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简介 (上) 在19世纪30年代中期到40年代中期德国北部的商业城市吕贝克。这一家人的老一代祖父老约翰·布登洛克,年轻的时候正值反对拿破仑的战争,靠为普鲁士军队供应粮食发了财。他建立了一个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公司,此外,他还拥有许多粮栈、轮船和地产,儿子小约翰又获得了尼德兰政府赠予的参议员荣誉头衔,因而他和他的一家在吕贝克享有很高的声望。这一家人最近在孟街买下了一所大邸宅,布置得既富丽又典雅。在这所房子里,他们经常请城中著名和显赫的人物来参加宴会。他们唱啊、跳啊、吃啊、玩啊,直到半夜才离去。 正当布登洛克一家处在繁荣兴盛的时候,老约翰夫妇先后逝世。小约翰继承了父母的家业。小约翰老谋深算,工于心计,掌管公司后,他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公司的经营上,使父亲的产业增进了不少。 小约翰夫人给他生了4个孩子。长子托马斯从小就表现出不同凡响之处。他举止得体,活泼聪明,又善于动脑筋,谁都夸他是一个“商人的材料”。二儿子克利斯蒂安浮浪成性,喜好调皮捣蛋。三女儿安科妮虚荣心极强,思想顽固守旧。四女儿克拉拉笃信宗教。三兄妹渐渐长大了。 托马斯在16岁那年,小约翰就让他进入商界,正式在公司里开始了经营。二儿子克利斯蒂安以他年龄不相符的行为去讨好一个女演员,弄得全城哗然,成了一个有名的少年浪子。安科妮长大后,和男同学经常外出,也闹得满城风雨。 这时,从汉堡来了一个名格仑利希的中年人,他一到就对安冬妮献段勤,后来他向安冬妮求婚了。但是,安冬妮讨厌他,拒绝了他的求婚。为了摆脱格仑利希的追求,她去海边散步。在那里她认识了大学生莫尔顿,他们真诚相爱,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夏天。格仑利希到莫尔顿家里大发脾气,安冬妮只得回家。小约翰在暗地里调查了格仑利希的经济状况后,认为这门亲事门当户对,从公司的利益出发,他必须强迫安冬妮答应这门婚事。安冬妮不同意,格仑利希苦苦哀求,哭泣,下跪。最后,安冬妮终于答应了这门亲事。不久,她就带着8万马克的陪嫁费去了汉堡,住在郊区的一幢房子里。 一年后,安冬妮生了一个女孩,取名伊瑞卡。不久,安冬妮发现银行家凯塞梅耶来逼债,小约翰也来了汉堡。这时他们才明白,原来格仑利希是个大骗子,他早就该垮台了,只是他利用陪嫁费和布登洛克的名义在外面借贷才得以混到今日。现在他已经走投无路,还想让岳父救助。小约翰想到本公司的利益,拒绝了格仑利希的请求,带着安冬妮回了家。不久,安冬妮和格仑利希解除了婚姻,格仑利希彻底破产了。 小约翰遵循着祖上的教导,自我标榜诚实、正直,失去了不少赚钱的机会,公司的业务越来越清淡了。到了晚年,小约翰身心交瘁,醉心于宗教,企图从中求得解脱。一个暴风雪的傍晚,他在书房中突然死去。 小约翰死后,长子托马斯坐上了公司经理的宝座,少年得志,雄心勃勃,想把公司办得像祖父一样红火。他的精明才干也确实赢得了一连串的胜利。克利斯蒂安这时回家来,托马斯安排他的公司任职。但是,这个浪荡成性的公子过不惯这种生活,给托马斯造成了许多不良影响。两兄弟的矛盾日益加深。 小约翰夫人在丈夫生前就笃信宗教,丈夫去世后,更加沉浸在宗教里。她主办主日学校、组织耶路撒冷晚会等等。在这种气氛中和长大的小女儿克拉拉,宗教意识非常浓郁。在牧师蒂布修斯向她求婚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年秋天,托马斯出于公司利益的考虑,忍痛告别了心爱的姑娘,和尼德兰一富商的女儿盖尔达订了婚,不久,克拉拉和托马斯都各自成了家。安冬妮在过了一段时间的寡居生活之后,准备重新寻找幸福。她在慕尼黑作客期间,结识了佩尔曼内德。不久,佩尔曼内德向安冬妮求婚。他们结婚后,搬到了慕尼黑。 婚后安冬妮旧有的虚荣心丝毫没改变,她把自己孤立了起来。她生下的孩子死去了,佩尔曼内德又放松了自已的业务,不思进取,只想懒惰下去。这使安冬妮很苦闷。不久,她发现丈夫调戏女仆,一怒之下她回了娘家,并解除了婚姻。这两次离婚使安冬妮吃尽了苦头,现在她对世间一切事物都看得很淡,把自己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伊瑞卡身上。 (下) 托马斯结婚后,小两口日子过得很和谐。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托马斯却逐渐忧郁起来。因为盖尔达一直没怀孕,公司无继承人,他本人以汉诺全家当然都着急。幸好,过了几年,盖尔达终于生下了儿子。 克拉拉婚后不久就得了脑结核而很快死去。小约翰夫人背着托马斯把12万马克给了蒂布修斯,这使托马斯非常不满。克利斯蒂安在汉堡投股的生意亏损,银钱损失殆尽,他本人又得了半身瘫痪,躺在汉堡的医院里。 这时伊瑞卡长大成人,和保险公司的经理胡果结婚。但是胡果很快被人告发犯欺诈罪。经过法院调查,胡果被判了3年半徒刑。伊瑞卡重蹈了母亲的复辙。家里不祥的阴影增大了。汉诺的洗礼宴虽说办得十分隆重,但他仍然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家伙,生性怯懦,耽于幻想,不学无术,根本不可能肩负重振家业的重任。他觉得在学校里无异于在监视狱里,学习成了负担,唯一的乐趣是和母亲弹钢琴。汉诺对全家期望的幸负,无疑使全家担心,特别是托马斯,儿子的不成才使他非常失望,加重了他的心理负担。 公司的业务日益萧条。托马斯在安妮的怂恿下,抛弃了“诚实”和“不谋暴利”的祖训,买下了风险极大的青苗。但是就在庆祝公司成立100周年纪念日的时候,一场冰雹粉碎了他的美梦,庄稼被毁,公司赔进了几万马克。正当诸多不顺心之事纷至沓来的时候,小约翰夫人又一病不起,医治无效,最后一命呜呼。她的逝世使家庭矛盾总爆发了。克利斯蒂安想拿钱去汉堡和一个身份暖昧的女人结婚,托马期害怕家资外流,坚决不允。两兄弟隔着桌子对骂起来。 托马斯决定卖掉孟街的房子,裁减部分佣人。房子的买主竟是布登洛克公司的死对头哈根施特罗姆。他们不择手段积聚财富,已经成为全城的首富之家。安冬妮看见对方住进孟街的房子,感情上怎么也接受不了,常常去门前哭泣,引起路人讪笑。 已到少年的汉诺,那弱不禁风的身子,经常昏厥的毛病,病恹恹的脸色,使托马斯十分担心。每年夏天,他都让儿子到海边去疗养,期望大海对儿子的身体有所帮助。但是大海却更加增强了儿子内心的幻想和对音乐的酷爱,商业气息在他身上越来越淡泊了。 托马斯的对手哈根施特罗姆一帆风顺,顺蒸蒸日上,大有吞噬一切的趋势。托马斯和他们竞争,一次次败下阵来。公司的业务完全陷入了泥潭中。面对内忧外患,托马斯一愁莫展,他明白自己是无能为力了。而这时,妻子盖尔达和一个少尉军官来往密切,关系暖昧,这又给了他当头一捧。他感到自己空虚孤独,便从叔本华的悲观厌世思想里寻找寄托。 中年的托马斯早早地准备着后事,立下了遗嘱。果然不久他在议会开会中途逃会出来拔牙,上街后便晕倒在大街上,被人抬回家就死去了。托马斯死后,他的公司和房子被卖掉,全家搬到了郊区的一座小房子里居住。克利斯蒂安没有了兄长的管束,终于拿着遗产去汉堡和那个女人结了婚。但不久他就被那个女人送进了精神病院,很可能他将会在那里了结一生。 汉诺学习上一塌糊涂,他根本不想也无力振兴家业。不久,一场伤寒病夺去了他的生命。布登洛克一家终于后继无人了。盖尔达准备回娘家尼德兰去,安冬妮带着女儿,外孙女孤单单地活着,她满脑子的骄傲和虚荣不没有放弃,还整天沉湎在对过去的荣华富贵的怀念里。 布登洛克,这个显赫一时的大家族终于彻底地完结了它的历史。 第一章 “接下来是什么?……接下来是什么?……” “真是,怪事,接下来是什么,亲爱的小姑娘!” 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和她的婆婆并排坐在一张用淡黄缎子蒙着面的白漆长沙发上,沙发椅背上装饰着一个镀金的狮子头。她望了坐在自己身旁安乐椅上的丈夫一眼,就来给她的小女儿解围。小女孩这个时候正坐在窗户前边祖父的膝头上。 她提示说,“冬妮!‘我相信,上帝……’” 八岁的小安冬妮身材娇小,穿着一件闪光的薄绸衣,金黄色头发的小脑瓜正努力地从祖父的面孔旁边扭开来一些,蓝灰色的眼睛不停地茫然地向屋子里张望,嘴里又重复了一遍:“接下来是什么?”然后慢吞吞地背下去:“‘我相信,上帝……’”,她眼睛亮起来,迅速地背完了这个句子:“‘……创造了我以及一切生物,’”她这时已经背顺了口,不禁喜形于色,一字不差地一口气把这篇教义问答的文章 背下去。她背的这本教义问答正是在公元一八三五年,在得到一个非常明智的市议会批准之后,新近修订出版的。只要顺利地开了头,她心里想,就好像在冬天里同哥哥坐着小雪橇从“耶路撒冷山”上滑下来一样:要停也停不住,要想也没有功夫想。 她继续背道,“‘创造了衣帽鞋履,饮食馔,家宅妻子,田亩牲畜……’”刚刚背到这里,老约翰·布登勃洛克先生突然笑起来,抑制不住的响亮。事实上,他早就忍耐不住了。他觉得很高兴,因为总算让他找到了个机会跟教义问答开个玩笑。可能正是为了这个他才要考一考他的小孙女。他问她一口袋麦子要多少钱,打听有多少田地和牲口,开始跟她作起买卖来。他有一张圆圆的红扑扑的脸膛……无论多么装腔作势也无法令这副脸膛带上怒容……镶嵌在扑着粉的雪白的头发中间,一绺类似发辫的头发垂在他那灰鼠色外衣的宽领子上。虽然已经是近七十岁的人,但他的衣着却依旧保持年轻时的式样;只是没有在钮扣和大衣袋中间缝着金银丝带罢了,至于长裤他却一生也没穿过。他那由于肥胖而形成的双下巴舒适地休憩在白色绉花胸巾上。 随着他的笑声大家都笑起来,但这只不过是出自对一家之长的敬意而已。娘家姓杜商安冬内特·布登勃洛克老太太也嘻嘻地笑起来,那神情简直和她的丈夫一模一样。她是一个身材丰满的妇人,密密的白色鬈发一直压到耳朵上。身着一件显示她天生朴素性格的黑灰条纹衣服。她那双生得特别纤巧、白嫩的手,握着一只天鹅绒的针线口袋,平摆在膝头上。伴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面貌也越来越同她的丈夫相似,这真是一件怪事。只有从她的眼形和幽黯、灵活的眼睛才能够看出一点她体内的一半拉丁血统。虽然她生于汉堡,然而从她祖父这边来说,身体却流淌着法国-瑞士的血统。 伊丽莎白·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是她的儿媳妇。娘家姓克罗格。她的笑便可以说是继承克罗格一家人的传统,开始时嘴唇噗的一响,接着便把下颚紧贴在胸前。正如同克罗格家所有的人那样,尽管她不能称作是一个美人,神态却非常高雅。她那娴静、安详而轻柔的动作,清亮的、抑扬有节的声音,能讨得每个人的欢心和信任。浅红色的头发在头顶上编成一个发髻,两旁烫成松散的大鬈遮住耳朵,和她那略带雀斑的嫩白的肤色非常相配。她的鼻子略嫌过长,嘴比较小,下嘴唇和下巴中间没有陷洼,这应该要算她五宫中的一个特点了。她穿着一件短小的紧身坎肩,衣袖高高地鼓起,坎肩下面系着一条贴身的亮花薄绸裙子。她那完美无瑕的颈脖从衣领中露出来,上面有一条穿着一串闪闪发光的钻石的锻带。 参议坐在安乐椅上,身子略向前倾,带着些不耐烦的样子。他身着一件肉桂色的外衣,宽大的翻领,上宽下窄的袖口,手腕以下被紧紧地扎住。下面的瘦腿裤是用白色亚麻布制作的,裤缝上缝着黑色的带子。一条高高的硬领紧紧扎住他的下巴,硬领外面系着一条丝领带,蓬蓬松松地把露出的一块花背心整个遮住……他那蓝色的略微下陷的眼睛炯炯有神,和父亲一样,不同的是他的眼睛似乎带有一层梦幻的色彩。他的面容比父亲更有棱角,更严峻,鼻子高翘而弯曲,一半掩盖在金黄色鬈曲胡须后面的面孔也没有老人丰满。 布登勃洛克老太太把手按在儿媳妇的手臂上,对她轻轻地笑着说:“他总是如此,老伙计,是不是,贝西?” 她发“总”这个音时将i念成了u。 参议夫人只作了一个手势做为回答,她胳膊上的金手镯轻轻地响了一下;然后她作了一个习惯的动作,把手从嘴角往鬓角一划,好像要把一缕散乱的头发掠上去似的。 此时参议却一半带着笑容一半带着责备的语气说:“父亲,您总是拿神圣的事情开玩笑!……” 这时他们正坐在孟街一座宽大老宅邸二楼的一间“风景厅”里,这处宅邸是不久以前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购置的,他们一家人搬到这里来住的日子还不算长。屋子里四壁悬着沉重的带弹性的壁毯,壁毯和墙壁中间留着适当的空隙。毯子上面织的是大片的风景画,用的是柔和的色彩,是为了和铺在地上的薄地毯相协调。这些田园风景都是十八世纪的风格,什么快乐的采葡萄者啦,系着花花绿绿头带的牧羊女啦,勤劳的农民啦。这些牧羊女或者是坐在清澈见底的小溪旁,怀里抱着洁白的小绵羊,或者是跟秀美的牧童接吻……这些画面为了和油漆家具上的黄色套子和两扇窗户上的黄缎窗帘色彩相配,大部分涂染着一片昏黄的落日余辉。 室内的家具并不多,当然是和巨大的房间面积相比而言。一张嵌着金线的细腿圆桌并没有摆在沙发前,而是在一架风琴对面的墙前边,琴面上放着一只放横笛的盒子。在屋子里,除了一排沿着墙均匀地摆着的高背椅外,就只剩下窗前一张小缝纫桌和沙发对面一张摆着古董玩物的精巧华美小书案。 有一扇玻璃门对着窗户的那面墙壁,从玻璃门望出去是一间幽暗的带圆柱的大厅;左边的高大白色的双扇门通向餐厅。在另一面墙壁上的半圆的壁炉里,木柴在闪亮的锻铁栅门后面噼噼啪啪地燃烧着。 这一年天气冷得格外早。才是十月中旬,窗外马路对面圣玛利教堂庭院四周的小菩提树叶子就已经枯黄了,冷风从教堂的哥特式尖顶和墙角后边嘘嘘地吹过来。寒冷的细雨点在空中飘荡着。因为布登勃洛克老太太的缘故,屋子安上了双层窗户。 今天是星期四,按照这一家人的规矩,每两星期家人要在这一天团聚一次;但是今天,除了住在本城的亲戚以外,他们还请了几位熟朋友吃一顿便餐;所以这时……下午四点钟光景,一家人全都坐在逐渐降临的薄暮里等待着客人……小安冬妮的祖父并没有能打断她的滑雪橇的游戏,只是不高兴地把她那本来就有些上翘的上嘴唇撅得更高一点罢了。这时候她已经滑到“耶路撒冷山”的山脚下,可是就连她自己也无法把滑出界外的雪橇停住。 她说,“阿门,我还知道别的呢,爷爷!” “你瞧!”她还知道别的呢!老头大喊道,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难道你没有听见,妈妈? 她还知道点儿事呢!难道你们就不能告诉我……” “要是有东西烧起来,”冬妮说,每说一个字就点一下头,“那一定是闪电打的。要是烧不起来,那就是雷劈的!” 这时她把胳臂交叉起来,望着四周一张张乐哈哈的面孔,非常肯定自己会得到大家的赞赏。然而对她这种卖弄小聪明布登勃洛克老人却很不以为然,他想知道,究竟是谁把这种愚蠢的事传授给孩子的。最后发现这个人是新近从马利安威德给孩子们请来的一位保姆……伊达·永格曼小姐。此时参议只得为这位保姆说几句好话。 “爸爸,您未免太严了。即使这孩子有些自作聪明,应该让到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对这些事情有她自己的想法!” “对不起,亲爱的,可是这是胡说八道!我不喜欢让孩子的脑袋装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是知道的!什么,雷劈东西吗?记住,别拿你那个普鲁士女人惹我心烦了!” 因为这位老先生和伊达·永格曼合不来。他很见过些世面,并不是一个心地狭小的人。早在一八一三年他就坐着四匹马的马车到德国南部去给普鲁士士兵买粮食,因为那时他正在作军队的粮食买卖。阿姆斯特丹和巴黎他也去过。他是一个非常开明的人,对那些在他故乡城门外的事物并不是一概加以非难的。可是撇开生意上的交往不谈,在社交应酬方面,他却比他的那位参议儿子更喜欢划一条严格的界限,对于“外乡人”他总是表示冷漠。所以那天当他的孩子从西普鲁士旅行回来,把这位不过二十岁的少女带回家时,老人对参议的这件善举发了一场火。他发这场脾气时,说的几乎都是法文和北德的土话。伊达是一个旅馆主的女儿,她的父亲在布登勃洛克一伙到达马利安威德前不久去世了。伊达很能干,尤其是家事和照顾孩子方面,又由于她的忠诚和她的普鲁士人的等级观念使她非常适合于目前在这个家庭里的职务。她是一个满脑子贵族等级观念的人,对上流社会和一般阶层,以及中产阶级的界限辨别得非常清楚,如果冬妮跟一个在她眼中只是景况不错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同学交朋友,她便很不高兴……这位普鲁士小姐此时恰好从圆柱大厅的玻璃门外走进来。她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孩子,穿着黑色衣服,头发光洁,长得很老实。她手里领着一个非常瘦小的女孩子,名叫克罗蒂尔德。克罗蒂尔德穿的是一件印花布小衣裳,灰土色的头发没有一丝光泽,生得一副老处女的苦相。她出身于一个贫穷的远亲,是在罗斯托克作农庄管家的侄子的女儿。由于她和安冬妮年纪相仿,人又听话,因此就由布登勃洛克家承担着抚养她的义务。 永格曼小姐说:“什么都准备好了,”她本来不会发r这个音,发这个音时也只是在喉咙里呜噜的一声。“小克罗蒂尔德在厨房里可真帮了不少忙,特林娜简直无事可做了……” 老布登勃洛克对于伊达的奇怪发音,不觉在他的绉花胸巾后面笑了一声;参议却抚摸着他的小侄女的面颊说:“你做得对,蒂尔达,应该工作和祈祷。我们的冬妮应该向你学习,她非常懒散、骄傲……” 冬妮低下头,翻起白眼瞧她祖父,因为她知道他像往常一样,一定会替她说话的。 “抬起头来,”他说,“不要这样,冬妮,勇敢些!一人难合百人意。人跟人是不一样的。蒂尔达是一个乖孩子,可是咱们也不是比不上她呀。贝西,我说得对不对?” 因为儿媳总是支持他的意见的,所以他征求儿媳的意见。安冬内特太太却总是站在参议一边,她这样做与其说是因为佩服他,倒更像出自她的聪明。老少两代就是这样像跳双人舞一样,交叉地拉起手来。 “爸爸,您对她真好!”参议夫人说,“冬妮一定要努力作一个聪明勤俭的妇人……孩子们已经放学了吗?”她问伊达。 正坐在祖父膝头上望着窗外反光镜的冬妮差不多同时地喊起来:“汤姆和克利斯蒂安从约翰尼斯街上走过来了,还有医生叔叔,还有霍甫斯台德先生。” 圣玛利教堂的钟响了起来: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敲得没有节奏,以致人们一时弄不明白,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然而那声音却是非常庄严的。等到大钟和小钟欢快肃穆地一齐鸣响起来,报告了四点钟后,下面大门上的门铃也嘹亮地响了起来,声音一直传进里边来。果真是汤姆和克利斯蒂安来了,他们带来第一批客人,诗人……让·雅克·霍甫斯台德和他家的顾问医生格拉包夫。 第二章 本城诗人让·雅克·霍甫斯台德先生,为了今天的聚会,肯定他口袋里已经写好了几首小诗。 他的年龄不比老约翰·布登勃洛克先生小,衣着也完全是同一风格,只不过他的衣服是绿色的。他与他的朋友相比瘦削些、活泼些,他的鼻子又尖又长,一对灵活的小眼睛微微泛着绿色。 “非常感谢,”他和男主人们握过了手又向女主人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尤其是向参议夫人,他对她特别赞赏……以后,这样说道。他行礼的姿势是年轻一代无法模仿的,脸上老是挂着一层温文而雅的笑容。“非常感谢你们的邀请,亲爱的朋友们。我和医生,在匡尼希街遇到了这两位小朋友,”他用手指了指汤姆和克利斯蒂安,这两个穿着蓝色的短外衣,系着皮带,正站在他身边的孩子。“他们刚放学回来。非常精神的小伙子,参议夫人,您说对不对?托马斯,又规矩又实在,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商人,谁也用不着怀疑。克利斯蒂安,我看可真是个小精灵,怎么着?真有点独特……可是我并不想隐瞒我对他的偏爱。我认为,他得深造;他很有天资,很聪明……” 老布登勃洛克先生拿出他的镀金鼻烟盒来,一边说道:“简直是个猴子!霍甫斯台德,他会不会成为诗人?” 永格曼小姐把窗帘拉严,不久屋子就笼罩在蜡烛微微摇闪着的柔和而舒适的光辉里,蜡烛分别插在一架水晶枝形挂灯架和小书几上的枝形灯架上。 参议夫人说,“喏,克利斯蒂安,”她的头发泛着金色的闪亮,“你今天下午学的是什么?” 原来今天克利斯蒂安上的是习作、唱歌和算术课。 男孩子已经七岁了,现在模样儿已经长得和父亲毫厘不差,看着都令人觉得有点可笑。他那和父亲酷似的深陷的小圆眼睛,与父亲酷似的高翘的鹰勾鼻子也逐渐成形了,从他颧骨下面的一两条线纹看来,他的面容是不会永远保持现在这种童稚的丰润的。 “大家笑得要死,”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的眼睛在大家的脸上移来移去,“你们猜施藤格先生对齐格蒙特·克斯特曼都说了些什么?”他弯着腰,摇晃着头,装腔作势地向着空中说,“我的好孩子,从外表看你又圆又滑,可是从内心看,你比谁都黑……”。他说话时不但模仿着老师奇怪的发音,把“黑”念成“贺”,而且将老师对“外表圆滑”装出的一副厌恶的表情很滑稽地形容出来,引来哄堂大笑。 老布登勃洛克只是笑着重复了一句,“真像只猴子”霍甫斯台德却兴奋得不知所措,“妙极了!”他喊道,“妙极了!你们一定要认识马齐路斯·施藤格先生才成!简直一模一样!唉呀,简直妙极了!” 由于缺乏这种模仿才能,所以托马斯只是站在他兄弟的身旁笑着,他诚心诚意地笑着,一点儿妒意也没有。他的牙齿生得不太好,不仅很小,还略带一些黄色,鼻子却非常秀美,眼睛和脸型都和他祖父非常像。 这时主客们都已经落座,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沙发上。他们要么跟孩子们谈话,要么谈谈今年气候的早寒,谈谈这所房子……霍甫斯台德在鉴赏小书几上摆着的一个非常精致的墨水壶,是一件塞弗勒的磁品,一只黑白斑点猎犬的形状。格拉包夫医生的年纪和参议差不多,稀疏的胡须后面生着一张长而和善的面孔,脸上永远浮现着欢快的笑容。他这时正在观看桌子上面陈列的一些物品,蛋糕啊,葡萄干面包啊,各种样式的盐缸啊等等。这些都是亲戚朋友们为温居送来的“面包和盐”。然而,这些“面包”其实是一些丰实甜美的大蛋糕,盐也是盛在沉重的金器皿里。从这一点看来,如果不是富有的人家是不会送这样的礼品的。 “我这回有事情做了,”医生指着这些甜点心吓唬孩子们说,然后他摇了摇头,从桌上拿起一个沉重的盛胡椒、盐、芥酱的瓶架来。 “这些都是尊敬的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先生送来的,”老布登勃洛克先生说,作了个笑脸。“我们的这位亲家非常大方。他那所布格门前别墅建成时,我就没有送他们这么贵重的礼。可是他的习性一向如此……贵族派头,花钱大手大脚!一位时髦的绅士……” 门铃又响了几下。来的是万德利希牧师,一位矮胖的老绅士。他身着黑色长袍,头发扑着白粉,一张白白的、笑嘻嘻的面孔上生着一对炯炯有神的灰眼睛。他的太太已死去多年,自认为是一位旧时代的独身汉,这一点和与他同来的经纪人格瑞替安先生一样。经纪人的身材很高,总是习惯地把一只瘦手握成一个望远镜的样子放在眼睛上面,似乎在鉴赏一幅油画似的,他是一位公认的艺术鉴赏家。 接着,议员朗哈尔斯博士与夫人也来了,他是布登勃洛克这家的多年老友,此外还有肥胖的葡萄酒商人科本,一张紫红色的大脸夹在高高的垫肩中间,他妻子的肥胖程度与他相比,一点也不逊色……当克罗格一家人最后进来时,已经过了四点半钟。克罗格家祖孙三代都到齐了,老克罗格、克罗格参议夫妇、以及两个孙子……亚寇伯和尤尔根。孩子们的年龄和汤姆、克利斯蒂安年纪差不多。克罗格参议夫人的父母亲、木材批发商鄂威尔狄克和他的太太,几乎是和克罗格一家同时进来的。这一对老夫妻非常恩爱,直到今天,在大庭广众前,他们仍用燕尔新婚时的名相呼。 “来得迟的总是贵客,”布登勃洛克参议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吻了吻他岳母的手。 “只要一来,就来一大堆!”约翰·布登勃洛克一面朝着克罗格全家人挥胳臂,一面同老克罗格先生握手……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被称为时髦的交际家,是一位仪表堂堂,体格魁伟的人物,虽然头发上还薄薄地扑着一层白粉,衣着却非常入时。背心是用天鹅绒料子制成的,并且钉着两排闪闪发光的钻石扣子。他的儿子尤斯图斯留着短短的颊须和两撇上翘的小胡子,不论是身材还是举动,都酷似他的父亲,甚至连挥手的姿势也又从容又优雅跟他的父亲一样。 大家只是站着随便地闲谈,谁也不忙着入座。都在等着今晚那一桩最主要的事情。最后,老约翰·布登勃洛克先生一边把手臂伸给科本太太,一边提高了嗓子宣布说,“喏,先生们,太太们,要是大家都很饿的话……” 通向餐厅的白色双扇门已经被永格曼小姐和使女打开,主客们开始徐缓地向餐厅走去;大家心中都很踏实,在布登勃洛克家里一定有一顿丰美可口的晚餐…… 第三章 在大家全向餐厅走去时,这座房子的少主人用手摸了摸左胸前的口袋,听到里面嗦纸响,那种在交际场合摆出来的笑容立刻从他脸上消失,换上一副焦灼不安的神情,额角上筋络也凸了起来,好像他正在咬着牙似的。他往前走了几步,装作要上餐厅的样子,但是马上站住了,有所乞求地用眼睛望了望他的母亲。后者和牧师万德利希一起走在一堆客人旁边,正要迈门槛。 “亲爱的牧师先生,对不起。跟您说两句话,妈妈!”牧师和气地点了点头,老太太被布登勃洛克参议拖到风景厅的窗户前边。 “长话短说,高特霍尔德又来了一封信,”他很快地低声说,一面盯着她那带问号的黑眼睛,一面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没有启封的折迭信封。“信封上是他的笔迹……这是第三封信了,爸爸只给他回过一封信……怎么办?信是两点钟来的,我早就应该把它交给父亲,但是我怎么能在今天惹他不痛快呢?您看怎么办?现在要是把他请出来还来得及……” “你作得对,先不要给他,再等一等!”布登勃洛克老太太说,她习惯地迅速握住儿子的手臂,又不安地接着说,“你想他信里会写些什么呢?他根本不让步,这个孩子,非要得到这座房子的一份补偿金不可……不,不,让,现在别把这封信拿出来……或许等到睡觉以前……” “应该怎么办?”参议又重复了一句,摇了摇他那垂下的头,“我不知道劝过父亲多少次,同意他的请求……不应该让别人瞧着好像我这异母兄弟霸占家业,背后捣鬼,故意跟高特霍尔德作对似的……就是在父亲面前我也要避嫌。但说老实话,我也是咱们公司的股东之一。现在我和贝西住二楼还不是合理地付一定的房租……说到我在法兰克福的那位姐姐,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她的丈夫在爸爸在世时就已经拿到一笔赔偿费,相当于这座房子的四分之一……这是一桩非常有利的买卖;就是从公司方面着眼也是一件可喜的事,爸爸办得很顺手、漂亮。要是爸爸对高特霍尔德一点也不肯通融,那就会令人……” “让,你对这件事的立场谁都看得清。这是多么令人心痛的事,使高特霍尔德认为我这作继母的只替自己的孩子打算,有心离间他们父子的感情……” “他自己把事情搞糟了,”参议这句话差不多是喊出来的,但是他想到餐厅里的客人,立刻把嗓子压低了。“都是他自己不好,才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您自己评判评判这件事吧!他为什么不能理智些啊!为什么他非得跟这位施推威英小姐,跟她那个……小铺……结婚,”当参议说到“小铺”这两个字时又恼怒又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他应该尊重老人的小脾气。这是父亲的一个弱点,对小铺特别反感。” “最好的办法还是爸爸能够让步!” “我不能劝他这样做”参议低声说,激动地用手抹了一下脑门,“我也是股东之一,我本应该说:父亲,把钱给他吧!可是我作为一个股东,就要维护公司的利益,如果爸爸认为没有义务为一个不听话的忤逆儿子从企业资金里抽出这笔款来……这可不是什么小数目,是一万一千泰勒……不成,我不能劝他这样做……但是我也不能拦他。但愿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真怕跟爸爸谈这件不愉快的事……” “来吧,人家等着我们呢,等晚上再说吧,让。” 于是参议把信放回衣袋里,把手臂伸给母亲,两人一起跨过门槛,走进那间灯火辉煌的餐厅里。此时主客们已经在长桌四周坐好了。 这是一间悬有天蓝色壁毯的房间,在一根根细长的厅柱中间,白色的男女神画像在天蓝色背景的衬托下仿佛像浮雕一样凸显出来。厚大的红色窗帘已经将窗户遮起来,除了餐桌上的银色烛台外,屋子的四角还各自摆着一架高大精美的镀金枝形烛台,每只架子上燃着八支蜡烛。与风景厅相对的一堵墙前边摆着一架庞大的碗橱,碗橱上面挂着一幅油画,画面是意大利的一个海港。在烛光照耀下,雾气弥漫的蓝色画面显得非常引人注目。沿着四壁摆着直背大沙发,沙发上蒙着红缎子面。 在靠着窗子一面,坐着的老克罗格先生和万德利希牧师,当布登勃洛克太太在两人中间坐下来以后,焦灼不安的神气已经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她一边说:“祝大家胃口好!”一边轻快而热忱地向大家点了点头。她把全桌的人扫视了一遍,一直望到坐在最下边的孩子身上…… 第四章 “请允许我代表大家向主人表示崇高的敬意!”科本先生的宏亮的喉音压住了大家嘈杂的语声。与此同时,一个穿着肥大的花条围裙、戴着一顶小白帽、裸露着粗红臂膀的女仆,在永格曼小姐和参议夫人的一个使女的帮助下,正把热气腾腾的菜汤和烤面包片端到桌上来。于是,客人们开始用谨慎的动作舀起汤来。 “这么宽敞,这么华丽……说实在的,这所房子真是值得一住,……”科本先生和这座房子的旧主人没有交往,他发家致富的历史并不久,更不是什么世家出身,因此说话时还常常带着些很俗气的口头语,仿佛在不断地重复“说实在的”啊等等。此外他读“敬意”这个词时,发音也不完全对。 “这花不了多少钱,”格瑞替安先生冷冷地说了一句……他一定知道这座房子的底细,一面从握着的手掌中间认真地欣赏着那幅海港油画。 座位是按照男女参杂的原则安排的,而且故意把家人夹在来客中间。但是这种安排也不能严格地执行,譬如说吧,鄂威尔狄克一对老夫妻就像往常一样依偎在一起,彼此之间经常情意缠绵地点着头。老克罗格先生腰杆挺直地安然坐在议员朗哈尔斯太太和安冬内特太太两人中间,对两位夫人摇手挥臂说些预先准备好了的小笑话。 “这所房子是什么时候的建筑物?”霍甫斯台德先生从桌子的斜对面问老布登勃洛克,布登勃洛克老人这时正在用一种快活的、略带一些谐谑的语调和科本太太说着话。 “让我想想……公元一六八○年左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儿子对这些年代日期要比我清楚得多。” “八二年,”参议证实地说,同时向前俯了俯身子。他坐在桌子的下端,身旁没有女伴,挨着参议朗哈尔斯。“是在一六八二年的冬天完工的。当时正值拉登刊普公司非常兴隆地走上坡路的时候,这么一家公司竟在最近二十年内破产了,真叫人痛心……” 沉默了大约半分钟,每人都望着自己眼前的盘子,脑子里都在想这个曾经煊赫一时的家族,把这座房子建筑起来,并在里面住了很多年,贫困了,以后家势却下落了,不得不搬出去……经纪人格瑞替安无限惋惜地说,“唉,真痛心,你们想一想,是什么样的精神错乱将他们引向崩溃的……如果当时狄特利希·拉登刊普不把盖尔马克这个家伙招进来当股东的话,该不会落得这个下场吧。 自从这个人来掌权,我就暗暗地在头上绞手。这消息是我从非常可靠的地方知道的,诸位先生,这个人拼命地干投机生意当然是背着拉登刊普先生。用公司的名义东开一张支票西开一张汇票……最后事情被揭穿了……公司的准备金不够了,银行不信任了……是谁在管理货栈啊?……你们简直想象不出来。大概也是盖尔马克吧?他们一伙就如同耗子似的在那里搭了窝,一年又一年的!但是拉登刊普一点儿不在乎……” 参议说:“他就像害了半身不遂一样。”脸上罩着一层阴沉抑郁的神色。他的身子稍微向前俯着,用勺子慢慢地搅动着汤,两只深陷的小圆眼睛时不时地扫视着席上的人们。 我想,“他的身子就好像压着一副重担似的,这种背负着重担的感觉是每个人都能体会的。是什么使他跟盖尔马克,跟这位只有为数不多的资金却又名声扫地的人搭起伙来呢?他一定是迫切地需要随便一个什么人来分担一部分他那沉重的责任,因为他感到他不由自主地朝着没落的路上奔去……这家公司算破产了,这一古老的家族也没落了。而威廉·盖尔马克的作用只不过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最后推了一下而已……” “亲爱的参议先生,”万德利希牧师笑着说,一面为他身旁的女伴和自己的杯子里斟上红酒,“您的意见,是不是认为就算没有盖尔马克和他那些胡作非为的活动,事情依旧是要按照如此的下场结局呢?” “可能不一定如此,”参议沉思地说,并没有明确地向某一个人说,“可是我个人认为狄特利希·拉登刊普和盖尔马克结伙是一件必然的事,他的命运就是要依靠这个才能体现的……他是在一种无法抗拒的必然性的条件下才这样作的……我肯定地认为,他是知道他这位合作伙伴干的是什么勾当,但是,这时他已经身不由己了,他对于货栈的情形也决不是一无所知。” 老布登勃洛克把手中的匙子放下说:“喏,够了,让,这是你的一个成见……” 他的儿子有些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把杯子举向他的父亲。这时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说:“别说这些了,还是让我们谈谈快乐的现实吧!” 他用一个轻盈而优美的动作把面前的一瓶白酒提起来,在这只酒瓶的瓶塞上有一只银色的小鹿标记。他提着瓶颈,把酒瓶稍微斜一些,以便看清上面的封条。“c.f.科本,”他读道,转过来向葡萄酒商人点了点头说:“真是哪儿也缺不了你啊!” 此时餐桌上换上了带金边的迈仙产磁盘,安冬内特太太用犀利的目光看着使女们更换盘子,永格曼小姐在联结厨房和饭厅的一个传声筒喇叭口里不停地发号施令。这时上了一道鱼,万德利希牧师谨慎地往自己的盘子里拔菜,嘴里说:“快乐并不是容容易易得来的。现在跟我们这些老年人一块儿寻欢作乐的年轻人也许无法想象得出,事情可能并不是向今天这种结局发展的……我认为有几次我个人的命运也和布登勃洛克一家人的命运紧密相关……每次我看到这些东西,”……说到这里他转向安冬内特太太,一面从桌子上拿起一把沉重的银调羹来……“只要我看到这些调羹就禁不住问自己,这一定是一八○六年我们那位朋友、哲学家雷诺尔抓在手里的那套,是拿破仑皇帝陛下手下那位军曹抓在手里的那套,于是,太太,我就想起咱们在阿尔夫街上相遇的那个场面来……” 布登勃洛克老太太只是低下头来笑了笑,那笑容有些难为情,却又有些对往昔的追忆。坐在餐桌下端的汤姆和冬妮本来就不愿意吃鱼,正全神贯注地听大人们谈话,这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噢,对了奶奶,您说说吧!”牧师知道她不愿意自己讲述一件多少使她有些难为情的遭遇,就又一次替她讲起这个老故事来。这个故事小孩子百听不厌,再说还有人从没听过呢……“那件事是这样的,在一个十一月的下午,天气寒冷,大雨倾盆,我刚处理完一件教区里的事情从阿尔夫街上往回走,心里想着当时的困难日子。此时布吕希尔公爵已经走了,法国兵正驻在城里,虽然从表面上倒也看不出什么骚乱的迹象,但到处人心惶惶。大街上静悄悄地没有人。人人都小心戒备地坐在家里。屠夫普拉尔师傅只是由于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门口,气呼呼地骂了一句:‘这简直太没王法了!简直太混帐了!’马上拍地一声,一颗子弹被射进脑袋里去……。我那时心里就想:你应该抽空到布登勃洛克家里去看望看望,安慰安慰这些不幸的人;布登勃洛克先生头部正生丹毒,下不了地,太太由于家里驻着队伍,一定也有许多麻烦事。” “就在这时,你们猜我看见谁迎着我走来了?正是我们这位高贵的布登勃洛克太太!当时她的样子多么狼狈啊!她在大雨里匆匆忙忙地走着,连帽子也没有戴,只在肩膀上斜披着一条披肩。她简直是在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头发乱成一团……一点不错,太太,头发凌乱的披散着。” “‘太巧了,正想去看您!’我说,因为她并没有看到我,所以我只好冒昧地拉住她的胳臂,我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是上哪儿去啊,您这么忙,亲爱的?’她发觉是我,瞧了我半晌,才迸出一句话来:‘是您……再会吧!现在我去跳特拉夫河!什么都完了!’” “我感到她的面色煞白,‘上帝不允许的!’我说。‘这不是您去的地方,亲爱的!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一边说,一边在礼貌许可的范围内,紧紧地扯住她。‘发生什么事了?’她向我喊道,全身颤抖着:‘万德利希!他们在抢劫银器呢!就是这件事!让正在生丹毒起不了床,什么忙也帮不上!再说,就是他起得来,他又能做什么呢?我的银调羹,他们在抢我的调羹,万德利希,我去跳河去!’” “我一面说一些在这种场合下非说不可的话安慰她,一面继续扯住她不放。” “我说:‘亲爱的勇敢点儿!一切都会好转的!’又说:‘我们去跟这些人讲理,我求求您,您别太激动!咱们一块儿去!’于是我就从街上把她领回家来。当时的情景和布登勃洛克太太离开家时一样,楼上餐厅里正有一队驻军在捣弄盛银器的大箱子。” “‘先生们,’我毕恭毕敬地问,‘你们中间哪位可以和我谈两句话?’这些人大笑起来,向我喊:‘跟我们所有人说吧,老爹。’可是就在这时他们之中有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个人身材细长,像一棵树,蓄着捻蜡的上须,两只又红又大的手从装着绿边袖章 的袖头里伸出来。他自我介绍说: ‘我叫雷诺尔,’一面用左手敬了个礼,因为他的右手这时正拿着五六把银调羹。‘雷诺尔军曹。 您有什么事吗?’” “‘长官大人,’我想用面子拘住他,‘您难道不觉得您现在做的这件事同您高贵的身份是不相适合的吗?……我们这座城对皇帝陛下是诚心顺服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战争是战争!我们需要这些东西……。’” “‘你们应该慎重行事,’我打断他的话,这时我情急智生想出个主意,‘这位太太,’我说,在当时的情况下逼得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这座房子的女主人是您的一个同乡,她是地地道道的法国人……’……‘什么,法国人?’他反问了一句。你们猜猜,这个老兵油子接下来说了句什么?……‘我想,是逃亡出来的,对不对?’他说,‘她是一个哲学的敌人啊!’” “我使劲忍住笑。‘我看得出来,’我对他说,‘您真是个聪明人。让我再说一句,我觉得您这种行为有失体面。’……他脸倏地一下红起来,沉默了一会,把手里的五六把匙子往箱子里一甩,喊道:‘我只不过是想看看这些东西,谁告诉您我想打什么主意?这些东西真不错!要是我们弟兄可以拿一件作为战争纪念品的话……’” “最后,他们还是拿了很多去作纪念品。不管呼吁他们拿出良心也罢,呼吁上帝主持公道也罢,都无济于事……他们大概认为那个可怕的矮个子拿破仑是他们唯一的上帝……” 第五章 “牧师先生,您看见过他没有?” 又换了一道菜。这次端上来是一块庞大无比的撒着面包渣的红砖颜色的火腿,棕色的酸酱汁浇在火腿上面,旁边配着这么一大堆蔬菜,好像只要这些蔬菜就够使全座的人吃得饱饱似的。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自告奋勇由他来切火腿。他很自然随意地翘起来一点胳臂肘,修长的食指伸出来按在刀叉背儿上,聚精会神地一片片切着油汁津津的火腿片。俄国盆……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的拿手菜,这时也端上来了,这是各种水果制成的,芬芳扑鼻的什锦甜菜略带些酒味。 万德利希牧师感到很遗憾,他从未亲眼看见过波拿帕特。但是老布登勃洛克和让·雅克·霍甫斯台德都亲眼见过他;老布登勃洛克是在拿破仑大军远征俄国之前的巴黎见过他,在推勒里宫举行阅兵式,霍甫斯台德是在但泽市……“实话实说,他那副相貌实在不和善,”他一边说一边扬着眉毛把搭配在叉子上的一口火腿、甘蓝和土豆送到嘴里去。“虽然人家都说,他在但泽生活得心情很畅快。当时流传着一个笑话,说他白天里整天跟德国人玩下注很大的赌博,晚上又跟他的将军们赌。有一次拿破仑在桌上抓起一把金元来对他的将军说,‘德国人很喜欢这些小拿破仑,是不是,拉普?’……‘是的,陛下,比大金币更喜欢。’拉普回答说……” 由于霍甫斯台德故事讲得很生动,特别是还模仿了两下那位皇帝的表情,大家都哄笑起来。这时,老布登勃洛克说:“我对于他那伟大人格真是佩服……气魄多么宏伟!不是开玩笑。” 参议摇了摇头,看起来他不大同意。 “但是,我们年轻一代的人不了解这个人有什么值得尊敬的地方,这个人阴谋杀害恩格亨伯爵,在埃及屠杀了八百名战俘……” “这些事都是以讹传讹,也可能是夸大其辞。”万德利希牧师说。“伯爵可能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是个叛徒,至于判决那些俘虏死刑,也许是一次军务会议慎重考虑后认为是必要的决议呢……”于是他谈到他读过的一本书,是几年前出版的,这本书是皇帝的一位秘书写的,非常有价值……“话虽然这么说,”参议坚持自己的意见,这时他面前烛台上的一支蜡烛扑扑地不住抖动,他随手把烛芯修剪了一下。“我还是不能了解人们对这个怪人为什么这么崇拜。作为一个基督徒,作为一个信奉宗教的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产生类似的感情。” 他显出一副沉思梦想的神情,头甚至略略向一边歪着些,他的父亲和牧师仿佛交换了个眼色,各自淡淡地一笑。 老布登勃洛克好像解嘲地说:“不错,不错,不管怎么说,小拿破仑算不上是坏东西,是不是?”“我这个儿子似乎对路易·菲利普更为崇拜。”他接着说。 “为什么?”让·雅克·霍甫斯台德口气有些讥讽地说,“真是奇怪的结合!崇拜和菲利普·艾嘉里台……” “我认为我们可以从七月王朝学习许多事情……”参议神情严肃地说,“法国立宪政体对于讲求实际的新的思想浪潮、对于新时代的利益的那种乐于施助的友好态度……是我们应该深为感谢的……” “不错,……讲求实际的思想”老布登勃洛克让他的颚骨休息了一刻,手里玩着金鼻烟壶。“讲求实际的思想……哼……我并不赞成这个!”他一谈到厌恶的事就不觉说起土语来。“什么职业学校啊,贸易学校啊,技术学校啊,像雨后春笋似地到处滋生出来;旧式的教育反倒成为荒唐的事了,普通学校也显得可笑了,所有的人脑子里想的只是什么工业啊……矿山啊……怎么赚钱……不错,这些事情都值得一作!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到底有些愚蠢,你们说是不是?我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为什么我厌恶这个……自然了,让,我也并不是绝对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讲七月王朝也许是个不错的政权……” 议员朗哈尔斯,科本和格瑞替安都站在参议这方面……一点不错,他们全都认为法国政府以及德国作的同样的努力是令人尊敬的……科本先生又一次把“尊敬”这个字的发音读错了。一吃上饭,他就咻咻地喘着气,脸也比以前更红了。万德利希牧师的脸色却一直是那么苍白,神情也一直是那么精神焕发、文质彬彬,虽然他安闲舒适地不停地喝着酒。 蜡烛慢慢地越点越短,烛焰时不时地在流荡的空气里倒向一边,扑扑地抖动一阵,桌子上便散发着一股微微的蜡的气味。 坐在笨重的高背椅子上的人们,从笨重厚大的银器皿里吃着丰美的菜肴,啜着浓烈的美酒,一边彼此交换着各人对事物的看法。话题转到商业上时,大家不知不觉都说起方言来,用起那沉重却更顺口的语言来,这种语言仿佛本身就含着商人的简洁的特色和那种随随便便的安闲劲头。某些适当的时候他们甚至故意把土音说得很重,用来跟自己开个毫无恶意的玩笑。他们说“在交易所里” 的时候有意把冠词省掉,把尾音r念得跟短¨a差不多,然后做出得意的笑容。 太太们听了没有多久就不再感兴趣了。克罗格太太提出一个话题,为大家介绍一种最好的用红酒烹鲤鱼的方法,说得大家馋涎欲滴……“亲爱的,把它切成大小适中的段儿以后,就加上葱头、丁香和面包渣,放到煎锅里,以后再放点儿糖,一勺儿奶油,往火上一搁……可是记住不要洗,亲爱的,千万要把鱼血留着……” 老克罗格此时正用最有意思的笑话飨客,他的儿子,参议尤斯图斯和格拉包夫医生并排坐在邻近孩子们的席次……最下首。他借这机会和永格曼小姐谈起话来,说了一些挑逗她的话;她眯缝着一双棕色的眼睛,手里习惯性地作着把刀叉直竖起来的动作,轻轻地前后移动着。连鄂威尔狄克夫妻也开始活跃,高声的谈笑。鄂威尔狄克老太太甚至又给丈夫起了一个亲昵的外号:“你这头小绵羊!”说完就笑得软帽前后乱摆。 让·雅克·霍甫斯台德谈起了他那百谈不厌的题目……意大利旅行的时候,正在进行的分组谈话又复汇集在一个话题下面,他十五年前曾和一位汉堡的阔亲戚一同到意大利游历过一次。他说起威尼斯,维苏威火山,罗马,谈起包盖塞别墅,歌德曾在这里写了一部分他的《浮士德》。他又谈到那散发着一股苍老幽凉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喷泉,在修剪得整齐有致的树荫下散步简直是最高的享受,他说话的同时显出一副悠然神往的神情。谈起林荫路,不知有谁插嘴说布登勃洛克家在城门外边也有一座大花园,但可惜荒废了……“实话实说,”布登勃洛克老头说,“每逢我想到我一直到现在还没能把这个园子布置得像回事,就恼恨自己!最近我又去了一次,我为那副原始森林的样子感到很羞愧!要是把草刈平了,把树顶好好修剪成个什么形状,还确实不错呢!” 但是参议急切地提出反对的意见。 “爸爸别这样做!夏天我非常喜欢在那荒草里漫步;如果那天然美丽的风景遭到剪刀一番修剪的灾难以后,所有自然景色就都荡然无存了……” “难道我没有权力按照我的心意整理整理它吗?这里的自然景色是属于我的。” “唉,你不知道,父亲,每次我躺在那茂密的灌木林下面,深草丛里,我就有一种感觉,好像我是属于大自然的,我没有权力支配大自然……” “别吃的太多了,蒂尔达”老布登勃洛克忽然喊起来;“别管蒂尔达,她不要紧……她的饭量不比七个庄稼汉小,这个小丫头……” 说得一点儿也不错,这个长着一张老太婆似的长脸不爱说话的干瘪姑娘,吃饭的能力实在令人吃惊。人家问她要不要添汤的时候,她拉长了嗓子低声细语地说:“是……的,要……!”吃鱼也好,吃火腿也好,她除了一大堆配搭的蔬菜以外,每种都要了两次,每次都拣最大的拿了两块。她一心一意地像个近视眼似地俯在盘子上面,不慌不忙,不出什么声音,一大口一大口地把一切吃得一干二净。她总是柔声细气地摆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回答老主人的问话:“啊,叔……叔!”声音拖得很长。她一点也不畏缩,不管这东西合不合她的口胃,只是不住嘴地吃,也不管别人是不是笑话她。她活脱脱地就像一个在阔亲戚家白吃饭的人一样,有一副天生从不满足的肠胃,她没有表情地笑着,只是拣好吃的把自己的盘子摆得满满的。她饥饿、消瘦、很有耐性、永远追求自己的目标。 第六章 两只车花玻璃大盘子端上来“普来登布丁”;“普来登布丁”是用草莓、杏仁糕、鸡蛋果子冻和饼干层层叠起来制成的。同时桌子下首也沸腾起来,孩子们也得到了他们最喜爱的甜食,梅子布丁……上面的酒燃着蓝色的小火苗。 “来,托马斯,孩子,替我办一件事,”约翰·布登勃洛克从裤子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交给托马斯说,“在第二间地窖右边,第二个架子上,波尔多红酒后边,要两瓶,办得了吗?”托马斯很会办这样的小差事,跑出去不一会儿就拿回两瓶满布蛛网灰尘的酒瓶来。金黄的甜葡萄酒储存多年,从这外表并不起眼的容器里斟到大家吃饭结束时用的小酒杯里。酒刚刚斟好,万德利希牧师认为时机已到,手里擎着酒杯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开始向主人祝贺。热闹的餐桌上顿时安静下来。他的头向一边歪着一些,一只没有拿酒杯的手不时作着优美的小动作,白净的脸上微微浮上一层诙谐的笑容;他用的是日常谈话的那种自然动听的语调,正是他讲道时喜欢用的那种……“诚实的朋友们,来吧,为了主人们在这所新居里健康快乐,为了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在座的也好,不在座的也好,身体健康,让我们共同把这名贵的酒干了吧……幸福吉利!祝福他们!” 参议一面对着别人伸过来的酒杯俯身还礼,一面暗自思忖道:“不在座的?万德利希指的是不是法兰克福的人,也许还有汉堡的杜商家里的人?还是说的别的什么人呢?……”他站起身来,为了和父亲碰杯,他充满深情地望着父亲的眼睛。 经纪人格瑞替安也站起来向主人祝贺,他说了不少时候;他在结束祝辞时,又用尖细的嗓子提议为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干一杯,祝它永远为本城增添光荣,永远兴隆茂盛。 为了对所有这些友好的祝贺表示谢意,约翰·布登勃洛克首先是以一家之长的身份,然后是以公司老经理的身份……他又叫托马斯取来一瓶葡萄酒,因为刚才估计错了,两瓶似乎并不太能满足大家的胃口。 莱勃瑞西特·克罗格也坐着致了祝词。因为他认为坐着祝贺会给人以更亲切的印象。当他向两位女主人,安冬内特太太和参议夫人祝贺的时候,他不停地摇着头挥动着手,作出非常动人的姿势。 当他结束祝辞之后,桌上的普来登布丁也差不多都吃得干干净净,葡萄酒也差不多喝完的时候,让·雅克·霍甫斯台德先生慢腾腾地站起来,先清了清喉咙。在座的人不由得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孩子们都高兴得鼓起掌来。 “请原谅!我要来献一献丑……”他说,同时用手指轻轻擦了一下他的尖鼻子,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此时大厅里马上变得声息皆无。 他双手擎着一张五彩斑烂的纸,小红花和金色的花纹曲线构成一个椭圆形的框子,他大声朗诵框里写的字: “老友布登勃洛克为乔迁新邸设筵温居,鄙人有幸忝列,故特此赋诗志念。一八三五年十月。” 念完后就用他那略有些颤抖的声音读道: 尊贵的友人,当你们迁入这所壮美华丽的宅邸,请让我用这首小诗说出我对你们的无限敬意。 我银发飘拂的老友,祝贺你,与你的尊贵贤明的夫人,你的子媳孝顺贤惠,克绍箕裘,你福寿无穷,子孙绕膝。 你俩缔结了永久而美好的姻缘,一个勤劳能干,一个贞洁美丽,一个像火神和铸造之神能干,一个容颜恰似阿那狄俄墨涅·维纳斯。 生活中,永远没有愁云阴霾遮暗你们快乐的情绪,每天升起的灿烂朝阳,把更多的幸福照进你们家里。 你们的家宅日益兴旺,我为你们感到无比欢喜。 我的眼睛道出我的挚情,不用多说赘言絮语。 在你们这华丽的房间,你们永远会生活得吉详如意,请不要忘掉你们的这位老友他在陋室里胡写了这几行短句! 念完后,他鞠了一个躬,大家不约而同热烈地鼓起掌来。 “霍甫斯台德,太好了!”老布登勃洛克喊道,“让我为你的健康干一杯!简直写得妙极了!” 当参议夫人和诗人碰杯的时候,她的脸上浮现出淡淡地一层红晕;因为她注意到当他读到“维纳斯·阿娜乔敏尼”的时候,他朝她欠身致意…… 第七章 已经到了最欢乐的时候。这使得科本先生感到非要把背心上的钮扣解开一两颗不可;但这是与礼仪不合的,就是上了年纪的老先生也不敢这样放肆。莱勃瑞西特·克罗格依旧跟宴会开始时那样,腰板笔挺地坐在位子上,万德利希牧师像过去一样彬彬有礼,脸色苍白,老布登勃洛克尽管有些累,但依然在一丝不苟地遵循着宴会的礼节,只有尤斯图斯·克罗格,他明显有些醉了。 格拉包夫医生哪里去了?参议夫人独自站起身来离开餐桌,因为她发觉下边永格曼小姐、克利斯蒂安格和拉包夫医生的位子都空了,同时从圆柱大厅那边模模糊糊地传来压抑的呻吟声。使女这时正上过牛油、水果和干酪,参议夫人随在她身后很快地离开了餐厅。没错,在那边黑灯影里,在一圈围着中间柱子放着的软椅上,小克利斯蒂安正低声地令人心碎地呻吟着。 “我说,太太!”和大夫一起站在克利斯蒂安身边的伊达说,“这个可怜孩子的病很严重呢!” “妈妈,我难受,我真难受啊,该死的!”克利斯蒂安呜呜咽咽地说,他长鼻子上面的一双深陷的圆眼睛不安地转动着。由于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不觉顺口骂了一句“该死”。可是参议夫人说:“上帝会惩罚说这个字的人,让他加倍地难受。” 格拉包夫医生摸了摸孩子的脉;他那副和气的面孔似乎变得更温和了。 “不要紧……参议太太!消化不好……”他安慰孩子的母亲说。接着他用医生所惯有的那种慢吞吞的、装腔作势的腔调说:“给他服一点小儿散,能喝一杯甘菊茶发一发汗更好……最好让他上床躺着……自然,别胡乱吃东西,参议太太,一点不要乱吃。可以吃一小块法国面包,一点鸽子肉……” 克利斯蒂安拚命喊着。“我什么都不再吃了!我难受,该死的,实在受不了了!”好像说这个坏字眼能减轻一些他的痛苦似的,他非常热心地喊出这个字。 格拉包夫医生差不多可以说是忧郁地、宽恕地笑了笑。啊,他不久就可以吃上饭,这个年轻人,他会像其余的人一样生活下去的。他会像他的祖先一样,像他的亲朋友一样坐在公司的办公室里打发日子,一天享受四顿最丰富最可口的饭菜。唉,托上帝保,他,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并不想来破坏这些日子过得舒适惬意的商人家庭的生活习惯!他只是等人召唤了来,安排一两天的食谱……一片法国面包,一点鸽子肉……不错……一定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再三安慰说,这是小病,算不了什么。年轻的医生,已经给那么多可敬的市民诊过脉,这些市民们,当吞下他们最后一条熏火腿、最后一只填火鸡以后,或者是经过暂短的病痛,在他们那宽大的老式床上长眠不醒,或者是在他们办公室的靠背椅上猝然与世长辞。他们的病叫中风,或者叫瘫痪,总而言之,他们出其不意地一下子便溘然长逝……不错,不错,可是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呢,每次都能预先告诉他们那算不了什么的小病的严重的后果。甚至在他们吃完了饭往办公室走的路上,只是稍微感到有些头晕,根本没有请格拉包夫医生来的时候,他也可以告诉他们那些严重的后果的……唉,上帝保吧!他,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本人是不讨厌填火鸡的。今天那浇酱汁的面包丁火腿味道的确不坏,而那道普来登布丁……又是草莓,又是杏仁糕,又是奶油,虽说那时大家都已经吃得胸满肚胀……“不能乱吃,参议夫人。一小块法国面包,一点鸽子肉……” 第八章 客人们正纷纷离开席面。 “招待不周,诸位太太,诸位先生!那边屋子里给爱抽烟的预备有雪茄,给大家预备有咖啡,太太们如果肯赏光的话,可以再来一杯甜酒……谁愿意都可以去打后边弹子房的台球;让,你领着大家到弹子房去吧……科本太太,是否可以随我来,给我这种光荣?” 吃得心满意足的人们,一边兴高采烈地谈着这顿丰富的酒宴,一边从折叠门向风景厅走去。参议留在后面召集那些想玩台球的先生们。 “岳父,您不想玩一局吗?” “不,”莱勃瑞西特·克罗格,想同太太们多周旋周旋,可是尤斯图斯能够去玩一局……此外,议员朗哈尔斯,科本,格拉包夫医生和格瑞替安也都留下来。让·雅克·霍甫斯台德说他过一会儿就来。“约翰·布登勃洛克要吹笛子,我等一会儿就来,我一定得欣赏欣赏……再见,先生们……” 当六位先生走过圆柱大厅的时候,从风景厅里已经传出来最初的几声笛音,参议太太在一旁用钢琴伴奏。吹的是一首优美的短调,在广阔的屋宇里回荡着清脆的笛声。参议一直注意倾听着,直到他听不见那声音为止。要是他能留在风景厅,坐在一只安乐椅上,沉湎在充满幽美音乐的柔情幻梦里,该有多么好啊!但是他必须尽到主人的责任……“你去拿几杯咖啡几支雪茄到弹子房来,”他对一个正从前厅走过的使女说道。 “利娜,拿咖啡去,听见没有?咖啡!”科本先生用从胀满的胸膛里挤出来的声音重复着参议的话,一边想用手去拧那女孩子的红红的手臂。他从嗓子底下挤出来咖啡的“咖”字,好像咖啡已经喝到嘴里似的。 “我敢说,科本太太一定从玻璃窗里看见了。”克罗格参议对科本说。 朗哈尔斯议员问道:“布登勃洛克,你是住在那上面吗?”右边有一座楼梯通到三楼……家人的卧室;可是前厅的左边也同样有一排屋子。主客们抽着烟从宽大的白漆雕木栏杆的楼梯上走下来。走到梯中间时参议在一个平台上站了一会儿。 “在中二楼还有三间屋子,”他解释说,“一间吃早点的屋子,一间是我父母亲的卧室,对着花园的那间,没有派什么用场;屋子旁边有一条窄窄的走廊……咱们继续往前走吧!……这儿,请看,在这条过道上,马车可以从前门一直通到后面的面包房巷。” 下面有一条起回声的、宽大的过道,路面是用大块的方形石板铺的。大门的两端都各有几间类似账房的小屋子;而直到现在依然往外冒沙洛登酱汁酸味的厨房与通向地下室的门却在楼梯的左边。一排形状笨拙、然而却粉刷得焕然一新的木头房子从楼梯右边的墙上凸出来,平悬在离地相当高的半空里……这是使女住的下房。她们出来进去只能从走车的过道、借助一架凌空悬着的笔直的梯子。在梯子旁边放着几架庞大无比的旧式木柜和一只沉重的雕花箱子。 在穿过一扇高大的玻璃门后,走下几层平坦的可以行车的台阶,就来到院子里了。左边是一间不太大的洗衣房。从这里人们可以望到的小花园,布置得井井有条。虽然在现在这个时节因为秋雨连绵,花园显得一片潮湿灰暗。为了抵御霜冻,花墙上已经遮上草席。一间凉亭的罗可可式的正面遮蔽住了其他景象。主客一帮人都从院子里向左转去,沿着两堵墙中间的一条路走过第二道院子,来到最后一间房子。 他们顺着光滑的台阶来到下面一间圆屋顶、泥地的地下室里去。这间屋子是作为储藏室使用的,屋子里还悬着一条往上系粮食口袋用的绳子。他们沿着右边一架整齐的楼梯上了二楼,参议打开一扇白色的门,把客人引进弹子房去。 屋子非常宽敞,靠着墙稀稀落落地摆着几把硬背椅子,看着有点阴沉、空旷。科本先生一进屋子就噗咚一下坐在一张硬背椅子上,显得筋疲力尽。 “我想先旁观一局!”他喊道,一边从外衣上掸去那蒙蒙的细雨珠。“布登勃洛克!你知道,在你们房子里走一圈简直等于作一次长途旅行!” 房间里同风景厅一样,在黄铜栅栏里燃着熊熊的炉火。从三个窄长的大窗户里能够望到外边被雨水冲刷得潮湿光洁的红色屋顶,再望过去满眼都是一座座灰沉沉的庭院和三角形的屋脊……“咱们玩一局台球好不好,议员先生?”参议一边问,一边从架子上取下球杆来。然后他在屋子里转了一个圈,把两个台子上的兜囊关上。“谁愿意跟我们打?医生?格瑞替安?好吧。那么尤斯图斯跟格瑞替安就到那座台子上去吧……科本,你不能不参加。” 科本从椅子上站起来,含着一口烟没有吐,楞楞地听着屋子外面一阵呼啸的疾风,斜卷着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噼噼啪啪一阵乱响,紧接着那风势仿佛带着尖锐的啸声顺着烟囱吹到屋子里似的。 “真是作孽!”他骂了一句。随口把嘴里的烟喷出来。“您看‘屋伦威尔号’能进港吗?布登勃洛克。从来没遇见过这种坏天气……” “没错,凡是从特拉夫港口来的消息都很糟糕;”克罗格参议同意这一点,此时他正往自己球杆的皮头上涂粉。“据说沿着海岸到处都是狂风巨浪。天气几乎坏得和一八二四年差不多,正是那一年圣彼得堡发了大水……喏,香甜的咖啡来了。” 大家啜了一两口咖啡,就开始打起台球来。话题转到德意志的关税同盟上……噢,一谈起关税同盟布登勃洛克不禁眉飞色舞起来! “诸位先生!这是多么伟大的创举!”他喊起来,他刚打完了一杆,听到另一个台子上正谈到这一个题目,立刻就参加了进来。“一有可能,我们就应该尽快加入……” 酒商科本来很不以为然,非常反对这样作,他甚至气咻咻地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那我们还谈什么独立?”他感到受了委屈似地,气势汹汹地倚着台球杆问道,“别的都不管了吗?咱们还是先看看汉堡是否加入普鲁士人搞的这个鬼名堂吧!为什么咱们要急急忙忙地加入呢?布登勃洛克?上帝保吧,咱们跟关税同盟有什么关系,我可真想弄明白!咱们过的不是都很顺利吗?……” “说的没错,你跟你那些红酒很顺利,科本!此外,也许还有俄国的土产,这一点我承认。可是此外再也没有什么货物进口了!说到出口,自然口罗,我们总算还往荷兰跟英国运一丁点谷物……唉,可惜并不是一切都很顺利的。是这样,从前咱们这里有的是别的买卖可作呢……可如果我们加入了关税同盟,施莱斯威-霍尔斯台因和梅克伦堡就会重新向咱们打开市场……那时候将很难估计商业会繁荣到什么程度……” “布登勃洛克,你听我说,”格瑞替安插口说,他这时正俯在台球桌上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握着台球杆子比划着,“这个什么关税同盟……我完全不了解这个关税同盟。可是要说我们的制度么,那真是又简单又切实可行,你说对不对?就拿市民宣誓清结关税法来说吧……” 参议承认这是一个很好的好制度。 “不能这样说,参议先生……您认为的好处在哪里呢?”议员朗哈尔斯有一些气恼地说:“说老实话……哼,我并不是一个商人……我觉得这种市民宣誓已经慢慢成为瞎胡闹了。它已经沦为形式了,谁都不把它放在心上……吃亏的是政府。人们流传着一些难以令人相信的丑事。我深信加入关税同盟,从政府这方面看……” “肯定会发生冲突……!”科本先生怒冲冲地用球杆敲着地板。他把“冲突”这个字又读错了,这时他已经没有心情顾到他的发音了。“发生冲突,肯定会的。可是您说的话,参议先生却有点不知所云,请恕我直言。”接着他就激昂地谈起仲裁委员会,谈到市民宣誓和自由联邦来,谈到国家福利……幸亏这时让·雅克·霍甫斯台德来了!感谢上帝!霍甫斯台德和万德利希牧师互相挽扶着走进屋子里来,来自另外一个无忧无虑的时代的两位老头儿。 “亲爱的老朋友们,”霍甫斯台德开口说,“我说点儿东西给你们听;一个挺滑稽的笑话,法国式的几句小诗……你们注意听啦!” 他舒舒服服地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着玩台球的人。这些人都暂时停止了球戏,有的靠着球案,有的倚着球杆,注视着霍甫斯台德。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用他那戴着图章戒指的细长的食指按在尖鼻子上,以一种欢欣鼓舞的、朗读史诗的腔调念道: 有一天,萨克斯元帅和骄傲的庞帕多,出外去兜风啊……他们乘着一辆金澄澄的马车,甫瑞龙见了大声喊……看这一对配得有多妙!一个是国王的宝剑……另一个则是他的剑鞘! 酒商还楞了一会神,但转眼间就把冲突和国家福利忘在脑后,和别人一起大声哄笑起来,他们笑声响彻了整个大厅。只有万德利希牧师独自走到一扇窗户前边,但是从他耸动的肩膀判断,他一定是在那里一个人吃吃地窃笑呢。 由于霍甫斯台德还预备了很多类似刚才说的这种小笑话,他们在台球室里耽搁了好一会。科本先生到底把背心的全部钮扣都解开了。他的情绪比刚才高多了,因为他觉得在这里比在餐桌上舒服多了。每当他打出一个球就用德国北部的方言说一两句诙谐话,心满意得地不停念叨着说: 有一天,萨克逊元帅……他那粗嘎的大嗓子朗诵出的诗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第九章 当主客们再一次重聚在风景厅里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已经是将近十一点钟的光景。这时客人们差不多也是马上就告辞了。参议夫人送走客人以后,立刻回到楼上卧室里去看生病的克利斯蒂安。她让永格曼小姐监督使女收拾餐具。安冬内特太太也回到中二楼卧室里去,参议陪着客人下了楼,走过过道,一直送到大门口。 屋外,一阵劲风卷着雨点斜打过来,克罗格老夫妇身上裹着厚皮大衣,匆匆忙忙钻进他们的一辆华丽的大马车里。马车早已在门前等候他们多时了。挂在门前铁柱上和悬在横过街心的粗铁链上的油灯在风中不安地抖动着摇曳出昏黄的光芒。这条街是一个斜坡,通到特拉夫河。街两旁的临街建筑向街心倾探出来,不少房子还带着临街罩棚和木凳。潮湿的野草从石板路面破损的裂罅里滋生出来。高处的圣玛利教堂已经消失在暗影和雨点里边了。 “谢谢,”莱勃瑞西特·克罗格握着那站在马车旁边的参议的手说。“今天过得太好了!非常感谢你,让!”接着车门碰的一声关上了,马车动转起来。经纪人格瑞替安和万德利希牧师也道着谢辞别了。酒商科本先生穿着一件披肩特别加厚的外衣,戴着一顶阔沿的灰色礼帽,胳臂上挎着同他一样肥胖的老婆,用他的粗嘎的嗓子说:“进去吧,别着凉。再见,布登勃洛克!感谢之至,我很久没有这么好好地吃过了!说实话,我的这种四马克一瓶的酒还对你的脾胃吧,再见,进去吧……” 克罗格参议一家人和这一对夫妇向着特拉夫河走下去,议员朗哈尔斯,让·雅克·霍甫斯台德和格拉包夫医生走的是与他们相反的方向。 在离大门几步远的地方,布登勃洛克两只手深深插在淡色的裤子口袋里。他只穿着一件布料的上衣,夜寒不禁使他有些发抖。直到他倾听着客人步履声已经逐渐消逝在这寂静潮湿、街灯昏暗的巷子尽头以后,才转过身来。他望了望这所灰色房屋的尖顶,又端详了一下雕刻在街门上边的格言,那一句拉丁文:“dominusprovidebit”意思是“上帝预见一切”,是用老式字体雕刻的。他把头稍微低了低,走进门里去,谨慎地把吱作响的街门上了闩。锁上大屋门后,慢慢地走过空阔的门道。一个使女正托着茶盘从楼梯上走下来,能够听到玻璃杯在盘子里玎玲玲地震响声音,参议问她: “特林娜,老主人在哪儿?” “参议先生,老主人在餐厅里……”她的脸孔变得和她的手臂一样红,因为她是从乡间来的,非常爱害羞。 参议先生顺着楼梯走上去,当他走过黑暗的圆柱大厅时,一只手不觉还摸了一下那装着信封的上衣口袋。来到餐厅,在一个屋角里,收拾干净的餐台上,有几支残烛还在燃烧。空气里还残留着一股沙洛登酱汁味。 约翰·布登勃洛克正舒适地背着手在屋子深处的窗前踱来踱去。 第十章 “我的孩子,你上哪去?”他站住了脚步,把手向他的儿子伸过来,那略微嫌短但形状纤美的布登勃洛克特有的白白的手。他那矍铄的身形在深红色的窗帘前面模糊不清的显现出来,摇曳的烛光使他的影子也跟着动荡不定,只有他的涂粉的假发和绉花的胸巾闪着白光。 “你不累吗?我在这儿走一走,听着刮风的声音……天气太坏了!克罗特船长现在正在旅途中……” “父亲,你放心吧。有上帝帮助,一切都会平安的!” “我不能依靠上帝的帮助,我知道你和上帝的交情很不错,你可以……” 参议看到父亲的情绪这样高,心中的愁闷不禁消减了许多。 “直截了当跟您说吧,”他说,“我来不只是为了向您道晚安,爸爸,我还要……我请您不要生气,可以吗?这封信今天下午就来了,在这样一个快乐的晚上……我一直不敢拿出来惹您心烦……” “高特霍尔德先生,就是在这个!”老人拿起这封火漆固封的淡蓝色的信封时,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约翰·布登勃洛克老先生亲启……我这个儿子可真是一位谨慎小心的人,让!他最近寄来的第二封信,我并没有回信吧?看,他第三封信又来了……”他撕掉信封上的火漆,抽出那薄薄的信纸,他的面孔逐渐由红扑扑变得阴沉起来。他把身子斜侧着,好让烛光照在信纸上,用手背猛的拍击了一下那信纸。连这字体也表现出一派叛逆不孝的样子,在他看来;布登勃洛克一家,别人写的字都是笔迹秀丽,稍微向一面倾斜,只有这张纸上的字体却高大挺直,笔划粗重,很多字下面还仓促地划着弯弯的杠子。 参议退到墙边摆着椅子的地方,但是并没有坐下来,因为父亲一直在站着。他只是恐惧地一把抓住了一只椅子的高椅背,安静地注视着他父亲。老人歪着头,皱着眉,嘴唇一翕一张地很快地念着信: 父亲! 我曾又写给您一封情词迫切的信,还是关于那件您已熟知的事情。可是您并没有答付我;我本以为凭着您的正义感,您会体会到我收不到回信的那种愤慨心情的,事实证明是我错了。我到目前为止,只收到我写给您的第一封信的复信(我并不想谈那是怎样的一封复信)。我坦白地向您说,您的固执的态度加深了我们父子之间的鸿沟,您正在犯罪,有一天在上帝的审判前您一定无法逃脱这种责任。自从我听从了我自己心灵的驱使,但是这样做却违背了您的意旨,和我现在的妻子结了婚并接受了一个买卖,因而伤了您那无可复加的尊严以后,您就这样残酷无情地把我拒诸千里以外;您这样做,不论从天理和人情两方面讲都说不过去。要是您以为您对我的要求只要置之不理,我就会默然引退,那我会告诉您打错了主意。……您在孟街购买的新居价值十万马克,此外您那位继配夫人生的儿子兼您的公司的股东……约翰,目前作为房客也住在您家里。您过世之后,他是公司和房产的唯一继承人。您既然已经和我的那位住在法兰克福的异母妹妹以及她的丈夫谈妥了条件,我不能也不想妄加干涉。而您对于您的长子……我,却这样大发雷霆(这是与基督教精神相违的),不肯予以一手之援,一点也不肯把我对于这所房屋产权的补偿费给我。我结婚安家的时候您曾给过我十万马克,并许诺以后给我同样数目的遗产,当时我并没有争执,因为那时候我对您具体的财产情况并没有充分的了解。现在我认为在理论根据上我并没有丧失掉继承权,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 所以在这次事件上我要求拿到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五马克,也就是三分之一的房价。是什么恶势力使我一直到现在不得不受这种不合理的待遇,我并不想妄加臆测;但是我本着一个基督徒和一个商人的正直的良心,我将会对这种恶势力提出抗议。最后让我再向您说一次,要是您仍然犹豫不决,不肯重视我正当合法的要求,那么我将无法再尊重您作为我的父亲,无法再尊重您作为一个诚实的商人、一个基督徒。 高特霍尔德·布登勃洛克“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兴趣再念一遍这种胡说八道了……给你!”约翰·布登勃洛克气恼地将信向他的儿子一丢。 当信纸飘飘摆摆地飞落到参议膝前的时候,他一把把信抓住。他的忧郁、惊惶的眼光一直追随着父亲的动作。老人拿起倚在窗户前的一只熄烛器,怒发冲冠地顺着餐桌向对面一个角落的枝形烛台架走去。 “够了,我说。不说这个了,上床去吧!到此为止!走吧!”蜡烛一个接着一个地熄灭了,熄烛器的长杆子上系着一个小铜帽,用它往蜡烛上一扣,烛火马上熄灭。等老人转身朝他儿子这边走来的时候,烛台上只剩下两支蜡烛还在燃烧。昏暗的房间中儿子的身影几乎看不出来了。 “喂,你站在那儿做什么?你总应该说几句话吧!怎么不说话呢!” 父亲,“我说什么呢?……我一点主意也没有。” “你总是没有主意!”约翰·布登勃洛克语调有些恼怒地说,虽然他自己也明白,他这句断语是不尽符合事实的,在决定取舍的关键时刻,他的儿子兼伙友常常会想出更高明的主意,这一点他自己是望尘莫及的。 “这句话太难以容忍了!”参议接着说,“您难道不能了解,这句话使我有多痛心吗,父亲? 他竟责备我们违反了基督徒的精神!”“他这封一派胡言乱语的信把你吓坏了吗……啊!?”约翰·布登勃洛克拖着熄烛器的长杆子怒气冲冲地走过来。“违反基督徒精神!真有意思,这位爱财如命的虔诚教徒!哼!我真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怎么想的?不仅一脑子基督教的狂热幻想……还有……理想主义!别认为我们老年人都是没有心肝的犬儒之徒……你们脑子里是不是还有什么七月王朝啊?什么讲求实际的精神啊……他居然还把我看作是个商人!宁愿把老父亲侮辱一通也不想放弃几千泰勒!……好吧,作为一个商人,我明白什么是没用的开支!”他用巴黎人喉音厉声地重复了一句。“我不会俯首听命的听从我这位得意忘形的忤逆儿子,就为了他能恭顺一点……” “我无法回答您,亲爱的父亲。我可不愿意让他把话说中了,真让我成了那个‘恶势力’!作为一个当事人,这件事也与我利益攸关,正因为如此我不劝您坚持您的主张,我也是一个忠诚的基督徒,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也不次于高特霍尔德,可是……” “一点不错,让,你这个‘可是’说得丝毫不差!事实的真象你是知道的。当初他跟他的施推威英小姐搞得火热的时候,跟我左吵一次右吵一次,最后他不管我坚决反对,还是和这个门户不称的女人成了亲,那时我就写信告诉他:‘我最亲爱的儿子,你跟你的小铺子结婚了,就什么话都不用说了。我不会完全剥夺了你的继承权,为了不弄得满城风雨,可是我们的情义从此就算一刀两断了。我现在给你十万马克作为结婚费,在我的遗嘱里我还要给你十万马克,这是你能得到的全部了,此外你再多一个铜子儿也拿不到了。’他当时并没有表示反对。如果我们现在业务更发达一些,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从你们的财产中拿出一部分来购置一所房子,如果你和你的妹妹得到更多一些财产,是和他毫无关系的……” “可是您要了解我现在这种左右为难的处境!为了能使家庭和睦,我想劝您……可是……”参议靠在椅子上轻轻地叹了口气。老人拉着熄烛器的长杆子往那摇曳不定的朦胧黑影里凝视着,他想看清儿子脸上的表情。一支蜡烛烧尽了,同时自己也熄灭了,只剩下一支在那边闪烁地摇曳着。仿佛是在壁毯上每隔一会就浮现出一个带着安静笑容的高大人形,转瞬又复消失不见。 “父亲,我觉得和高特霍尔德的这种关系实在让人抑郁气馁!”参议轻轻地说道。 “让,不要感伤吧!什么使人抑郁气馁呢?” “父亲,……我们今天欢快地在这儿聚会,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度过了这一天,我们都很骄傲,很幸福,认为我们作了一些事情,有了一些业绩……我们的公司,我们的家庭都有了一定的声名地位,在这个社会上,得到人们普遍的承认和尊重……可是,父亲,和我哥哥,和您的大儿子结下的这种仇恨……在我们靠着上帝慈悲辛苦地建筑起来的这座大厦上,产生这样的裂缝是不应该的……家庭必须是和睦的,是团结一致的,父亲,否则灾祸就会降临了……” “你这都是瞎说八道!让!固执的年轻人……” 两人都不再出声了;最后一支蜡烛越燃越暗。 “让,你在作什么?”约翰·布登勃洛克问,“我完全看不见你了。” “我正在计算,”参议简短地回答。烛光跳动了一下,瞧见他挺直了身躯,目光冷冷地、聚精会神地盯住那跳动的烛光,这种表情在今天整个一晚上从来也没有在他的眼里出现过。……“假如您拿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五马克给高特霍尔德,此外再拿一万五千马克给法兰克福的人,加在一起就是四万八千三百三十五马克,假如您只给法兰克福的人二万五千马克不给高特霍尔得,这样就等于替公司赢得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五马克的利润。这只是帐面上的现象,其实还不仅只是这一点。假如您破例给了高特霍尔德他的一部分房屋财产的赔偿费,那就等于跟他的金钱关系还没有了结清楚,他在您死后就有权要求跟我和妹妹要一样多的遗产,这样就等于使公司损失几十万马克。这样大的损失是公司本身和作为未来唯一业主的我担承不起的……不能这样,爸爸!”他用力地一挥手,表示下了决心,身子挺得更直一些。所以,我劝您不要对他让步!” 就这样!就这样吧!别说了!上床去吧!让我们明天早饭再见!” 最后一支蜡烛在铜帽下边熄灭了。两个人走过了漆黑的圆柱大厅,走到外边上楼的地方,彼此握手道别。 “晚安,让……有勇气吗,对于你来说,这些小烦恼算不了什么……” 老人摸索着栏杆回到下边的中二楼房间里去,参议也顺着梯楼走上自己的卧室。于是这座宏大的重门深锁的老房子完全隐没在黑暗和寂静里了。希望也好,骄傲也好,忧虑也好,一切都休憩了,只有外面寂静的街头上细雨还淅淅沥沥不停地下着,秋风从房顶屋角呼啸而过。 第一章 现在是二年半以后的四月中旬。这一年春天来得比往年早。就在这个时候在布登勃洛克家里充溢着愉快的气氛,令老约翰·布登勃洛克高兴得不时吟唱,他的儿子也乐得喜笑颜开,因为他们家里刚刚发生了一件事。 星期日早晨九点钟左右,参议坐在早餐室的一张棕色大写字台前边。这张写字台摆在窗户前边,圆拱形的桌盖借助一个非常灵巧的机关已经推进桌心去。他面前摆着一个厚厚的鼓腾腾地装满了文件的皮包。然而他拿出来的却不是什么文件,而是一本金边封面烫着花纹的记事簿。只见他专心一志地俯在上面,正用他那纤细、秀丽的笔体振笔疾书。除了偶尔把他的鹅翎笔向沉重的墨水瓶里浸一浸外,他几乎一刻也不停歇。 春风从花园里挟裹着一股新鲜温柔的香气吹进屋里,不时地把窗帘没有声息地轻轻地吹拂起一点来。花园里的蓓蕾正浴在温煦的阳光里,两只小鸟正无所忌惮地一问一答地啁啁叫着。炫人眼目地日光照射在早餐桌上的雪白的台布上,也照射在古老的瓷器的金边上……通向卧室的门没有关,可以听到约翰·布登勃洛克正在低声哼唱一支滑稽的老调子: 这个人儿,老实能干,殷勤和蔼,讨人喜欢;他不仅会煮汤也会摇摇篮,只是浑身橙子味,又苦又酸! 他正坐在床边,用一只手均匀地摇动着一张小摇篮。小摇篮悬着绿缎子床帷,摆在参议夫人挂着帐幕的大床旁边。她和她的丈夫为了使仆人少跑一些路,暂时搬到这里来住,让老夫妇俩睡在中层楼的第三间屋子里。安冬内特太太穿着她的条纹上衣,上面还系了一条围裙,一顶绸帽戴在她浓密鬈曲的白发上。她正在后边堆着各种法兰绒和麻布衣料。 参议全神贯注工作着,几乎一眼也不向隔壁的屋子里望。他的脸上浮现着一副严肃的、由于虔诚而近于痛苦的神情。他的下巴略微往下垂着,嘴微微地张着,眼睛不时为泪水所遮挡。他写道: “在今天,一八三八年四月十四日,我的爱妻伊丽莎白夫人(母姓克罗格),在清晨六时,上帝恩佑,平安地生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在举行洗礼后将命名为克拉拉,是上帝这样仁慈地保佑了她,因为根据格拉包夫医生的诊断,产妇临产以前的种种征象都不很好,痛苦也比较大,产期也有些过早。啊,你诸神的主宰啊,只有你能这样在一切苦难危险中帮助我们,教给我正确地认识你的意旨,遵从你的意旨和诫条!啊,主啊,引导我们,指点我们大家吧,只要我们一天活在世上……”……他继续熟练顺畅地写下去,这里那里他按照商人的习惯写了一个花体字。他不断的和上帝交谈。在两页之后他这样写道: “我写了一份一百五十泰勒的保险书,给我刚出世的幼女。主啊,你领导着她走上你的正路吧,恳求你赐给她一颗纯洁的心,让她将来有一天也能进入那极乐的天堂里。我们清楚地知道,使一个人以内心深处坚信仁慈的耶稣为了他而发出全部的爱,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因为我们那脆弱的、世俗的心灵……’三页以后,参议写了“阿门”两个字,但是他的笔并没有就此搁下,它带着轻轻的沙沙声又写了许多页。它写到那能使疲惫的旅人恢复辛劳的甘美的泉水,写到崎岖的小路和康庄大道以及上帝的光荣,写到救世主的血殷殷的伤口。我们不想隐瞒,参议有时写到一个段落的时候,确实也感到已经无法再写了,这时他很想搁下笔去探望他的妻子,或者到办公室去。可是这怎么成呢!别忘了,这是在跟他的创世主、他的救主在谈话啊,怎么能这么快就厌倦了呢?现在就停笔,等于窃夺了献给主的祭品!……不成,仅仅为了惩戒这种不虔诚的欲念,他就又从《圣经》 里摘引了更长的篇章,他为他的双亲祈福,为他的妻子、孩子和自己祈祷,同时也没忘了为他的哥哥高特霍尔德祈祷……最后,他摘引了一句《圣经》里的格言做为结尾,写了三个“阿门”,这才把沙子撒在本子上,倒靠在椅背上,长叹了一口气。 他翘着二郎腿,慢慢地往回翻着这本子,又不时停下来读一段纪事,或者一段沉思的纪录,这些记载都是他亲手写下来的。每次读完后,他心里就再一次为了充满对上帝的感激而喜悦起来,因为无论他处在什么危险中上帝总是使它化险为夷。一次他出天花,生命垂危,所有的人都认为他生命已经无望,可是他还是活过来了。又有一次,还是在他的童年时期,他去看人家筹备婚礼。这家人正在酿啤酒(当时还习惯在自己家里酿酒),一只巨大的酿酒的木桶摆在大门前边。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只大桶翻了过来,匡朗一声巨响扣在这孩子头上。那声音惊动了左邻右舍,六个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桶竖起来。他的头被木桶磕碰得稀烂,鲜血顺着胳臂腿一个劲地往地下淌。他被人们抬进一家铺子里,因为他胸口还有一口气,所以还是派人去请来医生和外科医生来医治他。可是大家都劝他父亲听天由命,这孩子伤的太重,看来是没有什么指望了……可是结果怎么样呢?万能的上帝又使他痊愈了!……当这件儿时的惨剧在参议的脑子里再重演了一遍以后,他又拿起笔来,在他的最后一个“阿门”后边添上了一句话:“啊,主啊,我要一生一世地赞美你!” 还有一次,当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在去贝尔根的途中,上帝拯救了险遭灭顶之灾的他。关于这件事簿子里这样记载着:“驶行北海的货船进港以后,每次碰到涨潮的时候,总是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从堵塞的小艇中间穿过才能靠拢我们的码头。那一次我正脚踏着船边的桨架,脊背靠着一只小救生艇,努力往码头那边驾驶这条平底船。突然我蹬着的那个橡木桨架断了,我一个倒栽葱猛地跌进水里。我从水里伸出头,近处却没有人够得着我,也就无法把我拉上来;等我第二次浮到水面上来的时候,平底船正从我头上面驶过去。船上的很多人想救我,但是他们必须首先把小艇和平底船支开,否则这两条船会压到我的头上。如果不是这条航线上的另一只小艇的缆绳此时自己绷断了,他们就算把船支开也许是徒劳无益了。只因为那条小艇的缆绳断了,小艇飘荡开去,我才能够露到空处来。虽然我再也没有力量浮出水面,但是人们看到了我的头发,船上的人都俯在甲板上,使劲探着身子打捞我。一个俯在船首的人终于揪住了我的头发,我也趁势抓住他的胳臂。这一来他自己也立身不稳,所以这个人就扯直了喉咙大喊大叫起来,直到别人听见,急忙跑过来按住他的腰,牢牢地抓住他。我拼命拉住他不放,急得他直咬我的胳臂。我就是这样被拖出水来……”下面是一段很长的表示感谢的祈祷文,参议心潮起伏地把它读完了。 他在另一处写道:“我还有无数事例可用来抒发我的感情,只是……”参议越过了这一段,翻到他新婚燕尔和初作父亲的一段日子,开始从这里那里摘念一段。说实话,他的婚姻并不是那种自由恋爱的结合。他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留意这位少女,她是豪富的克罗格家的女儿,她会给公司带来一笔可观的陪嫁费。他非常高兴的接受了这个建议,从那时起便一直尊敬他的夫人,认为上帝给他安排好的终身伴侣就是她……他父亲第二次结婚毕竟也是这种情形。 这个人儿,老实能干,殷勤和蔼,讨人喜欢……卧室里父亲正在低声哼唱。他对这些古老的记录和簿子并没有什么兴趣。他的两条腿牢牢地站在现代,不太关心这一家人过去的历史,虽然从前有一段日子他也曾经常在这本厚大的金边簿子里用他那花体字记载些什么,主要是记载他的第一次婚姻。 参议把父亲记载的这一部分打开,这些纸比起他自己记录的那些纸显得粗糙些,也坚实些,而且已经发黄了……是的,约翰·布登勃洛克一定是爱着一个布来梅商人的女儿的,他的第一个妻子。他和她共同度过的那一年短促的时光仿佛是他一生中最美的日子了。“我一生中最最幸福的一年,”他这样写道,这句话下面还划着一条水波线,很明显他并不在乎安冬内特太太看到这句话……高特霍尔德的出生使约色芬丧了命……关于这件事,在这些粗糙的纸上记录着一些奇怪的记载。约翰·布登勃洛克好像从不隐瞒他对这个新出世的孩子的痛恨,从这孩子在娘肚子横踢竖打给母亲带来无以复加的痛苦那一时刻开始,直到他活泼健康地来到人间而约色芬的没有血色的脸却埋在枕头里与这个世界永别了,他从来没有饶恕过这个莽撞的闯到生活里来的孩子的杀母之罪。然而高特霍尔德却浑浑噩噩结结实实地一天一天的成长起来……参议不了解父亲这种心理。他认为,“作母亲的虽然死了,却已经尽了一个妇人的最主要责任,如果是我,我就把对她的爱情全部转移到她赋予了生命的小东西身上,”他想道。……然而父亲却认为长子是自己幸福的无情的终结者。过了些时候他又和安冬内特·杜商结了婚,她是一家有钱有地位的汉堡人家的女儿,他们俩互敬互爱地过活……参议随手翻阅着这本簿子。他在最后读到关于自己的子女的记载,克利斯蒂安风痘痊愈,汤姆出麻疹、安冬妮害黄疸病。他读到他几次外出旅行,到巴黎,到瑞士,到马利安巴特;最后一个地方是和他的妻子一起去的。在最前面几张斑驳破损的类似羊皮笺的书页上,有他的祖父老约翰·布登勃洛克的墨水已经有些褪色的花字体笔迹。这些纪录开始写的是这家人的家谱,这是一个年代悠久的家族。十六世纪末叶他们知道的第一位布登勃洛克曾居住在巴尔西姆,这个人的儿子当过格拉包市的参议员。另外一个非常富裕的(这几个字下面划了线)以裁缝为职业的布登勃洛克在罗斯托克成家立业,生了一大堆孩子,有夭逝的,有活下来的。还有一位在罗斯托克作商人的也叫约翰。 他的名子叫约翰。最后,又过了无数年代,参议的祖父终于移居这里并创立了这家大粮号。这位祖先的事迹已经历历可考了:他什么时候害过真性天花,什么时候出过紫斑;什么时候从第三层楼板上摔到烘谷炉上,虽然他很可能死于非命,可是却从九死一生里活了过来;什么时候他害热病,烧得脑筋昏乱……所有这一切都巨细无遗地记载了下来。这位老祖宗子孙后代写下许多箴言诫训。其中有一句用粗大的黑字体描写的,画着框,显得格外醒目:“我的孩子,勿作有愧于良心之事,白天精心于事务,俾夜间能坦然就寝。”此外他又谆谆嘱告,他要传给他的长子一本威丁堡出版的老《圣经》,而且以后也应该世世代代由长子继承……布登勃洛克参议为了把其他的文件拿出来挑着看,把那只皮制的文件夹拉近了一些,这里面有怀念着游子的母亲写给远在异乡的儿子的信,由于年代湮远,这些发黄的信纸都已碎裂,信纸上还有收信人的批注:“接奉来谕,敬悉一切”。其中有汉萨自由市颁发、盖着印章、画着纹章的市民证书,印信保险单,祝贺诗,以及别人请求布登勃洛克家哪个人作教父的信件。这里面有儿子从阿姆斯特丹或者斯德哥尔摩写给父亲和股东的充满人情意味的商业函件,信里面一方面提供了麦价稳定的令人欣慰消息,同时也提出了迫切的探问妻儿平安的请求。这里面有参议记载他游历英国和布拉班特时的一本日记,在日记本的封面上有一张爱丁堡宫堡和草料市场的铜版画。其中还有高特霍尔德写给父亲的令人烦恼的函件和让·雅克·霍甫斯台德的祝贺诗……愉快的结尾……一阵悦耳、急促的钟声从写字台上面的一张画上发出来。这张色彩暗淡的油画画的是一个古老的市场和一座教堂,但是教堂顶上安着一架真正的小钟。这时它用那清脆的声音敲了十下。参议小心翼翼地把装文件的皮夹保藏在写字台的一个暗屉里,接着向卧室走去。 在四壁挂着深色大花布帷的卧室里,产妇床褥上的高大帐幔也是用同样的料子作成的。空气里氵弥漫着一种随着忧惧痛苦过后而来的宁静休憩的气氛,炉火把屋内的空气烤得暖洋洋的,散发着香水和药物的混合气体。屋内只有从紧闭着的窗帷后透过来朦胧的光线。 正并排站在摇篮旁边两位老人,俯身端详在酣睡中的婴儿。参议夫人一头红发梳得齐齐整整,穿着一件精美的绣花短衫。她有些苍白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她把一只秀美的手向走过来的丈夫伸去时腕上的金手镯发出轻微的敲击声。她伸手时出于习惯地把手心向外一摆,增加了她动作的亲切感……“你觉的身体怎么样?” “非常好,我感觉非常好,亲爱的让!” 握着她的手,他走近了一点,在两位老人的对面,俯身观察着婴儿。可以听到婴儿的急速的呼吸声,有一分钟,他吸着那婴儿呼出的温暖的、含着奶香的气息,在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动。“上帝祝福你,”他一面说着,一面吻了吻这小生命的前额。他看到婴儿的黄黄的皱瘪的小手指简直瘦得和鸡爪子一模一样。 “她吃得可真不少,”安冬内特太太说,“看,眼看着她在长个子……” “我觉得,她准像内特,你们信不信?”约翰·布登勃洛克今天因为幸福、骄傲而红光满面,“真没见过眼睛这样漆黑晶亮的……” 老太太不愿意承认这一些。“哪儿有这么小就看得出像谁来的……你准备去教堂吗,让?” “是呀,已经十点了……到时候了,我在等着孩子们……” 话音未落,就听见孩子们走了过来。有他们在楼梯上乱嘈嘈地吵嚷声,有克罗蒂尔德正在叫他们安静的嘘气声;孩子们就走进屋子来,他们都已穿好皮大衣,因为在圣玛利教堂里这时和寒冬一样寒冷,他们走路的时候一个个都蹑手蹑脚,毫无声息,这是因为,第一,他们怕把小妹妹吵醒,第二,不应该在作礼拜之前心神浮躁。他们的脸庞都由于兴奋而红通通的。今天是多么重要的节日啊!鹳鸟一定是一只力量很大的鸡鸟,不但带来许多好东西还送来一个小妹妹:一个海豹皮的书包给托马斯,一个有真头发的大洋娃娃给安冬妮,多么奇妙的洋娃娃!克罗蒂尔达则得到一本五彩的图画书,虽然她却只是怀着感谢的心情悄无声息摆弄她的糖果袋,这袋糖果也是她的一件礼物,……送给克利斯蒂安的是一整台傀儡戏,有苏丹王,有魔鬼,有死神……他们吻完母亲后,得到允许向绿缎子帐子后面小心地望了一眼。这时父亲已经把赞美诗拿到手里,并且披上了斗篷,于是孩子们默默地规规矩矩地随着父亲一道向教堂走去。这时在他们身后响起了刺耳的哭声,小家伙刚刚从睡眠里醒过来…… 第二章 每到五月或六月初,冬妮·布登勃洛克总是怀着满心的欢喜搬到城门外外祖父母那里去住。 那里是郊外,住在那布置得非常豪华的别墅里是一件舒服事。这座别墅不仅有宽阔的建筑物,还有很多下房和马厩、巨大的果树园、菜园和花园,顺着倾斜的地势一直迤逦到特拉夫河边上。克罗格家里生活非常豪华。他们家的富丽堂皇气象和冬妮父母家里那种殷实然而略嫌死板的富裕环境是有着显著区别的。在外祖父母这里一切要奢华得多;年轻的布登勃洛克小姐对这件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里不用帮助人在屋子里或者甚至在厨房里帮忙作杂事,而在孟街的家里,只有祖父和妈妈对这一点不甚注意外,父亲和外祖母却总是让她干这干那,不是叫她把什么地方的灰尘拂掉,就是叫她向她那位又听话又勤俭又虔敬的堂姐妹克罗蒂尔德学习。于是,这位小姑娘那从母亲体内传来的贵族习性又抬起头来了,不停向丫环仆人发号施令。这家里除了丫环仆人以外还有两个年轻姑娘和一个车夫一起伺候两位老主人。 每天清晨醒来,不管怎么说,发现自己睡在一间高大的四壁裱糊着花缎的卧室里,只要伸出手去首先摸到的就是那柔软的缎子被,这总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此外,坐在露台前边吃早点,呼吸着从敞开的玻璃门外流进来花园里的清新的气息,喝的不是平常喝的咖啡、茶,而是一杯蔻蔻,每天都喝诞辰用的蔻蔻,另外再加上厚厚的一块新鲜蛋糕,这些当然也是值得一提的事。 除了星期日以外,这顿早点冬妮总是一个人享用的,因为平时外祖父母要等冬妮上学半天以后才下楼来。当她就着蔻蔻吃下她的一块蛋糕以后,就迈着碎步走下露台,穿过修葺得平平整整的临街花园走到街上。 这位小冬妮·布登勃洛克长得很可爱。她的茂密的鬈曲的头发从草帽底下松出来,淡金色的头发随着年龄的增长颜色变得越来越深了。她的眼睛炯炯有神,是灰蓝色的,微微撅着一点的嘴唇给这张娇憨的小面庞增添上一些顽皮的神情,在她的秀丽的身姿上也找得出来这种神情;她的细细的小腿上穿着雪白的袜子,走起路来跳跳蹿蹿,满有自信地微微摇摆着身子。在当地,有很多人都认识她。当这位布登勃洛克参议的小女儿走出花园的大门,来到种着栗树的林荫路上的时候,很多人都向她打招呼。可能是一个头上戴着有淡绿色飘带的大草帽的卖菜妇正赶着一辆小车从村里来,亲热地向她招呼:“小姐,你好啊!”也许是那个穿着黑色的短外衣、肥腿裤子和扣绊鞋的大个子搬运夫马帝逊,看见她走过来恭恭敬敬地摘下他那顶粗劣的圆筒帽……冬妮拿着书包,在街上站了一会,等着她的小邻居玉尔新·哈根施特罗姆出来,两个人总是一起上学。玉尔新是个高肩膀的孩子,一双大眼睛漆黑有光,她住在旁边一座满是葡萄藤的别墅里。 他们一家才在本地落了户,不久玉尔新的父亲,哈根施特罗姆先生跟一个年轻的法兰克福女人结了婚。这个女人有着一头异常浓黑的密发,戴着全城都找不出第二份的大钻石耳坠。她娘家的姓是西姆灵格。哈根施特罗姆先生拥有一家出口公司……施特伦克和哈根施特罗姆公司……的股份,对本市的一些活动抱着浓厚的兴趣和热心,总是野心勃勃。然而由于他的婚姻,一些古板守旧的人家像摩仑多尔夫、布登勃洛克和朗哈尔斯等对他都比较疏远;虽然他在各种委员会、理事会或者同业公会里都是积极活动的一员,可是他人缘并不好。他好像千方百计跟这些名门旧族的人作对,他异常狡黠地阻挠人家的主张,努力贯彻自己的计划,借以证明他自己比别人高明多少倍,是怎样一个重要的人物。参议布登勃洛克谈到他的时候说:“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总是跟别人找麻烦……他似乎一门心思地跟我作对,只要有机会,就反对我……今天在救济总会里闹了一场,前两天在财政局里……”约翰·布登勃洛克接着说了一句:“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又有一次父子两人吃饭的时候又气恼又沮丧……出了什么事了?哎,没什么……有一笔大生意他们没作成……运往荷兰一批裸麦;施特伦克和哈根施特罗姆从他们眼皮底下把这桩交易抢走了;简直和狐狸一样,这个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这种谈话常常被冬妮听到,这不能不在她心上引起对玉尔新·哈根施特罗姆的某些恶感。一道同路上学只不过是因为她俩是邻居,平常她俩却总是在一起吵嘴。 “我父亲有一千泰勒那么多钱!”玉尔新说,明知道自己在撒弥天的大谎。“你父亲呢?” 冬妮因为自卑和嫉妒而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她不动声色地顺口说:“你早点吃什么,玉尔新?我今天喝的蔻蔻茶香极了……” “哎,我差点忘了,”玉尔新回答说;“你吃不吃苹果?……呸!我才不给你呢!”说着把嘴唇撅起来,两只黑眼睛由于满足而变得湿润润的。 玉尔新的哥哥亥尔曼有时也跟他们一块儿上学,他比她们稍微大两岁。她还有一个哥哥名叫莫里茨。莫里茨因为身体不好,请老师在家里教。亥尔曼生着金黄色的头发,可是鼻子却有一点扁。 由于他老是用嘴呼吸,所以不断地吧嗒着嘴唇。 “没错!”他说,“爸爸的钱可比一千泰勒多得多呢。”在亥尔曼身上,令冬妮最感到兴趣的一点是他带到学校去的第二份早点……一块椭圆形带葡萄干的奶油柠檬糕,而不是普通的面包,软软和和的,里面还夹着一块鹅脯肉或者几条肠子……这东西很对他的口胃。 这真是件新鲜的东西,对于冬妮·布登勃洛克说起来。柠檬蛋糕加鹅肉,真使人馋涎欲滴!他让她看了看他的饭盒里,她忍不住把自己的愿望说了出来,她想尝一块蛋糕。 亥尔曼说:“冬妮,今天我不能给你,明天我可以多带一块来给你,要是你可以拿点什么来跟我交换的话。” 第二天冬妮在巷子里等了五分钟,可是玉尔新还没有来。又过了一分钟,亥尔曼独自走了出来;他摇着用皮带拴着的饭盒,不停地吧嗒着嘴。 “喏,”他说,“这儿有一块加鹅肉的柠檬蛋糕;完全是瘦肉……一点肥的也没有……你给我什么?” “给你一先令,成不成?”冬妮问。他们俩站在林荫路中间。 “一先令……”亥尔曼重复地说了一遍。他忽然咽了一口吐沫说:“但是我想要点别的。” “要什么?”冬妮问,为了这点美味蛋糕她想她愿意付出一切。“一个吻!” 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对她喊了一句,一下子用两只胳臂抱住冬妮,不由分说地乱吻起来。然而他始终没有挨到她的脸,因为她以超乎常人的敏捷把头向后仰过去,左手拿着书包顶住他的胸脯,使出全身力气用右手在他脸上打了三四下……他脚步蹒跚地向后退了两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玉尔新像一个黑魔鬼似地从一棵树后边跳了出来,怒不可遏地扑到冬妮身上,拼命地抓她的脸,扯下她的帽子……从这件事以后,他们的友谊差不多也就结束了。 冬妮之所以拒绝哈根施特罗姆吻她,并不是出自羞涩。她是一个相当大胆的姑娘,由于她的鲁莽放纵惹得她的父母、特别是参议为她操了不少心。她虽然头脑聪明,功课非常好,然而她的品行却实在不敢恭维,弄到后来连女校长,一位亚嘉特·菲尔美林小姐,也只得亲自到孟街登门拜访。 她因为困窘,遍体汗津津的,非常客气地劝告参议夫人说,对这个小姑娘应该严厉管教,……因为这个孩子不顾师长屡次劝戒,又在街上闯了一次祸。 冬妮跟谁都认识,跟谁都谈话,这并不是有失体面的事;恰恰相反,参议对这一点是表示赞许的,因为他认为这表示他们家人不摆架子,对人有礼貌、和气。冬妮常常和托马斯一起闲荡在特拉夫河边上的堆栈里,在燕麦和小麦堆上爬上爬下,和坐在账房里的工人、记账员谈天说地。这些账房又小又暗,窗口齐着地面。有时候冬妮无事可做,甚至在外边帮助往上拖粮食口袋。她认识那些穿着白围裙,托着木盆经过大街的本地的屠夫们,她认识那些赶着马车从乡下往城里运送牛奶的女人,她们时常用车送她一程;她认识在金银首饰店的木头小屋子里工作的花白胡子的老师傅们,这些小屋子就建筑在市场的拱道下边;她也认识市场上卖果子、卖鱼、卖菜的女人,甚至站在街角上嚼烟叶的脚夫她也认识……好了,我想这就够多的了,用不着再一一列举了! 冬妮决不只是跟人打个招呼,问候一声。有这么一个人,脸色苍白,没有胡须,谁也说不准他究竟多大年纪。这个人神经非常脆弱,清晨他常常带着忧郁的笑容在大马路上散步。谁要是猛的大喊一声……打个比方,在他身后“咳”“呵”地一叫……,他就吓得瘸着一条腿乱跳;而冬妮每次看见他总会让他吓得跳几跳。此外,街上还有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婆,头非常大,无论什么天气她总支起一把硕大无朋、满是破洞的旧伞,冬妮每看见她就要嘲弄她,叫她“香蕈!”或者“破伞太太!”。这种行为当然不怎么得体。还有,两三个气味相投的伙伴常常带着冬妮到约翰尼斯街里一条横胡同里去,那里住着一个卖布娃娃的老太婆。她生着一双奇怪的红眼睛,一个人住在一间小屋子里。冬妮几个人到了她的住房前边就不停地拉门铃,等老太婆一出来,她们就假作殷勤地问,痰盂先生痰盂太太是不是住在这儿啊,问完了就尖声笑着跑开了……每次恶作剧都有冬妮·布登勃洛克的份儿,而且她作的时候好像心安理得似的。要是那个受害的人吓唬她两句,这位小姐就会倒退一步,,撅着上嘴唇,把漂亮的小脸蛋儿往后一扬,“呸”的啐一口,摆出又是恼怒又是讥诮的样子,仿佛在说:“你敢!我是参议布登勃洛克的女儿,告诉你……” 她宛如一个小皇娘娘似的在城里走来走去,她完全有权力依照自己的心情爱好对臣属宽容或者残忍。 第三章 让·雅克·霍甫斯台德给参议布登勃洛克的两个儿子下了恰当中肯的断语。 托马斯注定为公司未来的继承人,他生来就是个商人。他现在正在一处有着哥特式拱顶的老式学校念实用科学。托马斯聪明、灵活、理解力非常强,当他的兄弟克利斯蒂安摹仿教师的动作时,他总是开心地呵呵大笑。克利斯蒂安在普通中学念书,天资也很聪明,然而不如托马斯那么严肃认真。他摹仿教师摹仿得逼真逼肖……尤其是那位教唱歌、图画等轻松课程的能干的马齐鲁斯·施藤格先生。 施藤格先生的背心口袋里总是少不了五六支铅笔,永远削得尖尖的。他头上戴着火红的假发,穿着一件宽大的浅棕色的外衣,长得一直拖到脚面。脖子上的硬领几乎接近额角。他人很机敏,对孩子们喜欢说一些语意双关的话,例如:“你应该划一条弧线,我的好孩子,你划的是什么?你胡画了一条错误的线!”或者他对一个懒学生说:“你在三年级留了三年级,在六年级岂不要蹲上六年!”他爱在唱歌课上练习《绿色的森林》这首歌,这是他最喜爱的课程。他预先让几个学生到外面走廊上等待,直到课室里唱到“我们愉快地走过田野和森林……”这句歌词的时候,走廊上的学生便低声哼唱最后一个字作为歌曲的回音。有一次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他的表兄弟尤尔根·克罗格和他另外一个同伴,消防队长的孩子……安德利亚斯·吉塞克,被委派去作这个工作。该发出柔和的回声的时候,他们却把煤斗叮啷当啷地滚下楼梯去。为了这件事他们下午放学以后只好留在施藤格先生的住处等候处罚。然而他们在那里过得非常惬意。施藤格先生把早晨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吩咐管家给布登勃洛克、吉塞克和克罗格每人一杯咖啡,然后就让他们回家了。……这所圆穹屋顶的老学校……原先是一座寺院学校,教学的老夫子们都是一些好好先生,脾气非常温和,领导他们的校长,一个喜欢闻鼻烟的和善老头,本人就持有待人以宽的主张。因此这些教师们也就取得一致的意见,认为欢畅和学问的情绪彼此并不排斥。他们都是以温文尔雅的精神从事工作。中年级有一位教拉丁文的姓师的先生从前的职业是牧师。这位牧师身材欣长,生着棕色的胡须,炯炯有神的眼睛,最令他感到自豪的就是他的职业恰好暗暗嵌着他的姓氏,他曾多次让学生翻译pastor这个拉丁字,因为这个字的意思就是牧师。“受到无限的限制”,是他的口头禅,但是没有人知道,他这样说是不是有意在开玩笑。在他表演一种口技的时候,常常把舌头钳在嘴里,然后倏地往外一吐,发出清脆的一响,仿佛香槟酒塞子弹开的声音一样,弄得大家都楞楞地不知所措。 他喜欢一边在教室里大步地来回走动,一边对个别学生谈说他未来的生活,谈得有声有色。他这样作的目的,显然是想刺激学生们的想象力。最后他又会态度严肃地回到功课上去,那就是让学生朗诵几首他写的小诗。他能够巧妙地把变格规则和烦难的语法结构都编排在这些诗里面。他自己也常常洋洋自得地高声朗诵这些诗,节奏韵律念得特别清楚。 克利斯蒂安和汤姆的童年时代……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纪叙的大事。那时候笼罩在布登勃洛克家庭的是一片阳光,在商号里生意特别兴隆。虽然偶然也会遇到一场暴风雨,发生一次小灾祸,就像下述的这种: 裁缝师傅史笃特先生,住在铸钟街。他的老婆买卖旧衣服,因此和上流社会有机会来往。史笃特先生穿着一件羊毛衫,遮住他的便便大腹……给布登勃洛克家的小少爷作了两套衣服,一共是八十马克;因为这两个人的请求,他同意收七十马克的账,把多余的钱给了这两个孩子。这笔小生意虽然并不怎么干净,可也不是什么绝无仅有的新鲜事。可是,命运捉弄人,这件事被揭穿了。史笃特先生不得不披上一件黑罩衫,到参议的办公室来对案,克利斯蒂安和汤姆当着裁缝的面受到一次严厉的审问。史笃特先生斜侧着头,叉着两条腿,毕恭毕敬地站在参议的安乐椅旁边,极力想解决这件事。他说什么“这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说什么“事情既然已经闹出来了”,他要是能得到七十马克也就知足了。可是这个骗局却把参议先生气得不得了。他严肃地考虑了很久,最后把孩子们的零用钱提高了,《圣经》上不是写着吗,“不要诱惑我们!” 这一家人对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希望显然比对他的兄弟大的多。托马斯举止有节,性格虽然活泼但不张狂;相反地克利斯蒂安却不可捉摸,有时候他会作出一些滑稽突梯的傻态,有时候他做的事会把全家人吓得七魂出窍……有一次,一家人正坐在餐桌上愉快地聊着天。突然间,克利斯蒂安把一个已经咬了一口的桃子放回到盘子里,脸色一下子变得熬白,一双深陷的圆眼睛在他那大鼻子上瞪得大大的。 “我再也不吃桃子了,”他说。 “你怎么啦?克利斯蒂安……老说这种蠢话……” “你们想想,如果我一不小心……把这个大核吞下去,它正卡在我的嗓子眼里……堵得我喘不上气来……我跳起来,憋得两眼发蓝,你们会急得跳起来……”他忽然惊惶失色地呻吟了一下,不安地从椅子上欠起身来,好像要逃走似的。 永格曼小姐和参议夫人真的跳了起来。 “克利斯蒂安,你没有真的吞下去吧?!”从他的动作看,似乎已经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我没有吞下去,”克利斯蒂安说,渐渐地安静下来,“我是说,假如我把它吞下去!” 参议本来也和大家一样吓得面色苍白,这时开始责骂起他来,连祖父也愠怒地拍着桌子,宣布克利斯蒂安以后要严禁这种捉弄人的把戏……不过克利斯蒂安以后真有一段很长的时期不敢再吃桃子。 第四章 在这一家迁入孟街新居的六年之后,有一个寒冷的正月里,安冬内特·布登勃洛克老太太终于病倒在中层楼卧室里的大床上了。之所以卧床不起倒并不只是由于年老虚弱的缘故。一直到她得病的前几天这位老太太从来都是精神充沛,茂密苍白的鬈发也始终梳得一丝不乱,给人一种端庄威严的感觉。她和她的丈夫孩子一起出席城里的一些重大宴会,遇有布登勃洛克自家宴客,她也亲自参加主持,一点也不给她那位仪态大方的儿媳妇出风头的机会。但是突然有一天,她感到身体有些不适,最初诊断是轻性肠加答。格拉包夫医生给她开了一张食谱……两片法国面包和一点鸽子肉。但接着她就肚腹绞痛,呕吐不止,从此她的身体一蹶不振,陷于一种令人担忧的颓唐不支的状态。 当格拉包夫医生和参议在屋外楼梯上进行了简单而严肃的谈话以后,当另一位医生,一个留着黑胡须的阴沉着脸的矮胖子,也开始跟着格拉包夫医生一起走出走进以后,这所房屋的面貌仿佛整个改变了。人们走路时都蹑着脚,说话只是低声耳语,马车也不能轰隆隆的从楼下过道上走了。一种新奇的不平常的东西仿佛拜访了这所老屋子,一个秘密,每个人在另外一个人的目光里都读得出这个秘密;死亡的概念已经钻进了这个家,正默默地统治着一间间宽阔的大屋子。 没有人闲着,因为不断有客人来探病。病人在病榻上缠绵了十四五天。在头一个星期的周末,老太太的一位哥哥,杜商老议员就带着他的女儿从汉堡来探视病人。几天之后,参议的妹妹和她银行家的丈夫也赶来了。这些来客都住在他们这里,忙得永格曼小姐手脚没时间停闲。她又要为客人布置卧室,又要准备早餐用的红酒、虾米,同时厨房里烹调的事也多了起来。 约翰·布登勃洛克正坐在病榻旁边,握着老伴内特的黯无血色的手。他皱着眉,茫然向前凝视,下嘴唇微微有些下垂。挂钟每隔一定的时间就发一声空阔的嘀嗒声,那间隙好像拖得很长,可是比起病人的微弱短促的呼吸来,时钟的嘀嗒声显然还勤得多。一个穿黑衣的护士正在桌旁调制牛肉茶,这是他们打算让病人饮用的;每隔一会就有一个家里人悄悄地走进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门。 回忆中的老人或许在想,四十六年以前他怎样坐在第一个妻子的病榻旁边。可能他正在比较当时那种痛楚绝望的心情和今天这种深沉的哀愁。今天他自己也是一个老人了,当他注视着他的老妻的完全变了样子的面容,那无比的冷漠的、毫无表情的面容,他已经没有过去那种强烈的感情了。 他的这位妻子既没给过他很大的快乐,也没给过他很大的痛苦;但是她非常聪敏地在他身旁度过了这么多漫长的年头,从没做过不合自己身份的事,如今她也要寂然地离他而去了。 他并没有回忆太多事情。他只是凝眸返顾自己的一生和抽象的生命。生命好像突然间变得又遥远又奇异了,他不禁微微地摇了摇头。他一度投身于其中的无谓的喧嚣纷扰现在都已悄然引退了,只是孤独的把他一个人留下,让他惊奇地倾听着从远方传来的那喧闹声的余音……他不住叨唠着: “奇怪啊!真是奇怪啊!” 直到布登勃洛克太太平静地吐出她在人间的最后一声短促的叹息,直到在餐厅里举行完奠祭仪式,扛夫们抬起那口被鲜花遮满的棺材,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的时候,……他依旧是过去那种心情,他甚至都没有哭一声。他只是感到惊诧似地微微地摇着头,脸上浮着一层苦笑,不停地叨念着“奇怪啊”!这几个字成了他的口头语了……约翰·布登勃洛克无疑地也到了寿命的尽头了。 打那之后,他跟家人坐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是漫不经心地沉默着,即使有时他把小克拉拉抱在膝上,为她哼唱一只滑稽的老曲子,像什么“咕噜噜地大马车走过来……”啊,什么“看,一只苍蝇在墙上嗡嗡飞……”啊,他也会一下子沉默起来,好像从一长串模模糊糊的冥想中猛然惊醒似的,重新把孙女儿放在地上。他摇着头,念念叨叨地说“奇怪!奇怪!”然后一个人转向一边去……直到有一天他对儿子说道:“让,到时候了吧?” 没过多久,一张印工精细、由父子两人署名的启事就分散到城里各个人家去了。启事上说,由于老约翰·布登勃洛克年迈,已经不能继续操持商务,自本日起,他先祖一七六八年创建的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连同所有资产与债务交由其子同时也是过去的伙友约翰·布登勃洛克继承。从此以后该人即为公司的唯一股东,特此恭告诸位亲友周知,并请继承眷顾……老约翰·布登勃洛克的签名写在最后,并声明他今后将不签署公司的任何文件。 这张启事一发出,老人就不再踏进办公室的门了,而他那种冷漠的处世态度也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三月中旬,距离安冬内特夫人逝世只有不到两个月,偶然害了一点伤风就把老人撂倒了,没有多久以后,又轮到这一家人围在他的病床四周了。在这一天夜里,他首先对参议说:“一切如意,让,要永远有勇气!” 然后对托马斯说:“帮助你父亲!” 接着又对克利斯蒂安说:“你要作一个有用的人!”……以后他就不言语了,他看了一遍所有在场的人,最后又念叨了一声“奇怪”,脑袋就转向墙壁那边去了……直到临终,他也没有提到长子高特霍尔德。另外,这位长子虽然接到参议的信,要他在父亲临终以前来见上最后一面,却也一直保持着缄默。可是在老头离开人世的第二天清晨,讣闻还没有发出去,参议正从楼梯上走出去,预备到办公室里办几件紧急事的时候,一件意外的事忽然发生了: 布来登街上的西格蒙特·施推威英内衣商店的老板高特霍尔德·布登勃洛克,忽然匆匆忙忙地从门道里走过来。四十六岁的高特霍尔德,身材短胖,浓密的淡黄的胡须中夹杂着不少银丝。他的腿非常短,穿着一条带格的粗料裤子,肥得就像一条口袋。在楼梯上他正碰到向下走的参议,他把那遮在灰帽子的阔沿下的两条眉毛向上一挑,接着拧在一起。 “约翰,”他说,手并没有伸给他的弟弟,“怎么样了?”他的嗓音很高,但并不刺耳。 “他昨天夜里去世了!”参议激动地说,一把握着他哥哥的手,那手里还提着一把雨伞。“他,我们的好父亲!” 大儿子把眉毛垂得那么低,低得连眼皮几乎都阖上了。沉默了一刻他郑重其事地问道: “最后他也没有改变看法吗?” 握着他手的参议立刻把手放下来,甚至向后退了一步。他的深陷的圆眼睛闪了一闪,回答说: “没有。” 高特霍尔德的眉毛在帽沿下又一次耸了上去,一双眼睛凝神盯住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从主持公道的精神上来讲,你说我可以有所希冀吗?”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压得非常低。 这时轮到参议把目光低垂下来。接着他把手往下一甩,作了个表示决心的动作,俯视着地面的同时,用平静而坚决的语声回答说:“我以一个兄弟的身份向你伸出手去,是因为我沉浸在沉重而严峻的情绪中;但是如果涉及到商业上的事,我只能以这家声名昭著的公司经理的身份跟你谈,你知道,我现在已经是这家公司的唯一的所有人了。我有作为一个经理的职责和义务,你不能希冀我作一件有背于我的职责的事;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高特霍尔德回去了……但是出殡的那一天他又来了,他夹在那拥挤的人群中间:所有的亲戚、朋友、商业界的相知、各大商号的代表、职员、搬运夫、堆栈工人……这些人把屋子、楼梯、走廊塞得满满腾腾。城里所有的马车都赁了来,长长的排满了一条孟街。使参议喜出望外的是高特霍尔德也来参加葬礼。他不但自己来了,而且她那个母姓施推威英的妻子和三个已经长大了的女儿也同他一道来了;弗利德利克和亨利叶特,两个人都是又高又瘦,菲菲,十八岁的最小的一个,似乎生得尤其矮胖。 家族的祖茔在布格门外,紧傍着公墓的矮树林。葬礼由圣玛利教堂的科灵牧师主持。科灵牧师生得身体粗壮,一颗栲栳大头,说话非常粗野。他歌颂了死者的虔敬上帝、食用有节的生活,认为那些“大肚子汉和酒徒色鬼”应当引以为戒……对他这种不文雅的辞句很多人听了都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不禁想起新近刚刚死去的万德利希牧师和他那温文典雅的辞令来。等到一切仪式都举行完毕,死者安然入土以后,所有的出租马车……有七八十辆之多……开始辘辘地向城里转动的时候……高特霍尔德·布登勃洛克请求参议与他一起走,因为他想单独和参议说几句话。就这样他和这位异母兄弟并肩坐在一辆高大笨重的马车后座上。他把一条短腿搭在另一条上,显得特别和气,完全是一派乞求和解的样子。他说,他已经认识到,参议没有第二条路,只能照目前这样行事;对于已经亡故的父亲,他一点也不怀恨。他决计放弃提出来的要求,而且想完全退出商业活动,依靠他的一部分遗产和关张后能够剩下来的一点资金过活;一方面由于他对内衣这一行业不感到多大的兴趣,另一方面这一行生意也实在清淡,他也不愿冒险投入更大的资本……“他违背父命的同时自己也没有得到幸福!”参议暗自思忖道,笃信上帝的心便更加强烈和深刻;可能高特霍尔德想的也正是这个。 到家以后,参议伴着他这位哥哥到楼上的早餐室;弟兄两人穿着薄礼服在春天的郊野里站了这么久,都不禁有些寒颤,便首先对饮了一瓶白兰地。高特霍尔德只和他的弟媳略微应酬了几句,又摸摸孩子的头,就告辞回家了。几天以后,他又出席在城门外克罗格的别墅里举办的一次“儿童日”……他现在已经开始着手清理他的商店了。 第五章 使参议感到很痛苦的是祖父竟没有来得及看到孙子投身到商业生活里来。这是今年复活节前后的事。 托马斯正好十六岁那年离开学校。最近两年来他长得很结实,也行过了坚信礼。科灵牧师在行坚信礼的时候还用耸人听闻的字眼对他作过一番诚恳的戒酒的劝告。从这以后他开始穿上成年人的服装,这使他看起来显得更加成熟了。他的脖颈上挂着祖父赠给他的一只金表链,那上面有一块金牌,镌着这一家族的纹章。一片平平的沼泽地,上面孤单单地立着一棵光秃秃的柳树,画在金牌那粗糙不平的质地上。至于那个更古老的镶绿宝石的印章指环(大概从前住在罗斯托克的一位祖先,那位家境宽裕的裁缝师傅就带过它),连同那一本厚大的《圣经》现在却已由参议正式继承下来了。 就像克利斯蒂安的面庞越长越像父亲,托马斯的模样却长得跟祖父一模一样,尤其是他那圆圆的、紧绷绷的下巴和那轮廓秀丽的笔直的鼻子就像是和祖父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一样。他的头发斜分着,向后梳成两个小蓬,露出了下面青筋毕显的窄窄的鬓角。头发的颜色是棕黄色的,相比之下,长睫毛和眉毛,显得特别淡。顺便说一下,他总喜欢把一条眉毛富于表情地往上一跳。他的语言、动作和笑容,都非常稳重、很有分寸。他笑的时候总是露出他那不太整齐的牙齿。如今他怀着热诚而严肃的心情迎接了这一职业。 他第一天踏入商业生涯真是非常隆重的日子。这一天吃过早饭后,父亲就带他到公司的办公室里,将他介绍给经理马尔库斯先生,会计哈威尔曼先生和其他工作人员,其实这些人他早已很熟识了。接着他天生第一次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孜孜不倦地干起分类、盖章和抄写的工作。下午父亲又带他到特拉夫河畔的几个仓库里去转了转。这些仓库各有自己的名称,像什么“菩提树”啦,“狮子”啦,“橡树”啦,“鲸鱼”啦,等等。在这些仓库里托马斯早已混得不能再熟了,但是作为一个新同事被介绍给仓库的人这还是第一次……他在这个事业上投入了全副身心,处处模仿着父亲那种一语不发埋头苦干的劲头。父亲总是努力工作,在日记里写下了很多祈求上帝保佑的祷词;因为老掌柜逝世时付出了一大笔开支,他必须把它们弥补过来。这已经成为他的神圣的职责了……一天夜里,时间已经非常晚了,参议坐在风景厅里把他们目前的处境详细地分析给他的妻子听。 已经十一点钟了。孩子们和永格曼小姐都已经回到屋子里去睡觉了。因为三楼除了偶尔给来客一用外已经空出来了。参议嘴里衔着一支雪茄坐在黄沙发上,正在漫不经心地看着本地报纸的经济栏。参议夫人坐在丈夫身边,正弯着腰绣一块锦缎。她的嘴唇微微地一张一合,数着针脚。一只烛台摆在她身边的一张小巧的桌子上,点着六支蜡烛;那个枝形的大吊烛台却没有点上蜡烛。 参议这时年纪已过四旬,近几年来,面容明显苍老多了。他的一双圆圆的小眼睛似乎比过去陷得更深,相反地,颧骨和鹰勾鼻子却显得更加突出了。淡黄的头发在鬓角分缝的地方好像淡淡地扑了一两下白粉。参议夫人这时也已年近四旬,但是她那光彩照人的美丽外貌却依然不减当年。她的肤色白得好像没有血色,脸上生着几粒不大明显的雀斑,这一点对她的娇嫩没有影响。她的淡红的头发烫得非常美,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她用她那清彻而又碧蓝的眼睛斜睨了丈夫一眼,对他说:“亲爱的让,有一件事我想让你考虑一下,我们是不是应该再雇一个佣人啊……我认为,我们非常需要一个。当我想到我的父母……” 参议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把报纸摊在膝盖上,他的目光变得专注起来,因为这是一件增加开支的事。 “亲爱的贝西,”他开始说,成心把话音拖得很长,以便把反对的话的措辞说得让人更容易接受一些。“再雇一个佣人吗?从两位老人去世以后,不算永格曼小姐,我们家里还留了三个使女,我觉得……” “哎,让,这所房子这么大,有时简直弄得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对林娜说:‘林娜,好孩子,你后面的屋子有多久没打扫了。’可是我也不能过分支使她们啊,前面这些屋子也都得弄得清爽整齐,她们的事儿本来也不少了……要是雇一个男仆,那就方便多了,可以支使他跑跑腿什么的……从乡下雇一个老实可靠的男佣人并不困难……瞧,我差点把这件事忘了,让,路易斯·摩仑多尔夫正要把他们的安东辞退;我看他伺候人吃饭手脚非常俐落……” “说老实话,”参议说,感到不安地扌晃动了一下身子,“我以前倒没想到这个。我们现在很少赴宴会,自己也不常宴客……” “不错,可是还是短不了有客人来咱们家,这不能怪我,亲爱的让;你知道,我是非常喜欢招待客人的。有时你的商业界的朋友从外地来,你留人家在家里吃一顿便饭,他还没有找到旅馆,也不能叫他露宿街头呀,自然要在咱们家过夜。有时来一个传教师,也许要在咱们家住上八九天……再过一个星期马蒂亚斯牧师就要从康史塔特来……再说雇一个佣人也花不了多少钱,我看……” “可是可以积少成多呀,贝西!我们家里已经在付四个人的工钱,另外在公司里还养着一大批人。” “难道我们多一个人也雇不起了吗?”参议夫人歪着头看了她丈夫一眼,笑着说,“我一想起我娘家的那些佣人……” “亲爱的贝西!那是你娘家。看起来我倒要问问你,你对于咱们家的家底到底清楚不清楚?” “你真问着了,让,我还真是不清楚,一点数都没有……” “好,我可以详细的对你说一说,”参议说。他在沙发上重新坐好,翘起二郎腿,吸了一大口烟。他的眉毛稍微皱起一点来,背诵如流的说出一串数字……“其实很简单,妹妹出嫁以前父亲手里大概净剩九十万马克,公司的股份、不动产自然不算在内,给了法兰克福八万马克作陪嫁费,给高特霍尔德十万安家费:还剩下七十二万。接着买了这所房子,如果算上我们从阿尔夫街上那所小房子得到的一笔款,……这样连同修缮、添置家具也用去大概十万多,还剩下了六十二万马克。同时又给法兰克福两万五千购置产业的补偿费;还剩下五十九万五千。如果不是这几年我们又赚了二十万,把这几笔开支抵补了一部分的话,我们的资财就是这一点儿了。加上赚的钱,我们现在的全部资财是七十九万五千。从这里又给了高特霍尔德十万,给法兰克福二十六万七千,如果再加上父亲遗嘱里指定给圣灵医院、商业人员寡妇救济金的几笔小额损款。这样我们只剩下差不多四十二万马克,也许还可以算上你的十万妆奁费。这些大概数字就是我们目前的经济情况。自然罗,财产的数目不是完全固定的,总有些小升降。我们并不十分富裕,亲爱的贝西。而且还有一件我们不能忽略的事,那就是,我们买卖虽然小了,可是开支并没有减少,架子已经搭起来了,就很难收缩了……我说的你能理解吗?” 参议夫人把手里的活放下,迟疑地点了点头。“很能了解,亲爱的让。”她说。虽然她并不是都能了解每一句话,而且根本想不通,为什么说了这么一大笔一大笔的款项,却雇不起一个佣人。 参议重又吸起雪茄,扬起头来,把烟吐出去,继续说下去: “你可能在想,你的父母百年以后,我们还有希望得到一笔可观的款子,不错,这是实情。可是……我们也不能一门心思地对它抱着太大的希望。我知道你父亲损失了几笔为数不少的冤枉钱,而这些损失都是尤斯图斯造成的,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尤斯图斯的为人么,可以说和蔼可亲,但他并不是一个精明的商人,而且运气也不好。有些消息说他作了几笔亏空生意,又由于流通资本不足,他不得不和银行家交涉,贷了几笔款子。有好几次,为了使他不致遭受风险都只好由你父亲拿出相当大一笔钱来给他救急。这种情形将来可能也免不了,而且我怕一定免不了。原谅我说句老实话,贝西……我认为作为一个退休的人,你父亲那种随便、乐天的态度对他老人家是再合适不过的,可是你哥哥是一个买卖人,他就应该改变这种态度了……他有一点心躁气浮,你说对不对?你的两位老人又是一切饮食服用,极尽奢华,这一点我倒是很替他们高兴,只要他们的经济条件能够负担得起,日子过得不能再讲究了……” 参议夫人不在意地笑了笑;她知道她丈夫对她娘家讲求排场的习惯是看不惯的。 “不用多说这些话了,”他把雪茄烟头放在烟灰盘里接着说,“至于我嘛,我唯一的希望是天主能保佑我,让我有力气多干几年,在他的仁慈的保佑下,能够把公司的资产恢复到过去的规模……我希望你对这些事情能看得清楚点了,亲爱的贝西……!” “让,我完全清楚了!”参议夫人急忙回答说,现在雇佣人的念头她已经放弃了。“咱们去休息好吗?夜已经很深了……” 几天之后,有一次,参议从公司回来,兴致非常高,一家人在餐桌上还是商量好,把摩仑多尔夫家的安东雇下来,增添家里的人手。 第六章 “我们把冬妮送到卫希布洛特小姐那儿去吧,那是一所寄宿学校。”布登勃洛克参议说。他说话的语调很坚决,事情就这样办了。 托马斯作生意很精明,克拉拉越长越健壮活泼,就是可怜的克罗蒂尔达,她胃口大得谁看着也一定会觉得痛快,只有冬妮和克利斯蒂安两个人,不太令人满意,正像我们在前面提过的那样。讲到克利斯蒂安,最近差不多每天下午都要被施藤格留下喝咖啡。其实这还只是一件最没有关系的事,但是参议夫人最后还是认为这种情况太多了,只得给这位老师客客气气地写了一张便条,请他抽时间到孟街一行,商谈一下这个问题。施藤格先生果然来了,他脖子上扣上最高的硬领,背心口袋上插着一排削得尖尖的长矛般的铅笔,还戴着节日用的假发,和参议夫人坐在风景厅里。克利斯蒂安藏在餐厅里偷听他们这场谈话。这位优秀的教育家虽然有些拘束,却依旧滔滔不绝地宣讲他的教育理论,他谈到“胡画线”和“画弧线”二者的迥然不同,提到美丽的绿森林和煤斗的事。在这次交谈中他不断地说“因而”这个字,因为他觉的这个字和目前这种富丽堂皇的环境非常适合。过了一刻钟光景,参议也回来了。他首先把克利斯蒂安从餐厅里赶走,接着就为这个孩子的顽皮向施藤格先生深致歉意。“噢,参议先生,不要这样说。这个学生性格活泼,聪明好学……因而……只是有些浮躁,要是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嗯……因而……”参议非常客气地领着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周,然后施藤格先生就告辞了……这并不是最令人心烦的一件事。 最糟糕的是,下面这些事被公诸于世: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一天晚上擅自和一个要好的朋友到戏院去了。这一天演的是席勒的《威廉·退尔》:一个年轻的姑娘,一位梅耶-德-拉-格兰日小姐。扮谢退尔的儿子瓦尔特。这位小姐有一个奇怪的习惯:不管她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也不管合适与否,她在舞台上总是带着一个镶钻石的胸针。没有人怀疑这些钻石是赝品,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年轻的参议彼得·多尔曼送给她的礼物。彼得·多尔曼是霍尔斯登门外瓦尔街上已经去世的大木材商人多尔曼的儿子,同尤斯图斯·克罗格一样,也是大家说的“纨衤夸子弟”……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活有一些放荡不羁的作风。彼得·多尔曼已经结了婚,而且还有一个小女儿,可是很久以前他就和妻子闹翻了。现在他自己过着单身的生活。父亲给他留下了很大一笔遗产,他也在继续经营着老人生前的买卖,可是人们都说,他现在已经在嚼老本儿了。他一天的时间大部分都在俱乐部和市政厅地下室的啤酒馆里度过,连早饭都不在家里吃。人们常常可以清晨四点钟在街上遇见他。 此外,他又不断到汉堡去作买卖。但是他最大的癖好还是听戏,他不肯放过任何一场戏,而且对演戏的角儿异常有兴趣。过去几年中,他为了表示倾倒,曾向许多年轻的女演员赠送过钻石礼品,最后一位荣获他这份厚礼的是梅耶-德-拉-格兰日小姐……还是让我们回到本题上来吧。且说这位年轻的女士扮演瓦尔特·退尔,按照惯例戴着那个钻石胸针,扮相异常美妙,演技又这样动人,弄得小学生布登勃洛克心猿意马,眼睛也为泪水浸湿了。 他非用行动表示一番内心强烈的感情不可。于是趁休息的时候他跑到戏院对面一家鲜花店里,用一马克八个半先令买了一束鲜花。这位深眼窝、大鼻子的十四岁的小人,手里捧着鲜花,大步流星地直奔后台走去。因为路上没有人拦着他,他一直走到化妆室门前,差一点撞到正和彼得·多尔曼参议站着谈话的梅耶-德-拉-格兰日小姐身上。看见克利斯蒂安捧着一束鲜花走进来,参议笑得前仰后合。然而这位新纨衤夸子弟却煞有介事地对着瓦尔特·退尔翩然行了个礼,将手中的花递给她,摇扌晃着头,因为激动而弄得声音苦涩不堪:“小姐,您表演得多么动人!” “咳,你真是个好样儿的,克利山·布登勃洛克!”多尔曼参议用他那宽嗓子喊道。梅耶-德拉-格兰日小姐将她那秀丽的眉毛一挑,问了一句:“这个孩子是布登勃洛克参议的吗?”接着她就亲切地摸了摸她这位年龄幼小的倾慕者的脸。 当天晚上彼得·多尔曼就在俱乐部里把这件事当作笑谈宣讲了全部故事。这件事马上就传遍了全城,不久竟也传到校长耳朵里去了,校长又把它当作谈话资料转告给布登勃洛克参议。参议听了这件事怎样反应呢?他仿佛受到沉重的一击,大为震惊,几乎都顾不得生气了……当他把这件事说给他的妻子听的时候,他坐在风景厅里仿佛是一个失魂丧魄的人。 “咱们的儿子竟变成……” “让!上帝啊,你父亲如果听到这些,肯定要笑得前仰后合。星期四你把这件事告诉我爸爸和妈妈,爸爸一定觉得非常有趣……” 这时候,参议的一腔怒火再也忍不住了。“哼!一点不错!我也知道他会觉得很有趣,贝西! 他会非常高兴,因为他的轻浮的秉性,他那佻荡的癖好不但传给了尤斯图斯,而且也传到他外孙身上了。……真该死,你逼着我不得不把这些说出来!他居然去找这种人!他把零用钱献给这个卖唱的女人!……他作这件事的时候没带脑子么;可是他那天生的癖性已经露头了!那种癖性已经开始露头了!……” 这真的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再加上冬妮的行为也不端正,像我们前面说过的那样,这也更使参议忐忑不安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冬妮虽然不再戏弄那个神经脆弱的人,让他独脚跳舞,再也不拉卖布娃娃的老太婆家的门铃,可是她却总喜欢把头向后一仰,越来越显出一派顽皮不逊的样子。 特别是当她在城外外婆家住过一个夏天以后,她那傲慢、浮躁的恶劣品行更是暴露无遗。 有一次,她和永格曼小姐一起读克劳伦的《咪咪利》,突然被参议撞见了。参议感到非常嫌恶,他拿起这本小书翻了两页,没有说什么,就把它锁起来,以后她们就再也没见过这本书了。不久以后,冬妮……安冬妮·布登勃洛克……独自和一个中学生,他哥哥的一个朋友在城外散步的事也被别人发现了。看见他俩散步的是那个与这个城市的上流社会有来往的史笃特太太,她到摩仑多尔夫家买旧衣服的时候,谈起这件事,说布登勃洛克小姐现在可能到了年纪了,应该……之后摩仑多尔夫议员夫人当作笑话似地把它告诉了参议。散步的事被理所当然的阻止了。然而不久就发现,城门里边的一棵中空的老树,由于树洞没有用石灰填严,被当成了传信的信筒。她不但从里面拿出那个中学生写来的一封封的情书,而且也把自己写的信放在里面。出了这件事以后,人们感到十分有必要把这位十五岁的冬妮更严密地看管起来。需要把她送进一所寄宿学校去,送进卫希布洛特小姐在米伦布林克七号办的寄宿学校去。 第七章 苔瑞斯·卫希布洛特是一个驼背,驼得非常厉害,身材比一张桌子高不了多少。她今年四十一岁,然而她对自己的仪表从不注意,穿着一身衣服和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差不多。在她那一层叠一层的灰色发鬈上面顶着一顶软女帽,帽上的绿飘带一直垂到狭窄的孩子似的肩膀上。在她那件不怎么样的黑外衣上面,除了一支瓷地上有她母亲的肖像彩绘的鹅蛋形大胸针以外,从来没佩带过任何别的装饰品。 卫希布洛特小姐身材矮小,长着一对异常聪明锐利的棕色眼睛,鼻子微微勾着,嘴唇紧闭时显得很薄,流露出一副坚决果断的神情……她的整个短小的躯干和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股力量,看去虽然有些可笑,却能引起人们的敬畏。这一点大部分也要归功于她说话的方式。说话时她的下巴急遽地前后掣动着,头也随着不停地迅速点动着,以助声势。她说话从不夹杂方言,吐字清晰、正确,竭力把每一个字音念得顿挫有节。可是母音字她却故意略加夸张地念,例如“波特”她读作“包特”或者甚至“巴特”,又例如她叫自己那只小狗“巴比”而不叫“包比”。她时常对寄宿生说: “孩子,不要这样‘少’(傻)!”一边说一边屈着食指用力在桌子上口邦口邦地敲了两下,她给人一个印象,好像这是一件不容置疑的事一样;如果那个法国人包频内小姐喝咖啡时放的糖太多了,卫希布洛特小姐总是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只手的手指在桌布上弹着,嘴里念叨着:“要是我,就把糖罐子都搬来!”听得包频内小姐的脸立刻绯红起来。 上帝呀……小时候她的身体该是何等细小啊!……苔瑞斯·卫希布洛特称呼自己叫“塞色密”,她至今仍旧保留着这个名字,让那些最用功学习的学生,走读的也好,寄宿的也好,这样称呼她。 “叫我‘塞色密’吧,孩子,”她第一天就这样对冬妮·布登勃洛克说,还使劲在她的脑门上啧地吻了一下……“我喜欢人这样叫我。”她还有一个名叫耐利的姐姐,现在是凯泰尔逊太太。 四十八岁的凯泰尔太太,过得很寒酸。丈夫死后,一文资财也没留下,她就在妹妹这里定居下来,自己住在楼上一个单间小屋子里,和学生们同桌吃饭。她的穿着和妹妹一模一样,相形之下,身材却显得高大异常。一副毛线腕套总戴在她那细瘦的手腕上。她没作过教师,不懂得什么威严,她生性就不会和别人发生冲突,一团和气。如果卫希布洛特的哪个学生犯了错,她总是天真地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厉害,甚至连声音都岔了,弄得后来塞色密只好拍着桌子厉声喊一声“耐利”……她喊“耐利”的声音听着仿佛“纳利”……,此时的凯泰尔逊太太才被震慑住,收住笑声。 凯泰尔逊太太像孩子似地挨她妹妹的骂,处处不敢违拗她的妹妹。事实是,塞色密从心坎里看不上她这位姐姐。苔瑞斯·卫希布洛特读的书很多,差不多可以说是个博学的女人。她有自己坚定的宗教信仰和幼稚的信念,她相信目前这种艰辛枯燥的生活将来总有一天会得到补偿。为了保持这些信念她煞有介事地不断挣扎奋斗。可是凯泰尔逊太太却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心地非常单纯。“我的好耐利!”“天啊,她简直是个孩子,她从来没有过斗争,没有过矛盾,她总是很快活……”在塞色密这些话背后流露着轻蔑,也流露着同样多的嫉妒;这是塞色密性格上有缺点的一面,虽然这个缺点不是不可原谅的。 这所红砖房子座落在城郊,四周环绕着修葺得异常整齐的花园,房基很高,课室和食堂占去了底层的大部分面积,楼上和顶楼作为卧室。卫希布洛特小姐的学生人数不多,因为这里只收年纪比较大的寄宿生。连走读生在内,全部加起来只有高年级三班。此外塞色密招收学生也很严格,只收那些一致公认的显贵家庭的女儿……冬妮·布登勃洛克就受到塞色密很亲切的欢迎,我们刚才已经说过;晚餐席上,苔瑞斯甚至破格作了一种红色的混合甜酒……“必舍夫”。这种酒要凉着喝才有味道,调制这种酒是她的拿手……“还要一点儿必舍夫吗?”她亲切地点着头劝让说……谁也不能拒绝,这是多么刺激食欲的一句话呀。 卫希布洛特小姐坐在长餐桌的首位,身下边垫着两个沙发垫,精神奕奕地瞧着大家用饭,没有一处她照顾不到的;她尽力把自己的一副佝偻的小身躯坐得笔挺一些,不时警告地敲着桌子,喊“纳利”和“巴比”,要不就狠狠地盯包频内小姐一眼,当后者显露出想把所有的牛肉冻据为己有的时候。冬妮分配到的座位是在另外两个寄宿生中间。这边是阿姆嘉德·封·席令,一个梅克伦堡地主的女儿,生着淡黄色的头发,体格健壮。那边是盖尔达·阿尔诺德逊。她的家住在阿姆斯特丹,是一个秀丽的、有自己特点的姑娘。她生着一头浓重的深红色头发,两只棕色眼睛彼此离得很近,面庞白嫩、漂亮,略微带着一些骄傲。一个爱饶舌的法国姑娘坐在冬妮的对面,她长得像一个黑人,戴着一对大金耳环。布郎小姐坐在桌子下首,这是一个干瘪的嘴唇上还挂着苦笑的英国姑娘,她也住在这里。 共饮必舍夫酒使大家很快地就熟起来了。包频内小姐昨天晚上又作恶梦了,她对大家说啊,真可怕!她一作恶梦就喊:“救命啊,快来人哪!强盗,强盗!”把大家都从床上喊起来了。接着又谈起来,原来盖尔达·阿尔诺德逊不是像别人似的弹钢琴,而是拉提琴,她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了……答应送给她一把真正由斯特拉狄瓦利亲手制的提琴。冬妮缺乏音乐才能;圣玛利教堂里唱的是什么赞美诗她都无法分辨出来……噢,阿姆斯特丹新教堂里的管风琴有voxhumana……人的声音……那声音是多么令人震奋!……阿姆嘉德·封·席令又谈起她家里养的牛来。 阿姆嘉德从第一次会面就留给冬妮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她是冬妮接触到的第一个有贵族血统的女儿。能以封·席令作姓,这是多大的福气啊!冬妮的父母在城里最有漂亮的房子,祖父母也都是上流社会的人物;可是他们也只不过简单地姓“布登勃洛克”姓“克罗格”而已,不能不说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这位高贵的莱勃瑞西特·克罗格的外孙女对于阿姆嘉德的高贵血统崇拜得无以复加。她常常暗自思忖,这个富丽堂皇的“封”字加上自己头上该适合得多了……因为阿姆嘉德,我的上帝,一点也不知道珍视她这种好运气。她梳着一只粗辫子,两只蓝眼珠泛着和善的光辉,整天跑东跑西,就是一点儿也不想想这个问题。她说话时一口梅克伦堡口音。看上去一点也不高贵,她从不夸耀她的高贵门第,事实上,她还不懂得高贵是怎么回事。“高贵”这一个词深深的植根于冬妮的小脑袋里,她一心认为盖尔达·阿尔诺德逊倒是担当得起这个字。 盖尔达与众不同的是,她身上有一股独特的异国风调;她对塞色密的责难无动于衷,总喜欢把自己秀丽的红头发梳成一副特别触目的式样,此外,很多人觉得她拉提琴也很“蠢”……这里应该说明一下,“蠢”这个字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贬义之词。尽管如此,大多数女孩子的观点还是同意冬妮的意见,认为盖尔达·阿尔诺德逊是一个高贵的女孩子。不论是她的年纪还是就她那个年龄来说发育得丰满的体态,不论是从她的举动,或者她的零用物品,都表示出她的高贵的出身。就拿她的零用物品为例吧,她有一套从巴黎买来的象牙化装用具,冬妮对这物件的价值特别赏识。因为冬妮自己家里就有各种各样物品是她父母和祖父母从巴黎买回来的,这些东西都是价值不菲的。 这三个女孩子很快地就结成了同盟。她们三个不但是同班,而且同住在楼上一间最大的寝室里。十点钟过后,到了安歇的时候,一边闲聊天,一边脱衣服,这是多么有趣,多么惬意的时刻啊! 当然,只能悄悄地进行,因为隔壁的包频内小姐已经作起强盗的恶梦来了。与她住在一起的是小伊娃·尤威尔斯。伊娃是汉堡人,父亲现在住在慕尼黑,是一个艺术爱好者和收藏家。 棕色窗帘已经放下来了,桌上点着一盏红灯罩的矮灯,屋子里散荡着一股淡雅的紫罗兰味和新浆洗的衣服味。几个女孩子笼罩在一种充满了慵倦、懒散、梦幻的幽静舒适的情绪里。 阿姆嘉德身上的衣服已经脱了一半,坐在自己的床沿上说:“诺伊曼博士的口才多么好!他一进教室,就滔滔不绝地谈起拉辛来……” “他很美,脑门很高”盖尔达说,她正在两扇窗户中间的一面镜子前面借着烛光梳头。 “我同意!”阿姆嘉德赶忙应声说。 “你开始说起他,只不过是为了听到这句话,阿姆嘉德,你一直用你那双蓝眼睛盯着他,连眼也不眨,倒好像……” “你是不是爱上他了?”冬妮问道。“我的鞋带解不开了,盖尔达,你帮我一下……这样!好了!阿姆嘉德,你爱上他了吗?跟他结婚吧;你们俩挺相配,他将来会到高等学校去当教授。” “天哪,你们俩真讨厌。我怎么会爱上他。我决不跟作教员的结婚,我要嫁一个……” “你要嫁一个贵族吗?”冬妮手里的袜子不知不觉地落下来,她沉思地望着阿姆嘉德的面孔。 “我还不知道。可是这个人一定有一座大庄园不可……啊,孩子们,这件事现在说起来都高兴!我每天早晨五点钟就起床,管理家务……”她把被子盖在身上,仰望着天花板发呆。 “你的灵魂是不是已经看见五百只牛了?”盖尔达从镜子里看着她的朋友说。 冬妮还没脱完衣服,就把头往枕头上一倒,把手臂支在颈脖子后面,也凝神注视着天花板。 “我一定要嫁一个商人,”她说,“他一定得非常有钱,我们好阔绰漂亮地安置一个家;我想我这样的家庭和我家的公司一定能办得到,”她煞有介事地加了一句。“是的,你们看吧,我肯定办得到这一点。” 盖尔达已经把头发梳理好了,此刻正拿着象牙柄的镜子刷牙,刷她那些又大又白的牙齿。 “我根本不打算结婚了,”她说话的声音不太自然,因为她嘴里的薄荷牙粉妨碍着她。“我不知道为什么非结婚不可。我对这件事一点也没有兴趣。我要回阿姆斯特丹去跟爸爸演二重奏,以后就住在出嫁的姐姐家里……” 冬妮立刻喊起来。“多么可惜,别这样,盖尔达!你应该在这里结婚,以后就永远住在这里……听我说,要不你就嫁给我的哪个哥哥吧……” “是那个大鼻子吗?”盖尔达问道,她娇柔地打了个呵欠,随手用镜子把口掩起来。 “跟哪个都成,这倒没什么关系……天哪,你们可以漂漂亮亮地安一个家!一定让室内装饰匠雅可伯斯承当这件事,要他把渔夫街的新居装饰起来,他的艺术眼光没的挑。我一定天天去到你们家作客……” 正在冬妮兴高采烈的时候,隔壁包频内小姐发话了: “啊!小姐们,该睡觉啦!上床吧,求求你们了!你们今天晚上是结不了婚的!” 假期和星期日,冬妮都是在孟街或者去城外外公外婆家过。在复活节星期日是个好天气,在克罗格家广袤无比的大花园里寻找鸡蛋和糖作的小兔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啊!夏天到海滨去避暑,住在旅馆里,在餐厅吃饭,洗海水浴,骑驴,又是多么美妙的事!有几年参议的业务发展得很好,布登勃洛克一家还到了更远的地方去旅行过。此外圣诞节也是值得一提的事,尤其是这一天可以同时收到三份礼物:家里,外祖父母家和塞色密那里,在塞色密那儿这一天晚上必舍夫酒像流淌不息的河水喝也喝不尽……然而最盛大的一次还要算在家里过的圣诞节,因为做为一家之主的参议一向主张这个神圣的节日要过得有庄严、隆重、富于节日的气氛。这一天晚上布登勃洛克一家人都怀着非常严肃、敬仰的心情集会在风景厅里,而仆人和所有外来的穷亲戚、孤老无靠的人则在圆柱大厅里簇拥成一团。这些来客参议照例要一一握过他们那冻得发紫的手。等人们都到齐后,从门外便传来了四声合唱,这是圣玛利教堂的唱诗班的孩子唱的。这一切是如此隆重,弄得人们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这时阵阵的枞树的香味从高大的白色屏门门缝里飘进来,参议夫人翻开那本字体奇大的家传的老《圣经》,用缓慢的声调朗读起记述耶稣诞生的一节。等到外面的合唱队再一次唱过赞美歌后,大家一面排成肃穆的行列,穿过圆柱大厅向餐厅走去,嘴里一面唱着《噢,桦树》这首歌。 宽大的餐厅里四壁悬挂起织着雕像的壁毯,枞树被白百合花装饰得闪烁发亮,一阵阵散发着清新的香气,一直高耸到天花板下面。摆满礼品的长案从窗户一直排到门前。屋外边,意大利人正在冰雪封冻的街头上演奏风琴,从市中心隐隐传来圣诞夜市的喧嚣声。这一天除了小克拉拉以外,孩子们都参加在餐厅里举行的午夜夜宴,大家尽兴吃着鲤鱼和填塞的火鸡……这里还要提到的是冬妮·布登勃洛克拜访了两处梅克伦堡的农庄。她和她的朋友阿姆嘉德在一年夏天一起在封·席令先生的田庄上度过几个星期的时光,这座田庄坐落在特拉夫门德对面一个河湾的旁边。另外一次她和堂妹蒂尔达一起到伯尔纳德·布登勃洛克先生经营着的那个农庄去。这所农庄人们称作“负义的农庄”,因为它的收益连一个铜子也没有;可是作为一个避暑的地方,这里却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似水年华就这样流逝过去,总起来说,冬妮的青年时代是一个称得起幸福的时代。 第一章 一个六月的下午,五点来钟的时候,布登勃洛克一家人正坐在花园里的凉亭前边,他们刚在这里喝过咖啡。凉亭粉刷得四壁雪白,穿衣镜上绘着飞翔的禽鸟。后墙上立着两扇油漆的屏门,很难分辨出这是两扇假门,只是在上面画着两副门柄而已。他们把一套轻便的带瘢节的原色木制家具搬了出来,以逃避屋里的闷热。 参议,参议的妻子,冬妮,汤姆和克罗蒂尔德围着圆桌坐了个半圆形,桌子上的餐具在斜阳里闪着耀眼的光芒。克利斯蒂安歪着身子,愁眉不展地默诵西塞罗反对卡蒂林纳的第二篇演说辞。参议吸着雪茄聚精会神读他的《商报》。参议夫人已经把手里的刺绣搁在怀里,喜笑颜开地看着和伊达·永格曼一同寻找紫罗兰的小克拉拉。这时草坪上正盛开着紫罗兰。冬妮用两只手支着头,专心致志地读霍夫曼的《谢拉皮翁弟兄》,汤姆用一根草茎轻轻地搔她的脖子,而她却非常懂事地故意不理睬他。还有克罗蒂尔德也在读一篇题目是《又瞎、又聋、又哑,却很走运》的故事;她穿着一件花布袍子显得又瘦又老气。她一边看书一边把桌布上的饼干屑收集在一起,用五个手指头抓起来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 天空的颜色比刚才显得更淡了,几朵白云浮在上面凝然不动。这座小花园连同它那对称的花坛和小路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又灿烂又明媚。 “喂,汤姆,”参议把口里的雪茄拿出来,兴致很高地说,“我曾经对你说过的和凡·亨克朵姆公司办的那笔黑麦买卖快要谈妥了。” “价钱是多少?”托马斯感兴趣地问道,停止了捉弄冬妮的把戏。 “一千公斤六十泰勒……不坏,是不是?” “这个价值不错!”汤姆立刻知道这是一笔有利可图的买卖。 “冬妮,你那姿势并不合规矩meilfaut!”参议夫人说。冬妮眼睛没有离开书,只是把胳臂肘从桌上拿了下来。 “这没什么关系,”汤姆说。“她高兴怎么坐就怎么坐,反正她还是冬妮·布登勃洛克。无可争辩,她和蒂尔达是咱们家最美的两个人。” 克罗蒂尔德简直吃惊得要死。“天哪!汤姆……?”她喊道。不能理解,那两个短音节竟然被她拖得这么长。冬妮却没有反唇相讥,她知道汤姆的嘴比她厉害得多。他准得又答辩一句什么,把大家引得哈哈大笑起来。她只是粗声吸了一口气,耸了耸肩膀。可是等到参议夫人谈起即将在胡诺斯参议家举办的一次舞会,接着话题又转到一种流行式样的漆皮鞋的时候,冬妮却把另外一只胳臂也从桌子上拿下来,怀着浓厚的兴趣参加了这场谈话。 “你们说个没完没了,”克利斯蒂安抱怨地说,“我这里可是在受活罪!我要是个商人就好了……!” “不错,你每天都在想换一个职业,”汤姆说。……正在这个时候,安东手里端着茶盘,上面放着一张名片,从院子里走过来。所有的目光都有所等待地向他投去。 “代理商格仑利希,”参议读道。“从汉堡来。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受到人们得力的推荐。他父亲是个传教师。我跟他商业上有来往。现在要商量一件事……安东,你告诉这位先生说,请他到这儿来吧……贝西你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吧?” 一个中等身材,年纪在三十二岁左右的人穿过花园走来,他的步子很小,一只手里拿着帽子和手杖。他的头略微向前倾着;身穿一件黄绿色的毛料长尾礼服,灰色的线手套戴在手上,稀疏的淡金色的头发下露着一副喜笑颜开的绯红的面孔,只可惜一只鼻翅旁边生着一个怎么也遮掩不住的肉疣。他的下巴和嘴唇剃得光净净,只按照英国式留着两绺长长垂下来的胡须;这两道胡须却是一点也不用怀疑的金黄色。……从很远的地方他已经挥摆着自己的浅灰色的大礼帽频频向众人行起礼来……最后他又迈了一大步,来到众人跟前,上半身画了个半圆形,作为向在座的人普遍地鞠了个大躬。 “我失礼了,打扰了你们的清兴,”他说话柔声细气,态度非常文雅。“这里有的人在谈天,有的人在看书……我一定要请求原谅。” “亲爱的格仑利希先生!我非常欢迎您的到来!”参议说,他和他的两个儿子这时都已站起来,一一和客人握过手。“我非常高兴能在办公室外面,能在我家里见到您。让我给您介绍一下我的家人,贝西,这是格仑利希先生,我业务上的一位伙伴……我的女儿安冬妮……我的侄女克罗蒂尔德……托马斯想必您已经认识了……这是我第二个孩子,克利斯蒂安,还在中学上学。” 每听见一个名字,格仑利希先生就鞠一个躬。 “我要再说一次,”他说,“我不想打扰大家……我来谈一点生意上的事,我希望参议先生能够屈尊陪我去花园里走一圈……” 参议夫人回答说:“生意的事先不忙说吧,如果您肯赏光先在我们这儿坐一小会,我们将感到非常荣幸,请坐吧!” “非常感谢,”格仑利希的样子好像很感动,于是他在汤姆搬过来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但只是坐在椅子边上,帽子和手杖都放在膝头上。他捋了一下一边的胡须,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那声音听来好像是“咳-姆”!这些动作给人的印象是,仿佛他在说:“好了,开场白算过去了。下面是什么内容呢?” 参议夫人马上提出个话题来。 “您是住在汉堡吧?”她把针线活放在怀里向客人说,头稍微向一边歪着。 “没错,参议夫人,”格仑利希回答道,又一次欠了欠身。“我的家住在汉堡,可是我大部分的时间花在旅途上,我的事务很忙。业务呢,咳-姆,如果能这样说的话,还算可以……” 参议夫人把眉头一扬,嘴唇动了动,仿佛满怀敬意地说了句:“是这样吗?” “对我讲来,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条件就是不停的活动。”格仑利希先生将身子转了一半,向参议说。他看到冬妮小姐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不禁又干咳了一声。那是少女们用以打量陌生的青年人的冷峻而挑剔的目光,那种目光仿佛随时都可以转成轻蔑和不屑。 “在汉堡我们也有一家亲戚,”冬妮说,她这样说只是为了能说上话。 “杜商家,”参议对格仑利希解释说,“那是先慈的母家。” “噢,那我真是熟悉不过了,”格仑利希先生赶忙说。“我很荣幸,和杜商家也曾有过一些来往。这是令人钦佩的一家人,又能干,又和气。咳-姆。老实说,要是每一个家庭都能有这一家人的精神,那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好了。他们怀着非常虔诚的信念去信奉上帝,心肠又慈善,总之,正是我理想中的真正基督教精神。另一方面,这一家人也非常通达人情,既高贵又风雅,实在使我钦佩。参议夫人!” 冬妮心里想:“他怎么会摸着我爸爸妈妈的脾气呢?他说的都是他们非常爱听的话……”她正这样想着,却听见参议称赞地说:“对于任何一个家庭这两种风尚都是非常适合的。” 参议夫人也不由得衷心赞佩地作了一个她惯常作的手势:手掌朝着客人向外一翻,臂镯发出一阵轻脆的丁玲玲的敲击声。 “您简直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亲爱的格仑利希先生!”她说。 格仑利希先生再一次鞠了个躬,然后坐下来,捋着胡子,干咳了两声,好像在说:“我们继续谈吧。” 参议夫人说起一八四二年五月格仑利希先生的故乡汉堡城经历的几天恐怖的日子……“说实话,”格伦利希先生说,“这次大火简直是一场大灾,一场令人胆寒的灾殃。略约估计起来损失达到一亿五千三百万之巨。说起来我很幸运,真要感谢上苍……这次火灾我竟然一点损失也没有。大火危害最烈的地区主要是圣彼得和圣尼古拉两个教区……多么美丽的花园,”他自己把话头停下来,接过参议递来的一支雪茄。“……面积这样大的花园在市区里面真是少见!花儿开得五彩缤纷……哎,我这个人有个弱点,就是喜爱花,喜爱一切大自然的东西。那边那些丽春花可真把花园点缀得不同一般……” 格仑利希先生称赞这所房子地点理想,称赞整个城市,称赞参议的雪茄,每个在坐的人他都说了几句讨人喜欢的话。 “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您读的是什么书,安冬妮小姐?”他笑着问。 冬妮不由得把眉头一皱,目光避开格仑利希回答说:“是霍夫曼的《谢拉皮翁弟兄》。” “真的!这个作家拥有一些非常出色的作品,”他说。“……啊,请原谅我……您第二位公子的名字我忘记怎么称呼了,参议夫人。” “克利斯蒂安。” “这真是一个漂亮的名字!我尤其喜欢的是那些名字,如果我能这样说的话,”格仑利希又将头转向主人,“从这些名字本身就能看出来叫这类名字的人是非常虔诚的信奉基督的。在您府上,我看到,约翰是父子相传的名字……谁都会联想到救世主的那位心爱的门徒。再以我自己为例吧……请原谅我提到我自己,”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和我的大部分祖先一样,我取名本迪可思,这个名字当然是由‘本内迪可塔’这个字念俗了而来的。布登勃洛克先生,您是在读什么东西……? 啊,西塞罗!这位伟大罗马演说家的作品读起来可比较吃力啊。quousquetandem,catilina……咳-姆,看来我的拉丁文还没有完全忘掉!” 参议说:“在这点上我和先生的看法不一样,我一直反对让幼小的头脑一定要记住这些希腊罗马著作。为了走入实际的生活,有不少严肃重要的事情必须要首先懂得……” “参议先生,”格仑利希急忙答言说:“我还没有说出自己的意见,您就把我的话说了。这种作品读起来相当费力,而且……刚才我还忘了说……并不是一点毛病没有的。不说别的,在这些篇演讲辞里我就记得几处可以算得上有伤大雅的文笔……” 看到大家一时间都不再说话,冬妮想:现在该轮到说我了。因为格仑利希先生的目光正落到她身上。果然不出所料,格仑利希把话题转到她身上来了。格仑利希先生猛然间把身体向上一挺,向参议夫人作了一个短促、急遽、然而姿势却非常优美的手势,感情洋溢地耳语说:“我求求您,请看,参议夫人。……您这位小姐,我请求您。”他忽然把喉咙提高了,好像故意要冬妮听到这句话似的。 “请您再多保持一分钟这个姿势……!……请看,”他又恢复了刚才的低声耳语,“阳光欢快的在您这位小姐的头发上嬉戏!……我从来没看见过比这更秀丽的头发!”由于迷恋倾倒,最后一句话他是朝着空中说的,似乎他是在对上帝或是对自己的灵魂独语似的。 参议夫人非常愉快地笑了笑,参议说:“请您不要再往这个女孩子的脑子里装进恭维的话吧!”冬妮沉默地皱了皱眉毛。几分钟以后格仑利希先生起身向大家告辞。 “参议夫人,我不再打搅了!我本来是来谈业务的……可是没有人能有力量拒绝……现在该去办事了!可以不可以请参议先生……” “我不用再跟您说了,”参议夫人说,“在您留在此地的期间,要是能住在舍下,我们将会多么高兴……” 在一刹那格仑利希先生几乎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我深深地感谢您,参议夫人!”他一脸感激地说。“可是我不应该滥用您对我的一番好意。我在汉堡旅馆租了几间房间……” “租了几间房间!”参议夫人心里想,而按照格仑利希先生的看法,她也正应该这样想。 “不管怎样,”她最后说,又一次热情地向她伸出手去,“我希望我们还有机会会面。” 格仑利希吻过参议夫人的手之后,他又等了一会儿,看冬妮小姐是不是也把手伸给他,可是冬妮小姐并没有这样作。于是他用上半身画了个半圆形,接着向后退了一大步,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把头向后扬了扬,用一个十分夸张地大挥臂的动作把灰色礼帽戴在头上,和参议一起离开这里……“真是个很容易就亲近的人!”等到参议回到自己家人中间,坐定了以后,又称赞说。 “您不觉得他有点蠢;”冬妮不等别人问就发表意见,她特别把后一个字说得非常重。 “冬妮!我的上帝,你怎么能这样评论人家!”参议夫人有一些气恼地说。“这个年青人很有基督教精神!” “他是一个有教养、通达人情的人!”参议也附和着说。“你自己也不清楚你说的是什么。” 参议和他的妻子常常出于互相尊敬一唱一和的,这就使他俩愈加相信彼此是多么情投意合了。 克利斯蒂安耸了耸他的大鼻子说:“他说话的样子多么神气!……有人在谈天!其实当时我们根本就没说话,又是什么丽春花把花园点缀得不同凡俗了!有时候他作出一副样子,就仿佛自己在跟自己大声说话一样。我打搅了……我一定要请求大家的原谅!……我从来没看见过比这更美丽的头发!……”克利斯蒂安模仿格仑利希先生的样子模仿得实在是惟妙惟肖,连参议也忍不住笑起来。 “没错,他太装腔作势了!”冬妮又开始发表意见说。“他老是在谈自己!他的业务非常发达,他喜爱自然,他喜欢这样的名字,那样的名字,他叫本迪可思……可是我不明白,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呢,我倒真想知道一下……他说这一切,只不过是想炫耀自己罢了!”她猛然间很生气地喊了一句。“他跟你说的,妈妈,和跟你说的,爸爸,都是你们喜欢听的,他只是为了讨你们的欢心而已!” “不应该利用这点来责备人,冬妮!”参议神色严肃地说。“一个人第一次和别人见面,将自己优越的一面显露出来,说一些动听的话取悦于人……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这个人很不错,我觉得,”克罗蒂尔德慢吞吞地细声细气地说,虽然她在众人中是格仑利希先生最少理睬的人。托马斯却一直没发表自己的意见。 “总的来说,”参议总结地说。“他是一个精明强干、笃信基督的有教养的人。冬妮,而你呢,你现在都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啦,人家对你这样谦恭殷勤,你就不应该一味地挑人家的短处。人谁没有短处?你呢,恕我坦白地说,最没有权利责难别人……汤姆,咱们该办正事了!” 冬妮一个人叨唠道:“金黄黄的兜腮胡子!”她又像刚才那样把眉毛皱了皱。 第二章 没过几天,冬妮正从外面回来,她走到孟街和布来登街的拐角处忽然碰见了格仑利希先生。“我再去府上没有看到您,小姐,我真是难过!”他说。“我冒昧地去府上看望您的母亲,知道您不在家,真让人十分遗憾……我多么高兴啊!在这又遇到了您!” 格仑利希同她说话,布登勃洛克小姐没法不站住;可是她那半闭着的、忽然变得有些幽暗的眼睛却始终停留在格仑利希胸部左右。一丝嘲讽的、残忍无情的笑容在她的嘴角浮现着,当一个年轻姑娘端详一个她决定拒绝不睬的人常常都是这样的……她的嘴唇动了动……她该如何回复他呢?咳,一定得找一句话能把这位本迪可思·格仑利希一下子赶走,永远清除掉……然而一定得是一句辛辣、巧妙、非常有分量的话,一方面尖锐地刺伤了他,一方面要让他敬服……“可惜的是,我认为这种高兴不是双方面的!”她说,目光一直盯着格仑利希先生的胸部;当她把这支毒箭射向格仑利希先生之后,深为自己这句刻薄话洋洋得意。她把头向后一扬,一张面孔不禁涨得通红,把格仑利希一个人扔在那里,就急匆匆走回家去了。到了家她才知道,家里的人已经约好格仑利希先生下星期日来家里吃烤牛肉。 那天格仑利希先生还是来了。他穿着一件式样并不太新颖然而却剪裁得十分合体的上窄下宽的礼服,这件衣服给他添了一派稳重庄严的气魄,……他满面春风,自始至终陪着笑脸,稀疏的头发被梳理得一丝不乱,鬓须涂着香水,烫着波纹。他吃蛤蜊肉,吃菜汤,吃炒鲽鱼,吃花甘兰的煎牛肉和配奶油土豆,吃樱桃酒熏的布丁,吃夹罗克福尔甘酪的黑面包,他不论吃什么菜都要寻找一句不同的赞美词,并且能饶有风趣地说出来。譬如说吧,他举起盛甜食的勺子来,眼睛望着壁毯上的一个人形,独自大声说:“上帝宽恕我吧,我无法拒绝;我已经吃了一大块了,可是这个布丁实在太馋人了,我一定要求我们大方的女主人再给我一块!”接着他向参议夫人扮了个可笑的滑稽相。 他和参议谈商业和政治,他的论据既严肃又老练,他和参议夫人谈戏剧,谈社交和化妆;他对汤姆、克利斯蒂安和那个可怜的克罗蒂尔德、甚至对小克拉拉和永格曼小姐都有几句恭维话……冬妮从头至尾保持着沉默,他呢,也没有胆量敢再接近她,只是时不时地侧头望着她,脸上流露着一副既痛苦又含情脉脉的神色。 这一天晚上格仑利希先生告辞后,更加深了他第一次拜访时留给人们的印象。“一位具有良好教养的先生,”参议夫人夸奖说。“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虔诚的教徒,”参议称赞道。克利斯蒂安这次模仿他的言语行动模仿得更像了。唯独冬妮眉头深锁地向大家道了“晚安”,因为她模糊地认识到,这决不是最后一次她和这位以异乎寻常的速度讨得她父亲欢心的人见面。不出冬妮的预料,一天下午她拜访了几位女友回家以后,果然发现格仑利希先生心安理得坐在风景厅里,他正在给参议夫人朗读瓦尔特·司各特的《威佛利》小说。他的发音十分完美,因为据他说,由于业务的表达,他也有必要常常到英国去。冬妮坐在稍远的地方,手里拿着另外一本书,格仑利希先生对冬妮小姐低声下气地问道:“我读的这本书是不是有点儿合您的口胃,小姐?”她听了把头一扬,很尖酸刻薄地回答了一句话。这句话大概是:“不合口胃到了极点。” 这句话并没有使他难堪,他又开始谈起他那过早逝世的双亲了,告诉大家说,他的父亲是一位笃信宗教的传教士,是一位牧师,同时也非常通达世俗人情……这以后,格仑利希先生回汉堡去了,他来辞行的时候冬妮正巧没有在家。“伊达!”冬妮对永格曼小姐说,她有什么知心话都说给永格曼听。“他可算走了!”可是伊达·永格曼却回答说:“孩子,还没结束呢,你就等着瞧吧……” 一个星期以后在早餐室里上演了这么一幕戏……冬妮九点钟从楼上下来,发现她父亲依旧坐在咖啡桌前,留在母亲身旁,冬妮稍微有一点吃惊。她让父母吻过了自己的前额后就生气勃勃地坐在位子上。