你何干?何况大公子与我们不同,你我都不是什么好人……” “他呢?他是什么?”他压着胸腔中汹涌的妒怒问。 她想了想,望着窗外的皎白的月光,仿佛看到那个清俊的脸庞和一双温和的眼眸,认真道:“谦谦君子,光风霁月。” 他咬牙道:“所以你要嫁给他?” 她蹙着眉,神情像是在沉思,又似乎是在犹豫,半晌,吐出几个字:“我没想嫁给他。” 他冷笑:“没想嫁给他?” “当然,不骗你。之前在猎场的事你听说了吗?就是我要逃走。” 满室静谧中,谢檀直起身向床榻走去,如雪的发丝掀起一阵冷淡的药香。 他坐在床榻边,淡淡开口,“过来。” “干什么?” “进去,躺下。” “啊?” “你不是说什么都愿意做?”他冷着脸道。 宋旎欢心中暗暗思忖,若是不听他的,他真宣扬出去该怎么办,左右也就是男女那些事,他现在又受了伤,干不了什么的。 待她听话地躺在床上后,谢檀也上床趴在了她身边。 在黑暗中,他幽静的目光静静凝视着她的侧颜,言语中有怨怼之意:“那日为什么跑了?你说要以身相许的。”” “我、我诓你的。”宋旎欢咬牙道,“出了馥娆庭,我便想着终于自由了。而去馥娆庭赎花魁的能是什么良人,我才逃跑的。还有那些金子在马车上我是真不知道……” “那你不想嫁给谢云霁,是不是诓我?” “不是不是。”她一只手撑起头,认真道,“一有机会我就想走,要不然也不会在猎场上那么一出,我是真的想逃。” 谢檀沉默一阵,目光微凝,“谢云霁既将你暴于众目睽睽之下,就不会让你轻易逃了。” 宋旎欢愣了一下,想起谢云霁的执着,面上浮上一层无奈,“的确,他说他喜欢我。” “你会喜欢他么?” “说什么呢,我喜欢他做什么,他喜欢的又不是我本人,应该是与他订婚的姜小姐。我这身份是假的,我有自知之明的。”她道。 谢檀冷哼一声,面色却不似方才那样冷了,“为什么不来找我?我等了你一个晚上,你还知道我是谁么?” 宋旎欢听他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奇怪道:“咱俩什么关系你不知道么?我来找你做什么,让你揭穿我?” “什么关系?”他问。 “自然是恩客与花魁的关系啊。”她答的倒痛快,“你到底想要什么?那一千两?我想办法还给你,行吗?” 谢檀气的咬牙,“你!好好好,我恩客,你花魁!” 他们的关系若真是这样简单,他也不用日日跟在油锅里煎一样抓心挠肝了! 宋旎欢看他吃瘪正喜上眉梢着,然而下一刻便对上了谢檀阴冷的眸子,连空气中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他忽然翻过来把她压在身下,直直看着她。 她狡黠一笑,手倏地按上他后背的伤口,疼的他身形一顿,翻身下来。 她在他耳边道:“哼,伤还没好,就想登徒子做派?” 他恨声道:“我若是想,在馥娆庭那晚你投怀送抱我就不会留情!”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她问出了心中疑惑,“为什么不拆穿我?” 帐子里安静了许久。 谢檀忽然说:“我娶你吧。” 宋旎欢被惊得立马精神了,“你在说什么?” 怎么一个二个的都要娶她?!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 谢檀答道:“你和我已经同床共枕过,在馥娆庭你还轻薄了我,怎么,还想嫁给别人?” 宋旎欢大惊:“你不会以后都以我的身份要挟,要我陪你睡觉吧?” 谢檀冷哼一声没回答。 “怎么,你没有通房丫鬟?”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问道。 但又觉得是明知故问,哪里有人愿意来檀院? “我不稀罕。”他道。 她忍不住揶揄道:“是不稀罕还是没人愿意来?” 他气恼地翻过身去,半晌,嘟囔道:“我想办法带你走,在此之前,你老实点。” 第16章 郎君为何对我这么好 春寒料峭,宋旎欢在廊下伸展伸展四肢,从清早学规矩学到晌午,实在是全身都僵硬了。 香菱绕过月洞门,过来向她比划了比划,意思是教规矩的黄妈妈回来了。 宋旎欢连忙站直,冲着黄妈妈福了福。 那日除夕宴之后,府中上下对她的态度都有了变化,魏夫人甚至找了专门的教养妈妈来教她规矩。 大家族的教养妈妈都是从宫里退下来的嬷嬷,可以说是千金难求。她们与府中签了卖身契的奴仆不同,是拿银子办事的,很是受尊重。 先前她来的路子不敞亮,从后门抬进来,自然少不得被讥讽轻视。 现在却是不同了,因着谢云霁的偏爱,在家宴上将她公之于众,所以全府上下才重视起她来。 黄妈妈后面跟着魏夫人,这位夫人芳名莲华,左右也大不了她几岁,行事作风倒是十分老成。 魏莲华面容和善,早没了那日的色厉内荏。 她掩口一笑,“累了吧?” 而后招呼黄妈妈将食盒里的香露饮子拿出来递给她,二人在廊下坐定。 魏莲华觉得既然谢云霁认定了,就没有再和他拧着劲儿的必要。 这个“儿子”比她小不了几岁,更是以后谢家真正的家主,和他拧着来,对她毫无益处,还要落得个苛待恩人之女的名头。 成小事、逐小利,就要先下手为强。 索性将这女子视为谢云霁未来的正头夫人来教养,京中勋贵圈子就那么大,现在都知她出身低,有的是想看她笑话的,不如先在内宅教好了,免得以后出丑。 魏莲华看着面前的女子,是个绝对的美人,美的过了头,就是世家大族所不喜。 她刚欲开口与她说些家常,忽然有丫鬟禀报:“大公子过来了。” 魏夫人有些意外,这里虽不是真正的内宅,但已是外男不可进入的地界,连谢茗这样的家生子成年后都不可再入内宅。 其实她不知,那道垂花门能锁住的向来只是像她们这样内宅的女子。 已取得功名的男子是有能力跳出内宅种种规则之外的。 譬如谢云霁,身居从六品官员,在谢府之外人人都尊称他一声“谢大人”、“谢翰林”。 在府中都是一家人,又很多都是他的长辈,才一直没有改口,仍唤他“大公子。” 他本就没什么官架子,唤的久了,平白的让人以为他还是个受家族荫庇的清贵公子哥。 然而自从宋旎欢进了内院,他就把内院通往外院的这道门交给自己的人来看管了。 魏夫人以为的那道能锁住的门,对于谢云霁来说其实一直是来去自如的。 谢云霁进来,规矩地向魏夫人行了礼。 魏莲华笑吟吟地站起来:“子澈来了?” 谢云霁颔首,又看向她身后的黄妈妈和噤若寒蝉的宋旎欢,含笑道:“辛苦黄妈妈了。夫人有心了。” “公子折煞老奴了,老奴辛苦什么,能为未来的少夫人教习是老奴的福分。”黄妈妈谨慎道,“今日累的是表姑娘。” 宋旎欢顺势抬头,谢云霁关切的眉眼便落入了她眸中。 “今日我们也有些累了,既然你来了,就和表姑娘好好说说话,我们这便回去了。”魏莲华看着他们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模样,心中不免酸涩,但面上仍是温婉地笑容。 待他们一行人走后,谢云霁接过小厮手中的银盒递给宋旎欢。 宋旎欢不知所以地打开,里面竟是码了好几层的银锭。 “这,这是?” “碎银子,给你打赏下人的。” 他知她身无分文,除夕过后他公务又繁忙起来,恐照顾不到她,身上若是有些银子,打赏大方些,便不会叫府中这些丫鬟小厮看轻了去。 何况现在有教习嬷嬷在,更是需要使银子的时候。 有时候银子给的多了,就不会让人看轻了去。 宋旎欢之前在欢场,那是一个枭金窟,大把的金银珠宝她见过太多,却被这一小盒银锭感动的挪不开眼。 他实在是一个体贴的郎君。 见她这模样,谢云霁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眼中亮亮的,笑道:“不会吧,这些碎银子就把你感动啦?” “我还有更多,你想要多少我都给你。” 他的声音温柔宠溺的像化不开的春水。 宋旎欢脸上浮上一抹红晕,低声道:“郎君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第17章 又犯情蛊 “因为你是我未来的妻子啊。”他答的自然。 看着他风流的眉眼,宋旎欢不禁问:“是不是有很多女子喜欢你?” 谢云霁仍含着淡淡的笑意,颔首不语。 他这样的世家公子,又生的一副女子喜欢的好皮囊,自然是很多人都会为他驻足。 “那为何选了我?”她望着他。 想要一个真正的答案,而不是知恩图报之类的托词。 谢云霁失笑,她到底还是藏不住事,就差把“我不是姜瑶”写在脸上了。 他回望着她,含笑道:“很早之前我就见过你,一见倾心,誓要娶你为妻。” 前一句他说的是实话。 在谢檀年少时与她私相授受,他的人前来禀报,他就去看过她了。 宋旎欢抬眼瞧他,玉面郎君的眼眸中是缱绻的情意,她又有种偷了别人上好姻缘的羞愧感,不由得面颊泛起一阵燥热,真是臊的慌…… 而且堂而皇之的,边上还有小厮,他怎么张口就来? 谢云霁的目光落在她绯红的面颊上,连如凝脂般的耳垂都变得粉红。 她是在害羞? 对喜欢的人,才会害羞罢? 他心中没来由地欢喜,却知不能再逗她,恐在下人面前让她失了威严。 收敛了些,温声道:“走吧,用饭吧,再跟我说说她们都教你什么了?” 他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不紧不慢地走着,听她说那些繁复的礼仪规矩,时而含笑,时而告诉她不需要那样刻板去做…… 一路上遇到的府中下人,见到牵着手的二人都躬身避让,唇角眉梢都是忍不住流露出的笑意。 大公子孤身多年,终是有了着落。表姑娘虽然门第低了些,却是郎君真心喜欢的。 这样如玉如璧的公子,一生顺遂美满才是喜闻乐见的。 望着这一对璧人远去的背影,假山后的魏莲华手中的帕子将手指绞的发白。 同是年轻女子,为何这小门小户出身的就能嫁一个绝妙郎君? 而她这正经国公府出来的,就得给老头子做填房,凭什么? 先前嫁过来,其实也是有谢云霁美名在外的原因。想着能做这贵公子的家人也不错。 毕竟那时他一身清孤,连当朝郡主都看不上。 她作为他名义上的母亲不知暗中为他拒绝了多少官宦人家的小姐,那时她还洋洋自得,颇有种挑媳妇的上位感。 可恨他这么快就有了心中所爱……从始至终,目光都不曾在她身上停留过半分! 那日午饭,宋旎欢吃的很是满意。 她本是南方人,很小的时候虽然跟着父亲母亲来帝都居住,府中的厨子却是从南方带来的,这些年一直到被抄家的那晚,都吃的是南方菜。 后来充入教坊司又落入那欢场,自然没了地道的南方厨子给她做菜,就都跟着大家一起吃帝都的北方菜系了。 而午饭饭桌上的那些菜,居然大部分都是江南菜系。 她起初浅尝了一口,惊喜的眼睛都亮了,那味道十分地道,与她家的厨子有的一比。 “喜欢吗?有哪里吃不惯的告诉我,我叫他再改进。”谢云霁看着她问道。 “不用不用,这就很好了!”宋旎欢忙放下筷子遮掩道,“我、我是饿的紧了,也有可能是今日早上学规矩学的累了……” 她顶着姜家小姐的名头,怎可如此爱吃南方菜? 谢云霁不以为意,“不用多想,以后喜欢吃什么与我说就是。” 宋旎欢心中思忖,难道姜小姐本人也爱吃南方菜,他才投其所好么? 但眼前美味太吸引人,宋旎欢想先大快朵颐再说旁的。 谢云霁看着她吃的开心,也露出了满意的笑意。 然而他却是没动几筷子。 后来宋旎欢才反应过来,谢云霁是地道的生在帝都长在帝都的北方人,应是不习惯南方菜系的甜口,所以那日午饭才没进多少食。 * 虽然尚在孝期丁忧,京官却不必完全幽居于府中,年后,谢云霁突然忙了起来。 而宋旎欢继续跟着黄妈妈学规矩,还有魏夫人对此事也十分上心,几乎手把手地教导她主持中馈的细务,包括世仆之间的关系、内里的猫腻、各房之间牵扯的利益派系等,完全是要将她培养成一家主母。 而黄妈妈除了教宋旎欢在台面上的规矩外,还教她主母的传达配色、烹茶、插花、布菜等等。 先前在馥娆庭学的皆是诗词歌赋,跳舞唱歌类的取悦人的本事,包括站姿坐姿也都是弱柳扶风的歪着,现在却要按照大家族宗妇的端正肃穆扳过来……这几日宋旎欢过得很是辛苦。 还好她是个乖顺听话的,在魏夫人和黄妈妈的影响下,举手投足间的那几分风尘气都淡了不少。 那日晚间,才歇下,宋旎欢却觉得里衣有些黏腻,好像出了许多汗。 “地龙烧的太热了,我要沐浴。”她吩咐香菱道,香菱应了个是,便招呼婆子们一起去提水来。 谢家家大业大,规矩也多,炉灶上是一直烧着热水的,以备不时之需,并不需要等着现烧。 香菱她们很快就将水提来,这一会子的功夫,宋旎欢的额头已布满了细汗,瓷白的面容上浮起不自然的潮红。 她只觉得胸闷难耐,腰腹处的奇异的灼热感有几分熟悉,心中顿时心中一惊…… 谢檀那日不是说已帮她解了这媚药么?怎会又…… 宋旎欢咬唇强装镇定,将自己浸入水中,怎料平时温热的水在此刻却如同岩浆般,她怒叱道:“太烫了!要烫死我么?” 香菱连忙又去拎了凉水过来,再进来时,屏风后那一幅香艳画面叫她挪不开眼—— 只见平日里已习得几分端庄的表姑娘在热气的蒸腾下娇花似的面容泛着净透的淡粉色,身前酥雪似截肪半露出水面。 香菱收回视线,心中暗想,怪不得叫大公子如此挂念…… 怪不得黄妈妈每晚都要问公子是否在娘子院中留宿…… 香菱加了凉水就要伸手服侍她,怎料宋旎欢却一把打开她的手,低低道:“出去,今夜不用值守了。我累了。” 待香菱收拾好东西退下,宋旎欢红唇已咬的发白。 居室内寂静一片,只有更漏沙沙的声响。 她犹疑片刻,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从水中出来,艰难地穿好衣服,便隐入夜色中去。 第18章 谢檀:还能让你更舒服 寂寂月色之下,宋旎欢在雪地里行走,出来时着急,穿的单薄,此刻却丝毫不冷,被冷风一吹,反而让她清醒了几分。 这样去找谢檀,合适么? 她心中莫名发惧。 好不容易越过守门的婆子,从一处矮墙翻出内院已是气喘吁吁。 她咬牙走着,随着步伐的震颤,后腰处酥酥麻麻。往前再走数十步,就是檀院了。 一股热意从四肢百骸直往她下腹部钻,激得她身子一抖,她慌忙推开了檀院的门。 谢檀房中的灯已经黑了。 她干脆蹲在了他门口,这样冷的天,她的额头却又冒出了汗。 敲开了门又能如何,他若是要图谋不轨? 该怎么办?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再犹疑,谢檀的门开了,他掀起厚重的门帘,目光晦涩不明地落在她身上。 下一刻,他便将她带入了房中。 房中点着昏暗的烛火,她看清了他,应是刚沐浴完,雪色的长发还滴着水,衣衫像是匆匆披上的,衣带未系。 他离她很近,手还攥着她的手腕,沐浴后他身上的冷檀香更盛,一双凤目微冷,静静地审视着她。 她的眼泪不自觉地滑落下来,口中的声音娇软细弱,仓皇道:“我、我怎么回事?……那药不是已经解了么?” 谢檀一怔,面前的女子面色潮红,眼中水色潋滟,神情既妩媚又屈辱。 他探上她的手腕,又观她这模样便知怎么回事,“看来这药并没有完全解除。” “为什么?那日没有完全解除?” “那日我并未与你交合,只是喂你服用了我自配的清热凉血解毒的药。以为可以解了,看来只是暂时压制住了。” “那,那怎么办?”她慌张道,她的嗓音本来就甜软,现在在药效的作用下更是妩媚动人,“怎么办,怎么办呀!” 谢檀头发上的水珠顺着他的下颚滚下,掠过微滚的喉结。 他的呼吸有些重,“你想怎么办?你来找我是要我如何?” “你!你想什么呢!”她嗔怒道,“那日在馥娆庭我找婢女寻了你来,全然是迫不得已。但今日不同……我已脱了贱籍了。” 她难受的闭着眼,口中喃喃道:“我来是因为这府中只有你才知道我的底细,知道我中了这等腌臜药!你别乱想,我从没想着让你帮我彻底解了这药。我若与你真有了夫妻之实,该怎么办,我还没逃出谢府,万一真的要嫁给谢云霁……你难道想让我死么?” 谢家这样的门第,主母若不是清白之身……那真是没法活了。 他垂眸,看着她眼底的一片晶莹,眼中有深沉的寒意:“不会有这样的一天,我绝不会让你嫁给谢云霁。” “别说这些了……我真的很难受,都要站不住了。”她怨怼地看了他一眼,嗓音娇软地令她面色一红,“你、你再帮帮我,再帮我弄些上次你给我吃的药来。” “好。” 宋旎欢耳后的热度稍稍褪了些,看向他转身走到案几前飞快地调配着什么,心中略微心安。 这个气质清隽冷艳的青年一身寒意,他拿着手中的瓷瓶走近她,“少一味药。” “什么药?那怎么办?” “去采。” “你!你莫不是疯了?这三更半夜去哪采?”她气恼道,“而且,我我都快受不住了……” 尾音已带了娇弱的呜咽声。 月光如水洒下,晕开满室涟漪。 谢檀瞧着她的模样,只觉得喉间发紧。 宋旎欢见他不语,抬起湿润晶莹的眼睛幽怨地看着他,面前的青年衣襟微敞,锁骨勾横,如画中人…… 她上前几步攥住他的衣襟,心跳的很快,“你、你帮帮我。” 谢檀伸出手缠绵地抚过她的眉眼,言语中有一股危险之意,“你确定?” 心底古怪的渴望再也无法抑制,在药物的作用下,面前这个青年在此刻虽然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残存的清明还是让她咬唇呜咽道:“好像又不太确定了……” “傻子。”他将她按在床榻上坐好,伸手将她凌乱了的发丝捋到鬓边,“我去给你找药来。” 烛光中,他浓眉下的眼眸深情缱绻,是对她的情意。 她忽然明白了,他之所以不揭露她的真实身份,之所以一直替她隐瞒,是因为…… “你喜欢我!?” 谢檀僵住。 他是喜欢她,那时的她娇美懵懂,有着对他坚定的爱意和守护。 可他只是谢家不受待见的庶子,在她家破那日,他明明在场却只能看着她被酷吏拉走而无可奈何。 他羞愧难当,这些年来都难以饶恕自己的无能。 但事实就是如此残酷,即使他再努力头悬梁锥刺骨地准备科考,也还是名落孙山了。受家族荫庇,才得了个兵部的闲职。 这闲职比起谢云霁对我清贵翰林学士,那简直不值一提。 他当年就护不住她,任她在欢场沉浮。现在依然护不住她……她忘了他也好,忘了他们的曾经也好。 他们的曾经既珍贵,又不堪。何必再想起他这个无能的人呢。 她虽中着迷药,那一双眼睛却如当年一样,清灵美丽,映着他的面孔。 他看着她的眼睛,意识到这是上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他可以说出与她的过往,袒露对她的情意,让她知道这些年他并没有一刻心安。 但,她是真的忘了还是不愿意原谅他? 他若捅破了这窗户纸,与她怕是连现在这样的关系都维持不了了吧。 他将心底的想法说出又能如何呢,还是改变不了现状。 他今夜若是要了她,能带她走么? 谢檀脑海中的思绪百转千回,然而还没等他作决定,身前的女子却捉住他胸前的衣襟,她的吻又落在了他的唇边,她喃喃道:“你喜欢我,对不对?” 柔软的芬芳有种不真实的触感,一如馥娆庭的那夜。 那一夜反复出现在他躁动不安的梦里。 经过脑海中片刻的空白后,谢檀心中有一个想法如潮水般汹涌,几乎要让他窒息——带她走吧!离开谢家,什么都不顾了! 这个想法何曾熟悉,在模仿父亲笔迹支取银两时就在他脑中轰隆作响,在乘坐谢府的马车去馥娆庭时、在踏进那欢场四处寻不见她时、在架着有她的马车疾驰在空无一人的旷野上时,这个念头都振聋发聩,让他无法拒绝。 然而,结果是如何呢。 她已然忘了他。 他亦脱离不了谢氏的掌控,谢云霁毫不费力地就能将他寻回。 她这样的人间姝色,失去了谢氏的根基和庇护,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若强抢她,他能护得住她么? 再退一万步去想,那一夜在馥娆庭,若是没有谢氏的马车,他根本就带不走她! 他除了这个姓氏,什么都没有,一如当年那样,没法保护她,什么都给不了她。而这个姓氏却让他耻辱,让他一直想逃离。 若是再被谢云霁寻回,她顶着与未来小叔子私奔的名头,世间礼法不会容他们。 经过短暂的狂乱,谢檀重归于冷静,他一手钳制住她的手,一手抚上她的脸颊,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我去为你找药,很快就回来。” 他的手冰凉,贴在她滚烫的面颊上很是舒服,宋旎欢心中对他已没了当初的防备,反倒放松了,闭着眼,口中呢喃道:“好舒服呀……” 谢檀的脊背紧绷,已是很忍耐,眼眸中墨色翻涌,盯着她道:“还能让你更舒服。” “别别、哥哥。”她连忙松开了他的手臂,眼中尽是楚楚怯意,一双眼睛小鹿似的又黑又亮,柔声哄道,“你快去吧,我在这等你。” 下一刻,他出手快如闪电般点了她的穴道。 第19章 下作行为 第一缕天光透过菱花窗洒在宋旎欢沉睡的面颊上。 宋旎欢醒来,身上的灼热感已经消失了。 床榻边坐着的青年靠着墙壁沉沉睡去,宋旎欢打量他,他还穿着夜行衣,身上有淡淡的泥土味。 他是上山去给她采药了? 再看桌上,方才的瓷瓶已倒,里面已然空了。 她不知谢檀幼时失母,无人庇护,虽是谢老爷所出,却很不受待见,府中都是拜高踩低的,自然是他生病了都无人肯来医治,你推我我推你,推着推着,上面没人查这事,也就算了,反正一场头疼脑热带走个孩子,也算常事。 久而久之谢檀便自己琢磨医理,有病自己瞧,本就不爱说话,一头扎进药房里,常常觉得摸着药比吃药管用。 直至现在,他身上都带着一股清苦的药香。 谢檀均匀的呼吸声冲淡了她心中的不安。 折腾了一夜,想必是累极了。 宋旎欢轻手轻脚起来,小心翼翼地为谢檀披上一层锦被,而后掩上门趁着天还没亮回到了自己院中。 翌日,漱玉山房中。 漱玉山房是谢云霁的内书房,置于一片太湖石之上,很是清净雅致。 谢云霁如玉的手中是一枚珊瑚点缀耳珰,那珊瑚色泽明亮,碧玉油润,一看便是上好的物件。 这是他亲自为宋旎欢挑选的。 “檀院门口的小径上发现的。昨夜雪停的早,才没掩埋住。丫鬟婆子捡了本想自己私藏,但看这不是普通物件,再加上在檀院门口怕晦气,便交了上来。”谢茗低声道。 他从小跟在谢云霁身边,最是明白郎君心意。 这珊瑚耳坠是郎君精挑细选送给表姑娘的,此时却在檀院门口捡到……且不说表姑娘是不是与二公子暗通款曲,光是下了钥还出内院,就已是逾矩了。 眼前的郎君如清风朗月般,眼底眸色却深沉翻涌。 须臾,谢云霁清朗的声音传来:“放回她妆奁上去,不必跟任何人提起。” 再看去,他已将那耳珰丢在案牍上,手握着书卷,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一瞬的阴翳只是错觉。 而另一头,魏莲华擦了眼泪,换了衣服,从上房中走出。 身边婆子心疼地看着她却也不敢言语。 是啊,能说什么呢,小姐已嫁作他人妇,庶出的小姐能嫁入谢氏这样的世家豪族成当家主母,已是最好的归宿。 可惜是嫁给谢老爷,而不是芝兰玉树的谢大公子。 谢老爷上了岁数,但无论男子多大,都喜欢二八年华的女子。谢老爷房里侍妾很多,通房没名头的丫鬟更是数不清。 然而那毕竟是丫鬟,怎及魏国公府的小姐赏心悦目? 可小姐毕竟是庶出,若是真正嫡出的小姐,谢老爷怎能叫她作此等下作行为。 看一向端庄的世家贵女作勾栏媚态,别有一番风味。 魏莲华漱口漱了很多遍,仍有一股石楠花的腥味,她在水边恶心的干呕起来。 他叫她咽了下去,呕了半天已然呕不出来了。 她抬眸,夜色中烛火燃起,透过潋滟的湖波,看到山房中的谢云霁。 兴许是地龙烧的热了,他衣襟微敞,露出冷白的半边胸膛,斜斜撑着头,在独自饮酒。 眉间似有愁绪难消,俊美的令人疼惜。 隔着湖面,那倜傥出尘的姿态令人挪不开眼。 年轻的续弦夫人看的痴了,深吸一口气,银牙似要咬碎,她压低声音道:“那姓姜的女子,夜间都不来找他么?” “回小姐,表姑娘从来没来过公子书房。”婆子回道,她自小陪着小姐长大,自然能看出自家小姐心有不甘,便劝慰道,“小姐,别生出什么旁的心思,他可是谢家大公子,是您名义上的儿子。” “我才比他大多少?他怎就是我儿子?”魏莲华怒道,“那老头子不是人,根本不是人!凭什么我就要被他磋磨?凭什么那个女子就能嫁给这样的郎君!?” 婆子还想再劝,却看她眼中升起雪亮的光芒,这光芒比她母亲同出一辙,那个在魏国公府站稳脚跟的贵妾。 人性如此,不患寡而患不均。 若是谢云霁还保持那神姿高砌,她也就不会平白生出这等不甘。 第20章 引诱继母 婢女为宋旎欢把头发擦干,收拾了布巾刚准备退下,一抬眼,却看见宋旎欢在烛光下盯着妆台上的珊瑚耳珰出神。 刚洗完澡的女子乌发雪肤,眉目如画,松散的衣襟下曲线曼妙。 婢女没敢多看。 “这不是丢了么,你将它找回来了?”宋旎欢拿着耳珰问道。 “应该是旁人找回来的。奴婢不知。” 宋旎欢若有所思点点头。 婢女继续帮她擦头发,谢云霁悄无声息的过来,接过婢女手中的布巾。 过了片刻,宋旎欢才察觉到不对,回头发现帮她擦头发的不知何时变成了谢云霁,婢女没了踪影。 见她发现了,他眉眼柔和,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这么晚了,郎君怎么还过来内院?” “来看看你。”他淡淡道。 白日里知她将耳坠丢在了檀院门口,就一直心绪难平。 即使告诉自己了很多遍这是必经的过程,等夺回她的心就好了,忍得一时之气方能长久。 但他终究是高估了自己,胸臆中翻涌着莫名的戾气,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脑海中都是她与谢檀肌肤相亲的场景。 这种场景,在多年前第一次见宋旎欢的时候就总在他梦中出现。 那些梦或旖旎,或靡乱狂悖,只到最后,谢檀的脸变成了他自己的。 那时宋旎欢家道还未中落,而谢檀是家中不受宠的庶子,在他的暗示下,家中仆人都轻视于谢檀,谢檀甚至一日三餐都吃不饱。 谁让那个女人夺得了父亲原本对母亲的宠爱? 谁让那个女人又生下了谢檀! 谢云霁还记得母亲临终前眼中的不甘和恨意,她嘱咐他,不能让那对母子好过。 他的母亲是如珍珠月华般高贵淡然的女子,本是天上的皎月,水里的月华,为夫君为谢氏鞠躬尽瘁,到头来却被磋磨的和内宅中的那些妇人一样,嫉妒、不甘、悔恨,落得吞金而死的下场。 没有人知道母亲的离去带给他多大的痛苦,痛苦的同时是梦被打碎。 这么美好的人,为什么要去打碎。 好在那女人生下谢檀后没两年就撒手人寰。 对付一个小妇之子,他还是志在必得。 只,无论他怎么磋磨谢檀,谢檀并不痛苦,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好像拥有很多。 原来是因为他有一个心上人。 这个心上人就是宋旎欢。 既然如此,那就将她夺过来。 后来宋旎欢被抄家,流落欢场,他都眼睁睁看着,看着谢檀无能为力,看着她一点点沉沦。 就等她快要坠入深渊时,他再去拉她一把。 她该多么感动? 然而她只是感激。 回忆起当年的场景,她与谢檀在山坡上彼此依偎,两个人眼中情意流动,脸上都有满足的笑意。 谢云霁又感觉心上的灼痛感愈盛,那些睡不着的夜里的折磨都卷土重来了…… 他猛的抱住了宋旎欢,将她按在自己肩头,眼中是明显的痛意。 她好像是被吓到了,浑身一僵,却不敢反抗,任他抱着。 “旎欢,旎欢……”他轻抚她的脸颊,叹息。 “怎么了?”她不解道。 世人都道他是颖悟绝伦的状元郎、光风霁月芝兰玉树的世家大公子,贵女们心中高高在上的皎白月光。 却不知这些光芒之下,他起卑劣之心,行阴谋之事。 他本可以将她强娶,纳为妾室,不必这样步步为营,耐心算计。但他想要的向来不止是简单的夺取。 他要的是她心甘情愿舍弃谢檀,让其也尝一尝被背弃的滋味。 但为什么他许她正妻之位,将她公之于众,她还是不愿交出自己的心!? “你怎么了?”宋旎欢又问,身子默默在他怀中挣扎。 她知道他是她的未婚夫君,又有功名在身,夜晚来内院找她,也无人会置喙。 她转念一想,脱口而出:“郎君正在孝期,别这样。” 多少勋贵人家的公子都是在孝期做了丑事,而谢云霁少年得志,现又在御前行走,定是会顾忌这一点的。 谢云霁察觉到她的抵触和狡黠,好看的眼眸中幽深一片寒意。 她能巴巴地去找谢檀,却不让他动她!? 他松开她,神色如常伸手入怀掏出一样东西,“这是白日里看到的一对耳珰,很是衬你,就忍不到明天再来送给你了。” 他将耳珰放在她手心,而后将她的手掌合拢。 “……多谢郎君。”她松了口气,“很晚了,郎君回去歇息吧。” 她想将手抽回,但谢云霁不许,他的手包着她的拳,紧紧的。 半晌,他松开了手,灿然一笑如琼花玉树,“我走了,旎欢早些歇息。” 待谢云霁走后,宋旎欢觉得浑身不得劲。 他这是怎么了?这样反常。 再看他带来的那一对耳珰,宛如明月般泛着淡淡的月华,是上好的鲛珠,很是精巧。 翌日才发现原先的那一对珊瑚耳珰不见了。 * 谢氏根基就在云京,无须像异地官员回乡丁忧那样彻底远离官场居于家中,考虑到孝期未过,翰林院并未安排太重的公务给谢云霁。 乍暖还寒时候,柳树抽了新芽。 谢云霁一路向谢老爷和夫人的上房走去,景致愈发的雅致。 上房中很是热闹,原来是布桩的掌柜带了新进的布料让魏夫人挑选。 谢老爷在院中小酌,看着年轻妇人在精美衣料的堆砌下面若桃李,又想到她昨夜婉转承欢的模样,很是受用。 桌案上堆满了各种轻薄的衣裳料子,有上好的江南丝绸和蜀锦,甚至还有南海鲛绡。 大户人家都是要提前选好下一季的衣料。 由于孝期未过,颜色都是些极清淡的。 魏夫人见谢云霁过来,很是高兴,“快过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方才我看到一匹布料特别衬你。” “他还在孝期,要穿的清淡些。”谢老爷嘱咐道,但又觉得白说,这个儿子向来也不喜鲜嫩的艳色,一直都穿的很素。 谢云霁走过去,任她拿手中的衣料在他身上比来比去。 他生的俊美,身量高大清隽,像是行走的衣服架子。连布桩掌柜都连连称赞,今日真是开眼了,能叫雅冠京中的谢大公子来试衣裳。 “这么比也比不出来,不如公子试一试?这有样衣,是最新的款式。”布桩掌柜笑眯眯道。 “好。” 他竟破天荒答应了。 选的是夏季的衣料,衣料极为轻薄,谢云霁进里间去将那薄薄的玉色绸缎换上,长身玉立,宽肩窄腰,魏夫人呼吸一滞。 “这颜色我极为喜欢,还劳烦夫人帮我量一量。”谢云霁道。 魏夫人觑了眼一旁小酌的谢老爷,见他神色如常,便拿着尺子靠近谢云霁。 他伸开手,任她在他身上来回比量。 夏季衣料本就轻薄,魏夫人的指尖有意无意碰到他,胸膛结实,腰腹薄而紧实,背很宽阔……是年轻男子的身体啊,特有的挺拔、单薄却结实。 叫他转身就转身,叫他抬手就抬手。 魏夫人靠的近了,鼻息之间都是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明明是春日,她却出了一层薄汗,心跳如擂鼓。 “量好了。”她收起尺子,抬眸的一瞬间与他四目相对,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不小心透露出小女儿家面对情郎时才有的雀跃与娇羞。 谢云霁的目光也不避让,一双琉璃似的眸子静静看着她。 魏夫人迅速垂下眼帘,向后退的脚步都踉跄了。 第21章 偷看什么话本子呢 太后紫宸宫内。 乐宜郡主伏在太后膝前,不说话只是哭。 “小谢大人出了孝期就要婚配了,你竟还不死心?”太后怒斥,“如今谁也不嫁,是要作甚?” 谢老爷是谢大人,隐退前与儿子同朝为官。虽谢老爷已隐退,朝廷中却还是习惯称谢云霁为小谢大人。 归根结底是谢云霁太年轻,不到弱冠之年中了状元,官拜翰林编撰,在一堆老家伙中实属太年轻了。 太后对这位小谢大人是早有耳闻的。 包括他前段时日要娶姜家女一事,太后也早就知晓了。 堂堂郡主总不能给人做妾,既然小谢大人名草有主,太后就着手帮乐宜郡主安排其他郎君。 怎料乐宜郡主对谢云霁痴情之名太甚,京中能排得上号的好郎君在皇权之下依然避之不及。 皇帝也不好强按着谁的头娶郡主。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空有爵位的没落勋贵之家,愿意娶郡主改命,她倒还不愿意了。 “娘娘,我非谢云霁不嫁!”郡主眼眶通红。 “当年皇帝当场给他指婚,他在金銮殿上都没点头,你怎就不死心?”太后道。 “这些年你就把眼睛放在他身上,旁的人都看不见了?” “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你真当哀家不知?你以自己名声裹挟,想要造势逼娶,但你看看结果呢?他不娶你,你现在都找不到好婆家!” 郡主恍恍惚惚,眼中的泪终是扑簌簌而下,“我知道,我早就成了京中笑柄了!我谁也不嫁,谁也不嫁了!” “净说笑,还不至于嫁不出去的地步。”太后又问,“你就这么喜欢他?” 郡主含泪道:“喜欢,喜欢到想到他要娶别人心就跟刀割似的,直不想活了。” “莫说浑话!”太后心疼地将她搂在怀中,“你是你父亲唯一的骨血了,别说这话来惹哀家伤心。” 郡主仍然抽泣,“一想到他就要与别人结了姻缘,羡慕、嫉妒,那心酸的眼泪止不住。娘娘……我怎就不能如愿呢!我到底比那女子差在哪了?” 太后叹息,这世间情爱哪是人说的清楚的。很多时候并不是差在哪,而是你就不是那个人。 虽不能按头强娶,但可以让那女子嫁不得。 阴私手段太多了,对付个小官之女绰绰有余。 “别哭了,姑母替你想办法。” * 魏夫人听完婆子的密告,脸上出现愠色:“她去了檀院?!” “是啊,别人避之不及,她还上赶着凑过去。可那日我当值,门锁的好好地,根本没有开过的痕迹。” “那就是翻墙出去的。真是不要脸!”魏夫人嗤笑道,又为谢云霁鸣不平,“她没看上子澈?” 谢云霁如玉如璧,无瑕又完美。那日与他近在咫尺的接触还一直萦绕在心间,那女子居然不珍惜? 而她嫁作他人妇,在老夫少妻的婚姻里消磨的琐碎,想一想,心酸又嫉恨的几乎要掉下泪来。 手紧紧在袖中握着,养护的极好的指甲扎痛了掌心。 既然她不珍惜…… “上巳节快到了吧。”魏夫人自言自语道。 此言一出,气氛莫名有些微妙。 婆子不明所以,夫人自从嫁了人就不理会这样少年男女冶游相看的节日了。 魏夫人神色如常:“她既是以表姑娘寄居谢府,就少不得参加这样的聚会。一直在内院闷着也不是常事,学的那些规矩礼仪总得有个地方用用。” 上巳节么,赏花、赏人。 免不了有些个浪荡子弟见了美人就没了分寸。 届时看谁还要她?! * 日落之时府里的家丁都忙了起来。 宋旎欢无所事事,总觉得有种虚浮之感。 谢家规矩大,这里的每个人都颇有距离感,谢云霁更是如天上的流云明月。 她抓不住什么的,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谢檀。 只有谢檀知道她的底细,也只有他有解药可以缓解一汪春的效力。 看来暂时还不能离开谢府了。 谢云霁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佳人倚在凭栏处,纤细单薄,眉间愁绪万千。 身上穿的是同他衣衫颜色接近的淡雅之色,发髻也简单。 这样素雅的装扮将她本艳丽的容颜压的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世家大族的正妻都是这样打扮,清淡、端庄。 看来是魏夫人的手笔。 他的这位继母,真的是对他的妻子很用心啊。 “在想什么?”他走过去打断她的沉思,目光落在她粉白的耳垂上,是自己那夜送过来的珍珠耳珰。 “这个和你很相配。”他笑道,而后让谢茗将准备好的一沓书放在桌上,“怕你闲的无聊。” 宋旎欢一看,约莫八九本书,上面几本是正经书,下面压着三本话本子。 这三本都是他搜集来的现今京中小娘子们爱看的话本子,对读书人来说不是什么正经书,但对于宋旎欢这样的闺中待嫁少女,是最能解闷的了。 “咳……”谢云霁好看的眼眸中有狡黠的笑意,“我都看过了,挺有意思,你应该会喜欢。” 宋旎欢瞪圆了双眼,他这样如谪仙般的世家公子,金科状元郎,最年轻的翰林,竟也看话本子?! “怎么你、你也看这些?……” 谢云霁挑眉道:“难道在表妹眼中我是个只看圣贤书的呆子?” “我自然也是看的,只没人知道,你是第一个。这些你悄悄看,别让父亲和夫人知道,也别让黄嬷嬷看见。” 看着他略带狡黠的目光,她终于知道自己在谢檀面前那样自在,而在谢云霁面前这样端着是为什么了。 因为她觉得谢檀和她才是一类人。 谢云霁太过完美无瑕,让人不忍玷污、不敢接触。 而此刻,这朵天上飘着的流云、皎皎白月光好像落了地。 有一种真实又踏实的感觉。 第22章 毁她清白? 上巳佳节。 “这小娘子以前没见过。” 春光里颇多小女郎,都光鲜夺目,而不远处避尘帐中那一个,衣着并不是很华丽,仍掩不住肌光胜雪,容颜昳丽。 不知为何落了单。 “柳兄要不要去和她……” 几个郎君聚在一起,又是在谈美人,自然地便放肆了起来,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宋旎欢身上。 不远处的魏夫人目光闪动,呷了口茶。 这是宋旎欢第一次进入京中的勋贵交际圈子,应也是最后一次了。 这个“儿媳妇”到底是小门小户的,一听要去上巳节宴会就巴巴地跟着她过来了。 “李九郎可安排好了?”魏夫人低声问身边的婆子。 这李九郎原是魏国公府的奴仆之子,天资聪颖作的一手好学问,魏国公便放了他奴籍,让他去科考。一考还真考中了个秀才,脱了籍恢复了本姓,但到底还是魏国公府的奴才。 这样一个人,又年轻又听话,见了宋旎欢那样的美人怎能不心动? 李九郎与魏国公府的这层关系鲜为人知,即使出了事,也没人能怀疑到她身上。 何况能出什么事呢,李九郎生的风流英俊,是女子喜欢的那种长相,在上巳佳节俊男美女相看,看中了一时情难自抑,这不很正常么。 只是他的俊美和谢云霁不同。 他脂粉气重,整个人就落在凡尘里。 不像那位……当真是神姿高砌。 今日谢云霁去了翰林院给学士回话,一时半会儿应该过不来。 念及至此,魏夫人更坚定了信念,“叫那李九郎快点过来!” * 初春温暖的日光洒在宋旎欢脸上,她觉得舒服极了。 避尘帐外,有三个打扮金贵的世家公子缓缓走过来,稍迟疑后其中一个唇角勾起一笑,探头问:“这位娘子是谁家的?” 宋旎欢抬眸看他,他心跳登时快了起来,这美人近了看更美,若是得了她,可是能给那群兄弟们炫耀一下了。 他不等她回话,干脆一提衣摆故作潇洒地坐在了宋旎欢对面,用淡定的语气道:“我乃琅琊王氏长房六郎,不知娘子是哪家的女郎?” 宋旎欢听过琅琊王氏的名号,也是世家大族,族中有两位大人在京中做官。 她抬眸四处寻觅魏夫人的踪影,方才魏夫人说要去车里拿东西,一直都没回来…… 面前这人一副登徒子做派,实在是不好对付。 “怎么,是个哑巴?”王六郎不客气道。 宋旎欢心想说出谢氏名号,应是能够让这登徒子有所忌讳,道:“我来自谢府。公子怎的如此无礼?” 怎料这王六郎是从琅琊来京中备考的,暂居于在京为官的叔叔家,知道谢氏是豪族,却不知暂居谢府的“表姑娘”,只当她是谢氏哪个分支的小女郎。 “哦,谢家呀,怪不得出落得这样水灵。”王六郎极有信心道,“今日不知相看上哪个郎君了?” 宋旎欢无语,不愿再与他纠缠,起身欲走。 他伸出手拦住她,“装什么?来这里不就是想找个世家公子么?怎么,琅琊王氏你看不上?” 谢家长房公子谢云霁谁人不知,他家里根本就没有妹妹,瞧这女子打扮的朴素,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如此寒酸,定是谢家哪个分支的庶女。 此时帐外那几个狐朋狗友可都摩拳擦掌等着呢,不能叫他们耻笑了去! 想到这,他又走上前,离她更近了些。 “休得放肆!”宋旎欢怒斥道,“这光天化日之下,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和姑娘把酒言欢诉衷肠。” 宋旎欢想出去,却被他牢牢挡着,根本出不得。而这避尘帐周围又没旁的人…… 正在此时,有人喝道:“放肆!还不闪开!” 一玉面公子手持折扇,不怒自威。 他隔着衣袖将宋旎欢从避尘帐中拉出来,对那几个登徒子道:“你等姓甚名谁我都知道,在此是要强抢民女么?不怕我告知王侍郎、吴尚书、梁指挥使?” 看此人能准确叫出他们父亲的官职,几个郎君面面相觑,有些慌张。 此等事就怕被人捅出去,虽是风流,但不好听啊。 “罢了罢了!”王六郎挥挥手。 待众人离去后,宋旎欢颔首致谢,“多谢郎君搭救。” “不谢,是魏夫人让我到此处找你。她身子突感不适回府去了,让我将你送回府中。娘子勿怪,我是魏夫人娘家的家仆。”李九郎躬身行礼道。 宋旎欢瞧着面前这人生的眉目端正,才搭救了她,还熟知京中勋贵的名讳,应该不是骗子。便点点头随他去了。 * 耳边有奇怪的声音,她感觉有人在脱她的衣裙。 她动了动手足,索性还能动。 只记得那位公子要带她回谢府,而后便被击中了后颈失去知觉了。 宋旎欢明白,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察觉到她醒来,李九郎笑道:“娘子生的真美。” 宋旎欢这才看清自己的处境,她与他独处在一处居室内,衣服已有些凌乱,听声音窗外还有女子的嬉笑声,应是离上巳佳宴的地方不远。 她口中塞着布条发不出声音。 “娘子也莫怪我,谁让你长得太娇艳,惹了不该惹的人。” “我劝你别反抗,免得遭受皮肉之苦。跟了我你也没什么亏的,我自会好好待你。” 李九郎呼吸略重,向她压过来,面前的女子泫然欲泣却故作坚强的模样真是有趣极了。 宋旎欢知道歹人做局害她,不是要她性命,只想毁她清白。 那目的就很明显了,就是让她无法嫁给谢云霁! 在此佳节,孤男寡女出了这等事,于男子是风流韵事,于女子却可被毁去一生。 她流落过欢场,倒是不会因为这个去死。 只是想到谢云霁,不由得鼻尖一酸,他……会相信她是被迫的么?定会很失望吧。 眼瞅着没了退路,宋旎欢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紧阖的门扇被人用剑劈开,木屑纷飞,振聋发聩。 门外的人兜帽下是如雪的白发。 谢檀!怎会是他!? 李九郎身子一僵,这等事被人撞破就行不成了…… 谢檀疾步上前一手揽过宋旎欢,一手持剑抵在那人喉间,整个人冷如冰雪铸就。 李九郎缓缓后退,“别、别,别冲动。” 这一头白发是谁,只要是久居于京中的人都知道,这是谢家二公子啊! 那个谁人都避之不及的天煞孤星。 李九郎瞥了一眼他持剑的手,感觉压在自己颈侧的力道重了几分。 第23章 与小叔有染? 谢檀将宋旎欢口中的布条取下。 宋旎欢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你怎会在此?” “魏夫人不是好人。”他淡淡道,“你傻么?她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魏夫人?竟是她害我?”她不可置信道,脑海中浮现出魏夫人端庄贤淑叫人敬重的模样,怎会有这样的坏心眼呢?! 况且,魏夫人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 若是忌惮她以后是谢云霁正妻,那大可以不教她什么礼数,让她出丑。 何必又是找宫中教习嬷嬷过来,又是嘘寒问暖亲自示范各种礼仪? 宋旎欢虽流落过欢场,对大宅中这些阴私之事是了解不深的。 不等她细想,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二人抬头看去,来人还穿着官服,一身寒意,本温和的眉眼此刻跟寒潭似的,薄唇微抿给人极大的压迫力。 是谢云霁。 他身后紧跟着的正是魏夫人和一群婆子妈子,一副捉奸的架势。再往后看,想来是谢云霁太过惹眼,他一过来便将冶游的勋贵世家的女子都吸引过来了…… 魏夫人在看到房内的人竟是谢檀时明显愣住了。 “这是谢二公子么?他怎么会来这?”一女子嫌恶道,往后退了退,“别是再发疯。” “这位娘子不是之前猎场的那位么,是谢郎君的未婚妻子吧?” “她怎会和谢二公子搅合在一起啊?” 谢云霁并不理会旁人,径直走到宋旎欢身侧将她扶起,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一旁的谢檀面如寒霜。 魏夫人台词不改:“这、这是……你们两个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下干出这样的事!?” 虽是人变了,李九郎换做谢檀,效果倒更好了! 宋旎欢将袍子攥紧,低声道:“我是遭人陷害的,二公子是来救我的。” “瞧瞧这话说的,我还是头一次听到通奸能这样解释。那你所说是遭人陷害,谁陷害了你?那个贼人又在哪?”婆子讪笑道。 谢檀一言不发,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倘若就此认下了呢? 会不会就此能打破僵局,将她重新还给他? 她本来就是他的。 反正是要与谢氏结亲,和他结又怎么了?只……这样一来,他倒不用顾忌什么名声,但她的清誉是毁了。 谢云霁垂着眼帘,长睫下的眸色幽深。 宋旎欢见谢云霁不语,知她是百口莫辩了,但她一人被陷害可以,却不想连累谢檀。 若是弟夺兄妻,光天化日下行苟且之事,谢檀就全毁了。 他明明是来救她的啊…… “二公子是来救我的。”她抬眸望向谢云霁,一字一句道,“我与他,绝无私情。” 好一句绝无私情,谢檀只觉得心口憋闷,酸一阵苦一阵,无望至极。 下一刻谢云霁拥紧了宋旎欢,这个动作间是沉默无声却又坚定的信任,他温声道:“我知道。” “此事必有蹊跷,待回府查清楚再定吧。多谢夫人邀我来此处。”这个“邀”字,他咬字很重。 谢云霁到底是官身,在官场中历练过的,在外说话是极有分量的。此言一出,就摆明了立场。 魏夫人索性拿出了长辈的架势,不怒自威道:“事实就在眼前,还查什么呢?云霁,我知你爱重她,但我谢家长房宗妇必不能是个不清白的!” 谢云霁极轻的笑了声,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淡淡道:“夫人在说什么?难道夫人觉得……在我与二弟之间会有人不选我?” 看到谢云霁平静无波的目光注视着她,魏夫人像被一瓢冷水泼醒。 是啊,谁会选择那个怪异的谢檀,而不选这谪仙一般的绝妙郎君呢? 谢云霁道:“多谢二弟搭救。此乃我谢家之事,大家散了吧。” 他面色如常温和淡然,给这件事一锤定音。 魏夫人泄了气,知所谋之事已不能成,再纠缠下去只会丢人,低声道:“郎君说的是……那就,那就先回府吧。” 谢府中。 “夫人勿将此事外传,待我询问过后,再决定是否告知父亲。”谢云霁道。 魏夫人点点头。 今日的郎君再没有平日里的温润如玉,言语间虽是商量的语气却明摆着不容置疑。 恍惚间魏夫人能猜想到他在朝堂中的模样。 在谢府外,京中的名利场上,他是堂堂状元郎,御前行走的谢翰林,年轻有为的小谢大人…… 在谢氏族内,他是走在最前面的儿郎,以后的谢氏宗主,必须迎风而上引领家族方向的人。 魏夫人叹息一声,今日见他锋利的模样,才清醒地意识到,她与他已相隔万重山了。 谢檀只幽幽看着宋旎欢,她被谢云霁挡在身后,只露出一小半侧脸和如瀑的青丝,她此刻好像才意识到方才的危险,身子有些微微颤抖。 注意到谢檀的目光,谢云霁道:“阿弟回去吧,今日之事我不会告知父亲。” 宋旎欢在谢云霁身后忽然道:“多谢阿弟。” 她随着谢云霁唤他阿弟。 谢檀的目光冷了下去,道:“无妨。” * 谢云霁牵着宋旎欢回到她所居的院子中。 回到里间,替她褪下袍子,她薄薄的肩头赫然有剐蹭的几道红痕。 他微阖的眼睫下是一片阴翳,默默起身拿过药匣子,小心翼翼地为她上起药来。 半晌,上好了药,握着她的双手在对面坐下,温和道:“吓着了?” “今日还好有阿弟过去,我倒是没想到他这样冷情冷性的人,能够出手相助。” “饿了吧?我让婢子拿点吃的……” 话还没说完,却戛然而止。 晚霞的几缕微光透过窗棂洒在他的未婚妻子面容上,她努力憋着,眼泪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宋旎欢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受那样的侮辱和委屈她都不曾落泪,在那样的紧要关头都视死如归,怎么到了谢云霁面前就忍不住哭了呢。 他……是那样信任她啊。 若不是他一锤定音,让这件丑事成了小叔救嫂的佳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不敢想自己会落个什么下场。 下场必然惨过谢檀。 女子在这世道依靠的是什么呢,无非是父亲、兄长、夫君、儿子。 可她顶着姜瑶的身份,也还是什么都没有。 而谢云霁还未娶她进门,就给了她这样的依靠和信任。 宋旎欢心中百转千回,谢云霁过往的那些好,都在此刻放大开来,如遮天蔽日的乌云,潜移默化地攫住了她的心。 她坐在那眼泪直掉,止都止不住,仿佛是要将这些年所受的委屈都哭出来。 谢云霁凝视她片刻,伸手为她擦去面颊上的眼泪,轻声问:“是怎么了?想跟我说说么?” 第24章 我与谢檀,你喜欢的是谁? “我、我之前见过二公子。” “所以二公子才会来救我……但我与他并无私情。” “原来如此。”谢云霁淡淡道,“我当是什么事呢。” “阿弟本就不是坏人,京中对他的传言实属是胡乱编排,不可信。”谢云霁笑了笑,“他救了你,我很高兴。” 宋旎欢抬头,问:“真的?你……你不会觉得我不该私自见他么?” 她眼眸水色潋滟,小心翼翼又难过的模样令谢云霁心中一片柔软。 方才见到谢檀与她独处一室的场景,登时就须发倒立,浑身冰凉,胸臆中都充斥着横冲直撞的戾气。 怎的现在看着这样的她,那股戾气就消失不见了呢…… 然而身体比他的思想要快,他已伸手去将她揽入怀中,“你私自去见过他,我自然是不高兴的。为何不与我说呢?难道在你心里,我与那些爱说闲话的俗人无异?会觉得自己的弟弟是个异类?” “他性子冷淡,但绝不是外面传的那样疯魔。你若是想与他多走动对他来说也是好事,我与你一同去,这样才更稳妥。” “真的?”她抬头问,肩膀松懈了下来。 他板起脸,故作不悦的样子道:“当然是真的,我何必要骗你?还是……旎欢的确对阿弟有什么念想?” “是喜欢阿弟,不喜欢我么?” 这句话才是他心中真正想问。 宋旎欢抬眸,与谢云霁温柔的眼眸四目相对,他神色淡然,却隐隐透着不安,漆黑的睫毛垂着,有种惹人怜爱的不安和愁绪,静静等她的回答。 宋旎欢叹息,他这副样子怎能叫她说不喜欢啊。 “我、我自是喜欢郎君的。”她答道。 “喜欢……哪个郎君?”他追问。 “公子你方才在众人面前还说谁会在你与二公子之间不选你,怎的现在又这样问我?”她脸色微红,嗔怪道。 谢云霁盯着她,语气温柔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可我与你在一起,就是总是患得患失,不确定旎欢的心意。旎欢可亲口跟我说一遍么?” “……” 雅冠京中的谢翰林,多少贵女心中的皎皎白月光,竟说对她患得患失? 他自怀中取出帕子,擦干她面颊上的泪痕,神情柔和,诱哄一般:“我与谢檀,你喜欢的是谁?” 宋旎欢只觉得头大,她是他的未婚妻子,怎能说喜欢别人? 何况谢云霁相貌俊美,对她又温柔且真心……这样的郎君,谁能不喜欢,谁能不沦陷? 而与谢檀是因媚药的缘故才不得不纠缠,并无旁的心思啊。 她毫不犹豫道:“喜欢的自然是子澈哥哥。” 谢云霁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眉梢间都是温柔满意的笑意,他紧紧将她圈在怀里,一吻落在她的发间。 突然这样亲密,宋旎欢还不习惯,连忙往外张望。 “怎么了,看什么?”他问。 居室中就他们两个,并无旁人,透过窗户也未看到门外伺候的人,她奇怪道:“怎么都没人了?” 谢云霁道:“此事事关你的清誉,不想叫旁人听见,我进院子之前已经让谢茗将这伺候的人带走了。” 他又道:“何况我到你院中来,他们向来是不会靠近。若这点眼色都没有,就别在这院里伺候了。” 宋旎欢知道谢家规矩大,这院里院外有六个人伺候,大丫鬟才可进屋传话,来人经通报才可进入。 但谢云霁却能来去自如,且无须通报。 这便是他的特权。 他与她向来是不一样的人。 他揽着她到榻上坐着,再里面就是里间,是她的闺房,是只属于她的地方。 男子都不可进的地方。 他并没有逾矩。 “一会儿让丫鬟过来伺候你沐浴,洗个澡,好好休息,睡一觉,把今天的事都忘了。”他说,“其余的都交给我。” “以后,谁再叫你出去,你可唤婢女墨兰来找我。墨兰曾在我身边伺候,是我特地将她安在你院中的。” 宋旎欢一想,墨兰这名字雅致,早听说大户人家都会给贴身伺候的婢女起一些风雅的名字。想来墨兰之名,就是他取的吧。 “好。墨兰伺候过郎君,定是稳妥的。” 谢云霁察觉到她有什么不同,心中一片柔软,这等女子小意真是别有一番情趣,便笑道:“瞧你,瞎想了吧?不是那个伺候。” 被他察觉到,宋旎欢觉得不好意思,这些天跟着魏夫人学的那些世家大族主母的注意事项之一,便是不可“妒”。 她还没嫁过门,就“妒”起来可不好。 她以前并不会生出这等想法,怎么刚才听谢云霁口中自然地说出对墨兰的信任,又说墨兰曾在他身边伺候,自己心中就忍不住酸涩呢……这是“妒”么? 她连忙转移话题,道:“二公子来之前的那个登徒子说他是魏夫人的家奴。可魏夫人……待我甚好。” “此事交给我。”他将她散乱的一缕长发别在耳后,道,“走了。” 转身离去的背影如松如竹,袖袍浮动间难掩风流。 谢茗早在院门口候着,见谢云霁出来赶忙上前相迎,只一抬眼便愣住,公子一张俊脸冷如寒冰,眼眸幽深,分明是盛怒的模样。 可院中方才明明细语绵绵…… “父亲还未归来?”他问。 “没有,老爷还在丁侍郎府中赏月呢。” “去上房。” 一路上谢云霁走的极快,谢茗都跟不上。 到了上房,婢女尚未来得及通传,他就一路大步走入内室。 魏夫人见到他时很惊讶,好像是没想到他能不顾身份也不避嫌,在他父亲尚未回府的时候直接闯入上房。 其实从府外回来,与谢云霁分开后,魏夫人几乎是逃似的回到了上房。 坐了好一会儿还觉得心脏在狂跳。 她也是第一次使计谋害人,却没成功。 李九郎与魏国公府的关系隐秘,可李九郎又不在当场……胡思乱想了半晌,觉得应该无人能得知实情, 谁能怀疑到她头上? 那谢檀向来名声不好,行事狂悖,想染指未过门的嫂嫂,也没什么不可能。 “夫人。”谢云霁沉着脸道。 “可将姜娘子安顿好了?”她起身为他斟茶,“女子受了这一遭,难免会害怕。” “受了这一遭?”谢云霁淡淡道,“夫人是什么意思?哪一遭?” 是暗指宋旎欢不是清白之身了吧! 对于大户人家的女子来说,脱离婢女小厮的视线,出了府,又失踪了一两个时辰,那清白就说不清了。 魏夫人颔首:“都怪我,怪我身子不顶用,一时闹了头风实在受不住,怕出丑,才先回了府。但我对郎君,对姜娘子,当真是掏心掏肺的好,如今出了这等错漏,妾身也无可辩驳……” 而后又叹了口气道:“这事等老爷回来我自会去请罪说清楚。郎君千万不要气恼,有句话妾身应提醒郎君,姜娘子遭此一劫,能否当得起长房宗妇,还得另说……” “可那上巳节园会,每家都有每家的位置,妾身原以为姜娘子留在那就在咱们谢府的地界赏赏花……应不会出什么事。可谁知,她竟与二公子混到了一处?二公子又是怎么知道她在何处的呢?” 暗有所指,四两拨千斤,这种内宅手段魏夫人是再熟悉不过,然而这套用在谢云霁这样的人身上,是完全不顶用的。 他看戏般看着她,一双眼眸冷而幽深,突然上前攥住她的手腕,他攥的她生疼,像是要裂开,魏夫人挣扎道:“你这是做什么,还不松开?我可是你母亲!” 谢云霁一言不发地俯身靠近她,淡淡的檀香盈满了她的鼻息,他在她耳侧讥诮道:“现在拿起母亲的架子了?” 魏夫人没来由地感觉到危险和压迫力,但仍梗着脖子,拿出耍赖的本事:“姜娘子与二公子独处一室衣衫不整的模样人尽皆知,郎君即使再爱重姜娘子,也该适可而止了!” 话音刚落,谢云霁的一张脸愈发向她靠近,俊美绝伦的五官无限放大后有着极大的冲击力。 魏夫人心跳快的像是要蹦出腔子来,只觉得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包裹住,呼吸都不畅了。 他掐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轻轻拂过她的唇角,语调暧昧却危险:“我与父亲说,夫人刻意引诱我不成,投井自尽可好?” 第25章 毒蛇一只 那一双温柔的眼睛是刺骨的凉薄,他的身量很高,烛光下的阴影将魏夫人完全笼罩其中。 魏夫人身子一僵,惊疑不定,喉间哽住说不出话来。 他这是……要杀了她么?! “你、你什么意思?” “夫人使错了手段。”他凉声道,“夫人,你很不甘嫁给了父亲么?嫌他老?” “也是,夫人这样的灼灼韶华,实在是可惜。” 魏夫人惊疑不定道:“你胡说,胡说什么!” “夫人看我的眼神,不会以为没人察觉到吧?” 他见过很多女子,或是在他面前装作柔弱需要帮助,或是大胆示爱,或是爱而不得,都是魏夫人这样的眼神。 “若是我说夫人引诱于我,你说父亲是会保你,还是我?”他眼底掠过一抹胸有成竹的阴鸷。 一个是为家族铺路的庶女,一个是被寄予厚望的未来掌权人。 魏夫人沁出了一层薄汗,面露惊惧之色。 谢云霁嗓音温冷,“夫人想死,还是想活?” 这玉面郎君此刻犹如从地底下爬上来的无情恶鬼……魏夫人自他眼中窥出杀意,低声道:“我错了……” 闻言他凝视她片刻,松开了手,魏夫人面颊上霎时起了两个红印。 谢云霁看着她惊恐的模样,毫不客气地哂笑一声:“如此甚好,就请夫人想办法与父亲交代清楚吧。” “以后对姜氏谨言慎行,切莫再动旁的心思,否则……上一任夫人,就是你的下场!” 上一任夫人,不是突发心悸死的么……? 待谢云霁拂袖而去很久,魏夫人都说不出话来,被他掐过的地方好像沁着冷飕飕的寒意,令她切切的清醒。 警告完魏夫人,谢云霁又转头去了檀院。 “夜深了,公子……”谢茗跟在身后小声道。 庭院的烛火微微闪烁着,谢云霁的皂靴停在了小径上。 毕竟得保持端方君子做派,现在天色晚了,的确不该这样去找谢檀。 找了又能如何? 谢云霁都能想到谢檀的嘴脸。 从小,谢檀就是那副冷冷的模样,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 谢云霁还记得谢檀被父亲从庄子刚接回谢府,谢檀明明是外室小妇生的孩子,连庶出都算不上,却不像其他人那样姿态放的很低来讨好他。 他的母亲是清河郡主,谁提到都赞不绝口又可惜的女君,最后却为了这小妇郁郁而终! 谢檀凭什么? 想到白日里宋旎欢与谢檀共处一室,他就须发倒立,直想把她从谢檀身边彻底带走,好好藏起来,谁也不许见!他付诸了这般努力,她都失去了对谢檀的记忆了,怎么二人还会厮混到一处!? 俊美的郎君眉目间的阴毒狠戾之色更甚,冲谢茗使了个眼色,“查清楚谢檀为何会出现在上巳筵席上。” * 翌日,谢府花厅。 谢老爷听魏氏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事情讲清楚后,陷入了沉思。 魏氏的话自然是挑好听的说,多是些谢檀多么英勇仁义、表姑娘又无辜又清白,将李九郎所为万般唾骂,简直不能细品。 当然,也少不得为自己辩解,指天誓日说是自己头风犯了实在疼的受不住才回来。 “老爷,李九郎原是我魏家家奴,又恰巧他也在筵席上,我想着挑个可靠的人送姜娘子回府,谁知、谁知这狗东西居然起了色心!”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哭得梨花带雨,“幸亏二郎及时赶去,要不然真是说不清了……” “都说继母难当,妾身也是一片好心,想着姜娘子年轻,整日闷在府中难免无趣……妾身知错了,以后定好好管教姜娘子,除服之前都不叫出去了。” 谢老爷闻言不置可否,沉默半晌喝了口茶方道:“唤他们三个过来。” 谢老爷混迹官场多年,后宅的这些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管。昨天的事他已有所耳闻,传什么的都有。 那姜小娘子容貌太过艳丽,实在是不宜为正妻。她是与谢氏有婚约,若是趁着此事将她指给谢檀,岂不正好? 第26章 若为妾 谢云霁这边在得知谢老爷传他与宋旎欢、谢檀三人过去的时候,就已向宋旎欢的拂兰院快步走去。 他猜到了大半,无非是父亲想让宋旎欢与谢檀凑成一对。 他绝对不允! 凭什么谢檀喜欢的人就连上天都变着法儿地给他? 凭什么谢檀有心想事成的福气? 现今最重要的就是,宋旎欢自己开口拒绝。 这些日子对她这般用心,她的心若是还在谢檀那里…… 谢云霁沉着脸,深吸一口气,撩袍进了拂兰院。 自从昨日出了那档子事,宋旎欢一直心神不宁,虽然谢云霁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但她总觉得要发生大事。 在众人看来,谢檀与她并无交集,怎会突然出现在上巳筵席之上,还恰巧就救了她? 在青楼里的时候不是没听说过大宅院里的斗争,可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心有余悸。 还好她不是真正的姜瑶,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这么一遭下来羞愧自尽也实属正常。 她不会自尽,只想赶紧逃走。 这一次魏氏没得手,是因为有谢檀,下一次魏氏若是灵光乍现从她的身世入手,可就糟了。 正当宋旎欢来回踱步时,谢云霁撩开门帘进来了。 “旎欢。”他温声唤她。 宋旎欢一怔,心中暗暗思忖,这事果然没那么容易过去,昨天那么多人看着呢,谢家是要脸面的清贵世家,怎能就这样敷衍过去。 “公子!”她决定先发制人,抬眸时已沁着莹亮的泪意,“我们的婚约就算了吧!” 她太心虚了,身份是假的,与谢檀也算不上是清白,她怕面前这个如皎皎明月的人知道了真相后会失望。 她发现不知何时她怕的不再是被赶出去,不再是被揭露身份的难堪,也不是回到馥娆庭任人磋磨,而是……怕他失望。 他的眸子清而浅,望向你的时候澄澈温和,好像世上的疾苦和不堪都被涤荡一清,苦难都变得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任谁都会怕在他面前露出不堪的一面,叫他失望了去。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的婚约还是算了吧!”她决绝道。 为了避免他知道真相,不如当断则断。 谢云霁的脸色沉如水,心中莫名泛起细密的疼痛,但仅是一瞬,他又神色如常,双手握着她瘦削的肩膀,耐心问道:“为什么?” “我、我自会去与父亲说明,是我不配与你成亲。昨日发生的那些免不了沦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谢氏门第清贵,怎可容我这样的人……” 谢云霁看着面前的人,她眼眶通红,眼尾挂着泪珠,一番话倒是说的情真意切。 他笑了笑,试探道:“与我不相配,那与谁配,谢檀?” “谢檀昨日救你,可是对他倾心?” “阿弟自幼孤苦,若是旎欢真心喜欢他,我愿意成全你们。” 谢云霁的语气温和从容,又透着掩盖不住的酸涩与无奈。 他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若她真选了谢檀……他当然不会成全他们! 宋旎欢猛地抬头,脱口而出道:“公子在说什么?我怎会喜欢二公子?” “二公子昨日救我,我甚是感激,还想着怎么去谢谢他才好。可我又怕会让你误会,你这果真是误会了?” “我是与谢氏定亲不假,但自始至终都是将公子你当做我未来的夫婿,对二公子绝无任何旁的想法。” 她定定看着他。 谢檀总是透着一股冷意,就笑的时候也看不出他有多高兴,脸是俊美无双的,但美则美矣,身上一股阴郁之气,叫人想要远离。 她与谢檀之间只有共同的秘密,再多的就是有一种同病相怜的苦楚。 而谢云霁,温柔、坦荡,无瑕,前程一片光明。 任谁都会选择谢云霁。 他就是太好了,好到怜惜弟弟孤弱,好到尊重她的心意,甚至愿意把她让给弟弟。 可,他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她么? “在上巳筵席上出了那样的事并非我所想,大公子说喜欢我,怎么又松了口要将我和二公子撮合在一处?”她道。 没来由地,心直往下沉。 “谢家果然仁善,无论如何都要履行与我父亲的约定呢。但我虽与公子还未正式过礼,也知道一女不事二夫。若是经过昨日之事公子嫌弃,大可放我归家去,不必扯什么二公子之类的。” 谢云霁暗自呼出一口气,先前那种灼心的沉郁之气消散了大半,连肩膀都松泛了下来,唇角到底是勾了起来。 她对谢檀无意。 他放心了,语气软了下来,透着愉悦:“旎欢误会了,我从未嫌弃过你。无论你是什么出身。” 后面四个字他咬的很重,眼睛中弥漫着温和的笑意,“我只是在旎欢面前患得患失,昨日看见阿弟在你身边,我又自责又后怕。” “恨自己为何没及时过去,为何叫他抢了先。若是我先赶到,旁人只会传出佳话来。我不愿让你陷入任何流言中去。” 这说的是实话,只是他隐约觉得这份后怕是不对的。 但他顾及不到警觉这份“不对”,只想将她紧紧锁在身边,一遍遍确认她的心意。 “公子患得患失?”她愕然问。 “是。我对你患得患失。”他看着她的眼睛,坦荡而直白,“对喜欢的女子这样,有何不对?” 宋旎欢红了脸。 她在不认识他的时候就对他印象极好,一开始便是有好感的,这份敬重、信任和仰慕,一日日养成了爱慕而不自知。 他看着面前的人儿粉面桃腮,一双眼睛小鹿似的水波潋滟,心中漫起从未有过的欢喜和柔软。 谢云霁从不知与一人心意相通竟是这样如痴如醉的感觉,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有种好闻的清香,干燥而温暖,宋旎欢有种眩晕的感觉,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他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旎欢,你听着我后面说的话。父亲叫我们过去,约莫是知道了昨日之事,无论他说什么,你都咬定你要嫁的人是我。” “他拿昨日的事怀疑你的清白,无非是不想让你当我的正妻。”他淡淡道,“我不会让你为难。” 她抬头看他,“我与你门不当户不对的,即使没有昨日之事,我们也是不相配的。” “什么是相配?你还不懂。”谢云霁的唇抿了抿,眼里有莫测的深意,“门当户对的婚姻那么多,都是幸福美满的么?” 他的母亲清河郡主是人人称赞的好女君,最终叫父亲念念不忘的,不还是那个外室? “若是父亲不松口,我也有别的办法。”他灿然一笑,“你可以为妾,我也可以不娶妻。” “你我之间,不会有旁人。” 他已是官身,虽不能想娶谁就娶谁,但到现在都能不娶,就已拥有和家族对抗的力量。 谢家清贵,并不需要靠儿郎的婚姻来与官宦勋贵交好。 听闻此话,宋旎欢一怔,脑海中一片纷乱…… 不娶妻? 有妾无妻,便不会有旁的女子凌驾于她之上,不会有人能让她受委屈,不必日日到正室门前站规矩,也不会在年节时默默退到一边眼瞅着自己的郎君与别的女子在一起受小辈的礼。 原来他,一直以来说的都是真的,他是真心要娶她为妻。 嫁给谢云霁,只怕是即使没有抄家,也高攀不上的一份好姻缘。嫁给他,是否就冥冥之中修正了自己之前走的弯路,可以回到原本人生的轨迹上来? 这一刻,她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在轰然倒塌。 谢云霁此刻全然没有去想自己说的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刻意。 他起卑劣之心,行阴谋之事到底是为了报复谢檀,还是……喜欢她? 他只觉得握着她的手变得烫人,心也热。 “公子,老爷那边传唤您和姜娘子过去。” 第27章 她若为妾,我便不娶 谢云霁和宋旎欢一同出现在谢府花厅时,谢檀已经到了。 他一身玄色直缀,显得整个人更加清瘦阴郁,在看到他们一同过来时,眸色明显一暗。 谢云霁带着宋旎欢一同向谢老爷和魏氏行礼,只是那魏氏今日却有些反常,与谢云霁默不作声地拉开了距离。 看着他的眼神带着奇怪的讨好。 “郎君,我已与老爷说清楚了昨日的情况,的确是我那家奴胆大包天冒犯了姜娘子,我已让母亲将他处置了。”魏氏道。 “是如何处置?”谢云霁的声音轻而淡。 只有魏氏知道其中的凉意,危险至极。 一般大家族中的奴仆出了这样的丑事,无非是提脚发卖了或者行私刑,可李九郎已脱了奴籍,又中了秀才,不能按府中奴仆擅自处置了。 而这件事的苦主是宋旎欢,她身份特殊,既不是谢府的人,又即将是谢府的人。 魏氏道:“交给我母亲了,她定有法子。” 将这件事交给一个后宅妇人,那便是按后宅的规矩处置,后宅怎么处置得了一个秀才呢。 这样敷衍的话可敷衍不了谢云霁这样已出仕的郎君。 谢老爷问:“子澈,你想如何?” “自然是报官,按律处置。”谢云霁道。 “报官?那姜娘子声誉?”魏氏惊讶道。 这种事,为顾及女子声誉,基本上都是偃旗息鼓,若是报官按律处置,不免要彻查,若是彻查,那李九郎必然会将她攀咬出来…… “若是不报官,不彻查,才会有损她的声誉,平白蒙上了不清不楚的冤屈。”他道。 谢老爷面色阴沉,并没有反驳。 “按《大昭律》,当众侮辱良家女者,当判以耐邢。”谢云霁道,“若是有功名在身,罪加一等,再加以鞭邢。” 耐邢是剃光胡子毛发服劳役,鞭邢则是当众打二十鞭子。 “但若是那歹人家肯出二十两银子,就可免于刑罚,只丢了功名而已。” 魏氏惊得腿软,她完全没想到这事要闹到官府去!看谢云霁的意思,是只要一个公道。 就是能够证明这小娘子清白的李九郎供认画押的官府文书。 李九郎为了减刑,自然会说自己压根没有碰宋旎欢。 她期期艾艾道:“这、这,妾身还从未听说过这等事闹到官府去,若是如此,得多少人来看热闹……不知此事的人,都得知道了。” 她回避谢云霁的目光,不敢看他,只希望谢老爷能站出来制止他的所为。 这时候果真有个人说话了。 那声音淡漠带着几分讥讽:“大哥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不顾一切啊。” “大哥若是嫌弃,不想要一个清誉有争议的妻子,大可以不娶。”谢檀道。 在谢云霁与宋旎欢来之前,谢老爷就已与他通过气,表示出了这档子事,怕累及谢云霁官声,又不想辜负姜家恩情,希望他能够站出来娶了姜小姐。 他无功名在身,又是这样的名声,本就无人敢嫁他。 意思是,一个可能不洁的女子,与他正好相配。 谢檀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对待,若是旁的女子,婚姻大事怎可儿戏,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屈服,但对方是宋旎欢,他愿意。 “大哥说的这法子,的确可以还姜娘子清白,但也让此事人尽皆知,可曾想过姜娘子的脸面?”他讥讽道,全然不似平日的沉默寡言,“何况父亲和大哥就是官身,还报什么官?” 谢云霁抬起眸子,如沁了万年寒冰。 “行了,别说了。”谢老爷打断道,“子澈说的处置方法是两败俱伤的法子,是为下策。” 谢老爷是无颜说出让恩人之女改为与二儿子定亲这样的话,他的目光落在了魏夫人身上。 魏夫人知道这话说出必然会得罪谢云霁,可谢老爷才是真正能管她富贵决定她死活的人,她一咬牙,开口道:“二郎昨日救了姜娘子,与娘子独处过已是事实,昨日那么多人多看到了,与其闹到官府去,不如、不如趁着还未正式成婚,娘子与二郎……” 话不能再挑明了。 “娘子可愿意?二郎可愿意?”她问。 如果这二人愿意,那谢云霁也不好说什么。 “姜娘子来府中那日,谢檀恰巧不在,此事本就应该由姜娘子来抉择,今日补上,先前的都不做数。”谢老爷补充道,呷了口茶,也不看她,“我这两个儿子,任你选。” 这话说的好听,但任谁都知道如今摆这么一遭,就是让她选谢檀。 他了解自己的儿子,谢檀一贯冷情冷性,从不会为了什么委曲求全,今日提及此事,他并未拒绝,定是对这女子有意。 谢檀的目光灼灼,落在她身上。 兜兜转转,她还是他的,只要她同意…… 宋旎欢已有了心理准备,垂下头去低声道:“二公子救了我,我甚是感激,但除了感激,并无其他想法。” “我刚进谢府时,大公子和二公子对我来说并无什么不同,但后来和大公子相处中,公子多次在众人面前为我解围,这份情意,我不敢不回馈。何况我与子澈哥哥订下婚约是人尽皆知,若是此时我转嫁与二公子,那才是叫人耻笑。” 谢檀的目光由炽热转为震惊,而后冷了下去。 他只觉得心一个劲儿的往下沉,胸臆中仿佛有一只困兽要撕裂出来。 她不是说不想嫁给谢云霁么?她何时变了心! “若是老爷觉得我清白存疑,大可叫人来验,或者按大公子所说,去报官吧,将此事彻查,还我一个清白。” 说到报官,谢云霁原本就只是借此明要娶她为妻的志而已,并不是真的要拉她去官府升堂对峙。 可此刻他看着她决然的模样,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魏夫人看到有一抹笑意在谢云霁眼中浮现,甜蜜的令人心悸。 这样的情境下,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父亲,我相信姜娘子,不必做给他人看。”谢云霁开口道,一锤定音,“阿弟与姜娘子并无旁的情分,也请父亲莫要再提这等荒唐事。” 魏夫人是最希望此事就此过去的,什么也不敢说,只跟着点头。 谢檀的眸中有短暂的痛色闪过,那样荒唐的念头,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她全然无意,既然如此,他不愿让她为难。 何况若是真按父亲所说成了真,女子未嫁就许二男,宋旎欢的名声只怕比现在还更不好,他倒没什么,谢云霁也不会有所损伤,受伤害的只她一人。 最重要的是,她不愿意。 心中难耐的波澜归于平静,谢檀道:“姜姑娘是清白的,我到的时候她被那歹人迷晕了,衣衫尚完整。” 有人作证,连未婚夫婿都无条件的相信,此事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而方才谢云霁要报官也要争得宋旎欢的清白,无非是怕有人拿这个做文章不让她为正妻。 这等决心,谢老爷看明白了。 第28章 持续散发魅力吧 自上巳筵席后,宋旎欢就再未出过府,甚至连这个院子都没出过。 那件事的结局就是魏夫人亲自把那已脱了奴籍的小厮押送过来,交到了谢云霁手中,至于如何处置就不得而知了。 魏夫人监管失察,自愿禁足院内三个月。 春光甚好,宋旎欢在院中将最后一本话本子看完了。 其实另外基本正经书她也看了,并不是什么晦涩难懂的书,而是通过民间轶事讲出世间真理的警世之录,其间还有谢云霁写下的标注和感悟。 比如对于“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尚贤,使民不争”这句话,谢云霁在一旁写了小字:用心不正之人不能被推崇。 这样的清醒的见解实在独到,不愧是状元郎。 还有一则寓言,讲的是一男子与女子相知相许之后,妻子过于操劳先离开了人世,本是没什么特别的故事,但由于执笔人的情真意切而特别感人,谢云霁在一旁写道: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这等无人说的遗憾,被他一言点破。 这些本无趣的故事都因他的点缀而变得生动,让人捧着书看都忘了时间。 若是先前黄嬷嬷送来的那些书有了谢云霁的批注,应不会那么乏味枯燥吧? 宋旎欢叹息一声,世间怎会有谢云霁这样的人? 要怎么形容他呢,通透、理智、温和,俊美,如此白壁无暇。 当真是雅冠京中…… 宋旎欢望着树荫发呆,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他怎就落入了她囊中? 墨兰看到竹椅上的宋旎欢合上了最后一本书,走过去道:“娘子可是看完了?那交给我吧,我再去大公子那换几本过来。” 宋旎欢不知这几本是谢云霁特地为她标注好,免得她读不懂的,还是所有的他看过的书都有此习惯…… 若是他为了她特地这么做,她实在是愧疚难当。 墨兰去换新的书来,他若是还没来得及标注呢?会不会觉得她贪得无厌啊…… “不、不必了。我不想看了。”她道。 抬头打量墨兰,也是生的很好的女子,年轻俏丽,身材高挑匀称,整个人透着利落能干的劲儿。 她知道这些大家婢在年轻的公子身边伺候,难免生出一些绮念来,毕竟有太多丫鬟被收作通房而后成为妾室的美事了,这是自然而然地一件事。 谢云霁这样容貌俊美的世家公子,高高在上,令人仰望,身边没有伺候的婢妾,实在是奇怪。 像宋旎欢这样城府不深的人,心里有什么想法,即使不说对方也能感觉出来。 何况是通过激烈的竞争上岗的墨兰。 一眼就瞧出这位表姑娘的疑惑,墨兰大大方方开口道:“我们公子仁善,将及笄的婢女都找了好人家。我能留下来是因为我能干。” 那些婢女中有生的美丽娇艳的,自持有几分美貌去勾引公子,运气好的,被公子在与其他世家公子的雅集上当礼物送了出去,运气差的配给了府里的小厮。 若是没有眼力见儿还往前凑的,便直接被发卖了出去。 府外那些贵女们还时不时地与谢云霁偶遇一下。 这么一来二去,谢府中再无人敢对谢云霁有什么绮念了,竟是比府外还要清净规整。 宋旎欢之所以见到这样清净的谢府,实在是少不了谢云霁的一番作为。 而墨兰之所以能得到重用,不止是她能干,还有便是她头脑清醒,知这位公子遥远在天边不可及,更知他其实是个冷情冷性的。 表面的端方清雅只是掩人耳目罢了,内里是个吐着信子的毒蛇呢。 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哪敢对他再有什么遐想啊! 公子二十出头还没婚配,众人都以为他定是有什么毛病,毕竟人无完人……怎料面前这位小娘子一朝进府,谢云霁转了性。 “表姑娘放心,公子独对你情根深种。”墨兰又道,“看书多了累眼睛,公子吩咐了,娘子若是不想看了,可以写写字帖解闷儿。” 墨兰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叠字帖。 宋旎欢接过来看去,都是些有名的书法大家的字,看着看着她蹙起了眉头,嘀咕道:“这字……并没有大公子的字好看呀。” 书上谢云霁留下的那些小籇突然跃于宋旎欢脑海中,那字苍劲隽秀,风骨卓然。 墨兰笑了,颇为自豪道:“那自然是。我们公子的字当然比他们要好,花厅壁上悬挂的那幅字就是公子及冠时写的,旁人想请他来给诗文写个序,常常千金难求呢!” 她轻轻点了点头,花厅的那幅字她还以为是出自什么古代大家,他及冠时就有那样的笔力,也难怪在书页上随意的标注都飘逸风流了。 谢云霁的字当真是她看过的字中极好的。 再想想自己在馥娆庭,为着世家公子们的风雅,也学了些诗词歌赋,练过一段时间字,那字写的表面上看着是不错,实则花拳绣腿,完全没有谢云霁的笔力。 “拿纸来!我现在就练!” 她自是再练也和他比不了,但若是想在他身边,她不想给他丢脸…… 不知是不是写字真的能让人静心,写着写着,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就清晰了起来。宋旎欢无不忧虑地想,她若真的是姜瑶该有多好,他要不是谢氏郎君有多好。 第29章 以后叔嫂相称 月华洒下,庭院中一片寂静迷蒙。 谢檀醉了,但他依然走路沉稳,说话清晰,看着与平常无异,实际他喝了一整天的酒。 连伺候的霜华都没意识到他处于一种不正常的状态,这种状态既清醒又疯狂。 醉了,就可以将心中的困兽释放出来。 譬如,来找宋旎欢。 宋旎欢在这些天里也想去找谢檀,除了要谢谢他那时的搭救之外,她没想好怎么才能让他愿意保守她身份的秘密呢…… 何时竟这么贪心了,竟真想要留在谢府,留在谢云霁身边。 唉,人果然是得陇望蜀。 门发出细微的响动,门梢开了。 那一头银发在月华下尤为明显,宋旎欢从床榻上蹦下来,快步行至他面前,慌忙道:“你怎么就这样来了?” 而后探头往外看,“这是在拂兰苑!没人看见你过来吧?” 谢檀眼睛泛红,伸手掐住她的腰,声音暗哑:“你就这么怕让人知道?” “我和你清清白白,既然这样,你怕什么?” 闻言,她面色一僵,知他为之前的事生气,但又觉得奇怪,他生哪门子气? 莫非是自己没早些去谢过他? “那日上巳筵席,多谢你搭救。”她道。 谢檀似笑非笑:“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仰起脸,奇怪道:“记得什么?” 他真想好好问问她的心是什么做的,可他对她过往的愧疚又让他畏首畏尾。 她看他的眼神没什么情绪波动,像是并不相熟一样。 他苦笑,心里发寒,半晌吐出三个字:“记得我。” 宋旎欢不明所以,关于谢檀的记忆就是从她梳弄那日起,对他的印象也是来窑子寻欢的。 想到这,她推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的那点力气对谢檀来说形同虚设,他紧紧箍她不让她动弹,恨不得揉进血肉里,轻声问:“为什么要嫁给谢云霁?” 她不语,仍奋力挣扎,为何要嫁给谢云霁这还用问么,谁不想嫁给谢云霁?他知道她心中所想,还半夜来找她! 想到这,她气恼地踹他。 他任她作为,待她狠狠踹了几脚,稍微不那么激动了,他又将她按在他的肩头。 她不再挣扎,垂手低眉任他抱着,像泥塑木雕,没有半分喜怒。 他想起她在谢云霁身边巧笑倩兮的模样,又妒又恨,沉声道:“你是不是对哪个男人都叫哥哥?我什么都不是是么?” 宋旎欢抬眸看他,只见谢檀冷白的面色透着不正常的薄红,这才觉得他有些不同,似乎是喝了酒? 对喝醉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她狡辩着哄他:“没有啊,你是哥哥,谢云霁是子澈哥哥,不同的。” 谢檀忽然道:“我带你走吧。” 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却透着与以往不同的狂乱,让宋旎欢冷静了下来。 他是真的想带她走!他是真的想离开谢家。 可她已经不想了。 “带我走?”她反问,“带我去哪?我为何要跟你走?” 她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他能带她去哪?她为什么又要跟他走? 他沉默了,半晌,声音微涩:“你喜欢他?” 宋旎欢有些不悦,他既看出她与谢云霁有情,他是小叔子,就不应该横插这一杠子。 何况事已至此,她已然没有选择了。 她的眼睛很亮,“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我到底是谁。谢檀,成全我吧。” 他冷笑起来,心道她真会避重就轻。 宋旎欢还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因为唇已被堵住。 谢檀粗鲁地撬开她的唇齿,吻的又急又凶。 梦里的触感,在此刻变得真实,他一把横抱起她,往床上一扔,俯身压了上去。 他脑海中还是保持着清明,就算是醉了酒,他也依然做不到那一步,原是想吓吓她,怎料他都将她的衣衫剥去,露出了雪白单薄的肩头,她却依然没有反抗。 她是把他当成什么了,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谢檀垂眸看她,只见她微侧过脸,身体也紧绷着。他伸手摸她的脸,宋旎欢下意识地避了一下。 他的手停滞在那里,一腔热意,就遇到了她冰冷冷的眼神。 “你想做什么就做吧。”她淡淡道,舒展了身体,“左右你来青楼,不就是为这个么?” 他眼眸中有明显的痛色,哑声道:“别气我。” 她冷然道:“既然你今晚不要,那就收了那些妄念。从此以后你我谨守本分,叔嫂相称,私底下不要再见面了。” 谢檀平日里的淡漠一扫而空,眼神幽冷森然,修长的手指探入她的衣襟,“我若……就不让你如愿呢?” 宋旎欢刚想说话,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响动,而后是谢云霁的声音:“旎欢,睡了么?” 她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无助地抵着谢檀的胸膛。 她示意他不要出声,谢檀却不置可否。 旎欢伸出手臂扣住他的脖颈,将他往下拉了拉,吻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下颚,好一会儿,他眼眸微动,似乎是应允了。 宋旎欢担心若是她不言语,谢云霁会进来。 她动了动唇,道:“就要睡了,已经安置了。子澈哥哥怎么这会子来了?” 她边说,边不着痕迹地挪动,想趁机脱离他的束缚,怎料他毫不掩饰对她的掌控欲,钳制住她让她一动不能动,牢牢地将她揽入怀中。 “就是……想来看看你。既然已经安置了,那我就先走了。”谢云霁道,声音清朗好听,又解释,“我并无旁的意思。” 瞧,谢云霁是多好的郎君啊,虽然没进门,也生怕她误会什么。 宋旎欢心中愈发闷涩,偏谢檀还紧拥着她不放手。 “旎欢,你莫要再为之前的事忧心了,父亲已松口,出孝期,你我即可履行婚约。”他的声音清朗里透着雀跃。 话音未落,宋旎欢只觉得颈侧一痛,轻唤出声,只见谢檀埋首在她颈间,在她脖颈上吸咬一通,他眼中有她看不懂的狂乱决绝。 宋旎欢惊惧不安地挣扎着,惶恐在她心中荡漾开来。 谢檀在她耳侧哑声道:“要不要让他进来看看他心中冰清玉洁的表姑娘在和谁混在一起?” 闻言,她停止了挣扎,压低声说:“你一定要这样对你哥哥么?” “让他进来看看你和自己小叔……” 她捂住了他的嘴。 “怎么了?”谢云霁问,夜间太寂静,宋旎欢的那声音犹如羽毛在心弦上撩动。 “没、没事,不小心磕到了。”她心跳如雷,讷讷道,像是吓傻了,一动不动。 谢云霁语速很快,声音里有明显的担忧,“要紧么?旎欢。” “没事的,子澈哥哥,快回去歇息吧。” “好。明天见。”他道。 谢云霁走后,宋旎欢明显松懈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但看到谢檀墨色翻涌的眼神,身体又骤然僵硬了起来。 第30章 他会发现么? 冷月无声,月华寂静地透过菱花窗照在宋旎欢血色尽失的脸上。 谢檀道:“他走了。” 她气恼,“你故意的!” “不错,故意的。”他淡然道,酒似乎醒了一半,看着她粉颈间泛起的一抹绯红,谢檀不后悔,还有一种发泄的快感,“他会发现么?” 宋旎欢知他说的是什么,自己的皮肤向来敏感,随意碰一下都会发红,别说他刚才的肆意吸咬了,她恼怒至极,坐起身来将他往床下踢,“你走!你走!都怪你!” 他一把攥住她的足腕,眼眸亮的可怕,索性她都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了,那他就做给她看,“是,怪我。但我一点都不后悔,你想着明日怎么遮掩吧!若是遮掩不得,就直接跟他说,昨夜他来的时候我正在你塌上与你耳鬓厮磨!” 谢檀脸上有肆意的笑意漾开,他伸手与她的青丝交缠,声音冷定:“我绝不会允许你嫁给他!” 听到这句话,宋旎欢失魂落魄地朝他看过来,瞳仁乌黑,像能轻而易举把他神魂吸进去的一口井。 谢檀看不透她的眼神中有什么意味,只觉得她模样实在叫他切切的清醒。 他不想跟她落到如此地步的!但眼瞅着她心中的天平向谢云霁偏颇了去,他怎能甘心? 明明是他先认识她的,明明是他们先有的情! 谢檀的心抽搐起来,他觉得自己像是灌了满嘴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往五脏六腑里咽,苦得直教人肝胆俱裂。 然而,看着她默不作声与他拉开距离的模样,谢檀心头急跳起来,他断断是不能再等了,他要问个清楚,如果她怨他当年没有及时施救,他愿意解释,愿意让她消气,哪怕是命给她拿去。 月华下,银发青年静静问:“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宋旎欢看着他满脸的凄苦,熟视无睹道:“二公子现在可是醒酒了?” “你回答我,当真不记得我了?”他执拗道,迫切又忐忑,如同生杀大权握在她手里似的。 其实宋旎欢猜到自己曾经或许跟谢檀有过什么渊源,但那又怎样?如果交情深,他能看她在火坑里沉沦这么些年? 宋旎欢一脸冷漠道:“从教坊司出来之后进了窑子,被喂了好些药,也不知道是哪味药和哪味药有冲,关于以前的事我忘了很多。若是曾经与二公子有什么过往,估计也是不怎么愉快的过往。旎欢如今早就忘了,也请二公子不要再执着于过去。” 被灌了药……谢檀喉头直发哽,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她在那腌臜地方遭受的虐待和屈辱的模样。 他五脏六腑绞痛起来,挤出几个字:“你听我说……” 然而,他又颓然住了口,他要怎么说出口他知道她被抄家后,也无法挽救她于水火?要怎么说出口这几年他多方寻找也无能为力将她找到? 从小在谢家受的轻慢与打压让他没有什么出头之日。 也没有办法如谢云霁那样的功成名就。 他是这样无能,连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他怎么能把那些过往跟她说清楚,然后再摇尾乞怜地让她顾念前情? 罢了,忘了比记起好。 谢檀眼里的光一寸寸暗了下去,最后只剩一片灰败,如同雨中悄无声息熄灭的火焰。 他走上前去紧紧搂住宋旎欢,心在胸腔里颤抖起来,他浑浑噩噩地想,最后抱她一次吧,以后就如她所说,叔嫂相称,谨守本分。 宋旎欢身子一僵刚想挣扎,就听谢檀在她耳侧近乎哀求地、低声说:“别动,让我抱一会儿,你就把我……当成谢云霁。” 她心里莫名泛起细密的疼痛,如同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勒紧。 任他抱了会儿,须臾,谢檀松开她,从袖中掏出一瓷白小瓶放在她手心,而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她怔了片刻,低头看去,心中大概知道这是他配的那清热凉血的药,来缓解她所中的媚药的。 这样就不必担惊受怕了,也不必每次发作之时冒险去找他了。 谢檀最后看她的样子浮现在她脑海中,他的眼眸似有千万重雾霭似的,叫她看不真切。 冷月无声,宋旎欢深深吸了口气,将手中的白瓶攥紧。 另一边,谢檀回到了檀院后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听到响动的霜华过来,在门口叫了好几声公子,见没人应,情急之下直接闯了进去,这才看到二公子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从未见过二公子这个样子,无声无息地坐在黑暗中,虚弱到了极点,又似乎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霜华仔细看他的脸色,青而白,眼也是直的,登时背心都汗涔涔地,她走上前去蹲在谢檀面前,“公子,好公子,您这是怎么了……又是谁折煞您了?” 谢檀垂眸看她,呆了片刻,将她往门外推。 “公子,您说话呀,您怎么了?”霜华扒着门边不愿意走,眼里都是担忧的神色,以往公子受了什么磋磨,都是淡漠无畏的,从不会像今夜这样。 谢檀总算有了点反应,看着她笑了,“以后换个地方伺候吧。” “什么意思?公子是要将奴婢打发出去么?”霜华第一次看见谢檀的笑容,瞠目结舌,莫名地又有种不祥的预感,“公子,无论发生何事,您放宽心……” 谢檀也不说话,推着她出去,关上了门。 在黑暗中他驾轻就熟地摩挲到枕下的一个木盒,看样子有了年头,打开后是一枚玉玦,阴刻着各缺了一划的“熙徵”二字。 这些年留在谢家不走,就是怕哪天若是大赦天下,若是天可怜见,宋旎欢能侥幸从哪个犄角旮旯逃出来,她家人都没了,无依无靠,她定会来谢府找他。 可如今,他实在无法看着她在谢云霁身边巧笑倩兮,也叫不出那句嫂嫂。 想到这,谢檀只觉得心中的落寞和绝望无限扩大,从呼吸蔓延到骨髓,他知道这种痛不是一咬牙就能过去的。 他只能离她远一些。 第31章 地动山摇 谢檀走后,宋旎欢失眠了半夜。 烛火的映衬下,她颈间的红痕特别明显,不知该如何遮掩,这几日最好不要见谢云霁了…… 今夜就算与谢檀说清楚了吧,他以后应该不会再来缠着她了…… 这么胡思乱想着,她陷入了浑浑噩噩的睡眠中,梦里都是死去的人,恍惚中又回到了抄家的那天,刚下过雨,院子里的爬山虎被雨水冲洗的油亮亮的,池塘里的鱼儿都被惊地窜进了荷叶底,父亲临走前看着她的眼神欲言又止。 她知道父亲想让她自戕,免得被充入教坊司辱没了清白门楣。 可她不想死,她还有要等的人。 那个人是谁? 他为什么不来找她? 宋旎欢的头很痛,心也痛,痛地呼吸不畅,哽咽着喊父亲、母亲。可父亲母亲并不动容,而是冷冷地失望地看着她,而后携手离她而去。 “娘子,娘子!”身旁有个焦急的声音在喊,“娘子怎么了,可是被梦魇住了?” 她喘息着骤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雕花床的凤穿牡丹顶子,天光已大亮,但云层厚的遮住了太阳,乍一看仿佛是傍晚那般昏暗的天色。 婢女香菱拿了湿帕子来给她净脸净手,又端了杯温水伺候,“娘子可还要紧?” 宋旎欢茫然点了点头,“我没事,做了些梦而已。” 她还沉浸在梦中那些场景里,已经很多年没有梦到过父母了,抄家那晚的场景好像被她刻意不愿去想起。 见她醒了,屋里人开始忙活了,伺候盘发、插步摇,将清雅素净的云锦往她身上比划,再推到镜前自照。 宋旎欢如梦初醒,用披在腰间的长发将颈侧的红痕掩盖住,“给我拿件立领大衫来。” 婢女们奇怪,这天气眼瞅着热了起来,怎么还要立领? 但还是按照宋旎欢的要求,去换了件天青色立领大衫来。 香菱道:“今日是娘子生辰,大公子特地在樊楼定了宴席,说是等娘子醒了再过去。” 生辰? 她倒真不知今日是什么生辰,过往的很多事她都忘了。 今日应该是真正的姜瑶的生辰。 谢云霁真是有心了。 兴许是穿上了立领的缘故,亦或许是临近入夏,天气闷热,宋旎欢觉得空气中闷的像是要滴出水来。 婢女们一样觉得热,看表姑娘那嫩白如玉的脸上沁出了细汗,香菱忙不迭地支使一个婢女去拿扇子来。 谢云霁身为翰林,目前在丁忧期,但由于驾鹤西去的是继母,故不必完全拘在府中,只是不用上御前当值,翰林院若有事需向他问询,还是得去走一遭的。 宋旎欢看了看天光,在屋里又闷又热,不如趁着雨还未下来,先去樊楼等谢云霁。 她吩咐道:“派个人到翰林院门口与郎君说……” 话音未落,忽而一个惊雷炸在耳旁,众人都吓了一跳,紧接着就传来狂躁的犬吠声、鸡鸣马嘶,好不热闹。 想来是方才那雷打的实在吓人,把畜生都惊到了。 怕是要下雨了,还是一场暴雨,她急忙道:“快走吧,先去樊楼等公子。” 她混迹于欢场,自然知道樊楼这等地方的雅座有多不好订,谢云霁定是提前很久订好的位置,她怎可因为天气而辜负他的美意? 说完刚要提裙推开门刚要走,就看见不远处的天际透着诡异的红光,紧接着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就像是要入夜了一般,脚下大地震了一下! 宋旎欢没有反应过来,停滞在了门前,不知是哪个婢女大喊一声:“地动了!这是地动了!” 她话音未落,脚下的大地似乎是有了生命,发出可怖的隆隆声,人没来得及跑就站不稳了,左右颠簸,眼前的一切都有了重影。 婢女们哭喊着往外跑,站不起来就爬着走,几乎是抱头鼠窜。 香菱惊慌失措地来拉宋旎欢,伺候在院中的墨兰面如土色地向她跑过来,可地动更剧烈了,把她们三人都震到了三个方向。 所有人都乱作了一团,谁也顾不上谁了,能跑的跑,跑不动的找个地方躲了起来,还有干脆就吓昏过去的。 雨势突然变得很大,间或还有炸雷,宋旎欢匍匐在地上,乌发湿透,衣裙也湿了,冷透四肢百骸,她脸色苍白地看着头顶摇摇欲坠的房梁,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远处一双清瘦的手死死抠住柱子,奋力往宋旎欢这边蹒跚而行。 谢檀身上的衣料不知何时划破了,额头也渗出了血,他浑然不觉。目光所及之处终于看到了那抹窈窕的身影,仿佛一道光照在他心头。 下一刻,摇摇欲坠的房梁轰然落下,他扑过去推开了她,二人滚落在阶下的尘埃里。 地动终于平息了,举目皆是断壁残垣,人们一个个地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在噩梦里都不会出现的场景。 谢府的建筑算坚固结实的,就这也倒塌了几面坊墙,墙下还有避而不及被压身亡的人,惊叫哀嚎声四起。 谢檀稳了稳心神,检查宋旎欢并没有受伤,这才爬起来走到一处高台喊道:“有还能动的么?还能动的先去将府中受伤的都汇集到一处好找人医治,你们几个去将大门锁好,防止流民趁乱进来。还有那一边的,随我去老爷夫人院中。你们几个,清点下府中受损情况。” 谢檀毕竟是谢氏公子,是主子,在这种时候站出来冷静指挥,在场的下人们的心都没有方才那样慌乱了。 是有了主心骨。 “多谢。”宋旎欢抬眸道,与他默不作声地拉开距离,“二公子去忙吧,我先回去了。” 她已是决意要与他划清界限,虽然昨夜他也下了决心以后不再纠缠她,但此刻看她这番模样,谢檀只觉得天上落下的雨水都不及她的心冷! 他受了伤她毫不在意,他在地动晃的那么厉害之时从偏僻的檀院赶来拂兰院找她,她也不以为意。 谢檀脸色灰败,咬牙冷声道:“你就这么讨厌我?你只在乎谢云霁么……” 才说完,脚下又震了起来,一个炸雷直劈下来,天际发出耀眼的白光,霎时间惊叫生哭声四起。 宋旎欢是被方才的地动彻底吓昏了头,竟然扑进身边的谢檀怀中紧紧抱着他的腰。 谢檀愣住了,他低头看着钻进他怀里的人,脑海中一片空白,好不容易下的决心顷刻间轰然倒塌。 好在地动仅那一瞬,又恢复了正常。 他看着怀中人,单那低垂臻首的轮廓就是极为绰约动人的,脖颈纤细,单薄的身子微微发颤着。 多少年前,她也是这样胆小,连虫子都怕,遇到了危险就知道往他怀里钻。 他笨拙地拍拍她,“别怕,没事了。” 第32章 哥哥要杀弟弟 谢云霁赶回府中的时候,就恰巧看到了这一幕。 忽而地动,翰林院年代久远,塌了几处藏书阁,院中乱成一团,几位庶吉士和翰林都忙不迭地去抢救藏书,好在院正面前好好表现。 只有他,刚能站定就撒腿往家跑。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叫她出事,连他自己都尚未惊觉,何时陷的这样深了呢? 这一路上他担心她害怕,担心她受伤,也担心她趁机跑了…… 桩桩件件在心上,使他全然不顾形象地在长街上奔跑了起来。 自从懂事起,谢云霁就受的是世间最正统的教育,行卧坐立皆有章法,从未像现在这样失态过…… 也是第一次觉得长街原来这么长,谢府连绵一片,跑啊跑,还是看不到大门,好不容易跑进来,就看到她与谢檀相拥的这一幕! 谢云霁只觉得浑身冷透,又妒又恨。 她还是喜欢谢檀!? 自始至终,都还是会一次次的喜欢上谢檀! 而谢檀呢,是什么时候和她厮混到一起的? 为什么连地动都挡不住他! 对谢檀的愤恨犹如滚烫的岩浆,几乎要喷薄而出。 暴风骤雨迎头扑来,雨势急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宋旎欢这才看见廊下的人,废墟尘烟中一向清俊文雅的青年衣衫撕破了大块,几缕碎发湿哒哒地贴着面颊,脸上蹭了灰,他一丝表情都没有,就那么站着。 谢云霁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灰头土脸地狂奔几里地就为了看她与谢檀难舍难分? 他压下心底的焦躁,跨出步去将宋旎欢揽入自己怀中,仔细打量她是否安好,道:“我来晚了。” 她似乎是吓傻了,伸手紧了紧自己的衣领,整个人都很木讷。 也是,经历了这样的巨变,一个姑娘家,胆怯也很正常。 “是二公子救了我。”宋旎欢忽然道,指了指地上的木梁,院中的凉亭已轰然倒塌成了一片废墟。 “多谢阿弟搭救。”谢云霁道,“阿弟受伤了?我这就带你去包扎。” “不必。”谢檀道,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京中的勋贵世家在京郊都有空置的宅子,出了这样的大事,为了避免余震和修缮房屋,约莫是要举家搬迁到京郊去避难。 谢云霁牵着宋旎欢往上房走去,天乌蒙蒙的还下着雨,宋旎欢这才注意到谢云霁的官服已被雨水浇透,单薄的夏季布料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结实的身躯。 周遭一切乱哄哄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有余震,被他这样牵着,就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想这么一直走下去也未尝不可。 个人有个人的想法。 谢云霁看她闷头跟在后面也不吭声,更不为刚才与谢檀相拥之事解释一句,他突然觉得灰了心。 这种失望难以言表,他以为在这样危难的时刻她定是怕极了,他以为她会感动至极地扑进他怀里,可是没有。 她沉默又疏远,诚惶诚恐。 谢檀又抢了先。 莫非是他们二人方才又重归于好?谢檀可是与她说了什么…… 她和谢檀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他不敢想,不敢问。 谢云霁甚至有一瞬痛恨起她来。 当初她被抄家,谢檀什么都管不了。是他为她改了身份,让她脱离那苦海。 这些日子他为她做的还不够多么? 难道她就是个石头雕的美人,没有心? 不,是对他没有心!对谢檀可是一如既往地倚靠! 多么可恨,要是他下得去手,恨不得杀了她! 原来真心被辜负是这种感觉。 他边走边思忖,琢磨到“真心”,脑海中的一根线霎时崩断,什么真心? 他对她本就没有真心!全然是为了报复谢檀,抢走谢檀在意的一切。 似乎是想明白了,心中隐秘的疼痛被掩去,他松懈下来,无谓地笑了笑。 却不知道自己那笑容苦涩又萧索。 宋旎欢不知为何谢云霁要走的那样快,仔细思索了一下他方才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脖颈间的红痕。 谢云霁一向是君子风度,端方有序,从不会这样色厉内荏地疾步匆匆。 想来是因为着急去上房看谢老爷吧…… 她跟在后面吃力地一路小跑,怎料他突然停下,她就一下撞在了他回过身的胸膛上。 他也不说话,就抿着唇看着她,好像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宋旎欢的视角恰巧能看到谢云霁松散开的前襟纽扣。 她被他看的不自在,就手忙脚乱地伸手替他把纽扣扣上,刚扣好,谢云霁就顺势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指清瘦修长,掌心温润,握着她时,她才悚然惊醒,脑海中都是自己脖颈上的痕迹别被发现…… 谢云霁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对他是没有半分喜欢么!但又不甘地手上使了劲儿把她扯的更近。 宋旎欢抬眼看着他那张好看的脸一点点靠近,俯下身子时,他清淡的书卷气将她包裹住,她好像没法子再动,心跳如擂鼓,耳朵里也嗡嗡作响。 谢云霁全然不知她心中所想,思绪百转千回之后,决意即使她再对谢檀难舍难分,也要将她牢牢扣在身边。 至于谢檀,不能再留了。 宋旎欢看他那阴沉的模样吓了一跳,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脸色,但转念一想,忽遇地动,接下来朝廷中定有别的安排,府中也乱作一团,他作为谢氏未来的掌权人,心思深沉些也是应该的。 “我们去找父亲,一同去京郊的宅子住上几日,待府中修缮完成后再回来。”他握着她的手,温声道,“你别怕,这几天我哪都不去。” 宋旎欢看着他,这样危急的时刻,肯定没法乘轿子,也不知他是怎么跑回来的,头发缭乱、衣衫残破,白净的脸上也蹭了灰,哪里还有世家公子出尘的模样。 他这般狼狈,都是为了她啊…… 宋旎欢愈发地觉得心中有愧,决意要与谢檀彻底划清界限,原先想要挣脱开谢府的心思也偃旗息鼓了。 第33章 毒蛇本性 谢府很大,但当谢氏各方都聚集在堂屋中时,宋旎欢才知谢氏的根基有多深。 京郊宅子的小厮前来通传,由于宅子建在平阔之处,损毁完全没有云京谢府严重,仅仅塌了一座桥。 此次地动的中心点就是在云京。 搬到京郊别院去一是为了避难,二是等待谢府修缮地动中损毁的建筑。 虽是没了丫鬟小厮禀报,谢云霁踏进堂屋时仍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看见他还是冷静自持并无半分慌乱,屋中早就聚集在一起的众人顿觉精神一振。 宋旎欢跟在他后面,暗中打量,这其中很多是没见过的面孔。 谢氏除长房一脉外,分支大多分府而居,虽是分府,却也是连绵一片,出了事能迅速聚集在堂屋中,举目乌泱泱黑压压一片。 谢氏族人大部分都没有受什么重伤,仅仅是衣衫蹭了灰或是擦伤而已。 但养尊处优惯了,乍逢此巨变,虽是已极力镇定,面上仍有惶恐戚戚然之色。 天空忽然又响起了炸雷,如同劈在脚下,宋旎欢吓得一哆嗦,下一刻谢云霁就一手将她圈入怀中,一手捂住她的耳朵。 全然不顾那么多旁人在看着,宋旎欢耳尖红了,伸手轻轻将他推开。 谢云霁将一切收在眼底,坦然地笑了笑,无比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指挥着管家和下人井然有序地收拾箱笼。 她觉得羞,心里又莫名安定,什么都不怕,用力回握了谢云霁的手。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京郊的宅院空置着,里面的物件却一应俱全,只需人过去就行。 在场的谢氏旁支中有几位小姑娘,互相使了眼色,大公子向来都是端方有序的,虽为人温和,却有种淡淡的不可亲近的疏离感,还从未这样感情外露过。 又细细打量他身侧的女子,当真是一对璧人。 谢云霁这一举动实实在在表明了对未来新妇的重视和偏爱,堂屋中的旁支们此刻都识趣儿地认定了宋旎欢未来主母的位置。 其实仔细想想,她的确也是个合格的好女子,貌美、恭顺,官宦人家嫡女出身,第一条是锦上添花,只是这花太艳丽,压过了后面两条。亦或是谢云霁太优秀,配什么样的女子都有些可惜。 待从谢府出来,雨已然停了,但不远处的天光还闪着妖异的红色,乌云压顶,说不出的压抑。 有的马受了惊,有的受了伤,马车资源紧张,就不讲究旁的了,发生了这种天灾,能有马车坐已是常人不能及。 宋旎欢与女眷们坐在马车里,她抬眸看去,都是年轻女子,人家认识她,她不认识她们。 马车行了一阵,宋旎欢撩开车帘往外望去,只见还是连绵不绝的谢氏院墙,这才恍然明白什么是数百年历史的豪族,谢氏在京中竟是如庞然大物一般,走了半晌,这一片竟还是谢府所在。 谢云霁骑着马,走在最前面,背影如松如竹。 谪仙似的一个人,从尘埃废墟里踏过,好像沾不了半分尘烟。 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谢云霁回头望她,冲她笑了笑。 宋旎欢刚回过头来,就看到车厢里的一个女子目中含忧,轻声细语同她搭话:“姐姐,我……有话同你说。” “你是?”宋旎欢不解道,但看她欲言又止地样子,想来是要说的话不容为外人道,便坐得近了些,压低声音,“何事?” 女子抬眼看她,仿佛是下定什么决心,与她低声耳语:“我是谢浅浅,是大公子谢云霁的表妹,我与顾家六郎两年前定亲,本早就该嫁过去,逢孝期便将此事搁置了,如今天灾,我想……想拜托姐姐跟表哥说……” 话还没说完,谢浅浅脸就红了。 其实无须她说完,宋旎欢已明白大半。 “你是想问问顾六郎可还安好?”宋旎欢问。 要让未嫁的闺阁女子问出未来郎君如何,实在是羞赧。 可谢浅浅看着谢云霁与宋旎欢的郎情妾意,不禁悲从中来,实在是忍不住,只得拜托这位寄居在府中的表姑娘也就是谢氏未来主母帮着问问。 若要她与那清风朗月般的表哥问出这等事,谢浅浅实在是说不出口。 谢浅浅咬唇点了点头,“拜托姐姐了。” 年轻女子间的友谊总是来的很快,尤其是有了心中喜欢的人。 宋旎欢这一路与谢浅浅絮絮低语,车外的一片混乱都在两个女子之间谈论情郎的过程中,似乎淡化了许多。 顾六郎与谢浅浅并不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郎情妾意。谢浅浅虽是谢氏分支,却也不是顾郎能高攀的,这顾郎考取了武榜眼,才敢托人上门求娶。 谢浅浅眉目如画,已没有了方才的惶恐,她红着脸道:“顾郎长我六岁,他待人极稳重的。” “六岁?有点老了吧……”宋旎欢脱口而出。 “没有没有,顾郎完全不显老呢,他今年也就虚岁二十三。”谢浅浅急忙道,忽而想起什么又说,“表哥他与顾郎是同年的……” “……” 京郊的宅子不算太远,只是谢氏族人众多,乌泱泱地到达之时已是傍晚。 京郊的宅子与谢氏大宅的规格相比略小一些,但胜在精巧,亭台楼阁连绵。 天灾来得突然,谢云霁看着干净整齐过分的宅子,料想守宅子的仆人根本来不及准备这么多人的饭菜,若是等着用饭,还不知道到什么时候去。 他从袖中掏出一枚精致的小糕点递给宋旎欢,悄声在她耳边道:“先垫点儿。等开火做饭还得过些时候。” 她接过糕点,还带着他的体温,道:“那你吃了吗?” 他看了她一眼,温柔一笑:“地动之前才吃过,不饿。” 他又问:“可认过人了?” 宋旎欢知他所指是谢氏族人,但方才在马车里的几个女子好像都被骤然降临的天灾吓傻了,面容上一片惶恐,如惊弓之鸟,除了谢浅浅之外,并没有过多交谈。 她踮起脚在他耳边耳语:“还没来得及呢。但是谢浅浅……” 谢云霁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一会儿安置妥当了我就派人去问。明日我陪你一起认人。” 望着他转身去指挥安排的身影,宋旎欢心中很是温暖。 经此一事,虽还未成亲,宋旎欢却能体会到谢云霁才是谢家与她最亲的那个人。 而谢檀…… 他并不想揭穿她,既然如此,就叔嫂相称,恪守本分吧。 想到这,宋旎欢四处打量,没见到谢檀的身影,想来他行径孤僻,不愿与众人为伍,此时会在哪里呢? 谢氏虽人口众多,别院中的仆人们却是井然有序,没一会儿就将各房的郎君和小娘子们都安置妥善。 这其中有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在人群中看谢云霁的眼神很是惊惧,脸上也是惶惶然的神色。 她身侧的妇人拍了拍她,低声道:“婉娘,别这样,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看大公子,他哪里是那样的人?” 唤为婉娘的少女脸上已黯,往身旁妇人身后躲了躲。 第34章 公子如玉,却怕老 谢婉娘再次看到谢云霁,他还是如九年前那般模样,知节守礼、君子如玉,甚至年岁愈长,愈发俊美好看了。 可只有谢婉娘知道,他有着什么样的不为人知的一面。 九年前,谢云霁十四岁,谢晚娘只有十岁,那是过年的时候,谢氏族人都聚集在一起,孩童们都围着谢云霁。 就像现在一样,族人们都以他为尊。 谢婉娘向来寡言少语,不是很合群,在这种年节的宴席上实在觉得无趣,就一人偷偷溜进了花园里,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湖边。 那年的冬天很冷,湖面结了一层薄冰,在小小的婉娘正打算回去的时候,看到假山后面窜出一个人影来,一把将湖边另一个少年推入冰湖里,还死死按着那个人的头。 闺中小女郎哪见过这阵仗,她吓坏了,转头就跑。 后来回到宴席中一团乱,人们都往湖边去,还是母亲告诉她二公子谢檀不慎跌入冰湖中差点淹死,被大公子谢云霁冒死救了上来。 谢婉娘不会看错,分明是谢云霁将谢檀推入湖中的!他青色的大氅边上还被湖水浸湿了,怎么转头这害人的就成了救人的? 她那时年幼,当场就说出了自己方才看到的,可没有一个人相信她。 人人都说这位表哥温文尔雅,端方守礼,对待异母弟弟极尽袒护,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谢云霁也辩解称自己从未来过湖边,一定是婉娘年幼,一时看错了。 没有人深究,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何况,连谢檀都没说什么。 在众人散去后,只有谢婉娘看见那位知节守礼的表哥扯了扯嘴角,向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任谁看过他温文尔雅地害人的模样,都不会对他有任何想法。 直到现在,谢婉娘看见谢云霁都会心生恐惧,那件事发生后的几年她都惶惶不可终日,谢云霁能对谢檀做出那样的事,怎会不报复她? 她曾当众指认他,当时没有人相信,如今他中了状元,成了人中菁英,被族人称为文曲星下凡,地位高贵尊崇,是掩盖不了的事实。 谢婉娘无可奈何,只得躲得远远的不叫他看见,希望这些年过去了,他能忘记她。 另一边,谢云霁完全没有在意这个旁支的妹妹,拜别父亲后,送宋旎欢去西次间歇息。 “我就住在旁边的稍间。”谢云霁指了指一旁的小间,“旎欢,你夜间有事尽可喊我。” 边说,他边牵着她进入里间,打量了一番道:“这是我少时的居所,现在的陈设跟以前一样。” 宋旎欢知道他是将好的屋子让给了她,自己去挤那小屋子,一时间有些愧疚,“你住这里吧,我去那边住。” 谢云霁刮了下她的鼻尖,“说什么呢,怎么,不愿住我以前住过的地方?” 宋旎欢打量屋中陈设,果然是男子的房间,大多是竹青色和檀木色的陈设,墙上挂着一些雅致画作,再往里看去的内室,有紫檀雕花大床,重重青色帐子被银勾挂起,是极为私密的地方。 “除了你,没有别的女子来过。”他道,又指了指一旁的书架,“这上面有一些书,不全是无趣的圣贤书,还有我曾经游历江南时写下的游记,旎欢若是睡不着,可自行取阅。” 宋旎欢努力显得淡定些,曾经不真实的感觉此刻落到了实处。 面前的这个人是她未来的夫君似乎已成事实,那里间,他少年时的居所,没有旁人去过,以后她会与他睡在一张床上,他与她会是最亲密的人。 “玲珑原就是在这宅子里伺候在我院子里的人,还算伶俐,对这宅子也熟悉,你先用着,若是不得你心意,再与我说。”谢云霁道,看了看一旁垂首的婢女。 先有墨兰在前,如此精明干练,谢云霁使唤过的人,怎会不合心意。 宋旎欢点了点头。 谢云霁打量周围一番,看算是交代完了,又补充道:“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还有顾六郎的事,浅浅很担心,还请子澈哥哥遣人去问问……” 谢云霁定定看着她。 宋旎欢奇怪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么?” 他缓缓叹了口气,抬眼看她,有几分失落道:“对那顾六郎的牵挂倒比对我多啊。” “我以为旎欢会说舍不得我。” 不等宋旎欢辩解,他又笑道:“与你开玩笑的。我已遣人回云京问了,放心。只是这短短一路,怎就与浅娘关系这么好了?” 提到这,宋旎欢就忍不住与他多说几句,“浅浅她与顾六郎情笃,她可是鼓起勇气来托我帮她问的,她又不好意思直接与你说。唉只是浅浅那样娇弱的美人,怎么配了个武夫?那武夫你可曾见过?据说比浅浅要足足年长六岁呢,有点老了吧!” 随着她的叙述,谢云霁面容上浮起难以言喻的神色。 宋旎欢这才想到谢云霁也恰巧年长她六岁,怎么又忘了这回事,连忙强行找补道,“……我可没有说你老的意思!” 谢云霁无语地望着窗外的月色,“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宋旎欢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怎么就口不择言了? 谢云霁这般芝兰玉树,一点也看不出比她年长了六岁。 “我真没有那个意思。”她道,“子澈哥哥这般光风霁月,完全不像二十多的人呢。” “真的?”谢云霁侧目看她,“不嫌我老?” 月下的他是极好看的,一天奔波下来,长发有些凌乱,倒是颇有魏晋遗风,真正的眉目如画。 “不嫌不嫌!跟老不沾边!”她眼睛一弯,笑道,“就算潘安在世,看见子澈哥哥,怕都要变成那邹忌了!” 话音一落,宋旎欢看着谢云霁看过来的目光又觉得有些后悔,她这样直白的夸奖他,不知他是否会觉得她浅薄? “旎欢当真觉得我好看?”他的眼眸温柔又缱绻,似乎不以为意,含笑道,“那日后若是天天看,可会厌烦?” 她被他的目光看得羞红了脸,支吾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云霁牵起她的手,语气倒是正经:“旁人说我长得好,我从来不以为意,若是这张面皮能得旎欢喜欢,那便是值了。” 宋旎欢暗想,他这番话若是让旁的女子听到,真是不知该作何感想…… “不早了,子澈哥哥回去歇息吧。”她垂着眼帘道。 他离得更近了些,伸手抚过她的脸颊,眼眸中极快地闪过一片阴郁之色,却温声道:“若是夜间再有地动,我会第一时间来找你,你在原地等我,可好?” 宋旎欢点了点头。 第35章 杀死谢檀 接下来的二日又有几次余震,经历此次浩劫,街市上到处都是女子和孩童的哭声。 天空又响起了闷雷,阴沉沉一片,满城受灾严重。 朝廷派出御史赈灾,街道上除了三两惶惶游走的人们,就是训练有素的身着铠甲的士兵在清理街道。 没人注意有一青色身影闪进了京郊谢府大门。 一个炸雷响过,雨终究是下了下来。 暴雨如注,将男人温文清隽的面容衬得有些阴郁,“可办妥了?” 青衣男子垂首道:“回公子,办妥了。” 谢云霁冷白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很好。” “二公子的尸身和那些在地动中死的人丢在一处,一同处理干净了。”青衣男子低声道。 人对危险的到来似乎是有感应的,他提刀出现在二公子谢檀面前时,二公子像是早有准备,连行囊都准备好了,只可惜晚了一步。 青衣男子脑海中闪过谢檀的脸。 ——白发如雪,噙着的唇角带着几分讥讽的笑。 明明是将死之人,无能无为,却也不求饶不畏惧。 这模样没来由地令人讨厌。 直到他说出宋旎欢的名字,才在白发青年眼中看到明显的震动,如同完美的面具被打碎。 “属下暗示了二公子,是表姑娘的授意。”青衣男子补充道,“只是不知二公子是否相信……” 宋旎欢人单势孤,怎雇得起杀手? 谢云霁脸上是淡漠的笑意,并不与手下人多解释什么。他自然知道谢檀不一定能够相信是宋旎欢买凶害他。 但只要有一丝丝疑虑就好。 他要的就是让谢檀心痛,带着疑虑去死。 再者说了,青楼女子为了攀高枝买凶杀了知道自己身份的嫖客,人性应如是。 其实,想杀了谢檀的念头似乎一直在谢云霁脑海中。 只不过地动之时亲眼目睹谢檀与宋旎欢相拥,促使他将这个想法迫不及待地付诸于行动。 左右他成了疯子,陷在泥沼里再也出不来了。 很多次了,他们二人私下见面,其实他都知道。 谢檀身上的熏香是谢府惯用的檀香不假,但由于他好药理,身上总是一股子淡淡的药味,每次宋旎欢与他相见过后,身上也会沾染些许药味。 宋旎欢贪慕谢氏权势,又不肯放弃青梅竹马的恋人,实在可恨。 这场浩劫中带走的人不少,多谢檀一个又如何。 * 街道上几乎每家都挂出了白色的经幡,如同绵延的浪潮,有一些钟鸣鼎食的人家在这场浩劫中销声匿迹了。 就连谢氏,除了二公子谢檀外,还有三位旁支的公子小姐殒命其中。 大灾之后恐有大疫,朝廷发文将本次地动中受难的尸体统一焚烧掩埋,故谢檀的丧事没有大办,因骤然身死再加上并未成亲,他甚至连谢氏祖坟都进不了。 只有孤坟一座,里面掩埋的是曾经的衣衫。 天色已暗,宋旎欢抬眸看去,映着灯火,不远处的山上是若隐若现的谢氏墓园,她知道谢檀就葬在那里。 谢府还未修缮好,在别院一切从简,甚至没有为他设灵堂。 他的离去无声无息,就如同他在时一样,没有人在意。 宋旎欢略一思量,提裙从后门处隐去。 谢氏别院就在北邙山,沿着长了青苔的石阶拾级而上,小心翼翼的走到天擦黑,就到了修得极为规整的谢氏墓园外。 在规模宏大的墓园外孤零零的有一座孤坟,坟上的土还潮湿着。 谢檀没有进祖坟,就如同他活着时那样,与谢家格格不入。 宋旎欢刚要过去,却看见夜色中一熟悉的身影从墓园中走出,竟是她未来的公公! 那儒雅的中年男人立于谢檀墓前,天色太暗,宋旎欢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颤抖的背影,一向挺直的腰有些佝偻,他似乎是在拭泪。 然而,下个瞬间,他突然打翻了谢檀墓前少得可怜的贡品,口中冒出些污言碎语来,什么小杂种、畜生之类的声音不绝于耳。 她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瞪大眼睛看着夜色中那个狰狞的轮廓。 半晌,似乎是骂累了,谢老爷坐了下来,毫无形象地痛哭。 夜色沉沉,寒气愈甚,林中渐渐弥漫出阴森的雾气,漆黑的天际有几只乌鸦飞过,寂寥又可怖。 不少时,谢老爷起身,掸了掸衣摆上的尘土,顺着另一边下山的小道缓步而行,又恢复了气度矜然的儒雅模样。 待他走远,宋旎欢才从暗处走出来,在谢檀的墓碑前点了一炷香。 檀香拂过面颊,这一炷香,祈愿谢檀忘却前尘往事,早日往生极乐。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宋旎欢闭眼,脑海中闪现谢檀似笑非笑的脸。 他是豪族谢氏的二公子,却鲜少人知。 据说他是外室所生,可谢老爷已经有了谢云霁这样优秀的儿子,若不是爱重谢檀母子,本不必冒着让谢云霁生母清河郡主耿耿于怀的嫌隙接回谢檀。 可若是爱重,怎会这些年来置谢檀在如此境地而不顾? 若是不爱,怎会在寒夜中爬山来悄悄为儿子祭奠? 谢老爷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方才在墓前如此失态…… 宋旎欢微微蹙眉,太阳穴忽然有些痛。 无论如何,是谢檀将她从窑子里带了出来,又给她缓解一汪春的药,还在地动之时救她于水火。 他如今去的突然,无后无法享香火,只有一座孤坟,以后沧海桑田变幻,只怕这坟包都要夷为平地。 宋旎欢从包袱中掏出黄纸和香烛,郑重地为他点上,低声道:“多谢你相救,你的恩情今生我还不了了,这些都烧给你,在地下够用一段时日的了。过阵子,我再来。” 夜色中缓步走出一个人,一身月白色的衣衫文雅清冷,他静静地瞧着宋旎欢。 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一片月华,她低着头,认真地烧着黄纸,喃喃自语着。 谢云霁向来不信鬼神,更对恶有恶报因果轮回不屑一顾。 若世间当真有神明,他的母亲善良高贵,对待父亲一颗真心,怎会惨死? 若这世间当真有因果,他作恶多端,怎还没有下阿鼻地狱? 谢檀与宋旎欢被他生生拆散了怎也没什么恶果?反而还要抱得美人归了。 他不屑地看着挚诚祝祷的宋旎欢,这个蠢笨的女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只是……她竟敢独自来祭奠谢檀! 还有他的父亲,这些年虽与谢檀不睦,到底还是亲儿子,也在这夜里偷偷来祭奠! 谢云霁目光落在宋旎欢阖着眼的面颊上,眼底有晦暗深沉的思量。 一个二个,都对谢檀如此念念不忘? 很好。 正想着,面前的女子就起身了,许是跪的久了腿麻了,这山间地也不平,她崴了脚,痛呼出声。 在她摇摇欲坠时,谢云霁疾步上前扶住了她的腰。 “子澈哥哥?”她诧异地看着他,心跳如擂鼓。 自己深夜自行出府来祭奠谢檀,被他撞个正着? 宋旎欢突然觉得她错了,那日说了要与谢檀划清界限,就不该再做这出格的事。 可就是鬼使神差地买了黄纸香烛走到了这。 退一万步说,就只是叔嫂关系,嫂嫂也不该偷偷来祭奠小叔子……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天也黑透了,氤氲的湿气里夹杂了混沌的寒意。 她面色微白,艰难地看着谢云霁,吐不出一个字。 第36章 山中一夜 谢云霁在她面前半蹲下,伸手握住她的足腕,她痛得“嘶”了一声。 “上来,我背你。”他道。 宋旎欢缄默地站着,连足腕上的疼痛都不值一提了,如同小偷偷东西被抓个正着,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可不巧的是她又受了伤没法自己走下山…… “不必,我自己能走。”她逞强道,慌忙自己走了两步,登时疼的冷汗直流。 谢云霁走到她面前蹲下,将衣袍角掖到腰带里,简单重复道:“上来。” 宋旎欢知道自己是无法走下山去了,只得听话地伏在他背上,可二人是贴的这样近,她胸前的饱满沉沉压在他背上,实在是尴尬。 下山的路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难道要一直保持这尴尬的姿势么…… 谢云霁清瘦,又是个文人,也不一定能有力气将她背到山下吧…… “我挺沉的,实在不行,你扶着我我能走。”她不好意思道。 谢云霁长睫垂着,轻轻一笑:“旎欢是怕我背不动你?” “不必担心,别人能行的我也可以,放心吧。” 谢云霁的确不觉得累,她伏在他背上,那么乖顺又妥帖,若是能一直如此就好了。 二人静静走在山路上,细雨落下,将他鬓边的乌发打湿,衬得肤色越发白皙,只是垂着的眼眸中装满了令人骇然的妒意。 他知道谢檀已经死了,这世间不会再有人和他争抢任何东西。 但他看她来偷偷为谢檀祭奠,无名的怒火就盈满了胸腔。 忽然,他脸颊上有湿意划过,她清浅的抽泣在耳边响起。 她在为谁哭? 这眼泪如同滴落在蓬勃的炭火上,溅出森然的白烟,将他浑身上下灼得难受不已。 “怎么了?”他压住心中的不悦,尽量温柔随和道,“可以同我说说么?” 她仍然哭泣不止,他几乎停下了步子,“到底怎么了?是因为阿弟的死让你难过了?” “你可是生气了?”她哽咽道。 愈发地难过,难过自己为何不是真正的姜瑶,为何要有这么多的秘密瞒着他,如今被发现了,他会如何作想? 她又要如何与他解释呢…… 而谢云霁这边,听到宋旎欢的回答后心中一颤,掩盖住自己心中的波澜,平静道:“阿弟去的突然,我亦十分难过,我气你不顾自身安危独自上山来祭奠,气你遇事都不与我通气商量。在旎欢表妹心中我是这样小气的人么?” “阿弟早年丧母,自小孤苦,如今又骤然殒命,实在可惜,你若想上山来,尽可叫我一起,为何不?” 宋旎欢低声道:“我怕你误会。” 他沉默了一下,隔了好久才道:“阿弟救过你,旎欢你这样知恩图报,我有什么可误会的。” 她没办法说出更多,只得抵在他肩头,任眼泪横流。 他是这样好的人,干干净净,通透温和,与世俗的男子都不同,可她却骗了他。 她是这样不堪…… “我好难过……”她低泣道。 她的眼泪氤湿了他的衣衫,那泪水似乎能流到他心里。 谢云霁只觉得焦躁又慌乱,焦躁是因为知道她是为谢檀流泪,慌乱是因为对她怜惜疼爱的远比自己预计的要多。 他不想让她哭,更不想让她为别人流泪。 “你可是生我的气了?”她止住了哭泣,惴惴不安道。 他叹息,脱口而出:“我怎会真生你的气?你重情重义,我高兴还来不及,只是以后这样的事不必瞒我,这黑灯瞎火地自己上山来,若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你看,我若没来,你怎么下山?”他看着她穿着珍珠云履的脚,催促道,“疼么?我快点走,下山找大夫给你医治。” 宋旎欢乖顺地点了点头,轻声道:“不疼。” 他少有这样强势的时候,道:“还说不疼,我是你的夫君,在我面前别逞强。” 宋旎欢别过脸去,把甜蜜和心悸隐藏起来,过了片刻才道:“方才你可看到……你父亲?” 谢云霁也不避讳,心平气和道:“看到了。” 父亲从什么时候从一个令他仰望的人变成虚伪的伪君子的? 他已经不记得了。 也许是父亲为了将谢檀接回,第一次将母亲推倒在地的时候? 也许是母亲夜里垂泪,白日却照样操持中馈的时候? 也许是父亲为了谢檀母亲之死痛哭流泪几欲昏厥随之而去的时候! 他后来的续弦死了,他也没有流一滴泪。 就和母亲死时一样。 看啊,父亲他只爱谢檀的母亲。 宋旎欢清浅的呼吸拂在他耳畔,如同看不见的羽毛轻轻撩拨。 深埋心底多年的仇恨此刻破土而出,他心中居然有股冲动,俨然要用尽全身的力量来压制这股冲动。 感觉到他浑身紧绷,宋旎欢道:“怎么了?可是走累了?子澈哥哥,放我下来,歇息会儿吧。” 谢云霁点点头,将她轻轻放在地上,伸手揽着她的腰让她不至于跌倒。 女子特有的体香如灵蛇般钻入他的肺腑,他垂眸看她,眼色深沉黑暗。 宋旎欢乖顺地倚靠在他胸膛中,肤若凝脂,丰盈的红唇微张着,泛着诱人的光泽。 他茫然地看着,那红唇似乎在此刻有致命的吸引力,他想触碰,想拥有她,想在谢檀墓前揉碎她! 心里藏着的猛兽终于伺机要冲出来,暴虐、邪恶,几乎不可控制。 第37章 吞吃占有 宋旎欢不明所以,伸手用锦帕仔细地为他擦去额角的汗水,一双眼睛纯净、温柔,还带着难以掩盖的羞涩。 谢云霁觉得无比煎熬,她的每一下触碰,都像是要释放出他心中的猛兽,几乎到了临界点。 可他不能。 若是他这样做了,就会将一切暴露在她面前。 他的不堪、阴暗、卑鄙,她都会知道,届时她对他那点少的可怜的喜欢,还能剩多少? 想到要将自己在她心中一尘不染的形象打碎,他就无端痛苦和害怕。 何几曾时,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明明以前盘算好的,要将她从谢檀身边夺走后弃如敝履。 谢云霁顿住了,莫名烦乱,他骨子里其实是一个强势的人,喜欢所有人都臣服于他,讨厌不可控的一切。 然而,他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起初对她假意深情示好,对她怜惜心疼,难道是日子久了装的太像连自己都骗了? 似乎掺杂的真心愈发的多,还觉得远远不够,想要亲她,抱紧她,将她揉进骨血里去! 还想要得到她的回应。 谢云霁仓皇地避开她的触碰,四肢似乎都僵硬了。 宋旎欢不知他怎么了,心中暗暗思忖他以前明明很主动,也很喜欢她的触碰,如今避之不及,难道是还在生气? 天上滴落的雨不知何时变的温热起来,她心中莫名烦乱,手臂上、颈间、乃至小衣里都是汗,黏腻难受。 宋旎欢忽然意识到什么,小腹中热意若隐若现,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可谢檀给的药没带!想的是上山祭祀,一切从简,怎料这媚药竟此时发作! 她耳尖微红,紧抿着唇,养护的极好的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意图用痛觉来抵抗药力。 谢云霁平复了心绪回头看她,忽然一滞。 只见少女如同被雨水浇灌后恣意生长的娇花,衣裙淋湿后贴着曼妙的曲线,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是朦胧的羞怯,红唇上还挂着雨水珠子。 整个人明艳饱满、诱人魅惑,待人采撷。 “子澈哥哥。”她喊了声,“我们、我们快下山吧,天黑了,我害怕。” 她的声音温软细弱,那声“子澈哥哥”,没来由地让他浑身发软。 谢云霁温和道:“好,这就走。” 而后蹲下来让她继续伏在他背上。 她这次不再犹豫,着急地贴上来,双手如藤蔓般攀上他的脖颈,呼吸有几分急促,“能不能快些……” 她贴的那样紧,温热的呼吸就在他耳边,谢云霁咬牙摒弃脑海中那些狂悖的想法,步履快了几分。 然而宋旎欢的气息却越来越烫,不耐地在他颈间蹭了蹭,“好难受……” 她甚少如此明晃晃地对他亲昵,撒娇般娇柔的声息勾得他心尖微颤,那些被压制住的不洁的思绪又翻涌起来。 “怎么了,哪里难受?”他哑声哄道。 “可能是淋了雨,着凉了,浑身发热……”她吐气如兰,喃喃道,身子也极为不耐地在他背上扭动。 那柔软饱满的触感,他不敢去想是什么,如果触碰一下,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想要彻底占有她。 谢云霁抬眸看去,前方山势平缓处有一避雨亭,他隐忍着呼吸里的烫意快走几步,到了亭子中将她从背上放下,垂首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旎欢,你烧的很烫。” “我们这就走。” 他正要重新背她,她却如同没了骨头般软绵绵地倚在他怀里,好像他一松开手她就会跌落在地。 他又将她抱了回来,怎料下一刻她也紧紧拥住了他。 雨水将宋旎欢的面容冲刷地更加清晰,没了平日里的妆容,整个人纯澈、美好,她扬起脸一下吻住了他的唇。 谢云霁脑子里的弦崩断,耳边轰隆作响,浑身气血上涌。 甜蜜、柔软,令人心悸的触感。 他低喘一口气,什么也不顾了,一手扣在她后颈,急切地回应着她的吻。 好不容易筑起的城墙顷刻间倒塌,他不愿再忍耐。 为何要忍? 可她这样主动是为何?莫非是谢檀死了,她想赶紧抓住他这个高枝? 那她是不是和谢檀也这样过? 她与谢檀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 他痛恨自己竟然对这样一个可恨的女子上了心。 这些问题也一直萦绕在他心中,令他彻夜难眠,抓心挠肝,如今终于可以解开这谜题! 谢云霁眼里浮起一丝嘲讽,他冷冷地望着面色绯红的少女,既然她都愿意,他还顾忌什么? 得了回应,宋旎欢似乎再也控制不了体内的媚药,何况谢云霁是她喜欢的人。 只是不能在这里,在这荒郊野岭,北邙山上! 残存的一丝清明让她推开了谢云霁,不顾足腕的疼痛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不可,不可如此。子澈哥哥,我、我们快下山去吧。” 谢云霁眸光一冷,“为何不可?你我早晚要成亲的。” “谢檀,谢檀他尸骨未寒……何况你正在孝期,做这样的事不合时宜。” “到底是谢檀尸骨未寒,还是孝期不合时宜?”他冷笑道,愈发愤恨,抬眸看了眼山上谢氏墓园熹微的灯火,不知谢檀能否看见? 说这话时,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她纤细的手腕将她一把拉回怀中。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听到谢檀的名字再次从她唇齿中溢出,胸臆间的翻涌的愤恨就要沸腾起来,他无法再忍住骨子里的疯狂,无法再恢复到温和的圣人模样。 他心中的野兽终被释放了出来,他下了狠劲儿捏住她的手腕,“你到底喜欢谁?是喜欢谢檀还是我?亦或是谢家的权势?” 疼痛果然让宋旎欢清醒了过来,她愕然地看着谢云霁,喃喃道:“你在说什么……好痛,松开我。” 谢云霁看着她恐惧的模样,却笑了,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将心中的狼狈和后怕藏匿起来,他阴冷道:“你也会痛么?在你半夜去谢檀房里的时候你可曾想过我会痛?在你让他亲你抱你的时候你猜猜我有多痛?” 他握住她的手捶打自己的胸膛,“你可知道我有多心痛?你把我当什么!?” 她独自来祭奠谢檀,是何等的深情?!把他置于何地! 为何他都这样伪装了,还无法打动她? 说罢,看着她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扑簌而下却不自知的模样,他的心抽痛起来,他放缓了语调,低下身子握住她的双肩,低声问:“旎欢,你喜欢我么?哪怕只有一点?” 他脸上明明还带着温和的笑意,语气也温和,却没来由的令她感觉到压抑的不适。 宋旎欢从未见过谢云霁这副模样,他是堂堂世家大族的公子,金科状元,皎若天上明月的君子啊,从不曾这样失态。 原来他知道了那些事…… 他到底知道多少? 是只知道她与谢檀私下往来,还是知道她并不是姜瑶? 一道闪电划过,映出宋旎欢惨白的脸,她心下一片骇然,不想让他知道…… 她奋力挣扎着,似乎是没想到她会忽然反抗,谢云霁一个慌神就让她逃脱了去。 宋旎欢忍着足腕的疼痛,任凭本能的一瘸一拐地向山下跑去。 她只知道不能让他知道这一切,她无颜面对他! 谢云霁看着她逃跑的身影,怒火直窜上来,她竟连骗都不愿意骗他,也不解释,被拆穿后只想着逃! 她受了伤根本跑不快,谢云霁快走两步就追上了她,他蛮横地将她一把横抱起,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抱回方才的避雨亭中。 第38章 他知道了 宋旎欢费力地扬起脸,乌黑迷蒙的眼眸不解地望着谢云霁略显苍白的面容。 她不明白他,俊美的面容不曾改变,但他仿佛不再是平日里的温柔端方模样。 雨水划过他的脸颊,他与她贴的很近,几乎是耳鬓厮磨。 谢云霁的语气强作温和,有种压抑又蛊惑的意味,似乎不再想文火慢炖地引诱她。 “方才旎欢不是还主动索吻么,为何又要逃?” 谢云霁温热的呼吸近在耳畔,整个人对于现在的宋旎欢来说有种难以抵抗的诱惑力。 可他如同明月高悬不可玷污,她怎能在他面前露出那样羞耻的一面? 多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宋旎欢咬牙道:“公子,我烧的难受,想快点下山去。” 谢云霁的指尖温柔缠绵地拂过她绯红的面颊,似乎心疼极了,温柔的声音响起:“我这就带你下去,这就去。” 然而下一刻,细密的吻却落在她眉心、脸颊、脖颈间。 她像是昏了头了,小腹奇怪的灼热升腾而上,烧的她的心都发软,只想就此沉沦下去。 似乎也失了智,如藤蔓般的双臂攀上谢云霁的肩膀,口中呢喃着像小猫儿般的轻哼,凡是谢云霁抚过的地方,都柔软的像片云。 谢云霁眼中是彻骨的冷意和戾气。 她这副主动求欢的模样真是叫他恨极了! “你跟谢檀也这样么?”他冷冷道。 她却没有任何回应。 谢云霁眸光一转,看见她迷乱呆滞的眼神,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狐疑。 他扶住她,微微扯开与她的距离,缓缓呼出一口气,这才仔细打量面前的人,她虽是在看着他,可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却没有半分生机。 身上也烫的可怕。 原本流窜的怒意,缓缓冷静了下来。 宋旎欢目光空洞,仍然往面前的青年身上贴,极具诱惑地与他攀扯在一起,但几乎是毫无意识的,她在流泪。 谢云霁是何等的颖悟绝伦,霎时间明白了过来,只觉得心口处一阵钝痛后豁然开朗。 宋旎欢感觉到他在为她擦眼泪,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响起:“你是中了什么毒么?别怕,我这就带你回去。” 她呆呆地点了点头,眼底一片晶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的羞耻、对命运的愤恨,和感动交织在一起,百味杂陈。 可身体似乎不受控制,药效蛮横,她迷茫地睁着眼,踮起脚几乎挂在谢云霁身上,不停地吻他,在吻的间隙哭着说:“我、我受不住了,子澈哥哥……对不起。” 他环住她的腰肢,竭力忍住要回吻她的冲动,脸上是罕见的焦躁,“浑说什么对不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与我说?” 他早就听闻过坊间有此等秘药,多是用于烟花之地不听话的女子,没想到她竟也中了这样的毒,时至今日都没解…… 然而,宋旎欢却不管不顾了,对他说的话不为所动,拽着他的交领,“子澈哥哥不喜欢我么?为何不要我?” 这样的话落在他心里激荡起沸腾的涟漪,谢云霁的呼吸乱了,在她唇上克制地一吻,“喜欢。” 他向来是有君子之风,自认为对男女之事是有极强的自控力,然而在面前女子香软的身体贴上来时,他几乎就快要缴械投降了。 但多年来受到世间正统的教育令他不屑做趁人之危之事。 他虽不堪,但有尊严。 “旎欢,旎欢。”他唤她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温柔,“乖一点,抱紧我,我这就带你去医馆。” 她不为所动,细密的吻落在他的下颚、脖颈间,像是喂不饱的小猫,也像是不知爱恨只会索取的未开化的孩童。 虽然知道是药物所致,知道她如此作为全是本能,谢云霁仍是无法镇定,从未觉得如此失控,他终是忍不住回吻住她,唇齿缠绵间不同于方才的近乎掠夺的急切,这次他温柔、克制,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她的手不知何时伸入他的衣带中,与他温热的肌肤相触,凡是撩过的地方都泛起火热的涟漪。 谢云霁浑身僵硬,定定望着她,心想若是没有这媚药,他也能够让她如此沉沦就好了…… 片刻,他按住宋旎欢的手臂,垂眸注视着她美而无神的眼眸,或许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肆意地打量她,才能不再掩饰自己内心的恶念。 然而,那些卑劣的想法还是被他压在心底,忍住难耐的欲火,耐心哄道:“放心,醒来就好了。” 下一刻,宋旎欢的眼前黑了。 俊美温润的青年垂下眼,看着昏迷中仍然难受地蹙着眉的女子,他面色极冷,那是宋旎欢从未见过的一面。 第39章 狎戏,入戏? 医馆。 素白的帷幔下是青年月白色的衣角,此刻仍沾着泥,他却并不在意,目光近乎贪婪地落在宋旎欢平静下来的面容上。 “服下药她就好彻底了?”他仍然不放心的问。 头发斑白的医者点头道:“是,公子放心,这等青楼用的药并非必须与男子交合才可解,只是解药昂贵,非常人可得。” 谢云霁的脸色变幻莫测,若是这样说,只怕她从馥娆庭梳弄那日起就被喂了药,至今都饱受折磨也并未与男子…… 看来是与谢檀也没有过。 医者看着面前衣着华贵的公子,实在不知是何方神圣,抬眼看去此人容貌极其俊美,只是表情如同淬了万年寒冰让人无端的喘不过气来。 “公子放宽心,这位小娘子服了解药后就会缓解了,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只是……” “说。” “只是老朽方才给她把脉,发现她经脉紊乱,沉涩内郁,气血虚衰,在生育上恐十分艰难,更、更像是被人喂了什么绝嗣的凉药。” 谢云霁的脸色一分分地阴沉下去,他的语气却仍然温和:“今夜医馆中除了你,可还有旁人?” “除了老朽并无旁人。”他当然知道这等秘事不可为人所知,上前了几步低声说,“今夜为小娘子诊脉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公子放心。” 他点点头,道:“多谢你,诊金我放在桌案上了。” 医者转头走到桌案前,掂量了一下果然沉得很,再一打开,竟是一袋碎金子! 可还未等他数清楚,就觉得颈间一阵剧痛,汹涌的血灌入喉管,几乎无法呼吸,他费力回过头,只看见那俊美公子一脸平静地看着他,手中是绘着精致山水的黑色折扇。 人死之前总会发出一些令人生厌的声音,谢云霁坐在床榻边,淡漠地看着那医者彻底咽气。 而后叹了口气,轻轻握住床榻上昏迷的少女的手,清淡的眼底变得波澜起伏,实在有些心烦意乱。 当初为了避免麻烦,在她流落青楼后命人去将她喝的茶换成了绝嗣的药。 可如今……怎么,有几分悔了呢。 * 已是傍晚,已至仲夏,居室内闷热没有一丝风。 鎏金的团扇缓缓摇着,金流摆动起来,在刚醒来的美人面前模糊成一片飘散的流云。 宋旎欢睁开眼睛,有片刻的失神,随着思绪渐渐回来,脑海中闪过昨夜的些许场景。 “表姑娘醒了?我这便去叫公子过来。”玲珑道。 宋旎欢醒了醒神,缓缓偏过头,嗓子里像是被火烧过,干涩、哽住说不出话。 昨夜到底对谢云霁做了什么,做到何种地步了? 她不敢想,也完全没有印象。 只怕他已将她当作放荡不安分守己的女人。 宋旎欢恍惚间觉得这辈子算是完了,先是家道中落,又跌入泥潭,好不容易假借别人的身份摆脱了贱籍,却又被那该死的媚药如影随形缠上! 不该贪恋谢云霁的,她该早就逃走! 不该如此犹豫不决的! 到头来被他那样端坐云端的人看到了她最不堪的一面!要怎么解释?又能怎么解释…… 宋旎欢蓦然感到绝望,瘦削的肩膀在锦被中瑟瑟颤抖,心里一阵阵发冷,望着婢女离开的身影,倏地坐起身来。 而另一边,外书房中。 六皇子萧慎并不理会一旁谢云霁铁青的面容,兀自看着廊外的曲水流觞,慢吞吞道:“你这弟弟,全城戒严,他还能逃出城去,不简单啊。” 萧慎的视线掠过谢云霁的脸,虽是自小一同长大,却总是被这个发小的俊美所惊讶,只见那张美的盎然的脸上是极度不安、阴冷的神色,如同地狱里盛放的花。 “殿下是如何得知?”谢云霁吐出几个字。 “父皇派我守城布防,有人看见一头白发的美少年出城去,这形容,除了你弟弟还能有谁?”萧慎道,“但也无妨,左右以后也见不到他了,你还放心不下什么?” 谢云霁也不言语,似乎全然是忘了与萧慎的身份尊卑,半晌,一字一句道:“我要他死。” 萧慎回头望他,带着恶作剧似的眼神笑道:“可。我自会派人去找他,再者说了,那小娘子不还在你谢府么?” “她若真如你所说,是谢檀心尖上的人,有她在还怕他不回来?”萧慎看着谢云霁,语气里有几分嘲讽道,“这次地动你为那个女子如此失态,在翰林院可都传遍了,谢翰林痴情名声更甚啊。” “不会是入了戏,舍不得了吧?” 关于将宋旎被欢移花接木诓进谢府这件事,萧慎是完全知晓的。 女子么,使点手段狎戏狎戏,哄骗上钩后不喜欢了扔了就是。 只是这女子是谢云霁愤恨之人的心上人,玩起来就别有一番趣味,可到底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子,当不得正妻,玩玩算了。 依着谢云霁以往的性子,绝不会如此这般优柔寡断。 萧慎又道:“此次地动,父皇很是心疼你们几个千挑万选出来的学士,尤其是你,提过好几次要全然保谢卿府邸安危。子澈你断不可为一女子自断了前程。” 自古非翰林不入内阁,民间称翰林学士为“储相”。 “地动那日你从翰林院中什么都不顾地往回跑,在市井间是才子佳人的美谈,但这美谈到了朝堂之上,到了父皇耳中,恐怕就别有一番意味了。” 翰林都是文人精粹,谢云霁更是其中佼佼者,年纪轻轻就参与编修国史,更是无上的荣耀,几乎是看得见的升迁轨迹。 谁最后能坐上那高位尚不得知,但以后肱骨文臣中必然有谢云霁的一席之地。 如今在满朝文武中,不知有多少人想提早攀附上小谢大人这条高枝。 有心夺位之人都在拉拢朝臣,培植自己的势力,萧慎怎可看他越来越往跑偏的方向发展? “殿下说的即是。”谢云霁也不争辩,不卑不亢道,“但谢檀与我,嫌隙已久,殿下亦知道此乃我的心病。此女子暂且还得留在府中,直到谢檀真正去死的那日。” 萧慎笑了笑,的确,他忘了眼前这个是什么样的人了,他向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岂是随便说几句就能放弃与那小妇养的儿子的仇恨? 看着谢云霁不睦的脸色,萧慎戏谑道:“怎么,那女子还未对你钟情?” 果不其然,谢云霁紧抿着唇不再说话。 “要不然就干脆下点药强上了得了。女人么,身子给了谁,心就在谁身上扎根,你这么跟她拉扯着也不是事儿。”萧慎道,“左右谢檀也不在,你还顾忌什么?” 玉面郎君冷冷道:“她的人,和谢檀的命,我都要。” 第40章 牵扯 药效早已完全消退,但还是头昏脑胀的,宋旎欢脚下发软,又是全新的府邸,走了半晌绕来绕去地不知走到了哪。 如今谢氏族人都居于府中,人多眼杂实在不便,好在园子大,总能找出一条僻静的道路,眼瞅着大门就在眼前,却看见从左边的小径中并排走来两位郎君。 她觑了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位就是那六皇子萧慎,他旁边的郎君白衣胜雪,如松如竹,谢云霁是也。 他与六皇子侃侃而谈,兴至之时二人热络地拱手作揖。 他这样耀眼,即使在天潢贵胄身侧也毫不逊色。与皇族往来完全是游刃有余的模样。 宋旎欢慢慢退了一步,双眼怔怔看着他,心里酸涩难言。 这样高不可攀的人,一开始就不该妄想的,怎的就生了虚妄的占有欲? 昨夜她那般放浪轻浮的行为,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了。 可迷迷糊糊的记忆中怎还有他热切的回应? 她不敢细想,耳尖发红,整个脑袋混沌不已,只想自己那不堪的一面不要暴露在这样美好的人面前。 宋旎欢惨淡地看着谢云霁,再多看一眼吧,与他一起的这段回忆弥足珍贵,足够在以后的岁月中细细珍藏了。 她正欲后退,二人的对话清晰的传入她耳中。 “齐王一案虽牵扯众多,但大理寺三司会审过,事实已清晰明白,臣自然会如实记录。”谢云霁道。 大昭建朝四百多年,前朝国史早已修撰完成,而修撰本朝国史、实录一职便归于翰林院,作为翰林院修撰的谢云霁自是当仁不让修史的第一人。 “齐王”两个字如炸雷在宋旎欢耳边响起。 当年被抄家时她还年少,并不清楚父亲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让一家人都遭此劫难,后来多方打探才得知,父亲宋清正是被齐王案牵连! 齐王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没有兴趣知道,王爷造反左右是为了那九五之尊之位。 当今圣上生性多疑,一把年纪仍然不放权立储,又对在外藩王管控极其严苛,齐王当年造反声势浩大,但还是被圣上的雷霆手段镇压了下来。 齐王被处死,与其牵连了近千人,很难说到底是牵连了没有,还是只是为了斩除异己肃清朝野? 只是如今这件轰动朝野的事要写上史书,父亲的名字会出现在令后人耻笑轻视的奸臣佞臣名单中么…… 可父亲宋清向来克己复礼的近乎古板,更是个两袖清风的清官,怎会助乱臣贼子?凭什么就这般受到牵连遗臭万年? 宋旎欢只觉得后背发凉,心跳的极快,像是迷失了方向不知该往哪儿去。 谢云霁果然看到了她,一袭玉色麻布裙,失魂落魄地站在角亭中。 察觉到二人的目光,宋旎欢有一刹那的慌乱,不知是该择路而逃还是往后退假装没有看见。 可是见到谢云霁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向她走来,她就迈不动步子。 宋旎欢垂首对一同过来的六皇子行了礼,又低低唤了声子澈哥哥,还未正式开口,萧慎便朗声道:“这位小娘子我原是见过的,名动云京啊,谢卿未来的娘子。” 宋旎欢哑然,心中又觉得难过,先前在猎场时谢云霁挺身而出的模样似乎就在眼前。 而如今,经过了昨夜,他该如何看待她? 她还能是他未来的娘子么? “子澈方才还与我说起你们的婚期,大灾过后确实要办些喜庆的事,届时我来喝喜酒。”萧慎笑道,见宋旎欢讶然抬头的模样,心中忽然明白了什么。 像他这样尊贵的出身,自诩见过太多莺莺燕燕,早已是情场老手了,只需一眼,便知女子心中所想。 何况女儿家在面对心上人时的那般模样是藏不住的。 萧慎发现这女子全然不似谢云霁想的那般无情。 看来即使颖悟绝伦如谢卿,在情爱之事上却还是蠢笨迟钝啊。 这样隐晦的爱意虽未宣之于口,也只有当局者迷了。 事情变得有趣了。 “我先走。”萧慎笑了笑,目光不客气地在宋旎欢身上打量了一圈,而后道,“谢卿不必送了。” 待萧慎走后,谢云霁看着她将包袱藏于身后的模样,他甚至不想再去看第二眼,心里乱的很。 半晌,看着她沉默的样子,又想起谢檀假死的戏弄,怒从中来,语气尽量温和,“旎欢表妹……这是要走么?” “又是为何要走?” 若是前一刻,她还想走,可在得知谢云霁修史之后,又不想走了。 宋家虽不是什么名臣之后,但祖上三代都是忠臣,直到齐王一案如风卷残云般将朝廷一半朝臣全部贬黜抄家,宋家莫名牵连其中,现在眼看是要板上钉钉地在史书中遗臭万年! 她不想这样。 这些年关于父亲的罪名,她一个弱女子,自己都身陷囫囵,又能做什么? 但现在不同了,能下笔定宋家忠奸的人就在眼前,这个人还可能是她未来的夫婿。 若是够不到,就算了,可若是她踮踮脚就能够到呢? “旎欢。”谢云霁接过她的包袱,牵过她的手往角亭后面的假山而去,“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假山中果然清净,谢云霁斟酌了片刻,眼里流露出受伤的神情,苦笑着问:“真的要走么?在你心里,我一点都不重要是不是?” 宋旎欢愕然,像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争辩道:“当然不是……” “那你为何要走?就因为昨夜你自己去祭奠了谢檀?我都说了我不在意了,为何还要如此?我这边兴冲冲地计划着出了孝期与你的婚事,旎欢你却一直想弃我于不顾……” “你说什么?”宋旎欢有些不明白,就这么傻傻地看着他,“昨夜你和我……没发生什么么?” 他温柔又深不见底的眸子注视着她,道:“昨夜忽逢骤雨,旎欢你像是受了惊吓晕了过去,高热不退,我把你背回府中,怎料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第41章 端方肃正谢云霁? 谢云霁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装傻卖痴的一天。 宋旎欢看着他一副受伤的神色,心中狐疑不已,难道昨夜的那些竟只是梦? 若是如此,那最好不过了。 他走近她,轻触她的手,“别走,好不好?” “安心等我娶你,好不好?” 他的指尖温热,带着令她心悸的触感,她定定看着他,脑海中飞速运转,指尖轻轻勾住他的,“子澈哥哥,你可是在修史?” “自然是,怎么了?”他回答的坦然。 “我无意探听你与六皇子的谈话,只齐王之乱牵连甚广,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子澈哥哥可否与我讲讲?” 他灿然一笑,“当然可以。但人站在自己的角度都很难看到全貌,我与旎欢所说的,也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若是想知道客观的全貌还得等翰林院将齐王之乱讨论修撰定稿之后。那你答应我,不走了吧?” 宋旎欢点点头,轻声道:“嗯,不走了。” 怎料下一刻他向前走了一步,与她离的更近了,微微垂首:“亲亲我。” 宋旎欢发间的馨香钻入他的鼻息中,像她的人一样,诱人而绵软,他不由得想起昨夜那个迷乱又清醒的吻。 谢云霁的声音低沉温柔,她错愕地抬头看他,直愣愣地对上他灼灼的目光,那般恳切真挚让人不忍拒绝。 好像与昨夜迷乱的记忆中那个阴郁面孔并不是一个人… 宋旎欢踮起脚,在他如玉的面颊上轻轻落下一吻。 她这样乖顺,谢云霁忽然觉得之前那些沸腾的怒意和不甘都得到了弥补。 * 此次地动似乎成了权贵竞技的修罗场,各个都想在圣上面前多表现表现,尤其是最有希望成为太子的六皇子和与其相争的大殿下。 地动过去一月有余,损毁的街道建筑都恢复的差不多了,民生也渐渐复苏,街市上有了人气和欢声笑语。 人不能一直活在痛苦里,似乎人们都从哀痛中走了出来。 只是笑过之后,不免怅然若失。 而谢家的宅院本就精巧,原想着复原,但修着修着又想既然动了,索性就将这些年来积累的沉疴一起修葺了,这是个大工程,一时半会儿完成不了。 看来还得在别院多住些时日。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的心理都放松了下来,自然也不能每日闲着,尤其是谢氏旁支还有在学龄的小郎君和要备考的公子们。 以前的谢府很大,连绵一片分府而居,平日里闺阁中的小娘子们并无机会见到外男,纵使是同宗的也没太多机会。 这回在别院,听说谢云霁这几天都在给谢氏郎君们讲学,小娘子们养在深闺,深知这机会实在难得,年轻的状元郎啊,这位表哥只出现在传说中,不是谁都有机会见到的。 谢云霁生母早逝,谢老爷的继室夫人又是个年轻的,避嫌还来不及,平日里完全没法通过继室夫人唤他过来相见,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既然他在谢氏族学里讲学,大昭民风开放,大家族的女郎到了学龄都会请先生来讲学,如今谢云霁谢翰林亲自开讲,她们去围观也并无不可。 谢十四娘嘟囔道:“那日在堂屋,不是隐约看见了么,有什么可看的,不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怎么还要去?” 谢九娘觑她一眼:“你还小,懂什么?” 试问云京中哪个女子不想亲眼目睹谢翰林的风雅? 众人小声嬉笑着,向谢氏学堂走去。 一行人走到学堂前,才发现学堂周围都摆了细纱的屏风,谢云霁似乎在最里面,只朦胧看到他的身影,哪看得清模样呢。 只听得到郎朗的读书声,而后是温和又好听地拆解诗文的声音,片刻后其点名谢七郎、十一郎起来单独回答时,那声音分明动听依旧,却透着严谨威压,让人平白地喘不上气。 先前还叽叽喳喳的小娘子们未见到谢云霁,隔着一道屏风,却都变得拘谨起来。 屏风里的人似乎察觉到外面左顾右盼的族妹们。 小娘子们隔着屏风向这位表哥行礼。 谢云霁虽已婚配却并未成亲,这些表妹们也都云英未嫁,在场又并无长辈,谢云霁行至屏风边缘,让她们能清楚地听到他说话又极具分寸的避嫌。 他从容回礼,问候了几位小娘子的长辈,道:“今日所讲治世之道多为晦涩难懂,诸位表妹们若是也想听得一二,待我向夫人禀明再设一女子学堂在侧,几位表妹再来可否?” 小娘子们彼此看看,而后垂着头红着脸,乖巧恭谨道:“我们都听表哥的。” 小十四娘自小就是个不爱学习的,一听要读书最是头痛,忍不住道:“我们姐妹不用学什么治世之道吧?还请表哥换点有趣易懂的学问来讲……” 谢九娘扯了扯妹妹的裙子,小声道:“表哥莫怪,十四娘天真烂漫尚年少,想的都是些游侠趣闻……” 谢云霁微微一笑道:“我谢氏女郎自不是旁人能比的,不论治世之道还是游侠趣闻,都是学问。” 不等谢云霁再说什么,几位小娘子转过头逃似地走了。 一路走到花园里,才松了口气,然而却还是像方才谢云霁在时那样,都沉默拘谨着不说话,就连小十四娘都沉默着。 半晌,还是十四娘先开口:“我可不愿去什么学堂,好不容易能松快几天,几位姐姐要去便自己去,可别拉上我。” 七娘作无语状。 “表哥他……”谢九娘感叹,又觉得没有什么词能形容现在的心情,似是失落又有几分庆幸。 失落的是那般美好的人永不会属于她们。 庆幸的是还好她们与他都姓谢,是至死都绑在一起的血亲。 “他竟然记得我们?”七娘道。 “爹爹说他贵为翰林,常在御前行走备圣上问询,圣上有事都要问他的建议,那他记得我们各个都是谁就不算什么难事了……” “原来雅冠京中不是虚名……”七娘也叹了口气,“京中对他的赞誉之声还是过谦了。” 这可是状元郎啊,又是大昭最年轻的翰林,有多少人家想求他指点一二都苦于没有门道。 方才他却说要为她们单设学堂…… 虽然没看清他的模样,但其熨帖又温和的语气,举手投足的端方肃正,都无不让她们想起那些形容美好的诗文。 君子如玉,几近完人。 第42章 高洁温和? 宋旎欢若是能知道谢家小娘子们对谢云霁的讨论,定是要举双手赞成的。 谢云霁在她眼里可不止如此,是皎若明月、温和洁净的完人。 起初让她不敢靠近,她这样的人如何能将高悬的明月私有呢? 但日积月累的,她起了贪念。 宋旎欢还不知道这几日谢云霁在为族学里添设女子学堂而努力,那日一早被通知要去松间明月堂读书时,她还一愣。 松间明月堂是谢氏族学所在。 谢家小娘子们跨进左右都悬挂了垂帘的堂屋时,就看见迎面而来的一个妙龄少女。 眉眼如画,艳丽曼妙,那日下了雨,在朦胧的细雨中,她犹如山间精怪,又如聊斋中走出的艳丽女鬼。 然而她一笑,便有了人气,是跳脱稚气的,天真妩媚。 宋旎欢见了她们,垂首行礼,心中猜到来学堂的肯定不止她一人。 谢浅浅在人群后面,回了礼后无不欢欣地过来牵起她的手,“姐姐也来了,快过来,同我一起坐吧。” 二人都对对方印象极好,豆蔻少女见了面没一会儿就热络了起来,悄声咬耳朵说着什么体己话。 谢七娘见宋旎欢样貌不俗,见她们又行了礼,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前些日子匆匆见过一面,那时刚逢地动大家都惊惧难安,并未细细打量,今日一见,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单说样貌,是配得起谢云霁的。 不一会儿,魏莲华过来了,还是那般雍容模样,只是太过沉稳华贵的衣裙与她年轻的脸有种奇异的不和谐。 她照常客套闲话了一番,便坐在一旁高位上喝起茶来。 随着年纪愈长,魏莲华便愈发地不爱与这些年轻小姑娘在一起。 她们想干什么她怎能不知道? 可她们年轻又未嫁,花儿一般的娇艳又自由。 实在是令人厌烦。 甚至还要被绑来坐镇,以证谢云霁与这些女子谨守分寸极其清白。 虽然心中暗暗腹诽着,表面上却还是与这些谢氏旁支的女孩子们你来我往地客套着。 这些女孩子们也十分喜欢这位继室夫人,她年轻好说话,不像之前的夫人那样拘谨无趣,与她在一起十分自在。 “大公子的学问教你们,真是浪费了。”魏莲华掩口笑道,一番话说的半真半假。 谢九娘也不生气,知道这位魏夫人爱说笑,便接话道:“我们命好呗!要是让那个什么郡主知道了,鼻子都得气歪了。” “咳咳!”魏莲华压低嗓子咳嗽了几声,嗔怪的目光扫到九娘身上。 魏莲华身份是谢家的长辈,得规范这些谢氏小女郎的言行,“这等话要被有心之人听了去,你可就大祸临头了。” 七娘忙去捂九娘的嘴,却也是带着优越感道:“谁让我们是表哥的族妹呢,这种殊荣,任谁都求不来的。” 是啊,魏莲华无不庆幸地想,她与她们,都是他的族亲,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不比那至亲至疏夫妻要更妥帖? 说到夫妻,魏莲华的目光落在一旁拘谨的宋旎欢身上。 她实在没想到,谢云霁要为族妹们讲学,竟会是为了这个女子? 将这女子放在众女子里面,便不那么显眼了。 真是用心啊。 可她不敢再妒了,回想起谢云霁冷静森然的目光,魏莲华只觉背后发凉,汗涔涔的。 * 竹帘底的穗禾哒哒地扣着锃亮的木地板,夹杂着仲夏时节蓬蓬的热气,让人无端的烦闷。 谢云霁口中念完最后一个字,合上书卷,侧目看宋旎欢。 她好像很擅长低头,露出的一截脖颈细腻洁白,如同无瑕的羊脂玉,偏偏低着头时有种不可言说的风情。 再往上看,美人蹙着眉,如画的眉眼中似是有万千愁绪。 谢云霁的眉心拢起来,眼中有冷淡的薄怒,她到底在忧愁什么? 明眼人都知他将谢氏闺中女子聚集起来讲学是为了她,她却不知么? 还是他讲的不够好? 谢云霁不禁思量,是否自己挑选的的这些名人传学和诗文对女子来说过于枯燥乏味? 他自诩不是不懂变通之人,知道对女子的教导与男子全然不同,不需学习什么忧国恤民的治世之道,特意挑选了适宜女子学习的一些书卷…… 他知道宋旎欢年少家变,没有机会受诗词翰墨熏陶渐染乃是遗憾。 为了弥补这遗憾,他先是找魏夫人教授她大家妇该懂的宅中之事,又想办法将谢氏女子们拉来一起与她伴读,现在瞧着她心不在焉的模样,原是不领情的? 谢云霁面上看不出旁的情绪,一如既往地温和,说了些表面上的客气话,今日的课业就算完成了。 小娘子们恭谦地拜别大公子,三两结伴离去,叽叽喳喳地好不热闹。 宋旎欢走在最后面,与谢浅浅耳语了几句,二人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没走几步她忽然回过头来莞尔一笑,“子澈哥哥,我和浅浅想出府逛逛。” 谢云霁一怔,她在笑,他却笑不出来,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个极其小气的人,小气到她的目光不在他身上他都会生气,小气到不想让任何人分走她的一点专注力。 他变得敏感难以自控,因为她的一个动作耿耿于怀,她却全然没注意,下了学便要与旁人出府玩去! 还直接告诉他! 什么意思? “去吧,我自会为你们料理妥当,不会叫旁的人发现。”他咬牙忍住不悦道。 闺中女子云英未嫁不可随意出府,这是要他帮她们遮掩。 谢浅浅似乎对于宋旎欢直接将此事告诉谢云霁极为诧异。 谢云霁为长房一脉,又自小天资聪颖,年纪轻轻高中状元在御前行走。 已出仕有了功名的郎君,说话是极有分量的。就连这次在族学中讲学,所有谢氏的小辈们都是诚惶诚恐又求之不得的。 他在辈份上虽然与她们相同,但在谢浅浅和谢氏旁支的小辈眼中,谢云霁早已与父亲叔叔那些长辈无异了。 甚至比父亲说话还更有分量。 私自出府这等事,怎可直接告知他…… 宋旎欢感受到谢浅浅掐着她的胳膊,拍了拍她的手抿唇一笑道:“看吧,我说子澈哥哥会帮我们的。” 她笑的坦然,谢云霁真不知她是真的坦诚还是故意把他架到道德高处。 无论如何也只得应了。 两个女儿家要出门去,自是不愿意让他跟着的。 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谢云霁倚在门边,无瑕的五官因气恼而有了人气,显得愈发俊美生动。 “谢茗。”他低唤道。 她将他看作君子才堂而皇之地告知,但他不是什么君子。 他绝不会允许她脱离他的掌控。 第43章 枭金窟竟碾作尘 “你怎么才回来?!”玲珑从连廊中急急迎出来,对着疾步走来的谢茗压低声音道,“公子在书房里坐了好一会儿了,脸色不好,叫人看着都后背生寒呢……” 谢茗来不及回答,连忙朝书房中走去,只见谢云霁寒着脸坐在桌案前。 案上的那些文书翻开有一会儿了,连墨汁氤氲上去公子都没注意到。 谢云霁只觉得心浮气躁,看着案头一摞摞的文书竟有着前所未有的厌烦。 以前做什么都是心无旁骛,如今宋旎欢只是堂而皇之地出府去,他就安不下心来,脑海中胡思乱想几欲不可控,更漏好像都变得慢了起来。 她去哪了?为何不叫他跟着? 莫非是……谢檀又回来了!? 谢茗看见谢云霁一副阴鸷难安的神情,心中戚戚然,连忙垂首上去耳语一番,将看到的如实托出。 谢茗是家生子,又伺候谢云霁已久,在府中算得上是半个主子,平日里自然有管事的气势,然而在谢云霁面前,他内心筑起的那道墙就轰然倒塌,气也跟着弱了下来,永远都是奴才模样。 他又小声补充道:“表姑娘纯善,想的少……” 随着谢茗的叙述,谢云霁脑海中紧绷的弦慢慢松了下来,整个人也松弛了不少,他眼睛一扫,发现案牍上的文书不知何时落了一点墨。 漆黑一片氤氲开来,好些字都完全化在了墨里,看不清了。 竟分心至此? 谢云霁心头微凛,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默默吐了口气,收敛了心神问道:“就只是如此?就浅娘和顾郎,没旁的人?” “禀公子,并无旁人。看起来只是拉表姑娘为他们二人私会打掩护的。” 无须谢茗多说,谢云霁便知道她们这番作为若是无人发现还可,若是东窗事发,牵连的就是两个未嫁的女子。 谢浅娘与那顾郎若是不作出什么出格的事还好,若是多日未见情难自抑做出什么丑事,纵使事先有婚约,那谢家也要贻笑大方了。 谢云霁紧抿着唇,这个谢浅娘真是胆大妄为,这是知道他爱重宋旎欢,什么事都愿意为她担着,才拉宋旎欢作陪。 只是宋旎欢的做法也令他很意外,这才多久,怎的她与浅娘的关系就如此之好了?她并不是蠢笨之人,难道不知谢浅娘存的什么心? 他怕她离开,怕她心中的天秤偏向谢檀,但也怕她被愚弄,被欺负。 谢云霁脸上结了霜似的,起身道:“带我过去。” * 宋旎欢默默扣上门拴,里面是谢浅浅和她朝思暮想的顾郎。 浅浅向来有分寸,应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无须她在这里守着以证他们清白吧。 他们本就两情相悦地谈婚论嫁,这么多时日未见了,好不容易见一面,若是她真的守在门口,那还怎么叫他们说些私房话? 虽然是为了自己的事顺了谢浅浅想见顾郎的意,宋旎欢知道是有利用的成分在,但也让浅浅心想事成了不是…… 这样一来,是共赢的。 宋旎欢这么安慰着自己,提裙向馥饶庭走去。 何几曾时,馥饶庭对于她来说是不停下坠的噩梦,午夜梦回之时若是梦到回到馥饶庭,都得被吓醒的程度。 然而她却要再次回到这个火坑。 她想要心无旁骛地和谢云霁在一起,不想再提心吊胆地受这媚药所迫,那鸨母必然有解药! 去馥娆庭的路很熟,宋旎欢几乎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跑到那熟悉的街道时,曾经那华丽高大的楼宇此时却几近废墟。 她呆立当场,半晌才缓过神来,拉住路过的一位大娘道:“大娘,这里怎么成这样了?这……这是馥娆庭么?” 那大娘听她说话温和有礼,又打量她戴着面纱只露出眉眼都如此惊艳,美人总是会在方方面面受到优待,便坦诚相告说:“塌了,地动第一日还没塌这么厉害,后来不知怎的,就完全塌了。” “那、那里面的人呢?”宋旎欢问,怎么也不敢相信如庞然大物一般奢华靡丽的枭金窟一夕之间竟成了面前的废土,“里面的那些个姑娘们呢?” “你个姑娘家家的,老问窑子里的事做什么?”大娘笑道,“那里面的人自然是死了啊,前几日官兵才将尸体都拖走,如花似玉的一个个,都成了一摊烂肉。” 大娘看她失神的模样,又细细打量她美的过分的眉眼,似乎意识到面前这貌美的小娘子有着不堪的曾经,冷哼一声:“正经人家谁打听这事,也不怕被带坏了名声!” 待大娘走了,宋旎欢痴痴地走到那堆废墟前蹲下,瘦削的肩膀微微颤动起来。 困了她这么些年的火坑,就这么被夷为平地了,她心底涌上酸甜苦辣咸汇集的难以言说的滋味,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身中的“一汪春”到底该怎么解? 谢檀也已经不在了…… 青年黑衣白发未束发髻,似笑非笑的模样渐渐模糊。 宋旎欢低下头去不让路人看见她眼中的泪意,半晌,回过神来,知道谢浅浅那边离不得人太久,连忙踉跄着起身离开了。 第44章 惩治 谢浅浅与顾郎选在一处极为隐蔽的古刹相见,有大隐隐于市的架势。 古刹的钟声响了三下,悠远而深沉。 空气中萦绕的香火气息,也并未让那对受相思之苦的男女冷静下来。 谢云霁进了古刹的山门,拾级而上,绕过古树后进入隐蔽的侧门,便看到一排清净雅致的寮房。 缭绕的烟火中,宋旎欢呆立在寮房外的神情有几分慌乱,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谢云霁的心却平静下来,微微颔首,向她走过去。 待走得近了,便听见寮房中传出女子特有的轻轻呜咽声,还有些窸窣声响令人羞赧难言。 如此,他并不意外。 只宋旎欢见到他却极为意外,眼睛都瞪圆了,试图敲门又止步不前的模样甚是滑稽,像是做贼被抓个正着。 谢云霁忍不住勾了勾唇角,随即一手揽过她的双肩拉到一边。 宋旎欢虽曾深陷欢场,却并未经历过那些,隐约知道谢浅娘与那顾郎在做什么,已是又急又羞,不知这时是该敲门阻止还是就当没听到,正踌躇不前时,谁曾想又撞上谢云霁…… “公子……”她无措唤道,拉了拉他的衣袖,手指向他来时的方向,意思是要走。 谢云霁微笑着垂眸,目光落在她绯红的脸颊上,压低声音在她耳侧道:“此时我们若是走了,旁人过来撞破他们私会就麻烦了。” 他这种不急不躁的淡然腔调在此时听来尤为令人信服。 宋旎欢安心了不少,缄默不语却重重点了点头。 那顾郎果然是个武夫,谢浅娘的声音如泣如诉,似是痛苦又似乎是痛苦被纾解。 寺庙本是寂静之地,除了晨钟暮鼓并无旁的杂音,此刻房中二人的声音尤为明显,丝丝缕缕入耳叫人尴尬不已。 宋旎欢抬眸看向谢云霁,他因为正在孝期,仅穿着象牙色的细麻,与这千年古刹极为相映,在靡靡之音入耳时,仍然目光坦然,端方肃正。 整个人如天边皎月一般高洁,不可冒犯。 宋旎欢觉得让谢云霁听这样的声音似乎都是亵渎了他似的,她气恼极了,连带着恼了谢浅浅。 怎料下一刻,他伸出双手轻轻覆在了她的耳上,隔绝了放荡之声,他眼中的清澈温柔像是一汪清泉,能将这世间不该有的浮躁涤荡清明。 宋旎欢心中震撼又感动,在欢场时,鸨母只怕她懂的太少,恨不得让她学十八般武艺用在男女之事上,而谢云霁却将那放浪的声响与她隔开。 片刻后,房中的气声平息了。 谢云霁牵过她的手欲走,宋旎欢指了指那扇门,谢云霁却冲她摇了摇头。 无须等谢浅浅出来,她自会回府去。 宋旎欢领会了他的意思,乖顺地跟着他往山门走去。 谢云霁侧目看她,她的神情总是这样生动,红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甚是动人。 他原以为自己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人,即使在方才听到那样的声响也只感到厌烦,但她,总能让他情难自抑,忍不住想要逗弄她,亲亲她。 原来他只是个俗人。 “你与她出来,就是为了这个?”他问。 “我……公子,对不起。”宋旎欢咬唇道,深知是自己错了,心存侥幸地以为谢浅浅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其实谢云霁心里并不在意谢浅浅如何,但表面功夫要做足,他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谢浅浅到底是谢氏族人,此事我不会揭露,但绝不容她第二次。” 宋旎欢点点头,她同意谢浅浅叫她一同出来的请求,原也是存了私心的,此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不过。 “公子怎会过来?”她问,她明明已明示的很清楚,是女儿家的聚会。 谢云霁愣了一下,又从容道:“想起上次在上巳宴上的事,担心你。” 宋旎欢脸色微红,颔首低眉点了点头。 “为何又叫我公子了?”他问。 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疏离淡漠,他忍不住想,将来她也会为他发出那样令人心弦颤动的声音么? 若是不会,他也决不能让她在他人身下承欢! 宋旎欢并不知他心中所想,诚然道:“在府中唤公子小字,但是在外头,公子是有功名在身的,我若还那样唤你,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他问。 “自然、自然是不妥的,子澈哥哥这样亲近的叫法,怎能示于人前……”她低声道。 “那旎欢还不若随旁人唤我谢翰林?小谢大人?”他半开玩笑打趣道。 谁知她竟当了真,认真道:“谢翰林。” 他扶额苦笑,“你啊,还是要气死我。” * 夜间,谢浅浅早已回到院中,沐浴过后正要就寝,便听到外边有喧闹之声,其中还夹杂着自己母亲惊惶的只言片语。 “是大公子身边伺候的玲珑姐姐过来了。”丫鬟道。 “这么晚她过来做什么?”谢浅浅讶然,心中却隐隐不安,连忙披了件衣服出去。 映入谢浅浅眼帘的是大丫鬟玲珑冷若冰霜的脸,转身要走,却被自己的母亲谢四夫人拉住裙角。 谢四夫人气恼道:“姑娘把话说清楚,什么叫琦官儿明日不用去了?大公子留的课业那么多,我们琦官儿都做完了的……” 琦官儿虽不是个学习的料,但自从听了谢云霁讲学回来后,下意识地就开始对功课上了心,口口声声说着大公子留的课业多,管着兄弟们太严苛,却还是全无敷衍的完成了公子留的课业。 在治学上,尤其是对于谢氏郎君们,谢云霁是严苛严肃到弟弟们都只得唉声叹气的程度。 然而所有谢氏郎君都对这份严苛一本正经的对待,深知能得到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的指点是天大的福分,谢云霁常在御前行走,对最新的制度和朝廷动向都比旁人要敏锐的多。 更何况翰林院的翰林们可都是担任科举考官选拔优秀人才的重要职位。 谢四夫人望子成龙已久,眼看着儿子的课业一天天的精进起来,怎么突然间就不叫去族学听课了呢?! “玲珑姑娘,可是琦官儿做错了什么?”四夫人眼里含着期盼,又鼓起勇气从袖中掏出银子往玲珑手里塞,“若是琦官儿有错,我明日亲自去跟大公子赔罪。” 玲珑手都不伸,后退一步不叫四夫人触碰到自己,她那银子自然无处可给,只得尴尬地收回也不是,给又硬塞不到。 “公子说了,琦公子天资聪慧,并不需再多学些什么。”玲珑惜字如金,客客气气躬身后退道,“天色晚了,夫人早些歇息吧。” 四夫人知道玲珑和墨兰俱是谢云霁调教出来的大丫鬟,素来是威风八面的,如今虽然客气,态度却坚决,看来是没了转圜的余地。 院试在即,四夫人原以为儿子就是去积攒经验的,但这几日眼瞅着儿子学习的兴致高涨,她怎甘心放弃,刚欲再争取,就被不知何时过来的谢浅浅拉住了臂膀。 四夫人转头看去,只见凄迷的月色下,女儿的脸色尤为苍白,含泪冲她摇了摇头。 四夫人心下霎时间明白了大半。 第45章 为谢檀抄经 听完玲珑转达谢浅浅的话,这倒是在宋旎欢的意料之中。 毕竟经过了那样的事,再见面难免尴尬。 谢浅浅说这些日子就不来族学里听课了,要去帮魏夫人抄经文捐给寺庙,算是为地动中逝去的谢氏子孙攒点功德。 宋旎欢知道谢氏子孙中包括谢檀。 人死不能复生,黄泉路上也无老少。 在得知谢檀死讯时她其实是诧异的,那日隐约看见他上了去别院的马车,他好好一个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当时这种诧异多过哀伤难过。 但如今两个月过去了,无论什么样的情绪都淡了下去。 可骤然听到要抄经文回给逝去的人,当时被忽略的伤感又浮动上来。 宋旎欢道:“拿笔墨来。” 她想为他做点什么,让自己心安,也为他祈福。 按照往年惯例,院试的日子快到了,不知会不会因为地动的原因而推迟,但看谢云霁布置课业的严苛程度,谢氏的小郎君们都没有敢懈怠的。 到了晚间,谢云霁才沐浴过,随意套了件轻薄透气的外衫,领口微敞,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 桌案上是整理了一半的书稿,这些日子他的确为讲学这件事上心了,谢氏是大族,祖上出过很多名臣,但无论多少辉煌都已是过去了,现今重要的是朝中不可只有他一人为官。 谢茗进来了,手上拿着一摞纸。 “禀公子,这是表姑娘抄写的经文,让玲珑给魏夫人送去。” 谢云霁脸色微沉,“拿来。” 他将那一摞纸挨个在桌案上铺开,烛火下,娟秀的小排排小字映入眼帘。 字比以前写的要好很多,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练过,在一些笔触上有刻意模仿那些书法大家的痕迹,既是如此,也还是离真正的闺秀的字迹要差得远。 谢云霁莫名感到不悦。 他抿着唇,修长的手指缓缓在一行行小字上掠过,的确是抄写的经文,佛经不能烧,若想为逝者祈福,只能手抄。 这样既能彰显诚心,又能在抄经的过程中获得心理上的安慰。 魏夫人为小辈抄经祈福是分内之事,是做给旁人看,为了博得一个贤惠仁爱之名。 那于宋旎欢,既不是分内之事,这样做又是为何? 死于地动中的那几个人,是包括谢檀的。 可他其实没死! 他又是怎么逃脱的!? 他眉间带着阴郁的寒意,全无往日的平和。 这厚厚一摞纸写满了细密的经文,她的每一个字写的都极为认真。 那些字就像是活了过来,似乎在一下一下的剜着他的心。 谢檀即使死了,她都如此放不下。 何况谢檀根本没死,真是可恶。 他绝不会放她离开! “公子,那……要拿给夫人么?”谢茗问。 谢云霁从桌案前走到窗边,沉默许久,深深吸了口气,“给魏夫人送去,但不是送这些。” 谢茗不解,不送这些送什么? 谢云霁道:“你抄一份一样的,明早送去即可。” 他怎么能舍得她亲手写的东西就那么烧了!他更不会允许她为谢檀积攒什么功德。 谢茗脸都黑了,侧目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这会子赶紧回去抄应该还来得及。 刚要离开又被谢云霁叫住,“把书架最上面的那一本字帖给玲珑,让她把先前送去表姑娘那的字帖换下来。” 谢茗伺候谢云霁左右,自然是知道书房书架最上面是放公子亲自写的字帖的地方。 且不说字帖是极为私人的东西,那可是状元郎亲手所书啊,价值没有定数。 文曲星下凡的状元郎的墨宝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沾的喜气更是千金不换。 以往的状元榜眼探花,若是出身寒门,是有将以往写过的字帖使人竞价的雅事。 然而谢云霁出身世家豪族,很厌恶将自己的私物换那黄白俗物的浅薄行为,如此一来,再加上其在云京中的雅名,他的墨宝更是千金难求。 哪里有将这样价值的字帖给一闺中女子抄经临摹用…… 谢茗觉得那位表姑娘绝对不会知道谢云霁谢翰林字帖的价值。 公子的这番所为简直就是明珠蒙尘,大材小用。 谢云霁并不在意这旁的虚的,只知道看着宋旎欢刻意模仿别人的字迹,他心里就十分的不舒服。 若是要模仿,那还不如模仿他的。 谢茗知道谢云霁向来说一不二,张了张口终是忍住了,拿了字帖垂首恭敬离去,心中哀叹不已,还得赶紧回去誊抄一份给夫人送去呢…… 魏夫人自从那次之后,就老实了很多,也可怜她一韶华女子,却要日日装的老成持重,为了权势富贵甘愿将自己禁锢。 其实那些后宅女子,哪个不是被禁锢着的呢,纵使有锦衣玉食,也只不过囿于那小小的一方天地。 而他的母亲清河郡主却并非必须如此,她是皇亲国戚,又有才情有能力,本就拥有比平常女子更多的自由,可以将余生浪费在山河大川中,却甘愿为了父亲将自己囚禁于后宅琐事之中。 谢云霁不会忘记父亲为了谢檀的母亲求死时,自己母亲那濒死的无力感。 是谁将一个有着生命力,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贵族女子折磨的心如死灰? 是父亲和那个小妇,他们都该死。 他们的儿子,也该死。 这么想着,谢云霁踱步到水榭,脑海中却异常清明,先前总觉得哪里不对的事,终于想明白了。 宋旎欢向来怕自己的真实身份召示人前,尤其是经过上巳节一事,纵使能出府去也尽量避免,怎会轻易被才认识不久的谢浅浅说动? 而且她怎会在明知谢浅浅要去会情郎的情况下,还同意陪她出去? 定是有比要付出的风险更大更重要的事要办! 这件事一定很着急。 第46章 蓄谋已久 谢云霁以为自己喜欢的是像母亲清河郡主那样高洁从容,傲然大气的女子,而宋旎欢那种臻首低垂谨小慎微的模样,是他所不喜的娇柔媚态。 所以一开始他就未对她设防,只漫不经心地引诱,志在必得地夺取,因为太轻视,就连她一点点地走进他的心也全然不知。 一袭黑色身影快如鬼魅,悄无声息如水墨晕染般从夜色中显现,垂首立于谢云霁身后。 类似这样的暗卫他有很多,如影随形,在他需要他们时,就会出现。 “馥娆庭那些人怎么样了?”谢云霁问。 “除了公子需要的那几位姑娘,其余全部处理干净了。”暗卫道,又补充,“那几位姑娘也都给喂了哑药,没有机会在表姑娘的身事上多嘴。” 谢云霁蹙着的眉头略有松动。 地动来的真是时候,那些他不允许存在的、麻烦的人,都可以趁机处理干净,如此甚好。 那些人敢给她喂下媚药,早就该死。 曾经见过她的人死了,以后不会有人指摘她的身世。 至于那几个有幸活着的,要么是与朝廷官员有着不可言说的亲密关系,要么就是知道太多朝臣秘辛,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他有意掩埋拜他所赐的那段不堪过往,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谢云霁回首望着暗卫,虽然依旧是和风细雨的模样,语调也依然温和,可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头一颤:“谢檀若是找到了,无需带回,就地格杀。” * 六月的天气,已有了蓬勃的暑气。 松间明月堂里的读书声渐弱,谢氏小郎君们刚想松泛松泛,却对上谢云霁带着威压的淡漠目光逡巡而过。 让人平白的透心凉,谁还敢不努力? 这位表兄真是不一样,难道考取了功名之后就会变成这般沉着有压迫感么? 跟着他学,就愈发地懂得天赋有多重要。 很多想不通的,他却能轻而易举地娓娓道来,一针见血指出问题要害。 时人所论的话题大多需要结合地方风物作答,而谢氏旁支的公子们并未有像谢云霁能够游览名山大川、了解地方志趣的机会,所书的观点自然被桎梏,只能算是纸上谈兵。 而为何他们就不能出府去游学,说到底还是父亲母亲眼界的问题。 谢氏到这一代已是人丁单薄,尤其是长房一脉,旁支的老爷们生出了儿子,自然想宝贝着,万一长房的公子出了什么意外……过继过去,独掌谢氏一族岂不快哉? 如此一来,就将这几位小郎君养的愈发金尊玉贵。 下午的时候小郎君们下了学,往各自的住处准备补觉去。 谢云霁刻意将男女分开,上午精神足,便叫郎君们来听学。下午暑气消了,女郎们伴着清茶,细细读,慢慢听,如此甚好。 其实也没什么可以教的,这些女子们嫁人后无非是在大宅门里主持中馈,眼界若是开阔了,反而不安于室。 但谢云霁看着宋旎欢很多时候无意间显露出的浅薄,这种浅薄多见于对书画的似懂非懂,对于古籍真迹与仿品的懵懂,还有待人接物时小心翼翼的讨好。 这些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说到底还是少年时期家道中落所致,什么都只会个半吊子,后来又浸于欢场,染上了些浮皮潦草的做派。 这种做派在欢场算是长袖善舞,但在大宅院里便是小气、世故。 他能看出她对谢氏女郎们的羡慕,也能看出她小心翼翼的想要融入她们。 谢氏的小女郎自小就在族学里学习孔孟之道,长大些后又随母亲出席勋贵们的宴席,见到的、接触的,自是与宋旎欢生活的环境云泥之别。 她们通身那种闲散的气度,脊梁挺直的模样都与她有着明显的区别。 她眼里流露出的遗憾和艳羡骗不了人。 家道中落的孤女,叫人生了不该有的怜惜。 那些大家闺秀该学的东西,他要为她补上。 谢云霁前几日所讲到的是西夜国地方风物志,这等书对于未出阁的女子有着很强的吸引力,其中记录了外番的风土人情,野趣横生。 这样远的地方或许是她们一生都无法到达的。 谢云霁一手握着书卷,一边将自己在途中的见闻掺杂其中,他阅历颇广,声音低沉温和,伴着清风娓娓道来有种教化人心的力量,将听者完全吸引其中。 讲学的间隙,青年侧目一瞥,果然宋旎欢也听得很认真,一手扶着下巴,一双漂亮的眼睛紧盯着他,分明就是折服在他的风仪里。 一旁立着的谢茗偷偷看公子,只见公子的眉眼都十分舒展,不是日常所见的那种客套温和,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愉悦。 本来上午与谢氏那些小郎君讲学已十分乏累,此刻竟然也不累了。 想到小郎君们的学问,谢云霁就头疼,其中年龄还小的几个暂且不急,今年要参加院试的那几个明显没有什么天赋,多年来养尊处优,又不愿意拼努力,即便他再想指点,也实在晚矣。 其中最好的就是十一郎了,写的文章别有新意,但太过直白不懂变通,这样的人若是入了官场,宁折不弯不是好事。 看来还需磨砺。 忽然谢云霁想到了谢檀,犹记得谢檀少时还在族学里学习的时候,课业是数一数二的好,与他不相上下。 若是谢檀不是那小妇之子,与他在朝堂上珠联璧合是最好不过了。 这么想着,就有仆人来唤,估摸着是院试在即,谢老爷要问问这些郎君的课业情况。 谢云霁走了有一会儿,宋旎欢实在无趣,自从谢浅浅不来了,她就再无人交好,便掏出字帖来练练字。 一旁的七娘是个闲不住的,看见能坐得住的人就觉得很奇怪,大公子好不容易走了,众人都趁机松泛松泛,怎么她还老实坐着? “在练字啊,你的字写得这么好?”七娘走过去打量着宣纸上的字迹,嘟囔道,“不是女子惯用的簪花小楷呢。” 果然桌案上有一本字帖,七娘随手拿起字帖翻开,“哇,这谁的字啊,写的真好看!” 这字帖虽然有年头了,但并不像某些大家的真迹那样发黄,既然不是真迹那就是拓印本,七娘放心的来回翻看却找不到落款。 宋旎欢知道这本字帖是谢云霁所书,她平日里就爱惜的很,看着七娘大剌刺翻动的样子,她的心里直突突。 第47章 不需要讨好 字帖是谢云霁借给她的,她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将字帖示于人前,便决定缄默不语。 “哪里有妹妹的字写的好。”宋旎欢避而不答七娘的问题,趁机将字帖从她手里拿过来压于宣纸之下。 一旁走过来的九娘也好奇起来,瞥了一眼桌案上宋旎欢写了一半字的宣纸,笑道:“这纸都与我们用的不一样,是澄心堂纸呢。” 澄心堂纸制作工艺复杂,是前朝的一位闲散王爷为了满足自己的文艺爱好专门所制,如今会此制纸工艺的匠人极少,现在能用澄心堂纸的多为名人大家或者皇室。 她所用的东西,大多数都来自于谢云霁。 旁人求都求不得的纸,他一声不吭地拿来给她练字。 宋旎欢在此之前听都没听说过这种纸,更不知道它的珍贵,如今看她们艳羡的神色,才知谢云霁给她的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心里十分感念他的慷慨。 “我不知这是什么纸,妹妹若是喜欢,我这里还有。”她笑了笑,抽出好几张纸递给她们。 十四娘年少,一听能拿到澄心堂的纸,便越过好几个桌案过来一把接过,“我要我要!” 这纸果然不一般,不是那种死白的,韧性也很好。 旁的小女郎一看十四娘有了,便也不再端着,纷纷去接过宋旎欢手中的宣纸细细打量。 这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纸呀,可真是托了这位未来嫂嫂的福。 还是七娘反应过来,宋旎欢这样落魄的门第能有澄心堂的宣纸,那这本字帖来自于谁就不言而喻了。 她问道:“这是表兄所书的吧?” 宋旎欢一怔,既然她们猜到了,那便无须遮掩了,她笑着点了点头。 七娘真心夸赞:“表兄写的字可真好,比那什么书法家都写得好。” 此言一出,旁的小女郎都期期艾艾地来观摩起谢云霁的字帖,他的字不像其他文人那样隽秀,反而透着一股力量感,飘逸又有风骨。 在此起彼伏的赞叹声中,宋旎欢唇角弯起,这比夸赞自己还更有成就感。 这样优秀的郎君,是她未来的夫君啊。 豆蔻年华的少女很容易就因为一件小事而拉进彼此的距离,待谢云霁回来的时候,宋旎欢已经与谢氏的小女郎们能够三言两语嬉笑开来了。 气氛有了明显的变化。 她看向他的时候,隐约间有情意流动。 下学的时候,谢云霁收拾好东西,抬眼看去,便看到宋旎欢拎着书箱站在廊下,亭亭而立,瓷白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在等他。 仲夏的夕阳,温柔的晚风,和静静立于廊下等待的美丽少女。 这似乎就是书中所说的归属感。 他行至她身侧,自然而然地俯身接过她手中的书箱,宋旎欢却没有撒手,小声说了些什么。 他本就没有带几本书,那些书卷上的内容早都烂熟于心,哪里有空着手,让女子拎东西的道理。 谢云霁笑了笑,“无妨,我来。” 宋旎欢咬唇凝视他,他的神情泰然自若,毫不在意地接过她手中的重物,可她觉得让状元郎为自己拎东西实在是不妥。 谢云霁并不觉得屈尊,不动声色地牵过她另一只手,宋旎欢就不再跟他争夺了。 她的手被他握在手心,他的手温热干燥,她动都不敢动。 魏莲华走的晚,看着谢云霁与宋旎欢离去的背影,她满心失落又空虚,冷笑道:“这才多久,已经难舍难分了。” 想起谢云霁冷峻的脸,她心里又不安的很,他这般两副面孔,难道就不怕那表姑娘有发现的一天么…… 绕过女墙去,顺着小径,往二人所居的院落缓步而行,远处晚霞迤逦,能看出流云滚动的痕迹,原本清净规整的府邸在霞光中有种朦胧的温柔。 谢云霁忽然发现这些天忙着教导弟弟们,忙着收集齐王一案的文书,虽居住在一个院子里,白日也一直在一个居室内讲学,但在人面前总碍着不方便,俨然好几日未与她好好说说话了。 他垂眸瞧她,不知是霞光映衬还是怎的,她的脸颊红扑扑的,虽是垂着头,也能看到唇角勾起微笑的弧度。 谢云霁的眉眼都十分舒展,他问:“今天心情很好?” 她的眸子清浅明亮,唇角带着笑意道:“我将你给我练字的纸送人啦,子澈哥哥可会怪我?” 谢云霁一怔,微微一笑道:“自然不会。” 女儿家互相赠送些小东西,实在是太正常不过,原来她的开心就缘于此?也太简单了些。 看他还是没有提及那纸的珍贵,宋旎欢不禁赧颜道:“我竟不知澄心堂纸。还有子澈哥哥你的字帖,好像比那些书法大家的真迹还要难求。” “你给我的都是好东西,我眼皮子浅,珍珠鱼目都分不清,实在是暴殄天物。” “澄心堂纸算什么,左右都是纸,若是没人在上面书写,那才是一文不值。”谢云霁道,看出她言语间隐约的失落,他顿了顿,还是安慰道,“浑说什么珍珠鱼目,你分得清的东西,她们不一定能分得清。” 他是八面玲珑之人,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他看出这分明是没认出澄心堂纸让她在她们面前丢了面子。 其实她不认识的东西不少,以后他可以慢慢教她。 宋旎欢仍旧垂首不语,谢云霁看她这模样心里跟猫抓似的,方才明明还高兴开心的,怎么突然就如此失落了,他温和道:“送纸就送了,我那里还有很多,我叫玲珑去多取一些给你。” 