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我独宠,冷面皇叔请上位》 第1章 初遇 这应该是近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地面上一道道被冻裂开的裂缝,像一只只怪兽,张牙舞爪的张着血盆大口。 街上基本看不到人影,即使偶尔有路人,也是全身被裹的如粽子般,缩头缩脑快步的在路上奔跑,逃避严寒。 浅灰色的云压的很低,仰头望去,这重重的云层好似已压在了人们的头顶之上。 到了午后,西北风夹杂着干冷雪点,劈头盖脸的向这座小城掷了过来。 于是街角巷尾彻底绝了人的踪影,有家的闷在自己家中,无家的也找个破庙破屋生火取暖。 几个店主人还没来得及撤下的布幌,被猛烈的寒风吹的七零八落。 那些被凛冽扯碎的布条在雪点中无奈的挣扎着。 当天地只剩下一片灰白之时,一个衣着单薄的旅人在狂暴的寒风中艰难的行着。 只看得这人身上一件简单的浅灰色麻布袍,双手拢在袖子中。脑袋和背微微的躬着在寒风中走着。 他走得很慢,每到一户人家他都停下来,用手拍拍门,想进去取暖。可惜这兵荒马乱的寒冬,又有谁会为一个陌生的陌生人敞开家门。 于是这人只能硬顶着刀割一样的寒风,一步一滑的朝前走. 渐渐的他佝偻着的背开始微微的摇晃,又走了几十步,就看着他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 眼看着这人就要摔倒之际,一个穿着火红裘装的少女从身后扶住这可怜人。 “你怎么了?”那红装少女问。 陌生人灰白的嘴唇似乎只是动了一下,完全发不出声音。 但是红装少女没任何犹豫已将自己身上的火狐大氅解了下来,披在了这即将被冻死的陌生人身上。 陌生人那张已经冻得麻木的脸,仍然能看不解与疑惑。 少女明眸皓齿的笑问:“怎么?你不喜欢大红色?你都快冻死了,就别挑三拣四了。” 可能是被冻得已经有些精神萎靡,陌生人听了少女说笑,没什么反应,只是紧紧将大氅裹住自己的身体。 这大氅很暖和,还带着少女暖暖的体温。 “我大哥的医馆就在前面,你要是无处可去,我带你去那儿暂时避避寒。”少女原想扶着陌生人,结果那人却微不可察的躲开,整个脖子半张脸都缩在大氅里。但是脚步却是跟着这少女走的。 前行了还没有十步,二人身后跑过来几个家丁打扮的男仆。 “小姐,小姑奶奶。您这是要去哪?” “小姐,老爷说您回去给夫人认个错这事就算过去了。” 两人叽哩哇啦,同时开了口。 “要我认错?”少女哼了一声:“和你们回去和我爹说,这事还就真过不去了。要我认错,不可能。他怕娘,我可不怕。” 两个家丁见少女根本不理他俩,于是急得连忙道:“小姐您这是要去哪?” “当然去大哥那。”少女继续大步往前走。 “小姐……”两个家丁在背后很为难的叫着。 此时天色已渐暗下来,和着西北风的雪点密密实实的砸在这四人身上。很快的四人的头发眉毛之上罩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两个家丁跟着少女走了一阵,最后少女似忍无可忍的回身对跟在身后的两个家丁道:“跟着干嘛?” “小姐,老爷说……” “说什么我也不管了,你们回去和我爹说,我去大哥那住一阵子,等娘想通了我就回去。” 就看得两个家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个人彼此对望了一眼,最后两个人还是继续跟着少女在寒风暴雪中前行。 “再跟着,信不信我让四哥打断你们的腿。” 此时两个家丁立刻停了下来,少女指了指她身后的陌生人,语气也缓和了些:“你们就和我爹说,我在大街上捡了个病人,领他去大哥那里医治。顺便在大哥那里住几日。等娘的气消了,我就回来便是。” 两个家丁抓耳挠腮,在风雪中站了一会,最后还是无奈的转身走了。待两个家丁走后,少女正准备扶着那人继续前行,谁知那人解下了大氅递给了少女。 少女瞪大了双眸:“你不冷吗?” 陌生人的语气似乎比这漫无天际的冰雪还要冷上几分,“不顾父母之养,不孝也。你自己围着吧。” 说完便挺身甩开少女独自顶着风雪前行。 “冻死了活该。”少女在那人背后喊了一句。 那人似乎根本没听见,微缩着身子低着头继续前行。 少女呆呆的站在原地,直到风雪完全淹没了那人的背影之后才动了身子,将火狐大氅披上,往自己大哥的医馆大步走去。 “倒霉,家里被娘骂,出门想做个善事,人家还不领情。不冻死你,冻死谁!”少女一边行,一边嘟嘟囔囔自言自语,心中暗自恼火。 看着这似不会休止的风雪,少女再想到那人。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可能也就是自己搭把手的事。从小耳濡目染,积德行善,焚香礼佛,不能见死不救。如此想少女心中已有打算,快步的朝那萧瑟的背影消失的方向走去。 天色已暗,天地间只剩了墨黑。西北风在耳边“呜呜”的叫嚣。她相信那人根本走不远。 她走得急,天又黑,地又滑。竟没注意脚下,一脚绊在了一个被白雪盖住的土包之上。 少女整个身子被绊倒在地,她骂咧咧起身,抬脚就往那土包上踹去,立时觉得不对劲。 她赶紧蹲下身子,用手拂去了土包上的积雪。 这不正是刚才那人吗? 少女连忙扶起了那人,再次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帮那人围上。并用使劲的掐了那人的人中穴大叫道:“快醒醒,快醒醒!!不能睡,不能睡!!” 掐了半天,叫了半天少女看那人没反,又狠命的不停的抽打那人的脸道:“快醒醒,你别睡呀。你爹娘还在家等你呢。你死了你爹娘怎么办?” 少女这句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扎在了那人已停止跳动的心房房之上。猛然间,只见那人睁开了双眼,直愣愣的瞪着少女。 第2章 你爹被骗了 少女此时被这人吓的也直愣愣的看着这人。 “你没事吧?”少女伸出细白的五指在那人瞪的滚圆的眼珠子间摇了摇。 “没事了。”那人移开了目光,将视线投向了远方。 “走吧。”少女淡然一笑。随后从寒雪中搀扶起了那人,朝其大哥的医馆走去。 寒风凛冽的夜,寂静的街道之上,一高一矮两个影子交织在一起。晃晃悠悠,跌跌撞撞的艰难在雪中行着。 “快到了,就前面那个门。”少女向那人指了指不远处一栋独立的小院。小院的大门之上挂了个钉在墙上的木招牌。招牌上写了一个老大的“医”字。 少女扶着人到了已紧闭的大门前,使劲的拍了下。过了好一会,门内才有了回声。 就听着门内一个温和的男声问,“是小初吧。” “大哥,冻死我了。”小初再次用手使劲的拍门,催促着。 小初说话间,两扇赭色的木门已被人从院内打开。一个披着厚厚棉袍的面容儒雅的书生笑吟吟的站在了门口。 “我就知道是你。”书生笑着了自己的妹妹,眼光又投向小初搀扶着的陌生人。 “这位是?”书生见了那陌生人的狼狈,眼中没有丝毫的轻视,仍是面色如常,挂着笑意问自己的妹妹。 小初扶过了那人道:“我不认识他,但是我不救他,他肯定要被冻死。所以我就拉他来大哥这,这救人一命积德的大善行,就当我白送给大哥了。”说完小初就丢开了那人,自己往院子里跑去。一边跑一边口中叨叨“冻死我了,冻死我了。” “进来吧。我这没别的暖被热炕还是有的。”书生朝那还裹着小初火狐大氅的那人微笑。 那人微微的朝书生颔了首,便随着书生一同进了园子,进了书房。 屋外严寒刺骨,屋内却温暖如春。 陌生人进了书房,只见房内拢着的两个炭盆里烧着的木炭正噼啪作响。 小初此时已熟门熟道的自己搬了胡椅坐在一个炭盆边,伸着双手烘烤。一双白玉般的小手在炭火的透照下,显出暖暖的粉色。 “去叫厨房烧一锅热汤,再温一壶酒来。”书生对在屋内的侍童吩咐。 “童湮,别忘了加几个菜啊。我还没吃晚饭呢。”小初一面烘着火一面抬头对那侍童叫嚷。 “大小姐,知道啦。”童湮笑着点头,飞也似地跑出了书房。 “这小子,究竟是我的人还是你的人?”书生对着小初笑。 “你问我,我去问谁去!”小初对着大哥嗤鼻,便又转过头去,专心看着炭火,烘烤自己已被冻僵的双手。 此时屋内还有一个人,静静的看着眼前一幕。 “还杵着干嘛?还不过来烤烤?”小初斜眼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这才缓慢的走到炭火边,蹲了下来,双手伸向炽热的炭火。 “别别。”小初看着那人又叫了起来。“快把我的披风脱下来,万一蹦上去一个火星,这衣服就完了。” 说罢,自己从胡椅上蹦下,跑到那人面前,快速的将大氅解开取走。 “小初!”大哥微拧了眉头:“野丫头。” 此时小初已将火狐大氅挂在了屋中的衣架之上,又回对大哥道:“若是别的衣服就算了,这是爹爹花了三十两金子从高丽购来的。说是给我过年穿的,若是碰了火星子烧了大洞,爹嘴上不说,但是心里肯定也会不高兴的。” “那你爹被骗了。”还蹲在地上烤火的看着炭火幽幽的道。 “瞎说,能骗得了我爹的人还没出生呢。”小初一脸的不屑。 “这确实是上好的火狐皮,只是这火狐皮子在高丽并不是什么稀罕货,在那边这样的大氅最多不过五两金子就能买到。” “啊?你怎么知道的?你去过高丽?” 那人不回答,只用眼睛一直看着噼啪作响的炭火。 “别介意,小妹骄纵坏了。”小初的大哥对着蹲在地上的陌生人笑道。 “小生姓夏,名逸。不知仁兄姓甚名谁,家在何方?”夏逸对着那人道。 此时小初只见那人站起了身子,朝夏逸拱了双手,行了一个工整的汉礼道:“我祖上姓大野,名字不值一提,你们可以叫我游方。” “大野游方?”小初眨了眨眼睛,看了那人。 “你是胡人?”夏逸疑惑。 “祖上算是吧,只是一代一代的传下来,这胡人的血统应该早就没了。”游方言语清淡。 “云游四方?”小初又在边上叨叨了一句。 游方抬眼望了小初,脸上第一次有了表情。 夏逸和小初此时都明白,这个叫游方的人报的并不是真名。但是谁又在乎呢,他只是陌路人而已,也许过了明日天气好转,这个叫游方的人便继续云游去了。所以现在和以后游方对这兄妹俩来说,都是一个陌路人而已。 当童湮端来一个烧的直咕噜热气的暖锅,一壶热酒之时,三人已在书房中畅谈了一时。 见了暖锅,小初没命似的凑了过去。 “大小姐,你要吃总得等我摆好了再吃吧?”童湮一边从托盘上搬下暖锅,一边对小初嬉笑。 “是羊肉的吗?”小初问童湮。 “当然是了。” “放白莱菔了没?” “当然放了。” “我闻闻。”说罢,小初打开了暖锅的盖子,一股羊肉特殊的肉香味立刻占满了整个书房。 “嗯,不错,没忘了我说过的话。”小初满意的点了点头。 童湮将碗筷酒菜摆好,便规矩的退到边上站着。 夏逸朝游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游方丝毫没了刚才的落魄之感。彬彬有礼的朝夏逸拱手相谢,落落大方的入客座。 小初看着大哥和游方的客套,两个眼珠子盯着二人转了几转道:“你们慢慢客套,我先吃了啊。” 夏逸看着自己的妹妹大快朵颐的样子顿时笑出了声:“你看看你,哪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令妹确实不像大家闺秀。”游方在一旁尚未动筷。 小初听了这话,立刻丢下了筷子瞪了游方心道,不是我救你,你还有命在这和我吃羊肉暖锅?果真的以德报怨。 第3章 我大哥想毒死我 游方当做没看见小初怒意,接着缓缓地说:“连一个火星都不能碰一下心爱之物,竟能毫不犹豫的赠与一个浑身污迹的陌路人,我是没见过哪家大家闺秀能这般率性直爽。与大家闺秀相比令妹倒像江湖女子。” 听完这话,小初顿时怒意全消转而有些腼腆的低下了头。 “游方兄,你是没见过我们母亲,见了她你就明白为什么小妹会这样。”夏逸此时看着小初难得的腼腆笑道。 游方微颔首。 “吃吧,吃吧。你不饿吗?刚才都要死了,现在居然还不赶紧吃?”小初对游方做了个鬼脸。 就看着夏逸在一边微微叹了口气后,自己动了筷子,游方这才跟着动筷。 “这用莱菔烧羊肉有什么讲究?”游方大口吃了几块羊肉,觉得这羊肉的味道确实独特。 “你不觉得平时吃的羊肉有股子难闻的膻味吗?”小初一边埋头努力的吃,一边对着游方稍显得意。 游方点了点头。 “用白莱菔和羊肉一同煮一下,过了水再烧,膻味就没了。白莱菔是去膻味的。” “还不是二弟教你的,你少在这卖弄。”夏逸道。 “我又没说是我自己捣鼓的。” “你快说,怎么大下雪天的跑我这来了?” “还能干吗,娘把我给骂出来了呗。”小初说着放下了筷子,一脸沮丧。 “这次又为了什么事?” “还能为什么,我和娘说我要和四哥一起学武,娘死活不同意,然后我就和娘争啊,再然后……我就到你这来住几天再回去呗。” “娘说的对。” 小初此时一脸沮丧,听夏逸一言,立刻又恼怒了起来,撅了嘴:“你说,为什么娘说的对。” “凡是会武功没有修过心境之人,遇事必然是好勇逞强。男子也就算了,你一个姑娘家,好勇逞强的后果如何,娘已经替你想到了。所以你不光不能怪娘不让你学武,反而要好好谢谢娘亲。” 小初听完大哥的话,立刻将筷子往桌上一丢:“不吃了,气饱了。” “这事爹怎么看?”夏逸也不管其妹的不满,接着问。 “爹?我们那个爹,你难道还不清楚?” 此时游方就看着夏逸微微叹了口气轻摇了头,不再言语。 “大哥我就不明白了,你说爹那样的人物,在外面谁都让三分怕三分敬三分的,怎么独独见了娘就矮了三分。”小初手中握了一只筷子,用木筷端重重的往桌子上捣了几下。 “大小姐,这红木桌子和你没仇啊,你手下留情。”在一边童湮瞧着便不乐意了。 “去去去,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小初道。 “大小姐,你好像不比我大吧。” 童湮说完,就看着一支筷子朝自己脑门上砸来。童湮快速的闪开,朝小初伸了舌头做了鬼脸。 “我说吧,你如今要是会武功,童湮估计现在不是伤便是亡了。”夏逸对着自己的小妹温温地笑。 酒足饭饱之后,小初直接睡在了夏逸书房中的榻上。 看着熟睡的小妹,夏逸满眼的关爱,让佣人悄悄的搬来被褥给小妹盖好。 然后吹了红烛,领着游方出了屋子,夏逸边走边对游方说:“我这平时没有来客,也就小妹偶尔会来。所以也没有客房,若是游方兄不介意,今晚就和在下将就一夜。” 游方朝夏逸深深的鞠了一躬道:“公子身怀大慈悲。竟不嫌弃我这身褴褛。” 夏逸道:“游方兄说笑了,傻子都能看出在仁兄这身褴褛之下隐着什么。我就担心游方兄会介意我这个乡野村夫。” “能养出你兄妹二人这般的人物,想必令高堂也非凡人。” “他们俩啊……”夏逸的脸上润上了一层暖意。 游方明白,这种暖意是永远不会在自己脸上寻见的。 “儿时总以为天下的父母都如他俩一样。后来长大了出了家门,看的多行的多了才明白自己多幸运。” 游方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深沉。 夏逸进了卧房,夏逸便道:“既然来了我这个医馆,哪有不给郎中号脉的道理。” 说罢示意游方坐下,让其伸出左手。 夏逸三指搭脉,细细的给游方诊脉。 “你儿时中过毒?”夏逸微蹙了眉头。 “是的,我大哥想毒死我。”游方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淡然到让夏逸觉得这根本不是在说他自己的事。 “这毒当时没解干净,仍有余毒在体内压着。你可知道?” “知道。” “嗯,应该没事。看你的体质阳气旺,这毒却是阴毒,你的体质恰巧能压制住这毒性。只是待你年老了之后,这毒估计会发作。” 游方淡然的笑道:“那要看我是否有幸能活到年老之时了。” ** 待游方一觉起来,天已大亮。昨夜倒腿睡的夏逸早已不知去向。想着昨天几乎死在寒雪中,而后又巧遇了夏氏兄妹的事,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 这么多年来,总觉得自己过于幸运。死亡一次一次的光临他,但是每次他总能与死亡擦肩而过。 远的就不说了就说昨日,他本以为这次是再也躲不过了。结果谁曾想天地间竟能有个火红的小姑娘再一次的将他从阎王殿拽了回来。 这也许就是宿命。每个人在这世间都有自己的使命,他的路尚未完成,所以阎王就是不收他。 其实每一次遇险,他总是想着如果真能死掉,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这人世间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的温暖,他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而活。但是每每看着母亲的泪眼与委曲求全,他又不得不逼着自己坚强的活下去。 正如昨日小初唤醒他朝他吼的那句话“你死了你爹娘怎么办,你爹娘还等着你回家呢。”如果不是这句话,他可能真的会就这样解脱而去。 是啊,我若死了,母亲怎么办。游方躺在床上,双眼盯着雪白的房顶,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醒了?”一个俏丽的身影不知何时伫立在游方的床边。 第4章 少女翠衫襦裙 小姑娘大大咧咧,对游方嚷道:“快起来啊,大哥吩咐让厨房特地给你煮了一锅粥。你再不起来,这粥只能当你的午饭了。我们吃肉,你喝粥。” “你大哥人呢?”游方坐起身来,发现床边已放了一套半新的棉袍。 “一早就被人叫出去出诊了。” “这袍子?” 此时小初转过了身,对着只穿着中衣的游方道:“这袍子是我大哥的。你就将就这穿吧。你原先的那身太脏了,我让下人拿去洗了。” 游方见小初竟没有丝毫男女有别的概念,她似乎根本不明白看着一个陌生的男子只穿着中衣,作为女子应该娇羞应该回避。 但是游方仔细看了小初的眼神中,除了坦然还是坦然。 “小初姑娘,请你回避,在下要起身换衣。”游方憋了半天,终于拉下脸来说了这句话。 “游方大哥,你不会是个女人吧?”小初微瞪了眼睛看着游方。 游方立刻拧了眉头,抬眼看了小初道:“小初姑娘,你这是何意?” “我以为换衣穿衣要别人回避的只有女人呢。”说完小初便哈哈的大笑了起来。 游方听完小初这句话,立刻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噎在了喉咙里,胸口堵得慌。 “好了好了。不和你玩了。你爱怎么穿怎么穿,反正衣袍给你放这了。”小初看着游方脸上那古怪的表情,想着这人和呆子没两样,一点也不好玩,还不如出去找童湮玩去。 但是又想到,童湮一早便随大哥出诊去了,大哥家如今除了一个做饭的,两个粗使婆子以外便无旁人。若是天晴,还可以出去堆个雪人赏个雪景,但是这雪还没完没了的下着,无趣,真是无趣。还是自己家好,家中二哥三哥四哥虽让人讨厌,但是也比眼前这个呆子有趣。 小初走出了大哥的卧房又回到书房。将脚敲在炭火盆边从书架上取了本《道德经》无心的翻着。 游方这边起身自己穿戴了整齐,粗使婆子伺候了梳洗。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游方也来到了书房。 少女翠衫襦裙,半靠在椅子上,双足只穿了白色的足衣敲在炭盆上取暖。那少女乌黑的头发上只用一支点翠流云钗绾了一个简单的螺髻,少女的肤色异常莹白,此时双眼微瞌着,浅浅卷翘两排小刷子似地睫毛也安稳的遮在双眸之上。 此时少女手中握着的书卷已有些松懈,游方敢肯定,如果再这么让其睡下去,这书卷势必逃不过被丢进炭盆焚烧掉的命运。 游方站在书房里看着小初越睡越熟,眼看着手中的书卷就要掉进火盆中,心中挣扎了半天,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去挽救那本书册的命运。 只见游方静静的朝小初走了过去,从小初手中慢慢的将书册抽出。 谁知游方当只差一步大功告成之时,小初猛然间打了一个喷嚏,竟将自己吓醒。于是小初便看见了游方正半躬着身子,俯在她身前。 小初惊喊了一声:“你干嘛?”便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因为她蹦的力度太大,自己也因为刚刚睡醒,人还有些懵,根本就忘记手上还有一本书册。 所以,当然游方的努力是白费了,那本《道德经》还是如愿的掉进了炭盆里。瞬间烧了起来。 “你干嘛?”小初又问了游方一句。 游方无奈的看了看已烧着的书册摇了摇头道:“一本好书就这样没了。” 小初这才明白刚才这人在忙些什么。 “不是什么好书,好书我看了根本不会睡着的。”小初这才仰面,看向游方。 在看了游方之后,小初满脸的疑惑:“你是游方吗?” 游方又是古怪的看了看小初道:“是啊。” “奇怪,我觉得你不是昨晚那个被我救回来的游方。”小初皱了眉头。 “我祖上姓大野,我名字叫游方。小初姑娘,是不是还没醒?” “奇怪,我听你的声音确实是游方的声音,但是为何样子全变了?” 游方茫然的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小初,满眼不知所云。 小初跳下了椅子,站在了游方的面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将他打量了一番。 “头发梳了,胡子剃了,脸洗了,衣服换了。”小初一样一样的将自己所看的说了出来。 看着小初一脸的认真的模样,游方突然笑了道:“还有两样,觉睡足了,饭吃饱了。” “咦?”小初又发出了一声疑惑,又仔细的看了游方道:“你长的比我二哥好看呢,不过就是老了点。”说完便自己捂了嘴巧笑媚兮的甜甜笑了起来。 游方看着那双已笑成小月牙般的眼睛,自己的嘴角也随之扬起了浅浅的弧度。 屋外寒风怒号,一片萧瑟。屋内暖如阳春,笑声明媚。游方看着着眼前的这明媚,一丝暖意从心底缓缓的冒了出来,而后这暖意随着清冷的血液悄无声息的润进了自己四肢百骸。本以为世间只剩一片死灰,却在穷途末路间发现了世间还有这等美好。 “游方大哥?”小初见了眼前之人又在发愣,遂唤了他一声。 游方的神情微微一滞,突然用清冷的眼神看了小初一眼道:“你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小初看着游方目光的变化,觉得有些奇怪,所以并没有直接回答游方的话而问;“游方大哥你刚才想了些什么?” 游方看着小初那张稚嫩莹白的面孔,浓密的卷翘的睫毛如蝶微扬,乌黑的眼珠子正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不知为何他无法拒绝这个小姑娘的疑问:“我刚才想了许多以前的事情。” “那肯定都是些不好的事情吧。”小初眨了眨双眸。 游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清冷的眼神转而看向了窗外那正飘着的雪花。 “雪快停了。”游方道。 “你怎么知道的?”小初也顺着游方的目光看了过去。 “你忘了?我昨晚才说的,我在高丽住过一段时间。那边的冬天就是这样大雪纷飞,没完没了。” “真的?”小初问。 游方点了点头。 第5章 别藏了,我知道你是谁 “游方大哥,这里是沙州。一年也不会下几场雨的地方。往年冬天也会下雪,但是最多也只会飘一些干雪花,但是今年这雪,你不觉得有些怪异?” “天生异象,天下必有祸乱。”游方看着窗外的飘雪,口中幽幽。 此时就听着书房门外一个爽朗的声音传进来过来:“这天下的祸乱还少吗?” 随即一个身披着雪貂大氅,穿着藏蓝棉袍,魁梧轩昂的男子走进了书房。 “二哥!!!”小初雀跃着朝那男子奔去,直接搂抱住了男子。 这一场景让游方有些发愣。虽说大唐民风开放,女子开朗爽直;虽说走进来的男子,是小初的亲哥,他也没见过这样上来就抱的,何况他这个外人还杵在这。 “二哥,二哥你何时回来的?”小初眼睛笑成了月牙。 “你还好意思说,我昨夜顶风冒雪的回来,结果一回家娘就拉着我和我告状。行了那么远的路,累的我只想睡觉,娘却一直和我抱怨到大半夜。非让我一早就来大哥这教训你。” “现在都快晌午了。你不是来教训我,是来大哥这混饭吃混酒喝的吧?” “小没良心的,要不是为了你,我这大下雪天的,不知道在家烤火捂被窝?”说完男子便伸手要去捏小初的耳朵。 小初则轻巧的躲开。 “二哥,这是游方。”小初躲闪至游方的身旁,指了指游方道。 小初的二哥,此时以自己解下了大氅挂在了衣架上。 听了小初的介绍,双手微微抱拳对游方行礼道:“我是小初的二哥,姓夏,名川。” 此时游方也微抱了拳对夏川道:“小生复姓大野,名游方。昨夜亏令兄妹相救才不至冻死路边。” “大野?”夏川看着游方又重复了游方的姓氏。 “游方大哥这个姓稀罕吧。”小初朝夏川做了个鬼脸。 但是夏川似乎根本没听见小初的言语,口中只喃喃的重复大野这两个字。踱步走到榻边坐下。 小初茫然的看着自己的二哥,不明二哥为何对这个姓氏这般上心。 而游方已不关心屋内二人,又将眼神投向了窗外的飘雪。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天下必有祸乱,这祸乱会又会从何而生,自己悄悄离京前涵儿已病得不能上朝,难道说这场怪异的大雪预兆着涵儿有事? “大野!”此时屋内的夏川突然从坐着的榻上,猛的站起身来。朝游方走了过去。 “你说你姓大野?”夏川微怔着看着游方。 游方收回目光,转过身来看了夏川,淡然的点了点头。 “你……你是何人?” 游方继续淡然的对夏川道:“我说了,我叫游方。” 看了游方的淡然,夏川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出了隐隐的怒气,一对如鬓剑眉紧紧蹙起,转身便对小初道:“小初你看看你救得是什么人,连自己真姓名都不敢说,枉你救了他。” “我管他姓什么叫什么呢,和我们有关系嘛?”小初轻笑。 夏川被小初看的,好似转过神。小妹说的也对,管这个站在眼前的人是谁,这里是沙州,又不是大唐。 夏川迅速的想通了这点后,遂立刻朝游方浅浅相拜道:“刚才对游方兄多有失礼之处,请游方兄莫要见怪。” 此时游方已从夏川的表情中看出,已对他的身份起疑。 但,若没有小初的那句话,夏川势必是要刨根问底,对于自己的身份,别人看来可能是荣耀无上,但是对于自己来说,那只不过是个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囚笼罢了。 “我这姓氏让夏川兄见笑的。对了,适才夏川兄进门说的那句话是何意?”游方问。 因大约知道游方的身份,夏川只寒暄道:“没什么,只是我常年在外奔波,眼见的天灾人祸不少,所以对游方兄那一句天下必有祸乱有些感触罢了。” 游方也知,夏川不愿多说。遂转了话题,二人一个坐在榻上一个坐在椅子上畅谈起了渤海郡的雾凇,岭南的荔枝,东海的海鲜,大食的舞娘。 小初坐在二哥得身边,仔细的听着二人畅谈。心中无比的羡慕。 “二哥你出去办货的时候也能带我一同出去走走,让我也多见识见识吗?”最后小初还是憋不住,问了夏川。 “只要爹娘答应,我这边没问题,不过行万里路是要吃苦的,有时候几天喝不上一口水,几个月洗不了一次澡,馕饼长毛了还得往肚子里咽……” “二哥!”小初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猛的摇头道:“不要听,不要听。二哥唬人!” “小初姑娘,你二哥说的句句是真。你见我昨天的样子,就应该明白了。”游方在一旁补了一刀。 “对了。你不说我倒忘了问你了。你大寒天的跑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小初放下了堵着耳朵的双手,直直问游方。 “我没什么事就喜欢到处走走看看。自代宗后吐蕃人占湟河沃土,吾既为大唐子民,自然想来看看这已被强占胡化多年的疆土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我便来了,可惜在半路上遇到了抢匪,抢走了我的包袱。于是便有小初姑娘雪中送炭,救我性命,将我带到此处。” “还能是什么模样。亡国之奴尔。”夏川嗤鼻一笑。 游方突地站起了身道:“夏川兄,如何是亡国之奴?大唐好好的健在何来亡国?”此时轮到夏川淡然的笑道:“游方兄,你在这多住几日便会明白我们这些亡国之奴的感触。” “烦死了,你们刚才说的好好的,现在为何说的我都不懂了?”小初在一旁不耐烦的叫道。 “好了好了,不谈国事。我们现在来谈谈家事。”夏川趁小初不备,一个伸手便捏住了小初的小耳朵。 小初立刻上蹿下跳的挣扎,夏川就是死捏着不放。 当夏逸进得屋来的时候门边看见了眼前此景。当然也看见了游方立在这热闹的二人边有些疏离的眼神。 “大哥!!你快看二哥!!”小初见了自己大哥回来,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的求救。 第6章 关于爹娘那点事 “二弟我可不敢得罪,得罪了他我这小医馆就要断了药草。你自己想着如何救自己吧。”夏逸笑道。 “小妹,让你给娘认个错,就那么难?”此时夏川已松开了小初的耳朵,有些冷峻的问了小初。 “凭什么啊,你们都怕娘,我可不怕。” “小妹,娘这是为你好!” “什么为我好,我和四哥一起学武,不说别的至少能防身吧。” “你这性子,如果是会了武功,你会只用来防身?鬼才信!”夏川嗤鼻。 “谁说不是,昨天晚上还拿筷子丢童湮,如果她会武功估计昨天就是童湮的祭日了。”夏逸笑。 “你们!!!!”小初被两个哥哥一唱一和气的毫无招架之力,许多话语哽在嗓子里却又无法说出来。 没办法只能在屋子里直跺脚。 “雪停了。”此时一直疏离在屋子一边的游方看着窗外。 “我刚进来的时候还在下呢。”夏逸此时也走到窗边,看了窗外,果然雪停了,天地被粉妆玉砌的白雪映照的分外明亮。 “估计下午天就能晴了。”游方双眼看着窗外又道。 此时屋子里的另外三个人已然忘记了刚才的吵闹,都朝着窗外望去。 “爹说雪停了带我去堆雪人的。说什么他曾经和娘在雪山上堆过雪人。”小初看了窗外一片厚厚的亮白的积雪道。 “小妹,你知道爹和娘怎么去的雪山,在雪山都做了什么事?”夏川对着自己的小妹一脸坏笑。 “爹就和我说他和娘一起上雪山堆了两个雪人便下来了。” “你信?他们俩大老远得不辞辛苦的爬上了雪山顶,就为堆俩雪人?” “那二哥你说,爹娘去雪山干嘛了?” “你答应我随我回家和娘赔不是,我就告诉你。” 小初乌溜溜的眼珠盯着夏川看了看道:“不对,这事我都不知道,你又如何能知道?” “你还小,爹当然不会告诉你什么。” “我不小了,娘也没告诉我什么啊。”一旁的夏逸出了声。 “你是不小了,但是你是个书呆子,娘如何会告诉你这些闲话。” 一直疏离的站在一边的游方看着兄妹三人,乐滋滋的谈论着自己的父母,心中怅然。这种兄妹 “小初你答应随我回去赔礼,大哥中午备桌好酒菜,我要说的你们肯定会觉得物超所值。” “好吧,好吧不就是道歉吗,反正我早就习惯了。”小初叹了口气,最终倔强还是输给了好奇心。 “好丫头!”夏川本来是想轻轻拍了拍小初的脑袋,结果没控制好力度,竟将小初头上的流云头钗拍掉了下来,本来就绾的松散的发髻,彻底的散开,一头青丝瞬间披散了下来。 “二哥!”小初瞪了眼睛撅了嘴抗议道。 站在一旁静了许久的游方,弯下身子将小初的流云头钗捡了起来并递给了小初。 小初却将头钗往桌上一扔道:“二哥赔个新的给我,这支钗被你摔坏了!” “有你这样讹人的?”夏川瞪了小初一眼。 “我不管,这钗被你摔坏了,你应当赔我一个新的!” “哪里坏了?你指给我瞧瞧。” 听夏川说完,小初拿起钗,当着夏川的面,扣掉上面的一颗珠子扔在了地上:“你看,珠子被你摔掉了,你还不赔我。” “大哥,你这都看见了,你要给做主啊。游方你也看见,你也要给我作证。”夏川一脸无辜。 “还是那句话,你们俩的孽账我不管。”夏逸说罢对着还在屋外的童湮道:“童湮,让厨房做多一些菜,今天我们家财主要在寒舍用午饭。” 中午的酒菜明显比昨夜丰盛的多,除了一个羊肉暖锅子,又加了四样小菜。 四人中只有小初不饮酒。三个男人各自举杯同饮。 席间夏川详细的说了爹如何带着娘去了雪山,在雪上了拜了天地的事。 小初听的大气不出一个。特别当听到爹娘结发同心的那一幕时,眼中居然充盈了点点晶莹。 这个细节两个哥哥并没注意,反倒是在坐在小初对面的游方发觉了。 听了夏川说的这个故事,游方只觉得可能是杜撰,虽然书上也读过一些痴男怨女的故事,但是那仅仅是故事,他不相信这种事情真的存在,男女之间哪有什么真情。他在那个地方长大,看的太多太多。 但是当他无意发现小初眼中的晶莹之时,他突然想起被记忆藏的太深,好像已经遗忘了很久很久的一些事。那携手遁世而去的一对璧人,也不知此时身在何处。 果然如游方所料,午后四个人酒足饭饱之后,天空果然开始放晴。 夏逸让童湮开了小院的门,几个早就等在门前的病人,排着队进了小院的诊房,夏逸坐诊,童湮在边上打下手。 夏川领着小初在院子里堆了两个雪人后,就准备带着小初回家。 游方看此时已雪过天晴,天气转好,加之心中有隐隐的不祥预兆,打好了主意,只想立刻回京。 当游方与夏逸请辞的时候,夏逸没做任何挽留。只吩咐童湮整理了自己平日不怎么穿的棉袍两件和一些碎银子送给了游方, 游方朝夏逸深深谢拜,这些东西虽不值钱,但是对于他这个身无分文的陌生人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急人之困。 对于游方的相拜,反倒是夏逸有些不安,说着能遇见就是缘,这两件棉衣都是他平时不穿的,银子也不多,只够游方省吃俭用回到大唐。 当下,夏川领着小初和游方一同离开了夏逸的医馆。三人并排行在街巷之上。 夏川一身雪貂大氅,身形高大健硕。小初一身火狐大氅,身形娇小纤细。游方则一身青衣棉袍,身形颀长单薄,身后背着一个包裹,旅人装扮。 因昨夜的一场狂风暴雪,虽现在已雪过天晴,街巷之中被皑皑的白雪覆盖,处处见得一片萧瑟之景。被积雪压垮的棚子和屋顶随处可见,被狂风刮断的树丫散落在道路之中,被狂风刮飞的破灯笼,木招牌也散落的比比皆是。 “游方兄,不知你可发现,这街巷中只有我们三人大唐衣装?”看了满眼的萧瑟之后,夏川先张了嘴。 第7章 赠 珠 钗 听了夏川的话,游方才注意到,偶尔擦肩的路人清一色吐蕃胡人的打扮,剃头梳辫,胡服着身,竟真的没有一个汉人打扮的。 游方突然想到了夏川早上口中的那四个字“亡国之奴”。 “陇头已断人不行,胡骑夜入沙州城。 汉家处处格斗死,一朝尽没陇西地。 驱我边人胡中去,散放牛羊食禾黍。 去年中国养子孙,今着毡裘学胡语。 谁能更使李轻车,收取沙州属汉家?”夏川边行边吟。 游方没有说话,只一张肃颜看着远方的路。 “这沙州城的汉人里只有我们夏府的人能穿唐服,只因我们爹爹带着娘去过逻婆觐见了吐蕃赞普,我爹爹对赞普说,他和娘始终都是大唐子民,如不是为了避难死也不会离开大唐。也不知爹和娘究竟对赤松赞普说了什么,总之我们家得到了赞普的特许,这个城中只有我们一家汉人可以保持汉人装扮,可以不说吐蕃语。”夏川继续道。 游方双眼继冷着面容,肃颜看着前路。 “如果人人都如你家中二老这般的骨气傲气,这河湟富饶之地何至于失至这近百年。”沉静了许久之后,游方终幽幽的说了这句话。 此时小初明白身边这两个男子的对话,凝重严肃,自己不便插嘴,也插不上嘴,所以也跟着表情严肃的往家行。 三人行至一个岔路口,夏川指了指前方的路:“游方兄,顺着这条路一直行,便是出城的路。我们夏府在右边。”说着夏川又用手指了指,右边的岔路。 “游方大哥你不来我家坐坐吗?我爹最喜欢招待大唐来的客人。”小初微笑看着挺拔俊朗的游方。 “谢谢小初姑娘,救命之恩莫敢相忘。”游方说完从袖中取出了小初中午扔在地上的流云头钗递给小初。 夏川见状,嘴角逸出了笑意。立刻背身向后走了十几步,停下等自己的小妹。 “这支钗已经坏了,你捡回来干嘛?”小初不解的问游方。 此时游方又从怀中取出一枚莹润滚圆的明珠,“这珠子是许久以前一位与我有缘的朋友相赠,如今我身无长物,连身上的衣袍都是你大哥赠的。现在我身上只剩了这枚珠子是自己的,这也是我仅有的财产。我将这珠子赠与小初姑娘,以报姑娘昨日的救命之恩。”游方说完又将珠子递给了小初。 小初看了已经放在手中被自己摘掉一个珠子的流云钗,又看了游方相赠的滚圆的珠子。当下心中有了主意。 只见小初将头钗又递给了游方道:“这钗子已经坏了,我必是不会要了,拿回去也只给我丢掉,给我也是糟蹋了。大哥拿去吧,这钗虽不是什么珍品,但找个当铺,应该还能换点银两。回大唐路途遥远,游方大哥比我更需要银两。游方大哥这珠子小初收了,小初若是不收,你肯定不安心,一直惦记着欠小初的救命之恩。” 游方微怔的看了小初道:“小初姑娘,女子的头钗可不能乱赠,你可明白?” 小初一双纯澈的眸子里盛满了不解与疑惑,看了游方道:“不明白,我只是让你拿去换钱,难道送头钗还有别的含义?” 游方浅浅的笑了。他自己也糊涂了,这早就不是大唐国土了,这里的人穿胡服说胡语已好几十年,自己怎么能拿汉人礼数与规矩说教于眼前这个单纯如水的小姑娘? “没什么。”游方对着小初再次深深行礼相拜之后,坦然的接过了头钗,放入怀中。又向夏川客套了几句行礼告别之后,便踏上了归途. ** 目送了游方的身影渐渐的缩小,小初笑嘻嘻的转过身来快步追上已经先行的几步的夏川。追上了之后小初直接伸手挽住夏川的手臂,往夏川身上蹭。 夏川皱了眉头看了小妹道:“有什么话你就说。你那点花花肠子我还是知道的。” “二哥,这个游方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你和大哥对他这般的客气?爹那点臭脾气都遗传给你了,你看人何时这样正眼相瞧过?我从来没听你吟过诗,你今天竟然吟诗给他听。还有大哥,他虽然是个烂好人,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他会把自己的衣服给别人穿,娘那点穷讲究的毛病给他。游方在,我不便相问,现在他走了,我一定要搞清楚。不问清楚,你们只当我是傻子好欺负呢。” 夏川缓下脚步惊异的看了小妹,这个在他眼中一直傻乎乎的小妹何时变得这般机灵? “其实我和大哥也不敢断定他是什么人,只是觉得他的气度和仪表与常人不同。连他吃饭的样子和普通人不同。他说他姓大野,小妹你可知道这大野是什么姓? “游方说他祖上是胡人,那肯定是胡人的姓呗。”小初和夏川边行边道。 “和你说多了你也不明白,中土大唐的皇族李氏曾经就姓大野。” 小初瞪大了眼睛看了夏川道:“但是这和游方有什么关系呢?” 夏川皱了眉头看了自己的小妹道:“刚才心里还夸你长大了长心眼了,现在居然问这么傻的问题。” 小初立刻用杀死人不偿命的眼神狠狠的瞪了夏川。 夏川看着小初的怒意,顿时眉眼笑开了花,小妹还是小妹。真希望她永远长不大,永远这般的纯真。 “我只是猜测啊,你别当真。”夏川对小初接着道。 “急死人了,你能不能把话一口气说完?” “大野这个姓,是当时北周的皇帝赐给战功赫赫李氏的,李氏一族自己出来打天下之后又恢复本姓。也就是说这个姓存在的时间很短。只有李氏皇族本支才会知道和记得这姓氏。游方所以说他姓大野,第一也是不想胡诌一个姓来骗他的救命恩人,又不想说出自己的本姓,不想我们将他与皇族挂上钩。他这个人看上去少言寡语,不像是狡诈之人,所以一旦他说他姓李,我们肯定会胡乱扯他是皇姓,他不想别人知道他的身份,又不想骗人。所以只能说出一个祖上的姓氏来搪塞我们。既没有骗我们,又省去很多麻烦。” 第8章 送人信物,自不知 小初仔细的听了夏川的话,微微的点头道:“那游方这个名字也应该是假的。” “假不假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句话是你对我说的,现在二哥还给你。” “是啊是啊,他姓什么叫什么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小初突然拍了拍小手,笑了起来。 “只是……”小初刚高兴起来,人又沉静了下来。 “什么?” “只是你既然猜测他是皇族,为什么会如此落魄的跑到这来。皇族不都应该耀武扬威,趾高气昂,腰缠万贯的吗……”小初疑惑道。 “傻子,你不知道皇帝还有草鞋亲吗?你成天看书,看的都是些什么?”说完夏川又抬手使劲拍了小初的脑袋。 这次小初可没那么笨,吃过一次亏还能吃第二次?当夏川抬手之际,小初已和兔子一样往前跑了,夏川就跟在后面追。 天地一片茫茫雪白之际一个火红一个玄黑的身影在道路上追逐奔跑。 小初一边跑一边大笑着道:“二哥你就是只大蠢牛,白长了那么长的腿。” 夏川在小初背后喘着粗气道:“死云初,你看我追到你不打断你的腿。” “大蠢牛,你先追到我再说。”小初继续畅快的笑。 小初身材娇小,又纤细灵活。就算夏川追到小初,小初也能立刻灵巧的转换方向逃脱。 两个人一边朝家跑,一边在路上嬉闹。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又是夏府里的那对活宝。”有路人嘀咕。 小初一路狂奔跑至夏府大门前,结果六扇朱红漆门紧紧的闭着。门房看见大小姐一面喊着快开门,一面狂冲过来。但是后面跟着的二少爷大喝道,谁敢开门,马上卷铺盖走人。 这场追逐的结果,当然小初最后还是被夏川在自家门口成功的捉住。随后小初被夏川像提小猫一样,提进了府里,直接扔进了母亲的房里。 ** 这场说教,从下午一直说到了天完全黑透屋内掌了灯,小初才从母亲的房中灰溜溜的逃出来。 夏川因担心母女俩又会争执起来,所以也未走远,就在旁边的屋子里等着。见小初跑出来,他立刻也跑了出去,拽住小初问道:“怎么样?” “能怎么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呗。”小初捋了捋自己有些松散的青丝。 “这就好,这就好。以后娘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少和娘争就对了。”夏川长长的舒了口气。 此时小初抬头用一种近乎于幽怨的眼神看了自己的二哥道:“二哥,我真不明白。娘到底给你们下了什么药,一个个在外面张牙舞爪的,回到家乖顺的像一窝小猫咪。” 夏川听了小初如此说,嘴角逸出了笑意:“小妹,你还小,你根本不明白。你在娘和爹心中的位置,我们几个加起来也不如你一个,不如你的半分。你不明白,娘越是在意你,才越对你越苛刻。你看娘和爹可曾管过我们几兄弟?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看他们俩可曾管过?” “我宁愿我也能和你们一样,自由自在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胡说,很多事情等你长大了,娘自然会告诉你。你现在只需明白,你在娘的心目中有多重要。你这样成天和娘胡搅蛮缠,你知道娘有多伤心?” “娘会伤心?我不信。”小初的小脑袋摇的和布郎鼓一样。 “所以说你还小,很多事你都不明白。就拿今天来说,任谁也不会把自己的头钗送给一个自己根本不熟的人,结果这事你就干了。” “怎么了?我只是觉得那钗子已经坏了,反正我也不要了,不如送游方拿去卖点钱回家啊。” “哎,我的傻妹妹,在大唐女子送男子头钗是定情信物!”夏川无奈的摇了摇头,又伸手拍了拍小初单薄的肩头。 “啊……”小初瞪大了眼睛,似有不信的看着夏川道:“怪不得下午游方还问我,知不知道钗子不能随便乱送。” “这就是了,如此看游方这人还算老实,还提醒了你。回头哪天人家拿着钗上门提亲,我看你怎么应付。你非得把爹娘气死,你才安心!” “二哥,你不是唬我吧?”小初瞪着眼睛微张着嘴看着夏川。 “我的傻妹妹,你现在就想着游方没把你这是当真,或者他真把你的钗子当了作盘缠回家。” 小初琉璃般的眼珠子在眼眶之中快速的转了几圈,随后眼角眉梢的紧绷渐渐散了下去:“二哥,那个游方不会来找我的。” “为何?”夏川拧了眉眼道。 “因为他的眼睛告诉我,他只把我当成小妹妹看,给他钗子的时候还特地嘱咐我以后不能乱送别人这东西。再说了,他的样子完全就是一个阿古拉(大叔),他怎么可能将这事当真。” “云初!”夏川本来一张绵绵笑意的脸上突然凌厉万分。 小初也意识到自己的口误,立刻捂住自己的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夏川眼中看了小初的慌张,又觉得不忍心起来,于是遁了凌厉换了温和道:“你只要记得三弟如何被爹爹打的半个月下不了床那事就行了。 小初一脸惶恐,她如何能忘记,只因三哥无意在爹爹面前说了一句吐蕃话,大冬天的被爹爹脱的赤条条挂在院子里的树上打的口鼻流血。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爹爹的凶狠。 ** 晚膳,除去老大夏逸已出去自力更生,开医馆之外。老二夏川,老三夏怡,老四夏珏三兄弟加云初这个最小的妹妹一同围坐在夏桀和阿萧身边,一家人合坐在一桌上,和和美美的吃了一餐。 席间夏川和自己爹娘详细汇报了小初如何在路上救了一个将死的大唐来的旅人,他和老大又如何帮了那人,送人回了大唐之事。夏桀听了之后甚感高兴,但是又怪责夏川应该领人家来府中坐坐,他们夫妻俩好久没见过大唐来的人了,也不知道那边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 第9章 光王归位 阿萧听了自己夫君的话便笑道:“既然这么想知道那边的事,何不落叶归根?反正记得我们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夏桀笑道:“阿萧懂我。”说完抬手便握住了阿萧握着筷子的手,用了润了暖暖笑意的眼睛看了自己的娇妻。 当下桌上的四个儿女只觉得自己成了多余,四个人互相对望,用眼神交流了一番,最后还是小初站起身来对夏桀道:“爹,昨晚在大哥那边没睡好我先回房歇息了。” 听了小初自告奋勇的告退,三个哥哥于是也各自找了理由,一同退出了厅堂。让屋内两个人慢慢去恩爱吧,反正他们的儿女也早就习惯了。 回到闺房内,房内拢着炭火,烧的暖暖的。人一到冬天就犯懒,何况是吃饱喝足,屋中又如此暖和。 于是小初直接倒在了床上,连鞋袜衣裙都没脱,就拖了被子裹住自己,直接睡了过去。 入夜,小初就感觉有人轻轻的帮她脱鞋袜,又给她擦了猫爪子一样的脏手,擦了小粉脸,然后又开始帮脱衣衫。小初知道这是娘亲。但是因为睡的太沉,根本不想醒过来。所以由着娘帮她脱衣,伺候她安眠。 阿萧手脚动作异常的轻,生怕吵醒了宝贝女儿。照顾女儿睡觉这是她每日必做的事情,无论再晚,她总要来女儿的闺房看看,女儿睡的如何。 这就是一颗做母亲永远放不下孩子的心。 当阿萧轻轻的将小初的腰带解开,就听到“噶嗒”一声。从小初的腰带里掉出来一个颇为莹润的明珠,在地上“噶嗒,噶嗒”弹了几下,便滚到了小初的床下去。 阿萧见着已经滚到床下不知所踪的珠子心想:这孩子平白无故的藏个珠子在腰间不知又要做什么怪。 第二天小初一觉醒来,看着自己清清爽爽的躺在被子里,顿时心中盛满了温暖。此时她脑子里根本就忘记有一个叫游方的旅人以及那旅人送给她一枚珠子的事。 ** 而当游方回到了大唐,还未到达长安就得到了皇帝驾崩的消息。李昂,这个比他还年长一岁的侄子生前对他算是不错。 李昂在位的十三年里,这个侄子没有为难过他,虽然没有给游方作为皇叔该有的地位与尊严,但是至少没有对游方起过杀机。每回宫廷宴请,或者皇室围猎,这个侄子也都记得这位痴傻的小皇叔,唤来同乐。 因为没了陷害,有了自由。游方才有机会经常从十六宅的家中失踪,踏遍万里江山。 本以为日子可以就这样过下去,谁曾想这个长他一岁的侄子居然就这样英年早逝了。 对于这个侄子皇帝,游方明白他活得痛苦。藩镇之乱愈演愈烈,李牛朋堂祸害朝纲,宦官把政他无能为力,特别当甘露之变后,他这个皇帝被几个阉驴完全架空了起来,连自己定下的太子也死得不明不白。 郁郁而终,这应该是游方的这位侄子皇帝必然会走的路。 游方为了赶路,不得已在路上便将小初送的流云钗子当掉,换了马匹紧赶慢赶的往长安赶,结果还是没能见到这可悲的侄子皇帝最后一面。 当游方再一次出现在长安那皇族贵胄们的视野里时,他又成了已先后驾崩的敬宗文宗两朝皇帝的皇叔,那个先天智障的亲王——光王李怡。 **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转星移几度秋。”似乎小初只是弯下腰去捡起一朵掉在地上的南海珠花之际,这一年的光阴就这样从指间划过。 这珠花是夏川去大唐办货从江南带回来的。一共两支,阿萧和小初一人一支。 上好的南海珍珠,各个圆润滚圆,特别当华灯初上映照了烛光之后,这珠花上的珠子竟会自己发出莹润的光芒。 对于阿萧来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但是看儿子送给自己的这珠花,还是笑开了颜。连夸儿子会买东西,这东西自己不戴,帮夏川收着,以后等夏川看上哪家的姑娘,留着给夏川当聘礼。 夏川跑来小初的闺房将宝贝交与小初,小初开始还是兴高采烈又蹦又跳的,随后竟突然沉静了下来,凝眉微蹙,表情严肃神游去了。 夏川见小初如此,以为这个小妹又在和他耍什么鬼把戏,于是习惯性猛地朝小初的脑袋狠狠拍了下去。夏川哪知道小初这次神走的太远,只是这一会子便已飘去了太上老君的兜率宫。 当夏川的手拍在了小初头上之后,夏川就后悔了。因为小初根本没有一丝躲闪的意思,这重重的一掌硬是被小初的小脑袋给完完全全的接了下来,于是夏川等于眼睁睁的看着小初往地下摔去。 夏川的反应还算快,见这这架势,立刻拽住了小初的胳膊。小初此时已半跪在了地上,原本手上拿着的宝贝珠花,也掉在了地板上。 “小初……哥不是故意的。”夏川连忙扶起了小初,轻轻的拍了拍她那单薄的肩膀。 “二哥,我刚才好像想起一件事。”小初根本没怪责夏川的意思,眼神茫然的看着夏川。 “什么事?” “你刚才给我钗子的那个场景,我似曾相识。好像梦里也梦到过。”小初此时依旧紧锁着眉头,使劲的在回忆。 夏川看着小初的茫然笑道:“什么梦里见过,明明就是真的有这事,你居然忘了。” “是吗?”小初仰面看了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夏川,目光迷离。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去年下雪天救过一个人。然后你领着他去了大哥家。”夏川脸色渐暖,帮小初回忆道。 小初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珠花钗子,放在手中缓缓的摩挲,从已被遗忘的记忆角落,找出那些曾经失落的画面。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那个人差点冻死在雪里。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小初回想起了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 “你再好好想想,第二天我们俩送那个人回家,那个人给了你什么,你又送给人家什么。”夏川道。 第10章 来自遥远的微笑 小初呆呆的站在屋内,手中不停的摩挲着那莹润的珠花,皱着眉头,眼珠子在眼眶中乱转。 “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个人叫游方,他先是捡起了我不要的钗子还我,但是我嫌麻烦便把钗子送给了他做盘缠,然后他又送了我一个珠子当谢意。” “终于想起来了啊。”夏川轻轻的拍了拍小初的脑袋。这会他可不敢使劲了,生怕把宝贝妹妹真的拍傻了。 “我就说嘛,你给我钗子的时候我就觉得场景很熟悉。总觉得自己在哪经历过。果然啊……”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小初顽皮的神态又恢复如初。 夏川看了妹妹神游回来了,这才放下心来。看着神气活现的小初,他又想到了那个表情木讷少言寡语的游方。 这次从大唐归来,知道这年大唐发生了许多事情。文宗驾崩,太子被杀,文宗的五弟颖王以皇太弟的身份继位。这位新继位的皇帝,崇尚道术,他将老子的降诞日定为降圣节,全国休假一天;又在宫中设道场,在大明宫修筑望仙台,拜道士赵归真为师,对他们的长生不老之术和仙丹妙药十分迷信。 而此时的大野游方——光王李怡,正坐在十六宅自己的府邸的院子里享受着冬日的暖阳。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呆滞,他的沉默不语,他的木讷。所以所有人对他不理不睬,冷漠清淡。这也正中了他的下怀,将自己远远的丢在是非圈子以外。苟延残喘的活着。 当然他能一直安然的活着,这一切都要拜托自己的母妃,郑氏。这个曾经的郭太后的贴身宫女,被宪宗看上临幸之后,便有了李怡。这郑氏长在深宫,从小到大眼看的都是杀人不见血的阴谋诡计。所以为了儿子和自己的周全,她不得不逼着渐渐长大的儿子装傻充愣,只为了自己和儿子能好好的活下去。 她一个宫女出身的妃嫔,如何在这大明宫内生存?光做到不争还是不够,因为李怡毕竟是皇子,他这个身份就是一把血淋淋刀。你不砍别人,别人就会来砍你。 想活下去,只能彻底的远离那个战场。只能在李怡刚刚懂事的时候就逼着自己的儿子装傻。谁会对一个天生痴傻的人还存有戒心?谁会对一个贱婢出身的嫔妃存有戒心? 于是当自己的夫君宪宗莫名其妙的死去,当曾经的主子郭贵妃的儿子穆宗顺利登上皇位,他们娘俩终于被人渐渐的遗忘在大明宫的某个角落里。 只可惜当李怡渐渐的在大明宫长大,当李怡的大哥穆宗发现原来在深宫之中还有一个自己的幼弟,而这个幼弟比自己的儿子还小。穆宗见自己的这个幼弟长的聪慧灵秀,他不信一个这般长相的孩子,会是个痴傻。于是一次一次的意外便降临到了可怜的小李怡的身上。 今天脚一滑自己摔下了太液池,明天脚腿抽筋从骊山上滚下。今天吃了一个小宦官送的糕饼吐黑血,明天一个小宫女送来衣服里藏了毒针。 最后郑氏终于忍无可忍,抱着奄奄一息的小李怡闯进了清宁宫,跪在郭太后的面前,头如捣蒜,额头磕的鲜血淋漓,求太后放过他们这对可怜的母子俩。 可能是郭太后看着奄奄一息智障痴傻的李怡心有不忍,可能是郭太后觉得确实没必要和最对毫无权势孤儿寡母相斗。最后由郭太后出面说服了自己的儿子,李怡的大哥穆宗皇帝,放这对傻儿寡母。但是他们必须仍然住在大明宫内,美其名曰:朕之幼弟年纪尚小,在大明宫中可受妥帖照顾。其实就是直接将这母子二人长期的圈禁监视起来。 穆宗到死也不相信他这个幼弟是个智障。 穆宗死后,李怡过了十几年安稳的日子。可能是装傻装成了习惯,即使自己独自远行到了番邦四夷,仍是那副木讷迟钝的样子。 这么多年,他好像只真心的笑过一次。 那就是一年前在沙州,在那个门口挂着一个大大“医”字的小院里,有一个穿着翠衫的少女,用了一双纯澈到透明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他道:“头发梳了,脸洗了,胡子剃了,衣服换了……” 他笑了,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看见一个人的眸子能如此的纯澈。像是出生的婴儿般,没有半点的污痕。于是他笑着接下去道:“觉睡足了,饭吃饱了。” 对于这笑,即使过了一年之后的今天,李怡都觉得有些突兀。自己为什么会笑?原来自己是会笑的。只因那双纯洁到透明的眼睛? 因为此时李怡为痴傻的光王,不用避讳所谓的规矩,所以此时他半靠半坐在靠椅上,姿势十分不雅的仰着面闭着眼,让冬日的暖阳肆无忌惮的喷洒在自己的脸上。 “小初。”李怡在心中默默的念了这个已经有些陌生的名字。脸上随着暖阳一起炙热了起来。 不知这小姑娘此时在做些什么,想着她那俏皮的表情,被她哥哥们戏弄地一笑一嗔可爱的神情。李怡的脸上居然又润出了浅浅的笑意。 而李怡忘记了,这笑只能留在沙州,留在冰天雪地那拢着三个火盆的书房里。在这,在这个冰冷晦暗的长安是万万不能流露的表情。 因为此时已经有人发现了这个一贯表情呆滞,沉默不语的光王,竟仰面对着阳光微微的笑了。 仇公武,这名拥立新帝李瀍登基有头功却被自己的干爹仇士良甩在一边的小宦官。 他是奉了皇命,趴在墙头来监视光王。在新帝李瀍的心中如他的父皇穆宗一样,自始自终对这个小皇叔有种发自内心的战栗。而他的哥哥文宗是个自视清高的人,在他的眼中只能看见这位小皇叔的呆滞,这位小皇叔的可怜。所以他在世的时候没有为难过光王怡。 可是在一次宫宴中,席间众人均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当时的文宗酒过三巡,发现小皇叔一言不发冷冷的坐在那里。于是文宗心血来潮的对宾客道:“谁能让光叔开口说话,朕重重有赏!” 第11章 窒息 众宾客一哄而上,无论大伙如何戏弄,这个光王始终都像一根木头,他甚至连嘴角都不动一下。看着他那逆来顺受的模样,众人越发开心,文宗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欢闹到了极致,当时还是颖王得李瀍突然止住了笑容。只因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都不为一切外物所动,他如果不是愚不可及,那就是深不可测! 许是喝了点酒,李瀍没缘由的居然出了身汗,而且还是冷汗,他下意识地觉得,光王很可能属于后者。于是当皇兄文宗驾崩自己继位之后,多年前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李瀍越来越觉得,他的这位小皇叔光王内心深处极有可能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身边留着这么一个“深不可测”的人,始终让他心神不安。于是他没事就派宦官去探查他的这位小皇叔成天都在做些什么。 李怡根本就不知道,他在他的侄子皇帝心中留下的阴影。当然他更不知道自从李瀍登基之后,他无论到哪无论干什么,都有几双眼睛盯着他。 其实李怡装傻装了这二十多年,他已不需要再装,因为他自己似乎已经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他的少言寡语,他的冷面木然都已成了习惯。所以当李瀍派去的人在光王府邸监视了一年,得到的结果都一样。光王怡成天在长安街坊游荡,除此之外不是在家中睡觉就是搬个椅子在院子里晒太阳。 很少见光王说话,即使对自己的母妃郑氏。即使说也就是前言不搭后语的胡乱话。 当就在新帝李瀍已渐渐的放松了警惕的时候,仇公武却趴在墙头,无意看见了光王的笑容。 这个看似正常的不能在正常浅浅的笑容,可把小宦官仇公武吓坏了。他监视光王这么久,第一次发现光王的脸上有了表情,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 难道?难道这就是皇帝为什么要让一帮子人围着光王监视他的原因? 当下一激动,手一使劲,竟从围墙上扒拉下一块陶瓦摔在地上。当陶瓦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碎裂之声。 仇公武看着光王仍旧坐在那里一动没动,似乎根本没听见这声刺耳的清脆。而是继续的保持那个浅浅的笑意,头靠在椅背之上,仰面晒着太阳。 趴在围墙上的仇公武此时犹豫了,他不知自己是该跳下围墙回去复命,禀告皇上他看见的这个诡异的笑容。还是继续监视观察,看看这个傻光王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正当他心中一阵激烈的斗争之时,就听着院子里的光王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于是他又将目光投向了光王。感情这位光王殿下晒着太阳睡着了,正打着小呼噜。 “傻儿子,你怎么在这睡着了?不怕受风?”一个温柔的女声,从院子的那头传了过来。 仇公武顺着声音寻去,就看着一身素裙的郑妃走到了光王身边。用手轻轻的推了推光王。 光王被自己的母妃这么轻轻一推,竟然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傻儿子,要睡回房睡去。”郑妃扶起了摔在地上一脸茫然的李怡。 “胡饼。”光王站起身来揉了揉眼睛,看了自己的母妃道。 郑妃正在帮李怡拍打身上的灰尘,听了李怡说了这两个字不禁笑了起来:“傻儿子,做梦还在想胡饼吃呢,回头我让人出去给你买去。困了就回房睡吧。” 光王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随着母妃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此时的仇公武才长长的喘了一口气,原来一个小小的胡饼就能让这位身份无比尊贵的光王殿下做梦也能笑起来。 如此看来那位成天想着炼丹成仙的皇帝真的多虑了。 一脸柔和慈爱的郑妃领着面无表情的光王回到卧房,郑妃便从卧房内将门闩插上。当郑妃再次转过脸对着李怡的时候,那张慈爱温暖的脸已变成了冷若冰霜隐怒的脸。 李怡就站在屋内,郑妃默默的走向桌边的椅子坐下。 郑妃坐下之后,李怡便朝着自己的母妃跪了下来。 这期间,两个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没说一个字。如果有人从屋外恰巧经过,绝对不会知道屋内还有两个人。 郑妃冷着脸,看着自己的儿子。李怡低着头,跪在自己母妃的面前。 良久,当李怡再也受不了这种压抑的让他快要窒息的沉静之后,他抬起了他那已经习惯低着的脑袋。 于是他看见母妃那张韶华已逝却仍清颜雅容的脸上印着两行明显的泪痕。 还有什么能比让自己的母妃流泪,更让这位孝子伤心的事。 于是李怡几乎是立刻马上朝母妃狠狠的磕了三个头。 看着儿子这般表明了心计,郑妃站起身来,扶起了自己的儿子。对面无表情的儿子,微微叹了口气道:“傻儿子,快睡吧。母妃让人给你买胡饼去。” 说完,郑妃将李怡扶着上床躺下,帮其盖好被子。然后自己悄然退身而去。 当李怡看着被母妃从外关起来的那扇房门之后,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寒冷,通过他暴露在外的皮肤上的每个毛孔渗进他的身体里。 于是他将被子紧紧的裹在身上。最后他将头也埋在了被子里。即使这样他全身仍然止不住的颤抖。此时他突然再一次的想到,那灰白的天空,那地冻天寒大雪纷飞寒风怒号的大地,在他已彻底绝望的时候,天地间闪耀出来的那火红的身影。 想着那一抹火红,李怡觉得自己的心渐渐的有了暖意。如此看来这冰冷至极的人世间尚有值的他留恋的美好。好好的活着,今天一切的苦难都是往后的财富。李怡已记不清这句话对自己说过了多少遍。 而此时小初在房中翻箱倒柜翻了一天,最后才在自己的床底下找到了那枚游方送给她的珠子。 因珠子落满了浮灰,于是小初很自然的抽出帕子,擦了擦珠子上的灰尘。 第12章 最是凉薄帝王家 擦干净之后,小初将珠子拿在手里,似乎有种失而复得的惊喜。虽然这珠子单看了成色还行,但是和二哥送的那串南海珠钗比起来,还是差一个档次。 因是一年后的失而复得,小初对这珠子的新鲜劲还没过去,连去厅堂吃饭都拿在手里摸着玩。 阿萧见了就不乐意了,对着夏桀道:“你看看你闺女,都那么大了,连个吃饭的规矩都不懂,这样的闺女我看是嫁不出去了。” “小初,把珠子放下,好好吃饭。”夏桀顺着自己娘子的话说了闺女。 此时就看着小初脸一拉,嘴一撅,将手中的珠子往桌子上一丢道:“我就知道你们见不得我高兴。” “小初,你怎么和爹娘说话呢!”夏川厉声对小初道。 小初看了平时最护着她的二哥此时也站在了爹娘那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甩了筷子走人,不受这份窝囊气。 “这孩子像谁?”夏桀并未生气,只看了小初气呼呼的跑了之后问了阿萧。 “反正不像我,我小时候最怕我娘。”阿萧道。 “也不像我啊。”夏桀摸了摸自己的虬髯道,微笑道。 “爹娘,我想下回出去办货带着小初一起,出去多看多听多行,让她吃点苦或许能改掉她这身臭脾气。”夏川在一旁道。 “是啊,我也这么想。”老三夏怡附和着点了点头。 “老四,你怎么想?”夏桀将目光投向正在闷声不响啃着鸡腿的老四。 “啊?回爹我没想法,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小初确实脾气确实要改改。” 夏桀又将目光转向了阿萧。 但是他发现自己的妻子,正死死的盯着手中那枚小初丢在桌上的珠子。 “这珠子哪来的?”阿萧猛的抬头,杏目圆睁瞪着夏川。 阿萧瞪着夏川:“老二,这珠子怎么回事?哪来的?” 夏川走上前去,从母亲手中拿过珠子,仔细的看了看道:“这种成色的珠子家里有一堆,我可不知道小初从哪翻出来的。” “阿萧,你这是怎么了?”夏桀看着阿萧道。 看着自己丈夫的疑问,阿萧又从夏川的手中取回了珠子,递给夏桀看。 “你记得这个吧?”说着,阿萧将这枚珠子上刻着的一个浅浅的“出”字指给夏桀看。 因当初,阿萧用钗子在这珠子上随便划了个“出”字,珠子是白色的,字也是白的。且不会有人专门在这小小的珍珠上找倪端。所以这个浅浅的“出”字一直没有显现出来。今日主要是珠子上有了浮灰,小初无意的擦拭,才让灰尘渗进了所刻着“出”字的笔画里,仔细看便能在这小小的珠子上看见一个浅灰色的“出”字。 这世上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会有第二个刻着“出”字的珠子。 夏桀见了这珠子,立刻也明白了这珠子的来历。立刻肃颜问了夏川道:“你妹妹最近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人?平日里就你和她走的最近!” 见了父母那两张清冷下来的面容,夏川有些发懵:“不就是个珠子吗,何至于此啊。” 于是他又走上前去,拿过珠子,仔细的看了看。于是他也发现了这珠子上的蹊跷。 “奇怪,怎么会有个字。”夏川道。 “老二,你知道什么,快说。”阿萧不耐烦的说。 “爹娘,是这样的。你们记得去年这此时,我对你们说过,小初在雪地里救了一个人。” 此时夏桀和阿萧两人对视了一下,遂又同时看了夏川,示意他继续说。 “那个人二十多岁,说自己姓大野,叫游方。我和大哥见他谈吐不凡,气质高洁。又姓了大野,所以我们俩估计他是皇族的人。” 夏桀听到此处习惯性了用手捋了捋自己的满下巴的虬髯,而阿萧则拧着眉头,难得一脸的紧张。 “第二天这个人就回大唐去了,临走的时候他说他包裹被抢,身无长物,连身上的衣服都是大哥赠的,只剩了这个珠子送给小初,谢谢小初的救命之恩。” “说完了?”夏桀问。 “恩,回爹我说完了。不过奇怪,当日那人将珠子送给小初,我从来没见到小初拿出来玩,怎么今日这珠子突然又冒了出来。”夏川特地略去了小初送游方流云钗子的事。 “那天晚上我帮小初脱衣睡觉,我是眼看着这珠子掉到床底下去了。”阿萧道。 “想来这丫头无意又将这珠子翻了出来。”夏桀接着道。 “见爹娘如此神情,难道爹娘认识此人?”在一旁坐着听夏怡道。 “何止认识,没他你们爹娘十几年前早死了,也不会有你们。”此时这珠子的来历已经理通,阿萧的面色渐缓,有了暖意。 “老三,你的名字就是以那人的名字起的。”夏桀看着夏怡微微的笑道。 夏怡愣了神道:“二哥说那个人应该是李氏皇族的人,爹娘又说我的名字取自他。我到知道如今大唐李氏确实有个叫李怡的亲王。” 夏川听自己的三弟如此一说顿时傻了眼,瞪大了眼睛问自己的爹娘:“那个人是大唐三朝皇帝的皇叔李怡?” “如果光王没有将这个珠子送人,那么就是他了。何况他自己确实说自己姓大野。且他今年也确实有二十好几,小时候我见他长得就是神秀骨清,与你说的完全能对上。”阿萧道。 “不对。”夏怡微微的摇了摇头道。 “怎么不对?”夏川看了三弟。 “我怎么听说我们说的这个李怡是个有名的傻子。而二哥说的那个人却是常人。” 遂,夏川、夏怡、夏珏三兄弟将目光齐刷刷的看向了自己的爹娘。 “这个……”阿萧有些犯了踌躇,不知如何跟儿子们解释。 “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夏桀在一旁提点道。 看着三个傻小子,那相同愣愣的表情,阿萧不禁笑出了声道:“三个傻儿子,如若他不装傻,估计早就没命了。” 老三夏怡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有道是最是凉薄帝王家。果然。” 第13章 来,为你择一良婿如何 “对了,大哥后来说起过他,说他短命之相,只因他儿时中过毒,当时没解彻底。他自己也说是他亲大哥给他下的毒。”夏川此时已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那这个人的大哥岂不就是早已驾崩了的穆宗帝?”夏怡嘴巴张的老大一脸诧异道。 阿萧突然听了这个已彻底被她遗忘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当下神色暗淡了下来。 夏桀宽大的手掌无声无息的覆在了阿萧冰冷的素手之上。 阿萧抬头看了自己夫君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道:“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不说了,不说了。都过去了。”夏桀道。 于是乎,屋中另外三个人又成了多余。 三兄弟习惯性的交换了眼色,准备退身而去。可这边夏川刚起身,那边阿萧就叫住了三兄弟道:“你们别走,娘有话对你们说。” 三人只能又交换了眼色,老老实实的坐了下来。等着自己的母亲发话。 “娘今天和你们说个故事……” 当阿萧说完这纠缠了两代人的恩爱情仇的故事之后,看着窗外已经有些微蓝的天色道:“你们四兄弟的名字都是取自对爹娘有恩的人名。你们大哥的逸字就不用解释了,那是你们的舅舅的名字。老二的名字取自柏川,老三的名字取自光王怡,老四的名字取自冉珏。小初的名字则取自你们早早夭折的长姐云朵儿。” 看着怔怔看着阿萧的三个儿子,夏桀道:“都回去歇息吧。今晚你们娘和你们说的这事可以告诉老大,但是不许告诉小初。” 听了这话,三人同时抬头看了夏桀。 “小初这孩子性子直率,单纯。这么大的事若给她知道了,还不知道她小脑袋里会想些什么。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等她长大了,你们再慢慢告诉她也不迟。”夏桀对三双疑惑的目光笑道。 三人听了也觉得有理。微微点头不再多言。 “爹,关于小初救的那个人是光王怡的事也不能和小初说吗?”夏川道。 “不能。”阿萧和夏桀同时道。 “光王隐忍了那么多年,我们不能坏了他的事,何况他还对我们家有大恩。小初的性子,万一哪天说漏了嘴。那对光王怡来说就是杀身之祸。你们的妹妹脾气你们还不了解?”夏桀目光清冷看了桌前老老实实坐着的弟兄三人道。 于是这个家庭的秘密,理所当然,理由充分的将小初彻底的排除在了知情人以外。 过了几日看着满院子刚刚抽了花骨朵的迎春花,阿萧对夏桀道:“小初今年几岁了?” “过了年应该有十三了。”夏桀道。 “你说,给她订门亲事如何?”阿萧道。 夏桀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的老圆的看着阿萧,他只当阿萧在说什么疯话。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我没疯。” “四个儿子都还没成家呢,你怎么就想着帮小初找婆家了?” “我又没让她马上成亲,我就是说早点给她订门亲事下来,让她的心安定下来。我担心她是另外一个我。”说完阿萧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一个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有热血、有伤痕、有错情、有孽债……当然结局是美好的,但每一步都走的太艰辛,每走一步都是鲜血淋漓。 ** 此时的小初正沉浸在爹娘终于首肯可以随着二哥出去万水千山走遍的喜悦之中。 当然,这个家中没有人会告诉她,关于那个纠结了两代人恩爱情仇的故事;当然也不会有人告诉她,她去年救的人和夏府的关系;当然更不会有人告诉她,她的爹娘正准备给她择婿定亲。 此时的她,正美美地靠在榻上,一遍又一遍的翻阅着《山海经》中那些充满着奇异色彩山经,海经,大荒经。而游方送她的珠子已被二哥夏川从母亲那边索回还给了小初。 夏川将珠子还给小初的时候,特地戏弄她道:“你送人家钗子,人家也有心在送你的珠子上刻上字,只是那个傻瓜估计把你的名字搞错了,居然刻了个出去的出。不过如此看你们俩倒也相配,一个不知赠钗何意稀里糊涂把自己的亲给定了,一个竟连授钗人的名字都搞不清楚,稀里糊涂刻个同音字送了信物了事。” 夏川将此话说完,便看见一本厚厚的书册朝自己砸了过来。 而夏川未想到,他的一句玩笑话,却让这个正值情窦初开的妹妹却听在了心中。她脑中开始对那个渐渐远去的萧索的背影有了印象。特别是当她将珠子放在手中揉擦,一遍又一遍的看着珠子上的“出”字之时,总有一种浅浅淡淡的东西在心中蔓延,当然她自己并不明白这东西是什么,她只知道当看着这个“出”字的时候,眉眼总能润出暖意,嘴角总会扬起笑意。 一个月之后,当阿萧和夏桀郑重其事的将小初叫进书房,告诉她父母已在城中大户之家中帮她选了一圈,最后让小初自己在张家的两个儿子老大张议潭,老二张议潮中选一个作自己的夫婿。 阿萧和夏桀之所以会选定张家,第一张家是沙州数一数二的富户,小初若嫁过去这往后的日子不愁。第二张家老爷张谦逸在大唐曾官拜工部尚书,后因朋党之争,得罪了李党被贬回了祖籍闲赋。虽然张谦逸入得朝堂之时,夏桀早就带着阿萧死遁去了,他们俩没有机会同朝为官,但是夏桀欣赏小初这个未来的公公不畏强权敢于和朝中恶吏对抗的气节。第三当日阿萧生老大夏逸的时候差点咽气,多亏了张家人毫不吝啬相赠一棵百年人参给阿萧续命,光这个救命之恩,夏桀就将张家作为亲家的不二人选。 张谦逸虽不知道夏桀曾经的显赫出身,但对夏桀也早已是英雄惜英雄。特别是他知道夏老爷曾带着自己的妻子千里迢迢去了逻婆见了吐蕃赞普,回来之后所有吐蕃守官对其夫妻二人毕恭毕敬,整个沙州城也只有夏府的人可以明目张胆的穿着唐装汉服外出,而不像自己仅可在家中穿着唐装,出门时还得在唐装外套上胡服,将亡国奴的耻辱挂在身上。 第14章 原来我是个包袱 所以当夏桀寻了张谦逸出来饮酒,将想结儿女亲家的想法相告之时,张谦逸也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应了婚事。 夏桀和阿萧不光单单看上了张家的门当户对和救命之恩,他们对张家的两个儿子也是非常欣赏。这两兄弟,因有了张谦逸这样的爹教导着,虽出自名门富户人家,但丝毫没有纨绔狂傲之气,兄弟俩早早的拜了名师学习兵法武艺。而这点又投了夏桀与阿萧夫妻俩的前缘。 “这是他们俩的画像,你选一个。”阿萧将两个画轴递给了小初。 小初看着父母的表情不像是与她玩笑,但是对于父母突然要给她定亲这事,她的脑子是怎么也转不过来的。 见了小初一脸的茫然,夏桀笑了起来:“傻闺女,只是定亲,爹娘没准备明天就让你嫁出去。这事早定早好,省的到时候好男儿都被别人家抢光了。轮到你的只剩歪瓜裂枣。” “可是,爹我不明白啊。”小初仍旧茫然的看着夏桀。 “不明白什么?” “爹娘你们俩不是同意我随二哥出去跑商嘛?” “你爹刚才不是和你说了,这只是定亲。你今年才十三,我们哪舍得那么早就把你嫁出去,怎么着也要行了笄礼之后再说。所以这事和随你老二出去并无矛盾。”阿萧道。 但是夏桀和阿萧的苦心,小初并不明白,此时在她心中只觉得父母可能觉得她是包袱早点甩掉早点轻松,才会这么早早的将她的亲事定下。 因有了如此的想法,心中自然黯然感伤,又因了感伤忘记了往日的骄纵,只有些失落的接过了母亲递来的画轴,粗略的看了一下。根本没看清楚两个画轴中男子的长相,最后只敷衍的说了一句:“我看都差不多,一切仅凭爹娘定夺便是。” 阿萧看出了女儿脸上的落寞,她只当小初一时难以接受定亲的事,所以将小初拉至身前,抚摸着小初莹白的小手道:“知道这事你暂时接受不了,但是你要明白爹娘这是为你的往后好。正如你爹爹说的,你迟早要嫁人,这事早定早好。免得等你大了,城中的好男儿早就被人抢光了。你看娘二十多岁了才和你爹在一起,光阴虚度多年。人这辈子有多少时光可以虚度?特别是女子,娘这是运气好,最后还遇到了你爹爹肯要我这个老姑娘,如果运气不好,娘估计值得形单影只,孤独终老。小初,你明白娘亲和爹爹的苦心吗?” 小初低着头,听着母亲的话似乎也有道理,但是这事来的太突然,她仍旧接受不了,只得微微点头。 阿萧见闺女点了头,担着的心放了下来。 “小初,爹再问你一次,这兄弟俩你看中了谁?”一边的夏桀暖暖地笑道。 小初低着头,不言语。 阿萧笑了起来“你这孩子也有羞怯的时候啊?” 此时小初真想对着父母大喊一声:你们说的我都懂,但是你们忘记了一点,我根本不想嫁人,你们如今这样催我,我只能觉得你们是在将我当包袱一样扔出去!!! 见了小初继续低着头不言语,最后阿萧对小初道:“我和你爹都看上了张家的老二张议潮。老大张议潭比你大了许多,是长子以后身上的担子重,还是老二好,岁数只长你三岁,是小儿子得爹娘宠,也不用担负家中太多担子。而且爹娘帮你打听过,论样貌论文采论武功论德行他们家老二都比老大出色。所以如果你自己选不定,那么爹娘就帮你定下张家的老二张议潮,如何?” 小初抬眼看了爹爹一眼,而爹爹此时正看着她,脸上暖笑,微微的点头。那么就是说,这也是爹爹的意思。 既然爹娘都这么说了,她也不想再去抗争什么。她也明白,这个家里只有服从没有反抗。一切都是爹娘说了算。即使她现在反抗了,那么几个哥哥会轮番上阵的来说教她,最后低头认错,接受父母安排的总是她。 所以当阿萧对小初说定下张家老二做自己未来夫婿之时,小初也没有反对,只是又说了一句:“一切仅凭爹娘安排。”之后行了礼安安静静的退出了书房。 “阿萧,我怎么觉得小初这孩子神情有些不对劲?”夏桀见小初退身出去以后,对妻子道。 “恩,我也觉察出来了,有些安静的过分,不像她平日里的作风。” “你说,这事我们是不是做的有些急了,没顾及孩子的感受。小初这孩子平时娇纵惯了,我们突然给她定亲,她那个小脑袋瓜子里会不会胡思乱想?” 阿萧微微的点头道:“确实有些突然,这事还是交给老二去办。他总有办法把小初收拾妥当。” ** 过了几日,便由张家人请了喜婆上门提亲,两家交换个庚帖,张家下了聘礼,张议潮的信物一个刻着潮字的玉佩送到了小初的手里。 而阿萧将自己最珍爱的紫电宝剑作为小初的信物送给了未来的准女婿。 这紫电和一把小弓是当时被赤松德赞从阿萧手中收走,后来夏桀与阿萧死遁选择了沙州作为自己的家,夏桀和阿萧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了梳辫结发穿胡服这种屈辱,于是夏桀便带着大肚子的阿萧去逻婆觐见了已病入膏肓的赤松德赞。 已在弥留的赤松德赞见了死而复生的阿萧,如今已为人妇。而她的夫君就是曾经打的自己一败涂地的夏侯少桀。心中感慨。 夏桀对赤松德赞道:“我夫妻二人因在大唐受人所逼无法存活,只得死遁来到沙州立足。如今我也不是什么大将军,吾妻也不是盛华郡主。吾俩只想找个地方平平安安的生活。但我夫妻二人在沙州所见所闻又逼得我们俩不得不来觐见赞普,吾与吾妻生是大唐的人死是大唐的鬼,我二人死也不会穿胡服梳辫结发。如果赞普不允,我二人只得返回大唐,被人害死也就算了,如果一息尚存必倾其所有,让沙州不永不得安宁。” 此时的赤松德赞已全然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因和夏侯少桀交过手,他明白眼前这个人隐藏在一脸狂傲之下的凶残与狠厉 第15章 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 他有两个选择,第一就地杀掉,免除后患。第二答应下这个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损失的要求,那么夏桀也必将信守承诺,安安稳稳的带着老婆孩子选择遁世。何况他对阿萧也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感。他希望眼前这个大着肚子的女子好好的活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赤松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选择了第二个答案。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赤松,将从阿萧手中拿来的紫电与小弓完璧归赵都还给了阿萧。 这把再次失而复得的宝剑便是阿萧生命中最珍贵的物品。不光是因为这剑本身就是罕物。这剑中还存下了她那所有青春的记忆。 当阿萧决定将紫电作为小初的信物送给张家的时候,夏桀没有阻拦。他明白小初在阿萧心中何其珍贵,也只有这把罕世宝剑能相之媲美。珍珠翡翠确也珍贵,但是那些俗物又如何能等同于他们心中的瑰宝夏云初。 确实送什么信物都没有这把紫电合适。 紫电宝剑送到张家的第二日,张谦逸便带着二儿子张议潮登门拜访。主要是张谦逸觉得亲家回赠的信物太过贵重,他是识货人,明白这把罕世古剑何止能换下小半个沙州城来。所以一定要带着儿子来登门道谢。 见了张议潮的面,夫妻二人立时明白,这剑没送错人。 阿萧与夏桀这也是第一次见这个未来的女婿,只见这个张议潮十五六岁的年纪,犀颅玉颊,日角珠庭,神采英拔。阿萧见此少年生的如此不凡,日后定有所大作为。心中暗喜道:小初这孩子能嫁了这等英姿少年,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此事就此定下之后,夏桀派人把老大叫了回来,阿萧又命厨房加了几个好菜。 当一家人围坐一桌,夏桀宣布了小初已定亲的事情。 当然四个哥哥听到这消息各个目瞪口呆。特别是老大夏逸,他今年都快二十了,爹娘也没说给他寻门亲事,十八岁就把他早早的赶出家门自立门户去了。老二是因为常年在外跑商所以还住在家中。眼看着老三老四就快十八了,被赶出家门的日子也不远了。 父母不首先为他们几个儿子操心婚事,到首先将才十三岁的幼妹的婚事给订了。 所以当夏桀宣布了这个消息之时,四个人被雷劈了表情,不亚于当小初被叫进书房之后的感受。 不过再吃惊,他们也不能说什么。父亲既然这样慎重其事的将老大也叫了回来,当着全家人的面公布了此事,那么小妹的亲事已是铁板钉钉的事,也容不得他们发表什么意见。 席间小初一直低着头闷声不响吃着自己碗碟中的饭菜。她的这个态度似乎也向四个哥哥印证了对此事的默许。 于是在兄弟四人的心中这个叫张议潮的少年便是他们铁板钉钉的妹夫了。 饭毕,各人回屋。夏桀独独将老二留了下来。以夏川的聪慧,他明白爹娘留他下来的用意。 当阿萧和夏川说清楚了他们夫妻二人为什么早早的给小初定下亲事又说了夏川未来的妹夫如何不凡之后,夏川再一次心悦诚服的成了父母说客,去疏通小初那颗纠结的心。 当夏川从厅堂出来闲庭信步行至小初闺房,见屋内灯火已灭。他心中纳闷这才几时,往常的夜猫子怎会如此早早就寝。 这个小丫头又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名堂,于是夏川拍了拍大门:“小初你睡了吗,哥找你有事说。” 夏川刚说完,就看着小初的贴身丫鬟挽翠从偏屋走了出来对夏川道:“小姐说身子不适,要早早歇息,让我们不许打扰。” 夏川听罢,转身便离开,一边走一边想:吃饭的时候也没见她如何不爽,怎么这会子就不舒服了? 当他踏着满目皎洁行在夜色之中,想着刚才父母交代他的话,又想着今日小初异常冷静的表现,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父母兄弟中,他与小初的关系最好,也是最了解她的。所以按照以往小初不可能这般的逆来顺受,小初是那种明明知道是为她好,也要闹一闹耍一耍顽劣脾气。今天在饭堂的表现,着实不像她。简直有些反常。以爹娘看估计是小初已接受了现实。但是小初如何是这种安分守己的性子? 不对! 夏川越想心中越是不安,立刻调转了步伐朝小初的闺房跑去。 当夏川一脚踹开小初闺房的大门,这个曾经欢声笑语不断的屋子如今只剩下悄无声息。 挽翠连忙点燃房中烛火,夏川便看见桌上放着两封书信一个玉佩。 一封用娟秀的小楷写着二哥亲启。另外一封写着父母亲大人亲启。 夏川让挽翠快去禀告父母小初跑了。然后赶紧拆开了小初写给自己的信。 两封信的内容相同。小初寥寥数笔写明,只是想自由自在的出去转转看看瞧瞧。也许明日就回来,也许明年回来。只是想趁着自己还是自由身,尝试一下行走江湖的乐趣。 对于小初的不辞而别,阿萧与夏桀两个人的反应截然不同,阿萧急忙召集所有的儿子和佣人出去找人。夏桀倒是气定神闲。对于自己夫君的坦然,阿萧有些气恼道:“难道你就一点不担心?” 但是夏桀对阿萧道:“我记得当日你从在外游历,好像也是小初这个岁数吧。” 阿萧点了点头。 “小初比你当日不知精明多少倍,你都能平平安安的,何况她?她既然有这个魄力远走江湖,我们何不成全她?” “可是那时候,我身边不是一直有你护着?要不是你买了那笼包子送我,我估计早就被饿死了。” “那是你当时太笨,知道自己要远行千里居然一钱银子都不知道带。我们家小初就比你聪明多了,我去她房中看过了,首饰散银全部随身带走。” “我还是不放心。”阿萧一脸忧愁对夏桀道。 “你放心吧,当日有我护着你。如今……”夏桀微微的干咳了两声,顿了顿语气接着道:“我已派老三去张家找咱们女婿去追闺女去了。”说完夏桀对阿萧狡黠一笑。 第16章 眼中的深邃与从容 “你是说?”阿萧听了夏桀此言,刚才忧虑重重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光芒。 “放心吧,这小子如果没本事将闺女带回来,那么他也不配做咱家的女婿。”夏桀伸了修长的手臂将自己的妻子牢牢搂在怀中。 当听了夏桀那强有力的心跳之声,阿萧那悬着心稍微有所缓和。儿行千里母担忧,她做不到夏桀那样的坦然。但是也觉得夏桀说的话很有道理。如果这个女婿连自己未过门的妻子都追不回来,确实不配做夏家的女婿。 想当年,夏桀死缠烂打生死跌宕数十年还是将自己娶进了门。 当时有皇帝和夏桀抢,夏桀都能完胜。何况如今没人跟张议潮抢。 只是阿萧和夏桀这点失了算,他们没想到也根本不知道,其实在小初的心在不知不觉中早就住进了一个人的影子。 ** 会昌二年元旦,光王李怡的第三位侄子皇帝李瀍在大明宫麟德殿迎来了自己登基之后的第二个除夕。 李瀍登基的第一年里这位由宦官势力一手培植起来的皇帝,在宦官头子仇士良的胁迫之下杀绝了所有政敌,而在文宗的葬礼前仇士良又将自己的对头枢密使刘弘逸等杀死。 李瀍虽已登基为帝,但是想到自己前面两位皇兄皇帝一个被宦官暗杀,一个因宦官长期压制最终郁郁而终,再加上这一年内,自己也受到了宦官势力的胁迫,他觉得如果自己再不做些什么,那么自己的下场也必将和两位皇兄皇帝一样凄惨。 于是他重用了朝堂之上李党代表李德裕为相,既重用李党那么朝堂之上的牛党官员自然就被一个一个的贬出了长安,远离朝堂。随着牛党官员被集体外放,给刚刚稳定下来的政局又掀起了一个更大的波澜。 李瀍重用李党的这个决定没有让他失望,李德裕上台之后,便提出政归中书的策略,将中书省的职能发挥到最大,这样一来宦官们的势力便被削弱。 而对于宦官们的不满情绪,李瀍也没有像其皇兄文宗一样采取极端方式像甘露之变那样,意图一举消灭宦官势力。李瀍表面上对身边的大宦官依附顺从,实则逐渐冷淡的手段,削弱宦官势力。 所以在李瀍的会昌一年里,国家渐渐恢复了一些元气。 当身材魁梧高大的李瀍坐在麟德殿御座之上,有些得意的想着从登基至今这一年多来的政治成果暗自发笑之时,那张表情木讷紧锁唇角的脸又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不知为何,只要看见这张有些呆滞的脸李瀍总有一种心神不宁,不寒而栗的感觉。 当一群凹凸有致,纤腰扭摆的舞姬穿着丝薄舞衣,手中水袖轻摆跳完一曲让所有的男人都蠢蠢欲动的柔舞之后。 一群男舞者,身穿铠甲手持铁剑,为在场的皇族贵胄群臣宾客献上一曲气势磅礴,威武雄壮的健舞。 此时高高在上的皇帝李瀍看着舞者手中钢刀铁剑,在麟德殿无数盏熠熠生辉光彩流溢宫灯的映射之中,闪出让人目眩的寒光。 这样精彩的舞蹈并没有吸引住他的注意,他总是不自觉的看向坐在自己下首边离着自己最近的光王。 此时的光王还是老样子,嘴角紧闭一脸清寒坐在那里,他的样子仿佛自己完全和眼前的喧哗与热闹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一动不动的杵在那里。桌上的琼瑶佳酿,山珍海味一筷子未动,一口未喝。 看着自己的小皇叔,又看着这满殿的刀光剑影。李瀍有种错觉,他觉得这一屋子的利器随时会向自己刺来,而在这些利器的背后这位目光冷然的小皇叔正在肆无忌惮猖狂的笑着。 如今天下初定,李瀍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腾出一只手来,解决掉这个让自己心神不宁的根源。 ** 当天边的太阳从延绵的沙丘中露出一丝金边的时候,夏云初一身汉人小书生打扮,骑在马上嘴里哼着小曲,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踏歌而行。 这个出逃的计划从爹娘和她说了定亲的事情之后便在她脑子里成了形。 看着金灿的太阳从天边升起,小初无比畅快的大笑了起来,心道:什么张议潮张议潭,什么张家什么李家。本大小姐没空搭理你们,亲事是爹娘定的,你们找我爹娘去吧。天下那么大,本大小姐连沙州城都没出过,我一定要把《山海经》里的山经海经走遍了再说。跟着二哥走,也没自由,他肯定受爹娘的嘱托一路上看着我关着我,还是自己跑遍万水千山来的自在。 她的目标很明确,自己的第一站便是大唐的国都长安。在无数本书中看过这个城市的繁华昌荣,纸醉金迷,文人雅士,皇族贵胄。自己是汉人,却生在长在吐蕃人的地盘,她不明白爹娘为什么会一直安心的住在沙州。长安是自己的一个梦,当自己终于可以自由的展翅飞翔的时候,那么这只沙漠中的雏鹰所要飞去的地方,便是这个梦开始的地方。 当然,小初将长安定于自己行走天涯的第一站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觉得游方可能会在长安。因为她听了二哥的话,知道了这个人的大概身份。 “李氏皇族应该都住在长安吧?”这句话她问过二哥。二哥回答她“是的。所有的皇族都住在长安的皇城之中。” 那个少言寡语的游方在长安又会是个什么模样?小初想到游方的时候,觉得这个人是个谜,等着她去解开谜底。 虽然是她从雪地里将一个落魄的不能再落魄的游方带回了大哥家,但是第二天当他梳洗干净之后,似乎完全就变了一个人,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温文尔雅,仿佛岁月的沉淀都化作了他眼中的深邃与从容。特别是他那双眼睛,不知道里面藏了些什么,只觉得深深幽幽的看不见底。 老天给了游方这出众的样貌,却给了他一个谨言慎行少言寡语的性格。在小初的世界里,从来也没见过这类人。 第17章 你是神仙还是妖怪 因为准备充分,小初的马背上竟驮着被褥帐篷,光装满水的羊皮囊就带了三个,还有一包裹的干粮,一包裹衣物杂物。 金银首饰和散银都贴身的绑在亵衣里。 当然,这马也是她早就留意好的。她一边想一边笑:如果娘发现自己的雪影被我偷走,不知道会不会气的跳起来。 她在地图上仔细研究过行程,为了避免遇到吐蕃士兵的盘查,那么从沙州到长安必须经过一大片荒芜的沙漠。好在她身子小消耗也小。也不急着赶路,行到哪里算哪里。所以三袋子水和干粮,应该够撑到她走出沙漠。 白天看着东升西落的太阳,晚上看着北斗七星,这是二哥在她八岁的时候就教她不会在荒野迷失方向的方法。 在沙漠中第三个个寒冷的夜晚来临之际,小初早已搭好了小帐篷,在帐篷的顶端挂了一盏明亮的长明油灯。这也是二哥教的,说夜晚荒野会有野狼,荒漠没有树枝点燃篝火驱狼,那么就将油灯挂的高一些,让狼群能远远的看见火,看见有光,它们便不会靠近。 这是个宁静夜晚,除了身边的雪影偶尔会发出“呼哧呼哧”的呼吸声之外,这个世界似乎静的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声。此时小初双手背后脑袋枕在手臂上,不修边幅的躺在漠漠黄沙之中,柔软的黄沙就是她的床,墨兰缀满繁星的天空就是她的被。 “阿雪,你说爹娘在做什么?”小初看着繁星点点的夜空道。 雪影象征性的哼哧了一声,摆了摆脑袋。 “你也不知道啊。我猜他们肯定在生气,气我的固执任性。” 雪影又象征性的哼哧了一声。 “其实吧,我只是想出来走走,并不是为了他们帮我定了亲。天下那么大,我居然连沙州城都没出过,说出来丢人。爹娘就不说了,他们是从大唐搬去沙州的。就说大哥吧,才识字就给爹娘扔到扬州学医去了。你说二哥吧,天南地北的跑商,羡慕死我了。你说三哥吧,没大哥二哥跑的远,但是好歹为了帮爹收租子,也算是跑遍了沙州附近的村村镇镇。四哥吧,虽然他现在还老实本分的哪都没去,但是他学了一身武艺,难道爹娘只安心让他在家当护院不成?有一天爹娘肯定要给他安排活计,到处跑跑走走。而我呢?如果此时不再出来走走看看,到了岁数嫁人生子,还有出头之日吗?你说呢,阿雪。” 此时雪影没有再发出习惯的呼哧声,只是静静的卧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半眯着,确实像在仔细的聆听小初的牢骚。 “阿雪,我吹首曲子给你听吧。是三哥教我的,我练了许久才稍有他五分神韵,你听了千万别捂耳朵啊。”说完,小初像变戏法一般的从包袱里抽出一管竹箫。 雪影转头看了小初手中的竹萧便又开始“呼哧呼哧”的大喘气。 “哎呀,我知道我从三哥那里将此箫偷来是不对的,但是你也不能这样骂我啊。你别骂了,我这就吹给你听。”小初一手握着竹箫,一手轻轻抚摸了雪影的脖子柔声道。 见雪影闭了嘴,安静了下来。小初便坐直了腰板,两臂自然向前,两手持箫,手指自然弯曲捏住竹萧,随后小初长长的吸了口气,将气息压在腹腔之中,当她口中吹出第一个音节之后,雪影再也没有发出一丝的声响,而这世间似乎也不会再发出任何声响打搅了这绝世清音。 这箫声婉婉清扬。恰似绝尘之境,又入宛然云端,和着这清冷银白的月色,延绵薄情的黄沙,让人觉得如梦如幻般的不真切。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当小初以一个长长的颤音收尾之后,就听着一个清亮的声音说道:“好一曲《月出》!” 雪影此时猛的站起身来,四蹄不停的刨着沙子,嘴巴张着发出阵阵嘶鸣声。 “出来!”小初仍端正的坐在沙地之上,手中紧紧握着竹箫,背靠着雪影,声音不急不缓,不浅不重。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是父亲夏桀曾经教她的,遇到再紧急再恐惧的事情,都不能让对方知道你的恐惧知道你的担忧。这样无论遇到什么危机,至少自己的声音和表情不会出卖了自己,也为自己赢得了一半胜算。 听见小初的声音,那在隐在沙丘背后的人又朗声的笑了几声。随后小初便看见自己眼前的一个沙丘背后走出来一个朦胧的白影。 可能是因为皎洁的月色下的沙漠显得格外清冷与苍白,可能是因为那人本来穿的就是件月白的长袍,也可能是因为沙漠之中一览无遗的夜空,给了皓月穿透一切的力量。 所以当这个人走到小初面前的时候,小初的眼前只能看见一个颀长的有些朦胧的月白色身影。 “你是沙漠里的妖怪还是神仙?”小初仰着面,看着立在他眼前的这个白色的影子。 “这句话好像应该是我问你的。怎么本末倒置了起来?”那人的声音明朗愉悦。因月夜之下,那人又是背着月光,所以小初看不清他的五官,但是听声音,那人应该是笑着的。 只是一句话,小初便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对自己没有恶意,遂放下心来,撤去了刚才全身绷着的力道,整个人放松下来,站起身来,拍了拍粘在衣袍上的沙粒道:“我先问你的,所以该你先回答我。 那人没说话,只看着小初。 小初站起身来之后,也没理那人,将竹萧收好,转身去拍了拍雪影脖子道:“没事,没事。这个人是沙漠里的狼仙,你别怕。不会吃了你的。有我在,要吃也是先吃我。” 那人声音仍然是带着笑意。“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会一个人在荒漠之中游荡?” “你果然是个神仙啊,一眼就看出来我是个小姑娘。”小初仍旧没转身,继续抚摸着雪影的脖子。 第18章 小媳妇,我来了 “我看,你比我更适合当神仙,你一个小姑娘深夜独自在荒漠里,竹萧吹得又是如此动听,你不是玄女又是什么?” 听了那人有些故意的戏弄之语,小初拧了眉心。决定再也不去搭理此人。随后将雪影拉卧下,自己跑进帐篷铺好被褥,又检查了一下帐篷顶端的长明油灯的灯罩是否完好,担心夜里万一起风被吹灭。将几个包裹结在一起,丢在帐篷里。 自己忙完了这些,那个朦胧的白影子还站在原地未动。 小初抚了抚自己头上的幞头帽,又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袍,朝那人双手抱拳行了工整的礼道:“小生这就安寝去了,神仙大人你慢慢看,就此别过小生不奉陪了。”说完,自己便钻进帐篷里,掖好帐篷的布角,又将刚才扔进帐篷已结系好的几个包裹拴在自己的腿上。 当小初闭上双眼,睡意渐浓之时,耳边便听见了延绵悠长箫声渐起。这应该是玉箫所吹奏出的声音,因为与竹萧的清脆高亢相比,玉箫便是沉静忧伤。 小初听出这人吹奏的曲子是《黍离》,奇怪这个人刚刚说话的时候明明在笑,怎么此时的箫声却是如此的忧伤。小初觉得刚才皓月之下已被一片轻快的皎洁晕染殆尽的沙漠,此时却又被这忧郁绵长的箫声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清霜。让人发自内心的寒冷。 听了这人的吹奏小初不得不心叹道:箫还应该是属于男人的乐器,女子使用气息之技巧再纯清也没用,女子的气息浅短始终是吹箫人的大忌。 当小初和着箫声在心中吟唱着这首箫曲的最后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时,外面的箫声突然戛然而止。 小初没忍住,脱口而出道:“怎么断了?” “家人寻来了,我要走了。”那人在帐篷外道。 “哦,后会有期。”小初躺在帐篷里,对着外面的人道。 “后会有期。”当小初听见这句话得时候,那人应该已经开始快速的离开了小初的帐篷,因为这声音传至小初的耳边时,声音已经极其微弱。 “怪人。”小初自喃道。这是小初继游方之后遇到的第二个怪人。吹了一手好箫曲的怪人。 小初闭上眼睛,仔细聆听着帐篷周围,这夜静的似乎整个世间只剩下了自己一人,所以小初唯一能听见的两个声音就是自己的呼吸声与自己的心跳声。连雪影,似乎都遁去了另外一个世间。 许久,小初脑子里一直想着刚才那个忧郁的箫声难以入眠。小初明白此曲的含义,但是却不明白如此一首惋惜感叹国家昔盛今衰的曲子,这人为何会在这寥寥的沙漠之中在她的帐篷之外吹奏。这曲子应该是心有抱负的人才会吹的,如她这般心无大志的小女子最多只会吹吹伤春悲秋的哀情之曲。 在小初的周围,还真没有对国家忧心忡忡的人。大家早就忘记了,自己曾是大唐的子民,国家兴衰与己何干? 一夜的辗转反侧,小初几乎未睡,总是想着昨夜那忧伤的曲子,似乎自己被这忧伤带着伤感了起来,突然有一种不知前路茫茫的想法从心底里油然而生。 此时,她第一次有了打道回府的想法。 但是当她出了帐篷,看见天边那燃起的金色的光芒之时,心中立刻一扫昨夜得颓废,不说万水千山走遍,那至少我要亲眼见过长安才能安心的回家,否则,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还指不定如何让二哥取笑。 “长安,我一定会来的,你等着我!”小初迎着天边那一轮火红的太阳大声喊道。喊完了自己又觉得自己好笑。好在这沙漠只她一人一马。想怎样闹腾都可。 小初骑着雪影继续向东走了两日,夜晚寂静时她就取出三哥的竹箫吹一首天曲仙乐伴自己如梦,白天因为太阳毒辣她就将自己用麻布裹城一个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看路。 淡水和干粮还有大半,只是这四五日的沙漠独行,没有沐浴,当自己无意识的低下头,小初便能闻到从脖间衣服里透出来的汗馊味。 “原来二哥说的几个月不沐浴这话是真的。”小初自喃道。还好暂时干粮是够的,还没沦落到要吃长毛馕饼的地步。如果自己没算错,应该离月牙泉不远了。 看着胯下“哼哧哼哧”走的极为费力的雪影,小初轻轻拍了拍雪影的脖子道:“我知道你渴,等我们到了月牙泉,让你一次喝个饱就是。只是这水袋中的水咱们一定要省着用哟,万一我们走错了方向,至少我们还够水走回去,你说是不?” 此时雪影继续“哼哧哼哧”埋头在沙漠中艰难的走着,小初也就当雪影听懂了她的话,不去理它。 一人一骑又向东走了半日,小初猛然发现雪影嘴边全是白沫,吓的小初连忙从马上跳下,赶紧取了水喂雪影。 “算了,如果把你累坏了,我想我是永远也走不出去了,我们俩还是一起走吧。”小初双手拿着水袋往雪影嘴里挤,一边对雪影道。 雪影这才“哼哼”了两声,表示同意。 此时应是正午,火辣的太阳没有任何怜惜的炙烤着沙漠中一切生命。 小初一边牵着雪影走,一边看着脚下的沙子,一会一个蝎子路过钻进了小石块里躲避太阳,一会一条小蛇快速从自己的眼前滑过,躲到沙丘后面避日。 当小初仰面,用手罩在前额上,看了看头顶那个白灿灿的圆盘,心中叹了口气“算了我们也避避吧。以后我们改傍晚和清晨行路,你看如何?”小初对雪影道。 雪影此时已经缓了过来,又是一副神闲气定的模样对着小初“哼哼”了两声。 小初也学着雪影的声音对着雪影“哼哼”了两声,就看着雪影立刻跃起了前蹄,转了身子往小初身后跳了两大步。 小初大笑道:“只许你哼我,不许我哼你?” 当小初刚刚将小帐篷支好,准备躲进帐篷里的时候,便听见不远处隐隐的有驼铃的声音传了过来。 第19章 我们还是退婚吧 听声音应该只有一匹骆驼,那么跟着骆驼的人也应该不会超过两个。 所以小初没有太大的戒备。 想必此人也应该和自己一样,是孤身旅人。 “你啊,真不如一只骆驼。人家不要吃的,不会累。就你一会要吃一会要喝,走一会就喊累!”小初用手指了雪影的鼻子嗤笑道。 雪影根本不理小初,脸眼都没斜一下,只自己埋头吃自己的碎干草。 当驼铃声渐近,小初迎着这驼铃声而去。大白天的,自己又是男装,那边也应该是孤身一人,所以她不担心。再说自己在这孤漠中已行了四五日,除了前天夜里遇到的那位“神仙”以外,自己好多天没和人说话了,当然和马说话除外。如果再这么走下去,估计小初很快就能用马语和雪影聊天了。那“哼哼”两声便是一个不错的开端。 小初迎着铃声而去,远远的便看见一匹马一匹骆驼,骆驼上坐了一个也是全身用麻布包成粽子只露了两个眼睛的人。 当小初站在沙丘上低头看那人的时候,那人也正好仰头看见了小初。 见那人在看自己,小初便对那人甚是大方的微微一笑。算是一个简单的友好。 那人虽仰着面,但是因为蒙着布巾,小初不知道此人脸上做何表情。但是此人确实是握着缰绳让骆驼往自己这边来了。 看着那骆驼晃悠晃悠悠哉悠哉朝自己走来,小初脸上始终挂着淡然的微笑,虽然此时毒辣的太阳正顶在小初的头顶,使小初的整个粉脸变的红润无比。 当骆驼行至小初身边,骑在骆驼上那人,如风中落叶般,飘然落在小初身旁。 “好俊的功夫。”小初对那人道。 本以为这样夸赞,那孤身旅人至少会寒暄一下。 结果那人根本没反应,只是走到骆驼后面从后面拴着的马匹上取下了一把剑鞘裹着布套的长剑,朝小初走了过来。 因那人全身裹着麻布,所以小初只能看出那人身形高大魁梧,其余的年龄长相全看不见,唯一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看上去,并无恶意。 所以即使那人拿着剑朝小初走过来的时候,小初的脸上仍挂着微笑。 当那人拿着剑走到小初面前,先是揭下了包在脸上的麻布,又取下了套在长剑剑鞘上的布套。 小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当然她并不是认识眼前这人,只是她认识这人手中拿着的长剑。 黑色全无任何花纹装饰的剑鞘——紫电! 小初当然知道,娘把这宝贝的不能在宝贝的剑送给了谁。 而那个得到这把绝世古剑的人,现在正拿着剑站在她的面前。 “你想怎样?”小初直截了当的问了话。 那人并未说话,丢开小初往小初的帐篷走去。 雪影此时已经站了起来,朝那人投来敌视的目光,四个蹄子在沙中散乱的踏着。 “你家主人让你以后跟着我走。”那人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一块浅紫色的纱巾,放在雪影的鼻端,雪影上前仔细的闻了又闻,最后断定这是阿萧主人的东西,于是便在那人的脸上添了几下,温顺的示好。 小初有些落寞的站在沙丘上,看着那人这么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的将自己打的落花流水。 没有马。她是寸步难行的。不说别的,就说这套齐全的装备,凭她自己最多能扛两袋子水逃走,但是晚上怎么办,睡哪住哪,遇到野狼怎么办? “张议潮,我不会和你回去的。”小初对张议潮嚷了一嗓子。 “你爹娘只让我把雪影带回去。”张议潮已经悠闲的坐在帐篷里,一张素颜看着小初。 此时张议潮只是想着自己这些天不眠不休的探着寻着这一路跟来,如果今天再赶不上小初,那么他肯定会打道回府,去另外一条路上继续找。 虽然当他看见小初站在沙丘上看着他的时候,他还不肯定这就是他那逃跑的媳妇。 但是当他走近,看见沙丘下那匹通体雪白,四肢匀称,体型健壮的大白马之时。他便肯定了,这眼前一看便是女扮男装的小书生就是自己的准媳妇,而那匹白马就是丈母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完好如初带回去的雪影。 当然他对小初说的那句话,也确实不是自己瞎编的。因为临走的时候老丈人和丈母娘根本就没提到要将自己闺女带回家的事,只是不停的叮嘱要好好的将那匹叫雪影的马带回家。 张议潮这一路上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怎么在丈母娘家一匹马到比自己的闺女珍贵起来。 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当他走下沙丘,看见小初那一套齐全的行头,他便明白了老丈人和丈母娘的意思。这个小丫头确实不需要人操心,什么自己都准备的妥妥当当。当然只要将雪影带走,那么小初所有的准备和计划都会成为泡影,一个人怎么在沙漠里存活? 于是此时他安逸沉着的坐进了准媳妇的帐篷里,避着毒辣的太阳,从腰间取下水壶,大口大口的喝了水。他追了这么许多日,终于可以悠闲自在的看着自己的准媳妇如何手足无措的站在自己面前了。 小初看着张议潮已经霸占了自己的帐篷,而毒辣的太阳此刻正炙烤着她的全身。 无法只能又拿出了麻布将自己裹上,背靠着雪影席地而坐。 这是他们俩的初见,谁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 本来的千金小姐,成了落魄书生。本来的大户少爷成了一脸疲惫的孤身旅人。 两人面对面坐了许久,最后张议潮那张表情严肃的脸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好像是对自己笑的。 小初此时就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张议潮,先是摇了摇头,又自己低着头微微的笑了一声,随后仰起脸来对小初道:“夏姑娘,你若是对这门亲事不乐意,回去我就和我爹说,退婚便是。你犯得着这样冒了险往沙漠里逃? 张议潮刚说完就看见夏云初一双明亮的眼睛怔怔的看着他。他可是第一次这样被一个女子盯着看,所以他们俩之间成了一个本末倒置的事,女子面不红心不跳的盯着男子看,而男子被女子看的不敢正视,反而有些脸红。 第20章 朝三暮四吃里扒外 看着张议潮脸上渐渐晕起的红润,小初扑哧笑了起来,先是浅浅的笑,很快便成了捧着自己的肚子前仰后合的大笑。 张议潮先是不恼不怒看着小初肆无忌惮的笑,但是渐渐的他发现小初的笑好像是一种传染病,虽然自己是平心静气的看着,想等她笑完了再说,可是看着看着自己竟情不自禁的也跟着笑了起来。先是浅浅的笑,很快便成了捧着肚子前仰后合的大笑。 焦阳炙烤下的沙漠中,一片死寂。一对青春年少的男女,却对坐着前仰后合的捧腹大笑。估计世间除了正在狂笑着的二人之外,不会有人能想象的出来,这有这怪异到有些滑稽的场景。 “你笑什么?”当小初笑的有些喘不过气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是她问张议潮的第一句话。 “你笑什么,我就笑什么。”张议潮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调整着自己的气息。 “那你知道我在笑什么?”小初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又开始盯着张议潮看。 “你的笑应该有两个原因,其一你觉得我说你是为了逃婚跑进沙漠是个天大的笑话;其二因为你觉得是个天大的笑话,所以盯着我看,又发现我会脸红,这就更让你觉得好笑了。”当张议潮说完这句话之后,脸上已经全无笑意,一张脸又回到了最初的冷漠。 “你挺聪明,怪不得我爹娘能看上你。”小初嘴角挂着笑,眼睛仍旧盯着张议潮。 “既然你不是为了逃婚,那为何要跑?”张议潮因为得到了小初的答复,所以脸上缓缓撤去了清冷。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个道理小女子还是懂的。”说完小初朝着张议潮婉约一笑,转开了目光。 张议潮看着小初这百媚春生的笑容,自己的脸上也润上了一丝笑意道:“你懂就好,你爹娘哥哥都在家等你。” “在我的愿望没有完成前,我不会回去。” “我瞧你这是一路在往东走,你这是要去长安?” “是的。” “去长安干什么?” “就是想看看。” “行,我带你去!”张议潮斩钉截铁道。 “可是,我想自己去。” “行,那我这就把雪影带回去了。”张议潮再次斩钉截铁道。 听完张议潮的话,小初几乎有些怨恨的瞪了张议潮一眼。张议潮却似乎丝毫没看见。 两个人同时沉静了下去。夏云初始终坐着没动弹,她的小脑袋里在想着如何甩掉眼前的这个麻烦。 张议潮此时已起身走去自己的骆驼旁,取下拴在骆驼上的一个布包,提着又走回到小帐篷里坐下。 小初看着张议潮小心翼翼的一层一层的打开包布,里面又露出了一个被油浸透已经变得透明的纸包,张议潮继续一层一层的剥开包纸,随后小初便跳了起来。 “孜然烤羊腿!!!”小初对着张议潮叫道。 张议潮看着小初这样激动的跳了起来,心道还是夏家老二了解这个妹妹。张议潮临走的时候,夏家老二特地把他叫到一边,将自己这个小妹妹的软肋通通泄了底。所以自己路过甘州的时候,特地买了一条香喷喷的孜然烤羊腿带着,就算在沙漠走了几日,羊蹄没有刚烤出来那么香,但是对于许多天没见过肉,又是见到羊肉就没命的小初来说,无疑是让她就范最好的杀手锏。 “好多天没吃肉了吧?”张议潮对着小初第一次露出的关心,只是这暖暖的笑意在小初看来怎么显得有些阴险。 “知道还问?”小初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张议潮手中的那个纸包。 “吃,可以。这本来就是专门给你买的。”张议潮继续笑道。 “是我大哥还是二哥说的?” “你二哥。” 小初对着张议潮撅了嘴道:“我就知道是他。” 张议潮拿起了羊腿,放在自己鼻端细细的闻了闻道:“真是香,隔了这两三天,居然还这么香。” 小初此时已经不知道咽了几次口水,她的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里此时只剩下张议潮手中的烤羊腿。 “你说,什么条件。”小初愤恨道。 “条件很简单,要么一起去长安,要么一起回沙州。”张议潮手中继续拿着烤羊腿细细的闻着。 小初直愣愣的看着那羊腿,似乎根本没听清楚张议潮的话,立刻道:“好嘛,好嘛,我答应你就是了。” “答应我什么?”张议潮终于抬头看了小初。 “答应你一起去长安就是了!” 此刻张议潮真正的笑了,从心底里透出的笑意。他将羊腿递给了小初,又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匕首递给小初。 小初左手接过羊腿,右手接过匕首,将匕首插在羊腿上,然后双手各拿住羊腿的一端,将这已经闷了几天的孜然烤羊腿放置自己的鼻端仔仔细细的闻了闻,又看了看。 “你说,我们还有几天能走出这个沙漠?”小初突然抬眼看了张议潮。 张议潮微怔的看了小初,虽然他的脑子不笨,甚至可以说是聪明。但是此刻他仍然猜不透,这个小丫头为什么会问这句话。 “我们现在两匹马,一头骆驼。不出意外的话,估计再有两三天,就可以到大唐领土关内道丰州。” 听完张议潮的话,小初点了点头。便拿起匕首,熟练的切割羊腿上的肉块往嘴里塞。 “看你这吃肉的样子,如果不知道的,肯定以为你是胡人。”张议潮看了小初手法娴熟切割羊肉,又狼吞虎咽的样子笑道。 小初此刻哪还有心思理他,只埋头苦干的消灭这只烤羊腿。 张议潮先是微笑着坐在帐篷里看着小初狼吞虎咽,看了一会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虽说眼前这个毫无吃相的小丫头是自己已经订过亲事的准媳妇,但是这般看着一个女子吃东西,还是头一次。于是他站起身来,又走去了自己的骆驼边,整理了一下拴在骆驼上的行李。 不多时小初手中的羊腿只剩下了一根赤条条的羊腿骨,小初将骨头放在了雪影的眼前道:“看见没,你再像刚才那样朝三暮四吃里扒外,这个就是你的下场!” 第21章 你想的挺美 雪影根本装作没看见,只斜眼瞟了小初一眼。 小初见雪影这般藐视她,将羊腿骨一扔,朝着雪影的屁股就踹了一脚道:“你和我们家那帮男人一样,成天就知道围着娘转,一看见娘派人来接你了,你就不理我了。好你个没良心的,你也不想想平时在家都是谁没事带你出去遛弯,给你洗刷。娘她管过你吗,你就这样死心塌地的跟着娘!!!” 雪影继续淡定的窝在沙地里,眼睛微眯着看着小初的暴怒。 听完小初的牢骚,张议潮便朗声大笑了起来。 小初猛地回头,盛怒的瞪了张议潮。 张议潮从骆驼边走了过来道:“你居然嫉妒你娘。” “胡说,谁嫉妒我娘了?”小初叱道,小脸有些微红。 张议潮看了小初正在气头上,不便与她争论。便仰头看了看已经有些西沉的太阳道:“走吧,趁着天黑前,应该还能赶不少路。” 小初见张议潮转了话题,自己也就此作罢。两个人一起收拾了行装。 “我要骑骆驼。”当两个人收拾整理好行囊后,小初指了指张议潮骑来的那头骆驼。 “可以。” 可是小初从来没骑过骆驼,虽然骆驼也有脚蹬,但是因为骆驼比马高得多,所以脚蹬也比马的脚蹬高了许多,加之她本身就是小个头,试了几次,脚是塞进脚蹬里了,但是就是使不上劲跨上骆驼背去。 张议潮在一边看的强忍着笑意,就觉得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人在那边手舞足蹈费尽力气,就是爬不上骆驼背,还死撑着不愿意让他帮忙。 看来这准媳妇够犟的。最后张议潮实在看不过去了,只得走过去,示意小初一只脚踩上脚蹬,一只脚踩在他的手上,两只脚踩稳了,张议潮手臂一抬,小初借力抬腿总算是跨坐上了骆驼。 坐稳后,小初朝张议潮微笑道,微微颔首。表示谢意。 张议潮也朝小初微微一笑,拿起鞭子抽了骆驼一下。骆驼便开始晃晃悠悠的带着小初前行。 张议潮骑上雪影走在小初前面。 “你刚才问我,还有几天才能走出沙漠什么意思?”张议潮骑着雪影走在小初的骆驼前面问道。 “这还不简单,你当我不知道还有几日能走出去?我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存心骗我,想带我绕路把我带回家。如果你骗我,那么羊腿肯定不能吃,说不定被你撒了迷药也未可知啊。”小初骑在骆驼上一脸的得意。 张议潮回头看了看得意洋洋的小初,心中自是赞许。没有人不喜欢聪明人。何况这个聪明的小丫头是自己未来的媳妇。他现在又再一次肯定了,怪不得老丈人丈母娘不担心这个丫头独自外出了。这种鬼精的丫头确实丢不掉。 两人相安无事的一路向东走了两天。夜晚各自睡各自的帐篷,白天小初悠闲自在的骑在骆驼上,张议潮翩翩潇洒的骑在雪影上。 这两天小初都没有吹箫,她的箫声只吹给两个人听,一个是自己,一个是自己喜欢的人。当然偷听的人除外,比如那天夜里的那个“神仙”。 骆驼坐着就是比马舒服,晃晃悠悠的。而这两天小初在这头傻骆驼上只想了一件事,那就是如何甩开这个张议潮。 这个始终保持距离走在前面的人,比家中四个哥哥难对付多了。有时候小初觉得他为人狡诈阴险,有时候又觉得他人不坏,至少直爽坦诚。但是恰恰如此,让小初觉得更难对付,你狡诈阴险我就给你耍无赖,你要直爽坦诚我就和你玩诡计。但是这个人身上同时具有了这两点,也就是俗话说的软硬不吃。 怎么办?难不成真让他一直跟着去长安?虽说亲事订了,但是在小初的心中这个叫张议潮的男子始终是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虽然他长得不错,虽然他岁数与她相当,虽然他看上去武功不错,虽然家世也不错,虽然爹娘很喜欢他,虽然他一路千里迢迢的寻来。但是在小初的心中,眼前这个骑在雪影之上衣袂飘飘高大魁梧的背影,始终是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 这两天,小初在脑子里想了至少不下于几十种办法甩掉张议潮,她是睡觉的时候想,骑骆驼的时候想,吃干粮的时候想,喝水的时候也在想。无时无刻这个词此刻用在小初身上,十分的贴切。 只是这几十种从她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最后都被她自己一个一个的掐死在了萌芽。 只因为,她绝对不能低估张议潮,这个人不好惹。小初明白,到目前为止,与他还没有发生过正式冲突,一旦开战。这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小初心里也没底。 虽然此刻看他的样子,憨厚与真诚并存。但是小初的直觉告诉她,表面上越是憨厚的人,内心越是有过人之处。 不知为何,此刻小初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那个始终清冷着脸,少言寡语,字字惜金的人。不知这样清冷的人,内心又会藏着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张议潮偶尔回头看了看小初,发现这个小丫头正在愣神。平时见她,眼珠子咕噜咕噜的乱转,难得看她一脸的茫然。 “我在想用什么办法才能甩开你,自己去长安。” “你这两天难道就在想这个问题?” “是啊。” “那你不用想了,我现在就走。只是马匹和骆驼我都得带走。” “我就知道你要来这招。所以我想到了大唐关内道,再甩开你,自己跑。” “你想的挺美啊。出了沙漠有了人烟,就算我把雪影带走了,你身上必定又带了钱财,买匹马,甚至雇辆马车都可以。对吧?” “是啊。我想的,你都知道了啊。”小初对着张议潮坏笑道。 “夏姑娘,既然你对我坦诚相待,那么我自然也要对你坦诚。现在你让我走还来得及,一旦踏上大唐的土地——”张议潮特地拉长了语气。 “你想干嘛?”小初伸长了脖子看了在面前跑着的张议潮。 第22章 早就把你看穿了 “也没什么。只是你只需要知道一点,我这个人最忌讳被人利用之后再被一脚踹开。”张议潮说完便猛地握紧雪影的缰绳,往前飞奔而去。 “谁利用你了,你把话说清楚!”小初跟在后面狂喊了一声,也牵着骆驼的缰绳往前跑,只是骆驼如何能跑得过千里良驹。 小初在后面追着喊,张议潮在前面骑着雪影奔的欢。两人在沙漠中又奔了大概十几里,小初便看见了前方的黄色的沙子渐渐的淡去,转而看见了灰褐色的土地,有一小簇一小簇的野草,在这灰褐色土地上冒出了头。 一直策马行在前面了张议潮此时勒住雪影,回头看了正伸长了脖子往前看的小初:“我们这就出沙漠了。” 小初看见这一小块一小块的野草地,心中自然兴奋无比,第一次出远门,就能孤身顺利的穿过沙漠,就算现在打道回府,也足可以在家中几个哥哥和爹娘面前炫耀许久。 想着想着,她的脸上竟有些得意的笑了起来。 张议潮此时正看着小初,他当然不明白小初此时是为什么发笑,以他的猜测,眼前的这个小丫头应该是为了能活着走出这片死寂的沙漠而发笑。 “我们现在还在吐蕃的领土,再走十几里就到大唐的关内道。”张议潮道。 小初点了点头。握了骆驼的缰绳便往前走。 这时张议潮突然拦住了小初表情严肃道:“夏姑娘,我最后一次和你说。你想叫我走现在还来得及,现在还没到大唐。但是正如我和你说过的那样,一旦到了大唐,你想也别想再甩开我。” 小初看了张议潮那紧紧拧起的眉心,两只目光炯炯的眼睛看着小初。 这可让小初为了难,其实在小初的心中确实是想让他现在就回沙州的,她身边真的不需要这么一个陌生人的陪伴,但是他这一走雪影必然会被他带走,前面还有十几里的路,光靠步行至少要一天,看现在的天色已近黄昏。没有马匹她仍然要孤身在野外过夜,还是老问题她的卧具只能靠马驼着,何况虽然此时已经出了沙漠,但是出了沙漠就意味着有了人烟,如果在荒漠中她可以安心的在野外夜宿,但是有了人烟的地方她可不敢随便在外面搭个帐篷安心睡觉了。 人是这世间最险恶的东西。比荒漠比流沙比野狼险恶不知道多少倍。 但是如果不让张议潮走,他一路跟着进了大唐的关内,他应该是说到做到的人,他不会再像现在这般好说话。他可以千里迢迢的从沙州追到沙漠找到她,也就是说以小初的本领,根本是甩不掉他的。除非是他自己愿意离开。 小初的那双黑幽幽的眼珠快速的在眼眶之中转了几圈便对张议潮微笑道:“我想好了,那日我吃了你的羊腿就已经许诺了你一起去长安的。” 张议潮看了小初那古灵精怪的眼珠子乱转,便知道她心中一定有自己的小算盘,绝对不是她口说出来的这般简单。但是也不想拆穿她,他倒想看看眼前这个小丫头究竟会用什么花招来对付他。 遂张议潮对小初笑道:“你想清楚了就好。跟着我,保准不会让你吃亏。” 这是张议潮第一次在小初面前露出了真性情。 小初听了张议潮此话便笑了起来,明媚动人的笑声在这片人烟稀少的荒野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张议潮看着小初的笑,自己嘴角也不自觉的扬起了弧度。他明白小初用笑声告诉他,什么叫大言不惭。 因为小初明媚的笑声缓和了起初在沙漠中因为一句话两人追赶着的紧张。 两人并排往大唐的关内道方向行去。 “张议潮,我有件事情始终不明白。”小初骑在骆驼上悠然自在的问张议潮。 “什么事?还能有你不明白的事?” “为什么在吐蕃的领地我让你随时走都可以,为什么一旦到了大唐的土地你就非得死跟着我?” “这是我爹交代我的。” “啊?这事还能扯上你爹?”小初诧异的惊讶了一声。 “我爹说让我尊重你的意思,如果你看不上我,就算我找到了你,你让我离开,我就得马上走。不得纠缠于你。” “然后呢?” “然后我爹又说,他在大唐为官多年,见的都是勾心斗角用心险恶。说是大唐那边的人各个都会耍诈耍阴谋,说若我追上你,如果你去是准备去大唐,那么要我必须护着你的周全。把你安然带回去。” 小初听了这话,心中自是觉得有一丝暖暖的安慰,便道:“你爹真是个好长者。” 张议潮看了小初真心实意的夸了自己的爹,心中也是高兴。 “可是,张议潮,我还是不明白。既然你知道我是要去长安,那你为何答应我只要不到大唐地界,我随时可以让你走?” “嘿嘿。”张议潮,对着小初坏笑了两声道:“我爹说的,让我不要纠缠你。而且是你让我走的,我就全当不知道你去哪。我只是执行我爹的话。但是,如果你非要我陪着去大唐,那么我自然就不能再装傻,继续要执行我爹的话,护着你直到把你安然送回家为止。” 听完张议潮的这段话,小初就觉得脑子一时转不过来,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少来搪塞我,你总是拿雪影来胁迫我。你明明知道我没有雪影根本就寸步难行,你明明知道此时已是黄昏,就算已经到了大唐边界我还有十几里路要走,我还是少不了雪影。刚才又对我说了那些走不走甩不甩的废话。这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我怎么着都要和你一同踏入大唐的领土,你装着先礼后兵,其实就是步步为营逼着我就范。”小初骑在骆驼上,嗤笑道。其实她也不生气,只是听了张议潮上面的一段话,看着他那副得意的神情,觉得不得不给他一棒子,敲醒他的自鸣得意。 听完小初的话,张议潮便笑了起来,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前方渐渐昏暗下去的路。算是一种默认。 第23章 同在一片星空下 此时已是四月初的天气,天黑的迟。当红日渐渐西沉,西边天空的层层叠叠的云彩被夕阳染的血红,这层层叠叠的血红聚集在一起,似被火烧了般的壮烈。 这壮烈的云彩之下,一个青衣长袍打扮头戴幞头帽身材瘦小的小书生坐在一头高大的骆驼上,随着骆驼晃晃悠悠的走着。骆驼的身后还跟着一匹身上负满行李的健壮黑马。 与小书社并肩同行的是一个穿着身穿着锦袍胡服但是梳着汉人男子发髻的少年。这少年身材魁梧壮硕骑在一匹通体雪白四肢矫健一看便知是千里良驹的高头大马之上。 两人不急不缓的朝太阳落下相反的方向直直的前行,将壮烈的火烧云远远的甩在身后。 当太阳完全西沉下去,那些云彩上的血红渐渐的暗淡而去,当大地一片寂静之时。正朝前走的张议潮,猛的勒住雪影的缰绳,雪影被勒的嘶鸣的叫了一声表示抗议。 此时张议潮已经飞身下马,对雪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小初见了张议潮此举,立刻明白他肯定是发现了有什么异常,于是也赶紧勒住了骆驼的缰绳,整个身子俯在了骆驼的双峰上。 见了小初的反应,张议潮赞许的朝小初微笑的点了点头,然后用手势告诉小初,让她下骆驼,牵好马匹和骆驼,他要去前面打探一下。 小初点头,踩着脚踏,蹦下了骆驼,接过了张议潮递给她雪影的缰绳。张议潮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沙土路坑,小初会意,立刻牵着马和骆驼朝坑里走去。 张议潮见小初背过身去,他便脱下外面锦衣胡服,露出里面玄色的劲装短衣。又从走在最后的大黑马身上取下了紫电,扣在腰间。 小初只顾着牵马牵骆驼,根本没注意后面那人已将外袍脱了拿走了紫电。 当小初回头看张议潮的时候,张议潮已是一身黑色劲装打扮,手握着紫电的剑柄站在原地,另外一只手中拿着原先罩在劲装外的锦衣。 见小初回头看了自己,张议潮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说是甜蜜有些过了,说是高兴有些少了。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心中滋生。 但是他转念想着前方的危险,张议潮立刻迅速屏退了这杂念,将手中的衣服朝小初脸上扔了过去。 于是小初眼看着一件大大的袍子朝自己脸上砸来,但是因为她左手右手都牵着马匹和骆驼,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头被扔过来的衣服罩住。 当小初有些气恼的将衣服掀开,张议潮已不知所踪。 于是小初只得叹了口气,按照张议潮安排牵着三头畜生躲进了了那个砂土坑。 小初坐在砂土坑里仰望了墨蓝色的天空之上繁星点点。心想:如果一切正常,那么明日这个时候,我应该已经是坐在大唐的领土上看星星了。不知隔了一层关卡,这里的星星和大唐的星星会有何不同。 ** 远在长安的李怡此时也正在自己十六宅的王府小院里仰望着星空。 从元旦过后的这几个月,他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皇兄在位时候的样子。当今的侄儿皇帝总是派人无微不至的“关照”他。今日是他被逼着吃了小半块侄儿皇帝赐的贡糕“大病一场”愈后,第一次走出自己的卧房。 在李瀍当政的第一年,他只是经常派些小宦官暗中监视他。当然了,在他的王府里自然也少不了李瀍的眼线。这种压抑的让人窒息的感觉,似乎让他又回到了儿时在大明宫内的那段屈辱的日子。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皇兄驾崩后,两个侄儿皇帝对他还算是以礼相待。但是这个李瀍为何步步相逼,难道皇兄在世的时候交代过他些什么? 但是皇兄当时又如何想到自己的三个儿子都能坐上帝位。所以李瀍对自己的怀疑应该不是皇兄透露的。 如果是这样,难道是自己在哪个细节之上出了差错,让李瀍看穿了自己? 也不可能,如果被他看穿了,自己早就没命还在家中赏星。 李瀍这个侄儿皇帝应该只是在怀疑自己,仅仅只是怀疑。但是仅仅只是怀疑他就已经可以做的这般的肆无忌惮,如果哪天他失去了耐心,自己和母妃的命运又将如何凄惨? 如今自己已经长大,不可能再像二十年前那样,母妃抱着自己磕破脑袋跪求郭太皇太后放他们母子俩一条生路。 这样如随时待宰畜生一般的活着,也不知何时是个头。他不明白母妃口中经常所说“如今积攒越来越多的艰难便是日后取之不竭的富贵”这句话究竟为何意。 此时李怡看着茫茫夜空之中闪烁不定的星光,心中一片凄然,当然不会有人知道这个面无表情看着夜空发呆的光王心中在想些什么。 正如张议潮已悄然回到砂土坑里看着仰望着夜空的小初,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一样。 看着张议潮跃了过来,小初立刻紧了神经,不敢出声,只用唇语问张议潮前方有何异样。 张议潮见了小初一双流溢着光芒的眼睛正疑惑的看着他,应是询问。张议潮便俯身贴耳于小初,声音小的似乎只用了气息在小初耳边道:“前面有一队吐蕃兵压了百十个汉人,刚刚安营扎寨。应该是从大唐边关掳走了人丁,押回去当奴隶。” “你想救他们?”小初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直接问了张议潮。 张议潮没有回答,只用炯炯的目光看着小初。又一次默认。 “行,我帮你!”小初对着张议潮狠狠的点了头。 “你爹娘和几个哥哥知道了,会不会宰了我?”张议潮轻声笑道。 “不会。因为就是他们让我帮你的。”小初将目光转向远方,凑着微弱的星光,张议潮恰巧看见了小初修长白皙的脖颈和那完美的侧脸。顿时觉得有一股子热血往脑袋上涌。 “你怎么了?”此时小初已将目光收了回来,恰巧看见张议潮双眼有些发愣的看着自己。 “没怎么。”听了小初的询问,张议潮立刻收起了刚才的失态道:“我在想就我们俩怎么去将那队吐蕃兵杀光。” “杀光?” 第24章 夜色里流光溢彩的眼睛 “你不杀光,又如何救人?”张议潮对着小初道。 “一个人的杀戮不是解决问题的最终办法。我们俩人单力薄,我还不会武功,你一个人如何杀的了一队人马,何况他们有百十个汉人做人质,就算你武艺超强,能将他们杀光,那么在你杀光他们前,人质必然也会被他们杀光,那你还去救什么人呢?还不如放过他们,即使他们去了吐蕃为奴为婢,好歹还有一条命苟活。” 听小初说完这一大段话,张议潮简直不相信眼前的这个小丫头能说出这样在章在理的话来。 “你说怎么办。”张议潮此时已心悦诚服的对着小初低声道。 “让我想想,办法肯定有。” 夜色渐浓,寒霜渐袭。空旷静谧的荒野中,两个小小的人影坐在一个天然的土坑里,他们的身旁是两匹骏马和一头骆驼。 天空中星光点点,在张议潮的眼中似乎这星光映照进了小初的眸子里,因为一片黑暗之中他只能看见小初眸子里有光芒溢出。 张议潮此时静静的坐在小初的身旁,连呼吸都变的小心翼翼起来,生怕打扰了身旁这个小人的思绪。 “你看清楚他们搭了几个帐篷?”小初轻声问。 “好像就两个。” “被抓的汉人里有壮年男丁吗?” “有。不过都被绑着。” “有多少?” “粗看,一二十个总是有的。” “那队吐蕃人大概有多少人?” “五十人不到。” “我知道怎么办了。”小初在黑沉的夜色中朝张议潮狡黠一笑。 “怎么办?”张议潮嘴角逸了浅笑问小初。此时他应该是紧绷着神经的,因为此一去便是真正的生死未卜。可是当看见夏云初那双黝黑的眸子里光彩,流光溢烁,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前方的生死相搏可能只是一场简单的游戏。 “你杀过吐蕃兵吗?”小初直直的看着张议潮。 “杀过,但是不多。” “杀人的本领如何?” “一会你看见就知道了。”张议潮朝小初咧了嘴,这应该是张议潮第一次朝小初真心的发笑。 小初看着张议潮有些得意的傻笑,自己嘴角的嘴角也扬起了弧度道:“行。一会看你表现。” “夏姑娘,你刚才不是说不给我杀戮吗?怎么现在又让我杀人。”张议潮此时脑子突然转了过来。 “笨牛。我刚才只是说,你一个人杀进去,还没等你杀完吐蕃兵,那些人质都要被你害死了。”小初蹙了眉头道。 “哦……”张议潮点了点头,虽然心中还有许多疑问,但是想着小初应该自然有她的盘算,既然让她想办法了,就应该信她。他也明白自己凭蛮力是无论如何不能全身而退的。 “咱们先养精蓄锐,待子时再说。”说完小初从马匹身上卸下了被褥,将自己围了起来,闭目养神。 张议潮看了小初的坦然,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于是他只能暂时当起了哨兵,继续静静的坐在夜色中,屏气凝神排除一切杂念仔细听着周围的声响。 当然连小初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能睡着。当张议潮一脸古怪拽了她几次袖子才将她拽醒。 当然张议潮也没想到,一个小丫头竟然能在不知道前路生死何如的情况下,居然能睡的如此香甜。张议潮不禁心中叹息,这准媳妇脑子里估计少根弦,这弦的名字叫害怕。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就不说眼前这事了,就说只为了想看看走走便孤身一人闯进沙漠,这世间有几人能这般的随性。何况她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 “差不多了。”张议潮脑子里想着这些,所以不知对正睡的香甜的小初如何表情,只得面色古怪的拽醒她。 看着张议潮那张表情奇怪的脸,小初立时清醒了过来。收拾好了被卧,走到雪影面前轻轻抚摸着雪影的脖子柔声道:“你带着它们在这里等我们,不许跟来,不许出声,老老实实的等着。明白吗?它们要不听话,你就踢它们屁股。” 雪影似是听明白了小初的话,伸了脸对着小初又是蹭又是舔。 静谧的夜色中,墨黑的夜幕下,一个少女莹白的小手轻轻抚摸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少女附在骏马耳边轻吟低语,骏马对着少女百般亲昵。 眼前的旖旎之景让张议潮那张已清冷下来的表情,竟又暖了起来。 “你放心吧,我会把你家主人完好无损带回来的。”张议潮对着依依不舍的雪影道。 小初抬头看了张议潮,会心一笑。 对张议潮道:“你转过去。” 张议潮立刻听话的转过了身。小初脱掉原先的青衣长袍,从包裹里取了一件颜色较深的衣袍换上。又将有些松散的头发重新紧紧的结了发髻。 当小初一双莹玉的小手拍在张议潮背后,张议潮转过身来便看见了一个清爽干练的夏云初。 “走吧。”小初道。 张议潮则对小初微笑道:“你肯定你要去?” “废话。”小初叱了一声便朝前路奔去。 “不是那边,你跑错了。”张议潮差点笑出了声。 就看着小初快速回转,跟着张议潮大步流星朝西边跑去。 两人踏着星光向西大概奔了三四里路,小初便听见嘤嘤啼啼的哭泣声。 这声音她是听过的。她明白这是出自绝望的悲伤。 两人又奔了百十步,小初便看见了几簇有些暗淡的篝火。 “就是那了。”张议潮此时和小初趴在地上,远远的看着吐蕃人的营地。 两人刚刚定神研究敌营的布局,就听着几声年轻女子的惨叫,从一个营帐里传了出来。 紧接着就看见两个上身几乎赤裸着的汉人女子从营帐里跑了出来。一边呼救一边大声的哭泣,她们俩的身后跟了几个衣冠不整的吐蕃军官和士兵在狂笑。 张议潮此时猛的蒙住了小初的眼睛。 小初却异常淡然冷静的拽开了张议潮的大手。 张议潮转头看着小初,只见小初一张清寒的脸,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事。 随着两个女子的呼救声传出,吐蕃人的营地内嗡的一下似乎炸开了锅。 第25章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呼喊声、求救声、哭声、抱怨声交织在了一起,似是地狱怨灵的诅咒。 但是这些声音随着几声响亮的鞭子声,很快的又被压制了下去。 张议潮和夏云初趴在远处,等于眼睁睁的看着这两个女子被拖回了营帐,随后惨绝的女子呼救的声音从营帐里再次传了出来。当然伴随着这绝望声音还有那不绝于耳猖狂的笑声。 渐渐的女子呼救声越来越小。当一切回归静谧,小初便看见几个吐蕃兵一边整理衣衫一边淫笑着走出了营帐。 小初转头又看了张议潮,只见张议潮此时咬牙切齿,眼珠子瞪的似乎都要从眼珠子里爆出来,五官扭曲在了一起。两个拳头握的紧紧的,似乎从指缝里渗出了隐隐的血红。 “你看。”小初指着那个营帐道:“那必是这帮贼兵头领的住处。” “我刚才数了一下,进去八个出来六个,如果我没算错还有一个在里面处理善后,一会会压着两个女子出来。那么最后一个在营帐里的必然是这帮贼兵的领头的。擒贼先擒王。我先前问你有几顶营帐就这个意思。” 听完小初的话,张议潮微微的点点头,悲愤的神色稍有缓和。 “他们闹腾够了一会必然会疏于防范,你悄悄的进去,抓住那个贼首。将他带到营地的北边。刺伤他,让他呼叫,叫的越大声越好。要将吐蕃兵都引到你那边去。我去人质那边。”说完小初从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匕首,张议潮一看就觉得这匕首怎么这么眼熟,突然想起,这不是前天自己送给小初切羊腿的那把小匕首吗。这个鬼丫头,居然偷偷的将匕首藏起来。当然自己也疏忽了,居然忘记找她要回匕首。 张议潮听完小初的话便准备起身行动,小初立刻又拽住了张议潮道:“笨牛,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张议潮只得又安心趴下来,听小初继续吩咐。 “你肯定会吐蕃语吧?”小初问。 张议潮点头。 “一会你把贼兵都引过去,记得让他们将手中的兵器都扔到地上。” “好。知道了。”此时张议潮起身小初没再拦着。眼看着张议潮潜入了吐蕃人的营地。 果然,张议潮刚刚潜进营地,那两个可怜的女子穿着被撕烂的裙装互相搀扶依靠着走出了营帐,她们俩的身后是一个拿着长刀的吐蕃兵一脸坏笑。 可能小初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脸上竟显出了一丝笑意,只是这笑意使人看了似乎能冻结一切。 当已经潜进营地的张议潮看见正如小初所料营帐里应该只剩最后一个人在其中,便用了紫电悄然无息的在营帐布上划开一道口子。随后自己深深的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小初所有的计谋成败在此一举。 远远趴在外面的小初,此时正紧盯着张议潮的一举一动。 当她看见张议潮没有任何犹豫的跃进了那顶营帐内,自己也起身悄悄地往营地靠近。 当世上的一切都已沉睡而去,万籁寂静之中突然一声惨叫从营帐里传了出来。 因为周遭的宁静,让这声惨叫越发的显得刺耳。 紧接着,整个吐蕃营地开始嘈杂了起来,有人敲响了战锣。所有人都在寻找着刺耳的惨叫出自何方。 几十个吐蕃兵光着膀子,应是从被窝里直接蹦起来的。手中拿着长刀在营地里乱窜。 此时隐在暗处的小初看见张议潮压着一个满头是血的吐蕃人出了营帐,当然紫电是架在在那人的脖子上。 从那人流血的位置和用手捂着耳朵的方位来看,张议潮应该是切掉了那人的一只耳朵。 一切按步骤顺利进行。 小初看着张议潮一边对吐蕃人大声叱喝,一边押着那个吐蕃军官往营地北边走。 此时还有不少蠢蠢欲动的吐蕃兵拿刀对着张议潮,目露凶光。 张议潮丝毫不含糊,又是一剑下去,将手中押着的那心有不甘的吐蕃军官的另外一只耳朵也切了下来,又是一声惨嚎。 张议潮对着军官用吐蕃语道:“叫他们放下刀刃,不然下面少的就是你的右手!” 那吐蕃军官再也没有刚才的不甘,哀嚎着让手下放下兵刃。 有听话的士兵,已将兵刃丢在地上,有不听话的,仍然手持刀刃步步紧逼。 张议潮再次扬起了手中的紫电,那军官赶忙求饶,对着手下厉声叱喝。 于是最后一部分手上还有刀刃的士兵也将自己的兵器丢在了地上。 此时小初已经顺利的潜进了兵营,因为吐蕃兵几乎全部被张议潮引走,人质们的注意力也同时被张议潮吸引走。所以当小初躬着身子,用匕首将几个青壮男子的绳索割开的时候没几个人注意到她。 小初每解开一个人的绳索,就对这人做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远处吐蕃人丢下的刀刃。 这些男子都不傻子,当然明白小初的意思。他们明白这是唯一逃生的机会。 于是一个又一个被小初松绑的男子悄悄的拿起了地上的刀刃。 当然,此时所有的人质都发现了小初。他们目中恐惧,有的目中凄然,有的目中希冀,有的目中冷漠。但是却是没人发出任何声响,默默的看着小初解救出了二十几个男子。 因为有第一个人拿起了地上的刀刃,那么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都去拿。当所有被小初解救出来的男子手中都拿了刀刃之后。 小初对他们粲然的笑道:“今晚不是他们死,就是你们死。他们现在手中没有武器,你们却有。此时我大哥已将他们引至北边。” 正在这时,两个可能是跑出去玩乐并不知道营地里此时发生了什么状况的吐蕃兵有说有笑优哉游哉的走了进来。 小初听见了吐蕃人说话,立时全身绷紧转身看了那两个还在慢悠悠晃进来的吐蕃兵。 “杀!”小初目光似含了天地间所有的戾气,朝那二十几个被她解救出来手中拿着刀刃的男子命令道。 这二十几个人里有胆大的有胆小的,胆大的立刻拿刀冲了上去,胆小只握着刀柄全身颤抖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第26章 月黑风高夜杀人夜 于是那两个吐蕃看着几个手持钢刀的汉人向他们冲过来的时候,眼中掠过的只是茫然,当然在他们刚反应过来,手还没来得及抽刀的时候,自己的脑袋已被搬了家。 看着从这两个吐蕃兵脖子里喷溅出来的血雾,小初淡淡的笑了:你们俩只是个开始,所欠的债,必须有人偿还。 做什么事都是开头难,学吃饭,学走路,学写字。当然,杀人也是一样。 当你杀了第一个人之后,那么后面就没有任何难度。所以当这二十几个汉人,或亲手砍杀,或看着两个吐蕃兵得脑袋还在地上打着滚的时候,他的血瞬间被点燃了起来。 “小爷,我们听你吩咐便是。”其中一个黑脸的大汉朝小初抱拳道。 小初朝那黑脸大汉冷言道:“还是那句话,今夜不是你们死就是他们死。他们现在都在北边,杀了他们你们才有活路。” “兄弟们,还等什么,被吐蕃人抓回去,只有脸上被刻字做奴隶的份,家中老母妻儿怎么办。杀!!!”黑脸大汉的几乎是吼叫着对站着的二十几个男子道。 “杀!!” “杀光他们!!” 大汉的话音刚落,就听着这一小队人群中爆发出怒吼声。随即,由黑脸大汉带头,剩余的人紧跟朝营地的北边冲去。 看着一帮雄赳赳的壮士持刀而去,小初转身对还被捆在一起,坐在地上的老弱妇孺的人质道:“你们且在这里安静的等消息,成了再来放你们,若我们死了,你们好歹是没参与的,可能还能留条小命苟活。” 说完,小初也朝营地的北边奔去。 此时,营地的北边已经杀声震天。 当小初跟着跑过来得时候,就看着张议潮已经手起剑落,将押在手中少了两只耳朵的吐蕃兵头领来了一剑穿心。 虽然汉人手中有武器,但是多是没有一点功夫底子的平民,且人数只是吐蕃兵得一半。 当这帮人不顾死活的杀过来,趁着吐蕃兵还没反应过来确实轻易的杀了几个吐蕃兵,但是职业的士兵和平民的差别就是应对突发事件的反应。 很快的手无寸铁的吐蕃兵便两三个一组赤手空拳对付一个拿着刀刃的汉人。 张议潮看着小初拿着小匕首跑了过来,心中顿时乱了方寸,他不明白这个小丫头此时跑来干什么。一点功夫都不会,刀剑无眼,难保有不怕死的吐蕃人伤害到小初。 于是他立刻决绝的解决掉手中人的性命,冲开了一条血路,朝小初的方向靠去。 看着张议潮朝自己冲了过来,小初对着张议潮大叫道:“杀光他们一个活口不能留!!!” 看着篝火映照下小初那暗红色飘忽不定的脸庞,又听着这话确实是从小初口中喊出来的,张议潮先是顿了一下,觉得这种冷酷血腥到了极点的话,怎么可能是从小初口中说出去的。但是转念又一想,他似乎明白了小初的意思。 于是立刻调转了方向,又冲回到人群里,没有任何犹豫的灭杀。 因为有了张议潮的带领,汉人这边立刻卯足了士气,那些本来还拿着武器有些战战兢兢的人,此刻全然忘记了害怕,敌人身上喷出的血染红了他们的双眼。而后他们的眼中此刻只剩下了杀戮。 场战斗比小初预想的结束的快。当然她是没想到张议潮杀人的本领如此高超,这五十多个吐蕃人估计有一半都是他杀的。 当战斗结束,夜仍然是那样深沉,星仍然是那样璀璨。 活下来的人都四仰八叉的倒在或者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张议潮也是如此,浑身像是泄了气,软绵绵的坐在地上大口大口调整气息。 此时小初又做了一件让张议潮一辈子也不会淡忘的事。只见小初一只手中拿着小匕首,另外一只莹玉般的小手一个一个的去触摸地上尸体的脖子。 这样一双手,只应该养尊处优的拢在袖子里,绣绣花练练字。可是当这双莹白的手放在血污与死亡之中的时候,又有一种无法言语的诡异的美感。 张议潮此时已将紫电插回了剑鞘,将剑鞘插在土里,一只手握着剑柄,半个身子借力抵在紫电上。 他明白小初这是在细心排查有无漏网之鱼,但是他不明白这世间怎么会有小初这样机智冷静甚至有些冷血的少女。而这少女正是自己未过门的媳妇。 “这还有个活的。”小初此时手正放在一个“尸体”的脖子上。 张议潮听了小初的话立刻蹦了起来,大步流星的走到“尸体”旁,没有任何的犹豫上来对着“尸体”的心窝就是一剑。 小初蹲在地上,张议潮则站着补剑。 见了张议潮的果决,小初仰面朝张议潮嘴角扬了浅浅的弧度,随后又继续一个一个的去排查剩下的尸体。 一切收拾妥当,天边已经泛了鱼肚白。当所有被抓来的汉人齐齐朝了张议潮和夏云初磕头感激的时候。小初却背过了身,不愿意接受这跪谢。张议潮也只是淡然的说了句:“不用言谢,大家同属汉人。” 适才一直领头的那黑脸汉子起身道:“大爷小爷我带乡亲们谢谢你二人,我们都是一个乡的,被吐蕃人掳来。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家中老小——”说完黑脸汉子眼中竟闪烁了点点泪花。 此时小初突然转过了身,对着黑脸汉子道:“你们既是同乡,那么必定大家都是相识的。昨夜发生的事情,你们要统统忘记,如果被我和我大哥发现有人嘴角不严,这些死尸便是下场。”说完小初的目光直直的看向昨夜那两个被欺凌的女子。 黑脸汉子顺着小初的目光看去,立刻明白了小初的意思。 “小爷放心,我张武德在天发誓,如果有人将昨晚的事情泄露出去,张武德第一个饶不了他。” 听了张武德的言语,小初便又转过身去,不再看这些劫后余生的人们。 张议潮散去了人群之后,两人缓步走向来时的路。 第27章 少年郎的小喜欢 “我爹和我说,对待敌人不能有丝毫怜悯,你怜悯了他们,就是害了自己。敌人就是敌人,不是你死就是他亡,没有第三个结局。”夏云初看着眼前的路轻声的淡然道。 张议潮明白,这话便是小初给他心中诸多疑问的答案。 “刚才我让你杀光他们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你可知是何意?”小初接着道。 “开始是不明白,后来突然想起来了。”张议潮同小初一样,双眼看着前路,目光淡然。 “是啊。一大家子三百多口的头就挂在城楼上,我爹特地带我们兄妹五人去看了。” “早就听说你爹娘是沙州城里有名的怪人,果不其然。这种事情一般人都避之不及的,还特地带你们去看。” 听了张议潮此言,小初转头看了张议潮一眼,眼中终于有了一点暖意。 “其实我娘也想去看,但是爹不给娘去,爹说,娘可能当场发作,逮几个吐蕃兵杀杀出气,那么我们一家也要被挂城楼上。” 小初说完,张议潮“呵呵”轻声的笑了两声。 “我爹指着那些已经风干了的人头对我们兄妹五人说,你们要看清楚记清楚。这就叫任人宰割。” “只因家中一人杀了吐蕃官吏,一家三百多口的脑袋都被挂在了城楼上。这事我如何会忘记。” 小初道:“笨牛。有时候你也不是太笨。”说完小初转头用那双透亮清澈的眸子看了张议潮一眼。 张议潮此时恰巧也正看着小初,四目相对而视。张议潮的俊脸顿时腾的火烧了起来。反倒是夏云初看着一脸通红的张议潮微微一笑,便又转走了目光,看向前路。 张议潮心中如七八面大鼓一齐敲着,震的他耳膜都要爆裂了般。 张议潮有些恨了自己,如何这般的不淡定,不就是被自己未来的媳妇看了一眼吗,竟如此的没出息。居然会脸红,太不可思议了,自己如何会变成这样。 小初的淡然,张议潮的悔恨。两人虽然仍然肩并肩的走着,只是空气中似乎弥漫了一种味道叫暧昧不清。 当两人走回土坑的时候,天已大亮。与昨晚的层层叠叠的火烧云相反,此时天边竟没有一片云彩,一轮赤红的太阳从东边的天际缓缓的爬升了出来。橙红色的暖光洒在两人的身上。两人的全身每一个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轮廓似乎都被朝阳用金粉细细的勾勒了出来。 远远的小初就看见一个雪白的影子朝自己欢快的奔了过来,一个黑影子紧跟在其后。 “夏……姑娘……”看着一脸笑意欲要奔向雪影的小初,张议潮最终还是艰难的开了口。 小初回头看了张议潮,仍旧一脸淡然。 “夏姑娘,我能和你父母兄弟那样叫你小初吗?”说完,张议潮用手抓了抓自己脑袋,随后又窘迫的将手放了下来,握在了紫电的剑柄上。 “可以啊。叫什么都无所谓。你一直叫我夏姑娘,我听着确实有些别扭,从来没人这样叫过我。”小初对着张议潮继续淡然的笑着,目光中却露出一丝疏离。 张议潮得到了小初的首肯,心情异常兴奋。其实只是一个称呼的改变,他自己不太清楚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傻子。一会觉得窘迫,一会觉得忧郁,一会又觉得幸福无比。 但是小初却是十分明白的,这个站在自己面前脸上的表情一会一个变化的张议潮是怎么了。此时小初的心里对自己大喊了一声:逃!赶紧逃!要坏事了!回头真的想甩也甩不掉了。 夜晚看不出,但是当阳光升起,天空大亮之后,张议潮那身玄色劲装上印着的血迹便显现了出来。 小初衣袍的下端也溅上了不少暗红色的血迹。 两人避嫌的,隔了老远换了衣服。 于是,张议潮又回到了那个一身锦罗胡服的胡人壮汉,小初则又成了青衫长袍头戴幞头帽的小书生。 两人挖了个坑,将血衣烧掉掩埋干净后。张议潮将两人的被褥帐篷这些繁重的行囊全部捆在了骆驼的身上。用剩下的干粮和水将骆驼喂饱。然后对着骆驼抽了一鞭子道:“回去吧。”这骆驼便晃晃悠悠的朝着沙州的方向走去。 张议潮和小初两人一直目送着骆驼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身影是看不见了,但是悠扬的驼铃声似乎还能断断续续的从远方传来。 “它认识你家吗?”小初骑在雪影上,看着张议潮。 “放心吧。”张议潮骑在自己的黑马上,对着小初暖笑道。 小初回敬了一个浅浅的微笑之后,赶忙将目光转开,看了前路道:“走吧,去丰州找家好客栈好好的睡一觉,折腾了一夜我现在是又累又困。” 张议潮看了小初那一脸倦容,心中匿了隐隐的心疼附和道:“对对,快走吧。争取晌午我们便能在大唐的客栈里美美的睡上一觉。” 张议潮此话一出,就看着小初那张粉嫩白皙的小脸刷的一下涨的通红。遂抽了雪影一鞭子,雪影飞似的向前狂奔而去。张议潮赶紧跟上,追上小初后便问:“小初我刚才说错了什么吗?” 小初此时脸上已经恢复如常,转头对张议潮道:“没有。你说的很对。争取晌午前能在大唐的客栈里美美的睡上一觉。” 张议潮脑子突然转过了弯,真想抽自己一鞭子。心道还是小初会说话,特地将“我们”二字得体的隐去了。长了这十几年从来没觉得自己笨,周围的人也直夸自己聪明,可是怎么自从遇到这个小丫头之后,自己便彻底的变成了一头笨嘴笨舌的大笨牛。想想小初一直叫自己笨牛,果真没错。 张议潮想着每一次小初叫自己笨牛那可爱俏皮的样子,嘴角不禁露出了笑意,转而自己竟一边策马一边傻笑了起来。 小初听见了张议潮的笑声,便回头去看他,结果看见张议潮正一脸笑意看着她,吓的小初赶紧又转回了头,狠地抽了雪影一鞭子,向前路奔去。 “甩掉,甩掉,一定要尽快的甩掉。