胃口非常好的她拿过糖、奶油和绿色的香草牛酪来。因为刚起床她的眼睛还有一些红肿。 “爸爸,我还来得及看到你,多么好啊!”她一边说一边用餐巾垫着拿起热鸡蛋来,麻利地用调羹打开。 “我正等着今天睡懒觉的人呢。参议说。他吸着一支雪茄,不断用一张卷着的报纸轻轻敲打着桌子,参议夫人这时已用缓慢而娴雅的动作吃过她的一份早餐,将身体靠在沙发背上。 “在厨房盖尔达已经忙碌上了,”参议语意深长地说,“如果我不是跟你母亲谈一桩有关你的正事的话,我也早应该去公司了。” 冬妮又吃惊又好奇地先看了看父亲,又望了望母亲,她嘴里正含了一口奶油面包。 “孩子,你先吃早点吧,”参议夫人说,冬妮却不由得把刀子放下来,喊道:“先告诉我,是什么事,爸爸!”然而参议却仍然玩弄着报纸,不紧不慢地说:“你先吃吧。” 冬妮这时已经没有什么食欲了,她一面默默地喝咖啡,就着鸡蛋和绿奶酪嚼面包,一面暗自猜测会是什么事情。她脸上的一股朝气已经不见了,面色显得有些苍白。连人家递给她蜂蜜她也谢绝了,没过多久就轻声说,她已经吃完了……“亲爱的冬妮,”参议又沉默了一刻,才开腔说,“这个问题就在这个信封里。”他这时不用报纸,而改用一个淡蓝色的大信封敲着桌子,“开门见山地说吧:本迪可思·格仑利希先生我们都一致认为是一位既诚实又可亲的人,他最近写给我一封信,信里面说,在他停留在此地的一段日子,对我们的冬妮非常倾慕,他正式提出向你求婚的要求,我们的好孩子对这件事是什么想法呢?” 冬妮低垂着头,身子向后仰靠着,右手把餐巾上的一只银圈慢慢地转来转去。突然之间,她把眼睛抬起来,那双眼睛含着一汪泪水,变得阴暗起来。她声音嘶哑地说:“这个人干嘛要我……? 我又没惹他!”她哭出声来。 参议看了他的妻子一眼,不安地望着眼前的空盘子。 “我说,亲爱的冬妮,”参议夫人温和地对她说,“为什么这么激动呢!你可以放心,没有父母不为儿女的幸福打算,不是吗?我们不会劝你拒绝别人提供给你的一个机会的。我知道,直到现在你对格仑利希先生还没有特别的感情,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日子多了感情就会有了……像你这么年轻的小东西是不会明白你究竟喜欢什么人的……和你的感情一样,你的理智只是一片模糊……你应该多留一些时间给你的感情,还应该让你的头脑打开,听取那些为我们的幸福操心打算的人,听取那些有经验阅历的人对你的帮助……” “这个人我一点不了解……”冬妮委委屈屈地说,一面用那麻纱布的小餐巾擦眼睛,没有理会餐巾上还沾着鸡蛋污迹。“我就知道他留着黄腾腾的连鬓胡子,买卖做得很得意……”她那上嘴唇因为啜泣而抽搐着,神情特别招人怜惜。 参议一阵心软,挪到她跟前,微笑着抚摸她的头发。 “我的女儿,”他说,“你还要知道他什么呢?你还是一个孩子,你知道,就算他在这里不是住四个星期,而是住一年,你也不会更好的了解他……你是个小姑娘,你用自己的眼睛还看不透这个世界,想要得到幸福,你必须信赖那些关心你幸福的人……” “我不懂……我不懂……”冬妮心酸地呜咽着,她像个小猫似的紧紧地用头偎贴着参议抚摸她的手。“他到咱们家来……对每个人说几句好听的话……接着就走了……接着写信来,说他要跟我……我不懂……他为什么这样想……我从那儿惹着他啦?!……” 参议又笑了。“为什么又说这种话呢?冬妮,这句话只表示你的幼稚无知。我的冬妮千万不要想,我这是强迫你、折磨你……所有的事都可以平心静气地衡量一下,而且一定要平心静气地考虑好,因为这是一件关系到自己终身幸福的大事。我也预备先这样回格仑利希先生一封信,既不答应他,也不回绝他……需要考虑的事情还不少呢……喏,怎么样?就这样办吧!现在爸爸要去公司了……再见,贝西……” “再见,亲爱的。” “冬妮,你还是吃一点蜂蜜吧,”等到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她女儿两个人的时候,参议夫人说,冬妮却仍然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坐在她的座位上。“饭总要吃饱了……” 渐渐的,冬妮的眼泪干了。她的脑子里热烘烘的,挤满了杂七杂八的思想……天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她固然早就知道,她有一天肯定会做一个商人的妻子,和一个人缔结一门美满有利的姻缘,而且这个人必须配得上自己家的门第、财产、容貌……然而现在却破天荒的第一遭突然真有一个人诚心实意的人要和她结婚!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应付呢”对于她,对于参议员的女儿……冬妮·布登勃洛克说来,现在突然被卷进那些她只是在书本上见过的沉重可怕的语汇时,像什么“允诺”啊,“求婚”啊,“终身大事”啊……上帝啊!突然间一种完全不同的处境出现在眼前! “妈妈,”她说,“你也劝我,劝我……同意吗?”她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出“同意”这个字来,因为她觉得这个字听来那么夸张、不顺口,可是最后她还是说出来,她有生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说出这样两个字。对于刚才那种心慌意乱的感觉,她感到有些难为情,她已经不像刚听到时那样,认为和格仑利希结婚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了,恰恰相反地,她目前地位的重要性开始在她心里产生出得意的感觉来。 参议夫人对女儿说:“劝你结婚吗?爸爸是这样劝你了吗?他只是没有劝你回绝罢了。不论是他或是我,要是劝你回绝,都是不负责任。这次人家提的亲事真算得上是一门美满的婚姻。我亲爱的冬妮……你能够舒舒适适地住在汉堡,享受一种又富足又没有忧虑的生活……” 冬妮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在她眼前忽然闪出一种幻影,身穿绫缎的侍仆们,好像在外祖父的客厅里所见到的那样……当格仑利希太太早晨喝巧克力茶吗?这句话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来的。 “像你父亲说的那样:你还有时间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参议夫人接着往下说。“但是我们一定要让你明白,这种能使你获得幸福的机会并不是每天都能得到的,而且这门亲事正是你的责任和你的命运预先给你安排妥当的。一点儿也不错,我一定要对你讲清楚,我的孩子。今天摆在你面前的这条路是你命中注定的,你自己也知道……” “是的,”冬妮沉思地说,“当然。”她非常清楚她对家庭、对公司担负的责任,而且她很以肩负这种责任而自豪。她,安冬妮·布登勃洛克……在她面前,搬运夫马蒂逊要摘下粗旧的礼帽深深地鞠躬的安冬妮·布登勃洛克,像个小公主一样在城里游来荡去的安冬妮·布登勃洛克……对自己家族的历史一清二楚。她知道她家的远祖,住在罗斯托克的成衣匠家境就非常富裕,多少年来,他家一直在走上坡路,一天比一天兴盛。她有职责为自己门楣和“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更加兴旺发达尽她的一份力量……用婚姻的纽带将自己的家与另一个高贵富有的家庭连结起来……汤姆在办公室里工作不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吗?……不错,这门亲事正是再适合不过的;只是格仑利希先生一定要撇开……她的面前又浮起这个人的影子,他那金黄色的鬓须,绯红的、喜笑颜开的面孔,鼻翅上的肉疣,他那细碎的步子,她似乎摸到了他的羊毛的衣衫,听到他讨人欢心的娘娘腔……“我明白,”参议夫人说,“如果我们能平心静气地思考一下,就会想得通……也许我们还能把事情决定下来。” “啊,决不!”冬妮喊道,她突然又迸发出一股怒气。“跟格仑利希先生结婚,这件事实在太荒唐了!我一向只是用尖酸的话刻薄他……我无法了解,他怎么会忍受得住我!他多少应该像一点男子汉吧……” 说完,她就开始往一块黑面包上抹起蜂蜜来。 第三章 这一年布登勃洛克一家人没有外出旅行,甚至在克利斯蒂安和克拉拉的假期中也没有。参议宣称,业务忙得不许他脱身。另一个原因就是安冬妮的悬而未决的婚事,使这一家人不得不滞留在孟街宅邸里。参议亲自给格仑利希先生回的一封极富于外交辞令的信虽然已经发出去,可是这件事情却由于冬妮的固执而耽搁下来。只要和冬妮提起这事,冬妮总是像个小孩似地哭闹撒娇。“我不吗,妈妈!”她会说。“对这个人我受不了!”她把最后两个字咬着牙说出来。否则她就郑重其事地对参议说:“父亲!”……冬妮平常是叫“爸爸”的……“我永远也不允诺这门亲事。” 如果下面这件事没有发生,冬妮小姐的这门亲事一定还要长时期停滞在这种状态中。这件事大约是在早餐室里那场谈判后十天左右发生的,时间正是七月中旬。 一个晴朗温暖的下午;参议夫人不在家,冬妮独自拿着本小说靠着风景室窗户坐着,这时安东递给她一张名片。她还没有看清上面写的名字,一位穿着窄腰宽下摆的礼服、豌豆色裤子的绅士已经走进屋子里来了。来人正是格仑利希先生,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副乞求哀悯、含情脉脉的样子。 冬妮吓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作了个保卫自己地动作,仿佛要逃进餐厅似的……这怎么能办到呢,如何跟一个向自己求过婚的男人谈话呢?她的心噗通噗通地一直跳到嗓子里,脸色非常难看。只要是能和格仑利希先生保持一定的距离,无论是父母一本正经地商谈也好,还是对自己本人和自己的决定突然意识到的重要性也好,她都觉得是一桩有趣的事。但是现在他就在这里,就站在自己面前!下面会发生什么事呢?他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格仑利希先生张着手臂,迈着快步,头向一边侧着向她走过来,好像对她说:“我在这里!杀死我吧,如果你愿意的话!”“真是天意!”他喊道。“您是我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个人,安冬妮!”他这次叫的是“安冬妮”。 冬妮右手拿着那本小说,身体笔挺地站在椅子旁边。她噘着嘴唇,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把每个字的开头都急遽地向上一扬: “您-这-是-作-什么!” 她的眼圈已经红了。 格仑利希先生自己由于太兴奋了,他没有注意到冬妮小姐的抗议的腔调。 “我是不能再等下去了……我怎么能不急忙地赶回来呢?”他情急地问道。“一个星期前我接到令尊的回信,这封信使我充满了希望!安冬妮小姐,您想想,我怎么能让这件事再这样悬在半空里?我无法忍耐了……我跨上一部马车……连忙赶到这里来……我在汉堡旅馆定了几间房间……立刻就到这儿来,为了听您说出那有决定意义的最后的一个字,这个字会使我得到不能以言语形容的幸福……” 冬妮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由于惊呆眼泪都已经吓回去了。原来这是父亲写的一封慎重的信的用意啊,这封信本来是想把这件悬而未决的事没有期限地往后推宕的!……她咭咭哽哽地说了三两遍:“您误会这封信的意思了。……您,误会了……” 格仑利希先生拉过来一只靠背椅,紧挨着冬妮窗前的座位坐下来,他逼着她也坐下,之后向前俯着身子,把她的一只低垂着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充满激情地说下去: “安冬妮小姐……从那天下午第一眼看到您,……您还记得那天下午吗?……当我第一次在您的家人中间发现您,看到您那高贵的、秀美绝伦的身影……您的名字就再也不可能从我的心里擦去了……”他又纠正自己说,“铭刻在我的心里。”“从那一天起,我唯一的愿望、我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能得到您作我一生的伴侣。您父亲的信给了我一线希望,我恳求您把希望变成幸福的现实……我想我的希望不会落空吧……您说对吗?您一定会答应的!”这时他又握住她的另一只手,目不转睛地盯住她那因惊惶而瞪得大大的眼睛。他今天没有戴着手套;那双手显得很长很白,一缕缕的青筋在手背上凸现着。 冬妮呆呆地望着他那绯红的脸,望着他鼻子旁边的肉疣,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碧蓝,和鹅的眼睛一模一样。 “不,不!”她恐怖地大声地喊道。接着她又说:“我不会允许您的!”她竭力想保持镇静,但是仍旧控制不住眼泪流出来。 “您为什么这么怀疑我,这样踌躇不决?”他用非常低沉的、几乎是谴责的语声问道。“您是一个在优裕的环境中长大的小姐……可是我向您发誓,我以一个男子汉的身份向您保证,您作了我的妻子我什么都不会让您缺少,我要将您放在我的手上,我的心中,我的头顶之上,您在汉堡的生活一定不会委屈您的身份……” 冬妮猛得一下子跳了起来,并把自己的手撤回来,眼睛里泪水仍然一个劲地往外涌,她拼命地大喊起来: “不……不!我绝不会的!我明白地拒绝了您,难道您还不明白我说的话吗?!我的上帝啊?!……” 格仑利希先生与此同时站起身来。他向后退了一步,伸出胳臂,两只手掌朝上翻着,像一个非常有名誉威望的人那样一本正经地说:“布登勃洛克小姐,我绝不允许自己这样受别人侮辱的!您清楚吗?” “可是我并没有侮辱您,格仑利希先生,”冬妮说,她也后悔刚才的话说得太过分了。上帝啊,为什么让她经历这种事呢!她作梦也没想到这样的求婚方式。她一直认为只要说一句:“您向我求婚使我感到光荣,可是我无法接受,”于是这件事便可告一段落了……“我感到很荣幸您向我求婚,”她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可是我不能接受……我现在一定得……一定得离开这里,请您原谅,我要走了。” 可是格仑利希先生用身体挡住她的去路。 “您拒绝我的请求吗?”他沮丧地问道。 “是的,”冬妮说;出于礼貌又加了一句:“很不幸……” 格仑利希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向后退了两大步,上半身向一边侧着,用手指着地毯大声喊:“安冬妮……!”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吓人。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僵立了一刻;他那怒火中烧的姿势像在命令人,冬妮面色异常苍白,浑身颤抖着,涕泪纵横,用湿手帕捂着嘴。过了一会儿格仑利希先生转过身去,背着手,在屋子来回踱了两趟,好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他最后靠着窗户站住,出神地望着玻璃窗外面逐渐凝集的暮色。 冬妮小心翼翼地向玻璃门退去;可是她还没有走到屋子中间,就发现格仑利希先生又赶到她的身边。 “冬妮!”他一面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一边轻轻叫了一声;他的身子往下缩,不住的往下缩,慢慢地跪倒在她身边。他的两撇金黄色的鬓须贴在她的手上。 “冬妮……”他又叫了一声,“我请您看看我……您把我逼到这个地步……您到底有没有心肝,有没有同情心?……请您听我说……到底您脚底下的这个人,他已经注定了要被您毁灭,要堕落,如果……是的,由于您的拒绝他会死于悲伤,”他恼恨地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要是您鄙视我的爱情!我躺在这里……您会这么忍心地对我说:‘我讨厌您’吗?” “不,不!”冬妮忽然改用安慰的语调说。她的泪水已经干了,一股怜悯与感动的情绪不禁涌上心头。天啊,他一定是无比地热爱她,才使她自己觉得非常陌生、非常无足轻重的事被他作到这步田地!这会是可能的吗?她真的经历了这种事了!这种事只有在小说传奇里才读得到的,而今在她的生活里竟真有这么一位穿着大礼服的先生匍匐在自己脚下,忧伤地哀哀恳求!……她本觉得跟他结婚是一件绝顶荒谬的事,因为她认为格仑利希先生太蠢了。可是,天哪,他在这时候可是一点儿也不蠢!他的声音、他的面孔都流露出这样一种发自内心的担心害怕,这样一种恳切的、绝望的乞求神情……“不,不;”她重复着,非常感动地俯下身去,“您并不让我讨厌,格仑利希先生,您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您起来吧……我求您……” “您不相信,我会为您去死吗?”他又问了一次,而冬妮也又一次回答,“不,不……”她的声音就像母亲在安慰自己的孩子一样。 “这就和您答应了我一样!”格仑利希先生喊着跳了起来。可是他一看到冬妮的惊慌的面色,就立刻又跪倒,胆怯地宽慰地说:“好了,好了……我现在不提这件事了,安冬妮!今天不再谈这件事了,我求求您……这件事咱们以后再谈……另外一次……另外一次……再见……我要回去了……再见!……” 他飞快地爬起来,一把从桌子上拿起他的灰色大礼帽,吻了吻她的手,就从玻璃门急急忙忙地跑出去。 他在圆柱大厅里拿起他的手杖,冬妮看着他消失在走廊里。她站在屋子中间,一点力气也没有,心慌意乱一只下垂的手里还握着那块湿淋淋的手帕。 第四章 参议布登勃洛克对他的妻子说:“我真不明白,冬妮有什么微妙的理由,迟迟不肯答应这门亲事!可是说到底她还是个孩子,贝西,她喜欢玩乐,什么参加舞会啊,听男孩子献殷勤啊,一直是乐此不疲的,因为她明白自己的相貌又美,咱们这个家又这么好……说不定她自己也在暗暗地、有意无意地物色着对象,然而我是懂得她的,我清楚地知道她的心还没有许给什么人,正像俗话说的那样……要是问起她来,她会东想西想,犹疑不决……可是她自己是找不到可意的人的……一旦她允诺了,她就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然后就能非常美满地安顿下来,保她心满意足。用不了多长时间她也就会爱上她的丈夫……这个人不是个风流倜傥的人,这是事实,但是他的仪表无论在什么场合也拿得出去。再说,请让我说一句商界用语,谁也不能向一只羊要五条羊腿!……要是她想等着找一个人,相貌又美,又是门当户对……喏,这就全要靠上帝保佑了!冬妮·布登勃洛克迟早会物色到一个人的。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样做有些冒险,再说一句商人的话,鱼群每天有,但不见得每天都能打到鱼!……我昨天上午跟格仑利希谈了很长时间,这个人一直没有断绝求婚的念头。我看了看他的账簿……他主动把账簿都拿出来给我看……我对你说,贝西,这些账簿值得用镜框镶起来!我向他表示了我的极度钦佩的意思。他的生意历史虽然不长,可是实在有起色,实在有起色!大约有十二万泰勒资产,这还只是就他目前的规模讲,因为他每年盈利都非常可观……我跟杜商家打听过,他们的回答听起来也不错:格仑利希的确切情况他们虽然不知道,可是他们说他过的是绅士的生活,交往的是上流社会,生意出奇地兴隆,规模越作越大……我也问过几位汉堡人,譬如说一位姓凯塞梅耶的银行家的话也使我非常满意。总之,你很清楚我的心理,对这门只会带给咱们家、和咱们公司好处的亲事我一心希望能够早些成功!……咱们孩子这样精神上受压迫的样子使我心里很难过。她好像无路可逃,垂头丧气,连话也少说;可要是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格仑利希的求婚要求,换成我也下不了这个决心……还有一件事,我说了许多次,贝西,那就是最近两年咱们家的境遇不是非常得意的。这并不是说咱们是没运气了,决不能这样说,克勤克俭的工作总会得到酬报的。生意太平静了……唉,只是太平静了,这一点还是多亏我谨慎小心才争取到的。从父亲故世以后,我作的买卖基本上就没有什么进展,差不多停滞在原处没动。目前这个时代对商人也许不太有利……总之,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咱们的女儿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现在又摆着一门谁都觉得可以名利双收的亲事,她就应该答应这门亲事!等着不是好办法,贝西,这不是什么好办法!你再跟她谈谈吧,今天下午我已经尽力劝了她一次……” 有一点参议是说对了,那就是冬妮感到精神压抑。她虽然不再说“不”,可是“好”字还是不能说出口来……让上帝帮助她吧!她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她始终不肯答应。 在这一段日子里,有时是父亲把她拉到一边,跟她谈几句“正事”,有时是母亲叫她坐在身边,逼着她最后打定主意……这件事他们始终瞒着高特霍尔德伯伯一家人,因为这一家对孟街的人总怀着些讥笑的情绪。可是除了高特霍尔德一家之外,这件事连塞色密·卫希布洛特都知道了,和往常一样,唇齿清晰地劝说了一大通,以至于连永格曼小姐都说:“小冬妮,你用不着担心,孩子,你早晚有一天会跟上流人在一起的……”此外,冬妮每次走进外婆家那间令人心羡的花缎糊壁的客厅,也少不了要听克罗格老太太说:“顺便问你一声,我听人家说起你的事情,孩子,我希望你不要太任性,……” 一天星期日,她陪着父母和兄弟们一起来到圣玛利教堂,科灵牧师大声疾呼地宣讲圣经,当他讲到女子到了年纪应该离开父母,跟随着丈夫的时候,突然间他变得声色俱厉。冬妮吃了一惊,抬头盯着他,看他是不是在望着自己……感谢上帝,他没有,他的一颗硕大的头颅转向另一边,他好像只是向一般信徒们作一般的宣讲。尽管如此,这是对她发动的一次新攻势,句句话都针对着她而发的,这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一个年轻的、稚气未退的女孩子,他说,还没有自己的见解,没有自己的意志,然而却违抗父母善意的劝告,这样做就是犯罪的,这种人“主”是要从他口里唾弃出去的……当讲到这句话的时候(这句话也是科灵牧师最喜爱的用语之一),他情绪激昂地把它喊出来。冬妮看到他炯炯的目光直射到自己身上,伴随着叫喊他又威吓地把手臂一挥……冬妮看到,坐在自己身旁的父亲如何举起一只手来,似乎在说:“啊!别这么重……”然而无庸置疑,科灵牧师一定是得到了父亲或者母亲的授意才这样说的。她羞愧不堪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使劲低着头,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瞧着她似的。她说什么也不肯再上教堂去了。 走到哪儿她都闷声不响,脸上再也见不到笑容,一点食欲也没有。时不时地她会叹一口气,那声音让听的人心碎,仿佛内心在痛苦地斗争着似的。叹完了气之后她总是悲悲惨惨地望着别人,那副样子实在可怜。她一天比一天衰弱,从前那种生气勃勃的劲儿也不见了。最后参议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贝西,咱们不能这样虐待这个孩子了。得让她到外边散荡散荡减轻一下压力,静静地把事情思索一下;你会看到,到那时她就会想通了。我无法脱身,再说假期也快完了……其实,咱们让她在家里安静地休息一下也没什么不行,不过,昨天可巧特拉夫门德的老施瓦尔茨考甫到咱们这儿来了,就是那个总领港狄德利希·施瓦尔茨考甫。我只随意一说,他就非常高兴地答应让咱们姑娘在他家住一个时期……我当然会贴补他一些……她会有一个舒舒服服的住处,可以洗海水浴,呼吸新鲜空气,顺便把脑子澄清一下。汤姆送她去,一切都安排好了。最好明天就走,不要拖延……” 冬妮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这时虽然看不到格仑利希先生,可是她知道他也在城里,正在和自己的父母磋商,等待时机……随时他都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叫啊,哀求啊,跟她纠缠一通。到了特拉夫门德,住在一家生人家,她就会感到安全多了……于是她兴高采烈地很快地整理箱子,在七月末的一天,和伴送她的汤姆一起登上克罗格家的华贵的马车,高高兴兴地和家里人告别了。当马车驶出城门外的时候,她感觉轻松多了。 第五章 到特拉夫门德去的路很直,然而要经过一条河,过河后走的依旧是直路;这条路两个人都很熟悉。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家的马是一匹梅克伦堡产的高大、强壮的栗色马。灰色的马路就在这匹栗色大马的节奏均匀的沉闷的蹄声中渐渐地滑过去,虽然日头还有些灼热,马蹄扬起的灰尘又把本来就是枯燥的景色遮住了。家中在这一天破例一点钟吃午饭,兄妹两人两点整出发,这样他们在四点钟稍过一些就能够抵达目的地了。假如说一般的马车需要走三小时的话,克罗格家的马车夫姚汉就要斗胜,一定在两个钟头左右走到不可。 戴着顶平顶大草帽的冬妮,擎着一把镶淡黄色花边的浅灰色阳伞,伞尖斜抵在后罩篷上。在梦幻的半眠状态里,她尽在草帽下打瞌睡。她身着一件纤秀可体的朴素的衣服,颜色和阳伞一样,也是灰色。她叠着双脚,能够清楚地看到脚上穿的十字绊的皮鞋和白袜子。她从容舒适地向后斜倚着身体,姿势显得非常大方。 这一年汤姆已经二十岁了。他身穿一件剪裁得非常适体的蓝灰色服装,草帽推到后脑勺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着俄国纸烟。他的身材算不上高大,可是颜色比头发和睫毛浓暗的胡须却已经茂密地孳生出来。他习惯把一条眉毛微微挑起一点,现在他正这样坐着凝视着飞逝过去的道旁树木和扬起的尘土。 冬妮说:“哪次我来特拉夫门德也比不上这次这么高兴……,最主要的原因你非常清楚,汤姆,可是你不许笑我;我真希望能够更远地躲开那位金黄胡子先生……再说,住在施瓦尔茨考甫家,紧靠着海边,那里的景致是特拉夫门德所没有的……我不让那些海滨避暑的客人纠缠我……这种事我已经干腻了……再说我现在也没有这种心情……而且,这里对格仑利希也不是什么禁区,你会看到的,说不准哪天他会一点也不客气地出现在我眼前,满脸陪笑……” 汤姆把吸剩的纸烟扔掉,接着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来。这只烟盒盖上镶嵌着一幅一辆三套马车受狼群袭击的美术画:这是一个俄国主顾送给参议的礼物。这些带黄纸管嘴的烈性纸烟,汤姆最近抽上了瘾;他成盒的吸,而且还有一种坏习惯,一直要把烟吸到肺里,说话的时候再袅袅地喷出来。 “不错,”他说,“你说得对,海滨花园里抬头碰到的都是汉堡人。把整个花园买下来的弗利采参议自己就是汉堡人……听爸爸说,目前他的买卖非常赚钱……可是你如果尽避着这些人,你一定看不到很多有趣的事……彼得·多尔曼一定也在那儿,这个时节他不会在城里的;他的买卖根本不用人看管,反正总是那么没有起色的……滑稽!喏……尤斯图斯舅舅逢到星期日也一定出来走动走动,在轮盘赌玩上两盘……此外摩仑多尔夫家和吉斯登麦克家我想也是全家必到的,当然还有哈根施特罗姆一家人……” “哈!……一点不错!哪里也缺不了萨拉·西姆灵格呀……” “她的名字叫劳拉,冬妮!别给人家乱安名字。” “玉尔新肯定和她在一起……听说玉尔新今年夏天要和奥古斯特·摩仑多尔夫订婚,玉尔新一定会同意的,他们俩本来就很相配!你知道,汤姆,我真讨厌这些人!都是些暴发户……” “当然!施特伦克和哈根施特罗姆公司买卖作得一帆风顺,原因就在这儿……” “这是自然!可是他们怎样作买卖,谁都一清二楚……不顾死活排挤别人,你知道……商业道德对他们不起作用,不承认优先权……祖父谈到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的时候说:‘他们能让公牛生犊子,’这是我听祖父亲口说的。” “不错,不错,这倒没什么关系。人家就看得起能赚钱的。讲到这两个人的婚事,这倒是桩好生意。玉尔新当了摩伦多尔夫夫人,奥古斯特得到个好位置……” “咳……你是不是在故意气我?汤姆……这些人我真看不上眼……” 汤姆笑起来。“天哪,你要明白,还是应该跟这些人交际应酬的,爸爸最近说的很对:他们是走上坡路的人,譬如拿摩仑多尔夫这家人说吧……还有,我们也不能说哈根施特罗姆一家人不精明能干,亥尔曼作买卖已经很不错了,莫里茨虽然肺部不好,还是毕了业,成绩考得也不错。据说他人很聪明,正在学习法律。” “就算你说的没错……可是不管怎么说,使我高兴的是:总还有几个家庭在他们面前不卑躬屈膝。譬如我们布登勃洛克家的人吧……” “别说了吧,”汤姆说,“咱们还是别自我吹嘘吧。一家人有一家人的短处,”他看了一眼马车夫姚汉的宽脊背,接着低声说下去。“就说尤斯图斯舅舅吧,真是天晓得!爸爸一谈到他就摇头,我听说克罗格外公不得不好几次拿出一笔款来接济他……那几位表兄弟也不争气。尤尔根想入学深造,可是一直没拿到中学毕业证书……亚寇伯在汉堡的达尔贝克公司也谈不上令人满意。虽然他的进款不少,可是总是没钱。要是尤斯图斯舅舅不接济他,他也会从罗萨莉舅母那里拿到。我觉得咱们还是别挑人家的毛病吧。如果你想和哈根施特罗姆家较量一下长短的话,我看还不如和格仑利希结婚!” “咱们上这辆马车不是为了谈这个问题的!不错,也许你的话有道理,我确实是应该和他结婚。可是现在我不考虑这个问题。我要先把这件事忘掉,咱们现在是到施瓦尔茨考甫家去。我一点也不熟悉这家人……他们为人和善吗?” “噢!狄德利希·施瓦尔茨考甫,是个很不错的老头……他要是不把‘格罗格’酒灌进肚子,就不会满嘴说土话的,有一次他到我们铺子去,我和他一起到船员俱乐部去……他就没完没了地灌酒。他的父亲生在一艘挪威货船上,长大以后就在这条航线上当船长。狄德利希受过很好的教育,总领港是一个很有职权的位置,有很不错的待遇。他是一条老海狗,但是对于周旋应付女人却很在行。你就留神吧,他说不定会向你献殷勤的,没错……” “喝!他的妻子呢!” “我没见过他的妻子,不过他接人待物大概很不错,热心周到,我是这么想的。他们还有一个儿子,我上学的时候他不是在毕业班,就是比毕业班低的一班,现在应该是大学生了……看啊,那就是海!用不了一刻钟就到了……” 他们在一条紧傍着海的林荫路上又走了一程。路两旁种着幼小的山毛榉。海水非常平静,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片碧蓝。一座圆形的黄色灯塔出现在远方。他俩欣赏了一会儿海湾,堤岸,小镇的红屋顶,海港以及碇泊着的船只上的船帆索具。他们的马车从市镇最外边的几所房屋中间穿过去,又经过一座教堂,便沿着“临海街”的一排房子驶过去,最后停在一座阳台上爬满葡萄的整洁的小楼房前面。 总领港施瓦尔茨考甫看到马车走过来,来到大门前,把一顶水手帽子摘下来。他生得矮壮结实,生着通红的脸膛,碧蓝的眼睛,灰白的硬扎扎的胡须如同一个扇面似的从一只耳朵连着另一只耳朵。他的嘴角向下低垂着,嘴里衔着一只木烟斗,红白的半圆形的上嘴唇棱角分明,唇上的胡须完全剃净。他的嘴给人留下一种威严而诚实的印象。他身着一件饰装着金边的外衣,敞着扣子,露着里面一件雪白的斜纹布衬衫。他叉着腿站在那里,肚子不太明显地向前挺着。 “说实话,小姐,您能在舍下住一个时期,真是我们的荣幸……”他恭敬地把冬妮从车上扶下来。“您好,布登勃洛克先生!令尊好吗?参议夫人怎么样?我真是太高兴了!……喏,请到屋里做吧,我的妻子已经预备好一点不像样的点心。……您到彼得森客店去歇歇吧,”他转身对马车夫说,马车夫这时已经把箱子搬进屋子去了。“他们照料牲口非常在行……您也在我们这儿住一夜吗,布登勃洛克先生?……啊,为什么不呢?牲口需要喘喘气,反正天黑以前也赶不到家了……” “啊!在这儿住丝毫也不比在外面旅馆里差,”过了大约一刻钟,人们在露台上围着咖啡桌子坐定以后,冬妮由衷地赞美道。“这里的空气多么新鲜!连海藻味这里都可以闻得见,我这次又能到特拉夫门德来,实在太高兴了!” 穿过阳台上爬满葡萄藤的柱子能够望见阳光下水波闪烁的宽阔的河口、水面上一艘艘的小船和一座又一座的栈桥。再望过去就是“普瑞瓦”……直扑大海怀抱的梅克伦堡半岛……上的摆渡房。 桌子上摆着的蓝边茶杯又深又大,和小钵子一样。和家里精巧的细瓷器比较起来,这些盘盏显得很笨拙。可是上面摆的食品却很吸引人,尤其是在冬妮的位子前面还摆着一束野花,此外长途旅行也使人胃口大开。 “是的,她在这里一定养得又红又胖,这一点,她自己会看到的,”主妇说。“脸上血色不太好,要是我能这样说的话;这都是城里空气不好的缘故,再加上名目繁多的宴会……” 施瓦尔茨考甫太太是史路图普地方一个牧师的女儿,年纪在五十岁上下。她个头要比冬妮矮一头,相当削瘦。她的头发还是黑油油的,梳得干净整齐,罩在一只大发网里面。她的衣服是深棕色的,扣着小白领和白袖头。她打扮得周身上下干净利落,对人亲切热诚。她非常热心地向客人推荐自己烘的葡萄干面包。面包摆在船形的篮子里,四边全都是乳脂,糖、牛油和蜂窝蜜等等。面包篮的一端装饰着一道精美的珍珠形的绣花边,这是他们八岁的美丽的小女儿梅塔的手艺。此时这个小女孩正坐在母亲身边,穿着一件方格绒的小衣服,两条淡黄色的小辫子向上翘着。 施瓦尔茨考甫太太表示歉仄说,“替冬妮布置的房子过于简单……冬妮刚才已经在这间房子里梳洗过了……房子不好……” “哪儿的话,布置的简直太好了!”冬妮说。这间屋子面对着海,这是最重要的一点。说着她已经吃完了第四块葡萄干面包。这时老头正在和汤姆谈论在城里修缮的“屋伦威尔号”……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突然间夹着一本书闯进阳台来。他摘下皮帽,满脸通红、紧张羞涩地向大家鞠躬。 “喏,我的孩子,”总领港说,“你来晚了……”接着他向客人介绍说:“这是我儿子……,”他向他们介绍了青年人的名字,冬妮没有听清楚。“正在念书,准备将来做医生……在家里度暑假……” “非常高兴认识您,”冬妮按照她学来的礼貌应答说。汤姆站起身来,与他握手。年轻的施瓦尔茨考甫又鞠了一个躬,把手上的书放下,然后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他的脸紧张得通红。 他体格纤细,中等身材,生着稀有的白净的皮肤和淡金色的头发。他的脸型略长,刚长出没几天的胡须和他刚剪过的头发一样呈现着淡淡的颜色,若有若无;和他的发色相配的是他那白皙得出奇的皮肤,好像是透明的玻璃一样,动不动就变得绯红。他的蓝眼睛比父亲的略深一些,流露着相同的那种虽然不很灵活,然而却是善意地探索的目光。他的五官匀称,很是讨人喜欢,他吃起东西来的时候,还露出非常整齐的密密的牙齿,和刚磨洗过的象牙一样,亮晶晶的。他身着一件灰色紧身夹克,口袋上钉着兜罩,背上有一根松紧带。 “真不巧,我来得太迟了,请原谅,”他说,语调有些迟缓、沉着。“我在海滨看了一会儿书,想起来看表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以后他就一声不响地吃起东西来,有时候也抬起眼皮来打量汤姆和冬妮两眼。 隔了一会儿,主妇又请冬妮吃东西的时候,他也搭腔说:“这种蜂窝蜜您尽管享用吧,布登勃洛克小姐。这是自然产品……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这一点我们倒还清楚……您一定得吃饱了,这里的空气非常容易耗损体力……加快一个人的新陈代谢。要是您吃的不多,身体就会虚弱……” 他说话的时候身子向前俯着一点儿,有时不瞧着说话的对方而望着另一个人的样子很自然,很能引起别人对他的好感。 他的母亲充满爱怜地听完了他的话,又探询地瞧了瞧冬妮的脸色,想了解她对这一番话有什么反应。可是老施瓦尔茨考甫这时插进来说:“算了吧,医生先生,不要再说你那套新陈代谢的理论了吧……我们根本就不想知道这个,”年轻人听了这话笑起来,又红着脸看了看冬妮的盘子。 青年人的名子总领港又提到过两三次,可是冬妮哪次也没有听清楚。听起来似乎是“莫尔”,又像是“莫尔德”,老头的那种平板土俗的地方音,简直没法叫人听清。 吃过饭以后;狄德利希·施瓦尔茨考甫敞开外衣,露着里面的白背心,一边坐在太阳底下舒适地眨着眼睛,一边和他的儿子吸起他家的短木头烟嘴来,这时汤姆也点起他的香烟来。两个年轻人不觉回忆起在学校时的轶事,他们谈得很热闹,冬妮也不由自主的参加进去。然后,他们就学施藤格先生的口头语:“你应该画一条弧线,你在作什么?你胡画了一条线!”可惜克利斯蒂安不在这里;他们几个人相比,克利斯蒂安模仿得最像……有一回,汤姆指着他们面前摆着的花,很随意地对他的妹妹说了一句:“如果格仑利希先生在这儿,又该说‘这花把屋子点缀得不同凡俗’啦!” 听见这句话,冬妮气得满脸通红,推了他一下,又害羞地扫了小施瓦尔茨考甫一眼。 这一天咖啡很长时间没有端上来,他们也不得不一直坐在一起。已经六点半钟了,暮色已经悄然在普瑞瓦半岛那边降下来了。这时总领港站起身来。 “非常抱歉,诸位,”他说,“我要到领港办事处办一点事……我们八点钟吃饭,如果诸位赞成的话……或者今天再稍微晚一点,梅塔,怎么样?……你同意吗?……”这里他又叫了一声他大儿子的名字……“去啃你的书本去吧……不要老懒坐在这儿了……布登勃洛克小姐也要把东西从箱子里拿出来……或者也许要到海边去走走……只是你不能再打搅人家了!” “狄德利希,你真是多管闲事,为什么他就不能在这儿坐着呢?”施瓦尔茨考甫太太温和地责备丈夫说。“如果客人去海滨散步,他干嘛就不能陪着去呢?他这是在假期里呀,狄德利希!……他就不能陪着应酬应酬咱们的客人了?” 第六章 第二天早晨,冬妮在她那间家具蒙着鲜艳的印花布的干净整洁的小房间里醒过来。她感到一阵阵的快乐和激动,当一个人刚一睁眼就望到周围一片新天地时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坐起来,扬着蓬乱的头,用手臂环抱住膝头,眯缝着眼睛望着从窗板缝里照射进来的耀眼的狭窄的日光,一面懒洋洋地清理昨天所遭遇的各种的经历。 她差不多完全把格仑利希先生忘了。城市啊,风景厅里的那幕丑剧啊,家人和科灵牧师的劝诫啊,也都撇在脑后了。在这里,她每天早晨都会高高兴兴地醒过来……施瓦尔茨考甫这一家人真是古道热肠。昨天晚上他们就预备了橙子酒款待客人,而且大家都为冬妮能住在这里高兴地举杯庆祝。这顿晚餐吃得非常满意。老施瓦尔茨考甫说些海洋上的故事来招待客人,他的儿子则谈起哥廷根的情形,他在那里读书……可是她一直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有多么奇怪!她曾经全神贯注地听着,可是整顿晚餐中没有人再叫过他的名字,她当然不便询问,这是于礼貌不合的。她努力思索……老天啊,这个年轻人到底叫什么啊?莫尔……摩尔德?另外,她很喜欢这个莫尔要不就是摩尔德。他笑得那么顽皮,那么天真!打个比方,他要喝水,可是他不说水,却说几个字母再加一个数码,弄得老头儿直发脾气,这时他就那么笑起来。不错,他说的是水的化学公式……但那是一般的水,讲到特拉夫门德这里的水,那公式则要复杂多了。因为人们随时会在水里找到一只水母……大官们当然可以保留他们自己对甜水的想法……说到这里他又挨了父亲一顿申斥,因为他说“大官们”这个词语时显得不够尊敬。施瓦尔茨考甫太太一直打量着冬妮的表情,看她对这个年轻人有没有钦佩的表示……确实如此,他说话确实很有趣,又博学又活泼……他对她有点关心太过了,这位少主人。 她抱怨说吃饭的时候头晕脑胀,一定是血太多了……他怎么回答呢?他认真端详了她一会,说:不错,额角上的血管涨得很高,但这并不代表血多,相反地,倒也许是血液不够或者红血球少的毛病……她没准有些贫血呢……从一座木头雕刻的挂钟里跳出一只报时的杜鹃来,清脆响亮地叫了几声。“七,八,九,”冬妮心里数着,“起来!”她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打开窗板。天空有几块浮云飘过,可是太阳并没有被遮住,从罗喜登旷场和那里的一座灯塔望过去,能够看到波纹粼粼的大海。右边突出来的海与梅克伦堡弧状的海岸相连,可是正面它却无限地伸展出去,直到目光所及处那淡绿、碧蓝相间的条带和雾气沼沼的地平线融合在一起。“我想过会儿该去洗澡了,”冬妮想,“可是首先我得好好吃一顿早点,千万不要让新陈代谢把我的身体弄亏损了……”她笑了笑,接着用迅速、轻快地动作洗脸、换衣服。 九点半敲过一小会儿,她从自己的小房间走出来。汤姆过夜的那间屋子敞开着门;他一清早就赶回城去了。甚至在这里,在这间作卧室用的后楼,也闻得到一股咖啡味。这仿佛是这所小房子的特有的气味,冬妮顺着一座用普通的木板作栏杆的楼梯走下来,那咖啡的香味也随之越来越浓。她穿过楼下的一条走廊,光采焕发地走进阳台去。总领港的起居间兼饭厅和办公室就在走廊旁边。今天她穿的是一件白色斜纹布的夏装。 咖啡桌上只有施瓦尔茨考甫太太和她的儿子两人,一部分餐具已经拿走了。施瓦尔茨考甫太太在她棕色衣服上罩着一件蓝格子的围裙。一只盛钥匙的篮子在她身边摆着。 “非常报歉,”她站起来迎着冬妮说,“我们没有等您一起吃,布登勃洛克小姐!我们这些普通人家起得很早。因为要作的事情很多……施瓦尔茨考甫已经上班了……我想您不会因此而不高兴吧?” 冬妮这方面也道了歉。“其实我并不是老爱这么睡懒觉。我也挺不好意思,可是昨天晚上喝了太多的果子酒……” 这家的少主人听到这里不禁笑起来。他站在桌子后边,手里拿着他那只木头短烟袋,面前摆着一张当地的报纸。 “哼,都是您不好,”冬妮说;“早安!……您不停地跟我碰杯……弄得现在我只好喝凉咖啡了。否则我一定吃过早饭,洗过海水浴了……” “不,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士,那个时间下水太早了!七点钟水还相当冷,您要知道;才十一度,刚从热被窝里出来,那温差太大了,会把人冻病的。” “您怎么肯定我愿意洗温水,先生?”说着冬妮在桌子旁边坐下。“谢谢您还替我热着咖啡,施瓦尔茨考甫太太!……可是让我自己来斟吧……您太客气了!” 主妇看着她的客人吃下最初几口早餐。 “小姐第一夜睡得舒服吗?可不是,褥子里填的是海草……我们是普通人家……我希望您胃口好,愉快地过一个上午。小姐在海滨上一定会遇到不少熟人……要是您愿意的话,我的儿子可以陪您去。请原谅,我无法再陪着您了,我一定得照料午饭去了。我们今天预备烤香肠……对待我们的客人我们总是尽量款待。” “我今天只吃蜂窝蜜,”当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冬妮开口道。“您看,我了解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吧!” 小施瓦尔茨考甫站起来把烟斗放在阳台的围墙上。 “我一点也不在乎您抽烟。我在家里吃早饭的时候,屋子里到处都是父亲抽的雪茄味……您说说,”她忽然问道,“一个鸡蛋的营养价值和四分之一磅肉的相同,这是真的吗?” 他又涨得满脸通红。“您是在寻我开心吗,布登勃洛克小姐?”他半笑半恼地反问说。“昨天晚上父亲把我狠狠申斥了一顿,说我什么充内行啦、炫耀自己啦……” “我问这句话可不是寻你开心!”冬妮不由得愣了一会儿,连饭也停止吃了。“炫耀自己!他不能这样说人家!……我还是很喜欢长点见识呢……说真的,我简直是只笨鹅,您会看到的!在塞色密·卫希布洛特那儿我老是归在最懒的学生堆里面。而且我认为您非常博学……”内心里她在思忖:“炫耀自己?一个人和别人初次见面,总要将自己的长处显露给对方,说几句好听的话讨人喜欢……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说的没错,从某一方面看,他们的价值相等,”冬妮的话使他很高兴,他就回答说。“讲到某些食物的营养价值……” 这样,这位年轻的施瓦尔茨考甫就一边抽着烟斗一边滔滔地讲起来,冬妮则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听着。以后他们又开始谈起塞色密·卫希布洛特,谈起冬妮在寄宿学校的一段生活和她的几位密友,谈到现在又回到阿姆斯特丹的盖尔达·阿尔诺德逊,还谈到阿姆嘉德·封·席令,遇到好天气,站在海边上就可以望着她家的白房子……过了一会,冬妮吃完了早饭,擦嘴的时候,她又指着报纸问:“这上面有什么令人吃惊的新闻吗?” 小施瓦尔茨考甫大笑了起来,带着讽嘲和惋惜的神情摇摇头: “唉,没有什么……这上面能登什么新闻呢?……您知道,这种镇上的小报是最贫乏透顶的东西。” “噢?……可是爸爸妈妈总是离不开它。” “没错!”他的脸又红了。“您看,我这不是也在读它吗?因为除了它就没有其它的可读了。 可是只看到些什么某某大商人要举行银婚庆祝仪式了,这实在不能引起人的兴趣……这说的是实话!您笑了……如果您有机会应当读读别的报纸,譬如说《哥尼斯堡哈同新闻》啦……或者《莱茵报》啦……您能发现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普鲁士国王不管说什么话……” “他说什么了?” “他说……不,在女士面前这话我不能说……”他的脸又红起来。“他对这些报刊说了些特别难听的话。”他的脸上浮起一层冷嘲的笑容,弄得冬妮有片刻很不舒服。“这种报刊跟政府,跟贵族,跟传教师和地主有点过不去。您明白这些吗?……他们很机灵,知道如何牵着新闻检查官的鼻子转……” “是吗?您是什么意见,您看不起贵族吗?” “是说我吗?”他很困窘地反问说……冬妮站起身来。 “喏,这问题咱们以后再谈吧。现在就去海滨成不成啊?您看,天差不多整个儿是蓝的。今天天气非常好。我非常想跳进海水里去。您肯陪着我到海边去吗?……” 第七章 她撑开阳伞,戴上她的大草帽,因为这一天虽然有些许海风,天气却很热。小施瓦尔茨考甫则戴着呢帽,手里拿着一本书,走在她的身边,不时地从一旁打量着她。他们沿着海滨走着,穿过海滨公园。公园里的蔷薇花坛和石子路静静地在阳光下曝晒,一丝遮挡也没有。在海滨旅馆、咖啡店和被一道长廊联起来的两座瑞士房屋的对面,音乐堂无声无息地掩映在枞树林里。这时大约是十一点半钟光景,避暑的旅客大都还滞留在海滨。 这两个人穿过安着游椅和秋千的儿童游戏场,紧傍着温水浴室走过去,不紧不慢地踱到罗喜登旷场。太阳像一个火团似的烤着草地,青蝇在草地上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声音。从海水那边传来一阵阵的轰轰的声音,显得又单调又沉闷。遥远的地方不时翻卷着白色的浪花。 “您拿的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啊?”冬妮问道。 年轻人用两手拿着书,飞快地从后往前翻了一遍。 “这种书的内容不适合您读,布登勃洛克小姐!除了血管啊,内脏啊,疾病啊,剩下什么都没有……您看,这里正讲到肺水肿,就是德国人称作积水症的那种病。肺叶上全是积水,这种病是由肺炎引起的,非常危险。严重的时候,病人无法呼吸,会活活地憋死。这些事书本上都只是无动于衷地描写一些客观现象……” “啊,真可怕!……可是要是一个人想作医生的话……等以后格拉包夫医生退休了,我会设法使您当上我们的家庭医生的,您看着吧!” “哈!……您念的是什么呢,要是允许我问的话,布登勃洛克小姐?” “霍夫曼您知道吗?”冬妮问道。 “原来您是在读有关那个乐队指挥和金罐的故事呀!”不错,写得很生动……,这种书对太太小姐最为适宜。现代的男子一定得念另外一种东西。” “现在我想问您一件事,”又走了几步以后,冬妮下决心说。“那就是,您的名字究竟怎么称呼?我一次也没听清楚……弄得我非常烦躁!我独自瞎猜了好久……” “你猜了很长时间吗?” “唉呀……您不要揭人家的短儿了!按规矩讲我本不该问,可是我真是非常好奇……我知道我完全不需要知道您的名字。” “哪有那么多讲究,我的名字叫莫尔顿,”他说完后,脸红得比哪一次都厉害。 “莫尔顿?真美!” “噢,真的么?……” “当然……这总比叫新茨或者昆茨好听。很新奇;有点像外国名字……” “我认为您是个浪漫主义者,布登勃洛克小姐;您念霍夫曼的作品念得太多了……事情其实很简单:我的祖父一半是挪威人,姓莫尔顿。我的名字就是随他起的。事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冬妮小心翼翼地从海边上的高高的芦苇丛里穿行着。一排圆锥形顶子的木亭出现在前面海滨上,沙滩上散放着一些柳条圈椅。一个个的游客正在附近温暖的沙滩上晒太阳:太太们戴着蓝色的太阳镜,手里拿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男人穿着浅颜色的衣服,用手杖在沙滩上画着各种图形来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皮肤晒得乌黑油亮的孩子戴着大草帽在沙地上玩闹,堆沙子,挖水坑,作泥饽饽,钻水,光着腿在水浅的地方戏水,玩船……右边一座木制的浴亭一直伸进海水里。 “我们直接到摩仑多尔夫家的亭子去吧,”冬妮说。“我们得稍微拐一个弯。” “好……可是您不愿找您那些朋友吗?……我可以坐在后边那些岩石上……” “不错,我需要去跟他们打个招呼。但是说老实话,我实在不想去。我到这儿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寻个安静……” “安静?您想要避开什么?” “是的!避开……” “布登勃洛克小姐,您听我说,我要问您一件事……可是这留待以后再谈吧,等我们有空闲的时候。现在请容许我跟您说再见。我就坐在那边的石头上。” “您不想认识他们吗?施瓦尔茨考甫先生?”冬妮郑重其事地问道。 “不要,啊,不要……”莫尔顿急忙回答说,“感谢您的美意。我和他们不是同一种人,您知道。我坐在那边石头上。” 当莫尔顿·施瓦尔茨考甫向右边转,沿着浴场旁边被波浪冲洗着的一处岩石堆走去,冬妮也朝着聚在摩仑多尔夫的浴亭前的一群人走去。这群人数目很多,包括摩仑多尔夫,哈根施特罗姆,吉斯登麦克和弗利采几家人。除了海滨浴场的业主汉堡的弗利采参议,以及以闲荡著称的彼得·多尔曼以外,其余的都是女人和小孩儿。因为这一天不是假日,男人大半都在城里的办公室里。弗利采参议已经上了年纪,一张清秀的面孔上胡须刮得特别干净。这时正在上边浴亭的台阶上用望远镜眺望一只在远方出现的帆船。彼得·多尔曼戴着一顶阔沿草帽,留着一撮水手式的圆胡子,正和太太们谈话。和他交谈的太太们有的坐在铺在沙滩上的毯子上,有的则高坐在帆布椅上。摩仑多尔夫议员夫人娘家姓朗哈尔斯,手里正在把玩一只长柄的望远镜,一头的灰发蓬松着。哈根施特罗姆夫人现在正坐在玉尔新身边;玉尔新的身材虽然到现在也没有长高,可是已经学她母亲的样子戴上一副耀眼的钻石耳环;吉斯登麦克夫人坐在自己的女儿和弗利采参议夫人旁边,弗利采参议夫人是一个满脸皱纹的矮小的女人,戴着一顶软帽,甚至在浴场里她也没忘了尽地主之宜的责任。她东奔西跑,累得面孔通红,劳累不堪,一心盘算着舞会啊,抽彩啊,儿童集会啊,帆船旅行啊等等……坐在距离她稍远的地方坐着的,是那个她雇来为她阅读的女伴。孩子们正在水边尽情嬉戏。 吉斯登麦克父子公司是一家新近异常兴隆的大酒商,最近几年来把c.f.科本公司比得光彩全无。吉斯登麦克的两个儿子……爱德华和施台凡……都已经在父亲创办的公司里担负起职务。……彼得·多尔曼虽然也算是个纨绔儿,却丝毫也那种娴雅的仪态;他属于另一种类型,一个憨直的纨绔子弟,特色就在于那种善意的粗鲁。他在社交界成心作得肆无忌惮,因为他了解女士们特别欣赏他那种喧嚣的没有遮拦的谈吐和豪放不羁的作风,认为他与常人不同。有一次在布登勃洛克家的宴会上,一道菜很久不上来,客人们等得发闷,主妇也很局促不安,这时他用他那震耳欲聋的嗓门大吼了一声,让全桌人都听到:“我的肚子等得要发牢骚了,参议夫人!” 这时候他也是利用他那粗大的轰隆隆的大嗓门在讲一些颇有问题的笑话,他时不时添上几句北德的方言当佐料……摩仑多尔夫议员夫人笑得直不起腰来,不住地喊:“老天呀,您不要再说下去了,参议先生!” 冬妮·布登勃洛克受到哈根施特罗姆一家可以称得上是冷淡的接待,却受到其他的人热烈欢迎。甚至弗利采参议也匆匆忙忙地从浴亭的台阶上迎下来,因为他一心打算,至少明年布登勃洛克一家人能帮忙使浴场热闹起来。 “您的仆人,小姐,”多尔曼参议有意把字音说得准确,他知道布登勃洛克小姐对他的作风不太喜欢。 “布登勃洛克小姐!”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有多么好啊!” “您几时到的?” “看,您打扮得多么迷人啊!” “您现在住在哪儿?” “住在总港领施瓦尔茨考甫家?” “住在领港的家里?” “想得真妙!” “多么出乎意料的办法!” “您是住在城里吗?”海滨旅馆的经营人弗利采参议,又重问了一句,他一点不想让人了解他的懊丧……“您也赏光参加下一次舞会好吗?”他的妻子问道……“噢,你在特拉夫门德住不了多长时间吧?”另外一位太太替她回答了。 “您不觉得布登勃洛克一家都难以和人沟通吗,亲爱的?”哈根施特罗姆太太小声地对摩仑多尔夫议员夫人说……“您今天还没有下水吧?”有人问道。“年轻的姑娘们,今天有谁还没有被水淋湿呢?小玛利、玉尔新、小路易丝三个人吗?安冬妮小姐,您的朋友们义不容辞会陪伴您的……” 几个年轻的姑娘从一伙人里走出来,打算跟冬妮一起去洗浴,少不得彼得·多尔曼自告奋勇要陪着少女们走过海滩去。 “呀!当初咱们一起上学的情形您还记得吗?”冬妮问玉尔新·哈根施特罗姆说。 “记……记得!您时不时就爱发脾气,”玉尔新满脸陪笑的说。 海滩上有一条很窄的路通向浴场,是木板铺的,他们于是沿着这条路走了过去;当他们路经莫尔顿·施瓦尔茨考甫拿着一本书坐在那里的那堆岩石的时候,冬妮离得远远地匆匆地向他点了几次头。不知是谁问道:“你在和谁打招呼呀,冬妮?” “噢,就是那位小施瓦尔茨考甫先生,”冬妮回答说,“他陪着我下来的……” “他就是总领港的儿子吗?”玉尔新·哈根施特罗姆问道,用她的一对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莫尔顿在那一边也正带着些悒郁的神情打量着这一群衣着华贵的人。冬妮大声的说:“真可惜,像奥古斯特·摩仑多尔夫这些人也不在这儿……海滨的平常日子一定怪闷的!” 第八章 冬妮·布登勃洛克就这样开始她的美丽的夏季生活,这一回比她任何一次在特拉夫门德过得都令她愉快。没有重担窒压着她,她的容光重又焕发起来;言谈举止之间,往日那种活泼的、无忧无虑的神情又在她身上恢复了。有时星期日参议带着汤姆和克利斯蒂安到特拉夫门德来,看到她这么快活,总是非常满意。然后他们就到旅馆去吃大餐,坐在咖啡店的帐幕下边听音乐边喝咖啡,看大厅里的人玩轮盘赌,像尤斯图斯·克罗格和彼得·多尔曼这些四处寻欢做乐的人总是簇拥在轮盘四周。参议自己倒从来没有赌过。 冬妮心情愉快的晒太阳,洗海水浴,吃配着姜汁饼的煎肠子,和莫尔顿一起去远足。他俩要么沿着公路到邻区的浴场,要么沿着海滨爬到高处的“望海亭”,从那里可以远眺海陆两面。否则就到旅馆后面的一座小树林里去,在那里高处悬着一口大钟,是旅馆通知客人吃饭用的……他们也曾经几次划着小船到特拉夫河对面的普瑞瓦半岛上去,岛上可以找到琥珀……在他们俩人游玩的时候,莫尔顿十分健谈,虽然他的论点有时失之偏激武断。但是不论谈到什么事物,他都能下一个严格而公正的断语,而且他的口气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虽然说话的时候他的面孔涨得通红。当他宣称他认为所有贵族都是白痴和祸水,并且随着作了一个愤慨而笨拙的手势时,冬妮感到很寒心,不由得责备了他几句。可是另一方面她又感到很骄傲,因为他推心置腹把自己的看法说给她听,因为这些看法他就是对自己的父母也不公开……有一次他说:“我跟您说一件事:我在哥廷根的屋子里有一架完整的人骨骼……您知道,就是在骨骼接缝处用铁丝连起来的那种骨头架子。喏,我给它穿上一身旧警察的制服……哈,妙得很,您说是不是?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冬妮自然免不了有时要和城里的朋友在海滩或者海滨公园交际应酬,参加各种名目的舞会或者乘帆船出游什么的。这时候莫尔顿就只得独自去“坐岩石”了。从第一天起这些岩石就成为他们彼此之间的一个固定术语了。“坐岩石”意思就是说“寂寞无聊”。逢到阴天下雨,雨幕宛如一个灰色的罩子把大海整个儿笼盖起来,海水和低垂的天空浑然一体,海滩和道路湿漉漉地到处都是积水,冬妮就说:“今天咱们两人都要坐岩石了……就是说只能留在阳台上或者卧室里。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了,您只好为我演奏几首学生歌曲,莫尔顿……虽然这些歌我听了就头痛。” “好吧,”莫尔顿说,“咱们坐下吧……可是您知道,跟您在一起,就不是坐岩石了!”在父亲跟前他是不说这类话的,虽然母亲听了却没什么关系。 “干什么去?”一次午饭后冬妮和莫尔顿同时站起来,准备到外边去,总领港问他们,“你们要到什么地方去啊?” “啊,安冬妮小姐允许我陪她走上一段路,到望海亭里去。” “原来这样,她允许了么?……你自己说说,我的孩子,你坐在书房里背背你那套神经系统是不是比出去闲走更好一点呢?等你回哥廷根的时候,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施瓦尔茨考甫太太此时充满柔情地说:“狄德利希,老天啊,为什么他不该去呢?他这是度假期呀!让他去吧!咱们的客人他就不能陪着玩一玩吗?”……这样,最后他俩还是去了。 他俩沿着海滩走,紧傍着水边,潮水冲平了那里的沙子,然后又被晒硬,走起来一点也不费力。地面到处是一种常见的白色的小贝壳和另外一种长圆形蛋白色的、比前者略大的贝壳。另外就是潮湿的黄绿色的海草,上面带着空心的小圆果,踩上去便发出啪地一声脆响。此外还有许多水母,有的是普通的海水色,有的是红黄色、有毒,游戏时要是不小心触着它皮肤便像火燎似地作痛。 “您知道我从前有多么傻,”冬妮说。“我想从水母身上取下五彩的小星来。我捡了一大包水母带回家,整整齐齐地摆在露台上,让阳光把它们晒死……我想那些好看的小星一定会留下来!好……等我过一会再去看时,只剩下一大片水印,淡淡地发着一股腥气……” 他们走着,层层波浪的带节奏的澎湃声响在耳边,迎面吹拂着清新的带咸味的海风。那风是没有任何阻拦地飒飒地从耳边吹过去,令人感到一阵适意的晕眩,一阵轻微的昏懵的感觉……他俩在海滨充满口悉嗦碎响的无限宁谧里向前走去,无论大海的每一个细小的声响,不管是远是近,都被这种宁谧赋予一种神秘的意义……左面迤逦着一串由石灰和乱石构成的布满裂缝的斜坡。这些斜坡的形状彼此都差不多,突出的棱角不时把蜿蜒的海岸遮住。走到这里就只剩下嶙嶙的乱石,他们便找了一处往上爬,预备穿过矮林间一条山径爬到望海亭去。望海亭是由带树皮的粗木柱和木板搭成的圆亭,格言、短诗、缩写的名字和爱情心形布满了亭中的四壁,亭子里分隔成一间间的小屋。冬妮和莫尔顿拣了一间面对大海的小屋,坐在靠里边的一条粗木板凳上。这间屋子和浴场的板屋一样,发散着一阵阵的木材的香气。 山上这个地方在下午的这个时刻非常安静肃穆。几只小鸟啁啾地叫着,树叶的沙沙声和潺潺的海涛交织在一起。海水在下面深处扩展开,一只海船的桅樯在大海深处浮现出来。一路上海风一直在他们的耳边呼啸,这时走进避风的地方,他们不禁感到一阵令人沉思的寂静。 冬妮问道:“它是返航还是出海?” “什么?”莫尔顿语调沉滞地说,似乎他的思想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被唤回来似的,他急忙解释说:“是出海!这是驶往俄国的‘施亭博克市长号’。……我从没想过跟这船去,”过了一会他又补充说。“那里情况一定糟的不得了,比这里还糟!” “好了,”冬妮说。“您怎么又向贵族开火了,莫尔顿,我从您的面容看出来了。您这样做可不太好……您认识过哪个贵族呀?” “不认识!”莫尔顿差不多气忿地喊道。“感谢上帝!” “不错,您看!我可认识一个。一个叫阿姆嘉德·封·席令的贵族姑娘,我以前和您说过的。 她可比你我脾气都好;她差不多不理会自己姓‘封’,她谈论她们家的母牛,还吃香肠……” “在贵族中,当然有例外的人,冬妮小姐!”他担心地说。“可是您听我说……您是一位小姐,您讲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您认识了一位贵族就来下断语说:他是很好的人啊!不错……可是实际上人们也用不着去认识一个贵族,就能判断他们全体。这里牵涉到的是社会结构的原则问题,您是否明白?是的,您对这一点说不上什么来……怎么?他们只要一落生就成为人类的选民,就是大老爷……就有权鄙视我们这些普通百姓……而我们呢,就是做出天大的功绩也比不上他们?……” 莫尔顿说话时流露出一股天真善良的冤气;他开始也曾尝试做一些手势,可是当他看到那姿势非常笨拙,便又放弃了。可是议论却仍然滔滔地发表下去。他的情绪已经被自己激动起来。他坐在那里,身子向前俯着,大拇指摸弄着上衣的扣子,一道挑战的光芒从他那温柔的眼睛里射出来……“我们市民阶层,我们这些一向被看作底层阶级的人,只要求一种建立功勋的贵族存在,我们不想承认那些懒汉贵族,我们反对目前这种阶级等级的划分……我们要求所有人都自由平等,没有人隶属于别人的,所有人都只受法律的管辖!……不应该再有特权和横暴!……大家都是政府的权利平等的儿女,而且正如同上帝与俗人之间不存在中间阶层一样,市民跟政府也应该发生直接的关系!……我们要新闻自由,贸易自由,工商业自由……我们要求所有的人都能在一个平等的地位进行竞争,有功者受赏!……可是我们却被各种因素缚住手脚,……我还要说什么来着?对了,您听听这件事: 他们在四年以前重新审订了有关大学校和报刊的同盟法。这部法律可真好!只要是与现行制度或事物不很吻合的真理,一律不许刊载或宣讲……您明不明白?真理被窒息了,被禁止传扬……请问,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是因为一个腐朽过时的愚蠢的制度,而这个制度,是人都知道,早晚会被摧毁……我相信,您无法了解这是多么卑鄙!这种暴力,当前这种粗暴昏庸的警宪制度的暴力,是完全不了解精神界和新时代的……我只要再给您说一件忘恩负义的事……是普鲁士国王干的!当初一八一三年,在我们国土上还有法国人的时候,他召集我们,答应我们立宪……我们应召而来,我们解放了德国……” 冬妮用手托着下巴,侧着头一边看着他,一边认真地思索了片刻,他是不是确实亲自参加了驱逐拿破仑的战争。 “……您以为,对他的诺言他实践了吗?哪会有这种事!当今的这位国王老是花言巧语,是一个巧舌如簧的人,一个梦想家,一个浪漫主义者,跟您一样,冬妮小姐……因为有一件事您必须注意:当哲学家和诗人把一个观点,一个真理,一个原理刚刚否定、抛弃掉的时候,一位君主就会悄悄地走过来,就会把它捡起来,认为这正是最先进的东西,奉之为金科玉律……不错,这就是君主的真面目!君主都是些平凡庸碌的人,他们总是远远地落在事物的后边……唉,只要一说起德国,就好像令人想起一个参加过进步团体的学生,过去在参加自由的战争中他曾经朝气蓬勃、激昂、豪迈,如今却已经变成一个可怜的平庸的人……” “是的,是的,”冬妮说。“您说得非常好。可是请允许我问一个问题……这一切与您有什么关系啊?您自己又不是普鲁士人……” “噢,这和我没什么关系,布登勃洛克小姐!不错,我称呼您的姓,是有意的……我其实应该用法文字‘demoiselle’来称呼您,以便能显示出您地位的高贵!难道我们这里比普鲁士更自由、更平等一点吗?人们拥有比他们更多的公民权利吗?束缚、等级、贵族……我们这里与普鲁士毫无不同之处!……您同情贵族……要我告诉您是什么缘故吗?因为您本身就是一个贵族!一点也不错,难道您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吗?……您的父亲是一位大财主,您是一位公主。我们这些人和您之间有一条鸿沟,我们是不属于您这种门第显赫的世家的圈子里的。为了开心您也许可以跟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在海边上散一会儿步,可是如果等您再回到您那得天独厚的选民圈子里,那别人就只好坐在岩石上了……”他的声音非常激动,听起来有些异样了。 “莫尔顿,”冬妮忧郁地说。“原来您每次坐在岩石上都非常生气了!我不是对您提议想把您介绍给他们吗?” “您看,您现在是以个人的角度看问题,像年轻的女士那样,冬妮小姐!我谈的是些原则问题……我说我们这里博爱的人道精神一点也不比普鲁士多……如果谈到我个人,”他思索了一会儿,轻声说下去,他那异样的激动依然没有从语调里消失,“那么我指的不是现在,可能说未来更合适……在将来的某一天您成为某某夫人永远消失在您那高贵的圈子里以后……有的人就只好终生坐在岩石上了……” 他不再讲话,冬妮也沉默着。她不再凝视他,而把眼睛转向另一边,看着身边的木板墙。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停留了相当长的时间。 “您应该还能记得,”莫尔顿又说,“有一次我对您说要问您一个问题吗?是的,您要知道,从您到这里的第一天下午这个问题就一直纠缠着我……您不要乱猜!您不会明白我想的是什么。我下一次再问您吧,等到适当的时候;不用忙,这问题和我一点儿也没有关系,纯粹是出于好奇心……今天不问了,今天我只泄露给您一件事……另外一件事……您看这个。” 说着莫尔顿从外衣袋里取出一段五彩条纹的窄缎带,目不转睛地望着冬妮的眼睛,脸上露出一副胜利和期待交织的表情。 “多么漂亮,”她全然不解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莫尔顿神情庄严地说:“意思是说:我属于哥廷根的一个学生社团……现在您知道了吧!我还有一顶帽子,也是同样颜色。不过在暑假期间我让那具穿警察制服的骨骼标本戴着它……在这里我不敢让人看见我戴着它……我是否能相信您不向旁人泄露?要是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就要闯祸了……” “请不要这么说,莫尔顿!您可以信得过我!……可我还有一点不懂……你们是不是都起誓反对贵族?你们要做什么?” “自由!”莫尔顿说。 “为什么?”她问。 “是的,自由,您知道,自由……!”他不停的重复着,说着还作了一个不确定的、有些笨拙的、然而却异常激昂的手势,伸出手臂去,向下、向大海一挥,不是朝着梅克伦堡海岸把海湾约制住的一面,而是向开阔的海洋那一面。那里有闪闪发光的蓝、绿、黄、灰各色的波纹,壮丽地、无边无际地向着迷蒙的地平线伸展出去……冬妮沿着他的手势望去;两人的手原本都搁在那张粗糙的木凳子上,这时不由自主地紧握在一起。两个人望着同一处辽阔的远方。他俩沉默了许久,任凭海水静静地、沉闷地向上拍击着……突然冬妮觉得她和莫尔顿的思想感情融为一体,她对“自由”这个概念也有了一个伟大、模糊、充满了预感和渴望的了解。 第九章 “真奇怪,莫尔顿,一个人在海边永远不会感到烦闷。要是您在别的地方这么呆上三四个钟头,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也不去想……” “是啊……但是说实话,从前我也常常感到烦闷的,冬妮小姐;不过这是遇到你以前的事了……” 已经刮起来第一阵劲风,秋天到了。褴褛稀薄的灰色云片从天空上疾驰而过。浑浊澎湃的海水一望无际地被泡沫盖住。汹涌的巨浪森严可怖而又顽强地向岸边滚过来,威猛地耸起,形成一道钢铁铸成的闪着暗绿色光泽的拱墙,然后带着轰然巨响扑到沙滩上。 现在的季节已经不适合避暑了。往日游客拥挤的那一段海岸这个时候只摆着寥寥几把围椅,一部分浴亭也已经拆掉,显出一幅死寂的景象。但是每天下午冬妮和莫尔顿仍到海滩上一处较远的地方安顿下来。就是那黄色的石灰墙开始延伸的地方。那里波浪冲击到“海鸥石”上,因此浪花溅得老高。莫尔顿替她堆起一座小沙丘,拍得很结实;她两条腿交叠着仰靠在上面。她脚上穿着白袜子,十字扣绊鞋,一件大扣子的白灰相间的秋季短外衣套在身上。莫尔顿侧身躺在她对面,用手支着下颚。时不时地一只海鸥掠过海面,发出一声犀利的鸷鸟的鸣声。他们望着绿色的波浪,裹着海草像一堵墙似地扑面而来,接着在他们对面的一座石壁上撞得粉碎……带着这种不停歇的、疯狂般的轰鸣,那声音使人耳聋口噤,仿佛时间凝固了一般。 最后莫尔顿移动了一下身躯,好像要使自己从沉思中醒转来似地,他问道:“您过不了多久就要走了吧,冬妮小姐?” “不……为什么问这个?”冬妮神不守舍地问道,她没有了解他的心意。 “是的,天哪,今天都九月十号了……我的假期眼看就完了……这种日子不会继续多久了?您喜欢城里的社交界吧……?和您跳舞的都是一些温柔多情的男人吧,您说说……不,我想问的不是这个!现在我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说着他把用手掌托着的下颚移正了些,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表示下了决心。“这个问题我早就想问您了……您知道不知道?就是,格仑利希先生是什么人?” 冬妮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飞快地盯了他一眼,接着目光左右游移起来,那神情就像一个人的朦胧的梦突然被一句话扰乱了。格仑利希刚向她求过婚时那种感觉……一种自以为地位重要的感觉再一次在她的心头复活了。 “您真的想知道的是这个吗,莫尔顿?”她严肃地问道。“好,我说给您听。当第一天下午托马斯提起这个名字时,我真非常痛苦;但是很不幸已经让您听见了……好吧:格仑利希先生,本迪可思·格仑利希,他是我父亲生意上的一个朋友,汉堡的一个殷实的商人,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向我求过婚……没有!”她看见莫尔顿身体动了一下便抢先回答说。“我没有答应他,我不能下决心答应他这件终身大事。” “你为什么不同意呢……请容许我问一声?”莫尔顿笨拙地问道。 “为什么?啊,天呀,因为他这个人让我受不了!”她几乎是气愤地喊出来……“您真应该认识认识他,看看他是什么样子,什么举止。别的不说,单凭他那金黄黄的胡须……看着太虚假了! 我敢保证,他一定涂过给圣诞节核桃镀金的那种粉末……再加上他为人处事也虚伪得厉害。他惯在我父亲母亲面前拍马屁,听他们怎么说话,他就不顾廉耻地随声附和……” 莫尔顿打断了她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我还要请您告诉我,什么叫‘这样点缀不同凡俗’?” 冬妮不由自主地神经质地吃吃地笑起来。 “是啊……他就是这样同别人讲话的,莫尔顿!他不说:‘这样真漂亮’,或者‘这样布置非常好看’,他说:‘这样点缀不同凡俗’……他这人就是这样附庸风雅,我告诉您!……此外他还不顾死活地纠缠人;他缠着我不放,虽然我每次都讥笑他一通。有一次他在我跟前演了一幕话剧,他几乎失声哭出来……请您想想,一个男子汉对一个女人抹眼泪……” “他对您一定非常倾倒,”莫尔顿低声说。 “可是他倾倒不倾倒与我有什么关系!”她惊讶地喊道,把靠在沙堆上的身子向旁扭了扭……“冬妮小姐,您太残忍了……您平时老是这么残忍么?您对我说说……您无法忍受这位格仑利希先生,可是从来就不曾有人中过您的意吗……有时我在想:可能您的心是冷酷的?我要告诉您一件事……这是事实,我可以向您发誓:一个男人因为您不肯了解他而流泪,并不可笑……一点也不假。我不能保准,一点也不敢保准,我自己可能也会……您自己看看,您是不是一位娇惯坏了的千金小姐……您总是嘲笑那些爬在您脚底下的人吗?您的心真是石头做的吗?” 一阵暂短的嬉笑过后,冬妮的上嘴唇一下子颤动起来。她张大了眼睛、忧郁地望了他两下,眼眶充满了泪水,她低声说:“不,莫尔顿,您认为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您不要把我当作这样的人吧!” “其实我并不认为您会是这样的!”莫尔顿笑着喊道,可以听得出那笑声里的激动和压抑不住的喜悦……他把身子翻过来,脸朝着下面躺在她旁边,用胳臂肘支着身子,腾出双手来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同时还用他那碧蓝的、善良的眼睛又兴奋又心醉地望着她的面孔。 “您……您不会讽刺我吧,如果我对您说……” “莫尔顿,我知道,”她轻轻地打断了他的话,一边侧着头看着另外一只手,此时她正用手捧起一把细沙,又让它慢慢从手指间漏出去。 “您知道……!您……您,冬妮小姐……” “是的,莫尔顿。您知道我是很喜欢您的。在我认识的人中,我最喜欢您。” 他高兴得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了。他跳了起来,立刻又卧倒在地上,躺在她身边,他向她喊,声音由于异常的激动而有些颤抖。一时喑哑无声,一时重又响亮起来:“啊,我谢谢您,我谢谢您! 您看,我现在这么幸福,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感到如此幸福!……”说着他开始吻起她的手来。 忽然他低声说:“但是不久我们就要分开了。您就要回到城里去了,冬妮,我的假期还有两个星期也结束了……那时我也回到哥廷根去。可是您肯不肯答应我,在我们再次相见之前,您不会忘记我们在海滨上度过的这一个下午吧?那时我就可以在您父亲面前提出向您求婚,不管困难多么大……在这期间请您不要听任何格仑利希先生的话,啊,我们分别的日子不会太长的;您看着吧!我要工作,做一个您满意的……容易得很……” “好,莫尔顿,”她一边幸福地,神不守舍地对他说,一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和他那握着自己手的两只手。 他把她的手拉得更近一些,靠近自己的胸膛,低声乞求地说:“既然如此,我请您给我一个担保……?” 她没有做声,既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她只是把倚着沙堆的上半身向他靠拢了一点,莫尔顿迟缓地、谨谨慎慎地在她嘴上接了一个长吻,之后两人由于害羞而沉默了许久,许久……。 第十章 最亲爱的布登勃洛克小姐: 我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您那无比娇艳的面容了!我愿意借这寥寥几行字告诉您,您那美丽的面庞始终萦迥在我的脑海里,而且在这些漫长难捱的日子里我一直没有忘记在府上客厅里的那一个宝贵的下午。虽然您当时羞涩难当,话语只是半吞半吐,但是您没有拒绝我的请求,并且吐露了一句诺言,这对我来说不啻是至高无上的幸福。自从您为了要静心思考而从这世界上悄然引退以后,好几个漫长的星期又已逝去,我现在是不是可以认为,我已然经受住您对我的考验了呢?投寄这封信的人大胆随信附寄一枚指环,把它呈献给您,最亲爱的小姐,让它做为我们之间爱情的见证。请允许我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敬礼并亲切地吻您的手。 您的最恭顺的仆人格仑利希亲爱的爸爸: 噢上帝,由于气愤和激动,我的头十分疼痛!随函附寄的信和指环都是格仑利希刚寄给我的,我除了寄交给您以外,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处置它们。他根本不想了解我,他像作诗似地写的所谓“诺言”的话根本不是事实,我希望您立刻对他说明,对于这件事,我根本不会同意!决对不会!告诉他,让他别急着和我纠缠,他弄得自己非常可笑。对您,我亲爱的父亲,我可以坦白说,我的心已经别有所属。我们彼此相爱的程度,是除我们之外的人不能理解的,啊,爸爸!关于这一点我能写上好几篇纸,我说的是莫尔顿·施瓦尔茨考甫先生,他正在学医,一旦当了医生,他就要向我求婚。我知道,我们家的传统是女儿嫁给商人,但是莫尔顿也是一个可敬的人,只不过是另一类型,一位学者。他家并不富有,我知道您和妈妈都很重视这一点,但是我必须告诉您,亲爱的爸爸,我虽然年轻,但我已经认识到,只有财富并不一定幸福。吻您一千次。 您的爱女安冬妮再者,我发现这只金戒指的成色很次,也太薄。 我亲爱的冬妮: 来信收到。按照你的嘱托我已经把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委婉地转告给格仑利希先生,然而这件事的结果则很出乎我的意料,使我大为震惊。你现在已经成年,正处于所谓举足轻重的年纪,如果在你的婚姻大事上犯下错误,那将会一失足将成千古恨。格仑利希先生听了我的话绝望已极,他大声疾呼地说,他爱你至深,他不能忍受失去你的痛苦,如果你不接受他对你的爱情,他就要了结自己的生命。关于你告诉我的另外一个人的情谊的事我还不能把它当真,如果你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把这一切事自己再认真考虑一番,我会非常高兴的。按照我的基督教信念来看,亲爱的女儿,我认为尊重别人的感情也是人的一种职责,如果你固执冷酷的蔑视一个人对你的感情而令他犯了轻生之罪,我们不知道,你将来有一天在最高裁判者的面前是否也要负一定的罪愆。有一件事我曾经不止一次口头和你谈过,现在我愿意再次提醒你注意。我很高兴有机会把它用书面写出来。因为我认为用笔来讲述一件事要比口讲更能产生深刻的效果:书写的人能从容地选词择字,用自己仔细斟酌过的形式和位置把它固定下来,供人反复阅读,从而收到逐渐浸润的效果。……我亲爱的女儿,我们生到世界上不是为了那些我们短浅的目光所看到的个人的狭隘的幸福,因为我们都是,都是这个庞大社会的一个细胞。我们是一条锁链的许多环节。如果没有走在我们前边那些人指引我们的路,很难想象我们能有今天这个样子。而我们的先辈在接受再上辈人的宝贵经验时,也未曾随意更改。我认为你的道路早在几个星期以前已经界限分明地摆在你的眼前,如果你当真想单枪匹马、固执轻率地走你自己选择的歧途,那你就不能再当我的女儿,你那在天国安息的祖父也不会再承认你这位孙女,而且你也根本不能再成为我们家的一名可敬的成员。亲爱的安冬妮,我认为你应该再认真思索一下你的未来。 你的母亲,托马斯、克里斯蒂安、克拉拉、克罗蒂尔德(最近几个星期克罗蒂尔德是在“负义”农庄她父亲处度过的)以及永格曼小姐都衷心问候你;我们都为不久就又能拥抱你而高兴。 真挚爱你的父亲 第十一章 下着倾盆大雨。天地间变的灰茫茫一片,疾风在雨中驰骋,把雨水刮在玻璃窗上。雨点在窗上汇集成许多条小溪,把玻璃弄得模糊不清。阵阵凄凉绝望的声音从烟囱里发出……莫尔顿·施瓦尔茨考甫刚吃过午饭,嘴里衔着烟袋走到阳台前面,想看一看天空怎么样,忽然一位穿黄格子紧身风雨衣、戴着灰礼帽的绅士出现在他面前。门前停着一辆车门紧闭的出租马车,棚子湿漉漉地闪着光,轮上满是淤泥。莫尔顿不知所措地盯着来人的通红的脸膛。他蓄着一副看去仿佛用给圣诞节核桃镀金的粉末涂过似的鬓须。 穿风雨衣的先生看莫尔顿的那副神气就似乎在看一个仆人似的,一面目夹着眼睛,从他的头上望过去,一面柔声细气地问:“总领港先生在家吗?” “在家……,”莫尔顿结结巴巴地说,“我想我父亲……” 这位先生听到这个字盯了莫尔顿一眼;他有一双蓝得像一只鹅的眼睛。 “您就是莫尔顿·施瓦尔茨考甫先生吗?”他问。 “是的,先生,”莫尔顿一边努力摆出一副稳重懂事的面孔来,一边回答说。 “啊!真的……,”穿风雨衣的先生脱口喊道。接着他又说:“我想见他,您是否能够通报您父亲一声。我的名字叫格仑利希。” 莫尔顿领着这位先生走过阳台,把走廊右边通到写字间的一扇门替他打开,接着回到卧室去通知父亲。等施瓦尔茨考甫先生走出去以后,格仑利希先生在一张圆桌旁边坐下,用胳臂肘往上一倚,做出一副在埋头读报纸的样子。他读的正是一张那种除了某某参议银婚纪念别的什么消息也没有的“可怜的报纸”。他的母亲此时正坐在昏暗的窗户旁边补袜子,他却并没有看她。……这时候冬妮正在楼上自己的屋子里休息。 老领港员带着对刚吃过的午餐非常满意的神情走进写字间。他那制服外衣敞着扣子,露出里面圆鼓鼓的白背心。花白的胡须和通红的面庞,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水手。他心满意足地用舌头前后左右地舐着牙齿,弄得他那神情忠厚的嘴型现出离奇古怪的样子。他简单地向客人弯了弯腰,样子似乎在说:“我们只能这个样子!” “辛苦了,”他说;“这位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格仑利希先生也礼貌而有些做作地俯了一下身子,他的嘴角略微往下一垂。接着他低低地清了一下喉咙:“咳-姆。” 这是一间不很宽绰的小屋,四壁的下面那几尺装了壁板,以上的地方都是石灰墙。玻璃窗不断被雨点敲击着,啪啪做响,窗上挂着被烟熏黄了的窗帘。门右边摆着一张做工粗糙的长桌,桌面盖着纸。桌子上面的墙上钉着一张完整的欧洲大地图和一张波罗的海的小地图。一艘张着满帆的精巧的船只模型悬挂在天花板的中央。 老领港员要他的客人在门对面一张已经显得有些破旧的沙发上坐下来,自己则舒适地坐在一张带靠背的木椅上,两只手搭在肚子上。格仑利希先生在沙发上只是规规矩矩地坐着一点边儿,脊背没有挨着靠背,他身上仍然紧紧裹着那件风雨衣,帽子搁在膝头上。 “我再说一遍,”他对总领港先生说,“我的名字叫格仑利希,家在汉堡。为了让您对我了解得更清楚,我可以向您提一下,我是布登勃洛克参议商务上的一个密友。” “哎呀,失敬!非常高兴能够认识您,格仑利希先生!可是您要不要提一提精神?我马上叫厨房为您准备一杯甜酒……” “请允许我告诉您,”格仑利希先生态度严肃地说,“我的时间有限,我的马车还在等着我。 而且我只要跟您说两句话。” “您说吧,”施瓦尔茨考甫先生感到有些出乎意外又有些扫兴地说。出现了片刻沉默。 “领港老先生!”格仑利希先生开口说,他下了决心似地把头一摆,又略微向后一扬。可是他立刻又把话打住,为了加强这句称呼的效果。他像一扇关紧的大门一样,紧紧闭着嘴巴。 “领港老先生,”他又叫了一声,接着就一口气说下去:“我来是为了几个星期以前就住在你府上的那位小姐的事。” “您说的是布登勃洛克小姐吗?”施瓦尔茨考甫先生问道……“不错,”格仑利希先生面无表情的回答道;几条深陷的皱纹浮现在他的嘴角上。 “开门见山的说吧,”他以宛如吟诵的声调说下去,他的眼光在屋里飘乎不定,“不久以前我正式向这位小姐求了婚,双方的家长对这件事完全同意,我们虽然没有举行正式的仪式,但小姐自己却已经明确地答应了我这门亲事。” “真的吗?”施瓦尔茨考甫先生兴致勃勃地说……“这件事我还一点没听见呢!那我恭喜您了,格……格仑利希先生!恭喜恭喜!您真选着了一位好姑娘,一位顶呱呱的……” “我十分感谢您的祝福,”格仑利希先生故意冷淡地回答。“至于我这次到您府上来,”他继续用歌唱般的高嗓门说,“敬爱的领港老先生,但是我们原本美满的婚姻最近出现了一些不该有的阻力,而这些障碍仿佛又是从……您家里产生出来的?”最后几个字他是用疑问的语气说的,似乎在说:“难道这件事会出现在你家吗?” 施瓦尔茨考甫先生没有说话,只是把花白的眉毛挑得老高,用两只手,用他那棕色的、生着金色毫毛的海员的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作为回答。 “是的。这是事实,我确实是这样听说的,”格仑利希先生用无可奈何的语气肯定说。“我听说,您的儿子、那位医学生……竟……他利用小姐住在这儿的机会,从她嘴里哄到了她几句诺言……,当然我认为,他不是存心侵犯我的权利的……” “什么?”总领港喊起来,撑着椅子扶手跳了起来……“这真是……哼,做得太不像话了……”他两步就走到门前边,一把把门闩拉开,向着走廊里厉声大吼,那声音连咆哮的海涛都能盖住! “梅达!莫尔顿!你们俩都给我过来!” “如果我只顾了要求自己已有的权利,”格仑利希先生脸上掠过一丝笑影,“竟打乱您作父亲的安排,那我真是抱歉之至,领港老先生……” 老领港用眼睛死死的盯着格仑利希先生的脸,仿佛无论如何也不能了解他的话似的。 “先生,”过了一会他才说出话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呛了一口酒,有些沙哑,“我是个普通人,我不懂得那些勾心斗角的鬼把戏……但是如果您的意思是说……喏,那么我告诉您,您根本就不了解我这个人,先生,您把我作父亲的道儿想歪了!我知道,我的儿子是什么人,我也知道布登勃洛克是什么人,我是个有自知知明的人,也很有些傲气,不会替儿子作这种打算的!……现在轮到你了,孩子!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格仑利希先生说的是真的吗?啊?……” 施瓦尔茨考甫太太和他的儿子站在门前边;母亲还蒙在鼓里,只顾整理自己的围裙,莫尔顿却做出一副不知悔改的罪犯的面容……格仑利希先生在他们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站起来;他还是老领港请他坐下时的那副样子,风雨衣的扣子扣得紧紧的。 “怎么,你了这种蠢事了么?”老领港头儿呵斥莫尔顿说。 年轻人一脸不屑的神情,他把一只大拇指插在上衣的两个扣子中间;他的目光阴郁,鼓着面颊,沉思一会儿,说:“是的,父亲,布登勃洛克小姐和我……” “原来真是这样,你是个不懂事的家伙,是个蠢货,是个混蛋!你明天就给我滚回哥廷根去,听见没有?明天一清早!这样的荒唐事从此以后你连想也别想,从此也别再让我们听见这个!” “狄德利希,我的老天,”施瓦尔茨考甫太太搭起手来说,“不能这样武断,就简单地把事情决定了!谁知道……”她停住了,她的神情仿佛带着一丝希望的光辉。 “您要和小姐说话吗?”老领港头儿粗声粗气地对格仑利希先生说……“现在她正在屋子里睡觉呢!”施瓦尔茨考甫太太怜悯地说,话语里充满了感情。 “很遗憾,”格仑利希先生站起身来说,虽然他反而轻松地出了口气。“请原谅我不能久留,马车正在外边等着我呢。请允许我对您的大丈夫气概和有骨气的表现表示钦佩和满意,”说着他对着施瓦尔茨考甫先生做了一个用帽子在半空从上往下一划的动作,“打搅了,我向您告辞。再见。” 总领港先生并没有同他握手道别:他只是将身体向格仑希利先生略微一弯,仿佛是在说:“我们只能这样!” 格仑利希先生没有理睬莫尔顿和他母亲,而是从两人中间穿过去,直向大门走去。 第十二章 分别的日子已经到了。托马斯坐着克罗格家的马车来了。 这位年轻人是上午十点钟到的,他和主人一家在起居室里吃了一顿点心。和第一次不同的是,这时夏季已经过去了,天气很冷,又刮着风,不可能再坐在阳台上,他们只能围坐在屋子里,另外莫尔顿这时已经回到哥廷根去了。冬妮甚至没能跟他好好地说几句告别的话儿。老领港头儿站在旁边说:“好了,就到这里吧。走吧。” 兄妹两人上了马车,马车的后边捆着冬妮的大箱子。她的面容有些憔悴,虽然穿着一件柔软的秋季短外衣,却因为寒冷、疲劳和旅途的兴奋不断瑟瑟发抖,此外对前途充满失望的感情也时不时地突然涌上来,使她胸头痛苦得喘不过气来。她吻过了小梅达,和主妇握过手,又点头答应施瓦尔茨考甫先生的话,施瓦尔茨考甫说:“喏,小姐,您别把我们忘了。我们招待得不好,您不怪罪我们吧?” “小姐,别忘记在令尊面前,在参议夫人面前替我们问好,祝您一路平安……”接着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棕色大马用力一拉挽绳,施瓦尔茨考甫一家三个人挥舞起手帕……冬妮坐在马车的角落里,透过窗户向外凝望。天空布满着灰白的云片,疾风吹得特拉夫河的河水翻起一层层的波浪。不时有几点雨珠敲在玻璃窗上。在“临海街”的尽头人们在门口坐着补鱼网;一群打着赤脚的孩子好奇地打量着马车。他们永远不会离开这里……当马车驶过最后几所房子,冬妮探着身子又向灯塔望了一眼,接着闭起眼睛把身子向后一靠,她的眼睛这时又疲倦又刺得疼,昨晚她差不多没有合眼,早晨为了整理箱子,又起了个大清早,连早饭也没有胃口吃。她口干舌燥,嘴里淡淡的没有味。她觉得自己已经支持不住了,任凭自己的眼睛一分钟不停地往外涌着热泪,也不想去管它。 她总觉得自己还在特拉夫门德的阳台上。莫尔顿·施瓦尔茨考甫宛然正在自己面前,同平时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一样,正用幽默的语言同她交谈,时不时地用他那温柔的目光有所征询地望一下第三者;他笑的时候露出多么美丽的牙齿啊,可是他自己却显然一点也不知道他这个美点……想到这里她不禁又平静了下来。她把历次跟他谈话所听到的事逐一回忆了一遍,她暗自发誓要把这一切当作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保存在记忆里,这个想法使她感到快慰和满足。什么本市新闻是一份不屑一读的报纸啦,什么普鲁士国王做了一件非常不公平的事啦。什么四年以前关于大学校的联邦宪法修改过啦,这些事以后对她将永远是宝贵的可资慰藉的真理,永远是秘密的宝藏。她可以什么时候高兴就什么时候取出来把玩一番。不管走到街中心也好,在家人中间也好,吃饭的时候也好,她都可以想到它们……谁知道呢,也许她会和格仑利希先生结婚,这又有什么关系?可是当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会突然想到:我知道一些你所不知道的东西……从原则上讲……贵族都是……不足挂齿的人! 她满意地自己笑了笑……但是,突然间,在车轮的辘辘声中,她听到莫尔顿正对她窃窃私语,而且声音竟不可思议的清晰,她分辨得清他那温柔的、略有一些拖沓的嗓子发出的每一个声音,她聚精会神地倾听他的诉说:“今天咱们都得坐岩石了,冬妮小姐……”这一件细小的回忆重又使她的感情动荡起来。由于强烈的痛苦她的心不禁紧缩起来,她毫不反抗地一任泪珠滚滚淌出来……她蜷缩在一个角落,用手帕捂着脸,痛哭起来。 托马斯嘴里衔着一支纸烟,茫然地向外面大道望了一刻。 “可怜的冬妮!”最后他抚摸着她的外衣说。“我从心里为你难过……我完全了解你,你知道,做为布登勃洛克家族的女儿必须这样做。这样的事总得经受过去。相信我的话吧……我是了解的……” “啊,你什么也不了解,也根本了解不了汤姆!”冬妮鸣咽着说。 “喏,不要这么说,譬如拿我说吧,这件事现在已经决定了,明年初我就要到阿姆斯特丹去。 爸爸给我在凡·戴尔·凯伦公司安排妥了一个位置……那时我就要离别一个很长很长的时期……” “唉,汤姆!那是离开父母和兄弟姐妹呀!算得了什么!” “不错……!”他把声音拖得相当长。他看了冬妮一眼,好像要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一面把纸烟从一边嘴角移到另一边嘴角,一面挑起一条眉毛来,把头转过去。 “用不了多久,”过了一会他又开口说。“自然而然就会把它忘掉……” “这件事会在我的脑海里,保留一辈子!”冬妮绝望地喊道。“遗忘……难道这是安慰吗?” 第十三章 以后他们又一次经过那处渡口,走过以色列镇的街道,走过耶路撒冷山和布格城门外的旷地。 马车从布格城门穿过去,城门右边监狱的围墙高高耸起,他们沿着布格大街笔直地驶过去,穿过考贝尔格……冬妮望着两旁灰色房屋的三角山墙,悬在街心上的油灯,和门前种植着菩提树的圣灵医院……天啊,这一切和她离开时没有丝毫变化,还是那么令人起敬地屹立在这里,和过去完全一样,而她每次回忆起来却只把它当作一场应该忘却的旧梦!这些灰颜色的三角山墙正是那世代相传的古老和熟悉的东西,就要把她迎接进来,她就要在里面继续生活下去。她已经停止哭泣了,她好奇地向四周环顾着。面对着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象,离别的哀愁差不多已经麻痹下来。就在这一刻……马车这时正辘辘地走过布来登街……搬运夫马蒂逊从车旁走过来。他毕恭毕敬地把自己那顶粗旧的圆筒帽子摘下来,但脸却阴沉着,完全没有发自内心的尊敬,心里仿佛在说:我这个卑微的臭搬运夫……! 已经可以看到大门口了,肥壮的棕色大马鼻息咻咻地在布登勃洛克家大门前停住,蹄子仍然踏动不停。当安东和利娜跑过来忙着往下解箱子的时候,冬妮被她哥哥小心翼翼地扶下车来。可是他们一时还进不去房子,因为这时三辆运货大马车正首尾衔接着往大门里挪动。车上高高地装着鼓腾腾的粮袋,粮袋的外面用醒目的加粗黑字写着“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的字样。运粮车摇摇摆摆地从宽大的过道和一座斜坡台阶走到下面院子里去,发出一阵轰隆隆的沉重的回响。一部分谷物显然是要卸在后边的房子里去,其余的却要转运到“鲸鱼”“狮子”和“橡树”等粮站去……冬妮和汤姆刚刚走进院门,参议就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耳朵上还夹着一支钢笔。他伸着手迎着他的女儿。 “我的小宝贝!欢迎你回家来,亲爱的冬妮!” 她吻了他一下,用自己的哭得红肿的眼睛望着他,眼睛里流露着一种好像是羞愧的目光。参议先生并没有责备他的女儿,她对冬妮私自恋爱的事避口不谈。他只说了一句:“时候不早了,我们还等着你吃第二次早餐呢。” 参议夫人,克罗蒂尔德,克利斯蒂安,克拉拉和伊达·永格曼都站在楼梯平台上准备迎接她……冬妮这一晚睡得十分香甜,几乎连梦都没做。第二天,九月二十二日一清早,她精神抖擞地走进早餐室来,她已经完全从离别的哀愁中解脱出来了。时间还很早,还不到七点钟。屋子里只有永格曼小姐独自在准备早餐咖啡。 “嗳,嗳,小冬妮,我的孩子,”她说,一边用她的睡意惺忪的棕色小眼睛上下打量着她。“难道你不想再多睡会儿了吗?” 冬妮在书案前边坐下,书案的盖子这时正好推上去。她把两臂交迭在头后,向窗外望去。窗外很黑,四处都显得很潮湿,花园看上去一片深秋的景象。她望了一刻,就低下头来,出自好奇心地胡乱翻起书桌上的名片和信件来……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本很熟悉但从未翻看过的金边记事本。簿子里的纸各式各样的都有。前一天晚上一定还有人用过它,真是件希罕事,爸爸这次竟没有像往常那样用皮夹把它夹起来,锁在里面那只特备的抽屉里。 她信手打开本子,最初只不过随意浏览,但随即埋头读起来。她所读的大部分是一些简单的、她所熟知的事物。但是每一个在上面记事的人都从他的先辈那里继承了一种庄严而朴直的文体,一种出于对传统的无比敬仰的纪传体,这种文体很能说明这一家人对于自己的传统和过去历史的谦虚因而也愈加令人萧然起敬。对于冬妮说起来,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她自己也曾经多次翻阅这本簿子。然而这里面记载的东西却从来没有给过她像今天清晨这样的印象。哪怕是家庭史中最不足挂齿的一件事呢,这里也同样被视若一件大事、郑重其事地记载下来,她被这种郑重严肃的生活态度打动了……她把胳臂肘支在桌子上,越来越出神地读下去,她很骄傲,态度严肃。 就连自己那短短的历史也同样一项不缺。她的出生,她第一次入学,她儿时历次患病,她被送进卫希布洛特小姐的寄宿学校,她受坚信礼……这一切都被参议用他那流利、纤巧的商人字体记载下来,而且他对每一件事实都怀着一种几乎是虔诚的崇敬,哪怕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情,难道那不是左右这一家人命运的原因?……在她那从祖母安冬内特继承下来的名字下面,将来还要记载些什么呢?然而不论记载什么都好,后代人一定会和她现在一样怀着同样的虔诚心阅读过去的事迹。 她把身子向后一靠,长出了一口气,她的心沉重地跳动起来。一种不禁要为这个家庭做些什么的感情从她心头洋溢出来,她一贯熟悉的那种把自己看得非常重要的感觉在强烈地要求她做些什么。“链条中一个环节,”爸爸会这样写道……对的,对的,她正是链条中的一个环,她受到一种崇高的责任感的感召,决心以自己的行动来捍为这个家庭的历史! 在本子最前面的一张粗糙的对开纸上记着这一家人的家谱,中间划着一些括弧、小题目和醒目的年月日期,显然是出自参议的手笔。他们的远祖和一个牧师的女儿布利吉塔·淑琳结婚起一直记到一八二五年约翰·布登勃洛克参议和伊利莎白·克罗格结婚为止。簿子上记着,这一对夫妻生了四个孩子……下面详细记载着孩子们的诞生年月和教名。在长子后面特别注明,他于一八四二年复活节进入祖传的商号中作学徒。 冬妮望着自己的名子出现在这个神圣的记录本上。突然间,她的脸上出现了一副急躁、狂热的面容,咽了一口吐沫,嘴唇急遽地颤动了一刻,她一把抓起笔来,往墨水壶里一戳,便在簿子上写起来。一种强烈的为家庭献身的念头左右着她。她的笔迹拙劣,字体从左向右倾斜,高而且大。她写道:“……一八四五年九月二十二日和汉堡商人本迪可思·格仑利希先生订婚。” 第十四章 “说的没错,我的好朋友。这个问题很重要,一定得解决。开门见山地说,按我们家传统的规矩,姑娘的陪嫁费是七万马克。” 格仑利希先生以一个商人特有的精明目光斜着瞥了他未来的岳父一眼。 他一面沉思着一面用手指捋着左边的鬓须道:“事实上,”这三个字说完了,他的手指也刚好捋到了须尖。 他接着说,“您知道,我是非常尊敬传统和规矩的。只是……在目前这件事上这样拘泥于传统是不是有些过分呢?……商业正在扩展……家境蒸蒸日上……总之,现在不同以前了,开销也更大了……” “我的好朋友,”参议说,“我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哎呀……您没有让我把话说完,不然您就会知道,为了适合新情况我很愿意,而且已经准备好满足您的希望,我准备在传统的七万之外痛痛快快地再加上一万。” “那么共合是八万……”格仑利希先生说;以后他的嘴又动了动,好像要说:我不计较那么多,将就了吧。 他们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谈话,参议站起来的时候心满意足地把裤袋里的钥匙串摇得叮当作响。因为他讲妥的八万马克才正是布登勃洛克家姑娘真正的传统陪嫁费。……格仑利希先生告辞回汉堡去了。冬妮并没有感觉定婚后有什么不同。不论她在摩仑多尔夫家、朗哈尔斯家、吉斯登麦克家或者自己家跳舞也好,在城外空地和拉特夫草地上滑冰也好,甚至在对待年轻男人的殷勤上也好,谁也不干涉她……一月中她有一次参加人家订婚典礼的机会,那是摩仑多尔夫家为他们的长子和玉尔新·哈根施特罗姆举办的订婚仪式。“汤姆!”她说。“我对这件事不感兴趣。我讨厌这种事。”然而她还是去了,而且她这一天过得很痛快。 自从她同意与格仑利希先生结婚之后,她得到允许或者和参议夫人一起或者独自一人到城里随便哪一家商店去大批置办东西,为自己置办一份像样的妆奁。两个缝衣女工整天坐在早餐室窗户旁边忙着缝衣服,绣姓名冠首字母,她们的饭量非常大,能吃下很多东西……“我定的麻布送来了吗,妈妈?” “还没有,孩子,只送来两打茶巾。” “好极了。……他答应在今天下午以前要送到的。天哪,这些褥单还得再加工加工呢!” “比特利希小姐问枕头套的花边在哪儿放着呢,伊达。” “就在你左手边的茶几上,冬妮,我的孩子。” “利娜……!” “你自己跑一趟算了,宝贝儿……” “老天爷,早知道这么麻烦,我就不结婚了……” “结婚礼服的料子你想好了没有,冬妮?” “我要moiréantique牌的,妈妈……没有moiréantique我就不结婚。” 不知不觉已经忙活了两个月。圣诞节前两天,格仑利希先生来了,为了和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共同庆祝这个神圣的节日。另外老克罗格夫妇邀请他过节他也没推辞。他对于他的未婚夫人表现出一派的温柔体贴,正如别人的期待一样。任何虚伪的成分也没有!没有在大庭广众下的纠缠厮磨!也没有不合时宜的柔情蜜意!当着父母面,在前额上轻轻的谨慎的一吻就算在婚约上盖了印……有时候冬妮未免有些诧异,觉得他在定婚前后的反差,实在太大,简直可以说判若两人。他只是以一个占有者的愉快脸色打量着她……自然罗,有时候碰上他独自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会暂时忘记自己的身份,尝试着把她拖到自己的膝头上,用自己的鬓须靠近她的脸,用快乐得发抖的声音问她: “我把你捉住了吧!我还是把你弄过来了吧?……”一遇到这种情况冬妮就回答:“真是的,您忘了自己的身份了!”说着很灵巧地挣脱了身子。 格仑利希先生在她们这里过完节,马上就赶回了汉堡,他那繁忙的业务迫切需要他亲自去照应。布登勃洛克一家人虽然没有明言,也默然同意他的看法,认为冬妮在订婚前对他进行熟悉了解的时间已经足够了。 对于住房问题的想法,双方是通过书信往来的办法沟通的。冬妮非常向往大城市的生活,她表示希望在汉堡市区内定居,再说格仑利希先生的办公处也在市区,而且就在医院大街上。但是格仑利希先生却倚靠了男子汉的那种说一不二的固执劲取得了处理这个问题的全权。他在郊区,爱姆斯比脱附近购置了一座别墅……那是一个远离尘嚣富于浪漫情调的所在,如果新婚夫妇想找一处世外桃源,这里真是再适合不过……“远离尘嚣”……啊,他读书时,拉丁文学得最好。! 四五年的年末就这样渐渐过去了,四六年一开春婚礼就举行了。婚礼前一天晚上举办了一场非常风光的宴会,半城的人差不多都到了。冬妮的女友们……其中也有阿姆嘉德·封·席令,她是乘着一辆和塔楼差不多的马车到城里来的……跟汤姆和克利斯蒂安的朋友们……这里面有消防队长的儿子,法学系的大学生,安德利阿斯·吉塞克,也有“吉斯登麦克父子公司”的施台凡和爱德华……在餐厅和走廊里跳舞,为了能让大家尽兴,这两处的地板上都撒了滑石粉……按照结婚习俗摔罐子,自然首先是彼得·多尔曼参议的事,凡是被他弄到手的陶器罐子,他都把它们在大过道的石板地上摔得粉碎。 这个婚礼又给了一个机会,使铸钟街的史笃特太太挤进上流社会来。在结婚这一天她也跑来和永格曼小姐以及女裁缝一起帮助冬妮化妆。上帝可以作证,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比冬妮更美丽的新娘。她丝毫不在乎自己肥胖的身躯跪在地上,一面赞赏不置地抬着眼睛往上看,一面往白色的婚纱上系桃金娘小树枝……冬妮是在早餐室里化的妆。格仑利希先生穿着燕尾服和缎子背心在门外等着。 他那绯红的面孔摆出一副又严肃又端正的神色;由于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所以他对自己的形象尤为重视,他在左鼻翅旁边的肉疣子上扑了一点粉,金黄色的鬓须也特别精心地烫得卷卷的。 亲朋好友都已到齐。每个人都穿着盛装华服。那边坐着克罗格老夫妇,两人虽然都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但是这里最出风头的人物却依然是他们。那边是克罗格参议和他的两个儿子:尤尔根和亚寇伯。亚寇伯和另一家亲戚杜商家都是特地从汉堡赶来的。那边是高特霍尔德·布登勃洛克和他的那位娘家姓施推威英的妻子。他俩的女儿弗利德利克、亨利叶特和菲菲也都在身边,这三个女儿看模样哪个也找不到婆家……住在梅克伦堡的远支本家是由克罗蒂尔德的父亲,伯尔恩哈德·布登勃洛克先生代表参加的。他从“负义”农庄来,睁着两只大眼睛要见识见识这位阔亲戚的豪华的宅邸。由于路程太远,法兰克福的亲戚只是送来了礼物……然而另一方面却也来了两位唯一不属于亲族的客人,家庭医生格拉包夫大夫和冬妮的半师半友卫希布洛特小姐。塞色密·卫希布洛特破天荒的在她偏侧的鬈发上罩上一顶崭新的绿色软帽,可穿的仍是一件黑衣服。“祝你幸福,好孩子!”当冬妮傍在格仑利希先生身旁走进大厅里的时候,她对冬妮说,又挺起腰来咂地一声吻了一下她的脑门。……没有人对新娘感到失望;冬妮虽然因为兴奋紧张面色有些发白,看上去却仪态大方,而且兴致也很好。 大厅里四处都是鲜花,右边竖起一座礼台。婚礼是由圣玛利教堂的科灵牧师主持的,有这么一个现成的机会,他自然免不了号召大家戒掉喝酒这个恶习。一切都是按照老规矩老习惯进行的。冬妮自然温顺地说出那个“是”字,而格仑利希先生则首先“咳-姆”一下,清了清喉咙。典礼进行之后大家共同享用了一顿又丰富又精美的酒宴。 当人们还在享受美食(包括科灵牧师在内)的时候,参议夫妇陪着一对准备起程的小夫妇已走到外面的雾气迷氵蒙、雪花飘舞的冷空气里。一辆大马车正停在大门口,箱子行囊都已捆好。 冬妮一再向大家表示她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家看看,又请父母也一定要很快地去汉堡看她。说完了这些话以后,她就兴致勃勃地上了马车,让母亲小心地把暖和的皮毯子给她围起来。这时格仑利希先生也坐下来。 “还有……格仑利希,”参议说,“新花边在上边的手提包里放着。最好在到汉堡之前,您把他们藏在座椅下,好不好?这种过境税……能躲过去总还是躲过去的好。再见!再见,再说一次,上帝祝福你!亲爱的冬妮!” “你们在阿林斯堡能不能找到一处舒服的下脚地方?”参议夫人问道……“都已经安排好了,亲爱的妈妈,房间都订好了!”格仑利希先生回答说。 安东,特林娜,利娜,索菲都和“格仑利希太太”告了别……当马车准备前进的时候,冬妮忽然一阵心血来潮。虽然行动起来很不方便,她还是从裹在她身上的皮毯子里挣扎出来,不顾格仑利希先生喃喃抱怨,从他的膝盖上斜爬过去,再一次热情地抱住她的父亲。 “再见了,爸爸……我的好爸爸!”接着悄声在他的耳根说:“您认为我是一个布登勃洛克家族的好女儿吗?” 她的父亲无言地紧紧地搂住她一刻;接着把她向后推开了点,感情激动地摇着她的两只手……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马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马车夫抽了一下鞭子,驾车的马拉动车子,车厢上窗玻璃开始哐啷啷地震动起来。参议夫人一直挥舞着她的麻布手巾,直到马车辘辘地沿街驶下去,消逝在雪花迷氵蒙的雾气里。 参议先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妻子。她正用一个优美的姿势把肩上的皮披肩围得更紧一些。 “她走了,贝西。” “是的,让,第一个离开咱们家的人。……你想,她会生活得幸福吗” “啊,贝西,她一定会得到幸福的。这是我们在世界上能寻得出的最牢靠的幸福。” 他们回到还在继续的酒席中。 第十五章 他沿着孟街一直走到“五幢房”。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故意绕开上面的布来登街,这样就可以不用一次又一次地向熟人脱帽打招呼。他穿着一件温暖的灰黑色皮领大衣,走在冻硬的、透明发亮的积雪上。积雪在他的靴子底下吱吱作响,他仿佛在沉思着什么事情。他要到哪儿去没有人知道……天空蔚蓝、蔚蓝的;空气新鲜、砭人肌骨,有一股清新的味儿……是一个晴朗无风、零下五度、寒气凛人的天气。在这个城市,二月的天气都是这样。 托马斯来到“面包房巷”,再从一条狭窄的横街走过去,就到了“渔夫巷”。这条和孟街平行的街,笔直地通到下面特拉夫河。在一幢小房子的前面,托马斯停下了脚步。这是一家非常小的鲜花店,一扇狭门和一个小得可怜的厨窗,几盆球茎植物并排的摆在窗户里面的一块绿玻璃板上。 他走进去,门上边的一只铅铁铃马上像个看家小狗似地响起来。屋里边一个披着土耳其披肩的有了一把年纪的矮胖妇人正在柜台前边和年轻的女店员说话,她要在几盆花中间选择一盆。她又用手摸,又用鼻子嗅,挑来拣去,嘴里也唠唠叨叨,弄得自己不得不直用手帕擦嘴。托马斯很客气地向她行了个礼就走到一旁去……她是朗哈尔斯家的一个穷亲戚,一个好脾气、爱多嘴、终身未嫁的老姑娘。她虽然出身于一个有资格列入本城第一流社会的家庭中,但是她自己却不属于这一社会。 她没有机会参加豪华的宴会和舞会,只是偶尔有人请她喝喝咖啡。在本城中,除了少数几个人外,大家一致称呼她“洛特新姑姑”。她拿起一盆用报纸裹好的花向门外走去,托马斯又一次向她行过礼以后,才高声对卖花的女孩子说:“请你给我……几朵玫瑰花……好,随便吧……就要法国的吧……” 当老太太在大街上消失之后,他才轻轻地说:“到我这儿来吧,安娜……你好啊,小安娜!是的,今天我到这儿来心情很沉重。” 安娜穿着一件朴素的黑色女衣,外面罩着白围裙。她像天使一样美丽。她的面型有一些像马来人:颧骨略高,黑色眼睛显得有些狭长,泛着柔和的光彩,皮肤呈淡黄色,这在欧洲人中是非常少见的。她的手也是同样颜色,非常娇小,与她店员的身份相比,这双手简直过于美丽了。 他们来到人们从橱窗外面望不到的柜台后边,托马斯把身子探过去,吻着她的嘴唇和眼睛。 “你都快冻僵了,你这可怜的人!”她说。 “今天是零下五度,”汤姆说……“现在考虑不了那么多了,我来的时候一路上只顾发愁了。” 他坐在柜台上,握住她的手,继续说:“啊,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安娜?……面对现实吧。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哎呀,上帝……!”她凄凄惨惨地说,又害怕又忧虑地把围裙提到眼睛上。 “今天我们要理智一点,安娜……好了!不要哭了!我们要理智一点,不是吗?……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 “什么时候……?”安娜呜咽着问道。 “后天。” “啊,上帝……难道不能再多呆几天?为什么那么快……我求求你!……哪怕五天呢!……”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亲爱的小安娜。一边都定规下来,都安排好了……他们在阿姆斯特丹等着我……我一天也不能多拖延了,虽然我心里想的是和你在一起!” “这个地方离得多么远啊……!” “阿姆斯特丹么?哪里话,一点也不远!如果我们心里能够彼此有对方的话,不是吗?而且我还要写信!你听着,我一到那儿,马上就会给你写信……” “你不会忘记我们初次见面的情形吧?……”她说,“一年半以前,在射击大会上?……” 他兴奋地打断了她的话……“上帝,是的,那次射击大会上!……我还以为你是意大利人呢……我买了一朵石竹花插在钮扣孔里……那朵花到现在我还存着呢……我会永远保留着它……那天草地上多么热,尘土多么大! ……” “是的,你从附近小棚子里给我买来一杯柠檬水……我还记得,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到处是猪油饼和人的气味……” “可是那还是很美的!我们是不是一看对方的眼睛立刻就倾心对方了?” “你那天还想跟我坐旋转木马……可是没有坐成;我还得卖花!让店主发现可不得了……” “是的,没有坐成,我看得很清楚。” 他轻轻地说:“这真是一件遗憾的事。” 他重新又吻她,吻她的嘴唇和眼睛。 “再见吧,我亲爱的小安娜!……我现在必须回去了!” “啊,你明天还要来一次,是不是?” “明天我会在这个时候来。而且后天早晨我也要来,如果我分得开身的话……可是现在我要跟你说一件事,安娜……我去的地方相当远,无论如何,阿姆斯特丹也算够远的了……而你呢,却要留在这里。但是你不要自轻自贱,你听见了吗?……因为直到今天你从来没有轻贱过自己,我非常尊重你的行为。” 她用一只空手掀起裙角来,掩着脸呜咽着。 “可是你呢!……你呢?……” “将来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安娜!人不会永远年轻的……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你知道,我们是无法结婚的……” “是的,我是不会要求你这样的事……” “一个人不能事事都随自己的意,你知道……将来,我会继承家族的公司,而且必须娶一个贵族姑娘……是的,在快要分别的时候我跟你说坦白话……而你呢……事情就是要这样发展的……我希望你过得幸福,我亲爱的小安娜!但是你千万不要自轻自贱,你听见了吗?……因为直到今天你从来没有轻贱过自己,我可以这样对你说……!” 小铺子里弥漫着泥土和鲜花的潮湿气味。时间已经不早了。一抹像涂在磁器上的淡淡的晚霞温和纯净地点缀着特拉夫河彼岸的天空。人们把下巴埋在大衣的高竖起来的衣领后面,从橱窗外面匆匆走过。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这家小花店的屋子里有一对相互话别的年轻人。 第一章 亲爱的妈妈: 来信已经收到了,谢谢您告诉我阿姆嘉德·封·席令同珀彭腊德的梅布姆先生订婚的消息。阿姆嘉德本人也给我寄来一张请柬(金边的,非常精致),另外她还来信告诉我她对于这位新郎简直爱得无以复加。这位先生一定是个又漂亮又高贵的人。我衷心的祝福她生活美满、快乐!我还接到伊娃·尤威尔斯从慕尼黑寄来的一份喜帖。她嫁了个酿酒厂的经理。 我还要告诉您一件事,亲爱的妈妈:为什么我一直也没听到布登勃洛克家的人到这里来看望我们的信儿呢?我想你们是在等待着格仑利希的正式邀请吧。我看这是不必要的,是因为我想他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有时我提醒他,他总是说:哎呀,哎呀,孩子,你父亲的公司有许多事需要他来处理呢!也许你们认为,你们来会打扰我吗?啊不,一点也不是这样!再不然,你们就是认为会引起我思家的情绪,对不对?哎呀老天呀,我早就不是以前那个任性的小姑娘了,我已经走进了生活,已经成熟了。 我刚才在一位邻居凯塞劳太太那里喝过咖啡。我非常喜欢这一家人,另外我们的左邻姓古斯曼的(虽然我们两家的房子离得很远)也很喜欢交际。时常来家访问的客人有两位,都住在城外这一带。一个是克拉森医生(关于这个人的事我以后再告诉你),另一个是银行家凯塞梅耶,格仑利希的密友。他是一个非常滑稽的老头儿!他的白胡子剪得短短的,头上黑白相间的头发稀疏疏的,看去像一撮绒毛,一阵风刮来就飘飘地摆动。我喜欢叫他“喜鹊”因为他总是说个没完没了,而且还像小鸟似的来回摆动脑袋。可是格仑利希却不许我这样叫,他说喜鹊偷东西吃,而凯塞梅耶却是一位正人君子。他总是随身带着三付夹鼻眼镜,都拴在一根长带子上,而且总是绞在一起。走路的时候他总是佝偻着腰,摇晃着两只胳臂。他头上的绒毛只遮住后脑勺的一半,露出的脖颈是赤红色的。从来没见过他什么时候不高兴过!有时他拍拍我的嘴巴子说:您这个善良的小妻子,格仑利希娶了您这样的人是多么大的福气呀!接着他找出一副夹鼻眼镜来,聚精会神的打量我。我总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是他一点也不生气。 我的丈夫每天都很忙,每天早晨坐着我们那辆黄色小马车进城去,很晚才回来。有时他也坐在我身边看报。 有时我们也出去拜访别人,譬如说到凯塞梅耶那里,到阿尔斯特达姆的古德斯蒂克尔参议那里,或者到市参议院街的博克议员那里,每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只好租一辆马车。我早就不止一次跟格仑利希说,得置一辆马车,因为住在城外这个地方实在非常需要。他也差不多可以说是答应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根本不喜欢跟我一起出去。如果我和别的男人说话,他就露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是不是嫉妒呢? 亲爱的妈妈,关于我们的别墅,我已经仔细地给你描述过了。这是一座非常漂亮的别墅,现在由于购置了新家具,更增加了它的美丽。楼厅上的大客厅简直无可挑剔:蒙着一色的棕缎。客厅旁边的餐室壁板非常考究,椅子都是二十五马克一把的。小书房和起居室合二为一。此外还有一间屋子专为吸烟玩牌用。在走廊另一端占据了楼厅另一半的是一间大厅,挂着十分考究的黄色窗帷。 楼上是卧室、浴室、更衣间和下房。给我们赶那辆黄马车的是一个小马夫。我对两个使女也还满意。我不知道她们手脚是不是老实,可是感谢上帝,在日常花费上,我倒不用算计!总而言之,一切都没有辱没咱们家的名声! 亲爱的妈妈,现在轮到一件最重要的事,我故意留在信末尾告诉您。我的身体在最近一段时间,感到有些不适,您知道,但也说不上是生病。我找了个机会跟克拉森医生谈了这件事。这位医生身躯十分矮小,却生着一个大头,总戴着一顶肥大的帽子。他带着一只圆骨头柄的西班牙式的手杖,动不动就用手杖柄去拂弄胡子。现在他的胡子被染得已经差不多变成浅绿色的了。哦,您真应该看一看这个人!他不回答我的问话,只是动一动眼镜,眨一眨小红眼睛,挤一挤他那土豆似的鼻子,嘻嘻笑着,这样厚颜无耻地望着我,弄得我非常不高兴。以后他给我检查了一遍,对我说,你的身体很健康,只是应该喝一些矿泉水,因为我也许有一点贫血。噢,妈妈,请您把这件事委婉地告诉父亲,以便把它记在家庭记事簿里。我会经常给您写信的。 您的恭顺的女儿安冬妮一八四六年四月三十日亲爱的托马斯: 收到你和克利斯蒂安在阿姆斯特丹会晤的信,感到非常快慰。这几天是否过得愉快?关于你兄弟经奥斯特恩德渡海继续赴英旅行的事我至今还没接到任何消息,我想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一定可以顺利成行。克利斯蒂安既已决定放弃学术研究的道路,但愿他不再蹉跎时日,及早从他的老板李查德逊那里学到真实的本领,只有这样,他才能够顺利的走上商人这条路。特利尼德街的李查德逊先生是我们家买卖上一位挚友,这你是知道的。我能把两个孩子都安插在这样一家同我家有多年友谊的公司里,是非常幸福的事。这种作法带来的好处你现在或许也已觉察到了:我对于凡·戴尔·凯伦先生在这一季度已经提高你的薪金,而且今后将设法使你有额外收入一事感到很满意。你一定要以勤恳的工作来报答人家的恩惠,而且将来也不能辜负人家。 对于你的健康状况我不太放心。你来信提到的那种神经质的病象使我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来。 那时我正在安特卫普作事,为了这种病不得不到爱姆斯去就医。如果这种方法对你也有用的话,我建议你还是尽快就医,虽然在如今这种政局动荡的年代里,对于家中别的人这种开支还是节省为好。 虽然如此,我和你的母亲在六月中还是到汉堡去了一趟,去看望你的妹妹冬妮。格仑希利先生虽然不曾邀请我们,却非常热诚地招待了我们。我们在他家停留了两天,这两天他整天跟我们周旋,甚至连公司都没有去,而且弄得我连进城去看望一次杜商家的时间也没能腾出来。安冬妮已经有五个月身孕了;她的医生对我们说她一切都顺利正常。 从凡·戴尔·凯伦先生的信中,我们了解到你在他家是一位很受欢迎的客人。从你的年纪来说,我的孩子,过去是你的双亲栽培抚养你的时期,现在是你独自面对生活的时候了。我乐意以我的经验来使你更加自如地处理一些事情:当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不论在贝尔根还是在安特卫普,我都尽量替经理的内眷们效一些小劳,和她们搞好关系会给你带来不小的益处。这样作除了能和上司的家庭建立较为亲密的来往,给人种种便利外,而且会在经理夫人身上替自己找到一位辨护的人。 遇到你千避万躲却还不免发生的事时,譬如说在工作上有了失误,或者经理有了不满的时候,她们是会给你很大帮助的。 谈到你将来的事业计划,我看到你在计划中表现出的那种活生生的兴趣非常高兴,尽管我对你的计划不能完全同意。你的出发点是把我们这个城市附近一带的产品……例如:粮食、冬油菜、棉花、皮革、油、油饼、兽骨等项……看作是本城铺号的最最长久的经营品种,因而打算除了从事委托业务以外更将转向这些货品的经营业务。曾经有一个时期,我也有和你类似的想法,那时在这些行业中竞争还很小(如今却已激烈起来了),我甚至在适当的条件下做过一些尝试。我在英国一次旅行主要的目的就是希望在这个国家里也能替我的企业建立一些联系。我到苏格兰去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而且也确实结识了一些对自己的商业极为有利的人。但是我立刻就看出来向那里做出口生意危险性极大,因之决定不再向这方面作进一步的发展了。同时我永远牢记着我们的先辈留下的一句告诫之辞:“我的儿子,白日精心于事务,但勿作有愧于良心之事,俾夜间能坦然就寝。” 在我看来,这句话就是做人的根本。虽然当一个人看到那些不遵守这种原则的人仿佛更为得意的时候,有时也不免会徨怀疑起来。我想到的是施特伦克与哈根施特罗姆公司,在我们苦苦支撑的时候,他们却蒸蒸日上。你知道,由于你祖父故世咱们的营业范围减缩了以后,一直没有再行扩充。我祈求上帝,当你接手家族企业的时候,它还拥有现在的规模。我们的经理马尔库斯先生是一位经验丰富、思虑缜密的好助手。只要你外祖父家用钱谨慎一些就好了,他们留给你母亲的遗产对咱们家的关系是非常重大的! 最近我不得不用我主要的精力去应付社会事务。我现在是贝尔根航线董事会的董事,这次又连续当选为市民代表参加财政局、商业局、圣安尼救济院和经济审查组的工作。 你的母亲,克拉拉和克罗蒂尔达衷心问你好。此外还有许多人请我代为向你致意:有摩仑多尔夫参议、鄂威尔狄克博士、吉斯登麦克参议、经纪人高什、c·f·科本以及本号的马尔库斯先生、船长克鲁特和克罗特尔曼等人。愿上帝赐福给你,我的孩子!你要坚守信仰,努力工作,过节俭的生活。 爱你并惦念着你的父亲一八四六年八月二日敬爱的岳父母大人: 我怀着万分喜悦的心情告诉你们,你们的女儿,我的爱妻安冬妮,已在半小时前,按照上帝的旨意,平安地产下一位女孩。我内心的快乐和激动,实在难以诉诸笔墨。产妇和婴儿都非常健康,克拉森医生对这次临产过程非常满意。产婆克罗斯吉奥吉斯太太也认为这次分娩顺利之极。原谅我,由于喜悦和兴奋,我只能写到这里了。请允许我对两位大人表示我的崇敬和恩爱。 格仑利希我原本已经想过了一个漂亮的男孩名子。现在我想叫她梅达,可是格仑利希却赞成叫她伊瑞卡。 冬一八四六年十月八日 第二章 “亲爱的,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参议说,这时他正走到桌子前边端起别人给他盛的一盘汤。“你哪里不舒服?你的脸色很难看。” 现在吃饭的人已经不多了。除了两位老人以外,每天桌子上只有永格曼小姐,十岁的小克拉拉和那削瘦、谦卑、一声不吭地闷头吃饭的克罗蒂尔德。参议向四周看了看……每个人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发生了什么事呢?他自己也正忧心忡忡,焦灼非常,交易所被施莱斯威-霍尔斯台因这件纷乱的事件弄得动荡不安……可现在又发生了一件令人忐忑不安的事情。过了一会儿,等安东到外面去端菜以后,参议才听说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特林娜,女厨子特林娜,一个原本忠厚老实的女孩子,这次却突然间公开叛逆起来了。一家肉店的伙计在最近一段时期同她建立起一种精神上的联盟,这件事使参议夫人非常烦恼。而这个永远带着血腥气味的家伙一定已经影响了她的政治见解,她现在已经同以前判若两人。参议夫人只是因为她把调味汁作坏了责备了她两句,她就把两条赤裸着的胳臂往腰上一插,说出下面的话来:“用不了多久,这世界就会变样,您等着瞧吧!那时候我要一身绫罗地坐在沙发上,让您来伺候我了……”自然,她马上就被辞退了。 参议摇了摇头。最近一段日子他自己也感受到各种各样令人忧虑的现象频繁出现。当然了,那些比较上了年纪的搬运夫和堆栈工人仍然非常恭顺,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可是在年轻的工人中间,对现实的不满已经表现得很清楚了,这种叛逆的新精神已经盘据在他们头脑中……春季里,街头上闹了一次乱子,虽然当时一部适合新时代要求的新宪法已经起草好了。尽管这部宪法不久以后受到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和另外几个保守的老绅士们的反对,却依然发生效力了。这以后选出了人民代表,召集了市民代表会。但是局势仍然没有平静下来。到处一片混乱。市民们为了宪法和选举法修改的事,彼此争论得互不相让。“要按等级制的原则选举!”一部分人说;约翰·布登勃洛克也是持这种主张的人。“要普遍的选举权!”另外一些人说;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是提出这种口号的一个人。又有第三部分人说:“按等级制进行普选!”可能他自己都不清楚在说什么。此外,各种各样的思想都有,比如有人喊什么取消市民和居民的界限啦,扩大市民权的范围,使任何信仰的人都成为合法公民啦,……非常混乱。布登勃洛克家的特林娜脑子里钻进来坐沙发穿绫罗的思想是不足为奇的!唉,以后还要糟呢。从一般情势来看,事态将会发展得很危险。 这是一八四八年十月初旬的一天,碧蓝的天空上悠悠地飘着几片浮云,被阳光照成银白色。这时候的太阳已经不那么强烈了,在风景厅的壁炉里,木柴在那高大闪亮的栏杆后面已经噼噼啪啪地燃起来了。 小克拉拉正坐在窗前缝纫桌边缝一件什么东西,他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和一对冷峻的眼睛。 克罗蒂尔达坐在参议夫人身旁一张沙发上,手里作的也是一样的活计。虽然克罗蒂尔达·布登勃洛克才二十一岁,但她狭长的面孔已经看得出皱纹了,尽管她比冬妮大不了几岁。她那生下来就灰暗无光的头发决称不起是金黄色,她把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更使得她的面貌近似一个老处女了。可是她自己对目前的处境倒是满不在乎,不想改变自己的处境。也许她需要的就是赶快苍老,赶快跳出牵肠挂肚的烦恼圈子而已。因为她没有分文的财产,她知道在这广大的世界上是不会有人娶她的。 她对自己的将来不抱有任何幻想。她将来只有靠她有财势的叔父从救济名门出身的贫女的慈善机关里弄出一笔钱,靠吃利息过活而已。 有两封寄自远方的信正摆在参议夫人的面前。冬妮的是报告小伊瑞卡平安健壮的信,克利斯蒂安则热心地报告他在伦敦的生活和活动,而对于他在李查德逊先生那里工作的事则是一语代过……参议夫人年纪虽然才将近四旬半,却遇到和每一个金发白肤的女人同样的命运,早衰得很厉害。虽然用尽一切化妆品,但也掩盖不住原本非常细嫩的皮肤上近年出现的皱纹,而且若不是从巴黎弄来一张染色的药方(真要感谢老天爷!),如果不是这张处方发挥作用,她的头发也会毫不容情的灰白起来。参议夫人打定主意不使自己成为一个白发蓬蓬的老人。她决定如果什么时候这张处方失去作用,她就要戴上一副和她年轻时一样颜色的假发……在她那梳得仍然非常讲究的头发顶上缀着一条白绦子边的丝带,那是老年人要开始戴女帽的一个暗示。她身上穿的丝袍子肥大宽松,钟形的袖口滚着柔软的纱边。像往常一样,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副金手镯,不时发出轻脆的敲击声。……此时墙壁上的挂钟发出三下沉闷的钟声。 忽然间从街上传来叫嚣呼喊声,仿佛人们正在狂呼乱叫,吹口哨,脚步杂沓,喧哗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妈妈,这是什么呀?”克拉拉看着窗外的一个小反光镜问道,“他们因为什么事这么高兴?” “天哪!”参议夫人喊道,她把信一扔,慌慌张张地跳起来跪到窗户前边。“我的上帝,他们真的开始革命了……这就是那些人……” 其实这恐怖的气氛已经整整一天笼罩在这座城市上了。早晨布来登街本狄恩布店的玻璃窗被人扔石头打得粉碎,只有上帝知道,本狄恩先生的玻璃窗跟崇高的政治能有什么关系。 “安东!”参议夫人声音颤抖着向饭厅喊过去,安东正在那里摆弄银器……“安东,你下来! 把所有门窗都关上!他们就要来了……” “好吧,参议夫人!”安东说。“我想我这身打扮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是个给主人干活的……要是他们看见我的号衣……” “他们都是些暴徒,”克罗蒂尔达拉长了声音凄凄惨惨地说,一直没有停歇手里的活计。正在这个时候参议穿过圆柱大厅走进玻璃门来,一副出门的打扮。 “你要出去吗,让?”参议的妻子惊惶地问道。 “亲爱的,我一定要去开代表会……” “但是你没见那些人……” “唉,贝西,没有那么严重……我们的生命应该掌握在上帝的手里。他们已经走过咱们的房子了。我从后门出去……” “让,如果你爱我的话……你要去冒生命的危险吗?你想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担惊受怕吗?唉,我害怕,我真是害怕。” “亲爱的,我求求你,你不要这么过于惊慌吧!他们只不过要找一块空地,发泄心中的不满……也许国家再损失几块玻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要到哪儿去,让?” “去开代表会……我现在去就已经晚了,买卖的事把我耽搁住了。要是不去代表会,就会被人认为是胆小怕事。你想你的父亲会不去吗?他虽然年纪那么大了……” “好吧,可是你千万要小心,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话,我求求你,千万大意不得!照看着我父亲一点儿!要是他遇见什么事……” “你放心吧,亲爱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参议的妻子从后面向他喊……“啊,四五点钟吧……不一定。要讨论的事很严重,我说不准时刻……” “唉,我害怕,我真是害怕!”参议的妻子嘴里唠叨着,一面心神不定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第三章 参议先生飞快地穿过自己房屋的这块广大地基。当他正在面包房巷里行进的时候,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看见那是经纪人高什,裹在一件长大的袍子里,酷似一位画中人物。经纪人先生也正匆匆忙忙的向会场赶去。看见参议,他用一只瘦长的手把耶稣教徒的帽子往上一掀,用另外一只手作了个表示恭顺的漂亮姿势,一面压低了嗓子嗄嗄地说:“您好,参议先生。” 这位经纪人塞吉斯门德·高什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单身汉,别提有多忠厚老实了,尽管行为有些出人意料。他酷爱文学,脑子里常常有些独树一帜的想法,他的一副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只鹰钩鼻子、尖尖的向前兜出来的下巴,一只嘴角向下垂的大嘴使他的脸型显得更加轮廓鲜明。他总是紧紧地闭着两片薄薄的嘴唇,故意摆出一副神秘、险恶的神气。他理想中的自己应该是一个美女与野兽的混合物,一种介乎梅菲斯托菲利斯和拿破仑之间的阴险邪恶、既有趣又可怕的人物,而且事实上他的确扮得不坏……他那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顺服的趴在额头上。他把自己没有天生驼背视为一件憾事。总之,他是城中商业界老一辈人里面的一位怪异而又可亲的人。他是他们中间的一员,因为他经营着一片规模虽然不大,然而却稳固,令人起敬的小代理商店,要是从服务市民这一点来着想,那这片店足以当之无愧。可是另外一方面在他的那间窄小幽黯的柜房里却摆着一只大书柜,摆满了各种语言的诗集。而且人们谣传说,他从二十岁起就埋头致力于罗贝·德·维加的全部戏剧的翻译工作……他生命中最耀眼的时刻是在一次业余演出席勒的《唐·卡洛斯》的剧中,他扮演了多明戈这个角色。他在与别人交谈的时候,总是用一些非常与众不同的词语,即使是在生意经的谈话中不得不用那些普通商业用语时,他总是紧咬牙关,作个怪相,似乎在说:“你啊你,我要咒骂你那躺在墓地里的祖宗!”在许多方面他都和已故世的让·雅克·霍甫斯台德有着惊人的相似;只是他秉性更为忧郁善感,没有上一世纪老约翰·布登勃洛克那位朋友的那种笑谑诙谐的风度。曾经有一次他心血来潮,花了六个半泰勒买了两三张股票,这笔钱他在交易所一下子就蚀进去了。此时他突然迸发出演戏的热情。他一屁股坐在一张凳子上,扮出一副在滑铁卢打了个大败仗的脸相,用一只拳头抵住前额,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嘴里一叠连声地咒骂:“该死,该死!”如果说他靠为人买卖地基而弄到手的一笔笔稳当而微薄的盈利已经使他从心底感到厌腻,那么这次蚀本,无疑是上帝给他的一次恩惠,一道好运,他久久对这件事仍然回味不已。只要别人一问: “高什先生,我为你不幸的遭遇深感难过……”他总要用意大利语回答:“哎呀,我的亲爱的朋友!不识愁苦滋味的人终生都是孩子!”说不定没有人能懂他这句话。也许是引自罗贝·德·维加的著作吧?不管怎么说,这位塞吉斯门德·高什确实是一位学问渊博的值得另眼相看的人物。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啊!”他一边伛着腰、倚着拐杖在布登勃洛克参议身边走着,一边跟他搭讪说。“这是暴风雨般的动荡时代啊!” “是啊,现在的局势风雨飘摇,”参议回答说。“动荡不定。每个人对今天这次会议都怀着紧张兴奋的心情。选举制的等级原则……” “不,参议先生!”高什先生接着说下去。“我在街上呆了一整天,我观察到,在那些躁动不安的庶民当中有不少满威武的小伙子,精神奕奕,一副仇恨一切的样子……” 约翰·布登勃洛克开始笑起来。“您这人真爽直,我的朋友。难道您还要为他们助威吗?不,你听我说:这一切都是儿戏!这些人要干什么?一群没有教养的青年人抓住这个机会想发泄心中的不满罢了……” “自然了!不过我们也应当看到……肉店伙计贝克麦耶用石头扔本狄恩先生的窗玻璃的时候我是在场的……他简直像一头勇猛的小豹子!”最后一个字高什先生是特别咬紧了牙齿迸出来的,然后他接着说:“哎,我们不能否认,这件事也有它崇高的一面!您知道,至少这是一件新鲜事,一件不平常的事,暴力,粗野,一阵狂风骤雨……唉,人民是无知的,我知道这一点!可是我的心,已经不知不觉的和他们在一起了……”他们已经走到那座用黄油漆粉刷的简单的建筑物前边了。市民代表会的会址就设在这所建筑物的底层。 这里原本是一个名叫苏尔克灵格寡妇开的啤酒馆和舞厅,但是有些时候却由市民代表会的先生们使用。一道窄窄的镶着石板路的走廊,右边是散发着啤酒和饭菜气味的饭馆,他们穿过右手边一扇绿色的板门,便来到了市民代表会的会场。这扇板门又窄又低,没有锁也没有把手,可门后的大屋子却出乎意外的宽敞。大厅里空旷、阴冷,仿佛是一座谷仓;粉刷成白色的天花板上突露着房梁,四壁也粉刷雪白。三个相当高大的窗户框漆成绿色,没有窗帘。屋里摆放的座椅像阶梯一样越往后越高,使人怀疑是不是来到了剧场。最下面是为发言人、纪录和列席的议会议员们准备的桌子。桌子铺着绿色的台布,上面摆着一座大钟、档案和文具。门对面的墙上钉着许多衣架,挂满了外衣和帽子。 参议和经纪人先生刚从小门里走进大厅,一阵嘈杂的人语声迎面传来,显然讨论已经开始了。 屋子里已经挤满了市民代表,他们的手有的插在裤袋里,有的背在背后,有的在空中挥舞,乱哄哄地吵成一片。代表团的一百二十名代表中出席的至少有一百名。还有一部分乡区代表由于当前的形势不得不留在家里。 几个地位比较低微的代表在离门口比较近的地方站着,两三个无足轻重的小店主,一个中学教师,孤儿院院长敏德曼先生和那位很有人缘的理发师温采尔先生。这个理发师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小个子,一张聪明的面孔,蓄着漆黑的大胡子,红通通的两只手。他今天早晨还给参议刮过胡子,然而在那里却和参议处于平等的地位,他只为这个城市的上流社会服务,差不多只给摩仑多尔夫、朗哈尔斯、布登勃洛克和鄂威尔狄克几家作活。由于他熟谙本城的事务,做人也很识趣,并且非常机警,虽然出身低微,但也被选为市民代表。 “参议先生了解事态发展的情况吗?”他目光严肃地迎头向他这位顾主热心地招呼说。 “什么发展的情况,我的亲爱的温采尔?” “请允许我告诉您,参议先生,这是新消息。今天早晨还没有人知道呢。那些人不到议会前边去,也不到市场去了!他们的目地是来胁迫市民代表会!这是吕伯萨姆编辑采访得来的……” “真是异想天开!”参议说。他从站在最外边这一群人中间挤过去,向大厅中间走去,他看见他的岳父,参议朗哈尔斯博士和杰姆斯·摩仑多尔夫正在那里站着。“这可能吗?诸位先生!”他和大家议论起来。 事实上,会场上没有一处不在谈论这件事,哗乱的人群正向这边走来,距离已经非常近了……“这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暴徒!”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冷冷地语含轻蔑地说。他是坐着马车来的,八十岁的高龄已使他那原本高昂挺拔的身躯伛偻起来。可是今天他笔挺地站在那里,眼睛半闭着,嘴角傲慢不屑地垂着,嘴角上面的白色上须尖尖地向上翘起来。仿佛一位骄傲的天神。两排宝石钮扣在他的黑色天鹅绒背心上闪烁发亮……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在他们不远的地方站着,他是一个矮小肥胖的人,浅红色的胡须已经开始花白,一条沉重的表链挂在红格子背心和敞开的外衣上。他和他的另一位股东施笃特伦克先生站在一起,根本没有向参议打招呼。 一个看上去相当富有的布商本狄恩,正在给围在自己四周的一大群人仔仔细细地讲自己窗玻璃被砸的事……“一块砖头,大半块砖头,诸位先生!哗啦一声打了进来,掉在一卷绿颜色的方格布上……真是一群流氓……哼,现在就看政府怎么样处理了……” 受人尊敬的施特先生独自站在一个角落里;嘴里不停的唠叨着。他在羊毛衬衣上面罩着一件黑袍子,只听见他气愤填膺地不停地说:“闻所未闻的卑鄙丑行!”……他把“卑鄙”,念成“卑皮”。 参议先生在四周转了一遭,这里和他的老朋友c·f·科本打打招呼,那里又和科本的竞争对手吉斯登麦克参议打打招呼。他和格拉包夫医生互致了问候,又和消防队长吉塞克,建筑师乌格特,主席郎哈尔斯博士(参议朗哈尔斯的兄弟)以及一些教员、商人、律师等人随便聊了一些家常。 会议还没有正式开始,但是大家已经热烈无比地辩论起来。所有的人都诅咒那个无聊的编辑……吕伯萨姆,大家都知道这些人是他教唆来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大家聚到这里为的是决定选举人民代表是按照等级原则,还是采取普遍平等的选举制度。议会已经建议采用后者。但是人民要的是什么呢?他们只不过要把这些大人物踩在脚下,如此而已。真见鬼,这些先生的处境没有比今天更尴尬的啦!大家都迫切的想知道议会委员会的意见。他们把布登勃洛克参议也包围起来,因为人们想,布登勃洛克一定知道市长鄂威尔狄克对于这件事的态度。自从去年议员鄂威尔狄克,尤斯图斯·克罗格参议的一位内兄,被选为议会主席以后,布登勃洛克家和市长也有了戚谊,因之,他在人们眼中也显得更有威信了……一阵聒耳的喧哗声已经在门外响起……革命已经闹到会议厅的窗户底下了!原本乱哄哄的大厅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大家惊惶失措地把手摊在肚皮上,有的面面相觑,有的向窗外望去,窗外边拳头在空中挥动,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狂乱嚣张的呼喝声。但是出人意外地,过了一会儿仿佛那些暴动的人被自己的行为吓住了,大厅内外变得一样的寂静无声。就在这笼罩住一切的寂然无声中,在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坐着的最下面一排议席附近,有人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话。那声音冷静、缓慢、沉重有力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一群不折不扣的流氓!” 从一处角落里,一个低沉的、怒气冲冲的嗓子喊道:“闻所未闻的卑鄙丑行!” 布商本狄恩用急促而又恐惧的声音对大家说:“诸位先生……诸位先生……你们听我说……在这所房子里……天花板上面有一扇暗门……我小的时候从那里面打过猫……可以从那扇门爬到隔壁的房顶去,安全地逃走……” “无耻的胆小鬼!”经纪人高什从牙缝里咝咝地说。他叉着胳臂靠着主席台站着,垂着头,瞪着一双凶残恐怖的眼睛向窗外凝视着。 “这样做怎么会是胆小鬼呢?老天有眼……这些人真在扔石头啊!我可领教过了……” 此时门外的叫嚣声仿佛从睡梦中惊醒一样重新又响了起来,然而已不复是开始时那种暴风雨式的狂喊高呼了。那声音只是平静地、持续不断地响下去,听去仿佛是一片迟缓的、差不多可以说是心满意足的哼唱,中间夹杂着一两声口哨和个别的叫啸,像什么“原则”啊,“市民权”啊等等。 屋内的代表们努力想从中听到些什么。 “诸位代表,”过了一会儿主席朗哈尔斯博士压低了嗓音对在场的人说。“我希望大家同意我宣布开会……” 然而代表们却没有一个人给予丝毫的支持。 “我认为这不起任何作用,”一个人耿直而坚定地说,他的语气好像不容别人反对。这是一个名叫法尔的农民型的人,他来自李采奥尔乡区,是小施瑞斯塔根村的代表。这是他第一次在会议上发言。可是在当前这种场合上连最纯朴的人的意见也有了分量了……法尔先生用他与生俱来对政治的了解道出了全体代表的意见。 “现在我们应怎么办?”本狄恩先生惴惴不安地说。“坐在上面那些位子上,从外边街上可以望得到。这些人要扔石头啊!哎呀,我是见识过他们的暴行了……” “这个混账门作得这么窄!”酒商科本绝望地喊道。“要是我们想出去,一定会被他们团团围住!” “闻所未闻的卑鄙丑行,”施笃特先生瓮声瓮气地说。 “请大家安静!”主席又一次向大家呼吁说。“请大家允许我说一下……三天后我要把今天的会议纪录整理好交给现任市长……再说全城的人都在等着这次结果刊印公布出来。我希望今天我们能够把会开完……” 但是除了少数几个代表对主席表示支持以外,没有一个人准备进入会议程序的讨论。看来既使用投票的办法来决定开不开会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不应该再去刺激外面的群众。恐怕群众们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什么。不应该通过什么决议……不论是哪个方向的……去惹恼他们。只有耐心的等待事态的平息。圣玛利教堂敲了四点半钟。 他们彼此证实,这时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耐心等待。此时大家已经对外面的喧嚣声不那么感到害怕了,那声音时起时伏,一时停歇,一时又重新沸腾起来。人们已开始安静下来,要求把身子摆得更舒服些,于是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下层的座位上……这些勤奋的公民对社交活动的渴望禁不住又跃跃欲试起来……这里那里开始谈起买卖来,有的地方甚至谈妥了几项。经纪人开始凑近几个大商人身边……这座城市的上流社会的先生们像是被一阵暴风雨截留住的人一样,谈起别的事情来,但是每隔一会就摆出严肃的面孔来倾听一下雷声。五点钟了,五点半钟了,大地已经渐渐的被笼罩在暮色之中。时不时有人叹息着说,自己的妻子正等着他喝咖啡呢,听了这话本狄恩先生禁不住又提起那扇暗门的事。 但是大多数人的想法跟施笃特先生一样,施笃特先生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像我这么胖的人是无法钻出这扇暗门的。” 约翰·布登勃洛克想着自己妻子的嘱托,一直守在岳父的身边,他对岳父说:“请你不要太在意这件事。”说着他脸色露出一些担忧的神情。 白色假发也无法掩住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前额上突起的两条青筋,一望便知,此时他的心情非常恶劣。老人的一只纤细的手抚弄着背心上的发蛋白石光的扣子,另一只戴着钻戒的手放在膝头上不住地发抖。 “这一切真是荒谬,布登勃洛克!”他的声音带着无限的疲倦。“我厌烦得要死,这就是我的全部感觉。”然而他立即泄露出来那不过是谎言,因为他突然咬牙切齿地说:“天啊!一定得用铅弹、火药处死这伙无耻之徒,好让他们懂得什么叫尊敬……这群流氓!……这群暴徒!……” 参议含糊其辞地劝解着:“可不是……可不是……您说得对,这是一件不该发生的荒唐事……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一定得学会不动声色。天已经晚了。这些人马上就会走的……” “我现在就走!……马上给我备马车!”莱布瑞西特·克罗格怒不可遏地吩咐说。他的一腔怒火突然暴发出来,他全身颤抖着。“我吩咐过他五点钟来接我!……我的马车在哪儿?……会不开了……我在这儿作什么?……我可不想受人耍弄!……我要我的马车!有人在欺侮我的马车夫吗? 布登勃洛克,您去看看!” “老人家,看在上帝的面上,请您平静一点吧!您太激动了……这对您身体是不合适的!自然罗……我这就去看看您的马车。我和您的感觉一样,糟透了!我要跟那些人说说,让他们回家去……” 虽然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表示不同意,虽然他忽然用冷静而轻蔑的语气命令说:“您不要去! 那会降低自己的身份,布登勃洛克!”然而参议依旧用迅速的步伐走过大厅去。 塞吉斯门德·高什追上了参议先生,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他的胳臂,低声地问他,用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说:“上哪去,参议先生?……” 这位经纪人的面孔足有一千条深深的皱纹,此时他带着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尖翘的下巴几乎掀到鼻子尖上,灰色的头发阴沉沉的盖到太阳穴和前额上。他把头紧紧地缩在肩膀里,现在他真的装成了一个残疾人。他嘶哑地喊道:“您瞧,我决心跟这些人谈一谈。” 参议说:“不,您还是让我去吧,高什……在他们当中我比你认识更多的人……” “也许是这样吧!”经纪人声音哑地说。“比起我来,您是一位更伟大的人。”这时他把嗓音提高了,继续说:“我愿意与您共同对付他们,布登勃洛克参议!让这些反叛的奴隶把他们的怒火泄到我身上吧……” “唉,这一天,这一晚上!”当他向外走的时候,他自言自语地说……他在这件事中,又一次找到了做人的快乐。“喏,参议先生!这些人就在这儿!” 两个人穿过了走廓,走到大门前边,来到了那群躁动的人们面前。大街呈现出一副生疏的面貌。街上一片死寂,四周房屋的敞开的闪着灯光的窗户后边人影幢幢,人们正在好奇的俯视代表大厅前发生的一切。暴乱群众在数目上不比大厅里聚会的人多,他们不外是码头和堆栈的年轻工人,脚夫,国民学校的学生,商船上的水手和住在城里僻街陋巷、蓬门湫舍的一些人。其中也有为数不多的妇女,这些人一定也像布登勃洛克家的女厨子一样希望从这次事件里得到某些好处。有几个参加暴乱的人因为站累了,就坐在马路边上吃起面包来,双脚放在路旁沟渠里。 虽然眼前已是黑漆漆一片,街头铁链上悬着的油灯却仍然没有点起来。这一次前所未有的对正常秩序的公开破坏,令参议先生怒火中烧,而他开始说话时声调带着几分傲慢和恼怒也正是这件事实的结果:“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人群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来。站在后边的人,站在马路另外一边的人都踮起脚尖。几个替参议工作的码头工人摘下帽子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参议先生身上,有的人触了触旁边的人的腰,压低了嗓音说:“这是布登勃洛克参议!布登勃洛克参议要发表演说呢!别出声,克利山,不然他发起火来可凶着呢!……看!那个像猴子的就是经纪人高什……他是不是脑子有点毛病?” “寇尔·斯摩尔特!”参议重新开始说,他的一双细小深陷的眼睛盯住一个二十三岁的罗圈腿的堆栈工人,斯摩尔特嘴里啃着面包,站在人群前面。“你说说,寇尔·斯摩尔特!是时候了!你们在这儿足足闹哄了一下午了……” “我们在革命,参议先生……,”寇尔·斯摩尔特咀嚼着面包说。“是这么一回事情……说实在的……我们正在闹革命。” “真是乱弹琴,斯摩尔特!” “是,参议先生,您是这么说,可是我们觉得这件事……我们想要改变这个世道……我们要求另外一种制度,过去的旧东西不中用了……” “大家听我说!谁要是有脑筋,谁就回家去,别再搞什么革命,扰乱社会秩序……” “神圣的秩序!”高什先生在旁边应和着。 “我再说一遍,这里的社会秩序不容破坏!”布登勃洛克参议斩钉截铁地说。“连街灯都没有人点了……你们闹革命闹得也太过分了!” 可寇尔·斯摩尔特却满不在乎地站在一大群人的最前边,叉着两条腿,他要抗辩……“但是参议先生,您知道我们要反对这种选举制度啊……”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白痴!”参议喊起来,气得忘记说方言了……“你说的都是最莫名其妙的话……” “对不起,参议先生,”寇尔·斯摩尔特有一些胆怯地说,“现在这样子虽然也不错。但是革命还是一定得搞。到处都在闹革命,不管哪个城市都在搞……” “斯摩尔特,你们要的到底是什么呢!你说说看!” “是的,参议先生,我就说说看:我们要一个共和国……” “真是胡说八道……你们已经有共和国了。” “是的,参议先生……那么我们就再要一个。” 有几个懂得这件事的,开始粗声粗气地大笑起来,虽然听清楚寇尔·斯摩尔特的话的人并不多,但是笑声还是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开来,直到最后这些共和政体的信徒们全体都意兴飞扬地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好些市民代表手里拿着啤酒杯从大厅的窗户后面露出好奇的面孔……高什是唯一一个对事态有所好转感到痛心的人。 “你们听我说,”布登勃洛克参议最后说,“我看,现在最好的是,你们往家里走吧。” 寇尔·斯摩尔特被自己无意引起的这个收场弄得愕然不知所措,这时回答说:“好吧,先生,那就这样办吧。事情慢慢地就会平静下去的。您知道,我不是有意冒犯您的,再见,参议先生!” 人群开始散去,个个的心情非常轻快。 “你等一会儿!斯摩尔特!”参议喊道。“你看见克罗格家的马车没有?” “是的,参议先生!那辆马车来了,它在那边的广场上等着呢……” “好,斯摩尔特,告诉姚汉让他马上把车赶来;他的主人要回家,你快点去。” “好吧,参议先生!……”寇尔·斯摩尔特把帽子往头上一扔,把皮帽沿低低地拉到眼皮上,顺着大街摇摇摆摆地跑了过去。 第四章 当他们两人回到会场之后,发现大厅前的景象较之一刻钟以前显得愉快多了。主席台上的两盏大石蜡油灯已经点了起来,在黄色的灯光下代表们或立或坐地聚在一起,一面兴高采烈地碰杯喝酒,一面兴致勃勃地高谈阔论。苏尔克灵格太太,那个开酒馆的寡妇也在这里,所有感到困倦的客人都得到了她热心的照顾,一面甜言蜜语地劝说大家应该喝点酒提提精神,因为看样子包围一时还解不了。就在这骚动不安的几个小时里,她就推销出许多升啤酒。这两位谈判代表走进来的时候,酒馆的侍役正挽着袖子摆着笑脸又拖进来许多瓶啤酒。虽然时间已经晚得不允许再进行修改宪法的讨论,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提议散会,要求回家去。反正今天喝咖啡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参议先生应付完向他表示祝贺的人们之后,便立即向他的岳父那边走去。莱勃瑞西特·克罗格似乎是唯一一个情绪没有转佳的人。他一言不发地、神态严峻地呆在原处,当他听到自己的马车马上就来的消息以后,不屑地回答说:“这些暴徒准许我回家了吗?”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这与其说是由于他的高龄,倒不如说是他无法抑制胸中的愤怒。 他把皮外衣披在肩膀上,他的动作僵直,往日那优美和娴雅的风度现在已荡然无存,参议要求搀着他,他只随便道了声“merci”就把手插在他女婿的胳臂下。 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夫座上悬着两盏大灯,已经停在门口了。此时街道已被点燃的路灯照亮,参议心里很高兴。他俩上了马车,当马车辘辘地沿着街道驶过去的时候,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始终一语不发地僵直地坐在参议的右边。他半闭着眼睛,膝头上盖着毯子,身体并没有靠向靠背。愤怒使他紧闭双唇,两条纵纹从他下垂的嘴角一直通到下巴上。这场屈辱在他心头点燃的怒火正在销毁他,磨蚀他。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对面的空座位。 街上比星期日下午还热闹。触目尽是节日的气氛。革命能够如此收场,人民感到非常满意。甚至有人引吭高歌,马车驶过去的地方,这里那里有一些青年人高声欢呼,并且把帽子抛到空中去。 “您没必要因为这件事而生气,岳父,”参议说。“只要平心静气地想一下,看得出来这件事从头至尾不过是胡闹……小孩子的把戏……”为了从老人那里得到一句答话或者反应,他开始以活泼的声调谈起一般的革命情况来……“如果这些无产者能认识到,这样做只能使他们处于更加不利的状态……咳,老天爷,到处都是这样!我今天下午跟经纪人高什谈了一会儿话,就是那个用诗人和剧作家的目光观察一切事物的怪人……您知道,岳父,革命在柏林是在美学家的茶桌上传播开的……之后流传到社会上,一些人就不顾社会秩序乱干起来……看他们闹得出什么结果来吧!” “请费心把您那边的窗户打开,”克罗格老头说。 参议先生焦急地看了岳父一眼,赶忙把窗户打开。 “您觉得不很舒服吗,岳父?”他焦急地问道……“很不舒服。”莱勃瑞西特·克罗格板着面孔回答。 “您现在应该平静下来,”参议说,为了作点什么,他把岳父膝头上的皮褥子拉严了一些。 突然,一件令人吃惊的事发生在当马车就要驶出布格街的时候。当马车驶离那停立在朦胧暗影里的城墙约有十几步的时候,走过来一群笑闹叫嚣着的街头儿童,这时一块石头从开着的窗户外飞了进来。这块石头还没有鸡蛋大,造成不了太大的伤害。不知是哪一位克利山·施努特或者海纳·乌斯为了庆祝革命把它投出来的,显然投石头的人并没有怀着什么恶意,也许根本不是对着马车扔的。石头毫无声息地飞进窗户来,没有声音地落在莱勃瑞西特·克罗格盖在厚皮褥子下面的胸脯上,又毫无声息地从皮褥子上滚下来,落到地上。 “混账!”参议气愤地说。“难道他们都发疯了不成!……没有打伤您吧,岳父?” 老克罗格令人担忧地一语不发。由于光线的原因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直挺挺地坐在那里,比从前挺得更直更高,甚至后背都没有靠在靠椅上。过了一会他迟缓地、冷冷地、费力地从内心深处说出一句话:“这群流氓。” 为了使他免受更多的刺激,参议没有答话。马车带着隆隆的声响从城门穿过去,三分钟以后,驶到一条宽阔的街上,眼前就是围着克罗格住宅的铁栏杆,栏杆尖一律镀着金。园门后面是一条两旁种着栗树的大道,直通到阳台,门两旁明晃晃地点着两盏金罩子大灯。当参议在灯光下看到他岳父时,不由得吃了一惊。那张脸是姜黄的,肌肉松弛,皱纹累累。一个浮现在嘴角上的傲慢冷峻的表情已经变成一副歪曲痴呆、麻木不仁的垂死的丑相了……马车停在阳台前边。 “扶我一下,”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说,虽然这时先下车的参议已经把皮褥子掀到一边,把胳臂放在他腋下,准备搀扶他。参议搀着他在铺着砂子的路上慢慢地走了几步,走到通向餐厅的白石台阶前面。突然老人像一滩泥一样瘫倒在地,头沉重地垂到胸脯上,以至他那垂下来的下颚和上颚相碰,口国啦的响了一声。他的瞳孔渐渐地散开了……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这位时髦的骑士,已经回到他的祖先那里去了。 第五章 当这件事过去十四个月之后,一八五○年一月的一天落雪又降雾的早晨,格仑利希夫妻俩坐在餐厅里,身旁是他们的三岁的小女儿。浅黄色的木板镶在屋子的墙壁上,他们坐的椅子是用每把二十五马克的价钱买来的。 由于雾气很大,玻璃上都是灰蒙蒙一片,只能模模糊糊地望到外面的几株光秃秃的树和灌木的影子。磁砖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把屋子填满了一种芳香的融融的暖意。从壁炉旁边的一扇开着的门,遥遥可以望见小书房里的花草的绿叶;对面一边,通过半掩的绿色纱布的窗帘可以看到一扇高大的玻璃门和用一色棕缎布置的客厅。门框四边堵着棉花卷,浓郁的雾气把紧挨着大门的一座小露台藏得严严实实的。除了这两个通道以外,屋子里还有一扇通向走廊的门。 一块绿桌布铺在圆桌上雪白的锦缎上,桌布上摆着透明的金边磁器,好像贝母似地泛着乳白的光。一只茶炉吱吱地烧着。奶油面包片放在一只做工精致的银质面包箧里。这只面包箧的口很浅,形状像一只微卷的锯齿边的大叶子。一只钟形的玻璃罩下面堆着带网纹的小黄油球,另一只下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干酪,白的、黄的、带大理石纹的、绿色的。自然了,因为格仑利希先生早餐总要吃些热菜,所以男主人面前还放着一瓶红酒。 格仑利希先生鬓须是新烫过的,在这样清晨时刻他的脸色显得特别红润。他穿戴整齐,在客厅里坐着,上身是黑色外衣,下面是大方格的浅色裤子。他正按着英国习惯拿着一块嫩煎排骨饕餮大嚼。冬妮虽然认为这也是表现他们高贵的一种手段,但也觉得非常之厌腻,她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下决心用排骨替换她习惯的面包鸡蛋。 冬妮穿的是睡衣:她特别喜欢穿睡衣。在她眼里,什么也不如漂亮的便服更高贵风雅,由于结婚前父母对她这种爱好的管制,因此她现在结了婚就加倍沉湎在这里面。她有三套这样柔软宽松的衣服,剪裁这几套衣服比剪裁一套舞会礼服还更能显示一个人的风趣、慧心和智巧。今天她穿的是一件深红色的睡衣,颜色和护墙板上面壁毯的色调非常协调。这件大花的衣服料子柔软如棉,同样颜色的细碎的小玻璃珠绣满全身,宛如雨珠喷溅,从领子到底边一圈圈的绕着红色的天鹅绒带子。 她的浓密的金灰色头发上同样也系着一条红色天鹅绒带子,前面的发卷一直盖到前额上。她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发育到了最成熟的阶段,她的略微撅起一点的上唇却依然保留着儿时那种天真活泼的神情。她的灰蓝色的眼睛,眼皮有一些发红……她刚才用冷水擦过。她有一双布登勃洛克家族特点明显的手,虽然略嫌短小,却白嫩纤细,细嫩的手腕裹在柔软的袖口里。她正在用这双手舞弄刀叉,拿杯子,她的动作今天不管为了什么有些慌慌张张。 小女儿伊瑞卡坐在她身旁一把高椅子上。她长得肥肥胖胖的,淡黄的短发卷曲着,穿着一件臃肿可笑的浅蓝色厚毛绒衫。她用两只手抱住一只大茶缸,脸整个埋进去,大口大口地喝着牛奶,不时发出一声表示满意的叹息。 格仑利希太太摇了摇铃,他们的使女婷卡从走廓上走进来,把孩子从高椅上抱出去,准备把她抱到楼上游戏室去。 “我想你可以带她出去半个小时,”冬妮说。“可是不要比半个钟头更长,要穿上那件厚一点的夹克,听见了吗?……外面在下雾。”……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她的丈夫。 “你如果执意这样做,会惹人家笑话的,”沉默了一会她开口说,显然她在继续一场中断的谈话……“你有什么反对的理由?你倒是说一说你的理由啊!……这个孩子现在占去我整天的时间……” “你不喜欢孩子,安冬妮。” “喜欢孩子……喜欢孩子……我不能老是看管孩子!家务事把我整个占住了!早晨一醒,我脑子想到二十件事要做,上床的时候,我想的是还有更多的事没有做……” “咱们不是有两个女佣人吗?像你这样年纪轻轻的……” “是有两个女佣人,不错。婷卡要洗衣服,要收拾打扫,要伺候人。女厨子也忙得手脚不得闲。你一清早就要吃排骨……你好好想想,格仑利希!保姆是早晚也要请的,一位家庭女教师……” “我们的经济能力不允许这么小就替她雇保姆。” “我们的经济能力!