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幸福(我的飞来峰)》 第一章 守着我的空城 在他踏入家门的那一刻,她会因他的脸色,会因他的举动,决定她是要嘭的一下快乐迸发,还是悄无声息地慢慢泄气。 冯隐竺靠在窗前,有点儿心不在焉地望着远方高楼林立的缝隙中影影绰绰的山峰。此时,是她少有的能够独享宁静的时候。午休时间,老板们外出中,身为秘书的她也就躲会儿懒,冲一杯奶茶暖着手。 此时是五月,她所在的c市多雨,微凉,正是浪漫而又宜人的季节。 可她,却没有一丁点儿的浪漫想法。相反,她有点儿厌倦,就像厌倦了恒温的办公室,厌倦了窗外的这片风景,厌倦了手边无休止的零碎的工作,更厌倦了他,厌倦了家。 她没强调是他的家,是因为结婚两年来,她已经把有着奶奶、公公、婆婆和一大家子亲戚的他的家真的当成是自己的家了。虽然有点儿吵闹,杂七杂八的事情都被迫揽在她身上,使她有些疲惫,可家人已经用他们的方式,尽可能地不让她觉得孤单,觉得寂寞。所以,尽管他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部队,她还是认同,那是她的家,她婚后的家。 那里有他们的房间,结婚两年,他在里面住了不足八十天,确切地说,是七十七天半,这还是住一宿算两天的结果。那个半天,是他坐车途经家里,在家里坐了一个小时,陪着重病的奶奶说了一会儿话。而她,纵然请假赶了回来,也只赶得及送他上车,向他挥挥手。可现在想想,那挥手时的心情竟也充满了甜蜜。 那种守候的心情,带着一点点惆怅的惦念。这一丝丝的想念,在倒数相聚日子的同时,似乎已经收获了许多。她的心会随着那个日子的临近而慢慢充盈起来,膨胀得无比巨大。在他踏入家门的那一刻,她会因他的脸色,会因他的举动,决定她是要嘭的一下快乐迸发,还是悄无声息地慢慢泄气。 冯隐竺悠悠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每一次都是自己压抑着情绪,低调又低调。不压抑也不行,吴夜来的表情和他身上的制服一样一成不变,还总透露着那么一股子威严,让她即便想亲近,也总是无所适从。似乎自己想着,念着,在心里百转千回,揉碎了又拼好的这个朝思暮想的人,完全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即使他真的出现在面前,也是一种渴望过度了的近乡情怯。 她总以为,没有她攻克不了的难关。可真的拿下了吴夜来这座城,她才发现,他交给她的,就是一座空城,她除了守着,毫无办法。她拿他毫无办法,对自己也同样无能为力。 冯隐竺最近情绪低落不是毫无缘由的,现在她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冯隐竺大学毕业以后,就进入了这家公司,开始的时候做文员,现在做副经理的秘书。而她的老板之一——萧离,已经有风声传出,要调去j市的分公司任总经理。这件事不是空穴来风。因为萧离前几天已经点过她了,问她如果有机会,愿不愿意去外地工作。 萧离是什么样的人?在冯隐竺眼里萧离就是超人。他从q大毕业,到他们公司不过几年的光景,副经理做了不到两年,就调到j市的公司当一把手,前途不可限量。他开口问她,实在是大大地看得起她。冯隐竺知道,她要是个聪明人,就应该马上表现出誓死追随的决心。毕竟,他就是要她一个态度,能否带她过去工作,那是后话。 自从和吴夜来结婚后,隐竺觉得自己离少时的满腔抱负越来越远了。她只求收入稳定,周末无须加班,能让她有时间去驻地看看他就好。当初选了这个公司做秘书,也是图收入高,图稳定,跟着老板升迁,也算是高升吧。谁说秘书不是有前途的工作呢? 可是,她当时并没有马上表态,家里的事,她不可能一下子丢开。奶奶病重,婆婆身体不好,公公工伤在家,平时就是带他们买药,看病,她都分身乏术。老家农闲的时候,还会有亲戚来看老人,一样需要有人招呼,照顾。婆婆算是能干的了,但也不可能照顾奶奶的同时还兼顾所有家事。 对于萧离提出带她走,冯隐竺其实心底是很有些惊讶的。秘书室里,她和周瑶红负责协助副总的工作。若论与萧离工作上的默契程度以及私人交往,她都不能和周瑶红相提并论。周瑶红是那种很活泼开朗的女孩,反应很快,经常妙语连珠。她也是良伴益友,基本上城中哪里有好吃好玩的,问她就行了,整个一百事通。这一点,冯隐竺绝对甘拜下风,对周瑶红心服口服。萧离和周瑶红有时会在下班的时候,相约一起去打打球,游游泳,尽管男未婚,女未嫁,绯闻满天飞,可一直也没见着陆,始终是桩疑案罢了。 隐竺一直觉得,周瑶红应该是喜欢萧离的,不需要举什么具体的事例,从她听到他的声音眼睛会一亮,就尽可以看出来了。但萧离的态度,她就有点儿捉摸不透了。她原本也不善于琢磨人。 单独面对女性的时候,萧离可以是那种标准的绅士型的人。他会在经过你身边时,顺便赞美你新换的香水味道;也会在吩咐完工作低头的那个瞬间,称赞你今天的衣着品位;或是在等电梯的时候,按住按键,等女士先进,然后才缓步走进去。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那么体贴而完美。当然,过度的分寸感,也流露出刻意的疏离。 隐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上司,也自有应付他的一套方法。他的任何赞美,她都面带微笑地照单全收,不会因此飘飘然。她曾经见到他十分真挚地夸有"河马"之称的办公室的何主任皮肤很好,请教她用什么护肤品。他的赞美,已经运用得出神入化,真挚得毫无破绽,但实际上毫无意义。那只是他习惯性的温言笼络而已,偏偏女人都十分受用,"河马"也不例外。 冯隐竺把额头贴在玻璃上,有点儿好笑地想,难道萧离是察觉了自己众人皆醉我独醒?认为不被敌人所惑的,经受得起糖衣炮弹考验的才是好战士?自己诡异地成了他带出来的兵,现在,他要带她上阵杀敌了,可她根本没想过要跟随他冲锋陷阵啊! 何况,这件事还没跟家里,还没跟吴夜来商量呢。不过,她大概能想到吴夜来的反应。他可能只会问,你是怎么想的,想好了吗?然后说,你决定的话,我没有意见。这就是他一贯的态度,一贯对她的态度。看似尊重,事实上是事不关己,说得更严重一些,就是不负责任的态度。他要她什么都自己做主,要她在她脆弱的时候,想找个理由推托也不能够。 即便他当年的求婚,似乎也是一样把决定权交给她。"我家里的状况你也知道,结婚的话,你愿意吗?" 冯隐竺那时本以为他们的关系还处于很不确定的阶段,结果却迎来了这样的一句话,可以想见,那是怎样的冲击力。她记得她只是激动地哭,哭得昏天黑地的,然后特没出息地搂住他的胳膊说:"我愿意,我愿意!" 是啊,所有的抉择,事实上都是她自己做出的,没有谁为难过她。就好像现在,她顾及家里的状况,也是她自己愿意,没谁会领情,更不要奢望吴夜来会领情。在他的逻辑里面,谁做的都是分内的事情,不需要居功,也不需要别人感恩。 这也不能怪他,他就是这样的人,该他做的,他都很尽力地做了。比如工作上的兢兢业业,比如对老人的孝敬,比如对妻子应尽的义务,他都是尽力地在做。至于尽不尽心,以前的冯隐竺根本不会强求到这一点,得到了这个人就谢天谢地阿弥陀佛了。现在的冯隐竺是明白了,这些本就强求不来。 "好喝吗?给我也来一杯。"是萧离。 冯隐竺应声而起,站直了身体,手一抖,杯里还满满的奶茶就被晃得撒了出来,差一点儿就滴在身上。 尽管在萧离手底下做事两年多了,但见到他发脾气的次数屈指可数,针对她发火还没有一次。他是那种他交代了的事情,你保质保量地完成了,他就绝对不吝惜赞美的人,所以,往往他不置评,就代表他有点儿小小的不满。萧离是一个对各方面要求都非常高的人。很多事情,他亲力亲为,并不假她们这些秘书之手。因此,如果在事务被削减了大半的情况下还出纰漏,就难怪他不高兴了。 冯隐竺越是知道这一点,就越觉得有些怕他,更确切地说,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敬畏的心理。一个总是带着微笑的人,总是会让人心悬笑容背后的种种可能。 萧离走过来,接过隐竺手上的杯子。杯身上都是奶茶,她手忙脚乱的,很容易失手打了杯子。 隐竺举起两只手,生怕蹭到上司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衬衫上面。她想到自己的桌前取纸巾,可偏偏被萧离挡住了去路。 "萧经理,我拿一下纸巾。" 萧离并没有闻言让开。他回身抽出两张纸巾,擦了擦杯子和他自己的手。放下杯子,又抽了两张,交到隐竺的手上,他才走回他自己的办公室。 "难道我说成了萧经理,请帮我拿一下纸巾吗?"隐竺有些纳闷地看着手上的纸巾。虽然工作了近三年,她已经磨炼得随时可以摆出很沉稳的样子,可骨子里的破马张飞的鲁莽还是没法根除。与本性相违背,怎么说都是压抑得有点儿不自然,让她有时都没办法相信自己真的能够处处得体,尤其还对着这么一个过于优雅的上司? 隐竺两只手合在一起,用力地蹭了蹭,可指间的甜腻似乎和味道一起留在那里,挥之不去。 算了,没时间在这里想那些有的没的,伺候顶头上司要紧。 萧离的习惯,一般是每天早上、中午各一杯咖啡的。他从不喝速溶的,他的咖啡都是自备的,上面都是外国文字。隐竺只注意掌握好浓淡,是否合他的口味,至于过期与否,她概不负责。本来嘛,英文说明或许她还认识,可国外的保质期的写法差异过大,她实在没那个火眼金睛,可以直接翻译成这边的习惯用法。 奶茶是隐竺昨天去超市买的袋装立顿的,她喜欢那浓浓的颜色和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冲突和融合。她不是那么讲究的人,就是不知道老板会不会也同样欣赏饮料的速食文化。 冲一杯端进去,果然,萧离蜻蜓点水似的尝了一点点,什么话也没说。隐竺看着这样的萧离,忽然觉得好笑。萧离的表情很像是初尝新鲜食物的小孩子,只试了一下味道,就已经满是拒绝了。或许在更早以前,他处理那个湿滑的杯子时,就已经打消了尝试的念头。 "笑什么?"萧离的声音冷不丁地冒出来。冯隐竺这才发现,自己的笑容不合时宜地露了出来。 "天气很好,所以……"有的时候,所答非所问也是应对的方法之一。当然,这个办法只能用在与工作无关的事情上。 萧离点点头表示理解,她似乎笃定他不会喜欢,他也的确不喜欢。既然笑都笑了,他也不再掩饰,指着杯子说:"麻烦你换杯咖啡给我,谢谢!" 冯隐竺克制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再次释放了一点点的笑容,"举手之劳。" 隐竺端起杯子刚要退下,不经意地对上了萧离有点儿深思的眼神,连忙回避他的欲言又止。开玩笑,上次他提起的时候,她回答说是要考虑考虑。说是考虑,肯定就被理解成没问题了。可如果他再主动问起,而她的答案再那么不明朗,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吴夜来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但这两天,他一定会赶回来吧。即使他回来,两个人也未必有时间谈工作的事情。奶奶现在病得很重,已经完全起不来了,住院两周多了,全靠公公婆婆两个人轮流在医院里陪护。 隐竺是周末的时候全天在那里替替他们,平时负责送晚饭。有时中午有事情,她也赶过去看看,医院的所有手续都是她办的。公公婆婆在家里待久了,多少和社会脱节了,很多新事物,他们都接受不来。和人打交道,他们也总是为难,不知道说什么好。 奶奶检查也做了几遍了,具体说有什么病症,其实也没有。老人年纪大了,心肺功能都不好,经常有痰在嗓子里吐不出来,也喘不上气。住院以来,已经抢救过两次,家里人都心力交瘁了。医生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单,要家人随时做好准备。亲戚朋友来来去去地探望,都估量着老太太恐怕是挺不过去了。 吴夜来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原来老房子没动迁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他一直和奶奶住在一个房间。他们结婚前,家里总算是贷款买了新房子,奶奶坚持住那间朝北的小屋,把朝南的正房让出来给他们做新房。 隐竺嫁过来的时候,奶奶的身体还硬朗,还在小区的花坛里种种菜。当然,物业其实是不允许的,但老人家年纪太大,他们也就不闻不问了。那时候家里吃的生菜、香菜都是奶奶亲自种的。奶奶话不多,也不识字。她对隐竺很好,但始终有点儿挑剔,手把手地教她做吴夜来爱吃的菜,却总嫌她做得不地道。那种好,总有点儿带丫鬟的感觉,把隐竺带出来好伺候她的宝贝孙子。 之前他不能请假回来,估计也是心急如焚吧。这种时候,隐竺在哪里工作的问题,真的是微不足道。可是,她虽然知道这个道理,心里还是会隐隐希望他回来的时候能关心她一句。 刚刚还觉得疲倦,可是想到他,隐竺又不争气地替他担心了。好像之前的所有感受,也就是自己对自己抱怨一下,想过了,就好像释放了所有的压力,又能再担起这个家,又能一个人守在这里等他。 她不再说什么,依旧是等待。 等待什么呢?一直以来,这个目标似乎很清晰,清晰到不需要在心里具体描绘出来。可是现在,隐竺有点儿迷茫,真的要在等待中耗掉自己的一生吗? 第二章 自唱自和自徘徊 痛也是一种感觉,没有幸福的心悸。来自他的伤痛,对于以前的她来说,也是甘之如饴的。 晚上十点多,等婆婆睡下,冯隐竺将家里简单地打扫一下,洗衣机调成预约洗涤,才终于算是忙完了这一天的所有事情。 隐竺窝进床里,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放在电话的叉簧上,犹豫不决。她很想给吴夜来打个电话,这个念头似乎在中午的时候就隐隐地冒出来过,只是她一直选择忽视罢了。 给他打电话,比跟他谈话更难。面对面的时候,还能通过他的表情多少揣测出一点儿他的反应,可电话里和他说话,他的回答简短得让人无从猜测。手机对于吴夜来来说,相当于紧急联络工具,只限于隐竺汇报与家里有关的突发事件。闲聊,也不是绝对没有,但仅限于隐竺一个人强自说个不停。她生怕自己停下来就会冷场,因为吴夜来是不会接过她任何话头说开去的。 可是一点儿也不停顿,谁又能做得到呢?一次一次,冷场已经成为必然,或者他是真的不感兴趣,对她说的不感兴趣,对她的生活不感兴趣。她觉得心累了,也就停了下来。过于安静的聆听者也会浇熄倾诉者的倾诉欲望吧。 这个时间,他怕是在查房吧。可是现在不打过去,他一会儿又要就寝了,以他们的纪律,私人电话是不可以在这个时候接听的。可是,不在这个时间打,又在什么时间打呢?如果他周末真的能回来,隐竺希望那个时候,他能给自己他的意见,哪怕是没有意见的意见。 下意识地坐正自己,隐竺拨通了电话,一手拿着听筒,另一只手拉过来属于他的那只枕头,抱在怀里。 电话只响了两声,吴夜来那边就接了起来,"怎么了?" "没事。奶奶今天精神了一点儿,我晚上刚去看过。她虽然还不能吃饭,但医生今天说,流质的食物可以少吃一点儿,我明早做粥送过去。"知道他担心奶奶的病情,隐竺忙简明扼要地回答。 "有事?"这句话是问隐竺的,这个时间打电话,不像是冯隐竺会做的事情。一般他们通电话,都是周末的时候吴夜来打到家里,向长辈们问候一遍,最后交给她,他会叮嘱两句,让她照顾好家里,然后通话完毕。遇到更重要的事情,她会先发个详细的,条理清楚的短信给他,至于需要不需要通话,决定权交在他手里。 "嗯,有一点儿。" 吴夜来拿着手机走到外面的训练场。营房、训练场,再过去是大型维修机库和机场。这里的夜,并不静寂。 "说吧。" "我现在工作上有个机会,但需要到j市工作。" "去多长时间?" "时间上不能确定,少则一年,多则三五年吧。"这也是隐竺迟迟没下决心的原因之一。现在的工作,虽然无足轻重,但也稳当得很。秘书室又不单单她一个,老板也不是一个人,出了事情,自然有官大的顶着,任务不算繁重,钱也不少赚。跟了萧离过去,那就是实打实的嫡系,载沉载浮,那就算是拴在萧离这棵大树上了。树倒了,她也倒了,想散都难。 但反过来说,如果萧离春风得意,一帆风顺,那么,对她的好处也是明摆着的。以萧离那般人才,迟早还是要调回总公司的。他本人有种让别人信任、亲近的气质,简言之,就是个人魅力吧。她做几年经理秘书,派个办公室主任的缺在情理之中。她的事业,以她的资历止步于此,也不算亏了。在这边熬着,如果以这个位置为最高目标,也未必就不会达到。所以,萧离提携她,其实多少有些浪费机会的,谁让她已经消磨掉所有的野心了呢。 "你想去吗?"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j市离c市并不算远,高速的车程也就半个小时左右。距离并不是主要的困难,主要的问题在于,要不要再增加彼此间的距离。可能这一点点距离,就会抻断已经过于纤细的那么一点儿联系。 吴夜来那边忽然没了声音,隐竺以为他在考虑,也没出声,就静静地等着。 忽然,那边有了声音,也有了那种很熟悉的背景噪声,"先这样,我这里还有事。" 隐竺把电话轻轻放好,推开怀中的枕头。原来,刚刚不是他在思考,而是捂住了手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个简单的动作,挡住的不仅仅是声音,更是就这么轻轻地把隐竺挡在了他的生活之外。他有什么事,他都在忙些什么,隐竺从来不知道。她不是没有试图去了解过,可是要他亲自解释,一一说明,他会先觉得烦了。她的事情,在他那里,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儿分量。 晨光总是能抚平暗夜的创伤。看到初升的太阳,隐竺眯着眼睛舒展了一下,新的一天,还是由好心情开始吧。昨夜睡得不好不坏,对于吴夜来给她的打击,她已经麻木了。痛还是痛的,隐竺不去理会,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了。她有时会想,什么时候能够免疫,自己也就得道成仙了。 痛也是一种感觉,没有幸福的心悸。来自他的伤痛,对于以前的她来说,也是甘之如饴的。也许现在达不到那种境界,但尽量保持传统吧,隐竺不无自嘲地想。她曾经在心里许愿,只得一个他,便别无他求。现在呢,家庭、工作、朋友都是她的寄托,他,反而是离她最远的一个,不论是何种距离。 每个早晨,一旦动起来,隐竺就觉得自己好像是一部机器,连轴运转着,很难停下来。即便如此,已经适应的节奏也不会让她觉得疲累,加上一些舒心的事情点缀润滑,她这部机器,就会保质保量地完成指令。 中午,隐竺陪萧离出席一个商务餐会。会后,萧离突然跟她说:"下午放你假,你好好休息休息。" 隐竺有点儿惊讶地抬头,萧离是很有风度没错,但他从来不会做这种很着痕迹的笼络人心的事情,这样的示好,实在是有点儿过于给她这个小秘书面子了。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是客气地推托一下还是欣然接受呢? 萧离没给她太多时间胡思乱想,"这个月你加班很多,现在快月底了,你不休假假期会作废。" 这是公司的规定,也是福利之一。公司实行弹性加班休假制度,加班除了按照国家要求支付加班费之外,加班的时间可以累积为休假,但有效期仅限于本月。比如前一晚你加班四个小时,那么,这个月之后的某一天,你觉得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可以请四个小时的假,只需要跟上司打个招呼即可,自由度很高。 隐竺以前会有计划地攒这类休假,和周末连在一起,就可以去吴夜来的驻地看他。攒是攒了很多,可这两年来,也就成行了两次。他那边太忙,赶一个两个人都有空的时间不容易。