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驳万年劫》 第1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一) 仲秋,西宫墙外大街。 古槐树下,摆着两张方桌,八条长凳,一根布幡立在旁边,上面一个斗大的“茶”字,是个卖大碗茶的茶棚。 秋日辰末,阳光却是炽热耀眼,八九个人坐在树下,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正端茶倒水。 一辆囚车缓缓驶来,车上一名中年男子,面色微黑,浓眉长须,双目略睁,正朗声吟诵。 “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员外郎。岂愿同声称义士,可怜长板见君王。圣明德厚如天地,廷尉称平过汉唐。性癖生来归视死,此身原自不随杨。” 此时,街道两旁,行人驻足,举目凝视着囚车上的男子,皆默不作声,有些人面上露出恻隐神色,更有人在低声啜泣。 囚车前后,各有一名身着犀牛服的武官,手按腰刀刀柄,神情肃然,左顾右盼,囚车两边,跟着八个穿红黑服的衙役。 待囚车过后,槐树下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打开折扇,低声念道:“‘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员外郎’,好诗,好诗。”转头向卖茶老者问道:“老丈,刚才囚车上那位,以前应是做官的罢?” 卖茶老者直起腰身,见是一个青年书生,便问道:“小哥,你是外地来的吧?” 青年书生答道:“是的,小可姓孟,是山东泰安人,昨日才到京城。” 卖茶老者低声道:“刚才那位,曾经确实是做官的,是杨继盛杨大人,以前的官职还不低,五品兵部员外郎。” 青年书生倒吸了一口凉气,收了折扇,道:“他便是杨继盛?” 卖茶老者问道:“怎地?小哥你识得他?” 青年书生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听家中长辈提起过,这位杨大人,字仲芳,号椒山,直隶容城人,诗文清绝,颇通音律。几年前,因弹劾大将军仇鸾,被贬到狄道做了典史,杨大人夫妇,在那为百姓做了许多事情,离开狄道时,合城百姓,献他万民伞,送了十里开外。” 卖茶老者长叹一声,嘴中咕哝道:“杨大人清正廉明,是个好官,只是这个世道,好官也难当呐。” 青年书生问道:“这次是因什么事情,杨大人又做了阶下之囚?” 卖茶老者又打量了青年一眼,见他年龄虽稚,身材却有些魁伟,又左右望了一望,便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青年书生见他神色,也知他是怕多言惹事,便不再问。树下几人喝了茶,便陆续走了,只剩下了茶棚一角的母子二人。 天色蓦地暗了下来,几朵乌云聚拢,卖茶老者望了望天,搓着手对那少妇说道:“对不住了,这位夫人,要下雨了,老汉要回家去收几件衣服。” 那位少妇牵着儿子,站起身来,卖茶老者眼望他们母子,愣了一愣。 先前他倒茶时,未曾留意,女子约莫三十二三岁,虽一身青衣,然身材高挑,云鬓峨峨,皮肤白皙,容颜庄重,气质沉静,与这简陋茶棚颇有些格格不入,小男孩稚气未脱,双眉修长,目光灵动,似乎刚刚哭过,一双眼睛红红的,正紧抿了嘴唇。 女子拿出两文钱,递给了卖茶老者,和声道:“老丈,我在这等个人,待会就走。” 卖茶老者接过钱道:“夫人,待会若是下雨,那茶桶边上,有一把破伞,可以拿来遮遮,莫要淋坏了身子。”说完,不待女子道谢,便匆匆去了。 待卖茶老者走远,雨一直未下,天气却愈发闷热。 小男孩扬头说道:“娘,刚才,你为什么不准我过去跟爹爹说几句话?” 女子轻叹一声,摸了摸小男孩的头,道:“尾儿,是你爹爹吩咐的,我也不清楚原因。” 这位女子,便是杨继盛的结发妻子,张贞,而这个小男孩,是他们的儿子,名字唤作杨应尾。 张贞眉间轻蹙,不由自主,又想起了两年多前的事情。 那是嘉靖三十二年正月,正是寒梅夜雪、灯山月冷时节,一日早晨,夫君从书房出来,面色铁青,神情郑重,抱起了儿子,看着自己,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她看出不对,追问之下,他才说出决定上疏弹劾权臣严嵩,并给她看了奏疏,名为“五奸十大罪”,详细陈述了严家父子贪贿纳奸、结党营私、打击异己的诸多罪状。 张贞清楚,严嵩家的这些事情,别说是身在朝堂的文武官吏,就连寻常百姓,都大多知晓一二,只瞒住了世宗皇帝一人。 她劝夫君,严嵩权势正如日中天,此时去弹劾他,只恐是螳臂挡车,可能会枉自送了性命。 平常他们夫妇二人,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做事都有商量,可那日却不知为何,他异常果决,完全劝他不住。 最后,他道:“贞妹,椒山心中明白,此一去必定是九死一生,然大丈夫生于世间,有所为有所不为,此事我心意已决,夫人不要再劝了。有一个事情,请你一定记下了,除非到我死那天,否则,你和尾儿两个,都不能来看我,这件事情相当要紧,切记切记。” 说完,放下了儿子,用手摸了摸她的脸,一咬牙,转身就出门去了。 一切都如他夫妻二人所料,杨继盛连皇帝面都没有见到,就被那位内阁首辅略施小计,打入了刑部大牢,严嵩恨他入骨,三天两头,便授意刑部官吏押他受审,这些年,不知受了许多刑罚。 幸亏有锦衣卫指挥使陆柄等人在暗中相护,严嵩想要杀他,一时也未得其便。 几滴雨点,打落在头上,也打断了张贞的回忆。她一凝神,看到杨应尾双目中满是疑惑,一直抬头在望着自己。 雨渐大,张贞去茶桶边拿伞撑开,把儿子拉到了自己身边。 杨应尾问道:“娘,这几年,爹爹为什么不让我们去看他?” 张贞又无声叹息,道:“这个问题,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按说你爹爹坐监,我们去看看,送些东西总是可以的,可他在出门之前,讲得是那么的慎重......我想,应该是有他不能说的理由吧。” 这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天又渐渐亮堂起来。 张贞收了雨伞,甩了几下雨水,放回到茶桶旁边,用手捋了捋发髻,对杨应尾说道:“你爹爹刚才吟的诗,你都记下了?” 杨应尾点了点头,道:“也不知道爹爹这诗,叫个什么名字?” 张贞略一沉吟,似自言自语,低声道:“他今日又是去刑部大堂过审,就叫做‘朝审途中口吟’吧,这几年,他可是遭了大罪了。” 杨应尾虽小,却是七窍玲珑,见母亲神情凄楚,心下也是一酸,岔开话题问道:“娘,不知那人还来不来?” 张贞拍了拍杨应尾的肩膀,微笑道:“王麟叔叔安排好了的,应该会来的。” 第2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二) 黄昏,京城刑部大牢。 在这里,杨继盛已被关押近三年。 杨继盛从刑部大堂回来,靠墙而坐,两腿抻直,双目微阖。 今日堂审,明镜高悬牌匾下,何鳌似乎也没有了往日的精神,只是照例问询,让他招认同党,杨继盛知道,何鳌这个刑部尚书,与严嵩沆瀣一气,便依旧只是缄口不语。 最后,何鳌冷冷地道:“快三年了,杨继盛,本官也有些乏了,总得有个了结,今日放你回去,你好生想一想吧。” 可能是快到头了吧,也该结束了,黑夜似乎无穷无尽,一直期盼的曙光,却始终不曾看见。杨继盛如是想,他也确实倦了,也厌了。 天时不正,秋日还如此闷热,高墙之外,有气无力的蝉鸣,催人困顿。 正昏沉间,听到囚房门口有人唤他:“杨先生,杨先生,醒来......” 杨继盛官声清正,胆略超群,虽是一介瘦弱文人,三天两头,便被叫去刑部领刑,每次回来时,都是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然而却大义当前,抵死不屈。牢中狱卒、人犯,人人为之钦服。 刑部大牢之中,人犯被称做“先生”的,可能自太祖皇帝以来,杨继盛是头一份了。 此时轻唤杨继盛的,便是牢中的狱卒孙东渠,他见杨继盛醒来,左右望了望,压低声音说道:“先生,今天是中秋节,你夫人托我给你带两个饼来。” 孙东渠边说边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隔着栅栏递了过去。杨继盛伸手接过,道了声谢,问道:“我夫人与小儿可好?” 孙东渠又朝两边望了望,见左右无人,依旧低声道:“还好,还好,只是今日在等我来时,淋了些雨,莫要着风寒才好。”他朝杨继盛的两腿上望了一眼,见他裤子上尽是干凝的血块,摇头咕哝了声“造孽啊”,便走开了。 杨继盛喃喃念道:“又是中秋了。今宵月圆不见月,来年圆月不见人。”打开纸包,依旧是熟悉的桂花香味。 他想起那一年,与张贞新婚燕尔,也是桂花飘香时,两人吟诗作对,琴瑟和谐,说不尽的逍遥快活,两年后,儿子应尾出生了,张贞在家相夫教子,自己公务之余,与张贞谈古论今,她见解独到,时有惊人之语,辩她不过,便逗儿为乐,那是何等惬意。 六年前,自己因弹劾大将军仇栾,被贬至狄道任典史,张贞没有一句埋怨之词,更是与他一起创办学堂,亲自教授当地妇女纺织女红诸事,早晚辛勤,任劳任怨。 应尾自小聪颖,今年已过十二岁,好医尚文,本该有一番前程,而如今...... 正自低头沉思,耳中听到一丝细声,杨继盛并未留意,还当是天井中有枯叶坠地,紧跟着墙头油灯摇曳,抬眼望去,见一个黑衣人站在牢门之前,中等偏高身材,黑巾蒙面,只余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露在外面。 杨继盛多历生死,早已处变不惊,当下斜眼望着黑衣蒙面人,并不作声。 来人除下面巾,面色微黑,棱角分明,鼻直口方,上唇留有浓黑髭须。杨继盛惊道:“一鸣兄,是你!”挣扎着站起身来,两手抓住栅栏。 黑衣人朝他周身上下看了一眼,缓缓点头,低声叹道:“椒山兄,你受苦了。” 这位黑衣人,是杨继盛在狄道任典史时,结交的好朋友,名叫王一鸣。 王一鸣为人仗义任侠,他是崆峒派掌门西门彦座下第三弟子,以六十四路青松剑法驰名武林,江湖人称“青松剑侠”。 第3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三) 六年前,杨继盛才到狄道,还不到半年,天降暴雨,这场大雨一直下了七日七夜,山洪肆掠,农田被淹,房屋倒塌无数,百姓拖儿带女,无家可归,哭天撼地,苦不堪言。 杨继盛带着衙内人众,另外组织了一些本地的精壮劳力,四处排涝,抢救受灾百姓。 被救的百姓之中,有一对老年夫妇带着个小女孩,家中没有壮劳力,他们所有的家当与房屋一起,都被洪水卷走了。 老头儿姓王,与他老婆在当地生活了五十几年,小姑娘是他们的孙女。 杨继盛见这二老一小着实可怜,又没有地方可去,便让他们留住在自己家中,张贞找出了些自己与丈夫的衣服,让他们换了,那个小女孩只能穿杨应尾的衣服。王老头夫妇两个,千恩万谢,自是感激不尽。 洪水过后,杨继盛夫妻便组织百姓灾后自救,杨继盛建立学堂,张贞教当地妇女纺织,两人忙得是脚不沾地,自己家的事情,反倒无暇过问了。王老头夫妇勤快仔细,将他们家中所有事务都承揽下来,料理得井井有条。 小丫头唤做王瑛,只比杨应尾小几个月,生性活泼,虽还年幼,却是明眸酷齿,讨人喜欢得紧。杨继盛本是贫苦人家出身,为人又慈善谦和,与他夫妇相处得十分融洽,就像一家人一般。 两个小孩儿,更是经常一起玩耍,上树掏鸟窝,下河抓鱼虾,青梅竹马,形影不离。 时间过得好快,一晃就是半年。 这日上午,杨继盛与张贞分别去了衙门和学堂,一个长相英武、腰悬长剑的壮年汉子,来到了杨继盛的家中。 王老头夫妇一看见这人,便悲喜交加,上前好一顿数落,壮年汉子半句嘴也不敢还,只是听着王老头夫妇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述说,待听分明前后因果后,抬起头来,英气勃勃的眼眸中,竟隐隐似有泪光。 王瑛与杨应尾在外玩累了,回到家里,王瑛一见到那人,便飞扑过去,大叫“爹爹。”壮年汉子一把将她抱起,搂入怀中。 杨应尾歪着头,打量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个满脸英气的汉子,便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青松剑侠”王一鸣。 狄道发洪水时,王一鸣去了关东,待回到甘肃,听人说起狄道受了大灾,忙火急火燎的赶了回来。他到了父母的住处,自己家的宅子已经荡然无存,只唬得魂飞天外。 王一鸣勉强镇定了心神,四处找人打听,这才知道父母与女儿都被救下了,现住在典史杨继盛的家中,他一颗悬着的心,才放回到肚子里,快马加鞭,匆忙赶到杨继盛家。 中午时,杨继盛与张贞回来,王一鸣与杨继盛相互打量了一眼,王一鸣躬身抱拳,道:“杨大人,你救了我的父母与女儿,大恩不言谢,我略懂些拳脚,自今日起,我愿在恩公麾下效力。” 相由心生,杨继盛见他英气逼人,心底下暗赞一声,双手托起王一鸣,道:“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何须道谢?王叔叔与婶子,现在和我们相处得有如家人一样,一鸣兄,你也别左一个大人又一个恩公的,那样太见外了,你我二人,就以兄弟相称吧。” 王一鸣性情豪放,他本在武林中位望颇高,自然也不再扭捏推托。 当日下午,杨继盛带着王一鸣来到府衙,他手下有个班头,叫做周元,是峨嵋派的俗家弟子,有几分棍棒功夫,平素行事,颇为自傲,可他一听杨大人介绍,面前这人是青松剑侠王一鸣,表情立时恭敬,慌忙以后辈之礼拜见。 王一鸣问起他的师承,果然从峨眉掌门正静师太算起,连周元的师父都是自己的晚辈,便坦然受了他一拜。后来,王一鸣了解到,在救自己家人时,这个周元出过不少力,便指点了他几路功夫,周元受益匪浅,对王一鸣更是敬重。 当时,狄道有两桩事情,让杨继盛这个典史颇为头痛。 一件便是辖区内的乡绅大户,家中接二连三被盗,来衙门报案的人,可以说是络绎不绝,有时一夜之间,七八户人家被盗,杨继盛也曾现场勘察,可被盗苦主的家里,连脚印都没有一个,只是都留下一朵丝绸所制的梅花。 盗案初发时,杨继盛集齐三班衙役,在狄道城内巡逻守夜,然而盗情依旧。那盗贼也是古怪,被盗的人,大多是为富不仁、声名极差的人,且他们被盗的财物,均在当夜就散入了穷苦百姓家中。 可除了那一朵绢制梅花,无论是被盗的,还是稀里糊涂被分得财物的,连他影子都不曾发现半个,是以百姓盛传为狐狸大仙所为,说狐狸大仙见大灾过后,民生多艰,特地来帮危扶困的。 为避免水患,让百姓安居乐业,杨继盛本谋划在狄道兴修水利,筹办工商,这就需要官府引导,士绅出钱,老百姓出力,才能成事,可现如今士绅人心惶惶,大多都有离去之意,让他好生为难。 王一鸣听杨继盛说完,便笑道:“此人应是侠盗一枝梅老前辈,他号称天下无双手,人间第一偷,轻功绝顶,手段高超,他若盯上这里,这些个衙役哪能看得着他?