果真是麻烦来了!!!” (第一卷完) 第28章 真是个笨牛 两人一路策马,奔了两个时辰。一路过来,先是零星,然后是零散,然后是成片,随后便是整片望不到边际碧绿葱郁的草原。 头顶碧空如洗,脚下碧草萋萋。小初这是第一次见到壮阔与温柔并行的美景,心中快乐的简直要飞起来。 因心中高兴很想和张议潮说说,但是又怕加剧麻烦,所以只能忍住,自己欣赏着这无边的风景。 张议潮也因为已充分的认识到自己的笨嘴笨舌,所以小初不说话,他也不敢再乱说什么,于是只有意无意的看了小初。 “有人在唱歌。”小初似乎听见了有人在唱歌。这歌声似乎从遥远的地方被风吹了过来。 “可能是牧人的牧歌。”张议潮终于等到了小初开口,赶紧答道。 “牧人?”小初抬眼望了张议潮。 “就是放牧的人,我们沙州没有草原,所以没人放牧,这边全是草原,所以放牧的人多。牧人很寂寞,成年和牛羊在一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就唱歌排解寂寞。” 小初听了张议潮的话,眼睛看着远方,微微的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我也是个牧人。” 张议潮也跟着小初的点头而点头,这头点过了,突然又觉得不对劲,然后又凝神想了一下道:“如果你愿意当一辈子的牧人,那我也心甘情愿。” 这句话说完,张议潮又觉得有些后悔,这话说的太没羞没臊了,顿时一张刀刻斧凿的脸上火烧了起来。而小初听完这话便无法抑制的哈哈大笑了道:“真是只笨牛!” 这一声笑无形的缓解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尴尬,两人一路话虽不多,但是至少又有了对答。 两人一阵快马扬鞭,当小初远远的能看见大唐边界守军旌旗展展的时候,张议潮勒便住了马。 “我要换身衣袍。”张议潮对小初道。 小初抿了嘴浅笑,提了缰绳先行了几步,让背后的张议潮换衣衫。 “在沙州,我们只有在家才能穿汉人的衣服。” 小初听见背后的张议潮一边细琐的换衣服一边道。 “全沙州也只有你们家的人才能明目张胆穿着汉服在街上走,你不知道多少汉人羡慕死你们家人了。” 说完这句话,张议潮已换了件湖蓝的锦袍扣了白玉腰带,腰间配着紫电。 小初因知道张议潮在换衣衫所以一直没有向后看,待张议潮换好衣衫自己走了上来,小初才转头看了他。 “你这样子,倒有点像我二哥。”小初微笑道。 “小初,你不会笑话我吧?”张议潮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小初茫然的看了张议潮道:“笑你什么?” “笑我一会穿胡服一会穿汉装。” “你若穿着胡服进了大唐,我就该笑你傻了。你这样是对的,我为何会笑你?你这样会少了很多麻烦。省的那边把你当奸细盘问。” 听完小初的话,张议潮憨憨的笑了一声。 因为到了边关,两人不能再策马疾驰,所以两人晃晃悠悠的骑着马小步入关。 当夏云初眼睛能看见穿着大唐军服的守兵时,虽表情淡然,但是心中无比兴奋。这大半个月的颠簸终于能踏上大唐的国土。这个大哥二哥爹娘都来过的地方。 因看两人穿着汉服,且两人的样子就是彻底的汉人。所以守兵根本没有任何盘问就放了两人进关。 出了关口进了,稍行了几里路,便看见了丰州城的城口。 这几里路上,虽没有店家商铺,但是一路却也热闹非凡,四面八方入关的人马车辆络绎不绝。有行色匆匆的商人;有边走边唱的艺人;有和小初和张议潮一样优哉游哉的旅人;还有许多一边行路一边诵经的僧人。 在小初和张议潮的旁边,就是两辆汉人马车。从马车的装饰来看,非富即贵的人家。 虽然小初为人行事和实际年龄完全不符,但是毕竟还是十三岁的小丫头,看见这般热闹的场面,便露了本性,骑在马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起来。 “我第一次入关也和你一样。”张议潮看着夏云初几乎要在马上站起来,伸长了脖子东看西看。 “你来过几次?” “五六次,都是陪我哥,或者陪我爹来的。” “那也不错啊,我这才是第一次呢。” “你要想来,以后我经常陪你来就是。”张议潮的眼中含了宠溺。 小初听了此话,立刻闭了嘴,将目光看向远处。 两人不再说话,小初便有更多的精力听同路人说话。她听见唱歌的艺人担忧,去街上卖唱遇上匪霸,被砸场。去酒楼卖唱又怕遇到喝多耍无赖不给钱的。去妓院卖唱又怕被人看不起。日子艰难。 小初还听见身旁那辆马车里零零碎碎的传来两个女子的声音,一个应该是主人,说什么爹爹做官辛苦,年岁那么大了还成天被李党的人排挤。又说什么自己的明年就要远嫁了,舍不得娘亲兄弟。另外一个声音应该是贴身的丫鬟在劝解这位主人,说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爷好人自有好报。说什么小姐远嫁去盐关,也不知道能不能跟着一起嫁过去。 女主人又道,不知道为什么大哥没有得到爹爹一点的风格才气,反倒是小弟年纪小小倒是风度才情不凡,只是小弟年纪太小,估计也来不及接过爹爹手中的笏版了。 小初一路听着车内这两个女人絮叨个没完,听着有趣。在一旁的张议潮也发现小初在偷听别人的谈话,但是觉得这是女孩子的天性,何况看着小初歪着脖子伸长了脑袋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可爱,所以小初是听了一路的碎语,张议潮是看了一路的“风景”。 一路行人,进了丰州城之后立刻东南西北四散而去。 张议潮口中喃喃道:“也不知道这城中哪家客栈好。” 小初闪了眸子马上道:“城西有家叫福临的客栈听说不错。” 张议潮看着小初脸上表情灵怪,觉得有异。但是又看了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正直直的看着他,心中又不忍详问,只得微笑着点头道:“你说了算便是了。” 第1章 客栈 听了张议潮此言,小初笑道:“我虽知城西有家福临客栈,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去。” “鼻子下一张嘴。不过这事交给我,你说话不方便。” 小初朝张议潮会心一笑,便老老实实的跟在张议潮身后。城中不便骑马,此时两人已经下马一人手中牵一匹马儿,在街巷中穿行。 因张议潮的衣着打扮,还有身形气质一看便是好人家出来的少年郎,所以凡事他张口问的人都是知无不答。 靠着张议潮的一张嘴,两人几乎没有走任何冤枉路的找到了福临客栈的大门。 按张议潮的意思,显然是要两间上房。可惜这个店里上房只有三间,且两间已经被人先前来的客人住了。 张议潮便对小初道:“换一家吧。城中客栈多呢。” 小初道:“就这家。我听我二哥说,就这家好。干净,价格也公道。” “那你住上房,我要间普通客房。” 小初忙道:“你看你这身打扮,你再看看我。还是我去住普通的,你住上房吧。” 于是乎店家掌柜就看着二人你推来我推去,客套了许久,最后掌柜的看不过去了满脸堆笑道:“客官你们可真是兄弟情深啊,只是这样在推脱下去,估计你们可以不用住店,推到明天早上便可以直接走了。” 张议潮和小初这才正眼看了站在柜台里的掌柜的。 小初含笑压低了声音对掌柜的说:“掌柜的,您说这事怎么办?” “这还不简单。大让小。小爷你住上房,大爷住普通房。我这上房旁边恰巧有间空着的普通客房,与小爷您的上房仅隔一墙。话又说回来了,所谓上房也就是房子大点,东西多点,被褥新一点。所以大爷住普通房也吃不了什么亏。” 张议潮听完掌柜的话便道:“还是掌柜的想的周到。” 听了张议潮如此说了,小初也不便再推辞,只得硬着头皮听从安排住进了福临客栈的上房,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小初将还赖在房间中的张议潮直接拖出了自己的房间,随后便倒床就睡。 张议潮听得房中没了声音,也知道应该是这小丫头困急。想着昨晚的杀戮,又想着小初那双莹玉的小手亲手检验过所有尸体,即使他这样的男子都无法彻底静心安睡,但是看小初的样子,她却似乎根本忘记了昨晚的事,这个丫头太过古怪。 张议潮不明白,为何这样看似冷血到极点的丫头,眼中却盛满了清澈无瑕。他觉得应该没有一个男子能抵挡住这个小丫头的直视而望。 栽了,栽了。本来想,只是走走过场,家里人让追,就追过来了。他张议潮是什么样的人,走在路上多少双眉眼盯着的人间才俊,他才不稀罕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小丫头,跑了正好,追上了正好名正言顺的退婚。 谁曾想——张议潮有些气短的叹了口气,轻轻的转身回了房。昨夜也是一夜未睡,经历生死,倒床之后脑子胡思乱想了一阵,许久才渐渐的睡了过去。 睁开眼睛的时候,小初就看见张议潮一张放大的脸正看着自己。 张议潮也没想到自己刚偷偷的跑进来,只是想趁着小初熟睡之际仔细瞧瞧自己的小媳妇。这许多天两人虽算可算是朝夕相处,但是他还真没机会仔细瞧瞧自己小媳妇长什么样,只记得小媳妇的有一双清澈透亮的眸子,长长卷翘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忽闪个没完。 至于这个小媳妇长的如何,他还真不记得了。于是乎,虽翻来覆去的总算是睡着了,这觉睡的很浅,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干。一边睡脑子里还在寻思,究竟遗漏了些什么。 最后自己竟在一种强烈的不甘心中醒来。 夏云初。小初。小丫头。小媳妇。张议潮醒来之后脑子里全是小初的影子。然后他突然想了起来,怎么脑子里全是小初的影子,自己却全然不记得小初究竟长的什么样。 此时已是傍晚,天尚未全黑。于是张议潮轻手轻脚的从自己的窗子翻进了隔壁小初房间的窗子里。 进了屋子,房中静悄悄的。果然这丫头睡的正香。心中一阵窃喜,蹑手蹑脚跑到小初床前,只是想仔细看看小媳妇长的什么样。 但是,正如前话所说,当张议潮刚刚坐在小初的床前,探长了脖子刚仔细瞧了自己的小媳妇。小初的眼睛便睁开了。 “你在看什么?”小初的目中似含了千年的冰魄。 张议潮拍了脑袋也没想到,此时的小初没叫没恼却只是这般冷静的质问自己。 但是这句看似简单的话,张议潮却不知如何回答。难道直接说我只想仔细看看你长什么样? 于是张议潮只微微的张了口,却一时想不出如何应答。 “自重。”小初对张议潮冷言,便转开了自己的目光。 这两个字如一只无形的手掌,抽的张议潮无地自容。他又羞又愤于是涨红了脸:“小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是想看看你,刚才睡着了突然想不起你长什么样。”说完这句话张议潮也冷静了下来,对小初正色道。 小初听了此言,又将目光转了回来,一脸清冷,双眼直直的看着张议潮,良久。 因为心中无愧,张议潮此时也直直的看了小初。 又是一个夕阳下,又是一个火红晚霞。 此时应该已到了晚膳时间,客栈的饭厅里已是熙攘嘈杂,碗碟碰撞之音,推杯换盏之响,大快朵颐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仅仅一门一走廊之隔,小初屋内的沉静像是一把双刃剑,同时切割着屋内两个人的血肉。 当天完全黑了下去,屋内唯一发光的便是这两人的眸子。 小初的寒冷清澈,张议潮的淡漠璀然。 “议潮哥。”小初轻声对着张议潮唤了一声,打破了这压死人的沉静。随后自己没有避嫌的坐起了身。 张议潮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初会这样轻声唤他的名字,心中狂喜。他是个直爽的人,心中所想会立刻显露在脸上,所以听见小初这样唤他,脸上便暖了起来。 “议潮哥,我饿了。 第2章 不好意思,我要算计你了 昏暗中,张议潮似乎看见了小初正对着自己微笑,两只透亮的眸子已成了弯弯的月牙。 “你想吃什么?”张议潮此时觉得全身充斥了一种火热的充实感。 “真是头笨牛。”小初此时笑若芙蓉花开。 看了小初的笑容,听了小初的柔声。张议潮只觉得自己快死了,像是喝了一百坛子的烈酒,醉死在了小初的柔声细语中。 “你先回屋,我穿戴好了就来找你。我们一起去找烤羊肉吃去,如何?”小初接着道。 “好好好。”张议潮飞扬了神采,连忙点头,然后站起身来,飘然一个转身跃到了门口,开了门闩。退身而去。这动作连贯的估计连张议潮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当看着张议潮出了屋子,小初起身吹了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烛台。 微暖的烛光,轻薄的扫在小初的脸上。 只见她微蹙眉,双目怔怔的看着了一会飘忽不定的烛火。沉静不多时,小初心中终是下了决定。遂唤了小二打来了热水,舒舒服服的沐浴了一番,打开了包袱,取出了一套粉红色衣裙,恢复了红妆。 一切收拾妥当后,小初又喊来了小二打来一盆热水,放在了盆架之上。然后又叫了小二去把隔壁的张议潮叫了来。 当张议潮再次进屋的时候,小初正背对着他,看着窗外街景。 张议潮只见小初穿着件浅粉色的裙衫,黑缎子般的长发直直的垂在腰间。 “小初。”张议潮柔声唤道。 小初缓缓转过身来,对着张议潮微笑道:“议潮哥。” 这是张议潮第一次看见小初女装的样子,从背面看只能看出消瘦与纤细,但是从正面看,却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只见小初头上用缎带扎了两个双髻,而这一头的青丝也仅仅用了这两根浅紫色的缎带做装饰。没有钗环,没有耳坠,没有镯子,没有指环。小初的全身上下的饰物只有头上的两根缎带和脖子上用金丝坠了一个滚圆莹润的珍珠。 在张议潮无法想象,像夏云初这样大富之家出来的千金小姐,怎能打扮的如此清爽,即使是这种家庭出来的丫鬟也不可能这般穿戴。但是恰恰是这种简单朴素的装扮,又将小初那种清雅独立之姿衬托的尤为突出。 “小初,你穿成这样和我去吃烤全羊?” “怎么?不好看吗?”小初对着张议潮只嘴角浅浅的上扬了弧度。 “好看,好看。就是太好看了,所以不合适。” “你穿成这样就合适了?”小初指着张议潮一身藏青蓝江南丝织的金丝锦袍道。 张议潮看了看自己特地换的衣袍,被小初说的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憨憨的笑了两声道:“要不我们去找个好馆子吃?在沙州吃不到地道的汉家酒菜。如今我们到大唐的地盘,就别老想着胡人的烤全羊。你说呢?” 小初对着张议潮笑道:“嗯。难得笨牛能说出几句不笨的话来。那就听你的。不过你可知道这丰州城中哪家酒楼菜式好呢?” “酒香不怕巷子深,全靠鼻子底下一张嘴。出去问问路人便知了呗。”张议潮有些得意道。 小初微颔首,走到张议潮身边,张议潮明意,前面开路,小初紧跟着往屋外走。 当张议潮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就听着小初在后面大喊了一声“哎哟。”紧接着就听得“哐啷”一声,响声很大。 张议潮赶紧回身,就看见不知怎的,小初摔倒在地上,盆架子上的一盆子滚烫的热水连着铜盆都倒在了地上。 小初躲的快,自己已经就势滚到了床边,没有被热水溅到。只是还惊魂未定的趴在地上。 张议潮赶忙去扶小初,小初却像傻了一样,呆呆的坐在地上。 因为响声太大,引来了前后隔壁房子的住客都来看热闹。当然他们看见的只是一个衣着打扮朴素的少女呆坐在地上,一脸惶恐,一个衣着华贵的阔少正在欲扶起少女。 当然他们还看见,屋子里的板凳倒了,盆架子倒了,桌子也斜了,还有那一地的水。 “大爷你们这是怎么了?”掌柜的此时也跑了进来。 “这是?”掌柜的看了刚被张议潮扶着站起来的夏云初,一时间脑子还没转过来。他脑子里根本不记得,这屋中什么时候住进来这样一位楚楚可怜身形单薄的少女。 “掌柜的,他们俩一同来的,这就是那位小爷啊。”在一旁的店小二提点了掌柜的。 掌柜的定眼仔细瞧了小初之后,脸上的疑惑顿时散去。 “走吧走吧,有什么好看的。倒了一盆水都那么好看?回头我砸一缸子水来给你们慢慢看。三子把屋子收拾一下。”掌柜将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吩咐了小二收拾屋子,随后自己便背了手,转身回了前堂招呼客人去了。 张议潮将小初扶坐在床上,之后便松了手。小初指了指开着的大门,张议潮立刻会意跑去把门关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张议潮担心的问。 “刚才不知怎么了,脚一软就栽倒了。还好躲得及,要不这身衣裳就毁了。” “你也是,还想着什么衣裳。人没伤着就好,衣裳你要多少件我都给你买来就是。” “谁要你的衣裳。这料子你以为一般店里都能买到?”小初嗔道。 三子一边抹地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听着张议潮小初二人的对话觉得好笑。好一个郎有情来妹无意。 “好好好。小初,你现在告诉我,究竟有没有摔到哪?” “没有。” “果真没有?”张议潮紧张的又问了一遍。 “没有。”夏云初被问的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没事就好。那走吧。”张议潮抬脚就准备往门口走。 “去哪?”小初问。 “吃馆子啊。”张议潮转头诧异的看了小初道。心中寻思,难道这一跤摔的没了记性?于是又把小初细瞧了一遍。 小初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小脑袋笑道:“我还真忘了。走吧。” 第3章 丰州夜市 小初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浮灰,张议潮也仔细帮小初看了衣裳万幸没有溅上脏水,只是些浮灰也都被小初拍掉,当然自己很想伸手上去帮小初一起拍,但他怕小初估计会用那杀人的眼睛瞪死他。那么今晚小初答应一起和他吃饭这事估计也必然夭折。 小初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张议潮看了还在屋中收拾的三子道:“小二你慢慢收拾,但是一定要收拾干净。记得煮壶好茶放屋中备着。”随后从袖中摸出来一块散银丢给了三子。 三子看了银子,立刻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连声说好。 于是张议潮走前,夏云初跟后。两人这才终于出了屋门。 福临客栈的客房通通设在二楼,一楼大厅放满了一张张桌椅。此时正是晚饭时间,所以大厅里可谓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小初和张议潮悄然无息的从屋中走出,下了楼梯。 两人无言只专心走着自己的楼梯。只是当他俩下了楼梯之后,小初便发现,虽然这大厅之中嚷闹之声没有变化,但是却是有许多双眼睛有意无意的正瞟着她和张议潮。 张议潮丝毫没有感觉,大步的走道了柜台前看着站在柜台里正拨弄着算盘珠子的掌柜的道:“掌柜的。” 掌柜的抬头看了张议潮:“大爷?有何吩咐?” “请问掌柜的,这城中哪家酒楼饭馆最有名?” 掌柜的眯了眼睛看了张议潮,又看了看站在张议潮身后的小初。顿了顿道:“大爷,如果要好吃的,那您就哪里也别去了,回屋中等着,我让三子一会给你们端一桌酒菜进去。保准您二位满意。如果二位想吃排场,从这出门顺着街朝右走大概百十来步有一家叫‘醉品居’的,全城名流雅士都喜欢在哪里吃排场。”说完掌柜的又开始低头拨弄起自己的算盘珠子,不再看张议潮。 张议潮听了掌柜的话,自己一时难以决断,回头看了小初。小初则主动走上前来对了掌柜的微微笑道:“吃饭当然是要吃好吃的,烦请掌柜的备几个拿手菜直接端去我的屋中。” 小初的话显然合了掌柜的意,只见掌柜的又停下拨弄算盘珠子的手,堆了满脸的笑看着小初道:“小爷,我们这除了好菜还有好酒,不知二位可要尝尝我们这的佳酿?” “不用了。”张议潮在边上快速的接了口。 小初立刻转头看了张议潮,而张议潮却将目光转走,故意不看小初。 掌柜的看了两人的古怪,只觉得好笑,于是便道:“二位是初来丰州城吧。不如出去走走,看看丰州城的夜市。我让厨房迟些备菜便是。” 张议潮点了头,便朝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发现小初没跟上。于是转身又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小初。 “小初?”张议潮唤了一声。 小初看见张议潮停了脚步唤她,这才缓步跟上。 出了客栈的大门,小初才明白何为真正的夜市。这是她在沙州在吐蕃人的地盘上从来没见过的繁华。在沙州几乎所有的店铺都跟着太阳的落下收摊闭铺。夜市这个词她在书中看过许多次,她也缠着问过二哥问过爹爹这个夜市究竟是个什么景象。 当然二哥和爹爹说的再详细再丰富也不及自己今日亲眼所见来的真实。 这福临客栈正在丰州城最繁华的街巷的中心,两人出了门小初才向前走了几步,和张议潮并肩同行。 毕竟还是十三岁的少女,小初眼看着满眼的灯火,满眼的琳琅,满眼熙攘本来有些冷凝的面孔渐渐有了微微的笑意。 而此时的张议潮,看着眼前拥嚷的人群,他心中有着强烈的冲动,想牵住那双莹白纤细的小手。 这身边瘦瘦小小的身影,是自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交换过庚帖信物的小媳妇。他完全可以没有任何顾忌的拉住她的手,享受着春意盎然的夜晚,享受着爱情之花的绽放。 可是。他明白,自己的小媳妇完全不同于一般的春花烂漫伤春悲秋的小丫头。小媳妇的性格与思想是他完全无法掌控的,他根本无法想象,如果贸然的牵住了小媳妇的纤手,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此时他心中竟有些瞧不起自己起来,有些憎恨自己的胆怯。 胆怯?这个词怎么会和我张议潮挂上钩?张议潮心道。 十二岁那年他和大哥一起杀死了一个正在鞭打汉奴醉醺醺的吐蕃兵之时,他胆怯过。当那吐蕃兵被自己搬起的石头砸的脑浆迸裂的时候,他吓哭了。白色的脑浆混合着鲜红的血,竟会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粉红。以至于很长时间内,他根本就不能看到这个颜色。因为只要看到这个颜色,他便会难以抑制的呕吐。 可是恰巧,今晚小初穿的就是件淡淡粉红衣裙。于是乎,张议潮突然发现,自己早就忘记了对这个颜色的憎恨与恐惧。于是乎,张议潮第一次发现这个颜色原来如此美丽。于是乎,张议潮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可能真的爱上了身边这个穿着粉红衣裙瘦小纤细的让他有些心疼的小媳妇。 越是在乎,越是害怕失去。所以他会胆怯。 两人默默的走了很久,张议潮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思绪。自己对了自己会心一笑。 “是不是又是二哥和你说的?”当两人无言缄默着即将走到这条繁华热闹的街巷的末端之时,小初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是的。”张议潮此刻并没有看小初,只是想着当他去夏府辞行的时候,夏家老二将他拉一边语重心长的和他说了很多。当然其中包括小初最爱吃羊肉,但是滴酒不沾,因为这小丫头耍起酒疯来很吓人。家里的人都吃过这个亏,只要小初一饮酒家中必定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所以家里人不敢给她喝酒,她自己大了之后也知道自己这个弱点,也不会轻易饮酒。过年过节,夏桀高兴会让全家人同饮,当然她饮下的必定是一杯茶水。 第4章 和你说个故事 “看来他是把你当自家人看了。”小初脸上润了浅笑。 被小初这样一说,张议潮憨憨的笑了两声。 “议潮哥,你觉得我爹娘如何?”小初又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这个你不需要问我,任你去沙州城内大街上抓一个问起你爹娘,他们绝对都会竖起大拇指的。” “笨牛。我是问你,又没问别人,怎么又开始冒傻气了?”小初此时看了张议潮轻笑道。 “你爹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军武之人。行事说话简洁明了,有一双雄鹰般的眼睛。” 小初微微的点了头,表示赞许。然后道:“我娘呢?你怎么看?” “你娘是我见过最美的妇人。你不像你娘。”说完张议潮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解释:“不是说你不美,只是你娘有一种让人畏敬气质,虽然她人是和蔼的,说话也极为和气,但是不知道为何我总能觉得她是高高在上,让人臣服于她。” “笨牛,你紧张什么。我当然知道我娘有多美。如果你昧着良心说我比我娘漂亮,那我估计不会再和你说话,因为我最讨厌虚伪。” 听了小初此言,张议潮长长的吁了口气。 “还有呢?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小初道。 “还有——还有我发现你娘的右手不利索,虽然她掩饰的很好。她的右手应该受过重伤,我还发现你娘的前额有一道浅浅的刀痕,我还发现你娘说话的声音和她的样子完全不相符,所以我想她的嗓子应该也受过伤。” “笨牛,你观察的挺仔细啊?你不会也被我娘迷住了吧?”说着小初笑了起来。 “胡说什么!!!”张议潮狠狠的瞪了小初。 小初一点无惧于张议潮的怒目,继续嬉笑道:“继续,你还什么发现?” 张议潮又瞪了小初一眼道:“你娘要么就是个侠女得罪了厉害的人,要么就是个打家劫舍的逃犯,你爹看上了你娘,当了逃兵带着你娘逃到了大唐之外避世。” 听完张议潮此言,小初立刻撤去了笑颜。 “你说的,我曾经也想过。不过你觉得一般的小士兵会有我爹那样的胆识还有眼中的锐利吗?” 张议潮摇了摇头。 “你说,一般的女侠或者你说的女匪会有我娘身上的那种畏敬吗?” 张议潮又摇了摇头。 “所以,你想的不对。还有一点,你可能不知道。我家之所以可以是沙州城唯一可以穿汉服的人家,是因为我爹带着我娘去了逻婆见了吐蕃的赞普,吐蕃赞普特许的。你觉得一般的小卒和女匪能有这种胆量?” 小初说完,就看着张议潮停下了脚步,惊诧的看了小初,似有不信。 “你不信吗?可是,这是真的。所以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我爹娘究竟是什么人。”小初淡笑道。 “小初,我不明白,你突然和我这些是何意?”张议潮不解的问。 “听我说完你就明白了。” 此时两人都已停下了脚步,似乎身边的熙攘与拥扰与他们没了关系。 “我们往回走吧,这一路应该够我和你说完我要说的话。”小初道。 张议潮微微点头,随即调转了脚步,返回客栈。 “在我肯定我爹绝对不是一般的士兵后,我就雇人去查二十年前,大唐有没有一个姓夏的官职较高的将领突然失踪,但是我雇的人却什么都没查到。于是我不死心,又去查我娘。二十年前大唐有没有姓萧的女侠或者女匪首突然失踪。结果也没查到。” “后来,当我无意从我二哥口中得知,娘一直当宝贝的紫电,是一把罕世古剑了之后,我就又开始了雇人调查。从紫电开始查。” “小初,你既然这样好奇,为何不直接去问你爹娘?”张议潮实在憋不住心中的疑问。 “你以为我去问他们就会告诉我吗?我又不是没问过。他们俩一个劲的搪塞我。他们总把我当小孩子看。” “你不是小丫头又是什么?”张议潮眼中润了宠爱,看了小初一眼。 “你别打扰我,让我继续说完。”小初嗔道。 张议潮微颔首。 “没想到我真的从紫电身上查到了线索。我雇的人告诉我,说这把剑是大唐的穆宗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花了重金得来的。” 张议潮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这把就配在自己腰间的剑,竟然几十年前竟然属于大唐的皇帝。 “然后当时还是太子的穆宗将这把剑送给了一位自己心仪的女子。” “那女子姓萧?”张议潮接道。 小初转头仰面看了一脸惊诧张议潮笑道:“你不笨,果真不笨。是的,那个女子姓萧。但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把剑就消失了,而那个姓萧的女子成了穆宗的贵妃。” 听到这,张议潮是彻底的傻了。 “那你说的这个姓萧的女子原来不是你娘啊?” “笨牛。我刚才夸了你不笨,现在怎么又笨了起来!” “好好好,你快说。我都被你急死了。” “然后我就从这位萧贵妃下手,继续雇人去查。结果给我发现,这位萧贵妃居然是个短命鬼,入宫才一年就突然得了急症暴毙而亡。线索就这样突然断了。”说完小初目光淡然的看了眼前的繁华。 “然后呢?”张议潮急切的问道。 “然后,我继续查,被我知道当穆宗皇帝因萧贵妃暴毙而逝忧伤成疾一连一个月不上朝的同时,当时的宰相家也同时在办丧事,他家的长子两个月前在松州驻防行军的时候竟意外坠马而亡。尸体从松州运到长安,用了两个月。所以恰巧和萧贵妃的丧事几乎是一同办了。更巧合的是,宰相姓夏,长子也姓夏。” “夏少桀?”张议潮口中低呼了一声。 “你知道这个名字?”小初得意的笑了起来。 “这个人厉害。” “如何厉害?” “自安史之乱之后,他好像是唯一一个大败过吐蕃人的唐将。” “你知道我爹全名叫什么?”小初继续得意的对张议潮笑道。 “不知,我只知道你爹姓夏。你娘姓萧。” “我爹全名叫夏桀,桀骜不驯的桀。” 第5章 你在给我下套 小初刚说完,就看着张议潮猛的握住了小初的胳膊,眼睛瞪的滚圆,表情五官似乎都走了样。 “夏少桀…夏桀…也只有他才会跑去吐蕃人的皇宫见赞普,也只有他……”张议潮口中自喃道。 “你觉得是巧合吗?我爹的姓,我娘的姓。还有那个几乎同时办的丧事,还有你先前说的那些对我爹娘的感觉。”小初一脸狡黠。 “不是巧合,绝对不会是巧合。” “好吧,我直接说正题吧。我爹娘为了能在一起想必是吃了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苦难伤痛,我娘那全身的伤应该就是最好的见证。我爹那样的英雄为了我娘放弃了一个所有的权势,我娘为了我爹放弃了所有的荣华。议潮哥你明白当我知道我爹娘的事之后,我想了什么?” 张议潮此时整个心中脑中除了惊讶还是惊讶,除了诧异还是诧异。听了小初的提问,他根本没有任何思考只茫然的摇了摇头。 “我想,我夏云初的夫君也必然是像我爹那样的英雄,在知道我爹娘的事情之后,我如何能心甘情愿的和一个普通的男子平平庸庸的过一辈子?” “我不普通!”张议潮大声大呼了一声。 张议潮的声音很大。以至于周围的路人纷纷被这大声吸引投来了目光。 小初看了张议潮涨红的脸再次笑了起来。 “你别急啊。我还还没说完呢。你确实不普通,昨晚我就看出来了。议潮哥,你觉得我们互相给自己四五年的时间,你去做你的英雄之事。我去行我的万里路。如何?” “不行!”张议潮又是一个大声。 “议潮哥。我因相信你所以才会和你说了我家中的秘密,我也相信你日后的成就不会比我爹爹低,你需要时间去成为英雄,而我需要时间长大,长成一个英雄的妻子。”说完,小初竟然不顾男女之别,双手握住了张议潮的一只手,主动的牵住张议潮。 虽然这条人潮熙攘的街道中灯火辉煌,繁华喧闹,此时没人会注意到人潮中一个瘦小的身影,藏在粉红色广袖之中的小手正牵着身旁华衣锦袍魁梧轩昂年轻男子的手。 此时的张议潮如泥塑木雕般的伫立在小初的身边。自己手掌中触着的那双温暖的小手,似乎和柔软的小猫爪子一样,挠着他的心。 “小初,我怎么觉得你在给我下套?”张议潮突然笑了起来。因为此时他心中已然有了决定,所以才能这般轻松的笑意。 看着张议潮那神采四溢的目光,小初已经知道了答案。心中也卸去了包袱,所以也跟着粲然的笑了起来。 两人回到屋中,菜肴和清茶果然早已备好。 随后两人和老朋友一样有说有笑的将一桌佳肴吃的盆光碟光。 张议潮开始后悔将骆驼早早的放回了家,行李都在骆驼身上。 小初笑道:“有钱还怕买不着东西?” 于是第二天一早,张议潮牵着夜里从掌柜的手里高价买来的骆驼连着雪影自己的黑骏马还有一整套过沙漠要用的行李返回了沙州。 当然,张议潮送给小初定亲的信物,那个刻着潮字的玉佩又被塞回到了小初的包裹里。 当十多天之后张议潮回到沙州,没先回自己的家而是直直的先去了老丈人丈母娘家,告诉夏桀和阿萧,小初亲口应了婚事,还将玉佩亲手收了下来,小初也亲口说了,自己玩累了就回来成亲。 听了张议潮的话,夏桀和阿萧长长的舒了口气。随之又有些怪责这个女婿起来,阿萧道:“议潮,你也太纵容你小媳妇了。她说她玩累了就回来你就信了?她若是三十年五十年都没玩累,你怎么办?” 张议潮眼中润了暖笑道:“不会的,小初说最多四五年。” 阿萧闭了眼睛长叹了一声,又看了看夏桀道:“你这孩子傻了吧?四五年?她诓你呢。” “不会。小初不会骗我的。她是说到做到的人。” “好孩子。”夏桀对着这女婿万分的满意。“我的闺女我知道,你说的不错,小初虽然顽劣,但是确实是说到做到的人。既然她自己应了你,我们这做长辈的也就放了心。你是我夏家的女婿,记住以后这夏府也是你的家,需要什么只管说。我夏桀又多了一个儿子。” 阿萧见夏桀如此说了,自己也就不便多言。当然夏桀说的也确实,既然小初自己应了这婚事,必然会信守婚约。他们确实不用再操心了,只是她心中还是担心小初一个女孩子家孤身在外,有所不便。 “你就那么放心让你媳妇一个人在外面瞎跑?”阿萧还是没忍住。 “爹娘。”张议潮朝夏桀和阿萧深深的鞠了一躬。 听了张议潮此言,夏桀笑了,阿萧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微怔的看了张议潮。 “爹娘,我这一路上跟着小初算是看明白了,她会将自己照顾的很好,我若一直跟着她,可能会成为她的拖累。既然说好了放手让她天高任鸟飞,我不便再跟她下去。小初的性格爹娘也知道。小初的能耐爹娘也应该比我更清楚。” 阿萧此时才明白过来,张议潮叫的是自己。这个女婿嘴巴挺甜。随即心中乐开了花。 “不错。既然你们两个人已经商议好了,我们做长辈的也不便插手。再说小初现在是你的媳妇,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是她夫君,你说了算。”夏桀道。 “也是。小初现在虽然没正式过门,但是也算是你们张家的媳妇了。你们俩的事情自己做主。不过若是四五年小初没回来,你可别到我家来闹,我们可没法把小初变回来。”阿萧道。 张议潮听了丈母娘和老丈人的话,算是同意了他和小初的约定。于是喜上眉梢,又向二人行了大礼。 随后张议潮将自己这些年来眼看着吐蕃奴役的心中所想,这一路所看所闻与小初共同经历的生死,又将心中对未来的打算和夏桀阿萧直言不讳的和盘托出。 夏桀和阿萧先是惊讶,随后是肯定,最后夏桀对张议潮道:“好孩子,你放手去做吧,这夏府一切,无论是人是财只要你用得上只管说,这声爹不是白被你叫的。” 第6章 救命之恩 “紫电没送错人。我就知道。”阿萧一双妩媚流芳的眸子看着面前的少年。 张议潮再次朝夏桀和阿萧深深的鞠躬行礼。这才回了自己家中,以自家家产为资,秘密运作起了对小初许下的诺言。 ** 清晨,小初先是和雪影告了别,嘱咐它半路上别乱发脾气,一定要跟好张议潮,在沙漠里跑丢了只有死路一条。 雪影很疑惑的看了小初,它是不明白为什么小初不一起跟着回家的。所以和小初哼哼唧唧个没完。 当一切准备妥当,张议潮骑在雪影上对夏云初道:“要好好的行你的万里路。记得你是我张议潮的媳妇,记得你昨晚对我说过的话。我许你的也必然做到,你相公必然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就此别过,我在沙州等你回来。” “匕首还你。”小初从广袖中拿出了那把张议潮给她切羊肉的小匕首,递给了张议潮。 张议潮接过匕首一脸笑意道:“这就当是你送我的信物了,我张议潮收下了。” 听了张议潮的话,小初没有反对也没答应,只是眼睛弯成月牙笑道,嘴角挂着淡笑。 此时小初仍旧穿着那身淡淡的粉红色的衣裙,头上仍旧用那淡紫色的缎带挽起双髻,在晨曦的微风中裙裾与丝带轻扬飘飘,使张议潮有种错觉,觉得小媳妇似乎即将会被微风吹走了似地。 当看着张议潮骑着雪影身后跟着骆驼和黑马快速离开之后,小初悄然回到屋中,收拾了行李。 因为大件的行李都被张议潮的骆驼先行带回了家,现在连雪影也被他带走。所以如今她的行李只剩下一个包袱,这个包袱里有一管竹箫,那刻着潮字的玉佩,两套男装唯一一套衣裙她正穿在身上。从家中带来的首饰散银仍旧藏在亵衣内缝制口袋中。 看着天色尚早,小初首先将两套男装扔在了床铺底下,然后将玉佩穿在了竹萧上。于是乎她全部的行李只剩下了一管缀着玉佩的竹箫和亵衣里的钱财。 她散了发髻,对着镜子将自己折腾的异常憔悴,然后她开始哭泣。一边哭一边拿了开始系发髻的两个缎带打成结,搬了椅子栓在了房梁上。拴好之后,自己就站在椅子上继续哭。她哭的声音不大,咿咿呜呜的。但是在清晨大多数人还在美梦之中的时候,这呜咽声就显得有些刺耳。 不一会就听着隔壁房间的门打开,有个轻巧的脚步快速的走到了小初的门前,随即小初便听见了拍门的声音。 “大早上的哭什么丧?还让不让人睡觉啦?”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可是当屋外那年轻的女子刚拍了几下门,就发现原来这屋门根本没插门闩,这门轻拍了几下便自己开了一条窄细的门缝。 正当她犹豫该不该进屋瞧瞧情况的时候,就听得屋内“哐啷”大响,吓的她似乎没有任何思考便直接推开了房门。 随后这寂静的清晨中便听见一年轻女子的大叫“救人啊!!!” 整个客栈在这一声尖叫声中迅速的清醒了过来。 听到尖叫声之后第一个跑进小初房间的是一个只穿着中衣中裤,披着衣袍的二十多岁的男子。 此时这年轻女子已经将小初从小腿处抱住,让小初脖子上的绳子不再受力。所以当男子冲进来后,立刻将桌子推到了小初身边,站上了桌子,拦腰抱住小初,将小初的脑袋从丝带里套出来。 当着一上一下两个人一起抱着小初无法动弹的时候,又有几个客人跑了进来。 几个热心人一起帮忙,将正在剧烈咳嗽的小初放到了床上。 而后掌柜和三子也跑了进来,进来之后掌柜的居然啥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便走了,三子愣了半天的神,以他的脑子是根本转不过来,昨晚两个人还有说有笑好好的吃吃喝喝,怎么一早就跑了一个,剩下一个寻死腻活。 此时又有好心人上前询问小初为何寻短见,小初只哭哭啼啼含糊不清的道:“遇到了负心人,人不但跑了,包括钱财也被一扫而空,小女子也只剩下寻死这一条路。” 于是人已出了丰州城的张议潮,在茫然不知的情况下成了千夫所指负心贼。 小初越哭越伤心,围观的客人也越围越多。当最开始进屋救了小初的一男一女准备离去的时候,小初猛然起身拽住了那年轻女子道:“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此生无以为报,如今我已身无长物,唯有给姐姐做奴为婢报答姐姐的救命之恩。”说完小初便朝那女子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小初说完,就看的那年轻女子吓的直往年轻男子身后躲,一边躲一边对着男子大叫:“大少爷,大少爷,这个小丫头疯了。怎么办,怎么办?” “我没疯,大爷姐姐你们俩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是好人家出身,懂得知恩图报。既然大爷和姐姐救了我,救命之恩必须报之。” 此时屋中看热闹的人都对小初竖起了大拇指,这乱世年头还知道知恩图报的人越来越少了。何况还是一个如此单薄的小姑娘。 “你既说自己是好人家的女子,你家住哪我派人送你回家便是。我们不需要你报什么恩德。大家都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罢了”被唤作大少爷的年轻男子已经穿好了披在身上的衣袍对着小初淡然道。 “我父母早就双亡,家中财产也被哥嫂霸占,哥嫂见我长大欲要将我卖掉,我只能带了所有的私房钱从家中逃了出来,路上遇到了这个负心人,起初他对我还算好,还说带我回家见过父母我们就立刻成亲,结果当我把私房钱都交给他之后,他便动不动就对我拳打脚踢……”说完小初眼中的泪水如断线翠珠一颗颗的往眼眶外涌。 “是啊是啊,昨晚我们都看见那男人打你来着。” “姑娘啊你真瞎了眼,遇到了这种败类。” “那男人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怎么做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看着瘦弱单薄,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屋里看热闹的众人咒骂声不绝于耳。 第7章 如何能在茫茫人海中相遇 和着这咒骂声小初哭的更加伤心更加动人。 于是先前救了小初的女子对她口中的大少爷道“大少爷,送佛送到西,要不我们就收了这小丫头吧?真怪可怜的。” 那年轻男子微微拧了眉头,又仔细看了可怜巴巴的小初。又看了这一屋子看热闹七嘴八舌的看客。最后只冷冰冰的道:“带她去小妹的屋子,看小妹收不收她。” “好好好。”年轻女子立刻扶起了还跪在地上泪珠不断小初,往隔壁屋子走去。 出了屋门,小初便看见掌柜的一直站在屋外的走廊之上。 当掌柜的看见小初被人扶着走出了屋子,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笑。而小初只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继续咿咿呜呜的哭着去了那“小妹”的屋子。 当然此事又以小初完胜而告终。就如张议潮所言,没有人能拒绝夏云初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特别是当这双眸子里盛满了晶莹的泪水再配合上小初那看似弱不禁风的身形,再加上那编造的完美无缺让人愤慨薄情郎的故事。于是,晌午小初便成了令狐莞的使唤丫头,和令狐莞一齐坐上了去长安的马车,马车内还有小初的救命恩人,一个叫云雯的丫鬟。 那个救下小初的年轻男子是令狐莞的大哥,令狐绪。 这个计划是小初昨日一早,从入关内道到丰州城的路上,无意听见身边的马车内令狐莞和云雯的谈话之后,心中便有了盘算。 她从来没来过丰州,二哥也从来没和她说过福临客栈,这客栈的名字也是她从马车内听来的。而且她听到了,这兄妹俩早早派了打前站的人订下了客栈的两间上房。 所以当她和张议潮到了福临客栈,听到掌柜的说这客栈只有三间上房之后,脑中的这个计划便明朗了起来。 她之所以费尽心思想混进这兄妹二人去长安的马车中,主要是她听见这令狐家的家长也就是令狐绪和令狐莞的爹爹令狐楚此时正在朝中为相,但是已到了即将卸甲归天的年岁。此次兄妹俩从老家进京主要一令狐绪等爹爹辞官后接爹爹回老家颐养天年,二令狐莞明年要远嫁去江南盐关,男方娶的是相爷千金,那么接亲的人必然也是要从相府接人,不可能去关外老宅接人。所以令狐莞此次去长安就是等着出嫁的。 那么小初混进这家,虽然是即将卸甲归田的相爷,但是正如云雯在昨天在马车里说过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小初想见识见识大唐的宰相府究竟什么样。如果混的好做了令狐莞的陪嫁丫鬟,说不定能跟着再去江南玩一趟。这种自己什么事不用操心便可从丰州一路去长安,再从长安一路去江南的好事,自己岂能错过。 另外她知道,大唐高官的宅子都住在一起,如果游方真的是皇戚,那么他必然也住在长安,和这个令狐宰相家应该住的很近。说不定哪天就能遇上。 如果自己孤身去了长安,长安那么大,如何能在茫茫人海中相遇? 何况连游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 其实小初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总幻想着能再次见到游方。更不明白即使见到游方又能如何?让他带着自己游遍长安城?只因雪中曾救过他? 她姑且认为这是自己的好顽劣的好奇心作怪,她只想知道那个表情严肃惜字如金谨言慎行的游方究竟是什么人。果真会是李唐皇室?李唐皇室里怎么会有这般落魄的穷亲戚? 那个属于他和张议潮两人的约定,她不会忘记,否则也不会将玉佩穿在竹萧上随身携带。 云雯问过小初这竹萧的来历,因为小初连换洗衣服都被那恶贼偷走了,只这管萧因为是小初一直拿在手中,所以才得以幸免。所以云雯很好奇,这箫的来历,又问小初会不会吹箫。 小初只得告诉云雯这萧是自己娘亲仅存唯一留给小初的遗物。而她并不会吹箫。 当张议潮到达沙州的时候,小初也正在往长安的路上不急不缓的行着。 十几天相处下来,小初已摸清楚了令狐莞和令狐绪性子。令狐莞性格开朗随和是个好主人。与令狐莞相比令狐绪就显得有些刻板,做事为人说话都是一板一眼,按令狐莞的说法大哥这是书读多了,直接读成了书呆子。 两个月后,令狐家的这两辆马车终于到达了长安城。 这一路上,小初也早已与令狐莞和云雯混熟。令狐绪似乎也认同了小初成为令狐莞的贴身丫鬟。 而令狐莞自己也觉得越来越离不开小初,不是说小初如何会做事,她只觉得只要有小初在,自己就不会无聊。小初总有办法让她高兴,何况加之她知道小初的身世凄惨更加怜惜这个小姑娘。 进京前,令狐莞与大哥说好,为了大家省事,怕爹爹担心小初的来历不明,就和爹爹说小初是从老家一起带过来的丫鬟。令狐绪没提出什么异议,也就是表示赞同。 唐,会昌二年五月初十,两个月的旅途终于到了终点——大唐的国都,长安。 夏云初似乎一辈子也忘不掉第一次进入长安的那天,初夏时节的一个午后,她坐在车辕上,半截小腿随着马车前行优哉游哉的晃着。 “小初,你个泥猴子,你就这样在外面晒啊?”云雯在车厢里对着唤道。 “别理她,你看她还挺享受的。等她真成了一只黑猴子,我们岂不是又有了笑料?”令狐莞对着小初笑道。 小初也不管这两人的调笑,只自顾自的仰面看了看蓝天白云,又看了看晃悠的小腿之下的沙土路。 看着看着,小初突然发现脚下的沙土路里竟出现了一块青砖,跟着又出现了第二块青砖,随后小初低着脑袋瞪大了眼睛盯着脚下的路,此时脚下的沙土不见了,又行了百十步左右,小初脚下的路竟全然成了青砖铺成的砖路。一块块青砖整整齐齐严丝合缝的被铺在路上,马掌上的蹄铁踏在青砖路上发出“咯噔咯噔”清脆的声响。 第8章 入长安 “莞小姐,我们这快到长安了吗?”小初有些激动的转身问车厢内正瞌着眼令狐莞。 “还早,如果能赶在关城门前能进城就谢天谢地了。” “那岂不是还有至少十几里的路要走?”小初问道。 “是啊。小初你去和我大哥说,让他带路走快点,万一迟了,真进不了城,还得在外面住一宿。” “是。”小初立刻跳下了车辕,快步跑向前面一辆马车,果真和一只猴子一样轻巧的跳上了马车。 “大少爷,莞小姐说让您在前面走快点,她怕晚上赶不上进城。不想再外面多住一宿。”小初坐在车辕上,隔了车帘对里面的令狐绪道。 “知道了。”一声清淡的声音从车厢内传了出来,随即令狐绪吩咐了车夫加快行程往长安城赶。 小初蹦回令狐莞的车厢内时,云雯正在给令狐莞捏肩膀,小初立刻让云雯让开,到一边歇着,自己接过了云雯的手帮令狐莞继续捏。 令狐莞此时虽然瞌着眼,但是立刻感觉到肩膀上的力度和手法有了变化,便笑道:“小初,你这手法和谁学的?” 小初心道:我大哥啊。人家可是沙州成名医。每日不知有多少人排着队请他医治。 想着每回去大哥的医馆,他那不急不躁,脸上始终挂着儒雅和煦微笑的样子,小初的脸上竟不自觉的有了笑意。 “小初,该不是那个薄情郎教你的吧。你怎么在笑?”云雯看了小初的笑意,故意的想逗她。 小初立刻瞪了云雯一眼,撅了嘴道:“是我爹教我的,我娘腰腿不好,我爹经常给我娘按按,我就跟着学会了。” “啊?你爹给你娘按腰?”云雯诧异道。 “按腰算什么?我看见过我爹给我娘洗脚呢。”小初一脸得意。 “小初,你爹是上门女婿吧?又或者你娘是母大虫?”云雯继续嬉笑道。 “胡说!”小初对着云雯一个嗔怒。 “云雯,你不明白。如果一个男子真心的爱一个女子,为她做这些又算什么。小初,你娘是个有福的女子。只可惜你父母早亡……”令狐莞惋惜的叹了口气。 小初闭了眼睛,表面上她是在悲伤,其实在心中直叨念,爹娘你们耳朵现在没红吧?别怪我说胡话咒你们。你们俩一定长命百岁。 看了小初闭了眼睛,令狐莞有些懊悔说了小初的伤心事,急忙又道:“小初我这是羡慕你爹娘呢,也不知我会嫁一个什么样的男子。这世间有多少女子会有你娘那样的福气呢?” “小姐,你这个你不用担心,老爷是何许人也?老爷看上的还会有错?”云雯在一边安慰。 “小姐,这世上所有的爹娘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过的好。你这担心是多余的。”小初一边轻手捏着令狐莞的肩膀,一边缓声道。 其实小初说这话的时候又想起了自己的爹娘。想来他们帮自己找了张议潮做夫君,也肯定是千挑万选的,想着张议潮那傻乎乎有些憨厚的笑容,又想着在他那凶狠决绝的剑锋下死去的那几十号吐蕃兵。她似乎有些感激起爹娘的选择,没有帮她直接选一个富户家的纨绔子弟。只是这四五年的约定期内会发生什么,谁又会知道。无常。 当马夫在外面喊了一声:“看见长安城的城墙了。” 小初立刻从车厢里蹦了出去,站在了车辕之上。 “那就是长安城的城墙?”小初看着不远处本是一马平川的平原之上,突然突兀的矗立起一面高耸入云的青砖城楼,城楼之上旌旗招展。在橙红色夕阳晚霞的映衬下,整个面城墙像是镀上了一层厚厚的赤金。随着马车的奔驰,渐渐的小初看见了站在城楼上那些手持刀斧穿着玄铁盔甲的士兵,手上的寒光盔甲上的青光在渐渐浅薄的夕阳下,偶尔闪出星辰般的光芒。 “小姐,你快看小初看傻了。”云雯在车厢内看着站在车辕上,仰头看着城墙的小初笑道。 “你笑她?你不记得你自己第一次随我进京的时候,是什么样了?只怕样子比小初更傻。”令狐莞手中拿着丝绢,捂着嘴笑。 “莞小姐,我们这真到长安了?”小初坐下身子,回头看了正笑着的令狐莞。 “小初,我们这只是在外城,等进了内城你再慢慢感叹吧。”说完继续手中翻来覆去折叠着手中的丝绢淡淡的笑道。 未时二刻,自大明宫内“晓鼓声”起,长安城的外郭城十二座城门将同时关闭。 令狐绪和令狐莞两辆马车最终赶在城门关闭最后一刻进了城门。 因为两扇城门巨大,需要几十号人同时推门,当看着城门开始缓缓关闭的时候,到彻底的关上还有不短的时间,所以在城门周围的人一齐往城内赶。 于是乎一时间,小初坐在车辕上边看着周边车辆、马匹、轿子、行人、货郎顿时塞满了整个城墙的拱门内。 “小初,快进来。外面乱。”云雯对着小初唤道。 “云雯姐姐,没事。”小初回头对着打云雯淡然一笑。便又转过了头,看着眼前的一片拥挤与嘈杂,又仰面看了头顶有些高深但是有些黑压压的拱墙。小初只觉远看巍峨如云泛着金光的城墙,似不是人间所有。但是真正的挤了进来,却又发现金光没有了,巍峨没有了。有的只有厚重与压抑。可能这城墙太厚太高的原因,这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样的,凡事过了头,比如这城墙高过了头,厚过了头,威严过了头那么给人的感觉必然只剩了压在心头堵在心头的一个无法卸去的重量。 小初再次仰头看了头顶上离着自己大约有三丈多高的拱墙顶端那一块块青黑的砖块,心中突然有些黯然起来。 难道自己来错了地方?这是富甲云集,香车宝辇连空气中都散发着贵妇仕女胭脂香粉味的长安? 在这片拥挤与嘈杂的人群中,没有人会注意到身边这两辆普通的马车以及马车内的人。谁又会知道,这看着不起眼的马车内坐着正是当朝宰相及中书侍郎令狐楚的长子长女。 第9章 大城套小城 当小初的马车从延平门进入长安城之后,小初对眼前的景象更加的失望,于是她有些闷闷不乐的坐回到了车厢内。 “莞小姐,怎么进了这长安城看见的还是一片片的墙壁?一个铺子一家店面都看不见?这不就是大城墙套小城墙吗?”小初不解的问。 “你这是第一次来长安,当然不知。这是天子脚下的皇城,你当还是丰州那样的小城呢?准许你店铺酒楼随处开吗?”令狐莞对看着小初那一脸的泄气样有些好笑。 “莞小姐。”说着小初掀开了车窗帘子,指道路两边一面面高约一丈的围墙道:“这些墙内都是什么?” “这些叫里,也可以叫坊。长安城内有一百零八个这样的里坊组成。坊有大有小,每个坊都由坊墙围着,你看见的这些墙就是里坊的围墙了。坊内都是各家各户的宅子官宦人家宅子大一点,平民宅子小一点。但是都是规规矩矩的在坊内的。有坊墙必然有坊门,所以这一百零八个里坊都有专门的门吏负责开启关闭坊门。长安城夜里是宵禁的,如果夜里在街上乱跑给神策军金吾卫抓住,轻则三十鞭子,重则就是要命的。” “没意思,没意思极了。”小初口中自喃了一句。 “还是那句话,这是天子脚下,什么都要小心谨慎。说不定哪天自己莫名其妙就掉了脑袋。比如当今皇上重用李党人,而爹爹是朝堂上唯一仅存的一个牛党,当年我们家人还都在长安的时候,每日爹爹上朝都要一家老小诀别,怕是没命回来,后来皇上念爹爹年事已高又前后侍奉过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四帝,四朝元老。才勉强容下了爹爹在朝中。后来爹爹担心万一哪天皇上变了主意,怕祸连家人,干脆下了决心把我们这一家老小送到关外祖宅去避祸。哎,娘是死活不肯走,我们这一走爹爹在这京城中便是彻底的孤家寡人。”令狐莞说完,泪珠一颗颗的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小姐别哭了,我们这不是又回来了吗?”云雯拿了帕子递给了令狐莞。 令狐莞接着过帕子拭去了浅浅的泪珠看着正有些发怔的小初道:“小初,被我们家的事吓着了吧?” “小姐,没有。小初只是没想到原来小姐也有这么多伤心事。”小初道。 “好小初,我就担心你说家中这般的朝不保夕,想早早的离开呢。” “小姐,小初岂是贪生怕死的人,若是怕死也不会想早早的了结了自己的性命。我的命是大少爷和云雯姐姐救得,还有小姐的收留。不管家未来会怎样,我都是大小姐的丫头。小姐走到哪,小初跟到哪。”说完小初对令狐莞粲然微笑。 “好姑娘。”令狐莞本来那双噙着泪水的眸子,听了小初的话之后升起了暖意。 “我和少爷没白救你。你这话说的让我舒服极了。想必小姐也是。”云雯在一旁看着小初道。 “算了不说这些伤心事了。小初,一会到了家里,若我爹问起来,我和大哥会说你是我们从老宅里带出来的丫头,你别说漏嘴了。爹爹现在是草木皆兵,生怕身边混进皇上或者李党的奸细。家里下人全是熟面孔。你特别要小心我那个小弟,聪明的很,千万别在他面前露出马脚,他要知道你是我们半路收留的,必定会跟爹说,那么我也保不了你。” “小姐,这个您放心。” 主仆三人说说聊聊马车已经横穿了整个长安城。 当大明宫更鼓敲响,各个里坊门吏准备关闭坊门之前,令狐兄妹的两辆马车终于驶进了永兴坊。 这是小初第一次进到一个里坊内,原来这坊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井然一个大城中的小城。 马车驶入坊内,原先宽阔的道路变得稍微狭窄,窄路边又是各家各户宅院的院墙。 从院墙高度和样式来看,小初明白,这个叫永兴的坊内住的应该都是官宦或者大富之家。 “小初,刚才咱仨一直在说话,我忘记指给你看,我们刚才从皇城边路过呢。不过你今日没看见,明日我再带你来看便是,反正我们家就住在皇城边上。”令狐莞道。 “啊?皇城?”小初突然想起二哥夏川曾对他说过,所有的李氏皇族的皇亲国戚都住在皇城附近。 “小姐,你说我们家也住在皇城边?”小初问道。 “是啊。我们永兴坊就在皇城边,回头下了车你抬个头就能看见皇城的城墙,估计天色好你爬到屋顶上还能看见大明宫的宫墙。” “啊?小姐你不是诓我吧?在屋顶上能看见大明宫?”小初想着自己的母亲曾在大明宫住过,也不知道当时母亲住的是哪个宫哪个殿,她那强烈的好奇心又被令狐莞勾了出来。此时她似乎忘记了起初那些黯淡与失望。既来之则安之,这毕竟是天子脚下的土地,说不定哪天还能看见亲眼看看大唐皇帝长什么样。 “小姐,那我们家附近住的是不是都是达官显贵,皇亲国戚?” “是啊。普通老百姓可住不到这里来。他们都住在西南边。长安城是东贵西富,东边也就是我们家附近住的都是达官显贵,皇族贵胄。我们永兴坊朝南便是入苑坊里面便是有名的十六王宅。所有亲王都住里面,近十几年这十六宅里已经出了三位皇帝了。城西边因为有西市所以住的都是富甲名商,四夷的商。什么高丽,大秦,回鹘,扶桑的商人都住那边。西市那边只要你出得起银子,想买什么都能买到。最穷的便是南边了,地广人稀,没人愿意住那边,据说前些年还有猛虎出入。” 小初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令狐莞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果然如她所料,如果游方真是大哥二哥口中的皇亲国戚,那么真的有可能就在这里坊街巷中再次遇见。 当小初即将到达令狐楚宰相府的时候,光王李怡正被两个宦官扶着,一瘸一拐的扶回了自己在十六宅的宅邸之中。 第10章 总有坏人想谋害我 会昌二年,五月初五,端午。大唐皇帝李瀍特命掖庭总管仇士良在太液池营造十艘龙舟,又命嫡系皇族与三品以上官员家中门阀子弟按十人划桨,一人掌舵,一艘十一个人为准,模仿江南在大明宫中也办了场龙舟比赛。 以往端午,皇帝基本仅仅只是晚间在麟德殿大宴群臣一番,大家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也就散了。今年李瀍办的这场龙舟比赛,让一直生活在中土平原内的皇族贵胄,门阀子弟们觉得无比新奇,所以李瀍的点子刚一出来,皇族内的年轻子弟们纷纷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就等着一试身手。 端午当天,就看着大明宫太液池边早就聚满了看热闹的贵族高官们以及他们的家眷。 当然那位地位无比尊贵,三代皇帝的小皇叔光王李怡殿下,一早便被侄子皇帝李瀍从府邸“请”了来。 因上一次被李瀍逼着吃了小半块贡糕,让他“病”了将近两个月这才稍稍的缓过来,今日又被请到了太液池看龙舟,且李瀍将最靠近他的一个位子留给了自己这位痴傻的小皇叔。 这天万里无云,阳光明媚。因是初夏,人们已经换上了单薄的夏装,李怡也不例外。虽然世人皆知他是傻子,但是他毕竟是亲王,毕竟是三朝皇帝的皇叔,论地位他在所有亲王里排位最高。虽是傻子,但是享受的亲王俸禄却也是最高。 所以今日李怡穿了件用金丝绣着一只腾空四爪的青紫色丝绸蟒袍。腰间的腰带扣了四块白玉,白玉上也是按等级镶刻着四爪大蟒。李怡的头发也被根根服帖的束在白玉发冠之中。再配上他那张始终清冷到了极致,没有表情,目光空无的一张俊脸。 这让坐在李瀍身旁冲冠后宫王才人不禁多瞧了李怡几眼。当然这一切都逃不过李瀍的目光。 “爱妃,你是否觉得今日皇叔有些特别?”李瀍一把将王才人搂在怀中。 “陛下,臣妾觉得今日光王确实与以往不同。”王才人对着李瀍娇媚笑道。 “哪里不同?”李瀍端起了酒盅,王才人立刻拿了酒壶给李瀍给李瀍斟满。 “臣妾觉得,皇叔这次养了两个月的病,是不是将老病根养好了?怎么看着精神多了。” “朕也如此看。”李瀍端起酒盅一仰而尽,目光投向李怡。 “皇叔。你可听见王才人说的话?” 李怡似乎根本没听见皇帝李瀍对他说话,目光仍旧空洞的望着远方。 “皇叔?”李瀍又对着李怡唤了一声。 李怡仍旧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随后站在李怡身边的宦官赶忙拽了拽李怡的袖子,李怡缓缓的抬头看了拽他袖子的宦官。 “殿下,皇上在和你说话呢。”宦官满脸堆笑看着李怡道。 李怡这才将目光转向了身旁的侄子皇帝李瀍还有李瀍怀中搂着的王才人。 王才人看了李怡这迟钝的样子,立刻泄了气,对李瀍道:“皇上,看来臣妾是看错了。” “爱妃,你是见过朕的父皇的,你可觉得如今皇叔越来越有父皇当年的风采?”李瀍道。 王才人正要接口,此时坐在李瀍右下手的宰相李德裕终于是看不下去了便道:“皇上,你如何能将众人皆知残障的光王与先帝的仁德俊雅的风采相比?” “呵呵,朕的宰相看不下去了。”李瀍对着李德裕笑道。 听了李德裕的此言,李怡嘴角掠起了一丝嘲笑。只是这笑非常浅,浅的根本不会让人发现那个智障的光王在笑。 自始至终,李怡都没说一句话一个字,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目光空洞呆滞的看着李瀍,李德裕和王才人三人说笑互饮。 李瀍正与李德裕说笑间,掖庭总管仇士良拿了面令旗跑了过来对着李瀍行了大礼道:“皇上,令旗在此,十艘龙舟已准备待发,只等皇上令旗一挥了。” 李瀍此时不知是哪根神经出了岔,本来那张笑意融融的脸突然无比凌厉的看了光王李怡道:“皇叔,就请你代朕去挥动令旗吧!” 李怡看了看李瀍,又看了看仇士良。一脸的茫然,似乎根本不知道李瀍在说什么。 “皇叔,你随着仇总管去,对着龙舟挥一下令旗就可以了。”王才人腻在李瀍的怀中,对着李怡笑道。 “皇上,不可。这种场合如何能让光王代替陛下出面!”李德裕站起身来,双手抱拳对李瀍行礼恳切道。 “想必是相爷忘记了君无戏言这话,皇上既然说了岂有收回的理。”仇士良此时走到了李怡的身边,将一脸茫然的李怡拽了起来,将令旗硬塞到李怡的手中接着道:“光王殿下,和老奴走吧。” 李怡便乖乖的随着仇士良一同走去了太液池边。站定,仇士良举起李怡拿着令旗的手臂:“殿下,挥一挥就可以了。” 此时太液池内十艘龙舟之上那一百多号人,还有岸边搭棚子看热闹的上千号人都没想到怎么会是这个残障的光王代替皇帝发令,所以当光王由仇士良领着站在太液池边的时候,本来嘈杂热闹的太液池瞬间冷却了下来,安静的只剩下了河风之声。 李怡听了仇士良的话,象征性的挥了挥手臂。此时有小宦官,看见令旗被挥动了,于是赶忙敲了一口巨大的铜锣。 “哐”的一声巨响。将人们的思绪猛然敲醒了过来。 只是他们没想到,随着这一声铜锣的巨响,龙舟尚未出发竟将光王殿下吓得跌落进了太液池内。 一时间,无数个宦官宫卫跳下了水,去救光王。 随着这混乱的营救场面,太液池内的十艘龙舟上,和看热闹人群中轰然大笑了起来。 没有人会在意光王的死活,他们只觉得好笑。一声锣响都能将这光王吓的跌进池中。这一片爆笑声中,有谁会知道,在铜锣响起的那一刹那,有人在李怡狠狠的推了他一掌。 而这人又按照事先的安排,跟着李怡一同跳下了太液池,想趁着救人之际,将李怡压进水中淹死。 第11章 大难不死的光王 几十个小宦官下饺子般的跳下水中营救光王,搜了好久竟连光王的影子都没找到。 爆笑声渐止,人们终于开始为那个可怜的光王担心的时候,只见那十艘整装待发的龙舟中的其中一艘上有人发出了呼声。 不知怎的,光王竟浮去龙舟那边,龙舟边离光王落水处少说也有数十丈远,没有人知道光王是如何浮了过去。当龙舟上的人将光王救起,岸边看热闹的众人又发出了欢呼声,这个欢呼当然是为了光王的命大福大,大难不死所发出的。 李瀍也已知道他的这位小皇叔再次的死里逃生。仇士良此时也跑来回禀刚才的发生的事,李德裕面无表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王才人倒是听得惊心动魄一脸紧张的样子。而李瀍拧着眉,手中紧紧握住酒盅,狠狠瞪着仇士良。 仇士良也知自己没完成任务,根本不敢抬头看皇帝陛下。 不多时,浑身滴着水的李怡被几个宦官扶着来到了李瀍的面前。李瀍再次看见一个活生生的小皇叔站在自己面前,简直气的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但是又不能表现的太明显。遂对仍低头跪着的仇士良道:“仇士良,你自己去掖庭宫领五十杖棍去。如果被朕发现这棍子打的缺斤少两,你知后果。” 听了皇帝的发话,仇士良这才出了大气低头道:“谢皇上开恩。”然后便站起身来朝掖庭宫暴室走去。转身前,他瞟了一眼正一脸清淡的李德裕。心中暗自悔恨,又一次让皇上对己失了望。又让这日渐得宠的李德裕看了笑话。 当初立李瀍为新帝的时候,自己可是头功,而当时这个李德裕还不知道在什么犄角旮旯里躲着。仇士良是没想到,这李瀍驾驭百官能力如此厉害,仅用一个李德裕就将宦官们手中的大权削弱回了宪宗年间。 本想今日好好的将皇上交代的事情办个利索,让皇上知道,谁才是他可以倚重的人,谁知道这个光王竟一而再的如此命大。又让李德裕看了笑话。 此时仇士良看了浑身水捞的光王,心中只暗道: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几条命。 仇士良老老实实的去掖庭宫自领了五十杖棍,受完刑之后又被小宦官抬着去了甘露殿向皇帝李瀍谢恩。 李瀍看见已经站不起身来的仇士良倒也客气的安抚他,只说今日光王落水之事也不能全怪他这个掖庭宫总管,是光王胆小自己掉进了太液池。这五十杖棍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警示,往后这种事情希望不要再发生。 这做皇帝的言下之意,仇士良当然太过明白。这是李瀍给他最后通牒,如果再次失手,他这个掖庭宫总管,神策军左右护军都尉的官职便可直接交出,告老回家去吧。 回到掖庭宫住处,仇士良将自己的干儿子仇公武叫了来,仔细查问今日失手的原因。 这种隐蔽的事情只有交给最贴己的人去做,而这个最贴己的人当然只有自己的干儿子仇公武。 光王李怡背后那一掌是小宦官仇公武推的。推完之后他如事先安排的那样跟着立刻跳下“救人”。 只是他没想到,他几乎是跟着光王同时跳下了水,摸了半天愣是连光王的衣角都没摸到。 所以当干爹问起这事的时候他只能如实回答:“干爹,我觉得这事蹊跷。按理说没道理,那个落水点儿子反复演练过多次,水底有多少根水草儿子都摸的清清楚楚。今日怎么就让他给逃了?” 此时趴在床榻上的仇士良,正闭了眼睛养神。听了仇公武的话只哼哼冷笑了一声。 “干爹有何明示?”仇公武低头低头哈腰的站在仇士良的床前。 “今日这事只是给我们提了个醒。” “什么?” “傻儿子,你还看不出来,皇上为何一定要灭了光王?” 仇公武抓耳挠腮一番,很为难的摇了摇头。 “朽木!!!我怎么认了你这么个呆子做儿子!!!给我滚!!!”仇士良抄起一个枕头便朝仇公武砸了过去。 仇公武看见自己的干爹如此动怒,赶紧蹦出去老远。 他觉得自己很委屈。确实不明白干爹说这话的意思,逃出了仇士良的屋子,脑子里还在反复思量着干爹的话,但是他就是想不透为何皇上一定要杀了这个傻子皇叔。 “我又不是皇上肚子里的蛔虫,我又如何知道皇上非要和一个傻子过不去。”仇公武一边走一边口中叨叨。 自端午后,光王似乎有了惊吓,走路腿脚不便起来。出入王府都需有人搀扶。 五月初十的傍晚,当小初终于抵达永兴坊令狐楚宰相府邸的时候,李怡正被几个小宦官扶着回到入苑坊十六宅自己的府邸内。李怡落水后已五日过去,皇帝李瀍特别召见了这位小皇叔,看看自己的这位皇叔恢复的如何。 在这个初夏的傍晚,夏云初和李怡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进入了两扇门。 只是夏云初扶着令狐莞进的是宰相令狐楚的府邸。而李怡则被小宦官扶着进的是自己的府邸。 当令狐绹第一次看见小初的时候,小初穿着件翠绿的裙衫,扶着姐姐进门。 看见久别的小弟,令狐莞立刻奔了上去,几乎是抱住了令狐绹。然后捧了令狐绹的脸仔细的看了又看。 紧接着令狐莞就听见大哥令狐绪的干咳声“咳咳”。 令狐莞立刻回头对大哥道:“干嘛?我两年没见过小弟了,仔细看看他有何不妥?” 令狐绪道:“你看看小弟如今长成了什么样子,你这做姐姐的也该避嫌了。” 令狐莞根本就没将大哥的话当回事,直接瞪了一眼令狐绪,又转过身来仔细看了自己的小弟。 “大哥,大姐。”令狐绹退后了一步,直接躲开了令狐莞的亲昵,干干净净的对着兄姐行了礼。 “嗯。爹呢?”令狐绪以长兄的口吻问了令狐绹。 “爹在中书省处理公务,还未回来。不过应该快了,更鼓已敲,皇城宫门应该已关。”令狐绹对着大哥道。 第12章 令狐绹的怀疑 说完,令狐绹看了跟在兄姐二人身后的两位车夫和云雯,这三人都是他认识的,都是两年前随着家眷一同回关外老宅的人,只是当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小初身上的时候,便再也不动了。 小初看着眼前这青衣长袍的少年,身形与自己一样单薄,但是他的单薄是因为个子较高,瘦长瘦长的。所以青衣长袍穿在身上,只觉得有些空荡荡的。小初看着眼前这少年岁数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此时应该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可能所以才会显得如此单薄。小初没好意思直接看了这少年长的如何,只听声音却是极为斯文有礼的。 “这是小初。是我在关外老宅收的丫头,因合我心意,也就一同带了来。”令狐莞看着小弟盯着小初一脸的狐疑,立刻解围道。 “哦。我说怎么会有张生面孔。姐姐也明白爹爹的忌讳。”令狐绹对着令狐莞道。 “知道的,等爹爹回来我会去和爹爹说明。” “大哥大姐,你们还住回原先的屋子。得知你们要来,爹早就吩咐收拾妥当,只等着你们来。云雯小初你二人随大姐同住,老张老刘你二人还住回原先的屋子,屋子也早就打扫好了。”令狐绹一番安排,又命令府中原有的佣人将行李搬去了个人的住处。 随后又安排了厨房,多备下酒菜只等令狐楚回家来,一家人好好聚聚。 当小初跟着令狐莞穿堂过院来到令狐莞的闺阁后,小初对这座大唐的宰相府有些失望,这哪是什么宰相府,简直连自己家都不如。一共就没见几座回廊几座楼阁,连花园都是小小的,也就一座假山一个小小的池塘。小初想着自己家中好歹有个大花园,园子里有许多爹爹和二哥四处高价收来又专门雇了人养护的四季常青的花草。园子里还有好几座假山假瀑布,池塘里养满了莲花和红头鲤鱼。池子的中央还特地建了一座凉亭,暑天最让自己高兴的就是和三哥坐在凉亭中,乘着凉爽的晚风听三哥吹箫,然后自己学着吹箫。 想到这些,突然间思家的感觉如泉涌般的浸了心中。 特别是当她看了这座简朴的有些寒酸的宰相府之后,小初第一次有了想回家的冲动。 果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何况如此一比,自己家便是金窝,而这宰相府只能算是土窝。 “你叫小初?” 当小初收拾妥当,自己一人站在相府这小池塘边发呆想家的时候,不知何时令狐绹悄然出现在她背后。 令狐绹的声音将小初的想家的思绪立刻拽了回来。 小初转身回头看了令狐绹道:“是的。二少爷。” “小初。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到我家有何目的。我只希望你好好的安守本分。不要让我抓住任何把柄。”令狐绹的语气极为轻淡。让小初觉得不像是某种威胁,只似乎是老朋友间的闲聊。 “二少爷,小初是什么人,以二少爷的睿智很快就能发现。”小初对了令狐绹一个哂笑。 令狐绹对着小初点了点头,表情有了一丝暖意道:“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那我也不用再多说,你自己好自为之。姐姐正在找你去接见我爹。你去吧。” 此时小初是第一次正眼瞧了令狐绹,当小初抬眼看了令狐绹的时候,她发现令狐绹也正看着她。 他的脸如同他的身形一样瘦长瘦长的,五官没有特别出色的地方,但是看似普通五官搭配到了这张瘦长的脸上,不知为何看了让人觉得特别干净与舒服。一个五官清秀气质儒雅文质彬彬的少年郎。 而且从看到小初第一眼开始,令狐绹就知道这个丫头绝不是老老实实循规蹈矩的人。特别是她那双眼睛,一般的丫头怎会有这样一双悦然灵动的双眼,当黝黑的眼珠在眼眶中转动的时候,令狐绹似乎看见了这丫头有一百个心眼在同时思量。 姐姐为何会收留这样一个人做丫头,这让令狐绹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看着大哥对姐姐这个丫头的存在也没有任何疑义的时候,他只觉得眼前这丫头必然是太精怪,将自己隐藏的太深。 当然他觉得隐藏的再好也会有露馅的那一刻,刚才只是给这只小狐狸提个醒,别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都能被她哄骗。 当小初回到令狐莞的闺阁,令狐莞已换了身衣裳,云雯正伺候着令狐莞梳头。 见了小初回来令狐莞看着铜镜里印着的小初道:“小初,刚才去哪了?我正到处找你。” “回小姐,我们刚才进来的时候路过花园,我觉得景色不错,所以刚才又跑回去看看。” “以后有你看的,不急着一时。”令狐莞微笑道。 “刚才在园子的池塘边遇到二少爷了。他对我说小姐在找我,所以我赶忙回来。” “小弟?你和小弟说话了?”令狐莞直接将头转了过来看向小初。云雯因正在帮令狐莞梳头,此时手中正捋着令狐莞的一缕秀发,一同转了过来。 “是啊。二少爷说。小姐在找我。说要带我去见老爷。” “他还和你说了什么?”令狐莞问。 小初看了令狐莞一脸紧张的样子,又想着刚才令狐绹一脸冷清的样子,如此看两人还是有许多相像的地方。想着小初轻笑了起来直言道:“二少爷和我说叫我以后行事小心,不要被他抓住把柄。” “这个死小子,我就知道。”令狐莞对小初拧了眉,冷下脸来。 “小姐,也不能怪二少爷,他一直随着老爷在长安,许是此地逼得二少爷不得不如此谨慎。”云雯一边用梳子帮令狐莞梳着头发一边道。 “云雯姐姐说的正是。小初并不介意,如果家中来了生人,家中的主人一点防备都没有,倒也有些奇怪了。”小初对着令狐莞笑道。 “小初,你能如此想最好了。一会随我去见爹爹。你别担心,我爹可比那臭小子好对付多了。”令狐莞听了小初和云雯的话之后,脸色渐缓。 第13章 把大哥交代出去 小初颔首。站到云雯身旁给云雯打下手。 “小初,你要跟云雯学着点,以后我就靠你了。云雯年底就要回老宅子去的。” “为什么?云雯姐姐难道不陪小姐嫁去盐关?”其实小初这是明知故问,关于云雯不能陪嫁的事,她第一次骑马走在令狐莞的马车边就已经听的一清二楚。 “我娘早就把云雯许给了二伯家的少爷做姨娘。这事儿早就定了。她如何能随我陪嫁去盐关呢?” “原来这样啊,那小初要给云雯姐姐道喜了。以后云雯姐姐也是做主子的人了。”说罢小初顺手将手中一朵绢花插进了云雯的发髻中。 云雯被令狐莞和小初说的一脸羞红道:“什么主子什么下人,二房有什么好说的。只是不能伺候小姐了,觉得怪对不住小姐的。” 令狐莞听了云雯的话,目中有了晶莹。 而此时小初突然抱住了云雯,笑道:“瞧云雯姐姐这样,看来不愿做二房啊。莞小姐你快写封书信给太太,就说是是小姐的意思,不给云雯姐姐做正室我们就不放云雯姐姐回去了。长安城才俊遍地,云雯姐姐又如此美貌,我就不信云雯姐姐在此寻不得自己的好姻缘。” “说的好。”令狐莞将素手狠狠的拍了一下梳妆台,大声赞同。 “小姐,你别听小初瞎说。”云雯赶忙道。 “我可没瞎说。”小初仍旧抱着云雯一脸嬉笑。 “嗯。其实我早就这么想了,什么二伯家的少爷,我都没见过的,娘也真是的,怎么会把你许给他。虽然过去你就做主子了,但是谁知道那家人好不好?正室会不会欺负你?”令狐莞道。 “对对对,小姐说的太对了。”小初继续嬉笑。 “反正你人已经随我来了长安,不如你就随我去盐关,江南才子多风流,去了那里我做主给你许户好人家便是。” “小姐,不要。”此时云雯突然对着令狐莞跪了下来。 见了云雯此举吓的小初不知如何是好,令狐莞也是一脸诧异道:“云雯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你要想回去你就回去。好好的跪什么?” “小姐,我不想回去,我只想一直随着小姐。” “傻子,你迟早要嫁人的,如何能一直跟着我?即便是小初过几年大了不也是要嫁人的?” 小初上前扶起云雯一脸坏笑道:“云雯姐姐你的心思小初明白。” 云雯猛的抬头看了小初,小初则继续笑看着云雯。 在一旁的令狐莞看了这二人一脸诡异,便道:“小初你有何事瞒着我?” “没有没有。”云雯立刻对着令狐莞摆手急忙道。 “我问小初,又没问你。小初你说。” “哎,小姐。小初这一路是看了个仔细,云雯姐姐早有心上人了。” “啊?何人?我可认识?” “小初!!!”云雯一脸娇红一把捂住了小初的嘴,几乎与小初拼了命。 令狐莞看了云雯这架势,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大笑道:“原来是他啊,那呆子也有人能看得上他。好,这事交给我办了。” 听了令狐莞的许诺,云雯松开了手脚并用正在挣扎着的小初。又朝令狐莞跪下道:“小姐,你就忘记刚才的玩笑话吧。我只想一辈子照顾小姐。” “姐姐错了。”小初在一旁正色道。“有了喜欢的人就要去追,为什么非要一辈子活在悔恨里?我爹娘当时就是经历了几番生死才走到一起的。” 此时令狐莞将云雯扶了起来道:“云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这个做主子的竟一丝一毫都没看出你心中所想,倒是才相处两个月的小初全然看在眼中,真让我有些愧疚。我大哥那个木头桩子如果此生有你照顾,我也就放心了。” “小姐……”云雯眼中闪出了泪花。 “我这就写书信回老家告诉娘,让娘将你的婚事退掉。剩下的事情,我来操办。你就放心吧。娘最听我的话。这事只要娘答应了也就成了。今天这事只有我三人知道,谁也不能说出去。” 小初听完在一边高兴的拍了手掌。云雯则一脸娇羞。令狐莞此时也非常高兴,也有些感激的看了小初。这事如果不是小初挑破,这世间又多了一个怨女。 此事三人商定后,屋外又来了下人催促。令狐莞这才急忙带了小初去书房见父亲令狐楚。 正如令狐莞开始对小初说的,令狐楚根本就没问小初任何话,只是小初才进书房的时候,令狐楚用一双和善的目光扫了小初一眼,便和自己女儿说话去了。 小初看着眼前这位长者,她本来以为大唐的右相如何不苟言笑,如何如何威仪。见了才知道,正如这宰相府一般,眼前的长者看着再普通不过,花白的头发,眼角额头浅浅的皱纹,眉眼和善温和,对着自己的女儿始终都是噙着宠爱的浅笑。 身上的衣袍也是再简单不过,深绿色丝绸长袍,一条玉带系在有些发福腰间。 小初老实本分站在令狐莞的身边,听着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怜爱。 这使她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爹,也不知道爹爹现在正在家中做些什么。对于自己的任性,爹爹会不会生气?从小到大,几个孩子里爹爹是最宠她的,只要她想要的爹爹都会尽力满足她,后来她慢慢的长大,知道了家中院墙外的世间一片凄苦,有人会因为没钱治病病死,有人因为没钱吃饭饿死,有人没有住处冬天只能躲在室外被冻死。从那以后小初再也没向自己的爹爹提过要这要那的要求,夏桀似乎也了解女儿的心思,当然他还是尽可能的将好东西买来送给自己的闺女。 想着自己的父亲,再看着眼前这对父女,小初心中有了几许感慨。想念家人,扑闪扑闪的睫毛上氤氲了点点晶莹。 “小初你怎么好像哭了?”令狐莞温柔的问。 “没怎么,小姐。只是看着老爷和您说话,突然想到自己的爹娘了。” 令狐莞拽过了小初的小手愧疚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可怜的娃儿,” “爹,您也忙了一天了,小弟说晚饭早就备下了,我们一家人好好吃个饭吧。”令狐莞说完就上前挽住了令狐楚的臂弯。 第14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转眼间小初在令狐府中已待了一月有余。 这一个月里,令狐莞成天女扮男装带着小初在长安城里闲逛。当然她们每回出门前总会找一个理由,将云雯打发去令狐绪那边。 有时候令狐绹也会随着这主仆二人一同闲逛,有时候令狐绹身边还跟了一个人头戴白纱帷帽的女子。 当小初第一次看见晁莹站在令狐绹身边的时候,就觉得这两个人是绝配。两个人都是瘦高的身材,令狐绹斯文狡黠,晁莹艳丽明媚。 只是没过几天,小初便发现,虽然晁莹一个劲的跟着令狐绹,綯哥哥长綯哥哥短的叫,但是令狐绹却始终冷着一张脸,可能是旁观者清,小初很轻易的便看出令狐绹对晁莹没动丝毫的心思。 “又是一个怨女。”小初将此事告诉了令狐莞。令狐莞只得摇头叹气道。 后来小初知道这晁莹的爹与令狐楚同在中书省任职,官拜正三品中书侍郎。两家一直交好,后来令狐楚将家人全部搬回了老家,只留了幼子在身边教导,晁老爷子看着令狐绹一个孩子孤单,没事就让令狐绹来家中玩耍,这一来二往晁莹便暗自喜欢上了令狐绹。 晁家自然都看在眼中,虽然晁老爷子知道令狐楚是牛党人,但是皇上能在朝堂上留下令狐楚这唯一一个牛党人,自然是对令狐楚的器重,另外令狐楚又是四朝元老。早年以一篇《少年行》文冠神州,现今虽然渐淡朝政,但以文会友又与众多才俊交往甚密,诗王白居易,诗豪刘禹锡皆是府上常客。 如果自己的女儿能嫁进这样既是名门望族又是书香门第的人家做媳妇,晁家自然乐意。所以整个晁家都不干涉晁莹没事就去找令狐绹玩耍。甚至晁家几个兄弟有事没事就喊令狐绹来家中读书吃酒。给小妹创造机会。 只是,他令狐绹看似斯文儒雅的表面下那一颗胸怀远大的心又如何早早的会被这小小的女儿情长束缚。 这日,令狐莞看着天气不错,一早又拉着小初出去闲逛。而令狐绹也因为被晁莹缠的没办法也要和她俩一起出去。当然晁莹继续跟着。 于是两个清秀的公子哥,一个瘦小的小厮,一个头戴白纱帷帽身着嫩绿色裙装的少女,一行四人往不远处的东市行去。 其实小初更喜欢去西市,西市有看不尽的琳琅满目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商品,但这些都不是主要的。主要小初太爱看那满街跳着胡舞的舞姬们的装扮。见了这些胡姬她才明白那日游方和二哥大谈大食的舞姬究竟是何意。那短到只能裹住胸部的胸衣,那裸露着整个纤腰与小腹,还有胯骨上挂着闪耀着金光的金链。以及那胯骨以下穿着的罗裤。当纤腰摆起,修长的手臂如蛇绕般蜿蜒伸开,似乎那些舞姬们全身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肉都在扭动。 “狐媚妖精。”令狐莞嗤之以鼻。 “真美。”小初赞叹。 而当日陪在她俩身边的令狐绹看着主仆二人的表现,只是淡然一笑。 虽然西市再好,但是它在长安城的西边,离永兴坊太远,过去一趟就要备了马车,行一个时辰才到。而这东市就在永兴坊的旁边,几乎是过条街巷便到,所以今日四人步行还是随意步行来到了东市。 令狐绹与晁莹走在前面,令狐莞和小初走在后。 看着自己的小弟不胜其烦,但是又不好直接回绝晁莹的样子,令狐莞和小初主仆二人在后面一直捂着嘴偷笑。 四人走累了,令狐莞说要去吃一品斋点心,晁莹说要去吃独一坊的燕窝。 两人虽只说了去处之后便都不再说话,但是越是这种静默越是刀光剑影。 “小初你想吃什么?” 此时在一旁偷着乐的小初死也没想到,令狐绹会将这个烫手的山芋直接丢给她。 看着令狐绹嘴角一丝哂笑,小初几乎是咬着牙道:“我当然随小姐。” “行,那就一品斋。”令狐绹说完,自己直接往一品斋的方向走去,将正气鼓鼓的晁莹丢在了原地。 令狐莞也不管晁莹,径直跟着令狐绹走了。 小初则对晁莹笑道:“晁小姐,一起走吧。一品斋的点心也很好吃的。” 只看着晁莹狠狠的瞪了小初一眼,最后还是追着令狐绹而去。 小初看着令狐绹快步行起,轻薄的夏袍被微风吹拂的样子心中有些愤恨,看着这般飘逸的文秀之人,竟是这般可恶。晁莹这梁子今日算是结下了。 小初也不担心晁莹会对她如何,小初的目标就是先在长安玩玩,然后再随着令狐莞去江南玩玩。玩累了就回家,看看张议潮的一番事业运作的如何了,也许会就这样安分守己的嫁给他吧。 四人前后进了一品斋,因为不是用膳的时间,所以客人不多。四人找了个二楼窗边的雅座。令狐姐弟二人和晁莹落座,小初站在令狐莞的身后。 “小初,你也坐。反正还空一个位子也没旁人。”令狐莞拉了小初的手,让其坐下。 小初哪肯,主仆有别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在家的时候,无论自己干什么,挽翠都是规规矩矩的站在她身后的。 此时晁莹似乎只是恰巧取下帷帽放在了空着的椅子上。 令狐莞看着就不乐意了,但是又不好明说。有些闷气的将目光转向的窗外板着脸看街景。小初则仍笑呵呵的陪着令狐莞说话。 令狐绹将一切看在眼中,只觉得好笑。就为这点小事三个女子都能斗成这样,果真女子难养。自己还是离这三个女子远点,让自己活的清净些吧。 三人各自要了自己喜欢吃的点心,令狐莞又问了小初想吃些什么,小初又摆了摆手道:“我不饿,我不饿。” “小初,这的点心怕是你没吃过,你点一个就尝尝。”令狐莞拿了点心单子递给小初。 小初抬头瞟了一眼正恶狠狠盯着自己的晁莹,心中苦笑道:大小姐你这不是在逼我吗。 第15章 大雨 但是令狐莞已将点心单子递给了小初,小初又不好不接着。不过正好,令狐莞将点心单子递给小初的时候是倒着的,于是小初便将错就错,倒着拿着点心单子翻,一边翻一边仔细的看。 晁莹笑了,先是扬起嘴角,眯起眼睛。小初看的越仔细,晁莹便笑的越明媚。最后晁莹实在憋不住,只得用莹白的小手捂住嘴前,哈哈大笑了起来。 而令狐莞则是一脸失望看着小初,她怎么忘记了一般家庭出来的女子有几个识字的。 当小初仔细的将点心单从头翻到尾之后,便一脸灿笑对令狐莞道:“小姐,我就点这个了。” 令狐莞看了小初用手指着的点心,一脸茫然看了小初。 晁莹此时几乎是连蹦带跳的来到小初身边,看了小初点的点心。于是她继续捂着嘴大笑了起来。 “小姐,我点错了吗?”小初看着晁莹那笑开了花的脸有些迷茫的问了令狐莞。 “你点的那是蘸着点心吃的配料,南海椰蓉。”令狐莞微微摇了摇头。 “哎呀,小姐小初一直忘记和你说了,小初不识字啊。让晁莹姐姐见笑了。”说完小初双颊有些微红。 “小二,按先前点的照样上,再加一份椰蓉糕。”一旁安静坐着的令狐绹终于发话了。 小初当然明白这椰蓉当然是蘸着椰蓉糕吃的。她本来只是想装装傻,逗一逗晁莹,让她高兴高兴忘记先前的不快。结果令狐勋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小初只看着晁莹已笑的芙蓉绽放的粉脸立刻冷了下来。 小初只能心中暗自叹气,今天这姐弟俩存心是和自己过不去了。 令狐莞点的荷花酥,晁莹点的芙蓉糕,令狐绹只点了一壶青城雪芽,然后就是小初的椰蓉与椰蓉糕。 小初仍站在令狐莞的身后,因晁莹的帷帽仍摆在那张空着的椅子上,所以属于小初的两个精致的小碟也只能尴尬的摆在桌上。小初想总不能站着一手端一个碟子吃点心吧。 此时小初一脸无奈的瞟了一眼令狐绹,只见令狐绹正端着茶盅,细细的品茶,一双细长灵秀的眼睛正盯着飘在茶盅上的一片碧翠的芽尖。小初又看了晁莹,她此时虽然极为优雅的吃着芙蓉糕,但是眼睛却冷冰冰的盯着自己。于是小初赶紧将目光移开,看向窗外。 三人沉默不语吃完点心喝完茶已经快到晌午午膳的时间。一品斋渐渐的开始嘈杂了起来。 晁莹看了周遭的嘈杂终于还是皱了眉头对着令狐绹道:“綯哥哥,我们走吧。我最怕闹。” 说完自己便站起了身,拿了白纱帷帽自己戴上。 令狐绹也觉得有些吵闹,于是也随着晁莹起了身。令狐莞见弟弟也要走了,也跟着起身。小初自然是跟着令狐莞的。 四人下楼,正好看见准备收拾桌子的小二上楼。 令狐绹对着小二道:“小二,将桌上未动的椰蓉和椰蓉糕包好,给她。”说着令狐绹指了指小初。 晁莹因为戴着帷帽,所以小初看不出她此刻的表情,反正也看不见了,只当是一叶障目吧。只得对了令狐绹嫣然一笑。 当小二快速的包裹好递给小初。小初拿着下了楼,见令狐莞在楼下等她,令狐绹和晁莹已不知所踪。 当令狐莞和小初朝家的方向走了一半,豆大的雨点就朝地上的行人砸了下来。 夏天的天气就是如此,一会阳光灿烂一会狂风暴雨。而此时天空还挂着个大太阳,雨点便落个没完起来。 “小姐我们躲一会再走吧。”小初将装点心的盒子顶在头上,样子有些狼狈。 “不行,这雨下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完。万一到夜里都不停怎么办?反正离家近,一路跑回家也就算了。你别告诉我你跑不动。” 小初看了令狐莞那认真的表情,只能点头。 于是主仆二人便在大雨中往家奔。只是这离家越近,雨点越是密集。 只跑了百步,两人浑身如水捞一般。衣裙紧紧裹在身上,迈不开步子。 “小姐我们躲躲吧,夏天的雨也就这一阵就过去了。”小初一边跟着令狐莞跑一边对着令狐莞大声说道。 令狐莞此时也没了主意,她也没料到这雨怎么会下的这般的急。大雨滂沱之中,她抬头一看,前面正好有一堵带着墙檐坊墙。 “去哪。”令狐莞说着就往那堵坊墙跑去。 因为暴雨来得太急,许多路人都被大雨赶到了这面坊墙之下避雨。 小初跑在前面硬在人堆里挤出一个位子,将令狐莞塞了进去,自己仍半个身子站在雨中。手上拿着已经变了形的点心盒子。 “什么鬼天气,说变就变。” “东边日出西边下雨,说不准城南现在还是大晴天啊。” “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停。我还赶着回家吃饭呢。” 避雨的人七嘴八舌的叽咕,一时间这面带着墙檐的坊墙下成了嘈杂热闹之地。 看着小初被大雨淋着,令狐莞使劲的将小初往墙内拽,小初则一个劲的往外退,这坊墙内最后能站进一个人的位子给了令狐莞。夏天大家穿的衣服轻薄,此时又是全身湿透衣服全贴在身上。所以小初是宁愿在雨中淋着,也不愿和一堆杂人挤贴在一起。 “这墙内是什么坊?墙檐都修的这般气派。” “这你都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入苑坊啊。” “啊?入苑坊?十六王宅?” “是啊,墙里面就是十六宅啊。” “当今皇上就从这里出去的吧?” “什么当今皇上啊,前两位皇上都从这十六宅出去的。” “风水宝地啊。” “可不是嘛。要说咱们长安除了几个皇宫,可不就这里最贵气了。” “你们说,这入苑坊十六王宅还能不能再出几个皇帝啊。” “谁知道呢,反正谁当皇帝都一样,咱们老百姓只管吃饱穿暖,我说对吧。” 听了这话,一群议论着的人们同时道:“是啊是啊,我们管谁当皇帝呢,只要皇帝不让我们饿肚子,吃得饱穿得暖就行了。” 小初站在墙外淋着雨,一边听着墙下一帮平民百姓的议论,一边看着这面由夯土建成的高高的坊墙。 第16章 相见不如不见 确实,里面住的人不一样,连墙都比一般的坊墙高出许多,墙顶还有精致的墙檐。 正想着,小初突然发现坊墙有些倾斜,她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面对着的这面坊墙。 刚才是眼花了吗?不会啊。刚才明明看见坊墙晃了一下。 看着是漫天的瓢泼大雨,以及墙下正热火朝天议论着人,小初又仔细的看了墙面,这次她看见了让她几乎战栗的东西,裂缝。 一条小小的裂缝,和蜈蚣一样爬在墙面上,好像只是个瞬间,这条蜈蚣便成了蟒蛇,蜿蜒盘踞。 “墙要倒了。快跑!!!”小初对着还茫然不知的站在坊墙下闲聊的人大喊了一声。一把将令狐莞拽了出来。 一群人听见小初的叫喊,逃也似的从坊墙下跑了出来。 几乎是立时,当最后一个人的脚步刚踏出墙边,就听着“轰隆”一声巨响,这看似高大坚固高不可攀的入苑坊的坊墙竟被暴雨冲塌了。 而且这墙是向外倒的,如果不是小初那一嗓子惊叫,今天不知有多少人会死在这堵坊墙之下。 死里逃生的一帮子人,哪还管什么如瀑般的暴雨冲刷在身上,一个个腿发软,有的直接坐在地上,有的靠着路边的树。而令狐莞此时也几乎是挂在小初身上。 过了一时,有人从惊吓中渐渐的醒了过来,开始向小初道谢,令狐莞也缓过来一些,她拍了拍小初的瘦小的肩膀,虽然想说些感激的话,但是因为惊吓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于是她只能感激的看了小初。 而当令狐莞站直了身子,看小初的时候,她发现小初好像傻了一样直直的看着那面已经倒塌下去的坊墙。整个人和泥塑石刻一般的伫在地上。 “小初你怎么了?吓傻了?”令狐莞伸了手指在小初那张木然的面前晃了晃。见小初仍然没有任何反应,继续盯着那面已坍塌下去的土墙。 “不会是真吓傻了吧?小初,小初!!!”令狐莞狠命的摇了摇小初的小肩膀。 最后她仍见小初没反应,任随着倾盆大雨往自己身上浇下。 当令狐莞盯着小初那双瞪的滚圆的眼珠,突然她发现从小初那乌黑的眼珠中像是看见了什么。于是她顺着小初的目光朝那面倒塌的坊墙望去。 坊墙内。暴雨倾盆中一个手中举着油伞,身着宝蓝色丝锦长袍,身形颀长面色苍白的男子,正面无表情看着小初。 谁也不会想到入苑坊的墙会塌,就和谁也不会想到这塌墙后面会冷冷清清的站着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 雨霾风障中,当劫后余生的人们相扶着渐渐的散去。李怡犹豫了,其实只是小小的几步他便能跨出这堵倒塌的坊墙,仔细的看看那个叫小初的姑娘。 但是他不能,如果他就这样跨了出去,然后将手中的伞递给小初,那他这二十几年所有的隐忍将全部付之东流,李瀍将再也不会偷着藏着的还他,可能他这只脚卖出去,那只脚已经踩在了刀锋上。 “死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但是我死了,母妃怎么办?她无亲无故,我再一死她便是无儿无女。李瀍会放过她?说不定让母妃生不如死。这世间只有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小初姑娘,对不起。这一步我是万万不能迈的。” 令狐莞看着对面倒塌的墙内站着那身材颀长的华服男子,面无表情,目光空洞,盯着小初看了许久,最后还是缓缓的转过了身,异常缓慢的朝坊内走去。 可能是眼前雨雾缭绕作怪,令狐莞怎么觉得这男子本来挺的笔直腰板突然有一丝倾斜。 “小初,我们走吧。”令狐莞意识到小初应该是有事,否则不会这样反常。而这问题应该就出在刚刚那个男子的身上。但是她不能问,因为她看的出小初的悲伤。 看了游方慢慢的离去,小初似是终于醒了过来,对着令狐莞笑若烟花道:“小姐我刚才好像做了个梦。” 令狐莞看了小初这一脸的微笑,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有了悲悯之心。 “小初……”令狐莞也对了小初微笑道。 小初对着令狐莞点了点头。便随着令狐莞一路跑回了家。 其实真跑起来,这回家的路并不遥远。 只是小初不明白,这雨水何时有了淡淡的咸味。 这是一种碎裂的伤痛。当那个被自己一直藏在心底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却最后只当陌路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小初觉得自己琉璃般的心,被一只小小的凿子,轻轻的碰了一下,随之这琉璃的心儿有了一点裂痕,当她看着游方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时候,这裂痕随着相视时间的渐长,也慢慢的在继续碎裂。 最终当游方木然的转过身去,小初的那颗琉璃心似乎是彻底的碎裂开。一块块锋利的棱角坠在腹腔里,将肚子里的五脏六腑扎的鲜血淋漓。 回家后,小初便病了。 这好像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病的这般严重。令狐莞回家之后就和令狐楚汇报了小初救人壮举,又着重说了小初是如何救了自己的性命。于是小初这一病倒,便直接享受到了令狐莞的待遇。 令狐楚从宫中请了御医诊脉开了方子,药也都是从宫中御药房抓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几日过去了小初却一直高热不退,人也糊涂了。口中老是反复说着一句话:“游方我的钗子呢?还我的钗子。” 令狐绹问令狐莞,游方是谁。令狐莞便将那日暴雨中的事与令狐绹详细的说了一遍。 令狐绹听完,转头看向还昏迷着的小初,抿了嘴轻笑道:“却原来,也是个傻子。” 那日李怡回到自己的府内,也几乎是全身湿透。手中的油纸伞似乎成了可笑的摆设,如他自己一样的可笑。 本来李怡只是和郑妃说自己随便在坊内走走。出门前郑妃见云色低沉,想着这是夏天,阵雨随时都会来,虽然儿子只是说在家门口转转,但是还是体贴的将油纸伞递给了儿子。 第17章 箫起 这是一条僻静的小径,这小径两旁一边是高高的光王府的院墙,另一边高耸的入苑坊的坊墙。小径边没有翠竹,没有碧草,没有野花。有的只是两堵高的让人压抑厚墙。 没有人会来这条小径,因为偏僻,也因为没人能受得了被两面高墙挤压着的感觉。 所以这里成了李怡的最爱,只有在这里他才能享受暂时的清静。这又是一条没有出路的小径,小径的另外一端已被另外一堵院墙封死,所以监视李怡的人也很宽容的放心这个傻子经常在这条小径上的来回走走,纯当是放风。 当雨滴开始低落的时候,李怡撑开了母妃的体贴。当雨滴越来越急的时候他继续撑着母妃的体贴在雨中漫步。 而后他听见房墙外开始热闹,他明白那一定是避雨的路人。 这么大的雨,那些监视他的人想必也已经找地方避雨去了,难得能听见外人真实的闲聊,于是他饶有兴趣的停下了脚步,隔了一面厚重的坊墙,撑着伞听着这些真实的话语。 七嘴八舌的嘈杂夹杂着暴雨狂风的肆虐,让人们的耳朵一片轰鸣,突然他听见一个细润的声音隐约喊了一句:“小初。” 可能只是重名吧,叫小初的人应该有不少,起初他是这样想的。因为那个小丫头应远在沙州,那沙州距长安何止千里万里。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小初的二哥好像常年天南地北的跑商,会不会小初跟着她二哥一起来到了长安? 想到这,他的胸口突然一热。那个灵秀聪慧活泼热情的小姑娘难道此时就在这墙外? 不会那么巧,不会那么巧。李怡虽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但是脑子却想着那个穿着火狐大氅的小女孩,被炭火烤成粉红色的小脸蛋,笑起来毫无顾忌的贝齿尽现,一双清澈透亮的眸子眯成一弯细细的月牙。 天上的暴雨倾盆,墙外的嘈杂闲碎似乎被通通从他的心中被远远的隔开。 于是他只是安安静静撑着伞,站在这堵坊墙的背后,幻着想着,那个火红的小影子此刻只与他一墙之隔。 可能是上天的安排,当他真的安心的站在墙后想着小初的时候,他便立刻听见了那个让他心中滚热的声音,虽然这声音是发狂的呼喊。 墙倒了。且这墙是向外倒去的。如果墙是向内倒的,那么李怡不死也残。上天是眷顾他的,所有幸运之神似乎都围绕着他,他似乎是永远也死不了的。又或者说,上天安排给他的使命还未完成,他如何能就这样轻易的死掉。 看着这倒塌下去的坊墙与完好无损的自己,李怡只能再一次的叹息一声,命运又和他开了个玩笑。 因为他看见了暴雨中那熟悉纤瘦的身影正伫立在离他不过十几步以外的地方,看着他。 剩下来他能做的只能是木然转身离去。 雨幕中,当他远远的看见站在府院门口,母妃那张焦急等待的脸,有种心如刀割疼痛,直接将他的理智淹没。 他扔了伞,淋着雨。一步缓似一步的往府内走。他想回去,回到那堵塌墙边,再看看那小小的身影。这身影不止一次的温暖了他那冰冷彻骨的绝望。 当他的双脚即将迈向王府台阶的时候,最终他停住了。然后转身。 郑妃眼看着儿子的失常,她有些惊恐。所以当儿子扔掉雨伞的时候她没有反应过来,应该将雨中的儿子拽回府中。 但是当儿子突然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她立刻清醒了过来。 “怡儿?你这是要去哪?要母妃陪你一起吗?”郑妃一如既往的用她那温柔恬静又腻着宠爱的声音对雨中的光王李怡道。 李怡顿住了脚步,又缓缓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母妃,那一脸的焦虑与担忧。 “小初姑娘,对不起。大野游方只是个可笑的懦夫。”李怡在心中默默的对小初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又朝着家门转过身来,缓缓的回到了母亲的身边,由着自己的母亲牵着自己的手,将自己带回了那囚笼般的家中。 经过令狐一家人的悉心照料,小初渐渐康复了起来。只是她根本不记得曾经说的胡话,当然也不会有人告诉她这事。 因为听见这胡话的人只有两个,一个令狐莞一个令狐绹。他们都明白这是属于小初不愿被人知道的伤痛。 而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伤痛,令狐莞有,令狐绹也有。而每个人都会在心底里的某一个角落将这伤痛隐藏起来,有时候可能连自己都忘记了将这伤痛藏在了什么地方。 只是当这伤痛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爆发出来的时候,可能让我们自己都无法想象,却原来蚀骨之痛与这伤痛相比只能算是一碟精致的小菜而已。 康复后的小初虽然依旧笑容灿烂言语刁钻,但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变了。笑容虽然灿烂,总觉得这灿烂中有一丝清淡。言语虽然刁钻,总觉得这刁钻中藏了一丝隐伤。 这一病之后,小初似乎突然的长大了。无论是神情还是举止,那个蹦来蹦去的皮猴子似乎再也不见了。 自那以后,夜深人静时令狐相府中经常会传出一曲悠转悲凉的箫声。 有人曾经寻着箫声而去,想找到那个吹箫的人。当然结果皆是无功而返,因为吹箫的人太过小心,只稍微有一丝风吹草动,箫声立止。 渐渐的令狐府中的人习惯随着这清扬悠转又透着隐隐哀伤的箫声入眠,也没有人再回去追溯这箫声的来源。 当这箫声从令狐相府中扬起没有几日,静静聆听这箫声的人们便发现,当令狐府中箫声渐起时,远处会有另外一个箫声一同吹起。 只是这箫声来的似乎很远,浅浅的悠忽不定的飘过来。 两个箫声遥遥相应,如影随形,相扶相持飘向寂寥的夜空,浮在云端轻盈辗转耳语厮磨之后再携手同回人间。 从再遇小初没多久之后,深夜里长安东城便有了这天乐般的箫声。所以在李怡的心中隐隐的觉得这箫声与小初有关。而这箫声吹奏的何尝又不是自己心中所感? 第18章 我来说个故事吧 会昌二年十月。这是小初来长安的第一个秋季。 以往进入十月沙州早已是寒风刺骨,可是在长安十月却是整年里最美的季节。 因为对令狐莞的救命之恩,又因为那大病一场令狐楚将宫中的御医都请来为小初治病,所以自那以后小初便成了整个令狐相府的除了主子以外地位最高的丫鬟,而被令狐莞从关外老家一同带来的云雯,府中的下人都看得出来,那是即将做主子的人。 这三个月在令狐莞和小初不懈的努力下,云雯终于启开了令狐绪那颗有些青涩与木讷的心。 所有人都明白作为令狐家的长子,无论如何云雯都不可能成为令狐绪的正妻。不过云雯丝毫也不介意,她也从来没想过可以与令狐绪平起平坐。能成为令狐绪的妾侍已是她最大的愿望。 这事眼看着就这么定下来,但是远在关外老家的老夫人不乐意了,因为云雯的婚事是她订下的,退婚也就算了,如今自己的儿子却要将云雯收了房,这让她如何对大伯那一家子交代,说自己的儿子抢了他们家儿子的小妾? 这种荒唐的事情在知书达礼家教甚严的令狐家是绝对不能发生的。 于是老夫人写了书信给自己的夫君令狐楚,让他这个当爹必须极力反对这门婚事。 令狐楚接到夫人写来的书信之后,将云雯与令狐绪叫去书房,将信给了大儿子看,令狐绪一边看一边念给云雯听。云雯是一边听一边擦着眼泪。 最后当令狐绪将信念完,便觉得胸口堵了块大石头,压的他喘不过气来。自古道百善孝为先,如果母亲反对这门婚事,他是万万不能自作主张纳了云雯。但是他确实又觉得已经离不开云雯。他这种有些木讷呆板的人是很难对外人敞开心扉的,但是一旦敞开便是毫无保留的付出。看着云雯那梨花带雨委屈的模样,心中难受。 于是他抬头看了自己的父亲,想明确的知道父亲的意思,如果连父亲也反对,那么他和云雯的事也就彻底没了希望。 令狐楚看着眼前这对年轻人,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道:“绪儿,云雯这丫头是个好姑娘,如果你真的喜欢,你娘那边爹会去说。” 于是,十月初八。云雯便正式成为令狐绪的侧室,因令狐绪尚未娶妻就先纳了妾室,也就是家里人吃吃饭。令狐相府的大门口连喜字都没贴。 这些都是云雯自己要求的,能成为令狐家长子的侧室似乎已经是她梦寐以求的奢望,如今美梦成真她还能有什么要求,只求能家里人欢欢喜喜吃顿喜宴。 令狐绪也是这个意思,他同样也觉得这场婚事是他与云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如果真大操大办了他反而觉得有些突兀。 于是婚事前头一天晚上,云雯从令狐莞的闺阁搬了出来,住进了单独的一间屋子,小初作为红娘也陪着住了进去,她第二天的任务就是将云雯完好无损的交给令狐绪。 夜凉如水的秋夜,两个人睡不着。云雯是激动,小初是感慨。两人虽然同睡一张床,但是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云雯自是不用再表,此刻她的脑子里显然是一遍又一遍的演练着明天成婚的步骤。生怕哪里出了错,被人耻笑。 小初此刻脑子里想的又是那在雨幕中面无表情目光空洞看着自己张清冷苍白的脸。 每回只要一想到这张脸,她都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吹几首箫曲缓解一下心中哀愁。 但是今夜不成,今夜说好了要陪云雯。而且以前和云雯说过自己并不会吹箫。 那种淡淡的哀愁压在心中,又无法释放出来,让她觉得憋屈。她转头看了看云雯,如果她睡了那么自己偷偷跑出去吹吹曲子再回来,也是可以的。但是当她转头看了云雯,云雯正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帐子。 小初只得微微的叹了口气对云雯道:“云雯姐姐,你睡不着吧?” “嗯。哪能睡着呢。我想他现在也应该没睡。” “云雯姐姐,你既然睡不着,我和你说个故事吧。也许听着听着你就能睡着了。以前我娘都是这般哄我睡觉的。” “什么故事?鬼怪的吗?夜里你别说这些我怕。” “不是啊。姐姐明日就要成亲了,我如何会说那些来吓你,何况也不吉利。” “那你说吧。最好是个好故事,结局圆满的。” 小初此刻将头有转正,双眼看了那头顶已经被夜色染成墨蓝的帐子,微微叹了口气。 今夜没有箫声。 每当这箫声随着深夜飘忽进李怡的耳边,他总会披衣而起静静的坐在窗边,聆听这份淡雅中透着哀伤,悠扬中透着清冷的箫声。 随后他和许多深夜听箫的人一样,听见只要那轻扬悠转的萧声吹起,远处立时便有个飘渺绝尘的箫声和上。 一悠扬,一婉转;一轻扬,一飘逸;一忧伤,一哀怨——渐渐的,这遥遥相对的两支箫声,成了长安东城深夜里的一道风景。 这两个吹箫的人,无法想到,有多少人会和着他们的箫声安然入睡,又有多少人夜不安枕只等着听这绝尘之音。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光王李怡。 和云雯躺在一起的小初看着墨色的床幔: “在遥远的地方,有一家富人,家中有爹娘有四个兄弟还有一个最小的小妹妹。一家人都很宠爱这个妹妹,因为她是爹娘最小的孩子,也因为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父母兄长将所有能给她的好,全部都给了她,她似乎是世间最幸福的小女孩。” “是啊,多幸福的孩子啊。我娘生我死了,我爹又娶了后娘,过几年我爹又死了,后娘就把我卖了钱,给她的亲生儿子娶媳妇用。”云雯淡淡的道。 小初没接云雯的话继续说自己的:“是啊,姐姐说的对。按道理说这个小女孩是应该幸福的,可是这个小女孩自己却觉得不快乐。因为没有人在乎她在想什么,想做什么。她没有朋友,没有姐妹。父母虽然宠她,但是却不懂她。他们总是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这个小女孩的身上,然后告诉这个小女孩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母亲的爱似乎全部给了父亲,你可能都不相信,连来月事这种事情都是这个小女孩的丫鬟告诉小女孩的,因为她的娘亲根本就忘记了她的女儿已经长大了。” 第19章 果真当局者迷 “然后呢?” “这个小女孩,成天被父母管束的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三哥看书,陪着大哥看病人。” “那也不错啊。我特别羡慕能识字的女子,因为我自己不识字,少爷和我说的很多话,我有时候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还得他再解释一遍和我听。” “姐姐,你是个幸福的人,能和自己喜欢的人真正的走到一起。” “呵呵,小初你继续说你的故事吧。”听了小初这般真诚的话语,云雯有些娇羞起来。 “好。”小初继续道:“在这个女孩十二三岁的时候无意救了一男子。那天下着大雪,那男子眼看就要冻死街头,女孩将他救回了家,为了答谢这个女孩,男子将身上仅剩的最值钱的一枚珠子送给了女孩当做救命之恩的谢礼。女孩当时没在意,见那男子身无分文,就送了自己的一个头钗给男子,让他拿去典当换了路费回家。” “啊?这小女孩太随意了,怎么能将自己的钗子随便送人。”云雯道。 “是啊。当时这女孩什么都不懂。姐姐忘记了吗,这小女孩连月事来了都是自己的丫鬟告诉的,你指望这女孩的娘亲会告诉女孩送男子头钗是另有含义的事嘛?” “嗯。对。这个做娘的,太粗心了。” “也不是这个当娘的粗心,只是她的心全部都留在了自己的夫君身上。人的心只有一颗。女孩也不怪自己的娘亲,反而很羡慕她的爹爹娘亲,因为当她长大明白一个男人可以娶好多个女人的时候,而爹娘却将自己的心整个的交给了彼此。姐姐你说,小女孩能对自己的爹娘有任何的抱怨吗?” “小初,我怎么觉得你在说你父母呢?”云雯转头看了小初,小初则仍然双目淡然的看着头顶的帐子。 “所以看着自己父母的恩爱,小女孩也一直渴望自己的未来也有这么一份世间难求的真情。可能也是机缘巧合,小女孩无意发现那男子送她的珠子上,刻了一个与她名字同音的字。女孩想,应该是那男子知知道她叫什么,却不知道这个字究竟怎么写,于是阴差阳错的刻错了同音字在这个珠子上。男子这般有心的刻了女孩的名字在珠子上送给了女孩,而当小女孩又知道了送头钗的含义。于是她心中隐隐的便将那男子藏在了心里。” “然后呢?” “就这样过了一年,小女孩的父母没有问过小女孩一个字,便给小女孩订了一门亲。然后小女孩就从家里偷偷的跑了。” “啊?她为什么要跑?” “她只想趁着嫁人前到处走走看看,还因为她知道那男子的住在什么地方,所以她想去那地方看看,说不定能遇见他。。” “傻孩子,遇见又能怎样。说不定人家早把她忘了。如果没忘又如何知道收了钗子的含义,却又不上门提亲的。” “是啊。姐姐说的正是呢。这孩子太傻了。有一天,这女孩真的在路上遇见了那个男子。” “真有那么巧的事?” “真的。他们俩就离了十几步远,互相看了好久。” “然后呢?然后呢?”云雯急切的道。 “然后……”一条细细的涓流无声的顺着小初的眼眶涔涔的流了出来。因夜色,云雯是看不见小初的异样的。 “然后他们俩对视了很久。那女孩可以肯定男子认出了她。但是那男子看着那女孩只像看一个陌生人。” “啊。怎么这样?自古都是痴情女子绝情汉。可怜的小女孩。后来呢?” “后来那男子转身走了。小女孩便回了暂时的住处。她想不通,即使没有珠子和钗子,毕竟他们是认识的,小女孩还救过他的命,他何至于此的装作陌路。” “确实不通情理。” “人不可能无情无义到这种地步。姐姐你觉得呢?何况这小女孩根本不会强迫或者威胁他什么。” “难说,这男子兴许遇到什么事情。又不便与这个小女孩说,所以只能装成陌路呢?” 小初噌的一下坐起身来对着云雯道:“姐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云雯被小初吓的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道:“我说了什么?你要我说什么?” “姐姐刚才说那男子也许怎么了?” “哦,我说。也许那男子遇到了什么事情逼得他不能与这小女孩相认呢?因为不通情理啊,即便不认信物的事,一般来说遇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都会热情招呼的。毕竟是救了自己的性命恩人。何况对方只是个势单力薄的小姑娘,这小姑娘能有什么威胁,除非这男子有不得已的苦衷。”云雯此刻也坐起了身,对小初道。 “是啊,还是姐姐看的透彻。”小初有些怅然若失的道。 “是吧。我猜对了吧?” 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么一个浅显的答案居然自己一直没发觉。小初心中苦笑了一声,随即对云雯道: “云雯姐姐,你等我。”说罢便披了衣服从床上跳下往外奔去。 “小初,那么晚了你又想折腾什么?” 当小初踏着夜色飞快的奔回屋内的时候,云雯见小初手中多一把竹箫。 “你大半夜的跑回小姐的房中就为了拿这个?”云雯不解的问小初。 “是的。”小初微笑着对着云雯道:“姐姐,以前我骗了你,我曾于你说我不会吹箫,其实我会的。我就专门为姐姐吹一曲,算是我送姐姐的新婚之礼吧。” 云雯看了小初一脸的真诚,眉眼中润了暖暖的笑意,丝毫不为小初原先有意的欺骗而气愤只笑道:“原来府中那个吹箫的人是你。” 小初没有说话,只对着云雯淡然一笑,遂端坐于床前双手持箫,随着她深深的吸气,将自己的气息缓缓的注入进这管竹箫内,那绝尘天籁般的悠扬的乐声,便随着小初手指的轻盈拿按,从竹箫内溢了出来。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第20章 原来是她(他) 当小初刚将此曲吹了两段,远方那熟悉箫声便又紧紧的迎了上来。伴着随着小初将这首《月出》吹完后,远方的那支箫第一次自己起头吹了萧曲。 彼黍之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小初听了这萧曲,嘴角扬起了浅浅的弧度自言道:“原来是他。” “他是谁?”云雯低声问小初。 “一位神仙。”小初仍似自言道。 “神仙?” “是啊。神仙。不是神仙又如何能将这么忧伤的曲调吹的这般的美撼凡尘。” “小初,如果这样说,那你便是九天玄女了,因为你吹的更好听。”云雯一脸认真的道。 “姐姐说笑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姐姐是不懂,所以觉得我吹的好听。我和这人相比,可能只是沧海一粟。” “小初和我说说。什么叫沧海一粟。” 小初耐心的对云雯道:“就是说,这个人吹奏的功力像是大海,我的功力只相当于掉进大海中的一粒谷子。” “胡说!我虽不懂你们这些文人的玩意,但是你吹的不比他差,如果不好听二少爷为什么每天都开着窗等着你吹箫?二少爷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他等着听你吹奏,你又如何这样的贬低自己?” 小初一惊。随又淡淡对自己笑了笑。是啊,令狐绹是什么样的人,这府中的人都知道。所以她不再说话,只静心的听完那夜在沙漠“神仙”没有吹完的《黍离》。 一曲终结。小初回应一个轻快的短调,远方的箫声也回应了一个短调。两人算是打了招呼,熟人相认了。 李怡坐在窗前,听出今晚那有关于小初的箫声终于换了曲调,虽然他不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但是他能听出这曲子的轻快与悠扬。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这吹箫的人终于从忧伤中走了出来。 李怡那颗清冷的心也随着这轻快悠扬没有缘由的快乐了起来。这三个月来,听见的只是隐隐的惆怅与哀愁。李怡虽然不愿意将这哀婉与小初的灿然联系在一起,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幽怨的曲调就是出自小初。 所以当今晚听见这熟悉的箫声突然一扫往日的忧愁,变的轻扬舒畅,李怡的脸上难得显露出了一丝笑意。此刻他的笑意是安全的,因为监视他的人都睡了,何况这是深夜,他又没有点灯,就算此刻有人还在暗中监视着他,也不会发现他的笑容。所以这笑意在他脸上润了许久,一直到他听完两支箫声互相打了招呼告别之后,他才心满意足的上床安眠。 好像自李怡有了记忆以后,从来没这般会脸上挂着笑意睡去。 他自己知道,这是头一次,如果有机会他真想当面问问小初的爹娘,小初这丫头究竟是用什么做出来的,她似乎和了世间所有的阳光,所有的明媚,所有的暖意才能使自己这颗常年被冰冻着的心偶尔也会炽热一回。就比如现在,自己竟然会带着笑意睡去,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他甚至有些恶作剧的在想,如果此时监视他的人发现了他的笑意,会如何去想?上次是胡饼,这次是什么?梦笑? 会昌三年正月初一,元旦。一大早令狐楚便穿戴齐整,去大明宫朝贺。 小初和令狐莞在院子里一边堆雪人一边打雪仗,玩的好不惬意。 对于这天地一片银装素裹天地一片雪白的美景,这是小初第二次看见。第一次便是她雪中救起游方的那次。那在游方口中,天生异象必有大祸将至的白雪,映在小初的记忆里却是暖暖的温情略带一些伤感的回忆。 令狐绹穿着棉袍又披着厚重的裘装大氅,看着满院子乱跑嬉笑着的主仆俩,不禁脸上也露了暖意的微笑。 他是清净惯了的人,自从五年前父亲将家里人全部赶回了老家,这家中除去佣人就只剩了他和父亲两个人。而父亲又是成天的早出晚归,就算不上朝也立刻会被诗友文友请出去作诗作赋。 这偌大的相府中经常只有他一个人空守。但是他丝毫不为这份寂寞感到伤感,反而非常享受这份清静寂寞。因为这份寂寞成为他研读诗书难得的良师益友。 他是一个有抱负的年轻人,他崇拜他的父亲,也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像父亲一样,文能成为一代名家,为文人雅士的座上宾。上得朝堂又有安邦定国之贤。不说自己的未来能超过父亲如今的地位,但他至少会用尽一切努力去接近父亲的成就。 因为人生有了目标,所以他才能安心的享受这寂寞。他的学识,他的才情在京城的同龄少年能与他较之一二的可谓是凤毛麟角。 令狐楚也因为早就发现二儿子的聪颖好学与志向高远,所以才会独独将令狐绹留在身边自己教导。闲暇令狐楚会带着这早慧的二儿子结交大唐最富盛名的文人墨客风流雅士,让令狐绹早早接受良好的诗词歌赋熏陶,为其以后的求学路打好基础。 此时令狐绹正嘴角逸着浅浅的笑意看着庭院里两张冻成粉红的小脸,两双被手中的白雪冻得深红的纤手。 当令狐莞看见小弟正笑着看着她和小初玩闹的时候,令狐绹已经站在回廊里许久了。 令狐莞朝小初使了个眼色,小初便顺着令狐莞的目光看见了令狐绹。 小初又对令狐莞使了个眼色,将手中已经握好的雪团塞进了令狐莞的手中,令狐莞接过雪球,佯装的要扔向小初,而后突然换了方向砸向了仍站在回廊里的令狐绹。 于是令狐绹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被其二姐掷来的雪球砸中了右脸。 第21章 居然找来了 随后就听见小初和令狐莞指着令狐绹哈哈大笑。主仆二人正猖狂的笑着,就见令狐绹擦干净脸上的雪水,从回廊里跃了出来。抓起一把白雪搓成雪球,没有丝毫的犹豫便砸向了二姐。 小初看着雪球飞过来,赶紧推开正大笑着的令狐莞,令狐绹这一掷没有砸中目标。随即又抓了一把雪,握成一个紧实的雪球砸向了小初。 小初和令狐莞立刻达成同一阵线,一同对付令狐绹。 当随着父亲来给令狐楚拜年的晁莹,看见三人不分主仆正在埋头雪战的场景之时,晁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时令狐绹的那厚重的裘装大氅早已不知被他扔到哪个角落去了。棉袍的袖子被他高高撸起,一双被冻得通红的大手正快速灵巧握着雪球砸向小初。因在雪地里滚翻躲闪,棉服上已全是积雪融掉的水渍。 那本向来一丝不苟的发髻,如今已有些凌乱,几撮碎发正和着汗水正贴在令狐绹宽阔的额头上。 小初看见了正一脸阴晴不定站在回廊里的晁莹,她拉了拉令狐莞的袖子,令狐莞正玩在兴头上,哪管什么晁莹,只对令狐绹大笑道:“小弟,你的小媳妇又来了。” 令狐绹立刻拧了眉头,拿了雪球砸向了二姐:“二姐休要胡说。” 晁莹听了这姐弟俩一唱一和,立刻沉下了脸,气鼓鼓的转身要走。 而此时令狐莞看着转身要走晁莹,又觉得不想把事情闹僵,大过年的没必要这样气人家,所以立刻跑进回廊拽住了晁莹道:“晁妹妹既然来了就一起玩吧。你和小弟一家,我和小初一家。谁输了谁请客去独一坊吃燕窝好不好?” 晁莹本来就不想走,但是听了姐弟二人的对话又觉得丝毫没有面子留下来,见令狐莞给了自己台阶下,又有意的撮合自己和令狐绹,所以立刻笑着答应了令狐莞的提议参加了战斗。 四人激战,明显小初与令狐莞占了上风。令狐绹与晁莹,一个只顾打自己的,一个根本就帮不上忙,连雪球都握不紧实,雪球扔出去便散了。但是即便这样,晁莹也玩的相当高兴,毕竟是和自己心仪的人一起并肩玩耍。 令狐莞和小初根本也就当晁莹透明,两个人一起奋起夹攻令狐绹。 这场没有悬念的战斗,最后在晁莹的求饶声中结束。见晁莹言败,令狐绹也没说什么,只搓了搓手,又拍了拍自己的衣袍道:“都回去换换衣服,我请你们就是。”随后便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当令狐莞拉着晁莹去了自己的闺阁,由侍女们伺候着换了衣裳重新梳洗好了,已至晌午。 此时令狐楚也早已从宫中朝贺回来正与晁老爷在前厅中客套。令狐莞、令狐绹、晁莹一同向两位长辈拜了年,晁老爷高兴的给三个晚辈发了压岁钱。便随他们去了。 三人出了前厅,小初便跟了上来。四人出了府门往东市去。 刚出了府门,一个早就站在街边的人便迎了上来。将一个锦帛包好的匣子塞进了一脸茫然的小初手里。 小初见那人应是大户人家的佣人便问:“你是不是送错人了。” “不会错的。我家主人认得姑娘。给我看了姑娘的画像,所以我一眼便认出姑娘来。” “你家主人是谁?”这话是由令狐绹问出。 “回这位少爷,我家主人说姑娘见了东西自然知道他是谁,让我东西给对人便可走了。” “你就在这一直等我?” “回姑娘,是的。不过不是我一人,是三个人倒班在这等您。因为我们不知道姑娘何时出府,主人又吩咐不得进府去找姑娘,所以我们只能在门口等着。” 令狐绹听了这人说话极为有礼,应该不是寻常人家的普通家奴。于是又仔细从上到下的打量此人,看了他的衣着。 “既然姑娘收了东西,小的就告退回去复命了。”说完那人转身便走了。 见那个人走了,令狐莞赶紧拽住了小初的胳膊道:“小初你在长安有亲戚朋友?” 小初想着父母家族均还有不少人在长安,但是根本不能与他们相认,所以有等于没有。于是对令狐莞摇了摇头。 晁莹此时只是好奇,包着匣子的都已是名贵的蜀锦,那匣子内装的又会是什么宝贝。于是晁莹难得热情的让小初快打开匣子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好东西。 而令狐绹则看着那送东西的人背影,脑子里正在思索那人可能的来历。 当小初解开蜀锦,里面是个漆制的木盒,打开木盒后,小初便看见里面是一个大概只有半寸长碧绿翠玉雕成的小箫。小玉箫上用丝线结着手工精制的穗子。 “上面有字。”晁莹唤了声。 说罢晁莹直接伸手将小玉箫从匣子里取了出来,拿在手里仔细看。 “月出。”一同跟着看的令狐莞将看见的两个字念了出来。她是好意,因为她知道小初不识字。 小初一早已经看见了这两个字,她心中已然明白这东西是谁送的。只是她没想到那人居然能准确无误的找到她。这人会是什么人。她将目光看向了一直在思考的令狐绹。希望从他脸上得出答案。 “送你这般贵重的东西,你该不会不知道是谁吧,小初?”令狐莞凝神看着小初,她是见过世面的大家闺秀,这般碧绿清透的翠玉,她还是第一次见。何况还有半寸长手指粗,雕工精致。她着实无法把眼前这个纤细瘦小无亲无故的小丫头和这般珍贵的宝贝联系起来。 晁莹手中拿着这温润如水的碧绿翠玉,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这般美玉,眼中又是稀奇又是妒忌。她是没见过这般绝美的罕物,更无法想象有人会这般轻易的将这宝贝送给一个奴婢。 “小初,莞姐姐问你呢,快说啊。” 小初眯起了眸子,看着晁莹紧紧将那支小小的碧玉箫握在手中,扬起的嘴角微微笑道:“我确实不认识这送东西的人,这东西也不该我得。如果晁小姐喜欢,就送给小姐吧。” 第22章 光王的想法 她夏云初一向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她可不要。何况她知道是谁送的,她与那人只是萍水相逢,换句话可以说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如果只是普通的物件,小初也许会收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她是不会要的。既然有人喜欢,就送给喜欢的人去,反正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听了小初轻描淡写的话语,晁莹、令狐莞、令狐绹三人同时直愣愣的看了她,当她是疯了。 “你们这般看我干嘛?我见晁小姐喜欢就给晁小姐呗。这东西我拿着估计也有人会说我是偷的骗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我还是懂的。这种宝贝只能和大家闺秀相配。” “小初,你不是傻了吧。你知道这东西能换多少钱财?”令狐莞在一旁惊愕道。 “我不知道,不过我不喜欢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小初看了令狐莞微笑道。 “小初你这样也不合适,毕竟是人家一片心意。你不能这般绝情。这样吧,东西我帮你收着。有一天你需要了,我再还你。”令狐绹对着晁莹伸出了手。 晁莹撅了嘴,微微蹙了眉,一脸不愿意,手中还是紧紧握着那碧玉小箫。 令狐绹,一脸清冷又向晁莹伸了伸手,晁莹犹豫了半天,嘴里嘟囔道:“小初都说送我了嘛……”最后还是乖乖的将碧玉箫递给了令狐绹。 见令狐绹收了碧玉箫,小初向令狐绹行了礼:“谢谢少爷。” 令狐绹则对小初露出了一丝浅浅笑意,微微点头。 这一切都看在了晁莹的眼中,她明白这是令狐绹对小初的赞许。 令狐绹何时真正发自内心的对人赞许?这好像是晁莹第一次看见令狐绹这般温暖的笑意。 顿时她心中似倒了五味坛子,所有的味道都混在心中,一种无法言语的苦楚,让她眼中突然蒙上了一层雾气,她这般的在意令狐绹,令狐绹对她始终冷个一张脸。什么时候綯哥哥能这样温暖如春的对自己微笑呢? 小初见了晁莹神态不对,以她的慧智如何不明白晁莹在想什么,于是赶紧拉了晁莹的手道:“晁小姐,快走啊。少爷要请你去独一坊吃你最爱的燕窝呀。” “对对,晁妹妹快走吧。今天初一,还不知道独一坊开不开店呢。”令狐莞立刻接上,也拉着晁莹往前走。 三个女孩子就这样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并排的朝坊外走去。而此时跟在后面的令狐绹心中强忍着笑意,他真想将这笑释放出来,但是他实在不会仰面大笑,最多也就是扬扬嘴角。眼前这三个女子真是有趣,一会勾心斗角生闷气,一会又好的和血亲姐妹一样。跟在那三个明媚动人的三个少女身后,他再次叹了口气心道:果然小女子难养。 一连十晚,小初都没有吹奏箫曲。她是一个怕麻烦的人,自她明白那“神仙”大有来头之后,便有意的将自己隐了下去。 这几个月来,都是她起头吹了箫曲,那边的箫声才会和上。那远方的箫声从来没夜里自己起头吹过曲,哪怕是那唯一一次也是小初吹了《月出》之后,那人才吹了《黍离》当是相识。 当小初有意的静默了这十日之后,那边的吹箫的人似乎再也等不下去了,在这一片肃寒的夜里,第一次自己主动吹奏了箫曲。 小初捂在被窝里,先是静心听着这绵长空寂的箫曲,她听出这曲子里中有焦急有歉意也有问候和询问。 当她听出了这曲子中所有的含义之后,心情又无端的烦躁起来。将整个头都塞进了被子里,不想再听见这箫曲。 在小初的心中将除了游方之外所有的男子全部列成了麻烦,当然张议潮也是一个麻烦,但是这个麻烦她必须承受,因为是父母给她安排的大麻烦,但是当她了解了张议潮的为人之后,她便理解了父母对她未来生活的良苦用心。而她也正在慢慢的试图接受张议潮。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总是藏着的那个渐渐离去有些落寞的身影。 这箫声又连续吹了三晚,小初一直蒙着头躲避。 李瀍最近忙着过年接受朝贺夜夜笙歌,暂时没空“招呼“李怡这位傻子皇叔。所以这十几日李怡觉得身上好像卸下了一副重担,轻松了许多。每日所盼只是能如期听见小初的箫声。 但是一连十晚没听见小初的箫声,李怡几乎是夜不能寐,他总是想着小初这丫头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又或者是不是随着家人回了沙州,心中不免有些寂然。 但是当他第十日听见了另外那人吹的箫曲,他也听出了这箫曲中的有隐隐的歉意和问候。李怡笑了,心中暖暖的笑了,原来小初这丫头有意的躲人。 也不知道这吹箫的人是何许人也,听着箫声传来的方位应该也是城东,离自己的宅邸并不相远。根据方位来推断,这吹箫的人应该也是显贵人家。 如果小初能在长安寻得属于自己的姻缘便是最好的事。如此一来,便能把那个和了世间所有温暖所有明媚的小丫头留在长安,即便自己看不见,但是只要知道她在长安,离着自己并不遥远,偶尔能听见她轻扬的箫声。那么心中的寒冷便能融去几分。 李怡是一个对自己人生没有任何期望的人,就如从小到大自己的皇兄和现在这个侄儿皇帝对他处心积虑的“照顾”他没有丝毫的怨言,对他而言能陪着母妃母子俩相依为命平安的活下去人生便是圆满。 他虽然是个正常的男人,但是从来也没期望过哪一日能娶上一房娇妻,再生几个儿女,过上属于自己的天伦之乐。从小他就活在滴着鲜血的刀锋之上,随时会丢了自己的性命,何况他还是尽人皆知的傻子。 谁会嫁他?就算有人愿意,他也不能害了别人。他目前这个位置,要么哪天不明不白的死了,要么哪天他装傻的事情败露,估计要害得一家子人跟着一起死。 第23章 梁王李休复 所以能平安活下去,便是他人生的圆满。对自己的人生他还能期望什么? 对于找个心爱的女子,娶妻生子这样的事,他几乎就没起过念头。 想到这,一些模糊的影子跌跌撞撞的从记忆里冒了出来。似乎曾经有一位绝美高傲的胡女,坐在自己身侧,似乎许多人在笑。只是他已经忘记了,那些人为何发笑,因为他的前半生一直活在嘲笑中,对于满堂嘲笑早已习以为常。今晚他竟有些恍惚,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些记忆里的碎片。 其实少年时,郑妃也曾亲自挑选了一个家中的侍女给他侍寝,但是当他看见躺在床上,身穿罗衣的少女颤抖着,一脸的恐惧看着他,自那起他便厌恶起这种床帏之事。因为他知道那少女在怕什么,如果少女知道他是个正常人,一个卑贱的侍女能给三代皇帝的皇叔光王殿下侍寝,这简直是一步登天的好事,说不定还能立刻从丫鬟变成光王的侧王妃。那么这丫鬟定会竭尽所能的去讨好伺候李怡。 但是这丫鬟知道李怡是个傻子,而且是个朝不保夕的傻子。她当然害怕,当然恐惧。她怕这个人事不懂的傻子会折磨她,她怕一旦成为光王的人,可能有一天自己的小命会跟着这个傻子一起莫名其妙的死去。 那天,年轻的李怡只冷漠的扫了一眼床上躺着的少女,便如常木讷的退出了房去。 随后便有了一个传言,光王李怡不但人痴傻,还不能行人事。这传言一出,又不知笑倒了多少天天等着听笑话的皇族贵戚们。 会昌三年正月十四。小初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去院子里遛弯,像伺候令狐莞起身梳洗的事情她是不用做的,她只要负责陪着令狐莞说话解闷,让令狐莞高兴就可以了。 说来也奇怪,眼看着融雪将尽,昨夜竟又下了一夜的雪,还好清晨起来天空已经放了晴。看着这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的蓝天,小初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那天好像也如今天这样,雪后初晴,湛蓝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一个有些萧索的背影在她的注视下渐渐远去。 接着她又忆起了,雨霾风障中,那张苍白的脸,空洞的眼神,挺立的有些僵硬的背,还有他那身华服。 正如大哥二哥所料,他果然是李氏皇族中人,入苑坊中除去那传说中的十六王宅,便是直系皇族的宅邸。他究竟会是什么人?究竟又会有什么难言之隐? 如今事情被云雯说通了,小初也明白过来,生在这种显贵人家,大多数人都会经常说一句话便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的抢权夺势,身不由己的贪赃枉法,生不由记的得欺行霸市,身不由己的欺男霸女,身不由己的贪图富贵,身不由己的随波逐流。对了,还有身不由己的娶妻生子。于是这些显贵的人们整个人生都成了一个身不由己的代名词,甚至仿佛他们的出生都成了一种生不由己的被迫。 小初渐渐的也想开了,他必然有他的身不由己,既然如此,安安心心的等着开春陪着令狐莞嫁去江南盐官,自己在江南玩上一年,便可安心回家接受属于自己的命运。 因园子本来也不大,在园中转了几圈觉得有些微微发汗,小初正准备回屋子叫令狐莞这只大懒猫起床。 结果突然看见令狐绹突然从前院大步流星的走进了园子。 看见小初正看着自己,令狐绹便对小初直言道:“有人来找你,你见还是不见?” 听见这话,小初那本已清淡的心似乎猛地被惊喜撞了一下。脸上迅速的烧了起来。 “是送碧玉箫的人。”令狐绹接着补了一句。 “不见。”小初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转过身,朝令狐莞的闺阁快步走去。 令狐绹看着小初逃也似的背影,一个哂笑,心道:“果真是个傻子。” 那夜里吹箫找小初的“神仙”过了三日仍然没有得到小初的回音,实在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他自己也意识到这般直接的找到小初又送她这样的宝贝,确实唐突了。好人家的女子如何肯接受一个陌生人送的贵礼。 只是当他第一次看见这小玉箫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送给那个万里银漠皓月之下明眸善睐的小仙女。 谁知道小仙女的反应会这般强烈,直接将自己藏了起来。这几个月来他已经习惯夜里与那箫声相伴,开始他并不知道这箫声是谁吹奏的,只觉得难得遇到与自己心境相同的人儿吹奏的箫曲。轻扬悠转中夹杂着隐隐的忧伤。一日当他突然听见这久违了的箫声吹奏了那曲熟悉的《月出》时,他几乎听见了自己心脏的狂跳之声,世间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那银漠中的小仙女居然也来了长安,居然与他相伴了三个多月他竟不知。 于是第二日他便打发了人去确定这箫声的出处,而且他知道小初的样貌,所以找到那银漠中的小仙女并不困难。 今日是他第一次登门令狐相府。这一大早的,令狐楚都还没起身就被佣人禀报梁王殿下李休复前来拜访。 令狐楚在知道梁王的来意之后立刻把大儿子小儿子都叫到了前厅,问哥俩是否知道夜里吹箫的人是谁。 令狐绪显然是不知道的,云雯的嘴很严,那夜小初对她说的那个故事以及送她的结婚礼物,云雯是只字没有对自己的夫君提起过。 令狐绹大概知道一些,但是不能肯定。而且他不能确定眼前这位年轻的亲王对小初有没有恶意,所以他只敷衍回了父亲与梁王,去园子里问问。 梁王并没有和令狐楚说起与小初的渊源,只说了倾慕这静夜之箫曲良久,一直想见见吹箫的人。李休复本来以为令狐相府的人一定知道是谁在夜里吹奏箫曲,哪曾令狐父子三人居然一问三不知。当令狐楚将儿子叫来询问之时,他觉得这是令狐楚这只老狐狸在演戏,但是看了令狐绪的表情及言语,却又不像是假的。 第24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令狐绹是他早就认识的,他们俩年纪相仿,两个人都是才气逼人,两个人都是名门贵胄,两个人都是清雅隽逸。只是李休复生来便是亲王,令狐绹只是没有官职的草民。但是李休复生下来还没几天自己的亲生父亲唐敬宗李湛便死在了宫中宦官的刀下。而反而身为草民的令狐绹却在父母兄姐的照顾下幸福成长。 因大哥早夭,使李休复成为敬宗的长子,又因为叔父文宗皇帝没有子嗣,他差一点就成为了顺理成章的太子。只可惜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他这位梁王殿下是位孝子,终日照顾得了疯病的母妃,鲜少踏出王府,对皇位没有表示出丝毫的想法。于是他的弟弟陈王李成美成了文宗临终前册立的太子。 这陈王李成美的屁股还没坐上太子的宝座,随着文宗的驾崩,宦官势力从十六王宅扶持出文宗的五弟李瀍成了接掌大唐王朝新帝王。而本以为白捡了个太子坐的陈王美,便在茫然不知所措的情况下一家人被杀了个精光。 于是乎,整个京城的人都重新认识了一句古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身为四朝元老的令狐楚对着眼前的梁王当然是知根知底。这个人是没有任何危险的,所以令狐楚才会待之上宾,将自己的两个儿子叫来询问。 当令狐绹从园子里折回,李休复已在令狐相府里待了两个时辰。 看着令狐绹走进了前厅,李休复端坐于主位问令狐绹:“綯兄查清楚了吗?” 令狐绹朝李休复规矩的躬身行礼道:“查是查清楚了,不过有几句话草民想与殿下单独谈谈。” 李休复微蹙了眉头,敛了朗星的眸子,疑惑的看了令狐绹。 令狐楚听了小儿子这般说了,立刻朝李休复行礼道:“那下官与小儿先请告退了。” 李休复对着令狐楚的微微颔首。 待令狐楚领着令狐绪走出了前厅,李休复便对仍躬身站着的令狐绹道:“綯兄有话直说。” “回殿下,草民只想问一句,殿下为何非要见她不可?” 李休复将目光移开看了门外暖暖的阳光道:“没有什么非见不可的道理,綯兄可能不知道,本王每夜只盼着能听着这箫声入眠,这十几日突然没了这天乐之音,就觉得心中像是少了些什么。所以今日特来问问,她是否安好。” 听了李休复的话语,令狐绹心中暗笑,这梁王估摸着把别人都当傻子看呢。 令狐绹可以肯定那小玉箫是眼前这位梁王送的,而送东西的佣人也说了,他们的主人见过小初,可以准确的画出小初的画像。李休复却想瞒着他令狐绹只说是倾慕箫曲而来,但背地里又送那样贵重的罕物给小初,今日又直接登门拜访。 这只能说明,李休复很想见到小初,但是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曾经相识。 幸好这梁王平时不问朝政只知道把自己关在王府舞花弄月,抚琴吹箫。否则令狐绹一定会怀疑小初来历有问题。 当然了,令狐绹也知道正因为这梁王的没有任何威胁,所以很多话可以直接与他说清楚。 “回殿下,她很好。只是前些日子收了人家一份厚礼,因为礼太重,又不知道这送礼的人是谁,想还给人家也不知道要还给谁,所以有些寝食难安。心情有些不畅罢了。” “原来是这样。”李休复淡笑道:“她竟不知送礼的人是谁?” “是的。她是这样告诉草民的。所以心情不太好,来路不明的东西她拿着烫手烫心。她说,如果是普通的东西也就算了,偏偏是那样贵重的,总觉得欠了别人什么,又无法偿还。”令狐绹仍然浅浅的躬身微微的低着脑袋,不去看李休复的表情。 “知道了,知道她安好本王的心就安了。綯兄能否帮本王转告那吹箫的人一句话?” 此时令狐绹抬起了脑袋,看了李休复道:“殿下言重了,殿下有什么话直接说便是。” 李休复看着令狐绹,顿了顿才缓缓的道:“星空朗朗银月昭昭,无垠大漠独一人待仙乐落凡尘。” 待李休复走后,令狐楚又将令狐绹叫至书房,细细问了这事的来龙去脉。 对于自己的父亲,令狐绹从来是知无不言的。于是他就将他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了父亲。 令狐楚听后,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道:“难道我们家要出一位王妃?” 令狐绹果决的回了父亲:“不可能,她看不上梁王。” 令狐楚捋了捋长髯笑眯眯一脸慈爱的看了令狐绹道:“她看不上梁王难道是看上了你?” 令狐绹只觉得雨后闷雷,直接打在了自己的头顶,于是他对父亲一个哂笑道:“她也看不上我。” “哦?那她看上谁了?连我儿子都看不上,她还能看上谁?难不成是皇上?”令狐楚越说越觉得有趣,他从开始就觉得这些年轻人的事情有些意思,根本就没把这事当真。 “她好像看上了一个住在十六宅里的人。只听姐姐提过那人的样貌穿着,但是我猜不出是什么人。” “这小丫头,果真不简单。”令狐楚继续捋着长髯道:“为父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她不是等闲之辈,不过小丫头眉骨清秀,目中清澈,不会是违心之人,所以为父才放心她在你姐姐身边。” “还是父亲厉害,以貌识人。儿子花了大半年才肯定她没什么底细。” “你去吧。只是为父要提醒你一句,红颜祸水,你万万不可碰。”令狐楚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全然没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微眯的目中直接射出了凌厉,看向令狐绹。 令狐绹男的见父亲这般严厉的与自己说话,赶忙低下头去道:“儿子知道了。儿子还有大事要做,哪有这闲工夫,胡思乱想这些事。” “綯儿你会错了为父的意思。为父只是说你不能去招惹她,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学你大哥二十好几了这才娶了一个偏房,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和你母亲成了亲。加之你姐姐年初也要嫁去盐官,剩下来家中只有你的终生大事未了。你娘远在关外,你的事情当然只有为父替你操心。那晁小姐……” 第25章 她在思念谁? “父亲……儿子想起,梁王说有句话让我带给小初,我这就去了。”说完令狐绹赶紧朝父亲行了礼,逃也似的跑出了令狐楚的书房。 对于这个儿子,令狐楚自是放心,他绝不是个糊涂的孩子,他明确知道要什么,如何去走。如果不是这样,他早就把那个叫小初的丫头赶出府去了。 “他就和你说了这个?”当令狐绹转告了梁王留给小初的话后,小初问道。 “是的。这句话何意?”令狐绹问。 “呵呵。”小初干笑了一声,没回令狐绹。 令狐绹明白小初不想说,他也不为难她又道:“你难道不想问问他是什么人?” “他能是什么人?无非是两只眼睛一张嘴。难道三头六臂不成?” 令狐绹道:“你既然不想知道也就算了。反正人家对你可是担心的很。” “嗯。知道了。反正我要随小姐去盐官了,让他担心好了。” “说你无情吧,你又对所有身边人真心实意的好,还能豁出自己的命救我姐?说你有情把,人家费尽心思找来,只为了知晓你是否平安,你又答复的如此绝情。” “不无情何来有情,没有情何来无情。却只是空对空,月对月。寒雪中恰巧遇无情,凄雨中方才知有情。”小初淡笑。 “你说的是游方?” 当令狐绹说出了小初心中那人后,小初似毫无惊讶之感,只对令狐绹宛然一笑道:“二少爷,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令狐绹凝神看了小初,这个丫头果真奇怪,听别人说了自己的秘密居然没有一点诧异的反应,只当他说的是平常事。 “我只是听姐姐说起那个十六宅里的人,你回来发烧说胡话连着念叨了几日这个人的名字,仅仅如此。” “其实游方只是他的化名,我至今连他叫什么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傻子。”令狐綯看了小初,嘴角轻轻上扬笑道。这声音轻柔的连令狐绹自己都觉得被吓着了。 “我本来就是个傻子。自作多情的傻子。”说完小初抬头望了一湛蓝的天空,遂闭上了双眼,似是自嘲的笑了继续道:“不过,我乐意做个单相思的傻子。” 这样的感伤的小初,令狐绹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知怎的,他的那颗涌动着青春热血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深深的刺了一下。这种感觉他不能肯定是不是心疼,总之觉得心中非常不好受。 “要不要我帮你查一下他究竟是谁,即便单相思也要找对人?”令狐绹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他有些不忍看见这样的小初,只想尽可能的帮她。 “不用了,他有他的难处。再说我和他本来就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说完,小初便朝令狐绹行了礼,转身回了令狐莞的闺阁。 落寞。令狐绹第一次在小初的身影里看见了这个词。 当夜朗空皓月,令狐相家的箫声终于再次响起。 宛转悠扬的箫声带着丝丝轻柔的思念拂进了每个听见这箫曲人的耳中。 隔了这十几日,李怡再次听见了小初的箫声,起初他还是比较高兴的,但是听着听着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正如小初将自己的思念溶进了这箫曲中,只要用心听的人都能听出。自然李怡也听了出来。 虽然这箫曲依旧婉转流畅,轻扬幽美。但是当他听出了这曲子里那绵长的思念之后,他那颗被自己长期封闭的心,猛的咯噔了一下。 她在思念谁? 这思念必然不是吹奏给另外一支箫曲的那人,听小初这箫声中的思念如蚕丝般细细长长,李怡迷惑了。 这思念应该很长,很久。好像是一种被压在记忆深处的思念,突然被翻了出来。一种淡雅如水的忧伤愁绪被小初的箫声淋漓尽致溶在了这箫曲声中。 还有一个人听出了这箫曲的含义。梁王李休复,他正手持着紫玉箫站在自己府邸的花园中,此时的花园一片萧索,轻薄的积雪压制着花园中所有生机。 明天就是十五,头顶的皓月几乎看不出丝毫的亏缺,苍白的月光和着这园子里轻薄的雪,即使李休复此时穿着厚重的裘装,心中仍是一片苍凉。 特别是又听见了那小仙女,关于一段忧伤的思念之后,李休复没有如往常那样和上小初的箫曲,只缓缓的转过身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独一人待箫曲落凡尘。李休复心中淡然的笑了,原来这独一人另有人在。 一曲吹完,小初听那箫声没有和上。嘴角浅浅的笑了,这笑中带了满意。看来那人听懂了。应该不会再来找她。 于是她将竹箫斜插在背后的腰带上,四肢并用,从相府府院墙边一棵槐树上往下爬。这是她经常藏身吹箫的地方之一。 当小初灵巧的爬下大树,刚刚站定,身后便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看来这思念确实让你上心,吹得这般投入。我悄悄的过来站在树下许久你竟然都没发现。”令狐绹披着披风从树丛中现了身。 “我要说,我知道你在树下,你信吗?”小初将竹箫又从腰间抽出,拿在手上握着。 “我信。”令狐绹想也没想的便直接回答了小初。 小初看着令狐绹那一脸认真样子,突然觉得这二少爷还有可爱的一面,于是对着令狐绹灿笑道:“骗你的,我确实没听见你过来。正如你说的,我今天太投入了。” 令狐绹看着笑意莹莹的小初,竟不知道如何在接话下去,好像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 两人相对站了一会,令狐绹浅浅的呼了一口气道:“你今晚吹的这般明显,我觉得不太妥当。” “为什么呢?”小初睁大了双眸看着令狐绹。 “你都没见过那个送你小玉箫的人,就这样拒绝了人家。而那你说的无情人,你却仍把思念都留给他。你总要为自己以后想想。” 听了令狐绹一脸正色的言完,小初突然无可抑制的笑了起来。 这银铃般的笑声在这一片萧索的寒夜中显得无比的突兀。而令狐绹只是冷清的看着小初笑完。 第26章 从此后,我视你为知己 “二少爷请回吧,明日正月十五,还有好些要忙的,早早歇息吧。” “好。你多想想我的话。那人能对你这般上心也是你的福气。有的机会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你要想想以后。总不能一辈子给我姐姐当丫鬟。”说完,令狐绹便转身准备往自己的卧房走去。 “我以为二少爷博览群书,少年才俊总会和一般人不同。今晚二少爷对小初说的话,小初真的有些失望,二少爷以为所有人都会追名逐利,贪图富贵,蝇营狗苟?二少爷以为我这般的小女子,能找一显贵人家便是我的福气?二少爷大概忘了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君子有四不: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君子不苟求,求必有义;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小初不明白,二少爷这般谦谦君子如何能将小初想成一个贪图荣华,为了富贵放弃心中所念的虚荣女子?” 此时令狐绹早已回过身来,盯着言之凿凿的小初。皎洁的月光之下,令狐绹竟看见小初那张粉白的脸上起了红润,他微蹙着眉,凝神听完小初说完,好像有条无形的鞭子在抽着自己挺直的后背。 是啊,他如何能这般世俗的将小初往那条荣华富贵的人群里推。小初可以不眨一眼的将价值连城的珍宝送人,她何尝是在乎眼前之利的人。那小碧玉箫即便是自己得了,估计也舍不得轻易送人,与小初的高洁相比,自己原来只是个伪装成君子的凡夫俗子而已。 看了一脸嗔怒的小初正看着自己,令狐绹有些僵硬的走到小初面前:“小初姑娘,以后你便是我令狐绹的知己。今日在下确实唐突了,请受我令狐绹一拜。”说完令狐绹真的向小初双手抱拳工工整整的鞠了一躬 小初则站的笔直,受了令狐绹的行礼。 随后她突然用手中的竹箫狠狠的敲了令狐绹的脑袋一下微笑道:“你辱我一次,我打你一回。我们俩这就算扯平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少爷若当我是知己,小初也不含糊的应了。毕竟小初也确实仰慕二少爷的倾世才华。只盼着二少爷能与我三哥见见,让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别成天在家中显摆他的读书破万卷。” 自那天起,令狐绹经常将小初叫去书房,屏退佣人将门窗关上,两人在书房天南地北,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海阔天空的闲聊。于是令狐绹与小初的关系便成了整个相府里所有人议论的话题。 令狐莞面色凝重的找小初谈过一次。谈话的结果让令狐莞满意,从她的心里是不希望小初与自己的弟弟有什么,因为她有自己的小算盘,她太喜欢小初了。根本就离不开她,现在云雯已经被大哥收了房,这小初再被小弟收了,她可怎么办。难道让她孤家寡人的远嫁盐官? 再说她的弟弟她知道,小初和他在一起不会太幸福,这个弟弟骨子里的冷漠与清高,如何能给小初暖暖的爱意。 令狐绪和令狐绹虽然一个是大哥一个是小弟但是两个人的性格就是南辕北辙,大相径庭的两个人。大哥虽然木讷刻板,但是心却一直是热着的,而且大哥属于一根筋性格,只认死理。认准了什么便一条道走到黑。当然,如果真心喜欢上一个女子,那必然也是一辈子的宠爱。小弟就完全不是这样,看人做事,完全不会首先表露自己的表情与想法。什么都沉在心里,一件事总要在心中深思熟虑许多遍才会表达出来。他有自己的目标,他的目标就是以父亲为榜样,直追猛赶。他的心在做文章在走仕途,完全不可能将自己的完完整整的交给一位女子。 听了令狐莞的担忧,小初只淡然一笑道:“小姐,在您心中小初会这般的傻?” 听了这话,令狐莞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令狐莞接着道:“那你和小弟成天都在忙什么?” “小姐小初说了你莫笑我。