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卜先知小郡主,四个哥哥争着宠》 恒王捡了个孩子回来 承泽十五年,春日。 “啊啊啊陈承望,你捡了个什么回来啊!” 恒王被二儿子直呼其名地吼了一嗓子,却没生气,脸上挂着笑,颠了颠怀里的布包。 那里面居然是个孩子。 陈景瑞吼得更大声了:“母妃,你快出来看看,我父王怎么捡个孩子回来啊!” 这下,府里大大小小的主子们都跑出来了。 为首的是王妃宋氏,她脸上带着几分不悦,几步走到外间,来到这对父子面前,声音柔软却不容置疑:“府上亲生的孩子还不够你养的?莫非,这是你哪个外室给你生的?” 恒王一脸无奈,告饶道:“夫人冤枉,府上有你,我还哪敢去找什么外室。这是个小姑娘,不知道被谁丢在了墙根下,我瞧着可怜,就带回来了。” 宋氏的表情马上就变了,她伸出手,惊喜地接过这个孩子,“女孩啊,真可怜,那咱们养着她吧,刚好府上还缺个小郡主呢。” 被忽视了的陈景瑞上蹿下跳:“不行,我不同意!快快丢出去。我不喜欢她!” 他不喜欢的人多了去了,恒王夫妇自动将他的话丢在了耳后,装听不见。 可大儿子却幽幽开口了:“父王,她身上没有皇室的血脉,您若是执意收养她,这于礼数不和。” 恒王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那又如何,水滴石穿,假以时日我一定会让父皇改变主意!” 陈景檀揉揉眉心,脸上露出几分不符合年纪的成熟。他仍劝道:“父王,这不是皇祖父愿不愿意的问题,这是您将祖宗法度置于不顾,罔顾……” 老四陈景焕不耐烦地打断了大哥的话:“行了行了,大哥,你这一套一套的,比咱爹还像王爷呢。你看她多可爱啊。我不管,我就要留下她。别人都有妹妹,我也得有!” 见这父子俩如此坚决,陈景檀一甩衣袖,重重在旁边的交椅上坐下来。 那包着小女孩的居然不是毯子,而是恒王的外袍。突然多了个孩子,这件事过于震惊,众人居然都没发现恒王只穿着中衣。虽然如今春回大地,但天气还是冷,恒王耐不住,先回房加衣裳了。 宋氏轻轻将小女孩的小脸露出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凑上去亲了她一大口。小女孩马上咧着嘴笑了起来。陈景檀的耳梢一动,眼神也不由自主要往这边瞥。 见大儿子有动摇的意思,宋氏抱着小女孩走到陈景檀面前,教她认人:“来,小宝,这个是大哥……”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女孩居然把手探进怀里,掏出来一个被纸包着的,已经被压到皱巴巴的糖。在宋氏惊喜、陈景檀疑惑的眼神中,她把糖送到了陈景檀面前:“大——哥哥……” 因为她看到,不久的将来,就在适才恒王抱着她走过的街道上,陈景檀一手牵着她,另一只手里抓的全是买给自己的糖和零嘴吃食——这是谁都不知道的秘密,小女孩能看到将来发生的事。 在无以复加的受宠若惊中,陈景檀伸手接过了那颗糖,还嘴硬:“这……小小年纪就如此会蛊惑人心……” 陈景焕凑过去,贼兮兮地说:“承认吧,大哥,你被她蛊惑到了。” 陈景檀手里捏着那颗糖,吃也不是,丢也不是,只好不知所措地攥紧了。宋氏瞧着好笑,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个早慧的儿子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陈景瑞嗤了一声,抱着手臂要走,小女孩却不顾宋氏的阻拦,倾过身子越出她的怀抱,揪住了陈景瑞,还奶声奶气地说:“哥哥有小虫子。” 原来在碰到陈景瑞的那一刻,小虫子清脆的鸣叫声在她耳边响起。 陈景瑞翻个白眼:“那叫蛐蛐!” 恒王府二公子,陈景瑞,京中有名的纨绔,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斗蛐蛐。 不过陈景瑞显然也没想到这素昧平生的小丫头居然还知道自己养蛐蛐玩,一时对她也生出了几分好奇,他偏偏头,凑近小女孩,小声鼓动:“你也想玩蛐蛐?以后听话,二哥哥斗蛐蛐都带着……哎哟!” 宋氏臂力惊人,一手抱孩子,还能腾出另一只手来狠狠揪住二儿子的耳朵:“自己玩也就罢了,还想着带坏妹妹,你想挨揍吗陈景瑞!” 躲在角落里始终没出声的老三陈景镕突然张口,却不是在计较这孩子的去留,而是另一个关键的问题:“这孩子,叫什么名?” 宋氏认真思考,下意识便松开了制裁陈景瑞的那只手。她犹豫了片刻后,说:“等你父王……” 大儿子冷冷打断:“没名字,更上不了玉牒。要我说,真想留下她,就去找皇祖父赐名。” 陈景焕摆摆手:“肯定不行,皇祖父那边且得磨一阵呢。” 陈景檀接着说:“那干脆就别留了。” 陈景焕气得跳脚,手指着陈景檀手里的糖说:“那糖就给了你一个人,你好意思把小妹妹送走!” 正在他们吵闹不止之际,恒王穿了衣裳出来了。 “吵什么呢?这孩子跟咱家有缘,必须要留下。” 陈景檀双手抱胸:“那你可给她取名啊?” 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小女孩兴奋地拍着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燕子,小燕子……” 廊下弱柳飘摇,乳燕啁啾;晨光熹微,灿阳若昭。 室内安静片刻,陈景焕突然说:“叫燕燕吧,叽叽喳喳的,跟个小燕子一样。” 陈景檀哼了一声:“燕燕,这是正经名字吗?这一辈的字取‘景’,景燕?” 老二不乐意了,皱着眉头呛大哥:“你自己听听这好听吗?叫燕阳算了,艳阳高照。” 陈景镕的声音又突兀响起:“燕昭,陈燕昭。” 恒王拍手:“这个好!看看,这就是京中才学翘楚的水平!” 名字敲定了,陈景檀的肩膀微微下沉,露出一个放松的姿态。 “好吧,既然名字都起了,也不好再往外送了。日后如这梁上燕一般,跟哥哥们如影随形就好了。”他轻声说。 陈景瑞又挑刺:“什么跟你如影随形啊,她以后也有自己的光明人生!” 眼见这兄弟几个又要吵起来,宋氏越发觉得怀中的陈燕昭乖巧听话懂事了。她颠了颠陈燕昭,赶紧打断儿子们:“行了行了,该上学上学,该当值当值,那个上街斗蛐蛐的,把你蛐蛐给我交上来。散了!” 我的皇后奶奶 承泽十六年,腊月。恒王府张灯结彩,不是为贺新年,而是贺小姐即将到来的生辰。 这是陈燕昭被带回恒王府的第二个冬天。 清晨,饭厅传来碗碟的轻撞声。恒王妃宋氏拿筷子敲了敲小儿子跃跃欲试的手,嗔道:“你父王还未下朝呢,等他回来再动筷。” 陈景焕扁了扁嘴,不情不愿将筷子放下,指着一旁丝毫没有受影响的陈燕昭,告妹妹的状:“母妃,为何燕昭可以,我不行?” 宋氏没搭理他。她的视线落在门口,正焦急的等待着夫君带来的消息。 陈景焕不依不饶,不让他吃饭,他就用指头去戳妹妹的脸颊,手还没挨上,便听到下人通传的声音,恒王回来了。 他吓了一跳,连忙将小动作收了起来。 宋氏迎上前去,语气既紧张又期待:“怎么样,成了吗?” 恒王年轻的脸上藏不住笑意,他越过一众儿子,走到陈燕昭面前,将她抱在膝上,轻轻晃了晃。 陈燕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奶声奶气地问:“王爷,昭儿是不是能跟你们一同参加家宴了?” 恒王没说话,只是笑着点头,一手揽着陈燕昭,一手帮她正了正发髻上的小蝴蝶:“以后可以喊父王,不用喊王爷了。” 宋氏喜极而泣,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丝毫不顾大家闺秀的端庄,拍着手高兴道:“太好了,终于尘埃落定了。” “父皇说,等昭儿生辰过完,便可以上玉牒,正式成为咱们的女儿了。” 陈燕昭不懂什么是玉牒,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已经在恒王府住了两年了,还不能改口喊王爷王妃爹娘,但她的脑海中却无端浮现出一幅画面。 穿着吉服的恒王与宋氏郑重从一个带着高帽的人手里接过什么,晶莹剔透的玉片片在恒王的衣袖中一闪而过。 她嘿嘿一笑,搂着恒王的脖子,“玉片片,我看到了。” 恒王惊奇:“哥哥们又给你看他们的玉牒了?等过完生辰,咱们昭儿也有写着自己名字的玉牒了。” 陈景焕赶紧否认:“没有啊,父王别乱说,我们几个可从未给她看过什么玉牒。” 陈燕昭是被恒王捡回来的孩子。因为不是皇室血脉,所以宫中迟迟不肯承认她的身份。 既然宫中松了口,恒王理应带陈燕昭去见过各位长辈,谢恩。 用罢早膳,宋氏找出来一条厚厚的氅衣,把陈燕昭裹得密密实实的,胭脂色的料子衬得陈燕昭的小脸白里透红,跟刚来时候那副面黄肌瘦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可别着了风。”她千叮咛万嘱咐。 陈燕昭在恒王的怀里动了两下,艰难的从氅衣中探出手来。陈景焕一笑,对着陈燕昭拍了拍手。 “燕昭,四哥抱着?” 陈燕昭点头,冲他展开双臂,身子也倾了过去:“要四哥抱。” 陈景焕乐滋滋接过来,颠了颠。 一旁准备去书房上课的陈景镕嗤了一声,眼神黏在陈燕昭身上,嘴里挖苦陈景焕:“你就抱吧,抱一路,累死你。” 陈景焕冲他做了个鬼脸,自顾自抱着陈燕昭出去坐马车了。 “一会到了宫里,四哥喊什么,你就跟着喊什么,知道吗?”陈景焕捏着妹妹的小手,耐心嘱托。 出乎他意料的是,一向机灵听话的陈燕昭居然没搭理他,自顾自发着呆,不知在想什么。 此时陈燕昭的脑子里是另一副画面。 “轰隆”一声响,马车撞在了一起,顿时天旋地转,仓惶间,陈景焕挡在了她身上,刺目的血顺着他的眉角往下淌。 她猛地回神,慌慌张张拽住了陈景焕的衣服前襟。 “不走这边,四哥!” 鲜血淋漓的场面把她吓坏了,她带着哭腔,冲陈景焕喊。 陈景焕一头雾水:“为何?这条路近啊。” 再往前走就是官道,京中最繁华的一条街。但是陈燕昭居然十分固执,非让他换条路。这会岂止是带着哭腔,她眼泪都快要夺眶而出了。 恒王看着心疼不已,什么都顾不上了,眼下还是先把小女儿哄好最重要。他给陈景焕使了个眼色,又掏出手绢来将陈燕昭眼眶里的泪给抹走:“行行行,听昭儿的,咱们从另一边走。” 陈景焕探出头去,交代了车夫两句,马车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 皇上还在处理政事,恒王就先带着一双儿女去见了皇后。 刚落座,皇后便带着后怕说:“来的路上可是走的官道?适才听御林军来报,御史家的马车发了狂,幸亏你们无事。” 冷汗马上从恒王的额角落了下来。他抱着陈燕昭的手一阵痉挛,不敢想要是没听女儿的,走了官道的话,他们父女三人,如今该是个什么凄惨情景。 “路上昭儿耍小脾气,非要绕路,没想到恰好避过了。老天保佑。”陈景焕神神叨叨的双手合十,闭着眼朝天上拜了几拜。 陈燕昭笑嘻嘻看着,也有样学样,一边往天上拜,一边口里念念有词:“保佑、保佑……” 皇后没忍住,笑了出来。她朝陈燕昭招了招手:“上来,让皇祖母看看。” 陈燕昭两下从恒王膝上跳了下去,厚重的氅衣把她裹成了个球,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还没走近,皇后就已经伸出手来护着了。 一阵香风从皇后鼻间掠过,紧接着,一个软绵绵的小团子就跌进了她怀里。 虽然跌倒了,陈燕昭却没哭,甚至还咯咯笑着。皇后卡着她腋下抱起来,举到脸前端详片刻,不由笑了出来。 “你这孩子也挺会捡的,一捡就给本宫带回来一个这么精致伶俐的孙女。” 刚被捡回来的陈燕昭可不是这样。那时候的她灰扑扑的,脸颊都饿得凹进去,一双大眼在脸上格外突出。恒王可不敢让皇后见那个时候的小灰老鼠。 陈景焕大逆不道的抢在他爹前面开口:“皇祖母从前还嘴硬不肯见昭儿呢,现在可好,爱不释手了吧。” 皇后举着陈燕昭,只是笑,不说话。她鬓间簪了只蝴蝶样的钗子,随着她的动作,那蝴蝶的翅膀就一振一振,陈燕昭盯着那一晃一晃的蝴蝶,越看越稀奇,居然就这么朝皇后的头发伸出了手去。 昭儿一点委屈都不会受 紧密注视着她一举一动的恒王当即慌了神。要知道,皇上皇后本就对他捡个孩子回来当亲闺女养的决定颇有微词,若是陈燕昭再当众失礼……他肯定是不舍得将陈燕昭再送走,可皇命难违,他即便抗旨,也很难保全陈燕昭。 一旁的陈景焕却是气定神闲,甚至还腾出手来拍了拍恒王的胳膊,让他放心。 没想到皇后真的没有生气。她只是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蝴蝶……”陈燕昭慢吞吞解释。 “想要蝴蝶?来,给小郡主把那一匣子的蝴蝶发钗拿来。”皇后的胳膊已经累了,她把陈燕昭妥善安置在膝头上,面对着她。 陈燕昭却摇摇头,小手不肯放下,始终指着皇后鬓间那个:“要会动的。” 从刚把陈燕昭带回来的时候,恒王就发现了,陈燕昭只喜欢蝴蝶,还有会动的小玩意。 皇后合不拢嘴,连连应承她,“皇祖母那匣子里的蝴蝶都是会动的。昭儿肯定喜欢。” 她朝一侧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便忙不迭捧了那一匣子的蝴蝶发钗过来。陈燕昭眼花缭乱,手伸进匣子里随便抓出来一个就不肯放了。 剩下的都给陈景焕代为拿着了。 恒王受宠若惊,下意识就要推拒:“母后,这未免太多、太贵重,昭儿还是个小孩子……” 皇后一伸手,止住了他的话。她慢条斯理地说:“不多,一个郡主,头上连点像模像样的发饰都没有,怎么能行呢。” 陈景焕看妹妹惹人喜欢,有些自得,又眼热妹妹的宠爱,小声自言自语:“她那头发才多少,那发钗都带不住。” 好巧不巧,恒王听见了,随后照着后脑勺给他轻轻来了一下。 “眼下是谁在御书房?”还有太后那边要去,若是再拖延,就非得留下陪太后用午膳了。恒王有些着急。 皇后的笑容一滞,眼神从陈燕昭脸上挪到了恒王身上,“丞相在呢,估计又是来参你的,你躲着些,别在皇上面前跟他碰上。” 恒王一时没说话,皇后也拿不准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半晌,恒王朝陈燕昭招了招手,叹口气,说:“碰上了也没办法,早晚都要见的。” 陈燕昭坐在皇后怀中,专心致志玩着新得的蝴蝶,丝毫没注意到恒王的动作。 “昭儿,该走了。”恒王走到皇后身边,蹲着朝陈燕昭张开双臂。 陈燕昭不想走,往皇后怀里钻了钻。她眼前是皇后烟蓝色的外袍,而脑海中,这抹烟蓝色却越来越远,直到在大殿门口,随着混乱的惊呼声,染上了脏污。 皇后没松开抱着陈燕昭的手,而是就这么托着她站了起来。 “走喽。”她有些依依不舍,是想送陈燕昭出门。 陈燕昭却在她怀里扭动起来,看着十分抗拒。 皇后一愣,随即勉强笑了笑,“是在本宫怀里不舒服?本宫没抱过几次孩子,你与太子小时候都是奶娘抱着的。” 说着她把陈燕昭往前一送,恒王赶紧上前将陈燕昭接住,挽尊道:“母后多心了,小孩子的脾气瞬息万变,一会哭一会笑,不是您的问题。” “那本宫就不送你们了。记得若是在皇上身边见了丞相,不要与他争辩……” 恒王一一应下。 耽误了几句话的功夫,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殿内众人皆是转身看去。 “娘娘您没事吧?快传太医、传太医!”一派混乱中,小宫女尖利的喊声分外刺耳。 “怎么回事?”皇后边说边往外走。 门外众宫人正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个跌坐在地的华服女子,她一手捂在一侧的腿上,另一手搭在宫女胳膊上,借力想站起来。 皇后的眉头松了松,表情却没那么担心:“淑妃这是怎么了?” 宫里人人都知道,皇后娘娘最看重礼节。淑妃跌倒事小,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了礼才是大事。 淑妃艰难掉转过身子,给皇后行了个大礼,“臣妾不慎跌倒,在娘娘面前丢了人,还望娘娘息怒。” 皇后不辨喜怒的“嗯”了一声,居高临下看着淑妃,“先起来,日后多加小心。” 淑妃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娘娘,不知为何,这地上水痕至今未干,臣妾一时不查,这才……” 皇后转身往殿内走去。那闯了祸的洒扫宫女脸色一白,心惊胆战地自去领罚了。 淑妃低眉顺目跟着皇后进殿,还没落座就发现了殿内的三人。 恒王抱着陈燕昭,领着陈景焕,跟淑妃行了礼。 淑妃一眼就看到了恒王怀里的小丫头。 她笑笑,朝陈燕昭抬了抬下巴,“这就是恒王新得的小丫头?” 皇后的眉头微微一拧,没说话。 恒王摆弄着小女儿的手,朝淑妃招了招,“小女见过淑妃娘娘,孩子年幼,不会说什么吉祥话,本王就代劳了。” 淑妃掩嘴一笑,饶有兴致地偏了偏身子跟皇后说话。 “这孩子长得倒是精致,跟恒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要臣妾说啊,恒王抱她出去,指不定多少人觉得这是恒王哪个外室生的呢!” 皇后的脸彻底垮下来了。恒王是皇上的诸多皇子中最本分的一个,别说是外室了,就连一个姬妾都没有,这话平白挑拨他与宋氏的关系。 恒王当即就还嘴,他捏了捏陈燕昭的小脸,低头冲陈燕昭笑着,话里话外却是对淑妃的反击。 “本王可不像淑妃所出的两位皇兄,姬妾成群,眠花宿柳。对了,听说四皇兄又在京郊置办了处宅子,要安置新妇?四皇嫂这次没再去闹?” 淑妃的脸色一僵。陈燕昭什么都听不懂也就罢了,偏偏还爱学舌,一边笑一边重复:“眠、眠花……” 陈景焕一脸认真,教妹妹说话,“眠——花——宿——柳——”。 皇后板着脸,佯装生气地斥了陈景焕一句:“别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教给妹妹。当哥哥的,得以身作则才行。” 她很明显是话里有话,在借着训孙子的由头,暗戳戳讽刺淑妃的四皇子呢。 淑妃脸上挂不住,但还不想就这么起身走人,她今天是有事来求皇后,绝不能就这么灰溜溜离开了。 思来想去,她想到一个绝好的跟恒王拍马屁的点子。 “这丫头一看就聪明,将来琴棋书画肯定样样精通,到时候,媒婆都要踏破恒王府的门槛了。” 可惜恒王不领情,只是但担心笑了笑,丝毫没觉得这是什么夸赞。 陈燕昭懵懂的大眼眨了眨,看看淑妃,又低下头玩起了蝴蝶。 恒王凝视着她的动作,轻轻说:“我们昭儿不用学那些东西,一辈子过得轻松开心就好了。至于有没有人求娶……” 他抬起头,看着淑妃,缓缓勾起唇角,“我不是四皇兄那种要靠女儿的姻亲攀关系的。若将来昭儿遇不到喜欢的男子,恒王府就是她永远的家。我死了,还有她的四个哥哥,昭儿一点委屈都不会受。” 此女胸有大志,绝非俗类。 四皇子的独女,今年才十岁,已经被四皇子许配出去了,许的还是十几岁就在京中臭名昭着的纨绔二世祖。 淑妃的脸是彻底挂不住了。她这个儿子,是成天干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让她这个当母妃的都丢尽了脸。 恒王见好就收,抱着陈燕昭站起身来告退。 “儿臣带昭儿去见父皇,就不陪母后还有淑妃娘娘闲聊了。” 皇后坐着没动,手背朝外挥了挥。 “过几日昭儿的生辰,在宫中办吧。” 恒王一愣,随即利落的应了一声。 出了殿,恒王重重松了口气。陈燕昭搂着他的脖子昏昏欲睡,嘴里不知道嘟囔些什么。陈景焕抱着那匣子亦步亦趋跟着他。 此刻已经是辰时了,他们得快些,绝对不能让太后有留下他们用午膳的机会,也最好是不要在皇上面前碰上丞相。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恒王带着一双儿女走进御书房的时候,迎面碰上了正在慷慨激昂陈词的丞相。 见他进来,丞相的表情更是愤慨了几分,但他激愤之余,还不忘行礼。 殿内众人互相行了一通礼之后,罗泽把袖子一撸就要开始历数恒王的错处,不过他还没开口,恒王就伸出一根手指来贴近嘴边,“嘘”了一声。 “我女儿睡着了,你小点声。平日里吵我不要紧,吵到我女儿了,我跟你没完。”他压低了声音,威胁道。 “女儿,你什么时候生的女儿?”罗泽往恒王的肩头踮着脚张望片刻,一脸的不信。他嗤笑一声,“你这是想要女儿想疯了,偷了人家的女儿来了?皇上,臣说的没错……” 他转过身去,朝桌案前的皇上一拱手,又开始滔滔不绝,不过顾忌着睡着了的陈燕昭,他的声音还是小了不少。 皇上无奈,捏了捏眉心,“这不是他抢来的孩子,是正经要上皇室玉牒的郡主。” 罗泽哑了声,难以置信地看向恒王怀里的小女孩。他们说话声太密,已经把她给吵醒了。现下她正扁着嘴揉眼睛。恒王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识过的温柔小意哄着她: “昭儿被吵醒了?不睡了,一会咱们就回家了。跟你皇祖父说说话,好不好?” 陈燕昭轻轻点头,环视一圈,精准找到了那个穿着一身明黄龙袍的老头。 她从恒王膝头扑腾着下来,歪着头,小脑袋里使劲回忆宋氏曾教过她的礼节,想了半天,没想起来,只糯糯喊了声“皇祖父好”。 “不记得如何行礼,这次便罢了。只是恒王日后不可如此纵着她,天家之女不可失了礼数,平白惹人笑话。”皇上威严的声音响起,陈景焕想到了什么,不由周身一颤。 “儿臣知道了。”恒王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将陈燕昭娇养着长大,此刻阳奉阴违,只是能让陈燕昭顺利入玉牒而已。毕竟能不能入玉牒,就在皇上的一句话之间。 角落里,无人在意的罗泽看向恒王的目光由不屑变成了艳羡。 陈景焕出生之后,他好好笑话了一番恒王。笑他没有女儿命,生了四个儿子。 没想到,现在没有女儿命的,居然变成自己了。 陈燕昭懵懵懂懂,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一味点头,这副乖顺的样子让皇上很是满意。他双手交叠,压在桌上,放柔了语气逗陈燕昭:“昭儿日后便是郡主了,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陈燕昭眼前渐渐蒙上一层明黄,慢慢的她才看清,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人,正穿着跟皇上相差无几的衣服,手里捧了什么,一步步往高台上走。 那人太高了,陈燕昭拼命仰头都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能隐约看到,那人的长相跟爹居然有点像。 下意识地,陈燕昭就以为那是恒王了。回过神来的时候,皇上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恒王也低着头,温柔地注视着她。 她眼珠缓缓在皇上身边转了一圈,居然在皇上的桌上看到了一个十分眼熟的东西,就是刚刚爹手里捧着的! 于是她朝那东西一指,声音拔高了几度,兴奋道:“要那个!” 恒王脸色一变,把陈燕昭稳稳放在地上站好后,当即跪了下来。就连罗泽也变了脸色,“腾”的一声站了起来。 陈景焕不明所以,也跟着跪下来。 “父皇,儿臣绝无夺位之心,昭儿童言无忌,儿臣……”恒王顿时慌了起来,语无伦次替陈燕昭脱罪,疯狂表忠心。 皇上也没想到陈燕昭会指向那个东西,惊讶之余,他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他的手搭在那东西上,缓缓摩挲片刻,用手势制止了恒王的请罪,而后慢条斯理问陈燕昭:“昭儿可知这是什么?” 陈燕昭只是觉得眼熟,压根不知道这是什么,于是诚实地摇摇头,奶声奶气回答:“昭儿不知。” 皇上轻轻笑了一声,“这叫——玉玺,帝王之印。昭儿将来要做帝王吗?” 恒王磕头的动作一怔。他原本以为,皇上会怀疑是自己有夺位之心,却没想到皇上想的居然是陈燕昭自己。 陈燕昭歪着头,细小的手指伸出来挠了挠自己的下巴:“昭儿听不懂……” 凭着脑海中那副画面,陈燕昭下意识以为,那是爹想要的东西,但皇上跟她解释的一番话,却让她本就懵懂的小脑袋瓜彻底不转了。她索性什么都不回答了,一转身投进恒王的怀抱里。 “爹,昭儿想睡觉。”她哼唧着冲恒王撒娇,恒王只能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脊,这个关头,他什么都不敢说了。 皇上却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反而十分轻松地往后一靠,表情让人捉摸不透。半晌,他招招手让恒王平身,落座。 “此女胸有大志,绝非俗类。”他眯着眼,手隔空点着陈燕昭。 恒王试探着解释:“皇上,昭儿毕竟年幼,将来之事,谁都说不准的……” 他怕皇上为了永绝后患,选择现在斩草除根。 不过皇上自己没这想法,恒王纯属关心则乱。 “朕等着这孩子长大的那天。”皇上摸了把胡子,意味深长道。 “孩子困了,带她回家吧,太后那边不用去了。” 恒王这才长长松了口气。今天来的这趟,可实在是太紧张刺激了,还好就到此为止,不用再跟太后周旋了。 离开御书房的时候,恒王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罗泽挨过来,捅了捅他的胳膊:“哎,把你闺女给我抱抱呗。” 恒王冷冷:“滚。” 你妹妹是草,我妹妹是宝 过了这个生辰,陈燕昭就满四岁了,是京中年纪最小的郡主,还是第一个在宫中过生辰的郡主。 正午用过午膳,宋氏正陪着她在房中午睡,陈景瑞一边兴奋地喊着,一边张牙舞爪的就进来了。 正在假寐的宋氏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她半抬起身子,不悦地盯着二儿子,压低声音斥了他一句:“胡闹些什么!昭儿正睡着呢!” 陈景瑞大大咧咧一摆手,在床边坐了下来:“怕什么,醒了我再哄。母妃你看看这料子,孙大人家公子给的。趁着还早,还能给昭儿赶身衣裳出来,生辰宴的时候穿。” 宋氏这才注意到,陈景瑞献宝一样,手里正捧着一匹簇新的料子,是浅淡的丁香色。孙大人的夫人家是开染坊起家的,这种特殊的颜色只有她家能染得出来。 她不由奇道:“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今天这是怎么了,他外公终于打算把自家的染坊传给他了?” 陈景瑞越过宋氏的身子往陈燕昭的脸上看了看,笑着说:“嘿嘿,孙浩言听说我得了妹妹,特意送的。” 虽说老二的朋友不如老三的朋友那般学富五车、出口成章,但宋氏与恒王从来不会干涉孩子们的交友,对于他们之间这些小打小闹的贺礼,更是不会多说什么。 不过宋氏还是有些为难:“这料子的颜色太嫩、太软了,显得昭儿更像个好脾气的了。” 好脾气,就意味着任人磋磨,京中的孩子自幼见惯了阿谀奉承,是最会见人下菜碟的。恒王在朝中的政敌颇多,宋氏希望陈燕昭看起来就不好欺负,这样就算没有她跟恒王,陈燕昭也不用因此而烦心。 陈燕昭哼唧了两声,翻了个身,面朝外,正对着陈景瑞。陈景瑞趁机在她的脸上捏了捏,对宋氏无所谓道:“这颜色多好,衬得昭儿白生生的,跟个瓷娃娃一样。她有四个哥哥呢,就算是脾气再好,也没人敢招惹,母妃您就放心吧。” 宋氏叹了口气,收下了那匹料子,准备一会交给管家去裁衣裳。陈景瑞无所事事地坐在床头,一会捏捏陈燕昭的脸,一会玩她的手指,终于把陈燕昭吵醒了。 宋氏满脸不耐:“没事就去念书写文章,看,又把昭儿弄醒了。” 陈燕昭没什么起床气,就算被哥哥弄醒了也只是扁着嘴揉了揉眼,在看清对面是谁之后,她眼里的迷蒙随即褪去,变成了欣喜,她吸吸鼻子,朝陈景瑞伸手:“二哥!” 陈景瑞笑着将自己的手指伸过去,让陈燕昭攥着。“今天天好,二哥带你出去玩?” 一听出去玩,陈燕昭的睡意顿时荡然无存,她松开陈景瑞的手指,改成扶着他的手腕,借力爬起来,坐在榻上:“我今天还想去看戏!” 宋氏在一旁欣慰地看着这对兄妹,轻轻挥了挥手里的小团扇。 “娘给你穿衣裳。” 陈景瑞在妹妹更衣的时候自觉退到了房外,百无聊赖地抠着窗户。 陈燕昭任宋氏摆布,里三层外三层包好,然后转到了陈景瑞怀里。陈景瑞一接过来就不由得皱着眉头抱怨:“今天又不冷,您给穿这么厚——” 宋氏用扇子柄在儿子头上敲了敲:“你当她跟你们这几个皮糙肉厚的男孩儿一样?” 陈景瑞不再辩驳,做了个鬼脸出府——他不爱坐马车,平日要是不带陈燕昭,他就策马出去了。他今天绑了根天青色的发带,有些长,坠在脑后,随着动作一晃一晃,伏在他肩头的陈燕昭好奇地盯了一路,终于没忍住伸手给他拽了下来。 堂堂恒王府的二公子,皇上的亲孙子,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散发而行。 陈景瑞心里打了个突,心想完了,那些言官又有得参恒王了。 他颠了颠怀里的陈燕昭,好笑地哼了一声:“又坑你哥啊,昭儿。怎么办,你给二哥绑起来吧?” 陈燕昭倚在他臂弯里,懵懂的眼瞳无比澄澈。 又没听懂。 陈景瑞认命般叹了口气,好在他的狐朋狗友之一——严永安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走近了。 “二公子!”严永安远远招呼了一声,“又抱着你妹妹出来玩了?” 陈景瑞如释重负般出了口气,“快帮我抱一会,我把头发绑起来,不然我父王又要遭殃了。” 严永安早就听说二公子疼家里小妹妹,今日终于得见这小丫头的真面目,一时也是好奇的不行,当即就要接到自己怀里,没想到陈燕昭居然搂着陈景瑞的脖子不肯放,严永安耐着性子哄了几声,小丫头不喜反怒,竟扯着嗓子大哭起来。 因为她看见,在怀抱变换之后,没多久,她的脸就磕在了地上。她仿佛感受到了那惨烈的痛苦,死死抱着陈景瑞不肯松手。 ……不能松,松了就要被摔在地上了……陈燕昭小声默念。 严永安见她如此排斥,只好告饶:“好了好了,小姑奶奶,我不抱你了,你就赖在你哥身上。” 陈景瑞倒有些惊讶,陈燕昭是个乖到不行的孩子,来恒王府上将近两年,哭闹的次数屈指可数,就连一向成熟稳重的大哥都觉得这妹妹乖的过分,千方百计将她往骄纵了惯,可惜收效甚微。 不知为何,她居然对严永安有着如此强烈的排斥。 陈景瑞赶紧拍着陈燕昭的后心轻声哄道:“不哭了,哥不让别人抱你了,一会嗓子哭哑了,哥又要挨揍了……” 哄了半天,陈燕昭的哭声这才慢慢止歇,两个少年都松了口气。 严永安这才有心情跟陈景瑞开玩笑,他“啧”了一声,“没想到向来说一不二的二公子居然会栽在这样一个小丫头手里。” 陈景瑞托着陈燕昭,横他一眼:“你家妹妹哭了,你不哄?” 严永安家子嗣众多,姐姐妹妹一大群,跟陈景瑞这种千方百计才求来一个妹妹的不一样。严永安掀了掀眼皮,做了个挥手的动作,“我妹妹们都怕我,要是敢在我面前哭这么大声,我早打上去了。” 陈景瑞狠狠翻了个白眼,第一次觉得这朋友交错了。 “走,昭儿,咱不听这些,哥带你听戏去。” “好……”陈燕昭抽抽嗒嗒答应下来。 生怕严永安的话吓到陈燕昭,陈景瑞抱着她就要走,严永安不依不饶,把他拦下了:“二公子怎么就走了,咱们几个也有日子没见了,不如去望楼摆一桌,喝点酒叙叙旧?” 陈景瑞拒绝了,还学着大哥说了点文绉绉的:“舍妹年幼,怕扰了诸位的雅兴,下次吧。” “这有什么,带过去又何妨?” “不了,你妹妹是蒲草,我妹妹可是宝贝。今天我就一件事,那就是带我妹妹听戏去。”陈景瑞的眼神冷冽起来,他只是静静盯着严永安,却让后者无端觉得害怕起来。 “行、行,那咱们来日……” 不等他说完,陈景瑞已经抱着妹妹走远了。 角落里,陈景瑞披头散发对着陈燕昭笑得灿烂:“嘿嘿,跟大哥学的这手还真是管用,看给那小子吓的。” 陈燕昭也笑,拍着陈景瑞的脸说:“二哥哥厉害!” 哥哥们给你装个大的 京中的戏园子不少,陈景瑞常来的这家是最热闹的,不管是平头百姓还是达官贵人都来,戏园子一视同仁,管你三教九流,来了都得守这里的规矩。 不是陈景瑞不愿带陈燕昭去更好的戏园子,实在是陈燕昭就喜欢热闹的,从前带她坐雅间里,她面上是乖巧听话,嘴直到回家还撅着。后来陈景瑞带她逛遍了京里的戏园子,只有这家,才是陈燕昭真正喜欢的。 小厮见大主顾又带着小主顾来了,远远就迎上来:“二公子来了?今天还是老样子?” 陈景瑞一点头,刚要答应,突然想起来,自己现在还没腾出手来把头发收拾好呢,又赶紧改了口:“今天安排个雅间吧。” 他得趁这个时间把自己给收拾齐整。 进了雅间,陈燕昭就扑腾着腿要从陈景瑞怀里下来。陈景瑞慢慢把她放在地上,弯腰伸着胳膊护着她。她一路从门口走到一旁的栏杆边,两根小胳膊攥着栏杆,往下张望。 “乖乖等着。”陈景瑞蹲下身,一边扶着她一边交代。陈燕昭乖乖点头,果然保持着那个动作一动不动,等视线里的陈景瑞理好了头发,这才凭栏跳了两下,说不出的高兴。 她高兴的不是听戏,而是一会要见的人。 此刻的门口还是熙熙攘攘,但在陈燕昭眼里,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空地,人都不知道退去了哪里。一阵骚乱之后,有人策马而来,身后是佩刀的衙役。 那人正是已经三天没在家里露面的大哥,陈景檀。 陈景瑞不知陈燕昭在兴奋什么,还以为她只是为了听戏而开心,心里半是欣慰,半是心疼。他抱过陈燕昭来,理了理她有些乱了的额发,轻声说:“乖的过分,就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如此开心。哥哥们平日对你还是太疏忽了,是哥哥不好。” 陈燕昭歪了歪头,皱着鼻子笑。 “哥哥待我好。”她反抱住陈景瑞的脖颈,把脸凑上去蹭了蹭。 没说是哪个哥哥,陈景瑞自然而然把所有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了。他飘飘然笑了笑,忽然听见楼下一阵吵嚷声。 “快快快,将大门堵起来,别让他跑了!” “坏了坏了,他上二楼了!二楼还有贵客呢,赶紧派人上去拦着啊!” 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声音,应当有三五个人同时往这边奔来。 陈景瑞顿时敛了笑,一把环住陈燕昭,站了起来。 “砰”的一声,雅间的门被撞开了,惊慌失措的小二跑进来,连行礼都顾不得了:“二公子,刑部一直追查的杀人犯混进园子里来了,正躲在二楼呢,您先带着小姐下楼避避风头吧!” 陈景瑞的拳脚功夫了得,若是只有他自己,他还乐得当个见义勇为、捉拿凶犯的好事者,但如今带着陈燕昭,他却不敢如此冒险了。 眼下逞强不是必须的,保护好陈燕昭才是。 但是…… “刑部的人追来了吗?”他走了几步,突然站定了,问小厮。 小厮点头:“来了来了,二公子放心,您跟小姐的安危一定……” 陈景瑞兀自思索起来,他知道自家大哥最近忙地脚不沾地,正是在追查一个杀人凶手,难道这次刑部派来的人是…… 他正沉思,陈燕昭却在他怀里拍起手来,很是欢喜的样子。 “将此地围起来,谁都不可离开。”一道沉静的声音传来。陈景瑞身高腿长,探头往外这么一看,为首骑马那人,还真是自家大哥。 他莫名燃起了一阵胜负欲,冷笑一声之后,将陈燕昭搂的更紧了。 陈燕昭扬声冲下面喊:“大哥——!” 小厮当即慌了神,一通乱叫。要知道这杀人犯穷凶极恶,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他需要一个人质,而陈景檀的妹妹将会是最合适的。 这一嗓子也好险给陈景瑞吓个半死。陈景檀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已经抬头看过来了。他的目光在陈燕昭身上停留片刻,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但目光转到陈景瑞脸上时,那笑容就消失不见了,眼神甚至带了几分斥责。 陈景瑞在眼神相接的那瞬间就懂了长兄的意思。他在不悦自己带着陈燕昭涉身险境,而且还不速速带着陈燕昭离开。 正是不服输的年纪,谁也不听谁的话。陈景瑞气结,反而笑了起来,他腾出一只手来,给陈燕昭掖了掖衣角,伏在她耳边轻声说:“可好好抱着二哥,一会别害怕。” 说罢,不等陈燕昭反应过来,他脚一点,腾空而起,居然就这么抱着陈燕昭几步跳了下去。 陈景檀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老二,胡闹!” 陈景瑞一个箭步蹿到了他面前,把陈燕昭往他面前一送,“几天没见昭儿了,我大发慈悲,让你抱一会。” 陈景檀没看他,径自把陈燕昭接到了马上。 “昭儿喜欢骑马。”学着长兄的样子握住缰绳,陈燕昭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她的背贴着陈景檀冰凉的甲胄,满是肃杀之气的甲胄比一般的更冷。那寒意似乎能透过她厚厚的衣裳传到身上,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陈景檀知道自家老二的德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而后将自己的佩剑丢给了陈景瑞:“速战速决,莫耽误昭儿听戏。” 陈景瑞反手抽刀,将剑鞘随手一丢,又跃上了二楼。 陈景檀欲言又止。那剑鞘上面嵌的是东海进贡的珍珠,恒王府分得了两颗,一颗嵌在了未来世子的剑上,另一颗在陈燕昭脑袋上佩着。 陈景瑞走后,噤若寒蝉的百姓这才嗡嗡地议论起来。 “这是恒王家的两位公子吧?那怀里的小孩,莫不是那位捡来的……” “嗐,可别说什么捡来的,如今就算做皇上嫡亲的孙女儿了。” “原来如此,看这坐在马上的气派,还真是有天家气度哈哈哈……” “什么呀,恒王也就是没养过女孩儿,所以图个新鲜,等过几日说不定就厌倦了,这孩子将来还不知道如何呢。”人群里传来几句唱衰的话,没想到竟还真有人附和。 陈景檀冷冰冰地往那人群中看过去,那人心虚噤声,只愿陈景檀没听见自己那番大逆不道的言辞。 “恒王府郡主,已是皇室认可,不日将写入玉牒,通禀先祖。胆敢妄议者,罪同妄议皇族,当杖三十。” 顿时没人再敢议论了。 看戏哪比得过看哥打架 不多时,二楼传来了刀剑碰撞的声音。陈燕昭的注意力成功从身下的马上转移到了楼上。她一错不错的盯着二楼,片刻之后,两道缠斗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一个佩着刀,看起来有些官阶的侍卫走到陈景檀的马前,仰着头担忧地问:“长公子,可要我们去支援二公子?” 陈景檀摸摸怀中小人儿的耳朵,淡淡摇摇头,“他七八岁就跟着师父去边塞了,论身手,你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侍卫讪讪退下,彻底放了心,站在原地观战。 陈燕昭目不转睛看了半天,突然直直的仰起头,看着陈景檀,说了一句:“大哥……唔不对,兄长,能留下陪我看戏吗?” 她好几天没见陈景檀了,今日乍见,不免有些粘人。 陈景檀沉吟片刻:“今日公务在身,不可擅离职守……” 陈燕昭眼里的光暗淡了下去。她闷闷点头,嗯了一声:“兄长忙,昭儿无事的,有二哥在……” “不过今晚我会尽早将公务处置妥当,赶回家陪你用晚膳。”听到她提起陈景瑞,陈景檀眉角跳了跳,赶紧找补了两句。 而陈景瑞,还举着剑在跟杀人犯搏斗。那杀人犯毕竟是草莽,拳脚功夫只称得上是三脚猫,跟陈景瑞这等在军营摸爬滚打出来的不一样,几个回合下来,他已经落了下风,被陈景瑞重重一脚跺在胸口上,当即就从二楼的栏杆上翻了下来,摔在了露天戏台正中央。 陈燕昭“呼”了一声,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小手合抱掩在唇边,小小惊呼了一阵。 这可比听戏有意思多了! 陈景瑞飞身而下,稳稳站在陈燕昭不远处。旁边有看眼色的百姓赶紧捡了剑鞘给他递上来。他“刷”的一声,收刀入鞘,姿势利落飒爽,陈燕昭的眼都看直了。 陈景瑞瞥了他哥的手下一眼,“还愣着干什么,捆起来啊。等着你们老大亲自动手吗?” 几个侍卫赶紧应声,七手八脚将那杀人犯给捆得密密实实,拖了出去。 “撤。”陈景檀一手拦在陈燕昭身前,另一手扯缰绳,掉转马头,作势要走。 陈景瑞赶紧拦住:“哎哎哎,昭儿要听戏,你要把她带哪去?” 陈景檀这才反应过来。他适才下意识就要带着陈燕昭离开。他不过垂眸思索片刻,机灵的副官又凑了上来,他看看陈燕昭,而后行了个礼,“大公子,您放心陪小姐去玩儿,刑部那边,下官应付得来。” 陈景檀是如何恪尽职守的一个人!他一听副官这话,眉头就微微蹙了起来,但还不等他反对,副官接着又说:“您这几日也辛苦,押送犯人算不得大事,下官绝不会出错的。” 陈燕昭却摇了摇头:“兄长,你走吧。” 如果陈景檀愿意留下来,陪她跟陈景瑞看戏当然好,但她脑海中出现的景象却不容她如此放肆。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副官亲自押着杀人犯往前走,没想到杀人犯居然在后腰藏了一小片刀片,他悄悄取出来,割断了绳子,当街逞凶。陈景檀因为擅离职守,自请领罚。虽然只是赋闲在家一个月,但陈景檀脸上却不见了笑容。 陈燕昭不想让大哥愁眉苦脸,她想让大哥笑。所以,她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陈景檀捏了捏她的脸,温声哄道:“那下去找二哥吧,兄长忙完就回家。” 陈燕昭伸出小指:“忙完早点回来!” 她伸小指的意思,是要跟陈景檀拉钩,但陈景檀却对这个不甚熟练。 家里的三个弟弟,一个吊儿郎当,一个故作成熟,还有一个像缺心眼。他从未跟他们做过如此堪称幼稚儿戏的举动。 于是他生疏地学着陈燕昭的动作,伸出自己的小指来扣上去,轻轻晃了晃。 陈燕昭这才心满意足翻身下马。她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也没有寻常小孩该有的恐惧,因为她知道,陈景瑞会稳稳接住他。 陈景瑞一手抱过陈燕昭,另一手将佩剑还给陈景檀,眼神闪烁着提醒了一句:“这人还挺狡猾的,你多加留心,别让他耍花招。” 陈景檀僵了一瞬,随即点头,一夹马肚离开了戏园子。 当官的走了,百姓才终于放松下来。小厮手脚麻利的将戏园子复原,招呼大家落座,准备开场。 陈景瑞抱着妹妹重新坐回了雅座,将她搁在膝头,慢悠悠剥了个橘子,自己先尝了一瓣,确保是甜的之后,才递到陈燕昭嘴边。 陈燕昭一低头,将橘子衔进了口中,可第二片橘子却迟迟未到。她着急地拍了拍陈景瑞的手,喊道:“二哥,橘子!” 陈景瑞却用另一只手轻轻卡着她的脸,半是威胁半是吃味道:“适才跟大哥说话不是挺流利的,等到跟二哥说话了,又开始往外蹦词了。” 他发现很多次了,陈燕昭明明是个学话很快的孩子,在她这个年纪,其他小孩还只能磕磕巴巴说话的时候,她已经能对着陈景檀和恒王说一句很长的话而不结巴,但对着其他三个哥哥的时候,她却总是像不会说话那样,几个词几个词往外蹦。 陈燕昭“嘿嘿”笑了两声,摸着头说:“跟爹和大哥说话,脑袋费劲。” 陈景瑞松了口气。知道陈燕昭的说话水平还在正常孩子的范围内,他就没那么担心了。恒王浸淫朝堂多年,尽管很克制了,但有时还是会露出几分上位者的冷冽来,而大哥……更不用说了,一个老古板,别说是陈燕昭了,就是自己跟他们多说几句话也会头大。 他揉了揉陈燕昭的头发,将她出门前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揉乱了。 “昭儿日后不用如此懂事,就算是跟他们打手势,他们也能看得懂。” 若是换了别人家的孩子,他可能还会忍不住腹诽两句,这孩子心机深沉,但到了陈燕昭,他就只余下心疼了——不知道这孩子从前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谨小慎微,努力让每一个人都喜欢她。 这便宜舅舅怎么又来了 一场戏看了一半,天上开始飘雪了。这戏园子的特色就是露天的戏台子,这下可把角儿们给淋坏了。班主赶紧上台道歉,但不退票钱。 他家就这个德行,老主顾们也习惯了,只好愤愤将瓜子一扔,丢了一地,让戏班子的人慢慢收拾去吧! 正看到兴头上,骤然被打断,陈燕昭有些意犹未尽,但她似乎知道这是天意使然,于是也没有闹,乖巧地扑进陈景瑞怀中,轻声说:“哥哥,回家吧?” 陈景瑞看看天色,应了一声。他抱起陈燕昭,自有小厮殷切捧上伞来,还问陈景瑞可要套马车。 陈景瑞有些犹豫,他看出来陈燕昭有些闷闷不乐,于是点了点头,将伞推回去,接受了戏班子安排的马车。 京中入冬便冷,一场接着一场的雪,每到下雪的时候,陈燕昭就不再像平日那样兴致勃勃。但这孩子心思又重,那么小的年纪就试图将心绪藏起来,不让人发现。他们几个愣是一点原因都找不到。 无奈,他们只好猜,是不是在父母身边的时候,逢雪天就挨欺负。无法补救,他们只能加倍对陈燕昭好,希望能借此冲淡陈燕昭心底的恐惧。 马车外传来一阵异动,陈景瑞马上警惕起来,喊车夫停下。原来是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婆婆跌倒了,糖葫芦洒了一地。 他本不想管的,但陈燕昭拉了拉他的衣袖,极其少见的主动开口要写什么。她眨巴着眼睛说:“二哥哥,我想吃糖葫芦。” 陈景瑞心里隐隐激动,但面上不显,只是探出头去,吩咐车夫将老婆婆的糖葫芦包圆了。那些没沾上雪花和泥土的糖葫芦被送进了马车,陈燕昭小心翼翼咬了一个下来,面不改色嚼了两下之后,全给了陈景瑞。 “好吃,二哥哥也吃。”陈景瑞惊喜不已,虽然陈燕昭对每个哥哥都大方,但他还是生出了浓浓的优越感。他毫不怀疑,放心咬了下去,然后下一刻便皱着眉头松开了口。 “怎么这么酸!”他低声抱怨,后知后觉意识到,陈燕昭这是故意的。他佯怒,朝陈燕昭看过去,陈燕昭已经捂着嘴无声笑倒在了软垫上。 陈景瑞若无其事将糖葫芦又收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说:“大哥今晚是不是回来吃饭,刚好给他吃。” 陈燕昭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在软垫上转了一圈,将头枕在了陈景瑞的腿上。小孩的头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陈景瑞也就由着她躺了,只是在她将将要睡着的时候,伸手戳戳她的脸,让她清醒过来。 恒王府的巷子里居然还停着两辆马车。陈景瑞打量半晌,没看出是谁家的来。 “来客人了?”门房出来打点戏班子的马车,他随口问。 “是啊,二公子,宋家来人了。”门房赶紧取了陈燕昭的披风给她裹上,回道。 陈景瑞的眉头不由一皱,陈燕昭的神色也一遍。 陈景瑞边往里走边嘟囔:“小舅来做什么?” 他们一家都对母亲的弟弟颇有微词,尤其是在陈燕昭来了之后,这不满更甚了。 不想跟舅舅一家碰上,陈景瑞直接带着陈燕昭从一侧进了后院,没去前厅。后院空无一人,应当都在前院待客。陈景瑞向来不在乎这些待客之道,径直回房。廊上,他撞上了慌慌张张的陈景镕。 他“嘶”了一声,“走路好好走,急着干什么去?” 陈景镕抬手晃了晃手上的书,“小舅又要抽我的功课,这不,回来拿书给他对照。” 陈景瑞忍不住嗤笑:“小舅那水平,还敢来考校你?” 说罢,他不由翻了个白眼,又数落弟弟:“也就是你脾气好,老让他牵着鼻子走。走走走,哥跟你一起去,给你撑腰。” 陈景镕眉头皱起:“考校功课而已,算什么为难,要什么撑腰?” 陈燕昭始终窝在陈景瑞肩头没说话,两人还以为她睡着了,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不少。 “上次挖苦昭儿的事,还没找补回来呢。”陈景瑞咬了咬牙,语气很是不好,陈燕昭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哆嗦。 陈景镕往她脸上看了几眼,抬手摸摸她的头,稍作安抚,“你要先将昭儿送回房吗?” 陈景瑞还没说话,陈燕昭却突然开口了:“昭儿想跟着,不想回房。” 陈景瑞哪有不依,抱着陈燕昭,身后跟着陈景镕,就往前厅走。 果不其然,难得早回家的陈景檀、天天在家无所事事的陈景焕果然都在,而且脸色不虞。坐在上首的是母亲的弟弟宋淮东和他的夫人,陈家兄弟下首的是他们儿子,宋珉。 陈景瑞吊儿郎当打了招呼,对于宋珉,是看也不看。陈燕昭刚想从他身上跳下来问好,被陈景镕默不作声地摁下了。 “昭儿今日玩儿累了,精神不济,就不跟舅舅舅母打招呼了。”陈景镕面色平静,还是一贯的彬彬有礼。 宋淮东马上就不满了起来:“这怎么能行!都四岁了,一点礼节都不懂!你说是不是啊,老大?” 他歪了歪头,看向陈景檀,似乎是要征求他的意见。他趾高气扬,认为陈景檀一定会为他说话,没想到陈景檀只是温柔地看了妹妹一眼,说出的话却让宋淮东十分不满:“你们两个先坐吧,舅舅没有要怪罪你们晚来的意思,你们站着,反倒显得舅舅苛待你们,” “至于适才舅舅所说,外甥却不是如此认为。昭儿年幼,不过四岁,珠儿妹妹这个年纪的时候,话都说不利索呢,更遑论行礼请安。我们昭儿已经做得很好了。” 宋淮东摸了把胡子,气冲冲朝姐姐指指点点:“你看看你教的孩子,强词夺理,礼节全无!” 宋氏却不吃他这一套,只是掩着唇淡淡笑笑:“你四岁的时候,还只知道扯着外公的衣领让他给你买糖呢,昭儿没有爬到你身上动手动脚,已经算是知礼有节了。” 陈景瑞装模作样“咦”了一声,奇道:“原来舅舅小时候是可以肆无忌惮对着长辈撒娇卖痴的,怎么到了我们,反倒上纲上线了呢?” 宋氏垂眸,一手端过茶来,慢条斯理抿了一口之后,这才状似不悦地给了陈景瑞一个警告的眼神。那眼神说是警告,倒不如说是鼓励。 始终未曾说话的宋珉带着笑开口:“这小孩倒是有意思,跟个面团子一样,给弟弟抱抱怎么样?” 他朝着陈景瑞伸出手,作势要接过陈燕昭,没想到陈燕昭直接把头一撇,躲去了陈景瑞另一边的肩膀。 落了个空的宋珉徒劳伸着胳膊,很是尴尬。半晌,他找补道:“这么大了,自己能坐了吧,怎么还要人抱着?” 陈景焕一笑,毫不客气:“我们恒王府的姑娘金尊玉贵,抱着都怕疏忽了。别说是四岁,若是十岁的时候还要抱着,也没人敢不从。” 宋珉梗了梗,不再没话找话,只是一味拿眼神给母亲做信号,让她赶紧说正事。 宋夫人回了儿子一个“放心”的眼神,将身子侧了侧,面向宋氏,清了清嗓子。 “大姐,”她没有喊王妃,而是放低姿态,刻意将两人的关系拉近,摆出一副求人的架势,“今日过来,是有些事要求您跟恒王……” 谁跟你大水冲了龙王庙 宋氏没看她,而是将目光落在宋淮东脸上。宋淮东在朝中的官职也不小,一般的小事,他自己也处理得来。今日举家来恒王府,应当是碰到了连他都解决不了的事了。 什么事能如此棘手,让这个素来高傲的弟弟都不由得低下头,求自己一直看不顺眼的姐姐呢…… 宋夫人还在等她的回复,她只是思忖了片刻,接着回过神来,问:“什么事,连淮东都处置不了?” 宋淮东脸上浮现一抹愧疚之色,摇摇头没说话。 宋夫人讪讪笑了两声,不由放低了声音:“大外甥——景檀不是在刑部当值?妾身家里有个不成器的侄儿,前几日犯了事,被刑部给扣下了……” 宋氏的笑当即就收了起来,她断然一摆手:“孩子的事,我们长辈从不过问,况且这事,老大插不上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陈景檀不好说话,宋家便想着从他母亲那边下手,好以母亲的名义来压制陈景檀必须听话。但谁知宋氏也不是个好拿捏的。 陈景檀不着痕迹摸了摸手上已经止住血了的刀痕,说:“他今日才被我押送入刑部大牢,此事马上便传入家中了?” 宋夫人那个不争气的侄子,就是今天被陈景檀捉拿归案的杀人凶手。 陈燕昭本来在陈景瑞肩膀上趴得好好的,谁知道她的脸刚好对上宋珉,一抬眼就能跟宋珉对上视线。宋珉总忍不住用冰冷如蛇的视线看向陈燕昭,把陈燕昭看得心里一阵发毛,于是赶紧朝陈景檀伸手:“大哥我怕。” 陈景檀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将陈燕昭接过来了。乖乖的妹妹跑了,陈景瑞不由朝着宋珉翻了个白眼。 将陈燕昭抱在怀里之后,陈景檀的手没地方放,就搭在他腿上,手背不当心露了出来。那道刀痕就这么暴露在了陈燕昭眼里。 正在听舅母说话的陈景檀忽然察觉到陈燕昭呼吸一滞,紧接着刀口上传来了细微的触碰感。他低头看去,陈燕昭正凝神盯着他的伤疤,小心翼翼用自己的小手轻轻碰了碰。 陈燕昭抽了抽鼻子,被陈景檀发现了,赶紧哄,“没事,甚至不用包扎,昭儿无需担心。” 他声音没刻意压低,堂上众人也听到了这话。宋氏循声望过来:“怎么了,老大?” 陈燕昭抢先喊:“是坏人,哥哥受伤了!” 这还是宋氏第一次听到陈燕昭用如此洪亮的声音说话,她不再畏畏缩缩,而是中气十足,掷地有声。 “弟妹,你唤我一声大姐,我本该护着你。但你那外甥伤得可是我儿子。”宋氏一想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她面色沉了下来,将宋淮东两口子吓了一跳。 宋淮东急得伸出两只手来,在空中无意识摆动:“大姐,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陈景瑞冷笑一声:“谁跟你大水冲了龙王庙,我大哥不日就要册为世子,你那劳什子杀人凶手的侄儿,比得上我大哥一根毫毛吗!” 陈燕昭恢复了平日的音调,心疼道:“好深的伤口,大哥好疼啊。” “往小了说,蓄意谋杀朝廷命官,往大了说,那就是对皇嗣不利……”陈景镕也跟着附和。 虽然太子之位早已定下,恒王府这几个小的都没有那个机会了,但都是皇室血脉,也能称一声皇嗣。宋淮东辩无可辩,只能狠狠剜了夫人一眼。他如坐针毡,怎么都不舒服,于是抬了抬屁股,微微将衣衫整了整。 “舅舅要走了吗?”陈景焕的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 宋珉忍无可忍,腾地一声站起身来:“今日多有叨扰,还望姑母不要见怪。” 宋氏坐得四平八稳:“你是孩子,我怎么会同你计较呢。” 不跟你小孩计较,但没说不跟你这两个大人计较。 “父亲,母亲,回家吧。”宋珉脸色铁青,冷冷吩咐道。说罢,他挥袖就走,竟是连礼节都忘了。 陈燕昭对着宋氏笑,说:“母亲,珉哥哥没有行礼呢!” 她不待见宋珉,平日都不看宋珉,这会叫他哥哥,讽刺的意味十足。尤其她说的是童言童语,更是真诚地让人发笑。 宋氏好整以暇端坐,脸上挂着莫名的笑。宋珉只好硬生生回来,给她做足了礼数,这才跟父母落荒而逃。 他们一走,满屋子的人也不装了。 宋氏一下跳起来,跑到儿子身边:“怎么了,快让娘看看,疼不疼啊……” 陈景檀扶额,无奈道:“母妃,我十岁那年,胳膊上划了寸长的口子,您都不闻不问。” 陈燕昭用自己的小手盖住那道伤口,扁了扁嘴,不知所措。 陈景檀晃了晃腿,带着妹妹也晃了两下。他从一旁的桌上拿出一包点心:“上次昭儿说想吃,却没买到,今天终于买到了。” 陈燕昭果然不再愁眉苦脸,欢呼一声接过来抱在怀里不松手了,她眼珠转了转,居然挺着身子在陈景檀的面颊亲了一口。 “谢谢大哥。”这句话甚至不是看着陈景檀,而是看着点心说的。 陈景瑞吃味,蹲在陈燕昭面前,故意将她的点心拎走,恶狠狠说:“马上要用晚膳了,不给吃点心。” 陈燕昭看出来他在作怪,没当回事,笑嘻嘻也亲了二哥的脸颊一口,这才换回了自己的点心。 陈景镕静静看着,半晌清了清嗓子:“昭儿差不多到了该开蒙读书的年纪了,明日起跟我去书房学字吧?” 陈燕昭当即扁着嘴窝进了陈景檀怀里,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三哥的好学——自己好学也就罢了,还要带着她一同好学。 至于陈景焕……他已经盯着那点心许久了,趁众人不注意,他几步跳到陈燕昭面前,故作夸张的求她:“好妹妹,昭儿,小宝,给四哥分一块……哥就吃一块。不行?那分我一口行不行?” 最终陈景焕还是得到了一包点心——是陈景檀顺手买了两份,另一份就是给他准备的。 宋氏笑着看孩子们闹,差不多了才拍拍手:“好了,去饭厅等着,夫君怎么还没回来?” 陈景檀一抬头,“大概是被皇祖父留下理政了,可要儿子去宫里看看?” 宋氏往外张望着,没同意,“不必了,我派个小厮进宫一趟,问问情况。” 她心里没来由有些慌,平日若是理政晚了,恒王都会着人知会府上一声,今天倒是反常,这么晚了,还没有消息传来。 陈景檀劝慰道:“母亲别担心,年关将至,宫中杂事多些,父王自然要忙起来了。” 虽然对着儿子点了点头,但宋氏还有些心不在焉。 正在啃点心的陈燕昭忽然一顿,将点心放在了膝头:“大哥,我们去接父王吧。” 她仰着头,往陈景檀的脸上看。 陈景檀下意识就要拒绝,眼下太阳已经落山,又刚下过雪,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他怕陈燕昭生病。 但陈燕昭的目光实在期待又灼热,他狠不下心。 “走走,一块去接父王。”陈景焕跟陈景瑞一拍即合,两人三言两语就定了下来。陈景镕居然也跟着他们动作起来。陈景檀只好同意。宋氏裹了披风,也准备跟他们兄妹一起出去。 刚走到门口,一道孤零零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街口,正往王府走来。 灯笼微弱的光将人影拉的悠长而寂寥。这正是陈燕昭适才意识到的画面。不过跟刚才的意识不同,这道寂寥的身影没有孤零零走入冰冷昏暗的王府大门,而是在儿女的簇拥中、妻子小声的嗔怪中笑着走进了王府的大门。 身后是灯火通明,人影憧憧。笑语晏晏,合家欢乐。 想要猫?哥给你整 陈燕昭的零嘴被收缴,只好乖乖坐在饭桌前,等下人给盛了汤过来。 恒王脸上的疲态遮掩不住,府中人都默契地对宋家的造访闭口不谈。只是低头吃饭,时不时抬头说笑两句。 陈燕昭身子小,若是不让人抱着,就得半趴在桌上,姿态甚是艰难。 陈景镕眉心一蹙,对着陈燕昭拍了拍腿,招呼道:“来这边,三哥抱着吃吧。” 陈燕昭干脆地应了一声,抱着碗筷,迈着小腿,走到陈景镕腿边,被陈景镕一伸手就提了起来。 陈景镕心里明明高兴,却还嘴硬:“抱着重死了,快吃完了去一边玩。” 陈燕昭捏着自己脸颊上的肉,认真地说:“三哥,昭儿的脸上还没有肉呢,不重。” 这话让陈景焕不由笑了出来。见陈燕昭脸上带着微微的委屈看向他,他赶紧改口:“昭儿太瘦了,多吃点。” 说着,他还给陈燕昭夹了一筷子肉放进碗里。 陈燕昭捧着碗,吃的认真。唇角不经意沾了饭粒,还未等找帕子拭去,陈景镕就注意到了,拇指一动,轻柔将饭粒拈去了。 “去年老四养的那只猫吃东西就这样,吃得满脸都是。”他接过下人递上来的手帕,将手擦干净。 陈燕昭脸颊鼓鼓囊囊的,咽下饭后才说,“那现在猫呢?” “猫?跑了。”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啊……”陈燕昭的表情一瞬间有些遗憾,小手在碗壁上扣了扣。陈景镕低头端详了片刻她的神色,心里暗道不好,完了,给惹生气了。 但是他没有哄小孩开心的经验,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又给陈燕昭夹了块鱼。 这本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插曲,没想到陈景镕居然放在了心上。 隔了一天,陈燕昭正在书房画蝴蝶,跟她一块的还有满面愁容的陈景焕。 陈景焕背书背烦了,把书往前面一推:“不背了!” 陈燕昭放下笔,走过去把书推回去:“四哥,明日老师要抽背的,你若是背不过,又要抄书。” 说罢,她指了指角落里那一堆鬼画符一样的草纸,那全是陈景焕没背过时的罚抄产物。 陈景焕深深叹了口气,带着黑墨的手就摸上了妹妹的头:“昭儿,你不是一向猜得很准吗?你帮四哥猜猜,明日老师会不会抽到我?” 陈燕昭像是没听懂,歪头盯着陈景焕看了半晌,而后突然一跳;“三哥回来了,还有小猫!” 她没有看到四哥到底被抽到没有,而是看到了打着伞进门的三哥,还有手里一团雪一样的小东西。 她飞奔出去,乳娘吓坏了,一边跑着追,一边在身后喊:“小姐当心脚下!慢点跑慢点跑,老奴跟不上了!” 陈景焕半是窃喜,半是担心地跟了出去。他虽年纪也不大,但胜在腿脚利落,几步就追上了前面那个小人,随后将她的手牵了起来。 “还不到三哥散学的点吧,怎么今日回来的如此早?”他嘟囔了一句,半信半疑看着高兴的陈燕昭。 陈燕昭满眼都是那雪白的猫崽,连陈景焕的话都没听到。 她被陈景焕牵住,没办法一溜烟跑出门,只好耐着性子慢慢走。片刻之后,他们与抱着猫的陈景镕撞了个满怀。 “喏,不是想要小猫吗,给你。”他抿着嘴,对上陈燕昭期待又欢喜的眼神,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手里的猫发出细弱的叫声,他如梦方醒,半蹲下身将小猫递到陈燕昭面前。 小猫只有他一个巴掌大,倒是睁眼了,不过眼前一片雾蓝,骤然暴露在陌生的环境中,它有些害怕,总想着将头埋进肚子底下。 陈燕昭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将猫接到自己怀里,顺了顺它的背毛。没想到小猫刚碰到她就安静了下来,跟在陈景镕怀里完全是两个模样。 一旁看了全程的陈景焕奇道:“真是厉害啊,我们昭儿。你怎么知道三哥给你带小猫回来了?” 陈燕昭专心致志看着小猫,含糊不清地说:“昭儿、昭儿猜的。” 陈景焕不疑有他,又接着说:“看来这猫还挺喜欢你的,你看刚刚在大哥手里这么不老实,到了你手里,就任由你抱着,也不叫了。” “嗯,跟你有缘份。”见她对小猫如此喜爱,陈景镕的眉头渐渐松了下来。他还担心,这个花色的小猫,她会不喜欢,看来完全是自己多虑了。 “晚上不许抱着她睡觉。”他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猫毛,丢下一句叮嘱之后,径直回了自己房间更衣。 陈景焕跟陈燕昭留在原地逗猫,乐不可支。尤其是陈景焕,已经完全将老师布置的功课忘在脑后了。 三少爷弄了个猫来的事不多时就传遍了整个王府。书房里,陈景镕潜心写字,听到了门响都没抬头。陈燕昭的脚步声格外好认,轻轻的,又略带拖沓,他听得出来。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那个小小的身影就挪到了桌边,出声喊他:“三哥给的小猫,昭儿很喜欢。” 小猫已经被下人接下去了,得确保它身上没什么跳蚤虫子,老管家承诺一定在晚膳后给小姐送回来,陈燕昭这才收起恋恋不舍的神色。 陈景镕心里高兴,却没表现出来,只是矜持的一点头:“养了就要负责。” “昭儿知道。”陈燕昭乖乖应下,又说:“小猫还没起名字呢,三哥。” 陈景镕笔尖一顿,抬起头来,“你想让我给小猫起个名字吗?” “爹说三哥文采斐然,字字……什么来着?”她昂着下巴,想了半天。 陈景镕笑,补充道:“字字珠玑。” “对,就是这样!”陈燕昭一拍小拳头,高兴附和。 “行啊,”陈景镕合上书本,正视着陈燕昭,“叫……簪雪吧。” 说罢,他抽出一张纸来,没想到纸上写满了陈景焕的鬼画符,嫌弃的一皱眉,又丢了回去,重新找了张干净的,把两个字写给陈燕昭看。 陈燕昭自然看不懂,却十分珍重地将纸折了折收起来,“三哥真厉害,它以后就叫簪雪了。” 那小猫通身雪白,倒也跟这个名字相配。 晚上用膳的时候,陈景瑞逗她,问小猫叫什么名字。陈燕昭筷子一放,从怀里取出这张写了小猫名字的纸:“叫这个!” 她已经忘了猫的大名了。 对妹妹是责任,更是爱 陈景瑞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接过那张纸来看了看,“叫咪咪算了,好记上口。” 陈燕昭却十分坚决地摇头,“三哥起的名字好。” 陈景镕低头,唇角不着痕迹地一勾。他没有加入这场对猫的命名权的讨论,但是他知道,陈燕昭一定会选择他……给猫起的名字。 见弟弟跟妹妹又聊起来顾不上吃饭,陈景檀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责备地看了陈景瑞一眼,“食不言,寝不语。” 今晚恒王和王妃都入宫去了,陈燕昭的生辰临近,不仅要筹备生辰,还要准备上玉牒的一应事项,毕竟算是他们府上自己的事,总不好全部交由礼官,还是自己操办更放心。 用罢晚膳,陈景檀去书房处理公务,陈景瑞趁着家里没人管束,又溜了出去,陈景焕愁眉苦脸去自己房中背书,各有各的事干。 陈燕昭环视一圈,牵住了陈景镕的手:“三哥陪我去接小猫好不好?” 陈景镕不置可否,蹲下身一把将陈燕昭抱了起来,大步往外走去,“你自己走太慢了,我抱着你,走得快。” 陈景焕在他身后,露出一个艳羡无比的表情,而后被陈景檀拖进了房间中,边走还边威胁,“你老师今日又同我告状了,沈太傅年事已高,你别气他了。” 因着两位当家的主子不在,府里掌灯的小丫鬟明目张胆偷懒,廊上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陈燕昭慢慢将哥哥的脖子搂紧了,大半张脸都埋进他颈窝里,只露出一双夜色下分外明亮的眼睛。 陈景焕的手不由收紧了。他甚少插手府上管教下人一事,却没想到他们居然敢明目张胆敷衍差事。他眉头微微皱起来,一边摸索着往前走,一边冷冷“哼”了一声。 陈燕昭闻声抬起头来,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她小声说,“哥哥,不怪思枫姐姐,她不舒服。” 思枫,正是掌管廊下灯火的侍女,长着一张讨喜的圆脸,甚是招陈燕昭喜欢。 陈景镕动作一顿,垂眸问,“你怎么知道的?思枫同你说的?” “哥哥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带你去思枫姐姐的卧房。”陈燕昭没直接回答,而是从陈景镕身上挣扎下来,还没等站稳就拽着陈景镕的手往前跑去。 “虽说是下人,但我怎能去她卧房……”陈景镕有些抗拒,脸顿时染上薄红,甚至被妹妹带的有些趔趄。 王妃待下宽和,就算是下人仆从的房间也宽敞利索,几人共用一个小前厅,各有各的卧房。陈燕昭带着哥哥径直敲开了思枫所在小院的门。 她像是走在自己房里,熟门熟路在桌前坐下来,“思枫姐姐,我来找你了。” 开门的下人像是与陈燕昭极为熟稔,笑着给陈燕昭捧了一大把糖来,哄道,“思枫染了风寒,今日不宜陪着小姐玩呢。” 陈燕昭冲站在门口不愿进来的三哥招了招手,“三哥进来呀?” 下人这才看到三少爷,顿时慌了神,手里的糖都揣不住了,零零散散往下掉。她低垂着头,讷讷开口,“三公子,您怎得亲自过来了?” 屋里是几个女孩子,陈景镕没进门,还是站在门口:“廊下的灯没点,父王跟母妃马上就要回来了……” 他没把话说到明面上,下人们却懂了,这是兴师问罪来了。她战战兢兢就要跪下来。被陈景镕虚扶了一把。 “今日本是思枫当值,她染病在房中休息,奴婢们就将此事抛在脑后了,马上去点、马上就去,三公子别动气……” 屋里的灯照亮了陈景镕的半边脸,他微微点了点头,朝陈燕昭伸出手:“昭儿,走吧,改日再来。” 陈燕昭本就只是想让陈景镕知道始末,并没有久留的意思,她心上像被小猫挠了一爪子,痒痒的,非要抱到那小猫才能解。 临走的时候,陈景镕深深看了一眼站在门口那婢女,眼神晦暗不明。 不多时,廊上的灯一盏盏亮起,陈燕昭从管家手里接过小猫,凑在脸颊上蹭了蹭。 管家笑眯眯问陈燕昭,“小姐,这猫是放您房里,您亲自养着,还是放在老奴这,等您何时想了,何时来玩?” 不等陈燕昭回答,陈景镕便抢先说,“给她抱回去,让她自己养。” 陈燕昭顺从地点头,一手抱猫,一手跟管家打招呼告别。打完招呼,那只手自然而然就塞进了陈景镕的手心里,让他牵着。 送陈燕昭回房的路上,陈景镕低头问她,“能将小猫养好吗?” 他倒是不太担心,陈燕昭虽然年纪小,但心智要比这个年纪的小孩成熟许多,而且房中有贴身照顾的乳娘,即便陈燕昭力不从心,乳娘也会帮她解决好一切,他只是担心陈燕昭孩子心性,养不了两天就会烦。 陈燕昭郑重点头:“三哥放心,昭儿一定不会抛弃小猫。” 陈景镕“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另一只手在她的头上摸了摸:“哥哥给昭儿带猫回来,就是要昭儿学着负责。” 陈燕昭举一反三:“就像爹娘一直养着昭儿一样。” 这话若是让旁人听了,只会觉得这孩子懂事,可陈景镕的心里却无端一痛。孩子太聪明也不是好事,明明锦衣玉食养着,还是会小心翼翼,对父母和兄长的爱患得患失。 可这一切本就是她应得的,她不用这般如履薄冰。 于是陈景镕蹲下身,盯着陈燕昭的眼睛,认真说:“昭儿,在哥哥们和爹娘眼里,你从来不是像小猫小狗一样的玩具,而是这个家里的一员,” 陈燕昭懵懵懂懂点头,他接着又说,“所以,无论怎样,爹娘和哥哥们都不会不要昭儿,这不仅仅是责任,更是爱。” 陈燕昭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小手紧紧抱着猫,“知道了,哥哥。昭儿也会永远爱你们。” 她往哥哥怀里倒,撒娇一样。陈景镕接住了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警告:“但你不许跟京城里那几个年纪相仿的小子跑了……” 哼,那几个孩子,个个都不成器。