真的去了,部队还要给她专门安排住处,他不可能放下工作只陪她,更多的时候,她的假期就是一个人在房间里面度过的。他们的机场属于战略要地,是不允许参观的。太多的现实问题阻挡在她面前,她也无能为力。时间长了,由不得她不气馁,休假看起来没那么诱人了。没有私人空间的她,不让她上班,她都不知道在家里可以做些什么。 "回去好好休息。"萧离说完,径自开车走了。 事实上,他知道自己今天有些多事,这不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对于冯隐竺,他有个基本的判断,那就是她值得信任。能力姑且不说,她是少数会让他觉得稳妥的女性。共事两年的时间,他发觉,冯隐竺虽然不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类型,但她能很快进入工作状态,为人低调,没有什么是非,这些都是难能可贵的优点。所以,这次调任,上面知会他可以带一两个人,他首先想到的是她。尽管与冯隐竺没有多少私交,但工作中培养出来的默契,已经足可以让他在新岗位上施展拳脚。 今天的提议其实也并非偶然。冯隐竺工作两年来,休假次数屈指可数。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固然好,可太勤力就会给周围的人带来无形的压力。 周瑶红就曾经半真半假地抱怨过,她觉得冯隐竺工作起来好像不知疲倦,只加班不休假,弄得大家都不好意思让她加班了。秘书室的其他几个人,要么有家有小,要么忙着谈恋爱,冯隐竺这种罗敷有夫而又相隔两地的倒成了加班的最适当人选。如果她加班后正常找机会休假,其他人也就心安理得了,可冯隐竺偏偏总是忘记休假,久而久之,倒弄得别人不舒服了。 制度就是制度,萧离希望冯隐竺能明白这一点,并且尊重既定制度。他心中的理想员工,并不是全身心奉献给公司,奉献给工作的人,而是能劳逸结合,张弛有度的人。如果让他来挑剔冯隐竺还有什么不足,那就是她把她自己绷得太紧了,看似很随和的一个人,却每天在按部就班、一丝不苟地循规蹈矩。既然决定了想带她过去,萧离并不希望别人以为冯隐竺是靠过度地工作来达到表现的目的的。 萧离此时并没有意识到,他对冯隐竺的希望是多了一点儿。 凭空多了一个下午的时间,隐竺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些什么。以家里现在的状况,她应该马上振作精神到医院帮忙的,可偏偏两只脚特别沉,动也动不了。那么多的事情都是该做的,可什么是她想做的呢?她甚至都不敢去想这个问题,毫无意义的、没指望的空想与少女时期的梦幻不同,后者可以看做是生活的花边,浪漫而美好,前者却是箍住腰身的不合体的裙装,让人透不过气之余,还会反衬出自己的丑态。 隐竺知道自己需要减压,需要好好地放松一下,可真的认真地去想该怎么放松时,她反而有点儿不知何去何从了。回家看看父母?这个念头其实已经很久了,但她总是不敢回去。妈妈去年退休了,这个时间应该在家里。 隐竺的父亲是公务员,母亲在保险公司工作,两个人是大学同学。隐竺结婚的时候,他们极力反对。他们并不是有什么门不当户不对的偏见,可把女儿嫁给一个常年不在家的人,而这个家的负担又那么重,但凡是父母,都不会无动于衷吧。但临结婚之前,他们见实在拗不过女儿,还是把她叫过去,给她一个存折,嘱咐她买套房子搬出来单住。他们终究还是狠不下心看她一个人担负一大家子。 隐竺至今还记得妈妈拉住她的手,说:"小竺,你怎么都要嫁,我和你爸拦不住你,也许我们考虑得太多,但我们为了谁,我们是为了你。我们希望你们结婚后单过,毕竟他经常不在家,你一个人住在婆家,也不方便。"妈妈说到这里,甚至声音有点儿哽咽。 隐竺又何尝不知道自己不孝,她是家里的独女,爸爸妈妈经常说,等她结婚,给她在家附近买套房子,让她可以天天回家吃饭,还可以帮她带孩子。她的父母是那种特传统,也特含辛茹苦的父母。虽然她自觉从小到大很少给他们机会操心,在她读书的时候,他们依然会每天比她早起很多,做好饭送她上学,晚上放学会接她回家。不论她的表现怎么样,他们都是数年如一日地关心她,支持她。 隐竺是很乖的。她在学校怎么玩,和同学怎么交往也好,但是只要回家,她就很少出门了,都在家里陪爸爸妈妈。大学假期期间,有数的几次出门,也都是为了吴夜来。她的叛逆,只为了他。 终究是辜负了父母的一番好意,她当时虽然接过了存折,可根本没跟吴夜来提过这件事情。她怎么会不明白两个人过自己的小日子更舒服。吴夜来不在家的时候,她大可以回家住,既顺了父母的意,又成全了自己想嫁他的心。可是,他家里当时的情况,让她实在难以启齿。隐竺也隐隐明白,家里的需要也许是吴夜来娶她的真正动因。但那个时候,陷在爱情中的她,只看得到他。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他身边,就是她那时对婚姻的全部期待。 结婚以后,她非但没按父母的意思搬出来住,更是连家都难得回去一趟。回去吧,怕他们担心,也不想听妈妈转弯抹角地探听吴夜来什么时候转业,因为她没有答案。同吴夜来一起回去,更是罕见。即便是回去,也就是略坐坐或者吃个饭就走。她的房间,从结婚以后,就空置至今。在车站徘徊了好久,她还是坐上了回婆婆家的车,能休息的时候,她还是想一个人待着。 第三章 谁做掉了谁 与她无与伦比的热情对应着的就是无可比拟的无情,一瞬间的爆发就像当年莫名其妙的痴缠一样,等哪天她厌倦了,也许会毫无预兆地结束。 转动钥匙,门打开了,隐竺才恍然,家里有人,房门只是被带上了。 门垫上的那双鞋,赫然是吴夜来的鞋。许是在军校养成的习惯,他的鞋总是规规矩矩地在那儿。他每次脱鞋之后,都会仔细摆放一下,不像她自己的鞋,经常一个歪着一个倒着,还往往一只压着一只。 隐竺踢掉自己的鞋跑进屋里,推开房门,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映入眼帘。 吴夜来正在换衣服。他的便装都放在家里,所以从部队回来,往往会先回家换了衣服再出去。听到开门声,他手上的动作只僵了一下,转而迅速地把衬衫穿好,系好每一颗纽扣,转过身来。 隐竺呆呆地站在门口,任自己涌起的那些狂喜在他的不为所动中慢慢地消耗。记得结婚后他第一次回来,她有些忘形地扑到他怀里,却被他稳稳地推开,而且是当着全家人的面毫不犹豫地推开,之后她就再也没尝试过那么直接地表达自己了。不断地离别,带来的不仅仅是疏离,更多的是每次相聚时的无所适从。每一次,刚刚让自己习惯了身边多了一个人,刚刚让自己能够自然地流露小女子的娇态,他却要再次离开。 所以,并不是她已经稳重到可以自持,而是她找不到既能自然流露情感,又能被他欣然接受的方式。久而久之,她只能不断地收敛,调整,再收敛,再调整。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并不是成为他身边的那个人就可以结束一直以来的仰望。两个人之间的视角差,并不会因为站立的距离有所变化,因为,他们始终无法处于同一高度。 每次,都是她主动嘘寒问暖;每次,都是她主动向他汇报家里的大事小情;每次,都是她忙前忙后地伺候着。这次,隐竺不想先开口。谁比谁更辛苦还不一定呢,为什么他一回来就要被当爷似的恭敬着?! 到底意难平。昨晚的那个电话,怎么也难以完全不在意吧。隐竺知道自己这样赌气还是有些孩子气,可她就是下定决心,他不开口,自己也不理他。 吴夜来的脸色有些沉郁,"怎么回来了?" "休息。"话说出口,隐竺忽觉鼻子有一点儿酸,这就是自己那么渴望的那个人,如今却形同陌路。种种的希冀,种种对美好生活的设想,早就湮灭在他一贯的静若沉潭之中。 "我正要去医院,"吴夜来难得地交代了一下他的行程,"晚上我陪奶奶。" 对着他,隐竺发现自己不论是头脑还是语言,功能都被冻结了。他说的话,听起来都很正常,但就是让她没办法接下去。哪怕是对话这个最简单的沟通方式,在他们中间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低了。 吴夜来绕过她,走到门口去穿鞋。对于隐竺的沉默,他并不是没有觉察。嫁给他之后,她的话越来越少,现在更是惜字如金了。以前的那个只要揪住他就能滔滔不绝地说上一天的女孩,不知道消失到哪儿去了。 她后悔嫁给他了吗?吴夜来不愿去想这个问题。 刚结婚的时候,战友们都打趣他,说他比较有正事儿,高中的时候就知道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做打算。不然,以他们的环境和条件,想娶个城市的、家境又好的姑娘,套用一部大片的名字,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被人艳羡的背后,也有不为人知的惶然。吴夜来是一个很有自信的人,但他的这种自信,仅限于工作方面的能力。对于女人,他始终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而女人这个名词,与他相联系的就单指冯隐竺了。 在吴夜来看来,冯隐竺和她的名字正好相反,她什么都喜欢放在明面上,丝毫不懂得隐讳的美德。她的喜怒哀乐,从来是要和别人一起分享和分担的,而且还是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吧。他的信心源于他对自身能力的肯定和信任,而冯隐竺的自信,源于她骨子里无可救药的优越感。她的这种优越感,倒也不是盛气凌人的那种自我感觉良好,而是想当然地对她自己的满意和满足。她的一切判断都从她那一点出发,尽管她没有妨碍到其他人,但是,一旦她决定了,那么,她的意志是不容撼动的,而吴夜来就是被划入次数最多的那个身不由己的人。事实证明,只要她想,她就能做到,他不是也顺利地被做掉了吗? 吴夜来也知道自己始终抱持这种想法,多少有些得了便宜卖乖的嫌疑。但是,他认为,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冯隐竺了。她可以不顾一切地争取,那么,也能够毫不犹豫地放弃。 与她的无与伦比的热情对应着的就是无可比拟的无情,一瞬间的爆发就像当年莫名其妙的痴缠一样。等哪天她厌倦了,也许会毫无预兆地结束。所以,对于冯隐竺,他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不能阻碍她来去的自由,那么,就只能约束自己,恪守着自己的防线。 吴夜来腰板挺直地蹲在那里穿鞋,一贯的毫不懈怠,英气逼人,看在隐竺眼里,却难有欣赏的心情。若是以前的自己,怎样也会拉住他,陪他同去。可现在,她只觉得脚坠千斤,仿佛脑中纷乱的思绪,此时已经远远超过了自身的重量,就这么叠加在身上,重重地压向双脚。 "晚上想吃什么?"隐竺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用麻烦了,我在医院随便吃点儿。"吴夜来也是好意,他觉得他回来尽一份心,出一份力,目的是让家人多些时间休息,这才有意义。可他丝毫没察觉,这样也会让隐竺伤心。 晚上不回来住,晚饭不需要送去。隐竺没再看他,转身走进屋里,坐在床上,然后慢慢躺下。都道人心难测,原来难测的不仅仅是别人的心,自己的心思也一样莫测。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要的越来越多,但想要又不肯说,只是一个人赌气呢?爱情,在一个人的单行道上,已经误入歧途,渐行渐远了。 晚上,公公婆婆都回来了,吴夜来留在了医院。晚饭后,婆婆将隐竺推出了厨房,"上了一天班,还做晚饭,歇着去吧,这里我收拾就行。"见隐竺要回房间的样子,又说,"你要是不累,就去医院看看小来,奶奶这会儿恐怕睡着了,他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 公公坐在那里看新闻,也开口说:"你给他带件外套,现在夜里还是凉。" 公公婆婆其实很少管他们之间的事情,这样极力安排,二位老人的脸上也流露出了很不自然的神情。隐竺料想,他们应该试图劝过吴夜来回家住吧,可能说不动他,就只好回来劝自己。 吴夜来留在医院有吴夜来的道理,而她不去,那就是她不懂事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老人们无非也就是要听个响动。 在柜子里面随便找了件薄外套装进袋子里,和公婆打了个招呼,隐竺就出门了。 医大一院其实离家不算很远,但是有一小段路是单行线,坐车是要绕行的,所以反而多出几站路。隐竺拎着袋子,慢慢地朝医院的方向走,见了面谈些什么呢?也只能谈谈具体的事情,心里所想从来是谈不清楚的。 走到医院,只用了四十分钟,怪不得婆婆他们总说不需要坐车呢。等车,然后在公车上被挤着,一直到下车都动弹不得,真不如这样走过来舒服。 到了奶奶住院的十四层,吴夜来却不在病房。她在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才找到他,这里烟雾缭绕,是医院专设的吸烟处。 隐竺走了进去,里面只有吴夜来一个人。她皱了皱眉头才开口,"你怎么吸烟了?"这种浓度,看来吸了不止一根。 吴夜来并不解释,只是把烟掐灭,先走了出来。 隐竺也不多纠缠,吴夜来那里的生活,她不是没看过。她知道,很多军人都是吸烟、喝酒的。有一次隐竺坐火车去看他,邻座的就是他们部队的一个小战士。小战士不大的年纪,烟瘾却不小。他说的话很实在,"嫂子,我们也知道这些不是好习惯,在家里的时候,也都不抽烟,不喝酒的。可是,你说,部队是什么地方,就那么些人长年累月地圈在那么小的一个地方,谁的事情都翻出来嚼巴得没啥滋味了。大家出去的机会少之又少,心烦了,就抽一根,想热闹了,就喝一顿。我们那儿喝酒不兴说个没完的,就是端起来干!"小战士说时还带着点儿豪气,可隐竺怎么听怎么觉得苦涩难当。 当时,隐竺就下决心,如果吴夜来也吸烟,喝酒,她会尽量理解可真看到的时候,竟然还是难掩失望。在她心里,吴夜来是一个严格律己的人,她总以为,在别人那里多困难的事情,在他那儿轻而易举就能克服。隐竺的家人没有抽烟的,因此,她总是会将吸烟与消沉、堕落、排遣寂寞等等联系在一起,没有一点儿正面的印象。 "怎么这么晚还来?" "给你带件外套,夜里凉。"隐竺将手上的袋子递过去。 "嗯,你也早点儿回去吧,我过会儿就睡了。" "奶奶还好吗?" "今天看到我,还说了两句话,刚刚有些喘不上气来,我找了医生紧急处置过了,这会儿睡着了。" 隐竺点点头,"你明天回家吗?我想和你谈谈。" "我明晚要赶回部队,有什么话,你现在说吧。"吴夜来说着,揉了揉眉心,手指上的烟味多少安抚了他的烦躁。 隐竺环顾了一下四周,走到楼梯拐角处的窗口停下来,"我调去j市的事情,想听听你的意见。" 吴夜来跟过来,"你工作上的事情,对你的发展是否有利,这些需要你自己判断。但家里现在的状况,我其实不希望你调动工作。" 他的回答,多少是出乎隐竺的意料的。虽然她为了这个家总是很尽心尽力地做很多事,但他从未说过这个家需要她之类的话。"要是奶奶身体好转,出院了呢?"隐竺忍不住再问。 "他们年纪大了,总是需要有人在旁边照料。我在外面,你在家我才放心。" 后面的这一句,近似于温情脉脉了,听得隐竺心里一甜。被需要,被他需要,她感觉轻飘飘的。 "那我就不去了。"隐竺回身看他,轻轻地伏在他胸前,很乖巧地说,"我说我不去了,你不高兴吗?" 吴夜来眉头微蹙,冯隐竺总是这么随心所欲,不分轻重。她的话好像意指他就盼望着她为了他不去似的。"我有什么可高兴的?你不用这么快做决定。我这么说,没有要影响你的判断的意思,你再好好考虑一下。"他不喜欢她什么都是为了他的样子。他知道隐竺为他做了很多很多,她总是把什么都摆在明处,这也是因为他,那也是因为他,丝毫不觉得无形中给了他多大的压力。 隐竺愕然而僵硬地站直了,要知道,刚刚和他的亲近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可瞬间就被他击打了回来。"我们不是一家人吗?!所以我才要征求你的意见,你推个一干二净是什么意思?" "我推托?我刚刚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从我这里考虑,我是不希望家里有变动。但是你不能以我的意见为你的决定,我只能从我的角度出发去思考问题,而你,要综合各方面的因素,客观地判断。" 隐竺直直地看着他,"我客观地判断,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我应该去。但我可以因为你需要我留在家里而放弃这个机会,我的决定就是这么做出的,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你有你的人生,有你的事业,如果你选择,我希望你做出自己内心认可的选择,而不是因为我的某一句话而随便决定。" "随便决定?在你看来,我还是那个什么都不管不顾,只知道傻乎乎地追着你跑的冯隐竺吧。即便是我多理性,你也会觉得我意气用事。为了你,你反而会觉得有负担。为了我自己,别说你不信,连我自己都不信。"隐竺越说,声音就越小,本也不想说给他听。他这种撇清的态度,她不是早就知道的吗,为什么还是会觉得伤心呢?即便结婚这么久了,对他来说,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从来就没有"我们"的概念。所以,他们只能为来为去的,就这么看似亲密,实则疏远地相处着。 第四章 傲慢与偏见 他们人生轨迹的重合,应该属于冤家路窄。 吴夜来那次回来,是他见奶奶的最后一面。他回部队不久,奶奶就在病床上过世了。通知他的时候,他有重要任务回不来,只赶得及给奶奶烧头七。 奶奶去世,隐竺哭得很伤心。不识字的奶奶,懂得很多生活中的哲理,她是这个家的大家长,是家里的主心骨。老人在的时候,即使不说什么,不做什么,也总让人觉得踏实。她手把手地教隐竺做家事,没少数落隐竺,但她说隐竺可以,她是不许外人说隐竺一句的。 有一次家里来亲戚,小声地跟奶奶嘀咕,说她的孙媳妇不大会干活。当时隐竺嫁过来没几天,别说是做饭,就是招待客人,都跟麻利不沾边。她也勤力,但就是毫无条理。一屋子人,就看她不停地在屋子里打转,把看的人都转晕了。 奶奶当时就发火了,隐竺记得她说:"我还舍不得这孩子吃苦呢!隐竺,走,进屋歇着去,让这些会干活的自己伺候自己。"说完,就要拉着隐竺进屋。隐竺跟着也不是,不跟着也不是,为难得很。 后来是婆婆走过来解围,"怪我,不该在厨房瞎指挥,支得孩子不知道该干什么了。都别进屋了,开饭了啊!"这才让大家都有个台阶下。但从那以后,亲戚们过来,都对她客客气气的,不再端什么长辈的架子。 隐竺现在已经能烧一手好菜了,当然,口味都是依照吴夜来的喜好。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很不适应。以前家里的菜,都是少油少盐,肉也放得很少,口味以清淡为主。可在这个家里是要多放油盐,即使是炒菜,肉也要放很多,两天不炖肉,就好像饭桌上没个像样的菜似的。她吃都吃不下,更别提按照这种方法去做了。 奶奶那时就说:"你嫁过来,和我们一锅吃饭,我们家不兴吃半碗饭的,盛多少就吃多少,不许剩饭。" 隐竺信以为真,几乎不吃菜,只是努力地咽白饭,生怕剩下了惹老人不高兴。奶奶就私下里和她说:"你这个娃娃倒是听话,以后自己吃多少盛多少,多吃菜,少吃饭。啥时候我们家的饭你吃出滋味来了,啥时候你就真成了这家的人。" 隐竺也明白这个道理。上大学时想家,想得最多的就是家里菜的味道。什么时候想吃婆婆家菜的味道了,才会真正成为吴夜来的家人。记忆中的味道同他一样,这样的想法又让隐竺感到小小的甜蜜。或许正是这种想法,让她很快熟悉并接受了这个家固有的一切,并力图将自己不着痕迹地放入那幅原有的图画中,而奶奶,正是那个在前面引导她,帮助她,一直鼓励她的人。 