她的声音低下来,“子澈哥哥……你给我的东西我原不想送人的。当时心里只想着将公子给我的字帖收好,不知怎的,看见七娘九娘那般艳羡,我就将纸送了出去……事后又很后悔。” 她根本不知澄心堂纸的珍贵,只因是他所赠之物就当做宝贝,但却为了讨好旁人,忍痛将心爱之物送出。 谢云霁发现宋旎欢其实是一个自卑的女子,这种自卑并不是先天而成,而是经历了巨变在人情冷暖中打滚出来的小心翼翼。 她这个年纪,仅比七娘大两岁,七娘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小女儿家做派,她却早已深谙生存之道,说话做事都思前想后,出于这些年磨炼出的“本能”,还会自然而然地讨好位置比自己高的人,并且试图通过讨好去融入进去。 可送出了心爱之物,又气恼失落。 那是他送给她的东西啊,他送的东西她向来是极其珍视,即使只是一张纸。 可这张纸又如此贵重,连七娘九娘这样见惯了好东西的女子都心向往之。 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如此浅薄,辜负了他的好意。 看着面前的女子,谢云霁的神情,在初初升起的月华中温柔极了,他伸手揽过她单薄的双肩,将她按在自己怀中,郑重道:“旎欢,以后不需要讨好任何人。” 第48章 夫君乃三元及第 一夜无梦,再睁开眼时,晨光透过重重纱帐映射而来,宋旎欢唇角有淡淡的笑意,今天是个好天气,风也和畅。 床头放着一摞纸,宋旎欢探身去看,微黄的纸张上还有淡淡的洒金,都是上等的澄心堂纸。 她的手掠过纸张细腻的纹理,脑海中浮现昨夜与谢云霁告别时的场景。 明明居住在一个院中,要分别时却依依不舍。 他将她送到门前,其实再往里去他也是去得的,但他恪守礼节,从未进过她的闺房。 站在阶下的青年长身玉立,因为在孝期,并未穿精美的锦缎,而是着一件细麻直裰,眉若远山,面若冠玉。 他静静看着她,牵着的手却没有松开,温柔道:“回去吧,睡个好觉。” 月朗星稀,青年的目光温柔缠绵,宋旎欢心念微动,喜欢一个人便是想与他亲近,下一刻,不由自主地,她主动抱住了他。 在他怀中,鼻息之间是好闻的书卷气,她能听到他乱了的心跳。 这是第一次她敢于去依赖一个人,全身心的。 宋旎欢起身坐在铜镜前,凑近看了看,只见铜镜中她修长白皙的脖颈上有明显的红色印记。 她知道这是什么。 上次谢檀也曾留下过类似的。 只是这次与上次不同,上次她既羞且恼,提心吊胆生怕别人发现。 而这次…… 她想起昨夜那个缠绵的吻…实在是恍若一梦。 不曾想到温文尔雅的谢云霁谢翰林也有那样的一面。 她投怀送抱后,他的吻就铺天盖地落下,从眼睛蔓延到鼻尖,再落到她丰满的唇上,而后蔓延到脖颈。 唇齿相依,生涩又温柔。 这个吻带着谢云霁难以言说的爱意,他既想控制不要给予太多,又气恼自己难以自控的沉沦。 他知道他不该对她如此动心,但等惊觉之时,已然晚了。 他已经不能轻易将她从生命中剔除。 宋旎欢收回纷乱的思绪,虽是不必再像上次那样惊慌,但这样的痕迹让人看见了实在羞赧,她对着铜镜试图用铅粉遮掩…… 玲珑听见了响动突然进来正巧看见这一幕,惊呼:“哎呀,您这颈子怎么了?” 连忙放下手中的银盆,快步过去仔细查看:“这,这是怎么了呢,好端端的,难不成有什么毒虫?我这就唤府医过来。” 宋旎欢按住她,简直臊的无地自容,小声道:“别,千万别,没事的。”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连脸都红了,玲珑恍然大悟,公子都二十多了,放在别人家这个年龄早就做人父亲了,也是不容易……这憋的。 “表姑娘,您可服药了?”玲珑问。 “什么药?” “避子的呀,公子尚在孝期……” 宋旎欢的脸更红了,“没有!我和他没有!你个小姑娘云英未嫁,别说这些!” 大家婢,尤其是伺候年轻公子的,本来也是照着通房丫鬟选拔的,要教公子知人事。 只是谢云霁年少时多随父亲在名师座下听教,又常四处游历,并没有太多时间在府中。 学成回府后随着年龄增长就成了只要他愿意就可令人如沐春风的模样,其实内里冷硬决绝,有谁都撼动不了的坚持。 他不需要通房丫鬟,不代表她们可以不懂。 如今尚未除服,若是在孝期有孕,于谢氏来说都是天大的丑事。 玲珑必定要为公子把关的,她细询道:“当真没有?到这个地步了公子他…都能忍住么?” 宋旎欢干脆背过身去,其实她不是不知晓人事,在欢场什么淫诗艳曲没听过,只是这样的事安在谢云霁身上,她就不由得脸上发烫。 与他……睡在一个榻上,做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事? 简直无法想象。 他是她未来的夫君这件事才具像化。 日子一日一日的过,夏末的时候,女郎们就停了在松间明月堂的课,因为院试过了的郎君们,八月份就要参加一年一度的秋闱了。 谢氏到底是书香门第,子孙们都不算太差,再加上谢云霁三个月来近乎严苛的讲学,谢氏郎君们基本上都过了院试。 这于普通人家是值得庆贺的喜事,于谢府这样基本上都进士及第的门第,不过是刚摸到科举的门槛。 之后便是乡试中举,成为举人才可参加会试,再往下走,便是殿试面圣,殿试再分个一甲二甲三甲,层层考下来,真正的文人精粹便脱颖而出了。 说着简单,其实一部分人这一辈子都可能就止步于乡试了,多的是头发花白的老秀才、老举人。 而另一部分人,从院试到殿试则需花费几十年的时间。 当今圣上并未因为地动就取消今年的秋闱,可见圣心对选拔文人的重视程度,然而谢云霁因在府中丁忧,完全没有参与主持今年的科考,从某种方面来说这是很好的避嫌。 再说眼前,乡试对于天下读书人来说是件大事,是会读书和白读书的分水岭。 但对于谢云霁这样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来说不算什么。 “大公子他是三元及第?”宋旎欢口中的茶都来不及咽下去,惊讶道。 玲珑忍不住炫耀:“当然,表姑娘可知云京人才辈出,云京的解元不是其他地方可比的?!当年大公子刚满十二就在舜天府乡试中摘得解元,那才叫厉害呢!” 大昭疆土广阔,以洛河分南北,以南称做江南,江南乃膏腴之地,地灵人杰文人荟萃,却也比不得勋贵世家汇集的云京竞争更大。 第49章 吞金 乡试与乡试不同,解元与解元也不可同日而语。 能在云京乡试夺得头筹,那与其他省的解元全然不是一个含金量。 玲珑看着宋旎欢似懂非懂的模样,实在忍不住让公子锦衣夜行,便细细讲解道:“大公子先后斩获解元、会元、状元,乃是三元及第!表姑娘你可知道大昭建朝、哦不,历史上能够三元及第的也就十八个人!我们公子就是其一!” 宋旎欢的确是不知道科举的细则,年少时养于深闺,先生还未讲这些,后来流落欢场,哪里还用得着了解这个? 只知道每次科举放榜后穿红衣骑高头大马游街的,都是文曲星下凡,是读书人。 读书人,就是要让人高看一眼的。 三年前她在馥娆庭二楼凭栏处唱《鹿鸣诗》,练习魁星舞,哪里想得到楼下簪花游街的就是自己未来的郎君呢。 她微微点头称是,听了玲珑的话,即使她再没概念,也知道历史上只有十八位是什么含金量了。 怪不得他如此得圣心。 而对于谢云霁来说,读书、考取功名都是天道酬勤,唯有人心,纵使他万般算计,也难以把控其变数。 在云京官场上的磨砺,已让他学会了将锋芒收起,心亦沉了下来,比如在父亲面前隐藏为母亲之死愤愤不平。 谢云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期待与宋旎欢的婚事。 明明一开始他全然没有要娶她的打算,只想着以正妻之位为诱饵,让她的心从谢檀那边偏向自己。 这些日子以来,她对他的依赖和亲近让他沉沦,他抵触所有人,却惟愿与她待在一处。 有时看着她静静为他研墨的模样都会看痴了去。 还有她忽而与他对视,羞怯地低下头时的惊艳,他意犹未尽。 他脑子里在犹豫在克制,行动上却很迅速,已暗示魏夫人着手准备婚仪了。 很快过了秋闱,由礼部主持的会试要在第二年才举行,大家都松快下来,府中气氛不错。 大户人家不同于小门小户婚仪到了扯几块红绸割几块猪肉,再请街坊四邻聚一聚就算办喜事。 按照正常流程来说,谢府这样的门第,婚仪相关至少要在一年前开始准备。 但由于要为前谢夫人守孝,又逢地动,一切只得仓促从简。 即便仓促,也是很多人家望尘莫及的了。 魏夫人忙得不得了,一是即将除服,不用穿那些素的淡的了,还好冬日的衣衫大氅早就在上个季度备好了。 二则是谢云霁的婚事。婚期是选了又选的吉日,绣着金线的鸳鸯锦被是蜀绣的,这样的锦被不止一条,新婚夫妇讲究厚厚的大件吉被,越厚以后日子便过的越踏实。 喜帐、妆奁、头上戴的钗环乃至喜服上的玉佩,都由魏夫人一手置办,都是挑一等一的好东西。 精致典雅的喜服在衣架上缓缓展开,魏夫人一手摇着团扇,一手从喜服上蜿蜒掠过,那金线的皱褶美的令人心惊。 她如此尽心尽力,是为着自己贤德的名声,更是为了谢云霁以后能与她行个方便,那天他的模样真的令她胆寒。 谢老爷过来巡视了一圈儿,脸上没个好脸色,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魏夫人斟酌道:“妾身头回办这差事没什么经验,有不周之处还请老爷明示。” 谢老爷不置可否,对于儿女婚事,他全然没什么感觉,但娶一个那般人家出身的女儿,这么大张旗鼓又是何必。 见谢老爷不语,魏夫人见缝插针道:“上回见到顾夫人,她还与我说起那顾郎与浅娘的婚事,顾夫人夸浅娘端方文静,喜欢的紧。两个孩子隔着这些个事,真是苦了。” 忽而听她提起谢浅浅,谢老爷一愣,这才想起顾家二郎与浅浅还等着完婚,叹道,“他们早就议亲了,若不是其中耽搁……罢了罢了,子澈除了服就跟姜家把礼过了,把日子定下来吧。” 谢云霁不成婚,弟妹们怎能越过他去先成婚呢。 既然魏夫人今日提起浅娘婚事,那必然是顾家已有催促之意。 谢浅娘已经十六了,确实耽搁不得了。 居室中堆满了备婚用的物事,吉服、红烛、喜绸一应俱全,多是金色红色,颜色饱满甚是喜庆,只等着五日后除服,便可将那些青色霜色换下。 谢老爷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心中颇为感慨,他还记得儿子出生时才那么小,如今就成了翰林院的六品修撰,都要娶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但谢云霁出生时,他是并无期待的。那时的他满心都是兰嘉,谢檀的母亲。 哪里会期待一个硬塞给自己的女人所出的儿子呢。 谢云霁到底是自己的发妻清河郡主所出,出身高,又作得一手好学问,虽然父子俩曾经多有不睦…… 不知不觉,儒雅的中年男子陷入过往的回忆中不可自拔,他细细思索儿子刚学会走路的模样、第一次叫父亲的时候、进学堂读书是几时? 竟全然没有印象。 他才惊觉他未曾参与儿子的成长。 那些年他在做什么呢,他在苦心哀求兰嘉能够回头看他一眼,他在处心积虑地夺君所爱,他在全心全意地给兰嘉一个家。 他直到现在都认为,和嘉娘一起置办的那方小院才是他的家。 谢府太大了,太冷,他全然不想回来。 直到清河郡主吞金而亡,谢云霁才八岁,护着母亲的遗体不愿撒手,小小的孩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深刻恨意。 而后怎么了呢,他不记得了,他没有去及时疏解他的沉郁。 儿子恨上了自己的父亲。 魏夫人不明所以,柔声劝慰道:“老爷不必太过挂心,妾身会将一切安排妥帖的。” 谢老爷微点一下头,而后颓然靠在椅背上,眼神空荡荡地顺着敞开的窗望去,园中水塘里的残荷犹在,雨也仍在下。 那池菡萏,是清河郡主在时所植。 他渐渐闭上了眼睛。 天上明月依然高悬。 第50章 更爱他浓烈灼心不寻常 寿康宫。 乐宜郡主怔忪了片刻,第一次体会到心绪大乱的感觉。 似乎是对于太后所告知的真相仍然难以接受,纵使极力压制情绪,言语间声调仍微微颤抖:“他、他当真为那小娘子做到至此?” 什么挟恩图报,什么早有婚约,为了求娶一青楼花魁,他竟移花接木! 真正的姜娘子早就魂归幽冥了…… 皇权至上,要查一个人什么查不出来,当东厂是吃干饭的么。 本想查查谢云霁有何把柄能够以此要挟他娶乐宜郡主,查了半天在官声上可谓是清白的很,顺带着查一查他那未婚妻姜瑶,谁知一查竟查出此等秘事来。 光风霁月的状元郎,温润端方的谢翰林,竟为一女子做下如此恶事。 太后正欲劝什么,还没开口,乐宜的眼泪就滚滚落了下来,止不住的哽咽。 “他、他怎能如此做!”她尖着嗓子嚎叫,哭的肝肠寸断,全然顾不得什么皇家仪态了。 倒不是觉得谢云霁这件事做的阴毒,处置一个人对于龙血凤髓的郡主来说不算什么,平日里哪个奴才伺候的不对付了,说杀就杀了也没什么大碍。 她在意的是谢云霁明知做这件事要承担的风险、可能付出的代价,却还是处心积虑地使出浑身解数不可为而为之! 他向来冷静自持,对她有礼相待却难掩凉薄,原来他的一腔热情都给了旁人了! 那人是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她都意难平,更别提那女人是最下贱的贱籍,竟是个人尽可夫的窑姐儿! 与其说是愤怒失望,不如说是得知这一切后方知自己全然没有希望的绝望。 若说曾经还能够骗自己,现今真相赤裸裸在眼前,乐宜只觉得心都灰了。 情爱这东西就是如此泾渭分明么? 乐宜郡主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自从父亲禄亲王亡故后,就再没有这样哭过。 太后看得直心疼,抬手抚着她的后背,叹道:“你一个郡主,哀家又给足了你比得上公主的体面,何必执着于谢翰林?” “这谢云霁竟做出如此恶事来,真是好大的胆子,既然他如此不惜福,哀家这就去皇帝那让他知道知道自己选了个什么人!三元及第又如何!” 郡主止住哭泣,呜咽道:“别去,母后别去。” 郡主脸色苍白,太后若是真将此事告知了圣上,那就全无转圜余地了…… 世家大族,乃至内廷后宫,谁的手又能保证是干净的?但若是将这样的恶事摆上台面来,当面锣对面鼓,少不得上纲上线。 谋害官眷、欺男霸女…… 哪一条能跟翰林学士沾边? 如今圣上礼重文人,之所以看重谢云霁,一是因为他乃文人精粹,二则是他为人沉稳内敛,既清且正。 这件事要是让圣上知道了,且不论他往后官声如何,这辈子就毁了呀! 难道要为了那么一个女子毁了他?! 乐宜恨自己被对谢云霁热烈的爱意蒙蔽了眼睛,如今看清了却还是难以从自己织就的网中挣脱! 她的胸口闷闷的痛了起来,简直要疯了。 他是个傻瓜么,难道不知道和她在一起才是富贵无边百岁无忧的选择么?! 谢云霁哪里是像谪仙,简直就是谪仙,为了那么个贱籍女子甘愿坠落到地狱里! 乐宜郡主心里狠狠缠斗,若是将此事揭露,能够毁了他的婚事不假,但也会将他与她彻底了断…… 若是,将此事按下呢? 太后眉心微拢,“不告诉皇帝?” 也是,其实这不算什么大事,他愿意娶谁就娶谁,又没有欺君,何况那姜通判能将那女子送入谢府,定是已经知晓了此事。 若是他与谢云霁串通好说辞,真上台面上辩白,黑的说成白的,大事化小 小事化无也无不可能。 太后是经过风浪的人,在宫闱中生存了几十年了,见过太多事,深知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很多时候看着有利于自己的,或许也能变成夺命的尖刀。 何况告发谢云霁,能有什么好处? 谢云霁登阁拜相平步青云是早晚的事,有了这个把柄,就不必担心他往后难以钳制。 在皇帝面前多一个能为自己说话的人,比告发他得益太多! “好孩子,你竟爱他至此么?”太后雍容的脸上带着和蔼的笑意,伸手将乐宜揽过,“你若是决定了,哀家便依你。” “男人重感情难得,但谢翰林竟是个糊涂的,放着好好的郡主不要,竟要抬个贱籍女子当正妻?这要是让人知道了免不了受耻笑,谁家把玩物当盘菜?”太后道。 乐宜听了难免不自在,但很快就应道:“母后说的是,女儿想着谢翰林今日能对那样的女子待之以礼,哪日若是回过味来,会不会也对女儿爱护有加?” “倒还显得他深情了?”太后笑道,仿佛方才的色厉内荏是假象,她宽慰道,“你若能想得开是最好,十日后他就要成亲了,到时你可别哭鼻子。” 十日后……是他的婚期! 她无能为力,无力回天。 他铁了心要娶那女子!为她改命途、且自新,可他可想过自己能否有苦海回身的那一天? 她亦是迷途中人,望哪天能够悟兰因。 乐宜郡主不敢去想十日后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下了定,过了六礼,他就是别人的丈夫了! 无法想象他那般如皎月般无瑕的人穿着新郎官的吉服是个什么模样? 若是新娘是她就好了…… 她现在算什么呢?以后她与他算什么? 她突然有些骇然,才意识到她竟从未想过放弃与他纠缠,即使他即将成为别人的新郎! 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冷意顺着窗棂丝丝缕缕涌入室内,雨雾中的宫室雕梁画栋,在她看来却是一片愁云惨雾的景象。 乐宜手脚冰凉,忽然打了个寒颤。 她愿意等,有了这件事,不怕他再在她面前风轻云淡! 太后为她紧了紧交领,慈爱的目光中隐藏着算计。 乐宜止住了眼泪,脸上却有凄寂的神色,她忍着心中的疼痛,恨恨道:“我知道了他的秘密,料他也不敢再对我冷眼相待。” 熬吧,熬过了他的大婚,再做打算。 她会常记他的好。 思念清清涟涟水中月。 更爱浓烈灼心不寻常。 第51章 宠妾灭妻 十日。 再有十日,他就将娶到她。 谢云霁犹记得第一次见宋旎欢的场景。 他最是讨厌谢檀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令人无端生厌。 一向淡漠的谢檀在那少女面前却是恣意飞扬的。 他说了兄长对他的为难,那时的宋旎欢眼睛亮晶晶的,聘婷窈窕,在晨光中仿佛在发光,她思索片刻与谢檀说:“若是你的这位兄长在旁人眼中端方坦荡,唯独对你处处为难,那……他是否有什么苦衷呢?” “他觉得他母亲是因为我娘才自尽。”谢檀如是说。 “那便是了,他心中苦闷无处发泄,又看你不似他那样苦闷。”她为谢檀理了理鬓角,“你啊,别担心,以后都有我,我不会叫人欺负你的。要不这样,你把你那兄长唤来,我和他好好说说?” 谢檀脸上的笑意掩不住,那是满足的、旁的得失都无法影响到他。 谢云霁脸色一寒,当时的那种阴冷的妒意烧的他四肢百骸都在疼,谢檀凭什么还好端端的能够再感受爱? 为什么有人能当他的解语花? 她将他放在心上,凭什么? 若是有一个这样的人能够像劝慰谢檀那样劝慰他呢? 思绪丝丝缕缕回来,谢云霁迎着太阳,金色的光芒为他俊美的轮廓鎏了一层薄金,一片温润柔和。 他看着谢府四处张灯结彩的喜庆模样,眉梢眼角攀上一丝释然,长呼了一口气… 谢檀如今生死难料。 当年的那朵解语花,成了他的笼中雀。 妻凭夫贵,他为她改了性命,算是弥补了年少时行差踏错所致的偏颇。 他官至翰林,至多不过三年,可行至翰林学士,若是六皇子得势,便可往那太子少师的位置努努力,再去礼部走一遭,入阁不在话下。 届时,少不得她诰命加身。 那时即便她知道了一切,也可以原谅他吧? 其实前些日子她的主动示好,能主动抱他,他实在欢喜得很,在此之前他无端的猜想魏夫人到底是怎么教她的,是不是矫枉过正了?怎么把她教的这般端庄贤淑老实生硬,有了大家妇的端稳,却少了少女的温柔小意。 他原是最不喜这样的,夫妻间就要亲亲热热的过日子,端方持重是做给旁人看的。她能与他交心,是再好不过了。 这么想着,就走到了谢老爷所在的上房。 他推门进去,只见父亲正坐在案前发愣,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只见案牍之上是一女子的画像。 那女子神情如冰似雪,身段单薄瘦弱,微微佝偻着背,似是仕女图中走出。 他的母亲不是这般。 这是谢檀的母亲,兰嘉小娘。 怎的,儿子要成亲了,不追思自己的发妻,反倒想起了外室? 这是后悔没有与外室喜结连理,不能将她光明正大三书六礼的迎进门么? 袖中折扇柄上的凸起的鎏金缠丝几乎铬进他掌心的血肉。 谢云霁隐下眼底霜雪,心中的风雷被强制压下,如今只要他想,他就可让任何人如沐春风。 他温声轻声唤:“父亲。” 谢老爷没说话,笔尖探进砚台舔了舔墨汁,上好的湖笔细致在宣纸上落下“星廷”二字。 这是他作的第二十张画了,嘉娘离去将近二十一年,几乎一年作一幅,以寄哀思。 如今谢檀已逝,这世间没了嘉娘的骨血,只有他还念着,还妄想留下有关她的痕迹。 不知他百年之后,这些画会受到何等待遇?还有没有人给嘉娘续上香火? 谢老爷抬眼看了眼静静等待在一侧的谢云霁。 他知道他来了,只是不愿分神,作画最讲究心神合一。 谢云霁也习惯了这种等待,只立于一侧并没多的打扰,眉眼间是惯有的温和淡然。 笔落,收了势,过了片刻,谢老爷问:“婚仪都准备妥当了?” “回父亲,都妥当了。”谢云霁答道,“儿子来此是想谢过父亲。” “谢我什么?” 谢云霁抬眼看向他,道:“旁人都不理解我为何执意要娶姜娘子,儿子想,只有父亲最是明白。” “父亲与兰小娘。”他道。 谢老爷怔住了,须臾,竟掩袖擦泪:“他们都不让我娶她为妻……在我心中,只有她才是我的妻!” “好好好,子澈,你如今是真的长大了,能理解为父的不易。”谢老爷心中一片感慨,隐去沉重的苦难,化作对儿子的弥补,“为父受过的难处怎能让你再受,你随我了,最是深情。你与那姜娘子能举案齐眉,父亲看着高兴。” “不像父亲,兴来每叹独往……无人可话凄凉。” 谢云霁垂首,心随着父亲的叙述一突一突地颤着,胸腔似乎都空了,透心凉。 他不愿再去看那缅怀亡去爱人的可恶嘴脸,沉声道:“谢过父亲,儿子先退下了。” 他投其所好,只为为宋旎欢争得一个顺遂的婚后生活。 但他得承认,亲耳听到父亲口中说出对那小娘的爱意和遗憾时,他恨的心里要出血! 原想着母亲能够在这个男人心里留下一丝一毫的怀念,现在看来是痴人说梦! 晨雾散去,从角楼那边踱出一个人影,身姿绰约,清丽不可方物,在微凉的晨风中探了探身子。 “水榭那头的,是公子么?”宋旎欢问玲珑。 玲珑提醒道:“是,估摸着公子刚从老爷的上房出来。还有十日就要成亲了,表姑娘这时过去见公子,不合规矩。” 是啊,还有十日要成亲了,按照风俗习惯来讲,新嫁娘是要躲羞的,但不知怎的,想到那么多天都见不到谢云霁,她就心慌得很。 想来是这一切来的太不真实。 姜家给的嫁妆很薄,除了两个不怎么体面的仆妇和两个粗使丫鬟,只有十八担嫁妆。这是她早都想到的。 但是紧随其后还跟了五十箱簇新的扎着大红绸子的嫁妆担子。 隆重又体面。 这是谢云霁曾承诺给她添的嫁妆。 他给足了她体面,他的态度当然影响着其他人,眼看木已成舟,府里下人们对她愈发尊重起来。 他对她的好在实处。 她愈发想他,想他好看的眼睛和温润的笑容,她从未如此想见他,怕这一切只是一个梦,只想在他身边一遍一遍确认他的心意。 她的心砰砰直跳,对他的想念让她顾不得规矩和羞涩。 水榭那头的青年一袭白衣,眉目清雅温润,初冬时节,外面披着的袍子没系丝绦,一阵风吹过,衣袍翻飞间恍若谪仙。 她与他隔空对视,他也看见了她。 宋旎欢冲他挥挥手,手中是熬了几个夜绣出来的崭新的荷包。 之前的那个早就旧了,新绣的这个饱含了她的真心和对婚姻、对未来、对他的期盼。 然而下一刻,她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湖对岸的青年没有任何回应,如同没看见她一般转身离去了。 第52章 娘家算计 “奴婢没说错吧,未婚夫妻不宜相见的……公子他向来克己复礼,咱们还是回去吧。”玲珑劝慰道。 宋旎欢局促起来,将香囊收回袖中,不安的感觉充斥着她的心,“我、是我唐突了。公子他可会生气?” 谢家这样的门第规矩大,是她思虑不周了……也不知怎么,是昏了头了么!竟想着拉他与她一起胡闹,还好他冷静自持。 可这般冷静,未免让人失望…… 玲珑掺着宋旎欢往回走,道:“公子岂是那种胸襟狭窄的,您别放在心上。,公子只是不愿坏了规矩。” 宋旎欢点头称是,方才冲上头的那股子劲儿过去了,惊觉自己的失态失控。 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她最怕甩不脱青楼里沾染的以色侍人的做派,她一直控制自己,谨言慎行,将心中深藏的情感埋的再深些。 怎的今天就昏了头了…… “表姑娘,姜家送来的人怎么安置?”玲珑问。 陪嫁来的人本应该陪着姑娘一同居住,但那几个一看就是来凑数的,这等促使仆役,若是在谢府,连主人跟前都去不得的。 的确,那两个随嫁妆一起过来的仆妇是姜府中最不受重用的,还是为了进谢府别太难看,才给备了身齐整的衣裳,但衣裳还是小了紧了,露出半截粗壮的手臂来。 宋旎欢纵使是再愚钝,也看出姜家对她的轻视来,到底不是亲生女儿,可连敷衍都做得如此浮皮潦草,实在让人心寒。 不知是不是受了谢云霁的熏陶,宋旎欢已不会再把情绪挂脸子了,她和颜悦色道:“爹爹送你们过来,必定各位都是整齐利索的人,这位妈妈,您贵姓?” 被叫到的这位一看就是这四个人里能拿主意的,她笑眯眯道:“回娘子,奴姓郑,这一年未见娘子,如今一见果真更水灵了,新郎倌真是好福气!” 玲珑腹诽,这老奴还当自己是根葱呢?若是见到大公子便不会这样说了! 郑妈妈一进谢府就被这高门大户的富贵景象震住了,再抬眼一看立于宋旎欢身侧的玲珑,通身气派简直比得上官宦人家的小姐,果真是宁娶大家婢,不娶小户女。 登时不敢再口无遮拦,心中暗叫不好,夫人的谋算估摸着要落空。 姜氏夫人在临行前与她商量,要在平日里多提点提点小姐,别嫁进了谢府就忘了娘家的困苦。 自从姜老爷被贬到宁州当了通判,日子过的是紧巴巴的一天不如一天,前段日子地动,府里塌了两所宅子都没钱修,想着小姐得了富贵,吃肉也得留口汤给他们啊。 可玲珑什么话都没说,那副紧随宋旎欢其后精明能干的样子就几乎让这仆妇打消了念头。 与其为姜夫人卖命,不如伺候好小姐,小姐要嫁的可是豪族世家,新郎倌又是个什么在御前行走的翰林,往后啊只怕整个姜家门里都没有能高过小姐的了…… 才是初冬,屋里就烧起了地龙,这四个姜府送来的人明显平日里没有这样的待遇,都穿着厚重的棉服,在屋里呆的久了,额角渗出薄汗来。 宋旎欢坐下,倚着圈椅的扶手,吩咐道:“你们以后就在我院子里伺候吧,你们两个跟着玲珑学学,郑妈妈还有这位,往后多麻烦你们提点了。” 在院子里伺候,也是分里外的,能在屋里伺候的那都是从小养大已用的顺手的大丫鬟,其他的都只能在外面听凭差遣。 玲珑垂首称是,“我带她们去换衣服。” “不忙。”宋旎欢笑笑,“玲珑你先出去,我有话同她们说。” 玲珑并不多问,似是习惯了将主人的话无条件执行,躬身退了出去。 宋旎欢起身,细细打量这几个人,道:“你们进了谢府,应该知道谁才是你们的主子,以后别干吃里扒外的活。若是让我发现,绝不轻饶。” 她对姜家没有好印象,若实在是要说,那就只有一点——将她送到了谢云霁身边。 “娘子,夫人的确是有话带给你,大婚那日还请娘子一叙。”郑妈妈道,“我等都是姜家的末等奴,能进谢府的门,是祖上冒了青烟,以后定将尽心尽力服侍娘子!” “郑妈妈是长辈,对长辈自然是要尊敬的,我年轻,不懂得多,以后若有疏漏,还请妈妈及时提点。”宋旎欢道。 她身上的秘密太多,需要有可靠的自己的人,玲珑墨兰好是好,可都只忠于谢云霁,对她好,亦是因为谢云霁的吩咐。 还不如将这几个底层的奴仆慢慢教化,为她所用。 见宋旎欢前头还色厉内荏,现下又给足了她面子,郑妈妈一时间摸不准她的脾性,只觉得不像是姜家那样门第能培养出的,连忙道:“娘子说哪的话,这是折煞老奴了!老奴定会尽心尽力!” * 云京谢府已修缮完毕。 在原先的书房前种了一排松树,在初冬时节依然青翠挺拔,更显雅致清净。 谢云霁临窗而立,身体微微前倾,透过那半卷起的竹帘,目光静静地凝视着前方不远处的池塘。 微风轻拂,吹动池水泛起一阵波澜,有鱼儿藏进荷叶底匆匆游过。 想起方才宋旎欢隔着水岸向他打招呼的模样,要说心里平静无波倒也不是,她的笑容那样美好,他还从未见过她那样笑,只是当时正在气头上…… 他不由得担心,没有回应她,她是不是会乱想? 可未婚夫妻不相见本就是礼教习俗,他遵守了,原是没有错的。 他叹了口气,在内心中刻意坚定了想法。 第53章 爱而不得 在丁忧结束之后谢云霁便向圣上呈了奏表,在大婚之前,宣召其进宫述职。 很多官员丁忧之后复起,以往的职位都不一定在,而谢云霁不同,翰林院怎会没有他的位置。 皇宫,太极殿上。 皇帝将手上的奏折放下,看着跪在殿下的谢云霁,点点头道:“谢卿丁忧之时还不忘挂念国本,朕心甚慰。” 谢云霁叩首下去,等待着皇帝后面的话。 皇帝似乎并不想多说他点灯熬油多方考证写出来的那份《运河行书》,而是倚着龙椅上的软枕与他闲话家常。 问了问他丁忧期间的感想,关心地动后谢府的重建。 “听闻你就要成亲了?”皇帝笑道,“谢卿今年多大了?” 谢云霁道:“臣今年二十有三。” 皇帝似乎想到了什么,望着虚空处呢喃,“二十三了……若是……罢了,罢了。” “你所书之事不是一年两年能完成的,是当以愚公移山的执念,造福千秋万代之事,不急。朕暂且放下,待朕立了太子,你带着这份奏折去去詹事府报到吧。” 皇帝的语气稀松平常,然而在谢云霁听来却如同炸雷。 这个强权专制的帝王终于要立储了么! 詹事府,乃历代辅导太子的专门机构,詹事府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皇帝择端重之士精挑细选出来的,辅导未来君王,把持社稷。 这是在给未来太子物色他的忠臣。 太子,会是谁呢?是风头正劲的六殿下,还是名正言顺的大殿下? 谢云霁藏住心中对太子人选隐秘的态度,抬眸道:“臣遵旨。” 皇帝看了看他,忽然笑了起来,“谢卿,该成婚的人了,果然不一样了。” “有人气儿了。”皇帝道,“去看看乐宜吧,让她在你这死了心,朕好把这丫头嫁出去。” “臣遵旨。”他叩首道。 待谢云霁退下,皇帝沉默片刻,又拿起了桌案上的奏折。 从太极殿出来,走过中枢,经过长长的甬道,乐宜郡主果然已经在御湖边等着了。 早前才下了雪,这会子空气中都是冷冽的气息。 乐宜一身湖蓝并蒂缠枝纹大氅,雪白的狐狸毛领将她围住,明明一点冷风都灌不进去,她却觉得没来由的悲凉。 他很快就要娶别人了,就要与她咫尺天涯了! 谢云霁走近了,向郡主行了一礼,沉声道:“多谢郡主往日抬爱,微臣不日即将完婚,府中简陋,就不请郡主前去观礼了。” 乐宜的眼眶红了,没有说话。 他颔首,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 她再也忍不住,实在是想不通自己到底差在哪里?若是没有那女子,他会不会就与她日久生情了? 乐宜平了平翻涌的心绪,“小谢大人急着走是有什么公务么?” 谢云霁停下脚步并没有回头,道:“臣要去翰林院销假。” 乐宜一怔,是啊,他丁忧期满,正式除府了才能回到宫中。往后应该能常见到他了……可他!就要作别人夫婿了! “谢云霁,你和她成亲,高兴么?”乐宜不甘心,还是想问个清楚,“你宁愿犯下大错也要娶她,到底是为何!?” 谢云霁没有回头,语调如和风细雨听不出半点波动:“郡主所言臣听不懂。” 话音落,他不再停留,向不远处宫门走去。 岂料乐宜竟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笑道:“怎么,小谢大人这是落荒而逃了?我原是没想到的,谢翰林杀官眷只为狎妓为妻?” 乐宜精致的面容上是狠绝的恨意,仿佛从他震惊的眼神里得到了爱而不得的报复,她继续道:“你做下的事也许旁人永远不会知道,但你应该明白,任何人在皇权面前都是赤裸的!只要我愿意,就能知道所有你不想让人知道的事!” 他侧目凝视她,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俊美的脸上笑意如春风拂面,“郡主可是昨夜未休息好?” 乐宜倔强地看着他,昂着头不让眼泪流出,她不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他与她字里行间都透着冷漠疏离,再俊美的外表也掩盖不住凉薄的心! 何几曾时,她爱极了他温雅如玉,爱极了他神姿高砌。 如今才明白,所爱的这些原是他伪善的面具,是他对她无情的代表! 乐宜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一定糟糕透了,一定是堪比冷宫中那些爱而不得怨怼深重的疯妇,可她无可奈何,她被他折磨透了,嫉妒、不甘、恼怒充斥着她的心。 她伸出手拽住他的衣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不想让他走出这道宫门。 他若是出去了,就是别人的新郎了。 他冷冷看着她的手,道:“还请郡主自重。” 她突然有些歇斯底里,脱口而出:“我自重?你娶一个青楼女子自不自重?你为了她枉顾人命你自不自重?你不在意我将这事揭露出来么!?那你在不在意我把这些告诉你那未婚妻子,你且看她会如何看待雅冠京中的谢翰林!” 谢云霁的表情松动了,是一种被人戳到痛处的狼狈。 他不知道乐宜到底查到多深,只知道不能叫宋旎欢得知这些。她才对他示好,若是她知道了一切,只能悲剧收场。 他终于愿意正视她,走近了半步,在她耳边温声道:“郡主想如何?是想嫁给我做妾?还是想将让圣上下一纸敕令送谢某去午门斩首示众?” 谢云霁身上淡淡的檀香扑鼻而来,乐宜惊讶地看着他,她想过很多次与他这样亲近的距离,却没想到是如今的场景。 她突然觉得悲哀,怎么和他弄到这步田地,弄成这样,他居然说要她做妾? 谢云霁是何等的心计,见乐宜这副表情,就知道她根本舍不得他死。 如此,他就有了筹码。 他道:“郡主若是想谢某死,便会直接告知圣上此事。郡主如今与谢某说这些,无非是想让我不娶。但郡主可明白,谢某如今婚期将近,骤然停娶,而后转投郡主裙下,旁人会作何感想?” “郡主若是想要一个追随者,那云京有大把的勋贵子弟供郡主挑选。” 乐宜抬头,谢云霁含着淡淡笑意的眉眼落入她眸中。 他道:“郡主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清清白白的谢云霁。”他不想事态扩大,便哄道,“谢某不会纳妾,郡主尊贵也不该为妾。待我与那女子腻味了,再迎娶郡主可好?” 听他这么说,她稍微消了点气,看来那女子也不过如此,也是,一个青楼女子以色侍人怎能长久? 乐宜也知道将此事声张起来所致的结果与自己想要的大相径庭,她不想让他背负污名,他说的对,她自始至终想要的只是一个他。 如今他松了口,是不是以后就不会那样远着她了? 乐宜只觉得自己卑微到了骨子里,但天潢贵胄的傲气仍在,她道:“我要去你府中观礼。” 谢云霁拱手道:“恭候郡主千岁。” 第54章 冒牌货 终于到了迎亲当天。 姜忠携家眷坐上了谢府的马车,谢家的马车比他们自家乘坐的马车要宽敞很多,车内隐约有好闻的香气,让人不由得心旷神怡。 恰有清风拂过,姜夫人透过车帘,看到角架上悬挂的刻着谢氏族徽的灯笼,无不昭示着世家豪族不可及的尊贵。 姜忠看着妻儿艳羡的目光,有些不自在。 数日前,那位准姑爷找到他,一是补了更多聘礼过来,二来则是说了些客套却让人听着不舒服的话: “姜大人,府上如今远在宁州,地动忧患未销,姜娘子出阁那日没有必要从谢府回到宁州再回来,便直接从谢府行大礼吧。大人向来不是在意繁文缛节之人,您说呢?” 青年如玉的面容上带着和风细雨笑意,语气却不容置疑。 美玉一般的人细微之处透着锋芒,并不像传闻中那样温雅斯文。 说他不在意繁文缛节,这是拿他提前一年把小女送过去之事点他呢! 他也只得应了,毕竟能攀上这门亲事已是最好,左右都提前一年将闺女送进了谢府,何必再折腾出来。 马车越往前走,道路就越宽,街道两侧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氛围,到了谢府门外,只见眼前大道敞开,门匾上挂着喜庆的红绸,敲锣打鼓红红火火。 姜夫人心下不禁感伤,且不说谢府送来的一只又一只的箱笼都沉甸甸的,光是这样高的门第,这样宽阔大气的府邸,就让人望而生畏。自己的女儿怎么就没得这样的好命?倒叫那来路不明的孤女占了天大的便宜! 当下心中就下了决定,定要讨回来这番不甘。 谢府。 婚事早就筹备妥当,今日是正日子,一切都有条不紊的。 魏夫人看见姜忠一家就远远迎了过来,笑道:“亲家可算来了,婚事办的仓促,我这也是头一回操持,真怕哪里慌了手脚做的不尽人意,还请亲家海涵。” 姜夫人未嫁前也是云京贵女圈子里的,来谢府打眼一看,往来进出无白丁,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连请来的赞礼都是只出席权贵人家喜事的,哪里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呢。 “天下父母总是为着儿女着想的,夫人有心了。”姜夫人道,但又觉得这续弦夫人明明是个韶华女子,与她说为人父母这样的话实在奇怪,便开门见山道,“能否去见见小女?一年未见了,我实在想她。” 魏夫人清爽利落道:“那是自然可以,夫人且跟我来罢。” 魏夫人指派了婢女带姜夫人去宋旎欢所居的拂兰院,一路上青石板路竟都铺了崭新的红毡毯,脚踩上去软绵无声。过九曲回廊,七拐八拐地,婢女就将姜夫人带到了拂兰院。 宋旎欢一大早起来就没闲着,沐浴、更衣、洁面后被领着进行了开脸仪式。 开脸便是闺阁女儿告别姑娘身份的仪式,是将脸上的绒毛绞去。 姜夫人踏进房门后看了她一眼,眼眶竟有些发红,似乎想透过面前穿着红嫁衣的女子看到自己女儿的脸,女儿早逝的悲哀又漫上心头,自己永远都不会看到她嫁作人妇的一天了。 收拾起情绪,姜夫人道:“还是云京的风水养人,你看着眉目都清朗了不少。” 宋旎欢对于她的到来倒是不意外,女儿出阁前与母亲闲话些家常,再正常不过。 但姜夫人不是她的母亲,她们之间不会有女儿腻在母亲怀中撒娇的桥段。 “姜夫人此番过来,必定有什么要说的。”宋旎欢摈退了婢女,开门见山道。 姜夫人听了,笑着说:“真真是不同了,这通身气派哪里是初见你时能比拟的。我那可怜的女儿怎就没这好福气……” “娘。”她打断道,虽是叫着亲密的称呼,却难掩冷漠,“娘若是想让这好福气延续的时间长一些,就小心着口舌。姜家是我的娘家,我如今嫁入谢府也不会和娘家断绝来往的,娘放心。” “娘有什么话想和女儿说?”她眉眼平静道。 见她如此直白,姜夫人也不再掩饰,呷了一口茶沉默片刻道:“你如今算是攀上高枝了,姜家人可还能让你放在眼里?我听说你父亲很早之前就来找过你,让你想办法给你大哥谋个官职,可结果呢,我那可怜的儿子魂归幽冥都没等来一官半职!” “我们拿你当自己女儿,你倒好,送你大哥最后一程都不来!我真怕哪天我来这谢府都得吃你的闭门羹。”姜夫人道。 “夫人应知道谢家是清流,为大哥安排个职位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那时我才到谢府,什么都没摸清楚呢。”宋旎欢没有半分不耐烦,解释道。 姜夫人看她这样好说话,便估摸着她被谢家的富贵迷了眼,如今深陷进去早就不想出来了,这便好了,便可轻松拿捏她,不怕她不肯割肉。 “那时地动,咱们府中折损了好些东西,连你爹的书房都塌了,修葺下来要花一千两银子呢,还有你两个弟弟都长大了,要念书、请先生上府,银子实在是紧张的很。”姜夫人道,“你不当家不知当家的难处,如今就快当家了,谢府如此富贵,若是知道当家主母的娘家这样潦倒,岂不叫人耻笑?” 姜夫人心想开了口那就索性要多点,反正对于谢家这样的家底儿来说几千辆银子真的不足挂齿。 “娘想要多少?”宋旎欢问。 “五千两吧!”姜夫人笑着说,“若是姑娘你拿不出来,毕竟你婆婆还年轻,管家的事落不到你头上的话也不好抠出油水来,实在不行娘去找姑爷要。” 宋旎欢哑然:“这么多?” 见她惊愕的样子,姜夫人就觉得生气,今日就要成婚了,往后她可就是谢氏长房夫人,以谢云霁如今的声望,平步青云是迟早的事,届时别说谢府,都得封个诰命给她,那区区五千两银子作何这般惊讶? 若不是女儿早死,这等好事哪里轮得到她? 姜夫人将茶杯重重放下,嗤笑道:“五千两,买你和谢郎君的婚后太平日子,多么?” “听说你与那谢郎君琴瑟和鸣,若是他知道你是个来路不明的冒牌货,不知作何感想?” 第55章 逢场作戏而已 宋旎欢冷戾地望着姜夫人,深知这妇人贪婪,要钱绝不止这一次。 第一次就狮子大开口,明显是听说了她与谢云霁情笃,知道她怕与谢云霁生了嫌隙才敢要五千两巨款! 姜夫人拿替嫁之事威胁,无非是断定她在意谢云霁,在意谢氏长房夫人的身份。 宋旎欢不傻,哪肯就这样被拿捏住,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道:“夫人这是拿我当摇钱树了么?五千两,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我不知是谁跟夫人说了这么个数字,不如这样,你别管我怎么弄到这五千两……” 她走近几步靠近姜夫人,笑的有几分狡黠,道:“届时拿了这银钱,你我各一半可好?” “若不是为了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答应了你们替你们女儿出嫁,我早就逃之夭夭了!现今我与谢郎君成婚,也算报答过了吧?左右这谢府我早都不想待了,不如这样,你我里应外合敲那谢郎君一笔,拿了五千两,我们各自走各自的道去,两不相欠!”宋旎欢拿出了装泼卖痴的架势,撩起大红的裙摆懒懒地倚在圈椅里,“姜夫人,你说如何呀?” 姜夫人果然很意外,道:“你、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你难道与那谢郎君……并无情分?” 看着姜夫人慌乱的模样,宋旎欢就知道这番讨价还价算是稳了,只要让她相信她并不在意谢云霁,那便一切都简单了。 将替嫁之事揭露,他们自己决不能独善其身,那又是何必? 想到这,宋旎欢心安定下来。 窗外丝竹管弦声隐约渐起,她施了妆挽了发,一层一层地换上了新嫁衣,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却要费尽心思与这妇人周旋,不由得有些悲哀,她垂下头来,纤长的睫毛覆盖住眼中真实的情绪。 她脑海中是谢云霁温和平静的面孔,她要守住她的婚姻,要与心爱的郎君相安无事过一辈子…… 不能让他知道的事就必须永远烂在肚子里。 宋旎欢抿唇笑了笑,那一笑有种脆弱的美感,只听她慢条斯理道:“哪里来的情分?我与他并无情意,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一墙之隔,穿着朱红色吉服的新郎官儒雅又惊艳,他的神色黯然下来,耳膜隆隆震动,木然地伫立着,如同一尊了无生气的石像。 本是找魏夫人说乐宜郡主一会儿要来之事,原想请魏夫人千万稳住乐宜,魏夫人不知是刻意讨好还是什么,通风报信说姜夫人在宋旎欢院中秘谈。 他惴惴不安起来,怕那姜夫人为难她,着急忙慌地赶过来,谁知却听到她这一番摧人心肝的话! 他真想把她的心剖出来看看到底是怎么长的! 还是她根本没有心!? 她怎么敢如此戏弄他! 廊下刻意等他,还有主动投怀送抱,那些温柔的笑容和依赖,竟都是装的。 只是一句逢场作戏就可将他耍的团团转! 他觉得彻骨的冷,他分明已经洗心革面真心待她,她却对他没有半分真心! 谢云霁面容并无波澜,胸腔中涌动着血腥的戾气,低沉、阴暗,几欲发狂。 房内的算计还在继续,宋旎欢的声音有些雀跃,她娇笑道:“夫人考虑的如何?这谢府我是一天都不想待了!还是夫人觉得五千两太少?以我在他心中如今的价值,我看要个一万两也不成问题。” “你可别作这打算,你若是跑了,谢家找我们要人怎么办?行了行了,五千两太多拿不出来,那你能拿多少?”姜夫人泄了气,还是决定一点点要,毕竟不是一锤子买卖,要的多了就没有下回了。 “五百。”她为难道,“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我能挪动的银钱就这些,多的一分没有。” 姜夫人捏着鼻子道:“行,五百就五百。” 谢云霁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开的,每一步似有千斤重,耳边的恭贺声、祝福的吉祥话,都变得刺耳极了。 他是纵她过了头,让她这样肆意妄为地践踏他的心! 他大概是病得不轻,不知何时完全摈弃了最初接近她的想法,竟真的娶她为妻! 其实也没什么,起初他对她就是欺骗和算计,她的那点盘算与他对她做的比起来不值一提,如今也算一报还一报了。 灭顶的绝望袭来,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人在绝望的时候似乎就会将一切归咎为因果循环。 日头落了下去,暮色四起,整个谢府一片喜庆的红色在他看来有种惨淡凄凉的意味。 谢云霁颓然垮下了肩,扶住一旁的树干,心脏经过短暂的抽痛后直叫他喘不上气来。 “小谢大人?”从后面过来的人扶住了他,“这是怎么了?” 乐宜郡主正四处寻他,就看见树下的青年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吉服,有种耀眼的俊美,当真是郎艳独绝。 谢云霁回眸,乐宜站在霞光里,云锦堆砌出华贵至极的行头,似乎是要与新娘一比高下。 只是看起来实在花哨扎眼,让人生厌。 “郡主万福。”谢云霁拱手行礼,“臣无碍。郡主去前厅吧,自会有人招待郡主。” 说罢转身欲走,乐宜却一把拉住他,“怎么,如今要做别人的新郎了,连与我说句话都不肯?你莫不是忘了那天我跟你说的话了?” 谢云霁嘴角微沉,袖中的拳紧握着才控制住一触即发的愤怒,本来就被宋旎欢的一番话气的发狂,她还要在他气头上逼他! 他敛了心神,叹息道:“臣没忘。今日是臣大婚之日,烦请郡主……” 谁知乐宜却打断他,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崩溃,“别说了!别说!我知道你今日大婚,我知道!大婚过后你就是另一个女人的了!你说什么玩腻了她再找我,都是哄骗我的!你就是爱她,你若是不爱她怎会这般筹谋,筹谋的把自己都搭进去了还全然不顾!?” 谢云霁怔了片刻,苦笑道:“郡主说这些是为何,是想听我说什么?想听我说对,我就是这样爱她?就是为了她什么都不顾?就是到了这地步都撒不开手?” 话音未落,谢云霁颓然住了口,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惊讶。 他的回答出乎意料,乐宜郡主本就是想听他安慰她,谁知他却是这副破罐子破摔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模样。 谢云霁向来如天边皎月般出尘,即便失魂落魄,照样瑕不掩瑜,可惜这样的郎君不属于她! 宁愿要一个窑姐儿也不愿意当她的郡马! 乐宜痛苦了起来,什么都不顾地扑上去,止不住地哽咽道:“不许,你不许这样说!你这是扎我的心么?我不许你爱她……” 第56章 两姓缔结 世界霎时静默了。 新郎官与当朝郡主抱在一起像什么话!? 谢云霁看着乐宜装若癫狂的样子,不想激怒她,便皱着眉任她抱着,费了好大劲儿才不至于推开她。 “你抱抱我。”乐宜低声道,她长这么大都没受过这般屈辱,偏偏对着眼前的人就闹不起脾气。 能让她抱着不推开已是他的极限。 怎么可能再去主动抱她? 他一双眼睛古井无波,做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道:“郡主自重。” 他这模样激起了乐宜郡主的好胜心,到底是有天潢贵胄的傲气在,本来已经很低三下四了,他却这般白衣无尘! 可他做下的事分明令人不齿! 乐宜干脆铁了心威胁他,反正都成了怨偶,她颐指气使道:“又叫我自重,哼,我奉劝你见好就收,这会子我还好说话,若是把我逼急了,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你做下的事散播出去,你看你这婚还结不结的成?” 他皱眉看了她一眼,“郡主直说,到底想做什么?” “吻我。”她倔强地看着他,脸上是倨傲的神情,仿佛他在此刻能多听从她一点,就能在成为别人的夫婿后少一分真心。 谢云霁沉默地看着她。 “谢云霁,我乃帝王血亲,千金之躯,我命令你你敢不从?”她顶风而上道。 她今天什么都不管了,就是要趁他大婚逼迫他从了她! 她被他看的有些怕了,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万一他不从,她就彻底没了什么筹码,她刚想开口缓和,却被他拉着手肘往月洞门后面拖,他力气居然这么大,全然不顾弄疼了她。 谢云霁的隐忍丧失殆尽,宋旎欢践踏他的真心,乐宜郡主要挟他的那些事现在看来像个笑话,自己就是机关算尽的大傻子! 原来即使没有谢檀,宋旎欢也不会给他半分真心!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乐宜郡主,汹涌的怒意让他失去了理智,唇齿间有血性之气。 他突然笑了,笑的光风霁月。 下一刻,谢云霁一手扣住面前女子细白的后颈,看着她微张的红唇,带着报复的快意吻了上去。 乐宜心里五味杂陈,这个吻是她威胁得来的,终于如愿以偿把不食人间烟火的谢翰林拉下了神坛,可悲的是,他为了那女子竟甘愿做到此…… 傍晚的天空上是堆叠的云彩,夕阳的余晖为云朵镀了一层金色的边缘,缠绵缱绻地向天际尽头蔓延,无穷无尽的流散而去。 惨淡而寂静。 半晌,他松开她,整个人像个泥塑木雕,半点喜怒都无了,他似笑非笑道:“郡主可满意了?” 乐宜怔忪着,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红了眼眶。 她终究舍不得毁了他,她对他还有期待。 * 丝竹管弦声渐起,外面也喧闹了起来。 宋旎欢终是盖上了红盖头,在一众婢女的簇拥下向未来的生活走去。 烛火将庭院照的通明,透过红盖头,一切都是暧昧的绯红色,朦胧中她看见灯火辉煌处站着一个人,看那身形就知道是谢云霁。 他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难以忽视。 平日里他都穿浅色淡色,不知他穿红色是什么样? 慌乱的心情神奇的安定了下来。 从此之后她便不再是一个人了,纵使身后有甩不脱的踟蹰,只要他在前面等她,她就会什么都不怕的向他奔去。 “谢氏云霁与姜氏女瑶,两姓联姻,一堂缔结,良缘永结,白头偕老……”赞礼的吟唱声传来。 幸而红盖头遮住了脸,宋旎欢脸上那溢出的笑容才不曾让人看见。 这若是让人看到了,该笑话她不知羞了。 白头偕老,多么不真实的词……可若是跟谢云霁,她愿意努力将它变为现实。 婚仪内容相当繁复,好在不用从宁州接亲,流程要比想象中快一些。 姜家的两个儿子说了些场面上的话,类似于以后要好好待他们的姐姐,不然就…… 可看着面前温文尔雅的姐夫,两个小子实在说不出后面的话。 不然什么呢?不然就收拾这少居高位的谦谦君子? 说不下去了,僵在那尴尬的很。 谢云霁却露出笑容,向着两个毛头小舅子深深一揖,道:“弟弟们且放心,我必不会叫你们的姐姐受委屈,若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年龄偏小的姜家公子想起苦命早逝的姐姐悲从中来,泪流不止,年龄大一些的那个沉着道:“好,姐夫的话我记住了!” “夫人,跟我走吧。”他牵过她的手,温柔道。 方才听到的和发生的事不足以让他挂脸子,依然带着温润如玉的笑容,觥筹交错间看不出一点异常。 要知道谢府这样的门第,在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一点风吹草动可是要沦为笑柄的,谢云霁最是明白。 兴许是情场失意,他的脑子愈发清醒起来,她一直不爱他,只是装的,既然如此,那最容易不过。 伪装一向是他最擅长的事。 谢云霁的这声夫人叫得宋旎欢心头微颤,这就成了夫人? 谢云霁的夫人…… 从此他和她就正式彻底绑在了一块,将一起度过人生漫长的几十年。 生同衾死同穴。 她点了点头,放心地将手交给他。 已是极力控制情绪,然而眼泪却夺眶而出落在了他牵着她的手背上。 他仿佛被烫到般,整个人有一瞬间的僵硬。 第57章 新婚第一夜 乐宜郡主站在人群中,姣好的面容上是傲慢的神色,看着新娘时是掩藏不住的不屑。 随着婢女的牵引,宋旎欢被送到谢云霁所居的流风院中。 一路都什么也看不到,就被人牵着,直到坐到大红的床榻上,才将盖头扯下换上团扇遮面。 “少夫人累了吧,歇息会儿吧,等宾客散尽了公子才能过来。”玲珑道。 他那般如谪仙的人,今夜也要与人推杯换盏么? 宋旎欢不由得担心起来,也不知他会不会饮酒,更不知姜家那两个会不会为难他? “少夫人放心,公子酒量可以的。况且这大喜的日子宾客们都是图个热闹,哪里有人会真的为难谢翰林?”墨兰安慰道。 宋旎欢这便放心了,深深望了望窗外灯火辉煌之处,复又垂下眼。 小口喝了点茶,不能吃东西,她倒也不饿,脑海中思索着一件麻烦事,那就是谢檀留给她的药瓶不见了。 想一想,很久都没有发作那毛病了。 因为有谢檀给的药,不发作的时候她也不担心,但当收拾东西要搬到流风院,怎么找都找不到那药瓶,她才慌了起来。 玲珑以为她的慌乱源自于对之后要行大礼的未知…… “少夫人,您看看这个。”玲珑手中托过来一盏精美的莲花蛊。 宋旎欢接过后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曾经在馥娆庭研习过的夫妻之道。 其实她基本上领悟了是怎么回事。 如今真要用到了,和谢云霁……想到这她就心慌。 可转念一想,跟谢云霁行了敦伦之礼后,就再也不用怕媚药发作了! 丝竹管弦声渐弱,婚仪已到了尾声,不多时,院子中安静了下来。 宋旎欢有些恍惚,细细打量着这一方居室。 这是不是她第一次来谢云霁的居室了,但这次不同,今日往后她就是这里的主人,她将与他同床共枕。 方才那些婢女仆妇叫她夫人,她还没反应过来。 以后她就是别人的夫人了…… 多么神奇的身份转换啊。 胡思乱想想着,她竟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了,不知何时开始下雨的,雨水窸窸窣窣地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在这样的雨夜,尤为让人安心。 新娘从红纱帐里昏昏沉沉地起来,桌案上的龙凤蜡烛燃了一半。 她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茫然环顾四周,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 半晌,才反应过来今夜是她与谢云霁的洞房花烛夜。 他怎么还没来? 宋旎欢起身推开门,细密的雨丝扑得满头满脸,让人切切的清醒。 守在门口的墨兰见她醒了,连忙过来将她推回去,道:“夫人怎的出来了?小心淋了雨受凉。” “公子呢?”她茫然问道。 “公子说今夜不过来了。”墨兰道,“今夜我值夜,就守在门口,夫人安心睡吧。” 宋旎欢紧了紧衣领,问:“公子说原因了么?可是发生什么事了?他可留下什么话?” “没有。”墨兰答的干脆,三个问题化作一个利落的没有,还是不忍心,又道:“想来公子在前厅喝醉了,不愿吵着娘子。” 宋旎欢嗯了一声,心里不免有些失落,试探道:“他在漱玉山房么?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墨兰见她脸色不好,又想起公子一脸寒意的嘱咐,连忙劝阻:“少夫人去做什么呀?都半夜了,公子早都歇下了,有什么明日再说吧!” 宋旎欢只得应了,回到榻上自己将满头朱钗缓缓卸下,脱去华美精致的吉服,靠在软垫上捧着本《西夜国游记》催眠。 窗外的雨停了,红烛燃尽了最后一寸。 翌日。 一大早,便有仆妇婢女鱼贯进来,端着银盆和崭新的头面,替这位新妇梳洗打扮。 一番梳洗后,宋旎欢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乌黑的长发都盘了起来,得体的绒花簪在侧面的发髻上,一丝不苟,高贵温婉。 梳妇人头,是闺阁女子成熟的象征。 果然,仆妇问:“少夫人昨夜歇息的可好?” “还好。”她笑了笑。 仆妇知道新妇面子薄,干脆自己进内室去找,雕花床已收拾妥当,完全看不出任何痕迹,那方雪白的帕子规整地摆在床榻边的方几上,动都不曾动过。 仆妇惊讶道:“这、这是怎么……” 宋旎欢的视线极快地掠过那元帕,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还是墨兰解释说:“刘嬷嬷,昨夜公子没有在此留宿。” 刘嬷嬷虽然惊讶,但转念一想,兴许是昨夜公子疲累,又或许是两个年轻人面子薄,没有行大礼也能理解,便什么都没说取了元帕走了。 接下来一连几日,宋旎欢都没有见过谢云霁。 问就是去宫里当值了或者在翰林院修史。 起初她没当回事,毕竟他才除服回去当值,必定要忙一阵子的。 忙是忙,晚上总归要回来的,难道每次回来都晚到不想打扰她么? 又是一日日落之时,宋旎欢在府中漫步,走累了歇在一处角亭,看细碎的雪落在青石板上转瞬又消失不见,竟看得痴了。 她不知是哪里让谢云霁不悦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他为何娶了她又这样冷落她? 流风院很大,没有他,寂寥又寒冷。 跟在宋旎欢身边的是姜家送过来的两个陪嫁丫鬟,原先的名字不用了,新取了雅名,唤为“采薇”、“菡萏”。 采薇似乎是瞧出了她的心事,道:“少夫人,咱们这都几日没见过公子了?” 姜夫人遣她们两个过来原还有另一层意思,那便是命她们两个在姜瑶有孕或失宠时,能帮她固宠。 这在大宅院里再常见不过,爷们左右要宠幸别人,不如将这机会留给自己人。 眼瞅着来谢府都十几日了,一面都没见过那位公子,采薇不由得有些着急,“墨兰和玲珑姐姐都是伺候在公子身边许久的,她们说的话夫人不可全信。要我说,这就是公子故意冷落您呢,您想想,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公子?” 正说着,角亭外的连廊恰巧传来下人们的议论声。 “少夫人真可怜,大公子在新婚之夜把她一个人晾在那,这都几日了,公子连新房的门都没踏过。” “那可怜什么,她本来就是上赶着非要嫁过来,这嫁过来就行了,怎么还贪求上了?本就是看上谢府的门楣,现在算是求仁得仁了吧。” 第58章 别走 这一番讥讽的话语如数落入宋旎欢主仆耳中。 采薇和菡萏虽然生气,却也知道对方说的是实情。这些天跟着少夫人,她们两个也受了不少气,毕竟人都是拜高踩低的。 少夫人不受宠这件事,看来已经在谢府传开了。 是正妻又如何,谢家主母?像宋旎欢这样娘家形同虚设的,只要不受丈夫待见,看来就只有沦为笑柄的份。 檐下悬挂的灯笼微微摇晃着,下人们的议论声逐渐消失,宋旎欢在袖中的手将掌心掐的生疼,这些下人所说的她怎会不知,她愈发地怕起来,真的是“求仁得仁”了么…… 可她想要的,分明只是一个他。 谢老爷那边也有点想不通,明明大婚之前两个人难舍难分的,怎么成婚之后却冷了下来? 他不理会后宅之事,担心的是谢云霁与新妇为何不圆房?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跟魏夫人提一提,她再年轻也当上婆母了,有些话她该给新人提点到。 谢老爷道:“我们谢家长房一脉实在单薄,谢檀又去得早,现在就剩子澈一个,我还等着他替家里添丁进口,怎么十几日了子澈都一直睡在书房?你这个当婆母的,要找机会跟媳妇说一说。” 魏夫人连连点头称是,又回想起数日来送过来的雪白的元帕,面色一红道:“老爷放心,妾身会与她说到的。” 她心下不由得犯嘀咕,谢云霁二十三了,一直不行大礼,难道是那方面有碍? 三更天了,宋旎欢睡的不安稳,做了很多噩梦,在梦里如何挣扎都醒不来。 好不容易醒来了,才发现眼泪都浸湿了枕头。 睡意全无,她索性坐了起来,把脸深深埋在臂弯里。屋子里明明烧着地龙,她却浑身都冷。 这才明白话本子里冷宫的妃子是何滋味。 她干脆下了榻,双脚踩在地上后就由不得她了,竟忍不住去漱玉山房找他。 她想问个清楚,这样不明不白的算什么? 府中很安静,才下了雪,地上白茫茫一片,烛火映衬下如同天上宫阙。 她走的很快,也不觉得冷,她刻意不去想这个时辰会不会太晚,会不会唐突他? 怕想的多了就不敢去了。 踏出这步全凭不顾后果的勇气。 漱玉山房的灯已然熄了,漆黑一片。 她快步走过去,轻轻推开门,眼睛适应了黑暗,借着窗外的月光照亮,一点点的挪动着。 她从未来过他的书房,这里的陈设在黑暗中看起来都是雅致禅意的,哪里像书房呢,倒像是隐士所居的茅庐。 她伸着手轻轻摩挲,想找到罗汉榻亦或是胡榻所在,后退时忽然撞上身后坚硬的物体。 宋旎欢本能地叫了一声,清冷的檀香袭来,一只微凉的手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嘴。 “是我。”谢云霁嗓音低沉。 她松了口气,紧接着心跳又漏了几下,这是他们婚后第一次相见…… 方才积攒的勇气在此时消失的干干净净。 她想质问他,话到嘴边化成一句小声的嗯,她垂着头,无措地站着不敢动。 谢云霁松开她,也不说话。 须臾,宋旎欢回身看他,温雅俊美,月光细碎地打在他如玉的面容上,愈发地显出矜贵且芝兰玉树的意味。 “怎么不睡觉?”他语气温和问道,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多日未见,他强迫自己不去找她,奈何脑海中却挥之不去都是她的身影,夜里辗转反侧,想到她说的那些话,想到红盖头下滴落的眼泪,就又气又恼。 整颗心像掉进油锅里煎。 他不去找她,她就不必逢场作戏了。 她今夜来找他,他其实是欣喜若狂的。 谢云霁细细打量面前的女子,多日未见,清减了不少,目光顺着她消瘦的身形滑落到她的裙摆上,海棠花色的裙角下赫然是一对白生生的脚。 十二月的天气本就寒冷,早前又下了雪,夜里没有仆人打扫的,她竟光着脚踏雪而来! 再看她穿的也单薄,大氅里面只一件单薄的亵衣,细细听去,还有牙床子打颤的声音。 谢云霁俯身抄起她的腿弯一把将她横抱起,她整个人果然冷的像块冰,他快步走到床榻前,边走边说:“你要冻死自己么?” 他将她塞进被褥里,被角掖到她的脖颈。 被褥里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但并不热,可见是他也起来有一会儿了,宋旎欢看到桌案上还有一杯冒着丝缕热气的茶。 他也睡不着么?半夜起来自己坐在那会想什么呢? 谢云霁起身刚要走,她却从被窝中伸出手来拉住他,“子澈哥哥……” 她的声音怯怯的。 他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疼到最深处。 他停下,忍着心里泛起的涟漪,回首看她,“怎么了?” 她扁了扁嘴,似乎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你……为何这样冷落我?” 他听了不过一笑,过了片刻,带着客气的口吻道:“近日才回翰林院当值,积累的事情略多,忙不过来,没有冷落你的意思。” 两人成婚了,倒像是比婚前要生疏。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 她还能说什么呢,要求他即使公务繁忙也要顾及她的感受么? 还是要求他回来再晚也要回她房中歇下,否则外人会误会他们之间生了嫌隙? 虽然在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说话也依然和风细雨,她却真切的感到难过。 这种难过很复杂,不仅仅是感情上得不到回应的失落,具体是为何,她暂时还没有想明白。 “当真这么忙么?”宋旎欢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他不说话,静静望着她。 她有些难为情道:“你我成婚好多日了,你都没有过来过过夜,不忙的时候,能不能过来一下?就一夜也行。” “好。”他道。 也不知是顺从还是敷衍。 “那…我走了?”她小声说,边说边从他的锦被中抽身出来,寒夜的冰冷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颔首道:“叫谢茗送你。” 第59章 弥补 她木然点点头,起身时眼泪忽然落下,在莹白的手背上一闪便消失不见。 谢云霁别过头去装作没看见,到底还是不忍,又说:“外面冷,你没穿鞋,且在这歇下吧,我去别处睡。” 话音未落,只见她别过脸去摇摇头,逃似的往外走去。 宋旎欢走后不一会儿,谢茗就回来了。 书房中已点了烛,桌案上铺了宣纸,湖笔在谢云霁手中却迟迟不见下笔,见谢茗回来,谢云霁骨节分明的手紧了紧,他在等他回话。 其实他早就做好宋旎欢会觉得委屈的心理准备了,可真听到谢茗说:“少夫人不愿坐轿子,跑着回去的,一路上都在哭……” 一瞬间,那种熟悉的痛感又来了,像心脏被细而锋利的线勒紧。 他忍不住想象她落泪的模样……失魂落魄的身影。 谢云霁终是掷了笔。 似谢茗这样贴身伺候的人,主仆间的默契早就形成。 谢茗道:“公子要过去看看少夫人么?雪夜寒凉,少夫人若是作下病就不好了。 …… 回到流风院,宋旎欢强迫自己快点睡过去,紧紧瑟缩成一团。 去的时候不觉得冷,回来时涉雪而行,脚踩在青石板路上,冷的揪心。 迷迷糊糊地似乎要坠入梦境,混着书卷气的清冷檀香袭来,一双带着凉意的手伸进了她的锦被中。 谢云霁进来时就看到她侧躺在床榻上,紧促着眉头,眼角有未干的泪痕,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的披散在胸前,一张小脸煞白,宽大的亵衣将她包裹的纤瘦小巧一团,看起来霎是可怜。 他吹了蜡烛在她身侧躺下,她冷的像冰,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黑暗中她却挣扎起来。 “是我。”他道。 “我知道。”她气性上来了,用力推他。 谢云霁虽然是文人,却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宋旎欢的那点力道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可他抓着她的手腕,她便伸腿踢他。 “疼。”黑暗中他抽了口气。 她僵住,不敢再动,哪里舍得真的弄疼他。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低声道:“我错了,我不该……是我的错。” 她不说话,将脸藏在他怀中,整个人无声息地。 他起身想去给她拿汤婆子取暖。 宋旎欢以为他要走,探手去勾他的脖子,纠缠上来,“你别走……” 他愣住,先前的恼怒和委屈其实都消散了大半,剩下的那些也都随着她的这句话消失不见了。 她到底为什么如此,是不是又是刻意来讨好他,他理不清,也不想计较了。 细碎的月光衬得谢云霁的眼神愈发温柔,他抱着她,将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肌肤上。 “别,会冷。”她试图将手抽出。 “不冷,我不怕。”他不在意道,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你摸,热的。” 肌肤贴着肌肤,男人身体的热力将她渐渐暖了过来。 “你别走。”她又不放心道。 他细致地吻她的眉眼,吻她眼角湿润的泪珠,口中呢喃道:“不走,我不走,刚才是想去给你拿汤婆子。”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 没想到不舍他。 他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冷落她这么多天? 他何时成了这样小气的人…… 黑暗中,他贴着她的耳侧道:“我很想你,旎欢。” 耳侧酥酥麻麻,她极力忍着眼泪和委屈,小声道:“那你为何不来找我?为何冷落我?” 他将她拥入怀中,紧紧的,“是我不对。” 她把脸枕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眼泪终于扑簌而下,似乎是要将这些天的委屈和思念倾泻而出,“你从成婚那夜就睡在书房,就是对这件婚事不满,对我不满……那既是如此,为何当初答应娶我?” 她索性一股脑都说出来:“我早说了我们不相配,你、你还怎么都不放我走,还对我那么好,日子长了,我舍不得你了,你却又这样冷落我,难不成之前都是戏弄我的么?我怎会喜欢上你这样的人!” 他愣住,脑海中嗡地一声,短暂的失神过后脸上是春水化冰般的笑容,有些不可置信地,“你…喜欢我?” 她像看傻子似的,嗔道:“我不喜欢你嫁给你做什么?难不成是为了谢家的权势?若是如此,最开始我就不会说要走……” 这份喜欢和爱,是一日日养出来的。 “呜呜!” 嘴巴被谢云霁温热的唇堵住,她没法再继续说。 黑暗中,帐子里的两个身影紧紧贴在一起,唇齿缠绵间,谢云霁喃喃道:“我真心待你,你也真心待我,好不好?” 她重重的点头,又担心他在黑暗中看不见,道:“好,我对你当然是真心的……” 他的眼中有她的影子和绵绵的情意。 多好,她喜欢他。 他们之间不再有旁人。 他不停地吻她,温柔又专注,手顺着她玲珑的曲线滑落,黑暗中感官的触觉更为敏锐,那盈盈一握的柔软叫他几欲狂乱,直到两个人的呼吸越来越乱,宋旎欢才猛然惊醒似的按住他解她衣带的手。 “怎么了?”他声音暗哑,问得直白,“你不愿意么?” 她已是他的妻子,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占有她。 洞房花烛夜未发生的事可以现在补上,只是有些可惜,没有簇新的被褥和龙凤红烛。 但无妨,他会弥补她,十倍、百倍的弥补。 宋旎欢的红唇微肿,脸上还有红晕未退,她微微喘:“我、我月事前两天来了。” 他在黑暗蹙了蹙眉,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小腹,“疼吗?” “刚来的时候疼,现在不疼了。”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将她按在怀中抱的更紧了些。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不会再这样冷落她,话到嘴边却变成:“睡吧。” 他想,还是要留些余地,不可让她知道他有多喜欢她。 夜色中,宋旎欢在他怀中睁着眼了许久,他的眼睛那样好看,他的气息将她紧紧包围,多好呀。 就快要坠入梦乡时,她梦呓般说着些什么。 谢云霁低头细细去听,她说:“谢云霁,我喜欢你,好喜欢。” 他怔住,将她抱得更紧了。 第60章 婚后生活 今夜是采薇值夜,宋旎欢出去又回来她都是知道的。 少夫人不受宠心中憋闷,晚上出去透透气,采薇觉得自己没必要跟着。 直到看到那高大清隽的公子进来,他宽大的大氅随风直飘坠在地上,披散的长发有几分落拓不羁的意味,那张脸…… 她看呆了,心跳咚咚作响,脑海中一片空白。 怎会有这么好看的人?!怎么能这么好看? 这种好看是稀有的,配上他的身份,只能叫人生出遥不可及的绝望来。 可若是…… 采薇当然记得姜夫人的吩咐,她和菡萏是来准备着哪天能给谢翰林当通房的。 这么想着就睡了过去,梦里什么都有。 翌日一早,采薇早早候在门边,听见里面有动静便拿着银盆和温水进去了。 抬眼一看,那公子坐在床边,长发随意披散在胸前,一袭细麻禅衣将整个人衬得飘然出尘,俊眉修目,比昨夜昏暗中看的更为俊美,惊为天人。 她蓦然红了脸,不敢再看,刚要说话,就见他伸出手放在唇边做出“噤声”的指示,而后摇了摇头。 采薇向帐子里看去,帐子中的少夫人还在酣睡,衣衫完整,脸颊上有淡淡的红晕。 小小的博山炉里袅袅飘散着安息香,谢云霁垂着眉眼,安静地看着尚在熟睡的妻子,目光温柔缱绻。 这位传说中的公子,不像旁人说的那样不喜少夫人呢…… 采薇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感到不幸。 谢云霁并不多理会采薇,自己穿好衣服走出门来,墨兰和玲珑就凑了上来,规规矩矩的,眼角眉梢将喜色隐藏的很好。 她们的公子,这是终于开窍了么! 谢云霁紧了紧毛领,道:“里面那个丫头怎么做事的,谁叫她进去的?” 像菡萏和采薇这样的丫头若是按谢府的标准,是根本近不得主人的身的,更何况是谢云霁这样对身边人要求极高的。 她们俩能在流风院伺候,全然是占着少夫人陪嫁丫鬟的便宜。 能叫她们在院子里伺候都已是格外的恩惠,怎还敢随意进主人的居室? 连墨兰和玲珑这样从小养到大的大丫鬟,都不敢未经主人允许进入。 墨兰道:“回公子,她是少夫人的陪嫁,府中规矩还没教清楚。” 什么陪嫁,这点内宅中的心思他不是不懂,只是懒得理会。 他想,宋旎欢只怕是还不知姜夫人派这两个丫头过来的用意,想到她,他的心就软的像水一样。 “这丫头不规矩,留不得。”他道,又嘱咐,“让她消失的自然些,别叫少夫人察觉。” * 宋旎欢睡了很久才醒,再睁眼时,床边已没了人。 看着空无一人的居室,她分不清昨夜的一切是梦还是他真的来过? 正想着,谢云霁就从门上进来了,今日身着绯色直裰,玉带束腰,这样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全然不觉艳俗,反倒添了初婚的喜庆。 他看见她时眉眼间有温和的笑意。 跟着他一起进来的,是端着各种汤汤水水的墨兰和玲珑。 “喝了吧,昨夜受了凉,落下病就不好了。”他坐在床边,手上端着一碗乌黑的汤药,轻轻吹了吹递到她唇边。 她忽然想起昨夜浅尝辄止的亲密,脸霎时红了,“我自己来吧。” 他不撒手,简单说道:“我来。” 她闭着眼睛喝了药,竟不似想象的那样苦。 “公子命我们加了甘草进去,中和了苦味,少夫人放心喝。”墨兰道,而后将银盘中的杯盏放在桌案上,“这是阿胶、燕窝,还有红糖提子、松子枣泥糕,夫人请用些吧,都是温补的好东西呢。” 宋旎欢点点头,眼眶又红了。 她月事一向不准,全都是在馥娆庭被折磨落下的病根。 在馥娆庭,来了癸水是麻烦事,代表着不能进行高强度的歌舞训练,也不便节食塑形。 时人对女子讲究以瘦为美,讲究纤腰盈盈一握,喜欢弱柳扶风我见犹怜,更有甚者要模仿飞燕作掌上舞。 不管家中娘子身材如何,那些爷们对烟花女子的要求是从未松懈的。 为此陈妈妈对她们的要求极高,好几天不给饭吃实属正常。 久而久之,这般作践,癸水就不怎么来了。纵使来,也是极少的,且很疼。 宋旎欢从未在这种特殊时期被优待过,看着桌案上精致的补品,她在他温柔的注视下红了眼眶,抬眼看他时已有盈盈泪意。 谢云霁心头一动,伸过手去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关切道:“怎么了?可是肚子疼?” 她摇摇头。 墨兰和玲珑知趣儿地退了出去。 她扑进他怀中,轻轻啜泣着,半晌,似乎下了什么决定,她说:“我娘,叫我想办法弄五千两银子给她,我不想,就骗她说你我并无情意,我身上没有多的银两。我不知她能信多久,若是日后再管我要我又要扯什么谎呢。” “我父亲还叫我想办法给家里那几个弟弟捐个官儿做,我……我有时实在后悔,若是我没有嫁给你,他们怎么能赖得上谢家?我不知道他们以后还要什么,他们若是找到你,你心里有个数,不必理会的。” 他吻了吻她的头发,道:“旎欢为何不想让我答应他们的要求呢?姜家与谢家是儿女亲家,提携亲家,也属人之常情。” 她沉默片刻,知道无法跟他说清楚姜通判一家移花接木之事,可单是在对方孝期就把女儿送进谢府一事,就能看出这卖女求荣的贪婪嘴脸。 宋旎欢斟酌了下,道:“公子应该能想得到,在公子尚在孝期我就被送进府中,可见他们不是什么目光长远之人。如今圣上立储在即,公子又如此得圣心,多少只眼睛看着呢,姜家所求之事于谢家来说不算什么,保不准落在有心之人眼里就有了说道,到时候因小失大,毁了公子清誉就得不偿失了。” 她说的认真又谨慎,他在她平静的叙述中表情变了又变,最终水一样的温柔漫上眉眼。 第61章 叫 夫君 为姜家行个方便对于他这样常走宫闱长袖善舞之人来说并不难。 他远没有她想的那样如履薄冰。 很多事其实无需他亲自去做。 可她关心则乱,他心里十分受用。 谢云霁眉眼含笑凝视她,一个早年流落欢场的孤女,竟然能有这样长远且慎重的想法,实在让他颇为意外。 而让他感到释然的是,她当时说的那些逢场作戏的狠话是为了糊弄姜氏胡诌的! 宋旎欢在馥饶庭时对大昭官场风云道听途说了一些,便继续说道:“公子三元及第已让人艳羡不已,又是最年轻的翰林,常在御前行走,看似光鲜实则身处风口浪尖,如今恰逢立储多事之秋,各方利益纠结,更是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见他但笑不语,宋旎欢有些忐忑,小心翼翼说道:“我说的若是不对,还请公子见谅。” 谢云霁眉头微蹙,佯装严肃道:“也不能这样说,你说的在理,但有一点我觉得不对。” “什么?”她问。 “你我都成亲了,怎的还叫我公子?”他的眉眼漾开风流的笑意,微微俯身靠近她,目光灼灼,“莫非是对为夫有所不满?” 她蓦然红了脸,嗔道:“你、你明知故问,我哪里对你不满了,我对你的心昨夜都说清楚了……” 谢云霁挑眉,“那你该叫我什么?” “……夫君。” 谢云霁笑吟吟地将她拥入怀中,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满足和愉悦。 像这样没有隔阂,真好。 他知道自己心底对她的渴望,他其实才不是什么克己复礼之人,心中蛰伏着阴郁嗜血的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窜出来将他伪善的面具撕扯殆尽。 那时她会害怕么,还会像现在这样喜欢他么? 再往深里想,她喜欢的……真的是他么? 他闻着她身上女儿家特有的甜香,无不惆怅地想,如果她喜欢他温文尔雅,喜欢他作谦谦君子姿态,他愿意尽力装下去。 她的红唇饱满柔软,有点害羞地轻轻亲了亲他。 他的笑意更浓,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就有情意流动。 半晌,他轻轻挪动下,将软枕垫在她腰下,道:“姜……娘要五千两银子,便给了吧,你能到我身边来,还要多谢他们。至于捐官之事,你今日告知我,我心里便有数了,届时若是丈人再找你谈及此事,你直接让他找我便是。” 宋旎欢想了想道:“好。” 他是极为喜欢宋旎欢这样看着他的,有依赖和欢喜,还有点痴痴的傻傻的,他刮了下她的鼻子,“为什么这样看我?” “你好看呀。”她理所当然道,他这么好看,不喜欢看他才奇怪吧! 而后又觉得说这话太过大胆,便红着脸转移了目光。 他却抬起她的下巴,胸腔中溢满了满足的温柔,他在她唇上落下一吻,笑道:“无妨,看吧,旎欢你也不是第一次这样看我了。” 复又俯身将她圈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气息温热,叫她霎时耳尖都红了。 他说:“想看哪里都可以。” * 谢云霁最近的确是有点忙。 但是他不会再刻意冷落她了,从翰林院下值后就着急回来,连要查阅的文书都拿到房中看。 漱玉山房好几天没去了。 晚间,沐浴过后谢云霁换了干净的亵衣,吹了蜡烛躺在妻子旁边,将她揽入怀中枕在自己臂膀上。 月华堪堪洒落在帐子中,将二人好看的眉眼蒙上一层温柔暧昧的面纱。 帐子形成一方私密的小天地,二人嘴角都噙着隐隐的笑意。 宋旎欢偷偷看他,发现他与谢老爷其实不像,他的眉眼、神情更为高贵风流,应该是和故去的清河郡主相似。 他亦观察她,她看起来也与成婚前不同了,细碎的刘海梳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日常所梳的妆发也是妇人头。 看起来稳重端方,其实一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有着少女的懵懂和灵动。 她还是个完完整整的姑娘。 “肚子还疼么?”他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是想靠近她的,从第一次见她起。 谢云霁向来对一见钟情这种事嗤之以鼻,却没想到自己将这种浅薄且幼稚的事贯穿了个彻底。 他第一次见她倚在谢檀身边,就想将她夺过来。现在想想,原就是一见钟情。 她如今终于是他的妻了。 他却怕了起来,怕她知道他做下的那些事,怕她知道他太过喜欢她,也怕自己对她的渴望唐突到她。 宋旎欢抬眸看见他风流俊秀的眉眼,红着脸低下了头,“不疼了,可是还没……” 他点点头,修长的手指缠绵地抚上她的脸颊,叹了口气:“傻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们是夫妻,夫妻又不止是在床笫之间,我怎会只想着这个?” 谢云霁可真好呀,怎么会有这样几近完人的人…… 她伏在他胸口,既感激又羞愧。 翌日一早,谢云霁已然离开了。 宋旎欢成为少夫人后,按理说是要日日去婆母那里请安的。只不过魏氏年轻,实在不想担这份累,就说自己头疼脑热的,免了这份二人都会尴尬的请安。 谢府很大,假山都不算什么,甚至还有一整座真的小山,人在山中游就能玩一天,坐在嶙峋怪石上,颇有点幽兰空谷的野趣。 不必向婆母请安,丈夫疼爱,日子过得真的不要太舒坦。 她近日来都觉得自己长胖了。 但今日一早,魏夫人那边就派人传话来要她过去一同用早饭。她不是迟钝的人,知道这定是有事同她说。 魏夫人这边十分苦恼,谢老爷到底是上了年纪,娶了儿媳妇就想要孙子。 怀孩子需要时间不假,可二人连同房都没有,怎么能有孙子? 谢老爷要她提点提点小两口。 魏夫人哪里敢去提点谢云霁,这种话由她这种年轻继母与继子说,实在不合适。 思来想去,只能找宋旎欢说。 魏夫人心里也犯嘀咕,成婚之前两个人好的跟什么似的,怎的成婚后还以礼相待上了? 她已不是黄花大闺女,霎时间想到了什么,帕子捂着胸口连忙找个地方坐下,“哎哟……天老爷……莫不是他、他不举吧?” 魏夫人的贴身婆子压低声音道:“谁不举?夫人说老爷?” “什么老爷,他怎么折磨我的你夜里当值听不见?”魏夫人恼怒道,“我说的是少爷!公子!” 那婆子也惊讶的很,但转念一想就想通了,谢云霁都快二十四了迟迟才娶妻,指不定有什么隐疾呢! “哎哟,这叫我怎么开口啊。”魏夫人尴尬道。 第62章 夫君不举? 宋旎欢过来,与魏夫人闲话家常了半天,在二人都无话可说时,魏夫人终于进入了正题。 “只我们二人说说悄悄话。”魏夫人道,“这些时日,你与子澈相处的如何?” “大公子……他待我很好。”她如实道。 魏夫人斟酌道:“哪方面好呢?” “各个方面。大公子品性高洁,人又温柔细致,实在难找到他这样好的郎君了。” 魏夫人有些急,“在床笫之间呢?他如何?” 其实她还想问那元帕迟迟没呈过来,到底是为何。 宋旎欢没想到魏夫人会如此直白,脸有些红,老实答道:“我不知道。” “老爷年岁大了,人老了就喜欢热闹,你们都成婚一段时日了,怎么还这么抹不开脸?不同房怎么能续香火?”她干脆敞开了说,“公子都快二十四了,不能这样耽搁下去,放在别人家,他这年岁都当好几个孩子的爹了。” 宋旎欢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要说他成婚后就跟她赌气么,那不成告状了? 魏夫人又不是谢云霁的亲娘,给这么年轻的婆婆告状,那真是傻透了。 魏夫人起身从仆妇手中接过一个精巧的锦盒,有些尴尬道:“你也别觉得我冒昧,我实在是为了给老爷交差身不由己。这里面是助兴的燃情香,还有……还有男子吃的药,你给他试试。” “啊?” “啊什么……子澈他没通房也不纳妾,我是过来人了这才明白过来是何缘由,你尚不经事,不懂也不怪你。但我不能不帮你,你是聪明人,不须我再多说吧?” 魏夫人似乎也觉得害臊,将锦盒匆匆递到她手里就逃似地离开了。 宋旎欢打开那锦盒,呆愣了半晌。 实在想不到大宅院里也用这些,她还以为只有欢场才用呢。 只是这些要用到谢云霁身上么? 难道他真的需要用这些? 宋旎欢脸上发烫,拿着锦盒匆匆回到了自己院中。 暮色四合之时,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偶尔有檐上不堪重负的雪沫子飘落。 窗台上点着一支线香,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烟缭绕而上,满室馨香,勾勒出一个暧昧的夜晚。 谢云霁沐浴过后,头发湿漉漉的,衣襟微敞着露出漂亮的锁骨。 行至卧房时,他方觉的不妥,又将衣襟紧了紧。 边用干巾擦头发边说:“夫人今日找你去说什么了?” 宋旎欢过来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干巾,扶他坐在榻上,自己站在一边帮他擦头发。 她之前问过谢茗,谢云霁不喜婢女近身伺候,擦头发、换衣服之类的贴身的活都是谢茗做的。 如今谢云霁与她成婚了,谢茗不便进来,他就只能自己擦。 她觉得她该把这个活揽过来。 谢云霁的乌发滴着水,刚沐浴完的脸庞看起来特别干净,温驯地任她给他擦着头发上的水,静静坐在那,有种高贵静谧的美。 宋旎欢失神地想,魏夫人说的似乎有点道理。 这世间会有这样的完人?无妾室无通房,谦谦君子,发乎情止乎礼,冰雪般洁净。 难道一个人能有多副面孔么?还是他真的……有点问题? 他抱住她的腰,打断她的胡思乱想,“怎么不说话?嗯?” “她与你说什么了?”他又问,忽然想到什么,有种怒意在胸中炸开,“可是给你气受了?” 他听说过婆母会给新媳妇立规矩,但他应该能料想到魏夫人不敢也没必要这样做。可惜只要是有关宋旎欢的事,他就会短暂地失去正常的敏锐和理智。 “没有,没说什么。”她吐气如兰,小声道,“就是让、让公子注意身体。” “哦,夫君。”她及时改口。 这一声夫君让他心软的像水,忍不住收紧了环着她的腰的手,埋首在她怀中蹭了蹭,喃喃道:“真好。” 青年的身量高大挺拔,肩膀平而宽阔,宋旎欢在他怀中显得娇小极了,她极力蜷缩着胸脯,避免他触碰到那团柔软。 她饱满的胸脯随着她的喘息声起伏着,谢云霁似乎发觉了,他耳尖发烫,有些尴尬地“咳咳”了两声,想要拉开距离,一动弹,却绊得她一屁股坐在了他腿上。 宋旎欢勾住他的脖颈,落在他怀里。 他看着她好看的脸,纤长的睫毛,不施丝毫粉黛却也清艳绝伦,看了许久,贴上去亲她。 是脑海中过了无数遍的事,他极力控制着。 她被他亲的浑身发麻,他还用牙齿咬她的耳垂。 忽然,察觉到青年身体微妙的变化,她又惊又怯地看着他,脱口而出:“你、你没有不举?”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怎么还是脑子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呢! 青年的身体年轻、结实,坚如磐石。 他疑惑道:“嗯?” “魏夫人今日叫我过去,给了我两样东西……”宋旎欢如是将白日里的事和盘托出,纤长的手指指了指窗台上燃了半截的香,“你看。药我没敢给你下,害怕有什么损伤。” “香你我都闻了……应该没事。” 下一刻,她的唇被堵住,他的吻不似以往温柔,带着掠夺和放肆,有令人脸红心跳的压迫感,他温热的手握住她圆润的香肩,一路下滑,静谧的居室中只有二人凌乱的喘息声。 在吻的间隙他目光沉沉,一手摩挲着她的后颈,唇齿间溢出几个字,“我不需要用那些。” 她觉得自己好像醉了,沉溺在他的掌控中不想醒来。 他握着她的手按下,“旎欢可自来试试。 ” …… 第63章 难舍 香燃尽了,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脸上,一头如瀑的青丝迤逦在青年结实的胸膛上,与他的交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她本来白皙的脸庞浮上一层红晕,美丽又隆重。 疼痛过后方觉夫妻本一体是何含义。 多么神奇,两个人在灵肉上都契合。 她闭着眼趴在他胸膛上,他吻了吻她有些洇湿的头发,温柔道:“疼么?” 宋旎欢点点头。 他牵着她的手握住的时候,她真的惊讶极了 ……那该多疼啊。 看来魏夫人他们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但看着他敛去了温润,情动时难以自持的模样,又有种拽着神仙下神坛颠悖的窃喜。 她是疼的,宁愿自己疼,也甘愿付出。 谢云霁紧紧抱着她,年轻的两具身体贴在一起,不必克制身体里的欲望,贪婪地汲取着对方的温度,他的口吻带着歉意:“是我方才放肆了。” 长睫下隐藏着深沉的情欲。 她不说话,轻轻亲了亲他好看的眼睛,“那……你欢喜么?” “当然。”他眉眼间带着满足的笑意,尽是风流,“哪里疼?我来给你上药。” “哎呀你!……”她脸又红了,从他身上翻下来往床榻里面躲,他追过去握住她的足腕,“我看看。” 身体撞上雕花床的床架子,帐子里传来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他在她耳边温柔呢喃:“旎欢……” 她莫名觉得他是在叫她,真正的她。 他的手覆上她的,十指交缠,床幔摇晃了许久…… 雪白的元帕上缀了点点红梅,悄无声息地滑落在锃亮的脚踏上。 他与她,终于做了夫妻。 * 大昭三十一年除夕夜,下了好大的雪。 这一年,云京谢家有了少夫人。 墨兰和玲珑欢欢喜喜地上管家那领了压岁锦囊,又拿出谢云霁给封的红包凑在一起掂量了掂量,忽然夜空中砰地一声炸开了漫天烟火,她们抬头看着几乎铺满了整个夜空的璀璨烟花,笑的发自内心的愉悦。 玲珑戳了戳墨兰的肩膀,墨兰顺着她眼光所瞟的方向看去,只见烟花下公子和少夫人如金童玉女一般依偎在一起,公子想亲少夫人,少夫人却将脸藏在公子颈窝里咯咯笑,最后还是被公子捏着下巴狠狠亲了。 玲珑捂着嘴笑,墨兰也笑。 这一年,北方闹起了十年难得一遇的雪灾,北境玉门雪大的能埋人。 没有人记得雪是何时开始下的,也没人知道何时才能停。 荒凉的塞外之地成了苍白一片的雪原,安静、绝望。 只有雪落的声音和大雪掩埋下压抑的喘息声。 血液一点点将洁白的雪染成红色,谢檀咬开了手腕上的血管,塞到奄奄一息的大殿下嘴边。 厚厚的积雪下掩藏了好多人,他们有的已经冻死了,活着那些身体都不敢移动分毫,又冷又僵。 竟生出了以为自己死了的错觉。 大殿下萧玹也没想到这一战持续如此之久,北境敌国屡次进犯边境玉门,烧杀抢夺无恶不作,皇帝终于忍耐不下去,派了大将军来战。 朝中不是没有足够英勇的将领,也不是非要皇子亲征,只是萧玹心里知道父皇立储在即,他的母族远没有六皇子萧慎的母族靖国公府显赫,若想在储君人选中脱颖而出,去边疆立战功是绝佳之选。 敌国此时来犯,就像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萧玹毫不犹豫地请战,皇帝也毫不犹豫地准了。 而谢檀也是这样想的。 谢檀自从从谢云霁派来的杀手手下侥幸逃脱,心中对于以后要走的路以及他人生的全貌就越来越清晰。 文官擢升的慢,若想登阁拜相即使再快也得熬上数十年,何况再快,能快过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谢云霁? 而武将不同,只要悍勇再加上运气,立功是迟早的事,立了功就论功行赏,没有文臣那套勾心斗角阴谋算计,再公平不过。 谢檀拿着那玉玦找到母亲遗书上所书的贵人之处,贵人看了信和刻着各缺一笔“熙徵”的玉珏,沉默片刻叫他在花厅等着,夕阳西下的时候贵人才匆匆赶来,问他想要什么。 他头脑清晰,说:“想去军中为国效力。” 正中下怀么不是,宫里那位也是这样想的,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扔在军中,若能战,以后贵不可言。若庸碌…… 垂垂老矣的帝王金戈铁马一辈子,到了晚年舐犊之情更甚,何况是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帝王没说话,公公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若庸碌,皇帝也舍不得这个儿子死,要活着。 送他入北境军,是父母爱子便为其计深远。 他懂,他懂。 “正巧北境战事吃紧,用人之际,你可愿意去北境军中任职?”贵人的嗓子有点尖,听起来像宫里的太监。 有些病弱的白发青年重重点了点头。 …… 这是大皇子萧玹在宫外过的第一个除夕。 来北境快一年了,战事一直胶着。 两天前,被敌军逼到山谷中,为了活着只能藏起来。 没地方藏?还好下了雪,雪很大,只一夜,人就被埋到雪里与茫茫雪原化作一体。 只等敌军离开,他们就能活,就能与大部队汇合。 萧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受了伤,冰冷的铠甲铬的伤口生疼,肋骨好像刚好卡在了铁器上。 两天两夜了,滴水未进,血流出来就很快被冻住,他能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流失,他快要撑不住了。 在恍惚间萧玹似乎看到了锦绣堆砌的云京,灯火辉煌,宫中正举行着除夕宴,往来勋贵和美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殿台之上坐着一个人,那个人身形高大清瘦,不是他的父皇! 是谁呢?!是六弟萧慎么!? 他用力睁着眼睛,想看的更清楚些,看清楚这九五之尊之位到底是谁坐了上去,眼前模糊到清晰,逐渐化作一张微阖着双眼的脸。 俊美,苍白,竟与他有着几分相似。 原来……不是在帝都。 还是在这如噩梦般苍白绝望的雪原之上。 萧玹定睛一看,身侧的青年白发与雪融为一体,整个人卧在雪里一动不动,很安静。 孑孑天地间,那张溅了血的脸有种妖异又渗人的美感,竟不像个活人,可雪落在他脸上是会融化的,代表他还活着。 白发青年极其缓慢地将流着血的手腕移到他嘴边。 他手腕上只有少量的血在流,天太冷了,血刚流出来就被在伤口上冻住。 白发青年蓦然睁开了眼,眼睛又黑又深像一口能将人神魂都吸进去的古井。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无声地对他说:“想活命,就喝。” 第64章 折冲将军 北方的雪灾终于过去。 云京的春日来的很及时,绿树红花又起,各家的春日宴都办了起来,天地间又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盛世之景。 大殿下萧玹打了胜仗,宫里热闹非凡。 云京谢府。 老爷站在在书房桌案前,看了抵报,目光望向远处层叠的宫墙。 大雪过后,从边关送来的是大殿下与北境敌国西夜国首战告捷的消息,朝中的气氛微妙了起来。 谢云霁常在宫闱行走,这个消息自然是早于其他人先知道。 圣上对于立储的态度,十分明显。 自古立储都是立嫡立长,当今圣上却是一早表明了他只立“贤”。 至于这个贤,就很微妙,足以引得有夺嫡之心的皇子去争抢。 原先站队六皇子的人很多,现在都有点举棋不定的意思,毕竟选对了是从龙之功,选错了就是未来新帝立威的炮灰。 “子澈,你怎么看?”谢老爷问立于一侧的谢云霁。 他穿着翰林的青色常服并未换下,清隽挺拔,他看着父亲淡淡道:“圣心难测。” 皇帝立储欲立贤,众皇子都想在皇帝面前表现表现,良性相争下说到底受惠的是黎民百姓。 只是这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度,要把控好。 谢云霁全然不担心稳坐帝台的老皇帝会把握不好这个度。 他又道,“父亲听说了么,大殿下身边出了位折冲将军。” 这位折冲将军悍勇非常,先是在被敌军围困中几乎舍命救大殿下,与大殿下成了生死之交,后如同天降杀神,对排兵布阵很有天赋,长刀直指西夜国。 据说他出刀很快,仿佛夹杂着莫名的恨意,将敌军逼的连连败退,几乎退到了昆仑山下。 “五品杂号将领而已,称一声将军算是抬举。”谢老爷道,“怎么?有何说法?” “今日圣上宣召儿子进殿,拟论功行赏的圣旨,对这位折冲将军赞许有加,命儿子不要吝啬溢美之词。”他笑了笑,“这位将军以后有直冲云霄的运数。” 谢老爷不置可否,仍然未将这个冉冉升起的将星放在眼里,心中只有皇权的争斗,道:“大殿下居然向圣上修书暂不回朝。” 他几乎怀疑自己的判断,那个忠厚老实的大皇子,怎么就成了这么有主意的人? 没被边境的电光火石吓破胆,打赢了胜仗竟也不回来邀功? 要知道帝都云京才是权力的中心啊。 “大殿下心中有丘壑。”谢云霁简单总结道,又补充道,“战功不曾虚报,东厂和兵部都核实过。” 实实在在的战功,对朝堂上的盘算、计谋有压倒性的优势。 大殿下不愿意回来,大有戍守边疆不荡平西夜国不归之意,皇帝也不强求,当即大手一挥又拨了些粮草,任他折腾去。 若是能折腾折腾把西夜国收复,那最好不过。 大殿下其实在当初请旨去北境的路上就后悔了,就想回云京,云京多好啊,炊金馔玉的。 可到了北境,见识到了曾经或许一生都没有机会看一眼的景色,也体味到了真正的民间疾苦以及边境战事的严峻,方觉得胸腔彻底被打开。 憋闷在里面的那些盘算、阴谋在众生疾苦面前浅薄的无处遁形。 大殿下心中不是滋味,夺大位不得不回云京去,可见识到了广阔天地和民间疾苦,撒开手就走,又觉得自己很可笑。 新晋的折冲将军告诉他:“北境有强军,只有将军权牢牢握在手里,将来回云京去才有话语权,才没有白来一趟。” 大殿下萧玹看着身边这个与他共同经历了生死的白发青年,毅然写下了请缓缓归矣的奏折。 * 春日里各家都办了筵席,赏花的、踏青的春日宴。 谢府高门里婢女们一个个端着银盘,向漱玉山房边的青湖走去。 银盘中是绘丹青所用的绢帛、颜料、笔洗砚台。 晚风来急,谢云霁从父亲上房中出来,拦住一个婢女问:“少夫人呢?这是做什么?” “少夫人先前去了刘少丞夫人府中的赏花宴,刘夫人素来擅丹青,便给每位去赴宴的夫人发了一面素面团扇,夫人们雅兴所致,就将眼前的那些花儿都画在了团扇上。”婢女回话道,看了看公子的脸色又说,“少夫人她……” 不用婢女再说,谢云霁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定是宋旎欢不擅丹青,在人家宴上丢了面子,这是回府来埋头苦练了。 “知道了,她现在在哪?”他问,想到他的小妻子那羞赧气恼的模样,他的眉梢眼角就不自觉地攀上淡淡的笑意。 “夫人在青湖,青湖船上。”婢女道,“刘夫人府中今日是赏了菡萏,我们府上的菡萏……在湖中。” 他哑然失笑,其实他知道宋旎欢自从嫁了他,就生怕在哪一方面让其他夫人比了下去,怕给他丢人。 书法、簪花、棋艺,她都在认真努力的学。 只是……似乎有些认真过头了些。 他坐了另一条乌篷船,行至宋旎欢所在的乌篷船旁,一池菡萏开的正好,时不时吹来一阵晚风,幽香扑鼻。 谢云霁撩袍刚踏上她的那条船,水波摇晃,船舱内就传来女子的惊呼声。 她手中画笔上蘸的赤色丹青随着船的晃动落在纸上,朱红色氤氲开来,纸上刚描绘好的一瓣菡萏就这么毁了。 乌篷船内悬挂的烛火明灭,将她美丽的面容衬得有种光怪陆离的媚态,低垂的脖颈下是一片丰盈的雪色。 第65章 情动莲叶间 “你、你赔我!”她对着突然到来的谢云霁气恼道,“好不容易画了个不错的!” 她清楚的听到他戏谑的笑,更生气了。 他走上前去拿起她的画,似乎在提点她,“旎欢的这朵花瓣在工笔、重彩方面已经很好了,但画作其实更重意境和神韵,像女子扇面画上若是能将虚实、浓淡表现出来,衬着美人,才绝佳。” 他边说,边提起案几上的画笔,在她画了一半且被颜料氤氲的画作上横加了一笔枯枝。 只此一笔,就能看出他笔力的流畅和工整力道,还有不知富贵了多少代才培养出来的高级审美。 宋旎欢瞪圆了双眼,忘了生气,叹道:“一下就不一样了……” 整幅画有了高洁寂寥的风骨,枯荣交替,别具一番禅意。 好吧,完全不是一个段位的。 她垂着头蔫巴巴的样子实在惹人生怜,谢云霁笑道:“想不想让为夫教你啊?” “子澈哥哥这道行哪里是一日两日可以练成的?怕是等明年刘夫人的春日宴我都学不会。”她嘀咕,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脆弱而美丽,低低叹息,“她们怎么什么都会啊……” “但她们没我。”他道。 宋旎欢惊呼一声,自己已落入了谢云霁怀中,他环着她的腰,鼻尖抵着鼻尖,哄道:“别不高兴。” 宋旎欢被他的气息包围着,先前那种失落和自卑全然不见了,她睁大眼睛看他,他可真好看,成婚之后没了之前的那种神姿高砌,多了几分接地气的坏,迷人死了。 “那你教我吧,好好教教我,下次春日宴我定不能再让人嘲笑了。”宋旎欢笑的眼睛弯弯,“夫君作画也这么好?真厉害呀,你可有什么不会的呀?” 谢云霁眼角眉梢都是风流的笑意,一手扣在她后颈上,缠绵的吻落在她的鼻尖、红唇、脖颈,一路向下而去,他在她耳边道,嗓音温柔低沉:“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教你。” 晚风朦胧,她被他亲的喘不上气,“什、什么呀?” 他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她红了脸嗔怒地推他。 船上的婢女识趣的去了另一条船,湖边伺候的小厮们都不知躲哪去了。 漫天星河下水波荡漾,薄雾氤氲朦胧,这世间仿佛只有他和她,她坐下去的瞬间看到谢云霁拢起的眉头和滚动的喉结,她浅笑着咬他耳垂。 一池菡萏深处的乌篷船轻轻摇晃了起来,久久不曾停息。 “今日刘夫人画的什么?”他问。 “荷花游鹅图。”她像一条小船被他带去遥不可及的天际,娇声抽气,“你轻点儿,叫人听见。” “以后这种聚会,不喜欢就别去了。”他身体很烫,和她几乎要融在一起。 湖水很快又泛起了更猛烈的涟漪。 年轻,亲密,这是他们最好的时光。 * 春日里很容易犯困,早前下了场春雨,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廊下的芭蕉叶上,最是催眠。 宋旎欢撑着额角歪在胡榻上竟睡着了,养的极好的长发如缎子般倾泻而下。 成婚后是该将所有发丝都挽起来的妇人头的,但谢云霁独爱她披散着长发的婉媚模样,再加上日常不用去公婆那里晨昏定省,在自己院中,便怎么高兴怎么来了。 乌黑的长发披散着,胡榻上的美人倚在春光中,纯净中带着欲念的美丽,如一幅不似人间的画卷,让人心动神摇。 廊外是轻声疾走的婢女,为她醒来做准备。 近来少夫人总是嗜睡,也不知是天气热了还是怎的,食欲也不是很好。 伺候在一边的婆子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急匆匆地向垂花门外走去了。 待少夫人骤然惊醒时,府医已垂首在院外候着了。 结果当然是没有的。 没有身孕。 宋旎欢小心翼翼的期待落空了。 一旁的魏夫人脸上神色复杂,转头回去跟老爷交差去了。 一院子的人都叫谢云霁赶了出去。 他眉间有一瞬的怅然,但很快就隐去,伸手覆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温声道:“无事,以后会有的。” 她看着他,低声道:“都一年了……” 一年里他与她欢好的次数很多,按理说会有了啊…… “才一年着什么急,你好好养着身体才是正事。”他帮她拢了拢长发,含笑亲了亲她,“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的目光从她失落的面容上移开,望向虚空处。 是啊,他在期待什么? 怎么可能会有孕。 以后的日子再长,她也不会有孩子了。 他最是明白的,怎么还在方才府医诊脉时抱着可笑的奢望。 当初……是他亲自派人去给她喝了绝嗣的药啊。 “对不起。” 她的声音轻而细,唤回他沉重的神思。 “孕育子嗣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他安慰道。 这一夜,谢云霁感觉她特别主动,甚至可以说是贪求。 几乎缠了他一夜。 他知道她的意思,他既心疼又无奈,更多的是自责。 她如玉的肌肤泛着粉嫩的色泽,长发湿了,月影晃动起来,她像个妖精,他完全无力抵抗她这副模样,一把将她拉下来。 心悸、满足、心疼,更多的是自责。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从行动上弥补,爱与欲不分开。 她贴着他的胸膛,如藤蔓般的双手按住他,她抽着气,像是在哭,“对不起……” 无须多言,他温柔地抵住她的额头,“说什么傻话。” 情欲过后,宋旎欢沉沉睡去了,眉头还蹙着。 谢云霁起身,默默用沾了温水的帕子为她清理干净,而后在她拢起的眉心深深一吻。 他快步走下床榻,拔步床外的蜡烛未熄,在黑夜中微微跳动。 在他影子映在窗户上时,玲珑和墨兰就在门外候着了。 墨兰抬眼望去,公子赤着脚走出来,微敞的亵衣露出年轻结实的胸膛,随意披散着的长发不羁又落拓。 情事过后有种慵懒的俊美,她不敢再多看,垂下头去。 谢云霁冷淡的目光逡巡过院中的每一个人,一瞬间戾气浮上眉间,“是谁请大夫过来的?” 第66章 陶然无喜亦无忧 候在门口的郑婆子鼻尖冒汗。 她是姜府过来的,少夫人的陪嫁之一。 当然想让少夫人早日有喜来稳固地位。 “是你么?”谢云霁问。 郑婆子点了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少夫人近日睡的多,吃得少,老奴想着像是我那儿媳妇有孕的样子……” 还未等她说完,窗下官窑青釉方花盆里的盆景摆件就直接砸中她的鼻骨。 骨头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森然可怖,郑妈妈还未等惨叫就被不知从何处跳下来的暗卫捂住了嘴,血从暗卫的指缝中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谢云霁怒道:“我房里的人就要遵守我房里的规矩,你既然认不清楚谁是主子,就不用在流风院伺候了,滚!” 若不是她自作主张去请府医,也不会如此! 郑妈妈被暗卫拖入黑暗中。 墨兰看他顺了气,便提醒道:“上次那个叫采薇的丫头配了马夫,这个婆子若是悄无声息地处理了,只怕少夫人会多心。” 谢云霁叹了口气,“罢了,教训一下得了,以后院外伺候着。” * 春日里日头好,适合将陈年杂物归置收拢亦或是摈弃。 “少夫人?”菡萏看着发呆的宋旎欢提醒道,“这个是有用的么?要收起来么?” 少夫人看着手中的白瓶失神了许久。 自从采薇走后,菡萏就警醒了起来。 做什么事之前都得先问问主人家,比如春日里将旧东西拿出来晒,就忽而发现了木匣子里的白瓷瓶。 瓷瓶是甜白釉的,打开来一股清苦的药味。 看着不像普通物件,不敢随便扔,得问问才稳妥。 谢家规矩大,可不敢行差踏错半分。 先前采薇被配给了马夫,做了马夫娘子后一次都没再露过面。 也是,没配人之前是少夫人的陪嫁丫鬟,可随意在府里走动。 如今配了马夫就是马夫娘子了,谁家马夫娘子能到少夫人跟前的…… 菡萏见宋旎欢仍然不说话,又提醒道:“少夫人?” 瓶子在木匣中已然落了一层灰,里面装的是对于曾经的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只此一年,心境竟天翻地覆。 已然好久没有想起这回事了。 脑海中闪过那银发青年似笑非笑的脸……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呢。 少夫人身后挂着刚装裱好的缂丝丹青,在窗外照射进来的日光下,画中的山石亭阁惟妙惟肖,与美人交相呼应,一时竟分不清虚实,缂丝的光华衬得她气韵恬和,容止都雅。 全然没有了一年前那种轻浮胆怯。 菡萏看的失了神,发现少夫人与公子越来越像了。 宋旎欢将白瓶放进木匣中,想了想,道:“收起来吧。” 和那些很长时间都不会拿出来用一次的东西一起收起来,尘封在岁月中,最终在记忆里消失不见吧。 “是,少夫人。”菡萏收拾匣子刚要走,又被少夫人叫住。 宋旎欢眉间疏淡温雅,吩咐道,“最近少不得祭祀,我不便前去,你就替我去为小叔尽一份心吧。” 菡萏刚想问“小叔”是谁,就想起闲来和府中丫鬟婆子嗑瓜子话家常的时候好像听说过,谢氏长房还有个二公子,只可惜在一年前的地动中没了。 也是可怜。 最近香烛黄纸铺子生意很好。 去年就是在这样一个春日里忽逢地动的。 地动带走了太多人。 一年了,魂兮归来的忌日是大日子。 云京繁华的街道上都多了一份凝重哀痛。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五月里。 云京最繁华的天桥街市是宋旎欢曾经最熟悉的地方。 那时馥娆庭就在最中间的位置,是贵人眼中的温柔乡,是贫户眼中的枭金窟。 更是那些与她有着同样遭遇的姑娘们难以逃脱的火坑。 而如今,原先馥娆庭所在之地已夷为平地,往来的人们好像全然忘了这里有过怎样的奢靡辉煌。 宋旎欢在谢府的马车里将掀起的车帘放下,叹了一口气。 人的时运真是神奇。 她曾想借谢大公子的雅名脱离苦海,却将人认错,怎料兜兜转转还是成了谢云霁的新妇。 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么? 譬如现在她坐在谢氏的马车里,等自己的夫君从翰林院下值。 她已不是被人一夜千金赏玩的花魁绮欢,而是经过一年的努力,学书画、赏诗文、理中馈,成为了谢云霁基本合格的妻子。 她愿意为他改变,成为他喜欢的样子,成为更好的自己。 这么想着,鬼使神差地,她又掀开车帘,眼前的人影恍惚,好像看到那个银发青年决然将她带离馥娆庭的模样。 她还记得当时的心境,孤注一掷。 她隐隐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快要挣脱,它仿佛要跳出来,将平静的一切打破。 眼前的街市人流如织,吆喝叫卖声将她拽回了现实。 宋旎欢拉上车帘,莫名觉得心虚,吩咐道:“走吧,去看看公子下值了没有。” 今日一早和谢云霁约好了,等他下值一起去逛天桥夜市。 不一会儿车就进入一道小巷子,喧闹之声渐弱。 翰林院所在之处闹中取静,既离闹市不近,又离皇宫不远,很是方便翰林们入宫待圣上问询。 守在一侧的守卫见马车上谢氏的族徽,连检查都没检查就放行了。 翰林院不允许外人入内,马车就只停在了附近,宋旎欢坐在车中掀开车帘,便看见那多少文人都向往的承载着文学与智慧之地。 马车里的女子隐隐露出小半张脸,侧颜如同画中人,不由得将守门的侍卫看的呆住,半晌回过神来面上隐有复杂的神色,似是唏嘘,似是可惜。 在宋旎欢快要睡着之时,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了,谢云霁坐上来轻轻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爱怜地亲了亲她的额角,“等久了吧?有些事耽搁了……” “没有,没等多久。”她笑了笑,见到他就心中愉悦,就想对他笑,“天还没黑呢,夜市要上灯了才好看。” 她贴了上来,柔顺的发丝贴着他的脖颈,沁人心脾的馨香袭来,整个人温软甜香。 方才的不悦散去,他的心逐渐平静下来,这是他熟悉的,他的妻子。 第67章 为夫甘之如饴 谢云霁温声道:“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想好了么?” “想好了想好了!”她精神起来,雀跃地与他分享道,“谢府里什么都有,我本不缺什么的,可方才等你的时候路过瓦市,真的好多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啊,还有西域的舞娘边跳舞边卖酒,哦对了我还看到红胡子蓝眼睛的人……” “那是异域过来的番邦人,肩头是不是扛着鹰?”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情好了起来。 “啊,原来那个叫鹰啊!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她瞪圆眼睛看他,言语间是毫不掩饰的崇拜和爱慕。 他极喜欢她这样看他。 太有成就感了。 “对,番邦人养的鹰可以看家护院呢。”他嘴角噙着笑。 “那、那岂不是就相当于咱们大昭的护卫犬?” 他撑着头看着她,方才与人周旋实在是有点累,可看着她一脸天真又兴奋的模样,实在忍不住逗她,“你说的没错,它们还会犬吠呢。” “啊!?”宋旎欢瞠目结舌,实在无法想象那个长了两个翅膀,有小孩大小的大鸟发出汪汪的叫声…… 他看着她,忽然轻笑起来。 宋旎欢霎时明白了过来,羞恼捶他,“你!你逗我!” 谢云霁含笑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过来,几乎面颊贴着面颊,他有种酒醉的熏熏然,低声说道:“夫人太过可爱。” 宋旎欢刚想与他理论,他的唇就轻轻摩挲她的,鼻息间都是他淡淡的檀香。 她眼前是他高挺的鼻梁,风流俊秀的眉眼,那双桃花眼中有小小的她。 他贴过来,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语气温柔低沉:“好想你。” 她瞬间失了声,整个人都软了,酥酥麻麻的。 哪里还顾得上与他理论…… 暮色四合之时,从翰林院中抬出一顶软轿,守门的侍卫躬身长揖,恭敬道:“恭送郡主千岁。” * 夜晚的街市与白天全然不同。 如果说白日里的云京是词人笔下辉煌宏大的帝都,那夜晚云京的妖冶风雅,就是文人雅士梦中的温柔乡。 宋旎欢虽在市井中的馥娆庭住了三年,可从未出去过,竟不知云京的繁华如此迷人眼。 看什么都想要。 那红胡子人肩膀上扛着的鹰,叫声才不像狗。 她娇嗔地斜了他一眼,谢云霁也不恼,将她的发丝拢了拢道:“想要什么就买,为夫给你赔罪。”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她笑的狡黠,“去买吧!” 他点点头,刚要下车去,车夫诚惶诚恐道:“大人有什么要买的吩咐小的便是,何须亲自去……” 在外,谢云霁有官职在身,家仆会唤称呼,唤他为谢大人。 “给自己夫人买东西,别人代劳不得。”他一脸认真。 而后下了马车,清贵的人影隐入闹市中去。 宋旎欢掀开车帘,看着谢云霁“东边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即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也是耀眼的不可忽视的存在,穿着青色的官服,整个人挺拔俊秀,矜贵非常,与市井、小贩、往来嬉闹的孩童似乎不在一个画面里,全然格格不入。 好一顿折腾,谢翰林回来时修长的手中挂满了包裹,里面是糖葫芦、冰饮子、煎饼果子、琉璃串珠发簪、小船形状的绣鞋,他还偏头夹着一卷时兴的话本子…… 谪仙般的谢翰林在街市中采买东西……奇景啊。 宋旎欢不禁笑了出来,明明灭灭的灯火下,那笑容美极。 他实在爱极她的笑。 街市上人流如织,喧闹声吆喝声却似乎变得很遥远,他看着她,眼里落满了深沉缱绻的星光,他道:“为娘子鞠躬尽瘁,为夫甘之如饴。” 马车内。 宋旎欢细数了谢云霁买回来的“战利品”后,折腾了一天,实在有些累了,便靠在他肩头沉沉睡去。 谢云霁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幸福,不知不觉地也与妻子依偎在一起睡了过去。 不一会儿,马车骤停,二人都被惊醒。 “怎么了?”谢云霁问,一手护住宋旎欢的头才险些没撞到马车窗框上,他对着车夫叱道,“你这是当得什么差?” 后面一句有了隐约的怒气。 谢氏的车夫不仅是车夫,还是武生,有些功夫在身,年龄上是挑略年长一些有家室的,车夫的妻儿都在谢府为奴为婢,这样一来,他们与主人出行才会更安全可靠。 很少有这样会骤然将马勒停的情况发生。 “大人,前面、前面……”车夫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掂量再三,还是如实说道,“前面崇安门在斩首。” 谢云霁听到后有些许的惊讶,又在意料之中,暗骂自己怎么把这事忘了。 大殿下萧玹在北境大捷,与捷报一起传来的是军中叛变人员的名单。 这些人竟烧毁粮草,害得北境军险些孤立无援。 叛军一共四十个,今日押运回云京,圣上震怒,一天都不想让这些歹人多活,立即下令抄家,今日过完之前必须在崇安门斩首示众。 抄家是件麻烦事,有女人有孩子,即使东厂和北镇抚司手段再酷烈,再迅速,将那四十名将领的三百多名官眷及府中家丁全都搜罗过来,堪堪到了戌时。 恰巧谢府的马车经过。 谢云霁并不隐藏此事,告知宋旎欢后道:“百姓都去看斩首了,前方拥堵,只怕我们要在这儿多等一会儿。” 刚一听斩首,宋旎欢还有些惧怕,但看向身边清清濯濯的夫君,心就踏实下来。 这些日子她亦听说了大殿下到北境之后是如何悍勇,一改往日炊金馔玉的矜贵模样,她感叹道:“大殿下真是个能人。” “能人?”他思索,淡淡道:“大殿下很会用人。” 此事一了,只怕那折冲将军的品级又要升了,当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若是没有此人,大殿下那样敦厚老实,又长于富贵虚浮的皇城,怎能敏锐地发现军中叛党? 说起折冲将军,六殿下可是恨的牙痒痒,那四十个人是他好不容易策反的,就叫这折冲将军给全都挑了出来! 看热闹的人们人声鼎沸,前方火把逐渐变得越来越多,将长街照的灯火通明。 一阵风吹来,跟在他们马车后的另一辆华贵马车浮起一阵香风,微微掀起的帷帘后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带着一种妖冶的、危险的美丽。 第68章 花名远扬人神共愤 整条长街拥挤的水泄不通,云京西面燃烧的篝火,几乎照亮了半边天。 大昭对于周边小国来说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默默崛起的西夜国似乎激起了百姓们的好胜心,抱着看热闹和起哄以及助威的心态,将行刑的高台围的水泄不通。 人实在太多了。 看热闹的人多,待斩首的人犯也多。 隐约传来嘈杂的惊叫声和嚎哭声。 谢家的车夫将马车帷帘掀开了个小缝,慌张道:“大人,咱们完全被堵住了,前面在行刑,咱们调不了头,一时半会儿根本过不去。” 不仅过不去,若是一会儿被流民冲撞就麻烦了。 明灭的灯火照亮车厢中少夫人的脸,是强装镇定的惶恐。 她没见过杀人,想到不远处就在杀人……就心下一片惶恐,渗的慌。 其实惶恐的不止是砍头杀人,还有多年前自己家也是…… 这些沉痛的回忆封存着,被这样一个契机激得冒了出来。 她整个人微微颤抖着。 她的父亲无不无辜另说,她与母亲和弟弟怎的不无辜? 谢云霁握着宋旎欢的手,不以为意道:“别怕。那些人是罪有应得的。” 他言语中有着上位者的俯视,仿佛除去四十名叛军,另外那二百多条人命是不值一提的蝼蚁。 宋旎欢回眸看着他温润的侧脸,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到底是无法感同身受。就像很多时候她也无法对他感同身受。 但只要二人想在一起,这些就都不是问题。 她愿意隐藏自己的喜怒哀乐。 忽然外面的喧嚣激烈起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号声传来,不远处是源源不断的惊呼。 “到底出什么事了?”谢云霁问。 车夫惊魂未定道:“大人,前面不知是哪个人先摔倒的,人倒下了一片,这会子一个踩一个都惊慌逃命呢,冲着咱们这边涌来了!” “大人,咱们弃车先跑吧!” “跑?往谢府反方向跑么?还是跟着这些人一起被挤散?”他叱道,可他清楚的知道如果仍在车中等待,一会儿那些惊慌失措的人们过来,不免会挤上马车来。 若是再有趁火打劫的…… 正在这时车窗被人敲了三下,那人沉稳道:“车里的可是谢翰林?” “正是。”谢云霁狐疑道,“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我家主人的车在一旁的巷子里,主人邀请翰林和夫人前去同乘,这会子太乱,还是先离开此地为妙。”外面的人如是说,“我家主人翰林熟识,居在浮玉台的那位便是。” 谢云霁脸色一肃,心底厌恶,还熟识……果然是长袖善舞。 然而此时的情况,上那频伽浮玉的马车是最好的选择,便应了声,护着宋旎欢穿过还不算拥挤的人群往巷子里去了。 巷子中有薄薄的炊烟,马车高处悬挂的御赐金铃在烟雾中都极为明晃晃。 这份殊荣只此一人有。 频伽浮玉…… 名声坏的人尽皆知。 缀着珠玉的车帘被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掀开了,一张少年气十足的脸探了出来。 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倾泻而下,脑后松松挽着发髻,插了一支碧玉簪子,华贵艳丽的车帘将他的脸衬得动人心魄。 有种妖冶的女气,又像邻家偷偷长成的俊俏少年,让人豪不设防。 他懒懒地嬉笑道:“你们还不快上来?” 马车中。 原先还慵懒淡漠的人此刻认真细致地打量着宋旎欢,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目光放肆又纯澈。 宋旎欢被他看的不自在,说是讨厌么,又谈不上,面前这少年那种不辨男女的美丽让人有种对美好事物天然的亲切感。 是很容易让人卸下防备的那种亲切。 “多谢频伽少丞搭救。”谢云霁道,不动声色地将宋旎欢挡在身后。 频伽浮玉,可以是说云京近两年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与谢云霁的美名远扬不同,他是臭名昭着。 他本是婆利国送到大昭的质子,频伽,是婆利国的王姓。 别的质子都是谨小慎微只求活命,这位质子却全然不同,行事张扬狂妄。仗着天生一副好皮囊,靠着多条裙带关系在宫中横行,甚至还讨了个鸿胪寺少丞的官职做着。 这样的人,云京中的贵女们都避之不及,那些宗室勋贵们却是他的座上宾。 众人都以为他不喜欢女子,谁知前段时间却传出他将御史台大人家的闺女诱奸的荒唐事。 原以为这下这厮总得被关牢里去,没想到不出几日他照样簪花游街,纵情诗酒,有人问及御史台的千金,这厮却说:“她哭着闹着求我要她,我有何办法?” 他的那位神秘的入幕之宾断然不会让他娶亲的。 果然,此事销声匿迹了。 这样的人,如此瞧着别人的夫人,任谁都厌恶至极。 谢云霁刚要发作,便听那少年说:“小谢大人何必这么生疏?什么频伽少丞,叫这么生分作甚?唤我浮玉即可!”他笑了,视线依然在宋旎欢身上不曾移开,“这位姐姐我们原是见过的。” “啊?”宋旎欢惊讶道,“我不曾见过大人。” “嗐,什么大人,都把我叫老了。”他笑道,神色是明显的失望,“那日刘夫人府中的春日宴,姐姐你竟没注意到我?” 说罢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又从袖中掏出一柄银丝贝母镜,嗔道:“我就这么不引人注目么?” 频伽浮玉托腮看着镜中的自己,漫不经心道:“也是,我与谢大人之美是不相上下的,夫人有谢大人,哪里还能将旁人看进眼里?据说当年圣上爱惜小谢大人容貌,差点给点了探花,若不是小谢大人实在文采斐然……” 他似乎忽然想到什么,坐了起来探过身子,看着宋旎欢饶有兴趣问道:“夫人说,我与谢大人,孰美?” 宋旎欢对他这样自来熟的行径很是愕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仔细回忆去,那日在刘夫人府中全然被自己画作的不堪所困扰,根本没注意到来宾中到底有没有他。 现在他问她这样的问题,那副执着又紧张的模样好像是在听她宣判生死似的…… “我……”她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 频伽浮玉的美是男女莫辨的,纯洁又妖冶,带着危险的诱惑。 谢云霁则是一看就出身世家大族的贵公子,有着没受过什么挫折的矜贵温和。 她求助似的看了看谢云霁。 第69章 浮玉 谢云霁道,“频伽少丞,谢府就在乌衣巷,这边拐过去便是。” 对方是花名远扬之人,名声坏的是他这种清流完全不愿沾惹的,如今却避不开。 只得温声道:“多谢频伽少丞搭救,往后若有谢某能帮衬得上的地方,尽可直言。” “谢大人何必这样见外,举手之劳,举手之劳。”他掩面笑了笑,复又失落地说,“我与谢大人孰美就这么难分辩么?那我只得问问别人了……” 不一会儿就到了乌衣巷,谢云霁扶着宋旎欢下了马车,拱手道谢后二人向谢府走去。 刚走了一段,便听频伽浮玉在后面喊道:“以后若真有需要谢大人帮衬的地方,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谢云霁回头,马车旁的少年与他身后的璀璨星空耀眼的不相上下,仍旧是笑着的,那艳丽的笑容无故地让人难受。 宋旎欢侧目看谢云霁,他一向温文,很少有这样冷戾肃穆的神色,整个人似乎都透着冻死人的冷气儿。 “怎么了?”她捏了捏他的手,“方才那位少丞是行事不羁了些……可他到底是帮了咱们一把,何况他也没把我怎么样呀。” 谢云霁叹息一声,该怎么跟她说频伽浮玉这个人呢。 这人看着人畜无害,其实危险至极,奸淫良家女,却又是勋贵宗室的座上宾,连他都不知道站在频伽浮玉背后的人是谁。 难道少女和男子还不够,他还对少妇也感兴趣了? 此人如此荒唐不堪,还依然能自由进出宫闱、稳坐鸿胪寺少丞一职! 谢云霁只觉得心烦意乱。 “这个人……要少与他接触。”他道。 “我哪里有机会接触到他呀,夫君多虑啦。”她挽着他的手,笑眯眯道,“我们回去吧,都饿了呢。” * 云京入暑算是早的,五月的时候便隐约有了恼人的热意。 各家都想在暑气到来之前多办几场宴席。 宋旎欢得了谢云霁的指示,除了非去不可的,便不再去别人家办的赏花宴、簪花宴什么的。 不去别人府中,日子闲来无事,便想出去转转。 主母是可以出府的,不必向任何人报备。像宋旎欢这样婆母形同虚设的,更是可以随意出门。 虽然珠宝铺子绸缎铺子到了新货都会巴巴地给送上门,但哪里有自己出去逛街更有意思呢。 见她出去一次回来就那么开心,魏夫人到底年轻也好奇外面,先前是端着当家主母夫人的架子不好意思出去逛,有了宋旎欢这个少夫人在前,她就能跟着一起出去了。 几次下来,二人竟从互相戒备的婆媳关系俨然发展成一同约着逛街嗑瓜子买东西的姐妹,一笑泯恩仇,比先前要熟稔太多! 这日,二人才采买了一些时兴玩意儿回来,北境战乱,影响最大的就是往来的货商,宋旎欢喜欢的那一种香料断货了好久,好不容易有商贾补到货,她多买了些说好要分给魏夫人,正等着她过来拿呢,便听到有环佩叮当的声音向她这边而来。 宋旎欢边分装那些香料边道:“这伽南香实在是好东西,还是我从古书里翻到的《香谱》里发现的,此香和其他辅料合香可好使了,我一会儿写给你呀,夫人可仔细着用……” 她下意识回头,却发现站在她身后的不是魏夫人,而是数日前见过的那个少年——频伽浮玉。 他一袭绯红色直缀,衣领是金线绣制的繁复纹路,一阵清风拂过,将他坠在鬓角的珠玉流苏吹得有些凌乱,他抬起手撩了撩,对着目瞪口呆的宋旎欢微微一笑,艳红的领口衬着他白净的脸,叫人脑海中横生了两个字——妖孽。 “伽南香好找,与之搭配的星洲土沉、龙脑、薄合冰难寻。”他的声音温和动听,“恰巧这些东西我府中就有,可供少夫人把玩。” 宋旎欢一时反应不过来,实在想不通这内院中怎会有外男出现?眼下周遭又并无旁人,若是叫人看见…… 她后退几步,刚要开口便听魏夫人的声音传来:“你是何人?狂徒!怎敢擅闯我谢府?” 其实魏夫人过来一看这情形也是愣住了,但到底是做了几年的谢家主母,稳了稳心神道:“来人,将此人拿下,待我禀明家主后再做定夺。” 内院中都是些女流,频伽浮玉又生得如此耀眼,端的是贵不可言的风流做派,一时间无人敢上前。 “我竟不知还有我频伽浮玉来不得的地方!”他极轻的笑了,笑容狂妄且意味深长,“夫人还是趁早去问问你家老爷,要如何处置我这个来传懿旨的狂徒吧!” 魏夫人一惊,她自然听说过此人的名声,怪不得这人生得如此妖孽还如此狂妄,原来他就是频伽浮玉! 那个花名远扬、男女通吃、颠悖不羁的婆利国王子,频伽浮玉! 他的折扇轻轻敲着手心,目光放肆地在魏夫人身上来回打量,“我入府来就禀明了谢大人,皇后懿旨,命少夫人带领一众命妇绣万寿图为太后祝寿。” “怎的到夫人口中,我就成了狂徒了?我这是做了什么让妇人有如此误解?” 宋旎欢大骇,这频伽浮玉说话实在嚣张,但看着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就知他所言非虚,若是来传旨的,的确是可进入内院,她连忙打了圆场,道:“频伽少丞说笑了,是我婆母紧张我才一时口不择言,那臣妇、我现在是要跪下谢恩么?” 她打量他,他并没有拿圣旨。 闻言,频伽浮玉低头看着她,蹙眉作冥思苦想状,须臾,他笑靥浅生,刻意压低声音神秘道:“不必,我就当你谢过了。” 第70章 出轨? 郡主府。 居室内的四个角点了烛,明灭的烛火将谢云霁俊美的眉眼映衬的有几分光怪陆离之感。 屋中除了他和郡主,竟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人眉骨沉沉压着眼,眼眸漆黑晦暗,浑身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 正是六殿下萧慎。 他起身弹了弹衣角,道:“那便按方才商定的法子做,只是子澈要受点苦了,妹妹你可别心疼啊。” 大殿下在北境的功绩势如破竹,大殿下虽然不是皇后所出,却占着一个“长”,现在又有军功加身,皇帝心中的天枰难免向其倾斜。 萧慎怎能坐以待毙? 谢云霁身上有圣宠,更是皇帝钦点的未来太子的幕僚。 现在虽然不知道谁能最终夺取东宫,却不得不早做打算。 “做这苦肉计当真有效果么?!子澈哥哥他、他还要下大狱啊,真有必要这般做戏做全套么?”乐宜郡主忍不住道,虽是知道无法改变他们二人已经商定好的事实,却也不愿谢云霁受苦,“即使做了戏,让人知道了他已与六哥你闹翻,那又如何呢,万一以后太子就是哥哥你,子澈岂不是白遭了罪?” “朝堂如今的情形,我若想为殿下说话,不得不先将自身摘干净。”谢云霁沉吟道,“郡主无须太过挂心,我下狱的那段时日郡主切莫轻举妄动,在外面顾好自身,照常生活便是。” 他并不觉得话里有什么特别,乐宜听来却是别有一番难以抗拒的温情。 六殿下为了将谢云霁这颗棋子用的更好,不得不故意让他去府衙告他一状,以此将二人关系从表面上切断。 这样以后不管谁做了太子,都不会再以为谢云霁是他的人,届时谢云霁入东宫詹事府,才能更方便为他行事。 可按照《大昭律》,臣子状告宗室、皇族,无论后者有罪与否,臣子都得先去牢里走一遭,是为杀威。 “你放心吧,牢里我都打点好了,除了必须做做样子打几板子,不会为难你的好郎君的。”六殿下笑了笑,又道,“乐宜,你还不相信你六哥么?我最是清楚你和子澈的情意,怎会真叫他去趟那刀山火海?” 这是双赢的事情,臣子胆敢状告宗室,无论结果如何,无不显示了其不畏强权的清正。 而对于六殿下萧慎来说,故意露个怯,再将谢云霁状告的事情推到某个替死鬼身上,届时处置了那个人,博得一个礼贤下士大公无私的美名岂不妙哉。 只是看着乐宜泫然欲泣的模样,萧慎很是后悔选了郡主府与谢云霁接头,万一到时候这丫头乱了分寸,弄出什么乱子就不好了! 他郑重对乐宜郡主道:“乐宜,这事你可千万要保密,谁都不能告诉。你若是让此事走漏了风声,就是把你六哥和你子澈哥哥都害了。” 郡主似是被说服,抬眸看了看谢云霁一脸古井无波的模样,遂点了点头。 “我先走了,你们俩再说说话。”六殿下笑道,撩袍走了。 原本萧慎就是知道宋旎欢之身世的内情的,谢云霁不曾瞒过他。 后来见乐宜对谢云霁实在痴情,萧慎斟酌着跟谢云霁说起此事,希望谢云霁能够劝劝这个表妹,怎料谢云霁语出惊人道:“郡主已经知道我与内子的内情,仍然不愿放手,微臣无能为力。” 如此这般,仨人便坦然地聚在一处。 为了避嫌,六殿下的身影消失了有一会儿了,谢云霁正欲下台阶,背后却有温软的身子贴上来。 他身子一僵,竟有如芒在背的感觉。 乐宜郡主环在他腰间的双手紧了紧,“子澈哥哥,你为何要与六哥为谋?如果他当不成太子怎么办?” 闻言,谢云霁的眼眸幽深,嘴唇动了动却又什么都没说。 他怎能不明白六殿下的算计,这番计谋,他顺水推舟而已,若是以后六殿下势微,有了这番臣子状告宗室的大戏,撇清自身也没什么不好。 更何况,六殿下与他,自小一同长大,六殿下的母妃丽妃与母亲是手帕交,母亲在时二人就常一起玩耍。 他会尽全力助六殿下入主东宫。 “郡主多虑了,六殿下龙章凤姿,胜算很大。”他道,忍着对乐宜的厌恶,忍着没有去掰开她的手。 现在局势瞬息万变,乐宜郡主与太后关系密切,这颗棋子不用白不用。 还不是与她彻底切断联系的时候。 更何况乐宜是宗室女,平民、臣子状告宗室都先需千锤百炼自身,这就是告诉人们尽量不要与宗室起冲突。 谢云霁很早就明白,所谓律法是限制普通人的。 “可我还是害怕,他们都说诏狱不是人待的地方。”乐宜啜泣道,脸靠在他肩胛上,“下次见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今晚不要回府了好不好……” 他怔了怔,从乐宜知道他做的那些事之后,就总以此事要挟他,最初是拥抱和亲吻,后来竟将他往她床榻上引诱,自荐枕席的意味不要太浓。 可他怎么能呢,光是她靠近,他都须发倒立。 若是再与她有了肌肤之亲,难免她不会以此命他停妻强娶。 想到他的妻子,他心里一片柔软,与乐宜接触的地方像针扎似的。 他挣脱开她,转过身来牵起她的手安抚:“我怎能不回去?如今这局势,我与六殿下撇清关系都需绕这么大个圈子,若是今夜留宿郡主府,这事传出去了,郡主觉得詹事府以后还能有臣的位置么?” 圣上要的是直臣、纯臣伴太子左右,首先就是不可与宗室牵扯。 乐宜知道他说的在理,但心里也隐隐明白这番话有托词的意味,只是看着他光风霁月的模样,就让她如此心动,不想计较旁的。 如今他们二人的关系,已比从前近了太多。 她委屈道:“子澈哥哥,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你是不是想与你那夫人过一辈子?” 谢云霁目光冷淡,涩然吊了吊嘴角:“郡主这是明知故问。如果臣想与她白首,为何成婚近两年仍未与她育有一子?” 乐宜的表情舒缓了,心里陡然浮现一股甜蜜,他说的不假,这也是令她一直确信他有一天会回头与她欢好的原因。 哪里有成婚近两年不生孩子的? 他一定是不想有个孩子梗在她与他之间。 他可以娶过,但不能是别人的父亲。 她不能接受养育一个他与别的女人的孩子。 “臣能做到的就是这样,若如此,郡主还是无法接受……”他眉心拢起,俊美的脸上浮起寒霜,“臣有妻子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郡主细细想想吧,实在无须再在臣身上浪费时间,不如趁早另觅佳婿。” 郡主年轻美艳的脸上闪过一丝怨怼的神色,很快又消失不见 ,她温顺道:“是我多虑了,子澈哥哥别生气,那要不要去我房里喝杯茶再走?之前听你说过喜欢顾渚止笋……” 他生出倦怠来,并不接她话茬,道:“天色不早了,郡主该歇息了。” 乐宜凝视他,晚风徐徐拂过,他眼里的情绪如重重雾霭看不到底。 第71章 起端倪 乐宜抿着唇,脸上是悲痛的神色,他总是想推开她。好像喜欢他,就得忍受他不愿改变的一切。 可她能怎么办,她也没想到即使知道他对她凉薄,知道他心中另有所爱,也依然舍不下他。 “你别生气,是我糊涂了。”她凄婉地看着他,沉默片刻,她拽住他的衣角,低着头问,“子澈哥哥,你、你可与那女子同房过?” 谢云霁眼中浮起一丝微妙的波澜,淡淡道:“郡主何必明知故问?” 她霍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先前对他的印象无非是文人、既清且贵。如今看来,她似乎通过他眼角眉梢的冷意和意味不明的神情,得以窥见往后几十年的模样。 她不自觉地想到一个词——权臣。 圣上的眼光果然是狠辣独到。 “臣府中,臣与内子所居的流风院中不是有郡主安插的暗哨么?” “我已将那暗哨拔除。”他定定看着她,坚冰似的冷彻人心扉,“如果郡主想与臣长久,就不要再做这种荒唐事!若还有下次,别怪臣翻脸无情,郡主所胁迫之事大可以去御前分辩!” “可能郡主不知,很多事的结果并非趋于非黑即白!” 似乎是被他震慑,乐宜郡主半天没缓过劲儿来,她茫然看着他,月色的光影以他挺直的鼻梁为界限,一半为明一半为暗,如阴阳割昏晓,让人看不真切。 须臾,他对她拱手长揖,清朗温润的声音响起,“天色不早了,郡主早些歇息,臣告退。” 乐宜点了点头,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张妖孽似的脸,白日里在太后那便听闻皇后为了给太后祝寿,欲寻一百位命妇绣百寿图,那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频伽浮玉当即领了这差事,并举荐了谢云霁的夫人,说她来自蜀中最擅蜀绣…… 乐宜勾起唇角,脸上浮起得意的神色,她叫住他:“子澈哥哥,你可知那频伽浮玉早就去你府中传旨了?以后你那夫人少不得与他厮混呢。” 他慢慢下了台阶,并没有回头,“臣的夫人就不劳郡主挂心了。” 月光凄迷,勉强照得清楚路,他步履沉稳,那份从容是刻在骨子里的。可跨出了郡主府门槛的刹那,他的步伐快了起来,越走越急,恨不得飞回流风院去。 一顶鸦青色的轿子匆匆从郡主府后门抬出,与之交错而过的是频伽浮玉的金玲香车。 他鼻子最是敏锐,擅长制香,正想着方才与宋旎欢讨论的香道之事,一阵晚风吹来,那熟悉的味道在鼻端掠过,他当即喝道:“停下!” 三下五除二从马车上蹦了下来,繁复的裙摆沾了灰尘也全然不顾,向前快追了几步,看着远去的那顶小轿,又回头看了看那朱红色的高门,频伽浮玉脸上全然不见平日里漫不经心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他眉头紧蹙着,咬牙切齿吩咐侍从道:“给我查查清楚,那谢云霁和乐宜郡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才那香味,与宋旎欢房中的一致。那香是特制的,清雅淡泊,并不是寻常可闻的气味。 许多夫妻都是衣物熏同样的香。 他不是没道听途说过乐宜郡主痴恋谢云霁许久,毕竟那时乐宜铁了心要嫁谢云霁,步步紧跟,阵仗弄的不小,以至于至今都没什么郎子敢去提亲求娶。 可自从谢翰林成婚,他们二人就理应再无瓜葛了啊,难道堂堂郡主要给人做妾? 这哪里是妾,分明是见不得人的外室! 频伽浮玉气呼呼的,恼火极了,一张白净的脸浮上一抹红晕,他又对着侍从道:“还不快去查!?” 他想要查一件事,还没有能难得倒他的! “现、现在?” 频伽浮玉一脸阴沉,这种神情在他美丽的脸上极为可怖,如地狱中爬上来的妖鬼。 他冷冷道:“不然呢?现在!马上!给我查!” * 谢府。 “他走了?”谢老爷问。 这个他,指的是来传皇后懿旨的频伽浮玉。 “走了走了,左右就是让咱们儿媳带头给太后刺绣祝寿之事,他是这事儿的主事,出彩了功劳他是头一份,自然上心些。”魏夫人坐在圈椅上答道。 谢老爷看着魏莲华,她年轻的脸颊红扑扑的,勉强做出一副沉着的样子,好像还有点没回过神来。 这副模样与她第一次见到谢云霁时如出一辙。 谢老爷不是不知道魏氏的毛病,她年轻心不定,爱慕谢云霁,而且还擅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他都是知道的。 但那又怎样呢,嘉娘死后,他的心也随着去了,娶魏氏只是为了有个大家妇来管家,只要不做什么出格的事,他都可以装作看不见,只简单庸碌的过完后半生就行了。 只是看着她被那厮迷的五迷三道,他气就不打一处来,心里愈发厌烦起那不男不女的频伽浮玉来。 “他怎么弄的这么晚才走?儿媳年少,不知那厮恶名,你得提点着点,以后别叫他们单独相处。”谢老爷嘴唇紧抿,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老爷,他是太后贺礼的主事,刚才走时还说以后要多来叨扰呢!他向来去哪都来去自如,妾身哪拦得住?”魏夫人尴尬道。 方才那频伽浮玉走时竟对她拱手长揖,还说了抱歉先前唐突了的漂亮话,他肩膀头子垂的那么低,谦卑得很。 再抬眼时那张脸无端的就让她生了怜悯之心,觉得他的坏名声可能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哪里还生的起他的气? 魏夫人不知谢老爷为何突然垮了脸,也只得作委屈模样道:“今日那人突然去了媳妇院里,妾身都要吓死了,他自报家门后更是无人敢动他,老爷,你说怎么就把他给招惹上了……呜呜妾身待字闺中的时候可都听过他的恶名,都得避着走。” 谢老爷无奈叹息一声,这频伽浮玉身份高贵,身为异国质子无人敢动他,又深得权贵们喜爱,一时间他若是想入谢府,还真没人拦得住他。 第72章 怎舍得 宋旎欢实在感到惆怅。 魏夫人与她说了频伽浮玉的身份,她根本不想与这样乖张的人扯上关系。 可对方携懿旨而来,姜瑶是蜀州人不假,她却是实实在在生在云京长在云京,哪里会什么蜀绣呢! 万一他查她身份…… 她反复思量之下,觉得十分心慌,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谢云霁穿过廊桥,终于快到流风院。 月洞门旁出现一个身影,执一把青花油纸伞,一身单薄白衣,俏生生地。 她抬眼看他,眼里含着笑,冲他迎了上来。 他一手接过伞,一手抱住她,低声道:“下雨了,怎的出来等我?也不怕着凉?” 她埋首在他胸膛中,摇了摇头。 熟悉的气息,柔软的身体,是他的妻子啊…… 谢云霁整个人这才松懈下来,他紧紧环着她的腰,“我不在,可是想我了?” 宋旎欢轻轻嗯了声。 他温柔拍了拍她的背心,道:“我也想你。” 他的确想她,在郡主府中与六殿下密谋时想他若是下诏狱去,她会不会慌乱害怕? 郡主抱着他时,他也想她。嫌郡主的身体不如她温软,郡主的话太多,声音也过于尖利刺耳。 在六殿下提出这个计谋时,他最先想到的竟是如何与她交代。 但思索了一路,还是决定什么都不告诉她。 这样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何况,他根本不想让她知道他在做什么、做的事又有多危险。 她只需侍花弄草,弹琴、作画、烹茶,赌书消得泼茶香,做自己喜欢的事,别委屈自己就好。 他想让她过她本来该过的生活。 他喜欢她笑。 可此时宋旎欢将脸柔顺地贴在他胸膛,喃喃道:“我怕……” “我听说了那频伽浮玉来传旨,你是怕他么?”他耐心道,“此人浪荡不羁,但到底是在我大昭领土,任他是什么国的王子也无用,左右不过是个质子,若是他敢对你有什么非份之举,就算是告到御前,与他鱼死网破也不怕。” 觉得说重了会吓到她,谢云霁又温和道:“何况,以谢家在云京的根基,并不是无力与那频伽浮玉抗衡。如果他不将谢家放在眼里,也不会这些年来都不曾招惹过谢家任何一个人。” 云京谢氏是一个庞大的概念,族中数千人,并未传出与那频伽浮玉有什么纠葛。 宋旎欢咬了咬嘴唇,言不由衷道:“嗯,有你在,我不怕。我只是担心蜀绣绣不好,叫皇后怪罪。” 谢云霁展颜一笑,道:“旎欢多虑了,皇后出身琅琊王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说是万寿图,其实只不过是一个讨喜的名头罢了,哪会真的与你较真儿绣品品质如何。况且又不只是你一个绣娘。别担心。” “绣不好也没事,谁为难你,你跟我说。” 宋旎欢不说话,只紧紧抱着他,他的心软的不像话,他将伞扔了,弯腰抱起了她向居室内走去。 这天夜里,她用尽力气与他痴缠。 他很喜欢。 看着她一脸怅然的模样,他几乎要以为她提前知道了他即将有段时间不在。 他呢喃着唤她的名字。 两点殷红在他面前上下晃荡,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也能感觉到她落在自己胸膛的眼泪。 他爱怜地掐着她的腰,几次忍不住想把那件事告诉她,话到嘴边却变成:“如果我有段时日不在,你……不要担心。” 她细白的脖颈都染了暧昧的红晕,她咬了他的肩膀,哽咽道:“不要离开我……” “不离开。”他任她咬着,声音温柔的不像话,“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旎欢,你要相信我……” 今夜是墨兰守夜。 室内的声音到天快亮时才停止。 公子低低的安慰声持续了更长的时间。 墨兰不敢出声。 从未听过公子说这么多的话。 听不清公子在说什么,但语调是未有过的温柔耐心。 谢云霁拍着宋旎欢背心的手停了下来,他静静凝视她的睡颜,一想到要离开她一段时间,就极为不舍,好像得了一种看不见她就烦躁的病。 他伸手摩挲着她的面颊、红唇、下巴,小心翼翼地吻了上去。 已睡着的人却本能地回应…… 汲取、抵死缠绵。 直至筋疲力尽,二人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天亮时,宋旎欢听到谢云霁在她耳边说,“别怕,别委屈自己任何事。” 朦胧中她伸手勾着他的脖子。 他吻的她几乎喘不上气来,她听见他轻笑:“再折腾命都得给你了……旎欢,等我回来。” 他得走了,去儋州。《运河行书》由工部和内阁讨论过后开始实行。 运河已开挖,有许多事需要他做,尤其是要从中刻意发现六皇子“贪墨”的证据。 他为她掖好被角,离开了。 宋旎欢醒来的时候谢云霁早已踏上了去儋州的路途。 婢女们进来服侍她起床。 “我要沐浴。”她揉了揉酸痛的腰肢,懒懒道。 不一会儿热水就好了。 净室内,服侍她沐浴的婢女惊得捂住了嘴。 少夫人雪白娇嫩的身体上都是欢好过的痕迹。 其实他与她欢好时极尽温柔,只是她的皮肤一直是这样,动辄就容易红。 宋旎欢把自己浸在温热的水中,透过袅袅升腾的热气,目光落在净室内的百子金莲屏风上。 她伸手抚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与他骨血凝结而成的孩子。 谢云霁去儋州监理运河修建一事,宋旎欢是听魏夫人说的。 而魏夫人是听谢老爷说的。 魏夫人说起此事时没有任何波澜,就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即使这件事是谢云霁要去千里之外的儋州,他一个文官,路途遥远,不知归期。 可他作为她的丈夫,她与他是世间最亲密的人,他要远行这样的事怎能不亲口告知她?还要她从别人口中得知? 魏夫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她一早就明白,郎君有何公务在身,作为内宅妇人很多时候是没有得知的途径的。 她们只需在垂花门里静静等他们归来。 可宋旎欢却感到深深的困惑…… 如果他不想让她知道的,她是不是就永远无法得知呢? “哦对了,子澈走之前跟我说就把你托付给我了。”魏夫人又道。 眼前闪过谢云霁临走时对她长揖一礼,“夫人,姜氏少不经事,还请夫人多宽宥她。” 魏夫人回忆起他说的话,忽然觉得奇怪,为什么会说……少不经事呢? 会有什么事? 第73章 悔是何滋味 “想什么呢?”六皇子萧慎问。 出了云京,到了冀州地界,本分两路往儋州去的二人就会和了。 如今萧玹在北境建功立业,萧慎哪能坐得住,便自请成了修建运河的御史。 谢云霁回过神,“没想什么。” 他少年时就曾游历大昭大江南北,多则一年,少则月余。 从未像现在这样想要回家去。 他开始了对她疯狂的思念。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次回去之后就再也不离开她了。 “你和你那小娘子,挺好的?”萧慎问。 谢云霁忽然想起她得知没有怀孕时黯淡的神色。 “挺好。”他言简意赅答道,并不愿多说这个话题。 自从他意识到自己对宋旎欢有情的那天起,对过往的他曾无意对她做下的那些事,就刻意逃避。 他甚至都回忆不起来自己怎么就叫人给她喂了绝嗣的药。 她流落教坊司后又被卖到了馥娆庭,他想看看她跌落到尘埃里后的模样,想看看她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发着光。 可她眉眼平静,面对老鸨和凶神恶煞的龟奴,没有委屈和谄媚,也没有对身份骤然改变的不甘。 她平静地接受了她即将面对的生活。 他回去之后在夜里辗转反侧,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挥之不去,凉薄、淡漠,偏比那些媚眼如丝的女子要勾人的多。 他忽然有个想法,不能让她再坠落下去,在那样的腌臢地方若是再有孕,多麻烦。如果她以后注定是他的棋子,最好干干净净的,别有什么拖累。 彼时他并没有想要娶她。 从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让他尝到了嫉妒的滋味,他那时还分不清这种滋味和对谢檀的恨有何不同。 他记得在离开云京的山路上,还是个少女的她一边把自己身上的珠玉、钗环拆下,一边塞到谢檀怀里,她忍着眼泪对谢檀说着些什么,回头看向他的时候,她漆黑的瞳孔凉凉的,红唇微微上扬,带着明显的嘲讽。 看着谢檀隐去的背影,他恨的牙痒痒。可抬眼看见她,他心痒痒。 这种感觉令还是个少年的他第一次感觉到失控,他不敢细想那种悬而未决的就要脱缰的失控感到底是什么。 只想赶紧切断混乱的思绪,脱离掌控会让他觉得不安和烦躁。 他喜欢掌控一切的感觉,包括掌控一个人的命运。 现在回忆这些过往,他好像没有做什么,却又比做了还覆水难收。 他也深刻的体会到,人真的是会变的,比如他现在就后悔当初的袖手旁观。 如果他得知她被青楼买走后能拉她一把呢。 可他没有。 就恶趣味地看着她在泥沼里沉沦,看着谢檀急的团团转。 看着他们二人似乎都向命运低了头。 一想起他让她在那种地方生生挨了三年,他就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他无意间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 谢云霁自出生起就是天之骄子,不知这种感觉叫做——“悔”。 它堵在心里,堵的他死生不能。 “那频伽浮玉,到底是什么意思?”谢云霁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有几分虚弱,“给太后祝寿这事儿明显就是个幌子,他想干什么?” “你那小娘子太勾人了呗,叫他看了一眼就惦记上了。”萧慎笑道,“你成婚快两年了吧,怎么,还没腻?” 看他脸色变了,萧慎又揶揄道:“那频伽浮玉是领懿旨办差去的,若干出什么荒唐事岂不是打皇后的脸?这你都想不明白?关心则乱啊,你且放宽心吧!” 看着谢云霁明显松弛了下来,他沉默片刻又道:“你把她送进窑子又接出来,一收一放好手段,怎的现在……” “我没有。”谢云霁倏地打断他,目光晦涩又锋利,他压低声音道,“宋尚书之事……我没有插手。” 没有插手这四个字就很微妙。 * 自从谢云霁走后,宋旎欢总是觉得冷。 在居室里坐一会儿、在床榻上躺着,在傍晚时候无意识地发呆,就手脚冰凉了。 她知道,这是对谢云霁的思念。 可思念并不纯粹,她清晰的知道这其中有怨。 怨他什么都不说就走。 可这种怨,难以被人接受,她便不说。 好在白日里的忙碌冲淡了这份思念。 忙什么呢,当然是给太后刺绣。那频伽浮玉当真是经常来,也忒把讨好人的差事放在心上了。 得亏是魏夫人与她悄悄说了此人的恶行,要不然真要被他人畜无害的外表骗过去了。 “少夫人,频伽郎君已经在花厅等着了。”婢女提醒道。 他来的倒是早,都说无利不起早,他这是有多大的利在吊着他啊……宋旎欢腹诽着,刚起身准备朝花厅去,又想到什么返了回去。 方才药太烫了,晾着晾着居然忘喝了。 她捏着鼻子将苦涩的汤药一口气灌了下去,婢女递来甘杏,她却摆了摆手,“不用不用,别影响了药效。” 今日约了一众命妇们齐聚谢府花厅,为太后娘娘祈福刺绣。 宋旎欢到的时候频伽浮玉正懒懒地坐在圈椅上,百无聊赖地等着她。 “见过频伽少丞。”她垂首行礼道。 “浮玉。”他道。 宋旎欢知道拗不过他,便道,“浮玉郎君。” 他细长的眼睛眯着,看着她时是复杂的令人心惊的目光,再仔细看去,他却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少夫人是病了么?”频伽浮玉眸光微动,忽然道,“我鼻子灵,你可别瞒我。” 宋旎欢心中一凛,这人是狗鼻子么?!那利于有孕的药就一个缺点就是味有点大,也怪她,应该早点喝了的。 正思索着怎么开口糊弄他,檐下婢女过来通报乐宜郡主到访。 宋旎欢暗暗思忖,乐宜郡主曾痴恋谢云霁的传言她不是没听过,只是成婚这么久了,她都快要将此事淡忘了去…… 给太后绣万寿图的名单中并无郡主。 不知她来做什么…… 宋旎欢不安地抬头,就看见频伽浮玉正望着她,那目光清冽,叫人莫名的安心。 第74章 鱼眼珠? 乐宜郡主摇着团扇,眯着眼看着花厅里的一众命妇向她见礼。 郡主是从一品的衔,正经的皇亲国戚。在场的人都得对她见礼,即使是贵不可言横行宫闱的频伽浮玉。 他垂首,月白的流苏在鬓边晃动,叫风一吹与乌黑的长发纠缠在一起悠悠飞舞,一派魏晋不羁又儒雅的风流。 乐宜常侍奉于太后跟前,频伽浮玉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太后面前乱舞,故他们二人是不常见到对方的。 乐宜的目光挑剔地在频伽浮玉身上来回打量,半晌,她也挑不出什么缺点来。 可她不喜欢这种过于妖孽的长相,他站在一群命妇里,竟都把旁人比的没了颜色。 谢云霁也是俊美的,可频伽浮玉却没有俊,只有美。 美到了极致,令女人都嫉妒。 见礼后,频伽浮玉笑道:“郡主突然来访,可是皇后或者太后娘娘有何示下?”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们进度如何了。”她道。 也是,都知道郡主承欢太后膝下,几乎抵得上半个女儿,为太后寿辰的贺礼挂心,说得过去。 “哟,郡主的这碧玉镯子是新得的么?”他走近了几步,勾着唇笑道,“这镯子戴郡主身上可没戴我身上好看。” “你!”乐宜变了脸色,眼前这人果然是个毫无忌讳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频伽浮玉此言一出,在场的命妇的目光都落在郡主的镯子上。 看看镯子,看看郡主,再看看笑起来愈显风华的频伽少丞…… 嗯,好像是…的确是……少丞戴更好看。 郡主的肤色不白,碧玉镯子反倒将她衬得更黑了。 乐宜知道眼前这人是个荤素不忌的,身份摆在这,她跟他置气没结果。 两国打仗还不斩来使呢,异国质子,首先就是要保他性命无虞。 她没好气道:“你们这是开始了么?怎的都在这站着。” “郡主果然最体人意,大家都陪郡主站着呢腿都酸了,来呀来呀,咱们看座倒茶,开始吧!”他笑的极为自然,全然没有故意阴阳别人的痕迹。 乐宜郡主再傻也察觉到了频伽浮玉对她的敌意,但她尚不能理清其中因果。 一屋子都是美人,珠光宝气,一副富贵养出来的靡靡之感。 其中有大部分是与郡主相熟的,都知道郡主苦求谢云霁而不得,郡主向来傲气,自从谢云霁成婚后二人就划清了界限,今日来却来了谢府,很多人抱着看戏的态度。 不多时就三两成群坐在一起,边说着话边拿着手中的绣品来几针。 妇人们在四方院里关久了,聚在一起的话题无非就是那些,攀比丈夫、攀比孩子。 谢云霁是在场的命妇们未嫁时的白月光,这白月光成婚后依然没有变成米饭粒,反倒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显风华。 乐宜此番前来的确是想看看占着谢云霁妻子名号的人。 之前在婚礼上见过一次,就再也没有见过。 女子婚后从珍珠变成鱼眼珠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 日日晨昏定省、妯娌间的勾心斗角、婆媳矛盾、管家的操劳、与夫君的渐行渐远,即使是高门大户的主母都不能免俗。 她的目光定在宋旎欢身上,她在窗前正襟危坐,垂首仔细地理着金线。 安安静静的,漆黑的眼眸完全专注在手上的活计上。 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满足、自洽的幸福感。 一个苦求夫君真心而不得的女子,不会是这般模样。 乐宜郡主感到胸口有种说不出的憋闷,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 在场的命妇们很多都是极其擅长察言观色的,长袖善舞是她们这种婚后流连于权贵们宴席上必须学会的技能。 其中有一个一身珠玉晃眼的凑过来对着宋旎欢说道:“真羡慕姐姐,日子过得这么清闲,不像我,一天天的被这几个小崽子烦死了,若不是借着给太后绣贺礼的机会,我都抽不开身出府来呢。” 这是揪着她成婚两年无子之事,打人打脸呢。 宋旎欢亦听出来了言外之意,对方说的恰恰是她最痛心迷茫之处,谢家长房一脉如今只剩下谢云霁,如果一直不能为其诞育子嗣…… 她清楚的意识到自己不想与任何人分享谢云霁。 这便是七出之条最不可犯的“妒”。 在成婚前谢云霁的确说过他不会纳妾,这是情到浓时的承诺,也是他克己复礼的风骨。 可……若是她生不了孩子呢? 在馥娆庭的那三年,难道没有伤到了根本么? 大户人家的主母若是生不出孩子,便找妾室来生,记在主母名下便是,这样一来一是可以制衡妾室,二则是主母年老后有孩子傍身。 这种事太常见了。 可她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谢云霁不在的这段时间,她仔细想过了,原来她怕的不是没有孩子傍身,而是不愿意谢云霁与别的女子有肌肤之亲。 宋旎欢如今知人事,知道夫妻间的鱼水之欢最是能够调和感情,一想到她与他做过的那些亲密之事,他要与其他女子做,心中就酸涩难言,几乎要掉下泪来。 光是想一想都这么难受,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呢,该是什么滋味? 想到她那光风霁月的郎君,他定是不忍她难过的,可她真的能让他为了她违背世间礼法、违背人人都遵守的规则么? 这件事埋在宋旎欢内心最深处,思之,就痛。 她本不是笨嘴拙舌之人,面对这妇人的挖苦她却是回击不了一句。 频伽浮玉虽是与一旁熟悉的命妇闲话家常,目光却时不时地向宋旎欢这边瞟来,从他的角度看去,她的侧影单薄,屈着手臂伏在案几上,孤单单的。 他的目光霎时间有了一种温柔的怜惜。 “哟,这位姐姐怎么还叫人家姐姐呢?”频伽浮玉摇着折扇走过去掩面笑道。 方才那妇人不明所以道:“谢少夫人本就比我年长一岁。” 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这位姐姐不久前才诞下第二位小公子吧?” 那妇人面露得意之色,点了点头。 频伽浮玉认真道:“果然生育对妇人最是搓磨,不知道的还以为姐姐你比谢少夫人年长许多呢。” 那妇人脸色变了,又气又奈他不能,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姐姐你可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就是实话实说的一个人,心里藏不住事,天底下我最是实在。”他细长的眼睛一眯,笑吟吟道。 第75章 下雨天和寺庙很配 宋旎欢垂着头,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这一来二去,谁都看出频伽浮玉对谢少夫人不一般。 频伽浮玉是何等人,毒舌傲娇又不好惹。 如此一来再没人来招宋旎欢。 但话题到底牵扯到了孩子,这些妇人就停不下来了。 讨论自己的孩子、妾室的孩子,谁生不出孩子。 宋旎欢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郡主的声音不大,但刚好在场的人都能听见:“前阵子三哥哥得了一对双生子,欢喜得不得了,宫中设宴庆贺,子澈哥哥见了那双生子喜欢的紧呢,眼睛都挪不开,他与我说他都不敢妄想双生子,能得一个都是好的。” “姜氏,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你可不能让子澈哥哥陷入不孝的境地啊。”郡主淡淡道,直呼她为姜氏,与其说不愿承认她谢夫人的身份,倒不如是君上对臣妇的提点,“可没人让我来嚼这舌根,我和频伽郎君一样最是实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臣妇明白。”她并不争辩,躬身垂首道。 * 宋旎欢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有光映照在窗户纸上,隐约能看到天边泛起淡淡的蟹壳青。 天快亮了。 绣了大半夜,可算把晕针练成了。 但是若想达到以针代笔,以线作墨的一气呵成,还需时日打磨。 绣工真是一件非常耗费体力和精力的工种,宋旎欢拿起绣品,衬着烛火细细地看,明显针脚技法都不那么生疏了。 她放了心,身上的酸痛都不值一提了。 她伸展伸展僵硬的四肢,在胡榻上缓缓坐了下来,感慨那些绣工精湛的绣娘真是不易。 其实技艺超群的绣娘基本上都出自书香宦门,精于书画和人文艺术,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和审美,才能将所看所思绣于绢丝上。 然,太后寿辰,仅求一个“贵”,物以稀为贵,由众朝臣命妇一同绣个万寿图,不仅稀,且尊贵,真亏那频伽浮玉能想得出来…… 他不仅鼻子灵,还长了一双利眼。 白日里他看着她刺绣时似笑非笑的模样,就像是一只狡猾的狐狸或是……狼。 她就不该想着能瞒过他。 她哪里会蜀绣…… 只是没想到这人这么较真儿,真是讨厌。 先前他在郡主那里为她解围的好感,真是一点都没了! 烛火摇曳,宋旎欢轻轻叹了口气,垂着的眉眼抬起。 那少年迤逦的长长裙摆几乎将她围困在中间,他露出一排莹白的牙齿,总是挂在脸上的艳丽笑容没了,冷冷地看着她,“少夫人信不信,只要我想知道,派去蜀州的斥候一日就可跑个来回?” 明明在午后的日头下,她却浑身发冷。 若他是个守规矩的人,要想查出她的来历或许没那么容易。可他偏偏是个行事作风总出乎人意料的,若用些手段,查清她的底细不是什么难事。 到时候万一声张起来,那后果简直想都不敢想! 宋旎欢知道自己演技拙劣,并不能像谢府大多人一样七情不挂脸。 果然,她强自压制的慌乱逃不开他的审视,他目光灼灼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笑了,那笑里有她看不懂的意味。 宋旎欢不欲再与他纠缠,冷了脸转身欲走,他却拉住她,“怎么说几句话就要走?就这么讨厌我?” “频伽少丞多虑了,臣妇与少丞在这四下无人之地说多了容易遭人非议。少丞是客,有什么话可上前厅去说。”宋旎欢尽量保持礼貌和镇定。 “我要跟少夫人说的话,那些人听不得。”他故作神秘笑了笑,旋即眼波流转,似乎朝她抛了个媚眼,“谁说祖籍在蜀地,就要会蜀绣了?少夫人是聪明人,何必庸人自扰之?” 她实在弄不明白他……看着少年模样,却有着中年人的老成,莫非是真活成了妖精? 他好像有种洞悉一切的胸有成竹。 她隐隐觉得一脚踩进了他的圈套里,圈套里到底是毒药还是珍馐,她不知道。 宋旎欢将频伽浮玉那张妖孽般的脸从自己脑海中甩出去,吹灭了蜡烛,趁着天亮之前还能再歇一会儿。 * 最近雨水很多。 谢云霁走后,她只收到过他的一封家书。 据说其余的都被南方暴雨困在路上了。 书信抬头便是“旎欢吾妻”,洋洋洒洒地三页纸,甚至有点絮絮叨叨,事无巨细地跟她说他都做了些什么。 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思念藏不住。 她也同样思念他,这难捱的思念让她忘却了先前还在与他生气,只盼着他能早些回来。 修建运河,有利于千秋万代的大事,她的夫君能够参与其中,她着实应该感到骄傲。 宋旎欢抬头看了看避雨亭外的狂风骤雨,亭子外的兰草被打得东倒西歪,一众花草在风雨里飘摇,柳树几乎都折了腰。 薄薄的光被厚重的乌云遮住,天际尽头传来隆隆的雷声。 这雨来的突然,将来妙缘寺祈福的宋旎欢和墨兰玲珑主仆三人困在了雨中。 妙缘寺求子是极其灵验的。 那日郡主所说的话,到底说到了宋旎欢心里。 三人身上都被溅湿了,冷风一吹,冷的发抖。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宋旎欢望着茫茫的雨幕叹息,“衣裳都湿了,再等下去天就黑了,不如咱们冒雨回去吧,脚程快点儿应该也不会太艰难。” 墨兰和玲珑对视一眼,知道少夫人说的是实情,若是再等下去,天黑了就更不好下山了。 如果夜不归宿,那后果不堪设想。 “可少夫人,这雨也太大了,路又泥泞……”玲珑道,却也知道实在没有办法,便搀起宋旎欢的手臂,“夫人你可拉紧我。” 三人互相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入了连天的雨幕中。 天像破了个口子,雨水倾盆而下,几乎目不能视物,宋旎欢不由得后悔,出门时就看着天色不太好,但却想着心诚则灵,才跑到这妙缘寺来。 如果知道下这么大的雨,她说什么都不会来的。 裙摆湿了后粘在腿上,每一步都艰涩难行,三人站在路口正辨认哪个方向是下山的路,一行人骑着马从不远处奔腾而来,扬起一阵泥水,溅得她们满脸满身都是。 “……长没长眼睛啊!”墨兰骂道,刚一张嘴又灌进一口黄汤子。 那些人全然不顾,像没听见一般绝尘而去。 纵使玲珑和墨兰再好的修养,在这等狼狈的情况之下也都破防了,叉着腰指着那群人叽里咕噜骂了一堆方觉得解气。 宋旎欢只觉得自己连累了她们。 她的目光茫茫飘向不远处山腰的寺庙,正在出神之际,听到马儿的嘶鸣声,竟是方才骑着马的那些人又转了回来。 她明显感觉到墨兰抓着她的手臂的手一紧。 莫非是……把他们给骂回来了? 第76章 一回生二回熟 宋旎欢抬眸,透过雨幕,看见为首的那个穿着油绸衣的人跳下马来,那人将遮住面孔的斗笠微微抬了起来。 “频伽少丞?”她惊讶道。 雨中的女子乌发湿了散了,浑身几乎湿透,原本红润的嘴唇冻得发白,狼狈又可怜,哪有先前优雅的气度。 频伽浮玉将手中的伞打开,偏向她,“上马。” 见她仍在犹豫,他又道:“你们三人是不想活了么?这山上土质松软,雨再这样下下去恐怕是会引发山洪。还不上来!?” 宋旎欢与墨兰玲珑对视一眼,三人分别上了三匹马,也不管男女大防了,这种情况下,他说的的确在理。 她自然是与频伽浮玉共乘一匹马,玲珑和墨兰与他的侍卫们各共乘一匹,雨下的大,马也跑不了多快,但骑在马上冷风嗖嗖而过,让人遍体生寒。 “冷么?”他将油绸衣给了她穿,感觉到她的颤抖,他给她系了系领口的系带,“这大雨天跑山上来做什么?” 他是何等人也,不等她回答就想到了答案,“为着郡主的一句话,值当这样么?那寺庙灵不灵验都靠人嘴一张皮,你这小命今天交代在这,它就想灵验也灵验不起来了。” 她很不满这人总是置喙自己的私事,便嘲弄道,“频伽少丞又是来做什么?骊山行宫好玩么?” 果然,他变了脸色。 早年间前朝在骊山修了行宫,引温泉水入内,亭台楼阁甚是精妙,可惜前朝皇帝昏庸,与妖妃久居行宫享乐,不问朝政,亡国后这行宫就荒废了下来,前几年是频伽浮玉将这行宫重新修缮,成了他宴请宾客豢养娈童、美女的温柔乡。 据说去过的权贵们都流连忘返,说此地堪称人间极乐。 这山路,是去骊山行宫的必经之路。 想到这,宋旎欢就觉得浑身恶寒,这人一副好皮囊却成了他揽权的捷径,先前才听说他还与孀居的长公主通奸,那长公主都大他一轮还多…… 不知是水汽氤氲,还是什么,她回头看他,他的一双漂亮的眼睛似乎雾蒙蒙,弥漫着叫人看不真切的悲伤。 宋旎欢腹诽,这家伙真是我见犹怜……顶着这样妖孽的脸,若不是知道他做的那些恶事,真要被他的外表骗了。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是臣妇失言了。” 这种人真是妖孽变的,莫不是个修成人形的狐狸,有蛊惑人心的技能? 果然,他又高兴了起来,扬起鞭子在马屁股上抽了一把,道:“你别把郡主说的话放在心上,她故意气你的,我都看得出来,你看不出来么?即使看不出来,应该也了解谢翰林的作风,他怎会与郡主说那种女人家闲话家常的话?” “多谢少丞提点。”她道。 她怎会不知郡主是何意,谁让她就有这样的短处摆着呢,任谁都能用此拿捏她。 “一回生二回熟了,怎么还与我这么客套?”他颇感不悦,凑近了点,“那天我问你的问题还没回答我呢。” “什么?” 他震惊的道:“你忘了?我问你我与谢翰林孰美!?还有,在刘夫人府上你当真没看见我?” 看他吃惊的样子,着实有些可笑,宋旎欢只得干干陪笑道:“臣妇先前的确没见过频伽少丞。” “你当真喜欢那谢云霁?”他突然道。 她被他问的猝不及防,凝眉看他一眼,“少丞跟谁都是这样不见外的么?” “你是喜欢谢云霁,还是喜欢谢府少夫人这个身份?”他不顾她冷了脸,仍执着问。 “少丞这话什么意思?” 频伽浮玉依旧笑吟吟地,不以为意道:“如果你喜欢的只是谢少夫人这个身份,那你生不出孩子就给他纳妾得了,妾室生的孩子记在主母名下是常有的事。可你想自己生,跑到这寺庙来求神祗,你是喜欢他这个人吧?” “这可难办咯……真心,是世上最难求的东西啊。” 宋旎欢讨厌他将她看破,自己内心最怕的就这么裸露在这人面前,她恍惚觉得这人是要缠上她了,随即冷了脸,“让我下去,我自己走回谢府。” “少夫人说什么胡话?你忘了先前地动了?天灾面前人命如草芥啊。我要是把你放下去,你遭遇了不测,那我会自责死,伤心死的。”他道,又不怀好意地贴近她耳边,“少夫人为何动怒?想求真心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我频伽浮玉最是明白这一点,又不会笑话你。” 他垂眸看她,一双凤眼里似有茫茫迷雾让人看不真切,“如果谢翰林哪天让你失望了,记得还有我,浮玉台的大门永远向少夫人你敞开。” 宋旎欢怔了一下,侧目看他,他昳丽的容颜被雨水洗过后有种摄人心魄的洁净,没有以往的轻佻邪肆。 浪荡轻狂似乎只是浮于表面的,那他骨子里到底是什么…… 半晌,她冷冷道:“我与夫君感情甚笃,少丞多虑了。” 他极轻地笑了一下,道:“如此甚好。” 原想提醒她谢云霁与乐宜郡主的私情,到底是没舍得打破她的幻想。 想查一个人,对于他频伽浮玉来说向来不是什么难事。那二人真是胆大,就公然在郡主府中私会,这是将她当傻子呢。 可惜这傻子完全没有怀疑过。 以为有真心就可以换真心,却不知感情从来都是不对等的。 那郡主也真是……好好一个千金之躯,就愿意这么躲着藏着?不觉得煎熬和屈辱么…… 这种感觉对于他来说有切肤之感,煎熬、屈辱,爱而不得,还要故作轻松。 频伽浮玉茫然回首看着山巅行宫迤逦的轮廓,那个人,也是他拿真心换真心换不得的,明知是徒劳,却还是向死而生。 但愿他稳坐殿台,得偿所愿吧。 第77章 做不到 频伽浮玉蓦然浮起的悲伤让宋旎欢有了一瞬间的怔然。 可她知此人极易伪装,怕再被他蛊惑,就不再看他。 频伽浮玉正在为她也为他自己的痴心难过着,侧目看她冷然不为所动的神色,心沉了下去,苦闷道:“我知道外面怎么说我的,尽可能的把我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之人,既然他们这么说我,我也没什么可分辨的,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可你要记住,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不必见我就总这么端着吧?” “若真对臣妇没有恶意,就请少丞离臣妇远一些。”她道。 “那得看我心情。”他不以为然地摇头道,“对我来说做事只有愿不愿意,现今少夫人在我这里可是香饽饽,当然,保不准哪天我又看上别的夫人了,自然就对少夫人弃如敝履了,到时你可别哭啊。” 她白了他一眼,不再说话,知道跟他说的越多他越是爱纠缠,不如冷着他,等谢云霁回来就好了。 他再狂妄,总不能当着人家夫君的面调戏人娘子吧?! 不多时就快要进城了,雨渐渐小了起来。 频伽浮玉把油绸衣给了宋旎欢穿,自己身上、脸上都湿了,他本就穿的艳丽又夸张,衣裳上还有些羽毛装饰,此刻湿了水像个落汤鸡般,看起来甚是可笑。 他板着脸嘟囔:“少夫人果真是与谢翰林情笃,被谢翰林精细养着呢,竟丝毫没有照顾人的觉悟。” 她迟疑问:“什么意思……少丞尽可直说。” “我怎么着也算你的救命恩人吧?你看我都这样了!你竟不知给我收拾收拾,你那有帕子么?”他不悦道。 “帕子、帕子湿了。”她尴尬地从袖中抽出湿了的帕子拧干给他,“擦擦吧。” 他并不接,挑眉道:“我还没自己擦过脸。” 宋旎欢震惊道:“那你、你要我给你擦么?这不成体统,墨兰、玲珑伺候的都是极好的。” 听闻此话,墨兰玲珑在马上回应道:“奴婢愿意伺候频伽少丞。” 频伽浮玉翻了个白眼,跳下马来不耐烦道:“那还不赶紧过来给我收拾收拾?我这头发都乱了,你们俩的爪子可仔细这点我这张脸!” 墨兰和玲珑手忙脚乱地给他整理衣服、擦头发、擦脸,触及到他那张脸的时候手法轻柔的不像话,果真是细皮嫩肉,竟比女人的皮肤还嫩。 墨兰心中蓦然浮现一个词,尤物。 她还记得少夫人刚入府时是极为美艳的,后来气度才沉稳下来,连带着妆容妆饰都大气寡淡下来。 可这频伽浮玉的容颜,即便是当时美艳至极的少夫人都不能与之相比。 频伽浮玉侧目注意到墨兰的失神,暧昧地拿肩膀拱她一下,“回府中可不能跟人瞎嚼舌根子啊,你们俩虽是没伺候我更衣解带,可是给我擦脸擦身了呢,比你们少夫人跟我同乘还黏糊。” 墨兰登时觉得这张脸变得可恶起来,银牙咬碎,手上却不敢用力半分。 听他这么说,宋旎欢眉心拢了起来,这人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啊……怎么言语之间都想方设法地护着她呢。 他不知墨兰玲珑是得力的大丫鬟,根本不会跟府中下人碎嘴子嚼舌根,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她们清楚的很。 墨兰垂首道:“少丞多虑了,这一程多亏少丞搭救,若是还囿于男女大防,才是伤了少丞大公无私、扶危救困的昭然之心。” 频伽浮玉浪荡一笑,“好丫鬟!我府里怎么就没这么得力的呢?真是又是嫉妒谢翰林的一天啊。”而后又故意对宋旎欢道,“你看看,这俩丫鬟是都懂道理的,回头若是从谁口中传出什么污言秽语,可别冤枉了她俩才好。” 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面面俱到,宋旎欢看着他的目光都变了。 而墨兰和玲珑更是心中一凛,先前觉得这频伽少丞是看上少夫人了故意勾引,可如今看来……他全然是像妇人护犊子似的。 还防着她俩,给她俩递话呢…… 思索再三,宋旎欢心中对他恶意的猜想少了许多,这人左右捉摸不透,但不都说要论迹不论心么,且看他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便温声道:“多谢少丞搭救。” 岂料频伽浮玉整了整领口,笑道:“少夫人是没被善待过么?仅仅举手之劳而已,何必千恩万谢?” 不等宋旎欢说话,他就拱手作揖道:“鸿胪寺近来诸事繁杂,我就不送三位进城了,告辞。” 而后撩袍上马,做了个手势,那些侍从就随他一起疾驰向城里而去了。 * 大昭三十二年春。 大皇子萧玹带领的北境军将西夜国王室逼到了昆仑山下。 同年十月,圣上下旨命安西节度使全权配合萧玹围剿西夜国残部。 十二月,西夜国大败溃散,西夜王族逃窜。然,昆仑山脉的后路已被折冲将军带兵切断,大量增派人手在山路上设关卡,严格把关,抓捕西夜国余孽指日可待。 北境大营。 篝火彻夜燃着,将营帐中的影子拉长。 西夜王族一日抓不到,一日就不能松懈下来。 然,这只是谢檀一人的想法。 大皇子萧玹比谢檀年长十几岁,很多时候他看这个沉默寡言的下属,会生出些看儿子的错觉。 他不说自己的名字,索性赐他国姓萧,这是比什么将军都更尊崇的赏赐。 “走吧,那边都把人送过来了。”萧玹道,“不着急抓那些人,他们跑进这山里又能如何?” 萧玹三十多岁,已有妻室,妾也有好几个,这并不妨碍他在军中再找些姑娘欢好。 何况军中生活本就枯燥困苦,打了胜仗,大战之后的躁动和亢奋需要发泄,乐呵乐呵也没什么。 谢檀点了点头,跟着他出去了。 那些姑娘们有良家女,也有卖艺不卖身的边境清倌人。 萧玹挑了两个相貌清秀可人的良家女塞给谢檀道:“她们身世清白,若是喜欢,可以收房。若是不喜欢,玩玩算了。” 谢檀抬眸看那两个女子,肩膀单薄,腰肢纤细,两个人都低垂着头,耳尖泛红,羞耻的眼眶里都含着泪,紧紧绞着两只手,颤抖着。 其实跟了云京来的将领,并不亏,甚至可以说是生在这边疆之地难得的境遇。 可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中任人挑选、打量,实在是有种受辱的感觉。 这时男人们发出嗤笑声,“将军不会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吧?” “这两个不错,看这俩的小模样就知道是好人家的。殿下真是厚爱将军!” 两个女子头垂得更低了。 谢檀抿了抿唇,开口道:“跟我来吧。” 到了帐子中,他凝视了她们许久,脑海中纷乱一片,想的竟都是宋旎欢与谢云霁的新婚之夜,脑子里勾勒出的那些画面叫他的心生疼。 挣扎、烦乱、无力,绝望。 他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去亲近旁的女子。 半晌,他抬眼看她们,她也像她们这样害怕么? 还是能够和谢云霁琴瑟和鸣呢? 他在离开的时候,她对他说过的话历历在目。 她要让他与她守礼知节,叔嫂相称。 她是真的喜欢谢云霁了吧…… 谢檀望了望帐子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了,看不真切。 他豁然站起来,那两个女子吓得后退了两步。 他道:“你们好好在此歇息吧。” 而后转身出了帐子,高大的身影略显孤寂,转瞬没入黑暗中。 第78章 孤独的夜我的心应该放在哪里 儋州。 谢云霁望着茫茫夜色,海浪声在夜晚有种洞察一切的苍凉感。 他在焦躁什么。 十分后悔临别时没有与宋旎欢说清楚他要去做什么。 十分后悔没有再多抱一抱她。 甚至后悔没将她带在身边。 但他又清楚的知道,她在谢府会很好,谢家会将她保护的很好。 即使那频伽浮玉手眼通天,也不能跟世代清流的谢氏抗衡。 因为谢氏不仅是世家之首,更是天下读书人的脸面,也是皇帝一改重武轻文弊端的政绩。 只要宋旎欢不被那纨绔的美色所惑……只要她还爱他。 他从未觉得这样困顿萎靡,明知道眼前才是关乎到谢家利益和自己前途之事,内心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感到厌烦。 谢云霁怅然地叹息一声,他何时这么没有自信了? 并非是通过光明正大途径得来的,所以就特别害怕失去吧。 他第一次赞同了萧慎的武力手段,道:“殿下,下令彻查流言所出之处吧,查清之后重罚,剥皮实草!” 萧慎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多时候这些人不是不懂,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若是你想跟他们讲理,就会被他们的一百种说辞绕进去。 不如直接武力解决来的实在。 时间匆匆而过,到了七月里,随着渐长的水势,运河的修建终于实行了。 消息传到云京,无不欢喜,谢老爷颇有感慨:“古来修堤就是不错的政绩,修运河,当真是头一遭!” 这样利好千秋万代的事落在自己儿子头上,真的是祖坟冒青烟,谢家名垂青史有望。 宋旎欢很赞同,也很自豪,自己的夫君是这样一个优秀的人。 同时内心欢呼雀跃,开始了运河修建,一切趋于平稳,是不是代表他就快回来了? 彼时宋旎欢已从魏夫人手中接过了一半管家的权力,想来是怕她独自待着无趣。 从下人口中得知谢老爷不止一次提到过她成婚近三年无子嗣之事。 哎,的确说不过去。谢云霁都二十四了,连一个孩子都没有,谢氏族大,长房又如此富庶,不知多少人盯着呢。 如今得知谢云霁快回来了,谢老爷看她的目光都多了几分热切。 开枝散叶,看来迫不及待了。 自那次大雨之后,她就没有再去妙圆寺求子,如今雨过天晴,便邀魏夫人同去,这次是坐轿子去的,多带了些家丁。 庙里香火很旺,还有女子千恩万谢地来还愿。 有一个妇人闻见香灰味直犯恶心,捂着口鼻跑了出去。 她怔怔望着庙里供奉的送子娘娘,真的这么灵么? 如果可以有一个与谢云霁的孩子,要她付出什么都甘愿。 然而她却不知,有些愿,神明不许,皆是有因果的。 缭绕的烟雾下,挚诚祈愿的女子眉如远山,嘴角没有笑意,轻轻叹了口气。 白日里还有事可做,夜里全然是自己的时间。 到了夜里,她可以花费很长时间去沐浴、梳头、看书、练字,或者对着镜子发呆。 反正没有人在等她。 夜里的时间变得极为漫长,被褥上、衣物上关于谢云霁的味道已经散尽了。 床很大很空,她只用睡半边。谢云霁很少入她的梦来,最近总做乱七八糟的梦。 梦里的画面令她感到陌生,天空垂的很低,仿佛要压到人身上来,她呼吸急促,因为跑的太快,肺似乎要炸开,嗓子里又干又热。 冬日里的衣裙本就厚重,跑起来愈加沉重,繁复的裙摆被干枯的枝丫勾住。 后面有如附蛆的杀手,提着尖刀追着喊着。 她紧紧拽着几欲昏迷的少年,紧紧地。 “谢檀,你不要睡。”她将他背在背上,在树丛中奋力奔跑,“再往前跑跑,从那条小道就可以离开云京,你走吧。” 那时的他们还都是少年模样,两人一样高,甚至谢檀还要更瘦弱些。 面对他哥哥的多次构陷,她不再劝他放宽心了。 因为他哥哥真的要杀他。 没有母亲的少年,在那高门里怎么能保全自身呢。她亦只是官宦人家的小女儿,与父亲多次说起谢檀遭受的虐待和陷害,父亲只当她胡说,毕竟对方是清流谢氏,那光风霁月的大公子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朱钗、耳环、手链、璎珞,在山中的岔路口,她一边拆着自己身上头上的钗环珠玉,一边往他怀里塞。 她眼里噙着泪光,可她使劲儿忍着。 “你走吧……一个人好好地……”她说。 他在冬日被推进水里,去族学中学习,字帖里却夹杂了触目惊心的反诗,发烧生病喝了药头发却白了…… 他的兄长,分明想让他死。 可没有人信。 “快走吧。”她眼眶红了,推他,“快走!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 若他再不走,就要被害死了。 她没能力救他,保护他也只能让他逃走。 那少年揣着她的珠玉,嘴唇咬的发白,踉跄着消失在山路尽头。 他的背影单薄又孤独,时不时地抬起手臂抹眼睛。 她看着他的背影喊:“我等你回来娶我!”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她才蹲在路边尘土中痛哭起来。 可没过几日,他就被带了回来。 谢家人找到了他,他的父亲、兄长、继母都出来迎他,关怀备至。 她却被父亲关了起来,不允许再出府。 她望着谢家所在的方向,那片天空如此寂寥,她嘴唇翕合,轻轻对那少年说…… 梦醒了,宋旎欢怔怔盯着帐子顶,万籁俱寂,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 梦中的场景如墨般晕染散去,留下梦中不顾一切地奔跑时,胸腔里淡淡的血腥气。 她闭上眼,梦中的画面剩下一双幽黑的眼,目光热烈又凄楚。 她叹息一声起了床,没有睡饱之后的餍足,只有空虚和疲累。 第79章 离情别恨 走过廊桥,绕着一片桃林走,就能走到青湖边上,才下过雨,湖边的空气清新中带着淡淡的泥土芬芳,宋旎欢与魏夫人沿着湖边的青石板路徐徐散着步。 “小心着点。”魏夫人搀了她一下,“这砖和砖之间的缝没填平,走的不稳了就会有水溢出来,小心着你的绣鞋。” 宋旎欢低头一看,果然鞋湿了一边,便吩咐菡萏道:“再给我拿双鞋来。” 菡萏应了个是,转头就去了。 魏夫人看着菡萏的背影,道:“这个还小,还能留几年,培养好了就能顶上大丫鬟的位置了。” 菡萏今年十三岁,正是好用的时候。一般丫鬟到了十六七说亲,十八九发嫁。 “你院子里的玲珑和墨兰,翻过年去就十九了,再留下去,旁人要以为咱们谢府不体面,都不给下人说亲。”魏夫人道,掏出帕子擦了擦湖边的石头坐了下来,“谢茗自小跟在公子身边,比玲珑大一岁,他们二人也算是自小一同长大,知根知底的,又都是为着公子,我看他们俩正般配。” 谢茗是谢云霁身边第一人,也算是半个主子,不知多少丫头喜欢他呢,若是看上玲珑了,二人还真是良配。 念及至此,宋旎欢道:“夫人提醒的好,是我疏忽了,丫头们的婚事的确该提上日程了。谢茗稳重踏实又能干,总跟着公子走南闯北的,眼界比别的小厮开阔的多,不过还得看玲珑愿不愿意,玲珑和墨兰虽然是伺候我的,但其实都是公子调教出来的,她们的婚事,还得公子做主。” “郎君们懂什么,哪个丫头好意思上大公子跟前说自己的婚事去?丫头大了就得发嫁出去,留着留着就得留成仇。”魏夫人道。 “那为何是玲珑?墨兰呢?” “自然是谢茗他母亲来找我说和的,我估摸着是谢茗自己相中玲珑了。他母亲也是府里老人,儿子跟着公子去儋州都大半年了,她琢磨着回来就给他办婚事呢,着急抱孙子。”魏夫人道。 墨兰的确是没有玲珑温顺婉约,墨兰话不多,看人的时候也总是凉凉的,淡淡的。玲珑地动前是在京郊别院伺候的,怪不得谢茗老接去别院的差事。 “墨兰你可以多留几年。她和玲珑不同,她啊……”魏夫人有些犹豫,又附在她耳边悄声道,“你别怪我多嘴,墨兰被卖到谢府的时候已非完璧,据说是被她那继父糟蹋了,这丫头也是个可怜人,本想绞了头发做姑子去的。她的婚事暂且不急,若是想一辈子留在谢府,也是无妨的,左右她伺候的好,你用惯了就留着。” 宋旎欢楞了片刻,没想到墨兰还有这样的过往,点了点头道:“好,玲珑的婚事我放在心上了,等公子回来我就同他说,谢茗的确是个良配,既然他对玲珑有意,成全他们也是一桩美事。” 二人又坐在湖边私语些什么,然而一旁桃林中有个身影迅速隐去。 半晌,宋旎欢奇怪道:“菡萏怎么回事,还没把鞋送来?” “看来还得教,年龄小,估摸着被什么吸引了就忘了手上的差事,不如玲珑和墨兰用着顺手。”魏夫人道,“丫头发嫁之前,还得多教教底下的小的。对了,玲珑走了之后你院里就少一个人,有没有相中的丫鬟想提携的?” 宋旎欢想了想道:“唔……这我还真没注意,有什么伶俐的,夫人看着安排吧。” * 快过年的时候,谢云霁的书信终于寄了回来,按照信在路上的时日,谢家人收到信时,他应该已经在从儋州回来的路上了。 自从收到信,宋旎欢就数着指头过日子,心里欢喜极了,那份期待言溢于表,在正厅中大家一起看信,她嘴角都忍不住弯起。 大家都笃定谢云霁一定会赶在年前回来,除夕,是一个团圆的日子,也是在外游子归家的好日子。 可到了除夕那天,等来的不是远行的游子,而是衙役冷冰冰的传令。 “谢翰林状告六皇子萧慎在修建运河工事中贪渎,现在已下诏狱等待候审,我们府尹与谢老爷您熟识,特派我来请诸位收拾些换洗衣物。” 在场的人都瞠目结舌。 即使谢老爷在朝为官多年,脸色也变了,毕竟是他的独子,他稳了稳心神,吩咐道:“儿媳,去给子澈收拾些衣物,挑简便好换洗的交给这位官爷。” 宋旎欢茫然点了点头,却不见动弹。 他叹息一声,问那官差:“你们老爷可还有什么话要带给我的?” “我们老爷说,请谢老爷不必忧心,一切等待圣裁。” 谢老爷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又对宋旎欢道:“还不快去?” 状告宗室不是小事,更别说状告皇族。 更蹊跷的是谢云霁与萧慎原是最合得来的。 但毕竟见多了风雨,纵使是心中再焦急,谢家人经过短暂的慌乱后也都稳了下来。 谢云霁一向是个稳妥的人,他这么做必然是有自己的道理。只需静静等着三司会审就好。 本来按照流程来说,这种级别的案子会加急提审,但不巧的是皇帝除夕宴上贪杯,一夜过去,第二日清早起来的时候居然中风了。 太医施了针也没见大好,眼歪嘴斜,只得停朝几日。 皇帝都这样了,谢翰林状告六皇子贪渎一案只得搁置,毕竟这种级别的案子没有皇帝的授意,无人敢私自审理。 二皇子暂时监国,内阁辅佐。 二皇子乃皇后所出,一直是游戏人间的做派,此次监国只求无事不求有功,自然要避嫌审理自己兄弟,免得落人口实。 一来二去,这案子就这么搁置下来了,也没人敢去催。 这个年,谢家过得是一片愁云惨雾。 大部分还是有处惊不乱的本事的,何况这个案子牵扯的人位置太高,要想做什么手脚或者从中斡旋实在不如不动,静等着。 宋旎欢不知哭了多少回,但也只敢背着人哭,怕叫人说帮不上忙还添乱。 烛光下,她的手腕细的可怕。 没有人注意这些时日,少夫人痛苦的像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 从少食到几乎绝食,她自苦于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仅有的力量只能掩饰懦弱和慌乱,在白日里不露声色地出现在谢家人面前,保持一个高门主母的风仪。 就像谢云霁一句话都没留就直接去了儋州时一样。 她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 可这种等待快把人逼疯了,夜晚变得紧张又寂寥。 玲珑沉默了许久,幽幽道:“少夫人若想为公子走动走动,可以去找频伽少丞。” 第80章 敢谏之鼓 月亮亮的发白,高挂在天上,将流风院照的恍若白昼,一阵风吹来,她的眼神茫茫地看着不远处的天际,此刻,谢云霁与她看的是同一片天空么? 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怎会去状告与他熟识的六殿下。 但她和谢家人都相信,他这么做自然是有这么做的理由。 玲珑又提醒了一遍:“少夫人,频伽少丞是能说得上话的人。” “找他做什么呢,现在圣上还没大好,二皇子虽然监国,但因为案件涉及六皇子,他得避嫌。我找频伽浮玉,他又能做什么呢?是能够设法让圣上好起来么?”她淡淡道。 玲珑抬眼看她,她的面容沉静毫无波澜。 玲珑默默地低下了头。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过完年,圣上一天天好了起来。 转眼到了春天,圣上完全大好了。 这期间频伽浮玉倒是来过谢府,只告诉她两个字:等待。 可还要等多久? 为何圣上大好了,也不审理此案呢! 纵使宋旎欢再不懂朝政,也能感觉到有一股阻力在阻碍这件事的进程。 不审、不管、不查。 就这么耗着。 她急的直流眼泪。 谢老爷也正头痛,道:“莫哭,你哭又有什么用?若是他犯了事关押起来等候发落,咱们还可从中周旋。问题是这案子不开审,状告皇子要先关押起来是合理又合法,只那律条上没写最多关多久。” 宋旎欢黯然垂泪,单薄瘦弱的肩膀压抑地颤抖着。 