二少爷教我认字呢。” “他会这么好心,教你认字?你想认字我也可以教你啊。”令狐莞疑惑道。 “小姐。其实少爷想用我挡掉晁小姐的死缠硬磨。”说完,小初对着恍然大悟的令狐莞一个狡黠的笑容。 “这样啊,那怎么行,晁莹那丫头我是知道的。以后还不知道怎么记恨你。” “记恨什么呢?反正过一两个月我就要随小姐去盐官了,去之前二少爷说让我帮他这个忙。他说他快要被晁小姐缠疯了。” 令狐莞用手掩了嘴轻笑了起来:“这办法一定是你帮他想的。” “小姐猜对了。”小初此时也笑了起来。 晁莹也知道令狐绹最近与小初走的很近,她的眼线告诉她,两人经常关了门窗在书房里,不知道在做什么。刚开始晁莹并没有往坏的方面想,她总想着小初是奴婢是个没爹没娘的丫头,令狐绹又是那般清高孤傲的人,他不可能和小初有什么。 但是当她听到越来越多的流言蜚语之后,渐渐的她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按她娘说的话:猫有不吃腥的? 听了这话她又联想了这大半年来,令狐绹对小初的种种表现。突然她觉得有些不对劲,难道这令狐绹果真会看上那个臭丫头? 于是她第二天就跑去了令狐相府,结果被她看见令狐绹正浅浅的笑着与身边的小初并肩走在花园里,两个人有说有笑。她的綯哥哥何曾这样与自己和颜悦色过。 不对劲,晁莹觉得大事不妙。小初一个丫鬟如何能与主人并肩齐行。 难道这丫头果真要飞上枝头?然后她又想到,令狐莞一直不喜欢自己,她能将自己的贴身丫头塞给其大哥,自然有办法再把小初塞给令狐绹。 晁莹想到这里顿时一股热血涌上了脑子,瞬间整个脸涨的通红。就看着她阔步走向令狐绹和小初,拦住了二人去路。 第27章 掌掴 看着突然闪出来的晁莹,令狐绹有些惊讶,小初则立刻对着晁莹行了礼。 晁莹一脸怒气的看着令狐绹,令狐绹此时掩下了惊讶,一脸清淡的看着晁莹,没有言语。 “綯哥哥,我听说你和这丫头好上了?”晁莹鄙夷的看了小初一眼后又看了令狐绹。 令狐绹只对晁莹淡然一笑道:“晁小姐,虽然晁老爷与家父同朝为官为官多年,两家为世交。你也不能这般无礼。何况晁小姐还是名门闺秀,如何说话这般欠缺礼数。” “你!”晁莹被令狐绹说的不知道如何对言,只气的全身发抖。 本来,小初和令狐绹闲聊的时候,开始都是说她与游方的相遇与感情。后来不知如何说到了令狐绹自己身上,令狐绹将自己的烦恼说了出来,他真的对晁莹没感情,何况自己根本志不在此。于是小初一脸诡笑道:“我帮你想个办法,绝了那晁小姐的心。但是我可能会遭人记恨一辈子。但是你既将我当成知己,那么士为知己者死。就当你欠我一个人情。以后加倍偿还便是。” 令狐绹开始觉得不妥,这不是等于毁了小初的名声?不过小初又说,反正马上她要随着小姐去盐官了,名声不名声的她岂会在意。再说了两人既为知己,这点小事算什么。 看着小初一脸爽快,令狐绹也就不再坚持。他知道小初虽然样子纤细柔弱,内心里却是个侠肝义胆的侠女性格。如果不应下来,小初自会不乐意。 于是,令狐绹顺着小初的计策,两人故意亲密起来。对于这事,令狐绹也向父亲禀报过,令狐楚只是叹息了一声道:“这种小事你自己看着办就得了。但是你切忌答应过父亲的话,不要去招惹那个小初。否则……”令狐楚说完,再一次用含着冰棱的目光看了小儿子,令狐绹被父亲这目光看的,全身打了个冷颤道:“父亲,这个你大可放心。儿子知道君子有可为有可不为。”令狐楚满意的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令狐绹的想法。 晁莹正被令狐绹气的全身发抖,小初看着晁莹这般突然想到了那日在雨幕中的自己。然后她又想到了云雯那夜与她说的:自古都是痴情女子绝情汉。 心中叹了口气,看着这个与自己同命相怜的女子。但是自己不能有同情,有同情便是前功尽弃。自己这个骂名已背,没必要再去讨好谁。 “少爷,你不是说还要教我识字吗?”小初对着令狐绹故意的媚笑道。 “你!”晁莹恶毒的瞪了小初一眼。那夜亲手摸过几十具死尸小初都不曾怕过,如今却因为晁莹的这怨恨的眼神,小初觉得背后直冒凉气。 “走吧,少爷。”目的已差不多达到,得饶人处且饶人,小初拽了令狐绹的袖子,往书房走。 令狐绹顺着小初的意准备一起去书房。 “綯哥哥!!!”晁莹在令狐绹背后大喊了一声,令狐绹与小初同时转过了身,看向晁莹。 此时的晁莹已满脸是泪,一张粉脸上一会红一会白。可能因为气愤,全身都在剧烈的颤抖。 小初此时确实有些怕了,万一真把这晁大小姐气到哪里,她这个做丫头的肯定要遭殃。 于是她赶忙上前想扶住晁莹,怕她真的被气晕了过去。 结果当小初的手刚碰到晁莹的衣袖,晁莹竟然猛的打开的小初的手,随即抬手就甩了小初一巴掌。 “该死的奴婢,拿开你的脏手。”虽然眼中仍流着泪,但是恶毒的眼神并没有因为这泪水冲淡了多少,却反而越聚越深。 晁莹的身材盈润饱满,个子高挑。而小初身子单薄的和纸片没区别,加上晁莹比小初大上两岁,已经是发育成熟的少女。晁莹这一巴掌不说使了十分力气,至少也有八分,所以直接把小初打的懵了过去。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鼻子口角都流了血红出来。只傻傻的站着看着晁莹。 “晁小姐!!!”令狐绹看了眼前这一幕,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名门闺秀竟如泼妇般恶毒。他不能对晁莹如何,只悲愤的一把拽过了还在愣神的小初,赶紧用衣袖擦了小初脸上的血。 “二少爷……”小初脑子还是没转过来,被晁莹打的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叫,眼睛里冒着金花,头也有点晕。 此时云雯恰巧要去找令狐莞说事,路过此地。她没看见晁莹打小初那一幕,却只看见小初满脸是血,令狐绹正拿袖子给她擦血。 云雯惊叫着跑了过来,这一声惊叫,又把离着不远的令狐莞喊了出来,令狐莞大老远的就看见云雯抱着小初哭,晁莹正瞪着小初。小弟站在旁边,蓝衫的衣袖上好像还有不少血迹。 她立刻就觉得大事不好。赶紧跑了过来。 当她看见嘴角鼻子里仍汩汩冒着鲜血的小初,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别说是小初与她情同姐妹,只单单说小初是她的丫头,她晁莹凭什么打她的丫头。 令狐莞立刻起怒意,直接便想推搡晁莹。 小初此时已被云雯的哭声吓的清醒了过来,又见了令狐莞要教训晁莹,赶忙死死拉住令狐莞的手臂道:“小姐小姐,不可不可。” “她都把你打成这样了,还有什么不可。”令狐莞将小初一推,又对着晁莹怒道:“打狗也要看主人,你晁莹凭什么在我家打我的丫头。你爹是官我爹就不是官?别忘了我爹是右相,你今天在我家动了手,就不怕我爹找你爹麻烦?” 被令狐莞这般一说,晁莹此时觉得有些后怕,是啊。这是好歹是丞相府,自己动手打了丞相府的人,虽说是丫鬟,但是这丫鬟身份特殊,一家人都护着。自己的一时冲动居然会害了爹爹,这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但是小初这丫头实在太可气,她也实在是忍无可忍。 “你走吧,这事我爹不会知道。”令狐绹在一边看透了晁莹的心思,冷笑了一声道。 第28章 雪骑 晁莹听了令狐绹的这一声冷笑,心中顿时如冰浸碳焚,她和令狐绹彻底完了。彻底没了任何希望。于是眼中委屈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你们都欺负我。”说完,自己便转了身往前院跑去。 晁莹走了之后,令狐莞和云雯将小初扶回屋子,令狐绹不声不响在后面跟着。他此时的心情可以想象,如果他想到晁莹会这般恶毒掌掴小初,他如何会同意小初这个主意。 悔恨交加,好像这个错误的决定全在自己。好像这一巴掌是自己打了小初。他令狐绹何时这般糊涂,竟让小初这样的纤弱的女子做了自己的挡箭牌。 到了屋内,令狐莞见小初的鼻子仍在流血,便立刻吩咐丫鬟打来热水,给小初清洗。小初忙道,不能用热水,打冷水来。 于是丫鬟打来冷水,小初将自己整张脸闷在了冰冷的水中。 过了一会,小初抬起头来大口大口喘着气。令狐莞和云雯看,小初的鼻血已经止住。 “你这又是什么办法?”云雯问。 “热水活血的,冷水凝血,消肿。”小初朝云雯笑道。又看了站在一旁脸色难看的令狐绹。她当然知道令狐绹此时在想些什么。于是拿了手巾擦了脸对令狐绹笑道:“你别和自己过不去了。事情这不是已经了结?” “小初……”令狐绹听了小初这话,又看了她脸上还有少许没有擦干净的血迹,只觉得心中有愧疚悔恨。 “算你欠我的,我都说了。以后必然有你要还的时候。”小初继续拿手巾在脸上擦着。云雯看了小初擦来擦去也没把自己的脸擦干净,于是从小初手里拿过了手巾,帮着小初清理干净。 这事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了。晁莹再也没来过令狐相府。 小初继续经常夜里爬上树顶屋顶对着寂寥的夜空吹奏属于自己的箫曲。只是她吹箫的时候,终于允许有人看着她吹,那便是她的知己令狐绹。 远方的那个箫声在缄默了一夜之后,继续每日候着小初,一旦小初这边箫声渐起,那边马上便能和上。 令狐绹不止一次的问小初,真的一点都不好奇那日来府中拜访直接找小初的人究竟是何许人也,小初只会一如既往的瞪了令狐绹道:少来烦我! 虽然小初对江南婉约山水早已心驰神往,但是在长安住了这将近一年的时间,这真的要走了还真有少许不舍。 偶尔她路过入苑坊那已经重新修葺起来的坊墙时,会有一时冲动想进去找到游方告诉他,她要走了。这一走估计真是这辈子别无相见时了。但是她的理智一次一次的告诫她,她对游方那种压在心中的默恋只属于她自己,至于游方如何无情有情都和她没有太大关系,她迟早都是要回沙州嫁给张议潮的。 说来也奇怪,最近些日子天气本已转暖,人们都已经脱去了厚重的冬装,迎春花与白玉兰都已经争相开放,令狐相府的花园中刚刚有了盎然的生机,不知为何天气又突然骤冷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寒意让刚刚适应了温暖的人们有些措手不及,药店里治疗伤风的草药几乎被抢购一空,看着虚弱的人们,那些已经怒放的花朵倒丝毫不惧这突如其来的严寒,继续在寒风中绽放着自己的妖娆。 看着这突变的天气,李瀍有些泄气心,憋了整整一个冬季,本来定好日子今日与朝中显贵氏族子弟好好去狩猎踏青,看着铅云密布的天空,指不定真的会下雪。 该死的倒春寒,他心中嘀咕了一句。他是大唐的皇帝,是天子。顺应天意就是他的本分,但是想着本来可以策马奔驰在春意之中的畅快,他还是咒骂了一句老天。 李瀍的宠妃王才人此时已换好了一身胡服,手上拿着马鞭。坐在床上发呆,这场踏青围猎也是她向往已久的,她与李瀍的兴趣相投,都爱骑马狩猎,且因为她的个子高挑与身材魁梧高大的李瀍正好相配。王才人还有个爱好,就是喜欢穿着李瀍的便装在宫中行走,经常有官员或是宫人会将王才人当成李瀍。这让李瀍很是觉得有趣,对王才人大家赞赏。 因对王才人的宠爱,李瀍曾动过封王才人为后的念头,但是立刻被左相李德裕否决。李党与牛党争了这几十年,争的不就是一个出生门第。李党多是门阀贵族子弟,他们讲究的是身份的高贵在朝中为官根本就看不起那些出生低贱却通过科举考进朝中的贱民。而牛党却恰恰都是以科举考得进士进入朝堂的文人,他们各个满腹经纶,怀着报国热诚。当李党人看不起他们的时候,牛党人也看不起李党那群胸无点墨,却靠着承爵承位从祖宗继承来的官爵在朝中拿着高官厚禄,却无所事事的寄生虫们。 如今李瀍看重李党,那么牛党人自然全部被贬黜京城。而作为一李党的领头人,连四妃的位子都不可能允许李瀍封给毫无出生的王才人,何况正宫之位。 在这点上,李瀍还算是个明君。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与自己的宠臣僵持。你不让我封正宫,那我就将四妃与正宫的位子空着,这样在李德裕拿他没辙,他也能安抚好自己的宠妃。 此时王才人一脸的失望对着李瀍道:“皇上,还是按原先安排的来吧,臣妾看这天估计一时半会不会大变的。我听仇士良说,什么都准备好了,只等皇上发令了。氏族子弟也都在宫外候着。” “爱妃,这天必然有一场雪要下的。朕昨日已找司天台的观士问过。” “皇上……”王才人,站起身来,走到李瀍背后,从李瀍的背后双手搂抱住李瀍的腰,娇媚道:“皇上,就去吧。就算下雪了,皇上臣妾能雪中策马肯定有另外一番情趣啊。” 李瀍转过身来,用手捏了王才人的下巴笑道:“爱妃真是无知者无畏,你可知一旦马蹄在雪中打滑的后果?” 第29章 一条毒计 王才人听完立刻撅了嘴对李瀍道:“皇上是真龙天子,有老天爷护着呢。” “你真是朕的魔障。”李瀍看了王才人那一脸俏皮一脸娇媚,再加上故意的撒娇,顿时觉得浑身像是着了火。直接将王才人一个横抱,急不可耐的往龙榻走去。 王才人娇呼了一声,头埋在李瀍的胸膛中道:“皇上这可是大白天,哪能白日宣淫?” “这猎又打不成,你还不准朕好好乐乐?”李瀍说完将王才人往龙榻上一搁,便快速的除去王才人身上的衣衫。 殿内的宦官宫女早就知趣的退身出去,关闭了殿门。 王才人早就习惯李瀍这般的粗野,李瀍越是这样她心中越是高兴,因为她明白这是李瀍对他急不可耐的欲望,如果哪天她的皇上突然对她慢慢吞吞,温温柔柔,估计她受宠的日子也快到头了。 当李瀍费尽全身力气闷哼一声全身如泥一般压住王才人后,好像只是一瞬便突然用双臂撑起了身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身下的王才人。 本来已经承受不住的王才人见了皇上这样,心中有些后怕。她担心,那帮三清殿鬼道士是不是又给皇上献了什么仙丹春药,这种情况有过,那一次几乎要了她的半条命。 “皇上?”王才人看着瞪着自己的皇上颤声道。 “爱妃,朕刚才是不是和你说如果下雪马蹄打滑什么的……” 王才人此时就觉得脑子转不过来,这皇上脑子里在想什么?于是微愣了神道:“是的,刚才皇上说臣妾不知轻重,不懂雪地里马蹄打滑的后果。” “朕的好爱妃!”李瀍对着身下的王才人,宠溺的笑了。随后立刻起身,对着殿门口唤道:“来人。” 随即宫女宦官鱼贯而出的涌了进来,伺候李瀍王才人梳洗更衣。 “去把仇士良给朕传来。再派几个人去把朕的皇叔光王请来,今日朕的围猎所有皇家子弟都在,怎能少得了小皇叔。” 王才人听了皇上的话,心中顿生了一百个疑惑。她突然明白了一些事,也突然想通了一些久久在她心中存着的许多疑问。但是她仍旧不明白,陛下不是气量小的君王,反而她最爱的就是他身上的江湖气,但是当她突然想通了这个疑问之后,她心中又开始了另外一个疑问,她的皇上为何一直跟一个天生智障的皇叔过不去。 一个聪明的嫔妃,是不会将疑问挂在脸上的。即便她是李瀍最宠爱的妃子,她明白对于那个痴傻的光王,绝对是李瀍心中的一个禁忌,于是她只能继续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笑嘻嘻的等着李瀍传召,出发去“踏青围猎”。 当李怡一身戎装晕晕颠颠骑着马来到丹凤门的时候,已是午时。李瀍的御驾已等了有些时候了。 等了一早上皇室子弟显贵门阀们,此时早已没了耐心,他们是不明白皇上为什么非要找个傻子光王陪驾围猎。 看到李怡骑着马晃悠悠的跑到了御驾前,李瀍对着李怡笑道:“皇叔一个冬季闷坏了吧,今日随朕一同围猎可好?” 李怡依旧冷清了脸面无表情,双眼空洞看着自己的侄儿皇帝,不发一语。 此时一旁的王才人对李瀍道:“皇上这都午时过了,走吧。回来估计都要天黑了。” 李瀍转头对了在身侧也骑着马的王才人灿然一笑道:“朕的爱妃等不及了。”遂狠狠的抽了自己的御驾,双腿夹紧马肚,策马飞奔而去。 见着皇上跑了,一个宦官急忙大声喊道:“皇上起驾猎场。” 李瀍与王才人一马当先,身后是上百位宗族门阀子弟随后,再后面便是这些人间显贵的随从。一时间从大明宫丹凤门起,至朱雀大街,似有万马奔腾之势,马蹄扬起的雪水泥点直接将整个朱雀大街罩了起来。 远远的看着朱雀大街泥水飞溅的样子,小初不禁微微皱了秀眉。走在小初身边的令狐绹,看出了小初的有些厌恶,便笑道:“你来京城也快一年了,还是第一次见这阵势吧?总算在你走之前让你见见大唐皇上出游的场面,好歹你也算是来过长安了,见过龙颜了。” 小初对着令狐绹一个哂笑道:“我还真稀罕呢。” “嗯,你除了稀罕入苑坊里住着的那位,确实什么都不稀罕。”说着令狐绹对着小初也一个哂笑。 “呵呵。”小初自己干笑了一声,接着道:“蛇打七寸,我唯一的弱点被你知道了,好歹你也给我知道你的弱弱呗。这才算的上真知己啊。” “我……”说着,令狐绹停下了脚步。小初看着他有些为难的样子,觉得奇怪道:“奇怪了,这世间还有什事能难住我们令狐二公子?” 令狐绹站在原地,看着小初。小初上身穿着鹅黄色的锦缎袄子,袄子边缘镶着两道用银线锁的银边。这袄子是令狐莞穿小了,穿不上了送给小初的。下身穿着一条杏黄色的罗裙。一头青丝一如往常的梳着双髻只用两条粉黄的丝带系着。 这一年,小初正好是一个女孩从十三岁到十四岁的成长期。较之第一次见到小初,还是彻底的一副小丫头的样貌,通过这一年小初的五官和身形好像都长开了不少。 虽然她的样貌不是最出色的,但那粉白的小脸庞上嵌着的那双水灵灵,清澈透亮灵动的眸子,却是最吸引人的。 令狐绹道:“说实话,小初。我现在还真没想出来我有什么弱点要告诉你。如果说有,那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希望你别和姐姐去盐官,在长安陪着我。我好歹有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 小初转头看了令狐绹,嘴角浅浅的有了笑意,并没有接话,只是有些淡漠的看了眼前的路。 小初本来和令狐莞说好了,请了一天的假,要和令狐绹一起最后一次看看西市的妖娆与繁华。 两人前一天晚上信誓旦旦的说定,要走着去西市,再走着回来。只可惜,他俩都过高的估计了自己的脚程。 第30章 待时机成熟再下手 令狐绹本来就是官宦家公子,哪曾走过那么远的路。小初虽然现在是丫鬟的身份,但是从小到大也都是千金大小姐被家里供着,这次从家里出门说实话也没吃到什么艰苦。所以两人只走了小半日,就已经累的不行。 最后令狐绹提议雇辆马车,小初死撑着不愿意。于是两人只能慢慢吞吞的往西市走。 这一路,两人又谈了许多知心话。他们谈到了入苑坊的那人大概的身份;谈到了张议潮现在在沙州大概在做些什么;谈到了令狐楚刚带着令狐绹新结识了一位大才子李商隐,又谈到了这李商隐的旷世才华。对于大唐三年一次科举,小初一直在问令狐绹有无准备妥当,明年的此时应该正是放榜的日子,小初要令狐绹一定要答应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写信告诉她…… 待两人走到西市的时候,天空中洋洋洒洒开始飘落起大片大片的雪花。 两人一直在走路,所以并不觉得寒冷,相反小初此时双颊红扑扑的,娇艳可人。令狐绹额头上也露着浅浅的汗珠。 因为这倒春寒,加上下了雪。许多没有店铺,只在街头摆摊的摊点早早的收了摊。 “这些胡人似乎一点不怕冻。你看着街上的汉人穿着冬装一个个蜷缩着脖子,你再看看他们一个个都穿着什么。”令狐绹用目光看着那些衣着单薄的胡人。 “你还没见过吐蕃人呢,那些奴隶大冬天都光着半个膀子,只有有钱人才能在罩袍里穿一件单衣。”小初道。 “小初和我说说你认识的吐蕃人。”令狐绹道。 “他们啊,如果他们不是占了我们的地,欺压我们。其实我挺喜欢他们的,他们能歌善舞,性格直爽。比起文绉绉酸溜溜的汉人,不知豪爽多少倍。我娘说,她在吐蕃兵营住过几个月,吐蕃人一到夜里就围着篝火不停的唱歌跳舞一直到深夜。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他们也是最凶残的最残忍的。他们对待敌人可以说是毫无人性可言的。他们打起仗来可以完全不顾自己的性命去搏杀,所以十个汉人士兵估计都抵不过一个吐蕃士兵。” 小初说完看了令狐绹,她没有如所料的看见令狐绹的诧异,令狐绹依旧表情淡然的看着前方。 “这些我都知道。我爹也早就和我说过。只是我爹只和我说了你后面说的那段话,前面说的,我是从未听闻的。在我心中吐蕃人就是吃人的怪物。” “不说这些吃人的怪物了,先想想如何填饱我们的肚子吧。看着天色,估计要闭市了。” 小初与令狐绹在西市东看看西逛逛,这里买两个银丝卷尝尝,那边买两个藕丝酥吃吃。小初这样的小丫头在街市里拿着东西吃是随处可见的,但是令狐绹这样穿着罗衫锦袍的翩翩公子也拿个东西一边吃一边逛,却是稀罕景。 令狐绹自己倒不觉得什么,难得是和一个谈得来的朋友这般轻松自在的吃吃玩玩。相比较他之前的十几年,苦读诗书,一个人孤独,不懂何为友谊来说,他喜欢和小初在一起舒服的感觉。 他毕竟是长安城的青年才俊,又是令狐楚家的公子,且长安一共也就两个市。所以,他和小初一起拿着东西边走边吃,一边还要应承熟人的招呼。 小初看见那些跟令狐绹打招呼的人各个目露诧异惊讶,让她有种恶作剧的快乐。 如果不是担心男女有别,她真想直接挽过令狐绹的胳膊,一起走。就像她和她二哥一样。 眼看着这雪越下越大,还好这是在西市,令狐绹直接买了两把伞,两人撑着伞,又在西市转了一会,直到天色渐黑,街边的店铺已开始闭门,两人这才准备回家。 此时从大明宫的响鼓敲起,紧接着街鼓也开始响起,这预示着长安城城门即将关闭,长安城内一百零八个里坊门也要随之关闭。全城进入宵禁。 不过好在令狐绹早有准备,早就和父亲请来了腰牌。这是皇帝发给朝中正二品以上官员,为了大臣有夜间急奏方便入宫的腰牌。所以令狐绹与小初可以放心大胆的在宵禁后走回家。 而在众多宗室子弟的眼中,皇帝李瀍今日的围猎就是骑着马冒着寒风在猎场转了一圈,然后以雪大为由,直接调转马头返回了长安。 有人调笑道这哪是来围猎踏青的,这简直就是来喝凉风的。想想也是,这皇家显贵,门阀贵戚们从大早上一直等着,皇帝没发话他们也不敢走,一直呛着寒风到中午,就为了等一个傻子光王来。然后昏天黑地的继续呛着灰尘来到京畿猎场,老天开始下雪。在然后皇帝马鞭一挥便是直接回宫,这帮人继续呛着寒风回长安。 这一趟估计要病倒不少本来就身体虚弱的贵胄们。 不过李怡是中午才被李瀍从府中请了出来。看着天色,郑妃几乎将能穿的衣服都裹在了李怡的身上。手套围巾厚裘大氅一个不少。既然他的侄儿皇帝要他陪驾他就陪着,反正他一如往常的麻木着一张脸,一发一言看着前路。 因为雪才下起来,地上暂时还未上冻。仇士良骑着马紧紧跟在李瀍的身后,等候皇帝最终的指示。 但是可能是雪粒子太大,又或者李瀍着急赶路回宫,似乎忘记了先前对他的交代。没有皇帝的发令,他是不敢对这个李氏皇族中身份最为显贵的亲王下手的。 大雪纷飞中,这队上千人的队伍快速的往长安方向奔回。虽然此时长安城的十二座城门均已到了关闭的时候,但是因为皇帝狩猎回宫,所以特地留下明德门未关。 当李瀍一马当先骑在最前面,已进入明德门。仇士良急的两只眼睛都快冒了烟。 皇上出宫前已将任务丢给了他。这事本来是件很简单的事,如果李瀍全权将此事丢给他处理也就算了,结果他刚准备领旨告退的时候,李瀍最后说了一句:“时机成熟听朕号令再下手。” 第31章 人死了没? 这一路上仇士良眼看着众多好机会错过,心有不甘。但是没有李瀍的号令他也没办法下手。眼看着已经进入了长安的城门,仇士良突然灵光一现,心道:好你个厉害的李瀍。 李瀍始终不下令,却又将此事交给了仇士良,如果仇士良傻乎乎的就这么一直跟回了宫,放了光王安然回府。那么回宫后,李瀍必然会以此事为由,再次处置仇士良。李瀍当政以后一心想削弱宦官势力,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 但是如果仇士良没有得到李瀍的命令自行结果掉光王,那么此时若调查起来谋害亲王的罪过将要由仇士良个人承担下来。与李瀍毫无干系。 仇士良终于彻底的想通了此事,随后他快速的在脑子里衡量了此事的利害。最他看着眼前李瀍高大威猛的背影从鼻腔里冷笑了一声。 他慢下了马来,回头看了一个跟在他身后的宦官,微微点头。那不起眼的宦官,接了命令,快速的骑马跟上了光王李怡的马匹。掩着衣袖的手,向李怡的马蹄上掷出了几枚石子。 正在策马奔驰的李怡,突然觉得自己的马匹迟钝了一下,随后整匹马向前翻了个跟头,李怡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直直的被甩飞了出去。 听见身后的呼喊,李瀍嘴角露出了浅浅的笑意。立刻勒住了自己的马匹向回走。 李瀍首先看见小皇叔的骏马倒在了雪地里,四只蹄子不停的抽动。随后他便满意的看见小皇叔一动不动的趴在雪地里。 他笑了,畅快的笑了:“皇叔,马技不行啊。过两天天气好了,朕传你入宫,亲自教你骑马。”说完他接着大笑了几声便又调转了马头回到了队伍的前面,停在那里的王才人正一脸焦虑的看着他与地上趴着的光王。 听了皇帝如此这般的调笑,其余的人自然也跟着附和大笑。这上千号人中,没有一人下马或者走过来瞧瞧傻子光王有无受伤,是死是活,只随着他们的皇帝,他们的主人快速的离开了此地。 这场春雪继续不停的飘着,飘飘扬扬,洋洋洒洒。天色黑了下来,因为宵禁路上除了巡夜的金吾卫神策军,街上看不到半点人影。 很快的,已昏过去的李怡与他的骏马便被这轻盈的春雪完完全全盖了起来。 小初与令狐绹两人慢慢悠悠撑着伞踏雪夜行,走在回府的路上。说来也巧,这一路上居然没有遇到一队巡夜的金吾卫。 令狐绹开始也没在意,但是他毕竟是名门之后,见识广博。走了许久他便觉得这夜有些异常,他便对小初道:“小初,你可觉得有些怪异?” 小初将伞从头顶移开,看了徐徐下坠的雪片道:“你也发现了?” “你先说说,你发现了什么?”令狐绹对着小初道。 “其实我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我只记得有人曾经和我说过一句话,天生异象必有祸端。这已是三月,即使在沙州也不会这么冷。何况看着雪片,完全不似春雪,诗文云‘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看着雪片哪一点像是花开,明明就是‘冰雪截肌肤,风飘无止期’。” “小初。”只见令狐绹停下了脚步,修长的眉狭长的眼睛,温柔的看着小初。 小初被令狐绹这一声唤,吓的小跳了一步道:“你这是又做什么怪?大半夜的想吓死我不成?” “哎。你若为男子该多好,为什么偏偏是个小丫头。”令狐绹看着一脸古怪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小初,短叹了一声。 “怎么?小丫头不还是做了你令狐绹的知己了?亏我是个女子,如若是个男子,还不定要惹多少红颜为我数不尽的相思,流不尽的相思泪。”小初一脸俏皮道。 “和你说不出常理来。算了,我刚才就是感慨一下,有你这样一位红颜知己,我令狐绹不枉此生。当然你要是个男子,那就更好了。我便有一万个理由让你留在长安,咱们一同科举一同殿试,日后同朝为官,两人携手复兴我大唐辉煌,岂不妙哉?” 听完令狐绹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小初立刻嗤笑道:“令狐二少爷我看你读书读傻了。”说罢,抬脚便往前走。 “对了,该你说今晚有什么怪异了。”刚走了几步,小初又回过身来看跟上来的令狐绹道。 “街鼓已响过一个时辰,城门坊门已全部关闭,此时早已是宵禁时。但是我们这一路居然没遇到一队巡夜的官兵,且我们走的都是大道,并未捡小道走。你不觉得奇怪?” “对哦。你不说我还真真没注意到。这是我来长安第一次在宵禁以后还在街上乱跑的。” “今晚肯定有事发生。” “那我们快回府吧,刀剑无眼,万一碰上我们可就是那街头的冤死鬼。” 于是,小初与令狐绹两人加快的脚步往相府赶。 路过朱雀大街的时候,令狐绹的脚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还是被什么东西击了,总之小初是眼看着身旁的令狐绹脚底一滑,直接趴倒在了雪地里。 看着令狐绹的狼狈,小初根本没有扶起他的意思,只捂着嘴哈哈大笑道:“哎呀二公子,还好此处只我一人,若是有其他人见了你如此摸样,明日全长安城街头巷尾就会全知道,那仪表堂堂,风姿翩翩的令狐家的二公子,也会摔了个狗啃泥。” 小初撑着伞笑了半天,也不见令狐绹起来,只见令狐绹似乎在雪地上摸索些什么。 “二公子?”小初伸手去扶令狐绹。 令狐绹则不顾自己的狼狈猛的抬头看了小初急道:“小初,快救人。” 不远处的房顶上一个黑影,看见小初与令狐绹在雪地里将李怡刨了出来后,便迅速的转身离去。 仇士良此时正在自己掖庭宫的住所内焦急的等待着消息。 大明宫外,那黑影脱去了夜行衣显露出寻常宦官衣着。那人理了衣袍便大步朝宫内走去,通过大明宫建福门取出自己内廷的腰牌后顺利通过。随后他快速的三步并两步飞奔至掖庭宫仇士良处。 仇士良见自己的人归来,急忙宣进来询问详情。 “死了没?” 第32章 小初,救人 “回总管,小的等了许久才见有人路过,今晚好像巡夜的金吾卫都死绝了,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废话少说,我只问你他死了没?” “回总管,应是没有。我见有人过来,掷了暗器打了其中一男子的脚踝,那男子倒地,发现了他。他们一行两人,一男一女。我见那两人将他刨了出来,女的立刻就摸了他的脖子,然后脱了自己的袄子给他裹上。男的将他拖到街边去了。所以小的想应该没死。” “天助我也。”仇士良微微点了点头,继续问道:“能在宵禁时还在朱雀大街上堂而皇之行路的也非凡人。你可听出这两人是何许人?” “回总管,小的好像隐约听见那女的说了一句什么令狐家的二公子。” “是他?”仇士良两只眼珠子迅速的在一双小眼睛里打了几转。 回话的宦官当然也知道这令狐家的二公子是何人,所以也没有多问只道:“总管,小的只觉得今夜这事蹊跷。为何全城竟不见一个巡夜的兵将。” 仇士良一听这话,立刻火冒三丈道:“李九,你怎么也和我那干儿子一样,都是猪脑子!!!这么浅显的事居然都看不透,还不快滚!” 看了仇士良的怒火,那叫李九的宦官立刻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此时一直站在屋外的仇公武跑了进来满脸堆笑对着仇士良道:“干爹,今晚这事儿子想通了。” “哦?”仇士良缓步走到桌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蔑笑道:“你说说看。” “是皇上。”仇公武道。 “接着说。” “皇上想让他自生自灭。即使没摔死,被雪埋一夜也必死无疑。但是他人在朱雀大街躺着,如果巡夜的兵将正常巡夜,必然会发现他。所以,皇上肯定下了什么密旨今夜不巡夜。待明日早上有人发现他的时候,也已是一具冻僵的尸体。” “儿子,不错啊。”仇士良此时站了起来,朝仇公武走了过来,面露喜色。“你终于开窍了。” “嘿嘿,那不还是干爹教导的好。”仇公武一脸谄媚。 “那你再说说,为什么干爹既然想救他,为何不直接救,却派了李九在屋顶上引着别人来救他?” “这个……”仇公武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又挠了挠自己的耳朵,有些为难的道:“儿子一时还没想到。” “我的傻儿子,你当皇上是什么?万一皇上暗中监视那人,我这边派人去救人,你干爹现在还有命在这里站着?如今的皇上可不比他哥文宗好欺负。咱们爷俩还是小心点为妙。当日如果不是恨透了文宗的杨妃和她那个死鬼弟弟,我如何会扶持他坐上龙椅。该死的东西一点不懂知恩图报,居然还成天想着暗算我。他这就是想要我的命啊!” 仇公武此时就看着干爹似乎气的要将牙根咬断。 “他既然这么想除掉光王,那我一定要让光王活着。儿子,你切记这光王不能死,他可是我们日后翻本的老底。” 看着一脸茫然的仇公武,仇士良翻了个白眼,心中叹气,这帮酒囊饭袋,也不知谁才能接我衣钵。 当令狐绹倒地的一瞬,他的手臂自然的撑住自己的上身,手掌着地。 几乎是立时他便觉得雪中有异样。于是他下意识的将手往积雪中探了进去。便摸到了人的衣袍。 于是他对正在笑话他的小初大叫了一声:“小初,快救人。” 小初被他吓的,赶忙蹲了下来,两个人一齐合力在刨开积雪。 令狐绹首先刨出了被积雪掩埋人的双脚,小初立刻上前抱住那人的一只脚,令狐绹也抱了一只脚,两人合力将人往积雪外面拉。 很快的,那人被两人从并不深的积雪里拉了出来。 “不知死了没?”小初看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身华服的人道。 “我来看看。”说完,令狐绹拽了那人的手腕道:“没有脉搏。” 见了此景小初突然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于是她立刻对令狐绹道:“我也来看看。”说罢,小初立刻伸手探入那人的脖颈里。 “小初?”令狐绹惊讶的大叫了一声:“你不怕吗?” “他还没死。脖子的血管还在跳。”说完小初又将自己的手顺着脖子一直探进那人的胸膛。“胸口还有温热。果真没死。快把他翻过来。” 令狐绹此时好像已经忘记对小初这些举动的惊讶,赶忙和小初一起将已被冻僵那人翻了过来。 “游方?” “光王?” 两人同时低呼了一声。说完,两人又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不再言语。 令狐绹只觉得一滴温热滴在了自己冰冷的手背上,他连忙抬头看了小初,只见小初低着头正在清理游方脸上的血迹,一滴一滴硕大的泪珠正断了线一般的从小初的脸颊滴落。 “别哭了,快把他拖到墙角避避风再说。”令狐绹低声对着小初道。 小初似是恍然大悟,脱下自己的袄子盖在了游方的身上。两人奋力将游方往墙角拖。 “你在这等着,我回家叫人来帮忙。”令狐绹一边说,一边也从自己身上脱下了袄子,盖在了光王的身上。 “二少爷,你等。你刚才叫他光王?”此时小初坐在一面坊墙的墙边,游方半个身子枕在小初的腿上,小初几乎是抱着游方的脑袋。 “嗯。小初,我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但是现在救人要紧,我叫人马上就回来。”令狐绹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跑了老远。 这就叫宿命的转轮?小初捧着游方那张已被冻僵的面容,泪水无法抑制的涌着。这不是沙州,她不能像那夜那样对着他大吼,她只能小声对着游方的耳朵低吟:“快醒醒,你死了你爹娘怎么办?游方,快醒醒,你不能死啊。你不是和我说‘不顾父母之养,不孝也’。你就这样死了,算是孝嘛?快醒醒啊……” 叫了半天见游方没反应,小初此时急的已经彻底乱了方寸。对了,她突然想到以前大哥曾对他说过,让人清醒最好的办法就是巨疼。 第33章 只是擦肩陌路人 “该死,自己真是昏了头。”小初心中悔道。随后她急忙从头上拔下一个头钗,对准游方肩胛骨上的天宗穴猛的刺了进去。 这一狠刺,小初只觉得怀中的游方猛的颤了自己的身体,随即浅浅的呻吟了一声。 小初大喜,急忙拔出了钗子,再次往游方的天宗穴狠狠的刺了进去。 游方果真被这剧痛唤醒了过来,人浑浑噩噩的四肢无法动弹,只觉得口渴的快要死掉。他根本不知此时的环境,谁正抱着他,只闭着眼睛开口道:“水……水……” 小初见游方醒了过来,又是一番流泪。这便是喜极而泣的泪。但是紧接着听见游方要喝水,可是这冰天雪地的去哪里找水,所有的坊门均已关闭,又是宵禁的夜里,谁会给她开门送她一碗水来。 等着令狐绹回来吧,也不知道要等多久,就算他来了,也不可能带着水来。 怎么办,怎么办。心中只觉得急的要炸掉。 “水……”游方又呻吟了一句后,便再次迷糊了过去。 看着一片白雪茫茫,小初突然一个激灵,急忙双手合十两只手的手心在一起使劲的反复搓揉,待将手心搓的火热了之后,忙抓起一把白雪放在手心中融化。 雪水化成的水滴一滴滴顺着小初纤细的食指流进了游方的口中。 而李怡开始虽然全身被冻僵已经失去了意识,但被小初用剧痛唤醒了之后只觉得从胸口到嗓子到口舌似被火烧一般的难受,只想有口水能解了干渴。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在西域的千万里无垠的沙漠中,被烈阳炙烤着。嗓子好似冒了烟,再这样下去自己要被烈阳烤焦。 正当他走投无路,躺在荒沙上等死的时候,突然眼前的荒沙中冒出了一眼清泉,他急忙爬到泉边,用双手捧起泉水大口大口将自己灌饱。真不知这是什么清泉,泉水清凉还带有丝丝香甜。想着他竟笑了起来,人生似乎没有别的追求,此刻只想抱着这眼泉水过一辈子。 “游方?”小初见了游方面部有了表情,立刻摇了摇他的身子。见了仍没反应,再次使劲的揉擦自己的手心,抓了一大把白雪放在手心中化成雪水,滴到游方那冻得发紫的唇上。 正捧着泉水傻笑的李怡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而而且这熟悉的声音居然叫他游方,心中大惊。这不是小初姑娘的声音吗?小初怎么会在这?他急忙站起身来到处寻找小初,一边找一边唤:“小初,小初……” 小初此时正倒举着合十的手掌给游方滴水,游方没有任何预兆突然睁开了眼睛。 小初看了游方醒来,本来紧张万分的一张小脸突然大喜道:“游方,游方你醒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李怡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还以为自己在沙漠里。但是只是好似一瞬,李怡便想起了自己如何从马上摔了下来,如何昏厥了过去。 他有些茫然的看着小初,他不明白小初缘何会在自己身边。随后他看见正悬在自己唇上还在滴着雪水小初的手掌,他便完全清醒了过来,猛的坐起身来道:“小初?” 看着游方认出了自己,小初的心中突然觉得有些哽咽,本来似有千万的委屈但随着游方这声唤,立刻换成了缕缕青烟随风淡去。 “醒了就好。”小初强忍着心酸,只淡淡的对着游方说了一句。 “小初……”李怡此时已经坐了起来,看着身上裹着小初的一件棉袄,还有一件男子的棉衣,心中想到了些什么,但是他并未多问。只将这两件棉衣从身上拿开递给小初道:“快穿上,我穿的多,你别冻着。” 小初接过衣服,李怡便将头避嫌转开。 “你没事了吧?”小初穿好了袄子,整理好了衣衫在李怡的身后缓声道。 “小初,你信不信因果?”李怡转过脸来看着小初,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我信。”小初很肯定的回答了李怡。 李怡看着一片白雪茫茫昏暗之中,无数次出现在自己的梦中那双清澈灵动的眸子,正坚定不移的看着自己。 李怡笑了,眉眼嘴角润了暖意的笑了。 “你还是那个傻丫头。” “你却不是那个游方了。” 小初语毕,李怡微微低下了头,不去看小初的眸子。小初则一直看着李怡。 “你究竟是谁?”小初道。 “我姓李,名怡。宪宗皇帝是我父皇,我是他的十三子。穆宗是我皇兄,敬宗,文宗还有当今圣上都是我的皇侄。我四岁被封光王。” 听李怡说了真实的自己,小初笑了。明媚的笑容将她的明眸皓齿衬托的更加娇艳。 “我大哥二哥只说了你大概的身份,但是估计他们也没想真实的你竟然比他们所想的尊贵。光王殿下,小女子夏云初这里有礼了。”说完,小初竟站起身来,朝一身狼狈还坐在地上的李怡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 李怡见了小初这般反常,心中有一股无名的怒火噌的一下烧了起来,只见他瞬间冷却了脸上的暖意,清寒着一张脸看了小初,随即又转过头去,自己想扶着背后的坊墙站起身来。 小初冷冷的看着李怡挣扎了半天,也没站起身来。最终李怡放弃了挣扎,又老老实实的坐在了墙角下。不发一言,空寂的看着远方的落雪。 “我这是还你那日转身。当我陌生人。”见了李怡果真生了气,小初莫名的高兴了起来。 听了小初此言,李怡收回了目光复杂的看了眼前的小丫头道:“小初,切记不要再和别人说你我是旧时,不管有没有旁人在,只当你不认识我。我不想害了你。“ 小初怔怔的看着面色凝重的李怡,默默的点了头,算是答应。此时二人听见有几个脚步声传来,小初喜道:“应该是二少爷。”急忙往从坊墙边跑入街口。 “小初,切记我刚才和你说的话。”李怡的声音犹如千万薄刃切割着小初的血肉。 不相识,不相见,不相知。尘世中,只是擦肩而过的陌路人。 第34章 属于他的惊喜 令狐绹见了光王已坐了起来,连忙朝李怡行了大礼道:“殿下,草民已派人去府上通知,想必王府此时已得知了殿下受伤的消息。草民这就叫人将殿下抬回贵府去医治。”而此时的李怡已恢复到人前的状态,面无表情双眼空洞。并没有理会令狐绹的行礼与话语。 小初见了李怡这番模样,与那日在雨幕中见到的一样。又想到李怡刚才的切忌叮嘱,心中顿时想起了云雯的话“也许他有什么不能说的苦衷呢……” 此时令狐绹指挥着佣人将李怡搀扶了起来,随行的郎中初步判断李怡腿上身上应该有几处骨折。但是因为他现在全身冻僵,也不知道哪里疼痛,所以还是早点抬回光王府中,先暖和了身子再看。 小初一言不发的看着令狐绹,她明白,她心中的疑问,令狐绹肯定都已明白。因为令狐绹临走的时候丢下了那句话“我突然明白了许多事。” 令狐绹也无暇顾及在一旁发愣的小初,指挥着佣人将光王扶上轿子,赶忙拽着小初一同往入苑坊十六王宅奔去。 待这帮人七手八脚的将光王接走,坊墙的墙檐上隐着的一个黑衣人迅速朝大明宫飞跃而去。 李瀍此时已在王才人的宫中准备睡下,一个宫人急急忙忙拿了一个漆黑的令牌进来呈给了李瀍。 李瀍本来那张和颜悦色的脸突然凝重了下来道:“宣他进来,所有人等全部退下。爱妃,你也退下。”说着他看了正在宽衣解带的王才人。 王才人见了皇上这般表情,知道是大事,于是急忙知趣的随着宫人一同退出殿外候着。 她这边走出殿门,那边就看见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身影奔进了自己的寝殿。 一个漫长的等待。王才人坐在外殿的椅子上,一直等着里面的人出来。本来以为那暗卫只是进去说几句话便走,结果是死活也不出来了。她也纳闷一个暗卫回禀的事情怎么比朝中大臣说朝事还要久长。 等着等着,王才人靠在椅子上竟睡了过去,直到听见李瀍爽朗的大笑声才将她惊醒。 半夜三更,皇上这般大笑,不知皇上遇到了什么喜事。不一会,王才人便看着那暗卫从寝殿里出来,三跃两跳消失在了夜幕中。 “皇上?”王才人在殿外轻声唤了声。 “爱妃进来。”李瀍道。 听了李瀍的召唤,王才人这才放心的回到自己的寝殿,此时李瀍正在双手背后,脸上印着喜意,在殿内来回的走着。 “皇上可是遇到什么喜事?”随着王才人进来的宫人正在一件一件的脱去王才人身上的锦衣罗裙。 “比喜事更好的事。这多年,这事一直压在朕的心头,今日终于清楚了。有人现了原形,你说朕能不高兴?” 王才人一双美目流转看了李瀍,她心中明白这事应该和光王有关,可是光王今天不是已经按照李瀍的计划摔死在了路上吗?一个死人如何还能现出什么原形来。虽然王才人心中有诸多疑问,但是她明白这事不能问,这是李瀍心中的禁忌。所以她只附和着道:“那臣妾就恭喜皇上了。” 李瀍看了此时只着了寸缕轻纱的王才人,曲线毕露,纤细的伸腰,特别是王才人盈盈迈步,让李瀍立刻忘记了今日的策马劳顿,寝殿内宫人悄无声息退出,殿中旖旎春光让夜色羞弯了腰。 今夜属于李瀍的喜悦谁能完全知晓? 这事儿他谁也不能明说。他这个皇帝做的一点不自在。宦官和光王一直像两把刀时时刻刻悬在他头顶的冕旒之上。 那帮阉人的势力已被他压制到一个合理的范围内,今夜他那个骗了所有世人的小皇叔又终于现了原形。这事还要快刀斩乱麻,拖不得。谁也不知道,光王在背后谋划些什么。 好好一个皇亲国戚,非要装成个傻子。说他不图谋什么,谁信! 今夜那一直悬在他头顶上的两把尖刀,此时好像同时被他拔掉。他李瀍终于可以坐稳这大唐江山,只等待三清殿内的仙丹再一炼成,自己便可与王才人仙福永享,永世为帝。 ** 一顶轻薄小轿在寒冷的雪夜中快速的奔行至入苑坊,此时坊门早已打开,郑妃披着裘装大氅一脸焦急的站在坊门口等着,她的身边是几个光王府的丫鬟男仆。 见了轿子被轿夫抬着飞奔了过来,郑妃似乎什么也不顾了,直接扑到了轿子边,自己掀起了轿帘。 “怡儿……”郑妃对着靠在轿子里的李怡唤了声。 李怡没有说话,只对郑妃微微点头,眨了两下眼睛。这是他与母妃的暗号。 郑妃立刻明白,儿子没有大碍,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顿时落回了原处。 此时令狐绹与小初带着郎中也跟了上来。郑妃认识令狐绹,且先前来府中禀报的人也说了是令狐相家的二公子救了光王殿下,所以郑妃见了令狐绹跟了上来,立刻朝令狐绹行了礼。 “令狐公子谢谢你救了我家殿下。” 令狐绹急忙转身避开了郑妃的行礼道:“太妃娘娘折煞草民了。救殿下的是这位小初姑娘,草民只是派人来通告,将光王抬回来而已。”说着令狐绹指了站在身边的小初。 郑妃见了小初一身小丫鬟的打扮,便没有行礼答谢。只淡淡对小初道:“谢谢这位姑娘。” 小初对着郑妃行礼,缄默。 此时光王府的佣人已将李怡从轿子里抬了出来,正换了光王府的轿子。准备往府中抬去。 令狐绹看见了小初脸上的担忧,立刻对已经转过身去的郑妃道:“太妃娘娘,既然殿下为草民所救,能不能让草民看着殿下安好之后,草民安心了再自行离去?” “不用劳烦二位了,已去宫中请了太医……”郑妃刚说了一半,就听得李怡在自家的轿中猛嗽了两声。 郑妃立刻委婉的转了话语道:“已去宫中请了太医来诊治,既然两位救命恩人不放心,那就请随着一起来吧。” 第35章 失踪 听郑妃说完,小初眼中含着感激的泪看了令狐绹,令狐绹则向小初微微点头,自己便随着光王府的人走进了入苑坊,小初跟上。 一行人等快步回到光王府。下了轿,立刻有体格健壮的男佣人上来背着李怡往卧房而去。 进了李怡的卧房,小初便看见房中热气腾腾,房中放置了一个沐浴的木桶,这满屋子的热气证明这水的温度一定不低。 李怡被背到房中之后,几个佣人便准备脱去李怡身上的衣物。李怡出门前,郑妃给他左三层右三层穿的很暖,也可能正是这层层母爱才使他再一次的死里逃生。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整屋子的人都关注着李怡,谁也没想到一路跟着来的小丫头竟提了问。 “小姑娘,你出去吧。我们这是要给怡儿沐浴去寒。”郑妃道。 “千万不可!!!”小初急忙跑到李怡的身边,推开了几个帮他脱去衣裳的佣人道。 “小姑娘?你这是何为?”郑妃的脸上有了怒意,瞪了小初。 李怡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着急,但是他不能说话,只能用眼睛关注着小初。 “太妃娘娘,奴婢家中大哥精通医道,所以奴婢也略知医理。殿下全身已被冻僵,血脉收缩。如果此时将殿下泡到热水中去,表面的血管会因热水猛的胀开,但是内部的血管依旧冻着。这一冷一热在殿下身体内外无法调衡,所以轻则殿下全身冻疮,重则全身溃烂!” “是吗?”郑妃觉得这小丫头说的似有道理,将目光转向跟着同来的郎中。 “是的,这位姑娘说的句句是真。”郎中头如捣蒜。 “小姑娘,那你说说现在怎么办?”郑妃又将一双美目看向小初。 “炭火,越多的炭火越好。让屋子暖和起来。屋子暖和起来之后,将殿下的衣服脱掉,让府中佣人反复的揉搓殿下的四肢。让血脉自行通畅。” 待小初说完,郑妃看了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只见李怡微微的眨了两下眼睛后,郑妃道:“好,就按你说的办,待御医来了之后再行诊治。” 很快的,按照郑妃的吩咐,佣人抬来了四个烧的正旺的炭火盆,又将沐浴的木桶搬了出去。 小初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李怡,直到令狐绹拽了她的衣袖,她才反应过来,屋中的男佣人们正在帮李怡脱去衣服给他活血暖身。 她该出去了,这个躺在床上脸色发白嘴唇乌紫的男子与她非亲非故,异姓陌路,从不曾相识,也不曾相念。红尘中,即使彼此擦肩而过,最多也只是相视一笑,各奔前路茫茫而去。 “二少爷,我们走吧。”出了李怡的卧房,小初仰面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了自己一脸的冰霜。 “好。轿子还在门口候着。你先回去,我在这看着。”令狐绹此时有些担忧的看着小初。 看着小初纤细单薄的身影渐渐的远去,令狐绹在后面跟了一句道:“小初,他不会有事的,回去我再和你细说。” 小初听见令狐绹此言,失落冰冷的心中似突然注入一股暖流,转头对还站在屋檐下的令狐绹粲然一笑道:“谢谢。”便踏着簌簌的白雪朝入苑坊的坊门而去。 这一夜,令狐绹一直守在李怡的身旁,这是他作为小初的知己唯一能帮小初做的事。一直到御医诊断完毕对郑妃道:“殿下并无大碍,除了腿上一处骨折,身上有几处冻伤外,一切安好。”之后,令狐绹才缓缓的舒了口气,朝郑妃告辞。 当令狐绹踏雪行至府中,天已微明,此时雪已停。令狐绹只想着赶紧将李怡的情况告诉小初让她不用多担心。 所以回到府中也没回自己的卧房稍作休息,直接奔去了令狐莞的闺阁。远远的见令狐莞的闺阁中有烛光渗出,令狐绹心道,小初想必也是一夜未眠,在等自己的消息。 结果当他敲了门,进了屋却发现屋内只令狐莞一个人拢着被子靠在榻上看书。 “小初呢?”令狐绹问道。 “你先前不是派人和我说,小初和你去救人了嘛?”令狐莞放下了书卷道。 “可是我早就叫她回来了。”令狐绹心中大惊,。 “没有啊。我这一夜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安,心老是扑腾扑腾的乱跳。睡不着。” “姐姐,你一夜未睡?” “是啊。所以小初确实没回来过,小弟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看你脸色不对。”迎着微微的烛光与窗外的晨光,令狐莞很明显的发现,这个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坦然处之,沉着淡然的小弟有问题。 “没有。”令狐绹立刻否决令狐莞的疑问,随即又换上平时一副淡然的样子道:“我去门房问问,估计这丫头躲去府中哪个屋子玩去了。” “小弟,你编瞎话的本领并不高明。”令狐莞一双明亮的眼睛直视了令狐绹。 “姐姐,我先去门房问问,回来再和你细说。”说完,令狐绹已转身离去。只留下令狐莞那颗悬着心又开始扑腾扑腾的乱跳起来。 小初失踪了,连着令狐绹从府中带走的两名轿夫一起,而郎中因为一直随着令狐绹留在光王府,所以幸免。 令狐绹此时正在令狐楚的书房汇报昨夜的事,当然他只直接汇报了他看见和所做的事情。至于这些事情背后的故事及秘密,只字未向父亲提及。 那属于光王与小初的秘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向第三人提起,这秘密就是个祸端,弄不好抄家灭门的祸端。 但是他明白他目前是安全的,因为除了小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他知道这个秘密,而对于小初他是绝对放心的。 “你让她回府的时候,有没有把腰牌给她?会不会被巡夜的金吾卫抓了?”令狐楚此时端坐于自己的书桌前淡然道。 “儿子也想到这点了,已派人去金吾卫查过,他们昨夜接到上峰指令,全城皆未有夜巡。” “真是巧。”令狐楚捋了捋自己的长髯,眯起一双凤目。 令狐绹当然明白此事的奥秘。但是无法与父亲说明,只能低头不语。 第36章 我要去救她 “那轿子虽朴素,但是轿子上有令狐府的标记,官府一般不会擅动。如果说是贼人,劫财便是,没道理将三个人一同抓走,就算果真是遇到什么不测,三人不可能不发出任何呼救就这般平白无故的消失。至少应有血迹,或者挣扎打斗的痕迹。”令狐楚道。 “是的。昨夜小初和轿夫回府的时候,雪已渐止。有什么痕迹,雪是盖不住的。” “此事爹不便插手,毕竟小初只是府中的小丫头。不过爹给你指条路。”令狐楚对着令狐绹道。 “父亲请指明。” “正月十四上门来的那位。你去吧。”令狐綯立刻明白的父亲的意思,朝父亲行了礼转身奔向了梁王府。 令狐绹站在梁王府外递了拜帖,等了许久通传的门房来传,说是梁王昨夜赏雪未眠,现在还睡着,不便见客。 令狐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递给门房道:“你将这个递给殿下,他一看便知。” 果不其然,这次门房回来的速度飞快:“殿下说请您在偏厅稍候,他这就穿衣梳洗见您。” 令狐绹被佣人领着去了梁王府的偏厅,这是令狐绹第一次进梁王府。放眼看去,竟比自家府院还显朴素淡雅。 令狐绹坐在偏厅内稍等片刻,梁王李休复便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手中拿了令狐绹递进去的锦盒便道:“她怎么了?” 令狐绹只见这梁王果真不修边幅,袍衫皱皱巴巴像是随手拿了一件便穿上,虽梳着发髻但是几撮乱发在头上仍然固执的竖着。嘴边一圈青色的胡茬,眼睛微肿。这样的邋遢形象与第一次在自家中相见那文质彬彬,温文尔雅,谈吐得体的梁王,简直是大相径庭,相距甚远。 听了李休复的询问,令狐绹便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 李休复耐心的听完后,便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来,双手背后,缓缓走到偏厅那扇已被佣人从外关上的门旁,目光顺着窗纱往外看去。 今日的雪过但未天晴。厚重的铅云仍似压在人们的头顶。谁也无法预测,这反常的春雪会不会复还。 令狐绹坐在客座上,看着李休复。因他站在门边,屋外的光与屋内的昏暗相抵,让令狐绹只能看见李休复一个有些幽暗的背影。 屋中二人静默许久,李休复仍然双手背后,看着门外的一片苍白缓缓的道:“这事本王知道了,本王会尽力派人去查找。请回吧。” 令狐绹明白了李休复这句话的含义,便起身告辞。行至门外,李休复突叫了一声:“稍等,本王还有一事相问。” 令狐绹那颗本来已经失望透顶的心,又燃起了希望赶忙转身看了李休复。 “你可知她心中惦念的是何人?那人对她如何?” 这个有些唐突的问题竟让令狐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人竟愣了神。 “既然你肯为她上门找我,想必你与她的关系非同一般。而她会将如此贵重的东西放在你处,说明她也视你为可信之人。所以有话你就直说,我只想理清一些事。”说着,李休复打开令狐绹先前递上的小锦盒,露出那清透碧绿的小碧玉箫。 “殿下,草民确实知道那人是谁。但是那人对她如何,草民就无从得知了。”令狐绹据实回答了梁王的问题。 只见李休复将小玉箫从盒中取出,拿在手掌内轻轻的揉捏一会,嘴角有了淡淡的笑意道:“本王知道了,这个还你继续帮她收着。” 李怡在府中躺了两日,觉得身上已大好,除了左腿上了夹板不能动之外,没别的问题。 他似乎没什么事好操心,反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一次又一次的意外他早就习惯了。 现在大明宫内的那位至高无上的侄儿皇帝,应早就知道他又一次有惊无险的回到了府中。也不知他现在是气的跳,还是想好了下次的再接再厉。 但是对于小初救他那夜的种种表现,他觉得有些疑惑。那眼神中的担忧,那眼眶里的晶莹,那转身而去的落寞,那关注,那嗔怒,这丫头还是他认识的活蹦乱跳无忧无虑的小初吗? 本以为她应该是阳光的,温暖的,脸上一直挂着笑的。怎么前夜看起却真如她的箫声一般的忧伤。 李怡想是不是那个令狐家的二少爷惹了小初不高兴。但是细想又不像,两人虽在一起,但全无半点亲昵之感,完全就是一般的朋友。 李怡早已绝了儿女情长,他哪里明白一个这小丫头的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那箫曲又是吹给谁听的。 李怡正躺在床上胡乱想着,就看见有个人影在窗外停住,然后从窗缝中塞进一张字条。 李怡躺在床上看着这白纸字条从窗缝一点一点的被塞进屋内,像是一把利器一点一点剜进他的心里。 又是一次可笑的测试。 看着字条掉在窗边的书桌上,李怡只漠然的看了一眼。便不去再看。 “小初。”那身影用极其低的声音丢下这两个字之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听见这个名字,李怡立刻坐起身来,他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思考拿了靠在床边的拐杖,撑到书桌前,打开了字条。 “小初被抓,你必知她被抓的原因与地点。” 看完字条后,李怡立刻吹燃了火折烧了字条。随后没有丝毫迟疑杵着拐杖去了母妃的房中。 郑妃看着李怡一脸肃然,与往日的麻木不同。心知大事不好。急忙散了屋中侍女,关了门窗。 “母亲,儿子有件事一直未对你提起过。儿子两年前去过沙州……” 郑妃怔怔看着李怡,听完李怡简化了许多细节与小初的几次相遇。当然李怡并未简化小初两次救命之恩。 李怡说完,郑妃便道:“怡儿,你和母妃说了这些之后还要说什么?” “她被抓了。”李怡用了极为淡然的口气说道,因为此刻他已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 但是郑妃听了此言,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眉紧锁,嘴角紧闭,本一张温婉淑仪的脸紧紧的绷起。 第37章 天佑我儿 “娘不管你现在想做什么,娘只告诉你,娘在这世上只有你,你若不在了,娘也活不成。” “母亲……”李怡异常艰难开口呼唤了一声自己的母亲。 “母亲,既然他能抓住小初,显然已经知道了我的事。我们这次装不下去了,也逃不了了。与其等他来灭我,不如我去换了小初的逃生,还了她两次救命之恩。” “不行!怡儿你快逃吧,我们忍了那么多年,难道娘等的就是今天这个结果?”郑妃看着李怡杵着拐杖站的微微斜着身子站在自己面前,泪如雨下。 “母亲,我们逃得了?他此刻应正等着我们出逃收网。与其无谓挣扎,不如换了他人的逃生,这样也不枉白死。” “啪!”郑妃猛的甩了李怡一个巴掌。 从小到大,母亲都不曾对他凶过,李怡瞪大了眼睛,看着一脸怒气的郑妃。 “不孝子你去吧,只当娘没生你养你。你出了这扇门便不再是我的孩儿。” “母亲。”说着李怡半个身子依靠着拐杖艰难的朝郑妃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有些哽咽的道:“母亲,这么多年,儿子也早已厌倦了如猪狗般的活着。那些成天想着得道成仙不想死的人却一个个早早的死了。成天想着了结的人却总是死不掉。” 说完,李怡又朝着郑妃“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接着道:“这么多次儿子都没死成,儿子倒要看看这一次老天还会不会继续眷顾儿子。” 听李怡说完这话,郑妃脸上的怒意渐消,伸手扶起了李怡,若有所思,意味深长的看了李怡道:“既如此,我母子二人就听从天命。我信我儿受上天眷顾。你去吧。这次娘是拉不住你了,不管怎样你只需记得娘会一直在家中等着你的平安就行了。娘也相信,会在家中等到你回来。” 这是一间昏暗的屋子,屋子里没有烛火,有一个窄小如狗洞的窗子在房顶的下方,从那小窗子里射进来一道强烈又窄又细的小光柱,无数的细小的尘埃在这光柱中快乐的飞舞着。 当小初醒来的时候,她首先看到的便是这条笔直细小光柱正射在自己的手上。随后便她闻到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她下意识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下,稻草,发霉的稻草。自己正躺在一堆发霉的稻草上。 头疼欲裂,身的骨头似乎都被折碎。她艰难的抬了手,覆在自己的额头上,烧的烫手。 这是哪?她只记得坐在轿子里回令狐相府。轿子突然倒了,她刚爬出轿子,只看见几双黑布靴的在自己面前闪了一下,随后就有东西打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她便人事不知了。 想到这,她又艰难的伸了手摸了自己的脑后。如她所料,她摸到了脑后已与乱发凝结在一起的大块血渍。 看来这头疼不单单是自己发热,主要原因是在这里。 遂她先转动了眼珠,巡视了这间昏暗的屋子,她看见一扇门。一扇黑幽幽似乎还钉满铆钉的实心铁门。 然后她又将目光投向了房顶那扇窄小的窗子。 难道这是牢房?我为什么会在牢房里?那些穿着黑靴子的人是谁?轿夫去哪了?他们为什么要将我打昏把我带到这牢房里来? 此时小初心中疑问丛生。她迅速的回想着自己被打晕前所发生的事情,很快有两个名字在她脑子里不停的转着。游方,李怡。游方是个正常谈吐,会笑会生气的人。李怡始终面无表情,不笑不怒,所有人和他说话,他只当是听不见看不见,没有任何反应。 她想起雪夜里李怡对她说起的一句话“切记不要再和别人说你我是旧识,不管有没有旁人在,只当你不认识我。我不想害了你。” 想到李怡的这句话,小初笑了。躺在一堆散发着腐臭味的稻草上,无比凄然的笑了。 “对不起,看来是我拖累了你。”小初口中自喃道。 说出这话的同时她似乎已将问题想了通彻。 “那才是他,人前的他。游方并不是他,只是他的一个梦。而我想念的只是他梦里的一个影子。原来所有的忧,所有的念,所有的牵挂都只是一个梦……游方不是李怡。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想到这,小初猛的坐起身来,全身的疼痛如潮水一般的向她涌来,她还没坐稳,就已经被这巨疼击倒。于是她只能继续躺在那堆腐烂的枯草上对着铁门大喊了一声:“有人嘛?有人嘛?” 几乎是立时,小初便听见了有几个脚步声向她这边走来,有很重的回音,说明外面是一个幽静的走廊,或者是更空旷的房子。 小初听着那几个脚步声行至铁门前便停了下来,随后实心铁门上被打开一扇一尺长宽的小窗,一双眼睛朝里看了看。 “说话。”一个没有任何生机的声音对着里面躺着的小初冰冷的道。 “让抓我的人来,有什么事只管问。”小初不卑不亢的答道。 “是我抓的你。”那人道。 “那你问吧。不要浪费时间。” “你和光王是否相识?” “相识。” “何时何地。” “去年七月,我与我家小姐在入苑坊坊墙外避雨,坊墙倒了。他当时就站在坊墙内。回家以后我家小姐和我说,他是光王。” 听到这,那人冷笑了一声道:“你说实话便马上放你走,你若再和我胡扯,我这里有几百种死法,我很想知道你能撑过去几种。” “你还想知道什么呢?我能说的都说了。” “我最后再问你一句,你和光王是不是旧识?你为什么叫他游方?” “你都知道啦?”说着小初扶着墙,慢慢的坐了起来。这一次起身的比较慢,疼痛的感觉没有第一次强烈,虽是满身虚汗,但还是坐了起来。 她将头转向铁门,对着铁门上露出的那双看分不出黑白的眼睛粲然的笑了。 “游方确实是我的朋友,我们很早就结识了。他只是长的像光王罢了,昨夜光王被冻僵,又是夜里没有灯光。我如何能看得清,所以将光王误以为我的朋友游方。我这样的下人,如何能结识到光王那般的显贵?你真是太高看我了。” 第38章 难得的稀罕景 “不见棺材不掉泪。把门打开。”那人冷哼了一声,对着身旁的人道。 可能是耳边太过寂静,这简单的开锁声,在小初听来却是无比的刺耳。 一个长相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丢进人堆里你绝对不会再发现他的人,穿着黑衣站在小初面前。 “最后再问你一次,说不说实话?”那人虽面无表情,但是眼睛里全是凶狠。 “游方是我的朋友。只是长的像光王……”小初这句话还没说完,就感觉有那人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没有使尽全力的,只是用了一个适度的力度,让小初慢慢的感觉到窒息。 那人像提小鸡一样,掐着小初的脖子,将小初从草垫子上提了起来,但是还很仁慈的让小初的两只脚尖能够到地面,就如他的两只手并没打算掐死小初,只是让她尝尝死亡的味道一般。 小初也明白这人暂时不会杀了她,所以她并不惊恐。只是安静的用眼睛看着那人的眼睛,嘴角微微扬起浅浅的弧度。虽然这笑很艰难,但是她必须微笑,只有微笑才是反抗最好的武器,如果此时她惊慌失措,因恐惧哭喊求饶,那岂不是正好满足了这人的期望。 那人因看着小初的嘴角眼中全是笑意,立刻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于是他又适当的加大了手中的力度。只看着小初本一张苍白的小脸,慢慢的由粉红变成大红,大红变成酱红,整个脖子与头上的血管全部从皮肤下突了出来。即使这样小初仍然咬紧牙关微微的笑着看着那人。 这种无声的对抗一直到小初觉得牙关收紧,眼前的光线慢慢变黑,意识渐渐的混沌,她嘴角的笑意才渐渐散去。那人显然也感觉手中的这小丫头整个身子正在往下沉,随后他猛的撤去了手中的力气,只见小初整个人像烂泥一般倒在了地上。 “我还以为你非肉身凡胎呢!”说完那人哈哈大笑了几声迈开大步走出了牢房,后面跟着几个人也一齐走了出去,又是几声刺耳的铁链声,那扇黑幽幽的实心铁门被锁上。 不多时,小初大口大口喘了粗气觉得缓过了劲,她慢慢的爬上了那腐臭的草垫上躺着。现在的她想的很清楚,好好休息,养足气力。抓她的人暂时不会让她死,她一死便是死无对证,没有人再认识游方。如果真像李怡所说自己是三代皇帝的皇叔,又是亲王,那么没有人证物证如何能定罪? 那抓她的人显然是想从她口中套出话来,好名正言顺的灭了这唐宪宗的十三子,唐穆宗的皇弟,唐敬宗,唐文宗以及现任天子的小皇叔光王李怡。 而像小初这样单薄瘦弱的小姑娘,哪能经受得起什么大刑。估计还真正动刑,人就已经快没气了。所以他们只能慢慢的折磨她,直到她的那纤薄的意志崩溃,招供了为止。 这便是小初的想法。 当然她并没想错。那帮人离开不久,铁门再度被打开,有人端进来一些吃的和一桶水。 小初躺在草垫上,根本没搭理送东西进来的人。等送东西的人出去之后,她几乎是滚到水桶旁双手捧了水,猛喝了几口。随后用衣服沾了水将自己的小脏脸擦干净。又对着水桶里自己的倒影梳理了一头稻草一般的乱发。脑后的伤尽量不去碰,等着自愈。 一切收拾妥当了之后,才端起了一碗发黑的米饭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吃饱喝足,小初刚躺在草垫上迷了一会,那扇黑幽幽的铁门再一次被打开。 两个黑衣男子利落的一个用布条缠住小初的眼睛,一个用铁链锁住了小初的双手。 一个人拽着铁链,便将小初往铁门外拖,另一个人则在背后推小初。 小初被拖着推着踉踉跄跄的往跟着走。听着脚步的回音,小初几乎已经肯定关着她的牢房外是一间空旷的屋子,因为她好像差点被一个类似门槛的东西绊倒后,便感觉到了室外的清新空气,还有微微的风和暖暖的阳光。 当小初被拽着走了一段路之后,身后的人将她按住,示意她停步。 “是她吗?”这冰冷的声音小初认识,是那个掐她脖子的黑衣人。 问话的人提了问题,但是小初并没听见答话人的声音。想必应是答话人用了表情或行动给出了答案。 “把她带走。”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在被带回牢房的路上,小初一直在想,这来看她的人会是谁。这人显然是认识她的,不会是二少爷,二少爷此时肯定在外想尽办法的救她。不可能这样站着不吭声。这人必然是个男的,因为小初没有闻到任何的脂粉香气。 “这人我应该也认识,他不说话,应是怕我听出他的声音。可是这长安城内,我一共就认识游方与二少爷两个男子,这人绝对不是他们俩,他会是谁?” 没有人会相信太阳有一天真的会从西方升起,就跟没有人会相信大唐的光王李怡此时身着深紫色蟒袍朝服跪在蓬莱殿的门口,等着觐见皇帝李瀍一样。 大明宫中许多宫女宦官乃至北衙禁军宫卫得知这一消息后,都在想尽办法找理由去蓬莱殿瞧一瞧看一看这难得的稀罕景。 他们都知道,这傻子光王主动找皇帝要说些什么,而且听说这光王是从来不穿朝服的,今日连朝服都穿上了,这平时沉默寡言的傻子,难道又犯了疯病? 仇士良就站在李怡的面前,一次又一次的对李怡道:“殿下回去吧,皇上说今日身子不爽不见。” 李怡仍然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双眼直直的看着蓬莱殿的殿门。 “回去吧,殿下。”说着仇士良向身旁的仇公武使了眼色,仇公武连忙上前想扶起李怡。 可是不管仇公武怎么搀扶,李怡就是不动。仇公武也不能动粗,只得无奈的看了自己的干爹。 仇士良叹了口气道:“殿下,您这么跪着也不是什么事,可有什么话让老奴带给陛下?” 李怡继续冷着张脸,看着殿内,没有搭理仇士良。 第39章 我死换她生 王才人伸头望了一眼跪在殿外的李怡心道:这人命也太大了,居然这样都没摔死,端午掉太液池也给他逃了,这光王莫非有什么神仙护体,死不掉? “皇上,不问问光王究竟是为何而来?”王才人去了蓬莱阁的寝殿,见李瀍半靠在床榻上假寐。 “朕又不是不知他为何而来。”李瀍嘴角一个嗤笑接着道:“算了,让他进来,朕确实好奇他究竟想对朕说什么。” 仇公武扶着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光王进到主殿。李瀍坐上座,王才人站在旁边。 仇公武又扶着李怡下跪。 “小皇叔,这伤还没养好,你着急进宫来见朕所为何事?” 李怡抬起头来并未说话,继续用他那惯有的空洞的目光直视了李瀍。 李瀍则一脸讥笑,居高临下看了自己的小皇叔。 两人对视了一会,李怡突然对着这个与年纪与自己一般大小的侄儿笑了,如沐春风般的笑了。 就看着李瀍本讥笑着的脸色突然转怒意,两只眼睛似要爆出来瞪了李怡。 王才人因站在李瀍的身旁她当然也看见了这李怡的笑容。看着李怡的微笑,她只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做梦。 她快速的眨了眨眼睛,又定神看了李怡。确定,没错。这傻子光王真的在笑,而且这光王笑起来非常好看。 自她宪宗年间入宫当了宫女,在这大明宫内浮浮沉沉十几年,什么怪事没见过,什么奇事没听过。但是那些事与眼前这光王如春风般的微笑相比又算得上什么。 “都滚下去。”就听得李瀍用了他那高大健硕的身量对着蓬莱殿主殿的大厅大喝了一声。正沉醉在李怡微笑中的王才人着实被吓了一跳。 听到李瀍的怒喝,她便赶紧随着宫人一齐退出了殿外。 “陛下不必抓着那小姑娘,想用她定本王的罪。本王今日来就是来认罪的。”待所有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主殿大门被宫人从外关闭之后,李怡带着微笑昂头对着自己的侄儿皇帝侄儿不急不缓的道。 知道一个事实真相是一回事,当自己真正的面对这个真相又是另外回事。李瀍此时竟有些搞不清自己是该高兴还是生气。特别是当他看着这骗过了皇爷爷父皇两位皇兄以及所有宗亲文武百官的小皇叔此时带着和煦的微笑对着自己侃侃而谈的时候,他竟有些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应答。 “陛下,那小姑娘与本王有两次救命之恩,她也并不知道本王是谁。本王只和她说过化名,所以陛下抓着她也没有任何用处,反正本王已经自行来投案。” 听了自己的小皇叔温和的说完。坐在御座上的李瀍调整了一下坐姿,微微耸了肩膀。随后又伸出了右手反复的抚摸着自己的下颚。一双微圆的眼睛故意眯起看着跪着的李怡。 一个让他困扰了很久,早就想杀之而后快的人,却这般坦然的跪在自己面前求死,只为了换取另外一个贱如草芥蝼蚁的卑贱性命。 他本应该逃的,无论他以何种方式得知了那小丫头被抓的消息,正常的人总会想着先逃跑。而这跪在眼前的人居然主动认罪寻死,难不成他的脑子果真有问题? “皇叔,你知道朕为何要把这殿内的人全喝出去?”李瀍继续用手抚摸着下颚道。 “家丑不可外扬。”李怡温润着一张脸,淡然道。 “早年听父皇提起过,说皇叔不是凡人。你骗过了皇爷爷,父皇以及朕的两位兄长。” “最后本王还不是被陛下揭穿了。”李怡微笑道,嘴角噙着一丝嘲笑的意味。 听了李怡如此道,李瀍脸上有了小小的得意。 “家丑。”李瀍随后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口气道:“皇叔既知这是家丑,解决这家丑的办法皇叔也应有所料。” “所以本王不逃,本王也知道逃不掉。” “皇叔倒也坦然。好好的人不做,非要装疯卖傻。朕若不灭你,如何对得起你这二十多年的居心叵测心存不轨的隐忍。”李瀍此时越说越气,眼珠子竟冒出火来,说完便用右手狠狠的拍了一掌御椅的扶手。 这一掌力度非凡,空寂的大殿里只听得“啪”的一声巨响。还好这御座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否则这御座的扶手显然在劫难逃。 看着李瀍的怒气,李怡仍旧是那副不温不火的表情,淡淡的看着自己的侄儿。 “本王既来了,就没打算再出去。” “好,爽快。朕就喜欢和爽快的人说话。想当年朕在十六宅的时候,结交的也都是江湖义士。你既认了罪,朕也不为难你,你毕竟是朕的长辈,朕答应皇叔,你走后那丫头便可以出去,毕竟没有她皇叔的狐狸尾巴还不知道何时才能露出。不过……”说到这,李瀍又伸出右手反复抚摸自己的下颚,眯起眼睛看了李怡道:“朕很奇怪,什么样的丫头能让隐忍了二十多年的光王乱了阵脚。又不惜用自己尊贵的性命去换那卑贱的小命。” 听完李瀍的话,李怡微微闭上了眼睛,随后又抬头睁开眼睛看了这蓬莱殿主殿的殿顶上那一朵朵栩栩如生绘着的祥云正在穹顶自由自在的浮动着。 雪夜里,他第一次听见小初说了自己的大名,夏云初。原来那祥云钗子是她的名字。日升云初起,好一个壮观美丽的名字。这云初二字与她确实配得。 李怡仰面看着穹顶之上的祥云,想着记忆里小初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心中顿时又漾起一层暖意。 “这是本王欠她的,必须还给她。她救过本王两次,本王只还了她一次,说到底本王还赚一条命。”李怡笑道。 李怡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高高在上端坐着的李瀍都看在眼中。李怡是早已绝了情爱的人,他当然不明白自己流露出来的那属于小初的暖意是什么。但是李瀍却不同,他深深爱着王才人,甚至为了王才人空去了四妃一后的位子。他几乎一眼便看出,这小皇叔对那抓来的丫头应是起了情意。于是他越发的有些好奇,这丫头究竟长的什么模样,竟能让小皇叔以命相换。 第40章 无恙就好,我来看看你 “小皇叔,怎么说你都是朕的长辈。看你这般坦然赴死,朕也敬佩。那么朕就卖个人情给你,带你去见见那丫头如何?” 当李瀍说完此话,这叔侄俩的表情来了个反转。李怡一脸诧异似有不信的看着李瀍,李瀍则嘴角扬起一个浅浅弧度,温和的看着李怡。 “不用,既然陛下答应了本王放她走,她自然会平安出宫。本王也了无牵挂。”他确实不想再见她,那丫头是他心中所有的暖。他此时已绝了自己所有的希望,只想着一心求死解脱。他不知道如果赴死之前再见一眼这丫头,那决绝的念头会不会被动摇。 他不能见她,他担心自己又燃起对生的渴望。她是暖意,她是自由。而他是冰冷,是禁锢。但是生对于他来说就是痛苦的根源。 “走吧。”说着李瀍站起身来,走到一直跪着的李怡身旁接着道:“如让皇叔就这样坦然然的去了,朕也不甘心。怎么着也给皇叔的心里添点乱,让皇叔走的‘称心如意’。”说完李瀍对着李怡狡黠一笑,并直接伸了手轻轻拍了拍李怡的肩膀。 被两个人蒙着眼睛带回牢房之后没多久,那声音冰冷的黑衣人又来到牢房。 “小丫头,我也不想为难你,我劝你还是早点招了,兴许能保你一条小命。” 此时小初躺在草垫上,眼睛只看着墙顶那扇狗洞般的窗子射下来的光柱。小初心道:那人是谁?怎么见了那人之后,这凶神恶煞般的恶人居然温和了不少。 “他是谁?”小初仍看着光柱道。 “不管他是谁,你不招就不可能从这里活着出去。” “呵呵,看来我是要辜负了人家的好意了。” “行。你慢慢想,我只告诉你,我虽答应了那人不对你动刑,但是你不招只有死路一条。” 黑衣人走后,小初继续安然的躺在草垫子上歇息。刚开始这草垫的恶臭熏的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但是慢慢的她也习惯了,躺在草垫上毕竟比躺在冰冷的地上暖和些。 爹爹说过没有人适应不了的境况。果然,困急累急她夏云初也能把这腐臭的草垫当成家中云锦丝绵的暖床。 她看着头顶上那光柱投下的影子,随着时间一同在黑暗的牢房中推移。心中想着,不知这是自己在这牢房里度过第几天,莞小姐也不知有没有启程,綯少爷也不知在外面如何着急打听我的踪迹,还有那李怡那游方此时又在做些什么,也不知他伤的如何?现在应是爹娘哥哥们用晚膳的时间,今晚家中的饭桌上有些什么佳肴……小初脑子里杂乱无章的胡乱想着杂事,时间不知不觉的便到了傍晚。 夕阳西沉,小初的耳边又传来了几个散碎的脚步声。 难道这牢房夜里还提供火烛?想到这点小初便自嘲的笑了。 不知此时自己经历的苦难,与当时爹娘为了能相守在一起受的磨难相比还差了多少。 脚步声渐近;铁链声响起;铁锁打开;铁门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剩余的脚步声停在了牢房外。 小初继续躺在草垫上闭着眼养神,根本没打算搭理来人,反正能从那门进来的没一个好人。 “第一次在你大哥家就觉得这小姑娘的睡相不雅,过了两年多你怎么还这般睡相?” “不好看,谁让你看了?我又不认识你!”小初面对着墙侧躺着,听了这熟悉的声音泪水没有任何阻碍的从眼眶里滑落了出来。 那声音带着暖暖的笑意:“小初,我来看看你,无恙就好。。” “少装好人,我又不认识你,不用你好心,我这都是被别人害的。”小初的声音微微发颤,强压住自己的哽咽。继续侧躺着面对着墙。 “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我就是来看看你,你没事就好,我就可以放心走了。” 听了李怡此言,小初立时从草垫上蹦了起来双眼含着泪,脸上含了隐怒一把拽住了李怡的衣袖道:“你要去哪?哪也不给去!” 李怡见了小初眼眶中正噙着的泪与小脸上的两道明显的泪痕,心中不知怎地像是被刀割了一般的疼痛。 “小丫头,我自然是要回家的。你先在这耐心待一两天,我回去就想办法花点钱托人把你救出去。” “骗子!!我最恨骗子。”小初仰面直视了正暖暖笑着的李怡恶狠道。 “小初……”李怡看着一脸倔强,双眼闪着泪光的小初暖暖的唤了一声。 小初心中全部的坚硬都被这一声暖暖的呼唤击的粉碎,本想在他面前装着坚强,此时她知道怎么也装不下去了。 “你果然是个傻子。”说完小初嘴角含着笑意看着正温润笑着的李怡,但那本强压在眼眶中一颗颗晶莹剔透泪珠却无声无息的从眼眶中滑落。 “小丫头别哭了。出去以后记得速速随你哥哥回沙州去。把这里的事统统忘记,记得我是李怡,不是游方。你在长安根本就没见过游方,见到的只是李怡。现在与你告别的也是李怡。你认识的大野游方继续闲云野鹤悠哉游哉的云游四方去了。你应该为他觉得快乐,是不是,小初姑娘?” 李怡说完凝神看着小初,他真想抬手抹去小初脸上那一颗颗的泪珠,但是他又凭什么去帮她擦拭泪珠,他俩非亲非故,又非挚友知己。于是他的手只是微微抬起了之后又悄无声息的放下,好在朝服的广袖过宽大,他这藏在广袖中的动作,小初并未发现。 小初哪里听得进李怡说的这一长串话语,此刻她只想好好的大哭一场。终究是自己害了他。虽然她不明白游方为什么要在人前装成呆滞,但是他不是恶人,他的伪装必然有他的原因与苦衷。而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在心中怪责他,怀疑他。屈了她自负的冰雪聪慧,却原来自己只是一个固执倔强自私傻子。 “不哭了,小初好不好。”见着小初不回答只一个劲的哭,李怡心乱如麻,口气几乎了哀求。 第41章 诀别 “嗯嗯。我不哭,我不哭。听你的,为什么要哭呢?他乡遇故知,有什么好哭的。对不?”听了李怡哀求的口气,小初心中有些不忍。稍稍缓了心绪哽咽着道,又自己用袖子擦拭了泪水。 李怡微微笑了,“回家后代我向你家人问好,我若日后得了空必然还会去沙州看你。你大哥睡觉那呼噜不是一般的厉害。还有你二哥,真想再听一次他吟的‘陇头吟’。” “陇头已断人不行,胡骑夜入沙州城。汉家处处格斗死,一朝尽没陇西地。驱我边人胡中去,散放牛羊食禾黍。去年中国养子孙,今着毡裘学胡语。谁能更使李轻车,收取沙州属汉家?”小初双眸看着李怡,口中便轻声吟出这早已背的滚瓜烂熟的“陇头吟”。 在这昏暗潮湿静谧,散发着阵阵腐臭味的牢房之中,一个还显稚嫩的小姑娘,用轻盈清脆的声音低吟出这首悲壮的“陇头吟”有种让人说不出的悲凉与凄美。此时的李怡就觉得心头一口热血直直的奔向的脑子,想着那日在沙洲街头,看着汉家子弟各个裹着胡装梳着发辫说着吐蕃语,那种亡国奴的悲痛与如今看着眼前这个瘦小单薄的人儿即将与她死别的悲痛交织在一起,心中激愤眼中竟有了一层浅浅湿润,他立刻用他那激昂沉稳的声音跟着小初和上“一朝尽没陇西地。驱我边人胡中去,散放牛羊食禾黍。去年中国养子孙,今着毡裘学胡语。谁能更使李轻车,收取沙州属汉家?” 此时整个世间好像只剩下了这一稚嫩轻盈一激愤沉稳的两个声音,这两个声音如两棵紧紧交织在一起的藤蔓,你缠着我,我绕着你,你扶着我,我搀着你。两个声音交相呼应完美无瑕的合在了一起。两人一边吟诵一边互相望着彼此,嘴角都噙着暖暖的笑意。 吟毕。李怡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云初,那每夜吹箫的人是不是你?” “你如何能猜到我这里?” “那夜在沙洲和你大哥夜话闲聊,你大哥提过一句,说你你平时虽顽劣调皮,但是吹奏竹箫在沙洲一绝。那箫曲之前我从未听过,却在坊墙外见你后,经常听见。我觉得我应该没有想错。应该是你。” “你没有猜错。是我。” 李怡眉眼中满是幸福的笑意对小初道:“此刻,我似乎终于明白了,你那些曲子是吹给谁听的。” “傻子。”小初对着李怡一个哂笑。随即眼中的泪珠又大颗大颗的滚了出来。 李怡再也没有犹豫,伸了修长的手指捻去了小初脸上的颗颗泪珠。 小初也没有避开的意思,仍随李怡那冰凉的手指在她的脸上轻轻的拭泪。 “游方大哥,你今日穿上这深紫莽袍游方大哥便是堂堂正正的亲王。大哥上路回家,记得要一定要挺直腰板,莫要让想看大哥笑话的人偷乐了去。小初若能平安出去,自会继续海阔天空的行走天下去,时间长了也自会忘了游方大哥,大哥也莫怪小初无情。这世间也没有什么不会被时间冲刷淡去的情意。” 小初说话时口气与表情都极为果决,但她眼中不断滚落的泪珠却又实实出卖了她口中的无情。 “殿下,到时辰了,该走了。皇上传话说,再不走天黑了就不好走了。”一直站在门外的人此时终是出了声。 “知道了。”李怡对门外缓声道。 “那小初拜别游方大哥,大哥记得小初刚才说的话。”小初强压了心中的悲痛,她明白李怡这一去将面对什么。 “嗯,不会忘。只是我现在有些后悔当初把你送的云钗当了换盘缠,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把那钗子找回来,那可是云初送我的钗子。” 小初听了李怡将自己送的钗子原来早已当掉,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但是想想当时确实是自己让他当掉的,却也不能怪他。 “早知我将你送的珠子也当掉买糖糕吃。还成天戴着,当宝贝似的。”说着,小初从衣领间抽出了那金丝缀着的明珠。 李怡看了小初竟如此珍藏自己送的明珠,心中像是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全部混在了一起。心中似万丈豪情,又转瞬灰飞烟灭而去。终是深深的叹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小初那莹莹闪翼卷翘的睫毛之下还噙着晶莹泪花的眸子,最后一次帮小初拭去了脸上泪珠之后,他用拐杖敲了一下铁门,铁门随即被从外打开。 “云初我走了,他答应我会放你出去的。你记得早点回家。”说完便杵着拐杖,似没有任何留念的转身而去。可在李怡的心中,存了多少的不舍与不甘只有自己清楚。这转瞬即逝的幸福,便是李瀍对他最狠的刑罚,一个人无牵无挂孤独的死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中有了所念不忍不舍不甘却要欣然赴死。 “云初。”李怡口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嘴上挂着笑意。杵着拐杖挺直了腰板一步一瘸的向牢房外走去。 看着李怡转身而去小初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明白无论她现在说什么做什么,无非是无谓的挣扎,只能害了他也害了自己。他既决心去了,就让他安心的去吧。自他跨出这扇铁门,两人不可能再有相见时。 此刻她好似忘记了悲伤,只有些落寞的回到草垫上躺下。双眼看着黑洞洞的牢顶,不知道爹娘当时要面对的又是怎样的情劫。回家后一定要好好问问爹娘。不过爹娘不管经历了什么艰难,两人最终还是守在了一起。而她和李怡好像从来没有开始过幸福,当然也就不会有结束。对待这份没有结尾的爱恋,小初只是微微的叹气,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安安生生的留在家中多好,自己也不会吃了这许多苦痛,也不会害得他不明生死。 不过,也只有经历这苦痛与生死,两人才最终明确了情意。想着李怡刚才轻轻唤着自己的名字,小初的只觉得有种叫做幸福的感觉在自己的体内燃烧了起来。 李怡,我最终会忘了你。但不是此生。 (本卷完) 第1章 新始 会昌四年,上元灯节。浙江西道,盐官。 除夕元旦刚过,上元灯节又至,这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节一个接一个的接踵而至,让这江南小城中的人们一直洋溢在浓郁的春节气氛当中。 这江南小城,街街巷巷中不管你家是贫是富是官是民,此时皆是张灯结彩,火树银花。 盐官城中心有一殿宇宏大,飞檐相啄的寺院。因是十五又逢上元节,前来上香的香客众多,整个寺院烟火缭绕,香火繁盛。而这安国寺每一年皆是该城上元灯节彩灯会的起始处。一时间寺内寺外人潮攒动,人山人海,接踵摩踵。 这寺院中前院为普通香客信徒上香拜佛的地方,后院则为沙弥们学习经文和休憩之所。 与前院的热闹嘈杂相比,此时的后院则寂静异常。因为所有的沙弥都被住持叫去了前院维持秩序,所以这整个安国寺的后院漆黑一片,只有东北角落一单独小屋的纸窗中透出隐隐烛光。 静谧中,一位身着袈裟的方丈大师踏着满满的月光而来,敲了这小屋的门。 随即门开了,一个穿着粗布便袍的男子给方丈开了门。月光下这男子的面容有些朦胧不清,只能看得到他面色微白,瘦长脸型。 “琼俊,你不去外面看看热闹?”方丈道。 “大师,琼俊正在研读《楞严经》,无心理会外间嘈杂。”琼俊双手合十面色淡然。 “好吧,我在前院没见你,想必你又躲在屋中一人研读经书,所以来看看你。既然你正专心,老衲也不打扰了这回前院去了。”方丈大师根本连门都没进,便转身走了。 “大师慢走。”琼俊在方丈身后客套了一句。 方丈听了琼俊的客套,便回身对着琼俊微微一笑道:“没什么过不去的,你在我这读那么多经书对俗世凡尘也应已看的透彻,心中所欲该放下的还是早些放下为妙,否则心魔存身,久而久之便是害了自己也害了那些为你伤心的人。怨念。” 奇安方丈一脸的和蔼,慈眉善目的看了琼俊一眼。 听了奇安方丈的一席话,琼俊那一双墨黑的瞳中在这一地银屑的月色下突然燃烧起了一簇火焰。 奇安方丈很明显的感觉到从琼俊身上散出一种刺骨的凛冽,让他这修行几十年的高僧也无法安然面对。 “琼俊,没有人令你失望,除了你自己。不要为了已失去的难过,却对眼前的存在熟视无睹。你已在这将自己关了近一年,你在屋内是在研究佛法还是在自我折磨,这只有你自己明白。其实走出去并不难,仅一墙之隔便又是一番天地。为何不试试从你心中的魔中走出来,你娘把你送到老衲这里,难道真想让你做个和尚?” “方丈大师。”琼俊双手合十,微微对着奇安低头行礼道:“徒弟知道了。” 奇安微笑颔首道:“你以前在长安都如何过的上元节?” “花萼楼门雨露新,长安城市太平人。龙衔火树千灯焰,鸡踏莲花万岁春。”琼俊面色淡然,口气也极为平淡的念了此诗,只是念完后,嘴角掠起一个一闪而过的冷嘲。 这嘲笑自是逃过不过奇安方丈的法眼,奇安便道:“走吧,随老衲去看看前院的热闹,寺院外的花灯不会比你在长安见过的差。” “方丈大师……”琼俊面色似有为难的看了奇安。 奇安会心一笑道:“个人有个人的造化。”说完便转身直直的朝前院走去。 琼俊见了皓洁月光之下奇安苍松劲柏般的背影飘然而去后,仰头看了夜空中的明月,又听了耳边似有烟花鞭炮声传来。 眼前的这祥和安宁似是镜花水月般的不真实。远在长安的那人此刻应端坐于在麟德殿御座之上正在享受琼浆仙肴,欣赏着霓裳旖旎。想到这,琼俊的嘴角又掠起了一个冷嘲。李瀍,我倒要看看你的快活日子还能挺多久。 ** 浙江西道大都督府后花园内。两名女子的身影正踏着月色在园中散步。 两名女子中一人身披雪狐裘皮大氅,身材有些臃肿。冬夜倾斜的月光下,青丝如云头钗点点清寒。可能是这女子身材臃肿的反衬,另外一穿着杏黄色锦袄罗裙的女子,身形显得过于纤细单薄,像似随时会被一阵风吹走。 “小姐,我们回去吧。姑爷万一回来了见你不在屋中,怕是会不高兴。”那穿着杏黄锦袄的女子月色中道。 “我怕他不高兴?他能带着小妾去看花灯,还不许我在园中散步?”披着雪狐大氅的女子愤恨。 “小姐姑爷是担心外面人多拥杂,带你出去怕你动了胎气,对孩子不好。再说了,小姐堂堂宰相千金居然和一个青楼买来的小妾争宠,说出去不怕人家笑话。”说完黄衣女子亮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死丫头,我看是平日把你惯坏了,你如今说话是越发的不知礼数了。” “小姐,我若和一般丫鬟一样,您也不会把我从长安千里迢迢的带到这里来啊。您不就是喜欢我这有话就说的嘴吗?”说着黄衣女子对着雪狐大氅的女子吐了舌头做鬼脸。 “我叫你贫嘴。我叫你耍皮。”雪狐大氅女子一个娇笑,伸手就去拽了黄衣女子的耳朵。 “哎哟,哎哟。小姐你是女中豪杰,女中丈夫。放过我吧,我错了还不行吗?”黄衣女子被拽的半蹲在地上求饶。 “小初,你跟我这两年,个子虽是长高了不少,这顽劣倒也跟着一起长了起来。想当初啊,大哥把你从上吊的绳子上救下来,小弟把只剩出气没进气的你救回来。你还好意思和我耍贫?”白狐大氅女子一边说,手上一边加力。拧着蹲在地上的黄衣女子直叫唤。 “小姐,别拧了。小初认错了。不过啊,我可没叫二少爷救我,当时让我死了,可比现在让我活着开心多了。”小初一脸戏谑的哭哭笑笑,没个正经。 第2章 黄泉路无长短 “小初,你还没忘了他啊?”令狐莞听了小初如此一言,立刻撤去了手中的力,小初捂着耳朵咧咧嘴站起身来道:“小姐你这大半夜的和我说一个死人,有意思吗?”说完小初对着令狐莞狡黠一笑。当令狐莞什么也没说过,只扶了令狐莞的手臂,继续清冷的月色在花园中踱步。 “这事快过去一年了。你还是放不下嘛?”令狐莞用自己的手轻轻覆在小初的手背上。 小初没有说话,只用了自己的默然答复了令狐莞。 令狐莞转头看了小初目光平和看着前路,一张小脸上看不出喜怒,就如这头顶的月亮淡然中隐着一丝悲凉。 “他活着就是受罪,死了才是解脱。我真的替他高兴。这也是他最后和我说的话,我对他没什么放得下放不下的,只是偶尔想起,觉得惋惜。我都还没和他好好的说一句相思,他就因我的鲁莽死了。挨了那刀,我以为我必死无疑。只想着他那刻是否已经上路,那么黄泉路上我还有许多时间和他慢慢说,抱歉,对不起,是我的错。结果我居然没死成,小姐你说我那个懊恼吧。我并不是想死,只是想还有许多话没和他说。也不知这黄泉路的长短,不过就算很短我想也可以叫住他,让他停下来听我将要说的话说完。只可惜,没这个机会了。估计等我再去那里的时候,他早就投胎去了。我要和他说的话终是没机会再说了。”小初这话说的语速均匀,声调平和,脸上的表情极为平静淡雅。不见丝毫的情绪流露,只仿佛在说别人的生离死别一般。 听小初这般平静的说完心中的话,令狐莞只觉得心中沉了一块大石头。“小初,我也不多说了,死者已矣,过几天我去还愿,你也一起。给他立个牌位上个香,京城没宣布他的死讯,是说他失踪。好歹是个亲王死了连块坟地牌位都没有,确实可怜。”令狐莞有些黯然。 “还是小姐心细,这事都这么久了小初居然忘记这茬。”小初对着令狐莞微笑道。 令狐莞轻轻的拍了拍小初的手背,不再言语。 两人又在花园中走了一小会,就看的两个小丫鬟急急忙忙的提了灯笼寻了过来。 “准是姑爷回来了,找小姐来了。”小初道。 令狐莞道:“我们也该回去了,你看你这小手冰凉的。身子如此单薄也不多穿一点。回头冻病了,小弟又要怪我没照顾好你。” “他呀,他现在哪得空来关照我。才中了进士就做了这官,他现在应该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烦着呢。” 小初正说着,两个丫鬟已到两人面前,说是老爷回来了不见夫人,到处找呢。 小初对了令狐莞笑道:“这才叫一刻不见如隔三秋。” “贫嘴的丫头。”令狐莞立刻手上使力,掐了小初的手背,小初回敬了令狐莞一个鬼脸。 两人笑嘻嘻的携手归去,只在无边皓月之下留下一截有些黯然的影子。 ** 一个月后,天气明显暖和了许多。这江南的天气确实与长安的不同,此时的长安应该还是寒意逼人,而盐官已是一片生机盎然,翠绿缤纷。 虽然上香的日子是早就定好的,但是遇到了个好天气出门,自然是让令狐莞心情更加舒畅。 一大早令狐莞便带着小初和一堆婆子佣人去了常去的安国寺。她觉得这寺内的菩萨很灵验,她肚子里的孩子便是在这寺院里求子求来的。 因令狐莞的身份尊贵,奇安方丈特地将令狐莞安排到后院佛堂上香拜佛还愿。 小初则按照与令狐莞说好的,自己单独在前院的佛堂给李怡请了往生牌位供在寺院内。沙弥问小初牌位上的名字如何写,小初只道:大野游方。 这名字少见,沙弥又询问了小初名字是否有误?小初道:无误,大野是姓游方是名。 当小初看着沙弥将李怡的牌位写好名字,放到牌位架上,与一堆陌生的牌位放在一起接受香火供奉,小初默默心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说话,但是现在不说也不行了,周围都是陌生人。你好好和他们相处吧,你总不用再戴着一副假面的活着了。如今我既知你住这里,我会经常来看你,下次我把萧带来吹给你听,自从你上路之后我便再也没吹过,有些生疏了,你不要嫌弃。 当奇安方丈陪着大肚如箩的令狐莞从内院出来的时候,令狐莞看见小初正站在供奉牌位的殿堂内,双手合十口中正叨咕些什么。 “小初,我们该回了。你的事办好了吗?”令狐莞被一个小丫鬟搀扶着站在殿堂外并未进去。 小初看见令狐莞亲自来找她,立刻转身而出道:“小姐你派个人来喊我一声便是,为何自己跑来了?” 奇安方丈看了眼前这穿着件浅紫罗裙,身材高挑单薄的小丫头,眼中掠出一道光芒,但是口中仍是淡然的问道:“这位女施主,何方人士?” 令狐莞有些疑惑的转头看了奇安方丈道:“她是我从关外老家一路带着去了长安,又从长安带来盐官的陪嫁丫鬟,叫小初。怎么方丈觉得她面善吗?小初,快来见过奇安方丈。” 小初看了与令狐莞站在一起穿着红色袈裟拿着禅杖的老和尚,看上去大约年过五旬,一张慈眉善目的脸没有什么特别,如果非找出一点特别来,就是他那双笑眯眯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有些灼灼,与高僧的身份不符。 “小初见过方丈大师。”小初对着奇安浅浅相拜。 “这位女施主,老衲见你眉骨清秀,皓质呈露,仪静体闲像极了老衲曾经的一位故友。特别是女施主的眼睛,黑白分明,通彻灵动,与我那故友儿时一模一样。” “让方丈大师见笑了。”小初双颊微红,对着奇安的称赞嫣然一笑道:“那小初敢问一句方丈大师,您那故友现在身在何处?” 奇安看着小初的颔首浅笑,淡然道:“若不是他英年早逝,老衲看见女施主的第一眼会以为女施主是他的后人。” 第3章 看你还能蹦多久 听了奇安此言,小初心中明镜。“方丈大师,两人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既能长的相像必然是前生后世的有缘人,小初非善男信女,如不信佛还假模假样的拜佛便是对佛祖最大的不敬。所以每次小姐来拜佛小初只在寺外守候。但是今日小初见了方丈大师,觉得方丈大师如家中长者言谈和蔼面容慈祥,话语隐着高深的睿智。如此看来,以后小初会随着我们家小姐经常来叨扰大师了。小初很有兴趣听听那有缘人的故事。不知大师可否慢慢相告?” 奇安听完小初的话便笑着问站在身旁的令狐莞道:“都督夫人,老衲只知夫人娘家的老太爷两位兄弟也皆是身负倾世才华的人间俊杰。今日见了夫人的贴身丫鬟都是这般言辞得体,出口成章。让老衲心生敬佩。” “哎,方丈大师见笑了。小初她啊……”令狐莞正要接着说下去,只听得小初一个打断道:“小姐,天色不早了。再不回去姑爷又要派人来找了。” 令狐莞对着小初一个哂笑,又看到牌位架子上“大野游方”的牌位已立好,便对着小初伸出手臂来,小初立刻接过扶住。 “方丈大师,我们这就回府了,过些日子再来叨扰大师。”令狐莞对着奇安微笑拜别。小初也随着令狐莞对奇安淡笑拜别。 奇安将主仆二人连着带来的丫鬟婆子一同亲自送出了寺院,便立刻折回了供奉牌位的庙堂对着里面管事的沙弥问道:“刚才那穿紫色衣裙的女施主是否供了牌位?” 管事沙弥双手合十颔首道:“回方丈,是的。” “那女施主供奉的牌位何在?” “在这。”沙弥指了排位五六层牌位架子上,一处拐角处立着的牌位道。 “大野游方?大野?”奇安面色狐疑,口中默默念道。 “是的,那女施主说大野是姓,游方是名。方丈,小僧还是第一次听见有这个姓。” “大野……大野……”奇安口中不停的重复着这个姓氏。脸上的表情慢慢的从开始狐疑到释然最后只化作春风一缕的微笑道:“欲知前世因,则今生所受者是,欲知后世果,则今生所为者是。善哉,善哉。” 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大明宫中内廷总管,观军容使兼统左右军仇士良再也无法忍受皇帝李瀍与宰相李德裕对他的排挤与打压。他仇士良历经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把持朝政二十余年,几代天子均被他控于股掌之中,宪宗的暴毙,敬宗被杀,文宗郁郁而终均与他有直接关系,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纵横朝堂几十载到最后竟然搬起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何相中了李瀍这个兔崽子扶持他当了皇帝。 当初只看穆宗五子李瀍为人粗鲁鲁莽,成天在府邸内不是结交江湖人士就是和道士在府中修炼仙丹,本以为李瀍也与他的父兄一般不学无术纵情享乐之人。扶持他出来做天子,只想着让他继续纵情声色,自己好继续掌控朝政。谁曾想,这李瀍却是这般有心计,表面上对他宠爱有加,封赏没见少过。背地里却对他的羽翼毫不留情的打压。利用在想李德裕将他手中的实权慢慢的架空。 仇士良在自己掖庭宫的住处内踱着步子,仇公武老老实实的立在屋内。 “最近盐官那边可有动静?”仇士良继续踱着步子问了仇公武。 “回干爹,没有。他和在长安一样,整日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嗯。你要记得,他日后将是我们的贵人。一定要看好他。他要有个闪失,我先要了你的狗命。” “儿子明白。”仇公武惶恐道。 “嗯。不过那事你做的倒也利落。宫里的那位到现在都还没动过心思怀疑。”仇士良对着仇公武微微的点了点头。接着又道:“传我的话,让李九伺机而行。这哑巴亏咱们吃不了多久了。”仇公武看着仇士良的双目在屋中飘忽不定烛火的映照下掠出凛冽的寒意。这寒意背后隐藏的是什么仇公武完全明白,于是他只干净利落的回了句:“儿子明白,儿子这就去办。” 只是仇士良怎么也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他安排在李瀍身边的棋子还没找到下手的机会之时,自己就因急于求成想一举灭了李瀍的左膀右臂,欲挑唆禁军哗变围攻李德裕相府,只是这阴谋早早的被李德裕看穿,连夜进宫禀报了李瀍。李瀍也早就有想灭了仇士良的心,一直苦无机会与把柄,而借着此事,抓的仇士良是人赃并获,将仇士良的官职直接削为内侍监。 仇士良自觉在宫中已无立足之地,便自己请辞告老还乡。皇帝准。临走前一夜,他将仇公武唤至身前,将自己原先的打算与安排设局一一详细告知了仇公武。并告知仇公武,他走后,这个他设的局会继续运作下去。仇公武只需按照他事先安排好的步骤,一步一步的执行下去即可。 仇公武此时才彻底明白干爹为何一定要救下光王李怡的性命,于是哭着与干爹告别。 “李瀍,李德裕。我让你们不得好死。”这是仇士良最后与自己的干儿子说的话。 仇士良一生精于驾御皇帝之术,弄权干政,在宫中侍奉六帝,拥立二帝,专权二十多年,大肆杀戮朝臣,凌驾于天子朝臣之上,可谓恶贯满盈。不过要说他这辈子也做过的对大唐江山有功的两件好事,只不过这两件好事都是他看走了眼,第一件拥立了颖王李瀍为帝,第二件便是瞒天过海偷偷保住了光王李怡的性命。 ** 当令狐绹再次站在小初的面前时,他已是朝廷钦命湖州刺史。说来也巧合,湖州隶属于浙江西道,换句话说令狐绹一上任就在姐夫手下做官。令狐莞的夫君便是这浙江西道大都督刘世举。而这刘世举的爹又是统辖浙江西东西道的镇海军节度使。 小初扶着令狐莞刚从安国寺回到府中,就看着刘世举大步流星的从前厅迎了出来。 第4章 和你说话真没意思 小初见状,立刻松开了扶着令狐莞的手,对了令狐莞莞尔道:“我说吧,再不回来姑爷肯定要派兵去安国寺抓小姐了。” 听了这话令狐莞的心中和吃了蜜一样甜,但是脸上还是对着刘世举没好脸色。 这刘世举是练武的人,身材高大健硕,虎背熊腰,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春寒料峭间,只穿了件薄薄的棉袍,他很少会穿官服,在家也都是能怎么穿的简单就怎么简单,没一点大都督的样子。不过令狐莞恰恰就喜欢她夫君的随性。小初亦是。 见到刘世举第一眼,小初便放了心,心想还是令狐相爷有眼光,知道小姐与什么样的人相配。如果给小姐配一个文弱书生,成天之乎者也,成天花前月下,小姐估计只能呕着气过一辈子。 这刘世举家中有在令狐莞嫁过来之前有两个侍妾,一个是朋友送的,一个是他自己看上了从青楼买来的。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弟,有几个侍妾根本就是很平常的事情。何况他爹还是这浙江东西道的节度使。 刘世举本身也不是贪恋女色之徒,他自己也觉得身边的女人多了绝对是个麻烦,找女人就是给自己找麻烦,所以在等待令狐莞嫁进家门的之前两个侍妾足矣足矣。 见了小初松开了令狐莞,站到了令狐莞的身后,刘世举立刻搀扶住了爱妻的胳膊笑道:“莞儿你猜谁来了。” “我可猜不到。你直接说不就得了。”令狐莞一边被夫君搀扶往前厅走一边道。 “小初,那你猜谁来了。”刘世举不甘心又回头问了小初。 “还能有谁,姑爷这般说了必然是我与小姐共同相识的人,那肯定是老爷家的人,老爷朝中是忙不可能来盐官,大少爷没有万不得已的事情肯定是一直侍奉在老爷身边。除此之外,不只能是二少爷了。况且湖州离着盐官又不远。” “和你说话真没意思。”刘世举摇了摇头,本来一股脑的兴趣被小初随便说了几句便泄了气。 “你和她说话没意思,她估计还觉得和你说话没意思呢。”令狐莞眼中看着自己的夫君嗤笑道。 令狐绹听见这熟悉的谈笑声,自己便从前厅走了出来,看见了久别的姐姐与小初,心中自是高兴。特别是看见姐姐大肚如箩,又见到小初怎么一年未见竟突然比姐姐高出了半个头,又觉得有些无法接受,只有些傻傻的笑着。 “刺史大人,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说着,刘世举扶着令狐莞已经站在了令狐绹的面前。 令狐绹对了姐姐姐夫行了礼,小初又对了令狐绹行了礼。 “小初,你是不是把姐夫家的补品都偷吃光了?”令狐绹没有直接回答姐姐的话,却将话题指向了小初。 小初只回了一句道:“我家中父母个子都高,我想长矮点也不行啊。我成天吃什么,小姐最清楚了。” “成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是不好好吃饭,都瘦成竹竿了。这么瘦的女子,没男人敢要。”令狐莞指着小初笑道。 令狐莞可能说出了刘世举一直想说又觉得说出来不妥的话,于是刘世举立刻附和道:“是啊是啊。” 谈笑间,令狐绹以随着姐姐姐夫回到前厅落座,小初仍是规规矩矩的站在令狐莞的身侧。 三人落座完毕,立刻有丫鬟婆子上茶。令狐莞喝的则是补茶,茶中未有茶叶,只是府中单独为她准备的安胎药膳茶。 饮茶间,令狐绹先是说明来意,江南是鱼米之乡,朝廷粮食主产地,一到春耕时节所有的官员都要关注自己属地的春耕,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一忙碌下去,只怕自己好些日子不能再来看望姐姐,也不知道姐姐何时生产,所以还是趁着暂时有空先来看看。 听了令狐绹的话,令狐莞立刻看了自己的夫君道:“你看看小弟真真的爱民如子,你呢?成天舞枪弄棍,你何时关心过属地里的田耕之事?” 刘世举则憨憨的对自己的爱妻笑道:“娘子说的是,娘子说的是。只是娘子,你现在不用操心别的事,只需好好养胎给为夫生个大胖儿子就行了。” 听了刘世举的话又看了他说话那憨厚讨好的表情,站在令狐莞身后的小初没忍住“扑哧”一声捂着嘴笑了。 “莞儿,你也不管管小初。没尊没卑的,都被你惯坏了。”刘世举抬头看着正捂着嘴笑的小初。 “姐夫,她就这样。在我们家时就这样,姐夫莫怪。”令狐绹看了一眼小初道。 “小舅子,你不知道。你姐姐仗着身边有个如此伶俐的丫头经常欺负我。” “这就对了,要不我把小初从娘家带来做什么?”令狐莞说着也掩了唇大笑了起来。 “小初,你好没良心。想当初进门的时候,你可是被抬着进来的,这一年我这个姑爷对你如何?好大夫请着,好药吃着。你如今身子大好了,就和着你们小姐欺负我。”刘世举说的这都是玩笑话,只是说完后就看着令狐姐弟与小初面色顿时冷了下来。于是他突然想起令狐莞曾对他说过的话,对于小初重伤的事情尽量不要再提。 当然令狐莞只对自己的夫君说,小初是在长安遇到了歹人,受了重伤。因是自己从小长到大的贴身丫鬟,舍不得将她丢下,所以一路带来了夫家。而且这小初对她也有救命之恩,于是她又把小初当日如何在雨中救了她的事着重说了。刘世举本身就是个具有江湖侠气武夫,听了这重伤奄奄一息的丫头对自己的夫人有救命之恩,当然对小初便是好医好药的伺候着。 令狐莞曾暗自对刘世举道,不要再小初面前再提那事,那么恐怖的伤也不会有人愿意经常想起。何况小初还是个小姑娘。 刘世举说完后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是看了眼前三人面色冷清,又不知道该接下去说什么,只端了茶碗浅浅的抿了口茶。又将茶碗放下。 第5章 不同的梦 “小初,我见你恢复的不错。可痊愈了?”令狐绹接过了姐夫的话题。 “谢谢少爷关心,小初仰仗小姐姑爷的照顾,差不多痊愈了。只是伤了肺叶,遇到天气不好的时候,有些咳嗽气喘。” “那就好。”令狐绹淡笑道。 “哎呀,饿死我了。你儿子要饿死了,还不传午膳?”令狐莞拍了肚子对着刘世举撒娇道。 “传午膳,传午膳。”刘世举赶紧道。 午膳后,小初伺候令狐莞午睡,令狐绹就坐在令狐莞卧房的外间,她知道令狐绹在等她,他们好久未见,应该有许多话要说。 待令狐莞安然睡去,小初便端来越窑茶具坐在令狐绹面前,亲自煮茶给令狐绹吃。 看着小初神态安详,莹白的纤手熟练的将茶叶碾碎,装进小茶壶中,燃了茶炉,煮开沸水,将开水冲泡进小茶壶中。 “小初,你确实长大了。”令狐绹道。 “你又何尝不是?”小初并没有看令狐绹,只继续专注着手中的茶具道。 “我最近得到一个消息,他可能没死。” 令狐绹说完,就看着小初正在冲泡沸水的手,猛的一抖。差点将沸水倒在了自己的手上。 令狐绹赶忙从袖口里抽出一条锦帕递上:“烫着没?” 小初似根本没听见没看见令狐绹的紧张。继续低头注视着手上的茶具,那白皙灵巧的双手只顿了一下,又开始继续按照程序完成未完的茶道。 令狐绹看着小初的双手如变戏法一样,快速的在茶壶、茶炉、茶叶盏子、茶盅之间翻转。煮开沸水,煮茶水,煮开茶水又烫了茶盅,烫好了茶盅又将茶水倒掉,倒掉第一遍茶水后,又重新再往茶壶里加了沸水重新煮茶,煮开后小初又再次将面前的两个茶盅注满茶水后。妥当后小初端了一杯小小的紫陶茶盅递给令狐绹,并用手做了一个请字。 令狐绹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文雅的接过小茶盅,细细的品了一口。将茶盅轻轻的放在了桌上。再次凝神看了小初。 小初此时手中也端了茶盅,细细的抿了一口,也将茶盅放在了桌上。 桌子上的茶炉里炭火烧的正旺,上面架着的茶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翻腾的热气。 “我煮的茶味道如何?”小初终于抬起了头,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清澈明亮的眼睛直直的看着令狐绹。 而令狐绹也与小初相同,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一双狭长的眼睛里含着两块墨玉。 “你做什么都是最出色的。不管是吹箫还是茶道。只要你愿意,便是最好的。”说完,令狐绹再次拿起了那小小的茶盅,轻轻了抿了一口,再次将茶盅放回桌上。 “我看你做官做成精了。连说假话都是这般的坦然。”小初脸上有了笑意,明亮的眼睛不自觉的弯成了一弯月,修长卷翘的睫毛聚集在了一起,眸子中的点点明亮从簇簇黝黑的睫毛中往外探出。而这双星光一般的双眸,只让对面的令狐绹看的痴了。 “傻了?”小初看着令狐绹傻傻的看着自己,有些发窘,便用手指蘸了茶盅中的茶水往令狐绹脸上轻弹。 看了小初的顽皮,令狐绹却猛然一本正经的道:“小初,我刚才和你说的话,你到底听见没?” “怎么会听不见呢?我又不聋。”小初轻笑道。 “那你?”令狐绹疑惑的看了小初,他有些糊涂了。 “这一年,我用了半年的时间幻想着他逃脱了。又用了半年让自己相信他确实死了。今天我刚给他在安国寺立了牌位,你又跑来和我说他没死。造化弄人。他的死已是事实,我不相信势单力薄的他能从那人手里逃了。换做是你,你相信吗?所以即便你听了一些不确实的消息,那也不会是真的。”小初口中言语表情神态,犹如这茶盅里的茶水淡然的像似要化成一缕幽香飘然远去。 “你说的不错。只是,万一有人帮他呢?就如有人帮你一般。你不也从那人的眼皮底下逃了出来?” 听了令狐绹提出的疑问小初浅浅的冷笑了一声道:“我这条命在那些人眼中算什么,草芥不如。死和活着有谁在乎。而他呢?我估计监斩验尸就有好几个。他若不死,那些人就得全家陪着死。你怎么能把我们俩放在一起同论。不过确实要谢谢那救我出来的人,这人情怕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其实你心里估计也知道是谁救了你。” “大概知道,不能确定。不过知道又如何呢,反正我不可能还他一条命,我也还不起别的。若是他去沙州,我还可以叫我爹送他几车金银,只是在这里,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小丫鬟。如若日后能相见,最多对他说谢谢二字。” “你啊,怎么还是这般的冷心冷面。不过你也别想多,他也不是在拘泥小节的人,他花了心思救你,应不是想让你觉得亏欠他。他是个好人,只是生不逢时,若他父亲还在世……” “别说了,我不想知道。”小初狠狠瞪了令狐绹一眼,令狐绹立刻缄默。 令狐绹明白小初的性子,她根本就不想知道与她无关的事情。即使那人有恩于她,但是在她心中那人仍旧是个陌生人。 “我还是言归正传吧,反正随便你怎么想,我都还是要告诉你,作为你的知己,我不能对你有丝毫隐瞒。据说皇上最近经常做噩梦,总是梦见一头白额吊颈猛虎张牙舞爪地咆哮,经常在梦里将皇上撕成碎片。皇上不堪忍受噩梦折磨,于是下旨命京兆、华州和同州同时捕杀长安附近的猛虎。但是当猛虎被捕杀得所剩无几之后,皇上还是经常梦见那只猛虎依然在他的梦里恐怖的狂啸。宫里有人传话说那虎就是光王,因为光王就属虎。而且传说光王失踪这一年来应该是自己躲去了什么地方,正对着皇上施了巫蛊之术,让皇上寝食难安,不得安宁。” 第6章 乍暖还寒 听了令狐绹一脸严肃的将一长串话说完,小初便死死的捂着嘴笑了起来,她怕笑的声音太大吵醒了还在午睡的令狐莞。但是她又无法抑制自己的笑意。 等小初前仰后合的笑完,令狐绹体贴的倒掉小初面前小茶盅里的凉茶,又给她从茶壶里倒了热茶。 “你相信这些?”小初强忍着笑意,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反正我只告诉你我知道的,相信不相信你自己看着办。”令狐绹对着小初一个哂笑。 “别生气啊,我好好和你分析一下这些话中的漏洞。其一,所有人都知道光王是个傻子,试问一个傻子如何能做巫术诅咒天子?其二人是他亲自抓了杀了,就算他经常梦见猛虎,人已经死了,他又怕些什么?难道他怕游方已投胎成了老虎要吃了他?荒谬。其三就是传出这些话来的人,游方被他杀掉应该是件极为隐秘的事情,知道的人必然是他的亲信,不会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那么好好的一个光王为什么要诅咒天子?就算游方在世人面前不是傻子,是个正常人,他为什么要诅咒天子?何况知道他装傻的人这世间又有几个?所以这个传言,只能让我想到两个词处心积虑,混淆视听,散布这些话出来的人应该是有所谋的。只是不知道他们想做些什么,不管做什么都与我们没关系便是。你不许去趟这趟浑水,懂吗?这水只你和我是绝对趟不过去。”说完小初长长的呼了口气,随即拿起了令狐绹给她准备好的热茶一口气喝干。 “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何尝没有想到。只是我想不出,是什么人放出这些话来。” “两种人。一种是他的亲信,帮他制造舆论,游方施蛊术害他,死不足惜。估计过段时间游方的尸体会被翻出来,暴尸街头。另外一种是想与他作对的人,知道他私下干所有勾当,借着噩梦来恐吓他。借着游方冤魂想让他寝食难安。估计是想以他没有任何理由杀掉自己的皇叔为由来击他,何况众所周知这皇叔还是个傻子。连一个傻子皇叔都不放过,这事一旦被揭出来,那这天子完全会失尽民心。反正游方已死,这两帮人想怎么编就怎么编,与我们无关。” “呵呵,你说得对。这事与我们无关。只是委屈了你的游方,死了一年了还要被人利用。” 小初丝毫不介意令狐绹的直言,反而笑道:“他估计自己也想不到,活着没人把他当个数,死了反而被人尊崇。真是滑稽。” “看你今日如此轻松的谈他,我也就放心了。我始终担心你死心眼,想不开。”令狐绹道。 “綯兄你太看不起我夏云初了,我夏云初何尝是拘泥扭捏之人?虽然经常还是会想起他,可是他死了,死了就是死了。当天在牢里我答应过他,我会忘记他。玩累了就乖乖回我的沙州去。” “小初,你是个铁石心肠的弱女子。”令狐绹对着小初笑了,这笑比屋外午后的春光更加明媚灿烂。 小初听了令狐绹给她下的评价也笑了道:“嗯,姑且我就认为你这是在褒赞我吧。” ** 二月十五,即是十五又逢花朝节。虽说春寒料峭,乍暖还寒。但这江南的初春已是迎春怒放,玉兰飘香。 一大早,小初陪着令狐莞和着刘世举的两个侍妾在家中喝了花草茶,吃了新鲜野菜与花瓣一同熬制的米粥,又用花瓣沐浴之后一起拜了花神娘娘。 在长安的花朝节只是赏花踏青,远没有江南过的这般讲究。女子们将花神娘娘供为神,祈求花神降福,保佑花草繁茂,今年的庄稼丰收。 府中未出阁的小丫鬟们各个剪了五彩纸笺挂在府中花园的花枝上,称之“赏红”。祈求花神娘娘能给自己寻一门好亲事,找一位好夫君。 令狐莞看府中花园里那些刚刚才抽了嫩芽的花枝上挂满了五彩缤纷的纸笺,便问小初:“你怎么不挂一个?” 小初皱了眉头,很无奈的看了令狐莞道:“小姐,你肚子越来越大,也越发的喜欢管闲事了。” 令狐莞一个抬手就掐了小初的胳膊:“你这不识好歹的臭丫头。” 小初连忙哀声求饶,令狐莞才放了手。 “小姐你现在就是仗着我不敢碰你,现在下手是越发的狠了。从拽耳朵到掐手臂,下回估计就得掐我脖子了。” “你知道就好,少惹我。”令狐莞嘴不饶人,但是脸上却已是芙蓉花开。 “小姐,今日十五我想去安国寺看看,准吗?” “准。”令狐莞爽快的答应了并接着道:“要派人跟着吗?” “不用。去去就回。”小初笑道。 “嗯。早去早回。别让我担心。” 这是小初第一次拿着竹箫来到安国寺,因是十五本来上香的香客就多,又逢花朝节、满院的香火使整个安国寺好似浮在了云烟香火中,有些不真切起来。 小初直直的拿了竹箫去了相对偏僻供奉牌位的庙堂。 这供奉牌位的庙堂在安国寺前院的西北角,三扇朱红色只开了一扇,仅这一扇门还是半掩着的,可见显人来至。不过可能也正是如此才能让这一屋子的灵魂享受着安宁。 小初推门而进,庙堂内有一穿着土黄色僧衣年轻的小沙弥正闭着眼睛盘腿坐在蒲垫上念经,声音含糊不清只能听见从他口中发出嗡嗡的声音。他念的很专心,似乎根本没听见有人进了屋、 小初手上拿着竹箫,仔细看了牌位架,大野游方的牌位此刻就立在牌位架第四排左边的拐角上。 只见小初看着游方的牌位淡然的笑了笑之后,提了裙裾盘腿坐在了牌位架子下,那用黄绸缝制的蒲垫之上。这蒲垫原本是给人跪拜用的。 屋内正默默念经的小沙弥才微微抬了一下眼皮,快速的扫了小初一眼,随即又闭上了眼睛继续念经。 此刻整个庙堂里只能听见小沙弥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嗡嗡哞哞”的念经声,堂内的烛火偶尔会灯芯爆一下,发出噼啪之声。除此之外,整个庙堂里估计也就只剩下,两个活人的呼吸声。 第7章 和你说说话 距庙堂只百步之遥的大雄宝殿内外,人声嘈杂与香火鼎盛似与这里一庙堂的幽静乎毫无干系。 庙堂内静了许久,小沙弥几次都以为那不知何时进来,穿着杏黄色衣裙的女子已不在堂内,但是当他几次轻抬眼皮扫视堂内的时候,那女子却始终静静的盘腿坐在离自己只几步远的蒲垫上。 当箫曲响起的时候,小沙弥缓缓的睁开了自己的眼睛。虽此刻他仍是双腿盘坐,双手合十。但是口中却已不是念念有词。本来那虔诚的目光正随着这淡雅忧伤,悠扬婉转的箫声移向到了堂内那黄衫女子的身上。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小沙弥坐在蒲垫上安静的听着眼前这黄衫女子吹出的每一个音律,只感觉自己随着这些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悠悠长长、弯弯转转的音调,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忧伤,一会儿似看见月如绞纱,一会又似听见这月下有人在暗自神伤。 待一个长长的颤音,小初吹毕了此曲。小沙弥这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小初朝着小沙弥浅浅的微笑,随即起身,又看了看游方的牌位低声道:“喜欢听吗?以后我常来你这吹给你听。那些日子常对着对着夜空吹奏,心中着实不太舒服。只想着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装成陌路。现在看,我确实太傻。心中有你,却不信你。最后还害死了你。你不怪我,我知道。但是,我却不能原谅我自己……” 小初说话的声音虽是很低但是小沙弥却听的清清楚楚,开始他只是坦然安静的在一旁听着小初说话,但是当小初说道“最后还害死了你。”之后,小沙弥便有些沉不住气了,有些诧异的看了小初。 小初也根本没管身旁那诧异的目光,又接着道“那一刀刺进来,你知道我对那要杀我的人说什么?我说了,谢谢。那人被我吓了一跳,手停了一下。我估计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死成。不过也许那人本来就没想着要我的命,应该是有人出了大价钱找他买了我的命。” 小沙弥在一旁是越听越惊,现在他只直直的盯着小初。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杀我的人说谢谢吗?我要谢谢他送我去找你,找到你真的太难。不过还好你临走前换了衣袍,那衣袍寻常人哪能穿得,我想去了那边找你应该不难。我只想和你说声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原谅我的冒失。我其实不想死,但是事到如此,逃无可逃,也只能如此。想来,你在那边一定很寂寞,我只想着过去陪陪你。我们可以一直走,看看彼岸花开,看看忘川河畔,再看看那奈何桥三生石上都写了些什么。你问我相不相信因果,我们可以一起看看今生前世,我们的相识是何时种下的因,又何时才能有果。”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阿弥陀佛。”小沙弥听着小初的低语,口中念道。 小初转头看了那小沙弥,嘴角只淡淡的笑了笑,又转头看向游方的牌位继续道:“等小姐平安生产之后我便要回去了。我答应过你的必然做到。” 小初正说着,就看着身后半掩着佛堂的门被人从外面缓缓的推开。 ** 一束暖暖的光线也随之透了进来。 “女施主,刚才是你吹的箫曲?” 只见仍旧披着大红色袈裟的奇安慈眉善目笑呵呵地走进了堂内。 见了方丈进来,小沙弥赶紧起身朝奇安双手合十行了礼。奇安对那小沙弥微微颔首,小沙弥便走到奇安的身后站着。 小初认识奇安,所以也起了身对奇安恭敬道:“正是小女子所吹奏。” 奇安这是第二次见到小初,亦算是认识。于是奇安微笑着道:“女施主,这箫声虽是天籁之音,但是忧愁哀怨太多。想必你来此处吹箫曲也是为了已故亡人安息,但是你又何故用你满腔的哀怨来打搅你那故友亡人的清幽?” 小初听了奇安的话,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只淡淡的点了点头,随即闭上了双眼,长长的吸了口气,又缓缓的呼出。慢慢的睁开双眼后便微笑着道:“大师说得对。我不能以我的幽怨搅了他的平和,他本就是个平和释然的人。” “施主若真的能想开,那是最好。善哉,善哉。” 小初转身又看向了游方的牌位,浅浅一笑低声道:“我走了,再不走小姐该着急了。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奇安一直站在小初的背后,看着眼前的乌发雪颜的黄衫女子,挺直的背影里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凄凉。这孩子年纪轻轻上哪来的这许多哀怨凄凉。看她的面相,应是一等一的富贵安乐,只是眼角眉梢太过凌厉,反冲了许多该有的福禄。 与游方叨叨完了,小初拿着竹箫转身想往庙堂外走,但是奇安在她背后,按着礼让长者的道理,小初只得站在原地,等着奇安先行。 但是奇安并未动身,只眯着眼睛看着小初。 “大师,我已在这消耗多时,该回府了。”小初见着奇安不动,只得开口说了要走。 “女施主不忙走,如果担心你家小姐找来,我可以派人去告诉你家小姐你在我这里,让她不用担心。”奇安口中平淡,言辞缓缓。 “不知方丈大师留小女子有何事?”小初右手握箫,轻轻的拍打着左手。 “坐下说吧。”说着奇安竟自己盘腿坐在了地上的蒲垫上。 小初觉得有些奇怪,也觉得没什么话与眼前这老僧说。她本就不是信佛的人,可以说她是什么都不信的,她只信自己。只因被令狐莞说应该给游方立个牌位才会走进这寺院,否则她连寺院的大门都不会进。 第一次来看游方就被寺院中的方丈留下有话说,真是有些奇怪。 见者奇安坐下,自己也只得跪坐于蒲垫上。而原先庙堂里的小沙弥依旧规规矩矩的低着头站在奇安的身后。 第8章 死遁其实是个好东西 “女施主,不知你的父母双亲是否安在?你家住何方?” 原来如此,小初心道。看来自己的这双眼睛却是勾起了这老僧许多回忆。 “父母康健。家在沙州。”小初如实回答,言语清淡。 “沙州。河湟沙州。疆土已失。”奇安道。 小初微微颔首,并没接话。 “老衲请问女施主,你父母高堂都姓什么?”奇安说完微微抬眼看了小初面有为难。又微瞌了双眼,当是没看见。 小初没有立刻回答,安静的坐在跪坐在蒲垫之上,如果她说出爹娘的姓氏,再加上奇安本来就注意到她的眼睛与父亲的一模一样,那么以奇安的睿智必然能想到些什么。不过爹娘现在身在沙州,这老僧能猜测到端倪又有什么关系,再说看眼前老僧的样子,应该早就入了空门,断了凡尘。就算他知道爹娘还活着,他又能如何。于是小初仍旧言语清淡的道:“大师,我父亲姓夏。我母亲姓萧。” 虽然可能是意料之中,但是听了小初的言语之后,奇安还是没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淡定,只见他原本微瞌着的双眼,缓缓睁开,凝视了面无表情的小初。 “善哉,善哉。机缘巧合,因果循环。没想到,果真没想到。”奇安看着小初双手合十,口中默默念道。 “你父亲是否称你母亲阿萧?” “是的。我们兄妹五人一直不知母亲的名字,只知道母亲姓萧。” “哈哈,这就对了。”说完,奇安突然站了起来,本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有了明显的笑意。而且这笑意正在加深加大。 “大师?”小初故作茫然的看了奇安装作懵懂。 而一直立于奇安身后的小沙弥也着实被奇安这两声大笑惊住了。 “没什么,老衲只是心中高兴罢了。”奇安对着小初笑道:“老衲有许多年没这么高兴过了,是佛祖显灵,让你来告诉老衲这好消息。小姑娘今日不早了,以后记得常来,老衲有好些话要问你。” 小初只当是完全不知情,只想着,终于可以走了。忙与奇安行礼告别,走出了寺院。 刚走出去几步,小初就听着身后有人喊她:“女施主慢走,女施主慢走。” 小初站住,回身。之间刚才在庙堂里的那个小沙弥追了过来喘着粗气道:“方丈大师说,如果女施主最近如果有空就来寺中坐坐,说女施主以后就是大师的贵客。如果家中主人不放,大师愿意主动上门来找女施主说话。” 小初笑着颔首道:“知道了,” 小沙弥得了回话,转身便跑回了寺中。 ** 琼俊在他的小屋里,看着眼前的奇安方丈正笑眯眯的看着他。虽说奇安方丈一直都是慈眉善目笑呵呵的样子,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动怒生气,任何事情在他看来都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没什么事情不能释怀,没有什么事情不能淡忘。 但是这样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琼俊在这里寺中待了快一年了,这样的奇安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琼俊的屋子很小,仅容得下一张窄木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所以琼俊看的经书与书卷都层层叠叠的摞在书桌上,换洗衣物都叠的整整齐齐放在床头。小屋的中间还拢了不大的炭盆,炭盆内的火苗并不旺盛,已烧的发白的炭火上支着一个铜壶,铜壶盖子正被里面的开水翻滚出的热气不断顶起,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 这屋子并没有因为偏僻因为狭促而杂乱阴冷,却因为主人的有心打理变的整洁而又温暖。 此时琼俊仍旧穿着一件浅灰色粗布棉袍,因为清瘦,这棉袍像是个罩子罩在了琼俊的身上,空空荡荡的。头上仅用了一条粗布条束了发。高洁的额头下一双入鬓剑眉,显露出此人的性子里的刚烈。剑眉之下是一双并不算大有些细长的双眼,两边眼尾微微朝着鬓角吊起。这双眼睛没有任何特色,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帐,没有光彩没有余晖,甚至可以说有些灰败,正看着笑眯眯的奇安。 而眼睛下高挺的鼻梁富有棱角的唇形,较之那双没有丝毫神采的眼睛来,却精彩的太多。 “大师何以这样看着弟子?”琼俊放下手中的一卷严华经,从书桌上取了茶叶,放在紫陶水杯中,又伸手从火盆上提起铜水壶,往水杯中注入了一直烧着的开水。将一杯自己冲泡的滚滚的热茶递给了奇安。 奇安也毫无客套,接过热茶后便坐在了琼俊的那张窄木床上。 “老衲今日在寺中遇到一位施主,是老衲儿时挚友的后人。所以老衲心中高兴。”奇安端着水杯,看着琼俊笑道。 琼俊微微颔首,便款款落座于书桌边的椅子上。手中又摸到了刚才放在桌上的那本严华经,胡乱的翻了翻。并没打算接起安方丈的话语。 奇安也习惯了琼俊这般疏离,于是并未在意他的无礼,手捧着热茶接着又道:“真想不到,老衲原以为他早早的英年早逝,为了他的猝然离世,老衲当时还伤心了许久,为他超度了许久。” “结果,他没死?”琼俊继续漫不经心的翻着经卷,淡淡的道。 “见他那后人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他已死了二十多年。这么推算,他应该是死遁了。” 听见奇安说了死遁这个词。琼俊这才缓缓的抬起了头,看了奇安。 “死遁其实是个好东西,所有人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你却安安静静的活在这世间的某一隅。不再受人打扰,不再混入纷争。就如老衲那挚友一般。”奇安意味深长的看了面无表情的琼俊一眼,遂端起水杯浅浅的抿了一口清茶。 “死遁。”琼俊口中轻轻自喃道。随即口中又浅浅的干笑了两声。 “大师的来意,弟子已明了。谢谢大师为弟子指点迷津,只是弟子只能回大师一句,此时已身不由己。”琼俊抬眼淡漠的看着奇安道。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奇安站起身来,行至琼俊身边,将手中的水杯放在了书桌上,腾出一只手来,轻轻的拍了拍琼俊的肩膀道:“这世间没有放不下的欲,只有心中舍不去的贪。贪便是孽障的根。” 第9章 喜事 “怪弟子愚钝,大师说的禅理深奥,弟子一时难以理解,看来还是要多读多看经书。”说着琼俊继续低头看着手中的经书。 奇安见琼俊已经明确的下了逐客令,只得微微叹了口气道:“,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好好想想老衲与你说的话吧。”说着奇安淡笑着,信步离开了琼俊的小屋。 见奇安走出自己的小屋之后,琼俊将手中的经书立刻丢在了一旁,从另外一本厚厚的经书中抽出了几张写满了字的纸来。 看着这纸上满满的字,琼俊那一直冷着的脸上露出了暖意。随即又提起笔来,继续在纸张上反复的写了三个字:夏云初。 ** 转眼已至阳春三月,小初一直在家中陪着令狐莞,并没有如约去会奇安方丈。 令狐莞产期降至,娘家人不是在长安就是在关外,唯一离得近的令狐绹此刻也忙的不着边。越是快到日子,令狐莞越是有些害怕。虽然她平时属于爽直胆大的女子,但是虽然所有人都在宽慰她,但是所有人又都在告诉她,女人生孩子就是一半身子进了阎王殿的事。 所以即使她的性子大大咧咧的,不像是书香门第住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但是遇到这事,还是心中没底。担心的很。 看着令狐莞这般的夜不能寐,小初便故意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了一封信去了长安,让云雯赶紧来。云雯此时以和令狐绪有了孩子,她是过来人。她知道怎么安慰令狐莞的不安,虽然自己也成天陪着令狐莞说话玩笑,但是自己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无法理解一个女子即将当娘的心境。 刘世举两个侍妾,一个是友人送的,他并不喜欢。平时同寝的很少。一个自己从青楼买来的,确实喜欢。但是又有几个青楼女子没有吃过绝孕药草?所以令狐莞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也是刘世举第一个孩子。他也紧张,只是他爹要他自立门户,将他放了浙江西道,于是他便独自离开了在扬州家族自己在盐官成家立业,所以也不好大老远的叫家族里的女长辈特地照顾自己的妻子生孩子。 况且令狐莞也不希望搞个半生不熟的亲戚来照顾她,干巴巴的没话说更麻烦。 所以令狐莞临产的这段日子,小初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着令狐莞。 三月初五夜里,令狐莞开始了阵疼。稳婆早就住在了家中,接生的活有条不紊的进行。 只是可怜了刘世举,又不能进血房,只得顶着春寒料峭的夜风站在屋檐下等着消息。 小初一直握着令狐莞的手安慰她,哼曲子,说笑话,按摩穴位,什么法都用上了,但是这一切都丝毫没有减轻令狐莞的痛苦。只看得令狐莞一头的汗水,一脸苍白,疼的被扭曲的五官,还有那一盆盆的血水往外端。 小初是听说过当初娘生大哥的时候如何九死一生,只是没想到亲眼看了女子生孩子居然会这般的惨烈。 “究竟怎么样了啊。这都两个时辰过去了。”刘世举在门口大喊了一声。听着自己爱妻呼喊声越来越弱,他心中的恐惧可想而知。一尸两命的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没事,没事。大老爷,夫人胎位正,能生,能生。头胎都是有些慢的。”稳婆对着窗子外喊了一嗓子。 稳婆的这句话,一下子定下了屋里屋外许多人的心。 “小初。”令狐莞轻声唤了一声。 小初连忙低头,将耳朵贴在令狐莞的唇边。 “我知你不愿意……”令狐莞说完这几个字之后又顿了好久接着轻声道“吹首箫曲吧……” 当箫声从小初双手握住的竹箫中徐徐逸出,每个听见这箫声的人,似乎都觉得一条清凉的山涧小溪潺潺从心田间穿过。 所有的烦躁与急切都随着宁静悠扬的箫声被带到了九霄之处。 当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打断这清宁的曲调之后,所有人才醒悟过来这天乐般的箫曲居然是从成天嬉皮笑脸吵吵闹闹小丫头口中吹奏出来。 “生了,生了。大老爷,夫人生了个大头小子。”稳婆赶紧开门出去报信。小初立刻放下了手上的竹箫,紧紧抱住精疲力竭的令狐莞大哭了起来。“小姐,吓死我了。” “好妹妹,谢谢你……”令狐莞抬了抬手,轻轻拍了小初因哭泣正微微颤抖着的背。 小初也没说话,一个劲的哭。最后稳婆看不过去了道:“小初姑娘,你好歹让一下给夫人看看孩子啊。” “我可不要看他,拿出去给都督看去。”令狐莞此时已缓过了一些力气。 “我要看,我要看。”小初放开了令狐莞,擦了擦眼泪,从稳婆手中接过了已洗好澡用包被包好的虎头小子。 “倒是快抱出来给我瞧瞧啊。急死我了。”在外面的刘世举急的直敲门,但是血房他又不能进,只得在外面急的窜。 小初抱着用包被包的紧紧的婴孩,眼睛紧紧闭着,嘴巴倒是张的老大的在哭。一张小脸因为哭喊憋的通红。 这就是生命啊。小初伸出手来轻轻的触摸了一下孩子的脸。 “这皮也太嫩了,我都不敢摸。”小初对着令狐莞道。 “快抱出去,我听着烦。臭小子害死我了。奶妈呢?快找奶妈来。”令狐莞不耐烦的说。 小初将孩子递给了稳婆,稳婆赶紧把孩子抱了出去给外面已经急的要踹门的刘世举。 随着孩子的哭闹声渐去,屋中顿时安静了许多。 “小初你刚才为什么哭的那么伤心?是不是想起了别的事?”令狐莞靠在床上,小初端着一白瓷盏子用小勺一勺一勺的喂水给令狐莞喝。 “嗯。吓死我了。刚才我感觉跟看着他走了一样,以为你也要走了。” 令狐莞看着小初眼圈又有些微微的红了。 “傻妹妹。这事只有一次,不会有两次了。”说着令狐莞的眼圈也有些发红。 “别哭,别哭。小姐现在是坐月子呢,千万别哭。”小初急忙道。 第10章 梦也该醒了 “在长安那会,你经常夜里溜出去吹箫,我是知道的。但是你不想说,我也不问。那会夜里听着你的箫曲,总想着哪一天你能坐在我面前,为我吹上一曲,今日终于逼得你不吹也不行了。”说完,令狐莞竟差点笑了起来。 “小姐好好休养,以后只要小姐说想听了,小初就吹给小姐听。”小初伺候令狐莞躺下,其余的丫鬟婆子们换了干净的被褥垫单,将屋中落了红不洁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刘世举才抱着儿子笑呵呵的进来。 天已微明,刘世举抱着刚吃饱的儿子兴奋的很,倒是小初和令狐莞已经困的睁不开眼。 令狐莞没说几句话就已经睡了过去, 刘世举见小初还在旁边打蔫的坐着,便抱着儿子对小初道:“小初,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莞儿为什么一定要把你抬来,尽心医治你。你真是个小神仙。居然能吹出这样的曲子来,我有一年随父亲去过大明宫,听过宫廷里的乐师吹奏,说真的,那些人吹的还不及你的十分之一好听……” 刘世举喋喋不休的在一旁说着,听到最后小初有个错觉,只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姑爷不停的在耳边叨唠,渐渐的姑爷的声音像是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随后小初便看见了他。自己好像回到了四五年前的那个冬天,自己坐在大哥书房里烤着火睡着了,手里还拿着一本《道德经》,恍惚间,有个身影轻轻缓缓的走了过来,想从她的手中将书册抽走。 她醒了,她看见了一脸无奈的游方正看着自己,手上原先握着的道德经已掉进了火盆中,正发出吱吱的声音烧了起来。 “你是游方吗?” “是啊。我祖上姓大野,我名字叫游方。小初姑娘,是不是还没醒?” “头发梳了,胡子剃了,脸洗了,衣服换了。” “还有两样,觉睡足了,饭吃饱了。” “你长的比我二哥好看呢,不过就是老了点。” 随后他笑了,浅浅的。若有若无的。小初甚至不能肯定那是不是他的笑意。只觉得当时的他,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站在那里。那身影虽站在了面前,却似兰芝玉树般的有些遥不可及。 “小初?”刘世举轻轻唤了一声,已靠令狐莞的床头已迷糊过去的小初道:“快歇息去吧,累坏了吧。” 睡梦中,小初以为是游方唤了自己,赶忙惊喜的睁开了眼睛,清醒过来的刹那,自己突然想起,那人不是已经死了吗,却又如何能来叫我。 似只是一瞬间,心中好似燃起了熊熊的烈火。想他,发狂的想他。 “姑爷,要是小姐醒了找我,你就说我去安国寺了给小少爷祈福去了。”说着,小初就拿了竹箫往外走。 “小初,这才什么时辰啊。安国寺还没开寺门吧?” “没事,我认识那里的方丈。不怕他们不放我进去。”小初笑道。 刘世举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小初早已不知飘去了何方。 踏着晨辉,踩着夜露。她似乎已完全忘记了一夜的疲惫,只一心想看看游方,哪怕只是一个没有任何生命的牌位。其实她自己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她与游方总共加起来说的话不超过几十句,总共在一起的时间没有两三个时辰。仅仅如此,仅仅如此。但是自己却将所有的心都留给了他。哪怕那挂在竹箫上属于张议潮的玉佩不停的在提醒她,她已是有过婚约的人。 爱情本来就是毫无理由,毫无原因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即便小初非常肯定的认为张议潮确实是一个值得她下嫁的夫君。但是自己的心中装的惦念的却全是游方。 佛语说,上辈子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换得今生的擦肩而过。那么上辈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能让自己的心不由自主的拴在了那个人的身上,即使那人已经去了奈何桥边。等她。 他应该在等她,因为那日在囚室他柔声唤她云初,为她捻去泪珠,一同吟唱了陇头吟。他明白了她的情,也向她承认了自己的情。 只是一切都晚了。 小初到达安国寺的时候,寺门刚刚开启,几个穿着灰麻僧袍的僧人正拿着大竹扫帚在寺院门口清扫。单薄的晨曦洒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身上的粗衣麻衫被一种神圣的金黄勾勒的无比耀眼。 小初看着眼前的僧人如此耀眼,那几个扫地的僧人又何尝不是看着小初如此。 奇安方丈刚刚带了众僧做完早课,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一棵刚刚抽了嫩芽的菩提树下冥想,就有小沙弥来报,说方丈一直等着要见的人来了。 奇安睁开眼睛,便看见一个手中拿着竹箫,周身被绚烂的朝阳镀上一层金光的少女行至面前。 “方丈,我来了。”小初对着仍盘腿打坐在蒲垫上的奇安,微笑行礼。 “女施主,老衲等你好久了。”奇安也未起身。 “方丈,我们家小姐今晨生了个小子。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府中陪着小姐,不得空出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那都督大人可要高兴坏了。” “那还不是我们小姐天天来寺中求子得来的。回头我们姑爷肯定多多来捐香火钱。”小初与奇安客套了几句之后,便向奇安请辞,急着要去那供着游方牌位的小庙堂行去。 奇安微微颔首,自己继续闭眼冥想去了。 因是清晨,寺中尚无香客,所以整个寺院显得极为宁静。 木鱼声和着僧人们的念经声,仿若一支悠远淡薄的歌从远方飘来。 和着这悠远的淡薄的歌声,小初的箫声从这安国寺前院的西北角上那供奉牌位的小庙堂中如行云流水般逸出。 虽然奇安给琼俊取了法名,但是琼俊没有剃度仍就不是僧人,只是寄居在寺内的居士。 既住在寺中,那么起居饮食一应按照寺中规矩行事。只是他不用做早课,饭食也由小沙弥端去他的小屋。 因为他很少出屋子,所以在寺中住了将近一年,却很少有僧人见过他。寺中的人只知道那一直空着的厢房住下了一位奇安方丈的远亲而已。 第11章 恋之青涩,忆之惆怅 当琼俊听见那飘忽不定的箫曲传到耳边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可笑,怎么大白日子的也开始做梦了起来。其实这种感觉经常有。特别是夜深人静,寒夜寥寥的时候。他的似乎经常能听见那熟悉的箫声随风而来,踏月而去。 反正这箫曲早不属于人间,夜里耳边听见的应是那小丫头在云端坐着吹曲给自己听。 时间长了,他自己也明白那是自己的幻听。她死了,早就死了。自己被瞒天过海用了替身救出大明宫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今生不可能再听见她那天乐般的箫曲。 清晨,听了这远远的飘忽不定的箫声拂来,开始他只是淡然一笑,安然的坐于桌前,专心翻看着书卷。 但是,看了不多时,那箫声始终没有淡去,始终萦绕在他耳边。他就觉得奇怪了。以往自己的幻听都在夜里。因为她只在夜间为他吹奏情思。这已是大白天,自己的幻听不至于这般严重。 于是他有些不甘的打开了屋门,顿时这原先被闷在屋外的箫曲明朗了许多。 琼俊只觉得心中一惊,但是很快的他调整了心绪。这世上会吹箫的人多如牛毛,怎么可能是她。 于是他稍微耐了性子在屋内开着门听了一会。 只是他越听心越惊,越听心越诧。 他那原本一直静如止水的心,随着这轻扬淡雅的箫曲在他耳边盘旋萦绕,像是一颗流星从天际坠落在了平静已久的湖面上,激起了千丈浪花。 他开始小跑,随即又开始奔跑,随之便是顺着这箫曲逸出的方向发狂似的奔去。 这是他从住进安国寺以来第一次出了后院的门,发狂的奔了出去。 “箫声千万别停,千万别听。”这便是琼俊唯一的期望。“好歹让我见见那吹箫的人,虽然不可能是她。”但是他的脑子里还是有那么一丝希冀,也许会有奇迹,自己都活了下来,她为何不可? 但是一年前当自己被绑成一个粽子,自己的侄儿皇帝用脚踩在他的背上明确的告诉他:“你那小情人已在阴间等着你,光叔你就快上路吧。” 李瀍是不会骗自己的,他也没必要骗自己。 只是这箫曲又从何而来,难道是长安城那经常与她合奏的那人所吹奏? 不对,那人吹奏的箫曲虽也是上上乘,悠扬中带着洒脱不羁。小初的箫声却是悠扬中带着婉转感伤。就如这人吹奏的一般。两人的曲风完全不同。 这箫曲婉转流云间,缓步踏云而去。委婉曲折间,不经意间泪已沾衣。 奇安是眼看着琼俊从自己的眼前,朝供奉牌位的那小庙堂奔去。 以他的睿智,他已完全意料到,下面要发生的故事。 从他看见那写着复姓大野的牌位开始,他心中有种一种隐隐的感觉,吹箫的故友之女与后院住着的那位会不会有什么关系。世间机缘巧合的事情太多,有谁能说得清楚这其中的奥妙。 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记得大野这个姓氏,这已被人遗忘了两百年姓氏,突然又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只觉得怪异。不是直系宗亲又有什么人会用这个姓氏,而即便是直系宗亲又有多少人会记得这个姓氏。可是恰恰在自己寺庙的后院里就住着这么一个先祖就姓大野的人。 这一切皆不会是单纯的巧合,所有的因缘际会皆有因果。而当他看见琼俊从自己的面前飞奔而过,他便已知道这因果的由来与了断。 小初端坐在蒲垫之上,专心的吹奏着自己的思念。这思念早已没了最初的悲伤,如今升华下来的只是夹杂在爱念与思念之间的痴缠。 思之甜蜜,念之感伤。恋之青涩,忆之惆怅。 当琼俊快速的奔至这寺院西北角上的庙堂前约二十步开外,他猛地止住了自己的步伐,只站在原地,迅速冷却掉自己的狂躁的心跳与奔腾的热血。 只屏气凝神,静静的站在庙堂门口。不管这堂内是谁人在吹奏这天乐,此刻他都不会再让这人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凝神听了一会,琼俊开始迈步往庙堂里走去。他的步伐平稳坦然,没有丝毫的顾忌与不安。 他的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小初面对着牌位架吹奏,背则对着庙堂的大门。 她听见了有人轻轻的推门进来,那脚步很轻,似生怕扰了她的思绪。 可能是奇安,又或者某个来加灯油的小沙弥。所以她并没在意,只全情投入在自己的情思当中。 当一曲终了,她提裙站起,才想起,身后站着一人,许久。应该是奇安。 当她盈然转过身去,准备向奇安方丈行礼之时,她笑了。 眼中全是泪水,连卷翘的睫毛上也沾满了泪珠的笑了。 “为何我每次见你,你都是这般落魄?”说完这句话之后,小初那满眼眶的泪珠才肆意的流了下来。 小初见了眼前的这人穿着件灰白色的麻布棉袍,袍子并不合身,也没系腰带,加之李怡消瘦了许多,整个袍子像是一只筐子罩在了李怡的身上,空空荡荡的。 可能因为刚才的狂奔发髻已经有些松散,几缕乱发附在宽阔高洁的额头之上。 一年不见,虽一眼便能认出眼前这人便是李怡,但是身形样貌却变了许多。 清瘦憔悴倦怠消沉。这几个词便是小初眼中的游方。本来那张饱满俊俏的脸上,如今双颊深陷,眼睛微微凸起,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显得他的鼻梁更为挺直高耸,唇形更加棱角分明。 他站在小初的面前,面无表情,修长的脖颈微微前倾,高昂的脑袋微微抬起,一双含着墨珠细长的双眼,正死死的盯着小初。 他似乎根本没听见小初的话,也根本注意不到自己衣着松散。也看不见小初脸上的泪珠。只看着,盯着小初。 而小初此时也是百感千愁,不知再对游方说些什么,只一个劲的落泪。 正如她自己说的,这一年里,她花了半年的时间想着游方逃脱了,没死。又花了半年的时间让自己相信游方死了,他不可能逃的掉。 第12章 逃生 李怡又何尝不是如此想。从他被宦官偷偷从宫侧池子里捞起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不是以前的光王李怡。 侄儿皇帝李瀍,先是将他踩在脚下,猖狂的大笑着告诉他。他那心中唯一的美好,已经在黄泉路上等着他。又将他捆成粽子扔进了大明宫宫侧粪池中。一个傻子当然要以屎尿为伴,让他淹死在粪池里。 李瀍身旁的神策军中尉宦官马元贽,在一旁道:“皇上,已将光王捆绑结实扔了进去,他横竖是不可能活着爬出来了。这里太过恶臭污秽,恐扰了圣驾,皇上还是起驾回宫吧。待明日一早派人来验尸便是。” 说着马元贽已经不自主的用手巾捂住口鼻。李瀍又何时到过这种污秽不堪的地方,他起初只想着不能让李怡轻而易举的死了,那是便宜了他。他骗了父皇和两个皇兄,差点连自己都骗了过去,怎么能轻易的放过他。如果可以他真想把李怡关起来,慢慢的折磨他到死。 但是李怡是亲王,辈分又比自己高。没有罪证,是万万不能平白无故抓进大牢大刑伺候的。这样自己反倒落了那些谏官的口舌。 所以他想来想去,突然想到。把这个让自己惶惶不安一直悬在自己头上那把剑丢到茅厕坑去,用屎尿淹死他,岂不是比直接砍了他的脑袋更欢更解气。 当然李怡在狱中与那小丫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早就有人一字不落的全部禀报了他。那么既然小皇叔对那小丫头有意,他这个做侄儿的自然要鼎力撮合。于是李怡刚刚才被人押到他的面前,一把钢刀就刺进了小初的胸口。 派来传旨的人,看着钢刀刺了进去,手也放在小初鼻子底下探了探,应是没气了,便回去复旨。 只是那下刀的人,杀人是他的职业。他当然知道,欺上瞒下让小初假死,自己该如何运刀。只是那丫头居然莫名其妙的对自己说了声谢谢,差点让自己失了手。 待传旨的人走了之后,他立刻封住小初生死大穴。叫人用草席卷卷,亲自押运,将小初丢到宫外乱坟岗去。 出了宫门,自然是有人接应的。 当小初被抬上马车,那下刀的人便解了小初的穴道。 “活的交给你,死了就不关我的事了。”那人冷冰冰的道。 “嗯。”马车里的人微微颔首,从身后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道:“有劳林都尉了。这个人情算是先欠着,日后小王必当加倍奉还。” 那林都尉接过包袱,在手中掂量了下。微微点头道:“殿下客气了。不是殿下欠,而是我还殿下的。殿下这些钱是给我手下两人的封口费。他们俩帮我做了这事,京城是不能待了。” 说完林都尉下了马车,趁夜色领了两名运尸的亲信潜行而去。这不起眼马车便快速的飞奔去了令狐相府。 令狐绹此时也早早的领着两个家丁和大夫在相府门口等着,有人告诉他晚上会将小初送回,并提示他要找好大夫,人肯定是受着重伤送回来的。来人说完便走,没有透露自己的来历。 当一辆飞驰狂奔的马车踏着浓重的夜色停在令狐相府门口后,随即马车上跳下两个男仆抬着小初丢给了令狐绹,其中一男仆人道:“我家主人说,不论姑娘伤势如何都需即刻送离长安,且不得再回长安。否则后果自负。” 令狐绹看着已经几乎没了气息的小初只急忙点了点头:“替我谢谢你家主人,綯谨听嘱托。”说完便赶紧吩咐亲信将小初抬回府中,自己也随着回了府。 第三天,令狐莞远嫁的队伍便出了长安远赴盐官。因为是令狐相爷家的女儿远嫁队伍,一路上没有受到任何关卡的检查。昏迷不醒的小初一直躺在令狐莞的马车内,而一路上一直有令狐绹安排的大夫跟着医治。好在小初虽然身体瘦弱单薄,但是毕竟这个身体属于朝阳与蓬勃,虽一路颠簸,但伤势没有转恶便是好事。 而李怡被丢进了粪池之后,恶臭熏的他无法睁开双眼。倒春寒的天气,人泡在冰冷的粪池中等死。 此时所有的羞辱,所有的仇恨,所有的不甘心全部涌上了心头。只因为心中那唯一的暖意与希望已离他而去。 他的心中第一次有了恨。彻骨的恨。他发誓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重生的机会,他不会轻易放过每个曾经欺辱过他的人,更不会让毁了他心中那仅存的一点美好的人善终,他要报复,报复。 那么多次老天都没让自己死去,这次他仍旧有机会活着,他确信。仇恨逼得他必须坚信这次仍旧能逃脱生天。 在听着马元贽言之凿凿一片真诚请求李瀍起驾回宫的理由之后,他便知道。