如今,一直守护着这个家的长辈就这样故去了,隐竺实在止不住伤心。家里少了一个人,一直的忙碌突然停了下来。一连好几天,隐竺和婆婆经常会早上起来匆匆忙忙地要做什么,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站在客厅中间,良久都不能止住哀伤。 由于隐竺表现得像离巢小鸟般无助,公公婆婆倒反过来安慰她,要她回家住几天,好好休息一下。 吴夜来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哀伤的冯隐竺。他是奶奶带大的,感情自然深厚。但奶奶一直住院,对她的离世,他是有心理准备的,因此他接受时比较平静,他更担心的是爸爸妈妈年纪大了会不会受不了。可怎么也没想到,过了几天,冯隐竺还会哭得这么泣不成声。不哭的时候,隐竺的双眼都没了神采,仿佛其中的光芒都被奶奶带走了。冯隐竺沉浸在忧伤中,对他的出现熟视无睹。 夜里,吴夜来从隐竺的身后抱住她,被她猛烈地挣脱了。她坐起来,"这个时候,你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心情?" "什么心情?我以为你需要安慰。"吴夜来有些尴尬地收回自己的双臂,坐起身。 隐竺抱住双膝,把烧得火热的脸埋到膝上。她刚刚误会了吴夜来,以为他在这种时候还要怎样似的。可又怎么能让她不误会呢?结婚以来,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默契,他不喜欢她总是主动黏过去。所以,他要是背对着她,就说明他要好好休息,相反的话,就说明他有别的打算,比如做些运动。 她是真的没有任何心情,奶奶的故去,让她觉得这个家一下子就空了,让人心里空落落的,就像是把心捧在手里,一时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好。 一会儿,隐竺闻到一丝烟味飘来。抬头看过去,吴夜来靠在床头,燃起了一根烟。 "冯隐竺,哭了这么多天,还不够?"吴夜来叹了口气,"和我结婚以后,怎么就好像没见过你笑?"他不是不怀念以前那个不管不顾、勇往直前的冯隐竺,起码那个时候,她爽朗,她灿烂。 "我是想笑,可也得有值得我笑的事情啊!"隐竺没再说下去,她不想抱怨,对于她自己选择的生活,她不想这么快就退缩。如果坚持只是这么一点点,那么,当初何不放弃? "过得这么悲惨?"吴夜来深深地吸了几口烟。奶奶过世的消息传来,他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要不要和隐竺离婚。他知道自己很卑鄙,需要她的时候,就利用她的迷恋娶了她,现在,暂时不需要她了,就想故作慈悲地给她自由,可实际上呢,其实是想解放自己。冯隐竺累,他也累。她恐怕一直觉得是在看他的脸色生活吧,可他又何尝不是。 吴夜来觉得,他和冯隐竺是两个世界的人。读书的时候,她不理解他为什么对什么事情都那么认真,他同样不理解,她怎么可以对什么都那么漫不经心。工作了以后,两个人更是完全处在两个世界。部队上的事情,他即便可以讲,她也听不懂。而她工作上的事情,他又不感兴趣,往往她说几句,见他不接话,她也就打住,不再继续了。 他对于爱情婚姻的理解,是要建立在志趣相投的基础上的。而他们,没有任何重合的兴趣爱好。他们人生轨迹的重合,应该属于冤家路窄吧。 吴夜来与冯隐竺是高中同学,他们同级不同班,都是班里的优等生,彼此却并不认识。他们的成绩虽然都不错,但又没有达到位列一二,让所有人仰视的程度。所以,他们都还算不上什么风云人物,当然也不可能人前人后都备受关注进而被人熟识。 当然,他们也都非无名之辈,在各自的班级中,还是很突出的。吴夜来的刻苦,在老师和同学间是有口皆碑的。他每次考试都保持在班级的前五左右,很稳定,他的这种稳定绝对是天道酬勤。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吴夜来都在伏案学习,以至于很多同学和他同班了一年之久,对于他的长相都没有什么印象。他很少举手发言,也从不接老师的话、偶尔被老师叫到前面做题,或者站起来背中文的或英文的课文,他也是中规中矩的。不像有些活跃的同学出点儿什么状况,突出点儿个性,在一片笑声中很容易被记住。 事实上,客观地说,吴夜来长得很帅,高一的时候,已经近一米八了。他的眼窝很深,鼻梁高挺,虽然不是传统的浓眉大眼,微挑的眼尾依然衬得整张面孔英气逼人。但由于他的表情太少,所以显得木讷了些。这个年龄的女生关注的都是运动型的男生,认为运动好的男生才是真正的男生似的。那些只顾学习的同学,一律被称为"书呆子",根本不在女同学的视线范围之内,吴夜来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 冯隐竺呢,又是另外一个典型了。高中的男女生之间,不再是初中时的壁垒分明,不相往来。有些活跃的女生,会同男生称兄道弟般融洽相处;有些内向、稳重一些的女生,也会和男同学有学习方面的沟通;也有些在群体交往中慢慢变调,两个人或者心照不宣地彼此心属,或者就明里暗里开始交往了。 冯隐竺属于第一种。她性格积极外向,很喜欢和男同学在一起玩,什么都能玩到一起。踢球,打球,运动后和他们一起去吃肉串,刚上高中那阵儿就是个疯玩。 学习上,她是聪明却不认真的类型,成绩不很稳定,好的时候能排到班级的前三名,不好的时候二十名开外也是常事。她的文科较好,但是理科比较薄弱,所以一般考砸的时候,就是物理、化学拉分了。父母也请人给她补习过,但效果不明显。冯隐竺安慰他们,以后学文就行了,要他们看成绩的时候,把理科成绩减掉再看她的排名。她就是这种盲目自信加满不在乎的性格,父母也拿她没辙。 冯隐竺的班主任是位三十多岁的女老师,她不喜欢疯疯张张的女生,而又比较偏爱男生,所以冯隐竺在她那里并不招人待见。这种不喜欢,致使她一旦看到冯隐竺和谁在一起,随后就会单独找那个男生谈话,要他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不要和她混在一起。开始的时候,冯隐竺对于老师的这种偏见真的很不理解,也哭过鼻子,上她的英语课心里也抵触得很,直接导致她英语成绩下降得厉害。后来,慢慢习惯了,她反正没有要和这帮人中的谁真的发展,也没见哪个好朋友因此而疏远她,难道还怕说吗?这个劲儿过去了,冯隐竺的英语成绩又恢复了以前的水平。不介意是她不介意了而已,在班主任那儿,不论她取得多好的成绩,家长会上也不见表扬一句,反而在谈及敏感的早恋问题时,会话里话外地敲打隐竺的父母。 冯隐竺也生气,就冲董老师这么高看她的魅力,她要是不早恋一下,就好像对不起她的高度关注。可是,身边这几个看过来看过去,都是兄弟,要是超友谊,心里还不是一般的有障碍呢。所以,她的对策就是依然故我,做她自己,好好学习,成绩好了,谁也说不出什么。 但是,她这种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劲头儿,还是把班主任惹毛了。董老师不仅限于在男生中散布要远离她的言论了,在任课老师提到冯隐竺的时候,她更是毫不掩饰她对这个学生的不以为然。"冯隐竺?惯耍小聪明的,每天都和男生混在一起,我们班的好几个挺好的男生都被她带坏了。" 长此以往,冯隐竺的名声就可想而知了。她再聪明,成绩再好,也没在班里混个一官半职,也没有哪个老师会夸奖几句。幸好,隐竺的父母对她很信任,只要成绩单看得过去,他们就不干涉她的交友。也幸好,高二时,这位董老师到理科班执教,冯隐竺学文,才终于不直接被偏见所笼罩。 吴夜来认识冯隐竺应该早于冯隐竺认识他,这种认识,是指将名字和具体的这个人联系起来。那是在高二时,学校组织以年级为单位的篮球联赛。他们年级有十个班,吴夜来学理,在三班,而他的班主任就是那位董老师,冯隐竺学文,在二班。 虽然是文科班,男生不多,但是体育特长生不少,所以二班的优势很明显。中午十二点半,二班和三班的比赛已经进入四分之一决赛——淘汰赛阶段。这样的比赛,冯隐竺怎么会错过?代表二班参赛的,有两个是她的哥们儿,所以早早地,她就拿着矿泉水,拿着他们的外套,站在篮筐下准备加油助威,也做好后勤工作。 "冯隐竺,你觉得咱班赢的希望大不大?"问话的是隐竺新交的好朋友,叫杨月。隐竺到二班以后,和她坐一桌。 "这还用问吗?咱班有大个儿,有飞人,赢是一定的,就看赢多少吧。"大个儿的名字叫陶大勇,飞人叫沈君飞,都是隐竺他们一帮的。 "不一定吧,咱班比较突出的就他们两个。三班怎么说都是理科班,男生多,如果整体配合好,咱们未必能讨到便宜。" "你怎么长他人志气啊?你看看三班的那些乌合之众,老弱残兵,哪里会是咱们的对手。你看看他们班的那些大眼镜吧,上场了,想找到球,都有些难度吧!"说完,她还很肆无忌惮地大声笑了一下,冲闻声向她挥手的大个儿他们举了举拳头,给他们加油。冯隐竺护短得很,经常和大个儿他们一起练球,对他们自然是信心满满的。 冯隐竺的这些话,从她的立场上来说,本来也没错,但听在站在旁边的吴夜来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一个女孩子,出言不逊,让他很是反感。他出来看这场比赛,完全是被同学硬拉出来的,冯隐竺的几句话,激出了他分量不多的集体荣誉感。 三班今天之战,本来就是背水一战,身为体育委员的主力球员因为肠胃不舒服,根本不能上场。篮球嘛,说会打吧,随便哪个男生也都能打几下,可是这种会的程度到实战对抗时,就看出差距来了。没经过系统的训练与真正比赛的锤炼,反应不行不说,投篮的命中率也很低。 吴夜来看了看身边这个女生,她下巴扬得高高的,好像已经把三班拿下了,又好像她是主宰一样。"幼稚!"说完,他就走到自己班那边,表示要参加比赛。 这边,冯隐竺很疑惑地问杨月:"他说谁幼稚?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啊,不是说咱们吧。" 那场比赛,给冯隐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这个说了"幼稚"后给她留下背影的男生,也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二班竟然输掉了那场比赛,而三班,可以说完全凭借着吴夜来的一人之力,赢得了那场本不可能获胜的比赛。 当然,震惊的并不仅仅是她,整个三班,整个学校都因此沸腾了。吴夜来一战成名,当仁不让地率领三班过关斩将,取得了年级冠军,并把这个冠军保持到毕业。这都是后话了。 那场比赛的结果,冯隐竺很久都接受不了,尤其是看到原来的班主任董老师笑得像花一样的脸,她就更觉得难受。所以,对于这个突然崛起的英雄人物吴夜来,她比其他人多了一份愤慨。早干吗去了,韬光养晦,和她所在的班比赛,他倒来了精神。这又让她想起了他的那句"幼稚",她总觉得那句话是冲她说的。 憋气就得想办法出气,冯隐竺决定找个时间,会一会这个不"幼稚"的吴夜来,看看他是不是真有三头六臂,让兄弟们栽得不明不白。 第五章 在意,不知不觉累积 女生就是麻烦,不论多像男生的女生,到底也脱不了小家子气。 冯隐竺的愤慨并没有像她想象的持续那么久,因为太多的事情夺走了她的注意力。吴夜来很快成为一个历史名词,被她忘到脑后。 但是,很快,他又赢得了她的全部关注。 由于高三年级临近高考,许多老队员不能继续参加比赛和训练,因此要补充一些队员。以往的惯例是在高一新生中选拔,但是这次年级比赛吴夜来表现得太突出了,所以篮球队的教练找到他,希望他能加入校队。据大个儿说,教练去他班上找了他好几次,他都拒绝了,甚至后来董老师都出面做他的工作,他都没同意。 陶大勇,也就是大个儿,本来对吴夜来有点儿惜英雄、重英雄的意思,可这番三催四请遇挫之后,说:"校队每周才训练一次,他又不是体育生,根本不需要天天泡在篮球馆里面,能耽误多少时间?比赛的时候,凑凑数罢了,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呢!" 说是这样说,陶大勇和沈君飞还是在一天的课间去找了吴夜来,但他只是说,没有时间参加训练,怕遵守不了球队的纪律,反而影响其他队员。 这天晚自习放学,他们两个推着车,跟隐竺你一句我一句地讲这件事。 "真没见过这么傲的人,不,是狂,我觉得吴夜来就是一狂人。你们也别答理他,估计他当自己是绝世高手呢。不过一般绝世高手如果不能被招为己用,那么结局大致就是被灭掉,然后人间蒸发。"冯隐竺笑哈哈地说。她也是乱说一气,想安慰郁闷的大个儿和飞人罢了。 正说话间,后面忽然有人说:"麻烦,借过。"声音冷冷的,穿透力却很强,在嘈杂的车棚里,听得特别清楚。 隐竺回头一看,就是她刚刚提到的那个狂人——吴夜来。真是闲谈莫论他人非,这不,让人抓了个现形。 从吴夜来上次对她的态度推断,冯隐竺觉得,他这次会更让她下不来台。因为他绷着的脸说明,他将刚刚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起码她最后的那段高谈阔论听了个七七八八。这时冯隐竺还并不知道,吴夜来基本上就是那一副表情,她只是做贼心虚。 但是,他说借过,就真的从他们中间通过,到了门口,骑上车就走了,干脆得很。 冯隐竺他们瞬间就没电了。对于吴夜来的做法不赞成是不赞成,可背地里议论他,说他,太不磊落。关键是人家听到了,都大度地当没听到,与吴夜来相比,反而他们的行径显得更没水准。 他们三个回家顺路,一路上都懒懒地骑着车,谁也没说话。到了隐竺家的路口,陶大勇才说:"这兄弟,有点儿意思。"他个性直率,不喜欢太计较的人。今天的吴夜来,恰巧合了他的脾气。也许是习惯了吴夜来的冷淡无礼,他根本没考虑到人家连招呼都没打的问题。 冯隐竺反驳他,"有意思?我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我看他是没那个美国时间跟咱们这种不相干的人计较呢!"她当然明白大个儿的意思,他这么说话,就是将对方当自己人了。 沈君飞也说:"反正是个怪人,不怎么好接近。"几乎所有的时间他都用来打球,朋友间的情谊都是在互动中建立的,大家都是嘻嘻哈哈地打成一片,说话不用考虑轻重,谁也不会太在意。他很少遇到吴夜来这么冷的人,也没觉得他听到他们说他没发作就是多难得的好品质。 隐竺赞同地拍拍沈君飞的肩膀,"爱卿,此言深得我心,明日可睡到日上三竿,无须早朝。" 话音未落,他们两个都笑开了。这句话是有典故的。沈君飞是出了名的喜欢睡懒觉,早自习不到,对他来说是正常的,一二节课出现,对他而言已属难得,经常是趁课间操的时候溜进来。有一次就被学生处的孙主任抓了个正着,教训他的时候,一时将早读说成了早朝,沈君飞当时就笑场了。孙主任罚他在楼门口站着,检阅全校的队伍进楼,好生地露了一下脸。后来,他再迟到想进校门的时候,都是要隐竺他们帮忙掩护,不敢再明目张胆了。 "你就鼓动他吧,我看他就差中午才来了。"陶大勇也不愿意听课,但是他每天都早早到校,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看书。小说也好,漫画也好,他自得其乐,不影响其他人。别以为他是什么乖孩子,他以前在外面惹事,气得他爸爸棍子不知道打折了多少根。后来,他被打伤住院,他妈妈急得晕倒了,他才肯老实地待在学校里。好在打球和打架差不多,一样都那么痛快。 后来在学校遇到吴夜来,隐竺多少有点儿不自在,仿佛是担心他薄薄的唇里会再吐出什么刻薄的话。"幼稚"那两个字让她很是在意,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在意他的评价。可他始终像不认识她一样,从未多看过她一眼。 吴夜来终于是敌不过上下一心的压力,加入了校篮球队。他对篮球曾经狂热地喜爱过,可以为了打篮球废寝忘食,可以在昏暗的路灯下投篮到深夜。可当他决定好好读书的时候,他就决心要戒掉篮球,戒掉他认为一切阻碍他取得好成绩的爱好和习惯。 这次的事情,他知道怪不得别人,谁让自己一时技痒,一时冲动呢!他越是不同意加入篮球队,就越引人注目,显得太不近人情。加入就加入吧,训练时间应该可以在休息的时间中挤出来吧,打球也是一种休息。 吴夜来进入篮球队后,很快被陶大勇引为知己。陶大勇打中锋,吴夜来是组织后卫,两个人在场上配合得最多,渐渐也培养出点儿默契。二班、三班课间操队伍是挨在一起的,体育课也都是周四下午第二节。所以,陶大勇经常趁这个时候和吴夜来聊两句或者打会儿球。 隐竺冷眼看着,似乎他们之间的友谊,也只是大个儿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那个吴夜来为人狷介得很。打球出了一身汗,他们照例要去校里的小商店买饮料凉快一下,可他从来不去。有一次,大个儿提前买了几瓶可乐放在一边,大家下场后都随便拿起来喝了。只有吴夜来没拿,大个儿递给他,他都不接,简单地擦擦汗就走了。用土话形容他,就是个掰,和谁都拧不到一起去。 偏偏陶大勇一点儿都不觉得,他甚至执意邀请吴夜来和他们一起骑车回家。因为他们有一次训练后一起走,发现吴夜来回家和他们也算是顺路。从此之后,他就要求隐竺、沈君飞和他一起等人,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告诉吴夜来早上应该把车停在哪里,方便他们放学一起取车走。 本来对隐竺来说,这也无所谓。三人行变成四人行,也就自然地分成了两组,一前一后。陶大勇和吴夜来骑在前面,沈君飞和她在后面,只是出发之前集合一下,路上都算不上是同行。 隐竺没在意的小事,在别人那里就未必是小事了。吴夜来现在是董老师的得意门生了,这么稳定的上名牌大学的好苗子被冯隐竺缠上了还了得! 他们一起走了不到一个月,董老师就注意到了。当然,她也迅速地采取措施,找吴夜来谈话。 说来也巧,他们谈话的时候,隐竺恰好经过。董老师当时停下了说教,等隐竺走远后才又继续。 "这个女生原来是我们班的,我对她很了解。她和很多男生都来往,你不要和她走得太近,会影响你的学习。" 吴夜来没想到董老师找他竟然是为了这件事。他和陶大勇一起回家,也知道同行的有这个冯隐竺,但根本没说过话。一方面,他不觉得有什么话可以聊,另外一方面,他对她的印象也并不好,他觉得女生就应该腼腆,含蓄,温婉,冯隐竺,恰恰是完全相反的类型。他没想过拿她当男生那么相处。她明明就是女生,如果说性格像男生,那不是更不伦不类吗? "我和她不熟。" "既然不熟,那就更没必要每天一起回家了。明明没什么,有什么必要引起别人注意呢?"董老师觉得她对于思想政治工作很拿手,之前她先表扬了一下吴夜来的优点,展望了一下他的高考前景,把他定位在重点院校里,然后才话题一转,引到他最近的表现上。班里的很多早恋的苗头她都是用这种先扬后抑的手段将其扼杀在萌芽中的。小孩子嘛,都还不定性。这个冯隐竺,分出去了还不消停,竟然又和自己班上的好学生联系上了。 吴夜来知道,班主任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听话是最好的处理办法,否则的话,继续谈话,最终找家长都是难以避免的。既然和冯隐竺没任何关系,那不和她来往就行了。他对于董老师的误解,觉得多少有点儿可笑,倒也没觉得受人冤枉那么严重。 所以,那天晚上,他在车棚就直截了当地和陶大勇说以后放学不一起走了。 "那你和谁走啊?"陶大勇喜欢热闹,他想当然地认为他是要和别人一起走。 "自己走。"吴夜来想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这样说总比每天找借口强。 "你对我们有意见?"陶大勇抓了下头发,问他。 "不是对你们有意见,是对我有意见。"隐竺没打开车子,只是倚在那里闲闲地说,"他被董老师盯上了。是吧?"后面的这句是问吴夜来的。 吴夜来点点头,"董老师是有些误会,我想还是别给大家找麻烦。" 