这位老前辈,为人颇为侠义,也没有什么恶迹,只是有些喜欢游戏风尘。椒山兄,你让衙役们不要再巡逻守夜了,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今夜,我便去拜见他,希望看在家师的份上,他能给我一分薄面。” 当夜,王一鸣将长剑留在家中,子时出门,次日辰时就来回禀杨继盛道:“一枝梅老前辈已答应离开狄道。” 果然,从那天开始,盗案就没有再发生过,当地士绅感激杨继盛,水利工商筹办时,出钱颇是爽快。 狄道县城东面有一座武云山,山上聚有一帮草寇,领头的号称“铁头无敌”金元霸,他是狄道本地人,在点苍山学了十五年艺,因屡屡不服师长管教,被逐出了师门。 金元霸好逸恶劳,回到家里后,也不肯找个正经营生,便纠结了一帮亡命之徒,掳虐乡里,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武云山地势险要,这帮草寇在山上布置了许多机关,金元霸拳脚厉害,手下人人亡命,官府却是奈何他不得,几次派兵征剿,不得寸功,都只到了半山腰,平白损伤了许多军士。 王一鸣单人独剑,直闯武云山,三个时辰后,将金元霸的头颅悬在西市,乡民欢呼雀跃。 困扰杨继盛几个月的两大难题,在王一鸣手中,三日便已全部消解。于是狄道治安承平,百姓安居,杨继盛也得以腾出手来,安心发展生产,牧养生灵。 王一鸣武功卓绝,医术也甚是精湛,在他有空的时候,便教杨应尾与王瑛一些基础功夫和岐黄之术。 杨应尾生性聪颖,悟性颇高,半年光景,便将燕青拳、通臂拳、太祖长拳、五步拳等都学会了,一招一式,都还有板有眼。 王一鸣对杨应尾颇是喜爱,然而限于崆峒派门规,未得师命,却不能教他崆峒派的武功了,只是让他看些皇帝内经、千金要方等书,教他熟识各处穴位与功用。 狄道为汉人与番人杂居,文化落后,诗书罕见,杨继盛在那兴办学堂、疏浚河道、开发煤矿,张贞教授当地妇女纺织技术,夫妻二人辛劳操持,造福一方百姓。 一年之后,朝廷将杨继盛调任山东诸城县令,离开的那天,当地百姓自发送于百里外的有千余人,齐声哭喊“杨父”,可见百姓爱戴之情。 杨继盛知道,年纪大的老人都不愿离别故土,便将宅子留给王一鸣的父母居住。 王一鸣本想与他同去,可又有些想念师父与他的两个师哥,故而有些迟疑。 杨继盛也力劝他回崆峒,若跟着他混在官场中,每日里都是蝇营狗苟的事情,王一鸣虽不明言,可自己终是心中难安。 最终,王一鸣叮嘱周元好生照看,若有要事需要帮忙,可捎书信到玄圣宫,自己便回了崆峒山。 杨应尾得知要与王叔叔还有小王瑛分开,大哭了一场。 回到崆峒后,王一鸣闭门练功,很少下山,半个多月前,他去狄道看望父母,偶然听江湖朋友说起,杨继盛已经身陷囹圄,便从狄道匆匆赶往京城,一路跑坏了三匹好马。 到京城后,他打探到杨继盛关押的所在,一直等到了夜间,这才飞身进入大牢,将看牢卫士点倒,进来与杨继盛相见。 第4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四) 两人简短述说了分别后的情况,王一鸣抽出宝剑,便要斩断门锁,救杨继盛出去。 杨继盛急道:“且慢!”王一鸣长剑一顿,闻声住手,杨继盛苦笑道:“一鸣兄,你千里奔驰赶来救我,云天高义,天日可表,可我却是走不得。” 王一鸣面上神色一黯,摇头叹息道:“椒山兄,你我相处经年,也算知心,其实,在我来之前,就已猜到你可能要以死明志,可你这样做,是否值得?” 杨继盛正色道:“大丈夫处事,不求流芳百世,只求无愧于心。一鸣兄,以你青松剑侠之能,要救我出这牢笼,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可出去之后,朝野必传我杨继盛诬告严嵩,畏罪潜逃,那我的一番心血,就全都白费了。” 王一鸣默然半晌,收起长剑,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小心打开,便看见一个乌黑透亮浑圆之物,有鸡蛋大小,他对杨继盛说道:“这次来的路上,途经太阴山,侥幸杀了一条百年青蛇,这就是那青蛇的胆,可疗内伤,去腐生肌,止痛去风,椒山兄,你快快服下。” 杨继盛心中感动,他知道王一鸣虽说得轻松,然而如此神物,岂能轻易得之?刚才所说侥幸二字,个中艰辛,自是不为人知了,又看见王一鸣托着纸包的左手上,肿起一道乌痕,有两指来宽,自黑衣袖口透出,直至指根。 以前,杨继盛就听周元说过,但凡灵物,过寿不死,其内脏诸物,便为宝元。常人食之,益寿延年,习武的人吃了,可以平添数年的功力,然而,神物难遇,更加难求,周元说这话时,满脸艳羡,他平生却见都不曾一见。 王一鸣见杨继盛摇头不要,心中有气,低声厉喝道:“你救过我的老父母和女儿,你我也相交数年,亲如兄弟,如今你的两条腿上腐肉淋漓,却为何要如此推三阻四?” 杨继盛心中暗暗想道:“我不知还有几日活法,何必暴殄神物?可一鸣他义气深重,若依常法,恐难推却。”当下朗声一笑,道:“我胸中自有肝胆,无需这畜生之物。” 他见王一鸣脸上有愤愤之情,又正色说道:“一鸣,我大限将至,这蛇胆用与不用,都无关紧要,我现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请你帮忙。” 王一鸣面色稍和,沉声说道:“椒山请讲,但有所命,王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杨继盛低声说道:“我担心严嵩放不过我的妻儿,请一鸣兄帮忙照看,继盛谢过了!”他要躬身行礼,王一鸣连忙将青蛇胆复收入怀中,隔门扶住了杨继盛,说道:“你我兄弟一场,份所当为,何须道谢?” 杨继盛脸色郑重,又低声说道:“我有一物......” 话未说完,忽外面有人大声喊道:“刘长根,你睡在地上做什么?”王一鸣心知,那刘长根定是先前被他点倒的卫士,现已被人发现,自己虽然不惧,可却不能连累杨继盛的一世清名。 当下,他将手与杨继盛握了一握,微一颔首,杨继盛但见眼前人影一花,王一鸣便已不见了。 外面闹得如开锅一般,少歇便有人过来清点人犯,却一个也不见少。那刘长根并非牢中狱卒,是刑部派来的卫士,此时也已醒来,王一鸣不欲伤人性命,只是轻点了他的昏睡穴,小半个时辰后,穴道就自行解开了。 可笑刘长根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何睡倒在地,只感觉突然一下就昏沉倒地了,听到大家都说他偷懒睡着,自己便有九分信了,心中暗怪昨夜那怡情院的小凤梨,同时也叹息自己年纪增长,精力不复从前了。 且不说刘长根自怨自艾,杨继盛冷眼看着卫士牢卒走马灯般跑来跑去,便知王一鸣已离开牢房,早已去得远了。他手扶狱墙,稍作推敲,低声吟诵:“一点丹心一点忠,竹桃难入万花丛。年来不见青松友,独喜晴梅相映红。” 杨继盛靠墙坐了下来,感觉双腿疼痛异常,看见牢头周四站在一旁,唤将过来,为他执灯。他将裤脚挽至大腿根,可怜那肉随着裤腿翻转过来,大腿上尽是腐烂肉块。 杨继盛从地上拾起一个瓷碗,往墙上一砸,瓷碗破碎,他拣了一块碎片,就去割自己腿上的腐肉,周四两腿战战,不忍直视。等到腐肉都被割尽,两条脚筋,松松垮垮挂在骨膜上面,杨继盛又将脚筋割掉,周四双手战栗,再也执灯不住,软倒在地。 自此以后,周四素食,见肉即呕,一百八十几斤肥躯,硬是减掉六七十斤,活到了八十来岁,算是得享遐龄,这都是拜杨继盛所赐了。 第5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五) 七八天后,严嵩授意刑部尚书何鳌,将杨继盛牵连到张经的案子中。 张经本是右都御史,又兼兵部侍郎,总督江苏、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各军,在东南沿海一带,平定倭寇,屡建战功。 可张经生性傲直,得罪了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严嵩便将他的所有战功,都归了义子赵文华,硬说是张经冒功诬告。当真是直也变曲,曲也变直,朝中大事,只由那严嵩张口定夺了。 嘉靖皇帝一心修玄,日求长生,痴迷炼丹,哪有心思去问朝政?见严嵩拿了奏折过来,看也没怎么看,便用朱笔一圈,也就勾掉了张经与杨继盛等九条人命。 杨继盛即将砍头的消息,被严嵩的党羽严密封锁,直到要问斩的前一天,才有人悄悄告知了张贞。 虽然,张贞心下早有准备,也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可事到临头,还是觉得天旋地转,她强定心神,把这噩耗同儿子讲了,杨应尾有如五雷轰顶,嚎啕大哭。 张贞将儿子搂在怀中,见他稚气清秀的面庞上,满是鼻涕眼泪,便掏出手帕为他搽拭干净,不住的柔声抚慰。 杨应尾抬头望她,哭道:“娘,我不要爹爹死,娘,爹爹不能死啊。”张贞心如刀绞,强忍悲痛,将杨应尾哄得睡了过去,自己在客厅里,坐了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张贞唤起了儿子,母子二人草草梳洗完毕,杨应尾想到从今日起,就与父亲阴阳两隔,忍不住又放声恸哭。 张贞厉声喝道:“尾儿,不许哭!今日,我们娘俩去给你爹爹送行,你爹爹是好男儿,大丈夫!今天,我们两个若掉一滴眼泪,既让那些个奸臣贼子看轻了,也让你爹爹走得不安宁。”杨应尾见娘亲发怒,擦干眼泪,尽力抑住哭泣。 平时和儿子讲话,张贞一直都是和声细语,很少有这般厉声呵责的时候。她见儿子的两个小肩膀不停颤动,知道他在强忍悲声,心下不忍,伸手把杨应尾抱入怀中,轻声说道:“孩子,难为你了,可你要记住,你是杨继盛的儿子,哭哭啼啼,于事无补,你爹爹顶天立地,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虽死何憾?” 杨应尾紧咬牙根,盯着母亲的脸,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母子二人穿戴整齐,披麻戴孝,打开房门。 天色阴沉,秋风乍寒,扫落一院梧桐叶。 杨应尾正要跑去打开院门,忽然间,门在外被人大力推开,进来了三个人,中间的一个面色白净的中年人,做书生打扮,他左边一个虬髯大汉,右边是个身高不满五尺的矮子。 这三人走进院子后,分三角站定,阻住了院门。张贞稍一沉吟,已明事理,当下默不作声。 那个中年书生将折扇一张,在胸前摇了两摇,干笑两声,说道:“杨夫人请了,我等弟兄三人是‘巴蜀三枭’,今日冒昧登门,请杨夫人原谅则个。” 张贞自知绝无幸理,反而加倍沉静,不发一言,只是将一双清眸,目光灼灼的盯着那书生。 那书生平生虽杀人无算,可此时被张贞的眼神盯着,却感觉颇不自在,为掩饰窘态,又是哈哈一笑道:“巴蜀三枭,见钱杀人,不问是非。只因杨继盛是海内义士,今日稍稍破例,与杨夫人道明原委,这就请夫人与公子上路。老二,动手吧。” 书生说完,将手中折扇一收,那右面的矮子从腰中拔出钢刀,缓缓踏步,走近张贞母子。 “且慢!”张贞突然喝道:“三位好汉,我夫君今日就要问斩,我也感觉了无生趣,我的这颗头颅,你们便取了去,能否请三位网开一面,放了我的孩儿?” 此时,杨应尾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拦在张贞身前,大声喊道:“不准伤害我娘!”平马上步,摆的正是王一鸣教的太祖长拳中的“探马势”,那三个人先是微微一愕,继而哈哈大笑。 中年秀才笑容一敛,道:“张夫人,上峰有命,要的是一大一小两颗人头,请恕我不能从命。”那矮子阴恻恻的笑着,左手执刀,伸右手抓向杨应尾的胸口,杨应尾伸手去拨,有如蜻蜓撼树一般,却哪里拨得动?他慌忙后退一步,右手握拳,直击矮子的鼻梁,只觉着臂弯中一麻,却是被矮子用右手点中“尺泽穴”。 矮子左手刀一挥而下,带动一阵寒芒,直奔杨应尾脖颈而来。张贞眼见爱儿即将身首异处,欲要扑上去救援,却哪里来得及,心中大恸,“嘤”的一声,昏厥在地。 杨应尾自知已闪避不开,然天生有一股刚勇之气,左手握拳,奋力向那矮子腹部的“气海穴”击去,他便是要死,也要打上一拳。 猛听得“当”的一声,矮子的钢刀飞出丈外,紧跟着又是“嘭”的一声,那矮子腹部中拳,倒在地上,身弓如虾,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杨应尾虽是只有十二岁多,然也练过好几年拳脚,这一拳,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拼死一击,认穴奇准,正中“气海穴”。 这位令江湖中许多人都闻名丧胆的“巴蜀三枭”的矮老二,本认为自己这一刀,斩断小孩的头颅是万无一失,待脑袋与脖子分家之后,劲力自然也就卸了,所以,他根本未曾躲避,甚至连抵御的念头,都没有转上一转。 矮老二混迹江湖,刀头舔血,也曾想过自己可能会被人杀死,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死在一个小小孩童的拳头之下。 这矮子浑号“五尺阎罗”,现在假阎罗却去见真阎罗了,至于真假阎罗会不会比比高矮,真阎罗是否会治他个冒名之罪,是他家族内部事务,外人却不得而知了。 第6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六) 变故过于突兀,剩下的两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虬髯汉子快步上前,将那矮子扳了转来,喊了几声:“二哥”,用手一探,发现呼吸脉搏都已经没有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那个书生左右一望,高声叫道:“是哪位高人在此,请现身一见。”他眼光老到,看到老二的尸体旁边有一枚铜钱,而小小的一枚制钱,却将一柄七斤三两的钢刀击飞丈余,思之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东面传来一声冷哼,从院墙下跃下一人,一身灰布长袍,腰悬长剑,貌相清癯,四十来岁年纪。杨应尾一见,就如同永夜里忽见阳光,大声喊道:“王叔叔,你来了。” 来的这人,正是“青松剑侠”王一鸣。 月初,他在狄道赶往京城的途中,正巧遇见太阴山中巨蛇为患,有四户人家被惨遭灭门,连尸首都找寻不见,他虽有要事在身,然不忍见当地山民再遭劫难,他追踪巨蛇三日,终于将巨蛇斩于剑下。 然那蛇百岁修为,也着实非同小可,王一鸣既中了毒,又受了伤。 那日一番剧斗,青蛇被刺中两剑后,可能自知不敌,便掉转蛇头,往太阴山中逃窜,王一鸣哪肯放过,展开师门轻功,自后追上,照那青蛇背上又斫了一剑。青蛇吃痛,回转身躯,巨口一张,喷出大团毒雾,王一鸣虽立时闭气,还是吸入少许。 青蛇行动,本迅捷如风,在喷了毒雾后,动作便迟缓下来,王一鸣心知,刚才喷出那阵毒雾,青蛇已大伤元气,便奋力跃起,临空一剑砍在它的七寸上,而那物濒死一击,蛇尾一扫,就如同钢鞭一般,打中了王一鸣左臂,王一鸣虽具上乘武功,也是痛彻心肺。 受伤之后,本应立时静养,可他记挂着杨继盛,千里奔驰,勉力探监,导致身上伤势,更是沉重。 