学上了这么长时间,还不能出口成章,可配不上他家的昭儿。 你接近小姐到底是为了谁 深夜,宋氏满身疲惫的从马车上下来。本来能早些回来的,但谁知年逾七十的太后不知道哪来的精神,听说她入宫,非派人将她请到宫中闲话家常。作为孙媳,她自然不能推拒,陪着太后聊了许久。若不是太后身边的女官担心太后身体,劝了几句,太后还不肯放她回来呢。 贴身的婢女寄翠扶着她回到房中,正更衣,她忽然想起什么来,忙问道:“寄翠,小姐睡下了吗?” 寄翠一边收拾主子的衣裳一边点头,“回王妃,小姐已经睡下了,您回来之前,奴婢刚去看过,搂着小猫睡得正好呢。” 她顿了顿,拿起梳子替梳妆台前的宋氏将头发理好,又说:“不过小姐似乎有些不太开心,梦里还皱着眉。” 宋氏的眼中顿时笼上一层担忧,她回过头,看着寄翠问:“怎么了,身体不适?” 府上绝对没有人敢欺负陈燕昭,外面的人想欺负她还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那唯一的可能,就是生病了。 “不是。是孙乳娘。她觉得那猫不干净,想给小姐丢到外间去,不许小姐往卧房里抱。虽没说重话,但小姐还是不开心了。我借着您的名义,说了孙乳娘几句,她这才准那猫留在小姐榻上。” 宋氏还是放心不下,想了想,还是披了厚衣裳,去陈燕昭房里看了看。陈燕昭安睡着,那猫就团着睡在她脚边,还算安稳。 乳娘跟进来,小声请示宋氏,“王妃,虽说小姐身子骨好,但日日跟这些畜生睡在一起……” 宋氏淡淡瞥了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什么叫‘畜生’?管家将它收拾的干干净净,昭儿爱若珍宝,它不脏,如何使不得?” 乳娘心头一惊,忙垂下头来告罪:“是老奴多嘴了……” 宋氏眉眼一凛,给陈燕昭掖被子的动作却轻缓又温柔。掖完被角,她俯下身在陈燕昭眉角落下了个轻轻的吻。做完这些,她直起身来,压低声音冷冰冰对乳娘说:“你是王府的老人了,但可不算王府的主人。有些不该你置喙的事,你心中应该清楚才是。” 乳娘满是惊恐地看了陈燕昭一眼,赶紧跪在了宋氏面前:“老奴一时鬼迷心窍,竟敢妄图左右小姐的心意,实在是罪不容赦,还望王妃看在老奴带大了府上几个少爷的份上,让老奴留在府上继续伺候小姐与公子们。” 宋氏深吸了口气,示意她起身回话。 “昭儿睡下了,你同我到外间来。” 今日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宋氏却铁了心要立立规矩。王府总有些倚老卖老的,仗着自己在府上的年岁久,真把自己当半个主子了。今日若是旁的小事也就罢了,不过是一只猫,她都要跟昭儿上纲上线,惹得昭儿不快。昭儿的性子好容易放开些,若是这样下去,迟早又变回战战兢兢的样子。 乳娘低垂着头跟宋氏走到外间。宋氏率先坐了,朝乳娘抬了抬下巴,“坐吧。” 乳娘忙不迭地摇头,再无半分从前的气焰,“老奴管教小姐已是冒犯,怎敢……” 宋氏掀了掀眼皮,也没有多让,就由她站着。片刻之后,她深深叹了口气,“我听说,那个叫思枫的丫头,是你的女儿?” 乳娘点头,应了一声:“原本从小是跟着她爹过活的,半年前她爹没了,管家做主,让她进了王府,干些杂活。” “她跟昭儿的关系似乎不错?”她见过多次,那丫头领着昭儿在后花园玩,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孙乳娘心中一紧,却硬着头皮承认:“是,小姐很是喜欢思枫……” 宋氏眼珠一转,视线定在孙乳娘的脸上,慢条斯理说:“那思枫为何天天对昭儿提起她的四位哥哥,她的目的,到底是谁啊?” 孙乳娘一下跪趴在了地上,一叠声的求饶:“是、是小女糊涂,打起了不该打的主意,还请王妃可怜我们孤寡母女,不要将我们逐出府去……” 孙乳娘是陈景檀出生那年被招入府中的,如今也有十七年了。她那女儿思枫,是跟陈景檀同一年出生。两年前思枫及笄,管家还曾当众问过她的婚配,孙乳娘当时只是笑着摆摆手,说不急,没想到主意打到这里来了。 陈景檀虽还未弱冠,但纳妾、收通房却是绰绰有余了。这孩子也省心,宋氏跟恒王很少管他这些事,哪怕他真的想纳个丫鬟入府,只要他喜欢,宋氏与恒王绝无怨言,但她不能容忍,这个位置是用心机坑骗来的,更何况思枫把陈燕昭当成接近陈景檀的工具,连靠近都是带着目的性的,这是她最无法接受的。 她只是静静盯着孙乳娘,没有下决断。孙乳娘深深低着头,不敢动作,就算求饶也只能压低声音,生怕惊扰了陈燕昭睡觉,罪加一等。 内间的小猫发出一声叫唤,紧接着是陈燕昭打哈欠的声音,宋氏丢下孙乳娘,径自进屋去看陈燕昭。 “娘回来了?”陈燕昭一手揉眼,另一只手伸出来要拉宋氏。宋氏快走几步,坐在榻边接住了陈燕昭的手: “吵醒你了?” 陈燕昭推开被子坐了起来,穿着单薄的寝衣钻进宋氏的怀抱里,宋氏身上还带着寒气,怕小女儿因此着凉,下意识就要躲开。 “今晚想跟娘睡。”陈燕昭攥着宋氏的手,笑着撒娇。 宋氏欣然应允,唤下人取了大氅来将陈燕昭裹好,抱了出来。寄翠跟在身后,捞起了那只试图往被子下钻的猫。 走出门的时候,孙乳娘还在地上跪着。听到动静,她颤巍巍抬起头,快速瞥了一眼,旋即赶紧恢复了原状。宋氏连眼神都没有给她一个。 回房的路上,寄翠忍不住问,“王妃,孙乳娘母女要如何处置?” 她把大氅往女儿身上紧了紧,包住了她半张小脸,这才说:“她若是知道深浅,明日就该带着她的思枫远远离开恒王府。” 他们府上没有克扣下人的恶俗,而且带大了陈景檀,又时不时看顾剩下的几位小主子,恒王府待她不薄,就逢年过节给的赏赐,都够她们母女滋润地过完下半辈子了。 听到思枫的名字,半梦半醒的陈燕昭睁开了眼,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思枫姐姐生病了……” 宋氏哼笑了一声,怕吓到孩子,她还特意将语气放得温和:“你怎么知道的,是她同你说的?” “我猜到的。思枫姐姐生病,就没法陪我玩了。” “昭儿很喜欢她?” 陈燕昭闷在大氅里点了点头。宋氏在这一瞬改变了主意。 “罢了,让孙乳娘颐养天年去,思枫留下,做些修剪花树的杂活吧。” 陈景檀不常去后花园,不是存心,这两人再碰到的机会微乎其微。 惯着唯一的妹妹,天经地义 “昭儿醒醒,今日要入宫,可不能贪睡了。” 一大早,宋氏已经梳洗齐整了,她轻轻捏了捏陈燕昭的小脸,温柔地将小孩唤醒。陈燕昭只是迷瞪了片刻就清醒过来了,却没立即起身,而是翻了个身,把宋氏的胳膊拉进了怀里。 “进宫干什么呀?”她好奇地问。 “给你过生辰呀。” 陈燕昭刚被捡到的时候,怀里还揣了张纸条,上面歪七扭八的写了几个字,依稀能看出是“腊月十八”来。恒王本想将捡到陈燕昭的那日当作她的生辰,王妃却不愿意。 她将两个日子都写在纸条上让陈燕昭抓,这生日是陈燕昭自己决定的。 “可是今天不是昭儿的生日。”陈燕昭掰着小手算了算,三天前,二哥说生辰的时候带自己出去玩,她可期待了,问了哥哥好几遍,离自己的生辰还有几天。二哥说还有十天,她怎么算,这也才过去了三天啊。 下人轻轻叩门,寄翠去开门,片刻后捧来一身新衣裳,正是孙浩言送的那匹料子裁的。 宋氏不肯将给陈燕昭穿衣裳这件事假手于人,只要自己有时间,一定是自己给女儿穿。她接过衣裳来抖了抖,展示给陈燕昭看:“爹特意去求的恩典,今日皇宫里给你做生辰,腊月十八的时候,咱们府上自己再过一次。” 为此,昨夜恒王没有回府,在宫里处理朝政。 陈燕昭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新衣服吸引走了,她伸手欲抓,宋氏就任由她将衣服也带进怀里。 “昭儿喜欢新衣服。” 她抱着新衣服眨了眨眼,眼前场景随即变换,她身处大殿之中,面前是站了个漂亮的姐姐,身上穿着跟自己同色的衣裳,却满脸不耐烦地看着自己。 那是一张不认识的脸,神色也是陌生又疏离。陈燕昭无端有些委屈,往被子里缩了缩。宋氏还以为她是赖床,赶紧上手把她从被子里轻轻刨出来:“好了好了,乖孩子,还要赶着吉时入宗庙呢。” 恒王之前的几代皇室都是子嗣稀薄,故而无论男女,只要出生,都会入宗庙。名字写在玉牒上,登记在册。即便如今的皇上儿子、孙子足够多,但祖宗之法不能废。所以,认可陈燕昭身份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她的名字写入玉牒,共入宗庙。 陈燕昭闭着眼,乖乖等宋氏给她穿好衣裳,“走咯。” 洗漱完,哥哥们已经用完早膳等在前厅了。陈燕昭有些心急,饭都不吃了,要去找哥哥们,但宋氏不肯,非哄着她吃完饭才带她出去。 小孩子没什么穿着上的要求,还是平日的打扮,宋氏换了吉服,原本温柔的人都威严端庄起来。 迷迷糊糊的陈燕昭被带着行礼,让她磕头,她就低头猛磕,让她喊什么,她就扯着嗓子学舌。 虽然不明白这意义,她却本能的感知到此事万分重要,不可出现差池。 好不容易将这套流程走完,陈燕昭已经昏昏欲睡了。小孩子本就容易精力不济,更何况还早期折腾了这么久。 恒王有些心疼地拍了拍她,抱着她往后宫走:“睡吧,在父王怀里睡一会。” 上次入宫没见太后,这次必须要去请安了。太后比皇后的规矩更大,若是当着太后的面睡过去了,陈燕昭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口舌和责难呢。他只能尽量让陈燕昭在见到太后之前恢复些精力。 他们一家七口浩浩荡荡往太后寝宫进发,间或碰上宫人,皆能在走出几步之后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声。 陈燕昭的身世、恒王的坚持还有皇上对太子党的宠爱,都令他们咂舌。 太后像是早已等待多时了。待他们行礼落座之后,主位上的太后冷冷哼了一声,“还以为你们不来看哀家这老太婆了呢。” 宋氏赶紧打圆场,“皇祖母,您这是说的哪的话。不说妾身与王爷,就是这几个小的也日日念叨着要来看您呢。只是怕孩子们吵闹,惊扰了您的安宁。” 太后闭着眼,手里的念珠往前捻了几颗,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一样,问孙媳:“今日入宫,不是为了那捡来的小孩?小孩呢,送上来给哀家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如珠似玉的宝贝,闹得满城风雨。” 她的视线冷冷往下一扫,准确地盯住了恒王怀里那个小团子。 瞧着倒是很乖,在怀里一动不动的。宋氏起身,牵了陈燕昭的手,将她往前领了几步。太后的面色太僵硬,眼中的审视意味浓重,陈燕昭很是惧怕。 太后看了出来,她咧开嘴笑了笑,脸上却没有笑意:“怕哀家?你的几个哥哥小时都不怕哀家。” 陈燕昭下意识摇头,鼓起勇气来自己往前走,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反驳太后:“不怕、昭儿不怕。” “叫陈燕昭是吗?哼,谁起的名字?兴许长大了就真的如同燕子一样,说飞就飞了。” 陈景镕顾不得其他,行了个礼道:“皇太祖母,燕子知道家在哪。即便飞得再远,还是会回到自己的家的。” 太后倒是很喜欢陈景镕——聪明伶俐,嘴皮子更是利落,于是她的笑意终于真实了几分,“你这孩子倒是懂得多啊,还敢当众跟哀家叫起板来了。” 陈景镕丝毫不怵,据理力争:“皇太祖母福寿绵长,见识到的东西自然要比我等小辈多,曾孙不过是在班门弄斧。” 他言下之意就是,你活的这么长,却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明褒暗贬,虽然才十一岁,却将朝堂上那些人拐着弯骂人的话学了个透彻。 此时陈燕昭已经站在太后面前了,离太后那么近,太后却没有伸手抱她的意思。她小鸟一样扇了扇自己的胳膊,太后无动于衷。 陈燕昭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冷落,一时有些无措。陈景檀腾地一声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太后身边,将陈燕昭抱了起来,而后自己的腿一曲,单膝蹲在太后面前,让陈燕昭坐在了他的大腿上。这样太后既能平视着陈燕昭,而陈燕昭也不会受累站着。 陈燕昭自己都吓了一跳,“大哥?” 陈景檀眼神平静,丝毫不觉得自己的举动多么让人吃惊,仿佛无条件照顾妹妹,就是他该做的。她淡淡开口:“皇太祖母,昭儿年幼,体力不济,我这个做大哥的理应关照。” 太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大,没必要如此宠着吧?” 陈景檀笑了笑:“曾孙儿就这一个妹妹。” 陈景檀:危 太后一皱眉:“就这一个妹妹?你母妃五年前……” 恒王猝然打断了太后:“好了,皇祖母,过去的事,不要在孩子们面前提了。” 这还是太后第一次见恒王如此失礼,竟敢打断她的话。她唇紧紧抿着,意味深长看了恒王夫妻一眼。 “罢了,不让提就不让提吧。”她的眼神落在陈燕昭身上,半晌,终于勾了勾唇角。 几个孩子也是一副如坐针毡的样子,恒王见状,不欲多留。反正礼数到了就好了,“皇祖母,您歇着,孙儿就带着孩子们先走了。” 太后不置可否,将眼睛闭了起来。她不表态,在场的众人也不敢有动作。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她才懒懒的抬起手,朝恒王挥了挥。 他们一家退到宫门口的时候,迎上了一个穿着粉衣的小女孩,约莫十二三岁,见到他们一家,也只是草草行了个礼,姿态懒散,连看都没看陈景檀兄弟几个,就往殿里走去了。 宋氏好奇的问:“这是谁?” 恒王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犹豫道:“似乎是太后母家的一个小姑娘,从前在太后身边见过几次。” 宋氏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来,“十几岁接进宫里来养着,多半是要许配给哪个世子了。” 这是宫里人心照不宣的事。宋氏年幼的时候,就是在皇后宫里养了几年。本该是要与太子成婚的,后来,恒王某次入宫之时偶然得见,惊为天人,情投意合,干柴烈火,以宋氏年龄与自己更合适为由,将本该是太子妃的宋氏娶到了自己身边。皇后就三个儿子,跟谁都是成婚,她倒也没多加干涉。 不过这个小女孩是太后为哪个世子准备的,宋氏倒是摸不准。皇族中到了婚配年纪的世子不少,她家陈景檀就算一个。 恒王带着笑,瞅了一眼认真带妹妹的陈景檀,“管她想配给谁,别是咱家老大就行。” 陈景檀正耐心给妹妹整理衣裳,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晚上还有宫宴,那是为给陈燕昭过生辰准备的,别说是陈燕昭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就算是她的四个哥哥,也还没有过如此殊荣。 所以宫中上下才对此议论纷纷。最多的猜测是,陈燕昭乃是恒王流落在外的亲生女儿,恒王因此对她愧疚深重,此番认祖归宗才如此宏大隆重。 但恒王曾对着王妃无数次四指朝天发誓,他绝对是清白的。即便如此,照样堵不住悠悠之口。 不过管他呢,他们对陈燕昭视若己出,不是这几句话就能改变的。 陪着皇后用了午膳,又在宫内的行宫暂歇半天,便有宫娥来请,说是席面都准备好了,请各位落座。 陈燕昭第一次见如此的大场面,却没有害怕,也没有认生。这么大的阵仗,有心之人都能看出皇上对恒王一家的重视,这自然就少不了来陈燕昭面前献殷勤的了。 淑妃的儿子,四皇子祁王隔着几张桌子探身与恒王说话,脸上满是笑意:“本王还以为,办个家宴就够了,没想到这排场如此大,可不输年末的岁宴啊。” 恒王举着酒杯冲祁王晃了晃,说:“父皇说,岁宴宴请百官还要忙活一通,索性趁这个机会,一道办了。” 他倒是乐意至极,年年岁宴都是他操办,次次都要忙个昏天黑地。这次一并办了是最好,不然等年关的时候,他还得再操心一次。 祁王不由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来,压低了声音说:“父皇对你还是看重啊。” 这是自然,恒王腹诽。父皇不器重我,难道器重你一个整日游手好闲的? 他面上还是挂着得体的笑,谦虚说道:“哪里,是太久没有孙辈出生,父皇格外怜爱罢了。四皇兄年富力强,再生几个也不是难事。” 正给怀里的陈燕昭搛菜的宋氏猝不及防听见这么一句,忍不住“嘶”了一声,不满地捅了恒王的腰一肘:“当着孩子的面,瞎说什么呢。” 恒王妃还不知道,上次面见皇后的时候,恒王当着陈燕昭的面,说的话更是直白,还连带着陈燕昭学了两句不中听的话。 恒王笑着讨饶,作势要去捂陈燕昭的耳朵。皇上与皇后还未落座,殿中的嘈杂声不大,却还显得有些吵嚷。忽然,这吵嚷一顿,一个小姑娘旁若无人走了进来,径直找了位置坐了下来。全程都没有斜眼看过旁人,甚至坐定之后,也未曾与身旁的官眷夫人行礼。 紧接着,比适才更大的议论声响了起来。宋氏紧盯着她的脸,戳了戳恒王,“这不是今日在太后宫门口见到的那个小姑娘?” 恒王眯了眯眼,确定道:“是她。” 一旁的御史夫人挨了过来:“听冬,” 她叫了一声宋氏的闺名。宋听冬应声转头。御史夫人是她闺中的手帕交,关系非同一般。 “你不认识她?这就是太后母族那个出了名的才女,叫岑书桃。” 宋听冬恍然大悟:“原来就是这孩子啊。怪不得看着孤傲呢。” 家世好、名声好、才情好,她确实有孤傲的资本。 御史夫人却笑得意味深长:“是啊,如今被太后接进宫来,养在身边,亲自教养呢。” 宋听冬的视线在她身上流连一阵,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偏过头,对御史夫人掩唇而笑:“半梦,你看她身上衣裳的颜色,正与我家小女相同。我还担心这颜色太显柔弱,没想到穿在她身上,居然半分都掩不住她的气势。” 崔半梦捏了捏陈燕昭的小手,爱怜地说道:“你家这小的,太过文静了。不争不抢,倒是安稳。” 宋听冬晃了晃膝头的小女儿,看着岑书桃,慢慢说:“日后还有的是时间慢慢教她,将来泼辣些也使得。我跟恒王毕竟……哎,这姑娘看谁呢?” 她说到一半,话锋一转,居然又绕回了岑书桃身上。岑书桃一双乌蒙蒙的眼睛直直看向一个方向,经好友提醒,崔半梦也顺着看过去。 “这看的好像是……你儿子。” 宋听冬还没来得及反应,岑书桃已经站起身来,往陈景檀那边走过去了。 “哎哎哎,朝你儿子走过去了。”崔半梦的声音带了几分兴奋,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手里就差攥把瓜子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陈燕昭忽然扯了扯宋听冬的袖子,目光灼灼:“娘,我想去找我哥。” 她没说找哪个哥哥,宋听冬当即牵着她往陈景檀那边走去。雄赳赳气昂昂。 恒王真是积大德了 她们靠近的时候,两人已经交谈过几句了。陈景檀的表情始终淡淡的,而岑书桃却不复从前的倨傲。 “岑小姐,皇祖父快要驾到了,还请您落座,莫要失了礼数,让这满殿的人看笑话。”他冷着眼往更漏上看了一眼,态度疏离,礼节周到。 岑书桃似是不愿放弃,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陈燕昭却突然加速,冲陈景檀跑了过去。 在岑书桃的眼中,只见适才还面无表情的陈景檀顿时变了脸色,眼中半是担心半是纵容,站起来远远冲陈燕昭伸开双臂。 陈燕昭如愿扑进了他怀里。 被区别对待的岑书桃脸色难看,勉强笑了笑,说:“这是令妹吧,可真冒失。” 陈景檀将妹妹妥善安置在自己身边,这才淡淡开口反驳:“岑小姐没有稚童活泼的时候吗?想来岑府家规森严,小姐在其中生活,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吧。”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岑书桃在府上是作为未来的王妃、甚至是皇妃养着的。也正是因为目中无人,才更显得府上对她骄纵有加。 果然,她听了陈景檀这话,脸色更差了,但又不能驳斥他说自己没有家教,只好将话题转到陈燕昭身上。 “如今该称呼一声郡主了。” 她勉强冲陈燕昭笑了笑。陈燕昭扁了扁嘴,把头偏进了长兄怀里。 陈景檀替她理了理耳边的乱发,姿态熟稔,这种小事信手拈来。直到把陈燕昭收拾齐整,他才抬了抬眼,给了岑书桃一个眼神,而后严肃道: “小姐慎言,如今圣旨未下,称呼郡主为时尚早。恒王府不敢担这僭越大罪。” 虽说此事已是板上钉钉,但未宣布圣旨、尘埃落定之前,有定数也未可知。陈景檀这不只是为了呛岑书桃,而是有自己的慎重考量。 岑书桃简直要气笑了,却不知为何,始终没有甩袖而去。她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抱臂:“怪不得都说长公子克己复礼、最是端方持重呢……” 陈燕昭这时候把头钻出来,对着陈景檀说:“大哥,这不像以前的你了,吓人。” 岑书桃终于忍不下去,重重哼了一声,作势要走。宋听冬就站在一旁静观其变,瞧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直想笑。 岑书桃转身的时候,与她对上了视线,却只是淡漠的瞥了一眼,丝毫没有与她打招呼的意思。宋听冬也不生气,甚至往旁边侧了侧身,好让她过去。 “昭儿,”岑书桃落座之后,不知是赌气还是什么,再也没往这边看过,宋听冬看看时辰,准备带陈燕昭回去了,“跟母妃走吧,回那边去。” 陈燕昭却抱着哥哥的胳膊摇了摇头:“母妃,不想回去,想在哥哥这里。” 她撒着娇,而宋听冬最耐不住孩子们撒娇了,这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期待又可怜地盯着她,让她怎么说出拒绝的话来! “可是……”她心一横,往前走了两步,还是想说服陈燕昭。 陈燕昭把哥哥的手臂搂的更紧了。陈景檀只好说:“无妨,母妃。今日她的生辰,她最大,父皇也不会见怪的。” 小寿星最大,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宋听冬只好放弃,又不放心地嘱咐了陈景檀两句,让他照顾好妹妹,这才回到了恒王身边。 恒王挑挑眉:“就留在老大身边了?” 宋听冬有些无奈:“还是黏哥哥们,这样也好,若是看不上咱家昭儿的姑娘,可不许进门。” 她意有所指,往岑书桃所在的区域看了一眼。恒王哼笑了一声,说:“那何止是看不上昭儿,除了太后,殿上没有几个能入她法眼的吧。” “当当——”两声闷响。时辰到了。殿内顿时寂静下来,众人俯首,姿态严肃恭敬。 随着宫人的高声通报,皇上与皇后一前一后坐上了主位,他们落定之后,众人起身下跪行礼。 皇上抬手,示意免礼平身。众人刚松了口气,没想到门口的宫人又扬声喊:“太后娘娘驾到——!” 所有人都没想到,太后居然也来了。她老人家已经多年没在岁宴上露面了,每年这个时候,她都是在佛堂念经,从不外出。 “这位小郡主好大的面子啊,竟然还请出来了太后娘娘。”不知是哪位官眷压低了声音对旁人感叹,她自以为声音小,没人注意,可就连位置靠前的恒王夫妇都听见了。 太后走得慢,众人跪下等了她片刻之后,她才慢悠悠出现。 又是一通行礼。 今日最重要的事,便是宣读承认陈燕昭身份的圣旨。接旨的时候,太后的眉头从刚进殿就皱了起来,直到宣旨的这一刻,她眉宇间的疙瘩拧得更紧了。 不过圣旨就是天意,就算她是皇上的嫡母,也不能当众驳斥。 圣旨宣读完之后,便是一波令人瞠目结舌的赏赐。恒王虽坐得四平八稳,心里却是有些慌神。 如此声势浩大,简直是要把他们一家架在火上烤。太子党与晋王党水火不容,皇上如此大张旗鼓偏爱恒王府,便是摆明了偏向太子一派。恒王自己倒成了众矢之的。 后知后觉的,恒王突然意识到,将家宴与岁宴办在一块,并非是为了省事,而是让群臣看看如今是谁最得势,好趁早重新选择站队的机会。这下,有些人就要坐不住了。 他不动声色,对各怀心思的敬酒照单全收。 直到丞相罗泽挨过来,面上带着对他的不屑,眼中却闪着期待的光芒:“殿下?你家小郡主是在哪遇见的?” 这还是认识二十几年来,罗泽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恒王甚至觉得有几分受宠若惊。但他说的话对罗泽来说却冰冷至极:“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大人,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你至今还没女儿,大概命里就没女儿。” 罗泽白了他一眼,直接往陈景檀面前走去了。 他蹲下身,做出此生最和蔼的一个笑脸:“小郡主,还认识下官吗?” 陈燕昭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转头,用后脑勺对着他:“认识,你对父王不好!” 罗泽的表情僵在脸上,他没想到这小孩还挺记仇,那日在勤政殿的事居然还记得。 陈景檀礼貌一笑:“大人,舍妹胆小,您还是不要吓唬她了。” 罗泽讪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还是觉得恒王积大德了,不然上天怎么会凭空给她送个女儿呢。 三哥又安排御膳房给你开小灶了? 同辈人的坐席按年龄排,年纪越小,位置便越往后,恒王府这几个公子坐得分散,可视线却都不由而同聚在了最前方,陈景檀的身边。准确来说,是聚集在了陈燕昭身上。 虽然主位之上坐着皇上皇后,但因为这是岁宴,并不拘泥于礼节,尤其当朝皇上最是随和,不喜繁文缛节,故而席上众人都放松无比,小孩子们更是不必拘束,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 不过向来乖巧的孩子,就算是在这种随意的宴席上都乖巧,真正高兴的,是像陈景瑞这种素来视规矩如无物的。他大大方方走到长兄面前,一伸手:“昭儿,走,二哥领你去御花园玩。” 陈景檀放下筷子,不悦地瞥了弟弟一眼,手将陈燕昭往自己身旁带了带:“荒唐。数九寒天,她的身子骨如何使得?” 殿内烧着地龙,虽比不得春日的温暖,可陈燕昭只穿一身单衣也足够了,若是去御花园,可不得里三层外三层裹上。陈景檀心疼陈燕昭,不愿让她受这份辛苦。 陈景瑞扁了扁嘴:“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不出去找点好玩的,难道要让昭儿跟你一样坐在这里看这些表演?乏味又无趣,跟你一样。” 说着,他还翻了个隐秘的白眼。陈景檀还是不愿意,却觉得自己并不能给陈燕昭做决定,于是低下头,问:“昭儿,愿意跟二哥出去吗?” 没想到陈燕昭居然干脆地点了点头:“愿意!叫着三哥、四哥,大哥也去!” 陈景瑞出乎意料的挑了挑眉:“为何?” 妹妹却支支吾吾,半晌抠着衣角说:“热闹!” 就在适才大哥与二哥僵持不下的时候,陈燕昭看到自己刚出殿门,岑书桃又走到大哥身边来了。虽然这个姐姐长得很漂亮,但眼神实在令陈燕昭害怕,她觉得大哥应该也是害怕的,不然怎么对她的态度如此冰冷呢。于是她攥攥小拳头,决定把大哥也带走。 陈景瑞拍板:“那索性大家一起去御花园好了。” 小孩子是最经不起鼓动的,只要有三三两两的人附和,接着便会在人群中掀起浪潮。最后除了户部尚书家天生不足的三小姐和岑书桃之外,殿内居然再没有如他们一般大的少年了。 罗泽吹胡子瞪眼,抓紧机会弹劾恒王:“陛下,臣以为,恒王没有做好表率,竟让孩子跟他学的一样,热衷结党营私、挑拨人心!” 恒王抿了口酒,笑而不语,似乎完全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而皇上只是摸了摸胡子,选择息事宁人:“爱卿未免太过较真,孩子们一年只能热闹这一次,就随他们去吧。” 宫中自有宫人寸步不离跟着他们,谨防意外的发生,罗泽见此也不好再强求,只好坐下开始喝闷酒。顺便可惜陈燕昭怎么是被恒王捡到了,怎么就不是被自己捡到了呢。 御花园内,陈景瑞终于如愿以偿把陈燕昭从大哥怀里接了出来。没了大人的管制,这些压抑了一整年的孩子终于放开了, 送陈燕昭布料的孙浩言挨了过来,邀功道:“怎么样啊,二公子?我送令妹的这匹料子不错吧,令妹穿着多合适!” 陈景瑞“嗯”了一声,“多谢,不过你上次说的事,恕我不能答应。作为谢礼,我请你去豫园听戏吧。” 几步之遥的地方,陈景檀正站在树下看着他们,主要是关注陈燕昭的安危。孙浩言欲盖弥彰往他身上看了一眼,随后走近陈景瑞几步,压低了声音,祈求道:“二公子,我这真是没办法了。三公子的润笔再高,我都出得起,您就帮我说说好话吧。” 陈景瑞不着痕迹退后了两步:“我要早知道你打的这个主意,就不收下你的东西了。” 孙浩言还没说话,陈燕昭已经注意到了陈景镕,陈景镕手里拿着什么,她眼尖,隔着老远就看清了。 “三哥哥!”她远远朝陈景镕招手。 满树灯笼下,陈景镕眼里浮出不明显的笑意,虽然没应陈燕昭,脚步却明显加快了。 听到陈燕昭喊三哥,孙浩言的表情慌了一瞬,他似是想回头确认,扭到半途,又生生把头转回去了。 “喏,我三弟来了,你想让他帮你蒙混过关,你自己去说啊。” 孙浩言顿时就想溜走,可惜陈景镕已经走过来了。他只能硬着头皮打招呼。 陈景镕看他一眼,勾勾唇角笑了笑,接着把视线转到了陈燕昭身上。他提起手里的东西在陈燕昭眼前晃晃,“适才看你没吃多少,想来是席上的菜色不合胃口。吩咐御膳房新做的,趁热吃。” 陈燕昭嗜甜嗜辣,但这样的宴席上,御膳房不可能只为几个人专程做菜,每桌的菜色都是一样的。想要开小灶,只能私下里吩咐御膳房。陈景镕正是因此才晚来了片刻。 “还挺细心。”陈景瑞替妹妹接过那个小小的食盒,打开一条缝。陈燕昭趴着往里瞅了一眼,顿时笑意盎然,“三哥真好,喜欢三哥。” 陈景瑞马上就不乐意了,他把陈燕昭的身子转过来,不让她看陈景镕,而是看着自己,问:“二哥带你出来,怎么不说喜欢二哥?” 陈燕昭从善如流,居然当众拍了拍陈景瑞的头,顺着说道:“当然也喜欢二哥。” 陈景瑞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没管孙浩言,而是径直走到一旁的小桌边,把陈燕昭放下,又把食盒里的两样小菜取出来。 陈燕昭没动筷,她环视一圈,恰好与陈景焕对上了视线。陈景焕似乎正在找他们,在看到陈燕昭的第一眼就朝这边扑过来了。他边跑边说:“你们在这啊。我刚跟同窗说了两句话,就找不到你们了……” 跑过来之后他,他迅速耸了耸鼻子,兴奋道:“什么东西这么香!三哥又偷偷去御膳房给你安排小灶了?给我尝一口!” 陈景镕早有预料,准备了两双筷子。 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吃得开心。陈景瑞状似无意地转头看向孙浩言,故意问:“孙公子,适才要让我转告舍弟什么来着?” 孙浩言赶紧摆手,解释道:“没、没有……” 他脸色通红的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外祖父的铺子里又染了新料子,过几日再送几匹过去”。 池面张开深渊巨口 陈景镕的眉心一蹙,还未推拒,一道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 “送什么,怎么不往祁王府上送点?”一个与陈景镕身量差不多高的锦衣女孩背着手,蹦蹦跳跳来到几人面前。 陈景镕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步,可少女却察觉到了,她不悦地皱了皱眉头,瞥了陈景镕一眼:“做什么,你怕我?” 陈景镕默默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孙浩言陪笑道:“大小姐……您要是看上了什么料子,尽管去铺子里拿,报我的名儿,他们不敢为难你。” 陈景瑞紧挨着陈燕昭坐在桌前,单手支着头,闻声不由轻笑:“她祁王府的大小姐,就算是不报你的名,铺子里的人也不敢拿她怎么样吧。” 少女冲陈景瑞一笑,转身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还得是二哥……” “不过你要真这么干了,第二日皇祖父那里就全是弹劾你爹,祁王,我们四皇伯的了。” 少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巴不得他被弹劾呢。” 说着,少女的眼中泛起几分厌恶。不过那厌恶稍纵即逝,很快就被新奇取代。 她径直走到陈燕昭身边,弯下腰捏了捏她的小脸,“小燕昭,” 陈燕昭“嗯”了一声,“是我,我叫燕昭,我哥哥们都叫我昭儿。” 少女换了个称呼:“昭儿,还记得我是谁吗?” 陈燕昭笑起来,狠狠点了点头:“认识!怀姐姐!” 她就是祁王嫡长女,陈景怀。 她惊讶于陈燕昭准确的认出了她,脸上的笑容不由带上了几分惊喜,“昭儿记性真好!想姐姐了吗?” 她说着就要把陈燕昭抱进怀里,只是刚有这个意图,就被陈景瑞识破了,并不容拒绝地将陈景怀的手推开了。 陈景怀“啧”了一声,“二哥,我不抢你妹妹,我就想抱抱她……” 陈景瑞淡淡:“不许。” “好吧。”陈景怀只好就近坐下来。 她今年才十岁,行事却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气,反而有种故作老成的熟稔感。 孙浩言看看陈景镕,又看看陈景怀,一时不知道走还是留。突然,他想到了陈景怀的某些传闻,没话找话地说了起来:“听说大小姐已经定了人家,提前恭喜大小姐了……” 陈景怀的脸一黑。就连桌子旁边,陈燕昭的三个亲哥哥都不由同时侧目。 “恭喜是假,讥笑是真吧。”陈景怀冷冷哼了一声。 孙浩言心里直道冤枉,他只是想套套近乎,谁知道马屁拍到马脚上了。他张了张口,想解释两句,却被陈景镕打断了:“我劝你别说话了,转身去那边玩。” 陈燕昭若有所感,抬起头来环视一圈,随后眼神落在了孙浩言身上。 御花园灯火通明,可她却觉得孙浩言身上蒙着一层黑雾,慢慢的黑雾散去,他的身边居然离奇地出现了一汪水,泛着不祥的墨色,像是很深。突然,无声的,孙浩言失足落入了水中。 他顿时扑腾起来,惊惧如有实质,从那水中直冲着陈燕昭而来。 陈燕昭打了个哆嗦,顿时回神。 “昭儿怎么了,是不是冷?”陈景怀关切地摸了摸她的小手,“不凉啊……” 陈景瑞瞥了她一眼,将自己的大氅解了下来,把陈燕昭裹了进去。陈景焕看见了,一边喊一边要上手拽陈景瑞的大氅:“二哥你给昭儿裹这么多,她都要动不了了!” 置于中央的的陈燕昭丝毫没理两个哥哥,眼神直勾勾看着孙浩言。孙浩言不解,凑近陈景镕问:“小郡主为何死死盯着我?” 陈景镕瞥他一眼:“自作多情,昭儿为什么要看你。她在看我。” 孙浩言是彻底对他们兄弟几个服气了。什么都没说,准备往一边走,自己去逛逛,好散散心。没想到陈燕昭居然出声叫住了他:“你要去哪?” 孙浩言脚步顿住,疑惑回身,先看看陈景镕,再看向陈燕昭。 陈景镕带着几分不明显的咬牙切齿,朝他略一点头:“问的是你。” “回小郡主,我去那边荷花池逛逛。”他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荷花池。 陈景怀颇为不解:“如今不是荷花开放的时节,你去看什么,冰层吗?” 孙浩言讪讪一笑,没回答。今晚的御花园人太多,几乎每个地方都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的人,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僻静处。不在时令的荷花池是最合适的。 所有人都没想到,陈燕昭居然会干涉孙浩言的想法。她脆生生地开口:“可是很危险。” 陈景檀正跟一帮不知道什么意图的人在不远处的树下说话,可耳朵却是时时刻刻注意着陈燕昭这边,听到陈燕昭的话之后,他补了一句:“眼下冰尚未冻结实,一旦失足,后果难料。” “你要小心跌下去。”陈燕昭满脸的认真,那语气让孙浩言周身一凛。 他心说,不愧是恒王府养出来的孩子,才这么小,说话就有如此气势……想着想着,他思绪就远了,陈景镕的话将他的神思拉了回来:“此次来御花园,是由我二哥牵头,我大哥又是其中年纪最大的,你若是出了事,他们两个都要担责任。” 孙浩言一个激灵,马上将身体站直了。他郑重其事保证:“放心吧,三公子,我绝对不会让长公子和二公子被我连累的!” 陈景镕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对上陈燕昭的视线,在对方的期待中,勾着唇角笑了笑。 虽然保证过了,但孙浩言还是不想往人堆里扎。别人的热闹衬托出了他的落寞孤寂,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就控制不住地往荷花池边去了。 池边空无一人。孙浩言坐下来,用脚尖点了点不厚的冰层,意料之中听到了一声脆响。 是冰面被他踩踏了一块。 他胆战心惊,用手撑着往后挪了挪屁股,谁知道他坐的那块石头上居然生着厚厚一层青苔! 而他的手,恰好正按在那两块青苔上。 手下一滑,他控制不住地朝下落下去。 脚下的冰面像咧开了大嘴的饿兽,狰狞的一口巨牙正等着孙浩言自己送上门来。 孙浩言在恐惧中绝望地想,完了,自己马上就要被吞进湖里,死在这美好的一个晚上了。 要把哥哥们吓死了 可是,他害怕的冰冷没有漫上来,他后颈一紧,居然是被人拽着拖上来了。 “多谢、多谢救命之恩……”被扶到远离荷花池的地方,孙浩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拼命在胸口顺气,“刚刚要不是你,我差点就死了。” 救他上来的人笑眯眯的,问:“孙公子还好吧?是恒王府的长公子吩咐小人跟着孙公子,怕您失足了没人救。” 孙浩言有些吃惊,借着月色往那人身上看去。月色之下,那人穿着一身侍卫的劲装,是祁王府的人无疑。 “多谢你家公子,改日我定当亲自上门拜谢。”孙浩言惊魂未定,朝侍卫拱了拱手。 侍卫一点头:“既然公子无事,那小人便回去复命了。” 说罢,他疾跑几步,脚尖一点,借着力弹了起来,不知道往哪边去了。 孙浩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连身上的杂草都顾不上拍一拍就往大殿里跑。今晚实在是太惊险了,他决定还是别在外面闲逛了,早点回到父母身边才是正理。 而另一边,陈燕昭占据的那张石桌旁边,已经全部变成了陈姓之人。 就在孙浩言走后不久,几个外臣的子女见此地都是他们兄弟姐妹,也识趣离开,将地方完全让了出来。 晋王的二儿子陈景翰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正挨在陈景怀身边,时不时手欠作弄她几下,把陈景怀烦的一直朝他翻白眼。 因为父亲分属不同党派,陈景翰跟陈景檀他们几兄弟的关系一直平平,直到陈燕昭的出现。陈景翰对陈景檀他们无感,却对这个妹妹很是感兴趣,自从知道陈燕昭的存在,他有事没事就背着晋王偷偷去恒王府看陈燕昭。 食盒和碗碟被撤下去,陈景翰直接坐在了桌上,晃着两条腿:“哎我说,小怀儿,你真的要嫁给那个谁……” 他卡壳了,一时忘了那人叫什么,还是陈景镕提醒了一句:“窦绍其。” 陈景翰接上:“对,那个窦绍其啊。” 陈景怀把自己的头发从陈景翰手里拽出来:“陈景翰你能不能不要一见面就拨弄我的头发——我不嫁怎么办,他又要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压我。” 她的目光落在陈燕昭稚嫩的脸上,不由叹了口气:“唉,我若是跟昭儿一样命好该有多好啊。” 她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生在祁王府上。表面上,她是祁王唯一的女儿,风光无限,为所欲为。但实际上,个中愁绪只有她自己知道。就连婚事,自己也是分毫没有做主的权力。 陈景檀一边将陈燕昭的手拉进自己的袖口里暖着,一边说:“虽是如此,但你与窦绍其只是看起来门当户对,他的品行,是万万配不得郡主的。” 陈景瑞盯着陈景檀的动作,不明意味地“哼”了一声:“这怎么办,把窦绍其套了麻袋打一顿,逼他退婚?” 他话音刚落,陈景焕就急不可耐地举起手来:“我、我!二哥,让我去!” 陈景镕扫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地把他的手摁下去了。 沉吟片刻,陈景檀突然想到了什么,“皇祖父知道此事吗?” 陈景翰抢先回答:“肯定知道。不过没说什么,想来即便不愿意,也不好当众让四皇叔难堪吧。” 这就难办了。若是皇上不允,此事便还有转圜余地。可如今看来,皇上并并不愿插手此事。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这似乎是个解不了的死局。突然,陈燕昭皱了皱小脸,朝陈景怀伸出手去。 陈景怀赶紧将自己的手送上去,捏上陈燕昭小小的手。温热的触感让她的心神宁静了些许,她不再眉头紧锁,脸上终于出现了几分开心。 “昭儿是不是也心疼姐姐?”她晃了晃陈燕昭的手。 陈燕昭攥着她的一根手指,闭上了眼。眼前是一身红装的陈景怀,她手里拎了根红绸子,而红绸子的另一端,牵在一个男人手里。男人也是一身红。陈燕昭拼尽全力想看清男人的脸,却只能勉强看清他的眉眼,认不出究竟是谁来。 “昭儿?”陈景怀试探的声音传来。陈燕昭努力屏蔽着外界的干扰,想再试一次,却又失败了。顿时,脑子里传来一阵钝痛,她“唉呀”了一声,猛地抽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头。 “昭儿怎么了!”几个哥哥都围了过来,就连平时最不爱外露情绪的陈景镕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吃惊。 陈燕昭没有跟他们解释,而是软软地倒了下去,被离她最近的陈景檀给接住了。 陈景瑞阴沉着脸盯着陈景怀:“你刚刚对昭儿干什么了!” 陈景怀又慌张又委屈:“我什么都没干啊!” 她赶紧把自己的手摊开给众人看:“我手里什么都没有,不是我弄的!” 陈景檀揽着陈燕昭,对二弟摇了摇头:“不是因为小怀。” “宣太医。” 陈景镕猛地站起身来,往大殿内走去。陈景檀抱着陈燕昭紧跟在后面。这下所有人都没了替陈景怀的婚事出谋划策的闲心了,就连陈景怀自己也满心都是陈燕昭。 太医是为防备有人下毒,早就安排在殿外的。不等陈景镕吩咐,看到他们簇拥着一个晕倒的小女孩过来,太医当即就赶了过去。 恒王跟兄弟们酒过三巡,正是酒意上头的时候,冷不丁看见长子抱着小女儿冲进来,他的酒当即就醒了,血都冷了一半。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他大呼小叫着跑到陈燕昭身边,眼里的心疼浓得化不开。 趁太医把脉,陈景檀飞速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只是有意隐去了他们筹谋的具体事件。恒王和王妃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好在太医诊完脉之后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诸位不必担心,小郡主只是昏睡过去了,身体无碍。” 宋听冬狠狠松了口气:“怎么好端端的就睡成这样了?” 太医拱了拱手,安慰道:“大概是今日过于劳累,小郡主又年幼,故而有些……有些离奇。” 陈景檀离陈燕昭最近,他屏住呼吸细听片刻,果然听到了陈燕昭匀长的呼吸声,他这才放下心来。一摸手心,全是冷汗。 陈景镕问:“真的无妨?” 太医狠狠点头:“小郡主真的只是因为过分劳累,所以才陷入了沉睡。小郡主的身体甚至还比一般的小孩壮实呢,三公子放心,待她休息够了,便会醒来了。” “不过是在外面坐了片刻,怎么还累着了呢?”宋听冬小声嘟囔了一句。 她心里还是不安稳,又贴着陈燕昭的心口听了好半晌,越听,脸色越慌乱。她抬起眼来,一把攥住恒王的手:“王爷你听,这心跳声怎么越来越小啊……” 四哥教你个好玩的 恒王捻了捻宋听冬的手,将位置让给太医,可太医只是摆了摆手:“王妃是关心则乱,小郡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她这么累,这呼吸也得放缓,心跳自然也慢了。” 宋听冬这才慢慢松开恒王,将手覆在陈燕昭脸上,轻轻摸了摸,眼里是无限的心疼。 陈燕昭兀自睡着,浑然不知由她引发的一阵慌乱。被这么一打岔,众人恰好有了退席的借口。 罗泽率先起身说:“皇上,看孩子们也乏了,今日不如……” 皇上点了点头,“那今日就散了吧。” 他最后一举杯,群臣皆附和着饮下最后一杯酒,而后带着家眷渐次离开了宫中。 直到上马车的时候,陈燕昭还在睡着。陈景檀抱着她,不肯松手给别的弟弟。陈景瑞争妹妹不成,翻了个白眼,拎着陈景焕的后颈要去骑马。 陈景焕边挣扎边叫唤:“哎呀二哥我不去骑马!我要跟大哥和昭儿坐马车!” 陈景瑞丝毫不给他挣扎开的机会,冷冷道:“咱们家就你不会骑马,你还不赶紧学学。文不成武不就,丢不丢人。” 躲避无果,陈景焕苦着脸攥住了二哥递过来的缰绳。 而陈景镕作为一个四体不勤的文弱书生,是只有坐马车一条路的。 他跳上马车,在陈景檀对面坐下来。 陈景檀抱着陈燕昭,面不改色。而陈景镕时不时往那边瞥几眼,随后又欲盖弥彰地将视线挪开。行至中途,他状似随意的开口:“大哥,你手不累吗?” 陈景檀垂眸,盯着陈燕昭的睡颜片刻,摇摇头:“不累。” “我抱一会吧,不然就将昭儿平放在马车里,你也好暂得歇息。” 两种建议,陈景檀都没有采用。他头也不抬地说:“身为长兄,没有让弟弟妹妹受累的道理。” 陈景镕张了张口,懒得反驳了。 因着这次的陷入沉睡实在太过蹊跷,陈燕昭被宋听冬抱入了自己的卧房中,将恒王赶去了客房睡。 “浑身酒气,仔细熏着昭儿。去客房睡,醒醒酒!”宋听冬一手从长子怀中接过小女儿,一手在恒王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今日来敬酒的人有些多,恒王便有些飘飘然,不注意就被灌了不少。如今被夫人拧了一把,他倒还乐呵呵的,欣然去了客房。所幸恒王府足够大,客房多,每日也会有丫鬟打扫,恒王不至于深更半夜没地方睡。 第二日下了一场大雪,上课的,去街上野的,当值的,都被困在了府中。 陈燕昭早早就醒了,她双手环抱着自己,面朝着墙壁,没吵醒宋听冬。 她在自己捋昨天的记忆。脑中的记忆在碰到陈景怀的那一瞬间戛然而止,她却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绞尽脑汁却想不起来。 毕竟还是幼童,拼了命还想不起来的东西让她顿生委屈,牙咬着手就呜呜哭了两声。宋听冬骤然惊醒,一睁眼,眼前是女儿毛茸茸的后脑勺,耳边是陈燕昭压抑的抽泣声。 她顿时慌了神,赶紧支起身子去扳陈燕昭的身子:“昭儿怎么了?做噩梦了还是什么?” 陈燕昭仓皇擦擦泪,却执拗着不肯转过身来让宋听冬看自己的表情。 宋听冬不免有些着急:“听话,有什么委屈要跟娘说……”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什么闸口,陈燕昭终于不再固执,扭过身钻进了宋听冬怀里,放声大哭起来。这可把宋听冬心疼坏了。她边拍着陈燕昭的后背边哄:“乖乖,梦见什么了,跟娘说说,噩梦说出来就没事了。” 陈燕昭抽抽噎噎了好一会,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只是她张了张嘴,却猛然给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她愣着眼看向宋听冬,小嘴巴微微张着,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宋听冬见状,也不再追问梦见了什么,只是一下一下顺着陈燕昭的后背,想哄着她再睡会。哄了半天,陈燕昭的眼皮终于一颤一颤,马上就要闭上了。 宋听冬刚要松口气,陈景焕的声音突然传来:“娘、娘啊,你快出来看看……” 陈燕昭被他这一嗓子给惊醒了,甚至还打了个激灵。宋听冬心里一紧,生怕陈燕昭被吓着,刚想说什么,陈燕昭却搓了搓眼角干涸的泪痕,拉着宋听冬的手问:“娘,咱们不早起了吗?” 宋听冬理理她的头发,温和地说:“今日不用了。而且今日下大雪,昭儿可以多赖一会。” 陈燕昭指指自己的耳朵:“昭儿听见四哥的声音了。” 宋听冬在心里埋怨了小儿子一句,却笑着对陈燕昭说:“四哥吵到昭儿睡觉了是不是?一会娘去打哥哥。” 陈燕昭歪着小脑袋想了半天,忽然想到:“娘,下雪是不是可以堆雪人?昭儿还从未堆过雪人。” 她刚来到恒王府的第一年,每逢下雪必生病。整整一个冬天,她就像是被泡在药罐子里一样,恒王夫妇连门都不让她出,更遑论跟哥哥们一同玩雪了。 可神奇的是,转过年去,倒春寒那一阵,陈燕昭却再也没生病过。恒王府为此严阵以待,没想到所有的准备都没用上。而且这整一年中,陈燕昭的身体一日好似一日,愈发健康起来。 看着陈燕昭眼里的期待,宋听冬不免心疼起来,觉得虽然万般小心,还是亏待了这个女儿。她捏了捏陈燕昭的耳朵,答应下来:“好,一会跟哥哥们去玩雪,只是不许脱掉大氅,不然会生病的。” 陈燕昭高兴的“嗯”了一声,双手举过头顶:“娘真好!昭儿最喜欢娘了!” 宋听冬满意的笑了笑,将寄翠叫进来侍候她们梳洗更衣。 在檐下搓着手等了半天的陈景焕终于听到了一声门响,宋听冬抱着陈燕昭走了出来。 他眼睛一亮,赶紧迎上去:“娘,咱院儿里的梅树都被压折了!” 宋听冬没管梅树,先横了小儿子一眼,腾出一只手来,威胁地冲他一点:“把昭儿吵醒了,一会有你好看的。” 陈景焕吐了吐舌头,笑嘻嘻把陈燕昭接过来:“走,昭儿,四哥带你用早膳去。” 陈景檀每天早晨固定的时辰用早膳,从不改变,此时他已经用过早膳去书房处理公务了,陈景瑞还在睡,桌边只有陈景镕。 见陈燕昭进来,陈景镕几乎是同时就站起身,习惯性地朝陈燕昭一伸手。陈燕昭乖巧地将手送到三哥手上。 他感受了一下妹妹手上的温度,确认温热之后才放了心。这是去年一个冬天养成的习惯,一见陈燕昭就要摸摸她的手冰不冰。 用过早膳,陈景焕将妹妹托付给陈景镕,而后自己跑到院子里,抓了一大把雪,递给陈燕昭,“昭儿,抓一把。” 陈燕昭照做了。冰凉的雪融化在她手上,惹得她咯咯直笑。 陈景焕怂恿她:“四哥教你个好玩的……” 打雪仗 陈燕昭满脸心动:“什么!” 默不作声团雪球的陈景镕轻轻“哼”了一声:“我知道你想干嘛。要是挨揍了,可别指望我给你求情。” 陈景焕瞥他一眼,皱了皱鼻子:“那你干不干?” 陈景焕将手里的雪球团得更大,点头。 陈燕昭更好奇了:“四哥你再不说,雪就化了!” 陈景焕低低地笑了两声,莫名有些奸诈,他伏在陈燕昭耳边说了两句话,陈燕昭脸上的兴奋变成了犹豫不定:“四哥,你会挨揍的。” 陈景焕摇摇头:“不会的,家里谁舍得揍你啊。” 说罢,不等陈燕昭反应,他一把将她抱起来,拼命往陈景瑞的房间里跑:“来不及考虑了,雪要化了!” 陈景焕慢慢悠悠跟在他们身后,耳边回荡着陈景焕的叫喊声。 陈景瑞还在睡着,忽然听到院子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和喧闹声,隐隐能听见陈燕昭的笑声。他翻了个身,从榻上坐了起来。今天下大雪,陈景焕没去学堂。如果他没猜错,准是陈景焕那个倒霉弟弟带着陈燕昭来折腾自己了。 他慢吞吞穿好衣裳,坐在房间等他们冲进来。 渐渐的,脚步声近了,他耳力好,一下就听出来,陈景镕也跟着来了。这他倒是有些意外。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伴随着陈燕昭兴奋的“二哥”,几滴水珠朝陈景瑞甩了过来。 陈景瑞好整以暇地用袖子蹭了蹭脸上的水珠,笑着看陈燕昭:“昭儿如实跟二哥说,是不是你四哥出的主意?” 陈燕昭朝抱着他的四哥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嘿嘿,四哥,雪化成水了。” 陈景焕本来就没打算真的捧着一把雪往陈景瑞被子里塞——凭二哥的脾气,是真能把他吊在树上用鞭子抽。 “老三,你手里拿着什么?”陈景瑞似笑非笑盯了陈景焕片刻,忽然将目光转向了陈景镕。他手里捧的那个雪球太大了,到现在只化了一点皮毛。 陈景镕沉默着上前一步,将手里的大雪球上贡给了二哥。随后趁陈景焕呆滞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陈燕昭抱进了自己怀里。 “昭儿,堆不堆雪人?跟三哥回前院,三哥给你堆雪人。”陈景镕抱着陈燕昭就走,丝毫没有留恋之意。 陈燕昭眨了眨眼,只看见一团雪渣在陈景焕身上炸了开来。她刚睁开眼,就听到了陈景焕的一声惨叫:“啊!二哥你用不用这么使劲啊!” 雪团像陈燕昭脑海里出现的那样炸裂开,细小的雪沫飞溅,陈景焕捂着胸口,看起来痛苦无比。 陈景瑞朝看过来的陈燕昭轻佻地眨了眨眼,取笑陈景焕道:“老四,我早说让你勤加锻炼了,你看,一个雪球都受不住。” 陈景焕脸上痛苦的表情马上就变成了凶恶,但看着他的表情,陈燕昭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三哥曾教给她的词,叫“色厉内荏”。 他冲陈景瑞呲了呲牙:“走,去前院比划比划!让大哥跟昭儿当见证,我今天非把你打服不可!” 他说的当然是打雪仗,而非跟陈景瑞动手,要说动手,他跟大哥三哥加起来,都打不过二哥。 陈景瑞双手抱臂:“行啊,输了的给昭儿买一年的点心零嘴,自掏腰包,不许从府里支钱!” 这个筹码算算得上是简单好办,就算他不这么说,平日里哥几个给陈燕昭买的零嘴也不少。陈景焕欣然接受,志在必得。 “这有什么,我再加一条,我若是赢了你,你帮我写一个月的功课!” 就连刚走出院门的陈景镕都停下了脚步,抱着陈燕昭在门口看热闹。陈燕昭扑腾了两下腿,催促陈景镕道:“三哥,咱们去找大哥!” 陈景镕应了一声,往书房走去。彼时陈景檀刚处理完刑部的急事,热茶才喝两口。 陈燕昭在门口就开始喊:“大哥,大哥!” 陈景檀敛下思绪走到门外,弯下腰捏了捏陈燕昭通红的鼻子:“看把你冻的,进书房暖和暖和。” 陈燕昭搂着三哥的脖子不松手:“不去了,咱们去看二哥四哥打雪仗呀!” 陈景檀一愣,随即便想到了,一定是陈景焕又忍不住去撩闲了。他知道自己死板,担心自己在,弟弟们会放不开,下意识就想推拒,没想到陈景镕说:“他们想让你去做见证呢。” 陈景檀这才答应下来。 恒王好山水,府上的路也都是曲折小径,两侧用尺二的方砖做出泥地的纹理,只求形似,雨雪天还不会满是泥水。洒扫的下人们只将小径扫了出来,周边并未横加干涉。陈燕昭撒娇让三哥把她放下来,还偏不走石子路,要从旁边走,踩没被染指过的干净雪面。 怕她滑倒,陈景檀和陈景镕一左一右牵着她。整洁的雪面上不久就出现了两排脚印,一排重且大,是陈景镕的;一排又轻又小,是陈燕昭的。 走进前院,陈燕昭远远就看见陈景瑞和陈景焕了。尚未走近,陈燕昭就被飞奔而来的陈景焕抱了起来。 “脚上沾雪了都!一会雪化了,你的鞋子就湿了!” 陈燕昭晃了晃小脚,无所谓道:“四哥别管啦!你不是要跟二哥打仗吗!” 陈景焕寻摸了半天,在廊下找到了一处绝不会波及、又能看清战况的角落,把陈燕昭放过去。下人眼疾手快将软垫摞了几层。陈燕昭伸手试了试软和与否,而后一屁股坐了下去。 陈景镕双手抱臂倚在妹妹近旁的柱子上,而陈景檀则命人在大门正中摆了把交椅,自己坐得四平八稳。 “开始吧。” 他一声令下。 “砰砰砰”几声,雪球砸到人身上,应声四溅,不知道是谁故意为之,竟有一个不大的雪球朝陈景镕飞了过来,还将他打了个正着。 陈景镕见状也加入了战局。谁胜谁负已经无所谓了。这完全成了一场看不见凶手的大混战。 陈景檀也不当见证了,他走了几步,蹲在陈燕昭面前,随手给她团了个雪球,“给,想打谁?” 他怂恿陈燕昭。 陈燕昭狡黠地笑了笑,神色竟有几分像憋着坏的陈景焕。出乎陈景檀意料的,那个小雪球砸在了自己的胸口。 “打中了!”陈燕昭拍拍通红的小手,欢呼一声。 陈景檀无奈地笑了笑,掏出手绢来把陈燕昭手上的水迹擦干净。 一个凶巴巴的小女孩 折腾到正午,陈景瑞跟陈景焕还是没分出胜负,陈景檀决定让他们俩一人包一年陈燕昭的零食,只要陈燕昭要就不能拒绝。 陈燕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喊大哥:“大哥,饿了。” 陈景瑞将身上的雪抖干净,说:“这个时辰了,路上的雪应当被扫得差不多了,走,去望楼吃吧。” “对对对,府上厨子做的饭菜都吃腻了。”陈景焕附和道。只要兄弟几个一块出去吃饭,那就不用他自己掏钱,他乐得如此。 陈景镕还是一如既往不置可否。见状,陈景檀歪头问怀里的陈燕昭:“昭儿想出去吃吗?” 陈燕昭点点头,隐隐有些期待。陈景瑞始终盯着她的动作,见她也愿意,当即招呼弟弟们回去换衣裳。 陈燕昭伏在大哥的肩头,眼前慢慢蒙上一层迷雾。她使劲眨了眨眼,景色居然为之一变。 这地方她很熟悉,是府上的饭厅。桌边坐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明明年纪不大,头发却不合时宜地挽起来,平白有几分成年人的成熟。 她突然改变了主意。 “大哥,我不想出去吃饭了。”陈燕昭趴在陈景檀耳边说。 陈景檀一愣,却没生气的意思,而是耐心地问:“怎么了?” 弟弟们已经各自回了院子里换衣服,满心欢喜的准备去望楼了。 陈燕昭捻着大哥落在肩头的一缕头发,小声说:“就是……” 她话还没说完,老管家带着两个小厮进来了,他们是为了找陈景檀而来。 “长公子,郊外庄子上的王氏一家今日来府上了。” 年末是盘点庄子收成、营生的日子,今年已经算是来得迟了。陈景檀略一点头,吩咐道:“先领他们在府上暂歇,一会要用午膳了,待用完午膳,我去见他们。” 老管家却为难地摇了摇头:“长公子,王氏闹着要先见您。” 陈景檀还在纠结,怀里的陈燕昭却劝:“大哥,去吧去吧,昭儿也跟着去。” 他最终点了点头,唤了小厮先去通知弟弟们计划有变,暂时搁置。王府的周转还要靠下面庄子每年送上来的银钱,靠恒王和他的俸禄还有宫里的赏赐,维持不了这么大一个家庭的开支,弟弟们也知道孰轻孰重。 不过他倒是很纳闷,陈燕昭居然会主动跟着凑这个热闹。 他拍了拍陈燕昭,说:“也好,这庄子将来也要交到你手上,现在学学也没坏处。” 老管家听了直笑:“长公子,郡主这才多大,什么都听不懂呢。” 陈景檀固执道:“昭儿聪明,一点就通。” 老管家只好笑着附和。陈燕昭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小包粽子糖,趁陈景檀不注意塞进自己口中一个。 陈景檀何其眼尖,自然能发现。他一手威胁般捏了捏陈燕昭的脸:“又偷偷吃糖?” 半月前,他听同僚说自家女儿因为吃糖太多,一口雪白的牙都成了黑的,他心有戚戚,开始控制陈燕昭吃糖的次数。 陈燕昭咧着嘴笑了笑,又趁陈景檀嘴巴开合的瞬间,给他也塞了一颗进去。这下陈景檀说不出话来了。 “大哥也吃了,不能只说昭儿!” 糖在口中慢慢化开。陈景檀很多年没尝过这种糖了,竟然还觉得有些怀念。他收了声,直到那糖在口中融化殆尽,甚至还回味了片刻。 王才局促地站在恒王府的帐房,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女孩。 他小心翼翼问帐房先生:“劳驾问问这位大人,长公子何时才能过来啊?” 账房左手五指翻飞,正在打算盘,右手执笔,在一旁写写算算,闻声抬眼,不耐烦的瞥他一眼:“急什么,等着就是了。我家长公子多忙啊,你以为跟你一样?” 王才嗫嚅几下,不敢再说话了。倒是他牵着的那个小姑娘脆生生地开口了:“我父亲并未为难于你,你何必如此说话?知道的以为你是帐房先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这恒王府哪个主子呢。” 她人长得瘦小,也不高,气势却很足,一个白眼翻得帐房先生说不出话来。 “牙尖嘴利,还向着他呢。一会知道他要把你卖到哪去,你就笑不出来了。”帐房先生停了手,捏着笔隔空朝那小姑娘一点,“哼”了一声。 小女孩往前走了两步,甩脱父亲的手:“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还想再说什么,门口却突然传来了老管家的咳嗽声。她恋恋不舍将嘴闭上,站回了父亲身边。 王才将腰深深躬下去:“见过长公子!” 小女孩有样学样,也喊了陈景檀一声。陈景檀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片刻,应了一声,让他们免礼。 年底帐房先生要盘的账多,没日没夜待在账房里,故而炭火昼夜不歇,帐房里温暖如春。陈景檀将陈燕昭的大氅解下来,随手搭在了臂弯里,引她到一旁的座位上坐好。 怕她饿,管家赶紧吩咐人送上来一碗加了蜂蜜的牛乳。 她捧着小碗,眼睛却盯着那小女孩,小女孩也定定地看着她。 帐房先生殷切地将位置让出来给陈景檀坐,陈景檀没推辞,坐了。王才赶紧掏出今年的账簿递给陈景檀:“长公子,这是今年的收支,您先看看。” 陈景檀没接,挑了挑眉:“银子呢?” 往年的惯例,银钱都是要跟账簿一同递上来的,而且也不用见府上的主子,只用跟账房把账算妥了就行。王才今年的举动,处处透着反常。 王才的手在裤子上搓了好几下,抬眼觑了觑陈景檀的神色:“这正是我要跟长公子说的……” “爹,我也想……”小女孩突然拽了拽他,眼睛直勾勾盯着的,居然不是陈燕昭,而是她手里那碗热腾腾的牛乳。 陈燕昭张了张口,缓缓吐出一个:“啊?” 王才的脸色一变,紧接着狠狠打了女儿一巴掌,“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放肆!” 小女孩扁了扁嘴,只是觉得委屈,却耸着鼻子没哭。 “有话好好说,别在郡主面前动手。”陈景檀往陈燕昭脸上一瞥,捕捉到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害怕。 王才讪讪笑了两声:“说出来让长公子笑话,小女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教郡主打算盘给月俸吗 陈燕昭看着小女孩,问:“你叫什么呀?” 这话出乎陈景檀的意料。在碰到不认识的人时,陈燕昭往往都会默不作声,只有别人问她的份,这次她居然主动问小女孩的名字了。 小女孩挨了一巴掌之后,说话声音都有气无力起来:“叫王荷花。” 管家人精一样,一眼就看出陈燕昭对这个小女孩感兴趣,马上吩咐人给王荷花也端碗吃的来。 陈燕昭放下手里的碗,朝王荷花走了两步,“我叫陈燕昭。” 王荷花点头:“我知道,你是郡主,我得喊你主子。” 小孩脑子里没什么尊卑观念,她歪了歪头,冲王荷花一笑。 陈景檀默不作声,却始终注意着妹妹的一举一动。等两人之间的交流终于暂告一段落,他转过眼神来问王才:“怎么回事?” 不等王才回答,小女孩跳着抢先道:“我娘死了,我爹是为了给我娘治病,才把钱都花了的。” 王才深深叹了口气,背更加佝偻了。陈景檀垂下眼眸,回忆起去年见王才时,他还没这么老态,短短一年,他已经像是被抽干了精神气一样,整个人都瘪了下去。 像是一架骷髅顶了张画皮,皮下的骨随时都会垮塌。 “贱内春天的时候生了急病,本以为不是大病,却怎么也好不起来了。我情急之下,擅自挪用了今年庄子的银钱,没想到钱花了,人也没救回来。” 他跪了下去,陈景檀想要扶一把,却生生忍住了。挪用庄子上本属于恒王府的钱,本就是无可赦免的罪过,他若是给王才开了这个口子,若是庄子上其他人也有样学样,那就乱套了。 陈燕昭听不懂这些,她看着王荷花的表情黯淡下去,自己也跟着情绪低落起来。 “我已经想好了,干出这种事来呢,我们也没脸再在庄子上干下去了,我出去谋生计,这丫头就抵给歌楼,我们爷俩筹钱,在我死之前把钱还上,让丫头自己存钱赎身。” 小厮送来一碗热腾腾的面,递给王荷花。王荷花的眼睛放出光来,一把将碗夺过来,拼命往嘴里扒面。 她不再看陈燕昭,陈燕昭也只好垂下视线,慢慢走到陈景檀身边,窝进他怀里。 她小声说了一句:“好惨。” 陈景檀垂眸注视她片刻,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以作安抚。他不知道陈燕昭在进恒王府之前经历过什么,但来到恒王府之后,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将这些人间疾苦隔绝在她的视线之外,只想让她过的开心,一点糟心事都不要听见。 这次失策了,让她也跟着揪心起来。 “大哥,歌楼是什么地方?” 这时候,王荷花已经扒完了面,用手背一抹嘴,说:“歌楼就是卖唱的地方……” 王才喝叱一声:“闭嘴!” 王荷花怯怯看了他爹一眼,这才不说话了。 陈燕昭微张着嘴,愣愣看着他们父女,还是没懂。陈景檀小声安抚:“没事,这不是你该知道的。大哥派人送你去找二哥他们用午膳,好不好?” 陈燕昭的目光落在空了一半的牛乳上。她已经没那么饿了。 “那她呢?”陈燕昭冲王荷花指了指。 陈景檀深吸了口气,迎上王荷花期待的视线:“送去歌楼抵债,很有可能这辈子就出不来了。” “我知道,”王荷花点点头,她明明看着还不大,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成熟,“能找个地方混口饭吃就行了,在哪我都无所谓。” “你的猫是不是还没人照料?”陈景檀低头问陈燕昭。陈燕昭狠狠点头,她确实不怎么会打理小动物,簪雪的毛又长,常纠结在一块,她想摸摸簪雪的时候,常怕勾到毛球,扯疼了它。 王荷花顷刻就听懂了陈景檀的意思:“长公子,我自幼在乡下长大,最会打理猫猫狗狗了,让我帮郡主照顾她的猫,行不行?” 王才了无生机的眼中燃起一簇火苗。 “府上的月俸是一月一两银子,你需要在府上干……”陈景檀环着陈燕昭,给身侧的帐房先生使了个眼色,算盘声马上响了起来,还不等他扒拉完算盘,王荷花就喊:“十六年零八个月!” 二百两银子,足以逼散一个家庭。 帐房先生讶异地停了手中的算盘,惊喜地望着王荷花:“算术挺好啊。” 王荷花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爹老偷懒不愿算账,我就帮他算,久而久之,就练出来了。” 陈燕昭甩了甩手,做了个拨弄算盘的动作:“真厉害!比何叔还厉害!” 何叔就是府上的帐房先生。小郡主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他放下算盘,问:“愿不愿意当我徒弟,正好年关忙,我分身乏术啊。”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觑了觑陈景檀的表情。陈景檀缓缓开口:“帐房先生只能有一个,徒弟月俸要减半。” 王荷花怎会不答应,她干脆利落应了一声,挑着眉看她爹。 王才的背终于挺直了不少。女儿不必进歌楼,还能在恒王府有份差事,不必他操心,这已经很出乎他意料了。 “至于王才,恒王府不能留你。”陈景檀低下头,整了整陈燕昭刚刚蹭乱的领口。 王才连声点头:“长公子的顾虑我都懂。长公子放心,我自己出去谋活路,一定尽早将这钱还清。” 陈景檀点点头,不再看他,而是对着陈燕昭:“走了,昭儿。饿坏了吧?是大哥不好,非带你过来。” 陈燕昭顺从地被大哥抱在怀里,出门的时候,手里居然多了个什么东西。 她拿到陈景檀眼前晃了晃:“何叔给的,小算盘。” 陈景檀笑着“嗯”了一声:“好,回去让王荷花教你拨算盘。” 王荷花听见之后马上凑上来:“长公子,教郡主拨算盘给钱吗?” 陈景檀朝她看过去,她马上将嘴闭紧了,手摇得像拨浪鼓。 到前厅的时候,众人还没动筷,陈景瑞一见陈燕昭就笑起来:“昭儿,不是说跟哥哥们去望楼吃饭?” 陈燕昭干笑了两声,赶紧给二哥展示她新得的小算盘。 陈景镕瞥了一眼:“下来吃饭吧。” 趁陈燕昭坐下的时候,放到桌边的小算盘就被陈景焕拿在了手里把玩:“这小东西还挺精巧,会用吗,四哥教你?” 陈燕昭伸出手讨要:“荷花教我。” 王荷花乖巧站在陈燕昭身后,被好几道视线看过来,竟感到了一丝局促。 陈景檀粗略将今日的事解释一遍,众人这才收了好奇的眼光。 聪明小猫口吐人言,到底是幻觉还是事实 用完午膳之后又开始下雪了。陈燕昭被抱着回去睡觉,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跑到外间来陪着王荷花给簪雪梳毛。王荷花手里捏了把小梳子,是陈燕昭不用了的,正聚精会神对付簪雪身上打了结的毛球。 见陈燕昭出来,她没起身,用另一只手在自己旁边拍了拍:“小郡主来这坐啊。” 陈燕昭应了一声,迈着小腿走过去,紧紧靠着王荷花坐下来。她托着腮,看王荷花把小梳子轻轻卡进毛球里,一点点往外扯。 “妈呀,疼死我了。”忽然,她耳边传来一声细细的痛呼。 