谢老爷斜她一眼,叹息道:“若是郡主在,能在太后面前进言几句,说不定有所转机。” 这句话,她从谢家很多人脸上都看到过。 他们没有明说,但看着她的目光皆是多有责怪和愤恨的。 如果谢云霁娶了乐宜郡主,郡主在太后膝下侍奉,怎会让自己的郎君关如此之久? 天底下哪有臣子催皇帝办事的,若是侄女催叔叔呢? 宋旎欢对身份的自卑,对身世的恐慌,这些日子都折磨着她的心,夜夜躺在床上,如同在油锅里煎炸。 有一根弦断了。 她抹去眼泪,“公爹说得极是。” 看她脸色不对,魏夫人知道她近日以来其实最是煎熬惶恐,想起谢云霁临行前的嘱托,恍惚明白了怎么回事,便边对她使眼色边道:“你快回去歇着吧,先别着急。” 宋旎欢纤薄的背影隐去在纷飞的落雪中,没人看到她脸上的决绝。 就像没人对她有所期待。 所以在翌日她孤身一人前去应天府敲响登闻鼓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谢老爷都乱了方寸,连问了管家好几遍,都不敢相信那敲鼓鸣冤的女子是自己柔弱的儿媳。 没人想到这个局就这样被搅了。 是夜,御极殿里,牛油蜡燃着,室内一片灯火通明。 皇帝被太监扶起坐在玉座上,目光投在地上。 地上跪的是二皇子萧璜。 萧璜在来的路上就知道大概的情况了,谢翰林的发妻去敲了登闻鼓,为自己无故被关起来的丈夫鸣冤。 到了贞顺门,熟识的小太监又告诉他了新的情况,圣上很不高兴,六殿下也已经到了御前说明了事情原委。 到了御极殿,便看到一脸怒容的皇帝。 萧璜是中宫所出,龙章凤姿,风流倜傥,然而此刻额角却沁出了薄汗,他道:“父皇。” “你好大的胆子!你准备还瞒我多久?”皇帝隐忍不发。 “父皇!冤枉!谢翰林状告六弟那日,父皇您才中了风,儿臣想着您大好了再跟您细说。后来政务繁忙,也没人提醒我,我就给忘了……”萧璜道,而后恼怒地踢了身侧的太监一脚,“你怎的也不提醒我!?” “儿臣曾向皇兄进言过,但因此事涉及儿臣,实在不便多说,皇兄亦是这个意思,不愿让儿臣再插手。”萧慎不动声色道,“可怜谢翰林年都是在牢里过的!” 萧慎偏过头去看自己的二哥,这萧璜表面上吊儿郎当无心皇位,背地里却好算计,将谢云霁困于牢中,困的日子长了便生了怨念,到时出来了这怨念怪到谁头上? 若是怪皇帝,臣子心中有怨,皇帝能不察觉?他这仕途便毁了。 若是怪他,无论贪渎做实与否,拖着此案不审,举手之劳而已。 就能令他萧慎与谢云霁分崩离析。 得亏将此事今夜捅到了御前,若是没有,谁知道这萧璜后面会不会做个顺水人情将谢云霁从牢里捞出来?届时就可轻易收服人心。 他还以为他这二哥真通透、真不争呢。 萧慎的目光冷冷的,萧璜察觉到,反而对他一笑,笑容真挚无杂念。 皇帝问道:“他告你,你倒是还为他着想?” “谢翰林清正,去儋州这一路上谢翰林负责与工部沟通,儿臣则与户部计算银两力图将成本压到最低,儿臣相信这其中一定是有歹人作祟,还请父皇明察。”萧慎目光灼灼,而后又看了看萧璜,道,“二哥是真的忙的顾不上这事了么?工部可天天上折子请旨呢,一堆堆图纸等着谢翰林过目,难道二哥视而不见?” “父皇明察!工部是上了折子不假,可恰逢年关,儋州的力役也要过年的呀。”萧璜跪在殿下愤愤道,干脆耍起无赖,“六弟往我身上扣屎盆子作甚,监国监的我点灯熬油的还不落好!我本就干不了这事,父皇,要我说您就应该把这差事交给六弟!” 皇帝扶额苦笑,这个儿子是皇后与他的独子,自出生起就很孱弱,本以为先天不足定会早早夭折,没想到他好好地长大了,只是身子不太硬实,性子急躁,对国事更是无心。 似乎还有些不聪明。 不聪明有不聪明的好处,不争不抢,游戏人间,以后做个清闲王爷,未免就不如坐上这高位。 高处不胜寒啊。 萧慎抬眼看玉座上的父皇,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自己与萧璜间徘徊,他将身子伏的更低了,掷地有声道:“儿臣绝无此想!” “父皇你看!他没这想法还老说我干得不好!你行你上啊,你来监国监一天试试?”萧璜又道,而后对皇帝拱手长揖,“还是父皇厉害!勤勉执政都多少年了?我都这么大了,父皇还和我小时候一样有精力!” 皇帝幽幽看了跪在地上的两个儿子一眼,只得叹息:“行了行了,明日一早,将谢翰林带到殿上来!再不可耽搁!” 萧慎肩膀都松快了,垂首称是,“是,父皇。儿臣再多一句嘴,那敲登闻鼓的妇人如何处置?” 皇帝道:“明日一同带上殿来。” 那今夜……她就得在诏狱中度过了。 萧璜还是吊儿郎当,身躯俯下去,一双眸子仿佛淬了万年寒冰,锐利之意骇然。 全然不见方才浅薄又无赖的模样。 第81章 欺君 频伽浮玉脸色如同浸了寒霜,华丽的裙摆长长迤逦在诏狱脏污的地上,每一步走的都蓄满肃杀之气。 “少丞,我没叫人轻着打了,没使劲儿!看着严重些,其实不打紧的!”一旁跟着的应天府尹道,紧跟了几步,伸开手往右边指,“谢少夫人就关在那边。” 美丽的少年眼里是怨毒的神色,紧抿着唇不说话。 “何况、何况谢翰林这案子积压了这么久,不是二殿下授意的么……” 频伽浮玉表情变了,空气里有静静的杀机,他沉声道:“住口!” 他恨宋旎欢的自作主张,也恨那个人明知她对自己有多重要,还为着自己的野心,非要拦她夫婿一道! 这是丝毫不为他的喜怒哀乐着想。他不求他回应同样的爱,因为不能够,世俗无法容忍爬上那个位置的人有有违人伦的感情。 可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动宋旎欢,为何、为何那人都不能允? 频伽浮玉只觉得齿冷,冷的浑身打颤,春日乍暖还寒,这诏狱却还如冬天里一样寒冷,他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看着牢房里那抹单薄的身影,对身旁的应天府尹道:“你先下去。” 宋旎欢看到频伽浮玉时,以为自己眼花了,那人与周遭脏污杂乱的环境完全不搭,锦袍玉冠,面若琼玉,昳丽美好。 她木讷的想,他果然是狐狸变得,连这诏狱都来得了。 “你还好么?”他蹲下来,她的后背的衣物浸了血,看得出下手的人控制了力道,她却还是…… 他觉得心脏好像被人下了狠手捏了一下,痛的血肉模糊,果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痛都是连心的。 他的声音极轻,好像怕吓到她似的,“为何不听话?不是跟你说了要耐心等?” 宋旎欢垂着眼,依然淡漠疏离,“你是狐狸变得么,诏狱都进得来。” 他看着她,她冷淡的神情好像成了点燃他的导火索,他恨声道:“我是不是狐狸变得暂且另说,你这么作践自己折腾自己,马上就要变成鬼了!” 宋旎欢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笑容攀上她的脸颊,笑了半晌,又缓缓退了下去,她抬眼看着他,“你明明可以进诏狱。” 频伽浮玉冷笑一声,表情看起来有点狰狞,“是,我是可以进诏狱,所以我就要费劲冒着风险、欠着人情、承担着可能造成的恶果,来帮你看你那如意郎君在牢里过的好不好?可是我凭什么呢?凭什么要这样做?” “那现在呢,是为什么要冒着风险、欠着人情、承担着可能造成的恶果来看我?”她立即接话道。 他脸上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苦涩,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没说话。 诏狱短小的窗子透出凄迷的月光,月光下的女子一脸愤恨决绝,苍白瘦弱的身影仿佛风一吹就倒,话说的急了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然而,她却边咳嗽边说:“你和他们一样,都袖手旁观,好像我的着急和无能为力是你们眼中最好笑的笑话?!你们可曾想过关在里面的人是我的夫君啊!我不如你们这些人见过世面,不如你们沉稳沉着,他日日在里面关着,他那样一个人啊,怎么能、怎么能关在这样的地方!” 他的隐忍丧失殆尽,厉声道:“那你呢?你在这种地方就可以?你傻么,为他做了这些,就以为他这样的世家子弟会真心待你?” “你可知你这样的身份上了公堂会怎么样?明日圣上就要提审,问殿下跪的可是姜瑶,你预备怎么回答?你要欺君么?” 她愕然看着他,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竟什么都知道…… 宋旎欢突然感觉到无力,其实来敲登闻鼓之前她就做好了什么都不顾的准备,可还是抱着一丝侥幸,若是没人能发现呢。 可这还没提审,频伽浮玉就什么都知道了,更别说别人。 她不说话,像是被抽了浑身力气,倚着墙就那么看着他,目光淡淡的,凉凉的。 他看着她这任人宰割的模样,忽然觉得怒不可揭,他把她一把推进两个牢房间的夹道,压低声音道:“你是傻了么?还是我高估你了?能从贱籍走到高门主母的位置,怎么,这就要放弃了?就为了给你那好夫君破局,你就要把自己搭进去?” 她后背才受了鞭刑,被他推的撞在墙上,疼的钻心,咬着牙道:“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你现在知道疼了?!晚了!”他厉声道,话虽如此,手上的动作却缓了下来。 他将她轻轻揽过,只见她后背的衣料与血粘在一起,触目惊心。 频伽浮玉的眼眶泛红,深吸一口气,道:“我现在要与你说两件事,你听清楚。” 他漂亮的眼睛泛着血丝,白皙的面容青了,她从未见过他这么认真甚至有些可怕的神情,她迟疑着点了点头。 “明日到了殿上,咬定你是姜瑶,跟这件事相关的人我已经打点好了。圣上英明,只在国事大事,你这点小事不是他要知道要关注的重点。你只记住一句话,你就是姜瑶。” “第二件事。谢云霁与乐宜郡主暗通款曲,至于为什么他当初放着郡主不娶,娶了你后又与她纠缠不清,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不想让你从别人口中得知。” 宋旎欢愣住了,身体颤了颤。 “知道了第二件事,你就应该把心硬下来。明日到殿上,你要保全你自己,知道了么,宋旎欢。”他定定看着她道。 她幽幽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怎么知道你是谁,还是怎么知道谢云霁与乐宜郡主?”频伽浮玉问,声音低沉又无奈,“他和郡主的事不难查。至于另一件,我以后告诉你。” 宋旎欢颓然点了点头,她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似乎早在预料之中,但那个人却出乎她的意料。 她有些惶恐,难道谢云霁是后悔了么,是与她成婚后方觉出乐宜郡主的好来? 乐宜身份如此尊贵,不可能甘于和他的情意就这么隐匿着。 他什么都不同她说,是觉得她不懂,还是觉得没必要说? 宋旎欢觉得心里仿佛聚了冰水,渐渐拢成了冰,凉的透彻。这些日子以来,她真切地意识到当初谢老爷反对谢云霁娶她时说的那番话是有多么正确。 大家妇,不止是主持中馈,还要在郎君需要的时候能够给予帮助和支持,这才是夫妻一体。 而她,连个见得了光的真实身份都没有。 他回来后准备何时与她摊牌呢? 摊牌后她要怎么办?她脑海中一片荒芜,什么都抓不住,也想不到。 “记住我的话,明日在圣上面前咬定了你就是姜瑶,别让我失望。”他道,“一会儿有仆妇来给你上药,别抵抗。” 第82章 面圣 天亮了,皇城响起了沉重的钟声。 那声音传进诏狱依然清晰可闻。 一夜没睡的青年垂着的眼皮动了动,牢房小窗透出薄薄的微光打在他身上。 他的理智告诉他今日是去御前的大日子,与六殿下有一出大戏要演,知道这一天他不能出错,这一天他也等待了太久, 知道他昨夜应该好好休息,应该强迫自己睡去。 他都知道,可他做不到。 谢云霁缓缓抬起眼,眼睛里有血色。 他的妻子啊,竟去敲了那登闻鼓。 按《大昭律》,敲登闻鼓者,皆需受二十大板。 他一直以为什么都在他的掌控之内,一直以为他一个人可以承担。 争夺皇权的争斗,向来是不见血的战争,他以为他能独善其身,以为自己是处于上位的那一个。 直到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狱中磋磨,他豁然明白,窥人心,算天机,再缜密的算计和筹谋,在绝对权力面前也是无力的。 可即便如此,他也依然能稳下心神来,因为他知道他背后有宗族,有数百年来谢氏的清誉作保。 直到宋旎欢去敲登闻鼓的消息传来。 那一刻,他才深刻意识到,他所依赖和仰仗的那些,连一人都护不住。 能独善其身已是不易。 他连他的妻子都护不住。 他的妻子,不是姜瑶,是宋旎欢啊! 她难道不知自己身份有暴露的可能么?她本不该以身赴险啊。 她怎敢去敲那登闻鼓的? 连谢氏众人都知道这案子牵扯的人位置太高,轻易不可撼动,连那些在官场混迹多年的谢氏族人都不敢掺进皇权争斗的浑水中去,只静静等着哪天圣上能把他想起来,或者是哪位皇子能拉他一把? 谁都不曾想过他在牢中过得怎么样,遭了什么罪。 或许有人想过,但没有人愿意为了他以身犯险。 那她呢,冒着真实身份被发现的风险,去为他破局,是为了什么? 她……爱他呀。 谢云霁抬起头来,眼泪划过面庞。 半晌,他站起来,缓缓走上台阶,心中坚守的有什么在这一刻悄然改变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解了心中的钝痛,什么权臣谋士,什么从龙之功,什么沉稳端方,什么谢家的未来……在她的安危面前什么都不是,他一刻不能再等了,道:“来人,我要面圣。” * 御极殿。 皇帝先审了六殿下萧慎贪渎案。 由于此案耽搁许久,萧慎早已利用这段时间将人证物证替死鬼完善的不能再完善,各个都是许了身后万户侯的死士,一来二去地给皇帝上演了一出精彩纷呈的大戏。 皇帝在位多年,这种匪夷所思另有内情的案子于他来说并不罕见,遂沉吟道:“既如此,工部员外郎和户部左中侍郎暗中勾结,就赐死吧,家眷全部流放宁古塔。另,六皇子萧慎治下不严,着罚俸半年,免去监察御史一职。” “谢卿敏锐多察、陈善有据,刚正不阿,大义可嘉,着兼任督察院左金都御史。” 都察院,可直接向皇帝弹劾、言谏百官。 言罢,皇帝望着跪在殿上的青衫青年,半年多没见,看着是与以前不同了,皮肤黑了些,眼神有了光,原先身上那种世家公子的矜贵气淡了不少。 同僚轻轻碰了碰谢云霁的肩膀,低声道:“谢翰林,快谢恩啊。” 谢云霁从上殿上来,目光就一直在宋旎欢身上没有移开。 只是她从始至终没有看他,皇帝问什么,便答什么。 宋旎欢淡淡垂着眼,身上跪的笔直,却因背上的伤情,疼的微微颤抖着。 昨夜频伽浮玉的那番话让她对谢云霁的一颗心冷了下去,如此便生出了无畏。 人无所求,就不会低人一等。 今日虽是她第一次进宫,皇城巍峨壮观,憾人心魄,她因着无畏誓死的心境,竟没有想象中那样惶恐。 只看着一幢幢巍峨高大的宫殿,忽然想到谢云霁平日里就是穿梭在这样的地方,自己走过的路或许是他也走过的。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跪在殿上,她没敢抬头,皇帝的话不多,声音肃穆冷定,顷刻间就能决定很多人的生死。 她无所谓了,她这条命本就该死在宋家落难之时。若是能瞒过去就瞒,瞒不过去就算了,反正事情败露了倒霉的也只是姜家,谢家倒还是苦主。 因为这样的心理,她整个人不卑不亢,倒是让皇帝另眼相看了。 的确像是能干出为夫君敲登闻鼓这样的事的烈妇。 皇帝问:“今年多大了?叫什么?” 她垂首道:“臣妇姜瑶,今年二十。” “姜瑶……姜忠的女儿吧?蜀州人士?”皇帝沉吟道。 “回禀圣上,臣妇确系蜀州人,家父宁州通判姜忠。” 皇帝又道:“你可知敲登闻鼓要受些苦头?” “臣妇知道敲鼓必答天听,臣妇的夫君亦是知道状告皇室将先收监,妻以夫为纲,有夫君作纲常,臣妇怎可因为要挨板子就不敲鼓鸣冤?圣上圣明,并不知臣妇的夫君还困于牢狱,而天下百姓不知圣上不知……”她静静地说着。 谢云霁在她的诉说中眼神温柔的不像话。 皇帝听完,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宋旎欢身上,“抬起头来。” 她袖中的手指收紧,缓缓抬起头,是从容不迫的姿态。 “郎才女貌,和谢翰林很般配。”皇帝点点头道。 第83章 相见 从御极殿出来,宋旎欢方觉得如获新生般。 春日里,贴里的背心都湿了,和伤口粘在一起甚是难受。 好在昨日行刑人手里留了分寸,那伤只是看着可怖,其实未伤及内里。 二人一同走下玉阶,谢云霁几次要搀她,宋旎欢都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监史在前头带路,谢云霁想说什么却也不便说。 刚过了御湖,到了贞顺门,便听谢云霁道:“多谢公公相送。” 监史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转身回去了。 “旎欢,你怎么了?”他将她往边上的甬道一拽,急切问道。 宋旎欢这才不得不看他,他比走的时候黑了些,也瘦了,整个人看起来干练了许多。 他看着她的眼神情意绵绵,这情意,让人辨不清真假。 正午的日头悬空,滚烫地照得人眩晕,这张脸啊,她思念了很久,可他就在她面前了,她却觉得他还是那么远。 或许她从未走近过他。 她后退了一步,背过身继续往前走,“宫中人多眼杂,谢大人……” 话还没说完,便看到前面宫殿拐角处绯红色缀着羽毛的裙摆,是……频伽浮玉?! 能这么穿的,只有他了。 仿佛他在与什么人争执,传来碰撞踉跄声,宋旎欢这才突然想到昨夜里他为何要与她说那些。 为何事事帮她? 鬼使神差地,她往前走了几步,听到有声音传来: “那些事郡主你最好烂在肚子里……要不然啊,我府中还正缺一位女主人呢。” 话音未落,频伽浮玉就转身过来,美丽的面容上带着森然的冷意,被他紧紧拽着腕子的,竟是乐宜郡主! 四目相对的瞬间,频伽浮玉恢复了以往的浪荡模样,目不斜视地拽着乐宜经过宋旎欢与谢云霁身边。 “你放肆!松开我!子澈哥哥你面完圣了?”乐宜看见谢云霁便走不动道了,一边挣脱频伽浮玉一边期期艾艾道,“我和他、我和他没什么!” 谢云霁眼皮都没抬,道:“郡主与频伽少丞如何,与臣无关。” 频伽浮玉摇摇头道:“郡主好狠的心啊,这就要与我撇清关系?” 手上却丝毫不松,紧紧攥着乐宜的手腕。 乐宜怒目而视,“你放肆!你再敢这样轻薄我,小心我上太后那去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事,若是让太后知道你是如何祸乱宫闱的你还有命活么?” “可不是嘛,我祸乱宫闱了与郡主沾染不清了。”他笑了笑,高兴道,“走啊,这就去太后跟前说理去。” 乐宜急得想哭,去看谢云霁,却发现他拉着宋旎欢的手,目光也全然在她身上,发现她看他时,他看向她的目光如冰似雪,充满警示。 “我们走吧,宫门在那边。”谢云霁提醒道。 宋旎欢点点头,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我有话问频伽少丞。” 岂料频伽浮玉却冷笑道:“我与少夫人没什么话可说,赶紧跟你夫君出宫去!” 宋旎欢道:“我有话跟你说。” 频伽浮玉怎能不知她有什么话要说,左右是才反应过来,要问他为何帮她,为何要替她瞒着。 可他不能说。 他已经这样了,骄奢淫逸、恶名昭着。 不能叫她和自己再扯上关系。 她现在做谢家的少夫人,已是极好的归宿了。 只是有一个乐宜纠缠着,那他便替她解决了她。 “哟,谢少夫人何时与频伽少丞如此熟识了?怎么,绣万寿图那些日子还没纠缠够?还到宫里眉来眼去了。”乐宜道。 频伽浮玉啧了一声。 “呸,你说的这叫人话么?我对你的一颗心你还不明白?这吃的什么醋?你当我跟谁都能攀上交情呢,走,跟我到太后面前陈情去!”他故作苦恼状,来拉乐宜的手腕,见她不从,又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他说完,果然很有成效,乐宜像是被戳到了痛处,恋恋不舍地跟他往宫里走了。 谢云霁看着宋旎欢,她的视线一直跟着那频伽浮玉。 他只觉得胸口憋闷,难道她受了那厮美貌的诱惑? 他过来牵她的手往外走,“回家。” “我自己可以走。”她道。 然而他却没松手,“你若不想让我抱着你走,就乖乖听话。” 听他这样说,宋旎欢只得任他牵着。 方才看他与郡主之间,果然有所不同。 她幽幽地侧目看他,丰神俊朗,琼花玉树般的男子,方才在殿上对国事侃侃而谈时既清且正,谁会不喜欢他呢,府里的丫头,云京的贵女,问她们喜欢谢云霁么,没人会说不喜欢。 可他怎么能……怎么能喜欢除了她之外的人。 想到这,她就真切地觉得难受。 世人要求女子不妒,要求为夫纳妾,真是逆人伦。 心中有爱,便生了占有欲,爱是不可与旁人分享的,她只想独占他。 就这样跟他回到了谢府。 谢云霁去上房了。 游子归家,又经历了这样大的事,与父亲说一说感想,一如以前游历归来时一样,实属应该。 但谢云霁从未觉得这样厌烦过,他如数将路途所见、修建运河的阻力、又如何将阻力解决,以及与六殿下的筹谋悉数同父亲说完。 父亲果然说着那些老生常谈的。 于运河修建来说,是惠泽千秋万代的功绩,这功绩不止在他一人身上,更不可能仅在六皇子身上。 因为一代人、两代人,根本完不成这件事。 要将修建运河的政绩作为以后站队的砝码,实在短视。 也许是这次儋州之行与之前的游历太不相同,之前游历见闻都是积极向上的、美好的,而这次,是真的切入到大昭埋的最深的毒瘤中去。 修建运河,往大了说是功在千秋万代,往小了说,到每一个人身上,代表的或许是百姓失去世代所居的家园,或许是沉重的徭役,还有未知的变故。 人都是自私的,他不怪那些阻拦运河修建的百姓,他们的眼界就在那摆着,能想到的就只是切身的利益。 可他看着父亲看似老谋深算的样子,恍惚觉得,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世界好像剥去了一层面纱,谢云霁终于认识了自己。 他也并不想做权臣,也不想争什么从龙之功,只是想用所学做点什么。 他不是生性凉薄,只是一直在等待宋旎欢。 想到她凉薄的模样,他的心收紧了,她是恼了他么?还是被那频伽浮玉勾了魂? 可那频伽浮玉与他,分明不是那么回事…… “行了,回去吧,看看你媳妇去。”谢老爷看着儿子若有所思的样子,道,“这些日子,她不容易。” 第84章 难耐 谢云霁走得很快,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谢府中的景致快速地往后掠过。 迫不及待这个词,之前不会出现在谢云霁身上,他的那般风仪,无法让人联想到这个词与他会有交集。 他走到了流风院,院门口很安静,没有人在等他。 他忽然想起从前,宋旎欢总会在院门口等着他下值,会笑着扑进他怀中。 可他从未想过她等了他多久。 他每日回来的时间都是不定的啊。 就像他从未想过她有那样的胆量,敢去敲登闻鼓,敢只身受刑。 她竟是这样勇敢的一个女子么? 他真的认识她么。 谢云霁恍惚中想到好多年前,在离开云京的山路上,她放走了谢檀,待他赶到时,远远的,她对着他露出挑衅的笑容。 恨得他牙痒痒,心也痒痒。 原来她一直都是这样敢做敢为的女子。 他快走了几步推开了门,居室内空空如也,玲珑跟在后面道:“公子,少夫人在沐浴。” “她身上有伤。”他低低道,撩袍便要出去去净室。 玲珑却拦住他,“少夫人说了,公子回来了就在房中等她就好,不必过去。” 谢云霁望着净室窗户油纸上投着的水光潋滟,轻声道:“她不想见我,能躲到几时呢。” “公子,少夫人与频伽少丞……不清白。”玲珑咬了咬唇,道。 谢云霁的目光锋利起来,“不清白?” 玲珑点头。 不须细说,这三个字就能让人遐想连篇,像公子这样端方的人,遭遇背叛怎还会去探究到底怎么个不清白法呢。 那日去青湖边送鞋的是她。 听到了少夫人说要把她嫁给谢茗。 她不肯。 凭什么丫鬟就要配小厮? 谢茗算什么半个主子。 看过了高山怎么能低就土坡?她宁愿如墨兰那般留在谢府,留在公子身边,都不愿被打发嫁个小厮,作小厮娘子,日日锅边灶台的,哪有红袖添香矜贵? 现在人人都敬她在公子院中伺候,若是嫁给谢茗,就再也近不了公子的身了,谁还会高看小厮娘子一眼了? 玲珑抬眼看向谢云霁,重重点点头,“那频伽少丞风流无边,少夫人哪能抵挡住他……” “不清白是么?”他沉吟道。 玲珑垂下头,不再说话,她明白很多时候不说话要比说话还引人猜测,大部分人都会默认妻子有了不耻的行径。 可谢云霁不是旁的人。 他的目光泠泠,淡淡道:“少夫人与频伽浮玉是如何不清白,你与我一一道来。” 玲珑心下慌乱起来。 “说,一件事都不许落下。” 玲珑只得细数她看来频伽浮玉做的出格的事,仔细地与谢云霁说,免不了添油加醋一番。 “也就是说,他为少夫人解围,又在雨中搭救了你与少夫人,是么?”他道。 玲珑沉默着,好像也就是这些,没什么出格的,更谈不上不清白。 “是,便回是。”他盯着她,言语中似有风雷,“不是,便回不是。怎么,不会说话了么?” 玲珑颤声道:“是。” “既是如此,他是你和少夫人的恩人,何谈不清白?”他冷冷道,而后起身看着净室内纤细窈窕的剪影,心中漫上柔情,“你下去吧,以后不必再在流风院伺候了。” “公子!少夫人要发嫁我,她凭什么发嫁我!我十一岁就在公子身边了,是公子将我教养长大的!” 玲珑眸中有幽怨,“她要将我配给谢茗!我是公子的奴婢,不是少夫人的!” “所以我是你的倚仗,是你血口喷人的倚仗?”谢云霁觉得烦躁,为何人人都要横在他和宋旎欢之间,为何人人都想让他与她生嫌隙,他赫然俯下身来捏起她的下巴,“我是对你们太好了么?我现在就可以把你的身契给那人牙子,你以后爱上哪上哪!” “出去!”他松开手,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让玲珑害怕,忽然想起上一任“玲珑”的嘱托,她说,公子喜欢有分寸的人,不可对公子动心,不可有所求。 是,玲珑和墨兰是公子每一任婢女的名称。之前的不好用,就换一个。 终是不敢再多言,抹着眼泪退出去了。 玲珑知道,很快就会有下一任玲珑来接替她了。 玲珑走后,谢云霁平复了情绪,在房中等待了许久,宋旎欢才进来。 她走到床榻边吹了灯,兀自往里面去了。 阔别半年多,好像过了很久,她已不熟悉他。 她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问他乐宜郡主的事,也不知道该不该问。只有逃避,不去想,不去说。 沐浴也想沐浴的久一些,他若是等不及睡着了更好。 谢云霁坐在床榻边不动,宋旎欢略过他去,乌黑的长发迤逦而过,擦过他的手背。 他一把将她拉入了怀中,紧紧抱住,“背上还疼么?让我看看。” 她身子僵着,明显的抗拒,“不必,我都上过药了,不严重,没事。” “你好狠的心,就这么不想见我。”他埋首在她发间深深嗅着,“吹了蜡烛,看不见我就能躲过了?傻瓜。” 在外的这些日子对她实在想念,这想念让他清楚地认清了自己,明白了自己竟是那一见钟情的肤浅之人。 可这种喜欢,和在得知她为了他敲登闻鼓时的震撼完全不同。 她这一敲,敲碎了他所有坚守,敲碎了他对她仅剩的那一点底线,彻底敲开了他的心。 他用力抱着她,想要将她融进骨血,“我好想你,好想好想你。” 熟悉的气息将宋旎欢包裹住,他的怀抱、他的味道、他温柔的嗓音,她好像无法抵抗他…… 第85章 抱抱我 她闭上了眼睛,不再那么僵硬,浑身松了下来。 黑暗中,谢云霁抱着她,小心地避开她的伤处。 宋旎欢的双手却垂在腰间,在他看不见的方向,眼眶通红。 “我只爱你,旎欢。”半晌,他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我与乐宜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爱她。” “从始至终,我的心里都只有你一个人,我与她没有任何私情。” 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在他怀中哭的抽着气。 他低头看她,言语间满是心疼,“怎么了,疼了是么?给我看看你的伤。” 她将衣领拉紧,不让他动。 谢云霁叹了口气,捧着她的脸颊,怜惜地吻她的眼泪,“别哭,是我的错,我错了……” 宋旎欢仍在哭,好像眼泪流不尽似的。 她发现她没法怪他,怎么这么轻易就原谅了他的不告而别,原谅了他与郡主的不清不楚呢…… 她气他,更气自己。 他拉起她的手扶在自己腰间,低声道:“抱抱我。” 宋旎欢的心底,因这一句颤了颤。 她认命了,她没法不爱他。 她环上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膛里,是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是她的夫君啊…… 谢云霁长舒一口气,她对他还是爱的,还是依恋的。 他低头轻轻吻着她,呼吸重了起来,“我在外面没碰过别人……你想不想我?” 她闭上了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回应他,她呢喃道:“想,每天都想。” 他没有动她,而是平复了呼吸后,轻轻将她的亵衣剥落,低低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衣衫尽数褪下,女子后背单薄,腰很细,雪白细腻的肌肤上有着横竖交错的几条红痕,深处可见翻起的皮肉。 谢云霁沉默着。 “频伽浮玉遣人当晚就给我上了药,已经无碍了,不疼。”她道。 他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眼眸中冷意森然。 又是频伽浮玉…… 这一夜,宋旎欢侧着睡的,谢云霁轻轻将她揽在怀中,二人都睡的极好。 一连几日,他都小心地避开她的伤口,白日里为她上药,那些伤痕好像尽数落在了他心上。 又过了半月,她的伤好了很多,只有淡粉色的痕迹,谢云霁派人找来了做好的舒痕凝露,细细为她涂抹。 伤口好得差不多了,宋旎欢感叹道:“还得多亏频伽浮玉的药上的及时,都没想到这么快能好。” 谢云霁的眼底划过一丝阴郁,指尖缓缓掠过她的皮肤,带起一阵战栗,她娇笑道:“痒,好痒呀。” 他吻过她的后背,道:“那这样呢?也痒么?” …… 天光亮了。 昨夜二人纠缠许久,直到筋疲力尽才沉沉睡去。 清晨,她比他醒得早,静静凝视他的睡颜,睫毛很长,鼻梁高挺,唇形也很好看,一夜过去,俊美的郎君有一种餍足后的沉静。 原来爱与欲是不能分开的。 原来床笫之间调和了,二人才会真的好的像一个人。 她忍不住想,如果当初家道没有中落,如果她能在闺阁中按部就班地娇养长大,可能就不会嫁给他了。 如果说遭受的那些苦难是为了遇到他,她觉得值得。 他昨夜说了很多次爱她,还跟她说对不起。 她其实有些疼,也并不能从其中感觉到快活,但看着他沉溺的眉眼,她愿意配合他。 其实有很多事,都不是她喜欢的。就像她不喜欢素净淡雅的衣裳,也不喜欢书画,更不喜欢吟诗烹茶,可为了他喜欢,她愿意改变自己。 东方既白,熹微的晨光透过重叠的帐子洒落在青年冷白的面容上,她伸手摩挲他的轮廓。 他本能的拉过她的手亲了亲,又侧过身将她揽在怀里。 她乖顺地伏在他怀中听他的心跳,闭上眼,抱紧了他。 “嗯?”他蹭了蹭她的头发,嗓音带着要醒未醒的暗哑。 谢云霁想起了昨夜的旖旎,她实在是美好,美妙,他的身体也很诚实,想控制几乎要控制不住,他亲她咬她,用力地揉.她的身子。 她似乎是长开了,该丰腴的地方比之前要丰腴,腰却还是那么细,他只能掐着她的腰用力再用力。 他记得她紧锁的眉和骤然收紧的指尖,他知道她疼,可他实在想她…… 他闭着眼,仍抱着她,低低道:“旎欢,昨晚太累了,我要多睡会儿。” 她亲了亲他的眼睛,“没事,你继续睡呀。” 她手肘撑着头,俯身起来看他熟睡。 天蒙蒙亮,一丝晨光从层叠的纱帐中透进来,整个帐子里朦胧又静谧。 谢云霁闭着眼,唇角却噙着笑意。 感觉到她的目光,他实在忍不住一把将她拉下来,挑眉道:“怎么啦,睡不着?是不是昨晚没够?” 她却抱住他,沉默片刻道:“你不在的时候,我晚上一个人睡害怕,总想你怎么这么狠心,能把我一个人丢下?还有你和六皇子不是关系很好么,怎么会闹成这样?” 她在他怀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以后不会了。”他道。 他想说的是出云京就后悔没带她,以后去哪都带着她,可却没有说,他想何必宣之于口,且看以后如何做就好。 “六皇子与我只是君臣的关系,纵使是幼时一起长大,现在也淡了。”他懒懒道,眸光微动,低头看她,“倒是你,要找那频伽浮玉做什么?当着我的面你也丝毫不避讳?” “正是因为我和他清白,才不用避着你。”她道。 他嘴角有笑意,“他和我谁好看?” 宋旎欢怔住,忽然明白原来他在意这个啊,那天频伽浮玉问过的…… “说。”他抬起她的下巴,嘴唇贴了上来,却没有亲她,只是轻轻摩挲她的鼻尖、嘴唇、锁骨,“说不对,要惩罚你。” “夫君要我说实话么,那自然是频伽……”她故意逗他。 怎料频伽二字一出,他就咬了一口她…… 宋旎欢快哭了,“你!你怎么能这样!” 他一路向下,淡淡道:“我是你夫君,对你做什么不能?说,我和他谁更好看?” 她抽着气腼腆道:“自然是夫君你啊,君子如玉,琼花玉树,皎洁白月光……” 他听着她的溢美之词,看着她眉眼间那抹温柔的羞赧,再也克制不住…… 院子外,来侍奉更衣的婢女又将手中的银盘送了回去。 “还没起么?”菡萏睁着眼睛问。 公子没回来的时候,少夫人都起很早的,怎么公子一回来,少夫人不表现的勤快点,反而惫懒了呢? 墨兰道:“看样子得到晌午去了,你去吩咐小厨房准备些汤汤水水的吃食来。” 墨兰这个年龄的丫鬟已知人事,小夫妻许久没见,自然是要亲热些的,只是没想到经过昨夜,还能这样折腾,可公子一向是有节制的人啊…… 也许公子真的喜欢少夫人吧。 墨兰幽幽地看着内室紧闭的门。 她知道玲珑走了,不久之后就有新的玲珑过来。 玲珑是何时生了妄念呢。 留在这样的人身边,是不可以有任何杂念的。 公子如清风朗月,是抓不住的,只可远观。近了看去,风华依旧,却透着一股子冷劲。 他温文尔雅,实则最是暴虐。 晨光温柔地笼罩在墨兰身上,将她半边脸打成金色,她转过头,琉璃的耳坠子摇曳,漾出一片柔绮,与她淡漠冰冷的面容格格不入。 第86章 澜止 那日谢云霁面圣,频伽浮玉并不比他来得晚。 几乎也是一夜没睡。 脑海中想了很多事,很多事。 有些事久远的就像是上辈子,可宋旎欢,他的姐姐,却又真的在他眼前。 上天垂怜,让他能与她团聚。 他忽然觉得这些年遭受的沉重的苦难,都不算什么了。 当年宋家卷入齐王案,他知道父亲是被牵连的。 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小公子,自小就被父亲灌输着官场之道,免得他太过天真。 官场中的尔虞我诈,还有齐王案的始末,他是清楚一些的。 不能说父亲宋清完全是冤枉的,因为在送到齐王府的礼金中有父亲的一份。 他记得当初问了父亲,“我们家不攀附齐王,也可以过的很好啊,父亲为何要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父亲的回答是:“儿啊,你糊涂,为父哪里是要攀附齐王,而是别人都送你不送,那你不会是出淤泥而不染,而是成了众矢之的!” 后来齐王谋反未遂,圣上大怒,处置了好些人,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个之意,当然也借此肃清了朝野,重新洗牌百官。 宋家,在这浪潮中覆没了,他的父母斩首,不满十四岁的男丁流放,女子充入教坊司。 而他,频伽浮玉,就是宋家那个当年不满十四岁的男丁,宋澜止。 云京到楼兰路途遥远,越往远走越干燥,他从小就没受过什么苦,可还是有股官宦人家的骨气在,纵使嘴唇干裂皮肤起皮浑身发痒也咬牙不吭声。 直到奄奄一息的时候,被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都尉所救。 起初他以为是遇上好人了,那人给他去了刑具,给他喂了水。 他感恩戴德地向他道谢,他并不理会,却在半夜摸近了他的身。 宋澜止知道大昭龙阳之风盛行,可父亲正直古板,一直不齿于此行径,连带着他也对此尤为鄙视。 原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惠,经过风吹日晒,他的脸也依然可人,十二三岁的少年,金尊玉贵养大的,带着矜贵的书卷气。 那都尉喜欢他。 塞外的风吹得他脸疼,那都尉将他带进了帐子。 帐子里烛火跳跃,都尉一点点逼近,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帐子上,他皱着眉头应了。 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帐子里没有风,温暖干燥,真好。 人一旦突破了自己的底线,就会变得没有底线。 宋澜止发现,人原来可以一直下坠的。 后来到了楼兰边境,与流放的囚犯们一同日出而作 日落而熄,都尉将他送到后舍不得他受苦,将看守囚犯的将领介绍给了他。 都尉走了,宋澜止又有了新的主人。 后来就是一任一任的转手,到最后他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就到了婆利国王宫里的。 王宫金碧辉煌,那甬道的墙都是镶金雕玉的,锃亮的木地板好像经受不住金银的重量,人走在上面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的香气,窗子很小,墙壁上挂着的是繁复图腾的毛毡毯,明明是奢华至极的装饰,他却感到莫名的荼蘼颓丽。 他有了新的名字,频伽浮玉。频伽,是婆利国王室的姓。他要替代婆利国十九王子去大昭成为质子。 十九王子立于高台上,那眉骨突出,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的确与他有几分相似。 他有些不高兴,因为要回到故土了,以这副残破之躯回去,他不愿。 但也有点高兴,因为他有了新的名字。他早就不想叫宋澜止了,这个名字不好。 你看,根本止不住波澜啊。 他洗漱干净,换了干净的衣裳,十四岁的少年,干净、单薄,肩膀宽宽,那张脸却拥有男女莫辨的美丽,整个人有一种破碎感,长长的睫毛低垂,惹人生怜。 在油腻且大肚便便的国王身边,完全是两种质感。 婆利国王后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这种眼神他太熟悉了,这些日子见了太多,其中有惊艳、怜悯、和爱慕。 在去大昭为质的前一天,他去王后宫中拜别“母亲”。 一切发生的自然而然。他已不是清高的尚书之子宋澜止了,在边境的这些日子,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存。 想要生存就得有赖以仰仗的东西,在云京,他赖以仰仗的是父亲,是宋家。 虽然要去大昭为质,但“频伽浮玉”的根基在婆利国。 他需要一个记着他的好的“母亲”。 昏黄的光晕里,少年嘲讽地吊起嘴角,他垂首亲吻王后的手背,细长的眼睛亮的惊人。 * 谢云霁进宫面圣那日,频伽浮玉是在乐宜去御极殿的路上将她拦住的。 他不客气,一把将她扽进廊下空无一人的值房里。 乐宜看不到身后的是谁,那人捂着她的嘴,露出的一截腕子洁白如凝脂,饶是她都自愧不如。 是谁这么大胆敢在宫中如此放肆!?是个女人?可怎有这么大的力气? “我松手,你若是出声,我就杀了你。”他道。 乐宜脸上是惊讶的神情,可他钳制着她,令她动弹不得,她没回头也能感觉到他森然的杀意。 她只得点点头。 “郡主这是要去哪儿?”他似笑非笑道。 乐宜退后几步,撞在宫门的中棱雕花上,摆出一幅抗拒的姿态。 “莫非是要将谢翰林与他夫人的事抖露出来?”他淡淡道。 第87章 记住你的本名 他猜到了乐宜之所以和谢云霁纠缠不清,大抵是知道了宋旎欢的身世来以此威胁。 今日趁着谢云霁面圣的机会,宋旎欢也在,她预备将此事直接揭露,届时对宋旎欢二罪并罚…… 澜止不知道姐姐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了姜氏娘子,这其中与谢云霁又有什么渊源,可他又何尝不是改了姓名。 人生的际遇就是这样,永远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就像他没想过会再和姐姐重逢。 而姐姐竟然认不出他了。 曾经的宋澜止是尚书家的小公子,无忧无患,既清且正。 如今他这般模样,风流倜傥?纨绔子弟?花名远扬…… 认不出也罢。 可他还以为姐姐死了。 父亲那样的人,怎会容许姐姐流落风尘呢,定是会逼她自尽的。 他在流放的途中看到过衣着锦缎绡丝的妇人,保养的极好,能看出来在流放之前也是锦衣玉食的大家妇,可终究是被折磨的两眼无光,神色晦暗。 如果是姐姐呢,她遭受了什么……他不敢想。 可命运叫他们姐弟再次相遇,他就要护好自己唯一的血亲。 乐宜郡主脸上的表情令他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乐宜眼神傲慢地看着他道:“是又如何?” 他笑意不达眼底,“难道郡主以为,谢翰林没了夫人,就会喜欢你?” “你若在殿上将此事抖出,才是彻底和他没了可能!” 乐宜闹不清频伽浮玉到底是什么意思,横竖肯定是有目的的,她道:“你什么意思,想做什么?” 他道:“用你的猪脑好好想想,你要告发的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么?为何别人知道了也不说?我与谢少夫人交好,你且记住,得罪她就是得罪我,你自己掂量清楚!” 乐宜迷茫的看着他,一时间忘了生气,宋旎欢的身份的确不止她一人知道,太后也知道,东厂也知道。 至今无一人走漏风声……是谁的授意? 频伽浮玉看着乐宜沉声道:“郡主与我一样,都是无依无靠之人,在宫中不可行差踏错一步,脑袋就要放聪明些!” 乐宜扯了扯嘴角,鄙夷地看着他,他无依无靠?简直是笑话,有多少勋贵是他的入幕之臣呢,连皇后都……可皇后,琅琊王氏之女,多么尊贵,怎会委身于他? 而且那是皇后啊,他敢么?! 他身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太阳照的人眼晕,她要走,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做什么?”她气恼道。 他散漫地唔了声,看了看天,笑道:“这会子谢翰林他还没回完话,放你走,我可不放心。” 她沉默片刻,也不再挣扎了,看着他道:“你与那谢少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频伽浮玉眸子沉沉,只冷笑不说话,他与她的关系,只要他不说,这辈子是没人会知道了。 任谁查也查不出来! 他哪里还有宋家小公子的清贵模样了?宋澜止少时多慧,性子腼腆,面子薄,在街上看见没戴闱帽的小娘子都会脸红。 是青葱一般的人。 而频伽浮玉呢,长袖善舞,穷凶极恶,名声臭不可闻,是多少人恨的牙痒痒的荒唐人。 谁会知道他是谁呢,左右假面已经戴上了,那就戴到底!多活了这么些年也不亏! “你当真喜欢她,就去把她抢过来啊!”乐宜突然道。 她想如果把频伽浮玉这人拉拢过来,拆散谢云霁与他夫人是指日可待了。 她与频伽浮玉明明是一样的目的呀!化敌为友才是正道! “你背地里为她做这些,她又不知道!”她又道,而后细细打量他的神色,揣度他有没有动摇。 他哂笑道:“郡主如何觉得我会真心喜欢一个人?我的名声郡主不是不知道。” “怎么,浪子就没有回头的一天?”她道。 频伽浮玉愣了愣,故作怅然若失道:“还是郡主懂我,这倒叫我生了怜香惜玉之心呢。”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忽然抚上乐宜的面颊,笑容妖娆凌厉,“不如……郡主嫁给我吧?我不在乎你和谢翰林不清不楚,还能让郡主摆脱了老姑娘的头衔儿,如何?” 乐宜恨恨道:“你是不是有毛病?把你的爪子给我拿开!” 他勾唇一笑,手从乐宜脸上掠过她的咽喉,紧紧扣住,“郡主真是不近人情啊……如果我在此取你性命,会怎么样呢?圣上会为了一个没有父族和母族庇佑的郡主,与婆利国发动战争么?此时北境战事未平,大昭若是与西面的婆利国再打起来,腹背受敌啊…… “亦或者我去求娶郡主,郡主都知道浪子回头金不换,那你猜太后会不会同意把你这个老姑娘打发出去?” “我是真的很好奇。” 果然和频伽浮玉沾上边就没好下场,若是他去求娶她……即使她不答应,也叫人想入非非啊! 届时,与谢云霁便更没可能了,谢云霁那样谪仙般的人,怎能看得上可能跟频伽这厮有沾染的女人呢! 乐宜骤然变了脸色,想挣扎,咽喉处的窒息感让她动弹不得,她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年,眼神多了野性的狠戾,阴冷魅惑,如地狱中开放的曼陀罗。 明明是美丽动人的脸,却能这样凶相毕露,她快呼吸不上来了,汗毛都竖起来,背上的冷汗浸湿了绸缎。 下一刻,他松开了她,眸光流转,眼底带着不屑:“吓成这样?八面威风的样子去哪了?是个纸老虎啊。” “我劝你别痴想着谢翰林,挺大一个姑娘了,跟着人家巴巴地给人做外室,脸皮这么厚呢?肃亲王铮铮铁骨男儿,雏凤清于老凤声,怎么到郡主身上就未必了?可别让祖上蒙羞啊~” 乐宜被气的说不出话,恨不得上去撕了他,可又绝不能这样做,看了看天色,耽搁这么长时间,御前是不用去了,她咬牙道:“我不去说就是了!我可以走了吧?!” 她转身欲走,他却抓住她的手腕。 之后便是刚巧撞上谢云霁和宋旎欢…… 回忆骤然隐去,频伽浮玉依在凭栏处,在日影里露出雪白的牙,为姐姐暂时解决了危机,他觉得很满足,像是干了件大事。 他知道宋旎欢爱重谢云霁。 能为了谢云霁不顾自身安危。 宋旎欢脸上的神色,通身闲适的气度,那是婚后过得好的妇人才有的。 那就代表谢云霁也对她不错。 他不知姐姐是怎么将他忘记了的,也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她现在过得很好,谢云霁眼里都是她,他就放心了。 姐姐受到了善待。 是有人爱有人疼的…… “郎君,这是郎君让备的礼,都准备好了。”管家指了指身后的一排小厮,他们肩上扛着拴着红绸的担子,“这都是聘礼啊,郎君可是要找人说媒,看上哪家娘子了?” “乐宜郡主你觉得如何?”他道。 管家惊愕道:“那个郡主心里可有别人,郎君可知道?” “自然知道!那怎么了。”他淡淡道。 管家自然知道自己家郎君是个什么样的玩票,和各种女人都能处得来,但玩过就忘了,全然不在意忠贞与以后,看来这次还和以前一样,故作深情罢了。 “那、那小的这就去……就去…”管家一时也不知道该向谁提亲。 郡主已经无父无母了,养在太后膝下,难道要向太后提亲? “蠢物。”他收了折扇往管家脑袋上一敲,冷笑道,“你还真当我看上她了?你叫人带上这些东西去郡主府门口多走几圈,务必让人知道这是我频伽浮玉的聘礼。” 管家连连点头称是。 浓荫下的频伽浮玉眨了眨眼,笑的妩媚,“吓吓她!” 他不是没想过杀了她,死了一个郡主不是小事,到时候万一牵扯出宋旎欢呢? 还有就是,他还记得他是宋澜止,最后一点底线,他还在苦苦坚守。 第88章 所求皆如愿 乐宜郡主眸子乌黑,紧张地看着来回话的婢女。 “他当真来下聘?” 婢女看看外面,道:“在咱们府门外转了一圈又走了……还敲锣打鼓的。” 乐宜简直要疯。 频伽浮玉也太张狂了! 还真敢打她的主意。 婢女看着主子咬牙切齿的样子,真是莫名其妙的,能来说媒下聘多不容易啊。 先前因着郡主对谢翰林的痴情,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贵公子敢来求娶。 频伽郎君虽然名声不好,但据说生的风流倜傥,一向是花丛中过不沾身,现今能大张旗鼓地求娶郡主,说不定是浪子回头了呢…… 老话说的好,浪子回头金不换呢! 婢女刚想开口,乐宜气急败坏道:“给我把门锁好!谁都不能放进来!” * 北境大营。 天蒙蒙亮,雾气低低弥漫在白桦林间。 折冲将军所在的营帐里的火,熄灭有一会儿了。 萧玹扑了个空。 都快三年了,这人还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一日都不曾歇息过。 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有点意思,也有点胆识,就收于麾下。 一开始没有重用他,只觉得这小子长面貌实在俊秀,细皮嫩肉的不适合在北境这种地方待着,多半是犯了什么事或者得罪了什么人的富家子弟,被谴到这来的。 当年他为了感念谢檀的救命之恩,给了他两个选择,其一,是让他离开北境这苦寒之地,送他回繁华迷人眼的云京。其二,则是在军中给他安排个安全又清闲的差事,不必上战场的那种。 岂料他全部拒绝了。 萧玹盯着熄灭的烛火,当时也是在这样一个清晨…… 他被西夜国军围困大雪中,被谢檀所救,后来回到营帐中的场景历历在目。 雪地太冷了,他才暖了过来,就叫人将那白发少年唤到帐子中。 少年抬起眼时,眼眸深邃深沉,便是见惯了形形色色人的萧玹也怔了怔,道:“那你想要什么?金银财宝?女人?” 说到女人,他有几分不自然,即使他掩饰的很好,萧玹也看了出来,但他不想问,还不到时候,问了他也不会说。 少年的语气坚定:“这些我都不要。只求留在军中,殿下给我上战场杀敌的机会。” 萧玹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白发青年,道:“你可知北境是什么地方?可知来这里要做什么?” “知道,所以我来了。”他道,声音冷定,有种不符合年龄的颓然。 萧玹觉得有点意思,便道:“好吧,那你就留在我身边吧,我到哪你到哪,我上战场,你就在我周围,可边军艰辛,刀剑无情,到时能不能保命看你自己。” 他垂首道:“谢殿下。” 萧玹道:“本是要报你在雪地里对我的救命之恩的,这么一来,怎么倒好像是害了你?” 北境苦寒,面对的又是占有地形优势狡猾多端的西夜国王军,这少年莫不是被人骗了,以为来军中就能建功立业吧…… 萧玹虽然是皇子,由于母族低微,母亲来自于民间,自小随母亲长大,为人实在。说白了就是接地气,所以他决定再与谢檀说清楚军中的不易,岂料刚想开口,就对上少年清冽的眼眸。 谢檀道:“一切皆是我所求,多谢殿下成全。” 萧玹只得颔首,将想说的话吞进肚子里。 在军中想建功立业其实很简单,上战场杀敌就是了。 傻呵呵地上战场,多半只能成炮灰,有勇无谋的人太多了。 而谢檀第一次上战场,就令萧玹刮目相看。 他很聪明,懂得兵法,不是纸上谈兵的那种,而是将纸上得来的巧妙地运用在实践中。 他还冷静自持,在战场上一直没离过萧玹五米远。 一般人在战场上,生与死之间,冷静下来很难。 这个少年记得他要离最高将领近,他的目标一直是大殿下萧玹,他知道夺得军中将领的倚重并且成为他的心腹,才是捷径。 萧玹发现谢檀不止有谋略,在战场上冲锋时还有种不要命的劲头。 好像将生死置之度外,甚至还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 死就死吧,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种无畏,就很令人咋舌。 黑白无常最是不愿拘这种人。 只是他身子骨实在是单薄,萧玹提了这点,第二天天不亮,谢檀就去了山中苦练,天气热了就在寒潭中打坐,天气凉了就光着上身跑步。 一日不曾落下。 慢慢的,这个白发少年获得了北境军众将领的认可。 萧玹曾问过他怎么懂得兵法谋略、战备部署的。 他愣了愣,只说以前在家中看过。 可什么门第能有兵书呢? 第89章 萧檀 萧玹不会知道,谢檀曾经在兵部武库清吏司任职,看管文书档案。 那里的文书浩如烟海,其中既有后人对历代战役的总结,也有很多珍贵兵法兵谏的真迹。 比如岳飞的《武穆遗书》、姜子牙的《六韬》、战国时期的《尉僚子》,甚至是唐朝李筌所着的《神机制敌太白阴经》,这些宝贵的书籍他都反复阅读过多次。 当然,这里面还包括各地的舆图。 这些旁人难以接触到的珍贵资料,在闲暇之余,他都会仔细研读。 谢檀也没有想到,这些曾经看过的内容竟然有一天能够派上用场。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拥有领兵打仗的天赋。 当他身处战场时,那些纸上所学的兵法谋略仿佛活过来一般,自然而然地运用到实战之中。 这样的人才,萧玹自然是爱惜! 转眼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年。 在漫长又深刻的时光里,谢檀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才华,终于成功地成为了大皇子萧玹身边最为得力的将领。 如今,在北境军中,除了萧玹之外,他就是那个说话最有分量的人物。 然而,尽管处尊居显,谢檀也没有因此而骄傲懈怠。因为他知道,他的目标远不止于此。 他像个苦行僧,这无论是剑术、控马的技术还是兵法,他都精益求精,也可能是无法停下来,停下来就会止不住地乱想。 “殿下,萧…萧将军在前面的白桦林领兵晨练呢。”一旁的下属看着沉思的殿下道。 “日日练啊,一日不歇息?”萧玹道。 “回禀殿下,是。” 萧玹拧眉,“我瞧瞧他去。” 密林中,溪流结了薄冰,冬日里很冷,萧玹走到林中时,就看见谢檀才将衣服披上,半敞着衣襟露出的胸膛肌肉分明,将衣服系上后,宽肩窄腰,结实干练。 早就没了当初单薄的样子。 他白发上结了霜,在皑皑的雪地中有种不属于人世的容光。 “北境入冬早,还洗凉水澡啊?”萧玹俯身探入那溪流,“嚯,冰水澡。” 谢檀不置可否,这些年他与萧玹之间,在一场场与生死擦肩而过的战役中,早就不似君臣那样尊卑分明,更像是挚友、忘年交? 萧玹还总想当他老丈人。 “年轻人就是火力壮。要不给你找个媳妇?”萧玹道。 他实在欣赏谢檀这小伙子,赐了国姓还不够,想把自己的女儿塞给他。 这不就成了一家人了? 女儿虽然比谢檀大几岁,女大三抱金砖嘛。 怎料谢檀却拒绝了,扯自己天煞孤星,命格差之类的怪力乱神之言。 萧玹知道,他总之就是不想当他女婿。 谢檀将巨石上的衣物一件件穿好,边穿边说:“不劳殿下费心了,我这辈子就自己一个人挺好。” “你都没有过女人,怎么就知道自己一个人好?”萧玹哂笑道。 谢檀一愣,他没有拥有过么? 他曾拥有过这世上最好的女孩子。 她善良、果敢、美丽,浑身都发着光。 后来她到了烟花之地,仍然不忘自救。 是他不好,没能力保护她。 让她跟了别人。 让她有机会爱上别人…… 谢檀猛然想起一年前云京传来的消息,谢翰林状告六皇子却无故被关押许久,其夫人敲登闻鼓鸣冤。 他无法形容当时听到这消息时的心情。 苦涩、憋闷、心碎欲裂? 好像都不足以。 她曾救他、喜欢他、保护他。 现在她终于去保护另一个人了么。 保护那个带给了他所有不幸的人。 萧玹打断他的沉思,道:“你这头发,怎么回事到底?” 谢檀抬眼看了看萧玹,不以为然道:“小时候发烧,吃错了药,好了之后就这样了。” “是因为这个才一直不娶妻?怕人笑话你?” 谢檀怅然,他的确曾因为头发而自卑,后来宋旎欢却告诉他,这样很特别,还显得他更英俊了。 他至今都记得她的手缠绕在他发间时,他难以自持的心悸。 所以他不觉得白发有什么难看。 但他不想与萧玹细说,便道:“是,殿下说的极是。” 萧玹若有所思道:“你可是在中原犯了什么事才过来?” “殿下,我从未有过任何作奸犯科的记录,檀此身清白。来北境只是为了多磨砺,建功立业。” “你被坑了吧?来这种根本没人愿意来的地方?”萧玹道。 “殿下不也在此?如今早已收复西夜国,为何殿下还迟迟不愿回云京呢?”谢檀道。 “你挺敢说。”萧玹靠在树上,不置可否。 谢檀严肃起来,“殿下,可想过以后?” 萧玹莫名道:“以后?以后无非是回到云京去。” “殿下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他正色道,眼睛亮的惊人,“殿下当初为何来北境?” 萧玹并未再多说什么,拍拍谢檀的肩膀,“让我看看你练得如何了?” 他走到一块空地,拉开架势,将手中的佩剑扔给他。 “殿下。”谢檀接过剑,却双手呈给他,“殿下请。” 其实在军中并不需要多高的身手,能打胜仗靠的不是孤军作战的一腔孤勇。但萧玹却将自己所学与他倾囊相授。 谢檀学的也很快,一个人将生死都置之度外,仅有一个想达到的目标,那学什么能不快呢。 萧玹接过剑,原本淡然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 其实不用切磋,谢檀如今已不再是以前单薄瘦弱的青年,一身黑色劲装挺拔彪悍,站在那拉开架势,眼神冷定而锋利,即使浑身敛着气势,依然有一种逼人的锋芒。 这是见过血的人才有的压迫感。 萧玹抬眼,面前的青年高大漂亮,白发高高束起,平添了凌厉之气。 如同一把即将出鞘的剑,就要刺向云京风云诡谲的天空。 不,是已经出鞘了,所向披靡,吹毛断发寒光逼人。 折冲将军萧檀的名声这些年来响彻大昭北部边境线。 萧玹笑了笑,收了剑,道:“你小子,真对我胃口,要真是我儿子就好了。” “殿下比臣大不了那么多。”谢檀道,“殿下正值鼎盛之年。” “那你做我女婿吧,我女儿……”萧玹不死心道。 还未说完,谢檀摆了摆手,“臣命中带煞,注定孤身一人。” “少糊弄我。可是家中已有妻室?还是定了亲?” 萧玹看到青年眼中一闪而逝的失落。 谢檀仿佛释然,终于是道:“曾有过。” 他的声音不大,轻轻化在塞外的冷风中散去。 算是曾有过吧? 他十四岁那年,就把她当成了他以后的妻子。 只是她忘了。 那时他也不敢叫她记起,怕自己护不住她。 但现在不是了。 他无法忘记她,年少时的救赎,又阴差阳错失去,注定成为心头的朱砂痣,一生之痛。 然而,他不想如此。 望着萧玹的背影,谢檀眼中是冷定的决绝。 在北境三年了,将北边境线扩大了很多,西夜国早已灭绝,除此之外其他小国全部收入囊中,现在的大昭已然是个庞然大物了。 萧玹有了足够的军功,大昭北部包括二十四重镇的军权全部握在萧玹手中,已没了什么节度使。 就算说大昭以北是萧玹的,也不足为过。 南昭其实更有诱惑力,可那边士族复杂,并不是出手的好时候。 云京中的局势很不稳,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 是时候该回去了。 他辅佐萧玹,可不是为了让他在边境给以后的皇帝当刀使的。 第90章 祸起 乐宜郡主又到了太后宫中,坐在圈椅上,眼眶红红的,手指紧紧抠着椅背。 这一年来,谢云霁总对她避而不见,即使见了,也冷冰冰的。 在她快要恼怒的时候,他又给她个甜枣吃,给她希望。 纵使她再愚笨,也能明白过来他是在拖延。 拖延什么呢? 拖延到哪天她知难而退主动离开他,还是拖延到频伽浮玉真的娶了她?! 那频伽浮玉真是个难缠的,现在云京中几乎人人皆知他与她不清不楚。 她知道,他这么做全然是为了宋旎欢! 今日她将这话过给了谢云霁: “那频伽浮玉与我这般纠缠全然是为了你那夫人!也不知是多伟大的爱能够只求自己爱的人过得好,简直是闻所未闻!” “你当她对你有几分真心?她若与那频伽浮玉清清白白无半分拉扯,那人何必为她做到如此?”她脸上不快,撇着嘴道。 想到那贱籍女子能拥有谢云霁,还叫鸿胪寺少丞、婆利国十九王子也为她鞠躬尽瘁,就恨的咬牙切齿,这种恨意像根毒刺扎在她心上。 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爱得这么辛苦! 爱而不得的滋味太难熬,这些年她早已成了云京勋贵圈的笑柄,如今就拿着那个把柄要挟谢云霁,寄希望他给予一点点怜悯。 她这么想着,谢云霁却半天没说话,她抬眼看他,被他的样子吓住。 他从未有过这样狠戾又凶悍的眼神。 像是真的恼了她。 她心里很害怕,一是怕移花接木之事不再能要挟他,二则是怕…… 就是很怕。 不知道为什么。 这样的谢云霁好陌生。 这种遭到厌弃的失落感和莫名的惶恐,倒让她生了装腔作势的勇气,“我堂堂一个郡主成了云京笑柄,你倒好,和你娘子恩爱的很。谢云霁,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再不把那女子处理干净,咱们就御前见!” 谢云霁眸光静静,道:“好。” 他竟答应了,乐宜却觉得浑身发冷。 夕阳的余晖在寿康宫的宫墙上洒下浓重的红,像是在落下天际之前最后的苟延残喘,宫婢鱼贯而入将宫灯点燃,复又悄无声息地退到门外。 乐宜等不住了,这几天她来太后这里,太后总是有托词不见。 她叫住一个宫婢,“太后何时回来?” 婢女垂首恭敬道:“太后娘娘与圣上用晚膳,何时归来奴婢不知……” 乐宜又坐回椅子上,凄恻憔悴。 太后到底不是亲娘,早前关系多亲厚似的,这就恼了她了。 可她能怎么办,能跟谁去说这事? 频伽浮玉说的对,太后是有自己的打算的,要不然怎么谢云霁为那贱人改身份这事一点风声都没传出去? 正胡思乱想着,太后的凤驾就到了宫门口。 乐宜这样痴缠,任谁也经受不住地反感,男女之间的事勉强不来,可这道理就是说烂了她也不懂。 太后是过来人,好不容易坐上这位置,颐养天年还不够,哪有闲心天天听痴男怨女的事。 更何况谢云霁自从兼了监察院左金都御史,差事办的漂亮得很,监察百官,敏行讷言,正是圣宠在身的时候。 这时为了这点小事去触皇帝的霉头,又是何必。 所以乐宜来吐苦水,太后便避而不见了。 今日是实在不忍心,听说她哭了很久,如今一见面,她那卑微憔悴的模样叫太后好生心疼,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还是狠不下心。 太后爱怜地将乐宜揽在怀里,轻拍她的背,“你这是又怎么啦?” “我今天跟他说了,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十天,让他把那贱人处理掉。”乐宜道。 “你急什么?这么多时日都等了。”太后垂下眼皮淡淡道,“他与他夫人成婚都多少年了?一个子嗣都没有,你当他真是为了你?多半是那女子不能生。” “你再等等,谢家那样的门第,怎能无后呢,不需你动手,像这种在子嗣上艰难的妇人不会有好下场。” 太后的话说完,乐宜便从悲情里跋涉出来,眼角的泪都来不及擦干,道:“娘娘说的当真?” “哎,当真。别说在谢家,就是在普通老百姓家,生不了孩子的婆娘谁能容忍?除非母族强大到可以对这个致命的缺点忽略不计。那你看她呢?她有什么?” “你再看看冷宫里那些妃子,是不是都是没有子嗣傍身的?” 乐宜想了想,连连点头。 “你这傻孩子,别把男人逼的那么紧。”太后又劝道,“至于那件事,别提了吧。” 乐宜知道太后指的是是什么事,谢云霁满腹才学,为官清正,如今简在帝心。 经过频伽浮玉的一番“指点”,她看清楚了局势。 左右是一个女子而已,闺中之事,哪个为官的又能说自己清清白白呢?何况自古以来,男人们在有些事情上总是统一战线的。 现今,已动摇不了他了。 如果说谢云霁与宋旎欢能够被别的事分开,她又何必大张旗鼓呢? 想到这,乐宜垂首道是,“给娘娘添麻烦了,娘娘莫要恼我。” “哀家劝你多少次了,你都不听,既然这么执着于谢翰林,你就耐下心等着。那女子与他生不出孩子,哀家还没见过哪个男子能色令智昏到连后代都不要!再者说了,他不要脸面么?不怕别人议论他么?”太后道。 “还有你与那频伽,是怎么回事?”太的眼神审视而严厉,“你怎会和他攀扯在一起?” “你也不必与我细说,过了年你都快二十岁了吧?这个年纪的女子不出阁,的确是就要招些不三不四乱七八糟的人夹缠。你自己要有分寸,切莫辱没了你父亲!” 乐宜想到那频伽浮玉就愈发烦闷,敷衍道:“太后放心,是他纠缠我,他那身份,我能耐他何呢。” “自然是不能动他。不过这等祸害,迟早得除了去!”太后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肃杀之气。 乐宜隐约觉得她与频伽的事,不至于让太后迸发出这种恨意吧…… 第91章 不要再吃药了 夜间。 净室内。 谢云霁浸在温热的水里,露出一片胸膛,肩膀精实,水珠倏地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滑下。 太阳穴突突的跳动难以缓解。 他有些烦闷地扶额,恹恹地闭上了眼。 和乐宜纠缠不清至此,实在是他的错。当初犹豫,顾及的太多,一念之差造成了如今不可逆转的局面。 开始就错了,就该直接杀了她。 经过诏狱中一遭,什么都是虚的,错综复杂的关系、权势地位、谢家的未来,都比不上他跟妻子平静的生活。 他能感觉到宋旎欢对他的依恋,原来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是这样令人心悸的感觉。 一只手从背后探了过来,温柔地环上他的肩膀。 他紧蹙着的眉头松开了,唇角带着笑意,伸手覆在她手臂上,闭着眼道:“要一起洗么?” 背后的人不说话,他将她拽下来,脸颊贴着脸颊,他忽然觉得不对。 青年骤然起身,他身后的女子桃花粉面,几乎衣不蔽体,被他吓了一跳,花容失色。 这哪里是宋旎欢呢! 谢云霁一向不喜婢女近身,能在他沐浴之时过来的,他以为只有宋旎欢。 “谢茗!”谢云霁在净室内疾声道,“你怎么当的差?!把她带出去!” 谢茗连忙进来拿袍子把人一裹,干脆扛了出去。 太阳穴跳的更厉害了。 谢云霁脸上是掩不住的乏累,这女子如何能进得来他沐浴的地方,如何能让谢茗一声不吭地放人…… 他再明白不过。 是父亲的意思。 宋旎欢与他无所出,父亲没了耐心,想让他纳妾未果,便总想方设法地让魏夫人往他房里塞人。 好在魏夫人并不对父亲言听计从,几次为他抵挡。 可终究不是个事。 该怎么办呢。 收拾停当,回到房中时,宋旎欢正侧躺在床榻上看书。 “看什么呢?”他笑着摸了摸她的脸。 “看你写的《运河行书》,写的真好。真的能实现么?”她放下书卷,看着他认真道。 “别看了。”他将那本草稿撂在一旁,正式修撰版本早已在圣上手中,如今看来,想法实在是狂妄浅薄。 察觉到他眉间一闪而过的失落,宋旎欢靠在他胸口柔声道:“怎么了?我觉得你写的很好呀。” 他叹了口气,“你想听吗?” 她点点头,她的心完全是偏向谢云霁的,无论他说出什么缺点来,她都觉得他那样宏大的想法是极好的。 “以前我虽游历大昭多地,见识的却都是一样的光景。因为我顶着谢家长房公子的光环,见识到的,都是旁人想让我看到的。” “当初写这《运河行书》,只想着名留青史、辅佐君王。” “直到去了儋州,要将此事切切地实行,头上没了清贵世家公子的光环,才惊觉这世道全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写的这东西着实浅薄,并未将当地民生、累年积痹放在眼里。” “修史、开凿运河,哪样听来都是经世济国的大事,可要将它们落在实处,浅薄无知,便寸步难行。” 他说罢,长长叹了一口气,“金榜题名之时,总觉得自己能做很多了不起的大事。现在想来,太好高骛远,空泛虚浮。这次去儋州,若是没有六殿下带的将士们,运河开凿根本推进不了,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我却平衡不了。可武力镇压,又能镇压到几时呢,我有时候在想,我能做的真是太少了。” 宋旎欢乖顺地伏在他胸膛,仰头看他,他虽在自嘲,胸中却有丘壑,眼眸里有苍生。 她伸出手抚摸他的面颊,眼里溢满爱意和欣赏,“你一定能做到的。士大夫身先士卒,夫君你敢于人先,自然会有不同的声音,切莫要被这些杂音所困扰。” 雅冠云京的谢大公子接了地气,为百姓利好建言献策,为社稷忧心重重。 是她喜欢的模样。 谢云霁将她抱在怀里,眼睛亮了,亲吻她的发丝,“旎欢,你真的相信我么?” 她认真道:“相信,夫君敢于做这种弊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事,叫人佩服。。” 夜色中,他的心神激荡,忽然有对她说出一切的冲动。 可她知道了一切,还会爱他么? 他不敢赌。 如果他真的是她所爱的模样,该多好。现在变成她爱的模样,应该还来得及。 在宋旎欢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几不可察地在她耳边道:“对不起。” “嗯……什么?”她呢喃,在他怀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不要再吃那些药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日日服用那些有助于怀孕的药,虽然是背着他的,但服用的久了,身上都是淡淡的药味,他怎会不知道呢。 起初抱了侥幸心理,以为这些药可以让他们有一个孩子,可终究是妄念。 他自己做的孽,就要自己承担。 宋旎欢快要坠入睡眠中去,脑海中一片混沌,强撑着精神问道:“什么?” 谢云霁笑了笑,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温柔地说道:“没什么,我唱歌哄你睡觉好不好?” 她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他的声音温柔低沉,缓缓流淌出的乐曲如同水一样弥漫在夜色里,渐渐淹没了一切。 很快,她均匀的呼吸声在他耳边响起。 他停止了口中的吟唱,静静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青年的眼眶渐渐变红,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了她恬静的睡颜上。 第92章 霜华 夜里。 谢府各院到了要水的时刻。 主子们有要沐浴的、有要洗脸净手的,在冬日里能有源源不断的热水,不是容易的事,并不是什么人家都能承担的。 安享舒适的主子们,哪里知道热水是需要人时刻在灶房中烧着火,炉子上温着水,随时需要随时就要送去。 三九寒天还好,这差事还可以以此取暖,到了夏天了,可就没人愿意做了。 守在火堆炉灶前,热的人汗如雨下,主子要水了,还得一遍遍拎着沉重的水桶送到门口,折腾一次,一身就都被汗浸透了,黏腻难受。 这种活,有能力有关系的丫头和小厮能躲就都躲了,躲不过的,比如霜华。 自从谢檀走后,霜华就像是一块补丁,哪里有脏活累活,她就在哪里。 按理说十六七岁的姑娘要么该说亲了,要么熬成了说话有些分量的大丫鬟,她却像被人遗忘了似的,还干着那些粗使丫头的活。 每天重复着不同的活计,都是些繁复又沉重的,比如夏日里在灶房烧水。 霜华本就生的清秀可人,这个年纪的姑娘褪去青涩,长出了女人的样子,腰身纤细,胸脯饱满,纵使穿着粗布衣衫,也遮挡不住曼妙的曲线,如同熟透的蜜桃,待人采摘,极为诱人。 夏日炎热,才进去灶房就出了一身汗,薄薄的衣裳浸湿了贴在身上,极为难受。 霜华擦了擦汗,在檀院伺候时日子过得也苦,可到底有人护着,二公子性子冷,其实心肠是热的,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让她受人白眼,那时她做什么都不觉得苦。 可现在……霜华不知从脸上滴下来的是泪还是汗,她茫然看着跳动的火苗,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忙碌和疲累。 她坐在矮小的凳子上,手肘支在腿上,从后面看去,这个姿势显得腰身曲线尤为曼妙绰约,被汗水浸湿的衣裳贴在身上,从细腰折下来是浑圆饱满的臀部…… 门口趴着的人咽了口唾沫,咧开缺了几颗牙齿的嘴。 这丫头真是越长越有样子了,叫人垂涎欲滴,心痒难耐啊…… 之前在檀院伺候过,旁人都嫌她不详,竟然没个丫鬟婆子跟她说姑娘到了年龄要在亵衣里穿抹胸,夏日里胸前那两坨软肉就这么晃着…… 黄管事的看了看渐晚的天色,脸上流露出一丝迫不及待来。 * 最近监察院很忙,北境那边出了大案子,据说是大皇子带领的北境军路过西宁地界的时候,本是歇息在馆驿,却意外查出了西宁刺史勾结流匪,以匪患为名巧立名目增收“保护税”,百姓苦不堪言,大皇子和折冲将军扣押了西宁刺史,顺藤摸瓜查出一系列苛政,叫人匪夷所思。 与之牵连了一些人,圣上下令监察院详查,谢云霁身为监察院左金都御史,忙的不可开交,有两三日都直接宿在院中。 宋旎欢给他送去了简单的换洗衣物,刚从轿子中下来回到谢府,经过青湖,走到内院,就听见不远处一阵喧闹。 她循声过去,见一群丫鬟婆子围着个圈,叽叽喳喳地说什么的都有。 “这老黄狗死得好啊,恶人有恶报,我看是报的晚了!” “便宜他了,这么个死法!” “前天傍晚还看见他了,喝了几两马尿就以为自己是大爷呢,还摸了我两把,这人就该死,祸害!” 围着的丫鬟婆子们义愤填膺地讨论着。 老黄狗就是黄管事的,因为做的事太狗,大家背地里都叫他老黄狗,他具体是管什么事也没人能说的清楚,总之灶房、净房,还有条狼氏来收垃圾都归他管。 这人有个毛病,就是看见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就走不动道,别管是黄花闺女还是少妇,都躲不过他的咸猪手。 谁都盼着他能得些报应,如今突然死了,直叫人拍手称快,丫鬟们一个传一个的都过来看热闹。 “怎么回事?”宋旎欢问。 “老黄狗死啦!”一个小丫鬟兴高采烈道,一回头发现是少夫人,连忙敛了眉间的喜色,“见过少夫人。” 墨兰道:“少夫人问话,上前来回话。” 人群都静了下来,那小丫鬟左顾右盼迟疑着不敢说。 “说呀,谁死了,怎么回事?”宋旎欢见她吞吐,斥道,“快说,你要等等会儿报了官上公堂说么?!” 小丫鬟定了定神,道:“回禀少夫人,黄管事的死了……有人说是他坏事做多了得了报应,也有人说是霜华暗害了他。” 听到霜华这个名字,宋旎欢眉心拢了起来,好生熟悉……脑海中骤然浮现起那个矮小单薄抱着书画出去变卖的小姑娘。 谢檀……她是谢檀的婢女。 人群让出一条路来,宋旎欢望去,看见孤零零站在空地上的霜华。 她个子长高了不少,人也出落的亭亭玉立,脸色发白,显然惊魂未定。 “怎么回事?”宋旎欢向前走了几步,却被人拦住。 墨兰瞟了一眼横躺在地上的死人,道,“少夫人,死人不吉利,别冲撞了您。奴婢已让人过去叫管家来了。” 宋旎欢想了想,对霜华道:“你过来,与我说清楚。” 霜华这才摆脱了站在尸首旁边的困境,快步走到少夫人身前跪下,“见过少夫人。奴婢不知道黄管事的是怎么死的,奴婢路过这里的时候,他就已经躺在这了。” “你是第一个发现他的?” 月华如水洒在霜华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回答的爽快,“是奴婢发现的。” “这个时辰你要去哪里?怎会发现他?你别怕,我就是问问,一会儿是要报官还是如何,我心里要有个数。”宋旎欢温声问。 这些年谢家主持中馈的有她一半的职责,内院中发生的事她自然是要了解清楚,霜华这丫头她印象挺好的,能在那样的逆境中在谢檀身边伺候,不会是恶人。 “奴婢去夫人院子里送水,路过青湖的时候就看见岸边趴着个人。”她淡声道,“黄管事的平时就没少打奴婢的主意,奴婢第一个发现他死了,他们就说是奴婢为了泄愤杀了黄管事。” 这种时候若失撇清关系,显然更为可疑,霜华并未隐瞒黄管事觊觎她之事。 宋旎欢点点头,“这个黄管事为人怎样?是只对你动手动脚么?” 墨兰答道:“黄管事常对丫头们言语上轻薄,对有姿色的动手动脚也不在话下,丫头们心里都有怨。” “如此说来,难道被他打过主意的丫头都应该有杀他泄愤的心?怎么就说是霜华杀了人?”宋旎欢淡笑了声,“我看这丫头拎这么大桶水得费不少劲,如何在拎着水的同时还杀个大老爷们?” 第93章 杀人 “难道这黄管事的被杀都不会反抗么?这水桶里的水没少半分,难道反抗打斗中不会将水打翻么?” 宋旎欢声音不大,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她这是三言两语将霜华撇清了。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管家的声音,“少夫人说的是,霜华这丫头老实本分,这些年勤勤恳恳的, 什么活计都不挑,不被人欺负都算好,哪能杀人呢!” 夏夜闷热,宋旎欢重新摇起了团扇,捂着口鼻道:“看着是该报官还是该通知他家里人发丧,天气热,别有味了,在这停着算怎么回事!” “是是,少夫人说的是。这老黄平时就爱喝酒,有好几次喝的误了正事儿,都说这喝酒伤身……哎。”管家道。 话说到这里,事情似乎已经有了定论,没有继续追查下去的必要了,这件事就这样揭过去了。 管家看着围观的丫鬟和婆子,皱着眉头呵斥道:“都散了!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难道还要一起帮忙抬人吗?” 大家都觉得这种事情很不吉利,纷纷三两成群地离开了现场。 与管家一同前来的小厮们都是年轻力壮的青年人,他们迅速而熟练地将地上的尸首抬起并带走。 霜华站在一旁,几乎难以察觉地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冷月无声,人群散去,宋旎欢的目光凉凉的、淡淡的落在霜华身上,她今日穿着绯红色的衣裙,与府里丫鬟的着装并不相同。 霜华刚要拜别少夫人,只听少夫人道:“衣服上的血,没擦干净。” 霎时间,她的脸吓得煞白,皮肤在月光下褪尽血色,如雪一般。 “哪里有血,没有的……”霜华拎起水桶,朝少夫人鞠躬,而后边说边往后退,“多谢少夫人为我说话,我先走了,还要给夫人送水去呢!” “站住。”宋旎欢道,“跟我走。” 霜华知道事情多半是败露了,刚才将淬了毒的针扎进他后颈的时候明明躲开了,却还是被血溅到…… 特意穿了绯红色的艳丽衣衫,也还是没躲过少夫人的眼睛。 霜华低着头,跟着宋旎欢一路走到了流风院。 宋旎欢坐定后,淡淡道:“公子今夜不回来。你与我说,怎么杀的他。” “用…用银针。”她认了命,老实答道,“淬了毒的银针扎进他的后脖颈。” “很多次了,他对我动手动脚。所以我就趁着给夫人送水故意将他引到青湖边,本想伪造成他落水的假象,可他太有劲了也太重了,压在我身上我根本动弹不得,只得在湖边就扎死他。” 宋旎欢看着她,“若是他轻薄你,你大可以喊人过来,扞卫贞操失手将他杀害本没有错。但你又是毒又是针的,你这是蓄意谋杀。” “谁给你的毒?谁教你这么杀人的?” 霜华垂下头,低低道:“是以前在二公子身边伺候时学的,二公子通药理,哪些和哪些相配有毒,扎哪个穴位有什么用,我都耳濡目染了一些。” 再次听到有关谢檀的事,宋旎欢怔了怔,半晌,道:“你胆子是真大。” “被逼的。那些丫头们都被他轻薄过,但是大家都害怕他的权力,谁也不敢说什么。而我没有主子可以依靠,没有人会为我撑腰,所以他才敢对我如此过分……我只是想平平安安、稳稳当当的过日子而已。”霜华静静地跪在地上,抬起眼凝视着宋旎欢。 宋旎欢看着她,目光平静,然后轻轻开口道:“他喝多了酒,身体早已不堪重负,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你不必担心。” 她的声音仿佛有一种安定人心的魔力,让人感到无比安心。 “谢谢你,少夫人,谢谢!”霜华感激涕零,连连道谢。 宋旎欢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洗个澡,收拾一下自己。然后来流风院找我,我这里正好缺个人。” * 夏去冬来,霜华进流风院伺候已然半年了。 一切按部就班,接替了原来玲珑的位置。 只是墨兰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少夫人仁善,与温润如玉的大公子站在一起时简直是一对璧人。 只是她还是会想起二公子,她知道二公子虽然沉默寡言冷的很,对少夫人的心却是热的。 可少夫人……对二公子没有半分感情,一颗心都扑在大公子身上了。 霜华朝着远处的天际呼出一口气,天气冷了,吐出来的气都变成了白气,霜华喃喃道:“天冷起来了啊……” 一年前,就是在这样冷的一个日子里,霜华看见宋旎欢去敲了登闻鼓。 那时霜华被府里嬷嬷差遣出府去办差事,所谓差事,其实就是给嬷嬷的儿媳妇送鸡蛋。 谢府用不上的、多余的东西太多了,随便拿点根本不会被发现,可却能够普通人家过上很宽裕的日子。 她提着篮子路过宫门外的时候,便看到了宋旎欢。 当时很多人围观,可霜华觉得孑孑天地间,好像只有少夫人一个人。 那天下了第一场雪,细碎的很,落在地上就化了。 寒风吹的人脸疼,宋旎欢褪去了钗环,素净的要与天地间的碎雪融作一体。 贞顺门外,零零散散候着几个预备上朝的官员,他们围在一处,讨论着什么。 “折子上了几道了,一点声响都没有,真是无门去说这事儿啊,老子让儿子监国,儿子瞎折腾……”工部尚书低声道,“运河还修不修?今日我还揍不揍了?” “你当真以为二殿下瞎折腾呢?你且看好吧,储君一日不立,国一日不宁。我看还是得上折子让圣上尽快立储。” “谢翰林到现在都关着呢,没个由头就给人关了这么些时日,你还上书立储?你这折子都到不了圣上跟前!” “你们看!”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有人要敲登闻鼓了。” 众人目光看去,只见宋旎欢已站上高台,拿起一旁的鼓槌,瘦削薄弱的身影在大雪中显得愈发单薄。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拼尽全力的敲响了面前比她还高出大半个头的登闻鼓。 “吾夫谢云霁,乃三元及第的金科状元,任翰林院修撰。入朝为官以来,勤勉恭敬,无一日懈怠!因状告宗室被扣押多日,不审案、不放人。” 她略显颤抖的声音里带着坚定,眼尾绯红,并没有泪落下。 “臣妇状告无门,特来宫门击鼓,请圣上还吾夫一个公道,还您忠心赤胆的臣子一个公道!” 霜华挤进人群中去,睁大了眼。 鼓声阵阵,震撼人心。 第94章 为吾夫鸣冤 自来到谢府,宋旎欢谨小慎微,生怕一步行差踏错,便会坠落深渊。 面对谢云霁这样芝兰玉树的人,她碍于过往经历,也曾退缩,胆怯,不敢面对自己对他的情意。 后来成了婚,二人好的像一个人。 他突然就走了,她怨他不告而别也好,还是恨他对她的薄情,都无法否认他是一个有才华和有抱负的好官。 难道他的才华和抱负就要这样被埋没么,难道他状告宗室皇族的大义就该遭受如此对待么? 【她若为妾,我便不娶】 【旎欢,是我的错,别哭】 【相信我,等我回来】 宋旎欢睁开眼,目光灼灼投向层叠巍峨的宫墙。 “吾夫为官清正,为臣忠义,为子仁孝,臣妇敲登闻鼓为夫明志!请圣上公正审理此案,还吾夫清白!莫要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她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带着无尽的悲痛和决绝。 不知不觉间,一场鹅毛大雪悄然而至,纷纷扬扬,落在了每一个旁观者的心上。 “盼,金声玉振!” “愿,上达天听!” “望,水落石出!”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激昂,仿佛要将心中的悲愤全部释放出来。 一时之间,围观众人皆是被其感染,漫天的雪也似在为她哀鸣。 频伽浮玉赶到时,台上的宋旎欢几乎全身几乎都在颤抖,却依旧用力地敲着,倔强而不屈。 此时他恨透了谢云霁,恨透了这个虚伪的男人! 终于,在她快坚持不下去时,舜天府尹赶到,“谢家妇,按《大昭律》敲登闻鼓是要杀威受刑的,你可知道?” 宋旎欢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回禀大人,我夫君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臣妇愿尽快受刑,早些开审!” “来人,行刑。”府尹抬手做了个拿下的手势,衙役们立即将她架起。 “等一等!” 频伽浮玉及时出声,挤到了人群前方,沉声对府尹道:“刘大人!谢翰林一日未定罪获刑,姜氏一日就是朝廷命妇,当众对官眷行刑怕是不妥吧!” “敲登闻鼓既是要当众行刑。” “那是民女敲鼓,刘大人几时见过命妇敲鼓了?谢翰林若是无罪出来,得知夫人被这样折煞,脸面放在哪里?”频伽浮玉语速极快,据理力争,“刘大人你莫要糊涂!臣子状告宗室律法没说明要关多久,民女敲登闻鼓要行刑,可没说命妇也要行刑!” 关心则乱,频伽浮玉并没有注意到那舜天府尹挤眉弄眼的暗示。 正僵持着,宋旎欢开口道:“频伽少丞不必再为臣妇多言。臣妇既然来此,便做好了准备。开始吧!” 此时此刻,频伽浮玉对谢云霁生出了切切的恨意。 明明翰林院的职位清贵、远离世俗纷扰,与他们谢家百年来的清流声誉相得益彰,但这个人却非要卷入皇权斗争之中,连累得自己的妻子也无法安宁! 他的脸色甚至比宋旎欢还要苍白,牙齿紧咬,正准备冲上前去将她夺回来时,那位舜天府尹适时地拉住了他的衣袖,神色隐晦地向他眨了眨眼。 频伽浮玉终于回过神来......全身紧绷的肌肉也随之松弛了下来。 霜华瞪大双眼,亲眼目睹了宋旎欢遭受酷刑,她单薄的身形一动不动,雪白的衣裙渐渐渗透出鲜血,在茫茫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决绝。 她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为谢檀感到悲哀的同时,又被少夫人对大公子的深情所震撼。 少夫人是怎有这样的勇气的? 宋旎欢的作为,无形中影响了这个少女。 * 霜华替代玲珑成了流风院的大丫鬟,与墨兰一起贴身伺候宋旎欢。 她学的很快,宋旎欢也很信任她。 那日谢云霁还在监察院忙着,宋旎欢让小厨房准备了些汤汤水水的想给他送去,命霜华去催催怎么还没做好。 霜华去了小厨房,发现灶台娘子正在将一些药材往外捯饬。 她问:“这是什么,怎么还有药,谁病了?” 灶台娘子道:“是少夫人的,有助于女人身体好的药。” “那你扔了干什么?怎么不给少夫人煎上?” “哎呀怎么跟你这云英未嫁的小姑娘说呢!这是……这是坐胎药,就是喝了之后女人容易怀孕的药!公子半年前就不叫少夫人喝了,春日里容易生虫,我想着得赶紧收拾出来扔了去。” 霜华迟疑道:“公子为何不让喝?” “你这丫头咋这么轴?这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公子不让喝自然有不让喝的理由,是药三分毒,少夫人喝这么久都没喜讯传来,还喝来做甚?!”灶台娘子不耐烦道,“你来到底要干啥?” “拿少夫人给公子准备的吃食。” 灶台娘子呆愣了一下,急的拍着大腿,“哎哟哎哟,我给忘了!还在火上温着么,差点忘了!” “快拿来吧!少夫人都等急了,这是眼瞅着过了饭点了,监察院的饭不好吃!”霜华催促道。 等装着菜肴的锦盒拿来,宋旎欢便和霜华一起踏上了谢府的马车。 她是真的可怜霜华,当然也怀着对谢檀的亏欠,而收留了她。 玲珑嫁人去了,流风院里缺一个人,左右都是要进新人的,不如就霜华吧。 先前谢檀在时她就心甘情愿伺候在檀院,还帮谢檀卖书画,是个忠仆。 而如今,她却胆识过人,敢于反抗,还沉着冷静,在谢家无人注意的角落,竟长出这么个人精来。 宋旎欢看着她果决沉着的样子,还有几分执拗,真是越看越喜欢。 对于这件事情,谢云霁并没有过多的言语,他一向对宋旎欢充满信任,毫不吝啬地给予她十足的尊重和在内宅的权力。 宋旎欢抱紧了怀中的锦盒,感受着里面的温度,阵阵饭香从盒子里飘出来,那都是他喜欢吃的菜肴。 这些日子以来,谢云霁一直忙碌不停,神色总是郁郁,身体也消瘦了许多。 都好几天没见了,此番前去给他送饭,他会高兴吧。 想到这里,宋旎欢脸上露出了笑容。 第95章 杀人技 监察院。 值房中的案牍堆叠,自从兼了监察院御史一职,比先前忙碌许多。 在翰林院时清贵且闲,备咨询,预机要。不像现在,朝中关系盘根错节,若想心无旁骛的弹劾谁,在这种变故纷乱频生之季,简直是难上加难。 谢云霁静坐片刻,将抽屉拉开,暗格弹出,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剑赫然在目。 许久未动它了。 清河郡主少年时曾在玄烛禅师座下修行,玄烛禅师一身武艺还未来得及传给她,她就嫁人了。 后来谢云霁游历大昭,便是与玄烛禅师同行,一路行过名山大川,纵横江湖,玄烛禅师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他是个好学的人,无论学什么都愿拼尽全力,玄烛禅师的剑法是一绝,他学会了。 可又有什么用呢。在云京,在谢家,在朝堂,根本没有用不上。 冷月如霜,青色官服的衣角在夜风中微微扬起。 此时的监察院中已没什么人了。 剑出,带起一阵寒芒。 他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不再是儒雅风流的读书人,带着力量和锋锐感,更像是快意恩仇的剑客。 不像其他文人舞剑那般花拳绣腿,谢云霁的剑法凌厉至极,招招式式带起锐利的杀气全然不似为了强身健体而练。 而是……杀人技。 他的神色冷而清澈,束发的玉冠被剑气震慑,长发披散下来,剑气仿佛带动了周遭的气流。 他足尖点地极速后退,一丈外,“叮”地一声,双剑交击,迸出激烈的火花,隐在暗中的黑衣人勉强站定。 “公子好剑法。”暗卫低低脱口。 多年相处的默契,暗卫知道公子若动兵器,必然是要杀人。 谢云霁将剑收起,动作闲适淡然,全然没有方才舞剑时凌厉的模样。 他负手而立,叹息道:“有什么用呢。” 暗卫道:“公子的手,不能脏。有什么事,尽可交给属下去做。” 他不能就这样杀了乐宜,死一个郡主不是小事。 他本不想杀人,可为什么她要步步紧逼呢?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才值得信任。 青年眉间冷淡,眼睛都不抬一下,拍了拍手上的灰,边走边道:“没什么事。” 暗卫又道:“少夫人来了。” 谢云霁锐利的杀气隐去,但却拢起眉头:“怎么这会子来了……有些晚啊。” 宋旎欢到监察院的时候,怀抱中的锦盒还暖着。 她看见谢云霁站在值房外,好像早预料到她要来似的,清俊的脸上有淡淡的笑容,他向她伸开了双臂。 她心下雀跃不已,想到不是在流风院里,就还是走过去含蓄地与他虚抱一下。 他却不依,将她揽入怀里,“想我了?” 她点点头,“你今日又不回来么?” “回,晚些时候回。”他松开她,牵着她的手走进房中,“给我带什么了?” “你看看爱吃么?”她将锦盒打开,清粥小菜,配了当季的醉蟹橙,很是清爽开胃,“我本来能早些来的,灶房里的婆子约莫是岁数大了,竟将灶上炖的汤给忘了,再炖一盅就给耽搁了些时间,你吃饭了么?” 他摇摇头,“没吃。” “就知道你没吃。”她笑道,一边布菜一边说,“你不许再瘦了啊,再瘦就不好看了。对了,霜华真是个能干的,不仅接了玲珑的活,她还可有劲儿了,咱们院子里的水啊她全包圆了……” 灯下的宋旎欢姣好的面容仿佛蒙了一层温柔的面纱,一抹笑意在谢云霁唇边眸中浮现。 她娓娓道来的这些家常之事,就如一杯清茶,让人暖而舒适。 能这样听她说话,真好。 只是今日不凑巧…… 宋旎欢正欢快地说着,他却突然将她拉进怀里,她坐在他腿上,他将头埋进她怀中,喃喃道:“真好闻,没有药味了。” 她脸色微变,吞吐道:“你不让我吃药,那何时能有孩子?父亲很着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就是没有……” 他抱着她,闭着眼,压下心中憋闷难受的情绪,温柔道:“不怪你。” 宋旎欢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释然,怎么能不怪呢。 世间谁会不怪女人生不出孩子。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很无力。 关于孩子,他与她似乎有了默契都避而不谈,只有他发现她服药后明令禁止过。 她知道谢老爷送过一些看起来好生养的丫鬟给谢云霁,可他将她们全都赶了出来。 多好的郎君啊。 还怕她吃药多了伤身,从不在子嗣上给她压力。 可真的能就这样避而不谈么? 她说不出要给谢云霁纳妾这种话。 她想到他与别的女人在一起,她的心就酸涩难言。 可她也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想到这,即将失去他的恐惧如潮水般涌来,瞬间攫住她的心,宋旎欢眼中有潋滟的水光,低声道:“你今晚早点回来好不好?” “好。”他牵着她的手缓缓往外走,逼自己不去看她眼角眉梢羞赧的笑意,犹豫片刻,还是道,“你先回去吧。” 宋旎欢顿住,笑容凝固在脸上,在夜色中有些疑惑地看着丈夫。 他从没有主动让她走过。 也许真的事情太多了… 她点了点头,“你记得吃饭。” 他接着道:“今年生辰想怎么过?骊山上的宅子你一直没去过,那里温泉是极好的。” “听你安排。”她淡淡一笑,将他的手松开,“我先走了。” 他听着她的语气,总觉得她没有那么期待。 谢云霁还想再拉住她,却只触及到她的一片衣袖。 他看着她的背影暗自想,再等等,过了这几天就好了。 第96章 温柔陷阱 宋旎欢走了没多久,乐宜郡主的马车就到了监察院门前。 今日谢云霁约她来相见,乐宜简直是受宠若惊。 她掀开车帘子,外面的人伸过一只手来,那手骨节分明,十指修长。 她看见了他的笑脸,俊眉修目,风华隽秀。 他道:“怎么才来?我等了有一阵了。” 他第一次这样专注的看着她,这样耐心温和,她竟头都有些晕。 怀春少女见了情郎,就是这样难以抑制地心动吧…… 乐宜心里一阵暖流涌过,或许她的执着真的打动了他? 他终于愿意回头看她一眼,终于愿意弃了那贱妇! 乐宜伸过手去,搭在谢云霁手上,她望向他,他的侧脸轮廓分明,薄薄的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她光看他了,没留意脚下一滑,竟跌进了他怀里。 谢云霁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郡主留心脚下。” 她脸色一红,含羞带怯,“嗯…知道了。” 一同过来的婢女看着自己主子所求似乎终如愿,喜形于色,脸上都带着笑意。 乐宜假装不悦道:“好哇,你们看我笑话么?脚崴了,还不过来扶我,难道还要麻烦谢大人不成?!” 谢云霁扶着她的手没有松开,作了个请的手势,淡淡道:“臣扶郡主进去就是。” 他的姿态优雅,如松如竹,连动作都那么好看,乐宜只觉得周遭的灯火、人影,声音,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她挚诚地望着他,也不敢将身子的重量完全倚着他,便忍着脚踝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在他的搀扶下往里走。 室内堆积的案牍如山。 乐宜郡主左右打量了一通,又看向谢云霁,青色的官服显得他整个人清清濯濯,他身量高,瘦了之后显得更高了,面容略带疲倦,却不影响他的俊美,甚至让人生出些怜惜…… 她有些心疼道:“以前在翰林院干的好好的,如今到了监察院,听说差事忙得很,子澈哥哥,你看你都瘦了。我不能看着不管,明日我就面见太后,什么七品芝麻官,谁稀罕这些!” 谢云霁笑笑,并不接话,道:“郡主坐吧。” 乐宜点点头,扶着椅背坐定,道:“子澈哥哥今日找我来是……” 只见谢云霁忽然蹲下,伸出右手轻轻握住她的足踝,在乐宜震惊的目光中脱去她的鞋袜。 “有些肿了。”谢云霁皱眉道,随即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一瓶药酒。 他将药酒倒在手中,轻轻揉搓着乐宜郡主受伤的部位。 乐宜郡主只觉得脚踝处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但看到谢云霁如此细心温柔,心中又不禁升起一丝甜蜜。 “还疼吗?”谢云霁抬起头,清冽的目光中透着关切。 “不疼了。”乐宜郡主呆呆道,她实在没想到竟有苦尽甘来的一天!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欢喜中,仅剩的理智告诉她该说些什么避免尴尬,便道,“子澈哥哥怎还会有药酒?” 谢云霁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平时练剑,若不小心受了伤用的。” “子澈哥哥还会舞剑么?”她惊喜道,无法想象他这样的文人舞剑是什么样。 “郡主想看么?”他淡淡道。 乐宜幸福地点点头。 “以后舞给郡主看。” 今日虽然看不成了,但她一点都不失望,因为他说以后! 他和她,有以后了! 然而,她刚想说话,却对上谢云霁冷冽的眼眸。 乐宜心中一惊。 “郡主,臣已经答应了你的要求,何必要再多做那些事?” 乐宜郡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子澈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郡主差使人散布的那些谣言,实在没有必要,什么臣之妻命薄,与谢家相冲才一直无子……”他淡淡说着,却坚定,“如若臣不想休妻,郡主做什么都没用。若臣想,郡主什么都不需要做,等着就好。” 乐宜呆呆看着他,“休妻……” 终于苦尽甘来了么…… 休妻这两个字终于从他口中说出。 这些天她派人去了解过,教坊司的一些贱籍女子,亦或是大户人家养来待客助兴的伎子,都会在十三四岁就用了药绝育,以后绝无生孩子的可能。 这些人连婢女都不如。 那女子披着谢少夫人的皮,实则内里早就烂了。 怎能由这等女子染指光风霁月的谢翰林? “是,休妻。”谢云霁平静道。 乐宜的大眼睛灼灼发亮,忽然站起身来,一阵浓重的脂粉味袭来,令谢云霁皱了皱眉。 她扑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扭捏道:“休妻是什么理由呢?可不要影响你。” 谢云霁顿了顿,没有躲闪,“放心,不会。” 她红着脸,近乎挚诚地仰望着他,他的鼻梁、嘴唇、温冷斯文的神色,哪一样不是惊心动魄? 她热络道:“我的嫁衣,三年前就准备好了,就在你成婚之前,其实我、我当时都想嫁与你做平妻的,可太后不允,不愿辱没了我父王肃亲王一脉。” “子澈哥哥,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么?这是真的么?” “你知不知道,你成婚那日我有多难过,知不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当真不再喜欢…喜欢那个女子了么?” 说着说着,乐宜脸上有了泪,秋水盈盈,却笑的幸福。 她想将心中的憋闷和苦楚都发泄出来,又怕他觉得她苦情,便只说到这,无论如何,他们有了以后…… 谢云霁垂眸看她,带着几分悲悯,“以后,你就知道了。” 她不会知道他言语中的深意,只觉得欣喜极了,当真是苦尽甘来了,谢云霁向来克己复礼,今日能对她如此温存体恤,简直是梦里都没有的场景! 真真是巴不得现在就与他拜堂成亲! “郡主,臣荀日要入宫面圣。”谢云霁的指尖轻轻掠过乐宜的耳畔,将她额边的碎发别在耳后,“届时去找郡主商议六礼如何下。” 他不动声色地与她拉开距离,语气却带着引诱的意味,“郡主觉得如何?想早些嫁给臣么?” 乐宜望着他风流的眉眼点了点头,顺势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仅轻轻地触碰,她就很满足了。 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恼怒。 这在以前简直想都不敢想,要知道她以前若想这样亲昵的接触,他是避之不及的,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乐宜幸福的要流泪,以后他就是她的了,她可以霸揽他的身体,拥有他的心,他逃不开她了! 有了一就会想二,她有些忧虑,轻声道:“那……那你以后不会纳妾吧?对我会像对她一样么?” 谢云霁拿扇子敲她,“娶了郡主,谁还敢纳妾?” * 宋旎欢从监察院中出来时,心中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 她曾试图回头再看谢云霁一眼,但门口来来往往的官差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 霜华看着少夫人神情恍惚的模样,心中不禁猜测着她的心思。 宋旎欢一向性格温和,对待下人如同谢云霁一般仁慈善良。 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不知是受到了谢檀的影响先入为主了,还是因为宋旎欢帮她保守了秘密,霜华已将宋旎欢当成了值得信赖的主子。 霜华自幼便在困境中长大,比其他人更为敏锐和敏感。 察言观色,这几乎成为了她生存的本能。 此刻,她眼神明亮地望着宋旎欢,说道:“少夫人,我好像把东西落在监察院里了,得回去拿一下。您是跟我一同前去呢,还是先回府上?” 宋旎欢恍惚地点了点头,“我同你一起回去找。” 第97章 纳妾 她还是看到了那一幕。 霜华为她拖延住了守门的官差,她悄无声息地走进监察院值房的院子中时,隔着敞开的窗户,便看到了郡主与谢云霁亲昵的一幕。 她踮起脚在他唇上的一吻,他笑,宠溺地用扇子轻敲她的头。 郡主衣着华贵,满头珠玉,端的是天潢贵胄的高贵冷艳。 与他真配啊。 宋旎欢静静看着,仿佛感应到了她的目光,谢云霁抬眼与她的目光相接。 他怔了片刻,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 但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叫住她,只看着她神色慌乱手足无措地跑开。 她的脚步慌乱得像是失去了控制,泪水不知什么时候从眼眶中滑落,几乎模糊了视线。 他没法说什么。 郡主还在,他必须要做样子,必须要麻痹她。 他必须要做万无一失的准备。 谢云霁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忍着胸口钝钝的疼痛,对乐宜道:“她都看到了,郡主可放心了?” 乐宜打心底地相信了他,他没有追那女子而去! 那女子脸上心碎的表情可真是令人满意!这时再与那种女子计较就显得小家子气了。 乐宜心里满是欢喜,道:“我不在意她的,只在意子澈哥哥的心。” 他一笑如玉树琼花,“荀日,我与郡主宫中相见。” * 宋旎欢回到了谢府,回到了流风院。 不知在黑暗中坐了多久,其他院落的灯已逐个亮起。 她垂着头,忽然一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 衬着细碎的月光,镜中的女子双眼红肿,形容枯槁。 她垂下头,看见手背上、衣襟上都有浅浅的湿意。 一滴泪莹光一闪,没入锦缎里。 这一夜,谢云霁没有回来。 她独自用了饭,洗了澡,在床榻上木然躺下,双眼无神地盯着帐子顶。 到天明。 然而,生活还要继续,她不止是谢云霁的妻子,还是谢家的少夫人。 不能天天躺在床上躺一天不动。 很多事需要她来做决定。 比如,给谢云霁纳妾。 翌日。 魏夫人提前跟她通了气,谢老爷对她无能子嗣的不满。 近来又找了道士算卦,说是她八字单薄,与谢家不合,才子嗣艰难。 其实不用说这些,她早知道她该如何做。 这三年,谢云霁对她一心一意,不纳妾,无通房。 是她不能与他有个一儿半女。 如今呢,他仅与乐宜郡主…… 那是郡主啊,从一品的官衔,虽无实权,却是实实在在的皇亲国戚,愿意和谢云霁这个人夫暗地里偷情…… 任谁都觉的她不该不高兴。 她哪有不高兴的资格呢? 所以在谢老爷说出要她为谢云霁纳妾时,她点了点头,答应的痛快。 谢老爷和魏夫人有些愕然。 这个儿媳妇看似温顺,实则善妒专横,既怀不上孩子又霸着丈夫不允纳妾。 却没想到,她神色平静,答应的并不拖泥带水。 在他们二人愕然的目光中,宋旎欢缓缓抬头,道:“儿媳八字单薄,恐有碍谢家,愿为夫君纳妾后自请上山祈福清修,请父亲大人允准。” 她实在无法看着他与别人在一起。 会心碎。 什么纳妾,通房,外室,做的事都与夫妻是一样的? 她阻止不了。 但她可以做自己的主。 不看便是。 这三年来的夫妻恩爱,原本就不是她的东西,偷来的这些时光,她已经知足了。 “去吧。”谢老爷道,“先不要与子澈说。” * 宋旎欢不疾不徐地走到了流风院,霜华在门口守着,看到她时眸光复杂。 厢房耳房里,好像有很多人看着她。 谢老爷为谢云霁挑选好了妾室,只等她这个正妻同意,就能纳进来。 能进谢府为妾的,都是些好人家的女子,或书香门第,或高门庶女,是为良妾。 她回到院中,桌子上是绯红色的庚帖,是那些良妾的八字。 哪个不比她一个被贬黜宁州的通判之女高贵呢。 自从入谢府以来,她能仰仗的,向来只有谢云霁的爱。 如今却…… 她怅然地看着这一方庭院。 霜华无奈道:“少夫人……” “去跟墨兰说,把靠着蔌玉山房的竹栖馆收拾出来,姨娘们住的离公子近一些方便。”宋旎欢平静说道,手指划过那三个女子庚帖,“十六七岁,年轻,正是好年纪。” 她喃喃道:“还有什么是纳妾需要注意的,明日我再去问过夫人,别出什么差错。” 霜华急了,“少夫人,您要不去问问公子呢?他不知道老爷给他选了妾室啊……要不您去问个清楚?” 宋旎欢道:“哦。” 有什么可问的呢,自从她接了管家的权以来,是有婢女为了讨好她而给她通风报信的。 比如魏夫人往公子书房中塞人了。 公子生气地将那些女子打发了。 谢云霁并未与她提及此事,她也很默契的没有问。 可她知道,这么装聋作哑不能长久。 终有一天他们会走到这一步。 所以她很珍惜和他的每一天。 她曾设想了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竟然是亲眼目睹谢云霁与郡主…… 原来传言不是捕风捉影。 亲眼所见,心痛的喘不上气。 原来她承受不住。 时间的脚步谁也止不住,她终究是不能与他长久。 “少夫人,您还没问公子和郡主是怎么回事,您问问呢。”霜华道。 宋旎欢只笑笑不说话。 墨兰也垂着头不说话。 第98章 她竟不要他了? 第三日,谢云霁还是没有回来。 宋旎欢与魏夫人一起,已经将纳妾的流程走了一遍,很简单。 说来也可笑,纳妾竟然只需要父母和正妻同意,男人知不知道、愿不愿意竟然不是第一位。 魏夫人说:“妾么,无论贵妾、良妾、贱妾,都是妾,纳来就是为了传宗接代的。你别在意。” 她平静地点点头。 但回到房中,想不通,什么妾不都是人么? 是人,就有喜怒哀乐,就会怨会妒会不甘心。 怎么能就只是传宗接代? 她们要与她的丈夫做着与她一样的事啊,缠绵悱恻,最亲密的事。 做过最亲密的事,不就是最亲密的人么? 有什么不同呢…… 她终究是做不到不妒。 哦,谢云霁的承诺倒是做到了,予她正妻之位,让她不必屈居于别的女子之下。 可郡主进府之后呢? 郡主是皇亲国戚,不可能做妾的。 她坐在床榻上,发呆。 一颗心给了出去,果然就很难收回来了,即使收回来,也是千疮百孔的。 傍晚的时候,她将自己的衣物收拾了妥当。 监察院。 听说了宋旎欢要为他纳妾的消息,谢云霁抬起了眼。 谢茗垂下头不敢看他。 “她同意了?”谢云霁问。 谢茗实在不知该怎么回话,犹豫不决。 “说。”谢云霁道。 “老爷一提,少夫人就同意了,将蔌玉山房边的竹栖馆安排给了三位姨娘。”谢茗道,后面的话简直不敢说,声音低不可闻,“还将公子的衣物都送了过去……” “她还有说什么吗?” 谢茗道:“少夫人让我将这个给公子,请公子择一个良辰吉日。” 谢云霁握着湖笔的手收紧,目光落在写着吉日的纸上,道:“出去。” 纸上字迹娟秀飘逸,一笔一画风骨卓然。 她写的字,和他的很像。 因为她临摹的是他的字帖,是他一笔一画教的。 谢云霁恍惚间想起在族学中教书的时候,她站在廊下等他,看见他过来羞涩一笑。 那时还为了字帖和澄心堂纸哭了一回。 那时连他的字,她都很珍视。 而如今…… 她不要他了?! 谢云霁放下笔按住了心口,那里疼痛,说不出来的感受。 “公子,可要回府?”谢茗在外面问。 “不回。” 他没有办法现在就回去,不能露出破绽来,不能再次将她置于危险之中。 他必须要保证万无一失,不能让乐宜生疑。 谢云霁望着窗外阑珊的灯火,表情落寞。 三日了,她竟不问也不妒。 * 频伽浮玉回府来,两个婢女就上来帮他脱衣裳。 揉肩、垂腿,他坐下刚喘口气,酒意未散,就看见管家欲言又止。 他把玩着手里的东西,闭着眼懒懒道:“怎么了?” “郎君安插在谢府的探子来报……”管家犹疑道,“谢翰林要纳妾了。” 在听到谢府两个字时,频伽浮玉的眼睛骤然睁开了,又放松道:“他的事不必与我说。” 他安插在了谢府暗卫,默默关注着宋旎欢。 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名声,不靠近不打扰她便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知道她日子过得好就行了。 至于谢云霁要纳妾…… 是他早就想到的事。 姐姐无所出,谢翰林怎能不纳妾?这几年无通房无侍妾,谢云霁已然是云京出了名的好丈夫了。 不要子嗣么,与天下正统忠孝作对? 怎么可能呢。 他想,姐姐一定也是有所准备的。 大户人家的主母生不了,纳个妾来生,再正常不过。 如果说是嫉妒,会遭人耻笑的。 只是她那么喜欢谢云霁,可别想不通。 管家继续道:“谢少夫人要上山清修,谢老爷同意了。” 频伽浮玉先是一怔,沉默了片刻道:“哪个山?什么时候去?” “玉泉山的若虚观,明日就走。” “明日二殿下那我不去了,去知会他一声。”他道。 “要怎么与二殿下说?” “如实说。” 翌日。 宋旎欢收拾了包袱,告别了墨兰,仅带了霜华上了玉泉山。 她已经同意了纳妾,妾室们进来给不给主母敬茶,不重要。 可能以后要有新的谢少夫人吧。 其实从她入谢府起,就没被人看进眼里过,皆是因为谢云霁对她的偏爱,奴仆们才敬她是个主子。 无子嗣,很多下人都在议论她。 如今要走了,能带走的很少,愿意跟她走的只有一个霜华。 “霜华,你是个忠仆。”宋旎欢边走边道,“当年跟二公子时,就是。” “少夫人,我们为何这么着急离开谢府啊,您连大公子一面都不想见么?”霜华忍不住问,“姨娘们都还没进府呢……您就先走了?” 宋旎欢沉默片刻,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魏夫人都挽留她,都带着几分不解。得亏她身份低微又不怎么受待见,说走就能走。 她觉得这三年恍若大梦一场,如今让谢云霁叫醒了。 按理说,她这样的贱籍出身,能够做谢家长房宗妇,已是不错的归宿。 她是太贪心了么?竟然想和谢云霁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想了很久,自己是不是错了,是不是不该妒? 应该淡然大度地为他纳妾,甚至是让出妻位为他迎娶郡主? 她有满心的委屈和疑问。 可所有人都觉得她不该委屈,不该有不同的意见。 她终究是做不了大家宗妇,她没有那样的气度和心胸。 没有爱,才没有妒。 可她,爱他啊。 宋旎欢望着不远处的玉泉山,叹息一声,人生的际遇谁也想不到,就像谢少夫人本来也不是她的位置。 她并不是什么配得起谢云霁的世家小姐。 如今将这位置还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眼泪却掉了下来。 她不想看到谢云霁和别人在一起,也不愿听他敷衍的解释。 更何况他甚至连解释都没有。 在她撞见他们之后都好几天了,他连面都没有露。 心口像扎了细密的刺,疼的发紧,呼吸似乎都困难了。 若虚观掩映在青山绿水之间,上来一趟并不容易,宋旎欢和霜华到山门前的时候已然傍晚了,除了本就在此的坤道之外,还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妇人,另一个是与宋旎欢一样上山祈福暂居于此的年轻女子。 山里水汽重,石阶上布满了青苔,又湿又滑,稍不注意就会摔倒。 频伽浮玉穿着简单利落的劲装,一路上走的着急,免不了滑倒几次,身上沾满了泥土和青苔。 当他终于到达若虚观时,已经出了一身汗,狼狈不堪。 他轻轻地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稚嫩的脸。开门的是个小坤道,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 小坤道望着门口的青年,乌发雪肤,阴柔俊美,身上的衣衫沾了泥土,也掩不住艳色,一双凤目动人,正看着她。 这是……山精妖魅么?! 频伽浮玉露出一排编贝般的牙,笑的真挚透着少年气,他蹙着眉故作可怜道:“小师傅,我在山中迷了路,能否在此借宿一宿?” 第99章 少夫人,开门 山中的第一夜,冷而灰暗。 烛火被从门缝窗缝中挤进来的冷风摇曳着。 宋旎欢瑟缩在薄薄的被褥中,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都春日了,山中的夜晚还是那么冷,明明晌午时还热得流汗。 想叫霜华再去找几床被子,但霜华睡得早,隔着窄墙,她都能听到霜华均匀的呼吸声。 宋旎欢蹙着眉,尽量让自己缩得紧一些来取取暖。 忽然有人敲门,“少夫人,开门。” “你是谁?”她心下一惊,都熄了灯了,怎的还有人走动。 “给夫人送被子的,后半夜山中更冷。” 这声音听着奇怪,宋旎欢似乎被冻傻了也没多想,便下床去开了门,怎料看见的是频伽浮玉的一张脸! “我学的像么?”他掐着嗓子道,“像不像女人?” 宋旎欢惊讶地看着他,又探出头去左顾右盼,“你怎么、怎么找到这来了?来做什么?!” “刚才都说了,给你送被子!怎么,还不请我进去?叫别人看见可不好哦。”他笑眯眯道。 宋旎欢不得已把他一把扽了进来,怨怼地看着他。 频伽浮玉也不理会她的眼神,自顾自地将扛在肩上的几床被子铺到她床榻上,边铺边道:“冷了吧?是不是心冷浑身都冷啊?” “……频伽少丞来此就为了奚落我么?我都到这了,怎么还跟过来呢,书上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他眨眨眼,“书上还说了,人生何处不相逢。” “你是我命里的煞星么?”她斜楞他,道,“怎么一遇见事就总有你。” 被郡主奚落有他在,敲登闻鼓时有他在,在牢里有他在,如今到了若虚观,他又出现了。 “我迷路了,在这借宿一晚,怎么不行?”他淡淡道。 “你一个男的,迷路了,在尼姑庵中借宿?” 频伽浮玉干脆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挑那灯芯,将昏黄的烛火拨得明亮了些,“怎么,你看看谁能舍得让我在外头淋雨?你当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不善待我呢?!” 宋旎欢无语,做了个送客的姿势,“被子您拿走,我不需要。” “被人抛弃了就只要看男人就不顺眼?可别呀,我和别的男人不同,我对姐姐你一片真心。” 他说的半真半假,戏谑的眼神中夹杂着真诚。 “我被谁抛弃了?你莫胡说。” “没被抛弃你跑这荒郊野岭来?” “频伽少丞,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恶意,也没有那种意思,那为何总是缠着我?我来山中是为了祈福清修,如今却与你在此夜间私会,若是让人知道了我当真是百口莫辩。”宋旎欢道,而后抄起那几床被褥往他怀里塞,“少丞请便。” “别、别,别呀!好了我不嘲笑你了。”他道。 “先前的所有,一直没有机会跟少丞说声谢谢。”宋旎欢垂首道,神色淡然看不出什么情绪,“我不知少丞为何要如此帮我,但如今我虽然身在此,却还是谢家妇,恐只能辜负少丞心意了。” 频伽浮玉落寞地笑一笑,倒不是真如她所说对他注定辜负,而是弟弟对姐姐割舍不掉的怜惜。 只是他无法告诉她真相,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何必再将她牵扯进来? 二人能再将之前的姐弟缘分续上已是难得,不管是以什么身份相处吧。 他沉声说:“我只是看见你就觉得亲切,别怕我讹你。离开了谢家,什么打算?” 宋旎欢愣了愣,目光茫茫投向跳动的烛火,轻声道:“没有什么打算,谢云霁并未休弃我,我也只能在此清修祈福。” 曾经年少时想过去外面走一走,想像那些儿郎那样看一看地方风物、山河大川,却被囿于闺阁绣楼之上,后来跌落谷底,又嫁给了谢云霁,这个愿望从未说出口,因为她知道无法实现。 如今孑然一身,心境却已天翻地覆。 似乎老了好几岁,对那些事情都没了兴致。 “他让你来的?”他问。 “没有。是我自己。先前少丞与我说过郡主与他的事……”一滴晶莹的泪珠掉落,她却浑然不觉,“竟是真的。” 她凄然看着他,叹了口气,“谢云霁对我很好,是我自己不愿看他妻妾成群,不愿与旁人分享他,是我错了。” “你混说什么?”频伽浮玉将她的眼泪抹去,“我若是你,也不愿意与旁人分享自己的爱人。你有什么错?是他当初把你捧在手心里,怎么,不能生孩子就怪你?怎么不想想是不是他自己的原因?” 宋旎欢顿住,凄恻的神情变为诧异,“他的原因?” “嗯,我护短。”他笑笑,又恢复了不羁。 “不会是他的原因,是我。”她道。 这样的夜,很想让人将心里埋藏的事情一吐为快。 她看着他,表情萧瑟而认真,“我在闺中时并不是像其他贵女那样一帆风顺……” 他却打断她,似乎不想让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我知道姜通判的事,被贬黜宁州。” 她索性顺着他说了下去,“对,被贬黜。日子过的不易,可能是瞎吃了药,也可能是受了凉,总之我有种预感,是我自己的原因才无能子嗣。” 他低声道,看着她的眼睛:“那几年,被贬黜那几年,过得很艰难么?” “嗯。”她点点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无奈地笑了笑,对沉重的苦难闭口不提了。 皎洁的月光从小窗中照进来,他看见她忧伤的脸,似乎有太多苦难不能言表,只得咽下。 宋家覆灭,连他一个男儿都遭受了那样灭顶的绝望,在懵懵懂懂之时就成为了权贵的玩物,更何况她呢? 原来无能子嗣,是在青楼中落下了病。 他转过身去抹了把脸,转过来时故作轻松道:“别想以前的事了,想想以后吧!如果那谢云霁迎娶郡主,你何必要在这荒郊野岭受他的闲气?我在云州有处宅子,你想去云州看看么?” “云州…”她喃喃道,“很远吧。” “不远,坐马车走官道,三天就到了。那里很富庶,城中有河流,往来都是坐船进出,气候也好,四季如春的。”他道。 “少丞去过很多地方么?”她问。 频伽浮玉道:“我去过很远的地方,路过过很多地方。你若是想去,我帮你,想个办法让你假死,到时候天高任鸟飞,保准儿让谢云霁找不到你。” 她唔了声,“少丞好大的本事啊。” “要是连这点事我都做不到,我还是频伽浮玉么?”他扬起嘴角道。 “你且好好想想,有的是时间。我来是想想问你,知道小狗为什么每天开心么?”他细长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芒。 “为什么?”她配合地问。 “因为,忘!忘!忘!哈哈哈哈!” 宋旎欢忍俊不禁。 “我来是想告诉你,这世间除了生死都是小事,人生还长着呢,别为难自己,你不是他谢云霁的附属,你也不属于任何人。” 她被他一番话说的赫然愣住了,这样认真的样子好像与他的风评不符。 想来他也是个可怜人,被送到大昭来做质子,与那些权贵攀扯不清定不是他所愿,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苦闷呢。 看着她怜悯的表情,频伽浮玉倏地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在瞎想什么?是不是我比那谢翰林好?可是后悔没嫁给我?” 第100章 澜什么? 她不应他,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大,仿佛想要穿透这无尽的黑暗,看清隐藏在其中的真相。 脑海中的一根弦紧绷,似乎随时都会断裂,又好像记忆深处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拼命挣扎,想要破土而出。 他摸她头的动作是如此熟悉,让她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亲切感和信任感。 弟弟……弟弟? 她的思维在这一刻被唤醒,模糊的记忆开始浮现。弟弟比她小两岁,却总是把她当作小妹妹一般照顾。 然而,当她努力回忆更多关于弟弟的事情时,脑海中突然涌现出纷乱的思绪,如同一团乱麻,难以理清。 这些思绪试图凝结成清晰的画面,但每当她想要抓住它们时,它们就如同烟雾般消散,,只留下一片空白和迷茫。 他仍在说着:“我先走,你想好了可差你那婢女去找我。” 她觉得胸口很闷,不畅快。 就在频伽浮玉推开房门准备出去时,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音节从她的口中脱口而出——\"澜……\" 听到这个字,频伽浮玉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澜什么?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也跳的很快。 而宋旎欢则紧紧捂住胸口,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个字,但却能感受到一股无法言喻的憋闷感。她想不起来这个字代表的是什么,只觉得心口一阵刺痛。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频伽浮玉静静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轻柔:“澜什么?” 宋旎欢无力地靠在墙上,脸上露出颓然之色。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没什么......少丞慢走。” 频伽浮玉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苦涩和无奈。 是澜止啊。 宋澜止。 “你可是真心喜欢谢翰林?”他转头看她,在黑暗中幽幽问道。 宋旎欢清清楚楚看到他眼里对她的关心,她心里涌上难言的滋味,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在她的沉默中兀自点了点头,“你若不喜欢他,也不会这般。” 这世间赋予男子的权力就是三妻四妾,即使主母压着不让纳妾,男人们也可以去养外室,去勾栏瓦舍寻欢。 根本拦不住的。 若是拦,还会叫人耻笑。 他的姐姐无法做到不妒,便躲到此处来,是要就这样了此残生么? 不行,他绝不允许。 他心中的想法愈发坚定。 “行了我走了。” “少丞慢走。”她道。 他冲她摆摆手,绽放了一个笑容,那笑容在黑夜里似幻似真,“回去吧!盖好被子啊!” 宋旎欢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眼眶莫名地红了。 * 日影在监察院的隔窗缓缓移过去,在谢云霁身后发出淡淡的光,为他挺拔清隽的身形勾勒了一层鎏金。 频伽浮玉将茶盏放下,似笑非笑道:“谢大人果然一表人才,很是能招惹烂桃花。” 郎君们都是在朝为官,见了面都得说些场面话,频伽浮玉向来颇善言辞,没想到这次却是不客气的赤裸裸。 谢云霁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衣襟,道:“频伽少丞来此,有何贵干?” 频伽浮玉随口道:“谢大人真是个沉得住气的,夫人都上山修道去了,谢大人还能稳如泰山。” 他突然收了口,带着戏谑的表情笑道:“哎呀我昨日上山游玩困于雨中,找到一个道观正欲借宿,就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抹了抹眼睛一看,正是尊夫人。” “尊夫人真是贤惠,为求子嗣上山祈福清修,我倒觉得奇怪,不与谢大人在一处,怎能怀上子嗣呢?” 谢云霁的目光清冷地向他射来,如冰似雪。 先前谢茗说了,宋旎欢将纳妾的议程走完之后就自请上山清修。 他知道她暂时不想见他,他能理解她的委屈和生气,想着此时是多事之秋,她上山去避一避风头也没什么不可,便按下心来,没有去找她。 她前脚上山,他后脚竟跟了去! 如此难舍难分么! 谢云霁微沉了嘴角,不悦道:“频伽少丞逾矩了,旁人妻子岂是可随意议论的?” 妻子和妾、通房、婢女是完全不同的。 除妻子外,其余的都可以赠人、狎戏。 谢云霁受最正统的思想教育,即使自己行卑劣之事,依然无法容忍自己妻子的事从别人口中说出。 “他人妻子?”频伽浮玉若有所思道,“待谢大人娶了乐宜郡主,府中可还有你的妻子的一席之地?” “我与尊夫人一见如故,并未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对谢大人这样的作为很不齿!” 谢云霁看着频伽浮玉不男不女的样子很是厌烦,他不信宋旎欢会为这样一个人舍弃他,可他现在不能去找她问个清楚。 他不屑再与他再纠缠,转身对谢茗淡淡道:“送客!” 谢茗想去将这位花枝招展的大人请出去,可频伽浮玉不疾不徐地走动着,像是监察院是他家后院似的,“谢大人这就恼了么?那谢大人与我的未婚妻子不清不楚的时候,我该不该恼?” “未婚妻子?”谢云霁诧异道。 “乐宜郡主。”他笑道。 第101章 隔山打牛这招用的甚好 那如花一般的人挑着眉斜睨他,“怎么,谢大人不知道我求娶郡主?虽然郡主未应,但是是迟早的事。” 他索性为了姐姐豁出去了,纵使那个人不允,他也要试一试。 大昭之龙阳之风盛行,同性之间的爱是文人墨客所谓的雅事,是两个人暗中身体上的慰藉,是寻欢作乐,可若是放在当权者身上,影响了宗祠、影响了在百姓面前的形象,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了。 总之那个人也要娶妻了,既然那人要争大位,要将自己困在黄金的牢笼里,就注定他与他不会有结果! 他对地位比自己高的人陷得那样深,就注定不会善终…… 爱从卑微怎么还会变成想要独占呢? 频伽浮玉自嘲地笑笑,左右他都这样了,娶谁不是娶呢,郡主一个孤女与他凑成一对儿也挺好,至少为姐姐除去了后患,谢家清贵,姐姐在那是个好归宿。 他吸了口气,道:“我与郡主好事将近,谢大人若是真的爱重夫人,就别伤了她的心!我才想起还有差事没办,先走了!” 频伽浮玉与谢云霁擦肩而过时,还是忍不住看他,他这风华着实耀眼,清正挺拔,浑身散发着那种出身极好、受大儒教导,走光明大道的浩然之气。 与他这样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真是令人嫉妒。 如果他还是宋澜止呢,是不是也会像他一样走世间正统大道,成为这样一个清隽温润的公子? 袍角被风吹的翩然,在廊庑的转角处,谢云霁的声音传来,淡淡的:“荀日,郡主约我宫中相见,既如此,少丞便去吧。” 频伽浮玉走后,谢茗眼睁睁看着方才与人攀谈时,那肃正端方的谢大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熟悉的公子,阴冷、淡漠。 谢云霁的眸子毫不掩饰地闪着不屑的光,那是将人命视为蝼蚁的漠然。 “公子当真料事如神。”谢茗垂首道,“公子怎知频伽大人定会过来?” 他沉默了片刻,道:“他如此爱重少夫人,自然会沉不住气过来找我。” 这些天对宋旎欢避而不见,一是为了麻痹乐宜郡主,二则是为了引频伽浮玉上钩。 什么东西,也敢觊觎他的夫人。 既然频伽浮玉愿意为了宋旎欢拿乐宜当幌子,他便成全他! 据探子来报,频伽浮玉居然是二殿下的禁脔。 谁不想登上那至高无上的皇位呢?每个皇子都有自己的野心和欲望。 二殿下萧璜表面上看起来不争不抢,但实际上他早已暗中布局,然而,他却一直拖延着结婚的事情。 不肯娶妻,便没有妻族相助,在争夺大位的路上自然拉更多人进来才保险,婚姻就是等价交换。 太后与皇后都对此事意见很大,视那频伽浮玉为眼中钉肉中刺。 虽然二殿下到底是屈服了,旬日即将迎娶王首辅之女,但与那人不堪一提的过往,在太后皇后心中始终是极其想抹去的污点。 乐宜郡主是太后的心尖,这些年来脾气被养的极大,频伽浮玉以贱犯贵,乐宜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 乐宜若是失了贞洁,就此下嫁给频伽浮玉回婆利国去,那对他来说是极好的,她成了理亏的一方,自然无颜再拿宋旎欢的身世要挟他娶她。 可如果她恼羞成怒,让太后处置了频伽浮玉呢?太后会不会借此拔出这根眼中钉? 那二殿下会善罢甘休么? 二殿下是中宫所出,背靠鼎盛的琅琊王氏,是真正贵不可言的出身。 这样一个人,装疯卖傻卧薪尝胆多年,为了一个异国质子会做到何种地步? 到时又会激起什么样的波澜呢,真叫人期待。 这招叫什么?隔山打牛还是借刀杀人? 无论什么结果,他都能够从乐宜的纠缠中彻底脱出身来。 谢云霁眸光晦涩,俊美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冷漠算计,好像活生生的人都是他手下的棋子。 硝烟不止是在战场上,将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和鲜为人知的皇室秘辛利用好,照样能杀人不见血。 杀人是最简单的事,很多次他的目光流连在乐宜纤细的脖颈上时,都有捏断的冲动。 可杀了她之后呢,宋旎欢的身世定不是她一人之力查出,她死了,其他人的嘴他要怎么封住?要怎么保全谢氏? 他想了很久。 直到那频伽浮玉放荡的闯入他的视线,毫不掩饰地靠近他的夫人,他终于有了办法。 什么东西,也配和谢家攀扯。 “公子,郡主对公子一片痴心,若是公子收了郡主,岂不是不用冒这些风险?”谢茗忍不住问道。 谢云霁弹了弹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往内室走去,似乎并不愿意回答谢茗的问题。 在乐宜之前不是没有痴缠他的女子,可从未有一个女子这样惹人生厌,她对他真就是爱的浓烈么? 他不信,与其说乐宜爱他,不如说是生来尊贵婚姻却不能如意的执念罢了。 她错就错在不该查他,更不该拿宋旎欢威胁他。 还以为没有了宋旎欢,他就会娶她。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从他决定搅动朝堂风云的那天起,出于政治因素,就注定了他娶谁都不会娶一个宗室女。 哪个身居高位的权臣有公主、郡主作夫人的!? 驸马郡马那是皇家的奴仆,是万不能被委以重任的。 可惜乐宜不明白,总以为痴缠就能打动他。 谢云霁眼中闪过冷漠的笑意,痴缠只会惹人生厌,想要的必须靠自己夺过来。 可他想要的,真的夺过来了么? 他望着玉泉山的方向怔怔出神,面色缓和了,仿佛夜风都变得柔软了起来。 再等等,就去接她。 她真是个脾气大的,对他不闻不问,居然还给他纳妾,又一声不吭地走了。 不要他了? 谢云霁忽然想起从牢狱中归来的那一夜,她也是不敢看他,兀自吹灭了蜡烛。 她清淡的体息,温软的身子,还有看向他时含羞带怯迅速移开的目光。 只一眼,他就知道了,她还爱他,想他,也怨他。 谢云霁唇角泛起笑意。 到时只怕要好好给她赔罪,才能消气罢? 他甘之如饴。 第102章 酿成大错 旬日。 每逢旬日,是谢翰林入宫当值的日子。 这一天也是良辰吉日,宫里一片喜气洋洋,二皇子萧璜与首辅王大人之女大婚。 这一天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婆利国质子、鸿胪寺少丞频伽浮玉参加完二殿下婚宴后酒后乱性,竟将肃亲王遗孤乐宜郡主奸污,郡主清醒后用匕首将其重伤,命悬一线。 频伽浮玉一直求娶郡主未果,因爱生恨或者是想生米煮成熟饭,虽荒唐倒也能够让人理解。 可第二件……就耐人寻味了。 二皇子萧璜得知频伽浮玉重伤后,脸色铁青,竟撇下新娘连盖头都没揭,跌跌撞撞奔袭到奄奄一息的人身边,握着那将死之人的手,毫无顾忌地痛哭流涕。 哭过之后提了刀要手刃乐宜。 在御前见兵刃乃大忌,形同谋反。 事发突然,皇帝顾忌舐犊之情并未予以重罚,却与储君之位是彻底无缘了。 郡主则躲在太后的寿康宫不敢出来,萧璜放下狠话必取她性命。 乌金西坠,谢云霁下值了,缓步至宫门上时,被气喘吁吁赶来的内侍拦了下来。 内侍离得老远就叫住了他,不需要犹豫,能把官服穿的这么好看的,只有一个人。 谢翰林谢云霁。 “公公别忙,喘口气再说。”谢云霁道。 太监不由得对这好看的青年更加心生好感,缓声道:“今日之事,还请翰林守口如瓶,切莫宣扬出去。” 谢云霁颔首,“公公放心。” 皇帝已将看见萧璜状若癫狂的宫人们都处置了,还好在场的并无其他机要大臣,只是他刚好今日当值,跟在皇帝左右。 太监摇着头叹道:“谁成想啊,二殿下怎么就……嗐,咱家都说不出口。这真是为了不值当的人耽误了大好前程啊。” “公公要多劝解圣上才是,让圣上宽心。”谢云霁道。 “谁说不是呢。”太监擦擦额角的汗,絮絮叨叨道,“得亏王家娘子是个懂事的,不知是蒙了还是真懂事,也没闹,以后可怎么办哟……这才嫁过来。行了,咱家得赶紧回去了,谢大人好走。” 太监的身影匆匆远去,层叠的宫墙在残阳下如血一样的殷红。 谢云霁回过身,步履轻快地向宫门外走去。 这个结果,他还算满意。 只是没想到二殿下用情至深如此。 皇宫濂梧殿。 已是三更了,数十根儿臂粗的牛油蜡静静燃着,将宫殿内照的恍若白昼。 频伽浮玉苍白的脸毫无血色,胸口的刀口已包扎过,却还是渗着鲜红的血,锦被下单薄的身体几乎没有气息起伏。 萧璜的心一阵阵发紧,他一手撑着床边,把虚弱的身体靠在床的立柱上,失魂落魄道:“你傻呀,我是身不由己才成婚的。” “这些年我对不起你。我让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爱你?” “为了报复我,去招惹那么一个疯妇,何必啊。”萧璜痴痴看着他,生怕再不看就没有机会了似的,看的久了眼睛干涩,竟有了重影,好像了无声息的人又嬉笑怒骂了起来,萧璜唇角微微上扬,“你最是恣意洒脱,怎么独独对我,就钻了死胡同……真是聪明人办糊涂事了。” 萧璜哀戚地看着他,“这世间找个心意相通的人不容易,你当真要丢下我么?” 同性的爱人,就是要给予对方更多的信任,本就不容于世间礼法了,何必要再怀疑对方平添苦难? 萧璜知道频伽浮玉并不喜欢乐宜。 “你老说我没良心,我告诉你你错了,我会为你报仇的。”他恨恨道。 可对于其他人来说,这种关乎皇子声誉、皇室脸面的事,是丑事,必须要按下来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所以就不存在断个是非曲直,向乐宜寻仇。 可萧璜不认,频伽浮玉命悬一线,终是让他敢于正视自己的感情。 他循规蹈矩地听从皇后的话,装傻卖痴半生,只有频伽浮玉才见过他的脆弱和无奈,是他在这世上苦命相连的真心爱人。 这爱无关乎地位、性别、目的。 仅仅是爱。 他当了半生皇子,做该做的事,如今他要做想做的事,做他自己。 萧璜敛袍拔剑起身,如幽灵般向宫外走去,高高的宫门穿堂风猛烈,将他的长发吹起纷飞,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下有种飘然欲仙的不真实。 门口正欲进来的新娘已褪去了红妆,穿着繁复华丽的宫装,看见已经是自己丈夫的男人,为了另一个男人违抗宫规拔刀而行,惊恐得捂住了嘴。 萧璜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 她掩面痛哭道:“父亲看错人了、押错宝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啊,要大祸临头了,我要出宫去……” 三更半夜的皇宫一片寂静,静的瘆人。 到寿康宫的路太熟悉了,萧璜走过很多遍。 就是在这条甬道上,他遇见了频伽浮玉。 他漂亮的不像真人,脆弱易碎,让他想好好保护。 萧璜在此之前全然不知,自己和频伽浮玉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从最开始的主仆,到后来无话不谈的兄弟,再到后来…… 频伽浮玉的不羁又浪荡都是演出来的,起初是为了讨好他,后来有了几分真情,竟真的为他的大位筹谋起来,心甘情愿为了他成为取悦权臣的玩物。 萧璜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以为是频伽浮玉身上那股向死而生的劲头吸引了他。 到如今心灰意冷才明白,原来在这条甬道上,他看他第一眼有了怜惜时,就将自己交代给他了。 冷月无声,萧璜的脚步顿住了,他冷冷的抬眸看向寿康宫的描金门匾,到这一步了,他再不想顾及别的了,他拔了剑对身后跟着的亲卫道:“冲进去,能把乐宜郡主找出来的,加官晋爵!” 寿康宫的灯依次亮起,惊叫声四起。 乱乱哄哄的喧嚣吵醒了太后,以为有刺客或者谁来逼宫了呢。 太后睡意朦胧,凝神静气片刻,还未开口,门口守门的婢女冲进来道:“禀告太后,不好了,二殿下竟然来搜宫,来找郡主了!” 乐宜满脸眼泪,惊恐慌乱地抓住太后的手,“他、他来杀我了,二哥哥为了个异国蛮子来杀我了!” “好大的胆子!”太后暴怒道,“撒野撒到寿康宫来了,真是不要命了!” 第103章 一石二鸟 擅闯禁宫是死罪,携刀带人闯太后宫闱,更是犯了大忌。 萧璜很快就被闻讯赶来的皇帝禁军羁押了,等候最后的发落。 到底是中宫所出,王皇后在皇帝面前流干了眼泪,将几十年的夫妻旧情都搬出来说。 有百年琅琊王氏兜底,皇帝到底是没忍心取儿子性命。 这个时候就看出宗族的作用了。 只要琅琊王氏不倒,王皇后在后宫中就不倒,皇后不倒,皇后所出的皇子终究是能保住一条命的。 太后虽然生气,却还是顾念祖孙之情,这个孙子自小身子骨弱,十岁之前都是养在寿康宫的,如今怎么就成了这样? 手心手背都是肉,乐宜在太后心中的地位也不一般,乐宜受了如此大辱,就算是杀了那频伽浮玉也是应该,可谁料萧璜豁出性命来护着那神憎鬼恶的登徒子,不能取他性命,实在是不甘。 太后到底是忍了,皇后看太后愿意松口,松了口气。 皇帝叹息,回忆起了萧璜幼年时候,对于这个儿子,他起初是寄予厚望的,毕竟是中宫所出,可他福薄,出生时就跟小猫似的,先天不足,哭声都是弱弱的。那时他只想让他活下来。 后来长大了,由于偏爱,就对他要比对别的儿子更加容忍和关注,再后来,他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心思纯良,皇帝甚至动了要将他立为储君的心思。 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就多了一些耐心和爱怜。 “陛下,璜儿被您给宠惯了,一时做下错事,求陛下怜惜!臣妾自从生了璜儿,身子就坏了,这辈子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了,求陛下给臣妾一个念想,留璜儿性命!”皇后伏下身去,额头触在冰冷的地面上。 这位出身高贵的皇后从未有过这样谦卑的时刻,她高昂的头颅低了下来。 皇后第一次意识到皇权的无情,高台上的那个人,是可以决定她儿子乃至她引以为傲的宗族的性命的! 带刀擅闯禁宫,若是治萧璜个谋反大罪,是要连累宗族诛九族的。 皇后磕着头,什么也不再说。 皇帝看着发妻哭红的双眼,她朱钗乱了,乌发蓬乱,哪里还有高门贵女一国之后的矜傲?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叹息一声,到底把他给哭心软了。 一般回忆完过去,就代表决心已下,皇帝不再看皇后湿润的眼睛,对太监道:“宣旨。” 大昭三十四年,二皇子萧璜失序,着下皇室玉牒,贬为庶人,废居骊山行宫,检思言行,非皇命永不得出。 肃亲王郡主得沐天恩,秉性淳良,赐号妙静仙师,其居处供帐,服用禀给之类,务从优厚,赐居玉清观,为国祈福。 皇后怕儿子寻死,将那半死不活之人赐给了他,一个立着,一个被抬着,同进了骊山行宫。 沉重的宫门关闭,带起一阵尘埃,再见,不知是何日。 乐宜郡主捅了人,频伽浮玉身份在那摆着,顾忌到与婆利国的政治因素,也是为了让萧璜不再纠缠,太后忍痛放郡主出宫带发修行去了,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了。 尘埃落定。 但过了几天,在一个夜里,皇帝将东厂提督唤进了宫里。 “把那个质子给我处死。”他道。 他无法不迁怒频伽浮玉,都是他孟浪,才让他失去了和中宫唯一的孩子。 东厂提督不说话,一旁的老太监道:“二殿下……不,庶人萧璜日夜守在婆利国质子身边,同吃同住,若是此时处死他,只怕庶人萧璜也活不了。” 皇帝咬牙道:“他还能活多久?” “就剩一口气了,咱们不动手,他也活不了多久。”太监道。 东厂提督实在觉得尴尬,东厂几乎无所不能,能让活人死、死不成、生不如死的办法多的是,可让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生再死,却无能为力。 更何况那人是婆利国王子,若是死的太难看,不是打婆利国的脸么,这涉及外交了,不是他的职能所在。 东厂提督脑海中思绪万千,得想办法给皇帝出气啊。 二皇子倒了,皇后早些年生育伤了身,不可能再有子嗣,琅琊王氏六百多年来出了多位皇后,难不成要在皇后在时再送进去一位? 可也来不及了啊,皇帝又不是没有成年的皇子,再多一个小的,又有什么用呢。 只怕以后琅琊王氏就要日薄西山咯。 这消息传到了北境。 和云京一样,大家对这件事都是议论纷纷,议论的焦点是二皇帝“失序”,到底是失了什么序,能够被处以褫夺皇室玉牒幽禁终身这样重的惩罚? 甚至连琅琊王氏作保都没用? 圣旨上写的模棱两可,从简短的语句中让人遐想纷纷。 但无论如何,这对于想争夺储君之位的人来说,是个利好的消息。 大殿下萧玹还是不置可否,谢檀也不逼他,云京中风云诡谲,权力更迭变化太快,他们避其锋芒在北境驻守,刚好。 何况这些年北境军已经完全和北境融为了一体,驻扎在此,就没有外敌敢来进犯。 只是大殿下的亲眷们对他着实想念。 这些年在北境,萧玹已纳了两个妾室,的确年轻貌美,刚开始的时候蜜里调油,可时间长了,就念起发妻来。 那些丫头虽然娇嫩,可真比起来,哪有世家贵女的风华。 发妻出身望族,温顺可人,如一杯热茶,与灼热的烈酒相比,酒可以没有,茶却不能不喝。 “我得回一趟云京。”萧玹道,“回去看看妻儿。另外,发生了这些事,父皇心里一定难受。” 谢檀想了想,也没错,萧玹离京近四年,是得在皇帝面前刷一刷存在感了。 “那北境军怎么办?”谢檀问。 “有你在啊。”萧玹答的理所当然,“我这就写折子请示父皇让我回京。” “兵甲陈旧,该换换了,殿下回京后别忘了请示圣上。”谢檀提醒道。 伸手向皇帝要补给,就是试探皇帝对北境军的态度,北境军则代表萧玹。 萧玹想了想道:“你提醒的是。” 第104章 望妻石 玉泉山上的道观就像一个独立于尘世之外的世界,仿佛与外界隔绝一般。 尽管云京城内风云变幻,但这些都无法传进这片宁静的地方。 宋旎欢在这里过着枯燥而规律的生活,她破碎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霜华话不多,做事非常勤快。相比之下,道观并不像谢家那样有严格的规矩和大量的事务需要处理。 在这里,每天只需打水、劈柴、生火等简单的工作,以及参加早晚课即可。 霜华太能干了,把活都抢了去,宋旎欢闲下来的时间就很多。 观里常年云雾盘绕,她茫然地凝视着高高的藻井,横梁上彩绘的是尘世的俗事,苦厄憎恨皆为过往云烟,最后都成了仙。 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为何当初纵使谢云霁许她正妻之位,她依然感到不安,为何谢云霁不辞而别,她会难过。 原来皆是因为她的正妻之位、在谢家的尊荣,都是他人给予的。 能给,就能收回。 谢云霁不辞而别,是完全没有将她放在眼里么?不是的,只是说与不说,结果都是一样,她都得在府中乖乖等他回来。 所以她才会不安,才会难过。像飘忽无根的浮萍,没有赖以生存的倚仗。 曾以为谢云霁的爱是她可以仰仗的,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 他如今如何了呢,是否美妾在怀? 频伽浮玉的话回荡在她的胸臆间—— 【你是你自己,不是任何人的附属。】 他活色生香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宋旎欢低低叹了口气,对于频伽浮玉的示好,她无以为报,只能日日为他祈福,望他顺遂安好。 风渐大,吹得香炉里的香雾四散开来,宋旎欢将支着窗户的叉竿撤下,便瞥见了山门前的那一袭白衣。 映衬着松风朗月,山门前的公子俊眉修目,笑容温文,正客气地与守门的小坤道攀谈着什么。 他没有穿官服,仅着月白色直裰,腰间随意系着丝绦,还有……她曾赠予他的香囊。 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谢云霁抬头看去,与宋旎欢四目相接时,他温柔一笑。 她冷下脸来,将目光慌忙移开。 香室内。 谢云霁向坤道拱手一揖,“多谢小师父行方便,拙荆在此叨扰已久,这便将她接回。” 大户人家的家眷犯了事的被罚在道观中清修祈福,到了日子被接回,这很常见。 室内只剩他们二人,很静。 他看了她片刻,“还生气?别气了,是我的错。” 宋旎欢脸上是凉薄的神色,淡淡道:“夫君纳妾或者休妻,皆有缘由,任谁都说不出个不应该来,何错之有呢。只事已至此,我是福薄之人,在此幽居甚好,就不随夫君回谢府了。” 谢云霁细细打量着她,她洗净铅华无任何妆容,乌黑的长发盘了个简单的发髻,一身淡青色粗布衣裙,整个人清淡的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别有一番韵味。 只是这脸色冷的很,好像先前与他的那些情意都是前尘往事了,谢云霁心里隐约有些凉意,上前一步牵她的手,“府里纳妾的事我知道了,可那些妾不是你给我纳的么?你生哪门子气?我还没与你生气擅作主张给我纳妾,你把我当什么了?” 他先发制人,有些幽怨道:“竹栖馆可住不下三个如花美眷,红袖添香变成打擂台,你这是明摆着害我。” 她抽回手不与他争辩,道:“请回吧。” “郡主……已经走了,回肃亲王以前的封地去了,圣上赐了她妙静仙师的尊号。”他道。 宋旎欢冷漠的神情转为愕然,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她以为他们早就情根深种,她让了位置,他应该迎娶郡主才对,为什么没有娶她?为什么她会去当姑子去? 谢云霁望着她的眼睛,似乎在找她眼眸深处对他可还有依恋,半晌,道:“因为我只爱你。” “跟你说过很多遍,为何不信我?” 有些事,没必要告诉她。 他重新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贴近他胸膛那个正在跳动的地方,“这里,只有你一人。” “三年多了,我对你的心,你当真不知道么?” 她冷冷看着他,说了这么些花言巧语,不还是什么都不愿意告诉她?这本身就是不平等的。 她将手一寸寸地抽出来,“请回吧。” 谢云霁俊美的面容有明显的震惊和不解,似乎没料到她竟能这样决绝。 他伸手去揽她,却只触及到她的一片衣角。 谢云霁向来不是纠缠的人,对宋旎欢的耐性却出奇的好,他好不容易将她夺取在身边,好不容易将他和她之间的人和事都打发掉,怎么可能就此放她在这荒郊野岭了此残生呢? 一连多日,他都雷打不动地上玉泉山来。 他知道她恼他。 恼他他不怕,就怕她不怨不妒。 之前以为宋旎欢为他纳妾是为搏一个贤惠的名声,为了这名声,能拱手把自己的丈夫相让。 后来知道她自请上山去,他才明白,她这是在无声的反抗。 她妒。 世间要求女子为夫纳妾,简直是灭了人欲,当初他的母亲为父亲纳妾,为了让自己不难过,就刻意不去看那些妾室的容貌。 想象落不到具体上,心痛就会少一些。 谢云霁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望着她紧闭的窗,心中泛起细密的柔情。 霜华将窗户的叉竿放下,一脸忧愁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已经连续好几日了,大公子都会在结束当值后上山来到道观外,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但每次道观熄灭灯火时,那抹固执的剪影仍会留在山门外许久。 霜华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房间里,对坐在床边的宋旎欢轻声说道:“少夫人,大公子还在呢。” 宋旎欢微微一怔,抬起头看向霜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拿帕子掖了眼角,隔了半晌开口道:“让他回去吧,告诉他以后不要再来了。” 第105章 翻墙 到了夜间下了雨,雨水打在窗子上沙沙地,潮气直往骨头里钻。 宋旎欢躺在床上,睡不着,脑海中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间听见霜华说谢云霁还在外头。 一连五六天了,他总是雷打不动地上山来,什么也不说就在外面站着,像个人偶一般。 她掀开窗看过一眼,或许是因为日日上山的疲累,和晚上不睡,他眼窝深陷憔悴的很,哪里还有雅冠云京的谢大公子的风姿。 她故意让自己不去想他。 已经离开了谢家,再回去有什么用呢,他没有娶郡主、不纳妾,也改变不了她不能生孩子的事实。 他不会为了她而置孝道于不顾。 他与她的结局注定是悲剧。 不如就此止损。 可这三年多的耳鬓厮磨是真…… 爱上的时候后知后觉,要硬生生切断这份爱,痛的刻骨铭心。 宋旎欢眼眶泛红,颓然将脸埋进臂弯里,杂乱的思绪根本理不出头绪来,绝望渗入心间,避无可避。 突然一声炸雷响起,之前如牛毛般的细雨瞬间变成了倾盆大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 透过窗纸可以看到外面泛起了隐隐约约的青色。 这让宋旎欢突然想起了上次去妙缘寺祈福时,遇到的那场大雨。 当时频伽浮玉告诉她,暴雨容易引发山洪。 她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急忙跳下床去,甚至顾不上穿鞋,鼓起勇气掀开窗户,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打过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漫山遍野清冷一片,她的目光缓缓移向山门处,但那里空空荡荡,一片寂无。 他走了。 她暗自庆幸他没有傻到在下暴雨的时候还淋雨站着。 但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他只是做个样子而已,根本没有什么诚意,坚持不了几天就会放弃。 宋旎欢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关上窗户,当她刚刚转过身来,一个人突然贴了上来,结结实实地将她拥入怀中。 她惊恐地尖叫,但声音却被窗外轰隆的雷声淹没。 谢云霁紧紧搂住她,“别怕,是我。” “你?你怎么进来的!?”她边挣扎边道。 “翻墙。”他的声音中透着愉悦,在她发间亲了亲,“那院墙根本拦不住我。” 他说的是实话,那点高度对于武林高手玄烛禅师的关门弟子来说,不值一提。 “……翻墙?!”宋旎欢惊讶道,甚至忘了挣扎。 堂堂世家公子,文人精粹谢翰林竟然会翻墙? “你好狠的心啊,就看着我站在外面等你。”谢云霁眼下乌青,俊美的面容憔悴凄苦,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我是不是翻晚了?该早点进来看看你这颗心是怎么长得?” 她挣脱开他,冷着脸道:“你走!” “不走。”他也不去拉她,任她躲的离自己一步远,苦笑道,“有什么话说清楚,夫妻三年,你休想就这样不清不楚的不要我。” “不清不楚?”她看着他,脱口道,“岂是我不清不楚的不要你,你去儋州的前一夜可与我说清楚你要去做什么了?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是我不配知道么,还是你认为我知道了也不能帮你什么?我又何尝清楚你都在想些什么?” “谢云霁,你可将我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 “儋州的事,是我不好。我当时顾忌的太多,朝中事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我只解释这一句,当初没告诉你,是怕后面的事收不住牵连了你。”他耐心道,“现在想来是我没考虑到你的感受,只想着让你知道的少些才会更安全。”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我做的不好的,告诉我。”他牵起她的手,眼眸里都是温柔和真挚。 宋旎欢又将手抽回,缓缓摇头,“你很好,哪里有什么不好呢。不好的是我,你跟郡主纠缠不清,我不该心生妒怨,为夫君纳妾是我的本分,我不该赌气上山。我更不该生不出孩子还不想让你与旁人生。” “可这些不该,才是我。”她抬起头与他的目光相接,眼底有强忍住的盈盈泪意,“这样一个我,做不了谢家的长房宗妇。” 因她这些话,他心中一颤,漫起难以言喻的滋味,伸手拉她,她下意识往后一退,在即将磕到窗棂上时,谢云霁疾步上前将手垫在她的脑后。 “小心。”他低声道。 他的气息将她包裹住,宋旎欢眼眶中的泪水蓦然滑落。 “别哭。”他伸手缠绵地抚去她的眼泪,疲惫的脸上有温柔的笑意,“什么长房宗妇,你是我的妻子啊。” “做我的妻子,你可以妒,可以怨……”他望着她的眼睛,“但不可以不爱我。” 宋旎欢怔住,鼻子发酸。 他将她一把拉过揽入怀中紧紧抱着,低低道:“别不要我。” “我和郡主之间真的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你看到的那些也不过是无奈之举罢了,是我之前顾虑得太多,没能及时和她撇清关系。但是现在所有问题都已经解决了。我不会纳妾,我只要你。” “原谅我,好不好?” 她的眼泪扑簌而下,似乎想要将内心的委屈和酸涩全都发泄出来。 回忆起他前往儋州的那几个月里自己日夜担忧,以及亲眼目睹他与郡主亲密无间时心如刀割般的痛苦,宋旎欢在他怀里奋力挣扎,哽咽道:“你别再用甜言蜜语来哄骗我了……” 他紧紧抱住她,温声道:“不要动,让我好好抱抱你。” “我真的很想你。”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微微颤抖着。 她缓缓闭上眼睛,肩膀也渐渐放松下来。他的拥抱让她感到那么熟悉,就好像他们从未分开过一样。 她无法抵挡这种感觉,情不自禁地沉溺其中。这些日子里,她好不容易才筑起的心理防线在这一瞬间化为齑粉。 宋旎欢在他怀里轻声呢喃道:“谢云霁啊……你……” 她的声音中带着无奈和痛苦,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份感情,心中充满了矛盾和挣扎,她还爱他,可她不能与他生儿育女,就注定了感情淡时会被抛弃的结果。 谢云霁脸色苍白如纸,眼眶泛红,仿佛是害怕她说出什么绝情的话,他说:“你若说这些日子你不曾想我,不爱我,我就走。” 这句话如同重锤一般敲打着宋旎欢的心,让她无法逃避内心真实的感情。 第106章 你说不爱,我就走 宋旎欢这才抬眸仔细打量他。 他眼下乌青一片,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头发湿了,雨水顺着脸颊滑落,身上的衣衫也被雨淋透,脸上心碎的表情毫不遮掩。 她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她突然发现,似乎只有在他身旁时,那种既失落又心痛的感觉才会消散,她才能好好喘口气儿。 “你说。”他的眼神湿漉漉的,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悯,俊美容颜上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情,仿佛等待着她宣判生死似的,“旎欢,你当真不要我了吗?” 她张了张嘴,想要回答他,但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勾起唇角,一把将她抱起大步往床榻上走去,“又不穿鞋。” 她勾着他的脖子,仰头看着他,侧脸棱角分明,下颌和喉结的线条优美,下巴生着青青的胡茬。 谢云霁向来很注意形象,行动坐卧皆有章法,每日修面洁手,衣物必熏香,出行几乎脚不沾地。 没想到芝兰玉树的谢翰林,也有这样不修边幅的时刻。 她抬起手去摸他的下巴,胡茬硬硬的有点扎手。 他垂眸看她,温柔的笑了。 他抱起她,走到床榻上坐下,把她冰凉的双脚放在自己怀里捂着。 然后他自顾自地说道:“我今晚不走了,就在这里过夜。” 她的脸红了起来,瞪了他一眼道:“你明天不用上朝吗?你怎么每天都来,不累吗?” 他一脸委屈地看着她:“你说我累不累?这座山哪有那么容易爬?” 说完,他撩起袖子,露出小臂和手心上的伤痕,指着它们说:“这个,是我第一次爬山时不小心蹭破的;那个,是我想趁着你做晚课时偷偷来看你,却不小心摔倒留下的……” 他肤色冷白,这些伤痕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要紧么,怎么都没包扎一下?墨兰怎么当差的……”她满脸心疼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拉过他的手臂,轻轻地吹着气。 他微微笑道:“不要紧。我没回谢府。” “怎么不回去?”她疑惑地问道。 他低头看向她,轻声说道:“府里的那三个女子还在,我怕你误会,想等你消气了接上你,再一起回去。”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听他这么一说,她的气消散了大半。 窗外的狂风骤雨似乎停了,只有檐上雨滴滴落的滴答声。 她抬眸看他,衬着月光的清辉,才发现他苍白的面容上泛着病态的潮红。 “怎么了这是……”宋旎欢伸手探他的额头,又跟自己的作对比,惊愕道,“这么烫!怎么不跟我说?” 话没说完,谢云霁已扣住她的后颈,堵住了她的嘴。 她推他,他无赖地不放过她,在吻的间隙,他道:“方才在雨中淋的吧,还有这些天没有你,根本睡不好。” 他看着她的眼睛,对她露出温柔的笑,“我想等你消气了,再与你说的。” 宋旎欢抿着唇,眼眶又红了,再也控制不住地扑进他怀里哭了起来。 谢云霁唇边露出笑意。 他任她抱着,待她哭够了,他才亲了亲她,“原谅我了吗?” 她将脸埋在他胸膛,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 他垂着眼在她耳畔道,“没想到我的旎欢这么在乎我……你若是不妒、不怨,我才要伤心。” “你不需要淡然大度地将自己的夫君推给别人,你首先是我谢云霁的妻子,才是谢家的长房宗妇。” “我不会让你再难过了。” 宋旎欢紧紧抱着他,不说话。 半晌,吸吸鼻子,从他怀中脱离出来,“我去给你烧些热水,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了吧。” “你帮我脱。”他笑了笑,话音未落就把她拉回来推倒。 她被他亲的喘不过气,“你、你还病着呢。” “无妨啊。”他边忙活边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快帮我脱,好冷。” 宋旎欢顿住,一来是害羞,她也觉得实在是奇怪,怎么都与谢云霁成婚三年多了,与他相触时还是会难以控制的脸红心跳。二来则是怕湿的衣物贴身穿会更加剧他的病情。 在黑暗中,她上下摸索地解他的衣带,指尖触到他的皮肤,火热。 他结实的躯体与她紧紧纠缠在一起,多日未见,对彼此都甚是想念,宋旎欢已不是初尝人事的少女,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叫嚣着对他的思念。 他的胡茬带来异样的触感,在她皎洁娇嫩的身体上激起一阵阵涟漪。 昏暗中,谢云霁的目光中流露着欢喜,她的气息犹如灵蛇钻入他的肺腑,令他无法自拔,他不停地吮吸、亲吻,他喜欢看她为他情难自抑,喜欢她含羞带怯地低垂着眼眸。 可他今夜不会向她索取身体,虽然他很想。 宋旎欢被他撩拨的发出难耐的气声,不知为何他没有下一步的行动,便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下一刻,谢云霁在她惊愕的目光中将她抱起放在床沿,俯下身去。 她欲拢起.腿,伸手慌乱地抵住他的肩,“做什么?快起来。” 他按住她,感受触到的滑腻娇软,温柔地抚慰:“别紧张,放松。” (捂脸,后面不能写了) …… 宋旎欢的身体后倾,情谷欠过后,如玉的肌肤上泛起莹润的淡粉色,她的眼角仍有未干的泪痕。 谢云霁将她揽在怀中,锦被下年轻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她知道他的欲望并未被疏解,静静地问道:“为什么?” 他的手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认真道:“我与你在一起,不止是为了生孩子。而是我爱你,没有孩子,也爱你,也想让你快乐。”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与她真正的行房,想证明与她欢好只是为了爱,与繁衍子嗣无关。 是给予,不是索取。 许久,宋旎欢嗯了一声,眼睛酸涩,眼泪又流了出来,她轻吻他的脸颊、好看的下颌和喉结。 他热了起来,气息变了。 第107章 谢翰林好痴心啊 帐子中有细细低语传来,情人间的呢喃总是让人脸红心跳的。 情谷欠过后,她似乎有些累了,不说话,眼泪却默默地打湿了他的胸膛。 谢云霁垂首,听到她喃喃道:“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你怎么能骗我,能与别的女子那样亲密?” 他在黑暗中将她抱得再紧了些,听她压抑的哭声,心痛的难以言表,只一遍遍道:“对不起,以后绝对不会了。” 即使他尽量地去与乐宜保持了距离,却还是伤害了她。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难过,这么伤心。 当年他第一次见她时,她带着挑衅地看着他,冷而美艳,如今她瑟缩成一小团,在他怀中哭得颤抖。 他能感受到宋旎欢对他的喜欢和依恋,这样柔情的一面本该是对谢檀的,却生生让他夺了过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再珍惜她些,以后不会让她再这么难过了。 东方既白之时,谢云霁起身穿好了还潮湿的衣物,吻了吻她的额头,“今日监察院有事,我得过去。等忙完了,晚些时候接你回府,好不好?” 她想了想,摇摇头,“还不想回去。” 他一怔,却也没有强求,便道:“好,等你想回了再回。” 宋旎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回去,其实她已经不再生谢云霁的气了。 在谢府中的日子现在回忆起来是一种忙碌的不踏实,很难说清楚这种感觉。 不知是因为不踏实才让自己忙碌起来,还是因为繁忙让人生出了虚假的踏实。 魏夫人当时将中馈交给她,原是因为谢云霁去儋州怕她在府中无事可做,如今谢云霁回来,魏夫人又年轻,一个府中两个夫人管事,有些尴尬。 虽然在谢家炊金馔玉,实在不如山中自在。 萧玹请回的折子很快就获得了皇帝的允准,快马加鞭,在天刚刚凉下来的时候大皇子萧玹就回到了云京。 阔别云京将近四年,曾经富贵迷人眼的云京莫名多了些肃杀之气,街道上交错着骑着高头大马匆匆而过的内官。 萧玹的幕僚一早就在城外接应了,接上自家主子后,在路上就将这几日云京中的巨变告知了他。 “怎么这么多东厂番子?”萧玹看着从自己面前疾驰而过的一行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街道旁的高门里就被羁押出许多人来,那些人衣着华贵,一看就是官宦人家,只是现在都面如土色,形容凄惨。 “殿下有所不知,二殿下出了事之后,圣上大怒,任命监察院纠察出很多与此事有关之人,东厂和锦衣卫抓人抓了好几天了还没抓完……”幕僚勒停了马,低声道。 萧玹回来之前便想到了父皇会因此震怒,恐会牵连不少人,却没想到能扩大到如此程度。 “落马的官员很多是跟琅琊王氏有关的,甚至还有一部分是王氏亲族。”幕僚道。 萧玹神色凝重,心下不禁愕然,这是……借着此事削弱后族,对官员进行大换血? 是在给储君铺路了。 想给未来的新帝一个不被根深蒂固的后族掣肘的清朗乾坤。 萧玹知道自己的这位父皇向来是个杀伐果断的,只是时间长了,大家都忘了他当年有多狠,夺嫡上位后将曾支持自己的权臣都株连构陷了。 如今皇帝虽然老了,做事却比年轻时更狠辣了。 连扶持自己二三十载的琅琊王氏都不放过。 这便代表着储君的人选并没有能够跟琅琊王氏抗衡的母族。 怕皇后成了太后后一家独大,不如现在借着此事将其打压削弱。 “殿下,已经有人给咱们府里送礼了。王大人的二女儿的庚帖前几日就送到了府中。”幕僚道。 这几年,萧玹的名字与北境军连在了一起,北境军的名声打响了,如今萧璜贬为庶人,琅琊王氏式微,看风向,有军功的萧玹与这几年活跃在御前的六殿下萧慎成了当红的储君人选。 谁都想有从龙之功。 连首辅都不例外。 “哪个王大人?首辅王大人?”萧玹问。 “对,王大人的嫡女不久前才嫁给当时的二殿下萧璜,如今惨啊,和萧璜在那骊山行宫住着呢……天天看着人家两个难舍难分。”幕僚叹道,“王大人也是个灵敏的,大女儿没了指望,就把二女儿给殿下您送来了。” 锦衣卫们押送着一行人从他们面前走过,女眷们有的哭哭啼啼,有的挺直着脊梁不卑不亢。 百姓们倒像是见怪不怪了,淡定地围观讨论着。 看着百姓们讳莫如深的神色,萧玹问道:“在密信中你提及的那件事可是真的?二弟竟与婆利国质子有……情?” 萧玹是个老实人,对男男之间的那些事实在说不出口,当下面色有些尴尬,不解道:“怎的突然如此了?那频伽浮玉不是个浪荡子跟谁都好么?还有乐宜妹妹不是非谢翰林不嫁么?” 幕僚道:“男女之间的事谁能说的明白啊,属下实在不知内情如何,宫里捂的严实的很。哦对了,谢翰林现在兼任监察院左金都御史,与东厂一起办案,这街上被查办的好些人家都是他经手的。” 萧玹脑海中闪过谢云霁清贵的身影,他对文官都没什么好感,觉得他们牙尖嘴利,总是弹劾这个弹劾那个的,但却觉得这位三元及第的谢翰林是年轻一辈的文官中相当不错的。 “小谢大人还能干监察院的活?”萧玹道。 那样一个斯文温和的人啊。 他的手下竟能清理查办盘踞大昭数百年的琅琊王氏。 要知道琅琊王氏的关系盘根错节,同朝臣子们互相织连,若想将这关系网抖落,那需要的不是一般的睿智与果断。 “小谢大人不可同日而语了。”幕僚叹道,“先前咱们都以为他是六殿下的人,结果小谢大人直接弹劾了六殿下贪墨运河公款,为清查此事硬生生坐了好几个月的牢,实在是个有风骨的。” 萧玹想起从前,谢云霁的确与萧慎关系甚好,清河郡主还在时,谢云霁常随母亲进宫,在萧慎母妃的殿里一玩就是一天。 这样的交情,也会如此么? 若当真如此大公无私,那他堪称直臣、纯臣。 此时二人正巧路过谢府,府外停了一辆青色的马车,马夫一抽马屁股,匆匆向远处驶去。 幕僚哂笑了声,“殿下,看,这车里的就是小谢大人,这会子是下值了,急匆匆地就要上山去呢。” “上山?”萧玹问。 类似这样八卦的信息,人们总是喜闻乐见恨不得口口相传的,幕僚迅速与萧玹同步了信息: “回禀殿下,小谢大人这是上玉泉山去找他夫人。前阵子不是小谢大人被关了好几个月无人问津么,是他夫人敲了登闻鼓才将此事上大天听。后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夫人竟上山修行去了,这可把小谢大人急坏了,日日翰林院、监察院、玉泉山三个地方跑,眼瞅着累瘦了。” 前几日才见过谢云霁,人瘦了一圈,看着怪惹人怜惜的,下巴上常有来不及刮的青色胡茬,但仍是风度翩翩。 萧玹自小长在云京,什么稀奇事没见过,听闻幕僚的这一番汇报,却也掩不住地惊讶,感叹道:“真乃痴情第一人啊。” 幕僚哈哈大笑,道:“谁说不是呢,云京中贵女都悔得拍大腿,恨自己怎么没成谢少夫人。” 第108章 坊间传闻 北境大营。 谢檀收到了萧玹的信,信中事无巨细地与他同步了云京中的风云变幻,洋洋洒洒四大张,甚至还有些坊间传闻八卦。 其中不乏对谢云霁的赞扬,谢檀心中冷笑,对于谢云霁的手腕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 只是这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段用到了官场中,搅动着风云。 谢云霁从不会做没有准备的事,人们看见他对琅琊王氏动手,那绝不会是偶然,只会是结果。 至于他是如何得到这结果的,可想而知是多么阴损的手段。他又是为谁夺位,别人不知道,谢檀不会不知。 只是他这么做,是谁的意思?大刀阔斧地清洗后族,倚仗的是谁呢,圣上可有顾念与皇后的夫妻之情? 不是谢云霁有多得圣宠,而是他做的,恰巧就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对后族动起了刀子,这便代表储君的母族不会强盛。 那会是谁呢。 谢檀揉了揉眉心,继续往下看,目光落在关于谢云霁与夫人夫妻恩爱的这一行字上。 他唇边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还是无法释然啊,即使知道谢云霁与她琴瑟和鸣。 这一行字仿佛是往他伤口上撒盐,原来心上的伤痕从没有愈合过。 假死之后,曾去过谢氏陵园,本是想看看谁会来祭拜自己,却看到了她与谢云霁拉扯的一幕。 她那样乖顺地倚在谢云霁的怀中…… 她竟毫不避讳在谢氏陵园,不顾忌他才“死”没多几天! 或许她心中从没有过他。 与他的那段情谊只是情窦初开前的怜悯。 也或许她全然忘了旧情,竟爱上了磋磨他至深的哥哥。 谢檀咬紧牙关,心绪难平,只觉得先前受过伤的地方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一旁的属下道:“将军,您脸色不好,可是旧伤复发了?” 他缓缓摇摇头,平复了心神后沉声道:“拿笔来,给殿下回信。” 似乎又想起什么,道:“派些牢靠的人过去,盯着谢家。” * 玉泉山中的日子无人束缚,没了宗族、规矩、夫妻纲常,宋旎欢与谢云霁的日子过得如同神仙眷侣。 当然,这种出尘的欢乐是以谢云霁每日爬山一个时辰换来的。 玉泉驿的差人都说谢翰林是个痴情种,夜夜爬山就为了抱着老婆睡。 那夜二人在山顶看着浩然的星空,谢云霁望向宋旎欢朦胧柔和的面孔,心中一片平和,但他知道她这些日子心里有事,只是一直不说。 而宋旎欢这边想的则是这样的神仙日子该到头了,人生恣意任性有一回就够了。 日日要他在山上爬上爬下,实在不是个事,他的诚心,她看到了。 她心里还有一件事一直没问。 “我一直很疑惑,郡主对你情根深种,为何会同意回封地去呢?是你不念旧情的与她划清了界限,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她问。 他笑了,眼眸中似有星光,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什么旧情。你误会我了,我与她半分旧情都没有。” “频伽浮玉多次向郡主求娶未果,竟强要了她。郡主不堪受辱,将他刺伤。但频伽浮玉身份特殊,郡主又是肃亲王遗孤,圣上才不得已将她打发回封地去,远离是非吧。” 他尽量将这件事说的简单,边说边暗中观察她的神情。 宋旎欢愣住,感觉有那么一瞬空气静止了,她盯着他,好像极力去理解这其中的是非曲直。 “那频伽浮玉浪荡惯了,没想到乐宜不是个善茬儿,竟落得如此结果。”他抬眸看她,眼眸透着担忧,似乎最是温柔理解,又道,“频伽浮玉对旎欢你很是照顾,如今这样,实在令人唏嘘,只这件事是皇室秘辛,圣上捂嘴还来不及,我实在是无法为他说话。” 谢云霁温润的嗓音在此刻却化作嗡嗡声,宋旎欢只觉得心像是缺了一块,双眸中竟控制不住地噙满泪水。 四肢百骸似乎连着心,疼的骇然。 谢云霁瞧着她这副模样既心疼又愤恨,可面上却是温柔至极,将她揽入怀中道:“我的旎欢最是善性,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就是怕你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莫做出什么事来,圣上对此很是忌讳……朝中发生了太多事,官场上大换血,混乱的很……实在是多事之秋。” 他蹙着眉,俊美的脸庞略显苍白憔悴,让人看着很是揪心。 宋旎欢挪动了僵硬的四肢,心中的悲怆还是难以平复,她知道自己失仪了,这失仪失得她自己都莫名其妙,只得点点头,刻意忽略掉阵阵心痛,道:“那、那你可能应对得来?自从你去了监察院,就总皱眉……” 他苦笑,“我不过是从六品的修撰,虽是兼了监察院的副史,却也官卑职小,上任时间短,干的都是得罪人的活,若不是有宗族、有谢氏在身后撑着,不知多少人想把我除之以后快。” 在这之前,宋旎欢从未听谢云霁提过他在官场上的事,他总是光风霁月的神仙做派,回府中从不将官场中的烦忧带回来。 第109章 疯病要犯 如此说来,谢云霁在外面面对的,远比她想象的要艰难。 若是不艰难,也不会被困于牢狱中无人问津…… 宋旎欢心疼地抱住他,既后怕,又庆幸他能告诉她这些,低声道:“是我任性了,想的太少……让你这些日子受累了。监察院的活这么不好干么,那怎么办呢,能不能想法子推了?” 对于她对他的关心,谢云霁心中欣慰又愉悦,面上却不表,仍是愁云惨淡。 他怅然道:“圣上能不知这活不好干么,谢家世代清流,士人都以谢氏为尊,谢氏很多时候代表的是清流、是文人的风骨,圣上将这得罪人的活交给我,就是将我架在火上烤,看士人风骨和世家豪族,谁能压的过谁。” “寒门、豪族、宗室、文臣、武将的斗争从未停止。旎欢,我是不是不该与你说这些?我只想让给你快快乐乐的,这些事都不要去想……”他迟疑道,眉眼含着对她的心疼,“更不要像上次那样为我出头。” 宋旎欢低下头去,抽了抽鼻子,她心疼他,轻声道:“我们回谢府吧,我这就随你回去。” 谢云霁长睫低垂,眼中有得逞的晦涩的光,他勾起唇角点了点头,“好。” 云京的秋日天气晴好,无风也无云。 魏夫人院子里很热闹,各色的衣裳料子堆叠在一起,在为冬日裁剪新的衣料做准备。 婢女过来道:“夫人,公子和少夫人回来了。” 魏夫人一怔,又无比自然道:“那便叫他们过来选选喜欢的颜色吧,哦对了,刚回来得歇息会儿吧,你去与他们说,不必着急来上房拜见。” 婢女点头应是,转身回话去了。 魏夫人手中的布料是一匹绀青色云锦,这颜色做冬日直身特别好看。 她看了看手中的料子,想到的并不是谢老爷,而是谢云霁。 她忽然记起三年前还在孝期的时候,为谢云霁量身,他与她靠的那么近,那时她心里眼里都只有谢云霁,作为他的继母,看着他冷情冷性,不为任何女子动容。 全然没想过有一天,他竟会为一个女子痴心至此。 玉泉山在京郊,并不好爬,他却几乎住在了山上,只为与那女子同塌而眠。 她不愿下山,他就上去陪她。 魏夫人百思不得其解,那女子到底有什么好呢,值得他爱成这样,甚至都不在意她无能子嗣,这样的男子真是话本子里才有啊。 京中贵女们哪一个不是眼酸心痒的。 她更无奈,作为他的继母,还得眼睁睁看着他与那女子琴瑟和鸣。 但经过这几年,她已将一颗心从谢云霁身上收了回来,再加上平日里与宋旎欢在宅子中相伴,魏夫人已不再嫉恨。 可就是觉得遗憾,为什么她能够婚后依然有夫君疼爱,而自己就只是执掌中馈的摆设呢。 魏夫人垂眼叹息,将手中的布料叠好,又挑了一匹雪青色的,对一旁候着的婢女道:“将这两匹布送去流风院吧,告诉公子和少夫人,老爷在外游历未归,就不必来上房问安了。” 眼不见心不烦。 魏夫人的奶娘婆子知道自家小姐的心思,也知道小姐在闺中就没攀上谢翰林,以后更无可能,这些年小姐的心气也淡了,只不过看着人家神仙眷侣夫妻恩爱,不禁感到心酸。 婆子低声道:“夫人,之前文大夫来请脉不是说了么,少夫人信期不准,寒凉的很,子嗣上尤为艰难。吃了这么久药,是泥牛入海一点作用都没看见。这才几年,等女人年老色衰了,没有得力的娘家又没孩子,你看她后半辈子该如何。” “夫人,这三年多少夫人可是专宠,公子施再多的肥,她那块地不行也没招儿啊。您可别悲伤春秋想不开,您这日子多好啊,老爷不在,府中全由您说了算,老爷那些妾室哪个的荣宠能越过您去?不知多少人羡慕呢!” 魏夫人知道婆子是安慰自己,想来自己的日子过得就是太舒服了,才总觉得缺点什么。 缺什么呢…… 深夜骤然惊醒时,身边凉透的床榻上缺一个温柔缱绻的郎君。看别人琴瑟和鸣时,不免自怜自艾。 算了,庸人自扰罢了。 魏夫人对婆子道:“嬷嬷,你仔细祸从口出,少夫人是公子的心尖尖,方才你说的那些话若是让公子知道了有你好看的,到时别怪我不念旧情。” “小姐,小姐!”婆子一着急又像在国公府时那样叫魏夫人,“我这不是看没有外人么,为了给小姐宽心啊。” 魏夫人若有所思道:“若是他那样的人真要发落你……我可使尽全身解数也难保你。你别看他平日里温文儒雅的,唉,不说了不说了。” 婆子连连点头,“奴才省得了,以后保准管好我这张嘴!” 夜间,青湖边上。 月光照着谢云霁的半边脸,他脸色铁青,薄唇紧抿,心里也冷如寒霜。 暗卫垂首立在暗处,料到了主人的震怒,垂首默认。 谢云霁恨的牙痒,宋旎欢与频伽浮玉到底清不清白?若是清白,她为何会为他伤心难过流泪?若是清白,她为何才回府就遣人给姜家送信! 好啊,他还以为她真是心疼他才松了口跟他下山的。 原来竟是为了下山来打听频伽浮玉的消息!还知道越过他去打听,直接给姜家写信! 暗卫看他直愣愣地半天不说话,便又低声道:“公子,霜华那丫头已经被迷晕了,咱们这迷药无色无味但是药效短,只怕一会儿那丫头就要醒了,您看这信如何处置?属下是放回原处,还是将信和那丫头一起处理了?” 谢云霁垂眸看着手中的信,她的字,他亲自教她写的字! 她如此惦念别的男人,甚至当着他的面就忍不住泪流不止,她为别人哭的时候他简直百爪挠心,恨不得干脆就告诉她,是他将那频伽浮玉加害至此! 他真是想把那人碎尸万段!也恨宋旎欢为何总是让他心生猜忌,他都把心掏给她了,她为何还这样欺瞒他! 她真的爱他么?没了谢檀,还有其他男人是么!? 谢云霁心中的兽将他灼烧的五内俱焚,他忍住恨意,道:“把信放回去,别叫霜华那丫头发现。” “霜华不是咱们的人,公子可想除之以后快?”暗卫道。 谢云霁道:“先留着。” 暗卫又道:“属下多句嘴,属下都能看出您和少夫人情笃,少夫人必是受了歹人的蛊惑。” 谢云霁对暗卫的话无动于衷,眼眸中是一闪而过的阴鸷,“疏通骊山行宫的关系,想办法让她顺利进去。” 他倒要看看,她能为了别的男人做到哪般! 第110章 去见他 谢云霁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准备先回到书房中冷静一下,以免回到流风院时被看出端倪。 暗卫悄然隐去身形,正当谢云霁转身欲离开之际,却见墨兰提着一盏灯笼,步履匆匆地朝他走来。 墨兰看着谢云霁那不悦的脸色,心中不禁疑惑起来,明明公子刚才出来时还和少夫人有说有笑的。 此刻的谢云霁,仿佛又恢复到了从前那冷漠疏离的模样。 她突然意识到公子本来就是这样冷漠疏离的,只是跟少夫人在一起才会有发自内心的笑意。 “少夫人呢?你怎么过来了?”谢云霁皱着眉头问道。 墨兰小心翼翼回答道:“回禀公子,少夫人正在小厨房里为您炖了甜汤,特意嘱咐我前来找您回去尝尝。那可是少夫人从道观中学来的手艺,她亲手为您做的。” 谢云霁闻言一怔,没想到她还会为他用心,原来她还想着他啊……霎时间腾起的怒意消散了大半。 “好,这就与你回去。”他脱口道。 话毕,他才察觉到什么,有些无奈的想方才还那么生她的气,怎么她给一点点好处他就这么上赶着? 谢云霁看着青湖中自己的影子,怒意未销又隐含期待,当真是不值钱的样子。 原来爱情就是这样的么,会叫爱得深的人不自主的卑微。 他凄苦地摇摇头,随墨兰回流风院去了。 翌日。 宋旎欢心中一直放不下频伽浮玉,乍然听他与乐宜郡主的事,她觉得莫名的心痛欲裂。 这种心痛一直没有减弱过。 她想去看看他。 思来想去,姜家和她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只有找姜老爷姜忠问问清楚。纵使费些周折,她也要搞明白这件事。 频伽浮玉身份特殊,若是死了,定然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一定还活着。 她不信他会去奸污郡主,他不是那样的人。 不多时,宋旎欢便到了与姜忠信中约好的客栈,姜忠见她有些警惕道:“如今你身份大不相同了,那谢云霁对你的痴情可是人尽皆知,怎么,这时想起你娘家人,要给娘家点好处了?” 宋旎欢也不与他多纠缠,问道:“姜大人可知频伽浮玉与乐宜郡主的事?” 姜忠一愣,随即怒道:“那婆利国质子是个什么揍性,你与他攀扯莫非是真的?我劝你还是知点好歹,好好做你的谢少夫人,我家虽然不求你荫庇吧,也不想因你而受牵连啊!那种人岂是能沾染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怎么就受牵连了?”宋旎欢急忙问。 “你不知?”姜忠蹙眉道,乐宜郡主远走封地做了姑子,二皇子贬为庶人,频伽浮玉重伤昏迷,这三件事叫人不敢去联想猜忌,生怕猜出什么了就要被灭口,他斟酌了片刻,“你想知道什么?” “郡主如何我不关心,我想知道频伽浮玉如今在哪,到底怎么样了!” 姜忠起身打开门看了看四下无人的走廊,低声道:“那频伽浮玉如今就剩一口气了在骊山行宫养着呢!骊山行宫里有谁啊,还有那个被贬为庶人的二皇子!这事有关皇家脸面,你可别到处宣扬去!” 她呆立当场,脑海中混乱的思绪似乎逐渐清晰起来,二殿下如日中天,怎会突然被贬为庶人,又与频伽浮玉幽禁在一处…… 隔了半晌,她抬起眼看他,“姜大人可否助我一事?” 姜忠摇摇头,“不可!我哪有那么大能耐!再说了,那频伽浮玉就剩下一口气了,你去看他作甚?东厂那些番子的毒药、刀子可都给他备着呢,你沾上这人作甚?” 宋旎欢只觉得浑身发冷,她不能偏安一隅地在谢家享受生活,有多少次她遇见危难都是频伽浮玉为她解围,她怎可在他出事的时候隐身呢! 无论他是不是真的命悬一线,还是被圈禁折磨,她都要见到他才安心。 既下了决心,她就不再迟疑,冷笑道:“大人不问何事就拒绝我?那不凑巧了,我要做的事,大人必须答应,不然的话……我就将当年之事公之于众,让世人都看看姜氏为了攀附谢家是如何李代桃僵,咱们谁也别想好!” 姜忠惊愕道:“……你!你不顾念与谢翰林的夫妻之情了?他若是知道你身份,还能如此爱重你么?” 宋旎欢也觉得对不起谢云霁,但频伽浮玉仿佛是用看不见的丝线勾着她的心,让她的心悬着无法放下,势必要见到他才得到解脱。 她淡淡道:“他还肯不肯要我暂且另说,反正这些年我也无所出,走了也无牵无挂,这事又赖不到我头上,一切都是姜大人您安排的。姜大人挟恩图报,女儿没了就再找个人塞给谢家,做下这等事要是叫人知道了,受伤的只有您的脸面。” 姜忠简直悔不当初,就不该找这么个毒妇!她倒是无牵无挂了,那姜家的声誉呢!此事若是败露了,他还怎么在朝为官了! 因为跟谢氏长房做了亲家,这些年得到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尤其是谢云霁这个乘龙快婿,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到时入内阁贵不可言,为此,在朝中人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的。 他实在是不忍放了这么大条肥鱼啊! 姜忠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眼神闪烁不定,心中思绪万千。 他想起了几天前听到的消息:自家奴才的一个亲戚在内廷做内侍,最近恰好被派往骊山行宫当差。这个巧合让他心生一计,或许能走走这个人的路子。 骊山那个地方荒无人烟,在行宫看守被贬黜之人是个苦差事,只要给予一些好处,还是有可能操作的。 姜忠深知谢家的势力庞大,攀附谢家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决不能失去谢家这座靠山。 他咬着牙,沉重地点了点头。 第111章 夺妻 从北境到云京,若是一路走官道,跑得快的话也就五六天。 谢檀派去的人回来了。 “这趟去云京真的是收获颇丰,云京的天要变了,大殿下回去的是时候啊。”下属说,“还有谢家,将军吩咐的,特意去看了谢家,也安插了眼线在谢少夫人身边。” 谢檀一怔,垂下眸子,隐下心底不安的情绪。 先是事无巨细地询问了云京的权力更迭,又问了萧玹的近况。 萧玹果然上书皇帝要为北境军追加军需,皇帝大手一挥很是慷慨,六殿下主动请缨,想表现表现,将此事揽了下来,和户部一起承办。 话说完了,下属抬眼看着谢檀,谢檀的目光怔怔。 能够进入谢檀帐子中的,都是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怎会不知他的心思。 这些年来将军孑然一身,原来是因为心有所属。 心有所属谁不好呢,非要喜欢一个人妇。 “将军想知道谢少夫人的近况么?”下属幽幽道,“我守在谢府门口,特地等她出来看了她一眼。” 谢檀沉默了片刻,道:“她怎么样,还好么?” “看她的神色,应是过得很好,她与谢翰林感情深厚是出了名的,云京的百姓都知道。谢少夫人多年来未有子嗣,谢翰林都不离不弃,无通房无妾室,她婆母又年轻不管事,不知多少妇人羡慕她的日子。前不久谢老爷给接了三个妾室入府,还都被谢翰林打发了回去……” “好了,别说了。”谢檀突然打断,心中泛起难言的苦涩,“把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撤回来吧,不必再看了。” “为何不必?难道把咱们的人撤回来,你就收心了?”下属不以为意道,“若是你这些年能将这女子放下,也不会至今不娶。不是我说,将军你看上谁不好,非看上谢翰林谢云霁的发妻,这是人家明媒正娶的妻子,以咱们现在的地位,也没法把人家妻子给弄过来啊……” 谢檀的眼眸如冰似雪,冷冷道,“我何时说要把她弄过来了?你们不要让她发现我……我找人看着她!” “既然她过得好,就行了。不要打扰她!” “那暗哨就不撤回来了吧,哪天她和谢翰林掰了,将军你好第一个知道。”下属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调侃地说道。 谢檀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他撩起长袍,迈步走出营帐,头也不回地前往校场看新兵拉练去了。 塞外的风凛冽,才到秋日,那风吹在脸上就跟刀割似的,谢檀抹了把脸,脑海中一直回响着方才下属的话。 她一直没有孩子,就是因为流落烟花之地的那几年遭了罪吧。 都怪他太慢,找到她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 如果当初她抄家时他能及时赶到。 如果当初他有能力将她及时找到。 如果当初…… 谢檀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剑柄握得发白,胯下的马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情绪,蹄子不安地踢踏着溅起一阵尘烟。 【这是人家明媒正娶的妻子,以咱们现在的地位,也没法把人家妻子给弄过来。】 地位……纵使官拜至此,将北境军权全部握于手中,也无法将她夺回么。 谢檀忽然明白,原来错过就是错过了。 他一直以为只要他能爬的够高,拥有的够多,就能够护住她,就有资格爱她。 可现在才发现,是他一厢情愿在刻舟求剑,她与他其实像两条短暂相交的路,早就往不同的方向发展而去了。 她已是谢家的少夫人,谢云霁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陡然明白了谢云霁之所以执着地要娶宋旎欢为妻,就是因为在大昭律法所在之地,妻子是不同于妾室、通房可以被赠予、送人、买卖的。 妻者齐也,是男人的一部分,是与男人能够并肩而立的。 拥有多大的权势,都不能夺人妻室。 更何况,那人是他名义上的嫂嫂。 可她明明……是他的啊! 许久,“咔”地一声,谢檀手中的剑柄发出碎裂的声音。 云京。 谢云霁来回踱步,脑海中混沌一片,她这会儿已经与姜忠会和,就要到骊山了吧,她见到频伽浮玉后会如何呢? 会说些什么? 如果她真与那频伽浮玉有情,他该怎么办…… 他已然放不开她了啊。 如果说一开始是刻意引诱,倒不如说是顶着报复谢檀的由头顺了自己的意。 她曾经是那样冷然高傲的性子,现在愿意乖乖困于内宅之中,愿意依靠着他,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种欣慰也只是一瞬,如今没了谢檀,又来了个频伽浮玉。 乐宜下手还是轻了。 谢茗牵了马过来,“公子,今日不去骊山行宫了么?还有圣上的密旨要宣。” 谢云霁转身道:“走。” 第112章 他是澜止 骊山行宫位于山巅之上,宫阙错落有致地铺开,展现出前朝建筑独有的风格特点,其出檐深远,斗拱较大,给人一种沉稳而庄重的感觉。 宫殿的墙壁和屋顶都被重新粉刷过,漆色鲜艳明亮,更显得气势恢宏、华丽奢靡。 朱红色的宫墙内,古老的柏树高耸入云,间或有灰色的鸽子站在墙头,突然腾起翅膀飞向天空,令人悚然一惊。 站在宫门前,仿佛能够看到频伽浮玉身着华服,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身姿摇曳地从玉阶上迤逦而过。 据说当年修复骊山行宫的工事,是他监工的。 宋旎欢脸上有淡淡的笑意,果然是他的风格,将前朝古刹修成这般靡丽悱恻的模样。 