这个坚信已变成了真实。 剩下,他所要做的就是坚持。 “我的好皇侄,你终有一天会后悔,今日没有直接一刀杀了我。”伴着屎尿恶臭,李怡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只要我不死,只要我不死!” 积压在李怡身上将近三十年的仇恨此时全部爆发了出来,他暗暗发誓,他再也不是那个没有丝毫怨言只想护着母妃活下去,被人戏来耍去的光王。再也不会是。 马元贽这神策军中尉的官职是仇士良一手提拔起来的。而仇士良自己便是这神策军神策军左右护军都尉,掌管神策军。 马元贽也深得仇士良的教诲,是仇士良不二亲信。 只要光王和李瀍身边有宦官在场,他们所说所做仇士良都是清楚的。 但是有两个地点发生的事情仇士良却不知道了,一个是在李瀍与李怡单独在蓬莱殿里说了些什么,还有李怡去了牢房,与牢房中的小丫头又说了什么。因为这两个地方都没有他的人,蓬莱殿是因为李瀍将所有的人都赶了出去,包括自己的宠妃。在牢房,那里只有北衙林木山的人。 所以具体李瀍与李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并不十分清楚。 但是有一点他却十分清楚,那就是必须救下李怡。这是他日后的翻本家底。 第13章 真正得上天庇佑 而马元贽早早的就得到了仇士良的授命。他支走了皇帝之后,仇公武便领了两个小宦官立刻悄悄地将粪池中飘着的光王李怡捞起。又扔了一个穿着身形与李怡相同的尸体进去,只是那尸体的面部已被泡烂,无法辨认。 捞起李怡后,将李怡藏在每日拉粪的粪车里,直接运出了宫外。 出了宫外,仇公武将粪车推进了一家平民小院。将一身恶臭的李怡扶出粪车之后,自己便推着粪车回了大明宫向干爹复命去也。 而一身民妇打扮的郑妃也早得了仇士良的安排,已在此久久等候。 见了儿子一身屎臭,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站在自己的面前,郑妃却一点不见伤心,甚至还带了庆幸。 “我儿有福,我儿有福。我儿真才是得上天庇佑。”郑妃一边准备伺候儿子沐浴更衣,一边口中念念叨叨。 一身污秽恶臭,没让李怡觉得任何的不堪。见着母妃欲帮他脱去衣衫,他却猛地推开了母妃的手。径直大步走到了院子里的一口水井旁。 郑妃急忙大声喊了一声:“怡儿?”想拉住李怡。 但是她竟看见自己的儿子背对着她,双手在胸前猛的撕扯那身已辨不出颜色的四爪蟒袍,那撕扯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郑妃只听得刺耳的裂锦声不绝于耳。很快的一个赤条条的李怡站在了井口边。 郑妃明白自己儿子的痛苦,她几乎没有勇气走到儿子的面前,去安慰他。 所以她只能在儿子的背后,用尽自己所有的爱,柔声又唤了声:“怡儿……” 听了这声母妃的这声呼唤,李怡赤裸在寒夜中的身子像是被千万根银针同时扎进了身体里。郑妃只看着李怡光洁的肩膀猛的一颤。 随后李怡利索的将水桶放下井中,打了一桶水上来,将水桶举至头顶,将一桶冰冷刺骨的井水从头顶一股脑浇了下来。寒冷他已感觉不到,只觉得自己脱了个精光,赤条条地被刺骨的冰水冲刷掉身上的污垢,有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为了让这种畅快延续,他反复不停的从井口放下水桶,提上水桶,将水桶举上头顶,一股脑刺骨的冰水从头顶浇下。发泄,他需要发泄。他需要这种畅快的发泄。 郑妃此时,只默默的站在儿子的背后。眼圈微红,眼眶中噙着的泪水始终没有流下来,这么多年她似乎对于生活的痛苦早已麻木了。 “她死了。”良久,李怡已累的精疲力竭,无法再提起一桶井水了之后,仍旧背对着自己母妃低声道。 郑妃没有多言,只转身回屋,取了一床薄被递给了儿子。李怡接过被子将自己裹好才缓缓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母妃。 郑妃一双秀眉微蹙着看了看李怡,全身被冰水冲的通红,发髻早已全部散开,一头乌黑的乱发几乎遮住了李怡整张俊颜。而此时的郑妃将所有的担忧与黯然,化作一声长长浅浅的叹息声,随着夜风荡然而去。 “怡儿,屋内有热水。胰子,锦巾,干净的衣物都在一旁给你准备好了。你洗好了,娘有话和你说。此事,事关重大,娘必须和你说清楚。” 李怡微微点了点头,裹着被子去了屋里。在盛满了热水的木桶里一遍一遍的用胰子搓洗着身上早已被冲洗干净的污垢。 但是,似这些污垢永远也擦不去抹不净。那熏人的恶臭始终徘徊在他的鼻端。 “怡儿,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猛然间郑妃在屋外低声提醒了李怡。 时间。他不能停,时间永远不会停下来等他的伤痛愈合了之后在前行。 自己必须马上舔舐干净伤口的血,他要复仇,他要用尽自己所有的恨意复仇。 于是听了母妃的话之后,他快速的起身擦干净身子穿上干净的衣袍,梳理好乌发。他不能有丝毫的停滞。小初不能白死,他的屈辱不能白受。他暗自发誓,只要他李怡活着一天,就会用尽一切办法让李瀍偿还所有欠自己的虐债。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哪怕自己将不再是自己。 烛光下,郑妃再次见着儿子一身清爽的站在自己的面前,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归位到了原处。 “怡儿,娘就和你长话短说,你只需听,不需问。我只需你知道,不会管你日后如何去做。” 李怡微微点了点头。并不作声。 “娘原先并不是大明宫的宫女,也不是郭太后的宫女。” 郑妃说完这句话,抬眼看了李怡,李怡并没有因为母妃的这句话让自己的面部燃起丝毫的表情。仍旧清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郑妃见了儿子这般,脸上微微挂了笑意继续道:“娘原先还是姑娘的时候娘家在丹阳,有一日娘在集市里随着自家姐妹闲逛,遇到一位衣衫褴褛的方士。那人见了娘,非说要给娘相面。娘当时觉得有趣,就让这方士给娘相了。结果那人居然口无遮拦的说,娘是做太后的命,日后生的儿子一定是帝王。” 郑妃说这些话的时,一直盯着李怡的眼睛。她非常满意的看见自己的儿子,仍旧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似什么话都没听见一般。 “当时很多在娘身边看热闹的人都听见了这方士的胡言乱语。娘当时羞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哪有大姑娘家的就被说以后的儿子如何如何。后来还是一同随行的姐妹将娘带回了家中。” 郑妃又看了看儿子,接续道:“不知怎么的,这方士给娘相面的话传到了一个人耳里,他就是当时的镇海节度使李锜,而他早有了谋反朝廷的野心,又听了有方士给娘下了这样的谶语。于是没过几日他就派人到娘家下了聘礼,要娶娘过门。他算计的好,既然娘是做太后的命,生的儿子必定是做帝王的命。那么他娶了娘,他不就是做皇帝老子的命?”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李锜就不是做太上皇的命。娘跟了他几年也没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后来他因为谋反,被朝廷灭了。娘因为是罪臣妻女被没进掖庭宫充当杂役,后来因为娘伶俐被调至郭贵妃的宫里,随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你父皇看上了娘,便有了你。” 第14章 欠债还债,欠命还命 郑妃说到这里,李怡一张冷着的面孔,稍微有了一些暖意,微微点了点头。 郑妃也缓和了一下语气,接着继续道:“怡儿。娘只是一般的民女,从来没想过能进大明宫。所以那方士的谶语,娘听了只当是笑话,后来跟了李锜那几年,娘仍旧觉得那方士说的是胡话。但是当娘莫名其妙的进了大明宫,遇见了你父皇之后。娘的心中开始慢慢起了变化。不得不开始相信那句话,特别是生下了你之后。你的早慧与聪明简直让娘害怕。佼佼者易折。你父皇有多宠爱你,你是不知道的。他对娘说过,怡儿是他唯一的期望。你大皇兄,他是根本看不上眼的。当时娘真的以为,那方士说话能成真。但是谁知道你父皇薨逝的这般促然。” 听到这,李怡的嘴角扬起了一丝笑意,并从鼻腔里冷冷的“哼”了一声。郑妃当然是不知道的,那事已过去二十多年,知道内情,还活着的人估计也只剩下那尊贵无比的郭太皇太后与李怡自己了。 “你父皇走的急,没给我们娘俩留下任何遗诏。娘受你父皇的宠幸最多,又有了你。郭贵妃早就将娘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先帝一走,我们娘俩变成了真正的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受人欺凌的孤儿寡母。” 李怡继续冷着一张脸,缄默。 “事也赶巧了。你大概三岁多的时候,一日我带你去给郭太后定省。正好遇到有人行刺郭太后。虽然郭太后没有受伤,但是却把你吓的几日都不敢说话。于是娘就将计就计,让你装傻。你只有傻了,对他们娘俩没有任何威胁了,你才能有机会活下去。怡儿,你不要恨为娘让你装傻,害了你这二十年。娘当然知道让你做一个闲散亲王对你对我都是好事。你若不傻,郭太后和你皇兄能放过我们娘俩吗?再说你幼时的聪慧他们是知道的。你若被他们害死,娘还能活得下去吗?只是你皇兄他没福,皇帝没做几年自己就先薨了。倒是郭贵妃,做了太后又做了太皇太后。” “她好日子快到头了。”李怡突然没有任何征兆的,淡然的说了这句话。那说话的口气,让郑妃有些悚然。 “怡儿。他们害你这么多次,你总能逃脱。这就是天命。上天不让你死。” “娘。儿子信你。娘也要信儿子。”李怡继续清冷着一张脸对着母妃淡然道。 “怡儿。娘如何能不信你。”说完郑妃从袖中取出一份书信递给李怡。 “你去盐官的安国寺避上一避。那里的奇安方丈是皇族宗亲,后来被高人点化出家当和尚去了。你父皇在时,他回过几次宫内,见过你。一直说你有慧根。该说的话,娘已在信中写明,他会好好替为娘照顾你的。娘相信,你迟早会回长安,咱们娘俩迟早会回到大明宫去。不再受人欺凌。” 李怡接过书信,直接塞进了衣衬内。微微对着母妃点了点头道:“母妃的话,儿子谨记。母妃回府去吧,不要让人起了疑心。儿子等的人就快来了。” 从李怡说话的口气中,郑妃作为母亲,已很明显的感觉到,儿子变了。疏离与冷漠,这是儿子从未对自己有过的态度。即便李怡在外面装作痴傻冷漠,但是只母子二人的时候,还是相当的恭顺。 “怡儿,你没事吧?”郑妃担心的问了一句。伸手轻轻的拍了拍李怡放在桌子上的手背。 “儿子没事。儿子好的很。这二十年来从未像现在这般好过。”李怡将自己的手从母妃的手掌下抽出,反之覆上了母妃的手背,轻轻的拍了拍接着道:“母妃,不用担心儿子。听了母妃的话,儿子突然记了许多已被忘记的事情。儿子从来没像现在这般清醒。正如母妃说的,确实是天意。儿子现在彻底的明白了,天意不可违。躲始终不是个办法。既然老天让儿子前行,那儿子只有顺应天意。说不定,这也是父皇在天之灵的意愿。” 说完李怡的眼中探出一丝暖意来看着自己的母妃。 郑妃听到了李怡说起了自己的夫君宪宗皇帝,只神色一黯,双眼微红,柳眉微蹙。 “母妃,是父皇在天之灵一直保佑着孩儿。父皇要儿子帮他做一件事,儿子一直未做,父皇当然不肯现在就见我。” “什么事?你又如何知道你父皇有事情让你去做?难不成你父皇给你托梦了?”郑妃脸色微诧,一双杏眼怔怔的看着李怡。 “欠债还债,欠命还命!”李怡冷笑了一声,一只手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似所有的怨恨全部集中在自己的这只手掌之上。 声音原本并不算大,只是在这静谧的夜里猛然出了这么一大声,且毫无征兆,着实把郑妃吓了一跳。她完全不明白李怡在说什么。 当她刚想张嘴询问,就听得院子的门“咯吱”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李怡立刻对母妃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则又回到了光王李怡日常的样子,面无表情双眼直愣,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见儿子恢复了常态,郑妃取下了头钗拢了拢发髻上的碎发。整理了妆容。一张雍容安详的脸上对着李怡温柔款款的一笑。遂,转身开了屋门,走了出去。 这夜没有月亮,只满天的繁星点点,缀满了墨黑锦缎的夜空。 夜色下,郑妃见站在小院里,来人有仨。 当郑妃还未走近,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郑太妃,别来无恙啊。” “哎呀,这不是仇大总管吗?好久未见了。”郑妃立刻迎了上去,对着仇士良浅身相拜道:“怡儿今日若不是有仇大总管相救,估计……”郑妃抬袖,轻轻擦拭自己的眼眶。 “太妃娘娘,勿要多礼。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老奴出手相救,不过是举手之劳。元贽,公武。拜过太妃娘娘。” 穿着便装的马元贽和仇公武立刻规矩的对郑妃行了礼。 第15章 这不是梦 “不知老奴想见见殿下,殿下是否方便?”仇士良不准备再客套下去。径直对郑妃道。 “方便,方便,怡儿一个人在屋内发呆。这里就交给仇大总管了。”郑妃微笑道。 郑妃的话,仇士良立刻明白了其意,立刻道:“公武,护送郑妃回十六宅。” “谢谢仇大总管了,本宫这就告辞了,光王殿下就拜托仇大总管了。”说完,郑妃头也不回的便朝着小院的门走去,仇士良对仇公武使了眼色,仇公武微微点头,立刻跟着郑妃走了。 “元贽,你在门口守着,杂家去看看光王殿下。” 马元贽颔首,听命。独自机警的站在院中。 仇士良开门进屋,见李怡正披散着潮湿的头发,粗布麻袍,正襟危坐与一把有些残破的木椅子上。 见了仇士良进来,李怡心中便已对仇士良为何要救自己清楚了个大概。这个老奸巨猾,玩弄权势,贪婪暴敛,欺上瞒下,排除异己,横行不法的东西,似乎这世上所有恶语都能用在这人的头上。 诛杀朝臣,挟持皇帝没有什么事他恶事是他做不出来的。但是恰恰是这样一个恶贯满盈的恶人,却救了自己。 仇士良进了屋子之后,马元贽便没听见屋子里有任何声响传出。似乎整个院子完全潜进了深沉的夜中。 当仇士良从李怡的小屋里出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马元贽站在院子里已站的是腿酸眼花,但是又不敢有丝毫放松。虽然他此时并不十分清楚仇士良的安排,但是他明白仇士良绝对不会在没有利用价值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他也绝不相信,冒那么大风险,花那么大代价救这个傻子光王,只是因为仇士良口中说的,看光王太可怜。这个秘密,他相信仇士良迟早有一天会告诉他。因为他已是仇士良的左膀右臂。 第二天才蒙蒙亮,李怡便戴着宽檐帽骑着一匹快马带着郑妃的信笺去了盐官安国寺。 至于他和仇士良之间具体谈了些什么,只有他们二人知道。就算站在院子里的马元贽最多也只是看看仇士良满面笑颜的从屋内走出。即使出了屋子,还不停的对李怡行礼拜别。 只是后来仇士良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急于求成,棋差一招最终还是败在了李德裕的手中。李瀍与李德裕逼得自己不得不隐退归田。 不过即使他确实败了,他又如何甘心将自己与李怡的计划就这般轻易放手。他便将这计划的每个细节详细告诉了马元贽,他明白马元贽狡诈机敏在自己一帮徒弟之中最是过人。他与干儿子仇公武不同,他是做大事的人,而仇公武一辈子也就是个当奴才的命。 马元贽在听完仇士良的整个计划后,便直接给仇士良下了跪。他明白这是仇士良送给自己无法回报的大礼。 而仇士良却只拍了拍马元这的背道:“这事杂家就交给你全权去办了。杂家这么多徒弟里,杂家最后也就看中也就是你了。这事也是杂家最后的心愿。你办成了,咱们这帮人还可在这大明宫内继续风光下去。你办不成,咱们这帮人,只能被如今的皇上给压制死。” 马元贽应声点头。 “记住,不管日后谁做皇帝,都需须诱使皇帝纵欢极乐,使其无暇读书和接见朝臣,这样才能巩固我们这帮人的擅政局面。”这便是仇士良最后交代马元贽的话。 到了盐官安国寺的李怡,将信笺递给了素未谋面的奇安方丈。 奇安看着眼前这一脸疲惫的李怡,只笑道:“殿下的样子颇有你父皇的风采。却与你大皇兄一点都不像。” 李怡经过一个月的长途跋涉,根本没有心情与奇安说笑,所以只是用习惯的一张冷面对着奇安。 奇安也不怪责,仍旧笑呵呵的接受了李怡。安排住在了寺内长期无人居住的厢房内,并给李怡起了法号琼俊。 奇安这样的高僧,一眼便看出李怡心中藏着的仇恨与冷酷。所以没事就来开导李怡,希望他能放下心中的恨。当然一年下来他全做了无用功,李怡的心结与决定已没有任何人能解得开。 ** 而此时,小初看着李怡就这般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只觉感慨万千,得造化弄人。回头又看了看高高放在牌位架子上那大野游方的牌位。 李怡也没说话,只顺着小初的目光看去,看见那牌位。 “让它立在这吧。大野游方确实已经死了。”李怡面色舒缓淡然,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不被人觉察的笑意对着小初缓声道。 小初微微颔首。晨风微露,朝阳似金。两人彼此看着对方,沉静了一会。 平时口齿伶俐的小初似完全不知要说些什么,只傻傻的站着看着李怡。 “以后你就叫我怡哥哥。我就叫你云初。可好?”最终还是李怡打断了这层尴尬的缄默。 “好。游……哦,不对。”小初赶忙捂了捂自己的口唇,又道:“好,怡哥哥。”说完自己便“咯咯”如银铃般的笑了起来,白嫩小脸上瞬间腾起一片绚烂的明媚。 李怡是没想过,今生还能见到这人世间最明媚的笑意,听见这人间最动听的笑声。 当下只觉得心潮澎湃,气血猛烈的冲击着心房,心跳快的似自己已承受不住。 当下竟似乎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猛的伸手紧紧握住了小初那双柔弱无骨纤细的小手。放在了自己的脸颊之上,自己却闭上了双眼。 口中喃喃地道:“这是真的,这不是梦。这是真的,这不是梦……” 奇安方丈此时就站在这小庙堂门外。当一阵初春的微风拂起他的袈裟,他仰面看了碧空如洗一片蔚蓝的天空,又看了看自己面前微合着的两扇雕花木门。随后,他似是对自己会心一笑后,便静静的转身离开,就如他毫无声息的来一般。 小初何曾被男子这样亲昵过,当被李怡握住纤手的时候,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似是傻了痴了呆了一般,盈彩流波的双眼只瞪的滚圆,怔怔的看着李怡。平时牙尖嘴利的小嘴,却不知道应说些什么。 第16章 面聊 当李怡再次睁开双眼,看见夏云初正瞪着自己发怔,他突然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慌乱,急忙松开了小初的纤手。 松开后,仍觉得有些愧对云初。连声道:“云初,恕我无礼了。只是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听了李怡的话,云初也才醒悟过来,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立时觉得全身犹如火烧,特别以脸颊为滚烫。于是她急忙转身背对李怡,不想让李怡看见自己的窘相、 “云初,你是不是生气了?”李怡在小初背后急忙问道。他想伸手将云初的身子转过来,但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自己何时成了这般轻薄之人。 云初此时是又羞又娇,不知如何面对李怡。只娇红个脸,手中紧紧握着竹箫傻傻的站着。 “云初,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你别气了。我给你赔不是。”李怡见云初始终背对着自己,焦急万分,言语恳切的朝着云初的背行礼道歉。 感觉到李怡在自己背后行礼,云初立刻转身相对扶住了李怡的双臂嗔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能给我行此大礼。是不是想折我的寿?是不是看我活的还不够辛苦?” 小初双手扶住李怡的双臂,也是毫无思考的。只是说完之后,自己又意识到不妥,连忙又松开了双手。盈盈清丽的站着。 此时李怡才真正仔细的看了云初。 湖水蓝的锦缎小袄与天水碧的罗裙。胸上系着深蓝色绣着几朵悠闲浮云的宽腰带。一头青丝仍旧梳着双髻,发髻仍旧是被两条修长飘逸的浅蓝色丝带系着。 一张瘦小的粉白的脸上此时正晕着两团霞云。在自己的梦中魂牵梦绕过无数次那双清澈灵动的大眼睛此刻正含着浅浅的笑意看着自己。卷翘的睫毛犹如两排浓密的小刷子,上上下下没有停顿的忽闪着。 俏皮的鼻子,小巧的唇,一点没变。 好像唯一变的就是这丫头怎么突然长高了许多。身材虽是单薄,但是女子的妖娆已在云初的身上显露了出来。 “云初,这一年你都吃了些什么仙草妙药?”李怡微笑着问道。 “没吃什么,也就快把小姐姑爷家吃空了。”云初浅浅的笑道。 李怡听了微微颔首,他并未再细问下去。 只对云初道:“云初,不便请你去我在这寺中的小屋长谈,孤身男女共处一室,怕是有损姑娘家的清誉。走吧,今日天气大好。找个敞亮的地方,我有许多话要问你。” 云初何曾是那般扭捏死守礼数的女子,只是李怡说了,她觉得也好,两人共处一室确实也有些尴尬。于是颔首口唇轻启道:“姑爷曾带我和小姐去城中一家叫点雨轩的茶馆品茶,那里人多热闹,说话方便。恰巧我也有许多话要问你。”说完云初对着李怡狡黠一笑,李怡第一次发现原来云初笑时,脸上还会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看了云初的明媚狡黠的笑意,李怡再次微微闭上了双眼,声音有些微颤道:“是真的,不会错了。” “傻子,果真是个傻子。”云初嗤笑道。手中握着的竹箫轻轻的敲了敲李怡的肩膀。 见着眼前神气活现的云初,李怡只一脸的暖笑。 “你去寺院门口等我,我去去就来。”李怡转身便要离开。 云初想,李怡此时离去必然是回屋整理仪装去了,他现在这副样子,估计就算到了点雨轩,小二也不会让他进去的。着实的寒酸与落魄。甚至可以说是不修边幅的邋遢。 “别忘记带钱,我出门走得急,分文未带。”小初紧跟着在李怡背后跟了一句。 李怡回头,连着用力点了点头。又飞奔而去。 看着李怡的背影迅速的在自己眼前缩小消失,云初的眼中又腾起一团雾气。 别离,她恨透了这词。却又必须面对这个词。 眼前的一切,是个梦吗?可能正如李怡所说,一切来的太快,只让人觉得不真实。 云初手中紧紧的握住竹箫,骨节因为用力而变得苍白。“这不是梦,这不是梦,他是活着,他没死。他刚才还在和我说话,我真的看见他活着……”现在轮到小初语无伦次的口中自喃。 随后她又回头看了看还立在牌位架子上那“大野游方”的牌位。突然想起了李怡刚才说过的话,他说“大野游方确实已经死了。”这句话为何意?他为什么这样说?难道仅仅只是说明自己的死里逃生,劫后余生? 瞬间,小初又觉得自己好笑,那只是他的化名,一个化名的死活自己居然还要花时间去想原因,简直就是傻到了极点。 于是自己迈开莲步,朝着寺院大门快步走去。 当路过前院菩提树的时候,她特地留心看了,树下空无一人,奇安已不知去向。 想来李怡能安身在这安国寺内,奇安也必然与李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加上他自己说是父亲儿时的挚友,那么这个奇安方丈难道也与李氏皇族有什么关联?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释家香客云集。云初逆着人群出了安国寺,寻了门口一棵刚抽了嫩芽的老槐树下等着李怡。 看着香客如织,安国寺门前门庭若市。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扶老携幼的手中抱着佛香踏至而来,只为了心中的愿望得以实现。 等了不久,小初就看着一个脸上蒙着面巾,穿了件洁净的灰蓝色锦袍,腰间扣了一条藏青色的织锦腰带,身形消瘦颀长的男子站在寺院门口张望。 不用说,云初也一眼认出那是谁。 “怡哥哥!”云初举起竹箫,朝四处张望寻找自己的李怡摇了摇。 虽然云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在苍茫人海中,李怡还是立刻辨听出云初的方向,寻声而来。 只是。小初在摇晃手中的竹箫,引起李怡注意的时候,那竹箫上一直系着的玉佩随着摇晃狠狠的敲了云初的脑袋一下。 疼痛,立刻让云初捂住了痛处。李怡快步走了过来,就看着云初正捂着自己的脑袋,闷声不响。 第17章 春机盎然 “云初,你怎么了?”李怡问。 “没怎么,只是被箫上的玉佩碰了一下。怪疼的。”云初低着头,一只手使劲揉着脑袋上的痛处。 李怡宠溺的柔声道:“傻丫头,以后小心点。伤着自己,我看着心疼。” 云初听了这话,只觉得全身顿时没了力气,像是要被这春日的阳光融化了去。 李怡倒没觉得什么,这话确实是他真心而发,油然而生的话。他高兴,因为他终于不用再有任何顾忌的与眼前这明媚的小姑娘,自由自在的谈天说地了。 只见得小初粉红着脸,低头不语。朝着市集方向走去,李怡亦笑而不言,与小初并肩同行。 三月江南自是一片春意盎然,人与物皆是。盐官没有长安那样的严谨的里坊布局。这里的商铺与住家全部混杂在了一起,沿街的便是铺面,铺面后的便是住家。而且这里也没有夜间的宵禁,城门也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关。 和煦温暖的春风中,两人不急不缓的行在行人如织的街巷中。两人穿着打扮,皆是普通平民装扮。隐在人群中,找不出半分特殊。若非要说一点特殊,那便是蒙在李怡脸上的面巾。云初明白,这是他不想被人认出。在李怡看来,虽然他已经“死了”一年,但是因为经常受到皇帝李瀍的“关照”常伴君侧,虽然是个傻子,但是认识他这张脸的人还是大有人在的。虽然这是盐官,远离长安数千里,但是万一被好事的人认出,那么他的计划便会千里江堤毁于蚁穴。所以他这盐官住了一年,双脚从未迈出过安国寺的前院大门。 但是今日他必须冒这个险,只因为云初。她的提议,他不会有任何异义的服从。 而云初见了李怡罩了一块面巾,有些后悔提议去“点雨轩”当时她还特地和李怡说,那里热闹适合说话。 但是不去那里又去哪里?安静的地方,两人不方便独处,热闹的地方,又不能让人认出李怡来。 不过好在李怡自己主动的蒙了面巾,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只是看着他蒙着面巾与自己出行,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仅这一次,让自己随性一次,不去过多的思虑前因后果。 云初与李怡两人虽然一路无语,但皆是眉眼中晕了笑意。特别是李怡,面巾遮住了他的眼睛以下的所有表情,但是只单单看他的眼睛,便明白,他在笑,如沐春风般的笑。浅浅润润,无声无息,却充满了生机。 两人到了“点雨轩”已是午时,此时茶馆里的客人稀少,因为此时正是用午膳的时间,这个时辰没很少会有人用来饮茶。 进了茶馆,小二立刻准备将二人引至大厅空闲的桌椅坐下,云初却对着已走前引坐的店小二道:“我们要一个位置僻静的雅座。” 小二立刻回头,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两位客官。 “点雨轩”盐官城中名流雅士聚集之地,也是城内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均汇集之所。这里的店小二阅人都阅出精来了,但是就是愣没看出来眼前这两位衣着普通的客官,能出得起坐雅座的茶钱。 李怡见此,只微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小的金锭递给了店小二,并缓声道:“雅间。” 小二接过金锭,立刻眉开眼笑。也不多言,彼此都心照不宣。便领着云初和李怡往三楼去。 “你出手可够大方。人家给银子,你给金子。”小二在两人前面带路上楼梯,李怡跟在店小二身后,云初跟在李怡身侧。云初一边踏着木楼梯一边对着李怡嗤笑道。 李怡只是微笑不言。 这“点雨轩”是个三层木楼的茶馆,一层为大厅,二层为雅座,三层为雅间。一层大厅有一个小小高出地面一尺的台面。用红毯铺了地面,这是平日里伶人吹拉弹唱供人娱乐之所。 三楼的雅间不多,两个雅间之间隔便会隔了许多假山盆景做隔断。算起来总共不过四间。但是这四间装饰皆不相同。 四间雅间取自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各做了雅间装饰的主题。 “客官,四间都空着,您要选哪间?”小二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向李怡问道。 “梅。”云初直接回了小二的话。 小二看了看云初后,又看了看李怡。李怡微微点头,小二这才笑着领着二人进了梅厅。 梅厅并不大,只放了一张紫檀木雕花桌,四把紫檀木雕花木凳子,凳子用苏绣织锦填充了丝绵,包了起来。两把放于桌边,两把放于墙角。 素白的墙上,只用了两个檀木假窗棂嵌在墙上,三两支绢制的红梅斜插在木棂上,让人觉得那窗外便是成片顶风傲雪的火红。 云初与李怡款款而坐,小二笑面问道:“不知二位要点什么茶?” 李怡道:“此时春分未到,你这有什么茶不是陈茶?” 小二见遇到了行家,脊背顿时又矮了半分笑面道:“客官,春分未至,茶园尚未开始采摘。馆子里全是都是去年陈茶,不过茶叶皆是密封妥当的与新茶无异。” 李怡不语,只看了云初。小二则继续麻木的笑着看了看李怡,又看了看云初。 云初知其意,便浅笑低语道“罢了,你去上一套煎茶的茶具。再上一份‘庐山云雾’茶叶来。” 小二如释重负一般,立刻点头。转身退了出去,并体贴的拉上了这梅厅的珠帘。珠帘只是一道屏障,若想真正的清净,珠帘后还有道镂空雕着点点梅瓣,朵朵红梅,枝枝驱雪,棵棵飒风的雕花木门。 因为客人极少,所以小二准备茶具与茶叶的速度极快。只是上个楼下个楼的功夫,便将茶具奉上。 见小二准备退身出去,李怡突然肃然道:“这里不用你守着,若是无事可以去楼梯口候着。不召唤,不得上前。” 小二立刻回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去楼梯口守着。不打扰二位。”说完从外准备将那扇雕花木刻的木门合上。 “不用关门。”说着李怡摘下了面巾,双眼寒冰肃颜冷语对着正在关门的小二道。 第18章 不能再丢了 小二又是一番点头哈腰转身离去。 待小二走远,云初是再也憋不住了,立刻用素手掩住唇齿,差点笑出声来。 “怡哥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般吓人。没想到你还挺能唬人的。” 这世间,没有什么能比看见眼前的人欢笑更让人觉得温暖。 李怡此刻无言,只带着浅浅的微笑欣赏云初的笑语嫣然。 云初知道李怡的灼灼的目光中蕴了些什么,当下只当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取了面前的茶具,煎茶。 李怡静静的看着云初熟练用茶擂碾碎茶叶,随后又快速的翻转着面前的茶具。洗茶、冲泡、封壶、分杯、奉茶一气呵成。 “你这绝不是在沙州学的。”李怡用三指取品茗杯,分三口轻啜慢饮。 “嗯。是到了盐官之后才学的。”小初自己也取了茗杯,轻啜慢饮。 李怡微微颔首:“云初和我说说,你是如何逃生,又如何来的盐官。”李怡此时言语清淡,犹如茗杯中的清茶。 “很简单,有人救了我。然后我就随着莞小姐嫁到盐官来的。”云初如李怡一般,也是言语清淡,犹如谈论一件陈年往事。将一切的劫后余生只化作一丝品茗后的浅笑。 “那怡哥哥你呢?你又是如何逃生的?”小初抬眼看了李怡。 “我——我与你一样,有人救了我。我母妃恰巧与奇安方丈相熟,加之方丈又是宗亲。我便投奔了他来。” 李怡将已品完的茗杯轻轻放在桌上,云初立刻又给他斟了七分满的清茶。 “真巧。”云初微笑道。 “是的。不过我不觉得这是巧合。”李怡道。 “不是巧合又是什么?”云初凝望了李怡。 “是注定。” “注定。”云初轻轻的重复了李怡的话,随即将目光转开,低头浅笑,端着茗杯轻啜一口,又将茗杯捧在手中。 “云初。你还准备回沙州吗?”这个问题从李怡在见到云初之后便一直哽咽在心中,见此时两人都没了话茬,这才说了出来。 “嗯。”云初点了点头道:“本来是打算等云雯姐姐来了之后,我放心将小姐交给她照顾,我就回沙州了。最多也就不过三五天内。” “那现在呢?”李怡润笑着问。 “现在……”云初犹豫了,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李怡。 “暂时不回去了好不好?”李怡继续润笑着道。 两个人同时手中端着茗杯,同时在手掌中轻轻的摸摩擦杯壁。紫砂陶被茶水浸润过后显出独有的细腻温和的触感。紫砂陶与瓷器不同,瓷器太过冰冷平滑,让人触摸起来总觉得不太真实,。而双手触摸在紫砂陶上,就如抚摸在自己的皮肤上一般,有细细的毛孔,有暖暖的温度,似是有生命的一般。 “可是,我记得好像是你让我早些回去的!”小初抬了头,俏皮的冲着李怡笑道。 “那时候我就想着,你赶紧逃,逃回沙州去就安全了。有你爹娘还有四个哥哥护着你。真回家了,我也就放心了。” “那现在为何又让我暂时别走了呢?”云初明摆着明知故问。 李怡看了云初一脸坏笑,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明显了起来:“很简单,现在我暂时死不了了。且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我终于有时间可以多陪陪你,看看这江南春色。等你玩够了,想回去了也不迟。” “你不能冒这个险。”云初果断的回绝了李怡的提议。虽然她心中是想的,非常想的与李怡游遍这江南的湖光山色,旖旎风光。 李怡似根本没听见云初的担心,继续润着笑意道:“没事。我一年前就死了。” 李怡越是轻描淡写,云初越是觉得不放心。李怡已经以为自己的莽撞差点丢了性命,如今自己如何再去害他。景色算什么?人一辈子长着,什么美景见不着,不急于这一时。 “怡哥哥,以后我经常去安国寺吹箫给你听好不好?还有啊,你的金子够不够?我们可以经常来这里吗?” 李怡又怎会不知道云初的想法,所以他没回答云初,只笑着再次端起了手中已凉去半分的香茗,轻啜口中,那微微苦涩后的散出的香甜充斥着他的齿间。 两人又闲絮了一些家常话,小初无意说道因莞小姐生孩子,自己一夜未睡,李怡立刻心疼的赶紧拉了小初出了茶馆。 原本李怡是想送小初回都督府的,但是小初道:“送是可以,可是你送完了我,自己知道如何回安国寺吗?” 李怡憨然点了点头道:“我不笨,我记得我们从安国寺来茶馆的路,你再带我去都督府,我大不了原路照样子返回便是。” “傻子,安国寺在城北,都督府在城西,我们现在在城中。”云初一个哂笑。 李怡踌躇了。 “罢了。”小初看着李怡又是那副发愣傻痴痴的样子,只道:“反正我回去也没什么事,就是睡觉。那我就把你先送回寺门口,再带着你走一趟大都督府,这样就算你送了我,你又可以自己认识路走回安国寺了。以后你也就算认识这路了,也就丢不了了。” “云初。我不傻。”李怡蒙着面巾,双眼直愣愣的看着云初,一本正经的道。 “我没说你傻。只怕你走丢了。”小初看着李怡嗤笑了一声后,转身便朝着原路返回。 “好不容易才找回来,不能再丢了……” 李怡疾步跟上,便听见从云初口中,轻轻的飘出了这句让李怡浑身烧起来的话语。 ** 此时在长安,仅因谣传有藩镇的奸细假扮僧人藏在京师,皇帝李瀍便下“杀沙门令”,京兆府在长安城中打杀而死的裹头僧人就有三百余人。 李瀍笃信道教,好道术修摄之事。早在藩王时代就和道士赵归真交好。李瀍即位后,对赵归真更为宠信。便召道士赵归真等八十一人入禁中,修金箓道场。 会昌四年三月,以赵归真以奸细假扮僧人为由,向帝排毁释氏,言非中国之教,蠹耗生灵,尽宜除去。帝颇信之。随后他向帝荐引了道士邓元起、刘玄靖等人,以声气相求,同谋毁佛。道教徒的煽动,加强了帝灭佛的决心。 第19章 白云悠悠 会昌四年五月,帝颁废佛敕书:“洎于九州山原,两京城阙,僧徒日广,佛寺日崇。劳人力于土木之功,夺人利于金宝之饰;遗君亲于师资之际,违配偶于戒律之间。坏法害人,无逾此道。且一夫不田,有受其饥者;一妇不蚕,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胜数,皆待农而食,待蚕而衣。寺宇招提,莫知纪极,皆云构藻饰,僭拟宫居。晋、宋、梁、齐,物力凋瘵,风俗浇诈,莫不由是而致也。” 会昌四年七月,敕令毁拆天下凡房屋不满二百间,没有敕额的一切寺院、兰若、佛堂等,命其僧尼全部还俗。 而远在盐官的李怡与云初两人正陶醉在纵情山水之间,浓情蜜意之时。茫然不知又是一场劫难正向他俩悄悄的扑来。 那日,李怡将云初送回大都督府之后,自己记着路回了安国寺那间属于自己的小厢房。自不多表。 云初回到府中,先去令狐莞的卧房看了已经醒过吃过东西,接着熟睡了的令狐莞。 又跑去看了看才出生一天的小婴孩。 在府中转悠了半天,天黑了才随便扒了几口饭食浅浅睡下。 才刚刚入梦,又突然醒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又披了衣服大半夜的跑去了府中的花园,看了几株开的正繁盛的桃花树。只是别人只看桃花美,云初却独看了桃花树的树干,又动手对着桃花树的树干抠了半晌,见着树干中溢出的浆汁之后,这才带了满意的笑意,回到房中安心踏实的睡去。 第二天一早,便有管家跑到大夫人的卧房找到看着儿子傻笑的刘世举道:“小初姑娘正拿个刀子在园子里的几棵花繁枝茂的桃树上乱割,先是几个小丫头去制止她不听,小丫头又跑来找老奴告状,老奴去了劝小初姑娘,小初仍置之不理。若是别的丫头,老奴早就派几个壮丁将她拿下,只是这小初老奴可不敢碰,万一伤着哪了,夫人会要了老奴的命。所以老奴特来禀报。请老爷去劝劝小初姑娘。” “竟有这种事?”刘世举只瞪大了眼睛,但脸上并未有怒意。 “是啊。老爷要不亲自去看看?”管家道。 “看什么看,她做什么事必有她的缘由,不会平白无故的砍树消遣。小初长在关外荒漠之地,爱树惜树还来不及,如何会无辜的去伤树。平时你们肯定不注意,她是连青草都不舍得下脚踩的人。”令狐莞对着管家一个嗔怒。 管家很无辜的看了看刘世举,又看了看令狐莞,口气又蔫了几分道:“那就由着她在桃树上乱砍割啊? 刘世举看了一眼自己的爱妻,便知道爱妻的意思。于是只对着管家淡然道:“由她去,这事无须再管了,她是个有分寸的丫头。” 这就是所谓的夫妻同心?管家只能长叹一声,应声而去。 云初忙活了两三日后,才去了安国寺找李怡。 此时的李怡已无法安静释然的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待着,这几日他几乎一直蒙着面巾在前院的大殿里偏殿里转悠。他是无法去大都督府找云初的,所以等着云初来找他。 一日、两日、三日的等,让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如隔五载。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相思。而自己确实正在遭受这世人常说的相思之苦。 这两三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苦楚他李怡终于也尝到了。 只是当他看着云初,着浅粉桃花点点落清澄裙裳,盈盈而来的时,所有的苦楚皆随风化去的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无法言语内心被幸福填充的毫无空隙的快乐。 “怡哥哥,我给你带来一样东西,你肯定喜欢。”说着,云初将手中提着的一个小锦包递给了李怡。 李怡接过云初手中的小锦盒,打开盒子仔细的看了看盒子里的东西。随即笑着道:“好东西,好东西。你在这等我,我回屋子里试试去。” 云初颔首。 待李怡快步往安国寺后院走去,云初便在前院东转转西看看。又跑去立牌位的那小庙堂看了看大野游方的牌位,随即会心一笑。转身出了庙堂,又走到院子中间的菩提树下,从下往上观望。 只三四天没见,树上的嫩芽儿又抽出了许多,远观整棵树已是点点翠绿。从树丫的缝隙里能看见碧蓝的天与流动的云。 看着悠闲飘浮的白云,云初产生了幻觉,不知是树和自己在缓缓的移动,还是云在飘动。 “夏施主。”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云初身后响起。这个声音云初认识,遂转身对着奇安微笑着行礼:“方丈大师好。” 奇安起先只是远远的看见一个高挑苗条的穿着粉红衣裙的女子,站在菩提树似是观想,佛度有缘人。于是他便走过来看看,结果发现是那他已相识的小姑娘。 “你在看什么?”奇安问。 “我在看云啊。透过树丫看天空,感觉不太一样。”云初道。 “这头顶的天空何曾会变,施主觉得不一样,只是因为施主看天空的心境变了。”奇安仰面,看了看天空。 云初微笑着颔首,不言语。在智者面前多话,是一件蠢事。 “夏施主,可是在等琼俊?”奇安问道。 “琼俊?”云初疑问道。 “就是怡儿。”奇安笑道:“琼俊是老衲给他起的法号。” 云初恍然道:“嗯,是的。他让我在这等他。” 奇安看着云初的小脸瞬间成粉面桃花,而自己的心中却有了忧虑。 “夏施主,你爹娘可好?” 奇安的话锋转的太急,云初听了之后微微一愣:“回大师,我离家到中土来三四年了。近况不详知,但是走的时候我爹娘挺好的。” “你爹娘便是这是世人所羡慕的神仙眷侣,他们能走到一起,着实让老衲有些意外。一切皆是缘,就如你和琼俊一般。只不过你们……”奇安说着淡然的看着云初,微微的叹了口,止住了言语。 第20章 云聚云散皆是缘 这样的奇安让云初觉得有些不安,云初便问:“大师为何不把话说完?” 奇安双手合十双眼看着云初道:“阿弥陀佛,夏施主老衲和你说个释家的典故,以你的聪慧必然能明白老衲的意思。” 云初颔首。 奇安对着云初道:“佛家云:世间万物皆因缘而生,因缘聚则物在:因缘散则物灭。有凡人问隐士什么是‘缘’?隐士想了一会道:缘是命,命是缘。此人听的糊涂,去问高僧。高僧道:缘是前生的修炼。这人不解自己的前生如何,就问佛祖。佛不语,用手指天边的云。这人看去,云起云落,随风东西,于是顿悟:缘是不可求的,缘如风,风不定。云聚是缘,云散也是缘。” 云初一脸肃然听着奇安说完这典故,双眼微怔的看着奇安。脑子里一个字一个词的在思量和理解奇安的话。 奇安看着这样的云初,实在再熟悉不过。和他儿时的那挚友冷静下来思考问题的表情一模一样。于是他转而脸上升起慈祥微暖的笑意看着小初。 “云聚是缘,云散也是缘。”小初口中轻轻的自喃道。 突然她双眼放着华彩直直的看向奇安道:“大师,原来我只以为我爹娘给我起名字叫云初,只是因为日升云初起的云最美丽,原来还有这层深意在其中。” “呵呵。”奇安笑了。他是第一次知道面前这小姑娘的全名,云初。好名字。这哪是寻常人家能给自己闺女起的名字。 “慧觉,去拿两个蒲垫来”奇安喊住了一个正从身边经过的小沙弥。沙弥行礼颔首,立刻从大殿里取了两个蒲垫放在了菩提树下。 奇安吩咐小沙弥退去后。又对着云初道:“一直都想和施主好好聊聊,却一直没有机会,此番既然这菩提树让施主停下来观想,又让老衲看见了你。老衲势必要抓着施主,不给走了。” 云初看着奇安一个劲的浅笑道:“大师这般的智者愿意和云初说话,那是云初的福气。 两人个子盘坐于蒲垫上。奇安开始缓缓地慢慢地诉说起了往事。 “我认识你爹那会,还没出家。因家中是皇族宗亲,经常随着家中大人进宫去玩耍,便认识了你和爹。你爹那会是穆宗的侍读,那会穆宗还是太子。” “我爹居然当过皇帝的侍读?”小初瞪大了眼睛,似有不信。 “这些你爹都没和你说过吧。哈哈,老衲今日破了戒,打了诳语。阿弥陀佛。”奇安笑道。 “不是啊。我爹娘确实没和我说过什么,不过我却知道他们的身份,所以大师不算破戒,最多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小初一边安慰奇安一边对着奇安微笑道。 “小姑娘。你爹娘都没告诉你他们的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奇安不解的问。 “因为他们俩太奇怪,和一般夫妻不同。在沙州所有人都知道我爹娘是两个怪人。我父母对我很是宠爱,我平时的吃穿用度都比几个哥哥花费高得多。但是钱多了我也没处使,于是我就花钱雇人去查我爹娘的前身今世去了呗。”说完小初的眉眼间笑意渐展,小脸俏皮可爱。 “你长的像你爹,连性子也一样。”奇安笑道。 “大师,我知道我爹姓夏,夏少桀是我爹的本名。我还知道他做过元帅打赢过吐蕃人。我知道我娘姓萧,做过穆宗的贵妃。所以大师你就敞开了说吧,不用顾忌什么。只当告诉一个孩子父母的往事。” “你年纪小小反而开导起我来了。”奇安继续以一个长者对晚辈慈祥的笑容。 “因为岁数差不多,所以老衲、你爹、穆宗三人关系较好。后来老衲因为家中大人犯了事,家道中落也不得再进宫。你爹就经常主动的来找老衲玩耍,接济老衲。我们见面次数并不多,但是他一直没忘记了老衲这个儿时的朋友。他从小就少言寡语,这点与老衲很投缘。但是心却是热的。自安史之乱,郭子仪大将军病逝后,朝中再无大将。儿时你爹便对老衲说他日后就要做一个像郭大将军那样一人便可定乾坤的大将。” “终究还是可惜了。”云初浅浅的叹了口气。 “可惜什么了,如果你爹不要你娘,自己选择了征战沙场,建功立业,还能有你吗?”说完奇安竟不顾形象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云初被奇安笑的脸上一阵娇红。 李怡从后院走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奇安和云初坐在院子里的菩提树下,一个哈哈大笑,一个满面羞红。 奇安也早早的看见了蒙着面巾的李怡向着他俩走了过来。便对了还低着头羞红着脸的云初道:“看来今日我们又是长谈不成了。” 云初抬头的时候,李怡已经走到了两人的面前。 云初见李怡仍然蒙着面巾道:“取下面巾来给我看看。” 李怡应声点头,一只手拽下了面巾。 奇安看着李怡的脸一惊,猛的站了起来道:“琼俊你这是怎么了?” 云初见了奇安反应这般强烈,便知自己的这两天努力,成了。于是,现在轮到云初没有形象的哈哈大笑。当然她笑的没有奇安那般畅快,用纤手轻掩了口唇。 云初大笑,李怡也跟着大笑。只剩下奇安一脸的茫然。随即他仔细的看了李怡的脸之后,便也随着二人一起大笑了起来。 “这是谁的杰作?”奇安便笑边问道。 “云初做的。”李怡回道。 “真看不出来,小丫头还有这本事。”奇安对着云初笑道。 “我也是灵机一动想到的。怡哥哥老这么蒙着面巾也不是事,万一遇到好事的,要看怡哥哥的脸怎么办?还不如直接将他的脸毁了,喜欢就继续蒙着面巾,不喜欢就不用蒙了,出去吓死人。保准谁看了他,谁做噩梦!”小初一边笑一边说话,直说的喘息不已,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之后,竟猛的剧烈咳喘了起来。 起初李怡与奇安并未在意,只是小初越咳越厉害,整个小脸憋成了红色。李怡赶忙扶住云初急问道:“怎么了?笑呛着了?” 第21章 情意 云初摇头,继续急切的喘息咳嗽。 奇安见状便道:“夏姑娘老衲得罪了。”于是急忙在小初背后从上到下帮其顺气,又对云初道:“慢慢吸气,慢慢呼气,调整期气息,不可急切。” 云初心中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但是她不能告诉李怡。所以听着奇安的话慢慢的调整呼吸,将气息稳住。 见了云初气色渐缓过,李怡担心的道:“云初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云初缓声道,这下记住了,以后不能再随着自己的性子发疯。 “那你这是怎么了?”李怡问道? “被自己呛着了。还能如何?”小初对着李怡一个哂笑。 “老衲还是第一次遇见有人能因为笑,差点丢了性命。”奇安在一旁道,旁观者清,他很清楚的看出,眼前的这小姑娘面有隐色。但是他明白,小姑娘自己不想说,那么他就不能问。她应该是不想琼俊担心。 待云初稳住气息,面色正常了之后。 虽然李怡易了容,但是那关切紧张的表情却是变不了的,此刻李怡正用他那双微微上吊的狭长的眸子,怔怔的看着云初。 云初被李怡看的有些害羞,故意将目光移走,不与他对视。 “小姑娘,琼俊脸上这是什么?怎么做的?”奇安问道。 云初急忙接过话题道:“一层凝胶,一层桃树浆,做的时候故意将桃树浆涂抹不平整,故意涂抹的坑坑凹凹,再放在通风的地方阴干就这样了。” 云初说完,奇安又仔细盯着李怡的脸看了又看。此时李怡的右半张脸从下颌到太阳穴,似是被火烧过了一般。皮肤成焦褐色皱到了一起,这层焦褐色的皮肤上面还似乎长满了坑坑洼洼的脓疱。如果这半张脸放在饱受烈日寒风侵袭佃农的脸上,可能也不觉得有多丑。只是这半张脸亲恰恰与李怡另外一半张白皙俊逸的脸一对比,那么李怡此时这一整张脸就显得无比的怪异丑陋。即使李怡蒙上面巾,那一直延伸到太阳穴上的焦黄与皱皮,使人看了就不会再想李怡的面巾后面蒙着究竟怎样一张恐怖的脸。 “好聪明的小丫头。谁教你的?”奇安笑着问小初。 小初有些得意地笑道:“没有人,我自己想的。桃树浆能食用,清火解毒,美肤。但是干了的样子很难看焦黄色晶状的。我就想,用凝胶打底,薄薄的一层,再用新鲜采来的桃树浆随便摸摸,厚薄不均。等干了,不就和一块被烧焦的皮子一样?再贴到怡哥哥的脸上,他便在也不用顾及自己的面容了被认出了。” “亏你能想出这么绝的办法来。”李怡朝着云初柔声道。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小初那眉飞色舞的面庞。 奇安见状。知趣点。走吧。 便立刻和云初与李怡双手合十,告别。 “大师,我们还有事没说完呢。”云初在奇安背后唤了声。 “下回再说,老衲想你以后会经常来寺里的。时间多的是。”说完就笑呵呵的往大雄宝殿里走去。 “你和方丈有什么事?”此时李怡已经又蒙上了面巾,他可不想故意吓人。 “这个是我和方丈大师之间的秘密。”云初娇笑道。 “你能和大师有什么秘密?”李怡黑漆漆的眼中,闪灼着星一般的光芒,灼灼的看着云初。 云初哪里能抵挡得住这般炙热的目光,只微微低着头,不去看李怡。摆弄着手中的飘带道:“怡哥哥,哪有人这样盯着人看的?” 听了云初的话,李怡丝毫不觉只微微眯起眼睛抿着嘴笑。 云初被李怡看的实在没了法子,只得一个转身,丢开了李怡自己朝安国寺的门外走去。 李怡疾步赶上。 这是第一次两人无所顾忌的在阳光下同行游玩。这也是两人第一次感受到相互倾心能相伴在一起的快乐。 两人的话并不多,有一搭没一搭的。基本是小初说两三句,李怡会回个一句半句。云初所有的目光全部投在了街巷店铺琳琅满目的物品上,而李怡的目光却全部投在云初的身上。 云初总是在不经意间回头看李怡,便可看见李怡的眸子正暖暖的看着自己。随即云初会立刻羞红着脸,当什么也没看见,继续琢磨商铺里的商品。 两人走累了就去街边茶坊坐坐,饿了就在街边小摊买点小吃塞饱肚子。 当云初看着李怡坐在小摊子上,陪着自己吃云吞的样子,差点又笑的咳喘起来。 老大的一个人,端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碗,碗里总共就十个云吞。云初都吃了两碗了,人家一碗愣是还没吃一半。因为人家不好意思拿掉面巾吓人,只得着面巾吃一口掀一下面巾。 最后云初忍无可忍,只得一把将李怡的面巾扯掉。 好了。二人周围几个桌子上的人,要不立刻端了碗去了较远的位子上躲着。定力好的不挪座位,但是也目不斜视,坚决不会看他们两人一眼。 李怡对小初一个哂笑,云初则挑高了眉毛对着李怡做鬼脸。 吃完,李怡还是将面巾老老实实的系上。云初则总是趁着李怡不备,猛的将面巾扯下,吓人玩。 闹到最后,李怡只得威胁云初,再闹他就当街将面具撕下来。死也不出安国寺的大门了。云初才老实下来。 两人快快乐乐的玩了一天,傍晚李怡送云初回都督府。 快到门口了,云初对李怡道:“盐关就这么大,我想跑远点,你去不去?” “你想去哪,我都陪你。”李怡对着云初笑道。 云初白了李怡一眼,这人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了。这还是那个傻痴痴,冷漠又疏离的游方吗? 但是她转又一想,怪不得怡哥哥说那个曾经的大野游方已经死了。果然是死了,虽然是同一个人,但是完全又是两个人。 “我想让你陪我回沙州,你去吗?”云初一脸坏笑,期待着李怡的答案。 “不去。”李怡没有丝毫的犹豫。 “怡哥哥你刚才还说,我去哪里你都陪我。”云初口气中似有撒娇,软软的腻腻的。说出这句话后她自己都有些吃惊,自己是不是中邪了。立刻觉得脸上烫的简直要烧起来。 第22章 你看她是普通人? 听了云初这般口气和自己说话,李怡直接笑出了声道:“云初,你这般和我说话,我虽然高兴,但是却一时难以适应。” 云初直接佯装瞪了李怡一眼道:“快说,你为什么不能陪我回沙州?” “上门女婿做不得!”李怡突然一本正经道。 云初直接就被李怡的这句话说懵了过去。她本来只是随便说说,因为李怡说她想去那里他就陪着去那里,于是她就随口说了一个遥远的地方,结果换来他这么一个怪异的回答。 “没羞!”云初转身就准备往都督府方向跑去。 结果李怡直接在云初背后大声唤了她:“云初。我一定会陪你一起回沙州见你爹娘,但不是现在。” 云初听见李怡在其背后说了这话,立刻又停下了脚步转身回头看李怡。 李怡只看得前方一个已经跑远了的小小身影伫立在那里,浅粉红的纱裙在夕阳余晖的照射下,泛出橙黄的色调,正随着微风轻抚飘荡。特别是系在云初发丝的两条浅粉的丝带,轻轻柔柔的悠闲自在的荡漾在微风中,将云初自身随意洒脱的气质衬托的淋漓尽致。 “等我做完我的事情,我一定陪着你回沙州求你爹娘把你嫁给我。”李怡面部凝重,墨玉般的双眸直直的看着云初。 这一字一句,云初听得是真真切切。她也看清楚了李怡那一脸认真的表情,虽然她心中是快乐的,但是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竹萧上挂着的那个刻着“潮”字的玉佩。那个人还在家中等她。她如何能这般的朝三暮四, 突然她开始有些厌恶自己起来,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于是她只对李怡云淡风轻的一笑,便转身有些怅然的往大都督府行去, 李怡活着的事,云初没有告诉令狐莞。这事极为隐秘,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在令狐莞与刘世举看来,云初每天都想着往外跑的行为有些怪异。在以前云初是很少主动想着要出门的。 经过一个月的留意,刘世举对刚出了月子的令狐莞道:“小初这丫头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令狐莞知道云初的过往,她觉得一年多过去了,云初也应该忘记那个人了。所以对自己的夫君道:“有人是最好的。我就怕她不想男人。” 刘世举眼珠子咕噜咕噜的转了转,又看了看自己的妻子道:“莞儿,我觉得你们一家子对小初这个丫头有点怪。” 令狐莞此时头上绑着一条抹额,气色红润,脸上泛着莹莹的光彩。一双杏眼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的夫君道:“不是我家人对小初有点怪,是这丫头本身就是个古怪。你觉得她像丫头吗?你觉得一般的丫头能吹出那样的箫曲?你看她平时说话做事,虽然没有章法顽皮的很,但是哪一件事她不是给你做的好好的,安排的好好的?我告诉你,这个丫头以后可能是咱们家的宝贝,你看看我小弟看她的眼神就应该明白了。别的我不知道,她那竹萧一吹,就轻而易举的把京城一个王爷吹到我家去寻她,送了她一样价值连城的翡翠。而她呢,那东西根本看不上眼,直接就送给一个根本不相熟的人。后来那宝贝给小弟暂时收了。” “果真?”刘世举瞪大了眼睛看了自己的妻子,有些不信。 “这都是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还有另外一个亲王……”令狐莞说了一半,突然觉得自己说漏了嘴。赶忙抬了莹玉般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止住了话语。 “什么?还有一个亲王?”刘世低声举惊呼了一声,觉得自己的妻子是不是没睡醒,在说梦话。 “哎……为妻今日多言了……”令狐莞不想再将话题继续下去。从口边移开了自己手,拢了拢自己的发髻,又在太阳穴上自己揉按了一番。 “这样的人放在府里会不会是个祸端?”刘世举突然面色凝重,双目凛然。他是个男人,想的自然多些,他不会像令狐莞那样想的都是些儿女情长。 “不会。云初做事我放心。何况那个人已经死了。”令狐莞坚定的看了刘世举。 刘世举见了妻子这般信任云初,便缓下了面色,柔声对妻子道:“为夫知道了,你信就是我信。小初这丫头确实不是一般的聪明伶俐。如果你能把她留下来做通房丫头就更好了。”说完刘世举眉飞色舞的哈哈大笑。 刘世举这边才大笑了两声,就看着一个玉片枕头朝自己砸了过来。 “也不照照自己的怂样,人家连京城堂堂王爷都看不上的人,还看得上你,回头我就把你那两个小妖精都赶出去。我让你再想歪点子!”令狐莞一脸的嗔怒,对着刘世举怒道。 刘世举赶忙上前搂抱住自己的妻子:“别别别,玩笑话别当真,听你这么一说,小初那样的丫头我可不敢惹。动不动就死了活了的。还是莞儿好,平平安安才是福!”说完刘世举搂着令狐莞一阵猛亲,亲着亲着就觉得不对劲了,低声在令狐莞耳边问:“好了没啊?你这般珠圆玉润的身子却不能碰,急死为夫了。” “瞧你那点出息!”令狐莞嗤鼻一笑。 令狐莞刚出了月子,云雯终于从京城赶了过来。这下云初是彻底被放了风。她直接对风尘仆仆的云雯道:“云雯姐姐,你来了我这颗心是彻底放下了,小姐就交给你了。”说完一溜烟人就没影子了。 云雯还傻在当场,看着云初的背影。 “她在外面肯定有男人了。”令狐莞对云雯诡异的笑着。 “也该有了,小初今年多大了?”云雯道。 “怎么说也有十六七了吧。”令狐莞扳了扳自己的手指头。 “苦命的丫头。”云雯浅浅的叹息了一声。 “最近京城有什么有意思的事?父亲最近如何?什么时候辞官啊?这辞官都说了好些年了。怎么还没辞掉?”令狐莞向着云雯问道。 “京城啊,现在乱着呢。小姐能嫁到这千里之外的江南,真是好运气。如果当时老爷给你许了京官……哎。”云雯说完又叹了口气,没有把话说下去。 第23章 外面有人了 “怎么了?长安发生了什么大事?”令狐莞拉着云雯的手,有些急切。 “能有什么,不就是皇上宠信那些道士,说要炼什么仙丹。老爷说,皇上这一年来身体亏了许多,几乎是夜不能寐,因为总是不停的在做噩梦。早前是说老是梦到老虎撕裂皇上,如今市面上又不知道从何而来传起了一句谶语,说什么‘李氏十八子昌运方尽,便有黑衣天子理国。’而传说那黑衣者便是僧人。所以现在从长安开始,到处在打压释家。京城最为惨烈,许多僧人莫名其妙的就被抓了,杖毙。如今长安城内,寺庙被关了烧了许多,僧人尼姑被迫还俗。” “啊?还有这等事?这谶语也太离谱了,皇上也信?和尚如何能抢了李唐的天下?”令狐莞惊道。 “老爷说,皇上原本是不信的,但是经不住那些道士的谗言。还有皇上一直以来的噩梦。还有那李相,也是顶支持打压释家。老爷说,这样对朝廷也好,收了寺庙的田产,将佛像香鼎熔了造农具兵器,僧人尼姑还俗了,朝廷的赋税也就多了。只是皇上做的有些太急躁,市面乱了。枉死的僧人太可怜。” “天啊,还好不在京城。太吓人了。那你这一路过来,没遇到什么事吧?” “小姐你说吧,本来一个月的路走了两个月才到。哎,原本是能赶在小姐生之前来的,结果您这月子都坐完了。这一路可把我折腾的坏了,关卡森严,虽然有老爷的令牌和文书,走的也是极为辛苦。这一路关卡都在严查逃跑的僧人尼姑,都是要检查发髻的。只要抓到一个乱逃的僧人就地打死。只是过了长江到了江南这边才松懈一些。” “嫂嫂,你辛苦了。世举这事都没和我提过,想来他肯定是知道的。”令狐莞拉了拉云雯的手,柔声道。 “小姐,你这般叫我,折煞我了。”云雯赶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还是叫我云雯吧,听着习惯些。” ** 说着云初和李怡两人如世间所有彼此心仪男女一般,有着说不完的话,行不完的路。哪怕只是一条小小的街巷,两人也能来来回回的走个几遍。 但是云初思虑再三,始终没有向李怡提起自己在家,父母已经给其订了亲事。 云初虽然明白自己的心,确实是爱恋着李怡。但是张议潮怎么办?自己与他的约定又怎么办?每当看见竹萧上拴着的那玉佩,云初心中便如冰浸碳焚。 李怡哪里明白云初的忧虑,他知道这一个月是他活了三十年来最快乐幸福的日子,只要想到云初他几乎就能在心中笑起来。只要一看见她朝自己迈着莲步,盈盈而来,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嘴角便会不由自主的上扬。 原来世间男女情爱,竟是这般如吃了槐花蜜一般的甘甜。亏了自己以前守的好,能将自己最初的最懵懂的心留给云初。不会玷污了她的清澈与清纯。 这日,李怡在“点雨轩”的梅厅等来了云初。天气渐暖,只见云初穿了一袭白纱裙,只是在袖口和襦裙的下端用五彩丝线绣了几只姿态各异、大小不同、展翅飞舞的蝴蝶。 当云初快步朝着李怡走过来的时候,裙纱褶子向后微微扬起,这扬起的裙纱随着云初的步伐上下起伏,好似纱裙上绣的蝴蝶活起来一般,翩翩起舞。看的李怡竟有些痴了。当下只感叹,这小丫头看来是长大了。这风姿、这身姿、这容貌一点也不输大明宫内那些他见过的倾城美姬。 “怡哥哥,明日我们去湖州好不好?”经过一个月的培养,云初已经习惯了李怡这般呆看着自己,她已经不会再像刚开始那样娇红着脸躲开李怡的视线。所以她此时已坐在李了怡的身旁,对着李怡凝眸巧笑。 因为云雯到了盐关来照顾令狐莞母子,云初便可彻底的逍遥自在。 其实令狐莞与刘世举也从来不指望这小丫头能做伺候人的事,只是她的狡黠与聪慧伶俐,让这夫妻二人觉得有趣,有云初在两人身旁,夫妻二人从来不会觉得闷,想斗嘴都难,云初总能想办法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云初这日回来与令狐莞告假想去湖州看看綯少爷。在一旁的云雯忙道:“那怎么行,你一个姑娘家的。” 令狐莞抱着呼呼大睡的儿子靠在床上,坏笑着看着云初道:“那个人也和你一起去吧?” 没等云初说话呢,云雯便瞪大了眼睛问道:“哪个人?” “小姐,你现在是活神仙啊,掐指算算什么都知道了?”云初丝毫没有隐瞒,直对着令狐莞眨眼。小刷子一样的睫毛忽上忽下。 “我不管你,反正云雯来了,你要去就去吧。到小弟那里记得告诉他,他做舅舅了,问他贺礼何时送来?外甥的名字还没起,想叫他这个大才子帮外甥起个名字。” 小初笑着说好,便从令狐莞怀中抱过了还在酣睡的小婴孩,逗逗玩玩乐乐了半天,又和云雯和令狐莞说笑了半天才回自己屋子去了。 待云初走后,云雯微蹙着眉问令狐莞道:“小姐,孤男寡女。您怎么同意小初和陌生男子出远门?这要传出去,对小初的名声不好。” 令狐莞微笑了道:“小初在长安的事情你不知道吗?” 云雯微微的点了点头看了令狐莞,随即又摇了摇头:“知道一些,但是不全。” “嫂嫂不用为此事操心了。如果此次她能和那外面的人能成,我一定风光把她嫁出去。”令狐莞低头亲了一口儿子的小脸蛋。 ** 第二日卯时三刻天蒙蒙亮,小初就背了一个小包袱,手中拿着竹箫站在了安国寺门前的台阶上。 她是个想到马上就要做到的性子,就比如她昨日想着终于可以将令狐莞丢给一个尽心尽力可靠的人,自己可以远行了。 现在她就已经站在了这里等李怡一起去湖州看令狐绹。这世上除去自己的爹娘兄弟估计她最信任的也就是令狐绹了。所以她一点也不担心当令狐绹看见活着的李怡会有什么不妥。 第24章 人面桃花 没过一会,云初就看着寺门开了一条小缝,李怡蒙着面巾背着小包袱从门里走了出来。 云初抬头看着李怡快步的走下台阶,恰巧看见高高的浅黄色寺院围墙里,朝外探出三两支盛开的桃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诗王所写的美景自己竟在这般无意之中寻见看见,心中兴奋。直直的看着探出围墙的那几支桃花展了笑颜。 已将至四月,又是江南早已是大地回春,春暖花开,人们早就脱去棉袍穿了单衣。李怡穿着件蓝灰色的粗布单袍,腰间扣了条同色的腰带。脸上系着黑色丝锦的面巾,头上的发髻也只用一条藏青蓝的布条系紧,背后又背着个小包袱。李怡这一身井然一个赶路的儒生模样。只是脸上蒙着的面巾显得有些怪异。 而云初则是也是一身素锦裙装,换了一直梳着的双髻,绾了个利落的螺髻,只斜插了一支白银碎珠流云发钗,耳垂上坠了小水滴红玛瑙耳坠。云初这身素净的装扮,与其自身清秀雅致的气质格外合拍。 只是李怡看见云初头上的发钗,心中酸楚。自己送给云初的明珠如今安然的挂在云初的修长的脖颈上,而云初送给自己的祥云东珠钗却早被自己变卖换了盘缠。 云初茫然不觉李忱眼中的怅然,仍贪恋的看着那几支探出的桃花。如果不是自己从沙州走了出来,这景色在沙州是万万连想都不敢想的。 沙州城外五十里便是无边无垠的荒漠,没有绿色没有水没有生命,有的只是死一般的寂静。 李怡看着云初这般专注的看着那娇烂漫红的桃花,不忍打搅,只安静的陪着她站着。 但是那斜插在云初头上的流云钗,总是在不停的提醒李怡曾经对云初的缺失。 此时安国寺的大门尚未开启,最早的一拨上香的香客们也尚未来到。晨曦轻薄的薄雾中只他二人单薄高挑的身影伫立在青石板的台阶上。李怡缓缓的抬起了手,触摸了云初的万缕青丝。轻轻柔柔的,像是抚摸一只温顺的小猫。而云初丝毫未动的任李怡轻抚。她喜欢这种感觉,一种久违了的,被宠爱的感觉。父亲母亲都这样轻抚过她青丝,如今这个轻抚她的人变成了身旁的这男子。 “云初,我一定会把那钗子找回来。”李怡的口气清净舒缓,又温柔恬静。 云初终于转头看了李怡,眸子中盛了点点晶莹,嘴角露出一抹浅笑。 不言不语,两人静默,彼此凝望了对方。两双漆黑墨珠般的眸子里,映着的只剩了彼此。 当听见寺门开启之声,李怡没有再也没有避嫌,拉着小初的手疾步而驰的朝盐关的北城门行去。 盐关距离湖州并不遥远,步行大概六七天,马车需三四天,骑马则更快。李怡考虑到步行艰苦,担心云初吃苦,若是骑马又会太快结束第一次于云初的旅程,于是在出盐关的北城门口还是决定雇了马车。 只是云初一个人待在车厢里,李怡与车夫都坐在车辕上。 车夫虽是见多识广的人,但是这一路上就是摸不清楚,雇自己马车的这对男女究竟是什么关系。 说兄妹吧,太生疏。说情人吧,又太见外。说小夫妻吧,那就更不像了,两人都不肯待在一个车厢内。 一路上,遇到好的景色,李怡就会吩咐车夫将车停下,扶了云初下车观赏。而小初这一路极为安静。很少说话,似是自从李怡说一定要寻回那祥云东珠钗之后,她便一直心事重重。 李怡不明白,云初心中在想什么,又不好直接问。每回掀起竹帘,总能看见云初手中握着竹萧,把玩着拴在竹萧上的那枚玉佩。看着这样的沉静的云初,李怡只能怪自己不是善谈善于劝解的人,于是只能耐心的陪着云初看尽这一路上的湖光山色、春意盎然、明媚春光。 但云初的表情始终是淡淡的,似是与他隔了千里。 当马车即将行至湖州,路上突然出现了一道关卡。一队拿着手握森森钢刀的官兵正逐一检查行人马匹。 “怡哥哥。”云初掀开车窗帘,见了全副武装的官兵,全身的神经立刻绷紧了起来,不禁喊了李怡一声。 李怡掀起竹帘对云初展了一个宽慰的笑容道:“放心,没事。我知道他们在查什么。” 听了李怡这般说,云初全身松懈了下来,只对李怡道:“不可大意。” 李怡微笑着颔首,转身又放下了竹帘。 很快的,官兵检查到了李怡与云初的这辆马车,云初被要求下车。云初下车后,便有一妇人上来触摸云初的发髻。那妇人粗糙发黑指甲缝里全是污垢的手在自己头上一阵乱摸乱拽,只让云初觉得作呕。 李怡此时也是同样,一个士兵仔细用手拽了李怡的发髻,又让李怡把面巾取下。只看得在李怡周围的士兵立刻厌恶的躲开。 当然车夫也不能幸免,发髻被拽的散开。本来脸上就已是风吹日晒现出道道沟渠苍老的很,如今又披头散发,已完全没了人样。 检查没有异常之后,两人的马车被放行。 李怡与云初两人皆是发髻散乱有些落魄,车夫则是直接披散个花白的头发。 从关卡过来的旅人都是如此,虽然心中皆有不满愤恨羞辱,但是无奈那些是手持利刃的兵,平民百姓又能如何? 只过了关卡,安安分分的将自己的发髻梳理好,继续上路罢了。 过了关卡,小初对车夫道:“大爷把车赶到路边,梳理好了再上路吧。” 车夫也只是叹了口气,自己随意捋了一把头发,快速的打了结,用布条包好。口中叨咕了一句“这造的什么孽喔……” “什么孽?天怒人怨!”李怡冷漠的嗤鼻一笑。 云初在车厢内梳理好自己的发髻后,见李怡仍旧一头乱发,脸上有很明显的怒意。 这好像是云初第一次看见李怡生气的样子,当下只觉得有些好笑。她也明白李怡再是落魄也曾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何曾受过这般侮辱。气也是在所难免的。 第25章 别不认账 此时自己应该去宽慰他,因为他真的难得生气。 “怡哥哥你进来。”云初对竹帘外坐着的李怡柔声道。 李怡应声进到车内,云初见李怡一张俊脸气的煞白,眉心都拧到了一起,双唇紧紧的抿着。他这副样子甚是有些可爱。于是竟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道:“怡哥哥,这点小事就把你气成这样?我还以为怡哥哥是不会生气的人呢。好歹我还得谢谢这帮杂碎,让我看见了怡哥哥生气的样子,真不容易。” 李怡微微仰面看了云初笑语嫣然,心中微叹,只对云初道:“云初,我气的并不单单是这件事。还有别的。” “什么别的,另的。我可不管,我只管你现在的样子很难看。”小初笑道,随手拿起了桃木梳子,散了李怡的发髻,帮李怡梳起头来。 李怡猛地一惊,差点要跳起来。但是双肩立刻被云初按住。 “别怕,别怕。我不会吃了你。男子发髻我会梳,你信不?”云初的小手拍了拍李忱的肩膀。 “云初?你可知道帮男子束发是何意?”李怡乖乖的盘腿而坐,不再挣扎,只是脸上还有些不安。 “当然知道。”小初半跪在李怡身后,已开始梳理起李怡那头被士兵折腾的乱蓬蓬的头发。 “知道你还……”虽然李怡确实知道小初正在帮他梳头束发,但是他仍是不能相信,女子给男子束发,那只能是妻子给丈夫。哪能像小初这般随意。 “我又不在关内长大,在沙州没这规矩。我还帮我几个哥哥束过发呢,那又如何?难不成我还要嫁给我三个哥哥?”小初在李怡的背后银铃般的笑了起来。 李怡想想也是,这丫头长在关外,自己如何老是拿汉人的规矩来约束她。但是转念他一想又不对了便道:“云初,这事可以不算,但是你送我头钗的事情那可是要算的。” 李怡的话说完,就感觉小初的手一松,刚刚被小初绾好的发髻,又松散了下来。 “云初?”李怡唤了一声。 小初在李怡身后没有出声,只默默的又继续将李怡的头发绾好,用锦条系紧。双手自然的搭在了李怡的双肩之上。 “那钗子我一定会找回来。”李怡缓缓的将右手抬到自己的左肩,覆在了小初的莹白纤手之上,轻轻的拍了拍。 小初继续半跪在李怡的背后,没有出声。但是小手也没有抽回,只任着李怡轻拍。 “云初,你会生气吗?”李怡的声音很轻,轻的似乎只是一丝凝烟悬浮在二人的身边。 “怡哥哥,为什么你总以为我为这事生气?那钗子本来就是我让你卖了换盘缠的。” “那为何从我说那钗子的事情开始,你就一直闷闷不乐?” “因为……”小初迟疑了。 李怡转头凝望了小初的迟疑:“因为什么?” “因为……因为,钗子丢了可能是好事。这样我就不用对你负责了。”小初突然朝李怡做了个调皮的鬼脸。 李怡直愣愣的看着小初,直接将小初看成了一个怪物。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小初眯着眼睛,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微微覆盖住了一半的眸子。一脸狡黠。 “那可不行,东西是你给的,你不能说算就算。反正我肯定会把东西找回来的。”李怡又露出了他那惯有的一本正经。 “行。等你找回来再说。”说完,小初将手从李怡的手中抽出。笑着又道:“怡哥哥,这一路我终于理清楚了一些事。现在我心情好了。我们快走吧,早点到湖州,早点去烦綯少爷去。” 李怡继续直愣愣的看着小初,似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 最后小初将李怡撵出了车厢,他只能一脸古怪的坐回车辕上。小初一脸嬉笑吩咐车夫抓紧赶路,并对车夫说天黑前到湖州有赏。 听了这句话,李怡突然又转过了神道:“你拿什么赏?” 小初正色:“你包袱里的钱啊。” “大富之家的小姐派头终于又回来了。”李怡转身回头看着小初哂笑道。 “那是啊,你第一眼见我的时候我就这样。现在后悔了?还来得及。”小初也从车厢内走出躬腿坐在了竹帘前,和李怡与车夫并排坐在了一起。 “小瞧我了吧,我再穷再穷给车夫打赏的钱还是有的。所以坚决不后悔。”说完,李怡从腰带里摸出一块散银递给了车夫。 车夫见了赏银立刻似乎便将刚才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喜笑颜开的道:“谢谢姑娘大爷,小的祝二位早结连理,早生贵子,子孙满堂……” “得了,赶你的车吧。”小初对着车夫娇嗔。 李怡看着小初的娇嗔,心中一暖。便丝毫没有犹豫,广袖之中紧紧的握住了小初的手。小初立刻反抗,想抽出自己的手,但是发现自己越是使劲抽,李怡便是加力握紧。挣扎到最后,小初只觉得手被李怡握的有些疼了。才停止了挣扎。朝李怡瞪了一眼。李怡和煦的笑着看了小初。 当夜两人抵达湖州已是卯时。还好江南诸城城门都是十二个时辰不关闭的,要不两人带着车夫只能在驿站住一夜再行路了。 一路打听,马车驶到湖州刺史府大门口,马车刚一停下,就上来两个小吏驱赶,口中道:“这是刺史府,怎容得你等马车随便乱停,快驶开。” 听了这话,云初心道,这就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李怡倒是一点脾气没有,好声好气的对两个小吏道:“二位官爷,我们是令狐刺史的朋友,远道而来,烦请官爷通传一下。就说夏姑娘来了。” “什么夏姑娘冬姑娘的,我们大人又吩咐近日一概不见客,快走吧!”一名小吏一边摇头一边不耐烦,另外一名小吏已上前准备牵住了马匹。 小初是越听越气,随即对两名小吏怒道:“你们都不通传一下,怎知刺史不见我们?” 李怡叹了口气,从包袱里取出一锭银子递给了一小吏:“麻烦官爷通传一下吧。就说盐关来人了。刺史不会怪罪你二人。” 接了银子的小吏,面有难色。李怡看这事能成,又道:“官爷通融一下吧。” 第26章 放心说话 于是没过多久,小初就看着令狐绹穿着单薄的长袍几乎是跑着来到了刺史府大门。 此时小初与李怡已下了马车,将雇马车的欠款结清,让车夫驾车走了。 当令狐绹看见刺史府两扇朱门的台阶下,站着的小初和一位身材高挑清瘦戴着面巾的男子时,他有些犹豫了。 他几乎立刻猜想到,那男子会不会是已传说没死掉的光王。看小初与那男子并排站着的距离来看,两人非常熟悉。 小初笑意盈盈的看着令狐绹,令狐绹则警觉的看着小初身边的那男子。那男子却眼中润着笑意看着令狐绹。 小初刚要说话,令狐绹立刻抬手打断了小初的言语,只清淡的道:“进去说吧。” 令狐绹走前,小初与李怡跟后。两旁各有一个婢女打着灯笼。 “你做舅舅了。”三人落座于令狐绹的书房,小初对着令狐绹笑着报了喜。 “男孩女孩?”令狐绹问。 “男孩,所以姑爷高兴死了,要把莞小姐诶宠上天了。” “小初你先不说别的,这位是?”令狐绹看着李怡道。 此时书房内只有他三人,令狐绹吩咐书房内不需要伺候,所以佣人婢女都早早的退了下去。 “令狐大人,此次陪云初来看大人,主要是感谢大人去年舍命相救之恩。”说完,李怡将面巾解下,脸上留下小初做的吓人的面具。 即便是这样,令狐绹还是一眼确定眼前这男子确实是光王李怡。 令狐绹有些错愕的看着李怡,半晌才转过神来,对着李怡深深的鞠躬行礼。 “下官湖州刺史令狐绹参见光王殿下。” 李怡也没有丝毫的推脱,受了令狐绹的参拜,笔直的站在令狐绹身前,脸上暖暖的润着笑意缓声道:“刺史大人见笑了,本王这般落魄,还要受你大礼,却之不恭。”说完只微躬身伸出双手扶住了令狐绹双臂,将他扶起。 小初在一旁看着二人这般客套便对着李怡做了鬼脸:“你还不面具撕下来,别吓坏了我们家綯少爷。” 这句话着实提醒了李怡,这面具是凝胶与桃树汁做的,非常轻薄。贴在脸上时间长了感觉和皮肤都凝在了一起似地没有感觉, 令狐绹此时也才恍然大悟,他一直以为李怡是受了伤被毁了容,如此看李怡的脸必然是出于小初的手笔,便对着小初笑道:“真没看出来,你还会这手。” “这算什么,我娘还有一个人皮面具呢。真的是人皮喔,我娘说是从一个吐蕃士兵背后揭下来的皮做的。要去了血水,去了肥肉,一定要洗干净,放在地下室阴干。我娘还说……”小初叽叽喳喳说了没完。 “行了行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大半夜说这么恐怖的事情自己不怕,别吓着别人。”令狐绹拧着眉,瞪了小初一眼。 “怡哥哥,我说的你怕吗?”小初撅了嘴,口气中似有撒娇的看了李怡。 “不怕。吐蕃人喜欢拿奴隶或是战俘的人皮做鼓面,你娘拿他们的皮做面具,真真的好。礼尚往来而已。”李怡已撕掉脸上的面具,小心收在一个贴身的小布袋里揣进怀中。 小初听了李怡这番话啧啧嘴道:“怡哥哥,还是你懂得多。”说着两眼放着星光看着李怡。 令狐绹皱了眉,坏了。怎么只几句话的功夫,自己成了这屋子多余的人了。 李怡虽然一双眸子热烈的回应着小初的直白,但是余光还是扫到了令狐绹的尴尬。于是转头对着令狐绹道:“令狐公子想必早已习惯云初的率真,不会介意了。” 令狐听了李怡如此说了缓和屋子里的气氛,赶忙接话道:“是啊是啊。就因为小初的率真,我才愿意与她结为知己。” 三人说了一会闲话,小初一个劲的打哈欠揉眼睛。虽然困得要命,还硬撑着与李怡令狐绹闲聊。一会说起了令狐莞的儿子,一会又说到在安国寺给游方立了牌位,又说到这一路上的春意盎然,江南山水的秀色。 虽然令狐绹早就想让这二人早点歇息,但是又看着小初兴致甚高也不好打断,再说李怡也没发话,所以他也就只得硬着头皮陪着聊。 直到小初自己实在支持不住了才非常不甘心的对令狐绹道:“我撑不住了,我要睡觉了。”说这一句话之间,用手捂着嘴,连续打了三个哈欠。 “小初,你瞧瞧你还有半点小姑娘的样子没?”令狐绹对着小初微微蹙眉,但是脸上还是笑着的。 “在你们俩面前,我不用装。我本来就没把自己当姑娘看。”小初瞪了令狐绹一眼,随即又打了个哈欠。 “令狐公子,麻烦你命人给云初烧桶热水,沐浴更衣。”李怡对着令狐绹道。 “干嘛?”小初又看了李怡。 “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的,好好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睡的香。”李怡眼中盛满了宠爱,对小初微笑。 令狐绹看着小初的满面羞红,李怡的宠溺关爱。差点自己笑出声来,这两个人也太不把他当回事了。 于是只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对着屋子外喊了一嗓子:“来人。” 李怡已快速的将面巾蒙上。 外面守着的佣人应声进来,令狐绹细细吩咐:“带姑娘去后院的西厢房,去厨房烧桶热水,姑娘要沐浴。被卧全部换成干净的丝锦薄被。再派一个小丫头跟着姑娘,有个照应。”说完,令狐绹询问的眼光看了李怡。 李怡听了令狐绹的安排,微微的点了点头。随即又对着小初道:“云初你去吧,我与刺史大人相谈甚欢,你先去睡吧。” “好。我确实是困死了。怡哥哥也记得早些歇息。明天让綯少爷带我们在湖州好好玩玩。” “好,安心去睡吧。”李怡看着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朝外走的小初微笑道。 待小初跟着下人出了书房。 令狐绹起身,将书房门的门闩从内插上。向着李怡再次双手抱拳,深深行礼道:“殿下可放心说话。” 第27章 弱者不配眼泪 李怡揭下面巾,那本暖暖的目光,突然变得深邃凌厉,直直的看了还行着礼的令狐绹肃然道:“令狐二公子果然不是凡人。” 令狐绹直起身来,放下双臂。对着正襟危坐的李怡浅笑道:“谢殿下抬举。殿下又何曾是凡人?” 李怡朗声笑起。令狐绹安然入座。继续对着李怡浅笑。 一夜星光,一夜皎洁,一夜宁静将这人的低声浅语掩盖的无影无踪。 李怡说的果然没错,小初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又换了身干净衣服,果然睡的很沉。一觉起来都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就看的窗户纸被太阳照的明晃晃的。 如今天已暖和,起床已并不是件痛苦的事。所以小初看见窗外的阳光,便立刻从床上蹦了下来,快速的穿好衣裙,绾了螺髻斜插了支拧丝兰花桃木钗。她可不敢再插和云有关的钗子,生怕再引起李怡的胡思乱想。 穿好衣裙梳好发髻,小初开门想找佣人要热水洗脸漱口。 结果竟发现李怡就坐在离大门不过十步的院子里,蒙着面巾晒太阳。 此时他身上的衣服已换过,小初是难得看李怡穿月白色锦缎的长袍,平时的他总是一身粗布袍子,总是蓝灰色或者浅灰色。好像只第一次他们在安国寺重逢的那天,他穿了件蓝色的锦袍与她去了“点雨轩”。 小初本想上前与李怡打招呼,但是想着自己没洗脸没漱口,于是急忙又退回了屋里。 不一会两个端着洗漱用品和热水的丫鬟便走进了屋子。 待小初梳洗完毕,再次跑出屋子准备找李怡,却发现原先李怡坐的那石凳子上面已空空如也。 难道刚才自己是在做梦? 于是她走到院子里,四处看了看。这是偏院,所以门口的庭院并不大,总共不过百十步便可以绕着庭院转一圈。庭院中种了一棵老槐树,此时已四月,老槐树上已经是枝繁叶茂,仰头望去,已有不少枝叶下结出了嫩绿的槐花串。再过一个月,这院子里必是如雪似蝶飞的景象。 老槐树下一张普通的石桌两个普通石凳。小初走近看了石桌,原来看似普通的石桌上,却用刀斧刻了一张围棋的棋盘。 庭院的地面用两种不同颜色的鹅卵石铺成了一个“井”状,而这石凳石桌正好摆在了井字的中央。 地面的“井”字与石桌上的棋盘中的小方格相呼应,确实别具匠心。 如再过一月,老槐树绿意繁茂,槐花银铃串串,随着阵阵幽香,点点雪白,石凳上坐着两人白衣胜雪,衣袂飘飘,凝神厮杀与那小小的方寸之间,不知是如何惬意之事。 小初看着想着,不觉得竟有些痴了。眼睛怔怔的看着眼前的老槐树下的石凳石桌。 四月芳菲,暖意融融的阳光将小初整个身子包裹了起来。无声无息间小初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掌正轻柔的抚摸着自己的三千青丝。 “以后我们的家里也建一个这样的小院,你高兴我就陪你下下棋,听你吹吹箫。你不高兴,我就陪你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好不好?” 小初没有回话,只静静的享受着被人心仪的人宠爱着的感觉。莹玉般的小脸上,漾着恬然的微笑。 “怡哥哥,我爹娘在沙州给我订了亲,那人很好。我也许诺他四五年之后他若功成名就,我就回沙州嫁他。这话我想了许久,今日终于下定决心告诉你。我不能这般朝三暮四,这边与怡哥哥怡情春色,沙州却还有一人为我搏杀。” 听了小初的话,李怡轻抚着小初的手并未受任何影响。 “是不是那块玉佩?”李怡在小初的身后,微微低了头,嘴唇几乎贴在了小初的耳廓上。李怡的声音很轻,但是那男子属于成年男子的气息还是直直的扑到了小初的耳边。小初本能反应躲开了李怡的气息。 随即转过了身子,面对了李怡微笑道:“是的。我对他说,我不嫁碌碌无为之人,我要像我娘要嫁就要嫁真英雄。玉佩是他的信物。亲事是我爹娘定的。” 李怡的脸上仍然蒙着面巾,但是眼神却是盖不住的伤感。 “云初,如今我只是朝不保夕的死人,这样让你跟着我,却是委屈了你。但是你能给他四五年的时间,能不能也给我几年的时间。这样对我才公平。况且如果我没推算错,你我交换信物在前,你爹娘给你定亲在后。” 小初见了李怡面色凝重,目光深邃的看着自己。眉眼中润满了笑意道:“我正因是这么想,所以心结开了。才会帮你梳头束发。你我交换信物在前,我爹娘给我定亲在后。我给了他四五年,却又为何不给怡哥哥时间去做自己的事?怡哥哥隐忍这么多年,难道只是为了装傻而装傻?只是为了避世?只是我给怡哥哥的时间不多,因为到了我与他约定的时间,我无论如何都要回沙州的。这是我和他的约定。你若成了,我回去便是还他玉佩。你若不成,我便是回家成亲。女子青春韶华几何?经不起空盼月。” 小初几乎看着李怡的目光随着自己的话语,一点一点的冷却去,直到自己说完,李怡的目光中只剩了冰冷。 但是小初的眉眼却一直是笑着的,李怡的反应她早已预料到了。 “云初,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我的眼泪不会留给弱者。”说完,小初对着李怡灿若星辰般的笑了。 “好一个无情无意的小女子。”说着,李怡抬手狠狠的刮了小初的鼻子。随即脸上又展了笑颜道:“云初,我现在有些害怕,你这么狠心回头我娶了三妻四妾,你会不会把她们都杀了。” “这事我还真没想过,不过有机会我觉得你可以试试。”小初继续粲然的笑着。 ** 令狐绹有空的时候,就换了便装带着两人吃遍湖州。令狐绹没空的时候,两人就自己到处玩玩看看。虽然烟雨江南、春江花月着实令人向往,但是看多了也会觉麻木。 这日,令狐绹穿着便袍领着二人去吃湖州有名的大馄饨。但是三人刚前后出了府门,令狐绹便看见对面的墙角站着一人,朝他们走来。 第28章 我在里心里的位置 这人中等身材,五官平平,着素袍。这样的人扔在人群中,立刻会消失不见,因为太普通。 令狐绹,见这人大步流星朝着三人走来,立刻警觉对着站在刺史府大门两旁的护卫大声道:“来人。” 几名护卫应声护在了令狐绹的身前,并抽出了刀鞘里的长刀。 那人见状,便不再向前,只站恭顺的站着,目光看向他们三人。令狐绹顺着那人的目光,发现那人只看着李怡。 “令狐大人,麻烦你带云初去吧。我有些私事要办。”说完李怡又对了小初道:“你和令狐大人先去,我随后就到。” 小初颔首,拽了拽令狐绹的袖子道:“綯少爷我们先走吧。” 李怡见小初如此乖巧,顿时目中露出温柔。小初看了李怡,虽然蒙了面巾,但是只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在浅笑。 李怡领着那等候的人走了。令狐绹也撤了守卫,带着小初去吃大馄饨。 一路上,两人东扯西拉竟说了些闲话,都只当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只是到了馄饨店,居然客满。小初便对一脸无奈的令狐绹嬉笑道:“你为何不对店家说,湖州刺史在此,闲杂人等全部退下。” “要说你说,反正我不说。”令狐绹不屑看了小初。 “你说的啊,那我就喊了。”说罢小初果真清了清嗓子,对着满馆子的客人喊道:“湖州……” 令狐绹知道小初有时候做事不着边际,但是也没想到她竟然如此肆意,只听得她喊了湖州二字便连忙不顾男女有别,直接捂住了小初的嘴。 适才小初的一嗓子,已经吸引了所有正在埋头苦干吃馄饨的人们注意,大家纷纷抬起头看着小初,随后又见了令狐绹竟直接捂住了小初的嘴。 一馄饨馆子的人,都直勾勾的看着二人。只当二人是异类。更有甚有人反应了过来,对着二人指指点点。 令狐绹放下了手,拧了眉心有些隐怒看着小初道:“好了,这家馄饨馆我日后是别想再来了。”说罢,调头便走。 小初赶紧跟上,拽了令狐绹的袖子道:“是你叫我说的,你还怪我?” 令狐绹不说话,只一个劲朝快步朝前走。小初便紧紧的跟着。 两人穿过了几条街巷,令狐绹又走到另外一家馄饨馆子前,小初伸头看了看这家店。不错,虽然客人也不少,但是拐角处还有一两个空位。 “这家没有那家味道好,不好吃,你也别赖我。”令狐绹拿了放在桌子上的麻布,自己又仔细的擦了一遍木头长凳和桌子,才安心坐下。 云初只瞪了令狐绹一眼道:“你这什么坏毛病,嫌不干净为什么还要来吃?” “馄饨又不脏,桌椅板凳脏我擦擦又有什么错。” “比女人还仔细。”小初对着还在气头上的令狐绹一个哂笑。 令狐绹也不理小初,只自己生闷气。 不一会店家便端上两大碗热腾腾的大馄饨。 小初这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大个的馄饨,用勺子舀了一只,仔细的看了看,果真是大馄饨,一口估计一只都塞不下去。一只要分两口吃。于是拿了勺子将馄饨挑烂。 “姑奶奶,这馄饨吃的就是里面的汤汁,你这一挑开还吃什么?”令狐绹看着小初直皱眉。 “这么大一个,我哪能一口吃掉?” “你吃,里面都是汤汁,皮破了汤汁出来了,就不大了。肯定能吃下。” 小初点头,往嘴巴里塞进一只,果然将馄饨皮咬破了,馄饨里鲜浓的汤汁便顺着流到了口中。 “果真啊,好吃。”小初感叹了一声,随即三下五除二,很快的消灭光了一碗馄饨。 令狐绹只嗤笑了在旁边看着道:“以后估计他会从湖州给你请个厨子专门给你包大馄饨吃了。” “看来你知道的比我多。”小初放下手中的勺子,盯着令狐绹。 “知道的也不能算多,但是有一点我知道,他不是你的良人!” “我又何尝不知,何尝不懂……”小初对着令狐绹目光疏离,言语冷漠。 令狐绹凝神仔细看了坐在正对面的小初那一份清冷,随即微微叹息了一声道:“小初,你现在就回沙州去吧,沙州有你爹娘有你哥哥,还有张议潮。” “张议潮的事,我已和他说了。”小初道。 “他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只说让我给他时间。他还问我,如果他死了,我会不会为他伤心。” “他话中的意思,你懂吗?” “似懂非懂,也不想懂。只知道他似乎要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可能会搭进去性命。我对他说,我的泪水不会留给弱者。”说完,小初对着令狐绹粲然一笑,一张莹白的小脸上蕴满了暖意。 “小初,他的事我也有份,可能我也会死,你会不会为我流泪?”令狐绹看着面若桃花,嫣然笑语的小初,自己的神色也随之轻松了起来,这话似乎只是一句云淡风轻的玩笑话,这话背后的血影只有令狐绹自己心里清楚。 “会。”小初没有任何犹豫的肯定道。 “你在逼他成功,却不在意我的失败。这就是我和他在你心中的位置。”令狐绹看着小初。 而此时小初的目光已全部投向了站在馆子门口的李怡身上。 虽然这小小的馄饨馆子四面的窗都开着,但是因屋外的阳光太过明媚,反衬着馆子内便显得有些昏暗。 此时李怡正站在一片明媚中,看着馆子里的一片昏暗。 “怡哥哥。”小初看着李怡那傻愣愣的样子不禁脸上染上了片片桃花,伸手对着李怡招了招手。 令狐绹应声,转身回头望,见了李怡眉眼中润着笑意已朝二人走来。 “小初,我刚才什么都没和你说。”令狐绹见了李怡快步走来,立刻又回身对着小初低声道。 小初的神色先是一愣,后立刻对着令狐绹浅笑颔首。 李怡落座,小初便问:“你如何找来的?” “有人带我来的。”李怡笑道。 听了李怡此言令狐绹的神色猛然一僵,但瞬间又云淡风轻的化去。 第29章 她的伤 令狐绹抬眼看了小初,只见小初面色如常似什么也没听见,只笑意盈盈的看着李怡,夸赞这里的馄饨有多美味。 于是三人说说笑笑,小初又陪着李怡吃了半碗馄饨。三人兴致来了,又出门雇了马车,跑去太湖边再次欣赏了春日午后的湖光潋滟,浮天无岸。 待三人玩的尽兴而归,湖州城已是华灯初上,流光溢彩。 坐在马车中的李怡掀起车帘,看着这繁华夜景不禁感慨道:“整个大唐血雨腥风中,令狐刺史还能保住这片乐土。真是湖州百姓之福之幸。” 令狐绹只肃然道:“殿下言重了,百姓乃下官的衣食父母。只是如朝廷再下一旨,下官只得……” “你如今是朝廷命官,自然要为朝廷办差,那旨意已在发往各州衙的路上,估计三两天便会到达湖州。令狐刺史还需早做应对。”李怡继续看着车窗外的灯火阑珊,只想着过不了几日,这里可能便会是一片惨寰。心中的万千愤恨与仇怒只化作藏在黑色面巾背后的一声冷笑。 小初只当没听见两人的低语,只掀着车窗帘,看着一家挨着一家灯火辉煌的店铺,与熙熙攘攘的人群。 “云初,我们明日该回了。” 小初那趴在窗棱上的头,微微的点了一下。但是目光却一直看着窗外的一片旖旎夜色。李怡也没顾及车内还坐着的令狐绹,只抬手温柔的一遍遍抚摸着披在小初背上的那如瀑布般的万千青丝。 回到刺史府,令狐绹令狐绹吩咐佣人备下一桌酒菜给两人饯行。 小初提议,将酒菜送去自己住的那个偏院。李怡会意,也笑着附和。 于是没过多久,令狐绹屏退了佣人,三人便坐在了老槐树下和月色星光,对酒话别离。 见着令狐绹与李怡二人,把酒言欢,小初便取了竹萧在一旁助兴。 “你这竹萧总归是没白带来。”李怡见小初默不作声的回屋去了竹萧来坐下。 “这东西必然是随身带的,这是我三哥的宝贝,我偷了来,还不定他多恼我,我再给他弄丢了,那我干脆就别回去了,反正回去也是个被骂死。”小初对着李怡嬉笑道。 “好。我现在就把你这箫毁掉,叫你永远也别回去。”李怡端着酒杯笑道。 “你敢。”小初佯装嗔怒。 “小初,你也不想想,当时是谁把竹萧帮你塞进行李里给你带到盐官的,要不是我……” “綯少爷,你想听什么曲子?”令狐绹话说一半,小初立刻打断了令狐绹的话,急忙道。 令狐绹复杂看了小初一眼,小初则向令狐绹眨了眼,使了个眼色。令狐绹立刻明白了其意,于是忙笑道:“月出,当然是月出。那会在长安,你成天爬到屋顶树上,我偷偷摸摸的藏在角落听你吹此曲,生怕惊扰了你。真是苦煞我也。” 小初立即对着令狐绹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随即端坐好姿势,准备吹曲。而令狐绹也对着小初会心一笑。 “令狐公子,为何不把刚才的话说完?”在一旁的李怡将酒杯放在了石桌上,微笑着问了令狐绹。 “刚才?刚才我说了什么?”令狐绹直直的看着李怡,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李怡的目光突然从温润变的凌厉异常,虽然脸上还润着笑意,但这笑已似含了无数的冰棱,让人觉得心寒。 “刺史大人?”李怡冷然唤了令狐绹一声。含着墨珠的双眼,继续凌厉的盯着令狐绹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庞。 “我想听小初吹月出,这没错吧?”令狐绹言辞铿然。 “云初,你是如何去的盐官?”李怡不想再与令狐绹交恶,便转头问了小初。 “坐马车去的。还能怎么去?”小初瞪了李怡一眼。 “云初?”李怡也瞪了小初,李怡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小初这丫头绝对有大事隐瞒了自己。 令狐绹见两人互相瞪着彼此,紧拧了眉心看了两人。 “还能为什么,因为她当时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是我帮她收拾的行李,把竹萧给她带上。只一刀,由胸口斜刺进肺叶。没有伤及心室。所以保全了性命。”令狐绹怒视着李怡接着道:“你明知道风雨欲来,还不赶紧将她送出关去,你非要害死她才甘心?” “令狐绹!”小初猛的站起身来,怒斥了令狐绹道:“我的事不用你管。我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令狐绹见了小初,气的小脸通红,紧紧握着竹萧的手,骨节翻了青白。两只大大的眼睛似是喷了火的瞪着自己。 愤愤的将目光转开,不再看小初一眼。只端了酒杯,一饮而尽杯中酒。又将酒杯使劲的落在了石桌上。 “原来,你那气喘是这样得来的。”在小初的背后,李怡只轻声的叹息了一声。 听了李怡的叹息,小初转身看了李怡。只看李怡神情落寞的缓缓端起了酒杯,自饮了一杯。 “怡哥哥你别听他瞎说,我这不是好好的?” 李怡未理小初,又给自己斟上一杯酒,对着怒气未消的令狐绹缓声道:“令狐公子,这杯酒算是本王谢谢你救了云初。”说完,没等令狐绹的反应,自己已将杯中酒喝下。 见了李怡这般诚恳,令狐绹的火气顿时下去了一半,他也不看小初,自己也自斟了一杯酒,举起酒杯对着李怡道:“殿下,勿怪下官刚才失礼。还有一件事,下官只是参与了救小初,真正救小初的并不是下官。殿下也别问下官那人是谁,因为下官自己也不能确定是谁。所以殿下勿怪。”说完令狐绹也将自己杯中酒饮净。 李怡看着令狐绹,眼神中似有欣赏之色,并未再继续问下去,只对小初缓声道:“云初,安心吹你的曲子吧,这事我们不提了。” 小初看着李怡眼中流露出的哀伤与怜爱,又想到一年多前那段生死离别与劫后余生。心中淡去了适才的怒气,只看着李怡,幽幽的长叹了一声,端坐红木凳,深深的吸了口气,双臂向前,双手持箫,修长玉白的手指自然弯曲游走于音孔之上。 第30章 风云突变 下玄月,月色黯淡。星光便显出璀璨。宁静的夜色中,一曲幽然婉转,轻扬悠远的《月出》随着小初的气息与灵动的手指,从竹萧中逸出。 第二日一早,令狐绹专门用了自己府中的马车和车夫送两人回盐关,并塞给小初一叠通关文书。 李怡只笑着从小初手取过文书,又还给了令狐绹,淡笑道:“有无文书都一样。” 令狐绹也浅笑着点了点头道:“是啊,确实一样。” 两人回盐官的路上,发现只十日不到的时间,路上已是关卡重重。只要到一个岔路口就会有州县府衙设置的关卡。 关卡的设置也都并不繁复,几乎只是一队士卒,手拿长枪钢刀勒令行人下马下车受检。 每到一座关卡,不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贩夫走卒,无不要求下车下马检查有无剃度,是否为从妄想逃难的僧尼。 如有反抗者,就地杖责。有逃匿者,就地杖毙。 只因这一路上有无数的岔路口便有无数的关卡,于是许多长途的旅人,根本就不梳发髻,无论男女老少皆披散个头发,只为了受检方便。 但是若所有的旅人都这般形如鬼魅,统统以青丝或白发遮面,仿若这世间已成了阴曹地府般的诡异。 李怡与小初也是这般。乌发遮面,只是李怡的样子看起来更为阴郁。他的脸上本来就一直蒙着面巾,如今头发又覆盖住了大半张脸。加之每过一个关卡,他的眼睛便增加一份寒意。刚离开湖州,李怡还主动和小初闲谈,当两人快回到盐官的时候,李怡已经两天没和小初说过一个字。 小初有时候静静的自己坐在车厢内,有时候走出车厢,陪着李怡坐在车帘外。 小初只安静的陪着他坐着,他心中的痛恨与厌恶,苦痛与纠缠小初根本不想去触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痛,每个人都有疏解的方法。这伤只能自己慢慢的去治愈,没有人能帮你,也没有人会帮你。 两人入了盐官城门,小初将李怡拉至车厢内,帮其工整的梳好了发髻,自己也随意拧了螺髻,自己正凭空拿着那兰花桃木发簪往发髻插时,李怡无声的从小初的手上接过了发簪,轻柔的插入了小初的发髻之中。 两人静默凝神的看着对方。 半晌,车夫似乎等的没了耐心,只在外敲了敲车厢道:“大爷姑娘,你们还要用车吗?不要的话,小的要赶着回湖州与刺史大人复命了。” 听了车夫的催促,随即两人相视一笑,李怡拉过小初的手放在自己覆了布衫的手腕处,领着小初下了马车后,两人便直奔去了安国寺。 到了安国寺后,两人发现,寺院的大门已被三五十个手持刀刃身披重甲的唐军守住。 这日为四月十五,寺院内本应是香客云集,香火鼎盛。只是此时李怡与小初远远地站在寺院的台阶下相望寺院,冷冷清清孤立无助的矗立在一片空寂之中。 “我回去问问姑爷,这究竟怎么回事。”小初看着守在寺庙门口的官兵道。 “不用问了,刘世举已算是不错了,把事情压到现在。”李怡双眼木然,淡漠看着寺院。 “什么事?” 李怡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口气道:“这一路还没看出来?有人想灭了释家。” “我不懂?为什么?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李怡没有看小初,双眼继续淡漠的看着安国寺那紧闭的朱红的寺门。 “是什么?”小初怔怔的看着李怡。 李怡缓缓的转了头,看了小初,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道:“能抓住我。” 小初双眼瞪的滚圆,看着李怡那冰冷的侧脸,双手抓住了李怡的袖子道:“你不死了吗?为何他还想抓你?” 看着小初那一脸的惊异与诧然,李怡那原本冷若冰霜的眼神突然充满了暖意道:“傻丫头……” “你说为什么?”小初不依不饶的拽着李怡的衣袖,双眸似乎要急出泪来。 “哎……”李怡对着小初,摇了摇头道:“傻丫头,是我让他来抓我的。”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小初越是听了李怡的话,心中越是觉得冰浸炭焚。 “云初,不问了好吗?我不想再把你牵进这肮脏里来。一会你就乖乖回你的大都督府去,刘世举和令狐莞会护你周全。”李怡说话的语气越说越慢,越说越轻,只说到最后,近似精疲力竭了一般,他没有勇气像那双含泪清澈的眸子坦白自己的肮脏。 “好。怡哥哥。”小初对着李怡重重的点了头。接着道:“小初不拖你的后腿。我这就回莞小姐那里去,可是你呢?你怎么办?”听了李怡的话,小初迅速的冷静了下来,明白李怡话中的意思。李怡这边似乎已是决战在即,她不能拖了李怡的后腿,她必须要让李怡无后顾之忧。 “别担心我,我自有去处。只是你,答应我老老实实的待在刘世举的府中,不管看见还是听见什么事,都不要出府。我的事办完了会立刻来接你。好不好?” 小初凝神看着李怡的双目,这双目中似盛着七分柔情与三分担忧。 “好。”小初对着李怡再次点了头。 “怡哥哥记住了,小初不会为弱者流泪,你若败了就是败了,时间一到,我便会回沙州去。”说着,小初对着李怡自退了三步,舒展了灵秀清丽的五官,春风明媚的嫣然一笑之后,工整的行了礼转身盈然而去。 “云初,我记住了。我的话你也要记住……”李怡在小初身后叮嘱了一声后,也转身悠然而去。 两人没有回头,两人同时眼中蒙着雾气,两人同时嘴角含着如沐春风的浅笑。 小初回到府中,便直接去见了令狐莞。 到了令狐莞的卧房,见令狐莞抱着儿子午睡。云雯在外间靠在榻上打盹。 小初见着妯娌二人皆睡的香甜,便悄然回了自己的小屋,放下小包袱与竹萧。 见了竹萧上缀着的那碧绿的的“潮”字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柔光,又想了分离前李怡目中的柔情与担忧。 第31章 他回来了 似只是一瞬,小初的眼中突然露出一丝冷酷的果决,随即直接握住那泛着莹光的玉佩,猛的从竹萧上拽了下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那温润如水的碧玉紧紧的握在手中,小初却似握了一块寒冰又似乎握了一块火炭。 她的脑子里想到与张议潮的约定,想着张议潮那双神采飞扬的眸子,握着紫电狂杀吐蕃人那冷酷决绝的样子。转而又想到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中救了李怡两次,又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劫后余生后的相遇,这两三个月来的相伴相知。自己的心想着谁,心中明镜。 他如今孤身而战,自己却藏在世间一隅苟活。 想着,想着。小初从衣柜中取了一块丝帕将玉佩细心的包裹起来,放进了包裹中,又将包裹放进了衣柜中。 这桩久久悬而未决的心事终于了却了。 ** 待到了傍晚,小初去见了令狐莞,与她汇报了令狐绹的近况。只平淡的说了湖州事务繁忙,綯少爷瘦的似只剩了一把柴。 令狐莞听了有些感伤,这弟弟都二十了,也不娶妻也不纳妾,就这样孤身一人。 “小姐,老爷为什么不给綯少爷订门亲事?”在一旁闲坐着的云雯纳闷。 “你以为爹爹不想吗?只是以小弟的才学要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但是这类女子又多长在什么家族中。爹爹眼看就要卸甲归田,小弟一个人被远放了湖州。爹爹是牛党谁都知道,如今的皇上做事越来越古怪,谁敢把女儿嫁给一个被外放的牛党小官做妻?小弟想回到京城朝堂,难之又难。”令狐莞一个劲的叹息。 “那我们就先给他纳个侍妾,好歹小少爷身边有个人照应。”云雯这话接的很快,随即目光便转向了在一旁逗着孩子玩的小初。 令狐莞白了云雯一眼:“你啊,你以为小弟和大哥一样?小初心中有人了。” 令狐莞这么一说,云雯立刻含笑闭了嘴。小初却似什么也没听见,继续拿个布郎鼓,逗着令狐莞的儿子戏玩。 三人在屋中闲聊了会,天色便已是夕阳西下。 管家来请示令狐莞是否传晚膳。令狐莞问管家:“都督回来了没有?” 管家道:“没回来,已派人去衙门问过了,说是晚上要夜查估计晚膳是回不来同夫人用了。” “好吧,把饭菜端来这里吃,那两房也将饭菜端去她们的房中,我也懒得看见她们,大家都省事。”令狐莞吩咐完了,管家应声点头而去。 见管家走了云雯嗤笑:“你啊,做事何必这般明显。你是正房又有了儿子,她们俩够惨了,那姓陈的,姑爷怕是又两个月没去她那过夜了吧?” “她?我对她还是蛮好的,柔柔弱弱的也不争不抢。我身子不方便的时候,让世举过去,世举自己不愿意我也没辙。主要是三房那个狐狸精,我看着她烦。不干不净的放在家里碍眼。”令狐莞厌恶的皱了眉头。 令狐莞与云雯两个人正到兴头上,一直没有说话的小初突然道:“小姐,姑爷最近在忙什么?” “他?”令狐莞看了小初,有些疑惑,她不明白小初为何会突然提起自己的夫君。 “嗯,我们这一路从湖州回来被折腾的够呛,路过安国寺又看见寺院门口被重兵守着。难不成寺中有要犯不成?” “我们?我们是谁们啊?”听了小初已承认自己心中的事,令狐莞立刻来了精神,嬉笑着拿小初逗乐。 “是啊是啊,我们是谁们啊?”云雯立刻附和乐道。 “我们,就是我们啊。小姐,云雯姐姐。别逗我了。”小初对嬉皮笑脸的二人一个哂笑。 “小初思春了。城中哪家公子啊?什么时候上门提亲啊?”令狐莞和云雯两个人互相附和着大笑了起来。 小初见两人笑个没完,便一边红着脸,不搭理二人。两人正笑着,一群佣人鱼贯而出端了食盒进来,摆了一桌子的膳食。 本来笑的肆意的两人,见了一堆佣人进来,立刻止住了笑容,一个摆出了当家主母的威仪,一个规规矩矩先伺候令狐莞入座,随后自己也落座。 小初则站在令狐莞身后,强压住笑意。 令狐莞刚优雅的伸了筷子,看了桌子周围站了五六个丫鬟婆子便道:“你们下去吧,这里有小初一个人就够了。” 五六个声音同时回了“是。”之后一屋子佣人退身出去。 “来,坐下来一起吃。”令狐莞拉了拉站在背后小初的手。 若没外人,令狐莞在长安便已让小初同桌而食,所以小初也没客气,令狐莞吩咐了,她便自己拿了空碗筷,坦然坐下来吃食。 “小初你为什么要问世举最近在忙什么?我觉得你问这话中有古怪。”令狐莞一边伸筷子夹菜一边直言道。 “小姐,他回来了。”小初神色淡然,波澜不惊。 “他是谁啊?”令狐莞笑着夹了一枚鹌鹑蛋往口中送。见小初没回话,便又跟着补了一句道:“他是谁啊?谁回来了?” “是啊,小初。你说谁回来了?”云雯放下了象牙筷子,看了小初。 小初仍没回答,只眼角眉梢润满了粉红桃花,看了令狐莞。 令狐莞先是一脸茫然的扫了小初一眼,但是见了小初这样怪异,突然她像是明白了什么。 云雯的手中的筷子是自己放下的,而令狐莞的筷子却是自己扔掉的。 “你说什么?”令狐莞瞪大了眼睛看了,直愣愣的瞪着小初惊讶道。 “他回来了。”小初继续波澜不惊的淡然道,只是眉眼藏着的笑意,任谁也明白,这个他在小初的心目中是何位置。 “他是谁?他是谁?急死我了,他是谁?小姐,小初你们别打哑谜了。”在一旁的云雯急得对着小初嚷道。 “小初,你这些天都是和他在一起?”令狐莞一脸肃然盯着小初道。 “是的。我们一起去看了綯少爷。綯少爷私下对我说,他的事綯少爷也有份了。”小初嘴角噙着浅笑,目光柔的似要滴出水来。看着脸色清冷的令狐莞。 第32章 一艘船上的人 “好你个小初,你果然厉害。”令狐莞怒视。 “你们这是怎么了?那个他究竟是谁?”云雯根本听不懂面前两人在说什么,只是越听越害怕,眼看着令狐莞就要发作。 “小姐莫气,这是綯少爷自己选择的。小姐难不成觉得小初能怂恿的动綯少爷吗?” “好,我就告诉你世举最近在忙什么。他接到密旨,严查浙西所有寺院,有看见黑衣僧人,或在寺院中着黑衣的男子一律就地砍头,不用送审。” “他们抓不住他的。”对着令狐莞柔声笑道。 “原来果真与他有关。”令狐莞见了小初一脸温柔,心中不免有些不忍,随之脸上的怒气褪去了一些。 “他到底是谁!”此时的云雯却有些急怒了。 “云雯姐姐,他就是我曾经和你说过的那个故事里的人。”小初继续柔声对云雯道。 “他……”云雯明白过来,令狐莞和小初究竟在说谁之后,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拧了眉心,一脸的疑惑。 “我不是听说他……”云雯一双美目凝视着小初,问道。 “没有。”小初对着云雯轻轻摇了摇头:“和我一样,逃了。” “好一对同命鸳鸯。”令狐莞冷冷的从鼻子里哼了一气息道。随即又拿起了象牙筷,继续被打断的晚膳,只是眼神清冷。 “小初,不怪大小姐生气。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小姐说一下,小姐待你如亲姐姐,难不成小姐会出卖你?他那样的身份,你居然还带他去见綯少爷,若是他被抓了,供出来见过少爷。整个令狐家就被你毁了。”云雯长长的叹了口气,对着小初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以为她不知道这其中利害?她就是太知道了,所以才会现在说。云雯,你这呆子。你居然还不明白她的意思。”令狐莞故意不看小初,腮帮子鼓鼓的,也不知道是塞的食物多,还是气的鼓鼓。 云雯不解的看了看令狐莞,又看了看小初,一脸的茫然。 “小姐,真是误会小初了。起初我真是没想到这其中利害,只想着云雯姐姐来了,我终于可以和他一起出去远行游玩。而少爷就在湖州,离盐官又不远,所以我就随性的想过去看看少爷。他背后的事,都是到湖州之后他告诉了我一些,少爷又告诉了我一些,回来后又见了安国寺被封,他又对我说了一些。我所知道的都是七拼八凑得来的。只是如今我知道了这些,我就必须帮着做些什么。” 小初说完,令狐莞再次放下了碗筷,怔怔的看着小初道:“你说的我信,我们都是女子,我们没本事决断大事,我们要做的只是照顾好身边的人。但是小初,你想过没有。你要护他,便是害我们。我能容你?” “小姐,为什么不反过来想。万一他成了?令狐家便是护主有功的功臣。少爷那样的倾世才华,又何至于被远方至小小的湖州做刺史?” 小初这话真正的说到了令狐莞的痛处,只见她神色一凛,遂不再说话,双目幽幽盯着皓腕上的凝脂玉的镯子发愣。 “小姐,想想老爷如何将一家人送到关外,为什么你明明可以留在长安嫁个京官,老爷却又为什么非要把你远嫁。再想想少爷,他的才华长安谁人不知,却又为何只被放到了湖州小城……小初觉得这可能也是綯少爷为什么心甘情愿的做他的人的原因。” 云雯听了小初这一番肺腑之言,不禁微微的点了点头,转而又看向仍然在思量中的令狐莞。 三人静默半晌,令狐莞才幽幽地道:“小初,你真是他命中的福星。” 小初对着令狐莞嫣然一笑道:“可能我上辈子欠了他什么,这辈子我就是来还债的。” 这顿晚膳吃的时间相当长,到令狐莞唤人进来收拾,都已戌时三刻。 丫鬟婆子们进来的时候发现,三人如常嘻嘻笑笑,只是桌上的菜品根本没怎么动。不知三人关了门吃了那么长时间的晚膳,都在做什么。 剩下来的日子,小初听从了李怡的嘱咐,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在都督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子过的很漫长,似乎每天所有的时间,都在等。等待消息,关于他的。 令狐莞、云雯与小初只当那天晚上什么事都没发生,三人继续嬉闹。刘世举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使回来也是面色憔悴,胡茬丛生。 “上哪去抓黑衣僧人,哪有这样的傻瓜,明知道全天下都在抓黑衣僧人,还会再穿黑僧衣来让我们抓?”刘世举一脸不耐烦,刚从衙门回来,站在床边,令狐莞帮其脱去轻甲官服。 “相公,我见你最近清瘦了不少呢。为妻看着心有些酸酸的。当差真是不容易。” “哎。这事还早着呢。这黑衣僧人一日抓不住,我们一日便不得安宁。都是那群王八羔子臭道士,这谶语十有八九是他们编出来害人。和尚能做天子,老子就能做玉皇大帝。”刘世举越说越气。 令狐莞被自己夫君说的气话笑了起来道:“你是玉皇大帝我是不是就是王母娘娘?你那两房小妾我统统给她们赶去月宫如何?” 刘世举抬手轻轻捏住了令狐莞的鼻子嗤笑道:“你个醋坛子,三句话不离本行。人家安安生生的,你就容人家在府中栖身吧,你在府中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你可知外面现在乱成了什么样?” “不是你让我最近别出门吗?我又如何知道外面如今是什么样子?”令狐莞推开了夫君的手。 “父亲接朝廷旨意,命我们浙江东西道所有城池,夜间城门关闭,夜里宵禁。城中所有寺院的僧尼皆要登记造册,一个都跑不了。全都押在安国寺中。” “哎……也不知道奇安方丈现在如何了。本来我还准备请他来为儿子祈福。”令狐莞伺候完夫君换好衣服,口中幽幽。 “你放心,我对他特别关照。他没事。看朝廷如何安排,这么多僧尼不能一直押着。天天还要我们贴吃贴喝的。” 令狐莞微微颔首。 第33章 不知道他消息 三月后,此事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会昌四年七月,帝敕令毁拆天下凡房屋不满二百间,没有敕额的一切寺院、兰若、佛堂等,命其僧尼全部还俗。 该敕令一出,那些被强迫还俗的僧尼,悲愁垂涕不愿离开寺院。有的直接葬身于被拆的寺院佛堂中。一时间民间是怨声载道。 即便如此,刘世举还是高兴的,他并不信佛,他只想着这事赶紧过去。他不用成天忙着围剿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和尚。朝廷对释家的残压他是看在眼中,但是他也是奉命而为,他心中无愧。因为安国寺庙宇殿堂众多,远远高于那两百间的底线,所以此事风声一过,加之城中的小寺院皆被拆了个精光,所有盐官附近的香客信徒全都跑来安国寺上香还愿。 八月金桂飘香时,小初陪着令狐莞去安国寺看望奇安,见了寺中接踵摩肩,香客云集,香火繁盛的样子,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寺中,似乎什么惨祸都未发生过。这还是年前自己尚未遇到李怡时的安国寺。 时隔数月再见奇安,除了人清瘦了一些以外,还是那般慈眉善目,那般和蔼可亲,只是本来只是花白的眉毛,如今看来已根根银白。 院子中的那棵菩提树依旧傲立挺拔在大雄宝殿的正前方,整个安国寺前院的中央。 浅灰色的树干,笔直昂然。葱绿的三角阔状树叶繁茂蕃芜,将所有的孤寂的树干掩盖的密密实实。 奇安没有穿袈裟,只穿了件普通的土黄色僧衣,盘腿坐在菩提树下,脸上依旧挂着安然的笑意,看着盈盈朝他走来的令狐莞与小初二人。二人身后远远的跟着三五个丫鬟婆子。 令狐莞因为今日要到佛庙中来,所以特地穿的素净,发髻与头钗也都是从简了,只梳了个简单的随云髻,用了碎珠点缀。但是即便如此,她的举手投足间仍是一副地道的贵妇气质。而小初,也只是一件鹅黄色的裙衫,一如往常的双髻,两条浅黄色飘逸的发带固定发髻,头上没有任何首饰点缀。 见了主仆二人行至面前,奇安未有起身。 “方丈,近日可好?”令狐莞微笑着奇安。 “好。”奇安微微仰面,对着令狐莞暖笑道。转而一双慈目看向了站在令狐莞身侧的小初道:“夏施主,近来可好?” “好。”小初与奇安一样,简洁的微微一笑道。 奇安,双手合十,微微颔首。 两人站在奇安面前,沉静了一会,见奇安微瞌着双眼,双手合十放于胸前,似乎无意搭理二人,令狐莞只觉得有些无趣,小初亦复如是。 两人不想打搅奇安的静心冥想,遂令狐莞对着奇安道:“不打扰方丈大师了,我们今日来就是看看大师可好。” 说完自己转身便往大雄宝殿去,准备拜佛上香。 小初因为不信佛,所以根本不会去到殿内。 “我去看看游方的牌位。”小初对着令狐莞低声道。 令狐莞皱了皱眉头道:“怎么他的牌位还立在这里?” “嗯,他自己说要立在这里的。” “活人给自己立牌位,有趣。”令狐莞哂笑道。 “两位施主,稍等。”奇安似是听见了两人低声浅语,突然在二人背后唤道。 两人同时诧异的转过了身,看着奇安。 “两位施主,请随老衲去后堂。”说完自己已先行往后院走去。 令狐莞和小初交换了眼色,小初是询问,令狐莞是肯定。 随即两人屏退了随行的丫鬟婆子,只二人跟着奇安去了后院的小佛堂。 这后院的小佛堂令狐莞曾经来过多次,所以进了佛堂,先是自行对着小佛堂里供奉的一座白玉观世音下拜磕头。 如果不是因为奇安的召唤,小初是根本不会进到小佛堂里。她之所以进来只是因为她感觉奇安会有李怡的消息。 见着令狐莞对着菩萨三跪完毕,小初便上前扶起了令狐莞。而这期间,奇安一直站在观音像旁边,对着观音双手合十,口中低声念念有词。 “方丈?唤我二人来此地有何事?”令狐莞理了理裙裳对着奇安问道。 “夏施主,你可有琼俊的消息?”奇安凝神看了小初。 “琼俊是谁?”令狐莞立刻一脸肃然看着小初。 “琼俊就是他。”小初对着令狐莞道。 “他果真是个和尚?”令狐莞惊呼了一声,随即又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一双杏眼瞪的溜圆,看着小初。 “都督夫人误会了,琼俊只是老衲给他取的法号,但是他没有剃度,所以最多算是带发修行的居士。”奇安一脸淡然,看着令狐莞那一脸惊异,微笑道。 “那他果真是在寺院里?”令狐莞继续问。 “是的。小姐,就是您让我在这里给他立个牌位,我们才会重逢。”小初对着令狐莞微微颔首缓声道。 此时的小佛堂内,三人各占一角,连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 “这是你们的缘分,与我无关。”令狐莞听了小初的言语,立刻面露冷色,疏离道。 “夏施主,琼俊最后一次是与你一同离开安国寺,你可知道他的下落?”奇安已不想在纠结以前的事。 “不知道。我们一同去了湖州,回来就看见寺院被封,他和我嘱咐了我几句日常话,叮嘱我老老实实待在小姐身边,他有他的去处。”小初实言相告。 “那就好,那就好……”奇安对着小初点了点头,又接着道:“老衲还是要多些都督与都督夫人的抬爱,让本寺免遭涂炭。老衲有生之年会一直为都督与都督夫人还有小公子念经祈福,你们真是本寺真正的贵人。适才在前院,老衲很想询问琼俊的消息,但不知夫人已识琼俊的身份。如今也好,老衲说话也就方便了。”说着,奇安又看向的令狐莞,双手合十微微含胸。 “你以为我想知道?我是被人逼的!”令狐莞,拧紧了眉心,瞪了小初一眼。 小初则像令狐莞俏皮的做了个鬼脸道:“小姐,还气呢?” 奇安是何等睿智之人,听嘱咐二人这两句话一说基本便能猜明白两人之间的瓜葛。 第34章 天赐的机遇 “夏施主,可否告诉老衲,琼俊和你说了什么?”奇安仍旧微微含胸,慈眉善目的看着小初微笑道。 小初为难的看了奇安一眼,李怡对她说的那应该是机密,她不能随口就把那种机密说出去。 见了小初的难色,奇安释然的笑了起来道:“小姑娘,不要为难。老衲只是随口问问。” “方丈大师,他只是让我别担心,事情应该在他的掌控中。他让我等他,他一定会来接我。”小初对着奇安行了个礼,算是为刚才的面露难色道歉。 “小初,他说他来接你?”令狐莞在一旁站的有些累了,于是已自己盘腿坐在了铺垫上。 “小姑娘。他不是你要等的人。”奇安道。 “綯少爷也这么说呢。”小初神色黯然,自嘲了一句。 令狐莞看了小初有些悲切,心中有些不忍。于是起身拍了拍小初的后背道:“走吧,让方丈大师清静些。”拉了小初的手便往小佛堂外走。 “夏施主,老衲曾经认识一对人间仙侣,男子战功卓着、家世显赫,女子宠艳后宫,眼看着就是后宫之主。但是两人为了长相厮守,放弃了所有的俗世权势富贵,则了死遁远走他乡,逃离故土。他们为的只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奇安在两人背后缓缓的道。 令狐莞与小初再一次同时转身。小初眼中含着的泪水,几乎要溢出。 而令狐莞则是诧异的问:“方丈大师,你这是说故事吧?”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衲又多言了。二位施主请吧。”说完,奇安先行打开了小佛堂的大门,站在门口对着令狐莞与小初做了个请字。 见了奇安已做送客状,令狐莞便拉着小初的胳膊往外走。 只是当小初转过身来,那一脸的泪水,着实把令狐莞吓了一跳。 “那只是个故事啊,至于这么伤心?”令狐莞不解的看着小初。 小初不言语,只默默走到站在门口的奇安面前,对奇安行了大礼道:“大师您说的我都懂。只是我二人实属真心。他的心只会给我一人,我亦是。即便是他日后身不由己,我也不介意。只要我明白他心中有我便可。即便是我爹娘对我失望,我也不后悔。我是我,我爹娘是我爹娘。他们有他们的幸福。正如大师对小初所过的佛理:云聚是缘,云散亦是缘。云聚云散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掌控?无论聚散,都是小初与他的宿命,小初会欣然接受。” “小初……” 小初听了令狐莞柔声呼唤,转头看了令狐莞。只见令狐莞美目中闪闪晶莹,正拿了丝绢抹去溢出来的泪珠。 “小姐……”小初对着令狐莞温柔的笑着。 “小初,姐姐不怪你了。姐姐相信你不会害姐姐,你也不会看错人,小弟也不会看错人。” “哎……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果。小初姑娘,你长的像极了你爹。连脾气秉性都一模一样。明知不可为却非为之。老衲算是见识了……阿弥陀佛。怡儿日后若有你在身旁,此生不虚。” 那日在安国寺告别了奇安之后,令狐莞并没有询问小初关于其父母的事。 因为奇安说的太离奇,令狐莞根本不相信那些会是真的。大将军会带着皇帝的宠妃死遁,抛弃所有,权势和财富倒也罢了,但是家人呢?爹娘,兄弟亲情,全都弃之不顾。这也太自私太绝情,作为一个女人她是无法理解的。所以她觉得奇安说的那个故事应为杜撰,即便是真的,那也应该是宫中的小宫卫带着小宫女逃跑,这事她确实听过。另外,说小初的父母一个是前朝大将军一个是前朝差点成为正宫皇后,皇帝的宠妃。这是她死也不信的,怎么可能。那样的女孩家,又如何心甘情愿来她这里做婢女。即便小初确实长相非一般小丫头可比,也确实灵秀聪慧机灵过人。 而她真正钦佩小初的便是那股对心中真爱的执着。说来也惭愧,和刘世举成了婚儿子也有了,但是要问自己究竟爱不爱每天睡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她还真不知道如何回答。 从这点说,她是羡慕小初的。她这样家世的女子,又有几个可以选择自己的真心。只知道,父母帮其订了亲,与那个素未谋面的男子成了婚,生一堆孩子,平平安安相安无事的过一辈子,这便是福气。若是遇到不好的,被婆家欺凌,被夫家打骂,或是家中夫君妻妾成群……想来自己目前来说还算是幸运。但是以后呢?刘世举如今确实宠着自己,但是色衰而爱弛。永远都有年轻貌美的女子像狼一样蹲守在像刘世举这样达官显贵的身旁,伺机而动。 令狐莞如今家世衰败,娘家是无依靠的。爹爹即将卸甲归田,大哥又不是做官的料,弟弟确实才华横溢却又被外放,前途堪忧。 如再过几年,刘世举对自己的新鲜劲过去……这是令狐莞嫁给刘世举为妻以来,她第一次冷静的思量这个问题。 如果娘家的靠山够硬,便又另当别论。如果爹爹是当朝的李相,她肯定不用再有此疑虑。 于是她又想起了小初对她说的那番话。想起了自己的爹爹,想起了远在关外自己的家人,想起了被外放的小弟,想起了爹爹为何要将她远嫁。 如此看来,她确实不应该怪责小初,反而应该谢谢小初。如果上天不给她认识小初的机会,弟弟和她又如何会知道光王李怡的秘密。如果那个睿智果断的弟弟都将自己交给了李怡,那么自己也没必必要再矜持下去。 他们令狐家也只有这么一次翻身的机会。如这错失良机,爹爹卸任后,令狐家在京城将彻底败落。到时候她只能是看夫家眼色的过活的色衰的妇人。 当令狐莞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令狐莞对小初的感情突然深厚了起来。令狐莞直接称呼小初为“妹妹”。而这一称呼的改变,让全都督府的人都误以为小初要给刘世举做妾室,后来在小初的恳求下,令狐莞还是改回了称呼。只是小初原本不多的伺候的活计,统统省去。身边还跟了一个小丫头伺候她。 第35章 思如狂潮 会昌四年,月夕节前。前一阵子朝廷打压释家的势头已过。因为藩镇割据,皇帝的灭佛敕令在各藩镇节度使们的眼中就是欺负老实人的玩意。老实的节度使,坚决执行。狂妄的节度使,根本装作没收到敕令。但是大多数藩镇节度使,走的都是中间路线。敕令下来,按照朝廷的命令做,但是执行多少,那便是各方节度使的自由。 从刘世举的言语中,令狐莞知道。浙江东西道也只是做做样子,拆拆小庙宇,让还是壮劳力的和尚尼姑还俗。但是在离长安较近的藩镇,却是真真的杀了不少拒绝还俗的僧尼。而在河北三镇,就根本就没有执行该敕令,一切照旧。 月夕节前三天,刘世举的父亲郑海军节度使刘冉,突然派人送来家书,让刘世举带着令狐莞和孙子一同回扬州一家人共度佳节。 因家书来的急,令狐莞只匆匆忙忙带了两个丫头一个婆子和奶妈同行,将小初与云雯留在了家中。她不想带云雯和小初去扬州,那边是刘世举的祖宅,那是别人的家。她做不了主,毕竟小初身份还是自己的丫鬟,去了那边少不得要被人使唤,受累吃亏。而云雯更不能带去,虽然她很想带一个贴己的人,但怎么说云雯都是自己的嫂子,将嫂子带去夫家算什么? 刘世举与令狐莞走了,将家交给了二夫人刘氏暂管。二夫人刘氏本来就是个性子懦弱的人,根本不是管家的料。但是令狐莞又不愿意将家交给三夫人暂管。所以当家中男女主人走了之后,这浙江西道大都督府中立刻混乱了起来,即便是老管家也镇不住场子,还没说上几句就被男佣人拖去吃酒赌钱去了。 小初不管外面的鸡飞狗跳,只静在自己屋中,看着箫谱,将自己沉溺进对新曲子的研习中。 除此之外她也无事可做。 日子到了八月十五,如果不是云雯提了食盒来到小初的屋内,小初根本就忘了今夜是月夕。 只是江南本就多烟雨,入了秋之后便一直是秋雨连绵。一场秋雨一场寒。 所以这个月夕节,虽未下雨,但天上也乌云密布。别说明月,连点点星光都看不见。 即便如此,云雯还是很贴心的带来了几块枣泥馅的小月饼,两三样可口小菜。 两人一边吃一边无拘无束的闲聊,云雯只说了等令狐莞从扬州回来,她便要回长安,自己与令狐绪的两个孩子一直由奶妈带着,不放心。再说令狐莞身子也恢复的挺好,刘世举待她也很好,她可以安然的回去给老爷复命了。 而小初与她谈了许多自己在关外的见闻,沙州的水果最甘甜,因为沙州的果园都用的雪山上融化的雪水浇灌;说在沙漠中被太阳炙烤的滋味;又说了回鹘人的砍刀居然是半圆形的;又说了自己遗憾从月牙泉边路过,却没看一眼,下回再路过一定要下去洗个澡。 这些都是云雯从未接触过的轶闻,只听的云雯后悔在关外那几年没到处转转,只和令狐莞被关在老宅里。 两人吃完聊完,已是半夜。小初吩咐伺候自己的小丫头送云雯回自己屋。 两人走了之后,小初自己动手,收拾一桌子碗碟。 没一会,便听见有人轻轻拍了小初的屋门。 小初只当是平日里照顾她的那个小丫头,所以只清淡的道了一声:“进来。” 门口的人没回话,继续的轻拍了两下屋门。 “谁?”小初心中一紧,起了警觉。 “姑娘,请出府。殿下在府外等您。”说话的声音低沉,说完小初便听见一个浅浅的脚步声,迅速的远去消失。 随即小初立刻丢下手中碗碟,从箱笼中抓了一把碎银子,又从衣架上拽了一件素锦披风,自己披上,便急忙跑出了门。 这么晚,府中大门早已上锁,所以小初直接奔了府中的后门。 后门只两个老婆子夜里看门守着。到了门口,小初也未多言将一把碎银子全部丢给了看门的婆子。 两人根本也没多问,就立刻好声好气的开了门。 这都督府的后门出去便是一条窄巷,窄巷对面是别家府邸高耸的院墙。 被乌云掩盖住的天空下,夜色如墨。而在这如墨的夜色中,一身素白的身影,快速的在夜色中疾驰。 因走的疾,小初身上的披风与裙裾逆风扬起。 而裹在夜色中穿着黑袍的李怡,站在幽巷里,看见那小小的白色身影朝自己飞奔而来的时候,他笑了。这笑意很浅,浅的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笑意。 如今他已将母妃接去了安全之所,那么这世间他心中唯一的牵挂也只剩了眼前这单薄的身影。 看着小初对着自己本来的距离越来越近,李怡浅笑着缓缓张开了自己的双臂。而此时的小初也没有任何顾忌的将自己投向了这臂弯内。 分离的太久,已经彻底的磨去了两人的矜持。 漆黑静谧的夜色中,李怡紧紧的将小初搂在怀中,而小初则将自己脑袋整个埋在了李怡的颈项中,但双臂却搁在自己与李怡的胸前,她清楚的明白,两人还未真正到达亲密无间的程度。 第一次将这样一个温香暖玉柔弱无骨的身子搂在怀里。出自少女体内的幽香就萦绕在李怡的鼻端。几乎是立时,那出于本能让李怡全身血液像是沸腾了般,于是他的手臂不自主的加大了力气,像是要将怀中的小人揉进自己的体内。 小初也没想到看似清瘦的李怡竟有如此大的力气,只觉背后有两个铁箍将自己使劲往李怡的胸前挤压,刚开始还不觉得,但是渐渐的她便觉得背后的骨头似要被他扎断,发出咯咯的声响,可以呼吸的气息也越来越稀薄。 随着小初在李怡耳边连续的低咳,这才唤醒了第一次被思念炽烧了理智的他。 他立刻顿生悔意的松开了自己的双臂。而小初随着猛的被李怡松开紧固,一时双脚未站稳,竟直直的倒了下去。 第36章 夜奔 见状,李怡慌忙伸出双手揽住了小初的纤腰,将其又搂回到自己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李怡反复的在小初的耳边低声道。 小初则在李怡怀中侧着面,大口大口的喘气。她又如何会怪他,即便她现在背后火辣辣的隐隐作疼,即便她因旧伤艰难喘息。但对刚才李怡的炽烈,她只觉得心中似是有百万个蜜罐被同时打翻,整个人被甜蜜填满。所以当他听见李怡的歉意,一边气喘一边轻声对李怡道:“不碍事,不碍事,我没你想的弱。” 李怡不再说话,只搂着小初轻轻的拍打着她的后背,小初身上披着的素锦披风那触感微凉的锦缎,一点一点的降去了李怡心中的炽热,此时他只觉得这世间自己真正拥有的东西,便是这怀中的小丫头。 随着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敲响三更的更鼓声,整个盐官城都以沉沉的睡去。在这如墨的夜里,狭窄的幽巷中,两人耳边似乎只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 李怡静心的听着小初的呼吸声渐渐平缓后,便松开了双臂,双手扶正了斜靠在自己怀中的小初,自己后退了半步:“缓过来么吗?” 小初微微点头,也后退了半步,仰面看了李怡。此时小初才仔细的看清楚自己面前的李怡。从头至尾一身玄色锦袍,身上再无半点别色,连腰间扣着的腰带也是玄色。小初不禁紧紧皱眉道:“你是不是故意穿成这样?” “走吧,带你去个好地方。”李怡并未直接回答,淡笑道。 “去哪?”小初问。 “扬州。” 黑夜将小初的眸子反衬的异常明亮,只见小初瞪大了那盈溢流波的双眸看着李怡,目光中似有兴奋又有不解。 “能骑马吗?” 小初对着李怡肯定的点了点头。 李怡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走吧,要快。”说完就拉着小初的手,快步往窄巷口走去。 出了窄巷的巷口,小初便看见有一身灰色衣衫的人,牵着亦被夜色包裹起来的黑色骏马等着他俩。 “西极马。”小初惊讶的微微张开了嘴,然后有些爱不释手小心翼翼的上前抚摸了一匹黑马的脖子。 “连这西域的西极马你都认得,你还有什么不懂?什么不知?”李怡从那等候在巷口的人手中牵过了马缰绳。 “浑身赤黑,毛色油亮,四肢修长,从蹄至顶高八尺和突厥种的马完全不同。我家马棚里就有这么一匹,是我爹爹的坐骑。我如何不知。当然这马到我娘的雪影还差一点。”小初有些得意道。 李怡见着小初的得意洋洋,只抿着嘴笑。 小初围着骏马整整转了一圈后,走到另外一匹马旁,准备牵过缰绳。 李怡拽住了小初道:“你和我一骑。马连夜跑受不了,两匹轮着休息。” “那你问我会不会骑马干嘛?”小初撅了嘴道。 “我就是想证实一下,有什么是你不会的。”说完李怡一把抱住了小初的纤腰,没有任何预兆。小初被吓的一惊,全身绷紧。 “傻子,上马。”李怡唇几乎贴在小初的耳廓上低吟道。 小初虽是配合着踩了脚蹬,上了马。但仍不忘记恶狠狠的瞪了还站在地上的李怡一眼。 李怡回了小初一个暖暖的笑,随即又转身和一直守在边上的牵马人,低声嘱咐了几句。只见那人快速的点了点头,将另外一匹马交给了李怡之后,快速转身离去,身影淹没在了夜色中。 李怡将两匹马拴在一起,随即踩蹬飞身上马,两人一骥往扬州疾驰奔去。 盐官距扬州路途并不遥远,走路大概三五天即到,马车大概两三天。但是李怡骑了这西域宝马西极马,且两匹骏马轮番上阵。即使中间两人还找了客栈稍事休整,也只不过一天一夜的功夫,两人便已到了扬州城门下。 到达扬州城仍旧是漆黑的夜。一路上,小初并未问李怡这般着急带着自己来扬州作何,他这样的人不会随着自己的性子胡闹,他做什么事之前必然已经过深思熟虑的思量。 到了城门下,立刻有黑衣人上来接应,帮着牵过了马匹低声道:“马大人还以为殿下赶不来了,急得直骂人。” “本王可是会失约的人?人走了没有?”李怡对着黑衣人冷言。 “没有,但明日一早必定要走。”黑衣人道。 “他现在在做什么?”李怡道。 “已安寝。” 李怡随即冷笑了一声道:“服药是否正常?” “正常,正常,一日未落。均按殿下的吩咐一日一颗。”黑衣人对着李怡拱手。 “带路。”李怡道。 “她呢?”黑衣人扫了小初一眼。 “我就是带她来看戏的。”李怡转脸对着小初淡然一笑对着小初道:“云初,你胆子够不够大?” 小初一直安静的站在李怡背后,静静的听着李怡对那人的对话,虽然她完全不懂其意,但是李怡转脸问她,她立刻笑道:“还行吧。反正我不怕死人。” “小傻子,死人有何可怕,可怕的是活人的人心。”李怡对着小初轻声笑道,随即又向着那黑人道:“走吧。” 黑衣人牵着马走在前,李怡与小初走在后。 进入城门,立即有守将手持长枪上前盘问。小初纳闷,在盐官和湖州根本就没人把守城门,老百姓都是随意进出城门的,怎么此时在扬州却有一队官兵把守城门? 只见黑衣人不慌不忙从怀中取了一本折好的文牒递给了守将,守将打开文牒粗略的扫了一眼,立刻低头哈腰满脸赔笑道:“公公慢走。”折好文牒还给了黑衣人,请黑衣人进了城。 两人跟着黑衣人一直往城内走,穿街过巷最终停在了一栋大宅子的后门口。 黑衣人有节奏的扣了门,木门立刻被打开,一个白白净净的小脸探了出来:“李公公。” “小蔡,事都办妥了?”李公公对着开门的人问道。 “都妥了。”小蔡躬身回了李公公的话。李公公点了点头,将两匹马缰绳递给了小蔡接着道:“殿下的马,好生照料。 第37章 谁说我怕 小蔡立刻点头,对着李怡躬身行礼之后,从身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布条,将两匹马的马蹄包好,牵着马悄悄往院内走去。 “殿下可要更衣?”小蔡走后,李公公语气恭顺问了李怡。 “不用。我就这样去见他。”李怡理了理自己身上的黑袍。 “云初,你是想看戏,还是想演戏?”李怡难得面露狡黠。 “你看戏我就陪你看,你要演戏我就陪你演。”小初回应了李怡的狡黠一笑。 “好。不过你这样不行。来。”李怡一抬手,拔下了小初头上的桃木钗子,拆掉了小初本已有些松散的发髻,一头青丝瞬间倾泻而下。随后将取下的发钗还给小初道:“这个兴许一会还有用。” “白裙黑发。这大半夜的,我这样子和鬼魅差不多了。”小初笑道。 李公公听了小初的话,竟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李怡也没忍住,轻咳了两声压住了笑意道:“一会看你如何表演了。” 因夜深,小初看不真切这园子究竟有多繁复奢华。只感觉重重叠叠的楼台庭院黑压压的投在眼中。随着深入这座宅邸只看得眼前应接不暇的流水、殿阁、小桥、山石、回廊、池塘、曲径、假山、凉亭、花园。 这么看来,她曾引以为豪的沙州的家,与这座府邸相比最多也只能算作一座还算得上雅致的一隅罢了。走长了小初心生奇怪,这样一座豪门府邸,这一路上竟没遇到一个守夜人,整个府邸像是一座无人居住的落寞的鬼城一般。 李公公领着二人最终到了一座别院门口。别院的大门是虚掩着的,李公公轻声推开大门,侧身走了进去,随即李怡拉着小初的手也走了进去。 进了别院,小初发现别院的中央是一座拔地而起高约三丈的殿阁。 从别院的门口至殿阁正门,是一块青砖铺地的空旷地,空地的中央是一条用汉白玉铺成的走道,走道两旁并排立着十几个同样用汉白玉雕成的灯柱,每个灯柱内都点着烛火。 李公公继续领着李怡与小初顺着这汉白玉走道往殿阁正门走去。 到了正门口,小初见那鎏金朱红色大门依旧是虚掩着。可能因为这殿门太过沉重,李公公用力推了门。静谧中只听得“吱哑哑”的声音,门被推开一条只容人侧身进入的缝隙。 李公公对李怡做了个“请“字道:“殿下进去吧。老奴就在外面守着” 李怡微微对着李公公颔首道:“有劳李公公了。” 随即李怡拉着小初的手,进到殿阁内。殿门被李公公从外面关上。 “这是镇海军节度使刘冉的府邸。”李怡牵着小初的手,一直朝殿内走。 听了李怡的话,小初立刻从李怡的手中抽出自己的小手,愣在原地,怔怔的看着李怡不愿再走。 殿内的寂静像山一样压的她透不过气来,那稀稀落落的烛火像是幽冥鬼火一般飘忽不定的映照在李怡的脸上。小初第一次感受到了从李怡身上散发出的彻骨。 “你不说你胆子大吗?这就怕了?这事和令狐莞刘世举没关系,你别担心。”李怡上前轻轻的捋了捋小初披散着的青丝。 “谁说我怕了。”小初瞪了李怡一眼,挡开了李怡的手。 “好。走。”李怡又牵过了小初的手,继续朝殿内走。起初小初还挣扎了一两下,但是她越是挣扎,李怡越是握的紧。随着朝殿内越走越深,殿内那种森然幽暗的气息好像这里便是阴冥地府一般。让小初竟忘记了为何愤怒。 飘忽的烛光中,小初恍惚是穿过一座空旷的大殿,又进到一座偏殿中。 偏殿的门仍旧是虚掩着,这门上虽然雕刻着繁复奢华的鎏金木刻,但是比起正殿的沉重的大门来说,李怡只轻轻一推,殿门便被打开。 进到偏殿内,小初首先感觉到殿内有一种奇怪的光,像是月光又不像月光皎洁莹润,较之月光来说在这光幽暗中显得无比的惨淡苍白。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张生命即将逝去毫无血色人脸。 透过这惨淡轻薄的光线,小初发现自己面前是一层层明黄色的沙曼,一直延伸至偏殿的深处。 明黄色。小初惊的拽紧的李怡的手,惊讶瞪大了眼睛看了李怡。 李怡则暖笑着对小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遂,坦然的继续牵着小初掀开一层层的沙幔往殿内走。 走到最后一层沙曼,小初终于看见一张大的可以容下十多人,镂空雕刻着牡丹芙蓉芍药百花盛开图的紫檀木床。一颗南海龙眼夜明珠正嵌在这紫檀木床的顶端。散发着森然幽幽惨淡的光。 但这终究是床,给人安眠的床。再奢华,再繁复,再宽敞,躺在床上的人无法安眠无法夜寐一切皆是枉然。 正如这床上正躺在明黄色丝棉锦被里的人一般。即使在睡梦中,这张双颊凹陷的脸上的五官仍旧拧在一起,露在丝被外的双手,瘦的只剩了皮包骨头的手像是鬼爪一样紧紧的抓着被面,骨节咯咯作响。 看着这样的李瀍,李怡心中升起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快感。 惨淡的幽光中,小初眼看着李怡嘴角扬起的弧度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清洌,整张脸似笼了千年冰霜。 看着这样的李怡和床上躺着正纠缠在梦魇中的人,小初突然明白了这一天一夜的夜奔为的是什么。 幽然中,小初从李怡的手心中轻轻的抽出了自己的小手。感觉到了手中的动静,李怡这才凝神看了小初。 小初则回应了李怡一个温暖的微笑之后,用手指了指床上的人。 李怡会意,随即对着小初暖笑着微微点了点头。 ** 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连李瀍自己都已记不清了。每日入眠是很快的,但是一旦入眠便有无数个梦魇等着自己。前一年他总是梦见自己被一头猛虎在梦中追赶,四处逃生。有时候整个晚上他都在梦魇中逃命,有时候被梦里的猛虎抓住后,他自己可以看见自己被撕的四肢残缺,五脏拖出体外。于是等他醒了之后,便下令灭了所有长安周边的猛虎。 第38章 快意恩仇 但是当他以为长安城周边的猛虎终于被绞杀殆尽之时,又一个新的噩梦就缠住了他。他的梦里经常能看见一个穿着黑袍的影子。无论他怎么追赶,这影子始终在他的面前飘忽着,偶尔有几次他追上过那黑袍影子,影子回过头来便是一张被剥去了人皮只剩下血肉的脸,黑幽幽的眼眶里,一只眼珠不知去向,另外一只眼珠半挂在眼眶外,对着他大叫着:“瀍儿,瀍儿……我的脸没了……你为何要害我……” 今夜,是他在扬州的最后一夜。他依旧被梦魇缠身,在梦魇里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他不敢回头,即便他是天子。他实在是怕了那张鲜血淋漓唤着自己名字的脸.所以他只能在梦里,继续不停的四处躲藏。 然后,他感觉到有人在轻轻的抚摸他的眉心,一遍一遍抚平他那拧成“川”字的眉心。这种感觉异常真实,在梦魇中他甚至以为,确实有一双手在温柔的抚摸他。 “爱妃?”李瀍闭着眼睛,呢喃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那双手继续轻轻的抚摸着他的眉心。 “爱妃……”李瀍闭着眼睛又呢喃了一声。这时他已半梦半醒,但不想睁开眼睛,他觉得这双温柔的手只可能是他的王才人。于是他舒展开了那双死死抓着被面的手,伸到自己的脸上,覆在了那只帮他舒展眉心的手上。 “瀍儿……” 这声音!这声音!李瀍猛的睁开了眼睛。看见这手的主人,正看着自己微笑。 “你!你!你……”惨淡微薄的白光中,李瀍看着一个穿着黑袍的男子,整张脸被黑发遮住,只露出上扬的嘴角和尖尖的下颚。 这人就坐在自己的床板上,对着自己。 “怡哥哥,他不认识我们呢。”一个娇嫩甜美的声音从那黑发遮面的影子身后发出。 李瀍早已不敢再看面前坐着的黑影,只紧紧的闭着自己的眼睛,想着自己还在梦里,自己还在梦里。但他听见这娇嫩甜美的声音,似乎是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忙睁开眼睛寻找声音看去。幽暗中,只见黑影的背后突然窜出一团白光,跳至他的面前。 “皇上,小女子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即便这声音依旧甜美腻人,但当李瀍看清楚那白光,不由的惊恐的大叫了一声。只见一个穿着白裙披头散发的女子,一双滚圆的眼睛正幽怨的瞪着自己,决绝的恨意让这双眼睛冒出鲜血来,而这从眼睛里冒出来的血正顺着白纸一样的脸颊往下颚流着。 “瀍儿,是你让我俩黄泉路上相伴而行的,怎么忘记了嘛?”那坐在李瀍床前的影子轻轻颤颤的道。 “你们……来人,来人!!!”李瀍将被子蒙住了脑袋,大声呼救。 “怡哥哥,皇上怕我们呢……”白衣女鬼似有了笑意。 “瀍儿,想看看本王被泡烂的脸吗?”黑衣男鬼,拍了拍裹着被子剧烈颤抖着的李怡。 “滚开!滚开!来人!来人!”李瀍蒙着被子,大声的呼喊。 女鬼开始大笑,上前来拽李瀍的被子。李瀍则死拽的被子不放,与女鬼争抢道:“滚开,滚开。我是天子,我是天子。你们吓不倒我。来人,来人啊!!!” “瀍儿,别怕。以后我们俩会常来看你的,黄泉路上,我俩最多再等你一年。”黑衣男鬼幽暗中,咧开了嘴露出了森白的齿。 “什么意思?”李瀍猛然自己掀开了明黄锦被,怒视着那黑发遮面的黑影。 “什么一年,我可等不了了,现在就拿命来吧!”说罢,女鬼从袖中摸出一把发钗朝李瀍便狠狠的刺了过来。 李瀍大呼了一声,在床上四处翻滚,躲避女鬼。女鬼却不依不饶,死死纠缠。 随后黑衣男鬼终于站起身来,拽住了女鬼道:“我们在下面都等了两年了,还在乎这一年?没事就托梦给他,看着他慢慢的死,岂不比你这一簪子下去快哉?” 女鬼泄气道:“就你好心,他害死我俩,害得你脸都泡烂了。他可曾可怜过我俩?” “今晚就闹到这吧。过些日子再来让你解气便是。”男鬼对着女鬼淡笑。 “好吧,我们走。”女鬼利落的答。 似乎只是瞬间,殿内立刻静了下来。用锦被蒙着自己的李瀍,在被子里正打着哆嗦。此刻他又想掀开被子看看两个鬼走了没有,但是心中又充满了恐惧。 在这种无边无涯恐惧的痛苦中挣扎了许久,李瀍最终还是大着胆子缓缓的掀开了蒙在自己头上的锦被。 一张脸。不,这怎么会是一张脸?但是这不是脸又是什么? 李瀍缓缓的掀开了锦被之后,一张腐烂的到已看见森然白骨的脸,几乎就贴在自己的鼻端。那黑洞洞的没有眼珠的眼眶正对着自己,鼻子只剩了一块烂肉挂在脸上。 李瀍在看见这张脸之后,一声未吭,便直直的被吓晕了过去。 小初见完事了,便上前试探了李瀍是否真的昏了过去。拨弄了李瀍几下,见李瀍丝毫没有反应,便笑了起来对李怡道:“原来这做皇帝的也有那么胆小的。” 李怡无言。立刻将李瀍趴在床上的身子翻过,平躺回玉枕上,又把锦被将其周正的盖好。一切恢复到,他们进来之前,李瀍安眠的样子。收拾妥当后,李怡才取下了面具,拉着小初急急的出了内殿,又出了正殿。 李公公仍等在殿外,见两人急匆匆的出来之后,便道:“殿下一切顺利?” 李怡只微微的点了点头。而李公公无意朝李怡的背后看去,就看见披头散发的小初眼眶血红,似还有血渗出。 “啊……”李公公被小初的样子吓的不由后退了几步。 李怡一时没反应过来,连忙回头,才看见小初那一副吓人的模样。便用衣袖擦去了小初脸上的血。 “忘记了……”小初对着李怡道。赶忙随手绾了个单螺髻。 “我看你是故意的。”李怡佯装怒意,瞪了小初一眼道:“快走,时间不多了。”李怡拉着小初便往别院的门口疾步而行。 第39章 再等我一年 李公公则走在两人的前面继续带路。 待李公公带着二人出了府邸的时候,天边已泛了鱼肚白。 而小蔡正牵着两匹西极马,恭顺的站在门口候着两人。在小蔡的身边还立着一位穿着便服,中等身材白净面孔,眉眼中透着倨傲的人中年男子。 小初看了这人的年纪,脸上居然白白净净没有一根胡须便知这人也是公公。 李怡随手将一头黑发打了成髻,拱手对那人道:“此事马大人安排的巧妙。” 马元贽也对着李怡拱手行礼,但是并未像小蔡或李公公那样微微躬身,挺直了腰板,微抬着下巴道:“殿下客气,师父临出宫特地交代的事,属下必当尽心竭力为殿下效劳。” 见着马元贽这般傲气十足,李怡丝毫未感不妥只暖笑道:“好。此事日后就仰仗马大人鼎力相助了。” 马元贽第一次与李怡交手,见自己的倨傲居然没惹怒李怡,反而让李怡对自己谦让敬畏。心中不由的更加傲气了起来。 只听得马元贽继续抬着下巴,声音似从鼻子里哼出一般对李怡道:“好说。李九送殿下出城。” 李公公对着马元贽,躬身颔首。 小蔡牵过两匹马递给了李怡,李怡又将一匹马递给小初。小初接过马匹随即踩着脚蹬,轻盈的翻身上马。从踩蹬到上马,跨坐在马背上。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李怡虽然不说话,但是眼中已尽是钦佩。 “这位姑娘是否在关外待过?”马元贽冷不防在一旁对着小初问道。 “小女子就在关外长大,到中土来只不过三四年的时间。”小初对着马元贽淡笑道。 马元贽微微点了点头道:“姑娘你若适才和我说了假话,想必现在已去见了阎王。” 李怡本来轻松握着马缰绳的双手,猛然间青筋凸起,骨节泛白。 而小初则轻盈眨了双眸,撅了嘴小嘴道:“大人不带你这般吓人的。” “本官何曾吓你。关内女子善骑者寥寥,何况你上马的姿势和吐蕃人如出一辙。本朝对待吐蕃细作,你可知道下场?”马元贽一双狼眼肆无忌惮的盯着小初。 “马大人,你是在暗示本王串通吐蕃细作?”李怡脸色清冷,肃容道。 马元贽听了李怡的质问,又将一双狼眼转投向了李怡。 “怡哥哥,误会了。马大人只是看我骑马的样子好看,和我玩笑呢。对嘛?马大人?”小初巧笑嫣兮,一双眸子眯成了两只月牙。 马元贽看了抬头看了小初粲然微笑,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立刻脸上也展了浅笑道:“是啊,是啊。我儿时亦是在河湟关外长大,所以熟知吐蕃人骑术。姑娘骑马的样子确实飒飒风姿,非中土女子可比。” 李怡面色稍有缓和,回看了一眼小初。见小初正看着自己暖暖的笑着。不由觉得心头一暖,一扫阴霾。遂,双手抱拳对着马元贽,“今夜之事有劳马大人,本王先行一步。”说完自己亦利落的翻身上马。 “李九,跟着将殿下平安送出城去。”马元贽语气明显平和了许多。 听了马元贽此言,小初急忙对着与自己肩并肩骑在马上的李怡道:“怡哥哥,我们能在城内待一两天嘛?好不容易来一趟……” “不行。”李怡果决的回绝了小初。 “怡哥哥……”小初全然不顾马下还站着的三个人,直接对着李怡娇柔道。 “不行。”李怡继续果决。 “怡哥哥……”这三个字仿若被小初唤的滴出水来。 只是李怡仍旧扔给小初冰冷的两个字:“不行。” 小初看了李怡的肃容知道此事确实无望便撅了嘴瞪了李怡一眼后,再也不看李怡一眼。 小蔡与李九两个人偷偷抿着嘴,乐得不行。只马元贽冷静的看着马背上的两人,脸色清淡。 李九先带着二人到了一户民宅,将一身黑袍白裙换掉,扔进炉灶烧成灰烬后,又拿着神策军的官牒将二人平安送出城,与二人告别回城复命去了。 此时天色早已大亮,只是天色阴沉,即便天明整块天空仍旧是灰白。 两人不急不缓的在官道上骑行。 “云初,你不想问问我,昨夜的事?”李怡道。 “你的事是大事。不便多问。我只明白,那个人确实差点要了我俩的性命,就算你想饶了他,我也不会。不过怡哥哥此招甚妙让他在惊恐中慢慢心力交瘁而亡,比一刀了结了他来的快活。”小初冷笑道。 “云初,这便是我为何大老远的折回盐官专门带你来扬州。这种快意恩仇的事,必须要有你一份。”李怡侧头看了小初,见小初的嘴角仍然噙着冷然。 “不过,他为何会在姑爷家住着?我就说,姑爷和小姐为何匆匆忙忙的被家里人召回扬州,我在盐官待了两年,也没见姑爷回过一次家。” “他整夜噩梦缠身,身体亏了许多。他宠幸的贼道士们给他算了五行,秋季江南风水适合他修养。他那样的人又不可能住在外面,刘冉的府邸是他唯一选择。” “这下好了,修养成了索命,哈哈……”小初毫无避忌的畅怀大笑道。 李怡见了小初的畅怀,自己也心情大好道:“云初,最多再过一年。” 李怡并未将话说完。 “呵呵,一年后怡哥哥将变成什么样的人?”小初并未看李怡,只双眼漠然的看着前路。 “云初,那日在长安,我离开你之后。如不是他对我说他已让你去黄泉路上等我,绝不会有今天的我。我求过他,只要放了你,我愿意去死。” 两匹本应日行千里的西极马,如今悠然哉的在官道上迈着马蹄信步而行。 马上的两个人,一个神色坦然,一个神色凄然。阴沉沉的云似压在了两人的身上,有些沉重。 见了小初目露凄然,李怡淡笑道:“傻丫头,别把这事全揽到自己身上,你本来就是因为我才遭此劫难。再说我那会确实不想活了,找个理由去死,对当时的我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第40章 你妈应该会恨我 听了李怡的这话,小初微微的点了点头道:“确实,你以前那种活法,确实不如死了清爽。” “当时我不能死,我若死了,我母妃怎么办?她在这世间就我一个亲人。所以我只能一直苟且下去。不过我也没想到,最后还是你帮我下了这个决心。” “完了。”小初突然对着李怡大叫了一声。 李怡急忙道:“怎么?” “你母妃岂不是恨死我了。以后我如何敢进你家的门?”小初一脸怪异。 李怡本来神情紧张的脸,瞬间凝固。只愣愣的看了小初。 小初见了李怡这傻痴痴的样子,不禁又哈哈大笑了起来:“怡哥哥,我有时候觉得其实你并不是装傻,你是真的有些傻。” 李怡脑子似乎转了过来,只无奈的看着小初,嘴角含着苦笑。 