陈燕昭马上直起身子,左右看看:“是谁在说话?” 王荷花动作一顿,她的手僵在原地不动,脑袋迅速环视一圈,什么异常都没发现,可这让她更害怕了。这房中,难道还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鬼。一想到身边有看不见的东西在盯着自己,她的心里就一阵发毛,连带着手都哆嗦起来。 她一哆嗦,下手就没轻没重的,扯疼了簪雪。不过这猫算乖的,只是叫了两声,却没想着要跑,还是乖乖卧在王荷花腿上。 陈燕昭刚坐下来,就又听到了那声音:“哎呀哎呀,会不会给猫梳毛呀,要疼死我吗!” 她意识到了什么,狐疑地盯着簪雪。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什么眼神?坏了,不会是听到我说话了吧?” 陈燕昭赶紧拽拽王荷花的袖子,打断了她的动作:“荷花,簪雪在说话。” 王荷花快要哭出来了:“我的郡主,您可别吓我了。您再说这种话,我可就去账房,不回来了!” 陈燕昭将手指竖在嘴边:“嘘,你听——” 王荷花凝神细听一阵,当然什么都没听到,但她却是吓坏了,把猫丢下就跑。甚至那小梳子,还卡在猫毛上。 簪雪无辜的发出一声“喵”,瞪着水汪汪的蓝眼睛注视着陈燕昭。陈燕昭轻轻把小梳子薅出来,随手往旁边一扔,抱着猫往陈景镕的院子跑。 孙乳娘走之后,服侍陈燕昭的变成了一个年轻却沉默寡言的妇人,虽然话少,但干活麻利,眼疾手快。她本是在不远处侍奉着的,一见陈燕昭有要往外跑的意思,赶紧从一旁的架子上扯下大氅来,紧跟着走了出去。 陈燕昭顺从地裹上大氅,把簪雪也包裹在里面,只露出一个白白的猫脑袋。她伸出一只手来,在簪雪脑门上轻轻摸了两下,然后将簪雪的脑袋转到地上,让她看雪:“你跟雪一个颜色。” “要不我能叫簪雪吗?”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陈燕昭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她这次聪明了,没有点明。刚才自己不过是狐疑地看她一眼,那说话声就停了,可见这猫也不是个傻的。 想到这里,她又团了团簪雪的头,忍不住夸道:“你好聪明啊。” 陈景镕的院子离得不远,几步就到了。他的书童正坐在廊下发呆呢,远远就见一个小团子朝这里走来,顿时一激灵,赶紧从廊下跑出去。 “郡主怎么自己来了?”生怕陈燕昭跌倒,他隔得老远就伸出双臂护着她。 陈燕昭把猫从大氅里一下抬出来:“我来给三哥看簪雪!” 书童一边护着陈燕昭往里走,一边说:“公子正看书呢,在书房。” 陈景镕的院子跟其他几人的院子不一样,多了间书房,以供他平日写诗作画。陈燕昭熟门熟路走上台阶,推开门就喊了一声:“三哥,你在忙吗?” 陈景镕停下笔,走到门口把她抱起来,没留心怀里还有只猫,不慎将簪雪的头挤在了两人中间。 簪雪发出一声细微的叫唤。可陈燕昭却听见一道尖细的声音喊着:“啊啊啊!没看到我还在吗!想把我挤死是不是!” 陈燕昭动作一僵。她伸出一只手来将簪雪的耳朵捂住,而后凑到三哥的耳侧说:“三哥,我告诉你哦,簪雪会说话,咱们不要让她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陈景镕的唇角动了动,看样子是想笑,但生生忍住了。 他想起来,陈景焕在这么大的时候,还说自己养的兔子会哭呢。这大概是小孩子长大的过程中都必须要经历的阶段呢?他猜测。 但是陈燕昭的表情信誓旦旦,他只好微笑着点头:“嗯,她跟你说什么了?” 虽然门窗紧闭,但还是会有冷风溜进来,陈景镕抱着妹妹往熏炉边走了走,坐下来。 陈燕昭把猫放在一旁的桌上,小声说:“她说,荷花梳毛的时候,把她梳疼了。” 陈景镕点头:“那把它的毛都剃掉吧。” 耳边顿时传来惊呼:“才不要才不要,没有毛,猫会难过的。” 陈燕昭赶紧劝三哥打消念头:“不行不行,簪雪没了毛就不叫簪雪了。” 陈景镕顺手在簪雪身上摸了两把,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不多时,书童轻手轻脚走进来,似是有话要说。 “公子,王公子递了帖子来,说今晚筹备了诗会,问您去不去。” 陈景镕歪头想了片刻。今日大雪,他向来不喜欢雨雪天气,就算是坐马车,都觉得到处湿漉漉的,想到此,他便有些犹豫。 陈燕昭却晃晃他的袖子:“三哥,诗会是什么?” 他把自己的袖子从陈燕昭手里揪出来,随手摸了几本诗集塞进陈燕昭手里,示意她自己翻着看。 “诗会就是一群人坐在一块念些不知所云的诗,剩下的人随声附和,将他吹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陈燕昭懵懵懂懂:“好玩吗?” 陈景镕摇头:“不好玩,都是些俗物,写一晚上也写不出几句有灵气的来。” 四岁的小孩哪里认得字,书拿倒了都没意识到。陈燕昭“哗啦啦”把书翻过一遍,眼前出现了陌生的场景。 那是她没见过的一处院子,廊下摆了许多张桌子,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人,只有陈景镕那张脸是她熟悉的。那群人众星捧月一般拥着陈景镕,表情都是赞叹钦佩。而陈景镕的神色却淡淡的,不悲不喜。 说起来,陈景镕每天都是这个表情,但陈燕昭却觉得,此时的三哥无比开心。 陈燕昭忽然笑出了声。 陈景镕低下头,端详她的笑脸片刻:“想什么呢,这么开心?难不成是想去诗会?” 陈燕昭只是笑,没说想去,也没拒绝。陈景镕站起身,把她搂在臂弯里:“正好王家还有别的小猫,到时候听不下去了,就去跟小猫玩。” 挑衅我妹妹,你有资格吗 坐在马车里,陈景镕怎么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因为陈燕昭的一个笑容,就把她带出来一块去诗会了。明明自己最讨厌雨雪天出门,也不喜欢跟那群虚与委蛇之人坐而论道。 归根结底,是为了炫耀一下他四岁就展现出对诗文的喜爱的妹妹罢了。 他复杂的一瞥陈燕昭,后者正坐在他怀里,饶有兴致的掀开马车的帘子往一侧看。 “盖上,仔细吹着凉了。”他轻轻捏住陈燕昭的手,不让她动作,而后将帘子放了下来。 陈燕昭果然乖乖不动了,双手放在膝头,端的是乖巧懂事。 片刻后,她憋不住了,转头跟陈景镕说话:“三哥,我们要去谁家?” “王家,上次你生辰宴上见过的。”陈景镕顺手拿起一颗苹果,慢条斯理将皮削了,递到陈燕昭手上,“他家厨子做饭缺油少盐,你大概是不喜欢吃,先吃个苹果垫垫吧。” 削完苹果,那把小刀就被他塞进了夹层的最底下,生怕马车一个晃动,再误伤到陈燕昭。 陈燕昭歪着头想了片刻,攥着苹果啃上一口:“忘记了。” 上次见了太多人了,而且不知为何,她那次睡醒之后,很多记忆都没有了。 陈景镕并不奇怪,这么点儿的小孩,能记得多少东西?昨日给她念过的诗,今日就被丢在脑后了。 马车缓缓停下,车夫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公子、郡主,王家到了。” 陈景镕掀开车帘,抱着陈燕昭下马车。大冷的天,王公子的鼻子红彤彤的,一看就是早早在外面候着了。 回话的下人没说三公子带着小郡主也来了,看到陈燕昭的一瞬,王栋才愣住了。旋即他反应过来,先给陈燕昭行了礼:“没想到三公子今日还将小郡主带来了。” 陈景镕颔首:“舍妹好奇,带她来玩玩。” 王栋才赶紧将人引入府中。他站在陈景镕身侧寒暄道:“本也给二公子递了帖子,只是不巧,二公子说有要事缠身,不得空闲,真是可惜了。” 陈景镕笑了笑,没当众揭他二哥的老底。他们到的不算晚,廊下的人还不多,陈景镕特意选了个避风的角落,先把陈燕昭安置下来,这才跟周围的人寒暄两句。 陈燕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但却怎么也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他。 孙浩言偏过身子来跟陈景镕说话:“三公子今日得闲了?” 陈景镕指了指陈燕昭:“舍妹无聊,陪她出来打发打发时间。” 孙浩言附和:“小郡主真是与众不同,小小年纪就如此沉静,将来必定又是京中一大才女。” “当不当才女又如何,将来无拘无束才是最好。”陈景镕极轻的勾了勾唇角,将陈燕昭头上歪了的蝴蝶摆正。 陈燕昭怀里抱着大氅,莫名有些局促。王家的下人过来要替她把大氅挂起来,她说什么都不给。 陈景镕摆了摆手:“罢了,让她抱着吧。” 他猜到是生人太多,而家人太少,陈燕昭本能害怕。于是他将陈燕昭从自己的软垫上抱起来,又放回了怀里,轻轻拍着。 陈燕昭的手稍稍放松了些许。 廊下挂了一溜灯笼,还笼着轻纱,虽然不怎么挡风,却成了冬日里与众不同的一番景致。 王家是京中有名的富商,从王栋才不知道几代祖宗开始,就是经商的,家底殷实,哪怕是在廊下点满炭盆,都丝毫不心疼。所以虽然是寒冬的晚上,廊下却不显得很冷。那炭也是极好的,一丝烟尘都没有,只有暖融融的热气传出来。 陈燕昭不由自主想往炭盆旁边靠一靠,却被陈景镕拦住了:“这东西烫得要命,若是不慎碰到了,你的皮就要沾下来了。” 他故意说得严重,就是为了让陈燕昭多加注意,万一自己疏忽,她也不致受伤。 陈燕昭瘪瘪嘴,将大氅抱得更紧了。让她跟陈景镕大吃一惊的是,岑书桃居然也来了。 她垂着眼,坐在一处极其显眼的位置上,身边围着不少仰慕她才女名声的公子哥。 陈景镕只是往她那边瞥了一眼就收了眼神,不再看了。他知道岑书桃对大哥似乎有几分意思,却摸不准岑书桃今天来此的目的——大哥又不掺和这种私下的集会,来了也见不到他。 岑书桃也注意到他们了。她的视线掠过陈景镕,落在了陈燕昭脸上,而后缓缓皱起了眉头。 围在她身边的某个公子察觉到了她神情的变化,也跟着看了过去。不知是不是想要在岑书桃面前表现一番,他竟直直朝陈燕昭走了过去。 “小郡主,”他的礼行得不三不四,“小郡主第一次来诗会,可要在下替小郡主介绍一番?” 陈燕昭把头塞进陈景镕怀里,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冷了?”陈景镕垂下头低声问,也没理那人。 陈燕昭摇摇头,表示自己只是不想理人而已。 陈景镕这才抬起头来,碍着面子没直接让那人滚得远远的。他飞快瞥了那人一眼,又把视线转回陈燕昭身上:“不劳刘公子了,舍妹也不是你能指教得起的。” 几个看热闹的公子小声哄笑起来,看笑话一样看着那出头鸟。 那人咬咬牙,居然还不肯就此放弃。他转而又说:“郡主这么小,即便有三公子在旁引导,只怕也很难听懂吧?听说岑小姐……” 他带着笑往后看了看,朝岑书桃拱了拱手,“岑小姐五岁的时候就已经能作短诗了。” 他虽不知道岑书桃为何对一个四岁的小孩有这么大的敌意,但却意识到,这是个拍马屁的好时机。 陈景镕冷笑一声,“五岁写短诗?岑小姐天资卓绝,暂且不提。我记得刘公子只比我小半年,我站在凳子上写文章的时候,刘公子连开蒙所学的第一篇文章都背不下来呢。” 刘公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已经算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但比陈景镕来说,甚至连他的边都摸不到。 他勉强一笑:“三公子,咱这不是在说岑小姐跟小郡主吗……” 陈景镕整了整袖子:“是啊,我的意思是,你的天资如此……,有资格评价这在场的任何一人吗?” 确实,以天分和刻苦程度来说,在场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陈景镕,他才是这众人中最有资格评判别人的。 “看来刘公子的诗文作的一般,口才也不过如此啊。”陈景镕冷笑着叹了一声。 走水 王栋才见势不好,赶紧过来打圆场。 他打着哈哈将那人请到了一旁,低声说了些什么。说完,那人的脸色就猛然一变,惊疑不定的眼神在陈燕昭跟陈景镕身上来回打量。 见他始终不吭声,王栋才不耐烦的“啧”了一声,用手轻轻碰他两下。 那人垂下眼,不太甘心地说了一句:“行,我知道了。” 说完,他又朝着岑书桃瞥了一眼,眼神有些躲闪。没想到这视线刚好与岑书桃的对上,后者十分坦荡地朝她翻了个白眼,丝毫不遮掩自己的鄙夷。 安抚完这头,王栋才才心满意足地走到陈景镕身边,弯下腰问他怀里的陈燕昭:“小郡主用过晚膳了吗?我吩咐厨房做些点心来好不好?” 陈燕昭这才从三哥怀里探出头来,轻缓地说了一个“好”。 她用陌生的眼神看着王栋才伸过来的笑脸,陈景镕见状,低声介绍道:“簪雪就是从他家抱来的。” 陈燕昭懵懵懂懂点头,歪头想了片刻,糯糯的说了声:“谢谢。” 王栋才脸上的笑意止不住,一叠声说“郡主客气”。他站在他们兄妹面前,迟迟没有离开,而是一直看着陈燕昭,眸子里的情绪让人看不懂。 半晌,陈景镕提醒他:“时候不早了,还不开始吗?” 王栋才如梦初醒,赶紧张罗着开始。 陈燕昭啃着点心,看众人围着的那一炉香。她怕在陈景镕怀里坐着,会影响陈景镕构思和写字,抱着点心就想往一旁的空座位上爬,没想到被陈景镕摁住了。 “干什么去?”陈景镕压低了声音问。 “去那边呀,不能打扰哥哥。”陈燕昭学着他的样子,也小声回答。边说还边朝一旁指了指。 陈景镕不由分说将她摆正,依旧揽在自己的腿上,“不必,抱着你而已,还影响不到我。” 这廊上生了太多火盆,就连他走过来都要左右躲闪着,他实在是不敢让陈燕昭离开他的视线。 陈燕昭啃完第一块点心的时候,那香刚好烧完。这意味着构思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众人需要在下一炷香燃尽之前将构思好的诗文写在纸上。 陈景镕拈起笔来,略一想,下笔如有神。 写到一半,他分神问陈燕昭:“怎么样,这点心合你口味?” 就算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写完一篇文章,陈景镕还是一派悠闲,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奋笔疾书,他甚至还能盯着陈燕昭吃东西。 陈燕昭点点头,将口中的点心咽下去之后才开口:“好吃,甜甜的。” 王家是铁了心要将这兄妹俩笼络过来,连陈燕昭的口味都有意去打听过。不过这倒是让陈景镕起了戒备心理。 他暗自思忖,得回去跟陈燕昭其他的几个哥哥说,日后买零嘴点心的时候,别老买一个口味的,陈燕昭这点喜好马上就要满城皆知了。虽说这也没什么好瞒的,但若是有心之人在此做文章,可就防不胜防了。 陈燕昭拍了拍手上的残渣,拽着陈景镕的袖口提醒:“三哥,香快燃尽了,你写好了没啊?” 陈景镕似笑非笑放下笔,“你不信三哥?” 陈燕昭赶紧摇头:“没有!三哥最厉害了!” 她话音刚落,王栋才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诸位都写好了吧?那今天的第一个,先让谁来呢?”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恒王三公子当然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个了!” 陈景镕勾了勾唇角,拎着那张写满了字的纸,单手抱着陈燕昭站起身来:“那我就抛砖引玉了。” 那文章才念了几句,众人就发出小声的赞叹,间或有不太看好的嗤笑声,也很快就被人群的窃窃私语声给盖了下去。 当下与脑海中曾经浮现过的画面重合,陈燕昭将头别到陈景镕的肩膀上暗笑一阵。 她正要探着身子去看陈景镕手里的文章时,忽然脸色一变。 眼前的景象渐渐被冲天的大火所取代,陈景镕手里的纸已经快要燃烧殆尽,他的整张脸都被烟尘遮盖住了,无论陈燕昭怎么看,都看不清。 她环在陈景镕肩膀上的那双手不由自主收紧,呼吸渐渐急促。明明已经拼命眨眼了,却还是看不清…… 陈景镕几乎是瞬间就发现了她的异常,声音一顿,紧接着丢了手稿,将陈燕昭转过来,直冲着自己的脸:“怎么了?” 他第一反应,是那点心有问题。 不过他没什么心思去质问王栋才,只想确保陈燕昭不出问题。 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脸上表情各异,岑书桃清了清嗓子,缓缓说:“大概是困了,闹觉吧。” 陈景镕冷冰冰的眼刀顿时就飞了过去:“舍妹自幼乖巧,从不会不分场合任性而为,岑小姐未免太以己度人。” 岑书桃张着嘴,本想反驳,可看陈景镕的眼神黏在陈燕昭身上,仿佛只是随口驳斥自己一句,丝毫没有要继续搭理自己的意思,只好闭了嘴。 “火、着起来了……”陈燕昭拼命压下心中的恐惧,结结巴巴地说。 她说的颠三倒四,陈景镕却猛然看向了廊下的火盆。怕挡着热气往外冒,火盆上都没有盖盖子,而如今廊下到处都是纸。用过的,没用过的都杂乱堆在一起。外面虽然有积雪,但廊下却干燥异常,只消一点火星,形势便会控制不住。 他当机立断:“快喊人来把这些纸全部规整好,复用镇纸压牢,绝对不能引起火灾!” 可是已经晚了。他话音刚落,廊外便刮起一阵大风。廊下的轻纱被拂动,轻飘飘落在了炭火上,被引燃之后,又随着风将其他的地方引燃。 而那些纸被吹起来,有不少都飘在了炭火上。不过片刻,烧纸的味道便四下涌了上来。 其他人皆是手足无措,有反应快的,赶紧蹲下身,毫无风度地收拾地上的纸,生怕火势蔓延到自己身上来。而轻纱已经被点燃,谁都不知道那带着火的隐患会不会随着风落到自己身上。故而没人敢冒险冲出去。 岑书桃僵立在原地,身旁的人拽拽她的衣袖,想提醒她捡起地上的纸来,她却一把挥开。 她面色不虞,质问王栋才:“你们家的下人就不知道来救火吗?” 顷刻之间,火势更大了。王栋才还来不及回话,一桶水就兜头浇到了他身上。是赶来救火的下人。他恼羞成怒,张口就骂:“混账东西,让你们扑火,不是用水扑我!” 陈景镕抱着陈燕昭躲在角落,将陈燕昭的脸紧紧捂在自己胸前。 陈燕昭抖得厉害,却强撑着没有哭。这时候,孩童的啼哭声会让众人的恐惧一下攀到顶峰。 她梗了梗脖子,默默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少顷之后,她扯扯陈景镕的袖子:“三哥去救火,昭儿不怕。” 哥带你回家 陈景镕往混乱的人群中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不放心地问:“昭儿自己真的可以?” 于情于理,他都该去救火,但他太放心不下陈燕昭了。 陈燕昭懂事的拍拍自己的胸膛:“昭儿不怕,真的不怕。” 陈景镕慢慢起身,把她周围所有可以被引燃的东西都清理干净,而后将她妥善安置在一方软垫上。 陈燕昭双手环膝,乖乖坐在原地。她的脸被陈景镕捧起来,眼底映着不远处的火苗,不停闪动着。 “一定一定不要离开这片地方,知道吗?”陈景镕郑重嘱托。 “知道了,三哥。”陈燕昭吸了吸鼻子,头点了好几下。 陈景镕找的这块地方很是巧妙,两边是墙,没有任何丝织品的覆盖,甚至连灯笼的光都没法将此处照亮。 火暂时还没有往这边蔓延的迹象。 陈景镕最后不放心地看她一眼,咬了咬牙,转身往火里走。而正身处火中的岑书桃却径直往这里走过来了。 擦肩而过时,她对上陈景镕不算友善的视线。 “她太小了,需要有人看着。” 她朝陈燕昭抬了抬下巴。陈景镕对她并不是全然的相信,但眼下有个人照看陈燕昭,他确实会更放心。于是他点点头,默许了岑书桃的打算。 岑书桃一屁股在陈燕昭身边坐了下来。她没有坐在软垫上,而是直接坐在了地上。 陈燕昭艰难的挪了挪屁股,给她分出了一半软垫:“地上脏,来这里坐。” 岑书桃瞥了那软垫一眼,摇了摇头:“你自己坐吧,我坐地上挺稳当的。” 她态度不算和善,陈燕昭像是被寒冰冻了一下,不禁打了个寒颤。她不敢再跟岑书桃说话,也没有再将自己挪回去,而是保持着跟岑书桃这点生疏的距离。 她们就这么沉默着,王家更多的仆从陆陆续续赶来救火,那群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陈景镕闲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朝陈燕昭看过去。 陈燕昭始终盯着他,见他转身来看自己,马上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岑书桃淡淡开口:“还真是天真烂漫啊,遇到这种事情都不慌不乱,还有心思笑。” 陈燕昭疑惑地“嗯”了一声,朝她看来,说:“姐姐怕吗?昭儿不怕,是因为三哥会保护昭儿,姐姐是不是没有人保护才害怕的?” 她眼神和语气都分外的认真,仿佛真的只是不解,只是幼童出于关心的猜测。岑书桃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冷哼一声:“想保护我的,都在那边救火呢。” 她倨傲地朝人堆里抬了抬下巴,没想到陈燕昭很快就反驳了回去:“不对,我三哥救火是为了保护昭儿,不是为了保护你。” 岑书桃气结:“一口一个你三哥,天天黏着你哥哥们,你不知道这样会耽误他们成婚吗?” 她确实需要接近陈燕昭的哥哥们,不过并不是她所愿,而是家族要她必须完成的。太后说,这些宗族子弟,可以任她选。她选中的人,就是岑家将来要扶植的。在一堆人中,她只看中了陈景檀。她以为,凭自己的才貌会很容易得手,可没想到,陈景檀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面前这个小丫头身上。 她气不过,出言讥讽几句,陈景檀居然还护成那样。但话已经跟太后说出去了,她只能硬着头皮上。谁知道这个小丫头每次都会让她带着不快回去。 越想越气,有些话就冲口而出。 陈燕昭嘟了嘟嘴,有些不高兴。她把玩着腰里一块小小的玉佩,漫不经心地说:“娘说了,哥哥们成婚,谁都不许插手。姐姐要是想插手,娘可是会生气的。” 恒王妃生气,整个恒王府都不得安宁。而恒王又是个出了名的惧内…… 岑书桃翻了个白眼。 这时候,陈燕昭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在焦急地喊她跟三哥:“昭儿、陈景镕,出来。哥接你们回家!” 是陈景瑞。 陈燕昭的眼睛猛的一下亮了起来。她赶紧爬起来,顾不上把衣服整好就往外跑,被陈景镕拦着腰抱起来:“慢着些,地上都是水。” 王栋才灰头土脸凑到他们面前:“真是疏忽了,小郡主没受惊吧?” 陈景镕阴沉着脸不看他,推开他就要往前走,王栋才赶紧跟上来解释:“适才火起来的时候,我就赶紧吩咐下人去请各家长辈来接,这可都是贵公子,要是在我这出了事……” 那他就得以死谢罪、他家生意就得一落千丈,从此王家从京城销声匿迹。 他后怕地拍了拍胸膛,庆幸众人只是略受惊吓,没真被伤到。 恒王府还有些生意要跟王家做,面子上得过得去,哪怕陈景镕不想再搭理王栋才,也还得忍着不耐烦跟他寒暄两句。他边迈着大步往前走,边说:“昭儿累坏了,要赶紧回府歇息,我就不陪王公子收拾残局了。” 王栋才哪敢让他帮着收拾残局啊,能把两人全须全尾送回去,他就谢天谢地了。他赶紧陪笑脸:“三公子无事就好,二公子已经……啊,二公子过来了。” 喊完那中气十足的一嗓子,陈景瑞就大踏步往里走,迎上了陈景镕。陈景镕的手还有些抖,陈景瑞赶紧将妹妹接到怀里:“吓坏了吧,小昭儿?二哥带你回家,啊。” 他随手揉了揉陈景镕脸上被染黑的一块,拍了两下他的后背:“你也吓坏了吧,第一次见这种场面。” 陈景镕摇摇头,刚想说什么,身后就传来了岑书桃的声音:“岑府与恒王府同路,不知二公子……”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陈景瑞一个回头给打断了。 陈景瑞瞥她一眼,仿佛只是为了确定是谁出声,紧接着就转了回去,对她也是冷漠无比:“岑小姐,男女有别,况且恒王府寒碜,马车小,坐不下这么多人。” 他一通阴阳怪气,也不管岑书桃听了作何感想,自顾自抱着妹妹领着弟弟就往外走。 岑书桃上前一步:“适才小女还替两位公子照看妹妹,怎么,公子不说感谢也就罢了,竟连态度都如此漠然,真是让人寒心啊。” 陈燕昭本是头朝着前方看路的,闻声转过头来,小嘴开合,说了句什么。 等大哥回来一起! 她说的是:姐姐,我不喜欢你。 掷地有声。 就连陈景镕都愣在了原地。 陈景瑞面色凝滞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大笑了两声:“敢爱敢恨,真不愧是我的好妹妹!” 他捏着陈燕昭的脸轻轻晃了两下,轻声哄道:“做的好,明儿个大哥回来了,让他给你带城东的梅花糕。” 那是陈燕昭最喜欢吃的一家铺子,店主性情难以捉摸,卖与不卖、卖多少全凭他的心情。只有陈景檀去买的时候,才略给些好脸,多给几块。 陈燕昭狠狠点头,把自己的小脸跟陈景瑞的靠在一处,轻轻蹭了蹭。 没有人理会僵立在原地的岑书桃,只有陈景镕在走出她视线范围时,偏过身来说了一句:“也许岑家对小姐说过什么,但这一套在恒王府行不通。你连昭儿都无法容忍,又如何让大哥对你青眼有加呢。” 说罢,他跟着陈景瑞上了马车。 岑书桃的眼里慢慢蓄满泪水,半是委屈,半是不服。 “装什么装,一个捡来的孩子还当成宝了?明日就让你们后悔。” 他们到家的时候,傍晚出门的陈景檀还没回来。 陈景镕随口问了一句:“下大雪还让大哥出去办差?” 陈景瑞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来,随手丢给自己的小厮,无奈地说:“能者多劳呗。今年的雪下得又多又厚,有灾民便会有动乱,大哥说得早些准备,以免猝不及防让他们闹起来。” 陈燕昭被放在了桌上,抠着衣角在两个哥哥脸上来回看,懵懵懂懂的。 陈景瑞单手撑着桌子,弯下腰来平视着她:“昭儿这是困了还是听不懂?” “听不懂。”陈燕昭低下头,讷讷地回。 “听不懂就不听了,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早些休息为好。”陈景镕坐在一旁的凳子里,有下人捧了水和布巾来让他擦脸。 救火的时候不慎在脸上蹭了几道,陈景瑞发现之后还给他抹开了一处。他素来整洁,在马车里就忍不住想擦干净了。 陈燕昭见状,朝他伸出自己的手来:“三哥,也给昭儿擦擦。” 陈景瑞笑了一声,取过另一块布巾,蘸了水帮陈燕昭慢条斯理擦干净:“你也去救火了?看这小手黑的。” 陈燕昭摇摇头。其实是站起来的时候,她的手在地上撑了一下,结果两只手都变成了黑的。 “幸好没摸脸,不然就变成小花猫了。”陈景镕本来加快了速度,想赶紧把自己收拾干净好去收拾陈燕昭,没想到二哥抢先了一步,他动作又慢了下来,甚至还有心思打趣陈燕昭两句。 “嘿嘿……”陈燕昭盯着二哥的动作,一只手擦干净了赶紧换另一只。 陈景瑞任劳任怨,片刻后他突然想起小厨房还留了汤,问陈燕昭喝不喝。陈燕昭想了想,竖起一根手指:“昭儿还能再喝一碗。” “行,等着,二哥给你传。”擦完手,陈景瑞将布巾放好,卡着陈燕昭的腋下把她从桌子上抱下来,在凳子上好好坐下,而后喊人去传汤。 陈景镕打个哈欠:“我回房,昭儿一起吗?” 陈燕昭还没说话,陈景瑞就先横了他一眼:“喝汤呢,回什么房。你自己回去睡吧,一会她喝完了汤,我自把她送回去。” 陈景镕欲言又止片刻,还是乖乖自己回房了。 汤端来,陈燕昭却没急着喝,干看着。陈景瑞疑惑,问:“烫吗,哥给你吹吹?” 陈燕昭摇头,紧紧盯着那碗汤:“等大哥回来一起喝。” 陈景瑞更不解了:“大哥?大哥今晚还不知道几时能回来,昭儿要一直等着?” “马上就回来了。”陈燕昭的声音中带着笑意。她刚刚分明看见大哥的身影坐在自己旁边,手上端的是跟自己一样的汤。陈景瑞还想再说什么,门却响了两声,外面传来他的小厮喊“长公子”的声音。 他先是往门口看看,视线又转到陈燕昭身上,眼里不禁带上了惊奇:“又让你给猜到了?我们昭儿是不是能掐会算,才比半仙?” 陈燕昭咯咯笑,没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她并不想对哥哥们有所隐瞒,但她更害怕哥哥们会像那些人一样,对自己退避三舍。 大概是门口的小厮跟陈景檀说了什么,他带着一身寒气推门进来,看到弟弟跟妹妹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意外。 “昭儿身上怎么脏兮兮的?”他眉头微微拧起,虽然知道陈燕昭跟着弟弟们不会出事,但心里还是下意识揪了一下。 “她今日跟着老三去王家赴诗会来着,谁承想,王栋才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竟还能在下雪天燃起火来,幸好人都没事。”陈景瑞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清楚。面色也有些不悦。 陈燕昭捧起自己的碗,招呼大哥:“大哥跟昭儿一起喝汤!” 陈景檀“嗯”了一声,脱了外裳,靠近她坐下来。 陈景瑞见状,低声吩咐小厮再传汤,也跟着坐过去。 陈景檀将陈燕昭的双手翻来覆去检查一遍,确认没受伤,这才放了心,转头跟陈景瑞说:“回家的路上倒是听说王家失火了,还与岑家的马车并行了一段路。” 陈景瑞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哼了一声:“说起这岑家……” 一提起岑这个姓,陈燕昭突然想起来,二哥说要让大哥给自己买梅花糕,于是她猝然打断了陈景瑞的话:“二哥!梅花糕!” 陈景瑞摸摸她的头:“忘不了昭儿的梅花糕……怎么哪哪都有她岑书桃?她不会是真想跟你成婚吧?” 陈景檀皱起眉头,不悦地“啧”了一声:“混说什么!她多大年纪,我多大年纪!” “你也不过才十七。再等她三年,不就刚好了?”挨了训的陈景瑞讷讷说。 陈燕昭放下碗,摇摇头:“可是她老是欺负昭儿。” “对对对,她对昭儿不好,你可不能娶她进门!”陈景瑞赶紧补充。 陈景檀从神色谨慎的下人手里接过汤来,勺子在碗沿轻磕了一下:“看你,不教昭儿些好东西。不说这个,喝完汤回去休息。” 陈燕昭不说话,低头认真喝汤,陈景瑞也怕挨罚,什么都不敢说了。 第二日的朝堂上,恒王又被弹劾了。 谁不是为了女儿争面子呢 在朝堂上吵了一早上,恒王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回到府上。一回来就进了书房,直到午膳都不见人。 宋听冬面上没说什么,只招呼孩子们吃饭。安顿好孩子们之后,她只身一人往书房走去。 陈燕昭见她要离席,忙放下筷子,抓住了她的袖子:“娘,昭儿也去。” 宋听冬愣了愣,随即一笑,转身将陈燕昭抱起来:“好,带着昭儿去。” 陈景檀抬眼,问:“不饿?” 陈燕昭摸着肚子摇摇头:“不饿,适才刚吃了点心。” 陈景瑞抿了口汤,头也不抬:“梅花糕,今天一大早去给她买的。” “我为什么没有!”陈景焕质问二哥。 “就那么点,她自己都不够,还分给你?”陈景瑞翻他个白眼,埋头吃饭,没再理他。 陈景檀放了心,这才放心让她们母女离开。 寄翠跟在她们身后,手里拎着个食盒。到书房门口,宋听冬让她止住了步子,自己接过食盒推门进去。 恒王单手支着头,在桌前写着什么,时不时叹口气。听到门响,他以为是下人进来添茶送水,心里便一阵烦乱,眉头皱起来,要将人遣出去。 “爹呀!”陈燕昭喊了一声,远远朝恒王伸出手来。 恒王脸上的不耐烦烟消云散,放下笔走了过来。 “昭儿怎么来了啊?”他赶紧把陈燕昭接到怀里,颠了两下:“不是在跟哥哥们用午膳?” 陈燕昭搂住他的脖子,小手在他眉心抚了抚:“爹不去用午膳,昭儿来看看爹。” 宋听冬将食盒放下,一一取出饭菜来摆好,招呼恒王:“你女儿特意来陪你用午膳,还不赶紧的?” 恒王应了一声,抱着陈燕昭坐下来,先取了小碗,给陈燕昭挑出来一些,“这是昭儿的,剩下的是爹的,行不行?” 陈燕昭捧着碗点头,认真吃饭。 她在吃饭这点上让恒王和宋听冬十分欣慰。陈景檀、陈景镕小时候还算省心,陈景瑞和陈景焕这两个,小时候淘得要命,非得奶娘追着喂才肯吃。陈燕昭比老大老三还听话,自己往那一坐就开始吃,从不用人管。 宋听冬在不远处坐下来,轻声细语问:“今日可是有事发生?” 恒王的筷子一顿,他眨了眨眼,恢复如常,甚至还对陈燕昭笑了笑:“不过还是那些事,晋王死咬着不放,就连岑尚书都替他说话。” 宋听冬的手握紧了椅子:“岑尚书怎么也……?” “谁知道抽的什么风,上来就是一通弹劾,我还没说话呢,好大一顶帽子就扣上来了。” 陈燕昭忽然抬起头来,含混不清地说:“岑尚书是谁啊?” 恒王随口答:“岑书桃他爹,太后娘娘的亲侄儿。” 陈燕昭小脑袋转了好几转,才理清这个关系。不过她倒是注意到了那个人名,岑书桃。那个对她一般的姐姐。 “小脸怎么垮下来了?”恒王低头看看他,放下筷子捏了捏她鼓鼓的小脸。 “那个姐姐,她是不是不喜欢昭儿?” 恒王反应片刻,意识到陈燕昭说的是谁了。想起岁宴上岑书桃对自家女儿的态度,脸色不禁冷了几分。 “不喜欢就不喜欢,咱家昭儿又不稀罕她的喜欢。”他嗤笑一声。 陈燕昭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对,昭儿也不喜欢她,大哥也不喜欢她。” 恒王点头,宋听冬眼神却一动:“这跟你大哥有什么关系呀,大哥跟你说什么了?” 宋听冬循循善诱,陈燕昭果然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昨天二哥说,那个姐姐想跟大哥成婚……” 她刚起了个头,恒王赶紧塞了一筷子菜进她嘴里,“二哥瞎说呢,昭儿别跟着他说这些有的没的。一会爹就去揍他。” 宋听冬却恍然大悟,扬着唇角一笑:“怪不得,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那看来岑尚书昨儿是在给他的宝贝女儿鸣不平、出气了?”恒王挑挑眉,语气中甚至带了几分戏谑。 陈燕昭嚼着菜,一时没说话。片刻之后,宋听冬带着几分忧虑问:“这事棘手吗?” 恒王摇摇头,但面色却阴沉着:“他这么针对我,就是想咱家的孩子亲自去登门道歉,我偏不如他的愿。” 宋听冬若有所思,眉头依旧紧皱着:“只是这样,要耽误太子的事了。” “无妨,太子不会说什么,况且经此一事,恰好也能看出岑家狼子野心,也算是早早将形势看明朗了。” 宋听冬忧心忡忡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彼时陈燕昭吃完了碗里的饭菜,指挥着恒王再给她拨一点过去。 恒王脸上的阴云散了些,拍拍陈燕昭:“我们昭儿这么乖,怎么可能会有人不喜欢呢。” 岑尚书为了给女儿出气,当庭为难恒王,恒王如今也是有女儿的,自然是不肯在这上面失了面子。他死不松口,也是为了给自己的女儿争面子。 陈燕昭茫然无觉,吃完饭将碗一推,拍着肚子说:“爹,昭儿吃好了。” 恒王点头,将她放到地上。书房太局促了,对陈燕昭来说有些压抑,虽然想让陈燕昭留下陪自己,但更想让她出去自由自在地玩。 “去找你哥哥们吧?”他给陈燕昭整了整衣裳。 陈燕昭点头:“让二哥带我出去玩去。” 宋听冬不放心,亲自领着将陈燕昭送出去,刚走出门口,就碰上了陈景焕。 “这个时辰,你该去读书了吧?”宋听冬挑着眉问。 陈景焕快跑两步,一把把陈燕昭薅进怀里,把她的头发给揉乱了:“太傅上午回家的时候摔着了,下午不必去了。” “正好昭儿想出府玩……” 宋听冬话没说完,他便兴奋打断:“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就带她出去玩去。” “仔细着些,好好照顾妹妹。”宋听冬不厌其烦地叮嘱,这话陈景焕已经听到耳朵起茧子了,他随意挥挥手,蹦跳着带陈燕昭往外跑。 出了府,他直奔京城最大的金器铺子而去。 这条路陈燕昭不算熟,她好奇地问:“四哥,咱们去哪啊?” “去锦绣楼,他家少掌柜的说了,今日新做了掐丝金钗,可好看了!哥给你买!” 这金钗就得是昭儿的 陈燕昭欢呼一声,而后指了指自己头上的蝴蝶小钗:“四哥,我要蝴蝶。” 陈景焕的眼神躲闪一瞬,赶紧哄道:“下次,四哥下次再给你买蝴蝶。” 锦绣楼是京城最大的金器铺子,达官贵人若是给女儿置办嫁妆,都从他家订金器,上到赤金摆件,下到发饰手镯,都是京中最时兴、别致的式样。他家最小的公子,跟陈景焕是至交好友,前几年他还笑话陈景焕,说他没有福气,没机会给姐姐妹妹置办嫁妆,没想到那话说完的第二年,陈景焕就神气地抱着妹妹将锦绣楼的小金镯子买空了。 到现在,陈燕昭还有十几个从未戴过的金镯子呢。 陈景焕捏着妹妹圆鼓鼓的手腕,翻来覆去的看:“哥给你买的镯子呢,怎么没带?” 陈燕昭收回手来,把手腕在衣服上蹭了蹭:“太冰了……” 毕竟是金属,大冬天的,在外面露一小会就变得冰冷。 陈景焕在那块皮肤上揉了揉,承诺道:“他家还有玉的呢,一会抱你去看。玉石温润,保证没事。若是没喜欢的,哥去宫里给你讨。” 陈燕昭乖巧点点头,又嘱咐:“要雕小蝴蝶的。” 镂空的玉镯不是时兴,还得专门找工匠去雕。陈景焕暗自思忖,得先寻一块上好的玉石,再让宫里的工匠操刀,给陈燕昭从头到脚雕一套行头出来…… 正想着,马车一停,有小厮迎上来掀开了马车帘子。 陈燕昭猛的往外一探头,把那小厮吓了一跳:“哎呦我的小郡主,您可吓死小的了。快请快请,我家公子在前厅侯着呢。” 陈燕昭应了一声,扶着马车壁就要往下跳,被陈景焕抱住了:“这么高,跳下去腿不要了?” 陈燕昭闻声低头朝下看了看,这才心有余悸的回身扑进陈景焕:“还是四哥抱着吧。” 她的手短,去环陈景焕的腰,却环不住,只能揪住他腰侧的衣服。陈景焕身量比哥哥们矮,要抱她进怀里,得把身子蹲的很低。 他躬下腰把陈燕昭抱紧,踩着木凳下了马车,小厮一路领着,绕过人群,往内间走。 这不是陈燕昭第一次来了,连路她都认了个七七八八。不过这条路似乎有些陌生,不是上次来时走的那条。她怕陈景焕跟着走错路,慌忙伏在陈景焕耳边说:“四哥,不是这条路呀。” 她声音不大,但小厮平日里迎来送往,耳聪目明的,这声音恰好传入了他的耳中。他笑着解释:“小郡主多虑了,去年您来的时候,我家小公子还不配用那间房招呼您呢。” 陈景焕想起来了,去年这时候,他的好友还跟他一样,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小公子,今年已经帮着家里做生意了。 他“嘿”了一声,凑在陈燕昭耳边说:“这下好了,日后来锦绣楼,报他的名,还能便宜些呢。” 陈燕昭也跟着他笑,反正无论如何也不用她掏钱,她什么都无需管。 赵睢刚招呼完一波贵客,便听到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他赶紧放下手上的茶杯出门迎接。 陈景焕看见他了,远远就朝他挥动胳膊:“赵睢!” 赵睢虽然也跟着父兄们开始做生意,却离学会沉稳还远得很,也兴奋地挥挥胳膊。 他走近,伸出手来想抱陈燕昭。手才刚触到陈燕昭的衣服,就期期艾艾收了回去:“想起来了,你家妹妹不喜外人触碰,我还是别讨这个嫌了。” 陈燕昭没找他抱,却咧开嘴甜甜笑了笑,喊了一声:“赵睢哥哥!” 这一声把赵睢哄得心花怒放,嘴都合不拢。 “快进去,外面冷。” 陈景焕没同他寒暄,开门见山地问:“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那掐丝金钗,还不快快呈上来。” 赵睢干脆地应了一声,说:“先进屋,我马上派人给你拿去。” 说完,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又说:“我哥的几个朋友也惦记着呢,但是他们都没抢过我,特意给你留着呢。” 陈景焕喜滋滋点头,进了内间,坐下等他家的下人将他心心念念的掐丝金钗取来。 这种工艺的金钗不算少见,可寻常金店没有锦绣楼的手艺,大多都欠些火候。除了皇宫里的工匠之外,也就锦绣楼的掐丝金钗算得上是一流。就连锦绣楼也不是次次都能成功,所以这消息一传出来,凡是能买得起的,都想方设法同赵家几兄弟攀关系。 “你不知道,我哥那个朋友,想求娶晋王家的衡阳郡主,正等着这掐丝金钗到手,好去巴结呢。” 赵睢招呼人上茶,随手塞给了陈燕昭两只精巧的小银蝴蝶。 “小东西,不成敬意,小郡主拿着玩儿。” 陈燕昭道了谢,马上就将小蝴蝶揣进袖子里藏了起来。陈景焕捏捏她的袖子,随口说:“那可不行,你答应我了,金钗要给我们家昭儿,别想用这两个银蝴蝶蒙混过关。” 门被悄悄推开了一条缝,走进来一个空着手的小厮,他面带为难,走到赵睢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赵睢的脸色骤然一变,他欲言又止的看看陈景焕,又转头小声跟小厮说话:“不是让你守住吗!” 小厮看着都快要哭了,他颤巍巍地往门口指了指:“我哪敢跟大公子作对啊,趁着眼下,人还没走,您快去门口拦着吧。” 陈景焕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凑出了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赵睢让人守着那掐丝金钗,却没想到他大哥也不是个委曲求全的主,硬是压着人把金钗带走了。 他小声喊了喊赵睢:“赵睢,别为难手下人,他们做不得主的——走,出去看看。” 他想,若那人是恒王的政敌,不管昭儿想不想要,这金钗他都得争过来,可若这人也是太子党,那就得看昭儿想不想要了。 陈景焕晃了晃陈燕昭:“昭儿想不想要金钗?” 陈燕昭还没说话,他就已经下了决断:“不行,你这么乖的孩子,肯定说不喜欢不想要。” “钗子上有蝴蝶吗?”陈燕昭摸着袖子里的蝴蝶问。 赵睢别过头来,笃定地说:“有!我特意跟工匠说了,你喜欢蝴蝶!” 陈景焕站起身来:“那这金钗就得是我们昭儿的。” 妹妹还是太懂事,他想 锦绣楼门口,赵睢的大哥赵辙正跟一个华服男子说着什么,时不时大笑几声,气氛无比融洽。 赵睢的声音打破了他们的交谈。 “哥,不是说好了,今年的掐丝金钗,要我找买家?”赵睢冷冰冰地说。 他们兄弟不像陈燕昭的哥哥们那样,平日里只是小打小闹。毕竟世子之位早已经定下,是陈景檀的,其他几个弟弟也没有与他争抢的意思。可赵家兄弟就不一样了,这生意铺子,当然是要给更能挣钱的那个。所以从一开始,赵睢就不想当个衣食无忧的清闲公子哥。 赵辙的脸色未变,笑着对弟弟解释:“你才多大,认识几个达官贵人?” 赵睢不服气,把陈景焕从身后拽了出来:“恒王府的四公子,还不算吗?” 陈景焕没说话,倒是怀里的陈燕昭笑着冲他招了招手。 赵辙惊奇的一挑眉:“这是……小郡主?初次见面,赵某失礼了,还望小郡主海涵。” 陈景焕刚想替妹妹客套两句,赵睢就把手一挥:“少整这些没用的,她听不懂。你要是真觉得自己失礼了,就赶紧把那钗子给她。上面打了蝴蝶,就是给她的。” 适才跟赵辙说话的男子突然出声:“小公子,可也得分个先来后到吧?” 这人赵睢不认识,他没贸然接话,只是用审视的目光将人上下打量了好几遍。 陈燕昭的表情却突然一片空白,那日岁宴上,怎么也想不起来的记忆全涌了回来。她伸出一只手,指着那人,焦急地跟陈景焕说:“怀姐姐、景怀姐姐……” 那天她看见的,穿着红衣站在陈景怀身侧的,正是这个男人。 那男人在听到陈景怀的名字之后,忽然一笑:“难为小郡主还记得阿怀……” 敢如此亲昵地称呼祁王之女,除了那个人之外,没人有这个胆子。陈景焕“哦”了一声,说:“你就是窦绍其啊。” 陈景怀早定下的未婚夫,窦绍其。 小孩子最是会察言观色,从那日看见的画面中,她一下就能察觉到陈景怀对这个男人的厌恶,因此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这个男人是坏人。 她小声找陈景焕确认:“哥哥,这是不是怀姐姐讨厌的坏人。” 陈景焕轻轻点头,“嗯”了一声。碍于面子,他没有直接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挑明,但陈燕昭足以理解他的意思。 陈燕昭“哼”了一声,用后脑勺对着窦绍其。 窦绍其嘿嘿笑了两声:“我听阿怀常叫你昭儿,那我也这么叫了……” 陈燕昭马上回:“你不许这么叫,只有我哥和怀姐姐能这么叫!” 这还是陈景焕第一次听见陈燕昭用这种语气说话,他没觉得妹妹失礼,还隐隐期待陈燕昭的态度能更坚决些。 “窦公子,慎言。舍妹已封郡主,你一个没有功名加身的平头百姓,不可乱叫。”陈景焕皮笑肉不笑地说。 窦绍其的眼中闪过片刻的不耐烦,不过他还是乖乖换了称呼:“好吧好吧,你们天家规矩多……小郡主,这钗子是买来送你怀姐姐的,你听话,改日哥哥再寻个更好的给你,好不好?” 陈燕昭摇头:“不好。” 她倒也不是非要那钗子不可,就是为了同窦绍其过不去而已。 陈景焕默默给陈燕昭比了个大拇指。 窦绍其浪荡惯了,装了这么一会已经心生厌烦了。耐心消耗殆尽,他皱着眉头说:“你也不想坏你姐姐的婚事吧?” 陈景焕在心里啐了一口,暗道:如了你的愿,才算是坏了陈景怀的婚事呢。 他刚想再争论几句,陈燕昭摁了摁他的肩膀:“四哥,想回家。” 陈景焕一愣:“那金钗还要不要了?” 陈燕昭闭着眼:“不要了,回家。” 那边窦绍其已经揣着檀木盒子飞快溜走了。虽说他是祁王看中的女婿,但现在毕竟没有成婚,陈景焕若是想要为难他,也不是难事。他见好就收,没有再纠缠下去——反正钗子已经到手,他没吃亏。 陈景焕无奈也没用了。他朝赵睢遗憾的一点头:“我走了,没事,别丧着个脸。下次记得给昭儿寻个雕蝴蝶的镯子。” 赵睢垂头丧气地答应下来,将他们送上马车。他把着马车壁,咬牙切齿地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真难办……” 陈景焕又劝了他两句,怕在风里吹的时间太长,冻着陈燕昭,赶紧让赵睢放下车帘回去了。 陈燕昭坐在马车里玩今天新得的那两个银蝴蝶,头也不抬,看起来没多少伤心。 陈景焕不由坐近了些,问:“昭儿,不必这么懂事,哥能帮你把钗子……” 陈燕昭打断他:“怀姐姐明天肯定来找昭儿玩,还带着金钗呢。不过她也喜欢,昭儿不……不什么来着,三哥才教过的。” 陈景焕福至心灵:“夺人所好?” 陈燕昭点头:“就是这个!” 可陈景焕还是不明白:“你怎么知道明天怀姐姐会来?” 陈燕昭不说话了,任凭陈景焕怎么换着法子问,她都不说了。后来被问烦了,她索性把小蝴蝶一收,躺在陈景焕的大腿上装睡。 回到府上时,陈景瑞刚斗蛐蛐回来。今天他的常胜将军又赢了一场,他正高兴呢,就见弟弟面色不虞地抱着陈燕昭进来。 他刚要说话,陈景焕就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睡着了。” 他瞅瞅陈燕昭,用气声说。 把陈燕昭送回卧房,看着她睡安稳之后,陈景焕在外间将今日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说到窦绍其的时候,他的声音险些压不住。 陈景瑞倒是没上头,反而摸着下巴说:“既然昭儿说,明日小怀来找她玩,那就等明日再看。不是我说,这孩子太有灵性,次次料事如神……” 陈景焕想到什么,突然忧心忡忡地说:“二哥,我听说老是能勘破天机,不是好事,容易倒霉……” 陈景瑞翻个白眼:“少看些神神鬼鬼的闲书,太傅没教过你,子不语怪力乱神吗!” 他隔空点了点陈景焕:“明日就去找太傅告状,再让你把《论语》给抄个十遍。” 陈景焕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别别别,二哥,我以后不说了还不行吗!” 昭儿从不夺人所好 再有两日就要过年,阖府上下都忙了起来,除了陈燕昭。 她坐在桌子上,悠闲地晃着两条腿,手里捧着一包蜜饯,时不时往嘴里丢两颗。 “三哥三哥,也给簪雪的小窝写一个!”她嘴里塞着蜜饯,含混不清地指挥陈景镕。 陈景镕没应声,写完这一摞之后又吩咐人裁了两条细细短短的红纸,他把纸铺好,蘸了墨,转头问陈燕昭:“写什么?” 陈燕昭摇摇头:“不知道,三哥自己定?” 陈景镕思索片刻,把红纸留下了一张,另一张放回去,提笔写了个:六畜兴旺。 陈燕昭凑过去看:“六……六什么?” 另一边垂首清点礼单的陈景檀抬眼看过来,扫了他们一眼,淡淡吩咐一旁的小厮:“记着提醒我,明年送三公子去庄子里,好好认认六畜是什么。” 小厮忍着笑点头,将另一份礼单递上来:“长公子,这份是送到祁王府上的年礼,您看看? 陈景檀伸过头去略扫了一眼,皱了皱眉头:“今年怎么这么多?” 小厮点着其中的几样,说:“这几样是给怀小姐的,她今年要封郡主了,您贵人事多,给忘了。” 听到陈景怀的名字,陈燕昭的耳朵动了动,也看了过来。 “先放着,等什么时候旨意下来了再送。”陈景檀的手朝下一按,小厮会意,拿了金笔将这几样划去,接着毫无异状地取过另一份来,递给陈景檀过目。 “冻死了冻死了……”陈景瑞裹着一身冷气钻进来,不管不顾就要往陈燕昭面前凑。陈景镕眼疾手快,还没等他窜到陈燕昭面前,已经抱着陈燕昭换了张桌子坐。 陈燕昭把蜜饯往旁边一放,朝陈景瑞张手:“二哥,我的糖葫芦呢!” 陈景瑞顺势坐下来,用冰凉的手贴了贴陈燕昭的脸,逗得陈燕昭“咯咯”直笑。 “今天太冷,买糖葫芦的老头儿没出来,等年后暖和了吧,啊?” 他温声哄陈燕昭。陈燕昭也不是那等胡搅蛮缠的小孩,虽有失落,却没再讨要。 陈景镕搁了笔,搓了搓手斜睨他一眼:“那你出去这一趟干什么了?” “寻了只新蛐蛐,之前那只不是被娘给我喂鸡了吗!”陈景瑞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盒子,开了条缝,让陈燕昭往里觑了一眼。 “昭儿这么厉害,给二哥看看,这蛐蛐能不能赢?” 陈燕昭扁了扁嘴,手指在那盒子上敲了敲:“昭儿不会算命……” 紧接着那小盒子就被陈景瑞塞回了原处,还四下看了看,“可别让娘再发现了——陈景镕不许出卖我。” 陈景镕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头都不抬:“上次明明是陈景焕……” 说曹操曹操到,陈景焕将门推开一条缝,把脑袋探了进来:“喊我干嘛?” 没人理他,只有陈燕昭朝他招手,招呼他进来一块吃蜜饯。 陈景焕摆摆手,“不吃了,好昭儿。祁王府来人了,爹娘让去见客。” 陈景瑞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年关底下都忙着,他们来干什么?昭儿下来,哥给你把手擦擦。” 陈燕昭撑着桌子跳下来,乖乖走到陈景瑞面前把手伸出来:“黏糊糊的……” 陈景瑞一边动作一边说:“哥哥你擦擦就好了,别跟陈景焕一样,往衣服上抹。” 陈燕昭哈哈笑起来,转头看陈景焕。被说起小时候的事,陈景焕吐了吐舌头,准备现行离开:“你们快点啊,别让人家等久了。” 陈燕昭收回擦干净了的手,拍了拍:“怀姐姐来了。” “啊?你怎么知道的?”陈景瑞给她擦完手,又去帮陈景镕收拾笔墨纸砚,听到陈燕昭又预料,不禁动作一顿,问。 “我猜的、猜的……”陈燕昭抚了抚裙子上的褶子,垂下了眼,与陈景瑞错开视线。 她每次预料的准,都会用“猜的”来敷衍,时间长了,陈景瑞不由起了疑心,他刚要仔细问问,陈景檀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莫要耽误时间,走吧。” 他抬眼看去,陈景檀小幅度的对他摇了摇头。他了然,收回视线,朝陈燕昭伸出手要抱她。陈燕昭却一扭,躲开了,只把手搭了过去。 “昭儿大了,不用哥哥抱了。”她信誓旦旦的说。 陈景瑞捏捏她的手,好脾气地说:“行啊,那昭儿自己走,一会累了,哥也不抱你。” 陈燕昭心想,这有什么难的!自己肯定不会求哥哥们抱的! 但她低估了恒王府到底有多大。她腿短,步子小,哥哥们就跟着她的步子走,才走了几步,她就踢着裙角不想走了。 陈景瑞唇角含着笑,静静盯着陈燕昭的小动作,也没开口,就等着陈燕昭主动开口求他抱。 陈燕昭攥着他的手指,捏紧又放松,反复几次,还是不想开口,两人就这么僵持着,都在等对方主动。 陈景檀深吸了口气,从背后拎着陈燕昭的胳膊,把人抱进了怀里,一手箍着她的腰,另一手隔着裙子慢慢给她揉了揉腿。 “下次还逞强?”他边大步走边说。 陈燕昭趴在他臂弯里,乖乖点头。她双臂悬空着,一下一下去揪陈景镕外袍上的流苏。 陈景镕不动声色往她身边靠了靠,好让她能抓到。抓到之后,陈燕昭朝陈景瑞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 陈景瑞不气反笑,伸手搓了搓陈燕昭被吹得通红的耳朵。 刚到前厅,陈景焕迎上来:“你们怎么才来?又让我们昭儿猜到了,陈景怀来了。” 他朝里抬抬下巴,对着众人示意。 陈景怀紧跟着走出来,手里攥了个熟悉的盒子。 陈燕昭眼尖,一下就看到了。她指着盒子转头对陈景焕说:“四哥,掐丝金钗!” 那正是装着掐丝金钗的盒子。 窦绍其连盒子带钗子一块送到了祁王府,生怕陈景怀不知道这是他去锦绣楼买的。 “窦绍其说,这钗子是从你们手里抢过来的,我一猜就知道,准是昭儿喜欢。我昨天把他骂了一顿,撵出府去了。钗子给昭儿送来了。” 她把木盒子送到陈燕昭面前,陈燕昭却伸手推了回去:“怀姐姐肯定也喜欢,昭儿不能抢怀姐姐喜欢的。” 让昭儿当个快乐小孩不好吗! “给你了就拿着嘛!”陈景怀将那盒子打开,取出钗子来,在陈燕昭鬓边比量比量,很是满意:“不错,这钗子就是你的。” “怀姐姐明明也喜欢。”陈燕昭偏了偏头,说。 陈景怀垂下头,将钗子收回盒子里,随手递给了陈景焕,“喜欢是喜欢,但这东西是窦绍其送的,我觉得恶心,一点都不喜欢了。” 她对窦绍其的厌恶如有实质,连一点跟他有关系的东西都不想沾染上。即便这金钗是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也不能减少丝毫她对窦绍其的厌烦。 陈景焕打着哈哈:“既然这样,那昭儿就收下,改日寻个更好的给你怀姐姐,行不行?” 陈燕昭点头,她本来对这金钗没什么想法,但适才惊鸿一瞥,她看到了金钗上那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陈景檀拦了一下,问陈景怀:“这钗子你已经算是收下了,窦绍其那边,是要准备回礼的。” 平心而论,陈景怀不是他亲妹妹,祁王还是爹的政敌,他本不用如此关心陈景怀的。但陈景怀对陈燕昭不错,他也不愿眼睁睁看着陈燕昭往火坑里跳。 “管他呢,我爹会帮我打理好的。”陈景怀不在意地摆摆手,往外走去。 陈景瑞抱着陈燕昭转过身去喊她:“快到午膳的时间了,你就这么走了,岂不是让人说,恒王府没有待客之道?” 陈景怀嗤笑了一声:“你还在乎这个?我约了世家小姐去看料子,裁新衣裳呢,不说了,走了。” 她执意要走,陈景瑞也没有阻拦,差人去挑了些精致的小东西,让她带回去了。 陈燕昭被陈景瑞抱着,拿眼神往陈景焕手里瞟。 陈景焕意识到之后,赶紧把匣子塞给她:“你看看,我就说你肯定喜欢。还好怀姐姐偏心你,把这钗子送你了。” “下次给怀姐姐送什么?”陈燕昭捏着钗子看了又看。 陈景镕冷笑了一声:“如今她最想要的,就是取消婚约。” 众人都沉默下去。不过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他们若是插手,反而让有心之人拿去大做文章,如今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 眼下尚未到午膳的时间,众人手里的事还有一大堆,陈燕昭站在四人中间,左右为难。 陈景檀去库里对礼单,陈景瑞出门跟狐朋狗友玩,陈景镕去写还没写完的春联,陈景焕去……去背书,他们都灼灼地看着陈燕昭。 陈燕昭伸了伸手,从陈景檀面前扫过,还未落下,就被陈景瑞攥住了:“在家憋闷,哥带你出去玩。”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他抱起陈燕昭就往大门跑。刚跑到门口,就被恒王给撞见了。 恒王阴沉着脸:“又干什么去?大过年的,不能在家消停消停?” 陈景瑞扁扁嘴,转身回了房。 这下陈燕昭也只能陪着哥哥们在家里消磨时间了。 午后,陈景焕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宫里新赏赐的狼毫笔,问大哥:“大哥,爹为什么不让我们出门?” 陈景檀翻过一页书,淡淡地说:“京城不太平,街上如今已经禁严了。” 陈景焕还想再问,陈景瑞却摆手打断了他:“行了别问了,这内情要是能让你知道,大哥不会这样遮遮掩掩的。” 陈燕昭揉了两把簪雪,朝桌上的橘子伸伸手,随口吩咐:“哥哥,给昭儿剥个橘子吃吧。” 紧接着就响起了几声应和。陈景镕不动声色,一声不吭,却是最早将橘子放到陈燕昭手上的。 “谢谢三哥。”陈燕昭将橘子一分为二,想着给怀里的簪雪吃一口,没想到那小东西只是闻了一下,就像是被火燎到一样飞快从陈燕昭腿上飞奔出去了,几下就没了踪影。 陈燕昭往嘴里塞了瓣橘子:“簪雪不喜欢吃这个。” 离她最近的陈景焕正低落着,闻声抬手摸摸她的头:“那昭儿自己吃。” “大哥,是有叛贼还是什么江洋大盗?”陈景焕神秘兮兮地问。 陈景檀放下手里的书,手指在书上轻点两下,用眼神示意陈景焕。陈景焕的唇角马上落了下去,不情不愿将那本书拿过来,看书,不说话。 “不是那使臣来访吗?这有什么好瞒的。” 他把那橘子大半块塞进自己嘴里,含混不清地说。 “你既然消息如此灵通,年后去礼部吧。总这么游手好闲也不是个办法。”陈景檀说。 陈景瑞马上否决:“不行,都去朝廷当值了,谁还有时间陪昭儿玩?” 正在自己剥橘子的陈燕昭闻声抬头,恰好与陈景檀的目光对上。于是她不顾二哥的挤眉弄眼,说:“昭儿自己在家可以的,二哥去忙!” 陈景瑞装作气急败坏,去捏陈燕昭的耳垂:“好啊你,昭儿现在长大了,不需要二哥了是不是?” 陈燕昭专心对付手里的橘子,不说话。 这橘子也是宫里的赏赐,皮薄肉厚,陈燕昭喜欢,一筐多半都进了她的肚子。陈景檀取了手帕给她擦了擦手上的橘子汁,说:“我记得,今年进贡了二十筐橘子进京,宫里应当还剩下些,昭儿喜欢的话,明日入宫我再同皇祖父讨要几筐。” 如今宫里没有未成人的皇子公主了,想来皇祖父也不会在几筐水果上为难他。 陈景镕心里盘算的是另一件事,他从陈景焕手里夺过狼毫来,蘸着桌上的水迹写了几个字,“转过年,该找个师父教昭儿识字了吧?” 陈景瑞皱起眉头,“这么着急干什么,昭儿才多大,不能让她开开心心当个快乐的小孩吗?” 说完,他尤嫌不足,指了指陈景焕:“你看自从开始跟着太傅读书之后,老四都被摧残成什么样子了。” 陈景檀坐得端正,一板一眼的,可手一伸就敲在了陈景瑞的手上:“宗族子弟到了年纪本就该读书识字,你当年……” 见他又要念经一般说当年的旧事,陈景瑞赶紧告饶:“大哥别念了,我知道了!我又不是大字不识一个!” 陈景焕是不愿妹妹落得跟他一样的可怜境地,尤其在陈燕昭委屈巴巴看他一眼之后,他更是坚定了这个念头,他说:“学文学武没什么两样,跟着二哥学些防身的招式也使得。” 这倒是让陈景瑞很是高兴,“怎么说,昭儿愿意吗?” 守岁 陈燕昭将手往桌上一摊,脸隔着衣袖贴在了木制的桌面上,笑嘻嘻地说:“可是跟着二哥的话,要早起,昭儿不想……” 陈景瑞赶紧顺着她:“好好好,昭儿不想早起,那咱们就不学,什么都不学。” 陈景焕也应和:“对啊,小孩子睡觉最重要,干嘛老让她学这个学那个。”他甚至借题发挥,也给自己求起情来,“大哥,我也还是小孩子,过年这段时间,我能不能不早起念书了……” 他给陈燕昭说话,陈燕昭自然知恩图报,也替他说话道:“四哥的眼睛都熬小了……” 她煞有介事对着陈景焕的眼下比量了比量,陈景瑞凑上去仔细看了好一会,才发现了一小片较肤色相比有些黯淡的青影。 陈景檀沉思片刻,点点头:“恰好太傅今年打算致仕,新的太傅还未定,那你这段时间自己在家看书吧。” 得了首肯,陈景焕当即就把书扔下了。 平日里他们都忙,谁管他读不读书。 不过这都是年后要考虑的事了,街上的禁严跟他们也没有多少关系,日子还是照常过。 除夕入宫拜了宗庙,陪宫中的长辈说了会话,贺过新年,他们便早早回到府上,等着晚上守岁。 陈燕昭穿了一身大红的,镶着毛毛领的小袍子,被宋听冬抱在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瞌睡。 后堂烧的是地龙,温暖如春,陈景焕装模作样捧着书看,其实眼神早已经不知道瞟到哪去了。 恒王敲敲他面前的桌子,好笑道:“若实在看不下去,就不必在我们面前演了。今日是除夕,准你一天假。”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将书合上放在一旁,堂而皇之从怀里掏出了话本。 宋听冬越过桌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跟谁学的,看这些东西?” 她动作有些大,将陈燕昭惊醒了。陈燕昭呜咽着揉了揉眼,带着被惊醒的懵懂茫然。 宋听冬赶紧拍拍陈燕昭的后背:“吓到昭儿了?” 陈燕昭回身抱住宋听冬的腰身,将脸凑上去,把睡意蹭走:“娘困不困?” 她想睡觉,但所有人都守在这里没睡,她也就不敢一个人离开了。睡觉的念头被她一压再压,直到压不住,于是她想鼓动着宋听冬一块去睡。 宋听冬摸摸她的头,温声道:“娘不困,昭儿再坚持坚持?” 恒王扯扯宋听冬的袖子,劝说道:“算了,孩子困了就让她去睡吧,毕竟年纪小,无妨的。” 陈景檀走过去把陈燕昭抱起来,问:“哥哥们都在这呢,昭儿再等等?马上就要子时了……” 陈燕昭懒懒地趴在陈景檀背上,打了个哈欠,闭着眼点头:“好——” 她拖着长腔,答应了一声。耳边忽然响起一声猫叫,她闻声睁开眼,往地板上看,惊喜地喊了一声:“簪雪!” 小猫比刚来的时候长大了些,胆子也大了很多,从前只敢在陈燕昭的院子里来回,如今也敢跑出来,到众人面前打个来回了。 陈景瑞眼疾手快将猫一把捞进怀里,它发出了一声细细的叫声,却没伸爪子,只是拧了拧身子。 “放开我啊,放开我!” 簪雪又说话了。不过所有人都没察觉,只有陈燕昭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簪雪出神。 陈燕昭笑了两声,歪着身子朝陈景瑞伸手,陈景瑞故意逗她,将猫藏在了身后。 “二哥,猫。”陈燕昭有些着急,又将胳膊往外伸了伸。 陈景瑞故意逗她,往后退了两步,结果没留神,被凳子绊了一跤。 陈燕昭当即闭上了眼,歪过头去。 好在陈景瑞动作迅速,将簪雪低低扔在地上后,自己趔趄了两下在地上站稳了。猫趁着这个机会拔腿就跑,不知道钻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陈燕昭着急地喊,簪雪却不理她。 “跑了跑了,吓死人了!”簪雪边跑边说,那声音都带着颤抖,显然是被吓狠了。 陈景檀赶紧哄住陈燕昭:“荷花在外间呢,不怕不怕,让荷花去找它。” 这么多天下来,簪雪已经跟王荷花熟稔起来了,王荷花一喊,它就冲过来,躺在脚下撒娇。 陈景瑞呼了口气,挨着桌子坐下来,“还好动作快,差点就摔倒了。” 恒王带着笑容揶揄他道:“差点马失前蹄,最近是不是疏于练功,身手大不如前了?” 陈景瑞赶紧告饶:“没有没有,可别再把我往军营送了。你看陈景镕,略走几步就累得不行,不如将他送过去。” 正歪头打盹的陈景镕被叫到名字,猝然惊醒,“嗯”了一声。 陈燕昭也只是听了一耳朵,见陈景镕面带疑惑,张口就说:“二哥让爹把三哥送进军营里呢。” 陈景镕大概还困着,一脸空白的反应了半天,而后才似笑非笑地说:“行啊,昭儿与我同去。” “昭儿不去,昭儿要待在家里陪娘。”陈燕昭赶紧摇头。 她这小动作和干脆利落的拒绝让众人都笑起来,困顿的睡意也顿时烟消云散。陈景焕将话本卷成个小筒,对着烛火看,陈景镕眯了眯眼,一眼就瞧出那纸品质低劣,一点就着。他提醒的声音还没出口,那书页的边缘已经染上了黑迹。陈景焕刚反应过来,纸已经着了。 “哎哎哎!”陈景焕赶紧将话本丢在地上,踩了两脚,幸好只是着了个角,没彻底燃起来。 陈景焕低垂着头,惋惜道:“这话本刚买的!我还没翻几页呢!” 宋听冬不让他多看话本,一月只许他买一本,好巧不巧,这话本是预支了下个月的机会才买的。 “还惋惜你那话本呢,没把恒王府点了就算你有福气了。”陈景瑞冷冷嘲讽,走过去将地上的话本捡起来,扔在桌上。话本的封面上赫然一个显眼的脚印。 “幸亏是今日的意外,年尾出事没什么,不在年初就好……”宋听冬拍了拍胸口。 “烧没了,今年的坏事都烧没了。”陈燕昭指着那块黑迹说。 这下,房中众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惊喜的神色,陈景檀放轻了声音,不动声色地问:“那若是明日——新年第一天着起来呢?” 大哥穿吉服,好看! 陈燕昭揉了揉眼,说:“那来年一定红红火火!” 这样的吉祥话,从来没有人教陈燕昭说过,除了无师自通,没有其他的解释。 陈景檀垂下头,笑着问:“昭儿从何处学来的,书上?” 陈燕昭玩着自己的衣带摇头:“大哥你忘了,昭儿还不认字呢。” 陈景檀抚抚自己的额头:“大哥高兴忘了。昭儿实在太过聪明,出乎大哥意料。” “以后让你意料之外的事还多着呢。”陈景瑞给自己倒了碗茶,慢条斯理的,一边品,一边点评。 陈燕昭似乎很是赞同这个说法,她歪着头笑,手指掩在唇边,另一只手甚至十分大胆包天地抬起来捏住了陈景檀的脸。 要知道,她从前对陈景檀总是有种莫名的畏惧,哪怕陈景檀对她好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哪怕她在平时丝毫没有表现出对陈景檀的疏离,但能跟陈景瑞做的动作,她是万万不敢对陈景檀做的。今天,她的手鬼使神差的就伸了出去。 “大哥的脸也是软的。”她甚至十分中肯的评价了一句。 这动作让陈景檀都呆住了。 从小家里几个弟弟都对他又敬又惧,别说捏他脸了,就算是抱一下、摸摸头这种动作,弟弟们都是不敢肖想的,所以这还是陈景檀十七岁以来头一遭被同辈捏脸。 他表情一片空白,许久未动。弟弟们也是不敢轻举妄动,坐在原处面面相觑。 陈景焕用口型问陈景瑞:“怎么办,大哥要是生气了,咱们是不是也得一同受罚?” 陈景瑞回他:“一会若是大哥的动作有变,我拦着他,你抱着昭儿跑!” 他甚至考虑到了,陈景焕那小身板拦不住陈景檀,因此自己大无畏的冲上去,给弟弟争取时间。 就连什么反应都没有的陈景镕,都暗暗做着准备——粗看之下,他坐得四平八稳,像是平日里上课一样,但实际上,宋听冬早就看到这个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儿子,衣裳之下的皮肉都紧绷起来,那是他有所动作前的准备。 不大的后堂顿时安静下来,气氛凝滞,无人敢出声,就连呼吸声都只能听到陈燕昭的。恒王已经做好了打圆场的准备,没想到陈景檀忽而一笑,也捏了捏陈燕昭的脸。 这动作陈景瑞常做,但自己做的却少。在场众人的心终于一齐落了地。 “昭儿的不够软,平日吃的还是不够多。”他对着陈燕昭说。 陈燕昭鼓起半边脸颊,将头抵在陈景檀的胸口:“还不是大哥不许我吃太多糖……” 眼见她又要说好话求糖吃了,陈景檀赶紧将话题绕开。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很容易就被吸引走,果然,陈燕昭不再纠结每天那点不够她塞牙缝的粽子糖了。 此时子时刚过,陈燕昭却没适才那么犯困了。她两手在陈景檀膝盖上一撑,从他身上跳下来,往窗户边走。那上面新贴了思枫剪的窗花。 陈景檀问她:“昭儿认识这是什么吗?” 陈燕昭趴在上面,嘴里呵出的热气将窗花的一角染得潮了:“知道,这是梅花,思枫姐姐跟我说过。” 红梅笼雪,是后花园一角的盛景。 宋听冬不动声色,瞥了陈景檀一眼。她问陈燕昭:“这几日后花园的雪厚,昭儿还是少去为妙。” 陈景焕赶紧附和着劝:“对,那雪足有这么深……” 他在自己小腿上比划了比划,“昭儿一走进去,就拔不出腿来了。” 陈燕昭却不信他这半真半假的话,眼睛只顾盯着那窗花:“可是三哥说,正是这样的盛景,才最容易有灵感!” “你们文人的事,那我不懂。”陈景焕摇头晃脑。 陈景镕反唇相讥:“你若是抱着你的话本,去梅花下看,也能别有一番领悟。” 宋听冬笑着听他们吵吵闹闹,脸上满是宽慰和幸福。陈景瑞倒了杯茶递给她:“娘一晚上没喝水了,光听这几个吵嘴了。” 宋听冬摆摆手,没接,陈景瑞见怪不怪把茶杯放在宋听冬面前。 宋听冬看着茶水里上下浮动的茶叶,轻轻说:“太晚了,一会娘还要睡觉呢,比不得你们年轻,熬一晚上,许久都缓不过来呢。” 她怕陈景瑞多想,还特意解释一番。 陈景瑞大大咧咧一笑,说:“娘还特意解释什么啊,我又不是小心眼,还因为这点事跟娘生分起来?” 宋听冬拍拍他的后脑,半是玩笑地说:“你这孩子看着最是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却是最敏感多思的,娘可不得小心哄着。” 恒王对他就没那么温和了,他用脚轻轻踢了踢陈景瑞的小腿,笑骂道:“你这孩子,怎么还厚此薄彼,给你娘倒茶,却故意不给爹倒?” 陈景瑞赶紧斟上茶,双手捧到恒王面前:“殿下请用。适才怠慢了殿下,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他还故意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说的话却阴阳怪气,逗得恒王直笑。 