按照姜忠的安排,她扮成了小太监,跟着前面的一行内侍往行宫里送东西。 行宫之前是供勋贵们取乐用的,摆设都不实用,也没有过日子所需的日常用品和吃食,这些都得从外面重新安置。 门口的侍卫细细盘查着,待里面的内侍出示了令牌才放人进去。 宋旎欢垂着头,心跳的很快,但似乎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跟着内侍一直往里走,前边那几个小太监端着东西都四散去了其他宫殿,只有宋旎欢,走了好长好远的夹道,终于到了一处大殿。 大殿面阔七间,进深看不到头,金碧辉煌,奢华的如同天上宫厥,里面却有浓重的药味传来,四周寂静无声的。 内侍道:“进去吧,殿下在等您。” 内侍是一直伺候在萧璜身边的,如今还依然管萧璜唤为殿下。 萧璜守在频伽浮玉身边,对每一个要靠近他的人都极其警惕,所以姜忠买通人送宋旎欢进来见频伽浮玉这件事,萧璜已经知晓了。 若是别人,他不会叫人进来,但是当他听到谢少夫人的名讳,便立即允了。 他知道她是谁。 宋旎欢走进去,方看清了这处宫殿里面竟然有高高的壁画,壁画上的每个人物都是描金的,嬉笑怒骂,人间百态。 一个男人半倚在胡榻上,榻上铺着绯毡,似乎知道要见她,在亵衣外面套了件攒花袍子。 他眉眼英俊,脸色是肉眼可见的病态,未束发,鬓角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几缕白发,外面地势平阔,有风吹来,他的长发和袍子在晨风里摇曳飞扬。 他看见她,坐起了身子。 萧璜道:“你终于来了。” “殿下认识我?”宋旎欢道,眼睛却四处打量,想找频伽浮玉的身影,“频伽少丞与臣妇交好,臣妇听闻少丞出事,特来探望,并非有意扰殿下安宁。” 萧璜颓然道:“我哪有什么安宁,你也不用叫我殿下,我已经不是皇子了,现在我是庶人萧璜,我带你去见他,他若是知道你来了,一定很高兴。” 宋旎欢跟着萧璜略有踉跄的步伐,往后殿走去。 萧璜左右看看,几个内侍躬身垂首立在门边,看上去低眉顺眼的,他却蹙眉怒道:“滚开!若是听见不该听的,割了你们的耳朵可不够!” 见内侍不为所动,萧璜提高了音量,“现在就扮起聋子了?没用!怎的?我的话不听了是么?我虽为庶人,却还是皇后之子,身上是萧氏皇族的血脉可改不了!琅琊王氏还没倒!滚!还不滚!?” 内侍们左右看看,便躬身退出去了。 他脸上寒霜未散,眼神空荡荡地盯着后殿,步履放快了些,“快走,我怕他身边没人不行!” 萧璜步子迈的大,宋旎欢一路小跑才跟上。 到了后殿,终于见到了频伽浮玉。 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眉骨突出,鼻梁高挺,眼窝深陷,整个人透着一股死气。 萧璜背对着宋旎欢,伸手为他紧了紧被褥,完全没有争夺储君的皇子对人的防备。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就自己去办。朝中那些大臣,是他自己去接近的,他想帮我,可凭他一己之力,哪能帮的过来呢,那些人多只是把他当个玩物罢了。”萧璜喃喃道,“澜止,快看,你姐姐来了。” 与其说宋旎欢惊讶于萧璜直接承认了他与频伽浮玉的关系,更不如说震惊于澜止两个字。 澜止…… 澜止! 她愣愣地看着他,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她觉得头很疼,很闷的那个地方是心口。 萧璜回头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并不知道宋澜止是谁,笑了笑道:“他竟没有告诉你。” 头痛过后,脑海中一片空白,澜止是什么,或许是频伽浮玉的小字? 宋旎欢茫然抬起头,“告诉我什么?” 萧璜不说话了,似乎在思考,一阵穿堂风吹过,他猛烈地咳嗽了起来,风吹的淡黄的帷幔鼓了起来,凄恻地飞扬在空中。 宋旎欢有一种萧璜命不久矣的预感,叫人惊惶。 她上去拍他的后背,又抽出怀中的帕子递给他,“殿下,殿下,你还好么?” 萧璜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红着眼,“好得很,他活着,我就能活着。” 宋旎欢心中觉得难过,真没想到频伽浮玉不可言说的爱情竟是跟这个人,可叹萧璜也没有辜负他,竟不顾皇位,为他出头至此,她忍不住道:“殿下定要保重身体啊。” 萧璜却道:“与我这么生分作甚,你原不该与我如此生分的。” 宋旎欢虽然不解他为何这样说,也依然恭敬道:“殿下虽受贬黜,却依然是皇子龙孙,臣身为朝廷命妇,礼数上少不得。” “朝廷命妇……谢翰林,哦,对,你嫁给了谢云霁。”萧璜笑了笑,有几分不屑,“别说你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叫他那样的卑鄙小人得了势,我是真不甘。” 方才对萧璜的同情怜悯,被他这两句话击得溃散,宋旎欢脱口而出道:“殿下慎言!我夫君行事端方肃正,光明磊落,怎就是卑鄙小人了!?” “我如今来看频伽少丞,全然是因为少丞与我的情分,我夫君不知道的。”宋旎欢以为萧璜所说是牵扯了朝廷政事,便急于将谢云霁撇清,她平静道,“我与少丞的情分也不是殿下想的那样,并不关乎男女之情。” “那是什么情?”萧璜幽幽道。 频伽浮玉既然没告诉她他是谁,萧璜愿意尊重他的选择,只是有没有一种可能,诱导她自己想起来。 宋旎欢转头看着梁上的彩绘,声音淡漠,“殿下这话问的孟浪了。我既嫁与谢云霁,身心便只会忠于他一人,我对频伽少丞没有其他的情分,若说有,频伽少丞小我几岁,那也只能是姐弟之情。” 萧璜释然地笑了笑,“姐弟之情甚好,甚好。他一直没醒来,你唤唤他,他若是听见你叫他弟弟,说不定能醒来呢。” 宋旎欢敛了心神,俯下身去细细打量躺着的人,沉吟道:“你帮了我那么多次,怎么还没等我回你的恩情,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了呢?” “我差人问过了,在乐宜那丫头那伺候的宫婢说,是他主动去了乐宜殿里,可乐宜也分明在等着什么人。”萧璜脸色发灰,眼神中满是迷茫,“他当初纠缠乐宜,我就觉得奇怪,现在想想全然是为你分忧了,你那夫君的烂桃花太多!偏这一朵最难纠缠!” “宫婢还说了,她闯进去时乐宜衣衫不整,澜止他已经被刺伤了,空气中还有一股奇怪的异香。我怀疑是催情香。可是谁给谁下的催情香呢!?” 第113章 他走入了圈套中 宋旎欢沉默片刻,道:“少丞的鼻子很灵,不可能闻不出这种异香。” 她抬起眼看他,目光灼灼,“除非,有什么人什么事让他心甘情愿地被下套。” 宋旎欢的这番话好像要震碎了萧璜的心肝,他脑海中一片清明,原来是这样! 澜止他是为了自己的姐姐,心甘情愿中了歹人的奸计!他以为他强要了乐宜,就彻底为姐姐肃清了路,却没想到乐宜如此刚烈! 是谁给澜止下了套子! 萧璜忽然想起澜止出事的前两日,他们约好了宫中相见,他却忽然爽约,派人来告诉他,他要与姐姐相聚。 那时宋旎欢上了玉泉山清修,澜止去见了她,然后又去见了谢云霁,之后的旬日,他就出事了。 萧璜脸色白的惊人,如梦初醒,他一直以为澜止是因为他娶妻而吃味,故意拿乐宜气他。 实则不是这样! 他一步步地走进了那个人的圈套里! 一石二鸟,谢云霁以为宋澜止觊觎自己的夫人,用宋澜止之手解决了纠缠自己的乐宜郡主,而后又鸟尽弓藏,将琅琊王氏顺手打压。 谢云霁下的这一盘大棋,真好!真狠! 萧璜胸口剧烈起伏着,踉踉跄跄地扑过去将频伽浮玉抱起来,道:“你什么都不告诉她,你可知就是这样才害了自己性命!” “我没法子再为你保守秘密了!”萧璜心里恨出了血,转头死死盯着宋旎欢,眼圈泛红咬着后槽牙一声大喝,“你可知他是谁!他叫宋澜止!是你的亲弟弟!” “你现在六亲不认了,被歹人拿捏在手里了你可知道!?” “你被你那光风霁月的夫君迷的五迷三道,你可知他为何娶你啊?” “你一个罪臣之女这辈子都担着摆脱不了的贱籍,那谢云霁娶你,你真以为是他对你情根深种?” 宋旎欢瞪着双眼,心跳如擂鼓,她感觉萧璜要说出什么她一直追寻的事实来…… 萧璜颤声道:“你可记得谢云霁的弟弟,谢家的二公子?你原是与谢檀是一对,是谢云霁嫉恨谢檀之母逼死了他母亲清河郡主,为了报复谢檀才把你占为己有!” “他明明知道谢檀非你不娶,还抢弟弟的心上人,为你改了身份强娶进府,他哪有半分做哥哥的样子?他才是真正兴风作浪机关算尽之人!” 萧璜的话信息量太大,宋旎欢一时理解不了,脑海中思绪乱如麻,只觉得浑身上下发麻,当场惶然愣着。 什么强娶,什么改了身份…… 他、他竟知道她不是姜瑶么!? 谢檀竟真的与她有过旧情? 她身子止不住地微颤,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他知道我是谁?” 萧璜将宋澜止放平,走过来握住她的双肩,“自然知道,你去打听打听姜瑶的生辰是几时,这些年来谢云霁给你过得生辰可全是按照宋旎欢的来过的!” “你的生辰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是你弟弟宋澜止告诉我的!每逢你的生辰,他都会点上几炷香给你,他以为你死了!” 他又讥讽一笑,“谢云霁心思极为深沉,这些年你不奇怪么,连我父皇都没法强压着他娶妻,如果他当真不想娶,纵使那姜忠说破天去也没用!哼,若不是你与谢檀沾染,你以为他能瞧得上你?” 宋旎欢只觉得一颗心痛地鲜血淋漓,一切都有了答案。 谢云霁的爱意来的莫名其妙,最初时对她表现出的情根深种,她原以为是他对姜瑶的…… 没想到竟是将她当做了报复谢檀的棋子!她方才还说什么身心忠于一人,她那么喜欢他,他却作践她…… 宋旎欢捂住胸口,极力隐忍着撕裂般的痛楚。 萧璜看着她这副模样,生出些怜悯来,刚要去扶她,却听见有人断喝一声:“别动她!” 谢云霁大步踏进殿内,将宋旎欢揽入怀中,冷声对萧璜道:“殿下到底想干什么?” “都落到如此田地了,还要胡言乱语么?” 她似乎失了神,眼泪流了满面浑然不觉,他来之时原本是嫉妒发作,可在殿外听了她说身心只忠于他一人,才放了心频伽浮玉根本不算什么,还没来得及高兴,又赫然惊觉萧璜知道了一切! 萧璜知道她是宋旎欢,频伽浮玉竟然是宋澜止! 是她的弟弟…… 原来是姐弟连心,她才会为他伤心落泪。 原来频伽浮玉对她反常的好,是因为他们是姐弟! 谢云霁悔不当初,却也知道这档口决不能叫萧璜说出后面的话! 他紧紧抱着她不撒手,心中有不祥的预感,颤声道:“你别听他的,我不是、不是他说的那样。” 宋旎欢心痛的像要撕裂,再看谢云霁紧张的样子,只觉得自己是一场笑话,她别过脸不忍看他,轻轻摇摇头,“不必说了。” “既然郎君早知我是谁……那便应知我与郎君并无任何婚约,这三年多,就当黄粱一梦,是旎欢错付了。” 他眼尾一片绯红,眼睛酸胀,他吸了口气,道:“不是的!你听我说,我与谢檀的恩怨早已了了,我若是对你无情,为何要费劲万般心思强娶你呢!” 宋旎欢泪眼朦胧地捂住嘴,单薄的身子颤抖着,刚要说什么,却被萧璜一把拉了过来圈在身后。 “你何止是对她费劲万般心思?你可真是狠毒啊!你为了摆脱乐宜……”萧璜恨恨道。 “萧璜!接旨!”谢云霁将圣旨亮出,声音里有隐忍的威胁,“庶人萧璜还不接旨!你可顾念你身后还有琅琊王氏!” 监察院还在督办琅琊王氏,而他,是监察院副使。 萧璜也只得敛了袍子跪下身去。 “庶人萧璜听旨。”谢云霁又恢复了冷然,“骊山行宫年久失修,阴暗潮湿,不宜久居,着其不日迁往琅琊旧居,褫夺国姓萧。” “迁往琅琊?褫夺萧姓……”萧璜重复道。 什么意思,回琅琊去? 琅琊,那里有王氏庞大的亲族在。 回到琅琊,比关在行宫里可要自在多了,而且圣旨上没说到琅琊有也要幽禁。 这定是母后苦苦求来的恩典。 “萧璜,自此之后,你我父子之情尽了,回你母亲的故乡去吧,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谢云霁道,“此乃圣上要我带给你的话。” 皇帝到底是没舍得将儿子一直幽禁到死。 让他回他母亲的故乡去,做个清贵的世家公子。 萧璜伏下身去崩溃痛哭,“父皇!父皇,您就这么不要儿臣了么!” 谢云霁的目光落在宋旎欢身上,她脸色青白一片,眼底有莹然泪意,脸上没有喜怒,似乎还未从萧璜告诉她的真相中跋涉出来。 可她看向他时,那目光冷冽的叫他害怕。 他好像又看见多年前站在山路口放走谢檀的那个少女。 他怕她这样看着他,就像他是陌生人似的,就像这三年多的夫妻恩爱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谢云霁看着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心里剧痛不已,上前拉她却被她巧妙地躲开。 “那澜止怎么办?”萧璜从痛哭中扬起脸凄恻道。 谢云霁的唇角扯了扯,眼里有晦涩的光,言语中带着一丝威胁,“殿下想如何呢?” 若是你听话,什么都不再在她面前提起,那便可以满足你的愿望。 宋旎欢看着气息奄奄的宋澜止,经历这样的变故心中的悲痛加剧,眼前一黑瘫软了下去。 她仿佛被拖入了虚无迷惘中,一切渐渐清晰了起来,宋旎欢与过去的自己猝不及防的重逢,耳边的幻听越来越清晰—— “姐姐?” “姐,你别回头啊。” “别躲啊。”少年澜止笑容狡黠,将她被夜风吹乱的碎发别在耳后。 看着她与他形态亲密,她看向那少年的目光十分温柔自然,不远处走来的谢檀不禁皱了皱眉。 心里隐隐有些不高兴。 与她约好了上元节赏灯,她却一直没来,一等就等到了戌时,走到宋府门口,远远就看见宋旎欢的背影,与她相对的是一个少年,瘦瘦高高,清俊非凡。 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举止很亲密。 谢檀大步走过去,喊了声:“旎欢?” 两人一起回头。 那少年脸上有得逞的笑意,五官细看去竟与宋旎欢有几分相似。 宋旎欢不明所以道:“你怎么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你没收到我的信么?” “我、我先走了啊……”宋澜止笑道,一溜烟儿就不见了。 “啊什么信?”她莫名其妙道。 “约你出来的信,今夜上元节。”他嘟囔道,又想起刚才她与那少年亲密的模样,“刚才那人是谁?你们看起来挺熟悉的。” “我弟弟啊。”她道,忽然想起了什么,“这小子!!一定是他把信给我私藏了!” “我去打死他!”她怒道,往回冲的脚步有些虚浮,歪歪扭扭的。 谢檀拧眉,一把扶住她的胳膊,“你喝酒了?” 她如瀑的情丝垂落,在他手臂上来回晃,痒痒的。 她笑起来,眼里有星光:“今天开心啊,可开心啦。” “开心什么?”他有些好奇道。 “今天是我的生辰!明年这个时候,我就要及笈啦,及笈就是大姑娘了!到时你可不能随便来找我了嘻嘻嘻。”她笑嘻嘻的,原地转了个圈,一看就是要发酒疯,“你看我长大了没有?” 原来今日是生辰,谢檀心中有些愧疚,本想叫她出来赏灯,上元节,是互相表白心意的节日啊…… “长大了,快跟我一样高了。”他老实地点了点头,“想要什么礼物?” 她脸上还是笑,温温柔柔,干干净净的笑意,忽然扑上来揪住他的衣襟,“我想让你开心啊,小檀郎,你哥再欺负你,我收拾他你别拦着我!” 她边说边振臂高呼,一如谢檀预料的踩空一步,他伸手就给她捞住了。 原来她的愿望就是让他开心么? 还有,她到底知不知道檀郎是什么意思啊? 是因为他单名一个檀字,还是因为把他当作“含笑问檀郎”的那个意中人檀郎呢…… “你说你能不能高兴点呀,别老皱眉,他欺负你,咱们就欺负回去!” 谢檀的心不由得被柔软包裹住,忍不住想摸摸她的头发,看起来丝滑,厚重,靠近了还带着一股刚洗过的皂角的清香。 但也只是想想。 “好。”他应道。 宋旎欢站在台阶上,和在平地上的谢檀一样高,她还是有些摇摇欲坠,喃喃道:“白头发多好看啊,别听他们胡说……” 忽然又笑起来,“那些在背后编排你的人,我都叫宋澜止收拾他们了!给、给你报仇啦!” 宋澜止……就是刚才的那个少年吧。 谢檀微笑点了点头,心中又有些心酸,她并不像平日里安慰他时那样大度,他怎么以前没发现呢。 她醉酒都惦记着他郁郁寡欢这件事,都惦着为他……报仇。 从未有人这样在意过他的喜乐。 “你别走,行吗?”她的一双幽黑的眼眸湿漉漉的,嘴一瘪,“我把欺负你的人都收拾了,你好好的、好好在云京呆着,别走行吗?” 谢檀身子一僵,心像是被攥紧了一下。 他曾跟她说过,不想再在谢府生活了。 当时她嗯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别走,行吗?”她眼泪汪汪的。 谢檀笑了笑,哄道:“好,不走。” 她不知道自己对他有多重要,曾经想逃离谢府,但在发现心里有了她后,就再也没想过离开云京。 “明年等着我送你的及笈礼。” 宋旎欢一怔,随后重重的点点头,脸上泪痕未干,却已是笑嘻嘻的了。 哎,醉酒的人啊…… 谢檀极具分寸地将她扶到谢府朱红色的大门前,敲了敲门。 门开了,露出少年嬉笑的一张脸,他眼神中带着一丝调侃和戏谑,说道:“说完悄悄话啦?” 听懂了宋澜止的言外之意,谢檀将晃晃悠悠的宋旎欢交给宋澜止,双手恭敬地放在身侧,然后深深地躬下身子,行了一个标准而庄重的长揖礼。 他的声音低沉而真挚,郑重地说道:“多谢小公子行方便,我心悦你姐姐已久,待你姐姐及笈之日,我便来求娶!” 明年的今日,就是她的笈礼,届时生辰与上元节一起过,他定要送她漫天烟花。 那时的他不知道,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一天了。 第114章 好丈夫 那些脑海深处的记忆如海浪般褪去,宋旎欢眼前模糊有了光,有一清贵的身影伫立在避雨亭下,风吹起玉冠上的丝绦,飘扬而孤寂。 眼前闪过与谢云霁在一起的画面。 许多次,她都以为能与他共度余生。 谢云霁在众人眼中是个好丈夫。 这三年多,他的温柔、妥帖、痴情,像铺天蔽日的乌云,将她笼罩其中,不愿逃脱。 那些莫名的不安,在今日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是因为谢檀。 她竟真的与谢檀有过旧情……难怪他总是对她说一些奇怪的话。 可在她的如今的记忆中,谢檀先是一个纨绔的嫖客,后来在谢家再见,他又以她的真实身份威胁着她,再后来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和作为…… 宋旎欢给他打了个奇怪的小叔子的标签。 现在想来,很多事情他的本意都是为她好的。 既如此,他为什么不将他们的关系告知她呢…… 宋旎欢感觉自己眼角有湿意,随即手腕上也传来疼痛,她蓦然睁开眼。 “少夫人只是悲伤过度,心脉不稳,臣施了针醒了就好了,切忌情绪不稳。”从骊山行宫一同下来的太医道。 “多谢黄太医。”谢云霁道。 太医走后,宋旎欢环顾左右,发现这是在骊山山间的避雨亭中,谢云霁眉间依然有足以化冰的温和笑意,“旎欢。” 他又一次的唤她。 这一次唤旎欢,与以往不同。 宋旎欢才知道,他原来一直叫的就是她,不是旁人。 多么可怕。 这三年来他一直都知道她是谁,却还是默默地看着她在他面前演戏。 谢云霁看着面前的人苍白羸弱,心中心疼不已,将她的手腕捂在怀中,声音干涩,低声问:“疼了吧?” “从这下山的路还长,我实在是担心,怕到山下再去医馆会耽误,才叫太医来为你施针。” 看着他一如既往地温柔关怀,宋旎欢的视线蓦然模糊了。 “澜止呢?”她稳了稳心神问。 在萧璜的提点下,她才知道频伽浮玉竟然就是弟弟宋澜止。 可记忆中关于澜止的一切还是模糊的,只有那种天然的亲近感和看到他惨状的心痛是真实的。 “他身体还没恢复,不宜挪动,得在骊山行宫里养着。”谢云霁顿了下,十分认真道,“我不知他是你弟弟。” “那二殿下何时动身去琅琊?” “就这几日。” 宋旎欢点点头。 谢云霁的目光一直在她的面孔上,她实在平静,平静的仿佛刚才的事没发生过似的。 这种平静让他心惊。 “澜止身份特殊,必须要在圣上眼皮子底下。我以后常带你来看他,好吗?”他道。 她不答,就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复杂。 谢云霁有些心虚,一来是对宋澜止的事,他实在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二来则是自己对她的图谋就这样败露了…… 值得庆幸的就是他行的卑劣之事掩埋的够深……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抄起宋旎欢的腿弯将她抱起来,她却如梦初醒般挣扎着下地。 谢云霁感到心狠狠地揪了一下,涩然道:“怎么了?” “既然你我原本就没什么关系,便就此别过吧。谢府本就不是我的归处,就不与郎君回去了。”她忍着心痛,平静道,“如今二公子已仙逝,我与郎君这段本不该有的孽缘,早就该了结了。” 谢云霁从没有这样害怕过,她神色平静,脸却苍白如纸,她什么也不问就要与他分开…… “孽缘?这三年多,就换来你一句孽缘么?”谢云霁的心往下坠,“难不成就只是我的痴心妄想?你的心比石头都要硬,三年都捂不热,全然不顾念我们的夫妻之情?” “我一个罪臣之女,贱籍女子哪能配的上谢翰林呢,戏弄我很有意思么?谢翰林话术高明计谋了得,旎欢佩服,可演戏演了三年也该歇歇了。”宋旎欢道,冷冷瞥了他一眼,也不愿再去计较什么,“劳烦你放了我。” 谢云霁眸光微动,眼尾一片绯红,沉默了片刻咬牙道:“我对你的心是真的,天地可鉴。况且我是你的丈夫,这是你走到天涯海角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丈夫?”她笑了起来,眼中带着泪,“你是姜瑶的丈夫,与我宋旎欢没有一点点关系。” “旎欢,不管你认不认,在我心中我娶的人就是你。纵使你认为与我没有夫妻之名,但夫妻之实总归有吧,在我心里,你是我唯一的妻子。”谢云霁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道,“当初的确是因为谢檀我才动了强娶你的心思,可是后来……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就对你生出了这样深的感情。” 他不是没见过比宋旎欢更美丽的女子,可对她的这种独占欲是从未有过的,他迫切地想要让她成为他一个人的,与她举案齐眉,共度一生。 在他发现她并不记得他时,心中的欢喜自不必说,过程中的刻意引诱,都是想让她对他倾心而已啊。 看着她冷漠的样子,他的心神还是慌了,道:“你别这样,别误会我,我待你的这颗心难道你不知道么?我做的一切都是想让你也爱我。你要我怎样都依你,只要别离开我。” “你待我有几分真心呢?明知我是谁,看着我为身份担忧害怕,看着我在你面前与姜家人逢场作戏,你是不是觉得作践我很有趣? “我顶替了姜瑶嫁入谢府,你敢说你不知道?”宋旎欢的神思渐渐清明起来,看着他的眼神愈发冷漠锐利,身子也向后退了几步,“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你故意让姜氏夫妻救了我,然后安排了一切?” 谢云霁低垂着双眸,浓密的睫毛上有氤氲的水汽,他眼眶通红,抬起眼来看她,“是我,是我痴恋你,太想要得到你,想给你一个清白的身份……” “旎欢,是我的错,我不该有目的的接近你。” 听他默认了他的猜想,宋旎欢惊愕道:“那我被歹人劫持,大冬天的把我扔在宁州官道上,也是你指使的?还有那千两黄金,谢檀卖书画想要还上的,是你派的那些人劫走的?” 第115章 有几分真 她眼睛里噙着泪水,眼神空洞地看着他,仿佛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熟悉的人,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存在。 她看着他的目光,叫谢云霁心中一阵刺痛,他有些着急地解释道:“我是无心的,我只叫他们去把你送到姜府门前,并未让他们那样待你……” 然而,他的话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此刻,谢云霁深深地懊悔着当初的决定。 他当时只是下达了命令,但却忽略了叮嘱暗卫们不要伤害她。 他怎么能想到,这个曾经被他视为无关紧要的女子,日后竟成了他心尖上的人? 如今回想起来,他感到无比的自责和悔恨,不知道她因为自己的疏忽而遭受了多少苦楚。 谢云霁将她揽入怀中,嗅着她颈间散发出来的淡淡香气,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低声道:“别离开我,我爱的是你,自始至终都是你。” 宋旎欢凄恻一笑,缓缓地推开他,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失望和痛苦,声音低沉而颤抖地说道:“若没有谢檀,你能爱我么?你对我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呢?谢檀曾与我说过许多我听不懂的话,如今回想起来,那才是真心话。”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整个人从头凉到脚,瞪大双眼,问道:“我一直未能怀孕生子,心里内疚,知道自己是在馥娆庭时受凉落下病根了,拼命地服药想来弥补……”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知道我在那种地方待过,多半是不能有孕的。还眼睁睁看着我服药?” 他默默地注视着她,眼眶泛红,嘴唇微微颤动,但最终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暗自祈求上苍能开恩,若是当初他派人给她服用的绝嗣的药是假呢,若是她吃一吃助孕的药物能够怀上呢。 是不是就可以将他曾经做下的错事掩埋? 宋旎欢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她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天真,被他肆意践踏,却浑然不觉。 曾经担心无法为谢家延续香火,每日瞒着他苦苦吞下那些苦涩的药……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她与他擦肩而过,没有半分留恋。 谢云霁拉住她的手,不允许她挣脱,“你想起谢檀了?我与你做了三年多的夫妻,都抵不上你们年少的感情是么?” 听她提起谢檀,看着她决绝的要离去的身影,他再也无法忍受,“你不准走!你难道不管宋澜止了么?!” 宋旎欢心中一惊,他这是拿宋澜止来威胁她么?! 她回头看他,他神色冷然地盯着她,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温度,这样的他陌生极了。 宋旎欢原以为宋澜止顶着婆利国质子的名头,又养在骊山行宫中,定不会有什么危险,她准备离开谢家后在骊山上找个房子安置下来,这样能离澜止近一些。 可看谢云霁的神色,并不像是不能将澜止怎么样的。 他竟拿此来威胁她! 提到宋澜止,她心中满是歉疚,再也无法强装冷静,她下意识地抬起手…… “啪”地一声,谢云霁脸上挨了一巴掌。 “你敢动他。”她道,“那我一定会杀了你。” 谢云霁皮肤冷白,她的那一巴掌结结实实的,他的半边脸很快变得又红又肿,可他的唇角却缓缓扬了起来,真好啊,她在乎宋澜止,只要他能控制宋澜止,她就永远走不了。 听见响动,避雨亭外随谢云霁一起来宣旨的皇帝亲卫们都侧目而视,谢茗忍不住跑过来,惶恐道:“公子您的脸!您还要入宫面圣啊!” “小声点!”谢云霁平静道,“你想让那边站着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打也打了,消气了么?”谢云霁看着她,目光里有难掩的卑微,仿佛刚才的冷漠阴鸷是宋旎欢的幻觉,“只有一条,不准你走。宋澜止目前挪动不得,等好点了,我想法子让你进行宫去陪他住一段时间。可否?” 她抬头看他,青色官服衬得他皮肤更白了,她的掌印在他侧脸上极为明显,她刚才也是气昏了头了,竟不管不顾地就给了他一巴掌。 她不知他还要回宫复命,在御前脸上带伤,那是失仪。 这要让其他臣工看见了该怎么议论他呢。 谢云霁看她惊惧不安的模样,心中漫上柔情,她还是在乎他的。 他俯身握住她的双肩,看着她的眼睛温声道:“没事的,下山找块冰敷一下就好了。你先回谢府等我,别走,好不好?” “方才是我着急了,说的都是气话,你别放在心上。我知道你与弟弟才相认,必定想守在他身边,我会尽力,也会在行宫里安排谢家的人进去照看他。”他的一番话有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柔理解。 他淡淡笑着,并不在乎肿起的脸颊,整个人如天边皎月,洁净温润。 谢云霁在朝堂上对皇帝、对同僚都可以舌战群雄,对想做之事都是徐徐图之,可对着她,怎就着急了起来,什么话都往外说呢…… 欲速则不达啊。 * 骊山行宫。 萧璜要带走的东西没什么,收拾行装容易得很。 琅琊是王氏百年之地,萧璜去了,炊金馔玉自不必说,原就没什么可带的。 只可惜澜止还得留在这里。 萧璜想了很多,如果他强行将宋澜止带走,并未不可,只是以澜止现在的身体状况,怕是禁不住舟车劳顿就命丧路途中了。 将澜止留在行宫,也可离他的姐姐近一些。 想来也是澜止心中所愿。 萧璜垂下头去。 没几天,东厂督主就驾临行宫,萧璜此行去琅琊,是皇帝的家事,这种密事,自然是东厂来替皇帝分忧。 督主瘦高个,面色很白,没有胡茬,嘴角总是噙着淡淡的笑意,若不是黑金蟒袍加身,全然看不出是个阉人。 他先是去慰问了萧璜,确定了出发的时间,又来到后殿看望宋澜止。 “十九王子,好久不见啊。”他笑吟吟的,而后俯下身去仔细地为躺着的人放松身上的肌肉,“你看看,殿下照顾的多好,咱家听说躺久了的人肉都是僵的,若是旁人不说,咱家都看不出十九王子躺了快三个月呢。” 立在一旁婢女没人敢说话。 锦被下的青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第116章 墨兰,今夜你留下 谢府。 宋旎欢仰着头看着太阳,瞳孔漆黑,白皙的面孔娇嫩细腻。 她深深吸了口气,把泪意憋回去。 哭有什么用啊。 她十四岁被发配到教坊司的时候、父亲暗示她自尽的时候,便知道哭一点用都没有。 是从与谢云霁成婚之后,才又掉起了眼泪。 她原以为有人疼有人爱了,竟生出了有人可依的错觉。 在得知谢云霁竟知道她的身份后,第一想法是羞恼。 她刚到谢府时的如履薄冰,因见不得光的身份深深自卑,因身中媚药而数次想逃离,敏感又自尊,却还装作乖巧柔顺的模样。 全然不知这样费尽心思的伪装,早就被谢云霁看穿了。 甚至可以说是拜他所赐。 若是他不将她诱骗到谢府呢,她从馥娆庭出来后,就开启新的一段人生了吧? 至少在普通人的世界里,没有家世的高低。 也没有阶层的碾轧。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要简单得多。 并不需要像在谢府里这样万事小心,她只得自卑又自尊,懊恼自己浅薄的同时又惴惴不安怕失去夫君的喜爱。 他如此作为,看着她可笑的伪装,很好玩吗? 这三年的夫妻情爱呢,他又有几分真心? 还有澜止,他是弟弟啊。 她的弟弟,唯一的血亲。 她怎么就没认出来他呢! 宋旎欢懊恼的捶打着自己的头,浑身痛,胸口也很痛,怪谁呢…… 若是没有被抄家,便没有这一遭,澜止不会那么惨,她也不会遇到谢云霁。 她和澜止,现在都会好好的吧。 在这世上她竟还有亲人,她想念澜止,一见到他就亲切,知道了他是她弟弟后,没有比失而复得更欣喜的事了,她还有好多话要和他说,想问问他吃了多少苦…… “少夫人,您怎么了!”霜华端着茶点进来,便看到宋旎欢失魂落魄的模样,惊得连手中的银盘都拿不住,匆匆上前来抓住她的手,“您可别作贱自己啊,这是怎么了?!” 她是怎么了……宋旎欢茫然看着远处湖面泛起的波澜,她觉得两难极了,明知谢云霁不值得,却还是想到他就心痛不已,满腔的委屈,就像要把肉中的刺生生拔除一样。 三年的夫妻情爱对于她是真,如今知道自己爱上的是不值得的人,给出的一颗心却不是说收就能收回来的…… 她撒不开谢云霁,也带不走澜止,束手无策。 宋旎欢在霜华的劝阻下沉静了下来,垂下了头,头昏脑胀的,什么都想不起,无力极了。 原来以为忘掉就忘掉了,反正都跌到了谷底,记着曾经的好又有什么用,还庆幸自己竟得了这好事,没有对比就不会难过啊。 现在才知道,自己忘记的竟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记忆,那些温情的细节统统不记得了,只有抄家的那天历历在目,似乎喉咙间还有惊声哭喊后的嘶哑和灼热。 “少夫人,您怎么了,我给您请府医去!”霜华道。 “不必。”宋旎欢恹恹道,闭着眼蜷缩起来,廊下的凄风苦雨丝丝缕缕吹进窗子内,冷到腔子里,她脑子里很多以前的事,只是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片段,模糊不清。 霜华正欲再劝,只见魏夫人步履匆匆赶了过来。 “见过夫人。”霜华道。 “你怎么回事?”魏夫人压低声音道,隐忍着薄怒,“我听说,你、你打了子澈?” 她头都没回,道:“是,打了。” “我的天啊,你!你这是怎么想的啊?街上都传开了,我还不信,想的上你这来先问问,一会儿好给老爷解释!”魏夫人瞠目结舌道,“你这样我一会儿该怎么说啊?!” 宋旎欢也不回话,别过脸不想多说,方才谢云霁拿澜止威胁她,她才和澜止相认,正激动着呢,也是气急了…… 他的脸带着那么个巴掌印,不知在御前怎么遮掩。 “是我的错。夫人您如实说就是。届时是休妻还是旁的什么,我都认。” 墨兰这会儿竟端了碗药来,“少夫人,公子派谢茗回来带了方子来,说是要让您抓紧喝下,方才情绪太激动,这是安神的汤药。” 宋旎欢不由得想起自己为了有孕喝的那些药,他明明知道她这样在青楼中走过一遭的女子多半是不能生了,却还容她日日喝。 她冷笑一声,眉头拧了起来,“我可不敢喝。” 魏夫人很是莫名其妙,不知这是唱的哪一出,但无论如何这么看来,谢云霁应该是不可能休妻的。 妻子打了丈夫,这多么匪夷所思啊! 墨兰没去街上,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时看宋旎欢不领情的冷淡模样,终是没忍住,不依不饶道:“谢茗说公子说了,要看着您喝完。少夫人,公子这些日子很是繁忙,被琅琊王氏的案子牵着走,挺不容易的,他劳心劳力的,没和您说,您不能一点也不心疼他呀,公子抽空都遣人来给您送药呢。” 提到药,宋旎欢就气恼的很,自己像个猴,完全是让他看戏呢,她斥道:“你知道什么?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你觉得我待他不好,那他又何尝真心待我!?” 她鲜少发脾气,这么一发作,在场的人都静默了。 魏夫人深知夫妻俩闹别扭,别人是参与不进去的,再看谢云霁这个事主都挨了婆娘巴掌还如此体贴,心道自己就不该来,便讪讪离去了。 晚间,谢云霁回到谢府,便被叫去了上房。 脸上的巴掌印子冰敷的及时,消退了些,她抡起的那一巴掌真是使足了力气。 谢老爷果然过问了此事,谢云霁知道自己无法解释,只得垂首听训。 就一句话,他不可能为此休妻。 但为了平复父亲的愤怒,他也只得先不去看宋旎欢。 也好,让她自己冷静冷静。 等冷静下来了,他不信这三年的点滴一点都不能让她留恋。 走过青湖,路过流风院,谢云霁望着那灯如点豆,心中又闷又痛。 * 霜华一脸愁容地对少夫人说道:“少夫人,您真的不打算向公子服个软吗?他已经在书房睡了好几天了。” 伺候在院子里的丫鬟们都是知道的,谢云霁与宋旎欢自成婚起是夜夜宿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并不像其他大户人家的夫妻分房睡,不知羡煞了多少妇人。 夫妻之间吵吵架拌拌嘴很正常,可若是让公子一直在书房睡,就免不得离心了呀。 从那日后墨兰就决定不再多嘴,可看着公子路过流风院而不入时落寞的眼神,她便想再劝劝。 宋旎欢却从妆台前站了起来,挥了挥手道:“不用说了,墨兰,你去绸缎庄子里帮我问问先前我订的那匹布料怎么还没来?” “别把这事交给小丫鬟,她们说话没你有力度,那布料抢手得很,若是来了,可别叫掌柜的偷摸地给别人送去。” 墨兰叹了口气,应了声便出门去了,嘀嘀咕咕道:“什么人能将谢府订的东西往旁人后面排啊……” 待墨兰走后,霜华便走上前来。 如今谢云霁并不允许她私自出府,她若想查些什么或者知道外面的近况,实在是步履维艰。 “你使些银子,去好的医馆,将这交给大夫,让大夫看看可有什么药能治。”宋旎欢道。 而后将手中沉甸甸的锦囊放在霜华手心。 她努力回忆了当年在馥娆庭吃的药,但是不通药理,想了半天也只想到几味,希望能遇上个神医,有所启发,开些恢复记忆的药来。 “好,奴婢知道了。”霜华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锦囊收起来,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少夫人,公子总宿在书房,您真不怕夫妻离心么?” 宋旎欢勾了勾唇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其实不是谢云霁不来她这里睡,而是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分开。 那一日回到谢府之后,他便主动将院子让给了她。 也许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用时间来慢慢冲淡发生过的事吧。 想到这里,宋旎欢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失落,也有释然。 这样也好,毕竟那件事发生之后,他们都需要一些时间和空间去调整自己的心态。 冷静下来后,她想过了,谢云霁并非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他已然是世人眼中的好丈夫了,他也极力在演好一个好丈夫。 三年多的冷眼旁观,让她感到害怕和不安。 是怎样的心机才能够明知道她不是姜瑶,还装作不知,明知道她不能有孩子,还眼睁睁看着她吃药…… 而谢檀,又到底知不知道这一切呢,关于和谢檀的过往,她想了许久,明白过来谢檀就是记忆中那个为她燃放了漫天烟花的少年。 记忆中的画面逐渐拼凑成形,少年的眉眼风流,笑容恣意,却是满头银发。 想起谢檀,有种轻柔又缠绕的熟悉感,这种感觉让她不自觉地唇角攀上淡淡的笑意。 而想起谢云霁,却是痛的刻骨铭心。 日头西斜,霜华也回来了,怀中有一包药,她低声道:“少夫人,我问了好几个医馆,大夫说得都差不多,说您若不是中毒了并不需要什么对症的解药,而是用这些有助于记忆恢复的药就可以了。” “留一部分,其余的去煎了。”宋旎欢道。 霜华应了个是。 药煎好后,霜华按宋旎欢的吩咐,特意等了一会儿才去端。 夜间,宋旎欢将凉透的药渣倒出来,又和先前留的那一部分做了对比,沉默了许久。 果然是不一样的。 果然他将药换了。 果然,他有不想让她记起的事。 霜华脸上有藏不住的忧虑,欲言又止道:“少夫人……真的是公子做的么?奴婢拿这药渣出去问问是做什么的药。” 宋旎欢摇摇头道:“不必。他不会害我…” 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许久,也不知在看什么。 而谢云霁这边,正望着墨兰怔怔出神。 方才唤了墨兰过来问宋旎欢的近况,墨兰详细地向他报告了她的日常起居。 与往日无异。 她吃得下睡得着。 谢云霁只觉得气血上涌,原来牵肠挂肚的只有他! 这些天抓心挠肝地,吃不下睡不着,却还不如女子洒脱。 想到她决绝的样子,谢云霁就觉得心像是被捅了个血窟窿,就算是泥塑的人偶,这些年也该被捂热了吧? 这三年多的夫妻之情,就这样不值得她留恋么?他若不拦着,她真的说走就会走么!? 他暗中思忖,宋旎欢还未想起来那些过往,只是得知了他设法夺兄弟所爱,就如此生气,毫不留情地冷着他。 若是她知道了一切呢? 谢云霁觉得自己很可笑,薄唇抿成一个凉薄的弧度,他所做之事,她只知道冰山一角就已经如此了,他还幻想着她能真正的爱上他。 爱上真正的他。 怎么可能呢…… 还好一切还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今夜她喝了安神的汤药,能好好睡觉,睡醒之后对他的怨恨可否减少一些? 她为何就这么想知道过往发生了什么。 她知道了后,还会爱他么? 还是她……根本就没有爱过他。 漱玉山房中燃的香让他头疼,书房中燃的香与流风院的不同,可这分明是他少年时爱极的熏香。 如今,是习惯了流风院中她亲手合的香么。 谢云霁叹了口气,只觉得心口又闷又难受,顺手拿起了桌上的酒盏走了出去。 凉风习习,他在连廊处凝望着茫茫的夜色。 夜风微凉,吹得他眼眶有些红。 过了许久,墨兰抬头看向谢云霁,只见公子斜斜撑着头,似乎醉了,没有清冷疏离,眉目间是难以掩盖的忧伤。 公子少有这样情感外露的时候。 墨兰不敢再看,低下了头。 星子低垂,他仰头将一壶佳酿尽数倒入口中,领口不知何时开了,那琼浆玉液顺着谢云霁修长的脖颈蜿蜒而下,掠过他精致的喉结,尽数没入衣领中。 “公子,少喝些,忧思伤身,喝酒时忧思更伤身。”墨兰小心翼翼地劝慰道。 谢云霁晃了晃空了的酒盏,随意地丢在地上,碎裂声在这寂静的秋夜里尤为清脆,但却未让他清醒。 墨兰是受过谢府严苛的训练之后选拔上来的婢女,循规蹈矩,从不会做出格的事。 甚至连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即使听到这碎裂之声。 夜深人醉,映着灯火,谢云霁眸光静静,“今夜你留下吧。” 第117章 好好伺候公子 墨兰身子颤了颤,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云霁自顾自地往里走,“还不过来?” 墨兰慌忙起身,心跳的很快,怯怯地跟随着谢云霁往居室内走。 谁会不喜欢大公子呢,风流倜傥,俊雅出尘。 即使为人夫了,也有一种让人脸红心跳的韵味。 最初当她得知自己被选入流风院伺候大公子时,别提多开心了。 大公子涵养极好,长得又好看,待下仁善宽厚,谢府里的婢女小厮都想去他院子里当差。 那时的墨兰觉得自己走运了,前十二年的难捱,都是为了能够寻这样一个好差事! 可后来渐渐发现,谢云霁对待自己身边的人要求极其严格,很多次墨兰被他的凉薄心惊。 他全然不是表面上那样的翩翩公子。 他舞剑舞的极佳,不是花拳绣腿,剑气里带着凌厉的杀气。 可他在人前确确实实是个文雅的读书人。 他的扇子会杀人。 他毫不避讳在她面前的暴虐。 墨兰在该怀春的少女年纪,守着这么一个清风朗月的公子,愣是毫无春潮涌动,只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一步。 他从不把别人当人的,对待感情更是凉薄的很,前有非他不嫁的痴心郡主,后有进了门却被生生打发出去的姨娘。 那些姨娘的出身哪个不比她好? 如今他叫她不必回去了,墨兰丝毫没有惊喜,只觉得心灰至死。 她十分笃定,公子爱极了少夫人,就算今夜要了她,也绝不会将她提携成妾室。 公子又是一个极其自负又爱惜名声之人,如今云京中关于他爱妻痴情的美名正盛,前不久少夫人在骊山上掌掴他之事传的有模有样。 他怎会在此时纳妾置通房来打自己的脸呢…… 到时她不仅得在奴婢中成了异类成了笑柄,说不定……公子还会杀了她。 墨兰失魂落魄地跟着谢云霁进了内室,谢云霁脱下外衣,墨兰刚要伸手帮他宽衣,他却将她的手拨开了,衣衫直接扔在了地上。 她才惊觉,公子不喜人近身,便老老实实地立于门边上。 谢云霁垂眸看她,清瘦,高挑,样貌勉强说得上清秀,但并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他只是想知道,这些年是不是将宋旎欢宠得太过了,她是不是以为他只能有她? 如果是,那她错了。 赋予他的权力很多,只是他不屑去用。 可她若是毫不在乎他为她放弃的…… 他真的很想看看,她是否还会为了他妒。 他走到墨兰面前。 墨兰从未与谢云霁离得这样近,心跳的厉害,手足无措地向后退了一步,一下子撞上了紧闭的门,后背生疼。 她咬着唇,低低道:“公子,放过墨兰吧……” 谢云霁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冷冷道:“你不愿?” 为什么,连婢女见过真实的他后都这样害怕! 为什么…… 那她呢? 若是知道他做过什么事,可会这样害怕? “痛……”墨兰忍不住痛呼,颤声道,“公子,少夫人若是知道了,会伤心的。” 谢云霁想的太入神,手不知不觉地用力,将墨兰捏的痛了。 他松开手,看着她的目光冰冷,有些失神道,“她会么?” 墨兰忍着下巴的剧痛,眼泪掉了下来,“会!一定会的!少夫人心里都是公子啊!” 她顺势握住谢云霁的手,哀求道:“公子,少夫人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您莫要再伤她的心了!” “您不知道,您去儋州的日子里少夫人是怎么过来的,她将您看过的书几乎都看了一遍,亲手将书房和您用过的东西收拾的干干净净,都不允许我们插手!” “还有,少夫人许多次都想去儋州找您,她不会骑马,硬是跟府里的马夫学会了控马之术!后来是老爷和夫人劝着才作罢!” “您下诏狱后,少夫人表面上看着跟没事人一样,其实一顿吃的比一顿少,像是要自绝似的……晚上的时候她抱着您的衣物入睡,睡不了一会儿就会惊醒,奴婢看了都揪心!” “得知您和郡主的事,少夫人眼泪都要流干了!” “少夫人她,满心满眼都是公子您啊!”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异常安静。 谢云霁的脸色从最初的阴冷逐渐转变成惊愕,随后又恢复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状态。 心中的兽安静了下来。 他的眼神变得温柔,就像是一汪涟漪荡漾的湖水。 这种目光只属于一个人——少夫人。 墨兰轻轻松了一口气,然后跪地说道:“公子,虽然我不知道少夫人和您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能看到的是,少夫人和您感情深厚。而且,公子您并非那种朝三暮四的人,为何要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呢?”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轻,但坚定。 谢云霁露出了笑容。 墨兰的这番话,让他确定了宋旎欢对他的感情,原来盘绕在心头的那些困惑、嫉恨、落寞,都烟消云散了。 他以为她不爱他,才会这样惶恐不安。 只要她爱他就好,即使爱的不是真实的他。 人的底线真的是会为了爱的人一降再降。他竟踏进了爱情的泥沼里无法自拔,似乎成了一个只为爱而活的人。 有种难言的通透在谢云霁胸臆间流窜,豁然开朗。 这些天来,她不过是因为生他的气才故意闹脾气罢了。她嘴上虽然说着要离开,但其实离不开他。 墨兰欲站起来,惴惴道:“那公子,我就先回去了吧。我出来已经有好一会儿了,怕别人误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谢茗站在门口。 谢云霁道:“进来。” 谢茗推开门后,身后跟着几个粗使仆妇,她们抬着两口大箱子走进房间。 墨兰看到箱子,不禁惊讶地问道:“这……这是我的东西?!” 谢云霁也愣了,酒意似乎散尽了,目光锐利,“她说什么了?” 他派人去流风院告知了宋旎欢他要收用墨兰这件事。 他想看看她会如何,想知道她还在不在乎他,还会不会妒。 谢茗垂着头不敢看他,低声道:“少夫人说……让墨兰就在书房好好伺候公子,至于今后提姨娘还是通房,知会一声她好尽快准备。” 谢云霁盯着那两口箱子不说话,墨兰颓然倒在了一边。 第118章 浓情蜜意只三年 “放下吧,出去。”谢云霁道。 她既如此洒脱,将他拱手相让,那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婢女们一会儿就送来了银盆,银盆边上搭着毛巾,放在了床榻边。还有一条雪白的元帕。 墨兰惊惧地后退,她知道银盆是做什么的,公子与少夫人夫妻欢好之后夜间需要清洁,便是用的这个。 而元帕……她十一岁就被继父玷污了,哪里还有什么清白! 她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却不敢哭出声。 能伺候老爷和公子,是求之不得的事,怎么还能哭呢。 谢云霁好像并不想理会她,不知过了多久,墨兰鼓起勇气抬眼。 只见他衣襟半散着坐在床榻边,整个人如同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月亮掩在云后,月光的清辉下,谢云霁仰着面孔,眼眶通红,竟有泪滑落。 墨兰整个人呆住了,公子……这是在哭么?! 公子是想拿她气少夫人,没想到被少夫人气了,气不过就在屋子里默默流泪。 怎么想想这个画面就有点可笑呢。 墨兰突然放了心,公子连自己的衣物都不想让她碰,怎会来碰她呢?! 既想到这,胆子就大了,往前走了半步道:“公子,我这就回流风院去,不叫少夫人误会。” 谢云霁眉梢浮起讥诮,沉默着不说话,半晌,苦涩地笑了笑,“她如今已经误会了,你且看看她做了什么?” 她将别人推给他,毫不在意是么。 他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烦躁,她不在意他,他却还做不出对不起她的事。 世间赋予男子三妻四妾的权力,他却因为爱她,将这权力变成讨好她的办法,她还全然不在意。 谢云霁将床榻边的酒一饮而尽,脑子里一片混沌,身心疲惫,他都做了些什么,当初只是为了欺辱谢檀,将宋旎欢当作玩物,拿谢家长房媳妇的位置吊着她而已,可怎么就陷了进去,就不想放开她,后来越来越贪心,竟想要她的真心。 他恍惚中记起少年时候,宋旎欢似乎就常入他的梦了,对其他女子的反感也是从梦到她的那一天开始的。 可他都做了什么啊……放任她在青楼中不管,想看看自己是否在乎。又遣人给她灌绝嗣的药,后来阴差阳错地将她的弟弟害成这样。 他若不爱她也就罢了。 可偏偏他爱她爱的无法自拔,又做了这么多伤害她的事,才患得患失,整颗心犹如在油锅中烹炸。 他被后悔和自尊裹挟着,不安着、折磨着、矫情着,却不敢去问一句还爱不爱他。 黑暗中,青年的眼角又有了凉凉的湿意。 过了许久,他瞥了眼墨兰,道:“你今晚就睡这,去外间睡。” 墨兰应了是,便退到外间去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墨兰没有提通房或者妾室,一切如旧,只是换到了漱玉山房中伺候。 谢云霁也并未去向宋旎欢解释那天晚上的事。 到底是有傲气在。 更何况大户人家的公子,即使是真的收用了个丫鬟,不给名分的多的去了。 夫妻分居的事阖府都知道了,谢氏连绵而居,这等八卦也很快传到了谢氏分支的耳朵里。 众人皆唏嘘不已,这对神仙眷侣的浓情蜜意竟只三年。 也好,妒妇不可取,她能想通了最好,谢氏长房如此富庶,怎能真的没有子嗣。 到了冬日里,大皇子萧玹为北境军所请的新的一批军需置办完毕,踏上了去北方的路途,时间正好,恰巧能赶在北境极寒之前到达。 皇帝很高兴,督办此事的萧慎脸上也有光。 萧玹很想跟着去北境的车一起回去,可却走不开了。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被女人困住。 王首辅的二姑娘,绾娘。 起初他完全没有在意这个女子,毕竟给他送礼、送女人的太多,有很多人把宝押在他身上,也有很多人是广撒网,而王首辅就是后者。 对于这样一个广撒网的“贺礼”,他是带着戏谑的态度的。 回到云京免不了宴请,在府中宴请客人时,萧玹便使人唤来了绾娘,让她坐在原本是府中伎子们坐着的湖心亭里,为来的客人们奏乐、跳舞助兴。 灯火升起,菜肴美酒,美人怀抱琵琶半遮面,来往宾客高谈阔论。 一切都很好。 绾娘也好像是认清了现实,乖顺地认了命,让做什么做什么。 直到夜深人醉时,某一天,一个新晋的武将说到兴致高昂时,酒意也上涌,忽然提到他来舞剑,找美人来献舞。 自然是绾娘来。 那武将或许是真醉了,竟将剑刺向舞着的女子。 那女子一身白衣,身子单薄腰身纤细,月华下整个人有莹莹的光芒,在看着剑指向自己的时候,手足无措地呆立当场。 萧玹自是不能让她在自己府中受伤,便毫不犹豫地救下了她。 绾娘明显是吓坏了,紧紧拽着他的衣襟,一张脸煞白,眼泪默默地流着,纤细的身体发着抖,让人怜惜。 当天晚上,萧玹躺在床上,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绾娘盈满眼泪的双眼。 她身为首辅之女,虽然是庶女,也到底是书香门第,金尊玉贵地养大,到了他府中,他这样折煞她,她还一声不吭生生受着。 鬼使神差地,萧玹对她起了好奇心。 睡不着,明明是秋夜,却感到闷热。 他想出去透透气,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绾娘住的地方,他的手搭在了她的门上,犹豫要不要进去。 有什么好犹豫的?她家人把她送过来,她就是他的人。 萧玹推开了门。 听到动静,绾娘坐了起来,有些害怕地往床榻里躲,但在看清是他后,就不动了,低低唤了声:“殿下。” 他走到她床榻边坐下,朦胧的月光笼罩着少女莹白的脸颊,她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 这么爱哭。 萧玹抬起手,为她擦眼泪,她真白,皮肤真嫩。 手掠过她的脖颈,向下探入了薄薄的亵衣里。 萧玹在北境领兵的几年,他从一个面若冠玉的皇子变成了大老粗,连手都很粗糙,刺得少女娇嫩的皮肤很痛,她颤抖着,却不躲。 “你可知你爹把你送给我了?”他问。 第119章 绾君心 绾娘点点头,怕他在没点烛火的黑夜中看不清,又很小的声音嗯了一声。 萧玹年轻时与正妻成婚,正妻出自名门望族,是那种脊梁挺直、大气又从容的女子,少年夫妻自然感情不错,后来他接触的、逢场作戏的,也都是明媚又爽直的,以至于给他送女人来的也都是挑选了这种类型。 他一直以来都不喜欢这样柔柔弱弱的。 可当他看向她,她纤细、雪白、带着一种让男人们都怜惜的柔顺。 有些尴尬,他三十多了,不是未经人事,但兴许是酒喝多了,对着这个纤弱的女子,有种难言的冲动。 可他到底是个君子,是皇子,不愿意以身份来逼迫一个女子就范。 他正想着,便听见她说:“那殿下为何不要我?” 她的声音细软,几乎低不可闻,却像羽毛一样撩在他心间。 他对上她的眼眸,黑白分明,有盈盈水汽,如同受伤的鹿。 她看着他,有些痴,有些怨。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自己却没察觉。 他在这一刻心动了,避无可避。 绾娘是第一次仔细打量面前的男人,他大她许多岁,若是勤快点,他这个年龄都可以做祖父了。 可他身量高大,身姿挺拔,气势内敛,身上有种让人感到踏实的安全感。 绾娘看着他,知道这个男人终于对她有了怜惜。 不可错过今夜…… 她鼓起勇气拉住他的衣襟,轻轻晃了晃,“殿下,今夜就别、别走了吧。” 柔弱、温顺、彷徨,像是怕被拒绝而紧紧抿着唇不敢看他。 萧玹感觉到她害怕,调整自己的表情,静静凝视她,她的脖颈纤细白皙,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弧度优美又柔弱。 她不安地颤抖着,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揽住她,扣住她的后脖颈,低头吻了下去。 整夜缠绵。 他想怜惜她,可安慰过后又是新一轮的颠簸,她好像有一种让他情难自抑的本领。 就连刚从北境回来时积压了许久的躁火,他都能忍住。 可在她身上,他忍不住。 这种感觉只在少年时初尝人事时有过。 久违了。 接连几天,他都宿在她这,她让他有种容光焕发的感觉。 守门的婢女们不敢言声,府里的风向变了。 殿下从前也有很多妾室,都是雨露均沾的,从未这样专宠过谁。 绾娘喜欢萧玹,她以为天潢贵胄都是高不可攀的,可萧玹不同,他对她温柔又霸道,当她有枝可依,他还不允许他的儿女们对她不敬。 他剑眉星目,肩膀宽阔,胸膛结实。 有了萧玹的宠爱,连娘家人都对她敬了几分。 绾娘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她也很快摸索出了他的喜好,比如他喜欢她柔顺无助,喜欢她的细腰,喜欢她跳舞,喜欢她弹琵琶。 他再也没有让她在人前跳过舞、弹过琵琶。 他喜欢吃热食,喜欢面食,不喜甜,不喜汤水。 后来他到她这里来时,她已能做出很合他口味的饭菜。 绾娘看到萧玹眼里对她的喜爱更甚了。 萧玹的确十分喜欢她,也许是她年纪太小的缘故,对于他说的话,总是听得很认真,还会郑重地点头甚至会记下来,真心的将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喜好都当做大事来做。 真是惹人怜爱啊。 因为年纪小,并不会伪装,也可以说是萧玹看出了她的伪装,在平常人看来的一些浅薄的举动,比如装病来博取他的关注、比如对于一些事不懂装懂的自尊。 她有些小心眼、虚荣又自尊,在他看来这些缺点都没什么。 他很喜欢她的真实。 喜欢的时候这便不是缺点,而是真实。 突然有一天,有人说萧玹要走了,要回北境去。 绾娘舍不得。 她知道这府里有的是人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萧玹若是走了,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在夜里抱住他的腰,柔夷与他十指相扣,也不说话。 黑夜里,绾娘的泪珠默默地砸在萧玹手背上。 做决定,也就在她眼泪滴落的一瞬。 萧玹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他到底没管住自己,没舍得走。 她那样柔弱无依,任谁都会生出些怜悯来。 他在心中安慰自己,在战场上见过真章了,谢檀足以应对如今的北境。 谢檀一定能够理解他。 * 北境大营。 帐子里外都铺满了各种兵器甲胄,在日光下发出雾蒙蒙的光亮。 朝廷给的补给到了。 本是令人高兴的事,在场的每一个人却面若寒霜。 这些物件看起来都还不错,却是以次充好的破烂玩意,若真拿着它们上了战场,只怕有命去,无命回! 如今谢檀贵为二品镇军大将军,喜怒早已不形于色,有时甚至让人觉得他没了喜怒哀乐似的。 可日光下,他的神色像是浸了万年寒霜,凛冽如刀。 这批军需是六皇子萧慎领命督办的,送了这么些个破烂货来,他能不知么。 这些甲胄、武器的数量不是小数目,朝廷一大笔银两发下来,贪渎只在一念之间。 户部、兵部中有数百人经手,你拿一点,我剥一点,大家都不说,大家都得益。 可国之边境,军镇重地,将士们是上前线卖命的,被这样糊弄,未免寒了心。 “将军,我们该如何?殿下可知此事?” 谢檀压下怒火,垂眸思索片刻,“殿下一定不知道。先将这些东西收好放起来。” 要告诉萧玹么。 一定是要告诉他的,但不是现在。 六殿下萧慎既然能堂而皇之地把这些东西运来,便是安排好了退路。 事已至此,若想让朝廷彻查,免不了一层层的盘查,这种牵扯了这么多人的大案,短则半年,多则数年,又没有造成实质性的损害,多半最后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如按住不表。 “这些年朝廷赏的、殿下发的,我有些积累。”谢檀目光清冽,看向一旁的管后勤和军需的参将,“搜罗搜罗拿出来,变卖变卖,先给将士们将冬日所需取暖的安排上吧。” 下属点点头,他知道将军向来一言九鼎,他说能安排就能安排的很好。 又过了几日,云京中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庶人萧璜在到达琅琊的前夜突发疟疾,命丧途中。 第120章 毒蛇 萧璜是如何死的,无人得知。 自小金尊玉贵养大的皇子,从未出过云京,突然要跋涉数千里去琅琊,经受不住路途奔波,死在了路上,实属正常。 皇后晕了过去,太医施了针醒来,好几日没进食了,就靠一口参汤强灌着续命。 皇帝看起来苍老了许多,摇摇头叹息,没有说话。 而骊山行宫的那位异国质子,仿佛有了感应,眼看着不大好了。 东厂。 “谢大人。”东厂督主立于石阶上。 并没有向谢云霁行礼。 提督东厂和执掌司礼监二十四衙门,太监里的主子,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然是个奴才,却比很多主子都要尊贵。 甚至很多朝臣见了他都要给他行礼避让。 像谢云霁这样的文官清流,是不耻于与阉人为伍的。 可今日,他却站在了这里,垂眸微微躬身,“督主。” 面色冷白的权阉静静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青年,青色官服袖子在秋风中微微摆荡,一只手负在身后,神色平静,目若寒潭。 果然神姿高砌,容止可则。 “琅琊王氏一事,了结的可还顺利?”他问。 “有东厂和北司坐镇,自然是无需忧心。”谢云霁缓缓道,“只有一事,要与督主相商,骊山行宫的十九王子,督主可否高抬贵手?” 监察院有既清且贵的翰林办案,脏活累活都交给东厂和北镇抚司。 东厂督主脸上似笑非笑,盯着谢云霁。 谢云霁也盯着他。 片刻,他淡淡道:“谢大人,东厂的事就不劳烦你插手了,你在朝中行走,应该知道咱家不会针对任何人。” 他并没有否认对频伽浮玉的恶行。 谢云霁的目光凌厉起来,上前一步,“督主所言,我不赞同。圣上的旨意是不假,但后果却需要督主一人承担。频伽浮玉乃婆利国质子,不明不白惨死我朝,难免引起婆利国不满,到时边境震动,圣上会为了爱护督主而和婆利国开战么?” “到时只会推一个人出去,那个人会是谁?” 东厂督主声音冷淡:“质子不可杀,但可辱。而我并未杀他。” 谢云霁沉默了片刻,抬眸,“督主可否与我做一个交易?” 质子可辱。 可那频伽浮玉是宋澜止,是他的妻弟,他不能看着他受辱,不能让她失望。 他所能拿出做交易的,无非是自己的未来。利益交换罢了,等新的天子继位,朝臣更替,就要有新的权臣上位。 赌这阉人愿意结交他。 “谢翰林乃天下士人精粹,走世间正统大道的人,怎会愿意与阉党结交?”东厂督主笑道。 谢云霁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放在以前,他与这等阉人是划清了界限的。 可如今,来找此人,是解决事情最快也最直接的办法。 他不想让她失望。 谢云霁看着眼前这狠辣的权宦,毫无畏惧,也不再隐瞒,平静道:“因为频伽浮玉,是我的妻弟。” “督主难道不知么?” 阉人顿住,而后大笑,“谢大人果然不似那些文官迂腐无趣,这般直白果断,甚好,甚好啊。” 谢云霁阴害官宦之女,将贱籍女子移花接木这件事,就是太后当初指派东厂暗哨查出来的。 他作为东厂督主,怎会不知呢。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若冠玉的后生,很是满意,这样手段狠辣却有致命弱点的文臣,很久没见过了。 结交目的明显的人,比那种没有弱点的,要好多了。 “既如此,骊山行宫的腰牌给你,近来东厂事忙抽不开身,就劳烦谢大人找妥帖的人,帮咱家照看十九王子吧。”东厂督主道。 谢云霁颔首。 他又补充了一句,笑意也阴恻恻的,“琅琊王氏根深蒂固,在王氏地界动手,怕是没那么好善后。近日来圣上为萧璜之死忧心过度,烦请谢大人告诉六殿下,多去御前走走为好。” 六殿下如同一把快刀,快且狠,毫不犹豫斩断一切对他有威胁的人和事,萧璜贬为庶人了又如何,琅琊王氏还在,野火烧不尽,只需一点星火即可春风吹又生。 谢云霁也不再隐藏,向他行了一礼后拂袖离去。 * 宋旎欢这段时间的心境十分平静。 她学会了将自己痛心之事藏于脑后,不去想,便不会痛。 只是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们都格外小心翼翼。 其实没必要。 午后的日光朦胧地照射在她身上,有一种干净柔美之感。 落在谢云霁眼里,心中是难掩的温柔和悸动。 这些日子未见,她应该不再生气了吧,可她真倔啊,即使没了之前的记忆,真实的性子却不改当年。 他不想去探究她现在是否还爱他,也不想去解释那些过往,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重要的是以后。 宋澜止还在骊山行宫,她便与他一直有以后。 她在院子中看书,整个人似乎在发着光。 可她看向他时,眼里的莹光就消失了。 谢云霁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隐隐的心痛平复下来,抬眸笑道:“旎欢。” 她放下书站起来,却并未像以前那样迎上来。 只静静站在那里,那么近,又好像远在天边。 “旎欢,你看。”她不过来,他便过去,将令牌展示给她,“这是骊山行宫的通行令牌,今日我去了东厂……”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没说,暗暗观察着她的神色。 宋旎欢初见谢云霁,只觉得心痛的呼吸都一滞,这些天筑起的坚强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曾近乎挚诚地期望着与他的未来,她满心认为这个人就是她的丈夫啊。 可他却也是欺骗她最多的人,曾经在鸳鸯锦被里许下的誓言,终究是情浓时的妄言罢了。 他依然是这样光风霁月,眉眼风流,笑容温文,仿佛先前的事都没发生过,仿佛他和她之间还是没有任何嫌隙。 可他的怀抱、他的胸膛,他的温度已有了另一个人分享。 她与他做过的事,他都与旁人做了,也曾火热地抵达别人身体的最深.处。 他终于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了。 她有什么资格可以妒呢,她根本不是姜瑶,他也不是她的丈夫。 想到这,她忍住眼睛的酸胀,打起精神去理解他的话,问:“那这是不是……我可以去看澜止了?” “是。可以。但行宫人多眼杂,想去的时候叫我,我陪你一起。”他脸上带着笑意,一步步逼近她,她却一步步后退。 退无可退了。 谢云霁单手撑住她身后的墙面,俯身,“旎欢,行宫中的御医都是极好的,这才保了澜止一条命,一点也挪动不得。若是姐姐能常去看他,定是对他恢复极有益的,你说是吧。” 虽然他笑着,宋旎欢却觉得像是一条凉薄的毒蛇,一下就叨中了她的软肋。 她懂他的意思。 第121 做恨 宋旎欢放松了身体,抬眸看着他,点了点头,“那夫君何时带我去看看澜止?” 她的顺从并没有让他的心痛减轻,反而更甚,谢云霁扯出一抹牵强的笑意,“随时可以。” 岁月如浮光掠影而过。 宋旎欢逐渐适应了这种不再与谢云霁交心的日子。 既他不放她走,她亦有所图,那就暂时这样将就吧。 她的目的很明确——让澜止慢慢好起来。 她相信他有醒过来的那一天。 谢云霁常带她去看澜止,渐渐地,她入行宫如无人之境了。 脑海中关于澜止的事也渐渐想起来了很多。 到后来又一次相遇,他变成了一个妖异美丽的青年,他护短、傲娇、无条件的爱护她。 她却什么都没察觉。 看着澜止苍白的脸,这种悔恨就愈盛。 可是能怎么办呢,一切不能重来。 她还忘记了什么? 从骊山行宫回来的马车摇摇晃晃,宋旎欢想事情想的出神,连谢云霁凝视她许久都毫无察觉。 这种状态已经有段时间了。 她常会想事情想的出神,不再将目光和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甚至在夫妻欢爱方面也是如此。 她在房事上并不抗拒他,只是她无法再专注,也不像以前那样用一双盈满爱意的眸子羞怯的看着他。 很多时候她都是紧闭着眼,平静无波澜,任他所为。 他刚结束,她就会起身去清理,像是触碰了什么污物似的。 还会在净室中洗很久。 谢云霁深感无力,似乎无论他做什么都没用了。 即使她什么都没记起,也越来越像以前的那个她。而以前的她,对他没有爱,只有厌恶和轻视。 他的不安和惶恐愈加浓重,无法表达,只能化作黑夜中的一声叹息,叹息过后,他将她搂的很紧。 他亲吻和抚摸她的身体,她不为所动,她的这种冷漠让谢云霁有种溺水的窒息感,只得向她索吻,与她一同窒息、沉沦。 宋旎欢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所求,与他欢爱时她的目的很明显,虽然在他身下喘息着,眼神却冷静的吓人,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将行宫的腰牌给我一份吧。” “嫁妆里的那个京郊的绸缎庄子……生意不好,帮我给它找个好买家吧。” 在过去,她从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也不会向他提任何要求。 如今,一切都变了。 她尽力做好该做的一切,管理好后宅,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温情又琐碎的对他细数白日里发生的事。她不再会吃醋,即使他再故意用墨兰气她,她也视若无睹。她更不会去翰林院或者监察院找他,好像他什么时候回来、回不回来,她都不在意了。 她给他最多的,就是恰到好处的接纳和沉默的拒绝,还有他痛恨的虚假的笑。 但他还是天真的以为,她愿意与他欢好,就是还接纳他。 她向他索要什么,他都愿意给,因为他给的起。可她明知他能猜到她将能变现的都变现是……为了离开他,却依然如此。 “好。”他心痛的厉害,细细吻她的每一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在他看不到的方向,宋旎欢脸上却是冷然的笑意。 她想要的,他不会给。 她想要离开他,带着澜止离开他。 马车还在山间行驶着,看着出神的宋旎欢,谢云霁眼神一黯,忍住灰败的情绪,将她揽入怀中,温声道:“今天起得太早,累了吧,靠着我睡会儿。” 她也不抵抗,乖顺地靠在他肩头,甚至还对他笑了笑。 甜美,却虚假。 看着谢云霁脸上的颓然的黯淡,宋旎欢有种报复的快感,甚至故意在他脸颊上亲了亲。 原来,他也不喜欢别人对他虚以为蛇啊。 他的身子很僵,他何尝不知道她是故意的?故意在他面前温顺乖巧,故意顺他一切的意。 可他见过她与他交心时的模样,体会过她令人难以自控的热情,怎会不知现在这样是虚假的伪装呢。 表面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内里其实已经愈来愈远了。 他忽然笑了,笑容却笼罩着一层彻骨的寒意。 这种压抑又温情的画面他已经受够了,怒意和不甘在身体里暴动流窜,他虽然骗了她,可是这些年对她的真心是实实在在的,凭什么她要这样来践踏他? 这个女人,没有心么!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将她按在马车上的案几上,迫不及待地撩起了她的衣裙。 没有任何抚摸与亲吻,她感觉到屈辱和撕裂般的疼痛。 谢云霁将她勒紧,他的爱与欲向来是分不开的,她这样冷漠,他也只能在床笫之间来表达他的痛与爱。 好像这样,便能让以往桎梏忽略不计。 可他错了。 宋旎欢一声不吭,就这么沉默地承受着。 马车四个角的银铃随着山川起伏颠簸作响,窗外的月影激烈摇晃,她闭着眼,红唇咬的发白。 屈辱、疼痛难忍,也只发出低低的一声闷哼。 他仍然没停,似乎在等着她屈服。 可她没有。 “你就这么倔?”他哑声道,终是不忍她伤到自己,伸出手,用手指侵入她咬的发白的唇。 宋旎欢的委屈和怒意正无处发泄,便狠狠咬住了他的手。 她尝到了血腥味。 他忍着疼任她咬着,殷红的血顺着她尖尖的下巴滴落在马车内的织金团绒毯上,悄无声息。 他越用力,她就咬的他越痛。 谢云霁有些自虐的想,咬就咬吧,总比无动于衷要好。 他的气息不稳,冷白的手青筋暴起,整个人恍惚又火热,“说你爱我……” “你、还爱我么?” 第122章 离人 没有任何回应,除了山间的风声,和马蹄疾驰声,就是她压抑又痛苦的低喘声。 他忽然觉得没有意义,身心都疲惫,夫妻就这样成了怨偶,她的沉默、冷漠将他的心捅了个窟窿,她现在连伪装都不肯了。 他颓然放开了她。 她立即松了口。 宋旎欢低头看,果然,她咬破了他的手。 他的喘息渐渐平息了,沉默地为她穿好脱下的衣裙。 对于他的触碰,她皱了下眉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这样的表情落在了谢云霁眼里,他别过脸去,眼眶酸涩。 第一次感觉到一种颓然的失败,冰凉的,阴沉的,攫住了整颗心,浑身无力,连喘气都费劲。 以往,对于任何事,他都是胸有成竹,手到擒来,即便暂时不可得,也可以徐徐图之,游刃有余。最终的结果都是在他掌控之内。 而在宋旎欢这,似乎他怎么做,怎么图谋,即使是付出了真心,将自己都给出去,也还是会回到原点。 她像很久之前那样冷漠的看着他,她的唇上还有他的血。 他毫不犹豫地低头含住她的唇,侵入的血腥气,是他自己的。 她任他亲吻不为所动。 亲着亲着,他停了下来,与她额头贴着额头,“对不起……” 她的心疼了一下,可他这样的所为,到底令她寒了心。 他一向是这样,不会将她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凡事只会做他认为对的,而不会问她的感受。 她与他之间的种种,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化解的。 宋旎欢不说话,背过身去,微阖着眼,头抵着车壁,随着马车疾驰,身子微微颤抖。 良久,车内压抑的氛围被打破,她听见谢云霁发出一声叹息,而后道:“你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澜止,我会想法子给你送去。” 她微怔,而后转过身看向他。 这是这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好好看他。 他瘦了一些,显得五官更为俊美,脸色苍白的吓人,今日穿着月白色的直裰,有翠绿色竹枝,似乎是为了和她身上绿色的衣裙相衬。 她的眼底有明显的狐疑,“你说什么?” “你走吧,不是早就想走了么?你要变现的资产都在这里了。”谢云霁的目光淡淡的,他将车里的一个精巧的锦盒放在她腿上,“都在这里。足够你与澜止宽裕的过后半辈子。” “这里面还有地契,是泉州的一处宅子,本来……是我想与你在那住一段日子所购置下来的。我本想声称你已有孕,南方气候温润,去那里养到生了再回云京,到时抱养个孩子就好。” 他原本都计划好了的,她没有子嗣,为了向家族交差,免不了他得找别的女人生一个记在她名下,可领来的孩子怎会跟她亲,以后若是他有个万一,这个孩子若不顾念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主母怎么办? 他不能容忍这种风险在她身上。 倒不如如此操作一番,瞒天过海,让族人和那个孩子从根本就认定宋旎欢是孩子的生母。 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可惜,却不能成行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道:“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去寻找你。只是这一处居所,可以让你暂时休息一下,同时等待澜止前来与你汇合。” 说完后,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示意车夫停车。随后,他整理了一下衣袍,下车离去了。 车夫似乎早已得知了目的地,简单地与谢云霁交接了一下,然后扬起马鞭,抽打在马背上。 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马车再次缓缓前行。 直到马车出了云京地界,宋旎欢都有些恍惚。 他竟这样就让她走了,真的让她走了。 她的心底涌上复杂的情绪,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叹息。 随着马车的颠簸,她渐渐放松了下来,撩开车帘,窗外的景象迅速的后退,灯火辉煌的云京城变得越来越小。 她打开那个锦盒,里面有厚厚的一叠银票,不用细查,便知道这个厚度,除了她要的之外,他多给了很多。 除此之外还有在大昭许多城镇的田产,田产好啊,不需要费心看管,只到季节收租即可。 宋旎欢紧紧握着手中的银票,又松开,手心空空的…… 没有他了。 这些是何时备下的呢,像他那样颖悟绝伦的人,早就知道她要走了吧。 是她要走的,他终于拗不过她,放她走了。 可才刚刚离开云京,她就开始想他。想念他的笑容,还有总向她敞开的怀抱,他的吻,他的温度……她的口腔中似乎还有他的血腥气,身上也都是他留下的痕迹。 他真是……无处不在啊,似乎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就这么刻进了她心里,思之既痛。 宋旎欢抬手捂住自己酸涩的眼睛,马车中响起她压抑的抽泣声。 可信任一旦被打破,就很难建立起来。 她想,或许谢云霁终于明白,如果她和他再这样下去,只会彼此伤害。在这一场本就建立在欺骗与虚妄的浮生里,一切都是不长久的,什么都终会改变。 他和她曾有过很美的曾经,既回不去,何不留下点好的念想。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泪水却顺着指缝横流。 马车依旧不停歇地向前行驶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顶上发出闷闷的响声,沉重又规律,和风声交织在一起,让人昏昏欲睡。 少年时期曾幻想过的仗剑走天涯,如今就要实现了吗?她微微闭起双眼,身体依靠在车壁上,脑海中思绪万千,如同纠缠不清的乱麻。 一会儿是澜止少年时在水榭边读书,阳光洒在他身上,他专注而认真,她不小心发出声响,他便向她投来笑容,笑容清澈又美好;一会儿是白发少年翻上墙头来,与月色共舞,月光下他的身影显得孤独又清冷;一会儿又是谢云霁凄苦地看着她,雨水还在脸上流淌,他的眼神充满绝望和哀伤:“你说不爱我,我就走。” 每一个场景都像一把刀,刺痛着她的心。他们的声音远在天边,又近在耳边,她感到自己的内心被撕裂成无数碎片,无法拼凑完整。 夜风暗送,月影横斜,随着思绪的混乱,她渐渐感到疲惫不堪。终于,在这胡思乱想之中,她沉沉睡去。 然而,即使在梦中,那些混乱不堪的回忆依然纠缠着她,让她无法摆脱。 忽然间,一阵马儿被急急勒停的嘶鸣声,宋旎欢骤然惊醒,黑暗中睁开了双眼,身上不知何时被汗氤湿了,难受又黏腻。 还未等她去询问是怎么回事,马车就猛烈地摇晃了起来。 马儿的嘶鸣声不绝于耳、刀剑金石敲击声决绝凌厉,她被晃地跌坐在地,好不容易爬起来还未看清怎么回事,一支冷箭就“嗖”地一声擦着她腰间的长发而过。 “少夫人!有、有刺客!” 第123章 圣女又如何 “将军!小心!” 一直跟着他的将领说完这句话后挡在谢檀身前,而后是刀尖刺入血肉的声音。 谢檀眼睁睁看着一直跟随自己的下属倒在自己身前。 大火还在他身后的营帐熊熊燃烧着。 火光映着他俊美的面孔,谢檀黑色的剪影上白发猎猎飞扬,他看着面前最后一个刺客,周身是暴烈的肃杀之气,他将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刺进了对方心口。 深入,搅动。 剧烈的疼痛让仅剩的这个刺客面容变得狰狞扭曲,来不及发出声响,就颓然倒地。 他俯下身去,濒死的心腹在他怀中断了气。 闻讯而来的兵丁迅速列队,将地上还未死透的刺客们都按住,静静等待着将军的命令。 谢檀在寒风里冷冷地望着仍在燃烧的火光。 这已经不止一次了,烧粮草、换军备,连好不容易得来的女贞部的舆图都不见了……而这次,是谢檀遇到的最厉害的一次刺杀,对方手段狠辣,来的人都是练家子,还专挑午夜人熟睡的时候动手。 他们是怎么悄无声息的进入的军营? 是怎么知道他所在的位置的? 火光中的青年眼神幽暗,握着刀的手收紧了,刀尖还滴着血。 接二连三的意外和无孔不入的刺杀,证明云京那边就快要有大的变动了。 他是萧玹的人,若是北境军出了事,萧玹脱不了干系。 萧璜死后,皇帝悲恸不已,据说六殿下萧慎时常去御前走动,甚至比幼年时承欢膝下还要去的更多,而大殿下萧玹呢,他到底在做什么! 难道他真的无心皇位么!?难道他不知,以他现在在北境的军功和建树,他不争,别人也未必会放过他。 如若不是,怎会连在北境的他都受到接二连三的袭击呢! “将军?这些人……” “一个不留。”谢檀道。 惨叫声和刀入血肉的声响短暂而迅速,待他走到一旁的地牢入口时,那声响已经平息了。 地牢的入口很小,烟雾能进去,却难以散出来,此时地牢中关押的俘虏们被反捆着到地面来透气,有的剧烈咳嗽着,有的眼眶通红涕泪横流。 其中有一个女子,淡淡的月光洒在她脸上,映得额环上的宝石熠熠生辉,在大冬天穿着兽皮所制的衣裙,腰间悬挂着各色鸟类羽毛,腰部皮肤露出来被冻的发红。 看到走过来的将军时,她的目光凌厉的让人呼吸一滞。 谢檀显然就在找她,见这女子安然无恙,他松了口气。 女贞部的圣女,好不容易才逮到的,还有大用处,可不能出事。 这些年来虽然北境军在北境已所向披靡,消灭了一众干扰边境太平的部族,可这些消弭的部族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不畏战火之苦,总能聚沙成塔,悄无声息地又融为一体。 他们似乎有种近乎挚诚的团结。 北境军强盛,他们敌不过,就默默地抱团取暖,比如囤货奇居,导致整个北境粮食短缺,又比如将草原改途易辙,导致谢檀拿到的舆图完全没了用。 舆图没用了他可以解决,让人实地考察后再画一幅就是,但是粮食短缺造成的影响很大,有大批吃不饱饭的流民涌向其他城邦寻求庇护。 朝廷不得已只得令北境都护府开粮仓赈济灾民,稳定民心。可北境的粮仓并不是那种应对灾年的储备粮仓,而是战备仓,是为了战时若围城被困,或者战乱起时军需跟不上而储存的战备仓。 轻易不得开。 北境的冬天异常寒冷,路途又艰难坎坷,如果要从云京运粮食过来,那么消耗的人力、物力和时间都是巨大的。 于是,朝廷不得不下令打开战备仓,以应对这场被人故意为之的饥荒。 这次一打开,几乎将所有的粮食都耗尽了。周边城邦的百姓们得知此事后,心中充满了不安和恐惧,他们开始抱怨起北境军队的不作为来。 开粮仓的粮被分发下来时,还需要经过层层盘剥。真正到灾民手中的粮食数量非常有限,甚至有些还是以次充好的旧粮。这种情况让灾民们感到无比失望和愤怒,他们对谢檀所带领的北境军的不满愈发明显,北境军平息了战火,却引来了灾祸。 随着时间的推移,北境的局势变得越来越紧张。人都是短视的,一些百姓受到了有心之人的蛊惑,开始组织起来抗议北境军,并向朝廷上书要求他们滚回云京去。 而另一些人则趁机抢劫商户和富户,试图获取更多的食物和资源。 整个北境陷入了混乱之中,治安状况急剧恶化。 这个冬天对于北境来说是一个艰难的时期。 经过多日的微服走访,谢檀终于找到了一些线索。原来,北境地区一直隐藏着一个神秘的部族——女贞族。 这个部族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这些被谢檀打散的部族视其为类似大祭司的存在,具有召集和统领各部族的无上力量,可谓是出了中原地界的整个北境部族的精神领袖。 先前的数十年,有多位将军都剿灭了北境诸部,这些人却都在数年后春风吹又生。 无论其他部族如何兴衰更迭,女贞族始终保持着稳定的传承。对于女贞族的敬畏已经深深地铭刻在每个北境男子的血液之中,使得他们愿意无条件地遵从圣女的命令,甚至不惜为之牺牲生命。 谢檀终于明白,只要他无法将这些部族全部荡平,只要女贞族还有一人存活,他们就会用生命的力量去保护这个部族,被打散的力量也会源源不断地重新汇聚起来,与他对抗到底。 这也是为什么大昭虽然早就收复了北境诸国,却总是战乱四起,难以平息的原因之一,因为他们从未真正的臣服于大昭王朝。 中原的皇帝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暂时休养生息不得不虚与委蛇的幌子罢了。而北境的女贞族则不同,他们才是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势力,女贞族的圣女更是被视为神灵一般的存在。 至于谢檀一直想要得到的北境天马,其实驯马的技术、饲养和配种的方式都牢牢掌控在女贞族手中。因此就算谢檀在战乱中俘获了无数匹天马,但由于缺乏相关技术,也依然无法驾驭它们。 谢檀抓来了女贞的族人,严刑拷打,用尽各种手段,但对方却始终没有吐露半个字。 他这才明白,原来信仰的力量如此强大! 这些人对于那位所谓的“圣女”,竟有这般执着的维护与崇拜之情。 据说,这位圣女乃是流淌着他们所敬仰之神的血脉的“纯血之子”。 若能将其抓获,那么北境便可真正地归顺,这片土地也才能获得长久的安宁。 朝廷要有大变数,那边已经沉不住气了,北境这边,他一定要稳住。 白发将军静静凝视着硝烟中的女子,轻轻的扬眉冷笑,什么圣女,迷惑那些蛮化未开之人的怪力乱神之说罢了,冬天不穿衣服,不也会冷么? 第124章 夺心之战 暴雨忽然就下了起来,天像撕破了个口子。 车夫的胸腔被豁开,对宋旎欢喊完那句话就死了。 跟随着马车的一队护卫,提了刀正跟一群黑衣人缠斗着,刀刀没入血肉,分不清伤的是谁,却没有一声惨叫。 地上的血很快就被暴雨冲刷。 宋旎欢骇然地靠在车壁上,尽力稳住混乱的神志,脑海中一片空白。 怎会这样? 这些黑衣人是谁……为什么要杀她? 随着一个护卫的倒下,黑衣人中像首领的那一个低声呵斥道:“谢云霁根本不在马车上!” 她心底冒出寒意,身躯仿佛被定住。 他们……是来杀谢云霁的! 这些黑衣人埋伏在此,并不知谢云霁已从中途下车。 在黑衣人靠近马车之前,她将头上的发簪拔下隐于袖中。 那人一刀将几乎散架的马车劈开,血腥气和雨水的湿气拂面而来,宋旎欢这才看清了外面的场景,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 谢云霁派来跟车的护卫全都死了,死状凄惨,血肉之躯在此刻成了身首异处的肉块。 她的手指暗中握紧了那枚银簪。 虽然掌心已微微出汗,她却还是尽量保持声音的平稳,从容道:“你们可知我是谁?无论你们要做什么,刺杀官眷可是死罪!” 面对这些人,她知道如若她软弱,只会被毫不犹豫的格杀,不如与之尽量周旋,伺机而动。 这样如同修罗场的场景,其实她并不是第一次见了。被抄家的当晚也是这样,嘈杂,混乱,血和火混合,而后被一场雨浇灭,悄无声息,什么都不剩。 无论如何,她不想就这样惨死,还有澜止在等她,还有……谢云霁! 谢云霁啊…… 想起他,宋旎欢只觉得眼眶酸胀。 “能敲登闻鼓的谢少夫人,果然名不虚传。”黑衣人的目光闪过惊讶之色,这样养尊处优的官眷,面对这样的场景竟能如此冷定,他靠近了一些,“是个美人。” 女人嘛,再如何,也不过一张面皮。 这样的绝色,难怪会得小谢大人的偏爱。 今夜虽然未能杀了谢云霁,但若是夺了他视若珍宝的妻子的性命,定能叫他尝尝剜心之痛吧? 有冷酷的笑从黑衣人嘴角溢出,幽黑的眼睛一眯,“可惜了,今夜你就替你那夫君去死吧!” 宋旎欢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但却还是被那人扣住了咽喉。 他的手粗糙而有力,扣在她纤细修长的脖颈上,只需一用力,就会折断她。 她被他掐着脖子,双脚离了地。 宋旎欢蹙着眉,在快要窒息的瞬间眼神变了变,就是现在! 她迅速扬起手臂,将袖中的银簪狠狠刺入那黑衣人的脖颈间,血霎时喷了她一脸。 那人发出嗬嗬地可怖声响,捂着脖子松开了她,但她的力量实在是太小了,没能将他一击毙命。 那黑衣人眼眸中是可怖的杀意,如同即将扑过来的猛兽,但他已经无法说话,负痛抬手招呼了一下,他身后的黑衣人迅速上前将她架起。 本想让你死个痛快,既然这么不听话,那就只得好好折磨折磨你了。 有深刻的绝望在她心中泛起,她预感到了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布帛碎裂的声响被掩盖在暴雨中,她的肩头一凉,冷风刺骨。 身上的衣衫被刀剑割开,露出单薄的雪肩,她紧紧捂着胸前,不叫衣裙滑落下去。 那些人张狂戏谑的大笑,其中一个走上前,用带血的刀抬起她的下巴,手指在她颈间摩挲,“官眷?狗屁的官眷,让哥几个也好好享受享受堂堂谢家长房媳妇的滋味!” 云京中都知谢云霁对娇妻极其爱重。 “你能把谢云霁勾的魂不守舍,床上功夫定然了得吧!?” 在那黑衣人的手探向她胸前的瞬间,有凌厉的剑气横空而来,那一剑割断了连绵不绝的暴雨,带来一股子让人睁不开眼的劲风! 那黑衣人的心口被剑穿透,他惊愕地低下头,倒地。 透过雨幕,众人齐刷刷地向宋旎欢身后看去,只见白衣公子御剑临风,眉头蹙着,整个人冷冽而阴鸷。 他身后的随从蜂拥而上,身手矫健敏捷,迅速与黑衣人交织打斗在一起。 谢云霁迅速上前脱下外袍将宋旎欢裹紧,热烈地抱紧怀里,蹙着眉,心疼的神色言溢于表,“我来晚了。” 宋旎欢怔怔地,有些恍惚,在他熟悉的怀抱中,她突然哽咽,失而复得、死而复生,似乎都无法形容此刻的感受,悲凉、喜悦铺天盖地而来。 半晌,她惶恐不安的眼睛盈满了眼泪却浑然不觉,颤抖着唇唤他:“谢云霁……” 听到她唤他的名字,他的心脏收缩骤痛。 差点就失去她了…… 在回去的路上,耗时半天,他只走了一百二十九步,每一步都是煎熬,心里绞痛又后悔,思绪不断撕扯着,恨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的放了她走。 她一个人,没有了谢家的庇护,再带个瘫着的弟弟,怎么在这世间立足? 他给了她那么多银两也依然难保她的平安,曾经就是他派人去劫了刚从馥娆庭逃出来的她啊。她如浮萍一般,没了父族,没了夫家,该怎么办啊…… 想到这,他愈发惶恐不安,血液似乎都在灼烧,滚烫、焦灼。 终是决定要再去见她一面,必须再看她一眼,再做打算!什么她爱不爱他,都不管了,他必须要去! 谁料刚追过来,就看到了这一幕。 她在他怀中颤抖着,她紧紧抱着他的腰,是否……原谅他了? 正想着,多年以来习武练就的敏锐的听力起了作用,他余光瞥见一原本倒地的黑衣人脖子还插着簪子,此时却爬了起来向宋旎欢的背心刺来。 其实以他的修为,即使此刻他抱着她,单手杀了这个人也不在话下。 这样拙劣的刺杀,他完全可以避开。 雨滴滴落,心弦微动,白衣青年唇角勾起一抹笑,他静静看着那滴着血的刀近在咫尺,没有躲。松手,剑落地。 下一刻,他推开了怀中的人,稍一侧身,在宋旎欢惊慌的眼神中,那刀没入了他的胸膛! 第125章 再亲一下 在宋旎欢的惊呼声中,一旁的随从迅速反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来,手起刀落,瞬间将黑衣人斩杀。 而此时的谢云霁,与宋旎欢近在咫尺,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惊慌和恐惧。终于打破了这些日子以来她脸上那层虚假冷漠的面具。 原来,她还是在乎他的。 值得了。 宋旎欢的目光落在谢云霁胸口的刀时,她整个人仿佛遭受了雷击一般,她颤抖着双手,扶住他,然后慌慌张张地用手去捂住他胸口的伤口,试图阻止那源源不断流淌出来的鲜血。 但鲜血仍从她的指间缝隙渗出,滴落在地上,形成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不......”她喃喃道,脸色苍白如纸,眼神中满是惶恐。 他趋前身子,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温柔地说:“别哭……如果我真的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找个好人再嫁吧。” “原谅我……”他的声音破碎哽咽,毫不在意身边立着的一众侍从。 她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不再敢去触碰他受伤的身体,只能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十指相扣,泪水顺着宋旎欢的脸颊滑落,“我原谅你,原谅你。” “别离开我,子澈哥哥!” 这一声熟悉的称呼让他的心头一阵刺痛,仿佛终于回到了他们曾经共度的美好时光。 谢云霁脸上浮起虚弱的笑意,忧郁又苍白。 她焦急的容颜渐渐模糊,而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遇袭的那片荒山翻过去就是陈郡都城,谢家的百年之地。 陈郡谢府。 重重的帷幔将宋旎欢和谢云霁圈在了一个小而私密的空间里。 青年脸色依然有些苍白,长长的睫毛低垂着一种让人怜惜的破碎感。 胸口的那处刀伤经过十几日的休养,依然赫然可怖。 她仔细地为他的伤处上药,小心谨慎地将药粉涂抹均匀。 传来青年的抽气声,“疼……” “啊,我给你吹吹。”她轻声道,俯下身去,“好点了吗?” 他的眼中漾起层层笑意,“再亲亲就好了。” 她点点头,便真听他的话在他的胸膛一吻。 缠绕的纱布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薄肌一僵,他努力控制着身体里蕴含的热力。 她似乎才察觉到不对,轻推他肩膀一把,嗔怒道:“谢云霁,你……” 他眉眼含笑,逗她,“真的不疼了,不信你再亲一下?” “不亲。”她别过脸,眼眸中却都是笑意。 他看着她,自从那个雨夜之后,他们之间的疙瘩好像就烟消云散了。 那刀的力道是他刚好能承受的,他侧偏的一寸,也恰好避过了要害。 只是到底伤及心脉,难免受了些苦头。 但只要让她原谅他,受多少折磨都无妨。 那夜侍从将他送到了最近的陈郡都城,这里是谢家的根基,历经六朝所在之地。 族中的风流才子、闲散士人,还有致仕归乡的叔伯,都在陈郡逍遥着。 待他苏醒后,看到的就是宋旎欢肿的跟核桃似的双眼,下巴都尖了一圈儿。 她看见他醒来,眼泪就扑簌而下,攀着他的脖子,许久都没放开。 他也将她搂的更紧。 门上传来了响声。 谢云霁道:“进来。” 是嬷嬷提了食盒过来,也不敢往帐子里看,低着头布菜,“今日除了府医嘱咐的药膳,还有给娘子的四物汤,趁热喝效果好。明天就是三十了,少夫人还是第一次来咱府里呢,可得好好热闹热闹。” 宋旎欢一怔,明日就是三十了啊…… 又一年,她和谢云霁的第四年。 她回头看他,他也正含笑看着她,眉眼风流,恣意慵懒。 他刮了下她的鼻子,“还是个小孩呢,听闻过年热闹就这么开心?” 她哪里是因为这个开心…… “嬷嬷,带少夫人一起去和夫人们置办年货吧,咳咳,我这几天起不来床,都没带她去城里转转。”他道。 婆子欢快应了个是,这些天府里上到夫人小姐,下到丫鬟婆子,都对这位云京来的谢少夫人充满了好奇。 关于她和大公子的美谈太多,她们都想好好看看她,只可惜她这些日子守在谢云霁床前寸步不离。 宋旎欢脸上有羞赧的神色,“我不去了,我都这么大了,都快21了,哪里还跟小孩子一样喜欢过年呢……” “去吧。”他亲了亲她,懒洋洋的,“去看看你夫君小时候待过的地方。” 宋旎欢走后,谢云霁唤了声“进来”,那隐于暗处的暗卫便推门而入。 “查出来是谁做的了?”他问。 “回禀公子,与公子猜想的不错,是琅琊王氏后人所为。他们虽配着六殿下府中惯用的雁翎刀,说话却是琅琊口音。” “嗯。”他并不意外,漫不经心道,“你叫他们开口了?” 这等刺杀者都是死士,死士就是宁死都不会吐口。 暗卫垂首,并不邀功,“小事,小事。” 谢云霁眼眸幽深,定定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 琅琊王氏……到底是将这仇记在了他身上,还妄想让他与萧慎离心。 若不是皇帝要为储君清路,单凭他个人,怎能撬动权倾天下的琅琊王氏呢。 怪不得没落了,真是愚蠢至极! 谢云霁冷笑一声,“萧璜的坟呢,找到了么?” “找到了,就葬在琅琊的一处山头上。” 他边说边起身将药一饮而尽,俊美的面容温冷斯文,道:“找几只野狗,给他刨了。” 他们刺杀他,他可以忍,但他一想到在暴雨中宋旎欢那裸露的肩背,摇摇欲坠的伶仃身影,就怒意沸腾。 如果他来晚了一步…… 如果,他没有来呢? 很多个夜里他都会惊醒,这种假设频繁地入他的梦,他深深的意识到,他完全不能失去她。 第126章 悔过 谢云霁说这些话时语气平静,就像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 暗卫见怪不怪了。 说起来,他与谢云霁并不能算是同辈人,谢云霁都二十七了,而他今年才十七。 他接替前辈成为谢云霁的暗卫时,谢云霁已经是如今沉稳内敛的模样了,他未曾见过他心狠手辣的样子。 但他的前辈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过他,公子的狠戾与冷酷。 公子出身好,又独得武林大师真传,是有资格令人畏惧的。 只不过他跟公子的时候,他已敛了锋芒,抛却了能让人一眼看穿的轻狂与绝对的恶。 可这并不代表他就真的不令人畏惧了。 就比如他竟时隔多年又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刨人家的坟,还让野狗饿狗去刨。 即使那人是皇子又如何,皇帝还管得了野狗了!? 他垂首,“是,公子。” “哦对了,谢檀不用再找了。”谢云霁又道,沉默了片刻,“到此为止吧。” “是。”暗卫道,又想起了什么,迟疑道,“公子您吩咐的另一件事,还是没有眉目,齐王之乱牵扯众多,属下多方查证,宋清宋侍郎的确是参与其中,但数量不多只有两万两白银。公子若想找人顶罪或重查此案,都是……不太可能的。” 谢云霁眉头拢起,这的确是让人有几分上火啊,怎么才能将她父亲的名字在史书中抹去呢…… 两万两,对于齐王所谋之事来说连擦边都不够,无非是和光同尘罢了。 可就是这样一件被动攀附的小事,却毁了她的家,将她拉进了深渊。 谢云霁记得齐王案发,是他高中状元的那一年。 齐王和皇帝是一母同胞,所以皇帝登上九五之尊之位后处置了旧臣和以往的兄弟,唯独对这个弟弟,格外宽厚。 将大昭最好最富庶的云州赐给他做封地,免赋税,无苛政,生下孩子就享俸禄。 齐王一系也很能生,没多少年,云州就布满了各种嫡系、旁支,完全受朝廷供养。 据说齐王府中的地砖都是纯金的。 皇帝对弟弟日复一日的姑息,到底养出了他的野心。 一母同胞,为何他能当皇帝我就不能? 齐王集幕僚、揽权臣、欲篡位。 皇帝不动声色地纵容着,最后一举摧毁。 齐王死到临头才惊觉,他的这个哥哥当年横行云京搅动风云的时候,他还在奶娘怀里撒娇要奶吃呢。 他没见过他心狠手辣的样子,不代表他就真是个仁慈的帝王了。 帝王,怎么能仁慈呢? 皇帝的作风向来狠戾,尤其对于这种意图谋反的手足,可他做皇帝这些年,愈发地怕史官的笔。 他年少时杀念太重,杀了很多不该杀的人,现在岁数大了,就剩这唯一一个弟弟,若是也死于他手,不知后世会如何评价? 当时皇帝在金銮殿,看着身着状元红衣的谢云霁,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他的声音却稀松平常像是在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朕听闻谢卿三元及第,学富五车,那谢卿认为,朕该顾念手足之情,还是更重君臣之治?”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一般,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很安静,百官们都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这样的问题落到自己头上。 皇帝的目光紧紧盯着谢云霁,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看穿他内心的想法。 谢云霁平静地抬起头,与掌天下之权之人对视着,缓缓说道:“陛下,臣以为,手足之情固然重要,但作为一国之君,您是天下人的君父,应先以家国社稷为重,以百姓为念。齐王殿下是陛下手足,却也是大昭的罪人,对于意图谋反之人,应严惩不贷,以正国法。” 皇帝点头,表情舒缓了,对谢云霁的回答表示满意。 然而,他并没有立刻做出决定,而是继续注视着谢云霁,似乎还想从他身上挖掘出更多的东西。 谢云霁明白,这是皇帝对自己的考验,也是一种信任的体现。 只有通过这次考验,才能得到皇帝的认可,成为一名真正的臣子。 于是,他挺直了脊梁,不卑不亢地立于殿中。 “那谢卿以为,与齐王案牵扯之人,该严惩么?”皇帝又问。 谢云霁拱手,“凡是大昭子民,无论王公贵族亦或是平民百姓,皆应遵守《大昭律》。自是该按律法惩处。” 皇帝笑了。 皇帝无非是想借他之口说出自己想做的事,自古以来帝王皆是如此,才会有那么多宠臣。 齐王嫡系被铲除,云州的赋税这一块松快了很多,原来皇帝未向云州纳税,齐王自己却巧立名目了许多苛刻税收,云州百姓早就苦不堪言。 齐王一倒,国库都充裕了很多。 皇帝很满意,像是铲除了心腹大患,那一点手足之情也早就随着时间淡去了。 与之相关的官员、亲眷皆受到了牵连。宋旎欢一家在这洪流中也未能幸免,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 谢云霁得知此事后,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他在教坊司看见了一身素衣的宋旎欢,心中才泛起了一丝涟漪。 这个女子……是谢檀的相好。 原来谢檀这些日子的焦急和颓废皆是因为她。 那时的谢云霁并不像如今这样沉稳,年少的他既偏激,又过度自尊,对于生命蔑视,对谢檀的打压从未停止过。 让谢檀找不到宋旎欢实在太简单了。 甚至不需要他去做,下属就知道以他对谢檀的轻慢来看,拿欺辱谢檀来讨好他是最好的办法。 就这么的,谢檀与宋旎欢就在云京中相隔了三年。 谁也找不到谁。 谢云霁抵住眉心,极力控制脑海中这些翻涌的回忆,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言的悔恨。 若说是无心之失,倒也不是。 那时的他刚刚高中状元,意气风发,年轻气盛,心中满怀着理想与抱负,忠贯日月,既清且正。 那时的他没有爱人,在被孤独和嫉恨所裹挟的日子里,他变得冷漠而无情,肆意地释放着对这个尘世的恶意。 那时的他……还没有她啊。 他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心中都是苦涩的滋味。 既如此,就尽量弥补吧。 谢云霁凝视着手中的银簪,是她插在那人身上的那一把。 他对躬身垂首的年轻暗卫道:“去,找当初与宋家有牵连的人来,我要知道全部的经过。” 第127章 他绝对没有苛待谢檀 云京的云谲波诡并未传到陈郡来。 这里还一切照旧,族学里的子弟们头悬梁锥刺股,准备着来年春闱,夫人们紧锣密鼓地为过年忙活着。 陈郡谢府在云雾山下,连绵一片几乎占了小半个云雾山,亭台楼阁,琼楼玉宇,山巅的临风阁能俯瞰整个陈郡。 谢云霁在此养伤,就住在临风阁,日日有小厮们固定时间送吃食上来,平日里没人打扰,十分安静。 山巅还有一汪湖水,从他和宋旎欢所居的居室开窗望去,沐着晨光,树林影影绰绰,湖水微波荡漾,晨间有薄雾缭绕,美的不似人间。 谢云霁命人在湖边搭了草亭,野趣横生,二人好像有了很多时间可以虚度,亭下观雪,对弈,她读最新的话本子,他读族学中世代传下来的手札。 谢云霁有时会想,如果他留在陈郡呢,这样逍遥自在的过一生多好,谢氏人才辈出,他曾追求的权臣不少,但更多的是在文坛上颇有建树的词人、诗人,纵情山水间,恣意风流,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虚度。 为什么在以前他会觉得这是无趣无志所为呢。 眼皮渐渐变得沉重…… 宋旎欢放下手中的书卷,看向谢云霁,他手中的紫金暖炉袅袅冒着热气,他眉目舒展地靠着草亭的柱子小憩,亭外细碎地飘着雪,有几片大点儿的雪花落在他脸上。 冰雪之姿,神仙似的人,哪都好看。 一旁伺候的小厮也看呆了,小厮在多年前就是伺候过谢云霁的,眼看着公子长大,后来公子去了云京,粉雕玉琢的孩童长成了少年,及冠后就再未回过陈郡。 现在小厮成了管家,多年未见,公子的样貌其实没有太大变化,一如既往的俊美风流。 但周身的那种成熟气度,完全不是曾经的少年可比。 沉静、内敛,阖着眼时如一幅画。 睁开眼的璀璨光华,叫人不敢直视。 雅冠云京的谢公子,不愧是谢家这一代的掌舵人。 宋旎欢示意管家取了毯子过来,俯身轻轻地盖在他身上。山间无风,亭中烧着暖炉,并不冷,还比烧着地龙的屋子要通风。 自从那个雨夜他为她挡了那一刀后,精神似乎就变得不济,经常会突然睡去,看云京发过来的公文看的久了也会头痛。 宋旎欢在唇间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管家与她一同向一边走去,她想问问谢云霁的曾经。 管家对这个谢少夫人的印象十分好,这女娃身上并没有世家贵女的娇矜和疏离,更没有对下人明显的阶级感。 谢云霁昏迷的日子里,她衣不解带地侍于床前,不是高门中常见的夫妻做做样子。 管家已近不惑之年,接触的人很杂,阅历算是丰富,他能分辨得出,少夫人眼中流露出的对谢云霁的关心和担忧,是发自内心的。 是妻子对丈夫的,并不作伪。 任谁面对这样一个美丽又没架子的女子,又带着这样真诚的问题,都无法拒绝她。 “公子小时候是在陈郡谢府,与夫人一起。”管家道。 宋旎欢知道,管家所说的夫人应该是郡主,谢云霁的母亲,清河郡主。 可郡主怎么会来陈郡生活呢,为什么没有留在云京呢? “夫人和善,小公子也懂事。夫人并不假手奶娘和婆子照看小公子,凡事都是亲力亲为的。”管家回忆起曾经,脸上都有着温和的容光。 “夫君他是什么时候回的云京呢?一直与郡主千岁生活在这里么?”她问。 “公子六岁的时候回的云京。”管家仔细回忆,眉头拧了拧,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自那之后,直到公子十一岁才再次回来祭祖。唉,那次回来,就只有公子一个人,夫人她已然仙去了。” 宋旎欢心里始终装着事,二殿下曾说她和谢檀是一对,谢云霁是为了报复谢檀……一想到这,她心里就沉甸甸的。 她曾细细想了和谢檀的点滴,再结合他的所为,的确是让人生疑。可她想不起和他曾有过怎样的曾经,既想不起,那就去问别人。 方才刘管家所说的,再结合霜华告诉她的,她垂下眼,在脑海中将这些信息整合。 谢云霁幼时从云京到了陈郡的那一年,应是谢檀的母亲入谢府的同年,郡主不堪受辱,干脆带着孩子出走陈郡。 而谢云霁再回陈郡,就是母亲离世的那一年。 在陈郡的这些天他都很放松,这种放松与平日不同,是人对故乡天然的亲近感和松弛感。 他与母亲在这里度过的那段时光,应是很快乐温馨的回忆吧,以至于受了伤,就回到这里来养伤。 可她想知道的不止于此,在云京谢府,众人对谢檀都讳莫如深,她想打探一二,难上加难,倒不如陈郡民风淳朴,没那么敏感,更能问出些东西来。 “刘伯,二公子您可有印象?他回过陈郡么?为何有传言说夫君苛待二公子呢……”她开门见山问道,又眯起眼睛一笑,“夫君对二公子很是宽厚,我实在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传言,想问问刘伯您可知道一二?” “我们公子当然宽厚,怎会苛待那小子?”管家愤愤不平都不顾尊卑了,“公子就是太好了,没有错处都成了错处,什么人闲的没事干拿那小子来揶揄公子!我们公子出身高,能与他称兄弟,已然是抬举他了!” 管家发泄出不满,又长长叹息一声。 宋旎欢心下微动,这一叹,便代表她找对人了,他定然知情谢云霁与谢檀之间的恩怨。 “老爷宠妾灭妻在那些年是知了名的。”管家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兰姨娘是老爷当年督办了内宦之乱后以功勋换来的圣上赐婚,本来是平妻,后来不知怎的还是做了妾,但老爷很是爱重兰姨娘。” “还好兰姨娘命薄,担不起这滔天的福气,去得早,就留下个儿子。” “后来郡主千岁骤然离去,公子才十岁,回到陈郡来,好几天一句话都不说,我看着都心疼。但公子太懂事了,没几天就恢复的跟没事人一样,只是从那之后就很少回来了。” “二公子也回来过一次,那孩子……”管家犹疑道,又看了看宋旎欢的脸色,斟酌着用词,“是个难相与的。躲在人后面不爱见人,祭祖的时候还是公子去后排把他牵过来,与公子一同跪在家庙最前面上了第一柱香。” 管家斩钉截铁地说:“公子行事磊落,决不会苛待谢檀!” 第128章 岁岁年年? 管家走了之后,宋旎欢便转身回到了草亭之中,然后静静地坐在了谢云霁的身旁,看着他的睡颜出神。 对于自己年少时候发生过的事情,她已经忘记了很多,尤其是有关谢檀的那些记忆,更是模糊不清。 如今她只能依靠别人的讲述和描述,尽力去拼凑出一些零散的片段。 然而,无论如何努力,她发现要真正了解谢檀几乎是不可能的。谢檀虽然生于谢府长于谢府,却仿佛一个隐形人般存在着。 没有人对他有特别深刻的印象,只知道他是那个桀骜而孤僻的二公子。 想重新认识他,实在是太难了。 她在十四岁的时候就被流放到了教坊司,如果说当时真的和谢檀有难舍的情谊,那么为什么他没有来寻找她呢?为什么没有救她出苦海呢...... 想到这里,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人死,灯灭。 在另一个世界,他已然往生了吧? 宋旎欢望着面前的郎君,眼中是复杂的情感,他是她情窦初开的爱人,是她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是她的夫君。 可他也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他曾轻视她、欺瞒她、背叛她。 唯有一件事他没有骗她,那就是他爱她,可以为她付出生命的爱。现在想来,往年过生日时他眼中微妙的波澜,和一遍遍唤她的名字,原来是为此。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谁。 他受世间最正统的教育,忠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却愿意与她一同一生无子。 往事沉疴暂且不表,只要他不再那般,她就原谅他,好好与他在一起。 谢云霁的手有些冷,她便自然地蹙过身子来为他挡着风。 青年阖着眼,面色平静,唇角却勾起压都压不住。 他伸手将她揽过,她惊呼一声便稳稳坐在了他腿上。 “旎欢。”谢云霁埋首在她怀中,深吸一口气,馨香满怀,他笑了笑,发出满足的喟叹:“醒来就能看见你,真好啊。” “冷了吧?我们回去。”宋旎欢温柔地说道。 睡醒后的青年精神焕发,眉眼含笑,“好。一会儿天色暗了家宴就要开始了,我们下山去吧。我给弟弟妹妹们准备了压祟钱,你帮我发给他们好不好?之后我们可以一起守岁,共度岁岁年年。” “好啊!”她笑着,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好多人都想见见你呢,特别是弟弟们,他们马上要参加春闱了,有一堆问题等着你指点;还有十娘和十三娘,她们跟人打赌说你比那邀月公子还要好看,绝对能稳住排名呢……” “邀月公子是谁?什么排名?”谢云霁疑惑地问道。 “这个嘛……”旎欢忍不住笑了起来,眨眨眼,“等会儿让妹妹们告诉你吧。” 若是让谢翰林知道,在陈郡他闻名的并非自己的才气,而是俊美的容颜,真不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甚至还有个美男排行榜,由于他很久没回陈郡,蝉联榜首数年的他据说就要被秦楼楚馆新晋的邀月公子反超了…… 想到这里,宋旎欢拢着手炉浅笑,细碎的雪花飘落,岁月静好。 谢云霁将她的手牵起,不紧不慢地向山下走去,喁喁细语的两道清贵身影,渐渐隐入风雪中。 * 又一年除夕。 北境过年与中原不同,不像锦绣云京习惯了呼奴唤婢地置办年货,这里的人都是自己动手张罗,繁忙中是喜气洋洋的安稳从容。 从军这些年,谢檀已习惯了外乡的年味,蹲下来正扎着草把子,等天黑了驱傩守岁时烧火用。 抬手、捆绑、抽刀割断麻绳,动作利落,从后面看去,宽肩窄腰,早已没了少年时的单薄模样。 两个兵丁挪动着蜡台和一箱锡纸,问道:“将军,今年祭神怎么安排?” 北境民族杂居,年节已从了胡俗,过年的时候除了驱傩守岁外,还要祭神。 “和往常一样。”谢檀边干活边道。 两个兵丁对视一眼,试探询问道:“那个什么圣女……弟兄们说女贞部过年的时候圣女都会向天神献舞,将军,您看要不要让她今年和也往年一样?热闹热闹,给咱们弟兄们也跳跳舞?” 谢檀动作停下了,沉默片刻,起身道:“我去看看她。” 地牢白日里也燃着火把,火焰燃烧仍然驱不散地底的阴冷。 那女子坐在枯草堆砌的地上,微阖着眼,若不是鼻息间有吐息的白气,还以为是原地坐化了。 谢檀凝视着她,这便是北境人人尊崇的圣女,他潜入女贞内部,假扮他们的族人,甚至将头发染黑了,费尽千辛万苦,才将此女子抓获。 已经被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有一段时间了,但她的意志并没有因此而崩溃。相反,她似乎每天都在静静地坐着,仿佛能从这种宁静中汲取力量。 她看上去已不再年轻,相貌也相当平凡,只有她脸颊上淡淡的粉红色图腾揭示出她的真实身份——女贞部圣女。 今晚她原本应该为神献上一舞。但现在,她只能在这里默默等待命运的安排。 “骗子。”冷漠而轻慢的话语从圣女嘴边滑落,她睁开了眼,盯着他。 “圣女。”他道。 圣女风眠没有说话,面前的青年属于意志力极强的,她竟无法从他身上感知到任何情绪。 他的心,被他严密地隐藏了起来。 他睨着她,“你的神,可告诉你有被我抓起来的一天?” “你的子民们知道你在我手中,便不敢轻举妄动,就这么耗着吧,日日又年年,中原的百姓迟早会侵入你们,将你们的族群分化离析。” 风眠淡淡看着谢檀,微弱的火光中,她轻轻笑了,忽然道:“你这样的少年白发,在我们族群中,是天神之子的象征。” 谢檀愣住,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这样的话语,也曾从另一个人口中吐出…… 第129章 你是神仙吗 那时他被谢云霁推进湖里,待看热闹的人散了,他到假山处想把湿了的大氅先换下来。 “你是神仙吗?” “你的白头发好漂亮啊。” 谢檀环顾左右也未见有人,心中很是不悦,时常有人拿头发的颜色取笑他。 “嘿,我在这呢。”声音从头顶传来。 这是他与宋旎欢的初见,他一抬头,就看见假山顶的她,一双乌黑澄澈的眼睛里是艳羡惊讶的光芒,发自内心的称赞他的发色。 这样真诚的夸赞,他无法再冷着脸。 就如现在,一丝笑意攀上谢檀的唇角他都没有察觉。 圣女风眠看向他,她陡然间感觉到了他心中那一刹那的柔软和……难以言表的哀伤。 风眠眼神犀利起来,迅速起身往后退了几步,浓重的杀气四起,方才垂手躬身站在谢檀身后的守卫忽然暴起,一把利刃破风而来。 在战场上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直觉,让谢檀对这样突然的袭击早就有了准备,可他并没有躲,任由那女贞族族人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 伪装成守卫的男子抬起了脸,是标准的胡人长相,眉骨很高,投下深邃的阴影,他的眼神坚毅,扔下一叠守卫衣物,“圣女,你先走!” 风眠犹疑地看着面前的将军,只见他神色看不出异样,长睫微敛,淡淡的看着他们。 这个人这些年在北境的凶名正盛,属于跺一跺脚整个北境都会抖三抖的人物。 他就会这样束手就擒么? 那人见圣女迟迟不走,很是着急,“快走啊,我来制住他!这会儿外面都忙着生火呢,圣女,您现在走是最好的机会!” 谢檀冷峭的声音传来:“走啊。” 他淡淡的,任那匕首在自己脖颈间,唇角有若有若无的弧度,让人不寒而栗。 “怎么不走了?” 这几个字在风眠听来是威胁,并不是疑问。 下一刻,那女贞部族人手腕一麻,都没看清那将军是怎么出手的,那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就飞了出去,而后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将他向后拖拽,身体飞了出去,向后滑了好长一段撞到墙上才停下来。 他龇牙咧嘴地抬头看去,只见那白发青年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薄长的眼睛有骇人的锋芒,那是杀人者的眼神,只一个眼神就让他心口发凉—— 这便是统御大昭北部兵权,将北境诛部全部打散的镇军大将军! 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谢檀向前走了一步,身量高大,带来极强的压迫力,“既然不走,那……圣女还想见见阿珈箬么?”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风眠的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喃喃道:“你、你怎么知道阿珈箬?” 下一刻她扑了上来,像被伤到的母狼,眼中是凌厉的杀气,“你把阿珈箬怎么了!?” 然而,谢檀只是笑了笑,将她抓着他衣襟的手一根一根地拿开,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朵夕颜花。 那并不是真的夕颜花,夕颜朝生暮死,这一朵是绢纸所制的永生花。 在阴暗的牢狱中这朵淡粉色的花格格不入,却让圣女风眠的心霎时间像被一种柔软包裹了起来。 “阿珈箬……”风眠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怜爱和期盼。 “是,你的女儿阿珈箬。”谢檀道。 女贞部圣女是神的仆人,一生不可婚嫁,风眠却有了女儿。 风眠原本以为这一段禁忌之恋不会再有人知道,女儿阿珈箬的名字也将会永远埋藏在她心底。 当年到底是年轻,明知没有结果,却还是在情郎离去的前夜约了他见面,知道这一别就是永别,他那样不舍,眼眸里都是对她说不出的爱意,在他转身的那一刻,风眠伸出手勾住了他的小指…… 情郎去了中原,再也没有回来。 风眠的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 圣女隔绝与普通人的一切联系,日夜静坐观心,参悟天地密法,与世隔绝并不需外出见人,她隐藏在宽大神袍下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直到分娩那日,一切才暴露在照顾她长大的婆婆面前,婆婆到底是怜惜了她,将女儿送走了。 风眠求着婆婆让她给女儿取一个名字,她的阿珈箬啊……她才只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小小的软软的女儿就刻进了风眠心里,她再也不能潜心敬神,物我两忘。 日日的祈祷中多了阿珈箬的名字。 “阿珈箬,真是很美的名字。”谢檀坦言道,“小姑娘今年四岁了,她很想有个母亲。” 听到阿珈箬的名字,风眠的心猛烈跳动起来,“她在哪?你把她怎么样了?” “我还不至于对一个小姑娘下手。”谢檀道,“她很好。” 半晌,风眠有些委顿的坐在地上,原本明亮的眼眸此刻也失去了光泽,“即使你拿阿珈箬威胁我,也是无用的。女贞部绵延千年,对圣女的尊崇早已刻在了骨子里,但他们尊崇的是圣女这个身份,而非我这个人。我并不能对他们下什么命令。” 谢檀自然明白她说的是事实,毕竟信仰这种东西绝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一种精神寄托。 “若是让我的族人知道阿珈箬的存在,那……他们可以再选一个新的圣女。”风眠的声音充满了苦涩和无奈,她自嘲地笑了笑,“而我,对将军你来说就是无用的了。” 谢檀紧紧地皱起眉头,心中暗自思忖,他渐渐意识到眼前这个问题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设想。 原本,他以为只要成功抓住圣女风眠,所有难题都会迎刃而解。然而此刻,他却清楚地认识到,女贞部对于圣女的尊崇完全是基于他们脑海中的幻想和光环,这种光环仅仅能够维持圣女高高在上、受人供奉的地位,却无法让这些族人因为圣女的一句话,就真心实意地归顺于强权统治之下的外族。 “抓你一个人就已经如此费力。”一直沉默不语的白发将军突然抬起头来,语气冰冷地问道:“那么,究竟需要怎么做才能号令女贞部,让他们停止从中作梗呢?” 云京正在权力更迭之际,北境这边他必须要稳住,才能为萧玹争得夺嫡的胜算。 第130章 皇帝心头朱砂痣 宫中夜宴方罢。 皇帝回到后宫中,按祖制,除夕要在皇后宫中守岁,但一想到皇后,就是她哭红的双眼和逐渐疯魔的言语。 实在是不想去。 牛油蜡哔哔燃着,皇帝望着那火光发呆。 宫门外的小太监躬身垂首道:“圣上,皇后娘娘说头风犯了不宜面圣……” 皇帝有片刻的失神,想了想,如释重负道,“朕知道了,让皇后好生养着吧。” 少年夫妻相伴几十载,到这样的时刻,默契的令人生出一丝苦笑来。 萧璜的离去,终是让帝后彻底离了心。 皇帝觉得胸口很闷,方才在宴席上,内阁的文臣们也不忘旁敲侧击地逼他立储。 他存着些私心,一直很纠结。 那个孩子,他和嘉娘的孩子,眉眼真像他娘。 他曾远远看过一眼,真想把他认回来啊。 可是嘉娘曾说过,要与他不复相见,就连他们的孩子也姓了谢。 皇帝捏着眉心,这些年是愈发觉得身体不济,他从暗格中拿出那枚玉玦,阴刻着的“熙徵”二字被摩挲的愈发圆润。 熙徵,是他的字。 皇帝声音里透着倦意:“那孩子在北境干得不错,是不是?” 老太监听闻这话,一凛,躬身跪下,不敢吭声。 “二品大将军,官衔是他自己挣来的。”皇帝道,有些欣慰,虽说是官衔是他亲自封的,他并没有寻一点私心呢。 皇帝望向跪在地上的老太监,“你觉得呢?” 老太监知道逃不过皇帝的追问了,便抬起头来,道:“陛下……萧檀将军他名不正,则言不顺。万不可担储君之选。” 皇帝有些高兴,因为多亏了大儿子萧玹赐了国姓,这才让谢檀改回了萧姓,不管怎么说吧,算是认祖归宗了。 他又有点难受,名不正言不顺……就是这句话,当年拦在了他和兰嘉之间。 嘉娘啊。 嘉娘本该是他的啊,与谢家何干。 当年的事他在脑海中捋了好多遍,越想越想不明白,嘉娘明明是先和他心意相通的,怎就阴差阳错被他赐给了谢之桓。 兰嘉是进宫待选的秀女,那样一个柔顺、妥帖、文雅的人,他一眼就很喜欢,可皇后的母族那样显赫,并不允许他选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 她落选了,他想着无妨,有的是法子把她弄进宫来。 他还没来得及去做,那一日谢之桓就在殿上恳请他赐婚,谢之桓有功,赐婚便赐婚吧,只是他不知,谢之桓要的那个人竟就是兰嘉。 他的嘉娘啊。 被他亲手赐给了别的男人。 皇帝长长叹息了一声,年迈的身体虚虚靠在引枕上,才缓解了方才不胜酒力的微醺。 当年他得知兰嘉竟被自己亲手赐婚赐给了臣子,恼怒、后悔、被愚弄的愤慨充斥着他的心。 为何嘉娘被堂而皇之的赐婚,身为皇帝的他却全然不知他赐婚的是谁? 这其中的猫腻他曾去深究过,与他想的一样,皇后不愿还未入中宫就先有个宠妃,太后被先帝独宠佟贵妃留下了阴影,对有可能祸乱朝纲的妖妃绝不姑息。 帝王,就是无情的。若是有情,有偏爱,那就谁都不能忍。 到底是他当时太年轻,不懂得隐藏自己的心思,将对嘉娘的喜爱过早的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他本想压下对她的心思,谁知爱而不得的滋味那样难捱,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悔恨和懊恼日夜侵蚀着他的心,为何做了皇帝还不能随心所欲? 逐渐有了心魔。 谢家清贵,乃清流文士之首,今日夺臣子之妻,明日就可夺天下士人之妻,他才登基,万不可如此。 可心魔难消,在谢之桓与兰嘉成婚前夜,他被嫉妒和悔恨冲昏了头,竟冲动之下强要了她。 她咬了咬嘴唇,眼神空洞,眼泪和怨恨刺痛了他的心,“圣上,您如此对我,可想过我以后如何立足于这世间?” “您,为何不娶我呢。” 他没法子,他做了皇帝也要顾及世间礼法,他没法娶她! “朕只问你一句,你对朕,有情么?”他问。 她不再哭了,冷冷的看着他,仿佛他方才的冲动终于将她对他最后一分不舍和爱意涤荡殆尽,“圣上连我的人都留不住,还要我的心么?” 他还没走,她就要寻死,皇帝只能发了狠,“你若寻死,出了什么闪失,朕会把你兰家一十二口人全部处死。” 之后的日子里,皇帝被自己的良心和对嘉娘的思念折磨不已。 直到嘉娘的死讯传来,皇帝方觉他真的与她错过了,无论是爱与恨,都已经随着她的离去烟消云散了。 留给他的是长夜里无人可诉的悔恨和越积越多的思念。 得了这天下,也依然有终生不可得之人,思之既痛,这种痛无尽无回应,几乎要压垮他。 她给他留了话,孩子姓谢,永不复见。 可他知道,那是她和他的孩子。 刚下了雪,宫里地面上覆了一层薄雪,有一种寂寥的凄惶,皇帝老了,蹒跚地走在后宫长长的甬道上,以往挺拔威武的身躯佝偻着,冷冽的气息侵入肺腑,冷而刺痛。 不知不觉走到了容妃宫中。 容妃与嘉娘容貌相似七八分,是他后来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之后寻来的女子,一入宫就封了妃,宠冠后宫了许久。 她不骄不躁,温温柔柔的,也不会恃宠而骄,这柔顺的样子实在很像嘉娘。 可她没有嘉娘故作坚强的倔强模样,也没有嘉娘对他似怨似爱的凄苦眼眸。 容妃见皇帝过来,忙从寝宫中出来接驾,有些迷茫,“圣上您、您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今夜除夕,皇帝应该和皇后一同守岁啊。 皇帝看着容妃乌黑的发顶,若是不看眼睛,鼻梁、嘴唇、脖颈低垂的弧度,都很像嘉娘,他心中一软,酸酸涩涩的,说不出的难受。 皇帝难得的没说平身,而是俯身扶起了容妃,“今夜朕在你这歇了。” 容妃受宠若惊。 在皇帝来之前,她已然卸下钗环就寝了,连妆都没有,容妃局促又羞赧,“臣妾未梳洗,无颜面圣……” 她今夜未装扮,反而让皇帝看到了昔日青涩的嘉娘,他被攥紧的心松泛了不少,趁着醉意,他想放肆一些。 干脆把她当做嘉娘,好好说说话。 皇帝喃喃道,“你觉得老大怎么样?老六他太殷勤了,也很有能力……” “你说朕立谁当太子呢?” 容妃二话不说,即刻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第131章 太子是谁 皇帝也不理会吓得花容失色的容妃,自顾自说道:“萧璜啊,让朕体会了一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皇后也因此记恨上了朕,你说朕对琅琊王氏是不是太狠了些?” “是不是天下人都在骂朕?” 容妃低声道:“怎么会呢,天下人都是陛下您的子民,怎、怎么会骂您呢。” 她没什么家世,本是商户女,突然有一天就有两个人来到她的家,说泼天富贵到她头上了,恭敬的让她接住。 那两个人穿着飞鱼服,她爹说是东厂的人。 后来她就进了宫,直到见到皇帝、被封了妃,她看着高坐帝台之上的男人,才恍然惊觉一切都不是梦。 她仿佛不需要争宠,也不需要做什么,皇帝就特别宠爱她。 她时常会在半夜惊醒,生怕这一场泼天富贵是黄粱一梦。 她浅薄无知又没有显赫的家世,皇帝的宠爱只让她惶惶不安。 就像现在皇帝竟问她立储之事,她简直要吓死了。 皇帝对容妃僵硬的恭维罔若未闻,继续说道:“都说立嫡立长,朕的嫡子已经没了。长子……老大,老大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朕的这些孩子里,就属老大最懂事,有个当哥哥的样。” 他还为朕认回了萧檀呢,皇帝笑了。 “朕知道老大在北境受苦了,军功是他实实在在打下来的,他一直都是个实在的孩子啊。” 他没什么特别宠爱的孩子,他想宠的那个,名不正言不顺,不能宠。 现在皇子中最出挑的儿子就是老六,尤其是这些年,在各个方面都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 皇帝知道萧慎已经敛了锋芒,虽是如此,他仍能从萧慎眼中看到掩不住的野心和欲望。 太像他了,与他当年一模一样。 没想到老六竟是最像他的那个。 那老六是不是也会在继位后,就杀光有可能威胁自己的手足呢? 一如他当年那样,永绝后患。唯一心软的一次,造就了“齐王之乱”。 “老六他……你觉得他怎么样,朕能立他当太子么?”皇帝又问。 容妃心跳如擂鼓,额角都出了细汗,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储君之争硝烟弥漫,可后宫不得干政啊,何况立谁为太子与她何干呢,她又没有孩子。 容妃求助似的看向皇帝身边的老太监。 老太监虽然没什么官职,却是从皇帝幼年时候就伴君左右的,连司礼监掌印太监见了他都得躬身行礼。 老太监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就当个听话的耳朵就行,不必作答。 果然,皇帝自言自语,“老大温驯敦厚,若是当了皇帝,定是个仁君。而老六,若是掌权了,却不一定容得下老大。” 也一定容不下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皇帝浑浊的眼睛亮了,心中有了答案。 * 翻过了这个年,大朝(注1)第一天,皇帝忽然下了诏书,立长子萧玹为太子。 储君之位终于落定。 东厂督主立于皇帝身后,看着他正在写的第二道圣旨,都是些年轻进士的名讳,谢云霁的名字首当其冲。 “谢卿,不错吧。”皇帝不像是疑问,更像是肯定。 因为嘉娘的缘故,他并未重用谢之桓,到底是存着一分愧疚,好在小一辈中出了谢云霁这样的人才,他的优秀足以让皇帝抛开前一辈的恩怨。 东厂督主点头,“是不错。” “督办琅琊王氏,让谢卿受苦了。”皇帝叹息,“过年的时候朕还收到了他从陈郡呈上的贺表。他怎么样了,伤好了么?” “好的差不多了,小谢大人到底是年轻,恢复得快。” “嗯……得弥补弥补他,给他个什么官职呢?”皇帝沉吟道,提着的湖笔迟迟没有落笔。 谢云霁官至六品翰林修撰,又兼任监察院副史,清贵和得罪人的活他都干了,也算是历练了一番。 目光又落在桌案上的那本《运河行书》上。 东厂督主道:“小谢大人所行所思皆是正道。奴才斗胆说说实话,奴才一直以为读书人酸腐,但小谢大人督办琅琊王氏一案,敏思慎行,真叫奴才刮目相看。” “奴才还听说小谢大人今年过年在陈郡过的,陈郡谢府门口堵的是车水马龙,可陛下您猜怎么着,小谢大人谁都没见,连六殿下府里的人都没进去。” 皇帝很喜欢谢云霁这一点,众人都知他帝宠在身,犹是如此,他却没有骄矜自大,也没有专权擅权。 不与宗室为伍,不站队。 入世又不染尘埃,特别能摆正自己的身份。 这就是他想要的朝臣啊。 也是他想留给萧玹的嫡系臣子,再等个几年,入了内阁,就是重臣,可堪为国之砥柱。 皇帝心情很好,大笔一挥,玉玺印落。 立储的消息和圣旨一同传入了陈郡谢府。 谢云霁大病初愈,年节期间穿着大红色的直裰很是喜庆,衬得苍白的脸色有了几分气色。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治世以文,尔谢云霁,学贯经文,才通世务,佐社稷之精,兹以考绩,着任命为太子詹事,兼礼部左侍郎。钦此!” 太监念完圣旨后,看着谢云霁说道:“谢大人,请接旨吧。” 谢云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多的情绪,恭敬地叩头谢恩:“臣接旨。” 跪着的谢氏众人心里直突突,三品太子詹事,又兼任礼部左侍郎,这无疑是一条标准的入阁之路。 皇帝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 宋旎欢跪在谢云霁身后,她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他的背影如松如竹,挺拔而坚定,举手投足间自有气度。 宋旎欢心中涌起一股自豪和喜悦之情,因为这个人是她的夫君,是如此优秀、出色的人。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第132章 为她请诰命 年后,众人都估摸着谢云霁就要动身回云京去上任了。 可他受伤后身体还未恢复,圣上也给了旨意,宽宏的容许他在陈郡谢府养好身子后再回京赴任。 太子初立,詹事府众人都斗志昂扬,想在新的岗位上发光发热,可谢云霁却似乎并不着急。。 夜里下的雪刚清扫完,没一会儿又飘下了细碎的雪花,居室内烧着地龙,雪花扑簌落下的声音让人没来由的心安。 谢云霁在居室内仍披着浅灰色的大氅,自从受伤后就很畏寒。 他立于桌案前,垂着眼帘,修长的手握着笔,笔尖舔饱墨汁,一行行苍劲有力的字迹便迤逦在宣纸上。 他年少时便三元及第,是出了名的才华横溢文采风流,制式公文、诗词小集、陈情奏折于他来说都是完全不需要沉思便可笔走游龙的,偏这一篇奏表,他频频停顿下来斟酌用词。 烛火微微跳动,泛着朦胧的温柔,青年的眉心拢起又松泛…… 终是将这一篇给皇帝的奏表完成了。 他为她请了诰命。 曾经他只有六品的官级,为妻子请诰命,他还不够格。 但如今,官至三品太子詹事,终于可以为宋旎欢请诰命了。 她若成了诰命夫人,便可享朝廷俸禄和田产,这些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有了官身,发生了任何事,任何地方官员都无法处置她。 换句话说就是,即使他不在她身边,她也是安全的、受人敬重的。 她生活在后宅,有了这个身份,就和其他女子有了本质上的不同。 即使没有自己的孩子,她也可以靠这份殊荣,很好的生活下去。 他的手缓慢而深刻地掠过那一叠文书,是他准备了许久的。 他的政绩报告、他为她写的颂表、族人对她的认可…… 若是在云京,取得族人对她的认可还有些难度,但是在陈郡,她与他们相处的很好。 最后,他的手指温柔款款地停留在谢氏家谱上。 家谱有些年头了,纸张微微泛黄,烛火下有明显的肌理,仿佛在诉说着百年来的荣光。 他的名字旁边,是她。 谢云霁之发妻。 “很好……”他喃喃道。 如同诉说情话般梦呓,又如同流淌在冰面下的暗流深渊,压抑着极致的占有欲。 “你是我的,旎欢。” 他将这一沓文书收好,望着窗外静静的落雪,心中叹息一声,在陈郡的日子太安逸松弛,竟让他心生留恋。 想到回到云京后即将面对的权力更迭、风谲云诡,不免有些寂寥的倦意。 这是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他想起宋旎欢在除夕夜偶然间说的话,她说要是能一直留在这里多好。 陈郡谢府不像云京谢府那么多规矩,人与人之间相处也更为简单,更适合她这样心思纯粹的人。 可云京还有她割舍不下的宋澜止。 云京也有他无法摆脱的责任。 “咳咳……”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无奈地将桌案上的手稿收起来,这些日子除了看看必看的公文,还找到了许多父亲曾写过的文稿。 若不是这次回了陈郡,他竟不知一向肃正又沉默的父亲,竟还有这样文采风流、才情斐然的一面。 父亲扶持孤弱、心生怜惜、君子有节、冲破礼教、爱而不得、回忆往昔、悔不当初、遗憾收场。 这些刻骨铭心的惘思,只对一个人,兰姨娘。 谢云霁自然不是什么多愁善感、极易共情之人,即使父亲的手稿写的再情深意切字字泣血,在他看来也丝毫不为他们的爱情所动。 不仅不为所动,那些字还如钢针一般钉进他的心上。 父亲的真爱是兰姨娘,毋庸置疑的。 那他的母亲算什么呢。 他有些庆幸,还好母亲没有看到这些手稿。 谢云霁自嘲地笑了笑,刚要转身出去,就看到窗外林中小道走来一个女子。 谢茗早已从云京谢府过来陈郡伺候公子,正在外面为公子整理着要回京的箱笼,就看见不远处走来一个盛装打扮的女子。 谢茗皱了皱眉,起身。 这些日子在陈郡谢府,他都打发了不少心怀野望的婢女,还有伺机与公子偶遇的谢氏旁支小姐。 公子今年二十七了,像是美酒,愈发香醇。 谢茗是知道公子脾气的,先前公子留宿了墨兰,府里人都以为要多一位姨娘了,只有他知道,公子那一夜什么都没做。 那盛装打扮的女子果然是谢氏旁支的小姐,不知从哪里听来了风声,知道谢云霁明日即将启程回云京,便想着来试一试。 谢茗与她周旋了一会儿,败下阵来,气喘吁吁地进来回话:“公子,谢小姐,您的堂妹说有重要的东西要亲手交给您……” 谢云霁声音冷淡,“赶她走。” 他一向是懒得应付这等事,在陈郡谢府,他已然刻意避开与堂妹能相见的时间,除了给叔伯长辈们必要的问安外,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与宋旎欢一起幽居在山巅的临风阁。 谢茗十分知道公子的脾气,点头应了个是,又出去传话。 没一会儿,就有女子的声音传来:“表哥不是都收了个婢女了么,叫什么兰的,怎么,我还不如一个婢女么?” “说什么与表嫂感情深厚,还在我这演上了……” 谢云霁的心中并没有愠怒,他沉默着,望着宋旎欢所在的方向。 她与他和好之后并未提及墨兰,像是那晚的事没有发生过。 有一次他想主动告诉她,他并未与墨兰如何。 可他刚起个头,她就打断了他,想到她故作洒脱急于掩盖的模样,谢云霁的心里忽然就难受了起来,闷闷的,钝痛。 他总想着保护她、将她留在身边、不告诉她那些令人烦忧的事,给她请诰命,不想让她受一点委屈。 可他从未意识到,给她委屈受的人,或许就是他。 他撩袍踏出了门槛,眉目光清沉冷湛的落在门外的女子身上,压迫感扑面而来。 这人一向温润如玉,极少有这样凌厉的时候。 只这一眼,她心中就生了惧意,他的目光似乎洞悉一切,审视着她。 她忽然觉得自己错了,或许今夜不该不听劝阻来找他,大公子全然不像往日见过的那样温和啊。 他一步一步向她走来,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了她的心上,让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眼中尽是淡漠疏离,看她就像是看……蝼蚁? 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谢云霁一句话没说,与她擦肩而过,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缓过神后向不远处看去,只见那清贵的身影已与另一道窈窕的身影并肩而立,他牵着她,亲昵地为她抚去长发上的落雪。 那是……谢少夫人。 第133章 讨厌你 翌日。 陈郡谢府再好,也无法停留太久,终于要启程回云京了。 谢云霁微微颔首,温和地回应着陈郡谢府亲人的不舍送别,苍白的面容上神情温润,隐有淡淡的笑意。 虽是并未声张,来相送的人还是络绎不绝,有族中表兄弟,有曾受过他恩惠的寒士,甚至还有早已不识的幼时玩伴。 他被围在中间,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耐心地与他们一一惜别。 风势忽然大了起来,他捂着口鼻咳嗽了几声,来相送的众人才终于放他走。 宋旎欢坐在马车里,在出发前一天,她就已与府中的夫人小姐们告别过了,陈郡的这一段日子,竟是她这些年来过的最轻松的时日。 那些往日沉疴,仿佛因为环境的改变,都暂时淡去了。 她侧目看了看他,谢云霁穿着比去年冬天要厚很多,她知道是因为他为她挡了那致命的一刀所致。 她的心中泛起细密的柔情,在衣袍下捏了捏他的手,“在想什么?” 他看着她笑了笑,她今日穿着朱红色的大氅,雪白的狐狸毛衬得她整个人艳若桃李。 一如他第一次见她那样,悸动在心口炸开。 只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到他身边后,就不再穿艳色的衣裙了。 “这样穿很好看。”他不吝啬夸奖。 宋旎欢:“你喜欢么?” “当然。” “那为何你总是穿的清清淡淡的?谢府里的人也是,连婢女的服制都是淡青色。”她忍不住问。 谢云霁拧了拧眉头,该怎么给她解释呢,像他们这样的世家,都讲究喜怒不形于色,讲究养气于心,自然在衣着外在上不喜浓烈跳脱、情感外露的颜色。 主打一个雅致恬淡。 可并不代表他就喜欢这样的。 “我以为你喜欢这样的……”她恍然大悟,嘟囔道,“原是我庸人自扰了?” 谢云霁也恍然大悟,心中一软,情不自禁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女为悦己者容么?” “旎欢,你悦谁?”他的声音温柔如水。 她看着丈夫风流的眉眼,脸倏地一下红了。 他这样看她时,她总会脸红。 谢云霁看着她羞怯的模样,回忆起她初来谢府的那段日子,那时她心中的忐忑完全被他忽略了。 当时的他只觉得逗弄她十分有趣,现在想来,心中盛满了怜惜。 他低头细细的吻她,柔软、灼热。 在吻的间隙,他急于告诉她,“你无须穿那些……颜色,我喜欢你,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她点了点头,温柔的回应他。 “那次在马车里,是我唐突了。还疼么?”他道。 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宋旎欢的脸上浮起一片红晕,“早就不疼了。” 他也被带回了那日的狼狈中,明明很爱,却不会表达爱意,伤害了她。 听到她说不疼了,他的心软的不成样子,将她揽在腿上,似乎要将她嵌进身体里,埋首在她柔顺的发丝里。 “我与墨兰,什么都没做。”他道。 宋旎欢眸光一颤,心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胸腔中那股强压了许久的酸涩之意稍稍平息了。 她怎能不在意呢。 可她又凭什么在意,她无所出,所有人都觉得谢云霁不纳妾只收用个丫鬟,已是好丈夫所为了,多少妇人生了孩子的,夫君还三妻四妾呢。 她若是嫉妒,若是不允,是要被狠狠指责的。 她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谢云霁的吻没停过,抱紧她娇柔的身躯,许久没有这样亲近,温软身子入怀,他就要失控了。 宋旎欢如羊脂玉般的脖颈、胸前遍布浅浅的红痕,她被他亲的有些喘不上气,破碎的声音低吟:“真的么?” 她看着他,好看的眼睛湿漉漉的,明明楚楚可怜,又透着娇艳欲滴的诱.惑。 谢云霁的手指轻轻摩挲他留下的痕迹,认真的看进她的眼底:“真的,我只要你。你呢,在意我么?心里是不是只有我?” 她轻轻点了点头。 他将她抱起来摆正了些,吻像飓风来袭,恣意又疯狂,“回去,我便把墨兰发嫁了。” 她抵住他的胸膛,“什么发嫁?要把墨兰嫁给谁?” “嫁给谁都行,我不想让你不高兴。” 他还要索吻,却被她躲开。 “墨兰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还能嫁给谁呢……既你与她没什么,那就让她好好留在谢府吧,重用她,给她体面。”宋旎欢道。 “好。”他的声音温柔低沉,温热的唇堵了过来,“别说这个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看着她睫毛低垂,红唇丰润,好看的心惊肉跳。 宋旎欢屏住了呼吸。 他强势,缠绵又专注,“让为夫弥补你啊……这次温柔些。” 不知是风吹的还是如何,马车摇晃了下,车檐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她羞涩难耐,不受控制地有些颤抖,“外面都说谢大人文雅清贵,端方知礼,怎么这会子这做派?” 话音未落,他却忽然激烈地将她坠入看不见的深渊。 她脸颊涨红,嗓间不由得溢出一声难.耐的低.吟。 谢云霁咬.她的耳垂,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就是对我的旎欢……情难自抑啊。” 他说的是实话,这感情若是能控制,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 他对她,一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她身体软绵绵的失了力,媚意横生,“讨厌你!” 笑意却攀上他的唇角,她说讨厌他,他一点也没觉得。 分明就是喜欢。 她喜欢他,真好。 在最后时刻,他的眼尾染上一层薄红,逼迫她抬起头看他:“旎欢,看着我。” “我是谁?” 他呼吸乱了,她整个人紧绷着根本无法思考。 他肆意地拂动着涟漪,她失神的望向谢云霁,只见他眼眸有孤掷一注的痛楚,又有足以让她沉溺的缱绻深情…… 狂风骤雨浇在娇花之上,她的脑海中茫茫一片,她回握住他的手,用力地与他十指相扣,喃喃道:“是我的夫君啊……” 他蹙着的眉头舒展开了,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你是我的,旎欢,我一直都爱你。” 她的心跳噗通噗通的,并未随着情欲餍足而减退,他的情话总是能让她脸红心跳不已。 神姿高砌的谢氏公子,说起情话几乎让人无法抵抗。 偏她爱听,他也只对她说。 想到这,宋旎欢抱紧了他。 谢云霁的呼吸平稳了下来,轻轻撩动她柔顺的长发,这样旖旎的气氛,他实在是喜欢。 若是云京中那些烦心事都可以抛之脑后就好了。 他为她穿好衣服,她脸颊泛着红,艳若桃李,有着动人的容光。 “圣上终于立储了。”他道。 宋旎欢点点头,“听说了呢,立了大殿下是么?” “嗯。”他懒懒地应了声。 在陈郡的这些日子,他会给她讲讲官场上的事,陈郡远离云京,在这里说天家之事,倒像是讲故事。 她很爱听他说话。 “圣上无嫡子了,大殿下是长子,立长子为储君,是正统礼法。”他道。 宋旎欢在谢云霁的讲述下已经知道了如今大昭官场上的阵营,担忧道:“那六殿下会如何呢?他能甘心么?” 谢云霁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俊美的轮廓半明半暗,沉默了片刻,回握住她的手,“别担心。” 第134章 梦见她了 北境大营。 帐内四个角幽幽燃着烛火,胡榻上青年的侧面线条凌厉流畅,在忽明忽暗的烛火照映下,有一种凛冽的俊美。 他白发被汗浸湿了,紧紧蹙着眉,陷入了幽深的梦境中去。 梦是断断续续的,梦境中他与她同乘一匹马,马背上的颠簸让他们离得很近,他垂眸看她,她的呼吸近在咫尺,香甜如美酒,让人不禁心神荡漾。 四目相对时,她眼神慌乱,他笑着收紧了手臂,“别怕啊,我会骑马。” 她一向是很有主意的女子,平时相处时也是利落又爽朗,少有这样羞怯的时候。 若即若离的接触,他的心跳一直慢不下来。 星空低垂,草地上没有别人,少年和少女在夜色中纵马疾驰。 好像过了很久,具体说了什么不记得,只那种心情舒畅的感觉在梦境中都身临其境似的。 草地中掩映了石块,马蹄一偏,她整个身子向侧边滑落,他一把将她拽进怀里,温香软玉入怀,与他剧烈的心跳声揉在一起。 他不知道她对他的心意到底是怜悯,还是对一个长得好看的小哥哥的天然亲近。 这两种他都不想要。 她从慌乱中回过神来,看着他笑了,眼睛弯弯的,温温柔柔。 算了。她还小,等明年及笄了再将心意与她说明。 后来,没有等到明年,谢云霁就对他痛下杀手,她为了保护他,和宋澜止一起将他送走。 在离开云京的山路上,他怀中是她的钗环玉佩,他忍着身中毒药的剧痛回头看她,只见她孤零零地站在那,柔顺的长发乱了,红唇翕合,在向他说些什么。 她到底说了什么? 下一刻,便是冲天的火光,谢府连绵一片,他所在的檀院就在谢府的边缘,再往北一条街,就是宋府。 那火光的方向,像是宋府所在之地,外面有兵荒马乱的喧嚣声。 胡榻上的青年呼吸乱作一团,整个人仿佛陷入了看不见五指的黑夜,下坠,下陷,一颗心颤抖着。 夜风四起,将燃着的烛火几欲吹灭,空气中翻涌着压抑的寒凉,他骤然睁开了眼。 额上还渗着细密的汗珠,梦境中绝望的无力感还未消退,他低低喘息着。 许多年都没有这样无措的感觉了。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与她分别的那个夜晚。 “将军!”帐子外传来通报声,“云京的抵报,加急的!” “进来。”谢檀道。 立储的消息还未传到北境,他的人就已快马加鞭把喜讯送了过来。 “要恭喜殿下了。”谢檀脸上有了笑容。 圣上终究是立了长子。 萧玹为人光明磊落,又敦厚仁善,虽然母家弱了些,却在北境立了军功,立他为太子,没有人会有不同的意见。 他的目光又落在抵报上“谢云霁,太子詹事”上,眼眸幽深冷冽,许久都没有说话。 * 绾娘呆呆坐在房中。 萧玹被立为太子的旨意已经下了,府里所有人都高兴的不行,比过年还热闹。 这场储君之争结束的猝不及防。 府里在庆祝,即使萧玹说了,不要太声张,却还是掩不住每个人脸上的喜气洋洋。 院子里很热闹,却与她无关。 因她只是妾室,是萧玹众多妾室中的一个,她以为自己是特别的,但在这样值得庆贺的日子里,她只能与其他妾室一样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因为这等喜悦只有跟了萧玹近二十载的发妻才有资格分享。 他跟她说,这几天事多,你好好待着,别乱跑。 她能乱跑什么呢。 先前他对她的宠爱,让她觉得自己和他像夫妻一样,渐渐的摆脱了自卑和不安,又敢出去见人了,也敢笑了,她恍惚间觉得,这日子过得比先前在父亲府里都要好。 她没有赌错。 但如今,这种仿若夫妻的错觉终于被打破了。 他被封了太子,他的妻子是太子妃,他还有很多个孩子。 她伏在软枕上呜咽,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哭好像没什么用,就像之前回到父亲身边却遭受冷待时一样,哭也没用。 她的母亲是当朝首辅养在外面的外室,她从有记忆起,就是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撑起了她和母亲的生活。 但母亲却不允许她叫他父亲。 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是首辅的私生女,还是什么。 直到母亲死后,她在那华丽的宅子里坐了三天三夜,从白天到日暮,时间都没了概念。 那个男人推开了门,他的背后有一束光。 他向她伸出了手,说:“跟我走吧,以后你的生活,我来承担。” 她便和他回了家。 可她的身份很尴尬,主母认为她是私生女,对她极尽轻视苛待,下人们又拿不准她到底是不是首辅大人的血脉,伺候她伺候的不情不愿。 首辅大人对她的态度算不上亲热,周到但疏离,就好像只是给她一口饭吃,把她养活就行。 她不知道她该倚仗谁,只能小心行事,没事的时候尽量不在人前出现,只心底的哀怨却越积越深。 第135章 有孕 她想,她要快快长大,长大后从首辅大人府中出嫁,怎么说也能寻得一门差不多的亲事,就可以逃离这病态又尴尬的环境了。 首辅对她身份的暧昧不明,终究是绾娘的硬伤,她的心里其实十分在意,行动之间就刻意端着。 久而久之,下人们都不喜欢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二小姐,二小姐忒能摆谱。 兄弟姐妹们都对她刻意疏远,她总觉得他们在她背后窃窃私语,幻想出许多讥笑、不屑、轻视的声音。 “她若真是二小姐,老爷怎么不认她?” “是什么二小姐啊,你看她那矫揉造作的做派,跟大小姐是天差地别,龙生龙凤生凤,我看她呀就是自以为是而已。” “说不准她是她娘和别的野男人生的呢,老爷仁善,带回府里养着,寄人篱下罢了,还真当自己是主人呢。” 自卑、自尊、羞愤、不平攫住了绾娘的心。 时间过的很慢,她终于及笄了,没有人给她准备及笄礼,她心里明白没人在意她,却还是免不了失落委屈,在房中哭红了双眼。 她若真的是一个孤女也就罢了,可是她有父亲呀。 她的父亲为何不认她呢。 直到大姐嫁给了二皇子萧璜,萧璜迅速失势,连带着琅琊王氏都被一只无情的手打压,众人都心有戚戚焉。 妹妹们对自己的婚事都谨慎了起来,嫁给皇子也太没保障了些。 大姐嫁给当今皇帝与皇后所出的嫡子,眼看就要扶摇直上了,哪成想一夜之间跌落谷底…… 绾娘一直想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于是她在萧璜失势后主动请缨,愿意成为父亲在从龙之路上的另一个筹码。 彼时的萧玹还在北境没有回来,萧玹母族低微,虽占着皇帝长子的名头,却依然不是朝中大臣们看好的对象。 王首辅很犹豫,问她:“我给你找一个好人家,李大人家的次子为人忠厚,我给你备丰厚的嫁妆,嫁给他不好吗?” 李大人次子…… 那个寒门出身的李大人并不是首辅圈子里的人,阶层完全不同,自己都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更何况是他的次子? 要她嫁给这样的人家,对她来说就是对她身份的一种否定。 绾娘咬着唇摇了摇头,“绾娘愿为父亲大人分忧。” 她微垂的眼眸也掩不住心中的坚定,最终,在她一意孤行的执念下,被送进了萧玹府中。 所幸她赌对了,萧玹一飞冲天,竟成了太子。 萧玹宠爱她,可她看得出来,他有着正统的士大夫思想,他再喜欢她,也不会容许她越过他的正妻去。 就如同现在,她和其他妾室一样,只能对外面的普天同庆望洋兴叹。 她也不想和别人争抢丈夫,可她不能不争啊,她身后还有首辅家的弟弟妹妹们看着,看着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二姐到底能不能融入权贵的圈子。 她陷在过往的回忆和对未来的不确定里,钻了牛角尖,哭得昏了头了,府中下人顾不上她,都没人知道她多久没吃饭了。 她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就看到了萧玹的脸,脸上写满了对她的担忧和疼惜。 她眼圈又红了,扑上去攀上他的脖颈,喜极而泣“殿下……” 萧玹将她揉进自己怀里,心疼道:“我不在,怎么连饭都不知道吃?” “要饿死自己,还是要饿死我们的孩儿?” 她惊愕地抬头看他,脸上还挂着泪。 他看着她雪净的面孔,湿漉漉的眼眸,心中叹息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别哭了。” “我、我要做母亲了么?”她的手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这里居然有了个小生命,是她与她爱的男人的孩子。 自此之后,她是不是就不再无枝可依,她有了他的孩子,就彻底与他的生命相连了! 这个孩子来的太及时了。 萧玹看着她,她眼角还挂着泪珠,眼里有明显的喜悦和不安。 他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了,他的长子都快十岁了,但他还是被她的情绪所感染,脸上露出了期待的笑容,“对,你要做母亲了,唉,你自己还是个孩子,我就该注意些……” 萧玹恨自己在欢愉的时刻居然没有保持住理智,她才十六岁啊,这么小就要生孩子,太不安全了。 绾娘柔柔的握住他粗粝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眼睛亮亮的,轻声道:“是我想给殿下生孩子的。” 她的夫君是太子呢,太子殿下。是她求着他给她一个孩子的。 他心中泛起细密的柔情,在昏暗中凝视她片刻,又将她紧紧揽入怀里。 “你好生养着,多吃饭。”他松开她,温柔地抚去她脸上的泪痕,“这几天事多,等闲了来看你。” 绾娘低垂的眼眸掩饰着失落的情绪,她轻轻嗯了声。 “太子妃性情敦厚,又生过两个孩子,比较有经验,你多与她走动走动。”他嘱咐道。 绾娘点了点头。 她看得出来,他很尊重太子妃,即使再宠爱她,也越不过太子妃去。 想到这,她的眼眸黯淡了,柔顺地依在他怀里,“殿下,您当了太子,还会喜欢我么?” 他笑了笑,“傻丫头,我是不是太子,与喜欢你又有何干呢?” 她却不依,“你说嘛,会一直喜欢我么?” 他承诺道:“会,一直喜欢绾娘。” 萧玹的确做到了自己的承诺,自从成为储君后,有心之人照着绾娘的样子给他送了很多女人,秀美清纯,柔柔弱弱的。 可他只喜欢他的绾娘。 连太子妃都注意到了这一点,看着萧玹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罢了,感情就是如此,多少浓情蜜意都会淡去,只要他记得自己的责任就好。 绾娘封了太子良娣,仅次于太子妃,且府中只有她一位良娣。 她去给太子妃敬茶,太子妃接了她的茶,嘱咐了些怀有身孕时的注意事项。 绾娘忽然想起曾经在首辅府中的长姐,就是这样,端方有礼,却又远在天边,带着淡淡的不屑。 太子妃和她的长姐一样,有看不起她、轻慢她的资本。她们明明说话妥帖没有破绽,也没什么特别的动作,却总能让人感到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第136章 红尘嚣嚣 也许是孕中情绪无法自控,她竟红了眼眶,吸吸鼻子,努力把泪意憋回去。 一旁的萧玹忽然有些急躁。 他知道妻子看不上绾娘,绾娘的身世他大概了解过了,一个血统不明的庶女,又偏偏得了他的偏爱,妻子不喜欢她,很正常。 但当他看到绾娘抿着唇努力忍泪的模样,就胸闷气短,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升起。 他的绾娘是他的女人,不管她身世如何,谁都不许看不起她。 “那我先退下了。”绾娘缓了缓心中的难过,低声告别,“太子殿下、太子妃万安。” 她向来不与他其他的妾室交好,总是自己一个人。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孤孤单单的,萧玹心里更难受了。 那夜萧玹在太子妃宫中,太子妃一如往常那样,叫了孩子们,一同在院中赏月品茗。 这是搬到东宫后,第一次一家人聚在一起,可以好好话家常。 一家人……他眼中浮现出绾娘凄苦的眼泪,别样的楚楚动人,惹人怜惜。 她的家人呢? 他所了解到的,是她在王大人府中过得如履薄冰,像是寄人篱下的孤女。 这是他想保护一辈子的女子,腹中有了他们两人的骨血,他是她的家人了。 萧玹看着发妻和两个孩子,尽量维持着笑容。 再晚一些的时候,萧玹松开了太子妃拉着自己的手,不动声色道:“还有些公文没处理,今夜我就不在这睡了。” 太子妃的唇角扯了一下,眼中的光黯淡了。 绾娘孤伶伶地走在东宫的曲径上,这是新搬的府邸,一切都是陌生的。夜幕低垂,白日里的假山和亭台楼宇乍一看像是静伏在夜间的兽。 她的脚步乱了,不敢再看左右,默默地加快了速度。 忽然有一双手从她腰间伸过来,宽厚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绾娘惊慌地尖叫了起来。 “是我,你爷们!”萧玹道,“我担心你自己回来害怕,就来陪陪你。” 这些天的惶恐和委屈都在他这句话中消散不见了,如春风化雨。 她低低唤了声,“殿下。” 他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那手冰凉,还在发抖。 “这么冰?”他道,将她的手握紧,便不再抖了。 “殿下……”她又唤了声,额头抵着他的胸膛,轻声呜咽起来,“绾娘想您。” 她的肩膀单薄,随着低泣一下一下的耸动,让人心生怜爱。 萧玹的心被柔情包裹住,他抄起她的腿弯横抱起来,她那么轻…… 在他的心上,却那么重。 绾娘搂着他的脖子,在萧玹的怀抱中仰头看着愈发昏暗的天际,脚一晃一晃的。 怎么方才还觉得可怕的景象,此刻就都不怕了呢? * 夜深了,萧慎府中却才安宁下来。 内侍们刚把满地残骸收拾得当,重新将类似的摆件照原样归置好,只可惜那御赐的掐丝珐琅白玉梅花盆景却碎的彻底,再也无法复原了。 内侍们大气儿都不敢出,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往门外退,却撞到了人,那小内侍吸了口气回头,便看见一俊美郎君苍白的脸。 “小的有眼无珠,小的有眼无珠,还请谢大人恕罪……”小内侍慌忙颤声道。 谢云霁道:“无妨。下去吧。” 他撩袍走进来,便看见萧慎歪在塌上,无声无息的,地上虽然收拾干净了,却能想到方才是何等狼藉模样,以萧慎的脾气,将宫里所有东西砸个稀烂怕是都不能解气。 “你来了,没人看见吧?”萧慎道,又想到了什么,自嘲的笑了笑,“有人看见又如何呢,你已经是太子詹事了,与我这种落败的皇子相交又如何。” 谢云霁抬眸:“落败?” 萧慎陷入自己的思绪中,长叹一声自顾自说道:“大哥是太子了,父皇立了大哥!立嫡立长,我非嫡非长,就不该生出这妄念来啊。” “殿下昔日难道不是做了万全的打算?殿下曾与我相商,倘若储君人选并非是殿下你,才与我演了那么一出戏,届时我在詹事府,实则为殿下谋事。”谢云霁缓缓道,并没有被他颓废的情绪影响,呷了口内侍送上的清茶,“殿下不是早有准备么?” 萧慎动了动,起身,恨声道:“我……那时我以为只要我够努力,从其他兄弟中脱颖而出,父皇就会看到我。但如今我才幡然醒悟,父皇说是立贤,却还是逃不过世间礼教的立嫡立长!真是虚伪的很!我做的还不够好么?大哥他有什么能跟我比的!?” “他有镇军大将军,还有在北境的军功。”谢云霁道,“虽是母族远不如殿下您,但这又何尝不是一个优点呢。” 萧慎颓然叹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就完了,我再怎么争都没用。” 谢云霁冷定而锐利的眼神带着势不可挡的野心,他平静道:“殿下当真不争了么?若是如此,殿下就当我今夜没来过。” “还能有什么办法?父皇都已经立太子了!” “历朝历代当了太子也当不成皇帝的还少么?”谢云霁漆黑的眸子看向他,声音冷淡,“只要太子犯了大错触怒龙颜就可以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或者,让太子永远消失。” 在谢云霁冷定的眸光中,萧慎的脸逐渐变得狰狞扭曲,令人发怵。 他咬着牙:“我也是这样想的。” 从呱呱坠地开始,萧慎就一直处于争斗之中,争夺的不仅仅是父亲的宠爱,更是那至高无上的皇位。他已经奋斗了二十多年,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他绝对不会甘心!萧玹何德何能成为太子? 以前,他从未将这个无功无过、平庸无奇的人放在眼中。这个人不过是父亲一次出巡时偶然临幸的民女所生,只是去北境混了几年,就敢与他竞争?这简直是天理难容! 萧慎紧紧握着拳头,发出咯咯的响声,他的行事风格向来狠戾,先前被立储诏书打击的没了斗志,如今谢云霁一来,他才想起这些年为了夺位付出的点滴。 他压低声音,带着丝丝怒气问道:“子澈,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第137章 战歌起 圣女的身影陷在疏淡的月光里,怀中的小女孩深深埋首在母亲怀里,小小的肩膀微微耸动。 是她的女儿啊。 从生下来就离开了她。 风眠没想到还有母女重新团聚的一天。 母女间有天然的亲近感,没一会儿就混熟了。 白发青年踏着月辉走了进来,脸上原本是阴云密布,然而视线朝这对母女看过来时,换上了尽量和气的神色。 他的皂靴停在久别重逢的母女不远处。 小女孩听到声响,迎上来扑向他,抱住他的腿。 谢檀眉眼舒展,俯身把她抱起来,从怀中掏出那朵夕颜永生花,“阿珈箬,还给你。” “叔叔真厉害,用花花就把娘亲变出来啦。”阿珈箬接过花,眯起眼睛笑了笑。 谢檀不置可否,大步走过去将小女孩交到她母亲手里。 风眠实在捉摸不透这个中原来的大将军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不说话时冷峻的轮廓有一种令人胆寒的劲儿,可方才对阿珈箬又是恣意到有些天真的和悦神色。 他没有拿女儿要挟她,还将女儿还给了她。 谢檀察觉到她的注视,偏过头来与她对视,“想说什么?” “为何不用她来要挟我?你明明已经知道了女贞部对于北境诸部族的重要。” 他挑眉,嘴角轻勾,“你不是说拿她要挟你也没用么?” “……” “我还不至于要拿一个孩子做文章。”谢檀道。 他幼年丧母,最是能够体会没有母亲庇护的痛楚,本以为捉了风眠就可号令北境诸部,谁知扯出阿珈箬来。 他无法在那双盛满天真的眼眸注视下,做出挟子女以令母亲的恶事来。 更何况,风眠说了,他们也不会全听她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风眠道。 “这便不劳你费心了。”他道。 正说着,营帐外就起了喧嚣之声,护卫急匆匆来报:“将军!外面有流民生事!” 他眼眸中墨色翻涌,脸色阴沉,“走。”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有流民要来滋事,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恶意囤粮所致的危机还没有消除,可也不至于如此步步紧逼。 这一切似乎都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所操控着。 在成功收复北境那些不愿意向大昭称臣的部族之后,谢檀曾经下达过明确的命令:将所有愿意归顺的部族视为大昭的子民,北境军绝不允许对平民使用暴力手段。 那哪里是平民? 又哪止是平民。 分明是有心之人煽动民众来逼他就范。 “尔等乱贼,乱我北境!速速滚回中原去!”有嗓门大的在营外喊道。 “我们都几天没吃饭了!被迫背井离乡到别人城里去,凭什么!你们来了就会带来战争,滚回去!” 弄权者以民意裹挟执政者,这等把戏,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 谢檀周身弥漫着冷冽的气息,眯着眼冷静的看着聚众闹事的“民众”。 如果说在行兵打仗时,依靠的是悍勇善战,那么在守城固城中,则更需要深入思考和捉摸人心。 正如那句古话所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在谢府中所遭受的种种轻视和怠慢,使他早早地领略到了这些阴险狡诈手段的恐怖之处。 因此,此时此刻,他对这等逼他就范的阴私手段并不意外。 这些人……如此冥顽不灵,既然保不住,那就算了。 黑夜被火把照亮,谢檀的眼里有令人胆寒的气息,他沉默了片刻,在人群安静下来后,不紧不慢道:“不是都没饭吃了么,还这么有劲折腾?” 此言一出,人群炸开了锅。 有人大喊道:“将军!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啊!这日子怎么过呀!您看这城里还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吗?我们真的快活不下去了!” 有人道:“要不是你们来了带来了战争,我们哪会没粮食吃啊!” “你们当官的人自然体会不到我们平头老百姓的苦!!” “我们北境世代都是这样的,就你们非要过来打仗!!” 忽然有人鼓动道:“当官的就想着打打杀杀立功,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啊!” 众人纷纷附和,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还未等他们的吵闹声再攀上一个高峰,只见那白发青年忽然抬起手臂,手中的长柄刀迅速飞了出去,稳稳地扎在北境军与来闹事的流民中间。 硬石碎屑溅射,速度快的人即刻躲开了,发着呆的登时被弹得鲜血直流惨叫连连。 一时间,人群再次陷入死寂,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那把插在地上的长刀。 终于安静了下来。 谢檀知道在这种时刻没什么兵法可用,更不需要与他们理论,与他们细说反而会被他们绕进去。 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 现在,拼的就是绝对力量带来的压制。 北境军驻军三十万,都是身经百战浴血冲阵的老兵。谢檀的这一击,让北境军看到了他的态度。 这些天他们被这些所谓流民搞的焦头烂额,因为将军的命令不得不步步退让,此刻血气方刚的男儿们士气霎时间喧腾了起来。 他们齐刷刷地望向主帅。 银亮的铠甲,白发飞扬,俊美凌厉,浑身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 他们都觉得将军不止英俊,还有一种贵气。 可将军吃和他们一起吃,住一起住,打仗的时候冲在最前面。将军脱下铠甲,又和他们身上一样伤痕累累。 北境军对谢檀不止有忠诚,还有感情,无条件听从他的号令。 “北境都护府粮仓的粮食早已发放,吃不好,但能吃饱,绝对足够度过这个冬天。你等若是大昭子民,就速速闪开!” “如若不听。”谢檀的视线一一扫过面前黑压压的身影,“那便全当叛军处理,杀无赦!” 堡垒上的旗手在做准备,弓箭手也就位。 静了片刻,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他不敢!” 才安静下来的众人又喧闹了起来。 “我们已经臣服大昭了,他不敢对我们动手!” 谢檀的眼神狠厉,红袍在夜风中飞扬,他高高举起手臂,毫不犹豫地放下,“杀!” 战鼓声猛地响了起来。 惊呼声、厮杀声、金石交击声、哭喊声混合在一起,马蹄似要将大地震裂。 随着北境军的刀渐渐卷了刃,那些伪装成流民的人气势散乱了,其中一个望向兵马交错中的那白发青年,只觉得他的目光冷的吓人,如同地狱里索命的修罗。 还未细看,一柄横刀飞来,眼前的一切变成了血红色,一颗头飞了出去。 第138章 做冷欺花 镇军大将军在北境屠戮平民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 以内阁为首,百官复议严惩。 太子才立,镇军大将军是太子一手提拔,不免流言四起,有人指责太子纵容手下,有人说这才当上太子,边疆祸事就频发,乃不祥之兆。 皇帝派去御史即刻前往北境严查此事。 消息也传到了谢府,谢老爷愤慨道:“北境一向不太平,可我为官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将军屠戮平民这等事!” 谢云霁的唇线有些冷,“北境一向不太平的原因就在此。” “什么意思?” “没什么,父亲且看圣上会如何处理此事吧。”谢云霁道。 现在他虽然不像在翰林院时那样随侍圣驾,但消息依然比六部官员要灵通。 镇军大将军在北境所为,没有完全触怒圣上,仅仅是派了御史去问询。 回到流风院,宋旎欢竟不在,问了婢女才知她带着霜华去了骊山行宫。 去看宋澜止。 他忽然觉得心绪烦乱。 宋澜止成了这副样子,与他脱不了干系。 可他并不知道宋澜止就是频伽浮玉。 看着她事无巨细对宋澜止的照顾,还有她期待的眼神,他就觉得十分无力。 若是宋澜止醒来,他要如何与她解释,那日是他唆使宋澜止去与乐宜在宫中相见? 若是宋澜止不醒呢…… 谢云霁眼眸中有短暂的阴冷闪过,他叹了口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不能放任方才那念头成了真,不能再一错再错了。 齐王案导致的宋家覆没,是他考虑到官场上的利益交织和谢家未来所致的行为,并不全由己心。 但害宋澜止至此,全然是他的卑劣算计。 “公子,可要去接少夫人?”谢茗问。 谢云霁喝了口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摇摇头,回房中去了。 就任由她和弟弟多待会儿吧。 * 骊山行宫。 宋旎欢不知何时伏在澜止床榻前睡着了,澜止苍白清瘦的手被她贴在脸颊上,朦朦胧胧的月光照了一地清辉。 这样静谧美好的时刻,宋旎欢却云里雾里睡的并不安稳。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支起身子,以为是霜华过来叫人了,“霜华……” 回头看去,声音戛然而止,那人长身玉立,仪态翩然,眉梢温柔,薄唇抿着一抹弧度。 谢云霁。 “我刚才不小心睡着了……”宋旎欢看了看窗外的月色,“竟都这么晚了?我正准备回府呢,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他走过来,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澜止怎么样了,还好么?” 她叹息,眉间都是忧愁,“还是那样。” 他揽过她的细腰,将她抱到臂弯间,一吻落在她紧锁的眉头,“别担心,会好起来的。” 她点点头,目光还是流连在宋澜止身上,好像多看一会儿,他就能醒来似的。 谢云霁低头看她,伸手将她的脸扳过来,额头抵着额头,“后天我要去儋州,近几日水涝,那边的事有些棘手,来往公文就要月余,倒不如我亲自跑一趟。” “我也不知道这次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收回在澜止身上的目光,从他的话语里听出这次他与她又要分别了。 而且归期未有期。 谢云霁束紧环着她的手臂,眼眸沉沉,“会想我么?” 这四个字烫在她心上,她埋首在他宽阔的胸膛,点了点头。 “骗人,我在你身边你都不看我。”他虽是玩笑,眼里却有明显的失落。 她还是迷迷瞪瞪没彻底清醒,也没察觉到他的失落,便哄道:“没有呀,我才睡醒嘛。我们走吧。” 很快到了分别的那日。 清晨天还未亮,谢云霁就醒了,在熹微的晨光中静静凝视着酣睡的宋旎欢,这次不知怎么,特别舍不得她。 她睡着的样子娇憨可爱,这是只有他能看见的一面。 可她还有为他敲登闻鼓的一面,勇敢、坚韧。 那是她冒着身份被揭穿的风险,去为他换取一线生机。 谢云霁的心软的不像话,将熟睡的人拉入怀里细细吻着。 纠缠,占有,吻逐渐深入,她轻轻哼了起来,推了推他平实的胸膛,翻过身去背对着他,“没睡醒呢,别闹……” 她的声音带着未醒时特有的鼻音,格外撩人心弦,他身心都热了起来,扶住她的纤腰。 完全没有给她适应的过程。 宋旎欢倒抽口凉气,抓着锦被的手一颤,失控地发出迷媚的吟哦。 “轻点。” “忍一下。”他情难自抑,哑声道。 宋旎眼泪都快出来了,不知怎么,他没有以往对她的疼惜和克制,带着势不可挡的热度,一寸寸攻陷了她。 他的眉眼覆了一层薄红的柔情,握住她的腰肢,将一切不舍和爱意都交给了她,用这样原始又直接的方式表达着他对她的留恋。 宋旎欢被他推上了云端,眸光潋滟。 如梦呓,将内心最苦涩最隐秘的话说了出来,“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好。”他在她耳边低低道。 结束后她本来无力下床,却还是爬起来换好衣服,执意送他。 在谢府门口,谢云霁为她拢了拢衣领,领子下还有他留下的红痕,他温柔道:“这次最快也得一个月。” “回来给你带礼物,想要什么?好吃的还是绸缎珠宝?” “还有,我还为你准备了份大礼,等我回来,估摸着就批下来了。” 宋旎欢低下头,“我什么都不要,你好好的就行。路上注意安全。不要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我还在府里等你呢……” “去吧。子澈哥哥,修运河是大事。” 说罢,她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离,似乎怕说多了不舍,便逃似的转身离去。 跨进谢府的门槛,她忽然顿住,想回头再看看。 她以为他走了,不成想他却还在原地丝毫未动,脸上带着笑,公子如玉,在落雪中有种高贵又静谧的美。 她遥遥望着他,心悸,心动,眼泪莫名氤湿了眼眶。 他向她伸出双臂。 宋旎欢再也无法控制,朝他跑过去扑进了他怀中,心里弥漫着满满的浓情蜜意。 他的手臂在她纤腰收紧,将她揉进怀里,“我带你一起走。” 第139章 风雨欲来 宋旎欢诧异地看着他。 “跟我去么?”他认真道。 谢云霁此去是公务在身,带家眷是要被人议论的,何况儋州的运河施工热火朝天,又赶上洪涝,他自己都不知道去了要面对的是何等奔波疲累的日子,若真的带上宋旎欢,只怕她要遭大罪了。 但温香软玉在怀,他没法保持理智,这回好像特别不舍,冲动地说出了要带上她这种话,甚至脑海中还闪过数种带上她后如何安顿她的可能性。 “夫君去是公干,我跟着,不像话。”她笑道。 谢云霁刚要说什么,魏夫人在婢女的簇拥下走了过来,看见他们二人先是一笑,又和悦道:“都成婚四年了,还像新婚似的。子澈你就放心吧,你媳妇跟我一同作伴儿,好着呢。” 谢云霁颔首,又不放心的嘱咐宋旎欢:“府里的事有魏夫人和你一同操持,有事你多与夫人商量。闲来多看看澜止,反正离得近,不需要跟任何人说,想去就去。还有先前你问过我的《古书观止》,那日仓促没与你详解,若是看不懂,就别费神去想,等我回来再与你细说。” 魏夫人知道宋旎欢最近在致力于通读古文典籍,便道:“子澈公务繁累,媳妇若想读书,不如就交给我,我没出阁之前也是受过些许大儒教导的。” 谢云霁道:“我好歹也是三元及第,教人读书这等事,就不劳烦夫人了。” 魏夫人无语凝噎,他好像说的是这么个理,若说做学问没谁能强的过他去,她在闺中所作的那些诗集,在谢云霁面前连班门弄斧都算不上,但她又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 女儿家要学的东西当然是要跟着内宅妇人,哪有丈夫亲自教学的。 “好,我知道了。你去吧。”宋旎欢道。 马车上的谢氏族徽暗纹在光斑下有种沉重古朴的气息,渐渐驶离了乌衣巷。 巷子那一头,霜华被人捂着嘴。 “我们松开你,你可别叫啊。”一个彪形大汉环顾左右,小声道。 “我们不是坏人,找你做个交易。”瘦小的那个笑道。 霜华睁大眼睛,稍稍稳了稳心绪,点头。 “我们也没别的事,别害怕。”彪形大汉道,从袖中抽出钱袋子,沉甸甸地放在霜华手上,“只要你每个月给我们汇报谢少夫人的消息,这个钱,每个月都给你这么多,如何?” 霜华拧着眉,摇了摇头。 “不够多?”瘦小的那个男人道,“那你想要多少?” 他们观察了许久,这个丫鬟是谢少夫人的贴身丫鬟,若是想得到谢少夫人的一手消息,还得靠她。 像他们这样在谢府门口“守株待兔”太事倍功半了,大宅门里的夫人小姐哪能总是抛头露面呢,出门都要戴帏帽的,认也认不出来,能送回北境给将军的消息就越来越少了。 这样可不行。 “或者你想要啥?有没有喜欢的情郎?我们给你弄来。” 霜华道:“你们要少夫人的消息做什么?你们可知我若与你们私相授受被发现,是会被提脚发卖了的!”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我们再把你买回来就是!”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霜华气恼。 “这就不方便告诉你了,总之我们不是坏人……诶,我们应该不是坏人吧?”瘦小的男人撞了下大汉的肩膀。 “我们当然不是坏人!姑娘,上个月旬日,谢少夫人去骊山行宫的路上车轮是不是松动了?在路上卡了好几次,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你就没感觉不颠簸了?车轮好了?” “是我们偷摸把松动的车轮紧了紧。” “还有,前几天谢少夫人出门到绸缎庄去,你们前面有辆马车是不是被横冲过来的马撞翻了?你好好看看我,我!我从那马车里滚出来了,我这胳膊现在还没好呢!”瘦小的男人道,伸出手,胳膊肘处果然有擦伤,“若不是我们,翻的就是你们夫人的那辆车了!这都是我们暗中保护谢少夫人的结果!” “总之,我们对谢少夫人没有恶意。至于我们为谁行事,不方便说,姑娘你若想让少夫人更安全,就每月给我们传递点儿消息,我们也好交差。” 霜华狐疑地看着他俩。 “你试试,看看透露点谢少夫人的消息,我们会把她咋样嘛!姑娘你别老把人都想成坏人噻,坏人能在这耐心跟你解释这么多?”瘦子道。 这俩人把她堵的死死的,要走也走不了,但从他们的叙述中,的确想到先前的一些蹊跷,霜华犹疑地点了点头,“好吧。” 东宫。 太子妃的母亲盛老夫人急得团团转,一声声地叹气,看着女儿不以为意的样子,更着急了。 夫妻之间最怕分离,何况是明明在一个府邸,男人却不上正妻这来睡了。 女婿成了储君,那女儿以后就是皇后啊,贵不可言,怎能被那么一个矫揉造作的狐媚子抢了先。 这几年女儿还算年轻,等过两年颜色褪去,丈夫宠着的那个才是韶华正好,到时只怕夫妻二人连相敬如宾都维持不住了。 “你不着急吗?你男人现在不比以前了,他是太子了!太子就是以后的皇帝啊,你要是还端着这么个架子不去主动示好,有的是你后悔的时候!”盛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干脆上手拧了女儿一把,“那小狐媚子都要生孩子了,你还坐得住?太子殿下都多长时间没上你这过夜了?” “若不是你奶娘跑去告诉我,我竟不知我的女儿成了下堂妻!” “什么下堂妻?母亲,我现在还是太子妃,你慌什么?”太子妃淡淡道,“他就是喜欢那款的,我有什么办法?要我学着妾室弱柳扶风歪着,我学不来。” “娘见过太多这种事了,男人家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女人只能待在后宅,但后宅的地位都是男人给的呀,你别看你现在是太子妃,再这么下去,你以后还能是么?你不为你自己着想,得为你的两个孩儿着想啊!你看那女人还没生下孩子,太子殿下都把她宝贝的跟什么似的,若是生下了,可还了得?”盛老夫人道。 太子妃眉眼低垂,茫然望着绣鞋尖的珍珠,这双鞋是和萧玹成婚十年的时候一同去蜀地游玩时带回来的。 蜀锦价值堪比黄金,这一双鞋,顶普通人家数年的伙食。 鞋尖缀着的珍珠,还是萧玹与她一同路过镜湖时,从摆摊儿卖珍珠的老大爷手中收的池蝶贝里开出来的。 太子妃盛氏望着镜中的自己,云鬓理得光洁整齐,满头珠翠,显得那双眼睛更黯淡无光了。 与绾良娣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没法比。 珍珠终究成了鱼眼珠么? 母亲的话太过呱噪,但最后那两句,说进了她心里。 她暗暗下了决心,得为孩子考虑。 第140章 今日方知我是我 北境大营。 那场血腥的夜晚终于过去,整个大地仿佛被鲜血染红,每一寸土壤都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 北境地区本就少雨干旱,数日后,这片土地已完全干涸,变成了褐色,并出现龟裂,像是一张张开的大嘴,令人毛骨悚然。 北境军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尽管云京城内对于谢檀所作所为议论纷纷,但在北境,谢檀就是无可争议的领袖。 军队开始有条不紊地执行日常巡逻任务,街道上弥漫着肃穆而宁静的氛围。 那些曾经参与暴动的民众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与此同时,百姓们的粮食供应也奇迹般地变得充足起来,不再面临饥饿的威胁。 不知是谁第一个回来的,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远走他乡的百姓们重新回到了故土。 回想先前的愤慨和逼迫,如梦一场。 一名身着厚重甲胄的校尉站在城头上,他转过头,望向远处的将军。 将军静静地伫立着,眼神凝视着远方,像是在看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校尉知道,将军那晚的所作所为无疑是最快捷、最有效的解决办法。 有些事只有通过血腥与杀戮才能将其压制。 可这一行为,却将将军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说什么的都有。 “将军,我今日在城中巡逻,看到有妇人带着孩子出来就医,大夫说再耽搁几日就救不活了。可前几日他们都不敢出来。我还看见那些受了鼓动恶意屯粮的商人把粮食主动放了出来……将军,是你救了他们。”校尉道。 校尉觉得将军的这一行为,不在北境的人是无法理解的,若想让那些稳坐高堂的人知道边境的复杂和瞬息万变,太难。 便又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 “刘忠,谁也救不了谁。”不等他再说,谢檀的声音响起,语调淡然平静。 唤为刘忠的校尉回眸看向谢檀,只见白发青年于高台处回眸,神色如冰似雪,“人,必须自救。” 如果他没有自救,只怕早就成了谢云霁屠刀下的一缕冤魂。 如果他早些自救,宋旎欢就不会是谢云霁之妻! 谢檀望着云京的方向,唇角抿成苦涩的弧度,顿了顿又说道:“我没你说的那么伟大,只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我若不那样做,只怕会牵扯更多无辜的人进来。周边的城邦已经无力再承受更多的流民,战备仓的粮食发下去了不能一点听不见响。” “北境积弊已久,民众已经习以为常,我们若想改变,只能下猛药。” 想来先前来此的将军都是面对了这样的状况吧,不愿称臣的诸部族残余力量鼓动民众,以民意裹挟北境军就范退出,他们有了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便春风吹又生。 先前的将军顾及官声,顾及圣上的雷霆之怒,顾及妻儿老小,不敢像他这样决绝行事。 他却没什么可顾忌的,对于朝廷即将而来的审判,他倒是很坦然。 就是对不住太子殿下,恐连累了他。 “圣女求见将军。”下属来报。 “她还没走?”谢檀回头,便看到立于风中的女子,“让她过来吧。” 谢檀看着她,塞外凛冽的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然而纷飞的长发中掩映的那双眼睛却是雪亮的。 “没带武器,怎么杀我?”他道。。 风眠坦然地对上他审视的目光,道:“我为何杀你?” 谢檀沉默了一下,看向城墙下的赤色土地,“我屠戮了你的族人。” “其实,这一天迟早都会来。”风眠轻声道,“大昭于我们来说如同庞然大物,吸走了所有我们赖以生存的资源,我们这些年过得也很艰难,不然不至于屡次挑起争端,实则都是为了活下去。” “只是他们看不明白罢了。将军杀了人,自有你们的皇帝来处置将军。”风眠正色道,“我不会为了族人杀你,你是我的恩人,若是没有你,我就无法与阿伽箬团聚。” 谢檀点了点头,“小事。” 见她迟疑着不走,他便知道她还有事要说,便问道:“你今后呢,什么打算?” “将军,我想与你做个交易。”风眠说这话的时候紧紧盯着谢檀。 “说。” “将军若真想得到北境这块土地,光靠武力镇压恐怕难以持久。这片土地赋予我们的坚韧,是你们这些来自中原的人无法理解的。”风眠说道,语气坚定且自信。 谢檀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落在眼前这个异族女子身上,“你想说什么?” 风眠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和阿珈箬想去中原。只要将军能带我们去找阿珈箬的父亲,我愿意全力协助将军彻底统治北境。” 她的声音平静而淡漠,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她拿出酒囊递给谢檀:“北境人只跟朋友喝酒,将军,请。” 他接过风眠递来的酒囊,仰头一饮而尽。 这酒口感柔和,但后劲十足,酒过愁肠顿时就有一种沸腾的热意,谢檀冷白的面容攀上一抹艳色,衬得眼眸亮如妖鬼,“一言为定!” 大昭三十四年,镇军大将军雷霆手腕,以铁一般的秩序掌控了北境咽喉,从弃子成为主宰棋局的棋手,他仅仅用了四年。 这四年,对于宋旎欢来说如同一场幻梦空花。 终于醒了。 第141章 因果难避 水患到四月里还未平息,甚至将河道两岸的护岸都冲垮了一部分,谢云霁和工部派来驻扎在儋州的同僚通宵达旦了好几个晚上,终于把目前能查探到的深度和水流流速总结好,十万火急送往云京。 由于一连的洪涝灾害,水文条件太差,沉积物和土壤条件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施工难度加剧,儋州的工事已进入了暂停阶段。 这一日雨势太大,谢云霁在行馆中休沐,在儋州多以便利行装为主,他穿着玄色窄袖便服,青色涤带束腰,涤带下悬着一玉色香囊,站在窗前看着雾蒙蒙的天,整个人端正挺拔,比起在云京时的风流俊雅,有种利落不羁的气势。 连夜写好的折子才送去云京,即使快马加鞭彻夜不眠,也得半个月才能跑个来回。 他得等到圣旨到了,才能做下一步打算。 谢云霁抬头望着雨幕,叹了口气,拿起了笔。 这次与上次来儋州不同,他写了很多封信给她,可这些信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不知是在路上被什么原因拦住了,还是她回的信出了岔子,总之他没有收到任何一封她的回信。 他安慰自己,也罢,这样的灾年的确是不容易通信的。 他铺开了桌案上的宣纸,调好颜料,笔下勾勒出一个窈窕的轮廓来。 画作到一半,谢茗进来。 谢云霁专注于笔下佳人,并未抬眼,道:“何事?” “公子,您的信,云京快马加鞭送来的。”谢茗道,而后双手呈上一封雪白的信笺,火印上有谢氏族徽的暗纹。 他在看到那火印时,心里就有了惴惴的预感。 如果是宋旎欢的回信,她不会加盖谢家的族徽。 