两人又晃悠悠的行了几里路,小初突然冷了面容,肃然对李怡道:“怡哥哥,以后不准再做那样的傻事,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许寻死觅活。你是做大事的人。我爹说成大事的者必须孤狠绝。你以前就是太心善太隐忍。现在的你,才是我真正欢喜的。” 李怡双耳听着小初的话,面无表情,只是在木然的表情下一双赤黑眸子似有蓝紫色的火焰燃了起来。 “有时候我在想,也不知以前的我是我,还是现在的我才是我。” “不懂你说的是什么胡话,什么我我我的。傻子真是奇怪。”小初对着李怡嗤笑。 “你怕不怕有一天你会突然不认识我?”李怡毫不在意小初的嬉笑。 “不怕。怕什么?只要你不担心有一天我一个人跑回沙州去了就好。” 说完小初仰面看了头顶一片灰白的天空接着道:“有一次也是清晨我和另外一个人也是这般骑着马,我一句他一句的行路。前一天夜里,他一个人杀了不下三十个吐蕃兵,我则一个一个的验了几十具尸体。” “张议潮?”李怡道。 “嗯。”小初颔首。 “你心里想的什么我明白。我这边的事情了解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你回沙州,退婚。向你爹娘提亲。” “好,不过你要准备好,张议潮可能会杀了你。”小初说着又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 李怡轻笑:“我有个万全之策。让张议潮自己要求退婚,你爹娘也会着急把你许给我。” “什么办法?”小初看着李怡一脸肃然,不禁也遁下了笑意问道。 “生米煮熟饭。”说完,李怡看着小初那仔细聆听的模样,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回轮到小初一时没想清楚,李怡话中的意思。有些傻愣愣的看着李怡的大笑,一脸不知所云的模样。 “小傻子,还没想明白?”李怡继续哈哈大笑。他好像从出生到现在,这三十年里,第一次这样毫无顾忌的大笑,只笑的直不起腰,喘着粗气。 “其实,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一旁愣着的小初,从口中缓缓的吐了这句话出来。 “傻子,真是个傻子。姑娘家这话能随便乱说?”李怡继续朗声笑道。 小初心有不甘,瞪了李怡一眼道:“你才是傻子!”遂转了脑袋直直看了前路,但是李怡从小初的侧面看她,整个耳廓和脖子都涨成了粉色。心中顿生荡漾。有些情难自禁的唤了声:“云初……” 云初听了李怡这声柔声的呼唤,转头凝望了正怔怔看着自己的李怡,突然她好似想起了什么:“怡哥哥,你这一路为何不蒙面?” 心中正荡漾在情思中的李怡,被小初这声疑问立刻叫醒了过来。只见他轻笑道:“为什么要蒙面?我不是曾和你提过,我要让他来找我。” “不懂。”小初摇了摇头。 “这些腌臜事你不必懂。你只要听话守在刘世举的府中便可。” “怡哥哥,别的我也不问。我只想知道,你为何非要他来找你?为何非要把自己置之险境?” 李怡看着小初脸上润着笑意道:“这其中险恶我若告诉你,你必然会胡思乱想。也可能会对我失望……” “不会的!”小初立刻打断了李怡的轻描淡写。“难道小初在你心中就是这么不堪柔弱的女子?” “我只是怕你对我失望。”李怡凝视了小初。 “那好吧。你不说,我来猜,我若猜对猜错,你只需点头摇头,好不好?”小初清澈的目光对着李怡幽潭似地眸子。 李怡轻笑着微微点头道:“好。不过我们先找个客栈好好洗个澡,睡一觉再说。好不好?这一天两夜的,我真的乏的不行了。” “好!” ** 两人行至一途中驿站,要了两间上房,各自沐浴,各自歇息。暂且不表。 当小初一觉睡醒,睁开双眼,只看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宁静异常。 恍惚中,她竟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只一股脑坐起身来,不经意间环顾屋子四周,便看见一袭灰袍的李怡正静静地坐在屋内的圆桌边,看着自己。这无边黑暗的屋子内,似乎唯一的光芒便是从李怡朗星般的双眸中折射出的星光。 此时,小初突觉得恍如隔世,好像曾经也有一次,自己也是浑浑噩噩睡了不知多久,睁开眼的时候便看见一张浓眉大眼神采飞扬的脸几乎贴到了自己的脸上,端详着自己。 心中有些怅然,始终还是负了他。 “在想什么?”寂静中,李怡凝视着小初目中流露出的哀伤。 “没什么。你在这等了我多久?”小初摇了摇头,将已滑落至胸前的薄被往双肩上拉,将自己整个裹住。还好是夜里,屋中未有烛火,不至于太过失礼。 “等了你很久,可能你还没出生,我就已经在等你。”幽暗中李怡的声音低沉柔和,像是一层柔纱,被夜风吹拂着,抚上了小初的脸。 听了李怡此言,小初顿时感觉双眸中似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心中有些酸楚。 “云初,二十年够不够?” “不够。二十年后我才四十不到难道你就要让我守寡?” “我许你再嫁。” 第41章 曼陀罗 “那哪成,谁会要一个迟暮色衰的妇人?只许我走你前面,不许你走我前面。要孤独寂寞也是你,反正你习惯了。”说着,小初轻笑出声来,缓和了屋内的暧昧。 李怡不语,默默的看着小初。小初被李怡看的有些不自在,只再次拢了拢身上的薄被。 “我给他吃的是曼陀罗花种,这花是玄奘当年从天竺带回的异域花草,中土的大夫鲜少有人了解它的药性。我也是在安国寺无意从一摞老旧的经书里得知这花居然全株皆有毒性,以花种毒性最强。人误食了此花,全身麻痹,谵语幻觉,严重者会呼吸困难,抽搐而死。”李怡一直端坐在椅子上。幽暗中轻声诉说着自己的复仇。 “怡哥哥,你过来。”小初道。 李怡起身走到小初的床前,小初裹着被子坐到了床里,整个背靠着墙,给李怡腾出一块空间道:“你就坐这。”小初指了指腾出来的地方。“坐那么远,我听着累,你说着也累。我还担心隔墙有耳。”小初轻声接着道。 李怡点了点头,规矩的坐在床帮上继续道:“种子非常小,且我让我的人将一颗种子碾成几份,三四天大概只给他服用一颗花种。所以他仅仅只是噩梦缠身,精神恍惚。不过昨夜我们演了那场戏之后,我的人就要开始给他加大药量,所以我说他只有一年。” 小初窝在墙角,表情淡然,微微点头。 “我要说的说完了,该你了。”李怡对着小初轻笑道。 “啊?这就说完了?”小初皱了眉头,嗔道。 “你说你要自己猜。” “好吧,不过刚才你说的那些也提点了我一些想不通的地方。不过,怡哥哥如果我想的不错,你确实够狠让他既丢了性命还失尽民心。”小初口中轻语,黑暗中,小初的粉脸像是泛莹光的白瓷,一双眸子露着狡黠。 “接着说。”李怡饶有兴趣的看着小初道。 “你让他做噩梦,他是天子,做了噩梦自然要和解梦的人说,解梦的人知道了,自然又会不小心的说漏嘴,然后又会被有心的人将他的噩梦编成谶语流到民间。民间传多了,自然又会将这编出来的谶语传回他的耳边。” “继续说。” “你明知道他早有打压释家的心思,便利用了这一点,故意把那个他噩梦中的黑衣人编成黑衣僧人。没有一个作天子的不在乎自己的江山永固,既然本来就要打压,既然噩梦里确实有这黑衣人,既然民间也流传了这样的谶语,那么他便没有任何理由再忍下去。” 小初顿下了口气,着看着李怡正浅笑着微微点头。 “还要我继续说嘛?” “说吧。” “虽然皇族贵戚们信奉道教者居多,他们想的是长生不老永享富贵。但是民间疾苦,信奉佛教往生转世轮回。所以民间寺院繁盛,僧尼众多。再说我也听说许多人是为了躲避劳役税负才出家,还有寺庙土地不输课税。如果我是他,我也不会看着释家独大坐视不管。所以他打压释家内由外由皆具。” 说完,小初凝望了李怡一眼,李怡继续微微点头。 “至于他为何没有一鼓作气下去,突然中途停手。估计也是民间怨声载道,他不想将事做绝,失民心者失天下。于是,你便带着我去扬州,让他确信那个黑衣人就是你的化身。你不遮面,就是想让他听见传言,疑惑你还活着。如果我没推算错,你会继续找一家寺庙常住,你会继续穿着黑袍。你会让那谶语继续流传起来,你会让他不顾一切的彻底铲除释家。让他受尽诅咒,失尽民心,让他在谵语幻觉中死去。然后,你呢?”说完,小初目光怔怔的直视李怡那张始终晕着浅笑的脸。 “云初,我儿时在宫中认识一位姐姐。她对我说,让我一定要一心向善,定能成大事。不要像我皇兄那样成天就想着阴谋算计。她的话最近我经常在心中念起,我想我让她失望了,我有一天也用了这样阴狠的计谋祸害他人。” “这个姐姐漂亮嘛?”小初扬了眉端,对李怡妩媚而视。 “漂亮。可以说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李怡道。 “她是谁?她现在在何处?” “死了,被火烧死了。”李怡道。 “哎……红颜自古皆薄命。”小初幽幽道。 “你刚才问我,此事完结了之后,我作何打算。其实这正是我不想告诉你的。不过你可以继续推测下去,你猜对了我亦不会否认。” “怡哥哥……”小初轻柔柔的在黑暗中唤了李怡一声。 李怡听着这柔柔腻腻的声音,只觉得浑身一颤。这是深夜,门窗紧闭的屋子,床上坐着的那人,披散着青丝,清澈灵动的眸子正盈盈的看着自己。再加之那一声柔的要被水化去的呼唤,这哪是一个正常男子能忍住不心动的。 李怡不知小初这声呼唤,意欲何为。只含糊的答应了一声:“嗯。” 小初则裹着薄被,挪到李怡身旁,一对纯澈的眸子像是注了一潭春水,柔情依依的注视着李怡。 李怡全身虽然是热血沸腾,但是一直被理智强压着。所以即便小初那水汪汪的眸子此刻正注视着他,即便那股让他无法自已的幽香正啃噬着他的理智,他仍脊背挺的笔直,端坐在床边。 “怡哥哥,小初不敢再想下去,这前面已是惊心动魄,鲜血淋漓。”说完,小初猛然剥开裹在身上的薄被,张开双臂搂住了李怡的双肩,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之上。 李怡只觉得“轰”的一声,心中有块坚硬无比的堤坝瞬间的垮塌了下去。他根本就不敢看怀中的人儿,动也不动,任由小初抱着自己。 “怡哥哥,吐蕃人说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两只困兽。一只善良慈悲,一只残忍贪婪。” “云初,你说我心中住着的是哪一只?”李怡幽幽的道。 “那要看你喂的是哪一只。”小初仰起面来,看着李怡那棱角分明的脸庞。 夜是悲悯的,能化去所有的丑恶;夜也是残忍的,能聚起所有的戾气。 第42章 情歌 这夜似乎和李怡心中的两头困兽一样,在互相博弈与厮杀。 李怡听了小初的话,似乎明白了她的所为。他终于可以放松身体,伸展了双臂,紧紧搂住小初那只穿着薄如蝉翼桑丝亵衣脊背。手掌下小初那真实温润的体温正缓缓的透过李怡那滚烫的手心灭去他体内的炽热。 “小丫头,你的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什么都看的清楚明白,只是你这样会不会太累?其实糊涂一些未必不是好事,就如曾经的我。现在的我,觉得很累。每落一步都要前后思量,你要知道我以前可是闭着眼走路的。” “嗯。你若真瞎了我也不会嫌弃你。我带你回沙州,我养得起你。我也保证有我在,我那几个哥哥不会欺负你。”小初仍旧将脸侧贴在李怡的胸膛中,一只耳朵紧紧的贴着他的心房,那蓬勃的心跳正晕染着这毫无生气幽静的夜。 “那是不是证明,我和他之间,你终于有了决定?”李怡嘴角的笑意渐浓。 “是又如何?”小初靠在李怡的怀中,有些痴痴的笑了。 “云初,你这叫我何以为报?”李怡一只手轻轻捏住了小初那满面娇红的小脸,将其扬起。 “我要的你给不了。除非你败了。不过你又如何能败?你败了也就是必死无疑。你的性命和与我长相守来比,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做你一直期盼做的事。” 李怡低头幽深的双眸凝望着小初目中的清澈无痕。她说的话,太真实。真实的让李怡起了憎意。 “云初,你非要把事情都看透,都说明白才满意?”李怡也不知为何心中有了怒意,他分不清这怒意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小初。想着小初的话,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那捧在手掌上的白瓷一样的小脸,一双透亮的双眸有些顽皮的正看着自己,这眼神像极了某种挑衅。 “他在做什么?”这是李怡吻住自己的唇之后,小初问自己的第一句话。 所以她只是瞪圆了本来就大而明亮的眼睛,看着李怡。 “他为什么闭着眼?为什么皱着眉?为什么他呼吸这般急促?他究竟在干什么?”一个个问题快速的在小初的脑子里走马灯似地转着。 可是这些问题在她脑子里转了一圈,她仍旧没有答案。 这是本能,不需要任何人来教诲便可无师自通的本能。 脑子空白了许久,她终于明白了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李怡却已直接将小初一个横抱抱起。当他第一次完完全全的感受到小初的重量,只感觉这丫头太瘦,整个抱起来竟全然没有吃力的感觉。心中又生了无限的怜意。 “云初……”李怡鼻息沉重,耳鬓厮磨。 他真心真意的爱她,他多么想此刻是自己与她的洞房花烛夜。自己可以不受任何约束的与她放纵。 但是,如今自己根本就没给她一个名分,就这么不明不白了占有了她,这对她太不公平。大事未定,万一自己……她怎么办? 身体里的每一处皮肉,似有无数只野兽死咬着他的理智。 “不!”他对着自己低吼了一声,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只覆在她的身上大口大口的调整着呼吸。他不能这样自私。 小初感受着他的低喘,而他的悲凉与担忧,她如何不知。想着两人将要共同面对的茫茫前路,那本已被燃烧起来的身体,迅速的清冷了下来。 她不敢再有丝毫的动弹,只双臂松懈了力度,只温柔的在李怡剧烈喘息着的脊背上轻拍抚。 随即李怡似乎听见小初的口中低声哼唱起一种奇怪的音调。这种音调是他从未听过,没有高音没有低音,没有起伏没有悠长。只简单的不断重复几个音调,像是某种吟颂。 他静下心来,仔细的聆听从她口中逸出的每一音节,但是听了许久也没听清楚她唱的究竟是什么。 “唱的是什么?”此刻他已转了身子,从她的身上撤了下来与她并肩躺在一起。 “吐蕃人的情歌。” “你唱的是吐蕃语?” 小初微微的点了点头,转而又用汉文将曲子哼唱了一遍:“盘旋在天空中的苍鹰啊,你可曾看见湖水中的两条自由自在的鱼儿。两条自由自在的鱼儿啊,你可曾看见湖边碧草中的罗布拥抱着顿珠。” “然后呢?”李怡看着头顶洁白的帐子,轻声问道。 “曲子就到这结束了。只是后来有人说顿珠被主人卖去了远方,罗布从主人家逃跑去找顿珠,被主人抓回来砍下一条腿。让罗布成天拿着自己的腿骨做鼓棒,敲响经鼓诵经咏唱自己的罪过。” “他每日咏唱的一定不是自己的强加在他身上的罪过。” “嗯,是对顿珠的情思。”小初幽幽道 “还好,你没有主人。不会有人把你突然卖了。我也不是罗布,没有人可以阻止我去找你。”李怡遂再次将小初紧紧的搂在怀中,轻抚着她那有些凌乱的发丝。 两人静默,不再言语。只紧紧的搂在一起,只相互吸食这彼此的气息。 当两人再次醒来,初秋特有金色的阳光直透过窗棱穿射进这小小的屋内。屋外的人声嘈杂也随着这阳光肆意了进来。 李怡睁开惺忪的双眼,低头看着怀中的小初时,竟惊异的发现,小初那双澄澈明亮的眸子早已在不知看着自己。 “醒了为何不叫我?” “你多久没这么沉眠过?” 李怡快速的用脑子思考了这个问题,一时竟然想不出答案,愣了半晌突然对着小初道:“想起来了,几年前有一次我被一个小姑娘硬拉到她家去,和她大哥挤在一张榻上倒腿睡了一夜。那夜好像是我长这么大来睡的最踏实的一夜,除了他大哥的呼噜把我吵醒两次以外。醒了之后就看见一个穿着翠衫的小女孩站在床头看着我……” “谁稀罕看你!”小初朝李怡瞪了一眼。 第43章 半朵小桃花 “嗯,当时那个小姑娘和你说的话一模一样,她也对我说‘谁稀罕看你’。”李怡学着小初的语气,嘀咕一句。 小初被李怡难得幽默,逗的在李怡怀中咯咯大笑。 李怡又搂着小初轻吻温存了一番,才起身理了理满是皱褶的衣袍。 李怡回了自己房间后,小初起身,穿衣梳洗。 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竟然发现雪白的脖颈赫然印着点点桃花。想到昨晚的缠绵,她的脸顿时似火烧般的滚烫了起来。 如果昨晚他没有守住自己的欲望,那么现在的自己是不是已彻底成了他的女人? 当李怡梳洗完毕,换好衣袍,再次推门回到小初的屋中,正发现小初正拿着梳子对着镜子痴痴的发笑。 这笑容里的娇羞与妩媚,李怡全然看在眼中,他悄然的走到小初的身后,接过了她手中的梳子,轻柔的帮她梳理青丝万千。 “不要胡思乱想了,你就是我的。注定的。”李怡笑道。 小初低着螓首,顺从的点了头。除了他,她的心还会属于谁?不会再有别人了,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再有了。 当两人回到盐官已是三日后的事了,李怡并没有进城。只将小初送到了城门口。 李怡向小初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分别。 “你去哪,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这句话小初始终没说出来。只死死咬着唇,眼中含着晶莹任着李怡紧紧的拥抱了自己之后,将自己丢在了盐关的东城门口。 待小初看着李怡将两匹马拴在一起,跨上其中一匹,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向远方奔去,那一直被压在心中倔强的泪水才涌了出来。 眼看着那远去的身影缩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这次他的背影不再是萧瑟不再是落寞,只剩了决绝的离别。 当小初有些失魂落魄的刚走到都督府的大门口,就见着两个婆子急急忙忙的迎了上来,几乎是架着她去了令狐莞的房中。 “小祖宗您这是去哪了,夫人昨日回来寻不见姑娘,差点把盐官城翻过来寻你了……” 小初心中苦笑,思量她要如何和令狐莞解释这几日的行踪。 可是当小初站在令狐莞面前之后,令狐莞却根本没有询问她这几日去了何处,只将屋内的佣人全部支走,并让云雯亲自在门口守着,不得让任何人打搅二人。 小初神情落寞一脸倦意,令狐莞是看在眼中。只是她要告诉小初的事比打探她为何这般情形更为重要。 “小初,要出大事了。”令狐莞将小初拉坐于自己身旁,附耳对小初道。 “何事?” “这次我随世举回家以后才知道,原来陛下就住在公爹的府中。” 小初装着惊讶的看了令狐莞:“皇上为何会在扬州?” 见了小初的惊讶,令狐莞有些得意的道:“皇上好像是来江南休养的,住在公爹家好几日了,所以公爹就着皇帝在家住着,让我和世举带着孩子去觐见陛下。” 小初微微的点头道:“小姐,你这么神秘不会只和我说见到皇帝了吧。” “当然不是,我和你说。出大事了。皇帝一直住着蛮好的,一直夸公爹家风水养人好,在公爹家住了十几日,日日安眠。”令狐莞道。 “发生什么事了?” “说来也奇怪,就在皇上临回长安的前一天夜里,又做了噩梦。被吓的神神叨叨的,神志不清。说什么‘不是梦,他确实活着。回来找朕了’。但是那天夜里守夜宦官宫人都说皇帝的寝殿里根本就没进过旁人,皇帝身边也一直守着人。” 小初冷笑了一声道:“那皇上就是见鬼了。” 令狐莞急忙捂住了小初的嘴道:“可是你我知道他好好的活着,又如何做鬼去见皇上?” “恶事做多了自然噩梦缠身,这是心病。”小初继续冷然道。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皇帝的样子确实也怪可怜的,我初见皇上时只觉得他瘦的几乎皮包骨头,那么大的个子一身便服竟像框在身上。后来临走的那天,公爹一家子恭送皇帝离府,我竟见他双眼混沌,像是丢了七魂八魄似地,由宦官扶着上的车轿。” “小姐果真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小初故意不去看令狐莞,只将目光投向远处。 “小初!你这几日去哪了?”令狐莞突然肃容厉声看向小初。 “我不说小姐也应该猜到了。”小初对着令狐莞嫣然笑道。 “果然是你们。”令狐莞冷然看着小初道。 小初也不否认也不承认,只对着令狐莞微笑。 “他果真厉害……”令狐莞凝视了小初的微笑半晌之后,才幽幽的道。 “小姐,他这厉害也是被逼的。他已被害死过一次,他不想再有第二次。长安的那人不死,他便永远只能朝不保夕。” 令狐莞微微颔首幽然,语气缓和的许多:“好吧,这几天累坏了吧,好好歇息吧。这事你知我知。你也不能告诉他,我知这事。他们这些人的心思,我是知道的。” 听了这话,小初拉了令狐莞的手,像是真正的贴心姐妹那样柔声对令狐莞道:“莞姐姐,你想多了。他若是你说的那种人,我又为何会心仪与他?他今天做的这般狠绝一半也是因为我。” 令狐莞似有不信一双杏眼瞪大了看着小初。 “莞姐姐,当日在长安,他得知被我因他被抓。竟自己跑去宫里,让宫里那人放了我,他甘心赴死。” 令狐莞继续瞪着着小初,一言不发。 “当他安心赴死时又被告知我已在黄泉路上候着他,你可以想象他的恨。” 听到这,令狐莞微微叹了口气。目光不禁缓和下了许多。遂从头上取下了一支发钗,帮小初拢了拢有些凌乱的发髻,但是当令狐莞的目光无意扫到小初那领口露出的半朵殷红桃花。 “你们?” 小初顺着令狐莞的目光,知道她看见了什么,随即眼中尽显柔软道:“没有。他忍住了。” “小初,我真知道应该羡慕你,还是怜悯你。” 第44章 圆寂 “莞姐姐,不用羡慕小初。姑爷待小姐如何,全府里的人都清楚。也不用怜悯小初,有一日这世上有一人肯为我而死。这就够了。” 令狐莞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小初回到自己屋中,沐浴更衣后,安安稳稳的躺在床上。但是就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总是想着那决绝离去的背影,又想着第一次在沙州他离去那萧索的背影。她已无法将这同一人的背影,重合在一起。不知不觉当中,潜移默化当中,他确实变了。 ** 会昌五年三月,帝敕令天下禁建寺院建置庄园,令勘检所有寺院及其所属僧尼、奴婢、财产之数。 当小初从来令狐莞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只冷笑了一声。最终来了。 四月,大唐境内全面毁佛。僧尼不论有牒或无牒,皆令还俗;一切寺庙全部摧毁;所有废寺的铜像、钟磬悉交盐铁使销熔铸钱,铁交本州铸为农具。 这一次安国寺再也无法幸免。虽然令狐莞与小初前前后后去了寺中十多趟,只想着接走奇安。但是二人每次去,奇安根本不理会二人的焦急,只拉着二人礼佛祈福论禅。 寺中僧人已遣散殆尽,寺门也早已被官兵把守。寺中清净萧索,空荡落寞,奇安独自一人站在曾经香客云集,人声鼎沸,香火繁盛的大雄宝殿前,双手合十虔诚诵经。 这次,只有小初一人前来。令狐莞已经强制被刘世举留在家中,不许再踏入是非地。 奇安依旧是一副慈眉善目笑眯眯的模样,仿若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事也都与他无关。 小初再一次直接请奇安跟着自己走,说明是李怡的安排。 奇安亦再一次微笑着拒绝,这寺院便是他的全部心血。作为一寺方丈住持丢下自己的寺院独自偷生,这是他万万所不能。 于是在安国寺被拆的前一天午后,奇安与小初再一次盘腿坐于那棵满树皆是翠绿嫩芽的菩提树下,两人如忘年交一般,谈了许多。奇安说了夏侯少桀许多年轻时的趣事。而小初也说了自己如何与李怡相识相知相恋,也说了去年八月曾见过李怡。 最后,当小初释然的向奇安告别之时,奇安问小初:“为何不将那大野游方的牌位带走?”小初只道:“我曾经也提过,将牌位拿走。他说就让这个牌位放在这里,他应该是想把曾经的自己一直留在这里。” 奇安微笑着意味深长地小初一眼道:“你若想好了一直跟着他,从现在开始就要学会包容他的一切,善与恶,罪与罚,对与错。可能有一天他会变成陌生人。即便那样,你还是要想着当初你对老衲说的话。云聚是缘,云散亦是缘。他是个可怜的孩子,但凡生在帝王家的没有几个不可怜的。也没有几个皇族贵胄能像你父亲那样冷眼旁观,看透世事,早早的脱离这浮世繁华的苦海。老衲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成为他心中的明灯。” 小初那般的兰心蕙质,如何不明白奇安所指,当下只默默的点了点头道:“他一直不让我离开,我便一日缠的他不得安宁。” “如果真这般,那便是他之大幸,可能也是国之大幸了。”奇安说完后,又对着小初双手合十道:“小姑娘,你若回家见到你父亲,不必提起老衲。” 小初对着奇安微笑道:“小初明白大师的慈悲。” 奇安道:“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奇怪,我也经常听我娘说起这句话。”小初道。 “这句话是当年你娘决定死遁,最后留给穆宗的话。穆宗薨时,口中仍不停叨念着这句佛语。可能只有快死的人才真正理解其意。”奇安对着小初道。 小初听了奇安此言,心中感慨,言语有些微颤,眼中有了晶莹道:“大师……小初最后一次求你,和小初一同走吧。” “阿弥陀佛,小施主快回吧。”奇安第一次叫了小初的真姓后,一脸释然带着微笑看着小初。 小初只得最后一次对着奇安粲然微笑后,强压着泪水转身离开了安国寺。她不知李怡此刻身在何方,如果可能她只想飞奔到李怡身旁抱着他好好的大哭一场。 第二日,安国寺,拆。奇安圆寂于安国寺自己的禅房内。 刘世举从民间征了三百劳力,整整三日四夜,不留一佛,不留一塔,不留一阙,不留一堂,才将整个安国寺被夷为平地。 奇安的遗体由令狐莞在背后出钱,小初出面将其体面安葬。 至始至终,李怡都没再出面。 自从与李怡在盐官城门分别后,小初每日只做一件事,那边是窝在屋内研习箫谱,而那柄从三哥那偷来的竹萧便是她唯一的寄托。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首《子衿》,已成了小初每日必吹上一两遍的曲子,虽然这曲子是她初学时,三哥就已教会她。只是她到如今才真正的理解了这曲子中的思念与怨念。 “好一个‘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怡哥哥你究竟身在何处……”思念就是毒瘾,伤的自己体无完肤却还要继续不停的思念。 这夜是奇安下葬后的第十日,大唐全面毁佛一个月已过。小初待在屋子里正准备歇息。 就听得屋外急促地敲门声响起。这样急促的拍门声,静谧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 虽已是五月初夏,但仍是夜凉如水。小初应答了一声,披了衣服起床开门。 只见令狐莞娇喘着,整张脸红红的,一头的汗水。 “怎么了?”小初扶了令狐莞。 令狐莞则转身把门闩插上,急忙拉着小初走到屋内的床边低声道:“我知道他在哪。” 小初只觉得本来已经是平静无澜的心突然被什么利器刺了进去。令狐莞明显是从刘世举那里得知的消息,但如果刘世举得知了他的下落的后果…… 她无法想象,只觉得心中一沉,全身发冷。 “出了什么事?” 第45章 消息 “说是有人宣州泾县水西寺经常看见一个穿着黑袍的男子,样貌与失踪已久的光王像了八九分。禀告了当地官府,官府不敢擅动,又禀报到了世举这边。世举现在在召集人马,不管是真是假先把人抓来看看。” “姑爷何时动身?” “他现在已去衙门,派人去宣州查实。现在是夜里,兵卒将官应都在歇息,即便叫起来,再整理好队伍,换好衣甲估计也要天明后再出发。” “莞姐姐,谢谢你。”小初几乎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紧紧的握住了令狐莞的手腕。双眼似含着点点晶莹接着道:“我现在就去马棚。” 令狐莞面带忧色:“虽都属浙江西道,但是泾县离盐官甚远,你一个人骑马独行,行吗?” 小初拍了拍令狐莞的手背道:“小姐,我只怕没和你说过,我为了躲避吐蕃兵盘查,一个人从沙州穿过沙漠入关内道到丰州,这才遇见了您。” “我知道你人小鬼大,没什么事能难住你。只是你一定要小心,也许他那边只是个局,他不会那么傻故意这般招摇。我这边尽量拖住世举。”令狐莞拍了拍小初那单薄的肩膀,双目流露出几分担心。 小初没有言语,透亮的眸子里似是蒙上了一层薄雾,眼看着这雾便要凝成晶莹,令狐莞赶忙从怀中取了丝帕,帮小初拭去了眼角湿润。又从广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包递给小初。 “我知道你平日里月例都积攒着,这一路过去还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这里钱不多,就是些散银子,使起来方便。马厩里的马你动不得,少一匹世举都会怀疑,我已派人去城去找马贩子现买一匹好马,你这里收拾包袱,就西城门出。我的人应该已在城门口等你。” 小初见令狐莞已将一切帮她安排好,心中万语千言好像全塞在了嗓口,无法诉说。只得默默的点头,默默的收拾行囊。 待小初按照令狐莞的安排连夜赶到盐官西城门,果然看见一个家丁模样的人牵着一匹枣红马在城门外站着。 小初跑了过去,接过缰绳飞身上马,从钱囊里摸出一枚最大的银锭丢给了那家丁。那家丁喜笑颜开的道:“就知道小初姑娘不是凡人。” 小初对着家丁嫣然一笑道:“好小哥,今晚的事谁也不能提。待我回来还有重礼相谢。” 家丁红着脸道:“小初姑娘客气了,以后小初姑娘富贵了,别忘记小的就好了。” 小初含着笑微微点头后,纵马而驰往顶着夜露宣州泾县奔去。 从盐官到宣州,与从盐官到扬州路程长短相差不多。只一个往北一个往西。如果像李怡当日备了两匹西域宝马轮换着骑一天一夜也就到了泾县,但是小初如今只一匹马,且也不是西极那样的千里良驹。所以这一路小初自己倒不担心,她只怕把马累坏了,反而耽误路程。 每路过一个驿站,她基本都要停下来歇息,让马儿饮水进食。自己趁着时间,打个盹浅浅休息。 这一路上关卡比去年春天,禁佛的时候检查的更为严密。所以小初根本就没做男装打扮,仍旧每过一个关卡便会上来一个老妇检查发髻。 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去年春天,暮春初夏白灿灿的阳光下,一路旅人各个披头散发形如鬼魅,甚为讽刺。 不过眼前的这一切已不是小初所关心的,她心中一次又一次的畅想着见到李怡那一刻的情景。 这大半年,他都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跑去宣州?为什么不跑远一些?又或者是从更远的地方回来?他是不是同样想着自己?而后她又想到在客栈的那一夜,那温情脉脉的抚触,那无法抑制的迸发。却都被他硬生生的压制了下去。只因为他爱他,在乎她,不愿意不明不白的要了她。想到这,小初只觉得思念像是无数条细细的溪流,一条条一脉脉缓缓汇入了心中,而此刻自己的心中对李怡的思念已汇聚成了幽深清透的一潭碧水。 几乎是精疲力竭的马儿和小初,奔行两日后终于到了泾县境内。入了泾县后,小初才明白,为何这里还会有寺院暂得以保全,只因为这泾县几乎被群山围绕,进出县城总只有一条崎岖山路。闭塞显然成了此地避世之福。 一路口口相问,当她终于看见了水西寺在阳光下折着金光的佛塔上的琉璃瓦时。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看来这里果然是一片世外桃源。入了县城后,她明白李怡不会没有任何准备的在这里露面,自己是万不能冒失的出现在李怡面前,所以进入泾县地界后她便已戴上了轻纱帷帽。在水西寺边找了一家客栈将行李马匹妥善安置。 放下行李,小初便去街市买了一套寻常男袍,回了客房换了男装,拿了竹萧便直奔了水西寺。 安国寺建在城内最繁华处,殿宇林立,飞檐相啄。而这水西寺却是依山而建,林窦邃密。暮春初夏水西山上林木繁茂几乎将整个寺院隐在了绿意中,只偶尔露出一两个佛塔楼阙的金顶才让人发觉原来此处原来是“天宫水西寺,云锦照东郭。清湍鸣洄溪,绿竹绕飞阁。” 因隐在崇山峻岭之中,寺院佛堂殿宇重重进进,但香火并不繁盛,香客也是稀稀落落。这种清净安逸之感却使小初倍感怡神,本有些焦躁不安的心境,随着凉爽的清风,被山林隐去的日光渐渐的拂去。 她一身青蓝衣袍,悠闲自在的在寺中信步而行。转了几圈并未发现李怡的踪迹。 于是她见寺院中央有五棵古松交错相连。便寻了一棵爬了上去,找了个结实的树干坐下,从腰间取下竹箫吹一曲仙乐情思。 当她动情的吹完一曲后,树下早已站了两人。 只是这两人中,却没有李怡。一个穿着袈裟的光头老僧,一个穿着青衫中等身材的青年。 “敢问这位小兄弟,你可是在寻一位故人?”那中等身材的青衫男子仰头看着小初,一脸笑意。 第46章 过来认错 小初一听此言,心中暗喜,随即对着那青衫男子会心一笑道:“不知故人在何方,只得以箫曲传音。” “施主下来吧,莫要踩踏了寺中宝树。”光头老僧此时也仰头望着小初,一脸和煦的笑意。只看着老僧一眼,小初便差点掉出泪来,这老僧的眼神与奇安那始终暖人心魂的眼神几乎一模一样。 “小兄弟,回去吧,你要找的故人现在不在寺中。”青衫男子道。 听了此话,小初的心中有些失落,从老松树上灵巧的爬了下来。站定后对着二人双手抱拳行礼,并未多问多言,转身离寺而去。 只因她根本不敢正视那老僧人,甚至连站在这老僧人面前的勇气几乎都没有。她也根本不敢想象,待刘世举的队伍来了此地,发现隐匿山寺,这寺院和这老僧人的下场又会如何。 当下随着没如愿找到李怡的失落与回想着奇安与自己的告别,安国寺被夷为平地的惨寰,心情几乎阴郁到了极点。无处发泄,只能将竹萧紧紧的握在手中,全身的力气几乎全移到了双手指上,紧紧攥着竹萧的手立刻变成了青白色,骨节与竹萧同时发出咯咯的声响。 心情抑郁,也不想在外游荡,只得快步回到客栈,胡乱吃了点东西便回了自己客房。 夕阳红沉沉的余晖将客房内的一切染成一片血红。当小初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便看见坐在这血红中一袭黑衫的李怡正面含隐怒的瞪着自己。 “你先别生气。我并不是不听你的话。只是小姐说——”小初的话根本不用说完,这大半年来的思念,这两日来连日奔波,最终只化成了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语。 “过来。”李怡端坐在椅子上,口气生硬对着小初。 小初看得出他在生气,脸色清冷,嘴角紧紧的抿着,那双幽潭似地双眼,只冷冷的瞪着她。 小初虽转身将门合上,但是仍站在门边,并不听从李怡的命令。 “我叫你过来。”这次的语气里明显夹杂了怒气。 “不过去。”低着头,瞅了李怡一眼。只看得李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李怡“嚯”的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接大步迈到小初的面前。小初瞪大了眼睛直愣愣的仰面看了李怡。 而李怡本来一肚子的怒气,但被这双魂牵梦绕的双眸凝视着,一刹竟有些不知所措,竟有些忘记了自己为何要生气。 她千里万里的跑来,自己为何要生气?是因为她的莽撞将自己拉进了一个即将到来的劫难中? 这事已经有过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 “你……”李怡被这双清澈明亮的眸子看的有些语塞。 小初眨了眨双眸,两把小刷子一般的睫毛快速的在如血的夕阳中上下翻卷:“怡哥哥,我是不是给你添乱了?” “哎……”李怡所有的怒气,只得随着一声浅谈,化去的无影无踪。 见了李怡终于松了气,小初立刻来了劲,对着李怡那冷着的脸笑道:“你不高兴我来,我现在就走。”说完后,立刻往床边走,取包袱。 刚一转身,李怡已经拽住了她的手臂仍旧冷着脸道:“你这穿的都是什么?” 小初站定,低头看了自己的一身青蓝粗布的衣袍道:“袍子啊,怎么了?” 李怡皱了皱眉头,一抬手就把小初的男子发髻给拆了道:“以后不给这么穿,难看。” 此时小初已可以断定,他已毫无怒气。于是吃定了李怡道:“好,我这就走了,反正一路上总还是要拆发检查的。如今你帮我拆了,正好。” 说罢甩开了李怡,窜到床边,拿起包袱往身上一背一系。 李怡只站在门边,并未阻止小初,口气淡淡的说:“这里四面环山,现在也已是傍晚,你现在走,到山里正好是深夜。山里虎狼豺豹皆有,你和你的马正好是它们的梦寐的餐食。” 这个家伙!小初愤愤的咬了嘴唇。站着不动了。李怡说的也对,若只是狼她倒不怕,若是遇到虎豹可能还有野熊,那她必死无疑。 李怡见自己的话怔住了小初,随即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将小初拉到自己怀里柔声道:“想死我了……” “哼!”在李怡的怀中,小初撅了嘴,得意的笑了。 李怡听到了小初的这一声得逞的笑声,立刻不由分说直接将自己的唇紧紧压在了那正在坏笑的殷桃小口上。 这吻很像是某种惩罚,深深的狠狠的。小初只觉得自己要窒息了,本能的将李怡往身外推。 李怡一边强吻着一边呢喃道:“认个错。” “就不。” 小初挣扎将李怡往外推。李怡见了小初惊如乱跳的小鹿,脸上的笑意更浓道:“认错。” “认错。”李怡也不动,只看着小初笑。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小初实在怕了,只得连声讨饶。 “别动了。”李怡笑道。 小初立刻听话,不再上蹿下跳,松开了那双紧紧按着李怡的手。 李怡将手臂抽出,温柔的将小初那几乎全部散开的衣襟重新整理好润笑道:“傻子,若不是我故意,怎么会有人能知道我在哪?你傻痴痴的跑来做什么?自投罗网?现在好了,那队人马今夜就会到,我把你怎么办?” “你现在就开始嫌弃我了?”小初语气中一半娇柔,一半嗔怪。 “哎……”李怡将小初又搂在怀中道:“我不会有事的。你怎么能这样不相信我?” “我说了,我只是想你!”小初口气中含了怒意,恶狠狠瞪了李怡一眼。 “好好好。”李怡彻底软了下来道:“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你就在这间屋子里别出去,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就算你听见有人在外面说抓住了我,我死了,你也不能出去。” 听了这话,小初的眼中立刻涌出了泪水搂住了李怡的双肩道:“不行不行,你也不要出去。我不让你出去。” “傻子,你怎么就是不信我?”李怡有些不忍心再对小初说下去。 第47章 一定要答应我 “那你答应我,不出去好不好?”小初几乎已经成了哀求。 “不行!”李怡立刻果决的拒绝了小初的哀求。 小初不再言语,只低着头,闷声不响,也不看李怡。 “云初,我估计这一两天会两三队人马杀过来,你以为只是刘世举?长安那边也应该会派人过来。我和你说了,这是最后一次,我也不会再东躲西藏下去。水西寺就是这事的终点。” “你终于要现身了?”小初幽幽的看着李怡。 “是的。大唐境内整个释家几乎已经被他灭完,我也该现身了。否则他死也不安心。”李怡冷笑道。 “好……明白了。”小初紧锁眉头,微微的点了点头。 看了这般有些落寞的小初,李怡的心痛怜惜又涌上心头,但是又能如何,前面的刀山火海荆棘满路都已过来,只剩这最后一步,他如何放得下手。 “我这就走了,你记住了,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我不会有事的,今晚或者明日,失踪已久的光王李怡会重新立于世间,不会再有躲躲藏藏。”李怡言语坚定,对着小初道。 “你是不是光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小初看着李怡,目光散漫,言语清冷。 “云初……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战。” “奇安大师死了,你还想让水西寺的那个老和尚也不明不白的死掉?”小初仰起头,直直的看着李怡。 李怡目中立刻起了冰棱,一张本来温润的脸猛然冰霜扑面。 “我宁愿你怪我,憎我。这样我就可以放心走了。” “这句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可以放心走了?”小初紧接着道。 李怡不语,双眼中敛着戾气。 两人对视了一会,李怡的目光慢慢的缓和了下来,他实在无法忍心和眼前这小丫头冷下去。 只得道:“云初,你真的不该来。” 小初那本来高昂的直视着李怡的头,也随着李怡那柔软的口气,慢慢的垂了下来。 “我知道了。我错了。你去吧……我答应你。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出去。不给你添乱。” 李怡没有再走到小初身边,仍旧站在门前对着小初那有些泄气的脑袋,微笑着道:“乖。一切到明晚将有定数。” 说完,便开了门,阔步走了出去。 小初抬头看了李怡,却只见一缕被李怡阔步抬腿掀起的黑色衣角从门边掠过。 当血红的夕阳褪去,无边的夜色随之笼了下来。这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初夏夜。屋外是碧波千顷,桃源山色。华灯初上,小初才发现沿街的窗外是一个小小的夜市。 虽无法与湖州的灯火璀璨相比,但是这小小的山中桃源,星星点点窜起来的灯火与铺面也别有一番旖旎之景。 这夜是温柔的,这样的夜应该和自己心仪的人肩并肩双眼含情柔情依依的在楼下的夜市里散步。 只是,眼前的一切在小初看来都是痛苦的根源。今夜明日这里将变成如何光景,不得而知。只希望那些人不要为难平民,那幽林山寺必然是保不住了。只希望那老僧能逃过一劫。 小初在屋中静坐了一会,心中有了打算。随即稍整了一下仪容便跑去夜市中几乎将钱囊的钱全部花光,买了几样像样的首饰和一件水蓝色的锦缎裙衫。回到客栈中,又问了店家能不能沐浴,店家憨厚的摇头。小初只得唤了店家端盆热水去自己的屋子。 好好的梳洗一番,自己精心梳了一个百合髻,发髻上插上发钗花钿,又在耳坠上坠上一对小巧的珍珠耳环。用红纸蘸了红唇,用焦棒画了细眉,白瓷一样的肤色不需再上任何细粉。 一切收拾妥当,小初对着镜子仔细的瞧自己,满意的浅笑后。又换上了那身水蓝色的锦缎裙衫。 等。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无边无涯,似永远没有尽头的夜色中耐心的等。 ** 果然,刚一入夜。窗下就听见马蹄声阵阵,滚滚而来。 这队人马,人并不多,初听马蹄声应该只有三五十人,径直的奔向了水西寺方向而去。 半夜,第二队人马从小初的窗下飞奔而过。 当天边泛起晨光,第三队人马也随之而来。 一队是刘世举的,一队是长安的还有一队是哪里的?小初静若处子坐在屋内,心中思量。 这三队人马,好似只是路过,夜色与晨光交替之间,县城依旧宁静如初。 只是小初明白,黎明前总有一段深暗,喧闹前总有一段静谧。她嘴角含着浅笑。等着,等着光明与晦暗,静谧与喧闹爆发的那一刻。 似乎只是一瞬,就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从水西寺方向传来,只震整个县城都在微微的颤抖。 也只是一瞬间,所有的人都从睡梦中惊醒,打开窗,或跑到屋外张望。 “着火了,着火了,水西寺着火了!!!”一个人吼叫之后,千百个人跟着吼叫。 好似这山寺的火本身并不是一件值得一提的事,反而他们一声高过一声的吼叫却成了喧兵夺主的大事。 所有的男人们仅仅穿着中衣,便端着水盆水桶往山上跑去。女人们穿好衣服一个个才从家里跑了出来,也拿着水具往山上跑。 客栈此时十分清静,整个客栈内,可能只有小初一人面含着浅笑,继续端坐于窗前。 这火是根本没法救的,只因为山寺与雄峦叠翠、峰入云端的千顷山林连在了一起。水西寺升起了滚滚浓烟,那么整个水西山也必然跟着燃烧了起来。 当那巨大的轰隆声响过半个时辰之后,即使门窗紧闭,空气中那浓郁的焦糊气味仍然能透过各种各样的缝隙渗进小初的屋子内。 起初这气味只是焦味,渐渐的气味越来越刺鼻,直至最后,整屋子似乎都被浓烟包裹了起来。 剧烈的咳嗽中,小初仍然在笑:你以为你狠绝,却没曾想,人家直接想把你和寺庙连着翠山琼宇一把火烧个干净。 不过小初也明白,一把火最多烧掉一座山一座庙宇,而此时的李怡应该站在一个地方面对着狂舞着的火舌,烈焰般的火海清冷的笑着。 第48章 烈焰 当屋内已经已伸手不见五指,当自己剧烈的咳喘,当一股腥甜从嗓中涌出。小初仍旧蜷缩着身子坐在那窗前的木椅之上。 她答应了他,无论如何不许出去。他许诺了她,今日过去一切将有了断。 这是他们俩的约定,她已经毁了对一个人约定,不能再毁掉对第二个人的约定。 即便是死了,也不能。 窗外人们在呼喊,在吼叫,在哭叫,在咒骂。火热的风夹杂着零碎的火星扑打着紧闭的窗户。 在那幽暗静谧的房间内,咳嗽声犹如汹涌的波涛,一阵接着一阵,仿佛永无休止。她蜷缩在角落,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每一声咳嗽都似要将心肺撕裂开来。猩红的血,如同妖艳的花朵,从她那莹白如玉的指缝中缓缓渗出,一滴一滴,染红了地面。 而自从那令人窒息的浓烟悄然渗进屋内之后,她那双平日里如莹白的手,就一直紧紧地掩盖在自己的口鼻之上,试图阻挡那呛人的烟雾。她微微皱眉,眼中满是痛苦与无奈。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触目惊心的猩红让她的心猛地一沉。她心想,此刻自己那如白瓷般细腻光滑的脸上,应该也是猩红点点吧,就像被肆意破坏的画卷。再看看自己精心描画的口脂,曾经那娇艳欲滴的颜色,现在应该已经在咳嗽与血迹的交织中被毁得不成样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她缓缓抬起头,透过那洁白的窗户纸,看到外面已印上了一层厚重的橙红。那橙红仿佛是恶魔的火焰,张牙舞爪地跳动着。嘈杂的哭喊声在窗下此起彼伏,如同汹涌的海浪,冲击着她的耳膜。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灾难,也不仅仅是一座寺庙的劫难。那熊熊大火,仿佛要将整座山林、整座城池一同毁灭,一切都在这无情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她静静地靠在墙边,心中思绪万千。这一日过去,又会有多少诅咒加压在那毁佛的人身上呢?她的眼神变得坚定,心中暗道:你的死不能怪阴谋,因为那是你自作自受的结果;不能怪诡计,毕竟是你自己种下的恶果;不能怪天,天也无法容忍你的恶行;不能怪地,地也不会庇护你这样的人。只因为你确实该死,你所做的一切,都让你罪有应得,这是你应得的惩罚,没有人会为你的死亡感到惋惜。 那本来已经受过重创的肺叶,此时已无法承受浓烟的刺激与剧烈的咳喘。温热的血似乎正从她那已经破碎的肺叶里喷涌而出。 他最终还是来了。当她正卷曲着身体,剧烈咳嗽口吐鲜血的时候。那玄黑色的衣袍,终于还是随着屋门被一脚踹开后,掠到了她的身边。 “傻子,傻子!!!”他一边抱着她朝门外奔,一边对着她怒吼。 只可惜她已经看不见他的怒容,也听不见他的怒吼。只因为她要守的约定已经完成,突然她觉得好累,原来守约是件如此劳其筋骨的事情。 “怡哥哥,我好困,我要睡了……”她睁大了双眼,仍旧看不清他的样貌,她想抬手抚摸一下他那尖尖的下颚,但是手臂似乎已不属于自己,根本就动不了。 “别睡,别睡!!!”那人本来隐着怒气的口气突然变成了哀求,一边说一边死命的摇晃着小初的身体。 小初刚想再说一句话,一股腥甜又从她的口中涌了出来,随即又是一阵剧咳后,李怡只觉得双臂一沉。 “是我不好,是我不对。你别说话,我求你。我带你走。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你别睡,千万别睡。”李怡一边抱着已彻底昏厥过去的小初狂奔出客栈,一边惊恐的哀求。 出了客栈,立刻有人牵了马匹围了过来。 李怡先将小初交到一青衫男子的手里,自己飞身上马后,青衫男子又极为有分寸的将小初抱着递给了李怡。 李怡将小初靠在自己怀中对着青衫男子双手抱拳道:“裴兄,本王与内子先走一步。” 那姓裴的男子亦是双手抱拳对李怡道:“裴休送殿下,殿下放心,这里我会处理。” “后会有期。”李怡说完这四个字之后,已经勒紧缰绳,双臂护着小初打马狂奔而去。 此时,李怡的身后是映红天边火焰,眼前是一条崎岖曲折的山道,怀中是被自己害的生死不明的爱人。 前路茫茫,未知生死。莫愁前路待重生涅盘。 ** 火。漫天蓝紫色火焰,从云端向下一直燃烧至脚边。 她感觉不到火焰的炽热,只觉得正向自己扑来的火焰是这般的瑰丽壮观。记忆中好似娘亲最爱的就是蓝紫色,几乎所有的衣裙不是蓝色便是紫色。而爹爹为了讨娘亲欢喜,家中重金从西域购来的紫玉不计其数。 如今当自己看见这漫天的蓝紫色的火焰,她第一次被这庄重绚烂旖旎的颜色所震撼。 她似乎第一次懂得了自己的娘亲为何这般钟爱紫色。因为它确实太美。也确实只有娘亲那般瑰姿艳逸,海棠标韵,盛颜仙姿的人,才配得上这绝尘蓝紫色。 火就在自己眼前燃烧着,她无意低头看了自己身上穿着的那水蓝色裙裳上系着的的轻纱飘带,正随着风在蓝紫色的火焰边优雅的飘舞。 水蓝色不及蓝紫色庄重,不及蓝紫色妩媚,不及蓝紫色华丽。但是水蓝色却另有一种紫色无法具有的纯净与清透。 这浅浅的蓝色就是将天下的纯水聚集在了一起,才现出的颜色。 当蓝紫色的火焰一点一点的朝小初面前推进,有一种无法逃脱的重压,牢牢的抵住了小初那正欲逃脱的背。 既然逃脱不了,那么为何不扑向火焰?做一只扑火飞蛾也未尝不是件美事。就如自己飞蛾扑火般的长途远奔,只是为了能见那人一面。 她笑着朝火焰走去,于是,她那美丽的水蓝色的轻纱飘带最先燃烧了起来,然后是她裙角,她又笑着往前走了一步,随即她的全身无法挽回的燃烧了起来。 她终于感觉到了炙热,五脏六腑,眼耳口鼻,满满要爆裂般的炙热。 全身巨疼,像是被无数把轻薄的刀刃,切成了无数的细块。没有鲜血,没有肉红。只剩了永远看不到边际的疼痛。 “娘……”此刻她呼喊了自己娘亲,那个绝色倾城的女子,总是在深夜才肯悄悄的跑到她的床头,袒露自己对女儿的柔情。那双属于母亲温暖柔软的手,轻抚着她那正颤抖着的全身。 “娘……我再也不跑了。”她嘀咕了一声,那双温暖的柔软的手似乎微顿了一下。 “云初……”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 (本卷完) 第1章 就是要拖你下水 林木山,皇帝李瀍的北衙禁军统领,这个全身没有一点生气的活人。当他带的人到达水西寺院门口之时,发现已有一队人马停在水西寺门前。 他是没想到,浙江西道大都督刘世举会亲自带了人马来。刘世举看见林木山,只微微的对林木山客套的笑了笑,而林木山也象征性的回了礼。毕竟浙江西道大都督正三品的官衔,比他这个北衙统领负三品要高了半级。 刘世举和自己的人商议了半晌也没商议出一个结果,是直接冲进去抓人,还是等天亮了后将山寺中的僧人全部请出来一个个登名造册,强制还俗遣回祖籍。 林木山则冷冰冰的一直看着刘世举的犹豫不决,其实他心中早就有了决定,只是刘世举在此他不便将事情做绝。毕竟这泾县这水西寺还是属于刘世举的管辖。再说,刘冉这富庶一方浙江东西道节度使他也是得罪不起的。 只是两人均未想到,即将天明时又一队人马冲了过来。 只是这队人马除领头的一身白衣劲装脸上带着白银面具以外,各个黑衣夜行,连头上都裹着黑头巾,脸上也都以黑巾遮面。 这队人马还在远处,林木山便早已看见这些人手中都握着明晃晃的钢刀,似准备冲杀。 他根本就没提醒刘世举,只暗自吩咐了自己的人上马抽刀。 当那队来路不明的人马握着钢刀杀气腾腾冲到寺门跟前的时候,刘世举才发现大事不妙。急忙吩咐应战。 显然,林木山在一旁看了笑话。白衣人的队伍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将刘世举的一队人马杀了个人仰马翻。 只是待刘世举以为自己势必会不明不白死在水西寺门口的时候,林木山才突然出手相救,命了自己的人加入战斗,与白衣人的队伍拼杀了起来。 可能也只是几招,林木山心中便有了数,这些白衣人的来头他便已猜了个大概。 这些人的武功不是中土大唐的正派招数,他们使的虽然是大唐的钢刀,但是刀法各个看起来都十分诡异。且不说阴狠毒辣,就说这帮蒙面黑衣人看见鲜血四溅时的兴奋发出的嚎叫,看见尸体倒地还要上去砍上几刀的残忍,林木山可以断定这些人不是汉人。 于是他立刻吩咐手下,再次退到一旁。想看看这帮番人究竟意欲何为。 当刘世举的队伍拼的仅剩一人,那队黑衣人才停下了杀戮。 黑衣人中为首一人穿着一身雪白劲装,面戴银色面罩,手中握着一把五尺长的带了双血槽的陌刀,骑着马走到刘世举的面前,双刃刀尖直接抵在刘世举那一身已溅满了鲜血的银甲上。 此时的刘世举,斜眼瞄了一眼在一旁的林木山,又将眼神投回到眼前拿刀抵着自己的一身白衣戴着白银面罩的脸上。 “我还真不知道安西都护府有这么好的兵。”刘世举一脸无所谓看着白衣人道。 “这年头还有人记得安西都护府的兵,也是件怪事。”白衣人声音沙哑,嗤笑道。 “不巧,我正好认识你手上的刀。”刘世举道。 “不错。你能死在我这把刀下也不枉你认得它。”白衣人话还没说完,就将陌刀往刘世举胸前送去。 “你们要的是我,杀他作何?”寺门开启,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寺内传了出来。 这润满血红的夜,这杀意凛然,尸横遍地的山寺门前。这一声温和声音,实在显得有些怪异。 握着陌刀的人已将一小截刀尖刺进了刘世举的体内,不过能穿在刘世举身上的轻甲也绝非俗物,虽然血红确实轻甲中渗出,但是刘世举清楚,这一刀要不了他的命,只伤到了皮肉。随即他有些感激这一声温润,如果不是这声音,自己毫无可能生还。他的三个妻妾便要守寡,儿子也没了父亲。爹娘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山寺门口所有活着的目光齐齐投向了从水西寺那扇朱红色的大门中走出来的人。 林木山看见这张脸,只觉得一惊。他怎么可能还活着。紧接心中又冷笑了一声,他果然还活着。 而那端坐在马上手上握着陌刀的白衣人,即便一张脸只剩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但是当他看见李怡穿着一身玄袍从寺门内走出来的时候,目中流出的杀意几乎已将李怡碎尸万段。 “要杀我,要抓我,随你们。不要伤及无辜。”李怡看着白衣人浅笑道。 那白衣人并不说话,只是冰冷的瞪着李怡。 而林木山则下马上前对李怡行了工整的参拜大礼道:“殿下,您这一走就是两年多,皇上到处派人在打听您的下落。如殿下方便,请速速随属下回京,了却皇上的记挂。” “嗯。皇上想本王,本王如何不知。不过这好山好水,本王如何舍得就此离去?”李怡言辞舒缓,语气和善。 “光王殿下,可愿意随下官回盐关?”刘世举因心存感激,竟不顾自己的胸口正渗出血红,也朝着李怡行了大礼。 “刘世举,你是个好官也是个好人,本王不想拖累你,何况内子在你府中受你与你妻照顾的很好。这是本王欠你的,你快走吧。” 刘世举猛然抬了头,一脸不解的看着李怡那一脸润笑。什么内子?什么照顾?怎么还扯上了莞儿? “好你个浙江西道大都督刘世举,原来你早与光王怡暗中勾结。”白衣人对着刘世举沙哑着嗓音叱道。 刘世举本来就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根本就没想到李怡说这话中的意思,他只一个劲的纳闷,他和莞儿什么时候照顾过光王怡的妻子。 而他也从来没听说过,光王怡已经成婚。他不是一直都是个傻子?不对,一个大唐从上到下所有人都知道的智障亲王何时起说话竟然这般有条有理? 所以他似乎根本就没听见那白衣人的叱责,拧着眉毛看着李怡道:“殿下,下官和拙内何时照顾过光王妃?” “刘世举,我算是看出来了,这里确实有个傻子,这傻子不是光王而是你。”林木山终于憋不住了,一边说一边差点笑出了声。 第2章 谈笑风生 人家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将整个浙江东西道镇海军节度使全部拉到了自己麾下,这刘世举居然还茫然不知。 李怡神智清楚的谈笑风生,就已证明他以前装傻就是欺君。如今又穿了一身黑袍从寺院中走出,这更是李瀍的大忌。 如回了京,李怡势必是欺君之罪。而就凭李怡这一句照顾内子的话传到李瀍的耳朵里,刘冉全家还能活命? 除非刘冉反了,否则这包庇朝廷钦犯之罪,也只能是个灭族灭门的结果。 “林木山,本王也要谢谢你救了内子一命。”李怡转而润着笑,看了一脸怪异的林木山。 林木山此时只能说是哭笑不得。果然是笑人前落人后。他当然清楚李怡这话的含义,他也当然记得那个被他刺了一刀还对他说谢谢的小女子。随即林木山只冷笑着对李怡拱了手看了李怡道:“殿下,下官心服口服。” 而此时那白衣人双眼似要喷出火来,不由分说直接握着陌刀朝李怡杀了过来。 林木山立刻挡住了白衣人。 除非今夜听见李怡说话的人全部死光,否则从今天起他只能是李怡的人。和刘世举一样。只是刘世举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李怡的阵列中。 看着各自的头领对弈搏杀,两队人马自然也不由分说,投入厮杀中。 李怡则往回寺院门口退了几步,身子几乎又回到了水西寺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内。 林木山的人马是一半是皇帝暗卫,一半是北衙百里挑一的强手。但对付白衣人这队人也仅仅只是势均力敌。两伙人马拼杀中,刘世举也被两个僧人扶进了寺院内,稍事包扎。 李怡则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两队人马的厮杀。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白衣人的队伍因为招式古怪,下手阴狠稍稍占了上风。 只可惜,好景不长,从寺内突然涌出了大批人马将白衣人的队伍整个包围了起来。 裴休站在李怡的身后,轻声对李怡道:“殿下算的真准,就知道是这两个人过来。只是那队白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们就且当看戏吧。看他们还能撑多久。”李怡冷笑道。 这一战只战到了当天边吐露晨曦之时还未有结果。黑衣蒙面人死伤大半,但仍旧个个铁骨铮铮,杀气腾腾。特别是领头的白衫银色面具的那人,手持陌刀杀人无数。似是一个永不疲倦的杀人魔王。 当红衣人眼见着包围圈越来越小,自己的人越来越少。只停下了招数,阴狠的看了正看着自己冷笑的李怡。 随后他从马背上取下一对手臂粗的圆筒,立刻便有人递上了火折。 裴休看着白衣人取了两个圆筒状的东西对准了李怡,他先是疑惑了一下,又看见有人递给了白衣人燃烧着的火折。 他立刻大惊失色惊恐着对李怡大叫:“殿下快闪开。” 在一旁坐着的刘世举听见这一声呼叫,立刻蹦了起来,拽起李怡和裴休直接扔了老远去。 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刘世举只觉得整个水西山都在颤抖,自己的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坑,他能看见李怡朝自己跑了过来,对着自己大叫,但是根本听不见李怡在说什么,耳朵里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在嗡嗡扇着翅膀。 然后就是漫天的火舌从大坑内溅出的火油中铺天盖地的烧了出来。 李怡和裴休又拽着被炸蒙了的刘世举往寺外奔,外面裴休的人与林木山的人此时都被这一声巨响与莫名其妙烧起来的山火惊的不知所措。 而此时被杀的所剩无多的几个黑衣人由白衣首领领着抓住时机往包围圈外逃窜。 林木山是什么人?他如何能给人机会逃脱?见了敌人要逃,他提着偃月刀领了人马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李怡对那群穷途末路的黑衣人根本就没了兴趣,只站在山寺前欣赏着眼前这已无法挽救的瑰丽火舞。 寺中的僧人早就被他与裴休安排了出去,寺中也早就安排好了人马。他也算准了,李瀍只会派林木山来。宦官他是不信任的。他能信任的只能是自己的禁军,北衙内的人。刘世举也会亲自来,因为抓住寺院中的黑衣人是大功一件,且又和失踪多日的光王扯上关系,泾县又在浙江西道的内,他这个大都督没有任何道理不亲自来。 只是那队黑衣人确实有些诡异。不是李瀍的人,但是除了李瀍还有谁想自己死?这一点他有些想不明白。 当一群衣冠不整的乡民提着水具前来救火,却发现这水西寺已被山火包裹了起来。 在寺院前,一块宽阔的空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死尸,所有人都在往后退,只有一位穿着玄袍身材高挑的男子挺直的后背犹如苍松翠柏,一张有些苍白的脸被山火映的发红,那本漆黑如墨的双眸中也被火焰染成了金黄色。宁静的看着满天的火焰。 突然他好似想起了什么,转头和身边的青衫男子低声说了一句话,青衫男子赶忙牵过两匹马,两人骑上带了几个人就往山下奔。 山风漾起,风助火势。当两人骑着马朝山下县城飞奔的时候,就看见无数条火舌从山上往下冲。 此时的那四面环山的县城,早已被滚滚浓烟所包围,有老人妇孺的哭喊,有壮年男子的咒骂。所有的人似都涌上了街头,肩挑手提带着从家里能带走的家当,往山外逃命。 李怡奔到客栈下马后,直接往里冲。果然,整个客栈都已空了。所有的客人和店家早就跑的无影无踪,许多客房的房门都是虚掩着或者打开着。李怡跑到小初的房门口时,一见房门紧闭,他就知道这个固执的傻丫头还在房中。 他一脚踹开房门,整个屋子内已经被青蓝色的浓烟填的满满。他根本看不见屋内的景象,但是他听见了小初剧烈的咳嗽声。于是他急忙寻声而去,看见了一身水蓝色的小初正趴在地上。 “傻子,傻子!!!”李怡又急又怒抱起了小初。死心眼的傻子,为什么不跑?为什么不跑? 第3章 面如死灰 但是当他抱起小初,看见了小初掩着面,从白皙的指缝里喷涌出鲜血的时候,他怕了。他怕过什么?好似从来没有。因为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或人能真正入了他的心。只有畏惧失去,才会害怕。也只拥有才会失去。 “怡哥哥,我好困,我要睡了……”当怀中的人保持着最后一次清明,那曾经清澈灵动的闪着华彩的眸子,此时正怔怔的看着自己,但是这眸子里却是空无一物。 “别睡,别睡!!!”李怡一边抱着小初狂奔,一边使劲的摇晃小初的身子。李怡知道如果她此时睡过去,必然是凶多吉少。 怀中的人突然蜷缩了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李怡等于就看着血从小初的指缝里喷了出来。随后他就觉得双臂一沉,而他那本来焦急似火的心似随着这沉重的双臂一同掉进了冰窟里。 “是我不好,是我不对。你别说话,我求你。我带你走。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你别睡,千万别睡……” 可是这接近于忏悔祈求的哀鸣又有什么用,怀中的那水蓝色的人儿根本就听不见。一切都迟了,一切都迟了。为什么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带着她又有什么不好?她的聪慧冷静,机灵狡黠即便跟着自己又如何会拖了自己的后腿? 自己千百次的和她说:为什么不信他?而如今自己又千百次的对自己说,为什么不信她? 懊恼与后悔几乎像一支利箭,穿透了他的身体。 当他抱着小初从客栈中跑出来,一身青衫的裴休立刻牵了马匹迎上。 一刻不能容缓。李怡先将已毫无知觉的小初递给裴休。自己飞身上马,裴休又将小初递给李怡。 这些月来,两人几乎朝夕相处,早已有了有了生死之交的默契。所以根本就不用相问。即便裴休也着实被小初那张毫无生气苍白的脸与脸上的血迹吓了一跳。 “后会有期。”李怡将小初楼靠在自己怀里,对着裴休双手抱拳后立刻打马狂奔而去。此刻他的心中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赶紧带着怀中的人出了这滚滚浓烟,再寻一良医救人。 李怡几乎是闭着眼一路狂奔了十几里后,就听得身后有马蹄声渐近。 随后就听见身后有人喊:“殿下,殿下。” 李怡认识这声音,是刘世举。随即勒住缰绳。 刘世举此时样子也甚是狼狈,虽然胸口的伤已被包扎,但一脸被烟熏的漆黑,衣袍也是血迹斑斑,一头乱发如狮子一般在风中蓬着。 “小初???”待刘世举飞奔跟了上来,看见李怡怀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怡也只是目色淡淡的朝刘世举点了点头。 此时他突然像是明白了一切,特别是他想起了令狐莞曾经对他欲言又止的话:“还有一个亲王……不说了,反正那个人也死了……” 原来,原来!我的天!他心中惊呼了一声。他无法想象,那个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的小丫头,身后居然藏了这么大的隐秘。 这小丫头果然是个祸端,不过随即他又想到,如不是李怡有心相救自己此时恐怕也早已命归黄泉。 有趣,看来眼前这俩人是自己与莞儿的贵人。小初救过莞儿,李怡救了自己。 “小初这是怎么了?”说完刘世举觉得自己口误,他如今怎么能直呼小初的小名,但是他又不知道如何称呼小初。 李怡冷漠的扫了一眼刘世举道:“她的旧伤,你应是知道的。” 刘世举赶忙点头:“殿下这是要去哪?” 李怡也未多言,只道:“宣州府,找大夫。” 刘世举道:“这一路关卡重重,殿下随我走。”说完便一马当先领着李怡与小初往宣州府奔去。 “没得救了。”这是刘世举命令宣州刺史将全城大夫全部请来给小初诊脉之后,得出的唯一答复。 到了宣州府,两天两夜李怡一直坐在床头,看着生命已走向枯萎的小初。 他看着屋子里的大夫走马灯似的,一个个信心满地的进来,只因为这是能在浙江西道大都督面前显露自己医道高深的好机会。但是当他们诊过小初的脉象后,又会一个个摇着头唉声叹气的出去。因为这床上躺着云鬓华服的女子,也就比死人多那么半口气,活不了。 虽然宣州刺史不认识李怡,但是听见刘世举一口一个“殿下,殿下。”,他明白这身穿玄色锦袍,表情冷漠疏离,从进府来两天两夜一个字未说的男子显然是位李氏皇朝亲王。 只是,他将自己府中最好的屋子腾给了李怡与半死的小初,又将全城点得出名号的大夫全部编号,排着队给那脸上苍白如纸,滴水不进的女子医治都是徒劳。因为即使他不懂医道,也能看出的出,这女子活不了了。 两天两夜过去了。刘世举只看着李怡的目光越来越冷,小初的面色已不单单是苍白,渐渐的从苍白中透出了一种浅灰。 他是见过死人的,他当然知道这灰色代表什么。 他想劝慰李怡,但是看着李怡一直挺着腰板坐在床头,目光清冷。他又觉得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毫无意义。 到了第三日,小初的脸色的灰色又深了几分,李怡发现小初那一头本来乌黑柔软的青丝,也呈了枯黄,几乎每一根头发的发梢都分了叉。 当人真正悲伤的时候,他会忘记一切,哭泣,泪水和哽咽。他的心一天比一天寒冷,他的目光一天比一天凛然。 屋子里什么时候进来了两个人,他并未注意。他的眼他的心只全部留给了床上躺着的他的爱人。 “殿下,马大人让属下们来接您,一切准备妥当,只等着殿下回京。”这说话人的嗓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捏住了嗓子,又尖又细,让李怡听着立刻拧了眉心。 “你们走吧,告诉马元贽我死了。”李怡头都没抬,根本连看都没看屋子里站着的两个人。 “殿下,马大人深知您现在不肯回京的原因,特命属下转告殿下,这位姑娘的病有救。” 第4章 死马当活马医 李怡猛的抬头看了说话那人,只看着晨曦迷茫的光线中,屋子里站着两个人,说话的那人他认识,穿着绿绸袍的仇公武。仇公武的身旁还站着明显不是宦官,手提着一个木箱子,长髯过胸。 “仇公武,我们又见面了。”李怡目光冷冷,表情木然看着仇公武。 “殿下这几年来,安好?”仇公武客套道。 李怡并未回答他,只又用冷冷的目光看向了那长髯过胸的人。 “你是何人?”李怡道。 “救人的人。”那人口气不善。 “本王为何信你?” “因为……”那人叹了口气,微微伸了脖子,扫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小初接着道:“因为这位姑娘最多挨不过今日酉时。” “本王就将内子交给你了。”说着李怡直接从一直坐着的床头站起,径直走出了屋子。 “您老别见怪,殿下这里有问题。行事古怪。”仇公武指着自己的脑子对长髯大夫道。 “没觉着,我怎么看他比你我都清明的多。”长髯大夫鄙夷的看了仇公武一眼。 仇公武本来还想着顶回一句,但是看着长髯大夫已放下药箱,自己搬了凳子坐在床边,开始为床上的女子诊脉。便也不好再言语,规矩的退出了屋子。 仇公武退出了屋子便见到李怡正站在院子中,双手背后,仰头看着晨光中的天空。 “殿下。”仇公武跟上前去,唤了一声李怡。 李怡只当什么也没听见,静静的看着天空。 “殿下。”仇公武又唤了一声。 李怡依旧当着什么也没听见。 仇公武有些恼怒,心道:要不是我,你早就死在粪池里了。现在反倒不理人了。但是干爹临出宫的时候交代过自己,眼前这人的重要。如今干爹走了,自己一切都要听从马元贽的安排,马元贽也一再叮嘱自己,不可轻视光王。 于是他又耐着性子道:“殿下。马大人吩咐,让属下务必三日内带着您启程赴京。那人顶不了几日了,马大人担心殿下不在京内,李相会有所应对。” 李怡继续仰着面,看着随着晨光淡去,如火的阳光升起,那属于夏日的金光从天边铺散开来,一片片本来隐匿在暮色中的云,顿时被这金光勾勒出身形。 “日升云初起……云初……”李怡口中呢喃。 仇公武完全不知道李怡口中说的是什么,只伸长了脖子看着李怡。 李怡,突然转身。又朝着屋内走了进去。仇公武只茫然的看着李怡。 “大夫,内子的病,三日内能有结果否?”李怡看着长髯大夫道。 “不用三日,今晚如能挺过来,就有救了。挺不过来,那就不用等了,直接买棺材准备后事!” 李怡不语,微微的点了点头。转身对一同跟进来的仇公武道:“仇公公你先出去,本王有话要问这位大夫。” 仇公武疑惑的看了看李怡又看了看长髯大夫,但是李怡发了话,他又不得不遵从,只得退身而出,立于门外。 见仇公武退身而出后,李怡随即突然目光凌厉的对长髯大夫问道:“不知大夫如何称呼?” “复姓轩辕。”长髯大夫捋了长髯道。 “轩辕集?”李怡目光灼灼,盯着轩辕集道。 轩辕集古怪的看了李怡:“在下正是。” 李怡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轩辕集,又看了看躺在场上面如死灰的小初不由蹙眉接着道:“大师的名讳本王早已久仰。只是本王想知道大师对内子的病有何良策?” 轩辕集将小初的手放回锦被里盖好,又探其鼻息,翻了眼皮。自己看了面相后道:“贫道只问殿下一句,这女子果真是殿下内子?” 李怡坦然道:“现在还不是。不过不管她此劫后是生是死她都是本王的人。” 轩辕集此时才眯起眼来仔细从上到下打量了李怡:“日后殿下后宫粉黛三千,何缺这一人?她身体本就羸弱,再遭重创,即便逃脱此劫,日后恐怕是……” “呵呵。”李怡对了轩辕集,冷冷的笑了两声道:“大师说笑了。别说三千,就是三万与本王也毫无关系。” 轩辕集意味深长的看了李怡不再言语,轻咳了两声顿了语气道:“好吧,贫道就这么和殿下说吧。尊夫人药石不进,只能等死。我用银针也探过穴位,亦毫无反应。” 李怡看着轩辕集的目光瞬间从凌厉转变成了漠然。 “不过……”轩辕集习惯性的捋了捋长髯。 李怡继续面无表情的怔怔的看着轩辕集。 “有一种办法可以试试。” “说。” “死马当活马医,不知殿下可曾听说过药浴,药熏?” 李怡凝神想了一瞬道:“不光听说过,还见过。在大食。” “这就好办了。尊夫人虽药石不进,但还有气息,皮肤肌理也尚在吐纳。其实贫道诊断尊夫人的病因很简单,气息散乱且声浑浊显然是肺病,手脚脖端发紫显然体内有血气淤积。两种病因虽简单,只是混杂在一起,且尊夫人药石不进,如果能服药其实治起来也不难。”说完轩辕集又捋了捋自己的长髯,仔细的看了看小初的面色。 李怡看着轩辕集的面色渐暖。 “既然殿下知道药浴与药熏,想必也知道贫道下面要说的话。” 李怡像是在黑暗中潜行了许久的旅人终于看见了一丝曙光般,双眼放了光芒,狠狠的点了点头道:“大师请接着说。” “贫道想,先前替尊夫人诊治的大夫也都诊断出了尊夫人的病因,但是他们只停在了尊夫人药石不进,无法下药。贫道以为,以活血化淤的红花、桑枝、赤芍、木瓜、荆芥、秦艽、川芎、月季花、羌活、薄荷大量煎汤放进浴盆中,再将尊夫人泡在其中。人除去眼耳口鼻通外向,还有一处便是皮肤毛孔。可以先用此法化去尊夫人肺部与气管中的淤血。” “然后?”李怡继续有些急不可耐的看着轩辕集道。 “然后,贫道再以黄氏、蒲公草与百合制成润肺药熏,布满屋内。尊夫人气息虽浅,但是仍在呼吸,所以此法可让尊夫人化瘀与清肺一齐治疗。” “大师……” 第5章 得活 轩辕集听得李怡此声竟有些微颤,不由捋着胡子蹙眉看了李怡道:“殿下,看来殿下对尊夫人确是情深。只是有一言贫道要与殿下说明,殿下与尊夫人不会有子嗣,正如贫道先前说的,尊夫人本就身体羸弱,又遭此重创,另外贫道给尊夫人下的药量极猛,即便日后尊夫人受孕也不可能平安生产,还可能要了尊夫人性命。这点,贫道事先说明。” 李怡听了轩辕集的话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只将目光暖暖的看了一脸死灰的小初道:“本王又何曾在乎这些。” “好。不过此疗法还有一点……”轩辕集似笑非笑的看着李怡。 李怡此时已急得是心如碳焚,忙道:“大师只管说。” 轩辕集道:“贫道给尊夫人药浴内下的活血药量凶猛,夫人如今这样,显然是必须有人在浴盆内伺候,而寻常女子是不能陪着夫人泡在浴盆内的……” “这有何难。”李怡爽朗的笑了。 ** 当小初呢喃着“娘……我再也不跑了。”这已是李怡搂着小初泡在药浴中度过的第二个晨曦。 这两日,李怡穿着中衣搂着全身未着寸缕的小初泡在药浴中,眼看着小初那死灰的脸色慢慢的恢复了苍白,又从苍白又变成了浅粉。 散乱浑浊的气息也随着吸了两天的药熏,变的沉稳了许多。只像是整个人进入了深沉的睡眠。 泡在李怡看着小初一直紧锁的眉头,便一遍又一遍的用手指去抚平这紧蹙的眉心,并一遍又一遍的轻声呼唤着小初。 当小初毫无征兆的睁开双眼,看着一屋子青蓝色的烟雾,只以为自己仍在泾县的客栈里。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是泡在药浴中,只觉得全身像是被用刀切成了千万块,整个人是散开的。 疼痛让她再次闭上双眼。于是她又回想起了那关于蓝紫色火焰,看来自己确实是死了,被烧死。否则全身怎么会像被撕碎了一样疼痛,否则睁开双眼看见的仍是浓烟滚滚。 紧接着她听见了“云初……” 这一声呼唤太真实,真实的让她不由自主的微颤了身躯,在这蓝紫色的梦里哽住了呼吸。 “云初!!!”这呼唤突然急切了起来。一双手,猛烈的摇晃了她的肩膀。 泪水从小初的眼角滑落了下来。无助。她多想答应一声,或者转过身来,看一看那握住自己肩膀的手。即便是在梦里。 但是她仍旧出不了声,也动弹不得。 青蓝色的烟雾中,两片温暖的唇贴在小初的耳廓边,柔声道:“云初你醒了吗?” 而此时的李怡已完全整理好了自己那颗激动的心,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将小初整个身子翻转了过来,面对了自己。 于是李怡再一次的看见了那双魂牵梦绕的清澈透亮的眸子瞪的滚圆,正看着自己。他笑了,傻傻的愣愣的,这好像是小初第一次看见他那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没死吗?”这是昏迷了五天之后小初对李怡说的第一句话。 李怡并未回答她,只一个劲咧着笑。 小初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笑什么,想来这笑中的沧桑也只有他自己明白。 李怡只顾着搂着小初傻笑,而小初那混沌了几日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些,才意识到自己好似泡在温水里,低头看了自己,竟然发现全身赤裸,只吓的大叫了一声。但他仍旧无法控制四肢,只能惊愕的看着着李怡,这惊愕已经使他忘记了娇羞。 可能是屋外等着伺候的人听见了屋内的声响,轩辕集在屋外敲了门道:“醒了?” “醒了,醒了。”李怡笑着应答。 “那快出来,再泡下去果真要死人了。” 遂,李怡将小初直接从浴盆里抱了起来,而小初只紧紧的闭着眼睛。 “你这算掩耳盗铃吗?”李怡对着小初笑道。拿了早就在盆边预备好的几块浴巾将小初擦干净裹好。 随即小初睁开眼睛,恶狠狠的瞪了李怡。 这些日子的煎熬与失而复得的欢乐,小初哪里明白。她只继续恶狠狠的瞪着李怡。不光是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未着寸缕被李怡看尽的风景,还因为她想起了为何在黄泉路上又闲逛了一圈。 李怡一直笑着,一直笑着。直到抱着小初回到那间宣州刺史府中最豪华舒适的卧房内。 轩辕集见着李怡将小初裹好盖好锦被才上前,拿了小初的手腕,仔细的诊了脉。对着李怡笑着点了点头。 又取了银针,对着小初几个穴位扎了针,一边扎一边对对着李怡道:“贫道这是继续给尊夫人顺通经脉,殿下速速吩咐厨房备下清淡的米粥或者米汤皆可。夫人好几日未进食,需要好好调养。” 李怡根本不顾小初那双要吃人的眼睛,只唤了仇公武按照轩辕集的吩咐准备去膳食。 很快,还在养伤的刘世举与刺史府的众多女眷全都跑了来看小初。 看见刘世举,小初还浅笑的打了招呼,但是看见众多陌生的面孔挤满了整个屋子,干脆直接闭了眼,装着继续睡了过去。 李怡不便赶人,只向仇公武使了眼色,仇公武才将一干人等请了出去。 待米汤端来,李怡亲自端了一勺一勺喂了小初喝了一碗。轩辕集看着这两人,一个怒目相视,一个浅笑释然。只摇了头,知趣的退出了屋子。 会昌五年八月,帝下诏宣布大唐境内灭佛结果:“天下所拆寺四千六百余所,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收充两税户;拆招提、兰若四万余所,收膏腴上田数千万顷,收奴婢为两税户十五万人。 这诏令是由李德裕代帝颁诏,李瀍已无法得知自己的“丰功伟绩”,只因此时的他神智已完全混沌。要么就是躺在床上昏睡,要么就拿了刀剑在大明宫内到处乱砍乱劈,因为他总能看见那穿着黑袍人的背影在眼前晃悠,时不时的还将那张腐烂的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看着这样的李瀍,王才人也已知自己穷途末路。就凭李瀍对她的专宠,李瀍一死她也是万万活不下来的,或者说也许会活的生不如死。 第6章 皇太叔 所以她也早就为自己安排好了后事,即便李瀍不下诏,她自己也会主动殉葬,随李瀍而去。 而此时的大明宫,各个人心惶惶。皇帝随时会驾崩,但是李瀍的长子杞王李峻才不过四五岁,且本朝没有幼年天子登基先例。按照祖制,下一任天子必然又会从长安城内诸多亲王内挑选而出。 可就在京中各方势力互相猜测互相排挤之际,神策军观军容使马元贽突然拿出了皇帝李瀍圣谕“皇子冲幼,须选贤德,光王怡可立为皇太叔,更名忱,应军国政事令权勾当”。 京中所有人,都在嘲笑大明宫的宦官们,连个死去已久的傻子亲王都不放过,人死了还能立成皇太叔,简直是本朝立国以来最大的笑话。 当然,当马元贽领着一群宦官簇拥着面无表情,双眼木然的光王李怡出现在大明宫丹凤门之时,所有的人又都闭了嘴。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被李瀍压制了六年的宦官势力又回来了。 ** 会昌六年三月,夜幕下低垂,夜色凝重。一辆四匹骏马拉着的豪华马车悄然驶入了长安城。 四匹骏马前还有两人骑马领路,马车后也有两人骑着马护着。 车厢内很宽敞,整个车厢内都用了金丝银线的丝锦包裹装饰,车厢内一个软榻,一个面色苍白的粉衫女子此时就平躺在软榻上,假寐着。软榻旁是一张矮桌,矮桌上点着一盏七彩琉璃祥云宫灯。一位玉冠束发,五官清秀,神情凝重的锦衣男子正看着躺在榻上的女子。 “你别看着我,你该干嘛干嘛。”小初闭着眼睛也知道令狐绹在看她。 令狐绹只摇了头道:“你不看我,如何知道我在看你?” 小初睁开眼睛,双眸扫了令狐绹一眼道:“听不见落字簌簌之声,听不见纸张摩擦之声,这车厢内只你我二人,你不看我,还能看什么?” “哎。我说你别急着来吧。你看看你那张脸。”令狐绹道。 “他一人在这,我不放心。”小初又闭上了双眼。 “你们俩也不知上辈子谁欠了谁。一个死活不让来,一个死活拼着命要来。你也是,他如今已是被册立的皇太叔,身边那么多人护着,你还担心谁会害了他?” “綯大才子,我不明白都说你和李商隐情如手足,人家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你呢?你可懂得什么叫‘碧海青天夜夜心’?”小初嗤笑道。 “他?谁说我和他情如手足?笑话,他不顾及父亲一直对他的扶照,竟娶了李党重臣的女儿为妻,这也就罢了。我外放湖州那几年,他根本就不登我家的门,朝堂上见了父亲也是冷淡至极。我还和他情同手足,真真的笑话。若不是顾忌爹爹稀才,我会理他?”令狐绹冷言道。 小初掩嘴笑道:“好了,我懂了。李大才子要倒霉了。” “男人的事你别管。你老老实实在我府上等着他登基了之后接你进宫就得了。”令狐绹翻眼瞪了一眼小初。 “我为什么要进宫?”小初一脸嬉笑,本苍白的面色在灯光的照射下稍显了粉色。 令狐绹一脸古怪,似根本听不懂小初的话:“不是你傻了,就是我傻了。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是你自己寻死腻活的非从姐夫府里来长安。他特地给你准备了这等豪华的马车,派我来接你,你又说不愿意进宫,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里面岂是我这种贱民能立足的地?我看你是傻了。”小初继续一脸讥笑。 “你得了吧,你若把家世说出来,有几个人能与你相比,你母亲家虽是败了,但是你父亲家一直有人为朝中重臣,你可知道?”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姓夏。”小初嗤鼻一笑后,不再说话。 令狐绹微微叹了口气道:“夏大小姐,一会到了家,你还住我姐姐那栋绣阁,你看行吗?” “好呀,我从家里带出来的一包首饰还埋在那绣阁梁柱下呢。”小初双眼跃出了星光。 “瞧你那财迷样,只可惜千金万金你那柄竹箫是找不回来了……” “呵呵。”小初淡然的笑了两声道:“丢了就丢了吧。反正我回去总是要被骂的。” “哎,你还能回得去?” “不是能不能,是必须。” 令狐绹不再言语,双眼只看着七彩琉璃祥云宫灯中摇曳着的烛火。小初也继续闭着眼假寐歇息。 就在小初回到长安的当天,大唐的皇帝李瀍正式改名为李炎。这用了三十三年的名字,只因为他宠幸的那帮道士们最后帮其算了一卦:从五行上讲,汉朝属于火德,为防以水克火,汉朝将洛阳更名为“雒阳”;同样的道理,唐朝属于土德,皇帝原名是以水为旁的“瀍”,因为土克水,所以帝王的运道被王朝的气运压制住了。 为了破解这五行生克带来的不利命运,武宗在去世前12天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李炎。 而此时的李怡早已住进了大明宫内,每日都恭敬的去给时日无多的侄子皇帝晨昏定省,即使他是长辈,但是只要李炎不死,他便还是天子,他便还要接受所有人的跪拜。 在李炎生命的最后几天,皇太叔李怡已命人停止给他下药,因为他必须让李炎在死之前清醒过来,他必须要让李炎看见自己活生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必须要让李炎知道谁笑到了最后;他必须要让李炎带和当初泡在粪池里的自己一样,带着所有的不甘所有的仇恨离开这人世。当然他也想好了,即便王才人是自己愿意殉节而去,那么一定要让她当着李炎的面先去黄泉路上候着他。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都是偿还。快意的偿还。 停止服药的李炎神志渐渐清醒了过来,于是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皇帝的清醒与改名有直接关系,一时间赵归真等十几名大道士在宫内显赫一时。 只是,回光返照这个词,没有几个人能看透。 第7章 说不后悔那是假的 当已几乎口不能言的李炎看着,身穿一身明黄四爪蟒袍,自己“亲自下诏册封”的皇太叔李怡恭敬给自己下跪定省的之时,他怒不可遏的双眼几乎瞪出血来。他似乎根本没想过,这样的怒火攻心会加速自己死亡。 李怡是恭顺的是沉着的,他四平八稳、工工整整的对着李炎下跪磕头行礼起身之后,对着正怒视着自己的李炎,依旧表情木然。只是,在一边的王才人却发现,这皇太叔的嘴角扬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这弧度中的所包含的隐秘。王才人此时才明白了过来。 “皇上,皇太叔他……”王才人坐在龙榻边,轻声凄然。 李炎听见王才人的话,他只想再一次抬手握住自己爱妃的纤手,只是如今他只能看着自己最宠爱的爱妃潸然泪下,自己却根本无法动弹。甚至连说一句安慰的话的力气都没有。 他此时唯一能做的便是看着王才人那一张梨花带雨的娇容,看着、想着、念着。他输了,最后他还是输了。曾经的雄心勃勃、雄韬伟略如今剩下的只不过是一具干瘦的躯体和混沌的目光。 如今清醒过来的他甚至有些后悔,当时为何要逼迫光王,想着光王叔在父皇和两位皇兄的“安抚”下,活得也算是本本分分老老实实。自己为何要去招惹他?谁也不会想到,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傻子光王,最后居然能成了皇太叔。而这皇太叔的称谓,是不是后无来者不敢说,但至少是前无古人。 叹息,除了叹息李炎此时已想不出任何办法惋惜自己即将英年早逝的生命。 会昌六年,三月十九日夜。长安永兴坊内的令狐相府前停了一顶四人抬宫轿。 不一会有宦官从府中匆匆领着披着素锦披风压着风帽的小初坐进了轿子,这轿子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那便是大明宫。 那一年她也是独自一人坐在轿子里,轿子外也是夜色凄迷。好像也是二三月,只不过那夜倒春寒,飘了一整夜的春雪。 那一夜她与他的宿命终于彻底的纠缠到了一起。而这一夜,他们俩的人生又将上演如何的恢恑憰怪。 这一路,小初只静静的坐在轿子里。她始终没有掀开过轿帘看一看轿子外的风景。 轿子走走停停,每过一个道宫门都要停下,有人问话,有人答话。问话的人只要听见答话的人说一句:“林木山,林都尉……”问话的人立刻声音会矮半截点头哈腰,恭送轿子穿过一道道宫门 这一路没有人掀开轿帘看一眼轿子里的人。也没人怀疑这轿子里坐着的是不是刺客?是不是逆臣?是不是钦犯? 小初的耳边只能听见四五双脚上的布底靴在青石地板上摩擦发出重复而又单调的声音。 不知道走了几千几万里,轿子才落了地。 一只修长温润的手伸进了轿子,手心平平的朝上,整个手掌平摊开来。但轿帘始终没掀开。 看着这手掌,小初只觉得一条叫做相思的涓涓细流,从身体的每条血脉里穿过,让她那本来清冷的身体立刻温暖四溢。 她伸出自己的盈白素手落在了这张宽阔的手掌上。手掌感受到了温度与重量,立刻紧紧握起,将小初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手心中。 随后,这手掌牵引着小初往轿外走,小初微笑着起身,当小初的头刚碰到轿帘,立刻有人帮其掀开了酱色厚锦用金线绣着百朵富贵牡丹的轿帘。 出了轿子,一身素锦披风还将风帽压在头上的小初楚楚依依的立在轿边。 此时的李怡已将手松开,他只怔怔的看着小初。眼前的人儿怎么看,怎么觉得惹人怜惜。这身形确实比一般女子高挑了出许多,但是这裹在素白蜀锦之中的身影,太过单薄。特别是在这夜色中,因为压着风帽,李怡看不清小初的脸。只觉得眼前这人单薄的和一张白纸一般,随时会凄凄夜风吹走。 隔着众多随从,李怡不能直接表露自己的感情,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这一夜应该是他最后的隐忍。 “随孤走。”说完,李怡便甩开步子大步朝前走去。所有的怜爱与相思,最后只化成了这一句木讷冷清的言语。 小初没有犹豫,只悄然的跟上。 因压着风帽,又是夜色如墨。小初只能看见自己的前方一个墨蓝色衣袍的底端,正随着一双黑底靴快速迈动而不断的掀起落下。 当小初快速跟上后,一群细琐的脚步声也跟了上来。 “都退下,孤不用你们伺候。”李怡的声音冰冷至极。 随即小初听见身后的一片细琐声立刻静了下来。 李怡继续大步流星,小初则碎步跟上。 浓墨化不开的夜色中,一个如夜空般墨蓝的身影,一个如皎月般莹白的身影在御道上快步而行。 两人,缄默。 李怡领着小初专拣着幽僻的小道走,左绕右绕完全没有方向感。一时间小初也有些糊涂,不明白李怡这是在做什么。 后来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大明宫,这是世间所有阴谋诡诈算计的中心地。这里不会有自由,不会有独立,不会有清净。所以李怡显然是在甩掉跟踪他的人。 转了许久,小初只看着那一只紧跟着的墨蓝色衣袍终于停了下来。 紧接着,小初只看着一双手伸了过来,掀掉了一直压在头上的风帽。 小初这才仰面,凝视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他过的应该不错,以前在宫外四处漂泊,一身清瘦。所有的衣袍即使扣了腰带,也觉得是框在他的身上。 一张俊颜好似始终是刀斧雕凿,骨骼分明。 如今小初再看李怡,整个人好似壮实了不少,墨蓝色锦袍服帖的穿在身上,腰间扣着的紫玉腰带,仔细看来竟有些微微的前突。 整个脸,饱满了许多。如水的月光下,小初第一次发觉那落魄萧瑟的李怡不见了,眼前这温润的男子虽然正看着自己暖暖的笑着,但是眼神中流露出的东西,让小初觉得陌生。 第8章 他们为什么要逼我 “怎么这样看我?”说完李怡便一把将小初拉入自己怀中道:“想死我了……” 小初不说话,只任由着李怡紧紧搂着自己。渐渐的小初能听见李怡的心跳声开始加快,随即李怡的唇便覆了小初的脸。 “小妖精。”李怡一边捧着小初的脸轻吻,一边口中喃喃。 “嗯。以后你就这样叫我。”小初笑道。 “小妖精。”李怡情难自禁又低喃了一声。 两人温存了一番,小初便感觉到李怡的鼻息越来越重。赶忙道:“你大半夜的把我接来,就为了叫我一声小妖精?” 李怡本来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狡黠的看了小初道:“果然是只妖精知道何时进退。” 小初没等李怡反应过来,已经拉了李怡的手,狠狠的在李怡手背上咬了一口。疼的李怡直咧嘴。 “快招,你住在宫内几个月,食女色否?” “有。还不止一个。”李怡笑着点了点头。 听了此话,小初立刻沉下了面色,只冷冷的看了李怡。 李怡看着小初吃醋的样子,只觉得好笑之极,但是又不能笑出声,只强压着笑意道:“只许你有张议潮,只许你有夜里陪你吹箫的人,只许你有蓝颜知己,就不许我有身边有女色?小妖精为夫可不要做孝文帝。” 小初被李怡一语气的实在不知如何应答,只提了裙子使劲踹了李怡一脚。 李怡是没想到小初会有这招,小腿上结结实实的挨了小初这一脚,又疼的直咧嘴。 “云初……你难道就一点不想我?你见我又踢又咬……” 小初则道:“想,很想,非常想。就因为太思念了才受不了你身边有人。” “才说你是妖精,你就犯傻。送上门的确实多,但为夫一个也看不上,这些女子身后藏着的是什么为夫能不知道?那些女子我可不敢招惹。至少现在不敢招惹。” “嗯,现在不敢。等以后你大权在手,想招惹谁就招惹谁。”小初哂笑道。 李怡对着小初笑道:“善妒,善妒的女子最可怕。不过善妒的女子也最惹人爱。” 说完李怡又搂过了小初一个劲的亲昵。 “还是那句话,你大半夜的把我找来,到底作何?” “带你去见几人。你穿成这样可不行。”李怡从上到下仔细的端详了小初一番。 “你要我怎么样?” “走,我先带你去个地方。”李怡拽着小初继续大步流星的在暗夜潜行。 小初随着李怡先是走进了一间破败废弃的宫门,李怡又领着小初直直往偏殿走,一路灰尘一路破败。 两人进了偏殿后,继续直走,一直走到一面书柜前,李怡熟练的在书架上移开了布满灰尘的破书卷,随即一道书柜移出一道暗门。 “这是什么?”小初睁大了眼睛,饶有兴趣的问。 李怡从怀中取了火折子,又再书架上摸出一根落满灰尘的蜡烛道:“这是儿时我在宫内唯一能找到快乐的地方。” 说罢李怡又不由分说的拽了小初的手就往密道里走。 进了密道,李怡将暗门关上。 小初的整个眼帘便仅剩了李怡与他手中的萤光。 “我们这是去哪?”李怡领着小初一个劲的走,小初问道。 “到了你就知道了。”李怡含答道。 蜘蛛网般的交错通道里,李怡一手秉着烛火一手牵着小初。烛火的光在这一片幽暗中显得异常微弱,但是这纵横交错的暗道,他几乎闭着眼都能摸到想去的地方。 这里是他儿时的游乐场,这里有属于他所有儿时的快乐。儿时的他几乎掌握着每一道暗门后隐藏着的秘密。 这其中最大的秘密就是他父亲突然猝然驾崩的死因。 不过现在暂时还不是了结这事的时机。他已耐心等待了三十多年,父皇枉死了三十多年,也不在乎这一朝一夕。 “二十多年前,也是一个夜晚,我也是这样领着一位姐姐在这密道里穿行。只不过那时候我还小,是那位姐姐拿着烛火,牵着我走。” “是不是那个美貌如仙的姐姐?”小初的语速轻缓。 “是的。我和她做了一个交易,她帮我做一件事,我帮她做一件事。” “看来你们的交易没成功,因为你说她被烧死了。” 李怡没有回答,只停下了脚步将烛火移到小初的脸庞边。眼前的这张脸太过白皙,幽暗中发着莹莹的柔光。那双特别的又大又圆的眼睛里盛着一对墨玉般的珠子,这珠子上正映着自己的影子。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只在乎自己是否高兴是否快乐,其余的全然不顾。为了自己的快乐,可以抛弃所有。我原先觉得这种人太自私。 后来又想,人生就这么短短几十年,如果自己都不觉得快乐,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背负的东西太多,只能让自己离快乐渐行渐远。 从我出生之后我好似就没快乐过。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盯着我。我真的没有想夺他们的皇位。如今走到这一步都是他们逼得。不是我死,就是他们死。 如果他放过你,我死也就死了。所以说,很多事情都是冥冥中上天注定。他为什么要最后踩着我,和我说那句话。如果他不说,我也就心甘情愿的赴死了。苟且偷生的日子我活够了。 他真不该,对你起了杀心,更不该告诉我。我在扬州就告诉你,一年后将有决断,今晚是我答应你的决断。一会带你看一场好戏。只不过你不能心软,你要想着你如今身上所有的伤痛都是那人害得你。他对我做的事情,我今晚会全部还给他。但是,我需要你站在我身边。今晚我酝酿了很久很久,终于要了结。你也必须站在我身边。” 小初看了李怡眼中的果决与冷静,当下螓首微抬,双眼盛了暖意道:“傻子,我当然会陪着你。欠账还钱,欠命还命。我不会心软,他该死。” “呵呵,好一个欠账还钱,欠命还命。这话我也曾说过。” 第9章 小妖精 “那还等什么,快走啊。”小初拉着李怡就想走。 “小妖精,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就穿成这样,不行。”李怡笑道。 “难不成,你还要我沐浴更衣寒食三日?” “那倒不用……走吧,这事你听我的。” 说罢,李怡拉着小初的手,又甩开了步子顺着一条走道直走下去。 两人出了暗门,小初看见的便是一个庭院。黑夜中,看不清这庭院里有什么,只更感觉这庭院很宽阔,庭院里中央一栋单独小楼中,灯火辉煌。 李怡继续拉着小初朝里行,门口的宫娥看见了李怡,连忙上来行礼。两人进了楼中,又围过来十名宫女上来请安。 “秦姑姑,她交给你了。”李怡松开了小初的手,将小初交给了一位中年的宫女。 中年宫女道:“殿下放心。”说罢就拉过了小初的手,满眼欣赏笑滋滋道:“好胚子,好胚子。” 李怡面无表情的对蓉姑姑点了点头,随即便落座于大厅中。立刻有宫女端上越窑细瓷茶具,伺候茶水。 小初扫了李怡一眼,心中有些黯然,得到的与失去的,究竟哪一样才是重要的。 秦姑姑将小初带进内室,立刻三四个宫女上前伺候,宽衣解带。 小初知道李怡的意思,心中也有了准备,再说她自己本身就是大家里出来的,对于这阵势完全能沉着应对。 不喜不怒不言不语。反而伺候小初的宫女们,有些紧张。一个没有表情的人,谁能知道她的心有多深。 秦姑姑一直在问:“姑娘喜欢什么样的颜色?什么样的首饰?什么样的花钿?什么样的流苏……” 只可惜,今晚让这小楼里所有宫女翘首企盼的,那不近女色的皇太叔第一个带来的女子,居然和皇太叔一样,不苟言笑,表情木讷。 只是小初毕竟年轻,她的眼神做不到李怡伪装成的那样一潭死水。 所以阅人无数的秦姑姑还是能从小初的眼睛里看出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当被盛装打扮完毕的小初再次被秦姑姑拉出内室,站在李怡眼前的时候。 秦姑姑好似从这众人口中所述,痴傻木讷的皇太叔眼珠子里看见了一簇火焰。 随即秦姑姑对着李怡行礼道:“殿下可还满意?” 李怡只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小初,可能是有心也可能是无意,根本就没听见秦姑姑的话。 只见小初头绾倾髻,发髻左边斜插一支鎏金蓝宝长串珠钗,串珠一直坠到了耳垂处,发髻右边斜插了两只并排的莹白珍珠发簪,与左边的串珠遥相呼应。既华贵,又显出了小初的清爽。 小初的耳垂坠着一对蓝宝水滴耳坠。因为通透,所以在灯火的映射下,使人感觉小初双耳上就坠着两滴浅蓝水滴。 一条细细的银丝上坠着一颗莹润滚圆的珍珠,轻巧的嵌在小初那两条微微突起的锁骨之间。 低胸襦裙半臂衫,对襟广袖披锦飘。因秦姑姑从小初眼中看出偏爱水蓝色,所以秦姑姑给小初从襦衫到儒裙,从半臂衫到披锦皆是蓝色搭配。 至于小初脸上的妆容,秦姑姑倒没下什么功夫,白皙的肤色根本就不需要上粉,这眉眼也无须再画。最多也就是眉心与双眼角贴了桃花的花钿。脸上刷了一层极淡的胭脂,唇上点了一层薄薄的口脂。 “果真是个妖精……”李怡此刻他已没有必要再忍住自己的情感,虽然脸上的表情依旧冷峻,但是口中已情难自禁的低呼了一声。 “嗯,还是个吃定你的妖精。”小初冷冰冰的回答,让整个屋子内十几个宫娥全都傻了眼。 有定力不好的宫娥,直接丢掉了手中的物件,比如一把拂尘,一个托盘。 李怡看着宫娥们的失态,突然纵声大笑了几声,不言一语拉着小初就往门外走去。两人走了许久,一屋子的宫娥似仍然没回过神来。她们不知道如何形容这两个人。两个人的样貌皆是人间罕有,但是两个人的言语却又是完全不通情理。 怪人,两个怪人。能被不近女色的皇太叔看上的女子果然不同凡人。一屋子的宫娥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今晚所见。 当李怡领着一身华服的小初出了庭院的门,小初便发现门口停着一顶八人抬阔轿和一排宫娥宦官。 见了李怡出来,仇公武便迎上前来道:“殿下,那边已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殿下过去。” 李怡微微颔首,一声不响拉着小初准备上轿。 仇公武对着小初请安道:“姑娘,身子可大安了?” 小初对着仇公武浅笑回礼道:“承蒙仇公公挂记着,已大好。” 仇公武见小初对自己这般有礼,不由的得意起来,还欲要和小初说些什么,但是李怡已拉着小初上了轿,小初则回头对着仇公武微低螓首莞尔一笑,那双灵动的眸子像是汪了一潭春水从仇公武的脸上扫过。 这便是回眸一笑百媚生?仇公武不禁有些痴傻的看了小初的背影。虽然他在这大明宫内,前有仇士良,后有马元贽。在这两人的照辅之下,还算是如鱼得水。虽然官阶不高,但宫中嫔妃女官对他都算是敬畏。 敬畏只是敬畏他身后的两个人。对于他自己本身,宫中众人基本是敬而远之。不巴结也不奉承。见了面客客气气,行礼客套。仇公武何曾见过这样一双明眸善睐的眸子看着自己,对自己主动示好。 进到轿子里,李怡拉着小初一同坐下。 仇公武在外面喊了一声“起轿”。轿子稳当的被抬起,和着轿夫脚步声,这顶阔轿的帷帐与轿杆因受力相互摩擦也发出了简单反复的“咯吱”声。 随后小初便听见轿子后面传出一阵熟悉的细碎的脚步声。 “你不用这样。”李怡的唇贴着小初耳廓,耳语。这声音低的只有小初能听见。 小初朝李怡转头微笑,轻声道:“我懂。” 轿子里没有灯光,黑暗中两人并排坐着。李怡看着小初的双眼在黑暗中显出一种不真实的流光。让他无法直视这双眼睛,于是他伸手想去覆住这双眸子,结果手伸到一半,他又被小初脖子上挂着的珠子所发出的萤光所吸引。 第10章 祈求 小初没有躲闪,反而将身子朝李怡主动的靠了过去。她太爱这种感觉,感觉自己像是一条干渴的鱼儿落进了温暖的湖泊,自由自在的荡漾在湖泊中,享受着湖泊的接纳与爱抚。 这是李怡第一见到小初穿低胸襦裙,那修长的脖颈下雪白的前胸被一条湖蓝色的宽锦腰带紧紧的束着,微微突起的锁骨下,一条浅浅的清渠,轻盈流畅。 但是他的手最终还是停在了小初的脖端,轻柔的揉搓那颗莹润的珠子。 黑暗中,两人紧紧的靠在一起。这世间静的仿若只剩了二人,他们听不到细碎的脚步声,听不到帷帐与轿杆发出的摩擦声。两人同时幻想着,如果时间可以停止。 只是当仇公武在轿外喊了一声:“落轿。” 所有的温存,所有的呢喃,所有的不舍立刻化作清风而去。 轿帘被掀开,李怡清冷面孔牵着小初下了轿。 李怡与小初站定后,李怡看了一眼仇公武,仇公武立刻会意道:“都在此候着,没有宣召不得进殿,违令者杖毙。” 随即,李怡与小初的身后发出一连串并不整齐的:“是……” “姑娘这是紫宸殿。”仇公武指着眼前高耸数丈一座雄伟华丽几座宫殿连在一起延绵看不到尽头的殿宇。 小初对着仇公武微微点头。 仇公武走在前,李怡始终牵着小初的手,跟在仇公武身后。 三人先是上了十多阶楼梯,进到殿内。 因是深夜,殿内守夜的宫人稀少,数十步才有一个宫人立着,守着火烛。 见到仇公武领着李怡走过来均立刻下跪行礼。 小初是没想过,一座殿宇竟如此幽深。一座殿宇内还有单独属于自己的横街。 三人一路朝紫宸殿北边横街走去,出了横街。小初才发现原来,这紫宸殿内是别有洞天,一路走出来,又看见几处连在一起的宫殿。 三人最后停在了一座独立的宫殿外,小初仰望殿门上书“浴堂殿”。 侯门已是深似海,那这金顶宫阙却不知能幽深到何处。 仇公武继续领着李怡与小初往殿内走。 这浴堂殿的一切让小初想到了,李怡带着她去扬州,在刘冉府中看见的那座宫殿。 布局几乎是一模一样。宫门进去,一块宽阔的空地,空地中间是一条汉白玉的御道,御道边规则的立着两排灯柱,灯柱内闪着忽明忽暗的烛火。 一路顺着御道走到尽头,便是一座双门紧闭的宫殿。只不过与扬州那晚不同,这座双门紧闭的宫殿外却黑压压的立了十多排身穿重甲手持钢刃的禁军。 见了仇公武领着李怡过来,一个穿了一身玄铁甲手持偃月刀的人走了过来,这人的身子高大魁梧,走过来的时候,身上的甲片发出一种肃然之声。 这人,显然小初是认得的。但是她只当什么也没看见,眼前空无一物。 “殿下。”林木山对着李怡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李怡只微微点了头。 林木山便让开了前路。 小初随着李怡从林木山身边擦身而过。好似这两人从未见过,只是陌路。 只是李怡握着小初的手,猛地加大了力度。 瞬间小初的眼眶中噙满了泪水:原来他知道,他全知道。不需言明,一切他都知道。 进到殿内,小初眼中便是满眼的奢华,满眼的璀璨,满眼的繁复,满眼的明黄。 只是奇怪,殿内没有一个宫人。仇公武领着二人继续往内殿走,几道纬纱隔断后,小初便看见一张金碧辉煌的雕龙戏凤的龙榻,一个乌发雪颜的女人正趴在龙榻上轻泣。一个穿着红色官服,手提药箱白发白髯的老者在榻边立着。 仇公武将二人送到,便转身站到了李怡的身后。 许是听见了声响,那乌发雪颜的女子缓缓了转过了头。 看见这张脸,小初心中不由惊叹了一声。即使母亲年轻二十岁,也不见得能胜过面前这女子娇颜。 王才人见了李怡进来,面带泪痕的扫了李怡一眼,又将目光停在了小初身上。 并无恶意的从上到下打量了小初后,又对着李怡道:“这就是那女子?” 李怡颔首。 王才人怔怔的看着小初,站起身来,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向着小初走了过来。 小初这才发现,眼前的娇颜女子身形竟和自己相差无几,高挑窈窕。 王才人走到小初面前后,先是睁大了双眼仔细的看了小初,小初也睁大了眼睛看了她。 随后王才人对着小初猛然下跪,小初立刻就慌了神,不由自主身子往后退,李怡似早有预料,双手抵住了小初的腰,阻止她后退。 “姑娘大发慈悲,求殿下让我随皇上去了吧。” 小初立刻明白了李怡今晚这般大费周章的意图,立刻脸上带了暖笑转头看了李怡。 而王才人还在不停的磕头求小初,口中念念道:“求你了姑娘,殿下说只要你肯了他便也允了。姑娘大发慈悲吧……” “我若不允呢?”小初笑着对王才人道。 “生不如死。受人凌辱折磨。”王才人一脸泪痕仰面看了小初。 小初又转头看了李怡,见李怡目光深邃似敛着寒意看着自己。 “怡哥哥,好像以前也有人对你说,说我在黄泉路上候着你,让你安心的去死,对吗?” 李怡点头,并未回话。 “只可惜,我在黄泉路上转了一圈却未等到你。”说着小初低头看了王才人。 王才人急忙带着哭腔道:“姑娘,陛下他如今已然这样,求姑娘大发慈悲吧。让我走吧。我一人不能独活。” “姐姐你究竟是怕这人世,还是真想生死相随?”小初低头道。 “如陛下在,即便让我吃糠咽菜我也心甘。但没了陛下,我亦活着无意。” 王才人继续跪在小初面前,低着头轻泣。 小初则转头看了李怡,而李怡那幽深的双眸只看着龙榻上躺着的人。 “怡哥哥……”小初轻声唤了一声。 李怡才将目光收回,转头看了小初。 “怡哥哥,这位姐姐是谁?” 第11章 白绫 “这位是皇上的宠妃,王才人。”站在李怡身旁的仇公武忙着接口道。 小初对着抽工微微颔首,又对了王才人道:“王姐姐,我们都是女子。当年,我在狱中有人拿了刀告诉我怡哥哥已经上路了,我只对那人说了声谢谢。我确实要谢谢他,因为我也知道我自己不可能活着出去,所以我谢谢他没有折磨我,直接送我去找怡哥哥。结果想死的人没死,不想死的却要死去。王姐姐,你说这是不是因果报应?” 说完此句,小初立刻感觉到李怡握着自己的手,再一次猛的加大了力度。但是从李怡的表情上却看不出任何波澜。 王才人低头不语,小初低头只能看见王才人那一头青丝绾着简单的坠马髻,发髻上随意插了一支金丝纲凤纹钗,在满殿摇逸的烛火中,流星熠熠。 “王姐姐,你别担心了。大家同是女人,我如何会为难你。我与你本就毫无瓜葛,你想走就走吧。”说完,小初又转头看了李怡道:“怡哥哥,让她走吧。我知道那种感觉,漆黑阴冷,一个人飘在里面无依无靠。两个人在一起也好有个安慰。” 李怡点了头。便对仇公武使了眼色,仇公武会意,退身出了寝殿。 王才人如释重负,对着小初连声道谢:“谢姑娘,谢姑娘。” 此时殿内只剩了李怡与小初,李炎与王才人还有那一直立在龙榻边没有出声的御医。 待仇公武退身出去,李怡对着御医冷言道:“把陛下唤醒。” 王才人猛的抬头,直愣愣的看了李怡。 李怡嘴角扬起了明显的弧度对着小初道:“当时你还说了谢谢?” “是啊。我当时想着,那刀对着我,我肯定是活不了了,一刀下去了结了也就算了,比我把关一辈子或者折磨我好得多。再说,我觉得你肯定已经死了,黄泉路上有你做伴也值得了。当然要说一声谢谢。何况我也知道对我下刀的人只是听人命令,又不是他想杀我。只是那一刀刺进来,我又后悔了。” 李怡笑着道:“后悔什么?陪我一起死确实亏了你。” “你想歪了。我想的是我爹娘,还有张议潮……他们都在家里等我,回头我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被丢到乱坟岗,尸体被野兽吃了。到了时间见我不回去,张议潮肯定会去找我爹娘要媳妇,我爹娘肯定会生我的气……” 这话在小初口中虽然说着轻巧,但是李怡却品出了话语中的凄凉与黯然。 随即又冷了目光,询问正在对李炎施针的御医道:“醒了没有?” “回殿下,快了。”御医道。 王才人只跪在地上看着李怡与小初,整个人如傻了一般。 “王才人,你起来吧。待陛下醒来就如你愿,送你上路。”李怡低头看了王才人。 “你……”王才人口中低喃,一张原本的琼姿花貌、盛颜仙姿惊诧的有些扭曲。 小初听了李怡此言,也惊诧的看了李怡。她原本只想着,李怡把她召来只是为了给她出气,却没曾想,李怡先前与她说的不要心软竟有这层意思。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不过孤只给你这一次机会。”李怡口气生硬的看了王才人一眼。 王才人整个人瘫软倒在地上。李怡鄙夷的又扫了一眼王才人道:“怕了?” “不怕。只是没想到你的怨恨居然这么深……也没想到,我居然要先走……”王才人坐起身来,看着李怡目光幽幽。 “陛下醒了。”御医继续俯身施针,对着李怡道。 “五郎……”王才人立刻起身朝着李炎扑了过去。 李怡也拉了小初的手,走到龙榻前。 此时已在弥留之际的李炎被御医的银针探穴唤醒,他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王才人跪在榻前拉住李炎的手,纵声大哭,呼唤着:“五郎,五郎。你醒了吗?” 想到这世间只有王才人一人这样唤他,李炎用了最后的意志,紧紧握住了王才人的手,转头看了王才人那张梨花带雨的面孔。 “谁欺负你了?”李炎的声音轻缓的可能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王才人只是哭,摇着头,并不回答。 “陛下。”李怡在一旁出了声。 这声音像是一根带了千万根刺的鞭子,狠狠的抽到了李炎脊背上。 “皇叔!!!”李炎猛的睁大了双目,寻找李怡。 “陛下,孤在这里。”李怡用手拨开了本坐在榻边的御医,牵着小初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你们……”李炎突然发现了李怡身边的小初,双眼像是冲了鲜红的血,恶狠狠的瞪着小初。 “果真不是梦!!!李怡你欺君、你谋朝、你毒杀天子,朕……要将你……碎尸万段!!!”李炎一边说,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口喘息,说到最后,竟一口鲜血从口中喷了出来。即便如此,李炎的双目仍怒视着浅笑着的李怡和一张冷颜的小初。 “五郎……!!!”王才人惊呼了一声,随手拽了金丝盘龙锦被给李炎擦干净脸上的血。 就在此时,有三四个脚步声传了进来。 为首的一人正是林木山,身后跟了两个兵士。最后跟着的是仇公武。 “来者何人?”李炎道。 “回皇上,属下北衙都统林木山。”林木山对着龙榻单膝下跪,抱拳行礼,后面跟着的两名军士也随着行了礼。 “林统领……谋逆之罪当如何……处置?”李炎声音微颤。 “回皇上,依大唐律当灭九族。”林木山道。 “好……朕免了你的灭族死罪……你替我现在就杀了光王怡还有他身边的那个贱婢。” 李炎只平躺在榻上说了此话,他根本就看不见,随着林木山进来的两名军士,其中一人手中握了一条三尺白绫。 而除了李炎以外寝殿内所有的人都看见了这条白绫。 林木山没有再回答李炎的话,只低着头单膝继续跪着。 听了李炎断断续续的将话说完,李怡突然浅笑道:“仇公公烦请过来扶陛下起身。” 第12章 天道好轮回 王才人知道一切已成定局,捏了衣袖擦干净脸上的泪痕。眉眼含了春风拂面的暖笑看着李炎,将金丝纲凤纹钗取了下来,用手轻轻捋了捋自己的发髻,将乱发捋齐后,又将发钗重新插在发髻上。 李炎有些不解的看着王才人这古怪的行为,随后王才人从龙榻边站起身来,自己从上到下理了理自己的裙衫。 此时仇公武已经走到龙榻边,将瘦骨嶙峋的李炎扶着靠在自己身上。 王才人先是对着小初娇艳笑道:“小姑娘,别以为他现在对你一往情深,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有他的三宫六院。我劝你还是离开他回家找你那个白首不相离的夫君去吧。这个大明宫是吃人的宫殿,专吃咱们女人。” 随后她又步步生莲走到林木山的面前,娇笑道:“林统领,贵公子的病好些了没有?我知道你缺钱,平日里皇上与我待你不薄……真没想到最后由你送我上路。” 李炎终于明白了下面即将发生的事,只见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道:“爱妃……莲儿,莲儿……” 王才人听见李炎的呼唤,并未转身,只回头看了李炎,一张雪白的娇颜嫣然巧笑道:“五郎……莲儿先走一步……黄泉路上,莲儿等着陛下。” 李炎,颤抖的抬了手,像是要去抓住王才人,但是他的身子被仇公武紧紧的按着,所以他也只能无助的抬了手。 李怡浅笑着对林木山道:“林统领。送王才人上路吧。” 林木山颔首,起身。身后的两个军士也随着起身。 林木山对王才人道:“才人娘娘,您是自愿的。怪不得属下。请娘娘安心上路”说完后,将王才人的身子转向李炎按倒,对着李炎跪下。 一名军士,将预先准备好的白绫打了活结,套在王才人的脖子上。 两名军士一人各握住白绫的一端,等候命令。 李怡浅笑着看了李炎双眼中全是不舍的泪,他的双手如枯枝一般无助的向前胡乱挥舞。而王才人只是看着李炎笑意盈盈。 “陛下,莲儿等你。”说完后,王才人闭上了双目,安心等死。 李怡对林木山点了头。 林木山对着两名军士挥了手。两人随即同时开始使劲将白绫往两边拉扯。 瞬间王才人那张绝世娇颜,被勒成暗红。 “阿莲……”李炎大喊了一声。 王才人本来已经闭上的双眸突然睁开,怔怔的看着李炎。只是那双本来眸含秋水的双眼已经被勒的向外鼓出许多。 “陛下,如今知道当日孤的痛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一切都是拜陛下所赐,怪不得别人……孤何尝想过与陛下相争,孤只想做一个闲散王爷,四处游荡。可是陛下总是苦苦相逼……”李怡一边看着王才人从眼角鼻端口中溢出血红,一边慢条斯理的道。 这样残忍的生离死别,小初看的已经有些支撑不住,整个身子向后倒。而李怡的双臂紧紧的搂着她,不容她有半步退缩。于是她只能闭上双眼,无法再看。 “死了。”时间好像过了几十年,小初终于听见有人回道。 她忙睁开眼睛,看见王才人趴在地上,脸朝下,一头青丝散乱的覆在地上。那支金丝纲凤纹钗掉在了散乱的青丝旁。依旧闪着熠熠之辉。 “陛下,王才人主动殉葬,孤原先想,追封王才人为皇后与陛下同葬,但是王才人因出生宫俾一直受李相鄙夷,所以孤再三思量还是追封王才人为陛下的贤妃吧,好歹也是四妃之一。也有资格与陛下同葬。” “你……”李炎抬手指向了李怡,双眼含着血泪瞪着李怡。又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李炎再也撑不住,整个人像烂泥一样的瘫软下去。 李怡只淡笑着,不再言语,小初也只怔怔的看着一头散乱的青丝覆着的王才人的尸体。 当她的眼光触及到那支金丝纲凤纹钗时,她站直了身子,用手拨开了李怡的双臂,径直走到了王才人的尸体旁。 端庄的半跪下来,捡起了那支金丝纲凤纹钗。 “云初?”李怡唤了声。 小初并未搭理。只见她拾起了凤纹钗之后,又将王才人已经彻底散掉的发髻,重新捋起,绾好,又将凤纹钗插回到王才人的发髻上。 屋中的几个人只静静的看着小初,他们不明白这个女子究竟在做什么。但是碍着李怡没有出声阻止,所以他们只能静静的看着。 将王才人的发髻绾好,小初又移步到了王才人的身后,抱着她的双肩将其整个翻转了过来。 所谓的七孔流血可能就是眼前的这般。死人不是没见过,但是这样美丽的尸体,小初还是第一次见。只见王才人面部安宁,起初被死勒现出的暗红已经完全褪去,整个面部又恢复到了原先的倾世娇颜,只是从这张美丽安详的脸上,眼角鼻孔唇角以及双耳都溢出了一条细细的殷红。 王才人那本来就雪白的脸上,此时因没了血色显得更加苍白,世间透白的寒玉也不过如此。只是苍白中强加上了那几条殷洪的血,让这样美丽的脸显得无比的诡异。 “云初,你起来。”李怡走到小初面前欲要拉她的胳膊,谁知小初突然抬头对李怡道:“怡哥哥,这里果真是个吃人的地方。” 李怡猛的将小初拽了起来,眉眼中敛了戾气。而本来被小初半抱着王才人的尸体,因为小初猛的被拽起,所以几乎是被甩在了地上。 站起身来后小初只面无表情,双眸睁的滚圆,看着李怡幽幽的道:“我们也差点也被这里吃了……” 听了这话,李怡本来敛着的怒气瞬间小初的黯然融化了去。一双幽黑的眸子温和了许多,抬手抚摸了小初后脑那披着的青丝道:“天快明了,走吧。” “他会怎么样?”李怡搂着小初坐在宽敞的阔轿里许久,小初才幽幽的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他?”李怡低着头半个侧脸抵着小初的脑袋声音压的非常低 第13章 手段 “他本来就活不过今明两日。我只是想在他死之前,把他欠我们的,都还给我们。而王才人也本就是自己要求殉葬的。其实她对我还算不错,从未为难过我。所以我才同意她赴死。而和她说需要你应允,只是想让你出口恶气。我也知道你心地善良,看不得人低声下气,肯定会允了。否则以她的专宠,我何以会让她走的这般爽快。” “嗯。我明白你的怨。”小初道。 “你没有怨?” “有。不过过了今晚,也就没有了。我明白,我和你的怨不同。你被他们欺辱了毒害了三十年。如我是你,估计不会做到你今日这般仁慈。” “看了今晚的事,你没觉得我可憎?” “没有。我才说的话,如果换做我……我会做出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云初,等我这边一切妥当,我就陪你回一趟沙州。” “你还能吗?” “为何不能?” “很快,你就会身不由己了。” “你放心,我答应你的必然做到。”李怡的口气有些得意。 “好。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做到。”小初不甘示弱,仰了面一脸狡黠的看了李怡。 李怡则低声笑道:“这事,说来话长。我这几个月也就在思量布置此事。” “说说。” “说不得,只能说一句,天助我朝。”李怡的口气越来越轻松,嘴角竟有了笑意。 小初不再相问,听李怡的口气便知河湟失地将有变故。而政事是自己万万不能过问的。只低了脑袋,安安静静的将头埋在李怡怀中。 两人默默不语,李怡的阔轿一直将小初送至大明宫青霄门,李怡牵着小初下了轿,晨曦单薄的微光中,小初便见一辆马车早已停在了青霄门外。 见了李怡与小初前呼后拥的下了轿子,令狐绹赶紧行上前来对李怡行礼。李怡扶了令狐绹道:“她,孤交给你了。你给孤把人看好了。” 李怡将小初交给了令狐绹,令狐绹则再次行礼道:“微臣谨遵殿下旨意。” 李怡在人前继续清冷着一张脸,看了小初。 小初则对着李怡嫣然一笑后,自己转身朝马车走去。令狐绹急忙跟着一同上了马车。 李怡站在薄凉的晨曦中,看着小初那一袭水蓝色的衣裙飘然而去。心中怅然,他知道这一别后,再见将是另一番天地。 ** 会昌六年,三月二十日。皇帝薨。庙号:武宗。葬于端陵。武宗宠妃王才人殉节,追封贤妃,于武宗同葬于端陵。 两日后,李怡改名为李忱,以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皇太叔身份登基为大唐第十六位(算上武周那便是第十八位)皇帝。 李忱上台第一件事,便是追封了已死了两年的仇士良为楚国公,扬州大都督。又连着册封了马元贽为骠骑大将军、观军容使兼统左右军。仇公武也跟着被封了知内侍省事。 一时间被李炎打压了六年的宦官们终于又有了抬头之日。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天生有些痴呆,反应迟钝,终日面无表情的新帝必然是宦官们的股掌傀儡,可能连马元贽自己也这么以为,虽然他后期知道光王并不是真正的痴傻,只是说话做事反应有些迟钝和木讷。他也相信李忱对李炎所做的一切,仅仅只是出于憎恨,憎恨能使一个傻子变的一条毒蛇。而他正好也利用了这种憎恨,将李炎最终推上了绝路。一个木讷与迟钝的人显然比死去的文帝、武帝好掌控。文帝曾试图想一举灭了宦官势力,这才有了甘露之变。而武帝虽没文帝做的那般决绝,但是在位六年也压了宦官六年。 当李炎终于死去,李忱终于登基。大肆封赏了宦官势力之后,马元贽和他的宦官势力本以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谁知道李忱登上皇位的第八天,李德裕就被李忱免去宰相一职,贬潮州司马(之后再贬潮州司户,又贬崖州司户,一直到死,李德裕也没能返回长安),两天后,李德裕最有力的助手、工部尚书兼盐铁转运使薛元赏也被贬出京师。与此同时,以兵部侍郎、翰林学士承旨牛党白敏中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任宰相。 随着李德裕被贬黜朝堂,至此,历时40年的牛李党争也随之烟消云散。 这种迅雷之手的政治魄力让整个宦官集团以及朝廷百官无不惊讶至极。 虽然那穿着冕服戴着冕冠的新帝李忱依旧面面无表情,目光沉静。每次朝会,只安安静静坐在龙椅之上,听百官朝奏,不发一语。但是新帝越是这样安静,百官越是背后凉风飕飕。 如是武宗,所有喜怒哀乐皆在脸上。百官可根据皇帝脸上的表情见风使舵。但是面对这样经常几个时辰下来,不发一语,不皱一眉,没有任何喜怒的新帝而言,百官们心中没底。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往往一次朝会下来,全身皆是冷汗。 每个人都担心自己是下一个李德裕。 当朋党之争的彻底烟消云散了之后,李忱下一步着手的就是李炎宠信的那帮“仙道”。 当李德裕被赶出长安,马元贽已经有些惴惴不安,只是他总想着仇士良被赶出大明宫的那天夜里对他的交代,心中存着一丝希望。 当夜仇士良对马元贽道:“杂家已确定光王怡并不真痴傻,这么多年来他只是想苟活于世。但是陛下一定要置他死地,狗急了还跳墙。杂家已和光王怡有了盟约,一同灭了也要至于我们死敌的当今圣上。事成后,他听从我们的差遣。他只为报仇,无心做天子。你看光王怡那样子也做不了天子,我们扶持他做傀儡,一切又会回到文宗朝,杂家徒子徒孙们又可以风风光光的人前显赫。如今杂家先出去避避风头,皇上跟前的人杂家也早就安排好了。那傻子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知一粒小小的花种竟能慢慢毒死人,可想而知光王怡已被逼急了。你就安安心心的等着一切水到渠成,到时候杂家再回来也不迟。傻子一般做事一根筋,只要他真正的恨一个人那么必然恨到底,所以他做任何事来,你都不要觉得惊奇。你只需配合他,杂家相信一旦事成,他只会心甘情愿受我们摆布。咱家等着你的好消息” 第14章 一步步来 当然仇士良是想不到,他前脚刚出宫,后脚李德裕就派人从他府中搜出大量兵器,以谋逆治了他得罪。抄家获刑无可避免,但是武宗念其早年拥立有功,厚恩只将其流放。最终这仇士良死在了流放途中。 也正因为武宗与李德裕这出双簧,彻底让马元贽死心塌地的与光王怡合作。宦官势力在武宗与李德裕的联手下,毫无出路。唯有一搏,便是与光王怡联手。 在武宗神志不清之际,李德裕怎么也没想到,宦官们居然有胆子模仿皇帝笔迹自拟诏书,偷盖御印。册封早就死了的光王为皇太叔。 当马元贽拿出皇帝“诏书”在朝堂上宣读之时,李德裕便知大事不好。果不其然,当诏书宣读完毕,一个熟悉的身影,死而复活的光网站在了朝堂之上。 于是,李德裕比马元贽更早的猜透了一个谜底。那便是,武宗为何一定要杀了光王怡。武宗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不过他也庆幸,马元贽还被这可怕的傻子蒙在鼓里,他只当光王怡这傻子是个好掌控仍虽摆布的傀儡。 只是当李忱亲政一月之后,又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派了林木山将仍在三清殿内修炼仙丹的赵归真等数名大道士抓出来,宣召朝廷所有在京正五品以上官员至三清殿前仙露台前,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些号称刀枪不入长生不老的“仙道”全部杖毙。这些武宗生前宠幸的大道士中,李忱只放过了一人性命,那便是轩辕集。李忱不光放过了轩辕集,还把整个三清殿全部交给其掌管。不管李忱如何报复,他都必须遵守自己姓李是李耳的后人。三清殿必须有道士掌管,而这个人只有一人——轩辕集。 马元贽在观完赵归真被乱棍打成一堆烂肉之后。他终于彻底明白了过来。自己有多傻,师父仇士良有多傻。 只是当他发现自己被一个傻子蒙骗了几年之后,他惊异的发现,自己连反击的想法都是一种奢望。因为整个朝堂在他自己的监管之下,按部就班的进行的大换血。换走李党人,换回牛党人。而李忱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从外放官员中调回几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官员,令狐绹与裴休便在其中。 令狐绹官至中书侍郎,裴休官至吏部侍郎。李忱等于用了两个心腹将中书省与吏部抓在自己手中,而新任宰相白敏中也是誓死效忠李忱。随后马元贽又惊异的发现,整个北衙禁军也成了李忱的掌中物。即便自己掌握了神策军,又有何用。与林木山的禁军与金吾卫相拼,只能是以卵击石。 识时务者为俊杰,看着赵归真的一堆烂肉,他很快的明白该是自己夹起尾巴的时候了,现在的情况是敌暗我明,李忱究竟藏的有多深他并不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决定安安分分的等下去,等到彻底探清李忱的深浅之后再做打算。 处死赵归真等数个大道士之后,新帝下诏:武宗为常年服用仙丹中毒而亡。赵归真等死不足惜。且武宗在世时受赵归真等挑唆灭佛。今恶人毙,帝诏令在长安、洛阳二京增加寺庙外,听任僧人修复各已毁之寺庙。 对于盐官安国寺的已圆寂的奇安法师,帝敕谥‘悟空大师’之号,并以御诗追悼: 悟空塔李忱 像季谁教祸所钟,释门光彩丧骊龙。 香阶懒踏初生草,蕙帐愁看旧日容。 玉炳永辞三教座,金铭长镇万年踪。 知师下界因缘尽,却上诸天第几重。 当对外的一切初定之后,李忱再一次调转了刀口,转向了大明宫内那尊贵的不能再尊贵——自己的父皇宪宗的郭贵妃,自己的大皇兄生母郭太后,自己的三位皇侄敬宗、文宗、武宗的皇祖母郭太皇太后。 当日,当仇公武将被泡在粪池里的光王捞起救回民宅,光王对着自己的母妃郑氏所言:欠债还债,欠命还命。 如今对外该追封的,该打压的,该流放的,该召回的暂时初定。那么他又如何忍受的了,曾经羞辱欺压暗害过自己与母后的郭太皇太后继续在大明宫中与自己的母后一起尊享富贵?何况她手中还有父皇的血。 在李忱登基之后,对清宁宫中住着的郭太皇太后以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宫中服侍宫俾减半。不光自己不去定省,连着郑太后也不去,因看着皇帝与太后的郭后的态度,皇族宗亲也不敢再轻易踏进清宁宫。 郭后一生享尽尊贵,自己是郭子仪的孙女,自己的夫君宪宗虽未立后,但自己是宪宗在世时地位最高的后妃,自己的儿子是皇帝,连着自己三个孙子都是皇帝。她何时受过这种冷遇,于是恼羞成怒的她做出了一个让自己后悔莫及的蠢事。 原本天下人本已以为宦官们找了个傻子当傀儡皇帝,必将天下大乱。但李忱却以自己的铁腕冷血谋略将天下人的不安直接消灭的干干净净。贬黜李德裕,杖毙赵归真,身体力行恢复受武宗灭佛消灭殆尽的寺院经济,换取朝臣与民间支持。宦官们因拥立有功虽受到了极大封赏,但是在实权上没有得到任何好处,所以一切回归原点。 李忱亲政三月后,朝政全权掌握在手,天下太平。 ** 一个三十多岁的皇帝,却没有一名后妃在大明宫中伺寝,这是极端不符合常理的。即便是不近女色的汉昭帝,至少在未央宫中还有上官皇后坐守空房。 但是,对于这么一位装傻三十多年又传闻出过家的新帝来说,什么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也都不算稀奇。 何况宫中也有传言,新帝有一挚爱,也有人确实见过武宗驾崩的前一天夜里,新帝曾宣召此女子进宫侍驾。传言这新帝的挚爱就住在令狐楚的府中。只是没人见过,因为这女子从不出府,且令狐相府守卫严密,没有人能轻易接近令狐相府。 经常在深夜,令狐相府便有袅袅余音箫声逸出。这箫声,是一种回忆,是对逝去年华的追忆。长安城的夜色中每一个再次聆听这婉转悠扬忧伤柔雅的天上仙乐的人,回想起三四年前的夜晚自己也是聆听着这箫声入眠。 第15章 平静与温情 只是还记得这箫声的人,有些怅然的发现,几年前那一直追随着这飘飘仙乐的另外一支箫声,再也没出现过。 远处聆听这箫声的人并不知道,每当天乐箫声在长安城的夜空中飘逸之时,必然会有一辆不起眼的单驾马车停在令狐相府前。 此时已是会昌六年六月末,夜空中繁星似锦,令狐相府原本给令狐莞住着的闺阁里烛火熠熠。因为天热,阁中的四扇窗户全部敞着。穿着一身鹅黄色轻纱薄裙的小初端坐与一扇朝南的窗户边,双手轻松的握着一柄玉箫正神情愉悦的吹奏着。 从她那微微弯成月牙的明亮的双眸正柔软的看着自己对面坐着的一位布衫男子,这男子头戴白玉冠,面色温润,一双幽黑的眸子里,亦如小初一样逸着温柔。高挺的鼻梁下,微薄的唇正扬着浅浅的弧度,笑着。唯一能显露男子身份的便是他手中握着的一柄做工精湛,扇柄上镶着翠宝的折扇。男子一边微笑着听着小初吹奏一边摇动折扇体贴的为小初送风纳凉。若是不仔细看,只能看到折扇上绘着天高云淡,若是仔细看便能看见这天高云淡之间,一条腾龙正欲势高飞。 一曲吹毕。男子从桌上取了一串水晶葡萄摘下一颗,直接伸到了小初唇边,小初双颊绯红微启唇,将水晶葡萄含进了口中。 “以前,我只在自己的院子里听你吹箫,我那时候怎么这么傻,就没想过你这箫声却原来是吹给我听的。”李忱一边笑着一边道。 “你是装傻装久了就成了真傻。”小初边说边拿了丝帕仔细擦干净紫玉箫,小心翼翼的收进了锦匣子。 “这箫比你三哥那竹萧如何?”李忱沾沾得意。 “差远了!”小初对着李怡故意挤了眉眼。“这箫太过稀罕,可不是我这种人随便玩乐的。再说了,紫玉箫的声音深沉,音绵长。我吹起来费力。还是喜欢竹箫,清脆悦耳。回头你还是找人给我找把好的竹箫来。” 李忱听了小初的话继续笑道:“什么叫你这种人?回头不许再说这混账话。不管你要什么,只要有。我一定派人给你寻来。” “好啊。我要岭南荔枝,现在就要!”小初嗤笑道。 李忱瞬间黑下脸来瞪了小初。 小初则继续笑道:“你这招对我不灵,我又不求你官职,又不求你赏赐。父母兄弟皆在关外,不求你广施恩泽。我可不怕你。你吓唬你的百官去吧。”说完,翘起了二郎腿自己取了葡萄大口大口吃了一起来。 “我可没让你怕我。我只是故意在吓你。”李忱朗声笑了起来。 这皇帝爽朗的笑声让守在闺阁下的暗卫们觉得不真实。不过经常跟过来的暗卫也明白,只要他们的皇帝一踏出令狐相府这闺阁的门,便有那眉眼冷冽,面容清冷,永远面无表情的大唐皇帝李忱。这闺阁与住在闺阁中的女子,似乎是皇帝唯一的快乐。 即便再忙,李忱每个月都会抽出几天的时间,微服来令狐府中看看小初。 只要看看她的笑容,听听她的箫声,那强压在心中所有的不快与烦恼都会一扫而空。 虽然他很想将小初带进宫,可以日日相见。但是他觉得自己不能这般自私,对她的许诺尚未实现,言而有信这是做人之本。何况是对小初。何况大明宫中虽有奢华至极的宫殿楼阁,但是他实在想不出要把哪一座宫殿赐给小初。他觉得不管哪一座都配不上小初的清澈纯净的气质,且从小在大明宫中长大的他太过清楚不管哪一座宫殿里都藏着让人恶心的腐朽与阴谋。所以他宁愿想着念着,隔几日来看看也不愿意仓促的将小初接进宫去。 在宫外说话行事自由,他可以随意的在小初面前亲近的说“我”而不是疏离的那个“朕”。 李忱做的每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令狐绹都会及时告诉小初。让小初分享他的快意。 但是每一次与李忱相见,小初却从未提起自己知道的事。虽然她为李怡掌控朝政的手段感到欣慰,但是她也为那“逝去的”怡哥哥与游方大哥感到悲哀。他如今是皇帝,九五之尊。他的人生将载入史册,功过后人评述。而自己卑微的人生将随着红尘荡去毫无踪影。 李忱看着小初跷着二郎腿,吃着葡萄不禁微微蹙眉道:“你这样日后如何母仪天下?” 顿时一颗葡萄呛在了小初的嗓子里,小初猛咳了几下。李忱吓的不轻,赶紧递水拍背,顺便在小初胸前抹了几把,当是帮其顺气吧,但是待小初缓了过来,怎么就觉得这原本还算规矩的大手,怎么开始往别的地方触摸起来。 小初赶紧跳起来,避开李忱道:“越发不老实了。宫中果然是个大染缸,原先的傻子如今都开始变色了。” 李忱一把将小初拽到自己双眼闪着炽热欲望道:“变色了也是为了你。” “是吗?我听綯哥哥说外面传闻你不能行人事,所以宁可空着整个后宫……”小初捂着嘴笑道。 “那云初姑娘,你想不想知道传闻究竟是真是假?”李忱灼灼的看着小初,两个手臂已经开始加力将小初往自己怀里拥。 小初吓的赶忙推搡。 只是小初使的劲再大,又怎能敌得过李忱。事实证明小初的挣扎是毫无意义的,几乎是瞬间,小初便被李怡搂在自己怀中,两个手臂和铁箍一样紧紧的扎着小初的纤腰。而小初还在使了双臂挣扎。 “别动。再乱动,我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了。”李忱言语生硬。 这是最后的警告,小初明白。于是她立刻老老实实的一动不动随着李忱抱着自己。 时间一一点流逝,屋中的空气随着欢笑转成了暧昧,又从暧昧转成了温情脉脉。 李忱搂着小初,不发一语。小初则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温顺如猫。 两人享受着终于不用颠沛流离之下的平静与温情。 第16章 《将近酒》 只是他俩谁也没想到,这平静与温情只在刚刚驻进两人的心中,一个疾驰的脚步声便奔上阁来,在没有得到李忱的宣召前就急切敲了小初的屋门。 “陛下,宫中出事了。”门口的人低声道。 李忱问,“何事?” “是太皇太后……” 小初抬头望了李忱,只见李忱在听见太皇太后这几个字之后,那本来温情脉脉的双眼瞬间变得凛冽含冰。 “说。”小初看着李忱紧紧抿着双唇,这简单一个说字好像是硬从嗓子里逼出来的声音。 “太皇太后夜里登上了紫云阁露台欲要跳楼,幸被跟着的宫女救下。小的们请太皇太后回清宁宫,太皇太后却一边哭一边闹跑去宣政殿门口跪着就是不肯回寝宫。” “恶妇!”李忱脸气的煞白,小初的耳朵因为就贴在李忱的胸口上,所以能听见此时李忱心跳剧烈。 “都这份上了,你还是快回去吧?”小初语气轻柔对李忱道。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李怡已将自己的怒意压制的下去,清淡道。 “遵旨。”门口敲门的人,回了一句。便转身下楼而去。 小初识趣的从李忱的怀抱中离开,退后三步,对着一脸冷凝的李忱道:“如果生闷气可以解决掉所有问题,那我宁愿你变成一个肉包子。” 李忱抬眼看了小初道:“怎么说?” “人是肉皮囊,肚子气的鼓鼓的不就肉包子吗?”小初呼哧呼哧眨了眼睛,一脸俏皮看着李忱道。 “哎。”李怡看了小初,明白她是在故意逗乐自己,只得微笑着叹了口气道:“云初,确实生闷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想我又要做恶事了。” “恶人做的事情才是恶事。你如今是堂堂九五之尊,一言九鼎。如何做恶事?你做的事都是顺应天命的事。天意不可违,你只是顺应天意为是。” “我那帮臣子都应该和你学学。怎么本来只是拍马屁的一句话到你嘴里就成了这般大义凛然?”说着,李忱脸上已经温和几许。 “还是那句话,他们惧怕你,又想讨好你,这样反而束住手脚,不知道怎么说话才能让你高兴。我就不一样了,我一不求高官,二不求厚禄。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根本也不是奉承你所以你听着舒心。”小初说完后,走到了屋门前,主动的打开了屋门,站在门口对着李忱微微躬腿含胸低头,对着李忱行礼送行。 李忱径直走到小初身边,伸了双手扶起小初的消弱的肩膀道:“我做我的顺天意的恶事去了。明日一早估计你就得知一件大事。” 小初仰面看了李忱,那双灵动的眸子烁烁的看着李忱,整个脸在温暖的烛光下显得无比的娇柔,只见她微微颔首道:“好,明日我听着你的好消息。” “云初,你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诗吗?” “如何不知?元稹啊,我在家中时,我三哥很喜欢他的诗,经常叫我跟着他一起念他的诗。” “好。”李忱满意的点了点头道:“你去把他的‘将敬酒’找出来,仔细的读几遍。下回来,我会考你。看你是否能读懂其中含义。如果你能读懂其中的意思,那么明日宫中传出的大事,你便会明白其中缘由。” 小初颔首后,李忱抬手抚摸了小初的粉脸后,走出了小初的闺阁。李忱出了闺阁,暗处立刻数个身影将其护住,往令狐府外行去。 行到大门口,令狐楚、令狐绪、令狐绹父子三人照旧站大门背面的暗处对着李忱行大礼,送别。 李忱只微微点了点头,便有暗卫护着上了马车,往大明宫奔去。 待李忱走了之后,小初便立刻去找了令狐绹。令狐氏父子三人,刚刚从大门口送完李忱往各自的卧房走。见了一身黄衫纱裙身姿清逸的小初笑意盈盈的迎了过来,令狐楚先对着小初笑道:“小初,这么晚了,有何事?” 小初急忙对令狐楚行礼道:“老爷,陛下走的时候丢给我一个谜面,要让我解谜底。所以我就找綯哥哥解谜来了。” “什么谜面?”令狐绪直接问了小初。 令狐楚转头就瞪了大儿子一眼。令狐绪立刻低下了头。 令狐绹则轻松笑着道:“走吧,去书房。既是陛下出的谜面,一定深奥。我陪你解。” 小初点了头,对着令狐楚与令狐绪行礼之后,便随着令狐绹往书房走去。 将进酒,将进酒,酒中有毒鸩主父,言之主父伤主母。 母为妾地父妾天,仰天俯地不忍言。 佯为僵踣主父前,主父不知加妾鞭。 旁人知妾为主说,主将泪洗鞭头血。 推椎主母牵下堂,扶妾遣升堂上床。 将进酒,酒中无毒令主寿。 愿主回恩归主母,遣妾如此事主父。 妾为此事人偶知,自惭不密方自悲。 主今颠倒安置妾,贪天僭地谁不为。 令狐绹从书架上翻出了早年间,白居易与元稹一起出的乐府诗集,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这篇他从未注意过的“将敬酒”。 “这是何意?”小初拿着书一个一个字细细读了三四遍,也未发现其中的奥秘。只嘟着嘴,有些不耐烦。 “我也不懂,有些乱。怎么一会酒中有毒,一会有无毒。这里面的主父是谁?妾氏与主母又是谁?”令狐绹摇着头道。 令狐绹也细心的读了几遍,只觉得从诗词表面是看不出门道的,随后又将诗词仔细的抄了几遍,还是没发现任何倪端。 拿着令狐绹一手漂亮的颜体楷书抄写的《将进酒》又看了几遍道:“好像是主母用毒酒毒死了主父,妾不敢伸张。” 令狐绹点了点头道:“我看也是这意思。只是,小初我想问你,陛下不会平白无故就让你看这诗吧?” 小初眼珠子在眼眶里灵活的转了转,橙橘色暖暖的烛光映照在墨黑的眼珠上散出淡淡的琥珀色。 第17章 她的好,只有我知 “宫里今晚出事了,所以他急着回宫了。临走之前他和我说,今夜大明宫内会有大事发生,明日一早天下人应该就都知道了。然后他就让我看这诗,说今晚发生的事情与这诗有关。” “你可知道是何事?”令狐绹眉心微蹙道。 “这个……”小初犹豫着微微低下了脑袋,故意闪开了令狐绹探寻的目光。 令狐绹立刻会意,爽朗的笑了一声道:“逾越了,逾越了。我怎么这么傻,你如今是皇上的人了,我怎能从你口中打探宫闱秘事。” 小初抬了头微笑道:“反正明天就知道了,不猜了。我回去睡了。”说罢,小初捏了纱裙袂就要走。 “等等。”令狐绹站在书桌前,喊住了小初。 已行至书房门口的小初,立刻转头看了令狐绹道:“綯哥哥,还有事嘛?” “谢谢你。”令狐绹仍旧站在书桌后,红木书桌上放着一盏白纱拢灯台,灯台里燃这一支红色的火烛,暖暖的烛火即使并不强大,但那温暖的光也足矣将白纱拢的灯面晕染出一片柔情。 “何意?”小初双眼微怔,凝神看着温暖烛火下的令狐绹。 “谢谢你,如果可以我代表令狐全族谢谢你。”令狐绹微微含胸,对着小初浅浅的笑着。 “不用谢我,若你无才,他也看不上你。他是什么人,你最清楚。” 令狐绹微微点头。 小初接着又道:“另外有一事我一直没对你说,他曾对我说起,记得他父皇出殡那天突遇狂风暴雨,护送灵柩的百官和六宫都四散躲避风雨,只有担任山陵使的一位大臣攀着灵车不肯离开。但由于自己当时年幼,只记得那人年龄颇大,面有长髯。后来无意他与白相提起过此事,白相立即肯定的回了皇上,那攀着灵车不肯离开的长髯大臣就是令狐老爷。且不说你的才华,以及他落难时你毫无忌讳带着我们游湖州,后来你又帮过了他什么。只说令狐老爷这份风雨不变的君臣之义,也足以让他看重你令狐氏。” “如此看来我还是逾越了。”令狐绹笑道。 “綯哥哥,不管世间如何变化,我还是我。你老这么说,便是有意要疏远我俩。” “小初,我明白了。我救过你们,你们欠我的。这些都是应该的。”令狐绹若有深意的看了小初。 “这就对了。我和他对你好都是应该的,因为我们欠你的。没有你他肯定会被冻死在雪地里,没有你我也不会从那刀下活命。”小初目光坚定,口中之词激昂。 令狐绹点了头,小初才笑着转身离开书房回了闺阁,等着李忱所说的宫中大事发生。 再说李忱回到大明宫。有人立刻回禀了宣政殿前情况,他只面无表情的当什么也没听见,便直接去了南熏殿,将青衫布袍换下,蜀锦酱紫金丝游龙便袍换上。 李忱先是不急不慢的去了紫栏殿,他知道郑太后此时肯定尚未睡下。见了母后,李忱将所有宫人和暗卫全部遣出了紫栏殿。偌大的宫殿中只留下母子二人,低声耳语。 李忱轻声诉说,郑太后先是震惊随后便是一脸哀婉泪痕。 李忱说完,郑太后擦了眼泪道:“皇儿,要做什么就做吧。对这等恶妇不能心慈手软,你父皇在天之灵估计一直就等着这么一天。也只有皇儿才能帮你父皇报仇。” “这事儿子一直不敢和母后提起,担心母后伤心伤神。只是恶妇今日自己惹上门了,儿子自然要给她一个了断。”李忱牵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 待李忱刚准备起驾宣政殿,郑太后突然拉住了李忱的手道:“皇儿,三月丧期渐满,这充盈后宫之事……” 李忱又陪着郑太后坐了下来,笑道:“这事,儿子不是早就和母后说好了?” “那时大势未定,如今你是天子。”郑太后说着便冷下了脸。 “天子也是人。待儿子先把她娶进门,后面的事就由母后做主。”李忱好声好气的与郑太后商议。 “母后什么事都随你,这事坚决不行。母后既知道她不能生养,又如何会让你立她为后?她一介平民就算了,母后也是平民。你给她找个好人家安置个身份,这些都随你。你想怎么册封她都可以,万万不能立她为后。娘担心她日后知道自己不能生养,会迁怒于宫中后妃子嗣。再说朝中大臣又如何能容下一个不能生养的皇后?皇儿,你做事果决,行事凌厉,母后欢喜。但还是那句话,这事母后万万不能随了你心意。” 李忱见母后动了怒,立刻好言好语的劝道:“母后,这事以后再议吧。儿子只觉得,她是个好姑娘。随着儿子生生死死多次,儿子不能做那忘恩负义的人。母后只见过她一眼,自然不知道她的好。有机会儿子带她来多见见母后,母后便知儿子没有选错人。今晚还有大事要做,儿子先去将此时了结个干净。” 郑太后想着李忱说的话极是,凡事都要分轻重缓急。便不再言语,只若有深意的看了李忱,让他小心。随李忱起驾宣政殿。 当李忱晃晃悠悠闲庭信步到达宣政殿门口时,已是三更天。一头金凤步摇,珠翠发钗的郭太皇太后仍旧坐在宣政殿十八扇朱红鎏金的大门前的露台上低声轻哭。一堆宦官宫女围着。 “皇上驾到。”随着一声尖细锐利的声音划破夜空,本所有围着郭太皇太后的宫人立刻全部下跪行礼。 郭太皇太后听见李忱来了之后,继续坐在地上低声轻哭,一边哭一边道“先帝啊,你看看你的傻皇儿,对哀家这嫡母毫无敬孝。先帝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不懂孝为何意的人居然做了天子……朝堂之笑话,天下之笑话……” 李忱听了这些话,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只寒着一张脸,一双入鬓剑眉微微拧着看盯着郭太皇太后看了许久,等她将要说的话说完。 浩瀚星空下,夏夜清风送爽,宣政殿的巨大露台除了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其余的人皆俯首跪在地上,等着李忱发话。 第18章 给你念首诗 只是当郭太皇太后将这番话连续哭诉了四五遍,也没见到李忱有何表示。 最后连郭氏自己都说累了,便不再重复的说下去,只拿着丝绢不停的干泣。 “太皇太后说完了?”李忱的声音像是一把冰凿狠狠的凿向了冰封千里的湖面,没有将厚冰层凿开,却发出一声让人寒颤战栗的声音。 整个宣政殿前,鸦雀无声,连郭氏都不再出声。 “既是说完了,就送太皇太后回宫!”李怡见一脸颓败,花了脂粉的脸愣愣的看着自己。不禁浅笑道:“为何如此看着朕?太皇太后既嫌朕不恭不敬不孝。那朕今晚一定要亲自送了太皇太后回清宁宫,对太皇太后好好敬敬孝道,太皇太后觉得如何?” 李忱说完,见郭氏依旧未动,便对站在身边的已是内侍监的李九口气极为清淡的道:“李九,去扶太皇太后起来。送回寝宫。” 李九有些为难的看了李忱,但是当他的目光接触到李忱那双冰冷的眸子,立刻又将自己的目光转向了皎洁月色下哭花了厚厚脂粉的那张老脸。李九手中拿着拂尘,顶着头皮走向郭氏高声道:“尊皇上口谕,送太皇太后回宫。” 李九宣过李忱的口谕,见郭氏的宫人仍旧跪着没一个动弹,心中暗自气恼,因为他明白如今这宫里是风水轮流转,再也不是郭氏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年间,如今这大明宫的主人是李忱和郑太后。他也明白,只要无论他做什么,李忱都会给他撑腰。 于是他大了胆子,抬起脚来,连着踹了几个郭太皇太后宫中的宫女与宦官,恶狠狠的道:“都是死人啊,夜深露中,不知道这样有损太皇太后凤体?” 李九说完那几个几个被他踢倒的宫女宦官,又爬了起来,继续跪着。没人敢动郭氏。 李九转头看了李忱,见李忱正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于是他揪了一个正在瑟瑟发抖的小宦官出来,拿了自己手中的拂尘手柄直接往那小宦官的头上敲去。 李九的本就是个练家子,李忱是知道的。所以当李九一手柄敲下去,只见可怜的小宦官痴傻状,眼睛瞪的老大直愣愣的看了李九,随后暗红色的血水便从黑色的宦官帽子的边缘缓缓的流了出来。 李九并未停手,继续拿着拂尘手柄使劲全身力气朝着小宦官的头上身上猛打了十多下,一边打一边道:“狗东西,皇上的口谕都不听了。你是第一个,回头一个一个的来!!!” 当小宦官倒地,已满头满脸全是血,甚至借着月光似乎都能看见帽子里渗出粉白色的脑浆。 因打的卖力,见小宦官已毙。李九用衣袖擦了自己的一头汗对着李忱低首道:“陛下,这帮狗奴才交给奴才全都处死吧。” 李忱尚未说话,只见已有跪着的宫人走到郭氏身边扶着郭氏的双臂,哀求郭氏起来。 郭氏却使劲甩开欲要扶起她的人。 李九见状又从仍跪着的宫人里拖出一个宫女来,不由分说,上来就拿拂尘手柄乱打一气。 不多时,这凉爽的夏夜,一片皓洁的月光下,宣政殿的露台上又多了一条血淋淋的冤魂。 宫女死了,李九累的直喘气,走回李忱的身边。见李忱继续一言不发看着郭氏,而郭氏此时已被自己的宫人架了起来,往一旁的凤辇上推。 虽然郭氏仍旧奋力挣扎,但是无力败下阵来。只大声嚎哭道:“先帝啊,睁开眼睛,这些贱婢都是如何糟践哀家的啊……哀家不活了啊……” 李忱双手背后,夜风中一言不发的看着郭氏被架走后,转身也上了自己的龙辇,李九立刻跟上。 当起辇的一刻,李忱突然冷然道:“厚葬。” 李九应声道:“遵旨。”便没再跟着李忱往清宁宫去,而是留下来处理两个冤魂的后事。 郭氏一路哭哭闹闹的被驾回清宁宫。李忱一路面无表情跟在后面。 到了清宁宫内,宫人们又拥着郭氏往寝殿去,李忱继续一言不语进了寝殿。 当郭太皇太后的贴身婢女将其扶到凤榻边坐下后,李忱对着满寝殿的宫人道:“朕要和太皇太后叙叙旧,都退下。” 随后便是一片稍显凌乱的:“是。”一群宫人宦官宫卫全部退出清宁宫的寝殿之后,李忱转身看着殿门从外被关上。 殿内终于只留下了郭氏与李忱两人。 本来闹哄哄的耳边突然静了下来,让郭氏有些觉得有些不安。随即她的哭泣渐止,看了正一脸木然,但目光幽深的李怡正看着她。 “贱婢的傻儿子也能做天子,也不知道先帝在天之灵如何为大唐悲哀。”郭氏直视了李怡,恶狠狠的道。 “呵呵,父皇的在天之灵……”李怡突然笑了“郭念云,你富贵至极的多活了这二十多年,你觉得以后的日子还能如以往?” 多少年没有人叫过郭氏的闺名,连郭氏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李忱说的是谁。只怔怔的看了李忱,微张着口,不知如何接话。 “看今晚夜色不错,朕也想对嫡母尽尽孝道。这样,朕给嫡母背一首诗。舒缓一下嫡母心中的悲愤,如何?”李忱双手背后,在郭氏的面前小踱了几步,见郭氏并未有反应继续在殿中踱着步子,口中缓声道: 将进酒,将进酒,酒中有毒鸩主父,言之主父伤主母。 母为妾地父妾天,仰天俯地不忍言。 佯为僵踣主父前,主父不知加妾鞭。 旁人知妾为主说,主将泪洗鞭头血。 推椎主母牵下堂,扶妾遣升堂上床。 将进酒,酒中无毒令主寿。 愿主回恩归主母,遣妾如此事主父。 妾为此事人偶知,自惭不密方自悲。 主今颠倒安置妾,贪天僭地谁不为。 当李忱语气轻柔缓慢,附有韵律的将诗背完,若有深意的看了坐的挺直的郭氏道:“不知嫡母觉得这诗写的如何?” 郭氏对着李忱牵扯了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道:“同是‘将进酒’,元稹这庸才到李太白写的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第19章 暴毙 “呵呵。”李忱走到一把檀木椅子边坐下,面容温和道:“郭念云,朕着实佩服你如此沉得住气。好一个‘酒中有毒鸩主父’。” 郭氏一双洗去了脂粉爬满了皱纹的双眼,瞪着李忱道:“哀家不明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也无妨。朕本来想着根基尚未建稳,暂时不想动你,但是你此番逼得朕不得不除了你。郭念云,你和你那死鬼儿子如何毒死朕父皇,从实招来!”说罢李忱随手从手边抓起一只羊脂玉如意,朝着地上猛砸了下去。 当玉如意摔在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且刺耳之声,像是一把锋利的匕划破了夜空的寂静。 “来人,来人啊!!”郭氏对着殿门大声呼喊。 “郭念云,既然朕今夜与你这样‘开诚布公’,你觉得外面还会有你的人?”李忱嗤笑道。 “你想干什么?我是太皇太后,你这个贱婢生的贱种,你能把哀家如何?”郭氏此时肩膀已有些微颤,但是背依旧挺直。 “郭念云,你不觉得随你儿子孙子如何毒害朕,朕就是死不了,这就是你说的父皇在天之灵一直庇护着朕?可惜了你那儿子孙子一个个都是短命鬼。这便是父皇在天之灵的怨怒。”李怡继续温温的笑着,只是越说口气越是清冷,直到最后,郭氏那挺直的背终于垮了下来。 她无话可说,也无言以对。狡辩没有任何意义,既然这人已经说的这般明显,说明他肯定是已明确的知道了当年那事的细节。 看着郭氏再也没了趾高气昂,只驼了背,低了头。不再看李忱。确实李忱说的话入了她的心,自己机关算尽苦心经营到最后,儿子孙子一个个都是短命鬼,小的十八九就驾崩,大的也就活到三十出头。才给李忱这贱种捡了便宜。