陶大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沈君飞推出车子,"走吧,本来也不是一路。"说完,他骑上车就走了。他平时不怎么出声,也不管事,但是,谁要欺负隐竺那就不行。孤立一个小女生,也亏得他们那些人说得出,做得到。陶大勇也叹了口气,骑车追了上去。都是朋友,都要维护,但这件事吴夜来完全是一副与他们划清界限的态度,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人家就没拿他们当过朋友。 "谁给你带来麻烦,你就推开谁,你就这么解决问题?"隐竺还靠在那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我不想被这些琐事分去精力。" "在你看来,同学、朋友对你的好意都是琐事,只要影响到你,随时可以抛下,是吧?" "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也没有。只是觉得你自私得可以,也令人讨厌得可以。" 吴夜来皱皱眉,"我们似乎还没熟到可以相互教训的程度。" "我哪里敢教训你,你又有什么需要人教训的呢?您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无不完美。" "请好好说话,不要阴阳怪气的。" 冯隐竺拿出车钥匙,打开车,"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不想再说,可还是挺来气的,气这个吴夜来一点儿也不把大个儿当朋友,更别提他们了。对这个人,虽然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印象,也没想过结交,可这样的局面,就像被路人突然打了一巴掌,无妄之灾,委屈里还有点儿恼怒。所以,隐竺还是忍不住念了一句:这个人,毕竟是差劲。 她踩上车,要蹬开去,却发现车一动不动,回过头才发现,吴夜来拉住了她的车后架呢。 "干吗?放开!"冯隐竺可不是装腔作势,她的行动甚至快于她的声音,手已经去推他了。 吴夜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拉住她的车,对于其他人的评价,说实话,他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他只坚持他认为对的事情,认准了就去做,心无旁骛,这才是他的风格。可是,这只手却并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拉住了隐竺的车。既然已经拉住,就不能什么话都不说,这样放开。 "你认为,像你们这样一直混在一起,呼朋唤友,一团和气,才是正确的,是吗?" "什么是正确的,要看各人的想法吧。"隐竺不欲多说,推着车向前走,大个儿他们一定在前面路口等她呢。 吴夜来放开手,推车走在她旁边,"你也说要看各人的想法。"这句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不同就是不同,辩解是软弱的表现。 "是,我知道了,是我们不该把朋友的帽子强扣给你。"隐竺只想快点儿结束这种无意义的对话。当过他是朋友吗?或许吧,总是见到这个人在眼前打转,往往又是很帅气地打转,起码这个人从外部看起来,还是华丽光鲜很养眼的。 隐竺把话说到这个分儿上,就是斩断以后交往的意思,干脆中又有很浓的赌气的味道。 吴夜来当然也嗅出味道不对,女生就是麻烦,不论多像男生的女生,到底也脱不了小家子气。只是不一起放学回家,她至于有这么大的反应吗?同大勇他们,球还是照打,即使有嫌隙,也会在训练比赛中消弭掉那种隔阂。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毫无顾忌地提出不一起回家。可是,在他当初的考量中,忽略了这个是起因也存在最大变数的冯隐竺,看来事情远比他预料的复杂。 吴夜来伸手握在隐竺车把中间,拦住她。这时,车棚里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几个大灯泡都悬挂在远处。吴夜来挡在前面,车被他握牢,能左右晃动,却无法再前进一步。这样的形势,让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隐竺也不由得流露出一丝怯意,"你要干吗?" "我能干吗,还不是帽子随你扣?"吴夜来并没想好要说什么。他本就不擅长和别人打交道,和女生沟通的经验更是少得可怜。少言寡语并不是为了扮酷,实在是为了掩饰他不善言辞的木讷。他的这个弱点,让他在与隐竺言辞上的交锋中,从未占过上风。但是,言语上占到便宜,并不等于真能得什么实惠,说不过,不代表斗不过。纵使是舌灿莲花又有何用?她并不是要同他辩个是非黑白,说得他理屈词穷才算罢。 "你不要乱来,大个儿他们见我还没过去,一定会回来找我。"隐竺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也没有多少底气。他们到底是以为她已经先走了,还是认为她还在学校,她也不知道。他们都知道她没什么耐性,也不耐烦等来等去的,没准儿真的以为她自己先回家了。 "乱来?你以为我会打你?" "你要干吗?痛快点儿,我还得回家呢!"隐竺也豁出去了,心一横,脖子一梗,眼睛一闭。 吴夜来对着这样的冯隐竺,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松开了手,"你快走吧!"说完,他自己先骑车离开了。 隐竺离开时,刻意避开了经常走的那条路。她想骑快一些,却又担心追上那个瘟神。瘟神当然是指吴夜来,自打认识了这个吴夜来,她就没什么顺心日子过。他不是瘟神,还会有谁呢?被这样的人质疑她一直以来的生活,隐竺心里别提多别扭了。 她飞快地骑到家,身上都汗透了,烦恼也好像随着汗水渗出来了。 第六章 管管就成了自己人 她越觉得和他同仇敌忾,觉得像遇到亲人一样,就越不敢和他有任何来往,生怕他会因此暴露,会有危险。 第二天中午,和沈君飞一起吃午饭,隐竺忍不住问他,"飞人,咱们在一起玩,是混日子吗?" "谁说的,明明是日子在混咱们嘛!"沈君飞不当回事地笑着说。 "我是认真的,你好我好大家好,这样不对吗?" 沈君飞这才正色回答她,"谈不上对不对吧。只不过在老师和家长的眼里,高中生交朋友,是次要又次要的,应该把学习放在首位吧。在他们那里,同学间只讨论学习才是对的,别的都是闲事。" "我总觉得自己做得对,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点儿?" "这个世界有不自以为是的人吗?就是再没主意的人,也有自己坚持的事情吧。你怎么了,好好的,干吗想这些?" "没事,只是突然发觉自己过得很来劲儿的生活,原来在别人眼里都是错的。" "然后就觉得没劲了?"沈君飞撇撇嘴,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打开,抽出一根要点上。 隐竺不自觉地皱起眉,"你不是说再不抽烟了吗,怎么又抽上了?"虽然这是校外的小吃店,可同校的人不少,他这么做,实在是太过明目张胆了。 "求您老了,别念了,我这不是睡眠太少嘛。昨天,我和大个儿在学校前面等你将近俩小时,你算算,我们到家都几点了。没根烟顶着,我下午怎么训练啊!" "你以为我想唠叨啊,你这是饮鸩止渴好不?真能对训练有什么帮助吗?" 沈君飞拿下烟,塞回烟盒里。这里空间这么小,抽烟的确不大合适。 冯隐竺看他又要把烟揣回兜里,一把夺过来,"别抽了,年纪不大,毛病不少。没收!" 沈君飞摊开手,任隐竺把烟拿走。往回走的时候,他勾住隐竺的肩,说:"丫头,谁都想随心所欲。你能接受的规劝,就听一些;听不进去的,你就干脆别想,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隐竺笑着说:"你这是敲边鼓给我听啊!我的规劝,你到底听不听得进去呢?" "敢不从命!" 这些小插曲无形中拉近了沈君飞和隐竺的距离。大个儿有事的时候,他们有时两个人一起就先走了,不再非得保持三人行的阵形。 出双入对的次数多了,以往的捕风捉影就被人落了口实。当然,这些也都是好事者的猜测而已,没有人敢当面问冯隐竺。而沈君飞,更不是个好说话的人。有人去问陶大勇,他的表情比任何人都惊奇,"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要说陶大勇一次也没在心里犯嘀咕过,那也不现实。可他不敢问他们俩,怕问了以后,不知道以后怎么和他们相处。三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比以前不知道拘束了多少。以往,他是三个人的主心骨,起码在行动上是的,但现在,有什么他都要问问飞人,觉得他的意见才代表绝大多数。同隐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避讳很多,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沈君飞早就把这些看在眼里,但他什么都没说。有那事儿没那事儿的,都不是他一个男生该说的。 隐竺呢,更是觉得窝囊。这都什么事呀,谁说校园生活单纯?是啊,绝大多数人是单纯了,可他们非得把别人想象得不单纯。窥视别人的一举一动,再冠以他们臆测的那些名目。每个人都有狗仔因子,只不过在这个范围内,他们传播的广度有限罢了。当然,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发掘深度的乐趣。口耳相传,再添油加醋,即便是再单纯的情谊,也变得污秽不堪了。 这天,又是队里训练的日子。吴夜来坐在那里换鞋,就听两个队友在那里怪笑。 "真的吗?没看出来,那么厉害啊!" "表面上能看出来的那是豪放,冯隐竺是开放派,听说她和好多人都有一腿。她的班主任为了她,找过十多个人谈话了。我听说啊,有人看到她和小飞亲过……"之后又是那种"你明白吧"的坏笑。 听到这里,吴夜来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这种事,清者自清。热闹嘛,大家也就是看看就算了,谁会真的乐此不疲。所以,他也只是听着,没说什么。 "那么容易的话,赶明儿让谁给咱们也介绍介绍呗,我就喜欢个性好的女生。"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有些忘形,"那小子,好像和他们是一起的。" "那个谁?"说着话,其中一个一掌就拍在吴夜来的肩膀上,"晚上我请客,大家一起来,把冯隐竺也带上呗。" 吴夜来肩一缩,把那只手闪了下去,"不好意思,我晚上没空。"他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客气,他也没觉得有和他们客气的必要。 "别那么小气嘛!开心果嘛,总要大家一起尝才更开心啊!"其实这个男生也就是趁着陶大勇他们不在,借这个事情取取乐,没有什么实际的意思。这个年纪的男生,都免不了哗众取宠的毛病。 "那么想开心啊……"话音未落,吴夜来的拳头已经招呼上去。别人打哈哈凑趣他懒得管,但是这么龌龊的想法,还这么毫不掩饰地说出来,就怨不得他拳脚伺候了。 那两个人都是身高体壮,反应敏捷的,真打起来,谁也不是好对付的。何况,二打一,吴夜来哪里讨得到便宜。 所以,等篮球馆里来了其他人,终于把他们三个拉开的时候,吴夜来的状况怎一个惨字了得。 教练想把事情压下来,看看他们虽然表面惨烈得很,所幸也没什么大伤。追问他们打架的原因,吴夜来不出声,另外两个说是因打球引起的冲突。教练训了他们一顿,又罚他们打扫篮球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吴夜来的个性是打过就算,当时的气出了,也就没放在心上。可是那两个小子,手下没讨去多少便宜,嘴上也要占些便宜,因此,冯隐竺的绯闻榜上,吴夜来算是坐稳了位置。 哪里会有不透风的墙呢!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隐竺很快就知道了。吴夜来替她出头,尽管那么不可思议,却真的是事实。 课间操排队回班的时候,有几次隐竺都蹭到了二班的队尾,想找机会和吴夜来说点儿什么,表达一下她的谢意。她越是觉得和他同仇敌忾,觉得像遇到亲人一样,就越是不敢和他有任何来往,生怕他会因此暴露,会有危险。 吴夜来呢,他既不知道她有这么复杂的心态,也不觉得自己那次冲动出手有什么了不得,对她态度的转变浑然不觉。他独来独往惯了,并不在意同学是否对他另眼相看。 但董老师的变化就很微妙了,估计董老师是以为他阳奉阴违,有意挑战她的威严,所以上课连正眼都不再看他,提问就更没他的份儿。这样很影响学习的情绪,可也没什么办法,吴夜来很明白,这样的事情是辩解不清楚的。期末的评语,吴夜来由个性稳重变为个性阴沉,他看了,也只能苦笑而已。 陶大勇之前因他吴夜来那么听老师的话,不肯一起走,也就是气那么一会儿,但一直还和他称兄道弟的。打架事件发生后,陶大勇身为队长,在队里不能再提,但私下里对吴夜来提了好几次要请他吃饭。他高兴,主要是因为吴夜来特别给他争气。别奇怪他有这样的想法,上次的事情之后,飞人和隐竺都对吴夜来不屑一顾,只有他还坚信吴夜来值得交。看吧,这次的事情充分说明了吴夜来就是外冷内热,为人不做表面功夫,其实是实诚得不得了的一个人。也正因为如此,恰恰印证了他之前对吴夜来为人的判断。 吴夜来几次婉拒了陶大勇的盛意拳拳,整件事本就有点儿无厘头,根本就是男生间的胡闹而已,哪值得什么感谢。 沈君飞一直冷眼看着他们的你来我往,对吴夜来这个人,他可热情不起来。并不是他心眼儿小,他只是觉得如果不是一类人,再怎么好的人凑到一起,也凑不出乐趣来。用老师们常用的比喻来说,就是烂泥糊不上墙——虽然不是那么恰当。吴夜来就是墙,他再好也是他的事,而他们这些烂泥,就不应该和人家搅成一团。他没有看低自己的意思,只是借用一下那个比方。云泥之别嘛,云有云的好,泥有泥的妙。 但是,奇怪的是,隐竺学习成绩也好,在沈君飞的心里,却始终把她归为自己人。为什么呢?他没去细想过这个问题。当然,基本上他也是不去深想任何问题的,至今他觉得还没遇到什么需要他特别用脑去想的事情。 至于隐竺嘛,究竟是在哪天和吴夜来说了什么才打破了僵局,她已经想不起来了。或者当时觉得这是很大的一件事情,决心要一辈子铭记不忘,可之后她却怎么也记不清了。不过,事实上,她并不是缺失了那段记忆,而是让许多假设的场面混淆了他们真正恢复邦交,不,准确地说,是单边外交的过程。 隐竺只记得自己很快突破了那种忸怩的状态,单方面地跨过了吴夜来设置的边界,成了一名标准的守望者——他打球的时候,抱住他的外套,准备好水等在场边;上学、放学,等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制造一次又一次的偶遇。 吴夜来呢,他也曾想过维持风度,要有起码的礼貌,所以在正常社交范围内的往来,他也能以礼相待。可冯隐竺实在是无孔不入,她几乎时时刻刻都能出现在他视线中,并不是像植物一样甘做点缀,反而像是为了掌控才挤进别人的空间,侵占别人的地盘,把主人挤到一边。总结起来,这个女生就是以自我为中心,不论她摆出多低声下气的姿态,也掩饰不了那背后的决心。而这种女生,恰恰是吴夜来最最讨厌的类型。 因此,他们之间,往往是如下的局面。 "你今天真早啊!" "对了,这周是你值日,看我,都忘记了。" "把饭盒给我吧,我们班带饭的人少,我帮你热。" "哦,你没带饭啊!" "吴夜来,别走那么快,我还没锁车呢,等等我啊……" 吴夜来保持他的沉默,他甚至不愿意回应一个字,任冯隐竺一个人唱独角戏。但是这一静一动,你追我躲,仍招来了许多关注,成为绝对的校园一景。 第七章 追逐,追随 在想到是否喜欢的问题时,就已经是很喜欢了吧。 什么时候追上的呢?在隐竺这里,都没有个确切的时间。即使在结婚之后,她不也是还在继续追逐吗。但,总是有几个标志性的事件,见证着她曾经向他跨越了一步,不论这一步是大是小,哪怕只是挪动了一点儿,当时也曾令她无比振奋。 高二的那年元旦,文艺晚会后,陶大勇就带着他们一帮人,浩浩荡荡地向他家出发了。他父母报团旅游,圣诞就出发了,要元旦假期后才回来。所以,他一早就和大家说好,晚上去他家玩通宵。 他们这群人里,女生就冯隐竺自己,就是算上那些编外的小女朋友,也不过才三四个,还未必能获得允许出得来。所以,隐竺再怎么想去,也没敢和家里提。可当她看到吴夜来也跟着往大个儿家走时,她就后悔了。 骑车到他身边,她问:"你不是说不去吗?"大个儿把聚会的想法和隐竺提的时候,她就问过吴夜来去不去,心里盘算着只要他去,她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去待一会儿。当时他是怎么说来着?对了,他说"没空"。这会儿怎么又有空了? 吴夜来目不斜视,"我只是当时认为没空,现在有空了。" 冯隐竺马上说:"我不去你就有空了?" 吴夜来没吭声。他今天答应去,实在是大个儿太热情了,电话几次打到家里。爸爸妈妈都说,他也该出去玩玩了,上了高中后就没出去玩过。他自己也知道,他绷得太紧了,长此以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掉,也是时候该松一松了。冯隐竺去不去,他根本不知道,也没想去打听。 见他不回答,隐竺干脆把车横在他车前,迫使他停下来。 吴夜来伸出脚撑住车,"我才知道,你原来除了死皮赖脸地缠人,还很会自作多情。" "你早就该这样嘛,我问什么你乖乖地回答。"仿佛没听到他刻薄的话,隐竺反将了吴夜来一军。有问有答就是进展,内容是什么,隐竺可以忽略不计。这个时候,她还只是单纯地想结交他而已。结交这种完全没遇到过的类型,对于隐竺来说,也许只意味着挑战。 吴夜来冷笑了一下,逗弄他,这个冯隐竺未免也太自不量力了。 "要我乖乖的,你要干吗呢?"他慢条斯理地说,但语气中隐隐带出一丝危险的讯号。 隐竺浑然不觉,笑嘻嘻地说:"小孩子乖,当然有糖吃。不过你也这么大了,你说该奖点儿什么?" "总该是需要的,而前提还得是你给得起的。" 话题转到这里,隐竺有些警觉起来,"是,是。呵呵,都是穷学生,总不能要我颁个全额奖学金给你吧。何况,提钱多见外啊,重要的是心意,心意。"隐竺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被这个和颜悦色的吴夜来给绕进去了。她的钱包经过元旦前贺卡潮的洗礼,如今只剩下角票,此时囊中羞涩,自然不能信口开河。 "那是自然。虽然都说惜字如金,我也不会真的认为自己说几句话就多值钱了,这点儿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尽管不清楚吴夜来为什么突然肯说这么多话,他究竟用意何在,隐竺还是摆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表情,配合地连连点头,以示赞许。她就是这个脾气,一点点小得意,就够她美滋滋地乐上半天了。 "那你想要什么呢?" "你真要我说?" "当然,别客气啊!"一起并肩走着,又聊得兴起,隐竺有点儿忘乎所以地拍了拍身侧吴夜来的手臂,催促着他。 吴夜来马上松开那只手,丝毫不掩饰他对于这种碰触的反感,"不是客气,是我想来想去,都想不太明白,你对我有什么心意呢?" "呃,这个,这个嘛……"被吴夜来这么直接地问出来,隐竺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她接近吴夜来,想着的只是好同志应该团结到一个阵营,可要她直接表达她的想法,倒真是像吴夜来之前所说的,有点儿自作多情的味道了。