陈燕昭伸手,理直气壮:“二哥,我也要!” 陈景瑞断然拒绝了她的请求:“小孩子家家,半夜喝什么茶。” 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给陈燕昭倒了碗清水,迈着谄媚的小步伐跑到陈燕昭面前,将碗抬过头顶:“来,小郡主,这是您的。” 他索性给屋里一圈人都敬了一遍茶,除了陈景檀。 这个小古板向来觉得,什么身份做什么事,像陈景瑞这种插科打诨的做事风格,他一向不喜欢,不过平日里也只是唠叨两句,好在没有真的要管他的意思。 这次陈景瑞思忖片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今晚的举动可能让陈景檀略有不满,那干脆让他直接不满个彻底。 他倒了茶,递到陈景檀面前:“世子,请用茶?” 陈景檀的眉头果然微微一皱,不过却没有开口纠正陈景瑞。 陈景瑞心里百转千回,刹那间明白了。他带着试探问:“怎么,是皇祖父给你密旨,已经定下了世子之位?” 世子立嫡立长,按照约定俗成,就该是陈景檀。不过圣旨没下之前,任何事都有变数。像陈景檀这等严格之人,在未尘埃落定之前,是不会松口的。 他能这样,一定是得了圣谕。 陈景檀没说话,陈燕昭却开口了,她说:“大哥穿吉服,好看!” 阖家欢乐,记在心间 陈景檀握了握她的手,笑着问:“吉服是宫中所制,就连我还没见过,昭儿如何得知的?” 陈燕昭托着腮思量片刻,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做梦梦到的吧。” 陈景檀但笑不语,即便梦光怪陆离,能预料到未来之事也不寻常。他能猜到陈燕昭身上还有秘密,却并不想逼问陈燕昭。 夜色浓重,忽然一抹亮色照亮夜空。是下人们在放孔明灯。陈景瑞站起来朝外张望,喃喃地说:“往年不是上元节才放灯?” 陈景焕也跟在他身后凑热闹:“崔伯说今年做了不少孔明灯……” 恒王含笑给他们解释:“是我安排的,今年不必拘着日子,想放就放了。” 几个不算稳重的孩子都欢呼一声,争先恐后想出去放灯。陈景瑞步子大,几步迈到窗边,陈燕昭身边,将她抱了起来:“走咯,我们出去放灯。” 陈燕昭随便把自己的袖子挽了挽,露出自己的小手来。陈景瑞看见了,又把袖子给她放回去了:“外面可冷呢,把你的小手冻掉就不好了。” 他刚抱着陈燕昭出来没多久,陈景镕就拿着件大氅出来了。那大氅不是陈燕昭自己的,而是他的。他将陈燕昭整个人裹进去,只露出两只眼睛来,满意的点点头。 陈燕昭被包得密不透风,连呼吸都要使劲,她问:“三哥,我的大氅呢,你的太大了。” 陈景镕的大氅还带着墨香,暖和又不厚重,陈燕昭不禁眯着眼往里缩了缩。 “你的没在房内,来不及去取了,先凑合凑合吧。”陈景镕将领口整了又整,确认漏不进一点风去,这才后退两步。 没成家的下人们都聚在廊下说话、玩笑,几个年长的将孔明灯一盏盏搬出来,指挥着几个动作麻利的半大小子扎好,平素空空荡荡的廊下今日难得拥挤了起来,还摆了两张桌子。 陈景镕的书童挨过来,笑着鼓动:“三公子,给小的们写几个字吧。” 陈景镕一掀眼皮,却没拒绝,而是慢条斯理地问:“要那干什么,你也要取了我的墨宝裱起来,准备留着摆在自己的新房里?” 书童嘿嘿一笑,觑了觑恒王的面色:“您知道吗,市面上您的一幅字,能卖到二十两银子呢!挣个酒钱、挣个酒钱!” 恒王挑挑眉,装作没听到。陈景镕但笑不语,手却朝笔伸了出去。 陈燕昭一摇一摆走到桌子边,将手垫在下巴上,瞅着陈景镕的动作。陈景镕的手动,她眼神也就跟着动,写完了一张,陈景镕骨节分明的手拎起那张纸,放在一旁,扭头问:“要几张?” “小的不敢贪多,两张就好!多谢三公子!”他的书童感激道。 陈燕昭伸手去摸光滑的纸面,期待的看着陈景镕:“三哥,我也想要。” 陈景镕边写边说:“你要了干什么去,又不认识。” 陈景瑞正在跟陈景焕一块收拾一盏不小的孔明灯,听到后扬声说:“昭儿将来也得有几个手帕交吧,来往的时候,送你的墨宝,也不算失礼。” 他这话里带着揶揄,陈景镕不禁抬眼瞥过去,轻轻冷哼了一声。 陈燕昭却歪着头问:“手帕交是什么?” 宋听冬走过来,半蹲着将她揽进怀里:“就是昭儿将来的好朋友。像娘跟御史夫人一样,虽然不是亲姐妹,却胜似亲姐妹。” 陈燕昭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问:“那我跟怀姐姐算吗?” “当然不算,你跟她是堂姐妹。”陈景檀沉声说。娘的话提醒了他,像陈燕昭这个年纪的孩子,总会有几个玩得好的朋友,而陈燕昭却没有,平日里只是跟他们兄弟几个在一起,他怕将来陈燕昭在京中找不到一个可以玩得来的朋友。 如今晋王风头正盛,将来是谁得势都不好说,陈燕昭需要在哥哥们失势时,能帮衬她的好朋友。 他思索半晌后说:“明年多带昭儿去各家走走吧。” 宋听冬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你想的也有些道理,明年过寿的夫人不少,多带昭儿去走动走动也好。” 陈景檀应了一声:“趁如今恒王府——” “大哥快来,你快写个什么,咱们把这个大大的孔明灯放起来!”他听到陈景焕在喊他了。紧接着,是陈景瑞的声音:“老三帮我写,我写的字不好看!” 宋听冬给他使了个眼神,他了然点头,大步朝弟弟妹妹的方向走去。 陈燕昭已经坐到陈景瑞的脖子上去了,两人都探着头往陈景镕的手下看。 亮红的宣纸上,金色的笔迹流泻而出,笔走龙蛇,赏心悦目。 “你三哥真厉害。”陈景瑞由衷赞叹道。 “厉害、厉害!”陈燕昭拍拍手,兴奋地说。 “写个什么?”陈景镕笑得克制,但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现在心情很好。 陈景檀想了想,说:“你随意?” “写个阖家欢乐。”陈景瑞指指点点。陈景镕觉得这话实在太平庸,嫌糟蹋了他的好纸,于是只翻了个白眼,没往纸上写。被否决了的陈景瑞也没生气,拿眼神示意陈景焕说。 陈景焕支吾一阵,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甚至有了一种在太傅面前背书的局促感。 最后,陈景镕叹了口气,写下了四个字“阖家欢乐”。 陈燕昭拍了拍身下二哥的肩膀,“二哥,这是什么意思?” 陈景瑞张嘴就来:“这是大家都爱昭儿的意思。” 他没想到,陈景镕居然附和了他:“就是这个意思。昭儿可要将这几个字好好记住。” 吵吵嚷嚷,几个人将那孔明灯放去了空中。陈景檀袖着手站在一旁出神。 孔明灯缓缓飘起,下面垂着张什么都看不清的宣纸。 陈景瑞用胳膊肘推了推陈景镕:“我就说别用你这纸吧,倒是难得,可你看看,夜色下什么都看不见。” 陈景镕毫不示弱:“这是我那堆纸里最便宜的一卷,小慈挑了许久的。” 小慈是他伴读书童的名字,虽然带着一个“慈”字,但做事却十分干练果决,一点都不心慈手软,瞅着最便宜的那卷宣纸就给公子们薅出来了。 陈景檀轻声开口,打断了他们的拌嘴:“适才不是已经看在心里了?” 陡变 正月初五,诸事皆宜。 恒王府收到了宫里递来的吉服,是陈景瑞接下来的。试吉服的时候,全家人都在。 陈燕昭坐在宋听冬的膝头上,期待着等陈景檀换好衣服出来。 陈景檀的身影从内室伸出一角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禁坐直了。只有恒王见怪不怪,还是那个闲适的姿势倚在椅子上,手里捏了把瓜子,磕的悄无声息——声音太大会被宋听冬白眼,他不太敢。 宋听冬打量半晌,不太满意地说:“腰身还能再收一些,阿檀的腰细,这下更衬得阿檀瘦了。” 陈景瑞反驳:“差不多了,娘,大哥是册封世子,不是去跟那些宗族贵女相亲见面。再说了,皇室中人谁不知道大哥瘦啊,也无需在他们面前装样子。” 陈燕昭也附和:“还要塞东西进去呢,不然就要被人看出来了。” 她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所有人都没听懂。宋听冬只以为她的意思是,册封那天冷,要在吉服里面多加件衣服,还不能让众人看出来。她这么想着,也没有细问陈燕昭。 可陈景檀的眼神却闪烁几下。他确实有在吉服里面藏刀剑的念头。 听他们讨论了半晌始终没说话的恒王拍拍手上的瓜子皮,说:“哎呀,就是走个过场,这身吉服以后也没有穿的机会,没必要这么仔细。” 陈景镕清了清嗓子,皱着眉头问道:“我怎么听太傅说,今年外邦会有观礼?” 陈景焕更疑惑,他猛的一下坐直了身子,急切地问:“我怎么没听见?” “哦,太傅倒是提过一嘴,给你上课的时候你睡着了,睡得太香,太傅没忍心喊你起来。”陈景镕瞥他一眼,略有些无奈。 “大哥,我能去吗?你册封的时候能抱着我吗?”陈燕昭仰起头来,天真地问。 陈景檀低声笑了笑,拒绝了陈燕昭主动的求抱:“不行,昭儿。册封是大事,不能由着性子乱来的。” 陈燕昭的手松下去,似是有些遗憾。 “好吧,只要昭儿能跟着就好。” 陈景檀顿时觉得不对劲,他不管不顾蹲下身,看着陈燕昭的眼睛,关切地问:“昭儿是不是有什么预感?还是说,又做什么不好的梦了?” 陈燕昭不是个粘人的孩子,尤其不粘陈景檀,因为她知道陈景檀跟任何一个哥哥都不一样,他身不由己的事太多,是唯一一个不能纵着自己性子来的。 她今日如此反常,反而让陈景檀警惕起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才让陈燕昭如此粘人。 陈燕昭却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手递给陈景檀:“没有啊,大哥,娘说,册封最重要了。” 册封,是对陈景檀地位和身份的认可,他将来是恒王府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在宋听冬眼里,这件事可以排得上陈景檀人生中最重要之事的榜首,就连婚事都得往后靠。 陈景檀显然不信,他若有所思地攥攥陈燕昭的手,承诺道:“到时候大哥一定让你坐最前面,行不行?” “嗯!”她干脆利落的应了一声,这倒是让陈景檀的心放下去了些。 最终那身吉服还是没有改动,陈景檀说是怕麻烦,没让送回宫里重新改。而且,他在内侧,发现了一个暗兜。 皇祖父的意思,昭然若揭,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十日后,正月十五,册封大典。 就像陈景镕的太傅听说的那样,异邦来的使臣居然也坐在其中观礼。他们声称自己的国度从来没有如此繁文缛节,所以想见见世面。皇上应允了,甚至还让礼官将他们的位置排在最前面、最接近自己的地方。 接了圣旨,走到皇上面前的时候,陈景檀迅速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燕昭直勾勾盯着那边看,抱着她的陈景瑞逗她:“又不是第一次见大哥,怎么看的这样出神?” “大哥的剑呢?”陈燕昭忽然抬头,问。 她问的太突兀,陈景瑞还愣了一下。他很快反应过来,朝殿外指了指:“大典不许带兵器进来,他的剑放在殿外了。” 他以为陈燕昭是怕那柄镶了珍珠的剑被人偷走,于是宽慰道:“放心,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恒王世子的剑,没人敢偷的。” 陈燕昭却重重摇摇头。她紧张的抿着唇角,眉心也微微蹙着。陈景檀离那群人更近了,她猛地拍了陈景瑞的膝头一把:“二哥,殿中太闷,想出去透口气。” 大典冗长乏味,又因为殿里长久不断的点着地龙,虽然暖和,却十分憋闷,大人尚且可以忍一忍,但小孩子却不会,觉得难受便直接说。 陈景瑞心疼妹妹,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带着陈燕昭从第一排溜了出去。 皇上的眼神在他们兄妹身上一顿,多少有些不快,但碍着今日之事至关重要,没有发作,只是又悄悄给恒王记了一笔。 溜出来之后,陈燕昭抓着陈景瑞就往放着陈景檀佩剑的偏殿跑。陈景瑞不明所以,怕她摔着,也赶紧跑起来跟上。 “大哥的剑呢!”陈燕昭一把推开沉重的殿门,这举动让身后的陈景瑞都不免咂舌。 他没想到,陈燕昭小小的身子居然隐藏着如此能量,见她吃力无比,他赶紧上手帮忙,推开门之后两步窜进殿中,将剑从衣裳里翻出来。 “给大哥!”她的表情实在太不同寻常,一时间陈景瑞被她吓到,什么都不敢细问,只能照做。 他们跑回大殿的时候,里面正传来短兵相接之声。 陈景檀手里握着一柄手掌长的短剑,一脸的凝重。 吉服已经不再整齐,宽袍大袖甚至有些阻滞他的动作。他死死护住身后的皇上,而殿外,大拨侍卫正在往此处赶。 陈景瑞下意识就远远将佩剑丢过去,陈景檀沉着脸,反手接住了。 这么远的距离,他居然接住了。抛出去的瞬间,陈景瑞心里也没底,但看陈景檀稳稳接住,他的心也落了下去。 看那异邦使臣的身法,还不如陈景檀呢,他一点都不担心兄长落了下风。 不过到底是兄弟心有灵犀,还是陈景檀深藏不露,他不好说。 陈燕昭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出了口气:“赶上了。” 家人的爱让她无措 殿里烧着地龙,但殿门口因寒风吹彻,却是一片冰冷。陈景瑞顾不得其他,赶紧将陈燕昭拉起来,抱进了怀里。趁众人都在关注陈景檀那边,他赶紧溜进去,引着两个弟弟到了安全的地方。陈景焕密切关注着殿内的局势,每当陈景檀皱起眉头的时候,他都会呼吸一滞,直到看到陈景檀的表情恢复如常,他才松口气。 “这侍卫怎么来的这么慢!”他气急败坏,一个劲往外瞅。 适才的奔跑已经用尽了陈燕昭所有的气力,她懒懒地趴在陈景瑞肩膀上,给她四哥递了一个放心的眼神:“放心吧,四哥,大哥很厉害的。” 陈景瑞始终用看不懂的眼神凝视着陈燕昭,他面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边的刀剑声止歇,侍卫姗姗来迟,满场抱头鼠窜的贵胄们终于安稳坐了下来。 恒王与宋听冬始终坐在离陈景檀最近的位置上,若他们丢下儿子跑了,这会让陈景檀心中无比失落。越是这样的险情之下,他们更应该在陈景檀能看到的地方。无声之中,陈景檀的心便定了下来。 陈景檀单手拄剑,呼吸凌乱,唇色也微微有些泛白,他面前是一张异邦人的面孔,那人正捂着胸口倒在地上,鲜血从他唇角淌下,他艰难地说着叽里咕噜听不懂的鸟语,面容狰狞,恶狠狠盯着陈景檀。 侍卫从人流中一拥而上,将那人拿下,数十把剑的剑锋直指,那人不敢再有动作。 统领急急忙忙跪下谢罪,却没有被责罚。他心虚地去扶陈景檀,被陈景檀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父王,”陈景檀缓缓开口,“我们……我们回家吧。” 他难得的露出几分孩子气,恒王岂敢不应。陈景瑞带着弟弟妹妹们站在门口,静静等着陈景檀走过来。 “阿檀……”始终一言不发的皇上喊住了他,虽然陈景檀是他的孙儿,但他还从未用这么亲昵的称呼喊过陈景檀。陈景檀愣了一下,而后回身行了个礼:“皇祖父,孙儿累了,想回府歇息,先告退了。” 说罢,他不等皇上回答,转身就走。他给了皇上一个没脸,皇上却没动气,转而还想叫住恒王,恒王只是冷淡地往高台上看了一眼:“父皇,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他长叹一声,携着宋听冬的手,追上去扶住了看上去随时都要跌倒的陈景檀。 陈燕昭伸出小手,试探般摸了摸陈景檀的前襟:“还好大哥没事。” 陈景檀勉强露出一个笑来,尽力不让陈燕昭感到气氛的凝滞。 “多亏了昭儿跟老二反应快,不然大哥就要有危险了。” 陈景瑞不敢居功,赶紧说:“是昭儿。我还疑惑她为何忽然闹着要出去,还非要找到大哥的剑,原来是早有预感。” 这样惊心动魄的一个上午过去,恒王府所有人都像是筋疲力尽般,连话都不想说了。回到府上,陈景檀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径直跟着恒王进了书房。 陈燕昭见状,闹着要跟进去。 “大哥,我想多陪陪大哥。”陈燕昭朝他伸出手去。陈景檀从陈景瑞怀里接过她,叹了口气:“那昭儿答应大哥,无论听见了什么,都不许说出去,知道吗?” 陈燕昭郑重点了点头:“昭儿知道。” 房门一关,陈景檀松开陈燕昭,扑通一声跪在了恒王面前。 恒王捏着眉心,在陈景檀面前坐下来,却没第一时间让他站起来。陈燕昭见状,也学着跪在了地上。 自己跪多久都毫无怨言的陈景檀却见不得妹妹陪自己受罪,赶紧伸手要把陈燕昭拉起来:“昭儿没做错事,为何要跪?” 陈燕昭嗫嚅片刻,耷拉着唇角说:“昭儿什么都没跟爹娘说,不应该这样的。” 她身上不寻常的地方太多,眼下父子俩都知道,不是该探究这个的时候,而陈燕昭却突然生出了几分固执,甚至少见的不听陈景檀的安排了。 陈景檀无奈,只好将她揽在自己身边,轻轻摁了摁她的肩膀。 “为何要跪?”恒王嗓音艰涩,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却像是老了好几岁。 陈景檀低下头,声音却还是稳重:“接到密旨,没有跟父亲说。” 恒王闭着眼睛摇摇头,“不,圣上的密旨,你本就不用与旁人说。我生气的是,为何不躲,你明明可以躲开。” 陈燕昭张了张口,发出一声“啊”,似乎是想解释什么,但陈景檀捏着她肩膀的手稍稍用力,她若有所思将话收了起来。 “爹,我身后是皇祖父,我如何能避?”陈景檀无奈地辩驳。 一旦他退后,最坏的结果,就是皇上被刺杀,即便侍卫能第一时间冲上来解救,但新晋的恒王世子也会落得一个贪生怕死的名声。 进退两难,只有硬着头皮迎上去。 恒王长长的叹了口气,又问陈燕昭:“昭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是你大哥与你透露过什么?” “大哥、大哥没有……”陈燕昭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用自己的小脑袋想该如何圆过去。但她太小了,连撒谎都不会。 事实上,短兵相接的画面已经在她脑海中盘旋了多日。从宫里开始准备吉服,到那日吉服被大哥穿在身上,陈燕昭一直都在纠结,这场意外要如何避免。 要全盘托出吗?那家人们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怪胎,又将自己丢弃在墙根下?她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多疼爱自己的家人,一旦感受过温暖,就再也不愿回到冷冰冰的孤独之中了。 不说吗?可是大哥九死一生,那柄短剑完全没有与坏人相抗衡的机会,兵器没过胸膛,喷涌而出的鲜血将吉服染成一片通红。每每想到那抹刺目的颜色,她的眼眶就不由酸涩。 猜忌的冷眼让这个孩子过早的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隐藏自己,甚至慢慢学会编织谎言,让自己的能力与话自圆其说。 可是家人的爱太足了,让她手足无措,受之有愧。 她狠了狠心,擦掉面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的泪珠,对上恒王平静的眼神。 怀里的昭儿也不知所踪 “是我跟昭儿说的。”陈景檀忽然出声,将陈燕昭准备好的话都憋了回去。 “啊?”陈燕昭迷蒙着泪眼,一脸难以置信。 陈景檀的表情却很坚决,甚至说得上是视死如归,他面不改色,一本正经跟父亲撒谎:“那天鬼使神差就跟昭儿说了,本以为她是小孩,不会放在心上,睡一觉,就都忘了。没想到她记得这么牢,甚至还想出了解决办法。” 恒王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悦:“她这是在以身犯险。一个四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 陈燕昭立即回答:“昭儿知道大哥疼我,昭儿也疼大哥!” 四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都对她宠上了天,被爱包围的孩子,总也想着用自己的爱去回报所有人。 陈景檀将她的头摁进自己的怀里,那身上还是吉服,甚至没有替换下来。陈燕昭心里松了口气,小手慢慢抚上这金贵的布料。 还好她阻止了,没让这料子上染上鲜血。 “你以为我不知道?皇上身边明明有暗卫寸步不离地保护着。”恒王冷哼一声,没有再怀疑陈燕昭。但兄妹两人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信了,还是只是不愿追究下去。 陈燕昭悄无声息将自己的眼泪蹭在大哥的吉服上,陈景檀茫然无觉。 “爹,那是您的父亲,您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性格。”他说的意味深长。 最是无情帝王家,而最绝情、最猜忌的也是九五至尊。 恒王了然点头,尽管书房中并无旁人,他还是压低了声音:“所谓证据,也是他安排的吧。” 朝堂中早有传闻,皇上视这群异邦人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早。 陈景檀冷冷笑了一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恒王立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话你我父子之间说说也就罢了,别在他人面前提及。” 偏偏陈燕昭是个极为好学的孩子,暴露的风险已经过去,她忘得也快,眼下已经与往常无异了。陈景镕常在她面前念叨,听到哥哥们说什么话时,听不懂一定要问,陈景焕点破他,说,这明明是想让昭儿学会了去同龄的小孩面前装一装。 让陈景镕值得欣慰的是,即便在这种时候,陈燕昭也没有忘记他的教导。陈燕昭从大哥的怀抱中抬起头来,求知若渴的问:“大哥,什么意思啊?” 陈景檀闭了闭眼,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恒王长叹一声:“罢了,我知道你也没得选,只是以身犯险,实在是让我跟你娘亲担心。” 陈景檀乖乖摇头:“以后不会了,爹放心。” 在恒王眼里,他不是什么世子,更没有什么继承大统的必要,他只是自己的孩子。 恒王摆摆手,别过头去:“你娘才是最担心的,快去哄哄她,眼下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掉眼泪呢。” 陈景檀站起身来,又把陈燕昭给抱在身上,往宋听冬的卧房走去。 推开门的时候,宋听冬正歪坐在榻上,拿着手帕擦泪,她脚边坐着陈景镕和陈景焕。见陈景檀带着小女儿进来,宋听冬赶紧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二哥呢?”陈燕昭几步跑到榻边,扬着小脸问宋听冬。 宋听冬吸了吸鼻子,挤出一个笑来,“谁知道你二哥又跑到哪去玩了,该罚,是不是?” 陈景焕马上就揭穿了她:“明明是给娘熬药去了,娘的心口疼——哎呦……” 他话没说完,头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宋听冬怪他乱说,有些嗔怒。 “多嘴,平白让你大哥担心。” 她心口疼的毛病是五年前得上的,那时候陈景檀刚开始在朝廷办事,也还是个半大的小孩,却整日忙着求医问药,最后可算是将这病给治了个差不多,不过若是操心太久,或是过于担心,还会时时犯病。这两年孩子们渐渐大了,宋听冬也便将府上的事务交到他们手上,自己享清福,心口再也没疼过。 陈景檀还以为,这病再也不会犯了。没想到,母亲犯病的诱因,居然是他自己。 他面上不由浮起浓浓的愧疚,宋听冬见状,赶紧安抚:“哎呀,娘知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就算是瞒着娘也无妨,娘总不会管你一辈子的……” 她越说越觉得不对,越说越觉得自己像是在暗戳戳抱怨。多说多错,她索性住了口,只是伸手摸摸陈景檀的脸。 “看这几天操劳的,都瘦了。” 陈燕昭又往上跳了两下,心满意足被宋听冬抱进怀里。她的小脸紧贴着宋听冬的心口,认真听了许久,煞有介事地说:“昭儿听见了,娘的心口扑通扑通的,一点事都没有。” 宋听冬笑开,摸着她另一侧的脸说:“对,娘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从前的宋听冬可是京城中有名的身强体健,能把宋淮东从城东的学堂揪着耳朵扯到城西的宋府,一路上连口气都不带喘的。自从当年损伤了根基,她的身体就远没有当年好了,睡一觉还真不一定能恢复如常。 陈燕昭对往事一无所知,她笑着给宋听冬揉着心口,说:“昭儿觉得,如果娘能吃一口粽子糖的话,好的会更快。” 陈燕昭之心,人尽皆知。 陈景焕大笑起来,捏着陈燕昭的脸,微微使力:“昭大夫,可不要乱开药方啊。” 陈燕昭的脸上传来微痛,她却没躲开,而是笑得天真烂漫:“昭儿没有胡说,粽子糖能治百病!” 陈景焕饶有兴致地凑近她,问:“谁说的?” “卖粽子糖的老伯说的呗。”陈景镕抬抬眼,漫不经心地说。 这几个哥哥中,陈景镕给陈燕昭买糖的次数最多,而且买的量也最大。陈景焕经常猜,是不是因为陈景镕自己也想吃,这才用了昭儿做借口,以满足自己的私欲。 陈景镕矢口否认,却总有一半的粽子糖不翼而飞。 宋听冬环着陈燕昭打了个哈欠,陈景檀识趣带着弟弟们退下了。陈燕昭自请留下,陪娘午睡。 宋听冬是在一身冷汗中醒过来的。她大喘着气睁开眼,怀里的陈燕昭却也不知所踪。 昭儿只是昭儿 书房里的恒王接到下人来报的时候,宋听冬正披头散发往外冲,她失魂落魄地掩着衣领,眼睛通红,所有冲上前去拦她的人都被她推开了,她嘴里念念有词,颠三倒四嘟囔着什么,下人们都不敢乱听,除了几个与她亲近的贴身侍女之外,剩下的人都只敢在外面远远护着。 “听冬、听冬!”恒王三步作两步冲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揽进怀中,凑在她耳边低声喊。熟悉的声音让宋听冬微微回神。她胡乱抓住恒王的手,结结巴巴地说:“王爷,孩子……我们的女儿,怎么又不见了?她去哪了,你快把她找回来啊!” 恒王赶紧给呆立在一旁的寄翠使眼色,寄翠愣愣应了两声才反应过来,赶紧跑出去找陈燕昭了。 “没事,昭儿只是睡够了,出去玩了。”他揽着宋听冬在一旁的贵妃榻上坐下来,将温水递到她唇边,看着她喝了两口。在他身边,宋听冬眼神都清亮了不少,她紧紧攥着恒王的衣袖,眼神漫无目的的四下搜寻。 她似乎是喃喃,又像是在对恒往说:“她不会再离开我们了,对吗?” 恒往肯定回答她:“不会了,昭儿永远会在我们身边。” 他又靠近宋听冬几寸,温热的体温传到宋听冬身上。她从恒王那里接过温水,一口一口轻抿。 寄翠找到陈燕昭的时候,她正在陈景镕的卧房中偷吃糖。听到寄翠说,宋听冬找自己找疯了,她丢下吃了一半的糖就往回跑,陈景镕不放心,也紧跟着出来了。 恒王还在絮絮安慰着宋听冬:“那个孩子本来就与我们无缘,你不要自责了。” 宋听冬摇摇头:“她明明也不想离开我们,我适才还梦见她了……” 她话音还未消散,陈燕昭就跑进门来了,恰好听到了这几句话。 她的脚步明显凝滞片刻,宋听冬脸色一变。 “昭儿……”她朝陈燕昭招手,声音颤抖,“快过来,让娘看看,别乱跑了,娘真的害怕……” 陈燕昭慢吞吞挪过去,按照往常的习惯,她应该一屁股坐进宋听冬怀里,这次却没有,只是站在离宋听冬不远的地方,静静站着,脸上带着几分悲伤。 “爹说的,是谁呀?娘还有别的孩子?”她的话带着几分纯稚,让宋听冬心里一颤。 恒王笑了笑:“没谁,跟昭儿说了,昭儿也不认识。” 但陈燕昭明明察觉到了笼罩在宋听冬身上浓浓的自责和哀愁,她又不解又心疼。 宋听冬的眼神变了几变,那迷迷糊糊的癫狂状态终于彻底退却了。她这才清楚的将陈燕昭与梦里那个没留住的孩子区分开来。 她摁了摁恒王的手,缓缓开口:“昭儿过来,娘跟你说。” 她周身的氛围一变,陈燕昭马上就察觉到了,这才敢放心往她身边走。 宋听冬并非只有四个儿子,她其实还有一个女儿,不过五年前,因为难产,那孩子出生时,只来得及哭了一声,就匆匆与他们告别了。 这让宋听冬的身子大不如前,再也没办法生育,精神也时常恍惚,甚至青天白日见到一个小女孩站在自己面前,对着自己笑。 后来因为产后的病,加之操劳,宋听冬心口常常泛起刺痛。这几年她慢慢清闲下来之后,只是三不五时会梦到那个小女孩,情况已经比从前好太多了。将陈燕昭接到身边之后,她连那个孩子都不再梦到了。 也许是今天忧心过重,她居然又梦到了那个孩子。更令她恍惚的是,那个孩子居然跟陈燕昭长得一模一样。 梦里的孩子化作青烟从她眼前消失,猝然惊醒的时候,陈燕昭也从她怀中消失了。 她顿时就慌了神,自责、恐惧顿时吞没了她。 还好昭儿只是跑出去了,没有离开她的身边。 她觉得小孩可能理解不了那么复杂的事,于是只是挑着简要地说:“娘梦见你不见了,睁开眼,你果然没在身边,吓死娘了。” 她将陈燕昭搂紧,陈燕昭也乖顺地任由她搂着,只是她的表情还是那样,带着淡淡的伤感。 “娘是不是把我当成那个孩子了?” 她听到了,恒王说那个孩子,让娘内疚的那个孩子。 彻底清醒过来的宋听冬顺着陈燕昭的头发,温柔而坚定地说:“怎么会呢,昭儿是昭儿,娘只有昭儿一个女儿。” 陈景镕静静站在角落,眼神带着难以言喻的释然。 宋听冬生那个妹妹的时候,他已经记事了。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冬日的午后,稳婆捧出一个血淋淋的包裹,交代恒王处置。 二哥小声跟他说,这是还没来得及与自己见面的妹妹,他只是茫然点头,不知道什么是妹妹,她又为何一口气都不喘。 从那以后恒王府禁止提到这个早夭的孩子,他们也默契地从不提起妹妹这个字眼。直到陈燕昭来到恒王府。欢声笑语取代了从前的闭口不提,他们坦然地与众人介绍,这是自己最小的妹妹,恒王也毫不遮掩对这个女儿的喜爱,但直到现在,陈景镕才真正觉得,爹娘已经全然放下,那个孩子不再是他们心头的疤痕。 一行情泪从宋听冬眼眶中流下,陈燕昭抬起手,很轻的将那抹泪擦掉:“娘,别哭了,昭儿不走,昭儿永远陪着娘。” 宋听冬将自己的脸跟陈燕昭的贴在一起,因为泪迹,那一片相贴的肌肤冰冰凉凉的,她既是对自己,又是对陈燕昭说:“那孩子毕竟是没有缘分,但好在那孩子是个孝顺的,不能膝下尽孝,就送了昭儿来我们身边。” 后半句话,她是对恒王说的。 恒王如释重负般点头:“嗯,是个好孩子,跟昭儿一样懂事。” 可陈燕昭还是觉得有些难过,她就像是那个孩子的投射,她分不清娘的爱,到底是对自己的,还是透过自己,给那个孩子的。 宋听冬没有给她问出口的机会,她用手帕将自己的脸擦拭干净,与陈燕昭额头相碰:“昭儿是不是担心,娘一直把你当那个女儿?不会的,她只在娘耳边哭了一声,就回天上了,不像昭儿,每天都会在娘耳边‘娘亲’‘母妃’的。” “昭儿无需担心,娘与爹,还有哥哥们,永远都没有将昭儿当作她人。”恒王眼中带笑,弯下腰摸摸陈燕昭的头。 骑马? 册封大典上,陈景檀护驾有功,恒王心疼孩子,又去他父皇面前哭诉孩子受到了惊吓,就这么给陈景檀讨来了半月的休沐。 陈景檀对此什么意见都不敢有,不过他向来是个闲不住的,没事可干,就带着陈燕昭出门骑着马溜达。 陈燕昭坐在马上,比她大哥还威风凛凛。她喜欢如刀一般的风割在脸上的感觉,连着几天,天刚亮就爬起来去找陈景檀,让他带自己去郊外骑马。后来陈景檀回到刑部当值,没时间带她骑马了,她就去找陈景瑞。 平日里这个时辰,陈景瑞还睡不醒,但因为陈燕昭实在太热衷于此道,他也忍着困顿,早早洗漱好了陪她去骑马。 天渐渐暖和了,陈燕昭骑马的时候,已经不用披大氅了,她穿着厚重的冬衣,缰绳死死攥在手里,身后是陈景瑞的胸膛。她小小的脑袋就抵在上面,时不时随着马的动作动一动。 出门的时候,太阳还挂在天上,等到了近郊,天已经有些阴沉了。陈景瑞懊恼地说了一声:“坏了,没带伞,万一要落雨了,咱俩就得淋着回去了。” 他们骑马不带随从,因为陈景瑞对自己的反应能力有着十分的自信。没想到,这次他却被自己的自信给坑了。 陈燕昭皱着眉头往前看了看,而后笑起来,丝毫不慌乱:“没事的,二哥,到了就有伞了。” 两年下来,尤其经历过大哥册封大典上那些事之后,他对陈燕昭更是多了几分无条件的相信,甚过于对自己的相信。听她这么说,陈景瑞也能猜到,她大概又预料到什么了,于是也就放下了心,喝了一声,驱着马往前走。 越走天越阴,可能是要下雪了。陈景瑞拖着长腔问:“昭儿啊,一会咱们真的要在野外淋雪了。”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亭子都没有,他们都没地方可以躲。寻常富家公子纵马的那片地方,还是有些人烟的,但陈景瑞不屑于跟他们在一块,就老带着陈燕昭往荒芜的地方走。 “哎呀,二哥放心,一会就有人了。” 自从上次陈景檀替她兜底,她就放松了许多,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对自己的能力遮遮掩掩,反而大方对哥哥们表露出来,哥哥们从不多问,让她很是放心又满意。 她朝前指了指:“二哥,去那边。” 陈景瑞得了令,扯了扯缰绳,身下的马就随着他的动作过去了。 不多时,远处传来了马的嘶鸣,还不止一匹。 “二哥你听,有马车声!” 陈景瑞没听见马车,只听见了许多匹马的声音,他皱皱眉头,刚要发问,便听见马车声辘辘而来。 “耳朵还挺好使的。”他捏捏陈燕昭的耳垂,夸了一句。 陈燕昭坦然收下夸赞,扬着小脑袋说:“大哥也说我耳朵好使,三哥一拆粽子糖的糖纸,我就能听到。” 话音刚落,陈燕昭嘴边就递上来一颗除了糖纸的粽子糖,陈景瑞“嘘”了一声,说:“偷偷吃,在回家之前肯定能吃完,大哥不会发现的。” ——陈景檀同僚的小女日日在家牙疼不已,陈景檀每每听到同僚提起,都替陈燕昭牙疼,又管起她吃糖来了。 但因为剩下几个弟弟三不五时的投喂,他的禁令形同虚设。 陈燕昭不用低头,糖就进了嘴里。她砸吧两下,眯起眼睛来:“二哥,我们猜猜来的人是谁吧。若是昭儿猜对了,就再给昭儿吃一个。” 她的预料从不落空。陈景瑞心里好笑,知道陈燕昭是在耍小聪明,所以面上没显现出来。他点头:“好啊,昭儿说,来的是谁?” 陈燕昭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是怀姐姐!” 她顿了顿,表情忽然不快,“还有她很不喜欢的那个男人。” 陈景瑞了然:“窦绍其啊。那确实很烦人呢。” 马车声渐近,陈燕昭越发兴奋起来。京中略有钱有势的公子哥,都以会策马为荣,只有他们家文弱无力的陈景镕,还有年纪不大,又对骑射不感兴趣的陈景焕不会,出门坐马车的多。 眼下这两人正在家各干各的,能坐马车出来的,只有各家的小姐了。陈燕昭的猜测是准的。但她却没有听马蹄声辨人的能力。 陈景瑞笑了笑:“我猜,是小怀、窦绍其,还有大哥。” 他笃定地掉转马头,趁陈燕昭还在愣神,让她看身后策马而来的人是谁。 正是陈景檀。 “大哥怎么来了呀,不是忙吗?”赌约暂时被陈燕昭抛在脑后,她不解地仰头问陈景瑞。 陈景瑞揶揄她:“这次怎么没料事如神了?你猜猜,大哥是来干什么的?” 陈燕昭撇撇嘴:“总不能是来抓我的吧。” 她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伸手理一理,不多时又乱了,于是她索性不管,任由她乱,打算等回家让宋听冬用小梳子一点点给她梳开。陈景瑞见那绕成了一团的头发,觉得有些闹心,垂下眸子,一手握着缰绳,一手耐心给她理开。 他刚给陈燕昭将头发理好,陈燕昭居然就伸着胳膊要去大哥马上。他不给,还将马往旁边一赶,拉开距离。 “我一听就知道是你的马过来了——这马跟你一样,连走路声都规矩的不行。” 他笑了一笑,朝陈景檀挑眉。陈景檀没理他的调侃,径自说:“早些回家,要变天了。” 这话没来由听着意味深长。陈景瑞疑心是自己多虑,揉着耳朵又问了一声:“大哥你说的是要下雪,还是……?” 陈景檀眼神闪动几下,似是有些犹豫。他话还没说出口,另一边的马车到了。 不远处是一片比陈燕昭都高的杂草,枯黄着在半空扭动,正好将另一边的景象遮了大半,只能看到骑在马上的窦绍其,还有马车的一角。 声音倒是毫无阻滞地传了过来。陈景怀似乎是在生气,声音比平时大了不少。 隔着一段距离,窦绍其脸上的谄媚和陪笑都看得一清二楚。 “出来有什么好看的?我要回府!” “我的大小姐,我说去铺子里转转,您说人多不想去,来郊外,您又觉得无趣,这要怎么办才好啊?” “你看不出来,我是不想跟你呆在一块吗?” …… 争吵的声音越来越近,陈景檀当机立断,策马过去:“不能让他们再往这边走了!” 有人要杀他 那马车似乎就是冲着这边来的。 陈景瑞眯了眯眼睛,在他的视线中,窦绍其往这边看了一眼后,惊喜地低下头对着马车里说了句什么,两人的争吵便戛然而止了。 这也就意味着,这两人很有可能会朝他们这边走来。 一下安静了下来,陈燕昭悄悄拽拽陈景檀的袖子,问:“大哥,为什么?” 她试图去预测,却什么都没看出来。陈景檀只是摸摸她的头,没说话。 看这架势,定然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处置。陈景瑞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问:“设伏了吗?” 陈景檀不着痕迹的点点头,用眼神示意他别多事。 “在此等着,一会跟着我回家。”他拍拍陈燕昭,轻轻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揪出来。陈燕昭目送他骑马迎上去,不知道他跟窦绍其说了什么,那边居然激动起来,他虽然将声音放低了,但陈燕昭还是隐隐能听到几句。 陈燕昭能听清的,陈景瑞听得自然更加清楚。他冷冷哼了一声,“如今还没与祁王结亲,他就摆起了款,将来还指不定要怎么骑在我们头上撒野呢。” “走,二哥带你过去会会他。”陈景瑞一夹马肚,往前走了一段距离。马车帘子半开着,陈景怀露出半张脸来,百无聊赖听陈景檀跟窦绍其掰扯。 “怀姐姐——!”还没靠近,陈燕昭已经朝陈景怀招手了。 陈景怀应声看过去,眼中也露出几分惊喜。她将裙摆一扯,几步跳下马车,跑到陈燕昭马前,仰着头跟陈燕昭说话。 “昭儿也跟着哥哥们出来玩了?可惜天不好,没办法好好玩儿了。” 陈燕昭伏在马背上,将手探下去拉住陈景怀的,撒着娇说:“姐姐去我们府上玩吧,四哥又寻了好玩意给我呢。” 在跟窦绍其浪费光阴和跟陈燕昭玩儿之间,陈景怀自然会选陈燕昭。她重重点头,忽视掉耳边窦绍其的阻拦,答应下来:“行啊,哥哥们皮糙肉厚,淋点雨雪不要紧,昭儿可要跟着姐姐坐马车?” 陈燕昭点点头,从马上下来。陈景怀力气小,抱不动她,只是紧紧拉住她的手,将她护在身边。 窦绍其夸张地叹了口气,“好吧,那我护送阿怀过去……” 陈景瑞当即打断,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打住,窦公子,恒王府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陈景怀捂着嘴偷笑,一边朝陈燕昭挤眉弄眼,一边带着她往马车里钻。 马车小巧精致,是陈景怀一个人的,恰好陈燕昭身量小巧,刚好能容纳下他们两个。窦绍其本在门口跃跃欲试的,见状也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陈景檀低声吩咐陈景瑞:“路上可能有埋伏,你多加小心。” 陈景瑞抱着马鞭,一脸的无所谓:“大哥,你连埋伏的人是谁都不告诉我,我怎么防备?” 大概真的是事关重大,陈景檀对此始终缄默,他挑开车帘,往里看了一眼。里面的两姐妹不知道说了什么,笑作一团。陈景檀这才略微放心,目送他们离开。 窦绍其骑着马,与陈景瑞并排而行。京中没有几个人不烦他的,但因为他爹是当朝三公之一,没人敢表露出来罢了。 他好似完全不知道自己讨人厌一样,还要凑上去巴巴地跟陈景瑞说话。 “二公子?” 陈景瑞瞥他一眼,冷冷问:“怎么了?” “我说你这妹妹……”他往马车里看了看,但因为车帘挡着,他没看到陈燕昭。 “昭儿?昭儿怎么了?”说到陈燕昭,他神情这才认真了些许。 窦绍其神情讪讪,欲言又止的,半晌,他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不问了。” 他这副样子更让陈景瑞心头火大,说一半藏一半的,像是故意引着陈景瑞去问一样。 陈景瑞不遂他的愿,他不再问,自然也就不再回答。他悠哉游哉握着缰绳,而窦绍其却在一旁抓耳挠腮。 马车里的笑语声停了片刻,紧接着传来陈景怀不确定地询问:“昭儿?昭儿怎么了?又睡着了?” 始终密切关注着马车的陈景瑞马上靠近,叫停了马车之后,一把拉开了马车的帘子。 “怎么了?”他面带紧张,紧紧盯着车里闭着双眼的陈燕昭。 “正说着话呢,打了个哈欠就睡着了,我喊不醒,要不要直接去找大夫?”陈景怀双手一摊,表示自己也是无辜的。陈燕昭睡过去的太无声无息,一点都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陈景瑞猛地想到岁宴那天,陈燕昭也是这样正说着话,忽然倒下去睡着了。就算小孩子入睡再快,也不会像这样一般。这更像是骤然昏厥一样。 “赶快回府。”他沉声吩咐。府外的大夫不知道陈燕昭的身体状况,他不敢让人乱诊断,还是府上的大夫更为放心。 窦绍其也挤进去,好奇的问:“小孩子玩累了,睡着了,这有什么稀奇的。我家弟弟妹妹……” 陈景怀拧着眉头,呵斥一句:“闭嘴!” 窦绍其期期艾艾闭了嘴,退到一边去了。马车还没来得及重新动起来,陈燕昭已经悠悠转醒了。 陈景怀喜极,用力拍着陈景瑞的胳膊:“二哥二哥,昭儿醒了,这下应该没事了吧?” 陈景瑞满脸的凝重,钻进狭小的马车里:“昭儿,又睡着了?” 他轻轻碰了碰陈燕昭略红的脸,陈燕昭应了一声,揉了揉眼:“刚刚梦见……” “梦见什么了?”陈景怀往旁边坐了坐,让人高马大的陈景瑞挤进来。陈景瑞脸上的担忧显而易见,这一时半刻大概也走不了了。陈景怀庆幸马车已经停在了路边,没有在路中央逗留。 “梦见有人追过来了。”陈燕昭垂着眼,回忆了片刻。 “那咱们赶紧回家,避开这里。”陈景瑞当即就要出去骑马,陈燕昭却拉住了他:“二哥,外面那个人……” 她指了指窦绍其。“他们要杀他。” 窦绍其离得远没听见,可陈景怀却听的真真的。她眼中渐渐带上了几分欣喜:“真的?那咱们能不能丢下他就走?” 二哥速战速决 “不可,若是咱们见死不救,他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爹可是三公之一!”陈景瑞断然拒绝了。 他不愿为窦绍其分担风险,也不怕担责,但是眼下情势复杂,他不能影响到恒王府。 “昭儿,咱们往哪走?”他觉得陈燕昭一定也预见了解决的办法。 好在陈燕昭没让他失望。她探出头去,到处张望了一圈之后,朝一个方向指了指:“走那边。” 那是条很狭窄的小巷子,马车是一定过不去的。 陈景瑞眯着眼打量片刻,当机立断道:“小怀,让你府上的人装作我们,驾着马车往恒王府去。” 他知道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中,祁王府肯定派了人暗中保护着他家小姐,找几个人来蒙混过关,不是难事。 只见陈景怀沉着脸跟车夫打了个手势,车夫当即将手指塞进口中,打了个唿哨,几个人影顿时不着痕迹的往这边走过来。 他们确实是训练有素,不过片刻,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而这场意外的关键——窦绍其,还蒙在鼓里。 他迷茫地看着这一切,不由问:“这是要干什么?” 陈景怀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为了保护你!” 惊慌顿时布满了窦绍其的脸,但紧接着,因为陈景怀的关心,那神色又被欣喜所取代。 “阿怀,我就知道,咱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可能对我没有……” 再说下去,他就要说到陈燕昭不能听的话了。陈景怀没好气地重重一推他的后背:“滚吧,快走,别耽误时间。不然等杀手赶过来,我们掉头就走,绝不管你。” 窦绍其嘿嘿笑着往前走,他从小被保护得很好,从来没遇见过什么危险的事,在他眼里,没什么事是值得他害怕的。 但陈景怀不一样,祁王在朝中树敌颇多,想要他命的人,或是想给他添堵的人比比皆是,从她记事起,她就时常遇到这种险情。若是不打起精神小心应对,她的命就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陈燕昭走路慢,索性让陈景瑞抱着。她趴在陈景瑞耳边说:“其实二哥可以打过他们,但是太累了,我也不想让二哥冒险。” “还是昭儿心疼二哥,等过几日生辰的时候,二哥一定给昭儿备份厚厚的生辰礼。”陈景瑞一心二用,嘴里应着陈燕昭,心里却暗自思忖。陈燕昭只见过一次他与人交手,就是上次制服杀人犯的时候。 那时候他打得轻轻松松,陈燕昭大概就是那时候对他的实力心中有数的。她既然说自己能打过那些人,说明那也是群乌合之众,想来也不是奔着窦绍其的命来的。 “二哥,我跟你说话呢……”陈燕昭抬起身子来,两手都放在陈景瑞脸上。 “你说,二哥听着呢。”陈景瑞回神,冲她笑笑。 不知不觉,这条窄长逼仄的巷子他们已经走了一半了。被陈景怀没好气地训过几次,那点暗喜也烟消云散,窦绍其终于回过神来。他狐疑地问:“到底是怎么了?” 陈景怀言简意赅:“有人要杀你,不知道你爹得罪谁了,你回去好好问问你爹吧,别到头来做个冤死鬼。” 陈燕昭趴回原处,侧过头来看着陈景怀,说:“现在没有了,没人要杀他了。” “那你们怎么知道的?”窦绍其更怀疑了。他虽然纨绔,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白痴。眼前这几个人都是不喜他的,给不出理由,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仅凭他们一面之词,窦绍其也不敢信。 陈景怀忍无可忍,站住了脚步:“你话怎么这么多?昭儿梦见的,行了吧,可以走了吧?一会那群人追上来……” 窦绍其张着口,站在原地,一脸不可置信。他冷笑两声,单手叉腰:“阿怀,我知道你厌恶我,可也不至于用这种借口敷衍我。小孩子都不信。” “你爱信不信。” 这话是从陈景瑞怀里传出来的。陈燕昭抬头说完这么一句之后,又将头埋了回去。她有些困倦,昏昏欲睡。 陈景瑞起初的讶异渐渐退却,他合上嘴,加快了脚步。陈燕昭都发话了,他自然也没有再管窦绍其的必要,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昭儿困了,要回家睡觉。 陈景怀也跟着快步走起来,只剩窦绍其站在原地,不肯再动。他们居然对一个小孩言听计从,而深信不疑的,居然只是这个小孩的梦。这实在是太过荒谬,他一点都不想附和。 于是他转身,往另一边走。陈景怀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他脚步放缓了些,可惜陈景怀并不是对他,而是对陈燕昭说的。 “昭儿先别睡啊,一会该着凉了。看,有雪花飘下来了。”她伸手接了一片雪花,托在手心给陈燕昭看。 “那咱们得走快点。”陈燕昭用陈景瑞的外袍将自己的头兜住,眼前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但她不害怕。 另一边的窦绍其狠狠咬了咬牙,硬是忍着没回头。走到巷口,他一口气还没松下来,眼梢便似有寒光闪动,他不禁心头一颤: 难道……真的有人要杀自己? 他跟他爹行事不羁,甚是张扬,虽说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但保不齐…… 往前走,是死路一条,往后走,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他赌,这群人不敢对皇亲国戚动手,毕竟那三个可是皇上的亲孙辈。 打定主意,他调转脚步往后跑去。 那些人也意识到他是要跑了,顷刻间就追了上来。他们不再伪装,挥着刀便冲入了小巷中。 鬼哭狼嚎的叫声顿时响了起来。陈景瑞头都没回,一手抱着陈燕昭,另一手从怀里取出了把小短匕首。 他不在意地笑笑:“师父送的这把匕首,已经许久未曾见血了。” 说着,他将未出鞘的匕首送到陈燕昭面前,迎上妹妹期待又矜持的眼神,“昭儿帮二哥把匕首拔出来吧?” 陈燕昭正是在期待这个。 她握住剑鞘,匕首被陈景瑞缓缓抽了出来。 “好了,让你怀姐姐陪你站一会,哥马上收拾完他们,绝不耽误昭儿回家睡觉。” 他贴贴陈燕昭的脸颊,将人放在地上。 “二哥你快点啊。”陈燕昭一点都不担心,反而还催着陈景瑞速战速决。 反倒是陈景怀有些不放心,她面带担忧:“这么多人,二哥真的行吗?” “二哥将来可是要做大将军的。”冲口而出的话让陈燕昭自己都愣怔住了。 吓到昭儿,那就格杀勿论 陈景怀似是没听清,眼神盯着外面,偏着头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陈燕昭赶紧摇头:“没,什么都没有。我说二哥最厉害了。” “嗯嗯,二哥确实厉害。” 那群黑衣人的目标本来就不是这两位金枝玉叶,即便她们就在不远处站着,也没人有那个胆量去动她们,所有人都围在窦绍其跟陈景瑞中间。 陈景瑞一个人能收拾过来,但还有个四体不勤的拖油瓶——窦绍其。他时不时又要弯着腰四处逃窜一下,不经意就撞在陈景瑞身上,陈景瑞一面要躲冷箭,一面还得小心窦绍其。 最后,他实在觉得束手束脚,索性趁乱一脚踹在窦绍其身上,将他从一群人的包围中赶了出去。一柄短匕首被他使得风生水起,只是还没将自己的功夫全使出来,那群人就打算见好就收了。陈景瑞冷冷哼了一声,收了动作。 陈燕昭迈过一地狼藉,朝他跑过来。地上乱糟糟的,她这几步走得十分艰难。陈景瑞将匕首挂在腰间蹀躞上,刚抬起头,陈燕昭已经近在眼前了。 “二哥怎么将匕首揣在怀里呀,不怕伤到自己?”陈景怀抬脚,毫不在意地迈过地上躺着的窦绍其,弯下腰好奇打量陈景瑞的匕首。 那匕首虽然小,却十分精致,虽然没有镶嵌任何的珍珠宝石,但却能隐隐察觉到它的珍贵,送匕首那人对陈景瑞的看重也可见一斑。 陈景瑞接住陈燕昭的手,随意道:“我师父送的,平日里藏着,就是不想给人看见。今日既然已经在那群人面前露过了,也就没有遮掩的必要了。” 陈景瑞很小的时候,因为调皮捣蛋,被恒王送进了军营中,由镇国将军曹侃亲自教导。他的一身武艺都是曹侃传授,这把匕首,也是他临走的时候由曹侃所赠。 陈燕昭摸摸那把匕首,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昭儿喜欢?”陈景瑞作势要解下来给陈燕昭。 陈燕昭赶紧摁住他的手:“昭儿不会用!再说这是二哥的师父送给二哥的,昭儿不要!” 陈景瑞笑起来,一脸“意料之中”的狡黠。 师父所赠之物,他自然不敢转手于人,即便是陈燕昭也得思虑再三。所以,他料定了陈燕昭只是看看,不会同他讨要。他蹲下身,平视着陈燕昭:“等昭儿再大些,二哥送昭儿一柄属于昭儿自己的。” 陈燕昭重重点头,很是期待。地上无人在意的窦绍其发出几声“哎呦”,陈景怀低头看过去,一脸嫌恶。 “你叫唤什么,还不赶紧起来,谢过二公子救命之恩!” 适才那阵仗已经将窦绍其的胆子都吓破了,慌乱之间,他分不清那些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只顾抱头鼠窜,甚至连身上那一脚都不知道是谁给踹的。 而且陈景瑞一看就是对他们下了死手,这更让窦绍其觉得,那群人是冲他的命来的。他颤颤巍巍撑着地站起来,刚想道谢,被陈景瑞一抬手制止了。 “眼下你打算怎么办?不知道那群人走了没,说不定你一出去……”他拖长了腔调,意味深长。 窦绍其顺着他的思路想了一想,果然打了个哆嗦,满脸的后怕。 “我……我跟着二公子回家,成不成?”他看陈景瑞的眼神,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手还死死抓着他。 刚刚撑着地站起来的时候,他手上沾满了地上的尘土,如今那脏污混着他手心出的汗,全蹭到陈景瑞袖口上了。 陈景瑞撇撇嘴,抽出手来,“跟着可以,路上老实点,别说话。” 眼见陈景瑞应允,窦绍其赶紧点头,姿态十分卑微。 一听窦绍其还要跟着他们走,陈燕昭马上将身子一拧,从面对着陈景瑞变成了用后背对着他。 陈景瑞试着去掰她的肩膀,却被她躲开了。 “昭儿要跟怀姐姐走。”陈燕昭往旁边走了两步,扑进陈景怀的怀抱里。她像只小鸟一样,蓄力往陈景怀身上撞,陈景怀差点没接住她。 陈景怀稳住身形,牵上陈燕昭的手:“走走走,咱们去找马车,回家。” 隐在暗处的侍卫在陈燕昭面前一闪而过,不知道去哪找马车了。陈景怀外出,向来只坐自己那一驾,眼下情况特殊,她也只能忍一忍,凑合着坐不知道从哪个酒楼拉出来的马车。 马车拉到街口来,陈景瑞目送两人坐上去,抬脚踢了踢窦绍其:“你就跟我走路回吧。” 窦绍其怎么敢不听从,捡了条命回来,救命恩人让他爬回去他都甘之如饴。 陈燕昭她们刚刚坐定,身后便传来一阵十分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她似有所感,猛的一下钻出头来:“大哥!大哥大哥我在这!” 马蹄溅起阵阵尘土,马背上的人脸都看不清楚,但陈燕昭就是肯定,为首的是她大哥。 陈景檀刚忙完皇上交代的事,正准备带人回宫,就听到有巡卫来禀,说是街头出了乱子。他的副官本是不耐烦的打发巡卫去找京兆尹解决,可陈景檀却鬼使神差觉得,自己该去看看。 于是他就在巡卫的带领下,看到了自家的弟弟妹妹。 听到那声“大哥”,巡卫就已经魂飞魄散,他觑了两眼陈景檀凝重下来的脸色,心里叫苦连天。 “世子,小的真不知道这是二公子跟小郡主……” 陈景檀没理会,翻身下马走到陈燕昭身边:“坐马车还是骑马?” 陈燕昭朝马一指:“骑马骑马!” 他抱着陈燕昭回马上,无视掉了所有人的注视,直到陈景瑞拎着窦绍其的后颈衣服走到马前。 陈景瑞将事情交代一遍,指了指窦绍其问:“如何处置?” 陈景檀没有丝毫的犹豫:“让我的手下将窦公子送回去,有刑部的人护送,不会有事的。” 窦绍其这才彻底放了心,他连声感谢,连自己还被陈景瑞辖制着这件事都忘了。 “那些人还要赶尽杀绝吗?”陈景瑞舔了舔虎牙。 “昭儿吓到了吗?”陈景檀低下头问陈燕昭。 陈燕昭点头,“吓坏昭儿了。” “那些人,算作今日谋逆之人的同伙,格杀勿论。”陈景檀沉声吩咐。 冒雪行 “你,也给我回家。”陈景檀吩咐完副官,伸手一点陈景瑞。陈景瑞不在意的晃了晃,“给我匹马,你总不能让我下着雪走回去吧。” 那雪只是零星飘几片,陈景瑞却说的好像已经是鹅毛大雪了一样。陈景檀还没来得及朝副官使眼神,那副官就十分机灵地将自己的马牵过来:“二公子骑这匹,下官明日去府上骑回来就是了。” 陈景瑞没推脱,大大方方接过缰绳,“好说,恒王府的草料还算好,委屈不着你的坐骑。” 副官顺着他的话说笑了几句,自觉退到了窦绍其身边。 “窦公子,下官送您回去,您可能得委屈一下了。” 窦绍其不是不会骑马,但他现在的样子,已经完全骑不了马了,只能等这群出行从不坐马车的人找辆马车来。 送走窦绍其之后,陈景怀也没了去恒王府的心思,她恹恹朝两人打个招呼,吩咐车夫掉头回家了。 路上雪下的渐渐大了,陈景瑞拍拍头发上的雪花,关心陈燕昭:“昭儿冷不冷,要不要二哥的大氅?” 陈燕昭摇头,伸手接雪花:“不要,大哥二哥都不冷,昭儿也不冷。” 陈景檀默不作声,将陈燕昭往自己怀里扣了扣。他穿的单薄,温热的体温能传到陈燕昭身上。 “所以你今日是去处置谋逆之人了?”陈景瑞挑挑眉,问。 这几年算得上是太平盛世,海晏河清,像这种谋逆什么的大罪,还真是没怎么见过。陈景瑞不由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人物,能在太子和晋王的角逐中将自己摘出来,还成了气候。 陈景檀不着痕迹张望片刻,小声说:“一群山匪,不过幕后是谁指使,如今暂不好定论。” 山匪?陈景瑞不禁想到了伏击窦绍其的那群人。那群人虽然人多,但武功却实在不敢恭维,一点都不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反而更像是……山匪。 “你说,这会不会真的是同一群人。”他捏着下巴,大胆猜测。 陈燕昭看起来是在陈景檀怀里昏昏欲睡,但实际上正竖着两只小耳朵偷听两人说话。两人声音都不大,恰好能让她听见。她忽然仰起头,说:“就是一群人。他们身上都有绿油油的东西!” “绿油油,是什么?”陈景瑞一头雾水。 陈景檀反应过来,他问:“纹身?今日设伏捉拿的山匪,身上都带着纹身。” 陈景瑞迟疑地摇摇头。那群人在打斗的时候,把自己捂得很严实。他什么都没看到。 “有个人擦汗,掀起衣服,昭儿看见了!”陈燕昭做了个掀衣服擦汗的动作,笃定道。 陈景瑞不禁咂舌,这是一群什么乌合之众!打架打到一半居然还撩衣服擦汗!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陈景檀眼中的神色顿时复杂起来,他无意识摸着陈燕昭的头,沉思些什么。 “窦绍其的身后是窦大人,可窦大人已经快要致仕,这些年也没有偏向爹或者……” 陈景瑞打断他:“怎么没有偏向,窦绍其跟小怀还有婚约呢。” 是了,窦大人有意与祁王攀附,而祁王的背后,是晋王。 “威胁窦大人,敲打晋王,难道是爹做的?”陈景瑞猜的大胆,甚至称得上是惊世骇俗,连自己的亲爹都怀疑。 陈景檀摇摇头:“爹知道我今日出来的任务,不会是爹跟太子。” 陈景瑞一拍手:“那就是栽赃陷害了。” 又是这种手段,他陈景瑞见得多了。 雪越下越大,两个哥哥面色不改,丝毫没受到影响,陈燕昭终于忍不住要往陈景檀的大氅里钻。 她太小太矮,就算是将大氅严严实实包过来,都没法将她完全拢住。好在快到家了。 陈景檀暗示:“到家之后,什么都不许提。” 两人都点头,一个心领神会,一个懵懵懂懂。 宋听冬居然就站在门口等着他们。 陈景檀远远看见之后,马上驱着马上前。他带着陈燕昭一跃而下,站在宋听冬面前,关切道:“娘怎么亲自出来了,穿的有些单薄了……” 宋听冬不理会他,满眼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她蹲下身去,替陈燕昭将身上的雪花拍掉:“好好一个王府贵女,天天跟哥哥们学得这么糙,看这满身的雪,冻坏了吧?” 她说着就用自己泛着凉意的手去碰陈燕昭的面颊,没想到陈燕昭反而被她冰了一下。陈燕昭打个哆嗦,不由后退些许,“娘的手好凉,昭儿给娘暖暖。” 她笑嘻嘻地握住宋听冬的手,揣进自己的袖子里。 宋听冬一笑,站起身来,看向两个儿子的时候却没那么温柔了:“带妹妹出去,连件厚衣服都不带。那么大的人了,看不出要下雪来?” 陈景檀垂下头,乖乖听着,陈景瑞一缩脖子,什么都不敢反驳。 “进屋。” 宋听冬抱起陈燕昭来转身,一声令下。 兄弟俩赶紧跟上,乖乖被宋听冬一人灌了一碗姜汤。 “明日是你们外祖父生辰,都得跟着我回宋家。”宋听冬垂头,一边用帕子给陈燕昭拭嘴,一边慢条斯理地说。 陈景瑞哀嚎一声:“能不去吗?” 宋家就像个大牢笼一样,每次去,他都会觉得拘束无比。 “不行,你外祖父点名要看看你。” 宋听冬顿了顿,忽然有些感慨:“说起来,你从军营回来之后,只去过外祖家一次,还没见到你外祖父。他还时常念叨,听你舅舅说,话里话外颇为遗憾。” 陈景瑞不屑:“有什么好遗憾的,他难道是怕我哪次去打仗死在外面,再也见不到我?” 他这般没有忌讳、口无遮拦,结结实实激怒了宋听冬。 宋听冬伸出两根手指来,狠狠掐他一把:“你这孩子说话如此难听,跟谁学的!” 陈景瑞呲牙咧嘴,却不敢挣脱。 他眼珠转了转,换了个策略。 他期待的问陈燕昭:“昭儿是不是也不想去?二哥在家陪你,好不好?” 陈燕昭却将头一扭:“不要,我也要跟娘去看外祖父外祖母!” 陈景瑞气结:“嘿,你这孩子……” 小匕首,我的 陈燕昭摸摸他的胸口,似乎是想给他顺顺气:“二哥,你跟昭儿一起去呀。” 陈景瑞无法,只好不情不愿点点头。 “行,不过可别指望我能打套拳法给外祖父祝寿。” 他的拳法是学来惩恶扬善的,可不是用来给人取乐看的。 宋听冬答应下来:“这是自然。你外祖父心疼你还来不及。”陈景瑞对此不置可否,朝陈燕昭挤了挤眼之后,回了自己的卧房。 晚些的时候,窦大人派了人来道谢。 那小厮姿态恭敬,完全不是从前趾高气扬的样子。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杂役,手里都带着东西。 恒王不在府上,是陈景檀带着陈燕昭出来应酬的。小厮行了个礼,满脸堆笑:“世子、小郡主安好。今日公子遇袭,多亏二公子与世子鼎力相助,我家公子这才无恙。我家大人特意派小的送了些谢礼过来,还望您万万不要推辞。大人这几日不得空,待来日有时间,定要带着公子亲自登门致谢。” 陈景檀笑了笑,让人将东西收了下来。昭儿受了惊吓,陈景瑞出了力,他没有替他们拒绝的道理。 “舍弟舍妹举手之劳罢了,大人事务繁忙,不必拨冗前来了。”他礼貌疏离地应付了两句。 往常别家送来的谢礼或者贺礼,从不经他的手,直接进库里,可这次,他只是不经意在那堆东西里扫了一眼,却改变了主意。 他不动声色给下人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调转方向,将东西捧到了他面前。 陈燕昭跟着探过头去看,她的注意力也被托盘中的一个物件给吸引住了。 “大哥,这些是给昭儿的吗?”她搓搓手心,小心翼翼抬头问陈景檀。 小厮十分机灵,见陈燕昭喜欢,心下一定,马上就介绍开来:“这正是我家大人特意交代的,匕首小巧,又轻便,正适合小郡主防身用。” 那几件谢礼都稀松平常,不过是富贵人家随处可见的东西,只有那件小小的匕首,精致小巧,一下就让陈燕昭喜欢上了。 “哥哥我要那个。” 陈景檀没说话,但面色也没什么变化,陈燕昭黑葡萄一样的眼珠一转,胆子也大了不少,开始拽着陈景檀的袖口撒娇,她见陈景怀跟自己亲哥这样撒过娇,效果很显着,陈景怀要什么,哥哥们就给什么。她也想试试。 陈景檀眼神一动,露出几分玩味。 小厮也是一脸期待的看着陈景檀。毕竟他也知道,陈燕昭是这个家里的掌上明珠,只要将陈燕昭哄好,恒王府就不在话下。 “怎么想要这东西?”他没直接答应,也没拒绝陈燕昭,而是反问她。 这些东西归入库中,将来都是陈燕昭的。但陈燕昭自己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想要什么,要开口讨。陈景檀也没有与她直说,还耐着性子逗她。 “因为二哥也有,昭儿也想要!”陈燕昭露出几分急切,她看着陈景檀丝毫不着急的样子,心想这招怎么对陈景檀不管用呢。她又想调动自己的能力,却什么都探查不出来。 小厮帮腔道:“世子,小郡主真是与众不同,这个年纪的小姐们,还都喜欢花、喜欢漂亮首饰呢,可见将来小郡主必然不是池中之物啊。” 陈燕昭也随着点头,眼神真挚又澄澈。 “好了,别这么看着哥哥,你现在还太小,带着这东西会误伤了自己的。” 陈燕昭的撒娇,他确实很受用,但也只能硬着心肠拒绝她。她现在拿根长些的棍子都会打到自己,更别提如此锋利的匕首了。贴身带着,时时会有危险。 小厮见势不好,又将另一个托盘里的东西往前推了推:“世子说的有道理,小郡主不妨看看这个,赤金打的头面,喜不喜欢?” 趁燕昭只是瞥了一眼,紧接着就不感兴趣地移开了视线。赤金的头面是熠熠生辉,但她还是对那小匕首感兴趣。 陈景檀终于没忍住笑了笑,手指点了点托盘的边缘:“放心吧,昭儿,这些都是你的。母妃不喜繁重头面,只能是你的。小匕首,大哥暂替你保存,等你大些,能保证不伤到自己了,一定给你。” 陈燕昭这才点点头,不情不愿松开了攥着陈景檀袖子的手。小厮识趣离开,会客厅中只剩了这对兄妹。 东西还摆在桌上,没有入库,陈燕昭站在地上,伸长了胳膊跟脖子想去偷偷拿匕首,被陈景檀识破了意图,抢先一步将匕首收了起来。 “我明日就让二哥教我用匕首!”陈燕昭气鼓鼓的,手插在腰上,眼睛一错不错跟着那匕首走。 陈景檀无奈一笑,又将人叫回来:“拿着,自己可不能除掉刀鞘。” 他看着陈燕昭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小嘴微微张着,期待又小心的接过匕首来,想挂在自己腰上,却发现自己的腰带上什么都挂不上。 陈燕昭脆生生道谢:“谢谢大哥!我这就去找二哥!” 她刚跑出没几步,就被陈景檀抱回来:“你二哥累着呢,先不去吵他。大哥带你去看四哥写字吧。” 无所谓找哪个哥哥,反正她早晚是要都炫耀一遍的,谁先谁后都无所谓。不过她有些不解:“二哥打架的时候很轻松,一点都不累啊。” 陈景檀擦擦她鼻尖上因为兴奋而沁出的汗,随口道:“人多势众,他只是表现的轻松。” 他派去赶尽杀绝的人来回禀,那群人虽然武功不高,却很难缠,配合默契,陈景瑞没有让他们讨到甜头,一定打的不算轻松。 陈景瑞是他的弟弟,他什么水平,自己心里门清。 陈燕昭似懂非懂,点头:“那明日再给他看。” “明日要去外祖家,你的小匕首可藏好,不要被那群堂弟们看到了。” 这也是陈景瑞不愿去外祖家的原因,那群弟弟妹妹实在是太闹腾,被惯的不像样,他还得顾忌着面子,不能翻脸。他担心陈燕昭过去,会被他们欺负。 陈燕昭与他们只有一面之缘,那次见面,两家之间就不甚和睦,那时候陈燕昭自己还小,没当回事,但几个哥哥却记在了心里。 精通画王八的丹青大家——陈景焕 陈燕昭懵懂点头,一口答应下来:“我明日就学二哥,把小匕首贴身放起来,一定不让他们发现。” 陈景檀这才满意,往陈燕昭怀里塞了个汤婆子之后,牵着她的手去陈景焕书房里。 他们到的时候,陈景焕正趴在桌上画王八。 他听到门响,赶紧将桌上画满了王八的纸收起来,只是却没来得及。陈景檀已经进来了,而且看见了。 “你是要将太傅气死吗?”陈景檀松开陈燕昭,而后抬手捏了捏眉心。 陈燕昭飞奔过去,好奇地从陈景焕的躲藏中揪出来一张纸,笑着说:“昭儿认出来了,这是乌龟!四哥的乌龟画的真好!” 陈景焕还以为会被这个人小鬼大的小妹妹说教,没想到对方却很欣赏自己的大作,不禁放松下来,甚至还带上了几分自得。 “是吧是吧,我也觉得我画的挺好的,只是大哥不肯让我去学画,只肯让我念书,不然我怎么也该是个丹青大家!” 陈景檀十分无奈,他一把把陈景焕桌上的王八全收过来,筋疲力尽道:“你去年画的仙鹤,还没孙侍郎家二公子的公鸡画的好看,你要当什么丹青大家?” 陈景焕的脸一下就垮了下来,孙侍郎家的二公子,最烦人了,是整个学堂里最讨人厌的…… 陈燕昭拍拍他:“四哥,已经很厉害了!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说着她就往自己的袖子里掏去:“你看,我刚得的小匕首!” 她一把将小匕首掏出来,在陈景焕眼前晃了晃,果然收获了陈景焕一叠声的惊叹和艳羡:“这真是好东西!还有没有了,是不是大哥给你的?大哥,也给我一个吧,我明天就开始好好读书,下午回来去跟三哥学写文章,晚膳之后跟二哥学刀剑。” 陈景檀丝毫不信他能完成这么多任务,只是哼笑了一声:“没有了,只此一件,已经是昭儿的了。” 陈景焕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那你过几日给我找个更好的,削铁如泥的!我肯定乖乖听你的话。” 撒娇这招,只有陈燕昭用才会管用,陈景焕用反而适得其反。在陈景焕无比痛心的眼神中,陈景瑞将他那一叠画了王八的纸全丢进了炭炉里付之一炬,冷冷吩咐道:“明日去外祖家之前,将今日的课业重新做了给太傅送去。” 陈景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严厉的大哥,甩手掌柜的二哥,嘴比刀子还狠的三哥,还有指望不上的小妹妹。他仰天,感觉人生不过如此。 陈景檀还没放过他,又说:“本来还想让昭儿看看他的四哥是如何勤奋,如何笨鸟先飞,你就是这么给妹妹做表率的?” 酝酿半天的陈景焕终于想到了一个借口,他鼓起勇气:“我从前是最小的,只有你们给我做表率的份,何曾给别人做过表率。还没学会呢,不能多给我一些时间吗!” 陈景檀心肠硬得像石头。他招手将陈燕昭唤到身边,扭头丢下一句:“再给你一晚的时间学着怎么做表率。” 说完,他就带着陈燕昭送回了卧房。 陈燕昭扒着他的衣服,心有戚戚:“大哥,以后昭儿也得这样吗?” 她发自内心的觉得,陈景焕有些凄惨。本是能自由出去玩乐的,却被拘在书房学字。 陈景檀哄慰道:“不会。你四哥只是不上心,还比旁人少了几分机敏,故而学得慢。可昭儿聪明,一点就通,将来势必不会如此痛苦的。” 他是宠着陈燕昭,一点苦都不肯让陈燕昭吃,但为了陈燕昭的将来,他还是会狠下心逼陈燕昭读书认字。 相夫教子不是陈燕昭的宿命,乳燕也会飞向远空。 不过现在的陈燕昭太小,领悟不了大哥的苦心。她叹了口气:“那跟二哥学拳脚功夫会不会轻松些?” 陈景檀无情戳碎了陈燕昭的妄想:“不会。