那夜与杨继盛在监牢分手后,王一鸣的左手少阳三焦经已经麻痹,胸中“檀中穴”、腹部“神阙穴”隐隐作痛。他深通医道,心知蛇毒已入到肺腑之中,若不立刻拔毒,不仅功力会有损伤,只怕还会有性命之忧。 于是,王一鸣寻了一家较为偏僻的客店,把青蛇胆和酒吞服,运起师门心法,抽丝剥茧般驱毒疗伤,他功力深厚,七日之后,内脏中的蛇毒已清除干净,伤势也好了十之七八。 今天一大早,便听客店里的人说起杨继盛今日要被问斩,他担心起张贞母子,便匆忙赶到杨继盛的家里,总算是千钧一发,从“五尺阎罗”的刀下,救下了杨应尾的性命,未遗终身之恨。 王一鸣朝书生二人扫了一眼,目光毫不停留,看向了倒在地上的张贞,对杨应尾道:“应尾,快把你娘扶起来。” 杨应尾将母亲从地上扶起,以食指按压她的人中,片刻后,张贞悠悠醒转,睁眼看见儿子,起初尚以为母子二人在阴间,待杨应尾附在她耳边,小声告知王一鸣已经来了,张贞方转忧为喜,撑起身子,轻声唤道:“王大哥。” “嫂夫人不要担心,应尾,照顾好你娘。”王一鸣说罢,将一双精光闪闪的眸子盯着中年书生。 那书生心念电转,听张贞叫他“王大哥。”又看了看他腰中长剑,猛然想起了一个人,不由得心中暗叫苦也!他硬了头皮,上前问道:“敢问尊驾可是‘青松剑侠’王大侠?文千广这厢有礼了。” 王一鸣冷冷的道:“我是王一鸣,你就是‘辣手秀才’?那这位应该是‘多臂郎君’了?” 虬髯汉子听到“王一鸣”三个字,也是不由自主的浑身一哆嗦,想了想,还是走上前三步,与中年书生并排站立,瓮声瓮气的点头答道:“我就是关朗俊。” “听闻巴蜀三枭以杀人为业,也算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今日一见,原来是些欺凌妇孺之辈。你们是青城派的弟子,甄稼奇不对你们好生管教,大家门派不同,本来也不干我的事情,可你们今天,竟然对王某朋友的孤儿寡母痛下杀手,好,好得很,你们就不要再回去了,一起上吧。”王一鸣话音一顿,袍袖无风自动。 文千广叫道:“王大侠,看在我们青城派甄掌门的面上,大家都是武林一脉,手底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如有冒犯之处,文千广给你赔罪了。” 文千广躬身一揖,突然间身子一跃而起,左手虚点,右手折扇一立,直点王一鸣前胸的“云门穴”,同时,王一鸣听得右面嗖嗖连声,自是那多臂郎君在旁发射暗器了。 巴蜀三枭的武功,在武林中,只算得上二流角色,甄稼奇任青城派掌门后,痴迷武功,门规松懈,有些个青城弟子便为祸江湖,武林之中,颇有议论。 这文千广三人,是甄稼奇的师侄,三师兄弟之间,配合十分默契,文千广为人阴鸷狠辣,一作揖就是讯号,他与关郎俊两人同时发难,下手就是杀招。 王一鸣心道:“好不要脸!”唰的一声,长剑在手,剑尖一抖,便击落了关朗俊的三枚飞刀,同时剑柄直点文千广的手腕。 文千广一看来势劲急,情知若不缩手,右腕必被敲碎,不得已只得沉肩避开,紧跟着觉得寒风扑面,慌忙懒驴打滚倒地闪避,背上还是一凉,后背的衣服,已被割开长长的一条口子。 待到他跳起身来一看,已离王一鸣六尺开外,王一鸣站在原地,两脚却未移动分毫,不由得心中大骇。 关朗俊大叫一声,扑上前来,掏出两把五寸来长的匕首,刀锋泛蓝,一看就知是抹有剧毒,一取脖颈,一插小腹,文千广也转至王一鸣背后,铁扇扬起,疾点王一鸣背上的“大椎穴”。 王一鸣的本意,只想废了二人的武功,留下他们的性命,他与甄稼奇有过几面之缘,虽不赞同他的行事做派,可他的师侄若死在自己手上,与他脸面上不太好看。更有人会以此来大做文章,说崆峒派依仗自身为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大派,却恃强凌弱,插手其他门派的事情。 可现在,他看见两人偷袭、兵器蘸毒的下作行径,不由得心中怒气勃发,眼光中闪过一丝寒芒。 王一鸣此时前后受敌,他低喝了一个好字,突然跃起一式“风舞青松”,伸左脚在身后文千广的折扇上一点,右手长剑如电,直取关朗俊的咽喉。 文千广蓦然觉得,手中折扇上一股大力沛然而至,站立不定,噔、噔、噔连退三步,方才拿桩站稳。而关朗俊两刀齐出,招式已经用老,却失了对手踪迹,正仓皇间,忽觉喉头一痛,半声都不得哼出,扑地而殁。 八尺之外,文千广嘶声怒吼道:“王一鸣,你杀了我两个义弟,我和你拼了。”他将手中折扇掷出,呼呼风响,折扇径直向杨应尾飞去,他身子猛然一纵,却非向前与王一鸣拼命,而是往后跳上了院墙。 原来,文千广眼见王一鸣如此功夫,自知远非其敌,哪里还敢放对?一心想着就是如何逃得性命,他心中清楚,如果将折扇掷向王一鸣,起不了半点阻敌之效,故而他将折扇射向杨应尾,自己立时倒纵逃窜。 这是攻敌之所必救,正是围魏救赵之策,此人阴狠狡诈,确实不负辣手之名,果然,王一鸣只得掷出长剑,将铁扇撞到了花圃里面。 文千广暗喜得计,正要跃出围墙,听到身后王一鸣一声低喝:“留下罢!”文千广但觉背上微微一麻,如同是被蚂蚁咬了一口,跟着有一物从身前透胸飞出。 文千广看得真真切切,那是一枚铜钱,至于为什么会有铜钱从自己身体里飞出来,他头脑似乎有些迷糊了,想不清楚,低下头来,看见胸前有一大滩血,恍惚中,似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然而,天地间蓦然漆黑,文千广从院墙上摔了下来,两脚抽了几下,便去会合他的二弟、三弟去了,倒是应了当年结拜之时,同生共死的誓言。 第7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七) 举手之间,王一鸣连杀两人,他站在当地,似有所思,目光萧瑟。 杨应尾跑到花圃里,捡起青锋剑,心中觉得奇怪,刚才明明见到,王叔叔用这剑刺在关朗俊的脖颈上,剑上却没有一丝血迹。 他奔了回来,双手举剑,递给王一鸣,王一鸣接了过来,还剑入鞘。 王一鸣对张贞道:“嫂夫人,你和应尾先回屋里换套衣裳,我将这三人的尸身处理一下。” 张贞这才看见,刚才她昏厥倒地,衣服上有一大片污渍,她冲王一鸣点了点头,又朝地上的三具尸体看了一眼,道:“王大哥,有劳你了。”牵了儿子的手,就进房去了。 王一鸣略一打量,便去用左手提了关朗俊,右手提起书生和矮子,把这三具尸首都扔进了马厩里面,又用草耙将旁边的稻草堆了上去,将三具死尸都盖住了。 做了这些,杨应尾在院中叫道:“王叔叔,王叔叔......”,语气颇是有些惶急。 王一鸣大惊,疾步出了马厩,看见杨应尾站在院中,四周一无异状,才问道:“应尾,怎么了?” 杨应尾见着了他,才放下心来,低头道:“我刚才看不到你,还以为王叔叔你已经走了呢,我娘请你进屋。” 他从小对王一鸣就十分依恋,何况今日突逢大变,王一鸣心下怜惜,用手轻抚了抚他的头,道:“傻孩子。”两人回到屋内,张贞已经换了套衣裳,过来谢过王一鸣搭救之恩。 王一鸣摆手道:“我们之间,不说这些,我已经见过椒山了。”将几天前在监牢中的事情,他跟张贞说了一遍。 张贞听后,黯然不语,过了一会,她询问起王一鸣父母与王瑛的近况,她与他们共处了一年多的时间,心底都已当成了亲人。 王一鸣笑了笑,道:“他们都还好,只是时常念叨起你们,王瑛这小丫头,经常闹着要找应尾玩。”杨应尾莫名的红了脸,脑海中却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那个活泼讨喜的小姑娘来。 眼见已近巳牌时分,王一鸣道:“嫂夫人,我们先去法场,为椒山送行,其他事情,回来再作计较吧。” 三人出了门,王一鸣在街边雇了辆马车,让张贞与杨应尾坐了进去,自己依旧走路,马车经宣武门大街,过炸子桥,赶到西市的时候,已是日近正午。 杨继盛、张经、李天宠、汤克宽等九人,已被押赴到刑台上面,九名刀斧手,手持大刀,分立四周,邢台之下,两百名军士肃然而立。 按照当朝律例,人犯临刑前解除身上刑具,可以和家属、亲友简短话别,张经等人的家属亲朋早就到了,各家的事情都已交代完毕,此时正哭天抢地,乱成一团。 杨继盛脚筋已断,不能站立,本次监斩的便是那刑部尚书何鳌,何鳌今日大发慈悲,叫人拿了个条凳让他坐下了。 杨继盛的目光,一直在台下人群中逡巡,猛然间,看到了张贞等三人匆匆赶来。 他与张贞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却无需开口。张贞见杨继盛须长及胸,发如乱草,想是他在狱中三年,都不曾剃头修面,便用手轻轻地帮他理了理发须衣帽,一如杨继盛往常在家出门之时。 杨继盛一声长叹,说道:“贞妹,今生苦了你了。” 张贞菀尔一笑,柔声说道:“夫君今日大劫,何苦再去想这些尘世中的烦恼?你且放心西行,所有的事情,妾身都已作好安排。” 两人四手相握,过了好一会,杨继盛才松开了手,朝张贞一笑,张贞回以一笑,今生来世,尽在不言。 杨继盛看着杨应尾,又笑了一笑,道:“尾儿,你长高啦,快成大人了。” 杨应尾一直站在父母身旁,父亲坐着与他几乎同高,他望着父亲的脸,颤声喊道:“爹爹。”杨继盛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缩手回来,在怀里掏摸一会,拿出一本书来,递给杨应尾,说道:“尾儿,这是我在狱中所作的《自书年谱》,纪录为父这四十年来的一些往事,也算是我给子孙后代留下的一点念想,过几年后,你再打开看吧。孩儿,我走后,你就是家中唯一的男儿,要好好照顾你娘。” 杨应尾双手将《自书年谱》接过,揣入怀中,他两眼有若滴血,却记得母亲说过的话,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他跪在地上,朝父亲拜了三拜,杨继盛弯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双目凝视着儿子的面庞,点头说道:“好孩儿!快起来。” 杨继盛侧头,望向王一鸣,颤声喊道:“一鸣兄。”这位号称当朝第一硬汉,铁骨铮铮的男儿,刑部中的诸般酷刑均已尝遍,都能做到不哼一声,此时,他的眼中却忽现泪影。 王一鸣上前,将手握住了杨继盛的右手,杨继盛紧紧抓住,用眼睛看看张贞,再看看杨应尾,最后又望定了王一鸣。 王一鸣心中明白,他这是在托付身后事了,沉声说道:“兄弟相交,非在其言而在其行,椒山放心。”听到这句话,杨继盛这才缓缓将手松开,男儿相交,生死相托,却无需道一谢字。 接下来,杨继盛朝野好友,如王遴、王世贞、杨朋石、奚世亮、沈炼等,都前来为他送行,书中且不一一细表。 及至临刑,监斩官何鳌照常例问询人犯有无冤屈,台下的百姓一片鼓噪,声震刑场,何鳌始终充耳不闻,午时三刻,掷令开斩,天空中忽然乌云滚滚,雷鸣阵阵。 刀斧手就位,将人犯抹肩头拢二背全部捆了。 杨继盛仰天长啸,朗声吟道:“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天王自圣明,制作高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他昂首慷慨就义,时年四十,台下众多百姓,皆悲愤不已,齐声呼喊:“此天下义士也!” 当刀斧手举刀之时,杨应尾猛然跳起大呼:“不要。”喊出这两个字后,落地便已昏倒,王一鸣将他抱在怀里,为他推宫活血,过了好一阵,杨应尾才睁开眼来。 第8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八) 刑部主事王世贞(即后来之兰陵笑笑生,着有号称当时第一奇书《金瓶梅》)、兵部员外郎王遴还有王一鸣,一起将杨继盛的遗体运回到家中,王世贞找来仵作,将他的头和尸身缝起。 王一鸣忙前跑后,把杨继盛的尸身用棺椁盛殓了,在院子中架起了灵堂,杨继盛生前的七八个好友来到灵前祭奠。众人各致祭词,均是哀悼杨继盛之英年早逝,痛骂严嵩奸党惑乱朝纲,一直到了亥时左右,祭奠的这些人,方才先后陆续离去。 到了亥末,王世贞也回去了,灵堂里只剩下了张贞、王一鸣、杨应尾三个人,张贞燃起了三柱香,插入香炉,手捧祭文,于灵前大放悲声: 未亡妻张氏谨采首阳之薇,挽汨罗之水,致祭于夫君奉直大夫椒山杨公之灵曰:于维我夫,两间正气,万古豪杰。忠心慷慨,壮怀激烈。奸回敛手,鬼神号泣。一言犯颜,五刑殉节。关脑比心,彦头嵇血。朱槛段笏,张齿颜舌。夫君不愧,含笑永诀。渺渺忠魂,常依北阙。呜呼哀哉,尚飨! 祭文中,关龙绛苦谏夏桀蹈火而死,比干强谏商纣王被剖胸摘心,张贞将杨继盛比作夏之关龙绛、商之比干,确实是非常中肯的评价。 待张贞祭奠完后,杨应尾上前扶起母亲,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了。 王一鸣在杨家住过一年,他素知张贞极有见识,虽是蒲柳弱质,然却为女中丈夫,遇事思路明晰,行事果敢快捷。 可现在,张贞坐定后,两眼空明,看起来有些魂魄不定,王一鸣暗自寻思,杨继盛新亡,她伤心过度,神不归属,只怕对她的身体有些妨碍。 王一鸣便道:“椒山已逝,嫂夫人节哀!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人想对你家赶尽杀绝,你与应尾两人,现下都不安全。” 张贞一直在出神,半晌没有回应,杨应尾在一旁推了推母亲,张贞方才回过神来,道:“王大哥,我刚才想到了一些旁的事情,没有听到你说的什么。” 王一鸣将刚说的话又重复一遍,张贞道:“应该是严家吧。这两年多来,有些事情,我一直没想明白,严嵩结党弄权,也不是这三年五年才开始的,椒山那日为何突兀起了这弹劾的念头,而且是那般决绝?还有他为什么反复叮嘱,不要去找他?而今他已身死,我也懒得再想了。” 王一鸣想了想,道:“今天早上来的巴蜀三枭,只能算是个小角色,我们去了法场,严家的耳目肯定已经知晓,很有可能会再派人来下手。如今之计,我想明日便让椒山入土为安,而后我送你们去崆峒山,住上一段时间,待过得三五年后,应尾长大一些,再设法为他父亲报仇,嫂夫人,你看怎样?” 张贞点头说道:“我现在方寸已乱,王大哥,就按你说的办吧。”突然,她站起身来,朝王一鸣敛衽一拜,口中说道:“王大哥,你对我们一家的大恩,张贞在这里叩谢了!” 王一鸣赶忙站起,连声说道:“嫂夫人,我们之间,就像亲人一般,你们家的事,便是我王一鸣的事,你怎地行这样的大礼?使不得,快快请起!” 张贞起身站定,拉着儿子的手,对王一鸣说道:“王大哥,我想让尾儿认你作义父,不知你是否愿意?” 王一鸣本来就十分喜欢杨应尾,自己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在他心中,一直就把杨应尾当成儿子看待,当下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应尾,你愿不愿意啊?” 杨应尾甚是乖巧,提起案上的茶壶,将王一鸣的茶碗续上水,然后双膝跪倒,朝王一鸣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奉茶,说道:“义父,请喝茶。” 王一鸣哈哈一笑,将茶接过,喝了一口,伸手将杨应尾拉了起来。 