以族徽来表,那是公事,是急事。 他接过信,打开,只看了几个字,心就沉了下去。 放下信时,谢云霁道:“去,备马。” 谢茗道:“公子,外面下着大雨呢,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他重复道:“备马。” “这么大雨,您要去哪?” “回云京。”谢云霁道。 “圣上的旨意还没到呢,您现在回云京恐是擅离职守。” 他不再与谢茗多言,自顾自地冲进了雨幕里。 从看到信上的内容,他没有再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一路疾驰,若不是马实在经受不住,他甚至都不会浪费时间在驿馆停留。 魏夫人的来信是通风报信的,信上的每个字他都认识,却无法理解。 什么叫少夫人彻夜未归,败坏门风,依据古训,应休弃之。 她怎会彻夜不归。 谢云霁从小长在世家高门中,最是了解大家妇的德行有多重要,平日里出行都得戴帷帽,丫鬟小厮随行,更别提彻夜不归。 光是消失几个时辰,若是说不清去了哪,都是极其严重,要面临严厉的质询和处置。 到底去哪了,清不清白,从消失的那一刻起,就不重要了。 而家族的名誉是不会容许一个有污点的长房宗妇存在的。 他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一路上风餐露宿,暴雨如注,几次险些跌下山崖,还有一次他们的马刚奔过去,那片山头上的土就被冲刷了下来。 谢茗在雨中看向公子,公子是从未有过的焦灼和急躁。 这两个词,原不该跟公子有任何关联的。 他隐隐觉得有大事要发生,光是圣旨未来,公子作为运河的监工主事居然先擅离职守,就足够受的。 连着快马疾驰了六天,千里奔袭,谢云霁仅仅休息了很少的时间,马都累倒了两匹,抵达云京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了剧烈的咳嗽。 先前的刀伤虽是好了,却留下了病根,身体远没有以前健康,路上睡不好吃不好又淋着雨,终是快扛不住了。 他只想见她。 彻夜未归,这其中一定是有误会。 宋旎欢在谢府的这些年,早就具备了大家妇该有的素质,怎会不知夜不归宿的严重性呢。 谢云霁强压着肺里排山倒海的痛感,宋旎欢无措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徘徊,他的心像被捏住一样。 在路上,他设想了数种可能性,或许是她一直没有子嗣,父亲终究是恼了,才趁他不在,设了局将她套入其中,逼迫他休妻。 也有可能是她在骊山行宫看望宋澜止忘了时间,这个好办,只要骊山行宫那边的宫婢可以证明她是独身一人在行宫中,即可。 在这世间,高门大户也好,寒门小户也罢,对女子的要求首当其冲就是“贞洁”二字。 这一路上他从未怀疑过她的清白,想的都是如何来为她证明她的清白。 终于到达乌衣巷时,谢云霁几乎是奔跑着进入谢府的,完全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和周围人的目光。 守门的小厮看到他的时候,忍不住揉揉眼睛,心里暗自嘀咕:“这真的是大公子吗?” 只见他脸色阴沉得吓人,双眼布满血丝,仿佛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一般。他原本飘逸的长发此时也变得纷乱不堪,身上的衣服更是皱巴巴的。 哪里还有半点雅冠云京的隽秀风华? 第142章 风尘仆仆终有归途 谢云霁刚走没几天,就有人找上门,宋旎欢还以为是谢云霁出了什么事,一路上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 直到到了那客栈厢房,看见婆子身上的服饰,绣着金线的,她知道,这是宗室子弟才能有的待遇。 宋旎欢脑海中能搜寻到的宗室,就只有乐宜郡主了。 婆子面容冷漠,说出的话令人骇然不已。 “我们郡主绞了头发当姑子去了,整日关在那尼姑庵里,人是疯魔了,你可知是你那郎君心如蛇蝎把我们郡主害成这样的?我老婆子反正命不久矣了,我从香州来,就是想告诉你你那夫君是个什么人!” “那日明明是他约定了和我们郡主在宫中会面,来的却是那频伽郎君,郡主还特地嘱咐我燃了谢云霁给的香,那香有古怪!” “你宋家是被齐王安波及吧,你可知道齐王案为何波及甚广?就是你那夫君在金銮殿上的正义谏言!” “你这身份是他一手操办的,他能不知你在窑子里生育受损么?还说是他故意不与你生子,拿这话来搪塞我们郡主整整一年!” “谢少夫人呐,我们郡主离开云京一年多,才想明白是中了那谢云霁的套了,可惜晚矣。老身特来告诉你这些,你若还是冥顽不灵,就恐怕要像我们郡主那样被他吃的骨头渣都不剩!” 宋旎欢面色大变,如遭雷击,那婆子走了许久,她都依然在原地站着。 频伽浮玉,澜止…… 萧璜说,澜止是忽然进宫去的,郡主房中还有异香。 脑海中的一件件一桩桩事,本盖着浓重的雾,现今都被吹散了。 宋家、澜止…… 心脏难受的受不了,一口血憋在喉咙里。 霜华终究不放心,看那婆子走了许久,少夫人都没下来,便上楼去,推门便看见少夫人的脸色苍白如纸,她连忙上前扶住宋旎欢,不安的唤道:“少夫人……” 宋旎欢身子微晃,刚想张口,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头痛欲裂,浑身都痛,呼吸都得用尽全力。 她的夫君……竟是如此。 在霜华的搀扶下,她回到了谢府,一夜的时间,足够把事情想清楚,想明白了。 她呆坐了很久,很久,眼泪划过了面颊,又干涸,再流泪。 直到东方既白时,僵直的身子动了动,宋旎欢睁开眼睛,抬起头。 从谢少夫人变成了宋旎欢。 之后便是只身离家,一夜未归,走这一晚,没人能证明她的清白。 这些年在谢府,她已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士大夫的妻子,知道什么该做,什么决不能做。 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只有一件事她是确定的,那便是谢云霁费尽心思得到她,便不会轻易放走她,她若想和他和离,只有这么一个办法。 对于发生过的事她一个内宅女子能做的太有限,被关在垂花门里,她虽然不知谢云霁在朝堂到底是何等地位,但仅仅四年的时间从六品翰林修撰升迁为三品太子詹事兼礼部左侍郎,这在大昭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升迁速度。 他能做的事,她管不了。 但她可以做自己的主。 * 谢云霁刚进府就被拦了下来,连日的奔波,他觉得身心疲惫,只能强打着精神应付。 上房里,谢老爷把桌子叩的咚咚作响,瞪眼道:“这些年她无所出已是过分至极,如今还这么不守妇道!你怎么回事,谁让你回来的?儋州那边的事了了?” “没有。”谢云霁道,转身就要走却被一把拉住。 “你疯了?圣上派你去儋州治水,事没办完你就擅自回来?”谢老爷不可置信道。 谢云霁森然道:“我再不回来你就要聚集族中耆老替我把妻子休了! “休了又如何?你这媳妇不守妇道,彻夜未归还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当我谢家还能要她?”谢之桓呵斥道。 一片寂静。 谢云霁缓缓抬眼凝视自己的父亲,“她心中只有儿子一人,绝不是那等不守妇道之人。” 他还未见到她,但他知道她绝不会做下那等腌臜之事,他转身向外走去,边走边说,“我去问过她,再来与父亲回话。” 谢之桓却好像听见了很好笑的事,气笑了:“你难道不知道她离开谢府的那一刻,就没清白可言了么?” 谢云霁身影顿了顿,凄冷的月光打在他身上,他抬起衣袖指着谢府正门的方向,平静的声音下有隐忍的怒意:“她是我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从中门抬进来的正妻,她的清白与否,我说了算。” 谢云霁一路疾步,来到流风院门口,脚步却慢了下来。 院门上挂了大锁,院子外面守着不少人,夜里,院子里漆黑一片,没有点灯。 他拿起沉重的铁索,道:“开门。” 守门的小厮向谢云霁身后张望,见没有人来,便猜到老爷没有吐口,谢家还是老爷做主,老爷没有命令让他开锁,他哪里敢开。 “公子,老爷有令……”小厮小心翼翼道。 却被谢云霁打断,只见昔日温润如玉的公子此刻眼里寒芒渗人,浑身凝着肃杀的压迫感。 谢云霁的声音冷而沉:“开门。” 守门的小厮婆子跪了一地,边磕头边道:“公子息怒,我们所做之事全是听从主人命令,老爷说了,少夫人不守妇道……” 不守妇道四个字刺痛了谢云霁,宋旎欢是他的人,那样干净美好,怎可与这四个字连在一起! 他再也无法忍耐,扬起手中的利剑将那铁索一分为二生生劈开,踹开了门。 他踏进了院子里,不用点灯,他也能知道内室的方向,就着月光的清辉,他推开了门,朦朦胧胧地,看到床榻上坐着的伶仃身影,心抽痛了起来,后又获得了短暂的安定。 她没有被绑着,衣衫也完整。 他松了口气,疾步走上前去将她紧紧揽进怀里抱住,轻声安慰:“我来晚了,别怕,我回来了。” 宋旎欢听到外面的喧嚣,便知道是谢云霁回来了,是揉碎了她的心肝,既爱又恨的那个人。 清冷的月色为他的身影镀了一层清辉,半明半暗。 她还未看清他,他就将她揉进了怀里,他的手臂坚硬有力,他身上的气息还是她熟悉的。 可他……怎么就是那样一个人呢。 他蹲下来,握着她的手,深吸一口气道:“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宋旎欢俯下身子,仔细地打量着谢云霁。 他俊眉修目,即使现在有些憔悴,也依然保持着端正的仪态。丝毫看不出那些卑鄙险恶之事是他一手所为。 居室内一片漆黑,唯有宋旎欢的眼睛,燃烧着骇人的恨意。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可是他们给你委屈受了?”谢云霁问,全然没发现她的反常。 她身体微微发着抖,伸手将他扶在她肩上的手掰开,看着他缓缓道:“我什么都知道了。” 他讶然道:“知道什么?” 宋旎欢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黑白分明的眼底有让他心慌的冰冷,“你说呢?你到底还做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第143章 怨憎会 月影摇曳,带着凄冷之意,宋旎欢的神色却比月色还冷,定定看着他。 他身子霍然一僵,抬头道:“谁同你说了什么?” 宋旎欢垂下头想了想,复又抬起头来,在他心惊的目光中说出了那句话,“我什么都记起来了。” 对他的爱,沸腾又寂灭。 谢云霁后退了半步,几欲窒息,冷静了片刻,还带着一丝希望,卑微地蹲下来,牵过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干裂的嘴唇动了:“就算什么都是假的……但这里,爱你的心是真的,未曾改过一丝一毫。” 宋旎欢的目光从他脸上轻轻掠过,看向窗外的月色,居然笑了,“爱我……爱我就是处心积虑欺我骗我、伤我血亲、害我家破人亡?我总算见到了谢大人的手段……” 谢云霁眼眶酸涩,她的每一句话如同钉子扎进他的心上,痛的喘不上气,没有什么事是比被自己爱的人鄙夷更痛苦的了。 喉头又梗又酸涩,痛苦于自己的无力。 他最怕的事终于发生了,她不仅记了起来他是谢檀冷血无情的兄长,还知道了他做的所有事。 偏偏他还无从解释。 果然是现世现报,一点也逃不过。 谢云霁声音中透着悲凉:“所以,你刻意夜不归府,弄得阖府皆知,这样断绝退路,就是为了逼我不得不休了你?” 她没有说话,是默认了。 他心如刀绞,眸色愈发浓厚,这些年的夫妻之情果然什么都不算,她知道了他真实的样子,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 明明他走之前,她还说想给他生个孩子。 明明她已经和他没了芥蒂,不怨他了。 谢云霁稳了稳心神,贪婪地凝视她,想从她脸上看到爱他的痕迹,“旎欢,旎欢……” “别离开我。”他低声求她,“我不与你解释什么,只一句,我知道错了,做错的事我来弥补,千倍百倍的弥补,只要你别离开我。” “旎欢,求你原谅我。” “你看看我,看看我,原谅我这一回。” 他红着眼,看起来比戏台上献媚邀宠的戏子更可怜,声音低低的,求她。 她却不为所动,冷冷睨着他,“你若还有良心,就放我走,也不要去为难澜止。” 宋旎欢想过了,澜止身份特殊,她虽然带不走他,但他暂时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她要做的就是先离开谢府,之后内宫年年有新晋的宫女,届时她再去内务府报名,事在人为,骊山行宫偏远又没什么油水,主动请缨到那里当差,应该问题不大。 届时就可与澜止团聚了。 至于对谢云霁的仇,去府台状告他么,这些年虽然是在内宅之中,对官场上的弯弯绕也了解了一二,谢家根基深厚,谢云霁又在官场深耕好名声,官官相护,哪里会有人信她一个声名狼藉的妇人的话。 割裂心中所爱,实在是一件太过疼痛的事。 谢云霁闭上眼睛,心中是难言的苦涩,而后睁开眼咬牙道:“你铁了心要弃了我?” “并非我弃你,你我本就不该有这一段孽缘。”她并不看他,冷冷道,“如今,我彻夜不归、有违妇德已成定局,谢氏族大,定不会容我,你还是把休书写了吧。” 她不惜以“失贞”来断了与他的后路,她笃定谢云霁再执着也无法与宗族和世间规则礼教作对。 更何况现在满城皆知,他这样走正统大道的士大夫,是不可能忍受这样的“耻辱”的。 “至于你做下的那些事……”她抬起眼,眼里漫上盈盈泪意,咬牙切齿道,“我恨不得能杀了你。” 她的这句话让他痛不欲生,谢云霁眼里有骇然的痛意,把脆弱吞了回去,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凝目看着她,“那你便杀了我。” 而后将袖中的短剑递到她手里,将自己散乱的头发撇到后面,一把扯开自己的交领,“往这里捅。” 后半夜丝丝缕缕的寒气侵上来,宋旎欢打了个寒颤,目光落在谢云霁露出的胸膛上。 那里的疤痕赫然可怖。 那是他曾为了救她舍命受的伤。 宋旎欢的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握着剑的手颤抖着。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她痛苦地别过脸,泪流满面。 这一刻,她才惊觉爱与恨原来是不能单独存在的。 她无法对他动手。 他伸手想为她擦泪,还未触及到她,她就躲开了。 谢云霁的手僵在了空中,他漆黑的眼睛有受伤的痛色,“旎欢,我绝不让你离开我。” “你只需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族中之事我来料理,你放心待着,我做错的事、欠你的,慢慢补。” “你没有错,为何要这样惩罚自己?错的是我,我错了,我来弥补。” 她怔了一下,她以为他定不能忍受她带给他的“耻辱”,定会与旁人一样犹疑她的清白……甚至有可能要她死,来洗刷掉“失贞”带给谢家的污点。 一如她的公公那样,想让她死。 可他没有。 宋旎欢只觉得痛极了,心中五味杂陈,酸涩难言。 他是她爱过的人,也是她恨的人。可他又是个值得爱的人。 “我今日可以夜不归府,明日呢,你一定要我做出有损妇德之事才能死心?”她戏谑一笑,势要跟他作对到底,缓缓吐出每一个字,“族中耆老是这么好打发的?你还不知道吧,谢少夫人失德,私自出府的消息都传的满天飞了。” 谢云霁的气息陡然覆盖了过来,俯下身肆虐地吻住她的唇,带着锥心的痛楚。 “你是我的!” “你到底要我怎样?” “你又把自己当什么?” 宋旎欢睫毛轻轻颤抖,绝望道:“好多年前,我就是个没有家的贱籍女子了,永远也冲刷不掉的痕迹,拜你所赐!” 她发狠咬破了他的唇,鲜血淋漓,在她苍白的面容上显得触目惊心,有种惊人的美。 谢云霁沉默了片刻,低下头去,不再与她争辩。 须臾,抬起眼,绽放了一个令人迷醉的笑容,“今夜太晚了,好好歇息吧。” 而后撩起衣袍从容离去。 第144章 神仙哥哥 清晨,山涧的白雾低垂,玄色营帐在虚无缥缈间有种虚无的萧索。 谢檀醒来的时候,梦里的画面依稀没有散去。 他的手指修长,在空气中伸开,又握紧。 细腰,纤柔,玲珑饱满,滚烫纠缠,长发扫着他的胸膛柔顺又撩人,她像是初绽的花蕊……这些触感如此真实。 她清纯又妩媚,眼神迷醉的像酒,映着他的脸,禁忌地蛊惑着他。 身体里像是蠢蠢欲动的野兽要被唤醒,异样的涟漪在心口漾开。 吃人间烟火的凡人,还是逃不过七情六欲。 他向来是意志坚定之人,在北境的这些日子一直紧绷着,许久没做过这样绮丽的梦了,在这样的清晨,他闭上了眼睛,想留住梦里的春色无边。 光是想象她在梦里的样子,身体里的热流就乱窜,像是要炸开。 可她是别人的妻子了。 这个念头让他陡然清醒了起来,睁开了眼,什么都没有。 谢檀回到了现实中,随便拿了件衣物,往瀑布方向去了。 曾经,他的少年时,也曾做过这样的梦,梦醒之后去赴与她的约,看见她用那样清澈的目光看着他,他就极其赧颜。 其实到现在,他都不确定宋旎欢对他的心意是否同他一样。 还是她只把他当做一个哥哥。 受人欺辱的,需要她保护的哥哥。 谢檀少年时喜好钻研药理,光埋首在那些药材中,就会获得片刻安宁,在谢府中他一向是来去自由无人在意,在去药铺的路上,他第二次遇见了那个在假山上说他是神仙的女子。 那日,不知是什么人家遇到了事,官差正羁押着一家老小往外走,其中的一个小男孩与母亲要分别了,哭得泪流满面,还想再与母亲亲近,却被官差狠狠钳制住, 小男孩的手腕眼看着青了一片,却还是不愿松开母亲的手。 街市上的人像看戏一样,这种被抄家被带走的戏码太常见,百姓们已经能保持漠然了。 那小男孩不过三四岁,拼命挣扎,涕泗横流,眼神中是恐惧和绝望。 小男孩的母亲在拉扯间衣衫都松动了,露出一片春光。 像谢檀这样自小就遭遇冷待的人,对于这样的场景并不感兴趣,世间可怜的人太多,谁能救得了谁呢,他转移了视线,步履快了几分。 街市中间的那辆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在马儿的嘶鸣声中,从马车上跳下来一个少女,她快步上前将自己的袍子披在了那个女子身上,又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官差,抱起吓傻了的小男孩。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众人都看呆了。 她的脸沐浴在晨光里,清晨的光线在她脸上覆了一层绒绒的光晕,看着霎是可爱。 这么可爱的一个少女,却横眉冷对地跟那两个官差讲起了《大昭律》,官眷被羁押,不满七岁的男童是可以与母亲同住的。 纵使她说的没错,那两个官差却不想买账,其中一个在她身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刚想伸手碰她,手腕却一痛。 官差龇牙咧嘴的回头,就看见一个银发少年,少年下巴一抬,锋利中透着冷峻,还没看清楚,那少年就将他的手臂往后一背,狠狠地摔向地面。 官差痛得爬不起来,好不容易站起来,刚想发作,便看见少年腰间缀着的玉佩。 那是官家的东西。 还未细看,人群就传来窃窃私语声: “这不是谢家的公子么?” “哪个谢家啊,乌衣巷的那家么?” “可不是呗,看这一头白头发,就是谢二公子啊,据说他有毛病,失心疯,快走、咱们赶紧走吧!” 官差羁押人他们不躲,见了天煞孤星的谢檀,却避之不及。 旁观的百姓们都三两散去,两个官差对视一眼,深知谢家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概念,他们是惹不起的,便允许了男童跟着母亲,灰溜溜地押着人走了。 宋旎欢站在几步之外,静静的看着他,俏生生的。 时至今日,那种紧张的感觉依然在谢檀心头萦绕。 他怕她不记得她了,也怕她像那些旁观者那样,对他避之不及。 “是你?”她道。 他的目光划过她姣好的面容,她眼中克制不住流露出的惊喜,让他心中的忐忑不安霎时间消失了,他看着她傻傻的笑了。 她没有忘记他,见到他还很高兴。 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对于他被兄长欺辱时的仗义执言,要他欺负回去,再联想今日她的所作所为,就不难理解了。 像她这样精致纤弱的女子,对于这种事竟然这样正义热血。 恍然大悟的同时,他心里隐有几分失落,她对所有人都是这样仗义么,他并不是例外的那一个。 “你是谢家的公子啊,你叫什么?”她笑道。 宋旎欢曾在父亲的书房中听到过父亲与弟弟谈论谢家,乌衣巷的谢家,百年望族,士大夫清流,是他们这样的人家高攀不上的。 可今日看来,这个神仙似的小哥哥,也不是那么难说话嘛。 还总被人欺负呢。 宋旎欢又道:“怎么啦,你不认识我了?神仙哥哥,那日在假山上你忘了?” 如瀑的长发被风吹起,淡淡的属于女儿家的香气丝丝缕缕侵入谢檀的鼻息,他的手心莫名冒汗。 他讷讷地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还补充了一句,他不是谢云霁,不是那个雅冠云京的谢大公子。 她不以为意道:“我知道你不是谢云霁啊,谢云霁谁没见过啊。你比他好看呢。” 她喜欢好看的,这一刻谢檀庆幸自己生了副好皮囊。 回忆骤然隐去,谢檀静静浸在瀑布下的寒潭中,水面的涟漪让他倒影的面容变得有些扭曲。 他没有变,这些年来,对她的心从未变过。 在她不与他相认时未曾改变。 在她将他错认成谢云霁时也不曾改变。 在他“死后”看到她在他墓前与谢云霁相拥时更未曾改变。 只是不知这种执着,还有没有意义。 她已是谢少夫人了,她过的很好,与谢云霁夫妻恩爱。 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对这份年少朦胧的感情释然…… 白发青年赤裸着的上身,挺拔硬朗,冷硬的肌肉线条散发出精悍的气场,在潭水寒气侵润下泛起一片薄红。 这样美好阳刚的躯体上却有纵横交错的狰狞疤痕。 谢檀低垂着眼眸,将身体完全浸入潭水。 这样的他已经不好看了,她还会喜欢么? 第145章 当你的外室? 谢云霁从未如此挫败过。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自己能做的十分有限,对上皇权、宗族、世间礼教,他竟没有还手之力。 他从出生起,就是天之骄子,求之不得的事很少很少,唯独遇上宋旎欢,第一次尝到被束着拳脚的苦楚。 “小谢大人,得罪了。”太监念完圣旨低声道,而后对行刑人使了个眼色。 擅离职守,忤逆圣意从儋州回了云京,皇帝宽厚,念他有苦衷,没有重罚,只是受些皮肉之苦以示惩戒。 光影斑驳,落在谢云霁苍白憔悴的面容上,他平静道:“臣,接旨。” 连圣上都知道了他的妻子擅自离府,彻夜不归,男人之间对这种事都是很互为盟友的,皇帝也不例外。 谢云霁唇角勾起苦涩的弧度,被冷风吹的一阵剧烈的咳嗽,整个人有一种令人生怜的破碎感。 传旨的太监看着咳得惊人的谢云霁,小谢大人好看又知礼,这样的人竟被戴了绿帽子,他虽是个太监,看着也心疼呢。 不由动了恻隐之心,示意行刑人轻点。 鞭子抽得轻还是重,全在他们一念之间,总之抽够二十鞭子就行。 谢云霁平复了呼吸,抹了下嘴唇,摊开来,竟有丝丝血迹。 胸口愈合的伤口也痛了起来。 “怎么了这是?要不咱家禀明圣上,换个日子再行刑吧!”太监着急道。 谢云霁调息片刻,压下喉间的血腥气,咬牙道:“不必劳烦公公,开始吧。” 一鞭子一鞭子落在谢云霁身上,他知道行刑人已收了力,可为何这么痛,心痛、四肢百骸都痛。 谢云霁闭上了眼睛,感到深深的疲倦。 皇帝知道行完了刑,听说谢卿当场吐了血,这血还是在行刑之前吐的,那就是心病了。 皇帝长长叹息一声,按下了手中那份写的情真意切毫无卖弄的请诰命的奏表,感慨谢卿也是性情中人,深情容易被辜负啊。 京中贵女们都心疼死了,那么光风霁月一个人,对夫人又深情,他夫人真是不知好歹,竟放着这么好的男人不要? 谢氏宗亲都闭门不出,免得被问来问去。有什么可打听的,女人家出了这等事,自然是只有被休弃一条路可走。 他为她请的诰命,永远都不会有了。 这件事闹的人尽皆知,谢氏宗族已容不下她。 宋旎欢等了几日,都没有等来休书,等来的是谢茗。 谢茗对她的态度还是尊敬有加,看着和以前没什么差别,但她知道有什么已经完全改变了。 院子的锁断了,外面看守的人也撤了。 月黑风高的,她问:“去哪?” 谢茗并不答话,只道:“少夫人跟着小的走就是。” 她走出了垂花门,走出了谢府,上了一顶鸦青色的小轿。 左拐右拐,进了一处坊院,夏日里本是应该花团锦簇,这院子里却光秃秃的,明显是置办的着急,还未来得及安排。 她抬头看,门匾上什么都没写。 “少夫人,请。”谢茗道,并不多说话。这些年在谢云霁身边,他已修炼的像是半个主子,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完全不需要主人提点。 宋旎欢脸上有凄凉之意,猜到了大半。 迈进院门,院子里齐整立着四个仆妇,见她进来,都规规矩矩的垂首行礼:“夫人。” 她点点头。 四个仆妇是眼生的,并不认识她,唤她夫人,而不是少夫人。 到了夜里,她已然就寝了,被外面的声响吵醒,到了新的地方,睡的不安稳,有一点声音就醒。 披着衣服出去,便看到院子里谢茗和另一个小厮搀扶着谢云霁回来了。 “少夫人。”谢茗道,又迟疑片刻,不知是否该替主人解释,想了半天,道,“公子发烧了,嘴里说胡话,一定要上您这里来。” “扶他进来吧。”她道。 谢茗将谢云霁扶到床榻上放好,退到屏风外,“少夫人,圣上惩治公子擅离职守,公子前几日才受了二十鞭刑,又在族里与耆老们争论不休,当时从儋州不眠不休地跑回来就已落下了病根,现在还没好利索呢,今夜怎么说都不吃药,烧的厉害。” 见宋旎欢仍然不说话,谢茗便退了出去。 她蹙着眉,静静凝视他。 他感应到了似的,睁开了眼,看着她笑,然后又闭上。 他肤色本就白皙,现在烧的厉害,脸颊泛着病态的酡红。 宋旎欢招呼霜华来把药熬上,之后喂他喝下,他倒是听话,完全没有抵抗,就全数喝了进去。 喝完了药,又看着她笑,然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谢云霁觉得浑身松快了不少,没有之前那么痛的难受了。 他睁开眼睛,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是他亲自置办的。 他咳嗽了几声,坐了起来。 霜华听见声响便进来,递上了温水。 谢云霁问:“少夫人呢?” 霜华道:“少夫人在外间睡的。公子您好些了么?” 谢云霁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宋旎欢便进来了。 她看着他,热度退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 她一时间有些恍惚,四年前她初到谢府,也是这样,他受了刑,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如今四年过去了,时间竟过得这么快。 “你准备把我养在外面当你的外室么?”她坐在鼓凳上,打破了沉默。 第146章 生变 他无奈笑笑,他曾坚定不移地予她正妻之位,如今为了将她留在身边,只得养在外面。 养在外面,可不就是外室么。 他不在意旁人对他的看法,但暂时还没有想到抵抗父权和宗族的办法。 若不想休妻,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与谢家彻底脱离关系。 从此,他是他,谢家是谢家。 可脱离关系,哪里是那么简单。 他愿意,父亲也不愿意,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了。 更何况,皇帝刚刚委以重任,之所以予他太子詹事一职,除了看中他个人的才华外,就是皇帝需要亲近谢家这样的文臣清流。 他若与家族断绝,是打皇帝的脸。 谢家数百口人的性命,族中弟弟们的前途,他不能不考虑。 人啊,到底不能太自私了。 “只是暂时的,我会想办法。”他艰难道,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无力。 宋旎欢笑了笑,“你在说什么?你以为我还愿意和你在一起么?” “是我要和你在一起。”谢云霁道,“谢家那边,暂时阻碍太大,但你不要担心,就好好在这住着。” “事已至此,谢氏接受不了一个有污点的媳妇,你且委屈在这。” “但我谢云霁除了你,从此不会再娶别人。” 她做不成他的妻了,但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又有什么差别呢,反正他不会再娶任何人。 家族的威压,对于他来说可以忽略不计,否则也不会宋旎欢一直无子他也不曾纳妾。 “我们出府来,单过,好不好?我不会再离开你,去哪里都带着你。”他执起她的手,认真道,“在这里,一切都不会变,只会比在谢府过得更好。这个院子我置办的匆忙,我怕再耽搁下去族老们会对你下手。” “现在没人知道这,这里很安全。待过段时日,风头过了,我们一起去挑个更大更好的院子,好不好?” 他向来是行事有章法之人,唯独对宋旎欢,他慌了神,他怕有人要伤害她,更怕她对他彻底冷下来。 这个宅子不是谢家的产业,购置这个宅子的银两甚至都没有从他账上走。没有人会知道她在这里,她是安全的。 过几日就可按族中议下的“谢少夫人”得了急病,火速发丧,下葬。 这样她能好好活着,还可保全谢家清誉。 之后他就好好守着她,等扶六殿下登了基,他再辞官和她一起回陈郡去,过神仙日子。 “现买的婆子没有以前府里的好用,让霜华多调教调教……”他还在畅想以后的生活。 宋旎欢静静凝视他。 他停了下来,回望她。 四目相对,谢云霁心惊于宋旎欢眼里的凉意。 “我们回不去了。”她平静道。 “我将来不会再娶,不会纳妾,不会有通房,不会再碰别的女子,不会有孩子!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旎欢,一切都没有变!为什么回不去?”他看着她,说得急了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却还是冷冷看着他,无动于衷。 “以前就是错的。”她一针见血。 一室寂静。 须臾,他冷冷道:“错了又何妨?那就让它一直错下去!” 他那样爱她,为了得到她行卑劣之事,本欲引诱她却将自己陷了进去,许她正妻身份,为她请诰命加身,她怎能将这一切说成是错的! 谢云霁只觉得痛入骨髓,四肢百骸都痛,只有靠近她,才能缓解一点点,他伸手想抱她,她却避之不及。 他的手僵在半空,绝望的声音从他胸腔发了出来,带着痛楚的偏执,“宋旎欢,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 * 御史到了北境,看到的景象与朝堂上大家猜想、议论的完全不同。 他本以为的萧索、肃杀,饿殍遍野没有出现,反倒是一副百废待兴、欣欣向荣的景象。 那些边民,对大昭呈现了前所未有的臣服。 他还第一次见到了女贞族的圣女。 要知道女贞族只在传说中出现,这个部族让数代皇帝都头疼的很。 御史老老实实地把看到的听到的都记下来,届时他将所见所得呈给圣上,内阁讨论,那些文臣可有的吵呢。 大将军行事狠辣却最有效,到底是小部分的人命重要还是大环境的安宁重要? 御史马不停蹄地回京赴命去了。 走之前,他看着那衣发胜雪的将军,这将军长得也忒好看了点,若不是身上的铠甲,还以为是哪家的纨绔公子,竟比文人还俊秀。 御史的目光落在谢檀身边的圣女身上,转头意味深长地对谢檀道:“大将军是有福之人。” 这句话对谢檀并没有什么触动,恭维他的人变得多了起来,从前是北境军中一枚不起眼的兵丁时,没人管他叫什么,后来救了萧玹,成了折冲将军,身边的人管他叫小谢、小谢将军,言语中带着男人间的随意和调笑,后来立了军功,成了镇军大将军,那些人对他的态度又不同了。 一个个都恭谨起来,生怕说错什么,郑重地躬身垂手,唤他大将军。 他时常陷入迷茫,为何官至此,心里还是空空的,还是什么都抓不住。 谢檀孤身一人走回了营帐,营帐中有俩人,风尘仆仆地站在那,好像等待他已久。 那两人齐齐跪下,“将军!谢少夫人出事了!” 两个探子之前跟霜华说好了,谢少夫人无论是好是坏,事无巨细,每个月都要跟他们汇报一次,可这个月,霜华没来赴约。 无须多方打听,谢少夫人擅自离府彻夜未归妇德有损的消息,就传的满天飞。 怪不得霜华没来。 紧接着的消息就是,谢少夫人病了。 谢檀的脸阴沉的吓人,这些年身居高位,举手投足间已有了权力侵染的威压,杀过人的武将与文官不同,身上自带的官威就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即使他现在已经很敛着气,耐着性子问了,那两个探子还是不住地瑟瑟发抖。 “少夫人哪里是能私会情郎的人呢,她只要出府,我们两个都是紧紧跟在后面的,传言中谢少夫人彻夜不归的那天晚上,她是在京郊的荒冢坐了一夜!”身材较瘦的探子道。 京郊的荒冢,就是乱葬岗,被砍头抄家的人都会扔到那里去。 宋旎欢的父母的尸骨,便是在那里。 谢檀的心像是被揪住,他面色沉如水,问:“在这之前可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她好好的怎么会去荒冢,怎么会夜不归宿?她是受了谁的欺负,谁又能欺负豪族谢氏的堂堂少夫人呢! 说不通,想不透。 像宋旎欢这样的大家妇,日日圈在四方院中,生活其实很简单,接触的人也都是固定的,能给她委屈受的除了丈夫、公公、婆婆还能有谁呢? 谢云霁没有妾室,不存在嫉妒争宠。 难道是……因为她没有子嗣,谢云霁终于厌弃了她么! “她现在如何了?病得如何?”他问。 “我们离京的时候,打听到的消息是谢少夫人病了,至于什么病,无从得知。谢大人并未说要休妻。”探子道。 “回去守着。”谢檀道,“另外,去左骑找黄统领,带二十个骑兵与你们同去。” 两个探子深吸口气,互看一眼。 骑兵,培养一个骑兵出来多么金贵,竟要为了一个后宅妇人,动用二十个骑兵。 骑兵金贵,谢檀知道自己不能动太多,军队都是有编制数量的,若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还得平添麻烦。 “将军,我们此去,待如何呢?” 第147章 将你套牢 谢檀沉思片刻,道:“她若无事,你们就守着,别打扰她。若是谢云霁休妻……” “即刻将她带回来。” “若是谢家要她的命……”谢檀的眼底沉着寒光,他坚定道,“就将她给我抢回来。” “你们此去,带上信鸽,信鸽速度快,不要人来回往返给我传信了。” “不,我亲自去。”谢檀改口道。 “将军,不可!”一旁的将领拽住谢檀。 边疆重镇的将领非皇命擅自离开驻地,是死罪! “将军三思啊,且不说您回云京怎么进谢府能名正言顺,您就这样出现在谢少夫人面前,就不怕吓着她么?她一个内宅妇人,现在本就有很多不利于她的传言了,此时再与戍边的将领有所纠葛,叫旁人怎么议论她?” 谢檀身上那股要杀人的气势淡了下来,对那两人道:“你们去。” 两个探子愣了片刻,谢檀的话像炸雷似的,很难理解。 大将军,要抢人妻子? 一个边疆武将,将手伸到人家文官内宅中,要干涉人家怎么处理失德妇人? 谢檀的目光压过来,这两个人连忙点头,“属下知道了!” 他又叫住他们,嘱咐道:“北镇抚司的陆洵,是我的旧识,去找他,叫他查查到底怎么回事。” 按理说,后宅里发生这样的事应该捂的很紧才对,怎会传开呢。 “得令。”二人道。 * 绾娘最近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本朝许久没有太子,东宫久未修缮,修好之后,萧玹竟将最好的院子赐给了她。 一时间成了东宫中最瞩目的存在。 有了身孕,萧玹格外照顾她,几乎专宠,她渐渐的没了先前的那些不安,整个人气色都好了起来。 而太子妃盛氏,气色很不好。 她和萧玹是少年夫妻,萧玹即使在情窦初开的少年时,都是一个很沉稳、老成的人,从未像如今这样……情难自抑。 三十多的人了,好像重活一回似的。 府里几房妾室都颇有微词,那绾良娣有了身孕,还霸着太子殿下,她们都多久未承雨露了。 太子妃盛氏又想起了自己母亲的话,决定与萧玹谈一谈。 娘家人跟她说过,萧玹如今是太子了,不可再像以前那样与他说话随意,要三思而后行。 盛氏跟自己的丈夫说话,第一次有了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斟酌再三的,既能准确表达意思,又能不至于让他觉得被管束。 她说完,有些忐忑地抬眼看他。 晨光里,萧玹高大的身影镀了一层金色的鎏光,宽阔、结实、挺拔,给人一种踏实的安全感。 他靠近她,伸手为她别过脸颊边的碎发。 他许久没有靠近她了,盛氏感到心悸。 他打破了沉默,“肃柔,你我之间,无须如此说话的。” 盛肃柔错愕地抬头看他,他脸上有舒朗的笑容,仿佛又让她看到多年前那个信誓旦旦许下白头誓言的少年。 他已许久不叫她的小字了。 看着盛肃柔动容的模样,萧玹竟然有些慌乱,他怕她要的再多。 “你说的话我记下了,对绾良娣,是我失序了。”他道,伸手覆在她肩上,“今夜我去岚姨娘那睡。” 盛肃柔怔了怔,又很快恢复了从容,“好,我这便差人过去让岚奉仪准备。” 姨娘们早就封了东宫品级,他却还没习惯唤她们奉仪、昭训。 盛肃柔唇角有凄凉的笑意隐去,她和他,怎么这么短的时间就成了这样呢。 绾娘明显感觉到萧玹对她冷了下来。 她担忧不已,且孤立无援。 说好听点,她是首辅的庶女,出身不算低。可实际上呢,她像是寄养在首辅大人家里的孤女,她的身份不明,是硬伤。 她没有娘家可以倚仗,只有萧玹的爱。 可即使她盛宠时,王家的人也没有对她表示出明显的亲近来。 他们对她依然端方守礼,且拒人千里之外,好像完全不需要靠她来攀附萧玹,不需要她能带给他们的人脉。 大姐姐跟了萧璜,现在成了寡妇。王家那些儿女里面,现在来看,就她最有出息,她已是太子宠妃了呀,怎么还是不被他们承认呢! 绾娘恹恹地喝了婢女端来的安胎药,靠在软枕上继续翻她看了一半的话本子。 春光明媚,日头太好,照得人昏昏欲睡。 正在她快睡着时,婢女来报:“良娣,您姑母求见,我们说了您在午睡呢,可她非要进来……” 绾娘睁开了眼睛,心口一跳。 姑母…… 那个八面玲珑的妇人,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唯一的一个把她当首辅之女对待的妇人。 她是绾娘入东宫后,第一个主动来找她的王家人。 绾娘的姑母王氏,是王首辅的众多妹妹之一,也是最不受重视的一个,兴许是感觉到与绾娘同命相连,就对这个女孩有些特别的照顾。 王首辅出身寒门,是自己奋斗着一层一层考上来,爬到如今的位置的,寒门子弟,弟弟妹妹都多,至于妹妹,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王氏二十岁之前,觉得自己很幸运,哥哥中了探花到朝廷做大官了,连带着一家人都从小地方迁到了云京,她摇身一变,成了探花之妹。 她也很识时务,在最好的年纪嫁了一个当时她能够到的最好条件的男人。 男人疼爱她。 王氏二十岁之后,觉得自己命苦极了,疼爱她的男人死了,家境一落千丈,婆婆和小姑子说她是丧门星,克夫。若不是有哥哥在朝堂做大官给她撑腰,时不时地接济她,她怕是早就被扫地出门了。 还好丈夫给她留了个孩子,这个儿子,她宝贝的紧,好不容易看着长大了,忽然有一天哭着下跪,说:“娘,我欠了赌债,还不起了,娘,你救救我。” 她心不慌,因为她还有首辅哥哥,欠了多少钱,管哥哥要,哥哥府中指缝里漏出来的,都够他们一家过上大半年了。 可当儿子说出那个数字,她吓得跌坐在地。 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儿子说,娘,你别去求舅舅,舅舅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给我们钱的,说不定还会去找那帮人,可那帮人说了,舅舅若是法办了他们,他们隔天就差人剁了我的手,还要我的命! 王氏思来想去,没听儿子的,去找了自己哥哥。 这次也奇了怪了,也许是赌债实在太多,也许是她求了太多次哥哥倦了,哥哥竟然不帮她,让她儿子自生自灭。 哥哥明明可以帮她,为何要置她们母子于不顾?她年轻时死了丈夫,就独留这么一个儿子,过得已经够落魄了,现在哥哥见死不救,那就是要她的命。 王氏心里有了怨,又怨又愁。 直到有一天,一个内侍买下了她所有织出的锦缎,她躬身垂手千恩万谢,那内侍却不为所动,淡淡道:“夫人若是能帮咱家一个忙,夫人织出的所有锦缎咱家都买了,不仅如此,令公子的赌债,也有咱家帮着还。” 闻言王氏很是困惑,他怎知她儿子有赌债? 赌债那么多,这人都能帮着还了?那还犹豫什么!让她答应什么她都答应啊,那可是他儿子的命呢! 后来她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内侍,回家后躺在床上思来想去,才反应过来,儿子这是叫人做了套! 王氏气的捶床,但也无可奈何了。 他们母子二人已被人套牢了。 第148章 能不能试着爱真实的我 王氏只得答应了,答应后又害怕的寝食难安,生怕有一天对方要自己做什么更难以挽回的事。 可许久也不见动静。 儿子的赌债却全消了。 时间久了,她甚至以为那个内侍是她的幻想。 直到有一天,那个笑眯眯的内侍又出现在了她面前,交给她一块料子,叫她交给侄女去。 这料子很漂亮,她一经手就知道不是俗物。 “内宫的料子,想请你侄女给打个样。”内侍道。 王氏犹疑片刻,她的侄女现在是太子面前的红人了,要她的绣品……也能说得通。 可是她不可同日而语了,怎么让太子良娣给绣东西呢。 “花样子每次来再拿给你,绾良娣绣好之后拿来给咱家。”内侍道。 王氏只能点头答应。 想了许久,搜肠刮肚的,终于想出了办法。 王氏看着面前金尊玉贵慵懒懒的侄女,道:“你父亲快过六十大寿了,女儿家虽是出阁了,也别忘生恩养恩呐?” 绾娘滞住。 父亲,生恩养恩。 姑母是唯一一个认可她身份的。 脑子一热,便接过了姑母手中的锦缎。 * 别院里。 那日谢云霁走后,没有再来。 只日日派人送来澜止的消息,像是对宋旎欢忧思弟弟的体贴,又像是默不作声的威胁。 她的弟弟还在骊山行宫,她哪也去不了。 宋旎欢在庭院中默默看着婆子们忙碌着,只觉得心静如死。 “这里是公子没走公帐置下的庭院,没人知道的,夫人放心住。”霜华道。 宋旎欢苦笑着摇了摇头。 感觉自己陷入了精心织就的网里,想逃脱却被捕得更紧。 “少夫人,您真的和二公子,有过……过去么?”霜华轻声问。 此去经年,谢檀早已不在。 在霜华心里,谢檀是她第一个主人,也是一个很好的主人。 谢檀在谢府中的一些举动,她都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二公子数次晚归竟是跟少夫人有关。 霜华的话让宋旎欢怔了片刻,那日跟谢云霁说她什么都记起来了,是骗他的。 她只想诈他,看他还要如何狡辩。 不曾想他认下了。 昔日温润如玉体贴温柔的郎君,皎洁若白月光的人啊,面皮下竟做了这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 冷静下来后,那些一桩桩一件件事她都能够串联在一起,唯有一事她想不透,宋家的覆灭,真的是因为他么。 见宋旎欢不说话,霜华便指挥仆妇们安置东西去了。 谢云霁差人送来了一箱子接一箱的好东西,每一样都精致罕见,规格只比在谢府时还高。 街坊里的邻居对这宅子很好奇,只当是又有什么权贵金屋藏娇了,有些没名分的女人过得倒比正室夫人还哈。 霜华不知从哪听来了这些话,气鼓鼓地。 少夫人哪里是没名分呢,明明是谢大人明媒正娶的妻子,怎么会闹成了这样! “我们管不住别人的嘴,任他们说去吧。”宋旎欢道。 晚间的时候,谢云霁来了。 他摩挲她的面颊,温柔道:“置办的这些东西,还喜欢么?” 她冷冷的别过脸去,“你准备关我一辈子吗?” “当然不是。等丧事过了,风声过去,我就带你出去。放心,我会把你安置妥当的。”他道。 “丧事?”宋旎欢问,“谢少夫人就此被抹去了痕迹么?就像宁州的姜瑶一样。” “你本身也不是姜瑶。将姜瑶发丧,是最好的办法。”谢云霁道。 他不准备告诉她,他在着手为宋家翻案这件事。 因他明白,这件事牵扯过多,若想将宋家摘出来并不容易,为已死之人翻案,就是说皇帝错了。 任谁都会觉得他疯了才会这样做。 且这件事八字还没一撇,他不是那种没做之前就大肆渲染的人。 他想将她原本的身份还给她,清清白白的宋侍郎独女,宋旎欢。 届时他再重新娶回她。 这样,她能够原谅他了吧? 她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这些天冷静下来,看到他就想到澜止的惨状,看着他对她笑,她就渗得慌,谁知他又有什么可怕的想法。 宋旎欢冰冷犹疑的目光一寸寸凌迟着谢云霁的心,他垂眸掩盖住失落,强颜欢笑道:“旎欢,别这么看我。” “为何不放我走?你拿我来报复谢檀,可谢檀已经不在了,为何不放过我?”她想问个明白。 提到谢檀,谢云霁的声音冰冷,可语调却像是在调情,“若是他能早点死了,你我也不至于耽搁这么多年。若是没有他,我也不至于做了伤害你的事!” 若是没有谢檀,他不至于这么晚才看清自己心中对她的爱意。 谢云霁看着宋旎欢眼眸中不加掩饰的嫌恶和恐惧,心脏疼的发紧,他俯身将她拽进怀里,有些失控道:“别这么看我,别这么看我!” 她没想到他竟会有如此病态的想法,被他抱着,浑身发麻,只想挣脱。 他却紧紧钳制住她,眼里流露出病态的占有欲和痴狂,他捏住她的下颚,轻声道:“试着爱我,爱真实的我,好不好?” 第149章 折腾的狠了? 真实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是金榜题名簪花游街的状元郎,还是光风霁月的世家贵公子? 她曾拥有这世上最好的郎君。 可这一切,却是镜花水月,幻象而已。她所以为的心动,不过是他蛰伏已久的报复。 他曾给的踏实感让她觉得身后不再是空落落的,终于有人能够接住她,不至于再坠落深渊。 然而,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她她就在深渊边缘,她堪堪立住,看到的是精心编织的幻象和深爱之人背后插的刀。 不知从哪儿吹过一阵晚风,宋旎欢觉得脸颊上凉凉的,拿手一抹,竟已泪流满面。 “别哭。”他心惊于她绝望的神色,伸手为她抚去眼泪,她却躲开。 这么多天了,还是不愿让他靠近,谢云霁目光痴缠,喃喃道:“我知道澜止的事是我错了,但我真的不知他是你弟弟……” “他不是我弟弟,你就可如此对待么?”宋旎欢声线颤抖,反唇相讥道,“你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么?人命、清白在你这里不过是弄权的砝码,你自私凉薄,除了你自己,你根本谁都不爱。” 谢云霁愣了片刻,难以名状的悲恸攫住了他的心,他一步步靠近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一遍遍说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是为哪件事道歉,他自己都不知道,只是一遍遍说,直到声音哽咽。 宋旎欢在他怀中,任他抱着,并没有反抗。 她反常的安静让谢云霁心慌的很,他宁愿她挣扎或者大哭一场,可她没有,整个人如同一尊雕塑,连呼吸都细不可闻。 “你为何对我这么残忍?你说我弄权、凉薄……”谢云霁无奈又悲凉,他对她从未有过朝堂上的狠辣手段,他握着她的双肩,想看进她眼里去,“我也是人,有很多身不由己。我不求你能理解和体谅,只求你不计前嫌,原谅我最后一次。” 她看着他,眼眸中再无昔日缱绻依恋的莹光,“很晚了,我要歇息了。” 他的心灰了一半,但看出了她的疲态,也只得应了,“好。” 他想,他还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让她忘记那些不快,慢慢等她原谅他。 只是待宋旎欢转过身去,谢云霁将手按在心口受过伤的地方,那里的伤口像是要裂开,难受、憋闷。 她背对着他睡,几天就瘦了很多,原本玲珑的曲线变得单薄,他心疼地从背后抱住她,“告诉我,我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让澜止好起来,让谢檀活过来。”她淡淡道。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谢云霁环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收紧。 她竟还惦记着谢檀?! “怎么,做不到么?做不到就去想办法。谢大人一向无所不能,为我改身份,陷害忠良、玩弄权术,无所不能。”宋旎欢道。 谢云霁眼尾发红,他无法忍受她这样讥诮奚落的语气,他是做错了事,可难道夫妻这些年她就当真对他没有感情? 她就不能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就非要这么绝情么?! 他说服不了她,她也一次次的刺伤他,仿佛是怨侣的雏形。 青纱帐中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谢云霁看着她势要跟他作对到底的样子简直又痛又恨,沉默片刻忽然撕开她的亵衣。 这个时候,他不知道除了要她,还能怎么样表达对她的爱、怎么样抚慰自己身心的剧痛。 何况,他想靠近她,贴近她他才会不痛,才会不心慌。 她像是他的药。 他也想借此让她知道,她是他的女人。 谢云霁压了上来,呼吸炽热,肆意地找她的唇。 无尽的羞恼和绝望包裹着宋旎欢,她曾很喜欢他的亲近,她从未经人事的少女,被他一手娇养成能体味鱼水之欢,如今落入他的怀中,她的身体却还未跟着意志走,自然地回应了他。 谢云霁眼眸中有欣喜之色,简直酥了半边身子,手臂箍紧她让她与他对视,眼尾一片薄红的柔情,“我爱你,旎欢,我爱你,求求你也爱我……” 宋旎欢缓缓吐出几个字,“你根本不值得爱。” 她的话音一落,谢云霁浑身的肌肉再次紧绷…… 谢云霁与她成婚四年,在房事上从未这样放纵和肆意,她此刻只觉得痛。 她咬牙一声不吭,他就不肯放过她,一次又一次,逼她说爱他,逼她出声。 床榻上的云锦被她抓的发毛,宋旎欢颤抖着,努力以平静又绝望的姿态应对他,像没了神魂的躯壳,再不肯让自己的身体流出一丝对曾经的留恋。 她如同一叶孤舟,摇摇欲坠,激荡不已,身不由己的不知要飘向何方。 强硬和沉默对抗,在寂静的夜里无声无息,只有床榻发出暧昧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汗水氤湿了她的额发,宋旎欢觉得腰腹处隐隐作痛,愈发难以忍受。 她皱着眉别过脸,咬牙忍着不适,难忍腹部传来的尖锐疼痛,闷哼了一声。 谢云霁这才注意到她脸色苍白如纸,额头还布满了细汗…… 正值初夏,居室内已放了冰盏,在这深夜里根本就不热啊。 难道是他折腾的狠了……? 他压住自己对她的渴望,理智回笼,声音暗哑带着一丝焦急,问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将自己挪动的与他拉开距离,怎料刚一动,下身便传来剧烈的绞痛。 终是忍不住,泪水从眼角滑落,她的声音软绵无力,“好痛……” 这两个字如同一盆冷水,让他从迷乱的欲望中彻底清醒了过来,他……这是在干什么啊! 谢云霁怜惜地将她揽在怀中打量,“哪里痛?” 腹中的疼痛混着痉挛,宋旎欢一边喊疼一边掉眼泪,谢云霁的目光落在她双腿之间时,面容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恐。 宋旎欢有些疑惑,他这样的人最在意养气于心,喜怒不形于色,还有什么事能让他惊恐呢。 “来人!来人!”他拉过衣袍将她裹住,大声唤着守夜的下人,“找大夫来!” 她被坠入了深沉的黑暗中去,在阖上眼之前,是谢云霁红着眼惊慌的样子。 一滴泪滴落在她面颊上,寂静无声。 第150章 腹中子 坠入了黑暗中,一切都变得那么安静,仿佛时间已经停止。 没有了疼痛,没有了无奈,只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让人感到无比舒适。 宋旎欢心想,或许这样死去很好。然而,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当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逃离这个世界时,却又被无情地拉回现实。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床榻前的谢云霁。他满脸焦急地望着她,眼中满是担忧和不安。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生怕弄疼她,然后慌乱地呼喊着外面的人进来帮忙。 她刚想挣扎,他就小心地按住她,又像是不敢触碰她,乞求似的轻声道:“别动……旎欢,你先别动。” 外面的婢女和婆子鱼贯而入,手上端着冒着热气的汤药。 还有留着山羊胡的老者,隔着白巾为她诊脉。 谢云霁守在床前,把她另一只冰凉的手呵气,又合在掌心。 忽然意识到自己耽搁医者的诊治,他连忙放下她的手,退到一边。 宋旎欢的目光掠过他的脸,定住。 他脸色灰白,眼眶通红,竟然是在哭,眼泪一行行的滑落还不自知。 霜华上前来掀开被子看了看,对着医者摇摇头。 “还、还在么?”他的声音竟有些颤抖,脑海中一片空白,像是在等着谁宣判生死。 “不出血了就无碍了。”医者点点头,放下她的手腕,“尊夫人身子骨并不敦厚,能有这一胎是可遇而不可求,说是天赐都不为过。” 医者环顾左右,稍微靠近了点,对谢云霁压低声音道:“这回是房事太激烈引发的出血,郎君还需克制些!” 他连连点头,方才回过神,跌跌撞撞地向她走过来,差点儿被脚踏绊倒,再无喜怒不形于色那一套,简直喜极而泣,“旎欢,你听到了吗?我们有孩子了!” “尊夫人这一胎才两个多月,正是要小心的时候,夫人脉象轻薄,忧思过度,郎君还是不要惹她不高兴为好。” 两个多月,正是他去儋州临行前的那一次。 她说要给他生个孩子…… 谢云霁心神激荡,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他没看那医者,目光痴缠在她苍白的面容上,频频点头,“好,好,我知道了。谢茗,带他去领赏!给我重重的赏!” 谢茗带着那医者出去了,婢女仆妇也识趣儿地退了出去,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 宋旎欢不自觉地伸出手覆上自己平坦的小腹,呆呆地凝望着帐子顶。 “旎欢,不要胡思乱想了,我们有孩子了,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你别怕,等胎象稳了,我去回禀父亲,再将你迎回来!”他的手覆在她手背上,双眼有神,精神抖擞。 粗使婆子偷偷抬眼看眼前的公子,应是一夜未合眼,眼睛布满血丝,脸上有倦容,但依然不影响他的俊美,反而让人生出一种奇异的怜惜。 粗使婆子都有孙子了,见过丈夫、儿子初为人父的样子,没一个像这个公子这样欣喜若狂的,真是让人好生不平。 “出去。”她唇角浮起一丝嘲讽,合上眼,不愿再看他。 她和他之间,不是有一个孩子就可以抚平一切的。 这个孩子,来迟了,已经没有必要了。 曾经求之不得的,如今却深恶痛绝,命运真是令人唏嘘。 谢云霁摇摇头,忽略掉她脸上的厌倦,反正现在有了孩子,所有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她的怨恨他可以慢慢化解。 “我不走,我要守着你。”他坚定道,疲倦又亢奋。 她咬了咬牙,要坐起身来赶他走,却又被他抱进怀里,他吻她的额头,忍不住又亲亲她的唇角,“我爱你,爱你。” 他感谢老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这个孩子来的太是时候了! 她与他终于有了割不断的纠缠,骨血相融,再不分离。 宋旎欢觉得浑身无力,头晕的很,根本推不开他,便任由他抱着,垂下眼帘道,“我很累了。” 他也知道折腾了她一夜,险些酿下大错,这下可不敢胡来了,看她神色平静,便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平,为她掖好被子,“那你好好歇着,我就在外面……唤我,我就进来。” 她嗯了声,不再与他多言。 日子一天天过,谢云霁每日差人送来的东西比起之前更为精致华美,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过分铺张。 孩童的衣物、玩具、寝具,各色各样的堆满了旁边的隔间。 这条街上都知道,这间神秘的宅子里养的外室有孕了。 这一日,谢云霁下朝后刚要上轿子,就被萧慎暗暗叫住,上了萧慎的轿子。 萧慎有点不明白他,到底最近在忙活什么。 谢云霁想起宋旎欢,还有她平坦的小腹,心里软的像云,脸上笑意未减,对上萧慎狐疑的目光,他索性将这件大事告诉了他。 萧慎有好几房姬妾,长子今年都十二岁了,女儿儿子有好几个,对于谢云霁的激荡情绪,显然不能理解,淡淡的应了声,“终于怀上了啊。” “你怎么知道是你的?不是说她前阵子一晚上没回府?” 萧慎的话如一盆冷水,将谢云霁与挚友分享喜悦的愉悦心情尽数浇灭。 谢云霁虽然为臣子,萧慎为君,但他也是被簇拥着长大的世家公子,是有脾气的,尽管他知道云京中对宋旎欢的议论,可由挚友口中说出,特别是对宋旎欢腹中子的不认可,他很不高兴。 “她腹中子自然是我的!”他脸上笑意被愠怒替代,“云京中那些人就是闲的。” “那天晚上她去哪了?你家老爷子怎么说?前阵子不是说一定要你休妻么?”萧慎口气缓和了些,“子澈你要做父亲了,我自然是为你高兴的。” 谢云霁明白他的疑惑,连他自己也很疑惑宋旎欢那晚到底去了哪里,可他又不敢问她,怕她不高兴,身子再不舒服。 无论如何,他从未怀疑过她的贞洁。 她那样干净美好,在新岁落雪中、族学廊下,新婚夜之后的芙蓉帐里看着他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盛满了细密的爱意。 他不能负她。 第151章 东宫变 她那样干净美好,她看着他的眼神曾经盛满的爱意骗不得人,她一直是他一个人的。 现在她终于有了孩子,父亲那里虽然还未松口,气氛上却缓和了许多。 只要生下孩子,再滴血认亲,就可堵众亲族的嘴,届时把她接回家即可。 谢云霁凝神思量,心中的天平左右摇摆,是就此将她接回家,继续顶着姜瑶的身份,还是为宋侍郎翻案,让她以本名本姓堂堂正正的做他的夫人呢。 他想让宋旎欢高兴。 如果她能不再顶着别人的名字生活,她一定会高兴吧。 他也想让他的名字旁边,是她的真实姓名。 谢云霁微微一笑,心里有了主意,揣起手来,道:“殿下,子澈有一事求您。” 萧慎附耳过去,表情随着谢云霁的低低叙述剧烈变化,末了,他干脆失声打断道:“你疯了?!” “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可知单独将宋家从齐王之乱中摘出来有多难?” 谢云霁闻言一笑,神情十分轻松,仿佛在说一会儿去哪里用饭这样的小事,“待殿下登基,为齐王平反即可。” “殿下初登大宝,大赦天下,届时内阁和百官都会感念殿下对已逝叔父的宽宏胸襟,齐王旁支还在,感念殿下恩德,便会为殿下所用。况且,殿下此行何尝不是对圣上杀戮过重的一种救赎呢?” “当年齐王之乱死了太多人,臣想,圣上大行之后,也不愿被史官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萧慎惊愕地看着他,后背竟有些发凉,费了好大劲才理解他话语中的机巧。 他不图他父皇能赦免宋家,而是直接将未来押在他身上。 谢云霁看着萧慎那样,只觉得好笑,敛袍倾身,施施然问:“殿下可还记得王氏?” “哪个王氏……首辅王大人的妹妹?我命人去做了局把他儿子套进去了,之后待如何呢,我们为何费劲儿弄她?王大人是我要拉拢的人,我可不想得罪他啊。”萧慎问。 “殿下且看吧,东宫不保。”谢云霁平静道。 萧慎愣了愣,若有顿悟,可还是想不明白,“王首辅庶女是在东宫没错,还得宠的很,可我那皇嫂不是一般女人,你若想挑起姬妾矛盾好让我大哥忙中出错,怕是得失策了。” 谢云霁笑笑,并不与他辩白,只道:“殿下等着看就是。” “若殿下登基,可否答应我方才所求之事?” 萧慎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心中悻悻然,还好此人是他的人。 谢云霁的计谋当然不是在以姬妾争宠乱太子心神上,这太低级了,且希望不大。 萧玹老成持重,很能拎得清孰轻孰重,哪里真的会为个女人倒反天罡。 他要的是东宫里每一个人死,且一击致命、毫无可辨的那种。 * 东宫。 佛香袅袅萦绕在藻井上空,盛肃柔在礼佛堂静坐了许久。 少女时期的她不能理解家里的女性长辈怎么都喜欢礼佛,且能十分静心的打坐。 现今她终于明白,这何尝不是一种……对无法改变的尘世现状的逃避呢。 不知坐了几个时辰,身子都麻木没了知觉。 佛经上写的那些,并不能涤荡清她心中的痛苦与不甘。 人生良自剧,天道与何人。(注1) 她知道萧玹不爱她了。 因为曾经看过他爱她的模样,所以现在她很确定,他已不再爱她。 家人都劝诫她不要沉溺于小情小爱,她都三十多了,怎还为情所困,天真的以为萧玹能给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盛肃柔看着桌案上的梵语,压下心中的怨恨,直起了脊梁。 她是堂堂盛家嫡女,不可陷入那些小妇才有得怨恨嗔痴中去。 婢女在门外探进身子来,盛肃柔道:“进来说话。” “太子妃,那王氏又来打秋风了,这个月都找绾良娣三四回了呢。”婢女不满道,东宫是什么地方,也是那等妇人说来就来的么! 盛氏动了动僵硬的脖颈,眼神飘向藻井中杳杳的青烟,烟雾一会儿变成这样的形状,一会儿又吹得散了再聚拢。 “那王氏本就是个破落户,其实首辅王大人早就想与她撇清关系了,她还仗着自己跟绾良娣沾亲带故,在咱们东宫耍起主子的架子了。”婢女不满道,“太子妃,您得管管呀,要不咱们东宫成什么啦?那王氏每次走的时候都大包小包的,不知带走多少好东西呢。” 待婢女牢骚完了,盛肃柔闭着眼道:“她能带走的,是绾良娣允许的。绾良娣的东西是太子赏的,太子愿意给她,她尽可随意处置。” 盛家也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盛肃柔为昔日百家争求的盛府嫡女,见过的、手底下过的黄白之物太多了,更别说什么珠宝绫罗,于她来说是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身外之物。 她怎能为府中姬妾的亲戚拿点东西就大作文章? 正逢与萧玹离心的惆怅,她不愿落得一个苛待萧玹姬妾的名声。 不妒,是她嫁给萧玹之后就恪守的准则。 盛肃柔完全没有去想绾娘和她姑妈到底在做什么事。 直到有一天夜里,萧玹罕见的睡在她宫里,二人许久未曾欢好,这一次竟尤为尽兴,盛肃柔心中一片柔软,仰头看着萧玹利落的下颌线,是她喜欢的样子,她脸上带着笑容,与他相拥着沉沉睡去。 东宫的门忽然被大力叩响,带着令人心慌的急促,喧嚣声吵闹声由远至近。 萧玹披了件衣服起身,安抚了迷迷糊糊的盛肃柔,沉声问守门内侍,“怎么回事?” “回禀太子殿下,敲门的喊着东厂办案。”门外的内侍瑟缩道,“他们都穿着飞鱼服呢,往寝宫这边来了。” “派人守着绾良娣的关雎宫,别让人靠近吓着她。”萧玹道。 内侍应了声,连忙带了一队人往西侧跑了。 东厂番子们黑压压逼近。 萧玹向来看不起阉人,前朝就是宦官擅权才导致覆灭,他看着东厂督主冷白的面容,冷冷道:“督主夜闯我东宫,有何贵干?” “奴才奉旨查案。”东厂督主道,而后一抬手,示意身后的番子往前,“东厂办案,殿下应知该如何。” 萧玹自然是明白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 东厂就是皇帝的眼睛,监察百官,闻风而动,可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基本上无人能抵抗,包括太子。 第152章 龙袍杀 太子稍稍侧身,挡住去路,说:“太子妃还在里面,督主可否等太子妃收拾停当,再进去查?” 怎料这东厂督主完全不给他面子,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一甩袖,带着黑压压的番子们径直往寝殿去了。 萧玹心中一惊,连忙伸手拦住,说道:“督主……”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黑衣番子从后肩按住,东厂督主冷冷地打断:“本督奉皇命查案,殿下是想阻拦?” 萧玹脸色一变,“父皇?父皇……” 父皇怎会深夜派人来查东宫? 东厂督主并不看他,又径直往里去。 “放肆!”萧玹彻底怒了,“你们这些狗奴才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东厂督主黑金的蟒袍在夜色中有极强的压迫感,他负手而立,从容道,“这里是殿下的东宫,咱家来,自然查的就是你们东宫!” 直到冲入寝殿的番子们又退出去,盛肃柔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身上披着袍子,脸色吓得白如纸,从小养在深闺的娇矜女郎,虽是身为太子妃,也没见过这阵仗。 东厂的这些人……当真油盐不进。 寝殿内一片狼藉,仿佛遭遇过一场洗劫。 每一个角落都被翻得乱七八糟,抽屉、拔步床的帘幔和被褥都被扯下,扔得到处都是。 他们找遍了所有可能藏匿物品的地方,但却一无所获。 太子的脸色愈发阴沉,他冰冷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盛肃柔:“你到底做了什么?” 东厂态度强硬,萧玹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多年来的政治直觉告诉他,这绝非寻常之事。 盛肃柔瞪大双眼,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臣妾……臣妾什么都不知道啊!” “殿下是在怀疑臣妾么?” 就在这时,婢女焦急地跑进来禀报:“殿下,他们往绾良娣那边去了。绾良娣月份大了,身子重,可千万别惊着她呀!” 萧玹眉头一皱,眼神中闪过一丝担忧。他深深地看了盛肃柔一眼,然后转身朝关雎宫的方向过去了。 “太子妃,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呀?”婢女在一旁惊慌道。 盛肃柔看起来还算镇定,她稳了稳心神,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右眼皮直跳,“走,过去看看。” 绾娘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何事。 忽然间,一群不速之客就闯入了屋内。 “你们是谁?胆敢深夜闯宫?置本宫名节于何地!”她怒叱道。 而后捂着沉重的肚子,艰难地从床榻上起身,连衣服都来不及穿戴整齐,便被这群黑衣人用刀架住了脖颈。 这些黑衣人翻出了那件耀眼的袍子,她的肚皮不禁一阵阵地紧绷和变硬。 那是......那是她精心准备的礼物,特意为父亲六十岁大寿所绣制的贺礼。 明明是她亲手一块一块绣成的,如今却被拼接在一起,变成了一件完整的衣物。 原本伸向天空的干枯树枝,此刻竟活灵活现地变成了龙爪,配上祥云,更是栩栩如生。 还有那怒目而视的眼睛、鳞片...... 这一切仿佛化作了虚幻的影像,跳跃着,燃烧着,成为黑夜中令人心悸的光团。 最终,从光芒中飞出了一条金龙。 她竟然绣出了一件尚未完工的龙袍! 绾娘惊愕地跌倒在地,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落个不止,菡萏池面一片烟。 萧玹赶了过来,地上明晃晃的龙袍在这雨夜里尤为刺眼。 他怔了片刻,刚要冲过去,就被番子们按住,“殿下留步。” “绾娘!绾娘,怎么回事?”他对她喊。 绾娘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殿下,我、我没有,我不知道……” 太子妃也看到了这一切,惊讶程度不比萧玹差。 那总是来打秋风的王氏姑母……每次来的时候走的时候都带着大包小包…… 她因为身份、自尊、与妾室较劲儿,而没有去深究这件事。 倘若当初将王氏拦下…… 东厂督主陈良拎起地上的龙袍,冷厉问道:“是你绣的么?” 心狠手辣的东厂权宦所带来的威压,哪里是一个妇人能抵抗的,绾娘吓得脸色苍白,抖如筛糠,点点头,又摇摇头。 陈良面色冷白,眉毛很淡,神态从容立于雨幕中,指挥着手下的番子将那未完成的龙袍包起,而后上去架住瘫软在地的绾良娣。 盛肃柔仿佛看到命运的屠刀对着东宫砍下,要收割这里的每一条人命。 这是私制龙袍啊! 她的丈夫、儿子,甚至是她的娘家盛氏、首辅王氏一族,都将湮灭于这场浩劫之下。 王绾的身世存疑,到底是不是王首辅亲生女儿还不知道,东厂将她带走,王首辅大可以推脱关系,不认她。 届时私制龙袍还是得落到东宫头上。 盛肃柔看向萧玹,脑海中似有回声: 【肃柔,我虽是父皇长子,但父皇并不喜爱我,他喜欢的是二弟,他的嫡子。你嫁给我,委屈你了。】 【我为大昭做的任何事,并不是想让父皇看见,而是我想做。】 【我此去北境若回不来,你不必为我守寡,可再嫁。】 【肃柔啊,你不是太子妃,是我的妻子啊。】 在东厂督主开口之前,太子妃忽然走上前半步,缓缓道:“督主,私制龙袍乃是我所为。” “这贱人事事都要与我相争,这龙袍乃是我所绣,是给太子殿下的贺礼,前几日不知去哪了,原来在这贱人处!” “你就想靠这个来争得殿下宠爱么?!”盛肃柔对着绾娘尖声道。 绾娘愣住,太子萧玹直直地盯着太子妃。 东厂督主抬手示意番子们将大腹便便的妇人放下,转而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太子妃。 盛肃柔跪在地上垂首道,“是这贱人与我争宠,我也一时猪油蒙了心,竟想拿此来邀宠,嫉恨姬妾是我失德在先,请督主禀明父皇,还太子清白。” 盛氏嫡女,尊贵雍容,此刻却泪流满面地跪在一个宦官面前。 宦官的心底生出一种诡谲的愉悦感。 “咱家这就去回禀圣上。”陈良道。 第153章 姬妾争宠 皇宫内牛油蜡烛滋滋燃烧着,照亮了整个宫殿。 自古以来,私自制作龙袍被视为谋反大罪,株连九族。 然而,太子他的九族之中还包括皇帝本人。 最重要的是,这件龙袍并非出自太子之手,而是他的姬妾们为了争夺宠爱而私自制造的,太子并不知情。 皇帝原本面色阴沉,聆听着东厂督主的详细汇报后,脸上的表情逐渐缓和下来。 毕竟,作为父亲,他对自己的长子最为了解。 当初立其为储君时,太子那难以置信和感动的神情,至今仍历历在目。 想到这里,皇帝心中长叹一声:“罢了罢了……” 他老了,不想杀完兄弟杀儿子。 而且他还有另一个没认回来的儿子,萧玹若当不成皇帝,老六可不会容这样战功赫赫的驻边将领。 皇帝踏着月色缓步而行,东厂督主和老太监一步一随。 他回身踏上汉白玉石桥,驻足远眺,宫墙巍峨的轮廓在夜色里如同狰狞的兽。 吞噬了兄弟情、夫妻情、父子情,还有心底的良知…… 皇帝站在风里北望,眼眶酸胀。 待皇帝走回勤政殿,方才的惆怅之色被冷定代替。 舐犊情深的父亲变成了漠视一切的霸主。 “陈良,你方才说东宫姬妾争宠?玹儿的那几房姬妾朕是知道的,都是些柔顺知礼的,这么些年没生出过什么事端来。”皇帝敏锐的洞察力发现了其中弯弯绕,对东厂督主犹疑道,“太子妃是盛氏之女,是个稳重又识大体的,怎会做如此蠢事?” 东厂督主陈良沉默了片刻,简洁答道:“太子良娣王氏,自入东宫以来独得殿下恩宠。” 皇帝了然于心,原是如此。 独得恩宠,和狐媚惑主又有什么差别? 女人家被嫉恨冲昏了头脑,确实是容易做下蠢事。 “既如此,太子妃除皇室玉碟,赐死吧。”皇帝道,“那个良娣,赐死,夷三族。” “王良娣是王首辅庶女。”陈良道。 “是谁女儿也得处死!”皇帝怒道,险些被这狐媚惑主的女子毁了他精挑细选的储君,“王渊这些年是愈发大胆了!判个流放吧,他若有异议,就把龙袍给朕拍他脸上!” “是。”陈良应道,但他心中仍有疑虑,他觉得有必要提醒皇帝一些事情,“可是,绾良娣怀有身孕,快要生产了。” 皇帝皱起眉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和不耐烦:“太子难道没有其他子嗣吗?朕的皇长孙都已经长大了!难道还缺她这一个孩子吗?” 陈良听到皇帝这样说,他低下头,恭敬地回答道:“奴才明白了。” 皇帝突然问道:“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他迅速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之色,“陛下,是仁慈。”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背对着陈良摆了摆手,疲惫地说道:“去吧,朕累了。” * 东宫。 绾娘躺在床上,高高隆起的腹部一阵阵发紧,痛的快要昏死过去。 那些个番子一走,她就腹痛难忍,刚回到床榻上躺好,就破水了。 孕妇受了惊吓,急产,最是艰难。 稳婆是一早备在府里的,为太子宠妾接生,她可铆足了劲儿。 只是今夜看这架势,除了她,怎么没人为绾良娣忙碌呢? 偌大的宫殿里没有人,冷冷清清,连个换热水盆的婢女都没有,只有静静燃着的烛火。 宫殿里传来阵阵惨叫声,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十分惊悚。 萧玹坐在廊凳上,看着皎洁的月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太子妃回了寝殿静静等待赐死的圣旨,与他擦肩而过时没有看他一眼。 他最爱的女人在里面生孩子。 生和死相交的时刻,萧玹出奇的平静。 他这半生见过太多阴谋诡计,从小远离争端,他才得以平安长大。 当了储君,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即使千防万防,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却还是没防住歹人从他后宅入手。 那人是要夺嫡,要他死。 萧玹知道,绾娘心思单纯,胆小怯懦,哪里是能绣龙袍的人。 而他的太子妃,优雅雍容的盛氏嫡女,在最关键的时刻,挡在了他面前,将私制龙袍扯进姬妾争风吃醋里去,将他摘了出去。 她盛肃柔,哪里是争风吃醋的人? 她再难过,都不会承认她妒。 盛氏嫡女的完美面具,让她必须时刻保持着正妻的风范和尊严。 萧玹闭上了眼睛,眼角有湿润的泪意。 “殿、殿下,良娣她,生不出来!”稳婆惊慌失措道。 萧玹木然地看着内殿,没有说话。 惨叫声渐弱,伴随着一声声泣血般的“殿下”…… 萧玹眼睛湿了。 陈良后半夜过来宣旨,屏息听闻殿内没了声响,问道:“绾良娣这是带着小皇孙一起走了?” 太子木然点了点头,眼角已没了眼泪。 “太子殿下莫怪,咱家还得进去验一验。”陈良道,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一张冷白的脸在月光下森然可怖,“太子妃突发恶疾,方才已经过世了。” 萧玹抬起布满血丝的眼,像是听不懂陈良的话,张了张嘴,被巨大的悲痛攫住。 “圣上顾念皇长孙,给了太子妃体面。殿下谢恩吧。” 萧玹踉跄跪下来,伏在冰凉的地面上,整个人像是失了魂,头一下一下重重磕在地面,“儿臣,谢恩。” 东厂督主陈良看着匍匐在地的储君,心思飞到了乌衣巷谢府。 那个在云端的贵公子,差人来告诉他东宫私制龙袍,手段不错,但还是没接地气儿啊。 他轻视了女人心,女人虽是最好利用的,却也是变数最大的。 亦或是,皇帝对这个储君极为满意,竟这都撼动不了分毫! 第154章 浅浅的,也不可以吗? “哎,少夫人小心。” “别动别动。” “我扶您下床。” 宋旎欢刚醒来,霜华招呼一声,外面的人就呼啦啦都进里间来了。 这些日子都是这样,谢云霁极其宝贝她,连带着下人们也如履薄冰,仿佛她动一下就要出事似的。 初初有孕,即使是在白日里,宋旎欢也总是昏昏欲睡,意识沉沦着。 有时睁开眼看见谢云霁,呓语般跟他诉说着曾经的种种美好,说完之后才恍然惊觉现在已不同往日了,又是一阵低低的哭泣。 看她这样,谢云霁心里像针扎一样疼。 他回想起她初入府时娇憨又狡黠的眼眸,与他相处时自然而然对他的信任和仰慕,只觉得恍若隔世。 他不再与她解释那些过往,只是静静陪伴着,她若是不吃东西,他就一口一口的喂。 耐心的,极其细致的照顾她,直到她呼吸平稳,又坠入睡眠中去。 这日宋旎欢醒了,谢云霁罕见地没有陪在床边。 “公子在后院呢,在给小公子\/小小姐做东西呢。”霜华道。 “我想出去走走。”宋旎欢道。 霜华应了,搀着她下床。 夏日里的清晨,日头并不毒辣,风吹在身上尤为舒服,宋旎欢挡了挡眼睛,又睁开,便看到后院的谢云霁。 他今日穿了一身青色道袍,似乎清瘦了不少,风一吹来,俊美飘逸,恍若神仙。 他手上拿着木桩子,在做什么木匠活。 小厮们在一旁想帮帮忙,他摆摆手拒绝了。 在小厮看来,这些粗活累活明明他们天天都干,觉得没什么,可看着谢云霁这样在云端的贵公子跟他们干一样的活,就打心里觉得有些歉疚和不安。 不一会儿,一张后面还带着轮子的竹马就完成了。 宋旎欢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谢云霁的手十分干净修长,此刻被木料的毛刺扎出了血,他却浑然不觉,还颇为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一转头,与宋旎欢四目相对,他对她笑了。 那笑容在夏日的华光里有种耀眼的风华。 她为自己内心升起的一点心悸感到羞耻和恶心,连忙转过身去。 怎料下一刻,他便大步过来抄起她的腿弯抱起,将她娇瘦的身躯牢牢按进怀里。 她的脑袋贴着他的心脏,闭上眼,眼泪无声的滑落。 到了夜里。 她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帐子顶。 谢云霁睡在外间,外间没有床榻,只有一个八仙榻,硬且狭窄。 这些天他都睡在那里。 宋旎欢知道他一定不习惯,但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忍着,每晚听到她呼吸均匀,才睡去。 宋旎欢叹了口气,她知道,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个孩子绝对不能出生。 若有了孩子,她和他就彻底断不了了。 可仆妇和婢女将她层层保护住,安胎药日日喝,行动坐卧皆有人搀着扶着,根本没有不要这个孩子的机会。 夜色浓稠如墨,宋旎欢脑中飞速运转着。 谢云霁听到她叹息的声音,问:“怎么了?睡不着还是不舒服?” 没听到她回应,他便起身走了过来。 宋旎欢侧过身来看他,清清楚楚的在他眼底看到他对她的爱意。 她心中有说不出的复杂滋味,怨恨、委屈,又后悔。 到底什么是真? 他明明是爱她的,为何要骗她,为何要做出那些事,将他们两个人逼到如今的境地? 谢云霁坐在床榻边,神色有明显的紧张焦急,他俯身下来将她的手握着,温声道:“是肚子疼还是又恶心难受……” 话没说完,她便伸手攀住他的后颈将他拉下来,堵住了他的唇。 谢云霁顿住,身体都僵硬了,下一刻他紧紧抱住了她,掠夺般的回应她的吻。 她已许久……不让他亲近了。 谢云霁闭着眼,沉浸在她的气息里,她的吻似乎是宣泄着恨意,他任她所为,甚至是到最后她狠狠咬了他。 他明明被她咬的很疼,心里却真的高兴。 她低喘着停下来,对上他流露着欣喜的眼眸,本痛的麻木的心又揪了一下。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像哄孩子一样,喃喃道:“旎欢,别生气了,乖,原谅我吧。” 她不说话,细密的吻从他高挺的鼻梁、嘴唇、滑落到精致的锁骨上。 谢云霁灼热的气息覆盖上来,她对他的亲密让他有了久违的悸动,甚至有种幸福的眩晕感,他的呼吸乱了,将她抵在床头,温热的指尖掠过熟悉的区域。 她伸手去抚摸他胸膛上的疤痕,没有就此收手,还去解他亵裤的系带。 谢云霁忽然一凛,如梦方醒按住她的手,咬牙道:“别勾我,现在不行……你现在胎像不稳。” 他喉结滚动,稳了稳乱了的呼吸,“旎欢,旎欢……我爱你。” 在夜色中,她的眼眸幽深,潮红的脸上是诡异的神色,蛊惑引诱的嗓音在黑暗中令人心悸,“爱我,就要我。” 他呼吸顿住,她不知道这几个字对他来说多大的杀伤力。 他低头咬住她的唇,整个人都乱了,又缠磨了许久,将自己折磨的快要炸开,却还是不敢动她。 这个孩子来之不易,他不能任性。 “轻轻的浅浅的也不可以么?”她缠着他继续引诱。 谢云霁脸上有令人怦然心动的温柔笑意,他看着她,帐子里光线朦胧,也许是孕期,她皮肤好的像是在发着光,眼里又有了对他绵绵的情意。 他克制地只亲了亲她的额头,“别勾我,以后……以后有的是机会。” 宋旎欢背过身去,他从后面抱着她,一只手覆在她小腹上。 她整个人都软乎乎的,腹中还有他的骨血,谢云霁心里泛起从未有过的柔软和满足,她爱他,原谅了他,真好。 他垂眸看着她熟睡的模样,心神激荡,久久无法入睡。 谢云霁本以为经历了那样一夜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能够有所缓和,回到曾经的甜蜜时光。 然而,当他从睡梦中醒来,却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 她依旧保持着那份淡漠,不愿意跟他说话,甚至连身体接触都显得十分勉强。 每当两人共处一室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让人窒息的寂静。 又过了一天,一名仆妇前来禀报,称宋旎欢最近频繁索要冰盏。 \"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 谢云霁问道。 仆妇回答道:\"怀有身孕的妇人通常体热难耐,尤其在夏天更是难以忍受炎热,所以这种情况也算正常。\" \"那就给她。\" 他说道,并未多加思索。 第155章 芙蓉泣露香兰笑 这一日,阳光明媚,微风轻拂,别院门口停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马匹毛色鲜亮,车身雕刻着谢氏族徽,低调奢华。 谢茗静静地站在门口,神色焦虑不安,不时地左右张望。 时光悄然流逝,终于到了午饭时分,谢云霁方才从朝堂退下来,今日身穿一袭红色圆领官服,戈带束着瘦腰。 他很少穿红色,衣袍随风摆动,当真是郎艳独绝。 谢茗一见到主人,立刻快步上前迎接,他压低声音,凑到谢云霁耳边,轻声禀报着一些事情。 谢云霁微微蹙眉,目光随着谢茗的指引,落在那辆马车上。 他缓缓走近,伸手掀开帘子,只见车厢内摆放着琳琅满目的珍贵补品和礼品。 除此之外,车内还坐着两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她们大约十六七岁,身着精致华美的衣裳,容貌秀丽,宛如盛开的花朵般娇艳动人。 当她们看到掀起帘子的那位俊朗公子时,纷纷羞涩地低下头,脸颊泛起红晕,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娇羞。 “老爷说了,公子总在别院住,就让这二位姑娘上别院来伺候。”谢茗道。 “东西收下。”谢云霁道,“她们二人,送回谢府父亲房里去。” 闻言两个如娇花似的丫头愕然抬起头,眼睛里已蓄满了泪水。 其实无需多说,这个时候谢府送两个美貌丫头来是干什么的,他太明白不过。 “夫人让我们、我们来伺候公子的……”丫头抬眼看了一眼谢云霁,鼓起勇气争取道。 谢云霁将官帽交到谢茗手上,恍若未闻地朝内院走去。 似乎又想到什么,他身形顿住。 他本无意再跟父亲纠缠,可又担心他不在的时候父亲再将这两个丫头送过来,惹宋旎欢不高兴,不如他亲自回去一趟彻底回绝。 本迈入院子中的腿又退了出来。 “走,我随你一道回去。”谢云霁对谢茗道。 谢府。 谢之桓其实对儿媳终于能生了这件事也不是很满意。 这个女子貌美过甚,把儿子迷的神魂颠倒。 情深则不寿。 “老爷,公子回来了。”婢女进来禀报。 魏夫人本就为给谢云霁送去暖房丫头这件事惴惴不安,女子孕期不能侍奉夫君,绝大部分都是找了自己知根知底的丫头,去伺候自己的夫君来固宠。 可她知道谢云霁和宋旎欢的感情,与旁人是不同的。 这送了丫头过去,指不定他要多恼她呢。 “子澈回来了。”魏夫人道,不安地抬眼看他。 自从他不再住在谢家之后,见到他的机会就变得非常少了。 今天再次见到他时,发现他已换上了红色官服。 昔日那如同美玉般温润的翩翩公子如今增添了几分权臣所特有的沉稳和威严。 魏夫人咬着嘴唇,正惆怅该怎么跟他说送那俩丫头过去并不是她的主意呢。 谢云霁微微颔首,“劳烦夫人了。” 而后示意魏夫人将那两个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丫头带走。 魏夫人怔了一下,心道他竟知道这不是她的主意…… “父亲大人。”他行了礼。 屋中没了旁人,谢老爷也不装什么,不高兴道:“不合你意?” 谢云霁不说话,直直看着父亲。 谢之桓这才注意到儿子眼下乌青,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恼火道:“你这是怎么了?没休息好?” “父亲难道不知太子妃新丧?这几天我都累死了。”谢云霁挑眉道,“旎欢已经有孕了,父亲这个时候给我送两个丫头来,是想让我后宅起火再添新乱么?” 谢之桓到底心疼儿子,唉声叹气,“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不是想着生一个万一是女孩呢,还得多几个啊。” “父亲年岁不大,还可再努力耕耘。”谢云霁道。 “你!” “父亲好生歇息,儿子走了。”谢云霁躬身行礼,而后转身走了。 * 宋旎欢躺在床上,夏日里明明炎热,她却冷的发抖,她喘着气歇息了片刻,继续将冰块塞进自己亵裤里。 这几日皆是如此。 夏日炎热,她的房间里放了冰鉴,冰很贵,但她的冰鉴里的冰总是充足的。 她需要长时间的卧床,仆妇婢女都在外面守着,她拿一些冰出来,并没有人能注意到。 冰凉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抖了一下,腹中的疼痛果然加剧了。 她不是什么勇敢的人,也知道这孩子来之不易,可暂存的理智一遍遍告诉她,她不能留下这个孩子。 她这些天常常分不清虚实,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深爱谢云霁不想伤害他,另一个则恨他入骨。 这两个人日夜拉扯着她,让她神智不清,她必须拉扯住仅存的理智…… 一阵剧痛从小腹中传来,疼的她差点叫出声来,两腿间有温热的湿意,紧接着是一阵阵痉挛…… 疼痛像是能切断呼吸,她眼前一黑。 闭上眼之前看到的是谢云霁惊慌失措的脸。 谢云霁进来的时候,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踉跄地朝床榻前走过去,看到她面无人色,下身被血氤湿了,簇成一滩。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是做了什么?! 跟进来的仆妇都变了脸色,就这一会儿,夫人说要午睡让她们出去伺候,一会儿没看着,怎就成了这样!真要出了事……可怎么办呐! 谢云霁把她搂进怀里,心神俱裂,嗓子嘶哑了,“快去,叫大夫!叫大夫来!” 大夫很快就过来了,婆子们一盆盆往外换血水。 宋旎欢有了知觉,下身还在汩汩流着血,她能感觉到生命的流逝。 “旎欢,别怕,我在,一直在。”他在她耳边道。 他看着她痛苦的模样,知她遭的罪他无法感同身受,心里焦急又害怕,宁愿是自己受这些苦。 听到他的声音,她鼻子一酸。 “呀,这、这是……”婆子惊愕道。 手中是从宋旎欢亵裤中找到的锦帕,锦帕中还包着未化的冰片。 谢云霁直直地看着那冰,只觉得他才是如坠冰窟的那个人。 她多么狠心啊…… 忽然嗓子发痒,他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咳着咳着嘴里一股铁锈的甜腥味,唇角渗出血来,拿手去擦,一片骇人的猩红。 伤心透了,被深深的无力感包裹住,他有些眩晕,幸亏谢茗及时将他扶住,才不至于跌倒。 “公子,您!您这是怎么了!?”谢茗看着他唇角的血,惊呼道。 大夫撩下宋旎欢想来为他诊治,他摆摆手,“我没事,你先看她。” 大夫叹了口气,这丰神俊朗的贵公子都成这副模样了,他实在无法像对待旁人一般对待他,嘱咐随从先去煎了安神泻火的药。 这得多伤心,遭到了多大的重创才心伤至此啊…… 第156章 祥瑞之说 宋旎欢做了很多梦。 梦里的宋家还在,澜止还在松风水月读书,谢檀总是偷偷插一朵夕颜花在她院落的粉墙上。 她什么都记起来了。 谢云霁是谢檀的坏心眼儿哥哥,俊美无双,佛口蛇心。 谢檀看着她的目光热烈灼人,对待她却是小心翼翼的,满心满眼都是珍惜尊重。 他会笑着揉她的头,在她面前放松的大笑,她也会跟着眉眼弯弯。 安宁又愉悦,像泡在温水里。 下身冰冷的触感消失了,温热的液体也没了,周身干燥又暖和,宋旎欢睁开了眼。 她知道,孩子没了。 映入眼帘的是谢云霁的脸,他坐在床榻边,沉默又阴郁,那目光叫她心生恐惧。 “为什么?”他低低问。 微弱的烛光映衬的她和他的脸都有些白。 她想起,昏过去之前,还有很多冰块在她小腹上没化掉…… 所以,他知道了。 她试着动了一下,他却忽然俯身过来按住她,“别动。” 果然,动一下,腹部传来的绞痛就令人直抽气。 谢云霁的声音透着被伤透的悲凉,“就这么不想怀我的孩子?” 她闭着眼别过脸去。 他却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他,一字一句道:“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 “你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 他转身拂袖离去,在迈出门槛的一刹,宋旎欢忽然说:“真正的凶手是借刀之人,而非那把刀。” 他的身影顿住,沉默片刻,融入了化不开的夜色中。 * 大昭三十四年夏,云京发生了两件大事,太子妃病逝,首辅王渊一族流放。 看似是平常,实则暗流涌动。 谢檀远在北境,对云京的局势却了如指掌。 太子妃好好的,怎会病逝。 多方打探之下得知是被人设了龙袍局。 太子萧玹愈发的沉默。 谢少夫人也依然在“病”中,没有旁的消息传出。 而北镇抚司陆洵修书一封,告诉谢檀谢少夫人妇德有损的消息,最初是一个叫霜华的丫头传出来的。 霜华这个名字…… 谢檀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单薄瘦弱的小姑娘,眼神却有倔强的光。 “什么病,这么些天还没好?”谢檀问。 “这打听不出来。谢少夫人好些天没出府了。哦还有,谢大人好像有了一房外室。” 谢檀的脸色阴沉沉的,自从上次得知宋旎欢病了,他在北境就愈发度日如年,可他知道若是就这么回去,帮不了她什么,还会给她增添负担。 有太多顶着专情痴情名头的男人,看似为爱抛却一切,到最后下场惨淡受人指摘的却都是女人。 他不能将她与他置于这样的境地。 “继续盯着,骑兵暂不撤回。”谢檀道。 “这是太子殿下给您的密信。”下属将另一封信呈上。 谢檀接过,目光掠过信中的一行行字,与其说是密信,不如说是太子的自言自语。 他知道太子在云京面对的诡谲手段,远比在战场上要多变,太子妃的骤然离去仿佛让萧玹失去了所有斗志。 这不是一件好事。 谢檀若有所思,营帐外阿伽箬和风眠两个人嬉戏玩闹互相追逐的声音传来。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大昭禁巫蛊之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却又有钦天监的存在…… 就像风眠,只是说他是神的旨意中的银发使者,为着北境的安宁而来,那些女贞部的族人们就心甘情愿地归顺了。 有时,怪力乱神与天降祥瑞的分界线并不明晰。 “谢云霁修的运河,到哪一段了?”谢檀问。 “回禀将军,到了广陵了。” 修建运河是利好千秋万代的功绩一桩,谢檀并不想在这件事上使坏。 只是想给消沉的萧玹打打气。 到了夏末,运河广陵段挖掘中竟挖出了一块奇石,石头上纹路纵横,细看去竟是一个玹字。 广陵段的工事极其顺利,天气也风调雨顺,太子殿下单名一个玹字,这难道就是国之基石的预兆? 负责修广陵段的钦差大喜,连夜上了奏表,快马加鞭将这块奇石送到了云京。 皇帝盯着石头端详片刻,把太子叫到跟前。 太子也盯了会儿石头,神色平静地说:“什么祥瑞,就是块石头罢了。” “父皇治国安民有道,高瞻远瞩兴修运河,大昭才得以海晏河清,父皇是当仁不让的帝星。” 皇帝凝视了跪在地上的儿子许久,而后开怀大笑。 笑声里是对一国储君不卑不亢的欣慰,还有他不被外界所扰的平常心。 皇帝愈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这个夏日对于萧慎来说,很是难过。 他实在想不通萧玹哪里值得父皇这么满意? 龙袍局竟就让萧玹这么侥幸逃脱了。 如今还弄了个什么祥瑞奇石,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萧慎的心情十分复杂。 不由得对谢云霁产生了怀疑。 若不是谢云霁着急要为齐王平反为宋家翻案,也不至于打草惊蛇。 谢云霁的能力萧慎是知道的,这次的确是着急了。 萧慎觉得父皇最近看他的眼神都不对,明显冷待了他。 女人当真是耽误事儿。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太子妃和绾良娣一事定案,首辅判了流放,内阁空出了个位置。 谢云霁前途不可估量。 这样好的一个臣子,怎能叫女人给毁了,还想着为她家翻案? 宋家虽然是齐王一案中官员攀咬出来的,可向齐王行贿的罪名却经查实绝无构陷! 这要怎么翻? 萧慎唤来了门外的幕僚,道:“谢大人的外室最近怎么样?” “据说没了孩子,正养身子呢。” 萧慎目光微变,又问:“先前密信里写的,可当真?那镇军大将军当真是一头白发?” “千真万确。赐国姓之前,没人知道他叫啥。” 萧慎嘴角扯了扯,决定赌一把,不能把宝全压在谢云霁一人身上啊。 “殿下。”幕僚抬起眼来,“殿下还要继续等下去么?圣上年岁已大,以圣上现在对太子的态度,殿下就不怕再等下去,太子殿下直接继位了么?” 第157章 将军怎么不娶妻? “将军怎么不娶妻啊?”风眠忍不住问一直跟在谢檀身边的周都尉。 周都尉虽然未听将军说过,但也能猜到七八分,无非就是年少时倾慕之人爱而不得,成了心结,难以放下。 风眠听后笑了笑,“没事,等将军回中原了,娶个新妇,什么都能放下了。” “都四五年了,将军今年都快二十六了,还没放下呢。” 风眠淡淡地看了营帐一眼,没有说话。 再浓烈的感情,也会随着时间变淡,多年以后想起,才发觉那或许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就像她曾以为她离不开北境,情郎会为了她留下,至少会回来找她。 然而并没有。 风眠想笑,又心酸。 希望将军所思所念的爱人不会负他吧。 正说着,谢檀就纵马过来了,身后跟着一批人,整装待发的样子。 “快!上马,金州失守!”谢檀对周都尉喊道。 于氏,是前朝宗室贵族,盘踞在金州已久。大昭初立时并不臣服,于氏还自称皇帝想两国并立,直到后来大昭高祖皇帝君临天下,于氏知道没了指望才彻底臣服。 没想到先前对大昭的臣服不过是假象,现在太子初立,天下归心,于氏果然坐不住了,联合前朝旧部又闹了起来。 斥候来报,声音嘶哑,显然是一路狂奔回来的:“将军,金州城失守之后又两座城池沦陷!” 金州后面的两座城池是虞城和叶城,再紧接着就是中原! 入了中原,驻军有限,这是要直取云京啊。 谢檀挥师直至金州城外,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 硝烟弥漫,横尸遍野,驻军首领的头颅被悬挂在城外。 “是……李将军!”斥候细看过之后回道。 李将军是谢檀来北境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将领,热情朴实,他能够有接近萧玹的机会,全然是李将军的引荐。 谢檀悲痛难当。 军中有李将军带出来的兵,和受过他恩惠的,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将军!杀了他们!动手吧!” 紧接着是一片附和,喊声震天:“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万众归心,热血沸腾了起来! 谢檀的眼神却冷的像冰。 对他好的人,总是一个个的遭遇厄运。少年时期,为此,所有人对他避之不及。 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在束缚着他,这些年来他总是在挣脱,却也挣脱不得。 此刻,他的心也沸腾了起来,那些困惑和恐惧,就此摆脱吧! 但对面能这么短暂的时间就直取三座城池,将北境军隔绝在中原之外,所求之事已经很明显了。 于氏不是没有准备的。 但他没有彷徨茫然,只知道必须要冲过去。 云京的歌舞升平,决不能被战火践踏。 谢檀眼光锐利地扫视硝烟弥漫的城池,下令:“等夜间,火攻。” 火攻! 是两兵对战中最残酷也是最决绝的打法,属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们看到将军绝对要拿下金州的决心。 没两日,金州城破,城内果然有叛军接应勾结,叛军首领被谢檀斩于剑下,其余人逃窜往虞城。 谢檀身后隆隆跟着气势昂扬的北境军,北境军对叛军穷追不舍,攻占了虞城后,叶城却久攻不下,仿佛有源源不断的援兵助力。 可那于氏,加上前朝所有余孽,七七八八算下来也不过两千多口人,即使囤田练兵,那都是什么水平,哪里能跟北境军真刀真枪的干?! 他敏锐的意识到这其中有一双手在搅动着风云。 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又传来消息—— “谢少夫人亡故。” “北境女贞部趁乱反水,劫持圣女风眠,彻底反了!” 天下,要乱了。 * 五日前。 宋旎欢躺在床上,睡不着。 兴许是堕下孩子的手段太过激烈,她的身体元气大伤,有时蹲下再起来,血都会顺着裤腿往下流。 这种隐约的疼痛让她有了自虐的快意,心里对澜止、对谢檀的歉疚能少上几分。 至少没有留下和谢云霁的孩子。 她知道这是自己的过错,伤害了一个无辜的生命。 自苦于对孩子的歉疚和对过去的后悔,还有硬生生切断的对谢云霁的爱意……这一切像钝刀子割肉,日以继夜,无法停歇。 时常婢女叫她好几声都没有什么回应。 与她预想的一样,谢云霁果然对她再无纠缠,这些日子竟没再来见她。 由于被关在别院里,与外界隔绝,宋旎欢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全然未觉。 并不知现在云京到了权力更迭的重要时刻。 原本门外看守她的仆妇撤掉了一些,她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只有偶尔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声和远处传来的鸟鸣声打破这份宁静,安静的看着天看着鸟,内心的痛苦和自责只有在发呆时才能减少半分。 夜里更是静,一点响动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有人进来了。 “是谁?”她问。 一个声音作答:“少夫人还没睡?” 这声音有些熟悉,宋旎欢坐起来看。 六殿下萧慎! 沉默了片刻,萧慎开口道:“身子好些了么?” “嗯。多谢殿下挂心。”她回道。 “你想知道宋家的案子到底怎么回事么?”他说。 她终于正视他,坐直了身子,“真相是什么?” 萧慎微微一笑,将宋家参与齐王案的始末细细道来,甚至还拿来了当年大理寺早就封存的卷宗。 她的手细细掠过卷宗上的一行行字,父亲的名字赫然在其中。 被同僚裹挟只得贿赂,到最后父亲没了退路,只有一条道走到黑。 沉默了许久,宋旎欢叹了口气,道:“是父亲不对。宋家并非只有同流合污那一条路可以走,父亲还可以辞官,以身正之。” 萧慎拍了拍手,“不愧子澈对你情根深种。” “殿下直说吧,此来何意?”她道,冷冷的,有种洞察一切的无畏。 “我可以带你走,离开谢云霁。我还可以保频伽浮玉平安。”萧慎道。 “殿下想要什么?我能给殿下什么?”她淡淡道。 她已不再是天真的少女,知道萧慎今夜前来,绝不是无缘无故的,也不是来好心探望她,而是……宣告她的命运。 “你说呢,你有什么是我可图的?”萧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看着她道,“我送你到一个人身边,你在那人身边只需好好活着就是。” 她不是谢檀昔日的相好么,引得谢云霁好一顿费力引诱,险些酿成大祸。 那镇军大将军如今如日中天,在他的计划中是最重要的一环,若是能争取他也站在他这边,那就再好不过了。 萧慎抬眼看她,这女子脸上没有什么情绪,没有非要为家族报仇的决绝,也没有才失去孩子的悲伤,似乎对已经安排好的命运妥协了。 宋旎欢道:“好。” “不问是谁要你?”萧慎问。 宋旎欢仍然没什么多的表情,道:“只要能离开谢云霁,怎么都好。” 她不愿再与他作困兽之斗,她和他纠缠不清,已成了怨侣,除了悲凉就是互相憎恨。 她太累了,身心俱疲,只想离开他。 而除了萧慎,没人能从谢云霁手上将她带走。 萧慎肩头松快了下来,这种事还得要她自愿才行,否则他掳走了她,她若是寻了短见,岂不是两边都得罪了。 他打量她片刻,道:“好。你自己能走吗?” “能。”她道,又想了想道,“殿下要知道,频伽浮玉活着一天,我便活一天。” 萧慎笑了,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孤弱伶仃,还能想到以自身来威胁他!? “好。”他道。 宋旎欢起身去开门,门外守着的仆妇居然倒了一地。 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都死了。 她悚然回头看他。 萧慎无所谓地笑了笑,“她们早晚都要死。” “哦对了,你的婢女我打晕了,扔马车上了,有个熟悉的人伺候比较好。”他贴心道。 宋旎欢本不明白什么叫早晚都要死。 然而当她上了萧慎的马车驶离巷子口时,马车后忽然火光冲天,喧嚣四起。 萧慎的笑容在跳跃的火光下如同冷血的恶鬼。 第158章 生死两茫茫 宋旎欢的“死讯”传来时,谢云霁还在文渊阁议事。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内阁枢密。 首辅被判处流放之刑,内阁空出了一个重要的职位。 北境陷入了混乱局面,金州前朝余孽四处崛起,战火纷飞。 在这段黑暗的时光里,众人都默认了这位帝宠在身的年轻文臣进入内阁参与议事。 谢云霁这样文人中的尖子,本身走的就不是平常人的致仕之路。 官授翰林,又在监察院办过大案,之后本该一路从太子詹事进侍郎、尚书,而后登阁拜相。 但现今事出突然,谢云霁省略了几年的时光,直接杀入内阁,也是理所当然。 皇帝虽然还未封授,已经没有人再唤他小谢大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句恭敬的“谢大人”。 真是官运亨通,令人羡慕。 “臣今日将所表递交陛下,并非逼迫陛下遣兵派将与镇军大将军前后夹击前朝余孽,而是表明臣的态度。” “若有诏,臣虽为文臣,也愿沙场点兵。” “谢卿胆子大啊,难道不怕死么?如花美眷,功名利禄,皆不是卿所求?”皇帝微微皱眉,放下手中的奏章,眼神锐利地盯着谢云霁问道。 谢云霁抬眸,“臣若所求为此,不必入仕即可拥有。” “臣之所以入仕,并非只求个平顺。如今叶城久攻不下,北境趁乱内斗,皆是积弊沉疴所致,平息战火只是表面功夫,重中之重是重建秩序,必须要见血。” 皇帝若有所思,到底是年轻人有锐气啊,敢说敢干的,还没被宦海沉浮的中庸侵染呢。 小太监在门口犹豫再三,不知要不要进去打扰诸位大人议事。 但这位谢大人与发妻情深是出了名的,前不久发妻妇德有损都尚未休弃,如今发妻骤然逝去,若是不告诉他…… 好不容易等到中途歇息,小太监一咬牙,躬身垂首进去,快速在谢云霁耳边耳语着什么。 他听完之后,怔了片刻,道:“劳烦公公传话了。内子,是怎么去的?” “谢大人您府中人来传话说是……走了水,火烧的停不下来,待他们过去抢救,已经都、都成焦炭了。”小太监如实答道。 谢云霁其实知道宋旎欢的状态很不好,很多时候神志都不清醒,有时唤他子澈哥哥,有时唤他一声大哥,说“你就会欺负谢檀,你怎么当他大哥的?”,半夜还会忽然惊醒,捂着肚子痛哭。 她好像分不清过去与现在了。 那时他就有种要失去她的隐隐预感,心里又痛又无能为力。 只等忙完眼前的事,带她回陈郡去。她在陈郡时脸上的笑容最多,他想再带她回到光雾山巅的临风阁去,只有他们二人,厮守着,多好。 小太监有些蒙,看着面前天人之姿的年轻权臣,红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完全没有老气横秋,反而又宁静又耀眼,可他知道发妻死了,怎么就这反应? 看来传言也未必为真啊…… 过了片刻,谢云霁才发现文渊阁内未走的,和走了一半的同僚都在回首看他。 他不明所以,忽觉脸上有湿意,抬手一抹,泪水入口,又苦又涩。 一旁的同僚有些茫然,谢大人……这是哭了么? “谢大人,节哀。”同僚劝慰道,少年夫妻最是知心,谢少夫人这一走,恰逢国之乱时,能怎么样,只能看开些吧。 时间一长,再纳上几个美妾,就忘了这档子事了。 在场的同僚皆过来劝慰,谢云霁却平静道:“下官官卑职小,诸位大人无须如此。” 他转过头,皇帝被簇拥着又回到了文渊阁,发觉气氛不对,身旁的太监连忙耳语几句,皇帝看着谢云霁,见他除了眼眶红一些,神色倒也平静。 心中暗叹,谢卿当年刚中状元金殿传胪的时候,还是个锐气满满的少年模样。如今,真是比他预想的成熟要快许多。 接下来皇帝没提这事,官员的妻子逝去,哪里能跟国家大事相提并论。 皇帝不提,诸位臣工也不提。 最终议论的结果就是,派六皇子萧慎带兵前往叶城与镇军大将军交相呼应,包抄贼寇,保云京安宁。 皇帝走了,内阁的大臣们敲敲僵硬的老腰,看了眼窗外的夜色,又是很晚了,万籁俱寂的,天边泛起鱼肚白。 同僚看着还在原地坐着的谢云霁问道:“谢大人,不走么?” 谢云霁道:“高大人先走吧。” 内阁大臣陆续出了宫门。 方才传信的小太监好奇地朝文渊阁里面看去。 只见谢大人依然坐在那里,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挺拔如松,整个人陷于黑暗中,一动不动,如同无声无息的石雕。 第159章 一曲离歌 翌日,谢云霁死了发妻的消息便传遍了云京。 只是此刻大昭上下都被战火的阴云笼罩着,并没多的心思议论类似于谢云霁何时续弦这样的事。 现在战事胶着,镇军大将军从北境带兵直夺金州、虞城两座失地,却在叶城久攻不下,就等六殿下带兵过去从内包抄了。 镇军大将军只要能拖住叛军即可。 等援军一到,就可摆脱腹背受敌的颓势。 只谁也不知,援军不会到了。 等待了五日,谢檀内心焦灼不已,北境战事又起,他既不能回北境平乱,又攻不下叶城。 只能在这干等着。 这么多天过去,她已然下葬了吧。 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谢檀左思右想,这些年在北境的耕耘完全可以确保他们掀不起大的风浪。哪怕北境失了些领土,只要云京还在,大昭还在,整顿军心后再夺回来便是,以北境军的骁勇,这都不在话下。 如今最重要的事,就是确保云京太平。 如果将驻守在北境的大军调来一半,完全可以攻破叶城。只是没有皇帝的诏令,他无法动这么多人。 难就难在现今已与云京失了联络。 谢檀紧紧握着马的缰绳,唤来了斥候。 三日后,叶城外的荒原掀起一阵沉烟,北境大军已到。 谢檀也没有过多解释,在如今天下大势和他肩负的责任面前,他保留了一点私心。 他看过太多丑恶和残酷,这一点私心,是他这些年来唯一允许自己松懈的美好,这份美好在他最难熬的岁月里扑面而来,扑进他心里,难以自拔。 如今这份美好被人打碎了。 一个内宅妇人,无故彻夜不归,之后称病久久不愈,又骤然身死。 他已隐隐窥见了卑鄙险恶的真相。 他要去看看她,看看是谁欺负了她,害死了她! 火光和哭喊声连天,谢檀不再顾及旁的什么,只有一个信念,谁挡杀谁,必须破城,而后直抵云京。 他曾坚守着的事终是打破了,手上染了无辜之人的鲜血。 北境军的铁骑终是踏破了叶城。 叶城之内果然有叛军驻军,数量多的令人震惊,哪里来的这么多人? 先关押候审,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谢檀带一部分人挥师北上,一路上见到的和听到的各有不同,讳莫如深又诡谲。 他心里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天下要乱了。 日夜疾驰仍不嫌累。 这一路上,他不敢去想和她的回忆,那些回忆太短暂,想的多了便有一种不真实,他怕他记不清到底是回忆还是他的幻觉。 他又恨自己记得太清楚,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与他的少年时光短暂的交汇,都牢牢刻在他脑海里。 他记得她在山路口送他出云京的模样,将身上的珠宝首饰都塞到他怀里,哭着让他快走。 他听了她的话,努力跑着,跑着……终是忍不住回头,看她的红唇翕盒…… 她到底说了什么?! 谢檀将马力催到最大,身后的精锐部队已落后他一大截。 他已经来不及了。 就像多年前那样,眼看着宋家覆灭,宋旎欢被拘走,却来不及做什么。 这种歉疚日夜灼烧着他的心,无奈又无望,在北境这样卖命,却还是……与她失之交臂,甚至阴阳两隔? 若是在得知她生病时,就去往云京呢?会不会她就不会死了!? 上回是没能力救她,这回却是犹疑不决,当真是坐以待毙,他真是活该! 悔恨莫及!无比挫败! 心里的哀痛愈发难捱,破云照下来的光柱刺眼的很,谢檀抹了把脸,手上有湿意。 在见到她之前的每一刻都是痛苦的煎熬,他狠狠抽了马臀,继续向云京方向疾驰狂奔。 在人和马都要力竭的时候,终于抵达了云京城。 这回回来,与之前离开时的心境并无多大差别,皆是哀大莫过于心死。 云京城只进不出,街上巡逻的兵卫没有了,街上的人们脸上都带着惶恐之色,整座城压抑得如同雪夜里厚重的夜空。 谢檀命一部分人驻军城外,一部分人与他一同乔装进城。 早守在城门处的两个探子悄无声息地与谢檀会合。 “将军!将军!”瘦小的探子压低声音道,“六皇子根本没去叶城支援,他在内宫挟持了圣上,意图谋反篡位!” * 连绵的宫墙寂如深海,平日里热闹和井然秩序,此刻只有一地飘舞的素缟。 肃穆的白色显得今日的皇宫,有些决绝的意味。 几个时辰前,皇帝身边的老太监到东宫传信,说皇帝突发恶疾已到了弥留之际。 萧玹步入父皇的寝宫,并无预想中跪了一地黑压压的人,大殿里竟空无一人。 绣着四爪蟒龙的玄色长靴走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显得尤为响亮。 萧玹一怔,有人来竟然无宦官通报? 他的手还是习惯性地摸了下身体右侧,那里早已没了剑鞘。 在看清楚来人时,他松了一口气,问道:“六弟,你也得到消息了?父皇在哪,到底怎么回事?” 萧慎英俊的面庞多了几分莫名的阴郁,他淡淡道,“大哥,父皇好着呢,只是要传位于我。” “传位于……”萧玹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是,不信你过来问他。”萧慎微笑着,映着大殿内明灭的宫灯,眼眸幽深。 萧玹跟着萧慎往内殿走去,重重帷幔之中,看见了他们的父皇。 那个金戈铁马 气吞万里如虎的皇帝,真的老了,两鬓斑白,无力地靠在龙塌的软枕上,出气多,进气少。 “父皇,你说啊,告诉大哥,到底您要立谁当太子?”萧慎坐在床榻边。 萧玹已感觉到不对,上前一步将皇帝扶起,左右查看。 “别看了。解药在我这,只要父皇您改了诏书,儿子就把药给您,届时您去畅春园当个清闲自在的太上皇,岂不妙哉?”萧慎悠悠开口道。 萧玹豁然抬头,看着陌生的弟弟,不由得齿寒,“他可是我们的父亲!” “父皇从小就宠爱二哥,若不是我母亲拼尽全力争宠,他能看我一眼吗?用到我的时候我就要为他当马前卒,凭什么?”萧慎平静道,面庞浮上令人胆寒的恨意,“你当然不会明白了,你是皇长子,父皇的第一个儿子,即使你母族再卑贱,他还是把皇位传给了你。” “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大哥他私制龙袍你都能放过他,为什么?” “什么天降祥瑞奇石,如果那石头上写的是我的名字,你肯定会觉得是我自己弄的吧,我有野心就是错吗?”萧慎痛叱道,眸子闪着幽暗的光,细看去竟有泪意,“我和大哥都不是中宫所出,为何父皇你如此厚此薄彼?不是说储君要立贤么?!” 他的耐心已经在无尽的等待中耗尽。 他才意识到,父亲的偏爱有多重要,即使那个人做错了事,父亲也会自己为他着找补。 既如此,对于所求之物,他只能自己来取。 第160章 鸣金 萧玹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弟弟,一种怒气从心底涌出,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竟然完全变了一个人。 权力,若深陷权力的旋涡,的确是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 “萧慎,你是不是疯了?父皇他,是我们的父亲啊!你弑父篡位,名不正则言不顺,宗室和文武百官、天下万民都不会臣服于你!”萧玹道。 这几句话令一直冷静的男子突然暴躁起来,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握在他手中,直指血亲的胸口,“我没有弑君弑父!我只是让父皇改诏书传位于我。” 长信宫灯幽暗的灯火闪过,灯光映照那把剑如同一条毒蛇,不安地吐着信子,想要攫取面前的猎物,“至于你,我的好大哥,你便去陪你那两房姬妾去吧!” “在宫里弑杀储君,你以为你就能活着出去?” “哈,你可真幼稚,这皇宫这么空荡,是怎么回事?你都不想想吗?看来是我高估了你。”萧慎笑叹道,“上官翎早带着熟悉地形的精兵包围了这禁城,杀你就像囊中取物那样简单。” 统领天子亲卫、八千营的卫军第一人,上官翎竟倒戈了! 听闻此话,萧玹脑中飞速运转,进禁宫时未见到一个内官,皇宫大内的最后一道安防向来是东厂负责。 陈良…… 陈良不在此处!? 萧玹心里已有了计较,冷笑道,“皇位我可以不要,既然你这么想要,就给你。反正都是萧家的血脉,我还乐的清闲。” 他决定不再隐晦他对政事的倦怠,眼神由淡然转为凌厉,“到底立谁当太子,还由父皇说了算!” 萧慎突然大笑起来,透着一股报复的快感,“选择?你以为我会让父皇有除了我之外第二个选择吗?来,让我送你上路!” 言罢,挥剑下劈,直插萧玹胸口。 这几年来萧玹没有放松过一刻武学,早感觉到弟弟的杀气,他险险避开他这一剑,只身没带佩剑,萧玹咬牙只能硬拼,刚要出招,紧闭的宫门却轰然打开。 只见乔装的精兵如潮水涌进来,带头的竟是本该远在叶城的谢檀! “臣救驾来迟了!”谢檀道。 听到这声响,在龙榻上的皇帝拼尽全力转过头来,盯着悍勇凌厉的青年。 他白发银甲,身姿挺拔,身上有千军万马的凛冽冷意,皇帝道:“萧…檀。” 这样年轻,便已靠自己手握权柄,他的镇军大将军,他的儿子…… 皇帝心中十分欣慰。 萧玹点头,“父皇,这便是我与你提到的镇军大将军,您曾赐他国姓。” “你?!你此刻不是在北境么?!”萧慎大惊,此人果然就是谢檀。 “殿下此刻不是应该在叶城支援么?”谢檀简短道。 根本没有什么援军,阴谋已置于明面上,萧慎与前朝余孽串通一气,他在云京夺位,于氏带着朝廷本要去叶城支援的援军控制叶城以北,辐射云京。 萧慎简直恨毒了自己的父亲,他是何时发现他要谋逆的?! 竟然悄无声息的把镇军大将军调了回来! 他到底带了多少人!? 叶城失守了么?! 上官翎在哪里? 有无数疑问充斥着萧慎的心,整个人三魂七魄都不稳了,谋反是大逆不道,一朝成龙史书由他来改写,败了就只有死路一条可走…… 萧慎咬着牙颤声道:“父皇……您何时疑心的儿子?还是您从未相信过我?” “二殿下,此时陈情为时过早吧!”忽而一声断喝,上官翎趾高气昂的进来,身后是一行行卫军按着手中的刀鞘,“镇军大将军萧檀,戍边将领无诏不得进京,违者当死,还不伏法认罪?!” 谢檀看着他,眼神阴鸷,并不虚,“都督以为我是怎么能进禁宫来的?” 谢檀在北境的威名到底起了作用,上官翎一时拿不准,跟身侧将领耳语着些什么。 谢檀在萧玹耳边低声快速说:“一会儿我抵挡他们,殿下设法带着陛下逃出去,西宫门外的紫竹林有北境驻军。” 萧玹看着谢檀,此刻仿佛回到了曾经并肩应敌的时候,萧玹只觉得胸臆间热血如沸,还未等他摇头,身侧的谢檀就如同一道闪电,持剑以不可思议地速度向上官翎刺去,那一剑拼尽他毕生武学之精华。 这一剑太过突然,上官翎明显毫无准备,但凭着多年沙场经验,本能地身子一侧,整个人踉跄往后退了几步。 谢檀剑走偏锋,手腕一转直刺上官翎面门。 怎奈那一旁的士卒以身作盾,挡在上官老贼面前。 萧玹心中有太多疑问,但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他断然不会丢下在沙场中共同沐血的兄弟,谢檀已经救了他一次了,一直没机会回报呢。 萧玹抽过谢檀带来的剑,身形如同蝙蝠飞起,剑势沉稳,直刺上官翎心口。 然而一旁的士卒猛然一扑,剑失了准头,上官翎已退到兵甲阵势之后,冷冷一笑,大喊放箭! 火石光电间,谢檀毫不犹豫地挡在了皇帝和萧玹面前,他身侧的亲卫们迅速排成一排。 谢檀的语气中是决绝和释然,“殿下,我此次来就没想活着回去。以我为盾,我带陛下和殿下杀出去!戌时我若未能出宫,云京城外驻扎的北境军便会冲进来相援!” 没了宋旎欢,在得知宫变之后,他是带着赴死的决心来的。 眼看来不及,谢檀挥剑迅如蛟龙,不留余地,生生将最前面一排弓箭手震慑开来。 第161章 篡位将军 叛军逼近,萧玹眼看没得选择,如急雨般的毒箭尽数落在挡在他们身前的北境军身上,喷薄而出的血溅在他脸上,还是温热的。 “殿下!别犹豫了!快走!”谢檀在拼杀中对萧玹大喊。 “保护……萧檀!”皇帝颤声道。 就在这时候,龙榻扶手上一个隐秘的机关突然启动了。 只听见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大殿两侧的盘龙柱竟然缓缓移动起来,接着从柱子中间鱼贯而出一群黑衣番子,如同一股黑色的潮水一般,迅速填满了整个大殿,并将叛军包围在其中。 仔细一看这些人的服制,除了东厂的番子之外,还有天子亲卫中的锦衣卫以及十二团营。 陈良大声喊道:“上官老贼,你还不伏诛!禁宫从来没有失守过,你以为你们是怎么长驱直入进来的!?” 然而,上官翎和萧慎哪里会轻易就范,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拼个你死我活。 厮杀仍在继续。 东厂督主陈良护着皇帝往密道走去,怎料上官翎察觉后以刀为媒,将密道石门催动,想关闭密道来个瓮中捉鳖。 然而皇帝半个身子进了密道,石门催动之下眼看就要夹住。 萧玹是离皇帝最近的,眼疾手快,毫不犹豫地将皇帝推进去,用血肉之躯夹在石柱与石门之间,紧紧抵住,肋骨发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 那一刻,还在与叛军缠斗的谢檀赫然回首,看见萧玹的眼神,竟是平静而坦然,好像已了无牵挂。 忽而听闻鼓声,大地震动了起来,金石交击声四起。 “是……北境军来了!”宫门外的叛军惊呼道。 “他们怎么会来?!” “叶城已失守了么?!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宫灯不曾灭过,照得宫殿内亮如白昼,但窗外是黑的,隐隐能看到起伏的轮廓。 喧嚣声和金石交击声更甚! 训练有素的北境军迅速掌控了局面,北境军与谢檀的行事风格一致,上战场就自带野性,置之死地而后生。 自然效率极高。 更何况北地男儿本就生的高大,又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历练过,攻破叶城时收割了太多人命,一路踏着尸体过来,早就杀得麻木了。 养在锦绣帝都的叛军哪里能打得过这样的北境军呢。 不消一刻钟,便鸣金收兵。 叛军上官翎伏诛,六皇子萧慎反捆着跪在殿下等候发落。 谢檀收了剑,打开地道的门。 看清里面的景象,他只觉得脑子轰的一下。 “陛下!” 陈良语气平静:“陛下已于方才殡天了。” 谢檀觉得心脏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众人看看皇帝,又看看着他,神色带着恐惧和复杂。 这其中有一部分是天子亲卫,皇宫里四处可见北境军,皇城外,也是驻扎的密密麻麻的北境军。 从另一种角度来说,北境军包围了皇城。 谢檀盯着皇帝的脸看了许久。 “萧将军扫平叛党,威震北境,扶危救困叶城,乃天命所归。”陈良打破了沉默,不卑不亢道。 这个情况下,人们才惊觉面前的这位白发将军,踏着尸山血海凯旋而来,在此之前皇帝和太子给了他太多权力和自由,如今大昭军权、半壁江山皆已被他牢牢握住。 神机营八千营的天子亲卫才从上官翎的蒙蔽中明白过来,拢共也就三万人,哪里抵得上十五万北境军兵临城下。 陈良明白,大昭是这位将军的了。 听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厂督主率先俯首,众人都屏息。 镇军大将军应远在叶城攻城,可他无皇令擅自调动北境人马,踏平叶城擒获前朝余孽后,擅自挥师北上直抵云京。 他到底要做什么,实在是很耐人寻味。 现在的情况就是,皇帝驾崩,太子重伤,六皇子谋反被俘。 与其说他夺权篡位,不如说他是天命所归,应运而生。 时机不可错过,陈良这种老狐狸,果然最懂见风使舵。 不知是谁带了头,黑压压的人群一个接一个的跪下,五体投地,叩首山呼道:“请将军称帝!” “请将军称帝!” “请将军称帝!” 谢檀站了起来,薄唇抿着,有一种冷意。 他俯瞰着跪在地上黑压压的一片,极其俊美的脸上溅射了几滴猩红鲜血,阴冷魅惑,像是地狱里盛开的花。 * 大昭三十四年秋,落叶缤纷,萧瑟秋风中带着丝丝凉意。 就在这个秋天,大昭国的皇帝驾崩,享年五十四岁。 皇帝的离去让整个朝廷短暂的混乱,但同时也给了一个人机会——镇军大将军。 他凭借着自己的权力和影响力,成功登上皇位,成为新的统治者。 从此,历史上出现了明崇皇帝。 然而,关于明崇皇帝登基的那一夜,在后世的传言中杯弓蛇影,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金戈铁马,在北境卧薪尝胆谋划多年,费尽心机伙同前朝余孽弑君夺权; 有人则认为他是大行皇帝的私生子,这种说法简直荒谬至极; 还有人说新帝很像一个人,早逝的谢家二公子,但又有人说了,哪像?二公子单薄又孤僻,哪像新帝,宽肩窄腰,俊美无铸 。 更有甚者声称,明崇皇帝冲冠一怒直抵云京,竟是为了一个女人! 对于百姓们来说,谁做皇帝都一样,也许这样一个杀名在外的人做了皇帝,才能压得住这乱世。 但有人说,明崇皇帝是一个十分平和的人,对待文臣武将都极为宽厚,甚至多次亲临文臣清流谢氏府中。 并没有重武轻文,这对于一个从马上得政权的皇帝来说,很难得。 谢檀现在叫萧檀了,被前太子赐过国姓,若是对政治不敏感的,乍一听并不能意识到江山易了主。 以为还是萧家的天下。 第162章 谢檀成了新帝 “陛下,陈郡谢氏园寝里,确实有一座新坟,是去年夏天才立的。那便是谢少夫人的安息之所。”东厂督主陈良恭敬地禀报着。 他稍稍停顿后又补充说道:“奴才已经打听过了,据说当时那场大火异常凶猛,将谢少夫人烧得只剩下残骸了。所以现在坟茔里面埋葬的只有一把枯骨和一些衣物而已。” 说完这些话,陈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偷偷窥视着御座上的皇帝。他心中暗自好奇,这位新登基的皇帝究竟为什么会对谢氏已故的少夫人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呢? 这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谢檀的目光遥遥落在飞檐斗拱上的金狻猊上,远处天际穹窿沉起了厚重的云,将这狻猊镀了一层金边,栩栩如生。 一场大火…… 还是一场不易扑灭的大火。 在老百姓眼里,是街头巷尾的诡秘谈资,升官发财死老婆,都让光风霁月的谢大人摊上了。 在谢家眼里,宋旎欢的死是天妒红颜的遗憾,谢云霁甚至一个字都不愿意多与他透露。 可他始终不能相信,宋旎欢就这样被一场大火带走了。 半年了,多方打探都没有任何蛛丝马迹,那谢云霁紧绷又难掩悲恸的神情,似乎是真的。 陈良看着这位新帝,不知他在想什么出神,眼里似有烈烈的火花。 这位新帝也是个怪人,二十五六了,不曾娶妻。 若是有发妻,且不论门楣够不够得上一国之母,单就是一个相好的都没有这一件事,就足够令文武百官不安的。 前朝之所以覆灭,不就是因为皇帝子嗣单薄吗?皇帝仅有三子,嫡子早早夭折,长子又出家为僧,最后只剩下一个幼子却密谋造反。因此,尽管新帝即位不过半年,但朝中官员们已经开始为他空虚的后宫感到忧虑了。 按照常理来说,通过不正当手段篡夺皇位后,通常会在后宫中努力耕耘,以确保来之不易的江山能够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吧? “陛下,前几日靖远侯府送来了一个美人……”陈良说道。 靖远侯府以其对美女的热爱而闻名,他所进献给皇帝的女子必定是倾国倾城的佳人。 那位老者一脸谄媚讨好的样子,信誓旦旦地说这个美人一定会让陛下满意。 临别的时候,他还特意提醒陈良,这位美人与陛下可有特殊的缘分…… 只陈良的话还没说完,谢檀就打断他:“让她走。朕的后宫跟这些人有何关系,他们自己后宅管好了么?” 陈良垂首应是,东厂奉皇命监察百官,怎么个监察法?那自然是安插哨子进官员后宅。 所以谁今天置了外室被发妻发现拧耳朵拧的嗷嗷叫,谁又宠妾灭妻家宅不宁了,谁养了十几年的孩子竟是小妾偷龙转凤抱来的,甚至谁的后宅寂寞竟出了一对磨镜来,东厂都是知道的。 东厂知道的事,皇帝自然想知道就可以知道。 “少盯着朕的后宫!若再送人进来,就对他们上点手段!” 陈良连忙应是,后悔自己来触这个霉头。 这位新帝很是勤政,立纲陈纪,颇有法度。对臣工们说话态度也十分平和。 可在女色这件事上淡得很,说淡又好像也不是,更像是他的逆鳞所在,说不得碰不得,否则就冷言冷语,直戳人肺管子。 无奈就是那么多拎不清的,上赶着给他充后宫。 从谢檀冷硬如冰的神色中,陈良可窥得一二他当年大开杀戒的模样。 据说侥幸活下来的叛军都吓破了胆。 闹了这半天,谢檀早就烦了,便打发走了陈良,回到空旷的大殿中,摈退了左右。 他还是不喜欢让人伺候左右,自小都是独来独往,如今被簇拥着,忒不自在。 还是一个人的时候好,他才像他自己。 宋旎欢的死,像是一根刺扎进了他心里,这辈子似乎都不能痊愈了。 这根刺的名字,唤为遗憾。 数月前的那个夜晚,改变了他后半生的轨迹。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成了皇帝,怎就坐到了这九五至尊之位上? 他若说无心皇位,并没有人能相信。 北境军是怎么被调动到了叶城攻城?怎么就悄无声息地兵临云京城下? 谁能相信是时也命也? 萧玹伤痊愈之后,人完全没了斗志,根本不想要这唾手可得的皇位,竟剃度出家去了,远离尘世纷扰,乐得自在。 而萧氏皇族余下的那些皇亲国戚,被谢檀拢在一处封侯赐府,幽居与世隔绝。 只等萧玹的儿子长大,他便还位于他,依然是萧氏子孙继承大统。 若是此时就禅位呢?一切才尘埃落定,此时将皇位交给一个十岁的娃娃,恐天下又要陷入动乱中去。 他努力约束着自己的言行,尽量做该做的事,更像一个皇帝。 却约束不了自己的心。 又是一个不眠夜。 宫殿纵深处黑暗幽深,长信宫灯的烛火有几分惨淡,谢檀站在丹阶玉陛之上,宽大的衣袍直垂到地,猛的一阵风吹过,如雪的长发和衣袍漫天翻飞。 内心愈发的荒芜,黑夜愈发的难熬。 谢檀的目光穿过空气,唇角有微弱的笑意,他仿佛看到少女时期的宋旎欢提着裙裾漫步而来。 十四岁的少女,身姿窈窕起来,有了模糊的曲线,只需再一年,她就要及笄了,及笄意味着可以婚配了。 可他却与她永远错过了。 *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实在让他很懵,难以理解,如此离奇,谢云霁感到深深的疲惫和无力,坐在父亲书房里,手肘支在腿上,修长的双手交叉着,他垂下头,沉默不语。 谢之桓进来便看到了自己儿子这副疲惫无力的模样,儿子以往都是风华灼人的。 自从那个儿媳死后,他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可心境已天翻地覆,甚至要辞官回陈郡去。 好说歹说劝着,恰逢朝廷内乱,这才没辞成官。 如今谢檀成了新帝,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没人比谢老爷更清楚了,他却不能开口。 看着儿子这疲累的模样,心疼儿子,谢老爷口气软了些,唤道:“子澈?” 谢云霁吸了一口气,抬头,已恢复成往日的沉稳冷静。 “谢檀摇身一变成了大将军,如今谋逆弑君,还坐上了皇位,父亲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谢云霁道。 谢之桓看着儿子,那双琉璃眸子如冰似雪,还真像他母亲,事事都执着于求个明白。 他坐下,呷了口茶,慢悠悠道:“你来就是要继续跟我掰扯这事?” 第163章 一顶鸦青小轿,往宫门方向去了 “父亲以为旁人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不过是不敢说罢了。”谢云霁咬牙道,“谢氏家训是什么父亲全然忘了么?族中出这么一个弑君篡位的,父亲不规劝他,还纵着他不与他相认?!” “你是想让我替谢氏清理门楣?他现在已然是皇帝了!我认回他,要让人指摘我们谢氏么?哼!”谢之桓冷笑道,“倒不如不与他沾染,还可保谢氏清名。” 如今的谢檀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有军功军权在先,统一北境诸部族,剿灭前朝余孽,取叶城,平叛乱,称帝后又礼贤下士,整治吏治,摆出一副千古明君的姿态。 “你让我规劝他退位么?!简直天真,幼稚!此事不必再议,你不愿与之同朝,妄想以身正之带动文武百官,你且看看,你辞官的折子递上去这么多日了,有几个跟你一样的?”谢之桓笑叹道。 “还好谢檀顾念昔日与你的兄弟之情,他如今不与我们相认,你怎知不是为了保全谢氏清名?”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书读到哪里去了?到底懂不懂?” 谢云霁道:“若非是我不懂,而是在朝为官清正,不与谋朝篡位贼子为伍才是正道,宁折不屈,是谢家人该有的觉悟!” 谢之桓一时语塞,怔了片刻道,“那你可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至今都没有子嗣,你大可以上金殿斥责皇帝,干脆触柱而亡血洒当场,当真是宁折不弯以身正之了!” “可谢家不会因你受牵连?我谢氏长房一脉就此绝迹于世间了,何谈什么谢氏风骨?” 谢氏不是门阀也不是地方豪强,而是历经几朝,沉淀下来的书香世家,真正的文臣清流,世间读书人的精粹所在。 谢家的风骨,并不只存于这一朝一代。 那个人已经是皇帝了,就是看着这些年对他的养恩,以后谢家也只会蒸蒸日上。 怎可因他一时冲动,就毁于一旦呢! 谢之桓看着儿子跟自己年轻时一样的脸庞,心软了。 他何曾对儿子这样大声说过话,叹了口气,敛了情绪,道:“这其中还牵扯了皇室密辛,我无法与你说明白,但你记住我一句,别管谁做皇帝,做事说话前先考虑谢家。” “你的辞呈内阁按了下来。你也别任性了,你当我真不知道这些年你对他做了什么?” “子澈啊,多少年了,放下吧!” * 三日前。 “侯爷,后院那个女子……”靖远侯府的管家叹息一声道,“六殿下已然幽居,估计咱们这辈子和他老人家是见不上面了,那个女子温婉端庄,奴才看着倒像个良家,这一转眼在咱们府里住半年了,夫人不太高兴,想找人牙子来把她卖了呢。” “卖!?蠢妇,她敢!”靖远侯一听便怒了,一拍桌子道:“我怎么跟她说的?给我好吃好喝的养着,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试试!” 管家吓了一跳,连忙劝道:“侯爷息怒,夫人也是担心影响您的声誉,毕竟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住在府上,传出去总是不好听。而且六殿下已经……” 靖远侯府到他这一辈,已然没落了,要名望没名望,要积累没积累,就是个空架子,好不容易和六殿下搭上了关系,那成想改朝换代了! 宫变之前,萧慎送了个貌美妇人过来,让他帮着照顾,说日后有大用。 当时靖远侯掀开轿帘一看,纵是阅过不少美人,也被这妇人的美貌所惊讶。 只见她身段纤细柔弱,乌发雪肤,一袭白裙,只那一双眼,冷冷地直看进人心里去,冷而艳,上品! 应了那句“要想俏,一身孝”啊! 瞧这妇人的模样,应该是死了丈夫,不然怎会让萧慎得手呢? 萧慎谋反被俘之后,美貌妇人就这样被留在了靖远侯的后院里。 靖远侯虽然喜好女色,但也不敢轻易碰她。毕竟当初萧慎将她送来时,神情非常慎重,谁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来历呢...... 直到不久前,乌衣巷的谢府举办中秋宴会,靖远侯受邀参加。 酒过三巡之后,他起身去找茅厕,迷迷糊糊间误入了谢云霁谢大人的院子。 当他第一眼看到谢大人居室里悬挂着的画像时,差点惊掉了下巴——画上的妇人和他后院里的那位有着八九分相似! 这下酒醒了大半。 靖远侯站在垂花门上,远远地望着院子里静静端坐的女子,心里暗自回想着画像上的模样。 这女子竟与画像上的人如此相似,简直是惟妙惟肖。 他不禁感叹道:“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忽而想到坊间秘闻,那位新帝一直在打探谢大人已故发妻的消息…… 管家好奇地探头向院子里瞅了一眼那女子,然后转头问靖远侯:“老爷,您打算如何处置?” 靖远侯沉思片刻,嘴角泛起一抹狡黠的笑。 新帝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怎么可能像个和尚一样清心寡欲呢?想必是没有遇到称心如意的人罢了。 靖远侯心中暗喜,觉得自己捡到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这样的好机会竟然被我碰到了!” 夜幕渐渐降临,暮色四合之际,靖远侯府中悄然抬出了一顶鸦青小轿,缓缓朝着皇宫的方向而去。 第164章 雪夜相逢 金乌西坠,天色渐晚。 掀起轿帘,入目便是如道狰狞可怖的伤口般的落日悬在天边,红色的云像流动的鲜血,勾起了宋旎欢记忆深处那段伤痛的过往… 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双亲罹难,抄家灭族。 “停车!” 马夫不明就里的停了下来,宋旎欢走下马车,晚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却吹不乱她眼中那抹坚定之色。 “你们回去吧,今夜…我就不回府了!” 说完,趁着几人没有反应过来,她提着裙摆向密林深处一头扎了进去。 不知跑了多久,幽深昏暗的丛林没有一点光亮,可她依然能分辨脚下的路,是因为这条路,沉睡着她的双亲,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两个人。 她不止一次看过通向这里的堪舆图,也曾幻想过自己会带谁来祭拜,奉上一盏清酒,再行跪拜大礼。 可她终究还是自己来了,就这样流着泪的,奔跑着的,悲伤的来了。 终于,她看到了掩在一丛灌木后的乱葬岗的石碑,眼含热泪的走了过去。 可是,当她向后一看,遍地都是白骨,还有些似乎是刚来不久的,散发着阵阵恶臭… 再也没忍住,她扶着石碑止不住的干呕。 是啊,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又怎么会只有一个宋旎欢会经历这样的生离死别? 可是,爹,娘,她该怎么办? 一路走到现在,宋旎欢从未恨过,埋怨过。 但突然知道了自己捧出一颗心去对待的人,竟是造成她悲惨命运的罪魁祸首,显得她像个笑话! 不知道谢云霁看着她的那些个日日夜夜里,是在嘲笑过她的愚蠢,天真,还是感叹自己做事的缜密,周到,亦或是有没有过…一瞬间的悔? 悔这样对她,这样对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她。 她摇了摇头,不愿再去深究,靠着乱葬岗的石碑坐了下去…… 一坐就是一夜。 一如如今这样。 从一个院子被送进另一个华丽的院子。 已经好几日了。 院落的奢华贵重远不是之前那个能及的,烧银丝炭、点儿臂粗的牛油蜡,目光所及之处皆为上品,雅致华丽。 连伺候的婢女们都说着标准的官话,各个话不多,极为守规矩,竟比谢家的大丫鬟还有派头。 这是什么权贵? 她一直等着那个人露面,她想知道,是谁要她。 可是没有,没有任何人来见她。 宋旎欢当然不会知道,在她幽居在靖远侯府后院的这段日子里,天下已易了主。 这也跟谢檀登基后把战争产生的影响降到最低有关,仅仅月余,就重建了帝国的秩序,云京的百姓脸上又重新有了笑容。 “娘子,今儿个除夕,奴婢奉命送您出宫。”婢女进来道。 “出宫?”宋旎欢惊讶道。 这竟是在皇宫? 婢女不再解释,只道:“娘子收拾收拾随身的东西吧,等宫门下钥前,便有人来接娘子了。” 婢女们原以为这位,会是个特别的,没想到还是见都没见天颜,就被陛下下令轰出宫去。 陛下俊美无铸,可就是太冷了,浑身散发的气息令人胆寒。 据说在战场上杀人杀多了的都这样。 叶城破城那日,没有一个人跑出来。 还有宫变那日御极殿里的血,都从门缝里溢了出来。 新帝在男女之事上尤为寡淡,听说是在战场上杀孽过重,也有人说是因为伤了根本。 谢檀自然不知宫婢们对他的编排。 今夜是除夕,又一年除夕…… 他终于回到了云京,却已然没有她了。 下了一天的雪,到了晚间才停下来,天地间很静,只有檐上禁不住重量的雪块倏地滑落的声响。 谢檀浸泡在热水中,宽大的汉白玉池子热气弥漫,让人看不真切。 “陛下,您渴么?可需要喝点温水?”太监的声音传来。 他不喜人伺候在侧,身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太吓人,所以太监们只得端着水和干布巾在外伺候着。 谢檀捏了捏眉心,“不喝。东西放那吧。” 一会儿还有除夕宴,还要上城墙给百姓洒金叶子。 谢檀抹了把脸,起身披上衣袍,走出了御池。 抬眼望去,稍间里不知何时跪了许多二八年华的美貌少女。 这些是先帝时期进宫选秀的女子,养在宫里慢慢长大了,谁知先帝却突然去了,改朝换代,这些女子们便都成了宫娥。 原本的娘娘命,成了伺候人的婢女,任谁能甘心? 都想趁着除夕夜宴,给自己找个归处。 谢檀从他们手中接过除夕宴的龙袍,大步往外走去,目光完全没有在她们身上停留一刻,仿佛她们和那些躬身垂首的小太监并无差别。 宴席间觥光交错,大昭的许多勋贵文臣,如今是他的臣子了。 这其中并没有谢云霁的面孔。 谢檀并不是不记恨谢云霁,只是现在他站在朝廷的角度看待事情,谢云霁的确是一个可用之才,光是他提出的《运河行书》就足以利好千秋万代。 他要将谢云霁留给萧氏皇族。 席间还有很多谢檀从北境带过来的嫡系,跟着他浴血杀出来的,现在都升了官。 朝廷中有远见的,早早与北境过来的武将交好,在除夕宴上明显已结成派系。 然,谢檀并不忌惮官员们的融合交错。 北境过来的周忠都尉,显然俨然是兵部侍郎了,悄悄看了谢檀一眼,见他并无不悦的神情,才长长出了口气,接过礼部尚书递过来的酒盏。 除夕宴上,男人间的场面话你来我往,其中还有一些夸赞新帝应运而生,拯救天下苍生的赞誉,这些话遣词造句极为华丽,这些文臣在讨好皇帝上可谓祭出了毕生之所学。 谢檀听的脑瓜子嗡嗡的,抵住额角,悄然退了出去。 摒退了跟着的太监们,谢檀独自一人走在宫城的甬道内。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夜空高而亮,雪后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气息。 现在最热闹的地方就在除夕宴,宫人们也都聚集在了那里。 偌大的皇城,此刻很安静,谢檀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让人心变得莫名安宁。 天刚擦黑,宋旎欢就坐进了来时的鸦青小轿。 宫婢扶着轿檐走在一侧,轻声细语地嘱咐:“这会子万岁爷在麟德殿宴请王公大臣们,人都聚在那儿了,咱们趁没人,赶紧送娘子出宫去,娘子别掀帘子,别往外看,免得多生事端。” 宋旎欢应了声,“多谢。” 走这一遭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原以为是什么勋贵侯爷要她,谁知却是进了宫。 宫里有谁要她呢,这些宫婢叫她一声娘子,难道不知她可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 宫里谁会要一个妇人? 其实谁要都不重要了,她现在之所以能离开谢云霁,能活在这人世间,就只有一个指望,那便是澜止。 她带不走澜止,只能对这些人听之任之。 是谁要她,又有什么差别呢。 她靠在轿子里,脑海中浮现着这些日子以来的际遇,六殿下助她假死,之后关在侯府后院近半年,进了宫没待几天却被送了出来,实在是叫人困惑。 走了约莫数十步,轿子忽然一个急停,停的实在突然,她差点儿滚落出去。 抬轿子的轿夫将轿子落地落得又急又不稳,饶是她这样在谢家修炼的心境早已平和的大家妇,都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奴婢、奴婢该死!”宫婢的声音充满惊恐,应是跪在了雪地上,哐哐磕头,“奴婢不是有意冲撞圣驾的!” 第165章 这次可瞧清楚了,我是谁? 宫婢提着的灯笼倒在了雪地上,照亮了来人织金袍角满绣的云龙纹。 她不敢抬头看,真是倒霉催的,这个时辰皇帝不应该在宴请群臣么,怎么走到了贞顺门上?! 许久不见皇帝出声,宫婢忍不住抬眼看去,竟和皇帝的视线撞个正着。 只见皇帝眉眼间摄人的冷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极为震惊的神色。 仿佛完美的面具被打碎,这种神情怎会出现在这位杀伐果断的新帝脸上? 她知道皇帝并不是在看她,忍不住顺着皇帝的目光向后看去……是在看轿子里的那位? “陛下明鉴,奴婢是奉陈督主之命送宋娘子出宫……”宫婢垂下头解释道。 “谁?”皇帝的目光压下来,细听去声音竟有些许颤抖,“送谁出宫?” “宋、宋娘子……” 宫婢话音未落,谢檀一个踏步上前掀开了轿帘,入目是绣着白梅的丝履,他往上看了一眼,继而迅速放下。 这一下太快,宋旎欢根本没看清是谁,依稀可见金龙飞舞的龙袍束着宽肩窄腰,挺拔落拓,一头银发如落雪。 皇帝暮年了,怎的身材还如年轻人一样? 正想着,那人的声音传来,“旎欢?” 这声音熟悉又陌生,像是从遥远的记忆中跋涉而来。 她一时想不起是谁,却谨记宫婢严肃嘱咐过的不要掀开轿帘不要往外看,所以她迟疑着没有出声。 “旎欢。”他又唤道,这一次,不再是询问,而是肯定。 她果然还活着,不,即使她真的魂归幽冥,他也想再见她一面。 方才的惊呼声,这声音太熟悉不过,她的一颦一笑,连同她的声音,都刻在谢檀脑海里不曾淡去分毫。 惊喜、不可置信、失而复得的震撼扑面而来。 他掀开了轿帘,眸中有亮光,“这次瞧清楚了,我是谁?” 穿过了岁月和生死,他与她终于又重逢。 宋旎欢凝目望去,一时有些恍惚。 那个单薄瘦弱、阴冷精致,只喜欢对着她笑的少年,和面前这个身着沉重华丽云龙纹皇袍的帝王……实在联系不到一起去。 他面容相比于五年前的精致多了些硬朗,身形也更加高大了,他的气势和威压,让人平白的生出畏惧之心。 他对她笑,眸光幽深,笑容恣意。 与多年前那个许诺她漫天烟花的少年,终合二为一。 谢檀的呼吸有些快,这一刻像是在梦里,他等着她认出他。 “檀哥?”宋旎欢试探着唤他。 跪在雪地里的宫婢知道新帝单名一个檀字,现下听闻这妇人直呼新帝名讳,连忙提醒道:“放肆!见了圣驾不知垂首下跪,还直呼圣上名讳!” 说着就去拽她下轿。 宋旎欢踉跄着下来,脑海中混沌不已。 什么圣驾…… 圣上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为何穿着龙袍? 那婢女拽着她的胳膊下跪,在亮白的雪色下瑟瑟发抖,跪着乞命,“宋娘子不曾见过天颜,冲撞了圣上,是奴婢管教不周,还请圣上饶命……” 怎料下一刻,新帝一把扶起屈膝的妇人,将她牢牢抱进怀里,贴着自己的胸膛,“是我,我是你檀哥。” “旎欢,真的是你么?” “你……还记得我?” 在梦里多少次想问出的话,今日终于说出口了。 这一声檀哥,叫的谢檀的心都颤了。 五年前在馥娆庭重逢,她不识得他,还把他当成谢云霁。 如今她唤他檀哥,一如多年前那样! 她终于回来了,上天垂怜,终于将她还给了他! 她现在已不是谢少夫人!而是他的宋旎欢! 宋旎欢被他抱着,身体有些僵硬,推了他两下,他全然不为所动,她只得低低道:“你先松开我……” 谢檀这才如梦方醒,松开了她,在月色下,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人。 她跟他记忆中的样子很不一样。 纵使是披着厚重的狐裘大氅,也能从露出的伶仃手腕看出她瘦的惊人,原本明艳的眉眼沉郁,面容泛着病态的苍白,整个人像是一阵撩人的烟雾,风一吹就散了。 让他想到一个词,“病美人”。 少女时期的她明媚活泼如同三月的江南,后来在馥娆庭与她相遇时,她一颦一笑透着不动声色的妩媚。 从未像现在这样,整个人没了活气,有灯枯之相。 可她是宋旎欢没错。 她问:“檀哥,你当了皇帝?” 他的声音柔和,一如往日,“是,以后我与你细说。” “是你要我?”宋旎欢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问。 谢檀一时语塞,耳尖竟有些发红。 她又补充道,“是你让六殿下带走我的,然后把我送进宫来么?” 谢檀这才明白她说什么,脑海中将有关她的线索细细串联了起来,知道了真相的大概,这一切原来是萧慎安排,后不知怎么,等他当了皇帝她才被送进宫来。 他认真回答道:“不是,我并不知情。” “我在北境驻军,听我的人说你骤然身死,彼时叶城又遭了围,待我带人冲出去,才发现天下都乱了。等尘埃落定之后,我去了谢府好几次,都问不出你的消息……” “你,听说我身死?”她揪住了重点,“是谁告诉你我的消息?” 谢檀顿住,脸色微红,咳咳了两声,“雪地里冷,别在这说,先跟我回殿里去吧。有许多话想问你,你也有想问我的吧?” 宋旎欢点了点头。 这时有一排太监踏着碎步奔过来,跪下道:“圣上,可找到您嘞,百官还在麟德殿候着您,等您一同趋傩守岁呢。” 谢檀面色恢复了冷淡,道:“让他们散了吧,都回去陪老婆孩子去。” 他心中漫过从未有过的柔软!他也要陪心中所爱去了! 细碎的雪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他用余光看着身侧的她,像要把这一刻刻进骨髓里。 第166章 自愿的 宋旎欢跟随着谢檀的脚步,穿过重重宫殿和走廊,终于来到了冬暖阁。 一路上,那些先前来寻找谢檀的太监们恭敬地抬着步辇,远远地跟在后面。 沿途几乎没有遇到什么人,这让宋旎欢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眼前的男人并非当今圣上,而是曾经那位谢家不受宠的二公子。 她抬起头,仔细端详着谢檀,只见他精致的眉眼之间透露出一股权势所带来的松弛感。 到底是不一样了啊…… “进来坐会儿,走了一路冷了吧?”他边说边掀开厚重的门帘,让她先进去。 明明穿着端严的冠服,举手投足间却和以前一样随意。 宋旎欢的神情柔和了起来。 “檀哥,你怎会当皇帝?”宋旎欢问道。 “他们都说你死了,到底怎么回事?”谢檀也一脸疑惑。 两人刚刚坐下,便同时开口。 宋旎欢的嘴唇微微抿起,先回答道:“是六殿下助我假死的。” “为什么?”谢檀皱起眉头追问。 她明白他问的并不是六殿下为何要帮助她,而是她为何要选择假死。 宋旎欢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见她不语,谢檀的神情变得冷了起来,“他对你不好?我所听到的关于你与谢云霁的琴瑟和鸣、夫妻恩爱的传闻,全都是假的吗?” 宋旎欢道:“没有,是真的。” 谢檀整个人更冷了,面色不豫,看起来凶巴巴的,“是真的?是真的你差点儿被逼死?” 宋旎欢微微垂下头去,道:“我没有办法。” “你跟我说清楚,他到底如何对你了?谢家有没有参与?”谢檀定定看着她,眸光锐利。 宋旎欢的神情柔和,像是从痛苦的回忆中跋涉了出来,她凝目看着面前的青年,岁月虽然模糊了他在她心中的记忆,可他骨子里的东西到底是没变的。 比如,他护着她,像从前那样。 她道:“檀哥,你放心,谢家没有苛待我半分。只是我和……谢云霁之间掺杂了许多别的事。” “这要我从何说起呢,总之,我不该与他有那一段情。” “如今好不容易止损了。”她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不想再提。” 谢檀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不愿逼她,便点了点头。 她不说,他自会去查。 “那你呢,怎会突然成了皇帝?”她问。 “无心插柳柳成荫,不得已而为之。”他简短道,不知该如何跟她说自己一路从北境直逼云京,是为了见她最后一面。 “那我能求你一件事么?”她低垂臻首,俯身行礼。 “不要用求。”他托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低声道,“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直说便是。” 如今的他,无论她要什么,他都给得起。 “檀哥,婆利国质子频伽浮玉实则是我亲弟……我想带走他。”宋旎欢道,眼眸中带着真诚的期冀,“可以吗?” 谢檀如今已经登基称帝,而宋旎欢对于皇权的力量究竟有多么强大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当她提出这个请求时,内心是忐忑不安的。 然而,这确实是她发自内心深处的渴望和期盼。 至于谢云霁以及宋家所牵涉到的齐王案,她都决定不再去追究和计较。此刻,她只想为自己和弟弟争取一份宁静与安宁。 为澜止报仇?亦或是翻案,对现在的她来说都难于上青天,太遥远了。 更何况父亲自己做出与人同流合污的选择,就要承受后果,并不冤。 对谢云霁的爱和恨都难平,她不想去细究了。 只要谢檀答应她,能够将澜止还给她,她的生活就可以重新开始。 而对于现在的谢檀来说,让婆利国再送个质子过来就好,这个病着的,就一直病着,至于去了哪没有人会去深究。 可他却说了谎,“频伽浮玉是质子,若想悄无声息地离开云京,怕是没那么容易。” “旎欢,你是准备带着他离开云京么?准备去哪?” 她说:“肯定是要离开云京的。谢少夫人已死,我一个大活人在云京城里出现,那不吓死人。澜止的身子禁不住奔波折腾,去哪里我还没想好。” 谢檀眸色愈发晦暗。 她果然是要走。 要离开云京,离开他。 还遮遮掩掩不愿意告诉他她去哪! 她……对他竟真的一点旧情都没有! “檀哥,我一定要带澜止走的。”她看着他坦然道,“帮我想想办法吧。” “我明日诏鸿胪寺卿过来,看看能不能和婆利国那边周旋,换个新的质子过来。旧的这个如何才能不返回婆利国,还得细细商议。” “名不正则言不顺,若没有正当的理由,带走一个质子,并不容易。” 看着他言之凿凿的样子,宋旎欢重重的点了点头,“那就拜托檀哥帮帮我……” “放心。”他道。 她信了,肩膀都松懈了下来,这才露出了与他重逢后的第一抹笑容。 其实谢檀并没有向她允诺定会让她带走宋澜止。 可在她听来,皇帝哪里还有做不到的事? 曾经的阴郁少年,到现在君临天下的帝王,差别也太大了…… 谢檀看着面前的人,美丽又淡漠,优雅从容,是一个标准的内宅妇人,与之前那个恣意热血的少女,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终于被束缚成后宅万千女子中的一员,端稳从容,短视天真。 她本不是这样的人,他只觉得心如刀绞。 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又攫住了他的心。 居室内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云京的冬天干冷,很是难捱,谢檀递给她手炉和温水,打破了沉默,道:“方才是要出宫?宫外可有人接你?” 他要知道到底有谁还参与了这件事。 她不傻,知道他话语中隐藏风雷,她凝视他缓缓说道:“靖远侯也是受人之托,并未对我硬来。六殿下只说有人要我,问我愿不愿意。” “没有强迫我,是我自愿的。” “自愿……倘若对方若不是我呢?”他敏锐地捕捉了她话里的重点,心揪着疼,她并不知道自己要被献给谁,却还是同意了。 谢檀咬牙道:“做了谢云霁的媳妇,就和他学的冠冕堂皇起来了?竟不知自身才是最珍重的!” 第167章 陛下是想立她为后么? 宋旎欢听懂了他言语中的凛冽之意,他已是不悦,却还是斟酌着用词了,没有说出让她太过难堪的话。 她唇角勾起嘲讽的笑,涩然道:“是我不珍重自身,在这世间活了一遭,只得落个以色侍人的下场……” “檀哥,你可知道,爱与恨交织是天底下最残忍的刑罚,我宁愿喂了豺狼虎豹,也不愿再留在谢云霁身边。” “我不是没想过死,还带了匕首过去。那匕首磨着我的皮肉凉凉的,涩涩的。可澜止甚至连这个感觉都没有,他就躺在那儿,剩一口气,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我只能活着…” “檀哥,我求死都不能啊。”她静静看着他。 谢檀的心脏骤然收缩,忍怒道:“谢云霁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这话,宋旎欢在心里问了自己许多次。 谢云霁到底做了什么? 他在御前说要严惩齐王案参与者,是为了正道。 他设计将澜止残害,是为了摆脱乐宜郡主。 他为她改了身份三媒六聘抬进府中为妻,是因为爱她。 他不曾为刀,只是借刀之人,也是既得利益者。 最是可恨。 可夫妻四年的恩爱是真,刻骨铭心。 宋旎欢抬头对谢檀微笑,眼中似有泪意,“作为夫君,他待我很好。” “可他原本不该是我的夫君。” 梨花带雨,眸色潋滟。 谢檀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脸上,吐出几个字:“你爱他?” 宋旎欢微微别过脸去,避开谢檀滚烫的目光,许久,轻声道:“都过去了。” 谢檀蹙着眉,没有再追问,道:“以后就宿在毓秀宫吧,离我近些。骊山行宫年久失修,我给你把澜止接进宫来,你想看他,随时可以去看。” “待婆利国那边有消息了,我再跟你说。” 他的语气只属于皇帝,是上位者的姿态,许诺的话也只有皇帝可以做到。 宋旎欢双瞳如剪水,再次对他笑了,“好,多谢陛下。” “你我之间无需如此。”谢檀道。 她轻轻地点点头,仿佛暖和了过来,原本苍白的面容渐渐恢复了一些娇艳动人的颜色。 他凝视着她低垂的头,目光落在那截纤细莹白的脖颈上,突然回想起梦中的触感。 他渴望靠近她,心中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 他屏住呼吸,心跳加速...... 然而,他清楚地明白此刻并非合适的时候。 他不能让她误以为他只是在与她进行一场等价交换,那样他又与其他男人有何不同呢? 谢檀紧紧握起藏于袖中的手,深吸一口气,对着守在门外的太监吩咐道:“来人,摆驾毓秀宫。” …… 宫婢们步履匆匆,皆是往毓秀宫的方向。 宫殿虽然日日打扫着,但到底是许久没住人了,若想今夜就住进去,免不得多来些人来打扫布置。 这么的,阖宫都知道除夕夜进了位新娘娘。 “宫里终于要有娘娘了,快走。明日我也使些银子,让黄总馆把我调到毓秀宫去!” 另一个宫婢手中捧着才从内务府领来的盘金满绣的华衣,连连点头,啧啧感叹道:“真是没想到啊,今儿除夕,咱们宫里竟然要进娘娘了!听说这位是靖远侯送进来的?” “可不是呗,靖远侯最好美人,术业有专攻呢……” “但我怎么听说这位新娘娘是个嫁过人的?梳着妇人头呢。” “嘘……”宫婢手放在唇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 “檀哥,我还有一事想求你。”宋旎欢看着他道。 既然谢少夫人已身死,她便不想再让任何人知道她还活在人世这件事。 “能不能……别让人知道我在这儿?”她道。 “你是不想让谢云霁知道?”他道。 他记得去谢府的时候,提到宋旎欢,谢云霁眼中的痛色骗不了人。 宋旎欢不置可否,还是那凄恻彷徨的模样,只垂着头低声道:“可不可以?” 他叹了口气,答应了她,“好,我答应你。不让任何人知道你在这。” 谢檀出了毓秀宫的宫门,在外面守着的太监忙迎上来,笑盈盈的。 太监的目光悄悄扫过皇帝整齐的衣襟,心中暗道真是奇了怪了,宫里好不容易留下一个美人,陛下没有留宿,竟然也没有与她干柴烈火一番? 谢檀脸色沉沉,道:“给我把陈良叫过来。” 太监应了个是。 不一会儿,陈良就躬身垂首立在了皇帝身侧。 谢檀脸色就没好过,将陈良方才所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是谢云霁设计了她,她才会进谢府成了他名义上的嫂子。 还有宋澜止…… 人的命啊,真是让人唏嘘。 就像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成为皇帝。 只是他踏着尸山血海而来,将天下收入囊中,为何还是与心中所爱隔了山海呢。 “陛下,宋娘子若久居宫中无名无份恐会受旁人指摘。”陈良道,已将谢少夫人、姜氏的称呼舍弃,自动变成了宋娘子,“陛下,想给宋娘子什么位分?” 陈良是个心思通透的人,他看得很清楚,宋旎欢身份复杂,虽然顶着姜氏女的名头,但曾是文臣发妻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世间对女子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贞洁,其次是德行。 显然,这两点曾经妇德有损的谢少夫人都不具备。 而在皇室历史上,数百年来从未有过任何一个宠妃是二嫁之身。 陈良知道这位新帝做起事来是有些独断专行的,不然拿下云京的也不会是他。 可在宋娘子的归宿上,是件大事,毕竟她曾是肱骨之臣的发妻。 皇位还未坐稳,新帝再专横,也得顾及士大夫清流的看法。 所以,以宋旎欢的过往经历来看,封妃以上的品级显然是不合适的。 陈良静静地等待着皇帝下达旨意。 然而,谢檀并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默默地凝视着漆黑的夜空。 陈良抬眼看了一眼皇帝。 明显他与大行皇帝不同,之前那位皇帝喜怒不形于色,这位却根本就没什么喜怒,若想领悟他的心思,还需观察和打探。 陈良笼起手,道:“陛下,如果您打算册封宋娘子为妃,其实还有其他办法。” 谢檀依旧没有回应,眸色愈发深沉。 这种沉默使得这位极善察言观色领悟帝心的东厂督主心中一阵恐慌。 他迟疑片刻,轻声问道:“陛下……是想立她为皇后吗?” 谢檀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第168章 你在袒护他? 后半夜又开始下雪。 不甚大,悄无声息地打在屋檐上。 寝殿里烧着地龙,比之前住的要好很多。 这样的夜,昏昏然躺在厚重的帐子里,听着偶尔雪落下角檐的声音,应是平静安稳的。 但宋旎欢却睡不安稳,一夜醒来好几次,胸口憋闷的难受。 自从小产后,身体就愈发虚弱,极为畏寒,还一动弹就喘不上气。 她静静靠在软枕上,脑海中回放着这一晚上的经历。 谢檀已不是普通人了,竟成了皇帝。 变化真的是太大了。 他一句话就可以将澜止从骊山行宫中带出来……要怎么感谢他呢。 檀哥现在什么都不缺了啊…… 他是何时当了皇帝? 六殿下一早就知道他不是池中物么,才动了将她献给他的心思…… 若不是谢檀,她可能还无法从谢云霁身边脱离。 想到谢云霁,宋旎欢长长叹息,揉了揉眉心,起身,在鼓凳上坐了一会儿,还是闷的难受,便推开了窗。 她蓦然瞥见一个身影,长身玉立,身姿挺拔又孤独,白发落雪,宛若天人,脸上神色复杂地凝望着。 是谢檀。 她忽然想到入谢府的第一个除夕,那时谢檀也是这样一个人站在落雪中,静静地凝望着她与谢云霁。 此去经年,已物是人非了。 她刚要招呼他进来,他便冲她摆了摆手,做了个回去吧的姿势。 在她犹疑的目光中,他转身离去了。 宋旎欢回到了床榻上,裹紧被子,竟是难得的一夜好眠。 雪停了,天蒙蒙亮。 还没到掌灯的时间,太监们悄无声息地送了新的银丝炭过来,宫婢们轻手轻脚地将毓秀宫院子里的花树裹了红纸应景。 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 到了晌午用饭时,谢檀过来了。 宋旎欢正在剪窗花,脸色比昨天要好了很多。 他抬眼看她,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似的,眸里有浅浅的笑意。 宫婢们第一次见这位新帝笑,原来面色极冷的人笑起来是这么好看。 他道:“广陵运河遇到点难处,派谢云霁前去监工的折子此刻已经送到谢府了。” 宋旎欢却微微垂下头,涩然笑了,“檀哥,是想把所有见过我的人都送出云京么。” “在婆利国送来新质子前,我不出宫,就在宫里。内宫不是所有人都能进的吧?” 谢檀道:“好。你想怎样便怎样。接澜止回来的人也已经在路上了。” 他坐了下来,眸光又变得凛冽起来,“跟我说说澜止是怎么回事?” “谢云霁并不知道澜止是频伽浮玉。”宋旎欢道,“当时乐宜郡主痴恋谢云霁,澜止又莫名其妙对我好,他便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乐宜郡主痴恋谢云霁这件事谢檀是知道的。 谢云霁利用乐宜的手除掉假设的情敌宋澜止,的确是他惯用的手段。 这件事还牵扯出了二皇子萧璜和宋澜止的隐情,先皇便以此撬动了琅琊王氏。 谁成想为储君铺的路倒是便宜了他。 谢檀唇角有锋利的笑意,谢云霁这种人就是擅长将别人吃的骨头渣都不剩,自己一双手还干干净净。 他看着她道:“你在袒护他。” “没有。”她也看着他,坚定道,“他不知频伽浮玉是宋澜止的确为事实。如果他知道,他定不会这么做。” 他缓缓道:“你怎知他不知?这件事牵扯出宋澜止和萧璜的旧情,先皇大怒,萧璜贬为庶人,最终得益人是谁?谢云霁能当上监察院副使,干下法办琅琊王氏这样的大事,你以为就只是平白无故受先皇重用?” 宋旎欢看着他怔忪了只是一瞬,眼眸的坚定神色不改,“你说的这些我不信。” 又重复道,“谢云霁若知道宋澜止是我弟弟,绝不会如此做。” 谢云霁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但除开别的,这些年的夫妻感情都镌刻在她心上。 一码归一码,纵使一切都是假的,谢云霁对她的真心作不得伪,他绝不会刻意伤害她。 谢檀不再看她,声音冷冷的,冰冰的,“我真是嫉妒他。” “旎欢这样在一人身边便忠于一人,很好。” 她微微有些讶异,谢檀的少年时期完全是被谢云霁的光芒所笼罩,那个时候他从未说过羡慕或嫉妒谢云霁这样的话…… 如今他成了皇帝,却说嫉妒谢云霁。 谢檀按下心中的愠怒和嫉恨,他知道活人争不过死人,他不能动谢云霁。 “陛下,频伽少使已挪到广阳殿了。”门口的太监躬身垂首道。 宋旎欢眼里有了笑意。 广阳殿离毓秀宫不远,不一会儿二人就到了广阳殿。 谢檀凝视着躺在床榻上的青年。 “那时候……澜止可没这么乖巧啊。”谢檀试图宽慰泫然欲泣的宋旎欢。 提到那时候,宋旎欢对谢檀才有了些熟悉感,声音略有哽咽道:“对啊,澜止第一次见你,还不叫我说他是我弟……” 她的话却戛然而止。 澜止当时这么做是想逼谢檀说出对她的心意来着…… 谢檀也不点破,自然而然地转换了话题。 过了年节,朝廷各部门都开始运转了起来。 宋旎欢也将自己内心的悲伤和迷惘都收敛了起来,澜止在身边,带给了她很多力量感。 首先要做的就是把身体养好才能带澜止走,才能在宫外生活,绝不能像现在这样多走几步就喘。 她也不敢往毓秀宫和广阳殿之外的地方走,便每天绕着两座宫殿散散步,走走路,逐渐发展成慢慢地跑。 开年之后朝廷积压的事情很多,谢檀有几日没来看她。 这一日,谢檀换了石青色的缎面常服,往毓秀宫这走,便看见了扶着宫墙弯着腰大喘气的宋旎欢。 夕阳余晖下,她的脸红扑扑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显然是才运动完,整个人有了活气。 他看她的目光里带着思念和热度,他抬手示意身后的太监不要靠近,而后走到她面前,招呼道:“是在跑步?还行吗?” 宋旎欢讶异地看着他,而后点点头,“身子太差,想锻炼锻炼。” “我和你一起跑吧,正好认认宫里的路。”他道。 在北境时,他就养成了天天带兵晨练的习惯,一直到今日也未曾改变。 他跑了几步不见她跟上,回头笑道:“来啊。” 宋旎欢起身跟上他。 巍巍天阙高耸入云,二人穿梭在红墙黄瓦之间。 她抬眼看着浩渺的御湖,湖边的亭台楼阁上深广的飞檐,赤红色的抱柱,夕阳一寸寸斜拉过来,无不彰显着皇家的奢靡繁华。 前面的背影起起伏伏。 肩膀平而阔,剪裁得当的石青色常服包裹着结实的肌肉,跑动时的每一个动作无声地道出了这具身体的爆发力和耐力。 他与少年时的单薄全然不同了,少年时,她还能搀得动他走呢。 而现在,宋旎欢觉得每一步似有千斤重,几乎喘不上气了……他却还气息平稳,好像在走路般自在。 正想着,谢檀忽然停了下来,她止步不及直撞在他后背上。 第169章 他在实现他的承诺 谢檀回过身,在宋旎欢摇摇欲坠跌倒时拽住了她的手臂,“小心。” 月光影影绰绰打在她脸上,眼里的惊慌之色我见犹怜,乌发雪肤,唇如点朱。 她如今是这样婉媚的女人,不知怎的,谢檀觉得她还是他记忆里的小女孩,从未变过。 他一时看呆了去。 多少次传来她与谢云霁的消息,他都不敢去听去想。 后来他灰了心,割舍着放手,只盼她过得平安顺遂就好。 如今,这些年的坚持终于有了结果么,她和他之间不再有旁人…… 宋旎欢低垂着眉眼,手上异样的触感传来,心里泛起难言的涟漪。 谢檀的手温暖有力,掌心有薄茧,想来是这些年在外磨砺所致。 这些年除了谢云霁,她没有跟其他男人有过身体上的接触,宋旎欢站定后抽出手,有些尴尬的看着一旁的宫墙。 兴许是方才跑步,二人呼吸都有些急促。 谢檀手上使了点劲,将她拉的更近,她却脸色一白,往回瑟缩着。 她竟这么不愿与他亲近,谢檀怅然压下心底的悲凉,轻声说道:“跑累了吧?我们走走。” 宋旎欢默默地点头,两人并肩而行。 走了一段路,宋旎欢终于打破了沉默:“檀哥,婆利国那边有消息了么?” 谢檀听出她话语里的急切,心头不禁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宋旎欢,缓缓开口道:“刚过完年,各司才运转起来,耽搁了几日,今天鸿胪寺已经派人去婆利国送信说十九王子病危了。” “如果婆利国要求十九王子回去,在路上出了什么事,也说不准。” 宋旎欢微微福身,应道:“麻烦檀哥了。” 她知道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除了他,没有人能帮她,只得靠着过往的情分让他帮帮忙。 纵使在宫中再小心谨慎不愿给他平添多的麻烦,心里的不安也丝毫未减。 只盼望着哪天能够和澜止离开云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了此残生。 这样字里行间的疏离比檐上的落雪还凉三分,谢檀有些泄气。 但转念一想,无论如何她现在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他能看见她,能触碰到她,这就够了。 远处宫灯幽幽,照不清脚下的青砖,他刻意走的慢了一些,用寻常的语调与她搭话,“在宫里过的可习惯?” “宫里一切都好。”她淡淡笑了笑,“只是陛下不必如此优待毓秀宫,叫人非议。” “说了不用叫我陛下。”谢檀道,又深深看向她,“谁非议你了?她们说什么了?” “说陛下要封我为妃,还是嫔什么的。”宋旎欢失笑道,不动声色地继续说,“檀哥如今是皇帝了,自然是有大把的高门贵女可选,我若久居宫中,别坏了陛下名声。” 宋旎欢自然知道自己的名声不算什么了,说这番话也不过是想和谢檀划清关系,索性说到这了,干脆敞开来,“陛下准备立个什么样的皇后?” 谢檀深吸一口气,骨结握得发白,抬起眼眸,深深望着她:“旎欢觉得,朕该立什么样的皇后?” 她察觉到他在称谓上的改变,回答的便更加谨慎,“陛下自然是该找个家世上乘,德行好,学识好,样貌好,各方面都是贵女中的尖子的,光芒万丈,方可母仪天下。” 他端详她的神色,见她凝视着他,目光坦然澄澈。 谢檀叹了口气,沉默片刻道:“你觉得朕如何?” “这些天你也听到了不少人对朕的非议吧,你觉得,我好么?” 宋旎欢道:“檀哥如今是皇帝了,能坐到这个位置,自然是好的。我一个内宅妇人眼光有限,连何时改朝换代了都不知道,哪里能对九五至尊妄加置喙。” 谢檀道:“以谢家在云京的根基,即便你在内宅之中,对朝廷中的变化也不会完全闻所未闻。” “没关系,你知道什么尽可说。可有听过折冲将军、镇军大将军的名号?” 谢檀带着她走到一处角亭,坐了下来。 宋旎欢陷入回忆中,缓缓道:“有一次我和夫君的马车被拦在路中间,说是北境的折冲将军法办了许多逆党,在斩首示众,好多人去看,都夸折冲将军是天降将星。那时我就想,这个人可真厉害。” “之后从饭桌上听公公提起过折冲将军,皆是夸赞之词。” “再后来谢云霁去了监察院任职,有段时间很忙,说是镇军大将军查处西宁刺史勾结流匪、苛捐杂税,牵连了不少人。他说镇军大将军是个办实事的人……那一年户部忙的不可开交,都对你又恨又怕。” “只是我从未想过,这个人会是你。” “再后来,我病了一段时间,与世隔绝似的,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现下要是问我的感受,那便是做下这些事的人,怎会弑君篡位呢。” 她目光澄澈,在月色下定定望着他,“陛下能走到今天,错也是对,曾面对的境况,不是我这个后宅妇人可以想象的,但陛下蹚过来了,那就不要受他人三言两语的影响。” “一直往前走,莫回头。陛下还记得么?” 谢檀想,怎会不记得,那一年在出云京的山路口,她便是这样对他说的。 他心中安定了下来,她骨子里还是那个热血又明媚的少女。 宋旎欢看着谢檀的表情,便知道他还记得,继续说道:“陛下的年少时期太难了,我那时能做的太少,也想的太少,如今陛下仍愿顾念旧情帮我和澜止,旎欢心怀感念,却无以为报,实在羞愧。” 谢檀望了望不远处幽黑的天际,他发现与她相处,连时间都过得快了起来。 她的气息、温软的语调,悄无声息地就抚平了他心头的惊涛骇浪。 少年时期心头懵懂炽热的深情,如今化作了刻骨铭心的痴恋,让他的所求变得卑微,连她无意间称呼谢云霁为夫君,他都能够忍下心痛,只求她能在他身边就好。 “地动之后,谢家为你办了丧事,我忍不住上了谢氏陵园去拜祭,却看到了公爹,独自一人在墓前哭,哭完了又骂些乱七八糟的。”宋旎欢忽然道,“当时听不明白,如今想来公爹说的那些,陛下您难道不是公爹的……” 忽然夜空中发出巨大的声响打断了她的话。 宋旎欢一惊,忍不住发出惊叫声。 下一刻,谢檀捂住了她的耳朵。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远处的天际被照的恍若白昼,而后绽放出绚丽夺目的烟花。 烟花在夜空中炸裂开来,光芒耀眼,如同一场声势浩大的幻梦,顷刻间照亮了谢檀含笑的眉眼。 他松开了双手,低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宋旎欢望着满天的烟火,怔怔的,眼眸中水色弥漫。 谢檀知道,她想起来了。 他亦没有忘,多年前上元节曾许她的漫天烟火。 第170章 她不止嫁过人,还有过孩子 宋旎欢知道,他在实现自己曾经对她的承诺。 可岁月无情,将她与他都变成了不同的模样,她无法像多年前那个明媚的小女郎那样扑进他的怀抱。 就像她曾经最爱惜自己的容颜,如今却厌弃装扮,恨不得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才好。 待烟花尽了,她轻抚裙摆,微微垂首,“多谢陛下。” 谢檀俯身扶她,却被她轻轻推开了。 她已不是懵懂少女,十分明白谢檀如今所为是什么意思,没必要再揣着明白装糊涂。 宋旎欢抬起头来,“陛下……檀哥,我嫁过人的。” “还是贱籍。” 谢檀点头,“我知道。那是你身不由己,怪不得你。至于贱籍,前朝的事了,不算,我不认。” 至于身不由己,岂止是她身不由己呢,连他自己都是。 当初宋家被抄家,他却被紧锁在檀院中,无能为力,只能让她被人带走。 倘若他能够有谢云霁的能力,像谢家这样的世家宗族,若想将被抄家官员的妻女设法捞出来,其实并非难事。 如果他年少时不那么尖锐,如果他能够与父亲服软,甚至如果他能去求一求谢云霁…… 是他无能,才致使宋旎欢后来遭受了那些。 这些年他一直独自背负着沉重的悔恨。 可他实在想不通,为何父亲对谢云霁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 他不信谢云霁能做到天衣无缝,也不信像谢之桓这样纵横官场的人会看不穿孩童的把戏。 往事俱已矣。 谢檀凝视着宋旎欢,“你知道我的心意,我对你从未变过。” 宋旎欢平静道:“我不止嫁过人,我还和他有过孩子。” “我亲手杀了那个孩子,没有让他出生在这人世上。” “虎毒还不食子呢……”她的笑容凄恻,“我这样的毒妇,已是残破之身。” 提到曾经的孩子,宋旎欢心如刀绞,至今那种疼痛还缠绕着她。 “檀哥喜欢我,是因为以为我还是多年前的那个宋旎欢,但……我早就不是了。” “为什么不要那个孩子?”他低声问。 宋旎欢别过脸看向别处,眼睛发酸,缓缓道:“因为谢云霁害了澜止,害了宋家,虽不是他亲手所为,却与他脱不了干系。我不能和他有任何牵扯。” 谢檀一怔,怪不得她如此苍白羸弱,仿佛失了半条命…… 霎时间悔恨和怜惜溢满心间。 如果他再快一点…… 如果他不曾犹豫…… 如果他不被当时没能去宋家救下她的羞愧和自卑困扰,早早将她抢过来…… 她就不用遭受这些了。 谢云霁心思缜密,她这样赢弱,是用了如何狠决的手段才将自己的身体伤成这样? 谢檀知道,宋旎欢如今温良恭俭让的外表下,依然是当年那个热烈决绝的女孩子。 爱憎分明一日都不曾改。 “旎欢,看着我。” 宋旎欢抹掉眼泪,转过脸来。 “这不是你的错。”谢檀压住心头的悔恨,正色道,“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宋家遭难的那一日我没有救下你是我无能……这些年我一直后悔。” “旎欢,我对不起你,我身在谢氏,却没能救下你,害你沦落烟花之地,稀里糊涂嫁给了谢云霁。” “你可以恨我。”他道,“只是别为难自己。” 他忍不住伸出手,小心地抚过她脸上的眼泪。 指尖的触感细腻柔软,和梦中的重叠,“旎欢,别哭。” 宋旎欢怔住,静静地看着他。 月光洒在男人的眉眼上,他眼中有明显的痛色,和藏不住的爱意。 眼前的帝王与记忆中唯对她温柔的少年完全重叠起来,而后合二为一。 他试探着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馨香满怀,柔若无骨,与他幻想过无数次的一样,他呢喃道:“以后都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从你十四岁那年起,我就想等你及笄了去提亲娶你,可我没等到。” “快十年了,现在求娶你,还来得及么?” 谢檀从未想过侧立宋旎欢为妃为嫔,他要她做他的皇后,只是目前路还没铺好,他便先不提。 谢檀胸前的烫金龙纹铬得她切切的清醒。 宋旎欢忍住心中的羞愧,终是说出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檀哥……我没法不爱他。” “我知道我不该,可我没办法……” 她与谢檀隔了十年的时光,早已不是当初的少男少女。 那时侯她还小,即使对谢檀有情,也是尚未宣之于口就被生生按灭的朦胧。 后来和谢云霁夫妻四年,才方知爱为何物。 她不想骗谢檀,她的一腔爱意早就在谢云霁这里耗尽了。 恨与爱是相辅相成的,她极力不让爱与恨混淆,将自己折磨的身心俱疲。 宋旎欢闭上眼睛,任眼泪肆意划过面颊。 离开谢云霁,她也一滴泪都没流。 如今将脸埋在谢檀怀里,她却忍不住的流眼泪,仿佛要将这些年的委屈和无奈都哭尽。 谢檀的心像被攥紧了一样,纵然是早就料到,如今听她亲口说出,还是避免不了几欲窒息的痛感。 她在他怀中哭到颤抖,他心疼的手足无措,只能更紧地抱住她。 “对不起……”半晌,她哽咽道。 他打断她后面要说的话,“我知道,你爱谢云霁。” “没关系,旎欢。没关系的。” 你在我身边就好。 她哭够了,从他怀中抽离,声音有些哑,“檀哥,何必呢,你只是想弥补心中的遗憾罢了,其实我早已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他的怀中骤然一空,其实他很喜欢她依偎着他的感觉,可她却不愿了。 谢檀的一颗心也跟着往下沉。 “檀哥,你我之间早就错过了,没有补救的办法了。以后我就当你是哥哥,我们兄妹相称吧。”她道。 谢檀的唇微微动了动。 他看着她,当年和他一样高,现在却小小一个,才到他下颌。 这么柔弱的人,很有主意。 他眉目间执念不改,“你这是欺负我。” 第171章 那些都很好的,可我偏不喜欢 她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张脸惨白。 谢檀知道她想用干亲来提醒他分寸,可他好不容易与她重逢,怎会就甘心当个哥哥。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对她的执念是占有欲、是男女之情。 出身高贵、有德行、有学识,这些都是极好的,可若不是她,他就不喜欢。 谢檀知道此事不能逼她逼得太紧,怕她再说出什么绝情的话来。 更何况看她这样小心翼翼的模样,他实在不忍,不想逼她。 谢檀重新把恰到好处的体面拾起,酸楚又彷徨,强颜欢笑道:“行了,哥哥就哥哥,安心在宫里待着。” 他等着守到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 “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谢檀道。 宋旎欢点点头,二人并肩而行,她却自发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谢檀心里难免有些颓败感,这一场烟花本是想讨她欢心,谁知却更疏离了…… 宋旎欢回到了毓秀宫,沐浴梳洗完毕躺在床榻上,一颗心才放回腔子里。 今日把话说开了,也算一颗大石头落了地。 檀哥如今贵不可言,怎能因为区区一个她而蒙尘? 她是真心希望他好。 宋旎欢琢磨着,檀哥如今虽富有四海,但她以后一定要想出法子谢他才是。 这么想着,竟破天荒地没有失眠快快睡了过去,一夜无梦,踏踏实实。 * 广陵。 狂风暴雨不停。 雨打在脸上生疼,两个徭役在暴雨里冻的直打摆子,好不容易找到一处避雨亭,这才歇下。 二人衣衫湿透,贴在身上,风一吹凉飕飕湿答答,心中对那云京来的官儿怨恨更深了。 想起谢云霁,他们脑海中浮现那一袭挺拔清瘦的青衣。 修建运河工事苦楚,却依然没磨灭他的皎皎风姿。 那么一个面如冠玉的文人,较真儿训起人来,是真一点不留情面。 二人不由得想到白日里被谢云霁劈头盖脸一顿呲哒的场景。 先前皇帝换了人,运河工事上的徭役走了不少,新来的人许多都不知道那单薄高瘦的青年便是这项工事的修建者。 无论皇帝换了谁,运河工事都不能停,只要皇帝有脑子,就知道这是利好千秋万代的大事。 本以为云京来的都是惫懒的尸位素餐者,又正当年节,人们都松懈了,谁知来的这位谢大人说话间直击要害,行事丝毫不留情面,极其难糊弄。 最令人不舒服的就是他有时什么都没说,那一双利眼看过来,就让人平白生出了蝼蚁似的自卑。 今天晌午,不就是在海漫石里混了些金口石么,那石头长得那么像谁能分得清,至于把他们劈头盖脸一顿训么!? 还被安排来彻夜守着闸坝。 都是男人,脸上真挂不住,还当着那么多同乡的面呢。 俩人边瑟缩着跺脚取暖,边说:“那谢大人到底什么来头?怎的都要听他的?!” “管他什么来头,大过年的都不叫人安生,给人添堵!这闸坝都修好了,有么子可守的?!他死了老婆,就不叫咱哥几个回家抱老婆!” “他连杨指挥使都不放在眼里,狂得很,咱哥儿几个是不是得想法子教训教训他?让这云京来的谢大人知道知道什么叫强龙不压地头蛇!” 另一个哑了一下,半晌道:“他到底是云京来的,咱把他伤了,那还了得?” “他一个文官,咱就趁着夜黑风高吓吓他,怕啥?!” 虽然谢云霁身份高,与他们这些泥腿子是真正的云泥之别,可论起运河广陵工事上,尤其是地形,远没有他们熟悉。 其实从利益角度来看,谢云霁的到来是促进广陵段运河修建速度的,他们与他是进退一体。 谁都知道修桥铺路是积德的大好事,更别说修运河了。 怎么修,都没错。 他们很满足眼前,有事做,有钱拿,这一辈修不好,下一辈继续。 谢云霁过来横插一脚,让本应拖拖拉拉的活计快了起来,动了他人利益,自然心里有了怨言。 二人对视一眼,心里有了计较,全然忘了谢大人刚到广陵时杨指挥使前去接驾,谢大人都走了,杨指挥使依然跪在原地没动。 他们若记起这一细节,便知这谢大人不是寻常人物,连杨指挥使这样的一方霸主,对他的敬畏都深入了骨子里。 翌日。 昨夜的大雨在天亮时停了,今儿一早,天空像水洗过似的,明净清澈。 原先修筑好的堤岸坚固也算是经受住了考验,除了临时搭建的供运河工事指挥使住的行馆略有塌陷外,并无其他意外发生。 河工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着行馆,谢云霁的东西不喜旁人沾手,谢茗则亲手拾掇着公子的东西。 谢云霁在车舆里的案几上奋笔疾书,这些河工总以为天高皇帝远,并不听劝,砂石上的混淆、指挥使的阳奉阴违,似乎都是见怪不怪的。 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皇帝换了人,他恨,也不甘,却无能为力。 运河还是要修,他作为臣子,也还是要给今上写折子汇报。 “公子。”谢茗在马车外唤道。 “怎么了?”谢云霁道。 谢茗掀开车帘,递进来一个画盒,在雨水的浸泡下明隼暗扣已经松动了。 谢云霁接过来打开,木质的画轴被雨水泡的有些糟烂,他打开了它。 画上漫天飞雪,女子娇媚动人,美目流盼,倚靠在男子的肩头,二人十指紧扣,皆笑容恬淡。 这是上一次来广陵作的画,还没画完就得知她出了事,着急赶回去…… 之后的事态就一发不可收拾。 谢云霁的手指摩挲着画中人的脸,目光依依盘旋,生出许多不舍,似乎想到了什么,眉目都舒展了开来。 这幅画画的是他与宋旎欢共同度过的第一个除夕。 那时的他和她,真好啊。 谢茗抬眼看了眼公子,知趣儿地退了出去。 谢云霁望着马车窗外的树,久久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谢云霁从马车上下来,神色如常,道:“把这折子送到驿馆,加急送回云京。” 谢茗接过,却迟迟不走。 谢云霁的目光扫过来,谢茗低声道:“公子,拿、拿错了……” 谢茗手中的哪里是奏折,俨然是前日里才得的竹木简《尚书》。 谢茗这才发现面前的公子眼眶有些红,愁眉踟蹰着,终是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半年多了,公子看着如常,其实……那等痛断肝肠,哪里是这么容易就放下的。 还是会难过吧…… 第172章 就该遣散后宫才是 毓秀宫。 霜华从被人神神秘秘的送进宫,到见了宋旎欢,整个人都是懵的。 从惊慌到惊讶。 本以为少夫人肯定是遭了难,没想到是竟是进了宫,更没想到的是二公子竟成了皇帝! 这人生的境遇,当真是福祸难料! “少……”霜华刚要开口,就瞥见一旁伺候的宫婢冷冷的目光,慌忙改口道,“娘子,进些甜汤吧,陛下嘱咐我看着你多吃点儿。” 一旁的宫婢道:“陛下因着最近政务繁忙,不能常来看娘子,便打发奴婢来给娘子送些吃食来,冬日温补的甜汤是太医院院正开的,前朝娘娘们都常喝,您多少用些,也不枉费陛下的心意。” 宋旎欢望着婢女端进来的银盘,无奈接过来喝了一口,入口甘甜,细细品尝却是似曾相识的味道。 小产之后,谢云霁也命人和她熬了这种滋补身体的药来喝,只是那时她根本咽不下去,心里苦,愁肠百结,自暴自弃恨不得自己也随那可怜的孩儿一起去了…… 如今宋旎欢不想违背谢檀,扬起脖子将“甜汤”一饮而尽。 他是个熨贴的人,不想让旁人知道她的私事,才下令说是“甜汤”,还在里面加了甘草蜜糖。 他在担心她的身体,是为她好。 他已经很好了,帮她要回澜止、容忍她故意拉开的距离。 宋旎欢淡然一笑,既说要感谢他,她就不可在他面前再悲伤春秋,需收起那些脆弱、敏感和倔强。 用完了饭,宋旎欢问一旁伺候的宫婢,“圣上最近在忙什么?” 其实谢檀并没有禁她的足,内宫乃至整个皇宫她都尽可以自己去走,可她总想着与他拉开距离,让自己存在的痕迹减到最低。 婢女道:“陛下最近与内阁学士们商讨奏对如何妥善安葬大行皇帝之事,其他的奴婢就不知了。” 宋旎欢望向窗外蔌蔌的落雪,思量着谢檀刚登基不久,也不知是怎么走到的这一步,但听闻外头对他的传言,就知这皇位来的并不容易。 萧氏皇族又没有死绝,先前的藩王们虽被谢檀缴了兵权圈禁起来,却都没有取其性命。 宋旎欢觉得她若是他,午夜梦回之时都不敢再闭着眼睡觉。 而谢檀这边,正与内阁的几位细细商榷着大行皇帝丧仪的仪制和谥号。 哪有谋朝篡位的皇帝给前面的那位又办丧事又拟谥号的? 文武百官都以为这位以铁腕拿下萧氏江山的人,必然会肆意弄权。 可这位新帝继位后并未改回本姓,还沿用曾经的御赐“萧”姓。 不仅如此,在对待萧氏皇族余孽时可以说是心慈手软。 一时之间,众臣都摸不准他的脾性,可御座上那个人阴冷淡漠,看着就不是好相与的,看来还是得多磨合、多相处。 内阁商议了几天,终于把给大行皇帝的谥号定了下来,武明懿皇帝。 那几个大学士还有政务想商讨,武英殿大学士道:“关于藩王保留爵位一事,臣以为……” 谢檀摆摆手,“行了,此事不必再说。朕夺了他们的封地,缴了兵权,派十二团营的一部分守着他们,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谢檀言语间没什么波澜,但眼底浮起的寒意却是让人噤了声。 大学士们都是人精,知道这位新帝杀伐过重,想对前朝藩王以示宽宏来博得个好名声。 藩王们虽全留着,却各个吓破了胆似的猫着,关在行宫里,上个月酗酒无度掉进池塘里淹死了一个,前几日疯了一个。 说是以仁垂治天下,实际上只是换了种阴狠的手段罢了。 太监进来耳语几句,谢檀眸光微动,摆了摆手对大学士们说:“行了,朕乏了,今天就到这吧。” 大学士们却不肯就此罢休,“陛下后宫空虚,又到了选秀女进宫的时候,怎的还不见动静……陛下应广纳良家女充盈后宫,绵延子嗣啊。” 谢檀笑了笑,道:“朕还年轻,连皇后都未曾册立,就广纳美人进后宫,那朕成什么人了?” 他没有雅兴再和他们纠缠,随手翻了翻桌案上的奏折,便直接道:“前朝选进来的秀女还在宫中,要朕说,就该全都遣散了去,免得耽误她们的大好青春年华。” 大学士们也觉得前朝选进来的秀女,的确是不该服侍今朝皇帝,遣散了也好。 这一件事达成了共识,便要继续说下一件事,皇帝的意思是先立后么?! 刚欲再说,只见皇帝蹙着眉面色不豫,一副乏累模样,便连忙抄手告退,“陛下您好好休息,臣等告退。” 先前的首辅王渊积累颇深,权柄在手,妄想牵制皇权,没想到一夕之间就被武明懿皇帝拔除了。 先帝将朝堂清扫得太干净,留下了个朗朗乾坤供储君描画。 现在一切重新洗牌,谁都不愿做得罪皇帝的那一个。 左右皇帝不是不近女色就好,先立后的确是正道,这消息一传出去,不知多少勋贵要摩拳擦掌把女儿塞进宫来。 不知谁家女儿能得新帝青睐啊…… 第173章 你这么欺负我,很有趣么? 谢檀目送大学士们离去,而后唤来了等在外间的陈良。 