只会更累。” “啊……”她发出一声百转千回的哀叹,眼神落寞,唇角像是千斤重一样。 廊下传来扑鼻的花香,都没能让她回神。陈景檀嗅了两下,眉梢抬了抬:“昭儿闻到了吗,有梅花香。” 陈燕昭无力摇头:“闻不到,昭儿什么都闻不到了。” 一道柔弱声音传入了陈景檀耳中,随之而来的,是个窈窕的身影。 那人行了个礼,笑吟吟道:“世子清雅,这正是后花园的梅香。” 眼前之人有些陌生,但陈景檀却觉得自己在哪见过她。他不着痕迹皱了皱眉头,在脑海中思索一通。 陈燕昭回神,松开了他的手,朝那人走了两步,嘴里还喊着:“思枫姐姐,你终于从后花园出来了?” 这正是被派到后花园侍弄花草的思枫。 思枫蹲下身,将陈燕昭接住,温声说:“不曾,只是闻着梅香扑鼻,想趁梅花开败之前,也让小郡主能闻到。” 陈燕昭露出几分遗憾的神色:“我好久没去后花园了,娘说太冷,又泥泞,不肯让我去呢。” “王妃也是为了小郡主的安危着想,不过有世子和各位公子们在,小郡主一定安然无恙。” 说着,她抬眼,直勾勾看了陈景檀片刻。陈景檀垂下眼去,别开了视线。他没有同思枫说话,而是摸摸陈燕昭的头:“明日大概要早起,昭儿早些睡,别玩猫了,也不许在榻上玩你的小匕首。” 陈燕昭一一应了,想掏匕首给思枫炫耀,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陈景檀只将她送到门口,看她被奶娘接过去之后便离开了。他走后,思枫也没有多做停留,随意将手里剩下的梅花往廊下一放,也回了后花园。 陈燕昭一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枕头边的小匕首。宋听冬来喊她起身更衣的时候,她左思右想,还是没听陈景檀的,而是将小匕首带在了身上。 今天是个大晴天,但因着昨日的雪,路上还是冷。宋听冬将她裹得厚重,她的手一直都是热乎乎的。 从马车上下来,她看见了宋听冬的小侄儿,宋淮东的幺儿,时年五岁的宋琦。 宋琦正蹲在门口玩,一抬头,远远看见了陈燕昭,他把手里的东西一丢,就往府里跑。 “爹,姑姑回来了。” 昭儿可不许胳膊肘往外拐 不等人出来接,宋听冬就带着一家人走了进去。老爷子今年的寿辰没大办,只叫了两个女儿回家团聚,因此并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宋听冬还有个妹妹,嫁与康国公世子,也算得上是家庭圆满,生活幸福。 宋听然正坐在堂上与几个孩子说笑,听到动静,便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去接宋听冬一大家子。 她围了条赤狐的坎肩,更衬得面若银盆,气色红润。腕间的镯子叮当作响,宋听冬不由偏了偏头。 “哟,姐姐怎么又清减了几分,看来这一年过得也不算安稳啊。”宋听然亲热地去挽姐姐的胳膊,笑容却不达眼底,她眼神一偏,便看见了宋听冬手里牵着的小孩,陈燕昭。 “小姨。”陈燕昭见过她一次,便将这个与娘亲长相有几分相似的女人给记在了心里。宋听然高兴答应了一声,摸摸身上的珠翠,将手上的玛瑙戒指摘了下来。她半蹲下身,将戒指塞进陈燕昭的手里,说:“昭儿嘴真甜,前几日你生辰宴,小姨抱恙未曾赴宴,连份贺礼都没有给我们昭儿准备。” 陈燕昭攥了攥手,下意识转头去看宋听冬的脸色。宋听冬应允,她才敢收。 宋听冬笑笑,拍着她肩膀:“收了吧,一个玛瑙戒指而已,你小姨多着呢。” 与宋听冬不同,宋听然十分热衷权势,康国公世子半辈子汲汲营营,地位稳固,无论哪个派系都吃得开。世子夫人的地位自然也是与众不同,迎来送往,人情络绎不绝,在京中的名声比宋听冬这个王妃还大。 她这话多少带了几分调侃,宋听然也不气,施施然整了整披肩,直起身来,“姐姐,是恒王亏待你了吗?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这还没出阁的时候好看呢。” 宋听冬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啐她一口:“胡说,我未出阁的时候,都是二十年前了。” 宋听然笑嘻嘻,一手拉她,一手牵着陈燕昭,“是不是带孩子太累?昭儿这么大的孩子,最是闹人。吃饭要看着,睡觉还要陪着,又是个女孩儿,养的更是要精细。” “昭儿还算好养,比那几个孩子都听话,让人省心。”宋听冬眼中露出几分满足,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点都不觉得带陈燕昭辛苦,反而乐在其中。而宋听然却十分不理解,她晃晃胳膊,说:“我可不行,养我们家那两个混世魔王,已经要累死我了。” 她嫡子嫡女各有一位,剩下的庶子庶女是不少,但她从来懒得管,任他们自生自灭,倒也过得轻松自在。 那两个孩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跟陈景镕、陈景焕年纪相仿。不过四个孩子互相看不上对方,平素见面都没几句话好说。 家里的陈设还跟往年一样,不过宋听冬却觉得少了些什么,她一想,才猛然发现,今日宋淮东居然安静了不少。 她将宋琦叫到身边,摸了摸孩子的小脸:“阿琦,跟姑姑说,家里最近是出什么事了?” 宋琦扭扭捏捏,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宋听然没耐心听下去,直接戳破:“姐姐是不是想问,今日孩子舅舅怎么这么老实,不敢吆五喝六了?” 这虽然确实是宋听冬想问的,但却不好摆到台面上说。 话已出口,断没有收回的道理。宋听冬虽有些无奈,却也没驳斥妹妹。 宋淮东干笑了两声,没说话。这时,陈燕昭突然开口:“舅舅,今日没见舅母。” 宋淮东这个夫人,也只有宋淮东一个人满意。她不在,众人都松了口气,没想到陈燕昭居然主动问起她。 宋听然面上无所谓,神色却渐渐认真起来。她也想知道,从来不肯错过这种场合的弟妹,今日怎么不见身影。 宋淮东叹了口气:“她弟弟这段时间不太好……” 宋听然当即就不乐意了。她眉头一拧,手往扶手上一拍:“真是荒唐啊,她到底是谁家的媳妇,天天往娘家跑,有点东西就巴巴地送到娘家去,眼下爹过寿,这么重要的日子,她竟然跑到娘家去了。” “你少说两句,二姐。她弟弟没几天活头了,连个能抗事的子嗣都没有。那一大家子,还得靠她支着呢。”宋淮东皱皱眉,面色为难。 宋听然转头对着陈燕昭循循善诱:“昭儿啊,小姨跟你说,将来可千万不能像你舅母这样,胳膊肘往外拐。” 陈燕昭一时糊涂住了。她讷讷地问:“小姨,什么叫胳膊肘往外拐啊?” 宋听然振振有词:“就是不向着自家人,老想着外人。” 陈燕昭挠挠鼻子:“可是小姨,谁才算是外人啊,昭儿不明白。” 这下,宋听然也愣住了。要说外人,那自己才算是弟妹的外人,人家向着自己亲人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宋听冬赶紧给她解围:“昭儿今年才四岁,你说这乱七八糟的作甚。” 她白了妹妹一眼,又换上笑脸给陈燕昭抓了把红枣,“昭儿吃这个,对身体好。” 宋听然仍不依不饶,她解释道:“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吗。” 说着,她话锋一转,“唉你知道吗姐姐,前几日,孙家居然请了媒婆上门,要给我家庶女说亲呢。” 宋听冬眯着眼想了半晌,不太确定地问:“是你那个……” 宋听然的幺女出声提醒:“姨母,就是那个去年跟昭儿抢灯笼的。” 宋听冬恍然大悟,点点头道:“那她也算是到年纪了,不过看你这样子,似是不太乐意?” 虽不知是要为哪位公子配婚,但一个庶女,能嫁到孙家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 宋听然抓了把瓜子,慢慢嗑着,眼神中略带嘲讽:“说是给他家庶长子说的,可那丫头非要嫁给嫡子。” 孙家的嫡子,最大的是孙浩言,还未到能成婚的年纪呢。 宋听冬也不由笑了笑:“这丫头打算等着孙浩言?” 名字有点耳熟,陈燕昭放下手里的红枣,歪了歪头。一个熟悉的脸跃入脑海,一身红衣,只是身边的那个女人脸却是完全陌生。陈燕昭努力回忆了回忆去年跟自己抢灯笼的那个姐姐,发现这俩并不是一个人。 于是她摇摇头:“不成不成,不是她。” 宋听然一脸茫然:“贵千金说啥呢?” 不嫁也没人敢怠慢昭儿 陈景焕赶紧往陈燕昭口中塞了块苹果,打着哈哈道:“小孩子就是这样天马行空,想到什么说什么,小姨不必在意,孙浩言怎么了,您继续说。” 孙浩言跟陈景瑞玩的还算好,跟他自然也不错,半大孩子对婚事懵懂又好奇,听到友人的婚讯,自然会起哄追问。宋听然没多想,继续说道:“你也知道,她爹最宠孩子,居然就这么同意了。” 宋听冬点点头,“康国公的孙女儿,即便是庶出,也多的是勋贵人家抢破头地求娶。这也不算坏了规矩。” 孙浩言的好友,陈景瑞却嗤笑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孙浩言人小鬼大,可不会听他爹的摆布。况且他心中早有心仪之人,只怕您家妹妹的算盘,要打空了。” 别人不知道,他可门儿清。孙浩言好几次找他喝酒,都是为情所困,不过至今他都不知道那位佳人姓甚名谁,是哪位大人家的姑娘。 说到儿女婚事,宋淮东的心思也活络起来,他主动坐近了,状似无意地说:“大姐,听说晋王家的三女儿如今还未曾婚配……” 宋听冬掀了掀眼皮,敷衍道:“我多年不与他们走动,只是一年见那么几次,你问王爷吧。” 她给恒王递了个眼神,始终没敢掺和夫人聊天的恒王这才找到了开口的机会。 他清了清嗓子:“还晋王的女儿呢,妻弟你怎么不去求娶太子的女儿,太子多好说话啊。” 宋淮东的神色难看起来。那可是太子!他自问自己的本事平平,还没能到攀附太子的地步。 瞧出他的想法,恒王不由哼笑一声,这声音跟陈景瑞的如出一辙,不愧是亲生父子。只听他说:“你以为太子的女儿不好求娶,晋王的女儿就容易了?”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看了两眼宋珉,“再说阿珉的资质平平,晋王最是看重女婿的才情与本事,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任谁都听不得别人诋毁自己的孩子,哪怕孩子真的蠢笨也不行。宋淮东此刻就是这种想法。他暗自咬了咬牙,玩味地说:“阿檀兄弟几个还未婚配,是不是有些晚了。照适才王爷所说,能配得上他们兄弟几个的女孩儿,京中可不多了,不得早早定下?” 恒王笑着从孩子们脸上一一看过,慢条斯理地说:“急什么,将来孩子们自己喜欢才好。我不像你们,总要看孩子的家世。宦海浮沉,风云瞬息万变,这都做不得准的。” 宋听然将陈燕昭抱在膝头,逗她:“昭儿听见没,你父王说了,日后选夫婿,只要你喜欢的。昭儿喜欢什么样的,小姨从现在就开始给你留意着。” 陈燕昭丢开手里的红枣,转而去抓桌上的酥点。那点心一碰就碎,宋听然眼疾手快,将自己的手帕铺在陈燕昭的膝头。咬了两口酥点之后,陈燕昭才后知后觉,“小姨刚刚说什么?” 起个大早,没胃口,她到现在还没吃什么东西。如今饿了,眼里就只剩下了酥点。至于旁人在聊什么,她统统听不进去了。宋听然又重复一遍。 陈燕昭想了片刻,脑海中一一划过跟着哥哥们见过的那些男子。她越想越为难,最后只好挣扎着说,“要好看的吧。” 陈景瑞捏了一把她的脸:“那只怕是难了,京中没几个比你二哥长得好看的。” 听完这话,陈燕昭又陷入了思考。少顷,她灵光一闪:“那要聪明的。跟昭儿一样聪明的。” 陈景瑞又挑着眉说:“这也难,你三哥就是全京城最聪明的。” 宋听然可算是听不下去了,她“啧”了一声,横陈景瑞一眼:“臭小子,你这是诚心想让你妹妹嫁不出去啊。” 陈景焕突然站起身清了清自己身上的瓜子皮,没好气地说:“嫁人有什么好的,昭儿要是愿意,在恒王府待一辈子也没什么。谁敢说一个不字?” 这确实是实话。如今恒王府的主人,和将来恒王府的主人,都将陈燕昭看得比什么都珍贵,谁敢怠慢陈燕昭? 而宋听然却觉得,女孩儿再受宠,到了岁数也是要嫁出去的。即便在家被父兄照料一辈子,也不如找个好人家托付一生。她笑而不语,没有反驳陈景焕的话。 他们坐在前厅聊了半天,寿星与夫人却始终没露面,宋听冬坐不住了。她看看宋淮东:“爹跟娘呢?总不能爹过寿,我们几个吃饭,连寿星的面都见不上吧。” 是宋听然代为回答的,她无奈道:“爹非让娘陪他换衣裳——听说爹特意为了今日的寿宴做了新衣裳,喜欢的跟什么似的。” 宋听冬会意一笑,说:“你说这年纪越大,还越像小孩了。” 真正的小孩陈燕昭也摸摸自己的新衣服,手下意识往自己的匕首上碰了碰。 又等了好一会,寿星才搀着夫人的手姗姗来迟。宋老太爷有宋听冬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如今已经七十岁高龄,但精神矍铄,瞧着比皇上还年轻,跟五六十岁的一样。 众人起身,等老头子落座之后才敢重新坐定。宋老太爷一眼就看见了陈燕昭。他笑着冲陈燕昭招招手,唤她过来。 陈燕昭摇摇晃晃走过去,乖巧地喊了声:“祝外祖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清亮干脆的声音让宋老太爷欣喜异常:“这可比你那几个混小子哥哥懂事多了!” 他在身上左掏又掏,最后在陈燕昭期待的眼神中,他尴尬一笑:“本来都给你们准备下红包的,没想到换了个衣裳,竟都丢在房里了。” 恒王打着哈哈:“无妨,等您下个生日再给。” 可老爷子却十分固执,他喊来管家,让人赶紧去取过来。 “这可不行,谁知道明年还能不能过上生辰啊。” “爹说什么丧气话,昭儿适才都说了,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宋听然轻拍了老爷子的胳膊一下,语带娇嗔。 “还从未听过寿星给孙辈包红包的呢。”宋听冬也笑,掩下神色中的一抹哀伤。 正在此刻,当啷一声脆响,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陈燕昭脸色一变。 众人都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了过去。 宋珠的刁难 看到地上的东西时,宋老太爷的神色变了变,他没有发作,而是弯腰,不甚灵便地将东西捡起来,轻轻抬了抬陈燕昭的下巴,“昭儿身上怎会有这么危险的东西?” 陈燕昭偷看了两眼陈景檀,小声说:“昭儿喜欢这个。” 陈景檀神色淡然,只朝这边一瞥之后,就别开了视线。他心中早有准备,也料定了宋老太爷不会说什么。果不其然,宋老太爷只是将小匕首放入陈燕昭手中,叮嘱了一句:“这东西还是不可贴身放着,太危险了。” 知道陈燕昭身上藏着匕首的,只有陈景檀、陈景焕还有陈燕昭自己,因着不是什么大事,陈景檀便没有禀给父母知晓。如果不是匕首突然掉出,这两人还不知何时能知道呢。 恒王眉头微微一皱,并不是很想让陈燕昭身边出现如此危险的东西。 他招招手:“昭儿听话,先让爹给你存着,等再过几年……” “又不是没有刀鞘,有什么危险的。”陈景瑞斜着身子靠在椅子里,不甚在意的说,“我七岁就拿着比自己还高的剑学剑法了,一把小匕首,伤不到昭儿的。” 从小在军营摸爬滚打,他从不觉得疼爱昭儿,就要把昭儿保护得密不透风,况且这是昭儿自己喜欢的,既然如此,就更不该强迫昭儿将小匕首拿出来。 宋听冬抽了他的手臂一巴掌,刚要说什么,就被宋老太爷的声音打断。 宋老太爷将陈燕昭搂在身前,笑意盈盈:“孩子喜欢,带着就带着吧。适才我看了,这匕首还未曾开刃呢。” 陈燕昭哪里懂得什么开不开刃,她只知道有人跟自己站在一起了。于是她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来两颗红枣,是方才陈景焕偷偷给她塞进去的那两颗。像献宝一样,陈燕昭将红枣捧到宋老太爷眼下,诚挚道谢:“谢谢外祖父,外祖父吃枣。” 宋老太爷乐不可支,这是他从未在孙子孙女身上感受过的殊荣。 他孙女宋珠看见了,不屑地一撇嘴,将头扭到一旁去了。 长辈发了话,宋听冬等一干人也不好再坚持,只能千叮咛万嘱咐,不光嘱咐陈燕昭自己,连带着她的乳娘和荷花也耳提面命。 即便没有大操大办,这场寿宴还是声势浩大。 最后只能分了两席,大人一席,孩子一席。虽说是孩子,但真正需要人照看的也只有三五个。陈景檀稳重,照顾这堆小孩绰绰有余。 陈燕昭乖乖坐在凳子上,等几个哥哥给自己夹菜。 “这个吃不吃?”陈景檀将菜放入她小碗之前,还要问一声,而陈景瑞则是直接丢进去,小碗不多时就堆成一座小山。 陈景焕捧着自己的碗,委屈巴巴:“二哥,那个我够不着,我也想吃。” 陈景瑞眼都不抬,随口敷衍他:“昭儿爱吃那个,你别吃了。”陈景焕只好把碗放下,转而去吃别的。 宋珠见状,软着嗓子跟宋珉撒娇,“大哥,珠儿想吃那个……” 宋珉的脸上带着莫名的笑,对宋珠言听计从。宋珠志得意满剜了陈燕昭一眼,小声嘟囔:“谁还没个哥哥了。” 紧接着,宋珉又温温柔柔又给宋琦夹了一筷子,不偏不倚。 “弟弟妹妹都是一样的,断没有因为妹妹疏忽了弟弟的道理。”他状似说给宋琦听,实际上是在讽刺陈景瑞只顾陈燕昭,不顾陈景焕。 陈景瑞自然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外祖父的好日子,他不好翻脸,只是冷哼了一声,似笑非笑:“是啊,有些弟弟乖巧懂事,自然不用多管。有些弟弟就不一样了,不省心。” 说着,他意有所指,往宋琦的脸上瞥了一眼。宋琦年纪不算大,还没到听出言外之意的年纪,不过宋珠和宋珉听得却是真真的。 两人的脸色俱是变得难看起来,宋珉皮笑肉不笑地招呼,“世子如此,弟弟妹妹们自然也都是人中龙凤。” 陈燕昭停了筷子,认真说:“对,大哥就是厉害。” 说罢,她挑着眉炫耀一般朝陈景檀看过去。陈景檀脸上浮现出不甚明显的笑意,轻轻颔首。 家中几个兄弟的,最是容易互相攀比,尤其见不得兄弟比自己更受夸耀。他以为自己挑拨两句,会让这几兄弟心生龃龉,却没想到陈燕昭会大方承认。而且看这几兄弟的面色,竟全都是一脸平静,毫不在意。 反倒显得他心怀不轨了。 他讪讪笑笑,低头吃菜不再说话。 陈燕昭吃了个差不多,从袖子里掏出小匕首来看了又看。 眼下可没人敢管她了,除非皇上下旨把她的小匕首没收了。那自然是不太可能,皇上顺着她尚且来不及。 离她尚有距离的宋珠马上皱着眉头往一旁躲了躲:“你小心点,别伤到我。” 陈燕昭看看没出鞘的匕首,又看看两人之间的距离,软软地说:“还远着呢……” 宋珠将眉头狠狠拧起来,筷子一拍:“这么危险的东西,是可以随身带着的?你一个小丫头,天天舞刀弄枪的作甚!” 她本就对陈燕昭多有不满。一个不知道哪来的丫头,竟然将祖父祖母所有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了。没她的时候,自己是整个家族最受宠的女孩儿,如今有了陈燕昭,她感觉所有人的视线都再也不落在自己身上了。 更何况,从小宋淮东就教她,女孩子要一举一动皆娴静,不得疯疯癫癫,可她看这陈燕昭,就是被哥哥们惯的毫无家教,满口胡言乱语也就罢了,举止疯癫无状,简直不像个宗室女。 她越想越气不过,将手臂环胸而抱,在陈燕昭面前摆起了姐姐的款儿。 “赶紧把这东西给拿走,日后来我家,不许再带这东西来。” 陈燕昭委屈地眨了眨眼,为自己辩白道:“珠儿姐姐,这小匕首没开过刃的,又不会……” 宋珠眼一瞪:“这是我家,我说了算。” “呜呜,昭儿知道了。”陈燕昭呜咽两声,转头窝进陈景檀怀里。陈景檀搂过她的肩膀,安抚两下。 “宋珠,别太过分。”他冷冰冰的眼神朝宋珠一瞥,宋珠的神色顿时僵住了。 陈景瑞慢条斯理将碗筷一放,从陈燕昭手里捏过小匕首来,在半空舞了几道。 还不快去追 宋珠往后躲了躲:“二表哥,你要做什么?” 陈燕昭伸出头来,担忧地看着陈景瑞,担心陈景瑞为她出头,将寿宴闹得不好看。 但陈景瑞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小匕首在他手中打了个旋,“叮”的一声,扎进了面前的桌子里。 “宋珠,别紧张,我就是这段日子没摆弄兵器了,技痒了。”他微微一笑,任由那匕首钉在桌上,也不去管。 陈景镕淡淡扫过一眼,开口道:“适才珉哥哥还夸过我们几个,珠儿这就不放心二哥哥的本事了?” 宋珠哑口无言,身子一转,正了回去。 陈燕昭眨巴着两只大眼睛,心惊胆战的看着陈景瑞。陈景瑞握着她的手,将匕首拔出来:“昭儿学会了吗,有时候用上巧劲,即便没开刃的刀,也能伤人。” 陈景焕好奇,兴冲冲站起来,绕过桌子,到陈景瑞面前:“二哥我也想学,你能顺便教教我吗?” 陈景镕一伸手,往他肩膀上轻轻一推,“回家再说。宋家可是不许见刀剑呢。” 被这几人轮番说过,宋珉已经彻底笑不出来了,他将一筷子菜重重放进宋珠碗里:“好好吃饭,说什么话。” 宋珠抱着碗站起来,踢了踢宋琦,“滚过去,我要在你这坐。” 宋珠自幼跋扈惯了,哪怕宋琦比她的年纪还小,也会下意识让着她。所以宋珠刚一开口,他就乖乖站起身来,与宋珠换了位置。 “昭儿吃饱了。”陈燕昭怏怏地从自己位置上离开,转而窝进陈景檀怀里。 陈景檀估量了一下陈燕昭今天吃了多少,不甚满意,“今日吃的不多……” 宋珠正竖着耳朵注意着这边的一举一动,一听这话,赶紧解释道:“这可不是我不让她吃的,明明是她自己胃口小。” 这话一出,陈景焕翻了个白眼:“算了吧,我看昭儿是跟你一桌倒胃口。走,昭儿,四哥带你去找爹娘。” 陈燕昭乖乖伸手牵住他,从陈景檀怀里钻出来往外走。 “听二哥说,你那天面对窦绍其的时候,不是很硬气吗,怎么今天这么可怜了?” 陈燕昭踢了踢路上一颗石子,小声说:“珠儿姐姐喊娘亲姑姑呢。” 她在意的是,毕竟沾亲带故,若自己给了宋珠没脸,那将来宋听冬夹在其中就会左右为难。 陈景焕笑起来,安慰陈燕昭:“这有什么,亲生女儿跟外甥女,娘还是分得清的。哥哥们,自然也是偏向自己的亲妹妹。” 他捏捏陈燕昭的脸,抱她跨过门槛,走到宋听冬面前。 宋听冬放下筷子:“怎么过来了?” 陈景焕瞥了舅舅一眼,没好气地说:“宋珠又欺负昭儿了。” 在场众人神色各异。恒王和宋听冬的脸色阴沉下去,而宋淮东则是满脸尴尬,欲言又止。 恒王的筷子重重一放,扭过脸来盯着宋淮东:“宋参军,”他没有叫妻弟,而是叫了宋淮东的官职。 宋淮东也不再敢与他攀亲,低眉顺眼应了一声:“王爷。” “这不是第一次了。去年第一次带昭儿来见两位老人的时候,令爱便是如此咄咄逼人,昭儿几欲落泪,而今一年过去,令爱毫无长进啊。” 宋淮东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还是宋老太爷沉声吩咐:“这些年将珠儿惯的太过了。还不趁此机会,好好管教一番。” 他赶紧应声,派人去将宋珠带过来。 宋珠被下人带进来的时候,还是一脸不服气,在看到陈燕昭时,更是狠狠翻了个白眼。 宋淮东清了清嗓子:“珠儿,今日是不是又欺负妹妹了?” 宋听冬抱着陈燕昭,没说话。 “哪有,她在那摆弄匕首,我怕她伤到我,提醒一句罢了。难道姑母觉得,我这个做姐姐的不该管教妹妹吗?” 她梗着脖子,振振有词。 陈景瑞翘了个二郎腿,从桌上捏了个橘子扒开送到陈燕昭面前,这才说:“要说管教,也断然没有你出手的份。娘常说,小姨年幼之时,娘都未曾管教过她。” 宋淮东面子上过不去,只能板起脸来厉声斥责道:“还敢顶嘴?跪下给我好好思过!” 这是宋珠从未受到过的严厉惩罚,她眼中含泪,倔强地转身往外跑去:“我才不呢,我这就跑到你们找不到的地方去,让你们急死!” 她一想到,一会这满屋的人都因为找不到自己而急得团团转,就兴奋地全身发抖。 “让她跑,都不许追她!”宋淮东这次是真生气了,他转身重重一挥手,将试图跟着跑出去的宋珉和宋琦给吓住了。 陈燕昭的橘子猝然滚落,眼前出现一副恐怖景象。宋珠一路跑出大门,溜到大街上,完全没注意身后有个攥着麻袋的人。那人贼眉鼠眼,跟着宋珠进了小巷子,再出来的时候,宋珠已经不见了,而那麻袋变得鼓鼓囊囊,却没有任何动静。 这场景让陈燕昭呼吸一滞。她太熟悉了。 “快去追!外面有坏人!”她急急忙忙从宋听冬膝头跳下去,揪住了宋淮东的衣袖。 宋淮东拍拍她的头,不当回事:“没事啊,昭儿。舅舅这次要狠罚你姐姐,给你出气。” 宋家人都是不甚在意的样子,只有恒王府的人一脸凝重。宋珠是过分,但恒王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孩子出事。 他沉声提醒:“还是跟去看看吧,听闻今年有不少孩子出事。” “不怕,谁不知道宋珠是我宋家的女儿,没有敢伤害她的。” 眼见再不出去找人就要出事了,陈燕昭赶紧去找外祖母。宋老夫人抱住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我听周管家说,这几日街头常见生人,鬼鬼祟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顾不得败露,陈燕昭赶紧喊:“就是他们,他们抓小孩!” 宋淮东顿时瞪大了眼。 “还不快去追!”宋老太爷也顿时慌了神,若是熟面孔还好说,生人可就坏了。他们完全不知道,这群人会将人带到哪去。 离开京城,他们就鞭长莫及了。 这能力到底是福是祸,只有昭儿自己知道 门口围着看热闹的孩子们一哄而散。陈景焕也想跟着出去,却被宋听然的儿子拉住了。 杜嘉誉倚在门框上,看宋府的下人手忙脚乱往外跑,他一脸的事不关己:“怕什么,那丫头如此嚣张跋扈,任谁都能看出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谁敢动她?” 这话也没错。宋珠在京中是出了名的脾气大,这拍花子的遇见她都得掂量掂量。 陈景瑞有些犹豫,“适才外祖母不是说,这是陌生面孔?说不定是外地流窜而来的,根本就不知道她的身份……” 不知身份,也就无所顾忌。 杜嘉誉还是那副样子,甚至多了几分不耐烦,他瞧出了陈景焕的想法,就拽着他袖子不许人走,劝道:“管她干嘛,刚刚他们兄妹是怎么在桌上欺负昭儿的?” 陈景焕动作很轻,但又很坚定的将杜嘉誉的手拂开:“这是两回事。她针对昭儿,我与哥哥自会想办法替昭儿出气,可也不能对她坐视不理,任由她被人贩子带走。” “随你吧,我要趁乱回家了。”杜嘉誉收回手,双手抱臂垂下眼来。 陈景焕没管他,自顾自往门口跑。家里乱成一锅粥,两位老人心神不宁坐在主位上,宋听然的表情闲适,悠悠宽慰着他们:“别担心了,这孩子就是等着人都去找她呢。一会心里舒坦了,自己就回来了。” 宋老夫人手里的手绢已经被她攥成一团,她深深吸了口气,另一手抚在胸口上:“万一去迟了,再吓到这孩子可怎么办……” 宋听然紧接着说:“那正好,能让她日后收敛些。要是平安回来,可得谢谢昭儿呢。” 她笑着看向陈燕昭,而陈燕昭眉头紧锁着,脸上没有一点被夸奖了的欣喜。宋听冬一摸她的手心,摸到了一手的冷汗。她登时紧张起来。 “昭儿?怎么了?放心,不会有事的。” 陈燕昭的嘴开合几下,宋听冬没听清,凑过去才听到,她说的是“快点,再快点”。 她已经能断定,陈燕昭一定是能预见些什么。但眼下看来,这个本事只让陈燕昭感到害怕。 “不怕不怕,哥哥们都出去找了,肯定能找到的。”她将陈燕昭紧紧搂在胸口,轻轻拍着。 陈燕昭双目失神,小手紧紧扒着宋听冬的胳膊不肯松手。 宋听然叹了口气,“姐姐,你抱着昭儿去街上看看吧。这样她也能放心。” “那我带着昭儿出去看看。”宋听冬跟二老交代一声,抱着陈燕昭往外走。恒王见状也跟在她身后往外走。 顷刻之间,房内只剩下了宋听然和一对老人。原本热闹的厅内顿时寂寥下来。宋老太爷长叹一声:“唉……只怕将来的宋家,也会落得这个地步。” 宋听然挠了挠耳朵,不耐烦道:“爹,您都这么大年纪了,操这心干嘛。到时候过得好不好,全凭他宋淮东的本事。眼下您还是康国公世子和恒王的岳丈呢,宋家败落,怎么也得等您百年。” 桌上的饭菜没人再动,宋老太爷给下人使了个眼色,都撤了下去,换了茶水糕点上来。 他颤颤巍巍站起来,“年纪大了,撑不住,我先回房了,等珠儿找到了,一定去通禀我。” 宋听然应下,赶紧差人扶着他回房,宋老夫人坐得四平八稳,目送宋老太爷的身影消失。她若有所思地看向陈燕昭适才所坐的位置,轻戳宋听然两下,“昭儿这孩子,似乎有些不对劲啊。” 宋听然勾着唇角一笑,拈了块糕点送入口中,“您这才看出来?这孩子多半是能预知未来,抑或是别的什么本事。不过从未听她父母提起,大概不想暴露于人前吧。” 宋老夫人点点头,说:“只是不知这是福是祸呢。” “此事只要不被人知道,那福与祸,只关系她一人。”她拍拍老母亲的手,劝她放宽心。 宋家能将一个女儿嫁给恒王,一个女儿嫁给康国公世子,便说明了这对夫妻于官场的敏锐。前走三后走四,俩人筹谋了一辈子,凡事总是要捏在手上才放心。而宋听然却不是如此,康国公府多年来一直处在朝堂风波的中心,地位瞬息万变,宋听然这些年来早习惯了见招拆招,从不提早预备什么。 “珠儿的安危,您也别操心了。吉人自有天相。若没有安然度过的命,您再操心也没用。” 另一边,宋听冬抱着陈燕昭走过长廊,绕过乱哄哄的下人,站在了门口。 恒王张望一阵,问陈燕昭道:“昭儿看看,你珠儿姐姐到底往哪边跑了?” 几条大路上都能见到宋家的家仆。眼下正是午膳时分,好在没有惊动其他人。 这个地方对陈燕昭来说过于陌生,她将每一个路口都细细看过,却发现没有一个路口能与脑海中的那个对上。 “昭儿看不出来……”她的声音满是委屈,像是担心没帮上忙会挨骂,她泫然欲泣。 恒王看了心疼不已。此事本来是因为宋珠刁难昭儿而起,受了委屈的是昭儿。而现在,难受着急的却也是昭儿。 他动容地拍拍陈燕昭的肩头:“昭儿无须内疚自责,你已然帮了许多忙了。” 如果不是昭儿坚持,那宋淮东还没想着出来找人呢。 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穿街而过,走入了一旁的小巷中。他腰带长到地上,从街口一路拖了过去,也不知道是沾上了什么,地上顿时留下了一条水迹。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打通了陈燕昭的任督二脉,她灵光一闪,激动地指着那个巷子:“那边那边!” 脑海中的画面里,人贩子走出来的时候,她分明看见了人贩子脚边反着光的一道。 恒王愣了愣,旋即招呼下人,赶紧往那个方向追。 陈景镕从另一边走过来,几步挨近陈燕昭,递给她一个小巧精致的糖画:“街边顺手买的——没找到人,可要通知京兆尹,安排巡卫彻查?” 恒王面露纠结,一时不知该不该动用京兆尹的人。 若是惊动了京兆尹,那没过多久,整个京城都会知道此事。人言可畏,即便没发生什么,宋珠也必然会被闲人口舌编排。 人贩子抓住了 宋听冬腾出一只手,摁住了恒王的胳膊,她轻轻摇了摇头,眼中满是不赞成:“先别。闲话太过伤人,咱们先私下找找,若是一个时辰之后还找不到……” 陈景镕深吸了口气,退而求其次道:“那我去跟大哥说一声,让守卫加强城门的防守,严加查验。” 他刚转身,又被陈燕昭叫住。陈燕昭一边比划一边补充道:“他拿着那么大一个袋子!” 同样的袋子,她也待过。被人从头到脚扣进去,若不是好心的打更人,她如今还不知道身处何地呢。想到那样绝望的黑暗,陈燕昭周身一颤。 宋听冬还以为是外面太冷,忙将陈燕昭的大氅紧了又紧。 门房凑过来,殷切道:“大小姐,带着郡主进房里吧。房里点着炭火,还干净着呢。” 宋听冬瞧了瞧天色,跟着门房进了平日他们值守的房间。 热茶端上来,陈燕昭乖乖自己捧着轻啜。 宋听冬瞧了,心里阵阵心疼。陈燕昭慢慢不抖了,将杯里的茶喝干净。 陈景镕接过杯子,搁在桌上,抱臂倚在窗前往外看。窗外几个披坚执锐的士兵跑过,看穿着,像是巡卫。陈景镕的眉头轻轻一蹙,扭头跟宋听冬说:“娘,来不及了,京兆尹已经惊动了。” 宋听冬心里猝然一颤,“怎么回事?” 她话音刚落,门房就冲了出去,一边告罪一边跑:“大小姐,贺大人来了。” 京兆尹正是这位贺大人,平日从不上宋家的大门,这次居然纡尊降贵亲自登门了。 “娘,我出去看看。”陈景镕将窗户关严实,也要跟着出去。陈燕昭慌忙叫住他:“三哥,带着我。” 知道陈燕昭始终安不下心,陈景镕没有多加思索,就带上了她。 门口,门房正低三下四跟贺大人说些什么,贺大人脸色不虞,在看到陈景镕时却突然转变了态度。 门房的话还未说完,贺大人就一巴掌推开了他,大踏步朝陈景镕走过来:“三公子、小郡主,下官一接到消息,便马上赶来了。” 说完,他朝身后一人招招手,“听闻今日是宋老太爷的生辰,下官匆忙之中未来得及准备厚礼,一点心意,还望三公子替老人家收下。” 陈景镕眼神变了几遍,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垂眸吩咐门房:“府上管事的是谁,去请示。” 紧接着,他又对着贺大人说:“贺大人有心了,但我并非宋家管事之人,岂敢逾矩收礼。” 贺大人连连点头,表示理解:“是这个道理,三公子考虑得妥当。哦对了,宋小姐的行踪,下官已经派人去追查了。今日并未有人出城,想必不多时便会有回信传来。” 他说着说着,眼神便飘到了陈燕昭身上。对于这位神秘的小郡主,他也是有所耳闻。听说恒王府上下将这孩子看得比世子还紧要,起初他还嗤然,一个捡来的丫头,怎么能比得上嫡出的世子,可今日看陈景镕对她的关切,倒是印证了那些传言。他不由心思活泛起来。 “下官府上的殿春花开得极好,小女的手帕交们每年都相携来看花。不知小郡主喜不喜欢看花,若是喜欢……” 陈景镕一抬手,打断了他:“贺大人,一来眼下最紧要的是我表妹珠儿的安危,二来,如今刚开春,殿春花在春末开放,您未免想得太长远了。” 贺大人讪笑两声,心里暗道,这位三公子还真是如传闻中一般不近人情,说话冷冰冰的。那点子温情,大概都留给他妹妹陈燕昭了吧。 一阵冷风吹过,恰好朝着陈燕昭的面门扑了过来。陈景镕躲避不及,那风便扑了他们满脸。陈燕昭艰难伸出手,搓了搓脸颊,说:“怎么还没找到呀。” 贺大人找到了献殷勤的机会,赶忙说:“人都已经散出去了,还请郡主放心。” 陈燕昭怯怯看他一眼,别过头去,趴在了陈景镕肩头。 “贺大人从何处知道的此事?”陈景镕拍拍陈燕昭,不经意问道。 贺大人当即就要邀功:“是巡卫看到宋家的下人在找什么,便问了一句。那下人照实说了,巡卫察觉此事严重,便速速来上报下官了。” 午膳的时间过去,街上开始慢慢出现百姓。陈景镕没多嘱咐,只是压低了声音说:“贺大人既然知道此事兹事体大,便也该知道,这不是能传到人尽皆知的。” 贺大人连忙点头:“下官知道、下官心中有数。” “在天子脚下,人贩子竟然猖狂到当街抓人,此事传出去,同样遭人议论的,还有贺大人为官的玩忽职守。” 他淡淡地说。 贺大人脸上的奉承笑意当即消失不见。大冬天的,他额角竟然淌下来两滴冷汗。 街头忽然传来吵嚷声。许多人簇拥着往这边走来。陈燕昭闻声看去,眼中的紧张终于彻底消失不见。 她轻声说:“三哥,找到了。吓死昭儿了。” 宋家的人、陈景檀兄弟几人都在,但唯独没看见贺大人的手下。贺大人一一扫过去,脸色愈发难以描述。他今日本是为了立个功,在宋家和恒王面前表现一番的,没想到手下人如此轻率蠢笨,这点事都干不好。 “既然宋小姐安然无恙,那下官不妨就先行离开,不打扰诸位了。”他行了个礼就想开溜,却被陈景檀拦住了。 陈景檀微微侧了侧身子,露出了身后的陈景瑞,他说:“大人既然来了,就将人贩子绳之以法吧。也省得本世子还要跑一趟衙门,给你把人送过去。” 他往旁边一走,贺大人这才看见,陈景瑞手里还抓着一人的后颈。那人头上蒙着麻袋,站在地上两股战战,手被反剪在身后,用绳子捆着。 宋珠被宋珉抱在怀里,大概是吓坏了,她双眼紧紧闭着,脸上一片惨白。双臂也死死搂着宋珉的脖子。看宋珉满脸通红的样子,便知道宋珠没收着力,是把她哥往死里勒。 “下官马上将人带走,严加审问。” 陈景瑞的手往前一送,人贩子就扑通跪在了地上。 “昭儿怎么了,脸色好差。”陈景瑞问。 这个兔子怎么只有一个耳朵 陈燕昭晃了两晃,被陈景镕扶住,这才稳住了身形。她默不作声偷偷瞥了那被麻袋兜着头的人一眼,而后迅速移开了视线。这点微妙的眼神变化被陈景瑞察觉到了,但没有直言,只是轻轻拍了拍陈景镕的发心,示意他带着陈燕昭进屋。 贺大人不敢久留,等手下寻过来,当即就带着人离开了。这人贩子胆大包天,竟然将主意打到了宋小姐身上,必须要严加审问才行。若是不问出点东西,他可没法跟上头交差。 一群人簇拥着两个神色各异的女孩进了屋。直到身边都是自己熟悉的人,宋珠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爹,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我一定乖乖听话……”宋珠顾不得其他,用自己带着脏污的袖子拼命拭着脸上的泪痕,抽抽噎噎跟宋淮东保证。 宋淮东亦是心疼,但他又欣慰借此机会让宋珠长了教训。 他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不忘教导道:“这次便罢了,日后再闯祸,爹可不去管你了。” 准备偷溜,但跑了一半被宋听然抓回来的杜嘉誉嗤嗤笑了几声,压低了声音对陈景焕说:“怎么可能不管她,舅舅还指望着宋珠帮他光耀门楣——攀一门好亲事呢。” 他笑嘻嘻的,话刚说完,头上便挨了一掌,他顿时噤声,规规矩矩站好。宋听然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那些话一字不露全被她听见了。她当即探身,给了杜嘉誉一个巴掌,低声呵斥:“娘平日里就是这么教你的?口无遮拦便罢了,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场合。再有下次,你别跟着娘出来了。” 杜嘉誉一脸委屈,却不敢再声张,只是偷偷摸摸往外祖母的位置走了两步。 “昭儿是不是也被吓坏了,看着脸色如此不好。”宋听然心疼地摸了摸陈燕昭的小脸,忍不住叹息道,“当街拐幼童,这人贩子胆子如此之大,实在是嚣张至极。只怕还有同党躲在暗处,伺机而动呢。” 说着,她朝恒王看了一眼,那意思是暗示恒王彻查到底,也好借此机会,将京城肃清一通。恒王接了她递过来的眼神,郑重点头,“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就不必说其他地方了。” 宋听冬轻拍着陈燕昭,接茬道:“是啊,若是不彻查,这天下不就乱套了。” 她附和地点头,下巴一不小心磕在了陈燕昭的脑袋上。陈燕昭不知在想什么,正出神,脑袋被轻轻撞了一下,她下意识“啊”了一声。 宋听冬连忙将手附上去,缓缓揉了两下:“又给我们昭儿吓一跳。娘不是故意的,给昭儿摸摸,不疼了……” “昭儿不疼,娘别担心。”陈燕昭挤出一丝笑容,把宋听冬的手够下来,抱在怀里晃晃。 大概是看出了她笑容的勉强,陈景瑞往她身前一蹲,张开双臂说:“昭儿,适才看见街上有耍猴戏的,想去看吗?” 陈燕昭点头,又看了看还没止住哭声的宋珠。宋淮东赶紧婉拒:“昭儿自己跟着哥哥去吧,你珠儿姐姐受了惊,且得歇上好一会呢。” 陈燕昭这才扑进陈景瑞怀中,由着陈景瑞将自己抱走。 经过陈景檀的时候,两兄弟眼神一触。擦肩而过,陈景瑞什么都没说,而陈景檀却朝长辈们告辞:“我去府衙盯着。” 恒王甚是欣慰,挥挥手同意了。 出门后,陈景檀看看陈景瑞的背影,直奔府衙而去。 适才在门口的时候,他不是没注意到陈燕昭的反常。只是那个时候,他尚且不确定。陈景瑞刚刚的那个眼神,冰冷异常,暗示他要去查些东西。 贺大人不一定能发现此事与陈燕昭的联系,还得他亲自出手才行。 陈燕昭被抱着,脸朝后张望。她注视着陈景檀的背影良久,忽然问陈景瑞:“大哥怎么也走了?” 陈景瑞心中顿时有了着落。他随口说:“适才不是抓到坏人了?大哥去帮珠儿讨回公道了。” 刑部的拷问手法,他有所耳闻,这人贩子落到陈景檀手里,肯定得吐出什么来。他暗自希冀,人贩子能说出些关于陈燕昭旧事的消息。 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人牵着猴子在街头演猴戏,陈景焕跟陈燕昭这么大的时候,都要缠着哥哥们带他出来看,后来有一次,陈景瑞跟师父讨了几天的假回来探亲,又被陈景焕缠上。他直接带着陈景焕在街头蹲了整整一天,把陈景焕冻得不行,彻底对猴戏没了念想。 陈景瑞还威胁他,若以后再如此痴迷此道,就给他脖子里拴根绳,日日牵着他去街头耍杂技。陈景焕最怕他,从那以后,再也没提过要看猴戏。 所以这次,他也没敢闹着要跟从,还让陈燕昭颇为遗憾。陈燕昭晃晃腿,终于稍微放松下来。陈景瑞的怀抱、街边的叫卖声、小孩跑来跑去的嬉笑声,都渐渐让她忘记了那些不快和惊惧。她揉了揉眼,开始打量起街上的一切。 “哎二哥!三哥来了。”她的余光突然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是陈景镕。 陈景镕听到陈燕昭的声音之后,快跑两步赶上来。他手里拎着大氅,递给陈景瑞。 “娘说你穿着单衣就出来了,怕你冷,让我出来给你送大氅。” 陈景瑞挑了挑眉,接过大氅,似笑非笑地说:“送个大氅而已,派个小厮来就行了,还用得着你亲自出来?” 本来是要打发个小厮来的,是陈景镕拦下了,非要自己送出来。借口被戳穿,陈景镕的耳稍微微泛红,他欲盖弥彰地揉了揉耳朵,接过陈燕昭来,好让陈景瑞把大氅系好。 陈燕昭盯着路边一个捏泥人的看了许久,而后眨了眨眼,暗示陈景镕:“三哥,你看那个,是不是小兔子?” 她往那一排泥……兔子指了指,陈景镕顺势看过去,点点头:“是兔子,你想要吗?” 他一边问,一边带着陈燕昭往摊子上走。小摊主正无所事事抱着胳膊打哈欠,一见有客人过来,忙打起精神招呼。 “来小姐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兔子、小老虎,都惟妙惟肖啊!” 陈燕昭的视线被角落里一个残了半边耳朵的兔子吸引住,她抬了抬下巴,问:“这个兔子怎么只有一个耳朵呀?” 兔子可怜,猴子可怜,昭儿也可怜 小厮嘿嘿笑了两下:“今晨走的急,不小心给磕坏了。” 他一边解释,一边偷偷摸摸将那个残了的兔子放在了地上。 陈景瑞走过来,挑了半天,拿起来一个:“昭儿挑个好的,咱不要那个坏了的。” 精致的小兔子被送到陈燕昭眼前,她却把头别过去,不肯伸手接:“昭儿想要那个,那个兔子可怜。” 两兄弟都陷入了为难之中。小厮眼珠一转,提议道:“这样吧,一看两位公子跟小姐就是不差钱的主,您要是诚心想要这兔子,您就买这个好的,那个残了的,当添头送给您!” 一个泥捏的兔子,最多也就十文钱,恒王府也不缺这点,索性就按小摊主说的办了。陈燕昭满足地捧着那残缺兔子,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 陈景瑞好笑,蹭蹭陈燕昭的鼻尖,笑着问:“明明有好兔子不要,非要这残了半边的,真搞不懂你的喜好。” 陈燕昭头也不抬:“我以前也有一个兔子,被摔坏了。这个跟那个一样。” 两人心中俱是一惊。他们都心知肚明,在来恒王府之前,陈燕昭是有家人的。至于曾经的家人对她如何,没人问过。陈燕昭也对过去闭口不提。他们只当是孩子小,从前的记忆一概没有了。 这还是陈燕昭第一次主动提起以前的事。 陈景瑞兀自纠结片刻,还是决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他面色如常地捏捏兔子的一边耳朵,说:“一会看猴戏的人可多了,昭儿可得保护好你的小兔子,别被人给挤坏了。” 陈燕昭点点头,将兔子搂在胸前。陈景镕朝她伸出手:“三哥给你拿着,行不行?” 这若是只普通的泥兔子,弄坏了再买一只就罢了,可这偏偏是个特殊的兔子,若是弄坏了,可没人能弄个一模一样的豁口出来。 陈燕昭搂着不放,笑得眯起眼睛来,说:“这个不重,昭儿能拿动。” 陈景镕无奈,由她去了。 猴戏已经开场一段时间了,他们找到地方的时候,已经挤不到前面去了。陈景瑞将陈燕昭放到自己的脖颈上坐着,一手扶着她。 陈燕昭索性将那泥兔子放在了陈景瑞的头上。陈景瑞察觉到了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头上,一猜就猜到了是那只兔子。手上扶着陈燕昭,他一动不敢动,只能带着笑安排陈景镕:“多不像话,快把她的兔子给拿下来。” 陈景镕的脸上带着隐约的笑意,装作认真看猴戏,没听见陈景瑞说话的样子。 陈景瑞无奈,转过头去,张望着往人群里看。 他没注意到,角落里一个抱着菜篓左右躲闪的身影径直朝陈燕昭看了过来。 那人约莫二三十岁的样子,一脸憨厚。虽然不甚整洁,但脸还说得过去,甚至能称得上是有几分眉清目秀。他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胸前挂着一个菜篓,很小心地保护着。看猴戏的人挤挤挨挨,他半弓着腰,没人注意到他。 察觉到有视线始终盯着这边,陈景瑞有所感觉,不着痕迹地扫了过去。那道视线马上就消失了,像这只是陈景瑞的一瞬错觉。 “二哥,怎么了?”陈燕昭一手扶着泥兔子,一手伸到了陈景瑞的下巴底下,用手心托着。 陈景瑞笑笑,带起一阵颤动从陈燕昭手心传过去:“没事,昭儿喜不喜欢看这个?” 他以为陈燕昭没看过几次猴戏,应当会很感兴趣,没想到陈燕昭却兴致缺缺。她往下趴了趴,无聊道:“唔,昭儿不太想看这个。小猴子也可怜。” “啪”的一声,耍猴人甩了一下鞭子,清脆响声让两只猴子都周身一颤,赶紧手忙脚乱忙活起来。陈燕昭甚至能从猴子的脸上看到惊恐。 她捂上眼,另一手捏着兔子,从陈景瑞的肩头垂了下去。 陈景瑞又往那个男人的方向看了两眼,这才哄着陈燕昭:“走走走,咱不看了。” “想吃肉包子。”陈燕昭将手松开一条缝,往包子铺的方向一瞥。 陈景镕没说话,走过去占了张桌子。 “老板,一笼包子。” 他不太碰荤腥,所以只要了陈燕昭和陈景瑞的量。陈燕昭还被顶在陈景瑞头顶,挨着桌子了才下来自己坐好。 说是吃包子,她也没吃几口,抱着那泥兔子不松手,还得陈景瑞拿着包子一口一口递过去喂。 陈景瑞打定了主意要让陈燕昭彻底忘了那些事,趁着今日街上热闹,带着她好好逛了一大遭。就连平日里最讨厌走路的陈景镕都没有抱怨一声,一直跟在身边,沉默着接过陈燕昭挑的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回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日色黯淡下来,最后一抹夕阳从恒王府的身后坠下。 刚进府的三人就被管家请到了书房。 “世子已经从府衙回来了,面色不太好,操心的大概是关于郡主的事……”管家觑了觑陈景瑞的神色,硬着头皮说。 陈燕昭手里除了兔子又多了只鸟笼,里面还有只活鸟在扑腾。她拿着满手的东西,问:“关于我的?” 陈景瑞使个眼色,差人将陈燕昭送去了卧房:“昭儿路上一直打哈欠,不是困了?先回去睡一小觉,一会二哥去喊你用膳。” 没来得及说什么,陈燕昭就被抱走了。那鸟在笼里翻腾一阵,嘴里胡乱叫着“恭喜发财”。 书房,恒王和陈景檀、陈景焕都在,三人的脸色也阴沉着,风雨欲来的架势。 陈景瑞自己坐定,问:“查出什么来了?” 恒王想起那个春日,策马奔过城墙根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呜咽,那是个瘦得皮包骨头,跟只小猫崽子差不多的小孩。 看样子,应当是个女娃,瘦的满脸只能看见两只乌黑的大眼睛。 那双眼睛让他想起,多年前刚与宋听冬成婚的时候。黑夜里他晚归,宋听冬提着灯笼等在门口。那莹莹的烛光,像极了这孩子眼里的神采。他当即就觉得,自己与这孩子有缘。 这孩子被接回来,待遇不是亲生女儿,胜似亲生女儿。没人在意陈燕昭的过去,所有人的唯一念头,是给她一个圆满的未来。 但现在,过去摊在了他们面前,逼着他们正视。 陈景檀清清嗓子,说:“那个人贩子,确实与昭儿有些牵涉。” 昭儿如今过得很好 陈景瑞倏然正色,放在膝头的手也不自觉握紧了。 陈景檀的嗓音有些艰涩,“那人贩子交代,自己曾在清江沟花了五十文,从一户人家那里买到了一个小姑娘,约莫三四岁的样子,面黄肌瘦的,但难掩水灵。” ——清江沟,是离京城有段距离的一个县,就算是骑马,也要足足一天才能从那赶到京城。 陈景瑞沉声打断:“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昭儿,长得好看的小孩子多了去了,怎么就这么凑巧,偏偏是我家昭儿?” 他着急起来,有几分语无伦次,不复平日的沉着随心。 陈景檀抬眼,慢慢道:“小孩身上穿着的是件破破烂烂的麻布单衣,那衣服就是人贩子用自己的衣服改的。” 陈燕昭刚抱回来时,是被裹在恒王的衣服里的,除了恒王与王妃,没人见过陈燕昭到底穿的是什么。于是陈景瑞朝恒王看了过去。他眼中满是希冀与不忍,交织出复杂神色。 他既期待陈燕昭的身世自此解开,又不愿想象陈燕昭过去的艰难。 恒王极轻的点了下头:“是,与人贩子的口供无异。” “那、”陈景瑞顿了顿,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想起下一句来,“清江县离这里不算近,人贩子何必要将昭儿带到此处来……” 他始终不相信,或者说是,不肯面对。 “人贩子说,那孩子的父亲似乎是不落忍,还特意将孩子的出生年月草草写下来,塞进了孩子的衣服中。” 陈燕昭被接来的时候,身上确实是有写着生辰的纸条,字写得歪七扭八,十分难看,可见写字之人大概没读过几天书。 在陈景瑞看来,这疑点实在是太多,也满是阴差阳错。 “昭儿这样的孩子,应当是能卖个高价,为何人贩子要将她随意丢弃?”他狐疑地看着陈景檀, 健康又漂亮的小孩最容易出手,而价格也更高。陈燕昭长得精致,身子骨康健,虽是女孩,也定然有不少人家抢着要。这么大个香饽饽,人贩子没有理由半道丢弃。 “据他说,昭儿一路都在哭,实在是太闹腾,甚至引来了他人侧目。他怕被发现,只好将昭儿留在了近郊。” 陈景瑞根本不信。他使劲摇了摇头,“不可能,他如此熟练,昭儿绝对不是他倒卖的第一个孩子。一个经验丰富的人贩子,会哄不好一直啼哭的孩子吗?” 陈景檀眉头缓缓皱起来,这也确实是他心中一个无法圆说的破绽。 “还要再查,他还有同伙,此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得出结论,定罪的。” “人贩子要如何处置?”陈景瑞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慢慢将自己的手松开了。他攥得太紧了,那块布料都皱起来,怎么也抚不平。 陈景檀摇摇头说:“且得等贺大人决断。此事转不到我的分内处理,我不好插手。” 书房顿时安静了下去,几人都没再说话。 半晌,陈景焕勉强笑了几声:“嗐,都过去了,是吧?如今咱们将昭儿养得可好呢,是吧?” 他连问了两遍,语气一次比一次卑微。陈景瑞十分艰难的勾勾唇角,“嗯”了一声。 沉默的陈景镕附和道:“嗯,如今昭儿过得很好。” 京中的这些女孩儿,还没有比得上陈燕昭更受宠爱的。 恒王拍拍扶手,将身子坐直:“如今昭儿在府上,一家人都把她保护得好好的。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日后各自心中有数就行,不必过于在意。” 话是这么说,但任谁都知道,这么大的孩子已经有记忆了。陈燕昭一定是知道自己的身世的,他们想瞒也瞒不住。 他们只能做到不在昭儿面前提及过去,再用新的记忆将那段记忆给遮盖。 陈景檀拉开书房门的时候,恰好碰到下人要来禀报。 “何事?”恒王越过几人,站到最前面。 下人行了个礼:“王爷,外面有个卖菜的,非要见您。” 恒王不解:“卖菜的?” “卖菜的?跟后厨说便是了,这种小事还要让父王费心吗?”陈景檀蹙了蹙眉心,有几分不悦。这几日朝廷又不稳当,恒王已经操劳许久,陈景檀看在眼中,自己还在着急帮不上忙,没想到府中的下人还如此不懂事,用这种小事来打扰他。 下人满脸的为难,硬着头皮道:“那人说了,自己不是来卖菜的,就是要见见王爷。” 陈景瑞颇为无奈,想让下人随意打发了他,但恒王却一抬手,拦住了他。 “正巧今日无事,去见见也无妨。阿檀跟着我,你们去陪母亲和昭儿用饭吧。” 几人得了安排,各自散去。 偏厅中,那人局促地站着,奉茶的小侍女进来看到了,不由掩着唇轻轻笑了两声,他听到笑声,更加手足无措了。 小侍女急忙解释:“并不是笑客人您。您无需拘束,我家王爷最是平和近人,您若是有事相求,只管随意些便是了。” 他痴痴盯着那姿态婀娜的小侍女,无知无觉点点头。 “快坐下吧,王爷在书房,过来且得一刻钟呢。”小侍女将茶放下,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来,招呼他坐下。他乖乖坐了,眼神还是黏在小侍女身上。 小侍女终于被那眼神盯得发毛,放下茶水之后飞也似的逃了出去,恰好碰到了走过来的恒王父子。 看到陈景檀,小侍女的脸上露出几分红晕,随即垂下头来,软软行了个礼。 陈景檀皱了皱眉,忍不住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这还是在外客面前,更失礼了。若再有下次,可就要罚俸了。” 小侍女脸上的红晕当即被惨白取代了。罚俸的恐惧战胜了少女情思,她一点旖旎念头都没了。 恒王偏头笑着斥了一句:“在爹面前还装少年老成,哼,这副样子,看谁家敢把小姐嫁与你。” 陈景檀板着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爹要考虑的事。” 又是这副恭敬,但不管不顾的样子。恒王轻哼了一声,意料之中。 他一靠近门口,便看到了那个人,双手紧握着放在膝头,再往上看,粗布的衣裳也遮不住那人眉眼间的清秀。恒王不由又瞅了瞅陈景檀。 悄无声息对比一通之后,恒王满意点头。嗯,还是自家这几个孩子长得更好看,随自己,不错,不错。 那人也看到了恒王。他慌忙放下茶杯,手忙脚乱往恒王面前一跪:“王爷,求您将草民的孩子还回来。” 找上门来了 恒王脚步一顿。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瞬间僵住了。在陈景檀轻声的提醒中,他才回过神来。 他调整好了表情,并不理会跪在地上的男人,而是抬脚往偏厅里面走,边走还边吩咐陈景檀:“起夜风了,将门关好,别让风吹进来。” 陈景檀眼神动了动,明白了恒王的言外之意。他经过时,将门掩了起来。偏厅是恒王会见不太重要的门客所在,门一旦关上,下人们就会识趣不再接近,秘密也就不会被传出去。 他与恒王同时猜到,这个男人口中的孩子,大概是陈燕昭。 男人跪在地上,朝着恒王所坐的主位调转了方向。他扑通一声磕了下去:“王爷,府上的小姐是草民兄长的孩子,兄长不幸过世之后,这孩子是我在抚养,可去年却有不长眼的人贩子将这孩子偷走了,草民一直在找,今日终于找到了府上。” 他的肩颈伏在地上,轻轻抖着,不知是因为找到了孩子的激动,还是面见恒王,甚至胆大包天跟恒王抢孩子的恐惧。 恒王没说话,只是静静打量着那男人。 男人等了半天,堂上的两位主子却一言不发,他心中不由更加紧张。 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像是被什么糊住了,竟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只好壮着胆子清清嗓子:“草民小侄女的生辰是——” 恒王淡淡开口:“腊月十八。” 惊喜之色顿时涌上了男人的脸庞,他一下就忘了尊卑,抬起头来直视着恒王,连连点头:“对,就是腊月十八,她身上有我写的纸条,上面就是这个生日!” 在来之前,他在路上听到了很多关于恒王、关于那位小郡主的传闻。坊间流传,恒王将这唯一的女儿视作掌上明珠,更有甚者,曾言之凿凿地说,恒王有意要将王府留给这个女儿。 听了这些,他心里七上八下。恒王和公子们这么在乎陈燕昭,说不定会矢口否认,然后将自己打出王府,甚至有可能杀了灭口。但没想到,恒王果然像适才那个美貌侍女所说,平易近人,非但没难为自己,还主动承认了陈燕昭的身份。他顿时有了底气。 可没想到,恒王的下一句话,就令他哑口无言,顿时慌乱起来。 恒王问:“你说孩子是被人贩子偷走的,那你为何又能提前在孩子身上放下纸条,写明她的生日呢?” 前后矛盾,他做不到自圆其说。虽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恒王更愿意相信人贩子所言——孩子是面前这个男人亲自卖出去的。 陈景檀的手在袖中摸了摸,摸出一串铜钱来,摔在男人面前的地上,冷笑道:“你没想到吧,那人贩子已经全交代了。这五十文,正是赃款。” 男人垂下头,偷偷摸摸往铜板上瞥一眼,又像是被烫到一样,赶紧移开了视线。 他大概还是不想就此了结,于是膝行几步,爬到陈景檀面前。陈景檀毕竟年轻,威压远不如恒王。男人被恒王的视线逼到喘不过气,只好从陈景檀处暂得喘息。但陈景檀在刑部几年,周身的肃杀之气也不是他这等心虚的小民能承受下来的。 男人的脸越来越红。 好在恒王并不想赶尽杀绝,他给男人指了条生路,想放过他,“你若是丢了孩子,就去府衙报案,京兆尹贺大人会为你主持公道。” 男人一愣,适才陈景檀说人贩子都招了,那如果自己去报官,一定会与人贩子对簿公堂,到时候一切都会败露,他的下场甚至不如现在。 逃,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出路,但他一想到家中那些糟心事,就又定了定神,狠下心来。 他又给陈景檀磕了个头:“世子,草民愿意跟您如实相告,还请您高抬贵手,让草民的哥哥能在九泉之下闭上眼吧。” 陈景檀露出个“洗耳恭听”的表情,静静看着男人,那态度是在鼓励男人继续说下去。 男人咬咬牙:“草民的嫂嫂,也就是侄女儿的亲生娘亲,在生下她不久之后就过世了,没过多久,我大哥替富户修葺房子的时候,从房梁上跌下来摔死了。我与贱内可怜这孩子不到一岁就没了爹娘,于是将她养在了膝下。她离开的这一年,我与贱内时常梦到大哥流着血泪哭诉,怨我们没照顾好他唯一的骨肉……” 陈景檀捏捏眉心,终于听不下去了。他用手撑着头,不再看男人,说出的话也冰冷无比:“别给本世子顾左右而言他。五十文钱,将孩子卖给人贩子的时候,你就没想过你大哥会夜夜在你梦中哭诉?” 恒王起身,不耐烦地往外走:“来人,送客。本王还急着陪女儿吃饭呢。” 男人顿时慌了神,他一下扑到了恒王的腿上,制止住了恒王的步伐:“王爷!您既然如此疼爱小郡主,就不该替小郡主做主!您为何不肯让小郡主与草民见一面,看看她的意思呢?” 恒王当即抬腿打算踹过去,被陈景檀一摁手臂拦住了。他眼底闪着几分志在必得,说:“不见棺材不落泪。父王让他见一面吧,不然他不会死心的。” 本朝没有买卖同罪的说法,只会惩治人贩子,对于这个卖孩子的男人,他们无法将其定罪。虽说可以用些别的手段,但那毕竟见不得光,恒王府不屑。 恒王慢慢收回腿,丢下一句“在此等着”之后,带着陈景檀扬长而去。 他没有说让男人等多久,男人也不敢站起来,只好跪在原地等。偏厅见不到月光,因着门窗紧闭,下人摸不准主子对这个客人的态度,也不敢贸然进来点灯。屋里一片昏暗,也无法判断时辰。 从刚才的话中,他能猜出,恒王大概是陪着他的侄女儿吃饭去了。他振了振精神,又有了等下去的毅力——他想着,吃顿饭而已,能有多久?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恒王大概是有意要为难他,饭后还陪着陈燕昭逗了好一会的鸟。半晌,见时辰差不多了,他才斟酌着开口。 “昭儿,爹带你去见个人好不好?” 陈燕昭将视线从鸟身上收回来,看向恒王:“谁呀?” “昭儿去见了就知道了,你说不定认识。” 陈燕昭的面色微微一变,手不自觉抠住了自己的袖边。 昭儿不想见他 “好呀,爹说见就见。”陈燕昭低下头,声音也小了很多。 陈景焕凑过来:“谁呀谁呀,我能去见吗?” 他正是什么都好奇的年纪,凡是跟陈燕昭有关系的,他都想掺和掺和。但这次恒王却捏了捏他的后脖颈,没说话。 陈景檀沉吟了片刻,提议道:“把人带来吧,当着众人的面,让他将前因后果说清楚。” 恒往一想,同意了他的打算。 偏厅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疲惫不堪的男人顿时抬起头来,但来的人却让他有些失望,不是恒王,更不是陈燕昭,而是个打着灯笼的小厮。 小厮侧了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家王爷请您到前厅一叙。” 男人揉着酸痛难忍的双腿站起来,走动的时候还忍不住趔趄了好几下,但那小厮只顾抬头带路,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他没有忘记来此的最终目的,忍着疼快走两步。拉近了与小厮的距离。他悄悄问:“这位小哥,不知道小郡主在不在?” 小厮回头瞥他一眼,眼神意味不明。他点点头:“在,世子与几位公子也在。” 听说陈燕昭也在的时候,男人心里定了定,但又听小厮说,她的几个哥哥都在,男人心里又打起了鼓。 他还想问什么,但小厮脸上已经出现了明显的不耐,他怕让小厮心生厌烦,再给自己告状,赶紧收了声。 没走多久,男人眼前便出现一片灯火通明,小女孩儿的嬉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男人醒了醒神,搓了两把脸,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诚挚。走到门口,小厮叩了两下门:“王爷,人带到了。” “带进来吧。”房中传来恒王的声音。 跟陈燕昭玩儿了一晚上,恒王心头那口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声音也透着慈爱,与男人之前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小厮推开门,朝男人微微颔首后便退了下去。 男人同手同脚走了进去。 恒王摸了一把簪雪的脑袋,而后对着陈燕昭指了指:“昭儿认识他吗?” 陈燕昭的笑容顷刻之间便消失了。所有人都能看出陈燕昭态度的变化,看向男人的视线一个比一个冰冷无情。 男人双膝本就发软,此情此景之下,更是直接跪了下去。 “给王爷王妃、世子和各位公子请安。”他心里还是认为,陈燕昭是自己的晚辈,故而行礼的时候,特意漏掉了陈燕昭。 陈景瑞挑挑眉:“小郡主亦是王府的主子,你为何不拜?” 男人支吾一阵,只好又重新添上陈燕昭行礼。 陈燕昭坐在恒王膝上,垂着头摸猫,好半晌才小声说:“昭儿认识他,但是昭儿不想见他。” 她态度明确,府上几人都放了心,微微绷着的姿势也都放松下来。 恒王点头:“你也听到了,昭儿不想见你。你快快退下,就当从未来过府上,也从未有过这么一个孩子。”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男人自然不可能放过,他直勾勾盯着陈燕昭,诱哄道:“三妮,你不记得小叔了?” 这个敷衍的名字让在场的人都皱起了眉头。 当日给陈燕昭起名的时候,兄弟几个都是绞尽脑汁认真思索,没想到这个所谓的小叔,竟然给陈燕昭起了这么一个难听的名字。他对陈燕昭的忽视也可见一斑。 陈景檀正色道:“恒王府小郡主名讳为燕昭,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再说皇嗣之名,也非寻常人能直呼。你实在太过嚣张……” 男人当即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草民无知,还请世子恕罪。” 他期待的盯着陈燕昭。在自己的印象中,从前他对陈燕昭还算是不错,陈燕昭一定不忍心当众让他难看。 没想到他不说还好,说完之后,陈燕昭的眼眶里马上就蓄满了泪水。 谁都能猜出,陈燕昭定然是在他手里受了欺负。这下所有人的脸色都称得上是愤怒了。 陈燕昭抽搭两声,说:“记得,他不给昭儿吃饭,让昭儿挖雪……” 陈燕昭在站都站不稳的年纪,就要徒手挖开厚厚的雪堆,从院子里抱起比她还高的木柴,送到厨房中。 所以她害怕下雪,一下雪,她就要被打发到屋子外面,自己随便找个角落蹲着——因为婶婶说,她在屋里,会让屋子里的热气变少,他们就要挨冻了。 陈燕昭学不会反抗,只能一次次听从。 男人矢口否认:“没有啊,王爷明鉴。草民唯一一次不给她吃饭,是因为她口吐诅咒之语,那次草民实在是气疯了,所以才——” “啪”的一声,男人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个巴掌。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巴掌是看着最为和婉温柔的宋听冬打过来的。 宋听冬接过寄翠递上来的手帕,将手擦了好几遍,冷笑道:“这一巴掌真是便宜你了。童言无忌,这怎么也不该是你虐待幼童的理由。” 陈景瑞小时候浑话也一大堆,但她只是口头教训几句,可从未克扣孩子的吃饭——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饿一顿就耽误孩子长个子。 男人自觉理亏,捂着脸不敢说话。 “他就是要死了,昭儿都看见了。”陈燕昭用恒王的衣襟擦了擦眼泪,倔强地说。 这话大概是戳到了男人的痛处,他竟直起身子来反驳:“我儿子身子骨壮壮的,平日也没什么病痛,怎么就该死了?若不是你随口胡诌……” 想起陈燕昭从前的料事如神,堂上众人大概也能猜到此事的始末。 陈景镕问:“既如此,你儿子是怎么死的?” 男人不情不愿地说:“被屋檐下的冰棱砸中,戳穿了脖颈。” 京城的冬日很冷,屋檐下的冰棱需要时时清理,不然会越积越多,还分外坚硬。 陈景镕笑笑,无情揭穿道:“明明是自己懒得清理,你才是害死自己儿子的元凶。” 陈燕昭眼中含着委屈:“昭儿分明提醒过他,不要从那走,可他不但不听,还打了昭儿好几下……” “你还说你不是不祥之人,你是怎么知道,那冰棱会砸下来,还会砸到耀儿的!” “放肆,她也是你可以指责、污蔑的?” 恒王重重一拍桌子,茶杯都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来。 昭儿把这些都给你,你快走! 男人嘴唇哆嗦了几下,他半是害怕,半是不甘心地朝恒王一瞥,心一横道:“王爷,这个女孩儿是祸水,她不祥!刚会说话的时候,她便时时诅咒草民家人,无一例外,那些祸事都会被她说中,王爷若是一直留着她,只怕会给王府带来灭顶之灾啊!” 他言辞恳切,摆明了是想让恒王将陈燕昭逐出恒王府。虽不明他的意图,但王府中人都不会让他如愿。陈景镕掀了掀眼皮,呵呵笑了两声,“小孩子说几句话就能诅咒到你们家,看来你们家还真是福薄命浅,自该灭顶啊。” 这是陈景镕说过的最难听的话。他虽然嘴上不饶人,但从未如此直白讥讽过他人命数,甚至称得上是尖酸刻薄。、 可见这男人将他气到了什么程度。 陈燕昭忽然尖叫了一声,将头上的珠钗胡乱扯了下来,金玉的、玛瑙的,零零碎碎摔了一地,一通清脆的断裂声之后,地上多了许多首饰的残骸:“都、都给你,昭儿只有这些了。不要带昭儿走……” 她顿了顿,呆滞的小脸上出现了一点希望的神色,她摸到手腕上还带着玉镯子,情急之下就要伸手去撸,可那镯子卡的死紧,是宋听冬用了巧劲给她带上的,她这样用蛮力去扯,只会伤到自己。恒王察觉到她的意图之后,马上将她的手握住抓在手心,轻声劝哄。 “好了好了,昭儿不怕,没人能将你带走。” 陈燕昭一个劲往他怀里躲,始终低垂着眼,不敢看地上的男人。她像是怕极了这个男人,就连目光的对视都下意识躲避。这样的小心翼翼,恒王只在刚见到陈燕昭那天看到过。 那时候比现在还瘦小的陈燕昭抱着双臂,蜷缩在墙角一个避风的小角落里,路人行色匆匆,没人注意到这里还藏着一个小孩。陈燕昭的小脸藏在双臂之后,微微哆嗦着,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所有人,但唯独在看到恒王过来的时候,眼中似冰雪消融,防备一寸寸瓦解。也只有恒王,注意到了这抹小小的身影。 在恒王府的这段日子,陈燕昭不光是比从前胖乎了不少,更要紧的是,那些谨小慎微都渐渐消失不见,化成了大方和伶俐。干瘪的种子落在肥沃土壤之中,也会长出夺目风华。 此刻,恒王的心仿佛在滴血。从看到陈燕昭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孩子的从前一定不好过,但陈燕昭对过去的恐惧,却让他始料未及。 他闭了闭眼,扬声喊人:“来人,将他拖出去,乱棍打死!” 作为皇子,打杀一个白丁,对他来说无足挂齿,更何况,是这个人有罪在先。他素来以仁慈在百姓中颇负盛名,这个决定,很有可能让晋王的人抓住把柄,趁机发作,从而让他的名声一落千丈。 但他顾不上了。连一向按规矩办事的陈景檀都没说什么反对的话。 紧接着,在男人慌乱到极点的、一叠声的求饶中,两个带着短棍的下人走进来,一左一右将男人拖了出去。 男人脸上满是绝望,他大概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朝陈燕昭大喊:“三妮,你真就这么绝情,眼睁睁看着小叔去死?我死了,你大姐跟二姐也活不了了!” 陈燕昭愣了愣,还抽抽嗒嗒的,但眼泪止住了。