她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吴夜来并不着急把话接过来,只是定定地等着她的回答,丝毫不觉得冷场有什么好尴尬的。 隐竺搜肠刮肚,只想出一句还算贴边儿的话,"不是有那么句话吗,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言下之意就是兄友弟恭那么个意思。 吴夜来点了点头。也对,这个冯隐竺对男生都一样亲切友好,不知道是不是真当她自己是男生了。"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你是一视同仁地皆兄弟?"要真是这样,那就是他之前紧张过度了。董老师的话,毕竟对他的判断还是有一定的影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吴夜来是要撇清的意思,可在冯隐竺听起来,反而像是在求证什么似的。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就听吴夜来说:"如果都是一样,那么,我只求你把这种心意用在其他弟兄身上好了。我没有和人称兄道弟的爱好,也不习惯有人盯梢。" 吴夜来认为他已经拒绝得婉转而明确,无论这个冯隐竺存的什么心,都应该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了。而结果,就应该是两个人再无瓜葛,从此泾渭分明,各不相干。所以,他自顾自地说完,就骑上车先走了。 隐竺呢,却只沮丧了那么一小下,原来他对她的盯人战术有心理障碍。那么,以后只好转换战术了,不能尾随追击,就只好奇袭,改游击战呗! 元旦假期之后,吴夜来总算不会再频遇冯隐竺了。可当他刚要松口气的时候,忽然发现冯隐竺改变打法,开始明目张胆地找上门来。她会经常假借书,借卷子之名,到班里找他。吴夜来想过不理她,不出去,可她就死守在门口,托每个出去的同学进来叫他,与不出去造成的效果相比,反而是出去比较低调。 "冯隐竺,你是喜欢我吗?"吴夜来对于这个让他头痛不已的女生,实在是没有任何办法。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个性,那么他只好弄清楚她的目的。 隐竺刚要开口,他又说:"别搬出兄弟不兄弟的那一套,你知道,那说不通。" 隐竺低下头,"我也不知道。我就觉得和你在一起特别有意思,你冲我发火我都觉得特别新鲜,好玩。每次你和我说话之前,眉毛会先揪在一起,两边立起来,深呼吸三次之后,你才会开口。"她抬起头,用手指着他,"看,对,就是这样!" 吴夜来打掉她的手,"请问谁皱眉不会那样?我深呼吸,是怕控制不了我的火气,你别不知好歹。" 隐竺笑嘻嘻地说:"识得识得,我知道你对我好啊!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不往心里去。" 吴夜来被这样的冯隐竺弄得毫无办法。他发脾气,她抱着研究的心态,只看他面部表情是否丰富,根本不理他的话是否伤人。不理她呢,她可以自己像说书一样,下回接着上回,完全自得其乐。偶尔他不小心被她逗出来一句话,她就欣喜若狂,恨不得敲锣打鼓地庆祝。遇到她,估计谁都只有缴械投降的份儿。 所以,到第二年暑假,他们要进入高三之前,冯隐竺已经成功地盘踞了吴夜来身边的位置,而他也只能默许。在他看来,除非他转学,否则摆脱这个女生纠缠的成功几率为零。 其实,如果通过老师、家长,也并不是没办法的,可吴夜来从未考虑过这个途径。他是想,没有必要把事情闹大。虽然她的存在会影响他的心情,但对成绩,对将来没有影响,也就无所谓了。但他忽略了他心里的那丝不忍,不愿意看她因为他而被人难为。或者正是这种情绪,逐年累积,放大,最后才盖过他其他的想法,让她名正言顺地进入他的生活。 就这么牵绊着,他们度过了忙碌而紧张的高三生活。 隐竺空闲的时间就黏着吴夜来,自然同陶大勇他们接触得少了。他们还要到各地高校参加选拔,在校的时间也有限。他们的座位经常是空着的,老师也习惯了,他们旷课无须请假。 吴夜来自从进入高三后,就进入他自己设定的冲刺阶段,所有的课余时间,就是复习、做题,再无其他。 隐竺有时就追着他问:"这次模拟,你又是前十名啊!你要考哪里?北大、清华?" 吴夜来不肯透一点儿口风,他丝毫不怀疑冯隐竺要追随他的决心,而他也同样有一定要甩掉她的决心。他已经能做到对这个小尾巴无动于衷,无论是挑衅还是调戏,都能做到面不改色。当然,对付她,面不改色已经远远不够,要充耳不闻,要熟视无睹。 冯隐竺对他的这种态度已经很适应。她在得不到回应之后,会自顾自地聊下去。时间长了,她偶尔也会调侃自己,"吴夜来,你发觉没,我能去说单口相声了,而且保证绝对不冷场。" 吴夜来却说:"你不需要说相声,单看表情就够热闹了。" "像小丑?"隐竺努着嘴,揉了揉鼻子,凑近了问他。 他伸手盖住她的脸,推向一边,"别坏了小丑的名声。" 隐竺让他的大手在脸上停了一会儿,才双手抓住他的手腕,拉下他的手,"你是想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丑吧!"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套句目前已经晋升为隐竺闺密的杨月的话来说,属于恋人未满。虽然经常在一起,但超越普通同学的那种接触,实在是有限。隐竺同其他男生也经常拍拍打打的,可同吴夜来,她就是不敢那么随便。杨月说,那是因为她对吴夜来不一样。 隐竺并不知道自己对吴夜来和对大个儿他们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可说心里话,她对着他,有的时候就会犯憷。同他说话,都要看他的脸色,太不靠谱的话,她渐渐不敢说了,规矩得堪比大家闺秀。 变了一点儿,也不算是坏事,爸爸妈妈都说她可算长大了,有点儿大姑娘的样子了。以前的那些伙伴就不大适应了,沈君飞就说:"你这是受过特训了啊,说话的劲儿别扭死人了。" 他对吴夜来始终是颇有微词,"你看上那小子什么了?" "谁说我看上他了,我是埋伏在他身边而已,揪住他的小辫子,一次搞定,让他永不翻身。" 沈君飞伸手在她额头上面弹了一下,"我看你是被他搞定了吧。天天傻乎乎地跟在他后面,我都嫌你丢人,出去别说认识我啊!" 隐竺揉着被敲疼的头,很郁闷地说:"认识你很光彩吗?我干吗要和人到处说?" "重点是认识我吗?重点是你只看得到那个了不起的吴夜来。" 说起吴夜来,隐竺的眼睛忽然就眯成一条缝,"你也觉得他了不起吧?学习也好,球打得也好,人也正直。我跟他成为朋友之后,改掉了很多坏毛病呢!你看到我这次模拟的成绩没,你说我进京有没有希望?" "进京干吗,继续追随吴大帅?" "沈君飞,你这是什么语气,拿我说故事呢!"隐竺有点儿不乐意,这节课是体育,对于高三的学生来说,是多宝贵的一节课啊。她见飞人来了,顾不上没完成吴夜来昨天布置的习题,凑过来跟他聊天,反而被他嘲笑。 见隐竺撅起嘴不高兴了,沈君飞摆摆手,"你也得有故事让我说啊,到现在,你别说名分,连个眉目都没弄出个样子。" "沈君飞!"隐竺的眉毛一立,"你越说越下道儿了啊!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您什么时候理过小的啊!"话说到这里,沈君飞真是有点儿情绪了,"你就不识好人心吧。" 隐竺最怕别人语重心长了,偏偏飞人被她弄得婆妈起来,"知道你对我最好了,我就剩那么一点点自尊了。"说着话,还伸手比画了一下,"我颜面无存,你这个做兄弟的脸上也不好看,是不?" 沈君飞不再理她,自己随便拿出本书翻着。隐竺见他真的生气了,就想拿开他的书,再说几句,缓和一下气氛。 两个人谁都不肯放手,正你拉我扯间,就听得外面喊:"冯隐竺!" 隐竺回头一看,吴夜来站在班级门口。二班、三班两个班前后门紧挨着,但都是隐竺去找他,他可从来没过来找过隐竺。 隐竺马上松开手,她已经习惯了课间的时候老实地坐在座位上学习,为的就是让吴夜来偶尔经过门口,偶尔瞟一眼过来的时候,看到她确实在老实地学习。没想到,这么久的努力,而今功亏一篑。那么多练习题没做不说,还在这里跟男生打闹。 她三步并成两步地往门口跑,"来了,来了!" "我的习题集呢,下节课要用。"吴夜来刚刚是去厕所,走过去的时候,就看到冯隐竺在那里和飞人嘻嘻哈哈的。他本来想随她去好了,可回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自己班的后门,却还是折了回来。 隐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习题集啊,我本来就要给你送去来着,你等我一下啊。"她没敢提自己还没做完的事情。 两个班的数学老师不一样,复习资料选择得也不尽相同。因为隐竺最近总是虚心求教,所以吴夜来有时候会把自己做过的比较典型的题给隐竺做,她不会的题,他也会给她详细的解题步骤。隐竺做这些题比本班老师布置的卷子还用心呢,总感觉他在题号上画的红圈圈就是一颗颗红心。当然了,他标出来就是为了给她看的,自然当时会想着她。 把书还给吴夜来,隐竺又殷勤地要送他回去。 "你回去吧,不是忙吗?"这话酸得连吴夜来自己的脸都红了。他承认,他还是有一点儿介意的。冯隐竺有她的本事,能让人产生错觉,让他都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对她而言唯一重要的人。当然,现在看,错觉毕竟是错觉。 隐竺搓搓手,解释道:"没忙,我和飞人聊会儿。他昨天刚从北京回来,下午才来上课。" 吴夜来拿着书,转身进了教室。隐竺探着头,发现三班教室里没几个人,就微躬着身,冲着看她的同学讨好地点点头,愣是跟到他的书桌前。 "昨天的题,我还没做完呢。本来想晚自习前做完的,可有几道题,我琢磨着是要和物理公式结合起来做吧,怎么也没解出来。" "我能给你留超难度的题吗?哪几题不会?"一码归一码,吴夜来对他留给隐竺的作业还是负责任的。 隐竺就赖在他们班直到下课,把那几道题的解法弄明白。她听他讲题是很认真的,不敢胡思乱想。以前有过一次,她只顾着看他,根本没在听他说什么,结果被他罚把那几道题做了一百遍。从那以后,她就记住了,跟吴夜来交往,需要专心,除了专心之外,还是专心。他最讨厌漫不经心的人,而她冯隐竺,恰恰是以漫不经心为性格在过日子,所以,战胜自己,是她的五年规划,也是她的远大目标。 喜欢他,或许吧。尽管她不会像别的女生,把喜欢啊,爱啊放在嘴边;尽管他们即使在一起,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尽管谁对谁都没有什么甜言蜜语。可她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他;每次考试,紧张他的成绩超过紧张自己的;听他一句不经意的好评,甚至比听到老师的表扬还兴奋。喜欢他,是的,喜欢他。在想到是否喜欢的问题时,就已经是很喜欢了吧。 第八章 各奔前程 即使回过头来想,不在一起的永远惦念与在一起之后的惨淡收场,她依旧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模拟考试,填报志愿,高考,等成绩,发榜……千千万万的人都经历过,可没有哪一个的感受是完全相同的。 对隐竺来说,确切的感受她说不出,可看着学校的大榜,那种感觉,应该是天塌地陷吧。 以吴夜来的成绩,是拼北大、清华的苗子啊!她万万没想到老师们会放过他,竟然让他报了xx军校。那个城市距京有十多个小时的车程,真不知道自己花了那么多心思,费了那么多的力气,考进北京还有什么意义。 考试之后,隐竺就没办法联络上吴夜来,她并不知道他家的确切位置。到校领分数条的那天,因为都已经通过其他渠道查到分数,所以都是三三两两地来了又走。她可能是去晚了,等到下午也没见到他。今天,学校贴榜,竟然让她遇到他。 "你就那么讨厌我?报志愿瞒着我,还报考这种几乎不招女生的学校。"隐竺说到这里,觉得眼圈一热,伸手朝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你早就知道考上了吧,还来看什么?" 吴夜来看着冯隐竺,心想,我是来看你考上没有。冯隐竺想考的学校一天三变,到了最后,吴夜来都不确定她到底报考的是哪所大学。在报纸上看到她的成绩了,以她的成绩,她还是报得有点儿低了。"我来取录取通知书。"举了一下手上的通知书,他又说,"冯隐竺,看看你考的学校,还这么自视过高,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自信。" 隐竺在大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我考的学校怎么了,j大,名牌响当当。" "是啊,响当当的理科院校。" "你别转移话题啊!你说说,你为什么考军校,还考得那么远?" "军校有什么不好?费用全免,还有补助,毕业包分配。" "你不是为了避开我?那你坐车会经过北京吗?" "当然。" 隐竺的嘴角还没来得及翘起来,就因他的下一句话耷拉了下去。 "有直达车,两所学校放假时间也未必一致。"吴夜来哪里会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 "那只好我去看你了。" "冯隐竺,你现在回家吗?" 隐竺忙点点头,"回啊,回啊,一起走吧!"其实大个儿考上了s体,飞人考上了l大,今天约好了要一起庆祝的。隐竺想,一会儿到家附近再回来好了,反正时间还早。 他们两个推车过马路的时候,刚好被陶大勇看到,"这个冯隐竺,典型的见色忘友,把咱们都忘了,这是要干吗去啊!" 正要喊她,却被身旁的沈君飞拉住,"算了,那小子考到那么远的地方,估计她正难受呢!咱俩找个地方坐着等她吧。" "难受,她能有我难受啊!你说,明明一起考上s体了,你怎么又去读l大了呢!那里要参加校队,经常训练。对了,你学个什么专业来着,经管是吧,能学明白吗?" "不知道,突然不想吃一辈子体育饭。" "自己上了哪条船还不知道吗?真要西装笔挺当精英啊!" "总要试过才知道。"去l大,文化课成绩要求比专业体育院校高出很多。沈君飞请了好几个家教,临时抱佛脚,才算是连猜带蒙、摸爬滚打地考上了。 "你们可好了,怎么说都在北京。"陶大勇难得地惆怅了一小下,马上又豪气地说,"攒银子吧,等我率进京小分队去慰问你们。" "慰问我们不是该你们自带银子?"沈君飞在关键问题上从不含糊。 陶大勇憨憨地笑了一下,没糊弄过去,"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啊,都是自讨苦吃。"冯隐竺的心思根本不需要猜,她是对吴夜来着了魔了,现在看,就是一个字:难。这个沈君飞呢,好好的体大不去,到大学去练校队,也是魔怔了。偏偏他夹在中间,也不好说什么。他的态度就是乐见其成,至于谁和谁成,怎么个成法,他可管不了。 吴夜来今天是有话想和隐竺说。他假期陪奶奶去乡下住了一阵,对将来,他想了很多。成绩出来,政审,面试,体检之后,他就知道,高考这关,他是顺利地冲过去了。 董老师不止一次在家长会后找过他的家长谈话,内容无外乎他早恋,耽误学习。他只在妈妈第一次提起的时候,澄清了一下和冯隐竺的关系,此后,他们就真的再没问过什么。 父母一直以来都无条件地信任他,初中的时候是,考砸了花钱上了高中后,也仍然是。尽管家里的长辈都在,可他们这种态度,就是会让吴夜来越发觉得,他受到了充分的尊重,他将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现在,高考终于结束了,他觉得是时候和隐竺说清楚了。她对他是好意也好,是玩笑也罢,他们总算都考上了比较理想的学校,没有造成任何会让人遗憾的后果,就应该趁这个时候,把一切说清楚。 "冯隐竺,"吴夜来恨不得把想好的话一次说完,可真的开口,对着她一贯傻笑的脸的时候,经常浮现的那丝犹豫,又不顾时机地冒了出来,"嗯,冯隐竺……" "干吗,才知道甩掉我,自己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我会生气啊!"隐竺以为他吞吞吐吐只是因为不好开口解释他瞒着她报考的事情,"这样吧,你请我吃一顿好的,我就原谅你好了。" 不待吴夜来再开口,隐竺又补上一句:"不是现在啊,是要你上大学以后,花你的生活费,狠宰你一顿,方能消洒家的心头怒火。"隐竺自以为幽默地说完,还哈哈哈地连笑了三声。 她的笑声在对上吴夜来严肃的表情之后戛然而止,"你干吗这个表情,好像世界末日一样,难道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隐竺的脑子飞快地转着,甚至连吴夜来是不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都想到了,可就是不敢开口问。 吴夜来何尝不头疼?两个人虽然经常在一起,可真的归结到关系,却始终没个定论,没什么说法。所以他只能自己给彼此的关系定个性,这样才能表达清楚他的想法。也曾想过什么都不说,慢慢疏远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可她是谁啊,冯隐竺,她能理解得了什么叫做疏远吗?吴夜来很怀疑这一点。 "冯隐竺,咱们的交情到此为止吧。"真的说出来,也就是一句话而已。两年来的困扰,这样也就了结了。 隐竺想装作什么都听不到,想装作什么都听不懂,可偏偏听得一清二楚。 "到此为止?吴夜来,你说的是咱们的交情吗?你和我到底有过什么样的交情呢?" 两年的时间,对于还不足二十岁的他们,谁都不可能那么轻描淡写地带过。即使吴夜来再怎么被动,他也不能不承认,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隐竺不在他前后转着,他反而会若有所失。也就是从那时开始,让他突然心生警惕,他不要寄生的枝蔓在他的心里扎根,绝不! 是啊,是什么样的交情呢?他说不出来。 "你倒是说话啊!" 隐竺这下是真的生气了。不论是什么交情,她从来没想过,竟然还可以那么轻易地随时叫停。 "冯隐竺,什么交情都好,咱们各奔前程,不行吗?" 吴夜来何时说过这样的软话,隐竺顿时就不好发作了。一直都是她缠着他,师出无名地就是缠住他。她心里清楚,他可能会不耐烦,只要他不说出来,她就不想去为这个烦恼。 现在,他终于说出来了。她也知道,但凡是有一点儿志气,就该干脆地点头,利落地分手,而不是厚着脸皮继续纠缠。可她现在的头,好像是坠了千斤,根本抬不起来,更遑论做点头那么困难的动作了。 暗自劝说自己,趁现在还好说好散的时候,多少给留点儿尊严,哪怕是故作坚强,也要咬牙把现在的场面撑下来不是? 一要开口,隐竺才发觉自己的牙齿竟然在这种三伏天打战,而且丝毫不听从后方的指令。 "好。"只说出一个字,隐竺就按住嘴,她不想再多说一句废话,也不想让任何懦弱的话冲口而出,出卖自己。 她推车向后走去,背对着他挥挥手,被迫分道扬镳,也忘不了耍帅,顽固地死要面子啊! 那天,隐竺直接回家了,完全忘记了还约了人要庆祝,她也的确没有什么庆祝的心情。陶大勇兴师问罪的电话打过来无数,隐竺接了也是听着不出声,到后来干脆连接都不接了。 隐竺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总有种失重的感觉,人躺在床上都会晕。她推说是天气热没有胃口,每天至多喝一碗粥,人在短短不到两周的时间内,迅速地消瘦下去。爸爸妈妈急坏了,把空调都买来安上了,也没见她多吃一口。 