有司礼监批红,无关紧要的事无需送到皇帝面前,但司礼监掌印是陈良,陈良何许人也,有关后宫里住着的那位娘子的事,就是顶天大的事。 陈良呈上的折子,是一桩奇事,那人憎鬼恶的频伽浮玉竟将民间无父无母的孤儿都搜罗在一起,创建了个慈幼所。 自从他遭难后,慈幼所就日渐艰难,终是揭不开锅了,寻求官府支援,可想而知被拒绝。 谢檀将折子收在袖中,又道:“之前朕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宋清及其家眷的尸骨已收敛在京郊义庄。”陈良道,并不表其中艰辛。 若想在乱葬岗里拼凑出多年前身首异处的尸骨,并不容易。 “好。”谢檀道。 到了晌午,宋旎欢听见门上有声音,知这动静只能是皇帝驾到。 她俯身福了福,“恭迎陛下。” 谢檀微微一笑,扶起她的手臂,“你我之间无需如此。” 二人在里间坐定,一同用了饭。 谢檀瞧着宋旎欢面色比之前好了很多,一顿饭进得也不算少,心下安心了不少。 待漱完了口,他沉默了片刻道:“澜止先前在宫外有一些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说了慈幼所的事,干脆直接拿出奏折给她看。 宋旎欢犹豫片刻竟说想去看看。 好在慈幼所离皇宫并不远。 “我可以去吗?檀哥。我戴好帏帽,很快就回来。”她小心问道,“澜止事事帮她我,在宴会上,在诏狱里,在面圣前,还有我敲登闻鼓那次,他都不遗余力的帮我……我想看看跟他有关的人和事。” 他自身深陷泥沼,不仅全力托举着她,还顾念着和他们姐弟一样没有父母的孩童。 这么想着,眼底竟有盈盈泪意。 谢檀哪里能拒绝得了,便嘱咐道:“当然是可以去。不想声张的话,我让锦衣卫换便装护送你过去。” 宋旎欢应了。 接连几天,她都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出宫,两点一线往返于慈幼所和皇宫之间。 也许是怀着对失去孩子的歉疚,她在慈幼所事事亲力亲为,谢檀问起,她就说有事情做心里踏实。 谢檀嘱咐北镇抚司的陆洵,“你派妥帖的人看好她,但别限制她的行动。最近怎的一日比一日回来的晚?看着点别出事。” 陆洵听他语气严厉,郑重应道:“陛下放心。” 谢檀说完,在宫墙凭阑处看着远去的马车,若有所思。 一直到太阳落了山,她都还没回来。 谢檀在宫殿里左右踱步,脸越来越黑。 一开始是痛恨自己装什么君子,为何不干脆撂下政事随她一起去,后来又怪陆洵,还真是不限制她的任何行动,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去北司问陆洵,宋娘子怎么还不回来?”谢檀唤来守门的小太监道。 正说着,门外的锦衣卫求见。 “宋娘子说今日太晚,宫门快下钥了,慈幼所有能住的庑房,就在那歇下了。” 宫门下钥? 谢檀不生气了,怪自己没给她特权,下次得规定她必须回宫来,下钥了也无妨。 又过了一天,宋旎欢还是没回来,遣人来送信,说是慈幼所孩童离不了人。 谢檀终是坐不住了。 日头从未这么慢过,抓心挠肝等着夜幕降临,火速换了常服微服出宫去。 他恍惚生出一种自己不是当她哥哥,而是当她爹的错觉。 总担心她出什么事。 * 宋旎欢觉得慈幼所,是如今澜止和她唯一能牵扯联络的地方,她在继续他要做的事,心里就变得安宁。 还有那个没来得及出世的孩子,她想赎罪。 这几日以来,虽然劳累,却觉得浑身有劲儿了。 在慈幼所的仆妇说,澜止常在所里住,为人和气,长得又漂亮,孩子们都很喜欢这个大哥哥。 宋旎欢住在澜止曾住过的居室内,她细细打量着,果然是他喜欢的风格,花里胡哨的就不说了,竟还有许多藏酒。 初春的夜里很冷,慈幼所没有烧地龙,宋旎欢披着澜止留下的厚厚的大氅,蹲下来好奇的看着澜止的藏酒。 她的手指划过酒坛上的黄封,上面的字迹熟悉,是澜止亲笔所书的日期。另外不熟悉的字迹,下面的落款是“璜”。 二殿下,萧璜。 宋旎欢仿佛能看到他们二人在落雪的冬夜里执杯共饮的场景。 能得一人心,多好啊。 她凄恻地想,曾经澜止开蒙都是进士来教的,后又被父亲这种古板的人教导,没想到能走到离经叛道与同性相爱这一步。 情深不寿,果然谁都逃不开。 她顺势坐在地上,整个人靠在酒坛子上,夜深人静,一切静了下来,她耳中却隆隆鼓噪着,心里的悲痛在叫嚣,难耐。 脑海中浮现出谢云霁的脸。 他为孩子亲手做的木马,也在那场大火中消弭了吧…… 宋旎欢擦掉面颊上滑落的眼泪,按着隐隐作痛的心口,唯觉羞耻。 她不该再想他。 可长夜漫漫太难熬,谢云霁温文尔雅的笑容,他曾给她的许诺,他心口可怖的疤痕,还有他的眼泪…… 谢云霁的一切都不愿放过她,在每一个寂静无人的时候攀扯撕咬着她的心。 眼泪又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只能伏在酒坛子上,无声地哭泣着。 谢檀匆忙赶到慈幼所的时候,心境还有些忐忑。 牵肠挂肚的感觉在北境他已感受过太多,如今她就在他身边,他不想再自苦。 说服了自己,想见她就来见。 守门的并不知道来人是谁,上下打量:“大晚上的,找谁?” 刚要叫他们走开,便见那人旁边的黑衣人走了过来亮出了牌子。 东厂的牙牌。 当即放了行。 要知道慈幼所之所以能再运行起来,都是机缘巧合下被东厂番子发现,将此事上达了天听。 霜华见谢檀过来,颇为诧异,刚要跪就被陈良扶住,“姑娘,在宫外可不兴这个。宋娘子呢?” 霜华呆愣愣地点点头,小心道:“我们娘子在里面,二公子……那个,刚开始娘子说喝一点好睡觉,可奴婢拦不住她,喝、喝多了……” “喝什么?”谢檀道。 “酒……频伽少丞曾在这藏了酒。” 谢檀撩袍进了屋内。 恰巧宋旎欢推开门正要找霜华,“霜华,你怎么、还还没取酒来?” 她笑嘻嘻地张开手,被门槛一绊,跌进了谢檀怀中。 谢檀一把扶住她的腰,拧眉看向霜华。 怎么醉成这样? “频伽少丞自己酿的酒……奴婢闻着不像果酒呢。”霜华低声道,“娘子心中苦闷,说喝点酒就什么都不想了。” 谢檀抄起她的腿弯,抱进了屋内,还一脚带上了门。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看着她红扑扑的面颊,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沉声道:“不开心?” 她却笑了,“开心啊,可开心了。” 谢檀:“……” 宋旎欢哪里能注意到谢檀冷若寒霜的样子,继续眯着眼睛笑嘻嘻说道:“在这真好,每一天都开心,真好啊!” 谢檀:“……好好好。” 谢檀咬着牙想,开心就好。 宋旎欢晕乎乎的,像踩在云端上,心中的苦闷被酒意疏解,她只觉得畅快不少,伸手攀住面前人的衣襟,“你喝不喝?可好喝了……来,我们再喝!” 宋旎欢的手指微凉,与他脖颈处露出的皮肤摩擦着。她的气息混合了醇厚的酒香,香甜袭人,令人欲罢不能。 谢檀喉结微滚。 她说着就要起身,却感觉一个身影欺过来,将她按回床上。 她看不清他是谁,只听他语气隐隐压抑着薄怒,“我若不来找你,你什么时候才知道回来?” “你这么欺负我,很有趣么?!” 第174章 梦中人是谁 醉酒的人哪有什么逻辑思维,宋旎欢并没有回答谢檀的话,只是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 谢檀的目光落在她不点自红的唇上,饱满,莹润。 他忽然脸上一红。 在旁人看来,夜黑风高孤男寡女的,应是什么事都干了才对。 可他没有,与她清清白白。 谢檀深知自己对宋旎欢的渴望,喜欢一个人怎会不想要得到她? 他大可以用皇帝的权柄逼迫她委身于他,可是他不想逼她。 不知这样是对是错。 宋旎欢松开谢檀,在床上打了个滚,抱着软枕呜呜哭了起来。 “谢云霁……”她哭着说,“你个混蛋!” 她眼里是难掩的痛苦神色。 “谢云霁是个混蛋。”他咬牙道,“朕该杀了他。” 她笑起来,眼睛却是湿漉漉,像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半晌,她又揪着他的交领,压抑地低泣,“别、别杀他……我、我爱他呀……” 她哭的说不出话来,谢檀只好坐在床边将她揽过来,轻拍她的背。 谢檀薄唇紧抿着,真是又恨又心疼。 她明明是他的,若不是有谢云霁从中作梗,她的心也不会让旁人住进去。 这里面的辛酸该找谁去说!? 她缓过气来,泪眼朦胧委屈道:“你害我害得好痛苦,你让我爱上你,却、却瞒着我那么多事……你叫我怎么办,我怎么能再爱你啊…… “可是我、我好想你,好想你。” 泪水自她眼角滑落,掠过红唇,隐入颈间。 烛火跳动,谢檀看的真切。 一种急痛攻入他心底,化作彻骨的寒凉蔓延开来。 他知这等缠绵悱恻的情话并不是对他说的。 原来曾经思念她的时候承受的痛还不及此刻的千分之一。 谢檀眼眸深沉,缓缓抬起手,指尖触到她柔嫩的唇瓣,一字一句道:“你爱谢云霁,那我呢?” 她只是哭着抽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身体有自己的主张,他捧着她的脸,亲吻她的眼泪,咸咸的,“眼泪还是这样多……” 烛火摇曳,飘摇着丝丝缕缕的冷檀香,居室外的落雪悠悠停歇。 宋旎欢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断断续续的,天色很黑,几乎要压下来。 梦中人肌肉结实,呼吸温热。 她落入一个温热的胸膛,他紧紧搂着她,那处坚硬高耸着。 她想回头看他,却被紧紧搂住动弹不得。 她已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身体里似曾相识的空虚袭来,浑身发烫,她与梦中人的手十指相扣,呢喃道:“夫君……” 待她回头看去,却对上一双锐利而冷湛的眼,眼尾微微上挑出一抹薄红,湿润含情,带着势不可挡的野心和幽怨。 不是谢云霁。 她悚然惊醒。 玉色帏帐垂落整齐,帐中并无别人,只有她自己。 宋旎欢鼻息不稳,瓷白的面容泛着浓雾似的绯红,亵衣里仍有细密的汗。 醒来后以为梦中的画面会消失殆尽,然而那些旖旎却挥之不去,令人无措。 她看着帏帐上自己的剪影,眸光微动,轻轻叹息。 她忽然瞥见屏风后竟也有一道身影! 高瘦挺拔。 宋旎欢惊的七魂六魄都出了窍,“谁在那?” “是我。”谢檀清了清嗓子道,走出了屏风,如雪的长发落在平阔的肩头,“昨夜你喝醉了,现在还难受么?” 她隐约记起了一点,澜止酿的酒劲儿竟这么大么……其实她也没喝多少啊。 怎么就让谢檀碰上了。 “那你怎么会在这……”她问。 “你几天不回宫了?我是你哥,哥哥管妹妹,不应该么?”他挑眉道。 她悻悻然,“应该,应该。下次不喝了。” “下次叫我一起喝。” 她垂着头,咬唇道:“……好。” 谢檀忍住了笑,索性就拿起了哥哥的范儿,绷着脸继续教训道:“夜不归宿、独自饮酒,还醉成那样,应该么?” “不应该。”她扁了扁嘴,巴巴地认错,“宫门下钥了才不方便回去……” “那我给你设个门禁,宫门下钥前必须回来。” 她蔫蔫地嗯了声。 谢檀满意了,噗嗤笑了出来,“真乖,什么都答应我么?” 宋旎欢干脆掀开帏帘,气鼓鼓地,“还要我答应什么呀!你自己答应让我出来的……还有,我醉酒了自然有霜华照顾我,你怎的就在我房里?你晚上都在这住的么?不用上朝的么?” 他看着她,目光灼灼,笑道:“我想你了。来看你,不行么?” 温柔的,带着宠溺的声音。 宋旎欢顿时哑住,一双眼睛又黑又大,傻傻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谢檀的心微微刺痛了一下,而后找了个圈椅坐下,手肘搭在膝盖上。 他连名带姓的叫她:“宋旎欢。” 她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懵懂地应了声,“哎。” “你我相识快十年了,去谢家之前,你与我相处的开心么?”他问。 “开心。”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如今记忆已恢复,她想起来了和谢檀的过去,那时侯虽未互通心意,和他在一起时的轻松惬意是实实在在的。 “檀哥……怎么了这是。”她小心问道。 居室里有短暂的沉默,他顿了顿道:“如今你是你,我也依然是我,中间在谢家的那几年都已经过去了,你我都不再提。即使是把我当哥哥,你何必这样对我见外?” “小心翼翼地对我做甚?我不喜欢,你也不自在。”他盯着她,放缓了口气,“以后别这样了,和我在一起,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的内心忽然柔软了起来,垂着头沉默了片刻,道:“可我已经变了。” 与谢檀分别的这些年,她经历的那些事已经与她的骨血融为一体,刻在了她身上,无法洗脱去。 “我没有父母了,没有可以倚靠的亲族。我也没有夫君了,我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我自己,也在这个世间消失了。”她的语气温温柔柔,平静的看着谢檀。 “流落过欢场、嫁过人、有过孩子,现在只得以色事人,这些都是岁月留在我身上的痕迹,抹不去、改不掉。” 这些事虽过了多年,烙印却深,现在想起,她还是眼眶酸胀。 她吸吸鼻子,压抑着吐出一口气,“檀哥,谢谢你还愿意这样照顾我,可我无法装作曾经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轻松地与你相处,我从被抄家的那天起,就不是你的旎欢了。” “但你别担心,我会好起来,别担心,啊。” 她的声调平静而温柔,最后一个音像在哄人。 谢檀在听到她说“现在只得以色事人”时的怒气,就这样被怜惜代替。 他无奈道:“你是没了父族没了亲族,可你有我,皇帝给你做倚靠,还不够么?” “还有以色事人……你这是扎我心呢?”他看着她道,这四个字令他心中酸楚,他怎就成了委屈她的人,话赶话他继续说道,“我都答应你了当你檀哥,还不行么?非要我将你立为公主?还是想当郡主,都可以,只要你愿意。” 一双素手撩开了帏帘,探出一颗头来,宋旎欢眼眸湿漉漉的,脸上却有笑意,“陛下此话当真?” 第175章 从未娶过 谢檀顿住,愣了片刻知道自己被她摆了一道,磨着牙道:“当真!当真!” “你说你想当什么,是公主还是郡主?” 他脑海中竟辗转而过无数个可能,找哪个藩王给她认个干亲,或者是……真就封她个异姓公主。 可他真舍不得她。 “我告诉你宋旎欢,你当公主郡主也别想自己飞出去瞎扑腾,你有了品阶就更得给我乖乖留在云京。”谢檀冷笑道。 “而且澜止什么样子你不是不知道,你一个弱女子,还想带着他仗剑走天涯去啊?怕是刚出云京、不,刚出宫门就被歹人掳了去!” “到时候被卖给人做十几房小妾,天天关着你让你给他生孩子!” 宋旎欢看着谢檀道:“澜止有钱。” 谢檀冷哼一声,“哼,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他有钱,朕这就给他罚没了去!” 宋旎欢笑出了声,她已不是以前那个偏执又决绝的女子了,这些年她知道宁折不弯也是要有资本的。 如今谢檀当了皇帝,他若不放她走,她是走不了的。 她方才也想明白了,谢檀独居高位不免孤独寂寞,有少时的伙伴相伴,也很好。 只要他不强求她爱他。 她当然不可能真让他封她当郡主公主的。 “我没说不留在宫里呀,留在宫里当然是好的。我不过就是在慈幼所多待了些时日,你就这么生气?”她眨巴眨巴眼睛道,“檀哥如今不同了,说封公主郡主就封呢,我哪敢呀……我巴不得不让人知道我看见我呢。” 谢檀无语,但心是放下了,她并没有变多少,内里还是那个狡黠的小姑娘。 这些年她受苦了,多养一养,就能将她脸上的笑容养回来。 他喜欢看她肆意横行,尤其是他现在拥有四海,皆任她取用。 谢檀语气中带着上位者的力量感,他道:“别人看见你又怎么了?你怕什么?想去哪就去哪,别怕人看见,任何事都有我担着。” “想在慈幼所,就踏实在这吧。”他无奈道,心里老大不痛快了,但想到她在这里更加自在,便叹息一声把心里的不痛快压下去。 谢檀走到她帐子前,从他这个角度看去,能依稀看见她微敞的衣领中精致的锁骨,肩背单薄雪白,让男人看了就心生怜爱。 他忙将目光移开,道:“以后我想见你了,就来看你。” “还有,不许再自己一个人喝酒。” 宋旎欢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谢陛下!” 这件事就这么达成了共识,宋旎欢恍然觉得和谢檀似乎回到了曾经。 杀伐果断的冷面帝王外表下,藏着的是那个爱护她的少年。 日子一天天的过。 宋旎欢可随意往返皇宫禁廷与慈幼所之间。 其实她并不是多喜欢孩子,只是抱着恕罪的心理,另外这是澜止留下的念想,她要替他做未完成的事。 跟孩童在一起,就免不了要唱歌跳舞。 少年时父亲曾请人来府中教授过她跳舞,那时跳舞对于宋旎欢来说是兴趣爱好,锦上添花而已,并没有多么认真去学。 后来流落烟花之地,舞技精进了不少,耻辱感却攫住她的心。 优美的舞姿,犹抱琵琶半遮面,是求生之技,是故作矫揉的摇尾乞怜,这些像是羞辱的烙印打在她身上。 后来到了谢府,成了少夫人,更不需要跳舞来取悦他人。 所以自从离开馥娆庭,这些年来宋旎欢都没有再跳过舞。 如今为了慈幼所的孩童,又要重拾遗忘的舞技了。 皇宫。 谢檀刚登基不久,南方并未完全归顺,政务繁忙,不能日日都出去。 尤其是对于谢云霁,他很是头疼。 内阁空出一个职位来,按理说除了他,朝中并无二选。 可若是让他进了内阁枢密,他便会时常进入禁宫。 谢檀不杀谢云霁,已是极力隐忍了。 日日看着他,与他议事,想想就头疼。 而谢云霁所书的《运河行书》、《番邦策》他都看过了。 坐的位置不同了,在朝廷的角度去看,谢檀不免惜才。 晌午,议政的群臣都散去,御极殿内一片寂静,偶尔掠过清浅的风声,龙涎香的烟气袅袅升腾在高高的藻井中。 阳光照在年轻帝王的背上,他精致阴郁的面容全在阴影里。 陈良抬眼看了一眼皇帝,道:“宋娘子这几日带着慈幼局的孩童们排练《山枝》呢,陛下,可想去瞧瞧?” 谢檀眸光微动,自从当了皇帝才知为何古来有帝王宠幸宦官,宦官当真是以皇帝的意志为转移。 不像那些文臣们,只会给他添堵。 陈良是一个很懂分寸的人,不专权不擅权,用着舒心。 “宋娘子那舞姿,奴才只看了一眼,那真是没得说。”陈良道,“奴才历经三朝,还未见过宋娘子这样得了圣宠不要封赏不要位分的。” 谢檀发觉,有人夸宋旎欢,他的心情竟会不由自主的好起来。 可她不要封赏不要位分,就是不要他啊。 “前几天,奴才过去慈幼所,宋娘子还跟奴才打听陛下的事。” 谢檀道:“打听我什么?” 有什么事不能直接问他? “宋娘子问奴才,陛下可曾娶过亲。” 他低低笑了声,道:“告诉她,不曾,从未娶过。” 第176章 怎么不正经了? 慈幼所的婢女们是宫里调来的。 宋旎欢很不习惯。 “娘子并不喜人近身伺候?”霜华问,心道这习惯似乎跟大公子很像。 谢云霁也是不喜人近身,谢府里的丫鬟们仅有墨兰和玲珑可在院子里伺候。 “不是。是她们殷勤的太过了,让人不舒服。” 霜华明白了,道:“陛下爱重娘子,她们殷勤些也是应该的。” “有点太过了。”宋旎欢道。 宫婢先前并不能确定她是否得圣心,对她皆是不冷不热的,如今她不在后宫住了,那些婢女却热情的近乎谄媚。 若她真的是跟谢檀情投意合的宠妃,娇纵些或许理所应当,偏她是想刻意跟谢檀拉开距离的,便觉得芒刺在背。 尤其是那些婢女自作主张告诉了东厂督主陈良,她在教孩子们跳舞的事。 这不就是摆明了让谢檀过来么。 这跟邀宠的妃嫔又有何区别? 宋旎欢感觉到谢檀在政务上并不轻松,如今新朝初立,他又与谢氏断了关系,没有亲族在后,想将江山坐定,将表里不一的那帮臣僚收拾的服帖,哪有那么容易。 就拿大行皇帝的丧仪来说,大办特办,不知是真的菩萨心肠,还是被内阁牵制能忍则忍。 谢檀如今是皇帝了,她小打小闹带孩子们玩乐之事怎可扰了圣安?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终究要离开的,虽然如谢檀所说,出宫后的日子并不会容易,可宋旎欢知道,那才是她该面对的生活,才是真正属于她的生活。 如今在这皇宫炊金馔玉,本就是虚妄,让人十分不踏实。 所以,她希望在离开之前,谢檀能多参与一些她的生活,好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婢女既然传话就传了吧。 可陈良过了几天过来说陛下抽不开身,便不来看她和孩子们排练了。 这在宋旎欢的意料之中。 日子如流水一般,潺潺流淌,平静安宁。 一日,宋旎欢和孩子们一曲舞毕,有个小女孩蓦然回首,看见花树下斜靠着的个子高高的银发青年,含笑正看着他们。 谢檀最近的确忙,但他可以为了她抽出时间来。 他是故意让陈良传话说他不过来的,就是不想让她刻意准备什么。 麻烦,大家都拘着,何必呢。 不如今日忽然到访。 初春的日头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起舞的女子眉眼弯弯,身边围绕着孩童们,好像一幅画卷,被镀了一层不属于人世的容光。 宋旎欢的脸上有了笑容,发自内心的,不是装给任何人看的。 也没了起初见她时那种小心谨慎、循规蹈矩。 整个人都很放松,舒适且安宁。 他很喜欢她这样。 她跳的比宫宴上那些舞姬美多了,自然流畅,旋转时纤腰盈盈一握,美目流转,自然含情。 谢檀记得她以前明明不善跳舞。 想到这,他的心倏地痛了一下。 她曾在欢场,不得不学这些吧。 “宋姐姐,你看,那有个特别英俊的哥哥!”小女孩拽了拽宋旎欢的袖子道。 谢檀对上宋旎欢讶异的目光,只是看着她笑,不说话。 “檀哥?”她的眼里漾起笑意,朝他走过来,“不是说不来了嘛。” “要是告诉你了,怎么有惊喜?”他挑眉道,靠近她些低声道,“这几天想没想你檀哥?” 宋旎欢捶他,拧眉嗔道:“你正经些!” 谢檀任她捶自己胸口,薄唇勾起,他喜欢这样自在的相处,哈哈大笑道:“怎么不正经了,害羞了啊?” 果然,一旁的孩童们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们二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宋旎欢竖起手指在唇上对谢檀比了个“嘘”的手势,而后跑过去跟孩子们耳语一番,让仆妇们带着他们午睡去了。 “都是孩子,你当着他们的面就胡说。”她不满道。 “哦我下次注意。”他笑着说道,“不过他们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方才好几个孩子脸上都是了然于胸的表情啊……” 她嘟个嘴不满道:“诶,你讲点分寸啊,答应过我的……” 刚跳完舞,她脸上还红扑扑的,眸光潋滟着,嘟着嘴,有一瞬谢檀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明媚娇憨的少女。 他的心底漾起异样的涟漪,酥酥麻麻。 谢檀的目光太灼热,看得她不自在,宋旎欢赶紧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道:“我们的舞怎么样啊?是不是有点简单了?” “我许久没跳舞了,都生疏了。可带着孩子们天天读书也没意思,就闲来无事带着他们玩玩跳跳的,能锻炼身体……” 他打断她,看着她认真道:“很好看。” 是真的很好看。 宋旎欢微笑着点了点头,喜不自胜的感觉要溢出来了。 她的笑被谢檀收在眼底。 小丫头。 “以前刚去教坊司学跳舞,那时可苦了,比在宋府的教习娘子教的要严苛得多,可学成之后是真的要比以前跳的好。” “那个时候我竟还生出若是父亲母亲能看到我跳舞精进了就好了这样的想法。” “后来我一直以这些以色侍人的技艺为耻,这些年都没跳过。可方才檀哥看见我跳舞,我很高兴,很开心。” “这些年,也不全是苦难吧。”她低着头,轻声道,“是有一点点变好的地方吧?” 他凝视她片刻,她低垂的眼眸、隐忍的自卑都尽数落在他眼中。 谢檀心里酸酸涩涩,说不出的难受,忍不住伸出手抚上她的面颊。 她瑟缩了一下,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动。 “旎欢。”他的声音低低的,温柔的,“你很好。这些年,你在我心里一直就是最好的,如今也未曾变过。” “我是你檀哥啊,你怕什么。” 她松开了他的手。 她柔嫩的脸颊触及生温,软软的,被淡粉色晕染。 谢檀的心跳如擂鼓,脑海中已经和宋旎欢过了幸福美满的一生。 宋旎欢抬眼看着他,眼眸澄澈,写满了对他的信任,是对兄长的,带着亲情的依靠。 这种坦然让谢檀羞赧,可他怎能舍得放开她? 若是以前的错过无法弥补也就罢了。 可现在,他们之间再没了旁人,她入过他的梦,他也将她拥在怀里过,她触手可及,就在他面前…… 他无法说服自己放她离开。 他要将她留在身边,爱她一辈子。 不急于一时,他有耐心和时间等她爱上他。 春日的柔风吹起淡淡的幽香,萦绕在他们二人左右。 他收回了手,“你怎么开心怎么来,别太累。我还有折子没批完,要先走。” “别太辛苦。”她道。 他边走边摆摆手。 “路上小心。” “好。” “檀哥。” “嗯?” “想过来就过来,或者我回宫里去也行。” “好。” “檀哥。” “嗯?怎么了?”他回头看她。 她却什么都没说,朝他挥手,笑道:“没事,走吧。” 谢檀朝外走去,不放心又回头看了看,花树下的女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仍看着他。 像是要目送他离开才行。 谢檀恍惚有种说不出的甜蜜和安宁。 “陛下,内阁大学士们都来齐了。”陈良一早就侯在门口,躬身垂首提醒道。 谢檀颔首,撩袍迈上马车。 一路上,他的唇边一直带着笑意。 第177章 旎欢,我来陪你。 广陵。 广陵运河段工事雏形已成,在这之前有过一次河工暴动,所幸压制下来了。 江面平阔,夜晚一切归于平静,谢云霁坐在连绵的阴雨中,心头怅然。 曾经不理解并蒂莲,一株死了为何另一株也活不长久。 自从宋旎欢离去,像是活生生的取走了他的半条命,他才知道自己竟是为情而生。 什么新朝初立,什么谢家未来,想到这些只有浓浓的倦意。 那天。 那天…… 那天的场景,他无法遗忘。 回到别院时天微微亮,天际泛着蟹壳青,周遭寂静无声,扑鼻而来的是浓重的焦土味。 “公子……”谢茗跟上来道,想劝慰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谢茗早于谢云霁得知别院失火的消息,扑灭了火就守在宫门外等着公子。 火已经熄灭了,还有几处冒着白烟。 谢云霁道:“别过来。” 谢茗只得站住,看着公子大步从自己身侧走入那化为焦土的别院中。 院门还在,只是被烧的只剩残缺的轮廓。 谢云霁一步步地踏在焦土之上,茫然地看着四周。 忽然,衣角被什么勾住。 他蓦然垂首。 勾住他衣角的……是他亲手所做的竹马残骸,那是他为他和她的孩儿所做。 心脏像是被什么重物击中,他还想站着,却忽然失了力跪在地上。 她就这样走了。 是自绝,还是意外? 怎么可能是意外……他已严密地将别院保护了起来啊。 其实从没了孩子,他就能感觉到她陷入了深深的绝境。 不愿出来。 旎欢……旎欢! 为何要这样,真的就这样舍弃我了么! 是不是我真的错了,不该将你强夺过来…… 对不起。 一股难以抑制的痛苦从胸腔由内而外蔓延,四肢百骸都痛。 谢云霁将烧毁的竹马揽在怀中,肩背颤抖,久久不能平息。 他恨自己的执着和执念。 是他错了。 一开始就错了。 可惜她不愿给他机会弥补。 再也没有机会了…… 广陵的夜空高而亮,与云京的灯火辉煌不同,这里的星空垂的很低。 他常常一人枯坐一整夜,看着天色由墨黑转为鱼肚白。而后再等着每一天太阳落下去的刹那,告诉自己又过了一天。 心头沉重的钝痛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弱半分。 似乎濒临绝望的深渊,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告诉自己还有百年谢氏的荣光要背负,不可任性妄为。 可时间太过漫长,压抑又黯淡,像是停滞在了她离去的那一天。 谢云霁的眸子幽暗没了光亮,定定看着不远处又要升起的太阳,熹微的影白而淡。 站得太久,浑身生了寒,青衣青年剧烈咳嗽了起来。 “大人!大人!原来您在这啊,闸坝那边出了事,河工们不知道该咋办,等着您去看看!”远处跑来的河工一脸焦急道。 “哪个闸坝?”谢云霁艰难止住咳嗽,问道。 “就是二号……二号闸坝!” 哦,是把两种碎石混淆的那个。 “走。”他道。 二人走的很快,一路上碎石堆、木材、桩草芦苇迅速后退,一直到了河边,到了工事尽头,再无路可走。 他站定,目光扫过去,“怎么回事?” 方才还垂首哈腰的河工换了副狰狞的面孔,有数十个河工从阴暗处走出来。 谢云霁眼神一冷,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你们故意把我引来做甚?” 为首的河工狞笑着说道:“怪你管的太宽,不知天高地厚!只能送你上路了!” 话音未落,他们便挥舞着武器冲了过来。 下着雨的春日破晓,风里有扑面而来的杀气。 谢云霁眼神冷厉,侧身躲过攻击,袖中折扇如利刃般划出,数名河工应声倒地。 那些河工完全没料到这样一个单薄的文人竟会武功,顿了片刻,互相交换眼神,更为不要命地冲了上来。 绝不能让他活! 谢云霁无声地笑了笑,折扇气势如虹,如闪电般划过面前人的咽喉,泼天的血光却没沾染他的衣角半分。 一袭青衣孑孑立于众人之间,那些佝偻怯懦的河工将他衬的如同寒潭中孤高的鹤。 初升的日光将他整个人镀了一层金边,风姿楚楚,与清风流云交相辉映。 温文尔雅的贵公子眼眸深处是极其厌恶的锋芒,他忍着喉间杀戮后的反胃感,“找死。” 其实一路上过来的安静很诡异,他并不是没有注意到。 只是想看看这些人要干什么。 真是……好大的胆子。 谢云霁从未这样肆意的杀过人,功夫是杀人技,可他是谢氏嫡子,世家公子,万众瞩目,并不需这样江湖气的技能。 无处可用。 如今,折扇铮然,寒气生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冷雨飘摇,昔日的温润公子,在这破晓之时如同杀神。 一个个身影倒在他脚下。 江水滔滔,浪猛烈拍击着崖边的礁石,初升的第一缕曙光晃了青年的眼。 在腥风血雨中,他忽而停了下来,心中闪过万千思绪。 如果,能就此结束这煎熬…… 如果,能这样摆脱世族赋予他的权力和束缚…… 人想不通,是一瞬间的事。 斗志溃散,意志也分崩离析。 绝望中升出的希冀弥散开来,冰冷的胸腔里有火燃烧了起来。 他松了手,折扇掉落在土地上,惊起带着腥气的尘埃。 谢云霁足尖点地向后退几步,在第一缕霞光中,失了力气控制。 仰面向汹涌的江水中飘摇而去。 青年闭上眼,声音轻而寒,又带着无限眷恋:“旎欢,我来陪你。” 第178章 谢云霁死了? “娘子,娘子,醒醒!” “娘子,您怎么了?快醒醒呀!” 霜华的声音似乎那么远,又似乎近在耳畔。 宋旎欢昏昏沉睁开了眼。 她整个人汗涔涔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梦中的场景似乎还在眼前,屋内迷迷蒙蒙的,透过窗纸,能看到窗外下着阑珊的细雨。 这是在……慈幼所里。 梦里的凉意还未褪去,谢氏灵堂上潇潇的白幡和纸钱、烛火摇曳下谢云霁的灵位,厚重的楠木棺椁露出漆黑的口子…… 她自言自语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是梦。” 还好是梦。 只这梦太过真实,梦里的那种无力感让她几乎痛断肝肠。 现在想起,还忍不住微微颤抖。 心有余悸。 原来虚惊一场是这世间最美好的词汇。 “娘子,让梦魇着了吧?”霜华连忙上前拿锦帕仔细地给她擦了额头上的细汗,只宋旎欢脸色白的吓人,霜华难免担忧,“娘子,这是梦见什么了?” 宋旎欢忽而想起小时候母亲跟她说过,做了噩梦说破就不灵了。 她定定看着霜华:“我梦见谢云霁……他死了。” 宋旎欢的声音轻而寒,似乎是还沉浸在真实又惊悚的梦里,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功效。 霜华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茶水险些洒出来。 “娘子,梦都是反的!您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要不我去找皇上过来……他是九五至尊,阳气重。” 她摇了摇头,朝霜华蜷缩着靠过去,鲜少露出脆弱的一面,她闭上眼,喃喃道:“别,别叫他过来。只是梦而已。” “嗯,只是梦。大公子在广陵办差事呢,大公子是钦差,谁能为难他呢,谁又舍得为难他呢?”霜华劝慰道,轻轻拍了拍宋旎欢的背心,“娘子,天才刚亮,还早呢,再睡会儿吧。” 宋旎欢点点头,重新躺回了枕头上。 霜华为她掖好被角,“奴婢在这陪着您?” 一般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睡觉时,夜间都会有婢女在脚踏上值夜来供差遣。 而宋旎欢的房中是不需要婢女值夜的,这个习惯是跟谢云霁养成的。 他不喜人近身。 她便也不喜。 而此刻,宋旎欢轻声道:“好。” 梦中的阴寒绝望还未褪去,她不想一个人待着。 霜华吹了烛火,将床上的帷幔整齐摆放下来。 “过来和我躺着吧,别在下面歪着,春天乍暖还寒的,别作了病。”宋旎欢道,“别说拒绝的话,上来。” 霜华小心地和她躺在一处。 许久,宋旎欢仍没有入眠,呼吸还有些急促。 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有光从窗子缝漏出来,影影绰绰将整个居室地染上一层蟹壳青。 满室寂静。 忽然,霜华轻声道:“娘子很喜欢大公子吧?” “我吵着你了吧?”宋旎欢答非所问,有些歉意道。 “没有。娘子睡不着,就与霜华说说话。有什么心事说出来,一件大事变成两件小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霜华道。 宋旎欢长长叹息一声,心下凄然。 方才梦醒后她问过自己,若是谢云霁真的死了呢,她会如何。 是真的会为他肝肠寸断撕心裂肺么。 还是不会独活? 她恨自己没出息,一步步泥足深陷,在他精心编织的谎言里掏心掏肺,到头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宋家因他的直陈谏言而覆灭,她和他之间隔着宋家一百多口人命,隔着澜止的生不如死,还隔着一条未出世的性命! 他身为臣子,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没错,可若他有半分怜悯之心,在殿上没有顺着皇帝的话说,宋家乃至数百个钟鸣鼎食的人家,哪至于这样重判! 谁说那些忠臣谏言也不能是谢云霁说。 他说不说,都会平步青云的入朝堂,之所以说出那样冠冕堂皇的话,是因为他根本就是视人命为蝼蚁草芥! 谢云霁以为能弥补,可这要怎么弥补? 她怎能怀他的孩子! 她怎能再为他伤心?! 她若还和他做那假夫妻,百年之后到地下,都没有脸面面对父亲母亲! 她终究是无法释怀。 可她,也从未盼着他死啊…… “那娘子对皇上呢?二公子他一直心悦娘子啊。”霜华又道,“二公子如今成了皇帝,人人都见他风光,可没人知道二公子以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拜高踩低,冷暖自知。 “娘子,二公子是个好人,如今成了皇帝还这么巴巴地等着娘子回心转意,娘子,您若是与大公子再无可能了,就回头看看二公子,可不能太偏心了……”霜华低声道。 宋旎欢平静道:“我不思量这些了。我知道你曾经是谢檀的婢女,自然会向着他说话,可我这种身份,怎么二嫁帝王?他对我的好我心里有数,可我与他之间只有感激,并无旁的感情。” “霜华,我的名声早毁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摇摆不定之人?”她唇边有惨然的笑意。 或许所有人都是这样觉得的吧,可这一切都不是她所愿,万般皆是命 半点不由人。 从宋家覆灭开始,她就像是飘摇的孤舟,在这浩瀚无垠的人世间颠簸流离、随波逐流,没有自己做主的时候。 就像现在,她若不回应谢檀的心意,任谁都会觉得她不识好歹。 世人都讲该如何做,但她的本心所愿,又有谁在乎? 倘若嫁给谢檀,以什么身份? 若是以姜瑶的身份,谢云霁是肱骨之臣,君夺臣妻,能瞒得住他么? 若是以宋旎欢的身份,她曾是谢少夫人的时候在勋贵圈子没少露面,摇身一变成了皇帝宠妃,旁人该如何议论她,又该如何议论谢檀? 且不说谢檀到底有没有治世之才。 现下脑袋上顶着的弑君篡位的帽子还没摘下来,又要被扣上君夺臣妻色令智昏的头衔。 皇帝之位来路不明,私事上也被人捂嘴囫囵笑,那将会彻底没了体统脸面,又是何必呢!? 而这些,无法与霜华去说。 可霜华的回答却出人意料:“娘子,霜华不知娘子为何一定要与大公子分开,可若这是娘子遵从本心的决定,那便不悔。” “世人皆道女子应从一而终,可霜华觉得,这个一应该指的是女子的本心。所以没什么摇摆不定可言,娘子别被旁人的议论扰了心神。” 宋旎欢沉默片刻,语气冰凉:“这话是皇上教你跟我说的?” 霜华一骨碌坐了起来,跪在脚踏上,“娘子,莫生气。这话是陛下教我说的没错,但陛下是担心娘子想不开,想给娘子宽心来着。霜华心里从未觉得娘子是什么三心二意摇摆不定的女子。” “娘子为了大公子敲登闻鼓,爱的真切 ,这样爱都要分开,那定然有不得已的理由。” 霜华知道宋旎欢这些日子心里的苦,眼看着她一天天好起来,这跟皇帝的悉心呵护绝对脱不开关系,她又进言道:“娘子何必纠结过去发生的种种,过去已经过去了,重要的是将来啊。” 宋旎欢将心头泛起的不悦压下,心中感慨万千,原来这段时间谢檀的宽容以待,事事都先答应她,只是迂回战术而已。 她的婢女是他找回来的,慈幼局能安身立命是他金口玉言答应的,澜止能从骊山行宫出来,能从频伽浮玉的身份中脱胎也全仰仗他。 帝王就是帝王,能收服云京里那些王公大臣的,她不该误会他没什么手段,他连她的婢女都能渗透,在重要的时候悄然为他进言。 宋旎欢知道自己并无与他博弈的资本,她以为的占据主导,只是仗着他喜欢她愿意纵容她罢了。 可他的纵容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他要她。 第179章 给她下药 霜华为谢檀进言也没有错。 到底说来,谢檀是最委屈的一个。 她本是和谢檀有情在先,却被排挤欺负他的哥哥强娶了去。 任谁都意难平。 可她没有那么幸运能和第一个倾心的人白头到老。 人生那么长,不是所有遗憾都可以弥补的,人总要学会放弃和遗忘。 “霜华,不是所有遗憾都可以弥补。我不再嫁,并不是为谁守贞,就是遵从本心的决定。”宋旎欢道。 希望霜华能将此话过给谢檀吧。 说来也可笑,在此之前她明明都觉得和谢檀回到了过去的时光,她真心的把他当大哥。 可一转眼,却要隐而不发的靠婢女传达真实的意愿。 宋旎欢心头五味杂陈,长久地叹了口气,“你出去吧,我累了,再睡会儿。” 霜华扁着嘴,一步三回头,心中想说的话憋着就是说不出口。 她不想被宋旎欢误会成为二公子办事,从宋旎欢为她遮掩杀黄管事一事之后,她就只有她一个主子了。 可二公子也很好啊…… 曾经大公子与少夫人情笃也就算了,如今少夫人已经脱离了谢家,连她都有让二公子后来者居上的想法,更何况二公子本人呢。 霜华恍惚意识到情字难为,竟比穿肠毒药还毒,连皇帝都不能随意取之,只得望而却步,痴痴等她回头。 到了晌午,宋旎欢午饭过后搬了小桌子到院子里,坐下来和孩子们晒着太阳玩鲁班锁九连环,闲暇惬意。 霜华吃饱了晒得发困,便耷拉着眼皮吩咐门上的下了门锁,想着站着也能睡一小会儿,但得把门锁好了。 “锁门吧!”她吩咐道。 怎料一双白净的手扣住了门,是太监的声音:“霜华姑娘,出来说话。” 霜华知道是那个高高瘦瘦的东厂督主陈良。 她起先不知太监的品级,后来眼观鼻鼻观心,见不止周遭的太监们对此人卑躬屈膝,连偶尔跟着皇帝过来的大臣见了他都是颇有分寸,便知此人不是一般的太监。 后来与被安排在慈幼所当差的宫婢们打听,才知此人是太监里的第一人,稳坐东厂第一把交椅,司礼监掌印太监,于御前堪合掌批红大权。 竟比那些王公大臣还尊贵! 此时见了此人,再不敢轻视,谨慎小心道:“公公请吩咐示下。” “霜华姑娘,咱家上次跟你说的话,可记在心上了?陛下春秋鼎盛之年后宫却形同虚设,这是要修炼成仙么?如今有了宋娘子,两位主子抹不开脸一直捅不破窗户纸,算什么事?”陈良道,忧心忡忡的恰到好处。 “公公,我已经尽力了,我们娘子怎会不知陛下深情,可她有自己的打算……” “她打算什么?”陈良道。 “娘子曾是谢少夫人,公公您知道吧?娘子说她此身怎可二嫁帝王,文武百官要议论的。”霜华一本正经道。 陈良一哂,“这不是你家娘子该忧心的事。” 他是见过皇帝当时杀伐果断的样子的,如今对这女子和风细雨,并不代表他有耐心和文武百官为了她的身份而周旋。 皇权是什么,就是皇帝要谁死谁就得脑袋搬家。 左右皇帝名声不好,不在乎手上再多几条人命了。 杀鸡儆猴,看谁还敢置喙皇帝私事。 何况又不是要当皇后,养在深宫里随便给个位分,根本不需要遮掩什么,禁宫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没人会知道谢大人的“亡妻”还活着! 现下重要的是皇帝的后宫不能没人,有了人,就代表皇帝能成事,文武百官才能放心,才能死心塌地地拥护新朝! 陈良意味深长道:“霜华姑娘哎,还得加把火。” “可我们娘子与陛下并无旁的情分……” “女人么,身子给了谁心就在谁那,宋娘子一直忘不了前头那位,就是因为只当过他的夫人。如今咱们圣上都不在乎娘子二嫁之身,你还顾及什么?难道你想让你们娘子到民间颠沛流离去?哪里还有比九五之尊身边更好的位置?”陈良慢悠悠道。 “皇上爱重宋娘子,连她嫁过人都不在乎,以后必然不能委屈了她。届时他们二人捅破那层窗户纸浓情蜜意之时,还要谢姑娘你呢。” 霜华沉思片刻,道:“公公想让我做什么?” 陈良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包油纸袋放在霜华手心。 给皇帝用催情药是砍头的大事,伤了圣躬谁能负责? 所以陈良来找了霜华,让她给宋旎欢下药,有道是女追男隔层纱啊。 若不是皇帝和这宋娘子太墨叽,他也不至于出此下策,毕竟皇帝的后宫稳固子嗣繁荣是稳住朝纲的根本所在啊。 第180章 她是谢檀在民间的妻子吗? 第二日清晨,太阳刚从地平线升起,一抹鱼肚白的天空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就像给整个京城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一辆华贵的轿子悄然无声地从顺贞门抬了进来,向着皇宫内院行进。 这轿子上挂着金色的帷幔,上面绣着精美的图案,一看便是出自宫廷巧匠之手。 轿子中的人正是北境女贞部的圣女,但此刻却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谁。 当轿子缓缓停在了宫殿门口时,一名宫女轻轻地掀起了帷幔,露出了一个小巧可爱的身影。 这个小女孩只有四五岁的模样,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好奇和灵动的光芒,她从轿辇中探出头来,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宫墙,眼中充满了新奇和惊叹。 她似乎对这座宏伟的宫殿感到十分好奇,不停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而就在这时,陈良恰好路过此处,看到了这位小圣女。 他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 谢檀早前答应过风眠的事他当然记得,要为她寻找阿迦箬的父亲。 只是天下初定,捋顺了手里的事,就到了这个时候了。 风眠没想到,谢檀竟称了帝。 收复北境、平金州之乱、夺叶城、止御极殿兵变,最终自己坐上了那个位置。 可他也擅离驻地、擅启战端,形同谋反。 对他的议论很多,风眠都听在了耳朵里。 不知在人后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背着骂名篡位弑君? 无论如何,那个冷静自持的青年,果然非池中之物。 他登基后并没有立后,世人纷纷猜测,开国之君所期望的正宫皇后,必然是出身名门、品德高尚、才华出众且容貌绝美的女子。 风眠却隐约感觉到,谢檀仍然在等待着他心中的那个人。 尽管岁月流转,但他内心深处的执念和坚守并未消散。。 是日,卯时日头就出来了,要比北境早一个时辰。 万点金芒一寸寸将肃穆的宫墙描绘成峥嵘升腾的朝气模样。 风眠起的很早,在这皇宫里兜兜转转,就走到了顺贞门,顺贞门上有一辆青色的马车驶入,正在车夫将缰绳递给守门迎人的太监时,马忽然惊了,将车夫甩了下来。 马拽着车厢狂奔起来,车里传来女子的惊呼声,眼看着车厢被颠的左摇右晃,随时都可能倾覆。 事发突然,禁军们刚反应过来也眼见来不及,人哪有马跑得快,只得提刀在后面使劲儿追。 宋旎欢在马车里简直要被晃散架了,今儿一早从慈幼所出来,要进宫来看澜止来着,谁知这马发了疯,此刻嘶鸣着狂奔,正在她绝望之时,只听车厢外一阵尖锐的哨子声传来,马车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而后便有禁军赶了过来,马车彻底被逼停。 她狼狈不堪地从车里往外爬,只觉得头晕目眩,白着张脸掀开车帘子,就看到了一个韶华女子,脖领上挂着一个精巧的哨子,正抱着还在喷气的马头,垫着脚凑近马的耳畔不知在说着什么。 随着她的低吟,方才还暴烈的马儿眼瞅着变得温驯。 此时宫廷禁军赶到,领头的那个阴沉着脸抽出了刀,刀刃的寒光锐利,冲着已经彻底安静下来的马儿高高扬起。 那个女子却直接挡在了马儿面前,冷定问道:“你要杀它?” “这畜生惊了宋娘子尊驾!不杀它杀谁?”禁军首领愤怒道。 宋旎欢时常进出宫门,她是皇帝心上的人,这是宫廷禁军中心照不宣的事。 马险些伤了皇帝的心上人,这还了得?! “马又没伤人,凭什么杀它?” 二人正争执不休,宋旎欢忙走过来,道:“邓统领,我没事,一大早的别见血,不吉利。” 又转向风眠道:“多谢您救命之恩,要怎么报答您呢?” 风眠一直记得,那天晨光熹微,那女子单薄瘦弱,也许是惊马之事惊魂未定,冷白的面颊上泛起一抹潮红,更显容色妩媚,与清冷淡漠的神情极不相称。 一双眼睛明摄人,却平静如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感。 风眠心里有种预感,这就是谢檀这些年来一直在等的人。 不知他是否得偿所愿了? * “她便是谢檀曾经在民间的……妻子么?”宋旎欢问道。 “还是带着孩子来的?那孩子多大了?”她又问。 霜华已把在其他宫婢那打听来的信息悉数告知,支吾道:“底下人都是这么传的,那个小姑娘看着四五岁的样子。” 宋旎欢想了想,四五岁,跟谢檀离开谢府的时间倒是能对的上。 当下心情大好。 他有了着落就好。 “之前陈督主不是这么说的啊,说陛下未曾娶过呢,兴许是误会?”霜华道。 宋旎欢移开视线,淡淡道:“你当我知道他娶过会不高兴么?不会的。我希望他好,他能诸事顺遂、妻儿团聚,最好不过了。” 她松了口气,既然她不能给他所求,他若没有执念,那对于他们两个来说都好。 风眠来云京并没有住在驿馆而是直接入宫,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她作为女贞部圣女,是悄悄离开北境来到中原的。 若是在人多眼杂的地方,被有心之人看见,就很麻烦。 她来中原寻夫,在皇帝身侧,在皇宫里,是最方便的。 这些内情百官当然无从得知。 他们知道风眠母女入宫后是吃惊的,还以为是皇帝开了窍,一片祥和乐呵。 皇帝也并未向他们解释什么,篡位皇帝是有独断专行的一面的,文武百官们忍了。 而对谢檀而言,他与宋旎欢之间的关系本就复杂。在他的心里,一直都想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地位,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现在有风眠在宫中,他可以暂时堵住那些臣子的嘴,让他们不再催促立后之事。 这样一来,他就能有足够的时间更好地为宋旎欢铺路,让她顺利登上皇后之位。 可他心中却又有着一丝忐忑和期待。 他不知道宋旎欢得知这件事后会如何看待自己,是否会因此生气。 他害怕她生气,更怕她不生气。 下午的时候,皇帝就微服到了慈幼所。 第181章 我就是不高兴 谢檀带来的是宋旎欢父母和亲族的消息。 “旎欢,东厂已寻得你父母的尸骨,还有亲族一百多口人,做了法事,立了祠堂。” 宋旎欢听到这个消息后,原本低垂着的眼眸缓缓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檀。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怎么会……我曾经去过那里,那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找到多年前的骸骨,这根本不可能啊!” 谢檀看着她激动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温柔和心疼,他对自己在这件事上的用心闭口不提,安慰道:“东厂要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就该趁早取缔了。” 宋旎欢依然沉浸在震惊和感动之中,眼眶发酸,她想起了自己曾经的遭遇和痛苦,一颗心被对家人的思念和愧疚攫住。 “谢谢你……谢谢你檀哥。”她低声说道,声音哽咽。 谢檀静静陪着她,他知道,此刻再多的言语也无法安抚她的心绪。 忽而意识到什么,道:“你什么时候去过那种地方?” 那地方是乱葬岗啊,堆满无人收殓的尸体和枯骨! 她却顾不上答他,着急的过来抓住他的手臂,“当真、当真是我父亲母亲么?乱葬岗那么多白骨呢……” “当年齐王之乱牵扯进来那么多人,先帝又是个疑心重的,处置之后便派东厂和北镇抚司挨个数过核对过,之后统一标记记档,怎会找不到宋家呢。”谢檀道。 说着说着,察觉她眼眸中盈满了泪水,他心像被刺了一下,刚要安慰她,她便扑进了他怀里。 谢檀愣住,心跳怦怦的,整个人僵着不敢动,任她抱着。 她的眼泪涌出来,打湿了他胸口的祥云团纹,“檀哥,谢谢……” 谢檀语气尽量轻描淡写,道:“你我之间说什么谢,不过是吩咐下去,底下人做的。” 她不会知道,下面的人对于皇帝的命令也是会分轻重缓急的,其中门道多了。 而谢檀不放心,亲自跟着陈良去了乱葬岗,手里拿着东厂的记档,一具一具核对了骸骨,包括让仵作去验证骨龄是否与宋家老爷夫人相似,确保万不会错,才与她说。 “就是要谢你,檀哥,若没有你,我父母的尸骨还在乱葬岗不知哪个角落扔着呢,等我哪天死了我都没脸下去与他们团聚啊……”她呜咽道。 悲从中来,难以抑制,这些年宋旎欢一直以为澜止也没了,父亲母亲和澜止在地下会不会责怪她无能,就任他们的骸骨被扔在乱葬岗,刮风下雨,鸟啄兽咬…… 每每想到这,她都心痛又羞愧,偏又无人可与她分担这份担忧,只得整宿整宿的睡不着,闭上眼一会儿是他们身首异处曝尸荒野的样子,一会儿是父亲冷眼瞧着她问她怎么还有脸活着…… 而如今,谢檀竟将他们拼凑起来,安葬好,有个地方待着,重新享香火供奉,这是她从不敢想的事! 她感觉血淋淋的伤疤不再那么痛了。 谢檀捧起宋旎欢梨花带雨的一张脸,“说什么死不死的,别说这不吉利的话。你会长命百岁一生顺遂的。旎欢,现在要做的就是替你们全家人好好活着,知道吗?” 宋旎欢呆呆地点了点头,似乎还没从这件事中脱离出来,只是不出声的默默流泪,身子微微颤抖着。 谢檀心疼的不行,大着胆子将她搂进怀里,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低声安慰。 过了一会儿,宋旎欢冷静了下来,有些尴尬地从谢檀怀中脱离出来,转移了话题。 “今日我进宫,看见她了。”宋旎欢道。 “谁?”谢檀明知故问。 “就是那个、那个女子,还带着孩子,很可爱。” 看她说孩子可爱,又整日在慈幼局里围着孩子转,谢檀就生气得很。 她喜欢孩子吗,老巴巴地看别人的孩子干什么,自己生一个才亲。 他可以给她。 想到这,谢檀耳尖有点红。 宋旎欢并不知道他脑袋里想什么废料,还煞有介事地在立后之事上提点,“檀哥,你不立后,往后太平不了。” “况且人家孩子都跟你生了,你不能做那等言弃糟糠之妻的人啊……” 谢檀沉默了一下,冷着脸道:“你是想让我立后?” 看起来风轻云淡的,可灼灼的目光泄露了期待。 他希望她说不。 “当然,天下臣民都想让你立后。”她的目光诚挚,奇怪问道,“怎么了,檀哥你在不高兴什么?” 谢檀在他人面前喜怒不形于色,在宋旎欢面前却是孩子心性,高不高兴都写在脸上。 谢檀眸光穿云破雾幽怨地向她射来,道:“我就不高兴。” 宋旎欢哦了声,视线落在他游龙纹的皂靴上。 曾经在谢云霁面前,即使谢云霁与郡主有染,与婢女不清不楚,她都不敢去怨去妒,只因她是名不副实的长房宗妇。 心里虚,才想做的更好。 大家妇的气度必须要拿捏住,便只得忍住心里的郁闷难言,苦痛都往肚子里咽。 可如今,谢檀,是希望她妒么? 她暗自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心里却暗自打算这该早些带澜止离开这里。 那个女子不错的。 她没了夫家,又与谢檀不清不楚,任哪个女子都不会不在意。 她又不是不通人情世故。 不该再赖着不走了。 宋旎欢脸上带着笑,望向谢檀刚想说什么,却见他黑着脸冷冷道:“你误会了,风眠跟我没有任何关系,那孩子也不是我的。” “她是北境的圣女,带孩子来中原找父亲的,暂时住在宫里。” 他瞥了一眼她,恨声道:“我未娶过!没有妻妾,没有任何女人!” 她惊讶地看着他愤而离开的背影,没有就没有,至于这么生气么…… 守在院门口的小太监见门开了,心知每次皇帝来这里之后都是开心的,这次肯定也不例外,忙躬身上前唤了声:“陛下,今日怎的这么快就走?不多陪陪宋娘子?” 熟料皇帝冷冷道:“滚!” 兵部侍郎周忠恰巧在一旁,看着谢檀黑着脸,真是莫名其妙…… 不是想了念了好多年的女人么,还藏着掖着。 今日他本想来借着递折子一睹芳容,现下看来,不是时候啊。 周忠在北境与谢檀是一同浴血杀出来的,这些年来谢檀心里有人,他是知道的。 皇帝上了轿辇却不下令出发,太监和周忠面面相觑。 自从谢檀登基,周忠就极其恪守君臣之礼,并不逾越半分。 小太监躬身作揖,苦着脸推了推周忠道:“周大人,上去看看陛下吧。” “陛下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不知怎的突然这样了……大人,您去开解开解陛下吧!” 周忠思量片刻,望着马车咳了声:“陛下,臣有本要奏,有急事,臣上来了啊。” 第182章 胜败皆不悔。 掀开车帘进入马车内,便看见谢檀定定坐在那儿,薄唇紧抿,手指紧握着骨节泛白。 “怎么了这是,闹啥脾气了?”周忠道,也顾不得君臣尊卑了,“在北境的时候抓心挠肝的想,如今见到了,还生上气了?为啥啊?” “她心里没我。”谢檀道。 “嗨!我的陛下啊,您在北境多少年,她就为人妇了多少年,何况她和谢大人伉俪情深是出了名的,若不是您成了皇帝,她一个大家妇能被夺进宫里藏着掖着么,咱也得考虑考虑人家的心情啊!”周忠道。 “我没有强夺她,是底下人……算了我不与你解释。”谢檀道。 “没强夺她那还有救。”周忠也不纠结宋旎欢是怎么从谢少夫人变成皇帝的情妇的,坐在他旁边劝慰道,“她若是跟了你就忘了前面那个,这样的女人你敢要?” “她男人还在呢就又得跟另一个,没一头撞死就算心里有你了!” “是……你说的是。”谢檀喃喃道,“这些年,她跟了谢云霁,都怪我……” 周忠一拍大腿,“对啊!你要是早点把她抢走不就是了!让她嫁了别人,现在又想让她当前面那个没有过,咋可能嘛,檀哥,这需要时间啊!” 谢檀点头,“是,是我心急了。我不该生她的气。” 周忠松了口气,又问:“她可别是听了外面的传言,才对你有了什么误会。” 什么传言呢,当然是谢檀弑君夺位的传言。 传什么的都有,难听的话没有下限。 其实连周忠都难免疑惑,如果说谢檀没有夺位之心,怎会在攻叶城的时候执意奇袭? 现在世人提起叶城之战,都称今上文治武功,天将将星,能在那般战事中杀出重围,奇袭金州前朝余孽。 说白了,这是功成名就了才叫奇袭,若是血洒沙场,就叫莽撞不计后果。 可若是说谢檀在北境时就汲汲营营,用些阴谋诡计意图谋反篡位,周忠是不信的。 一个有这样野心的人,会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么?会在当地人都受不了的雪原里豁出命去救当时的大殿下么? 到底是过命的交情,周忠对谢檀的秉性从未怀疑过。 可事实就是,他坐上了皇位,弑君篡位,声名狼藉。 “檀哥,你后悔么?”周忠忍不住问,“从叶城无圣旨擅自出兵,若是败了呢,可悔?” 有些时候,皇帝的猜忌比叛军乱党更可怕。 当时若是没有攻下叶城,无谕令,不等援军,擅自调动戍守边关的北境军干预叶城战事……哪一项都是形同谋反的大罪。 若是兵败,除了掉脑袋之外,估摸着声名狼藉遗臭万年是跑不脱的。 若是胜了,皇帝依然不会高兴,君王怎会容许一个不听话的北境最高统帅的存在? 周忠忽然惊觉,从谢檀下令的那一刻起,他可能就没想活。 可这死局,硬是被盘活了。 而对于谢檀而言,议论、偏见、恶意的揣测,这些从他出生起就在经历着。 无所谓,他不在乎。 谢檀迟疑片刻,道:“不悔。胜败,都不悔。” 当时他心中被焦急和绝望充斥着,只想回到云京来见她。 而叶城是挡在他与她之间的天堑。 他必须越过去。 当时兵临城下,北境军黑压压一片,却很安静,空气中只有不安的马蹄踢踏声和偶尔武器与盾相碰金石交击声。 跋涉过来的十万大军,皆听从他的指令。 谢檀不知他们听从的到底是他,还是以为他受了皇命。 坊间传言他矫诏,令北境军来云京救驾。 他自己都解释不清。 他的确有错,借北境军之手大破叶城,他若说只是为了一个女子,世人会信么? 罢了,事已至此,将这江山守好才是正道。 自他登基以来,扭转前朝弊政整顿吏治,推陈出新,只望身死后可俯仰天地无愧于心。 “当年,若是败了呢?”周忠追问道。 谢檀当时想,若是败了,就随宋旎欢而去,免得一日一日生受煎熬。 可他赢了。 如果他没有当这个篡位皇帝,就绝不会跟宋旎欢再度相遇。 也许他恪守北疆战死,而她会不知被辗转送到何处。他们二人不会再有重逢的机会。 所以,他不悔,胜败皆不悔。 “老周,现在说悔不悔都是后话了。”皇帝换上了和煦的神色,“如今你进了兵部,不需要带兵打仗了,怎的还不成婚?身边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啊,这些年你我二人在北境都不容易。” “嗨,我倒是想。可像咱们这种新贵,哪有王公大臣愿把女儿嫁给我们的?”周忠哂道。 朝中一大部分臣僚都是前朝留下来的,要么有过功勋,要么袭祖宗荫庇,表面上对周忠这种新帝嫡系客客气气,转身过去却又是另一副面孔。 在原有位置上待久了,就以为就是自己的,稳坐了。 云京朝堂分两派,原来的重臣旧臣,和新帝从北境带回来的嫡系,还有寒门考上来的,愿意向新贵靠拢。 谢檀怎会不知这些,想了想道:“我给你赐婚吧,想要谁家姑娘?” 以周忠为代表的北境诸君,想必都有这样的困扰。 既然旧臣想划清界限,那他偏要将世家贵女给新贵赐婚,看看谁敢有异议。 “你为朕政事操劳,功勋斐然,是朕臂膀,哪家姑娘你都配得。”谢檀道。 这番话说出来,虽然是又从浴血奋战的兄弟切换成君臣,周忠却觉得心头发热。 没什么比被皇帝认可和顾念旧情更让人热血沸腾的了。 他是个大老粗,前些年在北境战场中出生入死的,如今安稳下来了,在内心深处,他是渴望有一个温柔又清白的姑娘做自己的新妇的。 要是能识文断字,就更好了。 来云京后见到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更别说那些养在深闺瑰姿清丽的世家贵女了,想都不敢想。 “多谢陛下!陛下赐婚,臣、臣不挑!”周忠在马车中连忙跪下。 谢檀知道任何关系都是要维护的,将文臣清流之女赐婚给北境嫡系,将现在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打破,是对的事。 必须做的事。 这样既安了北境嫡系的心,又能让那些倚老卖老的臣僚看清他整顿朝纲的决心。 第183章 为她们修来世 时近黄昏,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光雾山。 山下炊烟袅袅,大黄狗在前面带路,村民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扛着锄头往家赶。他们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相互问候着,仿佛没有什么纷扰和烦恼。 山上茂林修竹,流水淙淙,古刹的钟声响起,悠扬而庄重,回荡在山间,这声音振聋发聩,似能涤荡清红尘所有的烦恼。 年轻帝王的脸笼罩在夕阳里,半明半暗,他静静地站在山顶,远眺着山下的村庄,青烟袅袅,祥和安宁,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悸动。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寺庙,寺内香烟缭绕,僧侣们正在虔诚地诵经。 他迈步走进寺庙,来到大殿前,只见一个身穿僧袍的男子正端坐在蒲团上,闭目冥想。 那男子正是萧玹,他的面容平静而安详,仿佛已经超脱了尘世的喧嚣。 年轻帝王默默地走到他身边,静静地注视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起了过去的种种,并肩作战,共同打拼天下。然而,如今的他们的位置竟是如此,谁能想到呢。 大殿内有淡淡的檀香气息和若有若无的诵经声。 眼前的人虽然还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但已隔着一层无法跨越的距离。 他曾经那么了解这个人,可现在却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萧玹身为皇长子,毕生所求到底是什么? 他曾以为他当然求的是皇位,后来又以为他求的是北境安稳天下大同。 再后来,谢檀也不知他所求到底是什么,竟会在皇位唾手可得时遁入空门。 萧玹离开皇宫时还不是这个样子…… 现在,他已经成为了一个身披袈裟、手持佛珠的僧人。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超脱尘世的平静和寂寥。 “净玄禅师?”谢檀轻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想要从这个陌生的称呼中找到一些熟悉的痕迹。 然而,这个称呼只是让他感到更加困惑和迷茫。 当时事态复杂,萧玹几乎命悬一线,九死一生还未痊愈,就看破红尘了,默默地剃度出家,隐姓埋名伴青灯古佛。 登基以来,早就想来看他。 如今亲眼看到萧玹,谢檀鼻子不由得有些发酸。 好好的意气风发,龙章凤姿的大皇子,怎就成了面前这个单薄佝偻的僧人……一瞬间苍老了似的。 “阿弥陀佛,施主有何贵干?”萧玹缓缓开口。 声音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平静而温和,有种可靠的踏实感。 可谢檀知道,他已经不是曾经的萧玹了。 “……我对不住你。”谢檀低低道。 “前尘往事不堪回首。如今我在这深山参禅悟道,已是最好的因缘际会了,你无需再挂心我。” “到底是为什么?”谢檀问。 良久,萧玹手中的佛珠停下,道:“我在为她们修来世。” 她们……是太子妃和他的那个宠妾么? “别人都不明白,你定能懂。”萧玹又道。 谢檀听说过萧玹的宠妾王绾,前首辅阁老之女,下场凄惨。 太子妃在这场政治斗争中的牺牲,在如今看来的确保全了整个东宫。 萧玹用情至深至此,可他的情和歉疚到底是对谁的,只怕他自己也说不清。 萧玹闭上眼就能看见一个女子消瘦无依的模样,脸色白的令人心惊,凝眉望着他,幽怨凄恻,一遍遍问他:“你到底爱谁?” 可仔细看去,那张脸一会儿是绾娘,一会儿是他的发妻。 绾娘的死,让他整个人也跟着没了生气,他救不了她。 悔恨、煎熬、无奈。 肃柔她……最后的所为,是标准的太子妃的选择。 对肃柔,他敬她、爱她、更有愧于她。 萧玹被这种两难的情绪折磨的生不如死,只得遁入空门,寄希望能在渺沧海之一粟的佛法中寻到答案。 谢檀弓下身,蹲在萧玹面前,“你的儿子,他很好,我会等他及冠之时将皇位还给他。” “你可信我?” 萧玹终于抬起了眼眸,看着面前的年轻帝王,“一个孩童,落水、高烧不退、从高处坠下,是有无数种可能夭折的。” 揣测圣意的人那么多,只要皇帝想,无需自己动手,底下人就会用无数种意外的方法取一孩童性命。 “可他好好活着。”萧玹认真道,“多谢你。” 听闻萧玹的话,谢檀压在供案上的手蓦然松了劲儿,佛教繁复的雕花纹路将他的手心硌出了深深的痕迹。 他信他,他信他! 谢檀似乎能从萧玹平静倦怠的脸上,看到过往并肩而行的峥嵘岁月。 他的兄长啊…… 萧玹抬眼看着自己面前的年轻帝王,多么相似的一张脸啊。 他以前怎么从未察觉过? 六弟萧慎逼宫那天,父皇中了毒,在陈良带着天子亲卫从暗道中冲出时,父皇说的那句话,萧玹一直记得。 保护萧檀。 论亲疏远近,父皇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父皇并未和萧檀见过面。 到底为什么呢。 后来他受了重伤,跌进了密道里,依稀看见父皇弥留之际与陈良交待着什么。 再后来,陈良就拥谢檀称了帝。 月华初上,穿过古刹高而密的林木照下来,满地斑驳。 耳边是蝉鸣鸟叫,仰头是漫天神佛。 萧玹心中并没有任何阴暗的想法,谢檀登基后垂治天下,做的很好。 在此之前数代大昭帝王,皆以仁政治天下,未免温吞了些。 谢檀一登基,是少有的铁腕,竟根治了不少累年积弊,比如摒弃承祖宗余荫入朝为官的弊端,强调以学识举士,任官以才,打破世家垄断,提拔寒门子弟。 把江山交给应该的人,没什么不对。 萧玹将腕子上的菩提手串褪下,交到谢檀手中,“戴着吧。” 他说话时神情严肃,眼底的那几分轻松,却没逃过谢檀的眼睛。 谢檀疑惑地看着萧玹,心中的情绪十分复杂。 跪在蒲团上的僧人又重新闭上了眼,像一尊没了生气的木雕般。 第184章 你难道不想让他死吗? 从广陵传来的噩耗,快马加鞭,五日便到了云京。 谢府。 “谢大人在广陵段运河修建工事中中了埋伏,被歹人所伤,跌入邑江殉职,指挥使赶到时已来不及。”传信的使者垂眼悲痛道,“还请大人、夫人节哀,这些是谢云霁谢大人的遗物。” 谢之桓这样矜傲儒雅的老男人,在得知儿子死讯之后,竟受不住打击,瘫倒在床,一病不起。 谢云霁的一切身后事都交给了年轻的魏氏。 魏夫人暗地里哭了数回,在宾客面前更是嚎啕痛哭失声,她无法形容心中的难过…… 从怀揣着对谢云霁的仰慕嫁进谢家,成为他名义上的母亲,之后发觉温润如玉的公子竟是瘆人的毒蛇,后来再看他一步步为情沉沦,年纪轻轻竟魂归幽冥了! 可哭过之后还得强撑着精神招呼宾客,面面俱到,并没有因为悲伤而乱了方寸。 因是执行公务时发生的意外,皇帝体恤,将谢云霁追封为昭平公,安排了最高规格的僧道法事,恩典嘉奖颇丰,当真是哀荣无限。 只是即使这样,也无法消除大臣们对这位年轻有为能臣逝去的叹息,还有云京贵女们的遗憾。 她们还想着谢大人年纪轻轻以后必然会续弦……怎料,如此英年早逝啊! 天暗下来,霜华照看着慈幼所里的孩子们净脸洗手后都睡了,看了一眼宋旎欢紧闭的房门,问一旁的宫婢:“娘子还没吃么?” “没呢,晌午的吃食还在桌上放着。” 自从得知谢云霁的死讯,婢女们几次来劝饭,她都拒绝了,只痴痴傻傻一个人呆愣坐着。 谢檀微服出宫,到了慈幼所,已无需通报,他便径直进入宋旎欢房中。 房间里没有点蜡烛,仅有一抹惨淡的月华照明。 他撩开帘子,便看见屏风后的一抹身影,纤细单薄,静坐着一动不动。 隔着屏风的朦胧,像是一幅仕女图。 月光透窗,照在宋旎欢的脸上,显得比平日里的脸色更加苍白,毫无血色。 谢檀停下脚步,轻唤了声,“旎欢。” 宋旎欢转过脸来,看见他,目光十分平静,道:“陛下来啦。” 他轻蹙了下眉,坐在她对面,与她沉默相对。 “我没事。”她道。 “人死不能复生。我已重重的给了他身后哀荣,以后谢家自有朝廷抚恤……”谢檀沉吟道,“朕已给足了谢家尊荣。” 宋旎欢嘴唇轻启,但还是迟疑着默默垂下了眼眸,道:“能带我去吊唁他么,送他最后一程。” “好。” 宋旎欢知道,自己去谢家吊唁,当然不能以本来面目示人,那不吓死人么。 最终只得是扮成小太监躲在皇帝的銮驾里。 谢檀是以皇帝的身份去谢府吊唁的,皇帝的轿辇自然排场极大,锦衣卫开道,闲杂人等避嫌,銮驾两侧的天子亲卫将整条街塞的满满当当。 谢府门口挂着重重白幡,惨白的灯笼高高悬着,一阵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纸钱和焚香的味道,好不凄凉。 谢府众人、前来吊唁的宾客已在大门口候着,见皇帝的轿辇皆五体投地跪拜,门口黑压压一片匍匐满地。 宋旎欢抬眼去看身前的谢檀,今日他穿着银白色的冠服,并未束发,银发散漫的散落腰间。 对于众人的跪拜,他坦然受了,沉吟道:“众卿平身。朕来此是与你们一样吊唁谢卿的,生死面前,不必拘泥君臣之礼。” 虽是这么说,跪拜的那些人却还是拘谨着,起身后躬身垂首立于两侧。 宋旎欢认出,这些人里很多都是当朝重臣,个顶个的倨傲人物,此时此刻在谢檀面前,却表现的像温驯的羔羊,包括她的公公,那个在谢家不苟言笑说一不二的人。 谢檀是皇帝这件事,直至此刻才在她面前真正的具象化。 九五之尊是什么意思,原来她在他为她设立的小世界里并没能察觉他如今的地位。 他是高坐帝台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这些跪拜的勋贵们哪个命不是攥在他手里? 他是如何在被其他人五体投地叩拜之后,还能在她面前跟他遑论兄妹之谊,讨她欢心的? 宋旎欢幽幽看着谢檀的背影,那眼神说不上的复杂。 “朕有话单独和谢卿说,众卿散了吧。”谢檀道。 他说话时明明和风细雨,那威仪却悍然不可侵犯。 待人群散尽,灵堂中只剩他们二人。 屋子挂满了白幡,桌案上堆满了供奉的祭奠用品,还有谢云霁的牌位。 她的目光定在那檀木牌位上。 这次回到谢府,走过往昔熟悉的路,她心中的感慨说不清。 曾经颐指气使的公爹、并不将她放在眼里的勋贵,皆是俯首帖耳垂顺模样。 这一切就是因为谢檀是皇帝了。 谢檀在这些人面前冷着脸,不怒自威,眼神冷漠的一一扫过跪拜的人群,压迫感十足。 他……真的是皇帝了。 她却还以为他依然是昔日爱护她的少年,还妄想着说走就走。 宋旎欢凝望着谢云霁的牌位,仰起脸,眼泪划过嘴角。 谢檀的目光也落在谢云霁的牌位上,这半生的不幸几乎是拜谢云霁所赐,尤其是横刀夺爱,夺妻之恨,他从未想过既往不咎。 因为江山社稷,他暂且忍耐着留了他一命。 如今谢云霁死了,他亦没什么缺憾,人死债消,以前的事就算了。 只是他看着她强忍悲痛,神魂俱裂似的,他也只能忍着心疼,强压心中的妒火,违心说出宽慰的话。 偏这些话听起来像是例行公事,无关痛痒,她也不曾被打动半分,只凝望着那该死的牌位,眼眶通红,好像下一刻就要随他而去似的! 他道:“别哭了。” 宋旎欢仿佛陷入了泥沼里,明知不该为谢云霁难过,却还是忍不住下陷,无法忽视心一阵阵的绞痛,几乎喘不上气。 她抬起手囫囵在脸上一抹,忽然仰起手结结实实给了自己一巴掌。 那脆响将谢檀从嫉妒中拉了出来,他拉住她的手臂,惊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白着一张脸不说话,要怎么说她的愁苦和怨恨,还有对自己这般没骨气的无可奈何呢! 谢檀半蹲下来捧着她的脸左右看,只见那莹白的皮肉上赫然是五个手指印! 他又急又怒,自己站起来也将她搀起来搂在怀里,想要喊人进来又不方便,真是体会了一把急怒攻心的煎熬,只得捧着她的脸颊给她轻轻吹气。 宋旎欢却像烫到似的闪到一边,道:“陛下,这是在灵堂里,陛下这样做不合适。” 指尖还残留着她温润的触感,他攥起拳头,似乎这样就能将她的温度留住。 宋旎欢立于一侧,冷冷淡淡。 谢檀唇角划过一丝惨淡的笑意,定定看着她,肝肠寸断喃喃道:“你是以什么身份与朕说这话?莫不是谢云霁的未亡人?” 灵堂内静悄悄的,白蜡被风吹的忽明忽暗。 说罢,谢檀走上前去重新把她带进怀里,贴着她的额发,看着谢云霁的牌位道:“他对你做过的事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你难道不该也想让他死吗?” 第185章 谁是你檀哥 “在他的灵堂里,陛下不该说这样的话。”宋旎欢轻声说道,从谢檀怀中挣脱了出来。 宋旎欢意识到谢檀好像对于生死大事并没有太多的忌讳。 在这个庄重的灵堂里,也许谢云霁的阴灵就在某个角落注视着他们。 但谢檀却能够毫不顾忌地说出这样的话。这或许就是身为帝王的特质吧,无所畏惧,不受任何束缚。 难道权力真的可以让人变得如此肆意吗?还是因为谢檀心中有着无法释怀的仇恨呢? 谢檀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冰冷的光芒,他冷冷地回答道:“那我应该说些什么?难道要像其他人一样惋惜他的英年早逝,顺便再给他上一炷香吗?他不配得到这些!” 谢檀继续说道:“你可知道多年前就是他趁着地动想要置我于死地?他是个自私自利、心狠手辣的人,这些你不是早都知道么?” “你明明都知道他对我做过什么,你就一点不心疼我么?!你把我当做什么了?我就这么不值得你半分真心?” 他步步紧逼,而她只能咬着唇看着他,不断地向后退去,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 谢檀苦笑着看着她,绝望,不甘心,她以前明明喜欢他的! 而宋旎欢感到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无法逃脱的旋涡,被情感的洪流所淹没。 \"真心有什么用?\" 她喃喃自语,失神地望着谢云霁的灵位, \"我的一颗真心都给了他,结果却被他像傻瓜一样愚弄,说来都很可笑……\" 她白着一张脸承认了令自己羞耻的事,“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不该还抽不出对他的感情,不该他死了还为他伤心,可我做不到!做不到!” 她原谅了谢云霁与郡主不清不楚,原谅了他与婢女有染,痛苦自己往腔子里咽,谁知道老天跟她开了玩笑,这些在谢云霁真正瞒着她的事面前什么都不算! 偏她还这么没出息的放不开,简直羞愧致的想一死了之…… “我是微末之人,不值得陛下这样。陛下有情有义,别在我身上再消磨朝臣们的耐心了,我报答不了你对我的深情,下辈子吧。”她道,声音渐次低了下去。 谢檀心头忽地生出不祥的预感来,刚要伸手去拉她的手,她却转身向着灵堂的柱子一头撞过去。 谢檀惊得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好在他身高腿长,大步跨过去,及时地挡在了柱子前。 宋旎欢没有撞到坚硬的柱子,而是重重地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谢檀双手死死将她箍住,不敢轻易放开,咬牙切齿地问道:“你竟然要为他殉情?” “他死了你也不活了是吗?!” 她的身体在他怀中剧烈地挣扎着,她的力气在他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完全无法挣脱。过了许久,她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变得疲惫不堪,嘴唇颤抖着却无法说出一个字。 谢檀心中剧痛难忍,他年少时未能得到的人,难道就真的错过了吗? 为什么她对谢云霁的执念如此之深?深得甚至不惜伤害自己! 谢檀的眼眸深沉而浓烈,情绪终于失控,他一只手紧紧地扣住她的后颈,将她压在石柱上,俯下身去,蛮横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宋旎欢还魂了似的,刚才还了无生气的人挣扎着抵住他的胸膛。 这却让谢檀更愤恨,吻又急又凶,唇齿间都是爱而不得的恨意。 她对谢云霁的情就那么难了却么! 他不傻,早就知道她的心里已住了别人,却还不认命,几次三番的告诉自己要继续爱她,自欺欺人她会慢慢喜欢上他。 可她,竟要为谢云霁殉情! 终是幻想被打破,输的一败涂地。 谢檀眼角似乎有湿意,她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愠怒地凝视他,他们终于离得这样近,他甚至能看到她眼瞳里自己的影子。 可她的眼中,没有半分情意。 巨大的凄凉从四面八方漫过来,他的眼泪在唇齿之间,咸咸的。 宋旎欢想要挣扎,却被他紧紧箍住,只得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在谢云霁的灵堂里,她竟然被谢檀强吻了!这个吻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只是一种机械的行为。 谢檀一直以来对她都是温存备至,甚至小心翼翼到唯恐她有一丝一毫的不高兴,但现在却完全不顾及她的反抗。 谢檀的嘴唇用力地压着她的唇,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试图紧闭牙关,但还是被他强行闯入。 这个吻并不带有任何温情,更像是两只受伤的野兽在相互撕咬、较量。 她蹙着眉,在他的吻的间隙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檀哥……” 谢檀气息微喘,冷冷道:“谁是你檀哥?” “我的心早就给你了,可你不要它,也不在乎它……还说我是你檀哥?” “我要娶你,我要你也爱我。” “说,你也爱我。” 她却奋力推他,又羞又怕,“这是在谢云霁的灵堂!说不定他就在天上看着呢?你松开我!”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戏谑,语气中带着嘲讽和轻蔑:“你竟以为他会去天上?他这种人只能下十八层地狱!” “他若是真能看见,就叫他看看!横刀夺爱又能如何?你我本就是一对,你本就是我的!你不是想离开他么?不惜假死也要离开他,怎么现在还为他唱上挽歌了!?” 窗外雨丝稠密,忽而闪电照亮了整个灵堂,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谢云霁的牌位陡然倒了下来,声音清脆敲击在人心上。 “你住口!你住口!”宋旎欢惊叫道。 她目眦欲裂,对已逝亲人的羞愧不安,在谢云霁灵堂与谢檀纠缠不清,这些看不见的痛苦将她狠狠撕扯着,她只得奋力挣扎,想从谢檀怀中逃脱出去。 谢檀啊,檀哥,终究也和她撕破了脸…… 闪电过后屋子又重新归于黑暗,不知何时燃着的残烛也熄灭了,她脚步踉跄,几欲摔倒,挣扎拉扯中她的衣领被撕开,露出一片肌肤,胸下如截肪,莹白饱满。 谢檀觉得自己似乎疯魔了,不顾死活的亲吻她,却还是觉得不够。 不够! 得不到回应的爱,深处是痛,只有靠近她,恨不得将她吞吃入腹,才能平复神魂俱碎的躁痛。 朦胧中看到她惊恐的表情,他的恨和不甘更甚了…… “外面还有谢家人,你再这样我就喊他们来看看,陛下不要体面了吗!”宋旎欢道。 “体面算什么?”他几乎发笑,说着就拽着她的手往灵堂外走,“不止是谢家人,还有朕的王公大臣都在外面,你当朕怕他们看? “这些日子随着你的心性,你当真以为我怕他们议论?” “若不是怕你面子薄挂不住,皇帝做事何须遮遮掩掩!” “左右不过是君夺臣妻,朕自小就没什么好名声,索性恶到底!谁若是敢多说什么,朕不介意再多杀几个人!” 宋旎欢怔了一下,外面那么多人,决计不能跟他这样子出去!她死死站定后撒开他的手往灵堂里面跑。 她跑得太快,一个踉跄,被蒲团结结实实绊倒在地,疼得眼泪一下子出来了。 他沉默着向她走过来,蹲下身来捞过她的腿,“疼吗?” 白色的经幡纷飞上天,烛火也倒了,谢檀的蛮横让她无处遁形,她穿着的宦官服制解开了,发髻散乱,露出的肌肤像是在火上灼烧,狼狈至极。 谢云霁的牌位倒在那,静静注视着他们。 他拉过她,扯开她腿上的布料,手刚触及她的膝盖,奇异的触感向上蔓延,宋旎欢悚然一惊,顺手摸到倒在香案上的烛台,扬起手来便砸了过去。 第186章 不能再纵容她 额角传来的钝痛令谢檀的心沉到底儿,血流淌下来,将眼前染成红色。 他颓然松开了她,外面下雨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委实伤了他的心,可他仍然不愿放弃,他连额角的伤都不理会,看着她执拗道:“你知道朕对你的情意,往后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别拿兄妹之宜诓朕。当正人君子没意思,朕就是要你。” 谢檀深吸了一口气,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又何妨。 即便她心中有别人,他也要将她圈在身边,直到死。 “你我相识多年,你即便对我的情意不如对谢云霁,但至少……喜欢过我的,对么?”他微微哽咽。 宋旎欢盯着谢檀,方才似乎太使劲儿了,将他砸得不轻。 此刻血顺着他的面颊流淌下来,将他胸前的银发染红了丝缕,整个人冷而俊美。 她如梦初醒,知是自己误解了他,掏出帕子走上前去,却不敢动他,乱了方寸颤声道:“陛下,血,这伤,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忽而想起什么,边喊边向门口走去搬救兵:“陈督主,督主!快来……” 谢檀拽住她,使劲儿将她拽的扑进自己怀里,低声道:“傻子,你喊什么?把人都喊来看看你是怎么亵渎天威的?” 他将她紧紧按在怀里,深吸一口气,心平静了下来,“打也打了,让我抱会儿吧。” 宋旎欢脸色发白,也不敢再挣扎,低声道:“你的伤还没处理……” 谢檀不以为然,看着窗外的雨淡淡道:“没事,一会儿擦一下,拿斗笠一挡,没人能看见。” 他心中又难堪又凄凉,额头疼的他发昏,自己真的是卑微到了尘埃里,可笑的是得知谢云霁死,他竟有一瞬的惶恐,惶恐她还没放下谢云霁,会伤心难过。 宋旎欢平复了心虚,压下心底说不出的纠结和无助,在谢檀怀中轻声道:“抱的太紧了,松开点,我给你擦擦血,别弄的到处都是。” 谢檀听话的松开了她,外头电闪雷鸣,他只静静看着她为他擦拭额角的鲜血,她的脸莹润白皙,妩媚动人,冰凉的手指从他的额角、面颊小心滑过,引起一阵缠绵的战栗。 越看越不安,越看越委屈难过,他蓦然攥住了她的手,低头贴在唇上恳求道:“旎欢,你我年少相识相知,你都忘了吗?“ “求你,别忘。” 他无法接受那些他珍之重之的记忆在她这里不值一提。 就是和她的那些过往,才支撑着他走到现在啊。 蓦然,有眼泪滴落在她指尖,“试着接受我,只要你愿意接受我,怎么都行。” “即使你……不爱我。” “只要你在我身边,别离开我。” 宋旎欢低下了头,不再看他。她能有什么选择呢,这不是摆明的事么,如今的境况,她无法违抗他。 “我一直在你身边啊。”她苦涩道。 “明天搬回宫里来,陪我吃饭。”谢檀道。 她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眼里是再三克制泪水。 头发也散乱了,零零散散地几缕从发髻中散落下来,小太监复服制宽大,将她包裹的单薄伶仃,整个人强撑着,像是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谢檀慌忙握住她的手腕,搭上脉后发觉脉象又虚又浮,显然是伤心过度心力交瘁之相。 他咬住后槽牙,道:“你当真为了谢云霁要伤心至此么?他已经死了,我希望你不要自苦。” “我只懊悔过去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平白多了一段与他的过往,所以我不在意你说的那些,什么已为人妇,君夺臣妻,我没有你想象的将这些看得那么重。” “你要学会遗忘,我们重新开始。” 说着就拽着她的腕子往灵堂外面走,“走,不必装模作样的遮掩,就让他们看看未来的皇后,大大方方的!” 里面推推搡搡的动静不小,外面跪着的臣工和谢家人虽然是隔着灵堂有段距离,面面相觑之后探头往灵堂里看去。 绣着四爪蟒龙的皂靴挪动了半步,将灵堂挡的更严实了些,陈良冷着脸并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跪着的众人。 其实陈良也拿不准里面发生了什么,他是知道内情的,这君夺臣妻说出来并不光彩,何况她现在还是个寡妇,若是皇帝丝毫不忌惮,真在谢大人灵堂里做出什么事来,他还得想法子善后。 看似镇定自如,实则也急了一脑门子汗。 而灵堂里,宋旎欢惊地甩开谢檀的手,往后退,仓皇道:“你是不是疯了?你可知外面都有谁在!” 他被她看得笑了起来,“怎么了?这就觉得我疯了?” 擅自带兵冲进云京来,在他看来都算不得疯,现在这又能算得了什么? 左右不过是流言,他不在乎。 这半生,谢檀都活在流言里,对那些非议尚能冷静自持,可看她为谢云霁连命都不想要了,终是受不住这锥心之痛! 他为她极尽癫狂,她却不在乎,还这样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谢檀看着她喃喃道:“我真是嫉妒谢云霁,你爱他,我就想让他死。他如今真的死了,怎么还能让我这么嫉妒?” 恐惧爬上了宋旎欢的心头,她骇然看着他,问:“谢云霁的死,跟你有关?” 陈良在外面等的心焦,得想个法子打圆场,刚跨过门槛打眼一看,还没来得及拜见皇帝,就看见皇帝额头上的血染红了半张脸。 连胸前的白发都染上了血,虽是处理过,但看起来依然可怖! 陈良顿时觉得两眼一黑,这谢少夫人也太不知轻重了! “谁叫你进来的,出去。”谢檀慢悠悠抬起一双幽深的眼,看着陈良阴沉道。 “你回答我。”宋旎欢追问。 曾经在梦里,就梦到过谢云霁死,梦里那个人说恨不得杀了他。 那怪异且旖旎的梦……那双凉薄又危险的眼,梦中人是谢檀! 宋旎欢执拗地看着他,谢檀穿一身九龙圆领冠服,银色祥云龙纹辉煌锦簇,衬托得那张染着血光的脸深不可测。 她愈发看不懂他,先前的耐心平和都是演的么?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回答我,是你下令杀了他吗?” 闻言,谢檀手撑着香案掩盖住痛心疾首的失望,仿佛这样能让他强撑着不倒下去,他颤声道:“你说呢?” “以前你我之间的事,你说过的话,全都不作数了?” “你能问出这个问题,是对我半分情义也没有了。”他笑。 笑过之后目眦欲裂,眼里隐有风雷,咬牙切齿道:“若是我下令杀了他,所以呢,你要杀了我为他报仇么?” 宋旎欢极力忍住痛斥他的冲动,道:“为什么杀他?” 他难道不知道,清正廉明者的际遇能管中窥豹到皇帝的德行么?! 谢檀失笑道:“我想杀他还需要想理由么?我算是想明白了,谢云霁把你娶了当真是戳我心窝子戳成功了,他死了你还惦念着他!” 他一步步逼近他,周身弥漫着危险的气息,抬起她的下巴,“你可还记得少年时与我的情意?” 宋旎欢推开他的手,实在是不喜欢他这副样子,赌气道:“少年时的感情,做不得数。” 本想自己独身过一辈子,谁知谢檀陷入执念里出不来,偏要强求,如今她身心都不在他身上,即便他愿意,她也不能糟践他。 月影淡而白,从游廊照进来,照得灵堂一片惨淡,幽幽的烛火在她脸颊上一摇一摇的轻颤。 谢檀看着她,脸白的像蜡,他不由得担心起她来,才养好的身体这样伤了心神,只怕之前的努力又白扯。 他不能再纵容她对谢云霁的感情了。 第187章 还以为走得了? 经过这一番,谢檀也算是知道了,他对她束手无策,只能等上天垂怜让她哪天回头。 所以听她这样说,他竟没有生气,只道:“那就现在好好相处,在我身边,把欠我的情补上。” “日日年年,年年岁岁,无妨爱我淡薄,只求长久。” 他拽着宋旎欢的手往外走,独断专横全然不顾外面的众目睽睽,冷定道:“今后你就安心在我身边,正大光明的,让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 宋旎欢惊恐地挣扎,“你真是疯了!你可知外面怎么说你的?松开我!松开!” 尾音已到了明显的哭腔,看他仍然不为所动,人都被拉到了门边,她一手紧紧抠着门沿将脸藏在黑暗里,态度软了下来,“檀哥……” 谢檀阴沉着脸,奇怪的笑了一下,下一刻,将她一拽带到了月华里。 众目睽睽之下,宋旎欢想回灵堂却被谢檀死死挡住,只得背过身去扑进他怀里,将脸埋在他颈间,整个人都微微颤抖着,竟有些眩晕。 她蹙着眉,低声哀求道:“给我留点体面,求你……” 她的内心里自己还是谢云霁的人,谁不想从一而终呢,可情窦初开时还没来得及和谢檀表明心意,就被谢云霁刻意引诱后来者居上。她的感情是笔糊涂账根本算不清! 她没有从一而终这种幸运,可她还要脸,不想将自己就这样暴露在众人面前,尤其是谢云霁尸骨未寒! 她的身躯颤抖着,眼泪似乎落在谢檀心上,他敛了气恼,语气软了些,将她按进怀里耳鬓厮磨,“好,别怕。谁敢置喙一句我杀了谁,左右也不在乎手上再多一条人命了。” 跪着的人看呆了,在陈良的逼视下连忙垂下眼帘,一阵慌乱。 谢檀笑了笑,径直将宋旎欢抱出了谢府,只留下一众惊呆的众人。 “这、这是哪位公公?这是怎么个事儿?” * 宫殿里的雕花地毯,踩上去又松又软。 头发半干,找了根发带随便绑着,宋旎欢沐浴完毕,鲛绡下的身体玲珑有致,峰峦起伏,她坐在鼓凳上,任由宫婢服侍自己。 铜镜中的自己,陌生又熟悉,她垂下眼,檀木螺的妆台黑漆漆的,上面放着的银簪格外显眼。 之所以显眼不是因为它有多漂亮多奢华,而是……太过简单。 与这奢靡的环境相比,它简单甚至有点寒酸。 宋旎欢拿起那簪子,簪子上点缀着一块碧玉,没什么水头,肉眼可见的粗糙,应该说是称不上是玉石。 她在谢家当少夫人时,经手的金银珠宝,首饰头面都是顶好的,见得多了,自然能分辨出东西的价值。 似乎簪子的主人十分爱惜,常将它拿出摩挲,这样的“顽石”,竟然被盘得有些光亮。 在牛油蜡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她拿着簪子,忽然恍惚起来…… 这个簪子,好像曾经见过。 多少年了? 是她还没及笄的时候,与谢檀在花朝集市上看到的,她只说了一句喜欢,拿起这簪子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他竟将它买了下来,留到至今。 宋旎欢陷入了沉默。 谢檀在外行军打仗,不知经过多少腥风血雨,能将这簪子一直带在身上,这便不是心意的问题了。 她忽然很难过,眉心拢起薄薄的愁绪,如果宋家没有出事,她是不是早就嫁给了谢檀? 他这样细心体贴,定会是个好夫君吧? 可惜一切回不去了,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宫婢将这根簪子小心的插在她的乌发上。 “宋娘子,准备妥当了吗?别叫陛下等急了。”陈良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后妃进幸,皆是要沐浴熏香,陈良遣了女官来伺候的很妥帖,宋旎欢却依然觉得烦躁。 这份烦躁来自于对即将发生的事的无可奈何。 陈良这个人……扒掉平和从容的外皮,竟是那样难对付的秉性! 那夜从谢家回来,谢檀直接将她带回了宫里安置在毓秀宫。 待谢檀走后,陈良却又返了回来,仍是那副皮笑肉不笑,客客气气的样子。 似乎是早有准备,他的话句句让她无法反驳,他并不顾她的难堪,陈良说:“娘子可知这世间事都是要有回报的?” “宋清宋大人一家的尸骨已安放在风水宝地,宋家原先的宅子,陛下也已经命人收了回来,陛下还说,娘子若是不喜欢住宫里,尽可以回到宋家祖宅去住。” “还有一桩事,娘子恐怕不知,陛下登基后就给了恩典,姜忠姜大人升了职,姜大人一家赴青州任刺史的途中遭了马匪,被逼的从悬崖坠下,尸骨无存。” 陈良叹息了一声,看着她惊讶的模样,似乎是在斟酌如何说下面的话,半晌,他笑道:“娘子不会还以为走得了吧?” 第188章 原来十四岁这样小。 姜忠一家灭门,就是他亲手承办。 她根本不可能离开谢檀。 皇帝对她势在必得,已经在为她清扫她到他身边的路。。 “陛下没有下令杀谢大人。如果陛下要动手,何必让他死在广陵运河工事上?”陈良平静道,“娘子误会陛下了。” “娘子如今在宫里虽然没什么位分,却有的是陛下的宠爱,身份尊贵不需对任何人低头,过着别人想象不到的奢靡生活,娘子身上的鲛绡,顶得上平民百姓一年的吃食。婆利国在年后就上了折子要求十九王子遗体返回故土,陛下想了法子安抚这才有得宋澜止的安宁。” 面色冷白的宦官神色一凛,半笑不笑道:“无功不受禄,这个道理,娘子明白吧?” “宋家小公子的身体已比先前在行宫好了不少,这都仰仗于陛下天南海北的寻来的奇珍药材。若是哪天这些药材断了?” 一直低着头的女子忽然抬眼,眼眸冷厉地望着面前的权阉。 陈良笑了笑,“若是陛下要宋澜止的命,必不会让你知道是谁做的。” 陈良身上的黑金蟒袍无声散发着权力的气息,他静静看着她,他的表情明确的表达了这是她必须遵从的命令。 他话说的不算委婉,宋旎欢怎会不懂。 她点点头,平静道:“明白了。” 陈良微叹。 “娘子,可准备得当了?” 陈良的声音现在在殿外响起,与前几日半是威胁半是请求相比,已然轻松了许多。 宋旎欢心中嘲讽,当皇帝就是好,想做什么无需自己说,就有底下人来办了。 可她又觉得自己不该是这样的心态,谢檀对她好,她亏欠谢檀一份情,她现在是无旁物,没什么能回报他的,唯有自己。 若是与他共度一夜能够还清,那最好不过了。 她也寄希望于谢檀的执念能够在得到她之后即止。 陈良也觉得不能让这二人像乌眼鸡一样再僵持下去,这女子性情倔强很有主意,皇帝又像个愣头青不懂变通,若是再这样下去,指不定皇帝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先前在谢家,他真的是暗自摸了把汗。 现在想着,男人和女人之间无非就是那点事,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皇帝若是得到她了,说不定就觉得乏善可陈索然无味了呢? 也许是嘲讽之意过甚,陈良担忧道:“娘子若是这般去见陛下,可不妥。” 经过之前那番交谈,她与陈良之间的生疏之意已淡了几分。 宋旎欢道:“公公可否助我?” 陈良看了眼一旁的霜华,“拿出来,给娘子用上。” 在宋旎欢惊讶的目光中,是陈良势在必得的笑容。 霜华将那药冲了水,哆嗦着递给宋旎欢,低声道:“娘子,陛下他、他是个好人……” “娘子万般不愿,都能得陛下偏爱,可见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往后必然事事顺遂。”陈良道。 怪不得能坐上太监里的头把交椅。说起话来让人听了觉得熨贴。 宋旎欢一口气将水喝了,唇角有凄凉的笑意,道:“督主宽厚,走吧。” 月上中天,宫里的夜很安静,也许和后宫空虚有关。 宋旎欢跟着引路的太监走着,心里很平静。 小腹的灼热感逐渐升腾,这种感觉,多少年前有过。 那时她便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如今亦如是。 只是当时的那种迷惘、彷徨,孤注一掷,都恍若隔世了。 “月亮可真美啊。”宋旎欢望着月色,淡淡道。 * 云梦泽缥缈峰。 缥缈峰到底有多高,没人能说得清。 山下的孩童说,云深处是神仙所居的地方。 可若问起仙人长什么样,没人能说得清。 提起仙人,老一辈的人说,仙人会在人们困苦和绝望的时候出现,孩童们也是一脸挚诚。 缥缈峰上有神仙,是几辈子传下来的事,深深根植在缥缈村每个村民心中。 芸妮儿想起自己前几日在江滩边上捡到的那个昏迷的青年,清冷出尘,闭着眼时都俊美的不似凡人。 村里的人牙子据说去过很远的地方,最见多识广,连她都说那青年说不定就是缥缈峰上下来的。 山里的月光很亮,隔着纸糊的简陋窗户,将外面映的白白一片,谢云霁披了件袍子去关窗,才推开一条缝,一股凛冽的寒气袭来。 万籁俱寂,山里夜深露重,连虫鸣兽呜咽声都听得很清楚。 从邑江顺流而下到这小村子,已然半月有余了。 谢云霁清醒后,就在这农舍里,体息运行了几个小周天之后,经脉中的阻塞之感终于减轻了许多,身体里江水浸泡的寒意不知怎的也全然消失了,只是胸口那旧伤还隐隐作痛。 他看着月华下的那只绯色布鞋,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头。 在他放下手中的支杆要关窗时,那个小姑娘破雾而出,小声道:“你醒啦?” 他微微颔首,“多谢恩人相救。” 其实他早就醒了,只是这些年在朝中如履薄冰的算计和已经形成的谨慎心性,让他并没有急于睁开眼睛。 而是不动声色的暗自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农舍、农妇、小姑娘。 是他们救了他,没有恶意。 谢云霁紧抿的唇角露出了一点笑意,语气也缓和了不少,“在下在此叨扰多日,还未谢恩人救命之恩,姑娘你家大人呢?” 芸妮儿诧异地看着他,撅嘴不满道:“是我救了你呀!咋还要找我家大人?我今年都快十四了,是大人了!” 谢云霁微微笑,拱手道:“原是姑娘救了我。” 快十四了…… 兴许是山里风沙大,少女黝黑的脸蛋泛着微微的红,一双眼睛清澈明亮,整个人如清晨的露珠。 原来十四岁是这样小。 她十四岁的时候,面临了人生中的巨变啊……那时的宋旎欢,会多么无助和绝望呢。 他却心安理得的袖手旁观。 那时的她,分明还是个孩子啊。 谢云霁眼神微黯,沉默着用手捂住胸口,那个地方,钝痛难忍。 第189章 在我身边还要委曲求全,不行 谢檀得知宋旎欢松了口竟愿意来侍寝的消息时,喜悦又怅然。 喜悦的是他终于和她的关系又要进了一步。 怅然则是因为……她真的是自愿的吗? 无论如何,只要她愿意到他身边来,他就是满足而开心的。 门被推开了,太监将她送了进来,而后宫门被重重的关上。 她垂首,柔顺道:“陛下。” 谢檀走过去搂住她,将她紧紧按在自己胸口,许久没有说话。 宋旎欢任他抱着,谢檀身姿挺拔,她竟才到他的下巴,她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谢檀身上关于男人的特质。 他阳刚而精悍,他的胸膛有着结实肌肉带来的力量感,这个人有着极强的侵略性,早已不是当初瘦弱的少年。 蓦然有股凉风吹过,她却丝毫不觉得冷,滚烫,灼热的感觉在周身蔓延,她的指尖在他宽阔的肩背游移,像是无声的邀约。 谢檀身子一僵,心中悸动不已,她低垂着头,乌发上插着自己送她的簪子,不施丝毫粉黛,朦胧又美好。 隔了近十年的时光,他终于要找回她了么? 他松开她,目光在她脸上仔细打量,“不生气了?” 宋旎欢摇摇头,“没生气。” 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要融化于温水里,呼吸都发烫,只有面前这个人,清凉凉的吸引着她。 “手给我。”他道。 宋旎欢不明所以,伸手过去任他握住自己的手腕。 谢檀的脸色沉了下去,松开她,“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样。” 宋旎欢忽然记起,他通药理,会医术,定是知道自己事先喝了那种药。 她不以为意柔声道:“你要什么,我都可以。” 谢檀咬牙道:“宋旎欢。” 宋旎欢道:“你为宋家建祠堂,还我宋府,澜止也在你手上……以后我会好好听话,不会再自以为是。” 谢檀道:“我宁可你现在再给我一下。” 她抬眼看他,他的额头依然触目惊心的红肿着。 “谁让你这样的?!谁让你这样委身于我的!?你可以拒我伤我,甚至为了反抗我捅我一刀都可以。” 他轻抚她的长发,“但你在我身边还要委曲求全、以色事人,不行。” 下一刻,他不再留恋她的温度,抽回了手,唤道:“来人,让陈良拿解药来!” 宋旎欢心中五味杂陈,那药性上来却不管这些,她不受控制地攀上他的脖颈,浑身软的像水。 他只得揽住她的腰。 她却一口咬在他锁骨上。 他不怕痛,也不躲,无奈道:“你真是……就会欺负我。” “我告诉你,我不会动宋澜止,你尽可以放心。我绝不会拿他来威胁你委身于我。” “我要的是你的心,你现在给不了,我可以等到你心甘情愿给为止。” “你我也算年少相识,对我连这点了解都没有么?” “我若是要害谢云霁,也绝不会让你知道是我要杀他。” 她松了口,唇上沾着他的血,美的惊人。 “信我一回。”他无奈道,低头看她,轻抚她的脸颊,忍不住吻了上去,“在我身边,你尽可以做你自己。” “打我咬我也好,只要凡事出自你的本心,我就很欢喜。” 陈良进来,看着皇帝月白色的亵衣又被血染了一块,很是头疼,前几日才额头受了伤,那几天都是在御书房隔着帘子听政的,今儿又不知是哪儿受了伤。 这宋娘子真是皇帝的冤家! 第190章 像寻常夫妻那样。 解药服下后,宋旎欢并没有立即恢复正常,还是昏沉沉的,身上虚弱无力。 谢檀凝望她白里透红的面颊,伸出手去,抹去她的泪痕,将她抱回了帐子里。 陈良知趣儿地退下,临走时带上了门,吩咐外面的宫婢别去打扰。 宋旎欢感觉身体里的热意在一点点退去,力量重新回拢,但她不想睁眼。 她感觉到谢檀在床边坐下,看了她一会儿,而后和衣躺在她身侧。 “你要是真的想离开我,想走,我不拦你。”他在她耳边喃喃道,声音里带着委屈,“只是你得把我的命也带走。” “当年是我的错,没能保护你,保护宋家,所以现在这些,是我活该承受的。”他将她圈在怀里,“在北境的每一天,我都很想你,从未想过放弃你,即使你已经为人妇。念了你许多年,如今我离你这么近了,你再叫我和你分开,我会疯的。” 他的气息包裹了她,他们离得如此之近,她的身子有些紧绷,没了药力的推波助澜,果然她还是如此抗拒他。 世间女子都被贞洁束缚着,被要求从一而终,甚至有许多烈妇为守贞投湖、自戕的。 而宋旎欢也不例外,贞洁的枷锁牢牢束缚着她。 在遇见谢檀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要二嫁,更没想过要与除了谢云霁之外的男子行夫妻之事,只是她现在既无法接受另一个男人的靠近,又不能去死。 感受到她的颤抖,幽暗的帐子中,谢檀没有再说话。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闭上眼睛,将脸埋在她的发间,许久,轻声道:“睡吧。” 药力褪去后,身体放松下来,谢檀的怀抱也没她想象的那样难忍,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谢檀本想听她呼吸均匀后再入睡,实则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以前在北境,他的精神需要高度集中,又念着宋旎欢,所以夜里总是辗转反侧,失眠多梦,入睡困难。 在抱着她睡的第一夜,一夜无梦,这些毛病都好了。 清晨的时候,宋旎欢忽然醒了。 她已为人妇,在她意识到背后顶着她的是什么后,还是难免红了脸。 而谢檀的呼吸均匀,他并没有醒,是无意识的作为。 宋旎欢放了心,知道这是男子清晨时特殊的时刻。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将他揽着自己腰的手挪开,试图从他怀中脱离出来。 然而还是让身后的人察觉了,一用力,下意识的行为,又将她圈了回来,还比之前贴的更紧。 那热力透过薄薄的布料烫在她心上,她觉得尴尬极了,整个人都蜷缩着,想尽量与他拉开距离。 她只是细微的扭动,而他太敏感,竟无意识地拱了拱。 宋旎欢脸红的不行,紧闭着眼,不敢再动了。 闭着眼,不敢动,蟹壳青将奢华的居室染上一层好眠的朦胧,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日头高照。 身上没有了不舒服的感觉,隔着朦胧的帐子,她看见谢檀肩背挺拔,正背对着她轻声与跪着的宫婢交代着什么。 “檀哥?你没去上朝么?”她下床趿上绣鞋,轻声问。 她的声音带着初醒时的娇憨,随意的问候,像是妻子对丈夫那样寻常,与他多少次梦到的一样。 谢檀看着她,心头发热。 第191章 谁让你羡慕别人了 其实谢檀慢慢察觉到了,宋旎欢的变化很大,性格、待人接物的方式、甚至连容貌,什么都变了。 当年那个……从马车上跳下来跟押送犯人母子的衙役吼《大昭律》虎虎生威的女孩子,变成了一个温顺淡然的女子,只有被他逼得无可奈何的时候,才会有一点反抗的意味。 宋旎欢才起床,不施粉黛,乌发雪肤,眼下有点乌青,美丽的面容透着隐隐的憔悴,她对他笑,他恍惚间能看见多年前她那张晶莹的小脸,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那时的宋旎欢,对他全身心的依赖,眼里流露出对他的喜欢和依恋,天真又贪婪,纯洁到他不忍亵渎,那时的他虽为高门公子,却真的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他自卑、敏感,担心说出自己的心意会吓到她,只将她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疼都来不及。 现在也依然,恨不得疼她到骨子里。 谢檀忽然想起,宋家出事之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京郊的猎场,她说要学骑马。 宋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闺阁女子哪有学骑马的,宋清宋大人又十分迂腐,自然不肯让自己的女儿学这个。 宋旎欢只好找到谢檀,耷拉个脑袋不高兴,谢檀一番询问后知道怎么回事儿了,告诉她,骑马有什么难? 谢家的公子自小除了会被教习大儒之道外,骑马这样的基本技能肯定是要学会的。 只是后来他到了北境,才知道自己学的就是皮毛,根本驾驭不了战马,如今他的控马之术在北境历练出来了,早已不是先前可比。 那时宋旎欢得知谢檀会骑马后,心中一动,问:“檀哥,你当真会骑马?” 谢檀看着她,挑眉,唇角有隐隐约约的恣意弧度。 “那你可会带人?”她又问。 谢檀便笑了。 “檀哥,在笑什么?” 宋旎欢的询问声将谢檀从过去的回忆中拉了出来。 “没什么。”他走过去揉揉她的头发,眼睛发亮,“想不想出宫走走?想不想去骑马?” 宋旎欢迟疑道:“出宫?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的脸……” “那简单。”他笑。 午后的阳光微醺,皇家猎场中并无闲杂人等,空气中只有风吹过草海的沙沙声。 两匹宝马,在风中微微仰着头,打了个响鼻,这姿态一看就是极好的品种。 谢檀腰背挺直,与黑色的骏马站在一起竟和马一样高。 高个子,俊秀,一双眼睛锐利而深邃,嘴角带着一点轻薄的笑意,有风吹过,掀起他银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那张脸白皙的像象牙釉,俊美的惊人。 她一时看呆了去,与重逢时不同了,果然云京风风水养人,将北境风沙的磨砺痕迹都渐渐隐去。 “试试这个。”他将那匹黑色的马牵到她身边,看她美丽的大眼睛似乎有点失神,又问,“在想什么?” “檀哥你……”她看着他,诚恳赞叹,“还是这么好看。” 谢檀将视线移开,看向黑色的马鬃,“脚踩着磴子上来,重心要稳,我扶你。” 宋旎欢哦了声,走到他身侧,这才发现他的耳根处竟隐隐泛红。她惊愕之后,忍俊不禁。 其实自从与谢檀重逢,除了谢檀对她的偏执之外,她觉得和谢檀相处还是很愉快的,这种愉快和多年前一样,亲切、松泛,像是对宋澜止,和亲人一样。 谢檀的别扭无非是爱而不得,只是天意弄人,若是当年宋家无事,她定会回应谢檀的这份爱意,说不定早已与他走在了一起。 而如今,能过一天算一天吧,澜止待在宫里养着,其实是最好的。 谢檀看着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去托哪里才能把她托上马? 她曾经就说过他好看,说他的白头发像神仙,如今她也依然觉得他好看么? 谢檀心头暖暖的,仿佛那些不甘和委屈都被抚平。 宋旎欢看了看马,又看看谢檀在她身侧严阵以待的样子,诚恳告知:“我……其实已经会骑马了。” 这还是那次谢云霁去儋州久久不归时她缠着谢府里的马夫学的。 他愣了一下,冷哼一声,心中一阵不快。 “只是些皮毛而已,要不檀哥你看看我骑得怎么样?”她眨巴眨巴眼睛,轻声道。 “好。”谢檀道。 她跨坐到马鞍上,已是十分小心,却还是差点儿掉下来。整个人紧绷着,怎么都不得要领,黑马在原地踏步,像是戏弄她一般,宋旎欢倔强地咬着唇一声不吭。 谢檀心想,果然是学了些皮毛。 “你不能心里怕它。”他走上前去拽住缰绳,“我牵着它,你放轻松些。” 那潇洒的黑马在谢檀的威压下果然温驯了不少,他走在前面牵着马,宋旎欢坐在马上。 “你若是心里对它有恐惧,它能感受得到,自然不会听你的话。”他道。 宋旎欢嗯了声,眼睛望着不远处的山脉,春光真是好啊,草长得很好,低下头去都能闻到隐约泥土的芬芳,这些天来憋闷的心口都舒畅了不少。 “那是什么山?我想去那儿看看。”她道。 谢檀利落地跨坐上来,他的手从她腰间穿过,结实的胸膛紧贴着她,冷冽的气息将她包裹住,道:“扶好。” 她眉眼带笑,“檀哥,快点儿。让我看看镇军大将军在马上的样子。” 谢檀唇角微微上扬,却又听到那个柔柔的声音:“之前谢云霁带我来过这里,那些勋贵子弟们马都骑得飞快,我看着可羡慕了。” 谢檀眉头蹙着,他知道她说的那次,就是她才到谢府不久,在皇家猎场试图逃跑那次。 “谁让你羡慕别人了?”他挑眉。 下一刻,马鞭落下的声音和马儿的嘶鸣声划过天际,两侧的树木飞速后退,惯性将她猛地向后扯去,稳稳跌入谢檀胸膛里。 她不由得兴奋起来,笑道:“快点儿,再快点。” 谢檀唇角有隐隐的笑意,多年前她就是这样,喜欢快,跟他说快点再快点儿。 他见她完全不怕,就彻底放开了速度,恣意驰骋,道:“抓紧。” 马儿驰骋在天地间,凉爽的微风呼呼吹过,山林、溪流、白云低垂,她的心飞扬起来,在侧弯和惊险处发出惊呼和赞叹声。 这种感觉太美妙了,她终于知道,这种感觉叫做自由。 第192章 我真是嫉妒他 二人奔袭到山脚下,乘兴而来,山下的景色果然是猎场不可比拟。 宋旎欢遥望着隐去的山脉,神色复杂。 她记得,这是玉泉山脉。 正想着,谢檀便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在想什么?” 宋旎欢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玉泉山……曾经谢云霁为了求得她的原谅,日夜往返于云京和玉泉山。 如今想起,像是前世的事。 见她没反应,他竟捏住她的下巴,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而后停下来看她,“不许想我不知道的事。” 宋旎欢僵在原地,谢檀还想再靠近她,她立即将脸别了过去。 他难免失落,那红艳艳的唇,在她熟睡时,他曾没忍住浅浅品尝。 还是不能光明正大的吻她,谢檀内心一声叹息。 但好歹,这回没砸他也没咬他。 若是在以前,宋旎欢必会反抗且暗自恼怒,如今,和谢檀经历了那些事后,她看到了他的真心,他顶着额头的伤垂着帘子听政了好几天,无论如何,他是真的爱她。 她没必要再去伤害一个爱自己的人。 所以谢檀的亲吻,她受着了,只再多的,她一时还接受不了,但毫不意外的,宋旎欢在谢檀眼里看到了欣喜。 她心中微叹,还真是很容易满足…… 天色渐晚,远处的流云泛起青灰色时,他们才慢悠悠地回到来时的地方。 谢檀将她从马上接下来。 回来路上他教她控马,她学的认真,最后一段路,是她自己骑回来的。 许是兴奋和运动所致,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嘴唇不用涂胭脂也很美。 而那双常常凄楚的大眼睛,此刻在夕阳下闪闪亮亮的。 她开心了就好,他想。 许是他看她的目光太过滚烫,宋旎欢脸红了,踮起脚尖轻轻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的声音又轻又快,“多谢你,檀哥。” 她突如其来的回应让谢檀乱了呼吸,感觉如过电一般悸动。 * 夜里,宋旎欢做了一个梦。 她看到满墙的爬山虎,绿油油的,雨水冲刷过一般。 爬山虎下是一对垂髫孩童,男孩子像谢檀,女孩子像她自己。 他们亲热地扑进她怀里,唤她母亲,唤她身侧的青年父亲。 她的身侧是谢檀。 白发青年面容上多了幸福岁月赋予的沉稳和淡然,但他看着她的目光依然灼热。 她看到自己在谢檀眼里的倒影,肌肤如雪,眉眼弯弯,穿着自己喜欢的绯色衣衫。 澜止也在,父亲母亲也在,唤他们一家去饭厅用饭。 十五的月亮真圆,哄睡了孩子们,谢檀背着有些酒醉的她在院子里遛弯儿,他的后背宽阔又结实,她的脸被淡粉色晕染,安心地把头埋在他颈肩,轻咬他耳朵,而后傻傻地笑着。 谢檀耳尖被染红,眼中满是宠溺。 后来他哄着她回到了房中,青纱帐落下,帐子里静谧又暧昧,不一会儿,帐子晃动了起来,随着摇晃,纱帐的微澜中露出青年紧窄结实的腰…… 忽然原本熟睡的孩子发出一声梦呓,他克制地停了下来。 她眨巴着眼睛看他,红唇丰盈,眉间艳光潋滟,这情动模样让他更难以自拔,一只手轻拍着儿子,一只手更用力揉她的身子,纠缠的吻铺天盖地落下…… “我们去外面。”他抱起她低声道,声音带着醉人的温柔。 这应该就是她原本该有的生活吧?若是宋家没有遭难,她早就嫁给了谢檀,会有一双儿女,父母亲健在,逢年过节带着孩子回宋家,还有时时刻刻保护她的澜止…… 画面一转,是一扇门,门里是女人婉转的气声和男人耕耘的声响,那男人察觉到她的注视,回过头来,竟是谢云霁脸,忽而又变成了谢檀! 心痛的感觉让她浑身颤抖,几欲难以呼吸。 宋旎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谢檀的脸,他俯身看她,银发与她的纠缠。 谢檀伸手过来,抹去她眼角的泪痕。 “怎么了?梦见什么了?”他的声音温柔低沉。 那夜宋旎欢虽然侍寝未成,他却再也不想一个人睡,每晚都宿在毓秀宫里,只要待在她身边,他就能睡得很好。 可今夜,她明显睡的不安稳,在梦里都在哭。 “怎么了?”他又问,拍了拍她的背心,“做噩梦了?别怕,梦都是反的。” 而宋旎欢还未从梦境中完全抽离,梦里听见谢檀与旁人翻云覆雨时心碎的感觉那样清晰……她咬唇恨恨地看着他,使劲儿推了他一把,而后背过身去蜷缩成一团。 谢檀毫无防备地被她一推险些掉下床去,“……怎么了?” 她也不理他,气鼓鼓地拒人千里之外。 若说梦都是反的,也对,果然与谢檀并没有在梦中的那种幸福美满。 可那就代表他没有梦里梦见的那样,与别的女子交欢? 想到这,她心里的酸涩减少了一些,似乎不那么生气了。 谢檀很是莫名其妙,有点不明白自己做错什么了,低声问:“生气了?” 有力的手臂圈起,将她的身体揽在怀里,他又说:“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她回过身来凝视他。 “不知道。”他老实答道,“只是不想让你生气。” 话都说到这,宋旎欢沉默了一下,道:“檀哥若是想跟我好,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谢檀道。 “我不想你有别人。”她看着他道。 她知道他是皇帝了,皇帝哪里能没有三宫六院?这个要求虽然苛刻,却是她心中所想。 妒的滋味太难受,她不想再来一次。 “我怎么会有别人?我不是让陈良回你了么,我从未娶过。” 她的目光带着审视,“檀哥今年都快二十七了吧?这个年纪即使从未娶过也不可能没有过女人。只是以后,我不想你有。” 谢檀微怔之后反应过来,简直是百口莫辩,只得答应道:“好好好,我不会有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这些年来我日夜都想着你,怎会有别人?” “就是会有。”宋旎欢小声道,低下头不再说话。 谢云霁也说心里只有她,却不影响他和郡主纠缠不清,还差点将墨兰收了房。 看着她垂首失落的模样,谢檀就猜到了为什么,拧眉道:“探子给我汇报过,你和谢云霁夫妻恩爱。” 说到这四个字,那种锥心之痛依然在,酸涩难言。 “难道事实不是如此?他……欺负过你?据我所知他并未纳妾,是收婢了还是狎妓?”谢檀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拥有了你还左拥右抱么?” 宋旎欢无奈笑了笑,“大家妇,本就是不该妒的,是我修行不够,做了远近闻名的妒妇。” 谢檀咬牙缓缓道:“有爱才会有妒,什么不该妒,你不要听那些教化女子的鬼话。” 他真是嫉妒谢云霁,她为他能妒,多好。 第193章 我们试试 夜色弥漫,谢檀的话让宋旎欢心里柔软极了,她轻轻叹了一息,随后嗯了一声。 看着她柔顺的样子,谢檀心疼不已,将她抱住按在自己肩头。 这些年不知她在谢家受了多少委屈。 他喜欢她这样依靠着她,想起适才她说的话,他有一瞬间的怔然,而后才醍醐灌顶般,松开她握住她的肩膀,不可置信道:“你方才的意思是愿意和我……?” “试试。”她轻声道。 刚见到谢檀时,她大松一口气,觉得在这样的困境遇到了故人简直是难得的幸事,更别说故人的身份如今已贵不可言。 可后来她才发现,他要留下她,他竟这样偏执固执,全然不顾她嫁过人又是残破之躯。 谢檀对她的好是实实在在的,她对谢檀的亏欠也是无法逃避的。 既然如此,不如试试。 “檀哥,你知道的,我与谢云霁少年结发夫妻四载,若说要我即刻就忘记他,是不可能的。”她低声道,手指蜷缩在袖中掐着掌心,“我试过的,忘不了。更何况他现在已经不在了……”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谢云霁虽然不在了,却比活着的时候在她心上的分量更重。 她无可奈何,只得安慰自己人死债消,在心里为他留出一块地方,天老爷可怜,也是可以的吧? “但我会尽量忘了他,好好和你在一起。”宋旎欢道。 谢檀的心口阵阵收紧,整个人僵在那。 “你轻点,弄疼我了。”她拧眉,看了眼他在她肩头的手。 因为太激动,他一时忘了收力,竟不小心弄疼了她。 谢檀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的发顶,有些委屈道:“可算等到这一天了……旎欢,你能怜我这一回,我这辈子都值了。” 曾经泥泞里的日子太苦,忽然照进来一束光,这束光消失后,他又陷入了冰冷的黑暗里。 如今他终于寻回了她。 心悸、心痛,酸楚又甜蜜。 他乞求道:“旎欢,你……你抱抱我。” 宋旎欢经过两个男人,自然是有对比的,谢云霁在她面前已比对旁人真实了很多,却还是一副谦谦君子皎若明月的样子,为夫为君的那种端直和掌控欲满满,从未放下身段像谢檀这样求过她。 宋旎欢讷罕,不禁失笑道:“你这是在撒娇么?” “撒娇算什么?”谢檀的手从她后腰缓缓移到脖颈,摩挲着她的脸颊,“我还想吃了你呢,每天都想你,太难熬了。” 他恨不得把一颗心挖出来给她,让她看看他有多爱她。 那些涩塞难言的时光终于要过去了么…… 宋旎欢没有回应他,气氛明明旖旎,她却从他怀中挣脱开,低声道:“我累了,睡吧。” 谢檀也不失落,克制地点了点头,又重新贪婪地将她圈入怀中,唇角的笑意扩散,道:“我不动你,就抱着你睡。” 她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 谢云霁啊…… 谢云霁。 * 谢府。 谢云霁的丧仪办完已数月,谢府却还是一片愁云惨雾。 谢氏长房独子,已逝的清河郡主唯一血脉,就这么英年早逝了,任谁都无法接受。 这伤痛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抹平的。 至少对于魏夫人来说是这样的。 这些日子她算是看透了,男人在子嗣这件事上来说,只在乎有没有。 纵使失去了谢云霁那样优秀的儿子,也只是让谢之桓难过了很短的时间,就疯狂投入到造人运动中去了。 送到书房的丫头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 没了儿子,就再弄一个出来。 真是恶心。 “小姐,以前有大公子在,你生了也白生,现在大公子没了,你要赶紧生一个才是啊!若是让旁人抢了先……”婆子在魏氏耳边劝说道。 见魏莲华不为所动,婆子又说:“老爷本就比小姐您大这么多年岁,到时候老爷两腿儿一蹬撒手人寰了,您依靠谁去呀?还是得自己生一个才亲!大公子没了,您肚子里爬出来的就是谢家独苗,贵不可言!” “要奴婢说,下次老爷来您这后,您这药就别喝了吧?” 魏莲华瞪了婆子一眼,眼中闪烁着愤怒和厌恶,她狠狠地咬了咬牙,语气坚决地说道:“我才不会给那老东西生孩子! 谢之桓的凉薄她是感受过的,只是没想到连对自己儿子也如此凉薄。 谢云霁那样一个人,年纪轻轻魂归幽冥,他怎能就难过这么短的时日? 原来她这些年来暗中打探到的都是真的! 谢之桓对发妻清河郡主也是薄情寡义,据说清河郡主死后没一年他就又娶了新人,身边婢女妾室走马灯似的换。 那他到底对谁有真心? 魏莲华终于知道,谢之桓身上那种气定神闲的风度是为什么了,就是对女子势在必得的笃定,最典型的传统士大夫志得意满的神态。 这样的人,女子对于他们来说只是玩物,哪有什么真心。 所以,她绝不会为他生孩子。 这些年来他对她的凌辱和轻视,到她反击的时候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菱花窗照在魏莲华年轻的脸上,她唇角的笑意有几分瘆人,心中已有了计较。 她唤来了自己的心腹丫鬟,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魏夫人身边伺候的一个丫鬟突然腹痛难忍,血流不止。经过府医的诊治,发现她已经流产了。 魏夫人震惊不已,在谢老爷面前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妾不知她有孕,又不是纸糊的,怎会端茶倒水就伤着她了?” 然而,这只是魏莲华计划的第一步。 接下来的日子里,任谢老爷再努力耕耘也再无喜讯传出,谢氏旁枝的几位爷甚至提出了将自己的孩子过继过来,谢之桓气的摔了好几个茶碗。 谢之桓虽心中悲痛,但也并未对魏莲华产生怀疑。反而认为是这些丫鬟身体单薄,或是命中无子,还赏赐了魏莲华许多珍贵的补品,希望她能早日怀上自己的孩子。 第194章 白衣修士 “小谢大人可真惨啊……本以为他定会再娶的,谁知竟随夫人这么去了。” “啊?小谢大人是殉情了么?不是修运河工事的时候因公殉职么?” “我也是听说的。哎他夫人才去了半年,他就也遭遇不测,也算是成全一对有情人了。”宫婢无不遗憾地说。 年纪大些的那个脑海中浮现出当年谢云霁高中状元金殿传胪时的模样,一身大红罗袍,清冷绝艳,令人不敢亵渎。 在勤政殿里问完话后走在出宫的甬道里,宫婢们为了多看他一眼都踩掉了鞋,而谢云霁停了下来,一双淡然的眼望向哪里,那些婢女就鸦雀无声了。 然他只是微微颔首,笑了笑。 那个年纪大些的宫婢现在想起小谢大人那风华隽秀的一笑,都仍然有心悸的感觉。 年轻的那个又道:“诶你听说了吗?谢之桓谢大人,一把年纪了还纳妾呢,就想再生一个。可是不知为何,那些侍妾迟迟未孕,可能是年纪大了吧……” “谢家一脉若到这一代断绝,那真是可惜呢。”宫婢叹息,想到了什么,又道,“小谢大人出殡的时候可气派了,天子亲卫里的缇骑抬棺呢,只是他没有子嗣,连个摔盆捧灵位的人都没有。” “那样一个人……却没有后代,要不怎么说天意弄人呢。不说了不说了,姐姐,针工局那边给宋娘子的衣物咱们还没去领呢,走吧。” 宋旎欢听了会儿,这些话像鞭子一样,抽在她身上,生疼。 这种心脏骤然紧缩的感觉,本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宋旎欢克服了这些无用的情绪,静下心来,看着不远处朝她走来的帝王。 而谢檀并不是没听过这样的议论,但对于他来说很庆幸,要不然她和谢云霁的羁绊会再多一份,是割也割不断的血缘。 还好她没有孩子。 他只得对她更好一些,来冲散她心中对谢云霁或者是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的歉疚和无奈。 谢檀通晓医理,宋旎欢自入宫以来,每日服的药都是他亲手调配的,日积月累的,眼看着亏空的身子好了起来。 他常想,以后若是她喜欢,他们也会有孩子。 这样,她心里的痛能少一些吧。 * 缥缈峰。 月华下,白衣公子的袖中有一抹光华闪过。 “师尊?”谢云霁惊愕道。 这种蓬门荜户并不隔音,更何况是他这样的习武之人,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听见。 来人敛气功夫了得,都近了他的门,他才察觉到。 怎料是玄烛禅师! 多年未见,老人鹤发鸡皮却依然精神抖擞,看着面前的贵公子,眼神不易察觉地剧烈变幻,却又深深克制着。 他扶起谢云霁,“子澈,为师将你好找!” “你果然没死!”玄烛禅师用回忆往昔的复杂语气道,“当年你母亲让你拜我为师,就要我护你周全一辈子!我老头子还健在,你怎能就先西去?那谢家为你发了丧,我还是不信,他们都说尸体入了海口寻不着了,我不信……” “子澈啊……”玄烛禅师声音有些颤抖,“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师兄?!”从门外又进来了一个青衣修士,看见谢云霁时有掩不住的惊喜,失声道,“还真的是师兄你!那个小丫头说她捡了个仙人,沿着邑河一带就这么一个村子,师傅说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是你!” “惊秋使。”温良如玉的贵公子微微躬身,唤出了叶惊秋如今在武盟的职级。 叶惊秋与他同是玄烛禅师的关门弟子,只是学成之后他回到了谢家,叶惊秋依然留在武盟,成了玄烛禅师的左膀右臂。 “徒儿不孝。”谢云霁跪了下来。 玄烛禅师长长叹息一声,望着这陋室里的摆设,十分寒酸,石桌旁边的蜡烛幽暗,有痕迹显示他几乎是席地而坐。 昔日贵不可言的天之骄子,如今竟如此这般……看着谢云霁削瘦的脸颊,玄烛的怜悯之心更甚。 “谢家发丧你不会猜不到,既活着,又不回去,子澈,你是做何想法呢?”他问。 青衣修士道:“朝廷换了皇帝,师兄,要不你别回去了吧!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听说那新皇帝和谢家还有些渊源?” 谢云霁沉默片刻,道:“既没死成,就不死了。只是徒儿心中时常疑惑,人活一生,是要追随本心,还是肩负该负的责任?心中有太多疑惑不解,在没想清楚之前,徒儿并无旁念。” “不入世,你永远想不通。”玄烛道,望着眉头微微拢起的青年,青年已全无昔日出尘的傲骨,更像是迷途的旅人,“你生在高门,半生顺遂,鲜少遇挫折,如今有了疑惑,便是你从那高处下来了。” “别人说是对是错没有用,究竟什么是对,需你自身体悟后才能知道。” “随师父回缥缈峰去吧。”叶惊秋道。 不等谢云霁回答,玄烛厉声道:“缥缈峰不是你躲懒的地方,你若是想找个地方疗伤,就在这农舍好好待着!你若是……想看看这世间,就跟我回缥缈峰去!” 对于失而复得的爱徒,玄烛并不予一丝温暖包容,逼着他站起来。 谢云霁颔首,道:“徒儿跟师父回缥缈峰。” 寒夜呼啸,漆黑的夜色中,邑江水翻涌不息。江边有一艘孤舟,无声无息地停靠在那里,等待着它的主人。 白衣公子站在苍穹之下,咳嗽了几声,单薄的身子却挺拔如剑,夺目又凛然。 芸娘扒着窗户沿,眼看着谢云霁跟着几位仙人隐去,抹了把脸,垂下头去,眼泪鼻涕擦了一袖子。 翌日,那神仙般的青年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袋银子。 谢云霁跟师父回了缥缈峰,他和母亲曾经待过的地方。 但他依然心绪如麻,并未豁然开朗,先前的疑惑反而更疑惑了。 为何缥缈村的人说缥缈峰上有神仙?跟师父上了缥缈峰当神仙,还怎么入世? 江湖一入深如海,他和谢家、朝廷将隔着比黄河更宽的河流,永不复返。 后来,武盟中多了一位白衣修士。 第195章 哀声恸哭也无济于事 缥缈峰。 “大师兄正在主峰上和惊秋师兄比试呢!” “哪个大师兄?”刚入门的小弟子问,忽而想起之前从盟中老人那儿听来的传言,“是那个下俗世修行的大师兄么?” “是啊,子澈师兄!” 据说子澈师兄十七岁时就习得师父所有真传,当真是惊才绝艳,离去十年,如今归来,那当然是要去看看热闹! 待二人赶到缥缈峰主峰的时候,那里来观摩的弟子们已经黑压压一片了,有刚入门的来看热闹的,也有沉浸在谢云霁剑意里的高等弟子,更多的是被他方才那一剑惊得嘴巴都合不上的普通弟子。 那一剑并无卖弄和威吓,只见白衣公子衣袂翩跹,轻描淡写又极其克制地一挥,竟将主峰上的迎客松顶削平,连同一起掉落在地的,还有叶惊秋的一缕青丝。 这一剑如果落在实处,叶惊秋的肩胛骨便会立即粉碎。 谢云霁已敛了剑意,并未想伤及叶惊秋。 这一剑令缥缈峰的众人明白,什么是惊才绝艳,为何武盟中的老人提起大师兄都赞不绝口。这个从尘世中归来的子澈师兄,在武学上竟从未懈怠过,修为远在二师兄之上。 众人看过热闹之后皆是赞叹不已,如痴如醉,那些高等弟子还沉浸在谢云霁精妙绝伦的凌厉剑气中难以自拔,是如何能将气控制的那样精准? 当年大师兄才十七岁啊……就已是他们远不能及的,真是太年轻了。 只有玄烛禅师才知道,谢云霁并未用全力,还是收着了,亦或者说是不能。 “你竟心脉损伤至此!?”玄烛放下谢云霁的手腕,脸色大变,“为何?” 夜里山间的风凛冽,白衣青年望着苍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胸腔中似乎总有一股烧焦的味道,这味道刻骨铭心,是带走她的那场大火的味道。 许久,谢云霁才轻声道:“师父,徒儿……再也没有妻子了。” 玄烛一怔,在此之前这个徒儿待人温和有礼,对谁都是端方有序,从未有过特别厌恶的和特别偏爱的,兴许是大家族讲究养气于心,并不表露憎恶。 所以在他听说他娶了妻,夫妻恩爱时也并没什么特别的想法,谢云霁温润如玉,又生成这副模样,哪有女儿家会不喜欢他的? 孰不知……他竟用情至深至此,当真是情深不寿了。 玄烛出家之前也有过妻室,年轻时性格刚烈,并不想被尘世所累,抛却一切遁入空门,后来随着岁月流逝,参透了高绝的武学,站在了武林之巅峰,心中却总是空荡荡的,有种悔意越来越甚,对妻儿的愧疚无法断绝。 情字最难了。 可看着面前的徒儿,从他到他身边来时,他就知道这是个学武的好苗子,又是故人之子,便倾尽全力相授,毫无保留。 好在他也是个勤奋上进的,这一身筋骨终究是练成了。 可如今,面前的青年苍白单薄,心脉损伤甚至无法使出全力,方才一番比试下来,玄烛看到他握着剑的手都隐隐颤抖。 玄烛再冷静理智,看见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弟子陨落至此,心中也生了怨怼,怨他不知轻重,怨他不知珍重自身。 玄烛还记得多年前,他习得了他浑身本事,出剑的速度和凌厉攻势都与他如出一辙,那时这个青年还是个少年,眸子幽暗,脸上的表情狂热。 可如今……玄烛到底是个人,是人就会愤怒和怨怼,看着谢云霁如今的颓势,如同眼睁睁看着上好的瓷器被打碎。 心中的怨怒要压不住,险些就要口出伤人的恶言,却对上青年一双清浅的眸子,那眸子干净清澈,有无措,有悔意,有……痛苦。 心中的那些怨怼,便如同被清泉涤荡干净,只剩下对弟子的悲悯和心痛。 玄烛的心变得宁静。 “到底怎么了,跟为师说说。”他道。 谢云霁将与宋旎欢的过往全数告知,重提往事并不轻松,每说到自己的一个错误的决定,他的心就像被看不见的丝线勒紧,要停下来喘息一会儿,才能继续说下去。 悔恨和蚀骨思念一直根植于他内心深处,从未停歇。 仿佛一开始就是死局。 那时他并不懂得收敛自己的恶意,狂傲、冷酷、戏谑地对待她。 一开始就给了她最重的伤害,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没有丝毫忌惮。 却没想到自己一点点深陷其中,一颗心全被她占据,曾做下的事却无法挽回了。 玄烛沉默片刻,没想到徒儿与发妻之间还有这样无法理清的纠葛,他以为他早已放下,毕竟像谢氏这样的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儿,发妻没了再娶一个就是。 “师父,徒儿……错了。”谢云霁道,眉间是痛苦的神色,“她宁愿死,都不愿意在我身边。” 如今她入了轮回没有?一个人怕不怕? “子澈啊。”玄烛抚着徒儿的头顶,声音肃穆宁静,口中传出奇异的音韵,如看不见的浪潮。 谢云霁心中的悔恨和痛意无法断绝,终于再也伪装不住,浑身像是泄了力。 苍穹之下,苍白瘦弱的青年跪了下来,额头触及地面,哀声恸哭起来 * 皇宫勤政殿。 “果然没死,是么?”谢檀道。 从谢云霁的死讯传来,谢檀就是不信的。 广陵指挥使呈上的折子禀报了已全力搜索邑江,谢家也派出了人马在上下游搜寻,皆未找到谢云霁的尸身。 众人都默认尸身入了海,葬于鱼腹了。 可谢檀一直不信,暗自派出东厂探子四下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陛下,奴才亲自去邑江沿岸挨家挨户拿着谢大人的画像搜寻了,确系有一农户女见过他。”陈良道,又斟酌说道,“只是陛下您若是下格杀勿论的令,只怕谢家有朝一日得知,不会善罢甘休,这有违君臣之道啊……” 谢檀不屑地笑了笑,“我这半辈子,做的有违君臣之道的事还少?” “若我怕有违君臣之道,当初就不会带兵攻入云京!”谢檀冷笑道。 “这是不同的,陛下。守天下,比打天下更难。”陈良道。 谢檀停下来看他,而后傲然一笑,“文武百官若有异议,那我担着就是!当了皇帝,若是连杀个人都瞻前顾后,这皇帝不做也罢!” 曾经他可以不杀谢云霁,可随着和宋旎欢愈发地亲近,他心中对谢云霁的嫉恨和怒意就更甚。 她好不容易答应和他试试,若是谢云霁再回来…… 谢檀从未这样迫切的想要一个人的命。 若没有谢云霁,她不会被伤及至此。 若没有谢云霁,她也不会和他的感情如此艰难! 尤其是想到谢云霁曾和她耳鬓厮磨四年! 谢檀的怒意燃烧,冷冷道:“谢云霁已经发丧了,就让他死个透。谢家若是知道,那是你办事不力,届时数罪并罚,脑袋就该挪挪地方了!” 陈良知道数罪并罚是指他给宋旎欢下药的事,抬眼望去,御座上的皇帝眉间冷冽阴寒,威压只比刚登基时更甚。 第196章 给自己挖坑了 谢檀现在觉得自己叫宋旎欢搬回宫里来,其实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先前总巴望着她在身边,喜欢看到她时的那种安心。 却不知夜夜与她同塌而眠也是种折磨,鼻息之间是她的幽香,帐子里与她又挨得那么近。 常常做一些靡丽的梦,气血翻涌,惊醒时尴尬不已。 望着身侧她的睡颜,简直是对他良心的考验,忍得实在辛苦。 夜里她翻身时无意识肢体上的触碰,那触感细腻温热,还有她的青丝与他的缠绕,迤逦在他胸膛,他轻抚上去,柔顺馨香,这一切如同无法抗拒的蛊惑钻进他心里。 谢檀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些荒唐的画面从自己脑海中赶出去。 只得闭着眼睛想朝堂上那些烦心事,一遍又一遍地想,繁杂的政事抽丝剥茧般地愈发清晰明了了,翌日上朝时再行处置,文武百官们都满意,谢檀只觉得又喜又悲。 谢檀这个人,对宋旎欢的渴望是从少年时期就有的,忍了这么些年,便在心里说服自己绝不可冒进。他答应过她的事,宁愿自苦他也绝对会做到,这倒是令人放心的。 宋旎欢还在睡梦中,呢喃着转过身来将腿搭在他身上,藕色亵裤中露出一截脚踝,又细又白…… 谢檀扶额,这样的画面连梦里都没出现过啊……只觉得脸上发烧,身体躁动,心脏砰砰跳得很快。 他轻手轻脚地将她的腿从自己身上挪开,起身,咬着后槽牙往御池方向去了。 等再回到毓秀宫,她还沉睡着,谢檀轻轻将她伸出来的半截手臂盖在锦被下,撑着头在破晓的晨光中看着她,她的眉间已不再像先前那样紧锁,闭目安睡的样子,让他觉得心里宁静又幸福。 给她每日服用的药物都是他亲自开的方子,而后去太医院挑选上等的药材,又根据她体质的变化而加减药量,其中还不乏安神养血的补药。 他看着她,她的容色不像先前那样苍白了,唇色不点而红。 他喜欢她健康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可以看很久,都不会厌。 清晨的日光将明黄的琉璃瓦折射出万点金光,宫殿屋宇上有喜鹊叽叽喳喳地叫早。 宋旎欢从睡梦中醒来,谢檀如意料中不在旁边,她虽不知他几时走的,但朦胧中有时是有感觉的,天还没亮,他就离开了。她暗自感叹,谢檀真是个勤政的君王。 自从搬回宫里来,她每日都要去与澜止说说话。 宋澜止虽然躺着没什么表情,但宋旎欢总觉得他能听见。 “澜止,我没认出你,你是不是会怪我啊?”宋旎欢坐在床榻边,握着他的手给他活动手腕,笑的眉眼弯弯,“我跟你说你怪不着我,谁让你不与我相认的?” “父亲若知道你成了如今这样妖孽的模样,估计都得气活了跳起来打你。”她咯咯笑着,而后起身燃香,“这是你最喜欢的味道了吧,那次你来谢家找我,教我合香,我心里就想,这人喜欢的味儿怎么跟我一样呢。” 她又给他换了只手继续按摩,压低声音莞尔一笑道:“我跟你说,你醒了之后我们就走。你不是在云州有宅子么,我们上云州去,我有一些积累,虽然不多,也够你我活一段时日了。再加上之前在谢家学的书画呀、刺绣呀、香道、品茗之道,都是谋生的手段,蜀绣的技术还是被你磨练出来的,到时候给一些未出阁的小娘子当女先生应当是足够了,更何况我还在宫里待过,那身价不得往上涨呀。” “咱们俩自由自在的过好日子去!” “你说好不好?”宋旎欢问道,知道他不会作答,她就自言自语地感叹,“自从宋家没了,你我就再没了选择的权力,活着或者死了都由不得自己,若真有一天你我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就好了……” 这些出宫后的设想,也只是睡不着时的遐思罢了。现实就是她只能随波逐流,弱者是没有选择的。 宋旎欢垂眸看着弟弟,正午的阳光将奢华的宫殿照得明晃晃的,闭着眼的青年白皙的近乎透明,皮肤下隐隐可见淡青色的血管。那一双锐利又戏谑的凤目生在俊美的脸庞上,任谁看了都要被这容颜惊住,可如今,他的双眼紧闭着,仿佛不想再看这世间。 其实,宋旎欢能看出谢檀照顾宋澜止的用心,宋澜止所用的药和针灸之术,都是他和太医院合议后写的方子,更不用说从天南海北找的奇珍药材,诸多办法之下,宋澜止再无形容枯槁,看起来竟和平日无异,只是睡着了。 她知道,很多于她这样的后宅妇人来说是天大的事的事,其实与国事政事相比,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谢檀如今身为帝王还为她的事这样挂心,这份心意很难得了。 “旎欢。”年轻的帝王撩开帘子唤道。 她乌发如瀑垂在床榻边,肤白如雪,看见他,笑了。 他对她伸出手,她便起身走进他怀中,轻轻环住他的腰,他将她拢在怀里,眉间有笑意,“真好看。” 抱了许久,他松开她,一只手却还环着她的腰,有些不悦地在她耳边道:“以后……不许披着头发见人。” “啊?”宋旎欢有些诧异道,她曾经在谢府梳了一段时间妇人头,可她发量多,头发都挽起来实在坠的头痛,偏谢云霁又喜欢看她披着头发的模样,便允了她梳着还像云英未嫁的小娘子的发型。 后来那场火之后,到了侯府,又被送到宫里,她却自觉地梳起了妇人头。 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将头发披着,也不知道怎么引得谢檀不悦了? 看着她睁着大眼睛讶异的样子,谢檀又发出鼻音嗯了声。 “为什么?”宋旎欢问,“檀哥说要与我坦诚相对的,说过只要是我心中所愿,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被她拿自己的允诺噎了一下,过了片刻,谢檀道:“在我面前可以。” “只有在我面前可以披着头发。”他又强调道。 她样貌太过出挑,这些日子又被他养得艳光四射,今日他从光华门里过,看见她往澜止的宫里走,一行巡逻的侍卫见到她,明显放慢了脚步,那些兔崽子眼睛像长在她身上似的。 想到这谢檀就来气,垂眸看着她不满的样子,红唇微微嘟着,可爱极了。 他心念微动,连忙将视线移到别处,“澜止好些了吗?” 第197章 他怎么一点就着? “眼看着好很多了,都胖了。”宋旎欢看着他,问,“檀哥,澜止他……会不会这辈子都醒不来了?” 她目光沉静,并无哀恸和忐忑,只是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谢檀心中涌起深深的怜悯。 他少时就醉心药理,后来去了北境,与那边的巫医多有交涉,闲暇时仍追求岐黄之术,现在当了皇帝,除了上朝和陪伴宋旎欢,他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太医院。 有很多病是急症,下了猛药来对冲,说不定能起死回生。也有些病是沉疴已久,需要慢慢调理。除此之外,还有极少的病症是半死不活,药石无医,最好的结果也是在大量精力和金钱的滋养下,几十年就这样走到生命的尽头。 偏偏宋澜止,就是最后一种,纵使他上下求索翻遍医术,也没有旁的办法。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宋旎欢的目光落在沉睡的弟弟脸上,并未露出失望或悲痛的神情,她平静的出乎他的意料,淡淡道:“麻烦檀哥了。” 谢檀心中一软,对她的歉疚更甚,又将她重新搂回怀里,道:“说什么麻烦,与我这么见外。旎欢,你还有我。” 有他在,他会给她他的所有,她没有家人了,他便是她的家人。这天下,只要她要,他都给得起。 宋旎欢却回避他炙热的目光,只是柔顺地依偎在他怀中,心中的绝望更甚。 “我给你准备了轿撵,以后你来广阳宫,或者在宫里要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坐它出行。”谢檀松开她道,又牵着她的手往殿外走,“来看看。” 出了毓秀宫宫门,便看见一辆镶嵌着宝石和云母的华贵轿撵,华盖上方有孔雀和一些鸟类亮丽的羽毛随风摇曳,轿撵的四个柱子是紫檀木,华贵的鲛绡被染成了明黄色作帘,风一吹起有悦耳的铃声和不知哪来的异香。 一般这种在宫廷中的轿撵都是由四名太监抬着,而这一辆却是由一只通体雪白,健壮修长,鬃毛飘逸的宝马拉着。 那马儿的鼻梁骨和额头处的配饰镶嵌着上好的南红玛瑙,与通体雪白交相呼应,艳丽极了。 马儿似乎知道自己貌美,高傲地扬起头颅,打了个响鼻儿。 谢檀一眼看过去,威压弥漫,方才还高傲的马儿低下了头颅。 这是北境的战马,训练有素,见过大世面,绝不会再出现像上次那样被一些小动静就惊到的情况发生。战马现在要做一只拉车的马,显然是有些不服气的,作为动物虽然智力不高,却对危险有着感知力,对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马儿显然是只有低头的份儿。 谢檀将缰绳交到宋旎欢手中,“以后乘着它。” 她不要名分,他暂时也给不了她皇后之位,但他不能让任何人觊觎他的女人。 他要让阖宫的人都知道,她是他的心爱之人。 宋旎欢看着这辆招摇至极的香车,无奈道:“这……这是送给澜止的吧?” 这明明就是澜止的风格啊,光芒四射,花里胡哨,谢檀怎么和澜止一个审美? 她若乘着这个招摇过市,那很难不被人注意到。 谢檀看着她,道:“送给你的,不喜欢吗?” 看着他忐忑的目光,还有周围人期待的样子,宋旎欢不忍驳他面子,嘴角翘起,道:“喜欢,真是漂亮。” 原本不苟言笑的帝王绷不住了,松了口气,微微一笑道:“那就好,以后都乘着它啊,极为配你!” 夜里,帐子放下,他又将她抱在怀里,宋旎欢的手自然地搭在他腰间,快睡着时道:“檀哥,你什么时候沐浴过的?” 他身上有沐浴过皂角的清香,头发也总是清新柔顺的。 “清晨,你没醒的时候。”谢檀如实答道。 “啊,为什么早上洗澡?”她问。 “……”谢檀无语,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说呀。”她抬头看他侧脸硬朗的线条,觉得早上沐浴一定是有点说法。 “习惯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些无奈,脑海中又浮现出总在夜里出现的画面。 “哦。”她淡淡道,扭动身体想转过去找个舒服的姿势睡觉,可她这一动,谢檀像过电一样,腰连忙往后挪了挪。 她看着他与自己拉开距离,愣了一下,道:“檀哥若觉得与我同眠睡不好,大可以回自己殿中去……” 话音未落,他一手拉过她扣住她的后颈,低下头去轻轻咬了下她的红唇以示不满。 为这些天的夜不能寐向她讨要些利息,不过分吧? 宋旎欢睁大眼睛,“你……” 他并不放开她,又轻轻蹭了蹭她的红唇,低声道:“我不要自己睡,就喜欢跟你睡,别赶我走。” 宋旎欢叹息一声,之前在谢家,他后背挨了鞭子还叫她陪着睡,是小孩子么还要人陪?这毛病怎么当了皇帝都没改啊…… “没我的时候谁陪你睡?”她嘟囔道。 “只有你!”他强调道,“你当谁我都愿意呢?” 宋旎欢脸上漾起笑意,抬起头搂住他的脖子,他手臂一收又将她紧紧锁在怀里。 “真的?”她问。 “当然真的,怎么总不信我?来你说实话,你……你以前当真不知道我喜欢你?”他不满道,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宋旎欢笑的眉眼弯弯,她怎会不知道他喜欢她呢,从她在假山上夸赞他的银发像神仙,他呆呆看着她的时候,她便知道了。 当年他没有对她表白,小心翼翼地藏起对她的喜欢,可他不知道,她早就注意到在她的手不小心触碰到他的时,他骤然缩紧的拳头,还有她看着他时他迅速飘红的耳根,他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从来都是情不自禁,是根本藏不住的么? 她笑道:“不知道。” 知道,一直都知道,你喜欢我。现在也是仗着你的喜欢消磨着你的耐心。 他从少年时对她小心呵护,在谢府时对她暗中保护,现在为她敛父母尸骨,照顾澜止,十年了,他对她的心一直没变过啊…… 想到这,宋旎欢就觉得心中一片柔软。 他不由地微恼,他对她的付出和微末之处的心意,她竟全不知道! 即使他安慰自己那时她年幼懵懂,却还是有种被辜负的难过,他刚想叱她没良心,却对上她一双全是笑意的眸子如水一般潋滟,那些话就都说不出来了,不悦也烟消云散,一不小心,他又贴上了她的唇。 这次不是上次那样的轻咬试探,而是急切地深入,却不得要领。 谢檀的吻那样生疏,甚至不知道将鼻子侧过去,高挺的鼻梁撞得她生疼。 她恍然大悟,意识了什么,眼里有明媚的笑意。 下一刻,她摩挲着他的脸,咬紧的牙关松开了,温热的唇回应他的,轻轻地带领着他。 他握着她的腰的手收紧了。 宋旎欢鼻端是他的体息,耳畔是他凌乱的呼吸,她感觉到他的炙热,按住了他的手。 怎么一点就着啊…… 第198章 亲一亲总可以吧 谢檀的领悟能力很强,从原先的不得要领,到几经探索便得其精髓,吻得她喘不过气。 她按住他的手,他便顺从的停下,但对她的吻却不停歇。 亲一亲,总可以吧? 直到他自己觉得实在不行,才停了下来,慢慢平息涌动的欲望。 他不会在没给她名分之前动她,如若那样,他成什么人了? 他要明媒正娶她,不然这些年对她的深情是说着玩的么? 宋旎欢睁开眼,眉目舒展开来,看着忍得辛苦的青年。 真是不一样……在情事上,谢云霁向来是没什么节制,即使在她与他冷战的时候,他也要强迫她,事后再极尽温柔去哄她。 可她不喜这样,这样只会让她觉得屈辱和低人一等,仿佛自己只是被发泄的器具。 男女之事应是两情相悦,愉快的享受其中,方为鱼水之欢。 而谢檀的定力,显然比她想象的要好得多。 或者说与其让她不高兴,他愿意节制自己的欲望。 他连亲吻都不会,竟真的在她之前没有过任何女人? 宋旎欢的眸中有复杂的情绪。 谢檀亲了亲她的眼睛,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别看我,别直勾勾的看我。” 他受不了。 夜风浮动,宋旎欢唇角勾起笑意,埋首在他颈间,耳侧是他极快的心跳声。 他的心跳似有催眠的作用,她渐渐坠入梦中去。 她的呼吸逐渐均匀,谢檀在月华的清辉中看了她一会儿,紧紧将她抱在怀里,低头又吻上了她的唇。 他的身体并没有方才翻涌的欲望,而是一种美好宁静,酥酥麻麻的,只想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二十多年了,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曾经她在他心底陪伴着他。 现在她终于在他怀里,只属于他一个人。 虽然她现在还未向他敞开心扉,或许还未……爱上他,即使这样,他都觉得足够幸福了。 这么想着,心中对谢云霁的嫉恨更深,四年啊,谢云霁曾和她多少次这样亲密接触过,她这样甜美诱人,任谁都无法把持住吧。 更何况她曾多次在他面前表明了对谢云霁的爱意。 她目光坦然,又带着疲惫和无奈,对他说,她爱谢云霁。 他知道只要他想,可以命令她再也不许提起谢云霁,命令她脱光了衣服取悦他,反正与她重逢时她已是那副顺从柔婉的模样,也做好了献身的准备。 可他,不愿。 十四岁那年的她如同一颗珍珠,在他心头闪耀,困住了十七岁的他,现在他已经二十七了,她在他心上依旧比任何事任何人都重要。 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站在那,他就想把世间最美好的一切捧在她面前。 他耐着性子,小心翼翼地养护和陪伴,让她无神的眸子又有了色彩,曾经那样的灵动鲜活又回到了她身上。 他喜欢她这样,无拘无束,快乐,恣意,不委屈,不屈就。 如此,他做的一切才有意义。 他终于可以做她的依靠。 唇间的香甜柔软给了他温柔又微弱的回应,她眼眸微睁,光波流转,轻咬了他一下,嗔道:“又、又又偷亲我……” 他的薄唇弧线美好,扬起笑意,轻拍她的背心,“不亲了,睡吧。” “过几日,万邦来贺,宫里人会多起来,你若是想见人,就放心大胆出来走动,看看热闹。若是嫌吵,就在宫里玩儿,晚上不必等我,先睡,我可能晚点再回来。” 他还在絮絮叨叨嘱咐,她却又闭上了眼睛。 他将她静静拥在怀里,也阖上了眼。 * 宋旎欢醒来的时候,心情很好。 谢檀后宫空虚,所以一般后宫里都是很安静的,而今天却有些喧闹。 她恍然想起昨夜临睡前谢檀跟她说的事。 万邦来贺? 新朝初立,的确是到了万邦来贺的时候。 她收拾收拾起身,唤来了霜华为她梳妆。 小丫头原本沉静的一张脸有掩不住的兴奋,忍不住道:“娘子,外面可热闹了!” 咦,不是说过几天才到正日子么,怎么今天就热闹起来了? “有些早到了的使臣,原本该在鸿胪寺安排的驿馆住着的,但陛下说何必麻烦,就直接让他们进宫来了,好吃好喝招待着,那些人都看呆了。”霜华道。 宋旎欢笑,这的确是谢檀的作风,很直白,不拐弯抹角。 【我不要自己睡,就喜欢跟你睡,别赶我走。】 昨夜他的话还在她耳边。 他不像谢云霁那样喜怒不形于色,谢檀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免得猜来猜去。 这样甚好。 宋旎欢穿戴整齐后,出去转了转,太监宫婢们行色匆匆在布置着大典的装饰,还有一部分往西苑那边疾步而去,使臣们都安排在西苑。 看似繁杂匆忙,实则井然有序。 原本安静冷清的皇宫,忽然就变得热闹了起来,宋旎欢仿佛能想象得到三日后的盛况。 届时不仅文武百官,朝廷命妇们也会进宫来的吧。 看来是不宜出门。 更别说坐着那招摇的轿辇出门了…… 宋旎欢回到了毓秀宫,对霜华道:“你想出去看热闹就去吧,啊。” 最后一个音带着温柔理解,微微上扬。 霜华迟疑片刻,道:“娘子,您真的不想看看二公子如今到底是什么模样么?” 二公子…… 霜华曾是谢檀的婢女,在今日之前,霜华对二公子成了皇帝这件事并没有具象化,也许是谢檀在谢府的待遇实在太惨,在霜华心中他依然是那个坚韧又和善的主子,可想起方才看到的场景,她心中不禁骇然,二公子他……真的变了个人似的。 “什么意思?”宋旎欢问。 “您去看看就知道了。三日后,人多,您换上宫婢的服饰在人堆里没人会发现您的。”霜华又道,“陛下他,一定也想让您看看现在的他。” 宋旎欢不置可否,却将霜华的话听进了心里。 这两日,谢檀果然白日里都不见踪影,夜里到很晚才回来,那时她都扛不住睡意先睡下了,只感觉到他上床来将她搂进怀里,有时会絮絮叨叨跟她念叨什么,有时又只是亲亲她,她迷迷糊糊地回应他的吻,他就停下来不敢动。 第二天醒来,他就像没来过一样,枕畔连余温都没有,想来是走的很早。 到了第三日,万邦来贺的正日子,宋旎欢到底还是决定出去看一看。 第199章 万邦来贺 她跟在霜华后面,混在一众宫婢里,从后宫鱼贯向前朝涌去。 原本喧闹的宫殿已经变得清静,人都聚在了太和殿广场上。 她站在人群里,被挤在宫婢最后面,看不清最前面是什么情况,只能看到内侍们都换了新的服制,有条不紊地带领着身着各种奇装异服的使臣们,那些使臣有的连发色和胡子的颜色都跟中原人不一样,还有的甚至连眼睛的颜色也不同。 相同的是,他们对着高高在上的那个年轻帝王都有着发自内心的尊崇。 宋旎欢从身边宫婢交头接耳的话语中得知,原来不是所有新朝都会迎来万邦朝贺这件事,只有对王朝强大的实力和皇帝个人魅力的认可,才会吸引周边各个国家前来朝拜。 他们捧着奇珍异宝,穿越千山万水,只为一睹天朝上国的风采。 在这场盛会中,除了和实力相当的国家结成一些互利互惠的契约,还有就是对一些实力较弱的国家给予优待和庇护。 这样的盛景,并不多见。 接着就是各国使臣长长的颂表,通过一旁通晓四方之语的译官令的翻译,宋旎欢才知道谢檀的权力大到不可思议。 王朝现在并无藩王制衡,皇权达到前所未有的中央集权,大昭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皆有谢檀曾经的北境军心腹驻守,百万雄师甘听命令,甘做谢檀的刀,做谢檀的剑,做谢檀在朝堂上肆意的底气。 像谢檀这样手握军权的皇帝,并不需要平衡君权与臣权之间的微妙细节,常常强势地输出自己的意志,言官们若有异议,他也照样我行我素。 这么一来的结果就是各项政策实行的极其有效率且迅速,偏他的决定大多都是正确的,尤其是在北境那几年对边境各国的了解,和对民意的体察,几番操作下来,大昭上下几乎焕然一新。 对外邦的政策也不全是赶尽杀绝,强硬而有底线,但该给的利益分割一分不多占。 自然引来了万邦来贺。 她遥遥望着他。 帝王一身黑金冠服,这种庆典才穿的服制将他的身材勾勒的很好,宽肩窄腰,端坐御座之上。 看不清脸,在使臣五体投地跪下朝拜时,他只微微颔首,泰然受了。 宋旎欢唇角浮起笑意,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 人群中有一个目光看了她有一会儿了,见她离去,竟追随而去。 人都往庆典的方向去了,宋旎欢和霜华回毓秀宫的路上清净的很,待走到宫门口,便看见那招摇的香车,那匹白马看见她过来,愣了一下,而后使劲儿打了个响鼻儿,蹄子躁动不安地踢踏着地面,像在抱怨似的。 她忽然有种自己是个不称职的主人的念头。 这些天大家都忙着,莫不是把它给疏忽了,忘了溜它? 宋旎欢和霜华对视一眼。 霜华:“奴婢不会驾马车。” 宋旎欢道:“我会。” 白马和香车的连接处很结实,她试了几次都无法松开,只得和霜华一起坐在这辆招摇的马车上,去哪里溜溜呢,人都往太和殿去了,西苑那边有片马场,西苑的使臣们肯定都不在的。 就去那里。 白马很有灵性,知道身后拉着车,不能恣意奔跑,便慢悠悠地在草场上散步,走着走着,像是意识到了危险,竟忽然不安起来。 下一刻,从她们身后赶上来一匹黑马,马上有个男人,与香车上的宋旎欢擦肩而过时吹起了响哨。 白马毕竟曾是战马,感知到那人的危险气息,竟跑了起来,那人在后面穷追不舍,白马身后还拉着沉重的香车,已是尽量奔腾,却还是被后面的黑马又追了上来,顷刻间那黑马挡在了白马行进的前方。 男人勒停了黑马,自高处俯瞰她,目光不客气地在她胸臀处打转。 这女子穿着宫婢服制,却出落得像个天仙,乌发雪肤,红唇诱人,脖颈修长,身材玲珑。他肆意打量着她,看样子应该是趁着没人出来放马的。 一个宫婢而已,就算是天为幕地为席就地办了她也无妨。 宋旎欢压住心头的不安,沉默着与这个人对视,这人奇装异服的,应该是来贺的使臣,在众人都在太和殿的时候,他怎会来此处? 他看她的目光像在看猎物,男人笑道:“姑娘,马不是这么放的。” 说着竟扬起手中的马鞭朝白马臀上抽去。 白马敏锐地感知到男人身上的侵略性,但被套着缰绳躲闪不得,只能不安地踢踏着脚下的泥土,身上的鬃毛都要竖起来了。 下一刻,一只清瘦修长的手紧紧握住了落下的马鞭。 宋旎欢和男人一同转头看去,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罗红色的朝服,形容清俊,眼眸锐利,由于一路是奔跑过来的,还微喘着,白净的面容泛着一抹红。 “阁下放肆了!”他掷地有声道,而后放下马鞭,直插在宋旎欢的马车与男人之间。 男人眯了眯眼,觉得这少年眼熟,忽然想起来了,道:“你?你不就是刚才的那个……译官令?” 少年挺直了胸膛,目光如炬,“正是。阁下此刻应在太和殿,而不是在此处。” “大昭是请我们来做客的,怎么,还要拘着客人不让到处走动?”男人不屑道,挑了挑眉,“这婢女漂亮,我要她,当礼物让我带走吧。” 说罢,男人手中那马鞭若有若无的荡着,刻意挑动少年的衣角。 少年丝毫无惧,冷冷道:“想来贵国还未开化,在我大昭,女子不是物品,若想求娶,是要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聘过礼通晓天地的。更何况此女是大昭皇室层层遴选上来的婢女,乃良家子,并不是你等番邦说要就要!” 怎料男人野性不驯,抽出手中的刀抵着这单薄的文官的脖颈,不屑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小谢大人!”不远处传来男子嘹亮的声音,打断了这边剑拔弩张的争执。 这四个字令宋旎欢心跳停滞了一下,赫然向那少年看去。 第200章 云玠此人 而从不远处赶过来的那个男人,宋旎欢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他们身上的服制,是天子亲卫的特定服制,虽然换了庆典的新着装,那肩头的标志却未改。 周忠本领了兵部尚书一职后就成了个文官,不再领兵带队了,可万邦来贺这种规模极大的盛典,他哪能闲的下来,便又领了天子亲卫的职,带队拱卫皇城安全。 对于宋旎欢,他是熟悉的,曾带队巡逻时偷看过她几回。 不愧是让谢檀念了多年的美人。 美人虽美,却冷的很,看着人的目光也是冷冷的,好生无趣。 但她此刻看着他,却带着笑意。 周忠身后跟来的天子亲卫横列一队,个个身高腿长,彪悍挺拔,他们挡在宋旎欢的马车前,将她与这番邦男子全然隔开。 “小谢大人,您没事吧?”周忠看向谢云玠,关切问道。 这可是几天前才打马游街红袍簪花的探花郎,是在皇帝有意无意打压豪族世家礼重寒门时,从一堆铆足了劲儿的寒门子弟中仍凭实力杀出重围的探花郎! 炙手可热的人物,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谢云玠颔首,平复了激动的情绪,沉声道:“多谢周大人,下官无事。” 确认了谢云玠的安危后,周忠对那番邦男子笑眯眯道:“这位大人,可是迷路了?怎走到此处?可要我带您去太和殿?” 男人看这阵势,收敛了几分不羁,道:“你们中原人真是奇怪,不是礼贤下士么?怎么我讨要个宫女当礼物,都这么难?” 这礼贤下士用在这倒是妙得很。 谢云玠到底年轻,脸上浮起不屑之意。 周忠面色不改,沉稳道:“这位大人误会了,她并不是宫婢,而是我们陛下的心上人宋娘子。大典正在进行中,大人您擅自离席,恐怕会被有心之人视为对大昭不满,还请您速速回到宴席之上。” “陛下的心上人”。 那男人便了解了。 大昭的这位新皇帝的事迹他是听说过的,方才在太和殿的一瞥,那皇帝身上千军万马的气势压得人喘不上气,看来这个女子他是动不得了。 “好吧,我这马每日都要遛,方才我实在担心,才过来这边。”男人识趣地为自己开脱道,转身要走。 “等一下!”谢云玠出声打断道,“你惊了宋娘子的马,让宋娘子受惊,还没给个说法。” 周忠摸摸鼻子,抱臂看着那番邦男子。 那男子只得咬牙转过身来,向马车上的宋旎欢抱拳道:“方才是某的疏忽,对不住!惊扰了!” 宋旎欢颔首。 那男子调转马头,朝反方向去了。 “多谢。”宋旎欢对周忠道。 周忠笑了,这还是这些日子以来她第一次正眼看他,他摆摆手,“娘子见外了!我们是天子亲卫,负责守卫皇城,娘子的安全自然是我们分内之事。方才如何,娘子没惊着吧?” “哟!这不是泠鸢吗!”他忽而看向那白马,走上前来左看右看惊讶道,“这是陛下亲自接生的爱马,平时都舍不得骑,在北境带过来的那一批马里,最漂亮的就是它了,怎的现在干起拉车的活了!?” “泠鸢?它有名字?”宋旎欢道。 “是啊,陛下取的名字,雅致的很呢!这得亏是泠鸢拉着您,泠鸢通人性的很,心里有哈数,若是别的马惊着了,绝对把您甩的七零八落的。” 听得周忠的夸奖,泠鸢傲然甩了甩耳朵,鼻孔里喷出白气来。 宋旎欢忍俊不禁,原来是这样优秀的小马啊。 “多谢您,您是?”她问道,心想可得在谢檀面前为这将领美言几句。 “我姓周,是兵部尚书,闲不住……还是带兵舒服。”周忠道,看她脸上有笑容,有几分不好意思道,“您不必与我见外,我早几年就知道您的名号了,您这笑脸多对陛下来点就是了……” 宋旎欢尴尬地笑了笑,“哦,是陛下身边的老人吧?那还是要多谢周大人相救,若是没有您出手,我和这位……谢大人,还真不知怎么收场呢。” 方才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这少年并无丝毫退意。 谢云玠…… 宋旎欢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感谢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那少年截断了话头,他道:“宋娘子不必谢我,万邦来贺本是喜事,是那蛮子不知进退毫无廉耻可言,今日若不是宋娘子,我也会出手制止。” 下一刻,他话锋一转,不失风仪地恳请道:“周大人,我有几句话想和宋娘子单独说。” 周忠和宋旎欢皆是一愣,而后周忠看向宋旎欢,见她颔首允了,他才带兵离去。 周忠一步三回头,他心里直突突,这小谢探花也出自于谢家,和谢云霁是同族同辈,而谢家是一个庞大的概念,族人众多,不知见过这位曾经的嫂嫂没有? 怎就让他们两个碰上了? 还有这宋娘子,今天终于和她说上话了,她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相处,怎的谢檀和她进展就这么慢?她胆子倒是不小,这种情况下一般养在深闺里的女子早就吓得花容失色了,她看起来还算冷静…… 马场这边,谢云玠看着宋旎欢,唇微微动了动,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位嫂嫂,他是见过的。 在陈郡谢府,嫂嫂曾经迷了路,向他问过路。 嫂嫂并未梳妇人头,像未嫁的少女那样将乌黑的发辫放在右侧肩头,雪白的狐裘大氅将她包裹住,露出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她的声音柔柔的,笑容比不远处的云霞更美。 谢云玠不同于陈郡谢府的其他谢氏族人散漫惫懒,也不同于谢云霁的天赋秉异,十六年如一日的刻苦读书,只为一朝求得功名献身社稷。 那一晚的她和傍晚的云霞都镌刻在了他的心头,谢云玠苦读的人生中,忽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第201章 只能喜欢我 他以为她也是来窥视他那表哥的心怀野望之人,便不怀好意地给她指错了方向。 后来在家宴上,看她坐在表哥身边,才知她就是那位深得表哥喜爱的嫂嫂,少年心中才燃起的情愫就这样被扑灭了。 她身边已有表哥那样耀眼的人,哪里还轮得到他呢。 再后来,听闻嫂嫂葬身火海,他心里难受的不行,不知如何发泄,原本被按下的那朦胧的情愫变得愈发清晰起来。 他怪表哥没有看顾好她,他甚至生出妄念,若是他得了她必护如珍宝,怎可能让她遭此厄运? 少年需要发泄不甘和悲愤,便将这份难受化为动力,终于在改朝换代后的第一次科举中,从一众被刻意抬举的寒门子弟中脱颖而出……在太和殿,他一眼便从那群婢女中看到了她。 与嫂嫂相似的脸! 他感觉自己的心都快不跳了,口中出于惯性还译着那些外邦语言,心思却牢牢粘在她身上,见她走了,连忙将下一个翻译任务交给师长,追随她而去。 可谁料她竟是皇帝的宠姬? 直到宋旎欢出声提醒他,谢云玠才醒觉,缓了缓,看向她,问道:“你可识得我表哥谢云霁?” 宋旎欢面色微变,沉默地看着他,问:“你是?” “我也姓谢,来自陈郡谢府,名唤云玠。”他道。 宋旎欢抬眸看着这个俊秀少年,坦然道:“我识得谢云霁,他,曾是我的夫君。” 少年的手在袖中紧握,果然是她。 可她为何藏于深宫中,还摇身一变成了皇帝的姬妾? 她如今没有散着长发,又是为谁梳起了妇人头? “你可知大哥去了?”他问。 他等着她解释。 宋旎道:“知道。” “所以嫂嫂是……在此之前就与皇帝有染?”谢云玠不客气道。 方才的端方有礼不见了,步步紧逼,“大哥可是因此事所累,才殉职的?” “你想多了。”她道,静静看着他。 这少年与谢云霁长得并不像,但举手投足间都有他的影子,像是在模仿谢云霁的言行举止。 她看着他仿佛能看到谢云霁风华耀人的模样,她缓声道,“在你大哥逝去之前,我对他……恪守本分,始终如一。” 与谢云霁之间的纠葛说不清,更不必与这少年说。 宋旎欢只道:“这其中的事我没必要与你解释,你只记住一点,如今我是皇帝的人,我的本名也不是姜瑶,我姓宋。” “如果你想仕途通顺,就当今天没见过我。” 谢云玠吸一口气,抬起头,就已按下心中的波澜,恢复成沉稳的模样。 表哥谢云霁,当然是他们这些谢氏子弟仰慕的对象,不止是他,只要见过谢云霁的人,都被他的风华所染,并没有刻意去模仿他就不知不觉地向他靠拢了。 包括他的七情不上脸,待人接物的端稳从容。 她不再与谢云玠多说,驾着那宝马香车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少年松开了掌心,那冷白的手掌中赫然是被鞭子勒红的血痕。 * 待晚间,谢檀比平时里回来的要早许多,连身上的冠服都没换,眉眼间似有风雷。 他身量高,黑金的繁复冠服带来沉重的压迫感,让人生出卑若蝼蚁的错觉,他又冷着个脸,宋旎欢手中还拿着书卷,一时被他震慑住似的,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 见她这样,谢檀叹了口气,以往来见她,他都是换下了皇帝冠冕,沐浴过后穿着细麻直裰,看起来和世家公子哥无异,而今日这种复杂夸张的冠服,显然是让她生出了距离感。 她放下书卷,跪坐起来,刚想行礼,便被谢檀扶住了手臂拉进怀里。 他走得急,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冷意,金线织就得龙纹铬得她脸疼,她连忙推开他,问:“怎么了?” “没话要跟我说?”他低头,淡淡的龙涎香萦绕在她鼻端。 宋旎欢皱了皱眉,转过脸去,“说什么?” 他捏住她的下巴,靠近她,“你说说什么?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跟自己爷们告状?” “早上发生的事,我竟现在才知道!你身边是没人么,不会过来知会我一声?” 西苑在宫门下钥时一并锁了门,是为了避免这些异族番邦夜间异动,还派了缇绮层层守卫。 若不是那层层宫门又高又沉重,他真想一刀劈开那门去宰了那个不知死活的兔崽子。 宋旎欢拉过他的手,轻轻捏了捏,“我没事,还要多谢周大人,若没有他,我和谢大人都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谢檀揪着的心放下了,心中的兽也偃旗息鼓,好在她没有为谢云玠遮掩。 那谢云玠是他御笔钦点的探花,那小子文采斐然,锋芒难挡,他实在是无法昧着良心埋没这样的人才。 他安慰自己,没了谢云霁,再来一个小谢大人,也没什么不可。 看着谢檀面色稍霁,宋旎欢倏地笑了,“你方才不高兴什么?” 她本就没想将她见过谢云玠这事瞒着谢檀,她知道根本瞒不住,这是在皇宫里,宫里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都是他的。 “谢云玠是有多优秀,能让你摒弃对谢氏的偏见也要钦点他 为探花?”宋旎欢又道。 “你……见过他了。”他道。 “嗯,是个不错的后生,那番邦男子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没退半分。这样的人,难怪得了陛下的青睐。” 谢檀望着她道:“别抬举我,我可小心眼呢,状元之才,我只给他点了探花。但他竟有如此勇气,倒是让我生出几分后悔,是不是该让他一文不名才对?” “他模样生得好,点了探花倒也没什么遗憾。”她道。 谢檀酸涩道:“我就知道,他迟早会出现在你面前,他那么像谢云霁,你……” 谢檀后面的话说不出了,因为宋旎欢扑进了他怀里,嘴唇轻轻在他颈窝里摩挲,“你在吃什么醋啊……?好奇怪,难道谢家公子我都要喜欢么?可檀哥你,不也是谢家公子么?” 他的手臂将她收紧,狠狠吻住她的唇。 唇齿缠绕,谢檀心中的不安被抚平,他捧着她的脸,喃喃道:“我不想只是你檀哥。” “别看别人,别喜欢别人,什么谢氏公子都别看,只能喜欢我。” 面前的男人穿着这世间最尊贵的华服,脸上的表情却患得患失,与白日里的高冷帝王简直不是一个人。 她含笑抱住他的腰,在那微微泛红的耳侧说:“好。” 谢檀的目光柔软起来,剑拔弩张的杀气不见了,他又亲了她许久,毕竟是才学会的技能,就忍不住与她实践,直到她喘不上气,他才停下。 宋旎欢被他吻的嘴唇又红又肿,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檀哥,是个好皇帝呢。” - 第202章 给他们下战帖 谢檀心中苦涩,什么好皇帝,她若是知道他瞒着她谢云霁没死这件事,还下令追杀谢云霁,还会这样地看着他么? 留下谢云玠实在是不得已。 寒门子弟或许能够通过后天的勤奋弥补先天的不足,可有些东西绝不是一代两代就可淬炼出的,例如像番邦俚语,寒门子弟是永远无法靠自己触及到的。 那得是祖辈累世积累下来的人脉才能换取的资源。 谢云玠,是一个拥有世家身份又后天极其努力的人,与谢云霁的惊才绝艳不同,他身上有种令人信任的踏实。 若说谢云霁是个伪君子,那谢云玠就是他的提纯版,真君子。 谢檀勉为其难给他点了探花。 他不是什么圣人,越与她亲近,想起谢云霁曾侵占她的那四年就愈发不能忍,谢云霁若是死了他都想把他挫骨扬灰了,更别说谢云霁还活着! 她的身体那样香软曼妙,她的温柔叫人沉醉其中,她娴熟的亲吻,谢云霁都曾拥有过! 他怎能不妒?! 见他仍然面色阴沉,宋旎欢在他颈窝里又蹭了蹭,“这么不高兴?不喜欢我了?” “喜欢。”他的声音带着无奈,手臂一收将她锁进怀里,温声哄道,“怎会不喜欢……喜欢的我心都要碎了。” “方才不是冲你的。” “嗯,我知道。”她依靠在他怀中,“那赶紧去洗漱干净,都累了好几天了,今夜早点休息呀。” “我不累,就想抱着你。这几天回来时你都已经睡了,很久没好好跟你说说话了。” “……是有多久?才两天而已啊。”宋旎欢道。 “好,我就知道你不想我。”谢檀别别扭扭道。 “瞎说。我今日去了太和殿呢,远远的看到你啦。” 谢檀紧绷的脸终于有了笑意,试探道:“真的?” “嗯。”她眉眼弯弯,纤细的手指扶正了他的冠冕,“檀哥与我想象的很不同。” “怎么不同了?”他的嘴角压不住,明知故问道。 “哎呀,没什么没什么。”她逗他。 他伸手挠她痒痒,边挠边笑道:“让你夸我一句就这么难。” 宋旎欢身上的痒痒肉多,被他挠的咯咯直笑,跌倒在床榻上,嬉笑间,他压了上去。 空气有一瞬间的停滞,她能感受到他目光的灼热和身体某处的变化。 过了片刻,他将头上的冠冕一撇,交领松散开,充满情欲的吻落下。 他的呼吸就在她耳畔,温热,急促,他在她脖子上轻咬,而后一路往下。 她薄薄的亵衣挡不住凹凸有致的玲珑,其实她对谢檀的触碰已并不像先前那样抵触,甚至愿意接受他的亲近,可若是要与他行夫妻之实,她还是接受不了。 尤其是在今日见了谢云玠之后,更是意识到谢云霁在她心中的位置比她想的要更重,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再多些时日,再多些,她会慢慢忘了他的…… 感受到她的紧张,却没有推开他,谢檀心中一片柔软,剥她衣襟的手停了下来,在她唇上怜惜地落下一吻,克制地将她的衣襟拉好,不再去看那撩人的春色。 他抵着她的额头,闭着眼掩藏起克制地欲念,“睡吧。” 谢檀像是累极了,沐浴过后就在她身边沉沉睡去。 宋旎欢望着帐子顶,却迟迟不能入睡。 今天,若是谢云玠没有来呢,若是周忠也没有来呢? 不知者无过,那番邦异族男子若是真将她怎么样了呢。 那人那样狂妄肆意,即一口咬定以为她是个宫婢,强要了她,处于万邦来朝的档口,谢檀真会为了她严惩他么? 宋旎欢转过身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为何她总要依靠别人来施救? 为何谁都能操控她的命运…… 而那边,谢云玠回到了府中,也没能睡着。 她果然不记得他…… 那时她满心满眼都是大哥,哪里还能看得进旁人? 可她现在提起谢云霁时又那样冷静淡漠。 她,已是皇帝身边得宠的姬妾。 众臣闲暇之余传言中的女人就是她…… 翌日。 繁杂的朝贡仪式昨日已完成,今日是各国使臣们友好交流的日子,至于交流的内容,除了本土文化上的输出,就是武力上的角逐。 宫里的比武场是新修缮过的,高高的擂台上红绸五花大绑,不时的有刀剑反射着日光。 有的一脸晦气地下来,有的斗志昂扬,还有一些观战的看着台上的胜者心驰神往,等其下来连忙迎上去。 谢檀作为天朝上国的东道主,自然是要坐镇其中。 只不过他无心观看这些人切磋,手中是内含此次万邦来贺宾客信息的折子。 “陛下,下一个就是吴圩国了。”陈良躬身垂首道。 “那是个什么国?之前怎么没听过?”皇帝问道。 “就是……楼兰旁边的小国,先前是几个部落凑在一起,夺得了个易守难攻的山坳坳,奴才估摸着他们那一亩三分地楼兰不稀罕攻占,就任由他们发展成了个小国,他们的王自称国主。”陈良蹙眉思索片刻道。 王都不敢称王,只敢称国主,可见并成气候,估计是跟风过来的。 谢檀薄唇微抿,将身上的袍子卸下。 “陛下,您这是?”陈良诧异道。 这种共勉共进的盛况,一般都是各国使臣之间的切磋,鲜少有国君下场的情况。 “给他们下战帖。”谢檀道。 高坐御座上的年轻君王十分引人注意,白发银盔,身姿挺拔,有些曾在战场上见过他,与那时的锋利阴冷相比,如今他眉目间沉稳平和,却更让人不可小觑。 那吴圩国国主收到战帖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大昭的帝王怎么要挑战他们? 东道主一般都是作陪啊。 谁家君主直接下场啊?若是输了,那脸往哪搁!? 场上的人都兴奋了起来,连一旁躬身垂手的太监们都忍不住望向高台上的君王。 在吴圩国国主急的团团转的时候,他身旁魁梧的男人脸色比他还差。 这本是国主的小舅子,从小就被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此番来大昭,非要跟着来一睹天朝上国的风采,谁知却捅下这大篓子。 小舅子在自己姐夫耳侧耳语一番,吴圩国国主气得拍大腿,竟开罪了皇帝的宠姬,这可怎么是好! “那皇帝看起来也就那样,既然他光明正大给咱们下战书,那我就跟他比划比划,不一定打不过他!”男人不服气道。 “你傻呀!我看你真是脑子吃肿了!你敢应战就是错!你想想,若是他赢了,也有人会说他主场优势胜之不武,若是他输了,你让他脸面往哪搁?咱们吴圩国夹在大昭和楼兰之间,以后日子能好过?”吴圩国国主语速很快,有种大祸临头之感。 第203章 妻子对丈夫做的事 本就是来凑热闹的,这下好了……正在吴圩国国主急的团团转的时候,只见那高台上的帝王起身活动了活动,他身侧的太监往前走了几步,示下摆了摆手。 擂台上酣战的人停了下来,围观的人也都安静了。 “陛下有令,来者都是客,在这等盛会上千万别拘着,若想挑战我们大昭勇士的,大可下战帖来,擂台上见真章。此番比试不拘泥于身份,也与立场无关,如果诸位愿意,亦可以向陛下下战帖。”陈良朗声道。 心想皇帝真是玩得开…… 嗯,不是针对吴圩国。 首先给陈良回应的就是北境军一派,他们回到云京后都被按在了文职上,早就想舒展舒展筋骨了。 接着便是北境女贞部首领,在他们眼里谢檀是天神般的存在,又如此不拘一格大大方方接受各方挑战,方显天朝上国胸怀,落拓不羁,这才是北境男儿认可的领袖! 场上众人也都兴奋了起来。 谢檀笑笑,望向吴圩国国主,“国主这边,谁来应战呢?” 他脱了那繁复的冠服,像台下勇士那样赤裸着上身,露出的精实的肌肉上有纵横交错的疤痕,野性又彪悍,终于让人能够直视他那张过于俊美的脸。 众人忽然意识到,虽然他延用了“昭”,但这是……开国皇帝。 也是一夕之间覆灭了前朝的暴君。 一时间威压弥漫,鸦雀无声。 比试的结果当然是吴圩国败,除了皇帝主动挑战的吴圩国之外,还有六个国家依次给皇帝下了战帖。 被他击败的有那些国家的猛将,也有部落的首领,却没有一个国君上场。 然败在他刀下的人都心服口服,这位年轻的皇帝并没什么架子,一招一式都竭尽全力,这是对擂台上对手的尊敬,这种作为甚至感染了对方,一时间擂台上热血沸腾、呼号声震天。 待比试完毕,那些人似乎忘却了他是个帝王,有了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憾。 谢檀也不端君王的架子,与他们把酒言欢到半夜。在之后的很多年里,这六个国家与大昭之间的关系都相当密切友好。 宫婢和太监们都私下议论起来。 “你知道么,咱们陛下今天七连胜呀!”宫婢道。 围观了整场比试的太监心驰神往道:“当然知道啊,我可是亲眼看了的!咱们陛下真厉害!” 此番盛事落幕之后,吴圩国上贡的奇珍异宝比先前多了三倍还多。 谢檀将那些奇珍异宝都拉到了宋旎欢的毓秀宫,抬抬下巴道:“给你赔罪的,有没有能看得上眼的?” 宋旎欢从后背抱住他,说不感动是假的,那日在擂台上皇帝亲自下场的盛事阖宫都知道了,旁人都夸赞皇帝大气,显天朝威风,她却知道他最是小气,是为了给她出气啊。 昔日那个总是保护她的少年从未变过。 谢檀转过身来,道:“手给我。” 她将手伸给他,掌心处赫然是一面金镶玉牌。 “随身带着。见此牌,如朕亲临。”谢檀道。 他没有办法随时在她身边,只能给她尽可能多的保护,之前是他大意了,让那蛮子差点钻了空子。 宋旎欢点点头,“好。” 她想,这牌子真的是个好东西。 夜间露重,他拥着她走回了殿内。 她的手伸过来环上他的腰,伸到后面为他解开衣袍的系带,自然而然地为他边更衣边道:“檀哥,你从谢家离开的时候,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呢,怎么……”她犹疑道。 其实她想过,短短四五年的时间,他能如此精进,定是尝了他人所不能忍之苦。 谢檀并不愿告诉她在北境战场上的每一刻都是拿命在搏,生与死之间的淬炼,付出的代价大,得到的就多,自然不是那些习武只是为了防身亦或是博取功名的使臣可比的。 他只笑笑道:“他们都让着我呢。” 她解开他颈侧交领的扣子,手指轻轻擦过他的脖颈,胸膛,又俯下身去解他腰间的玉带。 谢檀目光灼灼,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带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温柔问道:“什么时候学的?” 他今日虽未穿冠服,只是穿着常服,皇帝的常服却也是一层套一层,讲究到极致,不是寻常勋贵人家可比的。 她今日为他更衣的手法显然娴熟。 谢檀心头发热,她为他更衣,像是妻子对丈夫做的事。 “就去尚衣局跟掌事学的,那里有你平时换下来的衣物,练了练。”她低声道,脸色微红。 宫里的日子安逸,实在是太能令人懈怠了。她虽没什么名分,但皇帝的心爱之人这个名头就顶在她头上,走到哪里都备受优待,这种优待让她惶恐,想做点什么。 曾经在谢府,给谢云霁宽衣就是她一直在做的事,皇帝的服制有多种,朝服、吉服、冠服、行服、丧服,还有最简单的常服。 这些日子她去尚衣局都学了个遍,今日是第一次在他身上实践。 谢檀垂眸看她,佳人眉目清丽,面色绯红,唇角带着羞赧的笑意。 他的心里泛起细密的涟漪,甜蜜的令人心悸,竟也跟着她痴痴笑了起来。 一旁伺候更衣的小太监总跟在皇帝左右伺候,御座上的皇帝从来都是高高在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的话少,每一句都是指令,令人无端生畏。 小太监还是头一回在皇帝脸上看见这种痴傻的神情…… 看来陛下真是很宠爱宋娘子啊。 “下去吧。”谢檀道。 小太监躬身垂手后退几步,而后带上门离去了。 心里估摸着,明日他就要换职了吧?给陛下更衣这事以后再也轮不上他了。 第204章 就是要每晚睡一起 谢檀抱住了她,宋旎欢乖顺地倚在他怀中,他嗅了嗅她的头发,香香的,像是刚沐浴过。 她伸出手继续给他宽衣,只有一层亵衣了,他却按住了她的手。 他与她同床共枕已半年有余,这半年,他从未在她面前裸露过身体,即使是刚沐浴过,也会立即将衣服穿好。 宋旎欢想起谢云霁总是披着外袍露着上身,不由得想,人与人是不一样的?谢檀怎么就喜欢严严实实的? “檀哥还没沐浴吧,我给你宽衣。”她道。 “我自己来。”谢檀道。 他并不想让她看到他身上那些可怖的疤痕,他不想吓到她。 待他沐浴归来,走到床榻前,她已侧身背对着他睡着了。 他感叹,果然气血足了睡眠就会变好,看来药的比例又要调整了。 衾被之下,高低起伏,曼妙绝伦。 他掀开锦被,躺在她身侧,伸开手臂揽住她的腰,却还嫌不够近,又往她身边挪了挪,与她紧紧贴在一起。 这样真好。 昏暗中,宋旎欢翻过身来,把脸贴在谢檀的胸膛里。 “吵醒你了?”他说。 她摇摇头,隔着柔软的衣料手指摩挲他胸膛上凸起的疤痕,低声道:“檀哥……疼么?” 谢檀心中震动不已,从未有人问过他疼不疼,没有人心疼他。 可现在终于有了。 “不疼。”他温柔道,“有你心疼我,我就不疼。” 他的怀抱温暖,手臂坚硬,心跳也很快。 宋旎欢嗯了声,又在他脸上亲了亲,“睡吧。” 秋日来的时候,云京已经特别冷了,今年尤为奇怪,冷的特别早。内务府的银丝炭显然有点供不上了。 政事都已经捋顺了,海晏河清,大部分奏折司礼监可直接批红,不需谢檀费心。 谢檀答应风眠寻找丈夫的事一直没什么结果,思索之下,他决定带宋旎欢一起去江南看看。一是因为江南暖和,二则是因为风眠的夫君就是江南人士。 一路上一起去的自然有风眠和阿珈箬。 为了方便出行不引人注意,他们四人同坐一辆马车,其余的护卫跟在后面。 风眠和谢檀是老熟人了,共乘一辆马车没什么尴尬,阿珈箬更是不认生,搂着谢檀的脖子不撒手,之前在宫里难得见这个小叔叔一面,现在在马车的小空间里,可要好好玩闹一番。 风眠虽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修行多年,却深谙人心,在马车里没话找话地与宋旎欢说话,这其中不乏夹带着谢檀在北境时对她的思恋和痴心。 向南行了五日,天气变得越来越暖。 因为一切从简,宋旎欢并未带多少轻薄的衣物,也不曾想到南北的差距如此之大,云京都快飘雪了,越往南走,就越绿油油的。 护卫从附近的集市买了轻薄衣物过来,宋旎欢换上那件天水碧烟罗绮云裙,层层裙摆如流水般灵动,行走间更衬得纤腰一束,盈盈可握。 先前被拘在谢家主母的位置上,宋旎欢自然是不苟言笑,行动坐卧皆是沉稳端庄的大家做派,衣裙也选的相对稳重的颜色。如今没了拘束,日光下的女子嘴角噙着笑,笑容明艳,百媚横生。 谢檀一时看痴了。 到了落脚的地方,四个人,三间房。 谢檀微微叹息。 宋旎欢脸皮薄,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与谢檀已同住一处之事,这一路上就是这么过来的,风眠阿珈箬一间房,谢檀和宋旎欢各一间房。 “天色不早了,早些歇息啊,小孩子更要早睡觉才能长身体。”谢檀对握住他的手不放开的阿珈箬道。 告别了风眠母女,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就将宋旎欢拖进了自己房里。 关上门便将她抵在门后,温香软玉抱个满怀,低下头急切地找她的唇,狠狠吻住,深入,纠缠。 宋旎欢伸手搂住他的脖子,闭上眼,与他舌尖勾缠。 她的回应让他浑身躁动,忍不住将她抱的更紧,一只手摩挲着她的后背,往下滑,是起伏的山峦。 这几日她就近在咫尺,却不能亲近,连晚上都要分开睡,他怨念满满。 尤其是看她穿上轻薄的裙装,南方的样式就是与云京的不同,腰臀处剪裁的极好,女子的曼妙显露无疑,勾得他都不敢多看她。 片刻,他平复了喘息,不满道:“你不想我?” “天天在一起,还想什么……”她道。 他恨恨道:“我今天不走了。” 高冷少语的帝王,隔了一道门,就变了一个人,跟那些陷入热恋的傻瓜没什么不同。 他掐着她不盈一握的腰,重复道:“我就是要每晚跟你睡一起。” “我、我还不想让人知道呢,这还有孩子呢。”她为难道。 “不想让人知道什么?你早就该是我的人了。”他在她颈侧咬了一口,宋旎欢失声惊叫。 客栈隔音差,隔壁就是风眠和阿珈箬的房间,果然那边有了响动,稚气的声音传来:“旎欢姐姐,你怎么了?” “了”字其实只发出了半个音,明显被捂住了嘴。 宋旎欢蹙眉,大声道:“没什么,这里太小,不小心磕到腿了。” 而后在他耳边嗔怪道:“你看吧……一点动静都能听到的。” 谢檀看着她这副模样就觉得愉悦欢畅,又故意低下头咬了她的耳垂,这回她不敢出声,只埋首在他颈窝里微喘。 这娇软的气声…… 谢檀扶额,道:“我走了,走了。” 第二天谢檀就以已远离云京为由,又置办了一辆马车。 两辆马车缓缓而行。 若想到江南之地,避不开的就是广陵。 宋旎欢下车来,看着运河波澜壮阔,烟波浩渺,部分河段已投入运行中,河面上有熙熙攘攘的船只,官船竟有四五层楼那么高,商船上也载满了各色货物。 这样的盛景,皆是出自谢云霁的手笔。 是他的心血,多少个夜晚挑灯疾书的具象化。 宋旎欢不禁生出人在缥缈天地间的无力感,千年后,谁又会知道这样伟大的工程最初是出自一个单薄的文人笔下呢? 她的眼眶有些发酸。 谢檀看着浩渺的江面,道:“旎欢,我知道你还是会难过。你忘不掉。但是旎欢,你们已经结束了。别再去想他了。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好么?” 她背过身去,眼泪终于落下,砸在手背上,转瞬隐去。 谢檀苦笑,他又有什么资格来劝她?他又不是何尝和她一样,跟傻子一样,执着于过去的那点温情。 第205 小甜饼 不出一日,傍晚时分就到了那茶酒江南,宋旎欢方才在马车中睡了一觉,这会子正是精神头充足的时候,撩开车帘,眯着眼睛向远处望去。 日头西斜,金色的余温一寸寸扫过广袤的大地,目光所及之处,一座城池傲然伫立。 这便是历朝历代的膏腴之地。 温润的风拂过面颊,宋旎欢脸上有浅浅的笑意,这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呢。 女子不同于男子,能出门的机会太少了,很多内宅妇人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生活过的地方。 所以宋旎欢觉得自己真是幸运,能看到云州城的模样! 身后是痴痴看着她的青年,他看着她欣喜的模样,薄唇隐隐勾起弧度。 她开心就好啊。 并非是和她同乘一车要做什么,只是旁人在场,她又面子薄,总是刻意与他拉开距离,也不再回应他的目光。 她不看他,他就浑身不舒服。 谢檀贴上去,从后面环住她的腰,温香软玉入怀,像是许久没有过的亲昵。 此次是微服出行,本该无人迎接的长亭却整齐地列了一队。 谢檀面色微变,牵着她的手从马车上下来。 为首的那个穿着考究,气度不凡,约莫四十多岁,见到谢檀欲行大礼,谢檀却摆摆手。 那人忙躬身行礼:“萧公子。” 谢檀点点头,“这几日劳烦城主了。” “与萧公子一别,今日再见,诸多感慨。”城主目光炯炯有神,似有太多话在胸臆中难以抒发,却碍于谢檀微服身份无法明说,只化作一句,“萧公子信上所言之事,雷某必尽心尽力达成。” 谢檀颔首,也不再多言,牵着宋旎欢的手往城门处走去,风眠和护卫紧随其后。 看着他们的背影,雷城主身后的侍从不由咂舌:“这是哪家的公子啊?是什么世家么?” “公子如此气度,身边的姬妾如此貌美,是什么来头啊要咱们城主亲自迎接?” 雷停云看着年轻的帝王,心中感慨不已。 一年多以前,他带商队路过西宁时被那刺史无故扣留关押,在牢里过了暗无天日的日子,直到那时的镇军大将军留宿西宁,察觉到刺史异常,一番操作之下才将他们这些无故被关押的人解救出来。 众人都以为这是又来了个土匪头子,谁知他竟一分不取放他们归家去了。 直到镇军大将军称帝,他才知道当时解救他的人是谁。 谢檀称帝后,少不得名不正言不顺的说法,读书人比较讲究,对血统血脉所谓正道尤其看中,文臣清流之首的谢家对新帝的身份很是暧昧,并没有太多抵触,却也免不了其他酸腐的文人,多次上书对新帝残暴篡位弑君之事口诛笔伐。 此时雷停云知道自己报恩的机会来了。 他撰文颂扬了这位新帝厚葬大行皇帝至纯至孝,且多次救百姓于水火,还礼贤下士提拔寒门,用“江南雷氏”的名声替新帝的品德做背书。 又在民间放话来前太子萧玹都没有出头,你们这些不相关的人何必骂骂咧咧。 这才将那些不同的声音压下去。 谢檀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握住的那只白玉似的手,心情很好。