她仰起脸看着恒王,犹豫着说:“爹,让他走吧,昭儿不想让姐姐死。” 下人吃不准到底要不要听陈燕昭的,犹犹豫豫着将动作放慢了。 陈燕昭跳到地下,随便抓了两把金钗丢到他身上:“都给你,你走。” 这话倒是提醒了恒王。他皱皱眉,问:“人贩子说,你那年将昭儿送走的时候,还颇有不舍,可见你也不是个铁石心肠之人,你若是愿意将来龙去脉尽数说清,不要隐瞒今日来此的意图,我尚且可以留你一命。” 陈景瑞翘了个二郎腿,不耐烦地说:“还问什么,没将他全家推出去斩首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不领情便罢了,还蓄意纠缠,真是罪大恶极。” 他是不敢在陈燕昭面前动手,不然此人早已身首异处了。 下人将手撤开,男人重新跌在了地上。他无比后悔,今日怎么就听了婆娘的话,要来这恒王府走一遭。 他抖如筛糠,抓住了这唯一的活命机会,哆哆嗦嗦地撇清责任,道:“王爷,当年是贱内非要将她送走的。草民家本就有了两个女儿,生了小儿子之后,已经揭不开锅了。” 陈景焕咬着牙愤愤道:“只为了五十文!五十文能让你们过几天?留着她在身边,又能多吃你们几口粮食!” 男人低着头,不敢乱动,“实在是那天小儿子意外亡故,草民与贱内都太过痛心疾首……”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陈景檀正想说什么,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这个时候敢往恒王面前递的,定然是十万火急的政务。恒王压下心头的火气,让人带着文书进来了。 来的人居然是陈景檀的副官。他一一见礼之后,将一摞盖着红手印的纸放到了陈景檀面前,交代道:“世子,那人贩子都交代干净了。这是供词。您之前说让我留心,我便不敢等到明日,连夜送过来了。” 陈景檀低头速速瞥了两眼,递回给副官:“送我书房,如今没时间细看。” 副官也察觉到此刻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连连点头后退了下去。 陈景檀将身子往前倾了倾,朝陈燕昭张开手臂。陈燕昭转了个身坐在了他怀里。她鼻尖通红,眼眶也发肿。想了想,陈燕昭抬起陈景檀的手,贴在自己眼眶上,“大哥给昭儿冰一冰。” 今日实在是气狠了,陈景檀的指尖都发麻。他的目光慢慢移到男人脸上,皮笑肉不笑抬了抬唇角:“人贩子说,你将家里三个女孩全卖了。” 倒卖一个孩子,跟倒卖三个孩子的罪名可不一样。那人贩子本是想着蒙混过关,但贺大人立功心切,什么恶毒的法子都往他身上使,他耐不住,还是全招了。 男人迟疑片刻,才小声招供:“唯一的儿子都死了,养这么多丫头有什么用……” 带昭儿去看妹妹吧! 有人将女儿视作珍宝,有人将女儿视作草芥。 恒王攥了攥手上的扳指,冷笑一声说:“既然你连儿子都没了,今日怎么来讨要起了昭儿?别说什么你哥哥那些鬼话,你若是怕厉鬼索命,又怎么会将孩子送走。” 男人一时语塞,没说话。陈景瑞打量片刻男人的衣着,了然一笑:“你年纪也不大,八成是又生了新的孩子,没钱养孩子了吧?” 似乎被说中了,男人的脸涨红起来。他身上那堆陈燕昭扔的首饰不算少,足够他一家三口过活一段时间了。他胡乱收拾了一通身上,猛地磕了几个头,见好就收:“草民痴心妄想,竟敢打郡主的主意。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王爷就留小民一条贱命吧,小民马上就、就自己滚!” 说罢,像是怕恒王再治他的罪,他连滚带爬就要往外走。 “铮”的一声,他面前的地板上就钉上了一把匕首。流光溢彩的,正是陈景瑞的那把。 陈景瑞缓缓收回手,笑着说:“还真让我给猜对了。不过拿了东西就想走,你是有什么说法吗?” 他歪了歪头,朝陈燕昭指了指地上的匕首:“二哥又给你演示了一遍,昭儿这次看清了没?” 陈燕昭大半的眼都被陈景檀的手给遮住了,只看到寒光一闪,匕首就飞出去了,至于动作,她是一点都没看清。于是她诚实地摇摇头,“没看清。” “行,靶子在这,二哥再给你来一遍。”陈景瑞干脆利落起身,作势要走到男人面前去拔刀。男人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不知道陈景瑞的本事,却知道今日自己是彻彻底底将他们得罪上了。他不禁为自己的命深深捏了一把汗。 恒王及时出声,制止了陈景瑞:“老二,回来。放他走吧,就当是给昭儿积德。” 说着,他对满脸不忿的陈景瑞使了个眼色。 陈景瑞虽然不解自家亲爹的态度反转,却知道不可忤逆——凭他爹的本事,肯定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绝不会让这男人一家子好过。 他脚步调转,走到陈燕昭面前,将人抱起来:“时候不早了,哥送你回去睡觉。小孩子熬不得眼,看看这小脸憔悴的。” 他边说,边用带着薄茧的手轻轻将陈燕昭的脸擦了一遍。他常年握刀剑,动作说不上多温柔,但陈燕昭却没觉得疼。 她哭过一阵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疲惫不堪,不由往陈景瑞肩头一趴,眼睛快要合上了。 走到门口,陈景瑞朝严阵以待的两个下人抬了抬下巴,后者心领神会,将人拖了出去。 人影消失之后,恒王缓缓开口:“昭儿那些首饰,都是宫中所制,平常百姓若是拿去典当,会被盘查的。” 言下之意,他说不清这些首饰的来历,便会按照偷盗论处。这是专供宫中之物,处罚只会重,不会轻。 背对着他的陈景瑞勾了勾唇角,怕吵到陈燕昭,他压低了声音说:“哦?府上的小郡主丢了几件首饰,至今没抓到偷盗者呢。” 陈景焕听了,捂着嘴偷笑。笑声将陈燕昭吵醒,她迷迷糊糊抬起头来,张望一阵之后问:“四哥笑什么呢?” 陈景瑞横了弟弟一眼,复又拍拍陈燕昭:“不知道发什么病呢,昭儿别管,快睡吧。” 这一夜,陈燕昭断断续续做了好多梦,先是下着大雪,她东躲西藏,无处可去。后来恒王一出现,雪就停了,面前闪过一张张人脸,她认真辨认半天,发现那是宋听冬,还有哥哥们。 耳边渐渐传来说话声,睡意如潮水般褪去,陈燕昭没睁眼,躺着听身边的人说话。 “不必报给父皇与母后知晓了。若是如实禀告,定然要将昭儿的本事扯出来……”是宋听冬。她声音放得极轻,话语间带着浓浓的不安。 紧接着是恒王的声音,“我也是这么想的。若是可以,我倒只想让昭儿做个普通孩子,没这劳什子预言。” 两人同时叹了声气。房内静了下去。陈燕昭知道,自己该醒过来了。 她先是伸着手往旁边抓了几下,够到了宋听冬的手。那两道呼吸声终于不再克制着了。她睁开眼,朝宋听冬笑了笑:“娘怎么来这么早?” 宋听冬眼中的担忧少了不少。昨日让陈燕昭想到了许多不好的事,奶娘回禀说,半夜看过她几次,直到后半夜她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宋听冬本来还担心,陈燕昭会受此影响,即便醒来也郁郁寡欢。 好在她并未在陈燕昭的神情中瞥见不乐。她如释重负般捏了捏陈燕昭的鼻子,笑起来:“这都已经巳时二刻了。昭儿起不起,若是还乏,那便再多躺一会。” 难得的,宋听冬没有催陈燕昭起床用早膳。但是陈燕昭却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她握着宋听冬的手,却看着恒王说:“爹快去看看,有人来了。” 恒王一头雾水,“今日休沐,谁会这么不长眼,来打扰爹跟昭儿安享天伦?” 没想到陈燕昭却摇头:“爹去看看……你看,来了来了。” 她转头朝向窗户,手指着外头,激动地说。 恒王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却什么都没看见。不多时,寄翠的声音响起:“王妃、王爷,管家送了帖子过来。” 宋听冬隔着门扬声问:“谁家递来的?” 门外静了片刻,紧接着,寄翠念道:“是祁王府递过来的。说是弄瓦之喜,定于后日中午宴请宾客。” 恒王与王妃对视一眼,半晌反应过来:“是他哪个侧妃吧……” “弄瓦之喜是什么?”陈燕昭歪着头问。 “就是祁王添了女儿,昭儿添了新妹妹了。” 向来只有别人喊陈燕昭妹妹的份,她还未曾当过姐姐呢。 恒王开门,将帖子拿进来,曲起手指敲了敲,说:“还真是。是他府上的齐侧妃所出。” 齐侧妃是工部尚书齐大人之女,这几日,因为兴修水坝一事,祁王正跟太子手下的势力明争暗斗,这次齐侧妃之女的满月宴大操大办,也有拉拢齐大人之意。 去与不去,恒王尚且拿不定主意,陈燕昭却兴奋异常,她跪在榻上,双手撑着宋听冬的腿,用亮晶晶的一双眼看着恒王:“爹,带昭儿去看妹妹吧!” 赴宴 宋听冬摸摸她头,附和着说:“你与祁王就算在朝堂上水火不容,但到底还是亲兄弟,不好不给他面子的。” 恒王捏着帖子的烫金边摩挲片刻,半晌拍板:“那就不让他们兄弟几个去了,我带着昭儿去。” 恒王府一大家子人,若是都去,那未免太声势浩大。知道的以为,这是恒王带着家眷恭贺兄长弄瓦之喜,不知道的还以为恒王带着儿子们去砸场子呢。 可宋听冬却笑着摇摇头:“带着吧,祁王就怕这满月宴太过清冷呢。让孩子们过去热闹热闹也行。” 恒王面上点头,答应下来,心里却不停腹诽,“你看看你这几个儿子,有几个是爱热闹的性子”。 不过他并未将话说出口,而只是用那帖子轻轻点了点陈燕昭的头,如愿看到陈燕昭皱起鼻子来的笑颜之后,他才心满意足去找管家,安排贺礼。 陈燕昭磨磨蹭蹭穿好衣服,拿着自己的小匕首去找陈景瑞。陈景瑞已经早起练了一上午的功了,见陈燕昭过来,他擦擦汗停了下来。 四岁的小女孩能有多大的劲儿,陈景瑞不过是哄着她打发时间,闹着玩。他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可在身边没有爹娘和哥哥们的时候,将匕首拔出鞘来。 他神色实在严肃,平时不多见,陈燕昭被唬到,连连点头,慎重不已。 “对了,后日去祁王府上,那是去贺喜的,不比外祖父寿宴,你的小匕首还是放在家中为好。”陈景瑞忽然想起什么,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陈燕昭握着匕首的那只手。 陈燕昭一口答应,正想让陈景瑞带自己去街上玩,陈景瑞的小厮捧着好些东西走了进来。 那上面都是些常见的贺礼,有不少都是陈燕昭见过的。小厮将托盘放在石桌上,毕恭毕敬问陈景瑞:“二公子,王爷这次说什么也不帮您打点了,您看看咱这次得送些啥啊?” 往年这种送贺礼的事,陈景瑞从来不用操心的。有爹,有大哥,再不济还有管家,他当甩手掌柜。没想到好日子这么快就到头了。恒王有意要磨砺他,甚至不许管家跟陈景檀插手。 他跟小厮都愁眉苦脸,束手无策。 陈燕昭爬到石凳上,被冰得打了个哆嗦。陈景瑞看见了就笑她:“冰着了?也不知道喊哥哥给你垫个软垫。” 他在院子里四下看了看,将角落秋千上的垫子薅了过来,让陈燕昭垫在身下。陈燕昭趴在桌上,一只手垫在下巴下面,另一手去摆弄托盘上的贺礼。 “怎么了,想要?这东西你有不少了,这个成色也一般,就别要了。”陈景瑞在她对面坐下来,饶有兴致的看着她的动作,忍不住道。 陈燕昭把玩的是个玉如意,莹润白净,已是上品,但也远远比不上陈燕昭房里摆的那个。她摇摇头,说:“不是要这个——昭儿是不是也要送贺礼?” 陈景瑞微微发愣。少顷,他笑着说:“昭儿太小了,还不必做这些人情来往,等哥哥们都不在了,昭儿再考虑这些事也不迟。” 他开了个没轻没重的玩笑。陈燕昭当即就皱起眉头来,轻轻拍拍陈景瑞:“呸呸呸,二哥不许说晦气话!” 陈景瑞赶紧笑着打自己的嘴:“二哥错了,不该在昭儿面前说这种话的。” “哥哥们长命百岁,一直陪着昭儿。”陈燕昭这才满意,重新收回手,两只胳膊交叠着放在桌上,端的是文静端庄。 最终陈景瑞还是挠着脑袋去跟娘求情了。他实在不愿意操这份心。他大大咧咧惯了,做这些人情事,跟逼他绣花差不多。自小便不在家中,宋听冬多少对这个儿子有些愧疚,也一向爱惯着他。他一开口,宋听冬便应承了下来。 两日后,恒王带着儿女,赶往祁王府赴宴。宋听冬不慎染了风寒,闭门不出,没有跟从。怕夫人在家中无聊,恒王还特意将御史夫人请了过来,陪宋听冬说话解闷。 马车上,陈燕昭紧挨着陈景镕,偏着身子从窗户里探出头去跟陈景瑞说话。陈景镕百无聊赖,偷偷掀开盖着贺礼的红布一角,半晌不由戏谑道:“二哥,这一看就是娘的手笔,你又图省劲让娘帮你操办了。” 陈景瑞赶紧伸出一根手指来掩在唇边,示意陈景镕噤声,别让一旁的陈景檀给听到了。他凑近过去,压低声音说:“烦死了,我说我不想去,非要捎带着我也去,这么大年纪了,不办贺礼又不行,麻烦。” 陈燕昭兴致勃勃听两人说话,她敏锐地听到“这么大年纪”几个字,不由问:“二哥年纪很大了吗?” 陈景瑞动作一顿,还未来得及开口,陈景镕就掩着唇角点头:“可不是嘛,太子家的几位兄长,在这个年纪已经订下婚事了。” 太子权势滔天,就连儿女的婚事都多加斟酌,早早便有了考量。几个孩子都是早早成婚生子,陈景瑞几个人都已经当上堂叔了。 陈景瑞翻了个白眼:“你就比我小五岁罢了。再说了,你看大哥还从未考虑过婚事,弟弟们怎么可以着急呢。” 说起来,他倒还真没想过婚事。他伸长胳膊,探进车窗中,揉了揉陈燕昭的鬓角:“昭儿听得这么入神,在想什么?” 陈燕昭满脑子天马行空,听到陈景瑞的声音才回神。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大哥何时成婚。” “少天天在昭儿面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走昭儿,跟大哥下车。” 陈景瑞的身影突然从窗边被拉开,陈景檀忽然凑近。他威胁般地看了看陈景瑞,后者心虚,四下张望。 陈燕昭“唉”了一声,马车一停稳,她就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这边陈景檀刚翻下马,那边陈燕昭就扑过来了。他眼疾手快接住她,揽在胸前。 “冒冒失失,仔细摔着。”陈景镕从马车里钻出来,瞥这兄妹一眼,半垂下头,捻了捻手指。 他动作慢了一步,刚将手臂展开,陈燕昭已经飞下去了。他的心顿时就提到了嗓子眼,还好陈燕昭无事。 你爹官位再显赫,也敢骑在王爷脖子上撒野? 陈燕昭转头眨眨眼,笑着说:“哥哥接着我呢。” 祁王府门口车水马龙,陈燕昭好奇地左看右看,寻找着眼熟的面孔。 “昭儿,”是陈景怀, 她嫌家中人太多,憋闷地紧,就偷偷跑出来透气,没想到能看到陈燕昭一家。她几步走过来跟长辈寒暄几句,便蹲下身,问陈燕昭:“后花园开了宴,都是年纪相仿的小姐们,昭儿今日跟着我吧?” 陈燕昭拉住她,转头跟哥哥们交代:“我跟着怀姐姐。” 陈净瑞不放心,但他一介男子,到底不好跟勋贵小姐们坐一席,只好安排了陈景怀好几遍,让她仔细看着陈燕昭。 “你放心吧,祁王府的后花园里干干净净,什么虫都没有,池塘里的冰厚厚一层,也不会失足的。”她眨眨眼,领着陈燕昭走远了。 祁王与王妃不睦,多年来只有陈景怀一个孩子,但祁王为人花心,家中侧室一堆,府外还有不少没有名分的外室。林林总总的,他孩子也不少。但陈景怀从不与他们为伍,即便姊妹众多,但过得还是孤独。 陈燕昭紧紧攥着陈景怀的手,跟着她走过长长的游廊,绕到了后花园。 几个与陈景怀年纪相仿的少女迎上来,笑嘻嘻的看着陈燕昭。 其中一个女孩用手肘戳戳陈景怀,好奇地问:“这便是你说的那个妹妹?长得可真漂亮,若不知情的人看了,只以为她是恒王与王妃亲生的呢。” 陈景怀一脸骄傲,矜持点头:“是啊,她生来就该跟恒王是一家子的。” 陈燕昭乖巧听话,她喜欢陈燕昭,别人夸陈燕昭几句,她都会觉得与有荣焉。 那女孩又带着揶揄说:“这么喜欢她啊,你父王不是又给你生了个妹妹,怎么不见你有半分的高兴?” 陈景怀翻个白眼,蹲下身去在陈燕昭脸上狠狠亲了一口:“那小孩从出生就闹的满府不得安宁,讨人厌。” “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少女老神在在劝道。 乍一见这么多生人,面对着或好奇、或不屑的眼神,陈燕昭有些无所适从。她紧紧靠在陈景怀身上,尽力表现得大大方方,跟女孩儿们打招呼。 “姐姐好、姐姐好……”她转着圈喊了一通姐姐,听到了好几声来自不同女孩儿的应和声。 只有一声不太一样。是岑书桃。她挑着眉,不辨喜怒的“嗯”了一声,与别的女孩儿们新奇的表现不同。 她身边的女孩笑着问,“怎么,就连恒王府的嫡女,你都看不上眼?” 岑书桃别过脸去,意味不明笑了笑:“哪敢啊,天之娇女,谁敢不喜?” 那女孩也掩着唇笑,笑够了之后,压低了声音说:“我看恒王世子对这孩子很是宠溺,你若是……” 听到陈景檀的名号,陈燕昭不由看了过去,一边随着陈景怀往席上走,一边留神那边的动静。 岑书桃打了个手势,不无厌烦地说:“打住,可别提了。这条路走不通,我劝你也死了这条心。” 两人的声音本就放得很小,陈燕昭竖着耳朵,聚精会神听了很久才听到一星半点。 那女孩沉默了片刻,而后才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看了陈燕昭一眼,却是在回答岑书桃的话:“这就可惜了,还想着与你一道,做个妯娌呢……” 岑书桃掏出手绢抽她一下,“你瞧中的那个,更不是个好相与的。” 再后来,别的女孩儿们笑着问话的声音将那边的动静遮了个彻底,陈燕昭再也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了。 陈燕昭紧挨着陈景怀落座。刚坐定,便有个比陈燕昭大不了几岁的女孩走过来,规规矩矩给陈燕昭行了个礼。这席上坐的都是同辈人,又都是小孩,按理说无需如此刻板,还要行礼。所以女孩的举动很是反常,让众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有人好奇,有人看戏,陈燕昭也一头雾水。 她愣愣坐在原处,手搭在膝头,紧张的攥了攥。陈景怀发现了她的不安,忙握了握她的手,既是安抚又是介绍道:“这是窦大人家的三女儿,窦小姐。” 陈燕昭的脑子转了几个弯,明白过来,这是窦绍其他妹妹。她微微颔首,用疑惑的眼神看向窦小姐。 窦小姐一板一眼行了大礼,这才站定朝陈燕昭一笑:“听兄长说,当日落难,幸得小郡主搭救。忆宁不甚感激,无以为报,还请郡主受忆宁大礼。” 陈燕昭赶紧摆手,“啊没事没事……” 她想了想平日大哥的做派,刚要有样学样,就被陈景怀打断了。 陈景怀捏了捏她的脸,玩笑道:“阿宁,你再说下去,昭儿就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 窦忆宁却还是执拗,非要陈燕昭领受。陈燕昭无法,求助般看向陈景怀。 “何须如此生分,过两日让二哥带着昭儿你去府上找你玩,你记得把珍藏的好茶拿出来给他们尝尝便好了,就是……” 陈景怀眼波流转,卖了个关子。窦忆宁赶紧问:“就是什么?” “就是怕你舍不得那好茶,不肯拿出来待客。” 哄的一声,几个女孩子都笑了起来。窦忆宁喜好品茗,家中收藏好茶无数,却不舍得泡给旁人喝,就连她亲哥窦绍其都不行。 窦忆宁听出了大家的调侃,故作成熟而板起来的小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羞涩笑意。她狠狠点头:“嗯,我把最好的茶都给小郡主留着。” 气氛渐渐融洽,但有一道声音却劈裂这和乐,生生搅了进来。 “还得是小郡主啊,我们一般人可说不动阿宁献出好茶来喝。” 是岑书桃。紧接着她身边那女孩子煞有介事地附和道:“郡主是什么人,此等身份,纡尊降贵与我们这等草民同席,我们就该感恩戴德了。即便如阿宁这般光风霁月的仙子,也该顺从着郡主才是。” 她话里的阴阳怪气实在明显,虽然陈燕昭年纪小,但还是让她听出来了。她攥攥拳头,正想着如何反驳,陈景怀却低声嗤笑,“没眼力见的东西。” 陈燕昭朝她看了过去。她抬起头来,清清嗓子:“你说的没错,你确实没资格跟郡主同席用膳,来人,撤了她的席面,哪来的滚哪去。” 少女的面容一瞬间就扭曲了。她站起身来,颤抖着手指向陈景怀:“大小姐,你如今还未受封,也敢如此颐指气使?我爹可是……” “你爹?你爹官位再显赫,也敢骑在恒王祁王脖子上撒野?” 徐大人,要死了 岑书桃笑盈盈的,半抬起身子将女孩摁下来,对着几个冲上来的下人说:“徐小姐同你家郡主玩笑呢,不必当真,自去忙吧。” 陈景怀冷哼一声,先给陈燕昭盛了碗汤,这才慢条斯理抬眸看向两人:“可不敢,圣旨一日未下,我便一日不算郡主。岑小姐给我戴这高帽子,在座都是自己人也就罢了,可万一有人添油加醋告到御前,皇祖父怪罪下来,你我谁担得起?” 岑书桃的表情一顿。她的意图被陈景怀轻而易举揭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多少有些失态。 陈景怀接着说:“我虽不懂朝政,却也知道徐大人是礼部侍郎,掌管科举开试,怎么,徐小姐如此嚣张,难道是因为这官员选任,是徐大人一手控制?” 这话让在座的几个小姐皆是脸色一变。她们的父兄都在朝中有所任职,且地位不低。从小耳濡目染,她们对朝政也敏锐许多,陈景怀这一番话下来,只要传出去,无论徐大人在任上如何,都会引起上位者的不悦。 徐小姐自然也反应过来,她后知后觉自己的一时莽撞,给父亲招致了多大的灾祸。这时,陈燕昭慢慢喝完了那碗汤,收回手来,歪着头对徐小姐说,“你父亲病得重了。” “你说什么?怪不得坊间传闻,你是个乱说话的灾星,现在看来果然是这样。”在听到陈燕昭所说的一瞬间,徐小姐的眼猛地瞪大了。在她耳中,这话无疑是诅咒。她的神经本就紧绷着,陈燕昭的话就像是在火上泼了一烧热油,腾地就燃了起来。 岑书桃的头皮当场就发麻了。虽然徐小姐自己从未承认过,但她却知道内情。 徐大人确实是命不久矣了,只是瞒着家里所有人。而他的同僚好友,岑书桃的叔叔岑大人,却是知道实情。不过让她担心的不是徐大人的病,而是适才徐小姐说的那番不知深浅的话。 她看见对面的小径上走来两个人,是陈景镕和陈景焕。 “若淑,别说了……”她拽拽徐若淑的手,想让她闭上嘴,但徐若淑正在气头上,一把将岑书桃推了个趔趄。 那话恰好让陈景镕和陈景焕听见了。 陈景焕似笑非笑看着徐若淑,冷静道:“若淑姐姐,适才说的什么,我没听清,可否再说一遍?” 徐若淑瞪着陈燕昭,一字一顿地说:“我说,她是个……啊!” 她的话被岑书桃的手闷进了口中,无法说完,只能发出无奈的呜呜声。 岑书桃替她找补:“四公子,适才郡主说了些对徐大人不敬的话,若淑一时有些上头,失态了,四公子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当没听见,可好?” 岑书桃平素都是端着的,仙女一般,从不施舍给凡夫俗子们一个眼神,如今这些话,都称得上是低三下四了。可陈景焕可不吃她这一套。 他走上前几步,温声问陈燕昭:“昭儿吃饱了吗?” 陈燕昭诚实摇头:“昭儿还没开始吃呢。” 她从坐下到现在,只喝完了一碗汤,什么都没吃,光忙着听几人打机锋了。陈景镕叹口气,拉起她来:“走吧,跟三哥去正厅。” 后花园这桌,本是为了让陈景怀招待同龄的女孩子们的,祁王是想着,让陈景怀拉拢拉拢这几位小姐的父兄,但他也没想到,陈景怀几句话就将他最想招到自己麾下的徐大人之女给得罪了。 见祁王的算盘已经打不通了,陈景怀也好说话。她脸上带着歉意,对陈燕昭说:“昭儿若是想去就去吧,在我这,跟着哥哥们,也不必被人冷嘲热讽。” 说完,她往徐若淑的方向瞥了瞥。陈景镕一切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徐大人?听说徐大人已多日未曾上朝,父王还说派人去看看呢。对了,昭儿适才说什么了?”陈景焕不急着走,轻轻拽了拽陈景镕腰间的玉佩,暗示他站定,也别急着走。 “她爹爹生病了……”陈燕昭脑海中又浮现出徐府的陈设。虽然她觉得那场景无比陌生,但跪在榻前的,可不就是徐若淑? 她才刚开了个头,就被徐若淑愤愤打断了,“你胡说!我爹只是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各位大人,这才闭门不出的,才不是你说的病重了!” 徐大人确实已经有段时间没上朝了,还不许妻女接近,终日闭门不出,能进他卧房的,只有大夫和他最爱的妾室——此时春闱将近,他重病的消息万万不能传出去,不然这主持春闱的差事,就要落到他人手上了。 徐若淑早就有所怀疑,心中始终惴惴不安,但未曾得到证实。这段日子以来,她一直劝慰自己,说不定只是自己关心则乱,但陈燕昭将她的所有希冀和幻想都踢翻在地。 陈景焕缓缓皱起眉头,他没看兀自跳脚的徐若淑,而是蹲下身子,将陈燕昭揽在身边,将她的小褂抻整齐,随口问:“昭儿怎么知道的?” 陈燕昭现在已经学会耍赖了,那套顾左右而言他的处理方法,她已经觉得厌倦了。 她抠了抠手,说:“昭儿就是知道!四哥别问了!” 陈景焕也不气,耐着性子应和说:“好好好,四哥不问了……” 随即,陈燕昭丢出来一句让众人都神色各异的话。她说:“那房里的花都被药给沤死了,人还怎么活嘛!” 她看到了窗边那株没有任何生机与活力的花,感觉榻上那个没什么精神的老头,跟这株花也差不太多。 所有人心里都在盘算,药被倒进了花里,那徐大人喝的是什么? 徐若淑已经说了,徐大人如今确实在病中,需要服药。那药,多半是被人动了手脚。 再联想到陈燕昭最开始所说,徐大人命不久矣……这几个小姐毕竟还没到能对表情掌握得滴水不漏的程度,一时之间,所有人脸上都出现了八卦的好奇神情。 陈景怀当即便意识到,徐家这些事,不能传出去。她带着歉意冲众人一一颔首:“眼看起风了,大家不妨进厅中赴宴吧。今日是阿怀招待不周,诸位姐姐妹妹千万海涵。” 抄抄经,静静心 众人识趣,虽然可惜,但还是借坡下驴,各自找了借口离开。 一时之间,后花园只剩下了满桌残羹冷炙,跟她们几个处在风波中心之人。 周边无人,岑书桃也不再维持表象。她深吸了口气,脸一点点冷了下来。 “徐若淑,你闹够了没?”她声音透着冷意,比今日的天气还让徐若淑心底发寒。 徐若淑扭过头去,凝视着岑书桃,他似乎是一霎之间想通了什么,眼中满是漠然,再没有了刚到祁王府时的亲密和热络,“岑书桃,陪在我爹左右的那个妾室,是你们岑家送来的,没错吧?” 跟许多身居高位的大人一样,徐大人也热衷于豢养娇妾美眷——家中夫人年老色衰,哪比得过岑大人新送来的温香软玉?徐若淑懒得管他,只盯着那些妾室所出,别让他们抢了自己跟哥哥的家业。 她没想到,恰恰是在此出了问题。 “我看是徐大人老糊涂了吧?”岑书桃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掩着唇呵呵两声,“当日收下那妾室的时候,笑得眼都看不见,如今什么都没查明白呢,就将罪责推到我岑家来了?” 她虽替叔父辩驳,心里却也觉得叔父做得不妥。送女人如此下作的手段,竟然能出现在岑家人手上。她不齿,却又无可奈何。亲爹醉心修道,叔父把持整个家族,若非她才情绝艳,也无法保证能在岑家的一席之地。 被忽视了的陈燕昭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三哥,饿,带昭儿去吃东西吧。” 陈景镕顺势将她抱起来,冷眼看着徐若淑:“徐小姐,这笔帐,恒王府记下了。” 说罢,他勾勾唇角,抱着陈燕昭扬长而去。陈景焕狠狠瞪了她们一眼,也跟着陈景镕离开。 半路上,陈景焕追到陈景镕身边,不忿地问:“三哥,你又躲什么,徐若淑适才那么说话,你没听到?” 陈景镕瞥他一眼:“争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她弟跟你不是同窗?” “啊,”陈景焕想了想,脸上浮现不妥的神色,拉长了声音:“这是不是有点不好啊,今日又不是她弟弟挑事,他也是无辜的嘛。” 陈景镕腾出手来在弟弟脑袋上敲了一下,说:“这也不是空的,怎能如此痴傻?我没让你去为难她弟弟,只是听太傅说她弟弟似乎不太得太傅欢心?” 陈景焕煞有介事点点头,“是啊,除了你,太傅可没几个能看得上眼的。不过说实在的,她弟弟那把字写的……” “比你还差?”偷听的陈燕昭挑挑眉,问。 陈景焕捏捏她耳朵,警告一般说:“现在就知道笑话你四哥,等你学字的时候,说不定写得比四哥还难看呢。” 他算了算陈燕昭的年纪,也没多久,就该请老师来家中讲课了。想想陈燕昭到时候也要经历一样的痛苦,他不禁笑出声来。 “我才不呢,有三哥教我,肯定比四哥写得好。”陈燕昭露出一抹傲娇的笑容,环住了陈景镕的脖子。陈景镕对此一向受用,又把陈燕昭往自己身上搂了搂。 “别乱动,一会掉下去了——下午回府了,去我书房挑两根好笔,明日去上课的时候带着,送给她弟弟,让他好生练练字。跟他说,字如其人,既然礼数不妥,那就多练练字,静静心。别出来招人笑话。” 不愧是亲兄弟,陈景焕似乎与他三哥的脑子进行了某种连接,不但懂了他三哥的意图,甚至还发散了一下:“再送两卷《心经》过去,让徐若淑多抄抄经,好好修身养性。” 陈景镕的脸上笑意浮现,只是稍纵即逝,他点点头:“嗯,徐大人不是尚在病中?就让她给徐大人祈福。若是抄不完,这孝心就是假的。” “嘿嘿嘿……”陈景焕捂着嘴傻笑,丝毫没察觉陈景檀从对面走过来。身边的陈景镕站住脚步,他还往前走了一段,差点撞到陈景檀身上。 “接昭儿需要用这么久?让满座的长辈等你二人,先想想一会如何谢罪吧。” 陈景焕苦着脸,将徐若淑的话添油加醋一说,陈景檀的脸色未变,只是点点头:“我知道了,先入座,长辈们都等急了。” 见了诸位长辈,陈燕昭跟着哥哥们一一行过礼,就乖乖挨着恒王坐下来。恒王给她布什么菜,她就吃什么。平日里吃到不喜欢吃的东西,她还会皱皱眉,卖个可怜,这次让她吃什么,她都面不改色,一视同仁。 恒王瞧着稀奇,问陈景镕:“适才饿着她了?” 陈景镕还没说话,陈景焕就抢着说:“有人故意不想让后花园的席面安生呗。” 这桌坐的都是与恒王不对付的几个王爷,听说恒王对他们这个小侄女宠的不行,便下意识觉得,这孩子肯定被宠坏了。他们就想着让恒王出丑,故意撺掇恒王将这孩子带过来。就等着陈燕昭耍小性子,好趁机抹黑恒王几句。 却没想到,没讥讽的了恒王,还让他在他们面前狠狠上演了一场父女情深。 他们本来都消了这心思,陈景焕的话又让他们死灰复燃。 雍王饶有兴致地问:“后花园不都是那群女孩儿们吗?这能有什么闹的,还让你家昭儿没吃好饭?” “徐大人家的女儿出言不逊,让阿怀给教训了两句。多亏了阿怀呢,咱们几个都不在昭儿身边,昭儿又是个分外老实的,若没她在,昭儿又吃暗亏了。” 祁王正走过来敬酒,恰好听到了这句。他端着酒杯,难以置信地问:“阿怀教训了谁?礼部侍郎徐大人家的千金?” 陈景镕无辜点头:“对啊,阿怀也是为了维护妹妹,皇伯父就不要责怪于她了。” 他刻意咬重了“妹妹”两字,就是要让祁王在大庭广众之下拎清楚,到底是有血缘关系的侄女儿更重要,还是他徐家的千金——一个外人更重要。 祁王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咽,挂着勉强的笑容朝陈景镕举了举杯子:“虽然不知道徐小姐说什么了,但阿怀维护妹妹是应当的……哈哈哈……” “是啊,皇伯父可以放心了,阿怀将来也能照顾好新出生的这位妹妹的。” 不知徐小姐拜访所为何事 祁王对陈景怀的性格可是心有余悸,别说是侧室之女,就算是祁王妃亲生的女儿,她都不屑得多看一眼的。 陈景怀的名声在整个皇室都有所耳闻,在座的几位王爷也识趣没有搭话,三言两语将话题转到了恒王身上。 雍王看看陈燕昭,笑道:“看你这宝贝的样子,过几年昭儿成婚,你不得哭死?” “那还有十多年呢,过一年算一年,不想那么远的事。”恒王头也不抬,用手绢给陈燕昭擦手。陈燕昭胃口浅,吃几口便饱了。她规规矩矩放好筷子,坐在一旁等散席。 祁王消失一阵,片刻后抱着小女儿走过来,不无炫耀的说:“看她这眼睛,跟本王一模一样!” 那小孩被裹在襁褓之中,咿咿呀呀地吃着手,乍见这么多人,竟也没有害怕的意思,反而在看到恒王的时候,居然咧着嘴笑起来了。 雍王调侃道:“恒王长得和善,多得小孩喜欢。” 这话说的倒是中肯,恒王是他们兄弟几个当中长得最和善的,眉眼疏朗,未语先笑,不少子侄都爱挨在他身边。 恒王朝孩子伸出一根手指去,那孩子居然握住了。 “看起来恒王跟这孩子有缘呢,这孩子还没起名吧,不如由恒王取一个?” 说话的是肃王,是这几兄弟之间的和事佬,每天忧心的不是自家孩子的婚事,就是这几个弟弟之间的明争暗斗。 恒王没接茬,兀自将手收回来,而后朝陈燕昭看过去:“昭儿不是想看妹妹?过来看看吧,记得别伸手碰妹妹……” “知道。”陈燕昭仰着头,期待着祁王将妹妹抱到她面前。她乖乖将手背到身后,欠着身往襁褓里看。 “长得好看,昭儿喜欢她。” 陈燕昭很快收回视线,轻轻拍了拍襁褓。小孩听到她的声音也笑,看着像是个开朗的孩子。 被所有人转着圈夸了一通,祁王嘴角都要翘到天上了。小孩饿了,嘤嘤呜呜要哭,他赶紧将孩子递给乳娘,让带到后院娘亲的身边。 肃王还是没放弃调和祁王与恒王之间的关系,孜孜不倦劝说:“昭儿的名字起的这样好,给这孩子也取一个好听的!” 恒王摆了摆手,“那名字是阿镕起的,可不是我的水平。阿镕与妹妹是同辈,起名有所不妥。” 自古只有长辈赐名的道理,没有平辈的哥哥起名的说法。恒王自家人不在乎这个,在外可是十分守礼有节。 见祁王醉醺醺笑着,也不接茬,肃王只好不情不愿收起了心思。 一直到宴席散去,陈燕昭都没再见到徐若淑和岑书桃。听下人们议论,徐若淑都没有待到宴席散去就急匆匆回府了。她那神色慌张,几个下人挤眉弄眼,猜想着到底是什么事,让素来周正稳妥的徐小姐如此慌乱。 陈燕昭很快就忘了这茬,回府的路上,她还跟着两个哥哥去了趟护国寺,晕头晕脑的胡乱拜了一通。拜完,三哥手里就多了厚厚几本《心经》。 等回到府上的时候,那几本《心经》已经不见了。 隔日,京中盛传,恒王世子弹劾徐大人,徐大人停职,暂在家养病。 “大哥果然不同凡响啊。”午膳时,陈景焕一边吃饭,一边眉飞色舞跟家人描述今日他在街上的所见所闻。 “养病只是个借口。徐若淑这么大年纪,就敢对皇亲国戚出言不逊,这算他教女无方,停职也没什么好冤屈的。” 陈景瑞眼皮抬都不抬,埋头吃饭,间隙时随口加入他们的讨论。 陈景焕点头,手里攥着筷子停下动作,托着腮道:“幸亏昭儿现在还小,听不懂她那些话,不然让昭儿想多了,她罪责就更大了。” 他想起散席之后带陈燕昭去护国寺时,陈燕昭面色淡淡的,要他逗弄才肯笑一笑,他心里不由堵了堵。 不过现在的陈燕昭已经将那些事抛在脑后了。曾经过得不如意,让她习惯了,转眼就能将不快丢在脑后,从不多加费心。这样心里就永远只有那些快乐的事。 她握着勺子,喝了口汤,没承想被烫到了。 勺子落回碗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桌上几人都看过来,拿帕子的拿帕子,端冷水的端冷水,吹汤的吹汤,颇有几分手忙脚乱之感。 等陈燕昭缓过来,陈景檀的视线从三个弟弟身上扫过,淡淡道:“此事日后不要再议论了。只是让他们长个记性,若是太张扬,只怕会落人话柄,让人说,恒王府没规矩,为了小女儿不惜弹劾京官,目无法纪。” 几人果然噤声,各自吃饭,不再说话。 饭毕,下人也从宋听冬房中撤了碗碟出来。宋听冬还在病中,怕过了病气给孩子们,便差人额外送了饭菜到她房中,陈景檀正等着下人来回禀宋听冬的身体情况。 下人事无巨细交代一遍,陈景檀颔首,一边拦着想往宋听冬卧房跑的陈燕昭,一边又指使下人道:“两个时辰之后,再拿我的牌子,去宫中请太医来看看。” 下人一一应下,这才退下。陈燕昭被抱回原地,嘟着嘴闷闷不乐。 “娘生病,最怕让你也染上。昭儿听话,别让娘为你分心担忧。”陈景镕谆谆善诱。陈燕昭这才不情不愿点头,自跟着奶娘回房玩猫逗鸟了。 三日后,京中风声四起。讨论的多半是徐大人家中那些秘辛。徐若淑未曾递拜帖就来到了府上,让人猝不及防。 家中只有陈景瑞和陈燕昭两人,只能赶鸭子上架出来待客。 陈景瑞面色不善,勉强维持着面子上的礼貌。他差人上了茶,便什么都不再安排了。 “父王还在宫中,世子忙着刑部的事务,母妃也在病中。招待不周,徐小姐见谅。” 徐若淑一改往日的脾性,笑得和善,不在意道:“二公子没有随便差个下人来打发我,已经让我意料之外了。” 说罢,她不等陈景瑞说话,就叹了口气,陈景瑞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 “不知徐小姐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让小郡主帮我看件事 徐若淑面上浮现出几分尴尬神色,她欲盖弥彰地抚了抚鬓角,竭力维持着笑容,说:“想必二公子也看出来了,小女今日来访,并未惊动任何人。” 确实是这样,险些连他这个主家都不知道今日有人来访了,更不要说京中的其他人了。 “所以,徐小姐是有求于恒王府,还是……?” 当日的事他了然于胸,今日也多少能猜到,徐若淑是为什么而来。于是他往旁边的主位上看了两眼,陈燕昭正一板一眼坐在上面,像个小大人。 陈燕昭完全想不到这些,她正沉浸在学二哥待客的新奇之中,无暇多顾。 果然,徐若淑将跟着自己的下人都屏退了,身边只留下了自己情同姐妹的贴身侍女。这一看就是要说些不可外传之事。陈景瑞也识趣将厅中伺候的下人一一遣走。 “如今都是自己人了,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当日小郡主所言不虚。回家当日,我便带人撞开了我爹的房门,将那女人逮了个正着。” 剩下的话,不用说,陈景瑞也能猜到。 “我不入朝堂,只从坊间听闻,徐大人病了,至于徐大人的身体到底如何,却是不知。”陈景瑞斟酌着,缓缓开口。 徐若淑眼底带了几分哀戚,很快又消失不见,她吸吸鼻子,挤出个笑容来:“原本是病得不轻——治病的药都被那女人换成了慢性毒药,不过好在发现的早,大夫说还有挽救的余地。” 真是万幸。她到现在都在后怕,若不是陈燕昭提点了一嘴,她可能直到最后,都不会发现那女人的阴谋。 不过还是有些遗憾。 她叹了口气:“偏偏在这关头,那女人有孕了。家母不便处置了她,只好先幽闭起来,等她生下孩子再行定夺。” “那便是你们家的家事了。”陈景瑞闭了闭眼。他没有窥探别人家隐秘之事的喜好,这些肺腑之言在他听来,甚至有些聒噪。 徐若淑看出了他的漫不经心,赶忙切入了正题。她对着陈燕昭笑笑,说:“虽不知小郡主从何得知,但小女心生感激……” “哎哎哎,打住。”陈景瑞一抬手,“真感激的话,拿出诚意来。锦绣楼的珠钗首饰,刘氏布坊上好的成衣料子,我们昭儿都不嫌弃。” 嘴里说着无比感激,却是空着手来,甚至说不定还要在府上蹭一顿饭。陈景瑞在心里默默撇嘴,暗道哪有这么来上门道谢的。 那些珠翠首饰、漂亮的衣料,陈燕昭只是有一点点喜欢,最喜欢的还是东街的肉包子、百年老字号的各色点心。她自以为隐秘地舔舔嘴角,补充道:“那个……梅花糕和粽子糖,昭儿也不嫌弃。” 这兄妹俩一唱一和,倒是让徐若淑露出了进屋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她拍了拍手,将自己的仆从叫进来,“不必二公子吩咐。小女身份虽比不上你们兄妹,但毕竟在京中生活多年,耳濡目染,这些礼节还是疏忽不了的。” 陈景瑞随便往那些东西上瞥了一眼,却没有露出徐若淑意料之中的满意,而是缓缓将眉头皱了起来。 “徐小姐,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陈燕昭看不懂,他却不是个瞎子。徐若淑的礼节是周到,但太过周到,反而让人觉得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这份礼太厚了,陈景瑞不得不警惕起来。 陈燕昭闻言,蠢蠢欲动的小手顿时就收了回去,面上的亲近之意也不知不觉变成了戒备,又恢复了起初时候的一板一眼。 心思被戳穿,徐若淑倒是坦荡,她收了眼底的试探,换上一幅诚恳的样子。 “小郡主似乎身怀什么不为人知的能力,小女猜,大概是能看到将来之事一类的?” 陈燕昭不想承认,但家中父兄与母亲都教过不可撒谎,她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陈景瑞在微愣后迅速反应过来,替陈燕昭作了回答:“徐小姐从什么话本上看来的?不过徐小姐这买话本的钱花得可冤枉。这话本也太无良了,我家昭儿今年才四岁,就给写进去了?还给她安排了个这种身份,真是……” 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徐若淑只是笑,她知道陈景瑞滴水不露,于是不看他,只看陈燕昭,将陈燕昭看得坐立不安,手脚都无处安放。 “小郡主眼瞳清澈干净,一看就是心思极纯之人。正是这种人,才最容易得到上天庇佑。” 她夸了两句,还是绕着圈子,没将自己的目的透露出来。陈景瑞不耐烦,直接问道:“我家昭儿可不是街头算命的半瞎子,徐小姐若是打算让昭儿给你算算将来的命数,那还是免谈。” 被顶了两句,徐若淑也不生气,慢条斯理抽出帕子来擦了擦唇边的茶渍,说:“看来二公子也不愿小郡主这能力暴露于人前。既然如此,做个交易如何?我不将此事外传,只是希望小郡主为我看件事。” 陈景瑞挥挥手,重复一遍:“我说了,我家昭儿不是算命看相的,那只是凑巧了,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陈燕昭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拼命点头。她自知多说多错,索性不说话,全听陈景瑞的。 “可若是此事传扬出去,针对小郡主的流言蜚语会更多吧。那些话本来就够难听了,二公子也不想让小郡主每次出门都要忍受背后的指指点点吧。” 像陈燕昭这种能力,简直闻所未闻,还是开国以来头一遭。越是少见,百姓的议论也就会越多。不管是善意还是讥讽,都够让人受不了的。 陈景瑞思索良久,谨慎道:“你想让昭儿算什么?” ——他故意用了算,而非看。算命奇才可比天生未卜先知合理多了。 “帮我看看,徐家将来到底是谁做主。”听陈景瑞有了松口的迹象,徐若淑的脸上也多了几分轻松。 陈燕昭闭了闭眼,不多时便睁开了。 她摇摇头,“昭儿看不见……一片雾气……” 她现在有心想化被动为主动,不愿那将来之事自行浮现,更想将这能力自行掌握。 一旦不如愿,她就不太甘心。末了,她跳下凳子,走到徐若淑身边,不由分说拉住了她的手。 片刻后,她睁开眼睛,一字一顿道: “是你。” 那昭儿就多去护国寺给二哥祈福 徐若淑愣了愣,脸上却露出明显的意料之中。她用手掩着唇,笑得前仰后合,完全没了端庄样子。陈燕昭见她笑得开心,虽然不明所以,却也跟着一起笑,笑着笑着,就倒在了她身上。 她渐渐止住笑声,接住了陈燕昭,拍着她的肩说:“我早就料到了,果然是这样——哼,没一个能当家的,还不是得看我。” “哼,”陈景瑞翘了个二郎腿,似笑非笑下逐客令,“既然验证了心中所想,那徐小姐可以走了吧?” 徐若淑没动,挑了挑眉,低头问陈燕昭:“小郡主,你二哥下逐客令呢,要我走。” 她本以为陈燕昭会碍于面子挽留她两句,没想到陈燕昭小手一挥,坦然道:“那你走吧,我家大人没在家。” 笑容僵在脸上,徐若淑不尴不尬的笑笑,将陈燕昭放开了。 “既如此,那小女便先行离开了。小郡主若是闲了,可以到府上与小女下下棋,聊聊天。” 陈燕昭将手藏在身后,眨着眼拒绝了,“昭儿不会下棋,多谢徐小姐美意。” 徐若淑目的性很强,而且大概因为是当着陈燕昭一个小孩的面,她从不遮掩自己的野心和目的,这让陈燕昭心底不安。 她退后了两步,不由自主与徐若淑拉开距离。陈若淑不在意,慢慢站起身来,刚要走,又被陈景瑞喊住了。 “徐小姐,将你这些东西都带走,无功不受禄,我们昭儿什么都没帮上你。” 他最后一句话颇有暗示的意味,徐若淑当即就明白过来。她挥挥手,边走边说:“不必了,一份厚礼换一条人命,二公子收着就是了。” 走到门口,她转过头来,笑了笑:“今日只是受家父所托,来谢小郡主救命之恩,至于其他的,小女全然不知。还请小郡主与二公子放心。” 陈景瑞略放了心,给陈燕昭递了个眼神。 她走后,陈燕昭立马窜进陈景瑞怀里,忧心忡忡问:“二哥,徐小姐会说出去吗?” 想想徐若淑的眼神,陈景瑞摇了摇头:“不会,二哥信她不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 陈燕昭这才放松下来,小手拍着胸口庆幸:“可不能让人知道呀。” 她曾经是因为这能力吃过苦头的,这两年被众人宠爱着,陈燕昭颇有几分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意思,说话比从前大胆不少。但当此事真发生在眼前,她心底的恐惧还是卷土重来了。 毕竟一个年幼稚童,想方设法瞒这么长时间,已经很为难她了。陈景瑞压根就没有埋怨她的意思,只是摸着她的头,轻声安慰:“昭儿不必像从前一样提心吊胆,你若嫌暴露于人前,会给自己招致麻烦,那我们便尽力隐瞒。可若是担心人言,那就无甚必要了。哥哥会想办法,让那些闲言碎语全部消失。” 陈燕昭扑在他胸口,闷闷地问:“那二哥,你会把他们全暗杀掉吗?昭儿在护国寺的时候听说,若是杀生太多,会有报应,昭儿不想……” 一下说这么多话,可是难为陈燕昭了。她说着说着就没了声,但陈景瑞知道她要说什么。 陈燕昭是怕他身上的血腥太重,将来入不了轮回,还会招致报应。 他一个在战场厮杀的武夫,又怎么会怕杀孽呢。但陈燕昭这份担心,还是让他深深动容。那两个小的弟弟,可是从未有过这种担心,甚至陈景焕还会追着他问那些鏖战。 “昭儿要多多去护国寺上香,给二哥祈福。”陈燕昭暗下决心,绝不能任由二哥落入这种境地中。 陈景瑞捏过她攥得死紧的小拳头,耐着性子一根根给她舒开,笑着说:“昭儿还是别去给护国寺那帮秃驴送钱了。咱们也别想那些打打杀杀的计谋。” 他暗暗想,陈燕昭比他还像个莽夫。好歹他还知道智取,陈燕昭上来就是一个赶尽杀绝。这天下有如此多的百姓,杀?能杀的完吗? “昭儿别想那么多,交给哥哥,好吗?”他的手轻轻盖在陈燕昭眼前,力度很轻,像是怕手上的茧碰疼了陈燕昭。 陈燕昭眼前陷入一片模模糊糊的阴暗,有光能从指缝透过,她的视线就追逐着那点光斑,盯着看了很久。 “好了,咱们一会先去看看娘,然后差人给你三哥四哥送午膳到学堂。” 陈燕昭一一应了,又随口报了两道菜,说中午想吃这个,陈景瑞就留了心,看完宋听冬之后,交代后厨去准备。 除了登记在库房的那些谢礼之外,再没有徐若淑来过的痕迹了。 但燕过留痕,关于徐若淑的拜访,还有陈燕昭的风言风语,还是渐渐传了起来。 幸好只是些语焉不详的模糊议论,并没有什么恶毒的猜测。陈景檀路上听到过几次,甚至都没计较。百姓津津乐道的就是皇室中人的八卦,若是每听到一点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就要将人查办,那反而矫枉过正。他虽才当值几年,却将这些为政之道学得很好。 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恒王府又给陈燕昭过了一次生辰。这次只有他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比平日丰盛许多的生辰宴。 席上,陈燕昭收到了一个十分不想要的生辰礼,是恒王说的一句话。 他说,去年殿试所中的举子中有一人,适合给陈燕昭做师父。那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家中恰好有个跟陈燕昭同龄的女儿。 陈景檀停了筷子,略一思索,问:“可是陆大人?” 恒王点头,无不满意地说:“陆大人不错的吧,人长得和善,未语先笑,说话都轻声细语的。” 他前几日在翰林院,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陆大人。别人都夸他恒王性格平和,但陆大人说话才更是春风化雨。听得恒王直懊悔,儿子生太多,导致自己连说话都比不上人家有女儿的温柔。 家里所有人都很满意,除了陈燕昭。她扒着恒王的胳膊,泪眼汪汪祈求:“爹爹啊,可以让三哥教昭儿的,昭儿不想让别人教。” 陈景焕点头,“我虽不才,但教昭儿也是绰绰有余吧。这两年庄子歉收,王府节衣缩食,能省一分是一分。”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个,恒王的脸就微微涨红了。他大手一挥:“这不是你们小孩子该考虑的事,恒王府绝不会让你们吃苦受罪!” 他是来带二哥离开的 只是新的老师尚未入府,陈景瑞便要走了。镇国将军从边疆回来,在京中留了几日。 天一日热过一日,陈燕昭脱了厚重的冬衣,穿得愈发轻便起来。天不冷了,她更喜欢去近郊骑马,陈景瑞没什么事,就带着她跟陈景镕一块去学骑射。 说是跟着学,但真正在练习的,只有陈景镕,陈燕昭只是坐在马上给三哥加油助威,负责三哥跑马一圈回来后的欢呼雀跃。 曹侃抵京那天,陈景瑞照旧抱着陈燕昭,在近郊看陈景镕骑马。家中仆从来叫,他便先行进皇宫迎接了。 陈景镕的动作有些不对,陈景瑞正在发愁如何给他纠正,曹侃的到来可是解了他的大难题。 不知道曹侃临进京的时候,给皇上递了什么帖子,进京面过圣之后,曹侃居然就这么轻易的被陈景瑞带走了。 隔着老远,陈景镕就听到了曹侃声如洪钟的大笑。他跳下马来,一手牵缰绳,一手牵陈燕昭,慢慢往曹侃的方向走。 陈燕昭似乎又看到了什么,她一改早晨时的兴致勃勃,如今变得情绪低落,嘴角垂着,眼睛里也有些湿润。 陈景镕只能察觉到,陈燕昭这会不开心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他默默在心里将起床以来到现在做的所有事都回忆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任何能讨陈燕昭生气的不足之处。 他是有事绝不闷在心里的性格,发现异常之后,马上就垂下头问陈燕昭怎么了。陈燕昭揉了揉眼睛,说:“二哥的师父,要带他走。” “走?”陈景镕问出口的刹那,便明白了。 陈景檀册封世子大典的时候,皇上设计杀了外邦的使臣,意在挑衅。外邦自然不肯吃这个气,如今边塞屡屡有摩擦,正是需要一个皇子去镇守边关的时候。 但皇子们年纪都大了,最合适的人,竟然成了陈景瑞。 他曾偷听到陈景檀与恒王提起过此事,两人眉宇间皆有忧虑。但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 皇命面前,所有人都不得违逆,而且陈景镕也发自内心的觉得,自家二哥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要大将军与他提起,他一定会去。 只是他们这些做家人的,自然是要多担惊受怕一些了。 陈景镕使劲攥了攥陈燕昭的手,安慰听起来有些无力:“二哥很厉害,不会有事的。” 战场上的情势瞬息万变,其实谁都说不好。但听了他的话,陈燕昭一扫颓态,坚定地“嗯”了一声,说:“对,二哥将来要做大将军呢,大将军永远战无不胜。” “战无不胜”这四个字,沉重地压在每一个将士身上,这是他们毕生所求,也是永远冲不破的魔障。 大概是陈景瑞身上真的有这种让人放心的气场,陈景镕的心也渐渐放松下来。他扬起笑脸,朝曹侃打了个招呼:“曹将军,久仰。” 曹侃笑着走近他,宽厚的大掌重重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三公子一眨眼都这么大了。我当年带景瑞走的时候,你还在襁褓中呢。” 他提起往事,陈景镕的脸不禁红了红。 陈景瑞与他站在一处,搂着他的肩膀玩笑道:“师父可真是命好,要知道,我家这老三,见谁都不肯给个笑脸的。今日算是第一面,居然就笑得如此灿烂。” 陈景镕不自在的动了动肩膀,却没挣开。 其实陈景瑞心里明镜一般,陈景镕是怕自己不给曹侃好脸的话,曹侃会在军营里磋磨陈景瑞。但这担忧显然多余,曹侃将陈景瑞视若亲子,所有的功夫都是他一手教成,在军营中的待遇自然也是不一般。 虽然知道陈景镕操了顿没什么用的心,但陈景瑞还是挺感动,甚至有些弟弟终于长大了的欣慰之感。 跟陈景镕寒暄完,曹侃才蹲下身子去逗陈燕昭。不是他有意冷落,实在是整日跟一群糙汉子待着,他不知道要如何与这么小的女孩儿说话。 他还在斟酌,陈燕昭就开口了。 “大将军,我二哥就交给你啦!” 这是陈燕昭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一句话。她板着小脸,严肃又认真地说。 曹侃“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他双手搁在膝头,本是想摸摸陈燕昭小脸的,又怕自己下手没轻没重,给小孩吓到,就生生忍住了。 陈景瑞听了也只觉好笑。好笑之余,心中又泛起暖意。 今天这对弟弟妹妹,一个比一个让他意外,让他有些舍不得走了。 他猜到,陈燕昭又提前预知到了自己要走的消息,于是也没有多问,只是说:“二哥自己会保护好自己的。说不准,这仗根本打不起来。” 陈燕昭将适才跟陈景镕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她说:“二哥将来要做大将军,要战无不胜。” 陈景瑞心头的意外之感退却之后,他狠狠点了点头,承诺:“大将军之妹,听起来就很威风,对不对?” “陈燕昭之兄,听起来也很好。”陈燕昭歪歪头,认真说。 曹侃的笑声震天,陈燕昭的眼里都带上了震惊。 只听曹侃对陈景瑞说:“你这妹妹也很有气势,不然一块让我带走吧,我朝还未曾有过女将军呢。” 陈景瑞赶紧打消了他的念头:“那可不行,军营太辛苦,我父王母妃可舍不得。” 曹侃捣他一拳,揭穿道:“难道不是你小子不舍得吗?” 他又感慨了两句,说:“你们这些做哥哥的,都是这副样子。除了那些没心肝的东西,个个都把妹妹看得如掌中之宝,一点苦都不给妹妹吃。” 陈景瑞理所当然的样子,“不然呢,哥哥不就这些用处?” 没有妹妹之前,陈景镕素来觉得,自己是为自己过的,后来听说娘怀了个妹妹之后,他还没什么关于“责任”的感觉,直到陈燕昭的到来,他才迅速体悟到了,什么叫“哥哥的责任”。 “你看看你妹妹这根骨,身板……比你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啊。”曹侃被拒绝了,还有些遗憾。他不死心,又游说两句。 “昭儿不上战场,昭儿还要留在京中,去护国寺给二哥祈福呢。”陈燕昭往陈景瑞身后一躲,使劲摇摇头。 四月初二,宜远行 曹侃笑容渐渐收起,拍了拍陈燕昭的头之后站起身来。 “景瑞说,你的骑射有些问题,让我指点一二,”他指了指马,朝陈景镕正色道,“上马,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问题。” 陈景镕牵着马往前走了两步,语气中带着敬意:“若能得大将军不吝赐教,自是不胜荣幸。” 有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选,陈景瑞就退到了一旁,抱着陈燕昭看热闹。近郊风大,陈燕昭的脸被吹得有些僵硬,她伸手搓了搓,仰着脸问陈景瑞:“二哥什么时候走呀?” 陈景瑞算了算日子,不确定道:“大概是十日之后吧。师父还要处理些京中的事情,没那么快。” 陈燕昭掰着手指头,嘴里念念有词,“今天是二十三,十日之后,就是……四月二日。” “昭儿是有什么打算?”陈景瑞不明所以,随口问了一句。 无忧无虑的小孩不用记着日子,陈燕昭从前也没有算日子的习惯。 “没什么,就是想确认清楚。”她边说,边抱住了陈景瑞的脖子。 十天这个数字,对她来说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可若是算出哪天是离别的日子来,这日子就如有实质,一天过得比一天快。 曹侃打点好京城的一切,准备重回军营的时候,陈景瑞也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晴了好几天的京城又阴下来了,像是随时要下雨。 依照惯例,皇上带着几位肱骨之臣和皇子在城门外送行。陈景瑞换上了许久没穿过的盔甲,腰间佩的那把剑,是陈景檀的。 晋王站在送行的人中,抬眸看了看天色,感叹道:“看这天色,风雨欲来啊。” 丞相罗泽不咸不淡的说:“风雨欲来又如何,我朝稳健,还怕这点风雨?” 他平素是跟着晋王的,上朝时,即便对晋王的言辞颇有微词,也不会当众反驳。他今日的话,倒是让晋王很是意外。恒王也出乎意料地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又将头别回去了。 陈燕昭从袖子里掏出来个什么东西,走了几步靠近陈景瑞,递给他,说:“二哥可要戴好,别丢在战场上了。” 陈景瑞低头,看清那是什么之后,露出笑容来。 是个护身符,上面还有护国寺的住持写的字呢,他认识。他艰难地动了动盔甲,当着陈燕昭的面将东西贴身收起来,说:“昭儿看着,二哥可是贴身放好了。这盔甲如此贴身,万万不会掉出来的。” 陈燕昭这才满意,她还想说什么,但被陈景檀抱了回来:“你离战马太近了,会被误伤的。” 一阵细风吹开他的外袍,他腰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据说那把象征着世子身份的剑,曾被人握着在战场上大杀四方,后来海晏河清,就带着某些震慑的意味,作为身份的象征辗转于皇室中人手中。 他不在乎所谓的世子象征,但更想让这样的兵器出现在它该出现的场合,也能让陈景瑞大杀四方。 毕竟不算出征,皇上也没交代得那么明显,只是嘱咐陈景瑞事事小心,见机行事。末了,陈景瑞在他的目送中上马,渐渐远离。 马蹄溅起了一阵尘土,迷了陈燕昭的眼。她迅速揉了揉,动作说不上轻柔,也不知那烟尘到底有没有被揉出来,她不管不顾瞪大着眼,直到陈景瑞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皇上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带着点意味深长,瞥向陈燕昭。 他与恒王府的众人,离得很近,其他人都远远站在后面,声音若是放低一些,他们甚至都听不见。 “听闻昭儿颇有些未卜先知的能力,不妨看看,这仗能不能打赢?”皇上的声音很小,只有陈燕昭与抱着她的陈景檀听见了。 陈景檀脸色一变,还没有想好应对的话术,陈燕昭就歪着头问:“启禀皇祖父,大将军说,我二哥去是为了吓唬他们。若只是吓唬的话,昭儿认为,不会打仗。” 她没说这是自己预见的,只是说这是自己猜测的。 皇上不好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结,毕竟陈燕昭已经说了吉利话。他摸着胡须笑起来,不知信了几分。 回府的马车上,众人都是神色沉沉,气氛凝重。 宋听冬摸了摸眼角,遗憾地说:“马上就是阿瑞的生辰了,若是再晚几个月去呢……” 恒王叹口气,还是宽慰道:“阿瑞也不是去个十年八年,若是打不起来,最多两年就回来了。” “回来了,也差不多该及冠了,也得给他看人家娶媳妇了。”宋听冬絮絮地说着,构想陈景瑞的以后。 她就这么漫无目的的操着心,多少放松了些。陈燕昭跪在马车的软垫上,背对着恒王夫妇,面朝车窗,悄悄掀起一道小缝来往外看。 “爹,娘,下雨了。”她话音刚落,劈里啪啦的雨点就砸了下来。陈燕昭怕雨水被吹进来,赶紧放下了车帘,挡住车窗。 “也不知道曹将军会不会跟阿瑞先停下,找个地方躲躲雨。”宋听冬又担心起来。 陈景瑞一向不是个省心的孩子。哪方面都是如此。在京中的时候,他整日像个纨绔子弟一样,不干正事。不在京中的时候,又是去了如此危险的边塞,还将宋听冬的心也揪去了一块。 陈燕昭替宋听冬捂着胸口,轻声说:“娘,我们去护国寺——” 护国寺住持的话深入她心。那头皮光光的老头信誓旦旦对她说,若想让她二哥平安回来,只需常来护国寺为他上香祈福,佛祖会保佑他。 陈燕昭别的事帮不上,只能将烧香拜佛视作金科玉律。 宋听冬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摇摇头,没答应:“昭儿还太小,不知道求神拜佛没什么用。信木胎泥塑,不如信你二哥自己。” 她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求神拜佛没用的呢……恒王出神地望着宋听冬,思绪漫然回到了很久之前。他想起来了,好像是当年,抚养宋听冬长大的祖母重病,宋听冬在护国寺跪了整整三天,回到府上的时候,只来得及去见祖母最后一面。 他心口顿时闷闷的,抬起手拥住了宋听冬的臂膀。 这对母女太过哀伤,他有心想换个话题,冲淡些这沉闷气氛。 钱氏三小姐 马车停了停,外面传来几声议论。 “这是恒王府的马车呀,快快避让!” “哎呀不必不必,恒王从不摆架子,正常走便是了。” 恒王听到之后,灵光一闪,指使着陈燕昭看看外面是谁家的马车。陈燕昭“哦”了一声,依言掀开车帘往外瞥了一眼。 “啊,这个姐姐,似乎有点眼熟。” 她望出去的时候,对面的人也刚好挑开车帘看进来。两人对视一眼,那马车里的人甚是有礼地一颔首,朝陈燕昭打了个招呼。 两辆马车交错而过,恒王也凑过去看了看。 “这马车是户部尚书钱大人家的吧。” 钱大人,人如其名,钱满仓。家中巨富无比,连马车上用的配件都是镶的绿松石,他家的马车分外好认。 陈燕昭一拍手,恍然大悟道:“想起来了,从前在怀姐姐的宴席上见过的,这个姐姐似乎身体不太好,总咳嗽,吃得比昭儿还少呢。” “那大概是他家三小姐吧。自幼病弱,靠药温养着活到现在。” 京中百姓曾议论过,若不是钱家财大气粗,只怕还供养不起这个女儿呢。恒王自然也听说过这些传闻,于是随口对陈燕昭说了两句。 雨势小了,宋听冬往外张望两眼,撤回头来的时候,她搓了搓双臂,说:“下了这场雨,还有些冷意呢。昭儿冷不冷,要不要加件衣裳?” 陈燕昭摇头,觉得眼下这个温度刚好。她忽然想到什么,“咦”了一声,说:“今日对那个姐姐来说,是有些冷的吧。这样的天还往外走,怪不得要生病呢。” 像是脑海中的某根弦被拨弄了一下,恒王也忽然意识到什么。“当日阿怀的宴席,是在后花园办的吧。那样冷的天,难为这孩子还在风里冻着。” 宋听冬甩甩手,让这对父女回神,随口道:“人家就算是生病,也不能广而告之,让所有人都听说吧?王爷还说我瞎操心,你操的心,那更是没边了。” 她笑着在恒王胸口戳了戳。恒王反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胸膛上。当着陈燕昭的面,宋听冬有些赧然,她啐了恒王一口,埋怨他:“还当着孩子的面呢,你做什么!” 说着她就要将自己的手撤回来,没想到恒王居然耍混不许她动,攥得死紧。宋听冬无法,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可陈燕昭压根没有往两人的方向看过去。 她趁着雨势小,将头伸出去搜寻陈景檀的身影,半晌,陈景焕从另一辆马车里探出头来。 “四哥,大哥呢?”陈燕昭扬声问。 “大哥?大哥没跟我们一块回来,听说护国寺出了人命案子,大哥没来得及上马车,就带着刑部的人去护国寺了。”陈景焕不明所以地回答。 “果然是这样。”陈燕昭神神叨叨的点点头,钻回了马车里。 宋听冬果然问她:“昭儿是不是又预见些什么了?关于你大哥的?” 陈燕昭眨眨眼:“我看见大哥跟刚才那个姐姐站在一处呢。” 钱三小姐的马车消失的方向,正是护国寺的方向。恒王收回视线,猜测:“她是去护国寺的?阿檀在此处,定然是会遇上的。” 宋听冬瞧着陈燕昭的神情,心中有几分猜测,她问:“然后呢,他们俩说话了?” 陈燕昭点头:“说话了,大哥还笑了。” 在她的脑海中,大哥笑得跟平日在家一样,不同于在官场上那种虚与委蛇的笑。不知道钱三小姐跟他说了什么,反正她看着大哥很是受用,钱三小姐脸上的表情,也不让人生厌。 恒王与宋听冬俱是无声“哦”了一下,知道了什么。 “若是钱家的小姐,只怕聘礼要多出一些了。”恒王已经开始盘算聘礼了。 宋听冬白他一眼:“偌大个恒王府,若是连世子的聘礼都凑不出来,说出去要被人笑几百年呢。” 远在护国寺的陈景檀却不知道,百无聊赖的爹和娘,还有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妹妹,已经将他的终身大事都安排明白了。 陈景檀直到天擦黑才从刑部出来,回家的路上,听到有叫卖糕点的声音,还没忘给妹妹带上一份新出炉的糕点。 家人都在等他一道用晚膳。那碟糕点在陈燕昭目不转睛的注视中被拿到厨房温着了,陈景檀坐下来,对上两双莫名其妙的眼神。 恒王率先开口,问:“今日在护国寺如何?” 陈景檀只当他是在关心自己的差事,便皱着眉摇摇头:“不算好。凶手身份尚不明朗,有好几个疑犯……” 宋听冬越听越不对劲,忍着笑打断他:“不是问你这个!你办的差事向来好,我与你爹都不担心。只是你今日可有在护国寺见过什么人?” “人?”陈景檀眉头皱得更紧了,“护国寺那么多僧人、香客、还有看热闹的百姓,海了去了。” 陈燕昭眼睛一亮,连连说:“就是香客!” 看她的神情,再联系一下今日所见之人,陈景檀便明白了,陈燕昭是看到他与钱三小姐说话了。 “钱三小姐?只是站着聊了两句,没跟她说什么案情相关的。”陈景檀的眉头渐渐松下来,摇着头说。 “聊什么了?”宋听冬往前伸了伸脖子,好奇问道。 “她问今日为何不能上香,我说出了命案,未查明凶手之前,任何香客不得进入护国寺。”陈景檀垂着眼回忆道,“还有,我跟她说,若是想上香祈福,去五十里之外的鹤鸣观也可以。” 恒王笑得意味深长,心想这聘礼是时候准备了。但他知道陈景檀的性子,若是此时憋不住打趣他,他一定会恼羞成怒,反而会坏了事。 心里是这么想,但他还是想揶揄陈景檀。 “不容易啊,你居然还知道告诉人家去哪上香祈福了。” “她说她母亲病了许久,求医问药无甚效果,便只知道求神这一条路了。” 这让他想到了当年四处给宋听冬求医问药的自己,也是像她一样,时不时信心满满,时不时又觉得求医无门,绝望席卷。 昭儿也想跟着去护国寺 宋听冬脸上的笑意淡了淡。她忽然意识到,陈景檀也许并不是因为被钱三小姐吸引,而是在她身上,感知到了同类的气息。 再一想,这竟是因为自己,她心里越发难受了。陈景檀与陈景瑞不同。陈景瑞让她操心的,是太随心所欲,而陈景檀让她操心的,是太过君子。 君子总是要克己复礼,总是要把别人放在前面。压抑的太久,是不会有真正的放松的。 她正哀愁呢,恒王试探着对她小声说:“那聘礼,可要再放一放了。” 她捶了恒王一拳。 陈景檀放了筷子,却没提前离开饭桌,而是规规矩矩坐在原处,等长辈用完。陈燕昭夹了只虾放进陈景檀碗里,脸杵在筷子上问:“大哥明日还要去护国寺吗?昭儿也想跟着。” 陈景檀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且不说护国寺那秃驴惯会唬人,眼下护国寺刚发生了命案,凶手未被捉拿,他可不敢让陈燕昭跟着去冒险。 但陈燕昭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不依不饶抓着他的袖子撒娇:“大哥,我好好跟着你,绝对不乱跑,你就带我去看看吧。” 听了她的话,陈景檀默不作声,只是将碗里那虾处理干净,又放回了陈燕昭的碗里。 “把这个吃了,大哥就带你去。”他抬抬下巴。 陈燕昭欢呼一声,将那虾一口塞进了嘴里。她嚼得很快,一边脸颊都鼓起来。陈景镕笑她:“慢点吃,这又不是你吃完得越快,大哥就带你去得越早。怎么都得等到明日吧。” 她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悠然晃了晃自己的小脑袋。 夜里又下起雨来,陈燕昭被雨声惊醒,迷蒙着抬起身子往外看。她这一动作,让宋听冬一下就惊醒了过来。 屋里很暗,也没有月光,陈燕昭的身影朦朦胧胧的。宋听冬摸了一把,确认陈燕昭还在之后,放下了心,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她也没点灯,躺在枕上喊了两声寄翠。 一道不属于寄翠的声音响起来,宋听冬这才想起,寄翠今日告了假,外面守着的是个不太熟悉的小丫头。 她听那声音有些稚嫩,还带着倦意,便猜到那小丫头估计是迷糊着了,也没忍心再把人叫起来关窗,而是自己披了外袍,下榻点了灯,顺势走到了窗前。 她没急着关窗,而是先往外看了看,片刻后有些惊异的对陈燕昭说:“这雨下的不小呢,怪不得能把你也惊起来。” 外面疾风骤雨,回暖了几分的天气又冷了下来。在窗边站了不多时,宋听冬就感受到了冷意。她双手握在唇边,呵了口气。 还想再看会,但陈燕昭已经喊她了。 陈燕昭拥着被子坐在榻上,焦急冲宋听冬招手,大有宋听冬不赶紧关了窗过来,就要下榻去拉她一样。她喊:“娘,窗边冷,你快回被子里暖和。” 宋听冬的面容在烛火下更是温柔,眼里像是汪着水,满是宠溺。她“哎”了一声,迅速关了窗,灭了烛火,几步走到榻边。陈燕昭早就撑着被子等着她了。 钻进被子里,陈燕昭就想往她身上凑。她怕自己身上的冷意冰到陈燕昭,忙往后躲。 “娘,你喜欢下雨是不是?”陈燕昭窝在被子里,睁着眼问宋听冬。她不太喜欢下雨,尤其是现在这个季节的雨,冷冷的,还搞得到处都湿乎乎的,一点都不舒服。