……天老爷,我实在搞不懂你在说什么!难道我们是叫花子?难道最必要的东西我们也非要节省掉不可?我是带着八万马克的陪嫁嫁给你的……” “哼,你那八万马克!” “当然口罗!……你是不把这笔钱放在眼里的……你没有把它当一回事,你是出于爱情才向我求婚的……就算是这样吧。可是你现在还爱不爱我了?就是我提出正正当当的要求,你也跟我为难。不给孩子雇保姆……还有,我们连必不可少的马车也没有,你连提也不提一声了……如果我们的经济能力不许可置一辆马车,不许可我们像个样子地进城会客,为什么你非要让咱们住在乡下不可呢?为什么我一进城你就不高兴呢?……你最高兴的是,让咱们一辈子埋在这里,让我一个生人面孔也看不到。你老是那么不近人情!” 格仑利希先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把玻璃罩子揭开去拿干酪他没有回答妻子一连串的质问。 “你还爱我不爱了?”冬妮重复地说……“你这样一声不吭太没有礼貌了,我还记得当初在我们家风景厅里……那时候你装扮出另外一副面貌!……从我们结婚第一天起你就只在晚上陪我待一会儿,而且也只是为了看看报纸。最初你对我提出的要求至少还稍微考虑考虑。可是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 “你呢?你在使我倾家荡产。” “我?……我使你倾家荡产……” “不错。你的讲究享受和好逸恶劳会令我破产的……” “噢,你不要把我受的好教养也当作错处来责备吧!我在娘家的时候连一根手指头也不用抬。 在这里我却必须学会处理家务,可是我也有权利要求你不要拒绝我的最简单的需求。父亲是个有钱的人,他作梦也想不到我会缺少佣人使唤的……” “那么你就等着咱们也分得这笔财产的时候再雇第三个女仆吧。” “你是盼望我父亲死吗?!……你一天到晚都在忙什么?我们不是也有产业吗?……” 虽然格仑利希先生正在咀嚼东西,也不得不笑了一笑,困窘、痛苦、沉默地笑了笑。他的笑容使冬妮迷惑不解。 “格仑利希,”她的声音变得比较平静了一些……“为什么你又笑,又说什么经济力量……是不是我对咱们财产的想法完全不对?是不是公司生意不好?你是不是……” 正在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凯塞梅耶先生匆忙敲了两下廊子上的门就走了进来。 第六章 凯塞梅耶先生大衣和帽子都已经脱掉,就像自家人一样走进屋子来,在门旁边站住。他的外表和冬妮给她母亲的一封信里所描述的不差毫厘。他的躯干比较短壮,胖瘦适中,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已经磨得有些起亮的上衣,同一颜色的裤子,又紧又短。白背心上挂着一条细长的表链,三条夹鼻眼镜横七竖八地搭在上面。剪得齐齐整整的白鬓须和他那红通通的脸膛是个尖锐的对照,除了下巴和嘴唇还露在外面外,别的几乎都被遮住了。他的嘴小而灵活,样子使人发笑,整个下牙床只剩下两颗牙。当他把两只手插在直筒子似的裤袋里,带着一副紊乱、沉思、心不在焉的神情站在那里的时候,向下搭拉的嘴唇紧紧地绷着。虽然当时屋内一丝风儿也没有,他头上的毛茸茸的斑白的软发却轻轻地拂动着。 最后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欠了欠身,让下嘴唇搭拉下来,费了好大力气从胸脯上的乱成一团的绳索中解开一条系眼镜的带子。接着他一下子把眼镜夹在鼻子上,脸上显出一副怪异的模样,端详着这一对夫妻,口里念念叨叨地说:“啊哈。” 因为他过分喜欢用这个口头语,所以这里必须说明,他能以任何方式把它表达出来。比方说,他可以把头一仰,把鼻子一皱,张大了嘴,摇摆着手,拖长了鼻音,像个中国小铜锣儿似的把这个声音哼出来……他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只是简单随便地,柔声细气把这个字说出来,而其结果也许更令人发噱,因为他的“啊”字总是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从今天这个表达方式来看,这应该是一个快乐的开头,伴随着这个声音他把头急遽地一摆,似乎他这时的心情非常之快乐……然而我们却也不应被他的表面现象所迷惑,因为事实是,银行家凯塞梅耶外表的快乐只是掩盖内心险恶的假象。如果他跳跳蹦蹦,“啊哈”之声不绝于口,夹鼻眼镜戴上又摘下,嘴里说个不停,胳膊摇来摆去,作出一千种滑稽可笑的样子,那么我们可以断定,在他的心里一定在思索着恶毒的念头……格仑利希先生眨着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不信任的神色望着他。 “你今天这么早?”他问……“是的,是早了点……”凯塞梅耶先生回答,把他的一只皱瘪的、通红的小手在空中摇了摇,似乎是在说:别着急,这就有让你吃惊的事了!……“我有事情跟你谈!一分钟也不能耽误,我的亲爱的!”他说话的样子非常可笑,每个字他都要在嘴里转弄一周,才能让大家听到。“r”在他口里滚转,听去就好像他的上腭涂了肥油似的。格仑利希先生眨巴着眼睛,愈发露出不信任的神色。 “凯塞梅耶先生,”冬妮说。“您坐下。您来得真好……我知道您是个正直的人,请您凭凭理。我刚和格仑利希抬了半天杠……请您说一说:三岁的小孩是不是应该请一位保姆?您说说!……” 可是这一切凯塞梅耶先生好像没有听到。他坐下来,一边把他的小嘴尽量张得很大,皱着鼻梁,一边用一根食指揉弄着他新剪的胡子,发出一种令人不耐的沙沙声。在那副眼镜后面的双眼,带着无从描述的快乐神色打量着漂亮的早餐桌、银面包箧和红酒瓶上的商标。 “凯塞梅耶先生,是这么一回事,”冬妮接着说,“格仑利希说,我让他倾家荡产!” 仿佛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一样,凯塞梅耶先生瞟了她一眼,然后又望了望格仑利希先生……接着就纵声大笑起来!“您使他倾家败产?……”他喊道。“您……是让他破产了吗?……噢,上帝!哎呀,上帝!竟有这种事!……真是笑话!……今天上演了一出逗乐的喜剧!”接着他发出一连串不同色调的“啊哈”来。 格仑利希先生显然有一些坐立不安,他无拘束地在椅子上挪动身体。一会儿使劲的揉搓着双手,一会儿用手很快地梳拢一下自己的金黄色的鬓须……“凯塞梅耶!”他说。“您庄重一点。您是不是神经失常了?不要再笑了!我看您如果能喝上一杯,会很有帮助。要不要抽一支雪茄?您到底笑的是什么?” “我笑的是什么……好,您给我一杯酒,给我一支雪茄……我为什么笑您不知道吗?您是觉得,您的夫人在败您的家吗?” “她太追求奢华了,”格仑利希先生恼怒地说。 这一点冬妮并不想争论。她平静地向后仰靠着,双手揣在怀里,手摆在睡衣的天鹅绒带子上,上嘴唇带着些刁钻的神情撅着,她说:“不错……我是这样。这件事很清楚。这是我从妈妈那儿学来的。喜欢奢华的风尚是克罗格家族的传统。” 她本想以同样平静的语调宣布,她性格的确轻佻、急躁、喜欢寻隙。对她来说接受自由意志和性格自我发展是根本不可能的,相反地,它使她以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宿命的冷静去接受自己的性格……她不想区别它,也不想有所改正。她的思维形式已经渐渐形成一种固有的模式,认为无论是什么癖性,好的也罢,歹的也罢,都是天生而来,世代相传的,因之也都是可尊敬的,它们都有着充分的生存理由。 格仑利希先生已经吃完早饭,炉火的暖气和雪茄的香气交织在一起。 “您还有兴趣吗,凯塞梅耶?”主人问道……“您再吸一支吧。我再给您斟一杯葡萄酒……您准备和我谈什么?很紧急吗?发生了什么大事?……这里是不是太热了?……一会儿咱们一起坐车进城去……吸烟室比这里凉爽一点儿……”但这一切,凯塞梅耶先生丝毫不领情,好像他要说:您说这些话一点也不顶事,亲爱的! 最后大家站了起来,冬妮留在餐室里照管着使女收拾餐具,她的丈夫和这位业务上的友人穿过小书房,他心事重重地用手指捻弄着左边的胡须尖,低着头在前面走,凯塞梅耶先生紧紧跟在后面一同走进吸烟室。 十分钟过去了。冬妮在客厅里耽搁了一会,亲手把原本已经很干净的胡桃木桌面擦拭得光泽闪闪。然后她慢慢地从餐厅走回起居室。她的步伐十分安详、端庄。布登勃洛克小姐作了格仑利希太太以后显然一点也没有减少过去的骄矜。她把身躯挺得笔直,下额微微向后收敛着一些,永远带着施舍的表情俯视一切。她的一只手拿着一只精巧的油漆的钥匙箧,另一只手轻巧地插在深红色睡衣侧面的口袋里,而睡衣上松软的大皱褶则有意让它在身上来回摆动。然而从她嘴角上天真纯洁的神情却可以看出来,她的这一切端庄矜持只不过是她那无限童稚无邪的游戏的一种表现而已。 她在小书房里来回走了两遍,细心地用小水壶把所有的绿色植物都浇了个遍。她非常喜爱她的棕榈,因为这些棕榈树长得枝茂叶盛,更使屋子里平添了许多华贵气象。她小心的侍弄着这些绿色植物,先是抚摸了一下粗茎上滋生出的一支新芽,又轻轻地摩挲了一会那些庞大绮丽的叶面,用剪刀从这里那里剪去一两个枯黄的尖儿……突然她的注意力被吸烟室里的谈话吸引过去。谈话几分钟以来已经变得非常热烈,这时声音忽然提得这么高,以致在小书房里的每个字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虽然当时门关得很紧,窗帘也很厚。 “我请您小声点!看在老天爷面上,您别发这么大的火,”听得出这是格仑利希先生的喊声,他那柔细的嗓子生来就不适合与人争吵,听去仿佛是在尖叫。“您再抽一支雪茄吧!”他补加了一句,仿佛在讨好对方。 “好,非常感谢,请您给我一支,”那位银行家说,接着出现了片刻沉默,凯塞梅耶先生一定正在点烟。一会儿听见他说:“简短地说,您是否同意我的建议?不是这样就是那样。” “凯塞梅耶,请您再把期限放宽一点吧!” “啊哈?哼……这绝对不成,我早就对您说过了……” “为什么不呢?您为什么忽然这样心血来潮了?看在老天爷面上,请您讲一讲情理吧!您就不能再多等一阵吗?” “一天也不能多等了,亲爱的!就是八天吧,多一小时也不成了……只有一条出路,就是求……” “不要提名字,凯塞梅耶!” “不提名字……好。要是您那位……能够帮助……” “不要深说了……!老天爷,您别作蠢事,好不好?” “好,就不深说吧!如果那家声名卓著的公司肯帮您一把,求求那家与您的信誉与之息息相关的公司,您觉得怎么样呢?亲爱的,这次布来梅破产他们损失了多少?五万?七万?十万?难道比十万还多?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他们也受到了很大损失……这是人们心理的问题。昨天……好,就不提名字!昨天……这家有名的公司还是根深蒂固,还保护着您不受挤兑,虽然他们不知道由于他们的原由给您带来的实惠……今天它自己却资金枯竭,因之,格仑利希先生的资金就更是枯竭而又枯竭……我说清楚了吧?您难道没有觉察出来吗?这次动荡来临之前您不是第一个感觉到的吗? 人们怎样对待您?用什么眼色看望您?博克和古德斯蒂克尔还是那么殷勤客气、那么信任人吗?给您贷款的银行又是怎么对待您的呢?” “请您把期限放宽一些吧!” “啊哈!您是在睁着眼睛说胡话吗?我知道,他们昨天就打了您一闷棍。这一下子打得不轻啊!很有刺激作用……您看见了!……您不要难为情。您愿意瞒着我,说他们跟从前一样镇静可靠也好,您乐意这样做……喏-哼,亲爱的!您给参议写信吧。我等一个星期。” “分期付款,凯塞梅耶!” “分期付款,见您的鬼!如果您有偿还能力的话,我才会同意分期偿还!难道我需要试验一下您的支付能力?您的支付能力我可是比手掌看得还清楚。啊哈……分期付款,真是滑稽之至……” “请您把声音压低一点,凯塞梅耶!您不要老是这么怪声怪气地大笑吧!好吧,我承认我目前的处境很困难,可是我手头还有几笔买卖……一切可能好转。您听我说,我再说一句,如果您肯宽限的话,我给您两分利息……” “不在这里,不在这里……太笑话了,亲爱的!喏-咳,我是主张货买及时的!您答应给我八厘利息,我宽限了一次。您答应一分二、一分六,我又都宽了一次期限。您现在可以答应给我四分,可是我却不敢同您做这笔交易了,亲爱的!自从卫斯特法尔兄弟在不来梅摔了个嘴啃地以后,无论谁都不想同他们维持关系,先把自己的脚跟站稳……刚才已经交代过,我是主张货买及时的。只要约翰·布登勃洛克一天稳固可靠,我就收留你的签字一天……同时我还可以把你拖欠的利息归到本金里面,可以提高利率!但我们商人做交易的原则是,必须这件东西能增值或者至少稳固……如果这件东西开始贬值,那么他就把它出手……简单地说,我要我的本金。” “凯塞梅耶,您脸皮真厚!” “啊-啊哈,脸皮厚,真是滑稽!……我理解您的处境。说什么您也要求一求您的岳父!信贷银行正处在惊涛骇浪里,再说您也应该看看自己身上的毛病……” “不,凯塞梅耶……我向您赌咒,您静静地听我说!……好,我没有必要跟您隐瞒什么,我开诚布公地跟您说,我的处境确实很严重。您和信贷银行不是唯一的两处……好几处要求我把票据兑现……好像大家都约好了似的……” “您认为这奇怪吗?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一场大清洗……” “不,凯塞梅耶,您听我说!……您好不好再抽一支雪茄……” “我手里这支还没抽完一半呢!您还是跟我说正事吧!您还是还债吧……” “凯塞梅耶,如果我现在跌倒了,我会一无所有……您是我的朋友,您常在我桌上吃饭……” “您不是也老在我家吃饭吗,亲爱的?” “不错,不错……可是您现在别拒绝我这笔贷款吧,凯塞梅耶……!” “贷款?您还要贷款吗?您是不是还在梦里?您还要借一笔新的……?” “不错,凯塞梅耶,我向您发誓,对您来说,这是很小的一笔……微不足道!……我只是要支付几笔分期清偿的账,几笔零星欠款,也有几笔到期的账,这样我就能建立起信誉,争取时间……我向您发誓,这对您来说是笔好生意!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手头还有几笔生意……现在的危机很快就会过去……您知道,我是个很活跃,也很机警的人……” “不错,我知道您是个傻瓜,是个笨蛋,我的亲爱的!您可以不可以对我讲讲,……您的机警对您目前的处境来说,一点作用也没有……也许在这广阔的世界上还有一家银行肯把一枚银币放在您的桌上?或者还有一位老岳父?……哎,没有啦……您的兴隆时代已经过去了!您跌倒了!鄙人不胜敬佩!喏-咳,对您表示心悦诚服……” “见鬼,您说话轻一点不好么?” “您根本就算不上一个商人!又活跃,又机警……不错,但是吃亏的永远是您自己。您不懂什么叫规矩老实,可是您从来没有从这里得过什么好处。您和人家耍手腕,诈弄到手一大笔资本,结果却落得付我一分六而不是一分二的利息。良心对您不起任何作用,却一丝便宜也占不着。您的良心不如屠户家养的狗,可是归根到底您还是个倒霉鬼,是个傻瓜,是个蠢笨的穷光蛋。这种人世上并不少见,真是滑稽之至!……您还顾忌什么,不向那个人公开求救呢?是因为您觉得良心有愧吗?是因为四年前您做了些手脚,那件事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地方吗?如果这件事传扬出去……” “好,凯塞梅耶,我写信。但是如果他拒绝了呢?如果他见死不救呢?……” “噢……啊哈!那时您就只好宣布破产了,演一出小小的破产的喜剧,我的亲爱的!我并不心痛,一点也不心痛!我的损失并不大,您东拼西凑给我弄来的那些利钱,差不多已抵补上我的损失了……反正等以后在你的破产财团里我也会猛着先鞭的!亲爱的,您是知道我的为人的,我吃不了亏的。我了解您这里的情况,可尊贵的先生!我的衣袋里早已提前装好财产清单……啊哈!我会好好照看,任何一件东西都不会漏掉……” “凯塞梅耶,您常在我桌上吃饭……” “您就别再和我扯淡了!……过一个礼拜我来听回信。我现在要走进城去,少许运动对我非常有好处。再见,我的亲爱的!这个愉快的早晨对您来说,好像……” 凯塞梅耶好像正动身往外走;是的,他已经走了。听得见他那奇特拖拉的脚步在走廊上擦擦地响不用看也知道,他怎么在空中摇摆着胳膊……等格仑利希先生走进小书房的时候,冬妮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铜喷壶,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你站着做什么……你看什么……,”他说,露了露牙。两只胳臂在空中欲动又止地摆了摆,身体前后摇动着。他的赤红脸膛从来不会完全苍白。这次也是一样,只是出现了红白相间的斑点,就好像得了猩红热一样。 第七章 约翰·布登勃洛克参议到达别墅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旅行大衣走进格仑利希家的客厅来,一进门就抱住自己的女儿,流露出痛苦与后悔交织的神情。他的面色灰白,显得比以前苍老了许多。一双小眼睛深深陷进眼窝里,鼻子在凹陷的两腮中挺伸出来,看来又尖又大,他的嘴唇似乎比过去更窄了。胡须也和头发一样,变成花白色。胡须已不再是从太阳穴到面颊中部的样式,而是让它在下巴和颚骨下面蓬松地长成一片,一直长到脖颈上,一半掩藏在硬领和领巾后面。 最近接连不断发生的事情,使参议先生心力憔悴。托马斯害咯血症,凡·戴尔·凯伦先生特地写了一封信把这件不幸的事通知了他。参议先生把公司的业务交待清楚,立即兼程赶到阿姆斯特丹去。他弄清楚自己孩子的病还不致马上发生危险,然而却急需靠南方、靠法国南部的晴朗气候治疗,凑巧的是,就是托马斯的老板的一个年轻的儿子也正在计划作休养旅行,于是等托马斯的病略有起色,经得住旅途风霜以后,他立即让这两个年轻人搭伴动身到帕乌去。 参议刚刚到家,就遭到了一次商业上的重创,这就是使他一下子损失掉八万马克的不来梅破产案。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公司开出的几张“卫斯特法尔兄弟”承兑的贴现汇票,由于后者倒闭的缘故,一股脑儿被退了回来。家族公司的本金还算雄厚,而且确实一刻也没有延缓就把事情办好,显示出自己的经济力量。虽然如此,这样一次风险,这样一次流动资本的减缩,在银行界、“在朋友中”和在国外商号里所引起的那种骤然的冷淡、观望和不信任,一一被参议尝了个够……这次打击并没有把参议先生打倒,他把一切通盘考虑了一番,安排好,镇静下来,准备重整旗鼓……然而正当他苦战中间,正当他埋头在电报、函件和账单中间,又发生了这件事:格仑利希,他的女婿,格仑利希,失去支付能力了。他在一封语句混乱、哀哀乞怜的长信里恳求、祈求、哀求参议资助他十万到十二万马克!参议先生把这件事告诉妻子的时候,并没有显得十分焦急,然后给格仑利希回了一封措词冷淡的信。他并没有应许什么,只是说,他将到格仑利希家中当面和格仑利希以及那位银行家凯塞梅耶谈一谈。然后他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冬妮在客厅里迎接了他。她非常喜欢在这间用黄缎子布置的客厅里招待客人,今天她虽然感到情形有些严重,不平常,却不清楚事态的真想,但是也没因此而违反常例。她今天神采焕发,样子既美丽又严肃。她穿着一件胸前和手腕镶着绦子的淡灰色衣服,按照最新式样做的肥大的袖口和舒展开的肥大的裙子,一只耀眼的钻石领针,戴在她的脖子上。 “您好,爸爸,到底又看到您了,妈妈好么?……汤姆有什么好消息?……您脱下外衣来,坐下来,亲爱的爸爸!……您是不是先来杯红酒?我让人把楼上一间招待来客的屋子收拾好了……格仑利希也正在梳洗……” “没关系,孩子,我在这里等着他。你知道,我来是为了和你丈夫谈一件事……事关重大,亲爱的冬妮。凯塞梅耶先生在这里吗?” “在这里,爸爸,他正坐在小书房里看簿子……” “我的小孙女在哪?” “在楼上,跟婷卡在小孩卧室里,她很好。她正给囡囡洗澡……一只蜡囡囡……当然不是用水……她只是……” “当然口罗。”参议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亲爱的冬妮,我想您还不知道你丈夫……目前的处境吧!” 他在摆在大桌子四周的一把靠背椅上坐下,她的女儿则坐在他的旁边。冬妮用右手的手指轻轻地抚弄着脖子上的钻石。 “不知道,爸爸,”冬妮回答说,“我必须承认,我对他公司的经营状况一无所知。老天爷,我真是一只笨鹅,您知道,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最近有一次凯塞梅耶跟格仑利希说话,我倒是听见了几句……谈到最后,我认为他们不过是在开玩笑……凯塞梅耶先生说话总是那么滑稽。我听见他们一两次谈到您的名字……” “他们怎么会说到我的名字?怎么说来着!” “不知道,爸爸,没听见他们怎么说……从那天起格仑利希就懊丧起来……我从没见他如此懊丧过!……直到昨天……昨天他脾气又柔顺了,问了我十来遍我爱不爱他,如果他跟您有所请求的时候让我在您面前美言几句……” “啊……” “是的……他告诉我,他给您写了信,您要到我们家来……好,现在您果然来了!发生的一切让我提心吊胆……格仑利希把那玩牌的绿桌摆到这儿来……摆了一桌子纸和铅笔……为了以后您、凯塞梅耶还有他自己在这儿谈事情……” “亲爱的冬妮,我现在要同你商量一件事,”参议说,一面用手抚弄着她的头发……“一件非常严肃的事!告诉我……你是不是从心里爱你的丈夫?” “当然口罗,爸爸,”冬妮说,扮了一个非常幼稚的虚情假意的面孔,和幼时家里人逗她“你以后不再逗弄那个卖囡囡的老婆婆了吧,冬妮?”她做的脸相一样……参议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知道你爱他的程度是不是到了,”他又问,“以致没有他就生活不下去了……不管发生什么事,即便按照上帝的意旨他的境遇有所改变,现在所有的一切将不再拥有……”他朝着屋里的家具、窗帘,朝着玻璃罩子底下镀金台钟以及她的衣服急促地挥了一下手。 “当然口罗,爸爸,”冬妮用一种安慰人的语调说,每逢别人跟她严肃地说话的时候,这种语调是她常用的。她从父亲的脸望过去,发现他正盯着窗外,那里帘幕般的迷蒙细雨正无声无息地落着。有时大人给小孩子念一遍童话故事,却生搬硬套地插进一些什么道德啊、责任啊、以及诸如此类的大道理,小孩子的脸上常常显出一副迷惘和不耐、虔诚和厌倦交织的神情……此时冬妮眼睛里正流露出与此相同的神色。 参议默然凝视了她一分钟,沉思地眨着眼睛。如何使她不受这事件的伤害?这一切事他在家里和路上都已深思熟虑过了……其实上帝最了解,约翰·布登勃洛克的第一个,同时也是最真诚的打算是:不管他的女婿需要的款项是多是少,他都不会帮忙。然而当他想到他当初多么……用一个温和的词吧!……迫不及待地促成这门婚事,当他的记忆里涌现出她的小女儿在婚礼举行后临别时的脸色和问他的话:“您对我满意吗?”这时候自责的情绪就不禁在心底蔓延开来。他暗中对自己说,这件事要百分之百地根据她的意志而决定。参议先生非常明白女儿并不是真心爱着格仑利希,但是他也估计到另外一种可能:四年的时间、习惯以及孩子的诞生也许会产生很大的改变,现在冬妮也许觉得自己和丈夫已结成血肉相连的关系,不论从基督教义上还是从人情上讲,根本不能考虑分离这一事。这种情形如果出现,参议思忖道,出多少钱他也不能计较。自然,基督教的精神和妻子的本分都要求冬妮无条件地伴随着自己的丈夫走进不幸里去,但是当冬妮真的表达了这种决心的时候,参议又觉得就这样让她女儿平白无故地舍弃掉一切自幼享受惯的生活上的安乐舒适,在情理上是说不过去的……为了不让这场灾难变成现实,不论出什么代价也要扶持格仑利希。想来想去,他最后考虑的结果还是认为最好是把他的女儿和外孙女接回家去,而让格仑利希先生走自己的路。但愿上帝保佑,希望还有缓和的余地!不管怎么说,参议最后还有一条法律条款可以依恃:丈夫如果长期无力赡养妻子,夫妻可以分居。当然他要先征求一下女儿的意见……“我知道,”他说,一面继续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我知道,亲爱的孩子,你这种想法是值得称赞的。只是……哎,我不能认为你观察到的事情真是应该观察的那些,就是说,真是事态的真象。我并不是在问你在这种情况或那种情况下大概会怎么做,而是你现在,今天立刻要怎么做。 我不知道,你对真实的情况是否了解……所以我有责任,虽然这是个令人痛苦的责任,告诉你,你的丈夫已经无力偿付债务,他其实已经破产了……我想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这是真的吗?……”冬妮从座垫上欠起一半身子来,抓住参议的手,低声问道……“事实确实如此,”他用严肃的语调说。“你没有想到吧?” “我没有明确地想到什么……”她咭咭哽哽地说。“这么一说,他们那天不是在开玩笑……?”她目光呆痴地望着斜侧的棕色壁毯说下去……“噢,老天!”她突然喊了一声,沉重地坐到座垫上。直到这一刻,她才算真正了解了事态的严重性,“破产”这个词从她小时候起就带给她一种模糊可怕的概念……“破产”……这比死更可怕,这是混乱、崩溃、毁灭、侮辱、羞耻、绝望和灾祸……“他破产了!”她重复道。此时她已经被吓得失魂落魄,以致她根本没有想到向人乞援,连向她父亲请求帮助都没有想到。 他扬着眉毛用他那对深陷的小眼睛看着她。他的眼睛又忧愁又疲倦,仿佛反倒是冬妮在决定他的命运。 “我刚才问你的是,”他温柔地说,“亲爱的冬妮,你是不是预备永远跟着你丈夫,即使过苦日子也不离开他?……”他立刻感觉出来,自己直觉地选用了“过苦日子”这样厉害的词儿是为了恐吓她,于是又补加说:“或许他还有机会东山再起……爬起来……” “当然口罗,爸爸,”冬妮回答说。这句话并没有阻住她淌出泪水来。她用一块镶绦子边、绣着她姓名缩写的手帕掩着脸呜咽着。她哭的样子和小时候一样:一点没有做作,一派天真烂漫。她撅着上嘴唇的神情非常惹人心痛。 参议先生继续用眼睛打量女儿。“你是真心这样想吗,孩子?”他问。他也和自己的女儿一样不知所措。 “我如果不愿……”她抽抽搭搭地说,“难道我非得……” “当然,并不是非这样不可!”他的语气轻松了一些,但是他马上又感到内疚,急忙改正过来。“没有人强迫你这样做,亲爱的冬妮。假如你对你丈夫的感情并没有把你紧紧地系牢的话……” 她伤感的又有些困惑不解的望着她的父亲。 “怎么,爸爸……?” 参议把身体左右扭动了一下,想到了一个打破僵局的办法。 “上帝最清楚,如果我眼看着让你受这些痛苦委屈而不管,我会感到多么痛苦。而由于你的丈夫这次的不幸,企业的破产会导致你家产的消失,这样痛苦的日子马上就要来到……我的希望是使你躲过最初这一段不愉快的日子,暂时把你和我们的小伊瑞卡接回家去。我认为这样做对你有好处!” 冬妮沉默着,擦着眼泪。她小心翼翼地向她的手帕上呵了气,然后把它贴到眼睛上,想把眼睛上的红肿去掉。当她下定决心以后,用正常的语气问她的父亲:“爸爸,这是不是要怪格仑利希? 是不是因为他轻率、不老实才遭了这场事?” “非常可能!……”参议说。“这就是说……不,我不敢肯定,孩子。我想和他们谈过之后才能肯定。” 冬妮对这句话好像没什么反应。她只是蜷缩在三个锦缎靠垫里,胳臂肘支在膝头上,用手托着下巴,垂着头,梦幻似地望着屋子。 “哎,爸爸,”她轻轻地差不多连嘴唇也不动地说,“如果拒绝他求婚……” 参议虽然看不见她的面孔,但是我们知道,当初她住在特拉夫门德的时候,许多夏日的傍晚,她倚在自己小屋子的窗户上,这副神情就会经常在她脸上浮现出来……她的一只胳臂放在参议的膝头上,手松软无力地向下垂着。仅仅是这只手就流露出无限的苦闷和柔顺的自暴自弃,就流露出对于一个遥远的地方的回忆和甜美的眷恋。 “求婚……?”布登勃洛克参议问道,“如果拒绝他的求婚会怎样,我的孩子?” 他心里已经预备好听到这样的自白:要是当初不结这门亲事该多么好啊!可是冬妮只是无言的摇了摇头。 她的脑子仿佛正被某些思想盘踞着,她正被那思想带到遥远的地方,几乎忘记了“破产”这件事。参议只得自己说出盘算好的一番话。 “我想我猜到了你的思想,亲爱的冬妮,”他说,“而且我一点也不犹豫地向你承认,原以为这会对你人生之路提供幸福的保证,此时此刻我自己也追悔莫及……从心底里感到悔恨。我相信我在上帝面前是无辜的。四年前的婚事是我在对你履行我应尽的职责……可是上天却另有安排……你千万不要想你父亲当时轻率、鲁莽,拿你的幸福作儿戏!格仑利希最初跟我们家来往的时候有着最可取的优点,他是牧师的儿子,笃信宗教,通达世故……我也曾经了解过他公司的经营状况,同样也是最美满最适合不过的了。我又调查了他的经济情况……这一切还埋在黑暗里,埋在黑暗里等待明朗化。但是你并不怪罪我,是不是!” “这不是您的错,爸爸!您不要怪罪自己!算了吧,您不要再为这件事忧心了,可怜的爸爸……您的脸色那么苍白,要不要我给您拿一点健胃剂来?”她紧紧地拥抱着父亲,吻了吻他的面颊。 “谢谢,不用,”他说;“没有什么……不用了。不错,我最近的日子太不好过了……有什么办法呢?现在真是多事之秋啊!这是上天对我的考验呀!可是虽然如此,我禁不住还是常常想,我是有些愧对你的。孩子。这一切都要看你怎样回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了。我再问你一次,冬妮……结婚后这几年你对你的丈夫有没有发生爱情?” 冬妮又重新哭起来,她一面用双手握着麻纱手帕捂着眼睛,一面呜呜咽咽地说:“哎,爸爸! ……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您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呀?……我一直讨厌他……难道您不知道吗……?” 约翰·布登勃洛克这时脸上的神色究竟表达了他的什么心情,大概谁也说不清楚。他的目光又惊惶又忧郁,可是他紧紧闭着嘴唇,弄得嘴角和两腮紧皱在一起。这是他作了一笔赚钱的生意以后的表情。他喃喃地说:“四年了……” 突然冬妮不哭了。她握着那块湿手帕,在座垫上挺直了身子,气冲冲地说:“四年……哼!四年里他也不过有时候晚上陪我坐坐,看看报纸而已……!” “你们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参议有些感动地说。 “是的,爸爸……我非常爱伊瑞卡……虽然格仑利希老说我不爱孩子……其实我根本离不开这个孩子,我跟您说……至于格仑利希……不是这样的!……格仑利希……不是这样的!……而且现在他又破产了!……啊,爸爸,要是您打算把我和伊瑞卡接回家去……我很愿意!现在您明白了,就是这么回事。” 参议又紧紧闭住嘴唇;他感到非常满意。虽然主要的一点还需要碰一下,可从同女儿的这番谈话中分析,他就是这样做也不会有很大风险了。 “从刚才这些话来看,”他说,“有一件事你似乎一点也没有想到。你没有要求任何人的帮助……而且就是求我帮助。刚才我已经向你表示过了,我在你面前并不是一点内疚也没有的,如果……如果你希望……等待着……我插进手来……挽回这次破产,挽救你丈夫的公司,维持住他的买卖……” 他像等待判决一样盯着他的女儿,她的面部的表情使他很满意。她脸上是失望的神色。 “需要多少钱呢?”她问。 “问题不在这里,孩子……这是一笔数目巨大的资金!”布登勃洛克参议点了几下头,仿佛是仅只想一想这笔钱,那重量已经压得他东摇西晃了。 “家族公司的情况我也应让你了解一下,”他接着说,“咱们的公司在这以前已经受了很大的损失,再支付这样一笔款将会使它元气大伤,它恐怕很难……很难再维持下去了。我说这些话决不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冬妮跳了起来,动作之大以至于都没有站稳脚步,她手里还握着那块绦子边的湿手绢,大声地说:“好了!够了!千万别这样做!” 她带着一种大义凛然的神态。“公司”这个字了结了一切。非常可能,这个字甚至一度战胜了她对格仑利希先生的厌恶。 “您不要毁了自己,爸爸!”她非常激动地说。“您自己也想破产吗?够了!决不能这样!” 恰在此时格仑利希先生犹犹豫豫地走了进来。 约翰·布登勃洛克站起来,他的姿势好像在说:解决了。 第八章 格仑利希先生的脸色非常难看,然而他对自己的衣着仍然是一丝不苟。他穿的是同样的黑色带褶的规规矩矩的燕尾服,笔挺的毛料裤子,正和他第一次到孟街拜访的服装一样。他萎靡不振地站在那里,眼睛看着地板,有气无力地说:“岳父……” 参议态度冷淡地弯了弯腰,接着用一个有力的动作整理了一下领带。 “感谢您来帮助我们,”格仑利希先生接着说。 “这是我的责任,我的朋友,”参议回答说;“只是我怕在你这件事上这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事了。” 他的女婿迅速地瞥了他一眼,站立的姿势更加颓唐了。 “我听说,”参议继续说,“您那位银行家凯塞梅耶先生正在等着我们……我们用什么方式与他协商呢?我听您的吩咐……” “请您随我来,好吗?”格仑利希先生喃喃地对他的岳父说。 “没你的事了,”布登勃洛克参议在她女儿前额上吻了一下说:“到上面去看你的孩子吧,安冬妮!” 参议先生随着格仑利希先生穿过饭厅向起居间走去,格仑利希时而走在他前面,时而走在他后面,一路殷勤地替他掀门帘。 凯塞梅耶先生正在窗边站着,他向后回头的时候,头上细软的花白头发都蓬松地掉下来,接着无力地垂到头盖骨上。 “商业家布登勃洛克参议,我的岳父……,银行家凯塞梅耶先生……”格仑利希先生严肃而谦虚地给两人介绍。参议的面孔丝毫表情也没有。银行家垂着手鞠了个躬,把两颗黄色的犬齿抵在上嘴唇上说:“能够认识您,参议先生!不胜荣幸之至!” “让您久等了,请您原谅,凯塞梅耶,”格仑利希先生说。两位客人对他都至关重要。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参议说,一面向左右望了望,似乎在寻找什么……格仑利希抢着回答说:“请两位这边来……” 当他们走进吸烟室的时候,凯塞梅耶先生颇有兴致地说:“路上够辛苦的吧,参议先生?……啊哈,赶上落雨了?不错,真是最坏的季节啦,气候恶劣,道路泥泞!要是下一点霜,落一点雪么……!偏偏没有!只是下雨,泥泞!讨厌极了……” 参议想,这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 这间小屋子的壁纸印着深色的花纹,屋子中央摆着一张绷了绿台布的大方桌。雨越下越大了,屋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格仑利希先生一进屋就把桌上银烛台上的三支蜡烛点起来。盖着各家公司章记的淡蓝色的商业函件和污损的、有的地方已经撕毁的单据,以各自不同的摆放方式,摊满在绿台布上。此外桌上还有一本厚厚的总账簿和削好了的鹅毛笔尖、铅笔以及闪亮的铜制墨水壶和沙粉盒。格仑利希先生对待两位客人非常严肃、周到而且慎重,仿佛客人是在参加一次葬礼。 “亲爱的岳父,请您坐在靠背椅上吧,”他细声细气地招呼道。“凯塞梅耶先生,您坐在这边好不好?……” 银行家坐在家主人的对面,而参议则坐在桌子横侧一把靠背椅里,那里差不多是最靠近门口的位置。 凯塞梅耶先生身子向前俯着,搭拉着嘴唇,从背心上的一团乱绳索中解下一只夹鼻眼镜,耸着鼻梁,张着嘴把眼镜卡上。然后习惯性地搔了搔自己的胡须,发出一阵擦拉擦拉的刺耳的声音。他把胳臂往膝头上一支,对着桌上的函件颔了颔首,快活地喊了一句:“啊哈!看看格仑利希先生是怎么破的产!” “请允许我更详细地了解一下这些情况,”参议一边说,一边去拿账簿。这时他的女婿突然伸出两只手来,伸出两只青筋突起的长手笼住桌面,他的手显然在抖动着,声音激动地喊:“等一等!请等一等,岳父!啊,请让我先向您解释一下经过!……是的,您什么都会看到,什么也逃不过您的眼睛……可是请您相信我的话;您看到的是一个命运坎坷的人的情况,他并没有什么过错!岳父,请您把我看做是这样一个人,他不懈地和命运战斗,然而却被命运打倒了!在这个意义上……” “我会看清楚的,我的朋友,我会得出结论的!”参议显然有些不耐烦地说。格仑利希先生把他的手抽回来,把一切付诸命运。 然后就是一段漫长的寂静,静得令人可怕。在颤抖的烛光中三位先生紧靠着坐在一起,四周被黑暗的墙壁包围着。除了参议翻弄函件时的沙沙声以外,任何响动也没有。屋外的雨还在一刻不歇地下着。 凯塞梅耶先生已经把他两手的大拇指插进背心的袖口里,其他的几个指头则在肩头练习钢琴指法,带着说不出的愉快的神情瞧瞧这个,望望那个。格仑利希先生身子不靠椅背地坐着,手摆在桌子上,充满忧虑地望着前方,时不时提心吊胆地斜着瞟他岳父一眼。参议正在翻看账簿,用指甲一项一项地指划着款数,比较日期,一面用铅笔记下一些很小的、几乎无法辨认的数码。没过多久他就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的紧张的面孔流露出惊惶的颜色……最后他把自己的左手放在格仑利希先生的胳臂上,感动地说:“您真是不幸!” “岳父……”格仑利希叫了一声。这真是一幅令人感动的画面。从这位值得怜悯的人的面颊上流下了两颗大泪珠,一直流进他的金黄色的颊须里。凯塞梅耶先生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一幕;他甚至欠起一点身子来,向前探出去,咧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脸。布登勃洛克非常替格仑利希难过。他非常了解格仑利希此时的心情,他心头这时涌起无限的哀怜之情。但是转瞬间他就克制住自己这种感情。 “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他悲惨地摇了摇头……“仅只是四年的工夫!” “这还不容易吗!”凯塞梅耶先生兴致勃勃地回答说。“四年里一个人足可能弄到一败涂地! 参议先生,您大概也知道,不来梅的卫斯特法尔兄弟是怎么垮的吧?” 参议眯缝着眼睛看着他,实际上他却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清楚。甚至都没有考虑自己的真正想法,他正在狐疑地、百思莫解地问自己,为什么这一切单单在这时候发生呢?格仑利希在两三年以前就很可能陷入今天的境地了;这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事。然而他却源源不绝地得到贷款,他从银行借钱,从殷实的门户如博克议员和古德斯蒂克尔参议等处一次又一次为自己找到救命的款项,他开出的票据一直像现金一样流通无阻。为什么单单在这时候,单单在现在……参议先生非常想了解为什么是现在……突然发生了总崩溃,各方面不谋而合地同时撤回信贷,不顾一切情面,不顾商业上最起码的道德发动了一次对格仑利希的围剿?有些事参议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在格仑利希跟自己的女儿缔婚以后,他这位女婿也沾了布登勃洛克公司的声誉昭著的光。然而格仑利希的信用难道只是百分之百、不折不扣地依赖着参议吗?难道格仑利希原本什么都没有吗?那么参议过去打听来的消息,查看过的账簿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不管是什么情形吧,他再一次坚定了不帮一点忙的决心。谁也免不了打错算盘!显然格仑利希很懂得做作,使人相信他和约翰·布登勃洛克关系亲密。这种可能已经流传很广的可怕的误解必须一下子永远澄清过来。这个凯塞梅耶也该吃一吃苦头了!他的心肠到底是什么做的?从他左一次右一次借给早已应该破产的格仑利希钱,而又勒索越来越苛刻的利钱这件事看来,清楚之至,他猜测到约翰·布登勃洛克不会使自己的女婿跌倒,才不惜血本的想发这笔财……“这倒无关紧要,”参议冷冷地说。“我们谈正经事吧。如果让我以商人的身份发表我的意见的话,那我不得不说,之所以造成这种困境确实有时运不佳的因素,但是也十足表示了他咎由自取。” “岳父……”格仑利希先生结结巴巴地说。 “请您别这样称呼我!”参议迅速、严峻地打断了他的话。接着他把脸向银行家那面稍微转了转,说道:“您向格仑利希先生追索的欠款是七万马克,先生……” “连本带利一共是七万八千七百五十五马克零十五先令。”凯塞梅耶先生洋洋自得地回答。 “很好……我想同您商量是否可以推迟期限的事。” 凯塞梅耶先生没有说话,只是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在欣赏一出喜剧。然而从他的笑声里却听不出什么讥嘲的味道,相反地,他笑得很善良,他甚至看着参议的脸,似乎想请他一同大笑一场似的。 参议先生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眼睛的四周忽然出现了一道红圈,一直泛到颧骨上。他提出这个问题只是为了走一走形式,他也知道,即使这个家伙同意推迟,对于整个局势仍然不能有所转变。然而这个人用以驳斥他的请求的这种方式却使他痛苦、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愤怒地把面前摆的东西推开,拍地一声把铅笔扔在桌面上,说道:“那么我也把话说清楚,我不想再和这件事打任何交道了。” “啊哈!”凯塞梅耶先生一边喊,一边在半空中摇晃着胳臂……“这句话说得干脆;这句话说得有劲头。参议先生对这方面真是行家里手,三言两语就都解决了!真是老手!” 约翰·布登勃洛克连一眼也不瞧他。 “我爱莫能助了,我的朋友,”他沉静地对格仑利希先生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好任其发展了……我对这件事实在无能为力。您必须沉着镇定,从上帝那里去寻求安慰和力量。行了,先生们,谈话到此为止了。” 突然之间凯塞梅耶先生的面孔呈现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那样子非常奇怪;他向格仑利希先生点了点头,又努了努嘴,鼓动他说话。格仑利希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拚命地绞手,掐得指节已经有些红紫了。 “岳父……参议先生……”他声音颤颤抖抖地说,“您不会……您不会眼看着我垮掉的!请您听我说!这笔款一共不过十二万马克……您有力量救我!您是个有钱的人!随便您把这笔钱当作什么都可以……当作最后一次析产,当作您女儿继承的一部分遗产,当作一笔高利贷……我要好好干……您知道,我是一个活跃、机警的人……” “我确实无能为力,”参议说。 “请允许我问一句……您难道没有这种力量吗?”凯塞梅耶先生问道,一面皱着鼻子从他的夹鼻眼镜后面打量着参议……“我认为您应该权衡一下利弊……现在正好是一个天赐的良机,可以显示一下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的力量……” “我们公司的信誉您不必操心。为了证实我的支付能力,我犯不上随手把钱扔在水沟里……” “笑话,笑话!啊……啊哈,‘水沟’,诚然太滑稽了!但不知您考虑到没有考虑到:令婿如果破产难道不会使您自己的信用也罩上……蒙上一层……不利的暗影吗……?” “我只能再提醒您一次,那是我个人的事,”参议说。 格仑利希一筹莫展地看着他的银行家的脸,又开始说:“岳父……我求求您,难道您真的眼睁睁地看着我垮掉吗?……难道这只关系着我一个人吗?哎,我……就让我毁灭吧!可是您的女儿,我的妻子,我愿意为之奉献生命的妻子……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两人的无辜的孩子……让她们也受苦!不,岳父,这我受不了!如果这样,我宁可从没来过这个世界……请您相信我说的是实话! 愿上天饶恕你犯的罪!” 约翰·布登勃洛克面无血色地靠在椅子上。这是这个人第二次用感情向他猛攻,格仑利希再一次向他毫不做作地表露感情。正像那一次他把自己女儿从特拉夫门德寄来的信告诉格仑利希那样,他不得不再次饱聆令人不寒而栗的恫吓,瞬间他对人类狂热的感情涌上心头,虽然,这种崇敬和他的冷静的讲求实践的商业精神是永远格格不入的。然而这种侵袭持续了不过一秒钟。十二万马克……他心里重复了一遍,立刻沉着坚定地说:“安冬妮是我的女儿。我会使她不受无辜连累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格仑利希先生问道,他的神情逐渐呆痴起来……“过会儿您就会明白……,”参议回答说。“现在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他站起身来,用力一推椅子,转身向房门走去。 格仑利希先生一声不出地僵坐在那里,一副丧魂失魄的样子,想要说些什么,却吐不出一个字来。相反地,当参议这样不顾一切毅然行动以后,凯塞梅耶先生的愉快兴致却又回来了……是的,愉快压倒了失望,而且超越出一切尺度,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夹鼻眼镜从他高耸起的鼻梁上滑下来,孤零零地呲着两只黄犬牙的小嘴张得快要裂开似的。他的两只小红手在空中划动着,嘴里不停地唠叨着,环绕着一圈白色颊须的面孔因为高兴过度而扭曲变形,呈现出一种辰砂颜色。 “啊……啊哈!”他高声大叫,喊得嗓子都开裂了……“这真是滑稽之至,滑稽透顶!可是参议先生,如果您眼睁睁地看着您的女婿破产,我劝您还是仔细考虑一下的好……这样灵活机警的材料在上帝创造的广大可爱的人世间可寻不到第二份儿!啊哈!早在四年之前,由于他的将要破产,损失对于我们已经是迫在眉睫了……绳索已经套在脖子上了……可是那时交易所里忽然传嚷开跟布登勃洛克小姐订了婚的消息,虽然当时订婚的事还没有一点影子……敬佩之至!喏-咳,真是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凯塞梅耶!”格仑利希先生尖叫了一声,两手痉挛地挥动了一下,仿佛在推拒一个鬼怪,接着便跑到屋子的一个角落里,颓然坐在一张椅子里,用两手捂着脸,头垂得低低的,低得大腿都碰到了胡子尖。他甚至把膝盖向上抽动了两次。 “为什么我们能够成功?”凯塞梅耶先生继续往下说。“我们用的是什么法子把这个小姑娘连同八方马克骗到手的?噢-口么!办得太漂亮了!连六分之一的‘灵活和机警’也用不了就把事都办妥贴了!把一份整理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账簿往救命恩人岳父大人面前一放……有谁知道这是骗人的把戏?……因为残酷的事实是,四分之三的陪嫁费已经抵作欠债了!” 参议站在门旁边,手握着门柄,脸变得煞白。沿着他的脊梁骨直往外冒冷气。难道他在这间烛光摇曳的小屋子里与之打交道的是一个骗子手和一台毫无人性的赚钱机器吗? “先生,您的话让我感到厌恶,”他自己也不太有信心地说。“我对您的品德感到恶心,您这种含血喷人的疯话就更让我厌恶……并不是因为我轻率鲁莽而葬送了我女儿的幸福。我对格仑利希先生的情况非常了解……其余的都是老天爷的意旨。” 他转身过去,他想马上就离开这里,他打开房间。可是凯塞梅耶先生却从后面喊过来:“啊哈!了解过情况吗?从谁那儿?从博克那儿吗?从彼得逊那儿吗?从古德斯蒂尔那儿吗?从马斯曼和蒂姆公司那儿吗?告诉您,他们都是当事人,这些人都因为这场婚事保住了他们的借款而乐得举杯庆祝呢。……” 参议砰地一声把身后的门关上。 第九章 多拉是个手脚不老实的女厨子,她正在饭厅忙着做什么事。 “请格仑利希太太下来一趟,”参议吩咐她道。 “孩子,你可以和我一道回家了,”冬妮一下来,他就对她说。他和她向客厅走去。“赶快把一切准备好,伊瑞卡也要立刻穿戴好……我们进城去……找家旅馆,明天一早就动身回家。” “是的,爸爸,”冬妮说。她的面孔通红,显出张惶失措的样子。她手忙脚乱地站在那里,自己也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准备。她对于目前发生的事还不能信以为真。 “我应该带什么走,爸爸!”她又胆怯又焦急地问。“所有的都带吗?所有的衣服?带一只还是两只箱子?……格仑利希真破产了吗?……噢,上帝!……我的首饰现在还属于我吗?……爸爸,佣人也都打发走……可是我没有钱打发他们……格仑利希本来应该在这一两天给我家庭开支钱……” “没有关系,孩子;咱们走后,自然会有人收拾这一切的。只拣那些非用不可的东西带上……带一只箱子……一只小的。你的东西以后会有人送来的。亲爱的,你的动作快点,我们已经……” 正在这个时候,门帘从中间一分,格仑利希先生走进客厅来。他踉踉跄跄地走进来,张着两只胳臂,嘴角向下搭拉着,那姿势似乎在说:“我在这里!如果你离开我,就把我杀了吧!”他急急忙忙地向自己妻子走去,双膝一屈跪在她脚跟前。他的神情非常可怜,也顾不得什么仪表了,礼服满是皱纹,领带歪到一边,领口敞着,脑门上冒着汗珠。 “安冬妮……!”他说。“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你听我说……你面前的这个人是一个毁灭了的人,陷入绝境的人,如果……是的,如果你厌倦了这里的生活,这个人就要因为痛苦而死去! 我现在匍匐在你脚下……你忍心对我说,‘我讨厌你,我要离开你’吗?” 冬妮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正如当初在风景厅里的情形一模一样。她又看到这张因为恐惧而变了样的脸,这对直勾勾地望着她的乞求的眼睛。她又一次感觉到真实的乞求和恐惧,这种恐惧和乞求完全是真实的,一丝虚伪的成分也没有。 “你站起来,格仑利希,”她呜咽地说。“请你站起来吧!”她想拉着他肩膀把他扶起来。此时她已完全没有了章法,便一筹莫展地向她父亲望去。参议抓住她的手,朝着自己的女婿弯了弯腰,快步向门外走去。 “你走吗?”格仑利希先生喊道,从地上跳起来。 “您现在还不理解吧?”参议说道,“我不能眼看着我的清白无辜的女儿遭受不幸,撒手不管,我愿意再补说一句,您一定也不忍心这样。不,先生,我女儿的财产已经被您挥霍完了。您要感谢造物主,他让这个孩子有一颗这么纯洁、这么善良的心,让她这样毫无嫌弃之情地离开您!再见吧!” 当参议先生说完这句话后,格仑利希完全绝望了。他本来可以说一些暂时分别,希望她再回来和他重新生活之类的话,这样他也许还能有得到遗产的希望;但这时的格仑利希先生完全失掉了理智。他本来也可以拿起放在玻璃镜架上的那只摔不坏的大铜盘,然而他却拿起身边的一只绘着花的一摔就碎的瓷瓶扔在地上,把它摔得一片片的……“哈!好!好!”他喊道。“去你的吧!如果我说,我爱你爱得发疯,你相信吗?你这笨鹅? 才不是呢,您弄错了,我的最亲爱的!我只是为了你的钱才跟你结婚,可是因为你的钱太不够了,你尽管回家去好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参议领着他的女儿走出去,一句话也没说。可是他马上又转进来,走到格仑利希先生身旁。这时格仑利希正呆呆地站着,凝视外面的落雨。参议轻轻地触了他的肩膀一下,带着警告意味地低声说:“别给您自己找麻烦!向上帝祷告吧!” 第十章 自从格仑利希太太带着她的小女儿迁回孟街的老宅以后,每个人都感到十分忧郁。一家人走路都蹑着脚尖,谁也不愿意谈到“那件事”……只有这出戏的主角本人是个例外,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非常喜欢谈论它,而且谈得津津有味。 冬妮和伊瑞卡搬到三楼的一间房子里,当年老布登勃洛克夫妻在世时,冬妮的父母就住在这里。冬妮看到她爸爸并没想到替她单雇一个女佣人,未免有些失望。当他用温和的话语向她解释,现在最适合她的莫过于暂时放弃城中的社交活动,虽然她本身没有任何过错,然而作为一个离了婚的妇人,她的身份却限定她只能离群索居。这场谈话确实曾使冬妮沉思了半小时之久,然而冬妮秉赋一种奇妙的才能,就是在不同的环境里总能保持愉快的心情。不久她就热爱上自己扮演的这个无辜受难的少妇的角色,她穿着一身黑,像一个少女似地把自己美丽光滑的金灰色头发平分两半,虽然少有展示自己美丽的舞台,然而她在家却也能得到补偿;她的严重的、不平常的处境使她成为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她非常乐意与人交流她对于婚姻,对于格仑利希先生以及对于生活、命运等一般问题的看法。 并不是每个人都乐于倾听她的宏论的。譬如说,参议夫人虽然认为自己丈夫的这一措施正确,尽到了应尽的责任,然而每逢冬妮一开始说这件事,她总是把自己的美丽的素手轻轻一摆地说:“够了,我的孩子。我不愿意听这件事。” 克拉拉才十二岁,听不懂这些事,而克罗蒂尔达又笨得要命。“噢,冬妮,多么让人伤心!” 这就是她对冬妮不幸的遭遇的唯一表示。然而另一方面,冬妮却找到永格曼小姐这样一位注意的倾听者。永格曼小姐已经三十五岁了,她现在很有资格吹嘘自己说,她的头发是在上流人家中当差而变灰白的。“这没有什么,小冬妮,我的孩子,”她说,“你还年轻,你还可以再结一次婚。”此外她把全部力量用在教育小伊瑞卡上,她对这件工作非常尽心,她给她说十五年前参议的孩子听过的那些轶闻故事:特别喜欢说马利安卫德的一个叔父的事,这个人是因为“伤心”害呃逆症死的。 参议先生是冬妮最喜欢的谈话对象,而且冬妮和他谈话的次数也最多,有时是在午饭后,有时是在清晨第一次早餐桌上。她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密不可分,远非旧日可比。在这以前,她对于父亲的特殊地位,对他的虔诚、一丝不苟的严格的才能和勤奋,敬畏之心要多于父女之情;可是那次在她家客厅里的谈话中他却向她展露了人性的一面,他跟她作了这样一次严肃的推心置腹的谈话,他把最后抉择的权力交到她的手里,他,从来不允许自己出现错误的人,居然带着几分谦卑向她承认,自己有些愧对她,凡此种种,都令冬妮感动不已。我们可以很有把握地说,她自己从来不会想到父亲有愧对她的事;然而他既然这样说了,她也就这样相信了,而她对他的感情也因此更加温暖、更加温柔了。讲到参议自己,他依然保持初衷,他相信自己应该加倍爱护他的女儿以补偿命运对她的不仁。 对于格仑利希先生,参议并没有采取报复措施。冬妮和冬妮的母亲固然从几次谈话中已经知道,格仑利希先生为了弄到八万马克用了什么不诚实的手段,然而参议却非常谨慎,认为如果这件事张扬出去,会对自己更不利。他觉得自己做为一个商人的光荣已经受了严重的损伤,他上了这样一个大当,对他实在是不可原谅,然而他却只愿闷声不响地独自和这耻辱搏斗。 虽然如此,格仑利希先生的破产宣布后……顺便说一声,汉堡的不少商号都因此受到不小的损失……参议立刻坚决地办理起离婚手续来。因为在这件离婚案里,冬妮认为自己扮演了一个真正讼案里的中心人物,对自己的光荣显耀感到骄傲。 “父亲,”她说;在这种谈话的时候她从来不叫参议“爸爸”。“父亲,我们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条律非常清楚,我已经仔细研究过了!‘凡丈夫无力赡养家庭……’他们一定能看到这一点。如果有儿子,将由格仑利希留养……” 又有一次她说:“父亲,其实我们结婚这几年的疑点很多。那几年我非常想住在城里,可是这个人却坚决反对,哼,原来是因为这个!他一直不高兴我进城交际,拜访客人,原来也是为了这个!在城里要比在爱姆斯比脱危险更大,住在城里他的真情实况就可能被我探听出来……他是一个老手!” “我们不应该下这个断语,孩子,”参议回答说。 最后在离婚判决了以后,她又一本正经地说:“父亲,我想您应把这件事记录在家庭记录本上。还没有吗?噢,那么让我来写吧……请您把书桌的钥匙给我。” 于是她在四年前亲笔写的几行字后面骄傲地、用心地添写上:“这次婚姻于一八五○年二月经过法律程序宣布解除。” 她思索了一阵儿,又对参议先生说:“父亲,我很了解,这件事在我们家庭史上是一个污点。 我已经想了很多。这种情形就如同这本书上有了一块墨水斑迹一样。可是您放心吧……我知道怎样把这个污点擦干净。我还年轻……您不认为我还相当漂亮么?虽然施笃特太太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曾经对我说:‘哎呀,老天,您真见老了,格仑利希太太!’可是您知道,我在这件事上吸取了很多教训……日月催人老……总而言之,我还会结婚的!您看着吧,再寻一门好亲事会把一切抵补过来。您说是吗?” “这都握在上帝的手里,孩子。现在讨论这件事还不是时候。” 从这一时期起冬妮常常喜欢说“生活就是这样……”这句话,说到“生活”这个词的时候,她总是把眼睛一瞪,作一个既美丽又严肃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人们:她把人的生活和命运看得多么透啊……在这一年的八月里托马斯从帕乌回来了。餐厅里饭桌的席位比以前增多了,冬妮非常高兴可以和哥哥讨论此事了。她爱她这位哥哥,也很尊敬他,当初在从特拉夫门德回家的路上他就了解过她的痛苦,同情过她,另外冬妮也全心把他看作是未来的公司经理和一家之长。 “是的,是的,”他说,“这真是一段坎坷的经历,冬妮……”说着他把眉毛一扬,把口中的俄国纸烟从一个嘴角换到另一个嘴角上。他脑子里想的也许是那个生着马来人面型的鲜花店的小姑娘。这个女孩子如今已是她老板儿子的太太,现在已经把渔夫巷的鲜花店接过手来了。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虽然还有一些苍白,却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人物。这几年的经历使他在人生道路上受益非浅。他的头发在两边耳朵上梳了两个小蓬,上须蓄的是法国式样,两梢捻得尖尖的,用火剪烫得朝天翘着。他的躯干粗矮,肩膀比较宽,他的行为作风和军人有些相似。然而实在说起来,他的体质并不很强;在他那窄小的太阳穴上,在头发宛如两个小弯似地折回去的地方,青筋很明显地暴露着,他又很容易害寒热病,善心的格拉包夫医生虽然费尽心血也没有给他治好。至于他的身体的个别部分,比方说下颚啊,鼻子啊……特别是两只典型的布登勃洛克家的手,简直和已故的祖父一模一样! 他说的法文夹着西班牙语的口音,他对某些专门写讽刺、辛辣文章的近代作家的偏爱能使任何人都大吃一惊……全城人里面,他在这方面唯一的知己就是那个阴郁的高什先生;他的父亲对他的这种嗜好严厉地斥责了一顿。 虽然如此,参议的眼睛里却仍然流露着他对于自己长子的骄傲和喜悦。托马斯回家不久,参议就又激动又喜欢地欢迎他重新作为公司中的一个合作人。另外公司业务的发展也令参议先生志得意满,特别是从这一年年底克罗格老太太去世以后。 这位老太太的故世,大家都淡然处之,她的年纪实在太老了,最后只是一个人孤寂地生活着。 她去世后,给参议一家留下了一笔数目巨大的款项,大约十万泰勒,这使公司的营业资本大为增强起来。这正是大家盼望已久的事。 克罗格老太太的去世还有一件后果。参议的内兄尤斯图斯由于自己商业屡次失意,早已心灰意懒,这次一把遗产拿到手,立刻就清理了债务宣布告退。这位纨绔子弟尤斯图斯·克罗格……近代骑士的惯会享受的儿子……并不是一个幸运儿。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一直未能在商业界里获得成功。双亲遗留下的产业他在没有到手以前已经亏空了一大部分;现在他的长子亚寇伯又给他带来很大的焦虑。 这位年轻人酷似他的父亲,在汉堡混迹于一群浪荡公子之中,几年来给父亲糟蹋了很难弥补的一大笔钱,而当克罗格参议拒绝供给他花销的时候,参议的妻子,一个优柔懦弱的女人,却把钱一笔又一笔地暗中寄给这个浪子。因此尤斯图斯·克罗格先生大大地和夫人吵了几架。最后,这一切发展到最高峰,几乎在格仑利希停止支付的同时,在亚寇伯·克罗格工作的达尔贝克公司的所在地汉堡也发生了一件令人不痛快的事……一件不光彩的诈骗案与他有关……大家对这件事都闭口不谈,也没有人问过尤斯图斯·克罗格;但是不久就传说亚寇伯在纽约谋到一个位置,马上即将远渡重洋。临行之前,他又回了一次家乡。他这次回来一定是为了在父亲寄给他的旅费以外再从母亲手里弄到些钱。他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气色却很不健康。 长话短说,事情最后弄到尤斯图斯参议开口闭口只说“我的儿子”,好像只有尤尔根一个儿子一样。他的这个儿子虽然没有犯过错儿,然而脑筋却似乎过于迟钝。他勉勉强强地在中学毕业以后,又在耶那待了一个时期学习法律。他既学业无成,又无志发展。 约翰·布登勃洛克对于自己妻子家的这种日趋凋零的迹象感到非常痛心,不禁对自己儿女的前途也担忧起来。他把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勤奋老实的长子身上,这是很有道理的。讲到克利斯蒂安,李查德逊先生来信曾经这样说:这个年轻人虽然在学习英语上表现出无比的才能,却没有什么兴趣在商业上发展。此外他又溺于这个大都会一些娱乐活动,例如戏剧等。克利斯蒂安在自己写来的信中表示他非常向望旅行,热切请求家里允许他接受在“那边”谋到的一个位置。他所谓的“那边”指的是南美洲,可能是阿根廷,也可能是智利。“这都是冒险精神在作祟,”参议说,回信叫他暂时在李查德逊先生那里再待一年(这是第四年),再丰富一下自己的商业知识。此后,由于讨论这个计划又互致了几封信。一八五一年夏天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终于搭船到智利的瓦尔帕瑞索去了,他已经在那里找到一个位置。他是直接从英国启程的,事前没有回家来。 两个儿子的情形大致就是这样。讲到冬妮,参议非常满意地看到她以何等坚决和自信维护她在城里的地位,维护作为布登勃洛克家族的一名成员的地位……她要受多少嘲笑的面孔,要受多少偏见的讥诮,这一点不用说也想象得到。 “哼!”她说,面孔红涨涨的,她刚刚散步回来,一进风景厅的门就把帽子往沙发上一摔……“这个摩仑多尔夫(要不就是这个哈根施特罗姆,这个玉尔新,这个西姆灵格,这个家伙)!您猜怎么着,妈妈!她不向我打招呼……就好像没有看到我!她等着我先招呼她!您见过这样没有礼貌的人没有?我在布来登大街昂着头从她旁边走过去,狠狠地盯着她的脸……” “您太激动了,冬妮……不应该这样,做什么事都应该有个分寸,为什么你就不能先招呼摩仑多尔夫太太一下呢?你们的年纪一般大,她现在是结了婚的女人,你结婚后不也是那样吗?” “我决不先招呼她,妈妈!这种贱女人!” “亲爱的!你怎么说这种粗话……” “噢,真叫人气破了肚皮!” 她有时想,哈根施特罗姆这一家人现在也许觉得更有理由看不起她了,尤其是想到他们公司的业务在本城是数一数二的时候,这种思想更使冬妮对这些“暴发户”的仇恨滋长起来。老亨利希是在一八五一年开春死的,以后他的儿子亥尔曼……就是那个拿柠檬蛋糕换耳光的亥尔曼……继承了这个异常兴隆的进出口公司。不到一年他和胡诺斯参议的女儿结了婚。胡诺斯参议是全城最阔的人,他做木材生意赚了大钱,给他三个儿子每个人留下两百万财产。亥尔曼的兄弟莫里茨虽然肺部不健康,但学习的功夫却超人一等,现在已经在城里定居下来,从事律师职务。一般人都认为他头脑清晰,机警狡展,甚至对文学艺术也通达一二,因此很快地就把公司业务开展了起来。他的外表没有西姆灵格一姓人的那些特征,他的面孔焦黄,牙齿生得尖尖的,很不整齐。 甚至在本家里面冬妮也必须小心维护着自己的尊严。参议先生的哥哥在退出商界之后,只是无所事事地在他的一所简陋的住宅里踱来踱去。他总是穿着一条肥腿裤子,迈着两条短腿,一边不住地从一只铅铁盒子里往外拣止咳糖片吃(他非常喜欢吃甜食)……这几年来,他对于那位受父亲宠爱的异母兄弟的愤激之情也逐渐平和下来,现在是以随遇而安的态度面对生活。然而在自己的三个尚未出嫁的女儿面前,他对于冬妮这场不幸的婚事却仍然不免流露出一些暗中称快的颜色。讲到他的三个已经快三十岁的女儿,还有他那个姓施推威英的老婆,她们对这位叔伯姐妹的不幸的遭遇和这件离婚案件却表现出高度的兴趣,这种兴趣当然不能同冬妮订婚时她们的漠不关心同日而语。自从克罗格老太太故世以后,每星期三的“儿童日”就移到孟街举行了。每逢这种亲友集会的日子,冬妮都很要费些力气招架一番。 “唉呀,老天,你的遭遇真是不幸!”菲菲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说。她是三姐妹中年纪最轻的一个,生得矮短粗圆,说话时唾沫飞溅,每说一个字身体就摇晃一下,样子非常滑稽。“已经判决了吗?现在,你又恢复老样子了?” “唉,正相反,”亨利叶特说,她跟她的大姐一样生得瘦长、枯干。“结婚前冬妮是一个多么快乐的小姑娘啊。” “我也是这样说,”弗利德利克附和说,“与其这样,真还不如根本不结婚呢。” “不能这样认为,亲爱的弗利德利克!”冬妮说,她把头向后一扬,思忖一句既有分量又富机智的反驳。“你这样说可说错了!不管怎样说,我对生活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你知道,我现在观察事情细致多了!再说,比起很多根本没结过婚的人,我再次结婚的机会反倒更多一些呢。” “是这样吗?”三姐妹异口同声地说……他们把sh念成s的声音,显出她们根本不能置信的意思。 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却非常善良,非常有心眼,她对这件事一个字也不提。冬妮有时候到米伦布林克七号那所小红房子去拜访这位旧日的老师。虽然寄宿制已经有些过时,但那里还是住着一群年轻的姑娘。有时这位精明的老小姐也被邀请到孟街来,吃一餐鹿肉或者一餐填鹅。这时候她就踮起脚尖来,感动地、带着爱情地在冬妮前额上“咂”地吻一下。至于她那位懵愦无知的姐妹,凯泰尔逊太太,最近耳朵很快地变得越来越聋了。她差不多一点也没听说过冬妮的遭遇。她那种在不合时宜的场合傻呵呵地诉苦似的大笑的毛病比从前更厉害了,弄得塞色密不得不接二连三地拍着桌子喊“耐利”。 时间就这样渐渐过去了,布登勃洛克参议的女儿离婚的事在城里人和家里人身上留的印象渐渐淡薄下去。连冬妮自己也只是当她看到结实地一天比一天长大的小伊瑞卡脸上这一点那一点和本迪可思·格仑利希相似的地方,才会勾起她对那不幸婚姻的回忆,她又穿起漂亮的衣服,把脑门上的头发烫得卷卷的,又和过去一样在相识的人中间拜访走动。 每年夏季,她有机会离开城市一段时间,她仍然从心里感到高兴……伴随她那健康状况不佳的父亲去各地疗养。 “你们不知道什么叫年纪老了啊!”他说。“我的裤子上沾了一块咖啡斑,我只是用凉水擦了擦,马上就会犯极厉害的风湿疼……年轻时,我的身体可棒哪!”此外他有时也犯晕眩症。 他们到札兹布伦去,到爱姆斯笔巴登-巴登去,到吉兴根去。再往后的那次旅行真是让他们又有兴趣又大开眼界,经过纽仑堡到慕尼黑,穿过萨尔兹堡近郊和伊施尔到了维也纳,然后经过布拉格,德累斯顿,柏林回到家里……虽然神经性的消化不良症令冬妮在各个浴场都不得不严格遵守医疗程序,她却觉得这几次旅行是最称她心愿的一新耳目的壮举。她一点也不隐瞒,在家里确实呆得有些厌腻了。 “噢,老天,您是懂得什么叫生活的,父亲!”她说,一边沉思地望着天花板……“当然口罗,我也懂得了生活……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认为如果像一件摆设似的总呆在家里是没有希望的。希望您不要认为我这是不喜欢跟您在一起,爸爸……要是我真这样忘恩负义,那我真值得被揍一顿了!然而,要是讲起生活来,您知道……” 但是最使她厌烦的还是越来越充塞了父亲这所宽阔的老宅子里的宗教气息。参议对宗教的热诚伴随着身体的日渐衰弱而越来越虔诚,而参议夫人自从上了岁数以后,也开始对宗教信仰发生了兴趣。饭前祈祷在布登勃洛克家本来一向就实行的;最近却又新立了个规矩,一早一晚,家里人连同佣人都要集合到早餐厅里,静听一家之主亲口读一两段《圣经》。此外牧师和教士到孟街来拜望的事也频繁起来,因为孟街上的这所显赫的宅邸在路德派和革新派的人士中,在国内外教会中,慷慨好客的名声根深蒂固……顺便说一句,在这里人们也可以称心地大嚼一顿……从祖国各地时常有一些穿着黑衣服、长发披拂的人到这里来小住几日……他们满有把握可以谈一谈拯救灵魂的话,吃几餐滋养身体的饭,临了还能为他们的神圣事业募化一笔小款。当然本城的牧师也免不了经常来……汤姆非常机警懂事,他脸上连一丝笑容也不露,可是冬妮却肆无忌惮地和他们开玩笑。只要机会合适,她总要把这些神圣的先生们嘲弄一番。 如果恰好参议夫人身体不爽,管理家务安排菜单的事就落在冬妮头上。有一天恰巧一位外地教士来作客,这人饭量之大,在全家中都引为笑谈。冬妮恶作剧地派了一道油脂汤。这道家乡菜与别的饭食相比别具一格,是用酸白菜和午餐所有的菜煮在一起的大杂烩……火腿啦,酸李子啦,土豆啦,烤梨啦,菜花啦,豌豆啦,萝啦,绿豆啦,无所不有,另外还加上果子汁。这种菜除了自小吃惯了的人之外,别人是无法享受的。 “味道不错吧?您喜欢吃吗,牧师先生?”冬妮一再地问……“不喜欢?唉呀老天爷,真没想到您会不喜欢吃这道菜”说着她做了个鬼脸,把舌尖在上唇前面吐了吐,正像她每次想出或者做出一件顽皮的事的样子。 牧师先生突然放下了餐具,天真地说:“我等着吃下道菜吧。” “不错,还有一点尾食,”参议夫人急忙说……因为人们在吃完“大杂烩”之后就不会再吃些什么了。结果下面虽然还有一道苹果冻作馅的炸饼,胖胖的牧师不得不带着空空如也的肚子离开参议的家。冬妮低着头吃吃地笑个不停,汤姆竭力忍着笑,一条眉毛挑得很高……又有一次冬妮正和女厨子史廷娜站在过道里谈家务,这时从康斯特塔来的马蒂阿斯牧师从外面回来。这位牧师这次已经在布登勃洛克家呆了几天了。特林娜一听见门铃声,立刻迈着乡下人的脚步蹒跚地跑去开门。也许牧师这时想对她说一句亲切的话,同时也想考查她对上帝是否忠诚,便和颜悦色地问她说“你爱不爱主?”……说不定他还想给她点什么呢,如果她承认忠于救世主的话。 “啊,牧师先生……”特林娜忸怩不安地说,低着头,满脸通红。“您指的是哪个,老主人还是少主人?” 格仑利希太太在餐桌上少不得把这个故事大声宣讲一番,连一向矜持的参议太太也被逗乐了。 她笑的样子纯粹是克罗格家人的样子。 参议自然要严肃恼怒地低头望着面前的盘子。 “这是个误会……”马蒂阿斯牧师尴尬地解释。 第十一章 一八五五年夏末的一个星期日下午,发生了一件大事。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坐在风景厅里等着参议在楼下换衣服,他们和吉斯登麦克一家约好一齐消磨这一天假日,到城外一处游艺园去散步。只有克拉拉和克罗蒂尔达不去,这两个人每星期日下午要到一位朋友家缝袜子捐助黑人孩子。一家人预备在游艺园里喝喝咖啡,要是天气允许的话,还打算在小河里荡一荡船……“爸爸真要把人急疯了,”冬妮说,爱用厉害字眼是她的老习惯。“为什么他不能提前准备好?每次他都是在写字台前坐了又坐,坐了又坐,不是要办完这个,就是要办好那个……天老爷,他怎么有那么多重要的事要办,这我可不知道……虽然我不相信,他把笔早搁下那么一刻钟,咱们就得宣告破产。好吧,等十分钟已经过去了,他老人家忽然想起约会来了,于是急急忙忙往楼上跑,两级楼梯并作一步迈,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做会影响他的身体吗?每次来客人,每次出行之前都得演这么一出!难道他就不能及时把工作搁下,慢慢走上来吗?难道他就不能先把时间赶出来吗?简直是没道理。因为他是我爸爸,我就要好好跟他说说,妈妈……” 她坐在参议夫人身旁沙发上,穿着一身流行的闪光缎料子衣服。参议夫人穿的是一件比较厚的凸花灰缎衣服,镶着黑绦子边,戴的是绦子和绢网织成的软帽,下巴底下用一个蝴蝶结系住。帽子的飘带一直垂到胸前。一头发红的金色头发和她做姑娘一样梳得非常光滑。在她的两只雪白的、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的手中抱着一只手提包。汤姆仰靠在她身边的一只安乐椅上吸纸烟,克拉拉和罗克蒂尔达在窗户旁边对面坐着。令人费解的是,克罗蒂尔达的身体状况简直和她每天吸收的丰富营养不成比例。她越来越瘦,就是她身上的一件丝毫也谈不上式样的黑衣服也掩盖不住这个事实。 在她的一张消瘦、平板、灰暗的脸上,在她的平滑的灰土颜色的头发下面,生着一个蒜头鼻子;鼻梁虽然还说得过去,但是鼻头上却布满细孔……“你们想,不会下雨吗?”克拉拉说。这个小姑娘有一个毛病,当她向别人提问的时候总是眼神严厉地定睛望着人家的面孔。她穿的衣服是棕色的,只缀着一副白色的小翻领和两只白色袖头。 她十分严肃地坐在那里。在这一家人中,佣人最畏惧的是她;最近一早一晚家里的祈祷也由她主持,因为朗诵引起了参议先生头部的不适。 “你今天晚上戴你的新头巾吗,冬妮?”她又问。“雨会把它淋坏了的。太可惜了。不如你们换个日子再去散步……” “不成,”汤姆说,“吉斯登麦克家也要去。没有关系……气压表是突然降下去的……暴雨总是很快就过去的,一阵子就过去……下不长的。我们可以利用等爸爸的时间歇一歇,等着雨下过去。” 参议夫人仿佛在推什么似地把手一抬。“你想会有暴风雨吗,汤姆!我最讨厌雨天了。” “没什么,”汤姆说。“今天早晨我在码头上和克鲁特船长谈过。他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晴雨表了。只是一场暴雨,连强一点的风都没有。” 这一年九月的第二周带来了姗姗来迟的闷热。由于整天刮东南风,暑热比七月还要厉害。一片暗蓝的异样的天空悬在屋顶上,远在天边的地方发出淡白色,宛如沙漠上的太空一样。日落以后,小巷里的房屋和狭窄的街道都和炉灶一样闷热。今天风向忽然转变,刮起西风来了,气压表立刻突然降下去……还有一大片天空是蓝色的,但是灰蓝色的浓云却已经像羽毛褥子似地慢慢地涌上来。 汤姆加添说:“下雨对去除暑气非常有帮助。假如咱们在这种空气里走路,一定会弄得疲惫不堪。这种闷热是反常的。这种天气我在帕乌没有遇见过……” 这时冬妮的女儿被伊达·永格曼领到大家面前。小伊瑞卡套在一件硬绷绷的、散发着肥皂和淀粉气味的新浆洗过的印花布衣服里,简直像个小布娃娃,她的眼睛和绯红的面颊活像格仑利希先生;可是上嘴唇却是冬妮的。 善良的伊达头发已经全灰了,甚至可以说花白了,虽然她年纪才刚四十出头。这是她一族人的特征,在她们族人里,甚至有人还没到三十就已经一头白发。她的棕色的小眼睛仍然像从前那样灵活……奕奕有神,流露着忠诚的神色。她在布登勃洛克家已经呆了二十年了,她骄傲地看到,她在这里已经是一个不能缺少的人了。她为这个家庭提供所有的必备服务。她给小伊瑞卡朗诵书籍,给她缝洋囡囡的衣服,跟她一齐作功课。中午的时候带着一包奶油面包把她从学校接出来到“磨坊堤”去散步。拥有这样一个仆人是很让人羡慕的。不论哪位太太见着参议夫人或是她的女儿都说:“亲爱的,您家的这位保姆多么得力啊!天哪,我告诉您,她一个人可以顶上五个人!二十年!……她就是过了六十岁也还会这么健壮的!真是结实的身子……您真是有福气啊!我真羡慕您,亲爱的!”可是伊达·永格曼也很知道矜持。她懂得自己的身份。有时在“磨坊堤”上一个普通人家的使女领着孩子坐在她坐的那条板凳上,想跟她聊上几句时,这时永格曼小姐就要说:“小伊瑞卡,这里风大。”说罢立刻离开这里。 冬妮一把抱起她的女儿,在她的玫瑰色的小脸蛋儿上吻了一下,参议夫人也笑着向她伸出手来,虽然她那笑容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越来越阴沉的天空使她心情不太好。她右手的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沙发垫,一双明亮的眼睛游移不定地望着侧面的窗户。 伊瑞卡在祖母身边坐下,伊达腰板挺直地坐在一张矮椅的前沿上,开始织毛线活。为了等候参议先生,大家闷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空气很沉闷。外面最后一块蓝天被遮盖住了,蓝灰色的天空沉重地、臃肿地低垂下来。屋内的各种颜色都黯淡下去,壁毯上风景画的色彩,家具和帏幔上的金黄都黯然失色,冬妮的绸缎衣服不再闪闪发光了,甚至人们的眼睛看上去也乌蒙蒙一片。刚才还在圣玛利教堂树梢中间嬉戏,把黯淡的街头上尘土卷扬起来的西风,这时也平静下来。霎时间大地上万籁俱静。 这一切是瞬间来临的……一切都无声无息,令人可怖的寂静。沉闷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着,大气气压仿佛在一秒钟内突然增加了许多,人们头脑昏沉,心脏窒息,呼吸不能畅顺……屋外的燕子飞得很低,羽翼几乎触着了路面……而这种无可逃避的压力,这种紧张,这种全身都感受到的与时俱增的抑压也确实变得难忍难捱了,如果它仅仅再延长短短的一刹那,如果不是在它迅疾地达到顶点之后立刻就松弛、缓和下来的话……一个漏洞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人们似乎马上就寻得出那漏洞的所在。……几乎是与此同时,这大雨倾盆落了下来,没有先兆,一下子下了起来,沟道就顿时水流滚滚,变成一片汪洋……托马斯由于多年害病,已经学会了注意自己神经的反应,他非常敏感地站了起来,拂了一下头,把嘴里的纸烟扔掉。他环顾了一下在座的人,看一看别人是不是也感觉到或者注意到同样的事。他好像觉得母亲也有些异样;别的人却似乎一无所知。他的妈妈此时正出神地凝视着窗外的雨景,圣玛利教堂已经完全被雨帘遮蔽住了。她叹了口气说:“感谢上帝。” “好了,”汤姆说。“两分钟内天气就凉快了。一会儿外面雨珠都挂在树上,我们把桌子搬到外面,去享受凉爽。蒂尔达,把窗户打开。” 嘈杂的雨声立刻冲进屋子里来。这场大雨真是来势凶猛。到处是砰砰訇訇,噼噼啪啪,淅淅沥沥的声音,到处泡沫飞溅。风又刮起来了,在浓密的雨幕中任情逞威,一会儿把它撕断,一会儿又把它前推后荡。气温果然降了下来。 突然利娜冲了进来,使女利娜匆匆跑过圆柱大厅,一头闯进屋子里来。伊达·永格曼不由得用斥责的语调喊道:“老天,你这是做什么?” 利娜的没有表情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被吓坏了……“啊,参议夫人,啊,快点去……哎呀,老天爷,吓死我了……!” “好了,”冬妮说,“是不是又打碎什么瓷器了,妈妈,瞧您使唤的人……!” 可是这个女孩子却惊惶失色地喊道:“啊,不是,格仑利希太太……是参议先生,我正给他拿靴子,参议先生坐在椅子上就不能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扌到气。我知道,事情不对了,他快喘不上气了……” “快去请格拉包夫!”托马斯一边喊,一边向门外跑去。 “我的上帝!保佑保佑我吧!千万别……”参议夫人喊道,两手捂着脸,也向外边跑去。 “去请格拉包夫……坐马车去……马上!”冬妮也气喘吁吁地吩咐道。 大家一窝蜂地跑下楼梯,穿过早餐室向卧室跑去。 此时参议员约翰·布登勃洛克先生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第一章 “见到你真高兴!尤斯图斯,”参议夫人说。“近来好么?请坐吧。” 克罗格参议温存地轻轻拥抱了她一下,又和当时也在餐厅里的外甥女握过手。已经五十多岁的克罗格参议除了唇上留着短须以外,又蓄起一圈浓密的鬓须来,只把下巴露在外面。他的胡须已经完全灰白。他对衣着外表的严格要求,颇有乃父的遗风。他穿着一件非常考究的燕尾服,胳膊上戴着很宽的一道黑纱。 “有件事你肯定感兴趣!”他说道。“是的,冬妮,这个消息你一定特别感到兴趣。痛快地说吧,我们布格门外那块产业已经出手了……卖给了什么人?不是卖给一个人,是卖给两个,不仅房子要分开,地基也要分成两半,中间横着截上一道栅栏。以后商人本狄恩在右边,商人索润逊在左边,就要各自盖起一座狗窝来……有什么办法呢,愿上帝保佑吧。” “这是什么荒唐事,”格仑利希太太说,把手一叉,放在膝头上,仰起脸来看着天花板……“外祖父的产业!好,这座产业算是毁了。住在里面是那么让人心旷神怡……认真讲起来,真有些宽阔的过分,也正因为如此才显得高贵不俗。那宽敞的大花园……一直伸展到特拉夫河岸……富丽堂皇的林间别墅,还有那马车道和栗树林荫路……现在要分成两半了。本狄恩要站在一边门口抽烟斗,索润逊要站在另一边。可不是,尤斯图斯舅舅,我也只能说句‘愿上帝保佑吧’,他们的身份气质,住整座宅子确实也不够格。外祖父没有看到这件事,真是他的运气。” 由于父亲的刚刚去世,冬妮虽然满腔怒火,也不敢用更厉害、更激昂的词句发泄出来。这一天是参议去世后两星期开读参议遗嘱的日子,时间是下午五点半钟。因为要讨论死者的遗产分配,所以参议夫人把她哥哥请到孟街来。冬妮事先就表示一定要参加这次家庭会议。她说,她有责任参与公司和家庭的事务。她努力营造庄严肃穆的气氛,力争办成一次隆重的家庭会议。她把窗帘全部掩上,在那层蒙着绿绒、桌面全部拉开的餐桌上本来点着两盏石蜡油灯,她却嫌不够,又把一只镀金的大烛台上的所有蜡烛都点亮。此外她还把一大落纸和几支削尖的铅笔摆在每个人位子前,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能派上什么用场。 黑衣服给她的身段平添了不少少妇的窈窕。最近一个时期参议已经成为她的心中非常亲近的一个人了,所以她比哪个人都更加悲痛,就是今天她想念参议也还痛哭过两次。虽然如此,在这次隆重的小型家务会议上她将扮演个要角这件事却使她的美丽的面颊罩上一层红晕,使她的眼光闪烁发光,使她又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但是另一方面,参议夫人却被恐惧和悲痛、被一千种居丧和葬礼的繁文缛节弄得身心疲惫。她那围在帽带的一圈黑绦子里边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也暗淡无光,只有那光滑的金红色的头发仍然寻找不出一根白头发来……是换上了假发,还是那巴黎药水在发挥作用呢?这件事只有永格曼小姐一个人知道,但她是不会对任何人吐露的。 三个人坐在餐桌的一端,等着托马斯和马尔库斯先生从办公室回来。在天蓝色的墙壁背景下,白色的神像栩栩如生,仿佛活了一般。 参议夫人开口说:“是这么回事,亲爱的尤斯图斯……我让人把你请来……其实是为了我最小的女儿的事。我亲爱的让去世了,这个孩子选择监护人的责任不得不落到我的头上,她需要有三年的监护人……我理解你不喜欢招揽闲事的原因,你对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的职责已经够多的了……” “我只有一个孩子,贝西。” “算了,算了,尤斯图斯,我们应该有基督教的精神,应该有怜悯心,像《圣经》上所说的: 我们在对待欠债的人的时候,要有仁慈之心。想一想我们在天之父吧。” 她的哥哥有一些吃惊地看着她。在这以前,是不会在她嘴里听到这些话的……“不谈这个吧!”她接着说下去,“这个职务不会给你带来多少麻烦的……所以我想求你接受这个监护人的职务。” “很高兴,贝西,真的,我很愿意作这件事。我想是不是让我见见我的被保护人。这个好孩子,有点过于严肃了……” 克拉拉被叫进来。她穿着一身黑,面色苍白,步履迟缓地走进来。她的一举一动都带出丧父给她带来的无比痛苦。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乎一刻不停地作祷告。她呆滞着面对一切,痛苦和对上苍的畏惧似乎使她痴呆了。 尤斯图斯舅舅一向是很殷勤的,他抢上前去一步,几乎是俯着身子和她握了手。安慰了这个悲伤的孩子几句。当她用自己的几乎麻木的嘴唇从参议夫人那里受了一吻以后,便转身走出房去。 “你的那个乖孩子尤尔根怎么样啊?”参议夫人重新打开话头。“他过得惯威斯玛尔的生活吗?” “很好,”尤斯图斯·克罗格回答说,他耸了一下肩膀重又坐下。“我相信,他终于找到生活的目标了。他是个好孩子,贝西,是个老实孩子;可是……自从他两次考试失败以后,自然最好还是……法律对他没什么吸引力,目前威斯玛尔邮局的差事很说得过去……我听说,你们的克利斯蒂安要回来了,是吗?” “不错,尤斯图斯,他快要回来了,愿上帝保佑他一路平安!哎,真是天涯海角!虽然我没有耽误一分钟就给他去了信,但这封信现在也还到不了他的手,就是他接着信,也还要坐两个月的海船。但无论旅途有多长,我一定得见到他。虽然汤姆说他说什么也不同意克利斯蒂安辞掉瓦尔帕瑞索的位置……可是请你替我想想:他离开我差不多有八年了!而且又是在这样的境况里!不,在这种艰辛的日子里,我一定要他们都在我身边……这对作母亲的说来是非常自然的要求……” “当然,当然,”克罗格参议附和着说,因为她说着已经眼泪盈眶了。 “现在托马斯也同意了,”她继续说道,“克利斯蒂安在什么地方工作能比在家族公司工作更合适呢?他可以留在这里,在这里作事……哎,我总是提心吊胆,怕那里的气候对他身体有害……” 此时马尔库斯在托马斯的陪伴下来到了大家的面前。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多年来一直是故世的参议的全权代理,他身材颀长,穿着一件棕色的长尾礼服,戴着黑纱。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吞吞吐吐,仿佛每个字都需要深思熟虑才能说出口。说话的时候他不是伸直了左手食指和中指,慢吞吞地梳理那乱蓬蓬的几乎把嘴也遮盖起来的棕红色的胡须,就是不停地搓手,一双滚圆的棕色眼睛茫然地向四处转动,给人一种冥顽不灵和心不在焉的印象,其实他对这件事的关注程度不输于在座的任何一个人。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这样年轻已经作了这家大商号的老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少年得志的神气;但是他的面色仍然是苍白的,两只手,除了一只上面戴着的祖传的镶着绿宝石的大印章戒指在闪亮外,也像黑衣袖下面的衬衫袖头一样白,毫无感情的苍白,一看就知道这双手完全是冰冷枯干的。修得异常整洁的椭圆的手指甲略微泛着一些青色。这双手在某些时刻,在某些类似痉挛的手势中,表达的是一种畏缩的、敏感的、柔懦的和惊惧的自我克制,这和布登勃洛克家族的传统是格格不入的,而且和他们的手型也是不适合的。他们的手虽说也相当纤秀,却比较宽大,没有失去平民的样子……汤姆进屋后作的第一件事是打开通向风景厅的折门,好让那边的暖气通进大厅来。很快,一股暖气扑面而来。 以后他和克罗格参议握了握手,就在桌子旁边对着马尔库斯的一个位子上坐下来。他发现冬妮也在座,不禁感到有些出乎意外,他本来想说什么,可是冬妮那种把头一扬,把下巴向后一抽的样子,却使他把要说的话吞回去了。 “怎么,你还没有负起参议先生的职责吗?”尤斯图斯·克罗格问道……“看来荷兰人要求你作他们的代表这一希望是落空了,我的老朋友?” “是的,尤斯图斯舅舅;我认为这样最好……你看,我本来可以立刻继承父亲的参议头衔的,还有许多别的社会职务;但是第一,我觉得自己年纪还小……第二,我跟高特霍尔德伯父一说,他马上非常高兴地同意了这个建议。” “你很知情达理,孩子。很精明……这是十足的绅士风度。” “马尔库斯先生,”参议夫人说,“我的亲爱的马尔库斯先生!”说着她把手向他伸过去,手掌向上一翻,马尔库斯先生慢吞吞地握住她的手,他的脸上流露出感激的神气,而眼睛却转向了一旁。“您知道,请您来是为了什么事,我知道您是不会拒绝的。先夫在他的遗嘱里曾经表示,希望您在他去世以后不要自视为外人,希望您能以股东的身份继续在公司里发挥您的作用,替公司作事……” “这是我的荣誉,参议太太,”马尔库斯先生说。“承你们看得起我,给我这样优厚的职位,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实在说来,我能给公司尽的力量真是微乎其微。我对于您和令公子赏给我的这个位置,上帝可以作证,除了满怀感激地接受以外,没有第二句话可说。” “很好,马尔库斯先生,我们衷心感谢您这样欣然接受了这个重责。尤其是在我目前还不能胜任的时候。”托马斯不假思索地脱口说道,一边把手伸向桌子对面的这位股东。因为对这件事两人早已取得默契,只是当着大家做做样子罢了。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对头……你们俩得把这句空话推翻了!”克罗格参议说。“现在给我们大家介绍财务情况吧。话先说在头里,我只关心克拉拉的陪嫁费是多少,其余的我都管不着。你这里有没有遗嘱的副本,贝西?你呢,汤姆,你有没有个粗粗的算计?” “都在我脑子里呢,”汤姆说,他一边点燃一支俄国纸烟,一边向后仰靠着椅背,遥望着风景厅,给大家分析情况……事实是,参议遗留下的财产比任何人所能想象的还要多一些。冬妮的嫁妆自然是丢到了水里,一八五一年公司由于布来梅倒闭风潮所受的损失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此外一八四五年和今年一八五五年的动荡和战乱也使公司损失不赀。然而另一方面布登勃洛克家继承克罗格的一笔四十万马克的遗产,尽管有些被尤斯图斯挥霍掉了,实际到手的也达到三十万马克。约翰·布登勃洛克生前虽然像每个商人似地不断地诉苦,但毕竟还是有三万泰勒的进账,抵补了一部分损失。这样,全部财产,除了不动产不计算以外,一共大约有七十五万马克。 对于公司的营业状况,托马斯可以说得上是了如指掌,然而父亲在生前仍然没有让他知道资产的总数。如果说在宣布这个数目的时候,参议夫人表现的是平静的谦虚,冬妮目光直勾勾的、带着一副浑然莫解的逗人爱的矜持,但脸上困惑的表情仿佛在说:这是不是很大一笔数字?非常大吗? 我们还算是富有的人家吗?……马尔库斯先生仿佛漠不关心地、慢吞吞地搓着手,而克罗格参议显然听得有些不耐烦。托马斯自己,在宣布这个数字时,则是怀着满腔骄傲,那骄傲使他紧张、激动,倒反而表现得不那么高兴。 “我们早就应该达到百万的数字了!”他的两手微微颤抖着,显然正在抑制着内心的激动……“祖父在最顺手的时候手里已经有了九十万的资本……这些年来大家又付出多少艰辛,得到多么大的成功,作了多少笔得意的买卖!再加上母亲的陪嫁和继承的遗产!哎,但接连不断发生的事故……我的上帝,我知道这是事情自然发展的规律。我要请你们原谅,现在我完全是站在公司立场说话,不是站在家庭的立场……这么多笔陪嫁费,左一次右一次地付给高特霍尔德和法兰克福的款子,哪一次公司都要支付几十万的款项……这还是公司的主人只有两位兄妹继承人……好吧,不说啦,我们可有的是事情要做呢,马尔库斯!” 大家从他的眼光里看到强烈地辉耀着对行动、胜利和权力的追求以及想要征服幸福的野心。他觉得所有的人都有所期冀地注视着他,希望他能重振家族的雄风,或者至少保持着旧有的威望。在证券交易所里他就常常看到别人斜睨着他,上下打量他,那是一些老商人的快活的、怀疑的、多少带一些嘲笑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在问:“这付重担你是不是能够承担得起,孩子?”“我担得起!”他暗中答道……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专心致志地继续搓手,尤斯图斯·克罗格说:“喂,冷静些,汤姆老朋友!已经进入新时代了,现在不是你祖父给普鲁士军队批发粮食的时代了。” 大家开始讨论真正的细节,对遗嘱里的大小事情的安排都仔细地讨论过,每个人都发了言。克罗格参议的兴致特别好,他称呼自己的外甥为“大权在握的侯爵殿下”。“根据传统的规矩,货库应该随着王位走。”他说。 此外大家自然一致认为,一切资财应该尽量集中起来,伊丽莎白·布登勃洛克太太在原则上被认为是总继承人,所有的财产续继作为公司的本金留在买卖里。马尔库斯先生声明,作为一位股东,他将拿出十二万马克来扩大流动资本。做为个人投资,托马斯也打算加进五万马克,克利斯蒂安也暂定这个数目,如果他也愿意自己有所建树的话。当念到遗嘱中下面这一条时,尤斯图斯·克罗格表现得特别热心:“关于我的亲爱的小女克拉拉的陪嫁费一事,我请我的妻子来决定数目的多少。”“十万怎么样?”他建议道,说着他把身体向后一靠,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用两只手向上捻他的灰色的短胡须。经过大家商议,决定用八万马克做为嫁妆。 “如果我的亲爱的长女冬妮再次结婚,”遗嘱接着写道,“由于她第一次结婚已得到八万马克,所以这次陪嫁费将以不超过一万七千泰勒为度……”做为对此事的反应,冬妮作了个又优美又激动的姿势,两臂向前一挥,把袖子掳到后面去。她一面望着天花板,一面叫喊道:“格仑利希……哼!”那声音听去像一声战斗的呐喊,仿佛战士冲锋前的呐喊。“您知道不知道,这个人是怎回事,马尔库斯先生?”她问道。“有一天风和日暖的下午,我们正坐在花园里……凉亭前边……您知道这件事的经过吗?好!突然来了个什么人?一个留着金黄色颊须的人……这个骗子!……” “算了,”托马斯说。“冬妮,我们先不谈这件事,好不好?” “好,好。可是你总也承认这一点的,汤姆,你是个聪明人,就是说,我们不能指望每个人都保持自己的善良,虽然不久以前我还是个脑子单纯的人,可是我的经历已经让我了解到这一点了……” “是的……”汤姆说。他们继续谈下去,以下是一些旁枝末节,参议在遗嘱里对于那本厚大的传家的《圣经》,对于他的钻石钮扣以及另外许多物品的如何分配都作了一些指示,他们把这些指示都研究了一番……之后,做为家族的亲友,尤斯图斯与马尔库斯同家族成员共进了一顿丰盛晚餐。 第二章 一八五六年二月初,离家八年的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终于回到故乡来了。他是从汉堡乘邮车回来的,身着一件充满异国情调的黄色大格服装,带回来一只剑鱼的长喙和一根粗大的甘蔗。他一半神思不属、一半困窘地迎接了参议夫人的拥抱。 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神情随家人去他父亲的墓地。他们到墓地去是为了在参议的墓前献一只花圈。一家人并排站在被积雪封盖的小径上,站在一块巨大的石板前面,石板中间镌着家庭纹章 ,四周是在这里安息的前辈……他们面前还有一根直竖的大理石十字架,插在一片树叶落尽的小丛林的边缘上。这一天除了留在“负义”农庄看顾她的生病的父亲的克罗蒂尔德以外,人都到齐人。 冬妮把花圈放在石板上父亲的名字上面,这几个金色字母镌痕犹新,接着她不顾墓前的积雪跪在地上,低声祈祷起来。她的黑色头纱在风中飘摆,宽大的外衣无力的披在身上,构成一幅美丽的画面。在她这样娇美的姿势里潜藏着多少苦痛和宗教感,潜藏着一个美丽的妇女的多少自尊自负,只有上帝才会明白。托马斯当时的情绪并没有使他深思到这一点。但是克利斯蒂安却从侧面凝视着她的妹妹,他的脸上交织着嘲弄和忧惧的神情,一似在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站起来的时候难道不感到难为情吗?真让人恶心!”冬妮站起身的时候,觉察到他这种目光,然而她一点也没有难为情。她把头向后一扬,抖了抖身上的尘土,便稳静地、倨傲地转身走开,这显然使克利斯蒂安松了一口气。 去世的参议对上帝、对钉在十字架上的天主的狂热的爱,并没有传给他的子孙。他们只像普通市民那样表达感情,而他的活着的两个儿子却各有各的个性,其中之一表现出对感情外露的行为的厌恶。托马斯对于父亲逝世的悲痛远比对祖父的逝世为大,这一点倒是无可怀疑的。然而他却从来没有跪在坟墓前边,更没有像妹妹那样旁若无人的啼哭,他不能像格仑利希太太那样,在烤肉和尾食的中间,和着眼泪,用一些伟大的字眼颂扬起故世的父亲的为人和禀性来,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无法做到的事情。他不惯于这种感情迸发,他尽管哀痛但从不失仪,他只会黯然不语,抑郁地垂下头来……当别的人谁也没有提起或想到死者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一些没有改变,眼眶里却突然充满盈盈的泪水。 而他的弟弟与他又有所不同。当他的妹妹这样天真、幼稚地感情迸发的时候,他几乎也不能维持自己的常态;他把头低伏在盘子上,似乎一刻也忍受不下去,马上就要偷偷躲开,甚至到了不得不打断她的地步:“天哪……冬妮……”他的大鼻子耸起无数的小皱纹。 是的,每当谈话转到亡人身上,他就流露出不安和困窘不堪的神色,仿佛他十分恐惧以粗俗的方式来表达感情,他不但尽量躲避,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就是对这种感情本身也很害怕,避之唯恐不及。 父亲的去世从未使眼泪从他眼眶里流淌出来。如果把这一切都归之于他的长期离家,理由似嫌不够。最奇怪的是,他本来是不喜欢这种谈话的,现在却常常把他的妹妹冬妮拉到一边没人的地方,以极大的兴趣听他妹妹描述父亲去世时的情形,因为格仑利希太太是最善于述说往事的。 “他的脸色焦黄吗?”这是他第五次问这个问题了……“那个使女冲进屋子里的时候,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他的脸色完全变黄了吗?……死前一句话也没能说吗?……使女说什么?……他发出什么声音了吗?‘喔……喔’的声音?”他沉默住,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的一双深陷的小圆眼睛若有所思地在屋子里东瞧瞧、西看看。“可怕啊,”他忽然喊了一声,可以看到,他简直有些不寒而栗。他在屋中踱来踱去,目光始终惶惑不安,带着冥想的色彩。冬妮觉察到,每逢她为悼念亡父痛哭失声的时候,她这位哥哥不知出于哪种原因总是羞涩得无地自容,他的行为却使人既恐怖又费解,大声模仿亡人临死前的叫声,这真使冬妮惊奇不止……。 和幼年时相比,克利斯蒂安仿佛更难看了。他的脸色憔悴,苍白。脸皮生得紧绷绷的,一只勾背大鼻子又瘦又尖地挺在两边颧骨中间,两只耳朵在稀疏的头发中露了出来。他的脖子又细又长,两条细瘦的腿向外弓着……此外他旅居伦敦的一段日子似乎在他身上留下一层不能磨灭的影响,再加上他在瓦尔帕瑞索主要也是和英国人来往,因此免不了染上一些英国人的习惯,这对他倒也很合适。不论是他那剪裁合体、穿着舒适的衣服,还是结实耐穿的羊毛料子,不论是他的宽大坚实、制作精致的皮靴,还是他那棕红色的浓密的胡须遮住嘴巴的嘲讽神气……什么都带着些英国风。甚至他的一双手……他的手因久处热带变得非常白皙、充满毛细孔,指甲剪得又圆又短,非常洁净,以至于单看这双手也会被人误认为是英国人。 “你说说,”他突然问道,“你有过这种感觉吗?外人是很难体会的……有时候一个人被一口硬东西噎住了,弄得他整个脊背从上到下地痛起来……”这样说着,他鼻子又皱满了小皱纹。 “有过,”冬妮说,“大家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有时忙着喝水……” “是吗!”他感到不满足地反问道。“不,不,咱们说的是两回事。”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安的严肃神情。 他是家中的第一个排遣了愁绪恢复了开朗的心情的人。他过去那种模仿马齐鲁斯·施藤格先生的才能现在仍然没有忘掉,他可以花上个把小时用施藤格的腔调讲话。吃饭的时候他打听戏院的消息,有没有好戏班子,演的是什么戏……“我不知道,”汤姆说,为了掩盖心中的烦躁,故意把语调装得极端冷淡,“我从来不把精力花在这些事上。” 克利斯蒂安一点也没有听出他的口气来,他开始谈起看戏的事……“戏剧对我来说简直如同生命!我一听到‘戏’这个字就感到非常幸福……我不知道,你们里面有谁熟悉这种感情,既使没有剧目上演,我也能一动不动地坐着看几个钟头……那种喜悦的心情就跟我们小时候走进这间屋子里来领圣诞节礼物时的一样……不用别的,只要听一听乐队调整乐器的声音就够了。为了上戏院我可以牺牲一切……我特别喜欢看的是爱情场面……有些女角演到用手捧住爱人的头的时候,多么出色的表演!……讲到演员……我在伦敦和在瓦尔帕瑞索和演员们很有些接触。开始的时候,我对于能在日常生活中跟他们一起谈话,看作是我的荣幸。在戏院里我注意看他们每一个动作……里面真是其乐无穷!一个角色说完了最后一句台词,泰然自若地转过身去,缓缓地,从容不迫地向后台走去,虽然他也知道,全场的目光都在盯着他的脊背……他们怎能作到这个地步!……从前我老是渴望,能被邀请到后台坐坐……是的,现在呢,可以这样说,后台对我已经像在家里一样熟悉了。你们想象一下吧……在伦敦一座有名的戏院里,一天晚上,幕已经升起来了,可是我还站在舞台上呢……我正在和瓦特克鲁斯小姐说话……她有着无法形容的美貌!……好了!突然间,全体观众摆在你面前了……我的老天,我简直说不上我是怎么样从舞台上跳下来的了!” 只有格仑利希太太笑了起来,桌子旁围坐着的其他人却无动于衷;然而克利斯蒂安左右看了看,仍旧讲了下去。他谈到英国咖啡馆里的歌女,谈到一位戴着扑了白粉的假发的女郎,她用一根长手杖敲着地板走出台来,唱了一只叫什么《那就是马利亚》的歌……“马利亚,你们知道不知道,马利亚是一个最堕落的人……假如有个女人作了一件极端罪恶的事,‘那就是马利亚!’马利亚是一个最堕落的人,众所周知,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与此同时,他摆出一副厌恶的脸色,鼻子一皱,手指拳曲着举起右手来。 “克利斯蒂安!”参议夫人说。“你说这些我们都听不太懂。” 但是克利斯蒂安的目光茫然地从她身上越过去,他根本就没打算再对他们说下去了。从他的深陷的小圆眼睛游移不定的神情来看,显然他正陷入一种不宁的沉思里,或许就是沉思马利亚和道德败坏吧。 突然他开口说:“奇怪……有时我无法将食物吞下去。不,这没有什么好笑的;我认为这是非常严重的事。当我脑子里掠过这样一个思想,我或者咽不下东西了吧,我真地就咽不下去了。在嘴里已经咀嚼完了,可是这里,喉咙啊,肌肉啊……却都干脆拒不接受了……它们不服从意志的指挥了,你们知道。是的,事实是,我失去了往下咽的决心。” 冬妮失声喊出来:“克利斯蒂安!我的老天,你说的是什么蠢话!你连咽东西的勇气也没有了……不要这样,你的想法把你弄得稀奇古怪了……你告诉我们的是一些什么希奇古怪的事啊……!” 托马斯沉默不语。但是参议夫人却插口说:“这是因为你离家时间太长克利斯蒂安,是的,你这次回家真是再好也没有了;要是不回来,那边的气候还会使你的病加剧呢。” 饭后他坐在摆在餐厅里的那架小风琴前面,仿佛一个大音乐家似的。他有意做作地把头发向后一甩,搓一搓手,抬头环顾了一下听众;然后,没有声音地-他没有踏动风箱,因为他根本不会弹奏,这一点倒是符合布登勃洛克家族的传统,一点音乐的才能也没有……郑重其事地俯着腰,乱按了一通低音键盘,算是奏了几段疯狂的曲子,最后把身体向后一靠,独自陶醉在那谁也听不到的乐曲中,好像打了个胜仗似地用两手砰地一声关上琴盖……甚至克拉拉也忍不住笑起来。他幻想自己真的演奏了一场,充满了热情和自我欺骗,充满了乖癖的好诙谐的英美人性格中的那种使人无法不发笑的滑稽。大家对这一幕都报以善意的微笑,因为他作得那么自然,那么信心十足。 “我常常去听音乐演奏,”他说;“我非常喜欢看那些人拨弄乐器!……真的,我对艺术家佩服得五体投地,羡慕得要死!” 说着他又表演起来。但是突然间他停了下来,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就好像他在瞬间换了一副假面具似的。他站起身,用手梳理了一下稀疏的头发,坐到另一个位子上。从此以后他一直沉默不语,情绪非常恶劣,他的眼睛惶惑不安,人们不理解地看着他,仿佛他正在倾听着一种神秘恐怖的声音。 “……有时候我觉得克利斯蒂安的举止有些怪异,”格仑利希太太一天晚上对他的另一位哥哥托马斯说,这时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喜欢怎么说话呢?我觉得,他对细节的描绘实在是太异乎寻常了……我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他看问题也总是从一个和旁人完全不同的角度,是不是? ……” “是的,”汤姆说,“我理解你的想法,冬妮。克利斯蒂安作事很欠审慎……我很难把自己意思恰当地说出来。他缺少些什么,缺少一般人称作均衡、称作心灵平静的东西。他不懂得以冷静的态度去对待由于言行失检而闹出的笑话……他不懂得怎样掩饰过去,他一点也不会,相反地,他这时会完全失去了应有的沉着冷静。另一方面,他也能在另一种情形下失掉控制自己的力量,那就是当他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一些最不讨人喜欢的话,仿佛要把人间的丑恶一股脑都说出来似的,常常使人哭笑不得。这和一个人发烧呓语有什么两样呢?一个说谵语的人同样也是语无伦次……哎,事情非常简单,克利斯蒂安过于关心自己了,他实际上是把他的注意力都封闭在自己之中了。有时候,一阵颠狂上来,他就要把内心的这种最琐细最深沉的东西揭出来,说给别人听……一个头脑健全的人是不会对他内心的这种琐细的感觉感到兴趣的,他不会理会别人的想法,原因很简单,这些事他羞于说出口。把这些话说给别人听,想想这样做脸皮有多厚,冬妮!……你知道,除了克利斯蒂安以外,别人也可能说他喜欢看戏,但是人家用的是另外一种腔调,只是随便一谈,简单一句话,人家说得更有节度。可是克利斯蒂安是怎么样说呢?他那种语气给人的印象是:看,我对戏剧的酷爱是不是不同凡响、是不是非常值得一谈呢?他拚命在选词择字上下工夫,装出一副样子,他正在绞尽脑汁地表述一种极端微妙、隐密和奇特的思想……”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沉默了一会他继续说下去,把手中的烟蒂扔到锻铁栏标后面的壁炉里去……“因为我自己过去也有过这种倾向,因此我对这种现象感触很深,为什么一个人要这样又担心、又好奇地作无益的自我的探索呢?但是我觉察到,这只会使我精神分散,懒于行动,使我心旌摇摇……但是对我来说,首要的是坚韧不拔的精神和心灵的宁静。假设人如果只对自己的生活感兴趣,对自己的感情进行深入的观察,世界上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人应该这样做。但是那是什么人呢? 那是诗人,诗人们有资格优先探索自己的生活,用明确美丽的话语把它表达出来,以丰富别人的精神世界。但我们做不到!我们只是一些普通的商人,我们的自我观察是毫不足道的。我们最多也不过只能说说乐队调整乐器的声音使我们心情愉快啦,我们有时不敢咽东西啦等等而已……哎,去它的吧,我们最好还是坐下来,像我们的祖先上代那样,把心思都花在公司的业务上吧……” “不错,汤姆,你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了。我一想到,哈根施特罗姆这一家人架子越来越大……摆臭架子,你知道……母亲不喜欢听这个字,可是我还是觉得,这是最恰当的一个字。他们也许认为,在这座城市里,只有他们一家人具有高贵的血统。哼,我真要笑,我真要大笑一场……!” 第三章 克利斯蒂安回家以后,“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老板的察看的目光常常在他身上长久徘徊不去。最初几天他观察他的时候,总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竭力不使别人注意。几天以后,在他的平静的声色不动的脸上虽然看不出他有了什么结论,但他已经不再将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他弟弟身上了,主意似乎已经打定了。在和家里人一起的时候,他用淡漠的语气和他谈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遇到克利斯蒂安表演什么的时候,他和别人笑得一样开心……几天之后,他对他说:“这么一说,我们要在一起共事了,年轻人?……据我所知,你已经同意了妈妈的主张,是不是?……喏,现在的公司事实上,马尔库斯也入了股份,按照他投资的数目,如今他也算是一位股东了。我想,作为我的兄弟,他从前的位置应该由你来坐,把经理的位置接过来……作公司代表,这是对外讲……至于你具体的工作,我还不知道你在商业方面的知识如今进展到什么程度。我推测,直到现在你恐怕游荡得多了一点,对不对?……无论怎么样,做英文文牍对你总算是合适了……可是我还要求你一件事,亲爱的。你既然是东家的兄弟,比起一般职工来地位自然要优越得多……但家族的传统你是知道的,你最好是以平等的地位和克尽职守来慑服别人,千万不要滥用自己的特权,要遵守规范。这就是说,你也应该遵守上下班的时间和公司的制度,你觉得怎么样?……” 至于报酬的问题,他提出了一个数目,克利斯蒂安没有怎么思索就接受了。克利斯蒂安的面色显得有些窘迫,精神不太集中,他现在关心的是赶快把这一切做好,而不太关心自己的利益得失。 第二天托马斯把他领到办公室去,这样克利斯蒂安就开始为家族公司出力了……参议死后公司的业务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一直踏踏实实地开展下去。但是不久人们就发现,自从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把缰绳揽到手中以后,公司便出现了一种活泼的进取的精神。时不时地采取了一些大胆的行动,老主人在世时,所谓公司的信誉只不过是一个空洞的概念,一个理论,一个装饰品,而现在则成了有利可图的工具了……交易所里的先生们常常彼此点头说:“布登勃洛克家一定要赚大钱了。”他们认为托马斯把正直的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先生像个铅球似地坠在脚底下是非常有道理的。公司业务上的保守势力主要来源于马尔库先生。他用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抚摩着上须,把各种文具和永远摆在自己桌上的一杯水安放得有条不紊,对于任何一件事总是带着一副神不守舍的神情上下左右地打量个够。此外他还有一个习惯,在上班的时间内他总要五六次地跑出院子去,走进洗衣室里把头放在水龙头下面冲洗,振作精神。 “这两个人真是相得益彰,”几家大公司的老板彼此谈论说,也许胡诺斯参议就这样对吉斯登麦克参议说,而在水手和仓库工人中间,一些市井小民也开始议论纷纷,因为这位年轻的布登勃洛克能否把买卖干起来,全城人都很关心……甚至铸钟街的施笃特先生也对他那位和上流社会有来往的老婆说:“这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取长补短,不信你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讲到在业务上拿权的人,那自然还要属这位年轻的股东。只要从他善于应付船长、雇员、仓库里的工头、车夫以及码头工人这件事来看,就完全可以证实他有多么非凡的能力了。他能够极其自然地用他们的语言说话,同时又和他们保持着一个无从逾越的距离……但是要是马尔库斯先生用土话对某一个憨直的工人说:“你摸清楚我的意思了没有?”大家听了就觉得那么不自然,坐在他的办公桌对面的那位股东就忍不住大笑起来,马上欢乐的气氛会充满整个办公室。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一心想保持并发扬这家老公司多年建立起的声誉,他乐于在每一场为取得这一胜利的日常的战斗里亲自出马,因为他很知道,许多笔好生意都是靠了他胸有成竹的文雅的举止,靠了他的讨人喜欢的殷勤的态度,靠了他对人生哲学的深刻理解才得以成功的。 “一个商人不应该老坐在办公室里!”他对“吉斯登麦克父子公司”的施台凡·吉斯登麦克说,做为他昔日的同学,施台凡一向把他奉若神明。他说的每一句话施台凡都牢记在心里,以便以后再把它当作自己的意见传播给别人,“作生意也需要个性,我的浅见如此。我不相信,在办公室里会得到好生意……至少这种成功引不起我的兴趣。只靠坐在办公桌上打算盘是不会得到成功的……我总想亲眼观察事情的发展,亲自动口、动手来指挥它……用我的才能、我的意志、我的幸福……不论你叫它什么都好,用我的这些东西的直接影响去控制它。可惜这种商人事必躬亲的原则,已经越来越没有人信仰了。时代前进了,可是我觉得它把好东西遗落到后面了……交通越来越发达了,市价行情越来越容易探听到……投机冒险的范围缩小了,随之利润也减少了……是的,和先辈做生意时的手法,完全是两回事。拿我的祖父说吧……他以普鲁士军队粮食商的身份乘一辆四匹马的马车到德国南方去,戴着白粉蓬蓬的假发,穿着短筒的舞鞋,他到处施展他的魔力,显示他超人的能力,赚的钱不计其数,吉斯登麦克!……哎,我真怕越往后商人的生活越枯燥无味了……” 人们时常可以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牢骚话,因此他最喜欢的莫过于他亲自作成的生意了。譬如说他在同家里人散步的时候,偶然走进一家磨坊,和那个手足无措的磨坊主闲聊天,聊得很对劲,轻轻松松、随随便便地就讲妥了一笔好买卖。……这种本领他的另一位股友是学不来的。 ……讲到克利斯蒂安,他在开始一段日子里似乎真正很热心,在事业里投入了他所有的精力。 一点不错,仿佛在商业活动里他感到特别舒畅、感到其乐融融。接连着很多天,他似乎连吃饭也很有胃口,他吸着短烟斗,肩膀在他的那件英国式的常礼服里摆得端端正正,显得心满意足。每天早晨他和托马斯前后脚到下边的办公室去,在马尔库斯先生旁边,斜对着他的哥哥的一个转椅上坐下来……和两位股东一样,他也有一张转椅。他首先翻看一遍报纸,舒舒服服地把清早的一根纸烟吸完。接着他从办公桌下面的柜橱里拿出一瓶白兰地酒来,活动一下筋骨,伸一伸懒腰,口里“呐” 的叫了一声,让舌头在牙齿中间转一下,接着便开始兴致勃勃的作起事来。他的英文书牍写得非常熟练、有力。正如同他说英文一样,英文书写对他也不是一件难事。 他在家里人中间,仍然免不了像往常那样把自己心绪说给别人听。 “从商真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他说。“规矩、朴实、勤俭、愉快……我生来就适宜作商人! 我的亲人们,你们知道……对我来说,我的日子从来没有过得像现在这样舒服。早晨朝气勃勃地走进办公室,看看报纸,抽一支烟,想想这个,想想那个,喝一口白兰地,再工作一会儿。于是吃午饭的时间到了,跟家里人一起吃过饭,休息一会儿,然后再上班去……当你要工作的时候,摆在你面前的是最好的、洁白平滑的公司信笺,一支好钢笔……尺子,裁纸刀,印章,一切都是上等货色。有条不紊……所有的人都是那么中规中矩,一件接着一件,直到最后把一切都办妥当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一个人从心眼里感到满足……四肢都感到满足……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感……!” “老天,克利斯蒂安!”冬妮喊道。“你又说一些可笑的话了!四肢怎么会感到满足?……” “可不是!一点也不假!你不相信吗!我的意思是……”他开始热心地解释起来,竭力想把自己的意思说明白……“你可以全力以赴地去工作,虽然大家都知道……你的身体不太好,因为你刚工作完,浑身都疲倦无力。可是它不会使你气闷发躁……它非常舒适,非常熨贴。内心涌动着有一股温流……你可以一动不动地坐下去,一点也不心烦……” 大家都对他的奇谈怪论默不作声。过了一会托马斯竭力掩藏着自己的反感,装做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我觉得,工作并不是为了……”他思索了一下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他没有引证克利斯蒂安的话。“至少我工作是为了另外的目标,”他补充说。 但他的话对克利斯蒂安不起任何作用,他的眼光游移不定,他又在沉思另外一件事。果然没有过多久,他就说起瓦尔帕瑞索的一件故事来,一件谋杀案,他是整件事的目击者……“那个家伙一下子就把刀子捅了进去……”这类故事克利斯蒂安装了满满一肚子,每次他说这类故事的时候,格仑利希太太总是兴趣十足的听着,而参议夫人,克拉拉和克罗蒂尔德则吓得毛发悚然,永格曼小姐和伊瑞卡也是张着嘴、屏气凝神地倾听着,只有托马斯不知为什么缘故一点也感不到兴趣。他总是对此嗤之以鼻,不论他的语气还是他的表情都使人一望而知,他认为克利斯蒂安是在夸大其辞、自我吹嘘……其实他错怪克利斯蒂安了,只不过克利斯蒂安把故事说得有声有色罢了。托马斯是不喜欢听他的弟弟曾经到远方游历过,比自己的见闻更广呢?或是他对于这类玩弄刀枪的故事,对这些充满异国情调的暴力感到厌恶呢?……不管怎么样吧,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克利斯蒂安一点也不注意自己哥哥的这种冷淡的态度;他一门心思的在讲述自己的感想,根本顾不到注意故事在别人身上所起的效果,不论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他一把故事说完,就若有所思地、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 在以后的日子里,布登勃洛克两兄弟的关系处得并不好,克利斯蒂安却一点也没有想到对他的哥哥流露什么怨恨的情绪,或者甚至心怀不满;他从来没想过要超越他哥哥,他不想下什么断语,或者说一句贬损的话。他一声不出地承认着他哥哥的优越地位,承认他比自己更严肃,更有能力,更有才干,承认他应该享受更大的尊严,他认为他必须承认这一点,丝毫不容怀疑。然而也正是这种无限的、无可奈何的、无条件的顺从激怒了托马斯,因为克利斯蒂安不管遇到任何事都是不动心机地听凭托马斯作主,以致他给人的印象,反倒一点也不看重托马斯的优越、才能、严肃和他的尊严的地位似的。 他甚至没有感觉到,这位公司的主人虽然口里不说,心里却越来越不喜欢他了……而克利斯蒂安的工作热情自从第一个星期过去以后,越来越明显的减弱,也更使托马斯感到自己有理由憎恨他。让我们看看他是怎么工作的吧。首先就表现在他工作前的准备事项逐渐拖长上:看报啊,早餐后吸一支纸烟啊,喝一杯啤酒啊,这些事开始的时候本来被看作是工作开始前的一种雅致的艺术,一点富于趣味的享受,可是后来这些事情所占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以至于延长到一整个上午。然后克利斯蒂安越发的无拘无束了,每天早晨他衔着纸烟,姗姗来迟,中午他到俱乐部吃午饭,回来得很晚,甚至根本不回来了……主要是一些单身高人参加这个俱乐部,在二楼的一所酒馆里设有一些舒适的单间房屋,人们可以在这里吃饭,无拘无束地谈天,这些谈话往往并不是完全无伤大雅的,因为这里还设有轮盘赌具。会员中也有一些像克罗格参议和彼得·多尔曼这样虽然已经娶妻育子但是行为比较轻浮的人。警察局长克瑞梅在这里被称为“喷水唧筒队长”。这是吉塞克博士、消防队长的儿子安德利阿斯·吉塞克给他的绰号。做为克利斯蒂安的老同学,吉塞克的律师事务所已经开始挂牌营业了。虽然他被公认为一个放荡的花花公子,克利斯蒂安却一见面就和他恢复了旧日的友情。 大家更喜欢管克利斯蒂安叫做克利山,他早在过去就和这些人多少都有些认识,有的更是他的老朋友,因为这里大多数人都是已经故世的马齐鲁斯·施藤格的学生。所以克利斯蒂安刚一出现就受到这些人热烈欢迎。虽然不论是商人,还是医生、律师,没有谁认为他的才智有什么出众之处,但是他那使大家消遣解闷的本领却得到众人普遍的承认。他的表演才能也确实对得起大家的尊重,故事也说得最动人。他在钢琴前边模仿音乐家,他模仿英国和大西洋彼岸的演员和歌剧演员,他用最动听、最风趣的语言讲叙他的一个又一个的异国爱情故事……因为没有人怀疑: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是一个花花公子……他描述他在海船上、火车上,在圣·保利,在怀特柴佩尔,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的奇遇……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得有声有色,非常引人入胜,他的声音拖得比较长,有一些凄婉的意味,他像是英国幽默家那样又诙谐又浪漫。他讲了一个故事,说一条狗怎样被装到箱子里从瓦尔帕瑞索寄到旧金山去,而且这是一条癞狗。他也不明白,他讲这个故事有什么用意,然而这个故事一经他的嘴说出来便显得非常滑稽。当四周的人没有一个不兴致盎然的时候,他却坐在那里,脸上罩着一层难以解释的又惶惑又严肃的神情,一条细瘦的罗圈腿搭在另一条上面,深陷的小圆眼睛旁若无人地游移四顾……他的这种表情,连同他那高翘的弯鼻子,细瘦的长脖颈以及稀疏的金红色的头发给人一种印象,他就是他所有故事中的主角,他自己就是众人的笑柄……然而他却没有这样想。 在家里,他特别喜欢说的是他在瓦尔帕瑞索的办公室,那难以捉摸的天气,和一个名叫琼尼·桑德施托姆的年轻的伦敦人,一个游手好闲的非常有趣的家伙,关于这个人,他说,“该死的,我就从来没有发现他作过事。”虽然如此,这个人却仍然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商人……他说:“天气这么热!喏,老板走进办公室来了……我们八个人像苍蝇似地横七竖八地躺着抽纸烟,一起对蚊子发起攻击。见他的鬼!‘好啊,’老板说,‘你们不干活吗,诸位先生?!’……‘不,先生!’琼尼·桑德施托姆说,‘您这不是看见了么,先生。’说着我们一齐把烟往他脸上喷。见他的鬼!” “你怎么总是说‘见他的鬼’啊?”托马斯恼怒地问。然而他恼怒的并不是这个。事实上他认为克利斯蒂安所以这样津津有味地说这个人的故事,是因为可以借题发挥,做为他轻视工作的借口。 一到这时母亲就故意把话题引到别处去。 “真是罪过,”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暗自思忖道。“连亲兄弟也会互相忌恨、鄙视;虽然听起来非常可怕,实际上却的确有这种事。最好是不谈这个,糊里糊涂地让它过去。” 第四章 五月里发生了一件事。已经年过六十的高特霍尔德伯父……参议高特霍尔德·布登勃洛克在一个愁惨的夜晚,忽然害心脏痉挛症,无比痛苦地死在他妻子的怀中。 这位时运不济的约色芬太太的儿子,比起安冬内特太太生的他的几个更得宠幸的弟妹们来,没有过一天舒心日子,但是他早已学会了安分知命,到了晚年,特别是在他的侄子把尼德兰的参议爵衔让给他以后,他每天做的只是从铅铁盒子里捡止咳糖吃,内心里的愤懑早已涣然消释了。如果说有人心里还挟着旧嫌,当然只是隐藏在内心深处,并一直耿耿于怀的话,那不是别人,那是他家的几位妇女:不仅是他的那个好性子的、头脑简单的妻子,还有他的三个老闺女,看见了参议夫人、安冬妮或是托马斯眼睛里也免不掉要迸出嫉恨的火星。 每个星期四,在按照传统举办的“儿童日”那一天下午四点钟,在孟街的大屋子里,都会聚集一大帮亲朋好友,准备在那里吃饭,然后一齐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有时候克罗格参议或者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带着她的那个懵懂无知的妹妹也来参加……住在布来登街的布登勃洛克家的几个妇女总爱把话题引到冬妮前一次的婚事上,引逗格仑利希太太说几句激烈的话,好彼此交换两眼犀利的目光……其余的谈话就更加没有新意,说染头发是多么令人不齿的爱好虚荣的表现,或者过分关心地打听参议夫人的侄儿,亚寇伯·克罗格的近况。忠厚老实的可怜的克罗蒂尔德是唯一一个认为自己还不如她们的人,但是就连克罗蒂尔达也免不了受她们的讥笑。而且这讥笑同克罗蒂尔德从汤姆或者冬妮那里受到的又自不同。这位寄人篱下的少女平常有时也受到汤姆或冬妮的嘲笑,但是他们的嘲笑是善意的,这位少女也早已习惯了摆出个吃惊的笑脸迎受过去。另外这几位女人也拿克拉拉的严肃和迷信当做笑话。不久她们又发现克利斯蒂安和托马斯处得不怎么好。感谢上帝,她们根本用不着注意克利斯蒂安,他本来就是一个无知的小丑。讲到托马斯本人,在这人身上简直无懈可击,而且这个人对待她们又是那么一副宽恕的、沉着的态度,仿佛在说:我理解你们,我可怜你们……所以她们对待他也只是敬畏中略带一些忌恨。余下的只有小伊瑞卡一个人了,她虽然面颊通红,每天的饭食也营养丰富,但是以她的年纪来说,却不能不令人担忧,发育得不十分好。菲菲一看到她,就摇头晃脑、嘴角滴着口涎说,与她的骗子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句话她说了又说。现在她们正和自己的母亲一起围着父亲的灵床哀哀哭泣着,虽然她们觉得,孟街的亲族对父亲的逝世也多少应负些责任,但是她们仍然派人给那面送了信。 半夜时分,孟街的门铃在过道里响起来了,这一天克利斯蒂安回来得很晚,推说自己身体不适,结果只有托马斯一个人顶着雨去了。 他来得正是时候,正好看到这位老人临终前最后一阵痉挛,他抱着胳膊长久地在死人的屋子里站着,望着被子下面短小的躯体,望着死者那僵硬的面孔,那面孔上的线条看去还那么温和……“你的遭遇值得我们同情,高特霍尔德伯父,”他想。“你学会让步和适应世俗,学得太晚了……然而这是必需的……如果我跟你一样,几年前就和一个女店员结婚了……但是为了家族的体面啊!……你所希望的是不是就是你过的这种日子呢?你曾经是执拗的,而且你过去一定相信,这种执拗含着某些理想的因素,实际上在你的精神里却很少振作的力量,很少幻想,也很少理想,而正是这种理想才能使一个人怀着较之秘密的爱情更甜蜜、更幸福、更强烈的狂喜去珍摄、维持、保护一项抽象的财富,那就是家庭古老的名声和公司的声誉,才能使你为发扬光大这种声誉而奋斗。你虽然在恋爱和结婚方面表现得很勇敢,违抗了你父亲的严命,但是你并没有诗人的感情。你也没有野心,高特霍尔德伯父。当然,所谓古老的名声只不过是一个市民名字,之所以维护它,也只不过是使粮食生意繁荣起来,使自己在一个小天地里受到别人尊敬爱戴、掌握权势罢了……你当初是不是这样想:我一定要娶我爱的女人为妻,我不考虑现实的障碍,因为这些顾虑是琐屑的世俗的。……哎,我们已经算是有教养,见识较广的人了,我们对这个世界都有一个清晰的认识,我们名利心活动的范围,如果从外边、从上面看的话,确实是小得可怜的。但是世界上一切都是辩证的,高特霍尔德伯父!你难道不知道,一个人哪怕在一座小城里也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吗?我来告诉你,一个人甚至在波罗的海边上一个小商镇里也能成为凯撒。自然,这就需要一点幻想,需要一点理想主义了……这两点对你来说都不具备,不管你自己把自己看作是什么样的人。” 他转过身去。他走到窗户前边,背着手,在那聪慧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望着对面市政大厦戈特式的正面,在雨雾里,这座建筑物显得模糊不清。 在自己的父亲死后托马斯本来有权立即继承的尼德兰王家参议的职爵,这次自然又当仁不让转到他的头上,这使冬妮·格仑利希感到无比的骄傲,而那个图绘着狮子、纹章和王冠的半圆形的盾牌也重新出现在孟街大门上,又钉在那两个用拉丁文字拼写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下面。 这件事刚一办妥,年轻的参议就在这一年的六月里踏上旅途。他为生意的事到阿姆斯特丹去。 没人知道这次需要耽搁多久。 第五章 亲人的亡故使人们更皈依上帝,因此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在丈夫去世以后,嘴里常说一些从前人们不易在她嘴里听到的充满宗教气息的话,也没有人感到奇怪。 但是人们不久便看出来,这并不是一种暂时的迹象。参议在世的最后几年,由于参议夫人自己也日趋衰老,本来已经逐渐同情起自己丈夫的宗教倾向来;现在为了纪念亡人,她更想全部承受他笃奉上帝的宇宙观。这件事全城人很快地便都知道了。 为了使死者的精神继续笼罩在这所房子里,笼罩在一层并不排斥高尚的欢畅愉快之情的、温和的、基督教的严肃里。她将早晚的祷告仍然继续下去,而且时间更加延长了。家人都聚集在餐厅里,仆人则站在圆柱大厅里,大家听着参议夫人或者克拉拉从那本世代相传的大字《圣经》里朗读一段经文,接着参议夫人按风琴,大家随着琴声唱一两首赞美诗。有时读的不是《圣经》,而是一本做工精美的讲道的小册子……什么《小宝库》啊,《圣诗篇》啊,《晨钟》啊,《庄严的时间》啊,《进香者的长杖》啊等等,这些书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除了深情地赞美带给世人幸福的耶稣之外,一无所有。而这种书家里充斥皆是。 对于这种祷告克利斯蒂安不常参加,托马斯偶然有一次也对这种演习提出抗议,虽然他的话说得非常婉转,而且像是半开玩笑的样子,他的意见仍是温和而无条件地被驳斥回去了。讲到格仑利希太太,真是遗憾,她在这种场合里常常有失体度。一天早晨……正好这一天有一位首次在布登勃洛克家作客的牧师……大家要随着一支庄严的、虔敬的调子唱这样的歌词: 我真是一具臭尸首啊,是个身体残缺的罪人,我天天浸泡在邪癖里,罪恶侵蚀着我的灵魂。 主啊,不要让我在罪恶里沉沦,快把我送回你的天堂,你只当我是一只癞狗,朝我丢块骨头,牵着我走! ……唱到这里格仑利希太太感到一阵抑制不住的恶心,把手里的书往下一扔,不顾礼节地跑出客厅去。 相比而言,参议夫人要虔诚得多。譬如说,她举办了一个主日学校。每到星期日下午便有一群小女孩,一群小学生来拜访这个未亡人,什么住在城墙边上的斯丁·渥斯啊,住在铸钟街的米克·施笃特啊,要不就是住在小格罗佩儿坑或者英格威什的菲克·斯努特啊,每个人都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摇摇摆摆地从过道向花园里一间光线充足的房子里走去。这间房子本来是办公室,但是已经很久没有利用了。现在屋子的摆设全变了,放着成排的板凳,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穿着黑缎子衣服,面孔白皙、端庄,头上戴着一顶更洁白的镶绦子边的软帽,坐在对面一张小桌子后边,一边喝着糖水,一边和孩子们进行一点钟教义问答。 此外她又组织了一个“耶路撒冷晚会”,甚至要克拉拉、克罗蒂尔德和冬妮必须参加,对她们本人的愿望不予理睬。每星期一次,大约有二十来个女人围坐在餐厅里一张大桌子四周,桌子上点着蜡烛和灯。以年龄来论,这些女人都应该去天国里寻找一个好位置了。她们喝茶,喝果子露,吃可口的奶油面包和布丁,一边探讨着教义,一边作着针线活,这些活计到年终将拿到市场上出售,赢余的钱都捐助给耶路撒冷的教会。 这个宗教团体地主要成员都是和参议夫人同一社会地位的人,例如朗哈尔斯议员夫人,吉斯登麦克老参议夫人,摩仑多尔夫参议夫人,都是这一团体的成员,但是另外也有一些更喜爱世俗生活的太太,如科本太太之流,却毫无顾忌的嘲笑她们的朋友……贝西。除了这些人以外,本城的几位牧师的妻子,新寡的娘家姓施推威英的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以及塞色密·卫希布洛特连同她的懵懂无知的妹妹也是成员之一。然而在耶稣面前是没有等级身份之别的,不会因家境贫寒和装束奇特而拒绝她们参加“耶路撒冷晚会”,譬如说这里面就有一个以笃信上帝和搜集毛织样本闻名的瘦小皱瘪的老太婆,住在圣灵医院,名字叫希墨尔比格尔,她是她们族人里唯一的幸存者……她哀伤地叫自己作最后一个天国之民,一边说一边把织针挑进软帽子里搔头皮。 然而另外两位成员更加引人注意,一对双生姊妹,两个奇怪的老处女。她俩总是戴着十八世纪样式的牧羊女的帽子,穿着已经褪色多年的衣服,手牵着手在城里奔走,忙着作善事。她们姓盖尔哈特,自称是保尔·盖尔哈特的直系后裔。也有人说,她们并不是这么穷苦;然而她们过的日子却苦不堪言,她们把一切能够拿出来的东西都施舍给穷人。……“亲爱的,”有时候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实在看不过去她们这副寒酸相,不由自主地说,“上帝是看人心眼好坏的,这我明白,可是你们俩对自己的衣服也未免太不讲究了,衣着整齐也是对别人的尊重呀……”然而她俩对待这位高贵的夫人却正像寒微的人对待渴求灵魂得救的富人那样,怀着宽恕、怜悯的想法,自觉精神已胜人一筹,当她俩带着这种表情亲吻她们的高贵的朋友的脸庞时,这位阔妇人仍然不忍拒绝她们。其实她们可以算得上是聪明人,在她们的干瘪丑陋有如鹦鹉般的小脑袋上生着一对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睛,她俩总是半闭着眼皮,带着一副博爱而睿智的奇异的目光观察着世界……她们俩的心里满装着奇怪的秘密的知识。她们知道,当我们最后的时晨来临时,我们会受到那些先我们而去的人的高唱极乐世界的歌声的迎接。她们说“主”这个字的时候,带着最早的基督徒的脱口而出的坚信的语气,仿佛上帝亲口许诺给她们“再过一会儿,你们就会看见我”这句话。她们对内心的灵光,对预感,对精神感应都有一套奇妙的观点……因为她们两中的一个,名叫丽亚的,虽是个聋子,别人说什么,她都能知识。 因为丽亚·盖尔哈特是聋子,所以在“耶路撒冷晚会”上朗读的总是她;她是太太们一致公认的念得最投入的人。她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一本古旧的书来,这本书不成比例地长而窄,书前面印着一张铜版像,那是她一位脸庞浑圆的先祖。她把书用两手捧起来,开始朗读,为了使自己也能听到一些,她故意使声音颤抖着,一似风被封闭在烟囱里似的: 假如撒旦愿意把我吞噬……天啊!冬妮·格仑利希想。撒旦绝不会愿意吞噬你啊!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一门心思埋头吃她的布丁,一面暗自思索,她是不是早晚也要变得跟这两位盖尔哈特太太同样丑陋。 这些日子里她的心情并不好。她觉得无聊,她讨厌这些自从参议去世以后到她家走动得更勤的神父和牧师。而且,按照冬妮的看法,这些人在她家里不但太拿权,拿的钱也太多了。后一点本来是托马斯的事,可是托马斯对这件事倒闭口不言,常常发牢骚的倒是他这位妹妹,抱怨说这些人长篇大套地祷告、无情的啃食他们的家。 她从心里恨这些穿黑衣服的先生。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妇女,她现在的思想灵活多了。她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她发觉自己不能相信这些人都是圣洁无瑕的人。“母亲!”她说,“唉,天啊,我知道说邻居的坏话不符合教义。可是有一件事我非说不可,而且您如果没有从生活里认清这一点,我是会觉得很奇怪的,我想提醒您的是,并不是每一个穿着长道袍满嘴里‘主啊,主啊’的人都是没有污点的人!” 托马斯的妹妹这样理直气壮地提出了一条真理,可是没人知道托马斯对这件事的态度。至于克利斯蒂安,他却什么意见也没有。他所作的事,只限于皱着鼻子认真观察这些人,以后好在俱乐部里或在家里作模仿表演……不管怎么说这些吃宗教饭的客人最令冬妮厌烦,这一点是事实。有一天竟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一个名叫姚纳坦的传教士……这个人在叙利亚和阿拉伯待过,生着两只惯会挑人毛病的大眼睛,仿佛两个肉口袋模样的下垂的腮帮子,……走到她的面前,阴郁地一点不留情地逼迫她说,她这样把前额上的发绺卷烫起来,不符合基督的真正谦卑精神。……哎,他是没领教过冬妮·格仑利希口齿的尖酸刻薄的。她沉默了一会儿,她在利用这段时间思考对策。果然她马上想出来回答对方的话: “牧师先生,我请求你关心关心自己的卷发吧!”……她微微耸着肩膀,仰着头而又拚命使下巴贴着胸膛,在一阵衣衫索声中走到外边去。……姚纳坦牧师的头顶正中的头发非常稀,不错,差不多和一只皮球一样。 又有一次她获得一个更大的胜利。这次是特利什克,从柏林来的“泪眼迷离”的特利什克。他所以有这个绰号,是因为每个星期日他传道传到一个适当的地方总要淌眼泪……且说这位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生着红眼睛,白脸膛,马似的牙床,他这八九天以来只做两桩事:跟可怜的克罗蒂尔德比饭量和主持祈祷。在这一段日子里他渐渐对冬妮倾心起来……不是关注她的灵魂,而是爱她的娇美的上嘴唇,她的乌黑浓密的头发,她的美丽的眼睛和她的丰腴的身躯!这位上帝的侍仆虽然早已成家立业,子女成群,却仍然不顾廉耻地通过仆人安东在二楼格仑利希太太的卧室里撂下一封信,这封信是从《圣经》上摘录的小句子和柔情奉承话的奇妙的混合品……她睡觉的时候发现了这封信,看过之后,马上步履坚定地走到楼下参议夫人的卧室里,她大大方方地在烛光的照耀下,给她的母亲念了一遍这位救人灵魂的牧师给她写的信,弄得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以后永远也登不了这个门了。 “他们都是这样的人!”冬妮说……“哼!他们都是这样人!唉,老天,我从前是只笨鹅,是个傻瓜,妈妈,现在我可把什么都看透了,他们大部分是无赖……一点也不假。格仑利希……!” 她耸着肩膀,眼睛望着空中喊出这个名字来,那声音像一声尖锐的号角,战士们冲锋前的呐喊! 第六章 身材瘦小的西威尔特·蒂布修斯长着一个大脑袋,蓄着稀疏的金黄色的长络腮胡子,从中一分两半,为了方便的缘故他常常把这长胡须稍向两边肩膀后一披。他的溜圆的头盖骨上盖着一层羊毛般的小卷发。他的耳朵很大,很触目,耳朵边向里卷着,上端非常尖,活像狐狸耳朵。他的鼻子像一枚硬币似地贴地脸上,颧骨凸出,灰色的眼睛平时总是眯缝着,浑浑沌沌地看人,在特定时刻却有着令人惊奇的向外扩展的能力,越睁越大,眼球仿佛眼看着就要掉出来似的……这就是生在利加的蒂布修斯牧师。他在德国中部地区布了几年的道,现在在回乡的路上经过这里,他准备在回家以后,继续自己的老本行。他带着一位曾在孟街尝过仿制的甲鱼汤和葱汁火腿的同僚给他开的介绍信,到这里拜谒参议夫人,按照惯例,参议夫人挽留他住上几天,结果他就在楼下走廊边的一间宽大的、专门接待客人的房间里住下了。 规定的时间到了,他却还在这里逗留。已经过了八天了,他还有这一处那一处名胜要参观,什么圣玛利教堂的死的舞蹈和使徒钟啊,船员之家啊,市政大厦啊,或者是钟楼上带活动眼睛的太阳啊等等。过了十天了,他几次向大家道别,但是只要别人稍微一挽留,他便又住下来。 比起姚纳坦先生和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来,他是一个更好的人。安冬妮太太丰满的肉体对他没有丝毫诱获力,也没有给她写过信。然而他对于克拉拉,冬妮的那位端庄的小妹妹,却非常注意。 在克拉拉面前,在她讲话或者走近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出奇地扩展开,越睁越大,眼球似乎随时都会掉出来的样子……而且他差不多整天都厮守在她身边,跟她谈宗教的事啊,谈家常啊,还愿意为她讲故事……他的声音又尖又高,带着他家乡波罗的海边上的可笑的断断续续的口音。 他来的第一天就说:“请允许我大胆向您说一句,参议太太,您的女儿克拉拉真是上帝赐给您的一件无价之宝啊。她实在是与众不同!” “您说得对,”参议夫人回答说。可是在他无数遍的重复之后,这就使得她不得不把自己的清澈的蓝眼睛扫过去,仔细地对他观察一番,而且也引逗他比较详细地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世、经济情况和前途的发展了。原来牧师先生的父亲也是位商人,母亲已经去世,他是个独生子,他的父亲因为年老已经告退,靠着一笔丰厚的资产过活,早晚有一天,这笔财产也要落到牧师的口袋里。此外他目前的职业也保证他有一笔为数不小的收入。 讲到克拉拉·布登勃洛克,她现在已经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黑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棕色的眼睛严肃又带着一些梦幻的色彩,鼻梁微微勾着,嘴巴总是闭得紧紧的,高高的身材,生得很是窈窕。总起来说,她已经长成为一个神情严峻的、有着自己独特风韵的美丽的姑娘了。在家里,她跟那个可怜的、同她一样虔诚的克罗蒂尔德最要好,克罗蒂尔德的父亲刚刚去世,她一心想不久能“安顿下来”,就是说,带着父亲留给她的一点钱财和家具,在公寓里安一份家……自然,从为了有口饭吃而不得不卑躬屈膝和驯服忍耐这个角度来讲,克拉拉和她一点也没有共同之处。相反地,克拉拉在和仆役说话时,甚至在和她的哥哥姐姐以及她母亲的言谈间,天生语调异常严肃,她的声音低沉,似乎只会降低以表示决定,不会抬高表示征询,永远带着发号施令的性质。有时候她的声调听来那么斩截生硬、不耐烦、傲慢……这在生活中是常常出现的,譬如说,在她害头痛病的日子里。 其实当老参议还在世的时候,她在交际场合中,不管是在家里或是在地位相同的朋友家里,就总摆出一副凛然难犯的傲慢派头……参议夫人望着她,心里也很清楚,尽管陪嫁费很多,克拉拉治家也很能干,但很难找到愿娶她做老婆的人。在她四周那些不信神、嗜酒如命、寻欢作乐的商人们中没有人愿意应命,只有传教师或许愿意站在这位性格严肃、笃信上帝的小姐身旁。由于参议夫人心里早就打了这样的主意,因此当蒂布修斯暗示他的想法时立刻受到她有节制的欢迎。 而这件事果然像预期的那样毫厘不差地发展下去。在七月里一天温暖晴朗的下午,一家人到郊野游玩。参议夫人、安冬妮、克利斯蒂安、克罗蒂尔德、克拉拉、伊瑞卡·格仑利希和永格曼小姐,蒂布修斯牧师夹在她们中间,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预备到远处乡间一家小旅馆,在露天里坐在木头桌子旁边吃草莓,喝牛奶或者杨梅冻,等到天擦黑以后再到一个大果园里去玩。这个果园种着各式各样的浓荫匝地的果树、刺莓矮林,醋栗、也有芦笋和马铃薯菜田,非常广阔的一个果园一直伸展到河畔。 西威尔特·蒂布修斯和克拉拉·布登勃洛克有意落在众人后面。与克拉拉的身材相比,蒂布修斯矮了很多,他把阔沿草帽从他的大脑袋上摘下来,胡须分开甩在肩膀后面,眼睛睁得很大,不停地用一块手帕擦拭脑门上的汗,一面柔声细语地跟她作了一番很长的谈话。在谈话进行中两个人都站住了,克拉拉用威严而平静的声音答应了一声“好”。 尽兴而归以后,参议夫人有一些疲倦,躁热,独自一个坐在风景厅里,蒂布修斯牧师这时走进来,在她身旁坐下。四处都笼罩在星期日午后的寂静里。夏天落日的光辉射进来,照在他的身上。 他开始跟参议夫人又低声谈了很长的一阵话。当听明白他的意思之后,参议夫人说:“好了,我亲爱的牧师先生……您的求婚很中我作母亲的心意,而且我可以向您保证,对于您也是一次正确的选择。谁想得到,您这次进我家门作了几天客竟得到这样大的福分呢!……今天我还不能作最后决定,您知道,我的儿子在外国,我得先写信通知他。你明天就要回利加去,到您的工作岗位上,我默祝您一路平安,今后的几个星期,我们准备在海边度过……您很快地就会接到我的回信,愿上帝祝福我们,让我们平安地再会面。” 第七章 亲爱的母亲! 您的来信已收到,获悉一切。关于信中提到的那件事,承您征求我的同意,使我十分感激,因此我立即给您这封复信。这件事我当然万分同意,不但同意,而且我还要向他们表示衷心的祝贺,因为我深知您和克拉拉的选择一定很有见识的。蒂布修斯这个家族的姓氏非常有名,我相信,爸爸跟他家的老人在商业上一定有过来往。不论怎么说,克拉拉将来的环境是很愉快的,而且她的性格也非常适合做牧师夫人。 您是说蒂布修斯已经动身到利加去,要在八月间再来看望他的新娘吗?好啦,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孟街可真要热闹起来啦,我真盼望这一天早点到来,因为你们不会知道,为什么原因克拉拉小姐订婚的事使我这样又惊又喜,也不会知道,那时候是怎么样一次快乐的聚会。是的,亲爱的母亲,假如我今天愿意把我对克拉拉的幸福的婚姻的庄严的同意从阿姆斯特丹寄往波罗的海的话,我也想请求您一件事,我希望在您的回信中也能得到您对于同样性质的一件事的同意,假如我能看到你们读这封信时的面孔,能亲眼见到您,特别是冬妮勇敢地接受这件事,我情愿出三块金币!可是还是让我把这件事说清楚吧。 我住的一所整洁的小旅馆座落在城里,面对运河,风景极美,还有一个优点是,离证券交易所不远。我这次来办的几件事,都是为了建立一个很可宝贵的新关系,您知道,这样的事我是喜欢亲自来处理的。这次办事从一开始就进展得一帆风顺。我因为从求学的时代对这个城市就很熟悉,所以我到这里以后虽然正赶上到海滨避暑的季节,但我仍然忙于应酬那些热心的朋友。我参加过凡·亨克多姆斯和摩仑斯两家举行的小型晚会,结果我刚来第三天就只得换上庄重的礼服,参加我的从前的老板凡·戴尔·凯伦先生的宴会。这个时节本来是不举办宴会的,他显然是为了招待我才这样做的。在宴会上我遇见了……你们肯定猜不到。遇见了阿尔诺德逊小姐,盖尔达·阿尔诺德逊,冬妮从前的同学。阿尔诺德逊和她的父亲,一位伟大的提琴家兼出色的商人,连同他的一位已出嫁的女儿和姑爷也都应邀赴宴。 我记得很清楚,盖尔达-原谅我直呼她的名字-是在少女时代,是在她还在米伦布林克的卫希布洛特小姐那里求学的时代,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我又看到她了:她长得更高,更美丽,更丰满,身体和精神两方面都趋于完美……请允许我不来描写她本人吧,也许我会说得太过火了,反正你们不久就会亲眼看到她的。 接下去,我不说你们也会知道,在饭桌上有的是话题可谈,但是我们刚吃过第一道菜便丢开了那些轶事旧闻,转入一些更严肃、更引人的事情上。我承认在音乐方面我比她差远了,因为很遗憾,我们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对这方面知道的太少了。但是谈到荷兰的绘画,她却不如我在行,在文学方面我们也谈得非常投机。 在不知不觉间时间过得飞快。吃过饭后我被介绍给阿尔诺德逊老先生,他对我的态度特别热情。以后在客厅里,他演奏了好几段乐曲,盖尔达也表演了。简直无法形容她表演时的姿态,虽然我对于提琴演奏一窍不通,但是我知道,她懂得怎么使她的乐器(一把真正的斯特拉狄瓦利)发出优美的宛如歌唱一般的声音,感动得听众几乎热泪盈眶。 我于次日到比登刊街去拜访阿尔诺德逊家。首先接待我的是一个给盖尔达作伴的年纪比较大的妇人,我们用法文交谈,过了一会儿盖尔达就出来了,我们又像头一天似地谈了一个来钟头的话: 这使我们的关系更加紧密了,而且两人都想更多地相互了解、认识。我们谈到了您,妈妈,冬妮也是话题之一,也谈到咱们那个可爱的古老的城镇以及我的工作等等……从那以后我就下定了决心:不是这个姑娘,便谁都不要,不是现在便永远不娶!以后在我的朋友凡·斯文德林的花园茶话会上我又碰到她一次,阿尔诺德逊又请我参加过一次小型的音乐会,在这次晚会上我试探地把我的意思对这位小姐表示了一下,结果受到她的默许……五天以前的一个上午,我到阿尔诺德逊先生那里去,请求他允许我向他的女儿求婚。他在自己的私人办公室里招待了我。“我亲爱的参议,”他说,“我是非常欢迎您的,虽然对我这个老鳏夫说,我的女儿离开我会使我非常痛苦。可您还不知道她的想法呢!她曾经表示过不结婚。她这个决心从来没有动摇过。也许您的运气好吧?”当我告诉他,盖尔达小姐曾经鼓励我,使我抱有希望,他听了不禁大吃一惊。 他让她把这件事好好考虑几天,而且也有可能阻止过她。但是一切都无效,她已经选中了我,到昨天下午,我们的订婚便算办妥了。 不,亲爱的母亲,请您不要为了祝福此事而给我来信了,因为我后天就动身离开此地。但是我已经得到阿尔诺德逊一家人的诺言,他们……父亲,盖尔达,以及她的已婚的姊姊……将在八月里来拜访我们。到那时候您一定会承认,她真是最适合于我的人了。我想,不会因为盖尔达比我小四岁您就反对我们订婚吧!您一定从来没有想过,我会从摩仑多尔夫……朗哈尔斯、吉斯登麦克……哈根施特罗姆这一群人里边带回家一个小姑娘来吧。 还有我一想到陪嫁费的事就心跳加快,一旦陪嫁费传扬出去,不论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和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也好,彼得·多尔曼和尤斯图斯舅舅也好,全城的人都会对我侧目而视的;因为盖尔达的父亲是位货真价实的大财主啊……天啊,人们对这事要说些什么呢?我们身上原来有很多矛盾的地方,可以任意解释。我对于盖尔达·阿尔诺德逊从心坎里感到敬爱,但是我决不想为了辨别清楚,她的陪嫁是否也促进我对她的敬重,促进了多少而去挖掘我的思想深处。关于陪嫁的事我在认识她的当天就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我爱她,不过,在娶她的同时,我们的公司将能获得一大笔资金这件事也确实使我更为幸福,更为骄傲。 这封信我就写到这里,亲爱的母亲,既然再过几天我们就能当面谈论我的幸福,这封信已经写得太长了。祝您在温泉生活愉快,好好疗养身体,并求您代我向家里所有人衷心问候。 您的恭顺的爱子托。 阿姆斯特丹,一八五六年七月三十日亥特·哈斯耶旅馆 第八章 事实上,布登勃洛克家在这一年的夏天确实过得热闹非凡。 七月底托马斯回到孟街来,他也像城里别的几位经商的绅士一样,去了几次家人避暑的海滨。 而克利斯蒂安则更是完全给自己放了假。他抱怨说,自己的左腿总是犯痛,因为格拉包夫医生对他的病毫无办法,这就更使克利斯蒂安疑神疑鬼起来……“这种病……不是真正的痛,”他一面愁眉苦脸地解释,一面用手上下抚摸着这条腿,皱着鼻子,眼光游移不定。“这是酸痛,整条腿酸痛难熬,整天整夜地发作……连带着左半边身,心脏所在的这半边都不好过……奇怪……这病发得真是毫无来由,您想这是怎么回事,汤姆……” “可不是,可不是……”汤姆说,“你现在就休息休息,在海水里多泡一泡……” 于是克利斯蒂安往海边走去,去给那里的浴客讲故事,把海滨弄得和城里的俱乐部一样,要不然他就到海滨旅馆里和彼得·多尔曼、尤斯图斯舅舅、吉塞克博士及另外几位汉堡来的纨衤夸子弟玩轮盘赌。 和以往的惯例一样,布登勃洛克参议和冬妮又到海滨街来拜访了施瓦尔茨考甫老夫妇……“您好啊,格仑利希太太!”他高兴得拿德国北部的家乡话说了起来。“喏,多少日子啦?咱们还是多口昝以前见的面啊,那可是好时候啊!……我儿子早就在布列斯芬被称作莫尔顿医生了,听说业务忙得很呢,这个调皮的孩子……”施瓦尔茨考甫太太东奔西跑地忙着煮咖啡,他们又像从前那样在满布花草的阳台上吃晚饭……有所变化的是,现在每个人都比从前老了十岁,莫尔顿和梅达(她嫁了哈尔可鲁格的村长)也远在他乡。领港头须发皆白,耳朵也聋了,现在已经在家养老,他的妻子的用网子拢起来的头发也已斑白,冬妮也不复当年笨鹅的模样了,她已经认识了生活,虽然这并不妨碍她可劲地吃蜂窝蜜,她边吃边赞道:“来自大自然的东西就是不一样;这东西是值得一吃的。” 然而到了八月初,布登勃洛克一家也和大多数人家一样回到城里来,随后,更为庄重的时刻接踵而至,蒂布修斯从俄国,阿尔诺德逊从荷兰几乎同时到来,他们都要在孟街住一段相当长的时期。 参议第一次陪伴他的未婚妻走进风景厅给他母亲引见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动人的场面。参议夫人张着胳臂,头微微向一边偏着,迎上前来。她未来的儿媳走过来的时候显得光彩照人,又大方又端庄。她的身材很高,体格丰满。暗红色的头发非常丰密,棕色的眼睛距离比较近,而且罩着一层隐隐的青影,牙齿洁白,笑时闪闪发亮,鼻梁挺直,嘴型天生就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看上看,这位二十七岁的少女天生长着一副高雅而又美丽的面容。她的面庞白皙,带着一些高傲的神情,但是当参议夫人充满柔情地用两手捧着她的头,在她那洁白如玉的前额上亲吻时,她却把头低了下来……“是的,我欢迎你到我的家来,到我的家庭中来,你和我的女儿没有任何区别,我为你祝福,” 参议夫人说。“你会使他幸福的……他已经为你感到陶醉了,这一点难道我还看不出吗?”说着她用右手把托马斯拉到自己身边,也吻了他一下。 只有祖父活着的时候这所房子才这么快活、这么热闹过。它轻松愉快地接纳了所有的客人。只有蒂布修斯由于拘谨选择了后厢房弹子室旁边一间房子住下,其余的人,阿尔诺德逊先生……一个快六十岁的性格活动、机敏的人,蓄着灰色尖胡须,一举一动都流露出旺盛的精力,他的大女儿……一个面有病容的女人,他的女婿……一个精通享乐的人,一到这里来就由克利斯蒂安领着在城里各处和俱乐部里游荡,连同盖尔达都在一楼圆柱大厅旁边的几间空房里安顿了下来。 安冬妮·格仑利希看到家中只有西威尔特·蒂布修斯是唯一一位牧师,简直高兴得无以复加! 她的满心敬佩的这位哥哥的订婚,而且对象又是她的老朋友盖尔达,这次缔婚给他们家庭的名誉和公司增添的荣耀,她听人窃窃谈论着的三十万马克的陪嫁,城里的人,所有的人,特别是哈根施特罗姆对这事如何看法……她毫无保留的对这一切感到高兴,她没有一刻不在狂喜中。她一次又一次地满怀热忱地拥抱她这位未过门的嫂子,每小时至少要拥抱三次……“噢,盖尔达!”她喊道,“我喜欢你,你知道,从第一天见到你,我就喜欢你!我知道,我叫你受不了,你打从前就讨厌我,但是……” “你在说什么,冬妮!”阿尔诺德逊小姐说。“我怎么会讨厌你呢?我倒要问问你,你是不是作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许只是由于过度的快乐和没话找话说吧,冬妮固执地认为,盖尔达一向是讨厌她的,而她这方面呢……她的眼泪涌上眼眶……却总是以爱情酬答对方的厌恨。然后她对她的哥哥说:“你做得非常好,汤姆,噢,老天,你这件事办得太漂亮了!可惜父亲没赶上看见……真太让人感到遗憾了,你知道!是的,这回可把很多事都补偿过来了,连我不愿意再提到他的名字的那个人的事情也包括在内……”这时候她忽然想到,把盖尔达拖到一间空屋子里,把自己和本迪可思·格仑利希的婚事的前前后后一丝不漏地讲给盖尔达听。接着她谈起了她们的学生时代,夜里怎样谈天,谈梅克伦堡的阿姆嘉德·封·席令和慕尼黑的伊娃·尤威尔斯……对于西威尔特·蒂布修斯和克拉拉订婚的事她差不多丝毫也不理会;但两位对这一点毫不在意。他俩常常是手拉手静静地坐着,低声严肃地谈论光明的未来。 由于老参议的丧期还没过,所以他们只是在家中举行了订婚仪式。虽然如此,盖尔达·阿尔诺德逊的名字还是立刻在城里哄传开。一点不错,盖尔达这个人成为街谈巷议的材料,不管是在交易所也好,俱乐部也好,戏院也好,或是交际场合也好……“没得挑”,一些纨衤夸子弟都啧啧称赞说,因为这是流传的一句最时兴的汉堡话,凡是谈到精选的上等东西,无论是豪华的住宅,是雪茄烟,是宴席,还是一家有支付能力的公司时,都是“没得挑”。浮华子弟虽是这样说,但是在一些规矩老实的市民中间,也有许多人不以为然地摇头……“古怪……”他们品评说,“这种打扮,这种姿态,这样的头发,这种相貌……叫人觉得古里古怪的。”商人索润逊这样说:“她身上带着一种说不出来叫什么的劲头……,”说着他一扭头,眉头一皱,就像他在和别人合作一笔有十足漏洞的生意时那样。然而布登勃洛克参议本人也是这样子。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自己便有些骄矜……有些……与众不同:布登勃洛克家族的人都是那样。大家都知道,特别是布匹商人本狄恩知道得最清楚,不但他的全部最时兴的上等衣料……他的衣服多得数不过来,大衣、外衣、帽子、裤子、背心、领带……就连他的内衣也都是在汉堡特订的。大家还都了解,他每天都换衬衫,有时一天换两次,他的手帕和拿破仑三世式的上须都洒着香水。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也不是因为自己身为公司代表……“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而只是为了他个人倾心于优雅贵族的习尚……或者你愿意叫它什么都可以!再譬如他常常在最不需要卖弄文墨的地方,在谈生意或讨论市政的时候,在自己的讲话里引证海涅或者别的诗人的几句话……这个女人和他是同一类型的人……一点不错,就是在布登勃洛克参议本人身上也有一些“说不出来叫什么的劲头”……自然当别人说这一些的时候,都是以一种崇敬的语气说的,因为首先这个家庭便是一个非常值得尊敬的家庭,公司业务稳中有升,经理又是一个既能干又可亲的人物,他对这个城市很有感情,以后一定还会替本城作不少好事……这次又精明地配了这么一门好婚姻,十万泰勒的陪嫁,一件令人说起来就赞叹不已的事……但同时……在女人里面也很有些人认为盖尔达·阿尔诺德逊无非是“装腔作势”;我们这里应该指出“装腔作势”的确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判决呢。 高什先生是第一个在街上看到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未婚妻便倾慕得神魂颠倒的人。“啊!” 他在俱乐部或者“船员之家”里高声赞叹说,手里高擎着酒杯,由于做着滑稽相而扭着脸庞……“诸位,多么迷人魂魄的女人!赫拉和阿佛洛狄忒,布伦希德和梅露新娜,集四人之美貌于一身……啊,生活真是奇妙啊!”这是他一惯的结束谈话的方式。“船员之家”的屋子里天花板上悬着帆船模型和鱼类标本,地上摆着沉重的雕花板凳,在板凳上坐着啜酒的市民们无人能体会得到,盖尔达·阿尔诺德逊的出现在经纪人高什的安分知命的、除了猎奇便别无所好的生活里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 大家早已决定,这次订婚不准备大事铺张,但是正因为如此,孟街的小型聚会却反而使人得以相对从容地彼此畅谈。西威尔特·蒂布修斯拉着克拉拉的手,给大家讲他的父母,他的学生时代和他的报负。阿尔诺德逊一家人谈自己的家系,原来他们一族人世居德累斯顿,只有他们这一支移居到荷兰去。接着冬妮打开风景厅书桌上的锁,神情严肃地抱来记载家庭大事的纸夹来,最近的两桩事托马斯也早已记载在里面了。她异常严肃地报告起布登勃洛克一族人的历史来,从那位境域已经非常富裕的罗斯托克的裁缝讲起;她还将一些人写来的祝词念给大家听: 你俩缔结了永久而美好的姻缘,一个勤劳能干,一个贞洁美丽,一个像火神和铸造之神那样能干,一个容颜恰似维娜斯·阿娜乔敏尼……念到这里她瞟了汤姆和盖尔达一眼,然后用舌头舔了舔上嘴唇。为了尊重历史的真实性,她自然也没有遗漏某一个人侵入她家的一段史实;她本来是不屑说出这个人的名子来的……星期日下午四点钟来的是一些熟客人。尤斯图斯·克罗格和他那骨瘦如柴的妻子。尤斯图斯和他的妻子感情日益破裂,因为这位太太在他们那个被剥夺了继承权的浪子亚寇伯到了美洲以后依旧不断给他寄钱去……她从日用开支中一点点地节省下来,弄得自己和她的老头子几乎只靠荞麦粥过日子,这样的女人又有什么办法?同时还有布来登街的布登勃洛克太太和三位千金,为了显示她们对别人的诚实,总要告诉别人伊瑞卡·格仑利希仍然没见出息,她越长越像她那个骗子父亲了,她们又说,盖尔达的头发式样太炫耀了……此外塞色密·卫希布洛特也来了,她踮起脚尖在盖尔达的脑门上啧地吻了一下,充满感情地说:“亲爱的孩子,祝你幸福!” 以后阿尔诺德逊先生在食桌上举杯为两对新人祝贺,兴致勃勃地讲了一大堆祝福的话,当大家端起咖啡来的时候,他像是吉卜赛人似地演奏了一段提琴,演奏时感情迸发,充满热情,技术非常熟练……新娘子这时也拿起自己那把从来不离身的斯特拉狄瓦利,向大家表演了她那异常甜美的琴声。他们又去风景厅里风琴前边非常美妙地表演了二重奏,参议的祖父多年以前也曾经在这同一个地方用笛子吹过优美的小调。 “美极了!”冬妮说,她在自己的靠背椅上陶醉着……“噢,天啊,简直太美妙了!”接着,她眼睛望着天空,庄重、严肃、声调缓慢地抒发自己激动、兴奋的感情说……“你们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并不是每个人都禀赋这种才干的!以我为例,上天就没有赐给我这种才能,虽然我在夜晚也常常祈求过……我是一只鹅,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是的,盖尔达,让我对你说……我比你虚长几岁,我认识了生活……你是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人,为此你应该真心地感谢上帝……!” “……得天独厚吗?”