她不愿让人知道她与他的关系,他偏不让她如愿。 迟早他要让大昭上下都知道她是他最爱的人。 宋旎欢看着谢檀,又看看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觉得好笑。 他看她脸上有笑容,虽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入云州城池,就是人流涌动,摩肩擦踵,小贩商户鳞次栉比,果然一副富庶模样。他们一行人走在拱桥上,桥下不时有乌篷船经过,船上竟是才子们吟诗作对,还有异域的舞娘在兜售美酒。 宋旎欢睁大眼睛,感慨道:“真热闹啊……” “云京不热闹?”谢檀道。 “热闹的。但与这里的热闹不同。”她思索道。 他含笑看着她。 “哇这是什么?”宋旎欢边走边问,看见什么新奇的东西便想松开谢檀的手,却又被他拉回来。 “想看什么一同去,这里人多,怕你走丢了。”他煞有介事地解释道,握了握她的手心。 宋旎欢忽然停了下来,面露难色地跟谢檀咬耳朵道:“我、我没戴帷帽……” 以往在谢家,要想出门去,必然是丫鬟小厮随行,还要戴着帷帽遮面。 许久不曾出门,竟都忘了这茬。 她吐气如兰,软软侬侬的,谢檀只觉得耳畔发热,心痒痒。 他强忍着答道:“戴着那个你还能清楚视物么?不用戴。” 她抬眼看他,震惊道:“真不用?” “不用。”他肯定道。 当然不用,皇后就是要光芒四射,以后还要母仪天下呢,怕什么人看。 宋旎欢回头看风眠母女,只见她俩也什么都没戴。 原来困住的只有她自己。 当下她了然一笑,过往想不通的事豁然开朗。 集市的气氛很能感染人,华灯初上时,他们就融入了热闹的氛围中去。 谢檀如今富有四海,不再是那个只能攒钱给她买个银簪子的少年了,但凡她想要的,他都命人买下,后面跟着的一行护卫手中的箱盒都要抱不下了。 给自己心爱的女子买东西真是太有成就感了! 其实都是些没什么用的小玩意,女子喜欢的那些。她从未向他索要过什么,今日买这些,是因为便宜么? 谢檀的心忽而又酸又涩,她不愿花他的钱,也不要名分,是不想和他有太多纠葛吧…… “你夫君对你可真好,真大方!”小贩将打包好的酥酪递给宋旎欢,夸赞道。 宋旎欢接过后尝了尝,太甜了,不是想象中的味道,正迟疑着要不要将剩下的酥酪勉强吃下,谢檀便微笑着接过,自然而然地将她吃过的酥酪送入自己口中,还伸手擦掉她唇边的糖渍。 不知怎的,宋旎欢的心像酥酪一样,甜甜的,软软的。 她拖着他,一会儿上这逛逛,一会儿上那儿看看,忽然察觉和风眠她们走散了。 谢檀心中夸赞风眠有眼色,淡淡道:“不用担心,她们尽兴了自会回行馆去。” 而后将她拉进巷子里一顿啃,看着她羞红的脸,心满意足了。 第206章 谢檀:喝! 青年高大挺拔,一头银发极为显眼,女子身姿窈窕,面容清艳绝伦,一低头时羞涩的模样,惊鸿一瞥,叫人意乱神迷,简直骨头都酥了。 这一幕落在一旁青楼勾栏处的纨绔子弟眼中。 云州城何时有这样的绝色? 那银发男人的模样是个眼生的,并未在云州勋贵圈里见过,这样就好办了。 如此想着,他烦躁地推开身边的庸脂俗粉,吩咐身边的随从道:“去,跟上他们,把那个小娘子给我带过来!” “公子,那女子看着是个良家呀,且已有情郎……”随从劝道。 自己主子尤其爱美人,可那女子看着是个正经人家的,哪能像这些贱籍女子说抢来就抢 更何况她身边的男人气度不俗……主子一定是色令智昏了,要干出当街强抢民女的事么?! “有情郎又如何?谁说老子要娶她了?玩玩罢了!去,把她给我带回来!” 男人来回踱步,手心儿都出汗了,想起方才美人的一颦一笑,就心跳加速,那曼妙身段,那美目流转,尝一口得爽半年呀…… 反正云州城他爹做主,就算那女子是良家,也可想法子弄到手。 大不了多给点银子安抚,实在不行,再做个赌局将那女子的情郎诓进来…… 这么想着,随从就来报:“回公子,我们跟、跟丢了……” “废物!”男人边说边将酒壶奋力砸过去。 随从也不敢躲,霎时脑袋上开了花。 “云州城就这么大点,给我翻,说什么也得把那小娘子翻出来!”雷公子气愤道。 江南雷氏下一代继承人,云州城主雷停云之子雷远洲这二十多年,还没什么求而不得之物。 雷停云的发妻乃清河崔氏,二人少时相知两情相悦,家世又相当,在当年看来是一桩美事。 崔氏嫁过来之后才显露出缺点来,原来先前的弱柳扶风并不是未嫁女的羞涩,而是崔氏女本就体弱,多说两句话都喘,可偏偏雷停云已对她情根深种,二人婚后感情更好了,雷停云对这个柔弱的妻子极尽呵护,连中馈都不需她管理,就怕她伤身伤神。 二人婚后一直无子,是崔氏体弱的缘故,但为了不让丈夫纳妾,崔氏竟拼死生下儿子雷远洲,儿子出生时由于母体柔弱便先天不足,用了好些奇珍药材才留住了命,当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吹会儿风都怕他着凉。 哪里还舍得管束呢。 就造成了如今飞扬跋扈的性子,只要他想要的必须要得到,得不到就闹,闹的狠了还会气的自己背过气去。 崔氏生下孩子后身体几乎被掏空,这些年和儿子一样用药材吊着命,见儿子要背过气去,崔氏便也面色惨白汗如雨下,只喊着要随儿子一起去。 这么一来,雷停云对这儿子更加溺爱,毕竟儿子要是一走,母亲也就跟着没了。 如今雷公子为了那个在集市中惊鸿一瞥的女子,绝食了…… 而宋旎欢这边,全然不知雷府已鸡飞狗跳,这两日与谢檀在云州城里好一顿逛,二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之后泛舟湖上,又流连于精致的美酒菜肴、江南的歌舞升平、大街小巷的婉转小曲儿,无不让人心情放松。 宋旎欢与谢檀所居的行馆是云州城最好的行馆,亭台楼阁连绵,有五层楼,与其他客栈不同,上房并不在高处,反而处于第一层。 上房带一个院子,院子中的造景雅致,叠水涌泉一应俱全,以小见大,移步换景,走到深处竟还有一处码头,可直通外面水系。 宋旎欢坐在码头的板面上,悄悄脱了鞋袜,将脚伸进河水里,凉得她一下又缩了回来。 谢檀本在房中处理从云京飞鸽传来的政事,身侧空了一会儿他就莫名心慌,走到院子中,就看见她神色娇俏,一双雪白的脚在波光粼粼的河水中,霎是好看。 他俯身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宋旎欢慌忙将赤裸的脚缩进裙摆里。 这些日子她虽然与谢檀同床共枕,但也是二人都穿的严严实实,只脱了绣鞋而已。 月光清幽,佳人难掩芳华,谢檀连忙红着脸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目光落在她身侧的酒壶之上,疑惑道:“你……喝酒了?” “嗯……”她笑了,眼睛弯弯,“不喝点怎对得起此情此景啊?” 他靠近她,在她颈间嗅嗅,果然有酒味。 这丫头以前就爱饮酒,是个酒鬼啊…… 谢檀道:“哪来的酒,何时买的?” “就是前天逛街的时候啊,还是你掏的银子。”宋旎欢不明所以道,将那酒壶递给他,“喝点?” 谢檀无奈看着她笑,“我不饮酒。” 以前在谢家,他根本接触不到酒。后来到了北境,那等顷刻间决定生死的地方,哪里敢饮酒。再后来身处要职,更是不能饮酒了。 久而久之就习惯了,不喝酒,随时保持清醒挺好。 “檀哥,风眠的夫君找到了吗?”宋旎欢问。 “还没有。”他伸手擦掉她唇角淌下的酒渍,“你想说什么?” 宋旎欢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远处画舫中飘来阵阵歌声乐声,宛转悠扬,飘飘欲仙,她低声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谢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温柔道:“喜欢这儿?舍不得走?” 宋旎欢的眉头拢了起来。 是喜欢云州么? 当年去陈郡谢府的时候,她也很舍不得走,也是因为喜欢谢府? 不,不是的。 是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但她不想跟谢檀说这些,他不会想听,他和谢云霁一样,只想让她单纯快乐地待在他身边。 “喜欢这,我们可以常来。”谢檀道。 甚至可以长住在云州。 等他还政于萧氏。 宋旎欢点点头,方才的惆怅隐去,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何必浪费这好时光,她将酒壶扬起,广袖落下,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檀哥,喝点嘛,就一点。” 他含笑看着她,“我真不会喝,没喝过酒……” 下一刻,她的手指勾住他的衣袖,摇晃他的手臂,“就尝尝,喝一点!” 神情娇俏,红着的脸颊娇羞可爱,她这是对他撒娇么……? 谢檀耳根发热,接过她手中的酒壶,“喝!” 喝喝喝! 第207章 妩媚醉态 宋旎欢爱劝酒这事还得从澜止说起,澜止喜欢收藏美酒,而且还是一整面墙的那种,由此可见他们姐弟俩对酒都情有独钟。 然而,宋旎欢万万没有想到,谢檀居然这么不胜酒力。 才喝了半壶酒而已,他就已经开始头晕目眩了,原本苍白的脸颊此刻也泛着红晕,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就这样歪歪斜斜地靠在了宋旎欢的肩膀上。 他抬眸看她,心口阵阵收紧,情不自禁地找她的唇,竟将她唇角流淌的酒液舔去,还痴痴地笑。 一旁守着的护卫自觉地转过身去。 宋旎欢只觉得尴尬不已,捂着脸唤道:“将、将陛下扶进去吧,劳烦各位了。” 谢檀被护卫架起,小心地扶进居室内,护卫知趣儿地退了出去,将门关紧。 宋旎欢自还未及笄时就和澜止偷父亲的酒喝,这点酒还不至于让她上头,她无奈地看着谢檀,心想早知道不让他喝了。而后起身将一旁的布巾在银盆里涤荡干净,沾了点水来给他擦脸。 谢檀靠在床榻上,闭着眼睛,面色微红,呼吸有些急促。宋旎欢轻轻擦拭着他的脸颊。 “陛下……”宋旎欢轻声呼唤,见他没有反应,又伸手轻拍他的肩膀。 谢檀突然抓住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中。 宋旎欢一惊,本能地想要挣脱,但谢檀的力气很大,她根本无法动弹。她试图解释说自己只是想帮他擦擦脸,但谢檀却不听,反而将她拉近,眼神迷离而炽热。 “醉了?”宋旎欢道。 谢檀只觉得整个人晕沉沉的,有清凉的东西在脸上蔓延,他费力睁开眼,残影之下看见晃动的腰肢如水蛇…… 是她,是他思恋多年的人! 此刻就在他身边了。 可一想到她心中有旁人,谢檀的心就要碎了似的疼,他眼圈发红如失控般一把抱住她的纤腰,埋首在她胸前那片柔软里。 宋旎欢如触电般,刚要挣扎,就听他低声道:“你别爱他,别爱他,你本来应该爱我的!” 她叹息一声,深知醉酒的人就爱纠缠不清,便依着他的话头说:“好好好,不爱他,只爱你。” 怀中的银发青年紧蹙的眉头舒展了,拉着她的手不松开,喃喃道:“那你别走,你、你想去哪儿都可以,只要别忘了把我带上。” 宋旎欢失笑道:“怎么带你呀?你现在是皇帝了,身上责任可大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呢。” 就如谢云霁离不开谢氏,即使她再喜欢陈郡谢府,也只能跟着他回到云京。 谢檀忽然笑了,将她拉下来伏在自己身上,吮着她细嫩的脖子,异样的触感来袭,她忍不住颤了下。 他笑着松开她。 “那就……不当皇帝了呗!”酒醉的青年眉目轻松,嘴唇勾起,“等萧玹那儿子长大了,我、我就将这江山还给他!到时候你想去哪,可别忘了带上我啊……” 说罢,又委屈地补充道:“我、我再也不能失去你了,好不容易找回你,没你我可就不活了!” 居室中陷入寂静。 下一刻,宋旎欢睫毛颤了颤,扑进了他怀里,很用力地将他抱住。 酒醉的人被投怀送抱的香软引得浑身躁热,他对她浓烈的感情在醉后放大的清晰又热烈,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咬住她的唇。 深入,探索,纠缠…… 还不够。 他本能地去解她的衣裙,云锦所制的大衫拉下,露出一截单薄雪白的肩头,再将谒子裙褪下,是绣着牡丹衔露的绛紫色小衣,那花瓣儿圆润饱满,晃颤颤的。 谢檀眼中是撩人心弦的温度,他不受控制地将手覆了上去,柔软的触感遍及全身,如过电般,酥酥麻麻,整个人简直要炸开。 宋旎欢将脸埋在他胸前,嗅着他身上冷冽的檀香,乱跳的心好像就能安宁一些。 她默许了,像是要与过去做告别。 谢檀的深情痴情和恩情,她不得不回报。 她没什么了,只有她自己。 他想要,便拿去吧。 烛火幽幽,她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动作。 但却没等来。 他松开了手,唇边笑意扩散开来,低头吻住她的唇,肆意掠夺般,似乎是要向她讨要他克制的辛苦。 纠缠、占有,呼吸都快停滞。 这是他们最激烈的一个吻,却也是谢檀最克制的一个吻。 宋旎欢觉得整个人都要融化了去,他的气息逐渐侵占了她。 银发青年眉心拢起,这…是梦么? 那些颠簸狂乱的梦,想起来就令他面红耳赤的梦。 身下人的柔情似水,她似乎是默许了。 可脑海中残留的清明,让他克制地从她身上翻了下来,忍得辛苦,轮廓已是青筋暴起。 宋旎欢眼中有疑惑,她明明感觉到他的渴望。 她撑起头,长发如藤蔓般垂落他的胸膛,与他的银发交织在一起。 她轻声问:“为什么?” 谢檀不语,只痴痴地笑。 “说呀。”她又道。 他深吸口气,闭着眼睛喃喃道:“等我……我要娶你,要立你为后。不让你受任何委屈。” “之后,我们再……” 这是他第一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要让她当皇后。 不仅如此,他还要娶了她,再行使他的权力。 并不轻视她的二嫁之身。 宋旎欢愣住。 许久,咬唇道:“谁要嫁给你了?” 翌日,破晓之时,世间万物还未醒来。 谢檀是被手中滑腻的触感惊醒的,昏沉中他还忍不住揉了揉。 映入眼帘的是女子修长的脖颈,再往下看,雪背横陈,绛紫色小衣的细带勒着,香艳非常。 他的手,就在这可怜巴巴的小衣里。 刚刚那触感是? 谢檀的脸都烧红了,那只手简直不会动了,刚小心翼翼地抽回来,宋旎欢就打了个哈欠转过身来翻身抱住他。 她胸前的柔软紧紧贴着他,一条腿还压在他身上。 谢檀:“……” 真是受不了。 他强迫自己闭着眼,将脑中的画面清场。 开始回忆昨夜发生了什么。 谢檀属于那种喝了酒就断片儿的人,想来半天,根本搜刮不出什么有效的信息,就记得她撒娇要他喝酒来着。 看来酒真的误事儿啊! 怎么将她脱成这样?! 她不会生气了吧! 还好自己的衣裤都穿得好好的。 那点儿遐思偃旗息鼓了,只想一会儿等她醒了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消气…… 第208章 真甜 天光亮起,她身子白净,一点痕迹就特别明显,雪白的肌肤上绽放了红梅点点,露出的那一小截纤腰没有一丝赘肉。 谢檀的眼底沉着欲念的光,他将她的额发别在耳后,克制地在她阖着的眼皮上落下一吻。 这是他爱的女子,唯一爱的人啊…… 宋旎欢睁开了眼睛,身边的人身体紧绷着,睫毛微微颤抖。 装睡呢? 她不禁莞尔,忍着笑却不得要领,在他怀中轻轻颤抖起来。 他以为她在哭,慌忙起身,啰里吧嗦解释了一大堆,什么不是故意的,什么酒后乱性,什么酒是穿肠毒药…… 看她依然没反应,谢檀连忙疑惑地捧起她的脸,才发现她居然在笑! “檀哥,昨夜你什么都没做。”她敛去笑意,认真解释道。 谢檀:“……” 知道啊,没做。 但不知怎的,他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而宋旎欢看着他憋气的样子,又笑了半天。 待她笑够了,谢檀无奈,也不再解释,道:“饿了吧?” 唤人端了她喜欢的吃食进来,她还未梳洗,他便伺候她漱口,“先吃吧吃吧,喝了酒睡到这么晚,快先垫点儿,要不胃该不舒服了。” 江南的酒好喝又上头,明明隔了一夜了,宋旎欢却有种微醺的感觉,懒懒地趴在床上不起来,鸦青如瀑的长发快要垂到脚踏上。 他将她的长发收起,食物喂到嘴边。 她轻轻咬了一口,看着他笑。 “方才下属来报,说那雷城主找到了风眠夫君的线索,我过去看看,你不着急起床,自己玩会儿。”谢檀说着,将她唇角沾的糕点粉末吻去,声音低低的,“真甜。” 宋旎欢捂脸转过身去,“你快去吧……” 不一会儿她起身梳洗,婢女伺候着换上了新买的那套碧色烟罗裙,乌发松松挽就,仅插着一支白玉银簪。 宋旎欢顺着河岸边上漫步,细雨蒙蒙,地上又湿又绿,脑袋顶上的叶子却是黄的,像斑斓的画卷一般。 靠近河岸的地方水汽尤其重,连白梅绣鞋边沿都氤湿了些,雨后河中烟气渺渺泛起一阵白烟,不远处的乌篷船时隐时现,还有隐约的江南小调传来。 真是个好地方啊。 这世间的美景太多,却不能置身其中,真是憾事。 忽闻有喧闹声,按理说上房的位置僻静,不会有这样的声音能传过来。 “怎么了?”她问。 守在院子两侧的护卫道:“回宋娘子,地痞无赖而已,无事,娘子放心。” 而被称为“地痞无赖”的便是雷城主的独子雷远洲公子了。 搜遍全城,好不容易找到了知情人,说看过那一对眷侣进了云州行馆。 雷公子眼前一亮,拔腿就要走,但却被随从劝住,说是云州行馆中住的不仅非富即贵,还有一些是外地过来的达官贵人,据说最近还来了位贵客,身份贵不可言。 雷公子自小跋扈惯了,他的世界里云州城就是天,他老子就是天老大,没谁能越得过他们雷家。 当即就命手下带上人马来到这云州行馆,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得把那貌美的小娘子给他弄回去! 怎料家丁们一个个鼻青脸肿地回来了,说是对方带的护卫武艺高强,不说话,就知道揍人,软硬不吃呢! 连那小娘子的面都没见到! 雷公子哪受得了这种气,越想越窝火,尤其想到那小娘子的娇柔媚态,保不准还在别人身下承欢,就急的五内俱焚,当即自己穿上鞋跳下床跨上马往云州行馆行进了。 “叫你们管事的能做主的出来!”雷远洲对着守在上房门口的天子亲卫道,“那小娘子本公子看上了,说吧,出多少钱能出让给本公子?” 天子亲卫:“……” “你们知道这什么地界么?我乃云州雷氏公子!”雷远洲自报家门道。 天子亲卫首领摸摸鼻子,要怎么回话?我们乃云京皇室亲卫? 还说不说了,免得吓到这荒野村夫。 “滚。”首领吐出一个字。 雷远洲直接愣了,他长这么大还没人跟他说过这个字,大怒,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他不客气! 一旁的随从看这几个守卫在门口的男人身形挺拔彪悍,个个器宇不凡,心里隐隐有不安之感,拽了拽自己主子的袖子,低声耳语几句。 雷远洲这才想起父亲对他的嘱托,最近城里来了贵客,让他安分点,于是他决定再给这些人一次机会,“你们几个狗崽子真不要命了,还是耳朵塞毛了连你爹的名号都没听过?” “本公子不是来找事的,是来跟你们谈生意的!那个小娘子本公子要定了!快快叫她出来!” 天子亲卫们手放在了刀鞘上。 宋旎欢这边听到了迟迟不息的响动,便也从院子中出来了,那雷远洲看见日思夜想的美人眼睛都直了,胸臆中涌出一股豪情来,要让这美人看看他在云州城的地位! 当即大喝一声:“给我上!” 雷府中围着雷远洲的都是些三教九流之辈,会真功夫的没几个,功夫不怎么样,却是跟着主子跋扈惯了,从未吃过亏,当下就直直冲了上去,还以为会像以往每次欺男霸女一样顺利。 怎料那些黑衣护卫个个都是练家子,没怎么出手就将他们打的七零八落,可耐不住雷远洲是有备而来,带的人多,一层一层地跟潮水似的往上冲。 而天子亲卫又谨记不可伤及平民的训导,只守不猛攻,一时间缠斗了起来。 而雷远洲自从见到宋旎欢露出的脸,心思就全在她身上,趁着随从们缠住那些黑衣护卫,竟悄无声息地踱步到了美人身侧。 宋旎欢退后半步,知道这种情况下护卫们不会让她受到什么伤害,所以并无惧色,只是思索着要如何给这样的人教训。 下一刻,轻裘缓带的银发公子凌厉的眉眼有毕露的锋芒,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手中的青色刀鞘推出,扎扎实实击在雷远洲的后腰上,登时疼得他怪叫一声跪了下来。 谢檀从马车中下来,疾步走到宋旎欢面前将她挡在身后。 手中的刀锋闪着冷光,杀气横溢。 天子亲卫聚拢过来,刚想说什么,谢檀抬手制止。 雷远洲见了情敌分外眼红,竟挣扎着起身抽出靴子里的匕首向谢檀挥刀,下一刻,剧痛袭来,手腕传来碎裂之声。 那银发青年竟丝毫未动,面无表情地捏碎了他的腕骨。 雷远洲吃了亏,抱着胳膊站起来,刚想拔腿跑回去告状,就见不远处停靠的马车里下来了一个人,定睛一看那不是自己的父亲大人么! “爹!” 雷停云面色阴冷,冲上前来劈手给了儿子一巴掌。 这一巴掌扇得雷远洲几乎眼前一黑,要知道父亲从未动过他一根手指头!雷远洲缓过气来哀嚎道:“爹!是他欺负我!你打错人了!” “逆子!”雷停云冷汗淋漓,咬牙道,又谨记皇帝不想让人知道身份这件事,只得痛斥道,“放肆,这是你叔伯!还不跪下认错!” 第209章 真傻 雷远洲震惊不已,叔伯……他何时有这么年轻的叔伯了? 辈分在这摆着,父亲眉目间隐有风雷,雷远洲的颐指气使顷刻间消散了大半。 谢檀面色极冷,回身看宋旎欢见她并无异样,才微微放了心,道:“雷城主事务繁忙,看来疏于管教儿子,今日我替你教训了,让他长长记性。” “教训得对!教训得好!”雷停云连忙附和道,又揪着儿子往前一撩,大声呵斥道,“给叔伯问好!” 谢檀无心再与他们纠缠,此番微服出行,也不想多生事端,只是雷停云曾为他登帝位背书的好感,就此打住了。 他牵着她往院中走,吩咐护卫道:“让他们安静点。” 果然身后霎时没了声音,雷停云将哭得凄惨的儿子捂着嘴拖上了马车。 谢檀和宋旎欢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他刚想开口安慰她,便见她一双清亮的眸子盯着自己。 “吓着了吗?”他摸摸她柔顺的长发,又道,“以后我把你带在身边,不会让你单独一个人了。” “檀哥。”她静静看着他问,“如果我离开你,是不是就总会遇到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呢?” 如果没有天子亲卫在身边,如果她只身一人还带着澜止,又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呢。 谢檀沉默了片刻,看着她,“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他都已经是皇帝了,还有谁能从他身边将她带走? 不会的。 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无法保护她的少年了。 宋旎欢觉得她曾在谢家的时候,也以为一辈子都会在谢家,全身心地依赖着谢云霁,心生了安逸的惫懒。 可谁知命运不允,毫不客气地给她展示了没什么是长久的。 谢檀很好,但他是一国之君,他身上有更大的责任。 酒醉的话动人,可这样动人的话又有几分真呢。 若说世家公子不纳妾无通房还能叫人夸赞一句痴情,可若是国君专宠,那她便是妖妃。 还是个注定没有子嗣的妖妃。 谢檀对她,无非是她是他第一个喜欢的人,人总对第一次心动的感情总是十分在意。 人就是很容易被不可触及的、求之不得之事困住。 可执念和爱不是一回事。 昨夜酒醉之言要立她为皇后,她很感动,却也只是感动。 她不敢再信。 谢檀看着她脸上的萧瑟和凄惶,心像被捏了一下,他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别乱想,没什么能把你我分开,我……想你念你还不够,怎会让你再离开我?” 微风摇曳,将她的发丝与他的纠缠,宋旎欢低低叹息了一声,抱住了他的腰。 此事之后,谢檀左思右想都不放心,他给她象征身份与地位的宝马香车,给她如“皇帝亲临”的金牌,却还是让她陷入危险之中,思来想去,他终于知道她的不安来自于哪里…… 她太柔弱了。 没有任何自保的本领。 曾经的她是一个热血又正义的保护别人的少女,如今却处处需要人保护,怎么会高兴呢。 翌日,谢檀将自己的那柄青刃刀放在了她房间的桌子上。 宋旎欢认得这把刀,是昨日谢檀随身带着的。 他的身手矫健敏捷,尤其用刀用得甚好。 她对他微微一笑,白生生的面孔清丽妩媚,让人挪不开眼。 谢檀故作严肃,作了个凶狠的表情,道:“别笑。要像这样,看我。” 宋旎欢点点头,有样学样,却看起来更娇憨可爱了。 谢檀无奈,摆摆手道:“还是别做任何表情了。” 而后将刀交到她手上,“想学点防身之术么?” “我可以吗?”她惊讶道,低头打量手中的刀,很沉,鲨鱼皮的青色刀鞘上镶嵌着红色的宝石,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了。 “只要你想学,就可以。”谢檀道。 他想过了,宋旎欢的年岁和身板子现在开始练武已经是不可能了,而且她很多时候都在他的保护之下,如若遇到危险,也是像昨日那样的歹人近身搏斗,不如教她一些近身防身之术。 他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道:“武学并不是完全要实力相当才可制胜,你曾问我是如何在四五年的时间学得了杀人之技,实则有个技巧,我现在教给你。” 他要教给她的并不是下三段的招式,而是他醉心医理时自己悟出的要领,后运用于与人近身搏斗中去。 “经脉,遍布人全身,手腕、腿内侧、脖颈、脚腕处皆是脆弱可攻之处。”谢檀将她拉起来,用刀鞘顺着她的手臂延伸,“这里、这里,触及这里,这里血液的流速非常快,受了伤短时间内都止不住血。” “人失血过多会怎样,重则身亡,轻则失去战斗力。”他将刀鞘交到她手中,动作变得缓慢,让她看清楚每一处关键所在,“来,按照我方才的招式来制住我。” 她的眼睛明亮,极其认真。 …… 到了午时,宋旎欢鼻尖泛红,已是气喘吁吁,谢檀在她面前为她挡住愈发照人的日头,微微俯下身。 她忽然踮起脚,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谢檀明显愣了愣,而后将她拥在怀里,含笑低头咬住了她的唇…… “是给我的谢礼么?”他的声音温柔,心里滚烫。 宋旎欢抱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胸膛,他的心跳沉稳有力,让她没来由的安心,不知怎的,竟有些想哭。 “檀哥。”她贴着他的胸膛喃喃道,“你不怕我学会了对付歹人,就离开你么?” 谢檀回答道:“如果真有那样一天,我希望即使没有我在你身边,你依然有力自保。” 宋旎欢的心忽然泛起细腻的疼痛。 从幼时起,父亲要她做闺秀,要她学琴棋书画、烹茶插花,后又跟着母亲学管理中馈,只为以后能找个好夫家,讨好夫家人。后来流落欢场,又要吟诗作对、跳舞弹曲儿,做的都是取悦人的活。 从未有人问过她一句,你想学吗? 也从未有人要她自强,教给她自立的本领。 她伸手攀上他的脖颈,眼眸中水光潋滟,道:“真傻。” 第210章 偏执疯批又要杀人 下了好几日的雨,孤灯昏黄,寂寂无声,酒馆的小二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正打算打烊,看见进来的一群人,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些人都背着剑,身上是江湖气,后面还跟着几个女人家。 想到这些日子发生的怪事,小二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然而,转眼看到走在人群末尾的公子时,愣住了。 那公子一身白衣无尘,神光内敛,似美玉般,有一种不属于尘世的高华内蕴,行动间与这些江湖气息的人也十分不同,让人没来由地安心。 “小二,拣些干净爽口的小菜来,再做几碗汤暖暖身子。”谢云霁道。 与那气度高华的公子近距离说话,他噙着温润的笑意,小二竟没了方才的惶恐,连忙点头奔回后厨去了。 坐定后,玄烛禅师打量面前的弟子,这半年来,眼看着孤高寂寞的贵公子入了尘世,但江湖气息似乎一点也没沾染上,待人接物还是保持着世家的风度。 “前面,就是云州城了。”谢云霁道。 这半年来,南诏边境有门派异动,鼓动平民献祭子女修炼妖术。星宿海海域有琉球海盗入侵,沿海镇子居民损失惨重。还有云州城附近的城镇出现多起莫名暴毙而亡事件…… 这些怪事因涉及的地域分布较广,各门派联合办案,缥缈峰建立了武盟,武盟作为江湖执牛耳者,定是要派出弟子彻查这些怪事。 谢云霁从最初想不明白江湖是什么,为何这些事不归官府管辖,到后来跟着同门师兄弟亲身经历了去,才知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朝廷不管的事、管不了的事皆是江湖侠士、义士在管。 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的。 才从星宿海将海盗赶得离岸,可村子损毁严重,壮年男丁基本都被杀了,救下来的这些妇人也大多被海盗糟蹋了,先前几天这些妇人眼中都是荒芜的,没了生气,想想也是,亲眼目睹丈夫和孩子被残杀,任谁也一时缓不过来。 除了妇人,还有些被糟蹋的年轻女子。 玄烛和谢云霁挑了个安静的位置,小菜和热汤很快就上来了,其余弟子都喝了起来,谢云霁却仿佛在想什么事情,并未动筷,手指无声地捏紧了茶杯。 玄烛眸光微动,却并未说什么。 谢云霁道:“到了云州,就可将这些女子们遣散,云州富庶,届时找了牙子来为她们安排些差事,也是个好去处。” 其实这一路上路过一些村庄或者镇子,已经有些女子主动留了下来。 她们的家乡被毁了,没了男人,在这世间怎么不是过呢,无非是找个好男人,有个寄托。 而剩下的,大多是一些未嫁的,她们的心思又在何处呢,这都是明摆着的事。 玄烛道:“恐怕她们宁愿跟着子澈你回缥缈峰去。” 谢云霁摇摇头,“弟子不会再娶。” 玄烛当然知道面前的年轻弟子不会再娶,否则三个月前,缥缈峰的大师姐冰洁也不会负气出走。 谁会不喜欢谢云霁这样的男子呢。 只他一颗心随着亡妻一同去了。 冰洁是负责武盟内部的一切信息往来,包括帮派内斗秘闻、江湖人情往来密辛,以及高额的悬赏令,这些如同一张精密的网,而冰洁就是负责将这些网理顺,再挑选出有效的信息分发给各个帮派,一双纤弱的手搅动着风云。 那日冰洁出走,谢云霁策马一路疾行,好不容易才在缥缈山北峰的余脉处拦住了冰洁。 “这几天你去了哪里?”他撩袍跳下马,拦住了她,“怎么不回缥缈峰,现在又是要去哪?” “你、你不是一贯很忙么?”她看着他,苦涩道。 多少次去他的居所找他,他都有各种理由避而不见,就……总是很忙。 她以自己所掌握的情报得知他曾娶过妻,他这样的年岁,君子如玉,怎会没娶过。 但娶过又如何,日子还长着,他又长成这副样子,还能当一辈子鳏夫么? 这一个月来她都没有再回缥缈峰,他竟也没有找她,在她终于失望要离开缥缈峰时,他竟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了。 “不忙。我有话跟你说。”谢云霁道,他将她的马截停,“下来。” 她看了他一眼,听他的话,跳下了马。 “你不能离开。”他道。 “为何?”她看着他苦笑,“是你要留我,还是缥缈峰要留我?” 谢云霁沉默了片刻,道:“我和缥缈峰武盟,都不能让你走。你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你,哪里都不能去。” 说话是一门艺术,像他这样自小生长在勋贵圈子,之后又伴御驾左右的人,怎会不知怎么说话才能让她更容易接受,怎会不明白要想留下她为武盟所用最有用的办法是什么。 但他,不想。 选择了最直白的方式去说。 冰洁冷笑一声,道:“倘若我就要走呢?” “你走不了。”谢云霁道。 随着玄烛禅师年迈,缥缈峰的影响力渐弱,江湖之上觊觎武林盟主之位的人太多,江南雷氏也不例外,联合了这些年来与缥缈峰结过仇的门派,试图趁机颠覆武林格局。 在这样微妙的时刻,怎能让知道所有机密的冰洁离去? 只怕她刚下了山,就会被有心之人掳去。 她出走是因他,所以他绝不会让她走。 冰洁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却像是钻了牛角尖,就想看看他到底会对她如何? 她又逼问道:“我若是就要走呢?” “我会杀了你。”谢云霁看着她道。 她这时才注意到他看着平静,眼眸里却涌动着如霜似雪的冷意, 这令她的眼泪硬生生冻结在眼眶里。 他竟真的要杀她? “冰洁。”他敛了心中的杀意,缓和了语气,给她最后的机会,“跟我回去吧。” 他面容俊美,白衣如雪,在冷雨中看着她,让人无端的心疼,冰洁含泪道:“你知道怎么才能让我回去。若是师父知道,你宁愿让我走,也不愿与我在一起,他会怎么想?我自小在师父座下长大……遇见你之前,一心一意都是为了武盟!” “为何你们总这么说?”他忽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第211章 要我的命拿去便是 就在冰洁微微迟疑的瞬间,谢云霁已毫不犹豫地对她挥剑。 这一个月来,冰洁不在,他只能接手冰洁未了的事,日夜无休地理清了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同时也在不停地寻找她,原以为她下了山,在缥缈峰附近的镇子都找了个遍,现在已是疲惫到了极点。 然而这种疲惫他却已经习惯了。在宋旎欢死后,他就总是这种状态,夜里只能睡两三个时辰,醒来后头痛欲裂,这种疼随着呼吸,似乎永远无法断绝。 对于疲惫的控制力锻炼了出来,面上丝毫不显,依然是公子如玉,气定神闲的模样,只有在拔剑的瞬间爆发出的杀气,才隐隐可窥其内心被日夜折磨所积累出的怒意和狂躁。 这一剑,凌厉迅速宛如雷霆。 冰洁完全没有机会躲,不可置信地看着谢云霁,她才明白这一个月来自以为和他之间微妙的拉扯,竟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这个人没有心的。 她身体向前扑,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白衣公子缓步走上前去,扣住了她的后颈,用这些日子以来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道:“很快,不会让你太疼。” 杀意逼人而来,“咔嚓”一声脆响,他毫不犹豫扭断了她纤细的脖子。 冰洁断了气,眼睛却一直睁着。 “又是何必。”谢云霁却是毫无惧色,眼神冷定,伸手抚上了她的双眸。 当时,乐宜也是这样威胁他的。 如果那时他干净利落地结果了她,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就不会让宋旎欢那样伤心。 他还记得她在玉泉山的道观里,哭着伏在他胸前哭得要断气的样子。 不过和乐宜逢场作戏而已,她居然那么难过。 其实当时他就后悔了。 后悔顾忌太多,总想着保全谢家不沾丝毫尘埃,想着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包括乐宜的痴缠。 如果当时他能够像现在这样果决,就不会和宋旎欢走到难以挽回的局面。 是他一步一步给他与她的结局写了死路。 谢云霁抱起了已经没有生命气息的女子,足尖一点,消失在一片苍翠中。 到如今,冰洁依然没有出现在缥缈峰众人面前,门内弟子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位温润如玉的大师兄接管了门派中所有机要之事。 望着不远处窥视他们这边的女子,谢云霁道:“云州温暖富庶,将她们留在那,是最好的归宿。” 玄烛颔首,仿佛没看见弟子若有所思的神色,将桌上的茶杯推到他面前,“喝吧。” 广陵的邑江静静流淌,茶肆岸边的芦苇起伏,一望无际。 茶肆中的众人还在清点行装,谢云霁缓步走到檐下,冷雨还在下,他静静凝视着不远处泛起烟波的江面。 凝视的久了,空中竟有那熟悉的脸,鸦青的发丝迤逦在腰际,她微微转过头,那样美丽,似乎在发着光。 她的眼里有他的影子,憔悴、无神。 她看着他,脸上有淡淡的忧伤,柔柔地唤他:“子澈哥哥。” “子澈师兄?”弟子唤了声廊下听雨的青年,“师父说我们该上路了。” 雨中的画面被打破,应声而灭,如灰烬般消散,只剩青年伸在空中的手,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抓住什么。 空气中却空空如也。 白衣青年面孔变得苍白,痛苦地闭上眼睛,缓缓收回了手。 心脏又疼了,钝钝的疼。 店小二看着远去的那些江湖人,刀剑无影,可他们竟一个桌椅都没损坏? “咔嚓”。 谢檀往后退了两步,不料身后的椅子没经住力道竟断裂开来。 “我赢了么?”宋旎欢笑了起来,看着自己手中的刀险些抵住青年的脖颈。 她面前的白发青年却微笑,点了点头,“女侠功法果然厉害,在下佩服。” 他看着宋旎欢一招一式地认真学着,每精进一点,眼睛就明亮一分。 宋旎欢有点心虚,嗔道:“你故意让着我的吧?” 她才学了三日,怎就能把他逼退了? 先前和他比划,总是不得要领,那些脉搏所在之处看着遍布人体多处,可找偏了却是一点用都没有。 她昨夜才露出些气馁失落,今日一早再练,就能将他连连逼退了? 谢檀咳咳了两声,拱手道,“女侠招式诡异莫测,叫人防不胜防。” 宋旎欢知他是哄自己的,便顺着他说道:“是嘛,那你以后可得小心点儿了。” 他走近她,握住她的手腕,令刀锋指向自己的咽喉,声音低沉温柔道:“不用小心什么,你要我的命拿去即可。”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我希望你好。”她笑了,“檀哥,真的,我希望你越来越好。” 谢檀的眼睛黯淡下来,看着天边的流云,道:“你知道,没有你我不会好。” 宋旎欢点点头,不再纠缠这个话题,看着手中的刀刃道:“这刀真漂亮。” “你喜欢吗,送给你。”谢檀道。 宋旎欢接过短刀,细细打量,刀鞘古朴,手柄处的宝石熠熠生辉,刀刃泛着冷光,如艺术品一般,拿在手里分量颇沉,看起来是已有些年头的贵重之物。 宋旎欢笑道:“檀哥如今阔绰啦。” 不像当年,她和澜止还有谢檀一起商量想去儋州看海,谢檀还要攒钱才能去呢。 谢檀笑了,“什么阔绰,我的就是你的。” 其实这把刀是太子殿下赠予他的,作为他第一次杀人的奖励,这些年他一直从不离身。 这把刀予他的意义很复杂,并不是银钱可比拟的。但只要她喜欢,他什么都愿意给她。 宋旎欢拿着刀在空气中转动了几下,心满意足地别在了腰间。不知怎的,总感觉少女时仗剑走天涯的梦想好像要实现了似的。 白日里出了汗,沐浴过后谢檀为她擦干了头发,便将烛芯剪了剪上了床。 宋旎欢躺进了谢檀怀里,不再觉得谢檀的怀抱太热,反倒很安稳。 他凝目看着她,沐浴后不施丝毫粉黛有种纯净的妩媚,他的目光不由得向她交领下掠过,与其说想起那夜那与绛紫色的系带交映雪背,不如说更欲罢不能与她肌肤相触时的感觉。 那样满足、放松。 人啊,真是得陇望蜀。以前觉得她在身边就好了,可自从那一夜,像是中了蛊。 宋旎欢看着谢檀欲言又止,微微笑道:“把烛火吹了吧。” “可以吗?” “嗯……”她道。 烛火熄灭,谢檀的影子笼罩了她,她拉开了亵衣的系带缓缓褪下,而后伸出手抱住他的腰。 幽暗的月光洒下,女子肌肤雪白,腰肢不盈一握,他的手划过她细腻的皮肤,像是多年来梦里的场景。 宋旎欢有时也会感到他的躁动,但她假装不知,闭着眼睛微笑。 他便捱一个晚上,到天亮身体都是坚硬的。 【我要娶你……立你为后。到时候,我们再……】 她唇角的笑意更深,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第212章 与亡妻葬在一处 谢云霁一行人一早就到了云州城。 云州城往来的商客络绎不绝,完全没有周边城镇频繁出现莫名暴毙而亡怪事之后的萧瑟。 城中热闹非凡,甚至还遇上了划龙舟的竞渡盛事,几十艘龙船劈浪而行,快如箭,疾如风。 两岸喝彩声震天,鼓声喧嚣,连城门外都可以听见。 城门守卫见到他们这样装扮的人,盘查的十分仔细,据说是因为近来周边城镇怪事频发,对他们这些江湖人士便查的比平日里细了些。 忽然,剑光一闪,是剑出鞘的声音。 谢云霁寻声望去,只见缥缈峰年轻的弟子气不过竟拔了剑。 玄烛禅师冲弟子微微摇了摇头。 一番盘查,待缥缈峰一群人进城已到了午饭时间,便随便找了个酒肆,点了些清粥小菜。 “那雷公子近日来都没出来为非作歹呢!据说是惹了不该惹的人。”一旁的食客捻了颗花生米,笑道。 “这云州城还有他们雷氏不敢惹的人?” “可不是呗,据说是云京来的大人物。” 江南雷氏制霸南方武林已久,几乎和武盟分庭抗礼,如今查云州周边的怪事,自然是避不开云州城的。 只是没想到雷氏的嚣张竟到了人人皆知的地步。 谢云霁为尊师斟好热茶,正思索着将那些救下来的女子如何送走,便看见一个女子身后跟着其他几个,向他们这边走来。 少女清亮的眼睛看着面前的贵公子,还是无法开口叫他大侠或者侠士,他的举止谈吐都似那种遥不可及的大家公子,好像还是公子更适合他有些…… 少女生怕再多看他一眼会生了不舍的心思,连忙端起桌上的茶杯道:“多谢师父和公子救我们于水火。” “如今到了云州,我们亦知道各位恩人有要事在身,带着我们就不方便了。姐妹们商量好了,我们就留在这里。各位恩人的恩情无以为报,只得以茶代酒……” 一旁神情恹恹的女子忽然开口,下了决心似的:“我们自知身份低微,无法侍奉公子左右,还请公子告知我们您的姓名,我们以后若有机会报恩,也知道该向谁报。” 少女也跟着重重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以来只听旁人唤他子澈师兄……那他的全名是什么呢? 即使不能跟随他左右,知道他的名讳,也好在余生的日子里有个念想啊。 旁人或许无法体味,只有她们知道,当时这样出尘的贵公子忽然从天而降,干净利落地结果了凌辱她们的人,那一刻,恐惧散去,她们都痴痴地仰头望着执剑而立的白衣公子,不舍得移开眼睛,生怕下一刻就又跌进了泥泞中。 更何况,他与她们曾见过的男人是云泥之别……人啊,过得日子太苦,见到美好的东西,就总想抓住不放。 可惜,到底是痴心妄想。 谢云霁笑了笑,道:“我的名讳这些日子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么?至于姓,我没有姓,没有亲族。” 他摒弃了他的姓氏。 没有姓,就不会受亲族所累,不会受责任所捆绑。 得到这样的回答,少女咬了咬唇,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被不切实际的期翼和自卑自尊裹挟着,矫情着,自怜自艾着,如今真到了分别的时刻,忽然下了决心,怕没有机会对恩人说出这一声谢谢。 她鼓起勇气,看向对面风姿挺拔的男人,午后的阳光堪堪照在他雪白的衣袂上,俊美的容颜仿佛能生出光辉来……真像是云端上飘着的神仙啊。 她不敢再看,低下头去,双手握着水杯呈上,真诚道:“颖娘以茶代酒,谢过恩人!” 谢云霁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扫过,她们已比当初被他从海盗船上救下时精神好了许多,可带着她们上缥缈峰,缥缈峰上都是习武之人,终究是不切实际的想法。 如今她们不需他多说就自行散去……谢云霁看着面前少女清澈的目光,接过了她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 见恩人喝了敬的茶,这些女子们也都扬起手中的茶杯,欲学着江湖人的礼节一饮而尽。 然而,少女手中的茶杯还未到嘴边,就忽然眼前一晃,那贵公子竟抬起手来对着她迎面一击。 她来不及惊呼,手中的茶杯就碎裂在地,茶汤溅上她的绣鞋。 “不要喝!”贵公子叱道。 这些穿着粗布衣衫的女子面面相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可有几个动作快的,已经将茶水咽了下去。 “这茶不对。”谢云霁哑声道。 玄烛禅师扶住身侧的弟子,只见他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渗人,整个人几乎摇摇欲坠,身子奇异地颤抖着,眉目间有奇怪的紫灰色迅速蔓延。 “子澈!”玄烛心下大惊,向其他弟子唤道,“过来!拿清心丸过来!” 谢云霁看向那群女孩子,捂住咽喉道:“好像,只有我的这杯茶才有毒……” 方才那些一同饮了茶的女子面色如常。在此之前已落座的缥缈峰弟子也有不少饮了茶水的,都平安无事。 谢云霁感觉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侵入他的肺腑,用力撕扯着,五脏六腑都灼热非常,脸色由惨白变成奇异地灰色,他喃喃道:“太好了……” 太好了,死了就可以见到她了。 玄烛禅师没有丝毫迟疑,掰开谢云霁的下颚将清心丸送入,又以内力助其运化,当下在他身后点其穴位欲封住其经脉。 一旁的缥缈峰弟子将刀架在惊慌不已的女子们脖颈上,厉声道:“解药!快,拿解药出来!” 为首的少女瑟瑟发抖,眼泪已扑簌而下,担忧地看向脸色灰败的谢云霁,呜咽道:“不是……不是我!” 谢云霁用尽全身力气撑住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倒下来,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深吸一口气道:“放了她,不是她们。” 她们看他的眼神,和宋旎欢刚入府时看他一样。 第213章 谢云霁也在云州! 谢云霁只觉得浑身的剧痛让他几乎无法忍受,但脑海中却还保持着冷静飞速运转,心念如电,只觉得不可思议,是谁要杀他呢,还跟到云州地界上…… 这不可能……这世间已无人再知道他还活着。 恐怕是针对缥缈峰,针对武盟的。 是江南雷氏?可他们才到云州地界,若是就这样动手,也太堂而皇之了…… 谢云霁忽然伸手指向窗外,手指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方才、方才我们进来之后,就有两个人神色匆匆出去了……这毒,绝非寻常人家可用得起的。” 这毒无色无味,效力又如此迅猛,实在不是寻常之物…… 话音刚落,缥缈峰的弟子便提剑追了出去,然而外面人群熙攘,一眼望去哪还有什么可疑人的踪影? 一行人追出去,却被人群挤散到各处,无法再追,只得迅速返回酒肆,免得中了歹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待他们回去,便看见大师兄脸色已变成淡淡的碧色,整个人无声无息地倒在师父怀中,明明是中了剧毒,他的神色却分外的宁静安详。 “师兄!师兄!” “师父,师兄怎么样了!” 玄烛禅师用内力将谢云霁的经脉封住,方才的清心丸只暂缓了他体内的毒运行,然而此毒霸道,竟迅速笼罩了他未被封住的心脉。 “子澈,你坚持住。”玄烛道,喊着他的名字,“子澈,我已为你把毒逼离心脉,如今需你自身意志坚定,坚持到我寻来解药救你。” 然而谢云霁的气息却迅速微弱下去,剧烈咳嗽着,忽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玄烛知他是被先前心口受过的伤所累,要不然毒也不会蔓延的如此迅速。 玄烛颤抖地用手按住他的背心,心中迅速盘算,还好到了云州,前些日子才得知神医旬方云游到此处,只需将他找到,这世上没有他解不了的毒。 “师父……”谢云霁喘息微弱,费力地将脸转向面色沉如水的师父,“师父,我……” “子澈!你坚持住!”玄烛呵斥道。 而后再顾不上其他,失去了冷静,运指如风,竟不顾损耗自身修为,凝聚所有心血用内力将谢云霁的全身十二处大穴全部封住,后又将毒逼至一处,只见青年面庞上的青灰色有缓缓褪去之势。 玄烛禅师又从怀中掏出瓷瓶中的红色药丸,用指腹碾碎,急急抹于谢云霁唇齿间,“有这个吊着气,你坚持住!” 谢云霁脸色泛起一丝惨淡的笑意,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死后……烦请师父将我送去陈郡谢氏陵园,将我和……亡妻葬在一处。” 酒肆的小二还算机灵,从后厨提了一壶绿豆水来,哆哆嗦嗦洒了一路,道:“客官可是中了毒?我们村里,中了毒都喝这个!能缓解些……” 那群本要告别的女子,各个都捂着嘴,已泪流满面。 谢云霁已没了力气说话,只是微弱地摇了摇头,而后用尽全身力气一寸一寸攥住师父的手,“师父,答应我。带我回谢氏,将我葬于……亡妻身侧。” 他气若游丝,却坚定无比。 谢云霁知道母亲于师父来说如亲女儿般,自从母亲死后,师父就恨绝了父亲,再不与谢氏来往。 玄烛下意识攥紧了弟子的手,怔了片刻,点头答应了。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谢云霁紧咬的牙关终于透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额角有细汗渗出,然而,他的唇角却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再也无法支撑,缓缓闭上了眼睛。 * 两岸喝彩声如雷贯耳,龙舟赛到了收尾阶段,鼓声如雨点急急落地,随着龙舟经过,溅起的水雾湿了女子的罗裙。 谢檀和宋旎欢在河岸一侧的角亭中,离得水面近了,不免被溅了一身水花,她却浑然不觉,雀跃地伸手指着如疾电般向终点蹿去的龙舟。 谢檀看着面前的女子,瓷白的脸颊泛起一抹绯红,眼睛亮晶晶的,衬着河岸的花红柳绿,如画中美人一般。 她笑的时候,他便不由得跟着她扬起唇角。她哭得时候,他心疼不已,只恨不得将惹她伤心的人都杀尽。她的哭她的笑,她举手投足间的风仪,都令他心折。 “主子,已寻得谢大人的踪迹,我们的人已经下手了,应是万无一失。”东厂番子低声在谢檀耳边道。 谢檀颔首,“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谢大人如今跟一群以武乱纪的乱党混在一处,刚进云州地界就被咱们的人发现了,立即给他下了药。东厂的毒药是一等一的,主子放心,解药只在东厂有。” 谢檀道:“下去吧。” 谢云霁他竟也在云州…… 河面上气氛已近高潮,欢呼声、鼓声、呐喊声不绝于耳,宋旎欢似是被这气氛所感染,回过头来向谢檀喊了些什么。 谢檀冲她挥挥手,而后走到她身边。 “檀哥,你说谁会赢啊?是蓝标队还是红标?”宋旎欢笑道。 谢檀自幼便被弃于独绝的院落,在与宋旎欢短暂的相遇之前和之后的岁月,都是孤身一人,养成了对任何事都淡薄的性子,尤其是对于这种喧嚣热闹,其实有种本能的抵触和漠然。 看着她开心的样子,难免被感染,可心中对于谢云霁也在云州的不安却愈发明显,他握住她的手,似乎意有所指:“你希望谁能赢呢?” “我不知道呀,我看他们都很奋力!河岸边的观战的人还很多打赌呢,哈哈,檀哥,你我也赌一把吧……”她看着远处白热化的赛事,言语中透着许久不曾有的俏皮,似是撒娇般摇晃他的手臂,“赌一把嘛,你赌谁赢?” 他忽然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宋旎欢雪白的脸红了,在谢檀怀中推了推他,“你、你别闹,好多人呢。” 推了他几下,再抬起头,谢檀还在低头凝视她,眼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她与他对视片刻,不再挣扎,柔声道:“檀哥,怎么了?你先放开我,旁边很多人看着呢。” 谢檀忽然将她抱起大步往岸边停着等待的马车走去,淡淡道:“怕什么,让他们看。” 身侧的景致迅速后退,众目睽睽之下,议论声和笑声不绝于耳,宋旎欢脸色红的要滴出血来似的,将脸埋在谢檀颈窝里不敢抬头。 谢檀刚将宋旎欢放在马车里,便倾身捏住她的下巴,吻住她的唇。 她虽不解他的反常,却还是伸出手环住他的脖颈。 得到了回应,他愈发放肆,她的后腰撞在了马车壁上,唇齿纠缠,气息凌乱。 半晌,他停了下来,眼眸却仍然墨色翻涌。 谢云霁也在云州!也在云州! 第214章 嫁给我 宋旎欢握住了谢檀的手。 这双手温热,掌心有茧,曾在夜里温柔又克制地抚过她的身体,也在她无助崩溃寻死的时候给了她抚慰,还将她亡故的双亲安葬。 宋旎欢问:“檀哥,怎么了?跟我说说。” “没什么。”谢檀蹭蹭她的发顶,“就是现在一看到你看别人,心思不在我身上,我就……心慌。” 他对谢云霁还活着的怒火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惶恐。 她愿意与他试试,他与她才好起来…… 若是她知道谢云霁还活着,会不会毫不犹豫地厌弃他!? 宋旎欢并不知谢檀心中所想,手臂轻轻环上他的腰,抱住他,无奈道:“连龙舟比赛都不让我看啦?是谁当初跟我说,我怎么高兴怎么开心怎么来的?” “现在不成了。”谢檀将手臂收紧,低下头告诉她,“我就想让你看着我,心里眼里都只有我。” 她明明在他怀里,他却觉得苦涩难言。 他知道,宋旎欢只是平静的接受了她改变不了的一切。 她对他不会有对谢云霁的那种奋不顾身的爱意,他甚至不能确定她曾经是否有和他一样的朦胧情意? 喉头像被塞了棉花似的,想到她曾经在他面前难过又坚定的承认她爱谢云霁爱到难以自拔,心口就一阵阵隐隐作痛。 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仿佛陷入了死胡同里,好像只要勉强她,她就可以永远是他的,可他想要的明明是她的心啊。 他扎进她的无边温柔里无法自拔,越是贪恋就越是嫉妒。 谢云霁啊…… 嫉妒心和不甘让谢檀几乎无法忍耐,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垂着眼,“旎欢,你愿意嫁给我么?” 他问的突然,宋旎欢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嫁给他……她真的没想过要再嫁,一直思量着陪着谢檀到他厌倦为止。他突然这么发问,她竟有些答不上来。 谢檀抬起眼眸,执拗而锐利,“嫁给我,你可愿意?” “这话我在十年前就想问你了,你愿意吗?下辈子,也许给我吧,可以吗?” 宋旎欢失笑道:“下辈子?这辈子还没过完呢。” 可谢檀却很执着,“这辈子不够,你我已耽误了这么多年,一辈子太短了。我想与你再约来世……” 他殷切地看着她,期待她的回答。 “我不想再嫁人了……”她低声道。 谢檀却没有丝毫不悦,眼睛亮了起来,说道:“你只是不想嫁人,不是不喜欢我,对么?” 宋旎欢被他看得莫名的不安,想了想应了他也没什么难的,何况她好像的确有些喜欢他,便点了头。 他果然欣喜若狂,倾身将她搂在怀中,许久不肯分开。 宋旎欢以为谢檀只是说说而已,而谢檀脑海中却闪过无数个立她为后的办法。 “我等你长大做我的妻子,没想到一等就等了十年。还好有这么一天,我不管,回云京,我们就成婚。”谢檀紧紧将她箍在怀里,呓语一般。 傻子……真傻。 宋旎欢被他的感慨弄的心绪难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抱紧了他。 “你能给我也绣一个那个么?”他低声求她。 “什么?”宋旎欢问。 “就是你给谢云霁做过的,我不信你忘了。”谢檀埋首在她颈间,有些委屈。 回忆闪电般剜入心底,她终于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除夕夜,谢檀站在流风院中,看着她与谢云霁并肩而立,那时他的目光流连在谢云霁腰间的荷包上许久。 而那荷包,是她绣的。 “旎欢。” “给我也绣一个,可以吗?” 他的声音低低的,追问她。 她眼睛忽然酸酸的,在他怀中道:“好,给你绣一个更好的。” 她绣给谢云霁的那一个,早就不知去哪了,也许留在了云京谢府,留在了被刻意忘却的记忆里。 他,已然往生了吧。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静静靠在谢檀胸口。 * “客官,不好意思,近几日城中有庆典,实在是对身份公文查的严,留不了您几位了……”客栈掌柜的为难道。 已是第八家客栈了,看了缥缈峰众人的身份文书后,都婉拒了他们。 那天之后,谢云霁在奄奄一息之际被玄烛禅师不惜耗费修为终于吊住了命,整整七十二根银针钉入他身体各处的穴道里,将所有的毒素都暂时封住。 玄烛禅师彻夜未眠,守在谢云霁床榻边一直等他脉象转为平稳,才吐出一口气,放了心。 出了门,他便吩咐弟子放出声去——武盟在云州,全力寻找神医旬方。 只是旬方还没消息,第二日他们一行人就被客栈赶了出来,理由看起来正当,却无法仔细推敲。 “难道是雷氏所为?”缥缈峰的弟子说完又摇了摇头,“在云州地界,若是雷氏如此胆大妄为针对我们,难道不怕被天下英豪所耻笑么?” “武盟与雷氏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即使暗流涌动,也没道理在明面上忽下毒手。”玄烛微微蹙眉,沉默了半晌,“莫非雷氏内部有变?所以沉不住气了?” “不对,如果真的是雷氏刻意针对我们,那未免手法也太过拙劣。”一旁沉思的弟子突然道,反问自己的师父,“对方的目标是大师兄不是师父您,那……有没有可能针对的不是我们呢?” 玄烛的眼神陡然凝聚,欲言又止沉思片刻,看向一旁尚在昏迷中的谢云霁,道:“现在我们不能离开云州,还没有找到旬方,只有他能救你们师兄。” “但……”方才发言的弟子忧心忡忡,“我们连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好像有种无形的力量要我们离开?” “这毒,最多也只能压制三个月,三个月后毒素沁入肺腑心脉,就药石无医了!”玄烛叹息道,“旬方大夫居无定所,若是不留在此处寻他,下一次再有他的消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缥缈峰弟子面面相觑,如此说来,大师兄是凶多吉少了?但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这位突然到来的大师兄俨然已经成为了他们争相模仿的对象,有多少人都偷看过师兄练剑,对师兄凌厉的招式心驰神往……更何况师兄他从不吝啬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啊。 “我们再找找吧师父,前面还有一家客栈。” 第215章 欲壑难平 一行人往前走去,走在前面的弟子脚步却忽然顿了顿。 玄烛禅师顺着弟子的视线看去。 只见熙熙攘攘的街道迎面走来黑压压的一群人,脚步整齐铿锵有力,那群人后面是高头大马拉着华贵的马车,再后面又是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压阵,裹挟着的威压让道路两侧的百姓纷纷避让。 缥缈峰弟子扯了背着大师兄的同伴一下,拉着他和旁人一样向道路两侧退去。 “是云京来的大人物呢,这是要走了?”一旁的百姓低声交谈。 另一个踮起脚窥探道:“神神秘秘的,不知是多大的官,能让咱们城主这些天夹紧了尾巴招待他们,嚯,又是赛龙舟,又是晒秋庆典的……” “还得让咱们装作不知道……嗐!雷家真能做样子。” 只当那群人与缥缈峰一行人擦肩而过时,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直昏迷着的青年从同伴背上缓缓睁开了眼睛。 谢云霁抬起一双琉璃色的眸子,无焦距地看向华贵的马车,他看不清,只有模糊的影像在晃动。 毒素影响了他的视觉。 时间似乎忽然流动地缓慢。 他听到了那个声音,他魂牵梦绕的…… 那声音有他熟悉的温柔,和解读不了的雀跃。 活泼的、愉悦的、安宁的。 这声音在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中就这样传入垂死之人的耳朵里。 他确信他听到了。 下一刻,灌入他耳中的,是男子的声音,溢满宠溺和温柔。 在短暂的一息里,谢云霁昏沉的灵台一阵清明,他想要挣扎着起身却无能为力,肢体轻微一动,便牵动了四肢百骸的神经,顷刻间出了一身冷汗。 脑海中有细碎的思绪,却无法连接,他头痛欲裂,神思紧绷,然而下一刻,忽然坠入无力抗拒的黑暗中去…… 当谢云霁再次有了知觉,就听到身后一声暴叱,冷风刮过,后背忽然掀起热辣辣的感觉。 那气味……是血。 温热新鲜的人血。 “师父!您和师弟先带大师兄走!我来垫后!” 这声音,是那个总是在清晨偷看他练剑的小师弟的。 背后的湿热,又是哪位师弟的血? 谢云霁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昏暗的眼睛里仍然没有焦距,却露出某种尖锐的光芒,他被封住了经脉,完全无法调息也无法催动内力。 折扇,剑,都用不了。 “子澈,你坚持住,为师带你找安全的地方!” 师父的声音就在耳畔。 宽厚的后背,那样踏实啊……是师父! 他还记得母亲吞金而死,他想失声尖叫,却叫不出声音来,挣扎着向母亲没了生气的身体爬去,眼前却忽然一黑。 是师父松开了手中的剑,用握剑的手迅速覆盖上了他的眼睛,“不要看。” “子澈,不要看。” 这是师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而后师父将他背起,扛在肩头。 快二十年了,他依然伏在师父肩头。 “子澈,师父定会护你周全。” 师父的话,隔了近二十年的时光,回荡在他耳侧。 不是针对武盟的……这些人是来杀他的。 青年的脸色瞬间苍白。 * 东厂对缥缈峰一行人的追杀,几乎是畅通无阻直达御前。 官道旁的驿站。 东厂千户垂首跪在马厩旁,叩首不止,“陛下息怒……息怒!我等将那些贼人追至密林里还是跟丢了,但那些人也死伤惨重!谢大人他……他跟死了没什么差别,一动不动的。” 良久,谢檀勉强定住神,冷定道:“朕不能让他有一丝活着的机会。他必须死。” 最后四个字咬牙切齿,刺在心底的感觉真难受,他必须要将这根刺拔除。 “奴才接旨!”千户手忙脚乱爬起来,闷头就往驿站外走,边撩袍上马边知会身侧的一众东厂番子,“加派人手,跟北司陆大人说,将缇骑调来!必将那些以武乱纪的乱党围剿殆尽!” 皇帝杀心起了,别管这人有多少丰功伟绩,早晚都得死。 东厂千户眼眸中浮起一片狠戾,只知道这件差事必须万无一失,皇帝已经给了他们一次机会却办砸了,现在就是提头在办事。 待谢檀回到了回云京的马车中,宋旎欢已靠在马车壁上沉沉睡去。 他将她的头按在他肩膀上,轻轻拥住她让她睡得更舒服些,望着那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树影,眼皮也沉了起来。 离开云州,再下令官府通缉那群以武乱纪的乱党,就可以了吧。 一日当然回不到云京,夜幕时分,谢檀一行人到达了驿馆。 驿馆环境简陋,却五脏俱全,甚至有可以沐浴的净室。 宋旎欢刚沐浴完,才回到居室内,谢檀就在床榻边等着她了。 她在宫里时都是在他来之前就沐浴完,而现在,她的脸在热水的蒸腾下绯色未褪,露出的一截脚踝纤细,白生生的玉足趿在绣鞋里。 谢檀连忙将目光移开,不敢再多看。 “檀哥还没睡?”她惊讶道。 越往云京走就越冷,在温热的水中浸泡生出了倦意,就洗的久了些。 谢檀的亵衣依然穿得严实,墨色系带勒得劲腰细窄,肩膀平而宽,胸肌紧实,倒三角形的身材完全被勾勒了出来。 她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眼帘,檀哥与多年前分别时的变化太大了…… 他走过去,用宽大的干巾为她擦未干的长发,头发又黑又直,手指从她乌发间穿过,滑滑的,让人心痒。 此次出行从简,没有带一直近身伺候的霜华,贴身的活一直是谢檀来做,他乐在其中。 “没你我睡不着。”他简短道。 她任他给她细细疏通头发,坐了下来,侧过身道:“风眠姐姐她们没一起回来,是找到夫君留在云州了么?” “是,找到了。是否留在云州,看她自己的选择。”谢檀漫不经心道。 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他怕弄疼她,梳得久了些,她便自然地趴在床上,双手垫着下巴,闭着眼睛享受着他的温柔,脚一翘一翘地晃动着,嘴里哼着没有词的小调。 烛火昏黄,谢檀的手从她的发顶一梳而下,指尖掠过女子曼妙的身体,他忽然停了下来,难以克制地亲吻她修长的脖颈和淡粉色的耳垂。 他察觉到今夜身体里的欲壑难平比平日更盛。 宋旎欢侧头看他,“檀哥?” 第216章 谢檀:我想…… 谢檀趁机亲了宋旎欢,强烈的索取和占有,气息凌乱地低声道:“旎欢,欢儿……我、我想。” 她知道他想什么。 很多个夜里或者清晨,他以为她睡了或未醒,便在她身侧呼吸粗重起来,结实的肌肉随着喘息起伏不定,到激烈的时候还会压抑地唤她的名字。 他若是除了她没有其他女子,这样与她日夜肌肤相触却坚守底线,的确是需要纾解才能消停。 他执拗的坚持,他对她的底线,让她觉得有安全感。 然而此刻,谢檀将她抱的愈发的紧,他压在她身上,隔着薄薄的衣料,她不难感觉到他蓬勃的欲望。 她逗他,“檀哥,你若是实在想,可以去找别人……” 只是找了别人就别再来找我。 他气息不稳地打断她道:“不找别人。我……只要你。” 而后在她肩头咬了一口,“我就是难受。” “旎欢,我真的好喜欢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都给你……”他抱着她,情不自禁地在她身上蹭着,悸动不已,“我想了你好多年……” 谢檀不允许自己再放肆,松开了怀中的窈窕纤细,起身恨恨道:“我去洗个澡,你先睡吧。” 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银色的发梢还有水滴滴下,眼睛湿漉漉的,看见宋旎欢还没睡在等他,低低笑了声,缱绻地吻了下她的唇角。 他掀开被子躺下,将她圈进怀里。 实在太喜欢了,好像光抱着还不够,他示意她上来。 宋旎欢便趴在谢檀的胸膛上,听他心脏的跳动,还有他温柔的情话。 曾经,她与谢云霁也会在睡前私语,谢云霁嗓音低沉温柔,很适合睡前说些故事,然而他与她说的却是朝廷政事,和他远大的抱负。 其实她对这些兴趣不大。可能对于当时的谢少夫人,困于四方井中,想要的就只是丈夫平安,生活顺遂,而谢云霁给她讲的那些,只会让她心惊的同时抽丝剥茧地将利于谢云霁的那些记在心里。 但她一直不是很能理解谢云霁燃烧的野心和对权力源源不断的追逐。 谢家绵延数百年,已经是世家豪族了,权力、声望、财富、尊荣,他都已拥有,即使他学那些纨绔,都可一世无忧。 为何还要如此谋划算计? 权力真的会让人如同飞蛾扑火般追随么,就这么没个尽头? 但看着他眼眸中的光,她什么都没说,或许这是他该做的事。 直到运河真真正正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才悟了。 这么想着,宋旎欢脑海中又浮现青年俊美的脸庞,她忽略掉心中的钝痛,沉沉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阴沉着天光照射进帐子里,宋旎欢在谢檀温暖的怀抱中,肌肤贴着肌肤,帐中弥漫着暧昧潮湿的气氛,谢檀将她抱的很紧,轻咬她的耳垂。 “夫君,别闹。”宋旎欢半梦半醒地呢喃道。 身后的人一僵,怒火升起,目光幽深。 许久,谢檀的声音散漫凉薄:“夫君?” 他知道这声夫君,当然不是叫他。 他忍不住想,她与谢云霁是否也在这样的清晨缠绵厮磨过?他脑海中忍不住幻想…… 幻想中的画面让他痛苦无比,心脏骤然收缩,让人难受。 * “陛下,安宁侯又胡闹了。先是婢女们找遍了整个侯府都不见小侯爷的踪迹,而后调动了锦衣卫搜索皇城也一无所获……后来是在侯府院墙上发现小侯爷的,他老人家想逃,在高墙上却不敢往下跳,见被锦衣卫发现,情急之下,跳下来摔断了腿……”云京来的内侍匆匆向皇帝禀报着。 如今新朝已定,民富国盛,兵强马壮,周边诸国经过万邦来贺之后,或惶恐、或警惕,但皆展现一片平和气象,至少是表面上一派祥和。 连内侍都感觉到新朝气运如长虹,皇帝又年富力强意气风发,虽然后宫空虚,但众人都认为充实后宫是迟早的事,实在想不通,这样的情况下,为何还要留着前朝的皇室,尤其是前朝太子之子? 还给封了安宁侯。 小小安宁侯今年十一岁,比起已经沉溺于酒色浑噩度日的同宗叔伯们,很是不服管。 最开始惹了乱子,奏到皇帝这,皇帝什么也没说,再后来皇帝下旨,安宁侯将侯府拆了都行,只要他健康。 众人都渐渐明白,皇帝只是要这个前朝小皇孙活着即可。 在君主无意的示下之下,一个孤苦伶仃失了父母的孤儿,又会被那些极擅长察言观色的下人,如何对待呢。 并非是谢檀刻意影响身旁人苛待小皇孙,而是他自己幼年时比小皇孙过得差的多,吃喝都吃不饱,便对苦难的底线放的很低,在他看来,给小皇孙封侯,遣专人伺候,护他周全,已是不错了。 皇帝道:“找太医院医正给他接骨,别落下残疾。加派人手看好他。” 内侍躬身垂首应了个是,又呈上司礼监的奏折。 一般的政事交由司礼监批红即可,重要的关系太大的,便交由内阁合议。能交到微服出巡的皇帝手中,必然是司礼监和内阁都无法决定之事。 这样大的事,绕不开军政。 陈良远在云京,深知这位皇帝皇帝虽处江湖之远,将朝堂政事都大胆放权,但军权从来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开国皇帝也好,篡位贼子也罢,什么才是他的立命之本,他心里有数。 于是当得知寮国欲向与大昭紧邻的陈国开战时,便将这急报直接送至谢檀手中。 北境军现在已融入大昭军队的各个部门,毕竟是皇帝嫡系,随时都在有条不紊地执行着皇帝的每一条命令。以北境军为例,皇帝登基后对他们以军功授田、升迁、加官进爵,使得所有人都能清楚明白的看到忠心跟随皇帝的人的升迁之路。 如今大昭的军队已被淬炼成一支雄兵,即使谢檀不亲自领兵,那些共同浴血的将领也可独当一面。 谢檀沉思片刻,陈国是小,若是覆灭对大昭并无多大影响,但……寮国,却是一直想拿下的。 试问,坐上这个位置的人,谁不会被催生出当天下共主的理想呢? 第217章 罪己诏 谢檀少年时曾屈于兵部库房,掌管各地舆图,那时他看到的或是一小块,或是与大昭相当的图案。 直到他踏入了御极殿,进入历代皇帝藏书的宫殿,看到了那张铺满了整个宫墙的舆图…… 原来,大昭之外还有那么多国家,土地的边界是海,海的那边呢? 天是无穷无尽的,地,怎可能有边界? 那时的他,胸臆中仿佛有烈火在燃烧。 但后来,他没有去开疆拓土,因为他发现,他做的再多,也无人与他分享喜悦,心空了,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再后来,她回到了他身边。他那时想,只要她在就好,即使她心里有别人。 而现在,他时常疑惑,他做的算是好吗?真的够了吗?为何她的心还是被旁人占据? 他想让她多看他一眼,想让她觉得他是天下最好的男人。 为此,他愿将世界献给她。 谢檀的御笔在奏折上落定,“朕要寮国。” 内侍领命去了。 后来,大昭军队裹着雷霆之势向天下挥刀,首当其冲的,就是先挑起战端的寮国。 后世对这位皇帝的评判褒贬不一,贬,无非是说他暴虐,打破天下的平衡,四处征战。 但他又是仁慈的,从不屠戮俘虏,归降了,就是他的子民。 当然,对于这件事,内阁饱含担忧和谴责,若想开疆拓土,就不该以仁垂治天下。 这是相悖的。 许多战俘都是手无寸铁的女子或者年幼的孩童,于他们而言,国之危矣,保家卫国没什么错,他们无辜。 可他们的父兄皆死于皇帝天威之下,让他们活着,怎能没有怨恨? 谢檀也知道仁慈对于乱世的上位者,是大忌。但他始终记得,宋家一家的覆灭,就是被牵连,被滥杀。 他不想做那等滥杀无辜之人。 然而,很快,谢檀就意识到他错了。 变故是在他与宋旎欢回宫两个月后发生的,在拿下寮国和陈国半个月后。 大昭的版图扩张,举国欢庆的氛围还依然热烈,谢檀沉浸开辟疆土的成就感中,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 他是在带着宋旎欢去宋家故地祭祀的路上遇刺的。 祭祀过故去的亲人,他看着她叹息般的在父母灵位前低语许久。 待她回首将目光投过来,二人的目光穿过祠堂杳杳的青烟相接。 他看到她眸中闪动的泪意。 宋旎欢牵过谢檀的手,对着父母的灵位道:“幸得檀郎深情,女儿余生才免于漂泊……父亲,母亲,若是女儿再嫁,还请父亲母亲原谅。” 再嫁?再嫁谁?——谢檀在她身后僵住。 她回首皱着眉看他,轻声道:“我十四岁那年,被充入教坊司,原就该自戕。” 她的父亲,是个标准的士大夫,古板、正统,决不能接受干净清白的女儿成了取悦人的玩物。 “可我活到现在了。若是父亲知道我要再嫁,不知会作何感想?檀哥,我不愿当皇后,你只要予我寻常百姓的夫妻之礼就好。”她雪净的脸上有淡淡的笑容,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家常之事。 皇后之位啊,太遥远了,走到那个位置太难。 而她不愿他为难。 更何况她对于谢檀原本也不是身份地位上的索求。 谢檀睫毛颤了颤,心下震动,握紧了她的手。 下一刻,本长身玉立的帝王,屈膝跪在了蒲团之上。 谢檀不敢说话,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的,此时无论说什么,都不能将他心中的震动表达出来。 他又怕此时激动之下的口不择言,哪句会让她改变了主意。 他没有出声,只静静凝视着她,那目光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 和宋旎欢重逢以来,到他强硬地要求她留在宫里,再到后来的耳鬓厮磨,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就是她从未表达过对他的情意。 但此刻,她喜欢他与否都不重要了。 她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她要嫁给他。 就够了。 突如其来的雨是那样密,带来莫名的萧瑟和飘摇,谢檀打着伞,牵着他好不容易得来的爱人走出祠堂,十年虽然说不上是沧海桑田,但事实就是随着皇权的变更和时间的流逝,原本宋家府邸的位置已在京郊。 皇帝的车驾驶出宋家祠堂才一炷香的时间,行至河道边,突然有一队疾驰的黑衣人冲了过来,马受了惊吓,下过雨的土地松软,眼看要翻入河道中去。 那群黑衣人如附蛆,与银发帝王缠斗,在他们突然袭击的情况下,谢檀带着不多的锦衣卫,仍然占得了先机,可黑衣人太多,他抽不开身,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随着马车坠入湍急的河道中去。 只是一次普通的刺杀而已。他们的目标不是她,甚至不知道她是谁。 她只是被连累了。 这些黑衣人并不难查,来弑君,必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能宁愿舍弃性命,也要皇帝死的,除了才被收复又被赦免的寮国旧部,还有谁呢。 皇帝圣躬无恙,而那位神秘的宠姬,却不知所踪,将河道搜寻了好多遍都一无所获。 只有一枚青色短刃。 刀刃都卷了边。 锦衣卫将短刃小心收起,交到了皇帝手中。 谢檀回到了宫中,将自己锁在毓秀宫内。 朱红色的抱柱,琉璃屏风,妆案上有他为她梳头发的白玉梳,他抚着莹润的玉梳,那上面似乎还有她的体温。 妆案上还有一些细碎的小东西,都是她喜欢的。那根银簪她戴走了,最常戴的就是它,他仿佛还能看到她将它簪在发髻上时对着铜镜若有所思的一笑。 谢檀的目光扫过,绿釉狻猊香炉里她合的香还在燃烧,暖烟流淌,丝丝缕缕浸入鲛绡帐中,交缠后又消散。 朦胧的帐子如同一场幻梦,在那里面,他与她曾耳鬓厮磨,肌肤相亲,静谧又愉悦。 很多个夜晚,她雪白的身子与他紧密相触着,她的眉头松泛,呼吸平稳,睡颜美好。那时他没有丝毫男女之欲,心中只有平静和安宁。 十七岁时在他心头闪耀的明珠,终于在二十七岁这年照亮了他的整个人生。 却如此短暂。 谢檀闭上眼睛,心如刀绞。 而后他的目光落在桌案上,批了一半的折子还在,还有她喜欢的一些小摆件,她常常坐在他的桌案前练字,写累了就托腮望着窗外的流云。 雷雨大作,闪电照亮了整个夜空。 七日不朝,没人能劝的了皇帝。 白衣僧人缁衣芒鞋,伸手推开重重的殿门,惊起一阵尘埃。 才进去,脚下便踢到碎裂的砚台。 地板上还有御笔批红的折子。 萧玹俯身将折子拿起来,眉头渐渐蹙起。 《罪己诏》!? 他沉默片刻,言语中隐有风雷,“你,要禅位?” 第218章 罢了,做个昏君吧。 大部分皇帝发布《罪己诏》都是为了安抚民心、以检讨自己的过错来调整政策,来达到维护统治的目的。 他却真的要退位。 谢檀不知在桌案前坐了多久,眼眶通红,形容憔悴,牙关咬的发疼,宋旎欢的骤然离开,如同一柄尖刀刺入他的心脏。 他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远道而来的僧人。 “殿下。”谢檀道。 他还唤他殿下。 谢檀怎会不知这些年萧玹在背后做的一切。 那时他初登大宝,篡位的名声不好听,是萧玹发动了他隐秘的渠道,向天下有志之士歌功颂德他的贤名和骁勇。 天下有志之士中有许多修帝王道的大家,为的就是寻一贤明君主辅佐左右,当年身为皇长子的太子登基,身份正统,为人温厚,吸引了不少隐世的大才向其靠拢。 萧玹毫不吝啬将自己的资源向他倾斜。 谢檀一直想问一句为什么。 而现在,他能说出口的却是一句对不住。 对不住兄长的青睐和看重。 谢檀沉默,抬眸,道:“她死了。兄长定能懂我。” 他一直忍耐着,克制着。时至今日都不敢相信她怎会在这样一个日子,她亲口说出愿意嫁给他的日子离他而去? 是他的错,没用的仁慈放任了那些余孽。 她的青刃边都卷了,可见当时她或抵抗或求生的多么激烈。 是他的错,以为教她那点功夫就万事大吉,其实有更可怖的敌人,是她一人完全抵抗不了的。 她死于他的一念之差。 就如同多年前那样,他的一念之差,让他与她蹉跎了十年。 谢檀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萧玹这才看到宽大的桌案上有多份诏书,他将他们拾起,“朕每思之,如临渊而履薄,悔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这篇废弃了,还有的写了几个字就没了,有的不知所云了一整篇承认自己的过错,到最后盖了玉玺的那份《罪己诏》,竟一片空白。 谢檀吐出一口气,道:“我不配当皇帝。” 萧玹道:“君王之道,本就是无情道,我修不成,你竟也不成吗?” 谢檀神色冷峻,不欲再纠缠,摆了摆手,“这皇位本就得来不正,诏书发布后,还请兄长收拾残局。” 坐上世间至尊之位,原以为应迷人眼的权力、浮名、地位,和掌握着所有人生杀大权的快感,原来不过是过眼云烟。 从始至终,唯有她,他无法放手。 见谢檀不语,萧玹道:“陛下怎的如此天真?你若弃国,就以为这天下能安稳回到我萧氏手中了么?北境军中多少将领拥兵,在权势漩涡里还能保持本心么?” “他们效忠的仅有你一人!”萧玹道,开国皇帝以军功治天下,能压得住那些暴戾将领的,只有谢檀。 “你若是无故禅位,你怎知他们不会以为你复国的名义作乱?届时,第一个要以自尽自证清白的人就是我!” “无论何人逐鹿问鼎,天下势必要陷入动乱中去。” 谢檀愈发的沉默,半晌,平静道:“对不住。” 萧玹长长的叹息,这种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感觉他感同身受,只是他与他不同,他无法从这个位置上全身而退。 萧玹忽然想到和平禅位的皇帝都是以上皇自居,或大兴土木修建行宫享乐,但谢檀却并未表明禅位后的去处。 他问:“禅位之后,你欲去哪?如何能独善自身?” 谢檀目光清明,冷峻的脸忽而绽放一抹笑意,没有回答。 他脸上的笑让萧玹明白,他根本没想“善其身”。 “罢了,做个昏君吧。”谢檀道。 * 宋旎欢醒来,只觉得恍若隔世。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记得她将袖中的青刃祭出,用力插入河道的壁上,以至于自己不被湍急的水流冲晕过去。 河道的冲击不小,但她跌落时在马车里,马车被水流击散,她便浮在了被冲垮的木质车壁上。 车壁已成了块木板。 好在木板十分宽大,容得她顺流而下都没被倾覆。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看到天上飘散的流云,静静地。天空广褒,望不到边界。 脑海中想的却不是自由。 而是那高大的宫殿,华丽的宫门,昏黄的孤灯,还有鲛绡帐中怀抱温暖胸膛结实的银发青年。 她垂眸片刻,起身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其实她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衣衫也被水中落石刮的褴褛,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身上多处红肿的伤口。 伤口在河水的浸泡下愈发可怖。 她浑然未觉,直向前走,往有人烟的方向走。 谢檀……谢檀当时是被伏击了么,他还好么?! 从浅滩走到村庄用了整整一天,在村庄找了户人家歇脚。那人家是个寡妇单独带着儿子,见她貌美又孤苦,动了恻隐之心,寡妇将自己的粗布衣衫赠予她,换下了一身被水流激石刮破的华衣。 临走时寡妇还在她脸上抹了灰,弄乱了她如云的长发。 宋旎欢暗自记下这村落的位置,想着以后必要来报答。 第二日,她走到了城镇里,望着依旧繁华的街市,她松了口气。 谢檀是帝王,皇帝若崩逝,将举国哀悼。 显然,他活着。 但……谢檀一定以为她死了。 失去爱人的痛她最是知道,至今仍记得得知谢云霁死讯时胸口发闷,喘不上气的感觉。 她不忍谢檀承受。 宋旎欢加快了脚程,这里离云京不远,她要快点回到他身边。 可靠走的,要想从一座城镇走到另一座城镇,是很辛苦的,速度也很慢。 宋旎欢想,若是有匹马就好了。 这么想着,她找到了镖局。 镖局不缺镖师,但却缺驭马的马夫。马夫多苦啊,拿的钱远比镖师少,走的路程受到的惊险刺激却和镖师一样。 路途远,又不挣钱,镖局马夫这个位置自然流动性很大。 宋旎欢一身粗布衣衫,敛了长发在帽子里,乍一看像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她找到了镖局的马夫,人一看这么一个单薄少年哪能当得起这苦差事,都不搭理她。 然而她控马的技术是用战马练出来的,可以说是出道即巅峰。 宋旎欢挑了一匹黑马,跨上去跑了个来回,等她从马上下来,那马夫的眼睛都亮了。 她道:“最近有去云京的活么?报酬……我只要一半。” 第219章 做她自己 此时的宋旎欢不是在谢云霁面前娇俏羞怯的少女,也不是在谢檀面前忧思落泪袒露心声的孀妇。 而是,她自己。 她自然不是什么无知少女,就算在宋家的时候,父亲也是在她与澜止未开蒙的时候就将人情世故世间种种潜移默化给他们,免得他们太幼稚。 她若是请人家捎带着她去云京的,人家不一定会帮忙。 也许会看她孤弱可怜,但这点怜悯在关乎切身利益时就会烟消云散,倒不如切实的利益捆绑来得实在。 她静静看着马夫。 马夫似乎嗅到同类的气息,压低声音道:“帮我跑这一趟,云京到咱们这又不远,我只能跟你六四分。” “一言为定。”她笑道。 马夫不用来回跑,白拿钱。她亦得了她想要的实惠。 这一路上,她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是辎重,与两位镖师一路向云京行进,出乎意料的顺利。 她心中也并无不安。 她还记得多年前得知谢云霁的真面目时,咬牙从谢府中出走彻夜未归时的忐忑。 她忐忑什么呢? 女子的贞洁观念、世间规则对女子的禁锢无形捆绑住了她。 那是她第一次与命运抗争,与俊美如斯、高贵如斯、冷酷如斯的谢云霁抗争。 而如今,她多日未归,在荒野村庄借宿,在乡间小路奔跑到喉咙灼热,在一群泥腿子中向云京高歌猛进。 她的心,很平静。 时间真是能改变很多原以为不会变的事。 气度沉稳,举止优雅的谢少夫人,竟会成了如今模样? 她心中的安宁来自于对未来的肯定。 她完全相信,谢檀不会因为她失踪几日彻夜不归就质疑她的清白,反而会怕她在外受了委屈。 当然也不会有谢氏大族的规矩等着制裁她。 她这一趟下来,又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在谢檀的保护之外,摒弃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她也能够活下来。 一个人生存,好像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世道井然有序,该发生的都在发生,无论好事还是坏事,都没太大的变化。 原来是她变了。 想到这,她心中豁然开朗,哂然一笑,靠在镖车的辎重上,沉沉睡去。 翌日到云京城门外了,镖师给她结清了银钱,那一贯钱在手里沉甸甸的。 她双手接过,认真道:“谢谢。” 其实她还想说,下次还可以找我。 但她知道,她得回到谢檀身边。 宋旎欢拢了拢额发,辨别了方向,朝着皇城而行。 忽然有孩童的低泣声响起。 宋旎欢循声转头看去。 几个孩子在追逐一个男孩,不难看出那个男孩身上原本穿着的衣衫十分华贵,然而此刻已被撕裂,被泥土脏污。 他们将那个孩子压在身下,那孩子被揍的鼻青脸肿,也没求饶,而是将手中的什么东西紧紧捂着。 被欺压的狠了,那男孩忽然奋起反抗,反抗的招式像是学过几招,却不是什么正经功夫,都是些阴损的下三滥招式。 其余孩子被弄疼了,对他下手就更狠了,奈何他们人多,那男孩又被狠狠压在土地上。 “唰!”地一声,尘土飞扬,那几个孩子被尘土呛得直咳嗽,纷纷站起身来。 宋旎欢忘了将手中的马鞭还给镖师,马鞭震慑的威力下,她挡在了男孩身前。 男孩滚在地上,揉了揉眼睛,吐出一口沙土,模糊中看见自己身前的女子格外高大。 那群孩童们鸟作兽散了。 宋旎欢垂眸看了会儿男孩,男孩虽然惊魂未定,却还是紧抿着唇,眼眸中有一抹倔强,并没有向她求救的意思。 她还是弯腰把他从沟里拉出来,那男孩站起来后,只比她矮一个头,看起来九、十岁的样子。 宋旎欢看着他,问:“你可是和父母走散了?需要什么帮助?” 她的目光平静,并无对弱者的怜悯,令男孩心中的别扭少了些,但他还是不愿同她说话。 宋旎欢笑笑,她也不是什么圣母,没有非要救人的毛病,就如同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得靠自己,旁人若是插手,生了依赖,也不一定是好事。 在她走了两步的时候,男孩仿佛被什么震慑,忽然扑上来抱住他的胳膊,道:“你、你能不能救救我,带我走?” 宋旎欢顺着男孩的眼神望去,便看见不远处云京城门处出来一行骑兵,仿佛在找什么人。 “好,跟着我。”她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往城门反方向去了。 许是刚才被那群孩子打得受了伤,走动起来,宋旎欢能感觉到男孩左腿的僵硬,一路上,他都咬牙紧跟着她的步伐。 云京京郊多密林,他们二人本就身量不高,弯腰躲进密林中去,又都灰头土脸的,其实很容易就躲过了搜索的骑兵。 待骑兵彻底没了动静,已是夜幕降临。 映着月光,宋旎欢垂眸看怀中闭着眼睡着的男孩,能看出本是个眉清目秀的孩子,此时脸上却布满眼泪鼻涕和泥土的混合物。 嗯,毕竟还小,会害怕,会哭。 宋旎欢望着云京城的方向,不愿再耽搁。 她将自己的手抽出,缓缓将孩子靠在一旁的树墩上。 她可以带他走,但得他愿意。 明显他并不愿意,他惧怕回到云京。 至于他到底是谁,那群骑兵为什么要找他,宋旎欢并没有太大兴趣知道。 身后忽然传来哭声,哭声中夹杂着绝望。 她停了下来,转头看了他半晌,又问:“需要帮助么?” 他抹了把脸,手摸了摸怀中的包袱,犹疑道:“你不是坏人?” 她道:“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么?” 男孩低头沉思。 “那你呢?你是坏人么?”她反问。 “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想杀我?你是谁?”宋旎欢道。 “我没想杀你!”男孩着急辩解。 宋旎欢却道:“方才你在装睡,曾有两次,拿匕首抵着我。” 在月色下,男孩的脸色森然变了,露出一口编贝似的白牙,袖中匕首不再隐藏,幽幽道:“你也没睡着?你竟知道,为何还不跑?” 第220章 狼崽子 宋旎欢看着他的模样,蓦然想起一个词“狼崽子”。 她改变了方才的想法,向男孩走过去劈手夺过他手中的刀,动作极快地反向一抹便抵住了他的咽喉。 谢檀教她的近身搏斗之法,每日都在练,虽然还未有什么显着进步,但对付一个孩童足够了。 她的眼睛如寒潭,盯着男孩冷冷道:“我方才没有点破你,是看在你带着匕首却没有伤那些欺你辱你的孩子的份上。我走,是因为你这样恩将仇报的人不值得我为你浪费一点时间。” “如果你一定要向我证明你是个天生的坏种,那我也不介意将你送到官府去,你不是怕进云京城么?” 刀刃抵在脖颈上冰凉,这种恐惧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都难以掩盖,更别说对个孩子,男孩终于收起了恶趣味的笑,但仍然有恃无恐地看着她。 宋旎欢也不再犹豫,收了他的刀,拖拽着他就往云京走。 争夺中,男孩到底还是个孩子,都几天没好好吃饭睡觉了,浑身没力,哪里能拗得过一个成年女性。 他边被她拖拽,边捂着腿哭:“我的腿!我的腿好疼!你放开我!” 她顺着他的手看去,靛蓝色的裤腿似乎被什么东西顶着,她停下来蹲下身去,用匕首划开了他的裤腿。 只见那骨头原本接好了却又变了形,只隔着一层皮扭曲着诡异的弧度,森然可怖,只有和衣服同色系的布条扎着固定它。 “怎么弄得?”她问。 男孩捂着腿,用裤腿把伤处遮住,冷着脸涩然道:“不用你管。” “那我走了。”她也不惯着他,淡淡道,撒下他转身就走。 “你别走!”他果然喊住她,挣扎着站起身来,“你、你能不能别丢下我?能不能带我去一个地方,到了之后,我给你银子。” “凭什么?”她看着他问,“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为了你,改变我本来的路线,你知道的,我是要回云京去的。” 男孩脸色发白,迟疑片刻,从怀中掏出脏污的包袱,神情惴惴道:“你过来,我跟你说。” 宋旎欢眯起眼睛,这包袱明明是他拼死保护之物。 “为什么信我?”她问。 “我母亲说,谁都不能信。但方才,我多次试探你,你也没有伤我。而且……你几次说走就走,根本不留恋我的东西。” 男孩收起了早前那副假装狠戾可恨又不可驯服的模样,他真正的模样,是聪敏冷静的,有着比这个年龄不称的世故。 “你、你过来,我腿疼,走不动。”他低声说,又抬眸凝视她的脸,“方才谢谢你救了我。” 她瞥了他一眼,没动。 男孩只好拖着受伤的腿,一手捏着包袱,一手扶着树干,向她缓步走来。 宋旎欢目光软了下来,他还是个孩子。 她快步向他跑过去,扶住了他。 萧元凛仰头看着宋旎欢,那窈窕的身形,身上香香的味道,像是久远又亲近的回忆,回忆弥漫,他有种喘不上气的悲伤。 他的母妃……也是这样既严厉,又香香软软的。 月色下,宋旎欢看到男孩稚嫩的手打开了那脏污的包袱,里面是一张绢帛地图,记录非常详细,大到哪条山脉,小到村庄边的河流。 宋旎欢没有去过多远的地方,更不知道舆图的正规形制应写明这是哪个州府,但她能看明白,这是一处矿脉所在地。 她又仔细瞧这男孩,衣物华贵不似寻常人家,冷静下来说话间气度不凡,这样的孩子所持有的地图果然也不是俗物。 只是这样宝贵的东西怎会在孩子手里? “这是什么矿?”她问。 大昭地产资源丰富,金矿银矿遍布西疆北境多处,可以说是有钱的很,所以北境军的用度一直不愁,跟其他国家征战时就是以这种压倒性的优势和人家耗着。 就比如其他国家打仗的军需要靠“征用”,而北境军的军需是买,所以根本无惧拉长战线。 但金银也很难买来的东西,是铁。 而铁能铸造兵器。 铁矿,在大昭尤为稀缺,如今仅在兖州千山场有不多的几处。 若是谁能寻得一铁矿,那才是发财了。 萧元凛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他嘴唇微动,欲言又止,看着面前这女子虽然面容和他差不多脏污,却能看出她眉眼昳丽,面善的很,而且她是他现在唯一信任的人了…… 他不能对她说谎,否则后面如何还一路同行了,他咬牙道:“这是铁矿。” 前太子妃的父兄常年外派,其兄弟醉心于地质勘探,无意间发现这条隐于深山中的矿脉,自然将这珍贵的信息交给了当太子妃的妹妹。 这条矿脉原本在太子妃手里,但她却没有交给自己的丈夫,而是在弥留之际留给了儿子。 她是作何想法呢?当时的她,在面对丈夫专宠绾良娣,绾良娣有孕,能想到的就是太子称帝后若是亏待她儿子,这条矿脉在手,便是儿子的资本,无论是私自铸造兵器奋起反抗,还是将此铁矿献上邀宠…… 太子妃为孩子想了太多。 世事难料,她一个内宅妇人,怎么也想不到这王朝竟会颠覆?太子竟一夕出家当了和尚。 而她的儿子,失去了父母的庇护,却有着前朝皇长孙的尴尬身份,落得被奴仆欺压的境地。 这条矿脉,就一直攥在这个孩子手里,他屡次出逃安宁侯府,就是为了按地图索骥,寻到这条矿脉。 铁矿能做什么,萧元凛自小出身皇家,怎能不知。 被心中的仇恨裹挟,国破山河在,萧元凛也不知道自己要去铁矿做什么。 起兵造反? 起兵造反! 男孩的眼眸在月色下雪亮。 宋旎欢看着他,嗯……又像狼崽子了。 她不问他是如何得来这矿脉,只问道:“你父母,还在么?” 萧元凛思索片刻,道:“不在了。” 父亲偏爱妾室,导致母亲身死,后又将皇位拱手相让,自己遁入空门躲清净,这种父亲,不认也罢! “他们因何过世?”她问。 第221章 皇长孙 萧元凛毫不犹豫地咬牙道:“因歹人狼子野心,卑鄙谋害!” 宋旎欢笑笑,“这话是谁跟你说的?” 萧元凛不明所以,“我身边的人都这么说。” “你身边是什么人?”她追问道。 自然是他的奶娘和安宁侯府的嬷嬷、内侍们。 “下人们。”萧元凛答道,心中有些莫名的震动。 嬷嬷和内侍总是在他耳边说皇帝有多暴虐卑鄙,百姓陷于战乱水火,可他逃出来这几日,云京商户鳞次栉比,军队井然有序,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饿殍遍野。 奶娘也总跟他哭诉母亲的惨死,父亲的软弱…… 在国破之前,萧元凛是皇长孙,自小在先帝座下听教,勤奋又好学,在政治上有天生的敏锐性,他隐约觉得,下人们的话有什么指向。 在多个辗转反侧的夜里,那些话犹如洪钟在他耳边,振聋发聩。他想去杀了皇帝复仇,可他还小,根本出不了这安宁侯府。 后来他就愈发急躁和暴虐,做一切他能想得到的坏事,叛逆地口出狂言,想将那个人引来,好手刃了他,亦或者惹得那人不快,干脆下旨杀了他。 这样一来,就可揭露那人伪善的真面目,将他暴君的名声再做实一些。 可那新帝似乎对他极有耐心,对他并不施以责罚,反而任他所为,还将他严密地保护了起来。 微风拂过,他忽然有些顿悟,他萧元凛乃龙血凤髓的皇子皇孙,为何把下人的话当成金口玉言了? “那你可知歹人为何要害你父母亲?”宋旎欢继续问道。 “为了……权势、富贵、地位。”萧元凛简单答道。 宋旎欢微微笑,“你可知铁矿在大昭的价值?拥有了铁矿,就拥有了庞大的财富,就能得到歹人追求的权势富贵和地位。所以你父母都不在了,你凭什么认为这样一笔财富,单凭你我就能保住?” “白日里那些追你的人,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个?” 萧元凛茫然答道:“是、不是……他们不知道我有这个。他们是想把我抓回去。” “抓你回去,地图会不会暴露?你身无长物,他们若搜身,你往哪里藏?”她问道。 萧元凛更茫然了,他这次出逃就是抱着必然不回去的决心,所以才将一直藏的很好的矿脉地图带了出来。 “我告诉你,你我即使循着地图找到了这处矿脉,我们也无法拥有它。”宋旎欢毫不留情道,“采矿是要钱和人手的,我们如何开采它?而且我看这地图都泛黄了,可见是发现了有些年头了,这么多年都没去开采,你怎知不会被别人占了?” “若是被比追你的人更有地位和实力的人占据了呢?你……单凭你一个孩子,如何阻止他们?” 萧元凛抿唇不语,他一直以为母妃给他的就是他的…… “我再问你,你去铁矿,开采了它,要做什么?”宋旎欢继续问。 “要报仇!”孩子的眼眸闪着仇恨的光芒。 “怕是你我都走不到那处,就被饿死在路上了。那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我问你,是不是留一条命才能报仇?命都没了,你报什么仇。” “你我才认识几个时辰,你就能将这种家族密辛展示于我,你也未免太轻信于人了。若我是坏人呢?坏人可不会把坏人两个字写在脸上。”宋旎欢哂笑道,而后纤细的手指指着矿脉所在地,“崇山峻岭,还要躲避追兵和伏击,只怕不等到你走到那,就被真正的坏人掳了去。” 萧元凛冷汗淋漓,自母亲故去父亲远行后,无人再与他说这样的大道理。 他天真的以为找到这条矿脉就可开采铁矿铸造兵器,而后击败皇帝御座上的那个人。 宋旎欢见他面色变得苍白,缓和了语气,道:“告诉我,你是谁?” 萧元凛原本坐在树墩上,此时站起来,“吾乃前朝皇长孙,如今的安宁侯,萧元凛。” “是元凛天真了,多谢恩人点拨。”他拱手长揖,惭愧道。 宋旎欢暗自长舒一口气,将他扶起,柔声道:“不必,小侯爷言重了。” 这孩子还算聪颖,就是缺一个给他把道理讲明白的人。 “你要寻仇之人,可是当今圣上?”她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萧元凛点点头,不再隐瞒她任何事,“若不是他毁我河山,弑君篡位,我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宋旎欢沉思片刻,开口道:“据我所知,前朝覆灭,是在太子妃故去之后。你好好想想,家恨,应扯不到今上身上。而国仇嘛,前太子尚在,你的同宗叔伯们也都在,好像还轮不到你这个小孩子瞎操心。” “你若是要复仇,也得先能长大了再说!” 她看着他的腿,最后一句话已是严叱,如金石相击,令萧元凛醍醐灌顶。 孩子垂下眼帘,卸了力似的,坐在树墩上抹起了眼泪。 宋旎欢坐下来摸摸他的头。 “姐姐,那你说,我该怎么办?这地图,我该如何处置?”萧元凛道,眼眸恢复了孩子特有的明亮。 那明亮的眼眸中是对她的信任。 宋旎欢看了他一会儿,问:“还想对今上复仇么?” 萧元凛沉默片刻,正色道:“他篡位弑君,是他错。称帝后,未将我萧氏杀尽,是为没继续错。我原以为他毁我河山、糟蹋百姓,可我出来后看见的、听见的,皆是说新帝贤德、新帝仁慈,若真如此,他有功。” “如今边境安宁,他开疆扩土,将大昭版图扩张得比我皇祖父时期更广阔,是为有功。万邦来贺,是在我皇祖父在时都没有的盛况。” 宋旎欢看着他,没说话,心中却柔软起来。 萧元凛承认:“我不知他这样算不算功过相抵。” 过了许久,他才听她说道:“既如此,你就再看看,活下来,慢慢长大,看看你们萧氏的江山能不能在他的治理下变得更好。” “若不能,你再将它夺回来。” 萧元凛抹了抹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走吧,我送你回侯府。”宋旎欢边说边转身向云京城走去。 “等等。”男孩道。 第222章 易容术 她转过头看他。 萧元凛目光变幻,过了片刻,垂首,将手中的绢帛双手呈上,“还请恩人替我将此物献上。” “帮我献给……今上。” 宋旎欢微愕。 “此物于我,没有一点用处。倒不如将它交给真正能拥有它的人,才能发挥它最大的价值。”萧元凛道。 “你为何不自己去献?”她笑问。 “姐姐是在考我么?我若自己去献,那岂不是让今上知道我早有异心?铁矿事关军政,我如何能证明与我同府而居的叔伯们没有异心?”萧元凛道,叹了口气,“此物于我,于如今的萧氏,是杀身之祸。” “姐姐不是说了,我,能够长大、活下来,最重要。” 宋旎欢欣慰点头,夸赞道:“不愧是曾经的皇长孙,天资聪颖、颖悟绝伦,我都听过你的名号呢。” 男孩眼睛又亮了,“真的?姐姐,你听说过我?” 宋旎欢不置可否,接过他手中的绢帛,递给他一根树棍,边走边道:“走吧!天色不早啦。” 她虽未回答,男孩的眼睛却一直亮着。沉默片刻后,一瘸一拐地跟着她往城里走去了。 * 落地的青纱帐翻飞,少女如瀑的长发松散在一侧肩头。 谢云霁眼眶红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的面孔白皙稚嫩,像是她刚进谢府的那年。 “怎么了?子澈哥哥?”少女问道。 谢云霁走上前去将她紧紧抱住,埋首在她颈间,熟悉的气息溢满鼻端,他只觉得眼睛酸涩,“旎欢,我好想你。” “我就在这儿啊。”她笑。 “别走,是我的错,别、抛下我……”他闷声道。 “我怎么舍得抛下你呢?”少女声音温柔,手在他背上轻拍。 “我把你弄丢了。”他贪婪地看着她,“让我好好看看……” 他与她鼻尖对着鼻尖,她静静看着他柔声道:“没有我,子澈哥哥你也要好好活着呀。” 他扣住她的后颈,一手抚上她的脸颊,欲吻她,却忽然被推开。 “诶诶诶,差不多得了!”她的声音变了,蹙着眉嫌弃道。 那张熟悉的脸变得麻木,下一刻,那人竟将面皮一撕,露出鹤发童颜的面孔来。 旬方……神医。 “我说我这易容术精进至此了吗?叫你都认不出了?!” “易容术?”谢云霁喃喃重复。 这世间竟然真有此奇术。 “是啊,我能叫你白白浪费我的药材么?一心求死可不成啊。”旬方道。 变换了他心中所念的人的面孔来唤醒他的求生意志,真是个大聪明! “给!”旬方从一旁拿过一个东西。 青衣医者的手向前伸了伸。 病弱的青年将医者手中旧的磨了毛边的玉色荷包接过,仿佛能看到当年那少女彻夜不眠,红酥手青丝万千,灯下刺绣每一针的模样。 仿佛能听到她柔媚地声声唤他“子澈哥哥”。 他接过荷包,收回了衣襟中,贴着他的心口。 “多谢旬方师父。”谢云霁道。 “之前为你施针,褪你衣衫时发现的,我便先替你收起来了。你昏迷了两个月不醒,如今说是大好有点夸张,但这毒已不能奈你何了。荷包也该物归原主了。”旬方笑道,又不免燃起八卦之心,问道,“这荷包可是你珍视之物?是……哪位姑娘送的?” 一直郁郁的青年脸上露出了柔和的笑意,答道:“我妻子。是我妻子亲手绣给我的。” 旬方点点头,“少年夫妻最是难忘。哦对了,你师父临走前留了信给你。” 两个月前,缥缈峰在官府如附蛆般的穷追不舍下折损大半,玄烛禅师拼着老命将弟子交到了神医旬方手中后就远去了。 谢云霁展开恩师的信,平静的神色变幻莫测,而后归于寂静。 这几个月来,他虽昏昏沉沉,但并不是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 他知道为了保护他,缥缈峰的折损远比他想象的要惨烈。 他还记得自己负在师弟背上,师弟一边哭一边艰难地拖着折了的腿在地上爬行,不知爬了多久,他再次醒来时已在山洞中,身侧的小师弟的血流干了,气绝身亡。 他也记得师父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杀假扮成乞丐,将他掩藏于草席之下,如金如玉的得道高僧,躬身卖傻上演一出卖身葬子的戏码。 谢云霁心中没有疑惑,是谁要杀他,他早已明了。 能调动缇骑,穷追不舍也要取他性命的,这世间只有一个人。 谢檀。 他摒弃了姓氏和血亲,只想无名无姓地了此残生,那人为何还如此执着要他的命? 病弱的俊美青年扶着竹林精舍的墙壁站了起来,目光冷如寒潭。 师父说,仇恨和自在,让他自己选。若选了自在,仇恨能摒弃么?若选了自在,他真的能自在吗? “如果是你,如何选择?”谢云霁问旬方。 “不管怎么假设,我都不是你,都体会不到你的难处和顾虑。回到云京去,于你来说是重回权力地位财富的名利场,却也代表着要将宿仇拿起,将责任背起。若是不回去……你又觉得对不起师兄弟的枉死。”旬方搓着下巴手,“要我说,人性有善有恶,谁都不是圣人。你怎么选择,都没错。” “人活着,就要自在,你怎么自在,怎么来咯。”旬方坏笑道,“还是药材好啊,有人的地方就有爱恨情仇,烦得很。” 边说着边钻进他的药田里去了,隐隐传来他不满的嘟囔,“为了救你,用了我心爱的灵根草、墨方莲,哎哟,可心疼死我了,我得再种几颗……” “你别在那呆着,下来走动走动。”旬方看着还在原地的谢云霁道,“哦对了,你昏迷中说的,给什么女子用了什么药,再不能生育,跟我说说呗,什么药这么厉害?” 谢云霁目不转睛地看着旬方。 “看我干啥?”旬方莫名其妙道,“我就是好学,活到老学到老,我倒想看看是什么药这么厉害?妇科,我也擅长的!” 空气中是沉默。 “怎么说?”旬方放下锄头,向屋内走去,却看见那大病初愈的青年眼眶泛红,“咦?”了一声,道“你这是又怎么了?” 青年抬起眼眸,道:“太晚了。” 太晚了。 太迟了。 就如他的顿悟一样。 “她已经不在了。” 旬方顿感无趣,看青年心碎欲裂的样子,没好气道:“诶诶诶,你别哭啊!你心脉受损,最忌伤情!” “不过话说你还是在药王谷多休养一段时日吧,不知你惹了谁,官府那些人全力追杀你呢,你现在出去也不能确定吃的喝的都没毒啊。还是等风声过了再出去吧!” 谢云霁敛了心神,爱的人不在了,在乎的人被他所累,天地间他已没什么顾忌,难道他要躲躲藏藏一辈子么? 既如此,他便走到那个人面前去! 第223章 雨幕中眉眼精致 天色愈发黯了,墨一样晕染开,倒不是时辰晚了,而是要下雨,天地间混沌一片。 宋旎欢牵着萧元凛走了半晌,远远能看见云京城门了。 门上才换岗,此时悬挂上了巨大的纱灯,在凛冽的风中摇摆,往来的守军神情肃穆,人数也比平日里多了一倍。 二人不禁脚程快了几分,若是城门关了就不好了。 “姐姐……”萧元凛正欲说什么。 宋旎欢打断道:“你怎知我是……姐姐?我这男子装扮这么失败么?” “不是。是方才睡着的时候我抱着你来着,你和我母亲一样软软的。”萧元凛如实答道,言语真诚。 宋旎欢叹了口气,又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矿脉地图,要由姐姐当众献给今上才好。” 宋旎欢看了他一眼,心中明白,若是当众献给皇帝,那便是大昭国有,若是私下邀功似的献给皇帝,那这矿脉的所有者便只是个人。 萧元凛试探着道:“可以吗?” “当然。”她道。 心中思索由谁去将这矿脉当众献上才好呢?她不便在众人面前露面,一会儿如何进皇城都没个准确的打算,若是天色太晚,还得先在慈幼所落脚,再从长计议。 萧元凛心中也有数,他暗自观察,愈发明白这位姐姐的行事原则,只要是对的事、不害人性命、走世间大道的事,这位姐姐都不会拒绝。 “你们……”巡逻的官兵忽然指向他们二人,“站住!” 宋旎欢和萧元凛止住了步伐,看他提刀向他们走来。 走得近了看见是一对孤苦姐弟,官兵打量了一番,声调放缓了些,问:“你们两个这么晚了,进城作甚?身份文书拿来一看!” 宋旎欢看看身侧的萧元凛,很显然他们二人没有可以佐证身份的文书,可萧元凛看着这些粗豪的官兵面无惧色,反而挺直了腰板一脸倨傲。 “天都快黑了,你们这时候进城,可是有家里人接应?”官兵又追问道。 宋旎欢刚想欠身回话,就被身旁的小孩挡在了身后,他回头认真对她道:“姐姐,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待在我身后。” 而后萧元凛对着比自己高很多的魁梧官兵道:“我乃安宁侯,速速送我们回侯府去。” 但盘查的官兵眉头一皱,打量他们一番哂笑道:“安宁侯?你个小崽子口气大得很!你才多大点儿,就封侯了?” “你若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安宁侯,送我们去侯府便是。届时我若信口雌黄,再任你们处置。”萧元凛不慌不忙道,“你是新上值的吧?竟不知安宁侯府丢了小侯爷?” 现在说起话来一板一眼,很有小大人的样子,与方才哭得满脸眼泪的小屁孩好像不是一个人。 宋旎欢忍俊不禁,若是真能先跟他回到侯府,再想法子入宫,应该也是一条便捷之道。 正想着,萧元凛回首冲她眨眨眼。 听他说的煞有介事,这可吓唬住这大老粗了,他还真是刚上任不久,犹疑道:“丢了小侯爷……?” 区区一个守门护卫,和金尊玉贵的侯府差了十万八千里,可不敢随意定夺,况且这些天好像那些锦衣卫真的在找什么人。 沉吟片刻,那守门官兵道:“我去问问,你们在这等着。” 不一会儿,他便折返回来,向前面马车的方向比了比,“今日当值的大人要见你们,二位,请随我来。” 雨势越来越大,天雾蒙蒙的,各处都点起了灯笼,宋旎欢和萧元凛被淋得很是狼狈,互相搀扶着跟着那守门官兵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青色的马车,乌木色车盖底下悬挂的羊角灯亮了起来,随风摇曳,忽明忽暗,马车门动了,里头撩起半幅帘子。 宋旎欢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隔着雨幕向车内望去,只见飘摇的灯影下,一个青衣玉带的身影抚膝坐在帘后,膝盖上搭着的那只手干净修长,将食指上套着的和田玉扳指衬得色泽温润。 车里的人沉默着,他们二人就在雨里淋着,正在萧元凛无可忍耐之时,便听见车里人说话了。 “你是安宁侯?”车里的人有一道温润的声线,淡淡道。 宋旎欢眉头微蹙,这声音听起来分外熟悉,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正是。”萧元凛大声道,“你是何人?还不出来接驾!” 车里的人道,“这气度,果然是前皇太孙没错了。” 这话里有讽刺的意味,萧元凛脸色微变。 车里的人也没问萧元凛去了哪里,主动回来又有何内情,只对官兵吩咐道:“你差人将他们送回安宁侯府吧,路上马虎不得,定要亲眼看着安宁侯府的人把小侯爷接进去才是。” 下一刻,他掀开了车帘,帘子下露出利落的下颚线和略有少年气的半张脸。 “是,小谢大人。”守门官兵躬身道,而后对宋旎欢二人说,“二位请跟我来吧。” 谢云玠。 隔着雨幕,谢云玠又看到了那位嫂嫂,雨水将她身上的粗布衣衫尽数打湿,宽大的衣服将她衬得伶仃可怜,她露出的乌发被雨淋湿贴着雪白的面颊,下巴尖尖的。 只那一双眼,如烟似雾,还是淡淡的,凉凉的。 “是你?” 他与她同时道。 谢云玠顿了顿,对官兵道:“送小侯爷回府。这位姑娘是我的故人,请上来叙事。” 萧元凛不解地看着宋旎欢。 “你先回侯府去,我答应你的事定会做到,放心,我自己要这矿脉也没用。”宋旎欢道,“我与这位大人相识。” 萧元凛不敢违背她的意愿,不知为何相识短短的时间,就对她生出了莫大的信任,便点了点头随着守门官差离去了。 “来。”谢云玠站在马车上,隔着锦帕向她伸出手。 “不必。”她道,自己跳上了马车。 沉默片刻,谢云玠看着雨幕中她精致的眉眼,笑道:“嫂嫂不需同我见外的。” “我已不是你嫂嫂,还请谢大人以后不要如此称呼我。”她道。 谢云玠笑了笑,“好。” “既如此,烦请谢大人送我回宫吧。” 第224章 你可,爱过我大哥? 车窗外的细雨沙沙打着,马车内陷入奇异地寂静。 谢云玠那双眼睛,含星蕴水,明亮而有神,给人感觉是一个端方又骄傲的少年。 他抬眼看着她,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这便是他与谢云霁的不同之处。 谢云霁会说可以、不可、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 而谢云玠,明明是清隽少年,却有股子中年人的中庸。 而宋旎欢被能够见到谢檀的喜悦所笼罩,先入为主的认为他是默认了。 这马车就像一艘船,窗外风雨霖霖,好像它可以一直驶向茫茫的末日。 谢云玠觉得心里很静。 马车行走了起来,宋旎欢觉得二人一直不说话实在是尴尬,便没话找话道:“小谢大人今年有十七么?” 她还记得初次见他时,他年龄不大行事却一板一眼。 “快十九了。”谢云玠道。 快十九,那便是十八岁。 今年的金科状元年近不惑,榜眼而立之年,而小谢探花,才十八。 十八岁,正当年啊,簪花游街,春风得意马蹄疾。 她看着他,仿佛能看到多年前,谢云霁打马游街郎艳独绝的模样,那时的谢云霁才及冠之年,三元及第,得收到多少闺秀的荷包、香囊、帕子啊。 可惜天妒英才。 宋旎欢垂下眼,“小谢大人年纪轻轻跻身一甲进士,夺得探花,官绶翰林了吧?” “翰林编修,兼鸿胪寺译官令。”谢云玠道。 正七品的官职,只比那时的谢云霁低一级,位卑言重,又一个谢翰林。 她恍惚记起谢云霁曾谈及这几个本家弟弟,夸赞最多的就是这位谢十一郎。 谢云玠。 当时他说这个弟弟功课极好,看着安静谦逊,实则为人宁折不弯,还需再磨砺。 如今看来果然如此,这少年挺拔端方,与谢云霁君子如玉不同,他像是长在悬崖峭壁上巍然而立的青竹。 “我这声恭喜,好像说得晚了。谢翰林年少有为,往后官途必然通达。”她笑道。 明知她是寒暄的场面话,谢云玠的心跳忽然有点快,鬼使神差地并未自谦,而是说了句:“过奖。” 宋旎欢想,他是有骄傲的资本的。 “如今是住在谢府吗?”她问。 谢云玠颔首,“陈郡路途遥远,进京后便借宿在云京叔叔家。” 来京殿试后金榜题名的年轻官员,若是外地的家境清寒且暂没有足够银两置办房产的,朝廷会统一安排住所。 但谢云玠的情况完全不同,谢家族大,住在云京谢府,是为宗族绵延、互相帮扶。 他看了她一眼,又补充道:“你与大哥居住过的院子,一切如故。” 宋旎欢并不接话。 马车在雨中静静行进着。 狭小空间里,谢云玠总觉得鼻端时有时无的飘来一股淡淡的体香。 马车突然急停。 宋旎欢一个不备,眼看就要滚出去,谢云玠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 是突发状况,少年的手臂有力,稳稳地将她拦在马车之内,肩头平稳未晃动,给人一种风仪沉稳之感。 她的发丝拂在他脸上,痒痒的。 “怎么了?”谢云玠问门外的车夫。 “回禀大人,是缇骑路过。”车夫答道。 这些日子缇骑像是疯了一样,在路上横冲直撞,整个云京的气氛也十分怪异,皇帝一连七日都不早朝,民间早已众说纷纭。 而宋旎欢全然不知,听得缇骑的名号,就想到那位憨厚耿直的周大人,问道:“可是周大人带队?” 谢云玠淡淡道:“云京城这么大,不会随时都遇到兵部尚书的。” 又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宋旎欢实在是疲于找话题,便将头靠在了马车壁上,微微阖着眼。 “你,这些年可好?”谢云玠忽然发问。 宋旎欢睁开了眼看他,他凝着眉,一双眼睛干干净净,透着对她的关心,并不是在客套,而是真的想知道她过的好不好。 她心中一暖,脸上有了些许笑容,道:“你兄长在时,他待我极好,谢家人温厚,生活顺遂。后来,有了一番际遇入了宫,你兄长故去后,我又幸得故人怜爱,一切都好。” 少年的眼睛黯了黯,点点头:“那就好。” 他是希望她过得好的,听得她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被皇帝抢夺,也没有受过凌辱,他便安心了。可不知为何,看着她脸上淡淡的笑意,他心中又失落的很。 少年人自小便被灌输七情不上脸的大家公子气度,但在这个女子面前,他好像就一下回到了初遇她时没好气的那个傍晚。 “你和今上,是故人?”谢云玠问出了心中所想。 宋旎欢抬起眼,明明白白告诉他道:“若没有你大哥,我原本就该嫁给他的。” 她还记得一年多前,她才来到谢檀身边的时候,胸臆间充斥着绝望和对谢云霁羞耻的思念,那种无力感裹挟着她日日不得安宁。 她那时直白地告诉谢檀,她没法不爱谢云霁这件事。 明明才过了一年多,谢檀眼眸中被她刻意忽略的痛色还历历在目,可那些心碎欲裂的感觉,怎么如此缥缈恍惚了? 她摈弃了心中对谢云霁的偏心,当然也不再羞耻曾经对他的感情,对于他对澜止的伤害和对她的欺骗,都人死债消,如过眼云烟般淡去了。 如今她能平静地说出公平公正的事实—— 若没有谢云霁,她本该嫁给谢檀的。 她掀开车帘看着不远处巍然挺立的皇城。 她知道他在等她。 谢云玠看着她目光所指的方向,哑声问,“你,爱过大哥吗?” 她看着他笑,“当然。” 与谢云霁的那些仇恨、不解、委屈,都已被时间洗涤殆尽,留下的是年少夫妻相知相许的温情过往,在她记忆深处煜煜生辉。 “你大哥皎若明月,雅冠云京,谁会不喜欢他呢?”她平静道。 谢云玠默然,他要的不是这样的回答。 罢了。 少年伸出手撩开车半扇帘子,吩咐道:“去皇宫。” “大人,这会子宫门都下钥了。”车夫有些为难地说道。 “无妨。”谢云玠语气平淡地说道。 宋旎欢凝视着他,沉默了片刻后,开口问道:“那方才,你要带我去哪?” 谢云玠的目光愈发幽深,他转过脸看着窗外,却不再说话。 第225章 谢檀醉了 谢檀醉了,身上有浓重的酒味儿。 宫婢们看着酒醉的皇帝,金线绣制的黑色亵衣微敞着,肌肉精实的胸膛上疤痕纵横交错,有种野性十足的侵略感,甚是英武俊美。 她们凑上前去想为他更衣沐浴。 帝王平日里冷酷如斯,少有这样真情外露的时刻,看着冷峻的青年流泪,任谁都心疼。 若是能趁着酒醉与陛下一度春宵,再有幸珠胎暗结,岂不是天降的好运,泼天的富贵说来就来了?…… 胆大的宫婢搀住神志不清的皇帝,伸出手环在他腰间,若有若无的引诱,“奴婢为您沐浴吧……” 谢檀拨开宫婢的手,宫婢不备跌倒在地,回首望去,只见皇帝目若寒潭,冷硬的声音响起:“出去,都滚!” 宋旎欢回到了宫里,霜华见到她惊愕地嘴都闭不上,来不及问她去了哪儿,就迎上来着急忙慌地把她往谢檀宫里带,“娘子可算回来了,陛下,陛下他要禅位!诏书都下了,在内阁压着呢!” “禅位?为何?”她愕然道,这才几天,发生了什么吗?! 霜华黯然摇摇头,心道宋旎欢完全不知谢檀对她的深情,想为谢檀正名,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道:“娘子,您可知您尚在谢府的时候,陛下远在北境,就派了不少人来看顾你?陛下他……一直看着您呢。” “您的一举一动,陛下他都记在心里,暗中叫人……保护着您呢。您未归府那晚,也是陛下派的人守在乱葬岗,您才能一夜平安啊。” 宋旎欢的心泛起波澜,“他守着我?” 那时的无助和对未来命运的无能为力,如今想起仍然绝望。 她才察觉,乱葬岗那样的地方,她一个女子待了一夜,若没人看顾,怎会平安无事? 霜华点点头,脚下加快了速度,“快走吧娘子,陛下等着您呢!” 宫殿里的蜡烛没有熄,拔步床的鲛绡帘幔厚重,放下来却隐隐还能透出点儿光亮。 烛火微微晃动。 宋旎欢站在床榻前,她的影子摇曳投在帘幔上,像是一个遥远的幻梦。 她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 谢檀睁眼看,又闭上,苦笑道:“多少年了,你……总是入我的梦。” 她俯下身去,用沾了温水的帕子擦拭他唇边的酒渍,嗔道:“不是说自己不饮酒么?一身酒味儿。” 他捉住她的手臂,痴痴看着她,她脸庞雪净,一头青丝半垂于一边肩头,烛火的光透过鲛绡帘幔,朦胧又隆重地洒在她姣好的面颊上。 她似乎瘦了许多,一双眼睛发亮,一如他初遇她时那样。 宋旎欢起身将帕子放回银盆里,浸了温水,准备再为他擦洗。 谢檀顿了顿,道:“原谅我。” “原谅你?”她的动作顿住,声音自帐外响起,“原谅你什么?” 他说出憋在他心底痛苦不堪的事:“当年宋家遭难,如果我去求父亲、求谢云霁,或许能够将你和你的亲眷捞出来,我却没有……后来我去北境,原也是想着建功立业回来再找你,可得知你和谢云霁琴瑟和鸣,我却犹豫了,我害怕,害怕你心里没我了。再后来,我得知你病重,也没立即回来找你……” “如果我都不曾犹豫,就不会……就不会累及你受苦遭罪。旎欢,我对不起你,你、你恨我吧……?” 看着鲛绡帘外窈窕的身影,谢檀知道是梦,才敢将心底的悔悟表达出来,“我总是犹豫,总是犹豫……就像我得知了你的死讯,才将北境军召回直抵云京,却、却也晚了一步。” 宋旎欢有些茫然。 当时天下都乱了,谢檀身为镇军大将军在北境拥兵自重,得知她的“病重”后,无法回云京找她,她能够理解。 但她不明白的是,他都得知她的“死讯”了,为何还要将北境军召唤至叶城屠城后,直抵云京? 民间传言中他矫诏,竟是真的?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私自将原驻守北境的大军召回?为什么携兵进云京?”她问。 “我想见你。”谢檀说。 “即使我死了?”宋旎欢盯着他,问。 谢檀薄唇泛起一抹苦笑,心脏剧烈收缩,钝痛难忍,道:“我不想再后悔。” “那时叶城失守,叛军和萧慎里应外合,我强攻几天都攻不进去。我知道,驻边将领擅离职守私自调兵是形同谋反,但我得知你的死讯后,我……受不住。只想见你,就算是……最后一面。” 谢檀沉沉闭上了眼,眼角有泪滑落,“旎欢,欢儿……我对不起你,我还是没保护好你……我一直好像都晚了一步。” 鲛绡帐动了,宋旎欢坐在他身侧,看着他喃喃道:“为了见我?你不顾北境暴乱,擅自调离北境军佣兵北上,背负叛军逆党骂名?” 他吃力睁开眼,看着她模糊的美丽容颜,隐约有晶莹的泪划过,他伸出手抚上她的脸,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柔声道:“别哭,眼泪还是这样多啊……” “原来别人骂你的那些不亏。”宋旎欢道。 “为了我,背负天下人的骂名,你是傻子么?”她静静看着他,“可想过夺了叶城进了云京,若是六殿下没有谋反,先皇该治你何罪?” 谢檀的眼皮开始发沉,薄唇牵起一丝无谓的笑,“那便随你归去,这天下除了你,本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宋旎欢心里的那道线,叫他彻底碾碎了。 这世上再没人会像谢檀一般对她。 像谢檀一般,彻底属于她。 昏沉中,谢檀感觉梦里那袅娜的身影靠近了自己。 她的手冰凉,解开他的衣衫,摩挲着他胸膛的疤痕。 她俯身吻了上去。 如无数次梦里的一样,她皮肤滑腻,吻火热又缠绵,只她的双眸,涌动着梦里没有的缠绵情意。 他迷茫地接受着她的吻,身体开始发热。 可他习惯了克制,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克制着自己对她的欲望。 眼前的人将自己的衣带解开,鸦青的长发铺满单薄的肩头,身子雪白娇嫩,莹莹烛火晃动,犹如……神女。 那一双眼睛,含着潋滟的泪光,摄人心神。 他不敢看她,闭上了眼睛,心痛又袭来,他梦呓般唤她:“欢儿……” 她眉眼笑中带泪,紧紧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交,温柔道:“我在。” 他从未听过她这样温柔的回应,半边身子都酥酥麻麻,即使是在梦里。 在梦里啊,这……是梦! 既然是梦,他还克制什么? 下一刻,乾坤逆转,烛火晃动,帐子里谢檀翻身覆上。 第226章 少年 三日后,皇帝再上朝时,精神面貌与往日十分不同,眉目间舒朗爽利,一直冷峻的脸上有了笑容。 好像冷硬的外壳碎了。 谢云玠走出朝堂,去学士的公房收拾了一番,在院子里朝内宫的方向望了许久。 有从宫外过来的同僚进来,看见他收拾整齐利落的包袱,过来宽慰:“刚听说小谢大人要去临邑考查学政,放宽心,你还年轻,回来后也不一定就没你的位置了。早去早回。” 皇帝年轻,思绪开阔又惜才,这些新晋的进士们都挤破头往皇帝跟前凑。 帝心是多么重要啊,帝宠在身好办事,而皇帝现在又没有宠臣,正是他们崭露头角的时候。 这么重要的时间,本该一甲三人轮流伴驾,怎料这被大多人看好的小谢探花,忽然被派往了临邑考查学政。 临邑多远,等他两三个月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即使再出挑再令人艳羡的年轻人,错过了那个风口,好的职位就那么点,没了就是没了。 下次再想往上升,就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就比如有些年轻官员的父母恰巧在这时候去世了,若为父母守孝两年,两年后皇帝身边哪还有多余的位置了。为了仕途不受阻,很多人家是会瞒着不报丧的。 而这小谢探花实惨,这个时候,考查学政这种事怎么就落到了他头上? “看开一些吧。”那官员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 谢云玠颔首,“多谢。告辞。” 望着少年离去的身影,那官员一时有些恍惚。 曾经的那个小谢大人,穿青色官服也是比旁人穿得更好看的。 那官员正欲走,门上又进来了一个背着手的同僚,回头看了一眼谢云玠的背影,叹气:“到底是年轻啊……” “怎么说,刘兄。” “嗐,高兄你今日告假了还不知吧,这谢云玠竟然主动领了去临邑考查学政的差事!” “主动!?”高姓官员惊得够呛,“这什么时候,他不知道吗?我说这种差事怎么用得着他?” “我等求而不得的在御前露脸,人家毫不稀罕!” “你看吧,再过几年他肯定后悔。谁比谁差呢,这世上也不是他谢云玠一个人有才华!我看这个小谢大人,远不如之前那个。” 之前那个温润如玉,气度沉稳,根本干不出这种事。 另一个刘姓官员哂笑,“这个,比上一个还有主意呢!到底是年轻啊,冲动,哈哈哈。” 云京谢府离皇城不远,谢氏族人皆以谢之桓马首是瞻。 谢云玠回到谢府,拜别谢之桓。 谢之桓却没有想象的那样对他训斥,而是稍稍一怔,豁达道:“去了就好好干,争取早点回来。” 而后又嘱咐了些在京官员上外地考查的弯弯绕。 谢云玠一直垂眸听着。 脑海中却想起皇帝在御座上眉目间显而易见的餍足。 而她,才回宫。 在这之前,皇帝已七日不朝。 【若没有你大哥,我原本就是要嫁给今上的。】 太阳升到头顶,照得他浑身灼热、酸痛。 谢之桓又考教了他一番,谢云玠对答如流,才思敏捷,很有大局观。 但实则他心不在焉,一问一答完全是习惯性的脱口而出,细究不得的。 少年人压下心中的憋闷,对谢老爷深揖:“大伯所嘱托的侄儿记下了,大伯拳拳爱护之心,侄儿铭记于心。” 谢之桓又道:“凡事莫慌,你身后有谢氏。” 谢云玠颔首,再深揖。 谢氏啊,他虽不是谢氏长房公子,却也自小被灌输了浓重的家族观念。 像他们这样的世家豪族,便是要互相扶持,方能绵延不绝。所以家族的责任感一直在他肩上不曾卸下过。 大哥谢云霁早逝之后,他能感觉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一直勤谨安静的少年,早已默默将谢氏荣辱看为己任。 可今日看见皇帝后,就不受控制地想到了她。 若日日行走御前,他实在不想通过另一个男人来揣测她今日过得好不好。 不想闻到那个男人身上和她一样的香气。 他该叫她什么?长嫂?还是……宋娘子? 他设想了无数种理由,她是被皇帝强迫的,甚至阴暗的想,她连大哥都不爱。 可她不是。 她坦然承认爱过谢云霁,还得了自由又自己找回宫去! 他仿佛能想到她与皇帝缠绵相拥,艳光潋滟的模样。 “云玠?”谢之桓唤他,“对了,你母亲从陈郡过来了,今日你上朝去了她才入府的,去看看她罢。” 给谢云玠说媒的人如过江之鲤,年轻进士都要被榜下捉婿,其实已有京中勋贵登了谢府的门,但毕竟谢云玠只是借住在此,若要做主,还需他母亲来。 谢九夫人远道而来,本该魏氏将此事说与谢云玠,但自从谢云霁死后,魏氏似乎很不愿再与谢家其他几房人接触,性子愈发怪癖。 谢老爷也无所谓,魏氏不说,他说就是。 谢老爷又问及关于婚配之事,谢云玠答道自然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女方的门第背景和才情如何,全由长辈来选择做主,他只听从就是。 多好,标准的答案。 谢老爷心头一阵轻松,没受他堂哥的影响就好。 少年面容肃整,躬身告辞后往花厅走去。全然看不出心里的惊涛骇浪。 自从谢云玠点了探花,簪花游街露了脸,不知成了多少云京贵女的话题,她们皆惊喜交加。 年长一些的已经嫁人了,不免透过探花郎的风仪想起那个英年早逝的谢大公子。 年轻一些的没嫁人的,喜悦之情言溢于表,先前那位谢大人对夫人一往情深不纳妾无通房,想嫁他根本不可能。而这位小谢大人,生得端方肃正,不说话时安静谦逊像是要随时听长辈教导似的,看着就想逗逗他。 最好的是,他没娶过!都十八了,连婚事都没订下! 这种情况一般是两种原因,要么是少年在家乡风评不好或患有隐疾,要么是其家长眼光极高,等着儿子高中后再择一门当户对的佳偶。 很明显,谢云玠风评极佳。 那便是另一种可能…… 少女们都动了心,待少年郎长成了男人,不知又会是怎样的风华灼人呢……得抓紧就此下手! 从陈郡远道而来的谢夫人就是为了此事。 儿子中了探花,在陈郡谢府那可是光耀门楣的大事,要知道陈郡谢府多是些养老或者志在野趣的玩票儿,多少年了就出了这么个探花郎,谢九夫人笑的嘴都合不拢了。 她上一次来云京谢府,都是快二十年前了,那时她才嫁给谢九郎,来云京认亲戚,便被云京谢府的恢弘大气所震撼。 如今,快二十年了,儿子终于又将她带进了这里。 儿子多好啊,不像她平庸,也不像他老爹爱玩,从小就是个勤勉好学的。 这么想着,便看到少年微一低头,提着官服青色的衣摆迈了进来。 “母亲。” 第227章 为什么不做? 多日不见儿子,谢九夫人围着他转。 这一身官服说不出来的好看,衬得儿子愈发的清俊,看着人时也有了隐隐的压迫感,这便是……官威吧? 只不知道为什么眉间布满以前从未有过的深沉。 谢九夫人笑吟吟地看着儿子,就是太瘦了些。 这种腰背单薄的清瘦也就这几年,专属于少年的清俊。过几年,肩膀会变宽,脸型也会愈发坚毅,到时就是男人的样子了。 谢九夫人脸上的笑容愈发浓,这么一个探花郎,可要给他好好找门亲事。 必须得会诗词、通音律、晓丹青,花容月貌,方能琴瑟和鸣。 “母亲自陈郡过来舟车劳顿,今日早些歇了吧。”清瘦挺拔的少年看着地面,淡淡开口,将自己母亲要说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谢九夫人一滞,道:“我来云京可不是休息的!你当初怎么答应我来?是不是中了进士就娶妻?” 谢云玠道:“母亲看上哪家闺秀了?” 谢九夫人搬开椅子坐下,如数家珍般将她筛选出来的女子的信息逐个告知。 少年耳边是母亲对未来带着儿媳妇莳花弄草的畅想,他凝视着这些女子的庚帖,道:“但凭母亲做主。” 谢九夫人怔了下,随即眉开眼笑,心中暗暗放了心,还好没学他大哥,连个后都没留下就白发人送黑发人…… “那不成,得选个你喜欢的,是要跟你要相伴一辈子的人,又不是跟我。”谢九夫人道,虽是考虑到女方的门第,却也不能只看门第。 夫妻相处,有些东西是比门第、世俗那些更重要的。 谢云玠却道:“母亲与父亲决定就行。” 他喜欢的那个,永远都不会和他有交集。 既如此,便遵循世间礼法成亲,无论他的妻是谁,他都会给予她尊重、尊荣和照顾。 他的母亲温和敦厚,再娶一个母亲满意的闺秀,他未来的日子将会过的十分顺遂,至少内宅不会鸡飞狗跳。 生长于大家族,知道内宅的阴私,没什么比婆媳和睦更重要了。 谢云玠的声音淡淡的,很平静。但话中之意的颓然瞒不过生母的眼睛。 一番你来我往的对话,谢九夫人恍然大悟,那些深沉,那些莫名的脾气,儿子这是……情窦初开了吧? 可她并不知道让他情窦初开的那个是他永远得不到的人。 谢九夫人道:“儿啊,你……可是有喜欢的女子了?” 清隽少年站起来,将衣摆的皱褶抚平,开口道:“没有。定哪家闺秀,全凭母亲做主。我不日即前往临邑考查学政,少则月余,多则二三月。母亲还是早些打算回陈郡去,在伯伯府里到底是不方便的。” “啊!?”谢九夫人好生意外,惊讶道,“什么时候的事?怎的突然去那么远的地方?你你你你答应了?” 问完又觉得自己白问,若是皇帝派遣的差事,儿子哪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谢云玠并不回答,不想与母亲解释那些,便道:“今日儿子陪您在云京转转吧,明日就回陈郡去。” 谢少夫人眸光闪烁,试探问道:“在云京谢府,可是……有人给你气受了?” 谢云玠笑笑,宽慰母亲道:“并未。云京谢府人人都恭谨守礼,怎会苛待儿子。” 并未苛待,还对他关照有加。 是他自己,看过云京谢府的气派后心里有说不出的涩塞。 看着每一个人看见他时都目露惊艳之色,却又不约而同地惋惜叹息—— 他前面那个,谢大公子,也太可惜了些…… 他愈发的不自在。 他的兄长谢云霁,那样一个人,都能让她说不爱就不爱了…… 更别说他自己了。 谢云玠的心里,说不出的挫败和无力。 少年眉头又拢起愁雾,却不愿让母亲看见,起身撩袍边往外走边说,“走吧,儿子带您逛逛谢府。” 与此同时,谢九夫人站在花厅里,透过漏窗看着谢府气派的花园,心里嘀咕,不知这傻儿子看上的是哪家闺秀? * 阳光明媚的皇家猎场上,女子骑着一匹雪白的马,她身着一袭鲜艳的红色骑装,腰间系着一条金色腰带,凸显出纤细的腰部线条,显得英姿飒爽、干练利落。 她的长发随风飘扬,如丝般柔顺。 她身下的白马身姿挺拔,皮毛洁白如雪,与她身上的红色形成鲜明对比。 阳光洒落在草地上,映照出她们的身影,仿佛一幅美丽的画卷。 “你把人家弄到临邑去啊……他才中了探花呢。”宋旎欢道。 “他自请去的,我若是见不得他在我跟前,就不会给他点探花。”谢檀道。 “自请去的?那是为何?”她一怔。 谢檀也想不通,“这倒不知,他愿意去就让他去。诶,你误会我了,得补偿我。” 她淡淡一笑,一夹马肚子往前去了,留下两个字,“不做。” “……你当我是什么?” “我怎么可能就为了那个?” “我不是那样的人。” 谢檀的声音在风中凌乱。 片刻,他便纵马追了上去,盯着她低声道:“为什么不做?” “你说啊,为什么不做!” 晚间,鲛绡帐子里传来喁喁细语。 “受不了了……” “这就受不了了?还没开始呢。”皇帝的声音低沉。 “你别送我那些赤金头面,鲛珠冠子的……”宋旎欢小腹发紧,抓着云锦床褥的手指泛白,试图说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别拒绝我。”他低低道,以前什么都给她买不起,现在什么都想买。 “我图的是你的人……”她抽着气道。 “图我的人,就抓紧我,管住我。” 宋旎欢脸庞如海棠花般娇艳,她趴在敞开的窗棂上,两个影子在月下绞缠许久。 想起那夜她突然归来,谢檀仍觉得是个梦…… 第229章 卑微央求 那夜她突然归来,他一直以为是一个梦。 在梦中,他的心酸涩难言。 他吻她吻的挚诚又热切,心中却涌起浓浓的惨淡凄楚。 他以为这是永别。 他依稀感觉他被她柔软又坚定的抱住了,她的身体有温暖清甜的气息,是这些天来帐子里逐渐淡去的气息。 她柔软的掌心抚摸他的脸,她说:“傻子。” 无须再压抑。 反正是在梦中,完全是他做主。 谢檀温热的掌心扣住宋旎欢的后颈。 宋旎欢感觉到与以往截然不同的…… 昏暗的帐子中是彼此的喘息、心跳。 烛火晃动,鲛绡帐上隐约两个身影交织在一起。 天地恍若无物。 宋旎欢感觉到谢檀的生疏,心中泛起细密的柔情。 他……除了她,真的没有过别人。 她眉眼含笑,指引着他,春色无边。 窗外风雨大作,他将她揉进身体里,天塌下来也难以阻挡。 鲛绡帐坠着的珠玉晃得剧烈。 青年如同野兽般不知停歇。 第二日,谢檀突然睁开了眼,窗外日光大盛,午后的阳光将整个宫殿蒙上一层朦胧的金色,与每个被惊醒的灰暗凌晨不同…… 身体也没有先前的疲累,反倒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浑身舒坦。 他忽然莫名心慌。 手臂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怀中枕着的人,一张脸白皙如雪,浓密的睫毛下有淡淡的乌青,下巴尖尖的,唇角还有甜甜的笑容。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她。 单薄的云锦搭在宋旎欢腰间,柔和的光照在她脸上,本如瀑的长发有些蓬乱,曼妙窈窕的身子如羊脂白玉。 只那白玉上,黑与白,红与黑,极具冲击力,香艳绮丽。 很美。 像是一个梦。 可她清晰的在他面前,她的眉眼,她的轮廓,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谢檀心中没有绮念,俯下身去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无声的哽咽。 折腾一晚上,宋旎欢本来睡的很沉,谢檀的拥抱太过用力,她便醒了,在他怀中呢喃:“怎么啦?” 谢檀松开她,震惊地看着她道:“不、不是梦?” 宋旎欢睫毛轻轻颤动,明明是娇艳欲滴的模样,又透着几分不施粉黛的清纯,她拧眉,“你说呢?” 他松开她仔细打量。 她被他看得脸红,呼吸乱作一团,慌忙找被子遮住了身子。 他和她的脸都红了。 “去了哪?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他在她耳侧的声音有些沙哑,伸手抚摸她美丽的脸。 “我知。”她道。 他将她的手放在他胸膛上的疤痕上,青年俊美,肌肉线条冷硬,散发着精悍的气场。 那触目惊心的疤痕间有一道小小的齿痕,和……抓痕。 谢檀低声问:“可怕吗?你看了,是不是就嫌弃我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给她看,他胸膛上的疤痕,在白日里看起来更骇人,充满杀戮的气息, 他始终记得,她喜欢好看的…… 如果说谢云霁的身体像是精雕细琢的美玉,那么谢檀就是将玉石打碎后,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 她看着他,即使在夜里早已看过了,现在再看,还是难免心酸,她纤细的手指抚上去,“疼不疼?” “疼啊……他道,“但有你心疼我,就不疼了。” 谢檀一动不动,任她的指尖在那些狰狞疤痕上游走,每一寸肌肉蓄满可怕的力量感,不知是多少次生死边缘换来的。 宋旎欢胸臆中涌动着酸涩的情愫,这些年,她好好地在谢府里当着谢少夫人,而谢檀,离开了谢府又经历了什么,那时他看着她与谢云霁两情相悦,心里又有多难受…… 她还记得那夜他来拂兰院找她,抱着她说“你就当我是谢云霁”。 宋旎欢伏在谢檀胸口,“对不起。” 他将她的眼泪吻去,“都过去了,别哭。” 谢檀的思绪回笼,昨夜的旖旎仿佛就在眼前,他温热的气息在她颈间浮动,“昨夜,做什么了?” 明知故问。 宋旎欢才想起谢檀喝酒了就断片儿这件事,颇为无语,难为情道:“什么都没做!” 他拉下她身上的云锦,道:“那就再来一次。” 她伸手抵住他的胸膛,垂着眼眸不敢看他,却撩拨起他更深的欲望。 年轻的身体交织,忽而缓慢又深刻,忽而骤雨来袭。 他眼里深情似海。 恍惚间有泪水在她脸上滴落,交织着心酸和爱意。 他与她前额相接,低声卑微央求:“欢儿,欢儿……” “唤我的小字,我告诉过你的……只告诉过你一个人。” 她笑着不说话,心尖却酥酥麻麻的。 见她不语,他愣了下,垂眸看着她道:“我不信你忘了。” “若是忘了呢?”她逗他。 “忘了?”他低低道。 青年突然强袭,帐子中传来两个人情难自抑的吸气声,层层潮水跌宕而来,引来难以抵挡的战栗。 久远的回忆被抹得清晰可见,她在他耳侧气声娇弱,道:“清昼……” 谢檀觉得自己像是要燃烧起来。 在最后的档口,她听见他急切地问她:“旎欢,欢儿,你爱我吗?说爱我,说你爱我……” 他曾问过她喜不喜欢他,那时她说不出口喜欢二字,莫名的心悸令她感到仓皇,有无数复杂的情绪裹挟着她,那时她似乎羞于再爱上谁。 而现在,她抱紧了他,“清昼。” “嗯。“他应道,声音有点哽咽。 “我爱你。” 没有人比你不计后果的爱我。 所以,我爱你。 第228章 不承认她曾是臣妻 夜幕降临之时,宫婢们听见皇帝召唤的声音推门进去,只见宽大的桌案上、妆台上、地板上,都布满了星点的痕迹,那拔步床的床褥更是混乱不堪,衣衫散落一地。 宫婢低下头,不敢再看。 帝王一袭黑金相接的宽大袍子里掩映着美人雪白的身子,他抱起她向御汤的方向走去,吩咐宫婢,“弄些方便的吃食过来。” 宫婢们躬身垂首退下了,转身后却互相侧目交换眼神。 她们知道,今后,后宫里将有一位真正的主子了,这般受皇帝宠爱,不知是喜是忧…… 一整块巨大的汉白玉被能工巧匠掏出海棠花的形状,热水蒸腾,白烟袅袅,虽是早放了热水,玉石裸露在水面之外的部分还是有点凉,他背靠着玉石,他将她拥在怀里,眷恋地不愿放开。 她实在是轻,抱着她走,像抱孩子一样。这些天她又瘦了,在外面,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受了多少苦才到他身边来。 谢檀忽然觉得自己有种老父亲的心态,总是希望她多吃点,长胖点。 “欢儿。”他叹息般唤她,心里却琢磨着将膳食如何变成药膳,须得给她养的健健康康的。 宋旎欢趴在他肩头不愿动弹,脸上有点儿恍惚的轻笑,“嗯,总算香香的了……嘶,还是有点疼。” 她空了许久,经历了一夜这么折腾,有种要散架的感觉,却有种累到极点的满足。 她暗暗叹息,这人简直不是人啊,不过看在他这些年苦行僧似的禁欲,她原谅他了。 “你下次能不能轻点?”她问。 看着宋旎欢艳光四射撒娇的模样,他只觉得心头发热。 她终于是他的了。 他心尖上的女孩,终于成了他的女人。 看他眼神不对,宋旎欢连忙松开他向海棠花另一瓣游去,边游边说,“我跟你说正经事。” 安宁侯小侯爷的嘱托她还没完成呢。 “什么?”他问,“这些天你去了哪?” “就顺着河道而下啊,还好马车的木板子够大,没把我淹死。回来的路上你猜我遇到了谁?遇到了安宁侯,萧元凛。这小孩儿给了我一样东西,让我当众交给你呢。” 他游到她身边,将她软绵绵的身子圈进怀里,只觉得身心餍足,有种说不出的舒爽,他边给她清洗乌黑的长发,边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抱着说。” “就是一块地图,铁矿矿脉的地图。我猜这地图是东宫宫变时太子妃留给儿子的,萧元凛本想拿着地图跑,被我劝住了,这孩子也太坚强了,腿骨都摔断了还能跑。” “呵,这是第二次了。”谢檀淡淡道,“他那腿骨本来接上了的。” 宋旎欢不免有些惊讶,想起萧元凛那狼崽子似的神情,嗯,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看谢檀不语,她蹭了蹭他,凝眸看他,“你、你不会怪他吧?” 他并不躲避她的目光,道:“我怪他什么?有什么好怪他的?” “怪他私藏矿产,意图谋反。”宋旎欢道。 谢檀眉眼间凝成锐利,唇角却勾起一抹弧度,笑了,“就他?矿脉我不要,还给他,我等他长大来取我的命。” “你胡说些什么?”宋旎欢蹙着眉,脸色冷了下来,“什么取你的命?你要我当寡妇么?” 谢檀喜不自胜,热吻顺着她后颈往下,“欢儿,我喜欢死你了……现在先别说这个了……” 水面莫名泛起摇曳的涟漪,如瀑的长发在水中蜿蜒开来,宋旎欢咬着唇,指尖撑在汉白玉池壁上,嗓间泛着哭腔,“胀……” 谢檀动作不停,道:“我知道。” “你白日宣……宣那个淫!” 他眼里染上风流气,嗓音微哑,“没人敢在附近窥探,你随便叫。” 宋旎欢:“……” 好多天了,皇帝寝宫的殿门紧闭着,宋旎欢睁开眼,满心满眼充斥着他的情难自抑,汹涌难耐。 她被谢檀肆意妄为的野性包围,昏天黑地的缠绵不休。 宋旎欢都有了莫名的眩晕感,灵魂漂浮着似的。 她有时会抱着他哭,她越哭,他便越凶猛,直到她软绵绵地趴在他身上,“你、你差不多得了,你不管管朝堂的事了?” 她怎么记得来之前听霜华说他要禅位来着。 而陈良那边,早已撤下了压在内阁的诏书。 冷白的脸上带着笑意,束着手站在御极殿外,心情愈发愉悦。 不负皇恩啊,没辜负先皇的嘱托,萧氏的江山保住了。 没高兴一会儿,又发了愁,他实在想不通,皇帝在战场上骁勇,在政事上冷静到冷酷,在整顿吏治上决断迅速,思维逻辑缜密。 这样一个天生的帝王,怎么居然是个恋爱脑? 东厂督主摇摇头。 侍完寝,就是给封号了,以目前皇帝对这位宋娘子的宠爱程度,怕是得封妃啊…… 真是棘手的麻烦事。 这宋娘子可是那位谢大人的遗孀啊,但好在谢大人目前是“死”的状态,皇帝纳个寡妇就纳吧,前朝也不是没有类似的经验可参考。 只要寡妇身世清白,入宫侍候帝王也并非不可。 望着内阁中枢的方向,陈良认真琢磨起该给这寡妇想个什么死而复生的离奇身世,又该给她安个什么柔婉贞洁的名头? 顺妃,贞妃? 嗐,这不是打人脸么。 她哪柔顺了?柔顺能把皇帝砸伤咬伤? 贞……? 陈琅笑了起来,说不准这位新娘娘还以为他讽刺她呢。 笑声忽然止住,东厂督主冷白的面容更白了几分。他突然想起一个月前才颁布的一道圣旨,当时那道圣旨来的突兀,在朝堂上还掀起了一阵波澜…… 皇帝废除前朝“良贱不能通婚”的法规。 这道圣旨一下,文武百官静默片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废除后,良贱便可通婚。那代表着贱籍女子也可做正经人家的正妻。 在此之前,身在贱籍的女子只能为妾,而稍微讲究点儿的人家,连妾都不屑于找个贱籍女子。 所谓贱籍,皆是家里犯了事儿的,好点儿的罚没为官奴,差点儿的进了教坊司,那教坊司是什么地方?若是长得出挑点儿就更惨了,会被那些窑子以重金购买。 买回去后好好调教,有些大户人家就是喜欢这种看起来是闺秀,骨子里被养的浪荡的女子。 百官们本想进言,但又一想,即使良贱可通婚,也没人会去娶一个贱籍女子啊,那不是给家族蒙羞么!? 罢了,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就别拂了皇帝的意了。 陈良一拍脑门儿,悚然一惊,感觉自己背心都凉了。 这宋娘子的真实身世,可不就是前朝贱籍么!? 看这架势,皇帝是要完全不承认她曾为“臣妻”的身份? 这远比娶个臣妻要难得多。 第230章 是你可以睡觉的哥哥 多日不理朝政,虽有司礼监批红、内阁坐镇,也积压了一些必须由皇帝亲自批复的公文。 这几日谢檀在深夜闲下来时,怕吵醒宋旎欢,便没回她的毓秀宫,而是宿在了东暖阁。 与内阁商议、讨论,批复完毕后,已过了三四天。 宋旎欢闲来便自己在毓秀宫里莳花弄草打发时间,看着手边的那矿脉地图,还是发愁得很。 晚间刚洗漱完毕歇下,就听见殿外有动静,撩开鲛绡帘一看,谢檀居然过来了。 “啊,你,你怎么过来了?”她揉了揉眼睛,道。 内里伺候的宫婢除了霜华,其余几人也已经习惯皇帝和这位宋娘子之间不拘尊卑不拘小节的相处日常,如今看她对皇帝不尊称,甚至有点不想让他回来的意思,皆是眼皮都没抬一下。 谢檀瞥了她一眼,“我还不能过来了?” 宫婢识趣儿退下。 宋旎欢从床榻上下来,抬手将披散的乌发简单打了个结,露出一张莹白的脸庞,伸手给他更衣。 谢檀呆住了,几日不见她,这一瞬,觉得她美到了极点。 她明明不施粉黛,乌发松松挽就,衣襟也不是很严实,可就是那么好看。 他恍惚明白,这种好看是有稀缺性的,只在女子的闺房之中,是连她父兄都没见过的模样。 他心中生出了隐秘的占有欲和愉悦。 宋旎欢浑然不觉谢檀的凝视,边将他的衣衫挂起,便说:“沐浴过了么?” 谢檀从她身后将她抱住,几乎将她抱得离了地,她惊呼一声,“哎呀,你!” 他埋首在她颈间,低沉清冷的嗓音带着不满,“你不想我?” “你怎知我不想你?”她道。 “你如果想我,我几日不来,你怎么不去御极殿看我?你要是想我,几日不见我,方才还那么冷淡?” 宋旎欢在他怀中转过身来,环住他的脖颈,似笑非笑道:“天天见我,不会腻么?人的感情就那么多,得慢慢来、一点点来,不然会烦的。” “你这就腻了?”谢檀的声音低沉,没有一点笑意,“才几日,你就腻了?” 宋旎欢抬手捏了捏他的脸,将他扯到她面前,亲了亲他的脸,“没有。” 谢檀的心一抖,仿佛被蜜糖浇灌,却还是对她莫名的疏淡感到惴惴。 一切忽然失控了。 他将她抱起,扔进了鲛绡帐内。 现在谢檀已无须再被那股燥热折磨,他拉开了她小衣的系带,手贴着她的身体,亲密地亲她。 他明白了为何要有床笫之欢。 因为身体不会骗人。 她莫名的疏淡,身体却诚实,几下便被点燃。 火热的情愫在二人身体里流淌,相拥而吻,再不肯放开。 “说,怎么不高兴了?”他将她抵在拔步床的内壁上,后腰劲窄,鲛绡帘随着律动摇曳。 她不说话,他便更不放过她。 宋旎欢忽而受力,指尖扣紧了拔步床的雕花木栏,道:“万邦来贺后……各国送来了美人,现在、现在已在宫中。你你忘了你答应我什么了?” 谢檀低低笑了,动作却未停。 以前盼望她能因为他而吃醋,现在看她冷淡的模样,才知自己是一点都舍不得她不高兴。 之前万邦来贺,各国使臣皆知大昭皇帝内宫空虚,回去后便送来了美人,这个时候美人不仅仅是美人,而是代表着外交的和谐。 先前遇刺客行刺,又痛失所爱,他竟忘了这茬事了,还好今日与内阁议政时已将这些女子都作为奖励分散到各个臣僚府中。 只是旨意要明日早朝时才颁布,此刻她还不知道呢。 谢檀道:“你遇见她们了?” 宋旎欢别过脸不看他,道:“她们入了后宫,自然是能与我遇见的。今日已经姐姐妹妹的已经唤上了,只怕以后要日日相见呢。” “陛下后宫空虚人尽皆知,她们还以为我是你妹子,都要我为你和她们牵线搭桥、在你面前美言几句呢。” 谢檀道:“你呢,你说什么?” “我当然说,清昼哥哥近来政务繁忙,得了空必然会来看各位妹妹。还说清昼哥哥俊美无铸,温柔仁厚,绝对是位不错的好郎君呢……” “清昼哥哥?”谢檀带着薄怒的嘴唇迅速而蛮横地攫取她的唇,目光幽幽,“你连这都告诉她们?” “我什么时候就成你哥了?” “好,你告诉她们,我是你可以上床睡觉的哥哥。” 宋旎欢被他吻的发晕,却难以忽视内心的酸涩和幽怨,奋力咬了他一口,推他,捶他,“松开我!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么?那些女子入宫后你有的是机会,你可悠着点,别浪费在我身上!” 谢檀动也不动,任她发作,却在她要逃离他的怀抱时加大力气缠住了她,“好了好了,别闹。” 他喘着气看她,她唇边还有他的血,月色下这张脸美艳凌厉,甚是好看。 “你笑什么!?”她怒道。 谢檀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便深深地吸了口气,暂且将对她的欲望压住,将她紧紧拢在怀中,一下一下抚摸她的长发,解释:“这些女子,明日就会出宫,到肱骨之臣府中为妾。我这几天忙忘了,今日才想起这事,便这么安排下去了。是我的错,没派人来跟你知会声。” 宋旎欢方才胡乱发泄一通,对他又咬又踹的,现在没了力气,任他抱着,一动不动。 谢檀看着怀里的小人,跟个木头似的,心疼得不行,低声哄道:“我之前还想着你什么时候能为了我妒一次,唉,现在真是……乖,我的乖欢儿,别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么?你就为这个赌气好几天不来见我?还说那些话伤我的心。” “你不想我,我却很想你,特别想,我得让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听他这么说,宋旎欢也消了气,在他怀中察觉到某处变化,连忙松开他往床榻那边退去,“我知道你想我,也不用让我特意知道,你懂吧?” “不行。”他拽住了她的足腕。 第231章 青梅竹马 深夜寂静,鲛绡帐子里却呓语不停。 情欲过后,他久久不愿放开她。 “你真的告诉她们了……?”谢檀不满道。 一般讲究点的人家,小字皆是由授业恩师或者家族中声望鼎盛的长辈来取,而他的小字,是母亲取的。 说是生他的那个清晨,清明开阔,万籁俱寂,是母亲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 是为清昼。 他只告诉过她。 宋旎欢在他怀中笑了,“没有。谁都没告诉。” 谢檀满意地亲了亲她的发顶,“我只爱你,只要你。” 她知道他愿意跟她解释,愿意对她好,可他是皇帝啊,真的能只有她一个人么? 曾经笼罩着她的阴影并未消失。若说子嗣对于官宦人家是继承家业的重要性,那太子,就是国之基石。 她若无能子嗣,谢檀也绝不会二娶,那到时候该怎么办。 “檀哥,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太不懂事了?”宋旎欢伏在他胸口闷闷道。 谢檀以为她说的是异国姬妾之时,嘴唇浮起一抹笑,“没有啊,你为了我吃醋,我心里欢喜呢。只是你不要真的生气,气大伤身。” 宋旎欢不愿再继续想下去,身上方才出了汗,黏腻感来袭,她起身欲下床去清洗,却被他一把拉回。 “躺着。”他淡淡道,而后抽出枕头垫在她腰下面。 “我要去洗澡,你这是干什么呀?”她不解道。 方才站起来还有热流涌出,现在却又…… 谢檀眼里有隐秘的笑意,并不解释,只道:“陪我躺会儿,一会再去洗,我抱着你去。” 他往上挪了挪,调整了姿势,让她舒服地靠在他怀里。 宋旎欢望着帐子顶的雕花,脸色是茫然的。 而谢檀心中却有了计较。 若要立她为后,朝堂之上必然要有替她说话的人。历朝历代都是这样,皇帝都得培养自己的嫡系。 “明日,我要宴请原先在北境时的挚友们,你也一同去吧。”他道。 宋旎欢惊愕道:“为何?不是说了我、我不见外人么。” 他的手指玩着她的长发,亲了亲她,“他们都知道你。去吧,我也想让他们见见我念了这么多年的女孩子。” 宋旎欢点了点头。 翌日。 宋旎欢对着铜镜照了半天,却还是不满意。谢檀送来的那些赤金头面,都太过正式,都没有戴它们的机会。而她先前的首饰,又都是些简单的日常的,与宫里这种恢弘大气很是不符,更别说正式的宴会了。 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该如何打扮才能不叫人看轻了去。 唉,无论怎么打扮,都改变不了她曾为人妻子的事实,她清楚别人会如何揣测她与谢檀。 想到这,她干脆也不再顾忌了,起身便往朝阳殿走去。 谢檀看着宋旎欢从甬道的那边款款而行,她今日并未特别打扮,如云的乌发挽着简单的妇人发髻,没有什么金银装饰,仍是插着他送的那根银簪子,唇不点而红。 她永远都是这么美。 他牵起她的手,“走吧。” 宋旎欢感觉谢檀的手温热,她的心脏好像也被温暖包裹着,安定了下来,她小声问:“我不认识他们,都是谁来赴宴?我要认人么?到时我说什么呢……” 谢檀道:“别管是谁,你就在我身边待着就行,谁也不用管。” 她无须特地讨好谁。 听谢檀这么说,她却还是有些无措。而谢檀一脸理所当然,大步牵着她在内侍和婢女的簇拥下走进了朝阳殿。 里面左右两排坐着的彪形大汉见他们进来,皆起身跪下行礼,山呼万岁。 起身时,宋旎欢看到他们挤眉弄眼的,脸上都带着笑。 这其中还有那位周忠周大人。 谢檀落座后,才松开她的手。 席间,几人侃侃而谈,果然比一般臣子与君王要亲近的多,只是再亲近,都恪守着分寸,并无一点逾越。 她悄悄侧目看身侧的那张脸,瘦削俊美,鼻梁挺直,下颌的线条冷硬,不说话时整个人有种凛冽的威压,放松笑起来时又如春水化冰,带着一种濯濯尊贵的傲然。 他察觉到她看他,神色平静,心中却涌起轻松的愉悦感。 “想吃什么?”他侧目问,“别干坐着,吃点东西。” 她向他微微靠近了些,在他耳边轻声细语:“要吃那个。” 谢檀的心软软的,含笑给她布了菜,在桌下握紧了她的手。 他喜欢她这样依赖着他。 酒过三巡,周忠看着上面坐着的女子神色不像方才那样拘谨,便搭话道:“宋娘子,是何方人士啊?” “云京,我生在云京,长在云京。”宋旎欢道。 这一次不曾遮掩,坦然承认了自己。 “其实我们几个在好多年前就曾见过您。”一旁的将领道,“那时陛下曾派我来云京,蹲守在谢府门口,看了您好几次。” 宋旎欢微微垂首,脸上带着笑意。 “听说您和陛下是青梅竹马?” 宋旎欢惊讶地看着谢檀,他只冲她笑,一张俊美明净的脸庞上是醉人的温柔。 她不是别人的妻子,她是他的青梅竹马。 她原本就该是他的。 宋旎欢红了脸,点点头。 你一言我一语下来,宋旎欢面前银盘里的菜肴都凉了,谢檀正与周忠说着边境如今驻军数量的调整,看也不看,便换了碗热汤递到她面前。 她低下头喝汤,心头比汤还热。 * 谢云霁在药师谷休养了数月。 谷中鲜少人烟,清晨起来时云雾缭绕,如同仙境。 而他的心,却静不下来。 身体终于康复,可以出谷了,在回云京的马车上却又发起了高热。 贵公子蜷缩在马车里,恍惚中耳边的声音如同在天边,又如同在眼前,是宋旎欢凄凉的哭声,丝丝缕缕萦绕心间。 她有时失望地看着他,有时眼眸中又是轻蔑和嘲讽,眼泪不停地流。 他的心一阵一阵的绞痛。 旬方受人之托,就要好人做到底,便护送他回云京。 二人都用了易容术,瞒过了一路上检查的官兵。 旬方为他施针,道:“你这心脉受损,毒入肺腑,如今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不错,身子骨远不如从前,切不可再忧思伤身,届时将药石难医。” 离云京越近,谢云霁就觉得心越发慌,胸口的伤处也在疼,连着胸腔仿佛碎了一般,他喘气都费劲儿,勉强答道:“多谢。” 旬方看他脸白的跟纸一样,也不再多说,掏了掏袖子,把宝贝药丸又给他塞了一颗在口中。 心中崩溃大喊,啊啊啊谢云霁,你欠我的要怎么还! 第232章 大馋丫头 从药王谷休养完毕,转眼五个月过去了。 从秋日的萧瑟,到初春的草长莺飞。 五个月的时间,谢云霁整个人剥皮抽筋,几乎去了半条命。昔日丰神俊朗的贵公子,如今掩盖在别人的面皮下,整个人瘦削嶙峋。 名满天下的游方神医尽力医治了面前这个年轻人,如今他看起来齐齐整整的,可内里的灵魂却干涸了。 这是医术医不好的。 内心的伤痛,他只是不提,并不是好了。 车外的景色由荒芜到鳞次栉比的城邦,离云京愈发的近了。 病弱的青年神色郑重,忽然开口,“旬方师父,在下想拜托您一件事,还请您务必答应。” “什么事?”旬方问。 “妻弟先前受外伤所致昏迷,至今不醒,还请师父为其诊治。” “妻弟?”旬方问道,“你妻子都亡故快两年了吧?还和她娘家有联络么?而且我只是送你去云京,到了我就要走的!” 谢云霁不自觉地轻笑了一下,眼角浅浅的细纹显了出来。他虚虚靠在马车壁上,笑容一瞬即逝,他的声音有种势在必得的狡黠,“谢府藏书阁里,好像有失传已久的《针灸甲乙真经》的最后两卷……” 果然鹤发童颜的医者眼神一亮,抓住青年的手臂道:“当真?你说的可当真?” 谢云霁颔首,看着旬方道,“旬方师父乃大才大能者,于逆境救在下一命,若说用金银回报,未免太俗了些,不如就将这《针灸甲乙真经》的最后两卷赠予师父,方才能让师父造福众人。” “好好好!你那妻弟什么毛病来着?来来,与我细说、细说……” 待马车行到广陵,天水连成一色,运河广阔浩渺,上面熙攘接连各种船只。 “嚯!”旬方从马车上跳下来,看着不远处的运河,“听你师父说,这是出自你的手笔?” 已是初春,又正值中午,阳光普照,病弱青年却裹紧了身上的袍子,待咳嗽平息后,缓声说道:“师父过奖了,在下只是、咳咳,只是提出了修建运河之策而已。” “你这得触动多少人的利益啊,当时没少反对的声音吧?”旬方叹道。 旬方活了近百年,隐居药王谷之前也入过仕,对朝廷新政颁布下来将会受到地方怎样的阻碍最是清楚不过,更别说是修建运河这样的大事。 大到地方官员从中谋取利益,官官相护,小到河工个人阳奉阴违、沿边百姓也会变着法子阻挠…… 将运河工事推行的如此之快,数年内就见效,那得是圣宠在身以及皇帝的绝对信任。 “曾经年轻,怕宦海沉浮消磨了锐气,便……”青年凝目看着浩渺的江面,手指在堤岸边攥得发白,倏地笑了,“发力过猛了。” 如果当时知道,与宋旎欢的缘分只有浅浅的这么几年,他绝不会将政事放在她前面。 想起她为他担忧落泪,想起她为他敲登闻鼓受的伤,他的心就酸涩难忍。 “旬方师父,快些赶路吧。”谢云霁道,转身回到了马车上。 * 宫门下钥前,宴席才结束。 谢檀并未饮酒,与原北境将领惜别后,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甬道尽头。 能被皇帝目送,那是比赏赐金银加官进爵还要特殊的荣宠。 “他们和你很亲厚?”宋旎欢问。 谢檀摸了摸她的手,有点凉,攥紧了她,道:“过命的交情。还有一些兄弟,现在在大昭各个方位当节度使,为我守着江山。” “哦。”宋旎欢应了声,还是决定问出心中疑问,“以前是藩王镇守四方,如今没了藩王,这些异姓臣子,你如何能放心?” 他牵着她的手往回走,后面跟着的侍从们自觉的离了数十步的距离。 谢檀给她讲:“他们皆年长于我,或与我同岁,我这个年岁的,基本上都有了子嗣。而他们的子嗣,早就送来了在内书房认学。你在后宫没注意到很正常,等你愿意出去转转了,就可看见几个孩子在宫里来回跑,热闹得很。” 二人不疾不徐地从容的往回走,谢檀瞥了她一眼,又道:“你在担心我么,欢儿?” 宋旎欢忽然笑了笑,“清昼哥哥如今不同于往日太多了,居然是这么厉害的人,我倒是白担心啦。但……我觉得有点骄傲、有点自豪呢。” 谢檀的心因为这句话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不言语,脸上却掩不住地有了笑意。 “方才在宴席上,怎么吃的那么少?”谢檀问,“其实我一直都想跟你说,欢儿,你这样就很好,节食伤身不可取。” “我吃的少么?”宋旎欢诧异道。 谢檀却道:“少。不止是方才,平日里你也吃的很少。你不是……最喜欢各处美食佳肴的么?” 是以自从她进宫以来,菜色都是大昭各地的,并不拘泥于云京菜系,什么江南菜系、鲁菜、南诏菜,都变着花样的往上上。 谢檀却飞速反应过来,“现在不喜欢了么?” 宋旎欢一怔。 曾被发配教坊司时,日夜忧思,别说吃饭了,连觉都睡不好,时常父母惨死的模样就出现在她梦中。到了馥娆庭,更是严格控制饮食,保持窈窕纤细的身姿。 后来嫁入谢府,虽说有了自己的院子,却也不能在口腹之欲上放松。大家族都讲究养气,用饭也是六分饱,晚间只用些清淡的,甚至不吃。更别说谢云霁长成那副样子,跟喝露水的神仙似的。 在他面前,她只能克制,生怕自己这些俗世的欲望在谢府中像个异类。 所以府里每个人都清雅出尘,跟画卷里的人似的。 可她曾经让澜止约谢檀出来,却是约着他去集市上大吃特吃的。那时的天桥市集常有各地来的商贩,琳琅满目的商品和各地美食几欲迷人眼。 【啊呀呀,檀哥,你看啊,你看这梨花酪,咱们云京可没有啊!尝一口,你尝尝嘛,尝一口就到了真江南!还有那个那个,那个能吃么?怎么看起来有点恶心,诶,尝一口。不错不错,檀哥你可见过豆腐丝能切成这个样子?真好,要是能尝遍天下美食就好啦!】 堂堂尚书家的千金,平日里都是被拘着,连饮食上也是严格的把控,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消磨少年活络心性的同时打压口腹之欲。 才得以出落成娴静淡雅的千金小姐。 少年时的谢檀寡言少语,一路被她拉着,她吃不完的他就负责打扫干净,不浪费。一路上,少年的眼眸中都是化不开的温柔笑意。 后来呢。 宋旎欢想了起来,后来谢檀总是从谢府中给她拿一些雅致的吃食,说来也可笑,她竟都觉得好吃,全都吃完了。 可嫁入谢府后,厨子没变,还是那些雅致糕点,她却不敢多吃了。 她爱吃美食,是个大馋丫头,少年的谢檀记住了。 不知怎的就觉得,“爱吃”这个属性,让她变得更明媚鲜活,更惹人喜爱了。 宋旎欢想起来那次美食集市之后,谢檀送她回府时跟她说的话,【去当地吃一定更地道,以后我带你去!】 宋旎欢看着身侧的帝王,回握紧了他的手。 为什么这些当时记得深刻的回忆,就被她扔在了角落里不曾想起。 为什么他却还都记得…… 第233章 小甜饼 “可是现在不喜欢了?”谢檀又问,“以后我就让婢女给你准备些清淡的。” “喜欢。”她道,“你准备的都是我喜欢的。” 她脸上带着笑容,柔柔的声音,眼睛湿漉漉的。 “真的?”谢檀凝目望着她,“那以后就多吃点。” 宋旎欢抿唇一笑,“嗯。” 他忽然将她抱起来,边走边说,“太轻了啊。吃胖点,这么瘦,怎么给我生孩子啊。” 宋旎欢搂住他的脖子,道:“我若是不能生呢?” 谢檀笑:“不能生,我就把你当女儿养。我们到时候老了,你就挑一个喜欢的地方,咱俩在一处好好地终老,还有下辈子呢,你别忘了啊。” “你真是这样想的么?”宋旎欢问。 “是啊。我是因为爱你,喜欢你,才想和你有孩子。不是因为别的。”谢檀道,又将她往上托了托,“如果你不能有孩子,我就守着你过。这世上没什么能让我动摇,除了你不爱我,不要我。” 宋旎欢埋首在他颈窝,半天没有说话。 “怎么了,感动了?”谢檀道,笑容灿若星辰,“那就对我好点。” 她的声音带着鼻音,“讨厌你。” “那就讨厌吧,越讨厌就是越喜欢。”谢檀唇角含着笑意,收紧了抱着她的手臂。 自己怀中抱着的就是拿全天下来换,他都不想换。 天上的星星垂的很低,夜风吹来有点冷,但被谢檀抱着,一点都不冷。 宋旎欢叹了口气,抬头看他的侧脸,鼻梁挺直,下颌线清晰好看,脱去了少年的稚嫩,是男人最好的时候。 可他对她的心,却还如少年一般炙热。 “我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的心上人是谁。”谢檀道,“不要推脱,做我的皇后吧。” “檀哥,我……” “我知道你的顾虑,都交给我,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就只管到我身边来。”谢檀的神情严肃起来,“你一日不嫁给我,大昭就一日没有皇后。” 她问他:“你当真想清楚了?” 她是谢少夫人的时候,没少参加勋贵圈子里的聚会,若说没人记得她的样貌,是不可能的。 曾为臣妻,又二嫁帝王,怎能不叫人非议。 她几乎可以想象即将面对的流言。 谢檀道:“从我十七岁那年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想清楚了,我要娶你,光明正大的娶你。” “我是皇帝,你就必须是皇后。若我是贩夫走卒,你也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要的是让你做我的妻子,欢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的眸子亮亮的。 宋旎欢故作不懂,道:“原来清昼哥哥不是想让我分享你的权势。” “什么我的权势,我的就是你的,你是我的妻子啊。”他的手在她腰间紧了紧,目光灼灼道,“无论我是什么身份,你都得是我的。” 宋旎欢眉眼含笑,“好,我听你的。” 谢檀看着怀中的女子,鬓如云,脸庞艳若桃李,看着他时,眼里有光,有缠绵的情意。 他已经拥有并占有了她,也已将另一个人的痕迹从她的身心逐渐抹去。 就差一个名分。 那个人让她做正妻。 而他不仅要她做正妻,还要给她世间女子最尊贵的位置,让她母仪天下,许她光芒万丈。 * 宋旎欢一觉睡得极好。 醒来时,阳光丝丝缕缕透过菱花窗照进来,又被鲛绡帐隔成斑斓的光影。 她起身,婢女并未进来。 透过窗户,她果然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院子里。 谢檀站在落满雪的树下,穿了一件玄色常服,上面绣着银色翎羽纹路。白玉腰封将窄腰束的极好,一头银发平添了冷冽脱俗的气质。 他的声音低低的,与霜华在说些什么,而后接过霜华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 他将碗还给霜华,一转头,眼角看到一个人影在窗子后。 谢檀冲宋旎欢挥了挥手,冷峻的脸上绽放笑容,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灼热温度。 宋旎欢微微一怔,也对他笑了笑。 他进来,将她拥在怀中。 已到了隆冬,黄色琉璃瓦上有厚厚的雪,院子里的树枝都被压弯了,屋子里却很暖,烧着地龙。 她清甜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鼻音,有些担心地看着谢檀道:“你病了?” 他让她坐在鼓凳上,拿起白玉梳,慢条斯理地给她梳头发,“谁说的?” “刚才看见你喝了药。”她看着他道。 “在外那些年,能没点伤么?没事,就……日常喝喝。”他笑,眼眸里有她读不懂的千沟万壑。 她还是担心,刚想说什么,谢檀却拍了拍她的肩,“我自己就是医者,我身体没什么大碍,别瞎担心。” 她犹豫着点点头。 “跟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他忽然道。 冬日的阳光暖暖照在居室内,柔和明媚。 宋旎欢凝望着天际的流云,流云下高大的殿宇已被白雪覆盖,白雪之下是朱红的宫墙。 看一看,仿佛都能闻到空气中冷冽的气息。 这是特属于云京的冬天。 她的神情美好而沉静。 “你知道谢府和宋府隔墙之间的甬道么?谢府种着蓝花楹,宋府种着高大的银杏,夏天的时候那条甬道是蓝色的,秋天,银杏叶子变黄,那条甬道就又变了颜色。” “特别美。” “隔墙的那头,就是我的闺房,我在那住了很长的时间。” “有一次,父亲带回来了琉璃西洋钟,特别好看,我和澜止都很喜欢,父亲却将它送给了我,就摆在我的闺房里。每到一个时辰,它会发出特别好听的声音。” “那声音像仙乐一样,我就边听,边看着墙外面的蓝色的、黄色的……现在想想,那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她闭上眼,不能再想了。 宋旎欢依稀感觉到头顶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第234章 自我攻略上了 与此同时,谢云玠已从临邑回到了谢府。 若说是风尘仆仆,倒也没有。 少年人反而比去之前气度更沉稳了些。 到谢老爷书房报了到,免不了一番考较,索性对答如流。 谢云玠撩袍从书房中出来,往自己居住的院子走去。 “翰林回来了。”婢女墨兰看着从门上进来的谢云玠道。 “嗯。”谢云玠应道。 他是对这婢女有印象的。 一般婢女十七岁发嫁,这个年龄的婢女还留在府中未婚配的实在是少。 这女子行动间利落齐整,对府中人发号施令时冷静又从容,一看就是近身伺候主人的大丫鬟。 而她平日里皆是冷冷的,倒也不是故作清高,而是就这样,为人如此。 可今日,她眉目间却有了自己都未察觉的淡淡笑意。 谢云玠多问了一句,“做什么去?” 墨兰道:“公子房里的紫檀木雕花椅子裂了,换了新的,奴婢过去安置下呢。” 能唤为“公子”的,只有谢云霁一个人。 自从谢云霁离世,他曾用过的东西,大到书房里的摆件,小到被褥,皆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内书房、居室内都有守房的丫鬟。 偏他生前所用之物多很讲究,若想寻来一模一样的很是不易,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 但这对于谢家来说不算什么。 他若活着,作为谢家长房一脉的独生子,所有财富、诺大的家业都是他的。 “知道了,去吧。”谢云玠道,脸上没什么表情。 墨兰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 表公子也太像大公子了些,倒不是说长相,而是那种风骨。 表公子面上冷,骨子里却是个热乎人。不像大公子,对谁都如沐春风春水化冰的,实则内里谁也捂不热。 这样一个凉薄的人去了,怎么还叫人这么伤心呢…… 想当年,公子风流倜傥,灼灼风华,身后还跟着同样挺拔俊秀的谢茗,简直是府里一景啊。 而如今,老爷醉心丹药志在升仙,魏夫人闭门不出连装也不装了,就连公子身边的第一人能写会算的谢茗都不知所踪。 整个谢府随着大公子的离去,没了生气。 唉。墨兰叹息着,连忙往流枫院去了。 谢云玠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婢女们凑上前来,“翰林,这几日云京热了起来,春装已经裁好,还请翰林换上吧。” 走时是冬日,归来时已到了春天。 谢云玠看着她们手中捧着的月白襕袍,清雅的颜色,剪裁利落的款式,嗯了声便抬手任婢女帮他穿上。 白玉腰带束腰,袍袖翩跹,春衫衣料薄,少年郎清澈如玉,行止间飘逸出尘,很符合人们对“公子如玉”的所有想象。 婢女们眼前一亮,随即迅速垂下眼眸,心道表公子愈发有大公子的风仪了…… “以后我的衣物少熏些香。”谢云玠道。 婢女对望一眼,沉默着将下摆的边角顺好。 “这香是谁调的?”谢云玠忽然问道。 婢女答道:“是……少夫人。以前的少夫人爱好香道,执掌中馈时便将府里的香都换成了这种,用了冬日沁透梅花香的雪水调配。” “以后我的衣物不熏香。”谢云玠道,声音很平静,却透着威压。 婢女们也不明白是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么?几个人都瑟缩了下,小心地应了是,头垂的更低了。 谢云玠顿了顿,说:“少夫人如何?” “啊?” “我是问,少夫人平日里待你们如何?” 这几个婢女是分到他院子里伺候的,可以说是他的人,他想收用或者如何都在他一念之间,所以谢云玠并不想跟婢女解释他为何这样问。 “少夫人话不多,为人……温柔敦厚,对下人们从不打骂。”婢女道。 “说实话。”谢云玠道。 “翰林,我们说的是实话,少夫人的确对下人不错。可少夫人她……善妒,不允公子纳妾,她自己又无所出,以前老爷给公子纳了三个妾室,少夫人竟一气之下跑到山上尼姑庵里去了,急的公子将那三个姨娘都打发回家了。” 谢云玠蹙了下眉,并没有多的表情变化。 “嗯,下去吧。”他道。 待婢女走后,谢云玠坐了下来,越想心里越难受。 这些日子以来,他从婢女口中听到的宋旎欢善妒专横、从魏夫人口中听到的宋旎欢是家世低却清高自持,而谢老爷有意无意透露出的,更是没什么好话。 她本是被贬黜的小官之女,未来夫婿孝期却被父母蓦然送到这世家大族的高门中,不知要谨小慎微到什么地步,这让他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而成婚四年没有子嗣,作为谢家长房媳妇,又不知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谢云玠想起这些,对爱装腔作势的谢老爷、虚伪不慈的继室魏夫人,眼界低微恩将仇报的婢女,甚至是卖女求荣的姜通判一家都生出了极大的不满。 据说那时还有深得太后宠爱的郡主与她争谢云霁。 被这些人打压着、漠视着,难怪她会离开谢府。 可他曾问她过的如何,她竟告诉他谢家仁厚,夫君偏爱,在谢家的这些年她过得很舒心。 想到这,谢云玠就心酸。 在外官员既回了云京,就免不了应酬。 待到月华初上,谢云玠已到了学士府上,翰林院的大学士设宴招待门生,来的都是这一届中举的可叫上名的进士。 众人看到谢云玠,皆是眼前一亮,三个多月的旅途劳顿,并没有将这少年的光华掩埋。 大学士有一女未嫁,也想全了榜下捉婿的雅兴,却又不愿太过外露,还想再观察一二。 席间觥光交错,文人菁英们先是吟诗作对,后又对时政针砭时弊。酒过三巡,不知是谁先提出要去藏香楼继续下一场。 藏香楼是云京第一青楼,也可以说是曾经的馥娆庭,跟教坊司有点关系,里面都是通晓诗词会琴棋书画的清丽佳人。 才子佳人,吟诗作对,红袖添香,作花魁的入幕之宾,可不妙哉。 谢云玠酒意上头,却微阖着眼摇了摇头。 她善妒,谢云霁便无妾室无通房。那更别说狎妓了,她一定要伤心生气的。 其他年轻翰林来拉他,“为何不去?谢卿还未婚配吧,怎就如此不解风情了?” 少年的眉眼沾染上几分醉意,一言一行却仍端正肃穆,他向学士一揖,“下官不愿让未来妻子伤心。” 大学士凝目望去,酒醉的少年有几分风流,然而说出的话却是发自内心,做不得伪。 在座的年轻翰林或不解,或哂笑,或道一声佩服。 大学士暗自点了点头。 第235章 我不怕他 谢云玠自开蒙起就爱好读书,关起门来读书,并不沾丫头们。 虽说文人墨客酒醉就好找名妓作陪,他却没有这种风雅的癖好。 所以至今仍是个童男。 这个年纪怎能不气血方刚? 那日在马车中,他挡着宋旎欢,她离他那样近,呼吸都拂在他耳侧。 每每想到这,他就莫名燥热。 每日清晨,看着身体变成那样,只能静息片刻,烦躁起身打坐,强迫自己去想圣贤书、圣贤…… 然而他有自己的坚持,尤其是在听说她善妒后,他决不愿自己落下什么风流狎妓的花名。 而郑大学士却不知其中内情,只当是这年轻人不仅才华横溢还十分有操守,是个可托付的。 没几日,就将自家幼女的庚帖送至了谢府上。 文华殿大学士之女,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谢云玠自然是没有拒绝的道理。 少年心中那些不可见光的暗恋,只得永远掩埋。 两家长辈见了面,互换了庚帖,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只有在夜间,那少年执笔悬而未决,目光落在远处层叠的宫墙,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一个月过去,谁也想不到文华殿大学士竟因为酒醉时的一首反诗被抄了家。 判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祸不及出嫁女,到最后要流落教坊司的竟只有与小谢探花订了亲的郑氏幺女。 其实谢云玠仅远远见过郑婉两次,谈不上就情根深种了。 他还是不忍,毕竟是授业恩师之女,又是交换过庚帖的未婚妻,总有一份隐隐的责任在心头。 谢氏捞一个罪臣之女出来,并不算什么难事。 使了银子,找了关系,将郑婉从教坊司中买了出来。 只这一进一出,就不能再作小谢探花的正妻了,只能养在府里,当个随时侍于枕席的侍婢,连妾都不如。 郑婉从大学士之女沦落到贱籍,可谓是跌进了尘埃里,还好有那光风霁月的未婚夫,将她从泥沼里拉了出来。 夜夜都梦见被抛弃、被厌倦,生生哭醒,想到她本应该是探花郎的正妻,就气的心口疼,难过的掉眼泪。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她气的咬牙切齿,越想越难过。 皇宫。 郑大学士之事牵连了一些前朝皇室,那些人现在都在安宁侯府。 谢檀走进殿内,看见宋旎欢在胡榻上,倚着软枕,微阖着眼,像是要坠入梦中去。 他凝目看了片刻,俯下身去。 “啊,你来了。”她睁开了眼,道,“不知怎的,就睡着了,最近真是很容易犯困啊。” 谢檀坐下,将她拥在怀里,手覆在她的手腕上,“春日的阳光晴好,的确很容易昏昏欲睡。” 宋旎欢在他怀中醒了会儿神,轻轻蹭了蹭,“别生气。” “我生什么气?” “反诗上写的。”宋旎欢道,“是他个人之言,又不代表天下人都是这想法。” “我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唉,旎欢,你相信我么,当时那个情况,前朝乱党蠢蠢欲动,太子无心皇位又伤成那样,萧慎谋反,先皇又没有其余的皇子了,我当时若不称帝,不知这天下要乱成什么样。”谢檀无奈道,又垂眸看了看她,“我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只是如今我当了皇帝,若有人总是拿这个说事,帝王若无威信还如何治下,我只能杀鸡儆猴。” 她点点头,“我知道的。” “以后,我会还政于萧元凛。”谢檀道。 宋旎欢道:“他心里恨你恨得紧呢。” “我总觉得不该把他扔到侯府不闻不问,他毕竟是个孩子呢,学坏了去,就麻烦了。”宋旎欢道,“且不说多年后是否真的要传位与他,现在放任他不管,就怕他被有心之人引导。” 谢檀有点不高兴,看了她一眼,“你对他这么上心?” 宋旎欢无语,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堂堂一个皇帝,关起门来就只想让她看见他、只关心他一个人。 “陛下这样,叫别人看见了可得笑话。”她推了他一把,“萧元凛还是个孩子,可怜呢。” 谢檀笑了,抱住她蹭她的颈窝。 宋旎欢怒道:“别闹,大白天呢。对了,我想去一趟安宁侯府将这张矿脉地图还给萧元凛,你随我同去吧,看看这孩子。” 谢檀虽是从轻处置了与郑大学士牵连的前朝宗室,但那些人早如惊弓之鸟,杯弓蛇影,吓破了胆。 现在去安抚,广播贤名,最是时候。 “好,依你。”谢檀道。 安宁侯府就是原先的骊山行宫,还是那样奢靡艳丽、死气沉沉。 宋旎欢和谢檀到的时候,就看到了府中湖边的萧元凛,正在练功,十分投入,竟没察觉到他们过来。 太监要通报,谢檀抬手制止了。 宋旎欢看了会儿,发觉他竟是在模仿她那天与他相遇时制服他的那套招式。 谢檀明显也看了出来。 这招式宋旎欢日日练,并未松懈一刻,现在已算是小有所成。 她走过去,夺过他的木质匕首,顺着他的手臂一抹,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又从喉间一抹,“你死了。” “拿着刀的手不要这么紧张,放松些。还有你的腰不稳,晃来晃去的,手臂就不稳。” 萧元凛按照宋旎欢说的调整过后,再在木头桩子上练,果然成效不错,眼睛都亮了,严肃的神情也有所松动,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教你,你不谢我,还不想让我过来?”宋旎欢假装不悦道。 “谢谢……”萧元凛正色道,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她,“还没问姐姐芳名?” “我姓宋,你叫我宋姐姐吧。”她笑,看他这乖巧模样,忍不住摸了摸他肉乎乎的脸。 萧元凛只觉得这位宋姐姐的手柔软温暖,竟有些留恋。 宋旎欢环顾左右,问:“府里其他人呢?” “都躲起来了,要么就是醉生梦死能快活一天是一天。”萧元凛面无表情道。 “那你呢,不怕?”她问道。 想来郑大学士反诗牵连之事,关在安宁侯府中的前朝宗室们都已知晓,目前属于人人自危的状态。 “我不怕他。”萧元凛道,“他不过是我父亲的部下,若是杀了我,他要挨天下人骂的。古来帝王都最注重名声,他虽是半路出家,想来也不会是个混不吝的。” 宋旎欢无奈一笑,冲他眨眨眼。 萧元凛不明所以。 谢檀冷着脸在他身后“咳咳”两声。 第236章 我可是皇长孙呢 萧元凛并没有见过谢檀,对谢檀的刻板印象就是寡廉少耻、篡位弑君、暴虐嗜杀。 他睁大眼睛看着湖边的青年,一头银发显眼的很,脸庞冷峻瘦削,身材高大挺拔,行止间竟不像那杀人如麻的暴君。 宋旎欢看着萧元凛的样子失笑道,“怎么,忘了我跟你说的坏人不会把坏人两个字写脸上了?” 她伸出手又摸了摸他的头,“走吧,送你回你的住处去。” 她的笑容狡黠又甜美,手很温暖。 萧元凛乖巧温顺地听话带路。 到了他住的地方,宋旎欢环顾左右,的确是皇家气派,一副奢靡之景,可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这殿宇未免太大了。 又大又空旷。 “一个人睡怕不怕?”她问道。 萧元凛好像被猜中了心事,小脸浮上一片红,却倔强地摇摇头。 她在他居住的宫殿里转了转,随手拿起桌案上的书,“你现在就看这些么?” 《诗经》绝不是一个皇室子弟这个年纪才看的。 “早就不看了。现在没什么书可读的。”萧元凛摇了摇头。 “那你平日里都做什么?” “想干什么干什么,除了不能出去。”萧元凛理所当然道。 他用余光瞥了眼一旁的谢檀,对宋旎欢小声道:“我想跟着姐姐学功夫。” 宋旎欢回头瞥了眼谢檀,眼里都是笑意。 想了想,又对萧元凛道:“可以啊,只不过我也只学了个皮毛,但指点你几下应该是没问题的。到时候你若学的超过我了,还得请教我的师父才是。”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若是寻常百姓家,应是成天的瞎玩瞎跑、上树掏鸟下河捉虾。若是皇室子弟,便应受大儒教导,学孔孟之道。 而不是萧元凛这样,终日无所事事,在氛围压抑的府邸中被一群日落西山的奴仆围着。 “我指点你功夫没问题,但你也要继续读书。明日陛下会派最有学问的翰林来教授你学问。”宋旎欢道。 大昭目前没有帝师,更没有太子,若能教皇子的,就是内阁的那些老学究,可内阁的那些人太精了,对待一个前朝皇子有的是避重就轻阳奉阴违的教法。 不如年轻的学士们好沟通。 “可以吗?”萧元凛问。 虽然才十一岁,却像个小大人似的,心里什么都明白。 王朝覆灭,父亲遁入空门,母亲逝世,金尊玉贵的小皇孙跌落泥潭,被遗忘在荒芜的岁月中。 没有了父母的宠爱,没有了隐世的大才开蒙。现在连请个进士来教导,都要小心翼翼地问一句可以吗。 这样的明白,的确让人心疼。 谢檀道:“自然是可以。明日,在府中准备着。” 萧元凛并不谢恩,只那冷漠的小表情有所松动。 宋旎欢示意谢檀出去,而后从怀中掏出那地图来,“还给你。” 然而萧元凛却没接,只冷冷道:“你为何还没交给他?” “你若没拿这地图去邀宠,他怎会和你如此亲近?” 宋旎欢一下子被他的话震得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反应过来,恍然道:“你竟以为我是拿你的东西去献给他,从而邀宠?” “不是么?”萧元凛道,“我并未怪你,人之常情罢了。” 宋旎欢冷笑一声,将地图扔到桌子上,“那你就想错了!还给你!” “诶,你别走。”萧元凛拉住她的衣袖,有些紧张,“我错怪你了,是我错了。宋姐姐别生气。” 宋旎欢抿起嘴不看他,“我真是多余管你。” 萧元凛的小脸臊得通红,半晌,轻声道:“姐姐别生我气,别不管我……” 她看他那窘迫模样,小小一个人拉着她的衣袖,全然没了方才故作冷漠矜傲的模样,笑道:“你这是在撒娇么?” 萧元凛嘴一扁,大眼睛里有了氤氲的水雾,松开了她的衣袖。 宋旎欢不愿为难他,赶紧说:“行了行了,我不生气了。” 萧元凛的眼睛又亮了起来,“那宋姐姐你当真能来教我功夫?安宁侯府这么远……他会同意你来吗?” “我肯定不能天天来啊,这样吧,每七日,我来一次。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好好练。若有不会的或者有旁的事找我,就写好字条交给每日教学的翰林师父。”宋旎欢道,“至于陛下,会同意我来的。” 萧元凛凝视她,“你怎么知道他就会同意?你都没问过他。” 呵,小孩子心眼到不少,生怕自己被敷衍。 宋旎欢垂眸,告诉他:“我与陛下少年相识。他会同意的,放心。” 萧元凛点点头,而后将那地图拿过来交给她,“这个,我说给你就给你了。你给他吧。” 宋旎欢挑眉,弯腰附在他耳边道:“你不怕他得了这铁矿,兵强马壮,以后你更难对付他?” 萧元凛叹了口气,“有差别么?没这铁矿,我现在照样对付不了他。” 宋旎欢笑笑,“行了,来吧,我们今天就开始基本功,好不好?” 萧元凛使劲儿点点头。 其实哪有什么基本功,就是绕着湖跑跑步,活动活动手脚,小孩子家就是要有朝气,不能老在阴森森的宫殿窝着。 宋旎欢心想,若是能让谢檀亲自教他就好了,这贴身刀法本就是谢檀教她的,她运用中又加入了些女子防身的巧思,其实并不是很适合教男孩子。 望着湖边谢檀的冷脸,又看看身侧萧元凛薄薄的嘴唇紧抿。 唉,还是得再等等。 若谢檀真的想传位与萧元凛,从小放在身边潜移默化的教,其实是最好的,说不定可化解他心中的仇恨。 可谁又能将一个对自己有着沉重仇恨的狼崽子放在身边呢。 热身过后,宋旎欢脑海中回忆谢檀教她时的步骤,对萧元凛开始了照猫画虎的教学,小孩学的认真,也学的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就掌握了浑身经脉的要点。 日上三竿,春日的阳光照得人有点热,二人擦了汗收了刀,在湖边的太湖石上小坐。 “他来做什么,怎么一直不走?”萧元凛看了眼谢檀,道。 方才二人练功时,皇帝消失过片刻,可没一会儿又回来了。 “他看来你啊。”宋旎欢十分自然道,“当然,也在等我。” 第237章 宋氏,你可曾婚配? 萧元凛对皇帝来看他这件事不置可否,只道:“宋姐姐你好大面子。” 宋旎欢微笑,“知道就好。你得老实听话。” 萧元凛并不反感,自点了点头。 “你方才的功夫真漂亮,练了很久吧?”他问。 “也没多久,我师父教我的这套功夫啊就是简单易学易防身。若能让他亲自教你,你会学的更快。”宋旎欢道。 “你师父……他很厉害吗?” “嗯,他可厉害了。”她笑笑。 或许是初遇那日她太咄咄逼人太严肃,现在萧元凛十分喜欢看这位姐姐微笑的模样,忍不住也跟着唇角勾起弧度。 看着萧元凛冷白的小脸难得的露出笑容,宋旎欢也开心了起来,道:“行了,今天就到这吧,你好好准备下,把以前丢下的课业捡起来。你不是以后要复国么,当皇帝可不能是睁眼瞎。” 萧元凛点点头:“我要快点长大。” “而且我不是睁眼瞎,在来这之前,我都读到了《帝范》的诫盈篇了,还有西学我也学过一些。” “真的吗,好厉害啊。”宋旎欢夸赞道。 小孩红了脸,却挺直了胸膛,“那是自然。” 他可是皇长孙呢。 若王朝没有覆灭,就是以后的太子、皇帝。 “那走吧,我送你们出去。”萧元凛道。 “好。”她微微笑。 小孩自然而然地拉起了她的手,他痴迷于她的温度。 她像母亲一样,保护他,救他,给了他温暖的拥抱,还会为他找师父教学,会温柔的平等的跟他说话。 宋旎欢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任他牵着往门口走去。 她知道这个孩子只是太缺爱了。 到了门口,皇帝的銮驾减了排场,却还是将侯府外挤的满满当当。 萧元凛眼神一黯,这曾是他皇祖父的銮驾,也该是他父亲的。 宋旎欢看到他眼里的仇恨,摸了摸他的头。 萧元凛低下头去,松开了她的手。 待宋旎欢转身,他又用极低的声音道:“你……真的还会来么?” 她回头看见他眼里的渴望和不确定,道:“会的,放心。” * 回程的路上,谢檀拉着个脸,老大不高兴。 “怎么了又?可是后院那些宗室对你不敬了?”宋旎欢问。 “没有。”他淡淡道。 又是淡淡,每次这样的时候,就是生闷气了。 她倏地笑了,握住他的手,看着他道:“你不会因为萧元凛不高兴吧?他只是个孩子啊。” “你为何对他青眼有加?”谢檀问。 这个问题,宋旎欢自己也想过。 大抵是因为,萧元凛与曾经的她同病相怜。他敢于抗争,甚至两次摔断腿骨也要往外逃。 而她,却只郁郁寡欢,心中抱着对命运不公的愤懑和遗憾,行动上却逼迫自己尽快适应环境。 说来也奇怪,下旨将宋家抄家的是皇帝,夺了萧元凛江山的也是皇帝。 当年那么多被齐王案波及的那么多人,不止是她,都从未想过要向那个有些暴虐的帝王复仇。因为皇帝的君威笼罩在所有人心中,天子一怒十方俱灭,所以大家习以为常了,从未想过要复仇。 被抄家就抄家,斩首就斩首。 而萧元凛心中的仇人也是皇帝,他却敢于反抗,甚至在心中早早埋下复仇的种子。 他与她同病相怜,却又完全不同。 他的这种“敢”,让宋旎欢生了想要靠近他、帮帮他的心思。 这个“帮”,当然不是要帮他向谢檀复仇。 宋旎欢看着谢檀,道:“我只是觉得……他和我那时候很像。那时候,要是有人也能这样帮帮我就好了。” 那时候。 谢檀知道她说的是哪时候。 他的心倏得收紧,将她揽进了怀里圈住。 半晌,他吻了她的额头,道:“欢儿,将那铁矿地图献与我吧。” 她抬眸看他。 “献”这个字,就很微妙。 只有当着众人,才叫献。 “你是想让我以前朝罪臣之女的身份,上殿献上铁矿?”她问道。 他的目光灼灼,看着她道:“是。谢家的少夫人是姜氏,不是你。你尽可以用自己的本名,到我身边来,无须再遮遮掩掩。” “而且,没什么罪臣之女的说法,那是前朝的事了。”谢檀将她拥紧,“你可知,当今良贱已可通婚?” “我知。”她叹息,“檀哥,你这样,叫人怎能不喜欢你呢……” 谢檀唇角不自觉上扬,下巴搁在她肩头,将她抱得更紧,“那就别喜欢了,直接爱我。”