难道这正是先帝在天显灵?先帝的怨怒? 此时李忱一脸温润,浅笑着对郭氏道:“你毕竟身份显赫,朕会留你一条全尸,只是死之前朕要告诉你,你不得与父皇合葬景陵,不过朕会让你看着朕的母后驾鹤仙去之后与父皇合葬。所以朕会将你葬在景陵外园,你看如何?” “贱种!!!”郭氏咬着牙,对了李忱吐了两个字之后便向李忱扑了过来。 李忱大声喝道:“来人!” 顿时寝殿门被打开,进来四个穿着玄铁轻甲的禁军宫卫,看了郭太皇太后正纠缠李忱,立刻上前拽住了郭氏。 可怜的郭氏哪经历过这般粗鲁的揪拽,再加之她已年过六旬。宫卫似乎根本没使劲,郭氏便已倒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行刺圣驾。赐死。”李忱仍旧纹丝不动的端坐在檀木椅子上,对着倒在地上发髻已散,披头散发的郭太皇太后,口中掷地有声,字字玑珠道。 “遵旨。”四名宫卫齐齐向李忱下跪后,其中一人抽出了钢刀。 李忱站起身来,走到已被摔的晕过去的郭氏面前道:“不要见血,不能脏了此处。” 四名禁军宫卫再次对着李忱下跪道:“遵旨。” 李忱点了头道,便踱着方步,出了寝宫,出了清宁宫。 第二日辰时,李忱宣政殿早朝一切如常,突然有宦官前来禀告昨夜郭太皇太后暴卒。 此时正在朝上的令狐绹,突然觉得背后一阵瑟瑟凉风。他终于明白那首诗的含义。小初应该很快也会知道,不知她应该庆幸他的良人如此果决了结仇恨,还是悲哀她的良人心狠手辣没有任何妥协余地。 退朝后,李忱单独宣召令狐楚与令狐绹父子二人入紫宸殿议事。 令狐绹此时有些后悔昨晚一再探究,如让李忱得知他已知道郭太皇太后暴卒的秘密,李忱将会如何对他。这些毕竟是宫闱密事,他一个年纪尚轻,资历尚浅的外臣是万万不能牵涉其中。 他惴惴不安的跟在自己的父亲身后来到紫宸殿内,由宦官领着进到一所偏殿。 李忱并未在其中,想必此时应正在更衣。令狐绹知道,除了朝会,李忱从来不会穿冕服戴冕冠。每次朝会后,李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南熏殿,将冕服换掉。 果然,父子二人穿着朝服,周正的坐在偏殿里不多时,就见着李忱穿着一身清爽的浅蓝色锦袍,腰间扣着丈青色嵌玉腰带,一头乌发被一丝不苟的束在白玉发冠中信步而来。而李忱这身装束与气色。好似宫中没有发生任何哀事一般,又好似宫中只是死了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人一般。 三十多年的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李忱原本那单薄瘦长的身形,如今也因为安定变的壮硕了起来。原本有些凹陷的双颊与双眼,此时正由内至外泛出健康饱满的莹辉。 即便是翩翩君子的令狐绹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位新帝此时正是他的人生鼎盛之时,少年时的磨难,中年大事所成成就了他独一无二神采英拔的身姿。 李忱也正因为终于除掉了藏在心中多年最大的一块病灶心情自然舒爽。 令狐楚与令狐绹父子二人给李忱下跪跪拜,而李忱立刻上前扶起了令狐楚。安排赐座。三人坐毕,立刻有宫人用白玉茶碗端来贡茶。 随后,李忱面带温润对着令狐楚道:“朕记得令狐相在武宗朝就上过辞呈,欲随了那五柳先生(注1)弃官归隐。” 令狐楚起身对着李忱躬身道:“回陛下,老臣早有归隐之心,只是武宗以朝事繁重不放老臣归田去。这一拖又是四五年,老臣先后侍奉五帝,如今以花甲之年,每日赴朝议政,老臣早已力不从心。”令狐绹也随着父亲起身站在父亲身侧。 李忱微微点了头浅笑道:“其实今日宣召令狐相父子前来,主要是朕有一事想征询令狐相的意见。” 令狐楚立刻又朝着李忱深深鞠躬道:“陛下如此谦和,真是折煞老臣。” “朕想随了令狐相的意思,让令狐相回归故里。” 令狐楚第三次朝着李忱俯首道:“老臣谢陛下体恤。” 第20章 如果不是她 “令狐爱卿还不赶紧扶起你父亲。”李忱对站在一旁的令狐绹道。令狐绹赶忙扶起父亲。 随即李忱再次赐座,让两人坐下说话。 “令狐相觉得,你这归隐而去,你这相位朝中谁能接替?” 令狐绹心中一紧。难道? 这种事情,明明皇帝自己做决定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将他父子全部宣来议事,就算要就此事希望得到父亲的意见,也没有必要把自己也宣来。一种狂潮一般的惊喜与不安,让令狐綯觉得原本波澜不惊的心此刻正海潮翻涌。 令狐楚眯起双眼端起白玉茶碗,轻抿一口淡雅清新贡茶后缓声道:“皇上上朝第一日就欲召白乐天入朝为相,只是皇上并不知道他已离世,所以这才召了其从弟白敏中为相。可见皇上是极为稀才念旧之人。另外,老臣发现皇上将犬子与宪宗朝老臣裴肃之子裴休一同召回朝堂,不念二人年少资历尚浅便委以重任。老臣与裴肃都是宪宗朝老臣,皇上如此明显有意提拔,是否欲让朝臣明白一件事……” “令狐相但说无妨。”李忱的笑意渐浓。而令狐绹则一脸不解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皇上想让朝臣明白,宪宗帝是陛下父皇,陛下如今所做皆是抚慰宪宗老臣,提拔忠臣之后。唤起朝臣对宪宗帝元和年间追忆。如果老臣妄揣圣意无错,其实在陛下心中早有了人选,而裴休也迟早会承了其父官职。”令狐楚不紧不慢的将话说完,便抬头看了李忱。 而此时的令狐绹则是心中正在一遍一遍的过着大喜大惊大诧。他只微微低着头,殿中其余二人的脸他皆没有勇气去看,他毕竟是年轻的,他无力承受这人生的惊喜狂澜。 李忱耐心的听完令狐楚之言,并无表态只道:“令狐相不日可上递辞呈。” 令狐楚起身叩首致谢。 “令狐綯,你觉得如朕封其兄为随州刺史何如?”李忱没有任何预兆,将目光投向令狐绹。 令狐绹忙起身回话道:“吾兄长担得此重任。” “如何但得?细细禀来。”李忱此时的语气明显凛了半分。 “吾兄长论德才并不亚于微臣,只是为人内向忠厚。且不喜交友。所以外人并不知他的德才。但是微臣知道,兄长心怀宽旷,胸怀慈悲。而刺史,便是一方水土父母官,担当刺史之职的人必有爱民如子之心,以兄长的才学与心怀,完全当得一方水土父母官。” “令狐爱卿,你这是在说当年的湖州刺史吧?”说完李忱朗声笑了起来。刚才眉眼中的凛然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微臣不敢……”此时令狐绹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语毕,李忱移驾甘露殿,令狐父子则出宫回府。只是出宫路上才见得有宫人拿了白绢花挽联悬挂包裹于各大宫殿牌匾与游廊立柱之上。 待到府中,令狐绹就看着小初随着云雯带了令狐绪的两个孩子坐在府院中的一座凉亭中玩耍。见了令狐父子归来,小初笑着看了令狐綯。而令狐绹明白小初在等自己。但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必须要和父亲商议清楚。遂,看见小初向他招手,但是他只是微微点头,便匆匆跟着父亲去了书房。 父子二人朝服未换,将佣人遣出书房,让人将书房门从外关上后,令狐绹取下了朝帽放案几上,便直接问了父亲道:“父亲,今日圣上这是何意?” 令狐楚此时也取下了朝帽,放在书桌之上并解开了朝服的领口,拿了本就放在书桌上的折扇,大力扇风。 “平日里都夸你聪慧机敏睿智过人,如此怎么倒糊涂了。”令狐楚道。 “儿子是糊涂了,请父亲明示。”令狐绹看着父亲大力扇着扇子,才觉想起,自己的后背早就汗湿,于是直接脱去了厚重朝服,只穿了白衣衬袍。 “陛下想提拔你,但是我令狐氏在朝堂是一门孤族,怎么可能父子同朝为相?先让我走,再提拔你和你哥。又抚恤了我这等前朝老臣,又灭了悠悠众口,你这都看不明白。不过皇上今天的意思也明显,他不会马上提你,只是给我一个暗示。但是你大哥的事,肯定是定了。另外那裴休,日后也必是必受其重,他裴氏与我令狐氏不同,裴氏是朝中旺族,一族十几人有官职在身。而且,你要明白,为何朝中老臣中,皇上只着重提拔你二人。不光因为你二人确实德才兼备,还因你二人皆是皇上落难之时的患难之交。而且,我听说是裴休介绍了黄檗希运禅师与殿下相识,皇上当日在西水寺皆是裴休照顾陛下日常起居,情同手足。大火烧了水西寺,也是裴休处理善后。你虽也救过陛下,但与陛下并未有任何私交。所以在这一点上,你与裴休在陛下心中相差甚远。” “那儿子……”听完父亲的话,令狐绹根本未对自己即将为相感到高兴,只觉得一座黑压压的大山朝自己压来。父亲辞呈一递,家族只有靠自己一人撑着。而李忱又将大哥远调出京,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回京。 想着这些,令狐绹那张俊逸的脸上爬满了愁容,黑幽幽深邃的眸子失神的看着令狐楚。 看着令狐绹眉心紧锁,令狐楚大笑了起来道:“人家有手足之情,但是你却有红颜知己。” “父亲!”一种无名的怒火,让令狐绹怒气冲冠,瞬间从坐着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而令狐楚当然明白自己儿子为何恼怒,只见脸上毫无波澜,依旧润笑捋着自己的长髯道:“綯儿你毕竟还年轻,尽其所能,事必躬亲固然是做臣子当做之事。但是綯儿,是不是仅因如此你才从湖州刺史升为翰林学士、中书侍郎?” 令狐绹,彻底的静了下来。他老老实实的坐回了座位上,双眸幽深的看着令狐楚。 令狐楚微颔首接着道:“如果不是她,你如今会在哪?”说完,若有深意的看了自己的儿子。 第21章 事出反常 “儿子明白了。看来有些事,不承认也没用,因已发生。”。 “当然,当今圣上贤明,知人善用。这一点估计比他父皇宪宗帝都强去许多。你也不用心中抑郁,你若无才无德,圣上也看不上你。圣上在朝政之事上,可谓是秉公无私到无情无义。这点,为父早就看出来了。为父今日和你说这些,只是让你明白,你手里有什么。至于怎么用,那便是你自己的事了。” 小初等在庭院良久,也没见到令狐绹从书房内出来,当下已至晌午,云雯传了午膳。 小初自从回到长安后,一直都是在闺阁里用膳。待饭菜布好,云雯便催着小初赶紧回去用膳。 小初寻思着父子二人一定在商议要事,还不知道要商议到何时。于是只能怏怏回到屋中,食之无味的扒了几口饭菜。刚推了碗筷,就听到有人上楼,小初赶忙推开屋门,结果却看见一个穿着墨绿色宦官服的小宦官笑着走了上来。 “姑娘,陛下宣召,请姑娘进宫一叙。”小宦官低头哈腰,满脸堆笑道。 “可有凭证?”小初道。 小宦官随即从怀中取了一面金灿灿的双龙戏珠的令牌道:“姑娘说的可是这个?” 小初接过令牌,仔细看了。这是李忱早就交代过的,只有见到这令牌才能随之相会。 当下,小初虽然心中疑惑。但是想着昨夜发生的大事,又想着昨夜李忱留给自己的谜题“这个人肯定迫不及待想见我猜不到谜底的傻样。”小初心中窃笑道。但是要让这皇帝陛下失望了,在小初听闻太皇太后突然暴卒就已经知道了谜底。 “好,你且在这等我。”说毕,小初关了房门,换了身素净的月牙白纱裙,去掉头上的金钗翠珠,只斜插了一只羊脂玉镂空雕玉兰簪。毕竟是太皇太后薨逝,又是入宫,怎么也要打扮得体。 出府时,小初想顺便拐到令狐楚的书房,禀告一声。但是小宦官道:“奴才刚才已去告知了令狐相,见令狐相与令狐侍郎正在商议要事,就没再进去了。” 小初点了点头。随着小宦官出了府,上了轿。这路小初是认得的,即便是坐在轿子里,哪里拐弯,哪里有些颠簸,哪里上坎,哪里下坡她心中凭着直觉早就全部记下,所以她安心的在轿子里坐着,因为这路正是去大明宫的路。 到了青霄门,有宫卫拦下轿子,小宦官上前出示了令牌。宫卫随即放行。 进了大明宫后,小初便没了在宫外路上的沉着。只因对这里的陌生。 当轿子抬着她走了许久,她终于沉不住气了敲了轿子支柱,那小宦官的脸立刻从轿帘子外伸了进来,仍旧一脸讨好的笑意问道:“姑娘何事?” “究竟去哪?” “含凉殿。陛下专门避暑的凉殿,在太液池北边,所以有偏远。” 小初颔首,不再言语。小宦官也将脑袋缩回到了轿外。 当轿子落地,轿帘掀开那一刹那,小初欣喜的以为会看见李忱的那张温润笑着的俊脸,结果让她失望的,却仍是那小宦官奉承的笑脸。 奴才领姑娘去觐见陛下。 小初见这含凉殿确实建在烟波浩渺水天一色太液池边,此时太液池上已浮满了碧绿的荷叶,粉红粉白的荷花也竞相绽放。湖面微风荡起,便是一阵清凉之风拂面而来。 这里当得含凉二个字。 “为何此处没有宫卫?”小初见了含凉殿门口,空空如也。按理说皇帝在此,必然有成排宫卫守着,心中不免起疑。 小宦官连忙道:“陛下旨意,因姑娘来,不便被人打扰。且有要事与姑娘商议,所以除陛下贴身宫婢外,并无人知道陛下在此。” 小初想着小宦官话中并无破绽,当下点了头,随着进到殿内。 走进殿内,小初发现这含凉殿确实与一般的殿宇不同,整个殿内没有过多奢华装饰,一切以清爽为主。整个殿内没有椅子,只有矮桌,矮桌下是竹制的坐垫。主人客人皆可或盘腿或跪坐于矮桌前饮酒畅谈。 “皇上呢?”面对如此空旷的大殿,却见不到李忱的身影,心中又起疑惑。 “想必皇上等姑娘等久了,此时去午睡了吧。奴才这就去叫醒皇上。”说着,小宦官转身朝寝殿跑去。 “别。”小初跟在后面喊了一声,小宦官随即停下回头纳闷的看了小初。 “我也没什么事,这里风景独好,就在这纳凉等着吧。” “好,奴才这就下去准备茶点。陛下寝殿顺着这里一直朝北走就是了。”小宦官用手指一条主殿旁的通道。 “知道了,你去吧。” 待小宦官退身下去,难得整个殿内没有一名宫卫没有一名宫婢。小初兴奋的在殿内东看看西看看,又跑到主座上坐一坐,想着平日里李忱清冷着面孔,目光幽深见不到底的样子,又想着与自己在一起,那一副自由自在想笑就笑,眉眼中全是温柔的笑意的样子。当下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烧。自己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觉得有些娇羞。站起身来,走到大殿门口,看着满目青莲,感受太液池拂来的凉风。心中觉得舒畅无比。 当她正全然感受着这含凉殿的“含凉”二字之时,一声轻轻浅浅的女人的尖叫声传入她的耳内。 起先,小初只以为是哪里来的鸟儿或者猫儿的叫声,但是当这浅浅的尖叫声传来的频率越来越急切,小初很快的断定,确实是有人在呼救。 她左右张望了一下,这偌大的含凉殿内并无二人,有人在呼救,她只能循着这声音前去寻找。 只是每寻着这女子的呼救声前进一步,小初心中的疑惑就增大一分。因为这条路正好是前去李忱寝宫的路。 途中她犹豫了几次,想着自己不能继续前走。以目前自己的身份,根本就不能在宫中行走,何况是独闯皇帝的寝宫,哪怕这个人曾与她海誓山盟。他如今是皇帝,自己却还是贱民。 只是每当她停下脚步欲要调转身子回到主殿,那女子的呼救声便越是惨烈。 第22章 好戏 今天所有的事都太怪异,第一次李忱白天召她进宫;第一次李忱的身边没有宫卫;第一次她出了轿子却没能如愿见到李忱在等她。而此时,这呼救声更显怪异。 当她最后一次转身,想要逃避的时候,那呼救声突然清晰的吐露出了两个字,逼得她没有任何再退后余地。 而这两个字,是由一直在呼叫的女子发出的,小初只听得那女子本来呼救的声音,突然柔腻的似要拧出水来唤了一声:“皇上……” 小初的脑子突然转了过来,她突然明白了那呼救声究竟是什么。如今已是十七八岁的女子,这种事情从令狐莞到云雯早就开导过她。令狐莞甚至拿过画册给她看,告诉她所有细节。只为了,有朝一日不要什么都不懂就稀里糊涂的侍了寝。 此时的小初只觉得心跳骤停,全身血液似都凝固了起来。牙关瑟瑟打着抖随后是全身开始颤抖。 她没有后退的余地。猛然间她突然想到,难道是李忱将自己叫来就是为了看他的这出戏?这样自己便可毫无留念回沙州去了。他身旁的位子永远也不可能留给自己,自己也确实不配坐上那个位子。 既然他所有的大仇已报,那么自己确实不需再留在他身边。试想一下,自己确实太傻。自己的终身如何能和他这样的一个人绑在一起。突然她想到了王才人赴死前对自己的娇颜婉笑:“小姑娘,别以为他现在对你一往情深,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有他的三宫六院。我劝你还是离开他回家找你那个白首不相离的夫君去吧。这个大明宫是吃人的宫殿,专吃咱们女人。” 想着这句话,小初突然觉得心中轻松了几许,释然了几许。傻子,只能怪自己是个傻子。没有结果的事,自己居还这般执着。 “好吧,既然有人在演戏,我为何不好好的看戏?”小初冷笑着心道。并大步朝着李忱的寝宫迈步而去。 宫门正如小初所愿,虚掩着。也如愿没有任何宫人守着。 小初笑着轻轻推开了泛着丝丝清香的檀木宫门,果然女子的声音是从这里传出去的。 寝宫内的窗子都关着,所以即使是夏日午后,宫内的光线也是昏昏暗暗。幽暗中几道明黄色的纱帐后,便是一张雕龙刻凤的龙榻,龙榻上再如小初所愿,纠缠着两个莹玉般赤裸的身体。而黑亮的金砖地面上女子的裙衫,与他的龙袍也巧合的纠缠在了一起。 因为小初脚步轻盈,又站在几重纱帐之后,所以当小初冷笑着看了龙榻上两个身影调整了几种姿势,两人全情投入,根本没有发现殿内还站着一人。 小初看着笑着,这便是鱼水之欢了。自己最终没有给他的,以后会有全大唐所有最美的女子排着队等着给他。 此时女子娇笑了起来道:“皇上,奴婢可如她?” 床上赤身男子并不言语,只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调整气息只简单的“嗯”了一声。 “真的?皇上?”女子娇笑着坐了起来,准备再俯下身去,挑逗李忱。只是当她坐起身来猛然发现屋中站了一人,便大声惊叫了一声道:“啊!!!何人?” 赤身男子随即坐了起来,即便幽暗中隔了几重纱幔,小初也能看的清楚。这张脸——这张脸—— 原先心中仅存的那小小的期望,也就此,破灭。 “初……”李忱的声音非常低沉还喘着粗气,隔着重重的明黄纱幔目光并不直视小初。 泪水,泪水。她用尽全身的骄傲,紧咬牙关,唇齿间充斥了血腥。将倔强的泪水强压在眼眶中。这是戏,这是故意演给她看的戏,她心中虽然明白,但是看着这张脸,她没办法再去骗自己。 于是小初对着李忱跪下自己的双膝,对着李忱叩首相拜。 李忱又低唤了一声:“初……” 是什么让他的声音变得如此怪异,是什么让他不再喊温润这唤自己一声“云初”?愧疚吗?自责吗?后悔吗?又或这一切的怪异都是理所当然的。 “陛下,请恕民女擅闯宫闱之罪。”说罢小初又对着李忱俯叩首下拜。 “……何必如此……”李忱的声音依旧低沉,这几个字说的异常缓慢。 “陛下心意,民女已知晓。民女这就告退……”当小初一字一血的说完了这句话之后,没有得到李忱的旨意便已站身起来,朝寝宫门口奔去。 只在转身的刹那,那泪水。那倔强的泪水,终还是大颗大颗的落下来。虽然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这是戏,有人想让她看的戏,有人等着她伤心欲绝的离开。她的倔强告诉她不能哭,哭泣是懦弱的伤悲。但是眼前的事实让他无法抑制心中的血泪。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大明宫是吃人的宫殿,专吃咱们女人……”王才人的话一遍又一遍在小初脑子里闪过,吃人,吃人,专吃女人。 本是哭着出了李忱的寝殿,但是刚跑了几步小初突然又大笑了起来。 天下,原来最傻的却是自己。自己居然这般傻。竟然把与他的两情相悦看的如此简单。要是让二哥夏川知道了,自己这样懦弱的哭泣,还不知道怎么笑话自己。若是被母亲知道了必将责骂自己无用。 小初眼中流着泪,大笑着冲到主殿,正迎头撞上要去寻找小初的绿袍小宦官。 小宦官被一脸泪痕的小初吓的不知如何是好,只瞪大眼睛惊诧着问:“姑娘?你这是?” “没什么,我见皇上还睡着,就出来了。”小初急忙擦了眼泪。 小宦官知非常知趣的客套笑了笑,便不再追问,只道:“姑娘茶点已备好。”说着,指了指放在一张矮桌上的几个白瓷碟里盛着的精致糕点,另放着一盏紫砂茶壶,一支紫砂茶盅。 “不用了,我见皇上睡的沉,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我想回去了。”小初强压着悲伤,对小宦官浅笑道。 第23章 只是替皇上伤心 “那可不行,皇上宣召,没有皇上旨意奴才哪能放您走。回头皇上起来了,见不到姑娘,奴才轻则被罚月例,重则会被杖责。” “让我走吧,我突然想到府中有急事,得赶紧回去。”小初忙道。 “不行不行,你这是抗旨。” 小初又紧跟着说了好些好话,小宦官就是坚决不松口,不能送小初出宫。 真当小初百般无奈,只听得身后一个冷漠至极的声音响起,这声音像是腊月里午夜挂在屋檐下的串串冰柱,冰冷尖锐,直接将小初的心刺的鲜血淋漓。 “让她走。” 小初没有回头,冷笑着看着小宦官对着李怡下跪行礼后,便朝含凉殿外冲去。 冲出了含凉殿正宫门,小宦官也急忙跟着跑出来。 “姑娘,姑娘。皇上命奴才送姑娘回府。” “有劳公公了。”小初看着眼前万亩千顷浩渺,幽幽的叹了口气道。 不一会,送小初进宫的轿子便乘着小初从含凉殿启程,往大明宫外行去。 行路好像总是这样,去的时候觉得漫长,但返回的时候又会觉得路途似乎并不遥远。归途总比去往快的多。如此看来,回沙州的路也不会走的太久。 小初坐在轿子里并未感觉走多远,就听见轿子外有一位女子说话:“轿子里可是小初姑娘?” “正是。菲若姑姑。”外面的小宦官答道。随即轿子停下。 “太后召见姑娘,不知姑娘是否方便觐见?” 听闻此声,小初嘴角现出一个浅浅的弧度,自己对着自己冷笑了一声。心中有了答案。 小初掀开轿帘,看见自己的轿子前站了一个上了岁数的中年宫女,从容的对自己微笑着。虽是一眼便知是宫女,但是衣裙的样式与颜色与普通宫女不尽相同。只见这菲若姑姑梳着交心髻用宫女们规定的透额罗轻纱束住。只是一般的宫女发髻上并不配戴任何珠花头钗。但是这菲若姑姑却在透额罗外还插了一支鎏金八宝珠花。菲若的衣裙虽然与普通宫女的衣裙样式一模一样,但是颜色却不同,一般的宫女服为浅红或浅绿。但是菲若姑姑穿的却是浅紫色。所以小初想着,只知道为官者官服颜色代表品级,那这宫女衣裙的颜色也应该代表品级。 轿子落下,小初盈盈迈步走出轿子。对着若芳姑姑俯身行礼道:“菲若姑姑好。” 菲若姑姑赶忙扶起小初道:“如何使得,果真让人怜。姑娘若无急事,且随我到紫栏殿,太后一直说要找机会见见姑娘。” 小初笑道:“有劳姑姑带路。” 菲若牵着小初的手,将其又领回到了轿子中。伺候着放下轿帘。自己站在轿子右侧,对着绿衣小宦官道:“你回去给皇上交差吧,就说姑娘去了紫栏殿,太后召见。” 小宦官唯命是从的道:“好好好,小的知道了。” 听了这两人的交谈,小初在轿中不禁冷然而笑。 不多时,小初便被抬到了紫栏殿。下了轿子,菲若体贴的牵着小初的手,将其扶下轿子。并俯身替小初整理了褶皱的裙装。 “太后人极为随和,小初姑娘不用紧张。太后问什么,你照实答就可以了。”菲若和蔼的对着小初道。 小初只微笑着点头,并没有出声。 这紫栏殿隐在骊山脚下,且坐北朝南。背后就是骊山,前面是御苑。深幽中又处处显露着尊贵雅致。 “这算不得大明宫最好的宫苑,不过太后就是喜欢这里的安宁幽静,恬然舒适。”菲若边走边道。 小初继续浅笑不答,只微微颔首。 “经常听皇上在太后面前说起姑娘,姑娘应不是这般温雅的性格,怎的如此拘束?”菲若道。 “想是刚才在含凉殿看见了一件不该看见的事情所以心情不畅。”小初直言。 菲若看了一眼小初,只微笑用眼神看向花园中一座琉璃顶的凉亭道:“姑娘,太后娘娘在那等你多时了。” 小初因为心中有事,所以没有心情欣赏美景,听了菲若的话,立刻顺着菲若的目光看去,果然一位头戴累丝金凤冠,身穿酱紫色蜀锦上金丝银线绣着牡丹富贵图的雍容妇人正对自己浅浅的笑着。 郑太后,小初是认识的。只是没想到几年没见,这郑太后却显得越发的年轻富态。与她的儿子一样。 小初上前行了跪拜大礼,郑太后唤了菲若将其扶起,赐座。 小初落座后,郑太后便对菲若点了头。菲若立刻吩咐在凉亭里伺候的宫女全部退下,跟着自己也出了凉亭,站在不远处候着。 “如此,哀家与你说话便方便了。”郑太后微笑着对着小初道。 小初微微低着头,并不看郑太后,只看着凉亭里石桌上摆着的翡翠茶碗里腾起的浅薄的热气。 “今日在含凉殿所见,伤着你没有?”郑太后只看着低着头的小初继续温和的笑着。 “嗯。确实伤到了。”小初仍旧盯着茶碗中腾起的热气,迅速的消散在了空气中。 “你也别气着自己。这也是迟早的事。再说那女子是哀家强塞给忱儿的。”郑太后的声音轻柔婉约随和的让小初觉得虚无。 “民女不气,民女只是伤心。”小初看着一只小黑虫被微风吹落进了茶碗里,此时正在苦苦挣扎。 “伤心只是因为你太心窄,想着皇上独是你一人的。看不得别的女子与你分享。如你连这一个都容不下,日后如何在宫中立足?”郑太后突然言语犀利,柔和的目光中敛了一丝寒意。 “太后想错了,其实民女根本不是为这事伤心。”说罢,小初终于抬起了头,直视了郑太后。 这是郑太后第一次仔细看了小初的容貌,相貌倒也其次,只是这双清澈透亮黑白分明灵动的眸子,让郑太后也觉得眼前一亮。这双眼睛里似乎装了两样东西,一样纯净,一样幽深。像是纯净的湖水却幽深的让人看不到底。 “那你说说你究竟为何伤心?”郑太后道。 小初微瞌上双眼,小刷子一样的睫毛懒散的覆在双眸上:“民女只是替皇上伤心。” “伤心什么?”郑太后道。 第24章 皇子冲幼 “太后娘娘,民女和您说一个故事吧。”小初微微眯起双眸,一脸恬然的看着郑太后。 “且说来听听?”郑太后雍容微笑着问道。 “民女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在雪地里救了一个将要被冻死的人。民女看他冷的瑟瑟发抖,整个脸和嘴唇都是紫的,天寒地冻的只穿了一件单衣。民女就将身上的火狐大氅给他围上。但是后来这人知道了民女因与自己的母亲闹脾气离家出走,他便很鄙夷的将民女给他御寒的大氅丢在地上,说什么宁可自己冻死也不要我这不懂孝为何意人的施舍。”小初说完,并没有去看郑太后脸上的表情,却只探出一只浅浅玉指,将茶碗里已死去的小黑虫粘在手上,又将玉指放于唇边,轻轻的将小黑虫的尸体吹走后,再端起了翡翠茶碗,浅浅的压了一口清茶。 郑太后是听过李忱与她说过如何遇见的小初,小初又是如何救了她。但是这细节,她是从未听过。当下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层雾霭。 小初见郑太后并未答话,于是又接下去道:“太后娘娘,这个故事还没说完,不知太后娘娘还想听吗?” “说吧……” 简单的两个字,小初已听出了话音中的微颤之声。 “这人骂我不懂孝顺,把身上唯一御寒的大氅一丢就走了。结果没走几步便晕倒在地,不省人事……”说完,小初抬眼凝视了郑太后那双美眸流盼的双眸,只见这双眸子已开始有些混乱,再也没有刚才的沉着与庄雅。 “他怎么样了?”郑太后,两只手紧紧的握住一只茶碗,因为颤抖,茶碗中那本平静如镜的水面正泛着点点涟漪。 “于是民女就跑过去,将他扶起来。但是他当时已昏迷不醒。民女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又拖不走他。掐人中也没用。后来民女想,他既然那么在乎孝顺二字,我就对他着他的耳朵大喊‘你不能死啊,你死了你家里的白发爹娘怎么办……’” 小初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得“当啷”一声脆响,原本紧紧握在郑太后手中的翡翠茶碗掉在了地上,摔成无数个绿幽幽精粹透亮的碧绿碎片。而菲若姑姑已经跑进了凉亭。 “我的儿……”郑太后低呼了一声后,只死死的看着小初道:“然后呢?” “然后皇上便猛然醒了过来,口中念念道两个字,当时民女并没有听清楚,但是如今想来应该是‘母妃’二字。后来民女又用这句话救过皇上一次,也是雪夜。不过那一次陛下是遭人陷害,也是被冻得昏迷不醒。民女也是这样唤醒了陛下。所以,太后娘娘应是皇上心中唯一的挂念唯一的牵绊。但是,太后娘娘却如何忍心让皇上伤心?” “你……”郑太后本揪着的一颗心,突然被小初质问的无口驳辩。只有些怔怔的看着小初,头上戴着的掐丝金凤冠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只是这熠熠之辉在小初的眼中,只觉得无比的清冷。 “太后娘娘,恕民女无理。太后娘娘明知拆散民女与皇上,会让皇上伤心,却为何还要这样做?民女知道太后娘娘也是一片善心,想让民女知难而退自己离开,只是民女不明白,太后为何要找一个替身来装扮皇上?如果此事被皇上知道,这岂不就是在皇上的心窝上扎上一刀,而这动刀子的人就是太后您。” “大胆!”菲若满面怒容对着小初大喝了一声。 小初立刻起身对着郑太后下跪叩首,谢罪。 原本夏日炽热的阳光,被这紫栏殿花园中的苍劲松柏挡了下了一层,又被凉亭柳绿色的琉璃顶棚挡下了一层,所以此时双膝跪在汉白玉石地面上的小初根本感觉不到任何属于夏日的热烈,只觉得彻骨的寒凉透过脚踝小腿膝盖的骨缝一丝丝的往体内渗入。 郑太后没有再说过话。她似乎在思量一些事情。而菲若也早已被郑太后又吩咐退出了凉亭。 所以打远处看,只能看见一个一身素白纱裙单薄的女子已跪在郑太后面前多时。 从骊山上拂下一阵清凉的微风,直拂的小初的白纱裙轻纱起舞,青丝飞扬。 “你知道皇上如何能继承大统?”郑太后彻底的舒缓了心情之后,才幽幽的对着跪在地上的小初问道。 “皇子冲幼,须选贤德,光王怡可立为皇太叔,更名忱,应军国政事令权勾当。”小初缓声道。 “那你可知何为皇子冲幼?”郑太后道。 “皇子年幼,不宜继位。”小初微低颔首。 “那你可知武宗为何皇子冲幼?” “民女不知。” “因为他专宠的王才人无育!” 小初猛的抬头明亮的双眸瞪的滚圆直视了郑太后道:“民女不知太后何意。” 郑太后看了小初一脸茫茫然,那本来秉着寒意的双眼突然柔软了下去。 伸手拉了小初道:“我苦命的儿,起来吧。” 小初心中的不安渐增,郑太后不会平白无故和自己说这事。 “你说的不错,哀家如此安排确实只是想让你主动离开皇上。这样你自己绝情的走了,皇上应该不会伤心太久。这对你与皇上都好。哀家知道皇上对你的钟情,所以哀家不能让你再成为第二个王才人。” 听完郑太后的话,小初只觉得双耳嗡鸣,似有千万只蜜蜂耳边同时扑闪着翅膀,她似乎根本就没听清楚郑太后在说什么。 “太后娘娘,小初不明。” “你这样聪明的孩子,如何不明白哀家在说什么。你不能生育,即便受孕也不可能活着生下皇上的子嗣。” “太后娘娘,小初还是不明白……” “你可记得你在宣州泡在药浴中两日才捡回性命?你怎么不想想为何是皇上陪着你在药浴中泡了两日,这是明明一般的侍女便可以伺候。” “那药浴……”小初只觉得整个额头像是被人用铁箍箍上,并在不停的加力扎紧,痛的全身冷汗。 第25章 认命吧 小初只觉得“轰”的一声,那箍在额头上的铁箍彻底的被人拧断,整个脑子因为疼痛炸裂开来。 是啊,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想过这一点,稍微蹭破一点皮血便很难止住,月事那几日也是崩漏的厉害。这些都是在宣州再一次劫后余生以后的事。她从来没想到过这些,只觉得是因为身体大病初愈,身子亏损的厉害。而李忱虽没道明,但是益气补血的极品药材成车的往刘世举与令狐府中送。想必这事他早就知道了。 “哀家的一片苦心,你明白了没有?”郑太后看了小初煞白煞白的脸色,便一脸慈悲的拉着小初的手,轻轻的拍了几下。 “哀家的儿子哀家知道。皇上对你钟情,必定专宠你。宫中后妃便是空悬,哀家不想看着你和皇上成为第二对武宗与王才人,何况皇上如今已三十多,尽快诞下龙裔才头等大事,哀家又岂可让你耽误了皇上开枝散叶?你开始说的很好,皇上心中如何记挂哀家,但是哀家又何尝不是心中只记挂着皇上?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与皇上患难与共、生死长情。只是,你这样只会害了皇上,害了他的千秋江山。所以你必须离开皇上。” 小初看了郑太后的义正言辞,又听了一番言之凿凿。她笑了,似三月柳丝如沐春风般的笑了。银铃般的笑声,让站在凉亭外的菲若不禁转头看了小初。 “太后娘娘,您真太看得起小初了。小初一介弱女子,如何担得起您口中的江山社稷。不过小初会走的,而且会想尽办法让陛下不再念小初。小初与太后娘娘一样,只希望陛下江山永固。小初自认无才无德无貌根本就做不了妲己妺喜。所以,太后娘娘真的想多了,何苦找人演那一出戏,反而让小初看了破绽。” “皇上经常在哀家面前夸你聪慧机敏过人,但再聪明的人也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时候。哀家如果告诉你那就是皇上呢?”郑太后盈盈浅笑道。 “我不信。那人虽然长的和皇上一模一样,但是我知道那不是皇上。” “我的儿,你太不了解皇上了……”郑太后说着“呵呵”笑了起来。 小初疑惑的仰面看了郑太后。当她确定女子的淫逸之音是从李忱的寝宫里传出来的时候,她确实怀疑过李忱。但当她冷然走到李忱寝宫门口,看见那扇虚掩着厚重的朱红色檀木宫门时,她突然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李忱做事何时如此拐弯抹角?不管是对她,还是对百官,对朋友,李忱向来都是直来直往。就如他应对朝事,只用他的雷厉风行与冷酷铁腕驾驭百官,他厌恶玩弄权术、厌恶阴谋诡计、厌恶阳奉阴违。以他的心思,又如何会设这样漏洞百出的阴谋等着自己钻进去? 那张脸确实是李忱的,但是自己早就见过一样东西叫人皮面具,而这样东西自己的娘亲就会制作。一个人样貌可以伪装,声音可以伪装。但是说话的神态与语气是难以伪装的。那个人,不是李忱。当那个人张口说以第一个字,小初便断定,那个人绝对不是李忱。 郑太后看着小初的沉默不语,一双探求的目光无理的看着自己,虽然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但是有些事情该绝情的还是要绝情的做下去,随即郑太后又拉过了小初的手道:“我的儿,虽然你不信,但是哀家还是要告诉你。那人是皇上。不可能是第二个人,因为是哀家亲自在皇上午膳后的茶中下了药。哀家也是亲眼看着宫人将皇上抬进了含凉殿。哀家也不用避讳你,你说一个血气方刚男子误吃了那药,身边恰巧有女子伺候,你觉得那人不是皇上又会是谁?你说他不是皇上,哀家只能告诉你一点,那是因为皇上故意让你觉得那不是他。皇上发现了你在殿中,必然明白了所有的事,以他对你的情深,你觉得他会如何去做?” “哎……”小初幽幽的叹了口气,微底螓首,再一次握起那翡翠茶碗,此时原本冒着热气的清茶已经彻底凉透。小初将其端起,再一次轻轻抿了一口茶道:“这再好的茶,凉了都是苦涩苦涩的。可能世间万物都一样吧,没了温度就只剩下苦涩。” 郑太后微微点头,一脸润色看着小初。 “如果皇上仅仅因为召幸一个女子,都要对民女这般遮掩,那民女确实会害了皇上。民女只是普通女子,承受不了皇上这般宠爱,何况如太后所说,民女已是残身。如此看来,民女是该走了……”小初口中幽幽,星光一样的眸子此时已不知将目光飘向了何方。那里应该有家,有父母,有兄弟。 郑太后最后向小初点了头道:“我的儿,你终于想通了?想通了就好。下面哀家就要等着看,你如何做了。” 小初起身向了郑太后下跪叩首,深深的低着头道:“太后放心。” “起来吧,哀家今天与你说了这么多话,也乏了。菲若,送小初姑娘回令狐相府。” 待菲若将小初送出紫栏殿,安排好宫人将小初送回令狐相府后,便回到郑太后跟前复命。 郑太后此时仍旧坐在花园中的凉亭中,只是手中多了本严楞经正翻阅着。见了菲若回来复命便合上了书册对菲若道:“今天这事,你看出来了没有。人啊,不能太聪明。”说完便站起身来。 菲若赶忙扶住郑太后的手臂,随着郑太后缓步在花园中散步笑道:“是啊。今儿的事,奴婢跟着太后长见识了。这小丫头确实厉害,三言两语说的太后泪眼婆娑。不过还是太后更甚一筹,最后还是降服住了这丫头。” “她还是年轻了些,自以为是了一些。”郑太后暖暖的笑道,抬手拢了拢发髻上松散下来的碎发。 “可不是,当奴婢听见她说那不是皇上,奴婢吓的一身冷汗。结果太后三言两句便能变被动为主动,将她彻底压制住。” 第26章 我想离开了 “若不是她不能生育,否则哀家也不会容不下她。哀家也不在乎她身份卑微,哀家也希望皇儿有个真心喜欢的人。所以说,这丫头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哎……”说完,郑太后幽幽的叹了口气。 菲若低着头,扶着郑太后从花园走进紫栏殿主殿内,当郑太后抬腿跨过门槛的时候扭头问了菲若道:“皇上现在何处?” “皇上身边的人回,用过午膳,午睡片刻,现在在南熏殿批奏章。”菲若道。 “好。最近几日给哀家好好留意皇上的行踪。另外,让内侍省将京城中待字闺中名门闺秀的名号品行样貌一一登记造册,拿来给哀家过目。眼瞅着这三个月丧期便要过了,这又来一个,只能继续再等三个月了。” 菲若继续扶着郑太后,颔首道:“奴婢记下了。” “那几个人……”郑太后此时已被菲若扶着靠在了九色丝线绣着的百鸟朝凤丝锦的榻上。微蹙了眉头,看了玉指上的祖母绿的指环。 “太后放心,林统领手下不会有活口。” “他。哀家不放心,墙头草。你还是亲自去看了,哀家才放心。记得尸体不要埋了,全部入焚场。” 菲若神色不清的点了点头后,又转问郑太后道:“那伶人的家人如何处置?” “你们都抓了他家里什么人?” “他家里也就父母双亲一个瘸腿的小妹妹。” “也是个苦命人。若不是他的才能……”郑太后顿了口气,随后又道:“放了他家人吧。多给些钱财,足够他们生计便是。找个御医给他妹妹把腿瞧瞧。” “太后慈悲。”菲若朝着郑太后行礼道。 “慈悲?是杀孽吧?”郑太后目光凌厉扫了菲若一眼。 菲若赶忙双膝下跪叩首道:“奴婢该死。” “罢了。你也是无心,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别让哀家失望。”说完郑太后对着菲若挥了挥手。 菲若赶忙谢恩,起身转身便准备离开。忽又闻郑太后在背后又叫住了自己,心中一紧赶忙又转过身来。 “去给哀家取套素服来,还是要做做样子,不能给那些谏官留下口舌为难皇上。” 菲若长长呼了口气,立刻命人去给太后取来素服换上。自己便去操办郑太后交代下来的旨意而去。 ** 小初回到令狐相府的闺阁,见令狐绹早就在闺阁内等她。只见她对着令狐绹嫣然一笑,用笑意暂将所有的心事隐下。 只笑着问令狐绹道:“绹哥哥终和老爷议好事了?” 令狐绹见着小初穿着身白纱半袖襦裙,笑意盈盈的从屋外走了进来,因是夏日,所有的门窗都开着,屋子里四面通风。令狐绹只见小初身穿的白纱裙裾随着莲步轻迈,又随着微风吹拂,正好荡起一连串如碧水波纹一样温柔延绵的纹路来。 “你去哪了?”令狐绹看着这裙裾飘飘,又看了小初一身素净的打扮,只觉得眼前清爽明媚。 “进宫了。”小初坐到椅子上,端起常备在桌子上的茶水,浅浅啜饮一口。 “嗯……”令狐绹微微点了头,虽然他很想跟着问一句,为何皇上大白天召你入宫。但是这种话,估计以后他是再也不会问小初了,他们之间毕竟今时不同往日。问的太多,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你怎么不问,皇上大白天的召我入宫做什么?”令狐绹没想到这话,小初倒帮他问了出来。 于是令狐绹只浅笑着道:“说说看。” “我要走了,回家去。尽快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小初的眼睛虽是看着令狐绹,但是幽黑的目光中却全然没有令狐绹的影子。 令狐绹面色没有任何异常,仍旧平淡的看着小初道:“也好,我早就说过他不是你的良人。长痛不如短痛,他天下初定,尚未有心思充盈后宫,待丧期一满……何况他尚无子嗣,充盈后宫刻不容缓,这不仅仅是他个人之事。” “綯哥哥,这世间有你这样的知己,我夏云初算是没白活。本来我以为我不会在乎,皇上的‘身不由己’。但是如今看,要我去和一群女人争宠夺爱——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看见与想象,真的不同。看来我还是老毛病,心窄气傲。”小初说完后便自己掩着嘴笑了起来。只是令狐绹完全明白,这笑中的苍凉。 遂令狐绹站起身来,走到小初身后,一双修长微凉的手掌轻轻的压在小初那单薄的双肩上,低着头只看得小初头上那羊脂玉镂空雕玉兰簪微微闪动着莹润乳白色的莹光。 “小初你要走,我定鼎力帮你。只因我希望你好。但有一点,你不能拖累我家。”这句话令狐绹必须站起来说,这句话的含义太过赤裸,以小初的兰心蕙质一点即破。所以他无法看着小初将后面一句话说出。 “这个我懂,令狐府上上下下对小初的恩德,小初全部记在心中。我要离开这事,只你知我知。我走之前会将所有的事情安排好。”小初的口气暖暖,丝毫没有介怀。她说的确实是本意,令狐绹的意思她也完全明白。如果今日那人真的是李忱,而李忱今日又故意让她以为那颠鸾倒凤之人不是他,必然是想日后还有回转的余地,他如此担心恐惧失去她,若自己就这样不顾一切的走了,即便李忱明断是非明君,也必然会迁怒与令狐府中之人。 “好。现在告诉我,下午你进宫究竟发生了何事。”此时令狐绹又坐回到小初的身旁。 小初脸上显现出如三月粉桃绽放出最清纯可人的笑容,双眸微微眯起,卷翘的睫毛半覆在双眼之上。朱唇轻启,面带笑容,将下午所有所见所闻所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字不落全部告诉了令狐绹。 令狐绹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小初表现出的那样淡然,只见那张舒展俊逸的脸上,随着小初话题的深入,那入鬓的剑眉直接拧成了蚕眉,宽广的眉心也紧紧的拧在了一起。直到说完,小初才觉得身边似坐了一个冰块。 第27章 陛下请坐 “这事背后肯定另有玄机。皇上是什么人?什么毒没尝过,什么事没遇过?他岂是受人摆布的人?就算他误食了药但神智是清醒的,只要皇上神志清醒,就不会受人控制。除非太后还给他喝了迷药。但是不可能。小初你想想,一对相依为命,共经患难的母子,母亲只为了让你离开皇上,就给自己的儿子灌迷药,这事于情于理都解释不通。”令狐绹凝神屏气,仔细思量,双目直看着那张一直微笑着的面容。 “你说的这些,在回来的路上我也想了。后来只觉得是庸人自扰,我离开的原因只是不想拖累他,和下午看见的事已经没有任何关系。管那人是不是他,都和我没了关系。太后说的也对,以他对我的深情与许诺,确实只会六宫空设,他今年已三十多岁,他真的经不起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人生无常,武宗若是有年长的子嗣何至于。 “但是说到底,这伤也是因为他起。难道最后却要你一人承担?”令狐绹说着有些激愤起来。 “也不全是,你没经历过所以不明白,若是心中有他,必然事无巨细全都想着他好。我如今就想着他江山永固,后宫和睦,子嗣繁盛。他这三十多年皆在刀尖上过活,每走一步都是鲜血淋漓。如今大势已成。我希望他好,好好的做个千古明君。至于我嘛……” 小初顿了语气,端起茶盅,浅浅压下一口茶水,浅笑着看着令狐绹一张神情肃然的俊脸接着道:“至于我嘛……不过红尘一粟,过客尔。我回我的沙州去,家中父母高堂,兄长嫂子,说不定张议潮那傻子还在等我。” “好吧。”令狐绹对着小初言语清冷道:“我还是那句话,作为你的知己你要做什么我必将鼎力帮你,但是你不能拖累了我家。” 看着令狐绹一脸严肃,小初直哈哈大笑了起来:“綯哥哥,你快给我找个嫂子吧,我觉着你越来越无趣了。” 令狐绹直瞪了小初道:“我的事不需你操心,你先好好想想,如何能全身而退,也不拖累他人。” ** 待李忱再次见到小初已又是一月以后的事了。这一个月,李忱过的并不太平,不光不太平,可以说是大为光火。只因他欲要将郭太皇太后的棺椁葬于景陵外陵,先是礼部检讨王暤不顾自己人微言轻,上书反对,要求让郭太后与宪宗合葬景陵。李忱为此龙颜大怒, 王暤被贬为句容县令,黯然出京。其后太常官请求把郭氏合葬在景陵中,把郭氏的神主附在唐宪宗的神庙中祭祀。李忱不允许,派令狐楚前去阻拦。太常官并不屈以死相逼道:“皇后是宪宗在东宫时的正妃,服侍顺宗作媳妇,经历了五代君王,作天下的国母,不容许有别的说法。” 紧接着,似乎所有的谏官全部将矛头指向了新帝李忱,最后李忱只有妥协,暂将郭氏的棺椁与其父宪宗合葬。 入夜,当李忱悄然来到令狐相府,见到已早早候着他的小初时,他不会想到此一见,却是送别。 当李忱出现在小初面前时,小初正安安静静的坐在闺阁里的桌子边,凝神的看着他。大理石嵌面的红木桌面上,摆着一套紫砂陶的茶具。 月夜静如水,因为天热,李怡今夜没有穿布袍,穿了件质地轻薄的浅灰蓝苏丝长袍,腰间的腰带嵌了四块雕着龙纹冰雪蓝的寒玉,一张神色稍显倦怠的俊颜之上,发髻依旧一丝不苟的束在白玉发冠中。手中依旧拿着拿着一柄做工考究的檀木扇架的折扇。 今夜的小初让李忱觉得惊喜,因为他很少见到小初特意打扮自己。他知道小初与他属于同一种人,慵懒与随性。这样的人,很少会将时间留驻在衣着与修饰之上,如他最向往的生活便是靸着麻鞋穿着布衫到处转悠,做个闲散自在的人。而小初似乎也是如此,平日里见她很少戴首饰,发髻也是最最简单的,几乎没见她抹过胭脂水粉,一般也就是一件裙衫,不做累赘,似乎从来没见她披过披锦。 而此时李忱眼前的小初却穿着浅紫色纱裙,裙纱内似嵌进了无数细小的碎珠片,在屋中数盏摇逸的烛火下,整个人似乎都被一种熠熠之光包围着。 李忱细细看了今夜小初的妆容,双颊上应是扫了几许胭脂,让本来白瓷般的脸色略显娇媚。眉眼是不需要做任何修饰的,因为它们本就已太过完美。修长弯弯的柳叶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上覆盖长而卷翘的睫毛。 顺着眉眼看下去,李忱强忍着笑意道:“你竟用了口脂?” 小初微笑道:“不光这样,我第一次用发油梳了发髻。” 李忱看了小初头上梳着的百合髻和装点在发髻之上的,珠花翠钗,不禁遁去了一脸的倦怠饶有兴趣的暖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陛下请先坐下。”小初仰面一双如窗外的月色一样皎洁的目光,浅笑着看着李忱。 小初话语刚落,只见李忱面色一拧,墨黑幽深的眸子直直的瞪着小初。虽然脸上仍带着笑意,但是眸子里已尽显寒意。 见了李忱坐在自己的对面,小初做了个“请”字。便开始熟练的点燃银碳茶炉,架上装满水的茶壶,待茶壶腾起翻滚的热气,按照程序温壶、烫杯、装茶……李忱一直静静的看着小初那双宛若流云,摘星揽月的巧手在自己的面前快速优美的游走着。 “这是我托綯哥哥高价收来的今年最好的庐山云雾。”小初一边说着,一边用茶勺从茶罐中取出一勺茶叶,用茶擂将一片片坚挺无比又脆弱不堪的茶叶碾的粉碎。 李怡看着小初一双玉白纤细的手指下,那一片片被碾成碎末的茶叶,只觉得小初好似碾的不是茶叶,而是人心。 “那一年在点雨轩,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小初将已碾成粉末的茶粉装入茶壶,倒上了已烧的滚开的开水后,高冲两只紫砂茶盅,洗杯后又快速的拿了茶夹将两个茶盅里的沸水倒掉。 第28章 远离这吃人的地方 李忱并未看小初的面容,只盯着她的一双玉手。 “那次我们去早了,新茶还没上市。不过他家的茶收的不错,和新茶差别并不大。”小初接着道。而在自己面前的两只紫砂茶盅里,又被倒上了七分满的沁香四溢的庐山云雾。接着小初用双手将其中一杯奉于李忱面前,再做了“请”字。 李忱双手奉茶,轻啜一口,便放下茶盅,看了小初。 小初也奉了茶盅,浅浅的抿了一口道:“真是好茶。在沙州。爹爹曾花过五十两金子买过一两君山银针。只为博娘亲一笑,结果娘亲还把爹爹骂了一顿,说什么皖地一年上供的君山银针也不过七八两,值千金。爹爹五十两金子就能能购得一两君山银针,必然是被人骗了。” “你爹好像总是被奸商骗了。你娘莫不是在宫中待过?连这种细事都知道?”李忱仍旧神色不清,看着小初一双玉白的手。 小初将紫砂茶盅放下,对李忱狡黠一笑道:“也许吧。反正当时我还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这茶不能白喝。”李忱终抬头看了小初。 小初看了李忱一张俊颜之上脸眉头微蹙,双眸中敛着戾气,棱角分明微薄的双唇紧紧的抿着之后,不由的轻笑了起来。 “皇帝哥哥,真的没什么大事,小初只想和皇帝哥哥说说心里话。” 李忱看着小初那明媚轻柔的笑容,这笑容似是早已刻在了自己的脑子里。一片黯然萧索的世间,似只有这笑容才能让自己觉得温暖。 看着这样的笑容,李忱原本清冷的表情稍微缓和了过来,只低声道:“说吧,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小初微底下螓首,看了温柔的看了李忱一眼道:“皇帝哥哥礼佛也知“禅茶一味”的道理。茶味苦寂,俗世凡尘卑微人生也亦如此。” “云初想说什么就直说吧,你我说话还需如此拐弯抹角?” “小初想家了。想一个人回家。小初知道自己偷偷摸摸可以走,但是皇帝哥哥一定会生气,会把小初抓回来。小初自知本领再大也很难逃出皇帝哥哥的手心,所以还不如直截了当和皇帝哥哥说了。” “云初。你能不能再等一等,最多年底,我一定陪你一起回去,这是我答应过你的,你不信我?”李忱说着脸上竟难得起了急切之情。 “皇帝哥哥,你听错了。小初说的是一个人回家。恐怕是小初要失约了。”小初对着李忱粲然笑。 “你这是何意?”李忱突然站起身来,脸上明显已冷了脸。 见李忱起身,小初也跟着站了起来。在李忱猝及不防正一脸怒意瞪着小初之时,小初对着李忱双膝下跪。 虽是七八月酷暑夏夜,但李忱整个身子此时犹如一座冰山一般伫立在小初面前,冷然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初。 “皇帝哥哥,那个谜底小初已经猜到了:主母弑父。而小初还知道兄长弑弟,侄儿弑叔。小初只要想到这些便全身不寒而栗。小初生在大富之家,父母恩爱,兄长手足情深,一家人富足幸福。小初只要想着日后随着皇帝哥哥住在那个手足相残,夫妻互杀的地方——小初怕是没勇气随着皇帝哥哥住在里面。小初更怕日后自己也变成和他们一样冷血的人。” 听了这番话,李忱只觉得体内那坚硬的冰块正在快速的土崩瓦解。小初说的又何尝不是自己想的。所以他一直忍着没把小初接进宫去。 随即李忱缓缓的伸出了双臂,将小初扶起。但是并未说话,只双眼深沉的看着小初。 “皇帝哥哥,让小初走吧。至少不管多少年之后,皇帝哥哥想起小初还是今夜这个样子,小初不会随着时光老去。小初远离那个人吃人的地方,快快活活的过活。大漠孤烟,月牙泉边,雪山之巅这些都是小初要去的地方。小初想到这些,就很快乐。但是反之,只要想到小初要住进那阴森吃人的奢华之至的宫殿内,就觉得害怕觉得恐惧。” 在这娇颜女子面前,李忱第一次承认了自己的无助。小初说的字字句句皆是针针见血,将李忱刺的体无完肤,难以复加的疼痛。遂,李忱像是支撑不住自己,猛的坐在了椅子上,对着小初道:“云初,我很难受。心里好难受。”说着举起拳头,狠命的敲打自己的胸口。 小初赶忙制止,双手死死抓住李忱的手臂道:“皇帝哥哥,小初错了,小初错了。” “你是错了,只错在不该将话说的如此直白。” 看着李忱目中悲切,小初心中一阵哽咽。李忱对她情深之切,她如今是真正的体会到了。但是这又能如何,她思前想后,觉得只有这样说,李忱才会放她走。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的生活,其实是李忱心中最为向往的,如果不是有人一步一步的以命相逼,他何曾想过坐上龙椅。 “游方大哥,请让小初再如此唤你一声。这个还你。”说罢小初从白皙的脖子上解下那银丝坠着的明珠,放在桌上。 “全只当你没去过沙州,也没遇见过小初。云聚是缘聚散亦是缘,这是奇安大师点化小初的禅语。如今看来,奇安大师早就料到了今日。” “你就这样狠心?”李忱并未接过明珠,双眼中似隐着血丝。 “狠心也只是为了有朝一日不会变成今日自己憎恨的人。” “朕放你走。”李忱口气突变,苍松玉树般的挺直了胸板。威仪尽露。 小初对着李忱下跪行礼道:“谢陛下。” “不过,只是暂时。”随即李忱暖笑着打开了手中的折扇,檀木特有淡淡的幽香随着李忱优雅的挥扇,从折扇中逸了出来。 当檀木的幽香随着微风拂过小初那一张精致的粉脸,她只怔怔的看了李忱,目光中全是茫然与不解。 “你既爱玩,我就陪你玩。我来定规矩,我让你跑,你有多远跑多远。” 第29章 规矩由我定 “我也不会使手下去跟你。我给你自由自在,给你海阔凭鱼跃,给你天高任鸟飞。不过若是有一天,我找到了你,你就必须心甘情愿的跟我回来。好不好?”李忱拉起小初的手,熨贴在自己光洁的下颚上。 “不好,为何规矩你来定?再说我若是成亲生子了呢?难不成还要抛夫弃子?”小初纯净透亮的眸子上,那两排卷翘浓密的睫毛上已沾上了点点晶莹的泪珠。 “朕是天子,规矩自然由朕来定下。你就吃点亏吧。再说天子抢人妻室,好歹也能让我名传千古。你记得要多生几个孩子。女孩给我收了,留着长大了享用。我若享用不了,就给我的皇子们享用。男孩嘛……通通阉了做小宦官。伺候我的皇子公主们。你看如何?” 小初看着李忱满面笑容,心中却像是被刺进了利器搅合的五脏俱碎,疼的全身颤抖。但是仍旧对李忱大笑道:“好好好。就这么定了。” 两人紧紧拥着朗声大笑,而两人心中的血泪却只能自己独自饮下。 “皇帝哥哥,小初那日在水西寺,也如今日盛装打扮,你可知为何?” 两人隐着血泪笑过之后,在李忱的怀抱中,小初仰面对李忱柔声道。 看着小初那双眸子已被晶莹盛满,缓缓顺着眼角溢出来的泪珠,李忱本能的抬手将泪珠拭去,暖笑:“小妖女的心,我如何能想得透?” “哎。我当日想着,你要么成,要么败。成了,我一定要盛装伴在你身边,庆祝你的大势已成。你若败了,我也一样盛装伴在你身边,庆祝你的终于解脱。” “那你当时是想着我成还是败?” “这个问题我到现在都无法回答。败了,虽然性命堪忧,但好歹悠然自在了。成了,就如现在这般,即便想见我也要趁了夜里,才能悄然而至。” “不说了……”李忱将手掌轻轻的覆住小初的双唇。“云初,我让你走只是不想有一天你想起我的时候,会恨我。” “胡说什么!”小初拧眉低叱了一声。 “你心里有我!”李忱看着小初的怒容,突的大笑了起来。 “我就是心里有你才必须走。你这个傻子。你不会懂的!”小初继续叱道。 “我就是心里有你才会放你走。你这个傻子,你也不会懂!”李忱看着小初的嗔怒,顺着小初的口气笑道。 “我如何不懂!!!”听了李忱的话,小初只觉得心中委屈的像是快要死掉。一脸泪痕花掉了妆容,瞪着李忱。 “好了好了。”李忱从大理石面的桌上,拿了一块小初丝帕,帮小初将一张花脸擦干净,只是小初一个劲仍在不停的落泪。 “不哭了。你看,妆都花了。回头我想起你,却是你哭花了脸的样子。估计我也就不会再去找你了。” “罗布为了找顿珠,丢了一条腿。我不希望你是罗布。”小初突然清冷的抬眸瞪了李忱。 “我也不希望我是罗布,要花一辈子的时间去吟唱对顿珠的情思。”而李忱也一脸肃然瞪了小初。 两个清冷幽深的目光相互瞪视着,直至小初的眼眶里再一次盛满泪水,李忱心中不忍只将小初的头埋在自己胸前道:“哎,我不惹你了。你别哭了。怎么本末倒置了起来,明明是你自己要走。” 小初将头埋在李忱的怀中,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息,这是属于李忱的味道。他是从不用熏香的,所以他的身上永远只有一种属于成年男子干净清爽的味道。 “云初,再为我吹一曲‘月出’吧。以前在十六宅,我一直不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后来我问了令狐绹才知晓。在十六宅那会,我真不知道你是为我吹的曲子,如果知道我想我肯定会不顾一切的去找你,带你走。”李忱轻抚了小初的青丝道。 “谁叫你那会是傻子。”小初推开李怡的怀抱,双眼含着泪光转身走到箱柜中,取了李忱送她的那柄紫玉箫。 只见小初站在窗前,仰望了窗外高悬的明月道:“‘月出’你也听腻了,今夜我给你吹的新曲子吧。这一个月我一直在练这首新曲子,不知道何时才能吹给你听。” “吹吧。我就在这听着。”李忱看着小初微微抬起的螓首,那月光下那莹润完美的侧脸,那修长玉白的脖子,只觉心中伤感。如果此时不是一个故事的结尾,而是一个故事的开始该有多好。 随着小初端直了身子,一双玉手轻抚紫玉箫,浅浅的吸了一口气之后,那轻扬优雅的箫声在便在一片银芒色无边月色之下,轻柔苍劲并行: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当小初一曲吹毕,李忱道:“这是什么曲子,不像是箫曲,虽然也是优美但是为何里面却隐着决绝。” “这曲子叫‘上邪’。”小初手中握着紫玉箫,站在月色下,对着李忱嫣然笑道。 李忱似是满足的点了头道:“我听懂了。天色不早,我这就回宫了。另外,我送你的东西,你什么都可以不带,但是紫玉箫一定要带着,因为是我把你三哥的竹箫弄丢了。这箫算是我还给你三哥的。” 小初颔首秉着紫玉箫,指了放在桌上自己一直戴着的明珠道:“知道了。这明珠子别忘记拿走。这本来就是你的贴身之物。” 李忱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取了明珠握在手中对着小初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我走了,你一路需小心,我不会派人护着你的。” 小初粲然的对李忱笑着点头。 李忱没有任何犹豫转身离开,但是刚走到门口突然又转回身子,看了双颊滚着泪珠的小初道:“你不能忘了我定下的规矩。” 小初含着泪笑着,再一次对李忱点了头。 李忱手中握着蓄满了小初体温与体香的明珠笑着转身而去。 第二日一早,在目送了一身深紫官服的令狐绹,由两个随从跟着骑马奔向大明宫宣政殿早朝之后。小初便一身男装,提了包袱,从马棚里牵了马,离开长安城绝尘而去。 (本卷完) 第1章 那体弱的夏昭仪 大明宫甘露殿内,当内侍监李九举着黑红两色漆制托盘,将郑太后细心挑选过的长安城五品以上官员家中,待字闺中名门闺秀的画像呈与李忱的面前之时,李忱只低头微蹙着眉仔细看着奏章,根本就未抬眼看李九便淡然道:“一切按着太后的旨意去办便是,不用再来回朕。” “太后的意思,这几位召进宫来总要有个封号……”李九端着漆木托板中,里面盛着五六个画轴。 “太后看上了几个?”李忱仍然低着头,边看奏章边道。 “回皇上,奴才数了一下画轴,有五个。” “她们的爹可都是朝中重臣?”李忱终放下了手中的奏章,抬眼看了李九问道。 “回皇上,这几位闺秀家中父亲最少也是正五品官职。” “宫中妃嫔,正七品是不是称御女?” “回皇上,正是。” “呵呵。”李忱坐在御案边浅笑道:“让她们随她们的爹一样吧,都从七品开始。全部封御女。” 说罢,李忱又拿起了另外一份奏章,提了笔蘸了朱砂凝神批示。 李九见李忱如此专心,便不敢再多言,只跪着举着托盘,低头看着光洁的金砖地面。 半晌,李忱批示完一本奏章之后才发现御案底下还跪着一个人,便有些气躁道:“还有事?” “皇上,太后的意思……位份有高有低,这些女子才有争宠之心,尽心竭力侍奉皇上。”李九低声道。 “也是。”李忱点了点头,将御笔轻轻放置笔架上,站起身来。在御案边踱了几步。 “这样吧,册封夏氏为正二品昭仪,赐温室殿。其余几位为让太后随便选一两个封正六品宝林,剩下的封正七品御女。”说罢李忱像是了却心中大事,轻轻的呼了一口气,坐回到了龙椅之上,又拿了奏章。 “皇……皇上……”李九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李忱道:“这画轴里面没有姓夏的小姐。” “你姑且这样去回太后,太后明白朕的意思。下去吧。” 李九将画轴送回至紫栏殿,将李忱的话原封不动转述与郑太后听。 此时,郑太后正由菲若与几个宫女陪着在紫栏殿的花园里赏花。听完李九的转述,郑太后脸上润着习惯性的微笑对着立在身旁的菲若道:“瞧瞧,人都走了,还要在后宫里占个高位。还好走了,否则这皇上的后宫估计也就只她一人。其他人都是摆设。” 菲若忙赔笑道:“还是太后远见高瞻,早早的把她打发走了。” “哀家等了她一个月。她若再不走,也就不用再走了。”郑太后边说边从身边的绽放的百花中,掐断了一支开的最艳红的发紫的芍药。 “就按皇上的意思办吧。哀家看这其中就那晁侍郎家的小姐最是温婉淑娴,就封晁氏为宝林,剩下的几位封御女。” 李九忙点头称:“谨遵太后懿旨。那……夏氏……” “皇上既然封了夏氏为昭仪,赐温室殿……”郑太后将折下的紫红的芍药放在鼻端轻轻的扫过,微微思量一下便道:“也随了皇上的旨意,只是夏氏这几年一直随着皇上在外吃苦受累,身体孱弱。需久居深宫修养,不便被打搅。传哀家旨意,即日起温室殿外增派宫卫,没有哀家与皇上的旨意谁也不得进殿。违令者,杖三百。” 李九听完,便下跪退下去礼部拟旨。 菲若搀扶着郑太后道:“杖三百?那岂不是又要打成第二个赵归真?” “皇上圣意如此。”郑太后扫了一眼菲若笑道:“你还不明白?大明宫内估计除了哀家这里便是温室殿最为深幽僻静。” 听闻郑太后此言,菲若瞪大了眼睛惊道:“难道皇上是想着,先放一个夏氏的影子在宫里,等着有朝一日夏氏的真身回来?” “皇上应该是这个意思吧。不过哀家想,皇上至今未近女色,只遇到这么一朵山野小花,便奉之如珍。其实皇上并不知百花争艳的好。待那些名门娇颜进了宫,再加上国事繁忙,皇上如何还能记得起那朵小野花?” “太后圣明……” ** 绿槐阴阴出关道,上有蝉声下秋草。 白玉头冠骏马肥,少年白皙离京畿。 五年前曾走过的朝阳之路,如今走来却是心中悲戚。虽然心中确实归心似箭的想家,想爹娘。但是每远离长安一步,小初的心中的思念便深似一分。 这世间有人因无爱而分离,而有的人却要因为深爱而分离。 因为思念折磨,所以只能快马加鞭一路向西狂奔。除了每日让自己疲惫不堪,找了客栈倒床就睡,只要脑子空下来,就会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小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天会变的这般脆弱,又想起了临别前的那晚,那片片看似坚挺无比的庐山云雾,却最脆弱不堪,只用了茶擂轻辇,便碎成了粉末。就像如今的自己,无论坐行皆是松柏榆树般的挺直。一身宽大的男装衣袍将女性的曲线遮盖的完完全全,一顶宽檐锦布帽将那双灵秀洞彻双眸彻底掩住。 她孤立于官道之上奔行,没有人会注意她,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最多也只是客栈食肆的店家与小二,问她吃什么?住什么房?她也不会多言,最多也只是点头摇头。 也不知何时才能到家?五年。整整五年,终究是做了一场红尘残梦。也不知那人可好?自己在思念他的时候,他有没有也在想她?想到这些,又觉得自己荒唐可笑,明明是自己要走,又这般舍不下抛不掉。 他会不会真的忘记自己?在他左拥右抱,暖玉怀香之时,他还能想起那个狂风暴雪之中披着火红大氅的她来? 折磨,相思真是一场折磨。如果阳间也有孟婆汤,估计她此刻会毫不犹豫的买来喝下。因为痛苦折磨的她体无完肤。她曾想一直想着,陪着他伴着他,他的性子与她相同孤傲清冷。这世间好似只有两个人相对之时互相才会觉得温暖。 第2章 青蓝色的影子 只是,越是爱的深越是不能耽误他。子嗣凋零对于皇家来说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谋朝篡位,朝代更迭几乎均取决于此。 没有女子不想为自己心爱的人生儿育女,她甚至曾想过他所有的孩子都是出自于她。就像自己的娘亲,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一个闺女。如果爹爹愿意,估摸着自己还会再有几个弟弟妹妹。 如此想来,自己甚至有些嫉妒起娘亲,相爱的人能不顾一切丢下所有与她相守此生,还能看着一群孩子慢慢长大,成家立业。 天南地北的转了一圈,生死轮回也转了一圈,最后却什么都没得到。就算曾经有过,那也已是水中花,镜中月,一场空喜欢。 当一轮圆盘似地明月当空;当家家户户围坐桌前赏月;当街巷中空空荡荡;当一匹健马踏着皓洁月色进入到这座小城内,骑在马上的小初才想起,今夜已是中秋。 想来已离京一个月,秋风渐起,从长安走的时候,身上只穿了件月白布衫的单袍,如今身上除裹着厚实的粗锦披风还多穿了一件加厚双层布料的长袍。 秋夜凉如水,夜风凄凄然。毫无心境欣赏月色的小初只骑着马在寂寥的街道中奔行,只想快点找到一家客栈投宿。 时间像是能洗去所有痛苦的尘埃,这一个月的孤身旅程,似已让小初变的冷静了许多。当狂躁的思念掠过,剩下的应该就是心如死灰的沉静。 小初那骑着骏马的马蹄踏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发出响亮而又单调的“咯噔咯噔……”听常了,小初偶尔会出现一种幻听,像是好几匹马跟在自己身后,同时发出咯噔咯噔马蹄声阵阵。但是自己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物。 就如今夜,小初似乎又出现了这种幻听。 只觉得身后也有一匹马与自己同行。她一直没回头,因为已经习以为常了这种幻觉。 但是当她终于寻见一家客栈,勒住缰绳准备下马投栈的时候,却听着那马蹄声,由远而近的奔来。 因为夜晚行路不便,所以她早就取下了宽檐锦布帽捆在行囊上。只是脸上围了面巾,一来挡夜风袭面,二来不想因自己的容貌让人起疑。 下得马来,便有小二从店内跑了出来,接了马缰绳问道:“客官可只要住店?” 小初点了点头,并未出声。 “今日笑店内空房多,所有客官都回家过节了。客官要几等客房?” “上房。”小初压低声音,清冷道。 小二将马拴好,领着小初进了店内,一个穿着蓝衫绸袍肥头大耳的掌柜的,正靠坐在柜台里打呼噜。 小二本叫了几声,掌柜的依旧没有醒来。小初便扔了一两银子给小二道:“领我去上房。” 声音刚落,就听得店外马儿嘶鸣之声。 掌柜的听见此声像是被人在睡梦中狠抽了一鞭子,猛地从靠椅上蹦了起来。 此时小二已跑了出去,迎客。而偌大空荡的大堂之内,只剩了睡眼惺忪的客栈老板看着小初迷迷糊糊的道:“客官你住店啊?”小初点了头道:“上房一间。” 正说着,小初就觉得面前突然飘进来一个青蓝色的影子,站在了自己的身旁。 “客官你住店啊?”胖掌柜似是没睡醒,仍旧一句话。 “赶夜路,不住店。”青蓝色的身影道。 “出了城向西全是山路,夜路难行啊。”胖掌柜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后进来的人。 那人似乎开始犹豫,没有立刻回答胖掌柜的话。 小初在一旁道:“店家,上房。” 胖掌柜此刻好像清醒了过来,连忙对着小初满脸堆笑道:“对了,对了。程子把这位客官带去上房。” 小初跟着小二往客栈的后院走,便听见身后那青蓝色的身影终于做了决定:“上房,一间。” 小二将小初领进后院的客房后,可能是那一两银子的作用,小二非常殷勤的询问小初要不要来吃的?要不要热水洗漱?要不要开水沏茶?住几天?什么时候走?明早要不要备早膳…… 小初一概不理会,只管进了屋子,仔细在屋子里四处看了看,未发现异常之后只对了小二说了三个字:“出去吧。”小二一愣,没想到自己的一番热心居然碰到了冰山上,只点头哈腰的最后道了一句:“小爷有事只管吩咐。小的随叫随到。” 小初点了点头后,便不再理会小二,将包袱丢床上,自己毫无形象的往床上一倒。 小二见状,便知趣的退了出去。 只是小二刚退到门外准备从屋外将门关上,小初又从床上坐了起来对着小二道:“这里可有浴房?” 小二赔笑道:“小爷说笑了,我这穷乡僻壤哪有什么专门的浴房。都是家里一桶水一家人洗。一年也洗不了几次,这里是山城,没有地井,背水困难。” “你们平日去哪里背水?” “山上啊,我们这城依山而建,山上有一条长年不枯的瀑布。瀑布底下就是一个大湖。全城人就指望着那一湖水了。” “知道了,下去吧。”小初有些扫兴的对小二点了点头。 小二将屋门从外关好,小初又起身将门闩从内插好,转而终于拽掉了蒙在脸上的面巾,深深的吸了口气。 虽然闻到身上一股怪味,但是也只能忍着。最多再过半个月便可到达丰州,小初想着五年前与张议潮投宿福临客栈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算了就忍着到丰州再说吧。 只是睡到半夜,小初翻来覆去的就是觉得心中烦躁异常。身上那股子尘土味已将一路的疲劳掩盖了去。 最后只得睁着眼,幽暗中看着黑灰色的房顶。数着房顶上的木梁有多少大大小小的裂缝 只是事与愿违,本想能把自己数迷糊睡过去,结果人是越数越精神。数到最后直接坐了起来。 心里老是想着一句话,几年前的夜里在湖州,自己困的不行,还在和綯哥哥聊闲话。那人只对着她微笑着道:“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的,好好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睡的香。” 第3章 小仙女 如今身边再也不会有人和自己说这话,心中不免觉得凄凉。 反正已毫无睡意,见窗外的月光皎洁明亮。这毕竟是中秋之月,虽自己毫无心境想着这节,但是这轮明月却工工整整的挂在天上。索性披了披风下床,轻声开门出屋。孤人对孤月,真真的应景。 一人独自站在月下许久,对着淡漠如薄雪铺地的月色,只觉得心中发狂般的思念那人,想着在雪中搀扶起他;在狱中第一次被他拭去泪珠;在安国寺劫后余生后的重逢;在扬州两个人装神弄鬼;在泾县端坐于如血残阳之中隐怒的他……想着想着不觉口中幽幽吟道:“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 小初刚吟出这《子夜秋歌》的前半段就听得屋角处人跟着吟道:“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听那人吟毕,小初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只转了身往自己屋内走去。而身上的披风随着转身小初猛然转身,抖落了一地清冷。 “小仙女,为何每次你都是在明月下现身?” “你认错人了。”小初低声回了一句,继续往屋内走去。 “你的话会骗人,但是眼睛不会。” 小初听着这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加快脚步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别跑,这月色是你的。我走。”那人说完,小初就听见浅浅的脚步声与木门关合之声。 今夜看来就是不顺的,无法洗澡烦躁异常,睡不着起来赏月色又被人叨扰。 只觉得心情跌倒了谷底,一股莫名的火气在周身四窜。进了屋子大声甩了门。解下披风,再一次倒床就睡。 不过经过这一折腾,竟然淡去了一些哀伤情思,不知不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很沉,小初醒来看着窗户纸外透进来的日光,已不是晨曦灰白色的光,此时的日光是明显掺进了浅橙色。 看着暖暖的光线,心道也不知此时是什么时辰,若是已晌午,那就没有再走的必要,因为一个下午的时间决计到不了下一个州县,在荒山野岭中过夜是万万不能的,自己倒也好应付,主要是马匹遇到野兽就完了。 纳闷,平日里自己的睡眠就很浅,就算是这一路风尘仆仆也不至于睡的这般深沉。心中嘀咕,起身准备洗漱。 只是刚坐起身来,就得眼前发黑,脑袋一阵眩晕。心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昨夜跑出去赏月,寒气入身。 还好这些自己都有准备,她料到这一路向西北走,气候也是越走越冷,不生病则好,万一病了也要有所应对。所以在决定离开长安的那一个月里,将需要的东西都让令狐绹事事亲为的备好。 这风寒药丸自然也是备好的。 硬撑着起床,披了衣服,随便理好发髻。拿了一块手巾掩住口鼻,双脚似悬浮只走了几步就觉得浑身冷汗。但也无法,还是强逼着自己走到前院客栈的大堂内。 到了大堂内,小初才知道此时已是午膳的时间,堂内客人不多,但也有七八桌上坐着人。 昨晚那叫程子的小二,正端着托盘满脸是汗往来穿梭于客人的召唤声中。 小初掩着口鼻见着小二忙碌,只得又艰难的走到柜台边,看着正在站在柜台里埋头噼里啪啦粗短的手指正灵巧快速的拨弄着算盘珠子。 “掌柜的。”小初低声唤道。 掌柜的仍旧低着头,一只手拨弄算珠,一只手翻着账册道:“有事直接吩咐。” “一碗姜汤。一碗米粥。一壶热水。上房。”说完,小初便在杉木板子制成的柜台上,轻轻的放下了一小锭银子。 掌柜本低着头的头,正好看见这小巧的泛着光芒的银子放在了他的眼前,随即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看了小初。 只见面前的少年一身白衣白袍,松松散散的发髻,一双白玉般的修长的手正拿着手巾掩着口鼻,浅浅的咳嗽。眉眼虽略显倦怠。 “你是昨夜住进来的小爷吧?对了,昨夜和你同时住进来还有一位爷。”掌柜的满脸堆笑。 小初见着掌柜的一张堆着讨好笑意的脸,答非所问只冷言道:“一碗姜汤。一碗米粥。一壶热水。” 掌柜的继续笑道:“小爷病了吗?要不要请个郎中瞧瞧?” 小初心中一阵烦躁最后只能咬紧牙关再对掌柜的说道:“一碗姜汤。一碗米粥。一壶热水。” “好好好,一会让程子给您送屋里去。”说完,客栈掌柜的已将放在柜台上的银子收进了钱箱中。 待小初回到屋中刚躺下不多时,就听着有人敲门,小二送了滚烫的姜汤,米粥和热水来。 小二将三样东西一样一样的放到桌上,一边放一边道:“张掌柜也不说清楚,就说是昨夜住进来的爷病了。害的我跑错了客房。人家开门,我都没问就把这些东西端到人家屋子里。人家倒是聪明,就问小的谁病了。我才知道东西送错了屋子。” 小二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小初只觉得耳边有只蚊子在嗡嗡个没完,又抓不住赶不走。只得听他说完。 “放下东西,你忙你的去吧。”小初躺在床上,拉着帐子,所以小二并看不清楚小初的样子,只听见床上传来的声音与昨晚一样拒人千里之外,于是只道:“知道了。”便退了出去。 喝了姜汤吃了药丸,虽然毫无胃口,但是仍逼着自己将米粥悉数喝完后,将包袱里的所有衣物全部压在被子上,裹紧,发汗。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睡到一半,竟被热醒。口干舌燥,浑身是汗。还好睡觉之前已将水壶放在床边,但是水壶里的水已经凉透,浑身正在发汗,若此时再饮下凉水岂不是避坑落井? 于是只抿了一口水,浅浅了润了唇,接着再睡。 这一觉再醒来,天已黑透。小初怔怔的看着窗子外透进来那属于深夜的墨蓝色许久。 有一天夜里自己也是在一个陌生的客栈里醒来,那个人已经坐在屋子里看了她许久,等了她许久,黑暗中那人对她说:“等了你很久,可能你还没出声,我就已经在等你。” 第4章 还真是巧了 想着这句话,想着自己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小城里病倒,那硬被自己逼着强硬脊背似突然倒了下去。 泪水肆意的从眼眶里夺眶而出。小初将自己整个头埋在被子里,死死咬着衣衫哽咽着,彻底放纵自己的泪水,任其流淌。 深深的绝望,无边的痛苦,像是一把双刃利剑,直接刺向了她的心窝。 这场病势来的凶猛,反反复复总是不见好。经常是发了一身汗,刚开始是觉得人好些了,但是没过多久又开始昏昏沉沉,到最后人根本无法坐起,只要坐起就觉得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不过还好,店家和小二都算是热心人。当然小初那一包散碎银子也起了关键作用。 躺了两天,小初自觉得可能并不是普通伤风,还是让小二去请了郎中来把脉。 当一个小二领着一个背着药箱的灰袍郎中进了屋,小初躺在帐子里,用被子掩住鼻子以下,只露了双眼睛在探寻的看着郎中给自己把脉。郎中的样貌因为隔了一层有些发黄的纱帐,并看真切。只能看到这人瘦长身形,带着幞头帽,脸上蓄了长髯。 “病倒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小爷思虑过多,劳成心疾。再加上一路舟车劳顿。风寒只是病引。”郎中道。 小初心中亦然,蒙着被子道:“大夫说的既是,我想来也是如此,开始确实是风寒之症。发了两天的汗,风寒药也吃了,不见好反而越发严重了。大夫速速开药医治,我家中有要事耽搁不得。” 郎中道:“如此说来小爷自己也粗通医理,不过医者望闻问切,请小爷将被子拿下来,我要看看小爷的面色。” 听了此话,小初只冷言道:“不必了,并不是什么大病,大夫开方子便是。” 郎中利索的点了头,开了方子与小二一同出了小初的屋子。刚走到屋门口,对小二道:“瞧我这脑子,我怎么把吃饭的家伙丢屋里了。你等我取来,一同走。” 说罢又转身回了屋子,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箱子就放在小初床下,小初见郎中一人回了屋子,从枕下摸出了匕首,以备不测。 只见郎中走到小初床前,低头对帐子里的小初道:“姑娘的身子问题颇多,不单单只是风寒与心疾,我给你开的药也只顶一时,劝姑娘速速回家找个好郎中仔细诊治,姑娘的病必须静心调养。经不起栉风沐雨,餐风饮露。”说罢这才衣袂飘飘,悄然而去。 小初终掀开了蒙在脸上的被子,跟在郎中的背影后说了声:“谢谢。” 待小二抓了药回来,煎好了给小初端来。小初躺在床上问小二:“那郎中姓什么?在城中哪里开医馆?待我好了,要好好去谢谢他。” 小二憨厚的抓了抓脑袋道:“我也不知道。小爷说要找郎中,我就准备出门去找,结果一出门就看见大堂里坐着一个郎中摸样的人像是要用午膳。我便想偷个懒,眼前就有一个我就不用出去找了。我就问他可给人瞧病,他说有钱就瞧。于是我就带他来给小爷医病了。” “真是巧了。”小初道,随即又接着问:“这郎中随你去了前院大堂,可继续在大堂里用膳或者住店?” “没有啊。郎中随小的一同出了店门,我去西边药房抓药,他朝北边走了。” 小初会心点了头,从被子里摸出钱袋子,拿了几两碎银子递给程子道:“连诊金带药钱。” 程子笑呵呵的将银子接了过来道:“小爷客气了。” 许是因为对症下药,小初吃了两三剂郎中开的方子后,确实觉得人清爽多了。 待完全好透已在这山中小城的客栈里住了半月有余。 而也只是半月之差,整个山城已是秋意渐浓。晨曦间整个山城被一层青雾笼罩,无论是青石板的地面上,还是黑砖瓦墙的屋顶上均是湿漉漉的。 只是自己病了这半个月,又是发汗又是虚汗,小初已对自己身上的气味忍无可忍的地步。但是又对了小二所说“一桶水一家人洗,一年也洗不了几次。”的话深感绝望。于是,这一大早便早早的起身,裹了厚厚的衣袍按着小二指点的方向上山去找程子所说的瀑布与潭水。 她觉得身体已经好透,但是闻着自己身上的这一股子怪味,简直是身不如死。索性拼了也要洗个澡。死了也要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女鬼。 按着程子所指,山上的潭水并不难找,就是路途确实有些艰险。以小初这样双手没有任何负重的人走到潭边都已是气喘吁吁,何况抬水的人还要扛了空木桶来,再扛一桶水回去。 如此住在小城里的人想经常沐浴确实是件奢侈之事。这时,小初眼前见了百丈瀑布自青山而下,灌入幽潭,这潭水面积颇大,只是在瀑布落下的地方水花四溅,好不热闹。而走过了烟花繁盛便是一潭幽静清澈,看久了便觉得心中如这潭水一般幽深清冷。 见了这清幽许久,突然觉得这潭水似曾相识,像极了他的眸子。从第一次与他相见,他的眸子里就如这潭水一般深幽。除了对着她的双眼中会有暖意以外,其余的时候双眸中始终像是包裹着冰凌。 想着想着,自己又觉得有些恼怒,好好的怎么又开始想他。一时烦躁,抬起一脚将脚边一块石头,狠狠地踢到潭中,只看着平镜一般的潭面,顿时一片涟漪阵阵。 “心烦也不要拿自己的脚趾头撒气。”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小初背后响起。 “阴魂不散!”小初并未回身,只看着随着石块坠进潭底荡起的涟漪渐渐消退。 “你别忘了,我也是神仙,又哪里来的阴魂?”那人朗声笑道。 当水面的涟漪彻底消失,整个潭面又恢复如镜。小初才幽然转了身,看了一身青蓝的李休复。 “不管如何,我还是要谢谢你。”说罢小初对着李休夫躬身行礼。 李休复则兰芝玉树般的站在小初面前应了小初的行礼。 第5章 你的眼睛 “那小二什么都好,就是贪财。我不好去屋子看你,只能让小二告诉我你病势如何。”李休复双手负后,青蓝色的衣袍随着山涧的晨风微微荡起。 “你的眼睛?你不是汉人?”小初第一次看清楚了李休复的面容。 “你能看得出?”李休复再一次的笑了。一双深褐色的眸子在朝阳下闪着异样的光彩。 “我长在沙州,那里可的胡人可比汉人多。”小初道。 “我母亲是龟兹人。”李休复继续浅笑着。 “那你母亲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美人。” “何出此言?”李休复细看了小初道。 “看你的样子不就知道了。”小初对着李休复哂笑后又转身看了幽潭。 “你装郎中装得倒挺像,只是一个没有带药箱的郎中已经很奇怪,一个没带药箱的郎中偏偏还要回房讨一个不存在的药箱,更奇怪。”小初对着潭面轻声道。 李休复则继续站在小初背后并不上前:“毕竟相识一场,又是路中偶遇,能帮的不就尽量帮了。何况你一孤身女子上路,诸有不便。” “嗯,所以说,还是要谢谢你。” “呵呵,你这三番五次的谢谢,着实让我难堪。我帮你不是让你和我说谢谢二字的。” “好吧,我就直言吧。我不相信我们相遇是巧合。虽然你救过我的命,但是我不喜欢这种被人算计好的巧遇。” 说罢,小初突的转身。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的盯着仍站身后不远处的李休复。 李休复也没想到小初竟这般直接,被小初那双清澈的眸子看的有些愣神,竟然突然有些失语不知如何回答。神色微怔的看着小初。 小初见李休复没有立时回答出自己的问题,便轻笑道:“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也有无法自辩的时候。” 此时的李休复已转过神来,脸上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态,闲情自若的笑道:“为什么要想着自辩?随你信不信,确实是巧遇。只是发现巧遇了,自然不会把重病中的你丢下不管。还是那句话,毕竟相识一场。” “好吧。只是我欠你的越来越多,如何偿还?我也知道你不缺银子使。”小初终对李休复展了笑颜。 “这个问题,要容我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告诉你。总之不会让你一直欠着的。一,我记着长安的一条命。二,这里的大病治愈。三,还有我送你那小碧玉箫。三样东西一同记着。”李休复一边说一边举起了手指头,一个一个数给小初看。 “小玉箫不算,回头让綯哥哥直接还你便是。”小初一脸认真。 “可是我现在就要。如果你现在还我,前面欠着的两样就一笔勾销。”李休复说完便全然不顾自己玉树修竹一般的形象哈哈大笑了起来,这爽朗的笑声直接穿过了山涧穿过了层峦叠嶂,而后又一遍一遍传回到了小初的耳中。 自己多久没听见有人这般畅快的大笑过?自己又有多久没有这般笑过?犹记得,自己曾经也是个爱笑的人。 不知不觉当中,竟然突然陌生的让自己害怕。 ** “你怎么了?”李休复看着小初一脸苍白,本来神采洋溢的脸上突然变得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是不是还想着刚才被你踢下去的小石头?”李休复笑意减缓,只暖暖的看着小初。 这个问题,小初没有回答。只默然的转过身去,仰头看了从百丈青山之上坠下的千尺银河幽然吟道:“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 李休复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立刻接吟道::“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你……”小初几乎是不可置信的再次转过身来看了李休复道:“你如何知道这诗?” “为何你知道?我就不能知道?”李休复那如刀斧雕凿的面容之中,含着满不在乎的嬉笑。 “也对,以你的能耐,这诗又如何会不知道。”小初自嘲的嘟囔了一句。 “我说你胡思乱想什么?这是当今圣上的大作,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能不知能不晓?所以说,你们这些养在深闺的小姐姑娘,竟然不知圣上流落民间时的诗词已造册编书,还当成宝贝一样藏着掖着……真真的笑死我了。”李休复边说边笑,直到说完最后一句,已经笑的直不起身子。 “是啊,这是当今圣上的诗作啊……呵呵”小初看着笑得直不起腰来的李休复,嘴角也含了笑意,只是这笑意中的含着的万般苦涩仅她自己知道。 此时天已大亮,晨曦朝露也随着秋日暖暖的阳光升起后渐渐的化去,上山抬水的人越来越多,有独自一人提着木桶,也有三五成群一起抬水的络绎不绝。 当然这些人都会看见,两个同是兰芝玉树,峨冠博带,清雅俊逸的男子站在潭水的远端,一个正畅怀大笑,一个正双手负立面容清冷的看着对方。 小初丝毫没有打断李休复的意思,只是淡漠的看着他。这个人真的很爱笑,笑意中多少夹杂着玩世不恭与落拓不羁。不过可能也只有这种随性的人才能笑的这般畅怀。所以看的时间长了,小初不禁有些羡慕起眼前的人来,曾几何时,自己好像也是这种满世间无所谓的人。 “你这样笑着不累吗?”小初饶有兴趣的看着李休复大口大口喘着气,这样的俊逸玉颜如何配得上他这般不顾及形象的放浪。 “我好久不曾这样笑过。小仙女,为什么每次遇见你,总能让我忘记自己是谁。”李休复慢慢的敛下了笑意。慢慢的面容恢复如常。 小初此刻仔细看了李休复的面容,如果此人不是满脸的戏谑,那么应该是她见过的最清逸俊朗的男子。可能因为他的血液里流淌着西域龟兹的血液,使他看起来整个脸具有平常汉人男子所不具备的棱角分明,微微凸起的眉骨,下凹的双眸,高耸挺直的鼻梁,两片薄薄的唇正扬着完美的弧度。 第6章 又是个姓李的 那下凹的眸子里,是属于龟兹人只有在阳光下才能显现出来的金黄色。 再加上他的岁数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正值年轻气盛茁壮挺拔之时。他穿的并非是厚重华丽锦袍,也非朴素简约布袍,而是一种小初未见过的一种飘逸的丝罗长袍。 如果有人能将青蓝色穿出随风飘然的神韵而来,想必也只有眼前这人。 当清晨的山风掠过,算不得温柔的风将他的衣袍吹起,小初只觉得眼前的人是一团不真实的青烟袅袅,随时会化成烟云而去。 她无法理解,明明表面上是玩世不恭满脸嬉笑的人,但却能在他不言语的时候显得如此虚幻缥缈,如他的箫声一般飘逸悠扬中隐着无法让人无法释怀的忧愁。 “你叫什么?”秉着对这人的好奇,小初直接问道。 “在下李休复。”李休复对着小初双手抱拳浅浅行礼。 “又是个姓李的……”小初轻笑道。 “我还有一个封号,你也想知道吗?”李休复扬着唇角,眯着自己深邃的眸子对小初笑道。 “不想,一点都不想。”小初朝着树林里走了几步,找了块大青石坐下。 “那就好,我还是神仙,你还是小仙女。这样,好歹我们算是一族。”李休复此时走到小初身旁,依旧立如松柏。 “只可惜五年前那漠漠银沙,皎皎月色之下的小仙女已经转世投胎去了。”小初幽然。 “呵呵。”李休复将目光看向一潭幽水道:“走吧,我虽不知道你这大清早的跑来这里要做什么,但是你身体刚刚痊愈受不得山风,我也说过,给你开的方子也只顶一时,压不了多久的。你还是快点回家,好好找个大夫瞧瞧。” 小初也将目光看向一潭幽蓝,遂起身朝山下行去。李休复则默默的跟在小初身后。 两人一路无语回到客栈,又一同进了后院。正好遇到掌柜的与小二从后院出来。 四人正好迎头打了照面,小初只低了头侧身一闪而过,当是什么也没看见径直独自走回了自己的屋子。李休复则微微朝着掌柜与小二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后,也回了自己的屋子。 掌柜的与小二两人对视一眼,程子道:“这两位客官好生奇怪,好像相识又装着不相识。” “他们俩……我开始也纳闷。不过现在我算是看明白了。”掌柜的抬了一只手,抚摸着自己又肥又厚的双下巴。 “掌柜的你看出了什么门道?”程子急忙问道。 “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小心哪天被人灭了口,我可不救你。”掌柜的突然怒目瞪了程子一眼,又抬了肥腿利索的踹了程子一脚之后便怏怏哉的朝前院大堂走去。 只留下一脸茫然的程子,傻了一样的立在院门,一会看看后院客房关着的门,一会看看前院掌柜的那远去肥大的身形。最后只抓耳挠腮的叹了口气道:“不就是笨了点,也不至于踢我吧……” 也许是李休复的话起了作用,小初想着也是,自己大病初愈,还是忍着点。反正身边也没人会靠近她,再说她自己一身布袍男装,脏就脏点吧,好歹保着小命到了丰州再说。 想到这,小初突然觉得人生有了盼头。早点到丰州,早点解脱。反正身子已大好,又是早晨。现在出发快马加鞭晚上应该能赶到下一个州县。于是匆忙收拾了行囊,背上包袱,戴好了宽檐帽,便往前院大堂行去。 当然,她是想不到,李休复此时正站在院子中央,正笑嘻嘻的看着她。而他的手里拿了一把五尺多长,用墨蓝色锦布包裹捆扎的严严实实的像是长棍一样的东西, 因为戴着宽檐帽,且帽檐压的非常低。李休复根本就看不见小初的眼神与表情,只看着一身月白长袍单薄高挑的身影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 待小初结清店钱出了大门,程子哭丧着脸跑了过来对着小初道:“小爷,你的马……” “怎么了?”小初连忙问道。 “昨晚还好好的,怎么就早上这一回,拉稀拉的已站不起身来了……” 听完程子的诉说,小初猛然抬脸看向了还在大堂之中与掌柜的畅谈正欢的李休复。 李休复似根本没看见一道狠狠的目光盯着自己,只继续笑着与掌柜的闲聊。 “还有别的马吗?我可以高价收。”小初不死心的转头问了程子。 “小爷,没有了。住店的人皆是一人一匹马,不会有人卖马的。马卖给你了,人就要留这了。”程子摆了摆手,对着小初道。 “我的马还能好吗?” “和人一样,拉稀又不是什么大病。养个三两天就多吃干草估摸着就能好。” 听得如此,小初只得又从怀中掏出几钱碎银子扔给了程子道:“麻烦小二哥,替我好好留心照看着。”说完又走回到店内。 胖掌柜看着小初又走了回来,也顾不得与李休复攀谈,赶忙迎上来满脸堆笑道:“小爷又回来了?” “一间,上房。”小初压低着帽檐,对着胖掌柜道。 “还是那间,如何?”胖掌柜道。 “好。”小初简单的答了一句,便自己熟门熟路的往后院走去。李休复并未跟上。 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小初不再多想。回到屋中解下包袱与披风,取下帽子。对着被晨光照的白灿灿的窗户纸,呆坐了一会,理了理思绪。 午后,自己独自在屋中用了午膳,便换了身轻便的衣袍准备去小成里转转,反正也无事做、 出了门,如愿没再看见李休复那张似笑非笑的俊脸与那青蓝色的身影。 心中有些窃喜。于是从她住进店来,第一次轻松的迈着步子往前院走去。 此时正是午后,也过了午膳的时间,整个大堂内空空荡荡,胖掌柜依旧躺在躺椅上打着呼噜,程子也趴在饭桌上,午憩。 所以即便小初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俩也丝毫没有察觉。 待出了客栈大门,先是没有任何目标的顺着青石板的小街往东逛了逛,也没发现什么有趣稀罕的东西。毕竟是一座小小的山城,就算是有沿街的店铺,也都是乏善可陈的物件。漫无目的的走到小街的尽头,青石板路渐渐的变成了土路一直通向了山中。 第7章 小仙女,你杀过人吗? 反正无事,小初便顺着这土路一直朝山中走。秋日午后那金灿灿暖洋洋的阳光撒的天地一片舒适。 小初看着满眼刚刚开始变色的枝叶,心中难得有了轻松之感,脸上也渐有了自己不觉的笑意。 若是此时能再洗个澡,就算在这里再住上十天半个月也可以。这山中小城,也有小城的怡然之情。 一边顺着山路往山中走,一边采了各种小野花随手编了一个五彩缤纷的花环。这满眼皆是青葱翠绿的景象,回到沙州后必然是再也看不见了。 贪恋的大口呼吸这山林间的清新,想着沙州一阵风刮来便是尘沙飞扬的情景,心中不觉有些失落。也早听二哥说过,爹娘早有叶落归根的意思,也不知何时爹娘才愿意举家迁回大唐。 漫无目的的在山林中闲逛,深山当然是不敢进的,只顺着小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一片鸟语花香的恬然幽静间,突听得似是远处传来叮叮当当铁骑碰撞敲打的声音。 小初顺着声音寻去,那本来并不真切的叮当之声却越来明确。 走过一片茂密的杉树林,就看的前面一片开阔,但是开阔地上长满两三尺高的芦草。几个人正在这芦草中搏杀。 那叮当声原来是兵器敲打摩擦发出的声音。 见了有人杀戮,小初立刻蹲下藏身于树丛后,往眼前开阔的芦草地里看。 只见六七个黑衣劲装手持长刀的男子,正在围攻一个人。而这个的身影,小初太过熟悉。 青蓝色,飘逸的青蓝色丝罗长袍在已开始枯败的芦草丛中似在欢唱又似在起舞。 见了李休复手中的武器小初才明白早上在院子里看见他手中拿着的那五尺多长的类似长棍一样的东西是何物。 这种薄刃长刀小初从未见过,刀的长度竟差不多有人高,刀为双刃,因为是薄刃刀尖与剑尖差不多,砍刺削掉皆可。 这把长刀此时就在李休复手中快速灵巧的飞舞着,在小初的眼中,这场厮杀根本就不是命命相搏,只见李休复那青蓝色的身影在枯败的芦草丛中如一阵蓝烟飘忽不定,手中的薄刃长刀像是与他融为一体,每一招出去便是一条血淋淋的性命。 这场战斗坚持的时间并不长,虽然刚开始确实有六七个人围攻李休复一人,但小初好像只是欣赏了一幕谪仙之舞,李休复就已将刀尖落地,一只手握着刀柄,一只清点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出来吧。”李休复并未回头,看向身后的树丛。只从腰间取出一块白净的丝绢,裹住双刃刀锋,轻柔缓慢的擦去血槽中的血红。 听到李休复的招呼,小初手中提着那五彩花环浅笑着朝李休复走去。 “这些人是来杀你的。你信吗?”李休复仍未转身,继续低头擦拭着刀锋。但是小初能听出这句话里含着的讥笑。 “你把人都杀了,再问我信不信。有什么意思呢?好歹留个活口。”小初走到李休复的身边,地上的尸体她全然不顾,全部的目光只看向李休复手中的长的有些夸张的薄刀。 “你这么和我说,是不是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又欠了你一笔账?”小初笑道。 “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李休复将浸满血迹的丝绢丢在了一具尸体上,阳光下,那逸着金黄的眸子凝视着小初。 “有什么怕的,活人才可怕,死人怕什么?不过你肯定他们都死了吗?”小初道。 “要不你去验验尸?”李休复突然戏谑的笑了起来。 只是当他看着小初果真蹲下身去,检查尸体的时候,只见李休复整张脸立刻冷凝了下来,几乎是立时一把将蹲在地上的小初拽起。 “我的刀下不需要有人验尸。”这是小初第一次听见李休复认认真真的说句话。 “自以为是的家伙。”小初嗤笑道。“我是翻翻他们身上可有证物,证明他们是来杀我的。否则,我岂不是替别人背了黑锅?” 听完李休复突然一脸肃然拿起了那把特殊的薄刃长刀指向了小初道:“你说,我如果把你杀了。谁最高兴?” 小初认真的想了想,看了李休复道:“想不出。我与别人无仇无怨,人家为何要取我性命。我贱命一条,而且还派了这许多人,简直是浪费。” “小仙女你也有犯傻的时候。其实,这些人——”李休复故意将这句话拉的老长,在小初似笑非笑的目光里,李休复闪了闪眸子里的光彩,“是来杀我的。”说完,李休复将刀深深的插回土中,整个身子支撑在长刀上,放声大笑。 “有人想杀你,说明有人惦记着你,是好事。”小初笑语嫣然,走到李休复面前,抬手将手中捏着的五彩花环套在了那把怪异长刀的刀柄之上。花环顺着刀柄一直向下坠,径直坠到了李休复握着刀柄的手上。 寒光闪闪的长刀,套在刀柄上的缤纷花环,一只紧握着长刀白皙修长的右手,以及隐藏在这只右手背后那一片飘渺的青蓝色。 血腥中,突兀的美丽。 “小仙女,你杀过人吗?”李休复似乎没在乎那套在手上的花环,只从土中再一次拔出长刀,随意的往肩上一扛,花环便牢牢的套在了他的手腕上,这动作随意的不能再随意。随后李休复低着头在芦草丛中寻找什么。 “没有啊。看我这样能杀谁?”小初站在几具尸体中间,看着李休复笑道。 “我看你这样子倒像是杀人无数,见了这场面居然一点不怕,怪异之极”李休复继续在草丛中转悠。 “都和你说了,死人有什么吓人的?让人害怕的是活人。这点你应该比我清楚。就如他们活着的时候,你要想着怎么防备他们,如今他们死了,你不就可以放心大胆的扛着你的刀和我说话了?”小初一双晶亮的眸子扫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道。 “嗯。说的在理。”李休复,在草丛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原先裹在长刀上的那条墨蓝色锦布。弯腰将其捡起,熟练的一层一层完整的裹好扎好。再一次将长刀扛上肩。那五彩鲜艳的花环继续套在手腕上 第8章 陌刀 “它很重吗?”小初看着李休复将包裹捆好的长刀扛到肩上后道。 “五六十斤总是有的。”李休复扛着那把长的夸张的长刀道。 “它叫什么?” “陌刀。”李休复的嘴角轻扬,仰面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 “陌刀!?”小初双眼滚圆惊讶的看了已被完全包裹起来捆扎好,扛在李休复肩上已变成一根细长棍形一样的陌刀。 “那么惊讶干什么?难不成你知道这刀的来历?”说完,李休复飘逸的转了个身,往那一排杉树林里走去,那青蓝色的丝罗长袍的衣袂像是飞扬了起来,。 “我爹不止一次说过它的厉害。还说过如何将它的厉害发挥到极致。”小初跟在李休复身后,往树林里走。 “你是小仙女,你爹就是老神仙。老神仙自然也是通百事,知恒古。”李休复的话语中掩着讥笑。 “我知道高仙芝我还知道他的两个左右陌刀将。”小初跟在李休复后面继续道。 本来信步而行,走在前面的李休复猛的停下了步伐,右手将陌刀从肩上取下,握在手中,左手拽住包裹陌刀锦布条。 “你……究竟是谁?”李休复并未转身,这五个字说的异常缓慢,那本来戏谑轻浮的声音突然低沉的如坠入深海岩石,坚硬冰冷没有任何生机。 肃杀。这便是肃杀之气。小初只愣在原地,一个人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杀气。就算是一夜杀了几十吐蕃兵的张议潮也不曾有这样的戾气。 “你想杀我吗?”小初站在李休复面前,怔怔的看着他。 李休复并未回答,左手已经解开了布条,露出的雪亮的刀柄。 “你——是谁?”李休复那冰冷坚硬的声音再一次问了小初。 “我姓夏,名云初。”小初亦冷言道。 “你爹是谁?” 当李休复整个身子转过来,面对了小初的时候,那裹在陌刀上的厚锦已经全部取掉,只剩了一把在山林中闪着寒光的薄刃刀,握在手中。 原来,这张脸也会严肃。 原来那金黄色的眸子不是只能嬉笑,原来也能装满肃杀,也能盛满血浪。 “你在怕什么?”小初抬眼凝神,一双墨黑幽深的眸子直直的瞪着李休复。 而李休复此时已抬起了刀,将刀刃架在了小初的肩上,离着脖子只寸许。 只是当李休复抬刀的同时,也抬起了手腕,当然那五彩鲜艳的花环同时也被抬起,映入了他的眼中。 清新娇艳的五彩花朵,此时正套在他的手腕上,他扫了一眼花环,又看了小初那双冰冷的眼神,随即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轻缓的将陌刀从小初的肩上撤下道:“你不会是他们。” “我如果是呢?”小初对着李休复那张神色复杂的脸,嫣然道。 “你不会。”李休复果断道。 “我只是我。我也不明白你在忌惮什么,至于那高仙芝的左右陌刀将是爹爹闲的无事做的时候当故事说给我和几个哥哥听的。至于陌刀,当然也是听我爹爹说的。我爹爹以前曾在军中有过军职,后来卸甲归田了。这么说,我的小命保住了吧?”小初说完,幽幽的叹了口气,不再直直的看着李休复的双眼,只将目光移到了李休复的身后,那片深绿中已夹杂了点点金黄的树林之中。 “大唐的军队最后一次用陌刀阵是在二十六七年前,在松州大战赤松赞普的吐蕃骑兵,你爹那时在军中?”李休复依旧不依不饶。 小初又将悠远的目光移了回来,嗤笑着对李休复道:“如果我要说,夏少桀就是我爹,我是不是立刻就会死?” 李休复随即也对小初嗤笑道:“真服了你,只为了活命竟然认死了几十年的人做爹。”说完,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你爹才死了!”小初怒目相视。 “我爹是死了,而且早就死了,难道你不知道?”李休复将陌刀的刀剑插入土中,右手反握着刀柄,肆无忌惮的大笑。 小初见他这样狂笑便叱道:“爹死了还这样高兴。逆子。”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你说我是逆子,我姑且算是吧。我不管你爹是谁,只是知道陌刀,知道左右陌刀将的人,如今这上还剩几人?” “你还要杀我吗?如果不想了,那我回客栈了。”一脸不耐烦。 “你的花环救了你,你编造的爹爹救了你。”李休复的表情又恢复到了如常的戏谑。 “花环只是看你刀上的压着冤魂太多,送给他们的。和你没关系。”小初剜了李休复一眼之后,便阔步找了来时的小路往客栈方向走去。 现在轮到李休复连忙捡了布锦,一边捆着陌刀,一边跟着小初道:“小仙女,你别怕,我不杀你了,你别逃的那么快啊……”说完又是一阵子肆无忌惮的大笑。 两人又是同时回到客栈,进了前院门,小初便往马厩走。 李休复依旧提着“细长棍”跟紧。 到了马厩,小初了自己的骏马正卧在马厩里,不过精神看着倒还好,便没找没落的转头看了李休复道:“这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真的不是。我也急着走,有人要杀我。你刚才也看见了,我害你的马干什么?你不走,我也不会走。”李休复忙道。 “那就是想杀你的人要了我的马。”小初继续瞪着李休复道。 “不会,那帮人……算了,不说也罢,反正他们不会害你的。” “那你说是谁?” “也许没人害它,它真自己病了呢?”李休复道。 “天下没那么巧的事。” “好吧,你说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吧。我认了。”李休复手中握着“细长棍”对着小初笑道。 “懒得理你。”瞪了皮笑肉不笑的李休复后,小初转身回了屋子。 ** 第三天一早,小初与胖掌柜结了账。便踏了晨露往丰州方向骑去。 当然她的身后还跟了一个甩不掉的李休复对他喊着:“小仙女,怎么自己偷偷走了……” 第9章 傻牛,是我 李休复的这个人与他的行踪一样就像是一个谜。 在去往丰州不远的路途里,小初似一回头便能看见那熟悉的青蓝色的身影就跟在自己的身后,可是一眨眼人这青蓝色的影子便会无影无踪。 有时候,小初一人找了驿站住下,但是第二天一早会发现李休复也住在这驿站中等着与她一同上路。 小初从来不会主动和他说话,这一路上李休复也显得极为安静。两人经常并肩同骑一天不说一语。 李休复也没问过小初究竟要去哪,小初也同样没问过李休复去往何处。 到丰州已经是九月,因已靠近西北关口,天气已开始变得寒冷。 因为寒冷,又是长途骑行。小初是面巾帽子披风棉袍手套一个也不少。寒冷的天气里这样一身包裹不会有人再对她的男装起疑。但是李休复似根本不怕冷,依旧是那身丝罗长袍。到丰州之时也仅仅比在山城多围了一件厚藏青色斗篷。 进了丰州城,小初按着记忆直接去了福临客栈,李休复自然也跟在身后。 小初骑着马到了客栈门口,抬头仰见客栈外那悬挂着的布幌子上中规中矩写着的福临客栈四个大字,心中顿生波澜。熙攘的街巷,眼前的布幌,探身朝里望客栈大堂中人头攒动,一切的一切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好像是自己转了个圈,从这个原点开始,也要从这个原点结束。 此时李休复已下了马,可能见了李休复一身华服,气宇轩昂,一个眼色活络的小二立刻从熙攘的大堂里窜了出来,接过了李休复的缰绳热情招呼。 而小初依旧端坐在马上,若有所思的看着福临客栈四个大字。 “你不下来?”李休复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客栈的门槛,转身问了小初。 小二才知道原来这两位衣着身形相差颇大的客官是同行的,于是赶忙从店内喊了一嗓子:“门外有客到。” 又一个小二从殿内跑了出来,小初下了马,将马交给小二。自己往店内走。 到了客栈大堂的柜台,见客栈老板还是五年前那人,于是主动拿下了帽子摘了面巾对老板道:“这几年老板生意可还红火?” 客栈老板听了此言疑惑的仔细看了小初,一时没认出来只道:“客官面善,但应不是熟客。” 李休复此时也立在柜台边,手中握着“细长棍”,而包袱由小二拿着,饶有兴趣的看着小初与店主对话。 “掌柜的,你的骆驼真贵。”说完便对着掌柜的粲然一笑。 掌柜的一脸狐疑的瞪着小初仔细看了又看,随后猛然瞪大了眼睛想起了些陈年旧事,哈哈大笑了起来道:“你还真守约,人家昨夜才到,你今日便来了。” “你说什么?”小初茫然道。 掌柜看了小初这一脸的诧异的表情,依旧大笑道:“昨夜见了张爷也惊了我一跳,张爷还和我玩笑,问我把他小媳妇藏哪里去了。” “你说什么?”小初似乎根本就听不懂客栈掌柜在说什么只又重复了一遍。 “小媳妇?”在一边的李休复口中嘀咕了一声后,又对着发怔的小初重复的嬉笑道:“小媳妇?” 小初转头瞪了李休复一眼,李休复则斜着身子靠在柜台上,一只手握着陌刀对着小初嬉笑。 掌柜的看着两人的神情,只觉得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立刻闭了嘴,低头翻阅账本道:“两位是住店还是吃饭?” “住店。”李休复对着掌柜的道。 而小初并未回答。只有些痴傻的站在柜台边,无所适从。 “敢问客官要什么房?”掌柜仍旧低着头,不看李休复道。 “上房。” “上房一天三钱银子。押金一两银子。”掌柜的应答道。 “要两间。”说着李休复从广袖中取了一锭银子放在了柜台上。 “客官小店只有两间上房,一间被人住了。只剩一间。”在一边帮李休复提着包袱的小二接话道。 李休复正想与掌柜的再说些什么,就听得身后有人洪亮的嗓子喊了一声道:“掌柜的结账。” 听了此声,掌柜的本低着的头立刻抬了起来,笑着看了这声音的源处道:“张爷这就走了?” “是啊。哈哈哈……”爽朗的笑声从李休复身后冒了出来。李休复探寻的目光看了小初,见小初微低着头,两只手放在柜台上,彼此紧紧的握着, “客官,正好。这位张爷退了房,便空出一间上房,您二位可以直接进去了。”掌柜并不看低着头的小初,只笑着对李休复道。 李休复转身对着身后男子抱拳行礼道:“如此就谢谢这位张爷了。” “客气。”那人亦抱了拳,声如洪钟。 “夏云初,你为何不谢谢这位张爷给你让了客房?”李休复转头,一脸坏笑看着小初那纠缠在一起的手指已握的发白。 而掌柜的则盯着张爷的表情从一脸笑意爽朗,瞬间皱眉凝神面色肃然。一双炯炯双眼微微眯起只看着眼前这月白色修长单薄的身影。 此时一切的拥攘,一切的嘈杂,一切的人头攒动,都成千万里山外虚无缥缈的,张议潮紧着心,小声的问了一句,“小初,是你吗?” “是我。”这声音清脆干净利落的没有丝毫犹豫,着实的让掌柜的与李休复有些意外。 只是小初却没有转过身来看身后的人。 “小初?”张议潮跟着又问了一声。只是这一声已没了刚开始的敞亮,似是百炼钢遇到了绕指柔。突地柔和了下来。 “是我。傻牛。”小初依旧没转过身来,依旧低头看着自己紧紧纠缠在一起的十指。 “你在怕什么?”这原本是小初对李休复说的话,如今李休复又原封不动的送还给了小初。 客栈内嘈杂依旧,有人大声喧哗,有人小声低语,有人推杯换盏,有人大快朵颐。 但是张议潮的眼睛和耳朵似只能看见眼前那长高了许多有些陌生的背影与熟悉的声音。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让小初心中丝毫没有准备。虽然当她收起潮字玉佩的时候,已想好有朝一日回到沙州必须当面告诉张议潮,自己心中住进了别人,婚约必须解除。 第10章 媳妇 但是当张议潮果真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突然不知道如何面对。 她并不是害怕,只是一时间想不好如何面对张议潮。这个和自己有着婚约的男子。 那纠缠的的十指已经从苍白渐渐变成的青色,她仍旧没有回头。直到一只宽厚温暖的大手无声无息的搭在了她的右肩上,这只手掌太过宽大,直接覆住了她整个右胛骨。这只手掌太过温暖,从这只手掌中透出的热量直接穿过了小初身上穿着的披风棉袍一直渗进了她的体内。 这种温暖,像是五月的阳光,虽然热烈但不炙热,只让人心中暖意融融,安然舒适。 小初松开了紧紧纠缠在一起的手指,终还是下了决心,转过了身子,看了身后那温暖的人。 一切的嘈杂似乎全然与这对男女没了关系。 李休复见这姓张的男子看着小初那眼神中流露出的与他的样貌气质完全不符的柔情,只淡然一笑,握着陌刀拿过包袱,便向客栈外走去。 “客官,你不住店了吗?”店小二跟在后面急问了一声。 “谁叫你家只有一间上房,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李休复边走边回道。 “你就让你的朋友这么走了?”这是五年之后,张议潮对着小初说的第一句话。 小初并未接话,只淡笑的看着张议潮,看来时光确实能细致的雕琢一个人。 那记忆中青涩懵懂热情奔放的华服少年去哪了? 张议潮虽然样貌还是五年的样子,但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陌生人站在自己的面前。 眼前这人依旧魁梧高大,穿着一件裁剪合体的烟灰色锦袍,腰上扣着墨灰色锁金厚锦腰带。小初放眼看去自己估摸着只到他的肩膀。而这双肩浑厚宽阔,整个背挺的笔直,胸膛微微隆起,腰带服帖的系在腰间。虎背熊腰说的应该就是此时的张议潮。 张议潮背上背着包裹,紫电那幽黑色毫无装饰的剑鞘与剑柄正安安静静的斜插在包裹里。从小初的方向看去,正好能看见紫电那黑色的剑柄从张议潮背部与脖子交接的地方探出。 张议潮的脸,小初没有仔细去看,只模糊的感觉虽是五官没变,但是肤色倒是黝黑了不少,较之五年前细皮嫩肉的,多了不少粗狂豪迈的气势。 “你不想让他走,大可以去叫他回来。”小初脸上带着淡笑,转脸看着那青蓝色的身影已走出了大堂 “一点没变,还是这般言语刻薄。”张议潮笑呵呵的看着自己的小媳妇道。 “不过你确实该谢谢他,若不是他。今日我们必然会错过。”说完这句话。小初立刻转身,对掌柜的道:“上房一间,要浴桶,要胰子,要热水,多多的热水。这一路我快脏的受不了了。” 掌柜的点了头道:“好说好说。这就给您送进屋去。”收下了适才李休复放在柜台上的银子,又伸了脑袋对张议潮问道:“张爷您不退房了吧?” 张议潮爽快地大笑了几声道:“不退了不退了,你这真是宝地。”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了老大的一锭银子扔给了掌柜的。 小初随着小二进了客房,刚放下包袱坐下喝了口热茶,张议潮就跟了进来,大铁塔似的站在小初跟前。身上还背着包袱插着紫电。 “你别站着,你先回屋去把包袱放下,说话的时间还有许多,不急着一时。”小初端着茶碗,一口喝干。仰头看着面前的大铁塔。 “不行,我得看着你。万一你又跑了,我上哪找你去。你爹娘说你没按时回来,必定是和别人跑了。我不信,所以把手里的事情安排好了,就过来找你。” “笨牛,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这么笨。我这不是自己回来了,如何再跑?”小初将茶碗放到桌子上,站起身来就把张议潮往屋外面推。但是此时的张议潮已非五年的那阔少公子模样的少年,身子健壮如牛,且又高又大,只要他自己不愿意动,任三五个成年男子也动不了他,何况是小初这样瘦弱单薄的小女子。 小初推了一下,见根本就是不自量力。随即又转身坐下,只得无奈的坐下,给自己斟满茶碗,继续喝茶。 这时两个店小二扛来了大浴桶,又一桶一桶的热水往屋子里提。 不一会,整个屋子里全是白茫茫的热气。 “难不成你还要看着我洗澡?”小初终于忍无可忍对着张议潮叱道。 “那不是有屏风,你在里面我在外面。我绝不会看你的。”张议潮低头笑着看了小初一眼,随即嘴角咧了弧度道:“即便看了又没事,反正你是我媳妇。” “这几年没见,死皮赖脸的本领是渐长了。”小初看了张议潮那憨态可掬的笑容,心中不免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说的可是大实话。”说着张议潮竟解下包袱,往桌上一放,毫不客气的在桌边另外一把木凳子上坐了下来。 小初只当他是玩笑话,说说笑笑也就算了,见他真的在屋中坐了下来,心中便不乐意了。 “行,你在这看着,横竖这丰州是大城,浴房总是有的。我出去洗。”说着小初便往外走。 “那媳妇你可得想好了,你这一身是进男浴房好?还是女浴房好?”后面一个声音不急不缓的发了出来。 小初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是一身男装打扮。肥大的棉袍子,男人的发髻。 这一路皆是这打扮,自己都忘记了钗环红装才是本色。 见小初停住了脚步,犹豫的站在门口。张议潮站起身来走到小初身边,拍了拍小初的臂膀道:“媳妇,你安心的洗。要换水要伺候喊一声。我就在门口守着。”说完笑着大步跨出了门槛,将屋门从外面关上。 见他出去小初没有丝毫犹豫的从屋内将门闩插上,便急不可耐的脱衣跳进了浴桶里。 估计做神仙也不及泡在浴桶里搓着胰子哼着小曲快活。 只是还没快活一会,脑子又塞进了他的身影。那一次自己从混沌中醒来,未着寸缕的被他抱着泡在药浴里。那药浴既救了她,也害了她。他当时必然是知道后果的,只是当时的他会作何感想? 第11章 必须放下 去深深爱一个不能为他生育的女子,还要瞒着她不能被她知道。他对自己的爱,她从未怀疑过。 只是,想这些还有什么用。了结吧,再过几日就出了关,脚下将不再踏着他的疆土,与他的关联将彻底的了断。 但是门外站着的这人,又要如何去了断?又或者不去了断,只当是自己在大唐真的单纯的游玩了几年,玩累了安安分分的回去与他成婚? 卑鄙!想到这,小初不禁咒骂了自己一声。用手狠的推了面前的沉静的水面。 只想到这些,本来泡在浴桶里清爽畅快的心情顿时变得阴郁低沉。 反正也洗的差不多了,三下两下出了浴桶,擦干净身子从里到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只是头发一时干不了,只能梳顺了披着。 一切收拾妥当,开了窗户,将热气都散了出去。小初这才抽了门闩,打开了屋门。竟然没见张议潮在门口站着,难不成这人开窍了? 只是当小初刚准备关门回屋,就听的不远处传来张议潮的声音叫道:“我在这。” 小初立刻又探了脑袋顺着声音望去,原来张议潮一直坐在院子里,而他身旁的石凳上坐着的却是李休复。两人似谈得正欢,两个人的脸上都逸着笑容。 这是世间果真什么怪事都有。 因为头发未干,小初不能出去,只站在屋内对着李休复道:“你怎么来了?” “我在对面的客栈住下了,觉得无聊就过来看看你。谁知道你有铁将军把门,我只能安安分分的坐在这里陪铁将军聊天了。”李休复笑道。 小初见这李休复手中并未拿着从未离身的陌刀,却在腰间别了一柄玉箫。 看来此地他觉得安全,才会这般悠闲。 于是对着两人道:“你们俩慢慢在外面说,我且先睡一觉。” “嗯。我瞧你脸色不太好,估计是累着了,既然刚洗好澡,正好美美的睡一觉。睡饱了,我带你去吃孜然烤全羊。”张议潮笑着说话的时候,小初只看着那一脸的真诚与笑容里露出的雪白整齐牙齿。 这人朝气蓬勃健康单纯让她无以面对。只点了头,将身子缩回到屋子里,将窗子又全部关上,将刚转进屋子里的阳光全部挡在了窗外。 “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的,好好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睡的香。” 小初一边擦拭着头发上的水珠,脑子里一直萦绕着这句温情脉脉的话语。 全然没有睡意,只剩了相思过后的烦忧。离开他已经两月有余,这两月相继薨逝的唐武宗与郭太皇太后丧期已过,没有任何意外,此时的他应该夜夜红罗暖帐,夜夜温香暖玉。 以他的傲视孤独,是不会轻易的付出感情。这些年一路走来,她可能了解他多于自己。 夜夜和没有任何情感的女子共眠只为了延续子嗣。只想到这,自己的脑子里猛然又回忆到那日在含凉殿的所见。恶心,一种无法抑制的恶心的感觉,不管那人究竟是谁,只是如今的他和那人亦没有任何分别。这就是郑太后想让她看见的赤裸裸的现实。 还好已经两个月过去,如今想起这事来心中已不是很疼,好似没有什么痛苦能挨得住时间的打磨。 小初一边擦拭着自己的青丝,一边嘴角带着淡然的笑容。过去的就过去吧,他只是皑皑白雪中,那衣着单薄背影萧瑟的陌路人。只当自己从未扶起过他,只当自己这些年在大唐玩的尽兴。 自己如今才十七八岁,女子人生最美好的红颜韶华。他有他的江山,即便他一辈子就这样孤独下去。但是自己的人生路才刚刚开始。不能为了他人断送了自己的幸福。虽然自己每条血脉每一口呼吸都在提醒着自己对他那刻骨的深爱,但是毫无办法,无能为力。在他身边,真的是要害了他。 以他的性格,以他对她的深情,只要她在身边,他绝不可能轻易召幸其他后宫佳丽。 为了他,为了他的江山,为了他的深情。必须离开。如此说来,爱到刻骨才明白放弃的深意, 不想了,没有必要再去想了。既然已经决定了放弃,何苦再日复一日的纠缠自己。 放下了,也必须放下。 ** 披着半干的头发,开了门。悄然走到畅谈正欢的张议潮与李休复的面前。 张议潮正对着屋门,所以是看着小初走了过来,而李休复则是背对着屋门,所以只看着张议潮眼中突然升起了两簇明晃晃的火焰,便知身后站了谁。 “你这一身不男不女的跑出来做什么?”张议潮面对着小初笑道。 而李休复则自然的回头看了身上仍穿着月白长袍的小初,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 “你大病才好,湿着头发就跑出来吹风,若再病了估计得在这里躺几个月才能回沙州成亲去了。” 小初听了这话,立刻恶狠狠的剜了张议潮一眼,张议潮则咧着嘴全然接纳了小初的怒意。 李休复看了小初那吃人的眼神立刻又对着张议潮道:“张兄,我没说错话吧?” “没有,没有。本来就是啊。”张议潮说着又咧了嘴,哈哈大笑了起来。 小初看了两人一唱一和甚是默契,想来也没必要就此事纠缠下去,只对了张议潮道:“我这次出来为了行路方便,没带裙装,你老说我不男不女,既然这样你去帮我买套裙装来。我出门也方便,不要再又是帽子又是面巾围着遮遮掩掩的。” “好好好,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买。”说着张议潮立刻站了起来,转身便大步流星的往院子外走去。 小媳妇第一次找自己要东西,一定要满足,一定要做的漂亮。不过,刚走到客栈门外,又立刻折了回来,李休复还在院子里坐着,他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他当然知道不能把这来历不明的男子和自己的小媳妇放在前一起。先前是没遇到,现在遇见了,自然不能再给别人机会。 只是当他折回院子,却只看见李休复一人坐在院子里,小初早已回了自己的屋子。 第12章 你想干嘛? 心中看了高兴,果然两人清清爽爽。于是兴高采烈的叫了李休复一同陪他去给小初买衣裙。 李休复听了张议潮的建议,只谈笑清风的让张议潮坐下道:“别去买了。你买什么她肯定都要挑刺。” 张议潮是知道小初秉性的,自然明白李休复说的是大实话。于是便道:“她叫我去买,我能不买吗?不买更麻烦。” “这事交给小弟去办吧。保准你媳妇挑不出刺来。” “她鸡蛋里挑骨头的本领你是没见过吧?”张议潮对着李休复将信将疑。 “张兄放心,我这就去了。反正我一人也无事做,正好张兄不是还有许多话要对小初说?”说罢李休复已经利落的站起身来。 张议潮憨憨的对着李休复笑道:“那就有劳李贤弟了,回头咱们仨一同去吃烤全羊。” 李休复转身告辞,张议潮则直接敲了小初的屋门要进去。 结果小初的屋门根本没插,轻轻一推便推开。 张议潮笑呵呵的走了进去,看见小初打开了一扇窗子,背对窗子坐着,正无聊着发呆,晾晒着一头青丝。 见了张议潮进来小初也没多说话,只当是自己什么也没瞧见。 张议潮则笑呵呵的走到小初面前看了那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心中痒痒,不禁伸了猫爪子想上去摸摸。 只是这手刚伸出来,小初便冷冷的道:“你想干嘛?” “不干吗,我看着喜欢,摸一摸总行吧?”张议潮笑道。 “我爹娘让你来找我,没让你占我便宜吧?” “这话说的这难听,什么叫占便宜?媳妇的便宜不是天经地义给相公占的?” “谁是你媳妇?一日不拜堂一日就不算是!”小初斜眼瞪着张议潮那一脸坏笑。 “媳妇,你说我们能在这里遇到,是不是老天安排好的?也不知道你还闹个什么劲。你也不问问我,你家里的近况,就知道和我怄气。”张议潮有些扫兴的说完后跟着又咧了嘴笑了起来补了一句道:“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小家子气。” 小初挑了眉毛看了张议潮道:“你不说我都知道,我家中一切安好。” “你如何知道的?” “以你的脾气我家中若有事,一见面估计就告诉我了。你这样神清气闲,说明不管你家我家都好得很。” 此时张议潮搬了个凳子坐到小初身旁挠了挠脑袋道:“媳妇,你说的没错,你家我家都好的很。不过我这几年过的辛苦,脑袋挂腰带上过活。你瞧瞧我这张脸风吹日晒的。夜里也经常偷偷摸摸的出去杀人越货,只为了与你说的那个约定。” 听张议潮第一次安安静静的与自己说话,小初也静下了心境转头仔细看了身旁的张议潮。 确实,面前的这张脸完全不是二十出头人的样子,饱经风霜似是而立。 虽然这双浓眉之下滚圆的的眸子依旧神采奕奕,虽然挺直的鼻梁下那张丰满的唇依旧爽朗的笑着。 “你这些年难不成夜夜都去做盗贼了?” “你瞧出来啦?”张议潮笑道。 小初不语,心中突然又想到了那人,那人是真正的而立已过,却看着只有二十多岁。如果那人和张议潮站一起,估计两人看起来同岁。 因为,想着那人神色不免有些黯淡。微微的低了头,双眸凝视着自己的衣袍。 张议潮见此忙道:“媳妇,你别乱想。我如何会去打家劫舍,即便我要去做强盗,我爹妈们兄弟也不同意。即便我爹妈们兄弟同意了,丈母娘老丈人一堆大舅子也不同意。” 张议潮这边说完,小初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道:“谁是你老丈人大舅子?难不成你已娶妻?” “我知道,你就是存心想气死我。明知故问。”张议潮拧了一对杀气腾腾的浓眉,瞪了小初。 “我不是故意的。”小初用那如注了泉水一般清澈的双眸看着张议潮。 张议潮立刻软了下来道,不知道如何再说下去。 又抓了抓脑袋道:“回去你就知道我在做什么。不过,回去我们就得把事办了。你不知道吧,你四个大哥都已成了婚,你家现在可热闹了。四个儿子四个媳妇还有一群小崽子。” “啊?”小初瞪大了眼睛小口微微张着,一脸的惊讶道:“我记得我走的时候我娘说哥哥们长大了一个一个都赶出去自己自力更生去,怎么说变就变啊?那我大哥也回家去住了?” 张议潮看了小初惊讶接着道:“回去了,一早就回去了。对了,有件事,我没和你说。你娘前两年生了一场大病,大病以后好似就想通了,要一家人都住一起,又操办着你四哥哥一同订了亲办了事。” “现在呢?我娘现在身体如何?”小初急切的问道。 “现在自然没事了。你大哥只含糊的说,好像是你娘年轻落下的病根复发了。我想,估计是就是旧伤复发。不过好在,你家有你大哥在。你大哥医术,你是知道的。”张议潮言语缓慢,安慰小初。 只是小初听了这话,泪水立刻就涌进了眼眶。“不孝女,不孝女。只知道自己在外面玩的快活。” “我就知道和你说这些,你会不高兴。不过你娘真已经好了,没事就领着一帮媳妇孙子练剑什么的……” “议潮哥我们我们明日就回沙州吧。”现在小初的心中最急切的就是见到自己的家人。 “你终于肯叫我一声啦?”张议潮眉眼中润了暖暖,眉心舒展开来。整个脸好似都沁在幸福之中。 小初立刻反应了过来自己失言。只脸一红,微低了螓首。 “到底是变了,五年前的你哪知道什么叫害羞。”张议潮看着眼前的这张粉脸,有些情不自禁的抬了手,想去抚摸一下这张俏红的小脸蛋,只是手刚抬了一半,就看着小初突然仰面,浓密卷翘的睫毛上沾了几滴细碎的泪珠,在阳光的折射下闪着璀璨。璀璨下便是那能收了自己魂魄的眸子,正盈盈的瞧着自己。 第13章 天水碧 以前只觉得小媳妇古灵精怪、俏皮风趣、可爱至极却没觉得长得如何漂亮。怎么这几年的光景,小媳妇完全像变了一个人,虽然言语依旧刻薄犀利,但是眼神中流露出的芬芳妩媚、清眸流盼。先前自己居然被那一身蹩脚的衣袍与蓬乱的发髻骗了,小媳妇什么时候变成这般盛颜仙姿。不过仔细想来,小媳妇没有道理不漂亮,单单只看丈母娘与老丈人的样貌,便知长成后的小媳妇是何等的韶颜雅容。 小初看着张议潮的眼神发愣,心中不禁多了一层烦忧,便佯装嗔怒道:“傻牛?”随即便转过脸去,不再看张议潮。 张议潮见了小媳妇生了气,立刻好言好语道:“媳妇又不高兴了。你不让我看,我不看了便是。不过,媳妇真是越长越水灵了。看来这大唐的水土确实养人,你才待了五年就出落成这样,若是再待五年,岂不是就成了画里的仙女了?你这一回去,估计全沙洲的男人都要嫉妒死我。” “呸!”小初啐了一口道:“不害臊,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你且记好了。” 小初的话中有话,张议潮是根本不明的只以当小初在与他玩笑,便又傻笑道:“难不成你是假的?或者带了人皮面具?” 正说着,就听着李休复在门外喊了一嗓子:“张兄?” 张议潮立刻起身,去给李休复开门,当然门根本就没关,只是虚掩着。 小初也调整随意的坐姿,将头发捋顺,端坐于椅子上。 张议潮领着李休复进来,小初便看见李休复手中拿了酱色丝绸的包裹。 “这个,你要的。”说着李休复将包裹递给了小初。 小初并未将小包裹打开,只仰面看了李休复问道:“这是什么?” “嘿嘿,你让我去给你买衣裳,休复老弟说他去买,这样即便你不满意也只是骂他,不会骂我。”张议潮站在李休复的身旁。两个人一个高大魁梧,一个清逸颀长。站在小初面前,小初只觉得有一种重物缓缓的朝自己压了下来。 只得不甘示弱的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对着李休复讥笑道:“你真是大好人。” 李休复则对着小初还以讥笑:“这是我长了二十年听到的最滑稽的一句话。” 张议潮见两人讥讽,立刻上来向两个人摇了摇手,笑呵呵的道:“媳妇,你先看看喜不喜欢再说。” 小初对着李休复瞪了一眼撅了嘴,故意对着李休复慢慢悠悠的打开了包袱,李休复则故意不看小初,将那双深棕色的眸子转到别处。 天水碧……为什么会是天水碧……这包裹里的裙衫怎么和火烧水西寺那日自己所穿的裙衫样式颜色这般相像?难道只是巧合?不可能,怎么可能,没有几个人见过她穿那身衣裙,在水西寺的那夜,除了李忱、裴休和刘世举。没有人见过那身衣裳,到了宣州府,那身天水碧的罗裙就立刻被换掉。这只是巧合?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 小初神色凝重的,仔细看了衣裙,若要找出不同,至少这套衣裙并没有深蓝色腰带,也没有绣着闲云。 巧合,只是巧合。他如何会知道那天晚上自己的穿着。不可能,除非那天晚上他在泾县。但是就算他在泾县,他也不可能看见自己的穿着。再说那晚他又怎么可能在泾县? 巧合,巧合,肯定只是个巧合。 “小初,你怎么了?”张议潮看着小初死死的握着天水碧的罗裙,神色阴晴不定,神色凝重。 “你不喜欢,也不要这样糟践我买的衣裳!”李休复对着小初复杂的神情,只清风淡笑了一句。 小初冉冉抬头看了李休复道:“喜欢,就是太喜欢了所以才会这样失态。” “你这人喜欢和不喜欢表现出来的样子都和一般女子不同。张兄,你以后如何能受得了她。”说着李休复直接掀了青蓝色丝罗长袍端坐了下来。 张议潮紧张的看着小初,他知道小初看见这衣裙的反应明显太过怪异,但是当着张议潮又不好细问只安慰了小初道:“喜欢就好,一会换上。饿了吧?城里有一家安西胡人开的羊肉馆子,我带你去吃,我记得你最喜欢自然烤羊肉。”说完后,又对了端坐着的李休复笑道:“休复老弟同去。谢谢这一路照顾小初。” 李休复尚未表态,小初便一反常态的快速的接道:“是呀,若不是他我估计真要病死在半路,或者根本也就遇不到你。” 李休复听了小初此言,只意味深长的扫了小初一眼便对着张议潮欣然答应。 三人一同随便在客栈里用了午膳,又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好好休息了一番。 到了用晚膳的时间,张议潮先接了小初,两人又跑去找了住在福临客栈对面的李休复一同去吃烤全羊。 此时的小初已完全是另外一番打扮。湖水蓝的锦缎小袄与天水碧的罗裙不用再说,也可能是故意小初今夜梳着的发髻正是那夜在泾县客栈里梳着的双髻,发髻上仍然是两条浅蓝色的丝带系着。 李休复从客栈里走出来,看着一身浅蓝色,衣袂飘飘、清雅脱俗、风姿绰约,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的小初不禁一怔。 张议潮见了李休复的眼神立刻对着小初笑道:“我说吧,如今看来不光是全沙洲的男人要羡慕死我了。” 而小初则对着李休复嫣然一笑道:“你这应该是第一次见我女装吧。确实不适应,就连我自己都有些不适应了。” 李休复此时已经转过神来对着张议潮银行怪气的道:“确实,全大唐的男人估计也连着一同羡慕张兄了。” 张议潮客套的谦虚了一下,便领着二人往羊肉馆走去。 一路上三人均感到招来不少陌生的目光,三人外貌与身形却是实在招人目光。 两个男人还好,只是小初觉得有些别扭。只催促的张议潮怎么还不到地方,究竟要走多远。 李休复又跟在后面挖苦:“确实所有人都要羡慕张兄,找了这样的媳妇。” 第14章 因为你喊了我的名字 三人走了老远才到了羊肉馆,到了地方小初才发现为什么要走那么老远那么偏僻,原来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店铺,就是一个老大的院子,院子里点了几堆篝火,店家用胡人的方法烤羊。 将剥皮去了内脏,刷上调料的整羊放在篝火上烤。 小初见了这样的地方,高兴的直拍手。张议潮也一样跟着高兴。却只有李休复清冷着脸,随着二人坐到一堆篝火边,点了一只整羊,等着厨师来烧烤,放佐料。 三人盘腿坐着等,不一会店主安排给三人一个厨师。 映着火焰的双眸,闪动着耀眼的金黄色。小初一看就知道这厨师也是龟兹人。随意侧头看了一眼李休复。 李休复则当什么也没看见,只侧着头看着火焰中翻转着的香气四溢的闹全羊眼神中空洞的毫无一物。那青蓝色的衣袍和莹润的俊脸被火焰映的通红。 厨师一遍一遍的对烤羊刷着调料,撒着胡椒与孜然,张议潮终于憋不住了问了一句:“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嘴里?” 厨师还没张口,在一旁的李休复低声道:“这种并不是最美味的,最好吃的羊肉还是生吃。” 小初听了李休复的话,立刻拧起了眉头。谁知道烤羊厨师赞了一声:“行家。” “草原上长到六个月的雄羊羔子肉生着吃,什么佐料都不用放,最多喝一口马奶酒。那才叫美味。”李休复接着道。 “我以前是听说过,有人生吃羊肉,这么说果然是真的?”张议潮听着李休复的话,来了兴趣。 “这位客官见多识广,确实羊羔子肉,生吃最美味。”说着厨师开始拿刀子一片一片的从烤羊身上切下烤的喷香四溢的羊肉用了三个盘子,一个一个递到三人的面前。 只是当他递到李休复面前的时候,李休复无意抬眼看了厨师一眼,厨师不知怎么的,手一抖,居然将一盘子烤好的羊肉连着盘子一同摔在了地上。 因只是个小盘子,且又摔在了毛毡上,所以并未发出多大的声响,也未引起周围客人的注意。 只是那厨师似吓的不轻,先是愣住不知如何是好,后又似想起了什么,立刻准备下跪。 而李休复快了厨师一步,厨师这膝盖才弯了下去,李休复已经从毛毡垫子上跃了起来,一把拉住了厨师。一脸嬉笑道:“就这么点事,至于下跪认错?” 那厨师似根本不领情,虽然李休复拽着,双膝还是成下跪的姿势。 即使刚才碟子摔在地上的声响没有吸引众人注意,但是两个人一拉一拽一下跪,还是引来了不少疑惑探寻的目光。 小初一脸狡黠看着李休复,拽了拽张议潮的衣袖道:“有热闹看了。” 张议潮则对低声小初道:“人家好歹救过你。” 小初对着张议潮笑道:“你去帮他,我说话不合适。” 张议潮点了头,立刻放下盘子起身对着厨师正色道:“你也真是,这么点小事何至于此,我家李兄弟又何曾会怪你?快起来吧。烤你的羊肉去!” 张议潮一把拽住了厨师的胳膊,将其从李休复的身边,拽到自己身边,双手将厨师往篝火边推去,随即又抬了脚不轻不重的在厨师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只看厨师一个踉跄,被张议潮连推带踢直接送回到篝火的另外一边,三人的对面。 “还是张兄做事利落。”李休复对张议潮行了个拱手礼之后,又掀了衣袍盘腿坐了下来。 小初看着那厨师抖抖嗦嗦的样子觉得好笑,只扭头对着李休复道:“看来他很怕你。难不成你杀过他家里人?” 谁知小初话语刚落,那厨师便丢下了手里的烤羊,对着小初怒道:“无礼的女人!” 小初与张议潮脑子还没转过弯来,李休复已在一旁冷冷的对着厨师冷冷了一句,别人根本听不懂的话。 那厨师立刻对着小初跪下道:“对不起姑娘,小的错了。”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小初只怔怔的看着厨师卑微的样子。张议潮则目光冷峻看了李休复。 这堆篝火边发生的事情最终还是把羊肉馆的老板引了过来,见了自己的厨子给客人下跪赔不是,立刻对着小初、张议潮、李休复三人道:“这厨子若是不好,我立刻给您三位换一个来。” “他很好。就他,不要换了。”张议潮道。 老板又问道:“果真?” “换了吧。看着怄气。”李休复冷言道。 “不换,就他。他烤的肉好吃。”小初也跟了一句。 老板为难的看了三人不同的表情,又为难的看了厨子那一脸惶恐,也拿不定主意。 这时李休复又对着厨师说了一句没人能听懂的话。厨子立刻破涕为笑,深深的对着李休复行了礼后对着店老板道:“老板,换个人来这桌吧。我手艺不行,客官不喜欢我烤的肉。”说完自己便转身往厨房走了。 “没用的东西!”羊肉馆老板,跟在后面啐了一句,立刻又转脸对着笑对三人躬身道:“三位客官稍等,我再给您三位找个好厨子来。” 李休复点头,小初只笑不说话,张议潮则面无表情,一双大眼瞪着簇簇火焰发呆。 老板走了之后,张议潮扭头对李休复道:“李兄弟家中有人是龟兹皇室的人?” “张兄懂龟兹语?”李休复谈笑风生,丝毫没有被张议潮那凌厉的目光撼动。 “我手下不少兵都是龟兹人和鄯善人。”张议潮道。 “他娘是龟兹人。”看着李休复笑而不语,小初帮李休复回答了张议潮的疑问。 而李休复则当什么也没听见,只对着张议潮道:“我这次就是要回龟兹,在大唐混不下去了,被人一路追杀至此。所以还有一路要与你们同行,到沙州后我还要一路往西。” “去龟兹的必经之路已被吐蕃人封死,你如何过得去?”张议潮肃容道。 “他当然能过去。你没见过他杀人的样子。”小初看着李休复一脸坏笑。 “小初姑娘,怎么说我也救过你几次。你何至于此啊?”李休复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只对着小初一脸无奈。 “只为了你那喊了我‘夏云初’三个字。”小初笑道。 第15章 我是去杀他的 李休复立刻转头对着张议潮抗议道:“张兄,我早上喊错了吗?你媳妇为什么只记仇,不记恩。你以后可要小心了。” 张议潮听了李休复此言,目光缓和下了不少,虽然对李休复疑心重重,但是如果不是他早上故意的那声提醒,他势必是要与小媳妇擦身而过,所以对李休复还是感激备至。 且小媳妇自己也承认受了李休复的照顾,遂暂时敛下疑惑。只当前面什么事也没发生对着小初道:“你也是,人家有话不会自己说?你叽叽咕咕把人家的话都说了,人家不想说也不行了。” “你这是惩我呢?还是夸我呢?”一片橙红色篝火的映照下,小初的眸子里闪熠光彩。 “明显,肯定是夸你。”李休复趁着张议潮还没接话,已帮张议潮说了话。 新厨子此时已就位,帮三人继续烤着全羊。 三人虽心中皆装着心事,但表面上均显得吃的尽兴。李休复又找店家要来了一大壶葡萄美酒,与张议潮分了同喝。 李休复问了小初是否也要来一杯,张议潮立刻摇了头道:“她若喝了酒,今晚整个丰州城估计便是鸡犬不宁。” “果真这么厉害?”李休复借着酒兴朗声笑道。 “不信你试试?”小初毫无形象的啃着小羊蹄道。 “那就试试?反正有我和张兄在,就算你跑到丰州刺史府去闹事也不用怕。”李休复道。 “你不担心,我担心!”张议潮饮半壶酒下去,一点微醺的感觉都没有。 张议潮说完,李休复哈哈大笑了起来道:“还是张兄最疼自己媳妇,只是这媳妇疼不得,她的心里没你。” “李休复,你去水西寺做什么?”没有任何预兆,小初那原本笑意盈然的双眸突然凛冽了下来,整张脸虽在篝火下成了浅浅的橙红,但是这浅橙色却丝毫没有任何温度温度,看了让人从面寒到心。 “去杀他,还能干吗?”说完,李休复提了酒壶又大笑了起来。 “他是谁?”张议潮在一旁冷言道。 “他是谁?”李休复稀里糊涂的反问了自己一句,又接着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小初,他是谁?”张议潮紧追不舍。 小初没有回答张议潮的追问,只冷冷的看着已盘腿坐着不稳的李休复道:“那火是不是你放的?” “我只想杀他,没想放火,也不知道你就在你就在泾县。”李休复好似突然清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完全忽视了在一旁一脸茫然的厨子,和一张肃容的张议潮。 “原来是你!你为什么要杀他?还要给我提示你在那?”小初继续冷着一张脸道。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不杀他,回头死的就是我。你看,如今不正是他成了,我便要浪迹天涯苟且偷生?” “那些人是他派来追杀你的?” “傻子。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李休复说完又提起酒壶倒了满满一口的葡萄酒。 “你救我一命,害我一辈子。也扯平了。”小初突然一脸释然对着李休复浅笑道。 “什么意思?”李休复与张议潮两人异口同声。 “没什么……”小初握着小羊蹄,狠狠的咬了一口。 “那个人究竟是谁?”张议潮明显已有些恼火。 “我说朋友,你信吗?”小初并不看张议潮,只埋头啃着羊蹄,口中含糊不清。 “张兄,你何必问这么多?你媳妇不是安然无恙的回到你身边?”李休复已经有些口齿不清,眼神也有些迷离。 李休复似乎一语惊醒梦中人。张议潮想想也是,问那么多干什么,最关键的是小媳妇安然无恙的回到自己身边,回了家成了亲,娇妻抱在怀里。这才是真是的快活。至于她这几年遇到了什么事,遇到了什么人。在乎那些做什么? 看着正埋头苦干的小初,心中不禁生了丝丝怜意便道:“不问了,不问了。你多吃,好好的吃。那么瘦,回头你到家了肯定要把你娘心疼坏了。” 小初斜眼瞟了张议潮道:“不要你管。” “嘿嘿。”张议潮傻笑了一声,便不出声,自己也挑了一块羊骨头大口啃起来。 李休复看着两人穷凶极恶的吃相,一时没忍住道:“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当然,当李休复话语刚落,便有两道凶狠的目光瞪住了他。双拳难敌四手,李休复立刻知趣的转开的视线,拿了酒壶往口中倒。 三人吃完,那葡萄美酒的酒劲刚刚上来,只见李休复晃晃悠悠的根本站不稳当。他一直梳着的发髻就与一般男子不同,一般男子都是将头发全部束进发冠里,而他偏偏留了一半披着一半束着。平日里这一般披着的黑发与那一身青蓝色的丝罗长袍,更显其清逸飘然的气质,只是此时的李休复已全然没了飘逸超然,头发胡乱的披散着,本来冠玉般的脸庞因为醉酒变成了潮红色,走起路来一步三摇,小初和张议潮跟在他身后,总觉得前面的人随时会倒掉。 三人一前两后在已经寂静无声的街巷中行着。 只是每当张议潮想去扶他的时候,李休复总是面露鄙夷的将其推开。 “这个人太清高,碰不得。”张议潮低声对小初道。 “看来酒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初看着李休复跌跌撞撞的样子,心中好笑,若此时有人来杀他,那就真有好戏看了。 “你刚才说他害了你一辈子是什么意思?”张议潮虽将声音压到了最低,但是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中,还是显得突兀的很。 “我们能不能不说这事?我好得很。”小初转脸瞪了张议潮一眼后,又转回看了走在前面李休复。 “好好好。”张议潮连忙说好。 “他有心救过我两次,无心伤过我一次。总之我还是欠他的……”随即看着李休复摇摇晃晃的身影,幽然道。 因为前面小初已不想再说这个话题,所以张议潮只得点头,没有再问。 一路,李休复在前走,张议潮与小初在后面跟着一直将李休复送回到其住下的客栈。 第16章 他的尊贵 两人一直跟着李休复进了屋子,又命了小二备下茶水毛巾在其床前,才一同离开。 两人回到福临客栈后,张议潮将小初送到门口正准备回自己的屋子,小初对着张议潮道:“到我屋子去,我有话问你。” 张议潮脸上并没有该有的喜悦,淡淡的点了点头,便跟着小初进了她的屋子。 进了屋子后,小初吹着了火折子,点了黄铜烛台上两支手臂粗的红烛。张议潮没有客套直接找了椅子坐下。 “他在,你不方便问。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张议潮看着眼前那一身天水碧窈窕的背影。 “那你说吧,我也就不问了。”小初拔了头簪,挑了烛芯。 “他说的那句话,是龟兹语里骂人的话。不过这骂人的话只用于地位显贵的人责骂下人。这话说的很重,几乎是类似诅咒全家死绝的话。所以那厨子会那般的跪下和你赔礼。” “然后呢?”小初眨了眨双眸,神色专注的看着张议潮那张严肃的面容。 “然后,他对厨子说的那句话,大概的意思就是‘退下吧,我原谅你了’。” “那你怎么断定他是皇族里的人?” “我的龟兹语也是半桶水,那句话里的‘我’并不是我们这种平等的我。” “那是什么?你快说啊!”小初急切的问。 “哎,学到用时方恨少,我也说不好那个‘我’字应该怎么说……”张议潮为难的抓了抓脑袋,皱着眉想了半天,才说,“这个‘我’大概类似,本王、本王子、本殿下之类的意思……”说完张议潮对着小初露出一脸傻乎乎的憨笑。 小初根本没在意面前的这头笨牛此时憨态可掬的样子有多可爱,只是凝眸道:“奇怪,他在大唐应该就是这种人。綯哥哥曾经说过,他地位尊贵。又是姓皇族李姓。只是这龟兹国人又如何知道他在大唐的地位?难道他在龟兹国也同样是这种地位?” “綯哥哥?哪个綯哥哥?”张议潮听到这个称呼立刻拧了浓眉,表情严肃。 “令狐楚的二儿子令狐绹。我视他为我夏云初的知己,这几年都是他在照顾我,你有什么意见?”小初仰头对着张议潮挑了挑眉毛,一脸挑衅的表情。 “啊?‘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未收天下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的令狐楚?”张议潮将双目瞪到了最大。 “你干嘛,要吃人吗?”小初看着张议潮,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样子,实在好笑。 “你认识他儿子,那必然见过他了。”张议潮此时已全然忘记本来的醋意与敌视,只欣喜的道。 “是啊,不光见过他,我这些年一直住在令狐相府中。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说着小初少女娇俏神态毕露,翘起了二郎腿。张议潮甚至能发现小初那天水碧的罗裙里一双莲足正得意的踮着。 “快说说他是什么样的人?” “无非一个鼻孔两只眼睛一张嘴巴。还能什么样?你怎么不问我綯哥哥的事情了?我还指望着和你吵架呢。” “好媳妇,和我说说啊。能写出这种诗句的人,我真是无法想象他是何等的伟岸、何等英姿、何等雄壮!” “你错了。令狐楚老爷,其实就是个温文尔雅的文人,有些微微的发福,花白的长髯飘飘,面容慈祥安宁。为人宽厚。” “不是吧,在我想来令狐楚应该是一个高大魁梧,杀气腾腾的样貌。怎么被你说的,和我想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呢?” “我说你真是个呆子。人老了不都这样。你看我爹,你能看出来他曾经的手握天下军马征战疆土的样子?” “也是……”张议潮又挠了挠脑袋。又对了小初傻傻一笑。 “看来你这几年过的并不平凡。”张议潮看着烛火边的小初那莹润白皙的小脸,乌溜溜的眸子正看着摇逸的烛火发怔。 “没什么,只是走了些远路,认识了一些人。” “你这个知己綯哥哥并不是那个‘他’吧?”张议潮面露狡黠又跟紧了一步问。 “议潮哥哥,我们能不能不说这个?我真的不想说。”小初扭头,根本就不想再看张议潮。 “好好好,不问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就想知道是谁在和我抢媳妇。” “你又如何知道有人和你抢?” “从你说‘他’的时候,眼睛里冒出的光彩。”张议潮道。 “有光彩?你肯定看错了。”小初轻笑道。 “好吧,我也不想说了。反正你已经回来了。我们继续说你那个救命恩人。” “好啊,好啊。”小初几乎要拍手。 “其实也没什么。他无非就是龟兹皇室里的人,又是李唐皇室的人。所以我只想到了一个人。” “谁?” “我也不知道他具体是谁。只知道这些年龟兹国被吐蕃与回鹘欺负的很惨。虽然没像我们一样直接被占,但是日子也比我们好不到哪去。好像是说好多年前,龟兹国王将三个女儿分别嫁到了吐蕃、回鹘和大唐。去大唐那个嫁给了只当了两年皇帝就死掉的敬宗。敬宗死的时候,那个龟兹国的公主正好产下一位皇子。这个皇子是敬宗的二皇子,而敬宗的大皇子不明不白的死了,有人说是被宦官毒死了。所以……” “所以那龟兹公主所生的儿子名正言顺的就是敬宗的皇长子。”小初猛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小媳妇,你要时刻记得女人不要太聪明。”张议潮伸长了手臂拽了小初的衣袖让其坐下。 小初顺从的安坐了下来。 “按理说,大唐的皇位名正言顺应该是他的。” “是啊。确实,没有人比他更名正言顺了。”小初看着飘渺不定的烛火,幽幽的道。 “当然,我并不能确定李兄弟就是那龟兹公主的儿子。” “是他。不会错。”往日的一切都变得明了了起来。 “只是……”张议潮目光中只剩下小初那张浅笑着的脸与明亮的眸子。 “什么?” 第17章 我真的好妒忌 “只是若是真是他,他一直在大唐做王爷,如你所说他如何会高强的武艺又如何那厨子见了他会那般惶恐?” “他不光杀人的本领高强,还懂医术,还吹的一手好箫曲。”小初道。 “是吗?这个人真是个谜。”张议潮微微颔首。 “对了。他使的兵器叫陌刀。你知道这武器吗?” “陌刀???”此时轮到张议潮猛的从坐在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怎么?这陌刀究竟怎么了?我和他说我知道陌刀和左右陌刀将的时候他差点想杀了我,你如今又是这般表情,这陌刀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小初睁大了眼睛,不以为然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大黑塔。 “奇怪。”张议潮口中嘟囔了一句。 “说说看,究竟哪里奇怪了?”小初道。 “奇怪。”张议潮口中又嘀咕了一声。 小初坐着,抬头仰面看着张议潮一会,便觉得脖子发酸,不耐烦道:“你快说啊。奇怪什么?” “媳妇你可知道大唐曾经的六大都护府?”张议潮定了神,撩了袍子又坐了下来。目光宁然看着小初。 “不许你再叫我媳妇!一日拜堂都不许叫。再叫我不搭理你!”小初听着张议潮唤自己媳妇已经唤的太过顺口,虽然很多话现在还不便说,但是有些事不能养成习惯。该制止的还是要制止。于是凶巴巴的将话撂下,便“哼”的一声将脑袋故意转开,不去看张议潮。 “媳妇,我不叫你媳妇我叫你什么?你明明就是我媳妇!”张议潮一脸的认真。 小初故意不理也不看张议潮,只撅个嘴看着窗户纸上映着的月色怡然。 在叫了许多声“媳妇。”无果之后,张议潮只得妥协,结结巴巴的唤了声:“小初。” 这声挺管用,小初立刻转过了脑袋对张议潮粲然一笑道:“这还差不多。” 张议潮见着自己媳妇那巧语嫣然的样子,心神荡漾,只觉得心中一口热血像四肢百骸冲了过去,手脚倒也还好,只是脸上有些发烫。 “你怎么脸红了?酒劲现在才上来?”小初看着张议潮故意调笑道。 “媳妇,不带这样的……”张议潮腼腆的对着小初笑了笑。 只见小初狠狠的瞪了一眼张议潮又一次将头转开。 张议潮立刻改口道:“小初,不带你这样调戏我。” “调戏你,是你的福气。人家想让我调戏,我还不待见呢。”说着小初又将目光转了回来,掩着嘴大笑了起来。这张议潮确实好玩,以前从来没遇到他这样爽直又可爱的男子。虽然不是自己喜欢的,但是却是觉得这人有趣。 “是是是,我知道。小初调戏我,是我的福气。小初姑娘,今夜我们不说了,夜也深了。早点歇息,明天我们就回家,幸好这次我有先见之明,骆驼一直牵到了这里,没早早的赶它回家”张议潮道。 “不行,你要把刚才的话说话。那陌刀究竟是何来历,竟然让你突然站了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当年只有安西都护府的铁骑兵才用这刀。而如今使这个刀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被封在了龟兹,小初你知道的去龟兹的必经之路已经被吐蕃人切断了快一百年了。那刀特别,你既然见过他杀人,必也见过那刀。” 小初仔细凝神的看着张议潮颔首。 “没有使刀的人言传身教,他不可能会用这陌刀。就如我刚才所说的,曾经的安西都护府的府治就设在龟兹的都城。只是安史之乱之后,河湟被占,安西都护府与大唐中土的陆路被吐蕃人切断了将近百年,李休复如何会使的这刀?” “我懂了。”张议潮话音刚落,小初立刻应道:“他必然回过龟兹,而且在龟兹生活过很多年。所以那厨子认得他,所以他会使陌刀。且,我现在才想起来他为何箫曲吹的那般动听,只因为龟兹人本来就擅舞乐。大唐鼎盛之时,宫廷乐师与舞娘许多都是龟兹人。他若在龟兹宫廷,必然既深受熏陶,又有高人指点。而那里是安西都护府的府治,虽过百年,但是曾经的大唐几万铁骑兵不可能没有后人,会使陌刀的人必定大有人在。所以……”小初越说越快活,解开一个谜题真是一件快乐的事。 张议潮只见这暖暖的烛火下,媳妇脸上焕发着的诱人的神采,像是整个脸整双眸子都在闪着莹光。像一个红扑扑的苹果,真想忍不住上去咬一口。又是一阵热血奔涌,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只得不去看媳妇,将目光移开,现在轮着张议潮盯着窗户纸上映着的月光发呆。 “议潮哥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小初问道。 “对对对。小初你的最大缺点就是聪明,不过最大的优点也是聪明。无论是缺点还是优点,我都喜欢,哈哈……”张议潮面红心跳的说完后,便咧着嘴哈哈大笑了起来,只是他仍只看着窗户,不看小初。 小初也看见了张议潮怪异的表现,心中有些疑惑,但也不想细问便接着道:“我第一次见他是在沙漠里。就是我离家那会,还没见着你的前两天。如果我没想错,那应该是他从龟兹回长安。” “啊?你们俩还真是有缘!”