盖尔达笑着说,露出她的洁白如玉的牙齿。 过了一会儿大家都坐在一起一边商谈最近应该办的事情,一边吃加酒的果子冻。大家决定,本月底或者下月初西威尔特·蒂布修斯和阿尔诺德逊一家便都各自回故乡去。一过圣诞节,克拉拉的婚礼就在圆柱大厅里异常隆重的举行。至于托马斯的婚礼则约定在阿姆斯特丹举办,参议夫人如果健康情况许可的话,也准备参加。但最好把婚期差开,因为两场婚事中间必须让大家休息一段时间。托马斯虽然表示不满意,大家还是这样定规下来了。“别不高兴!”参议夫人把手放在他的胳臂上……“西威尔特有优先权!” 牧师和他的新娘不打算作蜜月旅行。但是盖尔达和托马斯则商量好经过意大利北部旅行到佛罗棱萨去。在那痛痛快快地玩上两个月,这期间安冬妮和贵堡街的一个室内装饰匠雅可伯斯共同着手把座落在布来登街的一所漂亮的小房子布置好。这所房子是一个单身汉的住所,因为他要迁居到汉堡去,托马斯现在已和他着手谈判购置这所产业的事了。啊,这所房子一定会被冬妮布置得令人满意的!“你们会有一所既漂亮又雅致的房子!”她说,这一点大家都不怀疑。 翘着大鼻子弯着一双罗圈腿的克利斯蒂安,在屋子里东走走,西走走,看着两对新人幸福地依偎在一起,听到的除了结婚、陪嫁就是蜜月旅行。他感到一阵酸痛,觉得自己的左腿一阵阵地酸痛。他用一对深陷的小圆眼睛恐惧不安地望着大家,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最后,他装着马齐鲁斯·施藤格的声调对他的叔伯妹妹……那个干瘦、苍老,默不作声地坐在一群快乐的人中、怎么也吃不够的克罗蒂尔德说:“喏,蒂尔德,我们也结婚吧!……当然,你明白我的意思是说……各人结各人的!” 第九章 布登勃洛克参议带着他的夫人大约在七个月之后从意大利回来了。布来登街上还保留着三月的积雪,一天下午五点钟光景,在这所朴素的、粉刷一新的楼房前面停下了一辆马车。两三个儿童和大人站住脚,为了要看一眼从车上下来的人。安冬妮·格仑利希太太站在门口,脸上流露出对自己布置房子的工作心满意足的神情,她身后站着两个使女,戴着白帽子,裸露着胳臂,穿着带条的肥大的袍子。这是她为嫂子精心挑选的,现在也出来迎接主人。 盖尔达和托马斯穿着皮大衣,艰难地从装满箱笼的马车上下来,因为劳动和兴奋而脸色通红的安冬妮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台阶来迎接他们,把他们拖到过道里边去。 “你们可回来了!见到你们真高兴!你们两个幸福的人,跑了这么远的路!这所房子你们满意吗,这所带圆柱的房子?……盖尔达,你比从前更漂亮了,来,让我吻你一下……不,也要吻一下嘴……这样!你好吗,汤姆!是的,我也要吻你一下。马尔库斯说了,你们不在的这些天里,咱们这儿什么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母亲在孟街等着你们呢;可是你们还是先休息一下吧……你们要喝茶吗?要不要先喝杯红酒?什么都预备好了。你们没有什么可抱怨的。雅可伯非常卖力气,我也是能出多少力气就出了多少力气……” 他们一起走进外室,车夫和使女忙着往屋子里搬行李。冬妮说:“你们暂时用不着楼下这层……我是说暂时,”她重复了一句,一面伸出舌头来在上唇前舐了舐,“这里很漂亮,”……说着她打开大门右边的一扇门……“窗外是一片绿色……朴素的木器家具……橡木的……那边,走廊那一端有一间比较大的房子。这里右边是厨房和放食物的屋子……咱们上楼去吧,啊,你们看看我预备的东西!” 他们踏着宽大的深红色的地毯,沿着一条舒适的楼梯走上去。楼上,一扇玻璃屏门后边是一条有点狭窄的走廊,通向餐厅。一张沉重的大圆桌摆在餐厅中间,桌上茶炊滚沸,壁上糊着暗红的锦缎似的墙纸,一排胡桃木雕花椅子整齐地摆在墙边,苇子编的坐垫,和一架庞大的食器橱,此外还有一间墙壁遮着灰色帷幔的舒适的起居间,中间用帷幕隔开,帷幕那边是一间小客厅。小客厅里摆着包着绿条绒的躺椅,还有一扇向外面凸出去的窗户。然而一间有三个窗户的大客厅却占去了一层楼四分之一的面积。他们从这里穿过去,走进卧室。 走廊右边的房间就是卧室,室内挂着大花的帐幔,摆着两张桃花心木做的床。但是冬妮却径直向屋子后边一扇暗门走去,一扭门柄,一座旋盘楼梯展现在眼前。这座楼梯弯弯曲曲地一直通到地下室,通到浴室和使女住的屋子。 “我要在这里歇一会,这里真好。”盖尔达说,一面倒在床前的一只靠背椅上,舒适地叹了一口气。 参议俯下身去,在她的额角上吻了一下。“累了吗?真是的,我也想洗个热水澡了……” “我去看茶煮好了没有,”格仑利希太太说,“我在餐厅里等着你们……”接着就走出了房间。 当托马斯回来的时候,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茶水。“我来了,”他说,“盖尔达还要休息半个钟头。她有点头疼。以后我们到孟街去……一切都很好吗,我们亲爱的冬妮!母亲,伊瑞卡,克利斯蒂安都还好吧?……可是首先我们得向你致衷心的感谢,”说着他作了一个充满感情的姿势,“我和盖尔达,你为我们操了这么大的心,你真是我的好妹妹!你把这些事办得多么漂亮、多么周到啊。除了我的妻子要在窗前摆两盆棕榈,我还要悬挂几张油画之外,什么东西都不缺了……现在该你谈谈了!你过的怎么样,这些日子你都作什么了?” 他替他的妹妹拉过一把椅子来,边听她说话,边慢慢地啜茶,吃一片饼干。 “哎,汤姆,”她回答说。“我还不就那么回事。我的生活已经过去了……” “你胡说,冬妮!生活不是很美好吗?……但是在咱们家待着的确很烦闷是不是?” “是的,汤姆,你真了解我。有时候我闷得实在想大哭一场。替你们布置这所房子倒给我很大的乐趣。你不会知道,我是多么愉快地看到你们回家……但是我在家里并不愉快,也许这样想是罪恶,那就请上帝宽恕我吧。我现在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但还远没到跟最后的天国的子民,跟盖尔哈特太太们,或者跟母亲的那些专门以吃寡妇产业为生的黑衣绅士们结成莫逆之交的年纪……这些人我一个也不相信,汤姆,他们是披着羊皮的狼……是些居心叵测的人……不错,我们都是有缺陷的人,心中有罪,但是,这些人装成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把我当做走入迷途的人看的时候,我就忍不住要嘲笑他们。我一向认为人和人都是平等的,在我们和亲爱的上帝之间不需要一个中间阶层。 你是了解我的政治见解的。我希望,公民对于政府……” “这么一说,你感到有些寂寞,是不是?”托马斯为了不使她谈到题外去,不得不提醒她。“可是你不是有伊瑞卡吗?” “是的,汤姆,我非常爱这个孩子,虽然也有人说我天生是不喜欢小孩的……可是,你知道……我对你没有秘密的,我是个实心眼的女人,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不会玩弄词藻……” “这是你的优点,冬妮。” “我的悲哀也在于这个孩子,我一见这孩子就想到格仑利希……就是布来登街的几位本家也说这孩子长得太像他了……而且,只要看到这个孩子,我就禁不住想:‘你已经有了一个大女儿,是一个老太婆了,你的生活已经过去了。虽然你曾经有几年也算生活得丰富,可是现在尽管你活到七十岁八十岁,你也不过只能坐在这里听丽亚·盖尔哈特朗诵罢了。’这种思想这么让人忧愁,汤姆,一想这个我就觉得嗓子里堵着一个石块,气也透不过来。可是你知道,我还不到三十,还在念念不忘,想重新踏进生活里去……我想最后说一句,不只在家里,就是在城里任何地方我也觉得不自在,因为我对自己的处境不是盲无所知,我现在对生活了解得十分透澈,这一点你要相信我。我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我理应感觉到这个,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你应该相信我,每逢我想到咱们家的名声虽然不是由于自己的过错却蒙受到这个污点的时候,我的心就非常沉重。而这也牵扯到你,尽管你赚了很多钱,成为全城的首要人物,人们还是要说:‘哼……这个人的妹妹是个离了婚的女人。’ 打个比方,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姑娘,玉尔新·摩仑多尔夫见了我就从来不打招呼……当然,她是个笨鹅!可是别的人家也是一样……虽然如此,我还是认为我有希望,汤姆,我还相信一切都会好转!我还年轻……我不是还有几分颜色吗?陪嫁费妈妈再给不了我很多,但是数目也不算小啊。如果我再结婚呢?坦白的说吧,汤姆,这是我念念不忘的愿望!结了婚就什么都好了,也没人瞧不起了……噢,天啊,如果能有一个和咱们门第相当的人家,我能够再建立起一个家庭……!你认为我这些是不是白日做梦?” “不,冬妮!完全不是空想!我自己也常常这样计算。但是我觉得,你现在要做的是到外面看一看,把精神振作一下,换一换环境……” “一点不错!”她心情愉快地回答。“现在我必须给你讲一个小故事。” 对她这个提议托马斯非常欢迎,身子不觉往后靠了靠。他已经在吸第二支纸烟了。这时暮色已经悄然降下来。 “是这么回事,在你们渡蜜月的时候,我差点找到一个职业,在利物浦一家人家里当女伴!这种作法你是不是有些恼火……是不是有一些不很体面?……是的,是的,也许不很体面。但是我的迫切的愿望就是走出去……简单地说,我的事情并没有成功。那位小姐看了我给她寄的相片说不能聘请我,因为我长得太漂亮啦;她家里有一个大儿子。您长得太美了,她信里写道……哈,你不能想象我看到这句话时有多高兴。” 两个人都痛痛快快地大笑了一阵。 “可是现在我另外有一个计划,”冬妮接着说。“我接到一个邀请,伊娃·尤威尔斯请我到慕尼黑去……是的,她现在已经成为尼德包尔太太了,她的丈夫经营着一家酿酒厂。她叫我去拜访她,我想我能够利用一下这个机会。当然了,伊瑞卡不能跟我去。我要把她送到塞色密·卫希布洛特的寄宿学校去。她在那里会得到妥善的照顾。你对此有什么建议吗?” “完全同意。无论如何你需要换一个新环境。” “是的,正是这样!”她兴奋地说。“可是现在该你谈谈了,汤姆!一直听我在唠唠叨叨地说我自己的事,我真是自私。说说你的事吧。噢,天哪,你是多么幸福啊!” “是的,冬妮!”他用深信的口气说。出现了片刻的沉默。他把嘴里的一口烟吹过茶杯,接着说下去:“首先我感到非常高兴,自己结了婚,又建立了家庭。我的为人你最了解,我不适宜于作单身汉。单身汉的生活总有些孤独和浪荡的气味,而我却有自己的抱负,这一点你很清楚。我认为我的事业,不论从商业上讲或者……说句半开玩笑的话……从政治上讲,都已经到了尽头了……但是一个人只有成家立业,作了父亲才能得到别人真正的信任。我过去的日子可以说是在走钢丝,冬妮……我有一点太挑剔了。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我认为不可能在世界上寻到可意的人。然而盖尔达的出现挽救了我。我立刻看到,她是唯一的人,天造地设……虽然我也知道,有许多人不理解我的做法。她是一个奇妙的人,这种人世上是少见的。自然,她和你是很不相同,冬妮。你性格很单纯,也很自然……简单地说,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他忽然把声调降低,继续说,“盖尔达自然也有她的热情……在她演奏提琴时,你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但是有的时候可以说她有一些冷淡……简单地说,我们不能用普通的尺度衡量她。她天生是艺术家的气质,有着与众不同的特点,又神秘又迷人。” “不错,不错,”冬妮说。她很严肃地注意听着她哥哥说的这些话。这时暮色已经来临,但是他们并没有想到点灯。 这时走廊的门开了,他们看到,在朦胧的暮色里出现一个修长的身形,雪白的凸纹布的便服,蓬松地低垂到地面上。白皙的面孔上盘着厚密的深红色头发,两只棕色的眼睛离得不太远,眼眶里罩着一层青圈。 这是盖尔达,她将养育未来的布登勃洛克议员。 第一章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几乎总是独个儿享用那漂亮餐厅里的早餐,因为他的妻子午前经常头痛、精神不振,总要很晚才走出卧室。吃过早餐,参议立刻到孟街去……公司的办公地点一直设在那里,去和他的母亲、克利斯蒂安以及伊达·永格曼一起吃第二道早饭。直到下午四点吃午饭时才会见到自己的妻子。 由于商业活动的存在,老屋的一楼还一直保持着活跃和生气,但是楼上现在却空荡荡的,说不出的寂寞冷清。小伊瑞卡已经由卫希布洛特小姐收纳下作了寄宿生,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带着自己的四五件家当在一个寡妇中学教员,一位克罗色敏茨女博士那里找到了便宜的寄宿处。甚至连老仆人安东也因为少主人更需要他,已经搬到那边新居去了。有时克利斯蒂安一上俱乐部,下午四点钟圆桌旁边就只孤零零地剩下老参议夫人和永格曼小姐两个人。圆桌四周的加板自然是用不着了,在悬着一幅又一幅的神像的空旷的大餐厅里,这张圆桌显得异常渺小。 在老参议员去世以后的日子里,孟街的社交生活也消沉下去,除了偶尔有些神父牧师之流的人物来拜访以外,老参议夫人只有在星期四能看到一些亲友,此外,几乎没有什么来访的客人。但是另一方面她的儿子和新媳妇却已经举办过一次宴会了。这次宴会办得很排场:餐厅和起居间都摆满宴席,特别请了厨师和临时工人;还特意准备了吉斯登麦克厂造的酒,宴会从五点钟开始,直到深夜十一点还听得到人们的喧哗笑语。朗哈尔斯·哈根施特罗姆、吉斯登麦克、胡诺斯、鄂威尔狄克、摩仑多尔夫几家人,商人和学者,结了婚的夫妇和单身汉,都得到了满意的招待。饭后大家又玩惠斯特牌戏,欣赏了几段美妙的音乐演奏。这次宴会在证券交易所一直被谈论了一星期之久,倍受赞赏。这一次宴会证明,参议的新婚妻子不愧是交际场中的老手……当天晚上,屋子里还燃着烧残的蜡烛,桌椅凌乱,空气里残留着美酒佳肴、香水、雪茄、咖啡、女人身上和餐桌上摆着的香花交织成的浓厚香气,当只剩下夫妇两人的时候,托马斯握住他妻子的手对她说:“太好了,盖尔达! 我们没有什么要红脸的。这种事很重要……我不喜欢办舞会,把这里弄得乱糟糟的,再说地方也不够。但是成家立业的人在我们这儿会感到乐趣的。这样的宴会固然花钱多一点……可是物有所值。” “你说得对,”她回答道,一边整理了一下胸前的花边,她的洁白胸脯隐约从花边底下透出,如同洁白的大理石。“我也喜欢宴会,不喜欢舞会。宴会特别能给人一种舒坦的感觉……我今天下午玩了一会乐器,真是特殊的享受……现在我的脑子好像已经死了,即使洪水涌进来,我觉得我也不会改变面色。” 第二天十一点半参议在母亲身边坐下吃早餐的时候,他给她念了下面这封信: 亲爱的妈妈: 首先我要请求您的原谅,我已经到这里八天了,一直还没有写信,实在太不像话了。这里要看的东西太多,忙得我一点工夫也没有……这些事我下边再谈。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你们这些亲人,您、汤姆、伊瑞卡、盖尔达、克利斯蒂安、克罗蒂尔德和伊达身体都好吗?你们是我的生命。啊,这些天我看了多少东西啊!雕塑品陈列馆啊、绘画展览馆啊、皇家酿酒厂啊、皇家剧院啊、教堂啊,以及许许多多的东西。这一切留待我以后口头告诉你们吧,否则我就得给你们写本小说了。我们还乘马车到伊萨尔峡谷去了一次,明天打算到屋尔姆湖远足。日程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地安排下去。伊娃对我很好,尼德包尔先生,那位酿酒厂经理,对我也总是和颜悦色的。我们住在城内一个非常美丽的广场旁边,广场正中有一口井,就像咱们家市场上的井一样,我们住的房子离议会大楼非常近。我简直无法形容这所房子的美丽!这所建筑物从上到下绘着五彩缤纷的图画,什么屠龙的圣乔治啊,穿着盛装、佩着纹章的巴伐利亚的老诸侯啊,你们想一想吧! 是的,我一下车就喜欢上了这座城市……慕尼黑。这里的空气很富于强健神经的作用,我的胃病现在一点也不犯了。我很喜欢喝啤酒,喝的很多,尤其是因为这里的水不很清洁。但是对这里的膳食我还不很习惯。这里蔬菜吃得太少,面粉则太多,譬如说在汤汁里吧,真叫人头痛。这里的人不会享受真正的烤小牛肉,因为肉铺的人总是把肉切得乱七八糟。此外我在这里也吃不到鱼。整天喝啤酒就黄瓜和马铃薯凉拌菜,想起来真是荒谬,我的胃已经咕噜噜地提出抗议了。 我想,你们也会理解,人们初到一个新环境总要使自己习惯一大堆新事物的,我就像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使用的是不同的铜币,跟普通人,跟佣人说话彼此了解也有困难,我的话对他们来说有些快,对我说来他们的话吉利咕噜一点也听不清……此外这里还有天主教。你们知道,我恨他们,我看不起这种教……念到这里参议笑了起来,他手里还拿着一块涂着香草奶酪的面包,仰靠到沙发上。 “看你,汤姆,有什么好笑的?!”他的母亲说,用中指在桌布上敲了两下。“她能如此坚持她父亲的信仰,鄙视基督新教以外的那些花言巧语,我是非常高兴的。我知道,你在法国和意大利日子久了,不由自主地就会同情起天主教来。然而这不是你的宗教感,汤姆,这是另外一种东西,我知道是什么。我们虽然讲究宽恕,但你也不能以嬉戏的态度来面对这种事情。我一定要祈求上帝,让他随着你们年龄的增长使你们在这方面也懂得严肃起来。使你和盖尔达,因为我了解她也是属于那些信仰不坚定的人之列的。我出于责任心而对你说的这些话,不会使你生气吧?” 他接着念下去: 井泉上边立着一个圣母像,我从房间里就可以看到。常常有人来给她献花圈,一些普通老百姓带着玫瑰花的花环跪着祈祷,真令人感动。虽然书里面写的是:回到你的小屋去。街上常常有僧侣走过,他们总是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但这座城市里居然会发生如此的事情!昨天有一个地位很高的教会中的人坐着马车经过戏院街,也许是一位大主教,一位年高有德的人……不管是什么人吧,这辆马车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居然从窗户里向我狠狠地盯了两眼,和一个禁卫军少尉的眼神没什么两样!您知道,母亲,我一向就不把您那些传教师、神父之类的朋友看在眼里,但和这座城市中的教会人物相比,那位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真不啻小巫见大巫了。 “这是什么话!”老参议夫人不由得喊起来。 “真是咱们的冬妮!”参议说。 “什么,汤姆?” “喏,她多半是先逗弄了他一下……看他会不会有邪念。我是知道冬妮的!反正这两眼是非常使她开心的……也许这就是那位老先生的初衷。” 老参议夫人并没有对这个问题仔细追究,他接着念下去: 前天尼德包尔先生举行了一次晚宴,有意思极了。虽然人家的谈话我有时跟不上去,我觉得他们的语调有时模棱两可,他们甚至请了一个宫廷的歌剧演员来表演助兴,还有一个年轻的艺术家求我,他要给我画一张画像,被我宛拒了,我觉得不太合适。我最感觉兴趣的是跟一个姓佩尔曼内德的先生的谈话……这个姓你们听说过吗?……他是一个经营啤酒原料忽布的商人,一个讨人喜欢的有趣的人,已经过了中年,却还是独身。吃饭的时候他和我同席,饭后的时间我也大半跟他在一起,因为在所有这些来客中他是唯一的一个新教徒,而且他虽说是慕尼黑人,老家却是纽伦堡。他一再向我表示,我们的公司他久已闻名,他说这话时语气极为恭敬。汤姆,你可以想到我当时多么高兴。对咱们家的情形他打听得也很仔细,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以及诸如此类的事。甚至连伊瑞卡和格仑利希的事他也问到了。他常常到尼德包尔家来,他也可能和我一同参加明天的远足。 下次再谈吧,亲爱的妈妈,我无法再写下去了。如果生活得健康愉快,像您常常说的那样,我还要在这里待三四个星期,以后你们就可以听我亲口讲慕尼黑的事了,在信里我真不知道从哪下笔。但是我可以说,我非常喜欢这里,只是需要训练一个会做像样的汤汁的女厨子。您知道,我的年岁也不小了,我的好日子已经过去,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引起我足够的兴趣了。但是如果,譬如说伊瑞卡以后能够健康幸福地在这里结了婚,我绝对不反对。 念到这里参议禁不住又把早餐搁下,笑着靠到沙发上。 “她可太有意思了,母亲!要是她想做假,简直找不出第二份儿来!我最佩服她这一点。她简直不会装假,她的装假的技术还差得远呢……” “是的,汤姆,”老参议夫人说,“她是个好孩子,幸福对她而言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接着她把信读完了: ……………慕尼黑,一八五七年四月二日玛丽安广场五号 第二章 冬妮在四月底回到娘家来了,虽然她经历了一段不平常的生活,现在一切又变成了老样子,她又要参加祈祷,又要在“耶路撒冷晚会”上听丽亚·盖尔哈特朗诵,她的情绪有了很大的变化,快乐并充满希望。 她是从布痕回来的,她那作参议的哥哥亲自到车站接她,跟她一起乘马车回来。马车一走进霍尔斯登城门,参议就禁不住恭维她说,家里的人除了克罗蒂尔德以外,她实在是最美丽的一个。“噢,天啊,我恨你,汤姆,”她回答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挖苦一个老婆子呢……” 但这恭维话确实是发自参议的肺腹:格仑利希太太的确出色地保持住她的风韵。她的金灰色的头发非常茂密,她在头边梳起两个蓬,然后从两只娇小的耳朵上面盘到后面去,用一只贝母的梳子在头顶高高挽起一个髻子;她的灰蓝色的眼睛仍然闪露着温柔的目光;此外,她的美丽的双唇,她的美丽的鸭蛋脸和柔嫩的肤色,这一切给人的印象是,她还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少女,谁也不会猜出她已经年满三十了。她戴着一副非常精致的金的吊耳环,这种耳环在祖母一代就非常时兴,只不过式样略有不同罢了。缎子翻领和平绦子肩饰,暗色的薄绸衣服,松松的腰身,使她的胸部望去丰满而柔和,使人浮想连翩。 她的心情确实不错,逢到星期四,当布登勃洛克参议,布来登街的几个本家,克罗格参议,克罗蒂尔德,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带着伊瑞卡来用餐的时候,她就有声有色地谈起慕尼黑来,谈那里的啤酒,谈通心粉,谈留给她印象最深的宫廷马车,当然还有要给她画像的那位画家。她有时也顺便提到佩尔曼内德先生,而如果遇到菲菲·布登勃洛克说出下面这样的话,像什么这样的旅行惬意固然惬意,但对实际的结果来说,却不起什么作用,这时格仑利希太太就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不理睬她,向后仰着头,却又尽力把下巴贴到胸脯上。 此外她又新添了一种习惯,只要门铃在过道里响起来,她就急急忙忙跑到楼梯口去看来的人是谁……这意味着什么呢?这件事大概只有伊达·永格曼……冬妮小时的保姆和多年的挚友……一个人知道。永格曼常常对她说:“小冬妮,我的孩子,他早晚会来的。他是一个精明的人……” 家里的人也都感谢冬妮给家里带来了欢快的气氛,说实话,这里的空气令人沉闷的要死。原因就是,随着时日的推延,公司主人和他的兄弟之间的关系不但没改好,反而可悲地日渐恶化下去。 两兄弟的母亲,老参议夫人忧虑地看着事态的发展,为了居中调停,不知费了多少口舌……她虽然一再规劝克利斯蒂安应该更规矩地上班,克利斯蒂安却只是心不在焉地以沉默代替回答。有时他的哥哥也这样指责他,这时他的态度就变得严肃不安,显出一副忧心忡忡、羞愧难当的样子。他并不为自己辩解,而且接连几天,在工作中投入极大的热情。但是在哥哥身上却越来越发展一种对兄弟的恼怒和鄙视,虽然克利斯蒂安对哥哥的指责并不辩解,只是深沉地、目光惶惑不安地表示接受,哥哥的恼怒和鄙视却仍旧不能为之稍减。 参议的繁忙的业务和他的神经状态不允许他同情地或至少平心静气地倾听克利斯蒂安对自己无法治愈的病症作详细的描述,在他母亲和妹妹面前他甚至厌恶地称这些病症为“愚不可及又讨厌无比的观察自身的必然结果。” 克利斯蒂安的腿疼病,那种难以捉摸的酸疼,因为采用了种种外部治疗,已经有一个时期不出现了。但是在饭桌上吞咽不下食物的现象却依然常常发生,而且最近又加上了呼吸困难,染上哮喘病。好几个星期克利斯蒂安一直觉得这是肺病,总是皱着鼻子极其详细地把病况和病历叙述给家里人听。格拉包夫医生被请来问计。他肯定地说,他身体中的主要器官十分健康,他把偶然呼吸困难的现象归之于某一部分肌肉组织的一时怠惰。为了使呼吸畅快,他认为扇子很管用,以后又开了个绿色粉末的药方,用时把药末点着,把烟吸进去。于是这把扇子成了克利斯蒂安的随身宝贝,就是在办公室里也挥个不停,当公司主人制止他的时候,他就回答说,在瓦尔帕瑞索由于天气炎热每个办事员都有一把扇子:“琼尼·桑德施托姆……我的上帝啊!”又有一次,也是在办公室里,开始时他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了半天,接着竟把他的药末掏出来,弄得满屋乌烟瘴气,臭味熏人,引得大家咳嗽不停,马尔库斯先生甚至脸色都白了……这一次引起了公开的冲突,非常激烈的争执,如果不是老参议夫人又一次把事情平息下去,为两人开解的话,兄弟俩立刻就会闹决裂的……令人不愉快的不仅仅是这一件事。参议对克利斯蒂安外面的生活,对于克利斯蒂安常常跟他的老同学、律师吉塞克博士一起的作为也是非常反感的。克利斯蒂安不是一个伪君子,不懂得假装正经。他知道得非常清楚,在他的故乡这里,虽然那些令人起敬的从事商业的市民们摆着无可挑剔的道貌岸然的面孔在马路上走来走去,手杖橐橐地敲着人行路,但这并不代表这座城市在道德上远不是没有瑕疵的。人们为了弥补在办公室里坐椅上度过的劳累的时日,仅靠狂饮大嚼是远远不够的……但是人们用了一张规矩方正的袍子把这些弥补的方法掩盖起来,如果说布登勃洛克参议的第一条戒律就是“脸面第一”,那么在这方面他真是深得本城人处世为人之道了。吉塞克律师是那些善于适应商人生活方式的学者之一,甚至连乡下人都可以看出他也是一个纨衤夸子弟。但是,正如同其他的惯会享乐的人一样,他知道维持一副正人君子的重要性,怎样避免丢丑。在政治和职业方面,保持无可非议的好名声。最近他和胡诺斯小姐订婚的消息刚刚宣布。这也就是说,他跻身于上流社会,得到了一笔可观的陪嫁。他把主要精力都花在本城的公共事务上了,人们说,他正在着眼于议会中的位置,而且进一步对于市长鄂威尔狄克的宝座也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是他的朋友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这位曾经有一次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梅耶-德-拉格兰日小姐,献给她一个花圈并且对她说,“噢,小姐,您演得太出色了”……这位克利斯蒂安,却由于他的性格和长期在外流浪发展成一个过于天真的、不知顾忌的纨衤夸子弟,同他在别的事情上表现的一样,不愿意约束自己的感情,不知道言行谨慎,维持体面。譬如说,他和夏季戏院里的一个无名的女演员的事,成为每个家庭茶余饭后的笑料。那个惯和上流社会来往的铸钟街的施笃特太太便对每一个喜欢听闲话的太太说,又有人在大街上看见克利山和蒂渥利的女人在一起了。 但是就算是这件事也并没有触犯众怒。……这里的人们憨直而多疑,他们不情愿把道德上的愤慨郑重其事地显示出来。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以及和他情形类似的彼得·多尔曼参议……虽然生意一落千丈但同样有令人惊奇的坦率……被看作是给大家寻开心的人,而且是绅士们集会时不能缺少的人物。但是大家也并不把他们看作多么重要,在谈论比较严肃的事情时他们就不算数了。 全城的人,不论是在俱乐部,在交易所,在码头,人们只称呼他们的名字,“克利山”和“彼得”,这件事也很能说明问题。而一些怀着恶意的人,例如哈根施特罗姆家的人,笑的则不是克利山的经历和笑话,他们笑的是克利山本人。 对于这一点,克利斯蒂安毫不理会,或者充其量只不过像他平常那样,只是惶惑不安地沉思一刻便让事情过去了。然而他的哥哥,布登勃洛克参议却心知肚明;他知道克利斯蒂安正暴露给自家的仇人一个下手进攻的弱点,而且……本来就已经够多的了。布登勃洛克和鄂威尔狄克两家的关系已经很疏远了,而且自从市长去世以后,这种关系已经不起作用了。克罗格家的威望也一落千丈,不再热心于公益事业,而且他家的那个浪子的丑事也闹得满城风雨……已故世的高特霍尔德伯父的门户不当的婚姻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参议的妹妹虽然并不是完全没有再嫁的希望,但不可否认离过一次婚。而今他的兄弟又是这样一个笑柄。他的小丑的行动只供那些有作为的绅士们茶余酒后消遣谈笑的材料,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此外他又到处举债,每一季度结尾,当他手中没钱的时候,他就毫不在乎地让吉塞克代为偿还……这也是一件非常使公司颜面扫地的事。 托马斯对于他的兄弟的厌恶鄙视之情,表现在家庭任何一件细微的事上,而克利斯蒂安对这种感情却只是沉思地、冷淡地承受着。譬如说,大家谈到了布登勃洛克家过去的历史,从克利斯蒂安当时的情绪看,他也许是要充满感情和热爱地认真谈论一番他的故乡和祖先,尽管这种情绪和他以往的行径也许不太符合。但是参议马上就出来冷言冷语地说两句话,把克利斯蒂安的谈话打断。他无法忍受这件事。他这样看不起他这位兄弟,甚至不允许他爱自己所爱的东西。假如克利斯蒂安用的是马齐鲁斯·施藤格的方言谈这些事,可能他倒能听下去。再譬如说,他读过随便什么书之后,感觉非常好,非常感动地把它称赞了一番。克利斯蒂安是一个缺乏创见的人,他自己是发现不了这本书的,但他对别人的意见很容易接受,受别人影响,于是在他听了参议这番赞扬之后,也会去读这本书,由于事先形成了某种见解的原因,他也发现这本书非常之好,就尽情地抒发自己的感情……可是以后怎么样呢?这本书给托马斯的好印象算是彻底完了。再谈到这本书时,他表现了一片平静冷淡、漠不关心的态度。他装作好像没有怎么读过它,而让他兄弟一个人去欣赏它…… 第三章 布登勃洛克参议从“和谐”俱乐部回到老宅子来。这是一个绅士们组织的读书俱乐部,他在那里刚消磨掉第二顿早餐后的一个小时。他从后门走进院子,匆匆地转到花园侧面去,穿过连接着前后两个院子、夹在两堵长满青苔的高墙中间的一条石子路,穿过门道,大声向厨房探问克利斯蒂安是否在家,又让人家等他兄弟回来以后马上告诉他。然后他穿过办公室……办公室的人看见他都更深地埋头在面前的账本上……径直走进自己的私人办公室。他脱掉外衣,摘下礼帽,穿上工作服,走到窗子旁边的面对着马尔库斯的位子上。在他的淡淡的眉毛中间刻着两条皱纹。一根接一根地吸着俄国纸烟。他拿纸、拿文具的动作都是那么急促、慌张,弄得马尔库斯先生不停地用两根手指来回抚弄自己的上须,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位股东。职员们都不安地拿眼睛偷偷注视他。东家生气了。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在这段时间里只听见笔尖的划纸声和马尔库斯先生的小心的咳嗽声,参议从绿色的窗帘望过去,看见克利斯蒂安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正从俱乐部回来,他在那里吃过早饭,玩了一会儿牌。他的帽子稍微向一边歪着,手里挥摆着一根黄色的手杖,这是他出国的纪念品,手杖头是一个乌木雕刻的女尼半身像。看不出他的身体有什么毛病,情绪也非常高。一边哼着一首什么歌,一边踱进办公室里,对屋子里的人说了句“早上好,诸位先生!”不管现在已经是下午时分了,他向自己的位子走去,为了“作一点点工作”。但是参议这时站起来,眼睛并不望他,好像是漫不在意地对他说,“啊……我跟你说两句话!” 克利斯蒂安随在他身后。他们穿过门道的速度非常快。托马斯把手背在背后,克利斯蒂安身不由己地也作着同一姿势,把一只大鼻子向他的哥哥耸着。在他的赭色的英国式的搭拉的上须上面,凹陷的两腮正中,他的弯钩鼻子显得瘦骨伶仃地翘出来。当他俩走过院子以后,托马斯说:“我想让你陪我到花园散散步,我的朋友。” “好,”克利斯蒂安回答说。沉默了片刻,两个人在最外边一条路上,沿着凉亭的罗可可式的正面,从左边起绕着花园踱起步来,这时正是早春时节。最后参议叹出了一口气,大声说:“因为你的行为我刚才非常生气。” “我的……” “是的。我在‘和谐’俱乐部里听到一句话,这句话是你昨天晚上在俱乐部里甩出来的。你这句话是这样鲁莽,这样不知轻重,我简直找不到词儿……你的所做所为当场就让你丢了丑。有人当面驳斥了你。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啊……你这么说,我想我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也一样。……多尔曼。……自然,他说话的声音是让那些还不怎么了解这件事情的人也拿它当个笑话听……” “不错,汤姆,你应该知道……哈根施特罗姆真是不知廉耻!” “你还在异想天开……可是这是……听我告诉你!”参议大声说,他掌心朝天,伸出两只胳膊,激动地来回摇撼着,头向一边偏着,“整个俱乐部的人,这里面既有商人也有学者,你却让每个人听见你说这样的话:仔细研究起来,哪个买卖人都是骗子……可是你本身也是一个商人,就在一家公司里工作,这家公司为了保持着它的诚实无欺、无懈可击的名誉用尽了一切力量。” “我的上帝,托马斯,我是在说玩笑话啊!……虽然……当真讲起来……,”克利斯蒂安加添说,皱着鼻子,头微微向前探着……他把这个姿式保持了一段时间。 “玩笑,玩笑!”参议喊道。“我想我是知道什么叫玩笑的,可是你也看到了,别人怎么样理解你的开玩笑的话!‘可是我就非常尊重我的职业,’这是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回答你的话……而你却坐在那里,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对于自己的职业一点也不尊重……” “啊,汤姆,我求求你,请你不要这样说我!我请你相信我的话,他把大家的情绪完全破坏了。大家都哈哈大笑,他们都认为我说得有道理。突然这位哈根施特罗姆先生坐在那儿,带着一脑门的正经说。可是我……他是个傻瓜。我真替他害臊。昨天晚上躲在床上我还琢磨了很长时间这件事,当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体验……” “别无聊了,为了我们的家族,别无聊了!”参议打断了他的话,由于恼恨全身索索地颤抖。 “我同意你的话,他的答话可能不符合当时的情绪,也许表示他这人干巴巴的。但是在你没有说话以前,暂时承认你说这种话有必要吧,至少也要选择一下对象哪,以免自己的行为被别人利用啊! 哈根施特罗姆利用这个机会,打了我们……是的,打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打了我们一个耳光,你知道,他的答话是什么意思吗?意思是: 这种看法是你哥哥教你的吗?他是这个意思啊,你这蠢驴!” “什么……蠢驴……,”克利斯蒂安说,他的神情变得迷惑不安起来……“最后你还应该明白,你不只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参议继续说,“虽然如此,要是你只是自己闹笑话,我是听其自然的,你哪一天不闹笑话!”他喊起来,他的面色阴沉,他的头发留作两个蓬向后梳起来,掩盖着下面的窄窄的额角,这时额角上也青筋迸露。一只淡眉毛向上挑起来,就连他那尖挺的须尖也随着全身颤抖起来。他的手向旁边一摆,仿佛是把自己的话掷在克利斯蒂安脚前的石子路上似的……“你闹的那些风流事,你的小丑的行为,你的病以及你的治病的方法,这所有的一切都使你成为一个大笑话……” “噢,托马斯,”克利斯蒂安说,神情庄严地摇着头,伸出一根食指来,样子显得有些笨拙……“讲到这件事,你可能还不十分了解我,你知道……事情是这样……一个人必须让自己的良心平静……我不清楚,你了解不了解这一点……格拉包夫替我开了一个治颈部肌肉的药方……很好!要是我不用他的药,如果我把药扔在一边,我心里就不平静,什么依靠也没有,就恐惧得要命,感觉不舒适,咽不下东西去。但是要是我用了药,我就觉得自己已经尽了责任,就觉得身体正常了。这样我的心踏实了,我平静、满足了,感觉所有的机能都正常了。我想,这还不是他的药的功能。你知道……但是事情是这样,一种想像,如果我了解得正确的话,只有通过另一种想像,一种与之对立的想像,才能解除……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这一点……” “不错,啊,是的!”参议喊道,两只手捧了一会儿头。“你就这样做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但是不要谈论它!不要叨叨不休地说它!不要拿你那莫须有的小事来搅扰别人!你这样一天到晚喋喋不休地胡扯也让人笑话死你了!可是我警告你,我再重复一遍:你自己愿意出洋相,我是没有闲心去管的。但是我禁止,你听见没有?我不许你把公司牵连进去,像你昨天晚上作的那样!” 克利斯蒂安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慢吞吞地拢着自己的稀疏的、褐色的头发,脸色严肃、慌乱,眼睛若有所思地飘乎不定。无疑,他依然在努力思索他哥哥的那番话。沉默了一刻。托马斯沉默地绝望地踱来踱去。 “你说,所有的商人都是骗子,”他重新开口道……“好!你是厌烦了你的职业了吗?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当初求得父亲的同意……” “是的,汤姆,”克利斯蒂安沉思地说,“我现在后悔没有去念书,在大学里一定很有意思……高兴去就去,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坐下听听讲,就如同在戏院里……” “好像在戏院里……哼,我看对你最合适的地方莫过于在演杂技的咖啡馆里当小丑了……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我诚心诚意地认为,这是你内心的目标!”参议断言说。克利斯蒂安一点也不辩驳,他只是茫然向空中凝视着。 “而你竟厚脸说这种话,你无法了解……一点也不了解什么是工作,你整天就知道游荡、进戏院、装疯卖傻,你装了一肚子情绪、感触、故事,这么无聊的东西,你却视为珍宝,研究来,研究去,你能够恬不知耻地胡乱扯这些事情……” “是的,汤姆,”克利斯蒂安有一些悲哀地说,又用右手摸了一下头顶。“这是实话,我同意你的看法。这就是咱们两人的不同处,你知道。同我一样,你也喜欢过戏剧,而且从前,这是我们两人私下说的,你从前也有过一些风流事,对于小说、诗歌你也曾经喜欢过……可是你一直懂得把这一切跟正常的工作,跟严肃的生活很好地结合起来……我却做不到,你知道。我完完全全被另外那些东西,那些无益的东西占据住了,对于正经事反而没有精力了……我不知道,你了解不了解我……” “噢,我为你能了解这一点而高兴!”托马斯喊道,他站住不动,两臂在胸前一叉。“你怯怯懦懦地承认了这一点,却仍然按照老样子办事!难道你是一匹马么,克利斯蒂安!?老天在上,一个人到底还有自尊心啊!要是一个人自己也找不到言词为他的生活辩护,他怎么还能继续这种生活呢?但你就是这样的人!你就是这种本性!如果你能看清楚一件事,能了解它,描述它……不成,我已经无法再忍耐了,克利斯蒂安!”参议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把手平伸出去,急遽地一挥……“到此为止吧,我跟你说!你照样拿你的薪水,可是再也不要上班了……这我一点也不生气。您愿意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像你一向做的那样。可是不论你到什么地方,你连累了我们,连累了我们一家人!你是一个赘瘤,你是生在我们家庭身上的肿瘤!你是本城的祸患,要是我有这个权力的话,我就要把你赶出去,从大门赶出去!”他大声喊道,一面愤怒地朝着花园、院子、宽阔的甬路用力一挥胳臂……他无法控制自己。长期抑压在胸中的怒火一下子迸发出来……“你这是怎么啦,托马斯!”克利斯蒂安说道。他此时也涌上一股怒气,虽然他那发怒的样子显得颇为可笑。他站在那里,像一个小丑似的,身子佝偻着,头、肚子和膝盖向前凸出来,模样有点像一个大问号。他把一双深陷的小圆眼睛尽量睁开,如同他父亲发怒那样,眼睛周围罩上一圈红圈,一直红到颧骨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他说。“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我自己会走,不用你来赶我。呸!”他又从心坎里斥责了一句,伴随着这个字急遽地把手向前一抓,好像在逮一只苍蝇。 出人意料之外,托马斯听了他的话并没有生更大的气。相反地他默不作声地把头低下来,慢吞吞地继续围着花园走动起来。好像使弟弟激怒起来是他的计划,使他说出激烈的反对话,使他提出抗议,他自己已经很高兴了,已经非常舒适了。 “你应该相信我的话,”他平静地说,一面又把手背在背后。“这场谈话真使我很难过,克利斯蒂安,但是这次谈话是免不了的。在一家人里边闹这样的事是可怕的,可是我们一定要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们应该可以平心静气地把事情谈一谈,年轻人。我很清楚,你不喜欢你如今的位置,是不是?……” “不喜欢,汤姆,你看得没错。你知道:开始的时候我非常满意……这终归是自己家族的企业。但是我缺少的是独立,我想……当我看到你坐在办公室工作的时候,我一直羡慕你,因为对你说起来,那算不了什么工作。你工作并不是出于必要,作为主人和东家,你不用亲自动手,你只要算算账,管理着别人就成了,你没有什么事情好作……这是没法比的……” “好,克利斯蒂安,为什么你早不告诉我这些话啊?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独立的商人。你知道,父亲在他的遗产里留给你我每人一笔五万马克的现款;如果你有正当可靠的用途,这笔钱随时都可以给你。在汉堡或者任何一个城市有很多牢靠的买卖,但是缺少资金的投入,需要别人投资,你可以以股东的身份参加这些商号……我们每个人都认真思考思考,同时也找机会跟母亲谈谈。我现在还有点事要作,你在这几天里也可以把英文书牍办完,走吧……。” “比方说,汉堡有一家h.c.f.布尔梅斯特公司,你认为怎么样?”走到门道上的时候他问道……“是一家进出口公司……我认识这个人。我相信,他一定会诚挚地欢迎你的……” 这是一八五七年的五月底的事。六月初克利斯蒂安已经动身经过布痕到汉堡去了……对于市剧院,对于俱乐部,对“蒂渥利”以及这所城市里所有喜爱轻松生活的人一个无法弥补的损失。全体纨衤夸子弟,其中有吉赛克博士和彼得·多尔曼都到车站给他送行,送给他鲜花,甚至纸烟,大家笑得不可开交,无疑这是他们想起克利斯蒂安给他们说的那些故事来了。最后律师吉塞克博士在全体的欢呼声中替克利斯蒂安在外衣上别上一枚金纸作的纪念章。这枚纪念章是从码头附近一处人家拿来的,那是一个小旅馆,夜间门口悬着一盏红灯,是他们寻欢作乐的所在,那里面总是笑语喧天……这枚纪念章如今颁给即将离别的克利山·布登勃洛克,是为了纪念他不同凡响的功绩。 第四章 有人在按门铃,格仑利希太太按照她的新习惯出现在楼梯口上,从白漆栏杆后面向门道望下去。大门刚开开,她突然把身子向前一探,立刻又弹回来,接着一只手拿手帕掩着嘴,另一只手提着裙子,俯着一点身子,火烧火燎地跑上去……在通向三楼的楼梯上永格曼小姐正和她碰个满怀,她喘着气低声告诉了永格曼小姐几句话,伊达惊喜地回答了一句什么波兰话,那意思好像是:“我亲爱的上帝!” 此时老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正坐在风景厅里用两支大竹针织一件披肩,也许是头巾等类的物件。现在差不多是上午十一点左右。 忽然使女从圆柱大厅走进来,敲了敲玻璃门,脚步蹒跚地递给老参议夫人一张名片。老参议夫人拿起名片来,摆弄了一下眼镜(她作活的时候总戴着眼镜),便念起来。之后她疑惑地抬头望了使女一眼,又念了一遍,又重新望着那使女。最后她和气地、却坚决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亲爱的?这代表什么,我问你?” 名片上写着:“x.诺普公司”。但是x和诺普两字都用蓝铅笔划去了,名片只剩下“公司” 两个字。 “呀,参议夫人,”那个女孩子说,“来了一位先生,说的什么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请人家进来,”老参议夫人说,因为她现在知道了,求见的是这个“公司”。使女出去了。 一会儿玻璃门又开了,走进来一个矮壮的人,在屋内阴暗的背面站了片刻,拖长声音说了一句慕尼黑方言,意思是似乎是:“我很荣幸……” “您好!”老参议夫人说。“您走近来一点好吗?”同时她用手轻轻地拉着沙发垫子,把身子欠起一些来,这是因为她还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立刻站起来……“我非常冒昧……,”这位先生又用他那悦耳的唱歌似的拖长的调子回答,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向前走了两步,又重新站住,不住地用眼睛打量四周,好像是在寻找座位,也许是寻找放帽子和手杖的地方,因为他把两件东西都带进来了。那只手杖上的弯曲的兽角,差不多有一尺半长,样子像是只巨爪。 来的人大约在四十岁左右。四肢嫌短,肥胖,穿着件棕色粗呢的敞襟外衣,微微有些凸起的肚子被一件淡花背心掩住,背心上一条金表链系着一堆珠宝饰物……驼骨、兽角、银子和珊瑚作的各种各样的小饰物。裤子的颜色灰不灰,绿不绿,裤腿很短,料子非常死板,裤脚像个圆筒似的、一点皱折也没有地罩在又短又肥的靴腰上。他的脑袋滚圆,鼻子扁阔,头发凌乱,再加上他那淡黄色的像流苏似稀疏地垂在嘴上的上须,就和海豹的脑袋差不多。和上须相反,这位客人下嘴唇和下颚之间的三角须却像刚鬃似地翘着。他的两颊肉特别多,鼓蓬蓬的,挤得眼睛成了两条淡蓝色的细缝,眼角两边有一大堆皱纹。这就使得这张肿胀的面孔看去既令人恐惧又令人感到他善良老实、没有主意。在他的小下巴颏底下,脖颈陡直地插在小白领带里面,他的气瘰脖是戴不得硬领的。总而言之,他的面孔的下半部,脖颈,后脑勺,面颊和鼻子,一切都生得软囊囊的不成形,分不清彼此的界限……由于这种过分的肿胀,他脸上的皮肤显得硬梆梆的,个别的地方,譬如说在耳槌和鼻子翅上,显出一块块的红瘢……他用一只又白又小的胖手拿着手杖,另一只拿着一顶绿色的第罗尔式的帽子,上面还带着一根羚羊须。 老参议夫人已经把眼镜摘下来,身子却仍旧支着沙发垫,保持着半站半坐的姿势。 “您到此有何贵干?”她客气而明确地问道。 这时来的客人下了决心,毅然把帽子和手杖放在风琴盖上,腾出两只手来满意地揉了揉,用自己的一对淡蓝的、肿胀的小眼睛彬彬有礼地望着老参议夫人,开口说:“首先我为那张名片向您道歉,我手下一时没有别的。我的名字叫佩尔曼内德……阿罗伊斯·佩尔曼内德,从慕尼黑来。可能夫人已经从小姐嘴里听说过我的名字了……” 这几句话他声音说得非常大,语调粗重,他那本地话听去坎坷不平,时时突然把前后音联在一起,但是从他那眯目逢着的小眼睛里却一直闪烁着亲密的光辉,仿佛在说:“其实我们很熟悉啊……” 现在老参议夫人已经完全站起身来,而且歪着头、伸着手臂向来人走过去……“佩尔曼内德先生!是您吗?当然,我的女儿跟我们谈到过您。我知道,您花了很多时间与精力使她在慕尼黑过得更加愉快与舒适……您现在可光临我们这个城市了。” “可不是,您没想到吧!”佩尔曼内德先生说。在老参议夫人用了个优雅的姿势指了指身边一张靠背椅以后,他就趁势坐下来,一面用双手舒适地揉搓自己短而圆的大腿……“您说什么?”老参议夫人问道……“我说,您很奇怪吧!”佩尔曼内德回答说,这一回停止搓膝盖了。 “好极了!”老参议夫人依然茫然不解地说,一面将两手放在膝头上,装作满足的样子向后靠去。但是这一点被佩尔曼内德先生注意到了,他向前俯着身躯,用手在空中划了个圈子……天知道他干嘛这么做……,费尽力气想把话说明白:“夫人没有料到吗?” “是的,是的,亲爱的佩尔曼内德先生,确实是这样!”老参议夫人回答说,她为自己居然能听懂一句话而感到高兴。谈话又中断了。为了不使沉默继续下去,佩尔曼内德先生喘了一口气,又用他的土话说了一句:“真不赖。” “啊……您能再说一遍吗?”老参议夫人问道,她的明亮的眼睛向一边侧过去……“真不赖!”这回佩尔曼内德先生扯开了嗓门粗声粗气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老参议夫人附和着他说;这样,谈话又停顿了。 “亲爱的先生,请问,”过了一会儿她说,“您这次到本城有何贵干?从慕尼黑到这儿路程实在不近……” “买卖儿上的事,夫人,”佩尔曼内德先生说,一面又把他的短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跟瓦尔克米勒酿酒厂办一件小买卖!” “噢,对啦,您是经营忽布生意的,亲爱的佩尔曼内德先生!诺普公司,对不对?请您相信我的话,我的儿子经常谈起您的公司。他对你们十分钦佩,”老参议夫人恭维他说。但是佩尔曼内德先生却不听她的恭维:“没有什么。不要提这个了。啊,喏,主要的是,我早就有这个心愿,要来拜望您,并且再和格仑利希太太会一会面!至于路程远近我根本不在乎。” “谢谢您的好意,”老参议夫人亲热地说,又把手伸给他,尽量向外翻着手掌。“我马上叫人去通知我女儿去!”她加添道,站起身来,向悬在玻璃门旁边的绣花的拉铃带子走来。 “呀,天老爷,我真是太高兴!”佩尔曼内德先生喊起来,连身子带坐椅一同向门那边转过去。 老参议夫人吩咐使女说:“请格仑利希太太到下边来,亲爱的。” 接着她走回沙发这边,佩尔曼内德先生这时又连同椅子一齐转回来。 “我真是高兴极了……”他漫无目地的说着家乡话,眼睛却在不住地打量着地毯、书桌上摆的色佛尔瓷的墨水壶和室内的家具。以后他又连着重复几次他那口头语:“真不赖……真不赖!”他不停地搓膝盖,连续地叹气。一直到格仑利希太太露面以前,他差不多一直在继续自己的这些动作。 她无疑已经打扮了一下,换上一件浅颜色的罩衫,梳了梳头发。她的面庞比平时更加美丽动人。 她不断用舌尖涂润两边口角……她刚走进门,佩尔曼内德先生一下子跳起来向她走去,热情溢于言表。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运动了起来。他抓住她的两只手,摇撼着喊道:“啊,格仑利希太太!啊,上帝赐福给你!啊,这一向过得好吗?忙些什么啊?嗳呀,天爷爷,我真高兴死了!还有时间想起慕尼黑城和我们那地方的山么?咱们那次可玩得痛快啊,是不是?!天爷爷,咱们又在一起啦!那时谁想得到……” 冬妮也非常兴奋地向他问好,随手拉过来一张椅子,开始跟他谈起慕尼黑那一段日子来……这时谈话毫无阻碍地进行下去,老参议夫人在一旁听着,不时把同情和支持的目光投向佩尔曼内德先生,或者把他的这一句那一句话译成书面德语,每一次翻译成功了,就很满意地往沙发上一靠。 佩尔曼内德先生必须再给安冬妮太太解释解释他到这里来的理由,然而他故意把跟酿酒厂交涉的这件“买卖儿”说成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给人一种印象,要不是因为拜访她们一家,他根本就不用来。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却很有兴趣地打听有关老参议夫人的二女儿以及她的两个儿子的事,对于克拉拉和克利斯蒂安离家一事连声表示遗憾,因为他早就有这样的想法,要认识一下家里的每一个人……他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日期在这里停留多长时间,然而当参议夫人说:“我的儿子马上就要回来吃早饭,佩尔曼内德先生,请您务必赏光跟我们一起吃吧……?”老参议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立刻欣然接受,好像他正在等待着这个邀请似的。 参议回来了。他看到早餐室里没有人,连办公服也顾不得脱,便连忙走上来,准备先吃一点点心,他显得很疲乏,心事重重……。但是他一看到这位带着大表链、穿粗呢夹克的生客和风琴上面的带羚羊须帽子,便马上重新焕发了精神。客人的名字刚一介绍……他早已不止一次听格仑利希太太说起过这个名字……他立刻瞥了他的妹妹一眼,然后使用极其热情的态度招呼起这位先生来……他并没有坐下。他们立刻走到下面中层楼去,永格曼小姐已经在那边摆好了桌子,茶炊也嘶嘶地响起来……这是一个非常地道的茶炊,是蒂布修斯夫妻俩的礼品。 “你们这里丰富极了!”佩尔曼内德先生坐下,看了一眼桌上的冷盘,禁不住称赞说……在谈话中,他经常说出一句极不合文法的话,对此他倒是满不在乎。 “这可不是慕尼黑的皇家啤酒,佩尔曼内德先生,但是比起我们本地酿的酒来,也还算佳酿。”参议给他斟了一杯泛着泡沫的黑啤酒,参议本人最近也非常喜欢喝这种酒。“多谢,我邻座的先生!”佩尔曼内德先生嘴里咀嚼着东西说,一点也没有注意永格曼小姐向他投来的惊讶的目光。但是他却没有对黑啤酒表现出应有的热情,老参议夫人不得不又让人拿上一瓶红酒来。这次看得出来他变得活泼起来,开始和格仑利希太太聊天。因为肚子的缘故,他不得不和桌子保持一定的距离,叉着两条腿,一只短胳臂连同肥胖的小白手顺着椅子背垂下来,生着海豹似的胡须的圆脑袋略微向一边歪着,脸上带着又厌烦又惬意的神情,细眯眯的眼睛温柔地一眨一眨地听着冬妮的谈话。 由于他从来没有吃鱼的经验,冬妮便一边用优美的动作替他切鱼,一边把自己对生活的各种看法一股脑地对他说了起来……“噢,老天,生活里一切美好的东西这样快地流失过去,多么令人伤心啊,佩尔曼内德先生!”她这句话指的是慕尼黑的那一段日子,她把刀叉放下一会儿,神情严肃地仰望着天花板。此外她又时不时地吐出两句巴伐利亚的方言,虽然她缺乏这方面的才能,听去非常可笑……正在吃饭的时候有人敲门,办公室的一个练习生拿进来一封电报。参议一边看电报,一边用手指捋着长须尖。虽然旁人看得很清楚,这封电报一下子就占去了他全部的思想,他却仍旧能够从容不迫地发问:“生意怎么样啊,佩尔曼内德先生?……” “好吧,”接着他马上对练习生说,这个年轻人退了出去。 “唉呀,我邻座的先生!”佩尔曼内德先生回答说,把脸向参议这边转来,因为他的脖颈肥短僵直,所以动作异常笨拙难看。他把另一只手臂顺着椅背搭下来。“有什么话说啊,真是糟糕透顶!慕尼黑,您知道,”……他每次说他故乡的名字,发音都含混不清,大家听他说话只能连蒙带猜……“慕尼黑不是作买卖的城市……那地方每人要的是安静的生活和两升啤酒……吃饭的时候谁也不看电报,没有这种习惯。但你们这里又不一样,天爷爷!……谢谢,我再喝一杯……这酒挺有劲!我的伙友诺普黑夜白天想把买卖儿搬到纽伦堡去,因为他们那里有一处证券交易所,其他经商条件也很好……可是我不愿意离开慕尼黑……说什么也不离开!……真是见他的鬼!……您知道,我们那里竞争很凶,凶极了……基本没有什么出口生意……甚至有人打俄罗斯的主意,想把分号开到那边去,把买卖儿搞起来。” 突然间他又急速地瞟了参议一眼,说道:“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邻座的先生! 买卖还算过得去!我的酒厂生意不错,尼德包尔就是那儿的经理,您知道。本来是个小买卖儿,可是我们弄到了一笔贷款拿到一笔现钱……按四分利计算的抵押贷款……把原有的厂房扩充了……现在买卖已经运作起来了,销路不错,每年都有红利,很不赖了!”佩尔曼内德先生结束了他的这一段话,谢绝了主人的雪茄和纸烟,而是吸起自己的烟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长牛角烟嘴的烟斗来,在烟雾弥漫中跟参议谈起生意经来,接着话头一转,又谈到政治,谈起巴伐利亚跟普鲁士之间的关系,马克西米连国王与拿破仑皇帝……在这场谈话中从佩尔曼内德先生的嘴里不断地蹦出一些别人完全听不懂的辞句,每逢话势一停,他就用毫无道理的感叹词把时间填满,像什么:“天爷爷!” “真没听说过”“真不赖”之类的话……永格曼小姐常常惊讶得嘴里含着一口食物忘了咀嚼,只顾圆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来客。每次这样作的时候她都要把刀和叉笔直地竖在桌上,轻轻地来回摇摆着。这种语调还是第一次在这所房子里出现,从来没有闻见过这种刺鼻的烟草味;这种让人看着刺目的不拘形迹的举止,对于这所宅子来说也是陌生的……老参议夫人很是关心地打听了一下人少力微的福音教会在声势浩大的天主教徒中所受的迫害,因为听不懂对方的答话,只好茫然莫解地陪着笑脸。格仑利希夫人听得渐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是参议的兴致却非常高,甚至请他母亲再拿出一瓶红酒来,并且邀请佩尔曼内德先生到布来登街他的家里去作客……他的妻子会非常高兴的……这位忽布商人差不多坐了三个钟头才准备告辞。他把烟斗磕干净,酒杯喝干,又叨唠了一句什么“真不赖”,这才站起身来。 “抱歉,打扰您了,太太……上帝赐福给您,格仑利希太太……上帝赐福给您,布登勃洛克先生……”听了这种粗俗的告辞话,伊达·永格曼身不由己打了个寒战,脸色也变了……“您好,小姐……”他居然会说“您好”这个词。 老参议夫人和他的儿子交换了个眼色……佩尔曼内德先生表示他要回到特拉夫河岸的一个小旅馆去,他在那里预定了房间……“我女儿的慕尼黑的朋友,夫妻俩离这里都很远,”老太太走到佩尔曼内德先生前边对他说,“我们一时找不到什么机会回报他们的热情招待。但是您既然已经光临到我们这个地方,而且要住一段时间,如果您肯赏光住在舍下的话……我们会感到十分荣幸的……” 她把手伸了过去,看啊!佩尔曼内德先生爽快地握住她的手,如同刚才他答应在这里吃早饭一样,这一次又立刻欣然接受了这一邀请。他吻过两位太太的手……他的动作实在有些滑稽……,从风景厅里取来帽子和手杖,再一次表示他马上让人把箱子送过来,他本人在四点钟办完了事以后便回到这里来。这以后参议把他送出门去。走到门口他又一次转回头来,充满感情地摇着头说:“我说这句话,请不要见怪,我邻座的先生!您的妹妹真是个人见人爱的角色!上帝赐福给您!”直到他走到很远的地方,仍然看到他在摇头。 参议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再到楼上去看看母亲和妹妹。伊达·永格曼已经抱着被单忙前忙后地布置走廊上的一间屋子了。 老参议夫人依旧坐在早餐桌旁,一双清亮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一个斑点,若有所思地敲着餐桌。冬妮坐在窗户旁边,抱着手臂,眼睛既不向右看,也不向左看,而是神色端庄,甚至可以说是严肃地向前凝望着。沉默笼罩着房间。 “怎么样?”托马斯问道,他在门里边站住,拿出一支纸烟叨在嘴上……他的肩膀笑得上下颠动。 “这个人倒还讨人喜欢,”老参议夫人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话。 “我也是这样的意见!”接着参议迅速转到冬妮面前,作了个滑稽但极有礼貌的姿势,好像是她在选择新郎。然而冬妮却默不作声,她只是神色严肃地向前凝视着。 “可是我觉得他嘴里应该少些咒骂的话,汤姆,”老参议夫人有一些不赞同地说,“要是我听得不错的话,他似乎没有断过‘见他的鬼’。” “噢,这没有什么,母亲,他是一个直爽的人……” “可能他的举止还有些过于不拘形式,汤姆,你说呢?” “是的,正是这样。这是德国南部人的特色。”参议说,把口中的一口烟慢慢地吐在屋子里,向母亲笑了笑,顺便还偷偷看了冬妮一眼。老参议夫人一点也没有觉察到。 “你今天和盖尔达来这里吃饭,是不是,汤姆?答应我来吧。” “当然了,母亲,我们非常高兴来。说实话,我还期待着这位客人的访问会给我很多快乐呢。 你不也是这样吗?这次终于有一位不同于你那些神父牧师的客人了……”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汤姆。” “自然罗!我要走了……顺便说一句,”他一手握着门柄说。你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冬妮!不,我不是开玩笑!你知道,他刚才在楼下叫你什么?真是人见人爱的角色……他就是这么说来着……” 格仑利希太太听到这里转过身来,高声说:“你把这句话说出来是什么意思?汤姆……他当然没有拦阻你,不叫你把这话传出来。虽然如此,我还是不知道,你这样作是否合适。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并且我也乐意把它说出来,在生活里重要的不是一件事是怎么说的,怎么表达出来的,而是这件事在心里是怎样想的,怎样感觉的。要是你在讥讽佩尔曼内德先生谈吐……你觉得他可笑……” “你说谁?冬妮,我认为他是一个善良、直爽的男人!你为什么这么激动……” “好了!”老参议夫人说,给他的儿子投去一个严肃的、乞求的目光,含义是说:不要跟她过不去了! “喏,不要生气,冬妮!”他说。“我无意使你生气。好了,我现在就去吩咐仓库的一个人把箱子弄过来……再见吧!” 第五章 就这样,佩尔曼内德先生搬过来了,第二天他在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新宅和他们夫妇一同用餐,第三天是星期四,他认识了尤斯图斯·克罗格和他的妻子,认识了布来登街布登勃洛克家的太太和三位小姐,他们对他的看法众口一词……就是滑稽可笑……他们把厉害说成“列害”……认识了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塞色密对他的态度非常严峻,也认识了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和小伊瑞卡,他将一包糖果递到伊瑞卡手里……他的情绪老是那么好。虽然不到一会儿就重重地叹一口气,但那是表示他对这一切非常满意,并不说明其他的问题。他抽烟斗,用他一口奇怪的乡音说话,表现了超乎常人的持久静坐的能力。 每次饭后,他以一个最能长时间坚持的姿势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抽烟,喝茶,谈天。虽然他给这个老家庭增添了一种完全不同的陌生情调,虽然他本人仿佛给这所宅子带来一种不协调的东西;但对根深蒂固的老习惯却不能打乱。他一次不漏地参加早晚祈祷,求得主人的允许旁听了一次老参议夫人办的主日学校,甚至有一次耶路撒冷晚会他也在大厅里出现了一会儿,为了让人把他介绍给那些女太太。自然,当丽亚·盖尔哈特一开始朗诵,他便心惊胆战地逃开了。 他的大名很快传遍全城。一些上流人家都在好奇地谈论布登勃洛克家这位从巴伐利亚来的客人。然而他和别的家庭以及交易所还都没有关系;由于当时季节的原因,大部分人都准备到海滨去避暑,因此参议并没有把佩尔曼内德先生介绍到社交界去。讲到参议本人,却非常热心地跟客人周旋。虽然他在商务和市政上事情很多,他却挤出时间带着客人到城里各处游览,参观所有的中古时代的名胜,什么教堂啊,城门啊,喷泉啊,市议会啊,市场啊,船员之家啊等等。他想尽各种方法招待客人,把他介绍给交易所里自己的挚友……当老参议夫人偶尔对他这种忘我的待客精神表示赞许的时候,他只是冷冷地说:“唉,母亲,作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对于儿子的回答,老参议夫人无动于衷。她甚至连笑也没有笑,眼皮也没有抬。她只是把自己一双清澈的眼睛向斜侧里望去,又转换了一个话题……她对于佩尔曼内德先生保持着始终如一地又诚恳又亲切的态度,但是格仑利希夫人却做不到这点。这位经营忽布的商人已经在这里过了两个“儿童日”了……虽然在他到这里的第三天或是第四天他就有意无意地暗示跟本地酿酒厂的交涉已经办妥了,一个多星期却又渐渐过去了。在两次这样的星期四团聚上,每逢佩尔曼内德先生说一句话,或者作一个动作,都会令格仑利希夫人焦躁不安,望一眼尤斯图斯舅舅,望一眼她的几位叔伯姐妹或者是托马斯。这时她的脸涨得通红,常常好几分钟僵直地、一语不发地坐在那里,或者是暂时离开大家一会儿……三楼上安冬妮卧室里的两扇窗户全都开着,绿色窗帘在六月夜晚的熏风中轻轻飘摆着。一只玻璃缸摆在大床边的茶几上,里面盛着半缸水,水上面浮着一层油,油里面点着许多小灯芯,使这间大屋子笼罩在静谧的柔和的光辉里,模模糊糊地照出屋子里罩着灰布套的直腿扶手椅。格仑利希太太正躺在床上。她的美丽的头埋在一只镶着宽绦子边的柔软的枕头里,双臂交迭在鸭绒被上。由于想着心事,她并没有睡着。一只长躯体的大飞蛾无声地急遽不停地围着灯火抖动翅膀,她的目光缓缓地随着这只飞蛾转动……床边的墙上,在两块中古时代城市景致的铜板中间,用镜框镶着一条《圣经》上的格言:“让主指引你的道路……”但是当一个人在午夜里睁着眼睛躺着,要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却不知道何去何从,又无从问计于人的时候,是不是真能得到主的指引呢? 屋里寂静无声,只有壁钟嘀嘀嗒嗒的声音,和偶尔从幔帐那边隔壁屋子里传来永格曼小姐咳嗽的声音。那边的灯还没熄灭。那个忠实的普鲁士女人这时还笔直地坐在活动桌面的小桌前面,在挂灯下面给小伊瑞卡补袜子。此外,人们还能够听到小伊瑞卡的深沉、恬静的呼吸声。因为此时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学校放暑假,这孩子也就回来住在孟街家里。 冬妮在床上翻了个身,把上半身欠起一些来,用手托住头。 “伊达?”她压低声音招呼道,“你还没有睡,还在补衣服吗?” “啊,啊,小冬妮,亲爱的孩子,”伊达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睡觉吧,明天一早你还要出去,你要睡眠不足的。” “好吧,伊达……你明天一早六点钟叫醒我好吗?” “六点半钟就够早的了,我的孩子。八点钟马车才来。你把觉睡足了,明天一定又漂亮,又有精神……” “哎,我怎么也睡不着!” “哎呀,小冬妮,这可不对;你打算明天在施瓦尔道显出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吗?喝七口水,向右边侧着躺着,数一千下……” “哎,伊达,请你过来一下!我睡不着,我告诉你,我的脑子一分钟也没闲着,想得头都痛了……你来摸摸,我想我也许发烧了,胃病也犯了;要不也许是贫血的缘故,我太阳穴上的血管都涨了起来,跳得很快,涨得很痛。当然,血管涨是涨,头上的血还是不够……” 一阵轻微的走步声之后,接着伊达·永格曼的骨骼强大、精神充沛的身躯,穿着一件简单、老式的棕色衣服,出现在幔帐中间了。 “哎呀,小冬妮,发烧了吗?让我摸摸,我的孩子……我给你用毛巾敷敷吧……” 说着,她迈着像男子似地坚定的大步走到柜橱前边,取出一条手帕,在水盆里浸了一下,又回到床前边,非常小心地放在格包利希夫人的额头上,接着用双手把它抚平了。 “谢谢,伊达,真舒服……哎,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的好伊达,这儿,床边上。我老是思考明天的事……我怎么办呢?脑袋都想晕了。” 伊达在她身边坐下来,又将针和撑在袜子架上的袜子拿在手中。她的光滑的、灰色的头顶低垂着,两只永远闪烁着坚毅目光的棕色眼睛紧盯着针迹,说道:“你想,他会问吗,明天?” “一定的,伊达!一定会的,他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克拉拉是什么情形?也是在这样一次郊游里……你知道,我自然也可以躲过去。我可以老跟别人在一起,让他接近不了我……可是那样事情就算完了!他后天就走了,他已经说过,如果明天没有什么结果,他就要回去了……无论如何,这件事明天要有个决定……但是如果他提出来,我怎样说呢,伊达?你从来没有结过婚,你不会有这些问题,可是你是一个诚实的女人,你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你有自己的思想。你能不能替我出个主意?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伊达·永格曼把手里的袜子放在怀里。 “可不是,冬妮,这件事我也想了非常多。可是我发现,不能给你出什么主意,我的孩子。他要是不把事情打听清楚,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如果你不愿意这件事,你也早已经把他打发走了……” “你说得对,伊达;可是不能这样作,反正早晚是这么回事!但有个念头折磨着我:我还能退回来,还不算迟!我就这样躺在这里,自己折磨着自己……” “你爱他吗,小冬妮,你说老实话!” “是的,伊达,如果否认这一点,那我就是说谎话。他长得并不漂亮,但长相与生活无关,他是个善良的人,不会作坏事,这一点你可以理解我。我一想到格仑利希……哎呀,老天爷!格仑利希老是说自己精明强干,但他极其险诈的本性被他掩盖得天衣无缝……佩尔曼内德可不是这样的人,你看得出来的。我只能说,他为人过于随便,过于贪图安逸。当然,这也是一个缺点,因为照这种样子下去他肯定不会发财致富,他有点倾向于一切任其自然,随随便便。像他们那地方的人说的那样……在他们那座城市里,每个人都跟他一样,伊达,问题也就在这里。在慕尼黑,他混在自己一群人中间,混在跟他一样说话、一样行事的人中间,我就非常喜欢他,我觉得他非常洒脱,很诚恳,也很亲切。而且我也发现这是双方面的。他也许把我看成是一位阔妇人,比我实际的情况还要阔,这也有关系,你知道,母亲是不能给我很多钱的……我想他是不在乎这一点的。他并不想要一笔非常大的钱……够了……我要说什么来着,伊达?” “在慕尼黑,不错。但是在你们家呢,小冬妮?” “在这儿呀,伊达!你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他的优点在这里都被掩盖住了,这里一切都是另一副样子,这里人更严肃,名利心更重,怎么说呢,更矜持……在这儿我常常禁不住替他害臊,不错,我什么也不向你隐瞒,伊达,我是个老实人,我替他害羞,虽然这也许是我的短处!你知道……他在谈话的时候,有很多次该说第四格‘我’的时候,他脱口就说第三格。这在他们那是很普通的,伊达,甚至最有教养的人,碰上心情好的时候也这样说,谁也不觉得刺耳,谁也不觉得奇怪。 可是在咱们这里母亲就斜着眼睛看他,汤姆就撇起嘴来,尤斯图斯舅舅浑身一颤,而且像克罗格家人那样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菲菲·布登勃洛克或者是弗利德利克或者亨利叶特就要朝她们的母亲丢个眼色,我立刻就想找条地缝钻下去,恨不得跑出屋子去,这时候我就想,我决不跟他结婚……” “这是哪里的话,小冬妮!你和他是在慕尼黑生活啊!” “你说得对,伊达。可是订婚礼呢?订婚礼要在这儿举行的。请你想想,要是我因为他的举止粗俗,而必须在全家面前、在吉斯登麦克和摩仑多尔夫这些人面前永远羞得抬不起头来的话……哎,我的前夫要体面得多,可是他的心却是黑的,正像施藤格先生常常说的那样……伊达,我的头晕得很厉害,请你给我换个手巾。” “反正迟早是这么一回事,”她喘了口气接过手巾来,又重复了一句。“迟早的事,最主要的是,我需要再结一次婚,不能再以一个离过婚的女人的身份在这里混日子了……哎,伊达,这些天我老是回想以前的事,回想格仑利希初次到这里来,他给我们家,给我设计的那个圈套……一幕丑剧,伊达!……我又想到特拉夫门德,想到施瓦尔茨考甫一家人……,”她说得很慢,眼光带着梦幻的神情在伊瑞卡的袜子的补缀地方停留了片刻……“想到订婚,爱姆斯比脱和我们的家……那才称得起富丽堂皇,伊达,当我想到我的那些睡衣……跟佩尔曼内德一起,我不会再有那些东西了,你知道,我们在生活中学会谦虚,我又想到克拉森医生,想到这个孩子,想到那个银行家凯塞梅耶……最后,那出收场戏……那真是可怕,你简直无法想象,当一个人在一生中有过这样可怕的经历时……可是佩尔曼内德是不会干出那种肮脏的把戏来的,他是一个可以让人信赖的人。讲到作买卖我们也可以相信他,我确实相信他跟诺普在尼德包尔酿酒厂很能赚点钱。如果我作了他的妻子,你会发现,伊达,我会设法让他的事业蒸蒸日上的,使他的成就更大一些,多努一点力,为我和我们所有的人争气。他一旦和布登勃洛克族的人结了婚,他就承担了这样的义务!” 她把手交迭在脑袋下面,仰望着屋顶。 “不错,我第一次结婚到现在,已经整整过了十年了……十年了!现在我又走到这一步,又要答应另一个人的求婚了。你知道,伊达,生活是非常庄重的一件事!……不同的只是那时候这是一桩大事,所有人都要求我答应那门婚事,而今天却谁都很平静,认为我答应这场亲事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你必须知道,伊达,这次我和阿罗伊斯订婚……我现在已经说阿罗伊斯,是因为反正早晚是这么一回事……一点也没有值得高兴、值得庆祝的地方。它和我的幸福毫无关系。我这第二次结婚只是为了静悄悄地、踏踏实实地弥补我第一次婚事的错误罢了,这也是我维护家族名声的责任。 母亲这样想,汤姆也这样想……” “你说到哪里去了,小冬妮!要是你不喜欢他,要是他不能使你幸福……” “伊达,生活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什么我都看得清楚。母亲……母亲倒是不会坚持这件事的,只要遇到不妥靠的事,她总是说一声。‘算了’就避过去。可是汤姆,汤姆却希望把这件事办成。 汤姆是怎么样的人,你当我还不了解!你知道,汤姆是什么想法?他的想法是:只要门第差不多,是个人就行。因为这次重要的不在于办一门出色的亲事,只要能再结一次婚,把上一次的不幸弥补过来就成了。他的想法就是这样。佩尔曼内德一到这里,汤姆早已暗地里去打听有关他的买卖的情况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只要他对他的经营状况满意,这件事在他那里便成了定局了……汤姆是个政治家,他知道他在做什么,是谁把克利斯蒂安赶出去的?……这个字眼也许太厉害了,可这是事实啊,伊达。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因为克利斯蒂安使公司和家庭丢了丑。在他的眼里,我也是同样的情形,伊达。不是因为我办了什么错事,只是因为我住在家里,我作为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在娘家闲住着。他希望这件事能告一段落,他这种想法是有一定道理的,我对他的爱戴倒并不因为这件事而有所减少,而且我希望他对我也是如此。说实话,我这几年一直在努力使自己开创一种全新的生活,因为……也许我不应该说这种话,我在母亲这里住着确实也感到烦闷,我刚刚三十岁出头,我觉得自己还不算老。人同人是不一样的,伊达,你三十岁的时候头发已经灰了,这是家族遗传的缘故,你的那个死于噎嗝症的普拉尔叔叔……” 这一夜她还发表了不少诸如此类的议论,不时插上一句“反正迟早是这么回事,”最后她安安稳稳地酣睡了五个小时。 第六章 第二天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雾,但是这一天清早八点钟就亲自把一辆没有门窗的带篷的大马车赶到老宅子来的约翰尼斯街马车行的老板朗盖特先生却说:“用不了一个钟头,老爷就会露头。”大家听他这么说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 老参议夫人,安冬妮,佩尔曼内德先生,伊瑞卡以及伊达·永格曼一起吃了早饭,收拾整齐,全部聚集在门道里,等待着盖尔达和汤姆。格仑利希太太穿了一件乳黄色的衣服,下巴底下系着一根缎子领带。看上去容光焕发,没有一丝昨晚失眠的痕迹。她内心的疑惧徨仿佛都已经烟消云散,因为当她一面从容地扣着手套上的钮扣一面和客人谈话时,她的脸色显得异常恬静而安详,几乎可以说带着欢乐的神情……人们见到的仍是那个活泼、欢快的小冬妮。她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也感觉到她将作一个意义非常重大的抉择,她意识到这样的一天又将来到,她又要郑重严肃地把自己的名字登记在家庭大事簿里,她的脑子里装满这些想法,她的心更激剧地跳动起来。她甚至在昨晚还梦到了那本金丝边记事本的一页空白,她将在这页纸上登录上她第二次结婚的事……这件事将要抹消簿子里的另一处污点。她这时焦急地等待着汤姆的出现,那时她就要含义深长地点头招呼他……参议同他的夫人来得比较晚一点,因为他的夫人还不习惯这么早出门。参议的精神很好,穿着一套浅棕色小格子的衣服,领口很大,露出里面的白背心边,当他看到冬妮的难以摹拟的骄矜的面容以后,眼睛里不由得流出笑意。但是盖尔达却一点也没显露假日郊游的情绪。这与她缺乏充足的睡眠有关系。她生得很美,但是她的那种病态的、神秘的美和她的小姑的健康美正好形成一个奇异的对照。她的衣服是浓郁的紫丁香颜色,和她的茂密的头发的深红色配在一起,非常艳丽,也衬托得她的皮肤更为白皙,她的距离比较近的两只棕色眼睛四周罩着一圈青圈,今天那青圈显得更暗更深……她向她婆婆低头问候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愉快的表情,让她在前额上吻了一下,几乎可以说是带着讥诮的神情把手伸给佩尔曼内德先生。当格仑利希太太看到她,拍着手大声喊:“噢,上帝啊,你今天多么美丽,盖尔达……”她也只不过神情淡漠地笑了笑。 对于这样兴师动众的活动,她感到十分不满,特别是在夏天,尤其是在星期日。她的住房大部分挂着帐幕,光线朦胧,她自己深居简出,因为她怕灰尘、怕阳光、怕节日盛装起来的小市民,怕闻咖啡、啤酒和烟草气味……在这世界里她最讨厌的莫过于燥热和混乱。这次为了能够让来自慕尼黑的客人体会到主人的热情,到施瓦尔道和“巨人丛林”的远足安排好以后,有一天她漫不经心地对托马斯说:“你知道,亲爱的,我生来就只能过安静、平常的生活……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适于兴奋、变动的环境的。你们这次免了我,好不好……” 如果在这些事情上她没有足够的把握能得到她丈夫的同意的话,她是不会同意他的求婚的。 “当然口罗,你说得很对,盖尔达。一个人所以对这些事情感觉兴趣,主要是由于他的幻想力……尽管如此,遇到这种场合,一个人还是要参加,因为谁也不愿意当个怪人,无论是谁都是这样的。这点虚荣心是每个人都有的,我想你也是有的,对吗?不然,别人就会觉得他孤癖,或者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他的威信就要降低。此外,还因为,亲爱的盖尔达……我们都有理由对佩尔曼内德先生献一点殷勤。我相信,你是能理解这么做的必要性的。有一件事正在发展着,如果让它半途而废,那可真太可惜,太可惜了。” “亲爱的,我看不出来要我参加有什么作用……可是这没有什么要紧。要是你想让我去,我就去吧。就让我们也领略一下这种乐趣吧。” “我真是非常感激你。” 大家走到街门……马车行老板说的没错,果然已是雾散日出;圣玛利教堂的钟声悦耳地响着,使人感觉到这是个星期天。空气里充满了鸟儿的啁啾声。马车夫摘下帽子来,老参议夫人带着主人体贴下人的和蔼(这种和蔼经常使托马斯感到有些难堪)非常热情地点头回答说:“早上好,朋友!”接着对大家说:“快上车吧,诸位!现在正是该作早祷的时候,但是我们要到大自然的怀抱里去赞美她的创造者,您说对吗,佩尔曼内德先生?” “说得没错,参议夫人。” 于是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登上两旁的铅铁踏脚,从马车后面一个窄门爬到这辆可以容十个人的大马车里,在带靠垫的软椅上安顿好,靠垫上蒙着蓝白条布,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让佩尔曼内德先生更加感动。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朗盖特先生巴嗒了一下舌头,用含混的声音“吼-嘘”地吆喝了一声,于是他把几匹筋强力壮的棕色大马的缰绳绷紧,马车就沿着老宅子驶下去。顺着特拉夫河走了一段路,穿过霍尔斯登城门,以后再向右一转,马车开始顺着施瓦尔道大路辘辘地走去……草地、田野、树丛、农舍……人们在那越来越高、越来越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蓝的晨雾里寻找时时能够听到它的鸣啭的百灵鸟。当马车走过庄稼地的时候,托马斯总要为佩尔曼内德先生介绍一番。忽布商人仿佛又恢复了童年的本性,他把自己那顶带羚羊须的绿帽子歪戴在一边,用他的又白又宽的手掌玩弄那只大牛角柄的手仗,想把它摆平。他甚至想用下巴托住它,虽然不曾成功过;却博得小伊瑞卡大声喝采。他嘴里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话:“虽然这不是登楚格史匹茨山,可是咱们还是要爬一点山,高高兴兴玩一阵,热闹一番,您说,是不是,格伦利希太太?” 然后他就热情洋溢地说起背着背囊,拿着登山手杖爬山的事来。他这一番叙述受到老参议夫人好几次称赞:“真了不起!”以后,他突然对不能和克利斯蒂安结识感到惋惜起来,他听说过,克利斯蒂安是一个非常有风趣的人。 “这要看在什么情况下了,”参议说。“确实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没有人能代替他,这倒是事实。我们一会儿吃大虾,佩尔曼内德先生!”他的情绪异常高昂。“吃大虾和波罗的海的虾米。您在我母亲那里已经尝过一两次了,可是我们的那位老朋友狄克曼,‘巨人丛林’饭店的老板,总是弄得到最好的。还有姜汁饼,被作为来到本地不能不尝的特色食品!不过也许名声还没有传到伊萨河那边吧?总之,您自己会看到的。” 格伦利希太太让马车停了两三次,去草地上采婴粟花和矢车菊。每次停车佩尔曼内德先生都发誓赌咒愿意帮助她去采花,但是他的体型不允许他随便上下车,他到底还是没有这样做。 伊瑞卡每看见一只乌鸦飞起来,都高兴得手舞足蹈。伊达·永格曼今天和往常一样,一件长大的雨衣和一把雨伞随身携带。尽管今天是个大晴天。她像一位真正的好保姆一样,不只是表面,而且从内心里分担了孩子的感情。她跟孩子一同欢喜,不知顾忌地大声嘻笑,仿佛是一匹老马在叫唤,以致那跟她处得不长的盖尔达一再向她投去冷淡和惊奇的目光……他们已经到了奥尔登堡,前边,山毛榉林已经在望了。一会儿,马车从林中驶过,经过一座有一口汲水井的小市场,就又走到旷野上。等到马车驶过一座小桥(这座桥架在一条名叫奥的小河上)以后,终于在“巨人丛林”饭店前面停下来。这是一座位于优美环境中的建筑物,面对着一个旷场,旷场上有几块草坪,砂石路,和乡村风味的花圃。旷场的另一端,森林像一座罗马圆形剧场似的一层层地上升。一层和另一层之间有简陋的台阶连着,而所谓台阶只不过是一些露出地面的树根和凸出的石块。在每层台子上,树林中间,都摆着白漆的桌椅板凳。 他们并不是第一批在这里用餐的客人。两三个吃得又白又胖的女侍和一个穿着一件油腻腻的燕尾服的伙计已经开始工作,忙着往台子上端送柠檬水、冷菜、牛奶和啤酒了。甚至最靠外边的桌子也被带着一群孩子的一家家的游客占据了。 戴着一顶黄色绣花小帽的饭店老板狄克曼先生,卷着衬衫袖,为了照顾这些位先生太太下车亲自走到马车门的前边来。当朗盖特把车赶到一边卸车的当儿,老参议夫说:“狄克曼先生,我们先散一会步,等过个把钟头再用早饭。请您到时候把饭开到上边去……但是不要太高,我想就在第二层吧……” “把您的绝招都使出来吧,狄克曼,”参议补充说。“我们这里有一位特别讲究吃喝的客人呢……” 佩尔曼内德先生抗议说:“哪里的话!一杯啤酒和奶酪……” 只是狄克曼先生不懂他的话,只顾滔滔不绝地报起菜名来:“您想吃什么都有,参议先生……大虾,虾米,各种肠子,各种干酪,各种熏鱼,鲑鱼,鳗鱼,鲟鱼……” “好,狄克曼,您看着办吧。另外请您给我们准备六杯牛奶跟一升啤酒,我说的没错吧,佩尔曼内德先生……” “一份啤酒,六份牛奶……您要哪种牛奶,参议先生,甜牛奶,酸牛奶,牛奶浆,还是奶酪……” “甜牛奶和牛奶浆每样三份,狄克曼。一个钟头以后。” 于是他们走过旷场去。 “佩尔曼内德先生,我们先去看看水源,”托马斯说。“水源,就是说奥河发源的地方。奥河是一条小河,施瓦尔道就在它的岸边,在以前的中古时代,我们住的城市本来也是傍着它修建的,后来不幸毁于火灾……当时还没有什么永久性的建筑物,您知道……以后才又靠着特拉夫河重建起来。另外一提起这条小河的名字,还让我想起孩提时代戏弄人的游戏。小时候我们总是掐着别人胳臂问:施瓦尔道的河叫什么名字,别人一痛自然‘噢’的一声叫了出来,于是答案就出来了……看哪!”他在离开台阶十步远的地方,忽然打住了自己的话;“他们走在我们前边了,摩仑多尔夫和哈根施特罗姆两家人。” 一点不错,在前面第三层林荫下的平台上,这座城市里最有钱的又相互结成亲家的人,几位最主要成员一个不漏地正围着两张拼拢起来的桌子坐着,一面饕餮大嚼,一面高谈阔论。摩仑多尔夫老议员坐在主位,一位蓄着稀疏、尖尖的白鬓须的脸色苍白的老先生,他正被糖尿病缠磨着。他的娘家姓朗哈尔斯的老伴,手里玩弄着一具长柄的望远镜,非常随意地盘着一头蓬乱的白发。这一对老人的儿子奥古斯特也在那里,他是一个金发白皮肤的青年,一副富家公子的气派,奥古斯特的妻子玉尔新是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姑娘,身材矮小,活泼,一对黑眼睛又亮又大戴着一副差不多和她眼睛一般大的钻石耳环,她坐在她的两个弟兄亥尔曼和莫里茨中间。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因为生活优裕已经发起胖来,人们传说他早晨一起床就先要吃鹅肝馅饼。他蓄着黄里透红的短橛橛的络腮胡须,鼻子生得和母亲一样,平贴在上嘴唇上面,扁得出奇。莫里茨博士生得胸部窄小,肤色焦黄,两排稀疏的尖牙一说话就露出来。兄弟俩的身边各自坐着自己的夫人,因为这时那位法学家也已经结婚多年了。法学家的夫人是一个汉堡小姐,姓普特法尔肯,长着一头奶油颜色的头发,面孔冷冰冰的没有感情,好像是英国人的相貌,然而五官极其端正,异常美丽。哈根施特罗姆博士是以美术赏鉴家闻名的,要是他娶的媳妇不十分漂亮,这于他的名声是有损的。除了上面说的这些人以外,座上还有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的小女儿,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的小儿子,两个小孩都穿着一身雪白。他们的结婚也是早晚的事,因为胡诺斯·哈根施特罗姆家的财产是不能够分散出去的。……这些人都在吃火腿煎蛋。 当布登勃洛克一家人从离这一群人不远的地方走过去的时候,互相招呼了一下。托马斯把帽子一抬,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一句什么客套话,盖尔达冷冷地、客客气气地弯了弯腰。只有佩尔曼内德先生正因为爬坡非常兴奋,异常热情地挥动着帽子,兴致勃勃地大声招呼说:“诸位早上好!”……马上看到摩仑多尔夫参议太太拿起望远镜来……讲到冬妮,她像往常一样,肩膀耸得高高的,扬着头,却又尽力把下巴贴到胸脯上。她就好像站在绝顶上对下边的人打招呼似的,就是说,她的目光直从玉尔新·摩仑多尔夫的非常讲究的阔边帽子上望过去……就在这一分钟,她终于决定下来,无论如何不再改变主意了……“谢天谢地,我们要再过一个钟头才吃早饭,汤姆你知道,我真不喜欢让这位玉尔新看着吃东西……她居然没有任何表示看到我们的动作,她简直连头都没点。她那顶帽子啊,虽然我的眼光一点不能作为标准,我也敢说,简直粗俗到家啦……” “哈,说到帽子,我倒是外行。但是说起对人打招呼,你的傲慢程度也不在她以下,亲爱的。 你最好还是把你的怒气压一压吧,生气会使脸生皱纹的。” “生气,汤姆?我才不呢!要是这些人认为他们高人一等,那真是让人笑掉大牙。我倒想问一问,这位玉尔新究竟哪一点比我强,她的丈夫和一个傻瓜没什么两样;如果她处在我的地位,我们倒要看看,她怎么样另找一个……” “照你的说法,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一个了?” “找到一个傻瓜吗,托马斯?” “比骗子不知要好多少了。” “用不着是骗子,也用不着是傻瓜。可是现在还是不要谈这件事吧。” “对了。他们都走在我们前面了。佩尔曼内德先生爬山真轻捷…” 林荫小路已经变得平坦了,又走了没有多少路,他们就到“水源”了。这里是一处令人心旷神怡的所在,一座木桥横跨在一个水潭上,带裂罅的石坡上长着枝叶披拂的大树,树根都暴露在地面上。老参议夫人带来一只能够折叠的银杯,他们便用这只银杯从水源下一个小石头池子里汲取泉水,大家都饮了一点这里的含铁质的矿泉,清凉了一下头脑。这时佩尔曼内德先生还突然想显示一下绅士风度,一定坚持格仑利希太太先啜一口才肯接过这杯水来。他乐得喜不可止,嘴中接二连三地说: “真是太好了!”他集中精神非常周到地应酬每一个人,一会儿跟老参议夫人和托马斯谈,一会儿跟盖尔达和冬妮谈,甚至跟小伊瑞卡他也有话说……盖尔达本来一直为燥热所苦,只是闷声不响,明明现出焦躁不安的神情,此时也变得欢快起来。当人们很快地又回到饭店,在第二层平台上一张满摆了食品的桌子上坐下以后,她甚至首先开口,用非常亲切的言辞对佩尔曼内德先生即将起程一事表示惋惜:现在大家刚刚熟悉一点,刚刚有些习惯他那浓重的慕尼黑口音,可是佩尔曼内德先生却要走了……她差点要说出来,她已经听见她的女友和小姑冬妮几次非常成功地学舌慕尼黑“上苍保佑”了……佩尔曼内德先生对于动身一事并没有作肯定性的答复,他目前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大谈堆满餐桌的珍馐美味上,他在慕尼黑是很难吃上这些美味的。 大家不紧不慢地吃光了一切好东西。小伊瑞卡在这里最感到兴趣的是作餐巾用的丝光纸,这要比家里用的大块亚麻布餐巾不知好看多少,她在取得侍役的同意后甚至把好几张装进口袋里留作纪念。吃过了饭,佩尔曼内德先生就着啤酒吸了许多支深黑色的雪茄,参议先生则抽他的俄国纸烟,这一家人陪着客人又坐了很久,谈了很多话。值得注意的是:谁也没有再谈起佩尔曼内德先生动身的事了,将来的事大家根本只字未提。相反的,他们所议论的是与政治有关的一些事。老参议夫人说了几个从她故世的丈夫那里听来的关于一八四八年革命的轶闻,佩尔曼内德先生听了笑得前仰后合。这以后,他自己也说了一些慕尼黑革命和罗拉·蒙台兹的故事,格仑利希太太对于罗拉的故事特别感到兴趣。时间就在大家热心的讨论政治的谈话中慢慢消磨过去了。过了大约一小时,当伊瑞卡跟着伊达从一次远征回来,两颊绯红,带来一大抱雏菊、碎米荠和野草,而且又想起来要买回姜汁饼的事,一家人便站起身来,准备到林子里面兜一个圈子……自然在这以前这一天当东道主的老参议夫人首先汇了账;这顿饭的价格相当于一枚价值不菲的金币。 在饭店前面他们吩咐马车夫在一个钟头内备好马车,以便回到城里,在晚餐前可以休息一会;接着他们就向林中几所湫隘的小房子走去,他们走得非常慢,因为阳光这时正直射在尘土蓬蓬的路上。 一过奥河桥,一行人自然而然地分散开来,以后大家一直保持着这个队形:永格曼小姐走在最前面,她的步子最大,紧傍着那跳跳蹦蹦地追寻粉蝶的伊瑞卡,一点也不知道疲倦,接着是老参议夫人、托马斯和盖尔达,三个人走在一起,走在最后,和中间拉开很长一段距离的是格仑利希太太和佩尔曼内德先生。前面最热闹,因为伊瑞卡这个小姑娘一路嘻笑个不停,而伊达也总是用她那有如马嘶的好心肠的笑声附和着她。中间的三个人彼此的情绪都不太高,盖尔达因为灰尘,又陷入焦灼抑郁的情绪里,老参议夫人和她的儿子也都各自沉思着什么事,后面也很沉静……然而只是表面这样,因为实际上冬妮和这位巴伐利亚来的客人正低声倾谈着。……他们谈什么呢?谈的是格仑利希先生……佩尔曼内德先生说,他非常喜欢伊瑞卡,可是长得却一点也不像妈妈,这是个恰中肯綮的批评。冬妮回答说:“她和她的父亲非常相似,然而这对她倒不是什么遗憾的事,因为从外表看来,格仑利希是个绅士。他蓄着金色的鬓须,式样是独创的,以后我从来没有再看到过这种式样……” 虽然冬妮住在慕尼黑尼德包尔家的时候已经相当详细地告诉过他那次婚事,但他此时却还想更细致地了解这件事,他不厌其详地打听那次破产的详情,一面又担心又同情地眨着眼睛。 “他不是个好人,佩尔曼内德先生,不然父亲不会把我从他那儿又领走的,我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一副好心肠的,我虽然年轻,十年来可以说一直过着孀居的日子,然而生活却叫我知道了这一点。他不是好人,他的银行家凯塞梅耶比他还坏,而且蠢得像只小狗。我的意思决不是说,我自己什么错误都不会犯……您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格仑利希眼睛里好像没有我,偶尔他坐在旁边也是自己看报,他欺骗我,总是把我一个人扔在爱姆斯比脱家里,因为他怕我在城里会探听到他陷到什么样的泥坑……但是我也是个懦弱的女人,我有自己的缺点,我知道当时我的行为也有错。譬如说我的轻率,好挥霍,我的那些睡衣都给他招来不少烦恼和焦虑……但是我这里还要添补一句:我是应该值得别人同情的,那就是,当我结婚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是个笨鹅,傻东西。举个例子吧,说出来您可能不相信,在我订婚前不久,我还不知道四年前关于大学校和报刊杂志的联邦法律曾被修改过。原本是很好的法律!……哎,这真是一件可悲的事,佩尔曼内德先生,一个人只能生活一次,无法改变时间的进程;如果能过第二回,一个人看事物可要聪明多了……” 她沉默了,专神致志地低头望着路;她非常巧妙地递给他一个话头,因为任何人一听这话就会想到:虽然开始一次完全新的生活是不可能的,再结一次婚,重新过一回美好的时光,却不是不可能的。但是佩尔曼内德先生却把这个机会错过去了,他只是一个劲地用激烈的言词责骂格仑利希先生,弄得他的小圆下巴颏上的一撮胡子都直竖起来。 “这个流氓,混蛋!如果被我抓住他,我会给他点厉害看看……” “嗳,佩尔曼内德先生!您千万别这样。我们应该宽恕人,不念旧恶。上帝说,复仇是我的事……这是《圣经》里的话。上帝不准这样……我不知道现在格仑利希在哪儿,他的境遇如何,但是我仍然祝他一切顺利,虽然他也许不配我的祝祷……” 他们已经走到村子里面,站在一所小房子前面,房子里是一个面包店。在极其自然的气氛中,他们的脚步已经停了下来,他们望着伊瑞卡、伊达、老参议夫人,托马斯和盖尔达弯着腰走进这家店铺的可笑的小矮门里面,但他们的目光是呆痴的,视而不见,虽然睁着眼睛却什么也没看到:他们深深地沉湎在自己的谈话里,虽然直到现在他们谈的只不过是一些无用的蠢话。他们身边是一道栅栏,沿着栅栏是一个窄长的花坛,长着几株木犀草。格仑利希太太低着头十分热心地用遮阳伞的伞尖挖掘花坛里松软的黑土,在阳光下她一头棕红色长发十分迷人。佩尔曼内德先生的带羚羊须的小绿帽已经滑到脑门上,紧靠着她身边站着,不时地用自己的手杖参加她的掘土工作。他也把头垂下来,可他的一双淡蓝色的眼睛,这时已经变得神采飞扬,甚至有一些红肿,他就用这双眼睛从下面向上瞟着她。他的这双眼睛里流露着倾慕、忧郁和期待交织的神色,甚至连他那两撇小胡子也传递着同样的表情。 “也许现在,”他说,“您对于结婚的事有了戒心,永远不想再试一次了吧……是不是这样,格仑利希太太……?” “多么笨!”她暗自想,“难道还要我公开承认?……”她回答说:“是的,亲爱的佩尔曼内德先生,我坦白向您承认,让我再一次答应一个人终身大事,是会勾起我痛苦的回忆的,因为我已经受过了教训。您知道,作这样的决定是怎样一件命运攸关的大事……而且这还需要有确实把握,了解对方真是一个诚实、高贵、心肠好的人……” 这时他才提出问题来,问她是不是把他当作这样一个人,她回答这个问题说:“是的,佩尔曼内德先生,我认为您就是这样一个人。” 接着两人又低声简单地谈了几句,订立了婚约,佩尔曼内德先生得到同意,回家以后向老参议夫人和托马斯商谈这件事……等到其余的人提着几大口袋姜汁饼重新走到外面来以后,参议先生故意没有看到他们,因为两个人这时都非常窘:佩尔曼内德先生并不在乎掩饰自己的窘态,冬妮则板起面孔,一脸的严肃庄重。 因为天空这时为阴云遮盖住,大滴的雨点已经砸在人们的头上,所以大家急忙忙地走回马车里。 确实是像冬妮预测的那样,佩尔曼内德先生一到这里,她的哥哥就打听来他的经济情况。打听的结果是,x·诺普公司是一家规模不大,但非常牢靠的生意,这个买卖在和以尼德包尔为经理的股分酿酒厂的合作中,赢利很多。将来如果加上冬妮的一万七千泰勒,佩尔曼内德先生虽然不能奢侈挥霍,但保证舒适的生活则没有问题。这件事他已告诉了老参议夫人。就在订婚的这天晚上,老参议夫人、佩尔曼内德先生、安冬妮和托马斯在风景厅里详尽地商谈了一次。所有的问题都非常顺利地解决了,甚至连小伊瑞卡的前途也安排好了。伊瑞卡也将住到慕尼黑去,这本是冬妮的愿望,她的未婚夫也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两天以后,这个忽布商人动身走了……不然诺普公司就要吵得一塌糊涂了,但是六月里格仑利希太太又一次和他在他的故乡见了面。汤姆和盖尔达这次也跟她一起去,以后他俩又陪她到克劳茨浴场住了四五个星期,而伊瑞卡和永格曼则由老参议夫人带着到波罗的海海滨度过了夏天。当这两人停在慕尼黑的时候,他们曾经找了个机会一起去看了一下坐落在考芬格街上……离尼德包尔家非常近的一所房子。这所房子佩尔曼内德先生准备买下来,其中一大部分他将来预备出租。这是一座样式很古怪的老房子,一进门就有一座窄窄的楼梯笔直地通到二楼,既没有转弯,也没有歇脚的平台,仿佛是一架又高又陡的梯子似的。到了二楼,人们才能顺着廊子两边回到临街的房间里……八月中旬冬妮回到家里,打算用几个星期置备嫁奁。虽然她第一次结婚时的东西还留下很多,但为了不至引起对第一次婚姻的痛苦回忆,她又从汉堡定制了很多东西,有一天甚至做了一件睡衣……自然罗,这次用以镶边的不是天鹅绒,而是普通的带子。 这一年暮秋佩尔曼内德先生又回到孟街来;已经到了举行婚礼的日子了……讲到这次婚礼,一切都是按照冬妮的愿望进行的,和她想象中的不差分毫;这次婚礼并没有大事铺张。“咱们不用摆排场,”参议说,“你这是第二次结婚,很简单,就像你没有离过婚一样。”只发出很少几张通知书,但是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姑娘,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却也得到了一张,这是格仑利希太太特意准备的。他们不想作蜜月旅行,因为佩尔曼内德先生不欣赏这种奔波,而冬妮也是刚刚避暑回来,觉得到慕尼黑那次旅途也相当劳累了。他们并没有在老宅子里举行婚礼,而是在圣玛利教堂举行的,参加的也只少数几位家人和近亲。冬妮头上戴着橙花,不是桃金镶,神态非常高贵,科灵牧师在祝祷词里仍然大谈其戒酒,还是那么言词激烈,只不过声音没有以前响亮罢了。 克利斯蒂安从汉堡赶了回来,他的衣着精致,气色虽然有些病恹恹的,但是显得满面春风。他告诉人说,他和布尔梅斯特合营的买卖一帆风顺,克罗蒂尔德和他也许要在那边结婚……当然是说: 各找各的对象。他去教堂去得非常晚,因为他首先到俱乐部转了一次。尤斯图斯舅舅对这件婚事非常感动,他那慷慨的本色依然未变,送给新婚夫妇一件非常精美的、沉重的大银盘……他和自己的老婆在家里差不多快要挨饿了,因为这个禀性柔弱的母亲依旧像往常一样用生活费替她那位逐出家门的浪子亚寇伯还债。人们传言,亚寇伯现在正待在巴黎。……布来登街布登勃洛克家的几位小姐发表意见说:“看吧,祝福她别再遇到上一次那样的结果。”使人不愉快的是,大家都怀疑,她们是不是真心希望这样……塞色密·卫希布洛特踮起脚尖来,在她的学生、现在已是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前额啧地吻了一下,又用她那由于真心诚意而特别加重的母音祝贺说:“祝你幸福,我的好孩子!” 第七章 布登勃洛克参议在早晨八点钟时下了床,从暗门后边一座盘旋楼梯走进地下室,洗过澡,再重新把睡衣披上以后,马上就研究起公益事业来。因为每天到这时候,理发师兼市民代表会的代表温采尔先生就端着一盆从厨房打来的热水,拿着理发用具走进浴室来。温采尔先生长着红通通的一双手,一张聪明的面孔。当布登勃洛克参议扬着头坐在一张大靠背椅上,而温采尔先生在做准备工作的时候,两人几乎总要谈些什么。这场谈话通常都是以夜间休息得怎样和天气如何开始,接着话题一转,谈到世界大事,接着又转到本市新闻,最后以商业和家庭等切身问题结束……由于谈话,刮脸的时间特别长,因为每逢参议说话的时候,温采尔先生就只好把刀子从他的脸上暂时挪开。 “睡得香吗,参议先生?” “谢谢你,温采尔。今天天气好么?” “下霜,不大,带着点雪,参议先生。孩子们在雅各教堂前面用水泼了一条滑冰道,十米长,害得我从市长那里出来的时候差点没跌一跤,这些小鬼头!” “看过报纸了吗?” “《公报》和《汉堡新闻》,是的。除了奥尔新尼炸弹案以外没有别的……令人恐惧,就发生在去歌剧院的路上……人还特别多……” “喏,这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想。这和人民没有什么关系,唯一的效果只不过是使警察和报纸受的压力各自增加一倍而已。他也在警备着……可不是,听说他现在整天惶惶不可终日,这一定是事实,因为他为了保持自己宝座,不得不接连不断地想办法。可是虽然这样,我还是尊敬他。 从过去的事看来,他不是个傻瓜。举例说吧,他那粮食贷金和减价售粮的事真叫我从心里起敬。他在为人民办一些实事……” “是的,不久之前吉斯登麦克先生也这样说过。” “是施台凡吗?昨天我跟他说过这件事呢。” “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的情况非常糟,参议先生,已经拖不下去了。人们传说,公爵就要摄政了……” “噢,这种事如何发展,我们倒应该注意看着。他现在已经表现出是个自由思想的人物了,这位威廉,并且他对于宪法一定不会像他哥哥那样怀着隐密的厌恨……只是不愿将精力耗费在这上面而已,这个可怜的人……哥本哈根有什么新闻没有?” “什么也没有,参议先生。他们不愿意。德意志同盟已经宣布,霍尔斯台因和劳恩布格的总宪法是违法的……可是他们北边就是不乐意撤销……” “真是没有道理,温采尔。他们逼着联邦会议采取行动,假如联邦会议能够更机敏着点的话……哎,这些丹麦人!小时候唱的一首赞美诗我现在还记得非常清楚,开首的一句是:‘主啊,给我,也给一切对尘世淡泊的人……’当时我不懂什么叫‘尘世’,心里总把‘淡泊的人’想成‘丹麦人’,独自纳闷,为什么要单独给丹麦人什么东西呢……“您留神我那里破了一块,温采尔,您笑了……是的,再譬如说我们现在这条直通汉堡的铁路吧!都不知道闹过多少外交纠纷了,还不知要费多少力气……” “是的,参议先生,最不可思议的是,反对这件事的是阿尔通纳-基勒尔铁路公司,说穿了,也就是霍尔斯台因一族人;不久之前咱们的市长鄂威尔狄克也这样说过。如果基勒尔的生意红火起来会令他们非常恐惧的……” “当然了,温采尔。这条沟通波罗的海和北海的新交通线……您会看到的,阿尔通纳-基勒尔公司一定要竭力从中破坏。他们可能另外修建一条铁路进行竞争:东霍尔斯台因,新门斯特,诺宜城,这决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我们不能让人家吓倒,一条直通汉堡的铁路对我们非常重要。” “参议先生对这件事非常热心。” “是的……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只要我这一点微薄的势力还能产生一点作用……我对我们的铁路政策非常感兴趣,我们家族一向如此,我父亲在一八五一年就参加了布痕铁路董事会,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就也当选为董事,说不定也是为了这个缘故,但我一直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噢,参议先生;照您这么一说,那时的市民代表会……”“是的,这样我多少留给别人一个印象,让大家了解我的心意。您知道,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这样给我铺平了道路,我真是感激万分,而且他们生前在我们城里所获得的信任、爱戴,也都轻轻松松地落到我的头上,不然的话我怎么能像现在这样活动自如呢……譬如说,我父亲在一八四八年以后、五十年代初曾以极大的热情促进我们的邮政改革!温采尔,您知道,他在市民代表会里怎样尽力主张把汉堡驿车和邮政联合起来,一八五○年在市议院……当时议院办事只会不负责任地拖拉……又如何一再倡议实现了参加德奥邮政联盟的事,我认为我们寄信的邮资比较低,有了纸箍的邮递,有了邮票、信箱,能够和柏林、和特拉夫门德通电报,这些都包含着家父的心血。如果不是他和另外一些人一再敦促议院,我们在邮政制度方面永远得落在丹麦和土仑-塔克西斯后面。所以现在我在这件事情方面发表什么意见,人们总是乐于倾听……” “是的,这座城市里的人民都非常怀念老参议先生。讲到汉堡铁路,两三天以前市长鄂威尔狄克博士还对我说过:如果我们事情办得顺利,可以在汉堡购置一块地皮作车站地基的话,我们一定把布登勃洛克参议派去办这件事,布登勃洛克参议比许多别的律师都顶用……这是他的原话……” “喏,他对我太信任了,温采尔。请您在下巴颏上再涂一点肥皂;那里要刮得干净一点。 “不错,长话短说,我们必须有所行动!我倒不是反对鄂威尔狄克,我是说,他的岁数已经不小了,如果我是市长的话,一切都会进行得快一点。现在已经开始使用煤气照明了,那倒霉的煤油灯连同那些铁链子终于要消声匿迹了,我对这件事感到的快慰真是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我也算为改革进了一点微薄之力……哎,要做的事还有多少啊!您知道,温采尔,时代在变化着,在新时代面前我们有无数要尽的义务。当我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时代……喏,那时候我们这里是什么样子,您对此一清二楚。街上没有人行道,镶路的石板缝里长着一尺高的野草,房子带着延伸到街心的前屋,空地和板凳……我们这些中世纪的建筑物因为历年添建而变得怪里怪气,最后逐渐坍塌倾圮,因为我们这里个人虽然有钱,没有人吃不上饭,可是政府却一文不名,所有的事都被无限期的拖拉下去,像我的那位妹夫佩尔曼内德说的那样,谁也想不到修缮保管。那时候真是知足长乐的时代,我祖父的一位要好朋友,让·雅克·霍甫斯台德……您知道不知道这个人?到处游游荡荡,从法文翻译一些下流的小诗……但是时代不能永远这样下去;现在已经改变了很多,以后还要有更多的改变……我们的居民已经不是三万七千,而是五万多了,这您是清楚的,而且我们城市的性质也正在改变着。我们添了新建筑物,郊区扩展开了,铺设了整齐的马路,过去伟大的时代的那些值得纪念的建筑也可以恢复旧观……但本质却没有改变。最重要的还摆在我们前面,我亲爱的温采尔,这里我又谈到先父的政治呼吁,谈到关税同盟了,温采尔,我们一定要加入关税同盟,这一点已经不算问题了,如果我为促成这件事而奋斗的话,我想你们是会帮助我的……请你相信我的话,我虽然身为商人,却比外交家了解得更清楚,如果怕这件事情损伤了独立和自由,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加入了关税同盟,像梅克伦堡和施莱斯威-霍尔斯台因那样,内地的大门就都为我们打开了;在我们不能像过去那样完完全全控制到北方去的交通的今天,这正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事……好了……请把手巾给我,温采尔。”参议结束了这场话。接着两个人又交换了一两句关于黑麦当前的行情……黑麦目前停留在五十五泰勒上,而且还有下降的趋势……可能又顺便聊了聊别的,以后温采尔先生就从地下室走出去,把他的闪亮的盛肥皂沫的杯子倒在街头的石块路面上,而参议也从盘旋楼梯回到上面卧室里。这时他的妻子也差不多醒了,他在盖尔达的前额上吻了一下以后,就开始穿衣服。 每天早晨和这位活泼的理发师的这场冗长的谈话构成参议一天工作的序幕,他比任何人都要忙得多,想问题啊,写东西啊,计算啊,到这里或那里走走啊,他一天的时间被各种事务填得满而又满……因为他足迹广、见识多,也由于兴趣广泛,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在他的周围一群人中头脑最不受小市民思想的限制,他也是最早认为他的活动空间不够宽阔的人。但是在这个城市外面,在他祖国的辽阔的地区上,紧随着革命年代给社会生活带来的一阵繁盛之后,接踵而来的是一个萎缩不振、毫无生气的倒退的时代,过于荒芜空洞,一个活跃的思想找不到可以生根发芽的地方。然而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非常聪明,他把人类一切活动只具有象征的意义这句格言当作自己的座右铭,并且把他所有的才能、意志、热情和主动的精力都用在他的小小的社会事业上,并把他继承来的公司和荣誉发扬光大。他在本市从事市政建设的一群人中已经成为名列前茅的人物,他野心勃勃,想在这个小圈子里作出伟大的事业,取得权力,但是他很聪明,他既懂得认真地看待他的野心,也知道成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安东伺候他在饭厅用过早餐以后,他马上穿戴好动身到孟街的办公室去。他在那里最多不过停留一个小时,写两三封急信,拟几件电报稿,发出这样或者那样一个指示,使这架商业机器运转起来,然后就把监督业务进行的责任交给马尔库斯先生,全凭后者的谨慎周到的斜睨的目光督察一切。 他热心于各种集会和出席会议,发表演说,在市场戈特式拱道下的证券交易所耽搁一会儿,到码头、仓库察看一下,和自己的几只船的船长讨论一些问题……一天中只有跟老参议夫人匆匆的吃一餐早饭,跟盖尔达吃午饭以及午饭后拿一张报,衔着一支纸烟在沙发上休息半个钟头,能够稍稍打断一下他的紧张活动以外,他要作许许多多的事情,一直忙到天黑。譬如说,他自己生意上的事,税务的事,海关的事,以及建筑铁路,邮政,救济穷人等等,真是说也说不尽。甚至在某些本来与他相隔甚远的领域里,某些照理应属于学者专家的活动领域里,他也具有很深的理会,特别是财政方面的事务,他可以在这方面称得上是专家了……参议对待社交生活同样小心谨慎,不使有所忽略。虽然在这方面他很难准时赴约,常常是在最后一秒钟,在他的夫人已经打扮好并在下面马车里等候了半小时之后,他才出现,嘴里一面说“对不起,盖尔达,事情太多……”,一面匆匆地穿上晚礼服。但是一到目的地,一到宴会、舞会或者晚会上,他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对一切感兴趣,懂得使自己成为一个最有人缘的健谈的人……而在招待客人方面,他和他的妻子同别的有钱的人家相比,也毫不逊色;他家的厨房、酒窖被大家认为是“顶儿尖儿”的,他自己被看作是一位懂礼、殷勤、体贴入微的主人,他举杯祝贺时的致辞最有风趣,一般的祝饮辞很难望其项背。但是当他和盖尔达一起时,两个人却异常安静和谐,他吸着纸烟,或者听她演奏提琴,或者跟她一起看书,看她选的一本德文、俄文或者法文的小说……他是如此孜孜不倦地为着成名致富而工作着,他的名望在本城人中也与日俱增。虽然克利斯蒂安创业和冬妮第二次结婚,都从他公司里抽出一部分资金,公司这几年的营业却还是很兴旺。但他过得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生活,有时候烦恼的事会接连几个钟头挫折他的勇气,损害他的富有弹力的精神,使他的情绪抑郁不畅。 譬如在汉堡的克利斯蒂安就是他的一个负担。一八五八年春天跟克利斯蒂安合伙的股东布尔梅斯特先生因为中风突然去世了。他的继承人从公司里把死者的投资提走了,参议先生多次劝他的兄弟也将投资收回,因为他很知道,当资金锐减的情况下,继续支撑一家门面已经铺开的商业是多么困难。可克利斯蒂安却坚持要独自继续经营,他把h·c·f·布尔梅斯特公司的资产和债务全部继承了过来……不知将来还有多少忧心的事呢! 此外还有参议在利加的妹妹克拉拉……她和蒂布修斯牧师结婚以后,一直没有生育,这倒也没什么,反正克拉拉·布登勃洛克自己也从来没有希望有孩子,而且她也根本做不好一个母亲。但是从她自己和她丈夫的来信看来,她的健康却没有什么转机,她从少女时候起有时候就害的头痛病现在变成周期性的了,而且其痛苦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所有这些都让参议员忧心忡忡。但是还有第三件,就在本地家中,那就是,布登勃洛克这一姓是否后继有人至今仍不敢肯定。盖尔达对于这个问题总是不屑谈论,淡然处之,她的态度不禁使人感觉她对此有些厌恶。托马斯对自己的苦闷也矢口不谈,只有老参议夫人非常着急地把格拉包夫医生扯到一边说:“大夫,咱们说句私房话,该想个什么办法了,是不是?格吕克斯布格或是特拉夫门德的海滨空气也好,克劳茨的山地空气也好,都似乎没有什么效果,您想该怎么样……”格拉包夫知道自己的温和的老药方:“膳食谨慎:吃一点鸽子肉和一点法国面包”不会产生作用了,便开了个新药方:到庇尔荣山和施朗根浴场去……这是令参议先生忧虑的三件事。至于冬妮呢?可怜的冬妮呀! 第八章 她写道:“我要是说肉丸子,她就不明白,因为他们这里叫‘小肉团’;她有时说‘硬花甘蓝’,我也根本猜不出是花椰菜;要是我说‘煎马铃薯’,她就不住嘴里喊:‘啥!啥!’……非要我改口说‘炸马铃薯’不成,因为他们这里就是这样叫,‘啥’是什么意思。这已经是第二个人了,第一个名字叫卡蒂,已经被我打发走,因为我觉得这个人很粗鲁。我现在慢慢地看出来,可能是我弄错了,因为这里的人对人说话的态度,究竟是客气还是粗鲁无礼,是一件很难区别开的事。现在这个人叫芭贝塔(这里人叫芭贝特),长得也还不错,生有一些南方人的特征;黑头发、黑眼睛,牙齿也很让人羡慕。这种长相的人在慕尼黑这里是非常多的,她这个人很老实,已经学会了按照我的指点作几样我们的家乡菜了。譬如说,昨天她就作了一样加葡萄干的酸模菜。可是这盘菜却给我惹来一场麻烦,为了这盘菜佩尔曼内德很跟我发了一通火……虽然他已经用叉子把葡萄干都挑出来了……整个下午不跟我说话,只是一个人唠叨着;我可以告诉您,母亲,生活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啊!” 但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使冬妮生活痛苦不堪的并不是“小肉团”和酸模菜……蜜月还没有过完她就受到一次打击,遇到一件没有料到的、突如其来的、简直叫人无法置信的事,几乎令她对生活失去了希望,而且她再也不能恢复欢乐的情绪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佩尔曼内德夫妇已经搬到慕尼黑定居了几个星期之后,布登勃洛克才把他妹妹根据父亲遗嘱应得的陪嫁费……五万一千马克,从资金里抽出来。这笔款项在折成金币之后,终于落到了佩尔曼内德的腰包里。佩尔曼内德先生把它存放到一个安全的能孳生利息的地方。但是在这件事办完了以后,他竟若无其事地、厚着脸皮对他的妻子说:“冬内尔”……他叫她作冬内尔……“冬内尔,我知足了。我再也不想出去奔波了。过去我已经卖够了命,从今以后我要休息休息了,过个安静日子了,老天爷。咱们把下边两层房子租出去,剩下的房子还可以住得挺舒服,吃上顿猪肉,这对我们来说再合适不过了……晚上我可以到皇家酿酒厂去喝两杯。我不想挥金如土,不想死命抓钱,我就想享受一点安乐。从明天起我就把一切事情了结,专靠利钱过日子了!” “佩尔曼内德!”她无法忍耐地大喊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用叫格仑利希名字时那种奇怪的喉音叫佩尔曼内德。可是这位却只回答说:“去你的,别多嘴!”于是两个人争吵起来,虽然是新婚燕尔,这场口角却相当严重,相当激烈,以至于给今后的幸福生活都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是这场口角的胜利者。她的激烈的反对在他追求安乐的欲望前粉碎了,结果佩尔曼内德先生还是把他投在忽布业中的资本提了出来,而诺普先生同时也就把他片子上的股份公司用蓝笔涂去……冬妮的丈夫每天晚上要到皇家酒店去,在一张固定的桌子上喝三升啤酒,跟几位朋友玩纸牌,像他们一样,只把自己的活动限于以房东的资格涨房租和安分守己地剪息票的工作中了。 这件事佩尔曼内德太太在给老参议夫人的信中简单地提了一下,但是从给她哥哥的信里,却可以看出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有多么大……可怜的冬妮!她最悬心吊胆的事也远没有这件事这么严重啊!事前她虽然看到,佩尔曼内德先生一点也没有她的第一个丈夫表现出来的那种活动力;但是她依旧对他抱着希望,而且在订婚的前夕,她还对永格曼小姐谈论过她的这种希望。她的新婚丈夫却是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这样一点也不看重和布登勃洛克家姑娘缔婚所承担的责任,这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她不得不克制着自己,并且从她的来信中,家中人也看到,面对这样的事实,她是多么的痛苦。她相当单调地跟她的丈夫,跟伊瑞卡过日子,伊瑞卡每天上学,她主持家务,跟楼下的几家房客客气地来往着,此外就是圣玛利广场的尼德包尔家了。有时候她也到宫廷剧院去看戏,陪她去的是她的女友伊娃,佩尔曼内德先生对这类消遣则不屑一顾。佩尔曼内德先生虽然在他的可爱的慕尼黑住了四十多年,但一次绘画陈列馆也没进过。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自从佩尔曼内德先生拿到陪嫁费退休那一天起,冬妮对于这次新生活也感受不到真正的乐趣了。她不再有任何希望。她无法让家里人分享到成功的喜悦。直到她生命终了的那一天,生活都不会有什么变化了,每天都将和现在一模一样,虽然没有愁虑,然而却处处受限制,毫无“高贵”的事情。她的心里像压着一个重担。从她的来信很清楚地可以看出来,她融入德国南部环境的愿望正随着这种低沉的情绪而逐渐减退。细微的小事自然没有什么。譬如说,她已经学会了跟使女、跟送货的人交谈,学会了用小肉团代替肉丸子,当她丈夫把果子汤叫做刷锅水以后,她也不再给她的丈夫作果子汤了。但是从大处看,她在这个城市一直是个外人,这里招待一位布登勃洛克家的姑娘竟丝毫也没有与众不同的地方,这对她是一种不间断的屈辱。有时她在信里写,一个泥水匠一手端着一杯啤酒另一只手倒拿着一个红萝卜,怎样在街上招呼她说:“几点钟了,邻居太太?”虽然她写这件事用的是诙谐的语气,但她深切的愤慨已经跃然纸上,而且我们也可以想象得到她当时的样子,怎样把头一扬,不但不回答人家的问话,而且连看对方也不屑于看对方一眼……但是使她感到陌生、感到受人冷淡的倒也不单单由于别人这种不重礼貌、不拘形式。问题是,她还没爱上这里的生活方式,却已经被慕尼黑的空气包围着;这是一个住满了终日无所事事的艺术家和市民们的大城市的空气,一种略带着些道德败坏的空气,可她的心境却不允许她自由畅快地呼吸这种空气。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最后终于展露了一线幸福的曙光,并且这正是布来登街和孟街的人求之不得的幸福,这就是:一八五九年过了没有多久,冬妮又要当妈妈了。 在她的信里欢呼的情绪跃然纸上,长久没有读到的那些恣纵的、幼稚的、煞有介事的词句又频繁的出现。老参议夫人现在除了夏天到外地去避一避暑,已不再出远门,而且就是避暑也差不多只限于波罗的海海滨,因此她对于这次不能到女儿那里去,感到是一件憾事,但她会在家祈求上帝保佑她的女儿。但是老夫人虽然不能去,汤姆和盖尔达却写信说他们要去参加孩子的洗礼,而冬妮的脑子里也充满了各种计划准备……“高贵不俗”地款待一下娘家的人……可怜的冬妮!没想到竟然是那样悲惨的结局,而她幻想中的用花朵、糖果和巧克力点缀的、作为一次迷人的小小的节日的洗礼也竟成为画饼,……因为婴儿,一个女孩儿,刚刚出世就夭折了。她只活了不到一刻钟,在这一刻钟内,大夫虽然用尽了力气想使这个细弱的小生命维持下去,但她还是回到了上帝的怀抱。 布登勃洛克参议和他的妻子赶到慕尼黑的时候,发现冬妮本人也还没有脱离危险。她卧在床上,病况比第一次严重得多,她本来就已经常常害神经性的胃弱症,而这次的打击几乎使她吃不下任何食物。可是最后她还是渐渐痊愈了。在她的娘家人动身的时候,她的健康情况已经不用担忧了,但是在另一方面却很有值得担忧的地方,因为他们很清楚地看到,特别是参议的观察力很敏锐,他对所有的事情都明察秋毫:即使是这次佩尔曼内德夫妇的共同的灾殃也无法再使这一对夫妻感情融洽起来了。 佩尔曼内德先生的软心肠是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他的悲痛是有目共睹的,看着这个停止了呼吸的婴孩,一颗又一颗的大泪珠从他的红肿的小眼睛里挤出来,沿着他的鼓蓬蓬的面颊流到带穗的胡须上。他一再唉声叹气地说:“唉,真叫倒霉、真叫倒霉!”但是据冬妮的观察,其实他并没有为此而长久地间断舒适的生活,他晚上在皇家酒店消磨的钟点不久就使他忘却了他的苦恼,在他那句“唉,真叫倒霉”的口头禅里也就包含着他的宿命的观点。他就是在这样乐天、安适、发一点牢骚又带一些麻木不仁的宿命观点里继续安逸地混日子。 但是冬妮的信从那时候起却一直没有断绝悲观和诉苦的语调……“唉,母亲,”她写道,“我是一个多么不幸的人啊!最初是格仑利希破产的事,后来又是佩尔曼内德退休,又是孩子的死。我究竟犯过什么罪啊!” 参议在家里一读到这样的表白,就忍不住要微笑起来,因为尽管这些话里隐藏着那么多痛苦,但他依然感觉到冬妮那可笑的骄傲感仍旧存在,而且他很知道,冬妮·布登勃洛克不论是格仑利希太太也好,是佩尔曼内德太太也好,一直没有脱掉是一个孩子。她对自己一切成年人的经历开始几乎不相信其为真实,而后却又以孩子式的认真、孩子式的煞有介事,特别是以孩子式的反抗来经受。 她搞不懂她为什么要经受那么多的苦难,因为她虽然嘲笑她母亲的虔诚,她自己却也是充满了这种思想,她确信世上有所谓因果报应……可怜的冬妮!她的第二个孩子的夭折既不是她受到的最后一次,也不是最残酷的一次打击……一八五九年年尾,一件可怕的事发生了…… 第九章 这是十一月尾的一天,一个寒冷的秋日,天空弥漫着大雾,大有雪意,地面上也有大团雾气在滚动,太阳只是偶尔露一下头。在这个海港城市里常常有这种天气:尖锐的西北风厉声呼啸着兜过教堂的厚墙角,人们动不动就会害上肺炎,这一天正好就是这种天气。 将近中午,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走进早餐室来,发现他母亲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正在对着一张纸片发呆。 “汤姆,”她说,眼睛望着他,双手把纸拿向一边,仿佛踌躇着不愿意递给他似的。“不要吃惊……这令人不怎么高兴……我也不了解……这是从柏林发出来的……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给我吧!”他干巴巴地说。他的脸色变得雪白,咬了咬牙,太阳穴上筋脉突现了一会儿。他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把手伸出来,似乎在说:“不愉快也罢,就快点给我吧,不要给我作准备工作了!” 他手里拿着电报没有坐下,挑起一条淡淡的眉毛,一边用手指慢慢地捻着自己上须的长须尖。 这是一份电报,上面写着:“请勿惊惶。我和伊瑞卡立即回去。一切都没希望了。你们的不幸的安冬妮。” “立即……立即,”他有些气恼地说,望着老参议夫人,连连摆动脑袋。“什么叫立即……” “她不过是用这么一个词儿罢了,汤姆,这没有什么意思。她的意思可能是乘最近一班车什么的……” “为什么从柏林来?她在柏林作什么?她是什么时候到柏林的?” “我不知道,汤姆,我也想不透;这封急电是十分钟之前刚到的。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等着看是什么事吧。但愿上帝保佑,一切都平安如意。你坐下吃饭吧,孩子。” 他坐下,为自己斟了一大玻璃杯黑啤酒。 “一切都完了。”他又看了一遍电报。“底下又写‘安冬妮’……孩子气……” 接着他默默地吃饭和喝酒。 沉默了片刻,老夫人说:“会不会是和佩尔曼内德有关系,汤姆?” 他没有回答,只耸了耸肩膀。 临走的时候,他一手握着门柄说:“是的,母亲,我们得等着她。我想她不会在夜里回来的,那么就是明天白天的事了。到时候请派人给我送个信儿……” 老参议夫人一点钟又一点钟地等着,几乎整晚都没有睡好,隔一会就摇铃招呼睡在隔壁的伊达·永格曼过来,叫她给自己预备糖水。甚至上了床以后,她还拿着针线活在床上笔直地等了很长一段时候。第二天上午也是在这样提心吊胆的紧张心情中熬过去的。参议在吃第二顿早餐时说,如果冬妮来,也只能坐从布痕来的车子,要在下午三点三十三分才能到。到了下午这个时候,老参议夫人坐在风景厅里靠窗户的一个位子上,想借读书来稳定一下情绪,她拿的是一本黑皮的书,封面上印着一支烫金的棕榈树枝。 这几天都是这样:寒冷,雾气和冷风,在闪闪发亮的铸铁栏杆后面炉火已经噼噼啪啪地燃起来了。老太太一听到车轮的声音,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急忙向外看去。到了四点钟,她差不多不大理会外面的动静,甚至把那封电报的事都忘了,楼下起了一阵骚动……她急急忙忙地把上半身转向窗户,用手巾擦去窗玻璃上的水蒸汽:果然有一辆出租马车在门前停下,人已经顺着楼梯上来了。 她把书放到了茶几上,想站起来,但是她想了想,又重新坐下来,只是把头向着女儿来的那面略微转过一点去,摆出一副几乎能够称得上是冷淡的面孔。伊瑞卡由伊达·永格曼握着手,在玻璃门旁站住,冬妮却飞快地、几乎是扑着跑进屋子来。 佩尔曼内德太太披着一件皮斗篷,戴着一顶带面罩的长形皮帽子。她看上去脸色苍白、疲劳不堪,眼睛通红,嘴唇像从前那样抖动着,这副样子使老夫人想起冬妮小时啼哭的模样。她抬起胳膊来,但是又颓然放下,双膝一屈便跪在她母亲脚前,把脸埋在老太太的衣服的皱折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这一切给人的印象是:仿佛她刚挣脱魔鬼的纠缠,现在终于逃奔到目的地,人是得救了,但也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老参议夫人沉默了一刻。 “冬妮!”她用温和的责备的语调说,一面非常小心地拔出佩尔曼内德太太用来簪住帽子的一根大别针,把她的帽子放在窗台上,然后两只手亲切地、带有一些安慰性质地抚摩女儿的头发……“怎么回事,孩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但是她必须非常有耐性地等着,因为等了很久,她这个问题才得到回答。 “母亲,”佩尔曼内德太太声音嘶哑地说……“妈妈!”但她又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 老参议夫人抬起头向玻璃门那边看过去,她一边用一只手搂着她的女儿,一边把另一只手向她的外孙女伸过去。这个小女孩把食指搁在嘴唇上,呆滞地在一边看着。 “来,孩子,到这里来,跟我说一句‘你好’。你长大了,你的样子又美丽、又健康,我们得感谢上帝。你今年几岁了,伊瑞卡?” “十三岁,姥姥……” “天哪!已经是一位大姑娘了……” 她在冬妮的头上面吻了这个小女孩一下,接着又说:“跟伊达上楼去吧,孩子,呆会儿吃饭时再见。现在妈妈要跟我谈一点事,你知道。” 房间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 “喏,我的亲爱的冬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上帝要让我们受一次考验,我们就应该甘心情愿地承担下来。背起你的十字架来,像福音书上告诉我们的那样……可是你是不是也想先到上面去休息一下,定一定精神,之后再说是怎么回事,好吗?我们的好人儿永格曼已经把你的屋子安排好了……我谢谢你拍来的电报。当然了,我们都吓了一跳……”她说到这里就停止了,因为这时从她的衣褶里传来冬妮的颤抖的、嘶哑的声音:“他是个下流坯子……十足的下流坯……下流……” 这个字眼是佩尔曼内德夫人知道的最厉害的字眼了。这句话好像盘踞住她的整个脑子。她更深地把头埋在老参议夫人的怀里,伸在椅子旁边的一只手甚至紧紧握起拳头来。 “你说的是你丈夫吗,孩子?”过了片刻老夫人问道。“我想,但愿不是他;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另外什么人,冬妮。是不是佩尔曼内德作了对不起你的事?你是不是生他的气了?” “芭贝塔……!”佩尔曼内德太太不断地喊着……“芭贝塔……!” “芭贝塔?”老参议夫人迷惑地重复了一声……接着她仰靠在椅背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向窗户外面瞟过去。从女儿这支言片语中她实在听不明白。两人都沉默着,只听到冬妮逐渐变得稀疏了的啜泣声。 “冬妮,”老参议夫人对自己的女儿说,“现在我看出来,你确实受了一肚子委屈……你来倾诉是事出有因的……但是你用得着这样暴风雨式地发泄你的不满吗?用得着这么老远从慕尼黑跑来吗?而且还带着伊瑞卡?你知道,这样会使某些人,就是盼着我们闹笑话的那些人会认为,仿佛你再也不想回到你丈夫那儿去似的……” “我就是不想回去了!……永远也不回去了!……”佩尔曼内德太太喊道,她猛地把头一抬,表情悲愤的两只眼睛里还在不断地涌出委屈的泪水,随即又把脸突然藏在母亲的衣服褶里。老参议夫人似乎并没有听到她这声叫喊。 “可是现在,”她把嗓音提高了接着说,缓缓地把头从一边摆到另一边。“可是现在,你既然回来了,这样也好,你可以慢慢地把心头的积郁舒散一下,我们也替你出出主意,以后我们再看,怎样根据友爱、宽恕、互相体贴的精神把这件事挽救过来。” “永远也不会!”冬妮又说道。“永远也不会了!”然后她就开始说起她的故事来,虽然人们不能每个字都听真切,一则因为她是把话说到老参议夫人的衣服褶里面去,二则她的叙述又时断时续,好几次被她异常激动的情绪所左右,但是简单说来,发生的是下面这样一件事,这一点倒还听得清楚。 本月二十四号和二十五号之间的凌晨时分,佩尔曼内德太太从一阵很不踏实的睡眠中惊醒过来,这一天白天她本来就害胃神经痛,睡得非常晚。她被吵醒的原故,是因为前面楼梯上不断传来口悉口悉嗦嗦的声响,那是一种极力压低却又传了出来的非常奇怪的声音。在这些声音里可以分辨得出有楼板的轧轧声,有咳嗽中夹着吃吃的笑声,有压低了音量的抗拒的话语,另外还夹着一种非常特别的哼唧和呻吟声……这究竟是什么性质的声响,结过两次婚的冬妮当然一听就明白了。佩尔曼内德太太刚听到这个声音时,虽然还带着朦胧睡意,却已经完全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了。她感觉到头上的血液急速退去,嗡地一声冲进心里,她的心开始蜷缩起来,沉重地、令人透不出气来地跳动起来。她像昏迷麻痹了一般一动不动地在枕头上躺了足有一分钟,残酷的一分钟;但那无耻的声音并没有安静下去,她就两手哆哆嗦嗦地点上了灯,带着满腔的绝望、愤怒和憎恶下了床,把门拉开,拿着灯,穿着拖鞋赶到前面楼梯附近的地方。楼梯就是前文提过的那条从大门通向二楼上的笔直的“天梯”,走到这架天梯的上层,她刚才卧室里听见那种不容误解的声响,与她所想象地情形分毫不差……这是一幅肉搏,是一幅女厨子芭贝塔和佩尔曼内德先生的违法乱纪、伤风败俗的角力图。正在干活的女厨子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和一支蜡烛,身子左扭右摆,正在努力抗拒。而主人呢,帽子扣在后脑勺上,搂抱着她,一再试图把自己的海豹式的胡髭贴在她的脸上,并且还成功了几次……安冬妮一出现,芭贝塔喊了一句什么“耶稣·马丽亚·约瑟!”佩尔曼内德先生也同样重复了一句“耶稣·马丽亚·约瑟”以后,便松开了她。然后芭贝塔像风一样跑掉了,只剩下佩尔曼内德先生搭拉着胳臂、搭拉着头、搭拉着胡子立在自己的老婆面前,嘟嘟囔囔地说一些没有意义的话:“糟透了!……我的老天爷!……”当他大着胆子把眼皮抬起来的时候,冬妮已经从他的眼前消失了。在卧室里他又找到她,她正在半躺半坐地倒在床上,抽抽噎噎地泣不成声,嘴里一再叨念着“丑事、丑事”。开始他松软无力地倚着门站着,接着肩膀向前一弹,仿佛要用胳臂肘顶她肋骨,让她高兴起来似的,嘴里说:“别生气了!算了吧,冬内尔!今天我喝多了,今天晚上是拉木索尔·弗兰茨尔庆祝命名日,我们都喝得太多了一点……”但是他在屋子里散布的刺鼻的酒精味,把她兴奋状态刺激到顶点。她不再啜泣了,她已经不是那个怕事的小姑娘了。她的脾气一发不可收拾,又因为她的无限的悲观绝望,使得她把自己对他的满腔嫌恶、厌恨、对他的整个为人和举止的鄙视不屑一股脑倾倒到他的脸上……佩尔曼内德先生无法忍受了,他的头发热起来,因为他为了庆祝他的朋友拉木索尔不但喝了许多啤酒,而且喝了香槟。他也还了口,很粗野地还了口,两人争执起来,比佩尔曼内德先生执意要退休时吵得更加不可开交。安冬妮夫人把她的衣服收拾起来,准备到起居间去……但是临了,他又向她背后甩过来一句话,这句话她不想重复,她说不出口来,一句话……一句话……这一切就是佩尔曼内德太太倾吐到她妈妈的衣服皱折里的自白的主要内容。至于那句话,使她深受屈辱的话,她却一直没有说出来,她不能重复它,噢,天哪,她无法重复它,她说,虽然老参议夫人一点儿没有逼迫她。当冬妮诉说这件事情的时候,老参议夫人只是一边向下望着她的美丽的、淡亚麻色的头发,一边缓慢地、沉思地点着头,动作轻微地使人几乎看不出来。 “不错,孩子,”她说,“你说给我听的真是让人寒心的事,冬妮。这一切我都很能了解,我的可怜的孩子,因为我不只是你的妈妈,同时也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妻子……我现在已经知道,你的痛苦的确是有根据的,我知道你的丈夫怎样一时糊涂,忘记了你给他带来的好处……” “是一时糊涂么?!”冬妮激动地说。她跳了起来,向后退了两步,急急地把眼泪擦干。“你是说一时糊涂,妈妈?!他这个忘恩负义的下流坯……不,他从开始就没安好心!一个把老婆的陪嫁费拿到手就什么活都不再干的人!一个没有志向、没有欲望、没有目标的人!一个血管里没有血,只有粘稠的麦芽啤酒和忽布啤酒的人……您相信我,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而且这个人竟会干出这样的下流事,跟芭贝塔勾勾搭搭,要是我指出他的卑鄙无耻,也用一句话还骂他……用一句……” 她又谈到这句话,谈到这句她说不出口的话。可是就像一场暴风雨来的快去得也急,她突然变得安静了,声音也骤然变得安详、温和、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多么可爱啊!你从哪儿弄来的,妈妈?” 她用下巴指了指一个用麦杆编的小筐,一个精美的小架台,系着缎带,老参议夫人最近一直用它装针线活计。 “我买的,”老夫人回答说,“我非常需要这么一个针线筐。” “真雅致!……”冬妮说,一面歪着头尽情观赏着这只架台。老参议夫人的目光也停在这个器皿上,但她当然不是在欣赏这个小玩意儿。 “好吧,我的亲爱的冬妮。”最后她说,她又把手向她女儿那面伸过去,“不管事情怎么样,反正你已经回来了,我衷心地欢迎你,我的孩子,等你的情绪稳了以后,我们可以从容讨论这一切……到你的屋子去脱脱衣服,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伊达!?”她大声叫着那个忠心的仆人。“亲爱的,请你让人替佩尔曼内德太太和伊瑞卡预备两份饭!” 第十章 冬妮一吃过饭,马上就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因为在吃饭的时候她从母亲的话语里证实了自己的推测,托马斯确实已经知道了她要回来的事……对于和托马斯的会面她有些不安。 下午六点钟左右参议来了。他先到风景厅里跟他的母亲交谈了好一会儿。 “她怎么样?”他问。“她是什么态度?” “唉,汤姆,我认为这回她伤透了心……天哪,她受的刺激很深……另外就是那句话……唉,可惜她没告诉我到底是一句什么话……” “我去瞧瞧她。” “去吧,汤姆。你敲门的时候不要太重,不要吓着她,还有,你要平静些,听见了没有?她的神经非常紧张。差不多没有吃什么东西……你知道,她又犯了胃病……你跟她说话时不能急躁。” 他急匆匆地顺着楼梯上到三楼,和平常一样一步跨两层阶梯。一路上他一直捻着上须想心事。 但是当他开始敲门时,他已经想好了办法,他决定尽可能地用诙谐洒脱的态度对待这件事情。 在一声痛苦不堪的“请进”声以后,他打开了门,看到佩尔曼内德太太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床帐向后揭开,背后垫着一床鸭绒被,一瓶治疗胃病的药水摆在床旁的小茶几上。她稍微向外一转身子,用臂把头支起来,看着他作了一个苦笑的面孔。参议深深地鞠了一躬,一面张着两臂,行了个极其庄严的大礼。 “夫人……!能够拜见您这位从都城来的贵人,实在太幸运了……” “吻我一下,汤姆,”她说,一面欠起身来把她的面颊递过去,接着又颓然倒下。“你好,我的好哥哥?我看你还是我们那次在慕尼黑见面的样子,总那么高兴。” “喏,这里关着窗帘,你的判断可不正确,亲爱的。可是无论如何你也不应该当着面把我的恭维话抢走,你知道,这句话应该由我对你说才对……” 他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拉过一把椅子来,在她身边坐下。 “我不清楚已经说过多少次,你跟盖尔达……” “看我这人,汤姆!……盖尔达好吗?” “还用说,当然很好!有克罗色敏茨太太照顾着她,她饿不着。当然这并不妨碍她每逢星期四在这里拚命大嚼一顿,好像到下个星期四之前不再吃东西了似的……” 她非常愉快地大笑起来……这是很久以来没有的事了。但是忽然间她停止了笑声,叹了口气问道:“生意怎么样啊?” “嗄……凑合着吧。反正得知足。” “噢,感谢上帝,咱们家还没变!唉,我一点也没有高高兴兴地聊天的心情……” “多可惜!无论怎么样,一个人也要保持幽默感啊!” “不成,我再也不可能了,汤姆。你一切都知道了吧?” “一切都知道了……!”他又说一句,松开她的手,把椅子猛然向后一推。“我的上帝,你怎么用这个字眼!‘一切’!什么事不能被‘一切’这个字毁掉啊?‘我的爱情啊,我的痛苦,一切我都付与你’,是不是?不,你听我说……” 她沉默了片刻。她用非常惊讶、受了很大委屈的眼光瞟了他一眼。 “是的,我早已料到你会有这种脸相,”他说,“因为不这样你是不会回来的。可是我的亲爱的冬妮,请你允许我以同等程度的轻松来看待这件事,这和你用那么多的严肃来看待它一样。虽然我的轻松和你的严肃也许都有些极端。但是无论如何,这样我们就能够取人之长,补己之短……” “极端严肃,托马斯,你是说我极端严肃吗……? “是的。看在上帝面上,让我们在它发展到不可收拾之前把它结束吧!让我们说话沉住点气,不要开口就是‘一切都完了’,闭口就是‘你们的不幸的安冬妮’!你要把我的话听明白了,冬妮;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是非常高兴地欢迎你回家的。我早就希望你能回家看看,不要跟你丈夫一起,而是你自己回来。这样我们可以一家人团聚一下。可是,你现在回来了,这个样子回来了,原谅我说话太直接,这样做不太合适啊,孩子!……不错……你让我把话说完!佩尔曼内德作的事的的确确很不成体统,而且你相信我的话,我会让他了解到自己错误的严重性的……” “托马斯,他干的是什么事,我已经让他认识到了,”她打断了他的话,一面从床上坐了起来,把一只手放在胸上,“并且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不只让他‘认识到’而已。但是依我看,没必要再和他多费口舌!”说到这里她又倒下去,严峻地定睛望着天花板。 他俯着身子,仿佛被她这句话的重量压着似的。他微笑着望着自己的膝盖。 “喏,那么我就不给他写什么措词尖锐的信了,这件事你说了算。这毕竟是你的事,只要你把他的头脑教训清楚了,也就很够了;再说,你是他的妻子,这也是你的本分。认真研究起来,他倒也不无值得宽恕的地方。朋友庆祝命名日,他回家的时候仍然带着节日的情绪,干什么都有些飘飘然,于是就犯了个小错,作了件越轨的事……” “托马斯,”她说,“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说话的这种语气!你……你有你的一套原则……但是你没看见他!没看见他如何喝得醉醺醺的抱住她,没看他那副样子……” “我想象得出来,确实十分可笑。然而问题正在这里,冬妮,你没看出这件事多么滑稽,这当然是你的胃病在作祟。你的丈夫暴露他的弱点的时候被你抓住了,你也看到他的样子有一点可笑……但你也没必要发那么大的火。相反地,你应该把它看成一件惹人发笑的事,借机会发现他的人性,更进一步的了解他……我跟你说明白,我不是让你一笑置之,用沉默去纵容他这种行为,不是这样子。而今你一怒出走了,给他个厉害看,也许有点过分,也许这个惩罚太严厉了……他是多么盼着你回去啊!然而,归根结底他还是罪有应得。我对你的请求只有一点,你对待这个问题不要太感情激动,应该多从策略和影响方面着眼……这是我们自己说话,我才这么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恩爱夫妻没有真正的平等,总有一方面在……在道德上占上风……你懂得我的话吧,冬妮!你的丈夫作了一件荒唐事,这一点没有人怀疑。他污辱了自己,做了一件令人发笑的事……我说令人发笑,是因为这只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而已,不值得把它看得太严重……总而言之,他的品格已经不是白璧无瑕,你这方面就决定性地占了上风。如果你善于利用它的话,那你一定会得到幸福。如果你在……就假定说两个星期吧……不错,你至今也得在家呆上两个星期!……假定你在两个星期以后回去,你就会看到……” “我不想回那里去了,托马斯。” “你说什么?”他问道,他的神色渐渐有些阴沉,一只手放在耳朵上,身子向前探过去……她正仰面躺着,后脑勺埋在枕头里,脸上浮现着坚毅的神情,“永远也不回去了,”她说,接着就大声叹了一口气,干咳起来。她咳嗽的很慢,很能表达她的重重的心事。干咳最近已开始成为她的一种神经性的习惯了,自从发生了这件令她痛苦的事情之后。……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冬妮,”他突然开口说,一边站起身来,手掌着实地拍了椅背一下,“你不要再把这件事闹得尽人皆知!……” 她斜睨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时脸色变得苍白,太阳穴上的筋脉也都暴露出来。她必须有所表示了。她也转动了身子,而且为了掩盖自己对托马斯的恐惧,她开始放大喉咙发起脾气来。她挺起身躯,把脚伸到床下边,一脸通红,眉头紧皱,摇着头,挥动着手臂,情绪激动地大喊起来:“闹得尽人皆知吗,托马斯……!?别人作践了我,往我脸上吐唾沫,你还命令我遮遮掩掩吗?这是你作为兄长的责任吗?……不错,我一定要问问你。当然,顾全脸面啊,圆滑周到啊,这都是好事情! 但是这在生活中要有个限度。汤姆,要知道,我也非常了解生活,并不比你差,如果一味地害怕闹事,到了一定程度,那就是懦弱了。真奇怪,这些话居然需要我来告诉你,一个傻东西讲给你听……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很有自知之明。佩尔曼内德从来没有爱过我,因为我老了,我是丑老婆子,也许是这样,而芭贝塔大概要比我漂亮多了。但是,难道他因为这一点就有权利不尊重我的出身,不尊重我所受的教育和我的感情吗?汤姆,你不知道我当时的遭遇。没有看见的人当然什么也不能了解,因为他当时那种令人作呕的样子我实在不能用言语形容。还有,当我拿起我的东西离开屋子,想到起居间沙发上睡觉去的时候,他还不放过我,你也没听到他在我背后,在你亲妹妹后面喊的那句话……是的!多么无耻的一句话……一句话……一句话……!……痛快地告诉你吧,托马斯,就是这句话使我,逼得我连夜打上行李,一清早就叫醒了伊瑞卡离开那个家。我不能和说这种话的人生活下去了,而且,正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我永远也不能回到这样一个人的身边……不然我真的成了个廉耻丧尽的女人了,一点自尊心,一点气节也没有了!” “请你把这句该死的话说给我听听,行不行?” “永远也不能,托马斯!我永远也不让这个字玷污我的嘴唇!我非常清楚,在这个家里我对你,对我自己的职责是什么……” “这么一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可能是吧!而且我希望以后我们也别再谈这件事了……” “你想怎么办呢?要离婚吗?” “我要,汤姆。我已经下了决心了。我觉得不管对我自己,对我的孩子,或者对你们大家来说,我只能这么做。” “喏,真是胡说,”他面无表情地说,用脚跟一转身子,从她身旁走开,好像通盘事就此都已解决了似的。“不是你愿意就可以行得通的,我的孩子,要是认为佩尔曼内德也会欣然同意,这倒是个滑稽的想法……” “你以为他会因为我的一万七千个泰勒就反对吗?可是格仑利希当初又何尝甘心乐意,还不是我们逼着他作的。我想吉塞克博士能够提供帮助,他是克利斯蒂安的朋友,他会帮助我的……当然了,这次情况有所不同,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次是丈夫无力瞻养,是的,你可以看出来,对于这些事我已经很内行了,可是你还把我看待成一个第一次闹离婚的人!……但我不在乎,汤姆。也许真应了你的话,这事办起来很棘手,不能成功,这也不是不可能。然而结果还是一样,我说什么也要离婚。如果那样,就让他拿着那点钱吧……在生活里有的是比金钱更崇高的东西!不管怎样,他是休想再见我的面了。” 她又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她已经下了床,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来。她用一只胳膊肘倚着扶手,下巴深深埋在手里,下嘴唇差不多是握在四个弯曲的手指里。她就这样上身向一边侧着,一双兴奋、红肿的眼睛怔怔地望着窗外面。 参议在屋中走来走去,大声地叹一口气,摇一摇头,耸一下肩膀。他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你是一个孩子,冬妮!”他畏缩地带着乞怜的神情说。“你说的一切都是孩子话!我求求你,你能不能答应我用成人的眼光考虑考虑这件事,哪怕是一分钟呢?!难道你看不出来,你所说的所想的一切,倒好像你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好像你的丈夫残忍地欺骗了你,在大庭广众下把你大肆污辱了一番!?可是你应该好好思考一下,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啊!在考芬格街你们家天梯上发生的这件蠢事没有一个活人知道!如果你静悄悄地回到佩尔曼内德身边去,首先你没有给自己丢脸,第二也没有给咱们家族丢脸,自然,你回去的时候不妨摆出一副傲慢不逊的面孔……正相反,如果你不这样做,这才丢我们的脸呢,因为这样你就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闹大了,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了。” 她把下巴从手里拿开,凝视着他的脸。 “不要说了,托马斯。现在该让我说说了。你听着。怎么,难道耻辱和丑事只是单单指那些传到别人耳朵里的事吗?这可不然。暗地里啮咬一个人的灵魂、侵蚀着一个人的自尊心的耻辱才更令人恐惧呢!难道我们布登勃洛克家的人只求外表‘出类拔萃’,像这里人说的那样,而在家里四壁之内却因此尽可以含羞忍辱吗?汤姆,我真奇怪你这种思想!想象一下,如果父亲还活着,他会采用什么办法,你应该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定主意!不,纯洁和坦白是我们行事的原则……你随时可以把你的帐簿给随便一个人看,对他们说:看吧……我们别的人也都应该这个样子。我知道,我对生活的理解是不会让我犯错的。我一点也不害怕!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如果从我旁边过而不向我打招呼,尽管让她这样去做好了!菲菲·布登勃洛克星期四坐在这儿也许会幸灾乐祸地摇头叹息说: ‘真不幸,这已经是第二回了!当然,这不是你的过错!’她们如果愿意这样说就尽管让她说去好了!我才不计较这些事,托马斯,一点也不计较。我只知道我作了一件我认为正确的事。但是如果因为怕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和菲菲·布登勃洛克讥诮就一任自己受一个没有文化教养的人用从啤酒馆学来的下流话来辱骂,就必须忍受一切不堪忍受的耻辱与他生活在一起,要知道住在那里一个人就得学会看惯那次天梯上边演的那幕戏,就得听惯天梯上说的那些话,就得学会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家族,自己所受的教育,总而言之,只是为了装得又幸福又知足的样子,就得背弃自己的一切。我看这才是咱们家族真正的丑闻呢……!” 她突然停住了,又把下巴托在手掌里,定睛凝望着玻璃窗。他站在她面前,用一条腿支持住身子,手插在裤兜里。他的目光跃过她的身体凝视着墙壁,他正在沉思着什么,慢慢地来回摆着头。 “冬妮,”他说,“你说的是真心话,我早已经想到了,但是在你最后的几句话里你自己把真情泄露了。问题不在你嫁的人。问题在于你的那个地方。真正的原因是你无法融入到那儿的环境中去。你老实承认吧!” “你说的没错,托马斯!”她喊道。她甚至跳起来,伸着手,几乎触到他的脸上。她的脸涨得通红。她就像是一个在酒吧里喝得烂醉的车夫,一只手握着椅子,另一只手挥舞着,发表了一篇演说,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篇热烈、激动的演说。参议吃惊地望着她。她几乎没有停下来喘一口气,她的话像连珠炮一样滚出来。是的,她找到了言辞,她把这几年心中的积郁完全喷发出来;她的话没有经过组织,有些紊乱,但是她还是都表达出来了。这简直像一次狂暴无情的山林大火。从她口里发迸发出来的东西,没有人能加以辩驳,仿佛它们是粗暴的自然力,与之抗衡几乎是徒然的……。 “你说得对,托马斯!你再说一遍!啊,我直截了当地对你说吧,我不是笨鹅,我知道怎么生活。当我看到并不是生活中一切的事都很干净的时候,我也不会吓得目瞪口呆了。我领教过像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我跟格仑利希结过婚,也了解纨衤夸子弟是怎么生活的。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再是一个没开过窍的乡下人了。如果只是孤零零地芭贝塔这一件事,我是不会离开那座城市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话。问题在于,再加上这件事,碗里的水就溢出来了,托马斯……不用很多,因为碗原来就是满的……早就满了……早就齐到碗沿了!只要几滴就能让它满得流出来,哪里还经受得住这桩事,哪里经得住再让我知道,就是在这方面佩尔曼内德也靠不住,我的婚姻就这么毁了。这就把木桶的底子打掉,让我立即下定决心,从慕尼黑走出去。其实,说老实话,这个决心我很久以前,很久以前就已经下定了的。因为我不能在那边生活下去,我实在没有勇气再面对那里的生活,我不能再住下去了!我的不幸究竟到什么程度,是不会有人了解的了,托马斯。因为就是你去看我那次,我也什么都没让你看出来,我是一个机警的妇人,我不愿意向别人诉苦,若人家讨厌,我不是一个心里不能存事、嘴没有遮拦的人,我一向更偏于深藏不露。但是,汤姆,我已经受够了苦,受够了我自己的苦,令人无法忍受的苦。我好像一株植物,请你允许我打这么个比喻,一棵花,被移到陌生的土壤上去……可能你觉得这个比喻不妥贴,因为我是一个丑陋的女人……但是我确实觉得没有哪个地方比那里对我更为陌生了,我宁愿到土耳其去!噢,我们仅仅适应这里的环境!我们就应该待在我们的海湾里,老老实实地吃自己的面包……你们有时候嘲笑我对贵族身份的偏爱……是的,最近几年我时常想到几句话,这是很久以前一个人,一个很聪明的人对我说的:‘您同情贵族阶级……,’他说,‘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您自己就是一个贵族!您的父亲是一位阔老爷,您是一位公主。在您同我们这些人中间隔着一道高墙,我们是不属于您这一统治阶层的……’是的,汤姆,我们感觉到自己是贵族,我们和别人不同,什么地方别人不认识我们,不懂得尊重我们,我们就不应该企图在那里生活,因为我们在这样一个地方只能受到别人的屈辱,而别人也只会认为我们骄傲,骄傲到可笑的程度,是的,……所有的人都觉得我骄傲得令人发笑。别人没有当面对我说过,但我自己知道,而且为这件事痛苦不堪。哼,在那样一个地方,人们用刀子吃蛋糕,公爵说德国话语法也有错误,假如一位先生给一位女士把扇子拾起来,人家就觉得这是个求爱的举动,在这样一个地方是很容易被人看作是傲慢不逊,汤姆!你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吗?不成,跟那些没有尊严、道德、野心,没有高贵感和严肃精神的人们生活在一起,跟那些懒懒散散、既无礼貌又不卫生的人在一起,跟那些既懒惰又轻浮、既愚笨又肤浅的人在一起……我现在不能习惯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而且就是将来也永远习惯不了。这就像我一辈子永远改不了是你的妹妹一样。这件事伊娃·尤威尔斯办到了……很好!但是尤威尔斯并不是布登勃洛克家里的人,再说她又嫁了一个多少还像样子的丈夫。可我的情况和她不一样,托马斯,你不妨回忆一下,从开头想一想!我是从这里、从这个家去的,这个家受到别人的尊重,家里的人都勤勤恳恳,有明确的目标,而我嫁给的佩尔曼内德,却是个想靠利钱过活的人……哼,这就是他的本性,这就是这个人的特点,可是从这一点上看这还算是唯一一件高兴的事情呢。以后怎么样呢?一个婴儿要出世了!我多么高兴啊!她可以使我的生活丰富多彩!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呢?孩子死了,夭折了。这倒不是佩尔曼内德的过错,我并不怪他。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力量,甚至有两三天没有到酒馆去,这是实情。但是这并没有使事情的性质有所改变,托马斯,它并没有使我更幸福一些,我是个不幸的人,我忍受过来了,并没有发怨言。我很孤单,不被人了解,被看作孤僻骄傲。可是我对自己说:你已经把终身许给他了。他有一些迟钝,懒惰,他辜负了你的希望,但是他是善良的,心地是纯洁的。可是以后偏偏我又遭到这件事,他的丑恶面目一下子暴露无疑。这时我才清楚:他也跟别人一样,多么不了解我,多么不懂得尊重我。他在我背后骂的那句话,就是在你那些仓库工人里面,也没有一个人肯用它去骂一只狗!这时我看出来,没有什么牵系着我了,我不能不知廉耻地在那里生活了。我到了这里以后,当我坐马车从车站走过霍尔斯登大街的时候,搬运夫凡尔森从旁边走过,他摘下帽子来,有礼貌地鞠了一躬,我也给他还了一个礼:我一点也没有骄傲,就和父亲向人打招呼那样……一举手。我现在在自己的家里。汤姆,你就是驾上一打马,也不能把我拉回慕尼黑去。明天我就去找吉塞克!……” 这便是冬妮发表的一席演讲。说完了以后,她精疲力尽地倒在椅子上,重又把下巴埋在手掌里,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参议惊骇莫名,痴呆呆地,几乎可以说是大为震惊地站在冬妮面前,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说不出话。过了一会,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双臂往上一抬,等抬到肩头一般高的时候,又陡然落下,拍打在大腿上。 “好吧,那就没有办法了!”他轻声说,慢慢地用脚后跟把身子转过去,向房门走去。 他依旧用他进来时那种痛苦的表情望着她,撅着嘴唇。 “汤姆?”她问道。“我让你生气了吗?” 他用一只手握住那椭圆形的门柄,另一只手疲倦地一挥。“啊不,一点也没有。” 她向他伸出手去,头斜搁在肩膀上。 “你到这里来,汤姆……这不是我的错。她没有遇到过如意的事……目前她找不到一个人同情她……” 他走回来,握住她的手。然而他的态度带着几分冷漠、疲惫,他立在她的一边,什么话都没说。 突然间,她的上嘴唇开始颤抖起来。 “你现在只好一个人努力了,”她说。“克利斯蒂安没有多大的指望,而今我也完了……我的财产也都完了……我的希望彻底破灭了……是的,你们如今只能给我一碗闲饭吃吧,我这没有用的苦老婆子。我本来想能助你一臂之力,汤姆,真没想到我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们布登勃洛克一家人能不能维持住我们的声名、地位,你只能独力面对这一切了……愿上帝扶助你。” 两颗清澈的、孩子式的大泪珠从她的面颊上滚下来,她额头上的皱纹现在已经初露端倪了。 第十一章 冬妮并没有休息,她立刻为自己的事奔走起来。参议为了让她能平静、镇定下来,使自己的心境好起来,暂时只要求她一件事:不要慌乱,不要出家门,她和伊瑞卡都不要出家门。一切都可能好转……暂时不要弄得满城人都知道。星期四定期的团聚被取销了。 可吉塞克律师第二天就接到佩尔曼内德太太请他到孟街来的亲笔信。她在二楼走廊上中间一间屋子里亲自接待他,她让人把这间屋子升上火,又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她在一张大桌子上摆了墨水瓶,和一大叠对开的白纸,后者是从下面办公室拿上来的。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桌子两旁……“吉塞克博士!”她说,她交叠着两臂,仰望着天花板。