但如果宋听冬喜欢,她也可以试着接受下雨。 “喜欢,下雪、下冰雹娘都喜欢。”宋听冬把手暖过来之后,捏了捏陈燕昭的耳垂,她颇为感慨地说:“春雨贵如油,下吧下吧。昭儿快些睡觉,明日早起去见你的老师。” 一听到老师两个字,陈燕昭原本亮晶晶的眼睛,一下就黯淡了下去。她把头蒙进被子里,闷闷应了一声,就开始装睡。 雨在后半夜渐渐止歇,没耽误朝阳升起。宋听冬收拾停当一开门,门口守夜的小丫头已经不见了踪影。 又被她逮到擅离职守了。宋听冬皱皱眉,还未发作,眼角便瞥见一抹素淡颜色。 是一株尚带着雨水的杏花,被别在了窗户的木框上。折断处还新鲜,应当是今日才摘下来的。不等说话,那小丫头便拿着另一枝杏花过来了。 看到宋听冬站在门口,小丫头眼前一亮,将手里的杏花献宝一样送到了宋听冬面前:“王妃看!是新鲜的杏花,配您正合适呢。” 宋听冬含笑接了花,用花瓣轻轻碰了碰她的鼻头:“玩忽职守,是去摘花了?” 小丫头鼻尖发痒,忍不住往后躲了躲,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适才见寄翠姐姐过来了,我这才放心走开的。哎对了,寄翠姐姐呢,她说想要些杏花花瓣,我还特意给她摘了不少,放在香囊里了呢。” 这小丫头进府也有段日子,但因为年纪小,总是没大没小,不过她性子活泼,跟谁都能打成一片,府上也没有觉得她不守礼数的,只是在某些见客的场合,偷偷将她派到后花园去料理花草。 宋听冬从花枝上拈下一朵来,簪在小丫头鬓边,“没见寄翠,这丫头,平日可不是这样的。” 小丫头受宠若惊,张着嘴不敢动。此时陈燕昭梳洗完,从房中跟着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宋听冬给小丫头簪花的场面。她猛地扑上去,抱住宋听冬的腿,轻轻晃着撒娇:“娘,我也想要!” 宋听冬又摘下一朵来,弯下腰戴在陈燕昭耳畔。 小丫头的手不由自主摸上那朵杏花,由衷赞叹:“这杏花更衬得小郡主玉雪可爱了,跟个玉雕的娃娃一样,真讨人喜欢。” “奴婢适才被管家叫过去给您看春衣去了,就这一会,竟让您逮了个正着。”寄翠捧着一叠新衣从院门口跑进来,动作飞快,可却丝毫没有惧怕之意。她知道宋听冬的脾气,绝不会责怪她。 “恃宠而骄。”宋听冬嗔了她一句,顺手接过那一叠新衣裳,又把杏花枝塞进了她手里。 “昭儿的呢?”她粗粗翻了翻,没找到自己想看的,不解问道。 寄翠摆弄了两下杏花,随口说:“哦,管家说小郡主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去年的春衣已经不合身了,那尺寸自然也不能用了,一会等郡主闲下来,她带人来给郡主重新量一量。” ——这一切都要等陈燕昭忙完再说。她今日事情多着呢,又得去见老师,又想跟着陈景檀去护国寺。 又见面了,世子殿下 陈燕昭叹了口气,连戴杏花的新鲜劲都没了。 他们在饭厅用早膳的时候,陆大人早就在偏厅等着了。这是陆大人入了翰林院之后,第一次被赏识,教的还是恒王府的子嗣,他紧张之余,又有些期待。 听说这一家人都很宠这个幺女,不知道小郡主的脾气是不是骄纵,好不好相处呢……他品着恒王府最好的君山银叶,漫无目的的想。 脚步声将陆淞的思绪打断,他意识到,是恒王带着小郡主来了。他赶紧将茶杯放下,正色起身,垂手准备行礼。 几道身影走到近前,陆淞还没来得及张口,动作也只是起了个头,就被恒王一句话给止住了。 “陆大人来本王府上是做老师的,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反倒是我们,该给昭儿做出个尊师重道的表率才是。” 恒王摆了摆手,坐在上首,除了他与宋听冬,其他的孩子们都站着,跟在他身后。 陆淞同手同脚的坐下,心里的忐忑稍微少了些。看恒王对他的态度,应当不会为难他…… 有侍女手脚麻利的走上前来将那碗所剩无几的茶水撤去,却没再续上新的。 恒王朝陈燕昭招了招手,把她往陆淞身边轻轻一推:“昭儿,去给你老师行礼。” 陈燕昭规规矩矩上前,按着陈景镕教她的动作做了一通,不甚标准,陆淞却没怪罪。 恒王陪笑道:“昭儿自幼没被规矩管束过,礼节上大概有所欠缺,日后要陆大人多多操心了。” 陆淞哪敢应承,皇室中人的规矩,自然有皇宫的人来教,他可不敢越俎代庖,落人口舌都是轻的。他忙不迭地行礼,将自己的姿态摆好:“微臣不敢,只是尽力而为,教郡主些笔墨上的东西。” 恒王不置可否,给门口捧着茶的侍女使了个眼神。侍女当即将茶端了进来,却没放在任何人的桌上,而是直直送到了陈燕昭面前。 陈燕昭不明所以抬头,看向恒王。恒王轻声提醒:“给你老师奉茶。即便是在皇家,也不可缺了拜师礼。” 她赶紧点头照做,双手捧起温度恰到好处的茶,递到陆淞面前。 陆淞这次不敢推辞,乖乖接了茶,抿了一大口。至此,这场拜师礼才算是落下了帷幕。 在场众人都松了口气,陈燕昭的肩膀也落了下来。陆大人的长相一看就是好说话的那种,陈燕昭对自己的未来稍微放心了。 “陆大人没什么事吧,不妨留在王府用午膳?”恒王热情邀请道。 陆淞却摇摇头,没有承他的好意,“王爷好意,下官心领了,只是家中小女被惯的无状,若下官不陪她吃饭,她就要闹的。” 虽然他说的话像是埋怨,但在恒王听来,他的语气却像极了炫耀。他不由自主看了看陈燕昭。陈燕昭吃饭很乖,让他又欣慰,同时又有些怅然若失。 吃饭很乖的意思,就是不管有没有恒王在身边,她都吃得不少,且开心。 对上恒王的眼神,陈燕昭福至心灵,拍着自己的胸口信誓旦旦:“父王,昭儿今日午膳,要跟着大哥在外面的酒楼吃,你放心,这次你不在,昭儿一定吃的难过一点。” 恒王哭笑不得,不知道陈燕昭小脑袋瓜里是怎么有这些弯弯绕绕,还绕到奇怪地方去的。他拍拍陈燕昭的头:“跟着大哥乖乖吃饭,长兄如父,就当父王也陪着你了。” 老师还在,陈燕昭也不好擅自离府,三个哥哥眼观鼻鼻观心,都默契的没有提起要带陈燕昭先离开。好在陆淞是个非常会看眼色,听别人弦外之音的,他当即拱拱手:“世子与小郡主还有要事,那微臣就不叨扰了。日后微臣来府上上课的时间,与四公子去宫中学堂的时间一致。” 恒王不禁感叹他的滴水不露。陆淞没有因为陈燕昭是个女孩儿,就对她格外宽容。也不因为自己来府上上课,要赶路,因而将上课时间往后推。他再一次感叹,自己选人的眼光真是毒辣。 一行人将陆淞送到了王府门口,给足了陆淞面子。等陆府的马车消失不见,陈燕昭马上急着招呼门房牵马来,她嘴里喊着:“可不要耽误了大哥当值的时辰啊。” 陈景檀有些无奈,但还是顺从接过缰绳,说:“在外办案,无需去刑部点卯,无所谓时辰的。” 被看破了心思,陈燕昭也不恼,只是搂着陈景檀的大腿笑。 陈景檀揽过她,翻身上马,与家人打过招呼之后,就往护国寺赶。 今日确实是有些迟了。如今那些有嫌疑之人,是副官在审。虽然副官很靠谱,但陈景檀还是不放心,他得在那些人被放归回家之前,尽快将供词看过一遍。 毕竟是在闹市里,他也没敢放开了纵马,只是如今的速度跟他平日的形象有些不符。但陈燕昭满心都是莫名的高兴,压根没注意到。 走到一处分岔路口,陈燕昭忽然说:“大哥,走这边走这边。” 陈燕昭拍拍陈景檀的手,指着另一条路怂恿道。 另一条路要绕远,而且经过一片达官贵人的宅邸,马的速度还要放慢。陈景檀虽然不解,但没有拒绝陈燕昭。 一般陈燕昭主动提出什么,那一定是她又有所预见,不是避祸,就是发现什么新的线索。 看陈燕昭的表情不像是害怕,那就是有新线索发现了。 刚走进街口,对面便有马车驶来。雕梁画栋,装饰精致,除了钱大人家的马车,京中便再也没有这么奢华的马车了。 不清楚马车里坐的是谁,但陈景檀还是第一时间选择了避让。没想到马车中的人却挑开了帘子,露出一张惊喜的脸来。 她探出头来看了看,看到是陈景檀之后,又把头缩了回去,兴奋地对马车里的人说:“三小姐,真的是恒王世子哎!” 紧接着,一双素白的手就探了出来。 陈燕昭呼吸一滞,不由喃喃道:“好……好漂亮的一双手,昭儿见过的最漂亮的手了。” “又见面了,世子殿下。” 司马昭之心 陈景檀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朝钱三小姐一颔首,彬彬有礼道:“又见面了,三小姐。” 钱三小姐只是笑,却没有要催马车快走的意思,看起来并不是很赶时间,大概要跟陈景檀寒暄两句了。陈景檀倒是急着走,却不好在三小姐面前失礼,索性稳住马,等钱三小姐寒暄的话。 陈燕昭猛地从陈景檀怀里直起身来,关切说:“三小姐你也出门啊,这么冷,你可要多穿点。” 那场雨让原本适宜的温度又下降了,宋听冬又给她换上了前几日的厚衣裳,她还不太习惯,她艰难的动了动胳膊,却发现钱三小姐居然穿得堪称单薄。 钱三小姐的眼中露出几分诧异。反应过来后,她笑了笑,“多谢小郡主关心,今日出来的急,忘记添件衣裳了。” 陈景檀听到此话,如释重负般抢先说:“今日天冷,三小姐着装不便,昭儿,我们还是不拉着三小姐闲聊了,快让三小姐忙去吧。” 表面听起来,他这话是说给陈燕昭听的,但实际上是说给三小姐的,好让三小姐知道自己也急着走,给双方一个台阶。 钱三小姐却像是没听懂一样,没接茬,反而问起陈燕昭:“小郡主这是要跟世子去哪,可是要去护国寺?” 陈燕昭点点头:“是呢,大哥要去审案子。” 陈景檀拍拍她的小脑袋,没否认。钱三小姐笑容不变,还没来得及说话,她身边的侍女突然钻出来,叽叽喳喳说:“好巧,我家小姐也要去护国寺呢,不知可否与世子同行?” 她只盯着陈景檀看,丝毫没给陈燕昭一个眼神。钱三小姐先看了看陈景檀的表情,这才转头,状似生气地拍她侍女两下:“让你胡说,世子去护国寺是有要事,我们怎么好耽误世子的功夫呢。” 侍女笑嘻嘻躲过去,还是看着陈景檀,一个劲帮钱三小姐说话:“世子也不忍看我家小姐在冷风里吹着吧?不如早些启程,世子也好早点查案子,我家小姐也好早点到避风的地方。这马车到处漏风,奴婢可是心疼小姐呢。” “听父王说,钱府是京中最有钱的人家,马车怎会漏风,姐姐说笑了吧。”陈燕昭认真说。她没有那个心机为难钱家的侍女,纯属是不理解。 侍女的脸上顿时精彩纷呈。若是否认,那就等于是打自家老爷的脸,若是承认,那就是打自己的脸。 她大概还从未被这般直白又纯真的话给为难过,一时愣住,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陈景檀冷眼看着,没有替她解围,也没有斥责陈燕昭。 手下人的意思,就是主子的意思。钱三小姐的目的,似乎有些明显了。起初以为,钱三小姐也是个同病相怜的人,没想到这才第二面,她就露出马脚来了,未免太心急。 很久都没人说话,钱三小姐无奈只好出声打破尴尬。她一把将侍女摁了回去,笑吟吟说:“御下无方,让世子跟小郡主见笑了。” 她给了个台阶,陈景檀顺着就下了。为了避免陈燕昭再说出什么童言无忌的话,他将人摁着肩膀,往下藏了藏,而后才微微笑了笑,给钱三小姐释放了一个可以和缓关系的信号。 钱三小姐看到陈景檀嘴角上扬的弧度之后才松了口气,接着又说:“时候不早,小女便不耽误世子时间了,世子先行。” 她说完,自家的车夫马上驱着马车避让。陈景檀也没客气,策马而去。 他心里暗暗后悔,还不如当时就不那么客气,早走一步也没有这些事了。他夹了夹马肚,马跑得更快了。 骑马风大,临走的时候宋听冬逼着他披上了大氅,这会因为扑面而来的风,他的大氅往后散去,陈燕昭想捞过来遮着自己的脸,连伸了好几下胳膊都没捞到。陈景檀垂眸便看见陈燕昭自己默默努力,他默不作声将速度放慢了。 风小了,大氅的一角也慢慢靠近了陈燕昭。她使劲一探手,把大氅抓进了怀里,自己藏了进去。 他们到护国寺的时候,副官正在跟住持说什么,见到人之后也没第一时间过来汇报情况。陈景檀没喊他,而是坐在一旁等着。 陈燕昭被他搂在怀里,完全没有让别人接近的余地。 百无聊赖的陈燕昭看看大哥的侧脸,忽然说:“大哥,那个钱三小姐……” 她话说了一半,没说完,皱着眉头,像是不知道再怎么说下去。虽然不知道陈燕昭要说什么,但这话倒是提醒了陈景檀。他叫来个衙役,吩咐道:“将护国寺前面一条街都给封上,任何人不可擅入。” 他鲜少如此不通情理,衙役顿时周身一凛,忙不迭地去吩咐了。 陈燕昭抬着头,手里搓着陈景檀大氅上一条流苏,问:“是不让三小姐进来吗?” 没想到被看穿了,陈景檀只是垂眸意外的看了陈燕昭一眼,却没回答。 “大哥似乎不喜欢三小姐。”陈燕昭闷闷地说。 “无亲无故,为何要喜欢她?” 陈景檀捏捏她小脸,随口解释了一句,略带不耐。从爹,到娘,再到陈燕昭,似乎都对自己与钱三小姐充满了期待,可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他跟钱三小姐压根就没那些所谓男女之情。 这时副官似乎是忙完了,朝他们走过来。陈燕昭识趣没有再说话,还害怕打扰副官与大哥说话,悄悄往大哥怀里钻了钻。 “适才与住持说了几句话,没去接世子与小郡主,您莫怪。”副官行了个礼,等着陈景檀吩咐。 陈景檀自然不会因此怪罪,所以只是朝一旁的凳子扫了一眼,示意副官坐下回话。 平素溜须拍马的副官,办事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的。他分得清轻重缓急,这会也不忙着说俏皮话了,开门见山道:“住持说,这段日子经常来上香的,就是钱家的人,钱家那位三小姐,还有她的一位弟弟。不过钱公子不常来,来的更多的是三小姐。” 今夜还有人来 “这位公子,与钱三小姐一母同胞吗?”想到钱三小姐主动告诉他的,为母亲的病求神拜佛一事,陈景檀倒觉得这解释得通。若两位都是同一位母亲的话,那更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副官点点头,巧的是,钱家与他家在同一条街上,平日也有碰面的机会,他对钱家的情况还算清楚。 “可不是。这两位是双胞胎,而且都与母亲很是亲厚。” 陈景檀点点头,手顺势搭在了陈燕昭的脑门上。陈燕昭正听的认真,一抹微凉的触感就落了上来,还吓了她一跳。 意识到是哥哥的手之后,陈燕昭这才松了口气,胡乱把哥哥的手扒拉下来,抱进怀里。 陈景檀问:“怎么忽然排查起常来的香客了?” 副官往外指了指,说:“住持说,那尸体是在后院的井里发现的。那井废弃了将近一年了,只有一年前就经常来的香客,才会知道。不常来的香客根本就没听他提起过。” 这住持是个十分爱说话的,常爱拉着人胡扯,陈景檀早有耳闻。但他也有个怪癖,就是只有他看着顺眼的,或是熟悉的人,他才会畅所欲言,恨不得连自家寺里的猫新生了几只崽儿都跟人家说得一清二楚。 该去现场看看了。陈景檀不欲带着陈燕昭,便想着招呼人照看下陈燕昭,自己独身而去。但陈燕昭却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她甚至还学会耍赖和威胁陈景檀要告状了。陈景檀哭笑不得。起初的时候,他怕陈燕昭在家里过的不自在,拼命想给人宠的无法无天一点,但如今陈燕昭终于放开了闹了,他反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没有应对经验的陈景檀只好带着满满的忧心,抱着陈燕昭往后院的水井走去。 陈燕昭嘿嘿笑着,甚至一手搂着陈景檀的脖子,一手跟路过的僧人打招呼。 “世子不必忧心,尸首已经被弄去义庄,也派仵作过去了。如今后院里只剩水井,没有尸首了。”副官见陈景檀满眼的不安,忙开解道。 陈景檀肩膀微不可察地放松下来了。他捡了块干净的地方,将陈燕昭放下,叮嘱她一定不可以乱跑,在这里等着。 陈燕昭点头,乖乖站在原处,双手垂在身子的两侧,连手都一动不动。陈景檀满意,带着副官走远了。 副官贴心地喊了两个稳重老实的衙役在陈燕昭身边保护。那两个人一言不发,跟一对门神一样盯着陈燕昭,生怕陈燕昭出现一点问题,自己的项上人头就要不保。 陈燕昭好奇,踮着脚张望了两眼,其中一个衙役立马单膝跪下,请罪道:“世子嘱咐不可乱动,小郡主莫要为难小人。” 见他跪下,另一个同伴立马也做出了同样的举动。陈燕昭只好无辜地鼓了鼓脸颊,板板正正站好。 听住持说,那水井很深,陈景檀怕一个不小心再把陈燕昭掉进去,不敢让陈燕昭靠近,只把她放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这样既算是没有对陈燕昭食言,自己也算安心。 他与副官低声说了两句,再转头的时候,就看到陈燕昭已经不管不顾坐下了。他弯了弯眉眼,大步走回陈燕昭身边。 基本情况已经都了解过好几轮了,在水井附近也没发现什么有疑点的痕迹。他打算先带陈燕昭离开,而后自己再赶回来审人。 可他走近了才发现,陈燕昭的眼神没有落处,只是看向虚空,不知是在出神还是又看到了什么。 他半蹲下,耐心等了片刻,陈燕昭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一把抓住了陈景檀的手臂。 那两个衙役已经被副官带走了,眼下这里只有他们兄妹。陈燕昭说话也没了顾忌。 她说:“大哥,晚上会有人回来……” 今日起得早,又盯了陈景檀太久,她实在是累,不知不觉就盘腿坐了下来,还闭上了眼——但只是她自己以为闭上眼了,在陈景檀和副官看来,陈燕昭就是那副兀自发呆的样子。 迷蒙中,她在一片黑暗里被微弱的光晃了眼。定睛看去,那居然是个打着灯笼的人,说是人又不像人,等他走近了,陈燕昭才发现那确实是个人,不过身上背着东西。 那人一身黑衣,蒙着脸,背上的东西也看不清。直到他背累了,将东西从自己的肩头卸下来,陈燕昭顿时瞪大了眼,露在灯笼的微光中的,竟然是一张惨白的人脸! 陈燕昭当场就被吓醒了。回过神来的那一刻,她心里无比慌乱,但抓住了陈景檀之后,她居然奇异的平静了下来。甚至比平日还多了几分聪明。 “大哥,昭儿只能看见未来之事,看不到过去之事。”陈燕昭意有所指——这人未来会来到这里,而说不好是不是这场凶杀案的凶手。 粗粗将自己看到的景象说了一遍之后,陈景檀一边点头,一边喊人:“让仵作仔细看看,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陈燕昭的话给了陈景檀另一条思路。根据陈燕昭看到的,那人背的是个死人,说明八成是个来抛尸的。同样的地点,发生两起相同案子的可能性太大了。 也许,那具尸体也是早已死去,而非在护国寺遇难。 又抓到一条线索,陈景檀兴奋起来。面前坐的不止是他妹妹,更是此案的大功臣。他重重揉了揉陈燕昭的头发,许诺她说:“今日准你吃两包粽子糖。一会用过午膳,大哥就带你去买。” 陈燕昭点头,也是开心的不行。 抱着陈燕昭走回大雄宝殿,陈景檀给副官下令:“今日加派人手,守住后院那口井,不过千万不可走漏了风声,让人察觉。” 副官不明所以,但还是领命:“下官知道。可否要让那些巡视的人隐藏行踪,装作无人的样子?” 陈景檀点头,给了副官一个赞赏的眼神。 这时,一个衙役突然跑进来,急切道:“世子、副官,外面有人想进来……” 看他如此为难的样子,对方应当是个位高权重的,这衙役多半是不敢得罪,故而跑来上报。 钱三小姐已有婚约 “你布防,我出去看看。”陈景檀淡淡吩咐副官道。 安排人手布防还用不到陈景檀动手,副官一个人就能处置妥当。剩下的,就是等那背着尸体的人自投罗网了。如今已经快到午时了,已经是陈燕昭要用午膳的时辰了。虽然陈燕昭自己没提,但陈景檀还是怕她太过懂事,陪自己在这里挨饿。 正好借着带陈燕昭吃饭的功夫,去会会非要进来的那人。 护国寺外面停着两驾马车,陈景檀走出去的时候,其中一驾的帘子忽然动了动。 陈景檀注意到了,只是眉梢一动,装作没看见,牵着陈燕昭径直往马厩走。 那马车里的人似乎是慌乱了,忙将帘子挑开,一道窈窕身影走了出来。 “三小姐何意?”陈景檀停下脚步,皱着眉看向钱三小姐。 钱三小姐由丫鬟扶着,慢吞吞走到他们面前,状似不解地问:“世子何出此言呢,您不是知道小女今日要来护国寺吗?” 她一脸无辜,身边的小侍女似乎换了一个,这个侍女始终低眉顺目,乖巧听话的样子。陈景檀往她身上一瞥,随即撇开了视线。 “昨日遇见时,我已与三小姐说过,直到查清凶手,护国寺任何无关人等均不许进入。不仅如此,我甚至还跟三小姐说,若想祈福,可以到鹤鸣观去……” 三小姐眨了眨眼,笑容有些无奈:“世子有所不知,家父只信佛,不信道。” 这话听起来像是强词夺理,但陈景檀却实实在在哽住了。 他确实听同僚提起过,钱大人笃信佛法,却对道教嗤之以鼻。甚至有时候正与同僚们宴饮,他坐着坐着就掏出一本佛经来念念有词。陈燕昭心想,难怪一双儿女没事了就爱往寺庙里钻呢。爹说这叫什么……上行下效。 “三小姐好可怜,什么都要听爹爹的。”陈燕昭惋惜地说。恒王从不强迫她信什么,也不要求她必须要做什么自己不喜欢做的,除了上课。推己及人,她觉得三小姐比自己可可怜多了。 三小姐轻轻一笑,没否认:“是啊,连婚事都做不得主。” 陈燕昭来了兴致,不自觉往三小姐身边凑了凑,问:“三小姐要成婚了吗?” 她还从未见过新娘子,就连一直被家里人提起的陈景怀的亲事,那也只是订亲而已,离结婚还早八百年呢。 不知为何,三小姐却突然看了看陈景檀,后者垂眸,避开了视线。 “是啊,家中已定下亲事,只待母亲身体好转,便将婚事办了。” 原来钱三小姐早有婚约在身。陈燕昭不禁失望了一瞬。三小姐明明跟大哥很聊得来,她对这个姐姐也颇有好感,还以为能…… 一脸事不关己的陈景檀将手落在陈燕昭的肩头,没好气说:“怎么总对人家的婚事如此感兴趣,昭儿,不可唐突。” 陈燕昭瘪瘪嘴,弯了弯腰,朝钱三小姐说:“那就祝三小姐百年好合了。” 听到这吉祥话,三小姐笑了起来,只是笑容却十分勉强:“指腹为婚,连那人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呢,合不合的……唉。” 听不太懂。陈燕昭挠挠头,心想看三小姐这不太情愿的样子,多半是跟怀姐姐的情况一样,被逼着嫁给了不喜欢的人了。她连怀姐姐都安慰不好,更遑论没见过几次面的三小姐了。她索性不说话,紧紧攥住了陈景檀的手。 陈景檀没有再跟她耗下去的心思了,她的目的越发扑朔迷离,让人摸不清,只能感觉到不适和怪异。 他蹲下身抱起陈燕昭,静静注视着面前的人:“三小姐,无论如何,今天这护国寺,你都进不得。你要么移步鹤鸣观,要么原路回家,别让场面太难看。在下还有事,先失陪。” 冷冰冰的话砸在三小姐心头,她笑容渐渐消失,态度却还称得上是和缓。 “那小女就先回府了,让世子为难了,改日等家母身子好转了,小女得了空,一定去告罪。” 静静听完,陈景檀以为三小姐这就要转身离开了,没想到她还站在原地不走。直到副官出来,想跟他说什么。 有外人在场,副官只是朝陈景檀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已经将陈景檀的命令安排妥当了。陈景檀轻轻点头,看向钱三小姐。 不知为何,副官一出现,钱三小姐的脸上居然带上了莫名的笑容。她福了福身,像是受不得外面的冷一般咳了两声,这才搭着侍女的手回了马车里。 副官摸不着头脑,不由喃喃:“不是说这位三小姐身体很差,受风就病吗?可下官见她的步履稳健,虽然慢,却中气十足,不像是有病在身的啊。” 副官是武将,自幼习武,功夫在陈景檀之上。虽然名义上是副官,实际上是陈景檀的护卫。对此,陈景檀看不出什么来,但副官却可以。 心头有异样划过,陈景檀摁下来,没有提及,而是轻描淡写地说:“兴许是已经治的差不多了。” 副官不疑有他,也附和地点点头,催陈景檀赶紧去休息,顺便表忠心,说让陈景檀放心,自己一个人应付的过来。 陈景檀又交代两句,这才放心带陈燕昭离开。 刚走过街口,陈景檀突然发现,钱氏的马车一离开,另一驾马车也随之不见了。联想到衙役所说,来的是个位高权重之人。陈景檀暗暗想,钱大人虽然有官职在身,却远远称不上是位高权重,难道那马车里坐的,还有高人? 他一路思量案情,一言不发。以为他不开心的陈燕昭也没敢开口,害怕平添大哥的不快。 直到陈景檀在靠近护国寺的一处酒楼停下马,陈燕昭才拽着他的手说:“大哥别难过了,等以后让爹给大哥你找个更好的……” 陈燕昭以为,陈景檀是在为钱三小姐的婚事而低落。 陈景檀又无奈,又想笑。他随手将缰绳递给小二,带着陈燕昭往台阶上迈。 怕陈燕昭沿着自己的臆想,思绪越飘越远,陈景檀只好开口解释:“大哥在想案情呢,没想别人。” 四哥,你怎么逃课呢 见他不似伤心,陈燕昭这才放下心来,蹦蹦跳跳几步迈上台阶,而后转过身来看着陈景檀:“那就好,大哥可千万不要不开心啊。” 陈景檀笑笑,没说话。就连陈燕昭都会以为,钱三小姐接近他,是想着与他结亲,可见钱三小姐这样的举动在他人眼里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事实偏偏不是这样。 钱大人信佛,自然也坚信拜佛能让钱夫人的身体好转。明知道护国寺被戒严了还要来碰运气,钱三小姐大概一向对钱大人唯命是从,绝不敢违抗。那她又怎敢违抗父命,选陈景檀而非自己的未婚夫呢。 她的目的更加看不透了。直到坐在桌前,陈景檀的眉头还是锁着,陈燕昭看看他的脸色,一言不发给他递了双筷子。 “大哥——!”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陈景檀的思绪被打断,他转头望过去,冲进来的居然是陈景焕。 “你今日应当在学堂才对。”陈景檀微微侧身,避开了陈景焕。 陈景焕大摇大摆挨着陈燕昭坐下来,撩撩陈燕昭脸颊上的肉,说:“半日不见,昭儿有没有想四哥啊?” 陈燕昭学着大哥的表情,双手抱臂:“四哥如今分明应该在学堂才是,怎么偷偷跑出来啦?四哥还教育昭儿要乖乖上课,怎么自己反倒逃课出来了?” 她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一口气都不带喘的。陈景焕越听,眼里的赞赏越盛。等陈燕昭说完,重重喘了口气之后,他夸张的拍起手来:“我们昭儿真厉害,现在都能说这么长的一段话,还面不改色心不跳了。假以时日,定能出口成章,比三哥还厉害。” 陈燕昭被他闭眼一顿夸,一边不好意思地笑,一边又飘飘然起来。她转眼看向陈景檀,求证:“真的吗大哥,四哥说昭儿以后能出口成章呢!” 陈景檀没说话,觉得有点违心,只是笑着点点头。 插科打诨一通,陈景焕才想起来跟大哥交代来龙去脉。他拿过茶壶来倒了满满一杯茶,不顾烫口,一气喝完放下杯子才说:“大哥我们换老师了,你知道吧?” 陈景檀点头:“知道。” 陈景焕早先的老师已经致仕,而这群王爷之子的新老师又不能随意安排,皇上也是废了几天脑筋,才选出来一人,是两年前的探花郎。这探花郎虽然年轻,但严厉程度却与上一个老太傅相差无几。朝中上下一致都满意,还议论了好些天呢。 这事不是秘密,就算只去刑部点卯,不用上朝的陈景檀也早有耳闻。 陈景焕接着说:“今日上了没一个时辰,老师便告了病。连课业都没留就走了。这谁还在学堂待着呀,大家都跑了。” 陈燕昭托着腮,满眼认真问:“那四哥怎么知道昭儿在这呢?” “这还不好猜,大哥下午还要查案,一定不会带着你跑太远,就是在这附近找个差不多的。据我所知,大哥是舍不得带你去那上不得台面的小馆子的,这附近唯一一家还不错的,就是这。” 他一顿推理,说得振振有词,脸上挂着志在必得的骄傲笑容。话音刚落,陈燕昭便马上鼓起掌来。 “四哥真厉害!” 陈景檀又喊人加了些菜,随口问陈景焕道:“怎么没跟你那些同窗出去玩?” 陈景焕一边吃饭,一边胡乱回道:“你以为我是二哥啊,有事没事就约着人在街头瞎溜达。上课都要累死了,哪有力气闲逛。还不如来找你们,蹭顿吃的,回去美美睡一觉。” 见他狼吞虎咽,陈燕昭贴心地一直给他布菜,顾不上自己吃。陈景焕意识到这点之后,赶紧盖住了自己的碗,招呼陈燕昭:“昭儿自己也吃。我把你的吃的抢完了,大哥又该怪我了。” 陈景檀又被提到,也只是微微动了动眼皮。他头也不抬,吩咐道:“一会将昭儿带回家去吧,我还要查案,晚上也得守着,没时间送她。” 不顾陈燕昭祈求的眼神,陈景焕答应的干净利落。 饭毕,他揉着肚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殷切地看着陈燕昭:“钱家公子今日邀我去他家坐坐,昭儿想不想一道跟着?” 陈燕昭还沉浸在大哥要送她回家,不让她跟着查案的沮丧中,对钱家公子一点兴趣也没有。听到陈景焕的询问,她也只是摇了摇头。 可陈景檀却也游说她。陈景檀摸摸她脑袋,劝道:“去吧,你不是看他家三小姐顺眼?顺路跟三小姐聊聊,就当是打发时间了。” 如果陈景瑞或者陈景镕在的话,肯定能第一时间察觉到陈景檀的意图。虽然表面意思是让陈燕昭去跟三小姐闲聊,但陈景檀真正的目的,是让陈燕昭去套话。 陈燕昭与他不一样,是个完全无害的,还听不懂言外之意的小孩。只有在她面前,三小姐才能放下戒备,说出些真话来。 他隐隐觉得,钱三小姐对护国寺的关心太过,有些说不过去了。 见有人给自己撑腰,替自己说话了,陈景焕的背挺得更直了。他看向陈燕昭的眼神愈发真诚,甚至称得上是渴望了。 陈燕昭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大哥下午也是去审犯人——一听到犯人这两个字,陈燕昭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那些凶神恶煞的脸,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相比跟他们大眼瞪小眼,还不如去钱家玩呢。 “走走走,现在就去。”陈景焕是个急性子,一得了首肯,马上拉着陈燕昭站起来。 他们的位置在二楼,若是走楼梯下楼,要经过一段开了精致雕花小窗的长廊。陈燕昭被抱在怀里,拧着身子看外面的过路人。 忽然,她急切拍打着陈景焕,“四哥走慢点,我看见……” 陈景檀随之望了过来。他探寻的随着陈燕昭的目光看了出去。 此时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这酒楼又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不时就能见到几个熟面孔。 可那两个人……却让这兄妹三人难以置信。 院子里冲天的血腥气 来了贵客,小二忙不迭从门内跑出来,满脸的笑意,就连楼上窗边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不知道那两人跟小二说了什么,小二连连点头,撤了下去,没再招呼。 陈燕昭看的瞪直了眼,陈景焕也是。 “大哥,那是不是钱三小姐……”陈燕昭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悄悄拽了拽陈景檀的衣服。陈景檀面上一派平静,心里却没那么镇静。他点点头,“是,她身边的那个,是……” 陈景焕接过话来:“是我老师。他不是告病了吗,怎么跑到这来了……” 钱三小姐轻纱覆面,但没换衣服。她走在前头,陈景焕的老师李寿时紧紧跟着。 突然,钱三小姐的身形忽然晃了晃,险些摔倒。李寿时赶紧上前,搀了一把。 钱三小姐站稳之后,他没立刻撤回手来,而是托着撑了片刻,直到钱三小姐自己将胳膊从他手心扯了出来。 几道视线不由朝着两人望过去。这样的举动,对他们来说太亲密暧昧了。 陈景檀对着陈景焕问:“你们老师——李大人,可曾有婚约在身?” 陈景焕满脸的茫然:“没有啊,没听说啊。不过昭儿刚才说那是钱三小姐?我倒是听她的胞弟说过,钱三小姐是有婚约的,难道是李大人?” 陈景檀断然摇头:“不是。不会是李大人。” 他没过多解释,而是催促两人快走:“时辰不早了,你们去钱府吧。若是可以,顺便套套话。” 突然就有了任务。察觉到身上的担子一重,陈燕昭一改起初的不情愿,志在必得地冲陈景檀挥了挥拳头。 “大哥,他们上来了!” 熟悉的说话声渐渐变大,是钱三小姐那中气不足的声音。听到后,陈燕昭赶紧看向大哥,问大哥要怎么办。 她敏锐地从两个哥哥脸上看到了难以置信,便猜到两个哥哥一定是不愿意跟两人正面相对的。 陈景檀指了指另一边,“咱们从另一边下去。” 下楼之后,陈景檀看到了两辆熟悉的马车,正是今日停在护国寺门口的那两辆。 他没有打草惊蛇,只迅速朝马车扫了一眼,立刻就将视线移开了。 如今李寿时不光是探花郎,更是达官贵人家子弟的老师,虽说不上是位高权重,但也是衙役不敢得罪的。 在护国寺时,衙役如此慌张,若去的人是李寿时,那也倒说得通。 陈燕昭趴在陈景焕的背上,背对着那两辆马车,没看见。她盯着二楼的窗户,果然,没过多久,两道身影渐次出现,一闪而过之后,不知道进了何处。 他们在街口分开,陈景檀独自回护国寺审人,陈景焕带着妹妹去钱府。 “四哥,你没递拜帖,我们这样上门,是不是不合礼数?”走到一半,陈燕昭突然想起此事。她惴惴不安地看着陈景焕,脚步也越来越慢。 陈景焕笑笑,无所谓道:“无妨,钱公子不讲究这些,我之前去找他玩的时候,从不递拜帖,他也不说什么。” 他顿了顿,又揶揄陈燕昭:“这还没跟着陆大人上课呢,就讲究起来了,我家昭儿真是好孩子。” 吃了颗定心丸,陈燕昭这才放了心,攥着陈景焕的手一甩一甩的,“昭儿这不是怕钱公子不肯见四哥你嘛,要是被人拒之门外,那多丢人啊。” “不怕,若是钱公子不肯见,那咱们转头就走,四哥的朋友多着呢,总不会让昭儿一下午都无聊。”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钱大人家门口了。门房老远就看到陈景焕过来,脸上堆着笑就出来了。 “四公子来了?我家公子回来的时候还念叨您呢,您是直接去公子房里,还是在前厅等一会,小的去请公子出来?” 陈景焕彬彬有礼一点头:“不麻烦了,我直接进去找他吧——还得烦请您带路。” 门房赶紧伸着胳膊指路:“您这边来。” 一边走,他一边好奇地打量陈燕昭,那视线隐秘又充满了探寻。陈燕昭没有察觉到,只顾来回晃着脑袋打量钱府的装潢。 门房还是憋不住,主动问:“小郡主今日得闲,跟着四公子出门访客来了?” 猝然被提到,陈燕昭回过头来,对着门房一点头,门房接着又说:“不知道小郡主平日喜欢吃些什么,小的派人去准备,糖糕怎么样?我家小姐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个。” 陈燕昭没拒绝,乖乖道谢道:“谢谢……” 她还不知道如何称呼这人。 “您叫我老胡就行。” 钱公子为人孤僻,能玩的到一块的人很少,陈景焕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好友之一。门房是自幼就照顾在他身边的,见他终于有个能玩得来的好友,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希望陈景焕能多来。因此,他对陈燕昭的态度都是超乎寻常的好。 “谢谢胡叔。”陈燕昭干脆利落地道谢一声。 “哎哟哎哟,小的可不敢当!四公子,小郡主,我家公子的院子到了。您两位自便吧。” 门房将他们带到门口后,就退下了。将客人丢在门口,没安置妥当,这放在恒王府,都算是失礼了。但陈景焕也知道,这门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钱公子脾气也古怪,不许下人靠近他的院子,就连从小将自己照料大的奶娘、管家都不可以。不过他对人出手阔绰。所以在下人中间的名声居然也还不错。 陈景焕亲自推开门,没想到门一打开,冲天的血腥味就扑了出来。 陈景焕当即扒着门框吐了起来,连腰都直不起来。 “呜呜,四哥,这是什么味道啊……”陈燕昭害怕的后退两步,使劲将自己藏在陈景焕身后,惊惧地捂着嘴,眼里顷刻就盛满了泪水。 钱公子的院子里漆黑一片,一点日光都看不见。与其说是院子,不如说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大房子。 大门厚重,又关得严丝合缝,那血腥味全部被闷在里面了。甫一开门,就像是一个随时会爆开的瓶子找到了出气的缝隙一样,那些令人恐惧的味道马上就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四公子怎么来了,也没提前告知一声。” 钱仲蛰 一道温润又透着莫名怪异的声音传来。 陈燕昭不敢抬头,死命往陈景焕身上藏,可那人还是发现她了。 “这是小郡主吗?常听你哥哥提起你,今日才得见。生的细皮嫩肉的,怪不得人人见了你都喜欢呢。” 陈景焕终于止住了呕吐,抬起头来。陈燕昭手忙脚乱从怀中掏出一条手绢递到他面前。 “仲蛰,你在分尸吗?怎么血腥味这么重?”陈景焕没跟陈燕昭客气,接过手绢来胡乱抹了抹嘴,有气无力白了钱仲蛰一眼。 “没有,我怎么敢干杀人越货的勾当。只是没想到你们会过来,所以院子里糟污一片,没来得及收拾。” 他闪了闪身,将门口让出来,招呼陈景焕进去。 陈燕昭紧紧贴着陈景焕,低垂着头,不敢看钱仲蛰。这实在有点吓人——阴气森森的院子,还有蔓延到无处不在的血腥味。 钱仲蛰的眼神却一直死死黏在陈燕昭身上,那笑容说是带着笑,又阴恻恻的,让陈燕昭后背一寒,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耸了起来。 好在陈景焕只是将中午吃的东西吐出来了,脑子还留在身上。察觉到陈燕昭离自己越来越近,他默不作声将陈燕昭抱了起来,头摁在自己颈窝中,用自己的怀抱挡住钱仲蛰的视线,也让陈燕昭在熟悉的怀抱里平静一会。 “你到底干什么呢?”坐进屋里,血腥味就淡了很多,也可能是在他房间里呆太久了,已经迟钝了。 陈景焕没敢将陈燕昭放下来,还是把她搂在怀里,而陈燕昭的脸还是朝着陈景焕的胸口。 陈燕昭耸了耸鼻子,闻到了很重的熏香味。味道又浓重,又霸道,她不禁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陈景焕当即不再好奇,而是紧张起来:“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开始打喷嚏了?是不是今日穿的太单薄,着了凉啊?” 刚打完喷嚏,陈燕昭还懵着,被陈景焕一连几个问题问下来,她竟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只是徒劳摇摇头。 “哎呀,我就说,大哥不该带你骑马出来的。明知道今日冷,还非要骑马……” 陈景焕絮絮叨叨说着,把陈燕昭的头都说大了。 她捂着耳朵,眼神在房中漫无目的的转了一圈。 “大概是小郡主闻不习惯我房中的熏香吧。我姐姐每次来我房中,也总是打喷嚏。”钱仲蛰慢条斯理将一个香炉推过来,打开盖子,手放在上面扇了扇。 顿时异香扑鼻。陈燕昭忍不住又打了两个喷嚏。 “这什么香料?我似乎从未在你身上闻到过。”陈景焕仔细闻了闻,发现这是一种十分陌生的香料,按理说,若钱仲蛰常点这种香料,那他身上也一定会沾染上。可他跟钱仲蛰挨得这么近,又常常见面,却从来没闻到过钱仲蛰身上有香料的味道。 钱仲蛰活动了两下手指,眼睛还是看着陈燕昭。 这会陈燕昭也不害怕了,瞪着两只泪痕未干的眼睛,偷偷瞥钱仲蛰。 钱仲蛰收回视线,捞起自己的袖子来,凑到鼻尖闻了闻:“现在有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三不五时就要告假在家吗,就是为了等身上这味道散去。学堂里那些人的嘴,最狠毒了。若是身上沾着香味,指不定要怎么说人呢。” 学堂里的学生,不光是陈景焕的堂兄弟们,还有各位大人家的子侄,大多都是给他们做伴读的,也趁机约束这群子弟,以免终日无所事事,变成招猫逗狗的纨绔。可有些人,即便日日被礼义诗书熏陶着,嘴里的话也还是难听伤人。 陈景焕略一想,就猜到了钱仲蛰担心的事。他大概是怕那些人觉得男子身上不该有香味,熏香的都是女子,然后借机欺凌他。 “你想多了,令尊可是钱大人,谁敢欺凌你啊?”陈景焕笑着打消他的担心,可钱仲蛰并不买账。 “四公子不知道,就是那些暗戳戳的嘲笑才最伤人呢。若他们光明正大来欺负我,我反倒还能出手呢——算了算了,当着小郡主的面,还是不说这个了。今日是干什么来了?” 陈景焕的思绪一断,忘了刚刚自己要问什么了,索性借着这话头说下去。 “无聊,来找你玩玩。” “小郡主也无聊?甚少听说小郡主爱跟着哥哥们串门啊。钱某竟然有此殊荣,真是荣幸之至。” 他对着陈燕昭笑起来,但陈燕昭却无端从他的笑容里察觉到了危险。 她又往陈景焕怀里缩了缩,并且闭上了眼。 她想用能力看看眼前这男人。可陈景焕都已经跟他聊了几个来回了,陈燕昭眼前还是一片黑暗,那意味着,陈燕昭什么都没看出来。 这样的情况,发生的概率屈指可数,陈燕昭一时呆住了。 “怎么回事?”她忍不住呢喃出声。 两人的交谈声停下了,显然是都听见了陈燕昭的声音。 “怎么了?”陈景焕低头去看陈燕昭。 钱仲蛰手上的动作也停了,探寻地看了过来。陈燕昭后知后觉自己又说漏嘴了,赶紧否认:“没事没事,昭儿……昭儿闻不见香料的味道了。” 她赶紧随口扯了个不相干的。倒没说谎,她确实闻不到那香料的味道了。 陈景焕听了之后,耸了耸鼻子,也惊奇地说:“我也闻不到了,怎么回事?” 两人都没有察觉,在陈景焕的话出口之后,钱仲蛰轻轻松了口气。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翻出来一根细长的银质棍子,随手在香炉里拨了拨:“久处其间,也便闻不到冲鼻的气味了。两位大概是习惯了,并不是闻不到,而是将它忽略了。” 陈景焕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他点点头,朝钱仲蛰竖了个大拇指:“还以为你上课的时候光在走神,什么都没听见呢,原来也是学到了真本领的。” 钱仲蛰却笑着摇头:“自己悟出来的罢了。” 他这话说得不明不白,陈景焕没听明白,也怕自己露怯,没多问。 “你姐姐呢,适才进府这一路都没见到她。”陈景焕牢记大哥的叮嘱,生硬的转了话题,借口找的都很蹩脚。 花要因此不开了吗 钱仲蛰垂下眼,手指搓了两下,像是沾上了炉灰,过了一会,他才说:“不知道,大概又去寺里了。” 听了他的话,陈景焕点点头,看来钱小姐去护国寺,是经常的事,就连钱仲蛰也见怪不怪了。 “那等三小姐回来了,我们再来吧。”陈燕昭松了口气,当即就想溜,却被钱仲蛰出言拦住了。 钱仲蛰伸了伸手,做了个挽留的动作,脸上仍带着笑意,像是十分诚恳:“既然来了,就多坐会吧。见小郡主来,府上应当准备了糖糕之类的吃食,小郡主不想尝一尝吗?” 他缓缓压低声音,最后几个字越说越慢,诡异的像是诱哄。 “你这院子里实在是太吓人了,我们昭儿才不大点,她是害怕你了。”陈景焕抬手遮住了陈燕昭的眼睛,忍不住埋怨道。 血腥味被浓重的熏香味道遮盖了很多,但即便如此,还是让人心里发毛。陈燕昭坐不住,即便钱仲蛰用糖糕引诱她,她也还是想跑。 钱仲蛰大概是真的不想让他们离开。他思索片刻,做了个决定。 “那换个地方吧。去后花园怎么样?我爹才运来了一大片月季,不知道开花了没有。” 他平时是不去后花园的,甚至回家之后就钻进自己的院子里,饭都要下人送到院子里来,从不肯跟家人同桌吃饭。 陈景焕对他的孤僻有所感知,对他这个决定稍显意外。一想到从不愿出门的好友,为了挽留自己,居然愿意屈尊去后花园,陈景焕就觉得有些感动。 “花园里就没有奇怪的味道了吧?”陈燕昭双手交握着放在膝头,有些紧张,不确定的看了看陈景焕。刚才钱仲蛰露出的那个笑容更让她害怕了,陈景焕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陈景焕肯定:“当然。” 钱仲蛰默默松了口气,推开门,引着两人往后花园走。 路上走过几个搬花的侍女,见了几人,忙停下脚步行礼。 钱仲蛰往花上扫了一眼,有些不悦:“谁让你们动这花的?”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在钱仲蛰更生气之前,一个瞧着机灵的侍女站出来说:“回公子,是小姐,小姐说今年的花开的好,要奴婢们送几盆,她摆在房中,好添添生气。” 听到是姐姐的命令,钱仲蛰的眉头松了松,但还是没彻底放开,“我之前是不是吩咐过,这些花还没有上花肥,若是贸然移动,会影响它们的长势?” 小侍女垂着头,肩颈哆嗦了两下。她缓缓点头,不死心的还想辩解:“奴婢们自然也跟小姐说过了,但小姐很是执着,还要奴婢们今日就将花送过去……”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闭上了眼。闭眼之前,她已经在余光里看到了钱仲蛰举起来的手了。 一顿打是免不了了。小侍女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暗暗期许,只是一巴掌就罢了,千万不要把她拖出去乱棍打死……早知道今日就不出头了,只是搭了句话,小命都要赔上去了。 那巴掌眼看就要落到小侍女脸上了,陈燕昭忽然出声:“钱公子,这不关她的事呀。” 陈景焕也不落忍的附和:“是啊,她们也是奉命而为,你与你姐姐好好说说,这误会也便解开了。为难做事的下人可不好。” 钱仲蛰古怪地笑了笑,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生气打人的时候出言,为这些人求情呢。 这于他而言,算种很新奇的体验。他慢慢将手放下来,轻轻哼了一声。 “算了,你今日运气好,花搬回去,然后你去姐姐那里复命。见了姐姐,让她来后花园找我。” 小侍女如蒙大赦,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来,先是给陈燕昭行了个大礼,以示感恩,之后才带着剩下的几个侍女将花往回搬。 陈燕昭松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腿。 今日站了不少时候,也走了许多路,她的腿渐渐泛起酸来。陈景焕垂眸时,恰好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又将她抱了起来。 “好了,走吧。”钱仲蛰往这对兄妹身上扫过一眼,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往前走去。 在学堂的时候,钱仲蛰既不与别人说话,也不答应任何人的邀约,没人知道他的喜好,也没人关心他的性格。这还是陈景焕第一次知道,钱仲蛰爱点熏香,爱侍弄花草。 陈景焕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这个朋友,他看向钱仲蛰背影的视线也变得复杂起来。 钱仲蛰在前面走着,明明没回头,却像是看见了陈景焕的表情一样。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听起来很轻松:“我从来没在外人面前表现过自己喜欢这些东西。他们会觉得我的喜好,都像女孩子……” 听完他的话,陈景焕没做出什么评价,而陈燕昭却“嗤嗤”笑了两声,“昭儿还喜欢骑马呢。也总有人说,骑马是男孩子喜欢的,昭儿是女孩子,得学着绣花。” “那小郡主自己是如何想的?”钱仲蛰来了兴趣,认真问陈燕昭。 陈燕昭想了想:“可是就算昭儿听他们的,不骑马,去绣花。他们除了觉得昭儿听话之外,昭儿自己什么都得不到。” 她顿了顿,从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如今让她一口气将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还是有些为难她了。好在陈景焕知道她要说什么,接过话来说:“听话?听话是什么好评价吗?听话就意味着任人拿捏,别人只会在暗地里笑你没主见。” 这番话仿佛说进钱仲蛰心里了。他挑了挑眉,唇角的笑意更明显了。 “这话倒是在理,只是人活在世上,又怎么能完全忽视掉那些烦人的议论声呢。” “我说那花开得不好,花听见了,就要为此不开了吗?” 恰好走到一株带着花骨朵,还未来得及盛放的月季枝前。陈燕昭探出身子去轻轻碰了碰花骨朵,尚带着稚气的声音就这样传进了钱仲蛰的耳朵里。 他眼睛倏然一亮,脑袋拧过去大半个,去看陈燕昭。 钱家公子暴毙而亡 陈燕昭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像是怕碰伤了那娇艳的花朵,她很快就把手收了回来。 “坐坐吧。”钱仲蛰往八角小亭子里一指,“那小亭子是我姐姐最喜欢的,坐在亭子里,能将一整个湖面尽收眼底。” 钱家不愧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富户,这湖面浩浩荡荡,细波微皱,快要跟御花园里的湖一样壮观了。 陈景焕啧了两声:“这湖是引的活水吗?” 钱仲蛰失笑,不经意道:“不是,是死水。只是日日都会有人来清理打扫,所以一点异味都没有,干净的像是活水。” 这下,陈景焕的嘴彻底闭不上了。恒王府的小池子引的是活水,就这每次清理的时候,还要费上一番功夫。宋听冬还特意交代过,清理池子的下人,当日多发两钱银子。 钱府这么大一片湖面,光是清理,就不知道要费多少人力物力。这还是死水,清理的频率要更高。其奢靡程度,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钱仲蛰却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他随手指了指一旁的花:“那株是我爹特意派人从江南给我移回来的,漂亮吧?” 那确实是一株长得很好的花,如今还没入夏,天气尚有些冷意,这花居然丝毫不怕,开得潋滟。 陈景焕点头,好奇的问:“眼下还没到暖和的时候,这花居然就盛放了,你怎么养的,我回去也试试?” 他只是随口一问,没指望钱仲蛰回答。毕竟像他这样的贵公子,摆弄花草也只是兴趣,不会天天蹲在泥土里,亲历亲为的。 没想到钱仲蛰居然还真的认真回答了,他说:“埋点肉到土里,花吃饱了,开的就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陈燕昭身上。陈燕昭最怕那意味深长的视线了,更何况眼前这人,还看不到将来。 “居然是这么养着的……”陈景焕喃喃了两声。这方法倒不是稀奇,他听说御花园的那些名贵花草,也是这么养起来的,但他只听过别人说,往花下埋点鱼肠之类的,却没有听到过钱仲蛰这样的描述——埋肉。 兴许是钱仲蛰今日的表现太过诡异,陈景焕生生从他这话里悟出了几分黑暗。 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正想找借口带陈燕昭走,没想到钱三小姐居然在这个时候来了后花园。 她换了身衣裳,不再是陈燕昭中午见她时穿的那身了,身边的丫鬟依旧是那个低眉顺眼的。 她脚步很慢,从亭子里的人注意到她,到她走进亭子,足足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陈燕昭抿了抿唇,朝三小姐打了个招呼:“三小姐,又见面了。” 钱三小姐朝她微微一笑,在她面前蹲下身来:“又见面了,小郡主。我与你投缘,能跟着世子喊你昭儿吗?这会不会太失礼了……” 口中说着所谓的失礼,她面上却没有半分觉得失礼的窘然。 陈燕昭对此无所谓,不管是小郡主还是昭儿,不过是别人称呼她的一个名字罢了。 她点头:“三小姐自便就好。” 钱仲蛰冷眼看着三小姐进了亭子,又跟陈燕昭说了不少的话,他越发不耐烦,却一直忍着,没有发作出来,直到三小姐往他脸上一瞥。 “姐姐,你怎么又派人搬我的花,我明明……” 他刚开口的时候,三小姐站起了身子,话说了一半的时候,清脆的巴掌声就响了起来。顿时,他脸上肿起了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三小姐面无表情地吹了吹自己的手,仿佛刚才是打死了只蚊子,而不是给了自己的亲弟弟狠狠一巴掌。 这变故太突然,两个客人都惊了。陈燕昭哆哆嗦嗦抬起手,往自己的脸颊上摸了摸。她暗自庆幸,幸亏这巴掌不是落在自己的脸上。 钱仲蛰回过神来之后,慢条斯理用舌头顶了顶被打肿的半边脸颊。他脸颊上鼓起一个明显的包,很快又消了下去。 “我不是说过,不让你摆弄这些东西了?”三小姐大概是真的动了气,连声音都严厉了起来,无端多了几分生气,不像一开始那样虚弱了。 钱仲蛰垂下眼,“我也曾说过,让你别管我了。你若觉得我这个弟弟丢人,大可以与我划清界限,总归,你是要嫁给别人的。” “啪”的一声,又是一个巴掌。这下他两边的脸颊倒是对称起来了,一边一个巴掌印。 出了心头的气,三小姐这才察觉到手的酸麻,她仔细揉着手腕,冲陈燕昭笑笑,意思是让她别害怕。 “让昭儿和四公子见笑了。家母抱病,这不争气的弟弟一直是小女在管教。小女没什么本事,只能出此下策。” 陈景焕勉强笑着,心里将陈景檀、陈景瑞、陈景镕感谢了一遍。自己有时候也不听话,可三个哥哥却没打过他一次。 “只是无伤大雅的爱好罢了,三小姐还是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别为了仲蛰将自己给气坏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点这没什么用的安慰话。 “我气的不是他侍弄花草这事……唉,家门不幸。” 三小姐坐下来的时候,又给了钱仲蛰一脚。后者虽然脸上不在意,却也没敢躲,更不敢反抗。 陈景焕突然想起了大哥的嘱托。他借机问:“听仲蛰的话,三小姐已经订下婚约了?真是要恭喜三小姐了,不过这么大的喜事,京中居然没有传闻?” 陈燕昭一把捂住他的嘴,眨着眼认真地说:“四哥,不要乱说恭喜的话啊。说不定三小姐不喜欢他呢。” 这种时候若是还恭喜,火上浇油。 三小姐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又释然一笑:“难为昭儿还记得。四公子年纪还不大,自然没听说过。我的婚事,是指腹为婚。订下婚约的时候,别说是四公子了,就连我跟仲蛰都没有出生呢。” 陈景焕试探着问:“敢问是谁家的公子?” “是我外婆娘家的表兄。”三小姐倒是没有隐瞒。 这关系七拐八拐,陈景焕想了老半天也没想明白。但他可以肯定,那人绝对不是李寿时。 李寿时是从外面考进来的。家里往上数三代都是平头百姓,不可能跟钱三小姐有亲戚关系。 不知道这些消息够不够,但陈景焕也不想再在诡异的钱家待下去了。他随意找了个由头,就带着陈燕昭溜之大吉了。 陈景檀一夜未归。 第二天,京中流言四起,钱家公子暴毙而亡。 一无所获 陈景檀一早回府,府里人都还没醒,门房替他将马牵过去,一瞥之间看到了陈景檀眼底的青影,很是不忍地说:“世子,先回房休息吧,您这样子,要是给王妃和小郡主看见了,定然要心疼了。” 陈景檀一脸沉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没说话。但他走向书房的步伐却悄然一变,往陈燕昭的房间走去。 “我去看看昭儿,你自去忙吧。” 门房欲说还休,半晌还是应了一声,牵着马走远了。 守夜的侍卫正抱着自己的剑,歪在门口打盹,听到脚步声,他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本以为是来给小郡主梳状的小丫鬟,他还没那么担心,没想到这一看,却让他心凉了半截。 世子竟然亲自过来了。他并不知道陈景檀一夜未归,还在纳闷世子为何这么早就来寻小郡主了。 “睡醒了?”陈景檀停住脚步,居高临下看着他。 侍卫赶紧站直,脸上满是悔恨:“世子,饶命……” 他在当值的时候睡着,这是不争的事实,就算陈景檀要罚他,他也没什么好辩驳的,只是他知道陈燕昭在陈景檀心中的地位匪浅,一时拿不准,这处罚是轻还是重。 可陈景檀只是摆了摆手,放他走了:“回去睡吧,没你的事了。” 天已经亮起来,这意味着府上马上就要热闹起来了,也已经不需要侍卫守在门口。侍卫先是一愣,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不光没挨罚,还能提前回去休息。 他来不及多想,像是生怕陈景檀反悔一样,赶紧行了礼溜之大吉。 陈景檀推门的动作很轻,那一点吱呀声都微不可闻。但这微小的声音也没躲过簪雪的耳朵,它正埋头睡觉呢,听到声响,猛地将头从两根前臂中间拔出来,一个箭步冲了出来,呲牙咧嘴看向陈景檀。 陈景檀竖起手,朝簪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簪雪果然慢慢收起警惕神情,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陈景檀上前一步抱起猫,往陈燕昭的卧房走。 陈燕昭兀自睡着,没被这些声音打扰。但她眉心紧紧蹙着,似乎一直睡不安稳。 梦里似乎还萦绕着那浓浓的血腥味,陈燕昭左右翻腾,想躲开这气味的侵袭,但总不得安心。 不知道她昨日经历了什么,陈景檀只能先坐过去,轻轻将猫放在一旁,而后伸手碰上陈燕昭的眉头。 一声泣音,陈燕昭睁开眼,攥住了陈景檀的手。 “做噩梦了?”陈景檀压下心头的疲惫,笑了笑说。 陈燕昭睁着眼眨了半天,终于才从梦境中彻底清醒过来。她昨夜累得很,随便吃了两口之后就回房睡觉了,甚至没有等宋听冬回来。没想到这一整夜都没睡好。 但看到陈景檀之后,她就将所有的噩梦和害怕丢在了脑后,有件更重要的事,她要问:“大哥,昨夜抓到坏人了吗?” 陈景檀的眼神沉静,没有出现她意料之中的赞赏和欣喜。 “没有。”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陈燕昭眼里的光顿时灭了一半。她坐在床上,揪着被子的一角,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可是昭儿明明看见了……昭儿从来没看错过,到底怎么回事?” 她喃喃了两句,陷入了对自己的巨大质疑之中。 “喵——”被子一旁,正埋头舔毛的簪雪突然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同时将自己的叫声拖得长长的。 陈景檀与陈燕昭同时朝它看了过去。 不过,陈景檀耳朵里听到的是猫叫声,而陈燕昭听到的,却是一声清楚无比的:“天机泄露啦!” 很早的时候,陈燕昭就不知从谁的口中听到过一句话,叫做“天机不可泄露”,如今簪雪的话,正与这句话对应上了。 陈燕昭惊慌地捂住嘴。 “大哥,是不是因为昭儿泄露了天机,所以上天在惩罚昭儿?” 陈景檀不解,先是替陈燕昭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连手腕都给她盖住之后,才说:“怎么会是惩罚昭儿呢?再说从前昭儿也从未遇见这样的事,所以一定不是昭儿的问题。” “让大哥白白熬了一夜,这就是上天对昭儿的惩罚!”陈燕昭不傻,她看到陈景檀眼底的青影之后,便猜到陈景檀一定是在护国寺守了一整晚。 她带着哭腔,眼圈霎时就红了。 陈景檀忙将她往自己的怀里搂:“好了好了,不哭,大哥不累,当年刚到刑部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天天熬下来的。你看,这不是回家来了?” 他边安慰陈燕昭,边在心底暗自思忖。他并不赞成陈燕昭的“惩罚”一说,但他却觉得那句话也有几分道理。 兴许就是走漏了风声呢? 但是……他们昨日明明将所有风声都摁下了,怎么会传出去了呢? 脑海中闪过一个窈窕身影。那是他在护国寺附近见过的唯一一个无关人等。 陈景檀面色未变,他拍了拍陈燕昭的后脖颈,安抚道:“大哥先出去处理点事情,时辰还早,你再睡会。等到上课的点,就别赖床了。” 今天是陈燕昭第一天上课,她得给陆淞留个好印象。 陈景檀作势要起身,陈燕昭急急忙忙将自己的胳膊从被子里探了出来,抓住了陈景檀的衣角:“大哥快回去睡觉,不许出去了。” 一边是殷殷期盼的陈燕昭,一边是疑雾重重的嫌疑人,陈景檀权衡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等到你上课的点,大哥来送你去书房。”他交代陈燕昭一句,默默答应了陈燕昭的请求。 陈燕昭这才放心睡去。只是没过多久,就又被窗外的喧闹声吵起来了。 本来陆淞体恤陈燕昭年幼,免了她奔波劳累之苦,想让她多睡片刻,可这一连串的事,反倒让陈燕昭醒的比平日还早。 廊下有几个下人在议论什么,陈燕昭睁着眼往窗户外看。但为防半夜起风,她的窗户被关住了,往外看去的时候,只能看见一片白茫茫的窗纸。 簪雪舔着爪子看她一眼,几个起落跳到了窗边,将窗户挠了两个大洞出来。 清晨还是有些冷意,簪雪抖了抖毛,又跳回了陈燕昭身边,挨着陈燕昭暖融融的身躯,要睡不睡。 前两个小姐,被丢去了乱葬岗 他们讨论的是刚刚听来的消息。 “这钱公子走的可真是稀奇,要说三小姐没了,还说得过去——就她那身子骨,能撑下这两年来都算是老天开恩,可没的怎么是他家公子呢?”一道糯糯的声音传进来。 陈燕昭一听便知道,这是平日给她梳洗打扮的侍女姐姐。 她往旁边挪了挪,将簪雪抓进怀里来揉弄了两下,竖起耳朵仔细听外面的议论声。 又一道声音悠悠钻了进来,好像是个小厮,陈燕昭没听出是谁来。 那人说:“我听说,钱小公子死状凄惨啊,不是善终!” “那肯定不是善终啊,他才多大年纪,又从未听说过得病什么的,他身体好着呢,那日我还见他从马车上下来,大概是刚下学。” 嗯?钱公子死了? 陈燕昭越听越觉得离谱。昨日还见过他,今日怎么就死了? 她突然想起来,昨日试图用能力看钱仲蛰,但什么都没看出来。她心里重重一沉。 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她知道了。 八成是因为这个人的命到头了,戛然而止的命数让她的能力罕见的失效了。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一个人的死亡,而且还是一个昨天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人。她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外面的人似乎在聊什么不宜外传的,声音都同时小了很多。陈燕昭离得远,听不清了。她索性披了件衣裳,抱着比她还重的凳子坐到了窗户底下。 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要我说,是不是钱大人造什么孽了,不然这夫人病重,他家三小姐也是个病秧子,现今唯一的儿子又死了……”梳洗丫鬟的声音泛着谨慎,毕竟这是在私下议论朝廷命官,要是被有心人听去了,他们被拖出去乱棍打死都是轻的,就怕连累了王爷王妃。 “你知道为什么他家嫡小姐为啥排行第三吗?”那小厮说的很神秘,故意卖了个关子。 陈燕昭下意识摇头,摇完之后才意识到,他们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她自己无声笑了两下,又耐心听下去。 窗外,如愿听到好几声追问的小厮终于在大家的期待中开口了。 “那是因为钱大人将大小姐、二小姐都扔到乱葬岗去了!”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厌弃女儿,追捧男儿在这个朝代也常见,可当朝大员遗弃亲生女儿的事,还是闻所未闻。 这自然就有人不信了,一道女声质疑:“怎么可能,你可别编这些没影的话了,我们才不信呢。” 陈燕昭也觉得恐怖至极。她就是被遗弃的孩子。都说她是因为未卜先知的能力被遗弃的,但她自己有时候看着堂兄会想,若这能力在堂兄身上,他们肯定不会遗弃堂兄,还会把他当宝贝神仙给供起来。 不过她现在有了疼爱她的家人,与曾经那些过去割席了,再回忆往昔也没什么意思了。她晃了晃脑袋,将堪堪掉落肩头的外衣往上拉了拉,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 “我说你们别不信啊,我可是在府上待了二十多年了!当年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京中人人都知道。还有人亲眼见过那两个孩子在乱葬岗哭呢。” 一时安静得可怕。 忽然一道插科打诨的笑骂传来,“你说说你,在府上二十多年了还是个小厮。我看啊,大家还是把心思放在干活上吧。可别跟你一样一大把年纪了,还干着最末流的活儿呢!” 紧接着便是一阵放肆的大笑声。他们打量自己的位置离陈燕昭的床榻远,笑得肆无忌惮。 一阵风透过抓烂了的窗纸吹进来,陈燕昭正好被吹到,她不禁打了个喷嚏。 跟窗户近在咫尺的喷嚏声让窗外的一切声音都停了下来。 “坏了,小郡主莫不是在窗户边偷听呢吧!”给陈燕昭梳头的侍女赶紧往房中走。 陈燕昭吸了吸鼻子,也不管掉落在地的外袍了,拔腿就往床榻上跑。但她的动作还是没侍女快。 侍女推开门的时候,正看到陈燕昭背朝着门,艰难的推开簪雪往床榻上爬。 小侍女战战兢兢走过去,喊了一声:“小郡主。” 陈燕昭往床上爬的动作一顿,腿就搭在床沿上,扭过头来看她,眼神略带心虚。 “我什么都没听到哦,刚过去你们就不说话了。”她小心翼翼说。 小侍女松了口气,脸上堆笑过来抱陈燕昭:“没听见就好。我们什么都没说,嗯……对,什么都没说。” 陈燕昭扯开了话题:“快给我梳头吧,今日要见老师呢。” 她昨日梳洗的时候还唉声叹气的,今日居然就调整好了心情。虽然知道大概是想遮掩什么,但小侍女还是露出一个钦佩又赞赏的眼神。 “王爷和王妃如果知道小郡主如此积极,一定十分宽慰。”她连声赞叹。 陈燕昭没接话,她也识趣没再说下去。快梳完头发,准备离开卧房的时候,陈燕昭忽然扭头问:“所以钱公子真的死了吗?” 小侍女满脸的笑都变成了惊恐:“郡主不是说没听见吗!” 她欲哭无泪,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只好闭着眼说:“好吧,我跟小郡主说,但小郡主可得答应奴婢,千万别让主子们知道我们几个又先聊八卦了。” 陈燕昭信誓旦旦保证。 小侍女这才放心地说:“死了,听说是昨夜暴毙,不知为何,今日就要急匆匆出殡办丧事。” 陈燕昭点点头:“昨天下午,他还好好的呢。” 眼看时间不早了,小侍女连声催促:“小郡主快赶紧吧,别让陆大人等急了。第一天就让老师好等,可不合礼数呢。” 陈燕昭无奈,只好不再说话,任由她摆弄自己的头发。 她鬓间掩了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很是灵动。 陈燕昭照着镜子,左右晃了晃脑袋,满意非常。 “大哥说要送我去书房呢,他来了吗?”陈燕昭往外张望两眼,没看到人。她安慰自己道:“没事没事,大哥熬了一夜,正睡觉呢,昭儿还是不打扰大哥了。” 话音刚落,陈景檀院子里的小厮就过来传话了。他没敢进屋,站在门口扬声说:“小郡主,世子让您自己先过去,不必等他了。” “大哥睡着呢?”陈燕昭也抬高了声音问。 “不是,世子出门了。钱三小姐正在大门口跪着,不知所为何事。世子出去问明情况了。” 我杀了亲弟弟 “噔噔噔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内跑出来几个小厮打扮的人。 陈景檀还没露面。 钱三小姐一脸沉静,躲开了他们伸过来搀扶的手:“我要见世子。”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其中一个壮着胆子给钱三小姐拱了拱手,劝说道:“三小姐,我家世子刚回到府上,如今正在卧房休整。您跪在门口,也不好看啊。不如您……” 钱三小姐摇摇头,态度依旧很坚决。她背挺得笔直,不像是跪在那,倒有几分不折不挠的坚忍之意。 她淡淡开口:“我无意为难你们,但我本就是为请罪而来,自然要将诚意做足。” 她顿了顿,扫了一眼他们各异的神色,终是不忍,放轻了语气又道:“你们自去忙吧,我在这等你们家世子醒过来。” 话音刚落,陈景檀大步走了出来。他脸上半分倦色都没有,反而精神的很。 钱三小姐见他出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让自己跪的更标准。 “世子……” 陈景檀开口打断了她,“你们几个,先去把人群疏散,叮嘱他们不要在外胡说八道,坏了王府与三小姐的清誉。” 那几个小厮连连点头,都松了一大口气。去恐吓那些看热闹的百姓,可比应付这三小姐好办多了。百姓见陈景檀出来,当即做鸟兽散,不等几个小厮下来赶人就跑没影了。 陈景檀这才看向钱三小姐,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三小姐面前,却没伸手将她扶起来,而是任由她跪着,丝毫不在意。 “三小姐这是做什么?若是有冤屈,该去京兆尹报案才是,王府不是断案的地方。” 钱三小姐抬起眼来:“仲蛰去了。” 陈景檀愣了一下,眼中随即露出几分难以置信。 “昨日舍弟与舍妹还到府上见过他……” “昨晚没的。”三小姐眨了眨眼,一滴泪都没流。 整理好表情,陈景檀深深吐出一口气:“三小姐,你若觉得弟弟的死奇怪,那更不应该跪在这求本世子给你讨回公道,真正能为你做主的,是京兆尹。” 他耐心地解释给三小姐听。 接下来,三小姐的一番话却如石破天惊,让陈景檀彻底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 他听见三小姐说:“仲蛰是我杀的。” 