张贞道:“尾儿,你到娘这边来。”杨应尾“哦”了一声,走到母亲身边,张贞把两手放在杨应尾的左右肩上,深深的望了儿子一眼,沉声说道:“孩儿,你以后要听义父的话,长大要像父亲、义父一样,做个响当当的好男儿。” 杨应尾歪头看向母亲,点了点头。 张贞将儿子抱入怀中,轻轻说道:“尾儿,你名字叫做应尾,你知不知道‘应尾’二字,作何种解释?” 杨应尾答道:“我曾经听爹爹讲过, ‘尾’为东方青龙七宿之一,也称‘尾火虎’,有星九颗,故又称‘九星尾宿’,尾星在第九重天,所以常年不见,‘应’为呼应之意。对了,娘,爹爹还说‘尾宿之日不可求,惊天动地皆可休’,这是什么意思啊?” 张贞柔声道:“娘也不知道,你再长大些,或许就能够明白了。尾儿,你要切记,坚韧不拔,傲骨虚心,你生为杨家男儿,肩上必有担当,当记遇事三思,见苦难坦然面对,勿要轻言放弃。” 杨应尾点头,认真答道:“好的,孩儿记下了。” 王一鸣心道:“张贞她向来遇事不乱,颇有主见,现在不商谈继盛入殓的事情,怎地婆婆妈妈,与尾儿絮叨起来了。” “乖孩儿。”张贞轻轻的将儿子推开,又对王一鸣说道:“王大哥,我头脑有些昏重,请你少待,我去稍做休整。”说罢,站起身来,摸了摸杨应尾的头,莲步轻移,就走到内室去了。 在大厅中,杨应尾问起王瑛,王一鸣微笑道:“她现与爷爷奶奶去了宝庆府。以前我每次回去,她也要问起你的。”两人说了一会话,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却不见张贞出来。 王一鸣本以为是今日遭逢巨变,张贞可能是心力交瘁,在卧室里休息了,可联想到张贞先前的神情话语,隐然觉得有些不妙,忙对杨应尾道:“尾儿,你快去房中看看你娘。” 杨应尾答应一声,快步走到西屋的门前,推门不动,里面已经上栓,便唤道:“娘,娘。”却无人应答。 王一鸣耳目惊人,在厅中听得真切,心知有异,身形有如旋风过堂,倏忽而至,以手推门,略一使力,门闩应手而断,他往房内一看,只叫得一声苦也,但见三尺白绫悬于房梁,张贞已经自缢多时了。 杨应尾大叫一声:“娘。”朝母亲扑了过去,脚下却已摇摇晃晃,才走了两步,便摔倒在地上。 王一鸣青锋出鞘,割断白绫,伸左手扶住了张贞落下的身体,入手之际,就知断气已有一炷香左右的时间,便是大罗神仙也救她不得。 他将张贞平放在床上,还剑入鞘,再将杨应尾抱起,见他小脸紫胀,知道这是一时急火攻心,闭住了气息,便用手贴在杨应尾的“灵台穴”上,将内力缓缓注入,片刻后,杨应尾悠悠醒转,扑到床前,搂住母亲的尸身,放声大哭不止。 王一鸣恻然神伤,心下暗自懊恼,先前张贞让应尾拜自己为父,又跟他说的那些话,明显就是在交代后事,自己为何如此蠢笨。 他游目四顾,看见桌上有两张素笺,墨迹新干,字迹娟秀,是张贞手书。他拿起一张,上面写道:“应尾吾儿,自汝父入狱,辗转思维,进退无策,旦暮思量,终日惶惶。黄泉路远,汝父形单影只,好不凄凉?今娘随汝父去矣,阴冥有伴。我儿重任在肩,当自图强,家仇勿忘。” 另外一张,却是写给他的:“王兄尊鉴,兄云天高义,张贞感激涕零,今生已矣,来生当与椒山结草衔环,以报深恩。” 王一鸣暗暗叹道:“好一个行事果决的女子!可却让我如何向椒山交代。” 他喊来杨应尾,将张贞的绝命书拿给他看了,杨应尾见字思人,又抽咽起来。王一鸣硬起心肠,沉声喝道:“尾儿,你爹娘都已经过世了,不能复生,伤心于事无补,你要不负你爹娘的期望,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现在,你爹娘的后事,都需要由你和我来共同料理。” 杨应尾赤肿了双眼,强忍着悲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不停翻滚:“我不哭,我不哭,我要报仇......可是娘啊,你为什么要抛下尾儿?” 当天夜里,杨应尾坐在母亲床前,一日之内,连失双亲,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能够承受的,伤心疲累到了极致,他抓着母亲的手,靠在床边,沉沉睡去。 王一鸣凭几而坐,守在他的身边,一夜不眠。 子时刚过,屋顶上有细微的沙沙声音,王一鸣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知道有人在外窥探,细细一听,屋顶上共有四人,他眼中杀意暴起,将剑平放几上,可房上那几人,却没了任何进一步的动作。 王一鸣看了杨应尾一眼,无声的叹了口气,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来。 他已打定主张,只坐在那动也不动,以不变应万变,对屋顶的声响,睬也不睬。 第9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九) 第二日,天刚破晓,王遴与王世贞就结伴而来,各自带了六七个家仆。他们两人与杨继盛交好十余年,都是想着来帮忙料理丧事。 昨夜五更,西南方一声鸡鸣过后,王一鸣听见藏身房顶上的那四个人,齐刷刷的一起退走了。 杨应尾早已醒了,一直一声不吭,两只眼睛红红的,死死地盯着母亲的面庞,王一鸣安抚了许久,他才终于放开了抓着母亲的手。 王一鸣带他来到厅堂,王世贞与王遴已自行动手,泡了一壶茶,正在商量如何为杨继盛办丧事,他们带来的家人,全部站在院子当中。 二人看见王一鸣和杨应尾走出来,便迎了上去,王世贞朝他们身后望了望,问道:“杨夫人呢?”王一鸣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简短与他们说了。 听说张贞已经自缢随夫,那两人都既感震惊,又觉惋惜,二人都是文人,感慨唏嘘,良久不休。 过了一会,王一鸣终于忍不住,截断了他们的话头,道:“现在事情已经成这样了,为今之计,我们先将椒山夫妇安葬了,让他们入土为安,至于其它的,以后慢慢再说不迟。” 于是,他们三人小声商议,一直说了有小半个时辰。计议定后,王遴与王世贞把带来的家人从院内叫了进来,一件一件的将事情安排下去。 巳牌时分,王遴的家仆将一口棺材送了过来,杨继盛的尸身,昨日已经盛殓,可谁也没有想到,张贞也随他夫君去了。 一顿忙乱过后,张贞亦已入殓。王世贞让人从白马寺请来了七个和尚,在院子里诵了半日的地藏经。 到了黄昏,杨家院内,一阵木鱼声与梵唱过后,院门打开,从里面抬出来两具棺材,孝子着麻戴孝,扶棺痛哭,声音嘶哑。此时街坊邻居,俱已围拢过来,看见如此情形,都觉得诧异。 待众人了解到,杨继盛的夫人在昨夜也已上吊死了,心下都是悲愤与怜悯。杨继盛夫妇为人极好,一日之内,竟双双去了,只剩下杨应尾这样一个年纪幼小的孤儿。 人们自发的跟随着送丧队伍,一起为杨继盛夫妇送行,人群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多,还没有走出五里,差不多已有千来号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经宣武门大街,往西行至校场五条,望定兴县而去,一直到了月上中天,已经快要出京城了,陪同送行的人群,方才渐渐散去。 剩下送丧的人众,是王遴与王世贞带着他们的家仆,还有他们请来抬棺材的棺杠,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只是赶路,待走到燕都莲花池,已过了子时。 此时,月朗星稀,王世贞眼尖,隔着老远,就望见莲花池旁,有两人横马,立在道路中央。 待又走得近些,他们看见,前面的一人,身粗体阔,五短身材,只是不见脖子,那头颅就如同是直接安在两个肩膀上面,偏生头颅大得出奇,想来这人的脖颈原本是有的,只是不堪头颅之重,又被压回到胸腹中了。后面马上的那人,是个中年女子,身材修长,面目也还算得清秀,只是一张脸白森森的,甚是吓人。 这二人两马,阻在道路正中,送葬队伍便过不去了,只得停了下来。王遴与王世贞对望一眼,心中暗道:“真的来了,王一鸣料得果然没错。” 今天上午,他们三人在一起商议的时候,王一鸣说送葬的路上,必定会有人前来拦截,王遴和王世贞都不怎么相信,他们认为,杨家现在就只剩下杨应尾这样一个稚龄孩童,哪怕严嵩再丧心病狂,总不至于会对一个毫无威胁的小小孩童下手。 然而,王一鸣却坚持异常,他认为,在张贞上吊自戕以后,有人在房顶一直窥探,这事十分蹊跷,应当是另有隐情,只是他们不知而已。 王遴和王世贞两人是杨继盛的生前好友,都曾听他提起过王一鸣,他们也知道,这位武林侠客在狄道的事迹,若说江湖经验,肯定是要比自己强胜太多了。 更何况,他是杨应尾的义父,算下来也是目前杨家的唯一亲人,所以,他们虽然不信,可最终还是都依了王一鸣的主意。 王世贞朝身旁的管家一使眼色,他的管家叫张默,上前两步,大声说道:“兵部员外郎与刑部主事两位王大人,送故友棺椁回乡,请二位让一让。” 大头矮胖子偏腿下马,众人见他落地之后,身高仅及马腹,正欲发笑,但见那矮胖子将身一晃,右手伸出,已将张默抄在手中,张默比常人还要略高一些,被他提在手上,如拎一个小小婴孩。 众人见了这矮胖子如此威势,虽张大了嘴,却哪里敢笑出声来?都慌忙将嘴巴闭上,大大的吸了一口凉气。 王世贞眉头一皱,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放他下来。” 矮胖子桀桀怪笑,声如夜枭,颇为刺耳,笑声刚歇,便咧开大嘴说道:“两位王大人,我是来找杨继盛的儿子的,二位都是做官的,我劝你们别来蹚这趟浑水,免得平白无故,沾惹上一身的晦气。” 王遴硬了头皮,拍马上前,说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杨家小公子因为父母双亡,伤心过度,昨晚就已经病倒了,先前出门的时候,他还是起不来床,我们就让他留在家中养病。” “咦?”那女子一声轻哼,身形一动,众人都觉眼前一花,定睛一看,中年女子已到了那个孝子身边,伸手掀开他的孝帽,目光一冷,缓缓问道:“你是谁?” 那哭灵孝子是个侏儒,此刻已是吓得软了,瘫坐在地,结结巴巴的答道:“我......我是这家主人雇来哭......哭灵的。” 矮胖子大喊一声:“糟糕!”将张默往地上一摔,疾奔上马。 “不错,河间双煞,这次丢人丢大了。”那中年女子口中说着,脚尖一点,正踩在地上那个侏儒的胸口上,她飞身跃过众人头顶,稳稳当当的坐在马背上,这二人调转马头,朝众人冲了过来,人群慌忙让开了一条道来。 矮胖子驱马毫不停留,却恨恨说道:“两位王大人,现在我没工夫与你们罗唣,这笔账先记下了。”两匹马向京城方向疾驰而去,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这两人奉命捉拿杨应尾,杨家今日人多,又在城内,不好下手,他二人平常行事十分精细,从今天早上开始,两人就藏身在杨家门前的一株大樟树上,但凡杨家出入的人,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一直到了送殡,都没看到有小孩进出。故此,他们先入为主,一致认定那个哭灵孝子便是杨应尾。 二人又担心中途换人,是以一路跟随,四只眼睛不离这矮小身躯,而孝帽本就宽大,孝子又是扶棺痛哭,他们一直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 前面的一段路,是在京城闹市,送葬的人又多,闹出动静来多有不便,故而直到深夜时,两人这才现身出来,拦住了去路。 现在他们发现正主儿不在,知道中计,不敢耽搁,急匆匆的去了。 第10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十) 众人见他二人走远,才舒了口气,都用手去擦拭额头冷汗。 忽然有人惊惶叫道:“张默死了。”众人看见,张默脖颈已被捏断,脑袋耷拉在一旁,舌头伸出有两寸来长,死状颇是恐怖。那边又有人喊道:“哭灵的也死了。”大家又围过去看,那侏儒确实已经断气,浑身上下,却不见一处伤口。 众人都感惊怖,不自觉的回头去望,担心那两个瘟神去而复返,那么一抓一踩,就让人去见了阎王,只是不知,这次又会是谁的脖子胸口遭殃。 王遴与王世贞明白,那二人因为事情紧急,不能停留,要尽快赶去杨继盛的家中,然而上了这样的恶当,一口怒气,便就近发作在张默与哭灵人的身上,手段如此狠辣,真是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他们二人心中暗道侥幸,幸亏王一鸣思虑周全,否则,刚才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因张贞自缢而亡,上午他们安排家仆去买来棺材,另外,就是去雇那个侏儒哭灵人。王遴的伯父上月过世,他便见到这个侏儒在哭灵,他叮嘱家人,多给了十两银子,只是提了两个要求:躺在棺材中进府,哭灵时不许抬头。 哭灵人见到白花花的银子,眉花眼笑,便想那些个古怪的要求,定然是大户人家的诸多忌讳,哪里想到其它?收了银子,忙不迭的应承下来,一路之上,卖力哭号,却不忘约定,始终不曾抬头。 两位王大人简单商议两句,留下两个家仆就近报官,其余的人继续前行,一路之上,有人总感到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不由自主的向后张望了好多回。 幸而路上不再有其它波折,到了第二日中午,终于到了定兴县卧龙岗村。 卧龙岗村,是杨继盛的祖籍所在,墓地是杨继盛夫妇在生时就已选好的,在该村西北面的一座土山之上。杨继盛弹劾严嵩被关入刑部大牢,张贞就知道祸事迟早难免,两年多前,就已雇人修建好了夫妇二人的墓穴。 山路崎岖,好不容易上得山来,刚将棺材放下,一个棺杠走到盛殓张贞的棺材前,弯腰将棺盖稍稍提起。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不知他为什么要动棺盖,更加奇怪的是,两位王大人也任他胡来,并不出声喝止。 那人将棺材盖轻轻移开两尺,突然间,从棺材里蹦出来一个小孩,白衣白帽,双手抱剑。众人以为见鬼,唬得连连后退。 小孩纵身出来后,就站在那棺杠的身旁,青天白日下,太阳下照出影子来,却又不像鬼了,接着便有人认出这个小孩,便是杨继盛的儿子杨应尾。 除了两位王大人外,其他人都觉得摸不着头脑。杨应尾朝那棺杠叫道:“义父。”将手中长剑递了过去,那个棺杠缓缓将棺材盖好,直起身来,接过长剑,正是青松剑侠王一鸣。 昨日他们三人商量,要怎样才能让杨应尾躲开追杀,王世贞与王遴提出金蝉脱壳之计,以哭灵人假扮杨应尾,吸引杀手跟随,王一鸣则带着杨应尾脱身离去。 王一鸣则认为,父母入土而子不在,是为大不孝,杨应尾即使因此逃得性命,他长大后回想起来,必然会懊恼和后悔,甚至可能还会埋怨他们这些长辈。 所以,王一鸣索性行险,让杨应尾拿着他的青锋剑,躲在张贞的棺材里,他自己就和棺杠们一起抬着棺材。他又恐棺材内空气不足,便在张贞的棺材底部,开了一个小孔。 河间双煞一路跟随,王一鸣早已发觉,只是暗自留神,偷眼看到二人的形貌,就已判定他们两人便是“阳煞”郑关远与“阴煞”马芸。 