“不论从您的为人或者从您的职业来说,您都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接着她就把芭贝塔的事和在卧室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听完她的遭遇吉塞克博士对她说,他感到很遗憾,不论是天梯上发生的那件不幸的事,或是她受到的辱骂……那句话冬妮还是没有说……都不能构成充足的离婚的理由。 “好,”她说,“非常感谢。” 然后她让吉塞克博士给她先讲解了一下法律上各项可以构成离婚的理由,又作了一个关于妆奁陪嫁等问题的更长的报告,她听得是那么的入神、认真。最后,她郑重其事地向吉塞克致了谢意,便暂时把他打发走了。 她来到楼下,在参议的私人办公室里见到托马斯。 “托马斯,”她说,“我求你现在立刻给那个人写一封信……我不愿意提他的名字。是有关妆奁的事,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听听他的意见吧。反正他是别想见我的面了。如果他同意通过法律办理离婚手续的话,那很好,那么我们就请他提交清算,归还我的陪嫁费。如果他拒绝话,我们也不必气馁,因为你知道,汤姆,从法律观点来看,佩尔曼内德固然是我的产权所有人……没人对这一点提出反对意见……,但是感谢上帝我仍然有权提出我的产权要求……” 参议背着手走来走去,神经质的晃动着肩膀,因为冬妮说“陪嫁费”这个字时的那副脸色,简直骄傲得不可形容。他没有时间。 他的事务非常繁忙。她应该忍耐一下,应该把这件事再仔细考虑几十次。他要安排明天到汉堡的事宜:去和克利斯蒂安进行一桩不愉快的谈判。克利斯蒂安写信来要求帮助,要求从老参议夫人的未来的遗产中抽出一笔钱来救一救急。他的买卖非常惨淡,而且不见一丝扭转的希望,却仍然在酒馆、马戏团和戏院里花天酒地地享受。从目前已经知道的负债情况来看(这些债都是他借着家庭的声名告借到的),他目前的经济能力远远不能支持他的生活水平。孟街的人、俱乐部的人、甚至全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该谁负责。那是一个女性、一个名叫阿林娜·普乌格尔的独身女人。阿林娜有两个美丽的孩子,在汉堡的大商人中不只克利斯蒂安一个人跟她保持代价高昂的密切关系……总而言之,除了冬妮离婚要求以外,还有其他的窝心事。但最迫切解决的是汉堡的事情。此外也很有可能佩尔曼内德首先出头提起这件事……参议动身走了,他回来的时候情绪抑郁,怒火中烧。由于慕尼黑方面还没有任何消息来,他只有先向对方发出信息了。他写了一封信,写了一封纯属事务性的信,口气冷淡,而且带着相当的傲慢:安冬妮在和佩尔曼内德共同生活中感到极端失望,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暂且撇开细节琐事不谈,只从大处来看,她无法得到她想要的幸福……她希望解除这件婚约,这一点一个能理智思考问题的人一定能了解。……她不想回到慕尼黑去,立意很坚……他想了解的是,佩尔曼内德对这件事的态度如何……在痛苦地等待几天后,佩尔曼内德先生的回信来了。 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无论吉塞克博士也好,老参议夫人也好,托马斯也好,甚至安冬妮本人也好,事先都没有预料到:他直截了当地同意了女方离婚的要求。 他来信说,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但是他尊重安冬妮的愿望。因为他看得很清楚:她同他两人“永远也不能相合”。如果他曾经带给她痛苦的岁月,那么他希望她能忘掉这些日子,能宽恕他……他对不能与她和伊瑞卡生活在一起感到非常遗憾。他预祝她和孩子永远平安幸福……阿罗伊斯·佩尔曼内德。……他在信后附笔中明确地提出,马上退还陪嫁费。他没有这笔钱也足可以过不操心的日子。他不需要容缓日期措筹款项,他没有业务需要资金的支持,他那所住宅就是他的事业,他随时可以拿出现钱来。冬妮几乎感到有一点惭愧,而且她第一次感到,佩尔曼内德先生还有这样一项值得称赞的品德。 现在吉塞克博士再一次把这件事拿到手里,他和男方建立了联系,商谈离婚的理由,最后确定是:“双方感情破裂,碍难继续维持夫妻关系”,现在开始正式进入程序了……冬妮的第二次离婚案。她非常认真,以内行的眼光热心地注视着这件案子的进展。她整天唠叨这件事,走到哪,说到哪,弄得参议好几次忍不住恼怒起来。开始她无法理解,参议为什么这样厌烦。她一脑子都是“孳息”“进益”“附带条件”“妆奁权”“人证物证”等法律名词儿,说这些词儿时她经常扬着头,耸着肩膀,又神气又流利地脱口说出来。有一次在和吉塞克博士讨论问题时,吉塞克谈到的一段话留给她的印象最深,这段话谈的是“妆奁中如有珠宝,可抵作陪嫁费之一部分,但在解除婚姻关系后,必须退还女方。”关于这项根本不存在的珠宝她逢人便说。伊达·永格曼,尤斯图斯舅舅,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布来登街的布登勃洛克三位小姐都知道这件事。关于布来登街的三位小姐,这里要说一下,当她们知道了这次离婚的事以后,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惊喜交加的表情,一句话也说不出: 上天有眼,离婚的事果然被她们说中了……冬妮自然也告诉了苔瑞斯·卫希布洛特(伊瑞卡·格仑利希现在又在她那里上学了)这件珠宝的事。甚至还告诉了那个老实八角的凯泰尔逊太太,可惜凯泰尔逊太太因为种种原因却丝毫也听不懂这件事……终于,一切都按预期的那样结束了:这一天冬妮办完了最后一件必要的手续,她从托马斯那儿要来家庭大事簿,亲自把这件事填写进去……如今要作的只是习惯于既成的事态了。 她在处理这件事上表现得很勇敢。布登勃洛克三姊妹的像小刀子一样的挖苦话她只当作耳边风,泰山压顶腰不弯的神色依旧丝毫不变,她在街上遇见哈根施特罗姆和摩仑多尔夫两家人,摆着刺骨冰冷的面孔从他们头顶上望过去,无论什么性质的社交活动她都不参加。这些社交活动,顺便说明一下,几年来早已不在孟街老家举行,而转到她哥哥的新宅那边去了。她现在只有家中几个亲人: 老参议夫人、托马斯、盖尔达;只有伊达·永格曼、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她的亲爱的像母亲一般的朋友……和伊瑞卡。她孜孜不懈地经心照看着伊瑞卡如何能受到“高贵”的教育,没准她的最后的一个隐密的希望也是放在伊瑞卡的前途上……她就这样生活着,看着时间从自己身边流走。 以后,一直没有查明通过什么方式,家里面某几个人竟然知道了那句致命的“话”,就是佩尔曼内德先生那天夜晚脱口骂出来的那句话。那到底是什么不堪入耳的肮脏话呢?……“滚到地狱去吧,你这臭娘儿们!” 冬妮就这样结束了她的第二次婚姻。 第一章 洗礼宴……布登勃洛克参议的孩子要办洗礼宴了! 佩尔曼内德太太那次怀着第二个婴儿时梦想的种种东西这次一样也不缺。餐厅里,侍女们正在桌子前边往一杯杯滚开的巧克力茶里加奶油。这些杯子密密叠叠地摆在一只贝壳形、镀金柄的大圆茶盘里。侍女们都竭力不发出一丝声音,因为前边大厅里正在举行仪式……仆人安东这时正在把一块像座小山似的大蛋糕切开,而永格曼小姐则往银盘子里摆糖果和鲜花。她一边工作一边侧着头欣赏,两只小手指向外翘着……这些精美的食物是为今天参加洗礼的客人休息时准备的。但愿这些东西足够客人飨用,因为今天聚会的亲友委实不少。今天这“亲友”两字是非常广义的,虽然还不能说是最广义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通过鄂威尔狄克家,布登勃洛克跟吉斯登麦克也结成了亲属关系,而通过吉斯登麦克家,又跟摩仑多尔夫沾点亲。如此类推,永无止境……但是鄂威尔狄克家还是派代表来了;来的是这一家的老主人,八十多岁的卡斯帕尔·鄂威尔狄克博士,现任市长。 鄂威尔狄克市长下了马车,一手拄着弯柄手杖,另一只手由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搀扶着,走上了楼梯。他的出席更增加了这次喜宴的隆重性……而且,不容怀疑,他们也应该办一次隆重的仪式了! 在那边大厅里,在一张铺着台布、摆着鲜花,临时改作祭坛的小桌后面,一位穿着黑色法衣、配着磨盘差不多大的新浆洗过的雪白硬领的年轻牧师正在祈祷;而在小桌前面,一个高大魁梧、营养良好、身穿鲜艳衣服的女人正用她那膨月亨饱满的粗胳臂抱着一个几乎淹没在花边和缎子花结里的小东西……未来的布登勃洛克参议员!一个传宗接代的人!一位布登勃洛克!我们了解不了解,这意味着什么呢? 当喜信初从布来登街传到孟街来的时候,当大家第一次议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们了解不了解,人们那时的按捺不住的欣喜?我们了解不了解佩尔曼内德太太听到这个消息时带着怎样的无言的狂喜拥抱住她的母亲,她的哥哥,又怎样比较小心地拥抱住她的嫂嫂?而现在,随着春天,随着一八六一年的春天,“他”终于出世了,他正在接受神圣的洗礼,他,人们对他寄予了那么多的希望,人们早已谈论着他,期待着、渴盼着他。为了他,人们一直在乞求上帝,在折磨着格拉包夫医生……而今他终于来了,虽然看去毫无惊人动众之处。 他态度安详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小脑袋包在镶着淡蓝缎带的织花软帽里,正歪躺在枕头上,毫不介意地把后脑勺对着牧师;他的一双小眼睛仿佛很老于世故似地一闪一闪地望着大厅,望着大厅里的亲友。他的上眼皮上生着长长的睫毛,在这两只眼睛里,父亲瞳子的淡蓝色和母亲眸子的棕黄色结合成一种淡淡的、随着光线变化而变化的无从确定的金棕色。鼻梁两旁的眼窝很深,罩着一圈青影。这就过早地给这张小面孔……虽然还很难称之为面孔……增加了一些与众不同的特点,这对于一个刚出世四周的婴儿是颇不合适的。但是上帝一定会保佑,不使那特征成为任何不幸的征兆。母亲的相貌也是如此,而她的命运不是一直很好吗?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并且是个男孩子,这正是四个星期以前使这一家人欣喜若狂的理由。 这条小生命活下来了,可他当初可真让人担惊受怕,参议永远也忘不了四个星期前那位好心肠的格拉包夫医生在离开产房时握着他的手对他说的话:“感谢上帝吧,亲爱的参议,差一点……” 参议没敢问,差一点就怎么了。这个一家人盼望了这么多年才出世的小生物……他连哭声也没让大家听到……,竟差一点像安冬妮的第二个孩子那样夭折,这个思想一冒头,参议就万分恐惧地把它压回去……但是他知道,四个星期前的一个时刻,是关系到他一生幸福与否的重要时刻,他不禁幸福而温柔地向盖尔达俯下身去。盖尔达这时正靠在他前边、老参议夫人身旁的一只安乐椅上,两腿交叠地放在一只天鹅绒垫子上,脚上穿着漆皮鞋。 她的脸色还那么苍白啊!这样白生生的皮肤配着浓密的深红色的头发和神秘的眼睛……那眼睛仿佛带着某种半掩的讥嘲凝视着传道师……,真是一个令人感到奇异的女人!讲道的是安德利亚斯·普灵斯亥姆,圣马利教堂的牧师,自从老科灵暴病死去以后,他虽然非常年轻却已经升为总牧师了。他高抬着下巴,两手虔诚地交叠在下巴底下。他生着短短的金黄色的卷发,颧骨突出,长得颇为英俊,脸上的表情时而严肃激昂,时而明澈恬静,颇像在作戏。他从小生长在弗兰哥尼亚,那地方的人几乎清一色信奉天主教,只有他多年来一直是一个路德派小教会的信徒。为了努力使语音纯粹、语调动人,他的发音非常奇怪:母音不是读得长而闷,就是生涩短促,而子音r则总是贴着牙龈卷出来。 他赞美上帝,有时将声音放得又轻又低,有时又高大响亮,声振四座,全家人都听着他的。佩尔曼内德太太故意摆出一副庄重严肃的神情,用以掩住她的喜悦和骄傲,伊瑞卡·格仑利希这时已经有十五岁了,现在已经是一位大姑娘了,梳着辫子,面颊和父亲的一样,泛着玫瑰红;克利斯蒂安是当天早晨从汉堡赶来的,一对深陷的眼睛机灵地东瞧瞧、西望望……蒂布修斯牧师夫妇不辞路途遥远,也长途跋涉从利加赶来,参加这次洗礼宴。西威尔特·蒂布修斯把自己两绺稀疏的长发分披在两边肩膀上,不时出奇地瞪大她那双灰色的小眼睛,越瞪越大,眼珠凸得仿佛随时会掉出来似的……还有克拉拉,阴郁、严肃,不断地用一只手摸头,她依旧在害头痛……这一对夫妻还给布登勃洛克家带来一件非常贵重的礼品:一只后脚立地、张着血盆大口的棕熊标本。它是牧师的一位亲戚在俄国打猎时的猎物。现在这只熊摆放在楼下进门的地方,两只前爪托着一只盛名片的盘子。 克罗格家的尤尔根这时正回家省亲,就是那个在罗斯托克邮政局作职员的人。他这个人不怎么长于交际。至于亚寇伯的行踪,则除了他的母亲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位老太太本是鄂威尔狄克家的姑娘,她秉性温柔,为了给她这个被夺走继承权的儿子寄钱,她甚至不惜偷偷把家中的银器卖掉……布登勃洛克的几位本家小姐也来登门祝贺,表示对这件喜事都由衷地高兴,但是这并未妨碍菲菲发表意见说,这个孩子看来不很结实;她这句评语得到她母亲……姓施推威英的老参议夫人、弗利德利克以及亨利叶特的一致同意,她们甚至为此表示了遗憾。至于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则仍如往昔一样灰黑、削瘦、饥肠辘辘,生得一副苦相。普灵斯亥姆牧师的讲话以及对蛋糕和巧克力茶的希望非常使她感动……不属于本家或亲戚之列也到场参加仪式的有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先生和塞色密·卫希布洛特两个人。 此时两位教父正认真地听取牧师向他们宣讲的责任。尤斯图斯·克罗格是两位教父之一……布登勃洛克参议最初不愿意请他。“我们还是不要让这个老头作蠢事吧!”他说。“为了他那个宝贝儿子他每天都跟他的老伴吵得一塌糊涂,他现在几乎一无所有了,因为苦恼,他甚至连外表的整洁也没有心去管了!可是你们以为他会怎样?只要我们请他做教父,他就一定会送给孩子一整套金子器皿,而且不要回礼!”话是这么说了,但当尤斯图斯舅舅一听说准备请谁做教父的消息……当时想请的是斯台凡·吉斯登麦克,参议的一位朋友……马上大发脾气,最终他获得了这项光荣职务。 他送的金杯子并不是特别加厚的,这一点倒使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还心安一些。 那么谁是第二位教父呢?这就是那位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老头儿,市长鄂威尔狄克博士。他系着高领子,穿着软料子的黑外衣,从后面一个衣袋里露出一条红手帕的角儿。他坐在一张最舒服的靠背椅上,身子俯在曲柄手杖上。这是一件大事,一个胜利!简直没有人能够想象这件事会成功。老天爷,这门亲戚是从哪里算起的呢?布登勃洛克一家人一定是生拉活扯才把这位老头儿拖进来的……没错,这果然是个计策,是参议和佩尔曼内德太太共同做的圈套。原来当初确知母子都平安的时候,在大家兴奋之余,只是把它当作个开玩笑的话。“是个男孩子,冬妮!……得请市长来当教父啊!”参议信口喊道。可是冬妮却把这句话当了真,并且认真地着手办起来。后来,参议把这件事考虑过以后,也同意试着做一做。这样,他们专门拜访了他们的舅舅,让尤斯图斯舅舅派他的妻子到自己娘家嫂子……木材商鄂威尔狄克的妻子那里去,而这位娘家嫂子事前又在她的老公公前面美言了几句。以后,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亲自登门拜访了这位政府的首长,终于把事情办成了……保姆把小孩的帽子打开一点,牧师从面前摆着的金面银底的盘子里蘸了两三滴水,异常小心地洒在小布登勃洛克的稀剌剌的头发上,又慢慢吞吞地、一字一板地读出他起的名字:尤斯图斯·约翰·卡斯帕尔。然后是一个简短的祈祷,然后亲友们逐一走过来,又逐一来吻这个一声不响,麻木冷淡的小东西……苔瑞斯·卫希布洛特走在最后面,轮到她的时候,保姆不得不把孩子往低处放了放,而塞色密也好像心怀感激地又特别多吻了一下,啧、啧地两声响,中间夹着一句话:“真是个可爱的小宝宝!” 三分钟以后大家都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客厅和起居间里,甜食开始传递开来。连普灵斯亥姆牧师也坐在那里,他对热巧克力茶里的冷奶油特别感兴趣。他穿着一件长及脚面的法衣,衣襟下面露出两只擦得光泽闪闪的大肥靴子。他和别人闲谈的时候脸色安详清澈,同他演讲的样子判若二人,因之留给别人的印象也特别深。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清清楚楚地表示出:看哪,我现在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愉快和气的世俗人!不错,他是个精明伶俐、平易近人的人。他跟老参议夫人谈话的时候语言温存委婉,和托马斯以及盖尔达交谈就一变而为一个处世有方的人,随随便便地打着手势,和佩尔曼内德太太谈话的时候用的又是亲密、戏谑、欢欣愉快的语调……有时候,当他想到自己还是一名牧师的时候,他就把两臂交搭在膝上,头向后一仰,皱起眉头,拉长了面孔。笑的时候他总是咬紧了牙,断断续续地往里抽气。 突然,一位奇异贺客的到来引起了走廊里的一阵骚动。来的是格罗勃雷本。格罗勃雷本的尖鼻子上,一年四季总挂着一条稀鼻涕,摇摇欲坠,却又从来不落下来。他是参议的粮栈工人,但是他的东家又给他增加了一项副业,叫他擦皮鞋。每天天一亮他就来到布来登街,拿起摆在门口的靴鞋,在门道里一只一只地擦起来。遇有喜庆典礼的时候,他总是身着节日服装,带着鲜花,登门祝贺。 他用哼哼唧唧的油滑声音讲一段祝辞,他鼻尖上那条清鼻涕也跟着摇来摆去,讲完了以后别人总给他一点钱作谢礼。但他这样做可不是为了钱。 他穿着一件参议先生赏给他的旧黑礼服,脚下却是一双涂好鞋油的高筒皮靴,脖子上系着一条蓝颜色的羊毛围巾。在他的一支干瘦通红的手里擎着一大把已经有些开谢了的褪了色的玫瑰花,花瓣儿不断地飘飘洒洒地落到地毯上。他的一双小红眼睛一眨一眨地向周围看着,这里所有一切都让他感到惊奇……他一进门就站住,把花束擎在面前,马上讲起话来。他每说一个字老参议夫人就加以鼓励地向他点点头,而且时不时地插一两句提示他的话。参议则一直望着他,挑着一条淡淡的眉毛。还有的人,譬如说佩尔曼内德太太,则用手帕捂着嘴。 “诸位老爷,诸位太太,我是个穷人,可是我的心也是肉做的,布登勃洛克参议老爷对我的好处说也说不完,如今我打心眼里高兴主人家这件这么大的喜事。我现在来就是为了向参议老爷、参议太太和诸位高亲贵友贺个喜,盼望这个孩子长得壮壮实实的,不管从天理还是从人性上讲,都得这样。因为像布登勃洛克参议这样的好主人可真是百里挑不出一个。老天爷一定会报答他这位大善人的……” “好哇,格罗勃雷本!你说得非常不错!谢谢你的吉利话,格罗勃雷本!你拿这束玫瑰花来做什么啊?” 但格罗勃雷本想把自己的话继续下去,他拚命把自己的哼哼唧唧的声音提高,盖住参议的声音。 “……老天爷会报答他所有善行的,我说,报答他和他一家贵人。将来有一天,等我们都站到上帝的宝座前面,我的意思是说谁也免不了有一天要进坟墓,穷人也好,阔人也好,这是老天爷的主意,是他打的算盘。有的人有一口漆得油光瓦亮的杉木大棺材,有的人只有一口薄板匣子,总之我们都得埋到土里去,土里来的土里去……!” “得了,格罗勃雷本!我们今天是洗礼宴,你别老提这个啊!……” “这里我拿来几朵花,”格罗勃雷本终于结束了他的演说。 “谢谢你,格罗勃雷本!你太费心了!何必破费这么多啊,朋友!你的演讲实在太出色了!……喏,把这个拿去!痛痛快快地玩一天去吧!”参议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随手递给他一个泰勒。 “这个也给你,好人!”老参议夫人说,“告诉我,你喜爱救世主吗?” “我愿意为他奉献生命,老太太,一点也不假……”于是格罗勃雷本又从她手里拿过去一个泰勒,接着又从佩尔曼内德太太那里拿来一个。之后,他右脚向后一撤,鞠了个躬,退了出去。至于他拿来的玫瑰,由于过于激动,他心神恍惚地又随手带走了…………这时市长大人起身告辞了,参议一直把他送上马车。这对其他的客人来说,是个应当告辞的信号,因为盖尔达·布登勃洛克还需要静养。一阵喧嚣之后,房间里慢慢冷清了下来。还没有走的只剩下老参议夫人、冬妮、伊瑞卡和永格曼小姐了。 “哦,伊达,”参议说,“我想说……母亲也同意这样做……我们小时候你都看护过,我们对你非常放心……现在虽然有保姆,可是以后总需要一个照料他的人,到那个时候你愿意不愿意搬到我们这边来呢?” “当然,当然,参议先生,不知道你的太太愿意不愿意?” 盖尔达对这个安排也非常满意,于是这个建议马上就决定了。 临走的时候,已经到了大门口,佩尔曼内德太太又重新回过身来。她走到她哥哥跟前,在他面颊上一边吻了一下,对他说:“今天真太好了,汤姆,我非常幸福,你使我又想起了咱们家的鼎盛时光!谢天谢地,我们布登勃洛克家决没有走到无可挽回的衰败,谁要是有这个想法,他可是错到家了!现在有了小约翰,我们还叫他约翰,多么美,生活在这个家里多么幸福!” 第二章 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先生,汉堡h.c.f.布尔梅斯特股份公司的主人,手里拿着他的时兴的灰帽子和那支从国外带回来的黄手杖,走进他哥哥的起居间。汤姆和盖尔达这时正坐在一起看书。这是举办洗礼宴那一天晚上九点半钟左右的事。 “晚安,”克利斯蒂安说。“啊,托马斯,我想和你谈谈,非常紧急……对不起,盖尔达……很紧急,托马斯。” 他们走到黑暗的餐厅里,参议把墙上的一支瓦斯灯点起来,打量着他的兄弟。不知又是什么倒霉事,他想。除了克利斯蒂安刚回到家里来,他跟他打过招呼以外,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机会跟他说过话。但是在这一天晚上的宴会上他曾经留心地观察过他,而且发现他异乎寻常的严肃、慌乱,另外在普灵斯亥姆牧师讲道的时候,他还离开过客厅一会儿……自从克利斯蒂安为了弥补亏空那一天在汉堡从他手里接过来预支的一万马克遗产以后,托马斯就没有再给他写过一封信。“你要是再这样下去,”参议当时对他说,“谁也帮不了你。讲到我个人,我希望将来你少挡我的路。这些年来你一直滥用我对你的手足之情……”他要和我谈什么事情呢?一定出了什么紧急的事儿……“什么?”参议问他。 “我维持不下去了,”克利斯蒂安回答说,他斜着身子坐在一张围着餐桌摆着的高背椅子上,把帽子和手杖放在瘦怯怯的膝盖上。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在什么事上维持不下去了,你到我这里来有什么打算?”参议说,他一直没坐下。 “我维持不下去了,”克利斯蒂安重复说,惶惑不安、神情严肃地来回晃着头,眼睛慌乱地从他哥哥身边划过。这一年他才三十三岁,但看上去和五十三差不多。他的黄里泛红的头发已经这样稀疏,整个头盖骨差不多都露在外面。脸上基本没有什么肉,中间却昂然挺翘着一只没有肉的、削瘦的、弯勾大鼻子……“要是只因为这个倒也罢了,”他接着说,一边把手在自己的左半身上从上到下地移动着,却又没触着身体……“这不是疼,这是酸疼,你知道,无时无刻地不在骚扰我。在汉堡的时候,德罗格米勒大夫对我说,这半边身子的神经太短了……你想象一下,我这半边身子所有的神经全都不够尺寸!多么奇怪的事……有时候我觉得这边身子早晚要痉挛,或者麻木不仁,早晚得瘫在床上……你是想象不出来的……没有一天晚上我能够睡安稳觉。我猛地惊跳过来,因为我的心忽然停止跳动了,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在我睡着以前,这样的症状经常发生。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情形……让我仔细给你讲讲……是这样的……” “算了吧,”参议烦躁地说。“我想你不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才到我这儿来的吧?” “不是,托马斯,这个我自己克服得了;可惜不只是这一件!是买卖上的事……我维持不下去了。” “怎么,生意又不顺当了么?”参议若无其事地说,他甚至连语调也没有提高。他一边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弟弟,一边以冷漠、厌倦的神色从侧面望着他的兄弟。 “不是,托马斯。说老实话,如今反正都一样了,我的生意从来就没有顺当过,你不是不知道,就是上次你给我那一万马克也没有什么补益……这个数目挽救不了我的生意。事实是……拿到那笔钱以后,我马上又赔了钱,赔在咖啡上……由于安特卫普破产的事……这是实情。我的生意从那时起就歇业了,只是袖手旁观。可是一个人总归得生活呀……所以现在又有了票据和债务……五千泰勒……唉,你是不知道我有多绝望!再加上这折磨人的病……” “哦,你只是袖手旁观吗?”参议失声喊道。这时候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看你对享受的乐趣倒一点没减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过的是什么生活吗?整天在戏院、马戏团和俱乐部里和下流女人鬼混……” “啊,你说的是阿林娜……是的,你对这件事是不够了解的,而我之所以不幸;也正是对这种事太了解了;如果你说我在这件事上破费的钱太多,这倒被你说着了。而且以后我还得费不少钱,我要跟你说一件事……这是咱们兄弟俩说话……第三个孩子,几个月前生的一个小女孩……这是我的。” “你这蠢驴!” “不要这么说,托马斯。她是个不幸的女人,我应该对她好一点,对……为什么孩子就不能是我的呢?至于说到阿林娜,她一点也不下贱,你不能用这类话骂她。她决不是那种随便哪个男人都跟的女人,因为我的关系,她跟非常富有的霍尔姆参议分手了。她对我就是这样有情义……不,托马斯,你一点也不了解她是怎样一个绝妙的人儿!她是健康的……这样健康……!”克利斯蒂安又重复了一遍,一边说一边拳着手指,手背向外地遮在面孔上,正像他过去一说到“that′smaria” 和伦敦的伤风败俗的事情所作的手势一样。“你应该在她笑的时候看一看她的牙齿!我从没见过牙齿有这么美过,在瓦尔帕瑞索找不出来,在伦敦也找不出来……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和她初次相逢的那个夜晚……那是在乌利希饭店吃牡蛎的餐室……那时候她还是跟霍尔姆参议在一起,但是她一听见我对她说的温柔话语……以后,当我得到她的时候……嘎,托马斯!那种感觉可跟你作了一笔好生意的感觉完全不同……你不喜欢听这些事,我已经从你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了,反正这件事也到了尾声了。我就要跟她分手了,但不得不和她保持某种关系,你知道,那是孩子的原因……你知道,我要在汉堡把一切欠债还清,然后把生意结束。我现在维持不下去了。我已经跟母亲谈过,她愿意把余下的五千泰勒也先给我,这样我就可以把事情料理清楚。我想你也会同意我这样作,因为听别人简单说一句: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清理了债务出国去了,总比听人说别的话好得多……总比听什么布登勃洛克家族的一位成员破产了这样的话好得多,我想你的看法也是这样的。我打算再回到伦敦去,托马斯,在伦敦找个位置。我这人不能承担独立工作,这一点我看得越来越清楚。不适于负这么大的责任……当一名职员,晚上就可以逍遥自在地回家去……再说我也喜欢伦敦的生活……你看我的想法怎么样?” 在整个这场剖白中,参议一直脊背对着他兄弟,双手插在裤袋里,一只脚在地上划图形。 “好,你就去伦敦吧,”他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就再也不理他的兄弟了,独自走回起居间。 他甚至没有回过头来望一眼。 但是克利斯蒂安却跟在他身后。他向一个人坐在那边看书的盖尔达走去,向她伸出手。 “晚安,盖尔达。啊,盖尔达,我不久就要到伦敦去了。我们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真是奇怪。现在又要走进那渺茫不可知里,走进这样一个大城市,那里,走不了三步路就会遇到一桩冒险的事,那里人们遇到的新鲜事可多着呢。真是奇怪……这种感觉你有过吗?这里,就在胃附近……真奇怪……” 第三章 杰姆斯·摩仑多尔夫,这座城市里年纪最大的参议兼商人,死得非常离奇,也非常可怕。这位害糖尿病的老头儿晚年已经完全失掉摄护自己的能力,他酷嗜点心和蛋糕,而且一点也不知道节制。也给摩仑多尔夫家作顾问医生的格拉包夫医生虽然竭尽一切力量提出抗议,而真心爱戴他的家人也曾竭力劝说他改改口味,可是这位老议员作出了什么事呢?虽然神经上已经成了半残废,他居然在一条陋巷里,在小格罗波街,安琪儿斯维克街,否则就是在莫格维什巷租到一间屋子,安置了一处真正的洞窟,每天偷偷摸摸地溜进去狂吃蛋糕……人们也就是在这里发现了这位灵魂已经出壳的老人,手里还握着一块吃了一半的甜点心。另外在衣服上和一张破烂的小桌上也满是点心渣子。没等慢性病把他的身体搞垮,中风便猝然夺去了他的生命。 这种丑态是和老人的身份不符的!这一家人尽力隐瞒着不使外人知道,然而事情还是很快地在城里传播开,成为了街谈巷议的话题。不论是交易所,是俱乐部,是“和谐”餐馆,是商号的办公室,是市民议会,还是在谁家举办的舞会、宴会和晚会,到处都谈论着这件事,因为这件事发生在二月……一八六二年二月,现在正是人们无事可做的季节。甚至在布登勃洛克家的“耶路撒冷晚会”上,当丽亚·盖尔哈特的朗诵稍一住声,老参议夫人的女友们也小声地谈起摩仑多尔夫议员暴死的事。甚至当主日学校的小女孩儿充满敬畏地走在布登勃洛克家的大门道,也在嘀嘀咕咕地说这件事。讲到铸钟街的施笃特先生跟他那位和上流社会有来往的老婆,对这件事更是百说不厌。 但是人们的兴趣不能长久地停留在死人身上。这位老议员逝世的消息刚一传来,一个重大的问题立刻就出现了……等到泥土把死者盖上以后,每个人都在思考那个重大的问题:谁继承他的爵位? 大家的心情多么紧张!隐蔽的活动多么频繁!如果是一个外地人到这里来观光中世纪的古迹和城郊秀丽的风景,那他感觉到的是一片安静详和;可是在这一切表面底下隐藏着怎样的奔忙角逐,怎样的兴奋不安啊!种种立论坚持、不容置疑的意见彼此交锋,开始是喧哗争吵,各不相下,其后又互相切磋,慢慢地融会贯通起来。这座城市噪动起来了。虚荣和野心正在蓄势待发,掩埋起来的希望又复蠢蠢欲动,昂起头来,但是也要再次遭受幻灭。家住面包房巷的老商人库尔茨每次选举总是只得三、四张选票,这回他更是胆战心惊的坐在家里等待结果;然而这次他又落选了,他以后仍然要摆出一副正直和怡然自得的面孔到外边来散步,用手杖嗒嗒地敲着人行道。他这一生是没指望了,直到躺到坟墓里,他将要抱恨终身……当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在星期四团聚的时候谈论到杰姆斯·摩仑多尔夫暴卒的事情,佩尔曼内德太太在表示了几句惋惜的话以后,就满怀心事地看了她哥哥一眼,然后又开始不停地舐上嘴唇。这两个动作不幸被布登勃洛克三姐妹看在眼里,她们马上彼此交换了个极其尖刻的眼色,极其默契地一齐把眼睛和嘴唇紧闭了一秒钟。参议对于他妹妹的狡谲的笑容也微笑了一下作为回答但并没有提及这个敏感的话题。他知道冬妮脑子里沾沾自喜地想着的事,也正是全城人谈论着的那件事……有的名字根本就不用考虑。也有一些名字提出来以后荣获了审查的资格。面包房巷的兴宁·库尔茨年纪太大了。无论如何当选的应该是新生的力量。木材商胡诺斯参议的几百万家私在天秤上虽然占了很大的分量,但可惜法律没有规定谁钱多谁就当议员,因为他的一个哥哥已经是议会的一员了。在候选人的名单上能站得住脚的有酒商爱德华·吉斯登麦克参议和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另外还有一个名字从一开始便不断听人提起,这就是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人们越来越清楚地发现,他和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是最有希望当选的两个人。 的确,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有自己的一群拥护者和崇拜者。他不遗余力的投入到公众事务之中,施特仑克和哈根施特罗姆公司腾达发展的惊人速度,参议本人的奢华的生活方式,他的豪华的住宅,他早餐吃的鹅肝馅饼,如此种种,都使他拥有一批坚定的支持者。这位商人身材伟岸,略有一些肥胖,浅红色的络腮胡子剪得短短的,鼻子稍有一些扁平地贴在上嘴唇上。他的祖父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包括他自己在内,没有人了解他祖父做过些什么。他的父亲由于娶了一个富有的、然而身份可疑的女人在社交界几乎还没有立足之地,然而他自己却仰仗着和胡诺斯家、和摩仑多尔夫家攀了亲,跻身于这座城市里的精英分子之中,他的姓氏居然也和这些高贵的门第并列,他自己也无可争辩地成了一个令人起敬的显赫的人物。他性格中的新奇的地方,同时就是他的吸引人的地方,是他的自由和宽容的本性,从这一点上看没有谁能比得上他,使他在许多人心目中居于领导地位。他那种轻易大方的赚钱和挥霍的方式,和本城的一些同僚商人的勤俭谨慎,循规蹈矩的工作方法很不同。他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规则,不受传统桎梏的约束,也不懂得遵奉旧习。他住的不是那种祖传的老式住房,面积宽阔得算得上浪费,巨大的石板过道穿过白漆油刷的回廊。他的坐落在桑德街……布来登街向南延伸过去的一条街……的住宅是一所新房子,和附近的建筑物相比显得那么别具一格。房屋的正面粗粗地油漆了一道,朴素简单,房间大小的比例切合实际,家具设备华丽而又舒适。不久以前他还借着在家里举办一次盛大晚会的机会,请来一位在市剧院聘请到的歌剧女演员。饭后他请这位演员给客人们……他的一位颇具文艺才能的兄弟也在其中,一位法学士……演唱了几首歌曲,事后给了这位女士很大一笔酬金。如果在市民代表会里有人提议拿出比较多的钱来修缮保护中世纪的古迹,亥尔曼一定会坚决地投反对票。但是另一方面,他却是第一个,是全城居民里第一个在自己的住宅和办公室里安置上煤气照明设备的人,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要是说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也遵奉什么传统,那就是从他的父亲,老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那里继承下来的自由、进步、善于容忍和没有成见的思想方法,这就是人们崇拜他的原因。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威信建筑在别的一些东西上。人们尊敬他不只因为他本人值得尊敬,而且也因为留在他身上的他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的还没被人遗忘的性格。他个人的成就和业绩暂且不提,他还代表着一个有了百年历史的商人的光荣传统。当然口罗,他维护、体现这一传统时的那种优美大方、令人心悦诚服的风度可能是最重要的东西。最使他出人头地的是,就算和有学问的商人相比,他也显得受过非常良好的正规教育,无论他出现在什么地方,他的这种表现不但为他赢得了人们的尊崇,也使人感到他有些不一般……星期日在布登勃洛克家,由于参议本人也在场,所以大家并没有在这件事上表现出太多的热情,态度也都很冷淡。在谈到这件事时,老参议夫人总是缄默地把一双明亮的眼睛向两旁瞟去。只有佩尔曼内德太太不能克制自己,时时要显耀一下她对于宪法的惊人的知识。她简直已经把有关议员选举的条款背得滚瓜烂熟了,正像一年前她对离婚法也曾经下过苦工夫一样。她向大家谈选举室,选民和选票,反复考虑每一种可能发生的结果,她背诵选民在投票前应作的庄严誓词,给大家解释什么叫“公开评论”,根据宪法规定,所谓“公开评论”就是各选举室对候选名单上的人名公开讨论。她并且表示非常希望在“公开评论”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的性格时也能参加。一秒钟以后,她又利用桌上的李子核的数目来推测起来:“选得上……选不上……选得上……选不上……选得上!”说到最后一个字她很快地用叉子尖把缺少的一个果子核从旁边的一个盘子里挑过来……吃过饭以后,她实在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了,她拉着参议的胳臂把他拖到一边,拖到窗户前边来。 “唉呀,上帝!如果你能当上,汤姆……要是我们家的纹章也能挂在市议会的武器库里……我会为你大声欢呼的!我会高兴地倒在地上,马上死去,你看着吧!” “真的吗,亲爱的冬妮!我求求你,你还是克抑着自己一点,严肃着点吧!你对生活异常冷静的态度哪里去了?难道我也要像兴宁·库尔茨那样到处走吗?咱们家没有‘议员’也很有地位了……不管是这样还是那样,我看你还是活下去的好。” 上面谈过的那种激动、商谈、意见的交锋仍然有增无已。彼得·多尔曼参议,那个公司除了剩下一个空字号什么都亏空干净、就连他已经死去的女儿的遗产也没放过的纨衤夸子也参加到这场竞争里来。他应邀赴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家举办的宴会,同样也应邀赴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举办的宴会,而且无论在谁家的宴会上他都用轰隆隆的大粗嗓子称呼东道主为“议员先生”。塞吉斯门德·高什像个咆哮的怒狮一样到处游荡,他毫不吝惜地使用恶毒的语言攻击那些胆敢不投布登勃洛克参议票的人。 “布登勃洛克参议,诸位先生……哈,是多么伟大的人!想当初一八四八年,布登勃洛克参议的父亲一句话就平息了一群暴乱者的怒火,我亲眼目睹了那一幕……如果世界上还有正义的话,他的父亲,他父亲的父亲早就应该当之无愧的被选为议员了……” 但究其原因的话,使高什先生的内心燃起烈火来的与其说是布登勃洛克参议本人,倒不如说是参议的年轻的夫人,阿尔诺德逊家的姑娘。尽管他们之间连一句话的接触都没有。他不属于那些富商之列,没有坐在这些人的餐桌上吃过饭,也没有跟这些人互相拜访过。但是,正像我们前面提到过的那样,盖尔达·布登勃洛克刚一出现在这个地方,这位阴郁的、目光远在追求奇异事物的经纪人便立刻发现她了。由于经纪人本身具有的对他人的洞察力,他立刻就发现,他立刻看出来,这个女人注定会给他的平淡的生活加添一些内容;虽然这时他多半连她的名字还不知道,他已经把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全部献出来,心甘情愿作她的奴隶了。没有人把他介绍给她,但是从这一天起,他的思想无时不围着这位神经质的、极端拘谨的女郎盘旋,正像老虎围着驯兽人旋转一样。如果有机会相遇,他就会迎着她把自己的耶稣教徒的帽子一摘,几乎把她吓得跳起来。这时他那阴沉的脸色、险诈而卑屈的姿势,也同样是老虎对驯兽人的那套……他没有机会为这个女人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如果有这种机会,他,这个驼着背的、阴沉、冷漠地裹在斗篷里的人,会以什么样的魔鬼似的硬心肠欣然应命啊!这个世界无聊的风俗习惯不允许他通过杀人、犯罪、血腥的阴谋把这个女人高捧到宝座之上。他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只有一件,就是在议会里为她的受人热烈尊崇的丈夫投一票,或者将来有一天,把罗贝·德·维加的全部戏剧的翻译奉献给她而已! 第四章 依据尊严的宪法,议会中的空缺需要在四周内补上新的人选。自从杰姆斯·摩仑多尔夫逝世已经过了三个星期了,终于到了这个激动人心的日子。这一天是二月末的一个化雪的日子。 中午一点钟左右,布来登街市政厅前面挤满了人。这座建筑物的正面是用雕孔的玻璃砖砌的,看上去有些灰蒙蒙的尖顶楼在屋顶上耸立着,指向灰白色的天空,带有遮阳顶的台阶建筑在挺伸出来的石柱上,从大厅前边的尖拱门里可以看到市场和市场上的喷泉……街头的积雪在人们的践踏下虽然已经化为污水,但是人们却仍然就地站着,他们只是有时候偶尔彼此瞟一眼之外,一直伸着脖子凝视着正前方。因为就在他们面前,在大门后边的议会厅里,由议院和市民代表会的代表组建而成的选举委员会这时正坐在围成半圆形的十四把椅子上,等待着选举室的提名。 很长时间过去了。选举室里的辩论似乎不想休止,斗争似乎非常尖锐,直到现在仍然提不出一个大家一致同意的名字交给选举委员会,要不然早就公布结果了……真是怪事!谁也不知道,谣言从哪里传来的,如何而起的,但是谣言的确从大门里传到街头,而且向四面传播开。是不是市政厅两个传达中岁数大的那一个……那个永远称自己作“人民公仆”的卡斯佩尔森先生……站在门里边,咬着牙,眼睛向一旁侧着,有意无意地散布消息呢?大家都说,三个选举室都已经把候选人提交到选举委员会里,只是每一个选举室提出的是一个别人的名字:哈根施特罗姆,布登勃洛克,吉斯登麦克!上帝保佑吧,希望结果早一点出来!那些没有穿暖和套鞋的人已经禁不住踏起步跺起脚来,他们的脚已经快冻僵了。 每个阶层的人都对这件事感兴趣。有的是脖子上刺着花纹的水手,两手叉在又宽又低的裤袋里,有的是穿着黑色闪光亚麻布的工作衫和短裤的粮栈挑夫,一脸忠厚老实的模样;马车夫们从他们的堆得高高的粮袋上爬下来,手里握着鞭子,互相议论着会是谁当选;使女们系着围巾、围裙,穿着带条的肥衣服,小白帽顶在后脑勺上,赤裸的胳臂挎着弯柄的篮子;也有穿草鞋的卖鱼和卖菜的女人,甚至还有几个在花圃工作的姑娘,戴着荷兰式的软帽,短上衣,带皱褶的白色长袖从绣花马甲里蓬蓬松松地伸出来……人群中自然也有一些有地位的市民,附近的商店主啦,在长辈的殷切希望下,正在努力学习的年轻的商人啦,等等。前者连帽子也没戴就哒出来,彼此交换着意见,后者则都是穿戴得整整齐齐……此外还有些蹦蹦跳跳的小孩子……在两个蓄着尖翘的水手胡子、口里嚼着烟草的工人后面站着一个女人。她兴奋得有些不能自己,为了从面前两个宏伟身躯的肩膀的空隙里看到正面的市政厅。她身着一件棕色皮领子的长外衣,用两手从里面握着,一块棕色的厚面纱将她的面孔完全盖住。她脚下的橡皮靴子不停地在雪水里踏动……“老天,你们掌柜的库尔茨先生这次有没有希望,”一个工人对另外一个说。 “可不是,你这个傻子,他要是被选上才怪。他们现在只选出来三个人,哈根施特罗姆,吉斯登麦克和布登勃洛克。” “不错,现在的问题是,三个人里面究竟谁能压倒另外两个。” “不错,你看谁能把谁压倒?” “让我说吗?我想,他们会选出哈根施特罗姆。” “算了吧,你别装聪明了……别胡扯了。” 接着他把嘴里的烟草吐在脚前面,因为现在人多得简直有些拥挤,他无法用抛物线啐出去。他用两手把裤子往腰带上提了提,接着说:“哈根施特罗姆?哈根施特罗姆是个大饭桶,他胖得连喘气都困难了……不成,要是我们库尔茨掌柜没有什么希望,那我倒是赞成布登勃洛克。他倒是个精明人……” “不错,就算你说得没错,可是哈根施特罗姆更有钱啊?……” “这跟有钱有什么关系。问题不在这里。” “可是布登勃洛克老是打扮得让人眼睛发花,白衬衫袖头,丝领带,打蜡的胡子……他走路的样子非常有趣?老是像个小鸟似地一跳一蹦的……” “哼,你这呆鸟,这碍着选举什么事了。” “他妹妹结过两次婚,但最后都离了!” ……穿晚礼服的女士打了个冷战……“哼,都是一些传闻,可是详情到底怎么样,咱们也说不清,再说这种事也不能让参议负责。” “一点不错,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戴面纱的女人思忖道,掩在衣服下面的两只手用力绞着……“一点不错!噢,谢天谢地!” “再说,”那个拥护布登勃洛克的人加添道,“再说咱们的市长鄂威尔狄克不是还给人家的孩子作教父吗?这事办得多有面子!你好好想想吧……” “一点不错,”那位女士暗中思索。“谢天谢地,这件事也起了作用了!”……她打了个冷战。又有一个谣言从里面放出来,从人群里辗转向后传来,一直传到她的耳朵里。结果依然没有出来。爱德华·吉斯登麦克因为票数最少名字已经被划掉。哈根施特罗姆和布登勃洛克两人的斗争却仍然胜负未分。有个人绘声绘色地给大家介绍,如果票数仍然相等,就要选出一个“五人委员会”投票表决……突然间大门附近有一个声音大喊:“海涅·吉哈斯当选了!” 这个被公民们选上的议员是个不分白天黑夜的酒鬼,每天推着辆手车串大街卖热面包。大家都哄笑起来,踮着脚尖,为了要看一眼是谁说的这句俏皮话。就连那个戴面纱的女人也禁不住神经质地嘻嘻笑起来,她的肩膀耸动了一刻。但她立刻就停止了这个动作,意思是说:这难道是开玩笑的时间吗?……只见她不耐烦地重把精神一振,便又聚精会神地从两个工人中间的空隙中向市政厅凝神望过去。突然她的脑袋无力的垂了下来,晚礼服敞露开,她立在那里搭拉着肩膀,显出一副无精打采、丧魂失魄的模样。 哈根施特罗姆!……这消息传到这里没有人知道是怎么来的,它好像是从地底下冒上来,也可能是雪花从天上带下来的,在一刹那间它传遍各处。谁也没有反驳。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哈根施特罗姆!……不错,不错,到底是这个人了。谜底一下子被揭开了。戴面纱的那个女人早就应当料到这个结局。生活里的事总是这样的。再呆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她觉得自己的眼泪一个劲往上涌……但一下子局势改观了。忽然整个人群起了一阵骚动,人群从前边向后倒退过来,前面的人倚在后边人身上,与此同时,市政厅前面的大门口有一个鲜红的东西一闪……这是市政厅的两个传达,卡斯佩尔森和乌尔菲德的红袍子,这两人身着节日盛装,三角帽,白色的马裤,带黄翻沿的长筒马靴,佩着装饰用的宝剑,并排走出来,人群给他们闪出一条出路。 这两人走路的姿势就像他们是命运的化身一样:严肃、缄默、一语不发、目不斜视、眼皮一直向下垂着……他们的脑子里装着选举结果,现在正摆出一副铁面无私的神色按照这一结果给他们规定的方向走去。可是他们不是向桑德街那面走去,而是向右转,向布来登街的方向走! 简直太难以相信了,那个女人想。但是她四周的人看到的跟她看见的也一样。人群前拥后挤地跟在市政厅传达后面向同一方向走:“咳,咳,是布登勃洛克,不是哈根施特罗姆!”……从大门里走出一大群各式各样的绅士来,他们转了个弯,步履若飞地向布来登街走去,大家都争着作第一个贺客。 这时那位女人把外衣揪紧,连忙拔脚飞跑。她的动作简直有失一个大家闺秀的体统。她的面纱落了下来,露出一副红涨涨的面孔;然而她丝毫也不去计较这个。虽然她的一只镶着皮边的套鞋不断地噼噼啪啪地打着雪水,拚命的绊她的脚,她还是第一个冲到了面包房巷转角的那所房子,仿佛失了火、遭了抢似地拚命拉门铃,她向开门的使女大喊:“他们来了,卡特琳,他们来了!”她敏捷地跳上台阶,闯进起居间去。她的哥哥这时正在这间屋子里,他也在有些焦急地等待结果。看到自己的妹妹,他把报纸放在一边,对她作了一个略似推拒的手势……她一下子拥抱住他,嘴里说了又说:“他们来了,汤姆,他们来了!你现在是议员了,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落选了!” 选举议员是在星期五这一天结束的。第二天布登勃洛克议员已经站在市政府会议厅已故的杰姆斯·摩仑多尔夫的席位前面,在聚集在大厅里的市长老和市委员会的代表前面举行宣誓仪式。誓词是:“我要忠诚勤恳地履行我的职责,用我所有的力量推动这座城市不断发展,我要忠于国家的宪法,真心为公众服务。在行使自己的职权和参加各种选举时,既不能照顾个人的利益也不能顾虑亲友情面。我要遵守国家一切法律,对于任何人,不论高低贵贱,都一视同仁。对于一切需要保密的事件我要保守秘密,更不应该泄露命令我保守秘密的事,上帝保佑我!” 第五章 我们的愿望和行动是根据我们神经系统的某些需求而产生的,这种需求是无法确切描述的。譬如说吧,我们称之为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虚荣心”的,他对于自己仪表的刻意修饰,他的衣着的奢侈浮华,其实根本是另一回事。仔细推究起来,这只不过是一个活动家力求自己从头到脚永远保持着能适合自己身份的规矩整饬而已。别人对于他和他对于自己的期望可以算得上苛刻了,私事和公务成堆地压在他的头上。在市政会一次分配职务的会议上,税务管理这项重责摊到他的名下。 以后铁路、关税和别的一些国家要务也接踵而来,都要分他一部分精力。自从当选以后他主持召开了很多次管理监督委员会的会议,在这些会议上,一方面他要照顾那些前辈的尊严,一方面他要作得像是尊重他们的多年的经验,一方面又要把实权操在自己手中,这就需要他使出自己的全部机敏、灵活和交际手腕来。其实大家都注意到,他的“虚荣”在这一段时间内明显地增长起来,也就是说他的一些要求,像恢复疲劳啊,颐养精神啊,为了振起精神一天更换几次衣服啊等等,越来越强烈了。这就意味着: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虽然刚刚三十七岁,精力却已经不济,身体很快地衰竭下去……每逢格拉包夫医生要求他更多地休息的时候,他就回答,“噢,亲爱的医生,我离休息的日子还早着那!”他的意思是说,将来有一天,在达到某种境况后,那时功成名就,他或许舒适地享受一番,但是在这以前他还有无数的事情要作,可是事实上他几乎不相信会达到这样的境况。强烈的欲望在推动他不断前进,不使他有片刻宁静。甚至当他表面上似乎在休息的时候,譬如说在吃过饭以后拿起报纸的时候,看来他正慢慢地专心一志地捻着胡子尖,但是在他那苍白的太阳穴上青筋迸露,他的脑子里仍然萦回着一千种意念。他对工作的认真态度令人吃惊,不论他想的是商业上的一件策谋,一篇演讲词,还是实现一个久已盘算的计划:马上把全部内衣更换成新的,这样至少暂时不必再为这件事记分神了。 要是这种购置或者更换用品的事常常能使他的精神得到某种暂时的满足和宁静,他是毫不吝惜金钱的,因为这一年他的生意特别好,好得只有他祖父活着的时候才比得上。这家公司的名声不仅在本城,就是在外地也叫得很响,而他个人在社会上的威望也与日俱增。他的才华与干练得到了所有人的承认,当然,有的人是怀着妒意,有的人则是敬佩叹服;但他也为自己每天像永不停顿的时钟一样工作而感到痛苦,因为他觉得自己总是无可挽救地落在自己层出不穷的幻想和计划后面。 要是我们了解这一点,我们对一八六三年夏天布登勃洛克议员奔走计划建造一所宽敞的新房子一件事,也就决不能认为这是他的骄傲恣纵了。真正得到幸福的是那些可以无所事事的人。而他那片刻也不能安宁的本性却催着他为这件事情奔波。自然口罗,别的一些公民又要把他的这件壮举归之为他的“虚荣心”的表现了。这确实是唯一一条比较合理的解释。盖一所新房子,彻底改换一下生活的外貌,一次大清理,大迁移,安置一份新家,把一切陈旧、多余的东西,一切陈年累月残存下来的渣滓彻底清除干净,甚至当他想象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产生一种新鲜、清洁、洁白无瑕、耳目一新的感觉,使他平添了无限力量……可能他也的确需要这些东西,因为他正在竭尽全力要实现这一计划,他甚至已经物色好了一块地皮了。 那是位于渔夫巷下端的一块相当大的地基。这里有一所古老破旧的房子出售,房主是一个龙钟的老处女,一个被人遗忘了的旧家的唯一残存在世的人。这所房子原本由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住着,但是不久以前她也死了。议员就想在这里盖起自己的新住宅来,当他到码头去经过这里时,总在心里盘算这块地方。这里,四邻都是一些体面人家:一些很整齐的带三角山墙的市民住房;这里面最寒酸的要算对面一所房子:一座湫隘的楼房,底层是一家小鲜花店。 他在这件事上倾注了全部的精力。他做了一个大概的预算,虽然他算出来的这笔款项已经颇为可观,他发现自己筹办这笔钱还是饶有余力的。可是他忽然又想,这一切没准只不过是他的不合实际的奇想而已,他的心跳不由得加剧了。而且他自己也承认,现在这所房子对于自己一家人、对于他的妻子、孩子和仆人已经是富富有余了。但是下意识的渴望使他下定了决心,为了使自己这一计划从外部得到支援和嘉许,他首先把这件事透露给他的妹妹。 “告诉我,冬妮,你认为我这么做对吗?这里通向浴室的螺旋梯虽然挺好玩,可是从根本上讲,这所房子倒和一只火柴盒子差不多。有点寒酸,你说是不是?现在我当了议员,这可以说都归功于你……一句话,你说我该不该换一所房子……?” 哎呀,上帝啊,在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心目中他应该拥有一切!她认真怀着无限的兴奋和欣羡。 她把两臂在胸脯上一叠,肩膀略微耸着一点,扬着头,在屋中踱来踱去。 “你这么做很有道理,汤姆!唉呀老天,你太应该这么做了!谁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再说你又娶了这位阿尔诺德逊家的姑娘,陪嫁费就有十万泰勒……你对我真太好了,把这件事先跟我商量,我非常骄傲!……既然决心要作,就要做最好的,这就是我的意见……!” “是的,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在这件事上我想多少破费点钱,我想让乌格特承办这件工程,我非常高兴,能够先和你一起看一看图样。乌格特的艺术眼光很高。” 托马斯找到的第二个支持人是盖尔达,她听他说完后简直有点惊喜交加。虽然搬家时的纷扰混乱决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可是她觉得能有一间在音响方面有特别装置的大音乐室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讲到老参议夫人,她立刻把建造新屋的事看作是最近家中一连串福运的一件自然的结果,她唯有比以前更加虔诚的信奉上帝。自从家里添了传宗接代的人,参议又当选为议员以后,她比从前更加不掩饰自己作母亲的骄傲了。她现在的口头语就是:“我的儿子,议员”,这句话布来登街的三位布登勃洛克家的姑娘听着尤其不舒服。 这三个年纪一天老似一天的小姐在托马斯的飞黄腾达的生活外表上实在寻不出什么暗影。光凭星期四嘲弄可怜的克罗蒂尔一番,她们是不会满足的。至于克利斯蒂安,他已经通过过去老上司李查德逊先生的介绍在伦敦谋到一个位置,最近却打了个电报来,再一次表现出他那任性胡闹的本性,要和普乌格尔小姐结婚,这件事自然遭到老参议夫人的严词拒绝……总之,克利斯蒂安已经堕落成亚寇伯·克罗格一流的人了,他已经没有议论的价值了。这三位老小姐只好在老参议夫人和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弱点上取得些补偿。譬如说,他们把话题转到发型上,老参议夫人竟能若无其事地说,“她的”头发样式最简单……但每一个有脑子的人都清楚,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知道得尤其清楚,老夫人软帽底下的永不褪色的黄里透红的头发早已不能算作“她的”头发了。最令她们兴奋不已的是耍弄冬妮堂妹,让她谈谈那些曾经在她的生活历史上留下可憎的痕迹的人,譬如说,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啊,格仑利希啊,佩尔曼内德啊,哈根施特罗姆一家子啊等等……冬妮火气一上来,她就耸起肩膀,仿佛子弹从枪口射出一样射出这些名字,构成一串短促刺耳的声音。可是在高特霍尔德伯父的几个女儿的耳朵里,却仿佛是动人的音乐。 此外她们也不想隐瞒……再说隐瞒也毫无意义……小约翰学走路和学说话都出奇地慢……这一点她们说的倒是实情,大家都承认,当汉诺……这是布登勃洛克议员夫人给他们的儿子起的小名……可以把家里不论哪个人的名字相当正确地叫出来的时候,只有弗利德利克、亨利叶特和菲菲这三个名字说不清。讲到走路,如今他虽然已经十五个月,没人扶着却还迈不开步。这种机会当然不能放过,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悲观地摇着头宣布,这个孩子一辈子要作个瘫子和哑吧了。 这个悲惨的预言虽然没应验,然而谁也不否认,汉诺的发育确实有些迟缓。还在襁褓中,他就必须和病魔作挣扎,为此大家都为他担惊害怕。他来到世界上的时候虚弱得不会啼哭,洗礼举行不久,他害了三天的小儿吐泻症。他的小心房本来是别人费尽了力气才使它跳动起来的,这次虽然只病了三天,但却非常严重。可是他还是活下来了,善良的格拉包夫医生现在正无微不至地护理着他,为了给他开列营养食品不惜呕尽心血,竭力不使他刚刚长出牙就永别人世。但是最初几个白尖尖刚刚穿出他的牙床,抽搐症便接踵而来,而且以后越来越厉害,有几次声势委实来得吓人。后来又到了这个地步,老医生又只能一语不发地握着父母的手……孩子连动一下手指也办不到,从那罩在黑圈里的眼睛的凝固的眼神看来,显然孩子的脑子中了病。眼看着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 然而汉诺的力气又恢复了一些,视力也好转了。虽然这场死里逃生的大病延缓了他说话和走路的发育过程,但总算度过了危险期。 这个孩子异常瘦弱,按他的年纪说,个子比较高。他的浅棕色的、柔软异常的头发在这一时期开始以非常的速度生长出来,不知不觉地变成波浪形,垂在他那带褶子的围嘴式的罩衣的小肩膀上。令人欣喜的是,在他身上已能看出家族的特征来了,首先就是他生具一双布登勃洛克家所特有的手:宽阔,略微嫌短,手指十分秀美;他的鼻子和父亲的以及曾祖父的鼻子完全一样,只是鼻翅好像更为纤秀一些,这是略微遗憾的地方。可是他的整个下半部面型,尖尖的,瘦瘦的,却既不是布登勃洛克家也不是克罗格家的样子,这是他从母亲那一面继承过来的。他的嘴更是和母亲的毕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不爱张开他那紧闭的嘴唇,显出一副痛苦和惶惧的神情……这种神情越到后来和他那罩着一圈淡蓝的阴影的独特的金棕色的眼睛越显得协调……父亲对他总是慈爱有加,母亲细心地照料着他的衣着摄护,安冬妮姑母为他祈祷,老参议夫人和尤斯图斯舅爷送给他玩具骑兵和陀螺……他就在父亲的目光下,母亲的照管下,姑母的祈祷中,玩着老参议夫人和舅爷馈赠的玩具开始了他的生活。当他可以走出庭院,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之中的时候,行人都有所期冀地、满怀兴趣地向他望过去。讲到那位神气活现的保姆迭霍太太,虽然直到现在一直是她照看着小汉诺,可是家里人早已决定,一迁到新房子去,就让伊达·永格曼来代替她的工作,她在孟宅的工作另外再找人顶替……布登勃洛克议员实现了他的计划。购买渔夫巷那块地基并没有费什么周折,至于出卖布来登街这所旧宅邸的事,多亏了经纪人高什先生的鼎力相帮。没有过几天,这所房子就被施台凡·吉斯登麦克买去了;他家里人口不断增长,他和他兄弟合伙经营的红酒生意也非常赚钱。至于建筑新居的事就委托给了乌格特先生,不久以后,他画的一张清清楚楚的图纸就摊在星期四团聚的一家人面前,大家已经可以欣赏这所未来建筑物的正面了。这是一座雄伟的粗坯建筑,雕刻着女神像的柱子顶着房屋的凸出部分,屋顶还有一个平台,克罗蒂尔德拖长了声音一团和气地评论这个平台说,如果天气好的话,人们还可以去那里喝喝咖啡,晒晒太阳……议员还计划把他的公司的办公地方也迁到渔夫巷去。这样一来,孟街老宅楼下的房屋就空出来了。但是这事情也很快地安排妥当了,现在本市的火灾保险公司已经同意把这些房子租下来,作为办公室。 秋天来了,灰色的老墙已经拆成一堆瓦砾,在这座城市迎来下一个春天之际,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新居已经巍然伫立在宽阔的地下室上面了。城里面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布登勃洛克盖新房子的事更为人津津乐道的了!真是“顶儿尖儿”的建筑,方圆几十里也找不出更漂亮的住宅!全德国也找不到第二栋!……可是钱也一定化得没有边儿,老参议绝对不会这么大手大脚的……至于左邻右舍的人,那些住在带三角山墙住宅里的市民们,都守在窗户后边,津津有味地望着这边工人们怎样在脚手架上工作,他们快乐地看着房子一点点建好,大家都暗暗算计着什么时候举行房屋上梁典礼。 上梁典礼最后终于到了,举行这一典礼的时候按照习俗一点细节也没有遗漏。平台上面一位泥瓦匠老工头讲了几句话,讲完以后把一瓶香槟酒瓶子从肩膀上甩过去,在彩旗中间一只用玫瑰花、绿树叶和各色叶子编织的庞大的花环随着风沉甸甸地摇来荡去。所有与建筑房子有关的人都被请进了一家酒馆,举行庆功宴,工人们坐在几张长桌两旁,桌上摆着啤酒,夹肉面包和雪茄烟。布登勃洛克议员带着他的妻子和被抱在怀里的小儿子,从这间矮屋里的长条桌子两旁绕行了一周,对工人们向他的欢呼致敬表示感谢。 汉诺一出门就被他们放回了车里,而托马斯则和盖尔达走过马路对面去,为了再看一眼建筑物的红色的正脸以及白石头雕的女神像柱。一家小鲜花店与此相隔也就有两步路的路程,一扇窄门,狭小寒酸的橱窗里面,一块绿玻璃板上并排摆着几盆球茎植物。伊威尔逊,这家小花店的老板这时正和他的妻子站在店铺前面,伊威尔逊是一个魁梧健壮的汉子,金黄头发,穿着羊毛夹克;他的妻子与他相比显得异常憔悴疲弱,她生着欧洲南部面型,黝黑的脸皮。她一只手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另一只手轻轻地来回推拉着一只小车,小车里面睡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一眼就看出来,她怀着的那个也快出生了。 伊威尔逊非常笨拙地深深地鞠了个躬,他的老婆一直没有停止前后滚转手中的小车,她只是用她那漆黑的、细长的眼睛沉静而注意地打量着议员夫人。此时,议员夫人正与他的丈夫向小花店走来。 托马斯在他们面前站住,用手杖指了指上面的花环。 “您做得真地道,伊威尔逊!” “这不干我的事儿,议员先生。这是我老婆的手艺。” “啊!”议员只惊呼了一声。他侧过身来,对着伊威尔逊太太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目光明亮、坚定而亲切。接着,他没有再说什么话,非常客气地招了招手,就离开了他们。 第六章 七月初的一个星期日……此时布登勃洛克议员迁入新居大约四个星期了……已经是傍晚时分,在议员的新居里,他的妹妹突然出现了。她走过前面一条阴凉的石板铺地的前廊,廊子上装饰着雕塑家托瓦尔德森的浮雕,廊子右面有一扇门通向办公室。她在风门前拉了拉门铃……只要有人在厨房里按一下橡皮球,门便会自动开开……,走进宽阔的前厅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只蒂布修斯送的木尔熊标本。佩尔曼内德太太在前厅里从仆人安东那里打听到议员还在工作。 “好吧,”她说,“没你的事了,安东,我自己去找他。” 但是她经过办公室的房门时并没有进去,而是走进右边那座巨大的楼梯下面。这楼梯延伸到二楼就有铸铁栏杆拦住,到了三楼就变成一座金黄、雪白交相辉耀的大理石柱游廊,在令人眼花乱的高高的天窗上悬着金光闪闪的巨大的枝形灯架……“真是高贵!”佩尔曼内德太太望着里面宽阔、灿烂的华丽气象,发自内心深处的赞叹道。对她说来,这就象征了布登勃洛克家的权力、光辉和胜利。这时她忽然想起来,她是来传达一件悲哀的消息的,于是她缓缓地向办公室的房门走去。 屋里只有托马斯一个人;他坐在靠窗户的位子上,正在写信。他抬起头来,挑了挑眉毛,向他的妹妹伸出手去。 “晚上好,冬妮。你带来什么好消息了?” “哎呀,不是什么好消息,汤姆!……啊,你的楼梯简直太伟大了!……你为什么不坐在灯底下写字啊?” “啊……一封急信。怎么,没有什么好消息么?咱们还是到花园里去转转吧,外面的空气好多了。来吧。” 当他们走在过道上的时候,从二楼上传出小提琴柔板的颤音。 “你听!”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停了一刻……“盖尔达拉琴呢。多么美啊!啊,上帝,这个女人……简直是上帝赐给你的礼物!汉诺怎么样,汤姆?” “他正跟永格曼吃晚饭呢。真烦人,直到现在他走路还是走不好……” “别为这个担心,汤姆,早晚会学会的!你们对伊达还满意吧?” “噢,我们怎么会对她不满意呢……” 他们走过房屋后面的一条石板铺路的过道,经过右面的厨房,穿过一个玻璃门,再走下两层台阶,便走到外面一座花香扑鼻的可爱的花园里去。 “到底有什么事?”议员问道。 这真是一座别致优雅的花园。花坛修剪得整齐有致;傍晚的空气里弥漫着花坛里散发出的香气。一座由高大的堇色鸢尾花环绕着的喷泉把晶莹的水柱射向昏黑的天空,水花拍溅声音细碎平和。 空中最初出现的几颗小星已经开始闪烁发光了。花园深处,两个方尖柱石碑中间夹着一段阶梯,台阶通向一个铺着碎石子的高台,台子上是一座木头凉亭,低垂的天幕底下摆着几把乘凉用的椅子。 左边有一道墙把脚下的地基和邻居的花园隔开;右边是邻房的山墙,齐着山墙的高度立着一个大木架,它的作用就是将来让常春藤爬起来。在悬空的台阶两旁和凉亭附近种着几丛薮山楂子和醋栗;但是园子里却只有一棵大树,一棵皮上生满硬结的胡桃树立在左边墙的空地上。 “有什么事吗?亲爱的冬妮,”当兄妹俩沿着砂石路缓缓地绕到花园前部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才躲躲闪闪地回答说……“蒂布修斯写信说……” “克拉拉?!”托马斯问道……别拐弯抹角的了,你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吧!” “好吧,汤姆,她病倒了,情况不妙,据医生诊断,恐怕是结核……脑结核……真是可怕的疾病,我简直不敢说它。你看,这是她丈夫给我写的信。他还给母亲写了一封,他说,这里面写的是同样的事,我们应该先作一点准备工作再把信交给她。另外这里还有一封:也是给母亲的,是克拉拉亲手用铅笔写的,看来她手哆嗦得连笔都抓不住了。蒂布修斯说,她写这封信的时候说,这是她最后几行字了,悲惨的是,她一点求生的欲望也没有。她本来就一直向望着天国……,”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完了这些话,不禁流下了眼泪。 议员默不作声地和她并排走着,手背在背后,低垂着头。 “你一句话也不说,汤姆……你这样很对;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为什么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在克利斯蒂安在汉堡也病倒的时候……” 克利斯蒂安确实病倒了。克利斯蒂安身体左半部的酸痛最近一个时期在伦敦变得这么厉害,已经发展成真正的痛疼,弄得他把自己的一些小毛病都忘在脑后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给老参议夫人写信说,说他一定要回家,让她来照顾。他把伦敦的职务辞退了,启程回来。但是他一到汉堡就病倒了,据医生诊断他是风湿性关节痛病,克利斯蒂安被人从旅馆里搬进医院,现在已经不允许他再在路上奔波了。他现在只有躺在医院里,让护士听他的口述替他一封又一封地写些凄凄惨惨的信……“是的,”议员低声说了一句,“真像是祸不单行。” 她把胳臂在他的肩头上放了一会儿。 “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汤姆!离着绝望还远着呢!你需要的是鼓起勇气来……” “是的,上帝可以看得到,我是需要勇气的!” “为什么,汤姆?……告诉我,前天,星期四,你干嘛阴沉着脸,谁也不理,我能不能知道这是为什么?” “哎……生意上有些事让我烦恼,孩子。我有一批数目不小的裸麦卖得有些失利……喏,开门见山地说吧,我不得不把一大批麦子很赔钱地出了手。” “噢,这种事也免不了,汤姆!现在有些亏本,明天你就许又赚回来。如果让这种事把自己的情绪弄得低落下来……” “你说错了,冬妮,”他说,眨了眨眼。“我的情绪并不是因为受到挫败才降到零度以下的。 恰恰相反。我的心情一别扭,肯定有不愉快的事发生。” “可是,你的心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惊诧莫解地问道。“谁都认为,你是理应心情畅快的,汤姆!克拉拉还活着……靠上帝保佑,她不会死的!此外还有什么呢?我们现在正在你的花园里散步,花香扑鼻。那边是你的住所,华丽得宛如梦境一样;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的住宅和这所房子比起来,连乡下人的住宅都不如!这一切都是你亲手创建的……” “是的,冬妮,简直太漂亮了。而且我还要说:也太新了。新得有些令人心神不安,我之所以心情恶劣,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其根本原因可能正在这里。本来我对这一切抱着莫大的欢欣,但是这种事先的喜悦,像在任何情形下一样,也就是一件事最美的一部分了,你知道好事总是来得很晚,总要很晚很晚才能做好,到那时候,一个人已经失去欢乐的心情了……” “失去欢乐的心情了,汤姆!为什么,像你这么年轻?” “一个人是年轻还是年老,不是看他的年龄,而是看他的感觉。当那好的、人们所期待着的东西到来的时候,它常常会来得既迟缓又艰难,而且它还附着各种各样的令人急不得恼不得的细琐麻烦的事,还有许多出人意料的因素在左右它。这些事激怒你……激怒你……” “是的,是的……可是你说人的年轻与否,要看各人的感觉,汤姆……?” “是的,冬妮。这也许很快地就会过去……可能是我的神经有些敏感。自然是这么回事。可是在这段时期里我觉得自己比实际的年龄要老得多。在商业上我有很多忧心的事,在布痕铁路监察理事会里哈根施特罗姆参议昨天把我批驳得体无完肤,我几乎当众出丑……我觉得,从前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我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开始从我这里滑脱了,好像我不能照从前那样把这种说不上是什么的东西紧握在手中似的……成功的含义是什么呢?是一种神秘的、形容不出的力量,是游刃有余,从容不迫,是意识到只是由于本身的存在就能对身旁事物的运行施加一种压力……是相信生活处处适合我的利益……是我们对一切都从容不迫。我们一定要把握住它,紧紧地、一点也不放松地把握住。只要这里面有些什么开始松懈、迟缓、疲沓起来,那时我们周围的一切就会立刻自由行动,什么都要反抗、背叛我们,没有一件能够让我们控制……那时候一件事又一件事接踵而来,一次挫折紧接着另一次败北,一个人也就完了。最近几天我常常想到一句土耳其的谚语,我记不清是谁说的了:‘房子盖好以后,死神就要来了。’喏,来的倒并不一定是死神。可是说不定是衰败……落势……结束的开端……你知道,冬妮。”他把一只胳臂伸进他妹妹的腋下,接着说,此时他的声音显得更低沉,“我们给汉诺施洗礼的那天,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对我说:‘我觉得,现在又要开始一个新时代了!’至今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句话。当时仿佛被你说对了,不久就遇到选举议员,我的运气不错,现在我又拥有了一座新住宅。可是‘议员’和房子只不过是表面现象,此外我还知道一些你还没有想到的事,这是从生活和历史上得来的。我知道,当你失去对一些事的控制的时候,幸福和兴盛、一些表面的、可以望得到、摸得到的标志和征候,才开始露面。这些外部的征兆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走得来,正像我们看到那上边有一颗明亮异常的星星,但它现在没准已经被云彩挡住了,或者甚至已经熄灭了一样……” 他沉默着,他们静静地走了一刻,在寂静中只听得到喷泉的飞溅声和风儿在胡桃树顶上的喋喋絮语。佩尔曼内德太太非常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在叹息什么。 “你说得多么凄惨啊,汤姆!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这么凄惨的话!但你对我说真心话,我很高兴,把这些事从思想里排除出去,你就可以轻松一些。” “是的,冬妮,这件事我一定全力以赴去做。现在你把克拉拉和牧师的两封附信交给我吧。我会把一切都办好,明天早晨由我去和母亲说,这样对你也许好些。可怜的母亲。但是如果是结核的话,那么我们也爱莫能助了。” 第七章 “您为什么不问问我?您一点也没有把我看在眼里?!” “我做的是我必须做的事。” “您做的是一个头脑糊涂、没有理智的人做的事。” “理智在这世界上并不是唯一的标准!” “咳,请您别再说这些毫无实际意义的话了!……问题在于简单得无以复加的公道正义,而您却令人吃惊地完全忽略了这种公道正义。” “你自己没发现吗?我的孩子,你这种说话的语调也完全忽略了你应该对我表示的尊敬。” “我要回答您说,我的亲爱的母亲,我一向是对您恭恭敬敬的,但是一旦我代替了故世的父亲站在一家之主的地位上谈说公司和家庭的大事时,我作儿子的身份也就立刻改变了!” “我求你不要这么说,托马斯!” “啊不!我不能不说下去,直到您了解到您这种无比的愚蠢和软弱为止!” “这是我自己的财产,我爱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 “您这种任意处理应该受到正当与理智的限制!” “我从来没有想到,你对我说出这样难听的话!” “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您会这么样给我当头一击……!” “汤姆!……你听我说,汤姆!”此时佩尔曼内德太太忍不住用惊慌的声音插嘴说。这时她坐在风景厅里的窗户前,绞着两只手,议员先生则由于过分的激动而不停地走来走去,而老参议夫人则坐在沙发上,因为气愤和痛苦瘫作一团,一只手支着沙发垫,另一只手不停敲着桌子以加重语势。三个人都为克拉拉戴着孝(克拉拉已经不在人世了),三个人都面色煞白,情绪都非常激动……是怎么一回事呢?一件可怕的、令人胆寒的事,事中人原来都认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次口角,一次母子之间的激烈的争吵。 这是八月里的事,发生在一天郁热的下午。距离议员把西威尔特和克拉拉·蒂布修斯夫妇的两封信小心翼翼地交给她母亲那一天才刚刚过了十天,克拉拉的死讯就传来了……他需要把死讯通知给母亲。这以后,他到利加去参加了葬礼,回来的时候他的妹夫蒂布修斯和他结伴回来。蒂布修斯在他亡妻的家里小住了几日,又到汉堡的医院里探望了一次克利斯蒂安……当牧师离开孟街之后,老参议夫人才半吞半吐地泄露给他儿子一件事……“这是十二万七千五百马克现金啊!”他喊道,同时愤怒地挥舞着手臂。“如果只是陪嫁费的话,倒也没有什么!虽然没有孩子,就让他留着那八万块钱吧!可是这是遗产啊!让他去继承克拉拉的遗产!您问过我吗?您太不把我看在眼里了!……” “托马斯,看在基督的面上,你说话要公平些!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我能怎样?!……她,那个离开了人世到上帝那儿去的人,去世以前在床上给我写了一封信……用铅笔……哆哆嗦嗦地……‘母亲,’她写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再也见不了面了,我知道我离开人世的时间快要到了,这是我写的最后几行字……趁我最后脑筋清醒的一刻,我要给您写这封信,替我丈夫说两句话……上帝没有赐给我们孩子;但是请您把我应该得到的一些东西(这是假设我活在世上的日子比您更长时才能得到的),在您一旦随我而去以后,把我应得的那份转给我的丈夫吧!这样他活着的时候也就能过个舒服日子!母亲,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一个行将就木的人的请求……您一定会答应的……’不,托马斯,我没有拒绝她;我不能这样做!我打了个电报给她,让她一无挂虑地瞑了目……” 参议夫人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可是您连一个字也没有跟我提!这一切我连影也不知道!您一点也不把我放在眼睛里!”议员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我没有说,托马斯!因为我觉得,拒绝自己孩子临死前的要求就是犯罪……而我也知道,你要是知道了,一定设法阻拦的!” “是的,上帝了解,我会这样做的!” “但你做不到,因为我的三个孩子都是和我站在一起的!” “噢,我倒认为,我的意见比这两位小姐和一个头脑不健全的傻子的意见更有分量些……” “你谈到你的弟妹的时候也这么不友爱,在这个家里你真正尊敬过谁?” “克拉拉是个虔诚而无知的女人,母亲!冬妮是个孩子……再说直到刚才她同样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否则,她不会这么长时间不说出来的,你说对不对,冬妮?至于克利斯蒂安,不错,他曾经取得克利斯蒂安的同意,这个蒂布修斯……谁料得到他作出这样的事?!……莫非您还没看出来,这个滑头滑脑的牧师是怎么样一个人吗?他是一个骗子,是个图谋别人遗产的骗子手……!” “他们没有一个好东西,”佩尔曼内德太太用低沉的声音评论说。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他做的是什么事?他跑到汉堡去,坐在克利斯蒂安的床边上,花言巧语说了一通,于是克利斯蒂安说:是的,是的,蒂布修斯。上帝保佑您。我的症状您了解吗?哼,愚蠢和险诈联合起来跟我作对!”讲到这里,议员气冲冲地倚着壁炉前的铸铁栏杆,两臂交叠起来压在前额上。 这次的事本来是不值得他如此大发雷霆的。是的,几十年来他都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这决不是这十二万七千五百马克引起来的。事实是,他在过去几个月里在商业上和市务工作上本来已经遭遇到一连串的挫败和打击,本来他就已经焦头烂额,如今又碰到这件事,他认为这也是那一连串的挫败和打击之一……一切都不顺利!一切都和他的心愿违逆!现在连家里人也不把他当回事了,连在家里面遇到这样百不逢一的重大事件,别人也一样不把他放在眼里……?甚至一个利加的牧师都可以在他背后耍诡计欺弄他?……他本来是有力量制止住这种诡计的实现的,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这些事情没等他参加就完成了!可是他觉得,从前没有发生这种事,从前人们不敢这样作! 这是他对自己的幸福,自己的权力和自己的前途的信心遭受到的一个新的打击……从刚才的争吵当中,他在母亲和妹妹面前显露出来的,只不过是他心中的软弱和绝望而已。 佩尔曼内德太太站起身来,抱住他。 “汤姆,”她说,“你不要太激动了,想开一些!难道事情真的这么糟吗?你会气出病来的! 蒂布修斯不会活多么久的……他死了以后,我们还可以把这笔遗产收回来!再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事情还是能够改变的!是不是还可以改变,妈妈?” 老参议夫人只是用啜泣代替回答。 “你太天真了……哎,改变不了啦!”议员说,重新振作起来,挥了一下手,表示不同意。“事情是怎样就是怎样啦。您们想,我要到法院去跟自己的母亲打官司吗?我能让自己家里的事情成为别人的笑料吗?随它怎样发展去吧……”他结束了自己的话,无精打采地向玻璃门走去。等到他走到门前边,又站了一会。 “我希望你们能够认识到,咱们家的处境并非很顺利,”他压低了声音说。“冬妮弄掉了八万马克……”克利斯蒂安已经把他的五万马克挥霍完了,而且又在动用另外预支的三万……而且他还要用更多的钱,因为他现在一点收入也没有,又需要在鄂文医院治病……如今不但克拉拉的陪嫁费一去无踪,而且她应该继承的全部财产什么时候能再拿回来也遥遥无期……还有自从我花掉十多万马克盖房子起生意就开始清淡了下去……不好啊,一个演出刚才这种话剧的家庭,你还能盼望它有什么起色吗?相信我的话吧!至少相信我说的这句话:要是父亲正活着的话,如果他还跟我们在一起的话,他一定会合起掌来为我们所有的人祈求上帝的保佑的。” 第八章 战争和战争的呐喊,驻扎军队和纷扰忙乱!托马斯议员新居的二楼拼花地板被普鲁士军官踏来践去,吻女主人的手,克利斯蒂安(这时他已经从鄂文医院回家了)带着他们到俱乐部去。而在孟街老宅里,塞维琳小姐,老参议夫人新雇的女管家李克新·塞维琳则和使女们一道把一大叠褥子拖到花园的凉亭里去,士兵挤满了每个角落。 到处是纷扰、混乱、惶恐不安!一队士兵刚开出城门去,另一队马上又开进来。士兵充塞着大街小巷,他们吃东西、睡觉,把市民的耳朵里灌满了鼓声、号声和口号声,然后又开走了。人们欢迎了王储子。军队过个没完没了。之后一切又平静下来,但人们的心情没有复归平静。 到了秋末冬初,队伍凯旋归来,又驻扎了一个时期,以后,在市民的欢呼声中回家去了,所有人的心都落了下来。……和平来了。暂时的孕育着重大事件的一八六五年的和平。 在两次战争中间,小约翰照旧生活着、安安静静地玩自己的游戏。他穿着肥大的带围嘴的衣服,柔软的鬈发披拂着,游戏的地点有时在花园里喷泉旁边,有时在特别用栏杆为他围起来的和三楼前厅隔开的一块小阳台上。凡是四岁左右孩子的游戏他都感兴趣。这些游戏究竟有什么深意,有何吸引人之处,这已经不是一个成年人所能了解的了,而且它需要的东西也不多,一块木头、三五块石子、或者再在木头上戴上一朵蒲公英作头盔,仅仅这些就已让他满足了;但是最主要的是那个幸福年龄的没有受过破坏也没有受过恫吓的纯洁、热情、强烈、天真的幻想,在这样的年龄,我们还不懂得惧怕生活,责任感和悔恨也还都不敢损伤我们,那时我们还敢于看,敢于笑,敢于听,敢于惊讶,也敢于作梦,然而另一方面世界却还不曾向我们提出什么要求……那时我们非常愿意与之亲热的人还没有用他们的焦急不耐来折磨我们,强迫我们具备为了担当某种职务而必需的各种技巧……唉,时光飞逝,没有多久,这一切就会像泰山压顶似地加在我们头上,我们就要受压迫,受折磨,一会儿被拉长,一会儿又被挤短,直到我们完全被毁灭才会罢休……正当汉诺作游戏的时候,时局发生了重大的改变。战火燃烧起来,胜利谁属,一时摇摆不定,最后决定下来了,汉诺·布登勃洛克的故乡这次很聪明,和普鲁士站到了一条战线上。它带着几分心满意得地望着那富庶的城市法兰克福,后者因为轻信了奥地利,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已不再是自由市了。 但是六月里,停战前不多几天,由于法兰克福市一家大公司的倒闭,却连累了约翰·布登勃洛克家一下子损失了大约两万泰勒的一笔巨款! 第一章 本市火灾保险公司的新任经理是胡果·威恩申克先生;他的燕尾服扣子总是紧紧扣着,下嘴唇微微向下垂着,上唇上蓄着一条窄窄的、漆黑的上须,胡须尖一直插到两边嘴角里,男人味十足。 当他从前边的办公室到后边的办公室去走过孟街老宅过道的时候,他的步伐沉着而稳健。他走路姿势很威武,总喜欢把两只拳头挺在身前,胳膊肘在身子两旁轻轻摇撼着,这一切给人的印象是:他是一个处境优裕、精力旺盛、颇有威仪的男子。 冬妮的女儿伊瑞卡·格仑利希今年已经年满二十,她长得异常高大、丰满。她的肤色鲜润,健壮美丽。有时她偶然从楼上下来或者正要上去,凑巧和威恩申克先生碰上……这是经常会发生的……这位经理就把礼帽摘下来,露出他那鬓角虽开始灰白而头顶却仍旧乌黑的短发,把裹在燕尾服里的身子扭动一下,作为他独特的问候,他非常大胆地用火辣辣的目光打量这位姑娘……伊瑞卡一碰见这事马上就要跑开,坐在一个没人看到的窗台上,由于困窘和混乱哭上个把钟头。 在苔瑞丝·卫希布洛特的教育和监护下,格仑利希小姐思想非常狭隘。她哭的是威恩申克先生的大礼帽,他看见自己的时候那种把眉毛一扬然后又落下的样子,他的高贵威严的姿势和他的平摆着的拳头。但是她的母亲佩尔曼内德太太却更有远见。 她女儿的前途是她这几年来始终忧虑的事情,因为伊瑞卡和别的到了结婚年龄的姑娘比起来,有很多不利的地方。佩尔曼内德太太不仅和社交界没有交际来往,并且互相敌视。她总觉得在第一流人里别人因为她离过两次婚而有些看不起她,这已经是她的思维定势了,有的时候别人也许只不过是冷漠,她看到的却是轻蔑和仇恨。譬如拿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作例子吧,他不是不能与佩尔曼内德太太打个招呼,因为亥尔曼是一个头脑开明、心地忠厚的人,他虽然很有钱,但这只使他的性格更开朗、更亲切,而佩尔曼内德太太见了他却总是扬起头瞪着他那副“鹅肝饼似的面孔”。她自己曾说,在从他身边走过时,她的心情可以用四个字形容,就是“恨之入骨”。这样即使亥尔曼有意打招呼,也不啻受到严禁了。母亲的这种行为害得连女儿伊瑞卡也远远隔绝在他伯父交际圈子之外,她从不参加舞会,结识男朋友的机会几乎是零。 然而安冬妮太太的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在女儿身上实现自己……自己没能得到的幸福,让她结一门既幸福又有实利的亲事,能够光耀门楣,使别人忘记了母亲的悲惨的命运。她的这个心愿,尤其是在她……用她自己的话说……“惨遭挫败”之后愿望更加强烈。最近因为她的哥哥总是郁郁寡欢,冬妮特别想作出一件什么惊人之举来证明家运并未衰败,他们决不是陷入了穷途末路……她已经为伊瑞卡准备好,佩尔曼内德先生慷慨大方地退回来的一万七千泰勒做为陪嫁费。安冬妮太太的眼光锐利,不愧是此中老手,她一发觉她女儿和保险公司经理之间的微妙关系,马上就开始向上苍祈祷,吁请威恩申克先生能成为她家的座上客。 她的期望没有落空。他出现在二楼上,受到三位太太小姐……外祖母、母亲和女儿的热情款待。他和她们交谈了十分钟,答应在下午喝咖啡的时间再来拜访,那时大家可以无拘无束地谈一阵。 下午威恩申克先生果然又来了,他们彼此作了一番了解。经理原籍是西利西亚人,在故乡,他的老父仍然健在;他的家庭似乎不应该成为考虑的对象,因为胡果·威恩申克勿宁说是一个白手起家的人。这一点可以从他那骄矜自负的神气中看出来……并不是开赋的、有把握的,而是带着几分夸大的,几分不信任的矜持。他也不是没有缺点,他的谈吐非常拙呐。此外他那带着些寒酸相的礼服有的地方已经磨得发亮,他那扣着黑玻璃袖扣的白袖头也并不很干净整齐。他左手的中指因为受到某种伤害指甲完全干瘪了,变得乌黑……总之,他不是一个长相讨人喜欢的人,然而这却不影响胡果·威恩申克成为一个年薪一万二千马克的、精力饱满、勤奋、令人起敬的人,而且在伊瑞卡的眼中他甚至还是个帅小伙。 佩尔曼内德太太很快地就观察清楚,准确地预测了事态的可能变化。她坦白地把自己的意见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参议夫人和议员。非常明显,在这件事上双方的利益不但吻合,而且还可以互相补充。此外,威恩申克经理和伊瑞卡一样和社交界没有任何联系,他们可以做到互相理解、信任对方,真是般配。经理已经年近四十,顶发已经开始斑白了,以他的收入和地位来说,他早该成家立业了;如果他有这个意思的话,那么他和伊瑞卡·格仑利希的结合,还可以给他一个台阶步入本城一个第一流的人家,这对他职业的晋升和地位的巩固都是有利无弊的。讲到伊瑞卡的幸福,起码能让佩尔曼内德太太放心的是,她的女儿这次决不会步自己的后尘。胡果·威恩申克没有一点儿和佩尔曼内德先生相似之处;他和本迪可思·格仑利希也不相同,他是一个正直高尚、有稳定收入的高级职员,当然,这样的人也并不乏发展前途。 总而言之,彼此都很有诚意。威恩申克经理的午后访问来得越来越勤,到了一月……一八六七年一月……他终于用简单、直率的口吻和并不太体贴的话语向伊瑞卡·格仑利希提出求婚。 他现在是家族的一员了,他开始参加“儿童日”,受到新娘家属的殷勤招待。无疑他一定立刻就感觉出来,他和他们在有些方面没有任何共同点,但是他掩饰着这种感情,摆出一副更不在乎的姿态,而另一方面老参议夫人,尤斯图斯舅父,布登勃洛克议员……只有布来登街的三位布登勃洛克老小姐不是这样……对于这位勤奋的办公室职员、但在交际场上非常生疏的威恩申克先生处处迁就照顾。 这位保险公司经理也确实需要照顾;有时大家正在饭厅里团团坐在餐桌四周,经理对于伊瑞卡的面颊和胳臂突然表示过度的亲昵,或者他和别人聊天的时候,高声向人家打听,橘子果酱是不是面制食品……他把“面制食品”这四个字念得特别顿挫有节……,或者他就对大家说,他认为《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席勒的一部作品……他说得又干脆又肯定,一边若无其事地搓着手,上半身斜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大家会因为他的无知而安静片刻。为了驱散这种寂静,大家不得不说一句插科打诨的话,要么就另换一个新话题。 只有议员可以和他正常地交谈,议员无论是谈政治或是谈商业都知道怎样驾驭这场谈话,不使发生任何事故。最没有办法的是他和盖尔达·布登勃洛克的关系。这位太太的个性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和她聊上两句话。他知道盖尔达会拉提琴,而且这件事给他的印象很深,于是每逢星期四会面的时候,他总要问一句不太严肃的话:“洋胡琴拉得怎么样啦?”……但是议员夫人在第三次听到这个问题以后就没有再作任何回答。 至于克利斯蒂安则对这位新亲戚的一举一动都非常留意,以便在第二天对他的言谈举止作一番逼真的模仿。老约翰·布登勃洛克参议这个二儿子已经在鄂文医院治好了风湿性关节痛,但关节僵硬的毛病却越来越严重,另外他左半身的周期性的“酸疼”症……据说这是因为半边身体的筋脉太短所致……以及他常常犯的一些别的病症,像什么呼吸不畅啊,心跳不正常啊,咽嚼食物困难啊,麻痹征象或者至少是害怕出现麻痹的征象啊等等却并没有治好。他衰老得很厉害,与他的实际年龄极不相称。他的头已经完全秃了顶,只有后脑勺上和头盖骨两边还留着不多的稀疏疏的发红的头发,他的带着严肃不安左右扫视的一双小圆眼睛比以往更深地陷在眼眶里。他的大鹰勾鼻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高大地耸立在那张面无血色的脸上,悬在他的黄中透红的浓密的上须上面……他那质地坚固讲究的英国料子的裤子松软地罩在他的弯曲、削瘦的细腿外面。 自从回到家里以后,他还是住在原来的房间里,然而他在俱乐部的时间却比在孟街的时间多的多,因为在家里他的生活并不很舒服。从伊达·永格曼离开以后,李克新·塞维琳便接替她管理家务,当上了孟街老宅子里的新管家。李克新是一个二十七岁的茁壮的乡下女人,脸蛋又红又圆,厚嘴唇,她看待事物也完全用乡下人的眼光。既然一家之主,议员先生对他都是抬着眼皮视而不见,她对这位整天无所事事,一门心思地模仿别人,并以此为乐的人,这位有时行为滑稽有时又病恹恹的人物,自然也就用不着过分尊重。她对他的一些需求干脆就置之不理。“呀,布登勃洛克先生!”她会说。“我很忙,您自己照顾自己吧!”于是克利斯蒂安皱着鼻子瞪着她,好像要说:你一点也不害臊吗?……接着就僵直着两条腿走开了。 “你知道有时候我连蜡烛都没得用?”他对冬妮说……“我很少有蜡烛……常常我上床的时候不得不用火柴照亮……”要么他就宣布说……因为他母亲给他的零用钱太少了……:“这样的日子让我怎么过啊!……是的,从前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你以为是什么样子呢?……现在我常常不得不跟别人借五先令买牙粉!” “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内德太太喊道,“多么不体面!用火柴照亮!借五先令!你不觉得丢人吗!”她又激动又愤怒,她感到自己的最神圣的感情受了侮辱;但是她的话也无力改变克利斯蒂安的处境……这五先令买牙粉的钱克利斯蒂安是从他的老朋友安德利阿斯·吉塞克,民法和刑法博士那里借来的。有这样一位朋友是克利斯蒂安的运气,是很能抬高他的身价的;因为吉塞克律师,一位不折不扣的纨衤夸子弟,懂得怎么样维持自己的显赫地位,去年冬天,当卡斯帕尔·鄂威尔狄克长眠不醒,朗哈尔斯博士攀上了他的位置以后,吉塞克又当选为议员。然而他的生活方式却并没有因此而受影响。所有人都了解他的生活态度,他自从和一位胡诺斯小姐结了婚,除了在城里有一所宽大的住宅以外,在圣·葛尔特路德郊区还有一所掩映在浓荫里的舒适的小别墅,那是他金屋藏娇的所在。大门上几个镀金的字母闪闪发光,写的是“吉西姗娜”,这所安静的小房子在全城里也就以这个名字知名。大家在议论这件事的时候,常常喜欢把“姗”字读得轻飘飘的,而“娜”字又故意读得很沉浊。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作为吉塞克议员的密友,也可以自由出入这所别墅。他在这里也像在汉堡阿林娜·普乌格尔太太那儿或者在伦敦,在瓦尔帕瑞索以及地球上许许多多地方类似的场合一样,又成功地做起了老本行。他“说了几段故事”,“略示一点温柔”,于是他现在出入这所小绿房子的频繁也不减于吉塞克议员了。他这样作吉塞克博士是否知道,或者是否同意,外人是不知道的。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吉塞克必须从给妻子的花销中拿出大量金钱才能在“吉西姗娜”买来的情趣,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却能一分钱也不花。 胡果·威恩申克经理和伊瑞卡·格仑利希订婚不久,就给这位舅父安排了份工作,克利斯蒂安也确实为保险公司会计处作了两个星期的事。可惜的是,两个星期以后,不但他左半部身体“酸痛症”又复发作,并且别的莫名其妙的病也越来越严重,此外又因为经理是个脾气暴躁得不近人情的上司,常常因为一点点失误竟毫不客气地叫他舅父作“笨蛋”……克利斯蒂安只得又放弃了这个位置。 这些日子里最幸福的人要算佩尔曼内德太太了,她的欢畅的情绪从挂在她口边的一些警句里也可以看得出来。譬如,她最近就常常喜欢说,人这一辈子,总也有时来运转的时候。确实也是这样,她仿佛又回到无忧无虑的时代,她手脚不停闲,满脑子的主意和计划,又张罗房子,又忙于置办嫁妆,这一切又使她清清楚楚地想起自己当初初次订婚的情形来了。她不禁觉得年纪也轻了,对生活也持乐观的态度了。不论是她的仪容还是她的举动,那处女时代的秀美的奕奕精神都恢复了许多。 是的,某一次“耶路撒冷晚会”的整个庄严气氛竟被她的放肆无忌的快乐破坏无遗,害得丽亚·盖尔哈特《圣经》也不念了,用一个聋子的猜忌的大眼睛向大厅四周茫然张望着。 母女俩的感情使她们不愿分开。在得到经理的同意后,不,也可以说在他的请求下,安冬妮太太决定随着女儿住(起码先住上一段时间),这样她可以帮助没有经验的女儿操理家务……使她内心洋溢起美妙的感觉的也正是这件事。地球上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本迪可思·格仑利希,也从来没有过阿罗伊斯·佩尔曼内德,她所有痛苦、失望的挫折仿佛都已弥补过来,她如今又能满怀希望地再一次从头开始了。虽然她也提醒伊瑞卡,叫伊瑞卡感谢上帝赐给她幸福生活的保障,而她自己,她这作母亲的,却因为责任和理智不得不牺牲掉自己真挚的初恋;虽然她用那由于喜悦而有些颤抖着的手和经理的名字一起登在家庭记事簿里的是伊瑞卡的名字……但她,冬妮·布登勃洛克才是真正的主角。用内行的手摸拭窗帷和地毯的是她,在木器店和服装店里穿出穿进的是她,再一次看定一所华贵的住宅而作主租赁下来的也是她!她这次又可以离开娘家这所虔诚、空旷的老房子,不用接受别人那鄙夷的目光了;她又可以扬起头来开始一个新生活了,又有资格引起人们普遍注意,为家庭增光了……一点也不错,这一切是真的吗?竟连睡衣也出现在眼前了:两件睡衣,她和伊瑞卡一人一件,用的是柔软的丝料子,长大曳地的后摆,天鹅绒环带被密密地缀成许多圈,从领口一直缝到下面的底边! 结婚的日期快到了,伊瑞卡·格仑利希深闺独处的日子眼看着就要结束了。一对新人只拜访了不多几家人,因为经理是个秉性严肃、不善交际的正经作事的人,他即使无事可做也不愿走出温暖的卧室……订婚宴是在渔夫巷新房子的大厅里举办的,参加的人除了托马斯、盖尔达、新婚夫妇,和三位布登勃洛克老小姐……亨利叶特、弗利德利克、菲菲以外,剩下的只有几位议员的至友。这场宴席又由于经理不停手地拍打伊瑞卡的裸露在外面的脖颈弄得大家困窘不堪……婚礼一天比一天近了。 圆柱大厅正像当年格仑利希太太头戴桃金时一样,又成了举行婚礼的场所。铸钟街的史笃特太太,就是那个惯和上流社会交往的女人,这次又来帮助新娘摆弄白缎子婚礼服上的皱褶,还为她化妆。布登勃洛克议员和克利斯蒂安的朋友吉塞克议员分别担当正副伴郎,伊瑞卡的过去在膳宿学校时的两个同学作伴娘。胡果·威恩申克经理装扮得庄严而威武,在走向临时搭起的祭坛的路上,只有一次踩到伊瑞卡的曳地的长头纱。普灵斯亥姆牧师双臂交叠在下巴底下,像往常一样,主持婚礼仪式时既和蔼又神圣。总之,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隆重,合乎礼节。当戒指交换过,在一片沉静中,一个沉浊和一个清脆的声音……虽然两个声音都有一些激动……都说出一声“是的”以后,佩尔曼内德太太看到现在,回想起过去,瞻望未来,百感交集,不觉失声呜咽出来……和她小时候无所顾忌地失声痛哭模样完全相同。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像平时遇到这种情形一样带着些酸味地偷笑起来……卫希布洛特小姐这一天也来了。苔瑞丝·卫希布洛特的身体与前几年相比显得更矮小了,她的细瘦的脖颈上带着一只椭圆形的别针,上面镶着她母亲的肖像。塞色密为了掩饰内心深处的激动,故意装出非常镇定的样子说:“祝你幸福,我的好孩子!” 至于丰盛的结婚喜宴就摆在大厅里,大厅四周绘制在蓝壁毯上的白色神像跟过去一样静静地俯瞰着下面。宴席将近尾声的时候,一对新人离席而去,打算到几个大城市作一次蜜月旅行……这时是四月中旬;以后两个星期,佩尔曼内德太太与室内装饰匠雅可伯斯合作完成一项伟大的工作:把面包房中巷一所楼房的宽阔的二楼租下来,布置得异常精美,房间里摆满鲜花,用以迎接旅行归来的新婚夫妇。 冬妮·布登勃洛克的第三次结婚就这样开始了。 是的,是冬妮的第三次结婚。有一次星期四团聚,威恩申克夫妇没有来,议员本人就这样说过,而佩尔曼内德太太听了也颇为得意。事实上,她负担起威恩申克一家中所有的操心事,但是她也享受到快乐和骄傲的酬劳。有一天,她和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小姐,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参议夫人偶然在街头相遇,她摆出这样一种胜利者和挑战的神色望着后者的脸,摩仑多尔夫太太竟被这种脸色震慑住,破天荒的第一次首先向她打招呼……有时亲友们来看望新居,她陪着客人在屋子里参观的时候,那流露在她面容上和姿势上的骄傲和快乐甚至变成庄严肃穆的神色,而伊瑞卡·威恩申克站在一旁,好像是个使女一样。 睡衣的长后摆在身后边地板拖着,略微耸着一些肩膀,头向后扬着,胳臂上挎着缀着缎子飘带的钥匙筐,安冬妮太太给客人指点家具,窗帷,透明的瓷器和经理买来的几张大油画。 油画的内容基本上不是静物食品,就是裸体女人,因为胡果·威恩申克只能鉴赏这个。冬妮的一举一动都似乎在告诉别人:看啊,在痛苦的挣扎之后,我又摆脱出来了。这些东西跟在格仑利希那儿一样华贵,至于和佩尔曼内德家比起来,那就更华贵得多啦! 穿着灰黑条纹的绸衣服的老参议夫人来了,随身飘散着一股淡淡的刺蕊草香水味。她用她那明亮、安详的目光在每件东西上瞟了一过,虽然没有说赞美的话,但满脸的笑容证明她很满意。议员带着妻子和小儿子来了。他和盖尔达对冬妮的得意和骄傲开了几句玩笑,费了很大劲才拦住她没用葡萄干面包和红酒把他们的爱子汉诺撑死……布登勃洛克三位老小姐来了,她们异口同声地说,一切都美丽极了,但对于她们来说实在太奢侈了……可怜的克罗蒂尔德来了,她黝黑、削瘦,像往常一样好脾气。她由着别人逗弄了一番,喝了四杯咖啡,用她那一团和气的拖长了的声音对样样东西称赞了一通……有时候,当俱乐部里没有人听克利斯蒂安讲故事时,他也到这里来几趟。他每次来都要喝一小杯甜烧酒,告诉别人说,他不久就替一家制造香槟白兰地酒的公司作代理商……他对这个行业很内行,做起来简直游刃有余,自己可以当家作主,只要时不时地在笔记簿上记上几条,反掌之间就能赚三十泰勒。说完了这段话,他从佩尔曼内德太太这里借了四十先令,因为他答应市剧院首席女演员送她一个花圈。接着,不知道由于某种思想联系,他一下子想到“玛利亚”,开始讲起伦敦的“罪恶”来。他谈起一只癞狗的故事,这只癞狗被人装进箱子里从瓦尔帕瑞索运到旧金山。他完全投入进去了,谈得有声有色,滑稽突梯,即使听众是一整厅的人,也会被他的故事吸引住的。 他谈得兴高采烈,还充分发挥他会多国语言的优势。他说英文,说西班牙文,说北德的方言,说汉堡土话,他叙述智利的短刀党和怀特沙佩尔的扒手。他看了一眼那一本写满滑稽小曲的册子,他就开始说唱起来。他表演的一点也不比首席女演员差。他唱的是: 有一天我四处游荡独自在街上闲逛,突然一眼看到前面来了个姑娘;她的身材窈窕垫裙是法国式样,瓦盆帽子戴在头上。 我向她说:“我的好姑娘,您长得是多么漂亮,能不能让我挽起您的臂膀?” 她突地把身子一转狠狠瞪了我一眼,说:……“滚回你家去吧,小流氓!” 这个歌刚刚唱完,他立刻又谈起林茨马戏团的表演来,他对英国小丑儿是怎么入场的这段模仿得惟妙惟肖;看了他的模仿表演,一个人会想象自己正坐在马戏表演台前边。似乎听得见帐篷外面惯有的那种喧嚣叫嚷,有人喊“快给我开开门”!也有人和马夫争吵;接着他又用声调土俗、含混、英德文混杂的话说了一串故事。其中有一个是一只老鼠在一个人睡觉的时候,钻进了他的肚子里,他去请兽医看病,兽医劝他再吞一只猫……另一个是关于“我的硬朗的老奶奶”的故事。这个故事说这个老奶奶到火车站去,一路上遇见各式各样的历险,最后火车从“硬朗的老奶奶”的鼻子前边开走了……说到这里克利斯蒂安喊了一声“奏乐”,并真的停下来等音乐响起。然而并没有音乐应声而起,他仿佛如梦方醒似的,自己也露出一脸惊讶的样子……突然之间,他沉默无语,面容也变了,动作也松驰下来。他的深陷的小圆眼睛开始不安地东张西望,一边用手摩挲着左半边身体,仿佛他的病情又有了新的发展,他正静静地倾听着似的……他又喝了一小杯甜酒,精神振作起来一点。他又开始讲一个故事,可是刚讲到一半就讲不下去了,抑郁沮丧地告别而去。 佩尔曼内德太太最近特别欢乐,对于克利斯蒂安刚才的一番表演感到莫大的兴趣。她兴高采烈地将克利斯蒂安送到门口。“再见,代理商先生!”她说。“再见,行吟诗人!猎艳能手!老傻瓜!有工夫再来吧!”她看着他的背影放声大笑了一通,就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可是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并没有还口;他一本正经地在思索心事。他正在想:是的,我得到“吉西姗娜”那儿停一会儿。于是他歪戴着帽子,拉着拐棍,缓慢、僵直、跛着腿走下楼梯去。 第二章 佩尔曼内德太太在一八六八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十点钟左右,出现在渔夫巷新宅的二楼上。布登勃洛克议员正独自坐在起居间里。这间屋子摆着用橄榄绿色格子布蒙面的家具,明亮的煤气灯悬挂在房子中央的天花板上,下面是一张圆桌,议员就坐在这张桌子旁边。他前面摊着一份《柏林交易所消息报》,他正微微俯着身子读这份报纸。他手里有一只俄国纸烟,一只金夹鼻眼镜夹在鼻子上;最近这几年他在工作的时候已经不得不戴眼镜了。听见他妹妹的脚步声从餐厅那边走过来,他把眼镜摘下来,定睛凝视暗处,直到冬妮的身影在帷幔中间、灯影里显现出来。 “噢,是你啊。晚上好。已经从珀彭腊德回来了吗?你的朋友们都好么?” “晚上好,汤姆!谢谢你,阿姆嘉德很好……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对了,你来得正好。今天我像罗马教皇一样,独自吃晚饭;永格曼小姐不算数,她每隔一会就要跳起来一次,跑到楼上去照看汉诺……盖尔达到俱乐部去了。克利斯蒂安把她接了去听塔玛佑演奏提琴……” “怪事!这是母亲的口头禅。……不错,汤姆,最近我发现盖尔达和克利斯蒂安相处得非常好。” “我也是。自从他这次回来以后,她开始对他发生了兴趣。甚至当他描绘他那些毛病的时候,她也不觉得讨厌……天哪,我想他很能逗她开心。前两天盖尔达还对我说:“他不像个市民,托马斯!比你还不像!……” “市民……市民,汤姆?!哈,听我说,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好的市民啦……” “可能吧;可是她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把衣服脱脱吧,孩子。你显得又年轻又漂亮。乡间的空气一定对你很有好处吧?” “对我太好了!”她一面说,一面将面纱和钉着淡紫色飘带的风帽搁在一边,带着骄傲的神气坐在桌子旁边的一只靠背椅上……“失眠也好,胃病也好,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都好多了。新鲜的牛奶,肠子,火腿……一个人就像头小牛似的上膘,像庄稼一样地茁壮。还有那新鲜蜂蜜,汤姆,我认为自然产品才是最好的滋补品,比如蜂蜜!这才真是值得一吃的东西呢!阿姆嘉德居然还记得求学时代的老朋友,把我请去,真是个好人。封·梅布姆先生也同样殷勤有礼……他们夫妻非常恳切地请我再多住几个礼拜,可是你知道,伊瑞卡离了我什么也干不了,尤其是现在,小伊利沙白又出世了……” “对了,我还忘了问,小孩儿好吗?” “谢谢你,汤姆,很不错;刚满四个月的孩子,长得特别壮实,虽然弗利德利克、亨利叶特和菲菲都说他活不了……” “威恩申克呢?当了父亲的感觉好不好?我只有在星期四才见得到他……” “噢,他还跟从前一样!你知道,他是个安分守己的勤奋人,从某些方面说,甚至称得起是个模范丈夫,由于他厌恶酒馆,下了班就径直从办公室走回家来,基本上没事的时候都和我们在一起。但是也有一件事,汤姆……我私下里可以坦白告诉你……:他永远要求伊瑞卡欢蹦欢跳,跟他聊天,开玩笑。他说,当他作完了一天事,精疲力尽情绪低落地回到家里以后,他愿意要自己的妻子快快活活地陪他玩一玩,让他开开心,松驰一下紧张的情绪;他说,女人生在世界上就是作这个用的。” “蠢人!”议员喃喃自语。 “什么?……糟糕的是,伊瑞卡常常闷闷不乐。我不知道她怎么连这一点也像我,汤姆。她有时候很严肃,沉默不语,闷头思索着什么,这时候他就骂她,大发脾气,他用的字眼,说实话,真不能说文雅。他常常让人发现,自己不是出身于高贵的门第,也没有受过一般人所谓的良好教育。 是的,我没必要跟你还隐瞒什么;就是在我动身到珀彭腊德前不久,他还因为汤作咸了把汤盘的盖子在地上摔碎了……” “真是有趣的事!” “不,正相反。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说他不好。你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点。像他这样一个勤俭、能干的老实人……可不应该说他的坏话……不,汤姆,外表粗鲁、心地善良,这种人在世界上并不能算是坏人。我刚从那儿回来的那家人的境遇,我要告诉你,别提有多惨了。有一次,阿姆嘉德趁没有人的时候曾经跟我痛哭过……” “你说的是……封·梅布姆先生?……” “是的,汤姆,我正要说这件事。你看,其实我来这儿不是想陪你聊会儿天,实际我今天晚上是为了一件正经事,一件要紧事才来的。” “是么?封·梅布姆先生有什么事?” “拉尔夫·封·梅布姆是一位蔼然可亲的人,托马斯。但他有个不好的爱好……赌博。他在罗斯托克也赌,在瓦尔纳门德也赌,他欠下的债像海滩上的沙子一样多。如果一个人只在珀彭腊德住两个礼拜,他是不会相信这件事的。住房非常华丽,四周一片兴隆景象,牛奶啊,肠子啊,火腿啊,什么也不缺。住在这样一个庄园上,是无法对自己的经济状况做出正确判断的……一句话!汤姆,他们的实际景况已经衰败到家,这是阿姆嘉德一边令人怜悯地啜泣着,一边亲口对我说的。” “惨啊,惨啊!” “这还用说。但真正的问题是,后来我才发现,他们把我请了去原来并不是毫无理由的。” “这是什么意思?” “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汤姆。封·梅布姆先生需要钱,他立刻需要相当大的一笔现金,因为他知道他的妻子和我是老相知,而我又是你的妹妹,所以他这次急得没有办法就求他的妻子出面,而他的妻子又求我出面……你明白了吗?” 议员用右手的指尖左右梳理了两次头发,作了个愁苦的脸相。 “我现在明白了,”他说。“你所说的正经事或者要紧事似乎是想以珀彭腊德的收成为抵押支借一笔钱,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可是我想这次你们,你和你的两位朋友,选错了对象。第一,我还从没有跟封·梅布姆先生作过买卖,再说这种建立关系的方式又颇为特别。还有咱们家族的传统,不论是曾祖父、祖父,父亲还是我,虽然偶然也向乡间贷过款,但是那需要借钱的人老实可靠,要么他的人品好,要么他有别的条件……但是根据你在两分钟以前所形容的封·梅布姆先生的人格和经济条件,这些他都说不上……” “你猜错了,汤姆。我让你把话说完,可是你完全猜错了。这笔款封·梅布姆不是折借,他需要三万五千马克……” “老天爷!” “三万五千马克,偿还的期限定在两个星期以内。刀子搁在他的脖子上,把话说得明白些:他现在立刻就要找个买主卖掉。” “还在麦杆上就卖吗?哎呀,这个可怜的家伙!”议员一边用手在桌面上玩弄着夹鼻眼镜,一边摇了摇头。“可是这对公司的买卖说来,可是第一次遇到,”他说。“我只听说过黑森有这种事,那里不小的一部分地主被犹太人抓在手掌里……这个可怜的封·梅布姆先生最终会落到高利贷者的陷井里……” “你说什么,犹太高利贷者?”佩尔曼内德太太十分惊讶地喊道……“但他们是想跟你借啊,汤姆,谈的是你!”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把眼镜往桌子上一扔,发出一声脆响。他猛地把身子一扭,整个上半身转向他的妹妹。 “谈的是……我?”只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出什么声音来;可是他马上就提高嗓音说: “快去睡觉吧,冬妮!你太疲倦啦。” “是的,汤姆,每逢晚上咱们正开始玩得高兴的时候,伊达·永格曼对咱们说的就是这句话。 可是我向你保证,我现在非常清醒,我冒着夜晚和雾气到你这儿来,是为了把阿姆嘉德……也就是说把拉尔夫·封·梅布姆的提议转达给你……” “哦,我可是把这个提议归诸于你的无知不懂事和梅布姆的无计可施。” “天真?无计可施?你的话让我听不懂,托马斯,可惜得很,我一点也不了解你这是什么意思!人家提供给你一个好机会,既作了一件善事,又成交了一笔非常有利的生意……” “哎呀,我的亲爱的,请别再跟我提这件事了!”议员喊道,不耐烦地把身子往后一仰。“原谅我这么说,你这种混沌无知真逼得人冒火!难道你就不了解,你这是劝我作的是极端有失身份,极端肮脏的勾当么?难道我要混水摸鱼?残酷地剥削别人?把公司的利润建立在那个地主的破产上?逼着他用低一半的价钱把全年的收成卖给我,好从中谋取暴利?” “哎呀,你是这样看这个问题的,”佩尔曼内德太太胆寒地、沉思地说。但她并不甘心就此罢休:“可是用不着,根本用不着从这方面看这个问题,汤姆!为什么说逼他呢?是他来求你的啊,他等着钱用,他希望来帮他忙的是他的朋友,不声不响,不让事情传扬出去。正因为这个他才想起咱们来,才把我请了去!” “总之一句话,他把我、把我们公司的性质看错了。你忘记我们的传统了吗?一百年来我们从来没有作过这样的买卖,我也不想开这个端,干这种勾当。” “自然罗,汤姆,公司有它的传统,这些传统是值得所有人尊重的。而且父亲如果在世,自然也不肯这么做;这一点是用不着多谈的……虽然我没有参与经营,我却看得出来,你不是和父亲一路的人,而且自从你把买卖接过手来以后,风气跟父亲在世时就大不相同了。你这些年来所做的事,有很多是他不会作的。这是因为你年轻,你需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来。但是我总是害怕最近一段时期你被几次不如意的事吓得丧胆了……如果说你现在办事不如从前那么顺利成功,我想是由于你太害怕冒风险,过于安分守己,眼看着发财的好机会从手底下滑过去了……” “哎呀,我求你别再说下去了,我的好孩子,你在成心使我发火!”议员用犀利的语气说,来回扭动身躯。“咱们说点别的好不好?” “是的,你被激怒了,托马斯,我看得出来。我刚一提这件事时你就不高兴,可是我所以说下去正因为这个,正是为了向你证明,你觉得受了侮辱是不对的。要是我问自己一句,为什么你被激怒了,那我只能说,这是因为你还不是这么从心底里不喜欢干这号买卖。我虽然是只笨鹅,可是我从自己的阅历,从别人的身上却得到一条经验:只有当一个人不能非常坚决地拒绝人家的建议,只有当他内心想尝试一下的时候,这个建议才使他那么激动、冒火。 “你说得很妙,”议员说,把身体又往后靠了靠,沉默不语。 “很妙吗?哼,不,这只是生活教给我的一个最简单的经验而已。可是这且不去谈它,汤姆。 我不是来和你争吵的。难道在这种事上我有力量说服你?不能,我没有这种学问。我只是一个笨人……可惜啊……算了吧,怎么说都成。现在言归正传……我觉得非常有趣。一方面我为梅布姆夫妻担惊、发愁,另一方面我又为你高兴。我一个人想:最近一段日子汤姆老是郁郁不乐。以前他还诉苦,但现在连提都懒的提了。他这里那里作蚀了钱,年景不好,偏偏在这个时候,正当我靠上帝恩典境况刚刚有点起色,刚刚觉得生活不那么艰苦的时候。接着我自己又想了:这是替他安排的一件事,一次良机,一步鸿运。这回他可以把许多亏空都补偿过来,而且还可以使别人发现,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就是今天也并没有完全走背运。如果你接受了这个建议,那么我这个作牵手的也将感到非常骄傲,因为你知道,我做梦都想让咱家的名声更响亮起来。……够了……这个问题说到这里为止。……我恼怒的是,梅布姆迟早必须卖掉青庄稼,如果他在城里张望一下的话,汤姆,他会很轻易的找到买家……马上就找得到……这个人就是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哼,这个滑头鬼……” “噢,对了,这个人是否会把这笔买卖推出去,倒是值得怀疑的事,”议员语含讽刺地说,而佩尔曼内德太太也接连回答了三句:“你看得到的,你看得到的,你看得到的?!” 突然一下子,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又摇起头来,嫌恶地笑道: “真是无聊……何必要煞有介事地……至少你是这样……谈论一件完全靠不住的事,一点影也没有的事!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我似乎根本还没问过你,我们谈的究竟是什么,封·梅布姆先生要卖的究竟是哪块地……你知道我没去过那地方……” “噢,你自然应该及早亲自去看一下!”她热心地说。“从咱们这里到罗斯托克去没有多少路,一到罗斯托克就算到了珀彭腊德了。你问是哪一块地吗?珀彭腊德是很大的一个农庄,每年收成一千多口袋麦子,这一点我已经知道。但是详细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燕麦、稞麦、大麦各收成多少?是不是每种打五百袋?是多还是少?我也不了解。但是我敢说,一切都非常好,只是我不能告诉你准确数字,汤姆,我是只笨鹅。你自然该去看看……” 两人沉默了半晌。 “好吧,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议员简单干脆地说,拿起夹鼻眼镜装在背心口袋里,把外衣的扣子扣好,站起来,开始在屋中来回地踱起步来。他的动作迅速有力,又非常随便,有意做出决不再理会此事的样子。 过了片刻他又在桌子旁边站住,身子朝着她妹妹那方俯下一些,弯着食指轻轻敲着桌面,开口说:“我现在给你说个故事,亲爱的冬妮,这个故事会说明,我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我很知道,一般地说你对贵族很神往,也知道你特别对于梅克伦堡的贵族神往,因此我求你别发火,如果在我的故事里对这些地主中的某一位有些不很起敬的话……你知道,在这些人里面有那么一两位,本人虽然非常需要商人的帮助……如同这位封·梅布姆先生需要他们一样,对商人却不怎么尊敬。这些人在和商人打交道的时候,过于强调了……当然,在一定的程度上也该承认……生产者与中间商相比有他特殊的优越性。总而言之,他们看待商人的目光和看待人们明明知道要吃很大的亏,也还是把旧衣服出让给他们的那些串胡同的犹太小贩没什么两样。我觉得很荣幸,在我和这些绅士们打交道的时候,他们还没有把我当成一个无耻的剥削者。相反地,我在他们之中倒发现了一些算盘远比我打得更精的商人。有一次我遇到这么一个人,为了使我的社会地位跟他的更相近一些,我只好小心地给他一点颜色看……这个人是大包根多尔夫的地主,你一定听说过,有一段时间我和他生意上来往很频繁:施特雷利茨伯爵,一个头脑非常封建的人,一只眼睛戴着方形镜片……我不懂,眼镜片怎么会不把它割了……他穿着长筒翻口漆皮靴,手里拿着金柄的马鞭子。他有个习惯,总喜欢半张着嘴、半眯缝着眼睛,看到我总显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我第一次去拜访他很值得一提。在我到他那儿去以前,我们通过几次信,我到了以后,由仆人通报后我就被让进他的工作室里。施特雷利茨伯爵正在写字台前坐着。我向他行了个礼,但他只是坐在那里对我微微点了点头,把一封信的最后几行写完,然后才转向我,跟我谈他的货物。他的眼光一下子高高地从我头上望过去。我靠在沙发桌上,交搭着胳臂和腿,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我站着谈了五分钟话。然后我就坐到了桌子上,在空中摇摆着两条腿。我们的谈判继续下去。十五分钟之后他仿佛施了恩似地挥了挥手,对我说:“‘您坐下来谈谈,好吗?’……‘什么?’我说……‘别客气了!我早就坐下了。’” “真的有这种事吗?真的吗?”佩尔曼内德太太乐不可支地喊道……刚才的一切她差不多立刻都忘记了,她的脑子里目前完全被这个故事填满了。“你早就坐下了!简直太妙了!……” “是的,让我告诉你,这个伯爵从这一刻起态度整个改变了,以后我再去,他非常有礼貌地招待了我……以后我们的关系搞得很好。为什么我要给你说这件事呢?就是为了问问你:当梅布姆先生跟我谈判这笔生意的时候,我有没有这种勇气,这种权利,这种内心的信心也这样教训封·梅布姆一下,如果他不尊重我的职业的话……?” 佩尔曼内德太太没有回答。“好吧,”过了一会她说,站了起来。“也许你是对的,汤姆,正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我只是对你提出建议。什么该作,什么不该作,你一定知道,这就算了。只要你相信,我是怀着善意来谈这件事的就好了……好了!晚安,汤姆!……啊不我还得再等一会。 我还要先吻一下小汉诺,和好伊达打个招呼……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说完她走出了这间屋子。 第三章 她从楼梯走上三楼,不到右边小阳台去,而经过游廊上金白色的栏杆向前走,穿过一间与走廊相连的前堂。走廊的左边有一扇门通向议员的更衣室。另外还有一扇门在走廊尽头,她小心地扭动了一下这扇门的门柄,来到了屋子里。 这是一间宽阔异常的屋子,窗户上遮着带皱褶的大花窗帷。四壁显得有些光秃,除了一幅巨大的雕板画挂在永格曼小姐的床头以外,只有几个黄头发、红衣裳的英国五彩小纸人用大头针插在淡色的壁纸上。伊达·永格曼正坐在屋子中央一张巨大的活动桌面的大桌前面给汉诺补袜子。这个忠心耿耿的普鲁士女人这一年已经五十出头了,虽然她的头发很早就开始发灰,但仍没有一根白发。 她那笔挺的身躯仍然那么强壮、矍铄,她的棕色的眼睛仍然那么明亮、奕奕有神,毫无倦怠之色,和冬妮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一样。 “你好,伊达,我的好人儿!”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她虽然压低了嗓音,但仍能听出她十分兴奋。刚才她哥哥讲的那个小故事使她的情绪非常好,非常高兴。“你好,老婆子?” “哎,哎,亲爱的小冬妮;你说什么,孩子……老婆子?这么晚你还到这儿来?” “啊,我来找我的哥哥……有一笔生意非常着急,不能耽搁……可惜没谈好……他睡着了吗?”她说,一边用下巴向一张小床点了一下,小床靠着左边的墙摆着,挡着绿帐的床头紧靠着通向布登勃洛克议员夫妇的一扇高门……“嘘,”伊达说,“是的,他睡着了。”于是佩尔曼内德太太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小心翼翼地把帐子打开个缝,俯身窥视正在睡觉的小侄儿的面庞。 小约翰·布登勃洛克仰卧在被窝里,但是围在浅棕色的长头发里的小脸蛋却向一边侧着,鼻子为枕头堵着,发出轻微的鼾声。他的一只胳臂压在胸口上,另一只顺在身旁,平摆在鸭绒被上,手指都被睡衣又肥又长的袖子盖住了。虽然如此,我们仍然能看到他的卷曲的手指时不时地微微地抖动一下。他的半张着的小嘴唇也时而轻微地蠕动着,好像竭力在表达什么意思。每隔一会,这一张小脸蛋就现出一副痛苦的神情,那痛苦的神情总是从下面开始,逐渐传布上去,先是小下巴轻轻一哆嗦,小嘴角跟着也抽搐起来,接着小鼻翘轻轻颤抖,最后窄窄的脑门上的肌肉都皱缩起来……他的睫毛很长,但人们还是能一眼看到罩在眼窝上的那一层淡蓝的阴影。 “他在作梦呢,”佩尔曼内德太太怀着爱怜地说。接着她俯在孩子身上,小心翼翼地在他温暖的面孔上吻了一下。她小心地把床帐整理好以后,又回到桌子旁边。在昏黄的灯光下伊达把另一只袜子绷在袜板上,正在查看破洞,准备动手补缀。 “你在缝袜子吗,伊达。你怎么总作这种事?” “是的,是的,冬妮……自从汉诺上学以后,他把什么都撕破了。” “他不是一个很安静、很温顺的小孩吗?” “是啊,是啊……可是尽管如此……” “他对学校感兴趣吗?” “不,不喜欢,小冬妮!他倒非常愿意继续跟着我念书。而且我也很希望这样,我的孩子,你知道,学校的老师不是像我这样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使他对学习感兴趣……这个孩子不太能集中注意力,他很快就会疲倦……” “可怜的孩子!他挨过老师打吗?” “那可没有!亲爱的上帝……他们一看到小约翰的眼睛,硬心肠就变软了!……” “第一次去是什么样子?哭了么?” “是的,他哭了。他哭得那么轻……差不多听不出声音来,仿佛在独自个儿啜泣……以后他又拉住你哥哥的外衣,哀求他的父亲带他回家……” “啊,是我哥哥亲自带他去的吗?……是的,我跟你说,伊达,这真是个沉重的时刻啊。啊,我还清清楚楚记得当初我上学的情形,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我拚命号叫……我告诉你实话,我像是个用链子拴着的小狗一样拚命叫唤,我当时心头感觉沉重得要命。为什么呢?因为我一向在家里过得那么有趣,就像汉诺一样。我立刻就发现,凡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子弟都哭,而一般老百姓的孩子则认为学校和家里没什么二样,只是瞪着我们傻笑……老天!他怎么啦,伊达……?!” 这时从小床上突然发出的一声叫喊。她的一个手势仅作了一半便中止住,一个箭步就窜到了小床旁。这是一声恐惧的喊声,但是转眼间又传来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喊叫……一声比一声痛苦,惊惧……“噢!噢!噢!”这是一连串愤怒、绝望、由于恐怖而声音嘶哑的反抗,对梦中出现的或者发生了什么恐怖非常的事物发出的……瞬间小约翰已经笔直地站在床上,嘴里嘟哝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一双奇异的金棕色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现实中的东西他一样也没看到,他凝视着的是另外一个与此不同的世界……“没有什么,”伊达说。“这是梦魔,哎,哎,有时候比这次还要厉害呢。”说着她镇定地把针线活放在一边,迈着沉重的大步子走到汉诺跟前,一面柔声安慰他,一面把他重新放倒,盖上被子。 “啊,原来是梦魔……,”佩尔曼内德太太重复地说。“他会醒吗?” 汉诺虽然睁着眼睛,仍然凝视着什么,他的嘴唇虽然继续蠕动着,但是他并没有醒……“什么?啊……啊……你说的是什么啊……你说什么啊?”伊达问;佩尔曼内德太太也靠近来听这个小孩子在不安地嘟哝些什么。 “我……走进……小花园……,”汉诺模糊不清地说,“给我的……小树苗……浇壶水……” “他在背诵呢,”伊达·永格曼摇着头说。“好了,好了!好好睡吧,孩子!……” “有一个……小矮人儿……,噗噗地打……喷嚏……,”汉诺接着说,呻吟了一下。他的面容在一瞬间就改变了,眼睛半闭起来,头在枕头上反复滚动,继续痛苦地、转声叨念: 月亮照四处小孩儿呜呜哭,时钟敲了十二下,上帝解救我们所有的痛苦!……念完了这几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面颊上流下几滴晶莹的眼泪……这时他醒转过来。他抱住了伊达,眼睛满含着眼泪向四面看了看,低低地叫了一句“冬妮姑姑”,他好像平静下来,身体翻腾了一下,便静静地睡下去。 “奇怪!”当伊达又在桌边坐下来之后,佩尔曼内德太太开口说。“你知道他在背什么吗,伊达?” “那是他的教科书上的,”永格曼小姐回答说,“这里面印有《孩子的奇异号角》,很怪的一篇故事……这两天他刚刚学完这课,里面讲的都是小矮人的故事。你听说过这个矮人吗?……真是太可怕了。这个驼背的小人到处都去,打碎锅子,吃掉糖酱,偷走木柴,让人家的纺轮不转,讽刺人……最后还有,他也求人替他祈祷!正是如此,他已经深深地印入这孩子的脑筋里,连做梦都忘不了。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了两三回这样的话:‘是不是,伊达,他作这些事不是为了寻开心,不是为了作恶……他是由于心里愁得慌才这样做,可是作完了以后却更愁得慌了……要是我们替他祈祷,他就再也用不着再作这些事了。’今天晚上他妈妈去参加音乐会以前,来看他上床,他还问母亲说,他是否可以替驼背小矮人祷告……” “他真的那么做了么?” “没有祷告出声来,可是很可能他已经偷偷作了……可是关于另外一首诗,名字叫《乳姆的钟》的,他却从来没有读完过,他只是一提这首诗就哭……这个孩子动不动就哭,而且哭的时间还特别长……” “这首诗有什么特别悲哀的地方吗?” “我怎么知道?……汉诺只能背诵开首一段,就是刚才他在睡梦里呜咽的地方,之后就哭起来了……另外还有一部分讲到一个马车夫,三点钟就得从稻草上爬起来,他也是每念必哭……” 佩尔曼内德太太感动地笑起来,但是然后面色就变得严肃起来。 “可是我告诉你,伊达,这不好,我认为男孩子那么多愁善感很不好。马车夫三点钟起来……哎呀,我的老天爷,正因为这样他才是马车夫啊!依我看这孩子把所有事都看得太认真,把什么事都搁在心上……这会损害他的精神的,我告诉你。你们应该把这件事认真地跟格拉包夫医生谈谈……但恐怕也没什么作用,”她把双臂在胸前一叉,头歪在一边,烦闷地用足尖敲着地板,接着说: “格拉包夫老了,即使撇开这点不谈吧,他虽然心肠好,为人正直,善良……可是谈起他的医术来,我是不怎么信服他的,伊达。上帝原谅我,如果我说的不对。就拿汉诺的病来说吧,他作恶梦,从梦中惊跳起来……格拉包夫什么都知道,可是他能作的是什么呢?他只不过是告诉我们这是什么病症;说一个拉丁名字意思是梦魇症而已……是的,亲爱的上帝,这倒也很有教益……不是的,与其说他有才干,不如说她是个和善的人,是个家庭的良女罢了。一个有作为的人不是这种样子的,有为的人年轻时就已经崭露头角。格拉包夫医生也经历过一八四八年,那时他还是年轻人。可是你想,他当时曾经激动过吗?曾经为自由和正义,为推翻特权和独裁统治而血液沸腾过吗?不错,他是个学者,可是我认为,他对于当时的那个荒谬透顶有关大学校和报刊的联邦法是无动于衷的。他没有丝毫反对的动作或激烈的言词……他永远摆着一副长长的笑嘻嘻的面孔,永远给病人开鸽子肉和法国面包的食谱,如果病情严重的时候,再加上一调羹蜀葵汁……晚安,伊达……哎呀,不都是他这样的人,肯定会有比他高明的医生……可惜,我没有看见盖尔达……好了,谢谢你,走廊上还有灯,晚安。” 当佩尔曼内德太太向外走,路过餐厅的时候,为了向她的哥哥告别,她扭开餐厅的门,向起居间里探了探头。这时候她看见这几间屋子灯火通明,托马斯正背着手在里面走来走去。 第四章 当屋中只剩下议员一个人的时候,他又坐回原来的位置,掏出夹鼻眼镜,打算继续读他的报纸。但是他只读了两分钟,眼睛便又从报纸上移开,从对面窗帷的空隙处望出去。长久以来他一直凝视着黑暗的客厅,身体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当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简直没有人还能认出那是议员先生!他的嘴角和两颊的肌肉,一向是绷得紧紧,对于他的坚定的意志唯命是从的,现在却松弛了,变得软塌塌的;他的一副久已是勉强做作出来的谨慎、警觉、和蔼而精神饱满的面容像是一个假面具似地突然从脸上落下来,一副筋疲力竭的愁苦浮现在他脸上”眼睛带着忧郁、迟钝的神情凝视着一件东西,却又什么也没看见,他的眼圈渐渐地泛红,终于被泪水模糊起来……他没有勇气再自欺欺人了,在那些在他头脑里的此起彼伏的各式各样的纷乱、沉重的思想中他只抓住最令人痛苦不堪的一个: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虽然才四十二岁,却已是心身俱损、来日无多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用手慢慢地抚摩着前额和眼睛,机械地点了一支纸烟,虽然他知道,这只能残害他的身体,但他离不开……他脸上的愁苦松弛的线条和他刻意修饰过的、几乎是军人般地一丝不乱的须发构成什么样的对比啊!他的唇须捻得很长,洒过香水,从下巴到两边面颊剃得光滑滑,一根胡子碴也没有,头发经过一番煞费苦心的梳理,使后顶稀疏的地方显得不那么明显了。在柔嫩的太阳穴上面向上梳着两个小蓬,留出中间一条窄窄的发缝,两边耳朵上并不是照过去的式样蓄着长长的发卷,而是剪得短短的,使人无法发现这里已经发灰的地方……他自己也知道这种对比,而且他也知道,他那灵活的、富有弹力的举止和他的苍白的脸色的不调和逃不过城里任何一个人的眼睛。 但他依然是这座城市里不可或缺的人物。市长朗哈尔斯博士曾经用更响亮的声音引证过前任市长鄂威尔狄克的一句名言:布登勃洛克议员是市长的左右手;这句话不但议员的亲朋好友们津津乐道,就是那些怀有妒意的人也无法否认。可是另一方面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的业务不如从前,这是人们有目共睹的,甚至铸钟街的史笃特先生中午和他的老婆一起喝肉汤的时候,也以这件事为话题……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真是为之心碎。 但不是别人,恰恰是他自己造成了这种论调的产生。他是一个富有的人,他遭受的几次损失,即使是六六年最沉重的一次,也没有使公司蒙受大风险。自然罗,他仍然像过去一样宴会请客,酒席上的菜肴也一道不缺,正和客人们所希冀的一样,虽然如此,但一帆风顺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这种想法与其说是以客观事实为依据,勿宁说是建筑在他内心的冥想出来的事物上,并且正是这种想法使他变得疑忌百出,情绪沮丧。他从来没有把钱抓得这么紧,在日常生活中从来没有这样一锱一铢地注意节缩。他几乎咒骂了上百次自己倾家荡产建筑新宅的事,认为这只给他带来了厄运。夏季旅行放弃了,海滨和山区的休憩为市内小花园的散步所代替。他和自己的妻子以及小汉诺一起吃的几顿饭也因为他一再严厉叮嘱而变得极其简单,简单得和那镶着壁板的宽阔餐厅连同高大豪华的天花板、华美的橡木家具相比,简直不敢令人相信。很久以来,只有星期天才有尾食……虽然他的衣着仍然和从前一样精美,但是家里的老佣人安东却已经在厨房里对人说,议员现在每两天才换一次衬衫,因为好内衣经不住总下水洗……另外,安东还知道一件事,他知道他过不了多久就要被解雇了。盖尔达反对这样作。这样一所大房子只用三个仆人是无法照管的。可是盖尔达的话没起作用,虽然这么多年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到议会去总是由安东替他赶车。临了,参员先生还是用一笔数目适当的款子把老佣人打发走了。 这些措施是和议员商业上的消淡萧条的节拍相同的。年轻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曾经一度使企业大为活跃的朝气蓬勃的精神已经丝毫也找不到了,而另一位投资不多的股东,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先生,向来是可有可无的,无论从才力或是从性格说,更是缺乏主动精神。 这位托马斯先生随着年龄的增加,迂腐习气也愈演愈烈了,现在几乎无法收拾。他每次切雪茄,把雪茄头扔到钱包里就需要磨蹭一刻钟,因为他总是一边切雪茄,一边抓弄胡须,嗽清喉咙,斜着眼睛小心地左右瞻顾。晚上,煤气灯把办公室的每个角落照得雪亮,而他却仍然要把一支硬脂蜡烛点上,放在办公桌上。每过半个小时他就要起来一次到水龙头前边浇一次头。一天早晨不知是谁粗心遗漏在办公桌下面一只空麻袋,他把这只麻袋当成一只猫,要把它赶走,一屋子的人都被他大声喝呼的样子惹得狂笑不止……不成了,他已经不是一个能打消他伙伴目前这种消沉情绪,使生意重新振兴起来的人了。有时候议员目光疲惫地凝视着黑暗的大厅……正像现在这样……脑子里思索着最近一个时期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不惜降低身份所作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生意,可怜的小算盘,羞耻、激愤的绝望情绪在不知不觉中已把他紧紧控制了。 然而,难道这样不好吗?就是厄运也是有走完的时候的,他想。当厄运当头的时候,安分守己等待时机,暗中蓄积力量,难道不失为一种聪明的处事手段吗?为什么冬妮现在要向他提出这个建议,把他从这种聪明的乐天知命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让他充满了疑虑惶惑?难道时间已经到了吗? 难道这是个信号吗?他是否应该振作起来,誓死一搏?刚才他已经拒绝了冬妮的合理要求,他的语调非常坚决,然而这件事便真地完结了吗?好像并不是这样,他不是还坐在这里苦苦盘算的吗?“只有一个人感到自己无力抗拒诱惑时,他对别人的建议才这样激怒。”……说得倒挺有道理! 他是怎么回答她的呢?根据他的记忆,他曾经说了一些故作惊人的话:“肮脏的勾当……混水摸鱼……残酷的剥削……殴打一个没有抵抗力的人……谋取暴利……”好极了!只是一个人禁不住要问,难道非要说出这样刻薄的话吗?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一定不会使用这些字眼,而且也不会找到它们。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到底是一个有魄力、敢于行动的商人呢,还是一个优柔寡断思虑重重的人呢? 他思索这个问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很久以来,自从他开始考虑问题以来,这就是个问题。 生活是艰辛而冷酷无情的,商业生活也就是全部复杂生活的一个缩影。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在这个险恶的现实生活中是不是也像他的祖先一样脚跟扎得很稳啊?很久以来,他就常常看到一些事实,令他怀疑这件事的正确性!从年轻的时候起,面对着无情的生活,他就需要常常使自己的感情就范……学习以严酷处世,也学习忍受严酷而不觉得严酷,学习把人世的严酷当作理所当然,难道他永远也学不会这件事吗? 一八六六年惨变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里,以及当时完全把他压倒的那种无法形容的痛苦的感觉。他损失了一大笔钱……啊,当然还不是经受不起的打击!但是这是他亲身第一次感觉到、彻底感觉到商业生活的残酷无情;在这种生活中一切善良、温柔、友爱的感情都隐藏在那压倒一切的阴险、粗暴的自卫的天性下。一个人在这种生活里蒙受了不幸,在朋友中,在至亲好友中引起的不是同情、怜悯,而是“怀疑”……冷酷的、唯恐牵累了自己的“怀疑”。莫非他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难道他还应该为之大吃一惊吗?然而当时他竟忿怒得夜里无法安寝,生活的这种可耻又可厌的冷酷无情好像给他留下无法医治的创伤,使他又厌恶又恼恨。当时过境迁,他的情绪好转之后,他对于这一时期自己的脆弱感到十分羞愧。 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啊!他这种脆弱的感情有多可笑啊!这种感情怎么会出现在他身上呢?还要再问自己一句:他是个实际的商人呢,还是个懦弱的隐者? 唉,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又何止一千遍!当他坚强有自信心的时候,他就这么回答,心灵疲倦的时候,就那么回答。可是由于他拥有布登勃洛克家族优秀的传统……聪明和诚实,所以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事实:他是一个二者兼而有之的人。 一生中他始终以一个活动家的面目出现在别人面前。然而,就算他在大家眼里是一个这样的人……难道这不像他乐于引用的歌德的一句格言所说的……这只是由于他在“强自做作”吗?如果说他过去也曾经成功过……这只能归功于反射作用在他身上引起的一阵热情和激奋而已,难道不是这种情形吗?但现在他的精力仿佛一下子从身上跑光了……愿上帝保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现象……难道这不是他内心的不自然的、耗损精力的冲突和无法保持精神均衡的必然结果吗?……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会不会买珀彭腊德的没有收割的粮食,这其实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是他们都是实际的人,他们都比他更坚强、更充实、更直率、也更自然,这正是问题的症结……! 他被一种极度的彷徨不安控制住了,他感到自己需要动作,需要空间和光亮。他把椅子推到后面去,走到客厅里,把悬在屋子正中长台上的许多煤气灯点起来。他站在那里,一边慢慢地、痉挛地捻动上须尖,一边漫无目地地打量着这间大厅。这间客厅连同起居间构成这所房子的正面,客厅里摆着的是浅色的、波浪形扶手和靠背的家具,此外还有一架三角大钢琴,他妻子的提琴盒子就摆在那上面,旁边是一只满摆着乐谱的小书架,和一只刻工精细的乐谱架,门上边浮雕着玩弄乐器的小天使,这一切使这间屋子看去颇像一间音乐厅。栽着棕榈树的大盆就摆在凸出的窗户前。 布登勃洛克静止地站了两三分钟。然后他振了振精神,回到起居间,走进餐厅,把这里的灯也点着了。他走到食橱前边,喝了杯水,也许是出于镇定精神的需要,也许只是为了找件事作。喝过水以后,他背着手,急匆匆地继续往里面走。吸烟室里摆的是深色家具,镶着壁板。他机械地打开装纸烟的柜橱,马上又把它关上,然后又把牌桌上的一只小橡木箱的盖子揭开,这里面装着玩牌时需要的一些物品。他随手抓起一把骨制筹码,让它们从指头缝里哗啦啦地滚下去,然后他把盖子一关,又继续向前走。 吸烟室隔壁是一间安着彩色小玻璃窗的小屋子。几张可以拼装起来的小茶几摆在屋子里,茶几上放着一只装甜酒的箱子。从这里出去可以进入装着嵌花地板的大客厅。大厅的四扇大窗户悬着葡萄红的窗帷,窗外就是花园。这间大客厅的广袤又是和这所房子的一边相等。客厅里摆着几张低矮的大沙发,面子也是窗帷的红色,此外在墙边还端端正正地摆着几把高背椅。一座壁炉,栏杆后面摆着假煤,盖着闪光的金黄色的纸条,远远望去好像煤正在燃烧。镜子前的大理石壁炉架上放着两只巨大的瓷花瓶……这一排屋子这里那里都点着煤气灯,好像刚刚举行完盛大的宴会似的。议员从大厅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接着在对着小屋的一扇窗户前站住,向花园外面望去。月亮高高地悬在空中,夹在棉花似的云彩中间显得很小。月光下,在胡桃树的伸展出去的树枝下边,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喷泉发出均匀的喷水声。托马斯向遮断了他视线的凉亭望去,向那闪着白光的小平台连同上面两座方尖柱碑望去,向整齐有致的砂石路,新翻过泥土的整洁的花圃和草坪望去……但是整个这一幅有条不紊的精致匀称的画面一点也没有使他心绪平静,恰恰相反,这一切更令他狂躁不安。他用手握住窗户的把手,把前额靠住它,他的躁动的思绪重又痛苦地奔驰起来。 他将怎么办呢?他想起刚才和他妹妹说过的一句话,这句话刚一说出口,他就为自己的多嘴而悔恨不已。刚才在他谈到施特雷利茨伯爵,谈到地主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表示自己的意见说:生产者的社会地位明显比中间商人的更为优越。这句话符合实际情况吗?唉呀,老天,其实符合实际情况还是不符合,这倒一点关系也没有。问题在于,干嘛要把它说出来呢?为什么他要思索这个问题?或者再问一句,他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的?难道他能向他的父亲、祖父或者是随便城中某一个人解释,他怎么会产生这个思想,怎么会说出这个思想吗?一个人如果对自己的职业坚信无疑,如果不心怀二志,在他的生命里就应只承认这个职业,也只尊重这个职业……忽然他觉得头有些晕,血液蓦地涌上脸来。他的脸变得通红:很久以前发生的一件事又浮现在他眼前。他想到有一次他和他的兄弟克利斯蒂安在孟街老宅的花园里踱步,两个人发生一场争执,一场十分令人痛心的激烈的争吵,这在当时是屡见不鲜的事。……克利斯蒂安一向出言轻率,使人丢尽脸面,这次他又在大庭广众下说出一句毫无分寸的话,他实在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而和他追问辩论起来。克利斯蒂安当时说的是:仔细推究起来,只要是商人就是骗子……这有什么呢?从根本性质上来看,这句无聊的蠢话和他刚才跟自己妹妹说的那些话又有多大的差别呢?他竟然无法控制自己,气冲冲地大兴问罪之师……可是这个狡猾的小冬妮却怎么说呢?“谁激怒,谁不过是……” “不妙!”议员忽然大声说,一下子抬起头,放开窗柄,倒退了一大步,继续高声说:“不能这样下去啦!”接着,为了驱走因自责而引起的不快,他嗽了嗽喉咙,转过身去,垂着头,背着手,在这些间屋子里快速地踱来踱去。 “不能这样下去啦!”他重复道。“一定要了结这一切。我在浪费时间,我在陷入泥沼,我会比克利斯蒂安变得更蠢!”他对于自己的情况并不是茫然无知,这是唯一一件能够安慰自己的事了!如何纠正他自己,这权力现在就握在他自己的手中!要不顾一切地改!……让我们研究一下……仔细研究一下……人家刚才提出来的一笔买卖究竟是怎么回事?收获物……珀彭腊德还没有收割下来的庄稼?“这笔买卖我一定要作!”他激昂地低声说,甚至在空中摆了一下手臂,“我要作这笔买卖!” 这是不是人们常的“千载难逢的良机”呢?是不是一个好机会可以使资本,就假定是四万马克的资本吧,转手就增值一倍呢!可能没有这么多,但先这么算吧。不错,这是老天给的一个启示,一次示意,叫你重新振作起来!这只是个开端,只是迈出的第一步。而做这件事所冒的全部风险也只不过是摆脱自己道义上的自责而已。这件事要是作得成功,那么他就算又振作起来,他就又恢复了勇气,再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可是紧紧地箝住幸福和权势……但是,施特伦克·哈根施特罗姆公司捞不着这笔油水啦!当地另外一家公司,因为朋友的关系在这笔买卖上着了先鞭!……的确如此,私人情谊这次成了决定性因素。这笔生意可不是只按照老办法随随便便就可以办成的。因为冬妮的从中介绍,这件事与其说带有一件私人事务的性质,因而也必须小心慎密从事。哎呀,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可不是办这件事的人!……托马斯是个商人,他这次沾的是行情市面的便宜,以后在他脱手的时候他一定也知道怎样利用行情!而这又为处于困境的地主解了危急,由于冬妮和封·梅布姆夫人的友谊关系,替人家效效劳是他义不容辞的事。那么就写信吧……现在就写……不用带公司衔记的公用信笺,而用印着“布登勃洛克议员”字样的私人来往信笺。措辞要尽量委婉,询问一下一两天后登门拜访是不是合适。虽然如此,这还是一件棘手的事,如同在冰上行走一样,必须要步履谨慎……可是这倒更符合他的脾胃!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坐了片刻,马上又跳起来继续在几间屋子里巡行。 他又把所有的细节重新想了一遍,他想到马尔库斯先生,想到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想到克利斯蒂安和冬妮,他好像看到了珀彭腊德的成熟了的金黄的庄稼在风中摇摆,他幻想着公司在作了这笔买卖以后一帆风顺地繁荣起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挥了挥手说:“我一定要做!” 佩尔曼内德太太打开通向餐厅的门向里面喊了一声:“再见!”他却神不守舍地答应了一句。 克利斯蒂安在大门口向盖尔达告别以后,盖尔达独自走进屋子来,在她那双奇异的棕色眼睛(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非常近)里闪着神秘的光辉,每次她听了音乐眼神总是这样。议员机械地停下来,机械地向她询问西班牙提琴家演出的情形,然后对她说,他马上也就要上床休息了。 但是他并没有去休息,这件事情占据了全部的思想空间。他想到一袋一袋的稞麦、小麦、燕麦和大麦,这些粮袋会把“狮子”、“鲸鱼”、“橡树”和“菩提树”几个堆栈的顶楼填满,他现在已经开始考虑价钱的事了……自然罗,价钱决不应该不合情理……。他在午夜时分轻轻地走到楼下办公室去,在马尔库斯先生硬脂蜡烛下面,一口气给珀彭腊德的封·梅布姆先生写了一封信,写过以后,又激动、迫切地读了一遍,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写得最圆通最得体的一封信。 这是五月二十七日夜间的事,第二天冬妮就听到议员先生向她宣布,他已经从各方面考虑过这件事,他不能干脆给封·梅布姆先生个钉子碰,把人家摔到骗子的手里。当月三十号他启程到罗斯托克,雇了辆马车直奔庄园。 以后几天他的情绪高到极点,他的步伐轻快而有弹力,面容和蔼亲切。他嘲弄克罗蒂尔德,对克利斯蒂安滑稽的举止发出真诚的欢笑,他和冬妮开玩笑,星期日和汉诺在三楼露台上足足玩了一个钟头,帮助小儿子把小粮食口袋搬到一座红砖色的小粮仓上,一面又模仿着搬运工人那拉长的深沉的吆喝声……六月三日他在市民委员会会议上作了一个关于世界上最空洞无味的东西……某种捐税问题……的最生动、最有风趣的演讲,大家对他的讲演好评如潮,而反对他的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则成为大家嘲笑的目标。 第五章 是由于议员的疏忽呢,还是他存心如此呢?……不管怎样吧,若不是佩尔曼内德太太提醒的话,大家差点忘记一件大事。佩尔曼内德太太一向是家庭大事簿的一位最忠实、最热心的读者,就是她向大家提醒:根据记录,一七六八年七月七日是公司成立的日子,家族公司成立一百周年纪念日就在眼前了。 当冬妮用激动的声音把这件大事告诉托马斯的时候,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似乎触动了他。前一时期他的那种高涨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地他又变得沉默了,而且比任何时候都沉默得厉害。 他有时刚刚工作了一半就走出办公室,蓦地为一阵烦躁不安的情绪攫住,在花园里蹀躞徘徊,但是在踱步中,他又时而站住,好像被什么挡住或者被谁喊住,叹着气,用手捂住眼睛。他什么也不说,他的心事从不让别人知道……有谁可以说呢?马尔库斯先生一听到他的伙友告诉他珀彭腊德这笔生意,有生以来第一次发了一顿脾气……百年不遇的事情!……,而且声明,他决不参与这件事,对这件事也不承担任何责任。但是对于他妹妹、佩尔曼内德太太,托马斯却多少透露了一点消息。一次定期的家庭聚会之后,大家已经走到街上,临分手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暗暗提到和珀彭腊德作的那笔买卖,托马斯把她的手一握,低声地迅速说了一句:“唉,冬妮,我真愿意已经把它脱手了!”话还没说完,他就把身一转,快速地离开了,剩下安冬妮一人木然失措地站在那里……从那快速的握手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悲观绝望,从那迅急的耳语中可以觉察到久已郁积在胸中的恐怖……但冬妮再一次见到他并向他提起这件事时,他却讳莫如深,他对自己在那一刹那间暴露无疑的脆弱感情感到羞愧无比,同时他对于自己独力担负这个事业而力不胜任,也感到万分痛苦……他只是厌烦地、迟迟地说:“哎,我的亲爱的,这件事我看没有必要再耗费我们的精力了。” “忽略过去,汤姆?这不可能!简直不能想象!这件事是你能够掩盖得住的吗?你认为全城的人都记不起来这一天的重大意义吗?” “我不是说我们能这样作;我是说,我希望能静静地度过这一天。如果一个人对现在和将来心满意足的话,大家庆祝庆祝也还可以。……当一个人感觉得到自己和自己的祖先志同道合,自己是在秉承他们的意旨办事,这时纪念自己的祖先才是一件愉快的事……如果这个纪念日赶上个好光景时候的话……总而言之,我不赞成搞什么庆祝活动。” “你不应该这么说,汤姆。你也不是真正这么想,你应该最热心才对,如果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一百周年纪念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这该是一种多么丢脸的事!你现在只不过有一点心烦气躁,而且我也了解这是为什么……虽然现在说起来,你没有任何理由不安……但是等那天一来,你就会又高兴又感动,像我们大家一样……” 她说得对,这一天不可能默默无闻地度过。没过多久,一条启事就被刊登在报纸上,详细地记叙了这家声誉昭著的老商号的历史,同时也预告即将到来的周年纪念日。实际上,即使没有这篇启事,风气敦厚的商业界也不可能会忘记这一天的。至于在亲友里,首先谈到这件事的是星期四来参加团聚的尤斯图斯·克罗格。而佩尔曼内德太太则照管了另外一件事:宴会一结束,那只装着家族记录文件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大皮夹子就庄严地摊在桌上,热心地为大家介绍起公司的创始人来,汉诺的高祖父,第一个约翰·布登勃洛克的生平事迹,作为庆祝这个纪念日的准备工作。他什么时候出过紫斑,什么时候染上了真性天花,什么时候从三楼摔到一间平房的房顶,什么时候害热病,神经几乎濒于错乱,所有这一切冬妮都以类乎行宗教仪式的虔诚笃敬……读给大家听。读完这些以后,她又兴致颇高的,找到十六世纪最早的一位留有记载的布登勃洛克,那位在格拉堡当了市参议员的远祖,又找到那位在罗斯托克做裁缝的祖先,这个人据记载家境“非常宽裕”……为此特意在底下划了条线……,而且连活的带死的,生了多少个孩子……“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冬妮赞叹道;接着又开始读起那些已经撕碎、变黄的老书札和节日祝辞来……大家的猜测完全正确,温采尔先生是七月七日早晨的第一位贺客。 “议员先生,百年寿诞啊!他一边手中熟练地舞动着刮须刀和磨刀的皮带,一边道贺说。“我敢说,公司有一百年了,其中几乎有一半时间都是由我一直伺候贵府修面,您府上许许多多事情我都阅历过,怎么能不是这样呢?不论哪一天,我都是第一个见到老板的人……您家故世的参议老爷也是早晨最健谈,他常常问我:‘温采尔,您认为稞麦怎么样?我是应该卖出呢,还是再等一等,还可以看涨吗?……’” “不错,温采尔,我也是这样。我简直想象不出来我这里这些事怎能没有您。我对您说过不止一次了,您从事的这个行业比起别的工作来有太多的优点。您早晨一个圈子兜完了,就会比任何一个人知道的事都多,因为那时您的剃刀差不多在每个大宅邸的老板的脸上绕过,您已经了解了他们每个人的情绪,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您从事的是最让人羡慕的工作。” “您说的是真情实况,议员先生。讲到议员先生自己的情绪,请原谅我的直率……议员先生今天早晨脸色又有一点苍白?” “是吗?不错,我是不大舒服,而且我看短时还好不了,我想今天这一天我是安闲不下来的。” “我也是这样想,议员先生。这座城市中的每一个人都对这件事非常关心。议员先生一会儿可以往窗户外边看一看:一片旗海!下面渔夫巷口停泊的‘屋伦威尔’和‘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两条船把所有的旗子都挂出来了……” “哦,您快着一点吧,温采尔,我没有工夫耽搁了。” 议员今天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先穿上办公服,而是在淡色的裤子上立刻穿了一件敞胸的黑礼服,可以看到一件白色凸纹背心穿在里面。上午就少不了有贺客来。他又向镜子里望了一眼,用火钳烫了烫上须,就轻轻地叹了口气离开这间屋子。周旋应酬开始了……现在要是明天多好啊!他能不能有短短的一小会儿不受人打扰,有短短一会儿松弛一下他脸上的肌肉?可是不行,整天他都要应酬客人,也就是说,他需要既圆滑又神气地答对一百个人的祝贺,依据每一个人的不同而采取不同的应酬方式,恭敬的、和蔼的、严肃的、嘲讽的、宽厚的、诙谐的、亲切的……从下午到深夜在市政厅地下室酒店内设宴招待……他说自己不舒服这并不是实话。他只不过是疲倦而已。一夜的休憩,只赢得晨间神经片刻的安宁,转瞬间,他又觉得自己的心灵压上那莫名的愁闷……他干嘛不说实话呢?倒仿佛是,每次身体不舒适都要使他心有歉疚似的!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 他走进餐室的时候,盖尔达兴致勃勃地迎着他走来。她为了招待客人也已经打扮整齐。她穿着一件苏格兰料子的闪光裙子,一件白色衬衫,一件薄薄的绸子做的佐阿夫式小外套,和她那茂密的深红色头发是一种颜色。她微笑着,露出一口宽宽的整齐的牙齿,颜色比她美丽的面庞还要白净,连她那双谜一样的距离很近的眼睛,这一天也流露出盈盈笑意。 “今天我很早就起床了,你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到,我的祝贺是多热烈了。” “真是的!一百周年对你也是这么一件不同平常的大事吗?” “最了不起的事了!……但是也许,只是这种节日的情绪……肯定是让人难忘的一天!譬如说这个吧,”她指了指早餐桌,桌面上摆着用刚采下的鲜花编成的花环,“这是永格曼小姐的手艺……但是你如果认为现在就可以喝早茶,那就错了。客厅里现在挤满了人,准备给你献礼呢,而且我也有一小份儿……你听我说,托马斯,今天咱们家一定贺客盈门,这当然只是个开始。开始的时候我会勉力支持着,可是中午我一定要躲一躲。气压计虽然不高,可是天空还是蓝得出奇……映着这些旗帜倒非常好看。全城的旗帜一起舞动,一定十分壮观!……可是一会儿准会热得要死……过去吧。你的早餐一定得等一等。你今天本来应该早起一点,现在只好饿着肚子去迎受第一场激动了!” 老参议夫人,克罗蒂尔德,克利斯蒂安,伊达·永格曼,佩尔曼内德太太和汉诺都聚集在客厅里,冬妮和汉诺吃力地扶着准备好的礼物,一块大纪念牌……老参议夫人第一个向他的儿子表示祝贺。 “我亲爱的儿子,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日子……,”她说了一遍又说一遍。“我们应该永远赞美主的仁慈……是主的仁慈赐给了我们这一切……”她感动得落下眼泪来。 议员被母亲搂抱在怀中,心中不禁一阵发软。仿佛他内部某种东西已经溶解,离他而去。他激动得不知所措,内心充满了一种怯懦的欲求:他要永远依在母亲的怀中,贴在她的胸上,沉浸在那从她柔软的绸衣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水味里,他要闭着眼,什么也不再看,什么也不再说……他吻了她一下,挺直了身躯,然后把手伸给他的兄弟。后者带着一副困窘的、神思不属的面容和他握了握手,他在重大宴会或喜庆节日里总是这样。克罗蒂尔德照例拖长了声音语气平静地说了一句什么道贺的话。至于永格曼小姐,她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一只手摆弄着她的平平的胸脯上挂着的一条银表链。 “到这边来,汤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声音微微发抖,“我们扶不住了,汉诺和我。”由于汉诺的胳臂没有什么力气,实际上她承担了那块纪念牌百分之九十的重量;她使出十分力气,精神又非常兴奋,所以样子像是一个如痴如醉的女殉道徒。她的双眼湿润,面颊绯红,一面用舌尖舔着上嘴唇,作出一副又仿佛是力若不禁,又仿佛是故作顽皮的神情……“来了,来了!”议员说。“这是什么呀?好的,放手吧,把它靠在墙上。”他把这块牌子倚着钢琴旁边的墙竖起来,站在它前边,这时家里的人已经从四面把他簇拥在中心。 