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大地上,一寸寸地将宫墙染成耀眼的金色。 在这样平凡却又深刻的一天里,宋旎欢身着华丽的宫装,面容端庄而美丽,踏上了向谢檀走去的道路。 她手中捧着一份珍贵的礼物——铁矿矿脉地图。 殿宇高大,庄严肃穆,当她踏进去的时候,很难不被这样的氛围所压。正在惴惴之时,便看到皇帝端坐在龙椅之上,目光炽热。 她恭敬地行礼、跪拜,然后将铁矿矿脉地图呈献给他。 在大昭目前铁矿开采殆尽的情况下,这份地图属实是如及时雨一般。 地图上详细地描绘了铁矿矿脉的位置、规模和蕴藏量等重要信息。它不仅是一份宝贵的财富,更是大昭目前军事发展的关键资源,所能带来巨大的财富和实力提升是不可估量的。 皇帝立即下令加强对矿区的保卫工作,确保铁矿资源不被外敌窃取,当即点了钦差,不日前往地图标识之处勘探。 “此女不将矿脉占为私有,甚是识得大体,臣以为,该赏。”周忠站出来道。 皇帝笑道:“卿所言甚合朕意,该赏,重重的赏。” 百官们怎能不知,这铁矿对于个人来说,是不可估量的财富,此女能得到矿脉又将矿脉献上,不止是运气使然,这份气节的含金量和贡献不是以往的贞洁烈妇可比拟的。 立下这样的功劳,特属于女子的那些“贞”和“烈”就可被忽略不计。 没人问她夫家是谁,也没人问她从哪里来。 看着皇帝和跪在殿中的女子互相凝视,有些明白事的已发出会心的微笑。 这样的姿容,又单独上殿来……不免令众人心中生出很多想法。 皇帝若要将她收入后宫,也并无不可吧? “宋氏,你有心了。”皇帝道。 宋旎欢道:“妾不过尽绵薄之力,铁矿稀有,原就应国属。” 这话说得得体,两侧百官都暗自点头。 皇帝又道:“你有功了,怎能不赏,宋氏,听封。” 宋旎欢提起裙摆又跪了下去。 忽然有人道:“宋氏,你可曾婚配?” 声音不大,在殿内却如惊雷。 第238章 谢云霁回来了 殿内静了一息,百官们的目光又回到了在殿上跪着的纤细妇人身上。 她无疑是很貌美的,眉间沉静,举止从容,在金銮殿上也张弛有度,说话条理清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是妇人发式。 她若是有夫家,怎会自己上殿来献宝? 宋旎欢纤细的腰肢弯下,又重新跪了下去,答道:“妾是孀妇。” 聚在她身上的目光比方才松懈了许多,寡妇,恍有倾城之色,独自拿着这么大一笔财富上殿,实在是耐人寻味。 “既嫁过人,你夫家是谁?”有官员问道。 若有夫家,赏赐应泽其夫家,旌表门闾也是旌表其夫家的门闾。 宋旎欢道:“夫家欺我亲弟,妾已与夫家义绝。陛下安定天下,如今国富兵强,此图原也只是故人所得,妾侥幸可见天颜献上,不过是绵薄之力,当不起陛下赏赐。” 按《昭刑统》,丈夫若是将妻子弟弟谋害,妻子是可单方面和离的,更可以将丈夫告上衙门。 既如此,那便没什么可说的了,能在大殿上说与夫家义绝的,那便是她丈夫的确做了错事。 “你过谦了。”皇帝道,“宋氏,听封。” “你此功劳,若为男子,朕将为你加官进爵。然,你是女子,献铁矿此举慈和遍服、德行高尚。”皇帝道,“宋氏,既你已无夫家无父族,朕赦免你先父之罪,废除贱籍,封你为明德夫人,享二品夫人俸禄,赐云京宣德胡同府邸。” 宋旎欢愕然抬头。 她知道这些功绩不足以谢檀立她为后,估计是把她以一个好听点的名声先收入后宫去。 全然没想到,他竟给了她命妇封号。 由于她没有夫家,无法以夫为贵成为真正的命妇,所以他给了她封号“明德”。 虽是享二品夫人俸禄却没二品夫人官阶,但这封号是独一无二的,彰显着圣宠在身。 谢檀站在那,静静望着她。 免除贱籍,给她尊荣,又将宋家原来的宅子赐给她,这样安排,她应该会高兴吧? 皇帝话音一落,群臣鸦雀无声。 因为这个封赏,实在是令任何人都感到意外,包括刚才提出“她婚配与否”的谢云玠。 作为男人,他们都以为皇帝要将这貌美又孤苦的寡妇收入后宫。 但皇帝没有,赐她“明德”的封号,享外命妇待遇。 实在是让所有人都惊讶了。 包括此女原是贱籍,不过前朝的事儿了,她父族也都死绝了,就她一个人,免了就免了罢。 谢云玠怔怔的。 宋旎欢也怔怔的,眼眸中有水光闪过,高台上的那个男人啊,从未想过将她独自私藏。 而是,希望她自己能发光。 即使十年岁月匆匆,物是人非,他都初心未改。 这个封赏虽然不是很合乎规范,但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有名无实的外命妇而已,也就给些食邑俸禄,听着好听,没什么用的。 皇帝开心就好。 大殿中文武百官齐齐躬身垂首道:“陛下圣明。” “妾,谢陛下封赏。”宋旎欢垂首叩拜,额头抵着地面,“谢陛下天恩,妾惶恐,惟愿吾皇圣体安康、天下安定。” 高台上的银发帝王负手而立,微笑凝视着那抹窈窕的身影。 欢儿,欢儿…… 朕亦愿你当此新生,重获喜乐。 * 而另一边,谢府门口停下一辆马车。 马车灰扑扑的,连原本的青色帷帘都变成了灰色,车轱辘上更是沾了许多泥土。 从车上下来一老一少。 门子上的小厮走上来道:“你们是哪个?何故停在此?” 下一刻,那青年人将脸上的面皮一撕,露出一张清俊的脸来,那眉目,那神态,与那雅冠云京的谢大公子无异! 他开口道:“舟儿,不认识我了?” 被唤了乳名的小厮睁大了眼睛,面前这青年面孔线条硬朗,面色苍白,身形又高又瘦,眉目间有萧瑟之意,哪里有半分当年的隽秀风华? 可这声音,这举止,分明就是大公子谢云霁无异! 舟儿结巴的半天没说出话来,再开口时声音竟有几分哽咽,“公子、公子,你回来了!?” 青年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淡淡道:“嗯,引路吧。” 谢云霁不是不认识府中的路,只是父亲不年轻了,恐自己忽然回来会惊到他老人家,故才叫小厮引路提前通报。 到了上房,纵使已经提前知道了儿子归来,谢之桓的手还是止不住的颤抖。 近两年没见,儿子瘦了许多,眼下都是乌青,神情也倦怠的很。 父子俩凝目对望许久,只化作一句“回来了就好。” 这其中因果渊源暂且不提,回来了就好。 谢云霁从上房走出来,一路负手而行,在流风院和内书房的岔路口,还是停下了。 新晋的小厮唤为谢轩,才十四五岁,一路在后面跟着,见谢云霁停下来,忍不住问:“公子,我们去哪?” 谢云霁犹豫了一下,还是朝流风院的方向走去了。 其实从宋旎欢搬去别院之后,他就没有再回过流风院。她身死后,他更是将这个院落彻底封闭。 他的脚步放缓了。 谢轩也不用再着急忙慌地跟着,步履刻意从容,跟着谢云霁往流风院的方向去了。 像他这种才出师能伺候主子的小厮,是没有进流风院的资格的,如今,可以看看这个被精心打理的禁地是什么样的了。 谢云霁推开了院门。 离开两年,院子一切如旧,连那棵海棠花树都未曾变过。 她曾站在那树下等他下朝归来,见到他时,她总会一脸欢喜的扑进他怀里。 而现在,树下空空。 又推开内室的门,他的目光扫过,家具不落尘埃、画作没有变化,甚至是燃着的香,都如从前一样,仿佛一切都只是昨日,仿佛他只是去翰林院上值归来。 这里是他和宋旎欢住了四年的地方。 整个屋子里都是她的气息,都是他和她曾相爱的证据。 谢云霁的目光扫过,墙上的画作是他执笔画的她,也有她自己模仿着他的笔迹写的词。他的书案上有她为他挑的砚台、小摆件,仿佛能窥见她挑选这些时的用心。 他望向他们的卧榻,青纱帐被整齐束在两侧,被褥摆得也整齐,那一对鸳鸯枕挨得很近。仿佛她钻进他的锦被中与他嬉笑玩闹就在眼前。 同床共枕……当真是同床共枕。 还有妆几前的团扇,那一株枯荷是他所绘,氤氲的花瓣是他突然踏上船来,她笔尖的颜料滴落所致。那时她又羞又怯,领子松散泄了春光还不自知,看着他一笔画出枯荷,她眼中的倾慕和依恋,让他手握画笔却无心再作画。 香炉里燃着她亲自调配的香,清雅淡然,有梅花的凛冽,沁人心脾。 谢云霁却觉得心口发闷。 茫然站在那里,一步也迈不动。 什么都在都没变,却空荡荡的,没了她的笑声,没了她唤他夫君。 那时候,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要是再珍惜她一些就好了。 第239章 会撩 宋氏祖宅。 在这座古朴的宅子里,女子如轻盈的蝴蝶般来回穿梭着。 眉目清丽如画,娇艳动人;微微上扬的唇角始终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时光仿佛倒流,一切如此熟悉。 站在一旁的谢檀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目光一刻也未曾离开。 当两人的视线交汇时,宋旎欢眼中流露出赞许的光芒, 谢檀则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得意地抿起嘴角,脸上洋溢出满足的笑容。 陈良伴驾已久,端坐高台上的帝王从来都是冷冷地,淡漠的,话很少,每一句都是命令,令人无端的望而生畏。他还是头一次在皇帝的脸上看到这种孩子气的神情。 像是做了什么事得到了在意之人的认可,得意又欣慰。 陈良记得,皇帝刚得宋氏的时候还有几分拘着。这不到两年的时间,她,已完全得了圣心。 在朝堂上虽是封了明德夫人,但看着皇帝看她的眼神,谁心里都明白,这明德夫人入后宫是迟早的事。 陈良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走上前去躬身垂手道:“夫人可还满意?这宅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圣上找了曾在这宅子中伺候过的人按记忆复原的。” 拍皇帝马屁,总没错。 果然,宋旎欢扑进了谢檀怀里。 青年低头露出了笑,抱住她一勒紧,她双脚便离了地。 他抱着她转圈儿,“欢儿可还喜欢?” “我不曾来过宋府,只能按别人的记忆尽量复原。” “喜欢。”宋旎欢道,“谢谢你,檀哥。” “小事而已。”他将她放下来,下巴抵着她的额角,“复原需要些时间,要不然早就能让你过来了。” 正在此时,忽然传来了叮铃声,如仙乐缥缈,又像孩童的银铃笑声。 谢檀目光灼灼,看着女墙外未开的蓝花楹,“是这样么?” “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又回来了?” 宋旎欢怔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随即眼眸中水色潋滟。 他知道她明白了。 那琉璃西洋钟。 当年宋家抄家,这等御赐的稀罕物又回到了国库,十年的时间,早就不知道又被赏赐给了谁。 费了好些人力物力,才将此物寻回。 她曾说【当时不知,那才是生命中最好的时光。】 此刻,他便将最好的时光又寻回给了她。 宋旎欢抱着谢檀的腰,眼泪氤湿了他胸口的祥云纹。 他被她哭得心弦忽颤,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叹道:“眼泪还是这样多啊……” “以后可别哭了。”他吻上她哭红的眼睛,唇角带着笑,“都过去了,以后一切有我。” 哭够了,她抹抹眼泪,又笑了。 这次哭,心里一点难过都没有,反倒有种重获新生的开阔畅然。 她抬眸看他,“我能在这里住么?” “不行。”谢檀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手臂收紧,将宋旎欢圈在怀里,“你一个人住这么大个宅子我怎么放心?” “可、可这是我的家呀。我还想将澜止也挪过来。”宋旎欢道,摇晃他的手臂,脸上有少有的娇俏,“好不好嘛?” 谢檀轻叹了口气,用指腹摩挲她的脸颊,眼中都是对即将分别的恐惧,“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想让你离开我,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 她看着他不说话。 沉默片刻,谢檀妥协了,无奈叹了口气,“行行,你愿意住就住在这,大不了我两边跑。” “啊?” “啊什么,我宫里和宋府两边跑!”谢檀唇角上扬,眼中有狡黠的笑意,“没你我睡不着!” “真的?这方便么?”宋旎欢道。 “当然方便。”谢檀道,“只要和你在一起,怎么样都行,你就别想着甩开我。” 她捧着他的脸,“我怎么会想要甩开你,我是要嫁给你的,清昼哥哥。” 谢檀的坦诚和炽热,让宋旎欢重获了一种叫安全感的东西。 就着午后的日光,她的眼睛那样明亮,嗓音也温柔柔软,“嫁给你,只要有个仪式即可,不是非要当那皇后。” 他低头摩挲上她的唇,两人悸动的唇齿相依,许久,他稳住凌乱的呼吸,问:“没有皇后的名分,你又住在外边,可知是什么?” 他的温柔和耐心让她的灵魂轻颤,只想要更多,她主动吻他,“我只想要你……” 这句话如同春药,让他瞬间昂扬,他的气息吹拂在她耳侧引起一阵战栗,“好。” 年轻的帝王抱起娇笑的女子向内室走去。 柳腰款摆,雨散云收眉儿皱。 下半夜的时候,宋旎欢被迷迷糊糊的拥进怀里,终于可以踏实的睡了。 那些温柔的放肆,剧烈的心跳,他与她实实在在的联系,都让她有种不真实的幸福感。 心中的念头愈发强烈。 她要嫁给他。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即使当初对谢云霁,也并无强烈的想要嫁给他的意愿。 快要坠入睡梦中时,她往谢檀怀中钻了钻,喃喃道:“我爱你,清昼,我爱你,要嫁给你。” 刚回归的理智又快要被碾碎,谢檀克制着,眼梢薄红,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我也爱你……” 第240章 翰林可是嫌弃我 破晓之时雨散尽了,晨雾却起。 流风院门头上的羊角灯倾泻的一地水红色渐渐隐去。 谢轩在门口站定,跺着脚取暖,初春的清晨还是有点冷的,他对门子上守着的婆子道:“公子为什么这么早就起来啊?” 婆子敷衍道:“就你小孩贪睡,我老婆子也早醒了。” 主人家起来,仆人要早于主人在一旁伺候着的,谢轩年龄小,正是贪觉的时候,好在谢云霁并未怪罪他。 望着青湖边练剑的公子,谢轩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再起晚了。 才归来,谢云霁并未向朝廷报到,而是赋闲在家,虽是赋闲,作息却惊人的规律,天不亮就起来练剑。 在众人都起身后,他已经练完了,沐浴更衣后到簌玉山房中翻看这两年的邸报。 天还没大亮,谢轩将蜡烛点亮。 谢云霁的手停在《西夜国风物志》上。 翻开,里面是他曾游历西夜国时在书卷空白处标注的随想,在他的字旁边,又有一行秀气的小字。 是对他的随想的理解和自己的见解。 面色苍白的青年唇角浮起一抹笑意,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这本书,曾是他借给宋旎欢解闷儿看的。 如今,西夜国不再,她亦不在。 只空留那一行行锥心刺骨的娟秀小字,钉在他心上,引起一阵刺痛。 待天大亮了,他揉了揉肩膀,推开了窗,青湖的水汽便扑面而来。 面朝着水面,谢云霁看到了对岸的女子。 隔得远,只看到那衣裙并不是谢府中丫头的服制,并看不清面孔。 身形不似父亲的妾室,而是个窈窕少女。 谢云霁唤了谢轩过来,“是谁在那?” 见谢云霁不快,谢轩惶恐答道:“估摸着、估摸着是郑氏,就是那个原本许配给表公子的郑氏。” 谢云霁是知道谢云玠与郑大学士之女婚约的,算是个憾事。 谢云玠将此女从教坊司买出来,接入谢府,让他心生出不少感慨。 如果当时,他对宋旎欢这样,就好了。 如果当时,他不那样轻视她,就好了。 谢轩垂着头,看不到谢云霁脸上的线条因对发妻的歉疚而变得柔和起来。 “她为何在那?”谢云霁问。 簌玉山房是内书房,自然在内院。 谢云玠没来时,内院只有谢云霁一个男主人,怎么都是方便的。 谢云玠来了之后,将原本有婚约的女子接了进来,安置在内院偏僻的角落。 这女子身份尴尬,贱籍罪臣之女,想来贴身伺候的奴仆也是个看人下菜碟的,总是偷懒,并未告知她如今大公子回来了。 所以按理说,如今谢云霁回来,她这样的身份不该再住在内院里。 可谢家仁厚,若是连一个孤女都容不下,说出去也叫人笑话。更何况这孤女原本应是探花郎之妻。 郑婉现在就处于这么一个尴尬的境地。 她亦知道自己的处境。 最开始被探花郎差人买了回来,她虽沉浸在难过中,心里却隐隐有了希望。 而这么多日过去了,她连谢云玠的面都没见到。 惶恐不安,寝食难安,以泪洗面。 这样避而不见,是根本不喜她?只是顺手一救…… 谢云玠对她的不重视,影响了周边奴仆的态度,眼瞅着府里人都对她越来越轻视。 而她关在那一方院落里,夜夜睡不着觉。 害怕他对她无意。 害怕时间长了,他将她忘记。 到时候谢家还会容她么?以她现在的贱籍身份,随便谁都能将她发卖了去。 若是卖到好人家,有个着落也行。就怕卖给什么赌徒酒鬼,没多久就要香消玉殒了。 这么想着,郑婉来到了青湖边。 她并不知道谢云玠住在哪个院子,但知道他要从这内院的门出去上值,必然会经过这里。 果然,从不远处梅林中有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过来。 走得近了,看见那身着青衣官服的探花郎在青石板路上缓步而行,有一支梅花低垂,他低头抬手轻轻拨开梅枝。 郑婉不是没见过谢云玠,只是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好像时光定住了,他就像是……画中人。 谢云玠走过来,视线没了遮挡,便看见了郑婉。 他有些诧异,蹙眉道:“郑娘子?你怎么在这?” 二人即使曾有婚约,在这私自相见,也是极为不妥当的。 谢云玠问:“可是找我有事?” 面前女子纤细单薄,腰肢一束,头垂的低低的,双手绞着袖口。 见她不言语,谢云玠又道:“有什么事可找小厮,小厮会告知与我。” 眼看他要走,郑婉内心一阵失望,却还是咬唇迎了上去,轻声细语道:“你、你等等。” 见她欲言又止,谢云玠唤了一旁等待的小厮和丫鬟过来,又找了处人来人往都可见到的高地与她站定。 这样可避免没必要的揣测,也避免她名节有损。 毕竟他与她,都是未婚男女。即使是退一万步说,订了婚的男女也不该在婚前私自相见。 谢云玠向来是个恪守规矩的人,并不逾越轻薄。 纵使现在郑婉的身份已无须让他这样尊重,他还是保持着自己的操守和坚持。 郑婉跟着他走,他站定,郑婉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方才,是我失礼了……”郑婉抬起脸道。 谢云玠方才的不悦减退了些,到底是大学士之女,姿态闲雅,在男子面前还算是守礼。 倒像是他误会她了,想来是她经历了那样的变故后在谢府孤苦伶仃,自己又一直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说法所致。 他打量了她一眼,生出些怜悯,说道:“有什么事与我说?” “是。”她的头垂的更低了些。 谢云玠微微蹙眉,先前两次相看,虽然离得远,她的姿态却不是这般,堂堂的闺秀,如今成了这样谨小慎微的模样,叫人唏嘘。 他蓦然想到,宋氏……当初来谢府,也是这样吗? 想到这,他的心柔软了几分,语气也缓和了,“有什么,与我但说无妨。” 郑婉鼓起勇气抬头,恳求道:“还请翰林……收用我!” 话说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郑婉忍着要涌出的泪意,又道:“我本就与翰林有婚约,翰林又救了我,为还翰林恩情,婉儿愿侍奉翰林。” 谢云玠在将她赎出来时就想到过,他救了她,虽是有报授业恩师的赏识之情,却也难以避免就等于她是他的人了。 只是他心中尚且没能说服自己,才逃避了这些时日。 这是终于逃避不了了么。 也无需再逃避了,得让她把心放下来。 他刚要开口,只见那梨花带雨的女子忽然抬眸看他,他的话便止于口。 那眼眸里,分明是怨。 “翰林是嫌弃我么?现在良贱已可通婚,婉儿自知与昨日已不可同日而语,不求翰林履行婚约,只求翰林……能给我容身之地,这都不可以么?” “还是翰林,嫌弃我身在贱籍?” 最后一句话,她的声音刻意压低却还是难掩质问。 谢云玠唇角勾了勾,心想,到底是大学士之女啊,还未从那个高位上下来。 也怪自己糊涂,这些日子轻慢了她,让她害怕不安了。 “我并没有嫌弃你的意思。这府里若有人为难你,可支丫鬟来找我的小厮,他自会告知与我。” 谢云玠道,顿了顿,补充道,“时辰不早了,今日是我当值,要面圣。待我回来再说,行吗?” 少年的声音清越悦耳,脸上也并无不悦之色。 郑婉想起父亲的话,新科探花郎,满腹才华,人又长得端正,重要的是修身养性不沾那些不正经的女子…… 谢云玠于她来说就是救命稻草,她的余生可以说在他的一念之间。 其实郑婉已后悔自己的沉不住气,心里难受极了。 她点点头,声音颤抖:“我…我等你。” 待谢云玠走后,她在太湖石上坐了许久,呜呜哭了起来。 第241章 谢云霁:她在哪? 谢云霁披了件袍子,在桌案前坐定,手边是那本《西夜国游记》抄录了一小段的手稿。 他想将她留下的痕迹,都抄下来。 晨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俊美的面容沉浸在回忆中,仿佛会生出光辉。 桌案上是已经凉透的汤药,只喝了浅浅半碗。 谢轩知道这药是神医特地嘱咐要喝的,公子总这么对付着喝,身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公子,药您还没喝完。”谢轩提醒道。 “你继续说。”谢云霁道。 谢轩便又开始汇报他方才去湖对岸听来的情况。 “这小郑娘子也可怜,从一个千金小姐沦落成这样,唉虽然今上已准许了良贱通婚,但咱们表公子一表人才又是探花郎,怎能真娶一个贱籍呢。”谢轩道,“小郑娘子与我絮絮叨叨了许久,她啊,还是没死心,还说今上还册封了一个原也是贱籍的女子为明德夫人,不仅给了封号还赐宣德胡同府邸!” 有妇人献上铁矿地图这件事,谢云霁是知道的。 但宣德胡同四个字,让他悬而未决的笔彻底顿住。 “你说什么?”他问。 “奴才说小郑娘子没死心,她啊……”谢轩又准备重复一遍。 “跟我说明德夫人。”谢云霁道。 谢轩没来由觉得后背发凉,抬眸看去,只见一向淡淡的公子阴森冷寒着一张脸,眼睛也是亮的吓人。 “明德夫人献给今上矿脉地图,被封了二品外诰命。还赐了宣德胡同府邸……她原也是贱籍来着。诶诶,公子,您干什么去?”谢宣愣愣地望着忽然离去的大公子,嘀咕,“怎么了啊,突然就走了……” 梅林、青湖、垂花门在飞速后退,谢云霁来不及换衣裳,扑面而来的冷风灌进本就单薄的直裰里,引得他剧烈的咳嗽,实在受不住,只得弯下腰来。 他觉得胸口像是破了个大洞,冷风嗖嗖的灌着,根本停不下来。 肺里的痒痛稍好了些,他就直起身来继续往外走,边走边吩咐道,“备马。” 宣德胡同,那里只有一户所居,就是宋氏曾经所在。 曾经的宋府早就换了主,也是殷实人家,怎就突然赏给了这个明德夫人? 这个明德夫人,曾是贱籍…… 说不上这有什么联系,他的心就是突突的跳。 谢云霁的面容萧萧肃肃,撩袍上马,不多时就到了宣德胡同。 朱红色的大门紧闭,檐上悬挂的灯笼并没有写姓氏。 焦躁、怨恨、无奈,都化作虚无。 他的手有些颤抖,扣响了那扇门。 门后面隐藏着什么真相? 没有动静。 谢云霁继续敲,嗓音都带着止不住的颤抖,“里面可有人?开门。” 敲了许久,都无人应声。 病弱的青年茫然站了一会儿,只觉得喉头一甜,登时便吐出一口血来。 天渐暗了,这宅子里还是黑漆漆一片。 谢云霁在谢府追过来的轿子中并未走远,他撩开帘子,凝眸静静看着夜色中漆黑的轮廓。 还是要去看看。 谢云霁吸一口气,抬头,已恢复成阴鸷冷静的模样。 谢轩怔住。 “别过来。”谢云霁吩咐道。 下一刻,他走出马车足尖一点,消失在幽幽夜色中。 宅子中一盏灯都没有。 谢云霁适应了视线的黑暗后,在游廊中缓步而行。 这一看就是才修缮过,空气中还有淡淡的新木的味道。 曾经的宋府,她生活过的地方。 可这府中却全然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转了两圈,月色下,青年垂下眸子,目光散落在一地的清辉上。 许久,他又抬起眸子,忍住胸腔的酸涩之意,幽幽叹了口气。 * 宋旎欢并没有回宋府住。 不是不回,而是那府邸才修葺,还未彻底完善好。 她便还居住在毓秀宫。 有了明德夫人的头衔,宫婢们对她的态度在原本的谨慎上更加尊重了。 有了这个身份,她也不必再拘于后宫,想上御书房来看看谢檀,比先前大方了许多。 宋旎欢常会生出些感想,人在尘世中,就需守尘世的规矩,谁也不能跳脱这之外,比如名不正则言不顺。先前以为在谢檀身边就好,但现在有了这层身份,她心底生出了一些底气来。 谢云玠踏进翰林院,一路有官员跟他打招呼,不乏对他在困境中对失了倚靠的大学士之女伸出援手的夸赞。 并没有人觉得他应当按照当初的婚约,娶了郑氏。 男人们都是在一个战线的,谁会娶一个贱籍当正妻呢?正妻不止是妻子,还是男人的臂膀,也是仕途能走多远的有力后盾。 今日是他值宿,需在宫中伴驾后留宿。 其实入宫伴驾的名单都是早就排好的,他回来时,已没了他的位置。 但临时被换了文书,将他的名字顶了上去。 才华横溢的探花郎啊,又是个品德高尚,不会趋利避害的纯直人设,谁不喜欢呢。 谢云玠拜别了学士,往宫里走去。 讲学辨经,与皇帝说史,那都是对待老皇帝的。 而现在的陛下,年富力强,思维敏捷,还有自己的主张,一般唤翰林过来,就是有事。 谢云玠知道是什么事。 不过就是那日在大殿上他多了一句嘴。 殿内的牛油蜡燃着,照得满室明亮。 天还没亮,皇帝精神却很好,见到谢云玠,道:“谢卿此去临邑,收获如何?” 谢云玠行完礼,将一路上就一点点写好的折子敬上,开口对临邑学政见闻侃侃而谈。 宋旎欢在谢檀身侧,看着新晋的探花郎,他的衣冠十分整洁,腰牌、玉佩垂顺,衣摆一丝皱褶都没有。 察觉到宋旎欢的目光,谢云玠也没有抬头,眼睛微垂看着地面,神情和语调也没有任何变化。 姿态恭谨,很守规矩。 谢檀眼底深沉的神色舒缓了一些。 谢云玠在陈郡谢府,应是并没有见过宋旎欢。那日在朝堂上谏言,大抵也是年轻人直言而已。 一番问询,谢云玠离开时向皇帝和皇帝身侧的明德夫人都行了礼,明德夫人颔首受了这礼。 第242章 旧时挚爱 谢云玠往宫外走,心里空落落的,脑子里却热闹的很。 各种揣测不断涌现。 她为何会是前朝贱籍? 她为何不是姜氏了? 大哥知道这件事么? 大哥一定不知道她还活着吧。 那她知道大哥还活着么? 大哥回来,为何不回宫中报到? 而皇帝这次召见,对他格外宽容,并不追究他在朝堂上的骤然发问,是为何? 少年清隽的面容上第一次有了沉重的愁容。 他觉得自己好像窥得了不该知道的事。 到了翰林公房里,同僚问道:“哟,小谢探花,这是刚下值?” 来人细细打量面前的青年,青色官袍穿的怎么好看,是怎么做到的? 先前定了亲,可是伤了不少闺中少女的心,谁知那冯氏是个没福气的,这回不知小谢探花要花落谁家? 到时那冯氏他如何安置? 然而,一个妾都不如的女子,不值得拿到台面上来说。 谢云玠道:“今夜我值宿,来收拾些东西。” “值宿?”官员面容上有些许惊讶,“陛下有段日子没让翰林值宿了,只是按值备咨询预机要。” 谢云玠不置可否,将必备的物件收拾好后就颔首离去了。 官员在宫中留宿,肯定是怎么睡都不舒服的,谢云玠只收拾了些书卷和简单的铺盖,准备对付一晚上。 躺在床上,看着帐子顶。 明明已经很晚了,他却精神的很,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的那些问题,想也想不明白。 思绪杂陈,如同一堆理不清的乱麻。 还有那冯氏,唉……她一个大家闺秀,今日竟能拦住他,恳请他“收用”她。 看来也是被逼的了。 是谁逼她呢?她已经安全了啊……不,她定是害怕自己这样不明不白的身份,哪天被人赶出去。 她是贱籍,她也是贱籍…… 长夜漫漫,谢云玠的思绪逐渐模糊,在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了内侍的声音:“小谢大人,醒醒,陛下召您过去。” 谢云玠睁开了眼,揉了把脸立即起身,用凉水洗漱让脑子清醒,而后随内侍往皇帝寝殿里去了。 按照惯例,皇帝会在上朝之前召唤翰林前来。 谢云玠踏入正殿旁的暖阁里,果然,年轻的帝王已穿戴整齐,坐在御座上写些什么。 谢云玠不敢出声打扰,只在殿下跪着。 不知跪了多久,天色已从擦黑泛起了蟹壳青。 但谢云玠的内心很平静,并无什么怨恨。 前几天,皇帝处置了郑大学士反诗牵连的前朝宗室。皇帝没有杀他们,而是命那两位宗室为同族穿孝。 穿孝就代表着萧氏那么多宗亲们谁死了,他们都得跟着哭丧去。穿孝期间规矩不少,不能嬉笑作乐,穿着、头发、饮食都有明确的限制,更重要的是不能生育子嗣。 基本上这两位宗室只能每天哭丧着一张脸,祈祷族里的七大姑八大姨能活的长久些。 但怎么可能呢,关在府里本就压抑,如惊弓之鸟般,生病了也没有得力的太医医治,一个月里就走了两位。 那两位宗室王爷哭都哭不过来,夙夜不眠守着灵堂,眼瞅着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这种伤害不大,侮辱极强的软刀子,悬在每个朝臣的脑袋上。 所以现在皇帝只是让他跪一跪,谢云玠并没觉得有什么。 “谢卿啊。”谢檀忽然道,“朕若想立明德夫人为后,该当如何?” 谢云玠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缓声道:“陛下,明德夫人现在虽脱了籍,却不堪为后。” 许久,皇帝没有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极强的压迫感。 谢云玠没想到所谓的备咨询,竟是咨询立后这样的大事。按理说,宋旎欢这样的身份,是绝不可为后的。皇后是要母仪天下,为天下女子之表率的。她二嫁,又曾是贱籍,能进宫侍候皇帝已是天大的造化。 可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翰林,就是要备咨询的。 “既如此,臣斗胆谏言。”谢云玠并没有抬头,依旧躬身垂手道,“陛下可有曾用过的兵器流落民间?” 谢檀沉默片刻,答道:“自然是有的。” “今日早朝,陛下就提及这兵器吧,下旨在全国范围内寻找曾遗失的兵器。”谢云玠道,“陛下微时用过的旧物都难以忘怀,以此表明陛下不忘旧识之糟糠。” “陛下与明德夫人是旧识这件事,传出去,往民间传。臣想着,百姓们定能赞颂陛下一朝御极也不忘少时挚爱的赤子之心。” 这件事说难也不难,因为皇帝是开国皇帝,是从民间上来的,自己都不是什么正统,虽然如果娶一个世族的贵女为后更能有力的佐证和扶持其正统的位置,但明显皇帝不想。既如此,就按照开国皇帝选后的特殊标准来办,那就是皇帝在民间曾有所爱。 称帝后不忘与旧爱之情,怎能不叫人称赞。 “卿的这办法,甚好。”高高的御座上传来皇帝的轻笑声,然而,他的眼眸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只是谢卿是如何得知,宋氏是朕少时挚爱的?” 第243章 殿外来了人。 数月前,玄烛禅师背着个人跳崖后,谢檀也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谢云霁。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些东厂番子们怎么也想不到,谢云霁会回到云京。 直到方才从那年轻人口中问出…… 御极殿内,皇帝闭着眼睛半倚在龙椅上,抬手按了按眉心。 今夜风特别大,一团团浓黑的乌云被吹得飘散在紫禁城的红墙黄瓦上。 “檀哥?”宋旎欢提裙迈过门槛,“怎么还没回来?我来看看你。” 从早上上朝走,到戌时了都没回来,她莫名觉得心慌。 谢檀站起来,快步走下来扶住她,“外面这么大风,还过来?” 她展颜一笑,“想看看你。” 谢檀眉目舒展,将她迎进来按在圈椅上,解释道:“今日边关传来捷报,大军将穆国敌军围困贺兰山一带,最后一支王军被斩杀阵前了,穆国人士气散了,拿下穆国指日可待。朕和内阁商议是否乘胜追击,还是等他们主动降,讨论的久了点……” 若是等穆国主动投降,百姓们知道了势必要对他的仁慈歌功颂德一番。 可谢檀曾在战场上待过,他知道战机瞬息万变,若是不乘胜追击,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日后就不知会不会要费更大的人力精力才能将其赶尽杀绝了。 内阁的这些老臣,经历了两朝,早就没了锐气,都是些中庸之辈,习惯了温吞治理天下的手段,很是不适应像谢檀这样年轻又铁血的君王。 便又是劝诫,以儒学、孔孟之道来压他。 若是从前,他只会听听就罢了,该怎么做还按自己的想法去做。 但如今,他想立后,宋旎欢没有显赫的身世,只能让天下百姓来当她的支撑。 所以他现在需要一个好名声。 仁慈、不忘旧情、赤子之心。 “可是很为难?”宋旎欢关切道。 谢檀摇摇头,好像见到她后那些烦心的事都烟消云散了,引着她往龙椅这来,将桌案上御膳房摆的那些夜宵点心推到她面前,“挑点喜欢吃的?一路过来着凉了没,可是喝进风了?来用点热茶,暖暖胃。” 宋旎欢道:“晚饭时看你没过来,我就自己吃了,这会子不饿呢。”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却没注意到他的神色,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锦盒放在桌上,“你打开来看看喜不喜欢?我想给你个惊喜来着,所以得避着你绣,用的时间就长了些。” 谢檀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个玄色织金的荷包。 那配色显然是有巧思在其中的,与他日常所穿的那些服制都很是搭配。 她笑道:“我给你戴上?” 他垂着眼,“为什么没有鸳鸯?” 宋旎欢想到了这一层,道:“你一个皇帝,戴个鸳鸯荷包?要让人笑话的。我不会绣龙,就只绣了祥云纹,和你平日里穿的那些带龙纹的常服应该还是很搭配的。” 谢檀心里一沉,眼神暗了几分,“我不要祥云纹。” “那我再给你绣一个。”宋旎欢道,伸手将荷包装进盒子里收起来。 谢檀忽然按住她的手,“你是不是从未想过和我长久?” 她不明所以,“怎么会?为何这样说?” 他扣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你真的爱我吗?” 而后额头抵着额头,带着几分偏执道:“心里只有我吗?” “那是自然。你因为我没有在荷包上绣鸳鸯,就这点小事,就质疑我对你的心么?我不绣鸳鸯,是因为觉得你戴着见臣工时不成体统。”宋旎欢有几分不悦道。 “那你在背面绣个鸳鸯,这样他们就看不见了。”谢檀道,又追问,“可以么?” 宋旎欢看着他殷切期盼的样子觉得奇怪,好像一个鸳鸯就能代表她的心,就能看到她的挚诚似的。 “可以么?”谢檀见她不说话,执拗地追问,“再在背面给我绣一个,不用背着我绣,好不好?” “啊……也不是不能,只是……”宋旎欢眼眸中有狡黠的笑意。 “只是什么?”谢檀眉头蹙着,一颗心就这样悬着。 见他认真起来,她忽然笑了,“金线啊,金线不够了。这荷包上的金线是和你龙袍上用的一样的,这种东西哪能随意流出呀,都是我去针工局拣的线头子。哎呀,檀哥现在不可同日而语了,给你绣个荷包要费老大劲了。” 谢檀这才知道她在逗他,害的他以为她不愿与他长久,以为她对谢云霁是独一份的…… 宋旎欢笑意未散,就被谢檀伸手一拉坐在了他腿上。 “你松开!”她挣扎道,“这成何体统?这是在何处,我、我怎能坐你身上呢。若要让人看见……” “怕什么,当自己家。”谢檀笑道,声音低沉而温柔,一手扣住她的后颈,吻上她的唇,“想不想我?” 宋旎欢一颤,有些抗拒,却还是接受了他的吻。 知道谢云霁已抵云京后,谢檀心中的不确定化作了无休止的索取,他看着怀中的她,乖顺地接受他的吻,还会主动贴上来环住他的脖颈…… 可她若是知道了谢云霁还活着呢,若是见到了谢云霁呢。 一想到她曾哭着说她爱谢云霁,一想到她可能要离开他,谢檀的胸腔就有种碎裂感。 银发青年眼眶发红,如失控的野兽。 “爱我么?”谢檀喉结滚动,在吻的间隙哑声道。 她的唇被他吸咬着,那炽热的侵略感,她哪能说得出完整的话来…… “说。”他惩罚似地咬上她纤细雪白的脖颈。 宋旎欢偏过脸去,贴着他颈边轻喘,温热的呼吸引起一阵战栗,对谢檀来说像是另一种折磨。 她总是可以这样轻易的撩起他的欲望。 初识鱼水之欢,食髓知味。而他对她,好像就是一直停留在昨日,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对他勾勾手,他就会不可控地兵荒马乱。 “我爱你啊,怎能不爱你……”宋旎欢轻声道,“檀哥,你,你是怎么了?” “没怎么。”他道,收紧了在她腰间的手,加深了这个吻,顺着她修长的脖颈一路往下,像是凶残的野兽对猎物的占有。 宋旎欢察觉到他的动作,回过神来按住他的手。 而谢檀野性不羁的一面被释放出来,他的理智已在决堤的边缘,要被她曾为谢云霁流过的眼泪、坦然而出的爱意狠狠冲垮,他不肯放过她,温柔的蛊惑着:“我爱你,不要离开我……” 宋旎欢的袍子散落在龙椅下,雪白的肩头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她抵住他的胸膛,声音柔软发颤:“别在这。” “有我在,别怕。”他低低道,呼吸有点重。 这是御极殿啊。 历代皇帝在这里垂治天下。 金殿传胪、万邦来贺、登基九五至尊,都是在这里。 包括他为宋家摆脱了贱籍,给了她新生,都是在这里。 对这个地方肃穆、复杂,惶恐的情愫在她心里早已扎根,然而谢檀情动的样子狂野又温柔,宋旎欢眸光一颤,心软得沉沦…… 夜色浓稠如墨。 察觉到她的颤抖,谢檀终究是心软了,将袍子捡起来披在她身上,温柔道:“我带你回去。” 然而此刻,殿外传来了陈良的声音:“谢、谢大人?” 这几个字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第234章 谢檀:有他在,就不爱我了? 陈良的声音响起,不大不小,但却明显地透露出一丝惊惶。 要知道,像他这般久居高位之人,平日里无论面对何种风浪和变故,都能够保持着镇定自若、波澜不惊的姿态。 然而此时此刻,竟也会如此失态,着实令人感到意外。 毕竟东厂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权势滔天、令人闻风丧胆的特务机构啊!而这两年来,他们一直在苦苦寻觅谢云霁的行踪,几乎将每一个可能的线索都追查得水落石出。可谁能想到,就在众人毫无头绪之际,谢云霁竟然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 不过,陈良终究是个见多识广之人。尽管心中惊诧万分,但他很快便强行稳住了自己的情绪。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谢大人!不知您是何时回京的?” 能被称为谢大人的,只有那惊才绝艳却早逝的谢云霁。 昏暗中,宋旎欢睁大了眼睛,心头狂跳不止,身子僵在那一动不动。 而谢檀,神色淡淡。 谢檀不知谢云霁是如何躲过了星罗密布的杀手。 悄无声息刻意隐瞒行程回到了云京,应是对他的所为有所察觉。 谢云霁既然选择回到云京,而不是隐姓埋名一辈子,那便是做好了与他相见的准备。 风把云都吹散了,外面的月色很亮,宫门隔窗上的身影清晰可见。 那身影高挑瘦削,一身罗红色的官服在黑夜里极为明显,袍袖翩跹间飘飘欲仙。 她惊愕的几乎忘了呼吸,谢檀低头掰开她紧握的手,刚要对她说话,她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谢云霁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臣此去经年,其中艰辛暂且不表,现有要事,需即刻面圣。” 话音未落,他便撩袍往上了台阶,目光森冷,幽幽凝视着昏暗的大殿。 陈良一步上前,声音冷然:“谢大人,无召擅闯是何罪?” 宋旎欢听闻谢云霁冷沉的声音,四年的点滴从脑海中飞速掠过,地动山摇。 无法想象的震撼,浑身力气像是被抽走。 难以描述是什么滋味。 谢檀搀住了她,目光漆黑、深沉。 她踉跄拽住他的手,拽着他躲到龙椅后的屏风后面。 谢檀当然是不情愿的,在他看来,既谢云霁回来了,是迟早要当面面对的,她作为他未来的皇后,是不可能躲一辈子的。 可看着她煞白惊惧的脸,他还是心软了。谢云霁回来的太突然,若是让他们在这样的情境下见面,一是不合乎规矩,二则是她也没有一个心理准备。 陈良仍然挡在谢云霁面前,“谢大人,擅闯宫门是何罪你不会不知吧?” 谢云霁却一把推开他,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本官三品礼部侍郎,又兼监察院左金都御史,本就有无召面圣的特旨。”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漆黑的殿内,紧绷的脸上蕴着薄怒,周身布满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寒气息。 明德夫人曾是贱籍,又自称孀妇,曾在大殿上直言因亡夫坑害亲弟,遂与亡夫恩断义绝。 这些信息,很好打听。 谢云霁心头的无措和隐隐生成的恨意,淬在了眼眸里。他倒要来问问谢檀,是什么时候把手伸到了他的后宅中! 是谢檀一直惦记着宋旎欢,从未放弃过要将她从他身边抢走! 而宋旎欢,不惜不要他们的孩子,也要跟他彻底断绝联系,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是纠缠,还是被迫…… 他全然不顾君臣尊卑,他要向谢檀讨要他的妻子。 谢云霁鲜少有这样锋芒毕露的时候,陈良不禁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但在他进入大殿的一刹那,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东厂督主还是发挥了极强的专业素质。 御前侍卫的刀横在了谢云霁面前,寸步不让。 病弱青年眼神锋利,仿佛氤氲着危险气息的兽,温润如玉、芝兰玉树的伪装都不再,他缓缓撩起眼皮,笑了,“督主这是何意?本官九死一生归来要面圣,何错之有?” 九死一生……宋旎欢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谢檀垂眸看她,她眼里是深深的无助和震撼,像被烫到似的,微微发着抖,他不想再忍,起身就要往外走。 他没什么不敢见谢云霁的,也没什么对不起他的。 宋旎欢本就是该是他的人,是谢云霁横刀夺爱。 至于追杀,难道谢云霁没对他干过这样的事么? 宋旎欢见谢檀起身走了,头皮一阵发麻,一把拉住谢檀,从他后背抱上去,低声说:“不要。” 她的手紧紧扣在他腰间,根本不松开。 谢檀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她,只见她眸光潋滟,鼻尖因紧张而通红,一张秀气的小脸苍白,整个人委屈极了。 他气息低沉:“你怕什么?” 宋旎欢也答不出来,她不知自己在怕什么,明明没有亏欠谢云霁的,可就是有种被抓奸的感觉……她没想好要以怎样的姿态面对他。 谢檀狭长的眼眸闪动着锐利又偏执的光,低头惩罚似地咬她的唇,“说话。” 滚烫的温度,充满侵略感。 她还是不知说什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怎料谢檀抬起手就对她屁股拍了一下,冷峻的轮廓半明半暗,温热的唇贴着她的耳廓,“有他在,就不爱我了?” 她的眼角染着迷离的水光,瑟缩在他怀中摇了摇头,“不是的。你先让他走……” 看着她惹人怜爱的模样,谢檀无可奈何,低头吻去她的眼泪,“欢儿乖,别哭,我让他走。” 陈良在外面的声音清晰,淡淡的,透着威严,“谢大人突然闯宫,这动静儿陛下能不知?未宣召,擅闯是什么罪,谢大人是明白的。若是谢大人不顾谢家百年荣宠和数千族人,咱家不拦着。” 说罢,以退为进,闪开了身子。 此时,殿内传出了谢檀的声音:“朕今日乏了,谢卿跪安吧,有事明日殿上再议。” 话都说到这了,再要往里闯,那便是诛九族的罪。 谢云霁虽是怒火中烧,但还保持着理智。 他,始终不能不顾谢家。 谢云霁后退两步,拱手长揖,咬牙道:“臣遵旨。” 第235章 夺妻之恨,不得不报 谢府。 夜很深了,穿着罗红色官服的男人缓步而行,细细看,他俊美的眉眼藏着憔悴之色,有种强撑着的疲惫感。 金尊玉贵了半生的谢云霁,也有了风霜之色。 胸臆间憋闷,刺痛。 谢云霁眼前发黑,扶着廊柱站了好一会儿。 “公子,老爷叫你过去。”谢轩小声说道,“公子,您怎么样了?要不咱先回去歇息歇息吧……” 片刻,谢云霁微微蹙着眉头,眼眸暗沉了许多,嗯了一声,往上房的方向去了。 一进上房,便见到谢之桓阴沉着一张脸,似乎是等了很久了,桌案上的茶汤都没了热气。 谢云霁还未开口,便生生受了父亲劈手而来的一巴掌。 “你这个逆子!你至谢家于何处?”谢之桓咬着牙道。 瘦弱的青年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只是脸上隐隐发红,在苍灰色的底色上看起来格外惨淡晦暗,他问:“怎么了?” 谢之桓望着儿子,脸色这样不好,到底动了恻隐之心,口气已无方才的凶狠,道:“你进宫干嘛去了?” 谢云霁一扬眉头,冷酷的笑着,道:“父亲何必明知故问。” 谢之桓看着儿子不知死活的浑样子,怒火一阵阵的烧了起来,“若不是你云玠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胆子竟这样大!你入宫去做什么?你除了把谢家搭进去,你还能做什么?” 谢云霁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平静道:“我自然是要向他要回我的妻子。” 谢之桓怒吼一声:“她死了!子澈,你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谢云霁疲惫的笑了一下,眼眸里有了光,“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 “父亲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谢云霁气的脸色煞白,“这阖府里,就我还不知道如今的明德夫人,皇帝的宠姬,就是我的妻子吧?” 谢云霁咬着牙隐忍着快要爆发的脾气,一朝回到谢府,就发现原本伺候自己的那些小厮婆子丫鬟都不在了,全换成了生面孔。 谢府里的见过宋旎欢的人几乎都被发卖的发卖,赶出去的赶出去…… “谢茗呢?父亲将我院子里的人全都打发了,就是怕他们告诉我真相吧?” “若我不知道她还活着,那就罢了。如今我知道她尚在这人世,父亲你还要我装作不知?拱手将自己的妻子相让??” “我做不到!” 他断断续续道:“我知道父亲您不喜欢她,她出身低,这些年来又无所出,这府里的人也都看不起她。可她……是儿子喜欢的人啊!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在族谱上与我写在一处的发妻!” 夜色中一片寂静,谢云霁的声音沉郁又沙哑,“我已经置她不顾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 谢之桓看了眼儿子,“所以你要怎么做?跟皇帝抢媳妇?你曾经如何苛待谢檀我不是不知道,他现在当了皇帝,不计较过去已是不错,更何况那女子是如何得来的?” “子澈啊,你设了多大的局,险些把自己搭进去,就为了将那女子诓进来?!现在,只不过是一切回归了正轨而已,你莫要太放肆了!”谢老爷怒道,“你现在莫不是要为了一个狐媚子,将整个谢氏赔上?” 谢云霁只觉得额角的青筋突突的跳,一阵眩晕袭来,咬着牙沉默着,手死死扶着桌角。 谢之桓也冷静了下来,看着儿子昔日眉梢眼角常带着温润的笑意不见了,孤傲又自赏的天之骄子,如今变成了这幅样子…… 他语气缓和了,叹了口气道:“子澈,你当爹当年没有强求过么?” “嘉娘她、她本是先皇所爱,是爹夺君所爱……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仕途大大的受损。还好有谢氏百年作保,先皇没有弄死我的由头。但你应知道,爹一生的抱负都付之东流了啊……这世道,唯有仕途稳固,才能留不倒之地。” “爹已经做过一遍的事,不希望你再来一遍。想想先皇是怎么死的,想想今上是怎么上位的?子澈,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谢檀他对宋氏,是不会放手的。” 居室内的温度一点点凉下去。 谢之桓摒弃了作为父亲的尊严,将陈年往事说出,就抱着一丝能够让谢云霁放手的希望。 他睁着眼看着自己的儿子。 谢云霁缓缓抬起眼,眼眶红的如炽焰般,“不,我与父亲不一样。我没有像父亲那样贪慕权势娶宗室女,既不舍挚爱,又辜负发妻。而宋氏,是我的结发妻子,我此生唯她一人,我是不会放手的!” 他的妻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被强权所夺,可恶的是所有人都知道,都知道她没有死,知道她就是皇帝的宠姬! 可却没有人说实话,没有人救她,都在装聋作哑! 她是自愿的么,还是被强迫? 不,她一定是被迫的。 他与她是那样相爱啊……那些一同度过的时光,都是真真切切的。 夫妻四年的点滴,如凌迟般割着谢云霁的心,他忍住心底的钝痛,咬牙道:“我会用自己的方法,将她夺回来。不会殃及谢氏。” 作为父亲的尊严彻底崩塌,谢之桓气的手不自主地颤抖,道:“你这是在跟谁说话?你怎就知道她不是自愿的?她若与你父亲我一样,是贪慕权势之人呢?” 谢云霁倏地笑了,孤傲又自赏,“她绝不会。” “我知这明德夫人是谁,你当云京里其他的勋贵们不知吗?大家都知道,为何大家都不说?”谢之桓沉声问,“你可知得罪了皇帝,重则满门倾覆,轻则终生庸碌??” “这世上,有远比仕途更重要的东西。”谢云霁道。 说完,转身。 “逆子!你给我站住!”谢之桓道,目光冷了起来,也不怕儿子伤心了,“我劝你好好打听打听,在金銮殿上,你那发妻是如何亲口说和你的夫妻情义早已义绝的!” 谢云霁果然站住了,微微转身,却并未回头。 “她要与我义绝,也是我对不住她在先。” “夺妻之恨,不可不报。”谢云霁平静道,“我日后所行之事,皆是为了正谢氏门风,还大昭一个朗朗乾坤。” 谢之桓怒道:“小子狂妄!新朝已定,你还能做什么!?” 儿子已而立之年,反倒没有了前几年的沉稳,谢之桓只觉得额角突突地跳。 谢云霁却再不回头,袍袖带风,迈出了上房门槛。 第236章 做我的妾 “小姐,夫人之前叫合八字的给您和翰林合过了,一个土命一个火命,绝对的天作之合,命里定下的缘分呢。”丫鬟道。 郑婉认真琢磨起来,“一个土命,一个火命,八字能合么?” 丫鬟道:“火来土掩,这不天生一对么,怎么不成呢?” 丫鬟是原学士府的,谢云玠一并将其买了回来。 “火来土掩,那不灭了么?这不是天生相克?”郑婉面上有了愁容。 “哎呀小姐,不是这么说的。姻缘这事儿,跟五行也扯不上关系,总之小姐你可得抓紧探花郎,他能将我们从那等地方捞出,就是您天大的福泽……” 郑婉望着薄雾微笼的夜色,抚了抚额角的碎发,愁绪万千。 今日早上与谢云玠的话还没说完,眼看着天色暗了,他也该下值回来了,便又到早上遇见的地方等他。 等到现在都没来,夜风微凉,郑婉瑟缩着走到廊庑坐下,纱灯照着,脸色蜡黄的。 丫鬟也贴着自家小姐坐下,心里有些难过,小姐以前多明艳一个人呢,现在寝食难安,吃不好睡不好的,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儿。 待谢云玠归来的时候,便看到廊庑下相依相偎迷瞪着的两个人。 “郑娘子?醒醒。”小厮唤道。 郑婉揉了揉眼,眼前如青松般挺拔的俊秀少年逐渐清晰起来。 谢云玠做了个请的姿势,郑婉却以为他要伸手扶她起来。 她又慌忙缩回了手。 跟着谢云玠走了一会儿,到了内院深处,他住在松竹馆,郑婉暗暗记下了这个地方。 廊下只有她和她的丫鬟,谢云玠和小厮四个人,郑婉扭头看看,远处灯火阑珊,夜色深了,已看不见其余的丫鬟小厮。 谢云玠唤小厮进内室拿了件青花袍子,对郑婉身边的丫鬟道:“给郑娘子披上。” 已是夜里,他不请她进去了,免得被人猜忌他们有私。 郑婉点了点头,袍子披上后,虽是凉的,却很挡风,登时暖和了许多。 谢云玠沉思片刻,开口道:“郑娘子,若你愿意,做我的妾吧。” 他眼睁睁看着她惊愕的抬头,目光从犹疑变为惊喜。 “愿意的。”郑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能和翰林这样有学问有才华的人在一起……婉儿满足了。” 她原以为谢云玠不会给她名分,毕竟贱籍女子,留在谢氏这样的人家,被收用后给个庇护已是很不错了。 纳妾也分良妾和贱妾,书香门第的妾皆是好人家的庶女,哪里轮得到她这样一个罪臣之女呢。 她怎能不欢喜。 有了妾的身份,就有着落了啊…… “但我不能立即与你行礼,还需等我娶了妻。”谢云玠道。 妾室进门需要给正室夫人敬茶,郑婉是知道的。但只要他心里有她,晚些进门又何妨。 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力。 而谢云玠所想是,郑婉是大学士之女,必然不是个浅陋狭隘爱争宠的,现在又无处可去,他只能收留她。 收留她最好的办法,就是为他的妾。 这样他在一天,就可护住她一日。 无关乎情爱,只是责任和道义。 郑婉道:“这我是知道的,翰林放心。日后我必好好侍奉翰林和……和未来的夫人。” 谢云玠凝视她。 她言语中并无怨恨,他有点庆幸,她是个脑子清醒的人,没有揪着曾经本要做他的正室夫人这件事不放。 “好。日后吃穿用度,需要的,皆可唤丫鬟来找我的小厮。”谢云玠道,安置了郑婉,他觉得了却了一烦心事,语气也轻快了起来,“大哥回来了,你若再在内院中住,不甚方便,我明日为你在外面寻个院子,收拾收拾便搬过去吧。” 郑婉愣了一下,继而点了点头,看着谢云玠俊逸的面容上有了些许疲惫,犹疑着要不要把后面的话告诉他。 “怎么了?”谢云玠道,“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今日,今日大公子身边的小厮来问我了些话……关于明德夫人的。”郑婉目光闪烁,又道,“我思来想去,觉得得跟你说一声。” 她自小跟在母亲身边长大,对于内宅中的弯弯绕是了然于心,她知道,一个已出仕的官员,是绝对不会关心她这样的人的。 小厮的问话绝不止是闲聊。 然而,谢云玠对她的话并没有什么意外,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放宽心。” 待郑婉走后,谢云玠回到了房中,在桌案边枯坐许久,终是松了口气。 距离与皇帝谈完,已过了好几个时辰。 可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依旧清晰…… 皇帝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诈出了他曾和明德夫人私下见过的旧事。 对于明德夫人的身份,朝中早有传言。 这明德夫人到底是在皇帝登基前二人就有了私情,还是有了私情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谁都不会在皇帝面前提及,却谁都在私下揣测。 而他,无疑是将这件事摆在了台面上,让皇帝丢脸。 谢云玠后背起了一层薄汗,思索再三,咬牙道:“臣有事瞒了陛下,臣……死罪。” 皇帝淡淡道:“为何不继续瞒下去?” “陛下……陛下若要立明德夫人为后,这件事瞒不住,再瞒下去将酿成大祸。臣死罪,不求皇上赦免,只求皇上看在谢家百年清流不参与任何党争的份上,保全谢氏。” 皇帝没说话,在龙椅上靠了靠,“你说吧,朕听着。” 谢云玠不知自己做的决定到底对不对,皇帝现在起了立后的心思,皇后这个身份是要母仪天下的,宋氏必然会被推到风口浪尖,届时,他那大哥怎会不知…… 大哥如此爱重发妻,若是知道了发妻被皇帝夺去要做皇后,保不住会做出什么事来。 在紧要关头,十八年来所受的大儒教导,世族中潜移默化的规训,令谢云霁还是将家族荣宠放在了第一位。 第237章 低估了 谢云玠深深吸了口气,尽量平稳气息,斟酌道:“明德夫人曾是我大哥发妻,两年前亡于一场火灾中,臣曾在陈郡时见过夫人,后来在宫中意外相见,便认出了夫人。” “夫人并未否认以前的身份,只说与陛下曾是旧识,原本是要嫁给陛下的。” “可……臣的大哥谢云霁数日前竟起死回生回到了谢府!不知何故,他并未主动进宫面圣。臣有罪,并未及时将此消息告知陛下。如今看陛下有意立明德夫人为后,臣惶恐,怕再这样拖延下去,大哥知道了此事,不会罢休。” 谢云玠说完,松了口气,心里却涌起一阵惭愧。 他这是……将大哥出卖了啊。 可若继续隐瞒下去,一旦明德夫人的身份公之于众,大哥若是闹起来,不仅皇帝脸上不好看,那宋氏……又将被置于何地呢。 不会有人觉得她无辜。 只会觉得她惑主。 时人对发妻都讲究个稳重大气,更别说对皇后了,那是天下女子之表率。 若是还未立后,就引得皇帝和世家清流的纷争……最后受伤害的只能是她。 谢云玠的额头抵着冰凉的地板,心中很是平静。 欺君之罪,雷霆之怒,受着吧,他认了。 牛油蜡哔啵地燃着,在空气中炸开了个花儿。 大殿中并无别的声音。 皇帝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震怒,只是淡笑了声,“谢卿,有心了。”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谢云玠却觉得比下旨处置他还要惶恐,登时冷汗淋漓。 有心了,是什么意思…… 少年耳尖发热,若不是高高的交领挡着,都可见泛红的脖颈。 他唯恐自己对宋旎欢见不得光的心思被察觉,连忙叩首辨白道:“陛下,臣之兄与明德夫人已是过往,俱往矣,无须再谈。但陛下若立明德夫人为后,必然迈不过她曾是臣兄长之妻这一道……臣并无私心,只想保全谢氏!” 皇帝的目光压过来,问道:“你兄长发妻姓姜,和明德夫人有何关系?这世间长得相似的人多了。若你兄长强求……朕不会累及谢氏。” 谢云玠悬着的心却没有回落,谢云霁在他们这些谢氏子弟中是神只般的存在啊,万不可就这样成了族中污点。 看来还是要回去劝解兄长…… “至于谢云霁尚在人世这件事,朕早就知道了,江山都尽在朕手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什么能瞒得住朕的耳目。”皇帝道,“你起来吧。” 谢云玠谢了恩站起身来,抬眸望去,御座上的皇帝冷峻瘦削的脸庞,在一片金芒中有种白玉一般冷硬的质感,更令人难以捉摸。 他的神情竟有片刻的茫然,淡淡笑了笑,道:“明德夫人宋氏,原是朕的青梅竹马,若不是你兄长从中作梗,我与她也不会落到如此两难的田地。立后的标准是什么,朕怎会不知?” “既然话都说到这,你也知道了所有内情,朕不瞒你,朕喜欢她,只要她,皇后之位,必须是她的。” “不管她是前朝罪臣之女,也不管她曾是谁的发妻,都不能改变朕的心意。至于谢云霁,朕会大大的赏赐他,他若还是不识抬举从中阻挠,朕必不能留他。”皇帝缓了缓,冷冽的目光压过来,“你可明白?” 谢云玠一怔,随即躬身长揖,“臣回去必会规劝兄长,臣……亦听从陛下差遣。” 皇帝笑了笑,“甚好。” 松竹院内熄了灯,仅有一盏残烛,谢云玠年轻英俊的面容在烛火的映衬下有一种朦胧的哀伤。 他原以为皇帝和兄长相争会伤及宋氏,但……好像是他多虑了,是他低估了皇帝对宋氏感情。 长长叹息一声,谢云玠吹灭了蜡烛。 * 与穆国战事吃紧,穆国王室果然不愿束手就擒,更别说放弃抵抗了,穆国驸马带领最后一支隐藏的王军死守贺兰山脉。 来议政的内阁阁老们岁数大了,老腰受不住,在宫里待了两天两夜后,跪安回去歇息了。 待内阁那群阁老走后,已是半夜,谢檀便在暖阁的榻上补了个觉,一觉醒来又去上朝。 在朝堂之上,谢云霁告假未归。 为表示对栋梁之才失而复得的重视,谢檀将谢云霁收入了内阁。 内阁的缺正好空出一个,文华殿大学士,不算辱没了三元及第的谢云霁。 此诏书一出,百官静默片刻后议论纷纷,皆是对他死而复生又归来的诧异,反而对封他为文华殿大学士一事并无异议。 翰林官入阁,本就是众人心中一条心照不宣的晋升之路。 谢云霁连升三级,文华殿大学士为正一品官职。 年仅三十就入内阁参预机务,实在是……太年轻了些。 可除了年轻,好像也没有别的缺点。 三元及第啊,那惊才绝艳的状元郎,升迁的速度是前所未有的快。 谢檀将这位置给谢云霁,并不是偶然。如果说是为了弥补,倒不如说是将他架在这个高位上,才能让宗族的分量更重。 文华殿大学士,多少士人菁萃的终生梦想所在。 内阁之次辅,是可以写进谢氏族谱的荣耀,数代之后仍受子孙敬仰和供奉。 也会是大昭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想来此时晋升的圣旨已送到了谢府。 “陛下,可要传膳?”太监道,“今儿个还是在暖阁用膳?” 谢檀搓了把脸,看着外面暗下来的天色,问:“什么时辰了?” “酉时刚过。” 谢檀忽然想到什么,问道:“明德夫人来过吗?” 这与大臣们议政,都忘了时辰了,快三日没回她的毓秀宫,都宿在暖阁里。 议政时闲杂人等都勿扰,估计管事太监将她拦在了门外。 “奴才才换了岗,奴才在时,明德夫人未曾来过。”太监答道。 皇帝顿了顿,道:“把前面那个唤过来。” 不一会儿,下值的小太监就返了回来。 皇帝一见他回来,立刻开口问道:“明德夫人可知朕在这边议政?禀报过没有?” 小太监一听,连忙低下头,眼睛盯着地面,回答的十分具有艺术性:“回皇上,夫人应是知晓您在御极殿,但因您正在与阁老们议政,定是不便前来打扰。” 皇帝皱了皱眉:“那朕后来宿在暖阁中,她可知道?她可曾来过?” 小太监不敢抬头,依旧低着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回皇上,夫人应是不知的。” 皇帝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起来,他咬着牙,瞪着小太监,一字一顿地说道:“朕问,她来没来过?” 小太监跪下来,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回皇上,明德夫人她……未曾来过。” 第238章 澜止啊 谢檀抬起头,远处层叠的宫墙隐在夜色里,只看得清一个若隐若现的轮廓。 皇帝的眼眸失去了光芒。 他在她心里是不是永远也不如谢云霁?无论他怎么努力让她爱上他,终究是差了一些。 他爱得患得患失、战战兢兢,她在得知谢云霁还活着之后,还能和他如往常恩爱么?他并没有笃定的信心。 偏偏这几日战事吃紧,他没法时时刻刻跟她待在一起。 他禁锢住她的人,那她的心呢? 有一种颓败的怅然在谢檀心中滋生。 “摆驾,去毓秀宫。”谢檀道。 刚起身,太监便通传:“禀陛下,司礼监掌印陈良有事觐见。” 谢檀坐了回去,“宣。” 陈良在前,身后跟着四名东厂番子,两两抬着个大箱子。 “启禀陛下,奴才又搜罗到了一些宋府以前用过的物件儿。”陈良喜不自胜道,“有流落民间的,有在臣工府里的,只能找到这些值得收藏的摆件儿、还有些宋娘子待字闺中时的绣品。” 刺绣是书香门第的女儿家养生寄情之物,旨在培养女子的品德言行举止,宋旎欢的少女时期也曾学过刺绣,只是那些绣品都随着抄家不知所踪了。 谢檀抚过手中的《芙蓉鲤鱼》,针法细腻,但肉眼可见的毛糙,仿佛能看到她年少时贪玩敷衍母亲的样子。 她若是知道,他将这些东西寻回,会高兴吧? 肯定会的。 届时把这些东西都放回宋府,归置在原本的位置上,把她的家还给她。 年轻的帝王唇角泛起一抹笑意,便又想到,她已快三天没来见他了。 他有事抽不开身,她便不来找他。 帝王的俊脸又冷了下来。 陈良看到了,以为是自己办差出了什么岔子,底下人再三确认过了这些物品确系曾经宋府所用啊…… “陛下,这些都是奴才花钱买回来的,没强夺。”陈良补充道。 谢檀道:“知道了。明德夫人在何处?” 陈良道:“夫人去了慈幼局,还未回宫。” 谢檀刚要摆驾出宫,殿外的小太监却突然着急忙慌地进来,一骨碌跪了下来,头磕得砰砰作响,“回禀陛下,宋公子他不好了!” 谢檀目光骤然一缩,宋澜止! “走。”皇帝道,“速速宣太医院医正入宫觐见。” 皇帝一路疾行,到了澜止宫中,果然,床榻上的人面如青灰色,唇边还有吐过血的血迹。 “回禀陛下,方才宋公子吐了血,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奴婢真的及时将血沫子清了出来,可不知怎么,宋公子的脸色越来越差……”宫婢跪在一旁抖如筛糠。 谢檀来不及回话,便牵起澜止的腕子给他诊脉。 不一会儿太医院的人就来了,会诊过后,原是与谢檀猜测的不错,是本要吐出来的血未完全排出,喉管不畅所致。 太医缓缓捻动银针,调节着针刺入的方位,想来是很痛的,床上躺着的青年却没有丝毫反应。 只得再调整刺入深度,随着银针深深刺入,宋澜止身上,脸上都出了一层汗,那些不畅的淤血涌出,眼看着脸色恢复了过来。 谢檀深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 无须问过太医,他知宋澜止这是气分不足,阳虚气衰,五脏衰竭之相。 总是这样躺着,天天被珍稀药材所制的汤药吊着命,表面上看着跟睡着了无异,其实里子早就一点点腐坏了。 吐血,怕只是个开始。 太医跪在地上,道:“陛下,宋公子此次病情凶险,若是没人及时发现,血呛在喉间,登时就会是个死人了……从今之后,需非常小心,宋公子身边一刻都离不了人。” 谢檀点点头,道:“方才的婢女,看赏。另,再安排六名在太医院当过值的婢女过来轮番守着,一刻不能松懈。” 太医院医正一把岁数了,从医药世家,见过太多倾尽所有都留不住的人,还是决定提前给皇帝说明情况,免得到时这宋公子当真一命呜呼,皇帝再迁怒太医院。 “陛下,臣斗胆,宋公子他,现在初是吐血,接着体内阳气固不住,就会全身开始溃烂,到那时,他才是遭罪,强留是留不住的,现在已药石无医了啊……” 谢檀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他何尝不知呢。 只是怎能让她接受,最后一个亲人也要离她而去的事实啊。 能拖一天是一天吧,宋澜止活着一天,她的心就踏实一天。 冷月悬在头顶,谢檀换了常服往慈幼局的方向过去,心中的愁绪更多了,但整个人显见地沉静了下来。 他须得在宋澜止离世前,成为她心里值得依靠的人。 到了慈幼局,孩子们都睡了,院子里很安静。 谢檀进了正房的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桌案前发呆的宋旎欢。 她一袭绯色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束的腰肢盈盈一握,凌虚髻上系着朱红色的珍珠发带,插着的步摇上玛瑙坠子坠在鬓边。 她看见他,冲他笑了笑。 是因为几天没见了吗,怎的这样好看…… 四目相对,谢檀勾起了唇角,“欢儿。” 宋旎欢看见谢檀,有些意外,但也在意料之中,自从那日谢云霁在殿外求见之后,她就未与他再私下见过面。 与穆国的战事吃紧,当初谢檀念及“仁政”并未乘胜追击,给了穆国王军喘息的机会,现在再想抓住他们,就得从长计议了。 他忙的很,正好给了她独自思考的时间。 经过这两天,宋旎欢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她并不亏欠谢云霁的。既然她能在大殿上说出与前夫义绝这样的话,就没什么不敢见他的。 她牵住了谢檀的手,“怎么到这来了?忙完了吗?” “嗯,想你了。”他道,看见她,他慌乱的心就沉了下来,“今天都做什么了?” “今天你忘啦,是教萧元凛功夫的日子。我先去了安宁侯府,然后就想来这儿来看看。”她道,走上前来牵起谢檀的手。 谢檀任她拉着在窗前坐下。 这窗子精妙的很,刚好将院子里的海棠花树框在里面,树下特地放置了太湖石,花落下来的时候就像落在雪上。 这是澜止的手笔吧。 宋澜止自小就是个颇有才情的人啊。 宋旎欢勾起唇角,自然而然地依偎在谢檀怀里,“好看吧?” 她虽是笑着,可她的眸子里,却明明白白地……闪过怅然和失落。 澜止啊,你怎么还不醒来? 你做错了什么呢,落得如此下场……不过是想保护姐姐啊。 谢檀抱紧了她,下巴搁在她头顶,“走,我带你出去玩会儿。” “玩什么?”她诧异问道。 “你不会觉得,澜止只是想在这窗前看景儿吧?”谢檀笑道。 宋旎欢喜欢看谢檀笑,他笑起来多好看啊。虽然他自少年时就又冷又沉默。 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他脸上时常有笑容。 第239章 没什么不能见人的 撩开洒花软帘,初春夜晚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宋旎欢瑟缩了下,谢檀将她拥地更紧了些。 海棠花树还没有完全开放,有几根嫩枝小叶的顶端,粉白的花骨朵簇拥在一起,一团团的,含苞待放,隐隐的香气随着空气四下流动飘散。 谢檀朝她淡淡笑笑,眉眼都舒展开,郎朗清俊。 他俯下身,“上来,我带你摸摸澜止种的花。” 院子里安静极了,正房檐下挂着的羊角灯闪烁着温柔的光,她看着面前的青年,脸上隐有少年般恣意的笑,她盈盈莞尔,人在光影里,分外昳丽可人。 谢檀将她单手抱起,她稳稳地坐在谢檀的手臂上,一只手环着他的脖颈。 谢檀身量高,背着她,她伸手便能够到枝头的海棠。 软软的,嫩嫩的。 “是澜止亲手所植么?”宋旎欢问。 “当然。我记得他最喜欢侍弄花草,那时候你跟我说过的。”谢檀道。 宋旎欢低头掰过他的脸,道:“你还记得?” “嗯。”谢檀道,“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连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说过的话,他都如数家珍。 她侧头靠在他头顶,一只手轻轻摩挲他的脸颊。 黑暗中,谢檀的耳尖一阵发红。 他背着她在庭院中散步,脚步顿了顿,“欢儿,以后有我。” 宋旎欢趴在他后背,小声道:“不生气啦?” “你知道我生气?”谢檀停了下来,“那你还不哄我?” 宋旎欢捂着嘴笑,“檀哥,什么时候娶我,怎么没音讯了?” 谢檀唇边的笑意,肆意四散开来。 他将她放下来,环住她娇柔的身姿,似要将她嵌进身体里。 “我早就想嫁给你了。”她贴着他的胸膛,温暖有力的心跳就在耳边,呼吸乱了,“当年,我从假山上看到你,就想啊,这个神仙小哥哥真好看,我怎么才能和他认识呢。” 谢檀没说话,抱紧了她。 “后来得知你是谢氏的公子,父亲跟我说,不可做那等趋炎附势之辈,谢氏的门第太高,我们高攀不起。” “再后来知道你是二公子,她们都说你这不好那不好的,但我觉得你哪有那么可怕嘛。然后啊,我总想见到你……那时,我就想快点及笄,该怎么跟你这个傻瓜说让你来提亲呢。” 谢檀的视线蓦然模糊,勉强稳住嗓音问道:“好啊,我去提亲。” “我本就打算等你及笄去提亲的。但不知你对我的心意,你那时太小,我不知你分不分得清男女之情。” “可我管不了太多了,即使你对我暂且不是男女之情,我也得先把你娶回来。可不能让你情窦初开之时,身边是别的人。” “到时我们成了亲,我就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你不是总看那些仗剑走天涯的话本子么,我就带你浪迹天涯去。” “我都想好了,我们出了云京就往冀州去,在冀州尝尝驴肉火烧,然后再去蜀州,蜀州那个月份大山里都是流萤,我娘就是蜀州人士,她说可好看了,我们一起去看看。我娘若还在,一定也会很喜欢你。” “往南走,我们去看海边住一段时间。最北边,我们去墨河看蚩尤旗……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就去哪,只要别不要我。” “你要是想学那些女侠行侠仗义,我肯定帮你。悄悄跟你说,我那时候天天在府里练功夫呢,就怕到时候你跟谁吵起来我打不过人家。” 宋旎欢脸上是痴痴的笑意。 如果当年,她嫁给他,就是过得这样的生活么? “檀哥。”她抱着他,眼里水色潋滟,“快点娶我吧。” 嫁给他,她便彻底跟过往了断了。谢云霁这个不敢触碰的漩涡对她来说就成了过去。 “好。”谢檀道,心底失去她的恐惧在此刻压了下去。 他低头吻上她的唇,疯狂的占有欲压制不住,夺走她的呼吸、她的不确定、她的逃避。 四下无人,但院子不大,不能吵醒孩子们。 宋旎欢不敢发出声音,长睫扑闪着,被他吻的呼吸不上,透出一丝楚楚可怜的意味。 他看着她楚楚动人还不自知的样子心痒难耐,将她抱回上房中去。 在被黑暗包裹的夜里,这些天压抑而紧绷,此刻欲望就像是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 他不怪她不来找他了,也不怪她知道谢云霁还活着之后的逃避,他只想要她,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好。 谢檀将她的衣裙撩起,她战栗地拽住他的交领。 黑暗中,宋旎欢的腿被猝不及防地架起,她倒抽一口气,咬住他的锁骨。 她的娇柔让他几乎不可自持。 冰冷的衣料擦过,肌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泛起淡粉色的光泽。 窗外的月影剧烈摇晃,眼前似乎有了虚影,海棠花儿如落雪般…… 谢檀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宋旎欢柔软的手臂搂紧了他的脖颈,一切像是不可控了似的,一次次地将她送上云端,又狠狠坠落。 “心里只有我么?”他捏住她的下巴,问。 她的发髻乱了,一张昳丽的脸庞在夜色中媚色横生,她主动吻上他的唇。 无须再说,行动便代替了回答。 一切安静下来后,谢檀将散落在地上的衣物捡起来,弹了弹灰尘,又捂在怀中捂热了给她穿上。 她整个人还是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之中,呆呆地望着谢檀高大的背影在自己眼前忙碌不停。 待他替她穿戴整齐之后,轻轻拢起她散落的长发,然后紧紧地抱了她好一会儿。 宋旎欢把头靠在谢檀的胸口,纤细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他散落下来的银色长发,道:“谢云霁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谢檀的身体明显一僵,问道:“欢儿,他回来了,那么,你……你和他会见面吗?” 宋旎欢微微皱起眉头,沉思片刻后回答道:“我不可能躲躲藏藏一辈子。那天他来到宫中,想必已经得知我还活着的消息了。” “我经常会思考,澜止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要承受这样的苦难呢?”她脸上露出一丝阑珊的落寞,接着说道,“我并不觉得自己亏欠谢云霁什么,更没什么不能见人的。” “他若要见我,我会见他。” 第240章 谢云霁:我哪都不去 谢云霁升迁的消息传到了乌衣巷,待传遍了谢府,基本也传遍了云京。 不是普通的升迁,而是入阁。 内阁大学士,行使相权,多少文人的梦想所在。 摆明了皇帝的圣心所在。 但这圣心到底是如何,却又众说纷纭。 谢府堪称双喜临门,一是谢云霁回来了,二是回来就升迁。 这样的大喜事,得好好操办。即使被升迁的本人不愿意,但往来恭贺的官员们众多,得请人坐一坐,喝口茶吧,既如此,不如大大方方地摆宴席。 “是抢了别人老婆,给补偿来了,谢大人这连升三级,值啊!”来访的官员从袖中竖起了大拇指。 “嗐,刘兄,你这话未免说得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你娘子被皇帝看上,你能舍得拿她换个官儿?” “你莫拿我夫人打趣!”官员嗔道,“都说明德夫人和谢少夫人长得一样,我家那会儿办簪花宴,我夫人就说谢少夫人是个沉默寡言的,倒和明德夫人在朝堂上的能言善辩完全不同啊……” 另一个摇摇头,簪花宴那是女人家办的,别的勋贵的妻室过来那是交际,男人是要避嫌的,若说谢少夫人曾来参加,其实他们这些在朝的官员是没见过她的面的。 二人背着手往府里席面处去了。 院子里喜气洋洋,魏夫人笑的眉眼弯弯,迎来送往着各个诰命夫人。 年轻的、刚成亲的,成亲了好几年的,此刻都好奇当初那雅冠云京的谢大公子,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一回来就连升三级,真是厉害啊……”北司的陆夫人感叹道,“不过也可怜呢,据说谢大人和发妻伉俪情深。” “姐姐可小声点儿,谁知道那明德夫人到底是哪个?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虽是这么说,那聚在一起说话的几个美妇人脸上都有惋惜之色。 “谢大人还得再娶吧?哎,不知道这回会娶个什么样的。我那小侄女今年刚及笄,要不我去与魏夫人说说?” “肯定得再娶。”鸿胪寺卿的夫人很肯定地道,“谢氏长房一脉单传,怎可能在这断绝?你那小侄女不行,年纪颇小了些,我那远房亲戚家的姑娘不错,今年都十七了,还是我先去……” 婢女们脸上也都带着笑,有种骄傲的意思。 托谢云霁的福,她们都得了赏钱,管事的妈妈心情好就不苛责她们做事毛躁了,常年不见笑容的老脸上皱纹都展开了。 “诶,大公子怎的还没过来?”婢女小声道。 “和旬方大夫在一处呢……”婢女的目光有些担忧,“好像公子夜里又不好了……” 谢云霁坐在桌案前,白皙的手背上一道道蜿蜒的黯蓝色血管有种诡异的清晰,内室的窗户被他打开了半扇,午后的阳光透进来,照亮了这关了三天的屋子。 今日天气挺好。 而旬方大夫的脸色却阴沉的要下雨,“用的药都是上好的,毒也排得尽了,这几日在你府里看那些医书,根据古方给你调整了药量,为何你这病情还不见起色?” “你这样有气无力的是作甚?按时吃东西吃药了吗?” 阳光下,男人苍白英俊的侧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吃了。” “那怎么能呢?你这身体不吸收了?这可麻烦了……”旬方真是愁的头发都白了,在自己手下就没有治不好的病人啊,沉思片刻,又道,“你跟我回药王谷去!在谷里好好调养一番!你现在这身体状况,还不如在药王谷的时候呢。” 谢云霁摇了摇头,“不回。” “你这小子,回来的时候不想回,这我要带你回去,你也不去?”旬方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一旁的谢轩年纪小,听得这神医要把公子带走,急了,“神医爷爷,你可别把我们公子带走!公子他是喝药了,但喝得还没吐的多,这三日,吃什么吐什么,夜间基本上是无法安睡的……” 谢云霁轻咳嗽了一声,喉咙中又有甜腥气涌出,他掩住唇角,道:“旬方师父,我日后定按时按量吃药,烦请您,将我医治好。” “咦?”旬方愣了愣,“你这是?你这态度跟之前可不同啊。” 谢云霁在阳光下仰了仰头,胸腔中满是酸楚。 他庆幸宋旎欢还活着,心中被喜悦和宽慰填满,但同时也被深深的无力裹挟,因为他目前无法将她带回。 谢檀已经称帝,想要夺回宋旎欢,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谢檀从皇位上赶下来。 然而,这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实现的目标。 想到她在另一个男人身边,想到她湿漉漉的眼睛,浅笑时的温柔,都不再属于他,这种痛苦如同一把利刃,每时每刻都在刺痛着他的心。 简直是煎熬。 太难受了。 这三天的时间里,他终于想明白了,只有好好地活下去,才有机会夺回自己的妻子。既然那人将他纳入内阁,那就进入内阁吧,哪怕会被人耻笑,哪怕需要每日进宫但却无法与她相见。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会坚持下去。 “师父,将我医好。”病弱的青年再次说道,他的眼眸中透露出清亮而坚定的光芒,仿佛燃烧着一团火焰。“我哪都不去,就在云京。”旬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对于他来说,在哪里治病救人都是一样的,更何况这府里存放的医书实在是太吸引人了,让他忍不住想要沉浸其中。 “公子,前厅的席面准备的差不多了,老爷夫人都等您呢。”谢轩道。 谢云霁起身,道:“走。” 待谢云霁到了谢府正厅时,席面已坐满了人。 只见阔别两年未见的贵公子,一袭月白直裰,行走间很有风骨,丝绦束着一把劲腰,肩背依然挺拔,脸色略带晦暗却不影响其俊美。 三十了,好像他优越的骨相才显出来,风华更盛。 许多人能察觉到,谢云霁与从前不同了。 从前的他,眉眼间尽是风流,脸上总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而现在,气度沉静,不会笑了。 一顿饭吃下来,魏夫人根本没吃几口,察言观色就占据她大部分精力了。坐在谢之桓身边,听这些官员们谈笑风生。 偶然间匆匆一瞥,看到对面的谢云霁坐在那,是整个筵席的中心,依旧是端稳从容的,俊美瘦削的脸带着病态的苍白,酒盏里是满的,手边只有一杯温热的茶。 他这是怎么了…… 第241章 簪花见亡妻 宋旎欢起来时谢檀早已去上朝了。 她活动了活动酸痛的腰肢,唤来婢女,起床洗漱梳妆。 早朝结束的早,谢檀过来时,还是清晨。 毓秀宫里的迎春花儿开了,花枝繁茂。 宋旎欢在阳光下,给那些花儿浇水,那绿色的叶子被洗刷的郁郁葱葱。 她身上的朱红色嵌金丝流光裙摆闪着细碎的光芒,她抬头对他恬静地笑了笑。 这样好看……简直是美得不可方物。 谢檀才觉察到,陈良在他耳边跟他说的那些政事,他竟完全没听。 “咳咳,你先下去吧。”他吩咐道。 陈良愣了下,便跪安了。 他走过去,认真道:“你怎么这么好看?” 宋旎欢没料到他说这种话,无可奈何瞥了他一眼。 人比花娇。 谢檀脑海中只有这个词。 他陪她用了饭,宋旎欢觉得自己吃的有点多,想要消消食儿。 谢檀便陪着她晨练。 他曾教她的那些招式,她已练得如行云流水般,下盘也比当初稳当了不少。 宋旎欢道:“你教我的这些,我都快给那小安宁侯教完了。你得再教我些新的。” 谢檀道:“教了你,让你去教他,我可不乐意呢。” 虽是这样说,他还是绕到宋旎欢背后,将她的身姿摆正,又示范了新的招式。 比划完,宋旎欢脸上红扑扑的,却没有再出汗。 谢檀笑道:“可以,身体比之前敦厚了不少,都不出虚汗了。” “那是,我天天锻炼呢。”她骄傲的跟他说道。 谢檀忍俊不禁。 “花朝节快到了。”他看着满园春色道,“宫里的簪花宴历年由皇后来办,欢儿,你准备好了吗?” 他心爱的女子素净的面容的笑意隐去,歪着头问:“真觉得我能当皇后?文武百官们,会同意么?” 这是她一直担忧的事,她只想嫁给他,并没有母仪天下的勇气和野心。 他捧着她的脸,在她唇角亲了一下,道:“那日在殿上你总垂着头,不敢在文武百官面前露面儿,就是怕他们拿你与谢云霁的过往说事儿是么?” 宋旎欢点头。 “不必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谢檀道,“欢儿,你想的太多了,你想的也不对。” “这个世间的规矩就是妻以夫为贵,作为帝王,我软弱无能,他们便可妄加置喙。我有号令天下之能,他们便只有俯首称臣的份。” “欢儿,你能否当皇后,在我,不在群臣。”谢檀告诉她,“你把心放下,等着封后大典就好。” 宋旎欢点点头,她的眼睛湿漉漉的,被他亲吻过的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这颗心,我这个人,都是你的。” 谢檀心中升起一阵狂喜,长而微扬的眼梢隐隐发红,像是少年的美梦实现,满怀都是欣喜。 经历了这么些年,她终于可以全心全意的爱着他。 无论是曾经被苛待凌辱的谢二公子,还是现在独断专行的帝王,他对她,都始终如一。 立后大典得筹备一段时间,他不能敷衍和轻视她,她虽与谢云霁已曾有过一次,可这一次是他和她的第一次。 这样算来,立后大典肯定是赶不到花朝节之前了。 谢檀的目光扫过庭院中生机盎然的花儿们,道:“将这些花赐给那些臣工们吧,簪花宴就暂且不办了。” 古来便有帝王赐花的美谈,将明德夫人亲手所植的花赐下去,一则是提前表明“帝后一心”,二来呢,也可帮她散播美名。 毕竟不是谁家都能得皇帝赐花的。 宋旎欢抿唇笑,“好呀。” * 皇帝赐花下去,不少人打听都是谁家得了。 谢府收到了两朵呢。 谢家出了一位文华殿大学士,还有一位探花郎。 帝心圣宠在身,惹人羡慕。 谢云玠双手举至头顶,接过那御赐的银盘。 银盘上的迎春花金灿灿的,仿佛是挡也挡不住的盎然春意。 御赐的花,明德夫人亲手所植。 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迎春花啊,是百花之中开花最早的。它开过之后,便会迎来百花齐放的春日。 就像她一样么,终于摆脱了过去的泥沼,就要与世间最尊贵的男子并肩而立,光芒万丈的母仪天下了。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心脏像是被捏了一下。 他抬眼望去,大哥的身影又瘦又高,接过花后身形顿住,许久没有动。 “大哥。”谢云玠轻声唤道,他还是想为那天道歉,“那日,我实非得已……” 那日他从宫中回来原想找大哥说明圣上之心,怎知他前脚回来,谢云霁后脚就进宫去了。 宫门都要下钥了进宫,他唯恐大哥做出什么不可控的事。 思来想去只得去找大伯谢之桓。 可大伯听闻来龙去脉之后,只叫他回自己院中去,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大伯明显还当他是个孩子。 在谢家的长辈眼里,他的确是个孩子。可在外,他可是个年轻的官员。 后来才知,那夜大伯竟将大哥扇了一巴掌。 谢云玠无法想象温文儒雅的大伯还有这样的一面…… 而他那子澈大哥,皎皎如明月的君子啊,还久病未愈。 现下,大哥的目光清沉,静静望着他。 而他在谢云霁面前,永远是露怯的,他的目光转向地面。 “我知。”谢云霁道,“今上从未想过瞒着我明德夫人的身份。亦早就知道我尚在人世。你只是做了正确的选择。” “十一弟,你做的没错。无须刻意回避今上与我和宋氏的关系。” “你若卑如草芥尸位素餐,他便有的是理由将你置于微末。你若交口称誉民心所向……他便动不了你。” 许是久病未愈,谢云霁说话缓慢,嗓音低沉。 却如同和煦春风般一声声地驱走阴影,抚慰少年被愧疚和无奈攫住的心。 他的大哥啊,谢家长房公子,是谢氏这一代最耀眼的存在。 谢云玠眉间沁着难以描述的感念,垂首长揖,许久不曾起身。 而那如神仙般的身影,早就负手而去了。 * 病弱的青年将那朵御赐的小花举至眼前,鲜嫩,明亮。 放在鼻尖细嗅,闻不出她的气息。 明德夫人亲手所植,帝王恩典赐之。 甚好,甚好啊。 皇帝真是会戳他心窝子。 谢云霁将那朵嫩黄的迎春花递给谢轩,“帮我簪上。” 在大昭,男子簪花常见,乃文人墨客之间的风流雅事。 谢轩小心翼翼地将花插进谢云霁的发髻里,呆呆道:“公子簪花真俊。” “是吗?”谢云霁道。 青年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一抹癫狂之色,眼眶也泛红,他的声音清冷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既如此,臣需得当面向明德夫人致谢。” “谢轩。”谢云霁唤道,“去,将我的朝服拿来。” 第242章 再抱抱你 如玉的青年双臂张开,谢轩替他整理好衣襟和下摆,革带束腰,腰牌悬挂得当。 罗红色的官服没有一丝皱褶,衬得他气色好了一些。衣袍在日光下流光闪动,胸前补子上的仙鹤飘然欲仙。 罗红袍,官帽上簪着花,本应风流无边,可那俊美苍白的面容上却是沉郁之色。 谢云霁生的多好看自不必说,他显少穿红色,如今病弱苍白又着这样的艳色,竟有种病美人的破碎感。 清冷,却艳绝。 谢檀下了朝,在御书房批示公文,就听太监来报:“谢云霁谢大学士觐见。” 皇帝放下手中的折子,抬起眼,“宣。” 终于来了啊。 谢云霁撩袍步入御书房,垂眸跪下,“臣见过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平身吧。”谢檀道。 谢云霁站起身来,抬眸。 谢檀看着他,多年未见,二人的身份已是天差地别。 被欺辱,被夺走挚爱,都是拜此人所赐。 而这个人,如今却还好好地站在这。 仔细看去,他的面容明显有种病态的苍白,身形也比之前清瘦不少,这一两年,看起来老了一些,可浑身透着得那股自小受尽优渥待遇的优越感未曾改变。 谢檀挑挑眉,“谢卿此番归来辛苦了,可何事要禀?” 谢云霁沉默片刻,平静道:“臣感念陛下与明德夫人赐花恩典,特前来谢恩。不知可否求见明德夫人?” 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谢檀不愿阻拦,谢云霁和宋旎欢不可能一辈子不见,总要有个了断。 “去唤明德夫人过来。”谢檀对一旁的太监道,“请谢大人往暖阁里去。” 小太监领了命,便带着谢云霁上一旁的东暖阁去了。 不一会儿,宋旎欢就过来了。 她知道迟早有这一天,她的心说不上是平静如水,却没有那样大喜大悲的波澜了。 谢檀见她缓步走过来,并未明显的梳妆打扮,还是他常见的那副模样,乌发雪肤,不施粉黛也艳丽可人。 短短几步,就像是踩在谢檀心上。 “他说要当面谢你赐花。”谢檀道,站定,牵过她的手。 宋旎欢笑笑,嗔道:“你这是扎他心呢,看不出清昼哥哥竟是这样的人。” “我可小气呢。”谢檀叹道,“我陪你去?” “不必。”宋旎欢道,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放心,我和他已经……过去了,只是结束的匆忙,需要个正式的结尾。” 谢檀点头,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 一路过来,风大,初春乍暖还寒时候,宋旎欢纵使穿着狐裘大氅,还是鼻头被冻得通红,不知怎的,身上也有些抖。 她搓了搓手,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暖阁的门。 她看到了他。 他似乎等了很久。 好像瘦了许多,显得更高了,脸颊两侧微微凹陷进去,眼窝却是很深,鼻梁和嘴唇还是那么好看。 与她记忆中的不同,眉目间的温柔笑意不见了。 谢云霁啊…… 她脑海中闪过的是多年前那个一撩门帘眼中带笑的贵公子。 他曾给她碎银子,让她方便打赏下人。 他曾教她写字,教她如何在大家族后宅中立威。 他还曾亲手给她置办嫁妆…… 谢云霁啊,谢云霁…… 病弱的青年抬眸,怔怔看了她半晌,感觉很不真实。 多年未见,他的旎欢在他印象中未语先笑,柔顺依偎在他怀中,柔弱孤单,是需要被人呵护,需要善待的。 而他现在看到的,却是一个脸颊粉若桃花,神色间透着闲适,艳光四射,腰背挺直的女子。 她没有香消玉殒,真的还在人世,她就好好地站在他面前…… 太好了,她没有因为他对她的伤害而去死,这些年来的内疚和自责重重压在他心头,令他胸口沉重的不能呼吸。 这些年来,她纤细柔弱的身影,一颦一笑在他记忆中反复回味,他已经觉察出她曾经难以言说的落寞和压抑。 他无数次后悔自己做的一切令她爱恨难分,不得不痛苦地不顾一切想要从他身边脱身。 他悔恨当初对她爱的有所保留,没有在她欲言又止或落泪伤心的时候紧紧拥住她,告诉她她有枝可依,告诉她他爱她远比表现出来的更深。 胸臆间的震动难以言说。 能再看见她,真好。 谢云霁看着宋旎欢,明明在笑,眼眶却是红的。 一旁的太监面无表情的“咳咳”了两声。 过了好一会儿,谢云霁才哑着嗓子道:“臣,见过明德夫人。” 宋旎欢微微躬身垂首,“谢大人。” 她已被除了贱籍,恢复了本姓,还被封为外诰命,是本朝第一个拥有封号的二品诰命夫人。 他,是新晋的内阁次辅,文华殿大学士。 谢云霁只觉得心脏一寸寸地抽紧,似乎是要窒息。 宋旎欢微微侧头,吩咐道:“你们先出去。” 太监们迟疑片刻,便领命退出去了。 居室里一片安静,隔着两年的时光,他们静静凝望着彼此。 谢云霁深吸一口气,仰了仰头,满腔的酸楚抑制不住,心痛地连着整个肩膀都在微微颤抖,他试图强忍再次见到她的复杂的情绪,可他发现完全控制不了…… 什么从长计议,什么冷静沉着,什么徐徐图之,都被抛之脑后。 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再听到她平静疏离地唤他“谢大人”,他就受不了了。 他侧了侧脸,将脸上的泪水抹去。 他笑着看她,眼角有淡淡的细纹,他道:“旎欢,我能不能再抱抱你?” 宋旎欢还没来得及反应,谢云霁已大步走过来猝然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进了怀中。 他不管了,他一刻都不能再忍耐,这是他的妻子啊…… 他想笑,却再次流下了眼泪。 宋旎欢的脸贴在他胸口的补子上,一品大员官服绣仙鹤,很明显这仙鹤是新换上去的,还有些扎人。 她贴在他胸口,他身上的气息未变,是她亲手合的香,安静幽凉,已经很久没闻过了,恍惚回到了曾经的岁月。 只,他的心跳太剧烈了。 第243章 杀了我便解脱了 他身上的骨头硌得她疼。 他远比看起来还要瘦。 细闻去还一股淡淡的药味。 他这是怎么了? 宋旎欢挣开他,凝视着他的脸。 这是她第一次爱上的男人,也是让她恨得要死的男人。 他就这样看着她,一双眼眸中都是缱绻的温柔。 如多年前一样。 “旎欢,你还好吗?”谢云霁问。 宋旎欢点头,“你呢?” “我也还好。”他道。 她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谢云霁只觉得心里发酸。 以前她见到他,总会眉眼含笑地扑进他怀里,他便也不自主地跟着笑起来。 现在想起来,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可能,他此刻就要将她带走,不管这皇宫中有多少守卫,不管是否会殃及谢氏,他都要带她杀出去。 可她看着他的目光平静如深海。 令他不敢触及,不敢猜测她心中的想法。 她,还爱他么? 她看他不再有倾慕和依恋,那样平静。 他移开了视线,盯着她发间的那枚简单的珍珠簪子,声音显得格外僵硬:“他把你怎么样了?谢檀,他把你怎么样了?” “他对我很好,我现在也很好。”宋旎欢对他笑了一下,顿了顿,道,“当初假死脱身,是无可奈何之举,并非有意欺瞒于你。” 他眼底发红,脸上的痛色掩饰不住,“为什么?” 她的笑容带了些苦涩,“因为,因为啊,我要是再不离开你,就要……死了。你,实在可恨。” 可我却恨不起来。 他的脸刷得白了下去,明白了什么,心头一阵阵收缩,低声道:“是我不好。” “都过去了。”她看着他,淡淡道,“我父亲的事,本是他做得有了瑕疵,若他本无过,也不会叫人抓住了把柄,你不过秉公直言,怪不得你。澜止还活着,他若是死了,我定和你没完。” 他抬起眼,忧伤地凝视着她,忽然轻轻笑了下,那笑容竟有入骨的绝望。 她不爱他,也不恨他了。 心脏的疼痛感牵连着旧伤,蔓延到四肢百骸,谢云霁的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他勉强支撑着,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喉间的血腥气又上来了,他知道自己不好,别过脸去压下那血腥气,却压不住胸臆间的不甘。 他的声音破碎又哽咽:“我对你做的错事,我可以弥补,为什么一次机会都不给我?为什么夫妻四年的感情,你说放下就可以放下?” 宋旎欢深吸了口气,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怎能说放下就放下,她不过是凡人,爱恨难耐,羞耻不堪,是废了半条命,才将他放下啊。 “旎欢,我放不下你,我也不信你就这样不要我了。”谢云霁放软了语调,“我对你的愧疚我可以用一切来偿还,你原谅我,原谅我这一次……” 她摇摇头,拨开他伸过来的手,“我不想与你说这些了,今日我来见你,不过是心中坦然,没什么不能见人的。要与你说的话就是如今我很好,你不必再挂念,你我之间的事,了结了。”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捅在他心上,她竟真的将他放下,转投另一个人的怀抱了,谢云霁只觉得眼前发黑,几乎要站不稳。 他灰了心,似是自言自语,喃喃道:“血债就要血偿,你怎能连恨都不恨我了?你该恨我,该永远不放过我。” “我这两年,跟活在地狱里没有分别……”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平了你心中的怨,我也就解脱了。” 宋旎欢撇了下嘴角,轻笑一声,“活在地狱里?解脱?呵,你要不要去看看澜止?他才是活在地狱里!他又该怎么解脱?” 而他如同看到救星,扳过她的肩膀道:“我有法子救澜止!药王谷的神医旬方此刻就在谢府,让他来,他出手,便没有治不好的人,我当时身中……” 谢云霁的话戛然而止,又道:“旎欢,相信我,让旬方大夫试试。” 她拨开他的手,冷淡道:“大内这么多的御医都没法子,你找的游方郎中就有法子?澜止的事,就不必你费心了。” 谢云霁眼里似有一丝委屈划过,但仅一瞬又释然了,点了点头说:“好,你若需要,便跟我说。” 宋旎欢不置可否,有点意兴阑珊道:“多谢你。” 他难受的说不出话来,沉默片刻,道:“清明年节,我都会给我们的孩儿烧纸……” 她忽然捂住脸转过身去,尖声道:“不要说了!” 这个孩子是他的遗憾,也是她一生之痛。 即使她现在说放下了他,提到孩子,却还是红了眼眶。 她眷恋着他们的孩儿,为何就不眷恋他了呢…… 谢云霁心里嘴里都苦涩极了。 “他要让你当皇后?”他问。 宋旎欢并不回答,只看着他。 谢云霁道:“你自是当得起。” 只我不会让你做他的皇后。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了太监的通传声,皇帝撩开暖阁的软帘。 谢檀在一旁的殿宇等了许久,他以为许久,可只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每一刻都像是煎熬,他实在耐不住了。 谢云霁痴痴地望着宋旎欢,想再多看一眼。 而宋旎欢看见谢檀后,便迎了上去,唤道:“檀哥。”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柔柔的,清甜可人,能唤进人心坎里。 就像她曾唤他“夫君”,唤他“子澈哥哥”一样的语气。 而现在,她只疏离有礼地唤他谢大人。 他眼睁睁看着她莲步轻移与他擦肩而过,到另一个人身边去了。 谢檀冷峻的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笑,牵住她的手。 “手怎么这样凉?”谢檀蹙眉道。 “碳不够了还是你们脑袋想挪地方了?”谢檀对一旁伺候的太监道,“这是要冻死谁?” 太监瑟缩着回答道:“才、才换上来的上好的银丝碳,可能是新碳,燃得慢些……” “一路走过来风太大了,吹的。”宋旎欢道,手指点了他胸膛一下,小声道,“你这么凶作甚?” 于是皇帝脸上又重新有了笑容,“怎么不坐銮驾过来?走过来当然冷了。” “谁让你给我那銮驾那么显眼?跑起来叮当作响,羞人呢。”她道。 谢云霁看不到宋旎欢的表情,可她这样娇嗔又随意的语气,是和他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 那时她总是轻声细语,话不多,在很多事上都善解人意。 现在看来,那是……压抑。 “你和谢大人说完了?”谢檀问。 话音未落,谢云霁终于忍耐不住胸腔中的剧痛,像是有尖锐的刀子在心脏缓慢搅动,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拿出锦帕捂着唇角,脸色白的惊人。 小太监连忙上来扶住他,“谢大人!” 在眼前的虚影中,谢云霁恍惚看见宋旎欢向他垫了一步。 她是要来扶他么? 她还在意他的生死么? 谢云霁平复了喘息,好一会儿才说话,“臣身体微恙,恐扰圣驾……” “谢卿告退吧。”谢檀淡淡道。 第244章 温柔的能满足你吗 东南风一阵阵的,吹得黄瓦檐上的哨瓦呜咽地响。 太监早在暖阁外候着了,守门的太监是宫里老人了,先前见过好几次谢云霁,算是个熟人了。 谢云霁紧了紧交领,走得急,连外披都没有穿,这会儿往外一看,天阴沉的像是要压下来。 怪不得她来的时候,冻得鼻尖通红呢…… 太监掌着灯,在前面走着,眼看宫门快要下钥,可谢大人又面无人色,还压着咳嗽,怎能叫他走快点呢。 谢大人生成这副模样,谁看了不心疼。 走到甬道的尽头,谢云霁忽然停了下来,像是有感应般。 回过头去,便看到另外一边的尽头皇帝的銮驾,銮驾上两个身影依偎在一起,隐隐传来笑声,摇摇晃晃地往灯光辉煌的殿宇去了。 谢云霁有一瞬的恍惚。 他忽然想起在翰林院窗前,宋旎欢的那个转身。 那时她看见他与乐宜逢场作戏,她的心在那一刻,就碎了吧。 谢云霁感到心口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线勒紧。 难受,窒息。 她没有被迫,没有。 她看着谢檀时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她眉眼间的闲适也是装不来的。甚至,她看起来比在谢府时还要明媚,像是在发光。 她……是爱着谢檀的。 原来,妒,是这种感觉。 青年冷冷清清一张脸,如同面具破碎。 * 谢檀和宋旎欢回到了毓秀宫。 可能是天气冷了,她沐浴了许久,谢檀等不住,思索再三也跟过去了。 汉白玉池子里,宋旎欢鸦青的发丝浸水了之后更加油亮,有种缎子的光面感,单薄雪白的肩背露在氤氲着热气的水面上, 谢檀忽然进来,将沉思中的她吓了一跳,连忙双手捂住胸部,往水下沉了沉。 本就浑圆的满月,双臂一收紧,便更加令人血脉喷张。 “你进来也不叫人通传?”宋旎欢蹙着眉嗔道,注意到他的目光所在之处,她拿水泼他,“看什么看,你个登徒子!” 谢檀蓦然红了脸,进入池子中,从后背抱住她低声道:“别怕,除了我没人敢进来。” 她按住他在水下乱动的手,“你真是愈发……又不老实。” 她理解他初识床笫之间的滋味情难自抑,可这都多久了,还是一见她就这副样子。 不知怎的,她见完谢云霁后,他就心慌的很,看见她这副娇艳动人还不自知的样子,就想把她按到床上狠狠地…… 他跟她咬耳朵,“就是喜欢你,靠近你就忍不住。” 宋旎欢忍着耳边的痒痒,怒道:“你!你对我就是、就是图我身子!你说,除了这个,你还想干什么?” “不干我也喜欢你。”谢檀道。 宋旎欢的脸更红了,“好好好,以后别大半夜把我弄醒,半夜只能擦洗,不能洗澡,难受!还有,早上你走的时候别老亲我,你亲那么久,我都被你弄醒了,之后就睡不着,你看,我眼下都是乌青的……”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谢檀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目光停留在她丰盈的红唇上,忽然一手扣住她的后颈,吻了上去。 他的吻还是那样灼热、掠夺似的,但宋旎欢本就沐浴的时间有些长了,被他这样亲得几乎气都喘不上来,她恼怒地推开了他。 而谢檀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中都是委屈,喃喃道:“你见过他之后就对我这样?连亲都不让亲了……” 宋旎欢气都没喘匀,又被他这样误会,气的呼哧呼哧的,“你胡说什么呀!你既然在意谢云霁,你就别让我去见他,别我见了他你又心里窝火,在这跟我发泄呢!” “那你是怎么了?你是对我腻了?”他追问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过得那么快,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都度日如年,你……” 宋旎欢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揪他的脸颊,“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呀?!” 谢檀不想惹她不高兴,将她重新抱进怀里,埋首在她的乌发里,闷闷道:“我就是想你了。” 他的语气让她心弦忽颤,终于意识到他的反常是因为谢云霁,她像哄孩子一样轻拍他的后背,“我也很想你呀,清昼哥哥。你最近太忙了嘛,等你闲下来了,我们再一起去猎场溜泠鸢,然后去骊山泡温泉,好不好?” 谢檀点点头,告诉她:“我给谢云霁提了官职,他现在是内阁大学士了。” 宋旎欢道:“他的事不必特意告诉我。” 可她愈是这样说,他心里越不踏实,总想再说点,看看她的反应。 “他之前在礼部供职,现在连升三级呢,在大昭是从未有过的升迁速度。”谢檀又道。 “嗯,他总是升的很快的,之前当翰林官的时候也是。”宋旎欢道,又想了想,“他的才学应是当得起的吧?若是不能,你这样骤然给他升官,恐要遭人非议……咦,你是故意的吗?” 关于她曾是谢少夫人的事,在勋贵圈子里算是议论纷纷,若是谢云霁德不配位,被皇帝这样连升三级,难免要被人拿他的花边轶事说事…… 谢檀不情不愿道:“他当得起。他三元及第,整个大昭几十年里就他一个,还修运河,治水患,怎么当不起呢。” “那就好。”宋旎欢道,瞥了一眼谢檀沉如水的脸色,“你真的不必特意跟我提他。他在我这,算过去了。” “……好。”谢檀道。 宋旎欢雪净的面容上浮起隐隐的笑意,淡淡道:“诶,你闻到没,今日的御汤是不是加醋了啊,一股子酸味儿。” 谢檀不明所以,道:“除牛奶花瓣艾草汤药外,御汤里没别的……” 她眉眼含笑,看着他。 谢檀收了声,目光灼灼地朝游到另一边的她扑过去,挠她痒痒,“你知道我吃醋还不哄我,不哄我?” “哎呀你别动我!”宋旎欢后退着躲开他的手,蹙着眉笑道,“今日我练你新教给我的那些招式,练得有些过了,这会子腿疼胳膊疼哪都疼呢!” 他停了下来,将她拽入怀中,“来我给你按按。” “你手艺好吗?师傅。”宋旎欢道。 谢檀将她纤细雪白的手臂放在自己肩膀上,“当然好啊,让你舒服的受不了。” “啊,那会不会痛啊?我喜欢温柔的。”她一只手摩挲他的后颈,一只手却抵住他的胸膛。 谢檀唇角上扬,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温柔的能满足你吗欢儿……” “你是我的。” “你只能对我这样好不好……” ……(以下为付费内容,省略一万字嘿嘿嘿) 第245章 疼吗 郑婉推开窗看去,廊庑下整齐地挂了一溜竹帘,帘上有梅兰竹菊,风一吹过微微地摆动,很是雅致。 这是谢云玠为她新置的宅子呢。 院子不大,却应有尽有,小桥流水,花团锦簇,一派赏心悦目的新气象。 笼罩在她心头的阴云,散去了不少。 父亲真的是没有挑错人。 郑婉记得,那时来提亲的人很多,父亲就一眼看中了这位新晋的探花郎,说他家世好、才华横溢、人品极佳,定是良配。 而她却只是觉得他是那些提亲的人里最好看的。 如今看来,父亲看人很准,小谢探花并没有让他失望。 他将她安顿得很好。 只是她,再也做不了他的正妻了。 可……皇帝都允许良贱通婚了,她是不是也可以抱有一丝希望,谢云玠能否不顾世间礼教规则,真的娶了她呢? 郑婉搬出谢府的消息,传到了谢云霁耳朵里。 他淡淡道:“十一弟他……” 这话怎么说呢。 哪有主人家给贱籍女子腾地方的道理。 谢云玠能意识到他回来后郑婉仍住在内院中不妥,其实是没有将身份转换过来。 她若是谢云玠的未婚妻,族中大哥回来了,她仍住在内院的确不妥。退一步说,若真是未婚妻,绝不会婚前就有私。 而那郑婉,已不再是大学士之女,一介贱籍女子,能有个容身之处已是造化,哪里还有考虑到她住在内院方不方便的道理。 十一弟他,是个良善之人,到底是太年轻了…… 忽然起了风,乍暖还寒的风扑在人脸上,叫人切切的清醒。 谢云霁忽然意识到,谢云玠他其实才是做了对的事。 那时,宋旎欢被他改了身份,他设计让她提前入了府,不顾旁人的流言蜚语和对她的轻视。 她也是贱籍,那时的他,从未想过她曾也是闺秀。随意逗弄,刻意引诱,并无尊重可言。 十一弟他,和他是不一样的…… 这个少年,做的才是对的事。 谢云霁想起宋旎欢在谢府时总是微垂的头颅,弓着的脊背。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下来,天地间泠泠一片,寂静无声。谢云霁感到从内心深处渗出的酸涩之意。 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他到底伤了她多少。 “公子,公子。”谢轩过来道,“三日后宫里举办簪花宴,宫里派了人来传旨,要公子和翰林一起过去呢。” 谢云霁点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谢轩忍不住抬头看公子的身影,总觉得公子的身体更差了,公子不像之前敷衍着喝药,现在天天主动喝着那些药,怎么一点起色都没有呢。 这单薄飘摇的身影,令人生出一种脆弱易碎的感觉。 连谢轩这样的,都觉得怜惜。 待谢轩走后,从黑暗中隐隐出现一个黑影。 暗卫是他的母亲清河郡主留下的。 谢云霁不知母亲当年是何机缘,竟然与江湖中第一杀手组织达成约定,派出暗杀之术天下无双的嗜血修罗来做自己的暗卫。 这也是后来他行走江湖后才知道的。 那嗜血修罗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倒下,就有另一个专业素质更强的顶上。 嗜血修罗,是一个组织。 昔年,他在广陵纵身一跃后,嗜血修罗以极其残忍的手法将那些河工屠杀殆尽。 却找不到他。 要知道,尽管其被誉为暗杀领域的第一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搜寻方面同样拥有超凡的技艺。 更何况谢云霁纵身一跃后,藏身于缥缈峰上,又易容进了药王谷,实在是难以搜寻。 谢云霁如今已然顺利地返回了谢府。 随着他的归来,那些一直忠心耿耿追随于他左右的暗卫们,自然而然地也迅速暗处隐匿,严阵以待。 “出来吧。”谢云霁道。 很轻的动静,如一片枫叶掉落。 “公子。”黑衣人躬身垂首唤道。 谢云霁静静的在黑暗中凝视来人的脸,“换人了?” “之前的那位,在您失踪后,就已回组织内自裁。”黑衣人道,“公子,如今是我为您效命,有何吩咐您尽管说。” 若是守护之人身亡,那代表着如影随形的暗卫的任务失败。 失败者,只有死路一条。 谢云霁无需向他解释太多,只道:“找到谢茗。我要知道他是死是活。” “属下领命。”暗卫道。 “过来,跪下。”谢云霁淡淡道。 那黑衣人身子一僵,似乎是知道要发生什么,却不能做出顺从之外的反应。 只见那病弱的青年从袖中摸出一枚金针,出手快如闪电,那金针即刻没入黑衣人头顶的玉枕穴。 饶是受过特殊的训练,耐力非凡,也难掩痛苦,黑衣人痛极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浑身都剧烈地颤抖着,登时冷汗淋漓。 他知道,做这位贵公子的暗卫便要过这一关——金针封脑。 这病弱单薄的贵公子,不信任任何人。 金针刺入之后,有关于他的诸多秘密,包括他曾吩咐过的事,都不再能从他口中说出。 这贵公子这样病弱,黑衣人觉得他都无需动刀,就可弄死他。 可……他的家人还在组织的控制中,他来之前,老大再三强调过此人贵不可言……组织中的酷刑令他惧怕……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去的。 黑衣人没注意到,他一瞬间迸发出的杀意,令那病弱的贵公子蹙了蹙眉头。 剧烈的痛苦终于过去,黑衣人几乎要崩溃,可他忍下来了。 他知道,面前的人接下来说的话,才是真正要他做的。 谢云霁看着他,声音低沉而缓慢:“我要知道,宫中的宋澜止身体状况如何了。还有,皇帝到底是如何得了明德夫人的心。” “是,属下领命。”黑衣人的声音有些颤抖。 谢云霁的面容苍白而疲倦,他俯身下去扶住黑衣人的肩膀,幽幽叹息:“头还疼吗?” 肩膀处传来的剧痛令黑衣人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他这样一个生命之火都要熄灭的人,怎会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这瘆人的杀意,在生死关头打转了无数次的黑衣人竟完全没有察觉到。 只有武功高于自己的,才能够让他觉察不到杀意啊! 黑衣人低下头去,手指握紧了剑免得让自己流露出太大的震惊,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臣服,“不、不疼了……” 第246章 不做皇帝,或许是个好大夫 早前下了一场雨。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润物细无声”,但这场雨不仅没有滋润万物,反而让天空变得阴沉压抑,花坛中的花苞刚刚开始绽放,就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的。 宋旎欢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脚步匆匆地向太医院走去。 “夫人,咱们就这么着急过去找陛下么?”霜华道,“陛下在太医院的时候不让人打扰。” 然而宋旎欢步履不停,一张素净的脸说不上是什么神色,她边走边说:“你明知他吃的什么药,还就由着他胡闹?他现在是什么身份?若是出了岔子,你我担不起这责任。” 从第一次见到谢檀喝药开始,宋旎欢心中便一直感到不安。 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谢檀忙碌之余总是频繁地前往太医院,这使得宋旎欢愈发放心不下。 于是,她将霜华叫来,并对其进行了一番盘问。经过几个来回,霜华最终还是无法承受压力,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宋旎欢。 \"陛下喝下那药,也是希望能够早日与您拥有子嗣。夫人,您也曾提及过陛下现在的身份已大不相同,太子乃是国家的根本,如果没有太子......\"霜华压低声音说道,眼中充满了忧虑,\"奴婢实在是担心您啊。\" 听到这些话,宋旎欢不禁哀哀地叹息一声。 她又何尝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呢?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谢檀所服下的药物竟然是一种专门供男子在房事之前饮用、以提高女性受孕几率的药剂。 谢檀并没有要求她服用任何有助于怀孕的药物,而是选择自己在每次行房前喝下这种药。 此刻,宋旎欢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事情。她唯一想要做的就是立刻见到谢檀,亲口告诉他不必如此费心费力,因为这一切都是她自身的问题,理应由她来承担责任。 今时不同往日,即使他说过以后要萧元凛继位,但以后的事太遥远谁有说得准呢,况且世间男子谁不想留下自己的子嗣……他坐到了如今位置,想有自己的孩子,这很正常。 他为她付出太多了,有这几个月的纯粹的情爱,足够了。 哪怕是……他要和别人欢好,她也认了。 在太医院门口,宋旎欢收了伞往里走去,刚迈进门槛,就闻见淡淡的药味,大堂正中间挂着很大的一个“悬壶济世”提匾,还有高至屋顶的密密麻麻的药柜子,另一边的炉灶上咕咕噜噜地煎着药。 宋旎欢往里走去,只见那银发青年在高高的药柜前坐着,手边是翻了一半的医书,那医书陈旧,有些年头了,看起来像是古籍。 他刚写完方子,视线落在药方上,正对照着古籍在灯下仔细查看,一会儿拿起手边的药放在鼻子前细嗅,又将药放在秤盘上秤。 一举一动像模像样,宋旎欢一时觉得如果他不做皇帝,或许是个名医呢。 谢檀的眉头始终紧蹙着,太认真,都没有听到有人来,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 “陛下。”霜华轻声唤道。 谢檀这才抬起头来,仍是冷淡的神色,却在看到宋旎欢时,凉薄的眼眸中有了笑意,“你怎么上这来了?” 他从药柜后走出来,将暖手的汤婆子递给她,拉着她在煎药的炉子旁坐下,“怎么了,想我了?” 红泥小火炉暖暖升腾,药香四溢。 宋旎欢道:“我都知道了,你以后别喝那药了。” “知道了?”谢檀看了霜华一眼,叹道,“霜华真是个忠仆。” “清昼哥哥。”她唤他,看着他平静道,“我若无能子嗣,你可再寻一姬妾,不必如此糟践自己的身体。我虽不通药理,却也知道是药三分毒,如今天下都在你身上系着,容不得闪失。若是前朝那些人知道你、你竟喝那药,怕是要说我是祸国妖妃了。” 谢檀愣了片刻,道:“当真?你愿意?” 宋旎欢抬眸,看着他,“愿意。” 他捧住她的脸,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可我不愿意。” 一直伪装的平静再也绷不住,她眼眶酸涩,看着他不说话。 “我只要你,你忘了?”谢檀捋着她的一缕长发,拥她在怀,“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即使是你觉得不该做的。我喜欢你情绪外露的样子,不喜欢你现在这般。” “现在告诉我,你要让我去找别人么?” 一股难言的酸楚冲上鼻腔,她埋首在他怀中,摇了摇头。 “既如此,这样的话就别再说了。我为你做什么,是我自愿的。”谢檀亲了亲她的发顶,“我只要欢儿给我生的孩子。” 宋旎欢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这时殿外传来了太监的通报声:“陛下,陛下......宋公子他、他又不好了!” 小太监一边喊着一边走进来,当他走到门前看到脸色苍白如纸的明德夫人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错,顿时吓得浑身发抖,像个筛子一样颤抖不停。 皇帝曾明确下令,严禁将宋澜止病情恶化的消息告诉明德夫人。 宋旎欢只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头顶一直蔓延到脚底,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 她试图站起来,但由于双腿发软,差点摔倒在地。幸好一旁的谢檀眼疾手快,紧紧地扶住了她。 然而,宋旎欢毫不犹豫地挣脱了谢檀的手,快步走向前,紧紧抓住小太监的衣袖,焦急地问道:“他怎么了?” 小太监看了一眼皇帝,欲言又止。 宋旎欢厉声呵道:“我问你他怎么了!” “宋公子又吐血了,止也止不住……”小太监低声道。 下一刻,宋旎欢撒开了小太监的手,向澜止所在的宫殿奔去。 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 怎会突然吐血止不住…… 她不敢细想,急火攻心,脑袋里乱哄哄绞作一团,只知道只一个劲儿地奔跑,冰冷的风灌进腔子里五脏六腑冷了个透,喉咙却灼热像是要炸开。 “上来。”谢檀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坐銮驾过去,更快。” 第247章 我当然想你 宋旎欢早就想到有和澜止分别的一天,却总是心存侥幸,希望这一天来得更慢一些。 此刻,宋澜止脸色灰白,那不停涌出的鲜血尤为刺眼。 宋旎欢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出来。 谢檀握住了她的手。 这些日子,他都一头扎进太医院里,他不信邪,不信宋澜止就这么药石无医了。 可事实证明出身于杏林世家的太医院医正说得没错。 的确是没办法了。 好不容易止住了血,人还有气,这会儿也不必避着明德夫人了,太医院的跪下说道:“禀陛下,宋公子的情况暂时稳住了。但如此……如此下去,恐怕得准备着后事了。” 宋旎欢知道,谢檀和太医院都尽力了。 她走上前去,“我看看他。” 谢檀却怕她看了被褥下澜止的身体更要伤心,这些日子她过来,都是婢女巧妙地接过原本她给澜止活动关节的活,澜止衣袖下溃烂的皮肤,她是没见过的。 谢檀面色不豫地拉住了她的手。 宋旎欢坚持道:“我想过有这一天的。陛下,我在多年前就面对过生死了,方才只是太急了才没控制住。放心。” 她在不熟悉的众人面前是唤他陛下的,礼数周到,要做什么,都要得到他的首肯。 谢檀看着宋旎欢悲痛又倔强的目光,叹了口气,伸出手牵住她,“我陪你。” 宋旎欢点点头。 她走到澜止榻边,方才事出紧急,婢女和太医们一顿紧急处理之后并没有来得及将澜止溃烂的皮肤掩盖住。 施过针的地方溃烂得尤其明显,离得近了还能闻见一股子难闻的味道。 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握住弟弟的手,许久都没有说话。 太医们都退了出去。 谢檀说:“太医们早就说没法子了,我不信,翻遍了医术,的确是……没办法了。我怕你伤心,总想着能瞒一日是一日。欢儿,你可怪我没早些告诉你?” “不怪你。”宋旎欢说,“让我静静。” 谢檀站了起来,往外走。 到门口时,他又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那单薄的肩背隐隐颤抖了起来。 宋旎欢一个人坐在澜止榻边,直到天色黯淡,直到有婢女来唤,说是宫里簪花宴开了,她若不想去,可以不去。 她站起身来,跟着婢女往簪花宴那边去了。 她知道谢檀为她做的一切,他允许她任性,但她不能让自己再这样任性。 他为了澜止,也做得足够了。没办法了。 他办的簪花宴,本就是想让她在群臣命妇面前露露脸,她不能拂了他的意。 一路上,她努力不去想澜止本不该落得这个下场这件事。 不去想那少年,戴着枷锁,还对她微笑让她别怕。 不去想他脱掉枷锁,在那不毛之地是如何活了下来。 不去想他明知她不记得他,还围着她,想法子在她身边保护着她。 她还没与他相认。 她永远也没办法与他相认了。 不去想,就不会悔恨。 也不会愤怒。 更不会恨自己,恨不得杀了那人。 谢云霁和谢云玠一同离开了谢府,往宫门的方向去。 此番簪花宴,谁都知道皇帝的目的是什么。 谢檀要将宋旎欢扶上后位,志在必得。 在宴席之上,他却没看见宋旎欢,皇帝也神色恹恹。 谢云霁此番归来不愿再像从前那样长袖善舞,觥筹交错之间的奉承恭维只让他觉得厌烦。 还有皇帝的嫡系北境将领抱团,在言语上没少呲哒他。 他借着醒酒的借口,往宫外走,想先行离去了。 一轮明月升得老高,出了京华门,到了和内宫的交接处,便看见了水色的宫灯下,心心念念的人。 她步履匆匆,正往簪花宴所在的朝阳殿走。 他那样想她,她如今就在眼前。 如果能再触碰到她,再与她说说话,再抱抱她…… 宋旎欢抬腿迈上台阶,忽然感觉有人拽住她,往甬道旁的抱月楼里拖。 她骇然回头,竟是谢云霁。 他怎会在此处,也是来参加簪花宴的吧…… 这离朝阳殿很近了,朝阳殿周围都是守卫的禁军和往来的贵妇,如果她出声,禁军定会赶来。 谢云霁并没有捂她的嘴,他赌她不会引人过来,赌她还顾念他。 果然,宋旎欢压低声音道:“你干什么?!” 谢云霁心里高兴,并不回答,对一旁看呆了的霜华道:“上一边等着去。若是声张,我请旨让你还回谢府来。” 霜华就这么惊愕地看着谢云霁将宋旎欢带进了漆黑未点灯得抱月楼。 抱月楼是前朝皇帝为吐蕃妃嫔所盖的宝楼,祭祀用的,现在已完全废弃了,只初一十五有太监来定期扫撒。 抱月楼里没有点灯,只有月华的清辉洒在地面上。 二人在黑暗中,沉默许久。谢云霁似乎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松开了抓着她的胳膊。 他一松手,宋旎欢便提裙往外走,却又叫他拉了回来。 他太害怕她走了,这一拉,没收住力,将她扽得疼了。 她终于忍不住低呼:“你要干什么?不怕人看见么,谢大人?” 谢云霁看着她道:“谢大人?明德夫人这一声谢大人,真是戳进我心里了。这里没旁人,别跟我这么生份。” 方才因为澜止而对他起的恨意又燃了起来,宋旎欢冷冷道:“那我该怎么对你?我该把那些人喊来,当即治你个祸乱宫闱的罪过,连带着谢家满门抄斩?” “你不会。”谢云霁目光灼灼,“你要是想,刚才就喊了。告诉我,为什么不喊?” 宋旎欢道:“我不想让他伤心。” 是啊,在看见那如松如竹的背影时,她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无论谢云霁要对她做什么,她都不想让谢檀伤心。 谢檀若是看见她和他纠缠不清,定是要难过的。 所以,她没有喊。 谢云霁全然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仿佛有重石击在心上,心底的不甘和愤怒更胜,他忍不住握住她的双肩,咬紧牙关道:“你当真就这么忘了咱们的过往?我只要你一句话,他是不是强迫你了?他不在的时候,你想不想我?” 他这样问,她只觉得可笑,她告诉他:“陛下半分也没有强迫过我,都是我自愿的。我本就应该嫁给他,是你从中作梗,和你的那四年本就是错的!若没有你,澜止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当然想你,想杀了你,无数次!” 她看着他的目光,在月光下像是淬了毒。 第248章 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让人发现么 听闻她的话,他才发现他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坚强。 她的几句话,就能让他痛彻心扉。 若不是进宫需下了兵器,他真想递给她一把剑让她往他心窝里捅,她对他长久的恨需要纾解…… 纾解过后,若他能侥幸活着,她是不是就能原谅他了? 谢云霁本来就是个凉薄的人,鲜少大喜大悲,她就是这样能够叫他痛不欲生。 他的眼神暗了,只觉得心脏如遭受了重击,仿佛听见心头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他喉间发涩,涌上来血腥之气难忍。 谢云霁掏出手帕掩住唇角,眼前也有一点花。 她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踮起脚尖透过窗棂看着不远处的灯火辉煌,道:“我要过去了。你还要回宴席上么?你晚些走,别和我一同进去。” 她这样避嫌…… 宋旎欢看见竟有人影提着灯笼往这边来了,低呼一声急的不知该怎么办。 谢云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妇人带着婢女提着灯笼正往这边来,守在门口的霜华怕她撞破他们的事,正斡旋着将那妇人往另一边领,可那妇人执着得很,非要进来看看。 争执间,宋旎欢急的不行,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只见病弱青年忍俊不禁,下一刻,他将她揽在臂弯里,闪进了巨大佛像后面的柜龛里。 她试图挣扎,他却紧紧钳制住她的腰,低沉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迫不及待想被人发现么?” 柜龛里是放洒扫工具的,空间本就不大,他的手停留在她纤细的腰间,将她紧紧勒向自己,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她的温度,都是他思念了太久的。 霜华终究败下阵来,那妇人提着灯笼带着婢女进来,边走边呼唤:“绣虎、绣虎?” 听名字,像是个在寻找狸奴。 “就朝着这边跑了,怎么找不见了呢!?你们来去那边!若是再找不见,宴席结束了我可得出宫去的,我的绣虎啊……” 凄迷的月光从柜子顶的气孔照进来,谢云霁垂眸看去,宋旎欢吓得脸色煞白,显得那红唇更加诱人,她想与他保持距离,奈何柜子里空间太小,只得身体僵硬的和他贴在一起。 从柜门缝里能看到那妇人一步步朝他们靠近,宋旎欢心跳愈发地快,脑海中想着的都是一会儿如何和谢檀解释,她和谢云霁本没什么的,现在躲在这样狭小的地方,倒像是他们真的有什么放不下的私情…… 那人越走越近,宋旎欢干脆瑟缩着闭上了眼睛。 谢云霁唇角噙着笑意,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 还是这般可爱啊…… 怕什么呢,那妇人若是发现了,杀了她就是。 只是……好像不杀她更好一些。 干脆就让谢檀发现她与他有私。 想到这,他松懈了下来。 仿佛是要察觉到他的意图,宋旎欢抬起眼,眼神锐利地看向他,手臂下意识地拽紧了他的衣袖。 谢云霁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他眉眼含笑看向她,指了指自己,无声地对她说:“吻我。” 平日里温润如玉,端方知礼,都是假的。只有他才知道,深埋在心底的那些恶趣味。 他不打算放过她。 她愤怒地看着他,他的手放在柜门上,随时都可推开…… 看着她气的眼尾发红却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还是心疼了,刚想说算了,她却凑上来直愣愣地吻上了他的唇。 两年了。 两年。 七百多个日夜。 这思念太久太久了。 是她的气息,熟悉又陌生的吻。 时间仿佛停滞了。 谢云霁心乱如麻,五味杂陈,竟忘了下一步的行动。 二人的唇瓣贴在一起。 宋旎欢睁着眼睛看着他,泪珠子啪啪地掉落。 他却欺得更加紧了,清瘦的手有力地扣住她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他感受不到她的一丝留恋,只有麻木和冷漠。他想撬开她的唇,她却死死咬着牙关。 他尝到了她的眼泪,难以言喻的苦涩和无奈。 “在那儿,那儿有一只猫!”霜华的声音自殿外传来。 那妇人果然提着灯笼闻声而去。 灯笼的光晕渐远,殿内恢复了黑暗。 谢云霁的吻在她唇齿间肆虐。 喘息,争夺,反抗。 他那样动情,紧蹙着眉头,都是爱而不得的痛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弥补这些年来对她的思念和他所遭受的苦难。 他感觉她在颤抖,是生气么? 生气吧,再生气,他也不会放开她。 他只想要的更多。 宋旎欢忽然松开了齿关,谢云霁来不及暗里欢喜,迎接他的就是嘴唇上传来的剧痛。 她咬了他。 他的血将她的唇染得有种妖异的美。 他看着她满意地笑了。 “啪”地一声清冷的脆响在殿内响起。 她气的打了他一巴掌,丢下一句:“疯子!” 推开柜门,踉跄着往外走。 谢云霁急切地拉住她,“这就要走?” 她整理好乱了的头发,将衣裙拉整齐,看着他冷冷道:“下次你若是再如此,我会杀了你。” 他却笑了,“好。” 宋旎欢不再看他,转身就走。 谢云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有法子救宋澜止。” 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尤为好听,低沉清冷,像是羽毛温柔的拂过心间。 宋旎欢忽然想起,多年前他在松间明月堂时,就是如此给弟弟妹妹们讲学的。 过去的回忆总是会在某个时刻触发。 她讨厌这种感觉。 她的脚步未停,继续往外走去。 谢云霁却走过来拉住她,将她拽回了抱月楼,回身将门重新插上,靠近她道:“宋澜止命不久矣,你都不管了么?” “既是我害他如此,我就会想法子把他治好还给你。” “我找的人不是什么游方郎中。你再恨我厌倦我,我作保的人,你当真信不过么?” “你若不信,大可向太医院打听,听说过神医旬方没有。” 她沉默下来,思索片刻,看着他道:“那神医可知澜止状况?” 谢云霁换了个暧昧的语调,俯身在她耳边道:“只要没死透的,他都能救。何况是我的妻弟,他定会尽十二万分的努力。” 第249章 明月直入 听到“妻弟”这两个字的时候,宋旎欢那原本还算平静的面庞瞬间笼上一层寒霜,只见她毫不犹豫地用力推开眼前之人,语气冰冷如霜地道:“什么妻弟?我与你早已恩断义绝,难道这点你还不清楚吗?” “我知道。”他站在如水般的月光之下,眼眸幽幽地凝视着她,声音仿佛从幽冥深处传来一般,“你啊,还是如此狠心。说要与我义绝?可我并未答应啊。” 在他心中,她永远都是他的妻子…… 尽管他心里很清楚,如今的她已经不再在意自己,那颗心也早已经归属他人,但在他这里,她始终只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她是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进门的妻子,这个事实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宋旎欢实在不想再和他没完没了地纠缠这些说也说不清、理也理不顺的事情,索性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询问道:“那神医什么时候能过来给澜止看诊呢?” 就在这时,谢云霁的目光突然滞住,死死地停留在她的脖颈之间。 原来,那高高竖起的衣领下面若隐若现着一小片暧昧的红色痕迹。 他当然清楚那是什么。 刹那间,谢云霁的双眸变得阴冷无比,仿佛能喷出冰碴子来。 他猛地伸出双手,不由分说就将宋旎欢推向一旁的窗棂,力道之大使得她险些站立不稳。 紧接着,他逼近她,咬牙切齿般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居然让他碰了你?!” 每一个字都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样,充满了愤怒与不甘。 宋旎欢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谢云霁在她印象中是君子如玉,端方肃正的,即使再不悦都保持着一份风骨,从未有过这样杀气腾腾的模样。 她往边上靠了靠,心里害怕却还是表现出倔强的模样,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下一刻,谢云霁一手控制住她的肩,一手将她的衣领扯开。 月光下,她的皮肤如象牙般,白皙,莹润,只那纤长的脖颈、单薄的雪肩上都是扎眼的红痕。 霎那间,谢檀与她在帐子中交缠、吮吸、颠簸的画面扑面而来。 他的眼眶红了。 她鸦青的乌发曾迤逦在他胸膛,她羞涩嗔怒时的百媚横生,叫他忍不住想要的更多,却又怕弄疼她一直收着力道。 无数个亲密相接的夜晚,缠绵悱恻的清晨…… 现在都被另一个男人所侵占。 她和谢檀,竟真做了夫妻…… 谢云霁的心堵的难受,酸涩之意填满四肢百骸,胸腔中像是被尖刀搅动,血腥之气更甚。 宋旎欢一把拨开他的手,将衣领紧紧拉起,往后退了半步,警惕道:“这是在内宫!你要干什么?!你若再这样,我就喊人过来了!” 谢云霁看着她冷冷道:“我要干什么……呵,你身子都是我破的,我有什么不能干的?” “啪”,她的手臂高高扬起,又是一巴掌。 他抚过被她打过的地方,火辣辣的,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谢云霁压下心中的怒意,深深吸了两口寒凉的空气,看着她道:“我与你都是婚后才行房,他若真是珍视你,为何不等到立你为后之后?” 然而,她说出的话更让他心碎,“你不必在我与他之间挑拨,是我主动的,我愿意的!” 夜里的风微凉,透过窗缝吹拂在心间,有什么悄然破碎了。 看着他受伤的样子,她心中浮起一种报复的快意。 半晌,谢云霁抬起眼,苍白俊美的脸上有冷酷的笑意,“你若想要宋澜止活着,明晚,宋府见。你一个人来。” 他从未想过以此来向她讨好处占便宜,可她那伤人的话说出来,他就话赶话地跟上了。 * 簪花宴自然是没去的。 宋旎欢回到毓秀宫后,跟谢檀说要搬回宋府去,想让宋澜止最后的日子在家里度过。 谢檀什么也没说就答应了。 翌日一大早,便将澜止从宫里挪了出去,与之一起的还有太医院几位太医和伺候惯了的婢女,在宋府中随时备着。 御书房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动。 门口的太监们噤若寒蝉。 周忠正有要事要报,在门口被扔出来的砚台险些给脑袋开了瓢。 还好在北境时练了身手,将朝自己面门飞过来的砚台稳稳接住了。 “这是怎么个事?”周忠问一旁候着的陈良。 “皇上不叫人进去伺候,没人敢进去。周大人要奏的事不着急,暂且等等吧。”陈良似笑非笑道,“咱家也是为您着想。” 周忠纳罕的很,谢檀并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当年在北境那么苦,被老兵欺压、被抢军功,甚至被敌军诈得围困住好几天,谢檀都没有这么失态过。 听见里面动静小了,周忠迈进门槛,对陈良道:“烦请公公通传。” “兵部侍郎周忠周大人觐见。”陈良唱礼道。 皇帝没做声,但周忠管不了了,撩袍就往里进。 刚进里间,就看见遍地狼藉。 谢檀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周忠将怀里的砚台奉上,道:“参见陛下。” 谢檀眼睛都没抬,好像气到了极点,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了?这上好的砚台啊说扔就扔,我瞅着这是个老物件。”周忠道。 提到砚台,皇帝的眼睛终于动了,锋利地看过来,咬牙道:“好得很,真是好得很啊……我为她寻那么多宋府的东西巴巴送过去,她说走就走,这是要出宫和谢云霁过日子去了!” 周忠这才知晓这砚台是宋府的老物件,连忙小心翼翼地将它交给一旁伺候的陈良,然后起身对皇帝道:“这是怎么说的?” 谢檀的脸色发青发白,显然是气急怒急,撑着桌案咬牙切齿道:“她表面上答应做朕的皇后,谢云霁一回来,她就和他不清不楚了,她把朕当什么了?朕不求她对朕如何深情真心,只求她不要愚弄朕,朕就这么不值得她的真心么?” 昨夜簪花宴后,吏部侍郎家的夫人找猫的功夫见到了明德夫人身边的霜华,谢云霁也是在那时离席的。 这两件事本来没什么牵连。 可第二天宋旎欢便说要带着澜止搬出去。 他知道他不该怀疑,可偏偏这皇城里的事没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他在宋旎欢面前总是不自信,总是患得患失……只要跟她有关的人和事,他都格外在意。 那个时辰,霜华无缘无故怎么会孤身一人在抱月楼? 唤过来一问,没几句就招了。 原来她真的背着他,见了谢云霁。 周忠不知该如何宽慰,心里想的却是女人家总会记得自己的第一个男人,谁让皇帝没赶上呢…… 可话不能这么说,只俯身拱手道:“皇上息怒,息怒。依臣看来宋娘子不是那样的人,她若是有心玩弄您,先前何必跟您较那么长时间劲儿?不如一开始就从了您。现在宋娘子行为反常,必定事出有因,若是谢大人强迫她,她一弱女子又没什么实权,怎么反抗呢。” 皇帝的目光依旧冷冷的,苦笑了下,“可她有朕。她为何什么事都不跟朕说?朕就这么不值得信任么!” 他又恼又怨,委屈和不甘将他折磨的彻夜难眠,还得装作不知道,清晨起来就安排人手好好地将他们送出宫去。 他想亲眼看看到最后一刻她是如何选择的。 可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的心都像是被碾碎了似的。 这个女人让他痛苦失望,却又不甘心她对他的感情比不过对谢云霁的。 暴怒过后,谢檀理清了思绪,狭长的眼睛隐隐泛红,一字一句对周忠道:“带人,今夜围控宋府。” 第250章 会说话就多说 “围控?”周忠迟疑道,“怕是不妥吧……” 围控就代表着要带不少人过去,还得是天子亲卫中的精锐,那动静不会小。如此大张旗鼓地过去,是要做什么? 要围控谁? 皇帝冷冷道:“怎么不妥?” “皇上您要做什么啊?您要是恼了那宋娘子,随便打发人过去一杯毒酒一条白绫即可,何必这样大张旗鼓?”周忠瞅了眼陈良道。 东厂不是最擅长做这事了么。 陈良深吸一口气,心中暗啐一句。 “谁说我要杀她了?”谢檀气得从桌案上找了支笔掷过去,“你猪脑子么!?我杀她作甚!” “她出了宫,谢云霁必然会有所动作。今晚,传令锦衣卫,朕不能再让谢云霁活着了,他必须死。” 他恨透了自己的犹疑,也恨这帮办事的奴才办事不力,若是在民间就将谢云霁击杀,他还有机会来宫里见她么? 他现在不仅回来了,还有恃无恐地进宫来勾引未来的皇后。 这种藐视皇权的人,留着作甚? 他如今是皇帝了,想杀他太容易了。 他早就该死了。 陈良跪了下来,道:“这差事是奴才没办好,请皇上给奴才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今晚,东厂必然将谢云霁一举击杀!” 锦衣卫和东厂向来不对付。 陈良哪能一错再错,今晚势必要完成皇帝的任务。 周忠一拱手,领命跪安了。 皇帝和谢大人的恩怨早晚要了结,这其中对错谁也说不清,但成王败寇,现在是皇帝当权,皇帝杀心起,谢大人必须死。 只难办就难办在,这事要避开明德夫人。 到底是前夫,即使再多恩怨横在中间,看着曾经相爱过的人死在现任手上,怕是这个结永远也过不去。 周忠在府里坐了许久,天色眼瞅着一点点暗了下来,佩剑起身,换上夜行衣,头也不回地往外面去了。 * “一群蠢货,想闷死病人吗?”旬方不客气地骂宫里来的那些丫头,一边到窗前将帘子卷起,推开窗,“他又没染风寒,门窗关这么紧作甚?” 宋旎欢尴尬道:“是我,我吩咐的……” 即将开始看诊,宋旎欢挥了挥手,示意婢女们退出去。 “你?你又是哪个?一点医理不懂就敢擅自照顾这样的病人?”旬方不悦道。 等在外间的谢云霁听得旬方的训斥,赶紧从外间走过来,帮着旬方把窗子打开,“她不知道,你不要说她。” 旬方愣了一下,了然道:“她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亡妻?这不活的好好的?” 谢云霁咳咳两声,微微点点头。 旬方行医多年,什么样的疑难杂症没见过,宋澜止这样的病人呼出的气息都是浊气,不保持空气流通,这浊气就又回了体内。 给这样的活死人看诊,诊金是一回事,他愿不愿意又是另一回事,而这次他同意过来,是谢云霁拿两本绝版医术换来的,所以他底气足得很,气势不能丢,“她是大罗神仙也不能这么关着窗户,我说她说错了?我又没欺负她!你不好这样护短的……” 旬方没别的缺点,就是嘴碎。 谢云霁刚开始还忍着,最后终于耐不住,“旬方师父,我敬您让您是尊重您是长辈,您若是再这样啰嗦,就把那两本医书还回来!还有在谢府藏书阁您抄录的那些,可都不能带走!” 旬方想到谢府有着浩瀚典籍的藏书阁,就舍不得,要知道很多资源都掌握在这种世家大族手中,是不外传的,包括一些早已失传的医药典籍。 他刚想说什么,却听见一声惊呼。 只见宋旎欢泪珠子噼啪地往下掉,手忙脚乱地用帕子捂着宋澜止的嘴,“他又吐血了,又吐血了!” 旬方不紧不慢走过来,示意宋旎欢上一边去,搭上宋澜止的腕脉,“让他吐。” 她愣住,下意识看看谢云霁,谢云霁对她微微点头。 在来此之前,她曾去太医院打听过旬方神医,果然,太医院医正告诉她说在数百年前,太医院的确被旬氏所包揽,可因为一些不可言说的原因,旬氏一族被赶出宫外,百年荣宠,一朝断送。 之后旬家归隐,志在江湖草野。 除了从宫廷中带出的秘方外,还有百年传承的经典方子以及在民间累积的许多偏方,比如鬼门十三针。 关于旬家,太医院医正说了不少,尤其是对于鬼门十三针,更是心向往之。 至于为何被赶出宫外,他不便说,宋旎欢也能猜到,无非是宫廷阴谋,让太医顶了锅。 经过打探,对面前这鹤发童颜的老者,她心中是敬重的。被他说这么几句其实没什么,只要他可以治好澜止。 可澜止还在不停的吐血,旬方只是点了他几处穴位,任他往外吐着血。 宋旎欢急得不行,道:“大夫,您为何不动?他这样吐血……” 旬方伸手探了探宋澜止的额头,不愿解释,可看谢云霁阴冷的一张脸,又叹了口气解释道:“在宫里,是不是他一吐血就给他用止血的药,就用针封住穴位?” 宋旎欢点点头。 “只知道止,不知道治。”旬方嗤笑道,“不让他把腔子里的那些淤堵吐出来,只能烂在里面,用什么药也不好使。” 宋澜止的脸成了青紫色,呼吸也急促,骇人的很。 “不怕,我给他点了穴道,呛不死他,现在需得往外吐干净。”旬方道,擦了擦手,又看向宋旎欢,“她,是不是也有毛病需要我治?” 谢云霁的眼神陡然亮了一下,脸色却没变,点头,“师父记忆超群。” 他那时以为宋旎欢死了,跟旬方说过如果能早些认识他就说不定能治好她的不孕之症。 没想到,还有机会。 “少揶揄我。”旬方哂笑,又收了笑脸,对宋旎欢道,“诶,你过来。” “做什么?”她防备地往后退了半步,“我弟弟怎么办?” “我都说了让他吐一会儿。你男人让我给你看看不孕之症,他可担心你呢,多少次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口里念得都是你的名字。到最后我以为他死定了,你猜怎么着,我易容成你的模样,才让他有了求生的意志,这才救了回来!”旬方道。 谢云霁暗自决定要再多送旬方几本医书,会说话就多说点。 第251章 他死之前也要将她带走 宋旎欢虽然对旬方称呼谢云霁是她“男人”很是不满,但从短暂的相处中发觉此人是个不守规矩且不按套路出牌的,实在无需与他争辩。 她看了眼宋澜止,见他脸色已慢慢恢复红润,吐出的血也从黑色变成了鲜红色,当下放心了不少。 她问:“他怎么了?” 这个他,是指谢云霁。 谢云霁倏地看向她,风轻云淡道:“没什么。” 宋旎欢不说话了,拿眼睛盯着他。 他没办法,只能简单解释道:“中了毒。” “你这说的倒是简单,你要只是中了毒,我能费那么大劲儿才治好你么?”旬方不满道,斜楞了一眼他,“是谁先是跳了江,落水受了大寒,又不管不顾身子没恢复好就一顿瞎折腾,在这个前提下,才是中了毒。” “你都不知道,他被送到我这来时气若游丝,诶,跟你弟弟差不多!我把他衣服扯开一看,嚯!胸口还那么一道疤,伤及心脉了,毒素才蔓延的那么快!” 她脸色一白,她知道他胸口的疤痕是怎么回事,“跳江?为什么?” 不是被河工暴动袭击么? 谢云霁把头扭过去,“没什么,当时河工暴动,不得已为之。” 他没有说实话,还是不想让他的软弱暴露在他面前。 他想让她想起他来,都是好的一面。 从昨夜到现在,他几乎没有合眼,因为闭上眼睛就是她脖颈处,胸口处的红痕。 她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已被另一个男人占据…… 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灼心之感。 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将墨兰留宿以此来气她。 她也是这样的感觉么? 只是后知后觉,他才明白自己曾经是如何伤害了她。 一切晚矣。 她已是谢檀的人,甚至和谢檀里应外合,今夜就要将他格杀! 她还是这么狠心啊…… 他在来之前,暗卫就给了消息,说是北镇抚司人员调动频繁,东厂也有所异动。 练家子和平常人不同,在来的路上他隐隐感受到了宋府周遭的杀意,还有身影在树丛中窜动,料想是皇帝亲卫已将宋府包围了。 病弱的青年苍白俊美的脸上隐含着冷酷和杀戮的气息,心痛的不能再痛了,已然麻木。 他本可以不来。 可他想见她。 而且他答应过要治好她的弟弟,这是他的承诺和该弥补的过错。 旬方的催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过来啊,你到底想不想要孩子了?” 谢云霁看向宋旎欢,劝道:“来让师父给你好好看看。” 宋旎欢当然想有孩子,在子嗣上的艰难伴随了她这么多年,怎会不想给谢檀生个孩子呢。 他不愿她喝那些苦药,自己在喝。想到这,她就心疼的难受。 宋旎欢将手腕递过去。 旬方搭上她的腕脉,“可是曾孕育过却未生产?” 宋旎欢点点头,脸色微变。 “恢复的不错。”旬方道。 宋旎欢知道这是谢檀的功劳。 旬方沉默片刻,看向谢云霁问道:“你不是说,你给她用了那什么窑子里不让女人有孕的五毒散么?我看她这身体没什么沉滞之感啊,脉象平稳,也无血虚之相。虽说不上是敦厚,却也不是什么孱弱的不易受孕之体。” 宋旎欢直勾勾地盯着他。 谢云霁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没想到旬方竟在这说漏了嘴,将他年少时曾让人给她灌了绝育汤药的事说了出来。 那时的他太年轻,对一切充满了恶意,全然没有看清自己内心对她的关注到底是源自于什么,只知道她进了那种脏地方,就别再带个小脏东西出来。 深刻而隐秘的痛这些年一直纠结在他心间。 此事瞒了这么久,还是被揭露了出来。 她仍是冷冷地盯着他,眼里都是讽刺和愤恨,“你到底还做了多少我不知道的恶事?” 原来在谢府时的那些愧疚不安,那些彻夜难眠,和一碗碗灌进去的苦药,都是拜他所赐! 他还若无其事的装作怜悯她、理解她,给了她恩典似的不计较! 宋旎欢撒开旬方,走到窗前背过身去坐下,无力地闭上眼睛不愿再看他一眼。 她只觉得心里抽搐,四肢百骸发僵,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都是与谢云霁的过往,和在谢府时难言的压抑岁月,她为自己不值,为那些年为谢云霁流过的泪,为对他情真意切的爱不值。 他根本不值得…… 谢云霁看着宋旎欢的背影,她单薄的肩膀轻轻颤抖着,是在哭么? 伶仃可怜的一个人在哭,没人疼爱一般。 他想探身把她抱在怀里,想抱着她低低的哄。 可他们之间解不开的误会、隔阂太多,他自己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先前知道她身子给了谢檀,又得知她和谢檀设了计要在今晚杀他,他又恨又气,恨的心都在滴血,她和他此生已经如此遗憾了,她将身心都给了旁的男人,他恨不得杀了她,自己临死前也得把她带走! 他但此刻见她这幅样子,他除了心疼无话可说。 什么不甘、杀意、妒意,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满心满眼只剩下她纤细伶仃的身影,压抑的低泣声。 她的痛苦像是能够传染,她断续的哭声连带着他的心抽搐着疼,他可以感同身受她的痛苦。 该怎么办才好…… 该拿她怎么办? 他和她,该怎么办…… 旬方收了金针,那金针的尖尖都是黑血,在银盘里静静躺着,“行了,他的命暂时保住了,若想要让他醒来,还得从长计议。在这个地方,弄不了。我得带他回药王谷去。” 宋旎欢抬起手擦干眼泪,转身走过来,神色冷淡而疏远,问道:“药王谷在何方?为何在这治不了?” 旬方见她哭得鼻尖眼眶通红,就知定是谢云霁做了什么伤害她的事,便多了几分耐心,“药王谷在昆仑山下,种了一些连大内都没有的草药,还有鬼门十三针我也需回到药王谷才能施展。” “治你弟弟的病,万年寒冰所制的玉床是必须之物,玉床只有药王谷中有,那玉床是极寒之物却也有玉的温润,最适合他这样的情况,需得将他的五脏六腑冻住,以免再溃烂恶化下去,之后再用谷中药材辅以理疗。” 旬方很少给病人家属解释这么多,这还是头一次。 话说完,他瞥了眼谢云霁,赫然看见那病弱的青年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出神,面目狠戾,目光阴寒。 旬方的右眼突突地跳,窗外有什么? 第252章 我不会觉得你可怜 皇帝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冰冷而锐利,紧紧地盯着宋府那扇紧闭的大门。 此时的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寒风凛冽,夹杂着细雨,一股脑儿地吹向人的脸颊,仿佛要钻进人的骨头缝里,让人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这种寒冷不仅来自外界,更像是从心底深处涌起的绝望和不安。 谢云霁已经进去好一会儿了,但那扇门始终紧闭着,没有丝毫动静。 谢檀焦急地等待着,心中充满了焦虑和不安。 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正在做些什么。难道真的是旧情复燃吗? 她就这样与谢云霁重新走到一起了吗? 这让谢檀心如刀绞,仿佛被放在烈火上炙烤一般痛苦难耐。 他的这一腔热忱和真心,就这么付诸东流了么? 明明没过多久,谢檀却觉得度日如年,他觉得自己就要支撑不住了,心里像压着大石头,压抑地喘不上气。 皇帝焦灼的心好像也将身旁的随从沾染。 周忠蒙着面道:“您来了,我们这还蒙面就没意义了啊。” 倒不如直接冲进去算了。 可人家谢大人一没犯什么事,二才授了一品大学士,凭啥要杀人家啊…… 谢檀怎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但若自己不来亲眼看看,他是不会甘心的。 他总是在对待她的时候束手无策。 而宋府内,宋旎欢还在询问着不去药王谷治病的方式。 谢云霁的目光落在她纤细洁白的脖颈上。 那么纤细,他一出手,就可掐断。 他内心的恶念压不住,他想将她带走,碧落黄泉,他都不能再和她分开! 谢云霁的眼神在漆黑的夜色中慢慢凝聚,暗自调息内力,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天都在按时吃药,但他自己都感觉得到身体的亏空太多,需要很长时间来修复才行。 像他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对战外面的那些锦衣卫不是没有胜算,只是……他坚持不了太久。他还有暗卫,那杀手组织一直震慑着中原和西域,培养出的杀手的能力他是信得过的。 只是不知,谢檀能动用多少人来杀他。 谢云霁估计着外面的埋伏和自己实力的悬殊,脑海中闪过万千思绪。 谢檀啊,真是沉不住气。 他才回来多久?就迫不及待,不惜在云京内动手将他除掉。 云京不比江湖草野,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就不怕惹人非议么? 谢云霁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笑容,疯狂又诡异。 “我弟弟若是去了药王谷,您有几成把握?”宋旎欢道。 旬方想了想,伸出手比了比,“五成。” 宋旎欢深深吸了口气,五成把握,对于一个必死之人来说已是天大的希望。可还有另外五成…… 也就是说,澜止这一去,很可能就回不来了。 她垂眸看去,沉睡的青年俊美的面容苍白如纸,眼睛紧紧闭着,锦被下的身体瘦骨嶙峋,连她这样不懂医术的人,都能看出澜止的生命之火就快要熄灭。 她坐下来,将昏迷之人的头颅抱在胸口,声音含着痛惜和悲痛,“澜止,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姐姐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听着她的话,谢云霁只觉得心里的刺痛和悔恨无法再承受。 他走过来,想要劝慰她,但他还未开口,她就冷冷道:“滚。” 她终究是知道了一切真相。 厌弃了他。 如他想象的一样。 他曾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自己的不堪,惧怕她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后就不要他。 终于成真了。 短短的一瞬,绝望、恼怒、痛苦冲击而来,仿佛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在呼啸:她不要你了! 这种剧痛让他浑身不自主的颤抖。 “你……非要这样对我么?”他艰难地开口,低哑的声音里有无法控制的绝望,“我曾做过错事,那是因为那个时候我、我并未察觉到自己对你的心意。人,是会改变的,旎欢,我……” 她打断他,“不要说了。” 泪水从谢云霁的眼角滑落,他受不了她的厌弃,失控地一把拽住她的腕子将她拽起来,“你看着我,你看着我!别这样对我!” 宋旎欢惊住,那样骄傲有风骨的人,终于在她面前崩溃。 “我不信你没有爱过我。”他眼尾泛红,执着地问,“为何短短两年,你就能再爱上别人?” 宋旎欢默默抽出被他紧握的手,看着他的眼神平静又悲哀,道:“我爱过。” “我爱的那个人,他温和端方、正直有抱负,是皎洁若明月的谦谦君子。” “我爱的那个人,他会给我碎银子打赏下人,给我亲手置办嫁妆,他教我自尊,告诉我不必讨好任何人。” “可我爱的这个人,不是你啊。”她无奈笑了笑,“是你给我制造的假象而已。” 谢云霁悲哀地看着她,她说的这些,他一直都明白的。 她爱他,但并不爱他的阴暗面。确切的说她爱的就是他给她制造的幻象。 她之所以痛苦,也只不过是因为幻象被打碎,觉得痴心错付而已。 黄粱一梦,留下的只是遗憾。 只是现在由她亲口说出,他还是心碎欲裂,情绪仿佛霎那间崩溃。 他看着她,眼里有压抑的痛色,手指在袖中握的骨节发白,他伸出手想再触碰她,可刚一触到她的衣袖,就被她一把推开。 谢云霁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喉间的血腥气再也压制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一直装聋作哑的旬方一个箭步上前,点了他几处穴位,“你这是干什么,明知道情绪不能大起大落,还要这样逼问她?你这么不爱惜自己,死了算了!” 谢云霁将唇角的血迹抹去,看着她不为所动的样子,心中的难过更甚,他甚至想要求她,求她看他一眼,别这样冷漠地对待他…… “我得说说你啊小丫头。”旬方叹了口气道,“有句古话叫人死债销,谢公子为了你都死了一次了,若不是搭上他师父,再命大的遇到我,他早就上阎王爷那报道了。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让你这样,可杀人不过头点地……夫妻一场不容易,你……” 谢云霁摆摆手,“别说了。” “什么叫他为我死了一次?”宋旎欢道。 “我刚才就说了,他在广陵的时候为了你挑了邑江!他以为你死了,就想跳下去一了百了,和你在地下团聚!”旬方理所当然道,“要不然你以为那区区几个河工,就能逼得他跳江吗?” 谢云霁压抑的咳嗽声传来,他苦涩道:“你与她说这些作甚?想让她可怜可怜我,再多看我一眼么?” “你活该。”宋旎欢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不会觉得你可怜。” 在他看不见的方向,她的眼眶却红了。 第253章 杀戮拉开序幕 似乎是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病弱青年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大夫,若是我弟弟跟您去药王谷,何时能归来呢?”宋旎欢道。 “那说不准,看他的身体状况吧。”旬方道,又看了眼谢云霁,“我在云京停留的时间太长了,谷里积压了不少事,得快些回去了。” “可否容我考虑一晚?”宋旎欢道。 她要想的事太多,澜止这一去,生死未卜,她若是不跟着去,可能这辈子就见不到了。她若是跟着去,该如何说服谢檀呢…… 旬方指了指宋澜止,淡淡道:“一晚?呵,你可知道这一晚上的时间对于他这样的病人来说有多宝贵?得了,我懒得跟你说了,明日一早我就出发回药王谷,你若是考虑好了,就自己把他给我送到谢府门口来。” 宋旎欢颔首,“多谢您。” 旬方将药囊收拾好,对谢云霁道:“答应你的事我做了,后面该如何,就看这小娘子的决定了。走吧,我跟你回谢府,再给你把药调整调整,你若是再这样情绪激动,哪天死了可赖不着我的药不好使!” 谢云霁点点头,在离开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去,再看她一眼。 她还是那样,坐在澜止榻前,目光专注地看着弟弟的脸,神思似乎游移天外。 他艰难开口道:“旎欢,若是我死了,你可愿为我戴孝哭丧?” 她像是没听到般,没有任何回应。 他死了心。 他现在只后悔,就该在她当初没了孩子寻死觅活的时候就杀了她,然后和她一起死。 这样两个人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罢了,罢了。 她好好活着吧。 谢云霁转过身和旬方一起向府外走去,在门口时,他停了下来,回头看向不远处亮着熹微烛火的居室,她没有跟出来,窗纸上投射的影子一动不动。 青年的眼神无限眷恋,那抹纤细的影子,是他此生都无法释怀的遗憾。 待回过头时,他的眼神变了,冷酷、决绝、黑暗,那是属于一个杀人者的眼神。 春夜的寒风呼啸卷来,吹走了他的软弱和眷恋。 他将旬方送上马车,告诉他先回谢府。 旬方不放心,“你又要做什么?我看你是太执着了,你们世家子弟不是都修道养生么,怎么还不明白执念并非好事?” 谢云霁不回答,给车夫打了招呼,随着一声吆喝,马车渐渐远去。 在宋旎欢黯然看着澜止垂泪的时候,宋府外一场残酷的绝杀已拉开了序幕。 谢檀并没有现身,在不远处的玄色轿辇中,静静盯着夜色中翻飞的黑影们。 他知道谢云霁会功夫,但没想到他的功夫这么好。 几十个顶级东厂番子都奈他不能。 番子中有曾见过谢云霁的,对他的印象就是温润如玉的弱质文人。而现在,这文人仿佛换了个人,脸上的笑容依然在,只不过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冷笑。 病弱的青年从枝干顶凭空拔高一丈,以一人之力对抗东厂精英番子,没有丝毫畏惧。 只见半空中白色的身形一掠,落到另一个树顶,挣脱开了黑衣人的围困。 他看着手中夺来的兵器,眼神锐利逼人,“东厂?” 这兵器与先前在云州外追杀缥缈峰众人时落下的一样。 果然,那个时候谢檀就开始了对他的追杀。 那么下的毒,也是东厂所为了。 来不及思索,如附蛆的黑衣人飞身而至,每一招都凌厉至极,是没有退路的绝杀。 谢云霁的剑被对方的铁索缠住,眼看后来的那人的短箭从咫尺的树杆上激射而来,他脱不开身,只得身子一侧,用肩接住那本射向他胸口的短箭。 谢云霁尝到了血液的味道。 方才在宋府就吐过一次血,现在又受了伤,胸臆中的血涌出来,一时竟压不住,蓦然吐出一大口血。 他的暗卫,被不知从哪冲出来的几个黑衣人紧紧围困住。 人太多了。 谢檀这是……定要取他性命。 谢云霁苍白的脸上闪过无所谓的表情,微微闭了闭眼,仿佛要燃尽所有的生命力。 他调动内力凝聚于指尖,他所持的那把青锋剑竟发出呜咽的轰鸣声,像是与主人的心意相通,嗜血的杀戮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兴奋。 看着那隐隐泛着青光的剑,黑衣人眼中闪过敬畏和恐惧。 这看似病弱的文人,竟有如此高绝的武功…… 谢云霁这一剑,可谓是毕生武学之巅峰,肃杀而寂静。 围在他周围的黑衣人被剑气震慑地一时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很默契,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 然而,他不恋战,飞身而下。 从高处落地时竟一个踉跄没站稳,口中的血又涌了出来。 其实从刻意替宋旎欢挡了一剑之后,他的身体就一直没有恢复,后又落入邑江、中毒,更是恶化了伤势。 此刻,他的内息无法调和了,一番激战让他体力耗尽,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受了多少伤,但他能清晰地感到生命在流逝,此刻,谢云霁心中所有的杀意和愤恨都消散了,唇边露出一抹苦笑。 只有一个念头,他还想再看看她。 再见她一面。 他捂着肩膀的伤处,血液却从他指缝中汩汩流出。 与宋旎欢的往事,忽然间重重叠叠地浮现在眼前。 与此同时,宋旎欢下了决定,旬方说得对,一晚上的时间对于澜止来说都十分宝贵。 别说五成的把握,就算是一成的把握,她也要试试。 先让那医者把澜止带走,她回宫去,好好跟谢檀说,谢檀定会答应,届时她再快马加鞭追赶上去…… 宋旎欢伸手抚上沉睡的病人的脸颊,“姐姐一定会想法子救你,别怕,你先跟他们去,姐姐随后就到。” 语毕,她披了件袍子起身,想着去追赶谢云霁他们,不可再多耽误时辰了。 宋府外一片寂静。 寂静的渗人。 宋旎欢的绣鞋被浸湿,她停下脚步,在惨淡的月光下,她看见那反着光的血迹。 她月白色的绣鞋顷刻间被血染红。 她的心剧烈的跳了起,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在发生…… 宋旎欢提起裙摆,快步往谢府的方向追去。 第254章 绿茶 漆黑的夜飘起了细雨,风也变得凛冽起来。 宋旎欢在风雨交加中奔跑着,呼吸逐渐变得急促。 她一边奔跑,一边用余光扫视着四周。眼前的景象让她心中一紧,地面上有着明显打斗过的痕迹。 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在她离开皇宫的时候,谢檀脸上那种平静而又冷漠的神情。那平静的面容下,似乎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 她的心猛地一惊,难道说……他是想要杀死谢云霁吗?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凉,一种深深的恐惧涌上心头。 谢云霁是个文人啊,哪能抵抗得住…… 跑过那个转角,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白衣。 那道身影看起来有些单薄,却让宋旎欢心下大定——是谢云霁。 果然,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面容。他的身形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倒下一般,但他还是向着她奔跑而来。 “谢云霁!”她呼喊着他,“是你吗?” 青年对她喊道:“你站着别动。” 然而,宋旎欢并没有听从他的话语。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一些,看看他究竟怎么了,是否被谢檀派的人所伤。 她知道,谢云霁不会轻易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但此刻他的模样实在让人担心。 她奋力向前跑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确认他的状况。 而此时,谢云霁也努力地支撑着身体,想要走到她身边。 终于,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宋旎欢看清了谢云霁的面容。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显然受了不轻的伤。。 谢云霁来自谢氏,乃文臣清流,士林菁英,当初谢檀刚刚登基,有多少清高的文臣都是看谢氏态度才甘心对新帝俯首。 谢檀若是在这云京中下令伤了他,哪里能瞒得过文武百官的眼睛啊,届时,天下人要怎么说他呢。 昏君暴君的名头,怕是一辈子也摘不掉了。 她离得近了,看清了他的面容,他唇角有明显的血迹,单薄清瘦的身子摇摇欲坠。 忽然,她看到青石板路上有一道白光闪过,仿佛鬼火一路燃起! 下一刻,快得几乎看不见的光急掠而过,向谢云霁的背心而去。 她脱口惊呼:“谢云霁!小心!” 听到她的呼喊,青年迅速闪开,险险避开。 一击不成,那黑衣人并未放弃,调转了方向瞬间暴起。 “你快走。”谢云霁道。 火光电石间,宋旎欢看清了那黑衣人的眉眼。 那双眼睛曾真诚地看着她对她诉说谢檀的不易,也曾毫不犹豫地从外邦登徒子刀下救下她。 是周忠! 周忠总是在谢檀身边,她不会看错。 她的心凉了半截,果然是谢檀派来的人…… 看见她,周忠仅是停顿一瞬,又将刀对准了谢云霁的心口。 那一刀的杀气几乎将空气都凝结,火光电石间一个念头闪过宋旎欢的心间——他为她挡过一次刀,她不能欠他。 不能让他死在她面前,死在宋府门口。 更不能让他死在谢檀手上。 她没有犹豫,一个跨步挡在了谢云霁身前。 在她看不见的方向,病弱青年脸上睥睨生死的杀意凝结住,转为惊愕、不可置信。 她竟会为他挡刀。 在紧急关头,周忠调转剑锋。 宋旎欢从死亡边缘上回来,喘着粗气,道:“周大人!收手吧!” 周忠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觉得好气又好笑,他都没想到这小娘子竟会为前夫挡刀……她那前夫是个什么人才,她怕是还不知道吧。 他那一刀拼尽全力,也不能将他就地格杀啊。 更无语的是,她还将他认了出来…… 周忠的刀锋缓缓滑落。 “他是朝廷命官,没有任何罪名,就这样至他于死地……周大人,你应知道这后果不是你们承担的起。”宋旎欢道,“别胡闹了,回去按我说的复命吧!” 周忠知道她说得对,当街刺杀朝廷命官,还是谢氏这样的文臣纯臣,事情暴露,定会受千夫所指,届时,只能推出去一个人平民愤。 这个人是谁,是他自己,还是陈良? 黑暗中,黑衣人抱拳,转身离去。 “旎欢……”他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温柔又虚弱。 她挡在他面前。 这样纤弱的人啊,在面对那样强大的杀意时,毫不犹豫的挡在了他身前…… 这一刻,他原谅了她的不忠。 “你怎么样了?”宋旎欢转身急急道,目光打量着他,只见肩膀处的白衣被血染红,“你受伤了?” 谢云霁将内力催到最大,试图封住受伤的经脉,却是徒劳,反而内力调息受阻,一口血喷了出来。 她惊慌地扶住他,抬手用衣袖去擦他唇角的血。 他凝重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握着她在自己脸颊上的手,再也不愿放开。 “你心里有我。”谢云霁的眉眼染上风流之色,恍惚间如当年那般,“对不对?” “你没事吧?”她反问,手从他手中挣脱开,从他肩上绕过触碰到他后背的伤,“完全被贯穿了……得快点去医馆。” “你刚才真的舍命保我……”他看着她喃喃道。 宋旎欢颓然叹息一声,她未想过舍命保他,只是不想欠他,他已经为她死过一次了,就如旬方所说人死债销。 而且她刚才已经认出了周忠,知道周忠不会伤她。 她刚张口想解释,谢云霁就缓缓闭上了眼睛,无力地向她靠了过来。 宋旎欢连忙抱住他的腰,他虽然清瘦,个子却高,这么一压过来,分量还是重得她向后踉跄几步,靠在了墙上。 青年将带血的短剑藏入袖中,唇角浮起狡黠的笑,虚弱地将下颌抵在她肩头,完全靠在她身上,低声道:“好痛……” 她担忧地捂住他的伤口,试图架着他挪动,“坚持一下,往前走就是宋府,到了府中我喊家丁去请大夫。” “别动,让我靠会儿……”谢云霁道。 被那样脆弱如梦寐的语气惊了一下,宋旎欢抬头看着眼前人,只见他俊美的面容苍白如纸,额头也渗出细密的汗,唇角又染上了新鲜的血液…… 他好像真的很严重。 “旎欢,对不起,你别恨我了,成吗?”青年的声音带着乞求,像是受尽委屈似的,“我都快死了……答应我。” “你别说了,我这就带你找大夫去。”宋旎欢道。 他一动不动地抱着她,喃喃道:“真好……” 幸福的不真实,像是漂浮在半空中。 他还想再多与她温存一会儿,意识却逐渐远离,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第255章 谢大人上茶艺 一瞬的刺痛,之后灵台一阵清明。 随着金针的拔出,阖着眼的病弱青年醒了过来。 宋旎欢一直紧握的手松开了,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旬方也同时舒口气,用眼角瞟了眼站在一旁的女子,还是在意的吧? 谢云霁睁开眼,雕花床顶雕刻着凤穿牡丹,绛紫色的帷幔温柔又朦胧。 这是女子的闺房。 空气中淡淡的甜香,带着些许果香,沁人心脾。 越过旬方,就是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他笑了笑,又闭上眼。 醒来就能看见她,真好。 宋旎欢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知他已无恙,对旬方道:“大夫,今夜,就将我弟弟带去药王谷医治吧。” “想好了?”旬方收起药囊,瞥了她一眼,“这一去,我可不保证肯定能救活。” 宋旎欢道:“好。若无力回天,能否提前几日通知我,我再赶过去?” 旬方道:“行。” “那他……”宋旎欢沉默了一下,看了看谢云霁,道,“烦请大夫您将他带回谢府。” 原本躺着的人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咳、我,我这会儿出去……只怕没命回到谢府,就会在半路被那些刺客给杀了……” 旬方唇角划过一抹了然的笑意,收拾了药箱退出了内室,外面还有个暗卫等着他治呢。 真的是来了云京之后,一年的工作量都搭进去了。 居室内一片寂静。 “唉。”宋旎欢想了想,还真是这样,便只能说,“那等天亮吧。你在这歇息歇息。那些刺客,诶,陛下怎会如此糊涂。” 谢云霁岂能放过谢檀的不好,便止住了咳嗽缓缓道:“这不是第一次了,这两年他一直派东厂的杀手追杀我。” 宋旎欢道:“这事是怪我,我与他重逢时,说了不该说的话,没有考虑到他的感受。” 让他没有安全感了。 谢云霁强调:“但他也并未顾忌你的感受,我才出宋府,就被他的人伏击。” 宋旎欢不置可否。 他追问:“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宋旎欢道:“没什么。都过去了。” 无非是说我没法不爱你…… “我今后会劝阻他,不会让他再伤你,也请你……不要将今夜之事声张。”她道,目光中有一丝歉意,“可以吗?” 谢云霁颖悟绝伦,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担心他将此事宣扬出去会对谢檀不利。 她的心,已完全偏向了谢檀么…… 谢云霁“呵”了一声,带着苦涩之意。 他撑起身体,靠在软枕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如果今夜,我死了呢?你可会因为我,与他决裂?” 宋旎欢毫不犹豫道:“你想太多了。他杀了你,百官必不会让你这样的清白纯臣枉死,他自是应当承担他犯下的错。至于你我之间的事,我上次没有与你说清楚吗?” 她看着谢云霁的眼眸由期待变得黯淡无光,看着他目光中闪过的痛苦。 谢云霁望着面前女子冷漠的面容,想起了曾经他向她张开臂膀,她从门槛上回过身来,眸中乍然绽放的惊喜和笑意。 那些忘不掉的过往已然追不回来了。 但他不会再沉溺于失去的痛苦中,他能让她爱上他一次,就能让她爱上他第二次。 “说清楚了。”他温柔地看着她,“可我……不愿。” “你我相识,是我设计没错,你对我的怨恨,我都懂。”谢云霁道,他靠近了他,微微俯身,“但我不信你对我,没有一丝感情了。”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在这静谧的夜里,清晰而坚定。 烛火摇曳,晃在他的面庞上,眉目清朗,鼻梁挺拔,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脸色苍白,才吐过血的唇却红润,对比之下有种近乎妖异的俊美。 他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宋旎欢望着他出神。 清风朗月般的人,却也是毒蛇心肠。 她失望地摇了摇头。 察觉到她要起身,谢云霁立即拉住她的手,随着动作,刚止住血的伤口又被牵引地汩汩冒出了血,顷刻间将纱布染红。 宋旎欢看见伤口又出了血,叱道:“你做什么!” 他垂眸,拉住她的手,全然不顾及流血的伤口,楚楚看着她,“这两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恨不得追随你而去……我知道错了,旎欢。” “你错什么了?”她问。 “我错在不该不忍辨认那焦骨,我不该就这样放弃,我应该去找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将你找到。”他道。 她看着他不说话。 他沉默许久,抬眸看她,“这两年,你骗我弃我……” “你怨我恨我,我认,让我尽我所能弥补你,对你好,好不好?” 他看着她还想说什么,却发现怎么表达,也表达不清这两年受到了怎样的思念折磨。 “松开。”她道。 他的手指冰凉,触碰到她的,似有微小的电流,他贪恋这感觉,对于她的反抗全然不为所动。 “不是所有事都可以弥补的。”她道,“而且我不需要你弥补我什么。” 他还是不动。 她恼了,奋力挣扎开。 在挣扎抢夺间,她推了他,他顺势向后倒去,结结实实地将后背撞在雕花床架上,疼得他闷哼一声,顷刻间肩背处的伤口血流如注。 “啊!”宋旎欢惊呼道,连忙倾身上前将他扶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怎么样?” 谢云霁无力地将身体靠在她怀中,闷闷道:“好痛……” 在她看不见的方向,那苍白的脸上却是满足的笑容。 “我这就叫旬方大夫过来。”宋旎欢道,起身要走。 谁知他却紧紧抱着她不撒手,不顾撕扯肩背上的伤,心不在焉道:“别、别走……我怕你走了,我下一刻就断气了……我不想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人……” 他的伤口的确吓人,那纱布都已经被浸透了,宋旎欢将床榻边用剩下还没收拾的纱布拿来轻轻压住那伤处。 “好痛……”谢云霁的声音有气无力,唇角的笑意却更深,“你、你要谋杀亲夫么?” 她又气又怕,不敢乱动,“你再胡说?你再胡说我可不管你了!” 他彻底不要脸了,“我一没休你,二你我没和离,三未上公堂对簿,你就还是我的娘子。” 宋旎欢也不惯着他,扬声喊道:“旬方大夫,您可在外面?快过来,谢大人伤口又崩开了!” 外面却没有任何回应,静的可怕。 第256章 白毛大狗狗 一窗之隔外,人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皇帝长身玉立,玄色绣金线的常服散发着权势的气息,衬得那冷峻的面容更加冷戾。 他庆幸自己没有亲眼看到她是如何护着谢云霁的,否则他的心不知会如何狠狠撕裂。 妒意在心底蔓延成化不开的仇恨。 谢檀推开了门,宋旎欢惊慌的面容映入了眼帘。 病弱的青年在床榻上,左边肩膀被鲜血染红,双手环在她腰间。 他们二人像是依偎在一起。 他看到宋旎欢面色不耐,身子以抗拒的姿态偏向一侧,可他的心,依然是像要炸开似的。 “欢儿,过来。”谢檀咬牙道。 宋旎欢挣脱开谢云霁,走上前去要行礼,“见过陛下……” 谢云霁的手一寸寸收紧,克制自己想要冲过去抱住她的欲望。 谢檀一步上前,托住她的手臂将她扶起,静静看着她。 “谢大人伤口恶化了,烦请陛下允许旬方大夫过来为他诊治。”宋旎欢道。 谢檀并不遮掩,冷笑道:“朕要杀他,为何还要叫人来为他诊治?” 谢云霁对上谢檀的眼眸,唇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檀哥。”宋旎欢正色道,“你的公事,我不会过问。可若是要……走,我们上那边说话。” 她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向外走去。 谢檀任她牵着,回头轻蔑地看了那病弱的青年一眼,“叫大夫进来给他诊治。” 她牵着他走到九曲回廊尽头的花厅,天漆黑的,深夜的风凛冽,冷到人骨子里。 宋旎欢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谢檀深深叹息,明明来之前还在生她的气,现在却忍不住解开自己的袍子将她揽入怀中。 二人相拥着,沉默了许久。 他的怀抱很温暖,宋旎欢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心里没来由地安宁,他的温暖和热情,让她忍不住贪恋。 她双手环紧了他的劲腰,闭上了眼微笑。 他却不抱她,仅仅是将宽大的袍子拢在她身上,别过脸去看着茫茫的夜色。 她蹭蹭他的胸膛,一只手在他的后背缓缓摩挲,轻声道:“檀哥,清昼哥哥。” 他仍不理她,心中的灼烧感却淡了不少。 见他不说话,宋旎欢微笑着仰起头用鼻尖蹭他的下巴,像小猫一样撩在他心间。 “不理我呀?”她看着他道。 “为什么要理你?你骗我出宫的时候呢?”谢檀赌气道。 宋旎欢道:“并非是要骗你,我只是怕你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你与他有私?还是明知道他找的那个神医是给澜止治病,也不让你去?我是那种小气的人吗?”他道。 宋旎欢笑了声,带着讽刺似的。 谢檀顿了顿,忽然狼狈不已。 察觉到她要脱开他的怀抱,他绷不住了,立即将她紧紧抱住,摆烂道:“我受不了你再见他,我就是小气,我就是那种人!” “我真受不了,受不了你看他,受不了你不在我身边,受不了他碰你!我是疯了,我什么都不顾了。” 他喉头微动,在她发顶印上一个温柔的吻,放轻了语气:“欢儿,你可怜可怜我,别再见他了。” “傻子。”她踮起脚,亲了亲他,“都跟你说过啦,我和他已经翻篇了,过去了。” 她的吻让他的血重新热了起来,胸腔里的那颗心也在沸腾跳动,他将她揉进怀里,“以后不许再骗我了。骗一个这么爱你的人,忍心吗?” 她埋首在他怀中,轻轻点点头。 他俯身垂眸寻找她的唇。 她却躲了躲,抵住他的胸膛,“别。你别这样,话还没说完呢。” 谢檀松开她,在她以为他不会再继续的时候,他扣着她的后颈再次低头吻上去。 执拗,热烈,撩人。 怎能一见完谢云霁就不让亲? 一旁守着的侍卫们都低下了头。 待他吻够了,宋旎欢平复了呼吸道:“盛世赖文治,如今的大昭海晏河清,需要的就是人才。檀哥,你杀了谢云霁,会寒了天下文士的心。” 云京的书香世家,祖祖辈辈多多少少都有些联系,勋贵之间的网子千丝万缕,当下皇帝有意扶持寒门,已让世家子弟颇有微词,如今若是杀了谢云霁,那保不准会引来动荡。 他叹息一声,将她的碎发别在耳后,道:“我懂。” 可谢云霁触犯了他的原则,比起寒门和勋贵的平衡,他更在意她和谢云霁有所牵扯。 谢檀默默地想。 她如今乖顺地贴在他胸前,淡淡的甜香萦绕在鼻端,让他觉得身心平和。 谢檀低头吻了吻她的唇角,“只要你在,我就不会疯。” 这样的谢檀,让宋旎欢的心柔软起来。 他现在温柔,平静,全然没有方才进来那种又冷又疯的样子,像个白毛大狗狗,毛都顺了。 宋旎欢蹭了蹭他的脸,道:“我爱你。” * 皇宫内,毓秀宫。 春日已不再烧炭取暖,夜里寒凉,皇帝却汗流浃背,只一日未见,他却觉得好像半辈子那么久。 她如花蕊般温柔柔软地接纳他,好像知道他心中的不满和委屈,她尽力地抚慰他。 “神医为我诊脉,说我身子不像以前那样无能子嗣……”宋旎欢喘息着,“是你的功劳……” 谢檀低低嗯了声,动作不停。 “所以你让我垫高腰部,不让我立即去洗澡,都是为了……”她道。 “你若喜欢孩子,我们就生。你若不喜欢,我有你就够了。”他道,温柔细致地吻她的眉眼,“以后,我可以提前喝避子汤药。” 宋旎欢倏地笑了,“那你得喝多少呀?!” 这一夜,谢檀数次与她共赴巅峰,直到早朝时间太监来敲了好几次门,他都未曾停下。 天亮时,他觉得身体空了,心却满了。 他紧紧抱着宋旎欢柔软的身体,唯有她的存在可以抚慰他的心,他想,是自己做的不够好,她才有事不与他说。 以后,他要改。 他亲了亲她的眼睛,满足地坠入睡梦中去。 谢檀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宋旎欢不在身边。 他披起袍子起身,推开殿门,叫住一个宫婢,“明德夫人呢?” 第257章 圣驾亲临,他敢不接驾? 谢檀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宋旎欢不在身边。 他披起袍子起身,推开殿门,叫住一个宫婢,“明德夫人呢?” 宫婢不敢看皇帝精壮的胸膛,垂下眼回答道:“回陛下,明德夫人在宫门口等您呢,说跟您说好了今日要去送别宋公子。” 谢檀这才想起,昨天在床笫之间,她的确跟他说了今日宋澜止要随那神医去昆仑治病,只是当时他沉溺于……完全给忘了! 谢檀穿好衣服,快步向宫门走去。 今日天气晴好,朱红的宫墙下,宋旎欢坐在宝马香车上,离得老远就冲他招了招手。 他大步走过去,跃上马车一把抱住她的腰,亲了亲她,带着歉意道:“我来晚了。” 她摇摇头,看着阳光里的灰尘,“没关系呀,澜止他们肯定早就走了。我就是在这看看。” 她没有自己出宫,也没有自己去送宋澜止,而是等着他同去。 他明白,她是想留下来陪着他,才没有和宋澜止同去。 她并未问他她可不可以去,没有把这个艰难的决定交给他来面对。 谢檀深吸一口气,心疼的不行。 下一刻,谢檀命太监解下白马泠鸢与马车的连接处,和宋旎欢一同骑在马上,谢檀一手搂着宋旎欢的腰,一手握住缰绳,“走,我带你去追他们。” 谢檀的胸膛结实又宽阔,靠起来很有安全感,宋旎欢向后靠在他怀里,看向宫外,“还追的上吗?” 有力的手把她的下巴扳过来,她看见他微微俯身,英俊的面容离得她很近,漆黑的眼睛带着势在必得的自信,“不试试怎么知道?” 包裹住她的,是她熟悉的气息,是让她觉得安心的气息。 两人一马,往云京城外的方向去了。 待到看见夕阳的时候,也没有见到旬方和宋澜止的影子。 想来是江湖人行踪诡秘,并没有走官道。 谢檀无奈。 “檀哥,停下吧。”宋旎欢道。 已经出了云京有段距离了,没有必要再追。 她心中安慰自己,这或许不是最后一面呢,或许一段时间之后,澜止就回来了呢。 谢檀跳下马,将她接下来。 再往前走,便是重叠的山峦,在夕阳的余晖下,一寸寸渡上了温柔的金色。 “欢儿。”他低低叫她,却说不下去。 唯有叹息。 他怕因为他,让他的欢儿和亲弟弟没见上最后一面。 那叹息声不像一个权倾天下的帝王,仿佛变回了多年前的少年。 宋旎欢笑了笑,“算了,以后……定可以再见面的。旬方大夫的医术我信得过。” “鬼门十三针”,有起死回生之效。 谢檀叹口气,“怪我。” “你也是我的亲人啊。”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不想让你不高兴。” 他亲吻了她的发顶,将她小心翼翼地拥在怀里,“我的确是舍不得你,就想让你在我身边……” “嗯,我知道。”宋旎欢点点头,“等以后,若是澜止真的无药可医了,我再去昆仑。” “不会的。澜止会好好的。”谢檀安慰道。 * 谢云霁遇刺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在朝臣之间传开了。 一时之间,谢家变得门庭若市,许多人都前来探望这位刚刚晋升的朝廷大员。 然而,人们心中都有着同样的疑问:究竟是谁会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刺杀他呢?又是谁敢如此大胆? 寒门和世家之间的矛盾似乎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这次刺杀行动无疑是双方矛盾激化的一个信号。 而谢云霁则因为伤势过重,抱病不出,无法参与朝政。 内阁中的老家伙们得知此事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深知谢云霁对于朝廷的重要性,他不仅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官员,更是世家清流的代表人物。 若是被皇帝的私心所伤,定要伤了世家勋贵们的心。 那明德夫人,还未登后位,就挑起世家和寒门的争端,朝臣中已有人对她颇有微词。 在皇帝登基之初,的确很多人对他敢怒不敢言,以为他这样夺来帝位,定是会穷凶极恶弄权,把江山社稷当做儿戏。 但是他们以为错了。 皇帝登基后的的一系列作为,对内推儒学治天下,对外开疆拓土,时至今日已无人再对他置喙。 可在传言中皇帝和谢云霁之间的恩怨,实在是对皇帝名声不利。 “那朕便去看看谢卿。”皇帝在玉座上道。 “这个时候?陛下去谢府恐怕不妥……”阁老道。 “有何不妥,圣驾亲临,探望臣子,难道不是给谢氏天大的尊荣?”谢檀冷笑道,“还怕他不接驾不成?” 谢檀来到了谢府。 这还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再回到这个地方。 只不过这次不是以人见人嫌的二公子的身份。 皇帝的排场自然是极大的,并没有刻意避免张扬,反倒十分隆重。 东厂督主陈良接应着皇帝下车,传话的太监上去敲门,由于并没有提前通传,门房上的小厮并不知道是何人莅临,只见这阵仗,就吓得腿软,不自主地跪下磕头。 终于,那冷面太监发了话:“起来引路。” 小厮哆哆嗦嗦站起来,躬身垂手地打开大门,“奴才这就引路,引贵人……去前厅?” “谢大人何在?陛下特地来探望谢大学士。”陈良道。 小厮也不是没听说过公子这伤势是拜东厂所赐,东厂听从谁的命令自不必说,但此刻他哪敢置喙,战战兢兢道:“奴才这就带路,烦请公公随奴才来。” 皇帝銮驾驾临,谢府的人都诧异的很,却大气都不敢出,都慌慌张张地跪了一地。 谢云霁在流风院里养病,谢云玠在翰林院上值,已有小厮去往谢老爷的上房通传。 谢老爷得知了消息,怔了片刻,脸上的神色说不出的怪异,隔了好一会儿,才打发身边的丫鬟:“来,给我更衣。” 他现在虽已丁忧,见皇帝的穿着却不能马虎。 一切都得按君臣之礼来。 谢檀啊,不是他的儿子。 是先皇和嘉娘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