陈景檀重重闭上眼睛,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三小姐,这不是可以开玩笑的事,你现在走,我可以当作你是太过哀痛胡言乱语,不治你的罪。” 三小姐却意外的坚定:“他的尸身,如今就停在他自己的院子里,胸口插着的那把刀……世子能从刺入的角度看出来,是出自我手。” 几个小厮都惊呆了。他们刚赶回来,就听到了这惊天的秘闻,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逃走还是站在原地。 陈景檀转身,背着手:“将人捆了,送到京兆尹去。” 三小姐顺从地被人拉起来,她把手背在了身后,可没人用绳子捆她。 “三小姐身骄肉贵,又地位斐然,小的们不敢造次。”小厮讷讷地说。 三小姐没有为难他们,将手都放了下来。不等他们推,就自行往京兆尹走。 陈燕昭梳洗完,跑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了陈景檀的身影。她急匆匆往外跑,头上的蝴蝶钗子掉了下来。 她甚至没来得及捡,任由银钗坠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慢慢跑……这个点该去书房了,怎么又跑到门口来了?” 只一眼,陈景檀就知道陈燕昭是为什么跑出来的。他快走几步把陈燕昭接进怀里,从袖子里取出小手帕来,给她擦掉鼻尖上的汗。 “大哥,三小姐……” “你知道什么了?”陈景檀不答反问。 陈燕昭心里很乱,她什么都没看到,只是听小厮说了一声,就急急忙忙跑出来了。她在陈景檀怀里站定,想了一会才说: “三小姐那么虚弱,怎么撑得住在外面跪着呢?” 可陈景檀看刚才三小姐走路的样子,还有说话时的中气十足,一点都没有积病已久的样子。 “三小姐没那么虚弱,她的事,我以后再跟你说。” 陈景檀垂着眼,不欲再提的样子。陈燕昭见状,也收了仔细询问的念头。 “唉……对了大哥,你知不知道,钱公子死了!” “你又是从何得知的?”陈景檀颇为意外。 他看向陈燕昭的眼睛。 刚回府上的时候,还没听到风声,还是三小姐主动来说,他才知道的。为何陈燕昭比他知道的还要早?就算有预知的能力,难道连生死都可以预见吗》 若真是如此,那陈燕昭将来的处境,绝对不会好过。 陈景檀眼中不由带上了几分担忧。 “这事不是早就传开了?”陈燕昭没说到底是听谁说的,只是含含糊糊交待了一声,还将议论的人给模糊掉了。 陈景檀微微松了口气,原来是听别人提起的……那他就没那么担心了。 “是,不过此事还未查明真相,大哥暂时也不能与你说太多细节。走吧,大哥送你去书房,而后再去刑部。” 钱大人是朝廷命官,无论是暴毙的钱仲蛰,还是自称是杀人凶手的三小姐,都不是京兆尹能处置得了的。需得刑部插手才行。 陈燕昭乖乖让陈景檀牵着。她心里乱糟糟的,连到了书房都不知道。所幸老师还未到,不算失礼。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昭儿切莫放在心上。”陈景檀叮嘱她。 她点点头:“昭儿知道,这都是别人家的事,昭儿只要把自己的事做好就可以了。” 见她如此乖巧上道,陈景檀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来。 “好了,进去等着吧。” 他后退了两步,还是不放心,又拐回来嘱咐:“门口有侍卫,若有事,喊他。” 说着,他朝一边指了指。那是他亲自挑选的人,踏实负责。 陈燕昭还想说什么,一阵脚步声近了。 “大人,您这边请。” “好,多谢。小郡主已经收拾齐整了吧?”是陆大人的声音。 “大人放心吧,我家郡主已经候着您了。” 新脑子就是好使 侍女替陆大人推开门的时候,陈燕昭正坐在书桌前,双手交叠搭在桌上,端的是乖巧听话。 “大人好。”听见动静,陈燕昭站了起来,给陆大人问好。 “小郡主好,坐吧。” 陆大人大步走过去,朝陈燕昭一摆手,自己率先坐了下来。 侍女见势退了下去,不过没有带上门。王爷交代过,给郡主上课的时候,她要守在门口,也不能闭门。 见人都退下去了,陆大人朝陈燕昭眨眨眼,笑得很和善:“我也不喜欢那些虚礼,日后小郡主只在人前做做样子便罢了,没人的时候,大可以随意些。” 陈燕昭“嘿嘿”笑了两声,开心不已。 她眼珠一转,压低声音说:“那陆大人,你来的路上,有没有听说钱家的事啊?” 陆大人翻书的动作一顿。他随即抬起头来,探寻地看着陈燕昭问:“小郡主消息这么灵通啊?” 钱家的当家主母一直病着,偌大的府邸没人打理,就是个巨大的筛子,全是孔。一点什么风吹草动,不消几个时辰,外界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只是陆大人有些意外,这消息已经人尽皆知到深宅里的陈燕昭都特意跑来问了。 陆大人失笑,隔空点了点陈燕昭:“小郡主怎么跟你四哥一样,总爱打听这些事呢?” 至于他怎么知道陈景焕也爱听八卦的,那是因为陆大人有位同僚,受命给陈景焕一行人上过几次课。每次上完课,那位大人都会跟他们抱怨,讲到什么典故的时候,大家都安静,只有陈景焕一直追问。停下来与他们闲话的时候,也是陈景焕总爱抓着他问京中一些勋贵家的秘事。 这兄妹俩,真是一模一样。 见陆大人没有要谈下去的意思,陈燕昭只好自退一步,抛出条件:“陆大人今日要教什么啊?” 陆大人一面感叹恒王教的好,陈燕昭这见好就收的性子实在是太招人喜欢了,一面又有些遗憾,藏了满肚子内情却无人可说的憋闷有谁能懂啊! 他将书放到陈燕昭面前,指了指第一页的几行诗,“今天把这一篇念通顺了便罢了。” 陈燕昭接过来,只扫了一眼,抬头就开始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她背得很快,一点停顿都没有。 “陆大人,《诗经·周南》,三哥已经带着昭儿都背完了。” 陆大人的感谢名单中又多了一位陈景镕。 他单知道陈景镕自己天资卓绝,却没想到居然早早就开始教导陈燕昭了。他还听李大人说过,陈景焕是学《诗经》最慢的学生,倒不是笨,只是从不肯上心。 他很好奇,为何陈燕昭比陈景焕小了几岁,却比陈景焕上道许多呢。 “小郡主,三公子是从来不教四公子吗?” 陈燕昭狡黠地眨眨眼:“陆大人想知道的话,用你知道的钱家的事来换吧。” 她甚至已经忘了这招是跟谁学的了,不过整日见各路人马打机锋,交易来交易去,她也无师自通,学来拿捏自己老师了。 陆大人怔住了,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他有些无奈,但也没想消磨掉陈燕昭这点子小聪明。王爷让他教小郡主,那自然也要教小郡主安身立命。这点小聪明不算什么,甚至只能算的上最基本的,所谓“心机”。 “你就告诉我吧,陆大人。” 毕竟还是孩子,见陆大人一时没说话,她心中就忐忑了起来。她以为自己的把戏过于拙劣,被大人识破了,于是想着用别的办法去找补,只能拉着陆大人的袖子撒娇。 陆大人往门口瞥了一眼,还是轻轻将陈燕昭的手拂开了。 “好好好,微臣告诉你就是了。” 陈燕昭乖乖坐好,洗耳恭听。 陆大人翻了一页书,眼睛盯在书上,看着从前的圣贤的话,说的却是新事。 “说什么的都有,无外乎就那几种。厉鬼索命,冤家讨债。” 他故意说了几个唬人的词,想让陈燕昭害怕,进而知难而退,没想到陈燕昭的眼睛更亮了。 “厉鬼?!陆大人,世界上真的有厉鬼吗!” 陆大人翻过几页书,指着其中一行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陈燕昭赶紧捂嘴,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 “哎呀,告诉你也无妨,你别害怕就是了。”陆大人学着她之前跟自己讨价还价的样子眨眨眼,又说,“民间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是钱大人当年扔了两个女儿在乱葬岗里,现在无非是说,那两个女儿死得冤枉,如今不肯安息,来找这钱大人唯一的宝贝疙瘩索命来了。” 陈燕昭马上反驳,说:“可是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现在才来呢,可见这说法没什么根据。” “小郡主聪慧啊。那还有另一种说法呢,仇家寻仇来了。” 陈燕昭挠挠头,又说:“可是,钱大人又不是穷凶极恶的大坏蛋,怎么会得罪人来杀他儿子呢。” 钱大人是户部侍郎,他一向遵循的原则就是明哲保身,以稳妥为上,甚至连妾都没有几个,就是怕人非议。按照他这样的性格,绝不会惹上如此穷凶极恶之徒。 况且,听说那贼人动手的时候,府上的家丁护院居然一个都没有发现,任由他闯进去,动完手之后扬长而去。 这样的身手,也不是一般的土匪混混能有的。 师徒俩在书房叽叽咕咕半天,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陈燕昭把书一推,趴在桌上,懒懒散散道:“罢了罢了,等大哥回来问问大哥吧。” 陆大人松了口气,没再接茬。过了片刻,陈燕昭又想到了新话题,她抬起身子,兴致勃勃问:“听闻陆大人家中有个与我同龄的女儿,大人下次来府上的时候,可以带着她一道。四哥给昭儿寻了好多好玩的,昭儿跟她一起玩好不好?” 他略一思量,有些逾矩,但又说得过去,左右王爷也不是那等古板教条之人。 再说了,公子们还有大人家的子弟当伴读,郡主又为何不能有了? “我家小女最爱热闹,只是性格有几分骄纵,还望郡主不要见怪。” 骄纵的女孩子,那陈燕昭可见多了。 花盆里有…… 陈燕昭等了几天,还是没见到传说中那个陆大人的女儿。府上的人这段时日都莫名忙碌,就连陈景焕都老老实实待在府上,除了每日去学堂之外,闭门不出。 自从前几日钱家出事之后,陈景檀便早出晚归,有一日还将陈景焕带到刑部去问了些东西。 陈燕昭猜,大概是关于钱仲蛰的事,但她去问陈景焕的时候,向来对她知无不言的陈景焕却三缄其口,推脱说,再过几日,陈燕昭就会知道所有事情。 陈燕昭恋恋不舍,却也无可奈何。直到一日,她在后花园闲逛时,碰上了几个搬花的小厮。 彼时她正坐在湖边的石头上,隔着绿汪汪的一池水,拈着鱼食往里丢。荷花抱着昏昏欲睡的猫,一下一下给它顺毛,时不时兴奋地往湖里一指,招呼陈燕昭往那一撮鱼里丢食儿。 “慢点慢点,人家说了,这花可娇贵着,一点磕碰都不能有!” 后花园管事的下人招呼那几个搬花的要万分小心,自己也是神经兮兮的,生怕一个不小心,花了重金买回来的花就毁在他们几个手里。 陈燕昭攥着鱼食,扭头往他们的方向看过去。 “这花,有点眼熟。”她蹙了蹙眉,探寻的眼神落在花上。 那下人几步走过来,隔着一丛低矮的花给陈燕昭打招呼。 “见过郡主。” 陈燕昭将鱼食往旁边一放,拍了拍手上的残渣,问:“这花真好看,是哪来的呀?” 下人回:“是钱家送来的。” 他一说,陈燕昭就想起来了。之前在钱家后花园的时候,那几个侍女搬的就是这几盆花。几日过去,天气又暖和了不少,这几株花开得更好了,迎风展颜,娇艳欲滴。 不过,钱公子不是最爱惜这几盆花吗?钱家怎么舍得送人呢? 不等陈燕昭问,那下人就邀功一样,竹筒倒豆子,将来龙去脉一一道出:“钱家公子前几日不是没了吗,钱大人怕睹物思人,便将家中那些名贵的花卉全部送人了。四公子与钱家公子交好,咱们府上也就分得了几盆好的。” 陈燕昭点头,没再说话。 她沉默下去,下人也就识趣没再搭话,告了退,继续指挥几人将花妥善安置。 王荷花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猫,半晌意味深长地说:“这花一看就不是凡品。君主听说过没,钱大人虽然有钱,却只是将门面装点得繁荣异常,对府上的人却吝啬。能将这么名贵的花送出来,可见是真伤心欲绝了。” 陈燕昭双腿蜷缩在身前,手环着,将头搭在膝盖上,闷闷说:“这花还是钱公子费心培植的,好一番心血呢。钱大人还不如留着呢。” 脚步声和说话声都渐渐远了,慢慢也被刨土的声音给掩盖了。忽然,有人惊呼了一声:“我天,这是什么啊!” 湖边的两人同时看过去。 簪雪受了惊,刷一下醒过来,从荷花身上跑开了。陈燕昭照例想过去凑热闹,荷花赶紧跟上。 那些花在钱府的时候,就一直养在花盆中,还未来得及往土里栽。那花盆也像钱家一贯的作风,穷奢极欲,宽大无比。那土甫一翻开,腐烂的恶臭味便扑鼻而来。 王荷花耸了耸鼻子,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她原先在庄子里的时候,也喂过鸡鸭。有时候大变天,鸡鸭死了一批来不及处理尸体的时候,棚子里便会传来这样的味道。 她下意识拦住了陈燕昭。 “郡主,别过去了。” 陈燕昭掏出手帕,掩在了鼻子上,可眼神却还落在那边,很是犹豫。 王荷花坚持要她往回走:“郡主,听我一回吧。” 往常,王荷花跟她说话总是笑嘻嘻的,很少露出这样严肃的表情。陈燕昭看看她,又垂下眼,未等她作出反应,那边又传来喧闹声。 “烂了一半了,哪还能看出是什么来啊……不对不对,别动,好像是只兔子!你看,这不是耳朵?” 陈燕昭一下瞪大了眼。 “不听了不听了,咱回屋写字去。” 王荷花一手捂住陈燕昭的眼睛,另一手去碰她的肩膀,扶着她调转了方向。 “这花没让其他人经手过,可得告诉大哥。”陈燕昭摸索着抓住王荷花的手,严肃说。 王荷花一口答应下来,带着陈燕昭走出后花园。她的心扑通扑通,似乎马上就要跳出胸腔了。 她想,就算钱家养着兔子玩儿,也不可能随便埋在花盆里啊! 远在刑部的陈景檀,马上就收到了府上下人递来的消息。 他眉心轻轻一耸,问:“你说郡主当时就在后花园?她看到了吗?” 来送信的下人正是后花园的管事,他嘬着牙想了片刻,犹豫着摇了摇头:“未曾。小郡主当时正跟着王姑娘喂鱼,应当是没看见。” 陈景檀将信将疑,没说什么,让他回家了。 但当他忙完了刑部的一应事务回到府上的时候,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照例,他若是回府晚了,要先到陈燕昭院子里看一圈,往常都没什么异常,这次在门口就听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悉悉索索声。 守门的侍卫赶紧解释:“大概是猫在屋里乱窜吧……” 陈景檀沉着脸,冷冷道:“簪雪向来通人性,昭儿睡下之后,绝不会在屋里乱动。” 他说罢,屈指敲了敲门:“昭儿睡下了吗?大哥可以进来吗?” 片刻之后,门内传来猫一般细弱的声音:“大哥进来,昭儿害怕……” “嗤”的一声,蜡烛被点燃。陈燕昭裹着被子,缩在床榻角落里。她大概是哭过,两眼红肿的像兔子似的,鼻尖也是通红。 陈景檀坐过去,把她拉近自己,隔着被子轻轻拍两下,耐心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陈燕昭委委屈屈点头,吸了吸鼻子说:“梦见……有只没了半边身子的兔子追我……好吓人,它要咬我。” 兔子……陈景檀想起下午时下人所说,从花盆里挖出的那只烂没了一半的兔子……没想到陈燕昭还是看见了,还被吓到了。 耳边风声凛冽 陈景檀垂下眼,有些头疼。 他摸着陈燕昭睡乱了的头发,提议道:“要不然今晚送你去跟娘一道睡?” 陈燕昭摇头,她哆哆嗦嗦伸出手抓住陈景檀的袖子,却不当心碰到了他皮质的护腕,被冰了一下。 陈景檀一言不发,将护腕拆了下来,丢在一旁的桌上,“不愿意的话……那让奶娘或者荷花进屋来?” 怀里的孩子还是摇头。 “大哥陪我……”陈燕昭边说,边把脸往前一伸,汪在眼里的泪水全被陈景檀的外袍给蹭干净了。 陈景檀下意识摇头,“不行,大哥是男子,不能陪昭儿睡。” 他已经及冠了,不像陈燕昭一样,还是孩子。陈燕昭不在乎,但他却恪守着君子之行,绝不逾矩。 陈燕昭闭着眼回忆片刻,发现确实没有在记忆里找到跟大哥一块睡觉的画面。她沉默了许久,这才不情不愿点点头。 “好吧,那昭儿自己睡……爹说娘最近忙宫里的事很累,昭儿也不想让娘回了府上还要劳累。” ——快到太后的寿辰,所有的命妇都要进宫为太后祈福,而宋听冬的风寒前几日才痊愈,更觉疲惫异常。 而眼下这个时辰,荷花与奶娘大概已经在偏厅睡熟了,陈燕昭不想漏夜将人喊醒,无奈只能自己给自己打气,哄着自己坚强。 陈景檀瞅瞅她忐忑又故作坚强的笑脸,叹了一声之后拍了拍陈燕昭的枕头。 “躺下睡吧,大哥等昭儿睡熟了再走。” 陈燕昭像木偶一样,直直栽在枕头上,用被子把自己包了个严实。烛火之下,她眼里的惊惧渐渐退却,睡意笼了上来。 她打个哈欠,陈景檀就越过桌子将蜡烛吹熄了。 “睡吧。大哥不会像娘那样给昭儿唱歌,昭儿乖乖自己睡。”陈景檀斜靠在榻边,倚着拔步床的栏杆,手搭在陈燕昭的脑袋一边,没让她握住——他怕自己的手控制不住的一动,就会把陈燕昭带醒。 陈燕昭闭了眼,脸朝着陈景檀,呼吸声渐渐平稳深远。 她睡了个好觉。 睁开眼的时候,大哥已经不在身边了。她赖在床上,不愿动弹。今日陆大人休沐,她也得假一天,可以多偷会懒。 桌上的蜡烛燃了一大半,黑漆漆的烛芯张牙舞爪露在外面。放在平时,陈燕昭只觉得有趣,但经历了昨日的梦境,她连这烛芯都生出了几分畏惧。 她扯了扯被子蒙住头,隔绝掉外界所有让她觉得害怕的东西,但不多时又觉得憋闷,只好偷偷将被子掀开一条缝,透些气进来。 忽然,她绞着锦被的手一顿。 太后寝宫中的陈设出现在她面前。从前去太后宫中请过安,陈燕昭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似乎是她上次待过的偏殿,几位跟宋听冬地位相当的命妇围坐在一起,正有说有笑呢,忽然就相继倒了下去。 除了宋听冬。 她惶然站起来,用无措的眼神看过每个人,手足无措。 紧接着,是佩着刀剑的侍卫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将剑架到了宋听冬脖子上,这个时候,宋听冬反而镇静下来了,眼神平静,甚至有几分嘲弄。 陈燕昭大睁着眼,唇微微张着,冷汗沾湿了锦被。 她大口喘息着,一把掀开身上的桎梏,光着脚就往外跑。 门被拉开的瞬间,王荷花被哐了一下,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撞在陈燕昭身上了。她赶紧撑着门框,稳住了身形。 “哎哟我的小郡主,您是真不怕生病啊,赤脚就敢往外跑。得亏现在天不冷了。快进去进去……” 王荷花一见陈燕昭什么都没穿的脚,就把眉头皱起来了。她没看到陈燕昭脸上焦急的神情,直接把陈燕昭抱起来就往屋里放。 “我要去找大哥,有要紧事,关乎娘的安危!”陈燕昭疯狂挣动起来,但她毕竟力气不如从小干粗活的王荷花,竟被抱的死死的动弹不得。 “世子一盏茶之前才刚回自己院子里,郡主您且等他休息一会呢。趁这个空档,咱把衣裳和鞋袜都穿好。” 王荷花一手抱着陈燕昭,另一手居然还能腾出来关上门。 怀里的陈燕昭听完她的话之后,忽然就冷静了下来,也不动弹了,甚至听话搂住了她脖子。 紧接着,荷花的耳边便传来一道冷静不似幼童的声音:“我自己穿,你把哥哥们都喊起来,让他们带着我进宫,有人要害娘。”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害我们王妃!”王荷花一听这话,火气就上来了。她站在原地,眼里闪着恶狠狠的光。 “快去快去,我们尽早进宫,把娘接出来。”来不及多解释,陈燕昭只能一个劲催促她。 好在王荷花也知道轻重缓急。她将陈燕昭放在榻上,把架子上的衣裳一扯,尽数丢在陈燕昭身侧:“郡主等着,我再喊人来!” 她风风火火将陈燕昭打点妥当,又一阵风一样出去喊人了。 跟打仗一样,府里顿时人仰马翻。恒王府的人对陈燕昭的能力都心照不宣,没有一个人怀疑这是陈燕昭的恶作剧或对这消息将信将疑。 等王荷花叫来的侍女给陈燕昭梳洗完之后,马也备好了。 就连陈景镕也没有坐马车,而是选择了更快的方式——骑马。 “昭儿,哥哥们都信你。”陈景檀不放心两个弟弟,还是亲自将陈燕昭带在自己身边,跟自己骑同一匹马。 马四蹄翻飞,耳边就连春风都变得凛冽。 陈燕昭用大氅半遮着脸,露出一双眼睛来。 她说不清那些人究竟要干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叫栽赃陷害,她只知道,锋利的剑擦上了娘的脖颈,那柔软的皮肉顷刻之间就会被划破,鲜血会涌出来,弄脏娘的衣裳。 从没将马骑得这么快……陈景镕心惊胆战攥着缰绳,眉头紧紧皱着。他咬了咬牙,夹了夹马肚,迎头赶上陈景檀,问:“大哥,可有通知爹?” 陈景檀无奈摇头:“只是派人去宫门前守着了,爹正上朝呢,消息递不进去,而且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什么都没法说。” 若直言,那陈燕昭的能力势必会被抖出去。朝堂上多的是恒王政敌,谁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反正肯定不会是好话。 “那要用什么理由进后宫?”陈景镕又问。 赶上了 晨曦从大开的殿门里倾斜而入,太后斜倚在贵妃榻上,脸上带着微微笑意。 她身边围坐着京中有头有脸的官家太太们,她们皆低眉顺目,不敢抬头直视太后,只敢在太后问话的时候略一抬眼,又胆战心惊恢复原样。 平素被人侍奉惯了的诸位夫人,每年这个时候都要进宫陪侍太后,有时是抄经诵佛,有时是陪太后聊天解闷。无论干什么,对她们来说都不会轻松。 太后捻着手里的佛珠,念了声佛号,将眼微微闭了起来。 “嗯……”太后像是打起了瞌睡,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含混不明的声音。宋听冬大着胆子,抬起眼偷偷瞄了瞄。 她忽然福至心灵,放下抄了一半的佛经,净了手,轻手轻脚给太后奉上来一盏茶。 还未走到太后身边,御史夫人轻轻拦住了她。 “太后睡着了,你别凑过去了,回去抄你的佛经去。”御史夫人用手掩了口,凑在宋听冬耳边说。 宋听冬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微微一笑:“莫要担心。” 每年太后寿辰左右的时候,她都会应诏入宫,一呆就是半个月。太后很喜欢做些似是而非的动作,不知是试探,还是考验。 宋听冬对此早有准备。 听到脚步声,太后身边的女官识趣往后退了两步。而太后自己也悄悄将眼帘掀开了。 “坐了这许久,皇祖母也累了吧。快要到早膳时候了,您喝口茶醒醒神。”宋听冬在离太后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奉上茶水。 太后笑了两声,看起来是满意的。 她给女官使了个眼色,让人将茶水接上去,她浅浅抿了几口,而宋听冬就一直垂首站在下方,没有露出丝毫的不愿。 仿佛只是想找个由头说话,太后吩咐将没怎么动的茶水撤了下去,直起身来,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处,让宋听冬坐上来。 宋听冬垂眼坐过去,脸上始终带着淡笑,不算谄媚,恰到好处。 “听她们说,你大病初愈,本不该让你如此操劳的。”太后半真半假地说着场面话。 宋听冬自然听出了太后的意思,便顺着说:“偶感风寒罢了,吃了几副药就好了。再说还要多谢皇祖母呢。” 她眨眨眼,故意卖了个关子。太后见她这样问,顿时来了兴趣,笑问她:“此话怎讲呢?” 宋听冬笑靥如花,“孙媳正想借着皇祖母福泽深厚的庇佑,好让自己跟皇祖母一样身体康健呢。” 太后果然被哄得心花怒放,就连笑容都真了几分。 她拍了拍宋听冬的手,颇有几分要掏出真心的架势,说:“你这孩子啊,八面玲珑,样样都好,就是不太爱惜自己的身体。” 宋听冬有预感她要说什么,只是笑,没接话。 紧接着,太后话锋一转,说:“早年间,皇上做主要给恒王纳几房妾室,也好开枝散叶,你们夫妻俩都不愿意,连年产子,都让你的身子亏空了。” 宋听冬反握住太后的手,两人之间一派和乐融融。 “为皇室开枝散叶,本就是孙媳的职责所在。” “你若不是当年拼死也要生下那个女儿,如今也不该是……”说着,太后的眼神冷了几分。 兜兜转转,话还是又回到了陈燕昭身上。宋听冬疑惑异常,不知太后为何对陈燕昭有如此的排斥,次次见面都要旧事重提。 她心中已有几分不悦,却不敢在太后面前表露出来,只好用其他话题岔开。 “呀,时辰差不多了,孙媳先侍奉您用早膳吧。” 在陈燕昭的问题上,她的态度向来很坚决,但从不会给人难堪,总是轻轻揭过。因此,太后更是不好当众将目的揭示明白。 宋听冬已经将手伸出来了。太后微微叹了口气,搭了上去。 她们一起身,剩余的命妇也都松了口气,渐次跟上去。 还未走到门口,一道小女孩的声音传来。 是陈燕昭。 她气喘吁吁,拖着沉重的一双腿往大门口挪步,见正殿的门还开着,地上人影憧憧,她终于松了口气。 “赶上了赶上了……” 她猛一下卸了力,跌坐在了地上,抚着胸口慢慢喘匀了呼吸。 守在殿门口的宫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通传…… 而彼时,宋听冬已经看见了门口坐着的小小身影。她心里一动,下意识看向了太后。 太后果然不悦蹙眉,未等开口,陈景檀便一把拎起陈燕昭来,带她到太后面前问好。 “大清早入宫,所为何事?” 身后还有乌泱泱一群夫人,太后只好暂压下不悦,平静问陈景檀。 陈景檀半跪下请罪:“是昭儿昨日受了惊,今晨起便哭闹不止……” 陈燕昭素来是个安稳的孩子,没事不会乱哭。陈景檀明显是找了个借口,而这借口落在宋听冬耳朵里却拙劣无比。 她适时接话:“皇祖母,他们几个还是孩子呢,没什么带孩子的经验,大概是关心则乱,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才冒险进宫来寻孙媳了。” 太后自是不信,“偌大个恒王府,连个奶娘都找不着?” 宋听冬一时语塞。本就是情急之下想出的对策,自然处处是纰漏。她张了张口,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释。 陈景镕从陈景檀身后缓步走出,振振有词道:“母妃与父王说,昭儿已经四岁,无需再有奶娘贴身照顾了,故而从未安排过奶娘。” 他说的很轻松,像此事就理所应当一样。 太后自然要表现出一幅慈祥模样。她皱着眉头,不悦地看向宋听冬:“哀家是说,对这孩子不必太过娇宠,可也不能真的对她如此心狠呀。” 宋听冬一脸被训斥了的心虚模样,连连称是。 “罢了,看这小脸红的,快去哄哄她吧。” 陈燕昭脸上的红,是跑马的时候被风吹的,再加之适才一路狂奔,喘不上气来憋的。太后却还以为她是哭太久了。 听到太后的话后,陈燕昭很配合地捂着脸呜呜了一阵。宋听冬得了准许,马上跑过去将陈燕昭接进怀里。 捂着脸的陈燕昭偷偷对宋听冬挤了挤眼,那眼里分明一滴泪水都没有。 “既然你们几个都来了,便与夫人、王妃们同席吧。”太后吩咐。 这下陈燕昭才想起来,她要做的是制止那场祸事的发生! 你竟敢下毒 太后不与她们同席,自有去处和规格,宫人们殷切将众人引入座之后,太后便转入后殿,不再要他们作陪了。 偏殿狭小,坐满了人、又摆上小几之后,更显得拥挤了。陈燕昭被抱在怀里,时不时抽泣两声,装装样子。 这殿中只有几位夫人是新婚,还未曾生育,其余有女儿的夫人皆是一脸司空见惯,甚至还出言劝慰宋听冬。 “王妃从前养儿子多,可不知道,养女儿就是这样呢,凡事要顺着。若有点不顺心,就要哭给你看。她日后要哭的日子,还多着呢。” 宋听冬感激点头,像是为此头疼的样子,为难地说:“是呢,从前只羡慕有女儿的夫人们,却没想到,等到自己养上了,要操心的事居然有这么多。” 她单手支头,无奈的晃了晃。 “哎哟,这小郡主玉雪聪明,一看就是个省心的,真希望我肚子里的孩子能同小郡主一样乖巧。” 说话的是十二皇子的皇子妃。她与十二皇子是去年八月才成婚,没想到不过两个月就已经传来了喜讯,说是有了身孕。如今她大着肚子,也要随着嫂嫂们一道来太后面前尽孝。 宋听冬被这番话奉承得舒坦,不由转过脸去,笑着看向十二皇子妃的肚子,随口说:“十二弟妹应当快六个月了?今日只怕要比嫂嫂们更加辛苦,真是难为你了。” 十二皇子妃轻轻抚着肚子,笑得一脸慈爱,对这个肚子里的小生命怀抱着无尽的慈母之爱。 她点点头,回宋听冬道:“王嫂好记性。对了,听说小孩子眼中澄澈,言出法随,可否让小郡主帮我看看,这一胎是儿子还是女儿?” 她抬眼,殷切地看向陈燕昭。 这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小请求。陈燕昭说是说对了,那自然皆大欢喜,就算没说对,也不会有人会记恨上她,最多说一句这传说没根据罢了。 于是宋听冬推了推陈燕昭的后背,小声怂恿她。 “昭儿啊,你看看皇婶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陈燕昭眨眨眼,便见到几个月之后的十二皇子府张灯结彩,众人簇拥着襁褓中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她听见十二皇子妃说:“此子哭声洪亮,跟他舅舅如出一辙。” 身边便有人附和道:“外甥肖舅,可见有几分道理呢。” 婴儿的哭声犹在耳边,陈燕昭忍不住揉揉耳朵,蹙着眉头睁开眼睛,说:“是个弟弟,哭声可大呢……” 惊喜的神色顿时漫上十二皇子妃的眉眼,她念叨了好几遍“太好了”,抚摸肚子的动作又放轻了不少。 鱼贯而入的宫人打断了她们的攀谈。一份份珍馐被端了上来。 “唉……” 变故陡生。 十二皇子妃发出一声惊呼,却没能阻止那菜的倾倒。 那端菜的小宫人顿时扑倒在地,哆哆嗦嗦请皇子妃饶她一命。 还是宋听冬率先反应过来,沉着声吩咐人去请太医。 还好那饭菜并没有几分重量,只是弄脏了十二皇子妃的裙摆。十二皇子妃受了惊吓,捂着肚子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那宫人跪在地上,求饶声也渐渐消失了。她抬眼,往殿中偷瞥一眼,见众人都忙着关心皇子妃,没人在乎跪在地上的自己。她胆子大了起来,竟想着偷偷摸摸往角落里挪,好神不知鬼不觉消失在大殿中。 没想到她才偷偷挪了没两下,就被人踩住了裙角,不得动弹。 “想往哪去?”小宫人心惊胆颤抬起头来,正对上陈景镕古井一般的眸子。 陈景镕双手抱臂,眼神始终注视着乱作一团的皇子妃身侧。那小宫人察觉到不妙,抬头看他时,他恰好垂眸,与她对上视线。 冰冷的眼神让小宫人觉得自己像是被蛇盯住了,顿时不敢动弹。 她的头深深地伏在地上,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再也不敢乱瞟了。 宋听冬用手帕擦拭着皇子妃的裙摆,不无遗憾地说:“你看看,可惜了这条裙子了。” 十二皇子妃也是一脸委屈,“这可是用银线绣的,绣娘们光是绣这合欢花,就足足绣了十日!我还是第一次穿呢,真可惜……” 十二皇子妃的生父只是朝中一个不甚显眼的小官,又是在清水衙门供职,家中只能算得上是小康,像这样奢靡的裙子,她从未穿过。今年是她第一年入宫为太后贺寿,十二皇子为了给她挣面子,提前一个月就吩咐了绣娘赶制衣裙,没想到才穿了半日,这衣裳就没法看了。 一片混乱中,没人注意到陈燕昭也凑过来了。她学着宋听冬的样子蹲在皇子妃面前,也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那栩栩如生的合欢花。 耳边的叹惋声此起彼伏,陈燕昭的眼神落在某处后,就顿住不动了。 “母妃,这一块的颜色,为何跟那边的不一样?是菜把裙子弄黑了吗?”单纯天真的声音突兀响起,众人这才发现,陈燕昭刚刚碰到的地方泛着乌黑。 宋听冬瞳孔一缩,猛然攥住了陈燕昭的手往后拉:“不许碰!菜里有毒!” 远远观望,实际是盯着那小宫人的陈景镕蹲下身,揪着小宫人肩膀上的衣服,将她的上半身扯起来:“怎么回事?” “奴婢、奴婢不知啊三公子!”小宫人甚至没有往那边看一眼,就先忙着否认。 “菜是你端上来的,事发之后,你又想着往外逃,要想洗脱嫌疑,这么几句辩白可不够。” 这边的说话声引起了几位惊慌不已的夫人的注意,见陈景镕罕见的为难一个小宫人,她们心中顿时有了猜测。 丞相夫人风风火火跑过来,抬手就给了那小宫人一巴掌。陈景镕顿时睁大了眼,手下意识松开了。 正是因为他适时的松手,落在小宫人脸上的力道都随着她的成功躲避而减轻了不少。 丞相夫人恨恨道:“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谋害皇子妃与皇嗣!” 宫人捂着脸,只是摇头不说话。见她如锯嘴的葫芦一般一言不发,丞相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要喊人请太后前来,做主将这小宫人拖出去斩了以儆效尤。 御史夫人一抬眼,慢悠悠劝道:“罗夫人先不忙着处置宫人,不如先让太医来看看,其他人的饭菜中有没有被下毒吧。” 凶手就在殿中? 太后赶到的时候,适逢下朝,在殿门口碰到了闻讯赶来的皇上。 皇上满脸自责,对太后道:“母后,是儿臣没有管教好宫人,让您担惊受怕了。” 太后瞥他一眼,无奈叹了口气:“你料理前朝本就辛苦,皇后在后宫却也尸位素餐。你看看这后宫中,乌烟瘴气!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丫头成了正统的皇室血脉,她竟也还高高兴兴应允了……” 他又喋喋不休说起了陈燕昭的事。皇上眉头轻轻一蹙,不着痕迹打断了太后的话。 “母后,如今最紧要的,是这桩投毒案。” 说罢,不等太后有所反应,他率先往前一伸手:“母后,请。” 殿内的混乱局面已经平息下来,众人都坐在自己的桌案前,神色各异。 皇后坐在上首,面色凝重,十二皇子妃紧紧靠着她,脸上的妆已经被泪水蹭花了。 “姜宜,先跟着本宫的侍女,去重新梳洗一下吧。”她温热的手掌抚上十二皇子妃的鬓发,手下的人一阵颤栗,却固执不愿离开。 她结结巴巴说:“不、不行,母后,儿臣害怕,若有人趁儿臣离开,又对儿臣下手怎么办?” 御史夫人温和劝道:“不会的,皇子妃。端上来的饭菜并没有指明是谁的,显然只是想挑起事端,却并不是针对您而来的。如今这阴谋已经被我等识破,您尽可放心便是了。” 十二皇子妃却一眼都不看她,更往皇后身上靠了靠。 殿门口,侍立的宫人高声通传,殿内众人都站了起来,行礼问安。 见太后进殿,皇后愣了一愣,边说边拉起十二皇子妃往一旁靠。 “母后怎么来了?为这点小事惊动了母后,实在不应当……” 太后空开了主位没坐,留给了皇上,自己在一旁坐了,不咸不淡的说:“宫里险些出了人命,哀家怎么还坐得住!皇后这段时日也是过的太过安逸了,连居安思危都忘了吗?” 皇后听出了她话里话外的敲打之意,赶紧垂首告罪。 “是臣妾这段时日疏于管教宫人,竟让贼人有了可乘之机。还请母后息怒,让臣妾有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等揪出贼人,臣妾再请罪,到时候母后如何处置,臣妾都绝无怨言。” 太后掀了掀眼皮,不置可否。 片刻后,她的视线落在宋听冬身上。宋听冬是她还算满意的孙媳之一,而她今日的反应也让太后很是满意。 她朝宋听冬抬了抬下巴,问:“听闻是恒王妃先发现饭菜中有毒的?” 宋听冬还未应声,着急的罗夫人就匆匆插嘴了:“启禀太后娘娘,十二皇子妃尚怀有身孕,这贼人心狠手辣,一定是冲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来的。” 这话让本就惊慌不已的十二皇子妃听去后,她更加害怕了,挨在皇后身上连打了好几个哆嗦。她慌不择路地抓着皇后的手,颠三倒四地说:“谁要害我的孩子……母后,儿臣害怕,您一定要为儿臣主持公道啊。” 皇后一阵无奈,只好轻轻拍拍她的手,劝她冷静。 宋听冬上前一步搀过十二皇子妃,要将她带离此处。十二皇子妃自然不干,宋听冬对皇后太后说:“母后,皇祖母,如今十二弟妹已经被吓坏了,不如先让她去后室暂歇,再让御医好好把把脉。待在这,她连胎都没法好好保。” 太后连连点头,同意了宋听冬的提议,“此话有理,皇子妃,还是去后室歇着吧。不为你自己考虑,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考虑。” 太后懿旨抵抗不得,十二皇子妃只能听令,跟着宫人和太医转去了后室休息。目送她安全离开之后,宋听冬才重新开口,对太后交代事情的原委。 “御医已经将众人的膳食都查探过,每人的饮食中都检出了毒物。可见,适才罗夫人所说,有失偏颇了。” 说着,她朝罗夫人看了一眼。 罗夫人扣在腿上的手顿时收紧了。 她嘴唇嗫嚅几下,似乎想为自己辩白,但还未出声,皇上便抬手制止了她。 “罗夫人不必再说。罗大人怕你在宫中有什么闪失,特意同朕讨了恩典,带你提前离开。他现下正在殿外候着,你去吧。” 罗夫人的手松开了。她如蒙大赦,行了大礼之后退了出去。 在场有眼力见的人都能看出,皇上这是有心包庇之举。但所有人都不敢声张,生怕给自家夫婿带来麻烦。 除了皇后。 她失声喊了一句:“皇上……” 可皇上的一个眼神,就让她把所有怨言都憋回了肚子里。 皇后只好作罢,直到众人离开,都未曾再说过一句话。 “那小宫人何在?”皇上锐利的视线在殿中逡巡一圈,看到陈燕昭时有了些微的停顿,很快又移开了。 陈景镕在大殿的角落扬声:“在这。” 自从陈景镕发现这小宫人的意图之后,他便将小宫人赶来了这处角落中,没动她,只是自己也蹲下来,目不斜视盯着她。案发到现在,也没有人叫侍卫,自然也没人替换他。 “荒唐,怎么能让一个孩子看着犯人!”太后眉头一皱,声音都厉了几分。 看到太后动了怒,几个宦官赶紧冲上去,押住了小宫人。他们下手没轻没重,甚至带着几分泻气般的情绪,小宫人的眉头顷刻之间就皱起来了。 陈景镕抱臂站在柱子旁,欲言又止。 直到小宫人被拖到了大殿正中,直面天颜的时候,陈景镕才收回视线,不紧不慢解释:“换了旁人羁押,孙儿不放心。” 皇上的神色这才好看了些。他摸摸胡子,看着陈燕昭说:“今日这么大阵仗,定然把昭儿吓坏了吧?” 殿内气氛肃杀,陈燕昭只敢窝在大哥怀里,一言不发,只用水汪汪的大眼看着张嘴说话的人。 谎言抑或是真话,她听不分明。这么长时间过去,她昏昏欲睡。听到皇上叫到她,她才竭力睁大了眼。 “回皇祖父的话,昭儿不怕,昭儿要看抓到坏人再睡。”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声音越来越小。 “昭儿今日一直在殿中,你觉得,谁会是凶手?”皇上眯着眼,自然的问道。 陈燕昭一愣,呆呆地问:“凶手就在殿中吗?” 渐出水面 大殿内霎时一静。陈燕昭看看众人的脸色,兀自垂下头,抠着裙边上的小珍珠,闷闷地说:“昭儿不知道,昭儿只见过殿中这些人。” 陈景镕扭头,安抚般给她递了个眼神,随后才为她开解道:“皇祖父,昭儿的童稚之语做不得数……” 皇上点头,顺水推舟收了视线,转而看向那小宫人。 小宫人自知逃不过,索性一咬牙,抬起头来,直视着皇上。 她声音颤抖,但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楚无比,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 “皇上,奴婢自知犯了天大的罪,但还请皇上救救奴婢的家人……” 听罢这话,皇上的眉头一挑。看来这小宫人是被人用家人所胁迫,身不由己来干这等没命的差事。 众人一时都安静下来,有人惊讶,有人意料之中。 落针可闻的大殿中突然传来一声,是陈燕昭裙角的小珍珠被扣下来,不慎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小宫人早已如惊弓之鸟一般,一听到这声音,整个人都重重抖了一下。 她深深呼吸几下,落在身子两侧的手逐渐捏紧。 没人催她快说,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对她有着无尽的耐心,直到她慢慢平静下来,声音也渐渐平稳了。 “你若能老老实实供出幕后指使,朕自然可以保你全家无虞,但你若是胡乱攀咬,那你的家人,朕也绝不再留。” 小宫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咬咬牙坚定地说:“是……是恒王妃要奴婢做的。” 说罢,她胡乱往宋听冬身上瞥了一眼,像是怕极了宋听冬恼羞成怒一样,急忙膝行几步,离皇上皇后更近一点。 但是,殿中并没有响起她意料之中的震惊声,反而出奇的安静。 陈燕昭的笑声突兀响起,银铃一般响彻整个大殿。 皇后带着探寻的笑意,问陈燕昭:“昭儿笑什么?” 陈燕昭从地上捡起那枚被她扣下来的珍珠,拈在手心搓了搓,“回皇祖母,母妃最是心善,前几日还为这样的事训斥了昭儿呢。” “哦?你母妃那么疼爱你,你到底是做了什么错事,让你母妃失了分寸,竟然对你动了气?” 皇上也笃定道:“定然是你调皮了。” 陈燕昭嘟了嘟嘴,眼神飘忽:“昭儿将院里的金鱼撑死了。母妃生气,说昭儿不懂爱惜生灵……” 宋听冬一脸无奈,但也暗自松了口气。 她偷偷看皇后,果然见皇后面上浮现出几分莫名的笑意。紧接着,便听皇后说:“恒王妃幼年之时,是养在本宫膝下的,她是什么人,本宫最清楚不过。想当年她跌入莲花池中,被那群鲤鱼吓得不轻,自此对所有的鱼都深恶痛绝。但她能为了几条鱼的命去驳斥最得自己心意的小女儿,你说,她会是那等给人下药的人吗?” 说着,她身子前倾,朝那小宫人看过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场旧事,听到皇后的生生质问,都露出一个后怕的表情。 显然,这宫人还是想护着她身后的真凶。恒王妃只是她在殿中随意找的一个替死鬼。若这个人不是恒王妃,就有可能是她们这些人中的任意一个。 小宫人在凌厉的注视中抖了抖。 她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陈燕昭把头伸到她脸面前,耸了耸鼻子。 “怎么有股苦苦的味道……” 皇上顿时反应过来,朝一旁的宦官大喊:“快拦住她,她要咬破口中的毒药!” 两个宦官眼疾手快,一个掰起她的脑袋,另一个很有技巧的捏开了她的嘴,果然在她的舌底下抠出来一小块药片。 清苦的味道随即传了出来。 陈景镕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两步,掩住了鼻子,皮笑肉不笑:“你背后的主使把你当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也就罢了,怎么连点好的毒药都不肯给你用?” 行走宫闱之中,陈景镕曾听闻有一种毒药无色无味,专门用给死士,方便他们被抓到之后当即服药灭口。那种毒药虽然价格昂贵,但好处是服用的时候,死士不会感觉到痛苦。 这小宫人舌底的药显然并不是这种。 刑部侍郎的夫人凑到近前嗅了嗅,笃定道:“这药我家大人见得多了,正如三公子所说,是最普通的一种。” 说着,她垂眸看向小宫人,语气中带着暗示:“这药可便宜得紧,都是最下等的死士用的。毒发的时候痛苦异常,很多身经百战的死士都熬不住。你小小年纪就替人卖命,甘愿受这样的苦,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道柔和的声音传来,也附和着侍郎夫人哄骗这小丫头道:“一看就是被人给骗了,她才这么大,怎么不为自己的将来想想呢?” 那声音如春风一般,在小宫人耳边环绕,她渐渐放下心防。但…… 见她始终有所顾虑,皇上不耐烦起来。他还有别的朝政要处理,没时间等一个小宫人想通。 正要下令将人拖出去斩了的时候,宋听冬幽幽开口:“你说实话,本妃不追究你污蔑的罪责,反而还会派人好好照料你的家人。” 太后有些意外,盯着宋听冬看了片刻,又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她若有所思点点头,端起桌边已经凉透了的茶来抿了一口,姿态从容,不似方才的凝重。 “母妃……”陈景檀欲言又止。此人冒犯王妃,本应当牵连家族,但放过她的家人,又是母妃亲口承诺…… 陈燕昭看出了他的两难,悄悄握住了他搭在自己膝头的手:“大哥,我刚刚看见,有人往嘉诚巷跑去了,为首那人,像是上次怀姐姐训斥的那个小厮。” 陈景檀略一思索,知道了陈燕昭说的那个人是谁。 上次有人胆大包天,未经陈景怀允许,就将窦绍其放进了她的内院,她为此发了好大的火。陈景怀将那人训的狗血临头的时候,他恰好带着陈燕昭去晋王府拜访。 “知道了,马上派人去追。”陈景檀小声说。 他轻咳两声,陈景镕适时看过来。两道眼神相交的瞬间,陈景镕便有所察觉了。 他不着痕迹凑近陈景檀,听见他说:“带人去嘉诚巷,将人拦下——是昭儿看见的,所以时间还来得及。” 他点头,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宋听冬和宫人身上,自己悄悄退了出去。 禾禾与慧慧 嘉诚巷内一处狭小民居,一老一少正坐在门口的大树下。那小的蹲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根笔直的树枝,正认真在地上写写画画。 老人悠闲地坐在小板凳上,一双腿微微分开,两肘拄在腿上,一手撑脸,另一手掖了掖鬓角的乱发,一脸慈祥看着腿边的小孩子。 “我们慧慧学的真快,等你姐姐回来,又能教你新字了。” 名叫慧慧的小女孩仰起头来,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 “外婆,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啊?” 老人拍着自己的腿,看向巷子口,慢吞吞地说:“不知道呢,可能下个月就回来了……这孩子也真是的,总托人往家里送钱,却不回来看看。” 慧慧附和道:“是啊,我都很久没见姐姐了。姐姐再不回来,我给她藏的糖都要化掉了。” 巷子口,一阵尘烟腾飞。 老人伸长了脖子,往巷口张望着:“是不是你姐姐回来了?慧慧你听,那边似乎有脚步声。” 慧慧却脸色一变,拼命往老人身上挤:“外婆外婆,好多人,不是姐姐回来了!” 老人的脸色惨白,将慧慧使劲搂在胸前,站起身来。 那声音更乱了。老人竖起耳朵,隐约听见几个人喊了个什么“公子”,紧接着,一个华服小公子带着人从巷子口走进来。 他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唇紧紧抿着,隐约能看见紧咬的牙关。 慧慧吓坏了,手臂一再缩紧。 她的嘴张合几下,除了老人,没人听到她说了什么。 陈景镕攥着缰绳,从马上跳下来,往老人和慧慧的方向走去。 刚走了没几步,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停住脚步,转头吩咐道:“你们在巷口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他带来的人是陈景檀的副官,唯他马首是瞻,一听他吩咐,就站定了脚步,将手下的人分下去,严密将巷口围了起来。 老人怀里的小孩看着比陈燕昭大不了多少,听到他的话之后,从老人的胸前抬起头来,怯生生打量着他。 看着受惊的兔子一样的小孩,陈景镕莫名想到了陈燕昭。他面色缓和了许多,甚至称得上是和善了。 “你姐姐让我来的,跟我走,我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那小宫人年纪不大,应当没有这么大的孩子,陈景镕略一思索,便猜到了小女孩的身份。 小女孩却十分警惕,甚至抱着老人的腿,绕到了老人的身后。 陈景镕叹了口气:“不知道您如何称呼?” 老人有些局促,一手护着慧慧,另一手紧张地在自己的衣角上蹭了蹭。 “您……您是什么人啊?您认识禾禾?” “禾禾?”陈景镕若有所思,“她是在宫中当差吧?” 老人连连点头。这小公子一身名贵衣料,一看就气度不凡,非富即贵。她家禾禾就是在宫中当值,认识这种大人物,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她想。 “禾禾在宫里出了些事,你们跟我走,不然会被牵连。” 老人的眼眶霎时就红了:“小公子,我们家禾禾是不是犯事了?我这几天老是做梦,梦见我家禾禾抱着我哭,说对不起我……” 老人絮絮叨叨,却始终没往前走一步。 慧慧偷偷伸出头来看了看陈景镕,鼓足了勇气问:“公子,你能不能带我们去找我姐姐?” 陈景镕反问:“你们相信我吗?” 没等两人作出回答,他便冷笑了一声:“你们根本就不相信我。” 说罢他掏出陈景檀的腰牌,在两人面前一晃,紧接着便妥帖收好了:“看见了?你姐姐如今犯的是杀头的罪,必然是要死的。就算皇上不处死她,她的主子也不会放过她。看到外面那些人了吗?那些都是来杀你们灭口的。” 他丝毫没有任何怜悯,冷着脸跟两人将所有的事挑明了。 “那……那现在怎么办?” 老人从未经历过这种事,顿时六神无主起来。还是牵着她手的慧慧镇定下来,出言询问。 “跟我进宫。禾禾看到你们,说不定会把真相交代清楚,免于死罪。” 陈景镕后撤两步,没耐心再等下去了。再磨蹭下去,依照皇祖父的性格,早就将人拖出去斩了。那样的话,即便救下这两个人来,也没有任何作用了——他对这两个素昧平生之人没什么恻隐之心,只是因为需要他们撬开禾禾的嘴,找到嫁祸母妃的凶手而已。 出乎他意料的,做决定的居然是那个看起来就很胆小的女孩儿。 “我跟你走。只是我不会骑马,外婆年事已高,不知公子可否安排辆马车?” 陈景镕挑挑眉,隔着老远冲陈景檀的副官喊:“去备马车,顺便派人快马入宫,让皇祖父别那么快把人给斩了。” 听到“斩了”两个字,强自镇定的慧慧一哆嗦,露出了自己的色厉内荏来。 马车很快就赶到了。陈景镕让他们自行上了马车,自己站在马车旁想了想,还是将缰绳往副官手里一丢,自己也进了马车。 跳上马车的时候,他站不稳,急忙伸手扣住了马车壁,他顿时吃痛,“嘶”了一声。他很快收敛好神色,将手蜷缩着伸了回来,装作无事发生。 慧慧睁着大眼,盯着他的手心看了半晌。 “公子,你手心,是不是受伤了?”路程过半,她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陈景镕低头往手心扫了一眼,随即捏起了拳头,藏住那道血肉模糊的红痕。 “没事。” 他很少骑马,平日里养尊处优,简直称得上是细皮嫩肉。而缰绳又粗糙,一路疾驰,把他的手心磨破了。 慧慧沉默下去,片刻之后,她从身上掏出一个瓶子,递给陈景镕:“公子,药。” “你身上怎么会有这种药?”陈景镕没接,抬眼问她。 慧慧不好意思笑笑:“我经常把自己弄伤,姐姐就从当值的地方给我寻了这药。” 那药瓶虽然小巧,却精致异常,明显就不是民间所有。陈景镕一言不发接了过来,在手心上倒了少许。 刺痛从手心传来,他眉头紧紧皱起来。 太疼了……他怀疑这小丫头是故意的。他朝慧慧的方向看过去,却见慧慧将头扭到了一边,不知在看什么。 “三公子,世子抱着郡主在宫门口呢。” 副官驾着马走在一侧,扬声说。 不知不觉,已经进了宫城了。 证人已到,有何冤屈?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慧慧也渐渐从害怕中平静下来,不自觉多了几分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和好奇。 “公子,那些人呢?”她大着胆子越过陈景镕,打起车帘往外看去。 刚走出巷口的时候,她明明看见陈景镕的手下押着几个面色凶狠的人,可到了宫门口,那些人全都不见了。 陈景镕跳下马车,垂下头整了整自己的衣服。门口的侍卫公事公办走上来,行了一礼:“三公子,您这是……” “这是人证,速速开宫门,放她们进去。” 副官适时走上来,毕恭毕敬道:“三公子,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先将那群人给关到刑部了。” 陈景檀的令牌又在侍卫的脸前晃了一圈。那人不敢再多言,速速让开了。 第一次进宫,慧慧丝毫没有表现出一点惊慌,平静到让陈景镕刮目相看。 “我们去找姐姐吗?”慧慧牵着外婆的手,仰着头问陈景镕。 起初陈景镕没回应她,她又接连问了几遍,陈景镕才惜字如金道:“嗯。” 不似慧慧的安然,她外婆却十分拘谨,十分害怕行差踏错,将命给交代了。 陈景镕偷眼瞧她好几次,只当她是担心禾禾的罪会牵连他们,便开口解释了一句:“放心,只要禾禾说出真正的凶手,不会牵连到你们的。” 老人眼里的光更是暗淡,她期期艾艾开口:“那公子,禾禾能将功折罪,捡一条命回家吗?草民听说,在宫里犯了错,那就没啥活命的机会了。只要能让禾禾回家,我们祖孙什么都能做……” 她可怜巴巴地拽了拽慧慧的衣襟,既担心眼前这个孩子会受风,更担心里面那个孩子会丧命。两个孩子,她一个也割舍不下。 陈景镕本就话少,更是甚少与家人之外的妇孺说话,思索了好几句安慰之语,都觉得差些意思,索性又闭了嘴装哑巴。 这一口气,眨眼便憋到了殿门口。宫人刚刚进去通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传了出来。陈燕昭小小的影子出现在了殿门口。紧接着出来的,居然是皇上。 陈景镕跪下谢罪。不明就里的禾禾外婆见状也赶紧摁着慧慧的脖子跪了下来。 慧慧拼命挣扎,伸长了手去掰外婆如同铁铸一般的手。 “外婆,你把我弄疼了……”慧慧小声抱怨。话刚一出口,就被外婆给堵住了嘴:“轻声些,这都是贵人,咱们得罪不得的。” 她并不认识什么皇上,只知道这殿中的每一个人都能决定她们祖孙的生死、每一个都受得起她们的跪拜。 女孩小小的抱怨声吸引了皇上的视线,但随即,就被陈燕昭一声惊呼给打断了。 “啊,好疼啊……” 陈燕昭伏在地上,手压着陈景镕散在地上的袍子一角,眼里顿时汪上了水汽。 陈景镕不顾自己还跪着,往前一倾身,把陈燕昭捞在了怀里,掰过她的手来细细察看。 “跑太急了,是不是?”他面色不虞,眉头轻轻皱起来,那语气中也带着少许的责备。 皇上也被惊了一跳,见不多时陈景镕已经将人上上下下检查过一遍,自己也慢慢放了心,收回了要抱人起来的动作,欲盖弥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摔跤了?昭儿未免太冒失。”他不太赞同地摇了摇头。 殿中的人稀稀拉拉跟着出来,除了年迈的太后之外,都聚在了殿门口。有人看热闹,有人忐忑难安。 陈燕昭可怜巴巴捧着自己的手,扭头跟皇上告状:“皇祖父,昭儿摔跤了,三哥还要训昭儿。” 她鼻尖通红,不知是跑的还是哭的,眼眶也泛红,更显得可怜。 皇上却笑了一声,指着陈燕昭,转头对宋听冬说:“恒王妃看看,昭儿还会告刁状了。竟还有些像恒王幼时的样子了。” 他说着,便有几分怀恋,但眼下,这样的舐犊情深却有些不合时宜。皇后用手帕掩唇,轻咳了两声,提醒宋听冬。 在皇后身边侍奉多年,只消一个动作,宋听冬便能通晓皇后的意思。皇后这是让她将话题引到这桩案子上呢。 她温声开口道:“有其父必有其女。只怕皇上当年也没少纵着王爷呢。天下父母的舐犊之心,大抵都是相同的。不过不知道眼下跪着的这位老婆婆,是殿中宫女的什么人?”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小,殿内清晰可闻。禾禾跪在地上,膝行着出来,挡在了妹妹面前,道:“回皇上、王妃的话,这是罪婢的外婆与妹妹……”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她们的身份不用说都能猜得到。但听禾禾亲口说出来,不少人还是倒吸了口凉气。 皇后审视着她们祖孙,说:“既然已经将人带进宫里了,那禾禾你大可以放心了。皇上向来仁爱,更不愿当着小郡主的面对你动刑。你现在可以说实话了。” 可禾禾却抿着嘴,垂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正当众人的耐心要消耗殆尽的时候,陈景镕慢吞吞开口:“皇祖父,孙儿路过这对祖孙所住街巷的时候,抓了群人。那群人长得凶神恶煞,还带着刀剑。孙儿本来没多心,却偶然听到其中一人话里话外是要对这对祖孙不利,便将那群人都扣下了。眼下正押去了京兆尹。” 说着,他看向了晋王妃。 晋王妃的视线躲闪一瞬,又在顷刻之间反应过来,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人确实是她派去的,但她笃定,皇上不会拿她与晋王怎么样。 她有恃无恐,甚至还敢在此时插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啊。再说,本妃记得,阿镕你不是一早就在殿中了,怎么转眼的功夫,就去了宫外呢?” “伯母,昭儿适才说过了,三哥去帮昭儿买糖了。”陈燕昭托着手,急切地说。 方才在殿中,有眼尖之人发现陈景镕不见了身影,情急之下,陈燕昭只好用了个无比拙劣的借口。 但没人敢拆穿她,除了此刻的晋王妃。 晋王妃冷哼一声,“小郡主真是被惯坏了,带着自家几个哥哥都不知分寸起来。” 陈景镕冷冷道:“伯母,侄儿不是已经跪在这请罪了吗?” 这倒确实是犯了错该走的流程……陈景镕说的倒也无可指摘。 自戕 晋王妃转了转眼,却蓦然看见皇后正用颇有深意的眼神盯着自己,悻悻然闭了口,手里的缂丝团扇欲盖弥彰地晃了晃。 陈燕昭“咦”了一声,问:“伯母,如今还不热,您怎么就打上扇子了?” 晋王妃打也不是,放也不是。手不尴不尬停在空中。她遮掩着将求助的视线转向了殿内,片刻后却失望地转了回来。 太后并没有帮她的意思。 察觉到了晋王妃的意图,皇后清清嗓子对皇上说:“母后年事已高,她老人家如今还强撑着精神等着呢。皇上,看来只能用刑了。” 她表面听起来是对皇上说的,言下之意是敲打跪在地上的那祖孙三人,拿主意的是皇上,不是太后。 禾禾终于打定了主意,深深拜伏下去道:“罪婢自知犯下大错,不奢求皇上饶恕罪婢,只求皇上可以允诺罪婢的妹妹入宫,替罪婢赎罪。罪婢愿以死明志。” 皇上尚未应允,她便竹筒倒豆子一样,将晋王妃如何找到她,又如何威胁她和盘托出。 晋王妃自是不认,颠三倒四辩解两句之后,“砰”的一声,众人眼睁睁看着禾禾的血溅了她满裙子。 她触柱了,当着外婆、妹妹的面。 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这场闹剧猝然便以一个极其血腥的方式结束了。 鲜血四溅,离她最近的外婆和慧慧身上自是不必说,就连稍远些的陈燕昭脸上都落上了星星点点的血污。 她怔怔地伸出一根手指,蹭掉了温热的血珠。指尖一片红,她举到面前来,还未看清,整只手都被陈景镕攥住了。 “闭上眼睛,别看了。”陈景镕沉沉呼了口气,即便竭力克制,仍能听到明显的颤抖。 他是文士,身边的斗争,从来只有口诛笔伐。却还从未有过今天的残酷。 一条鲜活的命就这样葬送在他面前。 那句话既是对陈燕昭所说,亦是对他自己所说。 寂静被陈景焕的嚎哭声打碎。他也还只是个孩子,远没有哥哥们沉着。 而陈燕昭,只是呆呆看向前方。半晌,她抬了抬眼,对上了宋听冬惊愕难当的眼神。 宋听冬登时回神,以为陈燕昭是吓坏了,快步跑上来把她揽进怀里,额头紧紧贴着自己的胸口,手搭在她后心慢慢拍了两下。 “父皇,孩子们见不得此等凶险场面,既然儿臣的嫌疑已经洗净,还请父皇放儿臣带儿女们回家……” 皇上沉吟着点了点头,默不作声看着宋听冬招呼儿女们离开。 陈景焕抽抽嗒嗒的,伴在陈景檀身边走上前来。 马车中一片静寂。除了时不时抽动两下的陈景焕。,所有人都沉默着。适才那场面,给他们造成了太大的冲击。 走过半程,陈景檀才缓缓开口。 “此事毕竟涉及到了晋王,只怕皇祖父会亲自督办,不会交到刑部手上。” 他算是众人中还算冷静的。毕竟大大小小的案子也见过不少,震惊之余,他还能抽出神思来考虑随后的事。宋听冬皱着眉头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别说了。这件事,谁都不需再插手了。”她眉目间疲惫尽显,可手还是紧紧搂着陈燕昭。 晋王党终于沉不住气了。只是希望这件事之后,能给他们一个教训。就算要栽赃陷害,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抽身事外的能力。 此事的处置结果,多半是皇上让恒王府咽下这口气。但陈景檀做不到。此事中,除了那个自戕的宫人,只有恒王府的一干人受到了伤害。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宋听冬竖起手指来,轻轻指了指陈燕昭。 他只好作罢。 自从离开宫中,陈燕昭一句话都没说过。宋听冬问她冷不冷、累不累,她只是茫然地摇摇头,小嘴泛白,抿得死紧。 “昭儿,吓坏了吧……” 马车走得平稳,陈景檀便倾身倒了杯茶。大概是时间久了,那茶已经冰凉了。他探出指尖摸了摸,触到一片冰凉之后,便皱着眉头想泼到外面。但陈燕昭却先他一步,将那茶杯攥进了手里。 仿佛没了知觉,她愣头愣脑举着杯子就往口中倒。 宋听冬眼疾手快拦了下来,长叹一声。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能见这般景象?还不知道要做多久的噩梦呢……” 这勋贵家的孩子,哪个不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除了自幼进了军营的陈景瑞,这些娇养的子弟,连杀鸡都不曾见过。猝然有人在自己面前自戕,就连她们这些大人见了都心有戚戚。 半晌,陈燕昭终于咳了一声,出声要水:“娘,给我喝一口吧……” 她嗓音像是浸了血一样沙哑,宋听冬听了心疼不已。面前只有冷茶,她有些为难。 思忖片刻,她打起帘子来往外一看,指着外头说:“去,让车夫停下,随便寻个小摊,要些热茶来。” 她没专门吩咐谁,陈景檀已经自觉担起了这个责任。 他将半个身子倾出去,吩咐了两声。这时陈景焕终于止住了哭声,扬声喊:“大哥,我要加蜂蜜的。” 他眼圈还红着,声音也透着委屈。陈景檀回身看他一眼,虽有些无奈,却还是照他的要求与车夫说了。 马车缓缓停下,宋听冬捧着陈燕昭的手,慢声细语说:“如今都是自家人了,昭儿放心大胆地哭,别憋着呀。” 陈燕昭转了转头,勉强笑了笑:“昭儿……昭儿见过这样的场面。” “何时?是实实在在发生在你面前的,还是你预见的?” 陈景镕放在膝头的手倏然握紧,将那块布料攥出了深深的褶皱。 宋听冬与陈景檀脸上的表情与他如出一辙,两人却没有像他那样追问下去。 车帘动了动,车夫回来了。他没敢妄进,而是站在车边,大着胆子问:“世子,牛乳茶和蜂蜜茶,这会便送进去吗?” 陈景檀回神,应了一声,在陈燕昭呆滞的目光中,越过车帘捧进来一个食盒。 茶水泛着温暖蒸气,陈燕昭凑上去嗅了一嗅,却没伸手接,而是瘪着嘴,一扭头钻进宋听冬怀里。 娘可得多带些首饰 宋听冬拍着她的背,无奈道:“不要这个……?” 陈燕昭掩着脸,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陈景檀狐疑,凑过去细细嗅了嗅,得出结论,“牛乳茶做的不好,腥味重。” 同样腥味很重的,还有血腥味。血腥味在陈燕昭鼻尖弥漫开来,至今仍如影随形,仿佛黏在了她的鼻子里。 而马车里另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却管不了那么多,他随口问了一句:“昭儿不喝?那我喝了。” 随后便不由分说将那碗牛乳茶一饮而尽。 几人身上都沾着血滴,或多或少,于是刚到家,便各自去更衣沐浴了。泡在热水里,陈燕昭才像是终于醒过来了一样,脸上的表情要哭不哭,让宋听冬很是心疼。 “昭儿……”她张了张嘴,喊了陈燕昭一声,却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宽慰她。 反倒是陈燕昭,从桶里伸出水淋淋的手,搭在宋听冬的手上,转而用稚嫩的话术安慰宋听冬:“娘,昭儿不怕,你也别怕,昭儿会保护娘。” 宋听冬沉默着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将陈燕昭从水里抱出来,擦净了水珠,裹进干净衣裳中。 “娘相信昭儿有这个能力。今日不就是昭儿带着哥哥们救了娘吗?” 她不再耷拉着唇角,陈燕昭这才放心了少许,仰着脸在宋听冬的眉心轻轻落下了一个亲吻。 “吧唧”一声,宋听冬心底的阴霾似乎也随之消散了不少。 她忽然想起陈燕昭在马车上说的话来。“昭儿从前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陈燕昭的脸色变了变。 密切观察着她表情的宋听冬心道不好,不该问的。陈燕昭本来已经忘记了,没想到自己又将她的伤心事翻出来了。 她暗骂自己的不合时宜,咬着舌尖想补救措施。 没想到陈燕昭环着她的脖子,轻声说:“娘,昭儿没到你身边的时候,见过许多人打一个人,好多血……” 在没到恒王府的时候,陈燕昭没地方可去,又怕被人给重新抓走,只能躲着人,凑在墙根底下,藏起自己小小的身形。而宋听冬也知道,那等见不得光的地方,最容易看见世道的黑暗。 她不是没听下人们闲话,说哪哪哪的流浪汉为了争一个地盘,几人围攻一人,场面残忍,让人不忍卒看。 每每听到下人议论这些,她都找个由头将话题扯开,没想到陈燕昭居然亲眼见过这些。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替陈燕昭将头发擦干。 如今说再多,都不会让那些画面从陈燕昭的脑海中消失。 忽然,陈燕昭握住了她的手。 她狡黠一笑:“娘,昭儿很聪明的,昭儿会提前看看那条街将会发生什么,这样那些坏人永远欺负不到昭儿。” 宋听冬释然一笑,弯下腰凑到陈燕昭的颊边,重重亲了一口。她还担心昭儿日后没有自保的能力,却从未想过,陈燕昭比她想象中聪明得多。是她与恒王杞人忧天了。 “你三哥跟四哥可吓坏了。”替陈燕昭在鬓边掩上一枚蝴蝶步摇,宋听冬无奈道。 她想了想,唤来管家,让管家给两个公子分别告了假,准他们在家多休息几日。 安顿好一切,陈景檀敲响了卧房的门。 他担心的不仅仅是弟弟妹妹的恐惧,更有恒王府的未来。 在马车上时,宋听冬的意思是让他不要追究,但陈景檀却觉得实在不妥。 他沉吟着劝道:“娘,若是将此事轻轻揭过了,不让晋王吃些苦头,那他们将来只会变本加厉。” 宋听冬皱着眉头,让寄翠带着陈燕昭出去走走散心,而后才看向长子,不赞同道:“这便会让朝堂上的矛盾摆到明面上。太子、恒王府,都没有做好准备。” 陈景檀在母亲对面坐了,神色凝重:“今日是暗害你,明日就有可能胆大包天到对老三、老四还有昭儿下手。若是不敲打一番……” 见宋听冬的眉心似有舒展,陈景檀又添了把火:“娘,今时不同往日。爹在朝堂中并不是孤立无援。这几年下来,在刑部,我手中也有些可用的人。” 他意味深长,指节叩了叩桌面。宋听冬的眉头彻底舒展开了。 “我毕竟只是后宅妇人,你与你爹去商量。” 得了她的首肯,陈景檀的眼中终于多了几分笑意。 “娘若不松口,爹也是不敢肆意妄为的。” 被鲜少玩笑的长子打趣,宋听冬脸上滚烫起来。她随手抓了身边的团扇,就朝儿子敲了过去。不过只是做做样子,这样争气的儿子,她都舍不得打。 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传不到陈燕昭耳朵里。等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已是盛夏。 陈燕昭穿了单薄的衫子,挽着裤脚,跟荷花一道,站在后花园的浅水处捞鱼。 宫中突然来了皇后的旨意,让恒王带着家眷入宫。彼时宋听冬正在午休,闻讯忙收拾齐整,又派了人给两个还在读书的儿子传信。 听寄翠说,陈燕昭正在后花园玩的开心,她便没差下人去通知,而是自己亲自去“请”。 寄翠在一旁带着笑咂舌,揶揄宋听冬,“如今小郡主越发骄纵了。奴婢记得刚来的时候,您说一不二,让小郡主干什么,小郡主就巴巴的去干。” 宋听冬脚步不停,带着满意的笑,说:“是啊,这几日玩疯了,非要我亲自去叫才行,下人的话统统当耳旁风了。” 寄翠又顺着她的话给陈燕昭找补,“嗐,您既然安排下人去叫,多半也不会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小郡主正是吃准了这点呢。” “你越发把我们母女参透了。不行,得赶紧给你找个人家嫁出去才好。”宋听冬乐不可支,冲寄翠甩了甩手绢,与她开玩笑。 寄翠却故作生气,说:“您昨儿个还说,小郡主出门子的时候,要奴婢过去当管事嬷嬷的,可不兴反悔啊。奴婢可等着到时候跟着我家郡主去过好日子呢。” 她们主仆斗嘴几句,后花园便到了。两人刚刚站定,一道水花便飞溅而来。 陈燕昭的笑声在后花园飘荡,惊飞了好几只水鸟。 宋听冬偏了偏头躲过去,冲陈燕昭喊:“昭儿,不玩了,咱们进宫了。” 听见了召唤,陈燕昭“啪嗒啪嗒”几步跑过来,接了下人送上来的帕子,随便把手一擦,说:“娘这次可得多带些首饰,不然都不够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