雕花的大核桃木镜框里镶着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四位主人的画像,上面配着洁净的玻璃;下面用金字写着名字和年月。这里有按照一幅老油画描绘下来的公司的创始者约翰·布登勃洛克的画像。这是一位身材颀长、神情肃穆的老人,紧闭着双唇,一副既严肃又坚毅的面孔下面系着一块大绉花胸巾;这里有让·雅克·霍甫斯台德的朋友约翰·布登勃洛克的满面春风的、生得丰颐阔腮的容颜;这里也有约翰·布登勃洛克参议,下额支在僵挺的硬领上,大嘴四周全是皱纹,鹰钩鼻子,正用他那一对充满宗教热诚的眼睛炯炯地盯着观看这幅肖像的人;议员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画像摆在最后,画的是他比较年轻的时代……四幅肖像各自用金色的麦穗图案环绕起来,画像下面同样用金色数字醒目地写着年代:1768-1868。但是在四幅肖像的最上面还有一句格言,用的笔迹与说出这句格言的先辈的笔迹相同,用高大粗黑的醒目的字体写出的。格言是:“我的孩子,白日精心于事务,但勿作有愧于良心之事,俾夜间能坦然就寝。” 议员背着手,对着这几幅肖像端详了良久。 “不错,不错,”最后他有些开玩笑的口气说,“夜里能睡个安稳觉,确实是件好事情……” 接着他转过来对大家说,他这时又变得严肃起来,虽然只是简直地表示了一下谢意:“我衷心地感谢大家!这是一件非常美丽、也非常有意义的礼物!……你们说,我们把它挂在哪里?挂在我的办公室里好吗?” “对了,汤姆,挂在你在办公室的书桌上面!”佩尔曼内德太太回答说,抱住她的哥哥;然后她打开窗户,指着窗外让他看。 在夏日的蔚蓝的晴空下每家每户都招展着两色旗……整个一条渔夫巷,从布来登街一直到下面的码头。码头上,“屋伦威尔”和“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因为是公司的仓库,所以布置得格外引人瞩目。 “全城都是这样!”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还不知道街里的情形吧? 汤姆。连哈根施特罗姆家也悬出旗子来了!哼,他们不这样不成……否则我就把他们的窗户砸碎……” 他笑了笑,她又把他拖回到屋子中间,让他站在桌子一旁。 “这里是贺电,汤姆……当然,这只是外地亲友拍来的最初几封私人贺电。商业字号的贺电都送到办公室去了……” 他们打开几封电报:从法兰克福拍来的,从汉堡拍来的,阿尔诺德逊先生跟他的家里人从阿姆斯特丹发来的,尤尔根·克罗格从威斯玛尔拍来的……突然,佩尔曼内德太太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还不失为一个好人,”她说,把自己打开的一封电报推到她哥哥跟前。这是佩尔曼内德先生发来的。 “时间来不及了,”议员说,把自己怀表的弹簧盖打开。“我要喝点茶去。大家一起去,怎么样?再过一会家里人来人往就安静不下来了……” 伊达·永格曼这时向议员的妻子作了个暗示,于是盖尔达又叫住议员说:“再等一会,托马斯……你知道,汉诺立刻就去补习功课了……他想给你朗诵一首诗……过来,汉诺。你就当自己在独自背诵,不要慌!” 小约翰在假期里……七月正好学校放暑假……要补习算术,为的是使他这门功课跟得上班。在圣·葛尔特路德郊区的一个什么地方,一间低矮、潮湿的屋子里,正有一位红胡子、脏指甲的先生等着他,跟他一起练习那头疼的九九表。但是首先要作的是,给父亲朗诵一首诗,这首诗是他和伊达在三楼露台上费尽心思才学会的……他靠着钢琴站着,身上穿着的是一身哥本哈根水手服,亚麻布宽领,白色的领圈,有些夸张的水手式大领结露在下面。他的细瘦的腿儿交叉着,头和上半身略微向一边侧着点,那姿势显得又羞怯又秀美,虽然他自己对于后一点毫无察觉。他的长头发在两三个星期前刚刚剪短了,因为在学校里不但他的同学,甚至连他的老师也拿这件事取笑他。尽管如此,他的头上仍然复满茂密的柔软的发卷,而且长得连额角和脑门都被挡住了。他的眼皮垂着,棕色的纤长的睫毛遮在蓝眼圈上,他的紧闭着的嘴唇微微有一些扭曲。 他非常清楚,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他一定会哭出来,而这首诗也会由于哭泣而不能背完;他的心会紧缩着,正如同星期日在圣玛利教堂里听费尔先生在管风琴上奏出动人肺腑的庄严的调子时一样……他肯定会哭出来的,正像过去每次一样,当别人要求他表演什么,考他什么,或者测验他的本领和聪明时一样……爸爸就特别喜欢这样作。如果妈妈刚才什么都不说,也还好一点,妈妈本意在鼓励他,但是他觉得这样一说反而更糟了。他们都站在旁边瞧着他,他们提心吊胆地看着,他随时会哭出来……他抬起眼睫毛来寻找伊达的眼睛,伊达一边揪弄着胸上的银表链,一边满脸愁苦忠厚的样子向他点着头。他不由得产生了要扑到她怀里的欲望,让她把自己领走,他唯一希望听到的是她那使人平静的低沉的声音,听她说:不要慌,孩子,不用朗诵了……“我的孩子,你可以开始了,”议员简单地说。他在桌子旁边的一张靠椅上坐下来等待,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脸比往日这种场合绷得更紧。他挑起一条眉毛,用考察的,甚至有些庄严的目光打量他的儿子。 汉诺挺直了身子。他用手抚摩了一下钢琴的光泽闪闪的木盖,有些恐惧地看了看周围的人,从奶奶和冬妮姑姑眼睛里射出的温存的目光里得到了少许勇气,于是他用生硬的、低低的声音说道: “《牧童的主日颂歌》……作者,乌兰德。” “唉,你的样子不对,孩子!”议员喊道。“不要靠在钢琴上,不要把手搭在肚子上……身子要站直!声音要响亮!这是第一件事。到这边来,站在帷幔中间!把头向上抬……胳臂自然地垂下来……” 汉诺站到起居间的门槛前边,胳臂搭拉下来。他顺从地把头抬起来,可是眼睫毛却低低地垂着,使人一点也望不见他的眼睛。可能那里面早已是两汪眼泪了。 这一天是主日,他开始朗诵,旁人几乎听不到。因之父亲插进来的话,声音也就显得特别响:“一个人开始朗诵,首先要向听众鞠躬,孩子!声音也要响得多。重新开始:《牧童的主日颂歌》……” 这太残酷了,而且议员自己也知道,这孩子唯一一点勇气会荡然无存的。然而孩子是不应该被人一吓就失掉常态的!孩子应该学会坚毅,学会有男子汉气概……“《牧童的主日颂歌》……!” 他又重复了一遍,虽然意在鼓励,但面孔却依然板着。 但是汉诺却已经弄得丧魂失魄。他的头低低地垂到胸脯上;他那从深蓝色水手服的窄袖口里(那袖口上还绣着一只锚)伸出来的一只纤小的右手痉挛地扯着绣花锦缎的幔帐。双手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隐约地看到青色血管。 我孤寂地站在空旷的田野,他又勉强说了一句,但是下面的一句便再也背不出来了。诗中那一股凄凉的情调已经控制住他,他感到自己万分悲苦可怜,因此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任泪水从眼角里涌出来。突然间他又想起过去某些夜晚的情形来,他非常渴望现在就回到那样的夜里去:他有一点不舒服,因为脖颈痛,要不就是发一点烧在床上躺着,伊达走过来给他水喝,充满温情地把另一块湿手巾放在他的额上……他把身子一歪,双手拉开幔帐蒙在脸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哎,哭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议员厉声厉色地说,他现在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你为什么哭?你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还是拿不起劲头来作一件使我高兴的事,这件事本身倒是确实值得一哭。你是个小姑娘吗?你要是老这样下去,将来可怎么办?将来你也有在大庭广众说话的时候,也要刚说一两句话就痛哭流涕吗?” 不,我永远不在大庭广众下说话,汉诺苦恼绝望地独自想道。 “你好好想想你为什么这样做,”议员结束了他的训诫。当伊达·永格曼还跪在她一手养大的小孩前边给他擦眼泪,一半谴责一半温柔地抚慰他的时候,议员先生已经来到了餐厅。 当他忽忽忙忙地吃早餐的时候,老参议夫人,冬妮,克罗蒂尔德和克利斯蒂安都一一跟他告了别。他们今天要跟克罗格、威恩申克两家人以及布登勃洛克三姐妹一起在盖尔达这里吃午饭,而议员却不能和他们一起去,市政厅地下室酒馆的宴会正等着他呢,以尽主人之谊。虽然如此,他也不想在那里耽搁过久,他希望晚间仍然能和家人在一起。 他在那张摆着鲜花的桌子上从托杯里喝了杯热茶,匆匆地吃了一个鸡蛋,又在楼梯口吸了两口纸烟。格罗勃雷本可不管现在是不是盛夏时节,脖子上仍然围着那块毛围巾,他左胳膊伸在一只靴筒里,右手拿着一只擦鞋刷子,鼻子尖上坠着一滴长鼻涕,从花园小路上走到前厅来,在楼梯下面站着的那只前爪擎着名片盘子的棕熊那里迎到主人的眼前……“恭喜恭喜,议员先生……有的人有钱有势,有的人却连饭也吃不上……” “好了,好了,格罗勃雷本,你的话都很正确!”议员塞在他那拿着刷子的手里一枚硬币,然后穿过前厅,走进紧挨着前厅的一间专为接待客人用的办公室去。在办公室里,一位职员,一个高身材、眼神忠实的人迎着他走来,用文诌诌的词藻代表全体职工向他祝贺。议员随便应付了几句,就走到窗户前边自己的坐位上。但是他刚刚看了一下放在桌上的报纸,拆开几封来信,已经有人敲起门来。第一批贺客已经登门拜访了。 这个代表团是由堆栈工人派来的,六个大汉子,像六只大熊似地砰砰咚咚地闯进来,嘴角向下垂着,显出无比的忠诚朴实,手里各自摇着自己的帽子。领头的一个把嘴里咀嚼烟草的黄汁子吐到地板上,提了提裤子,又兴奋又紧张地谈起“一百周年”和“几百年、几千年”这些贺词来……议员答应这个星期给他们大大一笔犒劳之后,才把他们应付走。 以后来的是几个税吏,代表本区税局所有同仁向主人致贺。他们辞别以后,与另一批贺客正撞了个满怀:“屋伦威尔”和“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两艘货船上派来的水手,由两名舵手率领着,这两艘轮船同是属于航运公司的,现在正好停泊在本地码头上。以后又来了搬运粮食的工人,他们穿着黑颜色的褂子,短裤,带着圆礼帽。这中间不断有市民穿插着祝贺,譬如说,铸钟街的史笃特裁缝师傅,就在羊毛衫上套着一件黑礼服来了。也偶尔有邻居来祝贺,比如花店的老板伊威尔逊。一个白胡须的老信差,带着耳环,眼睛老是眼泪汪汪的,这是一个怪老头,议员平日在街上遇到他,碰上情绪不错的时候,总招呼他“邮政局长”。这个人一进门就喊:“我并不是为那件事来的,议员先生,我可不是为那件事来的!虽然我听人谈,您不会让向您道贺的人空手回去的……我可是不为这个……!”虽然如此,他还是千恩万谢地拿走了他的赏钱……道贺的人没完没了地川流不息。十点半左右,使女来通报说,议员夫人也开始在客厅里款待第一批客人了。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走出办公室,匆匆地走上楼梯。走到客厅的门口,他停顿了片刻,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带,闻了闻手帕上的香水味。他的脸色苍白,虽然这时他全身都浴在汗水里;却一丝温暖也没感觉到。只是办公室里的一番应酬差不多已经弄得他精疲力尽了……他叹了一口气后走了进去,准备在这间充满阳光的屋子里欢迎胡诺斯参议,一位家资五百万的大木材商人,胡诺斯夫人、小姐,以及胡诺斯小姐的丈夫,议员吉塞克博士。这些贵宾刚从特拉夫门德回来,他们和许多第一流家庭一样都是到海滨去避暑的,这次只是由于要向布登勃洛克家祝贺才赶回来。 他们连相互应酬的话还没说完,已故的市长的儿子,鄂威尔狄克参议带着夫人(她是吉斯登麦克家的姑娘)就进来了;胡诺斯参议刚刚告别,他的弟弟又走进来。这个人虽然比哥哥少一百万的财富,却多一个议员的爵衔。 从这时候起,这间房子里的喧嚣就没停下过。那个演奏音乐的小爱神浮雕像下面的白色的大门几乎没有一分钟关得住,人们坐在客厅里面永远看得到外面阳光从天窗直泻下来的楼梯间和楼梯本身。客人们一分钟也不停地在这条楼梯上走上走下。但第一由于这间客厅很宽敞,很舒适,二则客人又东一簇西一簇地聚在一起谈话,所以来的人远比走的人为多。不久以后使女们就索性把客厅的门敞开,不照刚才那样开来关去,而客人们一部分也就伸展到嵌木地板的走廊上来。全都是嗡嗡口营口营、嘁嘁喳喳的男女谈话声,到处是鞠躬、握手、玩笑的话语、哄堂的大笑。这种混为一体的笑声从地面上升了起来,又从天花板上,从天窗玻璃上发出回音来。布登勃洛克议员一会儿出现在楼梯口上,一会儿在屋里凸出的窗户前面答谢客人的贺词,他有时只是随便的应付几句,有时又真挚诚恳地高喊几声。市长朗哈尔斯博士是一位满有威仪的矮胖身材的人,他的剃得光光的下巴缩在白领带里,蓄着灰白的短鬓须,无法掩饰的疲惫之色挂在脸上。他受到所有在场的人的欢迎。酒商爱德华·吉斯登麦克参议偕同他的母性摩仑多尔夫家的夫人,以及他的弟弟兼伙友施台凡、弟妇……一位身体非常健壮的出身于地主家庭的女儿……也来了。施台凡·吉斯登麦克是布登勃洛克议员一位好友,他非常佩服议员。作了寡妇的摩仑多尔夫议员夫人高坐在客厅正中的沙发上,她的儿子奥古斯特·摩仑多尔夫参议和妻子……哈根施特罗姆家的玉尔新小姐……刚刚向主人祝贺完毕,正在招呼熟人。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把他那痴胖的身躯斜倚在楼梯栏杆上,扁平的鼻子在淡红的胡须中费力地吸着气,正和议员兼警察局长克瑞梅博士在谈天。后者的一张微笑的、略显狡猾的面孔四周,长着一把威武的连鬓胡子。检察官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博士带着他的漂亮的妻子……汉堡的一家姓普特法尔肯的姑娘……也来了,博士长着一副带缺缝的尖牙齿。有一分钟大家看到格拉包夫老医生怎样用双手握住布登勃洛克议员的右手,但是转瞬间他又被建筑师乌格特挤到一边去。普灵斯亥姆牧师张着两只胳膊,出现在人们眼前。他今天穿的是便服,只有从他的僧衣的长度才可以约略看出他的庄严身份。此外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当然也来了。那些议会,市民委员会,商务总会等团体派来的代表则一律穿着黑礼服。……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了,女主人在一刻钟前已经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一阵杂乱地脚步声出现在楼下大门边,听去像许多人一下子走进前厅里似的,同时又发出一声嘹亮的嚷叫,响彻全屋……所有的人都拥到栏杆旁边,走廊里,客厅门前边,人们把所有能站住脚的地方都挤满了,争先恐后地向下看。楼下,一队拿着乐器的人……人数在十五至二十之间……已经排好了队,担任指挥的是一个戴着棕色假发,蓄着水手式的灰胡须,一大声说话就露出一嘴黄色的假牙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彼得·多尔曼参议率领着市剧院乐队走进房子来了!转瞬间他已经凯旋地登上楼梯,手里挥舞着一迭节目单! 于是为庆祝布登勃洛克公司一百周年纪念的祝贺乐曲开始了。但是从欣赏音乐的角度来说,这里不是合适的地方,音符搅成一团,和音彼此淹没,变得毫无意义,吹低音大喇叭的是一个胖子,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仿佛在拚命,只是这个低音大喇叭的吱吱轧轧的声音就把所有乐器遮盖住了。 祝贺乐曲开始是一首颂歌《大家都感谢主》,接着是奥芬巴哈的《美丽的海仑娜》的变奏曲,然后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大杂烩……节目可以说相当丰富。 多尔曼赢得了人们的一致喝彩!大家都向他道贺,现在在音乐会没有结束以前,谁都不想离开了。客人们在客厅里和走廊上或坐或站,一边听音乐一边聊天……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和施台凡·吉斯登麦克,议员吉塞克博士,建筑师乌格特一起站在楼梯的另一边,那儿离三楼楼梯不太远,通向吸烟室的过道。他靠着墙站着,只在别人谈话中,偶尔插入一两句话,其余的时候他一直默默不语地茫然向栏杆外边凝视着。气温越来越高了;但是现在也满有落雨的希望,因为根据从天窗上一阵阵掠过的暗影来判断,现在一定是满天乌云。一点也不错,暗影越来越多,一块紧接着一块地掠过去,楼梯间这种明灭不定,变幻不已的光亮最后竟弄得人们的眼睛也酸痛起来。楼下镀金的器皿、枝形灯架和黄铜的器皿,全都暗淡了下去,转瞬间又复辉煌夺目……只有一次阴影停滞的时间分外长。同时人们听到有什么硬东西敲击着天窗的玻璃,发出五六响稀稀疏疏的细脆的噼啪声,一定是落雹子了。片刻之后房间又恢复了阳光灿烂。 人们有时会被压抑的气氛所控制:在正常情况下只能使我们发一阵脾气或者刺激我们产生一种健康的愤怒的情绪,这时竟会变成一种郁闷无言的哀愁,重重地压在我们的心上……此时的托马斯正是这种情况。小约翰的行为以及家中这种节日气氛在他心中唤起的感觉都使他郁郁寡欢,但是最使他愁闷的还是他几经努力却依然不能产生某些欢快的感觉。他曾经一次又一次试图让自己高兴起来,一扫愁容,告诉自己说,这是伟大的一天,他应该有饱满欢畅的心情。但是虽然乐器的轰响,客人的笑语喧哗以及这么多人的面孔正在震撼着他的神经,再加上他又回忆起过去,回忆起他的父亲,因而时时有一种酸楚的感触,然而在他精神中占上风的却是一种可笑的痛苦的感觉。四周的事物无一不让他啼笑皆非,那被低劣的音响歪曲了的音乐,那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行情和酒筵的庸俗的客人……这种感慨和厌恶掺和在一起就使得他的情绪变得极为沮丧抑郁。 十二点一刻左右,在市剧院乐队的演奏的节目接近尾声的时候,有一件小事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这件事一点也没有妨碍或者破坏笼罩一切的节日欢乐气氛,只是迫使主人不得不暂时离开人们一会儿,因为商业上有一件急事需要处理。事情是这样的:在乐队将要演奏下一个曲目的时候,办公室的一个最小的学徒走上楼梯来。当着这样多客人,他显得困窘不堪。他本来就是一个发育不全的驼背,这时他把一张羞得通红的脸比平时更低地缩在肩膀里面,为了故作镇静,拼命地向后甩动一条长得令人吃惊的胳膊,另外一只胳臂向前伸着,手里托着一份电报。他一边往上走一边偷偷地东张西望,找寻他的老板。当他找到了托马斯以后,就开始从人丛中挤过去,一面向那些客人们不住地致歉。 其实他根本不用这么做,因为没有一个人注意他。客人们在继续谈话,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略微移一下身子给他腾出道儿来。而当他鞠了一个躬把电报递到布登勃洛克议员手中,后者拿到电报离开了吉斯登麦克、吉塞克和乌格特,走到一边打算读它时,仍然是几乎没有一个人留心这件事。虽然今天接到的电报大多数都是贺电,但是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在办公时间内收到的急电还是必须立刻送来。 游廊在通向三楼的地方拐了个弯,沿着客厅的侧面延伸下去,直通到仆人使用的后楼梯,这里还有客厅的一扇旁门。对着三楼楼梯口是一道从厨房往上送菜的升降机的门,旁边靠墙摆着一张比较大的桌子,那是使女们擦拭银器的地方,议员就站在这里,背对着那个驼背学徒,把电报打开。 但是他一下子是那么吃惊,不论是谁都要大吃一惊,看,他痉挛地、急促地倒咽了一口气,咽得那么急,弄得喉咙发干、连声咳嗽起来。 他想说:“这倒好。”但是他后面的嘈杂的声音把他的语声掩盖住。“这倒好,”他又说了一句,但声音有些含混不清,最后一个字只成了一声耳语。 因为议员既不动也不转身,甚至连一个手势也不给,那个学徒只得手足无措地等了一会儿,然后怪模怪样地鞠了个躬,从后楼梯走下去。 议员先生依然站在那里。他那握着电报稿的两只手松软无力地垂下来,他一面仍然像刚才那样半张着嘴,迅急而费力地一口又一口地吸气,一面前后摇摆着上半身,同时又像中了风似地,机械地不住甩动头发。“这一点雹子……这一点雹子……”,他颠颠倒倒地说。但是过了一会他的呼吸逐渐均匀了,安静了,身体的摇摆缓和了;他的半闭的眼睛罩上一层疲倦的、差不多是绝望的神情,他沉重地点着头,转过身去。 他打开大厅的门,走进去。垂着头、步伐迟缓地走过这间大厅的光滑如镜的地板,在屋子的最里面的一扇窗前一只深紫色沙发上坐下来。在这里是无人打扰的。可以听得到花园里喷泉的淙淙声。一只苍蝇嗡嗡地飞闯着窗玻璃,前厅里的嘈杂只能隐隐约约地传进来。 参议懒散地坐在那里。“这样倒好,这样倒好,”他低声自语道;过了一会又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已经平定、宽心了似地,又说了一遍:“这样非常好!” 他放松了身躯,使自己平静了下来。然后坐起来,折起电报;插到上衣胸前的口袋里,站起身,预备回到客人中间。但就在这时候,他又像受到打击似的,重新倒在沙发上。那音乐……那音乐又开始了,一阵怪诞的喧嚣,模仿的是快马奔驰的声响,由锣鼓和铙钹打出拍子,但是其余的乐器却或者过缓,或者太急,没有一样能合上旋律。这是愚蠢无知,刺激神经,令人无法忍受的一团混乱,咯咯吱吱,轰轰隆隆,咿咿轧轧,中间还夹着短横笛的几声尖利的鸣响。 第六章 “噢,巴哈,塞巴斯提安·巴哈,尊敬的夫人!”圣玛利教堂的管风琴师爱德蒙·费尔喊道。 此时他正在客厅里激动地走来走去,而盖尔达则微笑着,用手托着头,坐在钢琴前面。小汉诺也在这里,他双手抱着膝盖,坐在一张大靠垫背椅上,全神贯注地听着……“当然口罗……正像您所说的,和声学所以战胜了对位法应该归功于巴哈……可以说巴哈是现代和声学的创始人,这一点无庸多说。但是他是怎样创造的呢?难道还用我给您解释么?不正是通过不断地发展对位法吗?我知道您对此非常清楚。可是推动这一发展的原理是什么呢?是和声学吗?不是的!绝对不是!是对位法啊,尊贵的夫人!是对位法!请问,纯粹的和声试验会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我只要活一天,我就要劝告您,不要作这种单纯的和声试验!” 他的热情非常高,而且一任自己的感情奔放,因为他在这间客厅里就好像在家里一样没有拘束。每个星期三下午,他那微微耸着肩膀的魁梧硕大的身躯套着一件后摆长及膝部的咖啡色的燕尾服,来到这座豪华的住宅里。在等待着他的合奏的伴侣时,他照例充满爱抚地打开贝西斯坦因钢琴,整理一下雕花书阁上的乐谱本,心满意足地试奏,脑袋一会摆在这边肩膀上,一会摆在另一边上,现出一副非常得意的样子。 他的头发非常繁密,一头乱蓬蓬的深红间杂着灰白色的浓密的小发鬈,更显得他脑袋的巨大无比。虽然如此,这一个脑袋摆在他那长长的脖颈上倒也自由自在。他有一个非常大的喉结,凸露在短短的翻领外边。他的和头发一个颜色的上须并不烫卷,而是蓬松地扎起来,也使他鼻子的扁小格外突出……他的一双棕色的圆眼睛炯炯有神,但是一演奏起音乐来,就仿佛到了半睡半醒之间,会从一件东西一直看过去,停在事物的那一面。这双眼睛下面的皮肤有一些肿胀,像两只小口袋……这一副相貌并不惊人,但它的灵活机敏却是大家有目共睹。他的眼皮常常是半闭着,他的嘴唇虽然不分开,然而那剃得干净的下巴却常常是松驰地搭拉着,有些软弱无力,这就使他的嘴也带上一副柔弱、迟钝,心智闭塞、神思不属的神情,这种表情我们在一个酣睡者的脸上常常会看到……但是与他的外表的这种柔弱形成极端的对比的,却是表现在他的性格上的那种极端的严厉和端正。爱德蒙·费尔是个非常知名的管风琴演奏家,并且在对位法的研究上独具匠心。他出版的一本论教堂音乐的书在好几个音乐学院都被推荐为自学参考书,而他写的几首赋格曲和改编的几首合唱曲,只要会使用管风琴演奏的人都学过。他的这些作品以及他星期日在圣玛利教堂中的一些即兴演奏都是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都充满了庄严乐体的那种崇高的精神和严峻的逻辑性。它们与世俗之美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因之它们所表达的也不能打动一般俗人的感情。这些音乐所表达的,或者说,在这些音乐里压倒一切的东西,是已经发展成为宗教苦行的技巧,是已经成为一种绝对神圣的东西,它本身已经成为目的物的娴熟的技巧。爱德蒙·费尔轻视在音乐上只求和谐悦耳,既使对于优美的旋律也是不屑一顾。但是说起来也很奇怪,他却并不是一个枯燥无味的干巴巴的人。“巴勒斯特利那!”他立刻会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宣布这个名字。但是顷刻之间,当他在乐器上奏出几支古老的艺术作品时,他的面孔就浮现出一种沉醉、温柔、梦幻的表情,他的目光凝视着一处遥远的地方,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已毫无意义,除了这支曲子之外……音乐家的目光就是这样的,看来是朦胧的、空虚的,因为它停留在一个遥远的国土上,一个比我们的语言概念和思维的逻辑更纯粹、更深远、更严紧的逻辑的国土。 他长着一双好像没有骨头的大手,手背上满布雀斑。他说话的声音低而且闷,仿佛食管中卡住一小块什么东西。当盖尔达·布登勃洛克掀开门帘,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用这种低沉的声音问候他:“您的仆人,尊贵的夫人!” 他从靠椅上稍微把身体欠起一些来,低着头,异常恭顺地拉了拉女主人的手,一面用自己的左手在钢琴上干净利落地弹出了一声五度音。于是盖尔达拿起她的斯特拉狄瓦利提琴,很快地、非常熟练地把琴弦对好。 “还是巴哈的g小调协奏曲吧,费尔先生。我认为上次的缺陷就是柔板不太好……” 于是这位管风琴师开始弹奏起来,但照例要发生一件事:头几声和音刚刚奏出,走廊的门就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从外边打开,接着小汉诺蹑手蹑脚地溜进来,从屋子当中的地毯上走过去,坐到一张靠椅上。他用两手把膝盖一抱,静静地坐在那里倾听:他既听音乐,也听大人的谈话。 “哦,汉诺,你又偷偷地听音乐来了?”盖尔达在休息的时候问道,一双罩着一圈暗影的眼睛也向他那面掠过去,由于刚才的演奏她的双眼有些迷离……于是他就站起来,默默地向费尔先生鞠一个躬,伸过手去。费尔先生这时总要爱抚地、温柔地摩挲几下汉诺的浅黄色的头发。他那副柔弱的样子很招人爱怜。 “你尽管听吧,孩子!”他的语气温和,但很有力,汉诺有一些羞怯地望了望这位管风琴师说话时上下蠕动的大喉结,然后又回到刚才的座位上,好像他等着音乐和谈话的继续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似的。 他们合奏了海顿的一个乐章,几页莫扎特的作品和贝多芬的一支奏鸣曲。但是这以后,在盖尔达挟着提琴寻找新乐谱的时候,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费尔先生,圣玛利教堂的管风琴师,爱德蒙·费尔本来在随便信手弹奏着什么,忽然一转而弹起一个非常奇特的调子来,连那朦胧的目光都明亮了起来……从他的指间流出来的最初只是沉闷的嗡鸣,继而破绽开,升扬起,变成歌唱的声音。这歌声起初是轻的,但是不久就昂扬起来,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然后以一支肃穆的进行曲取而代之……升高,扩展,又转变了一步……在主题分解的时候,提琴也以响亮的声音加进去了。这是《名歌手》的序曲。 盖尔达·布登勃洛克是新音乐的狂热的拥护者。而费尔先生则恰恰与此相反,最初盖尔达认为毫无希望把他争取过来。 当她第一次把《特利斯坦和伊佐尔德》中的几段钢琴曲放在乐谱架上,希望他演奏时,他弹了二十五小节以后就跳了起来,带着满脸深恶痛绝的样子,在钢琴和窗户之间急速地走来走去。 “我无法弹奏,夫人,虽然我是您的最忠实的仆人,可是我不能弹这个曲子!这不是真正音乐……请您相信我的话……我自认还多少懂得一点音乐!可这些是什么音乐!这是煽惑人心,是亵渎上帝,是神经错乱!这是一团电光闪闪的发散着香水气味的浓雾!是音乐的终结者!我不能弹奏这个!”说了这一段话以后,他把身子往靠椅上一摔,又继续弹奏了二十五小节。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一边咽唾沫,一边干咳嗽。这以后,他索性一关钢琴盖子,喊着说:“呸!够了,我的老天爷,我无法忍受这种音乐!请您原谅我,最尊贵的夫人,我坦白跟您说……几年来我一直拿着您的钱,您用报酬来雇我伺候您……我是个不幸的音乐家。可是如果您非让我伺候您这种低劣的东西,我就要辞职不干了……!您看看那个孩子,那是您的儿子!他悄没声息地溜进来也是为了要听音乐!您就忍心使他的精神染上这种毒素吗?” 尽管他的反应很激烈,盖尔达还是劝说他,使他一步一步地习惯于这种音乐,逐渐把他争取过来。 “费尔,”她说,“你不要发火,不要发急。他这种独出心裁地对和声的运用把您弄迷糊了……您觉得和他这个音乐比起来,贝多芬显得纯净、清晰而自然……可您也不是不知道,贝多芬也曾经使他那个时代的一些按照传统形式教育出来的人惊惶失措过……而巴哈自己呢,天哪,人家不是也责备过他缺乏和谐的音调和清晰的节拍吗?……您刚才谈道德……您所指的道德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我没了解错的话,是不是一切和快乐主义相反的东西就是你所说的艺术道德呢?如果我说得对的话;在这里也可以找到艺术道德,并不比巴哈的音乐少。而且比巴哈更壮丽、更明确、更深沉。您相信我的话吧,费尔,这种音乐对您的本性说来没有您想象的那么陌生!” “简直是骗术、是诡辩……我请您原谅我的措词,”费尔先生喃喃地说。但是盖尔达的话还是说对了:他对这种音乐的本质其实并不陌生。虽然他始终没有完全和《特利斯坦》和解,但是他还是遵从了盖尔达的恳求,把《伊佐尔德之死》改编成提琴钢琴合奏,甚至为此花了很多精力。最初是《名歌手》中的某几段得到了他的称许……接着他身不由主地越来越对这种艺术感到喜爱。当然他对此十分隐密,相反地他自己几乎为此大吃一惊,而且一谈起来,他总是嘟嘟囔囔地否认。但是这以后,在一些古老的音乐大师已经取得公平的对待以后,已经不用盖尔达再要求他,他便自己运用起复杂的指法,脸上带着一种羞怯的、几乎可以说是夹有几分愠怒的幸福的神情,弹起奔涌沸腾的主导主题来。在弹奏完以后,有时或许要争论一下这种音乐风格和庄严的乐曲的关系。有一天费尔先生宣布说,就他个人而言,虽然没有多少兴趣,他还是认为有必要在他的论教堂音乐一本书的后面加上一章《论李查德·瓦格纳在教堂及民间音乐中对古调的运用》。 像平常一样汉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只小胳臂抱着膝盖。他用舌头舔着一个臼齿,所以总是歪着嘴唇。他睁着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母亲和费尔先生。他谛听着他们的演奏和他们的谈话。就这样,他虽然年龄还很小,就已经发现音乐是一件特别严肃、重要、意义深刻的东西了。 大人们的谈话,他只是偶尔听懂一两个字,而他们演奏的音乐也大部分远远超过了他的幼稚的理解程度。然而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走来,一声不响地倾听,一听就是几个钟头,丝毫也没有厌烦之感,这只能说是信仰、爱恋和无上的崇敬在督促着他这样作了。 他刚满七岁,就开始试图把某些印象特别深刻的联贯的音响用自己的手指在大钢琴上重奏出来。盖尔达满意地看着自己儿子的一举一动,替他改正错误,告诉他为什么当某一和弦转为另一和弦时,某个音符一定不能缺少。而他的听觉也证明,他应该听从母亲的指点。 当盖尔达让他这样弹弄了一段时候以后,她就决定让他学钢琴了。 “我看,他一个人演奏不会有什么收获,”她对费尔先生说,“这样我倒很高兴,因为独奏也有它的不利的一面。我这里暂且不谈独奏者对于伴奏的依赖性,虽然伴奏的好坏非常重要。譬如说,我要是没有您……但是这里有这样一种危险,那就是演奏者多少总要追求技巧的炫露。……这种例子我知道得很多。我想让您明白,我认为对于一个独奏家来说,高度的技巧仅仅是音乐生活的第一步。由于全力贯注在高音部、风格、以及音色上,所以他不会花费很大的精力在复声上,对于一些天分不高的人说来,这很容易就会断送了他们对和声的感觉以及和声的记忆,这种缺陷以后是颇难弥补的。我很喜欢我的提琴,而且也有了一点造诣,但是我承认钢琴是乐器中最令人激动的……我的意思是说:把钢琴作为一个能够概括最丰富、最多种多样的音响结构的手段,把它当作重新表现音乐的无与伦比的优秀的手段,练习纯熟,对我说来也就是更清晰、更密切、更广博地和音乐沟通了……您听我说,费尔,如果您能亲自教导这个孩子的话,我会感激不尽的,希望您不要推辞!我知道除了您以外,城里还有两三个人收学生……我听说是女教师。但她们并不长于钢琴……您知道我的意思吧……学会一种乐器并不重要,更重要的倒是要了解一点音乐,您说对不对?……我对您的期望非常高。您对音乐一向是比较严肃的。而且您会看到,他会在您的教育下有很大进步的。他的手是布登勃洛克一家的传统的手……布登勃洛克家的人都能弹到九度或者十度。……但却没有引起过他们的注意。”她笑着结束了她的话,而费尔也表示同意来给汉诺上课。 从这一天起他每星期一下午也到这里来一次。盖尔达在他给汉诺上课时呆在起居间里。他并不照一般的方法上课,因为他觉得,如果他只教一点钢琴,他未免有负于这个孩子的这种沉默而激奋的热情。在汉诺刚刚学习基础知识之后,他立刻就开始用简单易解的形式讲起理论课来,教给他的学生和声学的基本原理。这对汉诺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因为在学习这些理论时,人们只不过是把他已经知道的东西加以证实而已。 只要可能,费尔先生总是尽量照顾这个孩子的如饥似渴的进取之心。他害怕物质的重担会赘住孩子的翱翔的幻想力,会对他天才的发挥造成停顿,他想尽办法减轻这种负担。在练习音阶时他并不严格要求孩子的指法一定要非常熟练,或者至少他并不把熟练看作是这一练习的目的。他所树立的而且也能迅速地达到的目标,勿宁说是使汉诺对各种音调有一个清楚深入的概括的了解,使他深刻地认识到各个音调之间的关联,这样不久以后就可以使汉诺对各种可能的音响配合一目了然,对钢琴的键盘能直觉地熟练掌握,而这种才能以后会进一步引导汉诺进行即兴演奏和作曲……这个小学生一向听惯了庄严乐曲,所以对这种音乐有特殊的感情,费尔先生对汉诺的精神上的这种渴求体贴备至。为了不冲淡他的倾向于深沉和庄严的情绪,他不让汉诺练习平凡的小曲。他让他弹奏众赞歌,在他不了解规律之前,他不让他从一个和弦转到另一和弦。 盖尔达一边织毛线,或者看书,一边听着门那边课程的进行。 “我对您的工作太满意了,”她有一次对费尔先生说。“可是您是不是走得太快了一点?是不是太往前奔了?我觉得您用的方法真是富于创造性……有时候他的确已经开始尝试作一点小东西了。但如果他不值得您这么去做,如果他的才能不够,他就什么也学不到了……” “他完全值得,”费尔先生点着头说。“有时候我留心观察他的眼睛……那里面有那么多东西,可是他的嘴始终紧紧闭着。在他今后的生活当中,他也许把嘴闭得更紧,他一定要有一种表达的方法……” 她望着他,望着这位音乐师的红棕色假发,望着他眼睛下面的小口袋,他的蓬松的大胡子和大喉结……以后她把手伸给他,说:“谢谢您,费尔。谢谢您这番好意。他在您身上得到多少好处,我们现在真是估计不出来。” 而汉诺对这位老师的感激,对于他的倾慕也真是无以复加。这个虽然课外请人补习,但在学校里却仍然毫无理解希望地痴呆呆地坐在九九表前面的小学生,一坐在钢琴前面,不管多么困难的音乐难题,都能了解。他不但了解,而且立刻就能掌握。只有很早就听熟了的东西,人们才能像他这样掌握得快。在汉诺的眼睛里,这位穿着燕尾服的爱德蒙·费尔是一位天使,每个星期一下午到来,把音乐知识传授给他,把自己从每天的痛苦中解除出来,引导到一个甜蜜、温柔、庄严而又能无限慰藉的音响的国土里……费尔先生家里有时候也做为课堂,这是一所带三角屋顶的古老空旷的大房子,房子里有很多幽森的过道和角隅,只有管风琴乐师与一个管家妇住在这里。星期天,到圣玛利教堂作礼拜的时候,小布登勃洛克有时候被允许到上面管风琴旁边去,这与和别人混杂在一起的感觉相比,有多么好啊!高高地在众人之上,甚至比站在教坛上的普灵斯亥姆牧师还高,两个人坐在那沉重轰鸣的声浪里。而且这声浪是他们两人共同发出来的,因为他们的存在才存在,因为老师有时候也准许汉诺帮助他操纵一下音栓。想想看,汉诺这时是多么骄傲,多么喜不自禁啊!但当停止了合唱伴奏的音乐之后,等费尔先生的手指慢吞吞地离开了键盘,空中只剩下低沉的基音还轻轻地、庄严地回荡的时候……当普灵斯亥姆牧师有意地让寂静在教堂内笼罩片刻,当他从音响板下面传出自己那抑扬顿挫的声音以后,费尔先生十次有八次要随随便便地嘲弄一番他那布道的样子:对普灵斯亥姆牧师的装腔作势的弗兰克语,对他那拖得长长的、有时低沉、有时尖锐的元音,对他那叹气,他那从阴郁到开朗的面部表情的陡然转变大加嘲笑。汉诺也会跟他开心起来,他们俩虽然没有交换眼色、没有明白地谈出来,意见却是一致的;牧师的讲道只不过是一场愚蠢的胡扯,而真正的礼拜不如说是牧师和会众只认为为增加虔诚气氛而添加的那种辅助手段……音乐。 是的,在下面礼拜堂中坐着的那些议员、参议、市民以及他们的家属对他的音乐成就没有太多的了解,这正是费尔先生日夕忧闷的事,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很愿意让自己的小学生坐在自己身边,他可以在演奏的同时告诉他,他刚才奏的是一段特别难的东西。他正在作最微妙的技巧表演。他奏了一回“反向模仿”,他作了一段旋律,这段旋律可以正着念,但反过来念也不是不可以,接着又在这段旋律的基础上“倒影进行”地演奏了一支赋格曲。他把这一切奏完了以后,满面愁容地把双手往怀内一揣。“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欣赏的了,”他绝望地摇着头说。接着,当普灵斯亥姆牧师传起道来的时候,他又在汉诺耳朵底下说:“这是一段倒影进行的模仿,约翰。让我来告诉你,这是什么……这是对一个主题的从后向前的模仿,从最后一个音符到第一个音符……弹起来相当难。这你今后慢慢就会明白,在典雅音乐中的所谓模仿是什么……至于倒影进行,我将来也不想让你学这么难的东西……用不着学这个。但是如果有人告诉你这些东西只是技巧游戏,毫无价值,你一定要反驳他们。你在任何时代的伟大作曲家的作品中都找得到倒影进行。只有那些没有热情的人和平凡的人出于高傲对这种练习才不屑一顾。这对热爱音乐的人来说是一种耻辱啊!你要记住我这句话,约翰。” 一八六九年四月十五日,在他八周岁生日的时候,汉诺在全家面前跟他母亲合奏了他自己的一支短小的幻想曲。不平凡的是,他是这首旋律的作者,他觉得很有意思,又加了一点工。自然啦,当他把这个曲子弹给费尔先生听以后,费尔先生对好几处不合乎规范的地方提出了意见。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戏剧性的结尾啊,约翰!这和其余的太不相称了。开始你做得没错,可是这里你为什么从大调突然降到带低三度音的四级四六和弦呢?我倒想知道一下。这简直是在耍把戏。而且你这里还使用震音。是哪首曲子给的你灵感……这是从哪学来的呢?啊,我知道了。有时候我给你母亲弹奏某些东西的时候,你一直用心听着……把结尾部改一改吧,孩子,现在才是一首真正的小品。” 但是正是这个小调和弦和这个结尾部,汉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并且连盖达尔都对此十分感兴趣,因之这两处还是没有修改。她拿起提琴来拉高音部,全曲汉诺只是简单地反复弹着这一个旋律,而她则用急促的三十二分音符进行种种变奏。这让人感觉非常富丽堂皇。汉诺感到莫名的快慰,吻起她来。这样他们在四月十五日给全家进行了演出。 老参议夫人,佩尔曼内德太太,克罗蒂尔德,克利斯蒂安,克罗格参议夫妇,威恩申克经理夫妇,还有那三位越来越老的布登勃洛克小姐也来了,以及卫希布洛特小姐,这一天为了庆祝汉诺的生日,四点钟在议员和议员夫人家吃过午饭。现在大家坐在客厅里凝神倾听着。他们的目光或者望着坐在钢琴前一身水手服的小汉诺,或者望着盖尔达的艳美而奇异的风姿。盖尔达首先在g弦上拉了一段绚烂的表情丰富的乐段,接着,以无懈可击的纯熟的技巧奏了一个华彩的结尾乐段,仿佛波涛起伏的大西洋。她手中弓弦的银柄在灯光中闪烁耀眼。 汉诺由于兴奋而脸色发白,刚才吃饭的时候他几乎什么东西都没能吃下,现在则专心一致地演奏他的作品。啊,还有几分钟就要结束这次演奏了,然而他的整个心灵都投在作品里面,四周的一切都置诸脑后。从性质上讲,这一段优美的旋律与其说是以节奏鲜明突出,勿宁说是以声调和谐见长,而那原始的、天真幼稚的音乐素材,以及焙制、发展这一素材的庞大、热情和差不多可以说是过于精美的表现手法则构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汉诺向前倾着头,伸着颈子,使劲弹出每一个主导音符。他坐在圈手椅的最前沿上,踩动两个踏板,在给每一个和弦染上真实的感情。事实上,每当小汉诺制造一个效果时……即使只有他一个人感觉到的时候……,这个效果也更多属于感情的、而不属于感伤的性质。每一个异常简单的和谐的节拍都被他运用沉重、迟缓的加强手法而赋予一种神秘色彩的沉重感觉。每一个和弦,每一个转变点,每一个新的和声,他都运用突然的、压抑的音响而制造一种使人惊愕不安的效果。弹奏时他镇定地端坐在钢琴前,前后摇撼着……现在弹到结尾部了,汉诺最喜爱的那一部分了,这里他用一种童稚的奋扬法把全曲引上了最高峰。在提琴的圆珠滚落、流水淙淙的声音中,e小调和弦用柔弱的力度像银铃般地清脆地震动着……这些声音不断地膨胀着,展开着,变化着,汉诺开始用强音引进那不和谐的c的高半音,又回到这一个曲子的基调上来。当提琴又响亮又流畅地环绕着c的高半音鸣奏着的时候,他又用尽一切力量把这一不协和音的强度提高,一直提到最强的力度。他早就该将这一不协和音分解,但他没有,而是很久、很久地让他自己和听众继续玩赏着。将要是什么样一种分解呢?将要是怎样一种使人神痴心醉地回入b大调的还原呢?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啊!将是一种无比甜美的喜悦,是极乐!是和平!是天国! ……还不要完……还不要完!还要犹豫一刻,延宕一刻,还要一分钟的紧张,要在无法忍耐的时候再舒缓松驰下来……让人在这如饥似渴的恋慕中、在全副心灵的贪求中最后再忍受一分钟的煎熬吧!让意志再克抑一分钟,不要马上就给予满足和解决,让它在令人痉挛的紧张中最后再受一分钟折磨吧!因为汉诺知道,幸福片刻就会消失……汉诺的上半身慢慢地挺伸起来,他的眼睛瞪得非常大,他的紧闭的嘴唇颤抖着,他痉挛地用鼻孔吸着气……最后,已经无法再拖延幸福的来临了。它来了,降落到他的身上,他不再躲闪了。他的肌肉松驰下来,脑袋精疲力尽地、软绵绵地垂到肩膀上,眼睛闭起来,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哀伤的、几乎可以说是痛苦到无法形容的、幸福的笑容。他踏动着弱音和延音踏板,他的震音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使用上了低音伴奏,在提琴的一阵宛如窃窃私语、宛如淙淙流水、宛如波涛澎湃的急奏中,滑到b大调上,然后强音突然出现,在一声响亮的突起中嘎然中止。……这些听众没一个能感受到汉诺身上的幸福感。譬如说,佩尔曼内德太太对于所有这些技巧的炫露就毫无所知。但是那孩子脸上的笑容,他上半身的摇撼,他那可爱的小脑袋怎样在幸福中歪向一旁,这些她都看见了……而她善良的灵魂也确实为此而感动。 “这孩子弹得多么好!啊,他弹得多么好!”她喊叫着,一边含着两泡眼泪向他跑过去,把他抱在怀中……“盖尔达,汤姆,他将来要成为一个莫扎特,成为一个梅耶比尔,成为一个……”她一时想不起另外一个有同等级别的名字,就开始拼命地吻起她的侄儿,用来打断自己的话。汉诺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头上,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眼睛现出迷惘的神情。“够了,冬妮,够了!”议员低声说。“我求求你,你不要再让他以为……” 第七章 议员先生自己内心里是不赞成小约翰的这种气质和这种发展的。 他过去曾经无视一些惊愕失措的小市民的摇头抗议而把盖尔达·阿尔诺德逊娶回家来,因为那时他觉得自己性格坚强、不为人所左右,当他那风雅不同凡俗的趣味表现出来时,他认为没有关系,不会伤害他作为一个市民的聪明才干。然而如今他这个愿望这么久才得到的子嗣,从外表上倒是具有这个家族特点的儿子,竟然会完完全全秉承了母亲一方面的气质。他本来希望这个孩子将来有一天会更顺利更豪迈地发扬自己的终身事业,但是以这种发展趋势分析,这个孩子不但对他有责任在其中活动和生活的那种环境格格不入,甚至对他的父亲也很疏远冷淡。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直到目前为止,盖尔达的提琴演奏和她那对为他所热爱着的奇异的眼型,她的浓密的深红色的头发以及她的整个奇异的风姿情调是一致的,对于托马斯说,这正是她魅力无法抗拒的地方,更增加了托马斯对她本人的倾倒。可是现在托马斯却不得不看到,这种与他本性相背的对音乐的热爱,在这么童稚的年代就完完全全把他的儿子抓到手中了,已经造成父与子之间的一道高墙,阻挡在他和这个孩子的中间了。而这个孩子他本来是希望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布登勃洛克,一个性格坚强,思想实际,对外界的物质、权力有强烈的进取心的人。在本来已经如此困难的日子里,这种敌对的力量对布登勃洛克是个极大的威胁,仿佛竟要把他变成家中的一个陌生人似的。 盖尔达和盖尔达的朋友费尔先生沉湎于其中的音乐,他根本一无所知,盖尔达在一切有关艺术的事物上的那种孤高、苛刻的态度更是非常残忍地增加了他接近音乐的困难。 在此之前,他想都没想过,音乐对于他这一家人是这么一种完全陌生的东西,只有到现在他才有了这种感觉。他的祖父闲暇的时候喜欢吹吹笛子,他其实也非常喜欢旋律优美的乐曲,不论这个旋律是幽雅的,是沉思凄凉的,还是活泼愉快的。但是他只要把自己对这种乐曲的爱好一说出嘴来,他的妻子就会显得不屑一顾,带着一副怜悯的笑容说:“你真是的,朋友!这样没有音乐价值的东西……” 对于“音乐价值”这个词他深恶痛绝,对于他说起来,这个词所包含的意义只是冷酷和傲慢。 有时当着汉诺的面,他被迫进行某些抗辩。遇到这种情形,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怒喊起来:“啊,亲爱的,你动不动就谈‘音乐价值’,我可觉得这只不过是件狂妄自大,毫无价值的垃圾!” 盖尔达反驳他说:“托马斯,你永远也不成,你是不会真正了解音乐的。你虽然有智慧,却体会不到,音乐作为一种艺术并不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品。在别的事物上你很容易就辨别出什么是庸俗的,独独在音乐上,你缺乏这种鉴别力……而这个因素对了解音乐又尤为重要。你对音乐的趣味远不能和你对其他事物的需求和见解相比,只从这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来你对音乐是多么外行。音乐里使你高兴的是什么呢?是普通市民茶余饭后的消遣的东西。如果这东西是写在一本书里的话,你一定会恼怒地或者讥诮地把这本书抛在墙角里了。希望还没有勃起就急急地得到实现……意愿刚刚崭露就迅速地、毫不费事地予以满足……这就是华美的旋律,还有什么事能和它一样呢?……这只是空洞肤浅的理想主义……” 他了解她,他非常了解她的意思。但是在感觉上他不能跟着她这种思想走,他不能了解,为什么那些使他振奋,使他感动的优美的旋律是空虚、浅薄的,而那些他听来是枯涩、混乱的反而具有最高的音乐价值。他站在音乐的门前,还差一步就进去了,盖尔达毫不容情地拒绝他踏进这里的门槛……他痛苦地望着她和他们的孩子消失在里面。 他满怀忧虑地觉察到他和他的小儿子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但是他不让别人看到他这种忧虑。 他又害怕会引起别人怀疑他在讨孩子的欢心,他觉得这对他是一种可怕的屈辱。一天里他能和孩子见面的余闲时间确实也非常少;只有吃饭前后的时间他跟这孩子谈上几句话,总是带着几分适当的严厉。“喂,小家伙,”他说,一面拍了两下孩子的后脑勺,随身坐在他的旁边,在自己的妻子的对面……“怎么样啦?干了些什么事?念书啦?……钢琴也弹了?很好!但不要耽误太多的时间,不然咱们对别的东西就没有兴趣了,等到复活节的时候,又要整天坐冷板凳了!”汉诺怎样对待他这一番表示亲热的话呢,怎样回答他呢?其实他非常焦急地想知道,但是他脸上的肌肉却一丝也没有泄露他内心的这种忧虑。最后,当那个孩子只是用他那罩着一圈阴影的棕黄色的大眼睛向他这边投射过来羞涩的一瞥,并且躲躲闪闪地不敢与他对视,当汉诺只是一语不发地把头埋在盘子上的时候,他的心不由得痛苦地抽搐到一起,虽然如此,他仍做出无动于衷的模样。 如果对于孩子的这种羞怯笨拙也要担心,那未免太小题大作了。他作父亲的职责是要趁这片刻团聚的机会,趁吃饭中间一点空隙,譬如说,利用换餐具的时候,跟孩子谈几句话,考一考他,了解他对生活常识的理解……咱们城有多少居民啊?有几条街从特拉夫河畔通到城的上区啊?咱们买卖的几个粮栈都叫什么名字?要想也不用想地大声说出来!……可是汉诺一声也不吭。并不是想跟父亲赌气,并不是有意让父亲伤心。只是这些事情,什么居民啊,甚至粮栈,街道啊,平常对他只是一点不关痛痒,可一旦用于考试的目的,就引起他无限的厌恶。在问这些问题以前,他也许本来非常活泼,也许还跟父亲随便在谈什么话,只要谈话稍微一带有测验的性质,他的情绪就马上降到冰点,没有一点抵抗能力。他的眼睛潮润起来,小嘴挂上一副沮丧的神情,对父亲这种没有先见之明,心中又是苦恼又是怨恨。爸爸本来应该知道,他不会听到答案,只不过是使这一顿饭不欢而散而已。他眼泪汪汪地低头看着眼前的盘子。伊达触了他一下,小声告诉他街道和粮栈的名字。但她也是白费力气,一点用也没有!她不了解他。其实这些名字他是知道的,至少一部分名字他知道得很清楚,而且要在一定的程度上满足一下爸爸的愿望也并不是一件难事。但他不能这样做……这时从父亲那边传来了一句严厉的话,传来一声用叉子敲击插刀架的声音,把他吓得一哆嗦。他向母亲和伊达看了一眼,想要说什么,可是头两个字就被啜泣声闷回去了;他说不下去。“算了!”议员生气地喊道。“别说了!我什么也不想听!你用不着回答了!你就这样作一辈子哑吧、作一辈子呆子吧!”于是这一顿饭大家都在沉默不语、郁郁不欢中吃完。 当议员想到汉诺热衷学习音乐而忧心忡忡的时候,正是以汉诺这种怯懦的性格做为根据,这种喜欢啼哭,这种毫无生气、毫无精力。 汉诺的身体一向非常娇嫩。特别是他的牙齿,是他一切疾病、痛苦的主要原因。生长乳牙带来的高烧、抽疯几乎断送了他的性命;以后他的牙龈动不动就发炎,长脓包,总要永格曼小姐等到了火候的时候用大头针挑开。现在到了换牙的时候,他认为这是人生中最痛苦的一件事,那痛苦几乎不是汉诺所能忍受的,常常就是因为牙痛,害得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在昏沉中轻声呻吟、啜泣。从表面上看,他新长出来的牙跟他母亲的一样,美丽洁白,但它们美丽的外表下却是那样的脆弱,而且生得不整齐,前后交错。为了挽救他的牙齿,小汉诺不得不让一个可怕的人打进他幼小的生活圈子里面来:布瑞希特先生,在磨坊街开业的牙医生布瑞希特……这个人只要想一想就足以使人不寒而栗:像拔掉齿根时拉呀,锉呀,敲呀,从牙床上发出的那种呲呲啦啦的声音。当汉诺在布瑞希特的候诊室里,蜷缩成一团在忠实的伊达·永格曼对面的一张靠椅里,一边闻着这间大屋子的刺鼻的药味,一边不安地注视着屋里的一切,提心吊胆地等着牙医生站在手术室门前的一声既客气又可怕的“请”字的时候,这个声响足以使汉诺的那颗小小的心脏缩成一团……但是这间候诊室也有一种吸引力,这真是令人奇怪的组合,那就是一只五彩羽毛的鹦鹉。这只鹦鹉生着一双恶毒的小眼睛,蹲在墙角的一只铜鸟笼里,不知道为什么起名叫犹塞夫斯。它总是用老太婆的怒叫的声音说:“请坐……马上就来……”虽然在当前的情形下,它这种话倒像是恶意的讥嘲,但对汉诺来说却具有极大的魅力。一只鹦鹉,一只五彩羽毛的大鸟,名字叫犹塞夫斯,而且会说话!它不是一只从魔术林里,从伊达在家里常给他念的格林童话中的魔术林中逃出来的鸟吗? ……此外还有布瑞希特先生开门时说的那一声“请”字,犹塞夫斯也不住嘴地模仿,并且一下子就重复很多遍,弄得汉诺走进手术室,在窗前牙钻旁边的一只非常不舒适的大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仍然笑个不停。 医生本人的模样也很好笑,他的一副尊容和犹塞夫斯也差不多:他那花白的上须上面同样勾着一只又硬又弯的鼻子,正如同鹦鹉喙一样。最糟糕的,也就是最令人恐怖的是:他非常神经质,他由于自己的职业而不得不使别人忍受的折磨,他自己却忍受不了。“必须要拔除生长不正常的牙齿,小姐,”他对伊达·永格曼小姐说,脸色发白。汉诺这时圆睁着大眼,浑身冒冷汗,既无力反抗,也无力逃走。仿佛上绞刑架的囚犯一样。他眼睁睁地看着布瑞希特先生袖子里揣着钳子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他这时就会发现在这位牙医生的秃脑门上也冒着一滴滴的汗珠,而且他的嘴也同样因为恐怖而扭曲着……当医生满头大汗地走到一边的时候,汉诺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眼睛里含着两汪眼泪,脸痛得变了形,把嘴里的血吐到他旁边的一只蓝盆里,布瑞希特也不得不在旁边坐下,一边揩拭脑门上的汗水,一边喝几口水……人们告诉小约翰说,这对他今后的生活非常重要,这样作就可以使他不受更多、更大的苦楚;但是当汉诺把布瑞希特先生使他受的这种痛苦和这种痛苦带给他的显著的好处做比较时,他认为实在没有必要忍受这个痛苦,因此想来想去他只能把这些次到磨坊街看医生算作那些白受罪没好处的最最倒霉的事。为了给智齿腾地方,必须把刚生出来的四颗美丽、洁白、仍然完好无缺的臼齿移去,并为了手术的顺利,决定要进行四周。多么长的时间!这种无尽无休的折磨,简直无法忍受!头一次的刑罚弄得人精疲力尽,还没有恢复过来,下一次酷刑早又把恐怖的阴影投过来。当最后一颗牙齿拔掉以后,汉诺病倒了八天,这正是由于体力耗损太过的缘故。 牙病不但影响了他的心绪,连别的某些器官也无法正常工作。由于咀嚼不便,消化也就不良,进一步又引起了胃炎。胃病又影响了心房的正常搏动,汉诺有时心跳过快,有时相反地又跳动得不够。此外还有昏晕症,还有那有增无已的、格拉包夫医生称之为pavornocturnus的奇怪的病症,每天夜里小汉诺都会惊醒,绞着手、惊骇莫名地喊叫救他、饶恕他这类的胡话。听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仿佛他被投在火堆里,或者别人要掐死他似的……第二天清早,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格拉包夫医生的治疗方法是每天晚上让他喝一杯复盆子汁;但却看不出任何效果。汉诺所受的这些疾病的缠扰以及种种痛苦自然而然地使他在非常幼小年龄就懂得了许多事,他的思想超越了他的同龄人。固然,或许是由于他生就的高雅的风格吧,这种早熟并不常常显露出来,而且即使显露出来,也并不触目,但它表现出来时是显得那么忧郁高傲……譬如当家里什么人或者是布来登街的布登勃洛克小姐问他:“你怎么样啊,汉诺?”他只是无所谓的略微一撅嘴,那在蓝海军服的翻领遮盖下的肩膀一耸,什么话也没有。 “你喜欢上学吗?” “不喜欢,”汉诺毫不在乎地坦白地回答,这种坦白说明汉诺心中有更严肃的事情,他不屑于对这种事说谎。 “不喜欢?哎呀!可是人一定要学习啊……一定要写字、念书、作算术……” “或者那些差不多的事。”小汉诺把人家的话补充上。 不,他可不喜欢上这种老学校,不喜欢上这种有十字回廊和歌特式屋顶教室的旧式修道院附设的学校。他常常因病缺课,就算是上课也不能认真听讲,因为他不是在缅想某一和声联音,就是在思索他从母亲和费尔先生那里听来,但是还未弄清楚的某一乐曲的绝妙的音律,这当然会给他带来一些负面影响。而对那些在低年级教课的助理教员和师范学校学生,由于他们出身低微,知识浅陋,衣着也不整饬,除了害怕之外,汉诺暗地里还怀着一种轻蔑的感觉。数学教师蒂特格先生是个小老头,总穿着一身满身油腻的黑外衣,早在已经故世的马齐鲁斯·施藤格时代就在校任教,他的眼睛斜得特别厉害,为了想矫正这个缺点他戴着一副好像船舱玻璃似的又圆又厚的大眼镜。这位蒂特格先生每次上课都警戒小约翰说,议员先生小时候多么用心读书……蒂特格先生一阵阵咳嗽得非常厉害,总是把讲台上吐满了痰。 汉诺对他的同学都很冷淡,只有一层泛泛的关系,但是其中有一个人却从一开学起就和汉诺结了亲密的友谊。这个孩子虽然出身于贵族家庭,外表却很邋遢,是一个姓摩仑名叫凯伊的伯爵。 这个孩子身材和汉诺差不多,穿的不是汉诺的那种丹麦水手服,而是一件褪了色的褴褛的衣裳,这里那里缺个钮扣,屁股上补着个大补绽。两只手露在非常短的袖口外面,手上好像沾满了泥土,永远是灰溜溜的颜色。但是这双手生得很小,特别纤秀,手指细长,指甲尖尖的。他的头和手很相配:头发虽然不梳理,也欠整洁,但他的面孔可以使人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个贵族。他的棕黄色的头发随随便便地从中间一分,向后面掠去,露出石膏一样洁白的脑门,脑门下面是一双明亮的浅蓝色的眼睛,眼光又深远又锐利。颧骨略微嫌高,鼻梁很窄,稍微弯着一些,鼻翅很娇嫩,整个这只鼻子和他的上唇稍稍上翘着的嘴一样,他的性格在这样小的年纪就已经很明显了。 开学以前汉诺·布登勃洛克就有两三次匆匆地看到过这个小伯爵。当时他们去郊区呼吸新鲜空气。在城外很远、几乎快到第一个村子的地方有一个小农庄,一个微不足道的农庄,连名字也没有。举目望去,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粪堆,几只鸡,一个狗窝和一座寒酸的、和普通农舍相仿的建筑物,红色的屋顶一直斜搭到地面上。老艾伯哈尔德·摩仑伯爵就住在这座宅邸里,他是凯伊的父亲。 这位老伯爵是个怪人,他孤独地住在自己的农庄里,以养狗、养鸡、种植蔬菜为业,很少抛头露面。他是个体格高大的人,穿着一双翻口长筒靴,一件绿色粗羊毛的短上衣,光着头,生着像童话里的一大把灰白的长胡子,一只马鞭总握在手里,尽管他没有一匹马,浓密的眉毛底下一只单眼镜深箝在眼窝里。除了他和他的儿子以外,在这个国家里再找不到第三位摩仑伯爵了。这个兴旺、富贵、过去曾经煊赫一时的家族丁口越来越衰微,差不多已经没什么人了,活在人世的现在只有小凯伊的一位姑母。这个人和凯伊的父亲早已断绝了往来,她用一个标新立异的笔名写小说,发表在专供家庭阅读的杂志上。提起艾伯哈尔德伯爵来,一件轶事总挂在人们嘴边。当他迁居到城外这所小田庄上来以后,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为了避免小偷、乞丐之流的搅扰,他在自己破败的门上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本寓只住有摩仑伯爵一家。本宅无任何需要,既无需购货也无钱施舍。”等到这块牌子发生了作用,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以后,他才把这块牌子摘掉。 可怜的伯爵夫人在生小凯伊的时候不幸去世,家务现在由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仆操持……像一只没人管的小动物似的在鸡犬群里长大,汉诺·布登勃洛克第一次看见他也是在这里……从远处,怯生生地看着他。他如同一只小兔子似地在白菜地里跳来跳去,在地上翻斤斗,跟一群小狗滚成一团,把母鸡吓得咯咯乱叫。 之后在教室里汉诺又发现了他,最初这位小伯爵的粗野的外表一定还使汉诺感到羞怯畏缩。但他准确观察人的本能很快他意识到不应计较这人的邋遢的外表,而把全神贯注在这人的白净的前额,薄薄的嘴唇,和那带着一种愤怒的神情冷冷地望着一切的细长的淡蓝色的眼睛上。……汉诺在所有同学中唯一对这个伙伴产生了极深切的爱慕之情。虽然如此,由于他天性怯懦,他并没有勇气首先提出交朋友的要求,如果不是小凯伊的冒失脾气,说不定两个人一直不会要好。一点不错,凯伊接近汉诺的那种热情和速度,甚至使小汉诺有些不安。这个放任的小家伙以这样的火热、这样猛烈进攻的男子气概来讨另外那个沉静的、衣着华美的汉诺的欢心,弄得后者简直完全失去了抗拒的能力。虽然在学习上汉诺什么也指望不上他,因为九九表对于他的野性难驯、海阔天空的思想正如同对小布登勃洛克的梦幻的、心不在焉的思想似的,同样是格格不入的;但是他却把自己的全部家私一件件地都送给了汉诺,什么玻璃球啊,木陀螺啊,甚至还送给他一把弯了的铅皮小手枪,尽管这是他最珍惜的一件玩具……休息的时候,他拉着汉诺的手给他讲自己的家,讲家里的小狗和母鸡,中午的时候,虽然伊达·永格曼永远拿着一包奶油面包在校门外等着,准备带着她照管的人去散一会步,凯伊却永远要陪着他走很长的一段路,差不多总是非常长的一段路。正是在这个时候他知道了家里人管小布登勃洛克叫汉诺,从他知道这个亲的名字那一天起,他便再也不用别的名字招呼他的朋友了。 有一天他要求汉诺不到磨坊街去散步,到他家里看一看,小豚鼠它们是刚刚出生的。这两个孩子的要求,永格曼小姐最后也答应了。他们向着伯爵的领地游荡出去,参观了粪堆、菜园、鸡、狗和豚鼠,最后走进房子去。在一间低矮的、地板和房基一般平的长屋子里,艾伯哈尔德伯爵孤独而傲慢地坐在一张粗笨的桌子前看书。他非常不客气地询问他们的来意……从此,伊达·永格曼再也没有带他们访问过那里。她固执地主张,如果两个孩子想在一起的话,最好是凯伊到汉诺家里去。结果这位小伯爵有机会第一次走进他朋友家的豪华的宅邸里。他虽然带着无限惊异,却并不害羞。从这以后,在汉诺家看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多,只有在冬天大雪阻路的时候,为了下午不再走一次很长的回头路,他才不像平常那样到汉诺·布登勃洛克家消磨两三个钟头。 他俩一起做作业的地方在三楼宽敞的儿童室里。他们需要解很长的算术题,要把石板的两面写满了多种加减乘除的式子,最后的答案是一个很简单的零……如果不是零,那肯定是有地方不对,这就需要找了又找,直到把那个可恶的小野兽找出来,加以消灭为止;只希望这只野兽不要藏在最上面,不然的话,辛苦的计算就要从头再来了。作完了算术还要练习德语语法,要把比较级学习纯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把练习题写下来,譬如什么“角质透明,玻璃更透明,空气最透明”等等。以后再把听写本子拿到手里,彼此交流对那些充满陷井和圈套的句子的看法。等到这一切都做完了以后,他们就把东西收拾起来,坐在窗台上,等着伊达给他们念故事书。 这个好人儿给他们念《学习发抖》、《白雪公主》、《古怪的姓》、《莴苣》和《青蛙王子》 等故事……她非常有耐心的用那低沉的声音讲着,眼睛半闭着,因为这些故事她一生不知念过多少次,几乎都能背出来。虽然如此她还是用手指沾着唾沫机械地一页又一页地翻过去。 但是这种消遣后来却产生了一件引人注意的事:凯伊有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欲望,他要自己说点什么。由于书中的故事他们渐渐地都听熟了,而且伊达有时候也要休息一会,所以凯伊这样作倒是非常受人欢迎的。凯伊编的故事最初很短,也很简单,但逐渐地越编越离奇、复杂,他把现实与幻想揉合在一起,让真实的生活披上一件奇幻诡异的外衣,所以听起来也就越能引人入胜……汉诺特别喜欢听的是一个魔术师的故事。这个魔术师很邪恶,但是本领高强。他把一个名字叫尤塞夫斯的英俊王子变成一只五色羽毛的鸟养在笼子里,不仅如此,所有人都受到他邪恶法术的折磨。但是在远处一个地方,一位身负重责的英雄已经生长起来了,不久他就要率领一支鸡、犬和豚鼠组成的大军,勇敢地前来讨伐,宝剑一挥,破除了魔术师的法术,把王子和所有的人,特别是汉诺·布登勃洛克拯救出来。最后以尤塞夫斯当上那个国家的国王为结尾,那时汉诺和凯伊也都要作起大官来……布登勃洛克议员走过儿童室,有时候他看到这两个朋友坐在一起。他认为两个孩子在一起彼此都有好处,所以对此并不反对。汉诺会使凯伊变得温柔、驯顺、举止文雅,因为凯伊从心里喜欢汉诺,对他温存体贴,羡慕他生着一双雪白的手。因为汉诺的缘故,他也肯俯首贴耳听任永格曼小姐用刷子和肥皂修理自己的手。另一方面,让汉诺学得活泼些和更男子汉些,也是一件挺不错的事。 布登勃洛克议员很清楚地看到,汉诺一直受女人的护理,这对激励、发展他的丈夫气概是不适宜的。 伊达·永格曼伺候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已经三十多年了,这种忠诚和舍己为人的精神太难得了。 汉诺的上一代人就受过她废寝忘食的照管、抚育。而汉诺更是一直被她捧在两只手里,汉诺现在对她来说代表了一切。她天真地、固执地相信汉诺在世界上处于一种绝对优越的、享有特权的地位,她这种信仰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只要什么事一牵涉到汉诺的利益,她就一切脸皮都不顾了。甚至发展到了令人不快的地步。譬如说,她带着他在糖果店买甜食,她总是一点不客气地把手伸到柜台里东挑西挑,最后给他找出一块最可心的糕点。可是她却不给钱……店主会不为汉诺的光临感到荣幸吗?遇到橱窗前边围满了人的话,她总是用她的西普鲁士方言客气而坚决地让人家给她家的小少爷腾出个地方来。是的,他在她的眼睛里这样与众不同,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可以取代他。至于说小凯伊,那只是因为两个孩子的相互要好比她的不信任力量更强,另外也许那孩子的伯爵头衔把她打动了。但是如果是在磨坊水坝散步,当他们在一张板凳上坐下来的时候,只要有别的孩子在大人的陪伴下来到这里,永格曼小姐却总是几乎马上就站起来……不是说时间晚了,就是风太大,总之,找一个借口,急急忙忙离开那里。这种种借口很可能引起小约翰的想象,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不是害瘰疬就是“流臭水”……只有他是个例外。汉诺原本就没有什么勇气面对陌生人,本来就扭捏局促,这件事对他这种脾气的改正显然没有什么好处。 这些细节小事布登勃洛克议员是不知道的,但他却非常了解他的儿子,目前决不是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如果他能把这个孩子的教育接过手来,时时刻刻地影响这孩子的气质,这该多么好啊!但他却做不到,因为他的生活中没有一点空闲,他非常痛心地看到他偶然作过几次尝试,不但结果惨败,而且使父子的关系变得更为疏远、冷淡起来。他的脑子里浮现起一幅图画,他希望按照这幅图画来塑造他的孩子:这就是汉诺的曾祖父,对这个人他自己幼年时,就印象深刻……脑筋清楚,单纯,乐天,有风趣,也有毅力……难道他不能成为这样一个人吗?难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吗? 为什么不可能?……如果他能把对音乐的热情压抑下去,放弃掉就好了!这个孩子被音乐扭曲了,对于他的身体健康没有好处,把他的全部精神活动都吸引去。他那种梦幻的气质有时候不简直成了懦弱无能吗? 一天下午,离吃晚饭大约还有三刻钟的光景(午饭的时间是下午四点),汉诺一个人走下二楼来。他刚刚练习了一段时间的钢琴,现在在起居间里闲散着找不到事作。他半躺半坐地倒在卧椅上,手里玩弄着海军服的领结,漫无目的地四处寻视,这时他看见一个敞开的皮夹放在她母亲的精巧的核桃木书桌上……这是那个装着家中文件的皮夹。他把胳臂肘倚着卧椅的靠垫,用手支着下巴,从远处打量了一会儿这些东西。他知道这些东西一定被他父亲使用过,因为没有用完就把它们放在那里。有些纸张夹在夹子里,另外几张零散地放在外面,用一只铜镇尺压着。那本用不同的纸订成的金边的大记事簿也敞开着。 他无精打采地站了起来,走到写字台跟前。记事簿打开的地方正是他的许多祖先、他的祖父和父亲,用不同的笔迹记录下布登勃洛克一族人家谱的一页,人名和事情,标点和标题,所有的一切都记录在案。汉诺一条腿跪在转椅上,用手掌平托着一头蓬松的浅棕色的头发,无聊地拿起了这个记录本。在他那副完全无动于衷的神色里流露出一分无所谓的挑剔和一分轻蔑的认真。他的另一只手玩弄着妈妈的一支乌木镀金的钢笔杆。那些人名在他眼前一扫而过。这些名字有的并排、有的上下排列着,有几个是用古老的笔体写的,笔划带着许多小勾和大弯。墨水有的已经褪色变黄,有的已经有些模糊,上面还零零星星地沾着一些吸水的沙末……在这一页纸的最下面,汉诺发现父亲的秀丽的草体字,在他父母的名字下面写着他自己的名字……尤斯图斯·约翰·卡斯帕尔,一八六一年四月十五日生。他对自己的发现非常感兴趣,他把身躯挺直了一些,仍然用懒洋洋的动作把镇尺和钢笔拿到手里,把镇尺在自己名字上放了一会儿,然后又飞快地扫了一眼,接着就机械地、像作梦似地用钢笔在整张纸上斜着划了两条平行线,他划的既干净又美丽,上面的一条比下边的略重,正像人家让他用来装饰他的算术练习本那样。他作这个动作时面色平静,很细心,但他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划完了以后他又把头歪在一边打量了一会,然后才离开这里。 吃过饭以后,议员把他叫到跟前,神态严峻地问他: “这是谁划的?这是怎么来的?是你干的吗?” 这是他干的吗?这他倒要想一会才回答得出。过了一会他才怯怯懦懦地回答了一声,“是。” “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怎么回事?说!你为什么这么干?”议员大吼道,一面用手里松卷着的本子在汉诺的脸上打了一下。 小汉诺向后退了一步,一边手足无措地东张西望,一边嗫嚅道:“我以为……我以为……以后再用不着它了……” 第八章 这家人在最近一段时间的星期四聚餐会上,增添了一个非常严肃的新话题。这个话题在布来登街三位小姐的脸上引起的只是一副冷淡而拘谨的表情,但是佩尔曼内德太太一谈起这件事却总是激动得不能自制,动作之大连瞎子都看得出来。她把头向后一仰,两只胳臂不是向前伸就是向上举起来,显出满腔的恼怒、愤慨,从心坎里感受到愤激不平。她从这一件具体的事情谈到一般的情形,谈到所有的坏人,只有因为胃病引起的干咳才能中断她的讲话,她一直用喉音(每逢怒气上冲的时候,她的嗓音就变粗起来)像喇叭似地吐出一串惹她厌恶的名字:“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 “格仑利希……!”“佩尔曼内德……!”……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一个新名子出现在她嘴里,这个名字她总是带着无法形容的轻蔑、厌恨喊出来。那就是“检察官……!” 过了一会,当胡果·威恩申克经理走进大厅来(每次他都因公务繁忙而迟到),平摆着两只拳头,特别活泼地摇摆着那裹在大礼服里的身躯,走上自己的位子,下嘴唇在窄窄的一条上须下搭拉着,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热闹的大厅突然静了下来,饭桌马上被一种沉闷的令人痛苦的沉默笼罩住,每次都需要议员出头来打破这个僵局。议员随随便便地、像谈一件买卖似地跟威恩申克经理打听那件事情现在怎么样。胡果·威恩申克回答说,事情很好,要多好有多好,顺利极了……然后就以极大的热情东拉西扯起来。他的情绪比往日任何时候都高,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虽然一次也没得到回答,但一点也没打消他对参议夫人提琴拉得如何这个疑问的关心。他的话滔滔不绝,使人不愉快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由于意兴飞扬很少斟酌自己的词句,所以常常会说起令大家感到难为情的话来。譬如说,他讲的一个故事是一个保姆因为害肠胃充气症而把人家托她看管的孩子的健康毁坏了。他模仿医生的口气,作出一副自认为滑稽的样子,喊道:“谁在这儿放屁?是谁在这儿放屁?”当他说起这个故事时,他的妻子脸涨得通红,老参议夫人,托马斯和盖尔达像木雕泥塑似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互相交换了个能刺进对方肉里去的眼光,连李克新·塞维琳也仿佛无法忍受这个笑话,最多只有克罗格老参议噗地笑了一声……,可惜这些情形他从来注意不到,或者即使注意到,但已为时太晚了……威恩申克经理究竟出了什么事呢?原来这位严肃、勤劳、体格健壮的人,虽然言词举止有些粗俗,却克尽职守、埋头工作的人竟然犯了重罪,而且据说不是一次,而是连续犯罪。不错,人家已经把他控告了,而且法院也已经受理了,告他多次进行不清楚的、触犯法律的商业活动。目前这件案子正在审理,结果如何,现在还不知道!他犯的罪行究竟是什么呢?事情是这样的:在不同的地区都发生过损失相当严重的火灾,和这些受灾户订有契约的保险公司本来应该赔出数目巨大的款项。但听说威恩申克经理了解到受灾地真实情况后,就有意识地进行欺骗,把这些受灾户转保到其他保险公司,嫁祸于人。现在是检察官大人在受理此案,转到检察官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的手里……“托马斯,”老参议夫人一次利用独自和她的儿子在一起的机会问他说,“你对我说说……我对这件事一点也不了解。咱们对这件事该采取什么态度?” 他回答说:“是的,亲爱的母亲……该怎么对你说呢?当然,没有问题最好,可惜我还不能这样认为。但是如果说威恩申克真像某些人想的那样,犯了那样厉害的罪行,我也认为不可能。在新式商业活动里有一种东西人们叫作商业‘惯例’……援用惯例,就是使用有问题的办法,和并不完全合乎成文的法律,在商业界以外的人看来已经可以算成是一种不诚实的举动,但是在商业界内部根据默契是可以被允许的。严格的划分惯例和诈骗的区别是很困难的……这且不去管它……如果威恩申克真的作了什么事,他干的事也绝不会比他的许多同行干的更恶劣,只不过是那些人漏了网而已。但是……也不是没有任何希望。要是在一个大城市里,也许他会被宣判无罪;可是在咱们这里,什么事都靠派系关系和个人好恶决定……这种情形他在寻找律师的时候应该慎重地考虑一下。咱们这儿没有一个象样的律师,没有口才又好阅历又多、会办疑难大事的高明人士。然而咱们这儿的律师老爷也有他们的特点,他们勾结成一伙,由于共同利益,由于沾亲带故,再不也许是彼此请吃几回饭,大家沆瀣一气,相互包庇。按照我的看法,威恩申克如果是个聪明人,就应该找一个本地的律师,但他没有这样做。他认为必须……我说必须,就是说不管怎样他还是内心有鬼……得从柏林请一位辩护律师来,一位布列斯劳尔博士。这个人是个大无赖,利口如簧,有名的讼棍,他自己说曾经帮助无数诈骗犯躲过了法律的惩罚。这次这个人看在丰厚谢意份上一定也会照过去一样大施狡计……可是这样作有没有用?我预料到,我们那些可敬的律师们一定会把看家的本领使出来,使这个外地律师颜面扫地,而且法官们凭了先入之见对于哈根施特罗姆博士的辩词一定也特别听得入耳……此外,还该谈谈见证人。见证人怎么样呢?我看,威恩申克自己公司里的职员不见得会特别热心地替他卖力气。他那副粗暴的外表……这是全城妇孺皆知的事情,我想就是他自己也得承认……不会替他维持多少朋友……总起来说,妈妈,我觉得事情不怎么妙。如果出了不幸的事,对伊瑞卡说自然是件憾事,但我想冬妮会更痛苦。她曾经说,哈根施特罗姆把这件案子拿到手里很得意,这句话说得有道理。这件事关系着我们所有的人,如果出了丑,我们大家都有份,因为威恩申克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们家的一员,是我们的亲戚。讲到我自己,我是可以想办法脱身事外的。我知道,我该怎样做。当着别人的面,我要把这件事当作一件完全与己无关的事,一点也不流露出对这件事的关心……虽然我倒很想去见识见识布列斯劳尔……,此外,为了不使别人产生流言蜚语,说我想运用自己的势力,我还要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可是冬妮呢?我想起来就替她伤心。威恩申克如果被判了刑对她将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她极力辩驳,说这是别人的恶意中伤,是出于嫉妒而施的阴谋,可是只要听听在她说这些话时流露出什么样的恐惧就够了……她在经过那么多次的磨难以后,最后这一次光荣的位置,替她女儿操持家务的美差也将烟消云散。唉,您就注意看吧,以后事实越叫她对威恩申克的清白发生怀疑,她越要替威恩申克叫屈……当然,他很可能是清白的,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一定得等着看,母亲,此外我们对待他、对待冬妮和伊瑞卡也要考虑得特别周到一些。可是我总觉得前景有些不妙……” 在这种忧伤的气氛中,圣诞节就要到了。伊达替小约翰作了一个月份牌,在最后一张上画了一棵枞树,怀着激动的心情的小约翰就靠着这个月份牌。期盼着不寻常的日子早点来到。 节日就要到来的征兆越来越多了……从降临节的第一个星期起在祖母的餐厅的墙上就挂起一张和真人一般大的五彩的圣诞老人像。还有一天清晨小汉诺看到他的房间里到处都是金末。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父亲躺在起居间的卧椅上看报,汉诺在读格罗克作的《棕叶集》里一首题作《恩朵尔的巫婆》的诗,正在这时候,圣诞老人到这里来“打听这里的小孩”来了。“老人”虽然每年都照例出现一次,但不能缓和人们对他的期待。“老人”穿着一件毛朝外的长皮袍子,袍子上撒着金屑和雪花,戴着同样装饰起的一顶皮帽子,脸上涂着灰,在他的一大捧雪白的胡须上和常人所没有的浓密的眉毛上缀着灿烂的金银线。老人被请进来,他拖曳着两条腿走进来,按照惯例,用沙哑的嗓子宣布说,这个口袋……在他左肩上的……是为会读祈祷词的好孩子预备的。口袋里装的是苹果和金核桃。另外一边的藤条……在他右肩上的……是为坏孩子预备的……这就是圣诞老人。自然,真正的圣诞老人不会来,说不定他只是理发师傅温采尔反穿着爸爸的皮衣服。但是既然圣诞老人并不是一件纯属子虚乌有的事,没准他就是真的。于是汉诺像往年一样,小小的心脏噗嗵噗嗵地跳着,背起祈祷词来。他一口气背完,只是因为紧张过度在中间换了几口气而中断一两回。然后他就得到允许把手伸进那只给好孩子预备的口袋里抓了一把,可是这只口袋老人走的时候,一定会落在家里……节日就这样开始了。在圣诞节前学校还必须填发一张分数单,父亲看完后也没有发火……大客厅已经神秘地关起来,饭桌上已经摆出杏仁泥作的糖人和咖啡色的蛋糕,节日的气氛已经非常浓郁了。下过雪,天气变得非常寒冷,在那澄彻的、砭人肌肤的空气里从街头传来意大利手摇风琴的流畅的或者是忧郁的调子,这些意大利人穿着丝绒的上衣,蓄着黑胡子,到这里来欢度节日。商店的橱窗里陈列出争奇斗艳的圣诞节礼品。围着市场中心的哥特式喷泉已经搭起圣诞节市场的五颜六色的游戏棚来。不管在哪里,都闻得见和陈列出售的枞树的清香交融在一起的节日的香气。 终于等到了十二月二十三日的夜晚。这天晚上,在渔夫巷家中的客厅里分送了礼物。这次赠礼参加的只有亲属里最亲近的几个人,这只是节日的一个开幕礼,因为隆重的圣诞夜照例是在老参议夫人那里庆祝。那时候全族人都要参加。所以在二十四日的傍晚,孟街的风景大厅聚集了星期日定期团聚的所有人,而且除了这些人外又邀请了从威斯玛尔赶来的尤尔根·克罗格以及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和凯泰尔逊太太。 老太太这一天穿着灰黑条子的厚缎子衣服,兴奋的目光,红扑扑的面颊,全身散发着刺蕊草香水的柔香,一批又一批地迎接走进屋子来的客人。当她默默地和来客拥抱的时候,手臂上的金镯子就轻轻地发出一阵敲击声。她虽然很少说话,却非常兴奋,全身微微地抖动着。“我的上帝,您有点发抖吧,母亲!”议员带着盖尔达和汉诺走进来的时候,这样对她说……“我们家不会被困难击倒的。”可是她吻了三个人以后,又轻轻地说:“愿耶稣基督保佑,愿我在天国里的让保佑!” 的确和当年老参议定下的那套庄严的仪式一模一样;一定要使这一个夜晚的各项活动充满深沉的、肃静的、由衷的欢愉的气氛,老参议夫人感到这是自己的责任,她无法使自己停止下来,从这里走到那里,到处探看。圆柱大厅里圣玛利教堂唱诗班的孩子已经聚集起来;餐厅里,李克新·塞维琳正给圣诞树和礼物盘进行最后的装修和安排;从餐厅出来,几个老人正站在游廊里,个个带着一副羞涩、困窘的样子,他们是等着接受馈赠的穷人;再走回风景厅来,屋子里有些嘈杂,人们在随便地谈着话,但是只需要老参议夫人无言地把目光向四周一扫,大家立刻停下走动和交谈。屋子里变得这样静,连远处一个手摇风琴的声音都听得到。那琴声从不知何处的一条白雪皑皑的街头传来,柔细而清晰,听去就和八音钟的声音一样。这时屋子里或坐或站一共将近二十个人,但却跟一个人也没有一样。正像议员小声在他舅父尤斯图斯耳边说的一样,屋中的气氛使人感到有点像举行葬礼。 此外这种气氛也决不会为那种年轻人的突然一阵笑语声所打破,这根本不可能发生。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知道,所有聚在这里的人都已经达到一种喜怒哀乐的表露都早已有了定型的年龄。这里有: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议员,他的脸色苍白,相形之下,他面部的那种机警的、甚至是幽默的表情都显得是一味的做作;她的妻子盖尔达,她一动不动地靠在靠背椅上,她那充满异国情调的脸庞面无表情,一双生得比较近、罩着一层青圈的眼睛奇异地泛着光辉,出神地凝视着枝形烛架的晶莹闪烁的玻璃柱;她的妹妹,佩尔曼内德太太;她的表兄弟,那个沉默寡言、举止得体的尤尔根·克罗格;他的三位堂姐妹,弗利德利克,亨利叶特和菲菲,在这三个人中,前两个人仿佛比过去变得更瘦、更长,后者却更矮更胖了,但她们的表情还是老样子,永远是一副冷冷的尖刻的笑脸。她们对一切人、一切事都怀疑、都不以为然,仿佛在不停地问:“真的吗?我们可不信这个。”……最后,这里还有那可怜的、面色黑灰的克罗蒂尔德,她只有一个念头,晚上吃什么。所有这些人都已经年过四十了,女主人、女主人的兄嫂以及瘦小枯干的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则早已六十出头,而议员伯父的太太,另一位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和耳朵全聋了的凯泰尔逊太太则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 只有伊瑞卡·威恩申克一个人正值妙龄。但是每当她那双酷肖格仑利希先生的淡蓝色的眼睛向她的丈夫那方面瞟过去的时候……他丈夫的那头发剪得短短的、鬓角已经灰白的头发,在人群中不住地摇摆……人们就可以看到,她的饱满的胸脯呼吸急促,但却没有声息地膨胀起来……商业惯例啊,证人啊,账簿啊,检察官啊,辩护律师啊,法官啊,这些混乱而可怕的思想一定在折磨着她;但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苦恼,屋子里哪个人又不为这种和节日气氛不相调和的思绪所苦恼呢?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女婿已经被人控告了,大家眼前就坐着这个破坏社会秩序、触犯法律、违反商业道德的人,说不定这个人还要丢更大的脸,要去坐牢。这一点大家都非常清楚,这就使整个集会笼罩着一层奇异而可怕的暗影。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庆祝圣诞夜,中间却坐着一个罪犯!佩尔曼内德太太仰靠在自己的靠背椅上,表情严肃、冷峻。布来登街的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的表情也比以前更增加了一分尖刻……孩子们怎么样呢?那个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呢?他是不是也感觉到这种不同平常的气氛有些森冷可怕呢?小伊利莎白的心情我们是无从知道的。这个小女孩穿着一种镶着大缎子边的小衣裳,一看就知道是佩尔曼内德太太打扮的,坐在保姆怀里,大拇指攥在拳头里,咂着舌头,两只略微有一点凸的眼睛楞楞地向前望着。她有时候会叫唤一声,保姆就立刻轻轻地把她摇一摇。另一个孩子……汉诺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母亲脚下的一只矮凳上,同他妈妈一样,也在仰望着枝形烛架的玻璃柱……只有克利斯蒂安不在场!克利斯蒂安到哪去了?直到这时候大家才发现,少了一个应该在的人。老参议夫人接二连三地把手从嘴角往鬓角上掠过去……这是她惯常爱作的一个手势……,好像在把一绺散乱的头发整归原位,并且越来越频繁地做这个动作……她急急忙忙地吩咐了塞维琳小姐几句话,于是塞维琳从圣诗班的孩子们身边走过去,穿过圆柱大厅,穿过那些等待接受赠礼的穷人,走过游廊,在克利斯蒂安的房门上敲了敲。 克利斯蒂安马上就出来了。他拐着两条细瘦的罗圈腿,那是风湿性关节炎给他留下了后遗症,他是个跛子。他一边用手擦着秃脑门,不慌不忙地走进风景大厅来。 “老天爷,”他喊着说,“我差点忘了!” “你差点忘了……”老参议夫人不禁重复了一遍,僵在那里……“可不是,差点忘了今天是圣诞节了……我坐在屋里看书……看一本南美洲旅行的书……哎呀,我对过圣诞节再熟悉不过了……”他添加说。正当他想给大家长篇大套地说一段他在伦敦一家的最下等歌舞场过圣诞节的故事的时候,忽然屋中的肃穆气氛在他身上发生作用了,于是他皱着鼻子,踮着脚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欢乐吧,你郇山的女儿!”唱诗班的孩子唱起来了。这些孩子刚才还在一起嬉笑打闹,以至议员不得不在门前边站了一会,才把他们镇服住。如今他们却唱得这么美妙。那响亮的童音,在比较低沉的管风琴的伴奏下,清脆、欢腾地飘扬起来,使所有人都陶醉起来,使三位老处女的笑容也变得温和多了。歌声使老年人想到自己,回忆起自己的过去,也使中年人暂时忘却了面临的困境。 汉诺本来一直抱着双膝,这时他把手放开。他的脸变得煞白,手里抚弄着矮凳边上的穗子,舌头舔着一只牙,嘴半张着,如醉如痴地听着孩子们演唱。每隔一些时候,他才觉出来要深吸一口气。因为空气里荡漾着的是这样的美妙的歌声,像银铃一样的赞美歌,一阵近乎痛苦的幸福感涌遍全身。圣诞夜啊……从现在还紧闭着的高大的白漆双扇门门缝里飘出一阵阵的枞树香,引起他对里面的东西产生出无限美妙的想象,但是每年一次他总是把它们当作拿不到手的、人世少有的瑰宝似地等待着,不禁使他那苍白的脸庞变得通红起来……里面为他准备的是什么呢?没有错,一定是他一心盼望着的东西,除非这件东西根本无法得到而大人也事先就劝他打断这个念头以外,他拿到手的总是他希望着的东西。是一座戏院!一座木偶戏院。这座戏院马上就要冲进他的眼帘,他还差一步就可以步入其中。在他给奶奶的一张他希望得到的礼物单中,这件玩具列在最前面,而且下面特别用粗线条标志出来。自从看过一场《费德丽奥》以后,一座木偶戏院可以说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了。 不久以前,为了减轻他治牙的痛苦,他第一次到市剧院去看了一次戏。他坐在豪华的包厢里。 屏神静息地全神贯注在《费德丽奥》的音乐和表演上。从这一次起他连睡梦中梦到的也无非是歌剧的场面,从此他几乎废寝忘食地爱上了戏剧。有时他在街上看见那些和他的克利斯蒂安叔父一样的人,戏院的常年看客,像多尔曼参议啊,经纪人高什啊……他说不出有多么羡慕。像他们那样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可以在戏院消磨掉,这是多么幸福啊?如果他每星期能有一次在开演以前望一眼剧场,听一听乐器调弦的声音,看一看那紧闭着的幕布,会感到发自内心的欢愉!不论是煤气灯的煤气也好,音乐师也好,座位也好,幕布也好……戏院里没有一件东西他不喜欢。 他的木偶剧场好不好看?宽不宽?幕是什么样的?一拿到手马上要在那上面剪一个小洞,市剧院的幕上面不是也有一个同样窥视孔吗?奶奶或者塞维琳小姐……不过奶奶没有精力照顾他……能不能找到上演《费德丽奥》用的所有的布景啊?明天早晨他就找个清静的地方躲起来,一个人演出一次……在幻想里他的角色似乎已经唱起来了,因为在他脑子里音乐和剧院是紧紧联在一起的……“尽情欢笑吧,耶路撒冷!”此时演唱已经临近结束,按照赋格曲形式此起彼落的不同的声音唱到最后一个音节时平静而愉快地叠合为一。清脆的和弦沉静下来,风景厅里笼罩着一种沉静的气氛。似乎是受到这种寂静的压抑,在座的人都把眼光垂下来;只有威恩申克经理和佩尔曼内德太太不在此例:前者的一对眼睛仍然是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后者不时发出一两声干咳,这是因为她自己也克制不住自己。老参议夫人慢慢地走到桌子前边,坐在沙发上一家人的中间。她先是把煤气灯拉到跟前,把那本金边已经褪色的其大无比的《圣经》拿过来,戴上眼镜,解开系住书的两只皮扣子,翻到一处标着记号的地方。于是在她面前摊开了一面发黄、粗厚、印着特号字体的书页。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就开始念起这章记载圣诞的书来。 这些词句她读起来非常慢,读得简单有力、深入人心。她的声音在屋中的肃穆虔诚的气氛衬托下,显得既清晰又动人。“给世人以福音!”她读道。圆柱大厅在她刚刚停住就传来了《寂静夜,神圣夜》的三重唱,于是风景大厅的人也都随着唱起来。他们唱得很小心,因为这里大多数人都没有音乐修养,时不时会听到有谁把音唱低了,完全唱走了调子……但这只歌感人的力量是不会被这些破坏的……佩尔曼内德太太一边唱嘴唇一边抖动,因为在所有这些人中只有她的过失充满辛酸,只有她想在这神圣节日的一刻短促的平静中回忆一下过去,而这只歌刚好是最能使这种人发生既甜蜜又痛苦的感触……凯泰尔逊太太低声饮泣着,尽管她差不多是个聋子。 这只歌唱完以后,老参议夫人站起来,一手拉着她的孙子约翰,一手拉住重孙女伊利莎白,向屋子外边走去。后面的人们依据年龄的大小依次跟在她身后。经过圆柱大厅的时候,仆人们和等待领受馈赠的穷人也加入了这支队伍。这时大家齐声唱起《噢,枞树》这支歌来。那个克利斯蒂安的表演欲望再一次迸发出来,怪声怪气地把“噢,枞树”唱成“噢,松鼠”,引得孩子们哈哈大笑。 就这样大家穿过完全敞开的高大的双扇折门仿佛走进天国里去,人人眼花缭乱,面上浮着笑容。 烘烤桦树枝的香味飘散在整个大厅,无数闪烁耀目的小火光把大厅照耀得如同白昼。绘制着白色诸神雕像的天蓝色的壁毯更增加了这间屋子的光亮程度。在悬着紫色窗帷的两扇窗户中间摆着一株高大的枞树,树尖几乎碰着天花板。一朵朵的大百合花和银绕线点缀在树上,树梢上一个全身发光的天使,树底下有耶稣诞生的全副模型。这株枞树从上到下缀满小蜡烛,在屋中一片光海里仿佛里点点繁星。一张铺着白桌布的长案,一头靠着窗户,另一头差不多快要抵住房门。案上除了各种礼物以外,还摆了一棵挂着糖果,缀着许多小蜡烛的小树。此外墙上还悬着煤气灯,房屋四角摆着几只镀金烛架,也都点着粗大的蜡烛。一些长案上摆不下的大件礼物都并排摆在地上。两张小一点的桌子同样铺着白桌布,陈列着礼物和小枞树,摆在屋门的两边:这是给下人和穷人准备的馈赠品。 大家眼花缭乱地看着屋里的一切。他们首先唱着歌围着屋子走了一圈,看一看躺着蜡制的耶稣童身像的马槽,接着,当看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各自站在自己的位子上,静默下来。 汉诺迷迷糊糊地仿佛失了神一样。他一进门,一双如饥似渴的眼睛早已发现了那座戏台……在许多礼物当中显得那么神气,他在睡梦里也没敢想要这样漂亮的一个。可是他的位置换了,他站的地方正和去年的方向相反。这件事使得汉诺有些愕然,他甚至怀疑起来,这座戏台是不是送给他的。此外,戏台底下,地板上,还摆着另一件庞大的奇怪的东西,一件形状好像是五斗橱似的家具,这真出乎他的意料……难道这是给他的礼物吗? “这边来,孩子,看看这个,”老参议夫人说,掀开这件东西的盖子。“我知道,你对弹赞美诗有特别的兴趣……费尔先生会教给你怎样弹……弹的时候老得踏踏板……有时候轻,有时候重……手不要抬起来,只要这样轻轻地换着手指就成了……” 原来这是一架风琴,一架小巧漂亮的风琴。琴身漆作棕色,两边各有一个金属柄,踏板是花的,还附有一只精巧的转椅。汉诺按了一个和弦……立刻响起一声轻美的琴声,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他们这边。……汉诺抱住他的祖母。老太太也充满爱抚地把他抱了一下,然后把他放开。她还要去接受别人的感谢呢! 他向那座玩具戏院走去。他现在还没时间欣赏这个令人目迷神夺的小风琴。当人们的胸际洋溢着过多的幸福时,他对于个别的事物简直无暇顾及,他需要把每件东西很快地浏览一遍以后,才能回过来对事物的整体加以考察……噢,这里是提台词人的小箱,一只贝壳形的小箱,华贵美丽的两色幕布就在小箱的后面。幕布已升了起来,舞台上正演出《费德丽奥》的最后一幕。可怜的罪犯合着手掌,唐·庇夹罗气势汹汹地站在一边,穿着一件鼓蓬蓬的大袖口的衣服。步履匆忙的大臣身穿黑绒衣从后面赶出来,为了把一切转化为欢乐的结局。这一切都跟市剧院演的一模一样,甚至还要美一些。在汉诺的耳朵旁边又响起来歌剧的终曲,欢乐大合唱的声音,他坐在风琴旁边,弹出那首曲子……但是他马上又站起来,去取那本他渴望已久的书,一本讲希腊神话的书。书是红颜色的,金色的帕拉斯·雅典娜像就印在封面上。他从自己的盛着杏仁糖和姜汁饼的盘子里捡了几块糖吃,就开始玩弄起一些小东西来,什么文具啊,本子啊等等。最后,他拿起一只钢笔杆来,这只钢笔杆上嵌着一只小玻璃泡,如果往眼睛上一放,就仿佛有谁施展魔法似的看到一片瑞士的田园风景,此时他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了……一会儿,塞维琳小姐和使女到处走动,给大家送来了茶和饼干,当汉诺一边用茶浸着饼干吃的时候,他抽空向四周望了望。人们有的沿着长案走来走去,有的站在长案前边,大家指点着礼物,互相品评,有说有笑。案子上摆着各色各样的东西,磁的、镍的、银的、金的、丝的、木头的、布的,无所不有。新出炉的大姜汁蛋糕对称地嵌着杏仁、里面松软的其大无比的杏仁泥面包,交叉着摆了一大长串。佩尔曼内德太太手制的和经她装饰过的几件礼品:一个花盆垫、一只手提包、一个脚垫,都镶着大缎子飘带。 时不时地有人走到小约翰的跟前,一边用胳臂搂住他的脖子,一边带着一副过分的、含有几分嘲弄的惊叹神情瞧一瞧他的礼物,就是那种大人看到孩子们藏的宝贝时流露出来的神情。只有克利斯蒂安叔父不懂得这种装腔作势,当他戴着一只钻石戒指(这是他从他母亲那里得来的礼物)悠悠荡荡地走到他侄儿身边,看见这座傀儡戏院的时候,他甚至比他的侄儿还要高兴。 “哎呀,太有趣了!”他说,让幕布起落了几次,又退后一步,打量着舞台上的一幕戏。他的眼睛惶惑不安地在屋子里张望了一会儿,突然说“你是自己向奶奶要求的吗?……啊,原来是你自己要的。为什么要这个?你怎么会想起来这么个主意?你到戏院里去过了吗?……看过《费德丽奥》?不错,这出戏演得很好……你想自己也学表演,是不是?也要自己演一演?……喜欢到这种程度吗?……听我说,孩子,让我劝你一句话,对这种事你可千万不要太入迷……这类事对你没有好处……没有好处,你的叔叔不会骗你的。我一向也是对这种事太感觉兴趣,所以混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的一生走了不少歧路,你要知道……” 他教训他的侄儿这一番话的时候,态度非常认真、恳切,但似乎对汉诺没有什么效果。接着,他又默默地把这座舞台仔细地观察了一番。突然,他的一张大骨骼、瘦腮帮的脸泛出光彩,他把舞台上的一个小木偶向前一移,就用嘶哑、颤抖的声音唱起那段题名《啊,多么可怕的犯罪》的唱词来。然后他又把风琴拉过来,独自表演了起来。他一面唱一面作手势、身段,一会儿模仿乐队指挥,一会儿又扮演剧中的角色。家里的人渐渐聚拢在他身后边。有些对此不屑地摆了摆头,但是大多数人都笑嘻嘻地欣赏着他的表演。汉诺更是心花怒放地直勾勾地望着他的叔父。可是演了一会以后,克利斯蒂安突然停了下来。不安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他用一只手摸了摸头顶,又从左半身摸下来,接着就皱着鼻子,愁眉苦脸地把身子向大家转过来。 “唉,你们看,又来了,”他说,“惩罚又来了。只要我高兴一会,它马上就治我一下。这简直不是病,你们知道,这是活活折磨人……叫你急不得恼不得,因为这边的神经都太短了。” 可是家里人并不太把他的这番诉苦当作一回事,如同对他的表演一样并不在意。大家都漠不关心地散开了,几乎没有一个人答理他。克利斯蒂安又独自在戏台前边默默地坐了半天,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这座舞台,露出一副满腔心事的样子。然后他一下子站了起来。 “好啦,孩子,好好玩吧。”他抚摸着汉诺的头发说。“可是不要玩得太多了……不能将学校的功课落下了,听见了吗?我自己就作错了不少事……我要到俱乐部去走一趟!”他转身对大人们说。“他们今天也要庆祝圣诞节。我一会儿就回来。”他迈着一对罗圈儿腿从圆柱大厅走出去。 由于吃午饭的时间提前了,所以吃起饼干、喝起茶来胃口都很好。但是饼干还没吃完,马上又传递过来几只大玻璃盆,盆里面盛着有许多小颗粒的黄色稀糊。原来这是给大家当点心吃的一种用鸡蛋、碎杏仁和玫瑰香精调混作出的杏仁酪,味道香甜适口。但也不是什么坏处都没有,只要多吃了一小羹匙,就会引起严重的胃病;虽然如此,大家谁也没有克制自己,甚至老参议夫人要求大家为晚饭“留点肚子”也不管用。至于克罗蒂尔德,更是大显神通。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脸上带着感谢的神情一勺接着一勺地吃杏仁酪,简直把它当作了荞麦粥。除了杏仁酪以外,为了给大家提神,还有用玻璃杯盛着的酒膏,用葡萄饼干送下肚。渐渐地人们都带着自己的盘子走到风景大厅里去,围着桌子东一簇西一簇地坐下来。 汉诺独自留在客厅里,他这是第一年有资格留在孟街吃晚饭。小伊利莎白·威恩申克已经被送回家了。女仆们和那些等着赈济的人也都分到了礼物,离开这里。伊达·永格曼正在圆柱大厅里跟李克新·塞维琳聊天,由于伊达认为自己的工作和教师没什么两样,所以在后者面前总是保持着一条不能逾越的界限。大枞树上的灯火已经烧完了、熄灭了,马槽这时已经笼罩在黑影里;可是长案上小杉树上的蜡烛,零零落落地还有燃着的,有的树枝就被点着了,毕毕剥剥地燃一阵,就使屋子里香味更增浓了一些。每一股微风吹动树枝,使系在树上的金银箔摇摇晃晃,发出一阵清脆的淅淅沥沥的声音。现在屋子里又恢复了以前的寂静,能够听到从遥远的街头穿过寒冷的夜晚传来的微弱的手摇风琴的声音。 在圣诞夜的香气和声响里,汉诺完全陶醉了。他一边用手托着头念那本神话书,一边机械地吃着杏仁糖、杏仁酪和葡萄饼干,这在圣诞节里是必不可少的节目。他由于胃部撑得太满而引起的一种胀闷和这一晚上的甜美的兴奋交织起来,形成一种既忧郁又幸福的感觉,他正在读宙斯为了取得诸神的领导权而经过的一些战斗,有时候他也听一会隔壁的谈话,人们正在为克罗蒂尔德的将来发表着意见。 这一天晚上在所有的人里面,克罗蒂尔德是最幸福的一个人了,无论人们怎么嘲笑她,她一概用微笑来回答,她那样灰暗的脸上居然也扫净了平日的愁苦相;她因为高兴和激动连话也说不完全了。原来克罗蒂尔德已经被“圣约翰修道院”收纳了。为这件事议员在管理委员会里暗中进行了一些活动,虽然这样做引起了一些人的非议。大家都在谈论这所值得表扬的慈善机构,说它和梅克仑堡、多贝尔廷和利勃尼兹几个地方的女修道院一样,专门抚恤本地一些孤老无依而又系出名门的老处女。克罗蒂尔德总算有了一笔稳定的收入,虽然数目不多,然而以后每年还要增加,而且以后当她年老升到最高一级的时候,还可以在修道院里得到一间安静而舒适的屋子……在大人身边待了片刻,汉诺不久就又回到大厅里。这时大厅里已不像刚才那样灯火通明了,也不像开始那样辉煌灿烂,反而使人产生一种窘迫拘束之感。此时的大厅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魅力。这是一种完全新奇的乐趣,仿佛是在演出以后漫步在目蒙目龙暗淡的舞台上探看一下幕后的秘密:走到近处看一看大枞树上的全蕊百合花,把圣婴诞生模型上的小人和小动物拿到手里玩弄一会,研究一下照亮伯利恒马厩上透明的星星的蜡烛,钻到长垂到地的桌布下,看一看桌子底下的一堆堆的纸盒子和包装纸。 此时大人们的谈话也越来越没意思了。直到现在为止,大家为了怕破坏节日的气氛,对那件自始至终萦绕心际的极不愉快的事……威恩申克经理的诉讼案……避而不谈,然而,仿佛是无法逃避似地,大家的话题慢慢地又转到这件事上来。胡果·威恩申克本人大发议论,他故意做出非常活泼,甚至有些粗野的神情和姿势。他向大家报告传讯证人的一些细节……因为这个神圣的节日才把审理的进度耽搁下来……责骂会长菲兰德博士的形迹昭著的偏心,把检察长哈根施特罗姆博士的讥嘲的口吻大加讪笑抨击了一通,因为哈根施特罗姆每次跟他或者跟他的辩护证人说话时总是用这种讥嘲的口吻。他又告诉大家,布列斯劳尔已经非常巧妙地驳倒了几点对他不利的论据,而且向他保证,判决的结果决不会很快出来。……议员这里那里提出个问题,只不过是出于礼貌。佩尔曼内德太太耸着肩膀坐在沙发上,不断地嘟哝着一些咒骂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的话。其余的人却都一声不响。他们十分沉默,最后连威恩申克经理也止住了话头。当时间在那边大厅小汉诺身边像在天堂一样飞快地过去的同时,这边风景大厅却笼罩在沉闷、抑郁、令人恐惧不安的寂静里。直到八点半,克利斯蒂安从俱乐部单身汉庆祝圣诞节的晚会上回来的时候,沉默依然在继续着。 克利斯蒂安嘴唇上衔着一段早已熄灭的烟头,枯瘦的面颊泛着红色。他从大厅里走进来,刚一露面就大声喊起来:“孩子们,大厅布置得太美了!威恩申克,我们今天真应该把布列斯劳尔邀了来;这种场面他一定没有经历过。” 老参议夫人斜着眼睛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但随后却看到克利斯蒂安不解的表情。他不明白老参议夫人的用意,他仍然是那么满不在乎的样子。……九点钟的时候,大家开始吃晚饭。 和每一次过节相同,晚餐仍然开在圆柱大厅里。老参议夫人诚心诚意地按照老规矩作过餐前祷告: 请到这里来吧,我主耶稣,请把您给我们的面包赐个福。 接着,像过去每年过圣诞夜一样,她对大家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大意是提醒大家不要忘记那些不能像布登勃洛克家这样幸福地欢度佳节的人……她的话讲完了以后,人们才舒适地坐在椅子上,准备享受这顿丰盛的晚餐。晚餐是以奶油鲤鱼和莱茵的陈葡萄酒开始的。 议员捡起几片鱼鳞放在钱包里;他认为这样做会再带来好运;可是克利斯蒂安却扫兴地说,这个法子并不顶事。克罗格参议更是用不着这个法子,因为他根本不用怕出什么风险,他剩下的那点钱早就不值得为它操心了。他现在差不多是恐惧地远离他的妻子。几年来他差不多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因为老太太一直没有停止暗中寄钱去接济他们那个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儿子亚寇伯。亚寇伯这几年始终在外面到处飘荡,至于他究竟在哪儿,在巴黎,在伦敦,还是在美洲,却只有他的母亲知道。上第二道菜的时候,大家谈到那些出门在外的人,当克罗格老先生看见那位软心肠儿的母亲擦眼泪的时候,不觉面色阴沉地皱起眉头来。大家谈论起散在各地的亲戚,也谈到利加的蒂布修斯牧师,并没有说他什么坏话。议员还暗中跟他妹妹冬妮为格仑利希和佩尔曼内德两位先生的健康干了一杯……不管怎么说这两个人也在他们家里生活过。 用栗子、葡萄干和苹果填的火鸡得到大家普遍的赞扬。他们又开始和往年的作一番比较,最后取得一致的意见,这么多年以来只有今年的火鸡最大。随着火鸡一同上来的还有炸土豆,两种青菜,两种煮水果。这些东西都是用大圆盆盛着,而且数量要比尾食或者小菜多得多,而是每一道都能吃饱一家人的大菜。最后,大家又有机会喝到摩仑多尔夫公司的多年陈葡萄酒。 坐在父母中间的小约翰正费力地把一块带馅的鸡脯往胃里填。他没有蒂尔达姑姑那样的大胃口,他觉得自己有些疲倦,有些不舒服。他感到骄傲的只有一点,被允许和成年人一起用餐。他面前也铺着一块折叠得非常艺术的餐巾,餐巾上也摆着一块撒着罂粟粉的精美的小奶油面包,面前也摆着三只酒杯,而过去他只能在一只酒杯……这是克罗格舅舅作教父时送他的礼物……里喝酒……只是过了一会,当尤斯图斯舅舅开始把一种橡油似的黄色希腊酒斟到大家的最小的酒杯里,红、白、棕三色的冰点心也端上来的时候,他的胃口又来了。他此时已经顾不得牙痛了,他还是吃了一块红颜色的,又吃了半块白的,最后还尝了几口巧克力馅的棕颜色的,咬了几口方格饼,喝了点甜酒。这时克利斯蒂安叔叔的谈锋已经上来,于是他也不再吃东西,开始听起大人的谈话来。 克利斯蒂安谈的是俱乐部庆祝圣诞节的情形,据说,他在那里过得很开心。“我的老天爷!” 他谈话的声调是他谈琼尼·桑德施托姆的故事时用的调子。“这些家伙喝瑞典混合酒就跟灌白水一样!” “嗯,”老参议夫人哼了一句,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可是他不管这一套。他的眼睛开始咕噜噜地乱转,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乱七八糟的事,这些事情仿佛影子似地一片又一片地从他削瘦的脸上掠过去。 “你们中间有谁知道,”他问道,“喝多了瑞典酒是什么滋味吗?并不是喝醉的感觉,我说的是第二天才感觉出来的那样酒后余醺的滋味……那感觉又奇怪又不舒服……一点不错,又奇怪又不舒服。” “好理由,难为你说了这么多,”议员说。 “够了,克利斯蒂安,我们对这件事一点也不感觉兴趣,”老参议夫人说。 但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每到这个时候,别人说什么他也听不进耳朵去。他沉默了一会。突然间,那触动他的思想仿佛已经成熟了,可以用词语表达出来了。 “你走到哪儿,无论是哪儿都浑身难受,”他开口说,皱着鼻子把脸转向他的哥哥。“头痛,恶心……当然了,这种情形不单喝多了酒有。可是另外你还有一种‘粘腻’的感觉”……说到这里克利斯蒂安带着嫌恶的表情来回搓起手来……”就好像出了很多汗没有洗澡一样。你把手洗了还是不顶事。你觉得手心粘湿,龌龊,手指甲好像沾上什么油腻东西……你洗过澡,也不管用,你的全身好像都皱巴巴的不干净。浑身到处都让你起急,难受,让你觉得恶心……你对这种感觉也很了解,对不对,托马斯?” “嗯,嗯!”议员答应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可是克利斯蒂安的这种不识分寸在一般人中实在少有,并且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他丝毫也感觉不到他的谈话全桌的人都听不入耳,并且在这个神圣的节日里说这个也不合适,他仍然不厌其详地继续描绘喝多了瑞典混合混以后的反应,直到他认为已经把话都说尽了才渐渐地闭住嘴。 老参议夫人在大家开始吃乳酪以前又说了几句话。即使不是每件事情都照我们愚昧、肤浅的看法那样发展,她说,最后我们所能得到的幸福还是非常多,足以使我们的心灵充满对主的感谢。只是从这些年我们家祸福交替这一点来看,主始终和我们在一起,主始终在按着自己的深沉、智慧的意旨指引我们一家人的命运,我们决不应该对主的心意妄加臆测。现在我们应该满怀希望地一致为我们一家的幸福干杯,为充满希望的未来干杯,为将来,就是说在座的老人和比较年老的人早已在地下安息的时候……我们也要为孩子们干杯,老实说,今天实在是他们的节日……因为威恩申克经理的小女儿已经回去了,为了迎合大家的热情,小约翰只好一个人围着桌子走了一圈,跟所有的人,上至祖母下至塞维琳,一一地碰过杯。当他走到自己父亲跟前的时候,议员一边用自己的酒杯挨近了这个孩子的酒杯,一边温柔地把他的下巴搬起来,为了要看一看他的眼睛……但他什么也没看到;汉诺的金黄色的长睫毛低低地垂着,一直垂到他眼睛底下的淡青色的眼圈上。 苔瑞斯·卫希布洛特用两手抱住汉诺的头,发自内心地用力吻了一下,接着又为他祝福说(她的语调那么恳切,上帝如果听见,一定不忍拒绝她的):“祝你幸福,乖孩子!” 汉诺在一小时后上床睡觉了。他的床这时已经搬到靠着三楼游廊的一间前堂里,屋子左边挨着议员的更衣室。为了不使胃受挤压,他仰面躺着,这一天晚上他往胃里装了这么多东西,它们一定还没找好自己的位置。他兴奋地看着伊达向他床边走来。伊达已经在自己屋里换上睡衣,手里端着一杯水,一边走一边在空中摇晃。他有些困难地喝过之后,扮了个鬼脸,又躺在床上。 “我非得都吐出去才行,伊达。” “别瞎说,汉诺。你只要好好地仰面躺着就成了……你现在该知道,是谁让你注意点,不让你多往肚子里吃来着?不听大人话的又是哪个孩子……” “过十分钟我也许就没事了……伊达,什么时候把那些东西给我?” “明天一清早,孩子。” “让他们把那些东西拿进来!我现在就需要它们!” “好了,好了,汉诺,你还是应该先睡个小觉。”她吻了他一下,熄了灯,然后走出去。 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在床上静静地躺着,听任苏打水在他胃里发挥作用,(那是一种多么熨贴的感觉!)而在他紧闭着的眼睛里,仿佛又看到那金璧辉煌的大厅。他看见他的木偶舞台,看见他的风琴,他的神话书,他听见远处唱诗班的孩子又唱起《尽情欢乐吧,耶路撒冷》那首歌来。 一切都辉煌灿烂。他觉得自己的头嗡嗡不停地响着,他的心受到翻腾的胃的排挤、牵累,跳得很厉害,慢而不规则。在这种不舒适、兴奋、郁闷、疲倦和幸福几种感觉交织的情况下,这一晚他很久也没有睡着。 明天该是第三个圣诞夜了,大家要到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家里去庆祝,接受赠礼。这是他能够使自己的高兴延长一些的唯一理由。苔瑞斯·卫希布洛特从去年起已经完全放弃了办寄宿学校的事,所以米伦布林克那座小房子现在只有她和凯泰尔逊太太两人住,她住楼下,凯泰尔逊太太住楼上。 她知道她的身体已被病痛折磨地离死不远了。但是她那善良的天性和笃信宗教的顺从精神却使她坦然接受了这件事。几年以来她每次过圣诞节,都当做最后一次,因此,每年在她那间热得过度的小屋子里过节时,她总是把自己最后一点力量都使出来,尽量使这个节日过得光彩。因为她没什么钱,所以她总是每年都从自己的一点家私里拿出一部分不需用的东西作为赠礼。凡是那些她没有也能凑和过去的东西她都摆在圣诞树底下:什么镇纸啊,小玩艺啊,插针的小枕头啊,玻璃花瓶啊……此外还有从她全部藏书中挑捡出来的书,她拥有很多部老书,什么《一个自我观察者的秘密日记》啊,赫贝尔的《阿雷曼尼诗歌集》啊,克鲁马赫尔的寓言啊……汉诺已经从她那儿得到过一本袖珍版的《布雷斯·巴斯加沉思录》,这是一本用放大镜阅读的书。 “必舍夫酒”多得喝也喝不完,此外塞色密家的姜汁饼也是非常香甜适口的。可是由于卫希布洛特小姐每年庆祝她最后一次圣诞节总是这样心无二用,又加上她两手抖个不停,所以总会发生一些出人意料的事,出点不幸,闹一件小乱子,一方面把客人逗得哄堂大笑,一方面又更提高了女主人的无言的热情。不是碰倒了一壶“必舍夫酒”,把什么东西都沾上红色的甜汁子,便是当大家向礼物走过去的时候,点缀起来的圣诞树忽然从木头座上倒下来……汉诺快要朦胧入睡时又想起去年闹的乱子:正到快要分礼物的时候。苔瑞斯·卫希布洛特读完《圣经》,她用力之大,把所有字的母音都念错了地方,接着她离开客人向房门那边退去,准备向客人们谈几句话。她那驼着背的瘦小的身躯站在门槛上,双手交叠在平平的胸脯前。窄小的肩膀上飘着软帽上垂下来的绿缎子丝带,在她头上面,门框上边,悬着一张用松树枝装饰起来的透明的字标,用小蜡烛照出几个字来:“光荣归于俯临一切的上帝!”于是塞色密谈起上帝的仁慈来,她也提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过这个神圣的日子,最后她表示她愿意用一个使徒的话来使大家快乐,说到这里她从头到脚都哆嗦起来,因为这句话太使她动情了。“欢乐吧!”她说,把头向旁边一倒,然后就挥舞起手臂。“我再说一次:‘欢乐吧!’”正在这个时候,她头上的字标忽然燃烧起来,松枝噼噼啪啪,火苗呜呜作响,卫希布洛特小姐尖叫了一声,一下子跳开去,躲过那兜头掉下来的一个火团,她的动作之敏捷大出人的意料……汉诺一想起这位老小姐跳的样子,就感到十分滑稽,把头埋在枕头里,不由自主地笑了很久。 第九章 佩尔曼内德太太匆匆地从布来登街上走过来。她显得那么沮丧,平日笼罩在她全身的那种骄矜的神色,只有从她的肩膀和头部还依稀能看出来一点。她在焦急、愁闷、极度匆忙中只能尽其所能地把残余的一点骄矜摆出来,如同一个被推翻了的国王……哎呀,她的面容真是凄惨!她那颇带几分俏丽的、圆圆的、微微撅起来一点的上唇,今天却抖动个不停,她的眼睛因为恐怖而瞪得很大,呆滞地看着大街,仿佛也在急促地赶路……她的头发,蓬乱地从风帽底下披散出来,她的脸色焦黄,平时迷人的风彩已经荡然无存。 可不是,最近一段时候她的胃病闹得很厉害;在星期四团聚的日子一家人都看得出来她又在犯胃病。不管大家如何小心回避,谈话最后还是要搁浅在胡果·威恩申克案这块礁石上,佩尔曼内德太太本人就不由自主地把谈话引到这个方向去。每到这个时候她就非常激动地问,问地、问天、问一切人:莫利茨·哈根施特罗姆检察官夜间怎么居然还能睡安稳觉!她不能理解……她越说情绪就越激动。“谢谢,我不吃,”她说,把所有的东西都从眼前推开。她的肩膀耸着,扬着头,一个人孤零零地生闷气。这时除了啤酒以外,她吃不下任何东西,这还是她嫁到慕尼黑去那几年养成的习惯,只是一个劲地把巴伐利亚出的冷啤酒往空肚子里灌,可是她的胃神经却公开叛变,对她痛加报复。她总要在快吃完饭时站起来,走到下面花园或者院子里,依在伊达·永格曼也许是李克新·塞维琳身上,呕吐一大阵。等她的胃把所有容纳的东西都排除出去以后,就开始痛苦地抽搐起来,并且持续很长时间。这时她虽然吐不出来什么东西,却还要干呕、痛苦很长一段时间。 在一个狂风暴雨的日子里,时间大约在下午三点钟左右。当走到渔夫巷口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拐了进来,匆匆地走过一段下坡路,便走进她哥哥的院子。她敲门时显得慌慌张张,从过道里闯进她哥哥的办公室里。她的目光掠过写字台一直射到窗户前边议员的老位子上,同时带着一种乞求的神情晃了晃头,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不由得立刻把手里的笔放下,迎着她走过来。 “什么事?”他问,皱起眉毛来……“我要耽误你点时间,托马斯……有点要紧事,一点也耽误不得……” 他替她推开那扇通向他私人办公室的覆着毛毯的门,等他妹妹走进来以后,随手又把门关紧,然后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汤姆,”她的声音在发抖,一双手在皮手筒里搅来搅去,“我需要你借我一笔现金……暂时垫一下……这笔保证金,我求求你,你一定得替我们交……我们没有……我们上哪去找这两万五千马克现金去?……以后,你会分文不少的拿回来……而且很快就会拿回去……你知道……就是那件事,简单地说,威恩申克的案子已经不能再拖了:要么是交出两万五千马克的保证金,要么是哈根施特罗姆立刻下拘票。威恩申克以名誉向你担保,他决不离开这个地方……” “怎么会搞成这样,”议员说,摇了摇头。 “不是到了这地步,硬被他们搞到这个地步的,这些坏蛋!……”佩尔曼内德太太气得浑身无力,长叹了一口气,一歪身倒在身边一张漆布椅上。“并且这还不算完,汤姆,非要搞到头不可……” “冬妮,”议员说,他在桃花心木写字台前边侧身坐下,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用手支着头……“你难道真的认为他是无辜的吗?” 她呜咽了几声,然后低低地、绝望地说:“哎,我也不相信,汤姆……我怎么还能相信呢?生活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从一开始就不太相信,虽然我一直努力说服自己,让我自己相信。你知道,我不再是笨鹅,让我再相信谁清白无罪真是一件非常难、非常难的事……咳,我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任过他,这种怀疑使我非常痛苦,还有伊瑞卡本人,……她也怀疑他……她曾经流着眼泪把心里话告诉我……由于他在家里的行为而对他有了怀疑,当然这不是什么可以说出去的光彩事……他的举动越来越粗野……他老是让伊瑞卡作出快乐的神情,替他驱愁解闷,而且越来越频繁,伊瑞卡稍微一不高兴,他就摔家具。你可不知道,他每天深夜怎么样把自己关起来弄他那些账单呢……只要一听见敲门声,就听见他跳起来,大声喊:‘是谁?是谁?’……” 她沉默了一会,又接着说下去,声音比以前大了些,“可是就算他犯了罪吧,就当那些事是他做的!他也不是为装入自己的私囊,而是为了公司;再说……哎呀,上帝呀,在我们生活里总还有些事不能不考虑,汤姆!他既然和伊瑞卡结了婚,就得算咱们家的人……和咱们是一家人……咱们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人让人下到牢狱里去呀,我的老天!……” 他耸了耸肩膀。 “怎么,你耸肩膀,汤姆?难道你可以忍受这些,这群恶棍这样欺侮人不算,你还任凭他们骑到脖子上来?不成,总要想点办法才成!决不能让威恩申克被关起来!……市长不是一向把你当作他的一只臂膀吗?……上帝啊,难道议会不能立刻通过个赦免案吗?……我坦白跟你说……在我找你来以前,我本想找克瑞梅去,准备向他求援,求他管管这件事……他是警察局长……” “哎,孩子,你这才是异想天开呢。” “异想天开,汤姆?……伊瑞卡怎么办?小孩怎么办?”同时她将双手放到胸前,作个恳求的姿势。接着她沉默了一会,重又把手臂垂下来;她的嘴撇开,下巴抽着,哆嗦起来,两颗大泪珠从她下垂的眼皮底下滚出来。她又加了一句,声音非常低:“我又怎么办呢?” “噢,冬妮,勇敢点!”她那种痛楚无望的样子打动了他,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她的面前,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说。“事情还没有走到绝路。他还没有被判罪。一切都可能好转。我先把保证金替你交出来,我会做我能做的一切事情。此外还有布列斯劳尔,他是个很有神通的人……” 她流着眼泪摇了摇头。 “不会的,汤姆,结果改变不了,我不相信会好转。他们一定会判他罪,把他关起来,那时候伊瑞卡、孩子和我的苦日子就要来了。我的嫁费都为她花得一干二净了,都用在制办嫁妆、家具和油画上了……如果再卖掉,连原价的四分之一也收不回来……我们用干净了每一分钱……威恩申克一个子儿也没存下。我们又得搬回母亲家来,如果母亲答应的话,等着他放出来……如果到时没有好转,我们能上哪儿去呢?……我们只好坐在石头上,”她呜呜咽咽地说。 “坐在石头上?” “可不是,这是我的一个……一个比喻……哎,不会好的。我遇到的坎坷太多了……我真不知道,我造了什么孽……可是这却使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希望。我过去的那些折磨人的遭遇,现在又转到伊瑞卡身上了……可是这一次你什么都能看到,就发生在你身边,你可以自己判断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发生的,怎么样落在一个人头上!谁有办法逃脱?汤姆,我求你回答一句,有没有可以逃脱的办法!”她又重复了一句,眼泪汪汪地向着他点了点头。“我做什么事,什么事不顺利,最后都要以灾祸收场……上帝知道,我是一个好心肠的女人!……我一直真诚地希望,在这一生中能有点成就,为家庭增一点光……但我又失败了。这最后一次……结局依然是这样……” 她依在托马斯温柔地搂着她的一只胳臂上,她哀哀地哭泣着,她为自己的一生感到悲哀,哭她最后的希望又归于破灭。 一个星期以后胡果·威恩申克经理被判处了三年半的徒刑,并且不能缓刑。在两造进行辩论的这一天,法庭旁听席上拥挤不堪。从柏林来的律师布列斯劳尔博士这一天作了一次非常出色的辩护,大家第一次见到什么叫口如利簧。几个星期以后,经纪人塞吉斯门德·高什一谈起布列斯劳尔的善用讥讽,和如何巧妙地打动人,还是赞不绝口。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在听了这一天的辩护之后,在俱乐部里常常往桌子后边一站,面前摆着一叠报纸当作卷宗,维妙维肖地模仿起这位辩护律师来。另外他在家里还常常对人说,他从小学习法律就好了,他真应该学法律……甚至连那本人就是一位鉴赏家的检察官哈根施特罗姆私下也对人说,他非常欣赏布列斯劳尔的演说。但这些对案件的审理毫无用处,他的那些本地的同行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和气气告诉他,他们是不容许他在这里任意颠倒是非的……经理被拘捕以后不得不进行一次拍卖,拍卖过后,胡果·威恩申克这个人就逐渐被大家忘了。 可是在星期日全家团聚的这一天,布来登街的小姐一遇到机会总要表白一下:她们第一次见面就从这个人的眼神看出来,这个人不够规矩,天生有很多缺点,将来一定得不了善果。只是由于种种顾虑,当时她们才将这些判断闷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现在看来,这些顾虑真有些多余了。 第一章 在老医生格拉包夫和另一位年轻医生朗哈尔斯身后,跟着布登勃洛克议员,从老参议夫人的寝室里走进早餐室里,随手把门关上。朗哈尔斯医生就是本城朗哈尔斯家的人,开业行医才不过一年左右。 “对不起,两位先生,我想再了解一下病情,”议员说,领着他们走上楼,穿过游廊和圆柱大厅走进风景厅去,因为秋季的寒冷、潮湿的气候,这间屋子已经升起火来。“你们一定了解我心里多么忧急……请坐!要是允许的话,我还要请两位设法使我宽宽心。” “不用那么客气,亲爱的议员先生!”格拉包夫医生回答说。他舒适地向后一靠,下巴缩在领子后边,双手握住帽子,把帽沿抵在胸口上。长得皮肤黝黑,身材矮粗的朗哈尔斯医生则把礼帽放在身旁地毯上,一心观察着自己的一双小得出奇的、生满汗毛的手。这个人蓄着两撇尖胡须,短直的头发,眼神极美,脸上都带着浮华的神色。“目前还没到危险的地步,您尽管放心吧……以令堂大人的体质来说,有很强的抵抗力……确实如此,几年来我一直给您府上做医药顾问,我对老夫人的身体非常了解,就她的年岁论,这种抵抗力实在惊人……我敢这样对您说……” “是的,就她的年龄而言,真是……”议员不安地说,一面捻着自己的长须尖。 “但这也不是说,令堂大人明天就能下地走动了,”格拉包夫医生继续用他的温柔的语调说。 “我想您自己也不会从病人那儿得到这种印象的,亲爱的议员先生。我们不否认,粘膜炎在最近二十四小时情况有点恶化。恶寒在昨天出现就是个信号,今天果然发展成腰痛、气促了。此外,也还有一点温度,当然,一点也不严重,但是总得算有一点温度。最后还有一句话,还有一点,我们对另外一点险兆也要有所估计,老太太的肺部也受到一些感染……” “这么一说肺部也发炎了?”议员问道,眼睛在两个医生之间扫来扫去……“不错……是肺炎,”朗哈尔斯医生说,严肃地一本正经地向前俯了一下身。 “只不过右肺略微有些发炎,”那位家庭顾问医生抢过来说,“相信我们有办法,不使它扩大……” “这么一说,不是我想象的小毛病啊?”议员凝神屏息地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脸。 “确实不是一般的疾病,正像我刚才说过的,如何把疾病局限在一处,使咳嗽减轻,用全力降低热度……在这方面金鸡纳霜是会奏效的……此外还有一件事,亲爱的议员先生……您不应该让个别的征候吓倒,对不对?如果哪种症状现在加重了,如果夜间说谵语,或者明天要有点呕吐……您知道,就是吐黄水,也许夹着点血……这都是自然的现象,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您要预先有所准备,还有那位全心服侍病人、令人敬佩的佩尔曼内德太太也应该有所准备……顺便问一句,佩尔曼内德太太身体好不好?我忘记问她的胃病是否有所好转……” “跟过去一样。我没听说有什么变化。你知道,在现在,我们最担心的不是她的身体……” “当然,当然。对了……我倒又想到一件事;令妹很需要休息,二十四小时的照顾,可是塞维琳小姐一个人大概又忙不过来……请一位护士来怎么样,亲爱的议员先生?我们那里天主堂的护士团一向很承您关照……要是她们的团员听说给您来帮忙,肯定会很踊跃。” “您认为有这个需要吗?” “我这只是作为建议。这些护士很会作事,对病人确实很有帮助。她们又有经验、又善于体贴入微,对病人很能起抚慰的作用……特别是这种病症,正像我刚才说的,带着许多讨厌的小征候……好,让我再说一遍:您要把心放宽,对不对,议员先生?我们再观察令堂一段时间……今天晚上咱们再商量商量……” “就这样办吧,”朗哈尔斯医生说,拿起自己的圆礼帽,跟老医生一齐站起来。但议员先生并没有站起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心里还有个问题,还要再探询一下……“两位先生,”他说,“再说一句话……我的兄弟神经不很健全,我怕他经受不住这个打击……你们认为,我把母亲的病情通知他好呢,还是先不通知他?也许该叫他……早一点回家来?” “令弟克利斯蒂安不在城里吗?” “不在,他到汉堡去了。但时间不会很长。据我所知,是为了商业上的一点事。” 格拉包夫医生询问似地看了一眼同来的医生,然后笑着摇摇议员的手说:“既然这样,咱们就让他安心致公吧!为什么让他受一场虚惊呢?要是有这个需要,需要他回来,譬如说,为了安定病人的精神,或者是提高病人的情绪……反正我们时间还有的是……您就放心吧……” 当主客一起穿过圆柱大厅和游廊向回走的时候,他们在楼梯的转角上又站了一会,聊了聊社会上的新闻,谈了谈政治,谈了谈刚刚结束的战争带来的动荡和变革……“好哇,好时候要来了,对不对,议员先生?遍地黄金……真让人激动。” 议员含糊其辞地答应了两句。他承认战争大大地活跃了和俄国进行的粮食贸易,谈到因为供应军粮燕麦进口的数量大为增加,但应得的利润却没有以前多……医生们告辞出去,布登勃洛克议员转过身来,准备再到病人的屋子里看一看。他心里还是有些疑问……格拉包夫的话吞吞吐吐……给人的感觉是,他不敢说出一句明确肯定的话。“肺部发炎” 是唯一一个意义明确的字,这个字经过朗哈尔斯医生转译成科学术语并不能使人更心安些。要是这么大年纪染上这毛病……只从两个医生双双走进走出这一点看,这件事就显得非常严重。这全是格拉包夫一手安排的,他安排得很自然,差不多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对人说,他准备不久就退休,他想让朗哈尔斯将来替自己在这些老主顾家行医,所以他现在就常常带着朗哈尔斯到处走动,而且他把这件事看作是一件乐趣……当他来到母亲的病榻边时,他的面容变得开朗、步伐也轻快起来。他一惯这样做,总喜欢用镇静和自信的表情把愁闷和疲倦之色掩盖起来。这样,在他拉开屋门时,这副假面似乎只受到意志的一声号令就自动罩在他脸上了。 佩尔曼内德太太在一张幔帐挂起来的大床床沿上坐着,忧郁地看着母亲。老太太靠着枕头躺着,听见人声就把头向来人那边转去,用她那一双淡蓝色的眼睛盯着来人的面孔。她的目光流露着强自克制着的镇静,然而又炯炯逼人。因为方向的关系,所以看去还像暗怀着谲诈的心机。除了她苍白的肤色以及面颊因为发烧而泛着两片红色以外,她的面容丝毫也没有憔悴虚弱的病容。她对自己病情的注意程度,甚于四周任何一个人,可是话又得说回来,病倒的人难道不正是她自己么?她对于这场病心怀戒惧,她不愿这么束手无策地呆着,听任病情自然发展下去……“他们说什么了,托马斯?”她问道。她的声音坚定而兴奋,但随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紧闭着嘴唇,想把咳嗽压回去,可没有任何效果,她不得不用手按住右半边身子。 “他们说,”议员等她这一阵咳嗽过去以后,一边摩着她的手,一边回答说……“他们说,您用不了两天就又可以四下走动了。您现在还不能下地,这是因为这场讨厌的咳嗽使您的肺受了点伤害,……还不能叫作肺炎,”他看他母亲的目光紧紧地逼着他,赶忙添加了一句……“即使是肺炎,这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比肺炎厉害的病有的是呢!简单地说,肺部受了点刺激,两位大夫都这样说,他们的话大概是对的……塞维琳到哪里去了?” “到药房去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 “你们看,只有她一个人伺候母亲,而你呢,冬妮,你好像随时都有入梦的可能。不成啊,不能这样下去啦,即使用不了几天……咱们得请一位护士来,你们以为如何?如吧,就这样,我马上派人到修女会护士团去打听一下,看她们有没有富余的人……” “托马斯,”老参议夫人怕再引起咳嗽,所以声音异常低沉。“让我对你说,你每次都是偏袒这些天主教会的修女,不理会基督教的修女,你这种作法可真给我们得罪不少人!你替前一种人弄到不少好处,但却没有为基督教徒做过一件事。我告诉你,普灵斯亥姆牧师最近毫不掩饰地跟我抱怨过这件事……” “他抱怨又有什么用?我一向认为天主教修女比新教修女忠实、热心,更富于自我牺牲的精神。后者可不是做得这么好……简单地说,她们世俗、自私、庸俗……天主教修女不为世俗所牵累,因此我相信她们离天国也一定更近些。而且正因为她们欠着我的情,因此她们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汉诺那次抽疯,还不是多亏李安德拉修女的看护,我真希望这次还碰上她有工夫……” 上帝保佑,果然是看护小汉诺的那位修女。她把她的小手提包、斗篷和罩在白帽外面的灰色头纱一声不响地放下以后,立刻就开始执行她的职务。她的言语和动作既和蔼又亲切;她腰带上悬着一挂念珠,一走动起来就发出轻轻的响声。她把这位娇惯坏了的病人伺候的舒舒服服。当另一位护士来替换她让她回去睡一会儿觉的时候,她仿佛把这种必要的休息也看作是自己一个缺陷,因而总是万分抱歉地悄悄离开这里。 现在老夫人的病床前跟本不能没人。她的病况越不见起色,她就越把自己的思想和注意力全部放在疾病上。她对于这场病既怕又恨,而且毫不掩饰这种幼稚的憎恨的态度。这位过去交际场中的贵妇早就习惯于生活在一切豪华的享受之中,到了暮年却皈依了宗教,致力起慈善事业来……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也许不仅是由于她对于亡夫忠贞,而且也出于一种模糊的本能的驱使,叫她求上天宽恕她那过于强盛的生命力,别让她死前遭受到痛苦!然而她是不能毫无痛苦地死去的。虽然她也经历过不少忧患、折磨,她的腰板却并没有弯曲,眼神依旧炯炯发光。她喜欢讲究的、喜欢丰盛的菜肴,有排场的衣着;在她周围发生或存在的不愉快的事,她总能够想办法回避过去,她只是心满意足地享受她的长子给家中带来的光荣和威望。如今这场病,这场肺炎却突然侵袭到她的挺拔的身躯上来,从身体到精神未曾有过丝毫的准备,稍微减弱一些疾病凶猛的来势。……它完全没有那种蛀蚀一个人精力的长期病魔的缠困,没有那种使人逐渐对生活、对产生痛苦的环境感到厌倦而对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环境和那永久安息产生向往的病魔缠困……老参议夫人晚年虽然笃信宗教,但她也没想过离开人世,她模模糊糊地想到,如果这场疾病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的话,那么最后的时辰一到,这场病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子摧毁她的抵抗力,对她的肉体痛加折磨,使她不得不看着自己一点点死去,老夫人一想到这里,就不禁不寒而栗。 她不断地祷告,但是更多的是察看自己的病情,只要她神志清楚的时候,她不是给自己诊脉,量体温,就是与人谈论自己的病情……然而她的脉搏并不好,体温退了一点以后,又升得很高,使她从恶寒一转而为发高热说谵语。此外她的咳嗽也越来越厉害,咳嗽得五脏六腑都疼痛不堪,而且痰中带血,呼吸喘急。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症状是因为病情已经发展到了中后期,肺炎已经扩延到整个肺叶上去了。左肺也有被感染的现象,朗哈尔斯医生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说,这是“肝样变”,而老家庭医生却什么也没说……高烧一刻不停地侵蚀着病人。不久,胃部也开始失去机能。病人的体力一天弱似一天……虽然那过程是缓慢的,但却在不断加重。 她对自己体力这样衰败非常注意,只要吃得下,总是努力把家里给她弄的一些滋补食品吃下去。她比护士更清楚什么时候吃药,她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自己的疾病上,以致除了医生以外,她几乎不跟别人谈话,或者至少可以说,只有跟医生谈话她才显得有兴趣。最初,医生还允许一些熟人来探病,比如说,“耶路撒冷晚会”的会员啊,熟识的太太们啊,牧师太太等等,可是对这些人她都表现得一片冷淡,或者即使表面亲热,也看得出她的思想别有所属,而且所有这些人她都以最快的速度打发走。甚至家里人也很痛苦地感觉到老太太对待他们的那种冷漠神情,有时甚至冷漠到不爱答理的程度,那样子仿佛在说:“谁也帮不了我。”甚至她精神好一点的时候,汉诺来看她,她也只不过随便摸一下孩子的脸蛋,就转过脸去。从她的神情,人们看得出来她在想什么,她想的是: “孩子啊,你们都很可爱,但我却不能陪你们了!”可是对于两位医生,她却衷心欢迎,表现出一片热诚,不厌其详地跟他们讨论自己的病状……一天两位盖尔哈特老太太,就是保尔·盖尔哈特的两个后裔到这里来了。她们还是一副老样子,手里还拿着粮食口袋,因为她们刚去给穷人施舍过。家里人不好意思拦阻这两个人看望她们生病的朋友。她们看望老夫人的时候,恰好旁边没有别的人。没人知道,她们之间进行了一场什么样的对话。当她们走出去的时候,她们的眼神和面容显得比往常更清澈,更温和,更神秘莫测,而老参议夫人也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她非常安静地躺在那里,气色平和,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平和,她的呼吸虽然间隔很长,却很均匀,衰弱得非常明显。佩尔曼内德太太在两位盖尔哈特小姐的后面咕噜了一句不好听的话,立刻派人去请大夫。刚刚看到那两位医生,老参议夫人的样子立刻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令人吃惊的变化。她好像从梦中惊醒,浑身乱动,几乎挺立起来。一看到两位医生,一看到这两位医术并不高明的医生,老参议夫人又回到了残酷的现实。她向他们伸出两臂,急忙开始说: “欢迎你们,两位先生!我现在是这样,今天一整天……” 但她的真实病情,早已是不能遮掩的事实了。 “是的,亲爱的议员先生,”格拉包夫医生拉住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两只手说……“我们没有能阻止住,现在已经蔓延到两个肺叶上了,我想您能够理解,情形确实是相当严重,我不会用好听的话蒙骗您,不管病人是二十岁还是七十岁,从病情来看,都不容人不悬心;要是今天您再问我,要不要给令弟克利斯蒂安先生写封信,或者甚至给他去封电报,我想是正确的选择……顺便问您一下,令弟近况怎么样?令弟真是位有风趣的人,我很喜欢他的为人……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亲爱的议员先生,您千万不要误会我刚才这一番话,而对控制病情完全失望!不要想马上就会出什么凶险……哎呀,瞧我这个人,真是不会说话,怎么说出这个字来。可是虽然这么说,在这种情况下,也还是应该早日考虑一下将来万一的事情……老夫人在如此严重的病情威胁下的表现,我们非常满意。她处处跟我们合作,从没有让我们感到有棘手的地方……决不是我们说奉承话,像这样的温顺的病人实在少有!因此并不是没有希望了,希望还很大!我们尽可以把事情往好里想!” 然而在以后的几天中,家里人虽然都还怀着希望,无疑是想安慰自己和别人,而不是出自真心。病人的神情笑貌都改变了,变得那么陌生,完全不是她往日的样子了。从她的嘴里常常吐出几句奇怪的话来,他们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一切好像是已经无法改变,注定她将走向死亡去。哪怕她是他们最亲爱的人呢,他们也无力再让她站起来,重新回到他们中间来。因为即使他们有起死回生之力,她也只能像是一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没有一点正常人的样子……虽然她的一些器官受着顽强的意志的支配,仍然在运动着,但死亡的征象已经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因为老参议夫人从害感冒卧床不起,已经躺了几个星期,所以她的全身生满了褥疮,封不了口,一天比一天严重。她连一个小时也没睡,一来固然是因为受了疮痛、咳嗽和气促的搅扰,二来也因为她自己不睡,她总是极力保持着清醒状态。只有高热有时候才使她昏迷几分钟,然而即使在她清醒的时候,她也不断在和那些久已离开人世的人大声说话。一天黄昏的时候,她忽然高声说:“好吧,亲爱的让,我来了!”她的声音虽然带着些恐怖,却仿佛老参议真的在她身边。听了她这样回答,人们几乎要相信自己也听到久已去世的老参议呼唤她的声音了。 克利斯蒂安回到家里来了。他从汉堡赶回来,据他自己说,他去汉堡是为了办点事。他只看望了母亲一眼就出来了。他一边转动着眼珠,一边擦着脑门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可受不了。” 普灵斯亥姆牧师也来了,他对李安德拉修女的在场很不满,然后,就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在老参议夫人的床前祷告起来。 以后几天,病人暂时好转了,这是回光返照。热度降低了,气力仿佛也恢复了,疼痛也减轻了,也可以说上几句可以听懂的话了,这一切不禁使周围的人淌出喜悦的眼泪……“孩子们,咱们会挽留住她的,你们看吧,咱们还是能挽留住她老人家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说。“她会跟咱们一起过圣诞节,可是咱们一定不能让她像去年那样兴奋了……” 然而就是在第二天夜里,盖尔达和她的丈夫刚刚上床不久,佩尔曼内德太太就派人把他俩请到孟街去了。此时病人已处于弥留之际了。外面急风卷着冷雨,唰唰地敲打着窗玻璃。 当议员和他的夫人走进屋子的时候,两位大夫也早已请来了。桌子上摆着两架枝形烛台,甚至连克利斯蒂安也在屋里,他背对着床坐着,弯着腰,两手支着脑门。大家在等着病人的兄弟……尤斯图斯·克罗格。已经派人请他去了。佩尔曼内德太太和伊瑞卡·威恩申克站在床脚低声啜泣。看护老夫人的修女和使女无事可做地站在一旁,只是忧郁地望着病人的脸。 老参议夫人仰卧在床上,背后垫了一大迭枕头,两只手抖个不住,一刻不停地撕抓身上的被盖。这曾经美丽动人,给人以无比温暖的手,如今却变得枯瘦如柴,灰败不堪。她的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睡帽,每隔一定的时候就在枕头上变个方向,让人瞧着心慌意乱。她的嘴唇已经向里抽缩起来,每一次呼吸完都会哆嗦一阵。她的一双眼窝下陷的眼睛慌乱无主地瞧瞧这里又瞧瞧那里,有时又好像怀着无限忌妒似地死死地盯住身旁的一个人。这些人穿得衣冠楚楚,全都生命力旺盛,可是这些人对于面前这位将死的人却束手无策,他们唯一的牺牲也只不过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幅凄惨的图画而已。时间在一点一滴的过去,病人并没有什么变化。 “我母亲还有多长时间?”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趁朗哈尔斯医生正在给病人打一种什么药针的时候,把格拉包夫医生拉到屋子后面去,低声问他。佩尔曼内德太太用手帕捂着嘴也凑到跟前来。 “议员先生,这没有准确的时间,”格拉包夫医生回答道。“病人可能在五分钟以后就咽气,也可能再拖几个钟头……我无法准确的判断。现在病人的肺部正在充水……我们叫作肺水肿……” “我知道,”佩尔曼内德太太抢着说,一面在手帕后面点了点头。大滴的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常常是因为肺炎引起来的……肺叶里慢慢地聚集起一种流质,情形严重的话,病人的呼吸就被窒息住了……不错,我知道……” 议员把两手抱在胸前,向病床那面望过去。 “唉,病人多么痛苦啊!”他低声说。 “不会的!”格拉包夫医生用同样低的声音说,但却包含着那么多的无可置疑,同时他的一副温和的长面孔也皱起许多皱纹来,增加了他语气的坚定性。“这是假象,请你们相信我的话,亲爱的朋友,这是假象……病人的神志已经不清楚了……你们看到的,现在做的都是无意识的反应……请你们相信我的话……” 托马斯回答说:“但愿如此!”……但是即使是一个孩子也能看得出来,她的知觉一点也没有失去,她什么都感觉得到……所有人都安静地坐着……克罗格参议这时也来了,他也红着眼睛在床边坐下,身子向前倾着倚在他的拐杖上。 老参议夫人此时已经被恐惧紧紧抓住了。她的已经被死亡攫到手里的身体从头顶到脚踵都充满了惊惧不安、难言的恐怖和痛苦以及无法逃脱的孤独绝望的感觉。她那两只能够向人们传递她痛苦绝望的眼睛随着脑袋的翻滚有时僵直地紧紧闭起来,有时又瞪得滚圆,连眼球上的红丝都突现出来。然而病人并未失去知觉。 三点钟敲过不久,克利斯蒂安站起身来。“我受不了,”说完就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这时候伊瑞卡·威恩申克和塞维琳小姐多半是受了病人的单调的呻吟声的催眠作用,也各自在椅子上入了梦乡,面孔睡得红通通的。 病人的病情在四点钟时变得更糟了。大家把她斜倚起来,不断地给她擦脑门上的汗。病人这时几乎已经不能呼吸了,她的恐怖也越来越厉害。“我要……睡一会……!”她吃力地说。“我要吃药……!”然后他们却一点也不想给她服什么安眠药品。 忽然间,她又开始像刚才那样地说谵语了,她仿佛在对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唉,让,马上就来了……!”接着又说:“唉,亲爱的克拉拉,我来了……!” 接着那挣扎又开始了……还是在和死亡挣扎吗?不是的,其实她是在为争取死亡而搏斗。“我要……”她喘着气说……“我不能……睡一会!……大夫,可怜可怜我!让我睡一会……!” 这一句“可怜可怜我”使得佩尔曼内德太太失声痛哭起来,托马斯也用两手抱了一会头,低声呻吟起来。但是大夫不能这么做。无论在什么情形下,他们也要尽可能使病人多在人世停留一会,虽然这时只要不多的麻醉药就会使病人的灵魂毫无抵抗地离开躯壳。他们的职责是挽留住病人的生命,而不是加快她离开世界的时间。此外他们这样做也还有某些宗教和道德上的根据,他们在学校里很可能听人宣讲过这些理论,虽然目前他们并不一定就想到这些……所以医生们没有让老夫人睡着,相反地,却用各种针药加强病人心脏的跳动,而且好几次通过引病人作呕的办法暂时减轻病人一些痛苦。 痛苦的挣扎到了五点钟,已经令看的人不堪忍受了。病人的身体痉挛地挺伸着,眼睛瞪得滚圆,伸着两臂,东摸西摸,好像要抓住点什么东西,要拉住什么人向她伸过来的手。她不停嘴地朝空中,朝四面八方回答那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的呼唤,好像这时那呼唤变得越来越勤,越来越急迫了。她的儿女、亲戚们觉得,仿佛不仅是她故世的丈夫和女儿,而且她的父母,公婆,和许许多多先她而离开人世的人都来迎接她似的。她喊出一些生疏的名字,屋子里的人甚至不知道哪个死者是叫这个名字的。“唉!”她不停地大喊大叫……。“我就来……立刻就来……一小会儿……唉唷……我不能……给我点药,大夫们……” 六点半钟病人安静了一会儿。但是只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抽搐了一阵那张已经被折磨变了形的面孔,露出一丝带有恐怖的突然的喜悦和一点令人战栗的阴沉而温柔的颜色,她飞快地把手伸出去,同时带着无比的顺从和既恐怖又热爱的无限柔顺,大声喊了一声……她的喊声是那么慌急、促迫,仿佛在接受严厉的审问似的……“我来了!”她离开了人世。 屋里的每个人都吓得一哆嗦。这是什么?是谁这样喊她,使她一刻也不迟疑地就跟了去?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格拉包夫带着一脸温和的颜色替死者阖上眼皮。 当秋天无力的阳光洒满屋子时,每个人都有些发抖。李安德拉修女用一块布把穿衣镜遮起来。 第二章 佩尔曼内德太太正在老参议夫人逝世的屋子里祈祷。她一个人跪在床旁边的一张椅子跟前,两手放在椅子上,孝服的下半身铺散在地上,头低着,嘴里喃喃地叨念着什么……她明明听到她的兄嫂走进早餐室里,听到他们犹犹豫豫地在屋子中间站住,等待她把祷告作完,但她并没有改变速度,直到祈祷词念完,她还干咳了两声,然后才庄严缓慢地整理一下衣服,站起身,向她的兄嫂走去。 她走路的姿势雍容娴雅,丝毫也不露窘迫的神色。 “托马斯,”她说,语调含着几分严凛,“让塞维琳来伺候母亲,真是把一条毒蛇揣在怀里。” “怎么?” “这个人快把我气死了。她简直能把人气得举止失常……当全家哀痛万分的时候,她却作出这样卑鄙的事,破坏别人哀伤的情绪,你说,她怎么会作出这种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首先她这个人贪得无厌,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她打开衣橱把母亲的绸缎衣服拿出来,包成一个大包袱,就要拿走。‘李克新,’我把她喊住,‘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老太太答应过把这些衣服给我!’……‘亲爱的塞维琳!’我忍着一肚子气,用温柔地语气给她解释,她这种着急的行为实在有失体统。你猜我的话可生了效用?她不但把绸缎衣服拿走了,而且还拿走一包衬衣衬裤。我当然不能和她动手,不是吗?……而且不仅她一个人这样……还有那些下女们……一筐子一筐子的衣服料子往外拿……这些人当着我的面就明目张胆地分赃,因为塞维琳手里拿着衣柜的钥匙。‘塞维琳小姐!’我说。‘请你把钥匙给我好吗!’你猜她怎么回答我?她居然恬不知耻地说,我没有权利吩咐她,她不是伺候我的,她不是我雇的,钥匙她要拿着,直到她离开这里的一天!” “盛银器的柜子钥匙在你手里没有?……那就好了,剩下的由她们胡闹吧。一个家庭一旦解了体,这种事是免不了的,特别是最近这两年,家里本来已经就没有什么规矩体统可言了。我现在不想把这件事弄大。再说这些衣服也都糟朽了……让我们了解一下,还剩下些什么。你有单册吗?在桌子上吗?好。咱们立刻就看一看。” 他们走进寝室去,安冬妮太太把死人脸上的一块白布揭开以后,三个人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儿。 老参议夫人已经用缎子寿衣装殓起来,当天下午就要在大厅里入殓。这时离她咽气已经过了二十八个小时了。由于已经没有了假牙,所以她的嘴和两颊都陷下去,显得特别衰老,而下巴则见棱见角地向上翘着。当这三个人望着死者的幽然紧闭的眼皮,他们简直不能把死者和他们的母亲联系在一起。然而从老太太的一顶节日戴的女帽下,却露出她那光滑的红棕色的假发,和生时一般无二。这正是布来登街的三位小姐常以之取笑的那副假发……死人的被盖上撒着花儿。 “最漂亮的花圈已经送来了,”佩尔曼内德太太低声说,“家家全都送花圈来了……哎呀,真像全世界人人都有份似的,我把它们都摆在游廊上;你们一会儿一定得看一看,盖尔达和汤姆。真是一些让人伤心的漂亮花圈。这么宽的缎子飘带……” “大厅里布置得怎么样了?”议员问道。 “就要好了,汤姆。还要做的事已经不多了。室内装饰匠雅可伯斯手脚不停闲地忙。还有那……”她啜泣了一会儿……,“那寿材刚才也来了,现在你们该换孝服了,亲爱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把那块白布拉到原处。“这里很冷,可是早餐室里已经有点暖气了……让我来帮你一把,盖尔达;小心别把斗篷弄脏了……我能吻你一下吗?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虽然你老是讨厌我……不会的,我替你摘帽子,一定不会弄乱你的头发……你那美丽的头发!母亲年轻的时候头发也跟你的一样。但你比她要漂亮多了,可是有一个时候,我那时已经出世了,她真称得起是个美人儿。可是现在呢……还不是像你们的格罗勃雷本常常说的那样:到头来什么人都得回到土里去……? 真不像他这样的人能想出来的话……啊,汤姆,这里是几本最重要的册子。” 这时他们已经回到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围着圆桌坐下。托马斯先生在审察物品登记本,这些物件将来要分给几个亲属子女……佩尔曼内德太太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她哥哥的脸,她的神色又紧张又兴奋。她准备和哥哥商量一个问题,她的全部思想都在惊惧不安地盘算着这个问题,几小时以后这个问题一定得提出来讨论。 “我想,”议员开口说,“应该和祖父去世时一样,礼物应该归还原主,这样……” 他的妻子这时打断了他说的话。“对不起,让我插一句,托马斯,我觉得……你弟弟也应该在这里。” “哎呀,老天,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内德太太喊道。“我们把他忘了!” “对了,”议员说,他询问地看着妹妹。 “没有去叫他么?” 于是佩尔曼内德太太走去拉铃。但克利斯蒂安已经自己出来了。他的脚步相当急促,门也并不是轻巧无声地关上的。他皱着眉头站在屋中,一双深陷的小圆眼睛并不看某个人,只是从左边转到右边,他的嘴在那密密的红色的胡子下面不安地张开又闭上……他好像心气不平,要找人打架一样。 “我听说你们在这儿,”他有些气恼地说。“但你们讨论这件事怎么没想到我?至少也应该通知我一声。” “我们正要去通知你,”议员冷冷地说。“坐下吧。” 说话的时候,议员的目光却紧紧盯住克利斯蒂安衬衫上的白领扣。他自己身上的孝服任凭谁也挑不出一处不合规矩的地方:黑色布料的外衣,黑色大宽领结系在雪白衬衫的领子上,胸口上黑扣子代替了他平日的金钮扣。克利斯蒂安一定也觉察到他哥哥的目光,因为当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的时候,他用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胸脯说:“我知道,我戴的是白扣子。我现在没有时间去买合适的,或者更坦白地说,我有意疏忽过去。最近几年来我常常为了买牙粉而不得不跟人借五个先令,上床的时候只好靠着火柴照亮……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完全是我的过错。再说,在这世界上要紧的也不是黑扣子。我对外表本来就不在意,我从来不认为外表有什么重要。” 他说话的时候盖尔达一直打量着他,并且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议员却说:“我倒要看一看你这最后的一句话能不能长久实行,亲爱的。” “是吗?也许你知道得更清楚,托马斯。我只是说,我不看重这件事情。我过去经历的事太多了,什么事我都遇到过,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风俗习惯,我不能……再说我已经是个中年人,”他忽然把声音提高,“我都四十三岁了,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不允许别的人干涉我的私事。” “你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朋友,”议员吃惊地说。“讲到钮扣,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我并没有说一句话啊?你爱怎么戴孝就怎么戴孝;只是你别认为用你这种合法的不拘小节就能把我打动了……”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汤姆……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内德太太插进来说。“咱们说话语气别这么激动行不行? ……今天……在这里……不如在办公室里……你继续往下说吧,托马斯。礼物各归原主吗?这样做很对……”于是托马斯接着说下去。他先从大物件开始,把用得着的都划归自己名下:餐厅里的大蜡烛吊台和门道里摆着的镂花的大衣箱等等。佩尔曼内德太太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尤其热心,只要是未来的物主对某件东西稍微有一点踌躇,她就带着一副难以模拟的表情说:“好,我愿意要这个……”从她脸上的神情来看,似乎她正在为所有其他人的利益而自我牺牲似的。大部分家具却被她这样替自己,替她女儿和外孙女争到手里。 克利斯蒂安分到几件家具,一台座钟,还有那架风琴,对此他表示已经很知足了。可是等到分配银器、床单和食具的时候,他流露出来的热心却几乎达到贪婪的程度,这大出人们的意料之外。 “我呢?我呢?”他慌不迭地问道……“你们别把我忘了啊……” “谁把你抛在脑后了?我已经给你……你听着啊,我已经把一整套茶具连同银托盘分给你了。 至于那套节日用的镀金的食具你根本没机会用得上……” “那套石榴子纹的家常用的我愿意要,”佩尔曼内德太太说。 “我呢?”克利斯蒂安满心愤慨地喊道。平常他有时也这样怒火上撞,这时他的两颊就陷得更深,做出一副说不清的表情……“我也要分一部分食具!我能分到多少羹匙和义子?我看我简直什么东西也没分到!……” “亲爱的,你要这些东西作什么啊?你拿去一点用也没有……这是成家的人用的……” “我是为了这些东西能使我也常常想到母亲。”克利斯蒂安不服气地说。 “亲爱的朋友,”议员的语气显得很不耐烦……“我现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可是听你刚才说的话,仿佛你为了纪念母亲,很想把一只汤盆摆在五屉橱上?我现在可以正式的告诉你,你在日用器皿上少拿一点,日后在另外的事情上会弥补过来。那些被单衬衣也是同样情形……” “我不要钱,我要被单和食具。” “可是,你用不着这些东西啊?” 克利斯蒂安回答了一句话,这句话使得盖尔达·布登勃洛克一下子把头转过来,用惊疑莫解的目光上下地打量起他来,同时也使参议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而佩尔曼内德太太更是叉起两手来。他说的是:“喏,告诉你们吧,我准备早晚要结婚。” 这句话他说得很快,声音很低,随着这句话把手一挥,好像隔着桌子向他哥哥扔过来一个什么东西似的,然后就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脸色愁苦不堪,仿佛是受了欺侮,心神极端不宁的样子,眼神也彳旁徨不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家都沉默不语。最后议员开口说:“说心里话,克利斯蒂安,你的这些计划未免来得迟了一些……当然,如果这是你的想法的话,而不是像你过去向母亲提出过的那种想入非非的计划……” “我的看法仍旧跟从前一样,”克利斯蒂安说,眼睛仍然任何人也不看,丝毫也没有改变脸上的表情。 “这不可能吧。难道你有意等着母亲去世,好……” “这是事实,是的。你仿佛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圆滑周到都被你一个人包下来了。” “我不懂,你说话为什么用这种词句。但我倒很佩服你的心机和安排。母亲刚去世一天你居然就表露出你的叛逆行为了……” “这是因为咱们把话说到这里了。但是主要的是,她不会因此而生气了。现在反正她不会生气了,今天也好,一年后也一样……哎呀,上帝啊,母亲当初的想法也不一定对,那只是从她的观点看问题,托马斯。只要她活着,我就会认真考虑她的意见。但她是个老人了,是上一代的人,见解也与我们不同……” “我要对你说,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她老人家的见解完全一致。” “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应该管,朋友。” 克利斯蒂安向他的脸望去。 “不……!”他喊道。“我管不着!我跟你直说了吧,我不能管!”……“我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做。我已经是大人了……” “哎,你所说的‘是大人’也只是外表如此罢了!你一点也不知道,你该作什么……” “知道!……第一,我是一个行为端正的体面人……你不知道这件事的真象,托马斯!冬妮和盖尔达都坐在这里……这件事我们不能深入地谈。可是我跟你说过,我有责任这么作。我的亲生骨肉,小吉塞拉……” “我不知道有什么小吉塞拉,而且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别人愚弄了你。