他心中暗暗诧异,河间双煞在武林中,算得上是颇有来头的人物,这两人本是绿林巨盗,在山东河南一带,做没本钱的买卖。他们号称双煞,一是手段狠辣,二是武功的确了得,阳煞的“大力金刚爪”,阴煞的“兰花拂阴指”在鲁豫一带,从没有过敌手。 双煞出道二十来年,着实让豫鲁一带的武林正道中人颇感头痛,他们武功极高,若说凭武技能胜他们的,整个武林中,可能也有上百人,然这些人,无一不是名扬江湖的大侠,或是帮派的首领与掌门。即便是他们存心要寻双煞的晦气,可这两人居无定所,时而在鲁,时而在豫,却是找他不着。而其他的人,又不是这双煞之敌。 在一年多前,这二人突然销声匿迹,仿佛凭空消失一般。王一鸣听说是二人多行不义,被华山派的前掌门,“山河大侠”谢嘉仁撞见了,废了双煞的武功,可当有人向谢大侠求证时,他却只是笑着摇头,并未承认这事,所以,这二人去向成谜,不想今日却在这里现身。 待到河间双煞出手,王一鸣冷眼一看,便知若是单打独斗,六七十招内可操胜算,若他们两人齐上,自己新伤初愈,要赢他们,可能需要二百招开外,也不知道他们身后,是否还有其他帮手,是以虽见二人伤人,一是不及阻拦,二是当下事大,故而隐忍未动。 王一鸣叫来四个棺杠,将张贞的那个棺材再次抬起,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锭,用手一搓,银锭便成了条状,比了比大小,将银条楔入棺底孔洞之中,再拿手掌用力按了按,那银条便与棺材底面平齐了,更无透气之处。 旁边众人见了,眼睛与嘴巴都张得老大。王一鸣依次吩咐将杨继盛、张贞的棺材入土,封上墓门,盖上泥土,立起墓碑。 杨应尾见父母尽皆长眠于地下,以后永远不能相见,再也听不到父亲吟诵诗词,再也不能挨在母亲身边听讲故事,不由得悲从中来,在坟前放声痛哭,王一鸣眼眶湿润,王遴、王世贞与余下众人皆是悯然落泪。 等到安葬完毕,日已薄山,余晖似血。 事毕,王一鸣携了杨应尾的手过来,让他拜谢了两位王大人,而后挥手与王遴、王世贞道别,与杨应尾先行下山而去。 王遴与王世贞知道,他们此去,便是逃亡江湖,必定凶险重重,也不问他们将去何方,只站在山上以目相送。 眼看王一鸣大袖飘飘,杨应尾脚步蹒跚,他们正由小路下山,树影婆娑之中,几转之后,终于不见,王遴与王世贞都在心中大念佛号:“阿弥陀佛,椒山兄,你在天有灵,保佑你儿子能逃过此劫,为杨家保留一条血脉。” 第11章 万里西行,风波恶,露行藏(一) 碛口镇依吕梁山,襟黄河水,从碛口往南,黄河河床由一百多丈猛缩为二十余丈,故此处水流异常汹涌,声如虎啸龙鸣,势若万马奔腾。 黄河至此骤然变窄,是因为碛口镇为湫水河与黄河之交汇处,湫水河中带来大量泥沙,天长日久,阻塞了河道。 自古以来,西来的客商,行船到了碛口,为了不走下游险滩,纷纷弃船上岸,改走旱路,所以,碛口镇便成了水陆转换的交通要道,小小集镇,倒是繁华热闹得紧。 在碛口镇的西面,临近黄河处,有一所建构宏伟的楼宇,左右各竖起一根两丈来高的旗杆,杆顶黄旗飘扬,斗大的一个黑色“酒”字,旁边绣有六条飞舞盘旋的黑龙。 楼有两层,正中一块黑色匾额上,“聚龙楼”三个金漆大字,笔意古拙,却是一所百年老店。 聚龙楼有两样东西,大有名气,其一就是该店秘制的红烧黄河大鲤,黄河鲤鱼本就体态丰满、肉质肥厚、细嫩鲜美,聚龙楼对鱼的选材极是严苛,所用均是斤半之鲤。聚龙楼的掌柜在每日辰时前,以祖传秘法将鱼腌制,两个时辰后才可由后厨烹饪,那鱼上桌之后,端的是目看色泽红润,入口滑嫩鲜美,又没有半丝泥腥之气,食后回味无穷。 故此,来往的客商,武林中的豪客,还有达官贵人,只要到了碛口,第一件事大多是来聚龙楼中吃鱼。另外一样,就是该店自酿的聚龙老酒,酒粘起丝,微泛蓝光,入口绵香,甘润幽雅,回味凝重,确是酒中上品。 聚龙楼有此二宝,天天吃客盈门,宾客满堂,喝酒划拳,斗酒轰饮,热闹非凡。 秋风裹挟了黄河水,时不时发出澎湃的声音,时节已是昼短夜长,虽还只是傍晚时分,然四下里已经暗沉下来,只有聚龙楼内,依旧是灯火通明。 一楼临窗的一桌,坐着一个走方郎中,布幡靠墙放置,面黄微须,弓腰驼背,约莫五十来岁年纪,他的对面,坐的是一个小男孩,黑黑瘦瘦,穿一身粗布衣裳,就是普通的农家小孩模样,只有他脸上那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在转动之际,方能看出一些灵动来。 驼背郎中颇有些年老体衰,连喝酒时,两手都是颤巍巍的,那个小孩边吃鱼边四处张望,最后,眼睛一直盯着窗外,过了一会,回过头来,对郎中说道:“义父,这前面便是黄河了么?” 郎中依旧低了头,用两眼的余光四处转了一转,身子微微前倾,凑近小孩,压低声音说道:“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尽量少开口说话,且在外面要叫师父,不要叫义父。” 小孩挠了挠头,讪讪应道:“嗷,我总是搞忘了。” 郎中又低声道:“这个饭庄中,三教九流的人都有,要小心些。” 这一老一小二人,正是王一鸣和杨应尾。 离开卧龙岗村后,还不到一日,杨应尾便沉沉病倒,王一鸣为他把脉,知道是他因父母过世后忧思太过,情致郁而化火,心火独亢而致心肾不交。他去药铺抓了些生地、玄参、茯苓、五味子、当归、朱麦冬、柏子仁等药,熬好后给杨应尾服下,每日早晚各一剂。 这一场病来得猛烈,王一鸣始终守在义子窗边,听到他在昏沉中说了许多话,一会说“不要杀我爹爹”,一会带着哭腔说“娘,娘,你要去哪里啊”,有时面上肌肉扭曲,切齿说“我要杀死你们”,王一鸣心下怜惜,把他抱在怀里,好生安抚。 药虽对症,但正是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三四天后,杨应尾方恢复些元气,已能慢慢进食。 王一鸣知道,江湖中认识自己的人着实不少,为遮掩行迹,他剃掉唇上髭须,摘了青锋剑,化了一颗茯苓党参丸,用温水调开了,涂在脸上,那脸便作蜡黄之色,再取了件短褂垫在后背,穿外套罩上了。 他取来铜镜一照,已完全不是平常的模样,即便是非常熟识的人,若不细看,肯定是认不出来的了。 他又拿锅底灰调了些蜂蜜水,把杨应尾的头手都抹了,找来了一身农家小孩的衣服,给他换上,杨应尾本来生得白净,这番打扮以后,便变成了一个黑瘦的乡村小子。 装扮停当之后,王一鸣又去买了辆马车,让杨应尾坐在车厢里面,自己当了车夫,赶着马车往西而行。一路上小心谨慎,早行夜宿,尽往偏僻处行走。 途中少不了遇到江湖中人,有孤身独行的,也有三五成群的,王一鸣听到他们用切口暗语谈论,都是说的要找自己和杨应尾。 有人见他们是一老一小,就格外的留意上了,更有些人出手试探,王一鸣只作不懂武功,懵然不觉。 这个一脸病容的驼背老者,怎么也与名满江湖的青松剑侠,联系不到一处,加之王一鸣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事事小心,时时戒备,所幸一路无事。 这样过得七八日,便进入了山西境界。那马本是劣马,这般持续奔走,竟然也已累倒了。 王一鸣见杨应尾的病已几乎痊愈,也希望他能增长些见闻,便弃马车不用,自己动手做了个药幡,将青峰剑夹在幡柄之内。 途中路过一处集市,王一鸣便去买了两匹驴子,父子二人,骑驴缓缓而行,一路之上,只要是周边无人,王一鸣便指点河川,讲些历史人物,江湖掌故,他所知渊博,阅历又富,每到一处,均可侃侃而谈,其中既有前人之说,也有些自己不同的见解。 以前在家时,杨应尾只读些诗书药典,史书也只看正史,义父说的这些他颇感新奇,听得兴致盎然,父死母丧之痛,才得以稍稍缓解。 这一日到了碛口,黄河边晚霞辉映,王一鸣已有几年没有来过聚龙楼,颇是怀念聚龙楼中的鲤鱼老酒。而让杨应尾游走江湖,其意也是为了让他多些见识,吃穿住行,皆为阅历,吃为首位,更加马虎不得,于是倒提了药幡,领着杨应尾进了聚龙楼。 聚龙楼内,座无虚席,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临窗的有一桌客人刚刚吃完,店小二将桌面稍做收拾,便请二人坐下了。 王一鸣要了一尾鲤鱼、一壶老酒,另外又点了两样小菜,待店小二走开后,王一鸣低声告诉杨应尾道:“这家掌柜姓陆,是认识我的,他的回风拂柳刀法,造诣不低,可他自甘淡泊,不入江湖,只守着这个家传的聚龙楼,武林中知晓他武功底细的,也不太多。” 这段时间以来,杨应尾知道义父自视极高,平常极少许人,一路行来,谈到所在地方的武林人物,只说师承、人品与声望,至于武功高低,一律不做评价。 他心下有些好奇,转头去看那个陆掌柜,见他就是寻常一个老者,佝偻了腰,坐在柜台后面,两鬓已经花白,目光茫然,也不知道在想些甚么。 第12章 万里西行,风波恶,露行藏(二) 王一鸣正细品鱼酒滋味,邻桌的三个陕西客商,也已经吃完了,抹着油嘴巴,打了饱嗝,挺胸腆肚的走了。店小二把他们送出,快到门口,外面又有四个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小二笑着哈腰,大声招呼道:“贾大爷,饶二爷,李三爷,你们来啦,这位大爷是三位爷的客人吧?” 被唤作贾大爷的客人,做儒生打扮,面皮微青,背负长剑,四十来岁年纪,他后面跟着一位身材高大、面相凶猛的中年汉子,腰间斜跨一把钢刀,第三位是个瘦高个,脸色灰扑扑的,像是个病汉。 三人一进店门,没有理睬店小二的招呼,回身将一人让进楼内,那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胖子,个子不高,身穿湖色锦缎长袍,拿着一支粗大烟管,面团团的似乎是个土财主。 青皮儒生不看店小二,口中只说道:“快去楼上给我们准备一个雅间。”店小二面现难色,陪笑说道:“难得三位大爷又来光临小店,不巧楼上的所有雅间,今夜都已让人包下了,委屈三位爷和这位贵客,就在这楼下将就吧?” 那个面相凶恶的汉子,牛蛋大的双眼一瞪,粗声大气地说道:“今天,我们吕梁三杰请了贵客,到你们这里来吃饭,你让我们坐在这大堂里面?” 店小二甚是灵光,朝那土财主模样的人点头哈腰说道:“这位大爷,你老看那边临窗的桌子,欣赏河景,是最好不过的。”他转身又对那凶恶汉子说道:“饶二爷,楼上雅间真的全让人包下了,否则,三位爷是小店的老主顾,我怎敢不给请到楼上去。” 凶恶汉子手按刀柄,眼睛斜向柜台的陆掌柜,亢声说道:“在吕梁这个地面,不管是谁包了,也要让他给我们滚出来。” 陆掌柜缓缓抬头,却不看那姓饶的汉子,只冲那个土财主点了点头,说道:“韩兄,有些日子没来了。” 土财主模样的人也朝陆掌柜拱了拱手,笑嘻嘻地说道:“陆掌柜,我可不像你老哥,有这份日进斗金的产业,老韩是个劳碌命,一年到头,只能四处奔波,打听些消息来换点银钱。” 陆掌柜也笑了笑,说道:“‘包打听’韩大运的消息,岂是一点点银钱,就能换来的。楼上那三位客人,想要吃个清净饭,确实已经将二楼的所有雅间都给包了。” 韩大运哈哈一笑,回头对个那青皮儒生说道:“我觉得大堂不错,你看这个靠窗的位置,黄河景致尽在眼底。不错,哈哈,不错。”他也不等别人说话,便自顾自的走向王一鸣身后的那个空桌,吕梁三杰相互望了望,也只好跟了过去。 四人坐定,要了酒菜,韩大运见那凶狠汉子还是一脸的不忿,便对那儒生打扮的人说道:“贾庆道,你这个二弟,倒是率性得很。” 贾庆道微微一笑,道:“韩大哥,你是我们吕梁三兄弟请来的客人,坐这楼下的大堂,我兄弟三人这面子,可丢得有点大了。别说二弟是个直肠子,就是兄弟我,要不是顾及韩大哥你在这里,我可真要上去问问楼上雅座的客人,他们只有三个人,为什么要将二楼的十个雅间全给包了。” 韩大运喝了一口酒,咂吧了一下嘴,摇头说道:“在哪里喝酒并不重要,要紧的是,头还在脖子上,酒能喝到肚子里。” 贾庆道有些诧异,便道:“韩大哥你这话,真是让兄弟有些莫测高深了。我三兄弟的这点玩意,我们自己心里清楚,韩大哥你轻功卓绝,三十六路铁砂掌,也是高明之极,难道......” 韩大运苦笑摇头,道:“我们这些都是庄稼把式,对付寻常的江湖人物,那勉强算过得去。可在真正的高手看来,我们的功夫,都是小孩子的玩意,拿不出手的。” 韩大运偏头,朝二楼的楼梯口望了望,压低声音说道:“如果我所料不差,这个楼上,现在是有两桌客人,有一个雅间坐的是‘河间双煞’......” “啊?”饶姓的凶恶汉子叫了一声,本来横眉怒目的表情,立马就变得低眉顺眼了,声音也不由自主的轻柔下来,问道:“这两个大、大魔......前辈,听说不是已经隐退了吗?怎么会跑到碛口这个小地方来了?” 韩大运斜他一眼,冷哼两声,道:“听说?你听谁说?他们为什么要隐退?做我这一行,最恨的就是道听途说,信口胡诌。” 那凶恶汉子遭他抢白两句,就有些手足无措了,吭哧了好一会,没有说话。贾庆道见他窘迫,打圆场道:“韩大哥,我也听到过这种传言,这两位在周口劫了一个商队,不巧这个商队,隶属于谢家的郑州分号,山河大侠出手后,最近这一年多来,武林中很少有人见到他们了。” 韩大运低声道:“山河大侠何等声名,河间双煞怎么可能会去招惹他?让他们二位吃瘪的人是有的,只不过不是谢大侠,而是丐帮的人。” 贾庆道脸上变了颜色,道:“难道是‘圣手囚龙’王帮主,他老人家出手了?” 韩大运摇头道:“不是,是翻江奇丐的徒弟,好像姓石,年轻得很,只有二十出头。” 那三人面面相觑,若不是这话从包打听口中说出,他们打死也不会相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可以打得河间双煞这两个大魔头,一年多都不敢冒头。 韩大运对姓石的年轻人也不太了解,怕他们追问,自己说不上来,损了名声,便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楼上另一个雅间,只有一人,东方一剑。” 贾庆道等三人都张大了嘴巴,露出黑黄不齐的牙齿,半晌合不拢来。 别说吕梁三杰惊诧莫名,就连邻桌的王一鸣,也是突然眉头一皱,韩大运虽然压低了嗓门,王一鸣内功深湛,距离又近,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一鸣心中暗道:“他也来了。” 那个一直没有讲话的病汉,率先关起了嘴巴,少停又张嘴说道:“韩大哥,你有三年多没有来碛口了吧?今天中午,我们可是一起从孟门过来的啊。” 韩大运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嘿嘿冷笑道:“李老三,你是不信我说的了?我‘包打听’的字号是白叫的?江湖上的事情,如果说我不清楚,那知道的人,也就不会太多了。” 病汉连连点头,赔笑说道:“是,是,韩大哥的江湖讯息最是灵通,我们三兄弟是素来景仰的。可你有几年未来碛口,更别说这小小聚龙楼,你怎知......” 见他虚心求教,态度尚可,韩大运又重新摸起筷子,夹了块鱼放进嘴里,嚼了几嚼,又喝了口酒,闭上了眼睛,显然感觉滋味甚美,摇头晃脑了一阵,半晌才道:“鲤鱼本多刺,这聚龙楼的陆掌柜,也不知道是怎么加工的,鱼刺均已酥脆,而鱼肉却不焦不糊,真是神乎其技啊。” 三人见他突然卖起了关子,虽然急不可耐,但是又无可奈何。