就这样,健美型的冯隐竺在大学入学之前,脱胎换骨一般,突变为纤细型美女。到她坐火车出发的时候,同车的沈君飞都不敢认她了,"哪儿雇你拍瘦身广告啊?" "你怎么也坐这趟车?" "你这孩子,是君飞帮咱们买的火车票啊!" "哦。"隐竺想想,好像有这么回事。他送票来的那天,她被爸爸强行带去爷爷那儿,说她再不见见人,话都不会说了,估计上了大学也会被退回来。 "你们也这两天报到吗?"隐竺试着找话题和沈君飞聊天。 隐竺知道父母在为她担心,所以这两天也在努力地调整自己。对新生活虽然不像别的同学那么跃跃欲试,但妈妈带她去买新衣服和新的用品的时候,她还是尽量做到了积极配合。马上要离开父母去外地读书,她不希望他们因为她的状况提心吊胆。虽然他们什么都没和她说,但深夜经常从卧室传出两个人压低声音的交谈声。怕是他们猜过了千万种可能,只是忍住不问罢了。 "我两天前没买到票,只好和你一起走了。"沈君飞说话间已经把隐竺的两个箱子、一个旅行袋都塞到行李架上放好了。 "幸好你跟我们一起走,等我们想起来买票,估计也难弄到票了。"隐竺妈妈递给他一个削好的苹果,"来,吃点儿水果吧。" 隐竺看了看妈妈递出去的苹果,不好意思地对沈君飞说:"过我妈手的苹果,都是足球造型的,你体验一下吧。"水果刀都是前两天刚刚买的,家里削水果皮就用那种削皮器,妈妈嫌用水果刀不方便。 八点多上车,收拾东西,再吃点儿水果,三个人聊了一会儿就熄灯了。隐竺妈妈睡在下铺,好像很快就入睡了。隐竺和沈君飞睡的是相对的两个中铺,也不再交谈。 "大个儿他们也开学了吗?"隐竺突然轻轻地问道。 "他们一周前就报到了,这会儿正军训呢!直嚷着不够正规,有点儿无聊呢。" "他走我都不知道。" "你也得接电话啊!我们都没去送他。他自己打了一圈电话,拎个包就走了。" "飞人,我是不是特没出息?" "知道就好。"沈君飞也猜到冯隐竺的反常和吴夜来有关系。但那天去她家,隐竺妈妈问他,他只能说不知道。 "我好像也只能这么没出息下去了。"隐竺将头顶在旁边的护栏上,慢慢地说出了这句话。前一段时间,虽然一直近乎保持静止,可她却一刻没有停止过想吴夜来,想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她想来想去,都觉得不能就这样放弃,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放弃,她甚至还没和他说过她喜欢他。如果他要拒绝她这个人和与她将来有任何关系的无限可能,那么她也希望那种拒绝的前提是他清楚地知道,她是多么多么地喜欢他。曾那么喜欢,或者也会永远那么喜欢。如果收到的依然是拒绝,那么她也就没什么可遗憾的。喜欢他,就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了。 隐竺后来回想当时的心情与当时的决心,心下也是欷?一片。但即使回过头来想,不在一起的永远惦念与在一起之后的惨淡收场,她依旧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沈君飞那晚看着冯隐竺,暗暗的光线下,她的脸却像是要发光一样,令人心驰神往。他本来就说不出什么感性的劝说的话,这会儿更是连劝说的一点点念头都被那种神情打散了。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良久,听到她有规律的呼吸声传来,才摸出烟,跳下去,到车厢连接处抽烟去了。 到了北京,沈君飞把隐竺她们送到j大,跑前跑后,搬上搬下,把她们安顿好了才走。隐竺妈妈单位还有事,所以只在招待所住了一天,第二天就坐晚车回家了。走之前,她只对隐竺嘱咐了一句:"在这里就真的是一个人了,要照顾好自己,身体最要紧,一定要按时吃饭。"做父母的,能求什么,不能替孩子生活,那就只好求他们健康平安了。 隐竺听到妈妈这样说,眼泪刷的一下就落下来了,紧攥着妈妈的手,不愿意松开。这么任性地长大,凭的是什么,还不是爸爸妈妈无条件、无原则的信任和宠爱。离开了家,也许才是懂事的开始吧。"妈妈,我会常打电话,常写信给你们的。你和爸爸也要注意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别再随便找点儿药对付过去,你们年纪也大了……" 妈妈走了之后,隐竺并没感到孤单,同宿舍的其他几个人都很健谈。她们最初围住她的主要目的,是要打听她带来的帅哥是谁,表现出来的兴趣不是一星半点儿。 隐竺一再表示,飞人是她的好兄弟,可她们就是不信。来自江西的罗玲比较鬼,她贼兮兮地说:"我选择相信你啊,冯隐竺。但是,我有个条件,你把他介绍给我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罗玲此话一出,引得哄声一片。起哄归起哄,大家又都七嘴八舌地说,同意内部消化,但要竞争上岗,沈君飞看上谁就是谁。 罗玲双手一举,"竞争?竞争也要先筛选基本条件好不?飞人那身高,小叶子、姚瑶这样的,你们觉得能适合吗?"小叶子指的是叶虹歌,她和姚瑶都是一米六左右的身高,同沈君飞一比,落差的确很大。 叶虹歌抿嘴笑着,没说什么。快人快语的姚瑶不干了,"什么呀,你懂不懂,这叫长短脚之恋。距离产生美,高度也是一个道理。" 大家争来争去,谁也没能说服谁,当然,也就一笑了之了。沈君飞并不是她们唯一的话题,天南地北,好吃的、好玩儿的、好看的,她们什么都可以拿来聊,往往也都可以聊到一起去。隐竺在熟悉她们的同时,也渐渐融入了这里的生活。 人是跟着这里的节奏和步调了,可她的心呢,却远在千里之外。 第九章 青春的告白 不论是不是每段路都同行,我都会在某个路口等你,一直等你。 在j大,新生的生活不能说是惬意的。 他们在正式军训前,有为期一年的散训。逢一、三、五要早起参训,服装是统一的迷彩服,脚穿黄胶鞋。开始的时候,同学们都觉得新鲜,积极性也很高。可一段时间过去,就坚持不下去了。早上的训练强度过大,第一节有课的话,就会昏昏欲睡。而大一的课程都是必修的基础课,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他们往往在是再睡一会儿还是继续坚持中左右摇摆,当然,身体也会跟着左右摇摆。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早起本就是对意志的挑战,偏偏学校要求统一的着装,而且不能露出里面的任何衣物。这就意味着,不能穿高领的御寒衣服。任寒风灌进来的滋味,相信每个人都毕生难忘。隐竺她们宿舍的女生虽然看起来都娇滴滴的,可都很要强,一直坚持参加,可到了后来,也有点儿顶不住了。只有隐竺一直没有一句怨言,她总是想,这里的军训应该是业余级别的,吴夜来那里会更艰苦。不能和他并肩承受,那么自己在这里感受一下,也是好的。 开学之后,隐竺就想办法同吴夜来联系。她凭着记忆,根据他的所属专业写信过去,可一个月过去,都没有回音。她不知道是地址的问题,还是吴夜来不肯回信给她。她也想过直接去那边找他,可他的学校性质特殊,估计校门口都会有士兵站岗,她即使过去了,能不能进去都是个问题,更别说见到他了。 能有什么办法呢?隐竺想破了头,也不知道他会和谁联络。后来,还是陶大勇的到来拯救了她。他"十一"来北京看他们,隐竺问他有没有办法联络上吴夜来。她也是碰碰运气,没有抱什么希望。 "没有啊,那种地方,估计会是全封闭管理吧。"见隐竺很失望的样子,陶大勇又说,"我有他家里的电话,不然我帮你问问?" 一问之下,才知道吴夜来的地址根本是不可能根据他所属院系猜到的,他们的地址是按照旅、队、班来编制的。大个儿说,吴夜来的妈妈嘱咐他一定要给他多写信,他们宿舍没有电话,往外打电话都要班长带队,统一出去打。因此,同外界的联系,也只能靠鸿雁传书这种比较原始的方式了。 隐竺终于拿到地址,但是,怎么写这确定他能收到的第一封信,她真是费尽心思。不同于之前的那封拉拉杂杂地写上一堆琐事的信,这封信,隐竺开门见山。因为信邮出去,又要等上不知道多久才会收到回音,她不希望那么辛苦等来的是因她自己过于含蓄的表达而导致的模棱两可的回答。 说是一封信,但就其内容来说,更像是一张便条。隐竺之所以会忍住那么多话不说,也是考虑到吴夜来的谈话方式。信,可以写不止一封,但这封信,只能精炼她最急于表达的内容。 多少年过去,隐竺都还记得她写的那句话:吴夜来,我忘记告诉你,不论是不是每段路都同行,我都会在某个路口等你,一直等你。 她也想大胆直白地说出喜欢他的那份心思,可他们学校的管理之严格,让她怀疑信件是不是也要被拆开来审查,所以只好写得让他明白,而又不会那么肉麻。 隐竺记得很清楚,他的回信在一个月后才收到。她相信并不是信件邮递的问题,因为她除了第一封信之后,每周坚持写两封信给他。而最后写的一封信里面有她要去看他的计划,正是这个计划,才迫使吴夜来不得不拿起笔来回应。 他的回信是薄薄的一页纸,不过短短十行文字,大概说了一下他们的大学生活。中心内容是强调他们几乎没有自由活动的时间,休息日、节假日都是按比例外出,时间上也有限制,她即使是千里迢迢地去了,见到他的几率也是零。 虽然他字里行间没有一点点叫苦,表现得很适应那里的生活,但隐竺还是能看出来,他对于在那里以这样的方式度过大学生活,还是缺乏准备的。在他那里,除了上课,训练,就是上自习。 她能想象,他那么孤高独立的一个人,突然进入那种只能与他人被看成一个整体的环境,是多么难以适应。 但隐竺并不知道,吴夜来相比别人来说,适应得算是不错的了。毕竟,他没有太多丰富的个人爱好,又不是很喜欢热闹的个性。他写给家人的一句话可以很好地诠释他的状态:内心丰富的人,可以在严格甚至严苛的环境中,自己找到平衡。 去看他暂时不能成行,她就开始给他邮东西。由于有军训的经验,她想他们那里也不能随便穿衣服,所以她邮的东西以书籍、磁带和各种零食为主。她不知道他究竟喜欢什么,但每次和同学一起看到好看的怀旧电影,她就会想办法找到原声带邮给他,不期望他能体会到爱情故事的荡气回肠,她只希望那些经典的对白、悠扬的乐曲能丰富他的生活。一想到他在某个时刻可能会与她产生些许的共鸣,她就会窃喜。当然,同理推到看到好的书,吃到好吃的东西……一切可能与他分享的东西,她都要买一份邮过去。 吴夜来自然不会这样不明不白地就接受她的好意,可他又不可能一一把东西还给她。他们发信都是统一收上去统一邮的,包裹之类的东西就没这么方便了。所以,他只能回信给她,用言语无力地拒绝。零食不允许吃,课外书不可以看,与教材配套的听力磁带,也都是固定的时间才可以听。但这些规定,真的要一一说给她听,他却又不那么甘愿,仿佛同她讲太多这里的细节,就难免会将她再次放入他的领域,两个人就会故态复萌,重蹈覆辙。 隐竺邮来的吃的东西,他开始是放到柜子里面。可学校会经常检查内务,这些东西是不允许放在柜子里面的。无处可藏,就只能分而化之了,让同寝室的人饱了口福。但是,连他们吃到后来都说,实在是吃不下了,多好吃也吃不动了,就可见她邮得多没有节制了。 吴夜来迫不得已,只好在周末统一打电话的时间,按照隐竺留的电话,给她打过去。他打过去时,还不到八点,却没料到她并不在宿舍。也正是这个电话,让吴夜来悔得肠子都青了。 打了过去,她不在,吴夜来就被追问着报上了姓名。他留言说自己并没有什么事,会找时间再打给她。 隐竺早上可以说是因公外出。周末嘛,大家都想睡个懒觉,可早饭不等人啊,过了点儿,主食就没剩什么了。所以她们就规定,由值日生负责打饭,这周刚好轮到隐竺。她回来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眼泪当时就落下来了。 "他说今天再打来吗?" 接电话的是罗玲,她本觉得自己已经本着科学精神,把来电者盘问得够详细的了,可还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说再找机会,没说今天是不是会打来。" 隐竺在屋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根本坐不住,每次电话铃声一响,就冲过去接起来,可次次都失望。这么折腾到了傍晚,她突然站起来说:"我要去看他。你们借我点儿钱吧!"她兜里没多少现金,又不知道买票啊,住宿啊,得花多少钱。 到了车站,她都没来得及买票,买了张站台票就跟着人潮混上了一趟过路车。车上人很多,她也没有什么乘车的经验,既不会打听人家到哪站下车好找个座,也不好意思搭边歇一会儿。这时可看出来军训对体力的锻炼了,她抱着包,一宿没合眼地站到了站。 出了车站,她打听着坐上15路。她不是不舍得打车,但人生地不熟的,她觉得还是坐公交车安全。由于下车早,找到空大校门的时候,还不到七点。 门口真的有拿着枪站岗的,隐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徘徊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走到站岗的战士面前,"请问?" 战士刷的一下,向她敬礼,然后示意她有事去收发室。 隐竺又走到收发室。一问才知道,探望亲友是可以的,但要在这边打电话到班里,由本人过来接。 "我自己进去不可以吗?"隐竺不知道她这么不打招呼地跑来,吴夜来会不会来认领她。万一他不来,她不就白跑了一次? 收发室里的小战士有点儿为难,"要是中午嘛,出入的人多,你进去还不打紧。可现在这么早……" 隐竺马上哀求道:"求求你让我进去吧,我男朋友过生日,我在火车上站了一宿过来的。他不知道我来看他,我是想给他个惊喜。"这些话是出来前姚瑶教她的。这个借口俗是俗了点儿,但是据姚瑶说,成功率很高。 果真,小战士犹豫了一下后说:"那我告诉你怎么走,你千万别在学校里面乱晃啊!" 所以,所以啊,隐竺就悄无声息地凭空出现在吴夜来面前,出现在他的宿舍门口,娇俏地站在众人面前,"吴夜来!" 吴夜来当时正和宿舍的人在大扫除,背对着门口,听到这个声音,难以置信地回头,更加难以置信地看到立在门口,风尘仆仆的冯隐竺。 "你怎么来了!" 隐竺脸一红,"我过来看看你。" 眼看着他把眉头皱了起来,隐竺走过去小声说:"我站了一宿,早饭都没吃。你要是想骂人的话,起码要等我喝口水吧!" 吴夜来的同学都很友好,纷纷把自己的小马扎让出来让隐竺坐。 两个人坐下才说了两句话,就听到外面喊:"吴夜来!" 吴夜来答了一声"到"就跑出门去。 "完了,是教导员。"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连打扫的动作都轻而又轻,"这只疯狗怕是不会放过吴夜来。" 忽然间鸦雀无声,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走廊的声音。 "吴夜来,今天是你的生日?" "不是。" "那你是和女朋友合谋蒙骗警卫了?" 吴夜来心知是冯隐竺惹出来的事情,没什么可辩解的,只好说:"是我不对。" 教导员对吴夜来的表现一直以来还是比较满意的,虽然今天的事情完全可以小题大做,杀鸡儆猴,但他斟酌一下,觉得还是要保护先进学员的积极性,于是说:"尽快送走,回来写检讨,打扫楼内卫生一周。" 吴夜来心知,这已经是很轻的惩戒了,正要表示服从,冯隐竺却冲出来了。 "你好,我是吴夜来的同学。"隐竺也知道得控制情绪,否则得罪了他,吃亏的是吴夜来。 "知道。"这个教导员大概三十左右,牛得很,人很不客气。 "我这次来,他并不知情。我想问一下,为什么要他写检讨,还要罚他打扫卫生?" "这是纪律,而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 "服从谁?" "不是服从谁,是服从命令。" 吴夜来看到冯隐竺还要争辩,忙拉起她向外走,"你跟我来。" 隐竺甩开他,"我不,我大老远地来,不是为了给你添麻烦,让你受委屈。"她折回到那位教导员面前,"撒谎的是我,我错了,检讨我来写,可以吗?至于这里的卫生,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今天打扫干净,以后我再来打扫,计够七次,可以吗?" "这位同学,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部队,谁让你来这里胡闹!"说完,他转向吴夜来,"加每天跑操十圈。" 隐竺也急了,她知道这不是在开玩笑,也没有取消的可能,"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自作主张地跑来这里找他,他和我什么关系都没有。真的!这是我的学生证,给您,您可以联络我的学校,给我个处分什么的,随便什么都行啊,只要不罚他。我现在马上离开,这就走。" 隐竺把自己的学生证硬塞到那位教导员手里,抹着眼泪回去取了包就往外跑,却迎头被吴夜来拦住。他拉着她的手,走到教导员面前,"王队,这件事不能怪她,是我没把这里的规定同她讲清楚。"他的这种态度就是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了。尽管他知道,王队再不近人情,也不会真的因为这件事就找到隐竺的学校去处理她,但他不能看她这么来,又这么就走了。 那位教导员把隐竺的学生证放到吴夜来的手上,"送走,快去快回!" 隐竺被吴夜来拉着向外走,一路上不顾寒风,不断抽泣着。 吴夜来早就松开了她的手,"别哭了,这么多人看着你呢!" 的确是很多人在看。隐竺在路上,就没见到除她以外的任何一个女生。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弄成这样。我撒谎,只是想顺利地见到你。" "没事,除了检讨,其实每天做的也差不多。" 隐竺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对着这样的凶神恶煞,谁能受得了?" "还好。"冯隐竺为了他免于受罚而不顾一切的样子,真是给了他很大的冲击。在这里,吃苦都是次要的,反而是自尊、自信要备受考验,有时真的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像教导员所说的"是话都说不明白,路都不会走,衣服不会穿,被不会叠的低能儿"。冯隐竺为了维护他,那样低头,那么委曲求全,让他此时绝不只是小小的感动。她给予他的是一种间接的认可,一种承认,这是他有点儿彷徨的内心世界最需要的一份安慰。 "我昨天,没接到你的电话,所以,所以我……"隐竺现在知道了冲动是魔鬼。她怪自己,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一个电话,她就窜到这里。 "是,我是让你别再邮东西给我。现在,你也看到我这里的状况了,别再邮了。" "嗯,好。"给他找的麻烦还不够多吗,隐竺再也不敢不管不顾地有任何动作了。 走到公车站,分别在即,隐竺鼓起勇气,"吴夜来,我知道我这个人,除了能闯祸,基本上没有什么能做好的事情。你讨厌我,也是应该的。但是,我喜欢你,一直很喜欢,所以才做了那么多不合时宜、不受欢迎的事情,真是对不起,很对不起你。"明明是告白,也能让她弄得这么狼狈,隐竺饶是心理素质再好,此刻也觉得无地自容。不知道自己将来回忆此情此景,会是什么感受,但隐竺觉得,吴夜来一定是恨不得从未认识她。 "我这就走了,以后,我会自己消失的!"隐竺说完,小跑了两步,冲上了刚刚进站、尚未停稳的车。 "冯隐竺,你下来!"吴夜来出现在车门旁,冲她大喊。 隐竺停下抹眼泪的手,"你不用担心我,我能找来,就能回去。你快归队吧。" 吴夜来只好上车,"麻烦你也有个让人不担心的样子,你坐错车了!" 在谁眼里,这不是对欢喜冤家呢?那样的青春,那样恣意涌动的热情,会感动旁人,同样也会迷惑自己。 第十章 天才之举,做了再说 隐竺的心从没想过离开,她想的只是怎么让"从"更长久,更合理。 