张议潮将头又拧了过来。 “好酸哦。”小初捏着自己的鼻子,小手在鼻子下扇了扇笑道。 “小初你别逗我。我和你说。我真是嫉妒又是那个‘他’,又是什么綯哥哥,又是这个李休复。这几年你是玩的快活了,我呢?我为咱们那个约定,简直快要累死了,几次连命都差点丢了。”张议潮看着小初的顽皮,只得长长叹了口气缓声道。 “我就说你肯定行的。如今事情进展的如何了?”小初缓下神色。拔了头钗再一次挑了挑火烛的灯芯。 “说来话长,等回去你就知道了。许多话也不便在外头说。总之我答应你的,绝对不会让你失望。”张议潮一脸的肃然果决。 第18章 小仙女,你怎么来了 “好吧,明日我们便回家。一切等到家了之后再说吧。我想这几年你一定有不少事要告诉我。”说着小初站起了身,走到门前,打开了屋门。 张议潮知道小初这是下逐客令了,随即知趣的站了起来,往门口走,一边走一边道:“不管李兄弟是谁,总之若没有他有意而为之叫了你的大名,我真的要生生的错过于你。我还不知道要跑多少冤枉路。而且你说了他救过你,还不止一次。所以我觉得还是应该带着李兄弟一起上路,我从他的目光里能看出他没有想害我们的意思。” “这事你自己看就行了。你是男人,这些事情应该自己做主。” “我再是男人,遇到你便没辙了……”张议潮已经走到门外,小初正准备关门,就听着张议潮将话说的如此暧昧,两个人同时红了脸,小初赶紧关了门,把门闩插好。根本没有给张议潮接下去再说一句的机会。 “你好好睡,明天收拾好了我便来找你。我们一起再去找李兄弟上路童同行,我说好了要把他一直送到沙洲的……”张议潮隔着门仍在继续说。 “知道了。都说你了你做主便是,不需要和我说这些,他人不错,我又不是不知道。” 张议潮点头,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第二天,一早张议潮就跑来喊小初收拾行李,两人收拾好了行李结了帐就跑去找李休复。谁知道,到了李休复住着的客栈,李休复还在呼呼大睡。 张议潮怕耽误行程,便握住李休复双肩狠命摇晃,才使李休复悠悠转醒。 李休复睁开额满是血丝的混沌的双眼看了张议潮,又看了看小初,突然一阵惊喜道:“小仙女,你怎么来了?” 小初就知道李休复此时还没睡醒,在说胡话,于是便对着李休复大喊了是一声:“快醒醒,回家啦。再不走,我和议潮哥只能把你丢这了!” “别别别,小仙女,我走我走。”说完不顾身上只穿了中衣,便掀了被子站了起来。 小初立刻红着背过身去道:“你究竟醒了没有?” 半晌,也没听见李休复回话,只听见背后悉悉索索丝绸锦缎摩擦的声音。 李休复穿好了衣服,张议潮亲自给他倒了洗漱水,只希望他能快点。可是李休复好像偏偏有意的慢慢磨蹭。梳个发髻、穿个衣服均是慢慢吞吞。 到李休复梳洗完毕提着陌刀结好帐从客栈出来都已经晌午。张议潮自己觉得饿,所以提议大家吃完了再走。这一出关便是黄沙漫漠,至少几十天内吃不到什么美食。 小初与李休复两人同时点头,于是三人背着行李牵着骆驼和马匹,找了一家门脸看上去还算精致的好馆子,又大吃了一顿,才踏上了归沙州之路。 一日后三人出了关内道,这便是彻彻底底的出了大唐的疆土。飒飒秋风中,小初回头凝望了一眼,关内道黄土夯成的城楼子上插着的红底金字大大的“唐”字迎风招展——终于走出了他的疆土。断了,终于了断了与他所有的联系。心中的凄然无人能解。将目光转回的时候,无意看见李休复正眉眼中含着一丝讥笑看着她。随即,小初狠狠的瞪了李休复一眼,李休复莫名大笑了一声,猛用鞭子抽了马匹,骏马立时带着李休复朝西北狂奔而去。 张议潮并未发现这些细节,只看着李休复骑着马朝前狂奔,也跟着畅快的大笑了一声,打马勒缰绳,紧跟着追了上去。 若是百年前,眼前这百草凋零一望无垠的草原还是大唐的疆土,只是现在已被吐蕃回鹘相互割据占领了百年。 五年前小初与张议潮踏上这片草原的时候,这里还属于回鹘。而此时这里又属于吐蕃。 只是草原还是那片草原,牧人的歌谣还是那般嘹亮动人,虽然已是枯草时节,仍有成群的牛马羊羔在草原上啃食牧草。 不管这片草原属于谁,这里真正的主人只有那牧歌嘹亮的牧人与健壮丰硕的牛羊马匹。 三人结伴,张议潮让小初骑了骆驼,自己换上了小初的马匹与李休复并肩同骑。 为了行路方便,小初又换回了男装穿戴。肥大的月白色夹棉长袍,脸上蒙着面巾。此时戴着面巾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容貌惹疑,她明白出了关内道后,日晒风沙便会渐渐凛冽起来,日照固然可怕,但也远不及沙漠上的风沙伤人。 三人有说有笑一路向西北驰骋,花了一天的时间出了草原。进了沙漠。 白日里对付头顶的烈日,三人均麻布裹面,只露了三双眼睛。到了晚上,三人围着篝火说说闲话,倒也相安无事。 李休复依旧一副不羁的模样,只是那被粗锦包裹捆扎严严实实的陌刀从不离手,始终握着,即便睡觉也是将陌刀放在身侧,手紧紧的握着。而张议潮的紫电也始终背在自己背上,睡觉的时候包裹就是枕头,当然紫电就在“枕头”下面压着。 对于两人这般警觉,小初倒睡的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她确实没有理由不放心,两人杀人的本领她都见过。 这一路虽然三人说说笑笑,但是她心头始终萦绕着一个疑问,因为她是在想不通,为什么李休复会给她提示,让她自己联想到火烧水西寺那夜他在泾县,而且自己也承认是去杀李忱的。 他能从林木山手中把自己救出去,他还能带着一队人马堂而皇之的去杀当时的光王怡。 李忱一定是发现了他的秘密,李休复才会出逃。这一路追杀他的人应该是李忱派的人。 不过她又想不通了,既然知道李休复的出逃路线,为何不多派点人手?当然她并不是想让李忱抓住李休复。她只是想不通这一点,那七八个普通身手的武士,送到李休复面前只够他塞牙缝。 或者说,那些人根本就不是李忱派的人。又或者说,李休复的出逃跟李忱根本就毫无关系。是另外一帮人在追杀他。 第19章 他到底是谁? 想想也是,李忱如今又不是曾经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光王怡。他如今是真龙天子,他想杀一个人,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轻松。又如何会让李休复这般自在? 那么难道说,按李休复的话,那些人其实是来杀自己的?只是谁与自己那么大仇恨,动了这许多杀手来杀自己,这得花多少钱才才能顶住? 郑太后? 不可能,她随便下道密旨自己也许早就死在了长安,怎么还会有命活到今天。 那还会是谁? 自己在大唐一共不就认识那些人,而且该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根本不会对自己痛下杀手手。 她很想找李休复问个清楚,但是又不想让张议潮知道这些杂事。所以也只是夜里听着远处野狼的嘶鸣,看着帐篷外点飘忽不定的篝火,自己在心中细细梳理着一些蛛丝马迹。 进入沙漠的第十日傍晚,三人点了篝火盘腿坐于篝火边,张议潮取了三个馕饼,一人一个分了吃,又取了几块肉干,拿了酒壶,与李休复一人一满口的喝了酒。 这酒当然不是那温和甜美的葡萄美酒,是西北大漠路人为了夜里取暖特制的天禄烧酒。酒一入口便如火烧一般从口中一直顺着食管烧到胃中。如酒量不好的人,也就一口便能直接醉倒。 而这十日,李休复的酒量似乎也被这每日一口的天禄酒锻炼了上来,前几日喝下一口还会说些胡话,后来喝下一口也就是龇牙咧嘴觉得烧,也没什么别的反应。 三人看着大漠落日刚刚落下,天尽头像是滚了一条金光闪闪的金边。当金边慢慢淡去,墨蓝色的天空中已繁星点点,一轮下玄月缓缓升起,孤傲的镶嵌在缀满碎钻墨蓝色的蜀锦缎面之上。 李休复见了这等美景,心情大好。从与小初相遇之后,第一次主动取了玉箫,对着篝火吹奏了一曲。 张议潮是完全不懂曲乐之人,不过李休复箫曲中的优雅清新,婉转悠扬像是一块磁石,直接吸到了张议潮的魂魄之中。 小初则双腿抱膝,坐在毡垫上仔细的聆听李休复吹完的这一曲后,幽黑的眸子里映着跃动着的火焰,逸出明亮的光彩,脸上带着恬静的微笑对着李休复道:“这《风雨》很多人说是假的,是写诗的人幻想出来的,但由你吹出来,却好似真真切切的一样。” 李休复听了小初的赞扬,难得腼腆了微笑了对小初道:“世人皆不是那写这诗的人,又如何知道这诗词中的思念与相见是假的?我说它是真的就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小初,李兄弟说清楚一些,别欺负我大老粗一个,什么都不懂。”张议潮听到小初与李休复的对话后好似才慢慢从李休复的箫曲中清醒了过来。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小初看着火焰,双臂将双膝抱的紧紧的,下颚直接顶在双膝中间,口中悠然道出李休复刚才吹奏的曲子的原词。 小初说完,张议潮在一旁便道:“又是凄凄,又是萧萧,又是如晦。这么说这原词够惨的,怎么李兄弟吹起来却让我听着心中觉得安宁舒畅,好像还有些窃窃之喜?” “对啊,最后一句不正是‘云胡不喜?’就是说,让我如何不喜欢?”小初接着道。 “虽然听着确实好听,只是你这么一解释起来,我听着只觉得累。李兄弟,你能不能再吹一首,我第一次听见这么好听的箫声。”张议潮盘腿正坐,对着李休复笑道。 李休复拿着玉箫对着张议潮行了一个拱手礼道:“那是你没听过小初吹箫。你听了她的,便再也不会想听我的箫曲了。” “小初?你会吹箫?”张议潮眼中闪着光彩,惊喜的看了小初。 小初剜了李休复一眼后,无奈的对张议潮道:“是啊,确实会吹,只是不想吹。” “小初,来一曲吧。李兄弟说的话我信。”张议潮道。 “好久未吹,生疏了。也没心情吹。”小初只一个劲推辞。 “我知道,是让你有心情的人不在这。”李休复拿了竹萧握在手中,双手反复的轻拧。深褐色的双眸,笑嘻嘻的看着小初。 小初再一次的恶狠狠的看着满不在乎的李休复,张议潮沉下了笑意,深深的盯着小初看。 李休复的话语一落,小初便能感觉到一道冷冷的视线盯着自己。如果此时自己再推辞下去,势必要将事情闹僵,无奈,只得从包裹里取了紫玉箫。拿在手中。 李休复见了小初手中的紫玉箫,立刻将自己的玉箫斜插进腰带中,毫无客气的从小初手中取过了紫玉箫,仔细的从上到下转了几圈细细端详的一番感慨道:“这箫估计也只有他能找来送你了。” “你要喜欢,我们俩换。把你腰间的那支箫给我便可。反正我是带回去还我三哥的。我把三哥的竹萧搞丢了。”小初巧目笑兮。 “他的东西我可不敢要,回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还是自己拿着吧……”李休复说着便把紫玉箫还给了小初。自己双手撑在脑后,往棉毡上一躺,仰望了缀满碎钻的夜空。 小初则双手握着紫玉箫,思量着要吹什么曲子。 “他到底是谁?”这话中的隐怒,让小初立刻将视线投向了张议潮。 李休复听了这声语调,便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坐起身子看了面色阴晴不定的小初。 张议潮肃容看着小初,小初目光平静看了张议潮,李休复则一会看看小初,一会看看张议潮,他期待着下面将会发生些什么。 只是他没料到,当小初的紫玉箫中逸出第一个音节,张议潮脸上那似万年寒潭中的冰棱已开始慢慢的消融。 寥寥月色,将一片赤黄的沙漠染成了一片肃白,远远望去整个沙漠像是镀了一层轻薄的霜。 第20章 《关山月》 远处的野狼偶尔发出几声呼唤同伴高昂的嚎叫声,一阵夜风吹过,整个沙漠进入了刺骨的寒夜之中。 在沙漠中捡枯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篝火只能是一堆小小的且又温暖的胡杨树的枯枝。 也许正是因为,在这一片无垠的荒漠中还有这眼前的篝火暖人心脾,当小初端坐了身子,手握紫玉箫,芊芊素指灵活优雅的在紫玉箫的每一个音孔上游走之时,张议潮与李休复才会如此宁静的聆听着小初吹奏出的仙曲。 张议潮虽不知小初都吹的是什么曲子,只是这曲子刚刚从小初的紫玉箫中逸出第一个音节,他便深深的被这曲子所吸引。 如果是刚才李休复的曲子是一块磁石,将他的魂魄深深的吸了进去。 那么此刻小初的曲子便直接将他整个人融了进去。这曲子吹的不正是自己这五年来枕戈寝甲、戎马倥偬。 一曲吹毕,张议潮似浸在小初的那“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金戈铁马的箫曲之中。 李休复则若有所思的盯着小初,小初只是微笑着取了白丝绢,仔细的擦拭了自己留在紫玉箫上的痕迹后,将紫玉箫重新收好放回到自己的包裹里。 “你这《关山月》应该是许久未吹了,音准与曲调不免有些生疏。”看着小初收好紫玉箫之后,李休复才缓缓的说道。 “是啊。这还是五年前在家中,三哥教我吹的。离家许多年,这是我第一次重吹此曲。” “《关山月》?”张议潮口中喃喃道。 “议潮哥一定熟悉此诗,所以才会听的如此投入。”小初笑道。 “是啊,投入的连刚才要问什么都忘了。”李休复又在边上不阴不阳提醒。 “对了。”张议潮,张议潮大叫了一声“他是谁?” 小初此时真想拿个石头朝一脸坏笑的李休复砸过去,可惜手里能握住的只有流沙。所以只能以吃人的目光瞪了李休复。 “一个已经了断了一切的朋友,因为了断了,所以我才会回沙州。”清冷的月光下,小初的双眸像也晕上了如霜的月色,冷冰冰的看着张议潮道。 张议潮点了点头,他明白小初这句话的意思,于是浅笑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傻子,她回来可不是和你成亲的。”李休复直接躺在了毡垫上,看着满天的繁星,语气轻飘的好似只有自己能听见。 “不和我成亲,难道和你?”这是张议潮第一次叱喝了李休复。 李休复似全然不在意:“我可要不起这样的媳妇,你留着自己慢慢受用吧。” 两人正斗着嘴,突然本来仰面躺着的李休复,猛的翻了个身,整个身子趴在了毡垫之上,侧耳贴在毡垫上。 张议潮的本来笑意轻松的神色也突然严肃了下来,从身旁的包裹里一把抽出了紫电。 “你也听到了?”李休复对着张议潮道。 “嗯。人不多大概十七八匹马。”张议潮道。 因为小初只是个弱女子,听力当然没有眼前这两个练家子的厉害,不过她从李休复与张议潮的对话中也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她立刻起身,用沙子覆灭了篝火。将三人的包裹与于水和食物掩埋好,并做了标示。 张议潮则以欣赏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这清瘦单薄的小人,快速的做完这些事情后,压低声音对小初道:“媳妇,你一点未变。一会跟紧我,看看我杀人的本领长了没有。” 如果非要在张议潮与李休复两人中选一个,那么答案显然只有一个张议潮。 所以虽然小初不打算搭理张议潮那句称呼,但是还是做完了所有的准备之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坐在了张议潮的身边,等着那十几匹马过来。 “你说,会是什么人?”李休复手中握着陌刀趴在一个较高的沙丘之上迎着月色,等着那队人马过来。 “不管是什么人,沙漠中骑马夜行。不是躲人追杀,就是追杀别人。看来今夜我要见识见识小媳妇口中说的,李兄弟杀人的本领如何高超了。” “哎,就这么十几匹马,我担心不够我俩吃食。”李休复笑道。 “是啊,那你就祈求菩萨这帮认识躲人追杀的,那么势必后面还有大队人马。如果是追杀别人的,那果真不够我俩塞牙缝了。”张议潮咧着嘴低声道。 “你们俩一个是夜叉,一个是修罗。我算是看出来了,都不是好人。”小初嗤笑。 “你以为你是好人?”李休复直接将小初的一句话给顶了回去。 “别说了,人往这边来了。”张议潮瞪了张议潮一眼。 李休复立刻转头,将目光看向远处,果真一队人马踏着清冷如霜的夜色朝自己的方向飞奔而来。 “哈哈,是逃命的。”张议潮低声大笑道。 “呵呵,是啊。看来今晚能大餐一顿。”李休复看着这一小队人马身后,月光下星星点点映出大片的寒光森森。 而张议潮也早已从马蹄声中,分辨出由飞奔着的小队人马后紧跟着的狂奔的马匹应不下百匹。 “快看,吐蕃人。”李休复低声道。 “新鲜,这里谁会追杀吐蕃人?”说着张议潮没再盘腿坐着,也俯下身去,爬向了李休复身边。 “奇怪,也是吐蕃人。”李休复抬高了脑袋,聚神看了前后两批人马。 “没什么奇怪的,李兄弟应该是许久没关心过这关外之事了。”张议潮趴在沙丘之上,如野狼一般的目光凄厉的看着远处两队人马由远而近的狂奔而来。 “此话怎讲?”李休复问。 “你还不知道吧,吐蕃赞普达玛被僧人所刺,已一命呜呼了。”张议潮道。 李休复与小初两人均惊诧的看着张议潮,吐蕃赞普居然能被一僧人所刺,实在匪夷所思。 随即,小初突然想到了李瀍生前,李忱杜撰的谶语。僧人灭主的事居然在大唐吐蕃同时上演。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现在吐蕃乱的很,那死掉的赞普才三十四岁,唯一一个儿子还是遗腹子。”张议潮接着道。 “皇子冲幼,需选贤德……”小初自喃道。 第21章 亮条好汉 “你说的这是什么?”张议潮看着小初。 “她说的是武宗的遗诏:皇子冲幼,需选贤德,光王怡可立为皇太叔,更名忱,应军国政事令权勾当。”李休复似笑非笑扫了小初一眼。 “哦,那武宗是病死的,死之前也必将后世料理好了。只是这吐蕃赞普是暴毙,死的时候没有子嗣。小王妃肚子里那个还没生出来,所以你们想吧,现在吐蕃乱成什么样。”张议潮道。 “皇子冲幼……皇子冲幼……”小初反复的念这一句话,张议潮与李休复均不明小初何意。只是张议潮无意转头看了小初一眼,竟看小初双眸中噙满了泪水,似即将溢出。赶忙道:“你这是怎么了?” 李休复却冷眼看着小初,自己心中思量“皇子冲幼”这四个内究竟有何隐意。 小初道:“没什么,只是想着那遗腹子可怜,还未出生就成了权势争抢的筹码。”那悲伤的泪水最后还是被自己硬生生的强压了下去,太多的前车之鉴,血淋淋的。自己的离开再正确不过。作为一个皇帝若子嗣单薄果真会成为祸乱之首。 “我可不信你有这么好心。”李休复在一旁紧接着道。 张议潮跟着怒道:“媳妇你别忘了他们是吐蕃人,你居然可怜吐蕃人,你是不是在大唐待傻了?忘记城门楼子上那三百多个人头?忘了那一夜我和你一夜杀了四五十个吐蕃兵?忘记了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我们只能穿胡服只能结辫?忘记了在这些人的眼里汉人连他们的农奴都不如?” “不是的,议潮哥我不是这个意思。”看着张议潮瞪着自己的眼睛,小初觉得理亏急忙解释。 “不是就好。即便你是我张议潮的媳妇,若忘了根本,我照样可以杀了你。”张议潮冰冷的一张脸直直的瞪着小初。 “是条汉子!”李休复大赞了一声之后,伸手拍了拍张议潮的宽肩。 小初被张议潮此言噎的无言以对,确实是自己说错话了,但是自己心中的委屈又无法说出,只得压着委屈,对着张议潮默默点头道:“是的,议潮哥我刚才确实失言了。” 这是小初第一次对着自己低声认错,张议潮看着小初月色下苍白的面孔上一双注满了清泉的眸子,无辜的看着自己,那颗铁石般的心,立刻软了下来道:“没事,没事。我适才也说的严重了。小媳妇如何会可怜吐蕃人。你回家千万别告诉岳父岳母这事,我怕他们一生气,不把你嫁我了。” “你们俩再酸下去,这到嘴的肉就没了。”李休复眼看着沙丘下,追兵已渐渐的追上了逃命的小队人马,一阵弩弓箭矢乱射,前面逃命的十七八人已死伤过半。 张议潮与小初盯着沙丘下面的毫无悬念的战斗。 没过多久,追兵便已将前面逃命的小队人马团团围住。 那仅剩了八九人的小队,却丝毫没有懈怠之意,各个铁骨铮铮,虽眼看着因寡不敌众同伴一个个倒下,但是这队人马的斗志仍然凶猛昂扬。 当然,这八九个人的队伍也仅仅只是螳臂挡车、以卵击石做了一次无谓的挣扎。只是一盏茶的时间,这场战斗没有任何悬念的结束了。 当那一小队人马只剩下一个活口的时候,追兵的头领叫停了自己的队伍,有人将奄奄一息满身是血的一个人拖到了头领的面前,头领低声问了一句话,那奄奄一息的人回了一句。随即头领抬起脚就往那人头上跺去,又拿了自己的长刀,直接戳进了那人的胸膛。 “他们说什么?”李休复轻声问了张议潮。 “他们在找一个人。”张议潮回道。 “小初你能看出这下面有多少人?”李休复又对了小初道。 “我数了,追过来的时候有七八十人,两队人马拼杀,死了二十多人。现在还剩五十多人。你们要小心他们的弓弩手。其他的……应该只是你们俩的口中肉。” “好吧,张兄,看谁杀的多,到了沙州谁请客喝酒,不过我可不再喝那天禄酒,太难喝了!”说着李休复已开始解开紧紧缠在陌刀上的墨蓝色厚锦布条。 李休复此言一出,张议潮只回了一个干净的笑容,随即从怀中抽出一条面巾,将自己的脸围住后,又对小初道:“你就在这看着,帮我俩数着。” 小初笑着颔首道:“好。” 听到这声爽快的好字,张议潮与李休复同时从趴着的沙丘上蹦了起来,朝沙丘下的吐蕃人冲了下去。 那队吐蕃人正在一一清点着自己的胜利,丝毫没有注意从高处的沙丘上突然冲下来两个人。 只耳边听见惨呼声的时候,这队人马才醒悟了过来。急忙应战。 只是张议潮手中的紫电怎能放过他们,李休复手中的陌刀又怎能轻饶他们。 随着道道青紫的光芒闪过,剩下的便是一声声毫无生气的惊呼,虽然民族不同语言不通,但是人死的时候发出的惊呼却是相同的。张议潮的剑法快准狠,剑剑皆是要害,绝不拖泥带水。即便遇到能挡住自己一两招的,手中的紫电也会让对方立刻明白,与其无谓反抗还不如速速赴死算了。普通的刀剑又如何能挡住紫电的横刺剑削。 而李休复与张议潮杀人的风格便完全不同,对他来说杀人就是儿戏一般,只见李休复手握陌刀,在敌人堆里左右忽闪,飘然来去。那一身青蓝色丝罗袍衫与这尸横遍野血流漂杵之地,处处显露着格格不入的美感。李休复手中的陌刀太长,很少横刺,一般都是手起刀落的斜劈,所以基本上李休复一刀下去都是一阵血雾般的鲜血喷溅、身首异处。伴随着喷涌的血雾,李休复会继续飘然的翩转着自己的身姿寻找下一个血雾弥漫的目标。 不多时,本想再次以多胜少的吐蕃兵已看出了苗头不对,已有人开始上马想逃。 张议潮直接在地上随手捡了几把刀剑朝着逃跑的吐蕃人背后掷去。又是几声惨呼,马还在继续奔跑,只是马上原本坐着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22章 倒霉的我 李休复见此会大笑着对张议潮道:“张兄果真厉害。小弟自愧不如。”当他这话刚说出口,手中的陌刀又斜劈出了一道血幕。 “李兄弟,你这才叫真正的杀人,和你比我这只叫绣花。”说完一个深深的横刺,一条性命做了了结。 这两人杀五十多人悬殊的战斗,比原先料想的时间快得多。 趴在沙丘高处的小初只觉得,这两人哪是在杀人,根本就是在切豆腐。 最后一名吐蕃兵,颤颤巍巍的根本就没准备再还手,只跪在地上不停的求神祈祷。 张议潮看了一地吐蕃人的死尸,心中大悦,畅快大笑道:“李兄弟,这个是你来还是我来?” “张兄来吧,反正我输了。我这刀,太不灵便。” “但你这陌刀,确实真正为杀人造的。不像我手中这紫电一半欣赏一半杀戮。”张议潮说笑着,一抬手便把紫电送进最后一个吐蕃人的胸膛之中,吐蕃兵立刻倒闭而毙。 “紫电???”李休复瞪大了眼睛似有不信看着张议潮道:“你手里的是紫电???” “怎么?李兄弟知道这剑?” 李休复突然面沉如水,深邃的目光盯着张议潮看了许久,张议潮亦被李休复看的有些发慎,他实在搞不明白面前男子,一会如清风朗月,一会又如阎王托生、一会嬉笑怒骂、一会又面若寒冰。 “不就是紫电吗,至于你这样看着议潮哥?”小初见着敌人被消灭殆尽,才从沙丘上缓步走了下来。 “许多人听过这剑的名字,倒是见过的极少,你如今见着了,也算是开了眼界了。如果你想据为己有,就死了这份心,我刚才趴在沙丘上看了,你打不过议潮哥的。”小初一边走一边道,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走到了张议潮的面前,看着李休复。 张议潮见着小初穿着宽大的月白色长袍,一路优哉悠哉小跳着来到了自己的身边,帮自己说话,心中狂喜,眉眼嘴角均含了笑意道:“媳妇,说这话我爱听。” 小初本笑语嫣然的脸立刻冷了下来,恶狠狠的剜了张议潮一眼。 李休复将目光移向了小初道:“你也知道这剑?” “她当然知道,这剑就是……”张议潮话说到一半,小初突然道:“议潮哥,今晚是不是比在草原上那晚杀的更为畅快?” “是啊是啊,哈哈……”张议潮咧开大嘴对着月色畅快的大笑了起来,又对着一脸狐疑的李休复道:“李兄弟,你呢?” 李休复抬手举起了五尺长的陌刀,双手皆握在刀柄上,指着挂在天上的下玄月,刀尖血槽中的血,倒顺着刀尖往刀柄流,一滴一滴的从李休复那苍白修长的手指间滑落,再一滴一滴的落进霜白的沙粒之中。“畅快,难得这样畅快。人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如此看来杀人越货也是要找对人才能杀的如此畅快。” 三人趁着月色,大致粗略的查看了两队吐蕃兵的尸体,张议潮在像是领头人的身上摸索了半天,看看能不能找到书信之类的东西,小初则把马匹上驮着的淡水与食物全部搬了下来。李休复则一屁股坐在沙丘上,看着眼前两个忙碌的人浅笑。 张议潮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任何文书类的东西,有些丧气。小初倒是累的直哼哧。 “马怎么办?”李休复冷不丁的问了张议潮一句。 “都杀了吧。与其让它们渴死饿死。”张议潮道。 “你来,还是我来?”李休复道。 “你来吧。刚才人没让你杀过瘾,杀杀马解馋也是可以的。”说完张议潮“嘿嘿”的坏笑了两声,两排洁白的牙齿在黑夜中显得尤为突出。 “我这是度它们,早点超生。下辈子别再做马,累死的命。”说着李休复站了起来,一刀便刺穿了一匹离自己最近战马的脖子。 那马只嘶鸣了一声便倒地,四肢轻微抽搐了几下再也没发出任何声响。 小初也知道张议潮与李休复确实是为了这几十匹战马好,把他们留在沙漠里最后只能是渴死饿死精疲力竭而死,还不如早点超脱。只是看着这残忍的场面,还是不禁转过头去,不看这血腥残忍的场面。杀人,那是敌人。她没有丝毫的怜悯同情之心,反倒是这些通了人性的马,并未犯错,死得实在太冤枉。 有些聪明的马看见同伴被杀,便甩开蹄子四处逃散。有的只愣愣的看着自己的同伴血流如注,睁着眼死去。 “有些时候,笨一点反而有福。你看跑掉的马看似聪明逃命去了。其实呢,回头要被烈阳干渴慢慢的折磨死。这些留下的马看着笨,其实是聪明的。知道没必要和命运争,还不如早死找超生。”李休复一刀一匹,一刀一匹,没有丝毫的停怠。 小初对着李休复笑道:“你是说自己笨是吧?四处逃命。” “人又不是马。当然要逃命。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逃?并不是因为我想杀他,他不知道那事。如果知道,他如何只派了三脚猫功夫的人来抓我。”李休复又是一个手起刀落,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倒地而亡。 “那是为什么?”小初不解。 “哎。我倒霉。千小心万小心,最后却是家世连累了我……”李休复无奈的摇了摇头道。 此时张议潮手中握着紫电,青松苍柏一般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二人的谈话,而二人也似乎根本忘记了张议潮还在旁边站着。 “我不明白。按理说你是他的亲侄孙,他曾对我说过,从小没人疼爱,如今他家他做了主,一家人必须要像一家人一样和和美美。他如何会因为家世为难你?” “不说了,反正我倒霉就倒霉在我爷爷那一支上了,你不知道吧,我离京前,他把我爷爷、我爹和我二叔五叔叔的灵位从祠堂里全部撤走了。凡是我祖奶奶那一支的全部抄家灭族。你说,他能放得过我?” “你终于承认你是谁啦?”小初对着李休复狡黠一笑。 第23章 白捡个儿子 “反正你早就知道了,我也没必要瞒你。如果我没猜错,从那厨师对我叩拜开始,张兄便对我起了疑,而且他听得懂龟兹语。张兄会告诉你他的猜测,你再说一点,他再凑一点。我是谁,你们怎会不知道。”说着,李休复手中拿着浸满了血红的陌刀,扫了在一旁冷若冰霜的张议潮。 张议潮接过了李休复的目光冷然道:“谢谢李兄弟提点,我终于知道那个‘他’是谁。” “不客气,哈哈……”李休复看着张议潮那张肃颜,立刻笑出声来对小初道:“完了,你的小秘密你夫君全知道了。他还敢娶你吗?” “为何不敢?”张议潮怒道。 小初故意不看张议潮,只低头整理着淡水与食物。 “我喊你一声张兄,小弟也不瞒你。他对小初不会死心的,你小媳妇的影子还在宫里,他找了最堂皇最僻静的一个殿宇赐给了你小媳妇,还封了目前后宫最高的品级给你小媳妇。你还敢和他争?”李休复好似已全然忘记了杀马的主事,将陌刀深深地插进沙子里,两只手握着刀柄,抵着自己的胸,饶有兴趣的看着张议潮那阴晴不定的脸。 “影子有什么用?我媳妇现在就活生生的在这里。有本事他就杀过来,再杀了我。”张议潮一脸鄙夷道。 “胡说什么!”小初再也听不下去了,先是叱喝了张议潮一声,又用气白了的小脸瞪了李休复一眼。 “我媳妇说了,了断了就是了断了,要不她也不会回来。”张议潮对着小初又咧了嘴笑开了怀。 “好好好,反正我也无事做,要不我留在沙州看着张兄与小初成亲了再回龟兹如何?”李休复笑道。 “李休复,你究竟有完没完?”小初实在忍无可忍,随手从身旁一匹死马的鞍子上拽下个硬邦邦的东西,就朝李休复砸了过去。 小初又如何能伤得了李休复,李休复只广袖一扬,便接住了小初砸过去的东西。 李休复接住以后才发现,居然是个金灿灿的金铃。随即顺手摇了几下,铃声倒也清脆悦耳。 李休复正笑着,准备将金铃再扔给小初,就看着小初死死盯着身边的那匹死马。 张议潮也发现了小初的怪异,立刻上前只见着死马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拱。 “闪开。”张议潮一把将小初拽开,抽了紫电对着拱动的黄沙。 李休复此时也围了上来,但是他的做法与张议潮完全相反,只见他将陌刀插深深的插在沙子里,然后伸了双臂,竟拽了两只马前蹄,将死马硬生生的移开了几步。 当死马被移开后,三人惊呆了。谁也不明白,死马下面是一个沙坑,沙坑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皮框,一双发面馒头般白白嫩嫩的小手正往外拔着沙子。 “快救人!”小初喊了一声,冲了过去,拽住那双肥嘟嘟的小手,将一个如肉团一般的孩子从皮框里拖了出来。 月色下,孩子的样貌和衣着看的并不太真切,只大约这孩子有两三岁的模样,可能是月光惨白的原因,只照的这孩子白润的有些晃眼。团团的脸,眼睛并不是很大,细长细长的,不过眼珠子倒是异常灵活,咕噜咕噜的在眼眶子里转来转去,将面前的三个人仔细的瞧了个仔细。 “看来是有人趁乱,将他藏在了死马底下。”李休复看着孩子。 “难道追兵是在找他?”张议潮也看着孩子。 “一个这么点点大的孩子?”小初将孩子抱在怀中,诧异的看了张议潮。 “你叫什么?”小初低头柔声问了孩子。 “他还小,估计还不会说话。”李休复道。 谁知李休复话语刚落,那孩子便张口含糊不清,口中像是含了胡桃一般地道:“松……松……” “他能听懂!”小初惊喜看了李休复。 “他这身是吐蕃人的打扮,缘何能听得懂汉话?”张议潮并未上前,与孩子保持了七八步的距离,冷冷的看着孩子。 “你几岁了?”小初接着问孩子。孩子伸出了肥嘟嘟的小手,比划了半天,在三根手指还是两根手指间犹豫。 “两岁半?”小初猜出了孩子的心思,孩子立刻点了头对着小初脸大大的亲了一口。 “小色鬼。”李休复看着小初忙擦着脸上的口水,大笑道:“有出息。做了男人该做的事。” 张议潮仍旧苍狼般的双眼一直死死的盯着孩子。 “议潮哥,这孩子有什么不对吗?”小初早就发现了一直在暗处观察孩子的张议潮,只是当她觉得张议潮的目光越来越冷,才开口问。 “当然不对,不对大了。”张议潮还未说话,李休复已开了腔。 “来吧。若张兄下不了手就把他给我吧。反正我杀马还没杀快活。”李休复嬉笑着转头看了张议潮。 “不能杀。”张议潮果断的回绝了李休复。 “一定要杀。”李休复虽然脸上仍嬉笑着,但是口气已冷下了许多。 “不能杀。”张议潮重复道。 “一定要杀。”李休复话未说完,已从沙中拔出了陌刀,一个纵身跃到了小初的身边。 只是当那五尺长的陌刀还未挨近小初手中那孩子的时候,一道紫光已挡开了李休复的陌刀。 寂静与肃然并行着暗夜中的沙漠,清脆响亮的“当啷!”一声李休复只觉得虎口发麻,陌刀差点被震的甩出手。人也被震的后退了半步。 此时他才真正的探清了张议潮的底子。自己决计不是张议潮的对手,偷袭估计还有三分胜算,如若硬拼估计也只是陪张议潮玩乐而已。 他很快的明白了这点之后,只站在原地提着陌刀冷眼看着挡在小初与那孩子面前的张议潮道:“好,我承认我打不过你。不过这个孩子万万留不得。” “我如何不知,只是留着他兴许对我大计有用。再说这里的人都死光了,不会有人知道他在我们手里,他也就这么大,也不记事,不用担心。” “你想的倒是周到。”冷不防小初抱着孩子在张议潮背后说了一句。 张议潮立刻回头,对着小初憨然笑道:“小媳妇,你什么事没费就白捡了个大胖小子做儿子,高兴不?” 第24章 反复无常 张议潮无心的一句玩笑话,再一次深深的刺伤了小初的心,小初听完只将孩子紧紧搂着,低着头亲吻着孩子吹弹可破的细皮嫩肉。因身上的袍子肥大,张议潮与李休复都不会发现,在这袍子里正微颤着的身躯。 “喜欢就留着养,不必这样左亲右亲。看的我都嫉妒了。”说完张议潮哈哈笑了起来,又转头看了李休复。 李休复蹙着眉头肃容道:“张兄你想好了,你养着他,以后就是养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只要小媳妇喜欢,管他天大地大的麻烦。”说着张议潮再转头看了抱着孩子的小初,正感激的看着自己。 说到底,小媳妇还是善良的好姑娘,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就能让她这般怜爱,若是以后自己和她亲生的孩子,还指不定如何溺爱。想到这,张议潮心中乐开了花。相由心生,心中开了花,脸上也自然跟着开了花。 “张兄,你傻笑什么呢?”李休复看着张议潮一个劲的嘿嘿的傻笑,根本不看他是否还有杀意,只觉得两眼一片茫然,这张议潮究竟是傻还是聪明,一时自己都有些糊涂了。 “没什么。”张议潮含糊的对李休复嘟囔了一声。又接着道:“李兄弟算给哥哥一个面子,把他交给我。” “是你自己愿意留下这个麻烦,我不管了就是。”李休复提了陌刀往肩上一扛,转身往自己的营地走去。青蓝色衣袂飘然而去,只丢下身后一地的死尸,一地的暗红,一地的残肢。 “谢谢。”搂着孩子,对着面前那如小山一般浑厚健壮的脊背,言语温柔。 那孩子似也听懂了三个人的对话,只看着小初一个劲无邪地笑,对着小初的脸亲了又亲。 张议潮听了这声温柔的“谢谢。”立时觉得全身像是爬满了小虫拱的全身的骨头都松软了。转过身,看见小初的双眸里竟然又平添了莫名其妙的泪水。 “至于吗?感觉也不用掉眼泪吧?”说着,便将自己一双强健有力的双臂伸向小初,想抱抱孩子。 小初起初想回避,后来想着张议潮的为人,既然说了,必不会再伤害孩子,何况这孩子的命也算是张议潮救下的。虽已转了身子,但是当张议潮的双臂伸到自己面前的时候,还是将孩子递给了张议潮。 小初神色紧张的看着张议潮笑呵呵的将孩子抱了过去,先是眉开眼笑着,搂了孩子嬉笑了一会,只是当小初刚松下了紧绷着的神经。张议潮突然将孩子高举过自己的头顶,准备将孩子直接砸向沙面一把断刃之上。 而李休复也是刚走到营地坐下歇息,就听着小初凄厉的惨叫了一声:“不要啊……” 听到小初这般惨呼,李休复立刻跃起往沙丘下那一堆死尸处跃去。 想来,今晚就是个极端怪异的下玄月之夜。心情莫名其妙的好,自己竟有心境吹了一曲《风雨》。而后不管是不是自己逼得,接着小初也吹了一曲《关山月》,紧接着遇到了两伙吐蕃人厮打,而后自己和张议潮灭掉了剩下的吐蕃人,一堆死尸里一个粉琢玉器的孩子居然在听见金铃之声后,从沙子里往外爬。最后,他远远的竟看见本应只有小初、张议潮和那孩子的地方,又多了一个满身血污的人正在给张议潮磕头。 凄冷的月色下,即使那人满身血污看衣着便知是已被杀光的吐蕃人中的一员。李休复杀意大起,立刻提了陌刀对着跪在地上的那人便直接冲了过来。 因那人是背对着李休复,正跪着与张议潮说话,所以根本看不见背后冲过来的李休复,但是张议潮却看得真切,不顾手中抱着的孩子,赶忙对李休复喊道:“李兄弟。不可,不可。杀不得。” 又听到这话,李休复心中烦躁的火苗瞬间被点燃了起来。“张议潮,今晚你管的事太多,本王没工夫和你闲扯!”说罢,陌刀那五尺长的剑尖已几乎刺进了正跪在地上吐蕃人的后心。 “李兄弟,杀人也要把事情问清楚再杀!”张议潮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抽了紫电,一个箭步上前,将李休复的陌刀挑开。 此时跪着的吐蕃人才知道自己差点见了阎王,赶忙跳开。 “笑话!本王杀人还需你多言!”李休复再一次提陌刀朝苟延残喘的吐蕃人刺了过去。 此时,小初只见着原本在张议潮手中抱着的孩子,已朝自己飞了过来,连忙上前接住。张议潮已纵身追挡在了吐蕃俘虏的面前,李休复的长刀也已抵在了张议潮的胸前。吐蕃俘虏站在张议潮那如山一般背后。 “李休复!”小初抱着孩子也跟了上去,月光下小初似看着李休复那双深褐色的眸子里泛着赤红的血光,一张俊逸如谪仙的脸此刻犹如被煞星附了身。那眉头拧起,双目怒瞪,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整个五官扭曲的似是杀人的魔王。 “李休复,你疯了吗!”小初站在张议潮的身旁,瞪大了双眸,怒视着已迷失了心境的李休复。 张议潮先是低头看了一眼,那三刃三血槽的陌刀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青光,正抵在自己的胸膛上。遂张议潮若无其事的仰面对着李休复轻笑道:“一个俘虏而已,到嘴的肉为兄让你吃,你心急我知道,但是再急你也要等我问完。” 小初先是抱着孩子怒视着李休复,但听了张议潮那轻松缓和的话语,情不自禁的转头看了张议潮。只见张议潮脸上带着平静如水的微笑,神态轻松的根本感觉不到他的面前是一个已变成凶神恶煞的魔王,更感觉不到此时那魔王手中的利刃就死死的抵在他的胸膛之上。 一切皆在李休复的一念之间。 小初此时什么也做不了,突然她想通了。她明白了张议潮为何要这样以身犯险,他完全可以拿紫电挡开胸前的利刃。他是在用自己的肉身化解李休复全身的戾气。 第25章 亲戚 随即,小初低头看了一眼抱在怀中的孩子,不知何时,这孩子居然已经吮吸着自己的大拇指安然入睡。可能正在做梦,脸上带着很明显的笑意,本就胖乎乎白嫩嫩的,再闭着眼睛笑眯眯的样子和一尊小弥勒佛也没什么区别。 有人说看着孩子笑,自己也会跟着笑。果然,小初看了怀里抱着的这尊小弥勒,本神情严肃的表情也跟着缓和了下来,甚至也随之有了笑意。 “你在笑什么!”李休复那赤红的双眼,看了小初。 “神仙,不要闹了。听议潮哥的话吧。一个俘虏而已,你何必动气,你这样人都变丑了许多,一点都不好玩了。”小初用那女孩子家特有顽皮嬉笑的音调,调笑着李休复。那黑幽幽的眸子里映着延伸到天边一望无垠银色的沙地,一半漆黑一半银白,整个眸子透出一丝诡异的光芒。 看着这眸子,李休复双眼中的赤红竟慢慢的退却了去。手中的陌刀也慢慢地从张议潮的胸口偏移。 “李兄弟,你醒了吗?”张议潮,轻声问。 李休复,拧着眉看了一眼张议潮,又看了一眼小初。此时小初已经明确的发现,李休复深褐色的眸子里的赤红已全然没了踪影,立刻展了笑颜,明眸善睐间,将睡的正酣的孩子直接丢到了李休复的手中,李休复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手臂接住了孩子,而手里的陌刀也随即从张议潮的胸口撤走。 “反正你也听不懂吐蕃语,我和议潮哥审俘虏,你就在边上哄孩子!”小初笑道。 此时张议潮也跟着咧了嘴对着小初笑道:“媳妇,还是你有办法。” “你信不信,我再说一句话,他马上能跳起来连孩子带俘虏都给你杀了?”小初脸上浮着虚笑,双眼弯成了月牙。 “信信信。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张议潮连着点头。 “孩子……”此时在一旁站着和桩一样的李休复突然艰难的吐出了两个字,张议潮与小初同时看向了李休复急问:“怎么了?” “尿了……”只看着顺着李休复的双手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滴着水滴。 小初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捂着肚子大笑了起来。张议潮也跟着大笑。 那俘虏见状,赶忙从最开始装着孩子的皮筐里翻了一个包裹出来,从包裹里取出了几块舒适的绸布来,递给了李休复。 李休复整个人似被冰封住一般,不会动弹。任由着孩子的尿顺着自己手往下滴。吐蕃人将绸布递过来,也不知道接着,完全是一副恍然如梦,不知所措的模样。 小初因为在盐官照顾过令狐莞的孩子,对于照顾孩子还是相当有经验的。 笑了半天,看了李休复那副怪异的摸样,只得上前,又接过了孩子,从吐蕃人的手里也接过了绸布,给孩子擦干净,又换上了干净的尿布。 “这么看,又没我什么事了。我走了。”李休复甩了甩手上的童子尿,又拽在地上拽了一个死尸的衣服擦了擦手。将陌刀往肩上洒脱的一扛,就往沙丘上,营地走去。 “李兄弟,稍等。”张议潮在李休复背后喊了一嗓子。 李休复并未回头,径直一步一步往沙丘上走去。 “李兄弟,不想问问这个人从哪里冒出来的?”张议潮追在后面又补了一句。 这句话看来很有效,李休复虽并未转身,但是已停住了步伐。 “刚才我们在沙丘上都看见了,那队追兵杀人的速度,不会有人有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挖一个坑将孩子埋进去。” 李休复缓缓的转过了身,因居高临下,只看得那青蓝色的丝质长袍,在夜风的吹拂下逆风飞扬,在月光的照射下,整个人宛若谪仙一般神圣飘逸,只是肩上扛着的那把长的有些夸张的利刃让这谪仙好似从地狱归来一般的诡异。 “所以当我看见这孩子活生生的从沙子里出来,我就知道有人装死。趁着我二人杀戮的时候,将被迷昏的孩子埋了下去。自己再接着装死。那金铃应该是唤醒孩子的东西。你无意一摇,也无意的将孩子唤醒。这人费了那么大劲将孩子藏起来,那么他必然是我们之中最在乎孩子死活的人,所以……”张议潮嘿嘿邪笑了两声。不再继续往下说。 “所以,你就变着法的来吓我!”小初佯装怒道。 “我哪敢啊,我是为了让他自己跳出来。”说着张议潮眼光扫到那又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的吐蕃人。 “张兄,心思缜密。休复自愧不如。”李休复将陌刀从肩上卸下插在沙中,对着李休复双手抱拳,行了抱拳礼。 “见笑见笑。只是李兄弟刚才那样,确实吓坏为兄了。” “呵呵,让张兄和小初看见这样的我……见笑,见笑了。” “你别走啊,刚才拜托给你的事还没办呢。”只见小初难得快速的跑到了李休复面前,将酣睡中的孩子轻轻放到了李休复的双臂中。当然,李休复自然也是伸开了双臂接住了孩子。 张议潮在沙丘下笑道:“说到底,他好歹还是你亲戚。” “鬼亲戚,我亲戚都巴不得我早点死。”李休复一声叱道,说完便抱着孩子往营地走去。 看着言语恢复正常的李休复,小初的脸上轻松了许多,走下沙丘便问了张议潮道:“这孩子怎么和他能扯上关系?” “你问他不就全知道了。”张议潮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吐蕃人。 随即,张议潮换了吐蕃语开始审问那吐蕃人,只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小初越听越惊,不由的整个脸都变得煞白了起来。 审完了那看似恭顺的吐蕃人,张议潮与小初将吐蕃人带回到了自己的营地,李休复此时已又点起了小小的一堆篝火,孩子就放在篝火边一条暖和的毡垫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黑狐大氅。红火的篝火映在孩子的脸上,红扑扑带着婴儿的光泽,和熟透的苹果没有任何区别。 小初一看便笑道:“果然是亲戚,照顾的如此体贴。” 李休复根本未理小初的调笑,继续闭着眼睛坐在毡垫上打坐。 第26章 认主 “他是我兄弟,是大唐与龟兹的亲王。”张议潮向吐蕃人指了指李休复,用吐蕃语道。 吐蕃人立刻对着李休复跪下,深深的行了跪拜之礼。张议潮也不管李休复是不是闭着眼睛,自顾自地向着李休复指着吐蕃人道:“他是那孩子最后一个贴身侍卫叫达杰,那孩子叫俄松。” “他说他是贴身侍卫,就是了?我若说他不是呢?”李休复突然睁开了双眼,直直的盯着达杰,那犀利冰冷的眼神好似直接看进了达杰的魂魄里。 达杰看着李休复这样看他,立刻又对着李休复行了跪拜大礼,头如捣蒜,叽叽咕咕说了一大串吐蕃话。 “他说什么?”李休复并未看张议潮,反而看向在一旁的小初。 “他说,我们是他主子的救命恩人,他没道理骗我们。而且他有信物,证明他的身份和那孩子的身份。” “是什么?我倒要瞧瞧。”李休复对着达杰蔑笑道。 小初帮李休复将话翻译成吐蕃语,告诉了达杰。达杰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把用锦布包的异常工整的弯月佩刀。刀并不大,可能只能算是一把稍大的匕首,所以达杰能塞在怀里。但是当达杰解包裹在佩刀上的锦布之后,一种璀璨夺目的光芒直吸引了小初与张议潮两人不由自主的围过来观看。 因这佩刀并未抽出刀鞘,只看刀鞘与刀柄皆是黄金打造,嵌满了五彩宝石与绿的发光的翡翠。这样奢华到极致,庸俗到极致的一把佩刀之上却有一朵似是白玉雕刻的雪白莲花嵌在了这一颗颗五彩宝石中央。好东西李休复并不是没见过,只是这样东西,他见了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随即又鄙夷的对达杰道:“把刀抽出来给本王瞧瞧,是不是连刀刃都是祖母绿做的?” 达杰似是听懂了李休复的话,便抽出了刀刃,达杰只抽动了刀鞘,李休复、小初、张议潮三人便已感觉到雪亮的光从刀鞘里跃了出来。 张议潮随即按住了达杰的手,用吐蕃话对达杰道:“不用了,你自己收好。” 达杰,立刻又将刀鞘与刀柄紧紧的合上,用锦布将佩刀包裹好塞进了自己怀中,接着又脱了自己牦牛皮靴,从靴子里倒出一个漆金的小盒子,从盒子里拿出来一个极品羊脂玉的印章。印章的上方也雕刻着一朵洁白的莲花。 李休复长臂一伸,直接从达杰的手里将印章夺了过来。蹙着眉仔细看了印章底部的刻纹。 仔细迎着月光,对着篝火看了半天。最后将印章往达杰的面前一扔“这东西是真的,你的小命保住了。” 达杰连忙收起了印章,放进漆金额盒子里,又塞回到自己的靴子里。对着李休复再一次的磕头行礼。 李休复根本视若无物,只闭着眼睛继续打坐。 张议潮也盘腿坐了下来,对着达杰用吐蕃语道:“你想跟着主子也不是不行,没有人比你更能妥帖的照顾他。我不会放你们走。当然你放心,我也不害他。你也明白,此时,你不会找到一个比我更能护他周全的人。” 达杰立刻对着张议潮点头道:“以后您就是我的主人,小赞普就是我的小主人。 “那不成,那我不就是你们小赞普的爹了?”说完,张议潮再一次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爽朗畅快的笑声,四散传去,连远处的野狼也跟着干嚎了几声相呼应。 达杰为难的看了张议潮一眼,不知道如何应答。张议潮看着达杰的为难,立刻又声如洪钟道:“以后你就拜她是你的主子,她以后就是你小主人的娘。你想要留在小主人面前,第一不能开口说话,第二要自残相貌。这样我张议潮保你和你家小主人周全。” 达杰连忙向着张议潮磕了三个头,如若此时是在土地砖石上,达杰必定是掷地有声的磕了三个响头,但是这沙子上,除了能看出达杰磕头的力度外,其余的只能凭空想象。达杰确实深受感恩。这头磕的却是很卖力。 小初根本没有再看达杰的感恩,只顾着清点着自己从死尸堆里捡来的淡水和食物。 她有她心中的小算盘,这几十皮囊淡水,自己征用几皮囊子擦擦身总是可以的。 在沙漠里洗澡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突然来了这么一大笔意外之财,让她惊喜异常。除了淡水,还有一堆牦牛肉干。这也是她儿时在沙州最爱吃的零食。去了大唐之后就再也没吃过,几次做梦都想着那喷香四溢的牦牛干,即便是张议潮带的肉干,小初也不好意思找张议潮要着吃。如今看见这一袋子一袋子的肉干,小初是再也忍不住了,再说又憋了这十多天没见肉腥,拿起一大块牦牛肉干就啃上了。 “小初啊,你早说你爱吃这口,我这里的都给你。你何苦这一路装着一点都不爱吃的样子?”张议潮是看出来了,看着让他有些心疼。 “废话,那是你傻。她又不吃斋,十多天只吃馕饼,看见肉两眼能不放光?人家客气,你就当人家和你一样傻。”李休复微瞌着眼,瞄了一眼正大口大口啃着肉干的小初。 张议潮干笑了两声,也理会李休复的阴阳怪气,对着小初道:“媳妇,怪我粗心了。回去我亲自烤羊腿给你吃。” “回去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己家也有厨子烤。”小初使劲嚼着嘴里的肉,口齿有些含糊不清。 李休复嘴角露出一丝不被人察觉的微笑,只是一瞬,立刻又掩了下去。 而这转瞬即逝的笑意,没有人发现。 于是,三个人的旅途,突然又变成了五个人。达杰自然是守在帐篷外,寸步不离守着自己的小主人。小初将小俄松抱进帐篷里,又拿了三四皮囊淡水进去。 三个大男人自然知道这水的用途,只是三人只装着没看见,打坐的打坐,扯呼噜的扯呼噜。 小初担心小俄松把李休复那件黑貂大氅尿湿,进了帐篷后,先是给小俄松换了尿布,换洗干净后,才又用了李休复那件黑貂大氅把孩子包裹起来。 第27章 不是五年前的我 随即自己隔着衣服,舒舒服服的擦洗干净身上这十多天的沙尘。 兴许是身子舒爽了,也许是怀中搂了一个香喷喷的小暖炉,小初只觉得好久没这么快入睡又睡的这般深沉。 直到好似听见一声惨呼,怀中的小人开始哭喊着手脚乱踢乱推,才把小初从睡梦中唤醒。 睁开双眼,发现竟天已大亮,好像一直都是自己数着星星等天亮,好似有好多年没有这样安心的睡过一个好觉。心中只觉得神清气爽,心情好的好似要飞起来。根本就忘记了恍惚间听见的惨呼,和怀里嗯嗯啊啊正闭着眼还在挣扎的小人儿。 “怎么了?”帐篷外,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 “好像是饿了。刚才是什么声音?”小初拍了拍孩子的小肚子,安抚了一番。 “没什么,达杰用火烧了自己的脸,没忍住疼,喊了一嗓子。”张议潮半弓着身子,耳朵贴在了帐篷布上。 “嗯。不错,算是条汉子。”说着小初抱着小俄松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你也不多穿一点,早晨的风最伤人。”张议潮接过了被裹的严严实实的小俄松,却看见小初还是那棉袍子,空空荡荡袖子被沙漠刺骨的晨风吹的鼓鼓。 小初点了头,回到帐篷里翻了件厚实的披风给自己裹上才又出了帐篷。 看着张议潮正抱着小俄松喂馕饼,小初笑道:“你如今可是吐蕃的大功臣,小赞普都是由你喂养。” 张议潮却一点未觉得小初的话好笑,凛然道:“留着他的小命总是有用处的。如果没用,昨晚也就让李兄弟了结了他。也犯不着在人世间多受这几十年的苦楚。” “若是他能听懂你的话就好了。你又多了个仇人。”小初继续笑道。 “我张议潮可不怕仇人多。小初,如今的我,不是五年前的我。你记得,无论回到沙州看见什么,都不用惊奇。我如今所做并非全部为了你。”张议潮盘腿坐在毡垫上,孩子就抱在手里,一对浓眉下炯炯的目光直看着小初。 “那是最好。”而小初则只是淡然一笑,随即将目光转开,看了东边的天空,如昨夜太阳西落一样,黄沙的尽头与天空交接的地方像是滚了一条金光闪闪的金边。只是这条金边,并不像昨晚那样渐渐的淡弱了去,而是渐渐的厚重了起来。 “又是一个烈阳。”小初看着天边那厚重的金边越来越宽阔叹了口气,又转头看了张议潮道:“怎么不见李休复和达杰?” “李休复带着达杰到下面死尸堆里看看能不能找点药,万一达杰死了,那这孩子估计只能一辈子成你儿子了。” “那也不错,不用十月怀胎一招分娩的苦就白捡个儿子。”小初又将目光投向了已睁开双眼,正严肃的数着张议潮下巴有多少根胡茬的小俄松。 “孩子再好也不如自己的亲生骨肉好。明年你就给我生个儿子,后年再给我生个闺女。多了咱们也不要,别像你爹妈一样生那么多,回头家产都不够分。”张议潮咧着嘴又挂上了招牌似的坏笑。 一瞬间小初觉得自己难过的好像已经死去。这是一种痛彻心扉的疼痛,让她不由自主紧紧的握住披风那冰凉的缎面,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此时她就是一根被刺的千疮百孔的沙漏。披风只她用来遮盖伤口的布条。 “你怎么了?是不是还觉得冷?”张议潮抱着小俄松,站了起来,紧张的看着小初本来粉粉嫩嫩的小脸突然变的煞白,好似裹在斗篷里的身子正微微颤抖着。 “嗯。”小初强压着心中的悲戚,对张议潮淡笑道:“确实,确实没想到早上竟这么冷,我回帐篷捂着,要开路了喊我就行了。” “你也不吃点?”张议潮手中拿了干馕饼和一皮囊水递给了小初。 “我不饿,你忘记了?昨晚我吃了好多肉干。”说笑着小初好似连躲带逃的钻进了帐篷,用被褥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了起来,安安心心的无声的痛哭了一场。 “小初,你没事吗?”张议潮在帐篷外回想着刚才小初那瞬间变化的神色有些可疑。 “没事。确实好冷。”小初吱唔一句。 张议潮还是不放心,但是又不能进帐篷,手里抱着个孩子,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张议潮瞪了一眼小俄松道:“看什么看,一早上看到现在了。是不是你惹你娘不高兴?” 小俄松听完张议潮的训斥,突然咯咯的笑了起来,他只当是张议潮在和他闹着玩。 张议潮对小俄松越是凶,小俄松就笑的越灿烂。直到张议潮彻底放弃,实在不想自己和傻子一样给一个孩子逗着乐。于是又老老实实的抱着孩子,坐回到毡垫上,给小俄松喂了水。看了太阳渐渐升起,气温也快速的升了上来,才松开一直裹着着孩子的大氅,让他自己在沙地里到处跑跑玩玩。一会挖沙子一会把自己往沙子里埋。 张议潮也多管,只坐着看。不让他把自己活埋了就行了。 待李休复领着已用丝绢包裹好伤口的达杰从死尸堆里回来,太阳已升的老高。 “他没事,聪明的很,只烧了半张脸皮,嘴巴鼻子都是好的。眼睛也没事。”李休复已开始向张议潮汇报。 小俄松看见达杰,立刻跑了上去,抱住达杰的大腿道:“达杰,达杰。”喊个没完。 “以后不能让他喊你这个名字了。到沙州前你要教会他喊你的新名字,至于你的新名字叫什么你自己费脑经去想吧。反正如果到沙洲前还教不会,我只能杀了你们。”张议潮冷冷的看着达杰将小俄松抱起。 达杰用力点了头。 “小初呢?不会还在睡吧?”李休复看着这帐篷的门帘盖的紧紧的。 “没有,早起了。不过好像被早上的冷风吹了,人不舒服,又躺着去了。” “她身体有大问题,不过我也号不出来问题究竟出在哪。到了沙州,真需要找个好郎中好好瞧瞧。”李休复道。 第28章 不许叫姐姐 “我大哥就是沙州最好的郎中。不劳你操心。”小初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你眼怎么了?”因李休复站在帐篷边,离着小初极近,所以很明显的发现小初两个眼睛有些发肿。 “刚才议潮哥不都说了,被晨风吹了,人不舒服。”小初瞪了李休复一眼。 李休复点了头道:“看来是风伤了眼睛,并非是伤了身子。” 李休复说完,小初再一次的瞪了李休复。 张议潮叹了口气,起身麻利的将毡垫被窝卷起捆好扛着往骆驼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两位神仙,快走吧。再斗下去,我们明年也到不了沙州了。” 五人一路向西又走了十几日,当五人同时发现脚下的沙子一会是红色一会黄色一会又成了绿色再行一段路又成了白色,当脚下的沙子慢慢过渡成了黑色,张议潮、李休复与小初脸上皆一脸的兴奋。 因为他们知道这已是鸣沙山的地界,如估计的没错,那么再走过一个沙丘,那么必然能看见那向往已久的月牙泉,而看见月牙泉那就意味着离沙州也就最多大半日的路程。 张议潮遥望正在渐渐西斜的太阳,一身风尘骑在马上。嘴唇被沙漠中的热风吹的起了层层白皮。他扭头看了一眼骑在骆驼上优哉悠哉的小初,从头到脚裹的严严实实。只露了一双眼睛看路。“是歇一夜,还是一口气直接奔回去。”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小初掀开了蒙在脸上的麻布。对张议潮道。 “还用想什么?还有那么远的路,万一夜路上遇到野狼群怎么办?”李休复在张议潮身边接过了小初的话。 张议潮微微颔首,又扭头看了小初。小初对着李休复轻笑道:“你会怕狼?” “我怕。我真吃过亏。”李休复与小初一样此时也是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了双眼睛看路。 张议潮又看了一眼跟在三人后面同骑一匹马的达杰与小俄松。 达杰此时正低着头看着也骑在马上的小俄松,深怕他抓不紧缰绳随时从马上摔下去。 张议潮又将目光转向了小初“小初,李兄弟说的也对,最好还是歇一夜避开夜里的狼群。再说到了月牙泉,大家也要整理梳洗一下,你这番惨样,我若就这样把你带回去,岳父岳母非心疼死不可。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小初想了一下也对。现在张议潮李休复和自己都是汉人装扮,要入沙州,必然是要换成胡人衣装。虽然自己是可以穿着汉服进城,但是好多年不回去了,也不知道如今沙州对着装有什么风声。 五人翻过鸣沙山最高的一座山丘,停在沙丘上就感觉一片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至于那几十亩沙漠之中的碧波荡漾,那已不用双眼去看,光感受到这股气息就已让人忘记了一切烦恼。 三人同时骑着马骑着骆驼往沙丘下冲去。后面的达杰护着小俄松也面露喜色跟着冲。而小俄松见着大人们一个个跟发了疯一样大笑着呼叫,于是也跟着大声的呼叫了起来。 因已是入秋,且丝绸之路也已被吐蕃人切断了近百年之久。所以若是百年之前,这月牙泉边必是商队云集之处,吆喝买卖声、胡琴歌舞声不绝于耳,各国的商人们操着自己国家的语言大声说话放声歌唱,那会的月牙泉何止是用人声鼎沸可以形容。而此时的月牙泉却显得格外的寂寥与宁静。 除去少量的旅人与小型的商队在泉边安营扎寨准备过夜以外,并无大型商队,成群骆驼出现。 在即将到达月牙泉边的时候,张议潮突然勒住了缰绳,而李休复与小初仍然一个劲的往前冲。 达杰那满脸的笑意在看见张议潮那一脸冰冷之后,迅速的冷却了下来。 小俄松完全不知所以然,只急切的指着前面继续在奔行的小初叫道:“姐姐,姐姐。” “还叫姐姐?”张议潮质问了达杰。 达杰忙道:“小主人偶尔会忘。” “若果再忘,你们进不了沙州城。”张议潮盯着达杰冷然道。 “小主人,那是你娘。杰叔不是教过你许多次了?”达杰连忙对着小俄松道。 “哦?娘?杰叔?”小俄松,转头看了达杰。 “你娘给你起名字叫松雪,你记得了?”张议潮跟着达杰的话也问了一句。 “嗯嗯嗯,松,松。夏松雪。”俄松小脸皱着眉头,对着张议潮一脸认真。 “记得就好,千万别忘了。忘记了小命就没了。”张议潮看着达杰,一身轻松朝着月牙泉奔去。 张议潮走后,达杰还骑在马上立在原地,俄松一脸茫然反复的口中嘀咕着:“杰叔,松雪,娘亲。” 达杰突然抱紧了俄松已被毁了容丑陋的脸上激愤不已“主子,暂时的,暂时的。待小王妃找到我们,一切都好了。” 俄松似是完全听不懂达杰的话,看正远去的张议潮的背影,口中不停地自喃:“杰叔、松雪、娘亲;杰叔、松雪、娘亲……” “可惜罗布麻的花期已经过了。”当小初真的到了月牙泉边,看着一片光秃秃罗布红麻花的花杆,不免有些失落。 多少次午夜梦回,在梦里自己身在漫山遍野的罗布麻紫色的花丛中和四个哥哥追逐嬉戏。爹娘则安安静静的互相依靠着坐在不远处笑盈盈的看着他们的孩子。 月牙泉还是如梦里一般碧青涟漪,清透见底。沙岸边,星星点点的马匹与骆驼正懒散的在泉边游荡,零散的商队与旅人正围坐在泉边低声交谈。 “今年过了,明年不还是会开吗?”李休复牵着马站在月牙泉边欣赏着满眼的青碧与纯澈。 “我和他说过,我要大漠孤烟,我要月牙泉边。”这两点,我都做到了。只可惜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被困在吃人的宫殿里。不知多少人想着法的要害他,当然你也是其中之一。” “我?他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以为我真稀罕他现在那个位子?在那个个位子上有几个能得善终?我脑子没坏!” 第29章 和你没关系 “呵呵。”小初干笑了两声,看着平静的水面出神。 张议潮此时与达杰说完了还,刚跟了上来,看着李休复与小初各自牵着马,站在一起。两人都是身形颀长一个青蓝色的衣袍,一个月白色衣袍,两种颜色和着碧水蓝天,显得无限的和谐。 但只是一瞬他突然心情有些烦躁,立刻牵着马大步走了上去,插在了小初与李休复的中间,硬生生的将李休复挤到了一边。 李休复立刻知趣的牵着马走开了几步,自己慢慢欣赏这沙鸣山下月牙泉边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的人间美景。 张议潮帮小初支好帐篷,达杰点燃了篝火。小初逗着俄松玩乐,李休复则只管自己铺好了毡垫,坐在毡垫上打坐。 这是几人在沙漠里的最后一夜,张议潮将食物和淡水和酒全部分掉,连达杰也跟着分了一口酒。 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张议潮终于把李休复的酒量给锻炼了上去,但是当李休复连着喝了几大口天禄酒之后,立刻现了原形。说话颠三倒四,主动取了玉箫一顿胡乱吹奏,根本就找不到一个调子,张议潮听的直皱眉头。 最后小俄松也无奈的对小初道:“娘,李叔叔,难听。” 张议潮听见,俄松的话,立即将话接了过来道:“李叔叔吹的难听,你娘吹的可好听了。你要不要听?” 小初立刻瞪了张议潮,张议潮则只看着小俄松发笑。 俄松立刻拽着小初的手腕央求道:“娘,吹吹。松雪要。” 小初忙摸着俄松的小脑袋道:“娘不会吹,吹不好。” “胡说,我记得那天晚上,沙漠里。我一个人想独自走走,脱离了随从在营地周围绕了一大圈。然后我就听见了《月出》”李休复突然停下了那扰人的箫曲,一本正经看着小初。 “那时我以为我真的在沙漠里遇到了神仙。”李休复如玉的脸上难得露出暖暖的笑容,“我没听过那样好听传神的箫曲。哎,可惜。仙女看不上我李休复。” 小初根本未想到,李休复会把话说的这般直接,看来他真是喝多了,红着脸搂着俄松,继续逗着俄松玩,当根本没听见李休复的话语。 “仙女当然看不上你,仙女早就定过亲了。”张议潮叱道。 “张议潮,你以为她回来是和你成亲的?”李休复坐直了歪歪倒倒的身子,瞪着张议潮。 “我回来做什么的和你没关系。”小初立刻打断了李休复的话。 “和我没关系,和张议潮也没关系。” “和我有关系,和你没关系。”张议潮继续叱了李休复一声。 “张兄,你别自己骗自己了。自欺欺人,没意思。” “我们三个不都在自欺欺人?”小初冷笑了一声。 “是啊……”李休复,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没有。”张议潮灼灼的看着小初道:“我张议潮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因为我并不贪心。” “说得好!”李休复又调转了话风。 “可是,我贪心。”冷然间,小初突然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 李休复差点就直接问了小初贪心什么,但是话到嘴边,立刻又咽了回去。 而张议潮那一双大而滚圆的眼睛,一直灼灼的看着小初。他也没有直接问小初的贪心究竟是什么。 三人突然同时沉默了下来。 小初低着头,看着松雪在沙地里堆沙子玩,因为这里的沙子含了月牙泉的水分,所以可以堆起来玩。 松雪一边堆一边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对小初道:“娘,山。” 小初点点头,一起帮着松雪堆沙子,而达杰也帮着松雪一起堆,不一会三人一同努力,便堆了老大一座沙山来。 这沙山堆得与松雪一样高。堆完后,松雪围着沙山又蹦又跳,四个大人看着孩子这般天真无邪的笑容,即使心中心思再深,也不由地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松雪跳了一会,突然又好似想起了什么,往远处跑去,因为沙地没有植被视线一览无遗,所以四个大人仍由着笑松雪往远处跑去。 只看着松雪跑到远处的沙丘上抓了一把沙子又折了回来。 “沙子不都一样吗?小松雪为何要跑那么远抓把沙子回来?”小初柔声问松雪。 小松雪笑着跑回到那座沙山前,将手上的沙子洒在了沙山的顶端。 四个大人立刻恍然大悟。那沙山因为水分极大所以为深褐色,但是松雪跑到远处抓来的沙子是白沙,洒在深褐色的顶端,就如往一座高山上撒上了皑皑白雪一般。 “杰叔,雪。”看了自己的劳动成果,松雪情不自禁的喜笑颜开,情不自禁的拍了手,继续又蹦又跳的笑着。 瞬间,四个大人脸上那一丝浅浅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转而各个面色凝重。 达杰担忧的看着松雪,小初紧张的看着张议潮,张议潮敛着戾气盯着松雪,李休复则面无表情的看着小初。 只是当张议潮刚准备启唇,小初却已堵住了张议潮要说的话。只见小初微笑着看着张议潮,目露柔和,整面庞露出极为少见的温柔“议潮哥,就让他最后想一次自己的家吧。他现在还未记事。估计再过一两个月,就会忘记所有的一切。可怜的孩子,就让他在放纵一回,回沙州后,我寸步不离他,看着他。保证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好不好?” 虽然小初的话让张议潮十分动容,但是他现在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为何要将这么一个大麻烦留在身边?自己的计划有他没他都一样。他已经不可能成为吐蕃下一任赞普。新赞普已经继了位。达玛赞普大王妃的养子。虽然全吐蕃都知道小王妃生的儿子是达玛的亲生子,也是名正言顺赞普王位的继承人,但是小王妃无权无势,亲贵又没一个能靠得住。就算收留了他们孤儿寡母也都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没一个不算计着自己的小算盘。 这么小的孩子,长成人还有许多年。随便一个小意外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死掉。 第30章 杀人者,白纯 想着到这些,确实。小初说的也对,这孩子确实可怜。其实他和那些吐蕃亲贵也没什么区别,也是想压个宝,万一哪天需要将此宝拿出来,便能帮了自己的大忙。 此时李休复的酒也基本醒了,他很明显的看出原先敛在张议潮眼中的戾气正慢慢的淡去,随即脸上那招牌似地嬉笑又挂了上来,而这嬉笑却只对着小初。 达杰当然也不傻,他明白小初的几句话已化解了这场看似波澜不惊的危机。于是立刻给小初下跪诚挚的行了礼。 小初对着达杰摆了摆手道:“你不用这样客套,大家都有私心。都不用互相藏着掖着。今日你对我下跪,明日你的得了势,可能就要反过来一刀一刀活剥了我们的皮。” 小初说完,达杰倒还没反应过来如何应对,倒是张议潮朗声大笑了起来道:“小初,有些话非说出来干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了。放心,在他得势前我早就宰了他,先把他的皮剥了给你鼓面。” 而达杰立刻对着小初与张议潮使劲的摇手,表示自己不会这样凶残。那毁掉的面容,那一张丑陋无比的面容,正神色紧张欲哭无泪的模样。 李休复此时从半躺着的毡垫上站了起来,走到达杰面前拍了拍达杰的肩膀道:“不管你如何带着你的小主子如何过走下去。我李休复、白纯今天对天发誓,如果你日后敢伤害她。”说着李休复抬起臂膀那修长的手指,指向小初言语温和而又轻柔,但是那深褐色的眸子转瞬如厉鬼变得血红“如果她因你少了一根头发丝,我让你永世坠入地狱道不得超生。” “你是白纯?”张议潮突然从毡垫上跃起,一把抓住了李休复的手臂。 而此时达杰的魂魄似乎都被李休复那血红的眼睛吓飞,愣愣的看着李休复不知所措。 连一直尽情玩着沙子的松雪都被李休复言语温柔却目露凶光的表情吓的直往小初怀里钻。 “怎么白纯很有名吗?连张兄都知道这个名字?”李休复突然笑了。只是这笑太过牵强,那凶恶的表情还未转过来,就对着张议潮朗月般的笑,让人觉得太过虚假。 “白纯。你就是白纯?”张议潮紧握着李休复的手臂,神色凝重。 “白纯没欠你的钱和人命吧?”李休复也未挣脱,微笑着看着张议潮。 “一个人杀了一营吐蕃兵,把几百号吐蕃兵的脑袋全部砍下来,插在营桩上的人是你?” “杀人者,白纯。”说着,李休复竟难得不顾忌形象的与张议潮一样咧了嘴憨憨的笑了起来。 “怪不得那夜见你杀人和玩一样。原来,果真你是把杀那一小队人马当玩乐。”张议潮渐渐的松开了紧握着李休复的手,双眼突然起了崇拜之意。 当听见“白纯”这个名字。达杰的目光立刻闪过一丝恶毒,但也仅仅是转瞬即逝。快的连小初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白是龟兹的王姓。你大唐姓李,龟兹姓白,会不会在突厥姓刘?”小初一边轻拍着躲到自己怀里的松雪,一边对着李休复笑道。 “你说的不错,不过那要等我在龟兹也混不下去了,去突厥找个公主,做了突厥的驸马,改姓刘也未尝不可啊。” 李休复一语将小初顶的无言以对,小初只能瞪了李休复一眼后,搂着松雪数手指头。 张议潮对着李休复肃然道:“李兄弟,既然知道你就是白纯,在下有一事要与你商议。” “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不过那一次是因为他们真的惹毛了我,加上我喝了酒。否则杀也就杀了,还一个人砍了几百个脑袋,再一个一个插到营桩子上,真的好累啊。做了一半我酒醒了就不想做了,不过想总不能半途而废啊,还是坚持下来了。还好那营人,是单独出来的,否则被他们的援军发现了,我的脑袋也会被插在木桩子上。” “好,我不说了。既然你不愿意,张某就不强人所难。何况李兄弟的身份确实特殊。”张议潮对着李休复行了拱手礼后,便走到小初身旁对着小初微笑道:“明日就回沙州了,想不想爹娘?” 小初抬眼疑惑的看了张议潮一眼不解的问道:“你这话锋转的太快。想,当然想。不过想着明天就能见到他们了,也就不是太想了。”对着张议潮说完,又低下头去对着已开始揉眼睛,想睡觉的松雪轻柔道:“松雪,明天娘带你回家见阿公阿婆。” “阿公?阿婆?”松雪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黑亮的眼珠看着小初,一脸的不解。 “傻小子,就是你娘的爹娘!”张议潮立刻补上了解释。 “喔喔喔。”松雪连续呼了三声高兴的手舞足蹈“阿公、阿婆……” “希望他的高兴是真的。如果一个孩子都能骗过我的眼睛,那么这孩子将来不是我杀了他,就是他杀了我。”张议潮看着又精神了的松雪,在沙地上围着达杰又蹦又跳。 “放心吧,即便他现在是装的,以后我会让他慢慢变得真心正义的高兴。”小初道。 “这点我信。”张议潮还未说话,李休复已经肯定了下来。 小初低下了头,哄着松雪玩耍,装作没听见。张议潮也低着头,笑意绵绵的看着小初带松雪玩,也装作没听见。达杰当然更是装着没听见,即便他听见什么也不能说,因为他此时是被毁了容的哑巴。 只有李休复怅然的转过身,双手负后,走到碧波荡漾,被月色映着波光粼粼的月牙泉边,独自站立了一会。随后取出玉箫,对着满目的波光潋滟、悠悠烟水吹奏了一曲,自己第一次于小初相遇时吹奏的《黍离》。 当李休复那穿云过月般的箫声从月牙泉边飘了过来,小初并没有去仔细倾听,那深沉悠扬的曲子,像是一阵淡淡的清风从小初的耳边拂过。 如果说李忱的儿时是劫难重重。那个这正在吹箫的人,他的儿时又是如何的惊心动魄。 第31章 再回沙洲城 他的喜怒无常、残忍暴敛、玩世不恭恰恰正说明了他身后的苦难。 “白纯究竟是什么人?”趁着李休复远远的站在泉边,小初有意无意的问了与自己一同带着松雪玩耍的张议潮。 “他说他是白纯,他就是了。至于白纯是什么人……”张议潮快速的思索了一下“几年前他游走于龟兹与沙州之间,是一个专杀吐蕃人的魔王。每次杀完吐蕃人,都会用他们的血留下一句话‘杀人者,白纯’。我多次派人找他,都是无功而返,结果他居然在我身边这么久,我竟丝毫没看出来。” “看来他知道你在找他。也知道你找他的原因。” “他真是个怪物。看他谦谦君子,泉边吹箫这样子,如何能与杀人魔王联系起来。” “他不光能杀人,好像还知道许多秘密。而他的背后肯定有更多的秘密,这样的人如何能为你所用?” 张议潮干干笑了两声道:“我原先只以为这个白纯是个江湖杀手,和吐蕃人有什么深仇大恨。结交了来为我所用,助我大事所成。结果,白纯竟然会是这样的背景,我真不明白,一个养尊处优,身份尊贵无比的人,怎么会是白纯。”张议潮说完后,便有意的驻足聆听李休复的箫声。 听了一会,张议潮对着小初问道:“他吹的这又是什么?好像有些悲哀和孤独,是不是吹给你听的?” 小初对着张议潮嗤鼻一笑:“你太看得起我了。” 张议潮傻笑了道:“好小初,他吹的是什么曲子?” 小初对着张议潮叹了口气:“《黍离》你总知道吧?”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就是了。还不算太傻。”小初轻笑道。 “真是个怪人。”说完自己便往自己的毡垫上一躺,和衣而卧,就此睡去。 小初也抱着松雪进了自己的小帐篷。 四人相安无事,和着清冷的月色与绝美的泉水安然睡去。 第二日一早,小初换好了窄袖束腰的胡服从帐篷里出来,看见李休复与张议潮早已默契的换了胡服在帐篷外整理行囊。 两人除了衣装以外还都戴了高角胡帽将发髻遮盖了起来。小初见着两人这摸样有些滑稽,特别是李休复,看惯了他的衣袂飘飘,这样贴身拘束的胡服穿在他的身上,让人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见了小初从帐篷里出来,张议潮笑着从行囊里去取了一套湖蓝色的衣裙递给小初道:“早几年就预备好了,一直想着有时间去大唐把你找回来,这个必然能用得上。换上吧。” 小初粗看不出张议潮递上来的衣物有什么特殊,但也接了过去,回了帐篷,一件一件的换上。胡服的样子都是大同小异,女子的衣裙都是低腰窄袖,与大唐的高腰宽袖大相径庭。胡服的衣料基本都是厚实的厚锦制成,锦缎也不做过多装饰,基本就是原有的织彩花纹。但是大唐的衣裙就完全不一样,衣裙多以飘逸丝帛制成,因为衣袖裙裾宽大且衣料轻薄,裙衫披锦迎风而逸,且能工巧匠们喜欢在宽大的裙摆与广袖之上或绣或画或嵌让整个大唐女子的衣裙更为华丽精巧。 只是当小初将一套衣裙全部穿好,才在叠好的衣裙最下端发现了一块四边缀着水滴形金片的头纱。 “原来这是鄯善国女子的衣裙。”小初对外面的张议潮喊了一嗓子。 “是啊。我手下许多鄯善国的人,我看他们的婆娘姐妹穿这个很好看,就想着给你也买了一套。” “西域诸国唯有楼兰与鄯善女子以头纱遮面,掩其容貌。张大哥果真有心。”李休复在帐篷外对着张议潮又是一番不冷不热。 张议潮却丝毫不介意李休复的话中所指,只等着小初换了衣服出来。 帐篷里的小初,把本来梳好的发髻散掉,快速的编了一条麻花辫子而后将头纱按照金片的走势,将头纱边缘的水滴形金片坠在自己的额头上,而后又用花钿在耳后将头纱别住折出一角后抽出,头纱顺着自己的双耳鼻梁,将自己双眸以下的脸全部蒙上。于是这张脸上只能看见顺着额头坠下的水滴形金片与一双美得摄人心魄的眉眼。 待小初换了衣裙从小帐篷里出来,李休复便明白了张议潮独喜欢这鄯善国衣裙的用意。 这面纱不但没有遮盖住小初的娇颜,反而突显出她那双独一无二的双眸。 让观者只想着,在这双似碧水幽潭又寥若星辰的眸子下又隐藏了如何一张千娇百媚、琼姿花貌。 “这是娘吗?”松雪被抱在达杰的怀里,问了达杰。 小初笑着将面纱从耳侧摘下微笑着对松雪道:“小傻松。” 松雪立刻兴奋的拍了拍小手道:“娘,漂亮。” 听了此言,达杰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双手也不由自主的猛的加大了力度。松雪大叫:“疼。” 又是一瞬,达杰已恢复了正常,温柔轻拍了松雪的小背。 小初的美,自然是张议潮早就料想得到的,所以他并未意外,只笑呵呵的欣赏着自己的成果。 李休复只看了小初一眼,便已转身收拾一手提着裹好的陌刀一手提着自己的行囊转身上马。 她的美丽,他已不想再看。他怕,真的怕。莫名的恐惧使他只想着逃离。 李休复骑着马眺望着远方的天空浮过来一片片的白云朵朵。张议潮与达杰将帐篷收好,又将行李都扛上小初骑着那匹骆驼,张议潮又帮着小初骑上骆驼,达杰搂着松雪继续同骑。 四人告别了沙鸣山月牙泉,不急不缓的朝沙州城行去。 大概只行了半日,骑在骆驼上的小初就已经看见记忆里沙州城那黄褐色高大的城墙。 也如记忆里的那样,城楼上依旧旌旗招展,只是旌旗上并不是大大的唐字,而是让人无法释怀的吐蕃文字。 松雪看了旌旗上的字突然变得无比兴奋,拍着小手竟说了一句吐蕃语,吓的达杰赶忙捂住松雪的嘴。 第32章 媳妇,我不嫌弃你 倒是张议潮扭头对达杰道:“别怕,到了你们的地盘。他要说汉话就坏了。但是要管好他的嘴不要乱说话。” 达杰这才松开了松雪的嘴,小初搁着面纱对松雪道:“小傻松,到了家可不能再说你刚才的话。会被阿公用皮带抽破小屁股的。” 松雪半知半解的点了点头。 张议潮又对着小初道:“他,我就全交给你了。” “谢谢。”小初道。 张议潮对小初的这一声谢谢只觉得茫然。 李休复若有所思的回头看了小初一眼,随后又立刻将头转了回去,放眼看了城墙。 还隔着老远便见到城门两边各站四排手持刀刃严阵以待的吐蕃兵。 小初以为他们这五人少不得要被检查盘问,还为了李休复那把陌刀担心了一把。 谁知刚走到城门口,就有一吐蕃兵跑了上来,满脸讨好的笑意牵住了张议潮坐骑的缰绳。而后又围上来一排吐蕃兵,帮张议潮开道。 小初那双冷到极点的眸子,盯着张议潮的健壮挺直的后背。 李休复则紧握了绑在马背上那陌刀的刀柄。 张议潮没有任何解释,只随着牵着马的吐蕃兵向前走。 “这就是你所谓提着脑袋过活的大业?” 行在前面的张议潮,听了小初这句冷言,骑在马上转过身来,用吐蕃语对小初笑道:“傻媳妇,你夫君如今是这沙州城的都统。当然是日夜提着脑袋过活,奸人太多,时不时的就有汉人要来杀你夫君,不过也都皆是自不量力罢了。” 前面牵马开道的一排吐蕃兵自然是听见了张议潮此言,立刻齐刷刷地回头看了小初。 今日终于见到了真人,那张都统口中九天玄女终于下凡回来了。 当然所有的人只能看见一道冰冷寒澈的目光,从一双完美的无法形容的眸子里射了出来。 面纱遮着,能看见的只是这一道彻骨的目光。其余的全部掩在了湖蓝色的面纱之下,随着小初的呼吸与微风,隐隐约约的勾勒出一张完美的脸型。 “再看,把你们的眼珠子都挖出来给老子下酒。”若不是张议潮的一声叱喝,那走在张议潮前面的一排小兵有几个快要撞到民户家的院墙上。 “哈哈……”李休复骑在马上几乎与小初并行,用龟兹语在张议潮身后道:“张兄,以后是不是都要让小初带着面纱出来见人?” “你话太多,小心舌头也被我割下来下酒。”张议潮并未回头,只挺胸昂头在前面笑着用。他这话是用吐蕃语说的,李休复自然是不懂的。 “我要回家。”小初道。 “你傻了?这就是我送你回家的路。”张议潮回头暖暖的看了小初道。 这句话,李休复倒是听懂了“那我呢?我总不能跟着小初回家吧。上门女婿做不得。”李休复继续用龟兹语对张议潮嬉笑道。 “听不懂你说什么。”小初瞪了李休复一眼。 “我听得懂。”张议潮也瞪了李休复一眼。 随后李休复看着张议潮一脸凶相,哈哈大笑。 张议潮看了看李休复肆无忌惮的大笑凝神想了一下,李休复不懂吐蕃语,自己虽然能听懂龟兹语但是不会说。现在大街上这么多人,又不能放开了说汉话。也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遇到他的时候他就跟着自己的小媳妇,如今小媳妇到家了,他好像没有主动想走的意思,再说他也不愿意为己所用,该让他滚蛋了。 还好他脑子转得快,反正李休复听不懂吐蕃语,随即他对小初道:“小初,这一直跟着你的李兄弟如何安排?。” 小初只冷淡的对张议潮道:“随他去,他爱去哪就去哪。” “反正不能让他去你家。”张议潮道。 小初脑子里迅速的想了一下张议潮的这句话。李休复是何等聪慧,第一他对“紫电”的来历已经生疑,第二自己也曾说过夏侯少桀是自己的爹,他当时是不信的,但是如果真让他看见自己的爹娘。爹娘的秘密他必然会立刻马上全部猜透。 且不管他有没有恶意,爹娘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她会意了张议潮的意思,因为与李休复几乎并肩同骑,所以对李休复招了招手,李休复立刻热乎乎地靠了上来。 小初低下身子,附耳对李休复用汉话问:“你不回龟兹了?” “回啊。不过每回从沙州路过都是匆匆忙忙,如今有了你和他,好歹我也要在这沙州周围玩上几天再走,这里不是有许多佛窟?” “那你住哪?” “你要不想我去你家,你就让他给我安排一家好客栈,要上房,还要离歌舞坊近。” “那要不要离娼妓坊也近?”小初嗤鼻道。 “我不喜欢胡姬身上那股子味儿,远看着跳跳舞就行了。”李休复一脸认真。 “知道了。”小初点了头,直起了身子,将李休复的话告诉了张议潮,张议潮立刻唤了一名小兵,低头吩咐了几句,小兵用力点了点头。 转身走到李休复的马匹前牵住了李休复的马。 “你和他走。”张议潮生硬的用龟兹话对李休复道。 “我要个龟兹人做向导,给我找一个来,我就不来烦你了。”李休复道。 “行。”张议潮点了头继续往前走。 李休复的马被小兵牵着,停下了马蹄。 小初对李休复挥了挥手,算是暂别。李休复嘴角轻扬了一个弧度,便让小兵领着自己去了客栈。 “李叔去哪了?”松雪由达杰护着骑在马上,大声问了小初。 “李叔回家了,他家在龟兹。不在沙州。”小初松雪笑道。 “娘亲,家,沙州?”松雪问。 “当然,你阿公阿婆家一会就到了。”小初道。 “噢噢——家,娘,阿公阿婆咯……”松雪对着小初喜笑颜开。 小初与松雪说话轻松愉悦,但是听着的人便是无比诧异,只看着走在张议潮坐骑前的一排吐蕃小兵,差点又有人撞到了墙上。只看得张议潮哈哈哈大笑回头对小初道:“媳妇,没事。我不嫌弃你。” 第33章 大哥,是我 “我巴不得你嫌弃我。”小初恶狠狠的瞪了张议潮一眼。 张议潮走在前面又是一阵坏笑。 两匹马一匹骆驼。三个大人一个孩子,前面走着一排吐蕃士兵。 一个不算长的队伍,穿街过巷,在沙州城内走了不短的路程。五年,这沙州城竟没丝毫改变,走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甚至有些街巷还不如自己临走的时候,有些破败。 开着的店铺非常少,大多数都紧闭着大门。街上的路人也不多,三三两两的。因已进了深秋,街巷中全然一副萧瑟。怎么说沙州也算是西域重镇,怎么竟如此颓废之景。 看的小初不由的微微蹙眉,虽同是边陲重镇,想想丰州的富足繁华,再看看这沙州的荒芜凄凉。百年前的沙州也应与丰州一般欣荣。这里何时才能重现百年前的繁荣,看来只有换回主人才有希望。 想到这,脑子里又冒出了那人的身影。说实话,自从离开关内道,离开他的疆土,想到他的次数是越来越少。 只是那日在月牙泉边与李休复的对话,还有刚才。 她多么希望有一日他的铁骑能收复了这河湟,自己心甘情愿匍匐于他的脚下,做他的臣民。只是让她意外的是张议潮如今的身份,他这样的人如何会屈服于吐蕃做了吐蕃的守将。 虽然心中知道此事一定另有隐情,但是看着张议潮那趾高气昂的样子,心中就有一股无名的怒火。 只是这火并不火热,而是彻骨的寒冷。这股寒冷甚至差点淹没了对即将归家的热情。 直至自己真切路过了大哥曾经的医馆,如今小院的门紧闭。直至张议潮吩咐手下,不给再跟着前进。直至自己看见那熟悉的一丈高的白灰院墙,四扇朱红木门,七八节青石台阶两边一雌一雄的石狮子,只看得小初已是泪水涟涟。 张议潮回头看了一眼小初,正在用面纱无息的拭泪,心中也跟着有些动容。 门房看了姑爷风尘仆仆的来了,便迎了上来。他们并未注意张议潮身后的那胡人女子和马上骑着的小孩和仆人。 张议潮看着迎过来的门房只大喊了一声道:“快去通报你们老爷夫人,说小姐回来了。” 门房立刻意识到那胡人打扮的女子就是离家五年的小姐,目光只扫了小初一眼,立刻以最大的声量一边跑一边喊:“老爷夫人,小姐回来了,姑爷把小姐接回来了……” 随着这平地一声雷似地大喊,整个夏府一下子像是炸开了锅,第一跑到门口迎接小初的是夏逸,门房一边喊一边跑着冲进府中的时候,夏逸正领着几个小孩打五禽戏。 听了门房这一嗓子,孩子也不管了,就顾着自己往门外跑。 后面跟着的自然是夏府中几个稍大一些的孩子,当然最大的也不过与松雪一般大小。 夏逸跑出府门,就看着张议潮扶着一个纤细高挑一身湖蓝色胡服衣裙蒙着面纱的女子从骆驼上下来。 “是小初吗?”夏逸犹豫着,怀疑着问了一句。虽蒙着面纱,看不清容貌,但是眼前这身形与举手投足的气质与五年前的小妹可谓天壤之别。当然只有一点共同,那就是瘦。太瘦。 “大哥,是我。” 这声音虽然清脆亲昵,但是——怎么如此陌生?夏逸更为犹豫的盯着那朝自己款款走来,那蓝的让人心醉仍旧蒙着面纱湖蓝衣裙的女子,无法确定。 “小妹!!!小初!!!”也不知何时夏川已跨过了府院的门槛,直接朝着小初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小初的纤腰,将小初抱了起来。“还是二哥好,一眼就认出来了,大哥怎么还是这样愚拙。”隔着面纱,小初巧笑媚兮。 “化成灰,我都认得你,别说你只是长高了,声音变了!对了,还有这面纱。”说着夏川一把拽下了小初的面纱。 随后,夏逸与夏川同时愣在当场。 “两位大舅子,傻了。”张议潮在一旁意料之中又是得意的笑了起来。 兴许是隔着面纱,夏逸与夏川仍觉得这面纱下的妹妹还是五年前的样子,因为一个人再变眼睛是不会变的。即便是夏川也明白这五年恰恰是女子豆蔻年华里一朵含苞待放青涩的花骨朵,在慢慢的吸收了天地精华雨露琼浆之后,绽放出属于自身独特的美丽娇艳的时间。 对于小妹的变化,他也曾想过。因为父母的样貌就放在那里,而小妹走的时候已显出了自己与众不同的气质。他能接受是小妹高挑的身材与陌生的声音,还有那一双没有任何变化纯澈见底的眸子。但是可能是他与夏逸同时无法接受的是,当自己扯下小初的面纱,那张美丽的脸上写着的沉静与柔和。 夏川立刻明白了,这五年妹子在外面一定经历过悲戚与沧桑。否则,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自己已完全想不起五年前那古灵精怪,固执任性的小初妹妹。岁月能改变一个人的容貌,如此看来,果真。 “你这几年……”夏川看着一张陌生美丽的娇颜,有些艰难的问了一句,但是话并未问完,因为这话中的意思,小初必然是明白的。 但小初刚准启了唇,欲与大哥二哥说话,就看着大门内嘈杂的脚步声往门外走来。 夏逸笑道:“大队人马杀到,小初你要倒霉了。” 夏川则对小初坏笑了道:“小妹,你完了。” 正说着,就看着门内鱼贯而出十几个衣着各异有老有少的男男女女。 当然,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阿萧。 后面是三四个年轻少妇打扮的女子,有一两个女子的怀里还抱着小婴孩。小初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张议潮口中的那四个嫂子。三哥夏怡也站在其中。然后就是四个孩子,围在自己的娘亲身后,神态各异的盯着小初看。 “丫头,你舍得回来啦?”阿萧站定,一双流盼美目看着小初,虽是口中严厉,但是美目中已润了泪水。 第34章 满满当当一大家子 小初看着自己的母亲,岁月太偏爱自己的母亲。这五年,阿萧的样貌没有丝毫的变化。只看得母亲那光洁的脸上,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这般的盛颜仙姿直接将身后站着的几个儿媳的姿色直接掩了下去。 小初立刻朝着阿萧走了过来,双膝下跪。对着阿萧叩首道:“母亲,女儿回来了。” “奇怪,这是我闺女吗?”阿萧有些难以接受小初的顺从。看了低着头的小初,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夏川。 “自然是的,小初出去跑了五年,害得爹娘担心了五年。”小初继续低着头道。 “天啊。老二,你快仔细看看,这是你妹妹吗?我怎么听着不像啊?议潮,你是不是随便找了个像小初的女孩子回来糊弄我啊?”阿萧站在大门口,低头看着跪着的小初,越听小初说话,越觉得陌生,起初第一眼看见小初的时候她是确定无疑那是自己的闺女,虽然容貌变了,身形变了。没错,那就是自己的孩子。只是当小初恭恭顺顺跪在地上和自己说了这几句话之后,她开始怀疑了,这哪是自己那上天入地调皮捣蛋任性骄纵的闺女呢? “丈母娘,是小初。自己的媳妇如何能认错。”张议潮在一旁对着阿萧笑道。 “阿萧,你糊涂了?”就听着门内传出一声洪亮如钟的声音。随着这声音同时传来的,是一快步而行的脚步声。 所有人都知道这说话的人是谁,于是整个府院前立刻静了下来。 小初依旧跪在地上。阿萧不发话,没人敢让小初起来。只是当夏桀从府中走了出来,从阿萧的身边经过,走下台阶站在了小初面前后。 “是我夏桀的女儿就立刻站起来,我们家没软骨头。你又没错,跪什么跪?你娘傻了,这一屋子人都傻了,你也跟着傻?” “爹……”小初哽咽着唤了一声后,立刻站起了起来。仰面抬头看了夏桀。 爹是老了,那一脸的虬髯已经花白,虽然目光依旧矍铄,话语依旧铿锵,身姿依旧挺拔。但是那额头与眼角的皱纹——老了,那曾经的叱咤风云与金戈铁马终于敌不过岁月的切割。 “爹……”看着老去了的夏桀,小初再也没忍住对自己父母这五年来的亏欠,抱着夏桀放声大哭。 “哭什么啊,傻丫头。”夏桀抱着闺女,虽是凌厉的双目中也显了湿润,但是对女儿的归来,还是喜大过悲。 “走走走,和爹回家去。别理你娘,她最近脑子不太好。”夏桀搂着小初就往府里走,府院门口一堆人立刻给夏桀与小初让了路。阿萧上前拉住了闺女的手对小初道:“别听你爹胡说,只是你刚才那样确实有点把娘吓着了,我何曾见过你这般恭顺过?” 小初紧拉住阿萧的手,心中感慨不言而喻。只刚上了台阶,小初突然想起了什么拉了拉夏桀的衣角,转身指了指一直安安静静站在角落里的达杰与松雪道:“爹娘,我把我外孙也带回来了。” 小初说完,就看着夏桀与阿萧均神情惊诧的瞪着自己,随即也转了身看了老远站着的达杰与松雪。而此时周围所有的人除了张议潮之外,也均目瞪口呆的表情有的看着小初,有的看着松雪与达杰。 当然更有人朝张议潮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夏桀那凌厉的目光只在松雪与达杰脸上扫了一下,表情便立刻恢复如常道:“好好好,这外孙我认定了。” 一家人听着老太爷拍了板,虽然各个一肚子狐疑,但面子上还都都轻松了许多。 “公公婆婆,小姑子和孩子的事就交给媳妇去安排吧。”一旁一碧衫美妇言语温顺道。 小初感激的看了这美妇。 “这是你大嫂。如今家里她管事。”阿萧拉着小初的手道。 小初忙道:“那就有劳大嫂了。” 大嫂微笑着颔首,吩咐身后的丫鬟回去预备。 “议潮,你不进来?”夏桀对张议潮满脸含笑道。 “不了,我这还没回家和我爹娘请安。”张议潮对着夏桀行了礼。 “快去吧,晚上记得过来,一家人吃个团圆饭。”夏桀道。 张议潮躬身行礼后笑呵呵的转身而去。 此时已有佣人将松雪与达杰还有骆驼马匹行李全部领进了府中。 进得府中,阿萧一个劲的问小初,孩子怎么回事?是不是已经成过亲了?孩子爹在哪? 小初只笑着答道:“孩子爹死了,自己尚未成亲。” 小初此言一出,身后又是一堆叹息声。 而夏桀自始至终皆是面带微笑,根本不把自己女儿所述的惨事当回事。 众人前呼后拥的到了前厅,按辈分坐下。 松雪也被达杰抱着来到了前厅,小初让松雪给夏桀与阿萧磕了头算是认了亲。阿萧喜笑颜开看着松雪,立刻让人拿了一副银锁项圈给松雪戴上。夏桀则是始终淡淡的笑着看着松雪与达杰。 小初看着父亲的表情便知,这一切瞒不过父亲那双雄鹰一般锐利的双眼。也想好了,待说法方便了,还是得一五一十的和父亲交代清楚。 大哥大嫂张氏已有了两个闺女;二哥二嫂李氏暂无所出;三哥三嫂张氏与大嫂是表姐妹,也有了一个儿子;四哥四嫂林氏一对双胞胎儿子。一家人只四哥不在家,问其去了哪里,夏桀只道去了西域跑商,估计近几日便会回来。 这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小初看着心中像是翻了五味瓶,喜极而泣,悲极而笑都有了。 一家人坐了一会,阿萧见小初面露疲惫,心疼的赶紧让大媳妇安排下去,让小初先下去好好歇息,小松雪先托给大媳妇照管。 大嫂张氏亲自领着小初回了自己以前的闺房,闺房内也体贴的早就备下了一桶撒着芬芳花瓣的洗澡水。 “大嫂,我以前的丫头挽翠呢?”小初见了屋子里有两个陌生的丫鬟。 “嫁人了,老爷夫人早就把她放出去了。” 小初颔首,没再细问。她伸头瞄了一眼那一桶正冒着热气清香四溢的热水,虽然心中急切的想蹦进去,但是又不好开口赶大嫂离开。 第35章 明知故问 大嫂张氏看着小初目光不停的瞟向屏风后沐浴桶,柔声道:“我这就走了,这两个丫头是从我房里拨过来的,你要用着不称心,就告诉我,我再给你调换。你好好泡个澡,再美美睡一觉,我估计你也没什么胃口,一切等睡好了再说吧。得了老太爷的令,晚上姑爷也会来吃饭,到时候我派人来唤你起床可好?” 小初一边听着大嫂慢声细语,自己一边去了耳边别着的花钿,将头纱摘了下来,散了麻花辫子。 “我这不需要人伺候,在外面这些年不是伺候别人,就是自己照顾自己。如今突然多了人来伺候我,很不习惯。”小初此刻已将麻花辫子全部散开,双手拢了拢有些卷曲长发对张氏笑道。 张氏盯着小初看了一眼,双颊微红道:“小姑子你真会长,把公婆的优点都长了去。怪不得姑爷这么多年一直守着。” 小初将卷曲的长发捋到了胸前,两只手用手指做了梳齿一遍又一遍的捋着头发,低着头并不看张氏。 “他确实是个好男人,只是我已然负了他。嫂子,他这样的人城里看上他的姑娘多的很吧?” 本来已准备起身要走的张氏一听小初说到这里,立刻来了精神,对着对着小初笑道:“小姑说的正是呢,虽然他现在是为胡人做事,城里许多汉人瞧不起他,但是城里的姑娘们才不管男人们的恩仇,不瞒小姑说,有不少女的为了招惹姑爷,女扮男装去投他的军,也大有人在。还有啊,有个姓张的女子,仗着自己兄长是姑爷跟前的人,成天缠着姑爷,这不姑爷被缠的受不了了,也等不及了,索性去大唐寻你回来。不过今日嫂嫂见了姑子的样貌,这才放心,你回来了那些纠缠姑爷的女子也应该找几条地缝钻下去,别再打搅姑爷了。” “啊?”小初听了张氏眉飞色舞的诉说,完全忘记了形象,惊讶了一声。不过立刻又定了神,对张氏道:“确实,他确实值得相托。只是可惜了那些女子的心意了。” “可不是,有一回我们家姑爷喝多了,在军营里不知道是和谁说,说除了他的小媳妇,其他投怀送抱的女子在他眼里都是母猪。”说完,张氏便捂着嘴,掩了口鼻轻笑了起来,而站在闺房中的两个侍女没忍住也捂着嘴笑的欢。 “可惜了……他真应该找一个好女子,我配不上他。”小初神色未变,继续表情清淡的用手指捋着头发。 满脸笑意的三人听了小初幽幽之言,立时都住了嘴。 张氏将两个婢女带出门去,让两人在门口候着。 屋里子清净了,小初脱了衣服,泡进了这飘着花瓣的一桶热水里。泡在这热气腾腾飘着花香的热水里,人生似乎又变得鲜活了起来。 在大唐的那五年就当是自己做了一个生死别离的梦。梦里的那个他,一定会好好的。他是那样坚定与孤傲,又是那样城府与心机。他是好人,他从来不会主动想着害人。所以城府与心机在他的手中就是一把驾驭百官朝政的利器。他会是一个好皇帝,他会有很多个健康活泼的孩子。他不会再受“皇子冲幼”所扰,他的儿子会继承他的皇位。皇位终于不会再旁落他支。 也许他还会有一两个能说上贴心话的妃子,那是最好不过。只要他过得好,自己也就觉得幸福。 眼睛为什么这么酸胀?呼吸为什么会这么急促?心为什么会像吃了青葡萄一般酸的发苦? 泪水无声无息的顺着眼角滑划过脸颊,一颗颗的落进水中。酸楚苦涩一同折磨着这心中藏着的一根线,这线细细绵绵与思念一般。 最终,小初狠下心去将自己闷在了水里,睁着眼睛憋着气对自己说了一句:“你一定要好好的,别了。我不会再想你!” ** 这一觉睡的很不安稳。感觉自己溺进了一个个残碎的画面里,一会在扬州装鬼,一会又到了大明宫看着王才人的尸体趴在地上,一会又好像梦到李休复目露赤红拿刀陌刀,一会又梦到松雪对自己哭着喊着,却又不知道喊些什么。又是沙尘又是狂风,没完没了的。 一直想在梦里醒过来,也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就是醒不来,最后居然又梦到了自己在了含凉殿,一个女人在后面喊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声音,只觉得害怕一个劲的逃跑。但是那个声音却一直跟着自己,怎么也甩不掉。 最后不知是从何处突然伸出了一双手,牢牢的按住了自己,一个寒战打来,浑身一触。这才从梦魇里醒了过来。 “做噩梦了?” 小初梦魇中醒来后,看见的居然是张议潮。而张议潮居然丝毫不避嫌,双手按着她的双肩,整个人好像都要朝自己倾了下来。而自己只穿着雪白的中衣。 “谁让你进来的?”小初瞪了张议潮一眼,伸手打开了张议潮的手。 张议潮也立刻撤走了双手,站起身来,主动的离床几步。背过身子“你爹说让我过来喊你起床,你娘说让你多睡一会。但是一家子人都在等你起来吃饭,所以我还是想了折中的办法,我在门口等着,让你再多迷一会,再叫你起来。结果没等一会就听见你在屋子里大喊大叫,我就进来了。” “我叫的很大声?”小初见张议潮背过身去,自己悉悉索索摸来了几件,应是丫鬟趁着她睡着了之后放在床边的干净的衣裙。 “还好。不过我知道你肯定是做噩梦了。”张议潮继续背对着小初。 “确实。睡的不踏实。怪吓人的。”小初手中拿着衣服,正想着怎么赶张议潮出去,自己好穿衣服,黄昏幽暗的光线中,突然发现张议潮仍然穿着吐蕃人的便服。鸦青色的锦袍的边缘锁着雪白的裘绒,腰间扣着宽大嵌着玉片的腰带。头上戴着一顶扁圆尖顶的帽子 “你这穿的是什么?”小初冷然道。 “呵呵。明知故问。”张议潮笑道。 第36章 一家人 “看来我爹变了性情了,居然允许你这样穿戴来我家。”小初有些黯然。 “小初,你错了。如今不过光是我,你家除了你爹。你几个哥哥出门皆是我这般穿戴,因为他们都是我手下的人。” “你如今了不得了。”小初冷笑了一声。 “我出去了,你穿好衣服出来,再和你细说。”说完,张议潮心平气和,撩了衣袍大步朝屋外走去,顺带将屋门关上。 因为一直没睡好,这猛的起来头有些晕沉沉的,小初摸索着点了灯,自己穿戴好了。因为头发还没干透,就睡了去,醒了头发还是有些闷湿,只得随便绾了个松散的单螺髻,随便从首饰台上捡了了碎珠钗子将发髻固定好。便去开了门。 见张议潮果然老老实实的站在门口,且是背对着大门。小初开了门就觉得面前堵了一座山。 “你这清清爽爽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在丰州,你把我使回沙州的前一夜。” 张议潮见着小初穿了件样式简单却做工精细的牙色罗裙,罗裙外罩了件淡粉色半袖衫。 “也不知道大嫂从哪找来的这衣裙,穿着竟然正好。”小初周正了一下身上的衣裙。 “还能从哪?我下午派人给你送来的。”张议潮对着小初一脸得意。 “那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我只得穿李休复送我那套衣服,还好只穿过一次,虽然还没洗过,但是也不脏,还能凑合着穿。” 张议潮突然脸色一紧,对着小初道:“你是不是存心气我?” 小初突然笑了起来对着张议潮笑语嫣然“是又如何?” 看着小初笑了,张议潮也跟着笑了道:“气就气吧,能被你气也是享受。总比我空想着你好。” 张议潮这话说的太过直接,小初的脸瞬间从粉白变成了粉红。看得张议潮哈哈大笑。 “我们俩确实需要好好谈谈。”待小初沉静了心境,看着张议潮畅怀大笑,还是冷冰冰的说了此言。 “好,正好我也有话要和你好好谈谈。”张议潮脸上虽然仍旧笑着,但是口气已经也已冷了下来。 “先吃饭,我肚子真的饿了。”小初对着张议潮轻笑道。 “好。不过你要答应我,无论你爹娘说什么,你都要忍着。至少今晚。” “我答应你。”小初以肯定的目光注视了张议潮。 只见张议潮咧开了嘴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媳妇。” 小初只当做什么也没听见,自己往厅堂走去。张议潮则继续咧着嘴笑着走在小初身侧。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厅堂,小初看了这一屋子的人,只感叹曾经四个哥哥和爹娘根本围不过来的红木大圆桌,如今看来好似小了一圈,因为加了四个嫂嫂与张议潮,还有几个可以坐着吃饭的孩子,这桌子被挤的满满当当。 见了小初张议潮进来,阿萧立刻对着小初招手,也立刻有丫鬟领着小初坐到了阿萧身边,而张议潮则是主动走到夏桀身边入座。 “松雪呢?”小初小声问了阿萧。 “松雪这孩子一下午就和几个孩子混在一起玩,也没午睡。这要吃饭了,犯困了。就睡在我屋里了。”紧挨着小初坐着的大嫂听见了小初的询问,立刻笑颜道。 小初感激的点了点头,又问了大嫂道:“杰叔呢?” “你放心,也安排好了。单独给他安排了一间屋子,他人哑,不方便与人混住,再说是小姑带回来的人,一定好好安排。”张氏又接着道。 “你看,娘把这个家交给你大嫂没错吧?”阿萧一边看了张氏满眼的赞许,又看了小初道。 小初对着母亲眨了眼睛狡黠道:“娘你这是慧眼识英雄,还是英雄卸甲归田去呀?” “嗯,不错。是我闺女回来了。”阿萧笑着点了头接着道:“说话还是这般调皮。”说完轻轻拍了拍小初的手背,一双美目中尽显慈爱。 屋子里点了上十盏烛台,一个烛台子上最少插了三根手臂粗的红烛。 在这样明亮的灯火下,小初第一次贴近的看了母亲,也第一次发现了母亲眼角的细纹。 心中的酸楚无法言语,只得对母亲恬然乖巧的笑了,转走已经有些湿润的目光,看了围坐在桌边的人。 一家人独少了老四,不过四嫂领着两个孩子在也一样。夏桀看着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坐在一起,看了一眼阿萧。阿萧立刻会意的对夏桀会心一笑。 夏桀看见了自己妻子的笑容,面容也随之有了暖了起来。两个人当众互相眉眼传情,四个媳妇也早就见怪不怪,所以纯当着什么也没看见。哄孩子的哄孩子,和夫君说悄悄话的说悄悄话。 看着一屋厅堂的杂乱,夏桀还是有意清了清嗓子,大家这才静了下来。 “今日,这一家子人除了老四以外,算是都齐了。”夏桀一边说一边端起了酒盏。 桌上的男男女女也一同端起了酒盏,各个神色肃穆。 夏桀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一桌人也跟着将杯中酒喝了。当然男人杯中全是烈酒,女人杯中有的是果酒,有的就是白水。比如小初杯中的就是白水。 “既然小初回来了,议潮和小初的婚事还是要尽早办了。”夏桀此言一出,屋子里立刻笑声不断,哥嫂们敬酒流的给议潮与小初贺喜。 张议潮自然是来者不拒,一连喝了四大杯。小初则坐在一边,神色不清。 按大嫂的话:“小姑子害羞了,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按阿萧的话:“她可不是这样的人,她脑子里肯定在寻思以后如何治的住议潮。” 张议潮听了丈母娘此言,立刻又端起了酒杯,敬了阿萧一杯道:“娘您说,还需要小初费脑子想如何治我?就我这点直肠子,还不够她逗我玩的。” 张议潮说完,一屋子的人又是一番哄堂大笑。 几个孩子看了气氛热闹了起来,也开始不安分起来。跳下椅子在厅堂内打闹。 大家互敬了一轮酒之后,夏桀再一次清了清嗓子。 一屋子人又安静了下来。 第37章 杀敌报国,以雪国耻! 此时夏桀对了屋里子伺候着的婆子们道:“你们几个把孩子都带下去。” 又对了剩下在屋子里的佣人道:“这里不需伺候了,全部退下。” 见佣人都退了出去,对了张议潮道:“女婿,派几个可信的人,守在门口不许人靠近。” 张议潮立刻领命,走出了厅堂。 大家此刻明白,老太爷必然是有要事相告才会这般严谨。 过了一会,张议潮回到厅内,坐下。 夏桀再一次端了酒杯,这一次夏桀的用了异常温和的声音道:“这事我早就和你们娘商量好了,只等着你们妹妹回来。如今小初也回来了。” “你何时变得这般啰嗦。”阿萧听了夏桀说了半天也没说到正题上,嘟囔了一句。 夏桀举着举了半天的酒杯瞧了一眼阿萧,眉眼中笑意渐渐舒展开来道:“我和你们娘要走了,叶落归根。”说完一杯酒饮下。 随即屋子里尽是惊讶之声。 “如今你们也大了各自成了家,爹娘也不再瞒你们。爹娘是在大唐犯了事才逃到沙州落脚的,这些年我和你们娘一年比一年想着回大唐去。反正那边也换了好几个皇帝了,你爹娘当初犯的那些事,估计也没人会记得。不过在走之前,肯定是要把你们几个都安排好。看着你们各个夫妻和睦,我和你们娘也算是功德圆满,如今也就剩了议潮与小初这一对。你们俩的事定了,我和你娘也就彻彻底底的安心回大唐去了。” 屋子里的寂静像一张大网,罩住了每个人的心。可能这屋子内每一个人都在想着自己心中的疑问。 “这个家怎么办?”这本应该老大问的话,却由老二夏川问了出来。 “分了。卖了。你们五兄妹平分。我和你们娘在扬州有一套小院,够我们老有所依。所以这里的一切都是你们的。”夏桀道。 “我什么都不要。我要和爹娘一起走。”小初道。 “不行!”张议潮言辞果断。 “当然不行,出嫁了自然从夫。”夏桀也跟着张议潮一般言辞果断。 “可是我还没出嫁。”小初道。 “快年末了,明年初就将你们的事办了,办了之后我和你娘就回大唐去。如果你想让我和你娘走的顺心,就别闹岔子!”夏桀捋了捋花白的虬髯,一双锐利的目光,直盯着小初,在这样的目光下,小初根本无法再有话说。只得低着头,扯着自己的裙带。 阿萧拉过了小初的手,用了母亲特有的温柔对小初道:“我和你爹又不是明日就走,只是和大家说了我们的打算。日子还得照常过,你爹在这里这么大的产业,不是想丢就能丢的下的。一切处理好,怎么的也要明年年初了,到时候你和议潮把事办了。再说现在就算我和你爹想走也走不了啊,再过一阵子就要上冻了,行路不便。开春了路上的冰雪都融了,我和你爹路上也方便些。” 听了母亲这般好言相解,小初微低了螓首。沉默。 夏桀微笑着看了小初一眼后,又道:“这第三件事……”夏桀意味深长的看了坐在身旁的张议潮。温和的目光突然变得炯炯有神。 “议潮,如今吐蕃内乱,无暇顾及大片藩属,正是你发事的好时机。我这四个儿子和闺女,就交给你了。” 张议潮突地站起身来,对着夏桀双膝下跪,“咚咚咚”连着磕了三个响头。 夏桀端坐于椅子上,这屋子里鸦雀无声,所有的眼睛现在全都注视到了张议潮的身上,当然也包括小初的一双探寻的目光。 “爹。议潮何德何能,竟受爹爹如此重托!” “在我和你娘看来,你确实有德有能。若不是我和你娘老了,腿脚不灵便了,也想跟着你一起上阵杀敌,雪我国耻。我和你娘此番回大唐还有个原因就是不想在这里拖你们的后腿。该给你们的全部丢给你们。能助你大事所成,也是我与你娘为大唐所尽最后一点绵力。” “议潮以命相誓,不负岳父岳母所托。杀敌报国,以雪国耻。”张议潮一双浓眉紧拧,滚圆的双目中似有点点晶莹。只见他此刻,双膝跪地,双拳紧握,对着夏桀慷慨激昂,整个屋子里本来的沉静与不安立刻被张议潮此举点燃,夏逸、夏川、夏逸三个同时起身对着夏桀与阿萧跪下,连声同气的喊了一声:“杀敌报国,以雪国耻!” “老四在就好了,他保准喊的比你们仨加起来都响亮。”阿萧对着三个儿子的激愤之情,莞尔一笑。 “阿萧!”夏桀扭头叱了阿萧一句。 “议潮,你说是不是?”阿萧将烫手的山芋丢给了女婿。 “是是是,四哥若在这里估计此时已拿了双刀出去抓几个吐蕃崽子,回来血祭。”张议潮笑道。 随即一屋子凝重的气氛又缓和了过来。 “四哥究竟去哪了?” 听张议潮提到四哥夏珏,小初不禁细问道。 “你四哥哪也没去,就在沙州。只是在城外帮议潮办事。过几日就回来。”阿萧道。 “如此看,你确实了不得了。”小初看了张议潮起身入座后,三个哥哥才跟着起身,心有不甘道。 “我如今的一切行事还不是拜你当日所赐,让我做一番大事业,只嫁大英雄。不过我在路上也和你说了,如今我做的事也不全然是为了当初于你的诺言。”张议潮当着一桌子人的面,直言不讳。 “你不用多说,我自然明白。来,议潮哥,小初敬你一杯。”小初站起,拿着自己白水的酒杯敬了张议潮。 张议潮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烈酒,一口干掉。 “好,这才是我的好女婿好闺女!”夏桀看着张议潮与小初的一番对话,又看了小初主动敬酒,心中实在高兴。这亲定的好,还是阿萧当日有远见。若不是当日听了阿萧的话,早早就把闺女的亲定了,张议潮此时还不知道被谁家的闺女抢走。而自家的闺女就会生生错过这等百年难遇的少年英雄。 第38章 娇憨 因小初与张议潮的喜事转移了不少夏桀与阿萧将要离去的悲情,这顿酒饭吃的还算尽兴。 饭毕,一家人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当然大家也是有意回避,将这温柔且寒冷的夜单独留给了两个人。 大嫂张氏临走时象征性的安排了个丫鬟送小初回房,阿萧让张议潮陪着一起。夏桀虽然有些微醺仍旧对了爱妻哂然一笑的摇了摇头。阿萧则立刻佯装瞪了夏桀,让他少管闲事。而后就和贴身的婆子扶着夏桀回房歇息去了。 张议潮领了众人的情,待一屋子人全部消失后,对着张氏安排的丫鬟道:“你下去歇息吧,我送你们小姐回房就行了。” 小丫鬟立刻会意,笑嘻嘻的赶紧跟着众人一同消失。 于是,这夜好似只剩下了二人的呼吸。 这家是自己的,虽然五年不曾在家。在自己家里行走何须别人相陪。只是是母亲安排下来的,而且小初也明白自己没有任何办法让张议潮离开,除非他自己愿意。 不过对于今晚父亲在酒桌上说的事,小初确实也是十分好奇,身旁这穿着吐蕃胡服的男子,究竟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竟然让自己的父亲将自己所有的孩子全部托付给了他。 “你到底做了什么,会让我爹如此器重你?连我娘看你的眼神都是怪怪的。他们是何许人也,竟对你如此信任,怪事。” 沙州虽然是沙漠中的绿洲之城,但在这西北关外十一月的夜里,夜寒顺着裸露在外的皮肤的每一个毛孔刺进体内,只让小初觉得整个脸都是被针刺的疼痛。 在沙漠里的那一个多月,几乎都是天一黑自己便捂在帐篷里,除了遇见松雪的那夜之外,而且那夜发生了那么多事,人在事头上也不觉得冷。所以在大唐待了五年的小初确实有些不适应这西北严冬的夜寒。 “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样难看?”凑着寒夜月光,张议潮竟发现小初的脸色苍白的吓人。 “少打岔,我问你话呢。”小初伸出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稍稍揉搓了一下被冻僵的小脸。 “原来是冻得。可吓着我了。”张议潮表情一松。 小初白了张议潮一眼道:“你如今打岔的本领是渐长了。” “没有,刚才确实吓着我了。再说李休复一直说你身体有问题。” “你又提起他干嘛?我大哥就是最好的大夫,不用你操心了。” 张议潮点了点头道:“确实,你确实不需要我操心。”一言说罢,便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我确实是被冻的。刚从南边回来,确实一时间受不了这里的苦寒。”小初见着张议潮神色黯然,心中突地有所不忍,只得稍事安慰。 “看来大唐的水土确实养人,要不丈人丈母娘也不会念着要回去。” 两人一边慢步而行,一边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谈。 张议潮始终没回答小初的提问,而小初也明白了张议潮有意的避而不谈,便也不再追问。 只是张议潮陪着小初到了其闺房门口,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小初发现了张议潮的犹豫,只看着他僵着身子似是要走,又不想走。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小初自己推开了屋门,屋子早有佣人点了一盏泛着橙光的红烛也拢上了炭火,使整个屋子都是暖暖的。 虽然小初主动问了,张议潮仍旧僵着身子姿势怪异的站在门口,没有应答。 小初看了张议潮的挣扎,轻笑道:“走吧,我要歇息了。”说完便伸了双臂准备掩门。 “别,别。”张议潮伸了手,按住了那糊着白纱的雕花木门。 小初看着站在门口的张议潮笑道:“你也有为难的时候啊?” 张议潮依旧站在门口道:“我想问你一些事,但是又怕你生气。我刚才就为这事为难。” “进来吧,我也想和你好好谈谈,但是我可不怕你生气。”小初将扶着木门的双臂松开,往屋子里走去,自己搬了个锦布包着的圆木凳子围坐在了炭火边,伸了小手在火上取暖。 张议潮跟着进来,又是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要把门关上,站在门边顿了顿,不知如何是好。 小初抬眼看了张议潮正愣在门边,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抬眼对着张议潮道:“关上吧,好不容易聚点热气都跑了。” 听了小初的应允,张议潮忙笑着把木门关上,但是仅仅只是关上,掩上。手根本就没有碰一下门闩。 进了屋内自己也搬了个凳子坐在了炭火边,伸了手去烤火。 见了张议潮伸了大手在火上烤,小初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玉手。 “你总这样躲着我,我真是伤心。”张议潮知趣的收回了自己的手。 “咱们不说这个。”小初抬眼看着张议潮。 “嗯,我也不想说这个。” “我既然回来,自然是和那个‘他’做了了断。这是我要回答你的疑问。”小初的双眼直直的看着张议潮,没有丝毫的遮掩,一眨不眨。柔橘色的炭火映在小初雪白的脸上与黑白分明纯澈动人的眸子里。 这样直接的谈话,张议潮一时语塞,竟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怔怔的看着小初。 “我没说错吧,这就是你要问我的事。”小初轻笑道。 张议潮点了点头。 “你的问题我回答完了。而我的问题,是不是该你回答?”小初继续对着张议潮微笑道。 张议潮继续微微的点头。 “这事不好说。说起来比较杂乱,可以用说来话长四个字概括。”张议潮对着小初道。 “好吧,你既然不想说,我也不强人所难。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小初道。 “不不不。”张议潮连忙摆手,对着小初急忙说了三声。“不是我不想说,只是你的问题,我真不知从何说起。” “那你就慢慢说,我听着。”小初饶有兴趣的看着张议潮,期待着一个精彩壮阔的故事。 “小初,你也知道我不善言辞,我真不知道如何说。你爹娘看得起我,器重我。舍得把你交给我,甚至把你几个哥哥都交给我,我真是有些惶恐。我张议潮何德何能,我真怕担负不起你爹娘对我的信任。若是我不知道你爹娘是什么人也就算了,关键就是你爹娘那样的人物竟然如此看得起我,真是让我不安至极。唯恐辜负了二老的期望。” 第39章 把话说清楚 听完张议潮这大串话语,小初只微微一笑道:“你惶恐什么,既然知道我爹娘是什么人,你就应该明白他们如何会看错人?你就别惶恐,别不安了。好好做你的事就是了。再说了,我几个哥哥又不是不长腿的,你若不好,他们自己不会离开?我爹娘又没把他们卖给你,你惶恐什么?” 张议潮微微颔首道:“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傻子。”小初对着张议潮一个哂笑。 张议潮也极为配合的对着小初傻乎乎憨厚的咧了嘴。 随着两人谈话的深入,屋子里气氛也渐渐的缓和了起来,小初也再一次伸了手,抬在炭火上烘烤。 张议潮看着那莹白修长的小手被炭火烤成粉红色,两个眼睛不由自主的竟也升起了两簇小小的火焰。 “既然你说你不再想‘他’,那是不是可以想想我?”张议潮双眼盯着那粉红色的小手,并没有去看小初的脸。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小初幽然道。 “你能这样对我坦白,我真是高兴。”张议潮的双眼继续盯着小初的粉红色的小手。 “我没必要对你不坦白。过去的就是过去的,我从来就不是伤春悲秋的人。不过现在细想起来,我只觉得亏欠你。”小初看着张议潮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烤的通红的小手,不禁小脸微红,从炭火上抽回了自己的小手。 “你想多了,什么亏欠不亏欠的。这五年我做了最坏的打算,我总想着有一天你会不会拖儿带女带着夫君从大唐回来。所以时间越长,我越是担心。但是我这里确实走不开,成大事者不能太过儿女情长。” “那你为何又要去找我?”小初狡黠着看着张议潮。 “所以我说,我担心你爹娘看错了人。最后我还是没忍住,还是丢下了自己的队伍自己的人跑去大唐找你。你可知道你四哥为何不在家?” “为何?难不成和你去找我有关?” “是啊。我要去找你,队伍不能没人带,只得麻烦你四哥丢下妻儿帮我代管人马。” “原来如此……”小初看着炭盆里的木炭上已经浮了一层白灰,泛着蓝光的炭火也渐渐的随着这白灰越积越厚慢慢的弱了下去。屋子此时暖暖的小初起身,不再贴着炭火而坐,走到屋子梳妆台前坐下,有意拉远了与张议潮的距离。 “我手下那些土匪,也就你四哥能降的住他们。那帮子人大多数都是胡人,鄯善、楼兰、大月氏、回鹘对了还有龟兹,什么人都有。野的很,不过论起杀吐蕃人,可比汉家子弟强了许多……”张议潮继续坐在炭火边,面朝着小初笑着对小初道。 “原来如此……”小初再一次颔首,看着张议潮那一张爽朗的笑脸,面色越来越清冷。 “你大嫂还有三嫂都是我堂姐堂妹。你二嫂是我大嫂的亲妹妹,你四嫂是我娘的侄女。等我们再成了亲,那真是亲上加了多少倍的亲。”张议潮继续看着小初,神采奕奕、兴高采烈的说着。 “是啊……”小初勉强的嘴角挤了一丝笑意“确实亲的不能再亲了。” “你在想什么?是不是累了?”张议潮也发现了小初的神色并不像刚开始那般的轻松。 “议潮哥。”小初言语轻柔的唤了一声张议潮。 而张议潮听了小初这一声唤,没有丝毫惊喜,却是如临大敌般的,心中顿生警觉,这丫头从来没这样唤过自己。 穿着牙色罗裙粉色半袖衫的小初此时就侧身坐在梳妆台边,桃木雕花的梳妆台上嵌着一块硕大的椭圆形铜镜,从张议潮的角度望过去,铜镜里正好映着炭火盆所发出的惨淡的火光,小初那绝美的侧脸也正好映在铜镜之上。 小初站起了身,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箱柜边。背对着张议潮,打开了箱柜。 从未仔细看过她的背影。盈盈的烛火下,那牙色的罗裙被烛火与炭火染成了浅浅的橙色,但是不知为何,张议潮看着小初的背影却只觉得心中发冷。 他安安静静的看着小初从箱柜中取出了一样用锦布包着的东西,又款款的走到自己面前。 “这是什么?”张议潮看着小初站在自己面前,将小布包里的东西递给了自己。 “你的玉佩。” 张议潮双眼盯着小初那一双玉白的小手,一层一层掀开了布脚。一个晶莹剔透乳白色雕着‘潮’字的玉佩赫然出现在那赭色锦布的中央。 张议潮猛的站起身来,决绝地转身朝着屋门大步而去。 “议潮哥,能不能听我说一句话?”小初站在原地,手中的玉佩像是一块火炭一般炽烧着她的手掌。 张议潮似乎根本没听见小初的话,只头也不回一阵风一样推开了掩着的屋门,直接走了出去。大门敞着,一阵寒风顺着敞开的屋门直接灌了进来。 “议潮哥……”小初迎着那灌进来的寒风与决绝而去的背影,含糊不清的唤了一声。 这声音太小,直接被淹没进了寒夜刺冷的空气中。别说张议潮听不见,就连小初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最后唤出了声。 只是当小初无奈地走到门口去关门的时候,竟发现张议潮就双手负立站在屋子外面,并未走远。 小初心中一丝欣喜,握着手中的玉佩,走到张议潮身旁,柔声道:“议潮哥,外面冷,进屋来,听我说一句话。” “说吧,我听着。”这声音,不喜不怒。张议潮负手,背对着小初。浓重的夜色里,小初只能看见张议潮那山一样坚实健壮的背影。 “我冷。”小初道。 “说完了?”张议潮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悲喜。冷淡如水。 “没有。”小初道。 “你说,我听着。” “我觉得对不起你,我觉得亏欠你。我这样的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子,不配收着你的信物。这玉佩一直挂在三哥的竹萧上,当我决定与你了断的时候,从竹萧上取了下来。一直收藏在包裹里。后来三哥的竹萧被我弄丢了,玉佩却仍旧好好的收在包裹里。关于这玉佩,我原可以什么都不说,你也什么都不会知道。但是,你越对我好,我越觉得对不起你。我真的不配拿着你的信物。我当日是因为决定与你了断才收起了你的玉佩。难道如今又要因为我与‘他’的了断,再从包袱里重新取出玉佩找个地方挂上?我不是这种人,所以今日我必须和你说清楚。 第40章 热烈的爱着 “说完了?”张议潮依旧背对着小初,声音依旧不喜不怒。 “说完了。”小初轻声道。 “小初,就凭你刚才对我说的话,我等你五年。值!”张议潮终于缓缓的转过了身子。 小初仰面看着张议潮那一脸的表情凝重,苦涩微笑。 “东西你收着,哪天我想通了再找你要。”小初拉住了张议潮的手腕,伸手将玉佩往张议潮那张大手中塞。 “我已被你骗了五年了,你还想再骗我几年?我第一次犯傻,还能有第二次?”张议潮紧攥着拳头,小初手中拿着玉佩,根本就没地方塞。 “我不骗你,你拿回去。等我想通了肯定找你拿回来。”小初道。 “你当我真傻啊。”说着张议潮反过来,握住小初的手腕就拽着小初就往屋子里拖。 “你干嘛?”小初被张议潮拽进了屋子后,张议潮又把屋门掩上。 “不干嘛,听你说了那些话,我心里高兴。”说着张议潮自顾自的在炭火边又坐了下来。 “你真是个怪人,明明别的男人气死的事情,你倒丝毫无所谓。难不成我真的拖儿带女回来,你才会生气?”小初站在门边。 “你说的那些小鸡肚肠的,是女人的事。男子汉顶天立地,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算你拖儿带女回来又如何,只要你和前面那个有了了断,我张议潮照样娶你。何况你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你这般有分寸谨慎的人,我也不担心你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就算有什么,我也不在乎。就如你爹和你娘,你爹何曾在乎你娘有过什么。两个人不照样神仙眷侣。还是那句话,我张议潮喜欢就是喜欢。” 小初看着张议潮目光炯炯表情热烈的直视着自己,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炽热的感情,小初看得明白。 转而,自己耻笑了自己,自己真的不配张议潮这般热烈的感情。 “我懂了,议潮哥。不早了,明天一早我还要去找爹娘好好说说话。”小初依旧形影孤单的站在门边,不愿向屋内走。 张议潮笑着从凳子上站了起来,阔步走到小初面前,第一次有意亲昵的抚摸了小初的粉脸。 这个举动很自然,张议潮没有觉得丝毫的局促,他爱这女子,热烈的爱着。在她没回来之前,他的爱像是天边的月亮,好似永远都遥不可及。只能想着她的美好。远远的想着。如今她回来了,就站在自己的身边。谁也不能忽视她的美丽,可是在她美丽的容貌之下那时而顽皮、时而狡黠、时而柔情似水、时而又冷若冰霜,善良且又冷酷,知书达理且又行事乖张的性情才是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原因。这样一个外表美丽的让人不可直视的女子,同时又具备了这些自相矛盾的秉性。张议潮承认,自己无可自拔的爱上了她。 她是他的未过门的媳妇,他热烈的爱着她。所以这抚摸丝毫没有轻浮的意思,这是顺理成章。 只是张议潮没想到,自己火热的手掌触摸到那粉白细嫩的小脸上,却只觉得像是触在了一块寒冰之上,惊道:“你怎么冷成这样?”遂拽着小初的手臂,将其拉到炭火边,什么也不顾了,直接拉了小初的手握着放在炭火上烘烤。 “冷,刚才就和你说冷了。你还那样凶巴巴的。”小初试着挣脱了几下,也知道挣脱不开,只得微微皱了眉头,似是不满的对张议潮道。 “我哪知道,你竟这样怕冷。以后知道,以后知道了。”张议潮细心的揉搓着小初的手,看着原本白纸一般的脸稍微有了些血色,也许仅仅是炭火映上的微红,但是至少在张议潮看着稍微安心了些。。 “不早了,我要好好睡一觉。你也一样,这些天也没好好歇过。” “你这是在关心我,还是赶我走?”张议潮笑着看着小初。 “都算是吧。”小初无奈微笑着看着,发白的木炭,突地又抬了脸,凝望了张议潮道:“对了,李休复。你要帮我把他照顾好。” “这事你放心。只要他不惹事。在沙州他就是我张议潮的贵客。他救过你,我知道,也记着。下午我去看过他,人家睡的正香,就没打扰了。另外我还派了手下两个的龟兹人守着他。”张议潮看着小初的抬眼凝望直言道。 听了张议潮这般说了,终于缓下了神色,对着张议潮暖暖的笑道:“以前我曾对他说过,等到了我家,我让我爹送他几车金银算是报答救命之恩,他说他不缺钱财。不稀罕这些。如今看来确实。他这样的人,金银确实入不了他的眼。” “那最后,你有没有和他谈妥,送他什么当报答?”张议潮继续拽着小初的手,在火上细细的揉搓。 “没有。他说算我欠着他的,等他想好了要什么再和我说。”说完,小初趁着张议潮一时手松,猛的用力从张议潮那双宽大的手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这一手的茧子是不是拉弓磨出来的?光是刀枪剑棒,不会这样。” “这你都知道?”张议潮双眼放着光,欣喜的看了小初。 小初只管点了点头,也不应答。然后自己又在炭火边的包着锦布的圆凳子上坐了下来。 “白纯这只难缠鬼,迟早我要帮你打发了他。你欠的就是我欠的。”张议潮道。 小初继续笑而不言,两人同时沉静了下来,看着已快燃尽结着厚厚白灰的炭火愣了神。 “议潮哥我困了,明日一早还要去给爹娘请安,松雪的事情是瞒不住爹的。” “这个你不用再说了,俄松的事情我已经和岳父说过了。” “我爹怎么说?” “你爹说,一切由我安排。是个宝贝,好好存着用。还说最好把达杰杀了,以绝后患。” “但是达杰死了,以后万一你们用得着松雪了,谁来证明他?” 张议潮突然笑着咧了嘴,齐刷刷的两排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 “小初,你刚才说的,就是我对岳父说的。” 第41章 孩他爹找来了? 小初腾地脸像火烧了一般,只得低着头不看张议潮道:“你走吧,我困的不行了。” “好。”张议潮爽快的点了头,干净利落的和小初告了别,安安心心的回了自己的家。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小初先去大哥大嫂的屋内接走了松雪,带着一起去了给夏桀与阿萧请安。 因为张议潮说过,已将松雪的来历告诉了夏桀,所以对于松雪,不管阿萧怎么问,小初只说是松雪自己儿子,而松雪的父亲已经死了。 阿萧哪有那么好糊弄,根本不信小初所言。但是小初又是一口咬死,阿萧也没办法,只得不停的给夏桀使眼色,让夏桀接着问。 夏桀只是笑着摸着自己的虬髯,一脸的和祥一脸的宠溺看着小初。 松雪给阿萧与夏桀请完安,小初就叫人把孩子抱了出去。 自己坐下来和爹娘说了不少的贴心话,说了这五年自己是如何混进令狐府中当丫鬟,又认识了令狐楚,令狐绹、从长安到江南,一路玩的非常尽兴。当然只字未提自己的死里逃生,自己的惊心动魄,自己的劫后余生,自己的因爱而离,自己的伤痛,自己的悲楚。 当小初绘声绘色的表述着自己曾在扬州待过一夜,虽然是深夜也算是见识了扬州的繁华。 阿萧笑着颔首道:“当年娘也是要一个人独自去扬州的,结果你爹一路死皮赖脸的跟着扰了娘的清净。” “得了吧,要不是我,你估计半路就饿死了。”夏桀嗤鼻道。 “你?你忘了你故意气我,气得我拿紫电劈开你吃饭的饭桌了?”阿萧不饶。 “谁叫你那般死倔,当时我就是看不惯,就是要挫挫你的锐气……” 小初端起了一杯热茶,完全一副置身世外的模样,温暖的笑着欣赏着夏桀与阿萧两人的斗嘴。 夫妻二人正在激烈的回忆着曾经的一路相伴,外面突然跑进来一个佣人对着阿萧与夏桀道:“老爷,门口来了个男子,说是要找小姐。” “孩他爹找来了?”阿萧睁大了一双杏眼看了小初。 “咳咳……”小初只觉得自己被一口茶水呛住了嗓子,猛咳了两声,对着母亲嗔道“都说松雪他爹死了!” 在一旁的夏桀看着眼前两块心头肉,不由的笑了起来对着佣人道:“请进来吧,既然是来找小姐的。” 佣人应了转身即要出去请人进来,小初忙跟着问了一句:“来人什么样貌?什么衣着?” 佣人应道:“回小姐,那公子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纪,长的……” “长的如何啊?”阿萧好奇问道。 “是不是瘦高个儿,长脸?高鼻梁,眼眶有些凹。看上去有些像西域人,但是说的是汉话?”小初问道。 “是是是。”佣人连忙点头。 “让他回去,说有空我自会去找他。”小初对着来通传的佣人嗔道。 “谁啊?小初你怎么前脚回来,后脚就有男人跟着找来了?真的不是松雪他爹?”阿萧表情认真的看着女儿。 “阿萧!没完了?”夏桀怒瞪了一眼爱妻。 “娘,不是跟着来的,是一起来的。是朋友。一路结伴而行,他正好要回龟兹,这是路过沙州。过几天就要走的。” “既然是朋友就请来啊,人家来你家里做客没有不请进来的道理。小初你就这样赶人家走,实在无礼。”阿萧道。 “娘。他不请自来,不也无礼吗?”小初道。 “小初,你娘说的对。不管朋友是不是不请自来,既然来了就是客人,你出去迎一下。若是觉得今日不便,你就出去和人家说清楚,改日再访。不要让人家怪我们家缺了礼数。”夏桀看着两个女人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只得出面终结了这场谈话。 小初对着夏桀点了头,又对着阿萧做了个鬼脸,随着佣人一同去了夏府的大门。 见着小初走了,夏桀看着阿萧对着小初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摸样,他明白爱妻的操心,先是将屋内贴身佣人差了出去,见屋子里说话方便了,才对着阿萧笑道:“你别操心了,那孩子不是小初的,你别成天没完没了的什么孩子他爹孩子他爹的。你看我们家闺女能做出这不着边的事?” “啊?”阿萧张大了嘴巴,看着夏桀道:“这事你知道?” “是啊,我知道。”夏桀得意的对着阿萧点了头。 “你知道却不告诉我?!还得我白白操心了一天一夜!”阿萧气的瞪大了双眼,盯着夏桀。 “我这不是没机会告诉你吗?昨晚议潮这孩子来了,就告诉了松雪的来历,随后一家子人就在一起吃饭,再随后我就喝多睡觉了,再随后一大早小初就来了……” 听完,阿萧想了一下,脸上的怒意便散了去。好像只是个瞬间,阿萧本已平静的目光突然升起了一丝好奇,对着夫君问道:“那孩子来历不简单吧?否则议潮也不会让咱们家小初带着孩子回来,自己背个大黑锅。” “什么叫议潮背了黑锅?这孩子本来就是议潮塞给我们家小初的,是小初帮他背了黑锅。哎,活了半辈子了,怎么还是这样笨!”夏桀一边说一边直皱眉。 “啊?这孩子是张议潮那个死小子的?”阿萧气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阿萧!!!”夏桀无可奈何的,唤了一声爱妻的名字。“都是有孙子的人了,怎么脑子就是转不过弯来。”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烦死了。我出去转转消消火。”阿萧气得,便往屋子外走。 夏桀也没拦着,只跟在后面叮嘱了一声道:“再消火也要披件衣服再出去吧,外面冷。回头病了又是我的罪过。” 只可惜阿萧像是根本没听见夏桀的嘱咐,已经大步走出了屋子。 夏夜笑着摇了摇头,吩咐了佣人进来,亲自从衣架子上取了件披风递给了佣人,让佣人给阿萧送去。 待阿萧前脚走出屋子去,佣人进来取了披风后脚跟了出去。 第42章 面熟 屋里子只剩了夏桀,只见夏桀安安静静端坐在椅子上,习惯性的用手一遍一遍捋了自己已经花白的虬髯。那一只凌厉锐利的眸子,在看着阿萧出去后,慢慢的流露出了一丝伤感。好似只是刚刚,一屋子里还有闺女和妻子叽叽喳喳的争闹声,又好似一瞬整个屋子像是沉进了幽潭,静的让人无所适从。 夏桀看着顺着窗纱透进来的阳光,幽幽长长的叹了口气后,最后还是起了身子,去屋外的庭院寻自己的爱妻。 小初随着佣人来到夏府门口,果然如她所料,只见李休复一身藏青色胡服在门口候着。 见了小初蹙着眉看着自己,李休复则笑嘻嘻的迎了上来道:“在城里转了转,实在没地方去。又找不到张议潮,只得来找你。” 本是一头恼火的小初听了李休复这么一说,立刻脸色缓和了许多,脸上也蕴上了一丝笑意道:“你不是说要去歌舞坊?” “去了。只看过了长安的歌舞坊的舞姬,再看这里的,实在入不得眼。” 小初难得见了李休复这般低眉顺气的和自己说话,所以心中一软笑道:“算了算了,见你如此可怜。来就来吧,不过若在我家胡闹,叫我四哥哥直接把你扔出去。” “好好好,你看我,双手空空什么都没带,惹不了事。”李休复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衣袍。 小初仔细看了果然,李休复确实双手空空,形影不离的陌刀没带着,连平时插在腰间的玉箫都没带。这样确实让她放心了许多。便领着李休复进了家门。 小初领着刚进了府,就听着后面有人喊了一嗓子:“小妹。” 小初与李休复同时回身,就看着二哥三哥一同进了府。两人穿着果然皆是高领窄袖宽腰宽袍的胡服。二哥三哥的装扮五年前在这家里是万万也不能有的。只是,昨晚小初知道了张议潮与家中的关系,对了哥哥们这般装扮也就不再奇怪。 “二哥三哥。”小初粲笑如花,看着两个哥哥阔步而来。 “这是你朋友?”两人站定,看着站在小初身旁的李休复道。 “在下李休复。是令妹在长安时的朋友,此次一路结伴而来。在下要去龟兹,在沙州只是稍作停留。”李休复对着夏川夏怡二人做了拱手礼,不卑不亢言语得体。 “李公子要去龟兹?”夏川有些惊讶道。 “是的。”李休复含蓄的笑道。 “可去龟兹的路……”夏怡提醒了一声。 “二哥三哥你们别操心了。没他去不了的地方。”小初看了两个哥哥的担心笑道。 小初此言一出,夏川立刻从上到下打量了李休复一番,而后微微颔首道:“小妹的朋友,果然不一般。” “见笑了。”李休复道。 而后四人一同往府内走,李休复细看了夏府内亭台楼阁,树木常青不禁赞叹了一声:“小初,我原先想过你家是个富户,今日来了才知道,你家不光是个富户,居然还是个财主。不说我在长安自己的府邸寒酸,你这家里竟和我那些得了势亲戚们的府邸有的一比。” “你们家亲戚很多吗?”夏怡听着李休复的赞美之词,笑着问道。 “多,不是一般的多。只不过我懒得和他们打交道,一各个狗眼看人。不过如今是抄家的抄家,灭门的灭门。再有钱有势,也没我一人轻松,逃的快。”李休复嗤鼻笑道。 李休复轻描淡写的说了自己的身世,只听得夏川夏怡表情惊诧,同时看了小初。 小初看了两个哥哥这般看着自己便笑道:“没他什么事,他是受家族牵连。” 夏川点了头,突然又好似想起什么,对小初道:“小妹,我突然想起来了,你可记得几年前你在雪地里救起过的那个人。” 小初脸色一暗,强压着心中的波澜平淡道:“记得啊。二哥怎么突然会说起此事?” “对了。你不知道他是谁。”夏川自喃。 “他怎么了?”小初的言语依旧平淡。 “没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何突然想起了他。”夏川刚说完。老三夏怡突对着小初道:“我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当然小初是根本没有发觉夏怡是故意打岔。 小初皱眉道:“什么事?” “我的竹萧呢?当年你写的借条我还收着。” “天啊。”小初突然惊呼了一声道“这事我竟给忘了。” “这事我知道,小初把夏三哥的竹萧弄丢了。”李休复在一旁终于能接的上话。 “好啊,小初。我那竹萧是上好的湘妃竹制的,不是银子的问题,我成天想着我那竹萧什么时候能回来,你竟然把它玩丢了?”夏怡佯装着怒意冲冲。 小初瞪了一旁窃笑着幸灾乐祸的李休复,又连忙好声好气的对三哥道:“丢了丢了,确实丢了。不过我给你带回来一柄更好的。” “再好的我也不要,我就要我那一柄。”夏怡继续逗着小初玩。 “三哥,三哥好三哥。我保证赔你的一定不比你原先那柄差。”小初连忙拽了夏怡的衣袖。一脸讨好。 李休复与夏川两人在一旁看着乐,小初则哄着三哥不停的说好话。 “你们仨闹什么呢?” 听见这一询问,小初、夏川、夏怡立刻恭顺的站到一边。 李休复不得不承认,这声音清脆利落,美的像是玉珠落地。但是同时他也能听出,这说话的人年龄已经不再年轻,带着一种醇厚甜美的韵味。 李休复顺着这声音看去,只见一位穿黛色唐装衣裙身上披着黛蓝锦缎披风的中年美妇向四人款款而来。 第一眼,李休复只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中年美妇。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这样随性的人看着这美妇的时候,竟然莫名其妙的低下了自己那高傲的脑袋。 “娘。”兄妹三人同唤了那中年美妇。 李休复这才如梦方醒,这美妇居然是小初的娘。这美妇看上去最多不过三十多岁的样貌,怎么可能是兄妹三人的娘。 “这就是来找你的朋友?”阿萧看着微微低着头的李休复。 第43章 神仙眷侣 “是的。他说他没地方玩,又找不到议潮哥,所以就来我家转转。”小初道。 “小初的朋友,就是我们全家的朋友,老二老三要好生招待人家。”阿萧对着兄弟俩道。 夏川夏怡兄弟二人点了头“知道了,娘。” “小初,你朋友为何一直低着头?”阿萧不解的看着李休复。 “因为夏夫人的美丽让晚辈实在不敢直视。”李休复在听了阿萧的话之后才慢慢的抬起了头,一双探寻的目光从阿萧的脸上扫过。 “这孩子真会说话。”本来被夏桀气得一脸清冷的阿萧,脸上有了笑意,语气更为客气柔和的接着对李休复道:“好好玩,别客气。只当是你自己家就得了,要是在外面住的不方便,可以来府里住几天。反正屋子多。” “娘!”小初立刻打断了阿萧的客气。 阿萧立刻铁青了脸,瞪了一眼小初道:“怎么?你爹给我脸色看,你也给我脸色看?” “孩子和客人面前胡说什么?”阿萧话刚说出来,夏桀就跟在后面厉声道。 还未见人,只听这声音李休复便知道说话的人必然是习武多年之人,声音浑厚强劲,说话的时候人还在远处,但是这声音好似人就在耳边一般。 “坏了,爹好像真生气了。”夏川低声对着夏怡道。 夏怡点了点头,又看向小初。 小初则一脸轻松对李休复道:“今天你撞大运了,我爹娘都被你撞见了。” 李休复笑而不语,看着一个步履矫健身形高大的身影走了过来。 “小初领着你朋友去府后玩去,老二老三一起陪着。阿萧你随我走。”夏桀并没跟李休复客套的打招呼,只是一连串简单干练的吩咐完要说的话。说完就等于死拉硬拽,拽走了阿萧。 “阿萧……”李休复脑子好像瞬间空白,这个称呼和眼前这绝美中年妇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他的脑子快速的过滤着所有关于这个称呼的记忆。 “你在想什么?”兄妹三人,看着爹爹将娘亲拖走这种景象也早就见怪不怪,两个人打打闹闹小吵小闹从来都是这样。只是三人回过头来,看了李休复的神色有些怪异。依旧低着头,目光垂下,像是在思索什么。 因为小初知道李休复的来历,立刻警觉的问了李休复。 李休复听了小初的问话,抬起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看了小初道:“你爹娘不是凡人。” “他们俩是这沙州城有名的怪人。李公子不要被他们俩吓到,我们兄妹对这种场面,早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夏川打了圆场。 “他们不是凡人难不成是神仙?”小初嗤道。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觉得你娘美的实在不真实,你爹样貌威武的也不像是凡间的人。”李休复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笑着对着小初道。 “李公子见笑了。我们爹娘哪有你说的这般神。”夏怡道。 “有,绝对有。”李休复恳切道。 “烦死了,就知道给你看见他们俩你要乱说话,就不想让你遇见他们,结果还是被你撞见了。李休复,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我爹娘就是我爹娘,普普通通的人。我最烦别人说我爹娘莫名其妙的好话。你在想什么,别当我不知道!”小初越说越上火。直气的小脸都白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刚才什么都没看见。”真看见小初生气了,李休复忙低头哈腰的赔不是。 “小初,你别打岔。刚才说到我的竹萧呢。你以为你这样萧就不用还了?”老三夏怡直笑着看着小初。 “赔你,赔你。我现在就去拿,你见着要是不满意,我就把箫踩了!”说罢,小初转身往自己闺房跑去。 “等等我。”李休复跟在小初后面追了过去。 待二人一前一后的跑了,夏川对着夏怡道:“这个姓李的有些古怪。” “你也看出来了?”夏怡道。 “嗯。小初说没他去不了的地方,那应该是武艺超凡。但是看他的样子又是个斯斯文文的身形高瘦的书生,听他说家里的事又好似是李氏皇族的人。但是皇族里的人又怎么会武艺超凡?还有他好像听见爹喊娘的名字以后,表情就更怪异了。” “你的想法和我一样。我看还是要小心防备此人。不过小初这丫头做事我放心,她不是引狼入室的傻子。”夏怡轻轻点了头。 “确实。我说老三,你快去把老四找回来,探探这姓李的虚实,或者把议潮找来也行。”夏川道。 “好,我这就去。”说罢夏怡便转身走了。 走了一半夏怡又折了回来。夏川大老远的朝夏怡喊了一嗓子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夏怡道:“他们俩去给我拿箫去了,我这走了不太好,你去找吧。反正你也知道老四和议潮大概在哪。” 夏川随即点头,快步朝马房的方向走去。 李休复随着小初跑到闺房门口,自己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口没进去。 待小初翻箱倒柜的将紫玉箫拿了出来,又跟着往夏川夏怡等着的地方跑。 结果只看见了夏怡一个人等在原地。 “给你。你若觉得不好,我就把它砸了。”小初将紫玉箫直接塞进了夏怡的手里。 “小初啊,三哥和你说一两句玩笑话,你竟如此当真。你从小跟着三哥读书学箫,三哥何曾是你想的小气之人?不就是一把竹萧吗,就全当你拿去当烧火棍烧着玩了,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啊。”夏怡看着小初气喘吁吁的一路跑了来。根本就没仔细看手中的玉箫,对着小初笑道。 “但是我一直记着那箫是你最钟爱之物啊,当日走得急,若是手边还有别的箫。也不会偷拿了你的箫。” “小初,你再这样说,三哥了就要生气了。”夏怡说着脸色果真沉了下来。 “三哥不气我就好。你看看这箫如何?我从大唐回来,只记得要还三哥的箫。所以其余的什么都没带,也只带了这一柄紫玉箫。”小初忙道。 “好好好,小初送的三个自然是喜欢的紧。”说着夏怡这才仔细瞧了手里这柄箫。只是越是细看脸色越是晦暗。 第44章 龙纹 “小初,你这箫哪里来的?”夏怡双目瞪的滚圆,一手握着玉箫,一手拽住了小初的手臂,眉头皱成了“川”字型。 “朋友送的。”小初见三哥这般反常,只得含糊道。 “你朋友?你什么朋友会送你这样的东西?”夏怡追问道。 “好朋友。很好的朋友。”小初接着道。 小初此话一出,一直在一旁不发一言的李休复突然冷笑了一声道:“果然是好朋友。” “怎么?李公子认识这送箫之人?”夏怡看了冷笑着李休复。 “认识,自然是认识的。只是不太熟。”李休复继续冷然道。 “小初这箫你仔细看过没有?”夏怡的手紧紧握着竹萧。 “吹过几次,但是还真没有仔细看过。我就知道是是*的紫玉髓的料。做工也算是细致极品。” “你看这是什么?”夏怡指了紫玉箫尾端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小初接过了紫玉箫,眯着眼仔细的迎着光看了三哥所指的地方。 发觉了夏怡所指之处,小初整颗心立刻沉了下去,双手紧紧的握住紫玉箫,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你这朋友胆大包天,居然偷了大唐皇帝的东西给你。若是这东西在大唐被人发现,你有几个脑袋也不够被砍的。”夏怡一脸的惊诧与紧张。 小初盯着紫玉箫尾端,那特地模仿了竹萧在末端空凹进去的地方,里面居然刻了一条小小的正欲腾空而去的龙形图案。这使小初突然想到了李忱手中经常拿着的那把折扇,扇子上也绘着这样一条若隐若现欲展腾空之势的飞龙。 他自始至终都不喜欢所有和皇帝有关的东西,他从不熏香,因为他不喜欢龙诞香的味道;只要不上朝不接待使臣,他从不穿明黄色的衣衫;就算是平时用的东西,都是将龙形隐到不能再隐。 看来这紫玉箫是有人专门贡给他的,知道他的癖好,专门将龙形收敛的刻在了紫玉箫的内部。既标志这是天子的东西,又不被人察觉。 小初将手指伸进了竹萧地步的凹槽内,手指细细的抚摸着这小小的腾龙,眼眶不知不觉当中已尽显湿润。苦笑,除了苦笑还能如何?下定决心了断与他的所有联系,也只带了这么一样曾经属于他的东西…… 本也以为自己真的淡忘了与他的一切,但是当手指一遍又一遍的触摸着这一条小的近乎卑微的龙纹。 两行清泪,毫无阻碍的顺着脸颊滚落了到了紫玉箫上与手背上。 “小妹?”夏怡惊呼了一声。 “让她哭吧。哭完了就好了。”李休复在一旁目光深幽看着小初。 “她这是怎么了?”夏怡非常不解问了李休复。 “没怎么。”小初吸了鼻子,对着夏怡微笑道:“三哥,这箫你要不要?” 夏怡怪异的看着小初道:“不要。你这箫估计能换几千柄我原来那的竹箫。我可不敢要。” “好。”小初果断了答了一声之后,拿起紫玉箫就往地上狠狠的砸了下去。 “你疯了?”夏怡再一次惊呼了一声。眼看着紫玉箫即将砸在地上,只看着一只手已快的不可思议的速度,牢牢的截住了紫玉箫。 “找你要,你不给。你说你要还你三哥。现在你三哥不要了,你要砸了它,都不愿意给我?”此时那温润如水,晶莹剔透的紫玉箫已经拿在了李休复的手里。 夏怡呆呆的看着李休复,他根本就没明白过来,那价值连城的玉箫是怎么到了李休复的手里。 “不行。我三哥我刚才说过,若是三哥看不上眼,我立刻就把它踩了。”说完小初就上来夺李休复手中的紫玉箫。 “你刚才已经把它给砸了,只是我救了它。这东西已经在我手里,就是我的。”李休复拿着箫,灵活忽闪着自己的身子,躲开小初咄咄逼人。 “不行,他只能属于我三哥。我三哥不要,我就要毁了它。”小初沉着脸,一边说一边抢。 “你抢不走的,没有人能抢走我的东西,除非我自己不要。”李休复也冷下脸来。 “小初,这箫究竟怎么来的?”夏怡一把拽住了小初手臂。 “朋友送的。”小初一边敷衍三哥一边继续纠缠李休复。 “什么朋友?”夏怡继续拽着小初问。 “朋友就是朋友。”小初继续敷衍, 三个人在后府的花园里拉拉扯扯,被路过好事的佣人见着怪异,便禀告了大嫂张氏,张氏随即领着二嫂三嫂与两三个丫鬟一起来到花园,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三个妯娌大老远的就看见小初纠缠着一个样貌俊逸身形颀长的男子,老三在一旁拉拉扯扯的拽着小初。小初好像是在抢那男子手里的东西。 张氏自己的堂妹也是老三的妻子道:“妹子你把你们家老三喊过来,问问究竟怎么回事。” 三嫂应声老远的喊了自己的夫君一声。夏怡一看自己妻子来了,再看后面一群女眷都在看这三人拉拉扯扯,立刻对小初叱道:“别再闹了,再闹一家子人都被你闹出来了!” 四个哥哥好像从来没人用这种口气和自己说过话,不由的小初一愣。转而看见不远处大嫂二嫂三嫂和几个丫鬟婆子远远正看着自己与李休复拉拉扯扯。 此时小初也冷静了下来,先是看着拿在李休复手中的紫玉箫,又看了看李休复那一脸的莫名其妙的隐怒,又看了看三哥夏怡也是隐忍着怒意看着自己。 罢了。该低头的时候还是得低头。回头事惹大了还真不好收场。 小初看着三嫂正往三人方向快步走来,还是先低个头,把事情暂先了了“三哥,刚才算我妄为了。既然三哥不要这箫,李休复你能不能把箫还给我。” 本以为李休复还会再闹腾一下,小初没想到她这边刚把话说完,李休复根本没做思考就把紫玉箫塞递给了她道:“好好收着吧,就算你家富可敌国也不能这样糟蹋钱玩。” 小初温顺的点了头,结果紫玉箫往自己袖子里一塞,又讨好的看了一旁的夏逸,夏逸冷着一张脸道:“放心。” 第45章 朝华堂 当三嫂走进了,发现三人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站在原处,奇怪的是刚才明明看见小初与那陌生男子在争抢些什么,走近了却什么也没看见,不禁觉得纳闷,因为有生人在,自己也不便多言,只微笑着问了自己的夫君三人在玩闹什么?这面前的陌生男子是谁? 小初立刻引见了李休复给三嫂认识,因为总觉得不便,引见完了,李休复也向了三嫂行了礼,但是夏怡还是很快的找了个理由带着自己的妻子离开。 走了一半又觉得把自己的妹子丢给一个陌生男子不妥,又吩咐了自己的妻子和大嫂二嫂先回去,自己还得陪着二人,孤男寡女的,被下人看见总是不好。再说,回头要张议潮知道了自己把妹子单独丢下,张议潮嘴上不说怪,心里也难免少不得怪责。自己还是送佛送到西,老老实实做陪客吧。 这是自己第二次折回,夏怡自己都觉得有些烦。大早上的从外面办事回来,还没歇着就这样莫名其妙做了陪客。再又想到刚才莫名其妙的几件事,心中自也是不快,脸上也自然没好脸色。 三人在府中,闲逛了小半日。夏怡闷着头不说话,李休复也难得安安静静,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小初因为手里还握着那紫玉箫,烙铁一样的炙烧着自己的手心,心情郁闷,自然也不多话。 于是三个人各有各的心思,都闷不做声,随着小初在后府花园里闲逛。 毕竟是大冬天,就算是有太阳,在室外久了人也受不了。 最后还是李休复对着低着头走路的小初道:“这样无趣,还不如我回客栈去睡大觉。” 小初看了李休复与夏怡那两张百无聊赖的脸,想着“烙铁”还握在手里,小初突然道:“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李休复和夏怡同时看了小初。 “三哥,你不是一直找一个能与你吹箫的功底与技艺已决高下的人吗?” “怎么?难道这几年你转性子在外面发奋练箫了?”夏怡道。 李休复立刻明白了小初的意思,对着小初淡淡摇了摇头。但是也没有立刻否决小初的提议。 小初见了李休复的表情,便轻松的对了三哥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能与三哥较之高下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完小初用眼神扫了一脸无奈的李休复。 夏怡本来就是一听吹箫就来劲的人,又听了小初说了李休复能与自己较之高下,立刻双眼放了光彩,一扫无聊对了李休复道:“李公子,果真是人间俊杰,真是看不出来。” 李休复本想谦虚客套一下,谁知小初立刻接了三哥的话语道:“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下来喝杯热茶。