过了好一会,还是贾庆道跟韩大运最为熟络,便开口说道:“唉呀,韩大哥,你要急死我啊,快跟我们讲讲吧。” 第13章 万里西行,风波恶,露行藏(三) 韩大运见他们三人的胃口都已吊起,关子也已经卖足了,便嘿嘿一笑,又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这才端正了神情,低声说道:“最近,江湖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兵部员外郎杨继盛,因得罪了严嵩,被砍了脑袋,他的老婆悬梁自尽了,可他们的儿子却跑掉了。严家想不留后患,要斩草除根,偏生那小子却不知去向。为了这个小子,有人开出了悬赏花红,而且,短短十天时间,花红就由三万两,提高到了十万两。” 吕梁三杰听到这许多银子,又齐刷刷的张大嘴巴,过得半晌,饶老二问道:“一个小子值得了十万两白银?那他武功很高吗?”韩大运摇了摇头,道:“听说年方十二,不懂武功。” 那三人听到只是个不懂武功的十来岁小娃娃,更觉惊奇。那病汉斟酌了一会,三角眼中放出光彩来,低声道:“要在茫茫人海里面,找这样一个小子,就像是大海捞针,韩大哥,我们找一个相貌相近些的,杀了之后去领赏,你看怎么样?” 韩大运一阵冷笑,说道:“豫中彩虹刀周均明,还有江东虎豹两兄弟,和你这个聪明人,想的都是一样的,分别带了两个小孩过去,钱没有领着,他们自己的三颗头颅,却已不见了。你当严府的人是好相与的?当今这个世上,除了皇帝,就是他严家了。更何况,有许多大有本事的人,现都在为严府效力,你想想东方一剑、‘河间双煞’,这些都是江湖上的何等人物?” 韩大运见三人不住点头,便又朝楼梯上望了望,越发低了声音,道:“听说东方一剑的父亲,和严相爷是兄弟相称......” 饶老二两眼睁得铜铃一般大,惊呼道:“东鹫...”贾庆道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低声喝道:“老二,闭嘴,休要提那老人家的名字。” 饶老二点头不迭,贾庆道这才把手放开,脸色有些发白,朝左右看了看,店内依旧人声嘈杂,见周边没有人留意到他们,这才喝口酒压了压,继而问道:“如韩大哥所言,那小子年纪又小,又不懂武功,江湖上的朋友,看到这样高的悬赏,岂不是人人都要想方设法,去捉那个小子,他也不能上天入地啊?” 刚才,饶老二喊那一声,让韩大运很是不快,却又不好发作,冷冷答道:“你们三兄弟,就不要去想那十万两了。杨家那个小孩,现在跟‘青松剑侠’王一鸣在一起,‘巴蜀三枭’被王一鸣杀死在京城,似乎就连‘河间双煞’,都吃了点小亏。” 吕梁三杰听到“青松剑侠”四个字,本来一直梗起的脖子,瞬间就软下来了,脑袋都耷拉了。 过了好一会,贾庆道摇了摇头,说道:“青松剑侠王一鸣,我们兄弟可惹不起,依我想来,武林中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去惹他,更何况崆峒派还有他的两个师兄,‘掌震西北’姜大侠与‘神拳无敌’王大侠,哪个不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再加上那个位列四绝的老前辈。可我不太明白,青松剑侠怎么跟这小子扯上了关系,来蹚这趟浑水,毕竟,严家也不好惹啊。” 韩大运打了个饱嗝,用毛巾擦了擦嘴,答道:“你有所不知,当年杨继盛任狄道典史时,救过王一鸣的父母,杨继盛遭了大难,他怎会不去舍身相救?” 贾庆道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江湖上谁不知晓,崆峒派的人最重侠义,但凡遇上不公道的事,都要伸手管上一管的,更何况是救下父母这种莫大恩德。” 韩大运眼睛斜瞥向那饶姓汉子,道:“前些日子,有人找去了青松剑侠的家中,他家已经是人去楼空了,估计是他已经提前做了安排。王一鸣若是从京城回崆峒山,碛口就是必经之路,所以,东方一剑与河间双煞肯定会来到这里。” “今天晚上,在这聚龙楼中,有人包了楼上雅间,而陆掌柜却不提名姓,你们说会是什么人?刚才还说要让他们滚出来,你要上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下来,哼哼。” 吕梁三杰这下才全然搞明白,为什么韩大运在进店后,听店小二说楼上雅间已有人后,就坚持要在楼下大堂了。 饶老二更是满脸通红,陪着笑脸说道:“多谢韩大哥救命之恩,我们兄弟僻处吕梁,外间江湖上的事情,还真不是太清楚......” 韩大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说道:“外间?吕梁的事情,你就搞得清楚了吗?黑龙寺的住持了因大师,今天早上被人杀了,你可知道?” 这下,吕梁三杰真是目瞪口呆了,王一鸣更是全身一震,杯中的酒水洒出大半。 那四人说话大声时,杨应尾能听见一些,此时他见义父举止有异,正欲张口询问,可看到义父正皱着眉头,神情颇有些紧张,便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在碛口镇的北面,有一座大山,名叫卧虎山,山上有一个古庙,飞檐挑梁,黑瓦黄墙,古庙建在卧虎山的半山腰上,位置极高,在几十里外便可看到,就是那黑龙庙。 故老相传,在当朝洪武年间,有一日下午时分,碛口镇的上空,忽然乌云密布,地上也是漆黑一片,大白天的,就已伸手不见五指,过了一会,天空中电闪雷鸣,骤雨倾盆,黄河怒啸,波涛骇人,有人在闪电中,看见卧虎山上,有一条巨大的黑龙,在半空盘旋飞舞,而且奇怪的是,接连三日,皆是如此。 天现异象,当地之人便议论纷纷,然众说纷纭,有说预示灾难的,有说仙人渡劫的......没个定论。没过几天,来了一位须眉皆白的道人,告知当地乡民,黑龙显身,要尽快在卧虎山上修建庙宇祭祀,才能保得一方平安。 因确有很多人亲眼看见了黑龙,且老道人说了那番话后,青天白日间,众目睽睽之下,一瞬就不见了踪迹,众人都认为,那老道长是个神仙,特意来点化他们的。 于是,由当地德高望重的人牵头,联络了周边一十三个村社,共同筹资,计划依照老道长所说的,在卧虎山上,修建一座庙宇。 他们筹划了好些天,建庙的主材大木,却难住了众人,卧虎山道路险峻,平常人就是空手上山,也得小心翼翼,那重达几百上千斤的大木,如何运得上去? 正在人人发愁,又束手无策的时候,一日夜间,黄河与湫水河同时暴涨,两河之水相互堵截,河面一直升到了卧虎山的半山腰处。 这水来得非常怪异,水涨起来的时候,既快且急,按说应该是水往低处流,可山脚下有几十户人家,却都没有被水淹到。 到了第二日清晨,洪水退去,人们便在卧虎山上,看到大批木材。众人都觉得,定然是黑龙显圣,这番更是心诚,人人出力,就地取材,便建起了这个黑龙庙。 自庙建成后,卧虎山周边,就没有遇到过大的天灾,当地乡民都认为是黑龙庇佑,黑龙庙香火因此也甚是兴旺。 在黄河上行船的人,抬头远远望见黑龙庙,就能长长的舒上一口气,知道已靠近碛口,终于可以离船登岸,告别那艰险的黄河水道了。 第14章 万里西行,风波恶,露行藏(四) 黑龙寺的现任住持,是了因禅师,来黑龙寺前,在嵩山少林寺出家,法号清音,是少林方丈清虚大师的师弟,他为少林达摩院首座。 二十年前,清音大师四海云游,一日偶至黑龙寺,在大雄宝殿中,他盘腿坐禅,入定了一日一夜,甫一睁眼,便道:“此地与我有缘,我将坐化于此。” 他就留了下来,自改法号为了因,了因禅师佛学精深,黑龙寺的前任住持圆寂后,他被庙中众僧人推举为住持。 武林中人,只要一提到了因禅师,首先想到的,便是他的佛手金刚掌。 七年多前,尼泊尔国有一个佛门高手,名叫萨摩罗,他自西藏到青海,再到陕西,萨摩罗虽是佛门弟子,可他的争强好胜之心,却与常人无异。 萨摩罗练的是佛门神功“龙象波若掌”,他这一路行来,在各处寺庙挂单听讲,并与佛门高僧切磋武技,萨摩罗确实很有些本事,他在三个月内,走了七十一所寺院,一直没有遇到过对手。 一日,萨摩罗渡过黄河,远远就望见卧虎山上的黑龙寺,便如往常一般,上山礼佛,而后讲禅,最后要求比武较技。 了因禅师不愿着相,不肯与他比试,萨摩罗软磨硬泡,最后没了法子,竟然搬了一个蒲团,守住黑龙寺的大门,一连三日,不让僧众与香客进出。 黑龙寺中的武僧,见这个和尚忒也无礼,纷纷上前与他理论,拳脚上又讲他不过。 没奈何,了因住持只得让小沙弥将萨摩罗请入禅房,关上了殿门,其间发生什么事情,至今无人知晓,寺内众僧本以为会有一番龙争虎斗,然禅房里面,除了一声闷响外,一点打斗的声音也没有。 约摸一炷香过后,了因禅师打开了殿门,垂眉低首,面色如常,萨摩罗合十而退,就此返回了尼泊尔,再也没来过中土。 后来,庙中有僧人在清扫时发现,殿中用来化纸的大香炉上,新增了一个手掌印,深有数寸,整整齐齐,如刀削虎凿,掌印边缘,却没有半点破损。 众僧猜想,这定然是了因禅师的佛手金刚掌,拍出来的掌印,萨摩罗就是见了因禅师出这一掌,自知不敌,知难而退了。可当人问起了因禅师时,他却一个字都不肯说。 这消息不胫而走,不少武林中人前来观摩,指指点点,矫舌赞叹,再看那个了因禅师,枯干瘦小,两眉低垂,实在是想象不出,这个看似风吹都会倒的老和尚,竟会有如此让人骇怖的掌力。 更有些江湖妄徒,要与了因印证武功,了因禅师自然是一概回绝,可是武林中此类妄徒,有如飞蛾扑火,前仆后继,实在是不堪其扰。了因禅师命人将香炉收入杂房,过了半年多后,事情才慢慢平静下来。 吕梁三杰的心中,一直在转同样的念头:像这样一位与世无争的老和尚,有谁会去杀他,又有谁能杀得了他? 韩大运知道他们心中的疑惑,其实他自己也是今日上午,才偶然间得到这个讯息,至于前因后果,他也弄不明白,更懒得与他三人分说了。 此时夜已渐深,月光渐亮,黄河水面上,似乎有千万条金蛇在不停摇曳。 二楼的楼梯口响起了脚步声,众食客抬头望去,一个大头矮子正从楼上下来,头大身短,身材滑稽,可楼下这诸多食客,却没有一人敢笑,因这大头矮子环眉厉眼,让人不自觉感到有些害怕。 楼下本有人在喝酒斗拳,闹哄哄乱糟糟的,这矮子站在楼梯上,把他那颗硕大的头颅转了一转,环眼如电,各人不由得心下一凛,都不敢出声,大堂中便安静下来。 在大头矮子的身后,跟着一个中年妇人,声轻如猫。堂中食客,大多是些行走商人,也有如吕梁三杰这般的江湖人物,看女人是共同喜好,然他们只朝这女人望了一眼,都忙不迭的把目光移开。 这女人长得一点也不丑,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是,不知为什么,盯着看她时,便觉得有一股冷意直透脊背,虽是秋天,可一看这个妇人,却感觉有如寒冬一般。 杨应尾曾听义父说起过河间双煞,知道这两个人与逼死父母的严家是一伙的,他暗暗打量着,将两人的身形样貌,牢牢记在心里。 河间双煞走到门口,店小二为他们牵来马匹,这两人跃身上马而去,直到他们走得远了,大堂中的食客,方才长吁了一口气,继续开始饮酒谈笑。 韩大运喃喃念道:“果然是他们。” 当那两人下楼时,饶老二一直将头埋在桌上,想到自己来店时,说要让他们滚出去,虽然他心中明明知道,这阴阳二煞肯定未曾听见,但是没来由的感觉心惊肉跳,连带着手脚都哆嗦起来。 现在,终于看见他们骑马走远,饶老二才还过魂来,将头抬起,却还是低声问道:“韩大哥,这位阳煞前辈,怎会如此之矮?” 韩大运没好气的道:“阳煞郑关远,本来身高八尺,比你要高得多了。他在三十五岁那年,一次练功时,走火入魔,筋骨尽缩,硬生生的,把身躯缩到不足五尺,若是常人,便痛也痛死了,他却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另还有一件怪事,他的手掌与脚掌,都没有变小,比之普通人,还要大上许多,听说他变矮之后,大力金刚爪功力更胜从......” 猛然间,韩大运话音戛然而止,他低下头来,偷眼瞄向楼梯。 这时,又有一个人从楼上缓缓走下来,三十几岁年纪,一袭白衣,俊眉星目,面如冠玉,唯一让人觉得略不协调的是,那人脸部正中,长着一个鹰勾鼻,却并不影响他整体的浊世佳公子的感觉。 白衣人嘴角挂着一丝慵懒笑意,闲步寻阶而下,在出门之前,似有意又似无意,往韩大运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瞟。 有一个小二飞步奔出去,很快牵过来一匹高头白马,那马甚是雄壮,更奇的是通体雪白,并无一根杂毛。白衣人走到马前,未见他如何动作,人已在马背之上,那马四蹄腾空,飞也似的去了。 “这就是东方一剑?”那病汉的脸色更见灰白,似乎是自言自语的道:“怎么看不到他的剑?” 韩大运嘿嘿干笑两声,道:“东方一剑的剑,只有死人才能见到。武林传闻说他的碧海观涛剑法,只有七招,而杀人只需一剑,你老弟最好不要看到他的剑为好。酒足饭饱,我们也该走了。”说完,他站起身来。 贾庆道三人唯唯而应,也都放下碗筷起身,跟在了他的后面,店小二又过来殷勤相送,四人却都闭了嘴巴,不再言语。 第15章 万里西行,风波恶,露行藏(五) 黄河客栈,是碛口的一家专做下等贩夫走卒生意的客栈,这个客栈里面,大多都只是通铺。 对于那些每天都需要辛勤奔波,却只有几钱银子收入的人来说,在夜晚的时候,有个地方可以遮风挡雨,有张床可以安睡一觉,就已经很满足了。 只有在哪天多赚了几钱,或是带了家眷时,他们才会咬咬牙,住个单间。 其实,黄河客栈的单间里的陈设,着实非常简陋,就一张床,一个桌子和一把椅子,连洗脸架子都没有一个。可住在这儿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没有住过那些上等客栈的,房间内简单的陈设,并不影响他们内心中,那种已是奢侈享受的感觉。 在二楼的最东边,一间客房里面,烛光昏暗,王一鸣正眉头紧锁,靠在桌边沉思,药幡横放在桌上。 在聚龙楼吃完饭后,他们父子,便来这里投宿,住进来已经快有半个时辰了,王一鸣自一进门后,始终一言不发,只坐在那想心事,杨应尾安安静静的坐在床上,望着义父。 烛花一爆,王一鸣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见杨应尾坐在床边,手肘撑在桌上,手掌托着下巴,正一动不动的望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眸之中,尽是疑惑的神色。 王一鸣明白,他心中有许多问题,有几次见他都要开口询问,可还是忍住了,便对他笑了笑,道:“尾儿,我刚才在想一些事情,你想问什么?” 杨应尾坐正了身子,问道:“义父,先前在聚龙楼里,那个长得凶巴巴的人,冲口而出说了东鹫两个字,他边上的几个人,都显得很害怕的样子,东鹫是什么啊?” 王一鸣略一思索,说道:“尾儿,这个说来话长,得从三百多年前开始说起。”杨应尾惊讶的吐了吐舌头,掰着手指算了下,问道:“三百多年前,宋,元......那岂不是宋朝时候的事情了?” 王一鸣点头道:“正是。南宋初年,当时武林之中,武功最强的五位绝顶高手,相约在华山比武,来确定谁才是天下第一,这场比武,被后人称为华山论剑。