是啊,迷惑!吴夜来始终认为,他是一时的迷惑,才会拉着哭得那么悲切的冯隐竺下车后,笨拙地将她拥在怀里;才会在明知道会让事情更难收场的情况下,还是陪她上了公车,去了火车站,陪她买好票,送她上车;才会在之后她婉转的试探中确认了她女朋友的身份,并且将这种身份一直保持到毕业。 那次的试探,在隐竺自己看来,属于灵光闪现的天才之举。 她出发之前,不知道能不能在周一出操前赶回来,所以拜托同宿舍的人帮忙掩护一下。她们自然也都知道她是干什么去了。所以,隐竺回来后,就被强烈要求,披露她这次私会情郎的细节。 她们几个都属于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虽然嚷得欢,可都没有经验。隐竺自然不好意思讲那个超意外的拥抱,只挑了些毫无妨碍的细节给她们讲。 "当军人有很多好处的。"尽管隐竺知道吴夜来他们的真实处境,可还是会忍不住往好的地方说,小小的虚荣心作祟吧,"他买票可以不排队,有专门的窗口,还有,他们候车也有专门的候车室,舒服极了。" "那是对他们辛苦的补偿。"语出惊人的石芷最喜欢抬杠了,她有个亲戚是军官,相对来说,比较了解军人,"严格地说,他是学员,只能算有半个身份。你呢,就更没有资格了,连个边儿都不沾,好不?" 隐竺在给吴夜来的信里,原原本本地叙述了她们的对话内容。吴夜来只是抱了她一下,就很快放开了,也没有任何解释性的话来照应这个动作。而她在无数次的回味中,越来越觉得,她为这个拥抱一路傻笑回来有点儿高兴得为时过早。他也许只是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帮她顺顺气而已。所以,她就想问问他,她到底算不算沾上这个边儿了。 吴夜来的回信算不上快,但并没有回避隐竺的问题。 "如果我算是半个身份,那么,你也应该因我获得相同的资格。" 虽然隐竺算是勉强赶上早恋的尾巴,但这件事着实让同宿舍的还是孤家寡人的姑娘们艳羡了一把。那会儿,她们都自称是姑娘们,说隐竺的桃花应该会带旺她们的桃花运。果真,她们几个除了叶虹歌宁缺毋滥,坚守阵地,其他人都桃花朵朵开了。隐竺回头想起,都不知道要表哪一枝才好。 隐竺自己却一直没什么行情,她不参加任何有联谊性质的聚会,学校的活动,也是能逃就逃。她认为时间只用在一件事上有意义,那就是去看吴夜来。 说是去看他,可隐竺在领教了那个王队的厉害后,再不敢跑去学校给他找麻烦了,只能等吴夜来有外出的机会,同他在外面见面。那时候,吴夜来的宿舍还没有装电话,两个人要见面,必须在一周前约好,还必须是吴夜来主动打电话过来。可吴夜来打电话的几率,堪比流星雨发生的几率,真的是要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会发生。所以,他可以外出的时间,基本上是靠冯隐竺自行推算的,能不能见到,完全是听天由命。 隐竺也是有点儿小聪明的,她会提前写信将去的日期通知吴夜来,然后固定住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小旅店里,等到上午十点,如果他不来,她就自己出去x市一日游了。 四年下来,隐竺不敢说逛遍了x市,但那些主要景点的典故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有时长途跋涉回来,她带回来的不过是门票和游记。宿舍里面唯一的常住人口叶虹歌有时候都替她犯愁,"我不想听景物描写或者历史故事,下次能否有人物出现?" 隐竺嘴硬地说:"怎么没有人物?你要注意听啊!" "冯隐竺,你就在古人旁的枯枝上吊着好了,以后别说做姐妹的不提醒你啊。有这个时间,这个精力,奖学金你可以次次拿一等,什么证书不是手到擒来?男人,哪个靠得住,最后不还是得靠你自己。我看你这个,更是想靠都找不到。" 隐竺又何尝不知道要努力?可她不是叶虹歌那样的超人,外语、计算机的证书拿了一堆,最近又在积极备战律考,打算一毕业就要拿下司法考试,整个儿一个学习狂人。 见隐竺还是心不在焉,叶虹歌只好说:"知道你对他死心塌地,只要跟着他就行。可是,冯隐竺,看看咱们屋她们几个的进展,再看看你们的速度,你认真做的事情,也要像个样子啊!" 隐竺蒙上被,"怎么有你这么不知羞的教唆犯啊!"她们几个要么是不定期地外宿,要么干脆在外面与男朋友共筑爱巢,美其名曰"考研需要",也是为了毕业后能有个窝,反正他们都是理由充分地共享二人世界。相比之下,隐竺和吴夜来还停留在牵手的阶段,就显得落伍太多了。 "我还不是替你瞎着急吗?你们这么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毕业后怎么办?他到了部队,你也这么追着,满足于偶尔见一面?你总得问他要个说法,交往,是为什么在交往。" "连你都这么说,我又怎么敢逼问他。离得远,见一面不容易,就是假期也只能见那么一两次,我到现在都没去过他家,他也不肯来我家。"她不知道是不是有问题,可有些事情,她强迫不了他,也代替不了他。隐竺再惊喜,再狂热,几年下来,也变成小火慢炖了,熬着自己,温着他。 "我跟你说,是时候狠狠心了。何去何从,这可是关键时刻了。" 叶虹歌的意思,是想要隐竺和吴夜来分手。她是不知道军校有多忙,纪律有多了不得,她只见到隐竺一次次颠颠儿地跑去看他,而这个吴夜来同学,即使是回家顺路,也从来没来学校看过她一次。别人叶虹歌不知道,反正同屋的这几个,对他的印象都不大好。但是偶尔接到他的电话,她们的态度还是极其好,生怕不够热情,影响人家打电话来的积极性。 隐竺的心从没想过离开,她想的只是怎么让"从"更长久,更合理。 她自己还没想清楚关键之处,罗玲一语惊醒梦中人,"你们别以为我现在吃了多大的亏,我不这样,能杀出重围确定我的位置?" 罗玲的男朋友在微软研究院工作,是q大毕业的数学博士,什么都好,就是超忙。"依他的时间、速度来,估计到六十岁也没时间谈恋爱。" "那你不怕将来后悔吗,他比你大那么多?"隐竺承认自己是小地方出来的,在观念上就是跟不上她们几个的脚步。 "将来?没有现在,又怎么会有将来?如果不抓住他,我现在就要后悔了。" 放假前,隐竺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还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过,她并没有自寻烦恼很久,一方面,她对吴夜来同学的自制力十分相信,另外一方面,她想套狼,实在是要跨越太多步骤了。她对此毫无经验,所以色诱只是空谈罢了。 但是,什么叫如有神助?就是当隐竺差不多断了这个心思的时候,吴夜来就被送到她面前了。 吴夜来在北京转车,要住一晚。罗玲她们几个,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各自带着家属盛大地欢迎了一下吴夜来。几轮啤酒干下来,吴夜来只有倒头昏睡的份儿了。帮隐竺把吴夜来送回招待所房间,罗玲冲隐竺坏笑道:"吃不吃得到,就看你的本事了。" 叶虹歌推了罗玲一下,"隐竺,跟我回去,别听她乱说。" 罗玲喝得也不少,"我怎么会是乱说呢?"她指着床上躺着的、似无知觉的吴夜来说,"这样一本正经的,你就多余这么跟他耗着,等他知冷知热,估计得等下一次冰河期之后了。我跟你说,要么你就拼了,横竖先变成你的人;要么就算了,弃暗投明吧!咱家君飞不还守身如玉地等着你吗?"沈君飞这几年经常过来,每次来不论隐竺在不在,都请她们几个出去吃饭。他虽然从来没说过,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的心思在隐竺身上。哪次放假开学,他不是鞍前马后地照顾着隐竺?罗玲的男朋友对沈君飞的印象也很好,说以沈君飞现在的水平,毕业进大公司应该不成问题。 "哪里是我二选一的问题啊!"叶虹歌被罗玲拉走了,留下隐竺坐在床边呆呆地想。 沈君飞上大学后像是变了一个人,懒散的他突然消失了,积极地学习,积极地生活。虽然他经常过来看她,可他从来没说过哪怕是一句会让人产生误解的暧昧的话。他始终体贴地扮演一个好朋友的角色,并不像是为谁在等待,尽管隐竺也知道,他对她太好。 眼前棘手的是吴夜来的问题,这个时间,宿舍是回不去了。做还是不做?做,怎么做?隐竺也喝了两杯酒,这会儿吹了风进来,本来就有点儿头晕,思考这么高难度的问题,更让她觉得像是背法条那么令人头疼。 冲了澡,将裙子穿好,隐竺拿着温热的毛巾,给吴夜来擦了擦脸和手,然后在他身边躺下来。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需要做,即使以后分开,能有这样的一夜,也已经是额外的美好。 隐竺轻握住吴夜来的手,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夜里,隐竺觉得特别热,特别渴,迷迷糊糊地伸手在旁边摸她的杯子。身边哪会有她的杯子,只有比她还火热的吴夜来。 隐竺按住他,撑起自己往外面爬。无意间低头,正对上吴夜来的眼睛,吓得她惊呼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身在哪里。吴夜来的眼睛一片寒澈,哪里有半点儿醉意。 "冯隐竺,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吴夜来抓住隐竺按在他身上的两只手,一把将她拉下来。 隐竺直直地摔在他胸口,"我是想……" "想怎样?这样吗,还是这样?"吴夜来先是亲了隐竺一下,又突然把手伸到她的裙子下面,恶劣地狠狠捏住她,"我知道你一贯不管不顾,不知道罢休,却没想到,这样你也敢?" 隐竺慌了神,吴夜来紧紧禁锢着她,让她一点儿也动弹不得。她的脚用力地蹬,却好像是踢到水泥柱子上的感觉,脚趾疼得她忙把小腿翘起来。"你误会了。吴夜来,你听我说啊!你别动,你别动,你听我说,听我说……" 吴夜来尽管看起来很清醒似的,但他的头这时是晕晕沉沉的。隐竺在他耳边说的话,他根本反应不出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太吵。他一挺身,将隐竺压到身下,"别吵,闭嘴!"他的手按到隐竺的脸上,其实他是想捂住她的嘴,可又困又晕,也就随便盖过去,只要没了噪声就好。 隐竺觉得吴夜来的手又大又硬,偏偏还热得像烧着了一样,否则真以为是机械手了。她在他手指的缝隙中口鼻皆用地寻找空气,只一会儿就弄得吴夜来的手湿湿痒痒的,弄得他的心也乱了跳的节奏。 倏地抽回手,吴夜来胡乱地在床单上擦了一下掌心,可那种粘粘腻腻的感觉好像早就钻进了心里。掌心擦干了,存在感却更强,同他的嗓子一样干干地灼人。 吴夜来忍不住想找湿一点儿的东西来平复一下这种渴求,下意识地想起身。 隐竺见他松开了些,就翻身向下,想快点儿爬出去。在她看来,她的动作也算是一气呵成。可事实上呢,这个时候的她,手软脚软,加上刚刚为了同吴夜来对抗,体力耗掉大半。所以她这个翻身的动作,是通过分解动作完成的,像是电影定格一样,动一下之后,让人在完全静止的错觉中,又开始下一个动作。 隐竺被困意和倦意拖累,放弃了挣扎,在枕头上蹭了一下,只想沉入梦乡。她向自己催眠,这是在梦里,这是在梦里……在梦里他亲了她,在梦里他变得那么恶劣……可身上的重量提醒她,这都是真的。联想到吴夜来之前的话,隐竺知道,如果再犹豫不决的话,结果只能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吴夜来未必会领她不染指他的情,自己在他面前,还枉担了妄想套牢他的名。 一不做,二不休,隐竺心一横,决定什么都不理会,听罗玲的劝,先把他变成自己人再说。可谁知知易行难,隐竺后悔没向罗玲多请教两招。 隐竺正胡思乱想间,没发觉吴夜来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他的手,无意间触到了隐竺的肌肤,这次的碰触同之前的感觉完全不同:之前带着恼意,欺负她时,吴夜来盯着她的脸,关注着她的表情;现在,他看不到她,却能感觉到那种微凉的丝滑。这种感受,联系之前那种真实的触感,让吴夜来难以自持。 吴夜来到底没有管住自己。他知道,不是酒精控制了他的意识,说到底,就是没抵住诱惑。尽管天亮后,他怎么也没看出来,这个冯隐竺究竟哪里能迷惑他。 隐竺呢,经历的疼痛让她没有丝毫得手的喜悦。相反,她背对着吴夜来蜷在那里,一直在反省自已,干吗要着魔一样地给自己找罪受。比疼痛更难以醒来的噩梦是,明知道他对她始终那么冷淡,可真的在袒呈以对的时候,他都没流露丝毫柔情蜜意,这让隐竺觉得很受伤,也很失望。 早上,吴夜来穿戴整齐,叹了口气对隐竺说:"起来吧,还得回你们学校取行李,赶火车呢!" 隐竺平时听他说话的语气,并不觉得怎样,可这会儿听起来,就觉得好像里面有种隐忍的无奈。她忍着疼痛坐起身,"你走吧,我今天不回去。" "你不舒服的话,我去把票往后签一天。"冯隐竺过于惨白的脸色让他很担心。吴夜来想问问她是不是被他不知轻重而伤了哪里,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不用,你走吧。"隐竺第一次在吴夜来面前这么强硬。 "你这又是怎么了?" "什么叫做我又是怎么了?"隐竺前一句还是疑问,后一句就是质问的语气了,"我怎么了?我就是迫不及待地投怀送抱,我都是自找的!" "我不是醉了吗?"吴夜来没想到自己的一句醉话,隐竺竟然往心里去了,不仅记在心里,还在这种时候拿出来说。 明明吴夜来解释的是他说错话的事情,可在隐竺听来,又是另外一个意思:他醉了,所以才会有昨夜的事情;他醉了,所以发生什么事情,都并非他的本意。 "吴夜来,"冯隐竺怒极反笑,恢复了她的伶牙俐齿,"就算是我寡廉少耻地投怀送抱好了,我怎么看咱们也算是一拍即合,一丘之貉,贪一时之欢的一对狗男女!" 吴夜来先是紧皱眉头,对着眼睛瞪得异常大的冯隐竺,只一会儿,却突然笑了,"冯隐竺,你是不是说错了,以你的架势,似乎应该用一拍两散。" 他其实是想开个玩笑,毕竟这样的场面,他也没遇到过。冯隐竺对他生气,这也是第一遭。他没想过要和隐竺分手,至少从此以后应该不会再想到分开的问题,做了就要负起责任,但是他的玩笑显然开得极不是时候。 "亏你想得出这么合适的词,一拍两散好,一拍两散好……"隐竺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她想到在他心里的她就是迫不及待的状况,顿时觉得失去了再说什么的意义。 隐竺拿过裙子,努力地想抚平上面的褶皱,但是,用了很大力气,也没见有什么效果。穿上身,她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还是我走好了,吴夜来,我走了。"在心里,她还加上了一句,走了就绝不会再回头。 冯隐竺,就这样疲惫加失望地直挺着酸痛不已的腰身,从吴夜来的生活中出走了。 第十一章 分不开的责任与喜欢 你一直在前进,而我却在倒退。我以为我是朝着你跑去,却没想到,我虽然站对了方向,却与我的目标背道而驰。所以,我虽然那么卖力地跑,结果却累坏了自己,也累坏了你。 吴夜来当时没拦住执意要回学校的冯隐竺,回家的火车上也没等到她。回到家以后,不论是打到宿舍还是打到她家里都找不到她的时候,他才知道,冯隐竺是真的走了,真的要跟他散了。 分手这件事要在以往由冯隐竺提出来,吴夜来并不会多说什么。毕竟,快进入大四,毕业之后就面临是否结婚的问题。这些城市里的女孩子,要爱情,也要安逸享受的生活,在毕业的敏感时期,退缩是很普遍的现象。 吴夜来在队里见得多了,那些大男生,吃多少苦都没见流一滴泪,攥着绝情的信时却哭得泣不成声。这次,在北京换车,也是教导员特别给他的照顾。"好像就你小子还硕果仅存呢!你也给我主动点儿,别让那小姑娘也跑了!" 没想到带着任务来了,反而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现在,两个人有了实质的关系,吴夜来觉得他就得负起责任。 这个暑假,吴夜来寻找一切机会,调动所有可调动的人力,希望能见到隐竺,希望能和她谈谈。可冯隐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家里说她假期没回来,宿舍那边说宿舍已经腾出来给了函授的学员,要一个月后才允许返校。 开学后,吴夜来每周都给隐竺宿舍打电话,她都没有接,写的信也如石沉大海,有去无回。 吴夜来没有办法,只好退而求其次,不求能与隐竺直接通话,转而向常接电话的叶虹歌询问隐竺的近况。 叶虹歌也是夹在中间难做得很。如果这个冯隐竺真的有志气,不再想他也行,偏偏那个假期跟着她回家,信誓旦旦地说要同他一刀两断的冯隐竺,对每周末他的电话看似不在意,实则常催着她快接,生怕响的时间太久,那边会挂断。吴夜来的信,她知道隐竺也都是看过的,不只是看过,还都收在枕头旁边,晚上经常拿出来再看。 "冯隐竺,你说说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我也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可怎么遣词造句啊?" "叶子,你说,他突然这样,是因为舍不得我,还是因为要对我负起责任呢?" "这个我可说不好。你就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要是真的想好了分手,我就跟他说你交了新男朋友,你们一了百了。要不然,我就把你说得特别惨,让他心疼一下,让求和的步调再快一点儿,你们就凑合着好下去得了!" 或许是"凑合"两个字刺痛了冯隐竺,"你就说我出去实习了,让他别再打电话,别再写信了。" 叶虹歌在电话里不仅转述了隐竺的意思,还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隐竺她现在挺好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她知道为她自己努力,为她自己的将来打算了。"这时候冯隐竺在叶虹歌的指导下,开始准备各类考试,为毕业求职做准备,忙碌可以让她少一些想他的时间。 两个月后,吴夜来不再试图联络隐竺。原来,冯隐竺的世界离了吴夜来也一样会转,而且还转得很好。 大四那年的春节,陶大勇张罗着这些回家的同学聚聚。隐竺在饭桌上,在那些熟悉的身影间,见到了暌别半年多的吴夜来。她不需要看到他的脸,只是一个被人挡住了大半的背影,就已经让她确定是他。 虽然他们算是谈了三年的恋爱,可是谁知道呢,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席间,隐竺觉得自己经历了数次惊心动魄的时刻,每次谁向吴夜来寒暄,问他的情况,她都紧张异常。她渴望知道他现在怎样,过得好不好,分到了哪里,是不是有了新女朋友……所有的这些,她既想知道,又很怕知道。 吴夜来就坐在她对面,隐竺却不敢看他的脸,只好盯住他的杯子。他的酒量好像有了突飞猛进的增长,虽然没有频频举杯,但只要有人敬他,他就杯中酒全干,不会有任何推搪。 "冯隐竺,来,喝一杯!"吴夜来突然站起来,直接对上她。 隐竺手足无措地拿起杯子,碰倒了茶杯。 "慢一点儿,小心烫到。"沈君飞就坐在她旁边,有条不紊地帮她善后。 隐竺握着杯子站起来,始终看着他端着杯子的手。她将自己的杯子递过去,同他的轻碰了一下,举起来就仰头干了。 吴夜来掂掂手上的杯子,也干了。没什么可说的,干了,也就尽了。 吃完饭,大家又一起出去唱歌。隐竺去了,吴夜来也去了。 隐竺到了ktv后,又喝了不少。吴夜来去卫生间回来,就看到坐在走廊沙发上的冯隐竺。 "冯隐竺,到里面坐。"吴夜来没看到一直陪着隐竺的沈君飞,他尽量忽略心里的那份不自在,劝隐竺回到包房去。