三哥你手里肯定还有好箫。李休复,这箫先给你用。”说完便把紫玉箫又从袖子里抽了出来,递给了李休复。 李休复接过了箫,只问了一句:“去哪?” “去南苑的‘朝华堂’吧,清净没人去。”夏怡道。 李休复显然是没意见的,小初更是没意见。 三人同行往夏府最西边的朝华堂行去,路上遇到佣人夏逸吩咐其去自己的院子取箫来。 三人到了“朝华堂”,李休复看了着木建两层小楼阁,问了小初这里是做什么用处的,小初道:“不知道,二楼是一直锁着的。” 李休复随口便笑道“你爹娘一定把家底都锁在了里面。” “楼上的屋子都是空的。小时候和我四哥偷偷爬上来看过。”小初道。 三人前后进了一楼一间敞亮的厅堂,厅堂内窗明几净,椅子桌子摆放整齐,不见丝毫浮灰。堂内四角放置着青松假山盆景。墙壁上挂着山水字画。 “难得在沙州这样的番地居然能看见如此雅致的厅堂。”李休复仰头看了正面墙上挂着的字画,又扫了四角摆放着的常青盆景,又看了堂内的桌椅均是红木雕花福禄喜寿财五种图案。 “李公子对此处可还满意?”夏怡看着李休复面带满意的微微点头。 “所以说还是有钱好。能在沙州这个鬼地方造出这样一座气派的府院,单从外看亭台楼阁样样不少,进了屋内又处处是这般毫不张扬的富足。” “少说几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小初听着李休复的溢美之词,有些得意的笑道。 三人落座闲聊了一时,就听着有脚步声慢慢走近。两个佣人推门进来,一个手里拿了一柄竹箫,一个手里端了细瓷茶壶茶盅和几样精致的点心。 “还是三嫂细心,连茶和点心都备了过来。” “那是自然,你要绝对相信咱们爹娘的眼光。”夏怡接过了佣人递上的竹箫轻笑。 小初将紫玉箫递给了李休复。李休复也欣然接过。 小初吃了松仁团糕,压了一口清茶。笑嘻嘻的看着面前两个握着长箫,样貌同样清逸俊朗,同是斯文清秀的男子。“三哥,五年多没听你吹过箫了,你先来。我记得三哥最后一次教我吹的就是《月出》。” 夏怡端坐于红木椅子上,手中握着自己的竹箫对着小初笑道:“你还记得?” “如何能忘,离家五年,没有哪一日不想着家里的亲人。” “这么好的一个家,你为什么要往外跑?”李休复端坐于夏怡对面的椅子上,一只手握着紫玉箫,一只手放于自己的膝盖上。那深褐色的双眸低垂着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 “就想着趁着无牵无挂出去跑跑,不想一辈子在家做闺女,出了嫁做人媳妇,再后面生一堆孩子。一辈子生在屋子里,活在屋子里,死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多广阔,一辈子只能做一只井底之蛙。”小初慢悠悠地道。 “井底之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不知即不懂,不懂即不忧。每天快快活活的守着你夫君和孩子,何况这里还有宠爱你的一大家子人。”李休复继续低着眉,缓声。 第46章 那年的月光下 “李公子说的真是我们全家的心里话。当时也不知道这丫头犯了什么疯病。也不知道爹娘是不是也跟着犯了病,也不给我们去找。只单单派了议潮一个人去寻。议潮吧,也傻的可以,人找到了还不赶紧带回来,居然被这小丫头三言两句轻易的打发了回来,一等就是五年。”夏怡有些无奈的笑道。 “张大哥是太看重小初了,才会这样纵容她。若是我媳妇跑了,我捆也得给我捆回来。”李休复终于还是抬了脸,转头看了正在往嘴里塞点心的小初。 “李休复,我觉得如果你有媳妇,也不敢随便乱跑,回头被追上了,小命难保。”小初看着李休复笑道。 “那你就看错了,大错特错。”李休复若有深意的看了小初。 小初正干在那里,不知如何再接话下去。便听到三哥已然轻握竹箫,箫声渐起。 夏怡的箫声来的让人毫无准备,李休复只觉得耳边好似拂来一阵温柔优雅的清风,细细绵绵,像是温柔的月光,又像是美人双臂间轻柔的披纱。 轻薄皎洁月光下一个披着白纱优雅的身影随着这绵柔的箫声被送到了自己的面前。 这就是《月出》真正的《月出》。随着夏怡的手指在竹萧的音孔上自如游走,轻点长按。李休复微瞌着双眸,一只手轻轻拍着膝盖,整个一张脸显露出一种淡淡的惆怅。 夏怡的箫曲让他完完全全的陷进了月下的相思之中。 对于三哥的吹箫的技艺小初自然是知道的,所以她并未显露出像李休复那样的沉醉,三哥的箫曲虽然婉转动人,但是小初却还在思考着李休复刚才说的话:其实做一只井底之蛙何尝不是一件乐事? 夏怡全情投入的吹奏着《月出》,李休复沉醉其中,小初则一边欣赏着箫曲一边思量着李休复的话语。 当夏怡以一个长长的颤音收尾,李休复似还沉浸在这深沉的相思之中,锁着眉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李休复?我三哥吹的如何?”小初看着这样安静的李休复,不禁有些得意。 “你知道听着夏三哥的箫曲,我想到了什么?”李休复缓缓的抬起了头,转而又缓缓的看了小初。 “什么?”夏怡与小初同时问道。 “我想到,五六年前我从龟兹返回大唐,有一天夜里我心情烦躁,便甩开了随从在沙漠里四处走走。那天夜里的月亮并不圆满,但却月光皎皎……” “然后呢?”夏怡期待着问了李休复。 小初则面色阴晴不定,当着三哥的面也不便打断李休复。 “然后好像听见有人在说话,我就顺着声音悄悄走了过去,居然看见一个穿着白纱素裙的小仙女在和她的马说话。” “怎么可能,别说夜里,就是白日里也不可能有女人单身在沙漠独行。”夏怡道。 “所以,我说是那小仙女。我藏在沙丘后面听她和马儿说话,那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最有趣的话语。” “然后呢?”夏怡问道。 “然后……”李休复顿了顿口气,突然轻声笑了起来:“然后我鼓足了勇气想去接近小仙女,将我身上最贵重的礼物献给小仙女,只单纯的希望她能接受我做她的朋友。结果人家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将我的礼物打翻在地,转身牵着她的马,在月夜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说的和真的一样。”夏怡笑了,小初也跟着笑了,当然李休复自己也笑了。 “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我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与她做朋友。她的身边自是不缺人间才隽,人间龙凤。我,还是远远的看着她快乐,便也知足了。所以即便我后来经常听见小仙女在月夜里谈笑风生、轻吟低唱,再也不会冒然出现打扰了她的快乐。” 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一种能压死人的寂静。李休复嘴角带着轻松的笑容,看着手中的紫玉箫。小初两个食指反复搅着高腰襦裙的飘带。夏怡则凝神看着李休复的低眉侧面。 若是说前面一段话,夏怡没明白过来,李休复后面的一段话,说的已相当直白。 “李公子,该你了。”夏怡端了茶碗,压了一口清茶,只当是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听懂。心里有些埋怨小初,紫玉箫的事情还没解释清楚,怎么又蹦出来这么个李休复。 李休复抬眼看了夏怡,而夏怡审视着看他,两道目光相交。李休复先笑了起来道:“夏三哥,那小弟就献丑了。” 当李休复吹出第一个音调,小初与夏怡均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李休复。 小初从未听过这种奇怪的曲调,虽然也是无比的优美悠扬,但和平常听见的箫曲完全不同。平常的箫曲总是长长绵绵,优雅中透着数不尽的哀伤。箫与笛完全不同,笛子属于轻快活泼,箫便属于优雅哀伤。 李休复吹得这曲子,却好似将短笛与长萧合二为一,一会似明媚春日黄鹂清脆的歌唱,一会又似一两片落进秋水中的枯叶,随着流水无助漂流。 箫曲轻快起来的时候,小初根本就意识不到握在李休复手中的确实把紫玉长箫。但是随着李休复一个熟练的旋音将箫曲转入低谷,小初又会怀疑起自己的双耳,刚才是否真的听见了那清脆活泼的百灵之声。 当李休复一曲吹毕,小初好似已经完全被催了眠,直愣愣的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 而夏怡却已开始了与李休复的对话。 “你这箫曲中有七个声调。” “是。” “汉人的所做之曲皆是五声,你的却有七声。” “是的。” “你说你要回龟兹,那你是龟兹人?你吹的是不是龟兹乐?” “是的。”李休复终于展了笑颜。 “能不能告诉我在下,你吹的这曲子叫什么?” “《小天》。” “这就是《小天》?”夏怡好像发现了宝藏一般,惊喜万分的看着一脸淡然的李休复。 “我知道夏三哥是痴箫之人,所以特地吹奏了这一曲《小天》于夏三哥共赏。”李休复道。 第47章 被遗忘的白骨 “小初,你这朋友了不得。”夏怡紧紧握着手中的竹箫,神情有些激动。 “我当然知道他不一般,要不我也不敢拉他来和你比试箫曲。只是三哥,你至于这么激动吗?《小天》是什么?”小初并未看坐在一旁的李休复,只看了三哥道。 “当然激动,我本以为这《小天》已失传,谁知道李公子竟然能将《小天》完整的吹出来,且又吹的这般的……这般的……。”夏怡仔细想了几个词汇,却都无法形容出听见此曲的心情。 “不似人间乐曲,只像是天宫仙乐。神秘的曲调里却透着高贵与悠扬。”小初笑着说完后,又拿了一块乌梅糕塞进了嘴巴里,又含糊不清地道:“真想不到,三哥也会有穷词句枯的时候。” “你知道什么。这《小天》是当时龟兹使团第一次朝拜玄宗的时候带来的曲子,为了这曲子还特地配了四人舞之。玄宗听了此曲后大喜,特地在大明宫的乐宫里设了龟兹部,专门演奏表演龟兹舞乐。后来随着安史之乱,大唐国运衰败,龟兹来往大唐的陆路又被吐蕃切断,百年来整个大唐再也没有龟兹舞乐,自然是再也没有人听过看过《小天》这仙曲。所以我一直以为这曲子已经失传了。没想到,没想到……”夏怡笑着摇了摇头看着李休复道:“得来全不费工夫。李公子,不把我教会吹奏此曲,不给离开沙州。” “呵呵。”李休复抬眼看着夏怡的兴奋,表情异乎寻常的冷漠,随后他看了一眼身侧坐着的小初正看着自己冷然道:“所有人只当是安西四镇已成烟灰,所有人也都当守护安西四镇的几万唐兵早已是白骨累累。大唐这支老破船,天子是走马灯似的换,只是这大好国土沦为番地。一百年了也没见一个天子有本事把这河湟四镇十八州给拿回去。也没见哪位天子还惦记着那几万安西都护府的守军如何存活。没人知道龟兹国好好的,于阗国好好的,当然碎叶和疏勒也是好好的。也没人知道,天子皇族在大明宫里酒池肉林之时,那被抛弃了百年的几万唐军的白骨还在为他们的天子守着安西四镇。所以当然没人知道其实《小天》一直活得很好,《疏勒言》也一直活得很好。” “你……”小初表情凝重的看了李休复,她简直不敢相信,李休复口中竟然能说出如此肃然的话语。当然她是知道李休复的背景,转念一想他能说出这些来,也并非偶然。这些话也必然在他心中酝酿了许久,今日之事找了个机会说出来罢了。 但是夏怡并不了解李休复的过往,只古怪的看着李休复,心里也只想着这个人果然古怪。 “他能自如穿梭于大唐和龟兹之间,知道的事情自然多,感触也自然多。三哥你的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小心把人家吓着了,人家不教你箫曲了。”小初谈笑间将犀利化去,缓和下了厅堂中的气氛。 “哪里哪里,我只是听着李公子说话说的十分在理。确实,安西都护被切断了一百多年,所有的人都遗忘了那里还是大唐的属地,也都忘了那里还有大唐的兵。不过话又说回来,又有多少人记得这河湟十八州曾经也是大唐的国土?大家不都是在醉深梦死里得过且过的过了一辈子?” 夏怡话语刚落,就看着三个身影前后相随走进了这“朝华堂”内。 “四哥!”待看清楚三人的模样,小初一下便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往四哥夏珏快步走了过去。 而李休复与夏怡也同时站了身,对着来人抱拳行礼。 来的三人正是张议潮老二夏川与老四夏珏。 “就缺老大,咱们兄妹五人就齐了。”夏珏高声爽朗的笑道,双眼审视着面前这有些陌生的小妹。 “小妹,你怎么长变了?”夏珏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小初后,只总结了这一句话。 “当然是变了,五年了。你都有两个儿子了,还不许小妹长大?”夏川笑道。 “不是不是,小妹不是长大了,是长变样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老四夏珏又仔细的看了小初。 “所以说你是四傻子。她要还和五年前一样,那就坏了。瘦巴巴小不点。议潮估计就看不上咱们这小妹了。”老三夏怡笑道。 “我真巴不得他看不上我。”小初嗤鼻一笑。 “小妹,你现在说的轻松,回头让议潮带你出去转转,让你看清楚敌我形势之后再说吧!”夏珏皱了眉头,一脸认真。 而此时张议潮直接走向了李休复,面无表情的问道:“李兄弟不请自来,我安排给你的那两名龟兹兵该不会被你杀了吧?” 李休复自然明白了张议潮的来者不善,便对着张议潮的面无表情和煦的笑道:“那两个石头,我打发他们回军营去了。我闲着没事来找小初先逛逛。” “没事,没事。自然没事。”夏怡连忙帮着李休复圆场。 “这位是?”这屋子里也就夏珏不认识李休复,所以便主动询问了这站在屋内手中拿着紫玉箫的人是谁。 “他就是白纯。”小初刚张了嘴巴想介绍,但是张议潮已经快速的说了李休复的另外一个名字。 张议潮话语刚落,屋内四个姓夏的,除去小初,剩下三人均张大了嘴巴瞪着李休复。 “不可能。”第一反应过来的人是夏川。而后老三老四同时摇了头,对张议潮笑道:“议潮又在耍我们玩。” “白纯是不是你?”张议潮直接对着李休复问道。 “是我。是我龟兹的名字。”李休复也直毫无隐晦的回答。 “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是白纯?”夏家的老二老三老四同时否定道。 几人话到此时,小初已觉得厌烦透了。在她的心里,李休复就是李休复,就如爹娘就是爹娘不是什么死遁的皇妃将军,就如李忱就是李忱不是什么皇帝什么天子。 那个什么白纯和李休复又有什么关系?三个哥哥至于这样紧张? 第48章 我可以帮你 随即小初站在三个哥哥身边,不耐烦地对着李休复道:“李休复,你走吧。你既然是来看我的,我现在让你走。一会我们家要用午膳了,也不便让你留下一同用膳。” 李休复似乎会意了小初此话的意思,面露了一丝感激,立刻应了小初的话,对着张议潮和小初的三个哥哥微微敷衍着躬身行礼淡笑道:“是啊是啊,都叨扰了一早上了。我也该回客栈了。四位,在下也就告辞了。” 李休复说完,便将紫玉箫递给了小初。小初催着唤了在门口候着的佣人,吩咐其领着李休复出府,送回客栈, 只是小初刚吩咐完,李休复也刚迈步往朝华堂的门口走去的时候,就听得张议潮亦是不急不缓的道:“白纯,你想做的事情我可以帮你。” 此时,小初只看着李休复那随着走路,衣袍掀起的褶皱似乎有了一个细微的停顿。但也只是一瞬,李休复还是甩开了步子,身姿挺拔随着佣人走出了朝华堂。 “他真是白纯?怎么可能?”李休复走后,三个哥哥还在嘀咕。 “这白纯究竟做了什么?让你们这样忌惮?”小初看着李休复走远,不禁回过身来问了三个哥哥。 “也没什么,也就是两三年前,他一个人灭一个吐蕃兵营。另外主要还是议潮,议潮想他入伙想了许久,没事就和就和我们念叨。我们总想着这白纯,一人能灭掉一整兵营的吐蕃兵,总应该是像议潮或者像老四这样的高大威猛,魁梧轩昂,大喊一嗓子地能抖三抖的莽夫。只是一夜杀个几百人玩的白纯,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文秀的书生摸样。简直匪夷所思。”二哥夏川对着小初道。 “你们看见他一个人灭一个营地的吐蕃兵?你们怎么知道他没帮手?他虽然身手确实不错,功夫再高,双拳难敌四手,我不信他能一个人杀几百个人。何况那些是最凶残的吐蕃兵,会束手待毙让他杀?”小初道。 “很简单,是我去收拾的残局,每具尸体我都仔细的看了。这是我从你那学的。”张议潮微笑着看了小初。而后自己随便落座了下来,接着道:“那些尸体大多数都是死在睡梦中,平躺着在帐篷里,一刀毙命。刀口都在心房中央。也有少量挣扎的,都被一刀穿透了心窝。在我见过的刀客里,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刀法,死在他刀下的人全都是一刀穿透心窝。别地方几乎没伤。这个人杀人的手法狠准绝。没有丝毫的犹豫。我欣赏这种人,如果有这样的人能为我所用,我大事可成一半。” “只可惜他不是议潮你期望的那种人。”老四夏珏也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 “是啊。我没想到他的身世竟如此复杂。”张议潮对着夏珏道。 “刚才看他接住小初的紫玉箫,我就纳闷了,那样快的手,如何会长在一个书生的身上。竟没想到他居然就是白纯……”夏怡幽幽地道。 “议潮哥,你刚才说你能帮他。是什么意思?”小初此时也随着几个哥哥坐了下来。 “从他说自己是白纯开始,我就在想一个问题。昨晚回去加上今天早上,我终于想通了这个问题。当然能解开这个问题,也有小初你的一半功劳。”张议潮微笑着看着小初道。 “是吗?我和你说过什么?”小初瞪大了那一双清亮的眸子,凝神看着张议潮。脸上写满了不解。 可是张议潮却突然咧了嘴,露出健康雪白的牙齿朗声笑道:“这事不能说,是别人的秘密。” 只见小初撅了嘴瞪了张议潮一眼道:“好好好,不说就不说,我也不稀罕知道你们那些事。我去找爹娘用午膳了。不打扰各位大人商议军政大事了。”说完,起身便往门外走去。 “小初一会我去找你。” 小初听出张议潮确实也没留她的意思便回头道:“不要了,你让我好好清净清净吧。没事别来找我,我真的需要好好睡上几天,再一次拜托你找几个人好好陪着李休复玩,别让他无聊的跑来找我。” “嗯。知道了。”张议潮大力的点了头。 小初拿着紫玉箫,首先让佣人领着去找大嫂,看看松雪在干什么。回家以后就早上抱着松雪玩了一会,半日不见还怪想这孩子的。 待佣人领着到了大哥大嫂的院落,恰巧看见大嫂出院子,只见张氏怀里抱着一个粉琢玉器的小闺女,身后跟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当然男孩自然就是松雪。两个孩子身侧各跟了一个老妈子。 松雪一看见小初便立刻奔了过来抱着小初的大腿欢喜的叫着:“娘啊,娘啊。你去哪了?” “李叔叔来了,娘和他说话去了。”小初将紫玉箫斜插进背后的腰带里,而后蹲下抱起了松雪。对着小脸狠狠的亲上几口。 “刚才厨房来回话说是午膳备好了,我这刚准备去请老爷夫人用午膳,小姑子你就来了。”张氏抱着孩子,一脸和煦。 “正好我也饿了,走走,一起。”小初也抱着松雪跟在张氏身后。 “松雪那么大了,多重啊。你别老抱着他。”张氏道。 “抱一会没事,累了我自然放他下来。”小初笑道。松雪立刻道:“娘亲抱抱。”而后抱着小初的脸又啃了两口。 张氏小初同时笑了起来。 几人一起到了夏桀与阿萧的院落,请示午膳怎么个吃法,是一家子去前厅吃,还是各房吃各房的。 阿萧还在生气,不搭理张氏。夏桀只吩咐道:“算了。就各自吃各自的。小初你和孩子留在我们屋里吃。” 张氏应声领着自己的孩子出去吩咐,小初则带着松雪留在屋里陪爹娘。 小初见了娘亲气鼓鼓的样子觉得好笑,都是爹宠的。都那么大岁数了脾气还和小孩子一样。多大一点事,能气一早上。 “娘这是怎么了?”小初明知故问的问了夏桀。 “练功呢。”夏桀道。 “娘这练的什么功,竟难看了许多。眉心也拧了,嘴也撅,腮帮子还是鼓得,真难看。”说完小初向松雪指了指正闷声不响坐在椅子上生闷气的阿萧,而后对着松雪使劲的眨了眨眼。 第49章 这孩子像谁 松雪皱了眉头,一双细长的眼睛仔细的研究了小初的表情,又转头看了看阿婆婆的表情。 突然他好似明白了什么,便往直接转身往阿萧身边走去,走到阿萧身边,拽了拽阿萧的衣袖容奶声奶气地道:“阿婆抱抱。” 阿萧可以不理媳妇但是不能不理孩子,只得微微蹙眉把松雪抱着坐在自己腿上。 只是当阿萧刚俯身低头搂着松雪坐定,松雪便抱着阿萧的脸猛啃了几口,一边啃一边口齿不清的道:“阿婆漂亮,阿婆漂亮。” 阿萧随即立刻大笑了起来道:“小东西,都被你娘教坏了。” 小初看着娘亲恢复了笑颜,立刻又看了自己的爹,此刻夏桀正习惯性的捋着虬髯笑眯眯的看着阿萧抱着孩子。 一家四口在一起和和美美的用了午膳,大嫂张氏又过来接走了松雪。张氏体贴道:“小姑这一路车马劳顿,没半个月歇不过来,孩子我帮着照顾。让小姑安心歇息。” 夏桀与阿萧同时点了头,称赞了大媳妇贤惠,又当着张氏的面对小初道:“你以后嫁去张家,能又你大嫂一半的贤惠,我们俩在家真是要烧高香了。” 小初只冷哼了一声。张氏已带着孩子出了门。临走,松雪还不忘吧唧抱着阿萧与小初一人啃了一口。 看着张氏领着孩子走远,阿萧便道:“这孩子和谁学的这样热情。” “反正不是我们家闺女。”夏桀端着饭后的清茶,抿了一口。 “小初,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阿萧一副不把这事情搞清楚,决不善罢甘休的样子。 “娘,让爹和你说吧。我先去睡个午觉。大嫂说的对,没十天半个月确实歇不过来。”小初说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便喊了屋内的丫鬟佣人一起出了屋子。出门后又吩咐道:“老爷夫人不唤,就不许进去。” 夏桀笑着对小初点了点头,看着小初将佣人都带了出去,将门从屋子外面关好,才一五一十的将松雪和达杰的秘密说给阿萧听。 听完后阿萧面露忧色的对夏桀道:“你肯定议潮能压得住达杰?” “肯定。实在压不住,一刀杀了也就了事。”夏桀道。 “可怜的孩子。不过这个世上什么怪事都有,我估计赤松在天上看着他的子孙最后竟会由我们俩照管,一定感慨世事无常。” “这孩子在我们这待不长。他的命运只有两种,极乐或者极悲。”夏桀道。 “所以说,这孩子可怜。凡是生在帝王家的孩子没一个不可怜的。”阿萧长长的叹了口气。 “可怜是可怜,但是若是他能在逆境中生长,那么他长大以后便是不可估量。比如你那个傻子怡,你看人家现在……”夏桀道。 “说真的,光王那孩子也是苦命,虽然现在风光了,但是我想着他装傻充愣那么多年,受人欺凌,真是可怜。要不是遇到咱们家闺女和老大,说不准就冻死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都说隐忍而勃发,我倒想看看这孩子如何个勃发。” “你要真想看,等把议潮和小初的婚事办了,我们就不去扬州了,直接回长安,看着他如何当好这个大唐天子。” “我也就是说说,长安与扬州比我自然还是喜欢扬州,再说了你小舅子早就搬回了扬州,我自然要奔了我娘家人去。”阿萧对着夏桀笑道。 夏桀对着爱妻微笑着点了头,只是当阿萧低了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角,却看不到夏桀脸上一闪而过的忧愁。 ** 日子如水一般的平静,这是小初回沙州后的第十天。这十天内,李休复果然没有再来找过她,张议潮也只来看过她两三次。三哥倒是每天都会去找李休复学那首失传已久的龟兹乐《小天》。除此之外,小初这十天的日子就是睡觉吃饭带着松雪与哥哥们的孩子在一起玩耍。 达杰自从被大嫂安排住进了一间小屋子后,小初就再也没见过他。当然小初完全有理由相信,那所谓的特殊照顾的单独小屋应是有门有窗但也有铁链铁锁的小屋。 张议潮与爹爹行事小初当然完全放心,她当然没必要去操什么心,对于松雪毕竟是个孩子,自从和府内几个孩子混战到了一起,哪还记得什么杰叔,小初甚至觉得估计再过十天半个月松雪连自己本名叫什么都会忘记。 这孩子是不是上天送她的礼物,未尝可知。但是至少现在她每天带着小松雪玩,确实觉得非常快乐。女人天生就有一种母性,即便是小初这种性格精怪的女子,有时候她甚至会幻想,松雪就是她的孩子,她会一直看着松雪长大,跟着几个哥哥的孩子一起念书一起成长,也许哪一天会喜欢上一个心仪的女子,央求着自己请了媒婆上门提亲…… 幻想与幻灭仅仅只是一字之差,想与灭。人生许多的苦不堪言好像都是由这两个字产生。 这天傍晚,小初刚领着松雪从爹娘的屋里用完晚膳出来,恰巧遇到风尘仆仆从外面归来的老大夏逸。 见着围着披风脸上一脸倦色的大哥夏逸小初赶忙迎了上去问:“大哥你这是去哪了,好像我回来一天以后就没再见过你。” 夏逸干的起皮的嘴唇扬起一个牵强的弧度着小初笑道:“帮爹出门办事去了。刚回来。” 小初颔首,不再多问。拉着松雪便要告辞,当夏逸与小初刚好擦肩而过的时候,夏逸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议潮说你身子有点问题?等先回禀了爹爹所办之事再洗个澡扒几口饭,就来给你好好诊个脉。” “不用了,不用了。我好得很,别听他胡说。看大哥的气色,还是好好歇息好了之后再说吧。”小初忙道。 “笑话,自己是大夫,难道给家里人号个脉都不能了?你且回你的屋子去,我一会就来。” “大哥,我真的没事。你别操心了。”说完小初拉着松雪的手就要走。 夏逸在小初身后道:“你越这么推脱,说明越有事。大哥太了解你。把手伸出来。”说完上来就要拽住小初的手腕。 第50章 贪念 小初连忙挣脱道:“大哥,大哥好大哥,你先去回了爹爹,我在我屋里等你便是。” 松雪对舅舅这个词没有太大感知,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怎么老是想拽住娘亲,是不是在欺负娘亲?于是对着夏逸大怒道:“我去叫张叔叔李叔叔打这个叔叔。” 夏逸看了松雪义愤填膺样子不禁笑道:“这才几日,话就说的这么溜了。还是我们家的风水好,养人。张叔叔我知道,但是李叔叔又是谁? “李叔叔就是李叔叔。”松雪继续皱着眉头气鼓鼓的小脸对夏逸道。 “还是你儿子教得好啊,这么小都知道护着娘亲了。你去吧,回头我去你屋里找你。好好给你把个脉。让张议潮也放心。” 小初知道自己身体的问题,肯定是瞒不住的大哥的。只得点头,带着松雪回了自己的屋子。 夏逸进了爹娘的屋子院落,正好看见爹爹夏桀一个人在小庭院里站着,仰头看着渐渐黯淡下去的天色。 严冬,漆黑的天幕拉下来的非常早,今晚的天气还行,虽然干冷但至少没有刺骨的寒风。 夏桀看着大儿子快步走了过来,立刻对大儿子摇了摇手,示意不要靠近。夏逸也立刻会意,安静的站在原地。 “阿萧,我去后府的园子转转去。”夏桀对着屋子窗纱透出来的温暖的烛光道。 “嗯。早点回来,外面冷。”阿萧在屋内答应了一句。 “知道了。” 夏桀随即对着大儿子招了招手,示意一起同行。 父子俩快步一同出了院子,默不作声走了许久,夏桀才边行边问了身侧的大儿子道:“事情怎么样了?” “又是无功而返。”夏怡轻叹了口气。 “嗯。”夏桀点了点头。大儿子的答复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我急,我真的急。”夏逸长眉紧蹙。 “这东西可遇不可求,你急也没用。”夏桀幽然道。 “可是娘她……” “找到找不到都是你娘的命数,你也不用太在意。”夏桀转头温情的看了大儿子。 “爹,你放心。我一定能找到,我这次回来的路上,遇到一队黑衣大食的商队,说是见过。” “呵呵,好啊。只要证明有这东西,我们就能找到。你先回去好好歇着,等歇息好了再去找,这事急不得,也急不了。全看你娘的命数。” 夏逸点了头,向父亲行了礼,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夏桀再一次仰望的夜空,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天空中繁星璀璨,这样的夜空只有在大漠之地才能看见,几十年前当自己躺在北关大漠做守将的时候,一个人孤寂的躺在沙漠中仰望着夜空,思念着那个明媚骄傲的紫衣女子。而如今这明媚的女子,这和自己相守了二十多年的女子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自己只能无能为力眼睁睁的看着。不过夏桀转念又想,其实两人的性命早就该在二十多年前一起终结,而这偷活的二十多年已经是老天特殊眷顾,做人不能太贪心。如此一想,心情稍有缓和。想着如今二人在这荒蛮之地有了一个不错的家,有了几个算得上优秀的女儿,有了一帮可爱顽皮的孙儿,又和自己钟爱的女人守了几十年,圆满了。此生还有什么遗憾?人总是会死的,迟早的问题。想开了,只不过可能她会早走几年,迟早自己也会跟着过去。生老病死,每个人都逃不过。这世上估计唯一不变的就是四季更迭。 想着这些,夏桀这些日子压制在心里的忧愁突然豁然开朗了许多,不管那东西老大能不能找回来,总之开了春都是要带着阿萧回大唐的。漂泊半世,落叶归根。 待夏桀悄然一人回到自己与阿萧的院落内,漆黑的夜只看得温暖的从洁白的窗纱中透了出来,不知那人在灯下做些什么。三步两步往屋子里走去门开了门,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这炭火是不是太旺了?你也不怕热着?”夏桀看着灯下正拿着书卷看书的阿萧道。 “兴许是你从外面才进来,屋外太冷屋里暖和的缘故吧。反正我坐了半天了,仍觉得手脚冰凉的。”阿萧并未抬头,依旧在明亮的烛火下看着书册。 夏桀本来刚觉得豁然开朗的心情被阿萧这句一无意之言又立刻拉到了谷底,属于她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冷就上床捂着,还坐在下面干嘛?”夏桀走到阿萧面前,抽了阿萧手中的书卷,一个横抱将阿萧抱起,阿萧一个惊呼后只乖乖的靠在夫君的怀中,任凭夏桀抱着往卧房走。 屋里本来还有一个阿萧贴身的小丫鬟,早就习惯了老爷夫人此状,低着头装什么都没看见,知趣的退身出了屋子。 夏桀将阿萧放到床上,熟练的将其身上的外衣全部除去,自己也脱了衣服一齐上了床,盖了厚厚的被子,搂着阿萧捂了一会。 “暖和多了。”在夏桀的怀里,阿萧娇笑,随后在夏桀怀里拱了拱身子。 两人紧紧的拥了许久,当夏桀以为阿萧已经睡着了,却听着阿萧的声音轻的像是游丝一般,若有若无“别担心了……” 夏桀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双臂猛的撑起了上身,居高临下看着躺着的阿萧,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死死的盯着阿萧:“你说什么?” 只见阿萧抬眼看着自己的夫君,脸上挂着无比温暖幸福的笑容柔声问:“我说了什么?” 夏桀面色一松,原来是自己听错了。于是抿着嘴对爱妻笑道:“没什么,我耳背了。” 当老大夏逸来到小妹的屋里已是半夜,前半夜夏逸先是好好的泡了个澡,深入沙漠腹地十来天白天热死晚上冻死。又好好的吃了一顿张氏悉心准备的佳肴美味,夫妻二人一齐哄了俩闺女睡着了之后又小别胜新婚一番。夏逸都已经搂着媳妇入睡了,才想夜里要去给小初诊脉的事。 于是又强打了精神,艰难地穿了棉衣棉袍晃悠悠的往小初这边来。 临出门张氏还嘀咕了一声:“那么晚了,小姑子估计都睡了。” 夏逸道:“不会的,她这人你还不熟,熟了就知道了。固执的很,和她说定的事,她一定会等着。我这要不去,估摸着会一直等到天亮。” 第51章 依米花 “你们老夏家的都是这倔脾气。”张氏嫣笑道,便翻了个身自行睡去。 黑夜里在庭院走不多时,夏逸老远的就看见小初的屋子果然如他所料还亮着烛火。进了屋子,只见了小初一人,便问小初:“松雪呢?” “左等右等大哥不来,我担心半夜你跑来,咱们说话会吵着他,哄睡着后就让抱去三哥那边了。” 夏逸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道:“不用那么麻烦,来大哥给你看看,究竟是哪里不好。” 两人同时落座,小初乖乖的伸出了手腕,其实夏逸下面的表情和要说的话,小初是完全可以料到的,所以她心平气和的,甚至脸上还带了微笑,平静的看着大哥脸上那渐渐凝重起来的表情。 “哪个王八羔子给你下了那么狠的药?”夏逸手指还搭在小初的手腕上,整个脸已经气的变了形。 “大哥,若不是这么狠的药,你妹妹一年前已经死了。”小初面容平静如水,波澜不惊。 夏逸立刻皱紧眉头,脸上已全然没有一丝懈怠之色,凝神仔细的给小初继续诊脉。 “你的肺又是怎么回事?”夏逸的言语已比刚才冷静的许多。 “出了一点意外,受了一点小伤。”小初淡然道。 “小伤?你骂你哥是庸医吧?”夏逸怒道。 此时小初见身上的问题已经基本被大哥全部诊了出来,于是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臂,笑语嫣然的给大哥斟了一杯清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大哥,我的身体此刻你应该已全然知晓。都是我自己不小心,先是肺部受了外伤,又无意被浓烟呛着,淤血塞在了气管和肺。当时确实以为没命回家了,还好遇到了个奇人,下了狠药,你妹妹才有命现在坐在这里和大哥一同饮茶说话。” “哦……”夏逸微微颔首,端起了小初奉上的清茶道:“这么说,还得谢谢那人。” “那是当然。若不是那个老神仙,我必死无疑。” “可是,这药方太过凶猛,你可知道后果?”说着夏逸又拧了眉心。 小初轻笑了道:“怎会不知道。就是不能生孩子呗,必然血崩一尸两命。又或者不能受严重的外伤,出血不止呗。”本来低着头看着手中的茶盅的小初,突然抬头看了大哥,而恰巧夏逸正看着小初,两人四目直直的相对,凝视了一会。 夏逸神色凝重,抿了一口清茶道:“你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只是可惜了议潮,你们俩不会有孩子。不过还好,你已有了松雪,作为娘家人,大哥亦庆幸,好在这孩子是你受伤前有的。否则……女子若一辈子无所出,无后孤老,才叫可怜。” “大哥是真待我好。”小初淡笑着又给大哥斟了清茶。 “打小你就骑在我脖子上,让我带着你出去玩。我搬出去那几年,你有事没事就往我小院里跑。” “大哥你如今怎么不开医馆了?我路过医馆的时候,见院子都荒废了。” “我现在哪还有心思管外人的病。”夏逸道。 “是娘的身体吗?我见娘气色还行啊。” “那只是表象,我用药一直压着呢。一旦药压不住了,就惨了。”夏逸面露忧色,连声叹气。 “大哥?”小初听了大哥的话语,立刻紧张的瞪着大哥道:“你说娘的病?” “妹子,全家人都知道。只娘自己不知道。所以我也不瞒你,娘活不了多久了。年轻的时候身体受的伤太重,以前年轻没事,再加上娘一直在练武,壮年之前还能压制的住那些老伤旧患。只是这些年岁数渐渐的大了,所有的疾患都暴露了出来。前两年,好好的就突然在家晕倒,人事不知。” “啊?”小初猛的站起了身子,冷静了一下心神后,强压了泪水,又坐了下来。“大哥,接着说。” “也没什么好说的,前面我都说过了。议潮也应该和你说了不少。就是救啊,一直用人参吊着命。你是没见爹那几天,胡子头发白了一半。还好,最后还是娘自己醒了过来。要不,我真怀疑爹要和娘一起去了。” 小初听完,用衣袖擦了泪水,吸了吸鼻子对着大哥继续问道:“那十多日不见大哥,大哥是不是忙娘的病去了?” “什么也瞒不住你,是啊。我要找一种花入药,花开四瓣,每一瓣的颜色不同。六年一开,花期仅仅两日。” “依米花!?”小初惊讶的道。 “这花你都知道?”夏逸似乎比小初更加惊讶。 “我只在书上见过,总以为这花是沙漠里的旅人编造出来的。大哥你肯定有这花?” “肯定有,非常肯定有。我见过,只是我去迟了,花刚刚凋谢。”夏逸道。 “肯定这花能救娘亲?”小初接着道。 “肯定,非常肯定。不能说能让咱们娘痊愈,不出意外再活个五年十年没问题。” “好,以后这事也要算上我一份。我在府里也没事,我也在沙漠里找。” “不行,你自己身体弱成这样,我都不知道你是如何从大唐回来的。” “我只能说,大哥你太小看小初了。”小初沉了脸,脸上似也有了少许的怒意。 “我知道我管不了你,回头我和爹说去,他的话你不敢不听。” “大哥,算我求你。让我帮娘做些事,哪怕我知道希望渺茫,但是你让我去吧,多一个人总也多一个希望。再说,你妹子十三岁就横穿了大漠一人去了大唐,十八岁又穿了大漠从大唐回来。不就是在沙漠里转个十天半个月的找依米花吗,碰运气的活。这比我横穿整个沙漠轻松多了。” 见了小初言辞恳切,夏逸缓和了语气道:“要是爹爹知道我把找花的事情告诉了你,不定怎么凶我。” 见了大哥松了口,小初立刻抓机会对夏逸道:“大哥这事就这么定了。” “我什么都没说,都是你自己说的。我什么都没听见。”夏逸笑着端起了茶碗,一口喝干了茶碗里的茶水。 第52章 鸣沙山 此时的他已经全然没了睡意,整个人又精神了起来。小初立刻又给大哥的茶碗里斟满了茶水。 夏逸又问了许多小初在大唐的杂事,小初一一作答。只是最后问到大唐新登的是个傻子天子的时候,小初才紧闭了双唇,装着打起了哈欠。 夏逸见这样,想着确实夜已深沉。起身告辞。 “大哥,我身体的事情,请大哥不要告诉第三个人。爹娘也不能告诉。”这是夏逸准备出门时,小初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夏逸看着小妹一张娇美安静的脸上,此时一脸决绝,先是犹豫的站了一会,最后还是点了头道:“好,大哥答应你。不过大哥配的汤药,明天就会派人每天按时送来,你必须一剂不落的全部喝掉,虽不能治根,但也能缓和你平日里的失血。” 小初红了脸,对着大哥俯身相拜,而夏逸已推开门,小跑着回了自己的屋。 ** 依米花。沙漠之花。六年一开花,花期只两天,四色花瓣只长在沙漠腹地的小花。小初对自己下了决心:只要这花确实有,一定能找到。 经过两三天的准备,小初先是去主动看了李休复,见他在客栈住的挺好,张议潮应该是把他当上宾接待了。两三个龟兹人跟着伺候做翻译。而三哥仍旧每日来学习箫曲。 见到了李休复小初便喊其陪着一同去沙州官衙找张议潮。张议潮正在衙门里无聊着看兵书,听见小初主动来访,自是喜不自胜,放下兵书三步并两步的跑出了衙门,结果竟看见小媳妇领着李休复一同两个人有说有笑站在衙门口对面的街巷中等着自己。心里又露出些失望和恼怒。但是面上还是咧着嘴笑呵呵的跑到小初跟前。 只是笑眯眯的和小初打了招呼后,便一转脸对着李休复低声肃然道:“白纯,十多天了,我等着你的答复。” 李休复则笑而不言,而后只胡乱问了一句:“张兄,我和小初等着你的一顿饭,都等了十几日了。小弟吃完这顿饭就准备走了。” 张议潮一听李休复要走了,心中又是高兴又是失落。高兴的理由自然不言而喻,小媳妇的身边再也没有第二个男人了。失落的理由自然也是不言而喻,李休复最终还是拒绝了他的邀请。 “你要走?”小初乍听李休复此言还是有些惊讶。 张议潮听了小初的话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但是还是硬忍着没发作。 “是啊,我本来就是路过沙州。我要回龟兹,那里还有好些人等着我。”李休复对着小初淡淡的笑道。 “也是。”小初点了点头,又对着张议潮道:“议潮哥晚上你做东,算是给李休复饯行。” “你来找我,就为了给他饯行?”张议潮此刻脸上再也挂不住了,真正的一头恼火,黑着脸看着小初。 “好酸。”李休复捏着嗓子怪声怪气的在边上嘀咕了一声。 小初此刻脑子才转过了经,对着张议潮哈哈大笑了起来道:“当然不是,我是找你们俩真的有事。只是李休复刚才这么说了,我才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女子善妒要被夫君休,男子善妒不知会受什么罚则?” “罚,我认罚。走我带你们俩去个好地方。”张议潮听了小初的解释后,憨憨的笑出了声,又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对这个小媳妇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去哪?”小初问。 “出城向东大概三五十里。”张议潮道。 “那不是又回鸣沙山了?”李休复问。 “你不是说要看佛窟?”张议潮瞪了一眼李休复。 而李休复仍旧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淡笑“我就顺口说说,龟兹也有不少佛窟。” “我不去,我找你们俩是有正事要问的,哪有那闲工夫跑那么远。”小初抬眸看着张议潮。 张议潮则仰头看了碧蓝的天空高悬的太阳道:“也是,现在是晌午,跑过去也要晚上了。夜里肯定也回不来,要明日一早才能回来。” “你这人说一出是一出,这么冷的天骑马,我又没戴帽子护手面巾你想冻死我不成?”小初撅了嘴瞪了眼,故意的逗着张议潮取乐。 “有我在能让你冻着?”张议潮暖暖的回了一句后又冷然向李休复道:“白纯,佛窟里有你想看的东西。” “我想看什么?”李休复笑问。 “我那日所说的事,你可还记得?我说我能帮你。” “好吧。”李休复好像没有丝毫的犹豫,点了头道:“问问小初的意思,我奉陪就是。不过我得回去取东西。” “你的陌刀啊?”张议潮道。 李休复呵呵笑了几声,眉宇间全是轻松愉悦,他喜欢和身边的这两人说话,两个人都是爽朗毫无害人之心的人,这两个人与之前在自己生命中出现的所有的人都不同,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久了,好似自己也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忘记了自己的阴霾、忘记了自己的血腥、忘记了自己的仇恨。 “是啊。在大漠里手里握着刀,心里才踏实。”李休复回答了张议潮后又看了正在犹豫着的小初:“小初去吧,你未来夫君的大业,你也该看看。” “李兄弟这句话说到我心坎上了。”张议潮终于对李休复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你们俩真是烦人,本来是找你们来有事相问的,结果莫名其妙的要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小初直皱了眉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究竟什么事?”张议潮问。 “你们见多识广,成天在大漠里跑,我本来想问……”小初本来是想问眼前见多识广的两个人关于依米花的事,但是此时两人的兴头根本不在于此,想想还是找机会再问,所以她努了嘴道:“算了算了,我回家和爹娘说一声,去就去吧,四哥经常念叨你带的兵如何如何,我也有些好奇,那就去看看吧。” “好好好。”张议潮笑道“李兄弟回去拿刀,我去找三匹好马。” 第53章 情敌? “谁要你的马,我家的马不比你军营的马好过百倍,你只管你和李休复的,别管我的。一个时辰后东城门见。”小初叱了一声后,转身快步的往家中走去。 两个同是气宇轩昂、人间俊杰的男子,一个颀长温雅一个魁梧壮硕,肩并肩站着。两人同时注视着一个穿着,水绿色窄袖高领窄腰罗裙纤瘦的背影渐渐远去后,两人像是有了某种默契,互相没有言语,转头一个去了军营的马棚,一个回了客栈。 夏桀与阿萧一听小初要和张议潮出去,自然笑不拢嘴不会拒绝。夏桀对着女儿道:“西极和雪影你自己挑。” “松雪给你大嫂带着,你放心去吧。玩够了再回来。”阿萧满心欢喜的笑道。 “爹娘,恐怕你们要空欢喜了,我还带了个朋友一起去。不是只我和议潮哥二人。”小初坏笑。 “还有谁?”阿萧瞪大了眼睛道“你在沙州还有朋友?” “是不是那日来家里找你的?”夏桀问道。 “还是爹爹脑子转得快。”小初道。 “那孩子。我记得。他还没走呢?”阿萧问道。 “准备这次玩回来就走了,议潮哥说带他去看看佛窟里他的兵。” “议潮要带他去佛窟?”夏桀有些惊讶。 小初点头。 “你这朋友什么来头?“夏桀问。 小初先是存了半点犹豫,但是想着在自己爹娘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快速的大致说了李休复的身世,说完后只见夏桀与阿萧两人沉默不语,面色凝重。 小初自然知道原因,但是也只能装着不知道。只看着爹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阿萧才幽幽地道:“桀,他是……” “小初你去吧,照顾好你这位朋友,好好玩。”夏桀满眼宠爱看了闺女。 小初应声出门,准备自己的行装,毕竟要在外头过夜,又是个天寒地冻的天气。 待小初出了门,阿萧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别多想了,那孩子的爹也不是姐姐亲生的。和我们没关系。”夏桀看着阿萧。 “如此说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年纪轻轻的就要被逼着逃难。我是不是当初看错了光王……”阿萧的神色低垂的眸子神色黯淡。 “你这个傻子,你也不想想当初大哥是如何毒害了自己的爹才登上的皇位,是你自己说的光王打小就知道这事,如今他当了皇帝又如何能饶过杀了自己亲爹的人。还有一点,阿萧你可能没想过,大哥这一支的人必须死。你仔细想想,如今皇上的皇位是从自己三个皇侄的手里承来的,他如何尊称这三个侄皇帝?每年祭祀祖宗,难不成他还得给三个侄皇帝的牌位磕头?何况他还知道大哥毒死了自己的父皇,他就更没有理由留着大哥这一支的后人。” 在夏桀的凿凿的语气中,阿萧又长长叹了口,双眸中竟含着些泪水看着夏桀道:“你说,那孩子会不会是唯一逃出来的。你大哥那一支会不会只剩了这孩子一个后人?” “哎,他不是说要回龟兹?想必他母家会收留他。你别操心了。我们隐世二十多年,不问世事,世事也再与我们无关了。”夏桀伸出手来拍了拍爱妻的肩膀。 阿萧点了头,随后又道:“你不觉得奇怪,小初这丫头又如何认识的这孩子?” “儿孙自有儿孙福。心操多了,老得快。你看看我,再看看你。”说着夏桀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 阿萧随即柔软下了目光,抚摸了夏桀那已经已经起了皱纹的双手。 夏桀则淡然一笑。夫妻二人笑看庭前冬日暖阳。 ** 小初、张议潮、李休复三人同骑着马往鸣沙山方向一阵疾驰,寒冬凛冽的风像是刀子切割着骑行人的脸颊,不过三个人里也就张议潮一人光着脸没戴任何护具,李休复与小初均是厚厚的裘装围脖护着脸和脖子。 不过张议潮也不傻,好歹记得戴了护手和帽子。 此刻张议潮看着和自己并行而驰的小初一件火狐大氅内穿着一套火红戎装,帽子和围脖护手均是火红的。平时见小初脸色一直都是苍白的没有丝毫血色,但是此刻在这一身火红的映衬下,小媳妇整个人像是容光焕发了一般,红扑扑的小脸蛋,在张议潮眼中自己的媳妇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 而当李休复看着一身火红的小初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神驹向着自己奔驰而来的时候,他则立刻转开了自己的视线,他无法直视着这一团炽热的火焰。太美,若是随着自己的心去观赏,他实在无法控制心中那颗邪恶的种子如何在自己的体内肆意茁壮。 三人一路一句话也没说,主要是寒风压着人无法开口。一路向东奔行了小半日,绕过鸣沙山正面,和着壮美瑰丽的大漠落日的,三人的面前屹立起一面高数十丈宽百丈的断崖。 “这就是东麓崖?”因已到了地方,三人放慢了马速,李休复才扯开了围在脸上的面巾问道。 张议潮并未回答李休复的话,只是先仰头向崖顶看了看,随即向着崖顶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当李休复与小初仰头再看本来是光秃秃的崖顶,竟然闪出无数把雪亮长刀,迎着金橙色落日的余晖,那无数把长刀像是一把把燃烧着的火把,向着张议潮欢呼。 首先是一个声音大喊,“是将军,是将军!” 随后便是整个山头的欢呼,“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李休复仰头看着山崖上欢呼着的声音与那一把把雪亮的刀,彻底冷下的双眸。 而李休复脸上的变化,恰巧被小初看在了眼中。 张议潮看了崖顶的人朗声叫道:“得了得了,别咋呼了。好好值守,溜进来一个奸细,我砍了你们的脑袋当蹴鞠踢。” 随即,崖顶笑声一片。 “将军,你身边的姑娘又是谁?张四小姐可把将军想坏了?”一个油腔滑调声音说完,崖顶又是一阵爆笑。 第54章 你夫君要被人抢了 “混账!”张议潮大声怒斥了一声。这声怒斥,实在来的太突然,声音也实在太浑厚,吓得小初的雪影与李休复张议潮的三匹骏马同时嘶鸣了一声。 马都被吓成这样,山顶上的人自然也不敢再多语。本来欢闹异常的东麓断崖,像是生生被人扯成了两半,前一半欢乐,后一半沉静。 “有人来了。”李休复低声对身旁的小初道。 而小初正看着张议潮那一张铁青的脸,看着断崖前面的路,李休复听见了声响,张议潮当然也听得到。 果然,不一会,小初也听见了那赤黄灰败草木不生的断崖尽头传出一阵马蹄声。当然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尘土飞扬。 小初并未看着那滚滚而来的烟尘,只歪着头看着张议潮那一脸的肃容铁青。 “夏大小姐你这未来大将军、节度使夫人位子坐不稳了。”李休复在一旁轻声嗤笑。 只是李休复说完,小初根本没觉得什么,倒是张议潮立刻转头怒视了李休复,那眼神像是要把李休复活吞了一般。 “白纯,到我的地盘上你若是乱说话,小心你的舌头。”张议潮冷然道。 李休复微笑着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而小初则对着张议潮露出一个恬然的微笑道:“议潮哥,李休复可是你请来的客人。” 张议潮回敬了李休复一个凶狠的表情后,转头看向了疾驰而来的沙尘。 待沙尘近了,小初只觉得一个银光闪闪的影子冲到了自己跟前。 “二哥。”一个娇脆似银铃一般的声音顺着这倾泻的银光一齐扑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张议潮看着眼前的人,本来就冷着表情的脸更显冰冷。这几个字完全就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语调。 此时的小初骑在马上与张议潮李休复三人并肩,所以她等于是看着那银白色的影子骑着一匹同样银白色骏马一步一步的走到张议潮的面前,也是自己的面前。 首先,这女子并不绝色。与之前自己见过的那些倾城之貌的女子相比这女子的容貌只能算是中上。只见这女子圆圆的脸蛋,双颊绯红,五官并不出众,但却英气逼人。与一般女子的细长柳叶眉不同,这女子却是一副浓重双眉,双眉下一双透着凌厉的双眸。一头乌发只用了一块靛青色四方巾帼扎牢固定住发髻,其余便无任何饰物。 而那银白色的光便是这女子穿着一身银色鳞甲,鳞甲里面是一件牙色衬衣衬裙。身后还背着一把银弓和一箭槽的白羽箭。 “坏了,你夫君要被人抢了。”李休复压低了声音在小初耳边嘀咕了一声。 小初斜着渺视了李休复一眼。 “我在家无事做,想着还是这里好玩。于是就回来了。”那女子的声音中气十足,响亮悦耳。 “胡闹,这里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你大哥呢?”张议潮继续挺直着腰板,冷着脸,言语没有丝毫的温度。 “是大哥让我来接二哥的。”那女子只看着张议潮,并未看张议潮身旁的小初与李休复。 “张兄,这位是谁?也不和我和小初介绍一下?”李休复一只手握着缰绳一只手握着斜插在马背上用锦布裹着陌刀的刀柄。脸上却是温和的笑意,除了张议潮和小初,不会有人知道他手里握着刀是一把随时都可以抽出来大杀四方的陌刀。 “没什么好介绍的。是我结拜大哥的妹子。”张议潮说这话时,双目直望着前方,脑袋根本就没转一下。 “大哥,这两位是?”那女子终于将目光移向了张议潮身边的一男一女。 “这是我经常和你提起的小初。我媳妇,这是我请来的客人。”张议潮简单干脆的回答了女子的问话。 张议潮此言一出,小初和李休复就听得随着银甲女子同来的队伍里发出了一阵唏嘘声。 “是嫂子?”女子犀利的眸子从小初的脸上扫过后,本来的面无表情脸上,突然热情的笑了起来道:“大哥成天念叨的媳妇果然不是寻常女子可比,嫂子的模样估计别说沙州就是这河湟十八州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客气了。”小初实在不善于听这样的奉承只得浅浅一笑表示谢意。 “对了,小初。她大哥你是认得的。算起来,你还算是她大哥的恩人。”张议潮抬头看了小初,脸上终露出了暖意。 “是吗?我可不记得我在沙州帮过谁,救过谁。”小初继续浅笑道。 “你想想五年前,我们刚出了沙漠遇到了什么事?”张议潮继续扭着头,暖暖的笑道。 “我们俩一起从蕃兵手里救了百十来个汉人。” “那你可还记得最后临走的时候,一个黑脸大汉和我们说话来着?” “记得,我还记得那个人说自己姓张,好像叫张什么德。”小初忽闪忽闪眨着灵动的双眸,努力的回想。 “张武德。”那银甲女子,回答了小初的话。 “对了,对了。好像是叫张武德。议潮哥难不成他成了你的结拜大哥?”小初睁大了双眸,小嘴也微微的张着。 张议潮看着小初这般可爱的样子,没忍住竟伸手去轻轻刮了一下小初的鼻端,“一点即破,什么都瞒不住你。” 当小初还没反应过来。就李休复突然连声大笑了起来,“张兄,打情骂俏也要分场合。” 瞬间,小初只觉得整个身体的血液逆流,全部冲进了自己的脑子。她根本没想到张议潮竟然这样轻薄,但是毕竟面前是一堆他的手下。按着她的脾气,肯定是立刻甩鞭子,走人。但是还是忍下了这口气,毕竟在一群士兵面前让一名将军丢面子,也不太合适,不管怎么说,自己确实是张议潮未过门的媳妇,所以小初想了想自己也不能太过任性。 但是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于是他只能漠然的看着张议潮。 只见小初眉眼中敛着漠然,冷冷的张议潮一眼后,双眼似空无一物看着眼前的落败的沙尘与岐黄的断崖。 第55章 天神一般 “张兄,你媳妇生气了。”李休复仍旧一只手紧握着缰绳,一只手紧握着没有人知道的陌刀的刀柄。 张议潮似乎并不在乎,用马鞭子指着那银甲女子对小初道:“媳妇这就是张武德的四妹。张武德前几年来投奔了我,他四妹也跟着一起来了。这里的人都管她叫张四妹。” 小初收回了空洞的目光,目光仍旧冰冷的看了眼前的张四妹,因为心中仍旧压着怒火,所以只冷淡的对张四妹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道:“张四妹好。” 张四妹则对小初爽朗笑道:“嫂子好。”随即又对了张议潮道:“二哥嫂子随我走吧,这几日二哥不来,我大哥真是六神无主。” 张议潮没有搭理张四妹,却转头对着小初暖暖地笑道:“小初,带你看看我对你与你约定的事,进展你是否满意。” 小初见张议潮这样一脸热情,又当着他手下人的面不好给他难堪,只得压着怒意狠狠的抽了雪影一鞭子,一个人向前猛的冲了去。 张议潮赶紧也抽了马追了上去,只李休复晃晃悠悠的骑着马走到还在发愣的张四妹面前轻描淡写地道:“走吧,别看了。再看人也不是你的。” 张四妹立刻恶狠狠的瞪了李休复一眼后,扬起马鞭跟着小初张议潮往崖底行去。李休复则不紧不慢的一直跟在队伍最后端。没人会在乎这个书生模样的人,也没人知道这书生手里一直握着的是什么。 小初一个劲往前冲,张议潮在后面紧赶慢赶,实在是胯下骏马比不过小初的雪影。有几次眼看着要追上,小初鞭子一扬,便轻松把张议潮甩掉。 最后张议潮实在认输了,只得跟在小初后面大叫道:“媳妇别生气了。我给你赔不是。” 小初根本就不听张议潮在后面所喊的话,继续闷头一人一骑,往前路上冲。 张议潮继续跟在后面喊:“媳妇前面再跑就又转回到沙漠了,有流沙。” 流沙这东西,小初自然是明白的。听了张议潮的话,立刻拉住了缰绳。张议潮也瞬间赶了上来。 因为两人的都是千里马,都是好骑术。所以将张四妹一行甩的老远,所以前面两人说什么,没人能听见。 张议潮看着小初停了下来,赶忙上前,一只手伸过来牵住了雪影的缰绳道:“媳妇不生气。我确实没忍住,不是有意的。” “少来诓我。你是故意的。做给别人看的。”小初目光凄冷。 “我承认,确实。”张议潮低了头道。 “你要喜欢她,就要了她。何苦这样做戏,你问问自己,能骗得了别人,能不能骗的了自己!” 张议潮正欲解释什么,张四妹已经领着人追了上来,远远的看见小初与张议潮低声说话,心中的是又酸又妒,但是没办法那是二哥真正的媳妇。如果二哥的媳妇长的丑也就罢了,却又偏偏这样的绝世倾城的模样,再看看自己浑身上下就没有一丝女人味,自己若是男人也会喜欢二哥媳妇那样的,也不会看上如今自己这样的。 “二哥和嫂子感情真好,躲在这说悄悄话呢。”待追了上来,张四妹勒住缰绳,强笑着对张议潮和小初道。 张议潮则冷冷的看了张四妹道:“四妹你带路,走吧。天都黑透了。” 张四妹遵命:“遵命。”立刻骑马往回跑,一群人又跟着往回跑。 顺着这东麓崖底,就看着一队人马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次,最后一个银甲白马的人终于领着队伍,进到一个不起眼的小佛窟的门口 而李休复此时已经一脸得意,笑眯眯的牵着马站在了这小佛窟的外间。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这入口,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从千百个佛窟洞口找到这个入口。 总之当张四妹牵着马进了这佛窟的外间之时,她立刻从身后取下了弓箭,取出了白羽箭,毫不犹豫的搭弓对准了李休复。 当张四妹将弓拉了满月,一支银白色的白羽箭直直的对着李休复,跟随着张四妹一同进了佛洞的人,几乎也是同时齐刷刷的抽出了长短不一的利刃。 顿时这间本只在洞壁上斜插了一支火把的佛洞内,寒光烁烁,似乎除了张四妹那支白羽箭之外,所有的利器均反射了那一支小小火把上的颤颤抖抖的火光。 张议潮与小初是最后牵着马进了洞窟,两人难得有默契的快速的对视了一眼后,均以不怀好意的笑容看着李休复。 两人都被李休复戏谑的气过,在李休复蜻蜓点水般的言语中,两人均是毫无还嘴之力。所以即使小初心中仍旧恼怒着张议潮刚才的轻薄之举,但是此时看见李休复那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仍旧心里乐开了花。 此时张议潮脸上的欢笑自然比小初脸上的笑容更为浓烈。 李休复本来是想等着两人进来后,会帮着自己化去这场不必要的麻烦,结果他竟然看着两人只看着他笑,并未打算出面调解。 于是乎,李休复也笑了起来,当然他的笑意比这墙壁上的火光更为微弱。 这间佛窟的洞壁上已经被画工用朱红的线条勾勒了出了多个菩萨飞天舞乐的草图,甚至有些图案已经填充了一些大块明快的色彩,但是这洞窟好像突然之间被画工们遗忘,所有的壁画像是一场行云流水酣畅淋漓的舞乐中突然被一把带着锯齿的利刃腰斩。戛然而止、半途而废,就是这间佛窟的代名词。 当张四妹拉满弓弦,定神瞄准了李休复之后,她好像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书生模样的人,样貌简直就如自己成天看在眼中,那些画工们想象出来,用画笔描绘出来完美如天神一般的相貌。 单看李休复面部的上半部分那就是彻底的西域人,深眼眶,高眉骨,高挺的鼻梁。但是脸的下半部又是汉人的鼻头嘴型与下颚,处处显露着温润。鼻翼饱满并不像西域人连着鼻梁一起尖耸,唇形也不像西域人典型的大而丰满,而是带着浅浅上扬的弧度唇形单薄。至于下颚,完全就不是西域人那充满棱角,要么尖尖要么四方的下颚。李休复的下颚完全是可以用一个词形容,温润。 第56章 魔鬼 李休复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的一片刀光闪闪,张四妹的羽箭依旧对着他。凌厉的目光也没有任何松懈的可能。 “二哥,给个准话”张四妹,拉弓上弦的双手没有丝毫懈怠。正询问这张议潮如何处置这自己闯入领地的人, “四妹我许你射他三箭。其余的人退下。”张议潮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这荒废的佛窟中像是一种魔咒,刺的每个人的鼓膜发胀。 随行人等,立刻收了兵器,乖乖退到了佛窟的墙角站好。 此时李休复朗月清风微笑着对小初:“小初,你夫君要杀我,还要我死在女人手里。你也不帮我,好歹我也救过你几次,怎么也算你的救命恩人,你竟这样恩将仇报?” 小初则牵着雪影对着李休复粲然笑道:“我本就是没心没肺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一个没心没肺。”李休复朗声大笑对着张四妹道:“来,张四姑娘动手吧。” 张四妹得了张议潮的首肯,又知道小初也不阻拦,虽然她心中却是觉得蹊跷,但是擅闯领地者死,这是军令。 好像是李休复的话音尚未落下,张四妹已经松开了手中的弓弦,而且当她松开的第一支箭,根本就没有在意有没有射中李休复,而是迅速地从背后的箭囊里又抽出了第二支白羽箭,拉满弓弦,凭借着直觉将第二支箭也射了出去。 这前后两箭的速度快的可以用眨眼间来计时,整个佛窟的人都在为了张四妹的叫好喝彩,当然也正因为这两箭速度太快,根本就没人注意到那文弱可怜书生模样的人,有身上有没有插了两支白羽箭而倒地身亡。 正当整个佛窟被欢呼声填满的同时,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就如这佛窟顶上与四面墙壁被画工们废弃壁画一般,戛然而止。 这佛窟里,可能除去张议潮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看清楚,为什么会有一把长的有些夸张的长刀,已经抵在了张四妹的脖端。而张四妹此刻像是一尊被能工巧匠雕塑出来的石刻,这石刻活灵活现的雕刻出一人正从背后的箭囊里抽箭,准备拉弦的姿势。 看着眼前张四妹双眼瞪的已经有些凸出,无法置信的样子,李休复笑了。而后张议潮也跟着笑了,当然小初自然也笑了,只是笑的没有这两个男人那般肆无忌惮,但是也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笑一边轻微的咳喘。 “他是白纯。”张议潮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对着仍旧伫在原地的张四妹道。 当然,佛窟中此起彼伏惊诧之声,已是三人早已预料到的。 李休复笑着将陌刀从张四妹的脖端移开,生死似乎在李休复的眼中只不过是一场玩笑。 只是当张四妹缓过神来,眼睁睁的看着拿一把怪异的长刀从自己的脖子上撤走,听着张议潮小初与李休复的笑声,张四妹觉得自己竟成了供人讥笑的丑角,气得一张团脸通红,没有丝毫犹豫,继续了适才被李休复的长刀抵住脖子被打断的动作,抽箭、搭箭、拉弓、放箭,一气呵成。四个动作快到连张议潮都没反应过来。 当一支白羽箭从张四妹的银弓中射出,李休复好似只是身姿优雅的转了个身,那本握在李休复右手上的陌刀随着李休复优雅的转身,像是变戏法一样转移到了左手,与此同时李休复的左手轻柔的扬起。 张议潮猛然大喊:“不要……” 而后,佛窟里所有的人直直的看着那本来朝着张四妹劈下去的怪异的长刀,转瞬间劈向了张四妹身边那匹通体雪白的神驹。 张四妹彻底傻了。连侧脸和半个身子被自己坐骑的鲜血溅满都茫然不知。 当然傻掉的人不止张四妹一人,这佛窟内可能十之八九的人都傻了。 一匹四肢矫健,身形高大的西域神驹,就这样被一个看似文弱的书生,一刀劈成了两半。那被劈成两半的神驹,而那倒在地上还睁着双眼,好像它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被莫名其妙的送上了极乐。 本应宁静安详的佛窟,此刻被一阵刺鼻的血腥与从马肚子里流出的内脏发出的骚臭味充斥着。 “四妹,还不低头认错,人家有意饶了你。”张议潮对着张四妹大声斥责。 一佛窟内的人正等着张四妹说些什么,谁也没想到李休复竟然浅笑着对着张议潮道:“她又没错,是你让她射我三箭,她只是完成军令。”而后李休复将仍在滴着血的陌刀插进了已被铺设平整的地板里,对了张四妹行了抱拳礼,温润如水般的道:“你的马死了让张将军给你换匹新的。我确实下手重了点,张四姑娘也别介意。刚才那一刀并不是我有意为之,那只是……”李休复话说到此突然停住,眉宇间好似轻微拧了,那本温和的语气突然陡转直下变的异常凉薄道:“那只是我的习惯。” “有完没完了?你大老远的把我喊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些?”小初已经对着刺鼻的腥臭味已忍无可忍,加之刚才笑过于畅快,轻咳气喘再闻着这气味,幸亏胃里是空的,否则一定会吐出来。 “四妹还傻站着干什么,留两个人把这里打扫干净,把马埋了。别被那帮臭和尚看出来。”张议潮也觉得这事闹的有些过了,一边说一边牵着马领着小初往佛窟里间走。 李休复对着仍如石雕一般伫立在原地半张脸上全是血的张四妹,淡然一笑后也牵着马随张议潮与小初走去。 “魔鬼。”看着李休复的身影消失在佛窟的里间,张四妹口中才幽幽的吐出了两个字。 ** 这鸣沙山东麓山崖的众多佛窟小初儿时也随着爹娘哥哥来玩过,当时只记得山崖上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洞口,画工雕工僧人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洞口川流不息络绎不绝。洞中的壁画栩栩如生色彩鲜艳。佛像也都是神态安详,体态各异。 第57章 燎原之势 爹娘是不信佛的,他们似乎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所以家中兄妹自然也是一样,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做善事做好人,不求任何善报,只为良心安和。所以当时小初记得,虽然当时来看了这东麓崖千佛洞,一家人也只是走马观花的看,没拜一佛没上一香。 但今日随着张议潮领着自己与李休复二人不断的朝佛窟内部深入,小初才明白,这哪是什么佛窟,哪里是什么千佛洞。原来这千佛洞的内部是一条条密道与洞穴连接起来,如蜘蛛网般盘根错节巨大迷宫一般的洞穴。 小初紧紧随着张议潮在这些走道中左转右转前行后退,每走出一条密道,便是一个空洞幽暗的洞窟,有的洞窟被修整一新,用木板搭着架子,几个或者十几个画工一手拿着烛火一手拿着画笔,正陶醉的描绘着他们心中的虔诚与幻想。当然大多数洞窟都是空无一人的,幽暗的洞窟内,只在洞壁上斜插一支火把,当做路灯。 三人在密道中穿行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当小初与李休复跟着张议潮闪进一道石门内。石门内是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通道十分狭窄,只勉强一人一马通过。摸着黑往里走了数十步,小初只觉得已经适应了黑暗的双瞳突然刺进了无数道强烈的光,伴随着亮光一股温暖潮湿的热气也向着自己扑面而来。当她眯着眼睛,勉强睁大了双眼,只觉得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怎么样?满意吗?”一直走在小初与李休复前面的张议潮指着眼前的一切,微笑着转身逆着光目安然看着小初。 光影交织,投射在张议潮的身上,让其周身散发出柔和的光晕。这光晕让小初和李休复完全忽视了张议潮的样貌身形,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张议潮在两人的眼中显得无比的庄严却又带着居高临下的温和。 小初牵着雪影向前迈了几步与张议潮并肩,看着脚下星星点点成燎原之势的营火,似与夜色连成一片雪白的营帐。 “这是哪?”小初极力强压着自己惊诧,但语气中还是有些微颤。 “这是鸣沙山内的山谷。可能鸣沙山成山了之时,这山谷就已存在,只是无人能进来。大概五百年前有僧人在鸣沙山背部的东麓崖开凿第一个佛洞开始,估计当时的僧人也不会预料到,这东麓崖居然有被人凿穿的一天,他们更不会知道,鸣沙山内居然有这样一个别有洞天的山谷。” 当张议潮正与小初耐心细说之时,李休复也走上前来,三人并肩站在一起。张议潮面色平静,口中侃侃而谈。小初面露惊讶,双眸怔怔。李休复则是一张肃容神色不清,深褐色的双眸紧盯着一排排整齐的营帐与营火,“谷外延绵荒沙寸草不生,寒风刺骨。谷内却绿树庇荫,温暖如春。这谷内难不成有水源?” “这都被你发现了?”张议潮看着李休复畅怀洪亮地大笑了起来。 随着张议潮的笑声响起,原本平静的谷底立刻有人回应“是将军,是将军。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不管是原先手中正在做些什么,好似所有人皆放下手中的活计,齐刷刷的仰头,向着正顺着搭在山谷崖壁上的栈道向下走的张议潮欢呼。 “你这兵,带的不错。”李休复在张议潮身后扬声道。 “你现在入伙还不迟。”张议潮继续畅怀的大笑。 “我若入了你的伙,我的人怎么办?” “拉来一起入伙,还是那句话,我会助你。” “可惜,我白纯不需要任何人相助。”李休复浅笑。 “那是真可惜。你手里的人确实不少,只是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一堆拖累的妇孺家眷,这样你能成事?” “我从来没说要成什么。我若想,我也不会这般落魄被一群小喽啰追至此地,追的我只能往龟兹逃。” “好吧,人各有志。”张议潮不再与李休复多言,最终向着那一张张热诚的笑脸大步走了过去,小初与李休复故意放慢了脚步,远远的跟在张议潮身后。 此时已有人接过了张议潮的马,张议潮一边笑着一边招呼着于他行礼的士卒,昂首阔步朝着营地中央走。 此时一个脸色赤黑一双浓眉高高吊起长着一脸虬髯的黑脸,一身软甲的大汉快步朝着张议潮走来,走到张议潮面前后,立刻恭谦的对着张议潮行了参拜大礼。 张议潮也立刻扶起了黑脸大汉。笑着拍了拍其肩膀,转身指了还在几十步外的小初。 看着黑脸大汉快速的朝自己走来,“这就是张四妹的哥哥,张武德。”小初快速的低声与李休复介绍。 李休复看着来人高高壮壮,下盘稳健,步步生风。太阳穴微微隆起。便知这人功夫了得。 “小爷,你可还记得我?”张武德咧着嘴笑着看着小初。 “记得。你这些年过的可好?”小初故意言语疏离。 “好好好,我的命是小爷与二弟救的,自然要过得好活得好。”说着张武德对小初行了拱手礼。 “还叫小爷?”张议潮此时也跟了过来。 “对了对了,瞧我这笨嘴,弟妹弟妹。”张武德笑意更浓。 “叫我小初就可以了。”小初仍旧语气不温不火,干净冷清。 张议潮没想到小初会这样回答自己,此时几人周围还围着几层兵卒,小初这样说,明摆着是不承认与张议潮的关系。倒是张武德已开口叫了弟妹,此时竟不知如何接口,只得转身看了张议潮。 张议潮像是丝毫不介意对着张武德道:“二哥确实叫早了,还没成亲确实叫不得。不过也快了。” “那岂不是,很快大家都有喜酒喝了?”张武德立刻接上了话。 “明年开春。也就最多三个月。”张议潮满面春风对着张武德道。 张议潮说完,围着的士卒立刻爆发一片恭贺声。 小初依旧是一张淡然的表情,不喜不怒不言不语的样子。李休复则抿着嘴,似笑非笑。 第58章 比试 小初依旧是一张淡然的表情,不喜不怒不言不语的样子。李休复则抿着嘴,似笑非笑。 “这位是?”张武德此时才将目光移向了站在小初身旁,模样儒雅俊逸,身形颀长立如玉树的李休复。 “二哥,他就是白纯。”张议潮道。 “不可能。”张武德立刻脱口而出,怀疑的目光自上而下从李休复身上反复的扫过。 “是不可能。”李休复哂笑道,脸上戏谑之态尽显。 “回头四妹找你告状,你就信了。”张议潮道。 “在谷里听见崖顶有人叫你,我就派四妹去接你。怎么?四妹呢?怎么没跟着一起?”。 “没事,就是她的马没了。回头你再给她找一匹好马就是。”张议潮道。 “她的马?”张武德不解的看着张议潮。 “被我劈了。”李休复如沐春风的笑着,好像劈的根本不是一匹四肢健壮的高头大马,只是碾死一只臭虫,踩死一只蚂蚁那样轻松。 张武德听此,立刻面色大变,向后退身两步后,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张议潮随即紧紧地按住了张武德那我在刀柄上右手,“这事怪我,我只想着看看四妹最近是不是箭艺渐长,也知道四妹伤不了他。所以才会命四妹射他三箭。四妹射了两箭并未射中,且白纯已经放过了四妹。四妹却准备趁其不备,欲将其射死。若不是白纯再次有意放过,怎么会只是四妹的马被劈成两半?四妹毫发无伤,二哥请放心。” “一匹马被劈成两半?一刀?”张武德倒抽一口凉气,斜眼瞄了在一旁脸上始终挂着浅笑的李休复。什么样的刀才能一刀将一匹西域健硕的骏马劈成两半?他也不信,看上去这样儒雅文秀的书生,一刀能劈了一匹马,不可能。 “只一刀。而且是左手。”张议潮肯定的道。 有了张议潮肯定的答复,张武德与围在周围的一帮子士卒均将目光直接移向了李休复,移向了李休复的那露在胡服窄袖外面的双手。 小初见了一堆人把李休复当怪物看,只觉得好笑。这是她自进了这山谷第一次发笑。只见小初自己解开了还披在身上的火狐大氅,将大氅搭在手臂处,明眸皓齿对着李休复笑道:“你烦不烦?” “烦。很烦。”李休复也笑着。 “我也烦。”随后小初又看了张议潮道:“议潮哥,既然该看的都看了,该见的都见了。我这就像回家了。” “我知道你们烦什么。”张议潮对着小初微微点头,转而对张武德道:“二哥带着人都散了吧,我今日只是带了小初和白纯来随便看看,没有别的事。” 张武德立刻会意,向围着的几圈士卒,挥了挥手大声吆喝:“散了吧,散了吧,主帅今日来有要事——陪媳妇。” 张武德话一出口,便是一阵子哄然大笑,随即士卒和张武德各自回了各自的营帐。 “他这样的人,需要你救?”李休复看着张武德高大壮实的背影快速的钻进了一座不起眼的营帐内,不由生疑。 “五年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小初也同时看了张武德背影觉得纳闷。 “饿了吧,我命人去做点吃的,前面是我的营帐,咱们边吃边说可好?”张议潮未看李休复,他的双眼中只剩下了一身胭脂红戎装的小初。 小初点了头。张议潮立刻又吩咐了人接过了小初与李休复的马。李休复顺手从马背上将用锦布裹好的陌刀摘下,没有张扬的扛在肩上,只是单手提着握在手中。 三人一路向营地中央一个较大的白顶营帐走去。一路有士卒遇见均用各种语言对张议潮称呼了:将军、将帅、主帅。 虽然有几个路过的士卒用的是龟兹语,李休复双目平视,装作听不懂。 小初则时不时的侧头看了李休复的一脸淡然。 虽是主帅的营帐,但丝毫不见奢华。营帐正中一张木质案桌上书册与卷轴码放整齐,沿着案桌下方两侧摆放了七八张矮桌,每个矮桌下都放置了一块毛皮毡垫。案桌背后挂着一张河湟十八州的地图,营帐中央是一根撑起帐篷顶的原木立柱。帐内左侧搭了个布帘,布帘内一张简单的床榻,床榻上被卧整洁,而床榻的上方挂着一把玄黑色长弓与装满羽箭的箭囊。 李休复与小初环顾帐内四周,张议潮却已盘腿坐在了一个矮桌皮毛毡垫上,却根本没有往主帅位子上坐去。 “怎么样?对我这还满意不?”张议潮笑着看着小初。 “嗯。满意。”小初利落道。 “到了我的地,不用客气。坐下来,我们仨需要好好谈谈。”张议潮向还站着的李休复与小初招了招手,示意二人可以随便坐。 两人都不是拘泥的人,各自找了合适的位子盘腿坐下。 张议潮还没张口说话,就有士卒端来了酒菜。当然这酒菜也仅仅只是一大壶酒,三盘烤肉和一摞馕饼。 待士卒将酒菜每桌放置好,张议潮便吩咐了士卒守在营帐十步以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士卒领命下去后。两个男人还未动手,小初已拿了放在烤肉托盘里的匕首,切了一块烤肉塞进了口中。 “好吃。”小初大呼过瘾。 张议潮目光宠溺看着小初那一嘴一手的油腻。李休复深邃的眸子里夹杂着一丝复杂,但也仅仅只是一闪而过。随后便也拿了刀子切了烤肉塞嘴里。 “你在家里吃不到这一口,我知道。”张议潮道。 “是啊,我娘现在吃不得这些油荤的东西,我爹就说家里不许再做这些烤肉之类,免得我娘看见了忍不住。看不见也就罢了。” 呵呵……李休复干笑了两声,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 张议潮则道:“以后我也这样对你。” 小初立刻觉刚咽下去的烤肉堵在了喉咙口,猛的大咳额两声,又狠狠的捶了自己的胸口,才感觉气顺。 张议潮自然是知道小初的反应从何而来,只是抿着嘴笑着,也自斟自饮了一杯酒。 第59章 说说那个人 “五年前,我们救了张武德后,他领着乡亲回到家乡就发奋习武去了,他对我说那种屈辱人生不能再有第二次,如果万一还有第二次,自己还有反击之力,不会像第一次那样束手待毙。他本来就有空有一身蛮力,又一门心思钻进骑射打斗之术里,自然进步神速。他住的那个村子经常受吐蕃人侵扰,受他影响村子里的壮劳力许多都投奔了他,大唐保不住他们,他们只得自保。” 张议潮看着小初微抵螓首,温顺倾听的样子,自又是一番吸人心魄的风韵。 “三年前我带着我的人去夜袭一座吐蕃兵营,想抢点马匹和粮草。结果离老远就听着兵营里已杀声震天,连忙带着人跑过去看,就看着二哥的人已经被吐蕃人团团围住。我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立刻又领了人杀了进去。” “而后他认出了你就是救过他的那位恩公,自然死心塌地的跟了你,你们俩都姓张,便结拜了兄弟。”小初边吃边道。 “是啊。我和武德兄也没什么好和你说的,我现在要说的是他四妹。”张议潮说着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一口喝干。 “你真没必要和我解释。我也根本不想知道。”小初对张议潮笑道,脸上平静从容。 张议潮明白小初说的字字是真,没有一丝一毫别的意思。但是他觉得有些话还是直接说清楚好。 “二哥的四妹一直跟着二哥习武。后来二哥投奔了我,自然四妹也跟着一起来了。我原先以为女娃娃练武无非就是花拳绣腿,练着玩。但是日子久了我见她每日却也练得认真卖力就指点她,与其苦练刀剑,还不如好好练练骑射。她就听了我的话,每日苦练骑马射箭。因为她是二哥的妹子也就是我妹子,所以我也没忌讳那么多,经常指点她的骑射。这一来二去,我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对我动了心。我一发现苗头不对,立刻就派人把她送回老家去了。谁知道送走几天她又会自己跑回来。连着闹了几次,我托二哥好好和她说清楚,这一次是她自己走了。我以为这次……她真的想通了。” “每个人都会固守心底的一份最初。只是有的人做的直接,有的人只会压在心底。”李休复端着酒杯,一口饮尽。 “你说的是你自己吧?”张议潮扭头看了李休复。 “是又如何?”李休复也扭头看了张议潮。“临阵转性可不是我的习惯。为什么我刚才会换了左手,因为我本来就没打算为难她,我原本就准备劈了她的马。因为她的性格让我喜欢,我不会杀她。她的勇,让我自惭形秽。” 小初看着自己对面的两人嫣然一笑,浓密卷翘的睫毛完全覆盖住了清澈的双眸。在这清澈下闪烁着的晶莹,被隐藏的很深。 “你在想他?”李休复直直的看了小初道。 “没有。我说过,我不会再想他。他也不需要我想,他过的很好,我为什么要想他?”小初语速惊人,毫无停顿。 “心虚了。”李休复突然朗声笑了起来。 “小初,能不能和我说说这个人?我很好奇,你和他怎么能扯上关系。一个隐忍了三十多年的人,心中积存阴冷与狡诈自是不用多言。你和他完全不是一种人,你一个长在西域爽朗的女子如何会看得上他?我实在不明白。”这句话刚说的时候,张议潮还算是目光平静,言语安详,只是越说心中越是不解与一种莫名的愤恨越是强烈。 小初无奈的笑了,“有什么不明白呢?我救过他,不止一次。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快要被冻死街头的陌路人。后来我去了长安遇到了他。他没想过争权夺利,只想安安生生的自保。但是我的无心,差点害死了他。” “你怎么不说他差点害死了你?”李休复深褐色的眸子射出了无数的薄刃,直直的看着小初的淡然。 “平心静气而论,确实是我的出现让他暴露了自己。” “不是因为你,那夜他也冻死在朱雀大街了。” “看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真不知道那一夜究竟多少人在盯着他?”小初苦笑道。 “仇士良、武宗、我。” “好吧,你和他的事我们以后再说。我先要回答了议潮哥的话。”小初抬眸看了张议潮正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随后她突然又面向李休复道:“李休复,这是我第一次真心诚意的对你的救命之恩说一声谢谢。但是他为了我主动跑去求武宗用他的命换我的生。当然虽然最终还是你救了我。”说罢,小初站起身来,走到李休复面前,对着李休复恭恭敬敬的行了礼。 李休复先是面色凝重的看了小初,当他看见小初正一脸真诚的看着自己,随即舒缓了眉心,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在小初眼中李休复此时的笑容也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与他以往的笑容完全不同,干干净净只是微笑。 “不管你遇到什么事,只要能帮你,我必定倾力而为之。每个人都有要守护的东西。虽然小仙女早早的判定了我不配得到,但是守护却是我自己愿意做的事。我这话说的太直接,你也不用介怀,张兄也不用在意,反正我要走了。我只希望你能安好、快乐,就像我初见你那夜你和你的马说话那般轻松自在,你所拥有的都是我梦寐以求的。至于他,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会想办法杀了他。我和他其实并没有直接的仇恨,虽然他是我长辈,其实说起来我们俩却有些同命相怜。但是他比我幸运,他没有一出生就给他背负上仇恨的母妃。他的母妃只希望他简单的活着。而我的母妃却时时刻刻在提醒我仇恨。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开他,不过我相信你的选择是对的。所有人眼中的绝世荣华之地,却不过是个藏污纳垢,肮脏不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好好的和张兄过日子,这是你的福分。也是张兄的福分。不要再胡思乱想,婚期快定下来,或许我心情好了,到时候回来喝你们俩的喜酒。” 第60章 恨意 此时张议潮也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与走到小初身旁,扶住了小初正微微颤抖着的身子,“白纯,你惹我媳妇哭了。该罚。” “谁哭了?”虽然大颗大颗的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往地上落,一双眸子里全是泪水,但小初仍是倔强的瞪了张议潮。 “好好好,不是你哭了,是我看错了。”张议潮轻轻的拍了拍小初的肩膀。 而李休复自始自终没有动过,保持盘腿端坐的姿势,只是眉眼中润着笑,温暖的柔和的。好像自己的一个心结被打开,整个人也舒展开来。 “小初,你坐回去,我还有话说。关于我和他的。你想知道的。” 小初乖乖的颔首往自己的毡垫上走了回去,盘腿坐下。张议潮也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我母妃从小到大都是一个非常骄傲的女人,她的美丽和父母的宠爱是她骄傲的资本。龟兹出美女我不用赘述我母妃的美丽。正因为她是龟兹王最漂亮的女儿,所以龟兹王我的外爷在三个女儿里选了把她送给了大唐,毕竟吐蕃和回鹘都是蛮人之邦。本来我娘是要成为皇爷爷的妃子,但是当母妃来到大唐时皇爷爷已经病得不轻,无心纳妃。出于对龟兹的示好,皇爷爷宴请了当时了所有没有娶过正室的李氏亲王,让母妃自己挑一个如意郎君。” 说到这,李休复顿下了语气,看了一眼小初眸子里还有刚才没有擦干净的泪水,觉得可爱,不由的轻笑了接着道:“我母妃初到大唐,又言语不通。她只凭眼睛和自己的心去看每一个坐在宴席桌上的皇族显贵。经过一番仔细观察我母妃将目光停留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那时候他很年轻,虽然按辈分我爹还得喊他一声叔爷。但是他比我爹岁数还小。母妃曾经对我这么说,当宴会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推杯换盏双眼迷离的时候,只有他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目光中全是冷漠与疏离。好似眼前的奢华与欢闹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就像一朵青莲,清然独立。我母妃认出他身上穿的是亲王莽服,但是不知道他是谁。他那与实际年龄完全不符冰冷彻底的吸引住了我母妃的芳心。” “你母亲不知道他是个傻子……”小初苦笑道。 “是啊。没有人告诉我母妃她看上的人其实是个傻子。”李休复也苦笑了。 “宴会终场,我爷爷停了酒宴歌舞,让我母妃看上谁,就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可能当时宴会上所有的男人都幻想着着我母妃会停住脚步坐在自己的身边,而我母妃恰恰朝了全场唯一一个对她没有幻想的人走去。” “这不是你母妃的错。”小初道。 “这确实不是我母妃的错,只是当我母妃在他的身边坐下,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哄堂大笑。”张议潮道。 “哄堂大笑。嘲笑讥笑蔑笑像是潮水直接将我母妃没顶。我母妃完全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人会嘲笑她。当时坐在他旁边桌,我的父皇才告诉母妃‘美丽龟兹的公主,可惜你千挑万挑竟选了个傻子。’可想而知,我母妃当时的羞愧,坐在当时的光王身边颤抖。即便这样,光王仍旧不为所动,只冷冷的坐在那里,根本就不看我母妃一眼。皇爷爷再一次问了我母妃是否真的选定了光王,母妃只想着既然选定了就不能改,怎么都是自己的命,何况看着光王当时的样貌与目光根本就像是一个傻子,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错。于是她狠下心去对皇爷爷点了头。所有人又开始了新一番的嘲笑,光王依旧冷冷的坐在那里,无动于衷。只是当皇爷爷准备宣旨赐婚的时候,光王突然离开了自己的位子,自己往殿外走。母妃当然是跟着他一起走,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看着光王和我母妃。” “然后发生了什么?”小初问。 “然后,光王转过了身子,露出一个无比厌恶的表情,又对了我皇爷爷说,‘大哥,我去找萧姐姐玩了。这个女人不要让她跟着我,萧姐姐不喜欢生人。’” “萧姐姐……”小初口中艰难的咀嚼着这三个字。 “是的。萧姐姐。当时宫里只有光王敢提起这个名字。只因为他是傻子,而且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萧姐姐在世的时候把光王当成自己的弟弟一样亲。” “萧姐姐……”小初口中继续一遍一遍的自喃。 李休复与张议潮两人心中都明白小初为何反复的念叨这三个字,彼此心照不宣,并不点破。 “然后呢?”张议潮道。 “然后,我母妃又成了所有人嘲笑的焦点。光王自然是知道皇爷爷的软肋,所以才会提及萧姐姐。听了光王如此说了,皇爷爷也觉得把我母妃指给光王有所不妥,于是就由着光王中途离去,将母妃指给了我爹。虽然做不了正妻,但是做了太子良娣,也算不亏待我母妃。但是我母妃原本太阳一样骄傲的人,自此郁郁寡欢,性情大变。她恨所有的人,虽然我父皇待我母妃很好,但是母妃却从来都是冷着脸看我父皇,不过也许恰恰如此,父皇越是喜欢。得到的恩宠也是最多。而后就是皇爷爷晏驾,父皇登基。再然后就是父皇被宦官所杀,父皇所有的儿子几乎被宦官杀光,只因为当时我还在我母妃肚子里,所以躲过了宦官的毒手。等我生出来,文宗已继了位,我和我母妃孤儿寡母的在那些人眼中没有任何威胁。所以我和母妃才得以苟活。” “这一点,你和他还真有些相像。”小初道。 李休复听着只淡然笑道:“确实,其实我自己也一直这么觉得。如果不是母妃执意让我杀了他,我根本就不想杀他。我和他无冤无仇。小初你要知道,本来我母妃对光王的恨意并不深,只是当她无意从我父皇口中得知,可能光王一直都在装傻。而后她又想着当日在宴会上光王对她的种种伤害,她能不起恨意不起杀心?” 第61章 白纯,谢谢你 “你母妃现在身在何处?”小初道。 “死了。早就死了。死的时候还不忘紧紧握住我的手,让我把光王的脑袋埋在她的墓前。她这一辈子的屈辱就毁在了光王的手里。虽然我也知道这事也不能怪光王,但是怎奈那是我母妃,我答应她的事情就必须做到。” “这个傻子,竟莫名其妙的差点害死自己。”小初脸上暖暖的笑着,只想着是十四五岁的李忱究竟会是个什么模样。又想到他曾对自己不止一次的说起的那个姐姐,脑子闪过一个个关于他的画面…… “漂亮。可以说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 “死了,被火烧死了。” “二十多年前,也是一个夜晚,我也是这样领着一位姐姐在这密道里穿行。只不过那时候我还小,是那位姐姐拿着烛火,牵着我走。” “云初,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只在乎自己是否高兴是否快乐,其余的全然不顾。为了自己的快乐,可以抛弃所有……” 原来他口中的姐姐,竟然是自己的母亲……那全然不顾,抛弃所有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爹娘。难道他不知道爹娘已经逃出生天?或者根本就不想再多生是非,只当是爹娘真的死了? 思念就是这样,不去想也就罢了。一旦想起来,思念就像是一颗火星掉进了干渴的枯草丛中,燃烧。 思念的火光从四面八方烧了过来,让人无处可逃。 口渴。身体像是被这把思念的烈火烧的抽干了所有水分。既然面前的酒杯反正空着,既然面前的酒壶反正满着。在对面的两个男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小初已经拿了酒壶,直接往嘴里满满的倒了一大口。 辛辣从喉咙开始顺着食管开始燃烧,心肝脾肺肾烧了个干干净净。而后整个人随着辛辣的刺激开始剧烈咳嗽。 可能只是小初扔了酒壶,双手撑着桌子剧烈咳嗽的同时,张议潮就已从自己的位子上跑过来,搂住了小初。并趁着小初的剧烈咳嗽的使劲拍着小初的后背,想让她把酒吐出来。 而李休复则负手站在两人面前,面色如水一般沉静,“你说他傻,竟不知自己也是个傻子。” 刚开始,李休复和张议潮两人还没觉着什么,只是看着小初软绵绵的趴在张议潮的腿上止不住的猛咳,两人才开始紧张。 张议潮连忙把小初抱到帘子后面的床榻上,李休复点了小初身上的几个穴位,但发现毫无起色。“她究竟是怎么了?”张议潮眼神已经开始慌乱。 “不知道。让我治些头疼脑热我还懂一些,她这样我没见过。就算是喝酒呛着了,也不至如此。”李休复忙道。 “不好!”张议潮大呼了一声,人已经跑出帐外,急忙唤了随军的郎中过来。李休复则看见,小初身体蜷缩在一起,嘴角已经有隐隐的血色流了出来。 “和我说句实话,你这究竟是怎么了?”李休复此刻已完全没了办法。只能按了小初的几个穴位,让小初觉得舒服一些。 “长安……旧伤……咳咳……”小初断断续续的轻吐了这几个字。 “我真该死,竟完全没想到!”李休复很是懊悔的不停的轻拍了小初的后背。 “没事的……怡哥哥……咳咳……”小初意识已完全模糊,只把李休复当成了李忱。 确实,两人的成长经历有些相似,且又是直系血亲,多少在样貌上也有些相像。 李休复只当做什么也没听见微笑着,拍着小初的后背柔声道:“没事就好,你好好,别让我总为你操心。” “……咳咳……我不想走……咳咳……可是不能害了你……” “你能害我什么?傻子。” “怡哥哥……我想你……”说完小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猛的坐了起来,一把抱住了李休复,趴在李休复的腿上一边哭一边咳。不过咳嗽确实是缓和了许多。 “真是个傻子……”李休复一只手搂住小初,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散乱的青丝。 有一天自己居然能触摸到她的发丝,这是李休复从来也没想过的。虽然她心里想的是另一人,但是那又何妨。轻柔的触摸,让李休复第一次缓缓的释放出对小初的一直压制着的爱意。 如果时间能够停止,如果趴在自己腿上的人儿能一直这样抱着自己,好像需要背负的一切都成了一片幻影,只有这紧紧抱着自己的人儿才是真的。 他轻柔的抚摸着她柔软的、乌黑的细细的发丝。带着一种干净的幽香,这种淡淡的香味是任何一种胭脂水粉都无法调配出来的。 “……为什么要把自己逼的毫无退路……为什么要把自己逼的这样苦……”李休复开始轻轻的拍着小初的后背言语温柔 “你不也一样……”也不知小初究竟是醒着还是醉着,也不知道她说的这句话是对李休复说的还是对李忱说的。 只是李休复欲要张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张议潮已领着军中郎中心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她好多了。”李休复目光坦然仰起脸来对着满脸是汗的张议潮笑道。 张议潮好似没有看见李休复的坦然,只沉着脸领着郎中走到一边哭一边咳的小初面前,直接将小初从李休复的腿上抱了起来,李休复立刻准备起身让位。 结果小初却死死的抱着李休复“怡哥哥,别走……咳咳……有火,有火……咳咳……” “她喝多了,你也多了?”张议潮怒视着李休复。 “你让她把心里的苦闷都说出来,不好吗?”李休复回道,但是身子已经让开。而小初继续抱着张议潮大哭,口中已根本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就是一个劲的“怡哥哥,怡哥哥……” 张议潮继续沉着脸,招呼了郎中上来号了脉。郎中仔细的号了脉之后道“这姑娘的身体亏的厉害,不光是肺,还有别的……” 李休复与张议潮同时相问:“还有什么?快说!” “是不是有人害这姑娘,姑娘应是服过大量活血化淤的药,药力太猛身子亏的严重。” “究竟是什么病?”张议潮急得差点要直接打人。 “就是身子亏了,其实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郎中欲言又止。 郎中说完,只见一直在一旁蹙眉静听的李休复言语清淡,“知道了,你下去吧。” 郎中连忙对着李休复道谢,也不管自己的将军有无命令,只管自己背着药箱逃也似的跑了。 “你知道了什么?”张议潮,仍旧抱着已经不再剧烈咳喘,但仍在大哭口中含混不清的小初。 “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想清楚了一些事情。她受过伤,我竟给忘了。” 张议潮一听说小初曾受过伤,立刻目光如向刀子一样刺向李休复,李休复立刻接着道:“也没什么大事,以张兄对小初的照顾,她也不会有事。除非她自己糟蹋自己,像刚才一样。” “你知道她刚才是怎么了?”现在成了张议潮仰面对站着的李休复说话。 “能看不出来?明知故问。”李休复叱笑一声。 张议潮看着趴在自己腿上哭闹的小初,已渐渐的安静了下去,长长地叹了口气微微低着头,眼神里黯然与失落并存,“人是回来了,心还不知道丢在哪。” “早点把事办了,夜长梦多。那个人既然可以对她可以以命相换,不会这么轻易放手。我走了,她丢给你,我放心。”李休复一边轻松的笑着一边往隔帘外面走。 “白纯,谢谢。”张议潮诚恳的声音在李休复那迎风傲雪般孤寂的背后响起。 (本卷完) 第1章 憎恨与思念 元旦。李忱终于摆脱了会昌这个让他憎恨的年号。改元大中,这个属于他自己的年号终于被史官在史书上有了第一笔记录。 大中元年,正月初一。帝着冕冠冕服,率正五品以上文武百官,宗室贵戚前往长安南郊宗庙祭天及祭拜祖先。此时的他是以名正言顺,宪宗帝十三子的身份继位。自己的皇兄穆宗及其三个儿子敬宗、文宗、武宗的牌位已被他彻底搬出了宗庙。 从武宗驾崩至此,满朝文武举国上下不会再一个人去怀疑李忱是否只是个宦官的傀儡皇帝。软硬兼施,封赏虚衔,实则架空,牢牢地牵制住宦官势力扩张。 可能只是一夜之间,宦官们惊恐的发现,皇帝身边里里外外内朝外朝的人都换成了自己的心腹。连着属于宦官统辖禁军中的暗卫也都全部被宰相令狐绹一个一个的全部换血。 皇帝的言行从此不再受宦官控制,如有发现有宦官打听皇帝的行踪,抓住就是两个字——杖毙。且不会让宦官们在内廷自己行刑,而是由金吾卫押着人在文武大臣们面前行刑杖毙。 当第一个宦官因此被杖毙之后,又接二连三的死了十几个。宦官们自此终于安身了。宫中聪明的嫔妃们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安安生生才是在后宫立足之本,想将前朝的事带到后宫,如被发现妄揣圣意估计不单单是自己被赐死那么简单的事了。 即便是已怀了龙嗣目前宫里最得宠的晁宝林,在皇帝李忱面前也是经常被李忱漠然与冷漠折磨的无所适从。 已暂坐稳后宫的晁莹对被李忱选中,侍寝第一夜,是记忆犹新的惊恐。 那夜的她装扮妩媚妖娆在一齐进宫的那些女子或羡慕或嫉恨的目光中,被宫女宦官簇拥着送进李忱的寝宫。晁莹总觉得她的父亲只是一个五品文官,家族姓氏在京城也属于寡姓。李忱能在众多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里独独选中她,成为后宫之首。必然是李忱真正的看上了她的人。当太监宣读完李忱册封她为宝林的圣旨,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因为出生的自卑完全被抛到了脑后,从今天起,她就是这后宫除去那个从不见人的夏昭仪以外位份最高的妃子。 当她进入了李忱的寝宫,当她站在李忱的面前。她深深的被闲散地靠在龙榻上手中正翻阅着书册,面容儒雅俊逸,神情清冷的李忱所吸引,只这一面她的脑子里便对李忱存了几许少女对爱情的幻想。每个人都知道,李氏皇族各个是情种。她甚至已经开始幻想日后三千粉黛无颜色的日子 只是她未想到,那个她只见了一面就视为今生良人的男人,只是靠在龙榻上冷漠的扫了她一眼后,不夹杂任何情感对她说,“自己把衣服脱了,过来。” 她懵了,但是那个对她说话的人是天子。是她的夫。她不能违抗他的命令。于是她只能含着娇羞,乖乖的脱去身上好不容易才穿戴规整的盛装华服。 她一件一件的脱,故作姿态优美,故意显露出自己丰盈与优美。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靠在榻上的人,目光里始终没有任何动容。 这时李忱再一次的扫了她一眼,对着只穿着短衣短裤的晁莹冷冷的道:“过来。” 晁莹此时也不知道是喜还是羞,但是入宫后前前后后有几位姑姑教过她如何承欢,如何让一个男人满足。 她含着三分娇羞七分大方,走到龙榻边。 李忱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对她点了点头,“晁宝林,想不想要朕的孩子?” 晁莹几乎是欣喜若狂,根本已经忘记了自己几乎光着站在一个对她来说算的上陌生的男人眼前。 她立刻给李忱跪下,“臣妾愿意。” 只是这一夜,她从未想过,自己像是一条母狗一样,接受了皇帝的宠幸。那一夜所有属于属于少女的憧憬,都被身体的疼痛,和那个男人木然的表情所撕的粉碎。 事了。他对她说,“你可以走了。” 她转身,含着泪,看他。他竟然根本没有脱去衣衫,直接与她行了夫妻之实。她强忍了自己的屈辱的泪,默默的颤抖着双腿下了榻,自己捡起了自己曾经心存幻想脱下的一件件衣衫。 而李忱则靠在榻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看着面前这健康饱满,目生哀怨的少女。心里却发狂的思念那个已离他远去倔强纤瘦的女子。他一边思念着那曾与他生死不离的女子,一边憎恨现在的自己。他只能用无情的冷漠去舔舐自己体内那一次次因为思念而迸裂的伤口。在第一个承欢于他的女子面前,他能做什么?用自己的怜爱与温柔让一个又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对他产生他根本不可能给予幻想?与其这样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断了她们的念想。 若不是为了繁衍子嗣,他根本就不会碰一下这些韶华女子。无奈,他是天子,子嗣兴旺也等同于江山稳固。所以不管是今晚还是以后他都没有任何选择,他只能这样做。 “不要委屈,朕同意你有朕的孩子,你应该高兴才对。这也是太后的意思。难得太后对你另眼相看,你知道,朕至孝。” 晁莹立刻给李忱跪下,“臣妾不敢。” 第2章 真正的痛苦 “你在想什么,朕知道。朕只问你一句,你是否还愿意于朕侍寝,愿意或不愿意,只在你点头和摇头。朕不会强迫你,不会为难你。适才,朕知道你并不心甘情愿。” “臣妾愿意,臣妾愿意。臣妾心甘情愿的愿意。”晁莹跪着给李忱磕了两个头。 李忱笑了。 听见李忱的笑声,晁莹抬头,看见另一个如沐春风的李忱。这样的李忱,他刚才那个粗暴的李忱,好似根本完全是两个人。 “爱妃深得朕心,先回去好好歇着,赏赐随后就到。” 晁莹的心彻底乱了,她真不明白,此刻靠在榻上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只能惶恐的对着李忱谢恩后,快速的穿戴完毕。只是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她的腿已经不听使唤,让她寸步难行。 李忱笑着拍了拍手,一道明黄的帷幔被打开,里面走出几名宫女,还有穿着官服手中拿着纸笔的女官。 四个宫女扶住晁莹,那穿着官服的女官对李忱道:“陛下今晚还要传召哪位娘娘侍寝吗?” 李忱淡淡的道:“不了。” 那女官收起纸笔,与李忱请旨告退。 晁莹心中羞愤,她明白李忱今晚对自己的一切,已全被那女官记录在彤史中。 但是此时的她仅仅只是个宝林,后宫只有皇后与太后才有权翻阅彤史,想着日后自己今日的屈辱会被某个女子当成笑话来观阅,丹甲扣入肉她全然不知。直到有宫女发现她的拳头里渗出血来发出惊呼,她才发现原来憎恨可以让人忘记疼痛。 李忱走了过来,让她伸开手掌。她乖乖的伸开手,然后悄悄的抬眸观察李忱。李忱那紧蹙的眉心让她欢欣鼓舞,这鼓舞让她决定放手一搏。 而李忱正神情复杂看着满手是血的手掌。因为这手掌让他想起了,水西寺的那一场大火,浓烟滚滚中他抱着心爱的人冲出火海,那日她的手掌里也全是这满满的血红。 “陛下……” 一声幽幽婉转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里拽出,他抬眸看了一眼那张陌生的面容,这一刻他只看见她眼眶中晶莹剔透的泪。记忆里的她曾经也是个爱哭的女子。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在他的面前落泪?他竟然完全不记得。让一个女子为自己落泪,让一个女子为了自己不再落泪。不曾想过,这些年来,自己到底亏欠了她多少。 眼看着面前这陌生女子的眼泪一颗颗顺着脸颊滚落,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这完全与小初没有任何相像的脸,竟然能和小初的样貌完全重合在一起。 李忱看了晁莹许久,许久。 最终李忱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身而去。 只是当晁莹正无限失落的站在原地,突听得已经走远的李忱道,“赐浴莲花汤。” ** 其实晁莹明白自己真正得宠并不是因为那一夜的泪眼婆娑,很大一部分归功于时不时的在李忱耳边提起未进宫之时,经常去令狐府上找小初玩乐的点点滴滴。当然杜撰的成分有几分,李忱并不想去查实,有个人能偶尔活灵活现的提起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她,已是满足。 在晁宝林时不时的话题里,总要提起自己的有一位叫小初的好姐妹,经常与她一起逛西市,一起吃一品斋吃点心,一起打雪仗,一起拜花神。而李忱也只问过一次晁莹,为什么总要在自己面前提起这个叫小初的女子?晁莹尽显妩媚之态,“因为臣妾久居深宫,倍感寂寞,所以经常想起在宫外的日子和在宫外的好姐妹。” 在这一点上晁莹的得宠与郑太后的有意提点是分不开的。不过这个晁宝林也确实没让她失望,没侍寝几次就已怀了龙嗣。而这几个月李忱的后宫又陆陆续续充盈进了几个宫嫔。 在晁宝林有了身孕不宜侍寝的三四个月内,又有两三个宫嫔被御医诊出了喜脉。这让郑太后真是大喜过望。 原本她都会宣召彤史官来仔细询问翻阅彤史记录,当她发觉自己的儿子野蛮粗暴的对待每一名侍寝的女子,她开始忧心忡忡,因为她明白儿子的身体里流淌着的是李氏的血液,李氏皇族各个都是出了名的痴情。她为了儿子的江山永固赶走了儿子的心爱,儿子只能用这种办法来宣泄心中的伤痛,她甚至开始担忧,若是有朝一日儿子知道赶走自己心爱的人是她,儿子将如何面对她。儿子至孝,她是知道的。但是她要如何和儿子解释,自己的双手生生的掐断了儿子的幸福。 不过原本的心中忧扰随着李忱的嫔妃们渐渐大起来的肚子,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是偶尔会有些得意的想起背着儿子设计赶走的那个福薄的女子,如此看来还是当初自己想的长远。没有一味纵容儿子独宠了那不能生育的女子。至于那温室殿里夏昭仪的影子,就随他去吧。看着儿子每日处理朝政根本就睡不了几个时辰,时间长了也就会慢慢淡忘。虽然她知道皇帝每月初一和十五都会去温室殿里住上两宿,但那里毕竟只是个空落落的殿宇,两宿的独卧哪里有床上有个温香暖玉投怀送抱来的舒坦。所以,郑太后断定,这位温室殿门口的宫卫迟早会被撤走。温室殿迟早会迎来一位新主人。 ** 正月初一,一早就领着群臣祭天祭祖,忙了一天下来,晚上又在宫里大宴群臣,毕竟是改元第一天,大赦天下,减免赋税。这宫宴也是必不可少的。 一轮酒战下来,李忱也不知为何只觉得人是越喝越清醒。越清醒就越是想念一个人。平时政务繁忙的已让人有些麻木。只是一闲下来,想着她的一颦一笑一怒一嗔,只觉得心里无比甜蜜又无比的怅然。席间贴身的宦官请旨李忱晚上召幸哪位宫嫔,宫嫔也好早作预备。 只是待宫宴酒席散去,李忱才明确的说了句“摆驾温室殿。” 每月十五与初一自然是要与自己的皇后同床共枕。李忱尚未立后,那么温室殿的夏昭仪自然就成了后宫位份最高的宫嫔。去她那里过初一十五也是再顺理成章不过。 这温室殿的夏昭仪,就是大明宫诸多秘密中的一个最传奇的迷。 大明宫里所有的人都在猜测着这夏昭仪的背景与来历。既然传说中是与皇帝在民间同甘共苦走进大明宫,在后宫又仅在太后一人之下,却从来未见出过温室殿的大门。 皇帝似乎对她并不十分宠爱,每月也只是例行公事初一十五过去一趟。也有人问过在温室殿里伺候的宫女宦官,这神秘的夏昭仪究竟长什么摸样,当然他们的答案只有一个:不知道。所有在温室殿伺候的人,好心嘴上都上了封条,没人会在外面多说一个字。 第3章 一切说好了 时间长了,宫里的人就对这夏昭仪失去了兴趣。最后人们对夏昭仪得出的结论,无非是仗着皇帝落难的时候一直跟着皇帝吃苦,如今皇帝苦尽甘来,所有护驾有功的功臣都得到了封赏,何况一直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女人。封个高位,丢在宫里,每个月例行公事探望一下,表示皇帝还念着旧情,即可。 这夜李忱乘着步辇,前呼后拥的来到温室殿门口。老样子,一名小宦官伺候着皇帝进了殿内。其余闲杂人等,全部被留在了殿门外。 没人知道,哪怕这唯一随着李忱进了温室殿的小宦官,还是会被李忱拒在温室殿正殿门外。 每个月也仅仅只有这两个夜晚,李忱允许放开自己的情思,去思念那个让自己饱受折磨的人。 从温室殿的主殿穿过,直接可以达到后殿,而从后殿出去便是一座雕廊画栋、曲径通幽、水木相依、水榭廊台的庭园。虽此时正值寒冬腊月,但整个园子里却是满目青翠。 而温室殿也正因了后园中的三两眼常年冒着热气的温泉而得名。这温泉并不能沐浴,因为水温较之大明宫中各类温泉汤池高了许多。也正因为这常年冒着热气的三两眼温泉,才能使这萧瑟的严冬下,还能保持了满庭芬芳。 只是这温室殿,离着皇帝的活动的主殿区实在太远,建的也相对偏僻,虽然环境怡人,却没宫嫔愿意住过来。谁不想离着天子近一些,哪怕走在宫道之上,遇见天子的机会也能多一些。 所以这温室殿除了让人静心修养之外,好似没了别的用途。于是那夏云初的影子便可以安生的住在这里。 这当然是李忱经过深思熟虑过后的结果。 别后已将近半年,那小东西也不知道在沙州过的怎么样。身上的病自己会不会调养。不过好在她有一个温暖家,四个哥哥众星捧月,自然会过的很好。 李忱一人独坐在庭园的石凳上,看着不远处,一眼小小的温泉腾腾冒着的热气,看着轻薄的烟雾,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关于她的记忆。 一片雪白中,一团红彤彤燃烧着的火焰向自己走来,那小巧的身躯,那灵巧的小嘴,那纯澈的目光,还有那被哥哥拍掉了发钗倾泻而下的一头青丝…… 转瞬又想到小小的人儿依着炭盆睡着了,手中的书册即将掉进炭盆里,自己不忍书册被毁,悄悄的走过去,想抽出书册,小人儿突然醒来,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大的出奇,怔怔的看着自己…… 安国寺,心如死灰只想着仇恨的自己,耳边像是有了幻听,那熟悉的曲调像是一条涓涓细流润进了自己的双耳中,于是自己开始发狂的奔跑,奔向那潺潺溪水的源头。当自己颤抖着推开那扇朱红色漆迹斑驳的木门,那人注满泪水的双眸笑着看着自己,“为何我每次见你,你都是这般落魄?”…… 想着这些,李忱的那清冷的面色上渐渐陇上了一层暖暖的笑意。 “我答应你的事,必然会做到。用不了两三个月,你就能收到我的一份大礼,你一定会高兴,你爹娘也一定会高兴,还有你那几个哥哥。只要他们高兴了,一切都好说了……” ** 当日李休复走的很急,走之前也没有和小初告别。当然也不能怪他,只因那日醉酒后,小初睡了两天才算是真正的清醒过来。 虽已定亲多年,但是为了避嫌,这醉酒的两天小初一直睡在张四妹单独的营帐内。小初霸占了她的床榻,张四妹只得霸占了张武德的营帐,张武德只能去骚扰张议潮,两人夜里倒腿挤着睡。 对于醉酒前后发生的事情,小初是一点也想不起来,好像做了个梦,梦见了他,还搂着他不给他走,大哭了一场说想他。 不过躺在床上的两日,小初终于想清楚一件事。 张议潮白日里几乎是黏在自己的床榻边,看着那样一张爽朗的脸,阳光与青松混合着的气息。想着他正一步一步奔行着的大业,这样的男人也算得上顶天立地,这好像就是而是自己曾幻想过未来夫君的大致模样。 张议潮自然也不会对小初提起曾醉酒时口中念叨的人。过去的就是过去的,没有任何必要再提起。何况媳妇是自己回来的,说明媳妇肯定也不愿意再见到那人。 清醒后,小初背着张议潮约了张四妹出山谷,去逛那众多佛窟。 当张议潮与张武德得知小初约了张四妹出谷,两人面色同样的阴沉,同样的担忧。只是当夜色低沉,两人看着小初与张四妹几乎是手拉手,有说有笑的回到营地,两个大男人才长长出了口风。 张武德当然很急切的想知道,小初为什么会拉着妹妹去闲逛。张议潮也自然很想知道,张四妹有没有为难小初。 当然两个大男人在两个小女人的口中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话语。于是兄弟二人怏怏哉地,夜里继续倒腿睡在窄小的床榻上嘀咕,女人的心思真是太过诡异。 小初酒醒了之后才想起,本来要问李休复与张议潮关于依米花的事。李休复虽然走了,但是好在张议潮这营地内什么人都有,于是小初将自己要找依米花的事情告诉了张议潮,张议潮立即找来几个熟悉大漠的番族人询问。证实,依米花确实是有的。只是,正如夏逸所说,开花期仅仅两天,就算找到,摘下来,带回家去,花也早枯了,不能入药。不过从一个鄯善人口中知道了一个传说,说是用新鲜的血养着盛开的依米花,这花永远不会凋谢。当然只是个传说,没有人去验证。何况西域诸国不懂中医药理,就算见到这花也不会想着摘来入药。 既然有了肯定的结果,小初自然是立刻开始行动。张议潮想陪着,小初自然不愿意,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哪能为这种小事分了精力。 第4章 我送你的大礼 张议潮却缠着不放,小初只得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劝,让张议潮相信自己在大漠里生存的本领。只是好言相劝似乎对张议潮丝毫无用,最后小初只得冷下脸来,自己的性子他也知道,别逼急了自己,做出什么让张议潮后悔的事来。 这招挺灵,张议潮乖乖的听了话。不再纠缠。张议潮自然知道小初的秉性,知道她说到做到。自己确实有些“怕”她,这丫头任性起来,什么出格的事都干得出来。别哪天不高兴,又自个跑回大唐去也未可知。 只得反复叮嘱,一定要小心。而小初只狡黠的笑道:“我每回出去,都会和我爹娘说来你这了,你自然知道要帮我如何圆谎。” 听此,张议潮也只得颔首默认。谁叫眼前这丫头是自己的魔障。 自小初与张四妹一同逛了佛窟回来之后,张四妹突然对张议潮若即若离起来,有时候几天也不照面,有时候又体贴的在自己周围默默的陪着,端茶倒水,递箭送书。再也不会像以往那样对着自己明目张胆注视,有意的取悦。 张议潮渐渐的发现,如果有一天,自己眼前少了这么一个熟悉的影子,好像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时间一晃到了第二年正月,也就是大中元年正月。 夏府一大家子人,当然是团团圆圆的过节。虽然每个人都能发现阿萧平时红润着的脸色此时已黯淡无光,甚至有些泛黄。 但是每个人都装着什么都没看见,继续笑着哄着阿萧青春常驻,还是那样美丽。 这一个多月来,小初几乎在家没待过三五天,基本上来家补充了行囊好好睡一觉之后第二天又匆匆的上路。 有张议潮帮着圆谎,夏桀也没有太过疑惑,只当是闺女帮着女婿排兵布阵去了。 席间,夏桀询问了张议潮最近大业有何进展,张议潮详细的汇报了自己近期又抢了多少马匹,劫了多少吐蕃贵族的钱财,还有张家、夏家、李家这些沙州名门望族的捐赠,自己手下那支队伍,从军饷到军备均是十分充足。 而后又详细对岳父说了自己的眼下最近从大唐边关探听到的一些怪异的动静。 关内道经常有滚滚沙尘扬起,经常从大唐那边会有探马跑出来,深入沙漠许久。进出关内道的平民均被仔细严查。最近些日子,关内道的大唐守军几乎紧闭关门,很少会放平民自由进出。 夏桀仔细的倾听这准女婿的诉说,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习惯性的揉搓下巴上的胡茬。 “依你之见,大唐意欲何为?”夏桀已忘记了今日是正月初一,一家子人高高兴兴吃年饭。 “议潮实在看不明白。”张议潮凝神看着夏桀。 “吐蕃内乱,大王妃自立的侄子赞普不能服众,而小王妃生的朗达玛的唯一的亲生子被几方宗族势力争来夺去,已失踪多日。大唐会不会一次契机,想做些什么?”老二夏川道。 “应该不会,大唐新天子龙椅还没捂热呢,就想动吐蕃?天子应该不会忘了,吐蕃人曾一口气占了他的大明宫。”张议潮嗤笑了夏川。 小初低着头,一边夹菜给自己母亲,一边吃着自己碗里的菜。这些日子往沙漠里跑,真是好久没耐着性子坐下来吃顿好的。至于张议潮的那一声嗤笑,她全当没听见。 “也是。”夏川点了头,同意了张议潮的观点。 “议潮,如今的大唐天子可不是凡人。你就想着他能装傻三十多年,凭着自己的傻登上皇位这事,就明白这大唐的新帝绝对不是糊里糊涂冲动行事的人。他做事必定是深思熟虑,胸有成竹了才会动一步。”夏桀那苍鹰般凌厉的双眸里,露出几些许期望。 “岳父大人,以您之见,大唐有没有本事直接拿回这河湟十八州。” 夏桀看着张议潮脸上挂着的嘲讽,便直接道:“不可能,如今的大唐没这个实力。大唐无良将已经很久,很久了……”夏桀的言语中一片怅然。 “你不正是?”在一旁的阿萧终于没憋住,嘀咕了一声。 “我?你们娘又在说胡话了。”夏桀佯装着嗔怪。双眼扫过一桌子的儿女孙子。接着便是一屋子应承的欢笑声响起。 只是阿萧长长的叹了口气,低着头自喃道:“还是我拖累了你……”这话的声音非常小,小的只有紧贴着自己的闺女小初能听见。 只是在这顿团圆饭后没多久,还未出正月,大唐的铁骑便踏出了关内道,一个月的搏命厮杀,最终用血流漂杵、白骨累累,收回了丢了百年之久的原州、乐州、秦州三州。而后又乘胜追击从吐蕃人手里一举收回了石门、驿藏、木峡、特胜、六盘、石峡和萧关。 等于大唐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收回了沙洲以南沙漠对面所有失土。 但是大唐的铁骑最终还是停在了这边需要行军两个月的沙漠对岸。 自从大唐开始收复失土,小初和夏逸便再也没有去过沙漠。因为那阻隔着大唐铁骑的无垠大漠已被吐蕃兵的大小据点严密控制起来。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凭空多出来的据点让张议潮的队伍有了活计。 小初直接给张议潮的这支队伍起名“义军”,而这支义军已成了吐蕃贵族的心头刺,有事没事就窜进沙漠捣毁吐蕃人的据点抢走马匹和粮草。只是吐蕃人将整个沙州地界翻遍了也找不到这支队伍的藏身之处。自己的前面是大唐三十万铁骑,身后又是这么一支行踪诡异的队伍,吐蕃人对河湟地区的控制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而此时,吐蕃人的内部正在进行一场两败俱伤的派系斗争,吐蕃大贵族论恐热,因不服宰相尚思罗拥立普朗达玛大妃的侄子云丹做傀儡赞普,西征讨伐篡位的云丹,大败宰相尚思罗的八万大军,成为青藏高原上最有实力的势力,自称宰相。 这场吐蕃人的两派相争,让河湟地区的汉人有了喘息之机,吐蕃军队大批被调走,一部分驻军去了大漠防范大唐,一部分被调回吐蕃打内战。加之受大唐一口气收复了三州七关的鼓舞,在河湟的汉人渐渐的又恢复了唐装装扮,恢复了自己的语言。 张议潮本就是汉人,又为吐蕃人做守将的将领在河湟为数不少。这些人大多是受了张议潮的指派,也受张议潮的调遣。于是当吐蕃人渐渐失去了对河湟诸州的控制,张议潮自然就成了这些失土暗地里的统领。 似乎离着彻底赶走吐蕃人也仅剩下最后一步。似乎。 第5章 无法诉说的苦楚 虽然二月应该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但因沙州地处西北,目前的天气只能算是春寒料峭,迎春花刚刚开放。 因受了战事影响,夏桀与阿萧暂时没有办法离开沙州。而眼下,他们俩终于要把最后的一个孩子嫁出门去。 “夜长梦多。”这句话是李休复临走的时候丢给张议潮的,在张议潮心中也一直有小小担忧。不过好在,小初对自己的态度虽然不冷不热,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样抗拒。 另外,张四妹更让他觉得好奇,自从与小初从佛窟回来之后就像是变了个人,很少自己跑去练箭,原本大字不识几个,竟发奋识字读书,几个月下来,竟已能断断续续的看懂一些浅显的兵法书册。 他与小初的婚事基本上算是水到渠成,二月张谦逸请了夏桀去馆子喝了一顿酒,便将张议潮与小初的婚期定下。大中元年,三月十六。 日子终于定下,最高兴的莫过于张议潮。只是让他更高兴的就是定下日子的当晚,小初就跑去了张府,把暂时在家的张议潮叫了出来。 “你娶我,我没意见。毕竟我们俩定亲那么多年,而且你这人确实可以托付终生。”当小初与张议潮并肩走在二月春寒的夜色中,直截了当的丢下了这句话。 此时张议潮心中的狂喜可想而知,这么多年,小媳妇终于认可了自己,接纳了自己。小初这边说完,张议潮的大手已经主动牵住了小初的小手。根本不管此时二人还在街巷中。当然这街巷中只有春的风,夜的柔。 “你听我说完。”小初欲挣扎甩开张议潮的满是茧子宽大的手掌。但是甩了两下发现徒劳后,只得任其牵着,接着道:“松雪迟早会走,对吗?” “你要真喜欢他,我这就把达杰杀了。不会再有人知道他松雪是谁。他就是你儿子。”张议潮笑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捏了捏小初的小脸。 小初对着张议潮嫣然一笑:“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任何利刃都切不断血脉。” “你好好的和我说这个作何?大冷天的,把我叫出来。”张议潮此时神情有些疑惑。 “也没什么……”淡然几个字后,成了小初拉着张议潮缓步的朝着深幽的街巷中走着。 “议潮哥,我和张四妹拜了姐妹。”小初看着眼前石板路,口中幽然。遂,小初立刻感觉张议潮握着自己的手,立刻紧了一下。 “你想说什么?”张议潮的语气明显有了防范。 “娥皇,女英。” “不可能!”张议潮那握着小初的手,瞬间松开。一双本来就圆圆的眼睛,有些恶狠狠的瞪了小初。 “不可能?是暂时不可能,还是永远不可能?”小初微笑着停下了步子,挡在张议潮的面前。 张议潮看着深夜中,那一双眼波流转,星光熠熠的双眸正注视着自己,刚才那一股莫名的怒气又瞬间莫名的被这冰冷的夜风无声的化了去。 小初见张议潮一时没有接下话来,便继续微笑着道:“你心里有她,要不也不会一而再的赶她走。也不会她这边自己主动的走了,你这边立刻跑去大唐找我。心里有她,才会怕。” 张议潮双目灼灼的看着小初,但是整张脸却是面无表情。 “她虽然家事配不上你,人也粗了些。但是你又何曾是在乎家事的人,再说最近人家不是一直在好好的看书研读,只为了某一日你能愿意和人家一起谈兵布阵。” “小初,我真是不懂你。你究竟在想什么?”张议潮的目光突然变的无比犀利。 “很简单,我有我的私心。你不可能像我爹那样一辈子只有我一个人,与其你日后找一个让我不顺心的回来,还不如我现在就给你找好。就算我年老色衰,你再找年轻貌美的妾氏回来,你我疏远。至少还有四妹陪我闲聊说话打发时日。”小初边说边笑,好似这只是个有趣的笑话,并不是关系二人的终生大事。 “小初,你心里根本没我。”张议潮嘴角扬起一个冷漠的弧度。 小初面色一冷,“你觉得我在拿别人搪塞你?” “是的。” “那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夏云初可一直不是迁就过日子的人。”说完,小初身姿一转,一脸冷然。丢开张议潮,自己朝家中快步而去。 “小初。”张议潮立刻跟在小初身后叫了一声。但小初似乎根本听不见,径直大步朝家的方向而去。 张议潮随即大步跑了追着小初去,小初听着脚步快速的跟紧,自己也随之甩开步子在春夜中奔跑。 当张议潮追上小初,并一把拽住小初的一只胳膊,自然的将其拽入怀中。立刻将小初紧紧地搂住。 “别生气,别生气。是我想错了。”张议潮的言语有些慌乱。见怀里的人不说话,便立刻接着道“这么大气性,以后确实要多找几房小妾,受你气的时候我也有地方找安慰。” 怀里的小人突然没有了任何挣扎,只任着自己搂在怀里,“不气了就好,不气了就好。你爱怎么样都行。只要别哪天又一声不吭的跑了。”说完张议潮捏着怀中的小人的脸,扬起。 张议潮傻了,彻底乱了。她是在哭吗?这一整张脸的泪痕,这一双盛满泪水的眸子……她为什么哭? “这么大气性,气成这样。”张议潮两只手托着小初的后脑,两只拇指将小初那正不断落下的泪珠一点点的拭去。 “你不明白,你真的不明白……”小初一边哭一边哽咽着。 “我不明白,我确实不明白。快别哭了,都随你,都随你。”张议潮一边帮着小初擦眼泪,一边言语温柔。 “你不明白,你真的不明白……”也不知怎么了,小初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心,泪水狂涌。 张议潮彻底没了辙,只得好言相劝。半哄半求地将小初送回了夏府。 小初的这个决定,家里人莫不感到惊讶。知道其中原因的也只是老大夏逸,他也无法说什么,唯一做的只是拍拍小妹的肩膀。 第6章 妹子的私情 三月初六,装着张四妹的花轿被抬进了张府的偏门。 这是小初当日在佛窟给张四妹的承诺,虽然要委屈张四妹做妾,但是承诺让张四妹先进张家的门。 小初与张四妹的谈话,也与和张议潮一样直接,直接的让张四妹有些不知所措和狂喜。也是小初在张四妹背后出主意,不经意间让张议潮视线里再也丢不开张四妹。 既然自己的心无法全部给他,既然自己不能为他生儿育女,必须为他另辟蹊径寻找另一份该属于他的幸福。张四妹是最适合的人选。读书识字这东西是可以后天补足的。门第这东西,只要张议潮喜欢,就根本不会看在眼中。剩下的,四妹年轻热情爽直,有着朝阳一般的身体,也能与张议潮战场相随。 至于自己,他幸福快乐,我心安足矣。 在张四妹被抬进沙州城的张府里之前,在小初的建议下两人先在鸣沙山谷里的营地里举行了婚典。 毕竟营地里的人不可能都去沙州张府吃喜酒,所以此事由小初牵头,热热闹闹的给二人把大事办了。 对于小初的豁达,张四妹是又惶恐又惊喜。而张议潮虽然抱得美人归,但是始终脸上并没有正常的发自内心的喜悦,在他的心中隐隐觉得小初对这事的豁达有些不太正常。但是也想不出小初这不正常的根源在何处。 但是对于这事最高兴的除了张四妹,自然还有张武德。结拜兄弟直接成了妹夫,这是他想都没想过的事,张议潮的家世与能力,自己的妹妹如何配得上。可命运就是这般的奇妙,在差点被吐蕃人掳去做奴隶的时候,被天上掉下来的两个人救了,随后自己高攀了其中一人做了结拜兄弟,而后自己的妹妹还嫁给了这人。在张武德眼中四妹就算是嫁给张议潮这样的少年英雄做妾,也是妹妹的高攀。他不止一次的告诉妹妹,做人要现实,别尽想些不切实际的事。回家找个种田的男人嫁了也就算了。结果,妹妹的这不切实际的感情居然成了现实,而促就这现实的人居然是张议潮未来的正妻,那如仙女似的人物。 只能说妹妹太好命,自己也太过幸运。 张议潮与四妹同穿了大红喜袍,军营里拜了天地。小初穿了件黛色锦衫罗裙,裙衫上用金丝绣着朵朵绽放芙蓉。这也是她难得穿的华贵。当所有的军士簇拥着哄闹着见证一对新人拜堂之时,她只随着四个前来贺喜的哥哥,静静的站在角落里嘴角含着暖暖的微笑看着礼成。 她为张四妹高兴,但是又看着张议潮那有些漠然的眼神,又觉得有些心酸。 在营地里看了新人拜过天地之后,兄妹五人便悄然离开。回沙州的路上,五人皆是唇齿紧闭,埋头骑马。 只是进了沙州城之后,老四夏珏实在憋不住对面无表情的小妹不满道:“小妹,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听着老四开了口,老二夏川也跟着问了一句:“我也不明白,实在不明白。小妹你何时这般贤惠?你不是这样的人。” 老大夏逸立刻挡住了两个弟弟的言语:“咱们小妹什么人,你们能不清楚?她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 “什么道理,说出来。让几个哥哥心里也快活点。”夏珏言语焦躁。 “没什么,做妹妹的贤惠不好吗?”小初对着四哥嗤鼻一笑。 夏珏立刻瞪了一眼小初,便不再说话。 夏川立刻跟着问道:“小初,你好好和二哥说说原因,自你从大唐回来后,就跟二哥疏远了。” “二哥,真没别的原因。只觉得妹妹的身子弱,日后议潮行军打仗身边需要跟个人,妹妹跟不了他,四妹却可以。而且四妹对议潮确实是情真意切。议潮心里也有她。所以想着日后,妹妹就做了这个顺水人情。” “我不信。”夏川道。 “小初,你这样是不是因为那个李休复?白纯?”眼瞅着兄妹五人都要奔到家门口了,一直没开口的老三夏怡突然冒出了一句。 此言一出,小初只觉得一片茫然。除去知道原因的老大,老二老四均点了头。 “你们说是,就是吧……”小初看了三个哥哥的表情只得委屈了李休复,无可奈何的应下了这个答案。 于是,整个夏府在一片窃窃私语中,终于“明白了”小初的私情。也明白了小初还未过门就帮着夫君找小妾这么怪异的行为,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到家里来过的那儒雅俊逸的书生。经过好事人多方分析,那书生很可能就是松雪的亲爹。 对于这些窃窃私语,背后嘀咕。小初全当听不见。而夏桀与阿萧也根本不会去管这些闲言碎语,在他们夫妻二人看来,小初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原则,只要不做伤害别人的事情,一切都可以不用过问。而此时阿萧的身体虚弱到无法下床行走。每日只能由夏桀抱着坐在庭院里晒晒太阳透透气。 当小初帮着张议潮纳了张四妹之后,再过十天就是自己的大婚。但是这场婚事,好似与自己完全无关,一切都由着四个嫂子打点处理。 自己还和往常一样没事就带着松雪和府里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或是跟着三哥继续练箫打发时间。老三夏怡自从受了李休复对箫曲的点拨之后,越发的练箫勤奋,小初无事可做,自然也跟着练。 此时的松雪已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本名与自已的族语,已彻彻底底的成为小初的儿子。 府里已经没有人记得当初跟着小初一起回来那个脸上被毁了容的仆人。 离着自己与小初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张议潮却显得越来越不安。只因为他那遍布河湟十八州的眼线,都在告诉他一个信号。一个可疑的信号。一个月前,正当大唐铁骑刚刚攻下原州、乐州、秦州的时候,唐军里新来了一位大唐皇帝钦命监军、观军容使。 第7章 大婚前夜 这监军平日里很少露面,即便露面也都披着披风,风帽压的很低,看不清面孔。监军皆是由皇帝钦命身边的宦官担任,因是钦命,监军一般行事乖张,飞扬跋扈。这样行事隐秘的监军实在怪异。另外根据线报,这监军身边总是围着一堆行事更为隐秘的暗卫。什么样的人,才能有暗卫护着? 张议潮自然明白,一个宦官,哪怕再受皇帝信任也不可能有暗卫护着。 除去这个监军,沙洲城里最近也有些奇怪的现象。城门官汇报,最近城里多了不少生面孔。沙州城就那么大,人口也就那么多。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几乎都是熟面孔。当城里混进几十个生面孔发现不了也属正常,但是当城里混进几百个生面孔,且这些生面孔都是年轻力壮,太阳穴鼓起一看便知功夫底子绝佳的人,有心人自然能看出端倪。 另外更奇怪的是,当自己的队伍,最近去骚扰吐蕃人在大漠中的据点时,总有另外一支队伍暗中相助。张议潮细心观察那支队伍的人全部黑衣蒙面,各个招式阴狠歹毒。出招必索人性命。 袭击成功后,那帮人会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张议潮的直觉告诉自己,相助自己的黑衣人应就是混进城里的那帮人。但是那帮人又是受谁指使?虽然他心中有一个隐隐的答案,但是仍旧固执认为这些可能是白纯的人。白纯的人,有这个实力。 一堆杂七杂八看起来毫无联系的情报,汇集起来便是一个巨大的疑问挂在张议潮的心头。他只能将这个疑问压在心里。 对于张议潮的不安,张四妹自然看在眼中,但是她也明白,张议潮不愿意说出来,自己也不能问。这是小初教过她的,张议潮的倔脾气,只要他不愿意,千万不能勉强。直到他自己愿意,那么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再好不过。 于是张四妹白日里把自己关在属于自己的宅院里,继续发奋的看书识字。到了晚上只悬着一颗心期待着张议潮的出现在她房中。 当然,她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除了新婚当夜,张议潮在她房中过了夜,让她成为他的女人之外。此后连着几日就再也没来过。于是,张四妹只能想着,这是因为张议潮烦心事太多。再说过几日就是张议潮迎娶正妻的日子,那可是真正的大婚。他也无心来招惹自己。 当夏逸告诉小初,自己曾经的医馆,那被荒废了几年的小院终于被人购了。小初则故作漫不经心的问:“什么人会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购置房产?” “不知道,只知道买的人十分爽快,给的都是金锭。要不是爹娘在变卖家产,我也舍不得卖掉它。” 小初想着当日落魄的大野游方,自己与他的一切好似都从那小院里生根发芽,心中不免越想越是失落,越想越伤感。 但是转念一想,小院卖了也好,再过几日自己将做人妇,自己与他一切的一切,必须终了。 大中元年三月十五,夜。夏云初出嫁前的前一夜。 其实张议潮一直在叨叨爹爹张谦逸,为什么不把好日子定在三月十五,非定在三月十六。张谦逸捋着花白的胡子只笑道:“大婚当然是选双日子,哪怕是十五月圆,但是傻儿子你没听说过,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的古话?”于是乎,张议潮只得不再多言,只表情有些无奈。 这夜,小初自然也是睡不好的,先是四个嫂嫂拿来春宫图,一张一张给她详细讲解。小初看着只觉得有趣,这些东西令狐莞也给她讲解过,但是都没有四个女人加起来七嘴八舌的讲的的有趣。当然有趣的并不是春宫图,而是那些眉飞色舞、面红耳赤、满面红光的女人们。 入夜,母亲的贴身丫鬟跑来唤了小初,说老夫人有话说。小初便一路小跑的跑到了爹爹和娘亲的院落。自然爹爹是不在的。 于是乎,靠在床上显得容光焕发的阿萧又拿了几个春宫图的香囊给自己的女儿,教导了一些房中秘术。又取了自己几样像样的首饰给自己的闺女,当是传家嫁妆。 阿萧详细说了自己与夫君的相处之道,无非就是以退为进,攻守得当的原则。说完后还觉得不过瘾又翻过来把房中术再说了一遍,听得小初直打哈欠才肯作罢。 待小初回到房中已是四更,雪松已被大嫂抱去房中。一个人躺在床上无法安睡,大红喜袍,凤冠霞帔就放在自己的面前,不知为何却丝毫不觉得喜悦,只觉得满目苍凉。 推开窗,一袭银光倾泻而下,蓝殷殷的夜空点缀着一颗颗璀璨的星光,都说明月可寄相思,也不知道这一夜的相思要寄给谁。 此时的长安应春暖花开,馥郁芬香。玉树兰芝,百花竞放。怒放地争艳中必然有一枝适合他。自己只是他辽阔的人生中匆匆的一枚过客。 想想好笑,此时他头顶的明月应和自己一模一样,只是芙蓉帐暖却怎知一片苍凉。 此时此刻,心中有他。无法磨灭的五年,生死相随的五年。在狱中他第一次穿着深紫色的蟒袍前来看他,杵着拐棍,一瘸一拐的样子,十分可爱。在她眼中,那哪是生死别离,却像是久后重逢的爱人,第一次直面了自己的爱意。只是这温馨太过短暂,只是一瞬,两人同赴黄泉。彼此没在彼岸花海中等到对方,却在一年后的安国寺,大野游方的牌位前相见。 意外与惊喜让人喜不自胜。以为这一辈子两人就能这般长相厮守下去,谁料他有他的命运,自己也有自己的命运要走。 转瞬间,自己成了寄居在令狐相府中无名无分的无名氏;转瞬间他已然成了九五之尊的天之骄子。 于是,远离,成了必然。虽然在他成事前,自己曾言之凿凿的对奇安方丈大谈义无反顾的爱,结果最终成了逃兵。一个自以为是的逃兵。 第8章 正牌夫君来了 凭什么以为他会为了你,舍弃所有的红颜?凭什么为你放弃三千粉黛?你以为你是谁?妹喜?妲己?褒姒?骊姬?你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贱民——夏云初。没有家世,没有才学,没有美貌,一无所有。 他为什么要为你以命换命?只因为你两次相救?他为什么要为你驻足?只因为你的箫曲动人? 他又不是真的傻,大智若愚中的真智慧,才是他的本色。 感情?爱情?两人从扬州回来,缠绵一夜,他对她说:“不要胡思乱想了,你就是我的。注定的。”结果自己却千里迢迢的逃回到了家中。注定?只是个笑话。 这世上有什么注定的事?没有,彻彻底底的没有。闭上双眼,睁开双眼,人生可能已经灰飞烟灭。两个人微不足道的感情,只可能注定是一个笑话。 于是,那微不足道卑微到尘埃里的女子,只得灰溜溜的回到家中。只能说她运气很好,有人一直等着她,念着她。那么,注定?那么注定她将成为他的妻子? ** 大中元年三月十六。晨。 从前一天夜里开始,整个张府已开始了不眠不休的张灯结彩。正红色绸缎包裹起了家中每一个廊柱,大红双喜贴在了府中每张门板之上。 连张四妹都加入了佣人的行列,帮着贴双喜,布置喜房。 张议潮,这个属于沙漠苍狼一类的人,越是满眼繁容越是出奇的冷静。 微红的双眼应睁了一夜无眠的夜。天还未亮他便快马加鞭直奔了东麓断崖底。拉了百十个人,装扮成张府家丁守在张府外围。 他的担忧不是毫无缘由,昨夜他想着最近遇到的怪事,只觉得背后隐隐透出寒意。还是稳妥些好。一切只等着小初与自己拜了堂入了洞房才算了结。 这百十个“家丁”自然是自己百里挑一的硬手。有了这些人护着,张议潮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巳时张议潮由张四妹伺候着换了喜袍,打扮妥当。一路吹吹打打去了夏府迎亲。 这天的天气异常的风和日丽,春日暖暖的微风中甚至荡漾着少许的暧昧。 沙州最大的两个富户张家与夏家结亲这是整个沙州极为轰动的喜事,沙州这不大的城内,几乎所有人都跑出来看热闹。谈论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如何俊逸;新郎的喜袍如何精工细致;花轿如何繁复奢华;吹鼓手吹奏的乐曲如何喧闹动听;迎亲聘礼如何数不尽点不完…… 张议潮的迎亲队伍在午时前到达了夏府,夏云初盖着红盖头由老大夏逸背着上了花轿,而后四个哥哥身穿华服,耀武扬威的骑着家中最好的西域神驹,护着花轿,送亲而去。 夏桀扶着阿萧看着自己最小的女儿终于嫁了出去,好似人生最后一个希望也终于完成。两人没有感动,只有喜悦,眯着眼角的皱纹看着自己最小的女儿在女婿灼灼的目光之下,由几个媳妇扶着上了花轿。被抬去了夫家。 张议潮下马对了丈母娘老丈人恭恭敬敬的磕头行礼,日后他就是这一世繁华落尽,只剩得一生恩爱的老夫妻俩的半子。 老夫俩象征性的嘱咐了张议潮日后要善待自己的闺女,张议潮颔首听命。老二夏川笑道,只要不是小妹欺负议潮才是正经的。 大家哄哄然一阵大笑,鞭炮响起,八抬大轿抬着泪眼婆娑的小初离开了夏府。 热热闹闹的迎亲送亲人离去,夏府好像是进入了两个极闹极静的极端。寥寥寂静让夏桀与阿萧觉得有些伤感。 自己最小的孩子也成家而去,好似夫妻二人的人生使命已然全部完成。接下来就是面对死亡的分离。 两人虽然脸上都挂着笑容,心中都是无比酸楚。凭着彼此的默契,两人皆是默默不语,夏桀抱着阿萧回到两人的院落中。 夏桀知道,当大唐开始了一步紧似一步收回河湟的步伐,已然阻断了夫妻二人叶落归根的路。 当张议潮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收到所有路人的祝福,那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多半。他时不时的回头看了身后八抬喜轿子,没错这让自己等了六年的媳妇终于要娶回家了。也不知道这红盖头下有一张如何倾城容颜。晚上一定不能多喝,一定要好好享受自己与小初的洞房花烛夜,一定要将那单薄的小身子骨搂在怀里任其怜爱。这才是他作为一个男人最本能的,也是最直接的爱情。 当夏桀抱着爱妻回到自己屋中,自己刚脱去一身锦服,阿萧也正对着铜镜一个个摘下让自己头重脚轻的朱钗,就听着外有由佣人急急忙忙跑来的脚步声。 而后就是一个腰间还系着红丝绦的佣人没有请安直接冲了进来。 夏桀几乎是顺手拿了一个瓷盏子就扔了过去。他从小受到的家规,让他最反感没有礼仪的人。 佣人势必会被夏桀砸中,一脑门血红地跪在地上惶恐道:“老爷门口来了一队人马。有位爷说,要见老爷夫人。说是小姐的夫君。” 听的此言,夫妻俩张肃容立刻交换了眼色。 “赶出去。”夏桀寒着脸,生硬的对跪在地上一头是血的佣人道。 “老……老爷……”跪着的佣人,吱唔着低着头,顺便用袖子擦了脸上的血。 “还不滚!”阿萧本来因为小初出嫁难得脸上有些容光,却因这莫名之事,气的脸色越发的灰白。 “夫人,小的赶了,不是没赶。老爷可以去大门看看,小的实在是赶不走。”跪地佣人哭丧着脸。 “岂有此理!”夏桀叱喝了一声。三步两步跃到屋中,取下挂在墙上的玄铁长枪。 “桀,先看看情况再说。儿子媳妇都不在,别吃了亏。”阿萧看着夏桀已经跃出了屋门,又转了目光对跟在夏桀身后还在擦着血的佣人道:“你赶紧派几个腿脚利落的把老四给我找回来,切不可惊动他人。”佣人点头随着夏桀奔去。 第9章 江山为聘 当夏桀怒气冲冲提着长枪奔至夏府大门口,远远的就看着自己府院的门口横七竖八的躺了几个家丁,“嗯嗯啊啊”地呻吟。十几个衣着装扮极为普通的壮汉,一字排开站在夏府大门口。这排汉子的中间站了一个穿着牙色素袍,披着鸦青色披风身材高瘦,乌发束冠,面容清秀儒雅的男子。 “大哥?”夏桀见了站在门口的人,心中一沉,脱口而出大哥二字。 夏桀还未走近只远远的看着那人身形气质和年轻时的穆宗不差丝毫。只待走近再看,那人的五官除了像还是像,修长的脸型,宽阔饱满的前额,狭长的眸子,微微上吊的眼角,黑如墨玉的眼珠正疑惑的看着自己。 “大哥?”夏桀虽手中握着长枪,却像是根本忘记了来时的怒意,竟眼闪过湿润,颤抖着声音对来人又喊了一声。 “夏少桀?”来人一身孤傲的站在侍卫的中央,声音平静中透着淡漠。一双如墨的双眸紧紧的盯着夏桀的脸。 “阁下是何人?”夏桀突然醒悟了过来,这二三十年过去,大哥怎么可能一点未变,自己都花白胡子了年过半百。而眼前这身形颀长俊秀儒雅的男子,最多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 但是来人又准确的喊出了已被自己遗忘了几十年的本名,夏桀立刻如临大敌,双手握住长枪,枪尖直接指向了那男子。 随即男子背后的十几名侍卫,立刻朝着夏桀围了过来,男子一声未出,只用那狭长的眸子扫了其中一名侍卫,那侍卫立刻往其身后一退,剩下的侍卫也立刻停下了步伐,安安静静的退向书生背后。继续一字排开,工整的站着。 “夏云初。”那男子看着全身紧绷,双手紧握长枪指着自己的夏桀,口中低声念叨了两声,没有任何预兆的笑了起来。这笑容很浅,像是一种无奈,又像是一种喜悦。 “你是谁?”夏桀再次相问。 此时只见那男子,抬步走向夏桀。可夏桀指着男子的长枪并未撤下。 男子身后的侍卫因得到了主人的命令,十几双眼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主人冲着枪尖走去。 素袍男子一直微笑着走到不能再走,夏桀的玄铁长枪的枪尖直直的抵住了自己的胸口后,云淡风轻的对着夏桀笑道:“将军,阿萧姐姐可好?” 夏桀将本就滚圆的双目瞪到最大,一双眼珠几乎凸出了眼眶。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愣了一会,随即猛然甩掉了长枪,朝着男子双膝下跪,俯身相拜道:“贵人远道而来,失礼,失礼。” 李忱温雅的笑着扶起了夏桀道:“注定,注定。夏将军,一切都是注定的。” 夏桀完全不解李忱口中的注定是何意,被李忱扶起后,只恭顺的站在李忱身旁微微低着头。 “将军,请进一步说话。”李忱转头看了一眼那一字排开的侍卫。侍卫立刻上前拖走了门口被打伤的夏府佣人。只是一瞬间,刚才还嘈杂夏府门口,只剩下了夏桀和李忱二人。 “陛下请。”夏桀双手抱拳,微低着头,双眼平视着李忱披风上的绳结。 “朕只想问夏将军,朕用这三州七关做迎娶云初的聘礼,将军觉得这聘礼可还满意?” 听完此话,夏桀抱着的双拳因为力度太大,发出咯咯的声音。李忱看着这双拳头迅速的由肉色转成白色,再由白色转成青色。整个双拳上的青筋血管全部凸出皮肤。 “将军是否觉得朕唐突?”李忱看着这双拳头,本如沐春风般的表情与声音立刻急转直下,面色沉静如水,声音更是拒人千里,高高在上。 “不敢。”夏桀立刻跪下叩首。 李忱这一次没有立刻扶起夏桀,倨傲的站在夏桀身旁,对着夏桀道:“将军,云初这婚今日成不了。” 夏桀猛地站起身来,大步跃开,隔了三两步之距,冷冷的看着李忱。 这样的李忱,只让夏桀想起了穆宗当日因为自私的爱,如何折磨阿萧和自己。 “这是沙州,不是大唐。李公子想必走错了地方。”夏桀从口中一个字一个字说完此话。 “呵呵……”李忱又转了性子,对着夏桀温暖地笑道:“当日在密道,萧姐姐许诺朕,若以后她有女儿一定会嫁给朕。这是你夫妻二人欠朕的。” “欠命还命!”夏桀喝道。 “好。”李忱微笑着对着夏桀,而后从广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精致的点翠镶珠流云发钗, 夏桀细看了拿在李忱手中的这发钗,只觉得好生眼熟。不由盯着细看了许久,突然想起,这东西好似是自己买给小初做生辰礼物的发钗。 李忱见夏桀好像认出了此物,继续笑着对夏桀道:“将军可以不顾萧姐姐曾对朕许的诺言,但是这钗子是六年前朕路过沙州,云初送朕的信物。女子送男子发钗所谓何意,不用朕在细说了吧?” “六年前……”夏桀口中自喃,脑子里突然想起小初离家前手中玩耍着的珠子,自己还和四个儿子说起了光王怡与夫妻二人的渊源。想到这,夏逸本冷漠的目光稍显柔和。 李忱立刻发现了夏桀目光的变化,立刻又接着道:“云初在大唐这五年与朕同历生死,助朕夺得皇位,也把自己许给了朕。朕也承诺一定会带着她回来和家中二老提亲。这些想必云初都未与将军和萧姐姐提及?” 什么同历生死?什么夺取皇位?夏桀有些无理地看着李忱那润着笑意的脸。这是在说自己的闺女? “若没云初相助,朕不可能坐拥这天下,也无心坐得这天下。” 夏桀缩小了眸子,眯着双眼,表情怪异的看着李忱,只当是李忱痴人说梦。 夏桀这样的表现,李忱自然也是料得的,他只管说他的:“这收复三州七关之战,朕还未登基之时就已开始谋划,当日只想着给云初一个惊喜,所以一直没有说明。当日朕只想着收复失土之后就可带着她风风光光的到二老面前来提亲。” 第10章 娶妻 “却结果中途云初突然退缩。朕因这一战,筹划势在必行,就暂时由着她的性子放她回来。但朕说了要明媒正娶的娶云初,自然是不能因她的退缩此事就了了。说了要上门提亲自然是势必要来。朕不管她这几个月心意有无变化。将军也不用介怀。朕今日所说所为,这些都是曾经许诺给云初的诺言。朕只想得到云初一句准话,如果她变了心意,只要她说一句让朕走,朕立刻会走,绝不停留。” “好。爽快。这点陛下没随了大哥。”夏桀爽朗的大笑了两声后,不由分说,竟上前拉住李忱衣袖道:“走,见见陛下的萧姐姐去,她若点头允了,此事基本可成。” 被夏桀拽着衣袖向夏府里走去,李忱先是神色一僵,稍稍蹙眉,整个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好像从未有人这样与他不拘小节过。从未有过,从未。但转念又一想,随即又舒展开了眉心,这才是真正的大将,行事不拘小节,但却心思缜密。凭着自己的身份,居然还口干舌燥的说了那么多,这人才愿意对自己敞开心扉。若是寻常人等,估计还没等自己开口就已经派人把闺女抢回来送到自己面前。 他曾偶尔想着云初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小初口中常说的一对怪人会怪在什么地方。但当他认出夏少桀之时,立刻就明白了小初口中一直说着的父母的怪。 这对夫妻可以为了可以相守一生,放弃世间所有的一切。亲情、权势、富贵……确实也只有这样的爹娘才能养出云初这般浑身透着“怪气”的闺女。 而此时的阿萧正坐在屋子里焦急的等待,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回来回话,当一个熟悉一个陌生的步子快速的朝屋子走来,阿萧收拾了一下面庞,端坐在等着自己的屋门被推开的那一刻。 ** 坐在花轿中的小初,只觉得头顶的凤冠太沉,脖子酸的难受,时不时的用手扶一扶沉重的凤冠。红盖头是不能私自取下的,都说不吉利。虽然平时不信这个,但是毕竟是自己的大日子,谁不想以后好好幸福快乐的过日子?犯不着和自己过不去。眼前能看见的只是一块随着轿子一起一伏的频率抖动着明亮的正红色,低头也只能看见自己一双穿着正红色绣凤的喜鞋。 从夏家到张家,因为沙州城并不算得大,所以即便两家一个住城东一个住城西,往日里一个来回也就是一个时辰不到。但是今日就不同了,萧瑟了好久的沙州城好久没见过如此热闹的喜事。两家都是富户,一个是么子一个是么女,两家操办起来自然是毫不吝啬钱财。两人的婚事,钱倒不是主要。主要的是张议潮此时在沙州一带的势力,还有那夏家二老一直着唐装说汉话的在沙州受人敬仰的程度,也使得这场婚礼几乎引来了整个沙州城的人前来看热闹。 这送亲的队伍足足有大约百十来人,吹鼓手、抬陪嫁的、喜婆、丫鬟、佣人、轿夫、小初的四个哥哥四个嫂嫂和所有的孩子,当然还包括了松雪,张议潮这边的几个得力的手下…… 一路走的也极为顺利,一身正红色喜袍的张议潮骑在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之上,眼瞅着已看见张府的大门,心中终于长长呼了口气。如此想来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终于平安无事的把媳妇接回了自己家。 接亲队伍还未到,就听得张府门口噼里啪啦鞭炮声震耳欲聋,一阵阵腾起的蓝色烟雾让人几乎很难睁开双眼。 老大夏逸突然想到小初的肺哪能受得了这烟熏,立刻下马跑去张议潮身边,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 张议潮原本一张笑脸,稍稍的拧了一下眉,随后转身让队伍停下,只待烟雾散去再进府。 夏逸自然不会和张议潮说真话,只说小初前几天的了风寒,呛不得烟气。 于是一队吹吹打打的送亲队伍停在了张府外百十来步开外。老大张议潭从府里跑了出来,询问了情况,一家老小亲戚朋友都在家里等着。张议潮和大哥说了大概,张议潭翻眼看了弟弟道:“你这疼媳妇也疼的有点过分了。一家人等着,你就因为媳妇受不得烟熏。” 夏逸听了这话,立刻就不乐意了。板了脸,也不好发作。毕竟大喜日子。 其余三个哥哥,也不知道缘由。确实也觉得张议潮太过仔细了,立刻就圆了场,吩咐了张议潮别因为心细耽搁了吉时。 夏逸无法,只得找自己媳妇要来一块帕子沾了水,偷偷递给了轿子里的妹妹。小初根本没收,没见过有新娘子进府还拿个帕子掩着口鼻的。 一行人等终在一片蓝雾中停在了张灯结彩的张府门口。 喜轿落地,张议潮上前掀开轿帘。手中握着一条结着红绸花的红绸带伸进轿子里,正强忍着气喘的小初,先是捏住了张议潮递进来的红绸带,但是张议潮却就势一把握住了小初那双莹玉的小手,别家新娘是新郎站在轿子外,牵着红绸将新娘牵出花轿。而小初却是由张议潮连着绸带绸带和小初的手一起牵出了花轿。 看热闹的人,家中迎亲的亲戚朋友,同时注视了一对新人,一同爆发出欢闹的笑声。 只是谁知道,在小初那大红的盖头下,却是一张如何苍白的脸。全身冷汗,她的肺实在是受不了这呛人的烟味,但又不能咳出来。只能硬忍着。好在烟雾散的也快,希望忍一时也就过去了。 小初由着张议潮往未来的婆家里牵,虽然只能看见自己的脚面不断的交替前行,但是耳边却是欢乐恭喜声阵阵。 当迈过几个门槛,终于走到了喜堂。本就已一身冷汗大口喘息的小初听得一堂的哄哄闹闹,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有些站不稳当。当然她想也不一定全是被烟熏的结果,还有这头上沉重的凤冠压得整个脑袋只能微微的屈着,头不晕才怪。 离着小初最近的张议潮自然是发现这大红盖头下的小人怎么有些像是站立不稳,发晃。立刻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