不管怎么说,对于这样一个人,对于你心里的这个女人,除了像你过去履行的那种义务以外,你是没有其他什么义务的……” “女人,托马斯?女人?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阿琳娜……” “住口!”布登勃洛克咆哮如雷地喊道。兄弟俩隔着一张桌子怒目相视,托马斯气得面色惨白,浑身发抖,他的弟弟则瞪圆了一双小眼睛,眼皮红润,嘴也因为愤怒而大大张开,双颊比平时更加凹陷,同时两边颧骨也泛上红斑……盖尔达面带讥笑的面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冬妮搓着两手,哀求说:“汤姆……克利斯蒂安……母亲还没有入殓呢!” “我简直无法形容你,”议员接着说,“你怎么能……哼,你根本没有心肝,怎么能在这个地方,在这种环境里提这个名字!你的不识分寸已经到了反常的地步,简直是一种病态……” “你为什么不让我提阿琳娜的名字!”克利斯蒂安气得这样厉害,惹得盖尔达越来越注意地望着他。“我偏偏要提这个名字,要让你听一听,托马斯。我打算跟她结婚,我渴望过一种平静的生活。而且我不允许……你听见我怎么说了?我不能让你干涉这件事!我有我的自由,我是我自己的主人……” “你是傻瓜!等宣读遗嘱那一天你就会知道,事情是不会如你所愿的!事情是这样安排的,听我告诉你,母亲的遗产不能供你去挥霍,像你过去已经糟蹋掉三万马克那样。你余下的一部分财产由我来负责,除了每月的生活费你多一个子儿也拿不到,……我向你发誓……” “哼,你自己知道得最清楚,母亲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可是我奇怪的是,母亲没有把这个职责交给另外一个人,交给一个比你更对我亲近点,更有点手足之情的人……”克利斯蒂安此时胸中已经为怒火填满;他把从来没有说给人听的话都说了出来。他俯在桌子上,不停地把食指圈起来,敲着桌面,他仿佛要和参议决斗一样死死盯住他的哥哥。而托马斯则笔挺地坐在那里,面色惨白,半闭着眼皮向他俯视着。 “你的心对我只有冷漠、怨恨和蔑视,”克利斯蒂安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又沉浊又嘶哑……“在我的记忆里,你对我永远是一片冰冷,从来没有一丁点温暖……是的,你也许觉得我用这个词奇怪,可是我实际的感觉就是这样!……你嫌弃我,你一看我就露出满脸的厌恶,可是就是看我一眼在你也是稀有的事。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做?你也是一个人,你也有你的短处啊!不错,在咱们两位老人眼里,你永远是一个宠儿。但如果你真的像我一样,从心里爱戴他们,你就会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基督徒的处世精神。即使你一点手足之情也没有,至少你也应该有一点基督徒的博爱精神吧。但是你的心却这么一点也不友爱,我在你心目中一点地位也没有……我在汉堡害风湿性关节炎躺下的时候,你一次也没有到医院来看我……” “我有比看你的病更重要的事要考虑。而且我的身体也不好……” “你有什么,托马斯?你的健康好极了!如果你的身体也跟我一样,你决不会对我这样无情……” “也许我的病比你的更厉害呢。” “你?……你这话未免太过火了。冬妮,盖尔达!他居然说自己有病!什么?你也因为风湿性关节炎在汉堡病得死去活来吗?!你也因为一点小别扭身体里边就痛得难忍难熬吗?!你身体左半边的神经也太短了吗?!这是医学界的权威给我断定的!你是不是有时候在黄昏的时候回到屋子里来,发现有个人在冲你微笑,可是实际上这个人却根本不存在?!……” “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内德太太失声喊道。“你说些什么!……我的上帝,你们俩究竟为什么吵嘴?听你们说的,得病似乎是件光荣的事一样!如果这样,那么盖尔达和我也有些话要说呢! ……母亲还没有入殓呢……” “你难道不明白,你是天下第一大笨蛋,”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激动地喊道,“所有这些听起来令人作呕的事都是你的堕落的结果吗?都是你游手好闲、自己胡思乱想的结果吗?!工作吧!别再对你的丑态引以为荣了,不要再唠叨你的病了!……如果你变成个疯子,我老实跟你说,这不是不可能的,我一点眼泪也不会为你流,因为这是你自己的过错,所有过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可不是,就是我死了,你也不会掉眼泪的。” “难道你要死了吗?”议员嫌恶地说。 “我并没有病得要死?好,就算我没有病得要死吧!让大家看看是谁先离开这个世界!……工作!如果我工作不了呢?如果我不能老是作一件事呢?老天爷啊!我就是不能永远作一件事,那会把我烦死!如果你过去能这样,现在也能这样,那么你就为自己高兴吧,但你不能影响别人,这不是什么美德……上帝给了这个人力量,可是没有给那个人……可是你就是这样的人,托马斯,”他继续说下去,脸形扭曲得更加厉害,身子越来越向前俯,而且敲桌子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你总是自以为是……唉,看我说到哪去了,这不是我想说的话,不是我想用来责备你的……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而且即使我说得出来,那也不过是我一肚子冤屈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你在生活里已经有了地位,有了一个高踞于别人之上的地位,对于一切迷乱你精神、扰乱你的心境安宁的东西……哪怕仅只是一刹那呢,你都冷淡地蓄意推拒开,因为对你说来,最重要的就是心情宁静。可是让我对你说,托马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皇天在上,你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你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一点不错,你就是这样的人!你骂人、发脾气、大发雷霆的时候,我还是喜爱你的。最坏的是你的沉默,这才是最主要的。当别人对你说一件什么事以后,你忽然一声不出,默然引退,又高傲又遥远地把一切责任从自己身上推开,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觉……你就是这样不懂得什么叫同情,友爱和谦虚……咳!”他忽然喊了一声,两只胳臂在头后边摇晃了一阵,接着又叉开向前边伸去,似乎把一切东西都推开似的……“我对这些东西是多么腻味啊,圆滑啊,什么周到啊,心境安宁啊,什么庄严啊,体统啊……腻味透了!……”这最后一声是喊出来的,非常震撼人心,是一声出自肺腑、含着那样强烈的嫌恶和厌倦的声音,因此,它确实也带有一些震慑人的力量。托马斯身子缩了一些,片刻哑然无言,神情疲倦地呆滞向前俯视着。 “我之所以成为现在这样,”最后托马斯开口说,声调里带着感伤,“因为我不愿意成为你这样的人。如果我内心里曾经躲避着你,这是因为我必须提防着你,因为你的本性,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很危险……我说的是实话。” 停了一会,他又用短促有力的语调接着说:“我们的话离题太远了。你对我的性格发表了一篇演说……虽然是乱七八糟的一篇,但可能并不是没有道理。可是现在我们要谈的不是我,而是你。 你盘算着要结婚,让我对你说,死了心吧,你的盘算是行不通的。首先一点,我以后能付给你的利息不会很多,你不必对此抱有希望……” “阿琳娜有一点积蓄。” 议员咽了口吐沫,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感情。 “哼……是有那么一点钱。你想把母亲的遗产跟这个女人的存款搅混起来么……” “不错。我渴望和她结婚,想望一个在病中能安慰我的人。再说我们两个很相配。我们俩都是有点残缺的人……” “你还要负担起你的那几个孩子了……也就是说,给他们继承权吗?” “当然。” “这样在你死了以后,你的财产就要流入他们手里?”大声对弟弟咆哮时,佩尔曼内德太太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臂上,低声恳求道:“托马斯!……母亲还没有入殓呢?……” “是的,”克利斯蒂安回答说,“这没什么不合理。” “喏,你不能这样做!”议员喊道,跳了起来。克利斯蒂安也站起来,绕过椅子,用一只手抓住椅子,下巴抵在胸脯上……又惊惧又恼怒地看着他的哥哥。 “你有什么权利……”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又喊了一声,他愤怒得几乎发狂,脸色惨白,全身抽搐、颤抖着。“我只要活着一天,这件事就不能发生……我向你立誓!……你小心着吧……注意点吧……!现在咱们家很倒霉,除此之外,由于作事荒唐和被人耍卑鄙手腕,咱们的钱损失得已经够多的了,不允许你再把母亲财产的四分之一扔在这个女人和她的几个私生子身上!……尤其是蒂布修斯已经骗过四分之一的时候!……你已经给家里丢够了脸,你不能再让咱们家跟一个婊子作亲家,让她的孩子姓咱们的姓。我不许你这样做,你听见了没有?我不答应!”他的声音震得屋子嗡嗡地响,佩尔曼内德太太呜咽着蜷缩在沙发的一个角落里。“而且我告诉你,你不要妄想破坏我的禁令!我不会改变鄙视你的态度,眼睛里没有你……但是如果你逼得我忍无可忍的时候,那咱们倒要看看,吃亏的是谁!我再对你说一遍,你要小心点,我没有什么顾忌!我要让人宣布你神志不健全,你会被关在疯人院里,我要使你毁灭!毁灭!你懂不懂?!……” “我也告诉你……”克利斯蒂安也反唇相讥说……于是这一切变成你一言我一语的口角,一场不连贯的、空洞、可怜的争吵,既没有一定的内容,又不是为了澄清什么事情。他们想的是如何使对方伤心欲绝,怎样攻击对方的痛处。克利斯蒂安又回到他哥哥的性格方面来,从遥远的过去搜寻一些事例,一些不愉快的轶事来证明托马斯的自私自利。这些当然是克利斯蒂安一辈子不能忘记的,相反地,他总是怀着莫大的激愤反复地回想着。另一方面,议员也故意用一些过甚其词的轻蔑和恐吓的话来回答他,这些话说出十分钟以后他自己也有些懊悔。参议夫人在一旁木然地坐着,用迷惘的目光望着他们两人,从脸上的表情完全判断不出她这时是什么感情。依然沉浸在悲痛绝望中的佩尔曼内德夫人不断地说:“母亲还没有入殓呢……母亲还没有入殓呢……” 克利斯蒂安在答辩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已经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直走到最后离开这间屋子。 “好吧!咱们走着瞧吧!”他喊了一句就气冲冲地向门外走去。他的胡须蓬乱,眼睛通红,敞着外衣,手里攥着一块手帕。发狠似的摔了一下门。 议员在顿时变得寂静的屋子里挺着身子继续站了一会,向他兄弟走出去的那边望着。以后他一语不发地坐下来,继续拿起本子,用干巴巴的话语继续分配下去。当他把这件事作完以后,他仰靠在椅子上,捋着胡子尖,陷入沉思。 佩尔曼内德太太因为惊惧,心儿砰砰地跳着!那个问题,已经没有时间再推了。一定要把它说出来,一定要让他回答……可是以他现在的情绪论,他是否还顾得到孝心和仁慈呢? “啊……汤姆……,”她先往自己的怀里望望,又不安的看了一眼参议先生,然后才开始说……“那些家具……你自然把什么事都考虑到了……分给我们的东西,我是说,分给伊瑞卡、小东西和我的……都在这里……在我们手下……可是这所房子,你准备怎么办?”她一边问,一边偷偷地绞着手。 议员没有立刻回答。他继续捻了一会胡子,愁惨地沉思了一会。然后他看了看妹妹,把身子坐直了。 “房子吗?”他说……“房子自然是咱们大家的,你,克利斯蒂安和我……真滑稽,蒂布修斯牧师也有一份,他居然会有一份。我一个人不能作出什么决定,需要你们大家的同意。可是事情非常清楚,越快卖掉越好。”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把肩膀一耸,显得并不太在意。可同时他的神色却有所改变,仿佛他对于自己说的话也感到惊骇似的。 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头低低地垂下来,她已经听明白了,她的四肢都瘫软下来。 “我们都同意!”沉默了一会她重复了一句,声调很悲哀,很无奈,甚至带着几分辛辣。“亲爱的上帝,你知道是很清楚,汤姆,你变做的一向没错,你一定要做,我们这些人迟早总得表示同意!……可是如果允许我们插一句嘴……向你提出个请求的话,”她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出,上嘴唇也开始抖动起来。“这所房子!父母一辈子的心血!咱们祖遗的产业!咱们那么幸福地在里面住过!而今却要把它卖掉……!” 议员又耸了耸肩膀,表示他理解妹妹的感情。 “请你相信我的话,孩子,我做这个决定时并不是心安理得的……然而这并不是阻碍我们作这件事的理由,这只不过是我们的情绪。该怎样做,就得怎样做。我们有这么大的一块地皮……要这么大,有什么用呢?多少年以来,当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整个后厢房就已经开始塌了。弹子室让野猫搭了窝,走进屋子里,就有陷在地板里的危险……不错,如果我没有渔夫巷那座新宅子嘛……可是那座房子已经盖起来了,而且还那么大,你说,那所房子怎么处置?难道把它卖了?你说说……卖给谁?而且即使有人买,我也要损失一半的钱。哎呀,冬妮,咱们的地皮不少了,简直多得用不完!那些堆栈,两所大房子!地皮的价格和流动资金总要构成一定的比例啊!不,应该下决心卖掉,要卖掉……!” 可是他的话,佩尔曼内德太太并没有听进去,她在椅上一言不发,陷入沉思,泪水模糊地茫然向前望着。 “咱们的家!”她喃喃地说……“我还记得,别人给咱们温居的情形……咱们只不过这么高。 一个人也不缺。霍甫斯台德叔叔朗诵了一首诗……那首诗就在文件夹里……我背得出……维纳斯·阿娜乔敏尼……风景厅!餐厅!那么多的人来祝贺……!” “不错,冬妮,祖父置这座产业的时候,那些搬出去的人一定也这么想过。他们把钱花光了,必须迁出去,现在都死了,连尸骨也不知道在哪。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家还没有沦到过去拉登刊普家的地步,咱们向这所房子告别比他们的境况要好得多,这是咱们该引以为幸,这一点真是上帝保佑……” 啜泣,悲痛的长声啜泣,打断了他的话。佩尔曼内德太太一任自己的悲伤发泄,不住地哭哭啼啼,她的身子向前俯着,蜷缩成一团,一滴滴的热泪落在她的疲软地搁在膝头的手上,她也不去管。 “汤姆,”最后她说,她那时为呜咽窒息的声音带着一些儿令人感动的坚定。“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痛苦,你不知道。你的妹妹一辈子没有过过顺心的日子,受尽命运的捉弄。一切难以想象的厄运都落在我的头上……我真不知道,我造了什么孽。但我没有被生活的折磨吓倒,汤姆,我并没有灰心丧志,不论是格仑利希那件事也好,是佩尔曼内德那件事也好,是威恩申克那件事也好。因为每一次老天爷让我的生活遭到破灭的时候,我还有条退路。我心里始终有一个地方,一个避风港,可以这么说吧,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现在我依然可以逃到那里躲避一切灾害……甚至这次,一切都没有希望了,威恩申克已经被抓起来了,我还是对母亲说:‘母亲,我们可以搬回来吗?’‘好吧,孩子,来吧,’……咱们小时候,汤姆,玩打仗游戏的时候,也总是有一个‘家’,也总要划出一小块地方来,谁危急了,就可以跑到那个地方去,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会儿,那是个安全的保护伞。母亲的房子,这所房子就是我生活中的‘家’,我可以安心地不受人侵扰的地方,汤姆……可是现在……现在……要卖掉……” 她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用手帕掩着脸,放声痛哭起来。 他把她的一只手拉过来,握在自己的手中。 “我知道,亲爱的冬妮,你说的这些心里话我都明白!但我们更应该理智的生活呀!咱们那位善良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我们再也不能把她叫回来。现在怎么办呢?留着这所房子,把它当作一笔无法周转的资金,这是愚蠢已极的事……。要不,咱们把它零零碎碎地租出去?……我理解你会为此而难受的;可是只要你看不见,那总比看着外人住在这儿好。你们一家人可以另外租一所漂亮的小房子,或者租一层楼,譬如说,在城门外……或者,你还是想住在这所房子里,宁愿跟一大堆房客一起住?……而且你并不是从此以后无家可归了,盖尔达和我,布来登街的本家,克罗格家,卫希布洛特小姐……我这里没有提克罗蒂尔德,因为我不知道,她跟我们家来往自己是不是觉得方便,她把一切都奉献给了上帝,做了修女,就应该和别人疏远些……” 她叹了一口气,但那声音里已经隐含着笑意。她随即把头转过去,用手帕紧紧地捂住眼睛。以她现在的表情来说,活像一个发脾气的孩子正在被大人逗弄要他破涕为笑的样子。但是过了一会她好像下了决心似地一下子把脸上的手帕拿开,把身体坐直,像平时她在显示高贵的出身那样,一面把头向后扬着,一面又尽力把下巴抵在胸脯上。 “是的,汤姆,”她说,眨动着一双泪水模糊的眼睛,坚定而严肃地望着窗户。“我知道应该理智地面对生活……我现在已经是很理智了。你一定要原谅我……你也要原谅我,盖尔达……刚才我哭了这么一通。人常常会这样的……感情总是起伏不定的。但这并不代表我很脆弱,请你们相信我。你们知道得很清楚,生活总算把我磨炼出来了;……是的,汤姆,我很明白你说的固定资本,这点脑子我还有。我只能再重复一句,凡是你认为对的,你就必须去作。你是唯一能帮助我们的人,因为盖尔达和我都是女人,而克利斯蒂安呢……咳,上帝保佑他吧!……我们不能反对你,因为我们提出来的根本不是反对的理由,只是我们的情绪,这谁也无法否认。你打算把它卖给谁呢,汤姆?你想,很快地就能脱手吗?” “啊,孩子,这我还没决定,还没想好,不过……迟早会卖出去……今天早晨我已经跟高什简单地谈了几句,就是那个老经纪人高什,他似乎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要是他肯出头,那可好极了。当然,塞吉斯门德·高什也不是十全十美……听人说,他从西班牙文翻译东西……是谁写的那本书我不记得了。真是个怪人,你说是不是,汤姆?可是早年间他和咱们的父亲也是朋友。这个人很诚实,而且很通人情,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他一定能了解,这可不是普通的房子,我们不会随便卖掉的……你准备要多少钱,汤姆?是少得十万马克,是不是?……” “不能比十万再低了,汤姆!”当她的兄嫂已经走下台阶,她手里握着门柄还添补了一句。以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静静地站在屋子中间,胳臂垂着,两手在身前交叠着,掌心朝着地面。 她漫无目的的向四周望了一圈,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她那戴着一顶镶着黑缎带的软帽的头不住地轻轻摇摆着,因为思绪重重,渐渐地向一边肩头歪过去、歪过去。 第三章 小约翰被他父亲安排去拜别祖母的遗体,他自己虽然心里挺害怕,却没敢说一句违拗的话。在老参议夫人和死亡挣命的次日,议员在饭桌上和他的妻子谈起克利斯蒂安的行为,对他在母亲弥留之际竟然去睡觉的行为大加指责;议员这番话是有意当着他儿子的面说的,“他的神经不好,托马斯,”盖尔达回答说。议员在溜了汉诺一眼以后……似乎是在故意让儿子知道他的不满……几乎是声色俱厉地驳斥说,这件事决不能原谅。母亲当时痛苦那么大,在她身旁的人甚至对自己的平安无恙这一点都要感到羞愧,怎么能那么怯懦,甚至不想面对别人痛苦的场面呢?汉诺听了父亲的这一番话,决定对瞻视祖母遗容的这件事不表示反对的意见。 在出殡的前一天,当汉诺夹在父亲和母亲两人中间,刚一走进大厅他就发现,这里已经变了模样,正像去年圣诞节大家排队走进去那次似的。一盆盆的高大的植物和巨大的银烛台交替着摆成一个半圆形。正面,一片片深绿的树叶做为背景,一座雪白的拉尔瓦德逊的耶稣雕像立在乌黑的底座上。这座雕像原来是摆在外面游廊上的。墙上到处悬着黑纱,在风中轻轻摇摆,原来的天蓝色的壁毯和那一向笑瞰着一家人团坐聚餐的神像都被遮盖起来。在一些全身带孝的亲戚当中小约翰显得很不自在,自己的水手服的袖子上也缠着一大块黑纱。屋子里摆着无数花束和花圈,一阵阵香气扑进鼻子里,与此同时,又偶尔可以闻到另外一股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淡淡的香气,这两种香气弄得小约翰有些神情恍惚,站在灵床前面怔怔地望着死者的躯体在白缎子里僵直地、冷峻地挺仰着……祖母不是这个样子。虽然那还是她惯常在节日戴的白缎子飘带的帽子,帽子下面露出来的也还是她的棕红色的假发,可是,那尖尖的鼻子,那向下凹着的嘴唇,那向上翘起来的下巴,那一望而知就是冰冷的、焦黄的、僵直的、透明的交叠着的双手,都和她联系不到一起。这是一个从来没看见过的蜡制的假人。把这个假人这样打扮起来,陈列在这里让来来往往的人看真是有些可怕。他向风景厅那边望过去,仿佛真的祖母随时就会从那里边走出来似的;但他的感觉并没有变成现实。她已经死了。死神已经用这个蜡人把她永远换去了,她的眼皮和嘴唇闭得这么紧,这么难以令人亲近……他站在那里,身子的重量都放在左腿上,右膝曲着,右腿软软地垂下来,一只手攥着胸前的水手结,另一只手松软无力地垂下来。他的头向一边歪着,淡黄色的卷发直垂到额角上。在他的紧皱着的眉毛下面,一双棕黄色的、罩着一圈青影的眼睛带着嫌恶的思索的神情瞪视着死人的面部。他仿佛不敢吸气似的一点点的呼气、吸气,因为每吸一口气他都担心要嗅到那股即使是室内浓郁的花香有时也遮掩不住的既陌生又熟悉的香味。这股香气每次一飘入他的鼻子,他的眉头就要使劲地皱一下,嘴唇就要颤抖一会儿……最后他长叹了一口气,那声音就好像马上就要哭起来,佩尔曼内德太太不由得俯下身去,吻了他一下,把他领出去。 议员夫妇、佩尔曼内德太太和伊瑞卡·威恩申克在风景厅连续几个小时接见全城来吊唁的客人,这真是令人疲劳不堪的工作。在把客人都接见完以后,伊丽莎白·布登勃洛克的葬礼开始了。外地的亲戚从法兰克福和汉堡赶到这里来,与孟街做最后一次道别。客厅,风景厅,圆柱大厅和游廊,每个可以立足的地方都挤满了前来吊丧的客人;在一片烛光的照耀下,圣玛利教堂的普灵斯牧师庄严地站在寿材前边作葬礼讲道,他叉着两手,抵在下巴下面,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面孔露在宽大的皱领上面,仰望着天空,脸部时而因狂热而变得阴郁,但有时又显出一片光明的温柔。 他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赞扬故世的人的种种美德,赞扬她的高尚,她的谦虚,她的乐观和虔诚,她的慈善心肠和温柔性格。他特别提到“耶路撒冷晚会”和“主日学校”,死者的生平在他雄辩的口才中显得灿烂光辉……最后,谈到“长眠”时,因为需要一个形容词,于是他也说了一下死者怎样“宁静地长眠不醒”。 佩尔曼内德太太很知道,她现在摆出居丧时的哀戚和庄严姿态的重要性。她跟自己的女儿伊瑞卡以及孙女伊丽莎白占据着最引人注目的地位,后边就是重重叠叠的花圈和棺材,身旁紧挨着牧师,而托马斯,盖尔达,克利斯蒂安,克罗蒂尔德,小约翰,还有那个唯一的家族长辈克罗格,却如同关系较远的亲族似的,站在不甚显著的地位。佩尔曼内德太太腰身笔挺地站在那里,耸着肩膀,两手搭在一起,握着一块镶黑边的细麻布手帕。她从内心感到骄傲无比,因为自己能在这样一次不同平常的日子扮演主角这种感觉甚至连悲痛都不记得了,忘得干干净净。她意识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因此自己的眼睛大部分时间低垂着,但是每隔一会儿也不由自主地向云集的客人中扫一眼。她看到来宾中有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姑娘玉尔斯·摩仑多尔夫和她的丈夫……可不是,这些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缺席,不管是摩仑多尔夫家的人也好,是吉斯登麦克家的人也好,是朗哈尔斯要么是鄂威尔狄克家的人也好!尽管冬妮·布登勃洛克遭过格仑利希的事,遭过佩尔曼内德的事,又遭过胡果·威恩申克的事,但她还是她……冬妮·布登勃洛克,他们还是要齐聚在她身边,向她表示吊唁和慰藉……! 普灵斯亥姆的悼词还在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他故意去触动这场丧事在每人身上留下的伤口。他令每个人都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受到的是何等重大的损失,他懂得怎样使那些自己不会落泪的人淌眼泪,而那些被感动的人也确实感激他这种作法。当他谈到“耶路撒冷晚会”的时候,死者的所有那些老朋友都泣不成声,唯一的例外是凯泰尔逊太太,因为她什么也听不见。她只是带着聋子所惯有的那种痴呆的表情茫然向前望着。此外神情依旧的也还有保尔·盖尔哈特的那两位后裔……盖尔哈特两姐妹。她俩手挽着手站在一个墙角,眼睛像平时一样清澈。她们的心中在为老夫人的去世而高兴。不但高兴,而且,如果不是她们生来就不懂得忌妒和怨恨的话,她们一定还会嫉妒她。 讲到卫希布洛特小姐,人们只看到她一个劲地用力擤鼻子,发出一声声轻脆的声音。但是布来登街的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也没有哭,她们没有抹眼泪的习惯。她们的面容虽然比平日减少了一些辛辣,但心平气和的满足表情却掩饰不了。“死”到底是不偏不倚,最大公无私的……以后,当普灵斯亥姆牧师的最后一声“阿门”消逝在空中以后,四个戴黑三角帽的杠夫走进屋子来。他们走的既轻且快,以致他们的袍子在身后边涨起一个鼓蓬。他们一进屋就直奔到棺材前面。这四张专门给人家打杂的面孔谁都认识,每当有第一流的宴会举行,他们总是被雇来端大盘子,人们也总能看到他们在游廊上举着大酒瓶灌摩仑多尔夫酒厂的红酒。此外,碰到第一流或者第二流人家办丧事,他们也是必不可少的人物,他们做这种事同样也是驾轻就熟。他们很具有职业素质,知道棺材这样被几个外人生生从亲族家人之中抬走,而且一去而不复返,这是多么沉重的时刻,所以这件事必须办得麻利,办得不拖泥带水。几个轻快敏捷的动作,既无拖泥带水,也无杂乱慌张,他们已经把棺材从灵架上抬到肩膀上,让人几乎感觉不到这本来是伤心欲绝的场面,那被花圈盖满的寿材已经从圆柱大厅抬了出去,既不显得延宕,又不失于匆迫。 女太太们仪止端庄地围到佩尔曼内德太太和她的女儿四周来跟她们握手,但她们在答谢的时候有些含混不清,她们的话说得既不太多,也不太少,她们说得恰到好处;而一些男客们,则时刻准备着出门乘车……于是这长长的一行穿着黑色孝服的送葬行列慢慢地蠕动起来了,他们穿过一条条潮湿的灰色街道,走出城门,沿着一条树叶已经落光的、受着冷雨冲打的林荫路缓缓前进,一直到达目的地……墓地。乐队在一丛树叶几乎落净的矮树后面奏起丧礼进行曲,人们跟在棺材后面,从松软的土路上走过去,走到一块矮林的边上,这里,一块顶着一架大砂石十字架的镌着皋塔式的粗黑字体的石碑代表着已经到了家族先辈长眠的地方……一块雕着家族纹章的石头墓盖躺在一个四周环着翠绿的黑洞洞的墓穴旁边。 地底下深处就是给新来的人准备的地方。这里的地基在议员亲自监督下,扩大了许多,把几位布登勃洛克先人的尸骨向两边移开了一些。在哀乐的尾声里,棺材由绳子系着摇摇晃晃地向墓穴里面降下去,最后当棺材发出噗地一声轻响触到地面的时候,此时牧师已经戴上了一副腕套,站到墓旁开始讲那些照例要讲的话。他那训练有素的清晰、热情而虔诚的声音从墓穴上边传过来,飘散到凄凉冷静的秋空里去。最后他向穴坑里俯着身,呼唤着死者的全名,为她做最后一次祝福。当他的话声停住,所有参加送葬的绅士们都用戴着黑手套的手把礼帽摘下来默祷的时候,天空露出一线阳光来。已经不下雨了,只有零星的雨珠还从树枝上和灌木上落下来,夹在这嘀嘀口答口答的雨珠声中的,还有一两声小鸟的轻脆、短促的啁啾声,好像在对人说着什么。 接着客人们一一地走到死者的两位儿子和一位兄弟面前,向他们表示节哀之意。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深色厚呢料大衣上挂满了银色细雨珠,当客人们依次走过来的时候,他站在他的兄弟克利斯蒂安和他的舅父尤斯图斯两人的中间。他的身体看起来有些发福……这是在他的珍重摄卫的身体上显出的唯一苍老的迹象。在他那两撇上翘的胡须尖后面的面颊也比从前丰润了一些;只是他那原本白生生的肤色,由于失掉了血色,苍白得有如死灰。他紧紧握住每一只伸过来的手,这时他的一双微微红肿的眼睛便带着疲倦的殷勤的神色凝望着对方的脸。 第四章 一个星期以后,在布登勃洛克议员专用的办公室里,在靠墙的一张靠背椅上,坐着一个小老头。这个人胡子剃得干干净净,雪白的头发一直垂到前额和太阳穴上。他的腰是塌的,背是弯的,两手倚在自己手杖的白色弯柄上,兜翘的尖下巴搁在交叠着的两只手上,嘴唇不怀好意地抿得紧紧的,嘴角下垂,看着议员的那两只眼睛显得又狡猾又讨嫌。看了这幅景象,谁也会觉得奇怪,为什么议员竟没有设法避开和这样一个人打交道呢?然而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靠在椅子里,身子傲岸的上仰着,神色安然自在,而且从他跟这个阴险狡诈的老头说话的语气听来,这个老头与一个普通而又善良的市民没什么不同……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的老板和经纪人塞吉斯门德·高什两个人商量的是孟街上那所老房子的房价问题。 磋商颇费周折,因为高什先生报出的价钱……两万八千泰勒,被议员认为是压得太低了,而这位经纪人却指天誓日地说,谁若要再多加一个铜子儿都是只有疯子才干得出来的事。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夸赞这所房子地点适中,地皮又大得出奇,而高什先生则一边故作声势地表示不满意,一面咬牙切齿地挤着嗓门发表演说,表示他出这样的价钱已经是在冒倾家荡产的大风险了。他这场解释性的演说,从其感染力和生动性来看,仿佛在戏台上表演……哼!他要是把这所房子再脱手,那得等到几时?谁肯要?要的人又肯出多少钱?需要这块地又拿得出这么多钱的人一百年里能遇得上几个?他的最尊贵的朋友和庇护人能不能向他担保,明天从布痕来的车就载来一位在印度发财还家的人,而且还准备在这块地皮上安家?这所房子将要窝在他……塞吉斯门德·高什的手里……他将要弄到手里一个累赘,那时连后悔都来不及了,他没有时间再爬起来了,因为他的时辰已经到了,他的墓穴已经挖好了,已经挖好了墓穴……因为他很迷恋于最后的一句话,所以他就一直顺势胡说八道了下去,什么瑟瑟发抖的鬼魂啊,噗噗地落在棺材盖上的土块啊等等。 但是这仍没有让议员满意。议员谈到这块地皮具有种种可以分开的优点,谈到他对自己的弟妹所负的责任,他坚持非要三万泰勒的价款不可,以后他摆着一副烦躁和愉快交织的神色再一次倾听高什先生的针锋相对的反驳。经纪人先生几乎表演了两个小时,在这两小时里,他把自己的全套作战的本领都使出来。在这场戏中他身兼不同的角色,扮演一个假仁假义的坏蛋。“咱们就一言为定吧,议员先生,我的年轻的恩主,八万四千马克……这是我这个诚实的老头儿能出的最高价钱了!”他甜言蜜语地说,脑袋左摇右晃,做惯挤眉弄眼的脸上摆出一副天真老实的笑容,一只大手微微颤抖着向前伸去。然而这只不过是谎言和欺诈而已!即使是一个小孩子也透过这张虚伪的假面,看出这个奸狡成性的无赖汉正在心里作什么样的丑笑……最后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宣称,他还要再花些时间考虑价钱的问题,至少要跟他的弟妹们商量一下,才能决定是否接受两万八千泰勒这个房价,虽然看情况这个条件是很难成功的。他提议把谈话转到别的话题,他打听起高什先生的生意和他的健康情况来。 高什先生很不如意,他姿势优美地一甩胳臂,对自己身体和生活的境况顺利的说法竭力否认。 他已经到了风烛残年,正像他刚才所说的,他的墓穴都已经掘好了。每天晚上他喝热酒的时候,在酒杯举到嘴唇上以前,哪次也要把一杯酒打泼大半杯,真是见鬼,他的胳膊竟哆嗦得这样厉害。可是沮丧也好,咒骂也罢,全无用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可是这也就随它去吧!反正他这一辈子已经见识了不少东西了。世界上什么大事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革命和战争的惊涛骇浪他都经历过,而且,坦率地讲,他也不是没有被感染过……啊,想当年在那次有历史意义的市民代表大会上,他和议员的父亲约翰·布登勃洛克老参议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压制住暴乱群众那一触即发的怒火,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简直是刻骨铭心的经历啊……啊,他这一生是丰富的一生,他并没有白活,就是他的内心也并不贫乏。该死的,他是感觉过自己的力量的,一个人,只要他具备了怎样的力量,那他也就会产生怎样的理想……费尔巴哈这样说过。甚至到了今天,甚至现在……他的灵魂也不是空虚贫乏的,他仍然认为在精神上他很年轻,他的心从来没有失去、也永远不会失去对伟大的事物的感受力,他的心将永远忠实地、热烈地怀抱着自己的理想……就是到棺材里他也不会改变这些理想,绝不放弃!可是理想之所以存在,难道像凡夫俗子所认为的,是为了实现它们吗?绝不是的,正像天上的明星,可望而不可及……啊,希望啊,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应该是希望,而不是现实。尽管希望是那么虚幻,至今它能领导我们沿着一系愉快的道路走人生的旅途。这是拉·罗什福考说的话,这句话说得很俏皮,不是吗?……是的,他的高贵的朋友和恩主是不需要了解这类东西的!一个时运腾达、幸福辉露在眉宇间的人,脑子里用不着记这些话。但是一个孤独地埋在生活底层,靠理想的光茫才能活下去的人,这些话却很需要!……“您是幸福的,”他突然说道,一面把一只手放在议员的膝头上,用泪水模糊的眼睛仰望着他。“……一点不错!不要否认这一点,要不然就是您在说谎!您是幸福的!您把幸福抱持在胳臂里!您去同命运搏斗,用您的强有力的胳臂征服了它……用您的强有力的臂膀!”他改口说“臂膀”,因为不愿意连着说两次“胳臂”。他沉默了一会儿,议员的谦让推辞的话他并没有听进去,他就好像想在议员脸上寻找警察似的一直盯着。过了一会,他突然站起身来。 “我们在说什么?”他说,“我们本来是谈正经事的。时间宝贵,不要在踌躇不决中把时间浪费过去吧!您听我说……我只是因为您才改变主意的!而且,这是最……”高什先生仿佛又要进行一次长篇大套的议论,然而他控制住自己,他激动地、热情地把胳臂一挥,大声说:“两万九千泰勒……八万七千马克作为令堂这座产业的房价!可以决定?……” 布登勃洛克议员接受了这个价钱。 不出所料,佩尔曼内德太太认为这个价钱少得不像话!除非有人可以理解这所老屋给她带来的美好回忆,还要一次付清一百万马克的价款,她才能认为这是一桩合理的交易……如果不是这样,什么她也不看在眼里。但是她很快也就不再对这个数目感到惊诧了,因为她这时整个思想精力都被未来的种种计划所占据住了。 看到自己分到手的这么多好家具简直使她心花怒放,虽然还不用着急搬出去,她自己却早已兴致冲冲地东奔西走,四处打听,忙着给自己和自己一家租赁新居了。离开老房子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这是肯定的,一想到这件事就使她热泪盈眶。但是另一方面,将来的环境改换,对她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这不简直等于重新建一次家,第四次建家吗?她又一次审视新居,又一次和室内装饰匠雅可伯斯讨论问题,又可以大肆购买那些生活用品……她的心激烈地跳动着,这位饱经生活磨炼的老妇人的心在这些日子里确实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跳动得厉害!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四个星期,五个星期,六个星期。这一年的头一场雪已经降下来了,冬天来了,炉火劈劈啪啪地燃起来,布登勃洛克家的人开始忧愁地考虑着,该如何度过圣诞节……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一件完全使大家愕然失措的不知所措的事。事情的发展忽然引起一个值得每个人注意的转折;出了这样一件事……好像是毫无征兆的突然而至,弄得佩尔曼内德太太事情正做到一半就直僵僵地愣在那里! “托马斯,”他说,“是我神经失常了,还是高什在发谵语!这简直就是笑话!太荒谬了,太不可思议了,太……”她的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用两只手捂住太阳穴。可是议员对她的话根本不以为然。 “亲爱的孩子,事情还都没有决定呢!只是……,可能会是他来购买咱们家的旧宅。而且你如果平心静气地思考一下,你就会觉得这并不是一点也不可思议的事了。当然,有一点出人意料之外。高什第一次对我说的时候,我自己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可是要是说不可思议……莫非他不能购买吗?……” “我死也不想看到这件事,”她说,在一张椅子里坐下来,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四肢都麻木了。 佩尔曼内德太太为什么这样激动呢?……只不过是房子已经找到了一个买主,或者也可以说,一个对这件事表示有兴趣、希望仔细看一看这所产业以便进一步进行磋商的人而已。这个人就是大商人兼葡萄牙帝国参议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先生。 当佩尔曼内德太太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好像麻木了,瘫痪了,好像迎头挨了一棒,不能相信,对这个问题在想也不愿想。但是现在这个问题已经越来越成为一件现实的事了,哈根施特罗姆已经站在他们的祖宅前,等着进来看房子了,她又振奋起来,仿佛灵魂又回到她的躯壳里似的。她要起来对生活的不公表示抗议,她要以死相抗。她寻找一些最激烈、最尖锐的话,像火炬、像战斧一样左右挥舞。 “不能这么办,托马斯,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能这么办!就是卖一条狗,也得看是什么人买。 而我们要卖的是母亲的房子!咱们家的房子!风景大厅!……” “我真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阻碍你接受这件事?” “到底是什么?老天爷,阻碍是什么!阻碍他的、阻碍着这个胖家伙的是几座高山,托马斯! 是几座高山!但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连一点感觉也没有,难道他是一头牲口么?……自古以来哈根施特罗姆就是咱们家的仇人……老亨利希当年对咱们的祖父、咱们父亲就玩弄过卑鄙的手段,如果说你还没有中过亥尔曼的毒计,如果说他还没有对你下过什么辣手,那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什么机会……我们还是小孩儿的时候,我在大街上曾经打过他耳光,我当时有十足的理由,他的那个宝贝儿妹妹玉尔新为了这件事差点跟我拼命。当然,这是小时候的事……倒也罢了!可是每次咱们家遇见倒霉的事,他们总是幸灾乐祸地看热闹,而我又差不多每次都是他们嘲弄的对象……也许这是上帝的意旨……可是在生意上亥尔曼怎么样给你亏吃,他怎么样阴险狡诈地排挤你,你心里最明白不过了,汤姆,我在这件事上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伊瑞卡配了一门好亲事,也弄得他们寝食不安,一定要千方百计把威恩申克经理从世界上弄掉,使他死在牢狱中才甘心,这都是她哥哥一手干的事,这个公猫,这个魔鬼检查官……而现在他们居然这样下流……竟异想天开要来……” “你听我说,冬妮,第一,咱们对这件事没有说话的分儿了,咱们已经跟高什办妥手续,他愿意把房子卖给谁就卖给谁,不是咱们左右得了的。自然,我也同意你的意见,从这件事看来,命运好像有意在嘲弄咱们……” “命运有意嘲弄咱们?汤姆,这是你的说法!但我认为这是给咱们家族抹黑,正是这样!……难道你就不想一想,这意味着什么吗?你是应该想一想的,托马斯,这意味着:布登勃洛克家完蛋了,永远地败落了,再也翻不了身了,他们迁了出去,让哈根施特罗姆一家子笑语喧哗地搬进来……你想想看,托马斯,这是多么大的耻辱!这件可耻的事我一个手指头也不沾!让他来好了,要是他的脸皮真是那么厚,他就来吧。反正我不理他!我跟我的女儿和孙儿坐在一间房子里,把门从里一锁,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你认为怎么合适一定就会怎么做的,我的亲爱的,而且在未做以前,你也会告诉自己,是不是应该遵守社会礼节。也许你认为,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会被你的行为深深地刺痛了吧!不会的,我的孩子,这一点你可想错了。他不会为此而感到生气或者得意的,这只不过会使他感到些惊讶,冷淡地、无所谓地感到些惊讶而已……问题在于,你把你对他的忌恨也硬要加到他身上,认为他对你,对我们也怀着同样的忌恨。这是不正确的,他并不是你说的那样。为什么他要恨你呢?他对谁也没有仇恨,他现在正是一帆风顺踌躇满志的时候,因此他总是兴高采烈,无论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你相信这一点吧。我已经对你说过不止十次了,如果你在街上遇见他的时候,应该表现出你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不那么杀气腾腾、目中无人地眼睛望着半空,他一定会非常殷勤客气地向你招呼。他对你的态度感到惊奇,他心境平和地、或许带着些嘲讽地惊讶上一两分钟,然而既然他只是想买房子,并不是要侮辱你,他心灵的安宁自然也就不会被你的行动扰乱……他有什么地方值得你怒火中烧呢?如果说他在作买卖上远远地跑在我前面,在社会活动方面有时候也把我排挤开,这也没有什么,这只不过说明他是一个比我更能干的商人,更有前途的政治家罢了……你这样气不平地冷笑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再说我们现在也用不着那所房子了,咱们家的重点已经逐渐地完全移到我这所房子来了……我说这个话,是为了多少使你想开一点。另一方面哈根施特罗姆为什么要买孟街的房子,这也是一清二楚的事。他们是一家人口众多的暴发户,自从跟摩仑多尔夫家结了亲,不论从金钱或是从声望方面看都比得上第一流人家了。但是他们还缺少点什么,在外表上还短少一点东西,直到现在他们由于自己事业的成功、由于还没有世俗偏见倒也不以为意……其实他们也知道,光辉的历史对他们很重要,那会使他们上流社会地位合法化……现在他们有胃口追求这个了,他们搬到这样的一所房子里来也就是给自己创造一点这一类的东西……你等着瞧吧,咱们老宅的东西一样也不会少,对于任何一部分建筑他都不会拆改,甚至房门上面的格言他也要保留着,虽然说一句公道话,施特伦克·哈根施特罗姆公司之所以能有今天这样的兴盛完全是他一手搞起来的,不是由于运气……” “说得好,汤姆!居然也从你嘴里听到几句气愤不平的话,真出乎我的意外!这正是我要说的!天啊,如果我有你这样的脑筋,看我不给他个厉害看!可是你却只是……” “你要知道,我的脑子对我也并没有帮什么忙。” “我刚才正要说,对这件事你居然会这么心平气和,跟我解释哈根施特罗姆为什么这么行事,我简直不能理解你的心情为什么一点也不激动……哎呀,不管你嘴里怎么说,你身体内也还是跟我一样有一颗心,我不能相信,你的内心也跟你作出来的这么平静!你对我解释了这么多……说不定也只是为了安慰自己罢了……” “你太霸道了,冬妮。对你来说,你应该注意的是我怎样‘做’,剩下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汤姆,我只求你再告诉我一件事:这一切是不是像一个不合乎逻辑的幻境?” “有些像!” “是不是一场恶梦?” “没错!” “像一出使人哭笑不得的滑稽剧?” “够了,够了!” 哈根施特罗姆参议果然到孟街来了。经纪人高什先生在一旁陪伴。高什先生手里拿着耶稣教徒的帽子,弯着腰,带着一脸险诈东张西望,跟在参议的后边,从为他们递进名片,打开玻璃门的使女身旁走过去,直走到老宅的深处……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穿着一件长得垂到脚面的又厚又重的皮大衣,敞着前襟,露出里面黄绿色的英国料子的呢子冬服,十分威风气派,全然是一位声势显赫的交易所中的要角。他胖得出奇,不但下巴是双的,而且整个下半部脸都已经变成两个了。就连他那金黄色的络腮胡子也无法掩盖这一点。有时候他一耸上额或者一皱眉毛,他那头发剪得短短的头盖骨上的肉皮便也耸起许多皱褶。 他的鼻子比过去更扁地贴在上嘴唇上,鼻孔埋在上须里,呼吸显得特别吃力,时不时地得求助于嘴,大吸一口气。由于呼吸的时候,舌头同时也向里卷起来,所以总要发出一声吧口答的轻响。 一听到这熟悉的咂舌声,佩尔曼内德太太的脸色不禁难看了起来。她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幅柠檬糕加松露肠子和鹅肝饼的幻景,刹那间她那冷如冰霜的傲慢神气几乎都保持不住了……一顶孝帽戴在她那光滑的头发上,黑色的衣服剪裁得恰合身腰,裙子上一道道的折边一直圈到半腰。她叉着胳臂、耸着肩膀坐在沙发上,在两位客人走进屋门来以后,她正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向议员(他不好意思让她一个人应付这尴尬的局面,所以仍然到这里来了)说一句什么不相干的话。当议员向前迎了几步,到屋子中间和经纪人高什热烈地打招呼,又和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客气矜持地互相问候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依旧不动声色地端坐着。这以后她才从容地站起来,向两位来宾略微俯了一下身,然后非常矜持地跟她哥哥一起请客人落座。她的眼皮一直耷拉着,冷漠的态度掩饰不住地流露出来。 当主客都坐定以后,最初几分钟只是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和经纪人高什两个人在轮流讲话。谁都能看出高什先生那虚伪的谦卑神气,在那谦卑的后面隐伏着什么样的诡谲!……请求主人原谅他们的打搅,说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先生有意购买这所房子,所以很想来这里看一看……接着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用不卑不亢的言词又把这番意思从头到尾重新说了一遍,他的声音又一次使佩尔曼内德太太想起柠檬糕和鹅肝饼来。是的,能买下这所房子不只是参议的心愿,简直是他全家人的心愿,他都希望这个愿望能够实现。只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如果高什先生不打算把买卖做得太狠的话,哈哈!……当然,他并不怀疑,结局一定会让大家都满意的。 无拘无束、举止大方的神态,显示出他的交际手腕。这自然也不能不给佩尔曼内德太太某一种印象,特别是,他为了表示殷勤差不多每句话都是对着她说的。他在陈述他购买的原因时,他的语调听来甚至像在乞求对方谅解。“空间,需要更多的空间!”他说。“我们桑德街的那所房子……你们也许不相信,亲爱的夫人和议员先生……我们实在没法过下去了,有时候简直都挤得转不开身。我可不是说请客,只是说我们自己家里人,摩仑多尔夫家,胡诺斯家,我兄弟莫里茨一家人……大伙儿就像挤在罐头盒里的沙丁鱼似的。您看看,这就是这所房子吸引我的理由!” 他的语调甚至仿佛有些气恼,他的表情和手势似乎都在说:您这还不明白……我是不应该受这样的委屈的……我也未免太傻了,我的经济能力,感谢上帝,本来是足以解决这个问题的……“本来我想等一等,”他接着说,“想等着蔡尔琳和波布需要房子的时候。那时候再把我那所让给他们,我再去为自己找住处,可是……您知道,”说到这里他把语势停了停,“我的女儿蔡尔琳和我那个当检查官的兄弟的长子波布几年前就订婚了……婚礼也快了,最多也到不了两年……他们的年龄也不算小了!总而言之,为什么我非要等着他们,把一个最好的机会白白错过呢?这实在太没有意义,太不聪明了……” 大家都同意他这一番分析,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这件家庭私事,议论起这场未来的婚礼;因为这个地方的人不反对叔伯兄妹结婚,只要符合经济利益,因此也就没有人表示反对。大家打听这对年轻人未来的计划,甚至连蜜月旅行也问到了……他们打算到利维也拉去,到尼斯去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孩子大了,随他们去吧,不是吗?……更小的几个孩子也成为话题,哈根施特罗姆参议谈到他们的时候,一方面露出一往情深,非常得意的样子,一方面又装作对这些人人都心向往之的东西他却不以为意。他自己有五个孩子,他的兄弟莫里茨有四个,儿女双全……可不是,这些孩子都很健壮,谢谢您。就跟小牛犊一样,总之一句话,他们都又结实又活泼,接着他又谈到家中不断添丁进口,房子窄小的问题……“这里就强多了!”他说。“我从楼梯往上走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这所房子是一颗珍珠,的的确确是一颗珍珠,如果我拿这么两件大小悬殊的东西作的譬喻能够成立的话,哈哈!……就拿这些壁毯说吧……我坦白跟您说,亲爱的夫人,虽然我一直在说话,我的眼睛可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些壁毯。真是一间可爱的屋子,一点不错!我一想到……您几十年来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房子里……” “是的,有几次也离开过,”佩尔曼内德太太用一种奇怪的喉音说,她常常喜欢用这种说话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 “离开过几次……不错,”哈根施特罗姆参议重复她的话说,献殷勤地陪了个笑脸。他看到议员和高什先生在说话,于是把自己的椅子向着佩尔曼内德太太坐的沙发这边移近了一些,身子也向她探过来,以致他那咻咻的鼻息声清清楚楚地传进她的耳朵里。她为了礼貌的原因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无法避开他呼出来的热气,尽量挺着腰板,垂着眼皮向下看着他。可是他却回忆起孩提时的事情一点也没有觉察对方这种不自然、不舒适的姿势。 “您看,亲爱的夫人,”他说,“我记得,咱们小时候也有过一次交涉。当然,那次我们交涉的是……是什么?是一点吃的,糖果,是吗?……而现在却是一整所房子……” “我不记得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上身几乎要向上仰了,因为他的脸凑得那么近,简直近得不成体统,令人难以忍受……“您不记得了?” “我确实不记得你说的那件事了。我脑子里还留有一点影子的可能是柠檬糕加肥肠子的事……一份让人恶心的早点……我不记得,这份点心是我的还是您的……那时候我们还不懂事……可是今天这件房子的事却完全属于高什先生的职业范围……” 这时,她感激地向她的哥哥看了一眼,因为这时布登勃洛克议员发现了她的窘境,帮她把参议员从身边拉走了。他提议是不是客人们可以先到各间房子转一圈。客人们很愿意这样做,于是他们暂时向佩尔曼内德太太告了别,当然表示还想再见到她……于是三个男人相随着走了出去。 他带着他们上楼,下楼,带着他们看三楼上的屋子以及二楼里靠着游廊的屋子,再往下走,他们又看了一楼和地下室,所有不起眼的地方都看到了。办公室他们没有进去,因为他们看房子的时候正是保险公司的办公时间。他们还谈起了保险公司新任的经理,哈根施特罗姆参议接连两次夸赞他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而议员则对此没有说话。 然后他们穿过那积雪半溶的荒凉的花园,看了一眼园子里的凉亭,又回到前院(洗衣房就在这个院子里),从这里他们顺着夹在两边院墙中的一条狭窄的石板路走到后院的后厢房去。后院除了一棵栎树,还略显生机以外,一切都呈显出一片凋零破落的样子。庭院里石板缝里野草丛生,青苔侵阶,房子里楼梯已糟朽不堪,弹子室早已是野猫的免费住所,他们的到来使得野猫四处奔逃,其实,他们只是开开门向里面看了一眼,由于脚下的地板不是很结实,他们并没有走进去。 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话语减少了,显然他的脑子里正在盘算着今后的事情。“好了,好了……,”他不停地说,有些不耐烦的样子,神情似乎在说,他如果当了房主,这一切一定要一改旧观。他又停下脚步,东张西望地,四处查看了一遍,脸上仍然是刚才那副神情。“好了,好了……,”他又念念叨叨地说,一面摇摆了一下屋子里的一根沉重的绞绳,这副绞绳连同下面的锈迹斑斑的铁钩子悬在房子中央已经有很多年没人动过了。然后他就转身走出去。 “感谢得很,议员先生,真真麻烦您了,我看,没有什么地方再需要得看了,”他说。他匆匆地向回走去,一路上差不多没有怎么说话。甚至在两位客人回到风景厅来跟佩尔曼内德夫人告别,以及后来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送他们走下楼梯,从过道走向大门,除了道别基本没有说话。但是当主客分手以后,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脚刚刚迈到街上,他立刻跟经纪人高什谈起来,两人的谈话不但迫不及待,而且异常热烈……议员回到风景厅里,看到佩尔曼内德太太正挺着身子、板着面孔坐在她窗前的靠椅上,手里拿着两根大竹针替她的孙女小伊丽莎白织一件黑毛线衣服。每织两针她就斜着脑袋望一眼窗户外面的反光镜。托马斯两手叉在裤袋里无声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趟。 “好了,这件事我把它交给高什了,”过了一会他开口说,“我们就等着结果吧。我看他是会把整所房子买下来的,前面住人,后边另派别的用场……” 她并没有抬头,似乎对他的话不感兴趣;而且,她那正襟危坐的姿势也没变,编织工作也一刻没有停;相反地,两只竹针在她的手里穿来穿去,明显加快了速度。 “啊,当然了,他一定会买的,他会买下整所房子来,”她说,她这次用的又是喉音。“他怎么肯放过这个机会呢?要是不买,那才真是太不聪明、太没有意义了呢!” 她扬起眉毛,从夹鼻眼镜后边……现在她每逢作活计的时候,已经不得不戴上眼镜了,虽然她总是不能把它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竹针。这副竹针以令人目炫的速度绕来拐去,而且不断地发出毕毕剥剥的清脆的敲击声。 第一次没有老参议夫人参加的圣诞节和往年一样地来了。十二月二十四号的晚上是在议员的家里度过的。既没有请布来登街的三位布登勃洛克老小姐,也没有请克罗格老夫妇。当年雷打不动的星期四家庭聚会早就取消了,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也就不愿意再把当年参加老参议夫人的圣诞节的客人一一邀集来赠送礼物了。受到议员邀请的人很少,只有佩尔曼内德太太带着伊瑞卡·威恩申克和小伊丽莎白、克利斯蒂安、靠修道院瞻养的克罗蒂尔德以及卫希布洛特小姐。和过去表现得一样,卫希布洛特小姐每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晚上要在自己家里那间热烘烘的小屋子里赠送一些礼物,而且每年还是免不了发生一件差错。 过去到孟街来等候施舍鞋子和羊毛衣服的一些贫寒户今年没有了,教堂的钟声歌咏队也没有了。大家冷冷清清地站在那里,简单地唱起《圣诞夜、寂静夜》的歌子,接着就由苔瑞斯·卫希布洛特一字一板地读起《圣经》中记述圣诞的一章。这本来是议员夫人的事,因为她对朗读没有兴趣,所以就由卫希布洛特代劳。这以后,大家一边低声唱着《噢,枞树》的第一段歌词,一边穿过一排房子向大厅走去。 这一年发生的一切,让他们高兴不起来。大家的面孔都不是喜气洋溢的,谈话也进行得不很热烈。有什么可谈的呢?世界上快乐的事情本来就是不多的。他们谈到故世的母亲,谈到出售老宅子的经过,谈佩尔曼内德太太在霍尔斯登城门外菩提树广场对面一座漂亮的楼房里租到的还算宽敞的屋子,也谈了谈胡果·威恩申克获得自由以后如何安排……这期间小约翰弹了几段他跟费尔先生学来的钢琴曲,又给他母亲伴奏了莫扎特的一支奏鸣曲。他弹得十分美妙动听,虽然弹错了几个地方,但却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扬。但是在这以后伊达·永格曼就立刻把他送上床去,因为这一天晚上他显得又苍白又疲惫,他害肠胃病还没有完全复元。 克利斯蒂安从上一次在早餐室里和托马斯发生冲突以后一直没有再谈结婚的事,他和议员先生又恢复了他认为的那种不平常的乃至耻辱的关系。这一天晚上他既不想说话,也没有开玩笑。他只是用眼睛简单地表示了一下他左半边身子的酸痛,希望获得大家的同情。以后,很早他就到俱乐部去了,直到按照传统的习惯一家人团聚晚餐的时候才回来……这样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就算度过了今年的圣诞节了,此后几天他们倒觉还不如没有圣诞节。 一八七二年刚一来,孟街这一部分家就完全解散了。使女都辞退了,佩尔曼内德太太不住地赞美上帝,因为那个一向在家务上喧宾夺主、使她无法忍耐的塞维琳小姐,这次也拿着分到手的绸缎衣服、被单和内衣裤离开了这里。接着孟街门前就来了搬运家具的马车,已经开始腾房了。所有属于议员先生的东西都运回到新宅子去了,克利斯蒂安带着自己的一份家具迁到俱乐部附近一套三间屋子的单身汉的住宅,至于佩尔曼内德-威恩申克这一个小家庭则搬到菩提树广场那所整齐明亮的楼房里去。这是一所精致优雅的住宅,在佩尔曼内德太太住的这一层楼的门口挂着一个闪亮的铜牌,上面刻着花体字:阿·佩尔曼内德·布登勃洛克太太。 老宅子里的东西刚搬走,就来了一队工人开始拆除后厢房的工程,弄得灰尘弥漫,连阳光都变得昏黄了……这里现在属于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了。他到底把它置了下来,唯有置下这座产业他的野心才能够满足。布来梅有一个买主也向塞吉斯门德·高什递了个价钱,但最后获胜的还是哈根施特罗姆先生。现在他已经动脑筋打算从这块产业上生利了,在这方面他的办法很多,别人一向是非常佩服的。春天刚到,他一家人就搬到前边的建筑物里,他果然尽量保持了住宅的原貌,只是进行了一些小修缮,增添了一些新设备,比如说,把原来的拉铃全部取消,整个住宅安上电铃之类……后厢房很快地拆平了,代替它的是一座新建筑,华丽而敞亮的一排面向面包巷白小铺面房。 佩尔曼内德太太好几次跟她的哥哥托马斯发誓赌咒地说,从今以后,就算天崩地裂她也不去看他们家的这所老房子了,她就是经过那里也要闭上眼睛。可是她没有办法守住她的诺言,为了办什么事,她常常不得不从这所房子左右经过,不是从面包房巷那些一盖起来就以很高的租金租出去的商店橱窗门前经过,就是从正面装饰的富丽堂皇的大门前经过。这里,在原来的拉丁字“dominusprovidebit”下面如今写的已经是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名字了。这时佩尔曼内德·布登勃洛克尽管是在街头,在众目睽睽下,也常常放声哭出来。她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样,把手帕往眼睛上一捂,就悲痛地啼哭起来,哭声既带着抗议也带着怨叹。她不顾路人的注目和自己女儿的劝阻,一再放纵自己的行为。 尽管她这一辈子已经经历了不少次风暴,受到生活不公正的对待,可是她的哭泣却仍然保持着儿时那种天真无邪、发泄积郁的样子。 第一章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在情绪低落时常常禁不住问自己,他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有什么理由认为自己比那些纯朴、勤恳、头脑简陋的同城的市民更高明一些。他曾经拥有过的蓬勃幻想和积极理想早以无影无踪了。在游戏中工作或者以工作为游戏,怀着半真诚半诙谐的野心去追求那些仅仅有象征意义的目标,这种乐观的怀疑主义者的妥协的办法、这种聪明的事事不较真的处世之道不仅要有过人的精力,还要有幽默感和好性情;然而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却觉得自己已经疲惫不堪、对于什么事都厌烦不耐了。 他已经得到了生活所能给他的所有东西,而且他知道得很清楚,他一生中的顶点……如果他这种平凡、庸俗的生活还谈得到有顶点的话,他加添说……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从纯粹金钱方面讲,他的财产减少了许多,买卖做起来非常困难。但是如果算上母亲留下来的遗产以及出售孟街房子和地皮他得到的一部分现金,他依旧有六十多万马克。只是公司的投资几年来一直没有充分利用,在作珀彭腊德粮食那桩买卖的时候,议员就抱怨过当时所有的生意都微不足道,从他受了那次打击以后,这种情形并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坏了。目前,当所有人都在这大好时机里一试身手的时候,而且自从本城加入关税同盟,许多小生意在几年的功夫都已发展成为大商号,只有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却死气沉沉,没有从当前的时代得到任何好处。每当和人聊到公司里的情形时,老板总是把手一挥无精打采地说:“唉,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议员的一个强有力的对头,同时也是哈根施特罗姆的一个密友,有一次说,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在交易所只不过是个摆设儿。其实他指的是议员不苟言笑的外表,但是城里的人却都认为这句话风趣横生,大加赞赏。 如果说,在商业上议员由于遭到种种挫折,由于精神上的疲顿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充满热情地为这家公司的老招牌尽力的话,那么在市政活动上则是由于受到外在的限制,使他无法再向上攀升。 几年以来,自从他被选入议院以后,他在这方面所能追求的便都已经到手了。今后只不过是保持原来的地位和官职而已,再没有什么可以追逐的了;有的只是现在,只是渺小的现实,没有将来,更别提什么雄心勃勃的计划了。固然他非常懂得利用他的职权,别的人如果处于他的地位决不会有他这样的权势,而他的政敌也不能不承认,他是“市长的左右手”。但是当市长他是没有资格的,因为学者才有资格,而他却是个商人。他没有在文科学校毕过业,不是法学家,他根本没有在学院受过教育。由于他很早就养成一种习惯,以阅读历史和文学书籍来充实自己,他感觉到自己无论在精神和理智方面,无论在修养教育方面都比他周围的人高出一筹,因此当他想到,只因为自己没有受过法律上所需要的教育,就无法在他出生的这个小王国里坐上第一把交椅的时候,总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怒火。“我们过去多么傻啊!”他有时对他的好友和崇拜者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发牢骚说……但是他所谓的“我们”指的却只是他自己……,“一心一意想做个商人,却没有想过要继续读书!”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回答说:“是的,你说得对!……可是你是指什么说呢?” 议员现在大部分时间是独自坐在私人办公室里桃花心木大书桌前工作;首先是因为在这间屋里没人看得到他托着头闭目沉思的样子,但最大的原因是他的合伙人,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先生在他对面不停地整理文具,捋胡须,那种装腔作势的样子实在使他无法忍受,因而不得不放弃他在总办公室靠窗户的那个位子。 这位马尔库斯经理的瞻前顾后的小毛病随着时间已经发展成一种病症,一种乖癖;但是最近一段时间,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所以看着特别刺目、忍无可忍、甚至仿佛是一种侮辱,却是因为他发现类似的情形也出现在自己的身上;这个发现使他大吃一惊。一点不错,从前他对这种卑微琐屑本来是深恶痛绝的,但是最近却也养成一模一样的毛病,虽然这完全是出于另外一种性质、一种不同的心情。 他的内心是空虚的,他的生活中没有振奋人心的计划和吸引人的工作值得他欢欣鼓舞地全力投进去。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没有失去行动的本能,他的头脑没有休息,他要求活动,虽然这和他的祖先的平静温和的对工作爱好是迥然不同的,因为他的这种对活动的追求是虚伪的,神经质的,根本说来,是一种麻醉剂,就好像离不开那种烈性的俄罗斯纸烟一样……他不但没有失去这种行动的本能,而且越来越不能控制它,他整个人成了这种本能的奴隶。它分散成无数琐碎细小的东西,而这些没有丝毫意义的琐事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这些事情大部分都是关于他的家务和衣着的,由于心情恶劣他常常把这些事情弄得颠三倒四,不能把它们整理清楚,然而他为它们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却不合比例地多。 被别人称之为“虚荣”的那种东西也与日俱增,甚至增加到这种地步,让他自己看着也感到害羞了。尽管如此,他却不能把这方面发展起来的种种习惯革除掉。夜里他睡得虽然还安稳,但从来没有真正入睡过,仿佛没有休息过来似的;早晨醒来……这时已经九点钟了,从前他起身的时间比这要早得多……从他穿着睡衣到更衣室老理发师温采尔先生那里去的那时候起,直到他认为自己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止,足足有一个半钟头。这以后他才下到二楼去喝早茶。他以苛刻的目光审视着自己的衣着,从在浴室里用冷水淋浴直到擦掉上衣上最后一点尘土,最后一次用烫剪压平胡须,每一个小节都有一定的次序,不容紊乱,弄得后来每天重复这一套烦琐细屑的动作,使他烦躁得几乎发狂。但是尽管如此,如果他知道某一个动作没有做或者做得比较潦草,他是绝不肯罢休的。因为他害怕失去自己那种镇静、清新、一尘不染的感觉。但是几小时后,这种感觉还是逐渐消失了,于是他只好又重新修饰一番。 在不引起外人议论的情况下,他能节省什么就节省什么,只有在衣着上他一点算盘也不打,他所有的衣服都是请汉堡手艺最好的裁缝做的,而且为了保存和补充这些衣服他同样也不在乎金钱。 在他的更衣室里,打开一个似乎通向另一间屋子的门以后,就会发现这是砌在墙里面的一间面积相当大的暗室,数不清的衣钩和衣架挂在里面,挂满了为不同季节、不同场合穿用的各式上衣、大礼服、常礼服、燕尾服,而各式的裤子则摆在许多张椅子上,迭得整整齐齐。梳子、刷子和修饰毛发的化妆品则装满了一张带大镜子的五屉橱上,抽屉里则是各种各样的内衣,这些内衣永远不断地在洗涤、更换、使用和补充……他不但每天早晨在这间暗室里耽搁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在每次宴会前、每次议院例会前、每次公共集会前,反正,每次在别人面前出现、活动以前都要在这里消磨很长的时间,以至于每天在家里吃饭,同桌的只有他的妻子、小约翰和伊达·永格曼,他也会精心修饰。他每次外出,他那新浆洗过的内衣,漂亮挺直的服装,洗得干干净净的脸,胡须上的发油香,还有嘴中使过漱口水的酸涩清凉的味道都给他一种满足和准备好了的感觉,正像一个演员勾好脸谱,化好妆走上舞台时的感觉一样……一点也不错!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生存在这社会上正和一个演员一样,和一个似乎一生在演一出大戏的演员一样,除了独自一人或者休息短短的时间外,他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在演戏,无一不需要他付出全部的精力,无一不使他心劳神疲……由于心灵的贫乏和空虚……空虚得这样严重,以至他无时无刻不感到一种模模糊糊,使人喘不上气来的恼恨……再加上心中那不能推卸的职责,那不能动摇的决心:在穿戴上一定要不失身份,一定要用所有的办法掩盖住自己的衰颓的现象,要维持体面,这样就使议员的生活变得那么造作、虚假、不自然,使得他在人前的任何举动都成为令人不耐的矫揉造作。 由于这种情形,在他身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行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爱好,连他自己看着也感到吃惊和嫌恶。有的人在生活中并不想扮演什么角色,他们只是愿意在阴暗的地方偷偷地观察着别人。而议员却不是这样的人,他不喜欢躲在暗处,而别人却处于璀灿的光辉之中。他愿意让灯光照得自己睁不开眼,看着他的群众坐在灯影里黑压压的一片,而他具有各种夺目的身份,或是著名政治家,或是活跃的商人,或是有声望的公司所有者,或是雄辩的演说家,并以这些身份来影响芸芸众生……只有这样才能给他一种隔绝的、安全的感觉,才能满足他自我陶醉的欲望,而他有时在事业上获得成功也正是靠了这种感觉。是的,随着年月的消逝,如同作戏般的陶醉的情态成了他最爱接受的一种情况了。当他站在桌子前边,手里举着一杯酒,带着和蔼的表情、潇洒的手势,用睿智的言语向别人祝饮的时候,他的祝词妙语连珠,引得全座的人喜笑颜开,这时他虽然脸色煞白,却依旧是当年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但是当他没有事情,独自呆坐的时候,他却不能控制自己。 这时候他心头就涌起一阵疲倦、厌烦的感觉,他的眼神也失去光采,面容和身姿也一蹶不振了。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希望:他要向这种忧郁的绝望的心情屈膝,赶快回家去,把头搁在凉爽的枕头上。 这一天佩尔曼内德太太是在渔夫巷吃的晚餐,可只有她一个人,她的女儿也应该来的,但是因为她女儿下午曾经到监狱去探望过她的丈夫,与过去每次一样,感到疲倦不适,因而留在家里了。 安冬妮太太在饭桌上谈起胡果·威恩申克来,谈到他的心情忧郁不堪,接着大家就讨论起来,可不可以向议院递一份赦罪申请书。现在兄嫂和妹妹三个人已经在起居间围着一张圆桌坐下来,圆桌上面吊着一盏大煤气灯。盖尔达·布登勃洛克和佩尔曼内德太太面对面坐着,手里都拿着针线活。议员夫人的一张美丽、雪白的面孔俯在一块绢地刺绣上,明亮的灯光照得她浓密的头发乌黑发亮。佩尔曼内德太太的一副夹鼻眼镜斜挂在鼻梁上,看去完全是多余的。她正细心地在一只黄色的小蓝子上缝上一条鲜红的缎带,预备给一个相识的人作生日礼物。议员侧着身坐在桌旁一只带斜靠背的大弹簧椅子上,迭着腿,读一份报纸,时不时地吸一口他的俄国纸烟,然后徐徐吐出一团灰白的烟雾……今天是夏天的一个温暖的星期天晚上。高大的窗户敞开着,湿润的暖空气不断涌进屋里来。从桌子旁边向对面房子的灰色三角山墙上面望去,能够看到小星星在缓缓地移动着的云块空隙处闪耀着。街对面,伊威尔逊小鲜花店里灯光还没有熄灭。再远一些,从静谧的巷子里传来一阵阵手风琴的声音,有很多地方都走调了,拉琴的大概是马车夫丹克瓦尔特的一个伙计吧!窗外时不时地响起一片笑语喧哗声。几个水手手挽手、唱着歌、吸着烟走过去,他们一定是从码头附近一处可疑的地方刚出来,兴致勃勃地要再去光顾另一个更为可疑的地方。他们的粗大的声音和杂乱的步履声渐渐消失在一条横巷里。 议员把报纸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把夹鼻眼镜搁在背心口袋里,用手擦了擦脑门和眼睛。 “毫无内容,这些报纸真是空空洞洞!”他说,“我一读这些报就想起祖父评论平淡而无味的菜时所说的话:和喝白开水没什么两样……枯燥地看上三分钟,就把什么都看完了。一点可读的内容也没有……” “一点不错,你说得对极了,汤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她把手里的活计放下,从眼镜上面注视着她的哥哥……“谁也别指望这上面能登些有趣的东西。我从很久以前就说,从我还是个小傻丫头的时候就说:本地的这种报真是贫乏空洞极了。当然了,我看的也是它,有什么办法呢?全都是这样啊……可是整天只看到大商人某某参议准备纪念银婚的消息,实在太无味了。应该有点别的报,《哥尼斯堡哈同报》、或者是《莱茵报》什么的。这样才能……” 突然她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在刚才说这一段话的时候,她已经把报纸拿到手里,把它打开,带着鄙夷的神色一栏栏地瞟过去。忽然,一条消息吸引住了她的目光,一个只有四五行字的短短的报道……她的声音喑住了,一把攥住眼镜,一口气把这个报导读完。她一边念,嘴一边逐渐地张开,读完了以后,还惊讶地大叫两声,一面叉开胳臂肘,两只手掌按着面颊。 “不可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不会的,盖尔达……汤姆……你看看!……太可怕了……可怜的阿姆嘉德!她还是没有躲开这种事……” 盖尔达把头从手中的刺绣上抬起来,托马斯吃惊地向她妹妹这边扭过身来。随后佩尔曼内德太太就把这条消息大声读出来,由于过分的激动,她的喉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读得特别重,似乎字字都关系着人们的命运似的。这条消息来自罗斯托克,说的是珀彭腊德田庄的主人拉尔夫·封·梅布姆昨天夜里在自己的书房里用一把手枪自杀了。“人们认为可能是不堪经济的重压而开枪打死自己的。封·梅布姆先生身后遗有妻子和三个孩子”。她把这段新闻念完了,让报纸悄然落在膝头上,沉默不语地坐在那里,只是目光凄恻地注视着她的兄嫂。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在她念的时候就已经把身子转了过去,现在他仍旧将目光从她身边望过去,看着门帘外面幽暗的客厅。 “用手枪么?”在室内被沉寂笼罩了大约两分钟以后,他提了一个问题。……又沉默了一会,他低沉缓慢地,仿佛是在讥嘲似地说:“是啊,这就是那位贵族老爷的下场!……” 然后他又低头沉思不语。他用手指捻一边的胡子尖,这一动作的慌乱急遽和他的蒙目龙、凝滞、彷徨不安的眼神显得极不相称。 他妹妹的悲叹和对自己的朋友阿姆嘉德未来生活的种种臆测丝毫也没有注意,也没有注意到那并没有转过头来的盖尔达怎样在用一对罩着蓝色暗影的、生得很近的棕色大眼睛审视地凝视着他。 第二章 当预测自己毫无希望的未来时,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目光是忧郁、愁惨的,但是在瞻望小约翰的前途时,他却不能不竭力祛除心中的悲观无望之感。他的家族意识,他那禀承祖先又受到特别培养的对于本族历史……不论是过去抑或未来……的景仰和关切不允许他这样作;他的亲戚朋友,他的妹妹甚至连布来登街的那几位小姐也算在内,对于小约翰的一半关怀一半好奇的期望也影响了他的思想。他沾沾自喜地自我安慰说,自己虽然没有什么前途了,但是对于自己这个小继承人,他却抱着种种的梦想。他幻想小约翰既有才干,又能勤恳地工作,会获得成功和权力,会发财致富,使布登勃洛克家族再现辉煌……是的,只有这一件事才使他那冰冷、虚伪的生活得到一些温暖,才给他增添一些真实的焦灼、愁惧和希望。 可能在他老年的时候能有一天从一个安静的角落里看到古老的时代,汉诺的曾祖父的时代重新出现吧?难道就一点希望也没有吗?他本来一直把音乐看作是自己的死对头,可是实际上事情果真这么严重吗?就算承认这个孩子喜爱不看乐谱即兴演奏这件事能证明他具有不寻常的才禀,可是在跟费尔先生的正规学习中他并没有显示出什么才华。无庸置疑,对音乐的爱好是受了他母亲的影响,而且在童年时期这个影响来得最为深远,这也是不足为奇的事。然而从现在起,孩子应该接受父亲的影响了,作父亲的应该把孩子向自己这一边拉过来一点,用男人的影响来冲淡一些孩子直到现在为止所受的母教。议员决定不让这样的机会从身边溜过。 汉诺现在已经十一岁了。这一年复活节他和他的那个朋友摩仑小伯爵一样,勉勉强强地升到三年级,算术和地理两门课还需要补考。家里人已经决定让他上实科班,因为他将来要经商,要负担起使家族公司重振雄风的责任,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他的父亲有时候问他,对于自己未来的事业是否有兴趣,他就回答“有”,仅仅是简单地、畏缩地回答一声“有”,议员紧逼着又问了几个问题,想让他再多说几句,回答得周详一些,但往往是没有什么结果。 如果布登勃洛克议员有两个儿子,那么无疑地他会让小儿子在普通中学毕业,再继续入大学深造。但家族公司继承人的问题严峻地摆在他的面前,另外他认为能使小儿子不受学习希腊文那种无谓的折磨对他也不啻作了一件好事。他认为实科班的功课比较容易学习,汉诺既然在很多事情上表现得理解力迟慢,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身体上都很脆弱,不得不常常缺课,他在实科班会省一些力,学习也会更快一些,成绩更好一些。如果希望小约翰·布登勃洛克有朝一日能完成他命中注定的使命,可以给家人一个满意的回答,那么他们首先应该注意的是:一方面加意保护他那不甚强健的体质,另一方面还要通过有效的训练和锻炼逐渐使他的体质增强……他棕色的头发梳成偏分样式,前面从雪白的脑门上斜着梳上去,但是那柔软的卷发总喜欢垂到额角上来,他的棕色的睫毛生得很长,眼珠是金黄色的。他虽然穿着哥本哈根式的水手服,但是无论在什么地方出现,在他那些淡黄头发、深蓝眼睛的斯堪的纳维亚型的同学中间,他总是别人看上一眼就能被区别出来。最近几年他长得比以前结实了一些,但是他的裹在黑袜子里的两条腿和他的套在深蓝色的宽大的袖子里的两只胳臂还是细瘦柔软的,跟女孩子的一样。他青色的眼圈区别从来没有消退过,和他母亲的一样。这对眼睛,特别是侧视的时候,总是流露出怯懦的、推拒的神色。 他的嘴仍然像小时候那样忧郁地紧闭着,或者当他用舌尖舐着一只摇动了的牙齿时,他的嘴就略微歪着一些,脸色好像怕冷似的……格拉包夫医生的业务已经完全被朗哈尔斯医生接替,成了布登勃洛克家的顾问医生。人们从朗哈尔斯那里得知,汉诺之所以体质亏损,面色苍白,主要是他的身体不能制造足够数量的红血球。 现在已经可以通过药物治愈。有一种很有效的药品,这就是鳕鱼肝油,黄色的,浓浓的,油腻腻的特等鳕鱼肝油。朗哈尔斯大夫开的数量很大,每天吃两次,每次吃一调羹。按照议员的叮嘱,伊达·永格曼既严格又亲切地执行这件事,每天按时服用。开始的时候汉诺每次吃都要呕吐,这种药物似乎和他的胃口不能调和。但是慢慢地他习惯下来,如果在吞下一口鱼肝油以后,马上屏住呼吸嚼一口黑面包,恶心就不那么厉害了。 其他一切病症都是缺少红血球的后果,都是“并发症”,这是朗哈尔斯大夫一边瞧着自己的手指甲一边说的。只是这些并发症也需要迅速地加以歼灭。要治牙齿有布瑞希特先生,他和他的鹦鹉犹塞夫斯住在磨坊街,他会治牙,会补牙,如果一颗失去作用了他还能把它拔掉。为了治消化不良有一种叫蓖麻油的东西,粘粘的,银光闪闪的上等蓖麻油,用茶匙往下一吞,好像一条滑溜的蝾螈一样从嗓子眼里流下去,以后整整三天的工夫,不管干什么,嗓子里总挂着这样一股气味……哎,为什么所有这些药品都这么无法下咽呢?只有一次……汉诺这次病得很凶,躲在床上,心跳得非常不规则……朗哈尔斯大夫惴惴不安地开了一种药。这种药小约翰非常喜欢,无疑对他行了件大好事: 这次的药是砒丸。以后汉诺经常要这种甜甜的、使他甘美舒适的小丸子,他对这种药丸几乎产生了一种依恋之情。但是他从来没有再得到过。 鱼肝油和蓖麻油都对身体很有帮助,但是朗哈尔斯大夫和议员都认为:要是小约翰自己不努力,只凭这几种药还是不能够使他成为一个健壮的、经得起风霜的汉子。在这一点上,他俩的意见完全一致。打个比方,体育教员弗利采先生就举办了体育训练班,夏天,在城外“布格广场”上,一周一次,给本城年轻人一个培养力量、勇气、技艺和意志的机会。然而汉诺对于这些尚武的活动却表现了一种嫌恶,一种不声张的、有所保留的、几乎是傲慢的嫌恶,他的父亲对此十分恼火……以后他要跟他的同学、同年纪的人一起生活、工作,为什么他对这些人就丝毫感情也没有呢?为什么他总是和那个脸都洗不干净的小凯伊形影不离呢?凯伊固然不错,但是这个人多少有些古怪,将来也不是个合适的朋友。小汉诺总应该和那些与他年纪相仿的人一起长大,这些人对他的看法对他的一生都有很大关系,所以他必须从一开始就学会如何博得这些人的信任或尊敬。像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两个儿子吧,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就是一对很棒的小伙子,粗壮、健康、精神奕奕。这两人在附近的树林里举行正规的拳击比赛,他们是学校的最出色的运动员,能像海豹一样地游水,他们不仅会吸烟,而且什么胡闹的事都干得出来,他们让人又爱又恨。这两人的叔伯兄弟,检察官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博士的两个儿子虽然体质不好,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但在学习方面却是鹤立鸡群。他们是学校的模范生,勤勉好学,举止安详,上进心特别强,总是全神贯注在学问上。这两人一心渴望成为优等生,拿到编号第一的文凭。他们也确实作到了这一点,所以也获得那些比较迟钝和懒惰的同学们的尊敬。但是汉诺的同学们……且不谈他的老师……对汉诺的看法到底怎样呢? 他只不过是一个非常平庸的学生,而且是个窝囊废,一切和力量、勇气、技艺活动有关的事,都与他无缘。有时布登勃洛克议员到更衣室去,走过三楼的阳台时,他听到从那里三间屋子的中间一间……自从汉诺长大了,不和伊达·永格曼一起睡以后,就住在这里……传出来的不是风琴声,就是凯伊在低声、梦幻般地说故事……凯伊对体育也是避之唯恐不已,因为他讨厌上这种课时需要遵守的纪律和制度。“不,汉诺,”他说,“我不去了。你去吧?真见鬼……玩得游戏都没意思。”像“真见鬼”这些话是他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可是汉诺回答说:“要是弗利采先生有一天不再是一身汗臭和啤酒味,也不是不能上体育课……别谈这个了,凯伊,你接着说下去。你说的那个从水池子里捡来的戒指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好吧,可是我一点头,你就得弹琴。”于是凯伊又接着讲起那些很有几分怪异的故事。 他在前些天一天闷热的夜里,在一处陌生的地方,从一个湿滑陡峭的斜坡上滑下来。坡下面,磷火发出闪烁不定的阴森森的的光亮。随后,一个黑忽忽的水潭出现在他前面,潭里不断的咯咯地冒起银白的小水泡。其中一个水泡离岸很近,不断地出现,而且每次破了,总变成一个戒指的形状。他冒着危险,费了千辛万苦才把它捞起来。一到手里,它就变成一只平滑牢固的指环,不再破碎。他就把它戴在手指上。这只戒指当然具有神奇的魔力。靠了戒指的帮助他重新又上了那陡峭湿滑的斜坡。在离斜坡不远的地方的一片粉红色的雾里面,他找到一座死静的、鬼怪驻守着的黑色的宫堡。他闯入宫堡,靠着指环的妙用,破解了宫堡的魔法,解救了许多人,……讲到最奇妙的时刻,就会听到汉诺优美的风琴伴奏……有时候,如果在舞台布景没有不能克服的困难的时候,这些故事也搬到木偶舞台上上演,由风琴伴奏……但是“体育训练”汉诺却只有在父亲严厉的命令下才去参加,那时凯伊便也跟了他去。 无论是冬季的滑冰,还是夏季在阿斯木森先生在河下游用木料建的游泳池里游泳,都是那么一回事……“去洗澡!去游泳!”朗哈尔斯大夫说,“这个孩子一定得去游泳!”对此议员表示完全同意。但是汉诺不论对于游泳、对滑冰、或是参加“体育训练”都总是尽量回避。他这样作也有他的理由。主要的原因是,这些运动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两个儿子都玩得出类拔萃,他们早就在等着小约翰呢!虽然这两人都住在祖母家,但他们一直以欺侮、折磨小汉诺为乐。在“体育训练”的时候,他们把他撞倒在冰场的脏雪堆上,在游泳池里他们怪声叫着从水里向他冲来……汉诺不想逃,逃跑根本就没有什么作用。他齐腰站在浑水里,裸露着一双女孩似的细胳臂,水面上东一块西一块地飘着一些叫做鹅草的水草。他皱着眉头微微咧着嘴,神情阴郁地看着他们过来。哈根施特罗姆的两个儿子准知道对方是自己的捕获物,他们噼里啪啦地溅着水,大跨步地走来。这两人的胳臂肌肉发达,他们就用这四只胳臂抱住他,一把将他的脑袋按到水下,而且浸的时间很长,直到他吞下不少口脏水,很久以后还来回地转着脖子喘气才放手……只有一次他报复了他们。一天下午,正当这两个哈根施特罗姆正要把他按到水底下去的时候,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忽然痛得大叫一声,把一只大粗腿抬起来,那上面血珠儿已经殷殷地淌出来。此时摩仑伯爵凯伊出现在他身边。原来凯伊这次不知从哪里弄到买入门券的钱,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水底下游过来咬了小哈根施特罗姆一口,……整口牙都咬进肉里,就和一只发了疯的小狗没什么两样。他的黄中透红的头发水淋淋地搭在脸上,从头发缝里亮晶晶地闪着一对蓝眼睛……可怜这位小伯爵为了这件事也尝够了苦头,他爬出池子的时候浑身简直没有模样了。但是哈根施特罗姆的儿子这次毕竟是一跛一点地回到家去的……补药和各种运动……这就是布登勃洛克议员护理他儿子的两项主要的东西。但他一点儿也没有忽略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精神影响,使他从现实世界得到各种活的印象,这个世界汉诺将来也要走进去。 他逐步引导他走进他今后要在其中活动的圈子。他有什么业务上的活动都带着他一起去。当他在港口码头上用丹麦话夹杂着北德方言和脚夫聊天的时候,当他在粮栈的阴暗的小柜房里和工头们讨论事情的时候,要不当他在院子里向那些拖长了声音吆喝着向垛上扛粮袋的工人下达什么指令的时候,他都让汉诺在一旁站着……对于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讲起来,海船、海港、货棚、粮栈这一带散发着鱼、奶油、焦脂、海水、涂油的铁板等气味的地方,是他小时候最向往的地方;如今他儿子却并没有自动地对这些东西表示兴趣和喜爱,因此必须由他来施加影响……行驶在哥本哈根航线上的轮船都叫什么名字啊?纳亚丁……哈姆史塔德……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你至少已经知道这么几条了,孩子,这就很不错了。剩下的你慢慢也都得知道……那边在那些往上绞谷袋的人中,有很多和你同名,孩子,因为他们都是随你祖父起的名字。在他们的子女里边也有很多人叫我的名字的……也有叫你母亲的名字的……这些人我们每年送他们一点东西……前边那个谷仓咱们走过去,不用理睬他们;咱们没有什么要跟他们说的,这是跟咱们闹竞争的一家买卖……” “你愿意跟我去吗,汉诺?”又一次他说……“咱们家有一条新货船在今天下水。我去给它行命名礼……你想不想去呢?” 汉诺回答说他想去。于是他跟了去,听了他父亲在命名礼上的演说,看着他如何把一个香槟酒瓶在船头上摔破,又无动于衷地看着这艘船从涂满了绿色肥皂的船架上一下子滑进泡沫高溅的水里去……一年中某一些日子,比方说在举行坚信礼的复活节前的那个星期日,或者在元旦,布登勃洛克议员先生总要坐着马车在城里兜一个圈子,到他应该应酬的那些人家去拜访一次。因为议员的妻子遇到这些事总喜欢借口头痛或者神经烦躁留在家里,于是议员就叫汉诺陪着自己去。汉诺对这种事倒也颇有兴趣。他跟着父亲坐上马车,父亲进了人家的会客室,他也一语不发地坐在父亲身边,默默地望着父亲应付人时那种从容不迫、圆通周到、然而因人而异又变化多端的言谈举止。他注意到,当区司令官林灵根中校在他们告别的时候特意强调说,他对于议员的光临实在铭感五内时,自己的父亲是如何摆出一个受宠若惊的姿势把胳臂在主人肩膀上放了一会;而另一个人说同样的话时父亲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到第三个人这样说时,他竟回敬了一句带有叽嘲意味的夸大其辞的客气话……然而不论在什么场合他的言谈、姿势都总是那样老练,合乎仪节,而且显然他希望他的儿子能欣赏这一点,希望自己的示范能对儿子的将来多少有些帮助。 但是小约翰实际看到的比他应该看到的还要多,他的那双羞怯的、罩着青眼圈的金棕色的眼睛对观察事物很在行。他不只看到父亲交际应酬时表现出来的那种稳重和亲切,他也看到……用他的奇特的甚至使自己痛苦的敏锐的目光……这种作做对他父亲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他的父亲拜会完一家后怎样变得脸色苍白,一语不发,眼皮红肿,紧闭着双眼斜靠在马车角上。他简直是满怀恐惧地看到,一跨进另外一家的门槛,这一幅面幕怎样从父亲的面孔上落下来,他那疲惫的身体怎样又一下子变得行动富有弹力起来……在小约翰看来,议员在和别人周旋时的言谈举止,并不是那种为了保障某些切身利益……这些利益是与别人共同的,需要提防别人竞争……而发出来的自然、真实、一半并非出于自觉的言谈举止;恰恰相反,他这时的动作谈吐本身就是目的,是一种有意识的费力的造作,因此,在作时毫无从容、自然、真实的感觉,而只是一种特别呆滞、殚精竭智的故意卖弄。有时汉诺想到将来有一天别人也期待自己在公众集会上,在大家的注视下作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谈吐,他就不由得又厌恶又害怕地打了个冷战,急忙闭起眼睛来……哎呀,这哪里是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所满心期望的以身作则对小约翰的潜移默化啊!如何培养小约翰的大方、坚韧以及对现实生活的认识,这才是他冥思苦想,念念不忘的事呢。 “我觉得你希望过上舒适的生活,孩子,”有时候汉诺吃过饭以后又多要一份点心或者多要半杯咖啡时,议员往往这样说……“那么你就非得作一个比别人能干的商人,多赚钱不可!你愿意这样吗?”小约翰这时总是回答一声“愿意”。 有时候,所有的至亲都在议员家里吃饭,安冬妮姑姑和克利斯蒂安叔叔和往常一样要跟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姑姑开开玩笑,模仿她的卑屈温顺、拖得很长的语调跟她说话。受了比较厉害的葡萄酒的作用,汉诺有时候也会模仿起这个声调来,想方设法捉弄克罗蒂尔德姑姑。这时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就会大笑起来……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几乎可以说是感激的笑声,就好像一个人遇到一件令他心花怒放的大喜事一样。一点不错,他甚至可以诱导儿子如何去做,然后自己也参加这场戏弄人的把戏,虽然很久以来他不跟这位亲戚开玩笑了。对头脑迟钝、谦恭和蔼、总是饥肠辘辘的削瘦的克罗蒂尔德显示威风是一件非常简单,并且没有任何麻烦的事,因此虽然事情本身倒也无伤大雅,他却不屑一作。正如同在实际生活中许多事违反了他那喜欢反复掂算的本性,常常引起他无限的憎恶一样,这件事也使他十分嫌恶。在生活中他不能了解,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看透了一种形势,完全掌握了它,却又能毫无羞愧地利用它?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对自己说,应该做到毫无羞耻地利用环境,这正是适应生活的能力啊! 有时候小约翰表现出这种适应生活的能力,即使是一点不明显的迹象,他也感到那么高兴,那么幸福,那么心花怒放! 第三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在这些年来早已不像过去那样作夏季长途旅行了。甚至去年春天议员夫人要求回阿姆斯特丹省亲,要在相隔这么多年以后再一次跟她的父亲表演二重奏,议员的同意也是非常不情愿的。但是每年夏天盖尔达和永格曼小姐要带着小约翰到特拉夫门德去疗养,在那里度过整个暑假,却主要由于可以让汉诺强壮体魄的缘故而成为定例了……到海滨去过暑假!有谁……不管他是谁……能体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吗?经过烦闷、单调、无尽无休的上课以后能够平静地、无忧无虑地过四个星期自由自在的生活,充满了海藻的气味和波涛的温柔絮语……四个星期,是这样长的一段时期,在刚开头的时候,没有人愿意承认,甚至不肯去想这样的日子会有终结之时,如果有人说它会过完,那才叫粗暴邪恶呢!小约翰从来也不能了解,有的教师在一门功课结束的时候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假期以后我们再接着讲,以后我们还要讲……”假期以后!仿佛这能给他带来莫大的快乐似的,这个穿闪亮哔叽上衣的莫名其妙的人!假期以后!这是多么奇怪的想法!四个星期以后种种事情是属于多么遥远渺茫的未来啊! 他们住在两座瑞士式的小房子里,中间连着一条窄窄的回廊,和点心铺以及休养的主房齐齐地并排站着。头一天早晨在这样一间小房子里醒过来,是多么既兴奋又好奇啊!成绩单……好也罢、坏也罢……已经给家里人看过了,装满了箱子、行李的马车也坐完了。他感到全身沐浴在一种朦胧的幸福里,他的呼吸也为之急促了起来,他不觉一下子惊醒过来……他睁开了眼睛,贪婪地望着这间干净的小屋子的老式的家具……头一秒钟他仍然在一种睡意惺忪、既幸福又迷乱的状态之中……但是马上他就明白了,他这是在特拉夫门德,他要在这里度过一个漫长的暑假!他并不转动身体;他静静地仰卧在那张黄木头的小床上,床单因为使用日久已经变得又软又薄,他每隔一会儿就又把眼睛闭上,听着自己的心怎样因为幸福和不安随着缓慢的深呼吸而一下一下地跳动。 整个房间沐浴在从带条纹的窗帘后面射过来的淡黄的日光里,可四周还没有一丝声音,伊达·永格曼和妈妈还都在睡梦中。只能听到下面工人耙花园中石子路所发出的均匀、宁静的声音,还有就是一只苍蝇在窗帘和窗户中间不断撞击玻璃,可以看到它的影子映在带条纹的窗帘上,显成一条弯弯曲曲的长线……一片寂静!只有苍蝇的单调的嗡嗡声和工人耙石子路的声音!这种温柔而隐含生意的寂静使小约翰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海滨所特有的深沉平和、无人搅扰的宁静的感觉。他觉得能在海滨休憩比干什么都要幸福。啊,赞美上帝吧,那些在世界上代表比例律和文法的身穿闪亮哔叽上衣的人是决不会到这儿来的,他们不到这里来,因为在这里生活是不便宜的……他不由得快乐地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跑到窗户前边去。他把窗帘拉上去,拉开白漆窗栓,打开一扇窗户。看着苍蝇从花园的砂砾路和玫瑰花圃上飞走。旅馆对面的音乐厅,坐落在半圈黄杨树里,依然空旷无人。那块因灯塔而得名的罗喜登旷场……灯塔就伫立在这块旷场的右边……在白云云爱云爱的天空下,向远处伸展开去,那上边生长着一些稀疏的短草,中间偶尔有几块寸草不生的土地,到了最远的地方,这些短草就为一些高大、粗悍的海滨植物所代替,再过去就是一片沙滩,沙滩上面对大海摆着的一排排的私人小木棚和圈椅却依稀可辨。海就在那宁静的晨曦中时隐时现,一条蓝绿相间的狭长的条片时而光滑如镜、时而皱起无数波纹。一条从哥本哈根来的轮船从标志着航路的红色浮标中间开过来……可能是纳亚丁号,也许是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号,算了,不值得为此耗费精神。汉诺·布登勃洛克又怀着宁静的幸福之感深深吸了一口从海面上飘荡过来的辛辣气息,他充满感激心情,饱含深情地向大海投去问候的一瞥。 一天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这是少得可怜的二十八天中的头一天,最初这些日子仿佛是永恒的幸福,但是头几天一过去,剩下的日子就越过越快,快得几乎令人不能置信……早餐总是在阳台上或者在安着大秋千的儿童游戏场前面一株大栗树下面吃的。……不论是侍役铺在桌上的台布的新浆洗的味道,不论是皱纸作的餐巾,式样奇怪的面包,还是那种不像在家中用骨匙而是用普通的茶匙从金属碗里吃的鸡蛋,所有的一切都令小约翰如醉如痴。 早餐以后的事也无一不安排得轻松愉快,是这样一种悠闲舒适,处处安排妥贴的生活。无拘无束的一天开始了:早晨在海滨,听着旅馆乐团演奏午前音乐节目,静静躺在藤椅前面,懒懒地,像在做梦似地玩弄着那干净的细砂,眼光悠闲舒适地投向那无边无际的一片碧绿和蔚蓝,从那上面一股强劲、粗野、新鲜、芬芳的空气,自由自在地、毫无阻挡地吹来,带来海涛的温柔的砰砰訇訇的音响,一刻不停地荡涤着你的,使你陷入一种舒适的昏暗,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仿佛你已经坠入一片幸福的昏厥里,一切束缚人的知觉,时间啊、空间啊,什么都失去了……以后是游水,比起在阿斯木森游泳池来在海里游水才真称得起是一件乐事,这里没有“鹅草”,这里的水一片清澈碧绿,搅动起来,便到处泛起白沫,脚下是给人舒适感觉的细砂而不是粘粘的木板,此外,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儿子也不在跟前,他们都在很远的地方,不是在挪威就是在第罗尔。他们的父亲喜欢在夏天到远地去旅行休憩……他当然没有理由不这样做,不是吗?……接着沿着海边散一会儿步,暖和暖和身体,一直走到“海鸥石”或者“望海亭”,在柳条圈椅里吃一顿点心,……就差不多该回去了,该休息个把钟头、好更换衣服、准备和别的旅客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非常热闹,因为这正是洗海水浴的最盛的季节,布登勃洛克家的熟人仿佛约好一样,都来到了这里。有的是从汉堡来的,甚至还有一些英国人和俄国人。一个穿黑色衣服的人在一张精美的小桌旁边从一只闪闪发光的银制的汤罐里给大家盛汤。菜一共有四道,这些菜比起家里的菜都更有味道,更香甜,至少作得更有排场。 在吃饭的长条桌上很多处有人喝香槟。常常也有一些不愿意整个星期被事务束缚住自由的先生们从城里来,他们要在这里娱乐娱乐,吃过饭以后玩一会输盘赌。比如说,彼得·多尔曼参议,他让女儿留在家里,一个人到这里,扯着震耳欲聋的嗓子用北德土话讲一些粗俗的笑话,汉堡来的太太们被他逗的乐不可支,求他住一会儿嘴。还有议员克瑞梅博士……那位老警察署长、克利斯蒂安叔叔和他的老同学吉塞克议员。吉塞克议员也是独来独往,从来不带家眷的,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的花费都由他一手承担。……以后,当大人们听着音乐,在咖啡馆的帐篷下面喝咖啡的时候,汉诺也坐在帐篷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听着,他愿意永远听下去……下午的消遣也都安排好了。在旅馆的花园里设有一座射击棚,在瑞士式的楼房右边有几个牲口棚,养着马、驴和乳牛。喷香、起沫的牛奶随时可以供应给大家。人们也可以到镇里去散步,或者顺着“海滨路”走上一圈;从这里还可以坐小船渡到“普瑞瓦”去,在“普瑞瓦”的海滩上可以捡到琥珀。要不还可以在儿童游戏场玩一局槌球戏,或者坐在旅馆后面的一片树林的山坡上,听伊达·永格曼读故事书……但是最美好的感觉还是来自海滨,在苍茫暮色里,坐在面对防波堤的顶上,对着空旷的地平线。大船驶过来了,就向它挥手帕,要不就倾听着小波浪如何拍击着石岸,发出轻柔的絮语,这也是十分有趣的,四周无尽的辽阔莫不被这温柔而伟大的涛声填满。小约翰在这涛声地包围里舒适恬静地闭上眼睛。但是正在这个时候伊达·永格曼总要说:“走吧,小汉诺!该走了,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你的身体不允许你在这里睡觉……”每次从海滨归来,他的心感到多么宁静平和啊!跳得多么均匀舒坦啊!当他在自己卧室里就着牛奶或者发甜的棕啤酒吃过晚饭以后……他的母亲要再晚一些才到旅馆的带玻璃窗的露台上和其他的客人一起吃饭……刚刚躺在床上,他身体裹在柔软的薄被里,在他的宁静的心房的柔和均匀的跳动里和音乐晚会的低柔的旋律中,他已经宁静地入睡了,在这里他睡得十分香甜……另外也有一些人,平日受事务羁绊,抽不出时间,只有在星期日才能到海滨来。议员也和这些人一样,星期日到这里来跟家人团聚一天,然后星期一早晨再回去。虽然这一天的饭桌上可以吃到冰激凌,喝到香槟酒,虽然这一天可以骑驴,也可以邀集一群人乘帆船到海上去,但小约翰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精神来。海滨浴场的安闲幽静被破坏了。下午从城里来了一群根本不属于这个地方的人……伊达·永格曼虽然怀着轻蔑却一点也不刻薄地称这些人作“中产阶级的一日蜉蝣”……占据住旅馆花园和海岸,他们听音乐,喝咖啡,洗海水浴,此时的汉诺却宁肯独自呆在房间里,等着这些穿着节日盛装的破坏安静的人潮退去了……等到星期一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等到他父亲的一双眼睛……他有整整六天没有看到这双眼睛,但是整个星期日,他却依然能够感觉到,这双眼睛正挑剔地打量着他……远远离开这里时,他才又恢复了兴致……十四天已经过去了,汉诺告诉自己说,而且只要别人愿意听,他也不介意告诉别人,剩下的假日还有米迦勒节日那么长呢。可惜这只不过是句自欺欺人的宽心话,假期的顶点一过,其余的日子就飞逝而过,快得简直可怕。他恨不得抓住每一个小时不把它放过。他在海滨每吸一口空气时都吸得非常慢,为了不让幸福的时刻白白放过。 但是时间还是毫不留情地飞逝过去……有时落雨,有时阳光灿烂,有时风从海面上刮来,有时从大陆上刮来,有时酷热难当,有时风雨喧嚣,无尽无休,似乎永远也离不开这块海面。有几天,黑绿色的潮水随东北风而至,把海滩上盖满了海藻、贝壳和水母,大风似乎随时都会把帐幕卷走。 这时那浑浊的、波涛滚滚的大海便一望无际地被泡沫遮住。此时,波浪一改往日的轻柔,威猛地耸起,形成一道暗绿色的、宛如钢铁铸成的、光泽闪闪的拱墙,然后带着轰轰隆隆、砰砰訇訇,有如雷鸣似的巨响摔到沙岸上去。……另外也有一些日子,西风把海水倒吹回去,露出一片辽阔的水波形的地面,赤裸的沙岸到处可见。在这样的日子里总是下着倾盆大雨,海、天与大地混为一色。疾风卷起雨帘,拍打在窗玻璃上。弄得窗玻璃上雨水像小溪似地往下淌,外面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遇到这样的天气,小约翰总是待在旅馆的大厅里,坐在一架小钢琴的前面弹奏,这架钢琴虽然因为旅馆不断办舞会被人用来弹华尔兹和苏格兰舞曲,音调有些不太准,不如演奏家里的钢琴那么悦耳,但是它那沙哑的、咯咯吱吱的声音仍然能给人无限的乐趣……又有些天,一丝风也没有,天空蔚蓝,闷热潮湿的气候使人昏昏欲睡。在罗喜登旷场上,青蝇嗡嗡地悬在日光里。大海喑哑了,像一面镜子似的凝然不动。当只剩下三天假期的时候,汉诺宽慰自己,同时也告诉每个人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像整个圣灵降临节那么长。但虽然没有人能够驳倒他的计算,他自己却也不敢相信了。他心里早已默认了那位穿发亮的哔叽上衣的先生的正确。假期总有结束的时候,他们还是要从停止的地方继续,要继续讲这个,讲那个……结束的时候到了,马车装好了行李停在旅馆门前。汉诺一清早已经向大海和海滩告别;现在他又向那接过小费的仆役们告别,向音乐坛、玫瑰花坛和这整个夏季告别。最后,在服务人员的欢送下,马车轮转动起来了。 马车走过通向小镇的林荫路,沿着海滨路走下去……汉诺把头靠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看着窗外的风景。眼神矍铄、瘦骨嶙峋、头发已经花白了的伊达·永格曼坐在倒座上,对着汉诺。清晨的天空被淡淡的白雪盖住,特拉夫河面上耸起无数小波浪,被风儿吹得滴溜溜地乱滚。在车窗上偶尔落下一两滴雨点。在海滨路的尽头,人们坐在门口织补鱼网,光着脚的小孩跑过来,好奇地打量着马车。这些人是永远也不会离开这儿的……当马车快要离开这里的时候,汉诺俯着身子,最后又看了一眼灯塔,然后他把身子向后一靠,闭上了眼睛。“我们明年还会再来,小汉诺,”伊达·永格曼用低沉的、安慰的语调说。汉诺等着的正是这句话。一听见这个,他的下巴一抖,眼泪立刻从长长的睫毛后边滚出来。 他的脸和胳臂都在海滨晒黑了,但是如果人们让他在海滨待这么一个月,是想变换回一个活泼、健壮的小汉诺来,那显然是失败了;这个可悲的事实汉诺自己也完全知道。经过这四个星期远离尘寰的平静的生活,对大海的顶礼膜拜,他的心变得比以前更任性、更柔软、更敏感、更富于梦想了。在蒂特格先生的比例律前面,他更加无精打采了。当他想到要背诵那么多历史年代和语法规则,想到过去,晚上绝望时,就任性地把书本一丢,徒然期望从睡眠里找到解脱,而第二天清早和上课以前的那种恐怖,想到又要迎接那种种不可避免的灾难,专门和他作对的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孩子,以及他父亲对他的种种要求,他变得比以前更灰心丧胆了。 但是马车行驶在清晨充满积水的乡村大路上,听着周围小鸟的鸣叫声,渐渐地他的心情又畅快了一些。他想到了凯伊,想到不久就将和他会面,想到了费尔先生,想到了钢琴课,家里的大钢琴和他的小风琴,再说还有一天可以休息,后天,开学的第一天,也还是平安无事的。啊,他摸着他的扣绊靴上还带着点海滩上的沙子……这些沙子他会永远保留的……哔叽衣服也好,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孩子也好,任凭什么事,来就让它们来吧!反正他有的东西已与自己融为一体,任谁也抢不走。当一切苦难又压在他头上的时候,他会回忆起大海和海滨旅馆的。他会想到夜晚在一片寂静中,那些细碎的波浪是如何拍击着石岸,发出轻柔的絮语,只要一回想这个,他就能从中取得安慰,什么逆境都损害他不得……摆渡过了,伊色列朵尔夫林荫道也走过了,再经过耶路撒冷山和城外的旷地,然后就要进城了。城门右边耸立着监狱的高墙,威恩申克姑父现在就关在这里面。马车沿着布格街驶过去,过了考贝尔格和布来登街以后,一拐进渔夫巷的斜坡路,车夫就得不断地刹着闸……眼前就是那所带有白色大理石雕像柱的红房子了。当他们从充满中午暖空气的街头走进阴森的石头走廊时,议员已经站在那里迎接他们,他的手里还攥着一支钢笔……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小约翰才习惯了没有大海的生活,才习惯了那提心吊胆、无聊得要死的日子。永远要提防着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孩子,只有从凯伊、费尔先生以及音乐中才能够得到少许抚慰。 布来登街的几位本家小姐和克罗蒂尔德姑姑一看见他立刻就问,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假期之后再上学感觉如何,发问的时候嘲弄地挤着眼睛,表示他的处境一点也瞒不过她们,同时又带着成年人的那种特有的傲慢,似乎一切与孩子有关的事,他们如果不是不闻不问便要尽量以玩笑的态度处之。但她们一点也没把汉诺问住。 在回到城里三四天以后,家庭顾问医生朗哈尔斯博士到渔夫巷来检查海水浴对小汉诺的效果。 他首先和议员夫人长谈了半晌,才把汉诺叫进来,衣服脱得只剩一半,进行一次仔细检查……检查一下他的身体现状,像朗哈尔斯博士一边望着自己的手指甲一边宣布的那样。他检查了一遍汉诺的不发达的肌肉组织,量了量他的胸围;听了听他心脏的跳动,详细地询问了他身体各个器官的功能如何,最后用针尖从汉诺的细胳臂上取了一滴血,为了拿回去化验。总起来说,他好像还是不很满意。 “咱们倒是晒黑了,”他说,一只胳臂搂着站在他面前的汉诺,另一只长着黑汗毛的手搭在汉诺的肩头,仰着头看着议员夫人和永格曼小姐,“可是脸上还总是这么愁眉不展的。” “离开了海滨他非常难受,”盖尔达·布登勃洛克说。 “啊,是这么回事……这么一说你非常喜欢那个地方啦!”朗哈尔斯大夫一边问,一边注视着小约翰的眼睛……汉诺的脸变了色。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朗哈尔斯博士显然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心中升起一个异想天开的希望,特别是他狂热地相信,在上帝面前,什么事都可以实现,即使把世界上所有穿哔叽上衣的人加在一起也不管用。 “喜欢……,”他费力地说道,充满希望地看着大夫。然而朗哈尔斯大夫在提出这个问题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用意。 “好吧,海水浴和新鲜空气迟早会收效的,……迟早会收效的!”他说,一面拍了拍小约翰的肩膀,把他推到一边,向旁边的两位妇人点了点头……这是一个学问渊博的医生那种高人一等的善心的、不使人失望的点头示意,因为别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他的眼睛和嘴唇……接着就起身告辞,结束了这场鉴定……汉诺的心为了海滨而痛苦着,这个伤口结疤结得很慢,只要被日常生活中最细小的坚硬东西一碰,就又要犯痛、流血。冬妮姑妈是最了解最同情他的愁闷的人了。安冬妮姑母跟他讲起在特拉夫门德的生活,脸上流露出真诚的兴趣,而且全心全意附和着他对那一段日子的热诚的怀念。 “是的,汉诺,”她说,“事实谁也改变不了,特拉夫门德真是个美丽的地方!直到我进了坟墓,我也会兴奋地回忆我在那里过的一个夏天。那时候我还年轻,不懂事。我住在一家人家里,我们彼此都非常喜欢,因为我当时还是个漂亮活泼的小姑娘,永远生气勃勃。现在我是个老太婆,才有脸这么说。我想告诉你的是,那家人真是好人,善良,老实,直心肠,而且也聪明、有学问,对人热心,这样的人我以后再没有遇到过。一点不错,跟他们来往真是特别有意思。就知识和见解来谈,我从他们那儿也学到了不少东西,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如果不是别的一些事打乱了,被各种各样的事,……生活总是这么不如意,你知道……我这个傻丫头得的益处还要多呢。你愿意知道,我那时候多么傻吗?我想把水母身上的五色小星收起来。我用手帕包了许多水母拿回家去,想在阳台上,太阳底下,把它俩晒化……我想,我可以保存这些漂亮的小星星了!好,等我再出去一看,只剩下一大块水印,还有一点烂海藻味……” 第四章 一八七三年开春议院下达了对胡果·威恩申克的赦令,于是这位过去的经理在徒刑期满前半年结束了监狱生活。 要是佩尔曼内德太太讲真心话,她就会承认这并不是一件怎么使她欢欣鼓舞的事,她倒宁愿一切都照原样继续下去。她带着自己女儿和外孙女安安静静地住在菩提树广场,平常来往的除了渔夫巷外就只有她幼年学生时代的朋友,母姓封·席令的阿姆嘉德·封·梅布姆了。她的这位女友自从丈夫去世以后便也移居到城里来。她早已认识到,只要离开了家乡,没有什么适合她居住又不辱没她身份的地方,加以她在慕尼黑一段生活的回忆,她的消化不良症有日益恶化的趋势,她日益需求安宁的生活,这样虽说祖国已经统一了,她却说什么也不想在晚年的日子仍然迁到别的什么大城市去,更别提移居国外了。 “亲爱的孩子,”佩尔曼内德太太对她的女儿说,“我得问你点事,问你点要紧的事!……你现在还爱你的丈夫吗?他现在在这个地方是没法待下去了,你爱他是不是爱到这个地步,以致他不管到什么地方去,你都愿意带着孩子跟着他?” 伊瑞卡·威恩申克太太淌着眼泪……她流眼泪的原因可以随意解释……回答了母亲的问话。正像多少年前冬妮在汉堡的别墅里也曾在同样的情形下回答过他父亲的问话那样,伊瑞卡的回答也是从自己的天职出发的。从此之后,人们都知道不久这对夫妻就将各奔东西了……威恩申克经理在监狱里被他的岳母用一辆门窗关得严严的马车接出来。佩乐曼内德太太想,这一天和威恩申克被捕的那一天一样可怕。她把他接到菩提树广场自己的住宅里,他手足无措地和自己的妻子行过见面礼以后,就躲在给他准备的一间屋子里,一刻不停地吸雪茄,不敢到街上去,甚至吃饭大部分也不和家人在一起……他已经成了一个垂头丧气、斑白头发的人了。 他的身体并没有因为监狱生活而遭到什么损害,胡果·威恩申克的体质一向非常魁伟壮健;虽然如此,他的遭遇实在非常悲惨。这个人干的事,十之八九他的大部分同行没有一天不在明目张胆地干,假设他没有被捕,无疑他也会良心清白高视阔步地继续走自己的道儿。现在看到这个人从市民的地位上堕落下来,受到法律的判决,受了三年囹圄之苦,在精神上竟这样一蹶不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他曾经报着极大的信心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而且别的懂行的人也同意他的意见,说他只不过为了公司和个人的利益而采用的一种比较鲁莽的手段,这在商业界里是比比皆是的。但是那些在他看来对这件事毫不懂行的法官们,那些活在另外完全不同的见解和观念中的老爷们却判了他盗骗罪,而且他们的判决,一经过法律形式竟使他的自尊扫地,使得他狼狈不堪。他那有弹性的步履,他那些大胆自如的姿势;在大礼服里扭动腰身,摇摆拳头,瞪眼睛,他那惊人的天真憨直,肆无忌惮地讲故事,问问题,一点也不理会自己的无知、没有教育,……在他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点踪迹也寻不出来了。当他的家人看到他这副怯懦、沮丧、尊严扫地的样子简直都不寒而栗起来! 胡果·威恩申克先生整整有八九天的工夫除了吸烟以外什么事也不干。在这之后,他开始读报纸,写信。这样又过了八九天,他才含混其词地宣布,他在伦敦好像得到了一个位置,但是他想一个人先去,先去准备准备,等一切就绪以后,再把家小接去。 在伊瑞卡的陪伴下,他坐着一辆门窗关得严严的马车到了车站,离开此地。他的其他亲友对此一无所知。 几天以后,他的妻子接到他从汉堡寄来的信。信里面说,他已经打定主意,在他没有给妻子谋求出适当的生活之前,他不想和他们团圆,甚至不想和他们通信。这是胡果·威恩申克留下的最后的信息,打那之后他就好像从这个世界消灭了。在这以后佩尔曼内德太太虽然几次设法探听她女婿的消息……她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对人说,她这样做的目地为了搜集更有力的证据控告他有意弃养而提出离婚……而且她对于这些事也很内行,办事既周到又有魄力,可是威恩申克先生却始终像石沉大海一样了无音信。从此以后,伊瑞卡·威恩申克就一直带着她的小伊丽莎白在她母亲身边,在菩提树广场的一间明亮的楼房里住下去。 第五章 托马斯夫妇的结合作为本地人的谈论资料来看,多少年来始终没有失去它迷人的力量。既然这一对夫妻双方本性都有些怪异,神秘,所以一些不同寻常的神秘事也势必会在他们的生活中发生。 如何探听到点内幕消息,如何揭开不多的表面事实,研究一下这种关系的真象,虽然似乎是一件困难的工作,却非常值得一做……不论在起居室或是寝室里,在俱乐部或是酒馆里,甚至在证券交易所里都有人在议论盖尔达和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而且越是因为人们知道得少,议论起来也就越发投入。 到底他们是怎么结合起来的,他们的相互关系又是怎样呢?人们不禁想起十八年前三十岁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如何突然下定决心进行这件事的经过。“不是这个人就终身不娶,”这是他当时说的话,从盖尔达那方面讲,情况一定也大致相同,因为在她二十七岁以前,在阿姆斯特丹所有的求婚者都被她一口拒绝了,但她却欣然接受了这个人的求婚。一定是基于爱情的结合了,人们心里这么想。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他们都不得不承认,盖尔达带来三十万马克陪嫁这件事,对于两人结合所起的作用只能是次要的。然而要是讲到爱情,根据人们对爱情的了解,从一开始就很少能在这两人之间发现到。相反地,最早的时候人们在他俩相互周旋中能看出来的只是殷勤客气,这种程度的毕恭毕敬的殷勤客气,在夫妻间是很不正常的。人们更难于理解的是,这种客气不是出于内在的疏远,而是产生于一种奇怪的相互默契,一种经常的相互关怀。岁月并没有使这种关系有丝毫改变。只是形成了两人外貌间的越来越显著的差异,虽然两人的年龄差别实际上是非常有限的……看到这两个人,人们就会发现,男人衰老得非常快,而且已经有些发胖了,而在他身旁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妻子。人们发现,尽管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极力装扮自己,他那种造作卖弄甚至达到令人发笑的地步,但憔悴衰老的迹象却怎么也掩饰不住,而盖尔达在这十几年中却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她像从前一样和人落落寡合,生活在一种神经质的冷漠里,而且带着与生俱来的一种冷气。她的赭红色的头发仍然保持着原来的颜色,肤色像过去一样美丽、洁白,体态和年轻时一样窈窕娴雅。 在她的一对略嫌太小、生得比较近的棕色的眼睛周围依旧罩着一层青影……这双眼睛不敢让人信任。她的目光很特别,那里面写着的是什么,谁也看不懂。这个女人的本质这样孤独、冷漠、深沉、落落寡合,只有在音乐上才表现出一些生活的热情,这就不能不引发别人种种猜疑。人们把他们那一点陈腐的观察人的知识拿出来,用以观察议员的妻子。“人静心深。”“话语少,心眼多。”既然他们想把这件事弄明白一点,想知道点什么,了解点什么,所以他们那点有限的想像力就得出以下结论:漂亮的盖尔达一定是在对她的老朽不堪的丈夫怀有二心了。 他们留起心来,而且没有多长时间就一致认为盖尔达·布登勃洛克和封·特洛塔少尉先生的关系,婉转的说就是已经超越了礼俗的界限。 列内·玛利亚·封·特洛塔原籍是莱茵河区的人,是一个驻扎在本地的步兵少尉。军服的红领子颜色调和地衬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他的头发斜分着,右边鼓起一个弯弯的高蓬,向后梳着,露出雪白的脑门。他的身材虽然看去强壮而且魁梧,但是整个仪表和言谈举止给人的印象都非常不像军人。他喜欢把一只手插在敞开的制服扣子里,或者用手臂支着坐在那里。他俯身行礼时一点也没有军人气概,甚至鞋后跟的碰响声别人也听不见。他对自己身上的军服毫不在乎,好像穿的是便服一样,甚至他那一条窄窄的,斜着向嘴角搭拉下来的、才蓄不久的上须也既不能蓄尖,又不能捻曲,这使他的军人风度大打折扣。他身上最惹人注目的要算是他的一对眼睛了,这对眼睛大而且黑,特别光亮,仿佛一双看不到底的亮晶晶的深洞,不管是对人对物,这对眼睛总是热烈、严肃、闪闪发光……毫无疑问,他是万不得已才入伍的,或者至少没有什么兴趣,因为他虽然拥有强健的身体,但是履行职务却并不干练,而且他也不为同事们所喜爱。他对这些人的兴趣爱好,……这是一些新近凯旋而归的年轻军官的兴趣和爱好……表现得非常冷淡。在这些人中,他被看做是一个不和群、乖僻的怪人。他爱独自散步,既不骑马,也不打猎,既不赌钱,也不和女人调情,音乐占去了他所有精力,因为他能演奏很多种乐器,无论哪次歌剧演出或者音乐会人们都看得到他那对晶莹的眼睛和他那毫无军人风度的吊儿郎当的看客的姿态,但他却从来没有光顾过俱乐部和赌场。 对于本地一些显赫的人家,除非不得已他才勉强去应酬一下,能够推辞的他一律谢绝。只有布登勃洛克一家他肯去拜访,而且拜访的次数太勤了一些,一般人都这么认为,议员本人也不例外。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心中有什么想法,没有人猜得透别人也用不着花精力去猜测。但是正是这种在一切人面前隐瞒着自己的痛苦、恼恨和自己的软弱无力,才是一件困难得近于残酷的事!他的行为已经开始变得可笑了,但是如果人们了解他怎样胆战心惊地提防着别人的嘲笑,哪怕是了解到他这种心情的万分之一,人们也就会化讥嘲为同情了!事实上,早在人们产生某种怀疑之前,他已经看到这种耻辱从远处向自己走来,早已有了敏锐的预感了。而且他那种不断被别人嘲笑的虚荣浮华,主要也是产生于这种唯恐受人嘲笑的担心。他是第一个人满怀疑惧地觉察到他自己和盖尔达越来越不相称,因为他妻子的容貌一直不受岁月的干扰,仿佛岁月一点也奈何她不得。现在,自从封·特洛塔成为他家的座上客以来,他就更不能不使出所有残余的精力来和这种恐惧搏斗,竭力掩盖它,因为一旦他的这种恐惧惊慌被别人发现,他就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了。 用不着说,盖尔达·布登勃洛克和这位年轻的怪军官是由于音乐的关系才逐渐亲密起来的。封·特洛塔先生会弹钢琴,会拉小提琴、中音提琴、大提琴,会吹横笛,而且每样都演得很出色。每当议员一看到封·特洛塔的仆人背着大提琴盒子从他的私人办公室的绿色窗帘前走过,踅向内宅去,就会知道那位少尉军官马上就要来了。这时他就坐在书桌前面等着,一直等到看见他妻子的朋友本人走进房子里,听见从他头上客厅里传出波涛澎湃的钢琴声为止。那声音像歌唱,像哀诉,像神秘的欢呼,仿佛绞着双手伸向太空,在彳旁徨无措的兴奋之后,又复低落到喑弱的呜咽声里,沉到深夜和寂静中。尽管让那声音咆哮呼吁吧,呜咽饮泣吧,尽管让它沸腾飞扬,纠结缠绕,给人以神秘的感觉吧!它爱怎样就怎样,只是不要在最后一下子寂静无声就好了!那寂静笼罩在楼上的客厅里那么长,长得无尽无休,而且那么深,那么死气沉沉,简直让人毛骨悚然!没有一丝声音出现在楼板上,甚至椅子移动的声音也没有,是那样邪恶、神秘、鸦雀无声的沉寂……一到这时候,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就坐在那里,就感到无限恐怖,常常会控制不住地呻吟出声来。 什么是他所忧惧的呢?人们又看见封·特洛塔先生到他家来了。他好像通过他们的眼睛看到他们面前呈现的一幅图画:他自己,一个衰老、憔悴的乖僻的人在楼下办公室窗旁坐着,而楼上他的漂亮的妻子却陪着自己的情人摆弄乐器,而且不止玩乐器……是的,在别人心目中事情就是这样,他知道这个,他也知道封·特洛塔的身份不是用“情人”这个词可以说明的。啊,如果他能用这个字眼称呼他,如果他能把他了解成为一个轻浮无知的平凡少年,只不过把自己的一部分一点不比别人多的精力发泄在艺术上,用以勾引妇女的心,如果能这样,对他来说倒不失为一件好事。他用尽一切力量把封·特洛塔想象成这样一个人。为了应付这件事,他特别唤醒自己祖先们留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天性:一个辛勤本分的商人对于喜欢冒险、轻浮、没有事业心的军人阶层的猜疑和敬而远之的心理。不管有没有人在跟前,他都带着鄙夷的语调叫封·特洛塔作“少尉”,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这位青年军官的气质是和这个头衔联系不上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怕的是什么呢?没有什么……不是什么具体的东西。哎,如果他抵御的是一件可以触摸到的,是一件简单凶暴的东西该是多么好啊!他很嫉妒外面那些人,他们能够简单清楚地想象出一幅画面;而他却坐在这里,两手捧着头,怀着紧张痛苦的心情倾听着楼上的动静。他知道得很清楚,“欺骗”、“通奸”都不是用来称呼楼上那种歌唱或者深沉无底的寂静的恰当字眼。 有的时候,他凝望窗外的灰色三角山墙,眺望过路的市民,或者他的目光落在他的几位祖先的画像上,他就回忆起自己家族的历史。他对自己说,只差目前这一件事,所有的一切就都终结了,一切就都完了。只还差他本人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他的姓名,他的家庭生活成为街谈巷议的口实,再加上这件,就什么也不缺了。……但是想到这里,他的心几乎感到舒了口气,因为比起他埋头苦思的那个耻辱的谜,比起他头上的神秘的丑行来,这倒是一个简单明确的,健康的,既能够想象出,也可以说得出……议员实在忍无可忍了。他把椅子向后一推,离开了办公室,向楼上走去。他要上哪儿去呢?上客厅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封·特洛塔先生打个招呼,邀请他用膳,准备着……像以前许多次一样……遭他拒绝吗?这位青年军官从不与他有任何接触,差不多每次正式邀请他都托辞拒绝,只是喜欢跟女主人作私人的不拘形迹的来往,而议员正是最不能容忍这一点的发生……等着吗?坐在什么地方,譬如说在吸烟室里等着,等这个人走了以后,到盖尔达面前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并且让她自己也把事情说清楚吗?……不成的,他无法让盖尔达明白表示,他自己也不能把心事说出来。说什么呢?他们俩的结合根本就是建立在体谅、容忍、缄默的基础上的。在她面前扮演一个滑稽角色是最不可取的。争风吃醋也就等于承认外边的谣言正确,等于宣布家庭丑史,让外人都知道……他是在嫉妒吗?嫉妒谁?嫉妒什么?不,他丝毫也不嫉妒!这样强烈的感情会迫使一个人采取行动,也许那行动是错误的、疯狂的,但至少是有力量的,可以使他的精神畅快。而他现在的感觉却只是有一些惶惧不安,只是对这整件事焦躁烦扰、惶惧不安……他走到三楼更衣室去,用香水洗了洗前额,接着又下到第二层楼,客厅里的这种沉寂实在已令他无法忍受。但是当他的手已经握住白漆门的乌金门柄时,室内的音乐声突然又以排山倒海之势响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下来。 他从仆人走的一条楼梯再一次回到楼下来,穿过前厅和阴冷的穿堂走到花园,又转回身来,在前厅里凝视了一会那只熊标本,在楼梯台上金鱼缸旁边站了一会。但他无法令自己平静下来,他倾听着,窥伺着,充满了羞耻苦闷,那件神秘而又无人不知的丑事的恐怖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使他无所适从。 有一天,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在三楼上靠着走廊栏杆,从楼梯井孔向下边望着。周围没有一点声音。忽然,小约翰从他的屋子走出来,沿着阳台的台阶走下来,穿过走廊,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要去找伊达·永格曼。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垂着眼皮,怯怯地跟他父亲打了声招呼,打算悄悄地顺着墙根溜过去,但是议员叫住了他。 “汉诺,你到哪里去?” “我在做功课,爸爸,我去找伊达,想让她听听我的翻译……” “今天学了什么?有什么功课?” 汉诺讲话时,他的头越来越低,显然在集中精神努力使他的回答正确,迅速、而又清楚。他先咽了口吐沫,然后回答说:“我们留下了一段耐波斯的文章,要求练习法文文法,北美洲的河流,还有抄帐簿……作文改错……” 他顿住了,他为没有在“作文改错”前说连接词“和”以及语调没有降下来而感到不痛快,因为他再想不起有什么可说的了。他的答话又结束得那么突然,好像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似的。……“没有什么了,”他说,尽量使语气明确,眼睛却一直没有抬起来,但是他的父亲似乎并没有理会这些事。他把汉诺没有拿书的那只手握在自己手中抚弄着,露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很明显汉诺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好像没有感觉似地慢慢地捏弄着汉诺的柔嫩的手腕,一句话也不说。 忽然,议员先生对汉诺说了一句和刚才的谈话一点边也不沾边的话,声音非常轻,充满忧惧,用的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祈求的语调。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用这种语气说话。这句话是:“少尉已经在妈妈那儿待了两个钟头了……汉诺……” 听见这种声音,小汉诺的眼睛抬了起来,转也不转地凝视着父亲,他的眼睛从来没瞪得这么大,目光也从来没有这样清澈、这样充满爱意地看过父亲的脸。父亲的眼睛有点发红,眉毛淡淡的,面颊苍白,有一些浮肿,两绺长长的上须毫无生气地贴在上面。天知道,他是否明白父亲的心事。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父子两人也都感觉到。这就是:在这一秒钟,当这两人的目光遇到一起时,两人间的一切冷漠、生疏、拘束和误会都消失不见了。假如问题不在于能干、力量、蓬勃的朝气,而是恐惧和痛苦的时候,那么不论现在或是在任何时候,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都可以完全信任他的儿子。 他没注意或者说他也不想注意这件事。每遇到这样的时候,他就比平常更严格地考查汉诺对于未来事业的实际准备,试验他的精神毅力,逼迫他对未来事业一点也不犹豫地表示兴趣;如果他的儿子有一点违逆或厌倦的表现,他就大发雷霆……因为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今年虽然刚刚四十八岁,却已经感到自己来日无多,感到自己不久即将离开人世了。 他的健康情况一天不如一天。他一向就有食欲不振、失眠、头晕、恶寒等症,常常要请朗哈尔斯大夫来诊治。但他却从来不肯遵照医生的指示行事。几年来由于业务上的烦恼却又无事可作,精神受到很大的折磨,他已经没有坚强的意志了。他已经开始养成睡早觉的习惯,虽然每天晚上他都气恼地决定,这是最后一次,明天早上,在喝茶以前要遵循医生的嘱咐散一会步。事实上这个决定他只实行了两三次……在其他事情上也无一不是这样。由于精神总是处于紧张状态,都得不到成功和满足,自信已经谈不上,自尊也受到损害,常常感到悲观失望。从年轻的时候起,他每天就大量地吸烈性的俄国卷烟,现在他仍然一直也不想摒弃这种麻醉自己头脑的享乐。他对朗哈尔斯医生直截了当地说:“您知道,大夫,不许我吸烟是您的责任……您的一种轻松愉快的责任。如何遵守这条禁律,却是我的事!您可以监视着……不,我的健康问题需要我们的共同努力,可是这个任务却分配得不太公平,我这部分太重了一些!您不要笑……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我太觉得孤单无力了……我要抽支烟。您抽吗?” 他的精力衰退下来;有一个念头在他的心里越来越强:这一切不会延续多久了,他不久即将离开人世了。他常常有一些奇怪的预感。有几次在饭桌上他忽然感觉到,仿佛他已经不是跟家人坐在一起,而是退到一处朦胧渺茫的远处,从那里眺望这个家……“我快要死了,”他对自己说,于是他又一次把汉诺叫到跟前,对他说:“孩子,我的死期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早。那时候你就得接替我的位置!你知道我投身于事业时年龄也非常小……你要知道,你这种不关痛痒的态度使我难过万分!你现在打定主意了吗?……‘是的’‘是的’……这不是答复,这不能算答复!我问的是,你是不是很有勇气和兴趣,是否决心已定……莫非你还认为你有的是钱,什么事也不需要做吗?你什么都没有,我告诉你,你的财产少得可怜,你完全得依靠自己,如果你想过上舒适的生活,你就一定得工作,辛辛苦苦地工作,比我还要辛苦……” 但不仅是这一件事令议员先生痛苦不堪,不止是对自己的儿子和家族的前途的忧虑。另外一个新的思想也令他彻夜辗转,不得安眠,对他的已经疲惫不堪的脑子横加蹂躏……那就是,每当他想到自己生命的终结,而且这已不是什么遥远的理论上的事,不是一件可以淡然处之的必然现象,而是马上就要发生的一件事情,必须要立即作好准备,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开始埋头沉思起来。这时他就开始探讨自己的内心,研究他和去世、和来世的关系……但是结果在最初几次这样做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的灵魂对死亡这件事还没有完全准备成熟。 他父亲生前曾经把商人的极端讲求实际的思想、对以《圣经》为代表的基督教精神和热诚的偏于形式的宗教信仰结合起来,而且结合得很好;他的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也接受了这种信仰。但是对他说来,这种宗教感始终是陌生的。相反地,在他一生中,无论对待任何事物,他采取的倒是他祖父那种世俗的怀疑精神。但不可否认是一个思想深远而机敏的人,渴望探求玄虚的世界,老约翰·布登勃洛克的肤浅的怡然自得并不能给他满足。于是他就只好从历史发展上去寻求永恒和不朽这类问题的解答。他的看法是:他是祖先生命的体现,而他的生命也会借助子孙延续下去。这种想法不但符合他的宗族意识、家长感、对祖先崇敬,而且对他的活动、他的野心、他的整个生存也是一种支持和鼓舞。但是如今他却发现,在迫近眉睫的死亡的逼视下,这种理念涣然消失了,再也不能给他带来平静详和的心情了。 虽然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一生中有时候流露出一点对天主教的倾向,但在他身上还是保持着一个真诚的新教徒的那种严肃、深沉、近于自责的苛刻的责任感。在最终的这件大事面前他不可能从外部得到支持、和解、赦免、麻醉和安慰!他必须趁现在还有时间,依靠自己的力量,独自艰难困苦地去解开这个谜,心安理得地准备好,不然他就要在绝望中离开这个世界……他本来希望在自己儿子身上体现自己的生命,更为坚强地重新恢复青春。但是他的希望破灭了。他只好把注意力从儿子身上移开,匆忙惶遽地另寻真理,真理一定还存在于另外什么地方……这是一八七四年的盛夏。像一团团棉花似的浮云从精致匀整的花园上面一块蔚蓝的晴空上飘过。胡桃树上小鸟嘁嘁喳喳地叫着,好像在热烈地讨论什么问题。喷泉围在一圈高大的淡紫色的鸢尾花中潺潺飞溅。院内的紫丁香的芬芳气息令人感到遗憾地和被一阵阵暖风从近处一座糖厂刮来的蜜糖味揉杂起来。最近这一个时期,职员们都对议员在工作最忙的时候离开办公室而感到惊奇。他走到花园里,或者背着手来回踱步,或者把小路上的砂砾耙耙平,把水池中的烂泥捞出去,把一丛玫瑰花绑架起来。……他的一条淡淡的眉毛向上挑起一点,脸上做出一副专心致志的表情;然而他的思想这时却正在遥远的黑暗中跋涉在一条崎岖的道路上。 有时候他坐在小凉台的高处,坐在完全掩在葡萄叶下面的凉亭里,茫然望着花园另一端房屋的红色后墙。周围的空气既温暖又带有一丝香味,四周的枝叶的静谧的口悉嗦声,仿佛在慰抚他、在催他入睡。由于孤单、沉寂、凝视着空虚而感到疲倦,他时不时地把眼睛闭上,但是为了警醒来,马上又睁得大大的。“我必须好好想一想,”他几乎说出声来,“我必须趁现在还不太迟把一切安排好……” 有一天,正是在这里,在这座凉亭里,坐在黄藤的摇椅上,他花了四个小时,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这本书到他手里是一件偶然的事。一天吃过第二餐早饭后,嘴里衔着烟卷,他在吸烟室书橱的一只暗角里,在一排排装潢美丽的书籍后面发现了这本书。他想起来,这是他多年前在逛一家小书店时,用很少的钱买回来的。这本书很厚,纸张薄而发黄,印刷很坏,装帧也不讲究。这是一部出名的讲形而上学体系的书的第二部分……他把它带到花园里来,仔仔细细地一页又一页的读下去……从来没有品尝过的巨大的满足和感激在他的心中洋溢着。他看到一个具有超人智慧的头脑这样征服了生命,征服了这个强悍、残忍、嘲讽的生命,可以任意摆布它、处置它,不禁感到无比的满足……这是一个受苦受难者的满足。原本他困于生命的冷酷和残忍,一直在含羞忍辱、心神不宁地隐瞒着自己的痛苦,如今忽然从一个睿智的伟人手中得到了一张庄严的许可证,现在他忍受什么样的痛苦都是合理合法的了……这个世界本来是人们想象中的最美好的世界,而这个伟大的权威家却以游戏的讥嘲证明它为最坏的世界。 有些地方他并没有读懂;很多原则、假说他都不很了解,他的脑筋不习惯这样的文章,对于作者的某些思想条理,他也无法跟上。但是正是这种光亮与阴暗的对换,从茫然莫解、模糊的臆测而豁然开朗使他屏住呼吸。时间就这样慢慢地流逝,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书本,连坐的椅子上的位置也没有更换。 刚开始时他不是每一页都读,一个劲向后翻,急不可耐地寻求最主要最重要的东西,他只读那些吸引他的注意力的章节。后来他却遇到很长的一章,他一字不漏地从头读到尾。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眯缝着眼睛,表情异常严肃,严肃得几乎到僵直的程度,四周的任何动静他都感觉不到了。 这一章的题目是:《论死兼论死与生命本质不灭之关系》。 四点钟使女到花园里来找他吃饭的时候,他还有几行没有读完。他向使女示意知道了,但并未起身,而是坚持把这一章读完。合上书,向四周看了看……他觉得他的全身无限地扩张起来,心中充满了沉重的酩酊欲醉的感觉;一种说不出的新鲜引人、富有希望的东西使他的意识变得昏沉沉的陶醉起来,他好像回味到初恋的希冀而又惆怅的滋味。他把书放在花园里一张桌子的抽屉里。他两手冰冷,抖动着。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压力,他灼热的头上笼罩着一种使他惶恐不安的紧张感,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要爆裂似的。他不能集中他的思想。 这是怎么回事?当他走回房子去,上了楼梯,坐到了餐厅桌旁时,还在不停地问自己……“我怎么了?我听到了什么?有谁对我说了什么,对我,对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本城的议员,布登勃洛克粮栈的老板……?这是对我而发的吗?我能否承受得起?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只知道这对我这平凡的头脑太多了,太多了……” 这种沉重、迷蒙、醉意醺然、昏沉欲睡的状态伴随了他整整一天。到了晚上,他的双肩再也支持不住这颗沉重的头颅了,他很早就上了床,他睡了三个钟头,睡得非常沉,这样的觉他一生也没有睡过。以后他猛然醒过来,带着一种幸福的感觉从梦中惊醒,仿佛一个心里怀着爱情的嫩芽的人孤单地醒来一样。 只有他一个人睡在这间宽大的寝室里,因为盖尔达现在睡在伊达·永格曼的屋子里。伊达·永格曼最近为了靠近小约翰,已经在阳台旁边的三间屋子里挑了一间搬进去。窗户上的幔帐遮得非常严实,抬眼望去,四周一片漆黑。在这一片沉寂的轻柔地复盖在他身上的郁闷中他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头顶上的黑暗。 这是怎么回事?猛然间,他眼前的黑幕似乎撕裂了,好像暗夜的天鹅绒的厚幕裂开了一道缝,露出一道无限深远、永恒的光辉的远景……“我要活下去!”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差不多是大声喊出来的,他觉得自己的胸头由于无声的呜咽而索索地颤动着。“这就意味着,我要活下去!‘它’ 要活下去……如果说这个‘它’不是我,这是一个错觉,是一个谬误,它会被死亡击得粉碎。一点不错,就是这么回事!……为什么呢?”这个问题一提出,他的眼前又是一片黑暗。他又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了解了。他更深一点地靠在枕头上,为刚才看到的这一点真理弄得眼花乱,疲惫不堪。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如饥似渴地等待着,觉得自己应该静下心来祈祷,愿它再来一次吧,再使他得到光亮。它果然来了。他躺在床上,合着手,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死亡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蕴含着丰富的内容;他感觉到它,他在内心深处抓住了它。死亡是一种幸福,是非常深邃的幸福,只有在像现在这样上天特别赐予的时刻才能衡量得出来。那是在痛苦不堪的徘徊踟蹰后踏上归途,是严重错误的纠正,是从种种无法忍受的束缚中挣脱出来……一桩惨祸已经被他挽回了。 是结束和解体吗?如果有人把这两个空虚的概念视为畏途,那他简直太可悲了!请问,结束的是什么,解体的又是什么呢?是他的身体……是他的个性,他的个体,是这个笨重、顽固不驯、过失百出、可恨又可厌的障碍物,从这个障碍物里解脱出来,为的是成为另一个更完美的东西! 难道每个人不都是一个荒谬失误吗?难道他不是带着痛苦的禁锢出生的吗?监牢啊!监牢啊! 到处是枷锁桎梏!人只能从他个体的狱窗中毫无希望地凝视着身外境界的高大的狱墙,一直到死亡降临到面前,召唤他踏上归途,走向自由……个体!……唉,人之为人,他的一切所有和所能,无一不是灰色、贫乏、缺欠、无聊的,但是人所不能,是的,他所不能有,不能为的,也正是他怀着贪恋的慕盼注视着的,由于害怕这种慕盼最后变成仇恨,所以变成了爱情。 世界上一切能力和一切活动的胚胎、萌芽和可能性都在我身上带着……如果我不是在这里,我该在哪儿呢?如果我不是我,如果我这个体不把我跟外界隔离开,我的意识不把我和一切非我分离起来,我又该是谁,该是什么,我生存的基础何在呢!这个有机体,奋发的意志的轻率、盲目、可怜的爆发!与其让意志的牢狱里、在为智慧的摇灭不定的小火苗不明不暗地照耀着的牢狱里憔悴困顿下去,还不如让它不受时空约束在长夜里自由自在的翱翔。 我本来希望在我的儿子身上活下去吗?在一个比我更怯懦、更软弱、更动摇的人身上?还有比这更幼稚、荒唐的想法吗?我要儿子作什么呢?我不需要儿子!……我死了以后,在什么地方?这是了如指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我要活在所有那些曾经说过,正在说,和将要说“我”的人身上,尤其是在那些更饱满、更有力、更快活地说这个字的人身上……有一个孩子正在世界上的某一处长大,他得天独厚,资禀过人,能发展自己一切才具,他身材端正,不知愁苦,他纯洁、冷酷而又活泼,他会使幸福的人更幸福,不幸的人更痛苦……这就是我的儿子,这就是我。不久以后……不久以后……当死亡把我解脱出来,从那个幻景中……仿佛我不是他,我也不是我似的幻景中解脱出来以后……我什么时候恨过生活,这个纯洁、冷酷、无情的生活?这真是愚蠢、误会!我只是由于自己禁不住生活的考验而恨我自己。可是我爱你们……我爱你们所有这些人,你们这些幸福的人,不久我就不再为了这微不足道的的禁锢而与你们隔绝开了;不久,我将自由地抛洒对你们的爱情,我就会到你们那里,到你们身上……到你们一切人身上! 他不由自主地,把头埋在枕头里哭起来,颤抖着,全身轻飘飘地被一种幸福感推举着扶摇直上,这种既痛苦又甜蜜的幸福的滋味是世界上任何东西也不能相比的。这就是从昨天下午起一直使他又沉醉又迷惘的东西,这就是夜里在他心头跳动、像初生的爱情一样让他睡不着的那个东西。当他现在已经领会、已经认清它的时候……不是借助于字句上或者连贯的思想,而是那在他心里迸发的幸福感……他就已经自由了,已经解放了,摆脱了一切自然的和人为的桎梏枷锁。他自觉自愿地把自己关闭于其中的这个故乡城镇的城墙打开了,眼前显露出整个世界,他从小就对这个世界有所了解,本来死亡答应全部给他的。空间、时间、也就是历史的种种虚伪的认识形态,希求在后代身上延续自己的声名、历史的忧虑,对于某种历史性的最终的崩溃、解体的恐惧,……他的精神再不被这些因素所折磨了,都不再妨碍他对于永恒的理解了。只有一个无限的现在,而他心中的那股力量,那股以这样凄凉的甜蜜和如饥似渴的爱情热恋着生命的力量……这种力量的一个错误表现就是他自己……会永远找到进入这一“现在”的通路。 “我要活下去!”他在枕头里低声说,呜咽着……片刻以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了。 他的思索结束了,知觉失去了,心中除了一片喑哑的黑暗又复一无所有了。“可是它还会再来的!”他安慰自己说。“像我刚才感受的那样。”当他感到昏睡不可抗拒地围裹住他的时候,他郑重其事地发誓说,他要牢牢地把幸福攥在手心里,他要振奋起来,学习、阅读和研究,牢牢实实地掌握引起他这种精神状态的全部哲学。 这只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第二天早晨,当他怀着对夜里精神奔放的羞涩感醒来时,他就已经感到这些美丽的打算是很难实现的了。 他很晚才起床,起身后马上就去参加市民代表会一次辩论。这座中等商业城市到处是三角山墙的弯曲的街巷上沸腾着的公共事业,商业活动和市政活动此时又主导了他所有的思想。虽然他仍然念念不忘,想重新拿起那本美妙的读物,但是另一方面他已经开始怀疑,那一天夜晚的经历对他是否是牢实持久的,是否能经受得住死亡来临时的考验。他的市民的天性对这种假定表示反对。另外他的虚荣心也蠢动起来:他害怕扮演这样一个奇怪的滑稽角色。他的身份做这些事合适吗?和他,和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议员,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的老板相称吗? 他一直没有能再看一眼那本蕴藏着那么些宝物的奇书,更不要说购买这部伟大作品剩下的卷数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变得越来越神经质,越来越装腔作势了,时间就这样在他的身边白白地浪费了。他要处置、办理几百件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他的脑子被这些微不足道的细碎事务折磨着,他那越来越薄弱的意志,使他不能再合理地、有效地分配自己的时间。在那天值得记忆的午后过去大约两个星期之后,他放弃了一切努力。他吩咐使女,把那本随便放在花园小桌抽屉里的书马上拿上来,放在书柜里去。 就是这样,满心祈求地把双手伸向最高、最终真理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重又颓然倒下,再一次回到了市俗中来。他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心中总是努力追忆那唯一的、人格化的上帝,人类的父亲,人类本身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在为我们受苦、流血,他最后审判的日子将使一切匍匐在他脚下的正直的人从那时候起得到永生,作为他们在烦恼世界中所受种种苦难的补偿……所有这些不清晰的、有一些荒诞的故事不需要理解,只需要你坚定不疑地信服,当最后的恐惧日子到来的时候,就会以确定不移的儿童的语言作为一个人的依靠……真是这样吗? 唉,他的心灵就是在这里也无法平静下来。这个为了家族名誉,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为了自己的声名,为了自己的家庭而终日忧心忡忡的人,这个耗费了无数心血将自己打扮得衣冠齐楚、神气俨然、实际上却身心交悴的人,很多天来一直以下面这个问题折磨着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死后灵魂马上飞上天堂呢,还是在肉体复活之后才会得到幸福?……在肉体复活以前灵魂待在什么地方?这些事情过去在学校里或者在教堂里有人讲给他听过吗?让人们这样浑沌无知,也实在太不象话了!他本来已经准备好,打算到普灵斯亥姆牧师那里去请教,但是在临行前一分钟,因为怕人家耻笑,才放弃了这个想法。 最后他把什么都放弃了,任凭上帝去安排一切。但是由于他对精神不灭这件大事安排的结果并不使人满意,他打定主意,至少要把尘世的事安排好,不使它牵肠挂肚。他打算尽快解决这件令人牵挂不下的事。 有一天,吃过午饭后,父亲和母亲在起居间喝着咖啡,小约翰听见父亲对母亲说,他今天等着一位姓什么的律师,打算今天就把遗嘱准备好,他不能老是把这件事往后推了。这以后,汉诺在客厅里练了一个钟头的钢琴。当他想穿过走廊走开的时候,他遇见父亲跟一位穿黑长外衣的人一起从大楼梯上上来。 “汉诺!”议员冷冷地叫了他一声。小约翰立即站住了,咽了口吐沫,迅速地低声回答:“啊,爸爸……” “我跟这位先生有件十分要紧的事要办,”他父亲接着说,“你好好站在门前边,”他指了指吸烟室的门。“留神看着,谁也不能进来,听见没有?不准任何一个人。” “是的,爸爸,”小约翰说。当他们进去之后,门关上了,他就站在门外边。 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攥住胸口上的水手结,不断地舌头舐弄着一只他感到可疑的牙齿,一面听着从里面传出来的严肃的嘁嘁喳喳的声音。他的头向一边歪着,淡黄色的卷发垂到额角上来,在他那苍白的脸上,一双金棕色的、罩着一圈青影的大眼睛闪灼着、流露出厌烦而沉思的目光。从前有一次站在祖母灵床前,闻到花香和另一股既陌生又非常亲切的异香时,他流露出来的目光和现在的一样。 伊达·永格曼走过来,说:“小汉诺,孩子,你到哪儿去了?你站在这里干嘛?” 那个驼背小学徒从办公室走来,手里拿着一封电报,准备送到议员的手里去。 只要有人过来,小约翰都把绣着一只船锚的蓝色水手服的袖子在门前横着一挡,摇摇头,沉默片刻,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谁也不能进去,……爸爸立遗嘱呢。” 第六章 秋天,朗哈尔斯博士像女人似的卖弄着媚眼说:“议员先生,所有的症状都是神经的毛病,一切都是神经的毛病。另外,血液循环偶尔也有些不够正常。能不能允许我给您个建议?今年您应该稍微调整、休息一下!只靠夏天在海滨过这有限的几个星期天自然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现在是九月底,特拉夫门德的热闹季节还没有过,避暑的人还没有走净。您到那里去吧,议员先生,去海边放松放松。两三个星期就能见很大的效……”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采纳了这个建议。当他和家人谈论这件事的时候,克利斯蒂安提出来也要陪他去。 “我也跟你去,托马斯,”他直接了当地说,“我想你不会反对吧。”虽然议员心里着实非常反对,但他还是同意了他的要求。 克利斯蒂安现在比以往什么时候都更能支配自己的时间了。由于健康情况时好时坏,他不得不放弃了自己最后一项商务活动……香槟和白兰地酒代理商的职务。此后,再没发生一个不存在的人向他点头的幻景。但是左半身的周期性疼痛却越来越厉害,与此同时,还添了一大堆别的毛病,克利斯蒂安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这些病症,皱着鼻子一一向人描述。跟从前一样,有的时候他吃着吃着饭忽然喉官吞咽的一部分肌肉不听使唤了,他嗓子眼里卡着一口饭坐在那里,滴溜溜地来回转动那双小眼睛。跟从前一样,有的时候他忽然陷入一阵说不出的、却又无法摆脱的恐怖里,他害怕的是自己的舌头、食道、四肢、或者甚至是思想器官猝然麻痹失灵。当然口罗,他各项器官的功能都在工作,可是这种时时袭来的恐怖不是比实际情况更坏吗?他不厌其详地告诉别人,有一天他在烧茶的时候怎样把一根划着了的火柴放在打开的酒精瓶上,而不是去点酒精炉,这样他不但差一点把自己烧死,而且差一点使全楼的房客、使附近几座房子惨遭火焚……这件事自然说得有点过火,但是他说得特别详细、特别绘声绘色、特别努力使人领会的,是一件最近在他身上发生的精神反常现象。那就是,在某些日子,也就是说,在某种气候下和某种心情下,他一看见敞开的窗户心里就产生一种可怕的难以解释的冲动;他要从窗户里跳出去……这是一种狂暴的、几乎难以克制的冲动,一种疯狂绝望的精神亢奋!一天星期日,一家人正在渔夫巷吃饭,他给大家描述他是如何使出浑身的力气,爬到打开的窗户前边去把它关上……讲到这里大家都喊起来了,谁也不愿意再听下去了。 这类故事他总是讲得又有些可怕又带有些自我满足。但他却一点也没注意到另外一件事,没有觉察到,他自己一直意识不到而别人却越来越感到刺目,那就是,他特别不知道分寸,而且这个缺点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厉害。他给家里人讲一些只能在俱乐部才说得出口的轶闻趣事,这已经很不象话了。但是此外还有一些明显的征象,他对暴露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羞耻感了。譬如说,他和他的嫂子盖尔达一向感情还算融洽,为了给盖尔达看他的英国短袜多么耐穿,顺便他还要让盖尔达看看他瘦得多么厉害,他竟当着她的面把大方格裤子的裤腿挽起来,一直挽到膝盖上面……“你看,我瘦得多么厉害……是不是和平常人不一样?”他忧心忡忡地说,一面皱着鼻子瞧着自己的干柴似的罗圈腿和支在白线衬裤底下瘦得可怕的膝盖骨。 前面已经提过,他放弃了所有的商业活动,但是一天里,他不在俱乐部消磨的那几个钟头,他还是想尽各种办法把它填满。他喜欢强调对人说,虽然有种种病障,但工作对他来说从来没停止过。他在扩大自己的语言知识,不久以前,纯粹为了科学,而不抱任何实用目标,他开始学习中文,辛辛苦苦地学了十四天。现在他正在“增补”一本他认为内容不够完备的《英德辞典》。但是因为他需要换一换空气,再说议员也要有个人陪伴,因此他可以先把自己着手的工作放一放……兄弟俩坐着马车向海滨驶去。一路上雨点一直敲着车篷,乡间大道简直成了烂泥塘。两人基本上没有谈话。克利斯蒂安转动着眼睛,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疑的声音;托马斯裹在大衣里,索索地发抖,眼睛红肿、疲惫,在苍白的面颊上,上须毫无生机的搭拉着。就这样他们的马车下午驶进了旅馆的花园,车轮咯吱吱地辗在积水的砂砾路上。老经纪人塞吉斯门德·高什这时正坐在主楼的玻璃阳台上喝甜酒。不知道他在嘴里叨唠了一句什么,站起身来,接着新来的两个人就与他坐在一起,喝一点暖东西,这时,他的箱子正在往上搬运。 高什先生正是一个迟走的避暑客人,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和他情形相同:一家英国人,一个荷兰老处女和一个汉堡单身汉,这些人在吃饭前大概都正在睡一个小觉,因为四周除了淅沥沥的雨声以外像死一般寂静。让他们睡去吧!高什先生可不习惯白天睡觉。他能在夜里昏迷两三个钟头,就已经喜出望外了。他身体不大好,他需要多在海滨住几天治疗他的颤抖症,他的四肢颤抖症……真是该死的毛病!他连酒杯几乎都拿不住了,而且……可恶极了!……他还经常写不了字,弄得他罗贝·德·维加的全集翻译工作也进行得缓慢不堪。此时他的情绪非常低迷,他爱说的诅咒话也没有了过去那种愉快的口气了。“滚他的吧!”他说。这句话似乎成了他的口头禅了,总被他挂在嘴上,不管说的恰当不恰当。 议员先生呢?身体怎么样?两位先生预备在这里呆多久? 啊,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说过,他是朗哈尔斯医生打发来治疗神经衰弱的。他当然只好听命,尽管碰上这样恶劣的天气,只要医生一张嘴,什么事你敢不作?而且他真的也觉得自己的健康确实不容乐观。他们要在这里住些天,等他的健康恢复一些再走……“是的,再说我的身体也不怎么样,”克利斯蒂安因为托马斯没有提到他,有些恼羞成怒,赶忙插口说。他正预备叙说那个向他颔首的人以及酒精瓶与开着的窗户的事,他的哥哥扫兴地站起来去看房间了。 大雨一刻也没有停歇,雨水冲刷着大地,雨点在海面上跳着舞,海水受着西南风吹卷,退离了海岸一大块。一切都罩在灰蒙蒙的迷雾里。汽船像鬼影一样滑过去,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遇得上那几个外地来的客人,议员跟经纪人高什披着雨衣,穿着胶鞋一起出去散步,而克利斯蒂安则坐在点心铺里跟吧台的姑娘喝瑞典混合酒。 