这样的地方,单身女孩子不是很安全。 隐竺摇摇头,"吴夜来,不用你管,我不用你管。"知道醉酒会误事,之前不是有过教训吗!隐竺在心里埋怨自己,干吗又喝这么多,只会被他小看。 吴夜来见劝不走她,只好坐下来。 隐竺侧过身,推着他,微醺的她暂时忘却了许久不见的隔阂,"你怎么坐这里?你走,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吴夜来不怒自威,"冯隐竺,你消停点儿!" "我还不消停吗?吴夜来,我还不够消停吗?我已经销声匿迹了那么久,那么久……"转眼间,隐竺就哭起来,推他的手变为捶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地捶着,一声一声地控诉着。 吴夜来任她捶打着,只当她是在撒酒疯,并不回答,也无意辩解。刚刚听他们聊,她已经定了留京。他的分配虽然还没下来,但是,他要么在部队所在地找一个,要么就在家里找一个结婚,他和冯隐竺,看来已再无可能。 隐竺的声音越来越小,哭声也渐渐停了。 "冯隐竺。"吴夜来想说点儿什么,可又被隐竺打断。 "你别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我都明白,求你别说,好吗?你别说……" 隐竺又哭了起来。她也知道,对着分手了的前男友,应该表现得过得很好才行。可她就是很想哭,因为她很后悔,后悔没回他的信,后悔没接他的电话。那么较真儿干吗,管他是喜欢她才和她在一起还是只是为了负责任才在一起,在一起就是她要的,只要他肯,不就行了吗?可现在,什么都无法挽回了,一切都太迟了。 她不让吴夜来开口,是很怕他说"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想说的就是这句话。如果他说出这句话,那么他们之间的一切,就真的被抹杀了。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一切也都是她咎由自取。 擦擦眼泪,隐竺站起来,"不好意思,那个,我先进去了。" 吴夜来拉住背对着他的隐竺,"还进去干吗?我送你回去。" "外套还在里面。"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取。" 吴夜来走到转角处,就看到沈君飞拿着一件外套向外走。他点头招呼了一下,走过去了两步,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回头喊住他,"是冯隐竺的外套吗?"这件红色羽绒服吴夜来很眼熟,隐竺前两年冬天去看他,穿的就是这件。 沈君飞又走了两步才停下来,"是。她喝了不少,我先送她回家了。"刚才是沈君飞将隐竺扶出来的,她在那里昏昏欲睡。可出来坐了一会儿,她没清醒,反而更困了。所以他才回去给她取外套,要送她回家。里面闹得正欢,同学们少不了又灌了他几杯才放他出来,这一来二去,就耽搁了一会儿。 吴夜来想了想,又问:"她在那儿等你是吗?" 纵使别人不知道他们在一起的事,沈君飞又怎么会不知道。"那又怎么样?"他已经尽量控制他的语气了,如果不是这个吴夜来,冯隐竺怎么会变得这样惨兮兮的,明明是头幼虎,现在却像个病猫。 "还是我送她吧,我也要早点儿回去。"吴夜来还是想趁这个机会和隐竺谈谈,不论隐竺怎么看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他总觉得都要当面谈清楚才好。 "你他妈的究竟还想干吗!"沈君飞特鄙视吴夜来这种故作深沉的劲儿,他的那点儿龌龊心思能瞒得过谁的眼睛,刚才在桌上就盯着隐竺没完没了地看,他要不张罗和隐竺喝酒,隐竺今天也不会喝这么多。早干吗去了,这会儿知道后悔了?晚了! 吴夜来对沈君飞突然爆出的粗口,愣了一下,随即,他有点儿了悟,"我和隐竺还有些事情要说清楚。"他走过去,要拿沈君飞手上的衣服,"就几句话,不放心的话,你可以跟着。" 沈君飞不想松手,他总觉得自己要是放开的话,错过的不会单单是这一次送她回去的机会。可吴夜来的话逼得他又不得不逞强,"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将衣服交到吴夜来手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横下心赌这一把,赌他们能在这次有个了结,赌他还有机会和她在北京有个新的开始。 吴夜来回到沙发那里,隐竺已经抱住扶手睡着了。他没叫她,只是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给她穿好衣服。隐竺有些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哦,都回家了吗?" 吴夜来见到隐竺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忍不住念叨她,"你是不是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了?现在外面这么乱,你就敢一个人在这里不管不顾地睡?" "我没睡着,我只闭了一下眼睛,真的,最多算是眯了一会儿。"隐竺似睡非睡,眯眯眼的样子很有点儿慵懒的味道,眼神还迷离着对不准焦距。 吴夜来屈起手指,狠敲了一下隐竺的额头,却也没再念叨她什么。 两个人走出来。外面虽然温度很低,但没有什么风,从闷热的密闭空间里走出来,进入寒凉的空气中,倒没觉得冷,反而有种在清冷的空气中被洗礼的感觉。 隐竺先是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浊气尽散!" 吴夜来这次倒没拆她的台,陪着她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隐竺的头还是有点儿疼,但这时已经完全清醒了。她将手伸进衣兜里面夹紧手臂,这一路,恐怕是他们最后的同行了。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吴夜来身后,这半年没见,他好像瘦了一点儿,那么厚的大衣穿着,也不见丝毫臃肿。 隐竺走着走着,忽然走神崴到脚,向一旁栽倒。 "冯隐竺,你现在真是退化了。"吴夜来只来得及退后一步抓住她的胳膊,让她免于跌坐在地上。 隐竺蹲在那儿很久才开口,"我也知道,自己是越来越没用了。以前,打球可以打到深夜都不觉得累,现在呢,想想都觉得累。单纯地只是运动一下,就会觉得很快乐,真的是太久太久都没有这种快乐的感觉了。" 隐竺觉得特别疲惫,而这种疲惫,好像从决定离开他的那一刻就重重包裹了她。喜欢他,追逐他,迎合他的喜好,改变和修正自己,这些虽然在旁人看起来好像很辛苦,但作为局内人,事实上是浑然不觉的。为了靠近他,她磨圆了身上的棱角,斩断了偶露锋芒的尖刺,这些都是她自动自发做的,而且乐在其中。反而离开他,失去了傍依,她才慢慢感觉出失落,感觉到无所适从。 她站起来,第一次正视吴夜来,"你一直在前进,而我却在倒退。我以为我是朝着你跑去,却没想到,我虽然站对了方向,却与我的目标背道而驰。所以,我虽然那么卖力地跑,结果却累坏了自己,也累坏了你。" "你到底要说什么呢?"吴夜来习惯了直来直去,隐竺这么文艺,他只会觉得云山雾罩。 "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说,一直以来,都是我一个人在说个不停。现在,我想听你说,听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隐竺一直很想知道,如果她接了那些电话,他会和她说些什么。他写的那些信,无外乎介绍一下他的状况,学习成绩,受到了什么奖励、表彰。说实话,虽然字数也不算少,内容也丰富,但字里行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在里面。信里的称呼一直是"冯隐竺",署名一律是"吴夜来"。用叶虹歌的话说,吴夜来的信,是绝对过硬的,不论放在什么时候,不论谁审查,那都是一篇合格的思想汇报。 "我的确有些话要说。"吴夜来看了看周围,"咱们找个暖和点儿的地方吧。" 两个人都没有夜里出来玩的经验,更没有两个人一起找地方的经验,知道的地方都不适合坐下来聊天。后来还是隐竺想起,火车站附近的那家麦当劳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两个人才坐末班的公共汽车到了火车站。 买了两杯热奶,他们在靠窗的位置上面对面坐定,吴夜来才开口。 "工作定了?"吴夜来问她。 "嗯,差不多了,通知我节后回北京签约。" 隐竺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考公务员或者争取到律所工作。她觉得自己缺少一种求胜欲,也缺乏对案件抽丝剥茧地缜密分析、逻辑推理的能力。经过一段时间的实习,她更加确定了,她并不喜欢和当事人打交道,反而是处理文本更得心应手。按说只负责案头的准备工作,应该也可以,但恰好有家很知名的外企,希望招聘一位熟悉法律的助理,隐竺就投了简历。经过笔试、面试,又见了相关主管,真的是过五关,斩六将,这才刚刚有消息说可以签约了。 "不错,留在北京,发展的机会很大。我们的分配,要下个学期才有最后的定案。" "你想和我说的就是这些?" "你想听什么呢?"吴夜来微叹了口气,"咱们之间发生事情的时候,我想说的时候,你却不肯听,也不肯见我。现在,咱们都要毕业了,有个好前程比什么都实际。" "实际,你就知道实际。我想听的,你未必不知道是什么。你不肯说,是因为你到底不是真的喜欢我,不喜欢,所以就没想过要说,也说不出来。" "不喜欢,你知道我不喜欢?"吴夜来真是哭笑不得。他们之间,的确不是由他的喜欢开始的。但从高中到现在,这么多年的相处,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喜欢还是不喜欢去解读彼此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没喜欢到爱的程度,但也绝对不是不喜欢。 "那你是有点儿喜欢我?"隐竺问着他,禁不住鼻子一酸,眼前模糊起来。 "你和我之间,现在是谈喜不喜欢的阶段吗?" 隐竺知道吴夜来指的是什么,"你是要谈责任吗?我不要不喜欢我的人为我负责任。"她抽了抽鼻子,"是,那个晚上之前,我想过就那么赖上你,不论是怎么在一起的,只要在一起就好了。可是,真的发生了,我又觉得特别委屈,说不出来的委屈,我不能这样跟你一辈子,不能!" "冯隐竺,不知道我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责任和喜欢,在我这里是分不开的。我不会随便对哪个人负责任,更不会随便对谁都做出什么需要负责任的事情来。" "那我该觉得荣幸?"隐竺没办法不尖刻,吴夜来回避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说到底,我在你那里,也没有到喜欢与责任并重的高度;说到底,只是我自己投怀送抱,让你不得不考虑责任的问题,不是吗?" "我承认,我没有准备好。但是,你准备好了吗?"吴夜来本不想在这个时候责怪她的幼稚,毕竟,他也是罪魁祸首之一。不能因为没人追究,就当没犯过错。 "是,我没准备好,当初那么打算就是错的。出了事情,我又躲起来不见人,是不是特矫情,特没胆?"隐竺并没想要吴夜来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就是这么别扭,该就坡下驴的时候,我偏偏耍性子,死倔死倔的。我知道咱们没关系,也没可能了,可我就想知道,你喜欢过我没有,哪怕那么一瞬间,那么一丁点儿?" "有。"冯隐竺那么哀伤和绝望的语气,让吴夜来的心里也很不好受,"我想过将来,尽管你不喜欢听到责任这个词,可在我看来,将另一个人当成自己的责任,是个很重的承诺。冯隐竺,你是我的责任。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让我再负这个责任,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这些话都是吴夜来的肺腑之言,责任不是因那个晚上而生,仿佛从高中时,他默许她在身边,督促她学习时,就已经揽在身上了。 隐竺慢慢地消化着吴夜来的话,明明周围很静,一字一句她都听得很清楚,却不大敢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 "如果我愿意要你负责,你打算怎么负责?" 怎么负责,吴夜来用他的行动说明了一切。大学一毕业,吴夜来就到隐竺家正式拜访,很快,两个人就结婚了。 第十二章 遗忘的开始 不是所有的女人都经不起诱惑,当然,也不是所有想来点儿浪漫的男人都会动真格的,非要娶别人的老婆。 沙做的城堡,当里面的水分蒸发,就会自行崩塌。冯隐竺知道,自己的婚姻就处在岌岌可危的状况中。 奶奶过世了,代表着家庭对吴夜来最紧迫的牵系断了,他这一去仿佛就再无归期,仅打过几次电话回来,而且隐竺也没有都接到。 可是,调职的事情却已经迫在眉睫。并不是萧离催她决定,而是总公司这边最近动作频频,看来他的任命很快就会下来。他走之前,她若没有明确态度,他走之后,那就只能爱莫能助,鞭长莫及了。 "不知道你犹豫什么,是为了吴夜来?在家里守着,你不也是干守着,有这个必要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话说得在理啊!" 指点隐竺的是石芷。当年,她男朋友比她先毕业,毕业时还没什么异状,可毕业当年的十月,就娶了别人。这个消息,石芷还是辗转得知的。她不相信、不死心地去看了,却连人都没见到,人家新婚燕尔,共度蜜月去了。那次的打击,几乎把石芷击垮,她有段时间都无法入睡。那时,也正是隐竺和吴夜来分手的半年,所以,说她们相依为命也不为过。两个人都避免提及对方的男朋友,可又忍不住说自己的事情。好在是各说各的,相当于自言自语,谁也不嫌谁唠叨。 后来,隐竺和吴夜来重新开始,决定回家找工作。石芷陪她回来考公务员,石芷考上了,隐竺却落榜了。各方面权衡,石芷放弃了北京的工作,到这里的市局上班。开始的一年,石芷被下派到派出所,第二年才调回市局。两个人也因此得以继续保留彼此絮叨的习惯,但是互不干涉地自说自话已经变成了互念。隐竺催着石芷快点儿找个朋友安定下来,别只抱着游戏的态度与人交往。石芷觉得隐竺这样的婚姻不如没有,守活寡不如及时行乐。虽说谁也说服不了谁,但也不影响她们保持互念的积极性。 "要不,我去一趟?" "怎么,又是自己把脸焐热了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你有瘾啊!"石芷说话不留情面,当然,也不会注意是不是够文雅。 "那你说我怎么办。"隐竺也没了主意。 "你举棋不定,正说明你想去。要是你真的不想去,早回了萧离不就得了。你要是真听我的,你就去。j市很远吗?吴夜来回来前给你打个电话,你就赶回来,和现在没什么不同。" 隐竺下了决心,却没想到妈妈会反对。 "你们这也叫过日子?!天各一方的。你去了,吴夜来有假能过去看你?!他不还是回他家嘛。你们要是还想过下去,就抓紧要孩子,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强。你要是走,就趁早离,有名无实的,只会耽误你自己。" "妈,你想让我离婚?" "是我想让你离婚吗?你们这么弄,不是迟早得离吗?你就说你这丈夫,你一年能见几面?就算是他在那边对你没二心,可你这么过,有什么意思啊!要是有个孩子,你还有点儿事情忙活,两个人也有话说。没孩子,你现在又走,我看,你们的日子也过到头了!" "妈!奶奶这才过世几天啊,我们就张罗着要孩子,那像话吗?!" "怎么就不像话了,就算你们快马加鞭,孩子也得且等着一阵能出生呢。再说了,要孩子你们俩商量好了就行了,张罗什么?奶奶也是高寿,那是喜丧。出一口人,家里正空落落的,你们添一口人,老人高兴都来不及呢。" 妈妈退休以后,比以前喜欢唠叨了。隐竺见妈妈有越说越兴奋的架势,连忙插上一句:"这孩子也不是吹口气就能有的,调动的事情已经定了,文件都下来了。不想去,除非我辞职不干了。" 妈妈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女儿,她是越来越不懂了。当初不顾家里反对,随随便便地就嫁了,嫁了以后,也不见她争口气,过得多舒心。她爸爸总是说,孩子大了,知道该怎么做,不让她干涉。不干涉,完全放任,小时候没管教好,大了管深管浅她都是一样不听。"你那个领导是男的吧!多大年纪?他为什么非得带你走,你们是不是……" 隐竺不由得失笑,"妈,这都什么年代了,你对秘书工作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偏见啊!我不和领导有点儿什么都不正常,是不?" "什么年代不年代的,我们年轻那会儿,都一心扑在工作上,都为理想干事业,可同事间一样有鬼迷心窍、抛家舍业也要在一起的。" "妈,这事儿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我的顶头上司年轻有为,正是往上走的时候。我们办公室年轻漂亮的一把一把的,带我这已婚妇女去,就是为了避嫌。你说,人家要看上我,不是自找麻烦吗?" "自找麻烦的人少吗?那个温莎公爵不也是为了美人而放弃了江山?" 隐竺不知道妈妈这么多的奇思怪想都从哪儿来的,也许最近在看温莎公爵的传记吧。隐竺已经不是小女孩了,来自爸妈的这种怀疑,她都能转化成担心和提醒去理解,并不会为此不高兴。"妈,这世上有几个爱德华八世,又有几个辛普森夫人?不是所有女人都经不起诱惑,当然,也不是所有想来点儿浪漫的男人都会动真格的,非要娶别人的老婆。" 在隐竺心里,真的没往那方面想过。说她心如止水也好,说吴夜来挫败了她所有作为女性的自信心也好,反正她对着那么优质的老板,没有过任何的奇思异想就是了。 决定了去j市,隐竺主动找萧离谈了谈,也问了一下他有什么要求,需要事先准备些什么。毕竟他们空投过去,那边的工作以及和同事的沟通等问题,都可能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 萧离的反应同隐竺想象的差不多,他听到隐竺说决定要去,只是点点头,说了句"欢迎同行!" 至于准备事项,他反而回问她有什么要求:"公司会负责租公寓,但居住条件未必符合你的需要。你可以提前和那边的同事打个招呼,或者自己抽时间去一趟。" "还有,冯隐竺,到了那边,你不仅仅代表你自己,这点我希望你清楚。合作愉快!" 隐竺当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跟着去了,也就是打不散的嫡系了,自然要事事吃苦在前。更重要的是,要处处维护他的利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另一方面,隐竺也错不得,错了,会连累身为老板的他脸上不好看。 自以为想得很明白,自以为也认认真真地去做了,可隐竺后来才发现,她还是低估了这个任务的难度。萧离独当一面之后,在隐竺面前完全剥去了绅士的外衣,暴龙本色暴露无遗。隐竺跟着去了,再无听到任何赞美,只有一阵大过一阵的咆哮在等着她,弄得她有时会忍不住想,当初的决定是不是错了,难道跟着来了,秘书就变成了丫鬟?举个不太恰当的比喻,颇有点儿娶回家便下堂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