那五位绝顶高手,在华山之巅决战了七日七夜,最终是全真教的掌教真人王重阳胜出,确定了武林中的五绝排位,叫做‘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王重阳真人就是中神通。在那次之后,每隔二十五年,在华山又有过两次论剑,都成为了脍炙人口的武林佳话。” 杨应尾双手托腮,遥想几百年前,华山绝顶,冷月高风,剑气纵横,不禁欣然神驰。 耳中听义父继续说道:“后来,蒙古兵入侵中原,当时的皇帝是宋理宗,他软弱无能,朝中的官员,又大多贪腐畏战,导致宋朝的大好河山,在外族的铁蹄下纷纷沦陷。” 杨应尾插口道:“宋朝这段历史,爹爹跟我讲过,我也曾细细读过,义父,宋理宗并不是软弱无能,在他刚登基的时候,宰相史弥远已经权势熏天,宋理宗当了整整十年的傀儡皇帝,在史弥远死后,宋朝已经是积弊已久,国力衰弱,他后来又重用贾似道这样的奸臣,才导致了亡国之祸。” 王一鸣认真听他讲完,笑了一笑,不置可否,接着先前话题,说道:“外族入侵中原,民不聊生,有志之士都认为是奇耻大辱,武林中的人,有人心灰意冷、隐逸深山,但也有不少侠义之士,一直在与蒙古人抗争周旋。” 王一鸣站起身来,神情肃穆,道:“当时武林五绝之一的‘北侠’郭靖,镇守襄阳,与蒙古人大小数十战,让蒙古铁骑十几年不能越襄阳一步,最后,郭大侠与妻儿一同战死沙场。尾儿,这位郭大侠说过一句话‘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认为,他老人家这八个字,可以做为天下所有习武之人的座右铭。” 杨应尾受义父情绪感染,对那位郭大侠肃然起敬,不由得跟着念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义父,郭大侠心忧天下,为社稷,为百姓,不惜身家性命,真当得起‘大侠’这两个字。” 杨应尾说这番话时,猛然间想起了父亲,心中不禁涌起一丝骄傲,他父亲虽然只是一介文士,不懂武功,然所做所为,却也当得起一个侠字。 王一鸣听义子这样说,心中大喜,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赞道:“尾儿说的对极了。从郭大侠死后,武林中再无华山论剑,只因大家都明白,若论侠义风范,无人可与郭大侠并肩。直到十八年前,而今中原大侠孟忠英的父亲,孟禹良老爷子,他是大侠郭靖的第九代弟子,希望江湖佳话重续,再现前辈武林风范,便极力组织了本朝第一次华山论剑。” 他松手将杨应尾放开,自己也坐了下来,那些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出来,继续给他讲述。 “十七年前的八月初八,十二位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受孟老爷子之邀,齐集华山绝顶,比武论剑,直到中秋之夜,终于决出了四个武功绝高的前辈,号称‘武林四绝’。” “非常凑巧的是,这四位前辈均是复姓,分别是东方白、西门素彦、南宫飞云、独孤凤,四人的武功,均是登峰造极,可难分轩轾,故而没有天下第一,只定下了四绝的雅号。” “东方白身处江浙一带,被称为‘东鹫’,南宫飞云世代都在山海关外,唤做‘北鹰’,独孤凤是大理人氏,所以叫做‘南凤’,西门素彦是我的恩师,那时已是崆峒派的掌门,定雅号为‘西雁’。” 杨应尾这才明白,原来他们口中的东鹫,是一个武林高人。 在酒楼的时候,看到那姓饶的说了东鹫两个字,边上的三人,都是立马脸上变色,神情非常紧张,他以为是一种凶恶大鸟,可隐隐又觉得不对,故而心中便充满了好奇。 他想了一想,偏头又问道:“义父,那时你参与论剑了吗?” 王一鸣莞尔一笑,道:“当年我才满二十一岁,入师门不到十年,哪里够资格去论剑?即便是现在,我的武功,和那四位前辈相比,还是天差地远。” 他想了一下,又摇了摇头,说道:“简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尾儿,你要记住义父的话,武学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真的是学无止境,切不可固步自封,更加不能自吹自擂。” “噢。”杨应尾点头应了一声,对于义父所说,他的武功和别人相比,天差地远,却是不信。 在他的小小心灵之中,义父即使不是天下无敌,也是少有对手了。 第16章 万里西行,风波恶,露行藏(六) 此时正是十月初五,残月似钩。 王一鸣望着窗外,他凝神半晌,继续说道:“当年,我与两位师哥一起,在华山上服侍恩师,才有幸得见四位前辈的绝顶武功。那七天七夜的比斗,实在是惊心动魄,现在回想起来,还如同昨日一般。师父连用‘震元掌’、‘青松剑’、‘七伤拳’三大绝学,却未曾胜得一招半式。” 杨应尾又问道:“义父,你刚才说的南凤,是一个女子吗?也这么厉害。” 王一鸣点头,道:“这位独孤前辈,年纪比其他三人要小上许多,当年可能就是三十来岁,她的丈夫是大理段氏一阳指的传人,武功也是顶尖之属,他也接到邀请,可却不愿参与论剑,只是陪同妻子前往华山。四绝之中,独孤前辈的功力略逊,然而她剑法通神,轻功飘逸,一根打龙鞭,更是神鬼莫测,她与东方白比剑之时,连斗十三招,只凭借剑尖上的力道,身子始终未曾落地,就如同凤翔九天一般。她与其他三大高手,连斗七日七夜,丝毫不落下风,看起来娇怯怯的样子,竟然位列四绝,真是厉害之极。” 杨应尾咋舌难下,脸上的神情,却似乎有些不信,王一鸣如何不明白他心中所想,笑道:“尾儿,你不要以为女子之中,就没有武林高人了,当今世上,还有一位女子,她的辈分,比我师父还高......说远了,你也不明白的。” 杨应尾吐了吐舌头,没有说话。 王一鸣用手指刮了刮他的小鼻子,脸上满是慈爱,接着说道:“四绝之中,独孤凤与我师父算是忘年之交,东方白与南宫飞云两人,都是独来独往。东方白睚眦必报,气量不广,若有人背后对他不敬,被他知晓,结果就有些糟糕......不过,我师父曾经说过,武功能练到至高境界的人,除了要有聪明绝顶的悟性外,还应有与众不同的性情与傲骨。” 这时,杨应尾才搞清楚,那几人为何在说了东鹫两字后,是那种神情,他想了一会,拍手道:“我也曾听爹爹讲过,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可在任何一行,能做到极致的人,都会有自己独特的脾性与习惯。” 王一鸣点了点头,道:“你父亲说得没错。我师父和独孤凤交情最好,可四人当中,让他佩服的,却是‘东鹫’东方白。” 杨应尾奇道:“这是为什么?”王一鸣笑道:“师父当年这样说时,我们师兄弟也和你一样,觉得很奇怪,东方白的武功,也不比其他人高,人品更不见得怎么好,为什么独独佩服他呢?尾儿,你猜他老人家怎么说?” 杨应尾歪着头想了一会,摇头道:“义父,我想不出来。” 王一鸣说道:“师父说,崆峒派创派已数百年,关外南宫家也是武学世家,独孤凤的师父,更是一代高人,只有东方白并非出身名门,甚至在论剑之前,武林中都不知道有这么号人物。只是山河大侠谢嘉仁极力举荐,这位谢大侠是华山派的掌门人,华山论剑,他算是东道主,孟老爷子才勉强同意东方白参加,结果没想到,东方白竟然放一异彩,一举成名,位列四绝。他的剑法,没有人见过,古拙诡谲,厚重飘逸,兼而有之,一个身具上乘武功的人,竟尔几十年都籍籍无名,所以,无论是东方白的忍性还是剑法,师父他老人家都是佩服的。” 杨应尾好奇心起,说道:“义父,东鹫神秘得紧啊。” 王一鸣答道:“是啊,当年在华山顶上,孟老爷子问起他的师承来历,东方白讳莫如深,只说他的剑法名叫‘碧海观涛剑’。” 王一鸣似乎想起什么,面色一正,说道:“又扯远了,先前在聚龙楼,最后从楼上下来的那个白衣人,就是东鹫东方白的儿子,叫做东方剑,十七年前,我和他在华山顶上见过一面,那时他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近年来,听说他已尽得他父亲的真传,在苏浙闽皖一带,闯出很大名气,唤作‘东方一剑’,与人动手,一剑而决。尾儿,你想想他这次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杨应尾心头一转,脸上变色,问道:“难道,他也是为了我而来的?” 王一鸣缓缓点头,说道:“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严家一直不肯放过你,听那韩大运说,你这条小命的悬赏花红,竟然高达十万两白银。我想,如今要杀你去领赏的人,只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江湖上藏龙卧虎,高手多的是,便是这东方剑,我都不一定应付得来。尾儿,我之所以跟你讲这些,是想让你步步小心,时时谨慎,切勿漏了行藏。” 杨应尾见义父面色郑重,忙应道:“义父,我知道了。” 王一鸣又出神了一会,从脖子上摘下一串念珠,放到杨应尾的手中。 杨应尾一愣,抬头看向义父,王一鸣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尾儿,今夜我有要事,需要出去一趟,五更前应该能够赶回来,可若是过了五更,我还没有回来,你就要自己想办法赶到崆峒山玄圣宫,去找我的师父。这串珠子,是我三十六岁生日时,恩师送给我的,这些年,我天天都戴着的,你拿着这串念珠去找他,他老人家看在我的份上,肯定会收留你的。” 杨应尾见义父说得如此严峻,心中大是仓惶失策,眼中含泪,拉住王一鸣的衣袖,央求道:“义父,你今晚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十分危险?你不要去了好不好?尾儿的爹娘都死了,再也离不开义父了。” “唉......”王一鸣一声长叹,用手抚摸着杨应尾的头顶,说道:“好孩子,义父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可是,人生在世,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若是我今夜不去,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他见杨应尾泪眼婆娑,又想起他的父母,心下如同乱麻,咬咬牙道:“也罢,现在时间还早,我再跟你讲个故事。我去或不去,你听完这个故事以后,我们一起来做决定。” 第17章 万里西行,风波恶,露行藏(七) 那一年,王一鸣奉师命下山游历,他自甘入蜀,经湘鄂,走皖赣,一直到了苏州,苏州湖光山色,烟柳画桥,百姓生活富足,说话吴侬软语,谦和从容,确不负“人间天堂”的美誉。 他在苏州城内流连数日,算算时间,师父寿辰将近,便启程回山。 自司马素彦执掌崆峒以来,但凡他的亲传弟子,每隔两年,便需下山游历半年,一是为了增长武林见闻,二来在江湖上伸张正义,锄强扶弱,让世间多一些浩然正气。 在回程途中,王一鸣这一日到了延安府,天困路长,骄阳似火,看见官道旁边有一个茶棚,便进去叫了大碗茶,吃茶歇脚。 茶棚里面,另外还有父女二人,桌边放着一张琵琶与一把京胡,看穿戴象是走江湖卖艺的人。男的其实也不是太老,五十来岁年纪,只是久历风尘,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加上似乎受了些风寒,不住的咳嗽,如同已有六七十岁一般。 他旁边的青衣女子,长得颇是俏丽,见父亲咳嗽不停,站起身来,在老人身后,用一双粉拳给他捶背,待父亲咳嗽稍住,才又坐下。 这时,官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有四骑马飞驰奔过茶棚,带起一阵灰尘,王一鸣茶已喝干,掏出两文茶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也是合当有事,那才过去的几骑马,又转了回来,在马上,有一个人探头朝茶棚里一望,哈哈大笑道:“张阿全,你果然好眼力,爷回去重重赏你。” 后面跟着的一人,哈腰谄媚笑道:“是老爷艳福齐天,小的今天早晨起床,眼睛花得什么都看不清楚,可刚才只一转头,便看到了。” 那四个人都下了马,走进了茶棚,当先一人,二十八九岁年纪,一身锦衣,身材粗阔,油头粉面,面上满是笑容,然而笑得极是轻浮,后面跟进来的三个人,都是青衣青帽,做随从打扮。 茶棚中本就只那父女两人,空桌多的是,锦衣汉子却径直走到父女二人桌前,大马金刀的坐下,贼眼炯炯,直上直下的打量那青衣少女。 青衣少女见他看得放肆,柳眉一竖,就待发作,那老头久走江湖,咳嗽一声,抢先开口说道:“这位大爷,不知是否要听个小曲?” 锦衣公子眼睛并不移动,口中说道:“好,妙,妙得紧。我家明日就要办酒,你们跟我去家中唱个两三天吧。” 老头咳嗽着赔笑道:“我和小女都只是在酒肆饭庄之中,给客人弹个曲凑个乐,其实就只会几首乡村小曲,音律都不太通的,还是请大爷......” 锦衣汉子怪眼一翻,盯着那老头大声喝道:“怎么?不赏脸?在这延安府中,敢对我赵朝坚说‘不’字的人,我还真没有碰见过。” 青衣少女本就早已按捺不住,便手拍桌子嚯地站起,厉声喝道:“不去又怎地?” 锦衣汉子斜目看向她,嬉皮笑脸地说道:“美,生起气来更美!”夸张的一吸气,那三个青衣随从乘机凑趣,都大叫道:“好香啊!” 那青衣少女气得脸色煞白,发髻都在微微颤抖,收拾了琵琶与京胡,拉起老头道:“爹爹,我们走。” 老汉颤巍巍的站起,青衣少女扶着他,刚转过身子,那锦衣汉子已经拦在她的面前,身法甚是迅捷。青衣少女为了避开他,便往左走,那汉子身形一移,依旧笑嘻嘻的拦在她的身前,她侧身再往右,还是被他阻了去路。 青衣少女柳眉一竖,便伸手去推他,却被那锦衣汉子顺势一带,抱了个满怀。 那少女挣扎不出,大声叫道:“放开我。”锦衣汉子一脸轻薄,学着她的腔调说道:“我不放。” 老汉见女儿受辱,忙去扳锦衣汉子的手臂,却哪里扳得动,眼见那汉子将嘴唇就要印到少女脸上亲吻,青衣少女极力躲闪,老汉情急之下,照着锦衣汉子手臂,狠狠一口咬去。 锦衣汉子吃痛,暴怒道:“你这老汉作死。”将手奋力一抬,可怜那老汉直飞出去,一头撞在路边一棵大榆树上,脑浆都迸了出来,眼见是不活了。 青衣女子一声哀嚎,死命挣脱,扑出茶棚,双手抱着父亲尸体,痛哭失声。 锦衣汉子见打死了人,连道晦气,带了那三名随从出了茶棚,竟欲扬长而去。 王一鸣本已走出十余丈,听到那女子叫声,便转身奔了回来,正好看见那老者被摔出横死,见这汉子如此狠毒,不由得怒火中烧,上前厉声诘问。 锦衣汉子横蛮得紧,他见王一鸣年轻,更是一语不合,就动起手来,使的是五行拳,步法沉稳,拳拳生风。 当时,王一鸣入师门未满十年,堪堪学完秋剑,武功与两位师哥相比,差了许多,直到在第十一招上,他才用一式“苍松迎客”,剑尖刺中那汉子的前胸。 王一鸣牢记师父的教诲,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得轻易杀生害命。他心想这人武功不弱,不如废掉他的武功,让他以后不能仗之为恶,所以,剑尖入肉一寸,就已回撤,手腕一抖,顺势而上,挑断了锦衣汉子的两根琵琶骨。 