有两三个下午,看去太阳好像有露头的意思,这时饭桌上也出现了几位从城里来的熟人。他们都是想暂时逃避开俗事的烦恼,像什么克利斯蒂安的老同学议员吉塞克博士啊,彼得·多尔曼参议啊等等。后者因为没有节制地喝苦矿水的缘故,面容憔悴不堪。现在这些先生都穿着大衣坐在点心铺的布棚下面,对着现在已经不演奏音乐的音乐台喝咖啡,慢慢消化刚吃下的五道菜,一面眺望着花园的凄凉秋景,谈闲天。 城里的种种新闻……首先是这次水灾,很多地下室都被水灌进去了,沿着河的街道都行起船来;还有火警,码头上一座货棚烧毁了,议会的选举,这些都是谈话的内容。……既作批发也作零售生意的史推尔曼·劳利岑海外土产公司的阿尔费莱德·劳利岑上星期当选了,对此布登勃洛克议员显得非常不以为然。他坐在那里,一件大领的大衣把身体裹得紧紧的,不断地吸着纸烟,只有在谈到这件事时才插嘴说了两句。他说,他没有投劳利岑先生的票,这是毫无疑问的。劳利岑先生是个诚实无欺、手段高明的商人,这倒没有问题,但是他是中产阶级的人,并不属于这个城市的上流社会,他父亲还亲身从木桶里给厨娘拿醋渍鲱鱼,包好递过去……现在居然把这样一个小铺的掌柜抬到议院里来了。他的祖父……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祖父,之所以和他的大儿子翻脸,原因还不是这位儿子跟一个小铺的姑娘结了婚?当时社会的风气就是这样,“可是水准降低了,议院里的社会身分的水准降低了,议院平民化了,亲爱的,这可不是一个好的趋势。商人的精明能干并不能代替一切。根据我的浅见,我们的要求似乎还应该更高一点。一想到长着那么一双大脚,那么一副纤夫的粗脸的阿尔弗莱德·劳利岑如今也居然登上议院的大门,这和侮辱我没什么两样……我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股劲。这不合乎体统,总而言之,是件大煞风景的事。” 没想到这一番话却把吉塞克议员得罪了。不管怎么说他的父亲也不过是个防火队长……不,应该量材任用。我们共和党人就是这种意见。“顺便说一声,您不应该抽这么多烟,布登勃洛克,您到现在也没享受到海滨的空气。” “好,我接受你的建议,”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说,把烟蒂扔掉,闭上了眼睛。 雨又没完没了地下起来,视界被雨雾遮住;他们无聊地继续说下去。话题转到城里最近一桩丑闻,普·菲利浦·卡斯包姆公司的大商人卡斯包姆伪造汇票的事,这个人现在已经在口尝铁窗风味了。没有人为此感到愤怒,大家只不过把卡斯包姆先生的行为叫做蠢事,冷笑了两声,耸了耸肩膀而已。吉塞克博士告诉大家,监狱也没有改变这位大商人的好兴致。迁入新居以后他还立刻要了一块牢狱中缺少的穿衣镜。“我在这里不是一年,而是几年的事,”他说,“镜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少的。”……他跟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以及安德利阿斯·吉塞克一样,也是故世的马齐鲁斯·施藤格的学生。这些先生又都板着面孔从鼻子里笑了两声。塞吉斯门德·高什要了杯热甜酒,他那说话的腔调似乎在说:这可诅咒的生活,为什么人活着就得受罪?……多尔曼参议要的是一瓶烧酒,克利斯蒂安又要喝瑞士混合酒,吉塞克议员给他和自己各要了一杯。过了一会儿,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就又抽起烟来。 谈话一直在一种怀疑的、懒洋洋的、无精打采的声调中进行着,由于吃得过饱、醺然醉意以及湿雨绵绵,所以大家的语气显得格外冷淡、迟缓。大家谈到一般的商情和个人的商务活动,但是就是这个话题也没有使任何人活跃起来。 “哎,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趣,”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心情沉重地说,疲倦地把头仰靠在椅背上。 “您怎么样,多尔曼?”吉塞克议员打听道,打了个呵欠……“您喝酒喝得连头都没时间抬,是不是?” “没有柴火,烟囱怎么冒得起烟来,”多尔曼议员回答说,“我现在好几天才去一趟办公室。 头发不长,梳着也省事。” “所有份量沉重的买卖都让施特伦克·哈根施特罗姆抓在手里了,”经纪人高什愁眉不展地说,他们一只胳臂肘远离着身子架在桌子上,一颗老恶汉的脑袋支在手心里。 “粪堆的臭味当然谁也比不上,”多尔曼参议故意用俗不可耐的声调说,他的这种近乎绝望的讥诮更使得在座的人愁闷不堪。“喏,您呢,布登勃洛克,您现在忙吗?” “无所事事,”克利斯蒂安回答说,“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然后,他马上转了话题,只由于他感觉到目前大家的心情,感觉到有必要使这种情绪加重,他就把帽子斜着往脑门上一拉,突如其来他谈起他在瓦尔帕瑞索的办公室和琼尼·桑德施托姆来……“哼,这种热天气。从来没有遇到过!……作事?no,sir,您看得见,sir!”于是他们把烟喷在老板的脸上。我的老天爷!……他的表情和姿势显出一副傲慢无礼与善良的怠惰放荡混合在一起的难以描摹的神情。他的哥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高什先生试着把酒杯往嘴里递了一回,重又把它放在桌上,从牙缝里嘶嘶诅咒着,狠狠打了几下这只不听话的胳臂。接着,又把酒杯举到自己的薄嘴唇上,酒洒了大半,剩下的他赌气一口都吞了下去。 “唉,您这颤抖症,高什!”多尔曼说,“您应该像我这样。这该死的苦矿水……我每天如果不喝一公升,就没法活下去……我已经到了这个份了,可是我喝下去,也一样把命送掉。吃了午饭,说什么也消化不下去,你们猜猜这是个什么滋味。食物就这样存在胃里……,”于是他把这种令人厌恶的细节着实描述了一番,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皱着鼻子,又害怕又有兴趣地听着。在这以后作为回答他也把自己的病痛作了一番简单而动人的描述。 雨又大起来了。雨点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一片凄凉、绝望、单调的口悉口悉唰唰的声音把寂静的花园填满。 “是啊,生活真是无聊啊,”吉塞克议员说,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我简直不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克利斯蒂安说。 “滚它的去吧!”高什先生不知道对谁说。 “菲肯·达尔贝克来了,”吉塞克议员对大家说。 菲肯·达尔贝克是这里牛圈的女东家。她提着一桶牛奶走过来,向着他们笑了笑。她年纪将近四十,生得肥胖、挑逗人。 吉塞克议员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好一个标致胸脯!”他说,于是多尔曼参议说了一个非常猥亵的笑话,最后是:几位先生从鼻子里笑了几声。 以后仆役被叫过来。 “我已经把这瓶喝完了,施罗德尔,”多尔曼说。“咱们可以付钱了。早晚也得付……您呢,克利斯蒂安?啊,吉塞克会替您付账的。” 这时候布登勃洛克议员活动起来了。这么长时间他一直裹着一件高领大衣,揣着手,嘴角衔着根烟卷坐在那里,几乎没有说话。这时他忽然站起身来,厉声说:“你身上没有带钱吗,克利斯蒂安?我替你付账吧。” 大家把雨伞撑起来,走出布棚,准备。 佩尔曼内德太太偶尔来过几次,看她的哥哥。她每次来,两人都要散步到“海鸥石”和“望海亭”去。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冬妮·布登勃洛克对这里特别感兴趣,甚至产生一种莫名的叛逆情绪。她翻来复去地谈论一切人应该自由平等的问题,坚决地斥责阶级对垒,对特权和专制提出了激烈地抨击,并且断然要求人们都应该量材使用。接着,她就谈起自己的生活来。她说得很好,替她哥哥排遣了不少愁闷。这个幸福的人,来到人间这么长时间,从来不会忍气吞声,从来不会默默地忍受屈辱。生活给她欢乐也好,凌辱也好,她都不会默默承受。所有的幸福,所有的苦恼,她都用一串肤浅的、幼稚的煞有介事的话语讲了出来。就她那爱说心事的癖好来说,这种需要可以通过这些话来得到满足。她的胃部不太好,但是她的心却轻松愉快……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轻快到什么程度。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折磨着她,也没有什么隐痛压在她的心灵上。对她来说过去的经历并没有形成沉重的包袱。她知道自己的命运是坎坷不平的,但是她过去的经历并没有使她痛苦不堪,困顿疲惫,她自己根本就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对于那些众所周知的事,会被她作为向人夸耀的资本,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面容喋喋不休的谈论着……她怀着真诚的愤怒斥骂那些损伤了她的生活,也损伤了布登勃洛克家族的人。伴随着生活的前进,这种人的名单越来越长。“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 她喊道,“格仑利希!佩尔曼内德!蒂布修斯!威恩申克!检察官!哈根施特罗姆!塞维琳!这些流氓!是无法躲开上帝的惩罚,这一点我一直坚信不疑,托马斯!” 当他们走上“望海亭”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的时候了。现在已是深秋季节了。他们站在对着海湾的一间小屋子里。这里面和海滨浴室一样散发着一股木香,粗糙的墙壁上涂满了诗句、题词、人名和象征爱情的心形。他们并排站着,从那湿漉漉的山坡和海滨一条狭窄的石岸望过去,凝视着波滔起伏的大海。 “这些巨浪……”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说。“它们为什么撞碎了又涌上来,涌上来又撞碎,一个接着一个,无穷无尽,没有目的,苍茫而凄凉……然而它却像一切简单的不可避免的事物一样,给人以镇静、慰抚的力量,我对大海越来越热爱了……从前我喜爱山,也许只是因为山是在遥远的地方。现在我不再向往那些地方了。山会令我有一种恐怖、羞愧的感觉。山是一种太难以捉摸、太不规则、太复杂的东西……我知道我在山的前面会感到怎样孱弱无力。喜爱大海的单调的是怎样一种人呢?我想,可能是那些对于错综的精神世界观察得太长、太深的人吧。他们希望至少能从外界得到一件东西,那就是‘单纯’……人们勇敢地攀登山岭;在海滨,人们却只是静静地在沙滩上休息,这只不过是表面的区别。我看到的却是人们用以观赏山和用以观察水的目光的不同。眺望高山峻岭的目光是稳定、傲慢、幸福的、坚定的、奋发向上的朝气蕴含其中。但是那辽阔的大海却永恒地滚动着波涛,使人感到神秘、麻木和命运的无可逃避。眺望大海的目光也像在梦中似地迷蒙、无望,似乎没有它不懂的事情,如今什么事都已看透了……健康和病态,二者的区别就在这里。人们精神奕奕地爬到那犬牙交错、峰峦巍峨的山岭里,使自己的生命力淋漓尽致的表现出来。但是也有些人被杂乱的精神世界弄得疲惫痛苦,却想从外界事物的无限的单纯中得到休憩。” 佩尔曼内德太太一语不发地听着,这番话完全震摄住了她。她像那些单纯善良的人一样,当别人跟他们说了一些严肃的真理时,他们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人们平常是不说这类话的,”她心里想。为了不让自己的眼光碰到她哥哥的眼光,她尽量向遥远处凝视。她似乎为他感到羞愧似的。为了默默地对他致歉,她把他的胳臂挽到自己的胳臂里来。 第七章 已经到了冬天了。过了圣诞节没有多久就到了一月,一八七五年的一月。积雪和尘沙混在一起躺在人行道上,被践踏成坚实的硬块,马路两旁堆着累累的积雪。由于气温上升的缘故,这些雪堆逐渐变成灰色,松软起来,表面也溶成一道道的小沟。街道潮湿、泥泞,从灰色三角屋顶上往下滴着雪水。但是头顶上的天空是蔚蓝的,没有一丝云影,空气中仿佛漂浮着数不清的原子,像水晶似地闪烁、舞蹈……城市中心的广场上热闹非凡,因为这一天是星期日,又赶上是赶集的日子。在市议会的尖形连环拱门下面卖肉的已经摆好了摊子,用血污的手给顾客称货。集市设在喷泉的四周。几个肥胖的妇女坐在那里,手插在毛已经快落光的皮手筒里,脚拦在炭盆上取暖。她们一边看着自己的捕获物,一边甜言蜜语地招引女厨子和家庭主妇来买她们的东西。在这里没有人会上当。买到手的准保是新鲜的东西,因为那些肥美的鲜鱼差不多都还活着……木桶里虽然挤得没有隙缝,可有些鱼还是能欢快地畅游,一点也没有感到受委屈。也有一些痛苦地挣扎着躺在木板上,眼珠鼓着,腮一并一合,拚命甩动着尾巴,直到被人抓起来,用一把血淋淋的尖刀一刀割断咽喉,才停止挣扎。又粗又长的鳝鱼钻来钻去,身子扭得奇形怪状。波罗地海出产的海虾装在深桶里,看上去黑忽忽的。有时候一条精壮的比目鱼忽然惊跳起来,掉到离木案很远的又脏又湿的马路上,女主人一边嘟囔着责怪它不安分守已,一边跑过去把它拾起来重新放到原处。 布来登街中午时分来往行人很多。小孩子们放学之后跑到这里来了,用半溶的雪块互相抛打着,使空气中充满了笑语喧哗声。富裕家庭出身的学徒,戴着丹麦式的水手帽或者穿着时髦的英国式服装,手里拿着文件夹,神气俨然地走过去,……他们骄傲地看着那些没有逃出实科中学的学生。蓄着灰色胡须的有身份地位的市民用手杖敲着地面,脸上流露着一副坚信国家自由主义的表情,注意地向市议会的玻璃砖正门凝视。这一天市议会门前布置了两个警卫。因为里面议会正在开会。两个警卫披着外套,掮着枪,在一段路上分寸不差地走过来又走过去,对脚下踩的半溶的泥泞雪块毫不理会。每次走到议会入口处两个人碰一次头,互相看一眼,交换一句话,便又各自向一方走去。有时候一个军官走过来,大衣的领子向上掀着,两只手插在衣袋里……这样的军官多半是在追逐谁家的使女,同时也希望能够得到贵族小姐的垂青……这时两个岗警就各自站在岗棚前面,从头到脚地望着自己,同时举枪敬礼……离他们给散会出来的议员们敬礼的时间还早着呢。会议刚开了三刻钟。也许不等会开完,就该换岗了……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一个士兵听到大厅里轻轻嘘了一声,紧接着大门里便显出议会厅门房乌尔菲德的红袍子来。乌尔菲德戴着三角帽,挂着佩剑匆匆忙忙地走出来,轻轻地喊了声“敬礼!”就迅速地退了回去。这时已经听得到里面石板路上橐橐的脚步声一步近似一步了……岗警立正站着,脚跟并在一起,伸直脖子,挺着胸脯,枪立在身旁,接着干净俐落地刮剌剌两声,立刻摆出了敬礼的姿势。一个勉强可以算作中等身材的先生一手掀着礼帽步履匆匆地从这两人中间走过去。他有一条颜色很淡的眉毛稍微向上挑着,苍白的面颊上翘着两绺捻得又尖又长的髭须。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议员今天没等议会散会很早就离开了会场。 他向右转去,也就是说,没有向回家的那条路走。他的外表打扮得无可挑剔。他那略有些跳跃的步伐仍然是一贯的样子。当他顺着布来登大街走下去的时候,一路不停地向四面的人打招呼。他戴着一副白羔羊皮手套,银柄的手杖夹在左臂下面。一条白色燕尾服领带系在他的皮大衣的厚领子底下,他的脸虽然经过刻意修饰,看去却显得疲惫不堪。他红通通的眼睛一直在流着眼泪,他那小心翼翼地紧闭着的嘴唇奇怪地向一边扭着,时不时咽进一口什么,好像他的嘴里充满口水似的。从他两颊和太阳穴的肌肉的跳动来看,能够知道他每次咽吐沫都紧咬着牙骨。 “喂,布登勃洛克,你怎么没完就出来了?这倒是件新鲜事!”走进磨坊街,他还没有来得及看见是谁在对面,忽然一个人这样招呼他说。这人是施台凡·吉斯登麦克,他一下子站在布登勃洛克议员的前面。他是布登勃洛克的老朋友和崇拜者,他在所有的社会问题上都坚定不移地支持布登勃洛克议员。吉斯登麦克蓄着圆形的络腮胡子,颜色已经发灰了。他的眉毛非常浓,鼻子很长,上面满是汗毛孔。几年以前,他赚了一笔钱以后,就放弃酿酒的生意了。他的兄弟爱德华把这个买卖接了过去,他自己则专门靠吃利息过活。可是由于他对自己这一阶层感到有些害臊,因此他总是装作一副忙得焦头烂额的样子。“我快累死了!”他说,一只手摸着自己用火剪烫得弯弯曲曲的灰头发。“咳,人生在世除了奔忙以外还有什么用呢?”他常常在证券交易所站几个钟头,煞有介事地指手划脚,其实根本没他什么事。他担任了一大堆虚有其名的职务。不久以前他当上了本城浴室的经理。此外,他又是陪审官、经纪人、遗嘱执行人,他对每件事都很负责,不断地从脑门上往下抹汗……“会议还没结束呢,布登勃洛克,”他又说了一次,“你怎么到街上来了?” “啊,是你啊,”议员低声回答说,每说一句话都非常痛苦……“我痛得厉害……有几分钟简直痛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痛?那个地方痛?” “牙痛,从昨天就痛,昨晚根本睡不着觉……我一直没有工夫去看大夫,早上公司里有事,这个会我也不愿意缺席,现在实在没法忍下去了,所以正预备到布瑞希特那儿去……” “哪颗牙痛?” “下边靠左的这颗……一颗臼齿……里面早就空了……痛得叫人受不了……再见,吉斯登麦克!你知道,我的时间有限……” “当然知道,我和你一样!事多得作不过来……再见!希望你早点好!把它拔掉吧!连根除掉,是最好的办法……”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继续往前走,紧咬着牙关,虽然这会使牙痛的感觉更加强烈。就是这一颗臼齿就害得他的整个左边下半身痛得难忍难熬,痛得像火烧,像针扎。发炎的地方像个火热的小锤子在里头敲打着,弄得他的整个脸都发起烧来,丝毫也控制不了泪水的不断涌出。一夜失眠又影响了他的神经。刚才他只是勉强支持着,才和吉斯登麦克谈了那几句话。 到了磨坊街,他走进一所油漆成棕黄色的房子,走到二楼上,一块写有“牙医师布瑞希特”字样的铜牌挂在门上。他没有看见给他开门的女仆,廊子里弥漫着菜花炖牛排的热气。他走进候诊室里,一阵呛人的药味扑面而来。“请坐……您等一会!”一个像老太婆的声音向他喊道。这是那只鹦鹉犹塞夫斯。这只鸟儿关在房间后墙前边的一只闪亮的鸟笼里,用一双恶毒的小眼睛紧紧盯着他。 议员在一张圆桌旁边坐下,打开一卷《弗利格报》想看几段笑话排遣一下,但灼人的疼痛感又使他不得不合上报纸,把手杖上面冰凉的银柄抵住面颊,闭起红肿的眼睛,呻吟起来。房间里非常寂静,只有鸟儿用嘴唧唧呱呱啄栏杆的声音。布瑞希特先生即使不忙,也会让病人焦急地等待一会。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一下子又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喝。水里哥罗芳味很浓,接着他把通向走廊的门打开,焦急地喊道,如果布瑞希特现在没什么要紧的事分不开身的话,是不是快点接待他。他的牙很痛。 这位牙医生的花白的胡须、鹰勾鼻子和秃脑门立刻从手术室的门后边露了出来。“请吧,”他说。“请吧!”犹塞夫斯也同样喊了一句。议员应声走进屋子,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这个人病得不轻!”布瑞希特心里说,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两个人很快地穿过这间有两扇窗户的明亮的屋子,走到窗前一把带头枕和绿绒扶手的活动大椅子前边。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坐定以后,简单地说了一下病情,便把头仰靠着,闭上眼睛。 布瑞希特把椅子摇起来一点,拿起工具开始检查了起来。他的手有一股杏仁肥皂味,呼吸则带着菜花炖牛排气味。 “这颗必须拔掉,”过了一会儿他说,脸色更加苍白了。 “您就拔吧,”议员说,说完紧紧地闭上眼睛。 屋子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布瑞希特先生在一个柜子前边准备一些必要的手术器具。一会他又走到病人前边来。 “需要先往上面涂一点药,”他说,说完了他马上动手把一种气味刺鼻的药水大量涂到齿龈上去。然后他很温和地请病人坐着不要动,大张着嘴,于是他开始动手术。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用手紧握着天鹅绒扶手。他几乎感觉不到钳子对他牙齿的冲击,但是从他嘴里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以及他整个头部感到的越来越痛的、简直可以说痛彻骨髓的按捏,他知道一切都在正常地进行。上帝保,他默默地祈祷快点熬过这一关去。这种疼痛还要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厉害,无限地发展下去,直到难以忍受的地步,成为一种酷刑,痛得你呼天号地、肝胆俱裂,似乎整个脑袋都要炸开一样……到了这个时候,这一切才算过去;我现在只有忍着。 这种情形持续了三四秒钟。医生的四肢由于用力过大而颤抖起来,他这种激昂奋发的劲头也传到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身上,布登勃洛克身体从座位上欠起来,听到从牙医生的喉咙隐隐传来的忽哧忽哧的声音……突然间他感到猛烈的一撞,他的全身也跟着震动了一下,同时听到咯嘣一声响。 他急忙睁开眼睛……头上的压力已经没有了,但是脑子里却依然嗡嗡作响,牙床上那块惨遭蹂躏的发炎的地方像火烧一样地痛。他很清楚地感觉到,这次手术并不成功,这不是问题的真正解决,这是一次蓦然降临的灾祸,事情会因此而不可收拾……布瑞希特先生向后退了一步,斜倚在器械柜上,面色死白,期期艾艾地说:“齿冠……果然是齿冠。”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向身边的一个蓝色的盘子里吐了一点血,因为牙床给划破了。接着他昏昏迷迷地问道:“你在说什么?齿冠怎么了?” “齿冠折断了,议员先生……我就怕出现这种情况……您这颗牙非常脆……可是不管怎样,我也得试试……” “往下该怎么处理呢?” “我会处理好的,议员先生……” “您打算怎么处理?” “把这颗连根拔去。用拔牙钳子……这颗牙有四个根……” “四个?这么说,我得受四次痛苦?” “非常遗憾。” “那么今天就先作到这里吧!”议员说,想很快地站起身来,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仍旧坐在那里,并且把头向后靠过去。 “亲爱的布瑞希特先生,您的要求也应该合乎人情,”他接着说。“我的身体不太好……我今天绝对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您能不能行行好,把窗户打开一会儿?” 医生听话地照办了,接着回答说:“最好您能在明后天不拘什么时候再来一次,让我们把手术作完,我必须承认,我自己也……请让我给您清理清理,再涂一点药水,暂时止止痛。” 医生处理完后,议员又歇了一会儿才离开这里,布瑞希特先生表示遗憾地耸了耸肩膀,这是这位精疲力尽,脸色煞白的牙医生使出浑身力气才作出来的。 “请等一会……!”当他们经过候诊室的时候,鸟儿尖叫道,直到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已经走下楼梯以后,还可以听到它的叫声。 用拔牙钳子……好吧,好吧,起码不是现在。现在作什么?回家去歇着,想法睡一觉。原来的神经痛好像已经麻木无知了,现在只是口里热辣辣、麻酥酥的感觉。那么就回家吧……他有些茫然地向家走去,机械地回答着别人的问候,他的眼睛流露出犹疑、沉思的神情,似乎他正在思索,自己到底觉得怎么样。 他已经走到渔夫巷,开始顺着左边的人行道向下走去。走了大约二十步忽然感到一阵恶心。还是先到酒铺喝一杯吧,他想,于是他从马路上穿过去。但是正当他走到路中心时,发生了下面的事。好像是他的脑子被谁抓住了,他的脑子被这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抡着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圈子则越来越小,最后一股巨大、残暴、毫不容情的力量把他的脑子撞碎在圈子里的坚硬如石的中心点上……他的身子转了半个圈,伸着胳臂,栽倒在脏忽忽的街道上。 因为这条街倾斜得厉害,所以他的上半身要比两条腿低得多。他摔倒时面朝下,一滩鲜血立刻出现在路面上。他的帽子顺着马路向前滚了几米。他的皮大衣沾满了污泥和雪水。他的那双戴着白羔羊皮手套的手伸到一滩积水里。 他就这样跌倒在地上。很久以后,才有几个过路的人走来把他翻过身来。 第八章 佩尔曼内德太太从楼梯走上来,一只手在前面撩着衣襟,另一只手在面颊上按着一只棕色的大皮手笼。她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好几次险些儿跌倒。她头上的风帽向一边歪着,面颊热烘烘的,略微撅起一点的上唇上还有几颗小汗珠。虽然她谁也没看到,嘴里却一直不停地说着什么。在她这样喃喃自语中,时不时地比较清晰地迸出一两个字,这是她因为恐惧而不由自主地大声说出来的……“没什么要紧……”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上帝不允许这样……我相信主会做出正确的判断……一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啊,主啊,您是不是已经听到了我的祈祷?……”她因为害怕而唠叨着一些没有意义的话,跌跌绊绊地爬到三楼上,穿过了回廊……屋门大开着,她的嫂子迎了出来。 盖尔达·布登勃洛克的美丽、白皙的面孔因为恐怖、厌恶完全走了样,她的那一双生得比较近的、青色眼圈从来没有消退过的棕色眼睛转动着,流露出惊惧、气恼和憎嫌的目光。当她看到来的人是佩尔曼内德太太以后,她马上向她招了招手,抱住了她,把头俯在她的肩膀上。 “盖尔达,盖尔达,怎么啦?”佩尔曼内德太太喊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啦? ……摔倒了,他们说?昏过去了?……现在他怎么样?……上帝不会让什么不幸的事发生的……你快点说说,快告诉我吧……” 但是她并没有立刻就得到回答,她只感觉到盖尔达的全身索索地抖个不停。然后也听到她耳语一般的声音。 “他们把他弄回来的时候,”她听到的是这样的话,“他简直不像样子了!他从来没让身上沾上过一点尘土……临死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这简直是个讽刺,是件卑鄙的事……!” 他们听到谁在压低了嗓音的谈话声。通到更衣室的门开了,伊达·永格曼穿着白围裙,手里捧着一个脸盆站在门槛上。她的眼睛遍布红丝。她看见佩尔曼内德太太,就低着头向后退了一步,把路让出来。她的下巴颤抖着。 冬妮走进卧室,她的嫂子在后面跟着,由于空气的流动而使高大的花窗帘飘动了一下。走进屋子,扑面就传来一股石炭酸、二乙醚和别的药品气味。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仰面躺在一张桃花心木大床上,大红的鸭绒被盖在身上,他的衣服已经脱掉,只穿着件绣花睡衣。他的眼皮半闭着,眼珠向上翻着,蓬乱的胡须在嘴唇的带动下不住地抽动,不时从嗓子里传来咯咯的声音。年轻的朗哈尔斯医生正伏在他身上,从他的脸上取下一条血污的绷带,把另外一条浸在床头桌上的水盆里。然后他听了听病人的心脏,号了号他的脉……在床前头一只软垫上坐着小约翰,一边摆弄着衣服上的水手结,一边认真倾听父亲说出的含混不清的声音。泥污的衣服乱搭在一张椅子上。 佩尔曼内德太太在床旁边蹲下,握住她哥哥的冰冷、沉重的手,凝视着病人的脸……她这时开始看出来,上帝已经在召唤他了,上帝已经允许那最不幸的事发生了。 “汤姆!”她呜咽着叫了一声。“我是你妹妹呀!你觉得怎么样?你不会撇开我们吧?!哎,不能那样啊……!”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她用一双求助的眼睛仰望着朗哈尔斯大夫。朗哈尔斯大夫站在那里,秀丽的眼睛低垂着,他的样子虽然有些羞愧和爱莫能助,但又不无某种怡然自得的神情……伊达·永格曼又走进来,看看是不是需要她做什么事。格拉包夫医生本人也来了。他摆着一副和和气气的长面孔跟所有的人握过手,摇着头检查了一下病人,和刚才朗哈尔斯医生做的一样……这件消息已经像一股风似地传遍了全城。下边街门不断传来门铃声,仆人接二连三地进来报告有人探问议员的病况。病况没有什么改变,和刚才一模一样……每人得到的都是同一的回答。 两个医生都认为至少这一天夜间需要护士来照顾病人。于是派人去把李安德拉修女请来了。她走进来的时候,脸上丝毫也不见惊惶恐怖的神色,这一次她仍然是把皮包、头巾、罩衫静悄悄地放在一边,马上就轻巧熟练地工作起来。 小约翰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坐在软垫上,看着周围的一切,听着那咯咯的声音。他早该去补习算术了,但是他知道可以不必理会这次变故会让那位哔叽外衣先生哑口无言的。就是家庭作业也只是从他心头一掠即过,而且甚至引起他一些嘲笑的感觉……有的时候,当佩尔曼内德太太走过来把他搂住的时候,他也会显出有些悲伤;但是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带着一副冷淡、沉思的神色,眼睛干巴巴地眨动着。他的呼吸又小心又不规律,似乎他正在等待着那奇怪而又异常亲切的香气……快到四点钟时,佩尔曼内德太太打定了主意。她把朗哈尔斯医生领到旁边一间屋子里,自己叉着胳臂,头向后仰着,同时又尽量使下巴靠着胸脯。 “大夫,”她说,“只有您有力量做这件事情,所以我来求您!请您对我说实话!我是个从生活里磨炼过来的妇人……我已经学会了经受残酷的事实,什么困难也不能把我打垮!……我哥哥能不能活到明天?请您坦白告诉我吧!” 朗哈尔斯医生把他的一双美丽的眼睛转向一边,看着洁白的墙壁,谈起人类的无能,也谈到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哥哥会不会活过今夜,抑或下一分钟就被召唤去,这是个无法解答的问题……“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了,”她说完就走了出去,派人去请普灵斯亥姆牧师。 普灵斯亥姆牧师来得十分匆忙。虽然穿的是一件长袍子,却没有戴皱领。他冷冷地看了李安德拉修女一眼,就在床边人家给他推过来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要病人认出他是谁,又听他说几句话。由于他的请求并没有任何反响,于是他只好直接转向上帝那儿去,用充满崇敬的话语和上帝交谈起来。他的声调抑扬顿挫,时而故意说得声音很浑浊,时而又很尖锐,他脸上的神态也有时显出阴郁而狂热,有时又表现得温和清澈……当他用一种他特有的油滑的声音发出“r”这个颤音的时候,小约翰清清楚地感觉到,他一定是吃过咖啡和奶油小面包以后才来的。 他说,他和当时在场的人已经不再为这位亲爱的人的生命祈求了,因为他们看到,上帝想要召他回去。他们现在只祷告,希望上帝降恩,让他宁静地离开这个世界……接着他又以感人的声调念了两段适用于这种场合的祈祷文,以后他就站起身来。他和盖尔达·布登勃洛克以及佩尔曼内德太太握了握手,又用双手捧着小约翰的头,深情而又怜悯地看了看他的眼睛,因为爱怜和痛苦,他的身体有些发抖。他和永格曼小姐打过招呼,在冷冷地扫了李安德修女一眼后,离开了这里。 他只和看护简单地谈了两句话,就又告辞了。格拉包夫医生也又来了一次,一团和气地察看了一下便离开这里。议员先生还是那个样子,嘴唇抽搐着,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天色昏暗下来。外面空中出现了一小块冬日的晚霞,暮色中阳光透过窗户,正照着挂在椅上的一堆泥污的衣服上。 五点钟左右佩尔曼内德太太因为感情过于激动,作出了一件很不合时宜的事情。她那时正坐在床旁边,对着她的嫂子,突然间她合起两手,用喉音高声念起一首赞美歌来……结束吧,主啊,她念道,所有的人都呆坐在那里倾听……让他的一切苦恼消失;赐予他力量,引他步入幽冥。 她祈祷的是那样专心致志,因此把暗中祷念的话也大声说出来,她没有想到,这一节诗自己根本背不会,在念完第三行以后,就不得不卡住,果然是这样,当就要进入最高xdx潮的时候,忽然念不下去了,她只好摆出个神气俨然的姿势代替这首诗的收尾。 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下文,屏气宁神,感到非常困窘。小约翰一个劲地用力咳嗽,听去像呻吟一样。接着,在一片寂静中,只有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在痛苦地呼吸。 当使女进来报告隔壁屋子已经准备好了一点吃的东西,才算把这尴尬的气氛打破。但是正当大家在盖尔达的寝室里准备喝一点汤的时候,李安德拉修女出现在门前。她温和地向大家招了招手。 议员就要断气了。他轻轻地呻吟了两三声,便不再出声了,嘴唇也停止了抽动。这是他病相的唯一变化。在这之前,他的眼睛早已昏暗无光了。 几分钟以后朗哈尔斯大夫就赶了来。他把他的黑听筒放在死人的胸上,听了相当长的时候,终于说出了最后的结果,他说:“是的,议员已经过去了。” 李安德拉修女伸出一只苍白柔嫩的手,用食指小心谨慎地合上了死者的眼皮。 这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扑到床沿上,脸伏在被子上,大声号哭起来,肆无忌惮地发泄心中的感情;这种感情奔放会使她的精神重新舒畅起来,而佩尔曼内德太太非常会这样做,这是她天生的幸福……当她重新站起来的时候,脸上涕泪纵横,但精神却好多了,坚强了,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心灵的平衡。她立刻就想起了讣闻的事,必须刻不容缓地印制讣闻,……需要很多很多,而且要印刷精良……克利斯蒂安露面了。原来他在俱乐部听到议员跌倒在街头的消息,便也立刻离开了那里。但由于他天生的对可怖场面的恐惧,他故意从城门外面绕了一个大弯,这样谁也没有能找到他。现在他终于出现了,他一进大门就听到自己哥哥已经去世的消息。 “这怎么可能啊!”他说着,艰难移动双腿来到房间里,眼睛骨辘辘地转着。 他也站在床边,对着议员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他站在那里,秃头顶,两腮下陷,两撇上须搭拉着,一只弯勾大鼻子,两条瘦腿弯弯的,很有点像问号。他的一对深陷的小眼睛望着死人的脸,那张脸已经变得那么冰冷、沉默、疏远,没有任何缺点。人们的任何批评都触不到它了……托马斯的嘴角向下垂着,看去仿佛带着些鄙夷似的。克利斯蒂安曾经责备过他,说即使自己死了,也不会博得他的同情,而今这个被责备的人竟死在前面,一言不发地默默死去。他高傲地、完美地步入了那幽冥世界,让别人去为自己感到羞惭,这和他平时的为人是完全一致的。生时克利斯蒂安一谈到自己的病痛,一谈到那个向他颔首的人、酒精瓶、打开的窗户,他总是用冷淡鄙视来回答,现在想起来,他这样作是对还是不对呢?这个问题用不着问了,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因为那专横独断、居心叵测的死神已经选中了他,为他剖白清楚,把他召唤去,迎接走,让他带着巨大荣誉走上了那不归之路,所有的人都对他又畏惧又关心;而克利斯蒂安则被死神摒绝了,死神只用游戏的态度用各种小把戏捉弄他。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这样引起他兄弟的敬畏。这种成功是丝毫不容别人怀疑的,只有死亡才能使别人尊重我们所受的痛苦,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痛苦,死亡也会使别人对它万分敬仰。“你算得到归宿了,我愿向你致敬,”克利斯蒂安默默地想道。他匆忙地笨拙地一条腿跪下,吻了吻被盖上的那只冰冷的手。以后他向后退了两步,又开始用他那躲躲闪闪的目光打量起四周来。 别的吊唁的人,老克罗格夫妇,布来登街的女太太们,老马尔库斯先生也来了。可怜的克罗蒂尔德也来了,她站在床边,瘦小、灰白,两只手戴着线手套交叠在胸前,脸上似乎没有什么悲痛之色。“冬妮,盖尔达,你们不要认为我没有哭,”她的声音呜呜咽咽地曳得很长,“就是我心肠冷酷。我已经没有眼泪了……”这句话无论什么人都不会怀疑因为她站在那里显得那么枯干、灰败……当大家离开房间之后把这里留给一个女人,一个不讨人喜欢的没有牙的瘪嘴老太太。她到这里来是为了帮助李安德拉修女给死人洗刷装殓。 这天晚上,已经是凌晨了,盖尔达·布登勃洛克、佩尔曼内德太太、克利斯蒂安和小约翰还坐在起居间中间一张圆桌的煤气灯底下,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他们在拼凑那些应该发送讣闻的人的名单、写信封。几只笔同时刷刷地响着。时不时地某人的名字突然被谁想起,就把它添在名单上……这件事也需要汉诺来帮忙,因为他的书法很干净,时间又非常紧迫。 四周一片寂静。偶尔传来一阵脚步声,但很快地就又消失在遥远处。瓦斯灯有时噗噗地喷动几下,有谁低声说了一个名字,接着纸口悉口悉索索地响了一阵。有时候大家的目光碰到一起,才记起了发生的事情。 佩尔曼内德太太特别郑重其事地挥舞着自己的一支笔。但好像她心里有只钟表似的,每隔四五分钟她就要把笔放下,抱着拳头举到嘴一边高的地方悲叹起来:“唉,我真不明白!”她叫道,她这样喊意思也就是说,对这件事她已经逐渐明白过来了。“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她突然极端绝望地喊了一句,搂住她嫂子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这么一哭仿佛为她注入了新生的力量,重新又干起事来。 克利斯蒂安跟可怜的克罗蒂尔德一样,没有流一滴眼泪。他对这件事感到有些羞愧。怕惹人耻笑的感觉压倒了他心中一切别的感情。另外由于他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的健康情况操心,这也是使他的精力枯竭、感情迟钝的原因。隔不了一会儿,他就变起来,用手摸摸光秃的前额,压低了嗓音说:“唉,真是太惨了!”这句话是他对自己说的,努力责备自己,想从眼睛里挤出几滴眼泪来……忽然发生了一件事,把井然的秩序打乱了。小约翰忽然笑了起来。在写信封的时候他写到一个声音非常可笑的名字,于是他就再也忍不住了。他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扌鼻了扌鼻鼻子,身子向前伏着,抖动着,抽着气,完全失掉控制自己的能力。开始的时候大家还以为他在哭,但他根本就不想哭。大人们不能置信地、手足无措地望着他。不一会他母亲就送他去睡觉了…… 第九章 一颗牙……布登勃洛克议员因为一颗牙送了命,这件事已经传得众人皆知了。可是,真是见鬼,牙病怎么死得了人呢?他牙痛,布瑞希特先生把他的牙冠拔碎,然后他就栽倒在大街上。谁听说过这样的事?……然而这事现在已经不关紧要了,除了死者,跟谁都没有关系。现在人们忙着做的是送花圈,送大花圈,送贵重的花圈,这些花圈会给物主增加体面,大家会从报纸上看到他们的名字,人们一看这些花圈,就知道他们是来自有声名有财产的人家。花圈不断地送来,从城市的每个角落送来,送主有的是公司团体,也有的是家庭和个人。月桂编的花圈,香气扑鼻的花朵编的花圈,银花圈配着黑色和本市市旗颜色的条带,上面写着黑字或金字的挽词。还有棕榈树枝,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棕榈树枝……每一家的鲜花店老板都乐不可支,尤其是位置在布登勃洛克家对面的伊威尔逊花店,生意更是比别家兴隆。伊威尔逊太太会在一天中来好几次,带着各式各样的花圈花束,都是某某议员某某参议或者某某机关送来的……有一回她问这里的人是否可以看看死者的遗容?她得到的回答是可以,她可以去。于是她跟在永格曼小姐后面,从正面楼梯走上去。一路上她一直沉默着,只是用眼睛望着上面灯光灿烂的楼梯间。 她的步履沉重,因为和往常一样她又有孕在身了。一般说来,她的容貌随着岁月流逝已经变得有些粗俗了,但是她的黑色的细眼睛以及马来型的颧骨仍然保持着迷人的风韵,没有人会看不出来,她曾经是个绝代佳人。……她被让到客厅里,因为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就停放在那里。 房间空荡荡的,东西都搬出去了,他就停在这间宽大明亮的屋子正中,躺在棺材的白缎衬垫上。他穿的是白缎衣服,盖着白缎寿布,笼罩在月下香、紫罗兰和很多种别的花混和起来的醉人浓香里。在一圈围成半圆形的银蜡烛台的中间,在他的头前边,立着托瓦尔德森雕刻的祝福的基督雕像。雕像的底座蒙着纱,所有可以摆的地方,都摆满了花束、花球、花圈和花篮。棺架四周摆着棕榈枝,那叶子直搭在死者的脚面上。……死人的面孔有的地方被擦伤了,尤其是鼻子最为严重。但是他的头发却像生时一样烫着,上须也由温采尔先生重新用火剪烫过一次,僵直地长长地贴在他苍白的面颊上。他的头稍微向一边偏着一点,一个象牙十字架插在他交搭的双手里。 伊威尔逊太太刚走到门旁边就站住了,她聚精会神地看着棺架,直到那穿着一身黑、哭得头昏脑胀的佩尔曼内德太太走出起居间,站在帐幔中间,和气地向她颔首示意,她才在嵌花地板上又向前挪动了几步。她两手搭在凸起的肚皮上,稍微有些后仰地站在那里,用她一双细长的黑眼睛打量着花卉、蜡烛架,望着飘带和所有那些白缎子,最后她望到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脸。很难说出这位孕妇的一张苍白浮肿的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最后她欷虚欠了一声……只是短短地、含混不清地“啊”了一下,便转身走出去。 对于外人这样的吊唁,佩尔曼内德太太非常满意。她守在这所房子里,她不知疲倦地热心监视着别人怎样争着向她这位哥哥的遗体表示敬意。她不知疲倦地用喉音朗诵报纸上的一些文章。正像逢到公司周年纪念日歌颂他哥哥的功绩一样,这些报纸现在又在痛悼这一无法补偿的损失。当盖尔达在客厅里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她一直站在起居间里陪着。前来吊唁的人群川流不息,那些人的名字足以编成一个军团。她和不同的人讨论埋葬的事,当然,葬礼一定要办得堂皇体面。她已经安排好了最后告别的一幕。她先让公司的所有员工一起来向老板告别。接着就是粮栈的工人。这些人的大脚擦拉擦拉地走在嵌花地板上,嘴角搭拉着,带着无限诚实,全身散发着烧酒、口嚼烟草和干体力活的气味。他们望着这讲究的灵柩,手里摇转着帽子,在最初的惊奇之后就逐渐厌烦了,直到其中一个人壮起胆子来首先转身出去,于是所有这一群人都跟在那人后面拖着脚走出去……佩尔曼内德太太简直有点心花怒放。她告诉别人说有很多人淌眼泪一直淌到硬胡子里,其实根本没有掉眼泪。但是如果她说看见了,而这件事又使她高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已经快到下葬的日子了。金属棺材已经严严紧紧地钉合起来,上面盖着花,蜡烛架上的蜡烛点着,屋子里挤满了人,普灵斯亥姆牧师神色庄严地站在棺材前面,一群当地和外地的送葬人围在他四周。他把自己一颗富有表情的头摆在宽大的皱领上,就好像摆在一个盘子上一样。 一个端肩膀的打杂的人……一个类似仆人和司仪之间的精明伶俐的家伙……担负着指挥仪式进行的职责。他手里拿着大礼帽脚步轻快地从大楼梯上跑到下面门道里。这里挤满了穿着制服的税吏和穿着工作服、半长的裤子、戴着礼帽的粮栈般运夫。他压着嗓子用刺耳的沙沙的声音对大家说: “房间里已经挤不进去了,可是游廊上还有点地方……” 当大家都安静下来之后,普灵斯亥姆牧师开始讲话了,他的抑扬顿挫的美妙而宏亮的声音把整所房子填满。当他在楼上基督雕像旁边,时而在胸前绞着手,时而又把手平伸出去祝福时,在楼外面,在冬日的灰白的天空下,房子前面已经有一辆四匹马驾着的灵车在等候了。灵车后面别的马车排成一长列,迤迤逦逦地一直伸到特拉夫河边上。大门对面站着两排兵,枪托倚在脚前,站在队伍前面的是封·特洛塔少尉。封·特洛塔少尉手里拿出指挥刀,一双热情的眸子注视着楼上的窗户……附近几所房子的窗户后面和这一带人行道上都有人伸着脖子看。 最后,前厅里人们蠕动起来,少尉一声令下,兵士们刮剌剌一声响,举起枪来,封·特洛塔先生把指挥刀落下来。由四个穿黑袍子戴三角帽的人抬着棺材出来了,棺材慢慢地移出大门来,向河边等候的马车走去。一阵风刮来,把香气吹到看热闹的人的鼻子里,吹乱了灵车顶上的黑羽毛,吹动了马的鬃毛,还有车夫和马夫帽子上罩着的黑纱。 全身罩着黑布的驾灵车的马,只留出两只眼睛在外面,不安地转动着。当四个一身黑的马夫牵着它们慢慢地走动起来以后,那一队士兵便排在灵车后面。其余的马车按照顺序跟在后面前进。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跟牧师坐的是第一辆。后面的一辆是小约翰和一个从汉堡来的吃得满面红光的亲戚。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送葬行列拖得很长,非常缓慢地移动着,呈现出一副悲凉、严肃的气氛。每家住户的门前都悬着半旗,旗子一任风儿摆动……公司里的职员和搬运夫步行,走在行列最后面。 当送葬者穿过城门,走完通向墓地的一段路,走过一些十字架、石像、几座小礼拜堂和一些叶子落光的垂杨柳以后,就走进布登勃洛克家的祖茔了。这时仪仗队已经排好,举枪致敬,同时低沉的哀乐也从一丛矮树后面传了出来。 雕刻着家族纹章的大石碑又一次被搬到一边,在一块光秃秃的矮林旁的墓穴四周,送葬的绅士围成一圈,只是这次要下到墓穴里和祖先们葬在一起的是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罢了。这些人都是有地位、有财产的人,有些人是议员,这从他们的白手套和白领带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站在那里,或者低着头,或者悲哀地看着别处。职员、搬运夫、店伙和粮栈工人聚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普灵斯亥姆牧师在音乐停止后开始讲话。当他的祝福词在冷空气里结束以后,大家都走过来,准备和死者的兄弟和儿子再握一次手。 这一队人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带着一副一半心不在焉、一半迷惑困窘的脸色,迎接众人的吊唁,他在庄严的时候总是这副样子。小约翰站在他旁边,皱着眉毛,低着头,避着寒风。他穿的是一件带金色结子的宽大的水手式的短外衣。他的一双罩着青圈的眼睛一直俯视着地下,不把目光投向任何人。 第一章 我们有时候会突然想起某一个来,我们会想,他现在在做什么啊?突然间,我们记起来,他已经不在马路边人行道上散步了,他的声音已经从尘世间的笑语嘈杂的大合唱中消失了,在人生的舞台已经永远消失,正长眠在城门外某处地下。 施推威英家的姑娘,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高特霍尔德伯伯的未亡人已经死了。这位活着的时候一直是家庭不和的祸根的女人最后也被死亡召了去,也带走了她所有的罪愆。她的三位千金:弗利德利克、亨利叶特和菲菲感到有十足的理由摆出一副受尽委屈的面孔来回答亲族人的吊慰,那神情似乎在表示:“你们看吧,她的死亡跟你们每个人都有关系!……”虽然她们的母亲可以说是已经终其天年了……凯泰尔逊太太也已永远安息了。风湿痛在她临终的前几年一直在不断地折磨她,但最后她怀着赤子般的信仰,平静地、悄悄地离开了人世,这件事很为她那位有学问的姐姐羡慕,因为后者总是要不断同理智的诱惑作战,而且,虽然她的背越来越驼,身体越来越抽缩,但良好的身体素质却注定她不会这么早就投入主的怀抱。 彼得·多尔曼也被召唤去了。他临死前已经一无所有了,最后沦为匈牙利苦矿水的俘虏,只留给女儿一笔每年两百马克的年金。临死以前他表示,希望多尔曼这一姓氏能够得到社会上的尊重,并因此把他的女儿收留进圣约翰修道院去。 尤斯图斯·克罗格同样也与世长辞了。这真是件糟糕的事,如今那位性格柔懦的太太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地卖掉最后一件银器给失去继承权的亚寇伯寄钱了。亚寇伯现在依旧在外边什么地方过着荒唐的日子。 讲到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人们在城里再也找不着他了;他已经搬出了这座城市。在他的哥哥议员死后还不到一年,他就移居到汉堡去。在汉堡他和一个女人,和那个早已盘据在他心头的女人,阿林娜·普乌格尔小姐,当着上帝和众人的面结了婚。现在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他这么做了。 在这以前母亲留给他的那笔遗产的利息,大半也是流到汉堡去。如今这笔遗产中还没有被他挥霍完的那些,虽然根据布登勃洛克议员遗嘱的安排暂时由议员的生前好友施台凡·吉斯登麦克保管着,但是克利斯蒂安在其他事情上却完全获得了自由……当得知克利斯蒂安结婚的消息后,佩尔曼内德太太立刻给汉堡的阿林娜·布登勃洛克太太写了一封充满敌意的长信。这封信以“夫人”!一词开始,然后就用精心挑选的恶毒词句宣布,佩尔曼内德太太永远也不想把对方以及对方的子女当作亲戚往来。 吉斯登麦克先生是遗嘱的执行人,布登勃洛克家财产的监督人和小约翰的保护人,每个责任他都完成得相当不错。这些事务构成他生活中极端重要的活动,,现在他在交易所里可以问心无愧地摆出一副劳累不堪的神情搔头发,可以凿凿有居地对人说,他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为人奔忙上了……当然,我们也不应该忘记,他也不是在尽义务,他可以从布登勃洛克家进款中毫厘不差地抽取百分之二的酬金,但是他在商务上运气并不太好,不久之后就引起盖尔达·布登勃洛克的不满了。 买卖需要清理,公司需要歇业,而且要在一年之内办妥,这就是议员遗嘱的一部分。佩尔曼内德太太对这件事大为震惊:“不是有约翰,有小约翰吗?不是有汉诺吗?!”她问道……她的哥哥竟这样没把自己的儿子,家族的唯一传人放在心上,没有为他把公司保存下来,这件事使她感到非常失望,非常痛苦。这个公司的令人起敬的招牌,这个有一百年光荣传统的公司竟被无所谓似的抛弃了,明明这里有一个合法的继承人,这家公司的历史竟要宣告结束了。她不知道为这件事哭了多少个钟头。但是后来她又安慰自己说,公司的结束并不等于这个家族的终结,她的侄儿将来一定会创建一家新公司来克尽他的天职,就是说,使祖先光辉的名誉延续下去,使这家人重新兴旺起来。 他和他的曾祖父有很多相像的地方,小汉诺也会作为一个公司的创始人写进记录本的。 且说这家公司的清理事务是在吉斯登麦克先生和老马尔库斯先生的领导下进行的,但是进行得异常糟糕。预定的期限很短,必须严格遵守,时间是非常紧迫的。每件事务都是在很不利的情况下飞快地完成的。一批东西卖得过于匆忙,折了本,下一批东西依旧如此。货栈和粮仓忍受着极大的牺牲换来了现金。如果某项交易侥幸没有毁在吉斯登麦克的过度急躁上,老马尔库斯先生的犹豫迟缓也不会放过它。城里的人都传说,冬天马尔库斯出门之前,不但要把大衣、帽子,而且要把手杖在火炉前边烤暖。遇上这样一个人,就算机会摆在眼前,也一定由于他的耽误而白白错过……总而言之,亏损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在他的遗嘱上留下来的财产是六十五万马克,仅仅过了一年之后,大家就发现,现存的资本已经远远不足这个数目了。 人们中间流传着关于公司折本清理的各种夸大失实的谣言,尤其是当盖尔达·布登勃洛克想把自己住的那所大房子出手的消息传出来以后,更使得各种谣言纷纭而起。人们谈说着各种荒诞不经的故事,谈论什么事迫使她走这一步,谈论布登勃洛克家族的财产令人可疑的消失;久而久之,渐渐在城中制造成一种气氛,就是议员的未亡人坐在家中也能清楚地感觉出来了。她对此的反应是由开始的惊奇、陌生到越来越难以抑制的气愤。有一天她告诉她的小姑说,有一些手艺匠和商人很不客气地催逼她清还几笔较大的欠款,佩尔曼内德太太楞了片刻,最后则令人毛发悚然地放声大笑起来……盖尔达·布登勃洛克非常生气,甚至表示……虽然她还没有完全决定……想带着小约翰离开这个城市,搬到阿姆斯特丹她父亲那里去,再跟他演二重奏。但在佩尔曼内德太太激烈地反对下,盖尔达不得不暂时放弃了这个计划。 不出所料,佩尔曼内德太太对于出卖她哥哥亲手盖起来的这所房子的事也提出了抗议。她对由此而使家族进一步衰落无限痛惜,抱怨说,这对于这家人的名声威信将是另一个打击。但是最后她也不得不承认,继续住在这里,继续维持这样一所宽大、华丽的住宅是不实际的,而盖尔达的愿望,在城外一处舒适精致的小别墅里安家,倒是正确的……对于高什先生,对于经纪人塞吉斯门德·高什说来,开始了一个伟大的日子。一件重要的事使他的垂暮的残年重又放出一线光辉,长年颤抖的四肢都安静了好几个钟头。事情是,他出现在盖尔达·布登勃洛克的客厅里,跟她面对面地坐着,商谈宅子的价格。他的银白的头发纷披在脸上,下巴严凛地向前翘着,眼光从下面紧紧地盯着对方的脸。这次他的样子看去十足像个驼子了。他的语音依旧咝咝不绝,但是语调则冷漠、干枯,内心的激动一丝也没有流露出来。他表示愿意把这所房子接过手来,他伸出一只手,带着诡谲的笑容递了八万五千马克的价。这个价钱是满可以接受的,这样的房子如果出手,不可避免会有一些损失的。只是吉斯登麦克先生的意见也非听取不可,这样盖尔达·布登勃洛克就只好把高什先生打发走,没有能跟他作成这笔交易。事后发现,原来吉斯登麦克先生对于自己的职权范围绝对无意让别人插手干涉。他并没有把高什先生谈的价钱放在眼里,他大肆嘲笑了一通,发誓说,他一定能卖上比这个高的价钱。就这样他一直跟人发誓,直到最后,为了使这件事告一段落,他不得不接受七万五千马克的价钱把这所房子卖给一个年纪相当大的未婚男人,这人刚从外地旅行回来,准备在本地定居下来。 新居的购置也是吉斯登麦克先生一手办理的,虽然价格高了点,但却是一所舒适的小别墅,非常合盖尔达·布登勃洛克的心意,座落在布格门外一条两旁栽着栗树的林荫路上,包围在迷人的花园和果木园中间……就在一八七六年的秋天,议员夫人和她的儿子、仆人和一部分家具搬到这所新房子里去。至于其余一部分家具则在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哀悼叹息声中留在老宅子,连同房屋一起转让给那位新房主。 还有一个更大的变化!永格曼小姐,在布登勃洛克家呆了四十年的伊达·永格曼也不再为这家人服务了,她已经回到她的西普鲁士故乡去安度晚年了。说实话,她是被议员夫人打发走的。这个善良的女人在上一辈人不需要照顾之后,立刻就找到了小约翰。她看顾他,照管他,给他讲格林童话,给他讲那个死于噎嗝症的伯伯的故事。可是如今小约翰也已经不小了,他已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了,虽然他身体一直很脆弱,可是她对他已经没有什么用了……此外,主仆之间的关系一直不太合谐。小约翰的母亲进这个家远在她自己以后,她在心目中从来没有把这个女人当作一个真正的、正统的布登勃洛克家的人。而另一方面,随着年纪的增长,一个老仆人的骄傲自负使她的权限也开始逾越了自己的身份。她的这种妄自尊大和对家务屡屡越俎代庖,经常会引起主仆之间的争执……这种情况难以维持下去了,有时甚至演出了公开争执的场面,虽然佩尔曼内德太太施展她伶俐的口才极力为她款说,正像她当初为那座大房子和家具乞求一样,还是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当分别的时候来到,要和小约翰告别时,她哭得非常伤心。小约翰和她拥抱过以后,就把手背起来,一只脚支着身子,另一只脚尖触地,看着她向门外走去。他那对金棕色的、罩着一圈青影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仍是那种沉思的、反躬自视的表情,正像他看到祖母的尸身,父亲去世,旧居的瓦解,以及很多别的事情时一样,虽然这件事情意义从表面上看不如上述的重大……他已经经历了一连串的死亡、离散、收场、分崩,在他的思想中,和老伊达分别不过是这一类事件中最后的一件而已。他从来没有为这些事情惊奇过。有的时候,当他把他那生着淡黄色卷发、嘴唇永远稍微扭曲着的小脑袋抬起来,纤秀的小鼻翅敏感地张开一些,仿佛是他正非常小心地吸着包围着他的空气,似乎那股奇异而又熟悉的香味又要出现了,那次他祖母的灵床上虽然有那么强的花香也掩盖不住那股香味……每次佩尔曼内德太太来拜访她的嫂子,总要教导她侄子一番,给他讲布登勃洛克家过去的历史,和这一家人的光辉的未来。这一家人的未来,佩尔曼内德太太说,除了要依靠上帝的恩典以外,小约翰是唯一的希望了。现实生活越令人忧愁,她越热心描述当年她父亲和祖父在世时家里的豪华场面。汉诺的曾祖父怎样坐着四匹马的马车周游全国……她胃疼的老毛病有一天突然发作起来,原因是弗利德利克、亨利叶特和菲菲异口同声地说,哈根施特罗姆一家子是社会的精华。 克利斯蒂安的消息也很令人寒心。这次结婚对他的身体似乎没有什么好处。他过去那种精神恍惚,可怕的幻景时常出现在眼前的毛病已经愈演愈烈了,现在他已听从他的妻子和一位医生的劝告进入了一家精神病疗养院。他在那里很不愉快,他给家里人写了很多封诉苦的信,表示迫切希望脱离这个病院,诉说他在医院里受的种种虐待。可是这个病院把他看管得很严,对他说来可能这是个最好的方法。不管怎么说,这样至少能使他的妻子无拘无束地照旧过从前的独立的生活,而又不会对结婚给她带来的经济和道德利益造成伤害。 第二章 闹钟的铃声不差分秒地响了起来。那是一阵喑哑、嘶裂的噪音,不是叮铃铃,而是劈劈啪啪的声音,因为这座闹钟已经使用了很多年,机件磨损得很厉害。虽然如此,那铃声却响得很长,长得几乎令人绝望,因为发条上得非常足。 汉诺·布登勃洛克从内心深处吃了一惊。每天早晨从床头小桌上一直钻进他耳鼓里去的这阵恶意而又忠心的突然的铃响,都会使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因悲愤和绝望而颤抖不已。但是表面上他却故作平静,他并不改变躺在床上的姿势,只是刚刚从早晨的迷梦中醒过来,不情愿地睁开眼睛。 在这间严冬寒冷的小屋里还一点亮光也没有;房间里的东西也一件也分不清,也看不见钟上的指针。但是他知道,这时已经六点了,因为昨天晚上他是把闹钟拨在这个时辰上的……昨天……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为了下定决心开灯下床,神经非常紧张地自我斗争着的时候,昨天发生的事逐渐地一一回到他的记忆中来。 昨天是星期日,在他接连受了布瑞希特先生几天折磨之后,母亲答应带他到市剧院去看一次《罗亨格林》作为对此的补偿。一个星期以来他的小小的心房一直为这一晚上的快乐所支配着。可惜的是,总会有无数的烦恼阻碍在幸福之前,而一个人的轻松愉快的切盼的心情,直到最后一分钟以前,一直要受到这些事的重重破坏。总算把星期六熬过去了,一个星期的功课上完了,钻牙机带着令人痛苦不堪的嗡嗡声最后一次在他的嘴里钻了个洞……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经受过来了,而家庭作业他则干脆决定过了星期日再作。什么叫星期一?星期一真的会来吗?如果一个人星期日晚上要欣赏《罗亨格林》,他对星期一肯定是无比厌恶的……他决定在星期一一清早就起来把这些讨厌的东西赶完……这样就够了。这样他就可以消遥自在,尽情享受内心的快乐了;他坐在钢琴前幻想,把一切不如意的事都抛在脑后。 以后幸福变成了现实。幸福带着一切神圣和魅力,带着神秘的震动和惊悸,带着内心的突然的呜咽,带着洋溢的、无从餍足的陶醉劈头盖顶地压到他身上……当然啦,低劣的提琴声是无法胜任演奏序曲的,一个浅黄色的络腮胡子的肥胖的自负的人坐在小船里出现时动作急遽,颇不自然。此外在邻座包厢里又坐着他的保护人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先生,不停地叨唠,孩子是不能被带到这种娱乐场所的,使他对功课分神等等的话。但是这一切他都没怎么注意,因为灌进他耳朵里来的甜美、清朗、富丽堂皇的音乐已经使他高高地飞翔……飘荡在空中……歌剧最终结束了。歌唱的、辉耀的幸福喑哑了,失去了光彩。他头昏脑胀地又回到自己家中的小屋里来。意识到把他和那灰色平凡的生活分隔开的只是在床上几小时的睡眠。此时他天生的那种深沉沮丧的感觉又控制了他。他又感觉到,美好的东西会使人多么痛苦,会怎样使人深深地陷入羞耻、思慕和绝望中去,会吞噬掉一个人平凡地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在他身上那可怕的绝望的感觉像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他不得不再一次对自己说,他肩负着的不仅是他个人的痛苦,这个重担从有生命那一天起就压在他灵魂上,而且早晚有一天是要把他的灵魂窒息死的……他把闹钟拨了一下就又睡下去。他睡得那么死,就仿佛他所有的时间都应该花在睡眠上。然而,现在星期一已经来了,已经是六点钟了,而他却一点功课也没有做! 于是他坐起来,把床头小桌上的蜡烛点燃。但他的胳臂和肩膀马上就在这间冰冷的房子里冻得要命,他不由得马上又躺下去,盖上被子。 时针指到六点十分上……现在再起来作功课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功课太多,差不多每节课都留下一些什么作业,剩下的时间再怎么做也做不完了,再说他定的那个时间已经过去了……他昨天本来觉得,今天上拉丁文课和化学课都要轮到他回答问题,难道事情真有那么凑巧吗?当然,根据常情去推测,这是有可能发生的。最近拉丁文课讲奥维德的时候,全班的名字是按着字母顺序从最后一个字母叫起的,今天可能会从前面a和b开始。但是这种推测也并不绝对可靠,并不是丝毫没有疑问!常规会在某个时候被某个人打破的!亲爱的上帝啊,什么样偶然的情形不会发生啊!……当他这样作着种种臆造的自欺欺人的推测时,他的思想渐渐融汇在一起,最后他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间小学生住的寝室,寒冷、空旷,床上悬着西克斯塔斯教堂圣母的铜雕像,一张桌面可以拉开的桌子摆在房间的正中,此外还有一个凌乱的书架,一张直腿的桃花心木斜面书桌,一架风琴和一个小脸盆架;在摇曳不定的烛光里这一切都显得那么死气沉沉。为了让日光早些进来,窗帘并没有拉下,窗玻璃上结着很多冰花。汉诺·布登勃洛克睡在那里,脸蛋紧紧贴在枕头上。他的嘴唇张着,睫毛深深地盖下来,睡眠中的神情显得又酣沉又痛苦,一绺浅黄色的软发遮住他的鬓角。渐渐地,桌头小几上的蜡烛的火焰失去了红里透黄的颜色,苍白、惨淡的黎明透过结满霜花的玻璃悄无声息地溜进屋子。 他在七点钟的时候又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这一段时间又过去了。起来接受这一天的担子……此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短短的一小时以后就要上课了……时间马上就要到,作业根本谈不到了。尽管这样,他仍然躺着不动,一想到他要这样惨酷地被迫在清晨的冰冷、昏暗中离开温暖的床,去面对那些冷酷的、满怀恶念的人们,去迎受灾难和危险,他心中不由得又是痛、又是恨,简直悲愤不堪。唉,我只想再躺两分钟,两分钟,他温柔地对着枕头喃喃自语。但是接着,为了表示抗议,他又给了自己十足的五分钟,准备再合一会眼。这期间他时不时地睁开一只眼,绝望地注视着闹钟上的那麻木迟钝、冷漠无情、准确地向前移动着的指针……七点过十分,他终于咬了咬牙爬起来,在房间里匆匆忙忙地走动起来,蜡烛继续燃着,因为只有日光还不能把屋子照亮。当他把窗上的一个霜花用呵气融化了之后,他看见外面罩着一层浓雾。 他常常因为寒冷而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他的手指尖冻得像发烧似的,全都肿起来,不敢去碰指甲刷子了。当他把上半身洗好,差不多已经麻木了的手把海绵扔在地上以后,他僵直地、无助地在当地站了片刻,像一匹浑身浴汗的马一样从身上冒着蒸气。 最后,他总算穿好了衣服,呼吸急促、目光忧郁地站在那张折面桌子前边,拿起书包。为了收拾好今天上课用的书籍,他差不多耗尽了残余的精神。他站在那里,茫然望着空中,胆怯地嘟囔着: “宗教课……拉丁文……化学……”一面把残缺不全、沾满墨水的书本子收拾到一起……此时的小约翰已经看上去相当高了。他已经过了十五岁,不再像从前那样穿着哥本哈根式的水手服。他现在穿的是一件浅棕色短外套,围着一条带蓝白点的围巾,一条细长的金表链挂在他背心上,这是他的曾祖父传下来给他的。在他的手掌比较宽、但手指纤秀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他家祖传的那只镶绿宝石的印章戒指,和表链一样这只戒指现在也属于他了……他穿上这件肥大的毛外套,戴上帽子,拿起书包,吹灭了蜡烛,就急匆匆地从楼梯下到一层楼去。他从那只熊标本旁边走过,向右一拐,来到餐厅。 克雷门廷小姐是他们家新雇的女管家,是一个尖鼻子、近视眼、前额上贴着卷头发的削瘦的姑娘。她已经在这里了,正忙着在早餐桌上摆弄什么。 “到底有几点了?”汉诺从牙缝里迸出这个问题,虽然他很清楚现在的时间。 “差一刻八点,”她回答说,一面用她那像生了风湿病的又红又瘦的手指了指挂钟。“你快要迟到了,汉诺……”说着她把一杯热气腾腾的蔻蔻放在他的位子上,又把面包篮、黄油、盐和一只盛着鸡蛋的杯子推到他面前。 他不再说话,拿起一个小面包。他的头上戴着帽子,胳膊底下夹着书包就开始喝起蔻蔻来。这杯热饮料弄得布瑞希特正给他治的一只臼齿剧痛起来……他只喝了一半,连鸡蛋也没有顾得上吃,从他的歪扭着的嘴里迸出一声轻轻的、类似告别的声音,就飞快地跑了出去。 当他走过花园,离开这座红色的小房子,向右一转,顺着冬天的街道向学校匆匆忙忙跑去时,已经是差十分八点了……还剩下十分钟、九分钟、八分钟了。路也远得很。在大雾里简直看不出究竟走了多远!随着呼吸他把这冰冷的浓雾吸进去又吐出来,小小的心房急速地跳动着。他的舌头舐在那只被蔻蔻烫疼了的牙齿上,拚命地运动着腿上的肌肉。他全身都出了汗,但是四肢却依然没有暖和过来。他的两肋开始发痛。这段激烈的运动使他的早餐开始在胃里不安分起来,他感到恶心,心头轻飘飘地、一阵紧似一阵地跳动着,弄得他连气也喘不过来。 城门,才刚刚走到城门,就只剩四分钟了!当他这样苦不堪言地和冷汗、恶心、疼痛挣扎着向前走的时候,他不断地向四边张望,希望能够碰上一个同学……没有,他谁也没有看见。所有的人都已经到齐了,已经开始敲八点了!钟楼的钟声透过浓雾传了过来,而圣玛利教堂的钟声甚至在庆祝这一时刻,奏着《让我们都来感谢上帝》的调子……它把调子都奏错了,汉诺在没命地奔跑中断定说,它根本不熟悉这首曲子的节拍,而且音调也都不准确……可是现在这都是无用的事,没有工夫去为它费心思!重要的是,他迟到了,这已经成了定局。学校的钟稍微慢一点,但于事无补!他迟到得太多了。他注意地看着那些从他身边走过的人的脸。他们或者是去上班,或者是去办事,可他们谁也不着急,没有什么在逼迫他们。有的人看到他那羡慕、诉苦的目光也回望了他一眼,打量了一下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朝着他笑了笑。这不禁使他更加气恼。他们在想什么,这些从容不迫的人在怎样估计他的处境?他真想向他们喊:先生们,你们的笑容是出于你们的粗野!你们知道不知道我就是倒在紧闭的校门前累死也甘心啊……一堵红色的长墙,中间嵌着两扇铸铁大门,把前面的校园和大街隔开。当他离着这堵墙大约还有二十步远的时候,已经听到报告晨祷开始的刺耳的铃声。他这时既没有力气大步向前跨,更没有力气跑,他只能向前探着身子,两条腿磕磕绊绊,摇摇晃晃地移动着,竭力不使自己的身体跌倒,这样当他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铃声已经响过去了。 守门人施雷米尔先生,一个身体粗胖、胡须扎扎、生着工人面相的人,正要关大门。“哦……,”他喊了一声,让布登勃洛克钻了过来……说不定,说不定他已经得救了。只要不被人发现地走进教室,等着在体育馆举行的晨祷作完,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成了。他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一身冷汗,蹑手蹑脚地溜过院子,穿过一扇嵌着五彩玻璃的美丽的折门就走进屋子里去……学校里一切都是簇新的,一切都洁净悦目。流行的时代精神统治了这个学校,现在这一代年轻人的家长在里面读过书的那种旧式寺院学校的颓朽、灰色的老房子已经被拆毁了,代之而起的是宽敞、壮丽的新建筑。虽然学校整体的风格保留了原来的样式,过道和十字回廊上面仍然是哥特式的雄伟的拱顶,但是讲到照明和取暖设备啊,宽敞光亮的教室啊,舒服的教员休息室啊,化学、物理和绘画教室的试验设备啊,这一切却都是完全按照新时代的舒适的原则修建起来的……气喘吁吁的汉诺·布登勃洛克挨着墙、向四周侦视了一番……没有人,感谢上帝,没有人看见他。从远处过道里传来人群的嗡嗡的声音,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拥向体育馆,打算从上帝的鼓励中获得一些应付生活的力量。但是这里一切却都像死一样的安静,面前铺着油毡的楼梯这一段路也是自由的。汉诺蹑着脚尖、屏住呼吸,一边紧张地观察着周围,一边小心翼翼地上了楼梯。他的教室,实科生六、七年级的教室在二楼上,对着楼梯口。教室正大开着门等着他。走到楼梯最上一级他探着身向上边的长过道看了一眼,过道两旁是两排挂着磁牌子的教室门。然后他悄悄地抢前三步,一下子冲进自己的屋子里去。 教室里空无一人。三个大窗户仍然挡着窗帘,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瓦斯灯还亮着,在寂静中轻微地咝咝地响着。透过绿色的灯罩灯光照着三行浅色木头作的双人课桌,一个老学究似的讲台设在课桌对面,讲坛后面墙上钉着一块黑板。四面墙壁下半截嵌着木板,上半截是光秃秃的石灰墙,悬着几幅地图。讲坛侧面还有一块黑板支在木架上。 汉诺的位子几乎位于教室的正中间;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把书包推进抽屉里,一屁股在硬凳子上坐下,双手放在书桌的斜面上,把头伏在手里。一种无可比拟的安祥舒适的感觉洋溢在他全身。这间空旷、冷酷的屋子本来是丑陋的、讨厌的,而且他的心上还压抑着这一令人心悸的上午的各式各样的危险。但是目前他总算平安了,肉体的紧张结束了,可以静候剩下的困难了。再说第一节课,巴雷史太特先生的宗教课性质是很安全的……从墙上边通气孔圆口上纸条的抖动,可以看到暖空气怎样流进来,此外煤气灯的火焰也帮助使这间屋子暖和起来。唉,现在可以伸直了身体,舒舒服服地等待温暖的感觉传遍全身。一阵舒适的、但是不太健康的灼热升上他的脑袋,他的耳朵嗡嗡地响着,眼光朦胧起来……突然一阵口悉口悉嗦嗦的响声传了过来,他不由得浑身一颤,急忙扭过身去……瞧啊,从最后一条板凳后面露出来凯伊·摩仑小伯爵的上半身,这个年轻的小贵族爬了出来,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容光焕发地向着汉诺·布登勃洛克走过来。 “啊,是你啊,汉诺!”他说。“我在那后边藏起来,你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老师进来了呢!” 他正在变嗓子,所以声音有些沙哑;这件事在他身上比汉诺来得早。他的身材跟汉诺长得一般高,但是除了这点以外他还是从前那副样子。他的衣服依然看不出本来是什么颜色,扣子缺三短两,屁股上补了一块大补绽。他的手还是不很干净,但是很秀气。样子非常高贵,手指纤长,指甲尖尖的。他的随随便便从中间分开的黄里透红的头发仍然像过去那样垂在像石膏一般洁白无瑕的脑门上。脑门下边,一双淡蓝的眼睛闪烁着既深沉又锐利的目光……他的鼻子略微有一些勾曲,上唇微微上翘,他这一副骨胳纤秀的高贵的相貌和他的不整饬的仪表之间的对比现在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显得更触目。 “咳,凯伊,”汉诺歪着嘴说,用一只手摩挲着心口,“你把我的心脏吓得怦怦直跳!你在这儿干什么?你为什么藏起来?你也迟到了吗?” “哪里,”凯伊回答道。“我早就来了……星期一早晨谁都是恨不得早一点到学校来,你不是对此也很清楚吗?亲爱的……我没有迟到,我躲在这儿只是为了好玩。今天是那位‘渊深’的教师值日,他认为把人赶下去作祷告并不是什么蛮横的行为。于是我就一直紧贴在他的脊背后面……无论他怎么转,怎么东张西望,这个神秘家,我永远紧挨在他身后边,直到他走下去,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可是你呢,”他充满同情地说,温柔地挨着汉诺和他坐在一条凳子上……“你又跑来着,是吗?可怜的人!你没必要跑得这么急,头发都贴到太阳穴上了……”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尺子,认真而小心地把小约翰的额角上的头发挑开。“你又起晚了吗?我坐的这是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的位子,”他打断自己的话,向四周望了望,“班长的宝座!没什么,这没什么可稀奇的……你是睡觉睡过头了么?” 汉诺又把他的脸放在胳臂上。“我昨天看戏去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以后,开口说。 “噢,对了,我都忘了问你了……好看吗?” 凯伊没有得到回答。 “别人已经非常羡慕你,”他劝汉诺说,“你应该想到这一点,汉诺,你瞧,我还从来没有进过戏院的门。将来多少年内,我也很少有希望能进去……” “要是事后没有这些让人发愁的事就好了。” “不错,我能理解你的心思。”凯伊把他朋友的放在凳旁地下的帽子和大衣捡起来,轻轻地拿到走廊上去。 “那段《变形记》的诗你一定没时间看吧?”当他又走进来的时候,这样问。 “没有,”汉诺回答道。 “那你一定把地理测验准备好了吧?” “我什么也没有准备,什么也不会,”汉诺说。 “化学和英文也都不会吗?allright!我和你一模一样!”凯伊的样子显得轻松起来。“我们真是一对难兄难弟,”他高兴地宣布。“星期六我没有念书,因为第二天是星期日,星期日也没有念,因为这一天是主日……不,这叫瞎说……主要的是,我有许多比这更有趣的事要做。”他的语调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脸上淡淡地泛起一层红晕。“是的,今天这一天可真不好过,汉诺。” “我要是因为不及格再记一过。”小约翰说,“我就要蹲班了;但如果拉丁课的老师提问我,我还一定不会及格。今天该轮到b字起头的学生了,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算不了什么!该撒怎么说来着?‘恐吓我的东西只敢在我背后装腔作势;它们一看见该撒的脸……’”可是这一段话凯伊并没有背诵完。他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他走到讲台上,坐在老师的扶手椅上,表情阴沉地摇动着椅子。汉诺·布登勃洛克仍然把前额歇在交叉的双臂上。这样两人默不出声地对坐了一会儿。 突然一阵沉闷的嗡嗡的声响从远处传来了,很快地这声音变成了高声喧嚣,不到半分钟便紧紧地涌过来了。 “这么快他们就回来了,”凯伊狠狠地说。“老天爷,我的上帝,他们太不虔诚了!这节课他们连十分钟也没有占去……” 他从讲台上下来,向门边走去,为了混进人群里。但汉诺只是略微抬了抬头,嘴唇抽动了一下,他一直坐在位子上没动。 喧嚣的声音已经很近了,擦啦擦啦、噗嗵噗嗵的脚步声,成年人的喉音,童高音以及变嗓时期的破裂沙哑声混杂一片,人群拥上楼梯,走进走廊,最后涌进这间屋子。屋子里马上沸腾起来。他们走了进来,这些年轻人,汉诺和凯伊的同学,实科六、七年级的学生们。他们差不多有二十五六个人,胳臂有的插在裤袋里,有的摇晃着,大模大样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翻开了《圣经》。这些人的面孔有的健康、愉快,讨人喜欢,但也有的委靡不振,令人望而生厌。有的是高大强壮的小伙子,他们过不了多久就要去作商人或者甚至到海上去,他们对所有的功课都不感兴趣;另外也有一些年纪虽小、但雄心勃勃死啃书本的小学生,凡是需要死记的功课他们门门都很出色。但是班长阿道尔夫·托腾豪甫却什么都知道;他仿佛知道一切问题的答案。这一方面固然因为他默不作声发愤念书,但另外也因为先生们总是避免问他那些他可能答不上来的问题。如果他们看到一个哑口无言的阿道尔夫·托腾豪甫,这会给他们造成伤害,他们会羞愧难当,他们对一个人的完全无缺的信念就要动摇……阿道尔夫的后脑勺生得特别大,淡黄的头发紧紧贴在上面,光滑得像面镜子,一圈黑影罩在灰眼睛的外边,他的短外装刷得干干净净,一双黧黑的长胳臂就从外套的短袖口里挺伸出来。他在汉诺·布登勃洛克身旁坐下,温和地却又带着些狡猾的笑了笑,对他的同桌说了一声早安。 他用的是学生中间非常流行的一种说法,把这个字念成一个有声无字的单音。当四周的人都在低声谈话、作上课的准备、打呵欠,或者嘻嘻哈哈地笑闹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一言不发地在练习本里写起东西来了,他那握着笔杆的瘦长的手指伸得笔直,握笔姿势的正确是任何人也挑不出毛病来的。 大约两分钟以后,教室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坐在前几排的学生不紧不慢地从位子上站起来,坐在后面的这里那里也有人学前边的样子,但是另外的人则继续忙着自己的事,就好像不知道有人进来似的。进来的是教师巴雷史太特先生,他把帽子挂在门后边就走上了讲台。 巴雷史太特先生年纪有四十多岁,有着不讨人厌的胖乎乎的身材,脑袋上有一块大秃顶,黄里透红的连鬓胡子剪得很短,肤色绯红,一副油滑和肉欲交织的神情在他的脸上时隐时现。他把笔记本拿在手里,默默地翻了一会;因为屋子里一直安静不下来,于是他抬起头,从讲台桌上伸出一只胳臂,挥动了两下那软软的白胖拳头,他的脸一点点地涨得通红,相形之下胡子仿佛变成了淡黄色。他的嘴唇毫无结果地抽动了半分钟之久,最后只不过迸出一个抑压着的、宛如呻吟般的短短的“好”字来。他努力想说一句责备的话,可是没有说出来,最后又回到他的记分册上,叹了口气,这才平静下来。巴雷史太特先生就是这个样子。 从小他就想当一个传教士,但是由于他有口吃的毛病,再加上他对于世俗的舒适生活不能忘情,最后只好投身教育界。他还是个单身汉,小有财产,指头上带着个不大的钻石戒指,上等的吃喝是他最大的爱好。他和别的教员们只有在职务上才打交道,平常和他来往的主要是城里的单身商人,此外还有卫戍部队的军官们,他每天在头等饭馆里吃两餐饭,他是某一个俱乐部的会员。在消磨时光的地方,当年纪较大的学生在深夜两三点钟碰到他的时候,他就面孔涨得通红说一声“早安”,双方心照不宣,让这件事过去……汉诺·布登勃洛克一点也不怕他,他在课堂上一次也没有为难过他。这位教员跟汉诺的叔叔克利斯蒂安在暴露人性某方面缺点的交游上相遇的次数非常多,因此他不愿意和克利斯蒂安的侄儿在正业上发生冲突……“好了……,”他又说了一遍,环顾了一下教室,又晃了晃他的带着钻石戒指的松软的胖拳头,就拿起记分册来。 “佩尔莱曼,概要。”佩尔莱曼从教室里某处站起来,但几乎没有什么人因此就注意他,因为他是身材最小的学生之一,也是一个功课好的学生。“概要,”他轻轻地、规规矩矩地说,伸着脖子,羞怯地笑着。“《约伯》共分三部,第一部写约伯还没有受主的训戒前的情况;第一章,一至六节。第二部写训戒以及与训戒有关的事;第三部……” “很好,佩尔莱曼,”巴雷史太特先生打断了他的回答,他已经被这个学生温顺的态度所感动,于是他在记分册上写了个好分数。“海茵利齐,您接着说。” 海茵利齐是那些高大的小伙子之一,对任何功课这些人都不放在心上。他把正玩弄着的一柄折刀放在裤袋里,站起来的时候把桌椅碰得东倒西歪。他的下嘴唇垂着,用成人的粗嗓子嗽了嗽喉咙。巴雷史太特不让温顺的佩尔莱曼说下去,而把这个家伙叫起来,学生们都非常不满意。在这间暖洋洋的屋子里,在瓦斯灯下轻微的咝咝声音里,每个学生都在半睡眠的状态里幻想、沉思。这个星期日使每个人都精疲力竭,每个人在这一天雾气弥蒙的寒冷的早晨都是叹着气、牙齿打着战从温暖的床上爬起来的。谁都希望让小佩尔莱曼把这一点钟懒洋洋地嗡嗡过去,而海茵利齐一定不会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讲这课书的时候,我没有来,”海茵利齐粗暴地说。 巴雷史太特先生又一次涨红了脸,他软弱无力地挥动了一下胖拳头,嘴唇蠕动着,挑着眉毛盯住海茵利齐的脸。他的一颗绯红的脑袋因为努力挣扎而抖动着,最后迸出“好了……”两个字来。 这句话一出口,他算是把紧张的心情克服过去了。“您从来没有回答出来过什么,”他从容流利地说了下去,“而且您总找得着个借口,海茵利齐。如果您上一节课病了,就应该抓紧时间里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再说如果第一部分讲的是受难以前的情形,第二部分讲的是受难本身,那么您闭着眼睛也说得出来,第三部分一定是受难以后的事。但您从来不把精力花在学习上,您不但功课差,而且永远原谅自己的过错,替自己辩护。您要知道,海茵利齐,这种情形继续一天,您就一天不用想赶上别人,您永远也赶不上别人。坐下吧。瓦色尔渥格,您接下去。” 海茵利齐带着一副傲慢的、满不在乎的神情坐下来,故意弄得桌椅乱响。在对旁边的学生低声说了句什么不礼貌的话之后,就把那柄折刀又掏出来。瓦色尔渥格站了起来,这是个烂眼睛、翘鼻子、扇风耳朵、指甲被牙啃得缺三短四的孩子。他哼哼唧唧地把概要说完,就接着讲起那个乌斯人约伯来,讲约伯遇到的事。他干脆把《旧约》打开放在前面一个学生的背后,天真浪漫、聚精会神地看着书念,以后再结结巴巴地把念的翻译成文句不通的现代德语,而且还因为某些字不会翻译而停顿下来……这个孩子的样子非常讨厌,但是巴雷史太特先生对他这一番努力还是大大地加以称赞。瓦色尔渥格一直是先生的宠儿,大部分先生都愿意言过其实地表扬他,为了让他、让自己、也让别人看到,他们决不因为某人相貌丑陋就对他不公正……宗教课就这样上下去。以后还有一些学生被叫起来,都是考问他们对于乌斯人约伯的了解程度。高特里伯·卡斯包姆,破产的大商人卡斯包姆的儿子,虽然家境衰败,却取得了很不错的成绩,因为他非常准确地回答出来,约伯的牲口有七千头羊,三千匹骆驼,五百匹驴,五百头牛,还有无数奴仆。以后学生们得到允许,打开了其实多数学生已经打开了的书,开始阅读新课。每逢巴雷史太特先生遇到某处有必要解释的地方,他就涨红了脸,说一声“好……”。在这套例行的准备工作之后,他开始对这个地方进行一番讲解,夹杂着一些老生常谈的道德说教。没有谁听他讲课。平和与倦意的气氛笼罩了这间屋子每一个角落。由于暖气不停地加热,由于煤气灯始终在燃烧,屋子里的热度越来越高,此外空气也被二十五个呼吸着、冒着热气的身体弄得污浊不堪。暖气、灯焰的温柔的嗡鸣和讲课者的单调的絮语不断地加重着学生们原本已经疲倦的头脑的负担,使每个人都昏沉沉陷入半睡不醒的状态。凯伊·摩仑小伯爵面前除了《圣经》外还掀开了一本艾迪加·爱伦·坡的《神秘恐怖故事集》,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不很干净但非常清秀的手掌支撑着他的脑袋。汉诺·布登勃洛克身子向后靠着,蜷缩成一团,张着嘴,目光朦胧地困倦地望着《约伯》,书上的字句早已变成漆黑模糊的一团。有的时候,他想起了《格拉尔曲》或者《婚礼进行曲》,他就会慢慢合上眼皮,内心感到一阵辛酸。他内心在默祷,但愿这种平安、宁静的晨课无休止地继续下去吧。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管理人的尖锐刺耳的铃声终于传来了。那铃声穿过了走廊,把二十五副脑子从舒适的瞌睡中惊醒。 “就讲到这里!”巴雷史太特先生说,让人把教室日志拿过来,在上面签了个名,告诉别人他已经尽了自己的职责。 汉诺·布登勃洛克把《圣经》合上,哆嗦着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当他放下胳臂、四肢舒展开以后,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了使自己的一颗迟缓了的、无力应付工作的心重新振作起一点来。现在该上拉丁课了……他向凯伊投去求助的一瞥,凯伊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已经下课,仍然把全部注意力放在那本故事集上。以后汉诺从书包里拿出那本用大理石花纹纸包着的《奥维德诗集》来,翻到今天要背诵的这一部分……不成,这些用铅笔注释的黑字,笔直地五行分成一段,是那么陌生地看着他,要想现在再记熟两行,简直一点希望也没有。他连它们的意思也弄不清,更不要说从脑子里往外背了。至于下面的几段,今天会用上的,他更是一句也琢磨不透。 “是什么意思?”他用绝望的语调问阿道尔夫·托腾豪甫说,阿道尔夫正在填写教室日志。“这些都是让人琢摸不透的东西!专门为了难人的……” “什么?”托腾豪甫说,继续写自己的……“意思是朱庇特的树的橡子……这是橡树……啊,我也不太明白……” “要是叫到我的时候,告诉我两句,托腾豪甫!”汉诺求他说,把书堆在一边。这个先生最宠爱的学生,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汉诺愁眉不展地看了他一眼,就横着从板凳上挤出来,站起身来。 场面完全变了。巴雷史太特先生已经离开了屋子,一个瘦小枯干、弱不禁风的小个子站在了讲台上,身躯挺得笔直。这人蓄着稀疏的白胡须,从紧瘦的翻领里挺伸出一个红色的细脖子,一只长满白色汗毛的小手拿着一顶礼帽,帽口向上。学生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蜘蛛”,真名字是许考普教授。因为课间休息时走廊里的秩序由他负责,所以他也溜进教室来查看一番……“灯熄掉!窗帘拉上!窗户打开!”他竭力使自己细小的声音带上一种发号施令的语气,一只胳臂笨拙地、用力在空中摇动着,似乎在摇机器的曲柄……灯熄了,窗帘卷了起来,惨淡的日光射进屋子,从打开的窗户里,涌进来一股冰冷的空气,学生们从许考普先生身旁走过,拥向门外去。只有那个班长允许留在屋子里。 汉诺和凯伊在门旁边遇到一起,两个人并排从宽大的楼梯走下去,穿过式样考究的前堂。他们俩谁也没有说话。汉诺的样子凄惨而愁闷,凯伊在沉思着什么。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学生都在潮湿的红砖地上吵闹奔跑,他们加入到这些人里面,开始来回地踱步。 在院子里值日的是一个留着金黄色尖下须的年轻教师。这个名叫高尔登奈尔博士的老师非常讲究穿戴。高尔登奈尔办了一所男生寄宿舍,专门招待霍尔斯台因和梅克伦堡两地有钱的地主贵族的子弟。在那些阔少年的影响下,他对自己的外表也刻意修饰起来,在一般教员里显得与众不同。他戴着一条花缎子领带,时髦的短外套,淡色的裤子,下端用带子系在鞋根下面,洒着香水的带绣花边的手帕。他本来出身于低微的人家,因此在这身华丽的打扮下,他显得十分滑稽。比如说,他的一双大板脚穿在那双尖头扣绊的靴子里样子就非常可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于自己的一双通红的胖手非常骄傲,他不断的搓着,绞着这双手,一往情深地打量着。他喜欢把头斜着向后一仰,皱着鼻子、眨着眼、半张着嘴,作个丑样,好像要说:“又出了什么事了?”……但由于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儒雅高贵之人,所以对于院子里发生的一些违反纪律的小事他一向是视而不见的。他看不见有的学生为了临阵磨枪而违反规定,把书带到院子里来读。看不见他的寄宿生把钱递给了看门人施雷米尔先生,托他给买点心。他也看不见这里有两个四五年级生由于口角而打起架来,而且四周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更看不见那里有个人正因为作了一件卑鄙、不光彩、或者不讲义气的事,被几个同班生从后面提到水龙头前边,要用水浇他一下以惩罚他的丑行。 凯伊和汉诺夹在中间踱步的这一喧闹的人群是一群精力旺盛但有些无法无天的小伙子们。他们在恢复了青春的祖国的好勇斗狠、所向无敌的气氛中长大,他们热心倾慕犷悍不羁的大丈夫风度。 他们相互间讲一种既懒散又干脆、充满独创的术语的行话。他们崇拜的是吸烟、饮酒、体力强壮和武士的道德,对懦弱的花花公子最看不上眼。谁要是被人遇见大衣领子翻上来,就要受一顿冷水浇,谁要是让人看到在街上拿着根拐杖,就要接受在体育馆里当众受到一次严厉的、大失体面的惩戒。 在那弥漫在寒冷的潮湿的空气中的一片嘈杂话语中,汉诺和凯伊两人的谈话显得非常奇特。他两人的友情很久以来全校的人就都知道了。教师们虽然并没有过问,但心里却非常不以为然,因为他们猜疑在这友情后面藏有什么不规矩、敌对的东西;同学们也因为不能了解这两个人,已经习惯了用一种疑惧和憎恶的眼光看待他们,把他们看作是化外之民,看作是与众不同的怪人,由着他们独来独往……凯伊·摩仑伯爵还由于他表现出来的野性不驯而受到别人的一些敬重。至于汉诺·布登勃洛克,就连那个谁都敢打的海茵利齐也没有由于他柔弱胆小而碰过他一个手指头,汉诺那柔软的头发,脆弱的四肢和忧郁、害羞、冷淡的眼光不禁使海茵利齐产生一种莫名的畏惧……“我害怕,”汉诺在院子侧面一堵墙下停住脚,倚着墙对凯伊说,他打着呵欠,不住地发抖,把外衣拉得更紧一些……“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害怕,怕得浑身都痛。曼台尔萨先生真叫人如此恐惧吗?你说说!如果这堂讨厌的奥维德课已经过去该多好啊!如果我已经得了个不及格的分数,又蹲了一班,而且大家都不再对此说三道四,那该多么好啊!这些我都不怕,我怕的是与这一切连在一起的那种纷扰骚乱……” 凯伊此时正在沉思。“这个罗德瑞希·乌舍尔真是作家笔下的一个最奇妙的人物!”他突然很快地说。“我刚才看了一整堂……如果我也能写出作者的那些故事,该多么好啊!” 原来凯伊这时正在写作。这一天早晨他说他有一些比学校功课更有意思的事要作,他指的就是这个。汉诺对他的意思了解得很清楚。凯伊从小时候起对讲故事就表现了极大兴趣,以后这种喜好发展成自己尝试写作了。不久以前他写了一篇东西,一篇童话,一篇充满幻想的冒险故事,幽暗的气氛充斥于整个故事之中,故事在充满炽热的金属和神秘的火焰的地心深处和人类灵魂的最隐密的地方同时发生,这里面大自然的灵魂的原始威力奇异地掺杂着、混和着、变化着、提炼着。故事是用一种亲切的、富于感染力,但稍微有一些堆砌的文体写的,充满了眷恋、温柔的感情。 汉诺很熟悉这个故事,而且非常喜欢;但是现在他却无心谈凯伊的写作或者艾迪加·爱伦·坡的事。他又打了个呵欠,叹了一口气,然后就哼起他最近弹钢琴时编的一个曲调来。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他经常为了使自己疲惫无力的心脏跳动得更有力一些而不得不叹一口气,深深地呼吸一次;他也惯于随着呼气的节奏哼出一段自己或别人写的旋律,一段音乐的主题……“快看,亲爱的上帝来了!”凯伊说。“他到他的花园里兜风来了。” “真是个美丽的花园,”汉诺说,不由得笑起来。他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而且一时很难停下来,于是他一边用手捂着嘴,一边望着凯伊称之为“亲爱的上帝”的那个人。 出现在院子里的是乌利克博士,这个学校的校长。他有一个高得出奇的身躯,戴着一顶黑色的阔边软帽,蓄着短络腮胡子,肚子凸出个尖来。裤子则特别短,漏斗形的袖口总是脏兮兮的。他满面怒容地急匆匆地穿过石板路,看去几乎像是在受罪的样子。他伸着一只手指着水龙头……水在流呢!一群学生抢着跑过去,争着关上水龙头。以后他们又站了半天,带着一副茫然的样子望望唧筒,又望望校长。校长乌利克这时已经转过身去,用低沉而又激动的声音跟涨红着脸跑过来的高尔登奈尔博士说话。他的话里夹杂着很多听不清楚的布鲁布鲁的唇音。 这个乌利克校长是个严厉可畏的人。当初汉诺的父亲、叔父念书的时候,原本是一个和气善良的老头儿当校长,这位老校长在一八七一年后不久死了,乌利克博士就继承了这个位置。乌利克从前本是一所普鲁士中学的教员,这所老学校自从他调来以后就出现了一种新精神。过去旧式的教育本身就是一个愉快的目的,受教育的人从容、安详、带着快乐的理想主义,如今责任、威信、权力、职务、事业这些观念都成了不容置疑的法则,而“我们的哲学家康德的绝对命令”更是乌利克校长每次节日演说一定要拿出来挥舞一番的大纛旗。这所学校成了国中一个小国,普鲁士的纪律严明的传统在这里占了绝对统治地位。这里不但教员,而且连学生也把自己看作是政府官员,升迁是他们唯一关心的事情,因此一心想取悦于大权在握的人……新校长就职后不久,校舍开始根据卫生和最新的审美观点进行改建和扩建,并且完成了所有必要的工程。只是有一个问题,从前这里虽然缺乏近代设备,但是笼罩这里的却有更多的友爱、慈善、善意、愉快和舒适,是不是那时的学校同新校相比是一所更令人喜欢、更幸福的地方呢……至于乌利克校长自己,简直就像《旧约》中上帝那样神秘、暧昧、乖僻、嫉妒、可怕。他笑的时候像生气的时候一样令人望而生畏。手中的权力可以使他在这座学校里任意作威作福。他能够说一句开玩笑的话,而又对被他的话逗笑了的人大发雷霆。他的那些浑身发抖的小动物没有一个知道在他面前应该怎么做。只有一个办法,或许能防止不致沦为他的盛怒之下的牺牲品,不被他的正义无私压为齑粉,那就是在他面前卑微得无地自容,将他奉为神明顶礼膜拜。 凯伊给他起的绰号,只有他和汉诺·布登勃洛克两人之间用。他们不希望有别的同学知道,他们怕这些人由于不了解而射出僵滞的、冷淡的眼光,这件事他们是非常熟悉的……不,他们简直没有一件事能和他们伙伴们互通声气。甚至别人引以为乐的反抗和报复对他俩也是生疏的,他们对别人喜欢叫的浑名也没有兴趣,因为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幽默,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管许考甫教授叫“蜘蛛”,管巴雷史太特教师叫“白鹦鹉”,这都是平凡、无味、十分粗俗的取笑,巴雷史太特不过是那些义务教育制的出气包而已。不,凯伊·摩仑伯爵可比他们俏皮多了!为了他自己和汉诺两个人,他平时只叫这些先生的真姓,只是在姓氏前面加上个尊称“赫尔”:“赫尔·巴雷史太特” 、“赫尔·曼台尔萨克”、赫尔·许考甫”……这就使这些称呼听去带有一种淡漠、嘲讽、敬而远之的味道……他们习惯说“教育人员”,在课间的时候,喜欢把某一个真人幻想作一个奇形怪状的可怕的怪物,引以为乐。他们谈到“学校”那种语调就好像是汉诺的叔叔呆在里面的“神经病院” 似的……“亲爱的上帝”在院子里又呆了一会,因为发现有包面包的纸胡乱扔在地上而可怕地咆哮了一阵,把所有的人吓得面色苍白,这幅景象使凯伊的情绪大大地提高了。他拉着汉诺向一个门走去,去上课的先生们正在穿过这里,凯伊对着一个正向后院第一二年级走去的红眼睛、苍白皮肤、衣衫褴褛的师范学校毕业生深深地鞠了个躬,他把腰弯得低低的,垂着胳臂,恭恭敬敬地看着这位像乞丐一样的先生。当另一位白头发的算术先生,一个佝偻着腰、黄脸、眼睛斜得不能再斜的、不断咳嗽吐痰的蒂特格先生,颤巍巍地在背后握着一叠书走过来的时候,凯伊又迎着他大声地喊了一句: “您好,老死人。”他的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睛望着空中某处……一阵尖利刺耳的铃声响了起来,学生从四面八方纷纷向教室门拥去,可是凯伊一直笑个不停,甚至走到楼梯上还笑得那么厉害,引得他和汉诺周围的学生不断射过来冷漠、奇怪的目光。别人有些讨厌他这种怪异的行为……当教员曼台尔萨克博士走进来的时候,全体学生顿时闭紧嘴唇,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身子笔直。他是主任教员,而主任教员是理应受到尊敬的。他随手把门关上,弯了弯腰,伸着脖子看了看,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接着把帽子挂在衣钩上,一边很快地把头一抬一点地匆匆走上讲台。 过了一会儿,他又向窗外看了两眼,伸着一只带着大印章戒指的食指,在脖子和衣领之间来回移动了两下。他生得中等身材,灰白的头发稀疏疏的,蓄着一把卷曲的朱庇特式的大胡子,一双蓝色的近视眼象青蛙一样向前凸着,在一双镜片后面炯炯发光。他穿的是一件灰色、软料子的敞口大礼服,他的一只手指短短、满是皱纹的手总喜欢轻轻地摸着腰部。和这里所有的先生一样,他的裤子非常短,露出一双特别肥大的擦得雪亮的靴子来。 忽然他把头从窗子那边转过来,和和气气地轻轻叹了口气,看了一眼鸦雀无声的学生,口里“哎”了两声,又向好几个学生笑了笑。非常清楚,他今天情绪很好。全屋的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博士心情好不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情绪的高低决定了一切事情的结果。每个人都知道,曼台尔萨克先生毫不自觉地一任情绪支配着自己,而且他根本也不想控制自己。他常常表现出一种非常古怪、无限天真的偏爱,而这种偏爱就像海边的天气一样不可捉摸。他总有两三个宠爱的学生,对这几个人他用“你”,用名字称呼,这几个人上他的课仿佛上了天堂,他们甚至可以信口开河,也不会受到先生的指责,下课以后曼台尔萨克博士跟他们亲切地交谈。但是忽然有一天,也许是假期过后,只有上帝一个人知道为了什么,这些人失宠了,从宝座上跌下来,身价陡落,曼台尔萨先生又开始叫另外一些人的名字,又仿佛登上天堂了。他给这些幸运儿的考卷里的错误作的记号总是那么工整、纤细,因此即使这些人的考卷错误百出也会给人一种非常整洁的印象。而别的学生的卷子他却带着一肚子气恼任意涂抹,满纸是红墨水,给人一种恐惧、无可救药的印象。因为他给分数向来不是按照错误的数目,而是根据他在试卷上花费的红墨水的多少,所以那些上了天堂的学生就大大占了便宜。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方法是否合适,他认为这样作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之也就一点也感觉不到自己的不公正。要是有谁胆敢对此作法提出异议,那他就永远失去被先生用“你”或用“名字”称呼的希望。而想来还不会有人愿意主动放弃这样的机会的……曼台尔萨克博士站在那里,把腿一叉,开始翻起记分册来。汉诺·布登勃洛克身子向前探着,紧张的思考着。b,现在轮到字母b起首的名字啦!马上就要叫他的名字,他就要张口结舌地站在这里,而这就要引起一个大乱子,一场可怕的、又嚷又叫的大灾祸,虽然主任教员的情绪今天本来是那么好……这风暴前的沉默真让人不堪忍受。“布登勃洛克”……他马上就要叫“布登勃洛克” 了……“艾德加!”曼台尔萨克博士喊道,把记分册合上,一根食指仍然夹在里边,转身坐在讲台上,似乎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什么?这是为什么?艾德加……这是吕德斯啊,这是坐在窗户旁边的胖子吕德斯,字母l,说什么也轮不到字母l啊!不会的,为什么会这样?曼台尔萨克博士的情绪这么好!他只是随便叫起他的一个宠儿来,他根本没有注意,按照次序今天该轮到谁来回答……胖子吕德斯站了起来。他生得一副小狮子狗似的脸,两只无神的、棕色的眼睛。虽然他的座位非常有利,可以容容易易地打开书看,可是他竟连这个也懒得做,他感到自己是不会被先生粗暴摧残的,他只是干脆回答说:“我因为昨天头痛,所以没有念。” “噢,你就这么不给我面子吗,艾德加?”曼台尔萨克博士难过地说:“你不愿意给我背这几行描写黄金时代的诗么?多么可惜,我的朋友!你昨天头痛了么?可是我认为,你应该提前告诉我,别等我把你叫起来再说……你最近不是头痛过一次了吗?你应该想个办法,艾德加,不然可就免不了要退步啦……蒂姆,你来继续下去,好吗?” 吕德斯坐下来。这时候所有的人都把他恨入骨髓。瞎子都看得出来,主任先生的情绪显著地低落下来,很可能吕德斯下一节课就要被先生用姓称呼了……蒂姆站了起来,他坐在最后边一条板凳上。他有一副粗俗的像乡下人的外表,穿着一件浅棕色的夹克,手指又短又粗。他张着嘴。样子像个漏斗,脸上带着一副又呆痴又专心致志的神情。他急急忙忙把打开的书推到个合适的地方,眼睛注意地向前凝视着。过了一会儿,他把头低下来,拉着长音儿,结结巴巴地,用平板的拖长的声音念起这段拉丁文来,好像孩子在念识字本似的:“首先创立的是黄金时代……” 很清楚,曼台尔萨克博士今天提问完全没有按固定的次序,他根本没有留心,哪个学生没有被考查的日子最长。汉诺被叫起来的危险已经不是那么逼人了,要是他被叫起来,那只是由于不幸的偶然性。他跟凯伊交换了一个高兴眼色,开始把四肢松懈下来,打算休息休息……忽然蒂姆的背诵被打断了,也许是曼台尔萨克博士听不太清蒂姆背的东西,也许他想消化一下早餐。不管怎么说,他离开了讲台,在教室里悠闲地踱起步来,最后,手里拿着一本奥维德,紧靠着蒂姆的身边站住了。蒂姆惶遽地急忙把书推在一边,愁眉苦脸地站在座位边。他张着的一张漏斗形的嘴喘着气,一双诚实的,茫然失措的蓝眼睛凝视着主任先生,一个音节也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蒂姆,”曼台尔萨克博士说:“为什么不继续下去了?” 蒂姆搔了搔头,转转眼珠,沉重地叹了口气,最后陪个笑脸说:“您一站在我身边,我就非常紧张,博士先生。” 曼台尔萨克博士也笑了;他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他笑着说:“好吧,您定定神再往下背。” 说着他又踱回到讲台上去。 蒂姆镇定了下来,他又把书拉到前面,重新打开,装作振起精神的样子向四边看了看,接着就低下头来,接着往下背。 “我很满意,”蒂姆背完了的时候,主任教员说道。“您认真地复习过了,这一点用不着怀疑。只是您太缺少韵律感了,蒂姆。您对于联音倒还掌握,但是您一直也没有把六步韵读出来。您给我的印象是,您似乎在背一个儿童故事……虽然如此,正像我刚才说的,您这次很用功,尽了自己的力量,谁要是肯发愤努力……您现在请坐吧。” 蒂姆骄傲地容光焕发地坐下,曼台尔萨克博士在他的名字后边写了一个令他满意的分数。奇怪的是,这时候不但教员,就连看到蒂姆看着书本背诗的学生们和他自己也全都认为,蒂姆确确实实是一个用功的好学生,他得的好分数实在是理所应得。就是汉诺·布登勃洛克也不能摆脱这个印象,尽管他内心很不情愿……他又紧张地听着下一个名字……“穆莫!”曼台尔萨克博士说。“再背一次!aureaprima……?” 叫的是穆莫吗?感谢上帝,现在汉诺大概是平安了!在曼台尔萨克先生很少让人背第三次,而提问新课b字起首的学生刚刚轮过去不久。 穆莫站起来。他虽然长得很高大,但脸色却像墙壁一样的苍白,两手哆哆嗦嗦的,带着一副特别大的圆眼镜。他是个近视眼,视力非常差,站起来的时候就是桌子上的书打开也看不清楚。他必须准备,而他也确实准备了。但一来由于他智力有限,二来他也没有料到今天会轮到他,所以他知道的很少,只背了几个字就背不下去了。 博士提醒他一回,又用尖锐的声音提醒他第二回,在第三回时已经是满腔怒火了,但是穆莫仍然卡在那里,再多一个字也背不下去,这位主任先生终于怒火大发。 “您太不像话了,穆莫!坐下吧,太没出息了,我跟您说,您和白痴没什么两样!又笨又傻……” 穆莫坐下来。他显出一副倒霉相。现在没有一个人看得起他。汉诺·布登勃洛克心里又涌起一阵厌恶作呕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堵到他的嗓子眼里。但同时他又清清楚楚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事情。曼台尔萨克博士在穆莫的名字后面狠狠地划了个印象恶劣的记号,然后又拿起记分册挑来挑去。 他怒气冲冲地找到当天的轮次,看一看该轮到什么人。事情非常清楚!也正是在汉诺完全被这个悲哀的事实笼罩住的时候,他的名字被曼台尔萨克博士叫了出来,像在一个噩梦中似地听到自己的名字。 “布登勃洛克!”……曼台尔萨克博士叫的是“布登勃洛克”,这几个字还在教室里回荡着,可是汉诺却不相信。他的耳朵嗡鸣起来。他坐着不动。 “布登勃洛克先生!”曼台尔萨克博士又叫了一声,在眼镜片后面,两只青蛙一样的眼睛炯炯发光,使劲盯住了他……“您是不是可以继续背下去?” 好吧,看来是跑不了了。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反正现在什么都完了。 他这时反而沉住了气。他只是想,会不会咆哮如雷啊?他站起来,正预备陪个笑险用,“我忘了准备”这类的话应付过去,这时候他忽然看见坐在他前面的人把打开的书举在他眼前。 这个好心的人叫汉斯·亥尔曼·吉里安,是一个棕色皮肤的小个子,油腻腻的头发,宽肩膀。 他的志愿是当军官,因而非常讲义气,因此他虽然很不喜欢约翰·布登勃洛克,但还是不忍心让他受折磨。他甚至用指头指着,该从什么地方开始……于是汉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开始念起来。他的声音颤抖着,皱着眉毛,结结巴巴地读了起来,那时候真理和正义受到人民自觉的尊重,无庸惩处,也不需要法律规章。“刑罚和恐惧并不存在,”他一字一顿地背道。“并没有铜版上刻着恫吓的条款,乞求宽宥的人群也看不到法官的威严的面孔……”他有意作出一副倍受折磨、不堪忍受的面容,故意念得断断续续,丢三拉四,有意疏忽了吉里安书上用铅笔划着的一些联音。他把诗句的音韵读错,结结巴巴,作着一副竭力搜寻记忆的样子,准备着主任教员随时会发现他这一切都是作弊而向他冲过来……他为能这样偷偷地看书而感到由衷的满足,使他皮肤感到刺痒痒的,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充满嫌恶,故意弄得漏洞百出,为了减低一些自己欺骗行为的卑鄙性。最后他停住了,教室里没有任何声音,在这一片沉默里他连头也不敢抬。这种沉默是非常可怕的;他相信曼台尔萨克博士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他的嘴唇完全白了,但是最后这位主任教员叹了口气说道: “噢,布登勃洛克,尔还是沉默的好,请您原谅我这里用古文的‘尔’却不用‘你’字!……您知道,您做的是什么?您在把美好的东西践踏在泥土里,您的行为像个汪戴尔人,像个野蛮人,在您背的诗里听不出一丝美感,布登勃洛克,从您的面型就可看出来。如果我问自己说,刚才那段时间您是在咳嗽还是在朗诵铿锵的诗文,我的回答是倾向于前者的。蒂姆没有什么韵律感,可是比起您来,无疑他是一个语言大师,是个行吟诗人……您坐下吧,不幸的人。当然您在家里念了,确实是念了。我不能给您坏分数。您一定已经尽了自己的力量了……您听我说,有人说您有音乐才能,说您会弹钢琴,这和您刚才的背诵太不相称了……好吧,您请坐吧,您这次很用功,这就很好。” 他在记分册里写了一个满意的分数,汉诺坐下来。正像刚才那位行吟诗人蒂姆的情形那样,现在这出戏又重演了一次。他不由自主地接受了曼台尔萨克博士对他的赞扬之词。这一刻钟他真地觉得自己是一个能力不高,但是勤奋用功的学生,能够体面地回答问题,他还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全班同学,连汉斯·亥尔曼·吉里安也不例外,一致是这样的意见。他的心中又涌起一种类似嫌恶的感觉;但是他这时是这样软弱,以至于没有丝毫精力去继续思考。他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着闭上眼睛,陷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但曼台尔萨克博士的威严还能继续下去。他转到该为今天的课准备好的诗句上,他把彼得逊叫了起来。彼得逊站起来,这个小伙子生机勃勃,自信,勇敢,专门喜欢寻事生非。但是今天他却注定要一败涂地!不错,如果这节课不出一件什么乱子,曼台尔萨克博士是不会放过这些学生的,一定要发生一件远比那个可怜的近视眼穆莫遭到的更为可怕的祸事……彼得逊开始翻译,时常往书的另一边瞥一眼,往他完全没有必要去看的那一边瞥一眼。他做得非常巧妙。他装得仿佛那里有什么妨碍了他的样子,用手摸一下,用嘴吹一下,似乎在弄掉一块碍事的灰尘。但是可怕的事马上就发生了。 曼台尔萨克博士忽然作了个急遽的动作,彼得逊随着也作了个同样的举动。这时这位博士一下子跳下讲台,迈着匆匆的大步向彼得逊走来。 “您书里边有一本题解,有译文,”当他站到彼得逊旁边时大声对他说。 “题解……我……没有……”彼得逊磕磕巴巴地说。他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淡黄的头发在额上梳起一个小蓬,尤其是一双蓝眼睛特别动人,但是这双眼睛现在却恐怖地眨动着。 “您没有在书里夹着译文吗?” “没有……先生……博士先生……题解……我真没有题解……您弄错了……您不该这样猜疑我……”没有人敢这样对曼台尔萨克博士说话。由于害怕,他有意用这样文诌诌的话,为了把主任教员镇吓回去。“我没有欺骗,”他困窘不堪地说。“我永远是诚实的……一辈子都会这样!” 但是曼台尔萨克博士对于这件悲惨的事却有十足的把握。 “请您把书给我,”他面无表情地说。 彼得逊开始手足无措起来;他哀求地用双手把书举起来,继续嘟囔着,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了: “请您相信我……教员先生……博士先生……我真的没有译文……我没有题解……我没有作弊……我认真复习过这一课……” “请您把书给我,”主任教员重复地说,跺着脚。 彼得逊已经魂飞魄散了,脸色变得灰白。 “好吧,”他举手投降了,“给您吧,不错,书里是有份题解,您看吧,就夹在这儿!……但我一眼也没看它!”忽然他拚命喊起来。 只是曼台尔萨克博士并不相信这一套由于绝望而编造的荒谬的谎言。他把“题解”拿出来,打量了一会儿,做出好像拿的是令人作呕的东西的样子,最后他把这份题解塞在衣袋里,鄙夷不屑地把《奥维德》扔到彼得逊的位子上。“教室日志,”他用沉闷的声音喊道。 阿道尔夫·托腾豪甫很尽职地把教室日志拿过来,倒霉的人的名字由于作弊被记了一过,这次记过就是在很长的时期以后对他仍具有毁灭性的威力,他在复活节的时候决没有指望升班了。“您是这一班的污点。”曼台尔萨克博士又刺了他一下,才转身回到讲台去。 彼得逊坐在座位上,他已经被判决了,看得很清楚,他旁边的同学都和他拉开了距离。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厌恶、同情和恐惧交织的心情打量着他。他跌倒了,他孤孤单单地被丢在一旁,原因就是他当场被抓住了。大家对他取得的同识,这就是,他真是“这一班的污点”。人们对他的这个判决同样也毫无保留地完全接受下来,正像刚才接受蒂姆和布登勃洛克的成功以及可怜的穆莫的不幸一样……他自己的想法跟大家也完全一样。 在他们这一群人之中,只要是体质健康,强壮,能干,能够面对真实的生活的,在这一刻就会接受当前这些事态,就不会对此感到受了侮辱,就会认为这一切都是极其自然的事理。但是也有的人,他们的眼睛却阴沉地、沉思地凝视着一点……小约翰就在凝视着汉斯·亥尔曼·吉里安的宽阔的脊背,他的笼罩着一层青影的金棕色的眼睛就充满了憎恶、抗拒和恐怖的神色……但是曼台尔萨克博士的讲课却并未因而中断。又有一个学生被他叫起来,那就是阿道尔夫·托腾豪甫,因为他今天已经完全没有兴致再去考察那些他认为不用功的学生了。以后又叫了一个人,这个人准备得不怎么好,甚至连“patjovisar-borendes”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布登勃洛克不得不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布登勃洛克轻轻地说出这句话的意思:“朱庇特的大树上落下的橡子,”眼睛并没有看向讲台,因为问他的是曼台尔萨克博士,他得到的是一次点头赞许。 等到提问学生这一项目告一段落以后,这一节课的一切兴趣就都失去了。 博士叫起一个功课特别好的学生一个人翻译下去,而他自己却跟另外二十四名学生一样,根本就没注意他说的是什么。这时所有的学生都在开始准备下一节课的作业了。反正现在作什么也都一样了。现在不再给分了,就是再努力也没有效果了……再说这节课马上就要结束。现在已经完了,铃已经响起来。这一节课汉诺非常满意。他甚至得到先生一次点头赞许呢! “好了,”当他们混在一群学生中穿过哥特式的走廊向化学教室走去的时候,凯伊对他说……“上完这节课,你对该撒的脸会有新的看法了吧,汉诺?……你这节课真是走邪运!” “我对这个非常恶心,凯伊,”小约翰说。“我才一点也不想要这种运气呢,它让我恶心……” 凯伊知道,要是刚才回答问题的是他,他也会有同样的感觉的。 化学教室是一座穹窿屋顶、带有剧场式的阶梯形座位的大屋子,屋子里有一张长长的化验台和两个装满长颈玻璃瓶的玻璃柜。在教室里临下课前空气变得闷热、污浊,而这里由于刚才作的一个试验,空气中充满着硫化氢,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臭味。凯伊把窗户打开,之后就把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的练习本偷过来,急急忙忙地誊写今天要交的作业。其他的同学也大都在作这件事。整个休息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直到上课铃响了,马洛茨克博士出现为止。 这就是凯伊和汉诺称之为“渊深”的教师的那个人。他的身材中等,肤色黝黑,额上生着两个肉疣,肮脏的胡须像钢筋,头发也一样。从外表上看,他给人的印象好像是没有睡醒,脸也没洗干净,但这只是表面现象。他教的是自然科学,但数学才是他最擅长的,而且在这门科学上他被认为是一个卓越的颇有名声的思想家。讲书的时候他喜欢从《圣经》上的哲理讲起,有的时候,当他的兴致好、处于一种迷幻的心情的时候,他还给八九年级的学生讲解《圣经》中某些神秘的地方,他的解释常常是非常独特的……此外他又是预备军官,并且为了这职务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他既身兼文武二职,所以得到乌利克校长另眼看待。在所有的教师中,他比谁都注意纪律,他以挑剔的目光检阅排立整齐的学生队伍,学生们回答他的问题时要干脆而有力。他这种神秘和严厉相揉和的性格是不太令人起好感的……首先要把作业本拿给先生看,马洛茨克博士在教室走了一圈,用手指头在每个练习本上按了一下,有几个学生没有作练习,就干脆把别的本子或者旧作业摆出来,也安全地蒙混过关了。 然后开始正式上课;正像刚才上拉丁文课要对奥维德表示勤奋用功一样,现在这二十五名年轻人又要对硼、对氯、或者对氧化锶表示勤奋用功和兴趣盎然。汉斯·亥尔曼·吉里安受到夸奖,因为他知道baso4或者叫硫化钡的是常用来制造赝币的一种材料。他对这门课非常用功,成绩也是最好的,因为他将来想当军官。汉诺和凯伊什么也回答不上来,在马洛茨克的记分册里他们俩的分数很惨。 当考查、提问、给分都过去以后,师生双方都失去了对这节课的兴趣。以后马洛茨克博士开始作一点实验,弄出噼噼啪啪的几声响儿,又制造出几股带色的烟儿,然而这仿佛只不过是在把这节课剩余的时间消磨罢了。最后他留了下次要完成的作业。随后下课铃响了,第三节就也过去了。 除了那个今天不走运的彼得逊以外,所有的人兴致都很高,因为第四节课他们可以开开心心地渡过,这节课给人的只是胡闹和逗笑,谁也用不着害怕。这节课是预备教员摩德尔松教的英文。摩德尔松对语言非常有天赋,已经在这所学校试教了几个星期了,或者,如凯伊·摩仑伯爵说的那样,正在怀着受聘的希望串演了几个星期的戏。但学校聘请他的可能基本是零;在他的课上气氛太活跃了一些……有的人留在化学教室里,有的人回到上面教室里去,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到院子里挨冻了,因为这次休息时间作值日的教员是摩德尔松先生,他自己就在上面走廊里,因此也不敢把任何人打发到院子里去。再说,为了应付他的问题,学生也需要小小作些布置……当第四节课上课的铃声响了以后,教室里没有一点上课的迹象。每个人都在谈话、在笑,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这场热闹。摩仑伯爵两手托着头继续念着他的罗德瑞希·乌舍尔,汉诺静静地坐着看这出好戏。还有人在专心致志的模仿动物的叫声。一声鸡鸣划破了教室的空气,瓦色尔渥格坐在最后面学猪叫,声音毕肖,同时他还能不使任何人看出这声音是从他嘴里传出来的。黑板上用粉笔画着一幅画,一个斜眼睛的人头,这是那位行吟诗人蒂姆的杰作。当摩德尔松先生走进来的时候,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关不上教室门,原来门缝里卡着一个木塞。后来还是阿道尔夫·托腾豪甫把它取走的……预备教员摩德尔松是个貌不惊人的小个子,愁眉苦脸,走路的时候一个肩膀向前斜着,黑色的胡须稀稀落落。他总带着一副无地自容的谦卑模样。亮晶晶的眼睛眨动着,张着嘴一个劲吸气,仿佛要说什么似的,然而总是找不到必要的言词。他从门旁走了三步就踩在一个摔炮上,一个特制的摔炮,炸起来和一颗炮弹没什么区别。他吓得往后一跳,接着就惶惑地笑了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教室正中一行位子前面。他按照老习惯,上半身向前探着,一只手掌按在最前面的一张桌子的桌面上。但学生们早已料到了他这个动作,事先就把桌上涂了墨水,因此摩德尔松先生的这只不太灵巧的小手马上被弄得墨迹斑斑。他还是忍气吞声地笑了笑,把这只湿淋淋的、乌黑的小手背在背后,眨了眨眼睛,柔声细气地说:“教室的秩序欠佳。” 汉诺·布登勃洛克最喜欢这时候的摩德尔松先生,他不错眼珠地看着这场好戏。然而瓦色尔渥格的猪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像真的了,此外忽然有一把豆子刷地一声打在窗玻璃上,又噼里啪拉地落到地上。 “下雹子了,”不知是谁大声说了一句,而摩德尔松也好像相信了这个解释,因为他竟然没有深究就走回讲台去,要过来教室日志。他这样作并不是要记什么,而只是为了根据这个日志随便叫几个名字。他虽然已经给这个班上了五六节课,但除了少数几个人外,他谁也不认识。 “费德尔曼,”他说,“请您把诗背一背。” “没有!”七八个声音异口同声地说。而费德尔曼这时却心安理得地坐在自己位子上,正以惊人的熟练往全屋各处弹豆子。 摩德尔松先生眨了眨眼,又选了另外一个名字。 “瓦色尔渥格,”他说。 “死了!”这时彼得逊忘了自己的不幸,大声地对着讲台喊道。在一片顿足、喧笑、怪声怪气地叫声中所有的同学一致重复说,瓦色尔渥格的确死了。 摩德尔松先生自己叹了一会儿气,他向四周望了望,悲苦地歪了歪嘴,便又拿起教室日志来。 这次他还用他那只笨拙的小手指着他要念的名字。 “佩尔莱曼,”他信心不足地喊道。 “这个人不幸疯了,”凯伊·摩仑伯爵以坚定不移的语气说;这个回答也是全班人一片愈演愈烈的叫嚣声中证实了。 这时候摩德尔松站起来向那一团喧嚣嘈杂声音喊道:“布登勃洛克,我要罚您多作一份作业。 您要是再笑,我会在您的名字后面记上的。” 以后他又坐下了。事实上,布登勃洛克也确实在笑,他听了凯伊的笑话,就低声嘻嘻笑起来,而且想停都停不下来。他觉得凯伊的话说得很俏皮,特别是“不幸”两个字使他从心里感到滑稽。 但当他的心情被摩德尔松先生破坏之后,他就安静下来,只是阴郁地、一声不响地望着这位预备教员。这一刻钟他把教员身上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看到他那一根一根的稀疏的胡须,肉皮在胡须下面显得非常清楚,他看到他那棕色的、明亮的、而又毫无希望的眼睛,他看到他那笨拙的小胳臂上仿佛是戴着两副袖头,因为他的手腕部分汗衫袖跟袖头一样粗大,摩德尔松先生的整个绝望可怜的形态他尽收眼底。他也看到他的内心。汉诺·布登勃洛克几乎可以说是唯一一个摩德尔松先生叫得出名字来的人,而他却恰恰利用了这一点不断地申斥他,不断留给他惩罚性的作业,在他的身上寻找心理平衡。他之所以认识布登勃洛克是因为布登勃洛克一向以安静守规则与别的学生不同,而他就偏偏利用汉诺的老实可欺一再让汉诺感受他无法施加给别的学生的教师威严。“由于人性的卑鄙,在这个世界上连对人表示同情也成为不可能的了,”汉诺一个人思忖着,“别人耍弄你,折磨你,可我并没有这样做,摩德尔松先生,因为我认为这是野蛮、庸俗、可鄙的,而您用什么回答我呢? 但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的,每一个地方都是这样的,到处是这样,永远是这样,”他想着,心里又涌起一阵恐惧和厌恶之感。“而且最不幸的是,我把您整个都看透了!……” 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既没有死、又没有疯、而且愿意把背诗的事承担下来的人。这首让这些大部分从小立志到海洋、到商业、到生活中严肃的工作上去的年轻人背诵的诗,名字叫《猴子》,是一首非常幼稚的儿歌。 猴子,你这快乐的家伙,你是自然界的小丑人这首诗包括好几段,卡斯包姆毫不隐蔽地看着书一段一段地往下念,根本不用在这个老师面前缩手缩脚。这时屋内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厉害了。每只脚都在运动着,都在摩擦着那灰尘仆仆的地板。鸡喔喔地啼,猪哼哼唧唧地叫,豆子满天飞。二十五个学生完全沉醉在肆无忌惮的笑闹中,年轻人所有的野性都发作了起来。猥亵的铅笔画举起来,来回传递,不断引起轰笑……突然间一切都安静下来。连看着背书的人都不念了。摩德尔松先生甚至欠起身来倾听着。发生了一件美妙的事。一阵清脆的铃声从教室后面传来,甜蜜、温柔、引人思恋地填满那突然到来的寂静。这是不知道哪个学生带来的一只玩具钟,正在英文课上了一半的时候奏起《你在我心边》这支曲子来。但当这美妙的音乐停止了之后,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好像一声晴天霹雳,所有的人都被震住,所有的人都被吓得目瞪口呆。 门被一下子推开了,一个高大、狰狞的人影一下子闪了进来,嘴里咕鲁了一声,一个斜跨步就站在课桌正前面……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亲爱的上帝”——校长先生。 摩德尔松先生脸色变得惨白,慌乱把扶手椅从讲台上拉下来,掏出手帕来拂灰。学生们像一个人似地一齐跳了起来。两只胳臂笔挺地垂在身体两旁,欠着脚,低着头,恐惧地看着脚下的地板。 整个教室变得雅雀无声。偶尔有一个人因为过度紧张而呻吟了一下,但转瞬一切就又被寂静笼罩住。 乌利克校长像头老鹰似的审视了一会这一支向他致敬的队伍,然后抬起他一只裹在肮脏的、漏斗形的袖头里的胳臂来,又叉着指头放下,动作像是在弹钢琴。“你们坐下吧,”他用低音大提琴似的嗓音说。乌利克校长对谁也不说您。 学生们坐到位子上。摩德尔松双手颤颤抖抖地把椅子拉过来,让校长在讲台旁边落了座。“请继续吧,”他说,这句话听去那么可怕,意思不亚于说:“咱们看看吧,看看今天谁最倒霉!……” 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非常清楚。摩德尔松先生应该接受校长对他教授法的考察,应该让他看一下,这一班实科六七年级生在这六七个钟头里从他这里学到了些什么知识。这对摩德尔松先生说意味着他能否在这里正确开始职业生涯,意味着他的生死关头。当这位预备教员重新站到讲台上又叫起另外一个学生背诵《猴子》这首诗的时候,他的惨像简直令人不忍目睹。如果说在这以前受考察的只是学生,那么现在则连先生也被考问了……唉,可惜这两方面进行得都很糟糕。乌利克校长的出现不啻是一次奇袭,全班除了两三个之外,谁也没有准备。摩德尔松先生当然不能整节课一直问那无所不知的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由于校长的出现,背诵《猴子》的时候,不能再看书了,因之课程进行得很糟,等轮到讲课文《撒克逊劫后英雄略》的时候,只有摩仑小伯爵一个人能翻译几句,这还要归功于他对这本小说的喜好。其余的人无一不是磕磕绊绊、结结巴巴,嗽了半天嗓子,还是毫无办法地卡在那里。汉诺·布登勃洛克也被叫了起来,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一句也回答不上来。 乌利克校长嗓子里发出个声音,听去就像谁突然间拨动了大提琴的最低的一根弦似的。摩德尔松先生一边绞着他那双肮脏的小手,一边叹息着说:“本来进行得很好啊!本来进行得很好啊!” 直到下课铃响了,他还带着讨好的表情一半向着学生一半向着校长唠叨这句话。然而“亲爱的上帝”这时却已凛然可畏地站起来,叉着胳臂,笔直地站在椅子前边,一边目中无人地盯着前方,一边狠狠地点着头……过了一会他命令人把教室日志拿过来,慢条斯理地把所有那些回答得不完全,或者几乎什么也没答出的学生写了进去。他一下子写了六七个学生名字,所有的学生都因为懒惰而记了一过。这里面当然没有摩德尔松先生的名字。但是他比谁都糟,他站在那里,脸色惨白,浑身无力。这个人已经完全报废了。汉诺·布登勃洛克也是被记过的学生之一。……“你们的前途算是完了,”乌利克校长还补充了一句。以后他走出了教室。 铃响了,这一堂课结束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对啊,和别的事情没什么不同。你最害怕的事情倒几乎是很顺利地过去,仿佛对你表示讥诮;你以为平安无事的时候,不料却大祸临头。汉诺在复活节升级的希望现在彻底破灭了。他站起身来,目光呆滞地走出屋子,舌头舐着那只坏了的臼齿。 凯伊走过来,用一只胳臂搂住他。两人正在激动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这件不平凡的事件的同学中间走到下面院子去。凯伊忧惧而体贴地望着汉诺的脸说:“原谅我,汉诺,我刚才不该翻译出来。我本来应该不作声,让他们把我的名字也记下来的,我真看不起自己……” “我以前不是也解释过,‘patjovisarborendes’是什么意思吗?”汉诺回答说。“事情反正就这样了,凯伊,让它去吧。别再想它了。” “嗯,当然是应该这样。……‘亲爱的上帝’说要毁掉你的前途呢!要是他那喜怒无常的意志决定要这样的话,我看你也只能认命了,汉诺!前途,多么美丽的字眼!摩德尔松先生的前途这回也算完了。他永远不能转为正式教员了,不幸的家伙!不错,学校里既有辅助教员也有正式教员,但居然会没有一个普通的教员。这是一件不太容易理解的事,我看这件事只有成年人和有世故经验的人才想得透。我看,只说这个人是教员,那个人不是,不就够了吗?干嘛非要分是不是正式的呢,我真不懂。自然了,一个人可以去找‘亲爱的上帝’或者马洛茨克先生,请他们解释一下。可是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们会认为你这是有意侮辱师长,会以叛逆的罪名使你粉身碎骨,虽然你很尊重他们的工作,甚至比他们自己还尊重些……算了吧,别谈这些人了,他们都是些笨蛋!” 这样他们在院子里散着步,凯伊为了使汉诺忘掉刚才记过的事信口跟他闲扯,而汉诺也听得确实忘记了刚才的事。 “你看,这里是一扇门,是学校的大门。门是开着的,大街就在外面。咱们溜出去在街上兜个圈子好不好呢?现在是休息,离上课还有六分钟;我们可以在上课前准时赶回来。但是问题是,这是不可能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里是门,门是敞开的,没有栅栏,没有什么障碍物,什么也没有,这里是门坎。然而我们却一秒钟也不能出去,甚至连想也不能想……好吧,咱们就别作这种非分之想吧!咱们再举另外一个例子。如果我们说,现在时间大约十一点半左右,人们会用疑惑的目光看我。如果我们说,现在该上地理课了,这就合情合理了!可是谁也禁不住问一句: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吗?一切都是颠倒着的……哎,老天爷呀,这地方肯不肯把我们从它的亲爱的怀抱里放出去啊!” “哼,放出去又怎么样?咳,就这样下去吧,凯伊,外面和这里没什么不同。放出去我们又作什么呢?这里我们至少还不要为自己操心。自从我父亲死了以后,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和普灵斯亥姆牧师就把我父亲的一项职责继承下来了,天天逼问我,我长大了作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想干什么。我什么也回答不出。我对什么都害怕……” “不,别这么垂头丧气!你还有音乐呢……” “我的音乐又算得了什么,凯伊?音乐一点用也没有。难道我能到处旅行表演吗?首先他们就不会允许我这样作,再说我也没有能力做得那么好。我差不多什么也不会,我只能在一个人的时候随意编奏个曲子罢了。除此之外在我想象中到处游荡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这些对于你不算回事。你比我更有勇气。你在这里能对什么都嘲笑,你有一种能和他们对抗的东西。你愿意写东西、愿意给人们说个奇异美妙的故事,这很好,你是愿意干这种事的。而且你将来一定会成名的,你是这样有才干。问题在哪呢?问题在于,你比我愉快开朗。上课的时候我们常常彼此交换个眼色,比如说刚才上曼台尔萨克先生的课,几乎每个人都作弊了,而单单彼得逊被记了一过,那时候咱们就对看了一眼。咱们想的是同一件事,可是你可以作个鬼脸就让它过去了……我却不成。我对生活厌倦透了。我想睡觉,想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死,凯伊!……哎,我这人一点出息也没有了。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我甚至愿意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我害怕出名,倒仿佛这中间也含有某些不公正的成分在内似的!你记住我的话吧,我什么大事也作不出来。最近普灵斯亥姆牧师在行过坚信礼之后对人说,我永远不会出人头地了,我是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家庭……” “他真这样说了吗?”凯伊非常感兴趣地问道……“是的,他说的是我的克利斯蒂安叔叔,克利斯蒂安叔叔现在被关在汉堡一家精神病院里。……他说得很对。我确实不值得别人指望什么了。要是他们真能这样,我真是感激不尽!……我有无数烦恼的事,许久都使我痛苦不堪。譬如说,我把手指割了个口子,擦破了块皮……在别人身上,这个伤口,几天就会愈合,而我却要拖一个月,总是不好,它会发起炎来,越来越厉害,给我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最近有一次布瑞希特先生对我说,我的满口牙都非常糟,不是牙根坏了,就是磨成了洞,更别提那些已经被拔掉的了。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了,你想想,等我到三四十岁,我用什么嚼东西呢?我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真的,”凯伊说,速度加快了一些。“现在跟我说说你弹钢琴的事吧。我想写一个别人比不上的东西,写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可能过一会儿我在绘画课上就开始。你今天下午弹琴吗?” 汉诺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里流露着一种忧郁、迷惘和炽热的神情。 “是的,我要弹,”他说,“虽然我不应该弹那个。我应该只弹奏鸣曲和练习曲,弹别的是错误的。但是我还是要弹,我控制不住自己,虽然它会把一切搞得更坏。” “更坏吗?” 汉诺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要弹的是什么,”凯伊说。随后两人都沉默下来。 两个人都是正当青春期。凯伊的脸变得绯红,眼睛望着他,并且是抬着头。汉诺则脸色煞白。 他的样子非常严肃,一双眼睛迷迷蒙蒙地向一边望去。 以后施雷米尔先生摇起上课铃来,他们又走上楼去。 现在是地理课,地理课上要举行一次关于赫斯……拿骚地区的十分重要的测验。一位蓄着红胡子,穿着棕色燕尾服的先生走了进来。这个人脸色苍白,胳臂上汗毛毛孔大得能数出来,然而却光秃秃的一根汗毛也没有。这就是米萨姆博士先生,一位善于诙谐的高年级教员。他有咯血症的病根,总是用一种讽刺的腔调说话,因为他认为自己很会说俏皮话,同时又是深受疾病折磨的人。他家里有一个小型的海涅文献保存所,收集了不少与这位病魔缠身的勇敢诗人有关的文稿和遗物,他一到教室里就在黑板上挂了一张赫斯-拿骚地区的地图,接着就带着幽郁和讥嘲的神气笑了笑,下命令说,诸位先生可以在本子上把这一地区的一些特征画下来。他似乎又想嘲笑学生,又想嘲笑赫斯……拿骚地区;然而这次测验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谁都怕得要命。 关于赫斯……拿骚,汉诺·布登勃洛克一点也不知道,或者说他知道的那一点,跟不知道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他想看一看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的本子,但是“亨利希·海涅”虽然带着一副高傲、受折磨的讥嘲神情,但对学生的举动却观察得异常仔细。他一下子就看到汉诺的动作,开口说,“布登勃洛克先生,我非常想让您把您的书关上,但是我又怕这样作对您不啻是一件善举。接着作吧。” 他说的这两句话正好包含着两点幽默。第一点是,米萨姆博士称呼叹诺为“先生”,第二点是,他用“善举”这个字。可是汉诺·布登勃洛克却不得不继续俯在本子上绞脑汁,最后交上去的卷子还是没有写几个字。以后他又跟凯伊走出去。 今天所有的关都过去了。那些平安地闯过去,幸福的人他的良心上是没有包袱的,他们现在可以轻松愉快地上德累根米勒先生的课,可以坐在阳光充足的大厅里画图了……绘图室又宽敞又明亮。很多仿古的石膏像摆在墙边的案子上,另外一只柜子里还放着各式各样的木块和玩具桌椅,这都是素描的模型。德累根米勒先生长得矮胖胖的,留着圆形的络腮胡子,戴着一副棕色、光滑的廉价假发,在后脑勺那里离开了头,露出了秃头的真面目。他有两副假发,一副是长发的,一副是短发的;如果他新剃了胡子,他就戴那副短的……他也有一些喜欢说诙谐话的脾气。譬如说,管“铅笔”叫“铅”。此外,他无论走到哪里,身上总散发着一种油和酒精味。有人说他喝汽油。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是代替别人上门别的课。这时他就要大谈俾斯麦的政策,做着奇怪的手势以配合他的语言,从鼻子到肩膀不断地划螺旋形。他一谈到社会民主党便露出一副又仇恨又恐惧的神情……“我们必须团结起来!”他常常一边抓住坏学生的胳臂,一边对他们说。“社会民主党已经站在门口了!”他有时会作出一些神经质的动作。他会坐在一个学生旁边,一边散发着强烈的酒精气,一边用印章戒指敲着那个人的前额,大声喊出一串毫无关系的字,“透视!”“深影!”“铅!”“社会民主党!”“团结”,接着又突然走开这里……凯伊在这节课上写了一堂他的新文学作品,而汉诺则做了一回想象中的乐队指挥。以后又下课了,大家把东西拿下来。这回学校的大门能够自由通行了,学生们各自走回家去。 汉诺和凯伊同路,一直到城外那所红色的小别墅两人都夹着书包一起走。之后小伯爵还要走上一大段路才能到家。他身上连大衣也没穿。 早晨弥漫在空中的大雾这时已经变成雪了,大片柔软的雪花纷纷下着,但一落下来便融化了,道路泥泞不堪。两人走到布登勃洛克家花园门前分了手;但是一直到汉诺穿过一半花园的时候,凯伊还跑回来一次,用胳臂搂住他的脖子。“别那么垂头丧气的……最好不要弹那个!”他轻轻地说;以后他那瘦长的,单薄的背影消逝在风雪中了。 汉诺把他的书放在走廊里那只棕熊标本前爪捧着的托盘里,然后到起居室里问候他的母亲。她这时正坐在躺椅上看一本黄皮的书。当汉诺从地毯上走过来的时候。她抬起一双棕色的、生得比较近的眼睛迎着他看去,那一圈青影依然罩在她的眼眶上。汉诺在她跟前站住,她用两手捧着他的头,吻了吻他的前额。 他走到楼上自己的屋子,克雷门廷小姐在那里为他预备了一点早饭,他洗了洗脸就开始吃早餐,吃完了以后,就开始抽一种非常呛人的俄国小纸烟,开始抽起来。这种烟如今对他也不是生疏的东西了。以后他坐在风琴前面,弹了巴哈的一支非常沉重、非常严肃的赋格曲。之后他把手背在脑后,望着窗外无声地飘落的雪花。现在除了能看到雪花之外,别的什么也看不见。窗户外面已不是那个有一个王争琮流泉的雅致的小花园了。邻居别墅的一堵灰色山墙把视界挡住。 四点钟吃午饭时,只有盖尔达·布登勃洛克,小约翰和克雷门廷小姐三个人。以后汉诺在客厅里作演奏前的准备,坐在钢琴前面等着他的母亲。他们这天弹奏的是贝多芬的第二十四奏鸣曲。提琴演奏柔板时发出的声音美得像是天使在唱歌。但是盖尔达不高兴地把提琴从自己的下颔拿开,恼怒地望了望它说,音不协调。她没有拉完就离开屋子休息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汉诺一个人。他走到通过一座窄小的露台的门前边,向着外面积雪消融了的花园望了两分钟。忽然他向后退了一步,一下子把门上的奶油色的幔帐拉上,屋里一下子变得朦朦胧胧的。以后他走回到钢琴前边,他又站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僵直地、视而不见地盯着一点,逐渐变得模糊迷离起来……他坐下来进行一次即兴演奏。 他弹的主题非常简单,可以说算不上是主题,只是一个并不存在的旋律的断片,总共不过一个半小节。当他最初用低沉的声音,以别人不能相信的力量一个音一个音地把它弹奏出来的时候,听起来像是几只长号在威武地齐声宣布一个基调,一个新生的开始。这时谁也听不出来他这支曲子的旨趣所在。但是当他用童高音,用一种乌银似的音色和谐地反复弹奏了几遍以后,有人渐渐能够听出来,这个主题基本上只包括一个解决,只包括一个不同调性的眷恋的、痛苦的转换……这本是一个简单、朴陋的创作,但是由于他弹奏时那样坚定不移,那样一丝不苟,这个调子便平添了一种奇异的、既神秘又寓意深长的力量。然后一段生动活泼的部分出现在他的乐曲里,切分音不停地出现又复消失,仿佛在彳旁徨徘徊,又仿佛在寻找什么,但这欢乐总是不停地被惊声尖叫所打断,好像一个灵魂被一个什么不甘沉寂的、只是询问地、悲叹地、消亡下去却又怀着希望地不断以不同的和音出现的声音弄得惊惧不安似的。切分音变得越来越强,又不断受到三连音的挤压和追赶;同时那插进去的恐怖的叫喊也渐渐开始成形,渐渐聚集起来,变成一个旋律,最后像一个热情的、祈求的、用喇叭合奏的曲子一样既强大又恭顺地占据了统治地位。那些不停地簇拥着的,那些游移彳旁徨的,奔腾起伏的,滑来滑去的种种音响都被战胜了,全都停了下来,只剩下这一个呜咽低沉的、恰似幼儿祈祷般的合唱的声音以极度精确的简单的旋律嘹亮地响着……最后这声音也在一阵教堂音乐声中结束了。跟着是一个休止符,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忽然间,听啊,那第一个主调又以乌银的声色轻轻地出现了,那短拙的曲调,那哑的、神秘的短句,那在调性之间痛苦而又甜蜜的过渡!这时忽然爆发了一片混乱喧嚣,一阵狂野激动,但顷刻又被表示粗犷坚决的号角般的音符控制住。发生了什么事情?究竟在酝酿着什么?督促人起程的号角长呜起来,接着仿佛是力量的另一次整顿和蓄集,坚定的节奏连声响着,出现了一个新调子,一段活泼的即兴演奏,一段热情奔放的狩猎之歌。 但这不是快乐的调子,蕴藏在它的深处的是傲慢的绝望,它发出来的信号不啻是恐怖的叫喊,而在这一切音响中间,那第一个神秘的主题始终反复地以扭曲的、奇异的和音出现,听去令人痛苦、陶醉又甜蜜……这以后出现的是一连串互相递嬗的事件,它们的意义和性质是含糊不清的,是一串音响、节奏与和音的奇思巧构。汉诺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这些音响自动地从他的手指下奔流出去,他在前一分钟还不清楚下一分钟要弹出来的是什么……他坐在那里,身体稍稍地俯在键盘上,嘴唇张着,目光遥远、深沉,他的棕色的柔软的卷发掩在太阳穴上。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是不是可怕的困难被克服了?毒龙被杀死了?是不是攀上了峭壁?游过了急流,穿过了烈火?而那个简单得无以复加的第一个主题,那个在调性之间来回转变的幽灵,一直像嘹亮的笑声,像一个不可捉摸的幸福的启示一样在整个音乐中穿来穿去……是的,似乎它不断地唤出新的、巨大的力量,跟随而来的是一段宛如呐喊般的狂热奔放的八度音,以后开始了一个高涨、一次缓慢的、但是不能抑制的扩张,用半音奏出的狂野的、不可抗拒的恋情的激荡腾跃。突然间,一声惊吓的、挑逗的轻音把这一切都打断了,仿佛大地突然凹陷了下去,仿佛一个人忽然坠入欲望的深渊里……有一个时候,那又像祈求、又像忏悔的最初的和弦好像轻轻地促醒着出现在遥远的地方,但一片突然奔腾起来的噪音又在一瞬间把它压制了下去,这片噪音时而膨胀起来,涌上前去,时而撕掳着退下去,向下一沉,转瞬又挣扎着向一个神秘的目标迎上去。一定要把这个目标表现出来,而且就在此时,在音乐已达到可怕的顶峰的这一刻,因为这时那如饥似渴的恋慕之情已经一刻不能再捱了……而它果然来了,已经没有人能控制它了,渴望的痉挛已经不能再拖延了,它来了,仿佛一块幕布倏地被撕碎,仿佛门一下子被撞开,仿佛荆棘的篱笆被砍倒,一堵火墙塌陷下去……最后的解决终于来了,一切都消溶了,期待得到了完满的实现,所有的声音在一片欢呼声中化成一个和谐的调子,音乐在一片甜美、眷恋声中逐渐缓弱下去,但这时马上又转到另外一个调子……转到那最初的主题上去!现在开始了一个用这一主题编排的节日盛会,一次凯旋,一次放荡不羁的狂欢;这个调子以一切能利用的音色炫耀着自己,通过不同的八度音出现,它颤抖,它号叫,它歌唱,它呜咽,它欢呼,它装饰着管弦乐队的一切光辉灿烂的音色胜利地前进:有时像咆哮的风暴,有时像滚滚的珍珠,有时像清脆的铃声,有时像飞溅的泡沫……演奏者对这个简短的主题、这个破碎的旋律、这个长度不过一个半小节的幼稚而和谐的创造表现出异常疯狂的崇拜,这种崇拜包含着一种粗野、鲁钝的感情,一种苦行的宗教感,一种类似信仰和自我牺牲的东西……另外,演奏者又是这样没有任何节制地、不知餍足地享受着、发挥着这个主题,几乎给人一种罪恶邪僻的感觉。他是那么贪得无厌地吸取这里的甜蜜果实,直到他感到厌恶、感到反胃、感到体力枯竭,这也给人一种绝望、无可奈何之感,使人看到,他是怎样贪恋着幸福和毁灭。最后,在经过一切放荡之后的疲劳倦怠中,出现了一段缓弱的小调琶音,升高了一个音程,继而转成大调,乐音在不绝如缕的悲凉之中逐渐消失下去。 汉诺继续静静地坐了一刻,下巴贴在胸脯上、双手摆在膝上。然后他活动了一下双手,关上钢琴的盖子。他的脸变得苍白,双膝软绵绵地没有一点力气,他的眼睛似乎在燃烧着。他走到隔壁的屋子,挺着身子躺在一张躺椅上,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这样躺着。 之后是吃晚饭,吃过晚饭他和他母亲下了一局棋,结果没分胜负。但是这天直到午夜以后他仍然点着一支蜡烛坐在自己屋子里的风琴前边。夜已深,弹琴当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只能在幻想中演奏,虽然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打算第二天五点半就起来预习一下那些最主要的功课。 这就是小约翰生活中的一天。 第三章 伤塞症的发病情况是这样的。 首先是病人感到心情郁闷,这种情形越来越严重,最后使人的精神一蹶不振。与此同时病人感到身体疲惫无力,不仅肌肉组织如此,而且各个器官都是这样,胃部尤其厉害,吃不下任何东西。 病人总是沉沉欲睡,但是尽管身体非常疲倦,睡眠却很不安稳,不深沉,丝毫也不能消除疲劳。头部疼痛胀闷,仿佛喝醉了一样,感到天旋地转,四肢酸疼。鼻子无缘无故地就会流出血来。这是疾病初起时的情形。 然后病人会感到极度的寒冷,全身索索发抖,牙齿咯咯作响,这是高热未来前的预兆。接着热度立刻升到最高点。胸前和肚子上都出现了扁豆大的红斑,用手指按时,它会暂时褪去,而一旦没有了压力,红斑便马上又出现,脉搏非常快,一分钟可以达到一百下。体温达到四十度。第一个星期就在这种情形下过去。 第二个星期头和四肢都不痛了,但昏厥的次数加多,耳鼓嗡嗡作响,差不多把其他声音全都盖住了。病人的面部表情显得非常痴呆。嘴张着,眼睛迷迷蒙蒙的失去了活气。知觉暗淡下去,一天到晚只想睡觉,有的时候并不是真睡着,只是昏迷不醒,有的时候却又说谵语,梦中惊叫。病人的委靡困顿的样子使人感到污浊,作呕。他的齿龈,牙齿和舌头都满沾着黑块,连吸进的气也是脏的。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下半身膨胀起来。他的身子陷在床里,支着膝盖。各个器官,呼吸也好,脉搏也好,工作起来都是急促的,浮浅的;脉搏这时已经到了每分钟一百二十下。病人的眼皮半闭着,脸颊已没有开始时那么通红,而是转成一种青灰色。胸口上和肚皮上的扁豆大的红斑比以前增多了。体温高达四十一度……第三个星期衰弱达到了顶峰。病人不再有高烧时神智不清的大喊大叫。谁也不敢肯定,他的灵魂是沉陷在茫茫的暗夜里呢,还是脱离了躯壳正踟躅在遥远深沉的梦境里?他无法对别人讲述这个秘密。他的躯体一点知觉也没有地躺在那里,……这已经是生死关头了。 对某些患者说来,发生诊断困难在于出现了一些特别的情况。譬如说,疾病初期的征象:像精神不畅啊,食欲不振啊,疲惫无力啊,睡眠不安啊,头痛啊,大部分都已经出现了,可是病人……他是一家人的希望……却和正常人一样的活动。有的时候即使这些病征突然加剧,也不会有人认为是什么严重反常的事。有真实本领的高明医生,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譬如说朗哈尔斯医生,那个有着一对汗毛茂密的小手的漂亮的朗哈尔斯医生,会很快地诊断出这是什么病症,等到胸口上和肚皮上出现了那致命的红斑以后他的判断就更证实无疑了。他会理智地采取对策,施用适当的办法,他会要求把病人放在一间宽敞的、空气流通的房间里,那里的温度不能超过十七度。他会要求环境极端清洁,只要病人的情况还许可……也有的病人已经无法接受这个方法了……被褥要经常更换,以防止病人害褥疮。他会让人用湿手巾不断漱洗病人的口腔。至于药品,他会开碘和碘化钾混合剂,他会开金鸡纳霜、安替比林,而且,因为肠胃是受伤害最重要的地方,他首先要开一个非常清淡同时又非常富于营养的食谱。他会用洗浴的办法,来对付那消触病人体力的高烧,他会让人不分昼夜每三个钟头就把病人浸入浴盆中一次,从而迅速地为病人降温。病人每次洗浴之后,他会让病人急速服一些刺激性的东西,例如白兰地或者香槟酒之类。 但是他使用这一切疗法并不按照一定的规程,他只能希望病人从此好起来,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疗法究竟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目的。因为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他并不知道,直到第三个星期,直到病人已经快断气了,他在这个问题上自己也好像在黑夜中摸索一样,那就是病人究竟能不能活下去。他并不知道,他称之为“伤寒”的这个病症,在这个病人身上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灾殃,是受感染后的一个不很愉快的后果呢,还是使病人解脱的一种形式,是死亡来临前的一点暗示?如果是前者,那感染本身本来也许就能逃避开,或者即使受了感染,借助科学之力也能把它驱除掉;如果是后者,那么死亡不论采取哪一副面具出现,无论是谁都会无能为力。 伤寒症的病况是这样的:当病人徘徊在那遥远、昏热的梦境和在那迷迷糊糊的状态中,他听到生命的清晰振奋的召唤。当病人在一条通向阴影、凉爽和平静的陌生而灼热的路上游荡时,这声音格外清晰。病人站住了,他开始倾听这一振奋、清亮、带着些许讽嘲的声音,这声音促醒他回到那他已离开得这么远,差不多已经从脑海消失的地方去。如果他这时对于自己抛在身后的那些繁杂的、讥嘲的、野蛮的世事还多少存有一些没能克尽职责的羞愧感,要是他认为还有生存的希望,还有勇气和兴趣,要是他对世事还喜爱,还不愿意背叛,那么尽管他在这条陌生、灼热的小路上已经迷误了很远,他还是能自己走回来的。但是如果他听到生命的召唤声音就害怕地、厌恶地打了个寒战,那么这个唤起他回忆的呼唤,这个快乐的、挑衅似的喊声,只能使他摇一摇头,只能使他伸出抵挡的胳臂,只能使他走上那死亡的不归之路……很清楚,这时病人注定要死了。 第四章 “你这样是不对的,你不应该这样做,盖尔达!”这句话卫希布洛特老小姐说了不止有一百遍了,带着忧伤和责备的语气说。这一天晚上在她的老学生的起居间里围着圆桌坐了一圈人,这里面有盖尔达·布登勃洛克本人,有佩尔曼内德太太,她的女儿伊瑞卡,有可怜的克罗蒂尔德与布来登街布登勃洛克家的三位本家小姐。卫希布洛特小姐坐在这圈人中间的一张沙发上。她的软帽上的绿飘带垂在她的瘦小的肩膀上。她的一边肩膀耸得很高,这样她的胳臂才能自由地在桌子上做手势……这位七十五岁的老小姐身体已经抽缩得不成样子了。 “你这样是不对的,我跟你说,你真不该这样做,盖尔达!”她用激动的、颤抖的声音又重复了一句。“我已经有一条腿埋进土里去了,我没有多长时间的活头了,而你却要……你却要离开我们,要永远跟我们分手……从这个地方搬走。要是这只是一次旅行么,只是到阿姆斯特丹去住几天么,倒也罢了……但你却要一去不复返!”她的一颗苍老的鸟儿般的头颅摇动着,棕色的充满智慧的眼睛变得忧郁起来,“自然了,你失去了很多东西……” “岂止很多,她什么都没有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我们应该替她想想,苔瑞斯。盖尔达要走,就让她走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二十一年以前她和托马斯来到这里,我们大家都喜欢她,尽管她不喜欢我们……是的,她一直讨厌我们,不要否认这一点吧,盖尔达!可是托马斯已经不在了,别的人……谁都不在了。我们对她算什么呢?尽管这使我们很痛苦,但你还是按你的意愿去做吧,盖尔达,愿上帝保佑你,当年托马斯去世的时候,你没有立刻离开这里,这已经使我们感激不尽了……” 这是秋天的一个黄昏,吃过晚饭之后;距离小约翰(尤斯图斯·约翰·卡斯帕尔)接受普灵斯亥姆牧师祈福,埋在城外矮树丛边上砂石十字架和家族纹章下面那一天也差不多有六个月左右了。 房子前边,雨点淅淅沥沥地落在林荫路两旁树叶一半已经落尽的树上。雨水被不时吹来的一阵疾风刮到玻璃窗上。八位妇人都穿着黑衣服。 这是一次小小的家庭集会,一次痛苦的告别会,和盖尔达·布登勃洛克辞别。盖尔达不久就要离开这里,回到阿姆斯特丹去,像从前一样跟她的老父亲一起演二重奏去了。已经没有任何理由让她留在这里了。佩尔曼内德太太对她这个决定并没有再表示反对。她已经完全让步了,虽然在内心深处她对这件事是感到非常痛心的。假如这位议员的未亡人不从本城搬走,如果她在社交界仍然保持着她的荣誉地位,不把她的财产移走,那么这一家人的姓氏就还能保留着一点辉煌……但是不管怎么样,安冬妮太太决定只要她活在世上一天,只要有人能看见她,她始终要把头抬得高高的。她的祖父曾经坐着四匹马的马车周游过全国。……尽管她已度过了充满坎坷的大半生,尽管胃病不停地折磨着她,她看去却还不像五十岁的人。 她的肤色变得有些松软苍白,她的上嘴唇上……那是冬妮·布登勃洛克的美丽迷人的上嘴唇……也出现了一些细汗毛,可是掩在她的孝帽下面的光滑的头发里却依旧一根白发也找不到。 她的表姐妹,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对于盖尔达的这次远行,和她看待一切事物的反应一样,表现出一副漠然、柔顺的态度。刚才吃饭的时候,她沉默不语地足吃了一顿,现在坐在那里,只是偶尔才温和地插上一两句客气话,像往昔一样削瘦,满脸灰色。 伊瑞卡·威恩申克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她对于和她的舅母分别这件事也没有表现什么激动。 她经历过更痛苦的事,早就学会了用逆来顺受去应付一切。在她的一对疲惫的水汪汪的蓝眼睛里……这是格仑利希先生式的眼睛……流露出一副饱经忧患的、听人摆布的神情,从她那平静的,有时带些哀怨的声音中同样也听得出她这种心情。 讲到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高特霍尔德伯父的三位千金,她们那副愤慨、挑剔的表情依然未变。两位大姐……弗利德利克和亨利叶特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瘦骨伶仃,而小的一个,五十三岁的菲菲,则矮胖得和一只啤酒桶没什么两样。 尤斯图斯舅母,老克罗格参议夫人,本来也被邀请了,但她没有接受邀请,她身体不舒服,也许还因为穿不出一套像样的衣服来,谁也说不准其中的原因。 大家谈论的话题是盖尔达的这次出门远行,她该乘哪趟车走,以及经纪人高什先生已经承担下来的这座别墅连同家具的出卖的事情,因为盖尔达不准备带走任何东西,正像当初她到这里来一样。以后佩尔曼内德太太谈到了生活,谈了一些生活中最严肃的问题,对于过去和未来都发表了一番议论,虽然对于未来本来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是的,当我死了以后,伊瑞卡如果愿意,想搬到哪儿就可以搬到哪儿,”她说,“可是我自己什么地方也待不了,我活一天,我们就要在这里一块住一天,我们剩下的这些人……你们每星期到我家里来吃一顿饭……以后我们念一念家庭大事簿……”她指了指摆在她面前的一个皮包。“是的,盖尔达,你把这个东西交给我保存,我很感谢。……这件事就算定下来了……你听见了么,蒂尔德?……虽然由你作东道主来请我们,也一样很好,因为你的情况和我们没什么区别。事情就是这样的。人家这样忙碌奔走,拚命挣扎……而你却一动不动地呆着,耐着性子等现成的。反正你是匹骆驼,蒂尔德,你不要生气我说这句话……” “没有的事儿,冬妮!”克罗蒂尔德笑着说。 “真可惜,我没有能跟克利斯蒂安告别,”盖尔达说,大家的话题自然而然的又转到了克利斯蒂安身上。他很少有希望能从住在里面的那个病院出来了,虽然他的病情并不是严重得连自由行动都不可能。但他的老婆却非常满意现在的状况,正像佩尔曼内德太太说的,她老婆已经和医生勾结起来,看样子克利斯蒂安要在神经病院里度其余生了。 说到这里,大家沉默了片刻。以后大家低声地犹犹豫豫地谈到新近发生的那件事情上,当小约翰的名字从一个人的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屋子里又变得安静下来,人们只听到屋子外面唰唰的雨声越来越大。 汉诺最后害的这场病一定是非常可怕的,当大家提到它时都有些欲言又止。如果有人压低了声音半吞半吐地谈到这件事,大家就都不敢再互相对看。最后又有人想起了小约翰临终前的一件小事……那个衣衫不整的小伯爵来探病,他几乎是强行进入病室里来的……汉诺那时虽然什么人也认不出来了,但当他听出是凯伊时,脸上却显出了笑容;凯伊一个劲地吻他的双手。 “他是吻他的手了么?”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问道。 “吻了,吻了很多次。” 这件事引得大家思索了好一会儿。 忽然佩尔曼内德哭了起来。 “我这样喜欢他,”她呜呜咽咽地说……“你们不知道,我有多爱他……你们谁也不像我这样喜欢他……嗳,对不起,盖尔达,你是他的母亲……啊,他简直是个天使……” “现在他肯定是天使了,”塞色密补充佩尔曼内德太太说。 “汉诺,小汉诺,”佩尔曼内德太太接着说下去,泪水从她的略现老态的脸上流下来……“汤姆,父亲,祖父和所有别的人!他们都到哪儿去了?我们再也看不见他们了,哎,为什么命运对我这么冷酷啊?!” “早晚会见到的,”弗利德利克·布登勃洛克说,一面把手紧紧在膝头上握着,目光低垂,耸了耸鼻子。 “不错,总有一天会再见到的……可是,弗利德利克有的时候,什么安慰也不能给人,有的时候……上帝饶恕我这么说……一个人对正义,对善良……对所有的事情全都不敢相信。生活使我们心中许多东西都破灭了,不断打击我们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再相逢……如果真能这样……” 可是这时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在桌子后面站了起来,竭力使自己站得更高点。她欠起脚尖,仰着脖子,敲着桌面,弄得软帽在头上微微抖动着。 “一定见得到的!”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一面挑战似地望着所有在座的人。 这个女教师,她一生中需要不断地同理智产生的种种怀疑作战,现在她像一个最后的胜利者那样站在那里;她驼着背,枯干瘦小的身躯因为信念坚定而索索地颤抖着,模样就像一个操有惩罚权的神情激动的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