那汉子双肩鲜血泉涌,三个随从吓得傻了,站在一旁不敢做声,锦衣汉子栽倒在地,这人也实在硬气,不哼一声,只是高声嘶叫道:“阁下留下万儿,好让陕北五虎记住今日不杀之恩。” 王一鸣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位青衣女子放下父亲尸身,奔进茶棚,先朝王一鸣福了一福,王一鸣收了长剑,抱拳还礼。 青衣女子又转向那锦衣壮汉,咬牙切齿的说道:“你杀我的爹爹,我让你一命抵一命。”扑上前去,一把短刀,正中心窝,锦衣汉子两手不能动弹,嘴巴一歪,倒地而殁。 这个青衣少女行走江湖,卖艺求生,然而她生得周正,时常便有些好色之徒,来风言风语的调笑,平常不出格时,为了生计,也就忍气吞声了。可她心中,实在是怕遭人欺凌,故而平日里就将一柄短刀藏于袖中,先前被那汉子一把搂住,手上活动不得,后来见相依为命的父亲惨遭毒手,自己又遭他无故轻薄,当下一不做二不休,用短刀将他刺死了。 第18章 万里西行,风波恶,露行藏(八) 与锦衣汉子同行的那三个随从,看见他被杀死了,都吓得身如筛糠,面色如土,有心要上前去收尸,但见王一鸣怒目金刚一般站在一旁,都不敢稍有妄动。 王一鸣将三人叫过来,一番询问过后,才知道这被杀的汉子,竟然是陕北五虎的老四,陕北五虎恶名昭彰,虽是吃的绿林饭,可却去勾结官府,与那些贪官污吏狼狈为奸,在当地欺男霸女,作威作福,老百姓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是敢怒不敢言,像这样的恶人,杀了也就杀了,只是,陕北五虎武功不弱,而且人多势众,只怕会有些后患。 这次事情,是那个叫张阿全的一句多嘴引发的,王一鸣恼他言语轻薄,照他脸上就是一掌,张阿全昏头转向,口中落出四颗牙齿,算是得了个小小惩戒。 王一鸣命那三个随从,在附近的山脚下挖了个坑,自己与青衣少女一起,将她父亲草草掩埋过后,便放那三人离开,那几人把锦衣汉子的尸身横放在马背上,抱头鼠窜而去。 青衣少女本是和父亲去太原府投亲的,不料途中出了这样的变故,她杀了陕北一虎,其他四虎定然是放不过她,陕北五虎在延安府一带,颇有势力,耳目又多,王一鸣索性好人做到底,便将送她过了黄河。 返回的途中,在卧虎山上,王一鸣被陕北四虎赶上,一场恶战,他奋力杀了老二和老五,然而背上着了一记重手,右臂也被斫了一刀,血流不止。 王一鸣只能用左手使剑,他左手用剑本不顺手,气力也即将耗尽,跌跌撞撞,已是招架不住,陕北五虎剩下的两人红了眼睛,连下杀手。 眼见王一鸣性命已在顷刻之间,一声佛号响彻山谷:“阿弥陀佛!”三人的耳膜一阵震动,都愕然停手,看到从山脚处,转出来一个瘦瘦弱弱的僧人,背上负着药篓,手上提着一把药锄。 陕北五虎中的老大杀红了眼,大声喝道:“陕北五虎在这里办事,识相的快快走开。” 那个僧人将药锄放入背篓中,双手合十,微笑着说道:“各位施主,在卧虎山中,抡刀动剑,菩萨要怪罪的,请看在老僧薄面,都住手了吧。” 那二人哪里肯依,老三举刀一记“力劈华山”朝王一鸣砍去,王一鸣左手剑架住,老大使双钩,左手钩虚晃,右手钩戮向王一鸣的胸口。 此时,王一鸣右臂已提不起来,无法招架,又闪避不开,不由得心下一寒,忽然听得两声惨叫,凝神一看,那两个人都已跌出一丈开外。 山风吹过,那两人胸前的布片碎裂开来,露出一个手掌形状的肌肤,那二人唬得心胆俱裂,用手摸了摸,却不觉得疼痛,这一手实在是惊世骇俗,掌力不可增减一分,收发如神,他们心中雪亮,这个看似瘦瘦小小的和尚,武功深不可测,刚才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两人哪里还有命在。 陕北二虎已经猜到这僧人的身份,虽然凶顽,可到底还是惜命,相互交望一眼,一人扛起一具尸身,一瘸一拐,下山去了。 经这一场生死剧斗,王一鸣失血极多,伤势沉重,心力交瘁,看见那二人走了,一口气松了下来,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一鸣醒了过来,闻到一阵柏木香的香气,又听到有人在低声诵经,他坐起身来,左右一看,自己身在一间禅房之中,一个灰衣僧人正盘腿坐在蒲团上,诵念经文,正是那个出手相救自己的采药僧人。 王一鸣听那僧人念道:“何以故?庄严佛土者,即非庄严,是名庄严。是故,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往色生心,不应往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须菩提,譬如有人身如须弥山王,于意云何?是身为大不?” 王一鸣虽不是道士,可师父学究天人,玄圣宫中,除了道家典籍,释、儒二家的经书也有不少,宫内弟子可随时取阅,作为司马素彦的亲传弟子,更是时时会被师尊考究,故此,王一鸣于道、释、儒三家,均有涉猎,知道灰衣僧人念的这段,是金刚经之庄严净土一节。 过了一会,诵念完毕,灰衣僧人来到床前,见王一鸣已经醒来,倒是有些欢喜。王一鸣谢了相救之恩,互通名姓,原来这僧人便是黑龙寺的了因住持。 了因禅师颇通医药,王一鸣也对岐黄之术情有独钟,二人兴味相投,一番探讨过后,互有增益,颇觉相见恨晚。 在黑龙寺中,王一鸣养伤二十余日,与了因禅师交流医术草药,穷二人之力,制作了一味丸药,唤做“百草花叶丸”,此丸理气活血,怯瘴避邪,对邪风内侵之人,实在是大有裨益。 到王一鸣离开的时候,二人已相交莫逆。自此以后,二人每年都要见上一面,要么是在九月时,王一鸣去黑龙寺,如果王一鸣九月没有来,十月间,了因禅师必然会去玄圣宫,谈禅论道,说得最多的,还是探讨药理。 杨应尾听义父讲完,看到他脸上露出了温馨柔和的神色,此时他少不更事,还不能理解义父那种“得一挚友,足慰平生”的感悟。 王一鸣陷入回忆当中,杨应尾心中茫然,一时二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王一鸣忽然眉间一蹙,说道:“昨夜那姓韩的,武功不行,却是江湖上有名的包打听,他说了因禅师被人杀了,却不知是真是假。难道是东方剑已经去黑龙寺问我的行踪?了因定然是不说的,他也确实不知......刚才我回来后,一直冥思苦想,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杨应尾小声问道:“义父,那位大师的武功,与你相比,谁的武功要高一些?”王一鸣笑了笑,他明白义子正在为他担心,答道:“我和他从未印证过武功,十年前,他定然是远胜于我,现在应该是在伯仲之间吧。” 杨应尾心下琢磨:“义父为人外冷内热,对侠义两个字看得很重,更何况,那位了因禅师还是义父的救命恩人,两人相交这么多年,若是了因禅师安然无恙,那见面后就能放下心来,免得牵肠挂肚,一路不安。” “倘若真如那个姓韩的说的,大师确实已经不幸,义父定然是要去见这最后一面,即使明知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也决计要去闯一闯的。另外,若了因禅师果真遇害,多半还可能与自己有些关系。” 想到这些,他抬起头来,望着王一鸣,说道:“义父,你放心去吧,希望了因禅师吉人天相,那姓韩的是信口胡说的,孩儿在这里,等义父平安归来。” 王一鸣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孩子!今早我们路过的那个窑洞,我当时指给你看了,你还记得吗?”杨应尾点头道:“记得,就是那个废弃的窑洞。” 王一鸣道:“待会我去那放些食物和清水,若过了五更,若我没有回来,切记不要等我,你趁天还没亮,赶去那个窑洞藏身,半个月内,一定不要出来,过完这十五天后,你再想办法渡过黄河,去往崆峒山。” 杨应尾含泪点头,王一鸣叹息一声,将他搂入怀中,柔声道:“这串奇楠香木念珠,总共有三十六颗,正应天罡生煞之数,你把它藏在包裹之内,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恩师他老人家见到这串念珠,便知道我的用意了。” 杨应尾怕义父担心,悄悄用衣袖擦去即将滚落的泪珠,紧紧咬住嘴唇。王一鸣又细细教他如何隐姓埋名、如何行路、如何住店,另外再讲了去玄圣宫的路径,一直说了小半个时辰,杨应尾用心记忆。 王一鸣让他复述一遍,见无差错,才放下心来。 月上中天,王一鸣提了药幡,摸了摸杨应尾的脸蛋,咬咬牙,转身大步走出房门。 待王一鸣走后,杨应尾便吹熄了蜡烛,坐在黑暗之中,眼望窗外那如钩新月,忽明忽暗,心中忐忑,尽是担心,一丝不祥的念头浮现心头,他强摄心神,不住祷告,希望义父能无恙归来。 第19章 万里西行,风波恶,露行藏(九) 上卧虎山的小道上,一道灰色身影正疾速奔驰。 这条路,王一鸣已走过不下十余回,以前每次来时,都是想到即将与老友相见,心中满怀喜悦期待之情,今夜却是这般的七上八下。 上山的路,只有八九里地,一炷香的工夫,他便到了黑龙寺的大门前。 王一鸣止住脚步,心中怦怦乱跳,很是有些怯惧,一路之上忐忑不安,此时马上便要揭晓答案,却又担心,所有的期望,会在瞬间破灭。 他稍一凝神,长吸了一口气,纵身而起,已跃过院墙,落地后没有发出半点声息。穿过大殿,经观音阁,直奔方丈而去,远远望见里面尚有烛光,耳听有木鱼敲打与诵经的声音,从窗边缝隙往里一看,有一个黄衣僧人背向着他,正盘坐念经。 王一鸣心下如擂鼓一般,推门便走了进去,反手带上了殿门。黄衣僧人听到门响,回过头来,却不是了因。 王一鸣心中一阵气苦,声音不禁有些颤抖,问道:“释玄,你师父呢?”这黄衣僧人甚是年轻,是了因禅师的徒弟,法名释玄。 释玄八九岁时就跟着了因,了因禅师私下曾对王一鸣说,释玄佛性慧根,天下罕见,将来在佛学上的成就,会远远胜过自己。 看见一个黄脸汉子叫他,释玄和尚微微一怔,听声音却是有些熟悉,他双手合十,试探着问道:“阿弥陀佛,是一鸣师叔?”释玄自小,一直称王一鸣为师叔。 可释玄的问话,王一鸣一个字也没有听到,他径直走到佛龛之前,两眼含泪,双膝跪倒。 在佛龛前方,了因禅师双目似睁似闭,双腿盘坐,神色安详,早已坐化了。 释玄过来,将王一鸣扶起,道:“昨天清晨,师父叫我过来,嘱咐我道‘释玄,为师时限已到,你去知会众香客,今天闭庙一日,你再去山门前瞧瞧,看你一鸣师叔是否已经来了。’我在山下等了半个时辰,一直没见着师叔来......” 王一鸣打断问道:“释玄,你师父他,怎会坐化的?” 释玄道:“我见师叔一直没来,心里记挂着师父,便又回到师父禅房。刚走到门外,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了因,你当真不说?那可别怪我们对你用强了,就算我夫妻二人不是你的对手,你的那些徒子徒孙,可容易杀得很。’这人说话声音很是响亮。我连忙推门进去,禅房内除了师父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位施主。” “师父看我一眼,又摇头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跟你说不知,就确实不知,老衲奉劝二位,少造杀业,否则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再轮回。’说完,便不再出声,那矮汉子又问了几遍,见师父都不言声,他焦躁起来,用手把桌子抓了一大洞,那女施主突然叫道‘不对,了因自绝经脉了。’我跑上前一看,师父他已没了呼吸,确然圆寂了。” 王一鸣黯然不语,眼中有两颗清泪落了下来。 释玄低头合十,道:“师叔,师父涅盘而去,此为大欢喜。《楞伽经》云:涅盘乃清净不死之地,一切修行者之所依归。然则涅盘者,超脱轮回,出离生死之地;诚为大胜妙之所,非谓死也。弟子已在师父跟前,念诵了七十二遍金刚经,愿我师往生极乐。我知道师叔要来,所以已备好荷花缸,专侯师叔前来主持......” 忽然,王一鸣提声说道:“外面两位,可是河间双煞?既已到此,为何不进来一叙?”话声一毕,室内高悬的铜钟受到话声激荡,嗡嗡响个不住。 释玄吃了一惊,侧耳倾听,半点声音也无,正要说话,屋外传来一个女人声音,轻轻笑道:“正是河间郑关远、马芸,刚才,我只是弹落一片落在头发上的枯叶,这样都能被你察觉,青松剑侠,真是了得。” 王一鸣低声对释玄说道:“你师父的法身,就由你和寺中弟子妥善处置吧。”释玄合十应诺。 王一鸣再朝了因的法身望了一眼,提了药幡,走出禅房,看见河间双煞站在院中,想到就是这二人逼死了因,他睚眦欲裂,强忍怒气,沉声说道:“佛门清净之地,并非拳脚相商之所,你们随我来吧。” 他脚下使力,从郑关远身旁斜穿而出,郑关远五指箕张,伸手一捞,却没碰到王一鸣的一片衣角,不由得脸上一红,看见王一鸣已跃出院墙,忙与马芸快步追了上去。 清冷月光下,但见三条人影,一前二后,俱如离矢之箭,转瞬间,就到了山腰中的一块平地上。 这块坪是了因禅师日常翻晒草药的地方,有三丈见方,王一鸣停步转身,河间双煞也已同时奔到,站定后两人一左一右,相隔一丈。 马芸朝王一鸣打量了两眼,咯咯轻笑道:“王大侠的易容手段当真不赖啊,我们夫妻俩,从京城一路追踪到这里,要做什么,想必你也明白,大家同属武林一脉,王大侠能否抬抬手,将那小子交给我们?我夫妇得了那个小子,立刻拍手就走,绝不与王大侠为难。” 王一鸣沉声喝道:“你二人也算是江湖中有字号的人物,却不放过一个黄口小儿,还来到这黑龙寺,扰了因禅师清修,今天的事情,绝难善了,多说无益,手下见个真章吧。”说完,右手轻抖,药幡裂开,木块飞溅,青松剑已在手中。 话已讲到这步田地,郑关远也不啰唆,便先下手为强,踏上两步,右手朝王一鸣右肩抓将下来,这一抓自腕至指,伸得笔直,势道凌厉之极,这人本来身材滑稽,一出手后渊停岳峙,让人着实不敢小觑。 王一鸣不闪不避,长剑一圈,竟是连同剑鞘一起,砸向郑关远的手腕,一柄长剑,竟如同铁棒一般,呜呜作响。阳煞识得厉害,右手缩回,左爪抓向王一鸣的小腹,王一鸣斜步让开,右手剑顺势点向阳煞的肩井穴。 郑关远急忙缩身,退后两步,心中大骇,暗道:“怪不得,现如今他们崆峒派的三个二代弟子,名声这般响亮,我才动手两招,便已落了下风。” 王一鸣正要乘势而上,忽觉左面风声有异,却是马芸的兰花拂阴指攻到,指还未到,已觉寒风遍体。 他心下一凛,不敢大意,左手一翻,青松剑出鞘,左手剑鞘,直点向马芸的兰花手指,马芸见剑鞘上嗤嗤有声,不敢硬接,纤腰一扭,已平平让开三尺,跟着脚尖斜点,又揉身而上,进退之速,倏如鬼魅,郑关远矮身贴地,左右双爪,均抓向王一鸣的脚踝。 河间双煞呼叱连连,阴煞攻上,阳煞攻下,王一鸣剑若惊鸿,脚下步法极有法度,河间双煞攻势虽是凌厉,却一直未能占先。 其间有两次,郑关远贸然近身,却被青松剑裹在当中,若非马芸在一旁牵制,而王一鸣对她的兰花拂阴指有些忌惮,阳煞的身上,早就会多出几个透明的窟窿。 第20章 万里西行,风波恶,露行藏(十) 清冷月光下,三人指爪掌剑,翻翻滚滚,已斗了一百余招,郑关远喘如牛鸣,马芸身法也愈来愈见呆滞。 王一鸣此时,也有些浃背见汗,心下不免焦躁,暗暗忖道:“我自艺成下山以来,还没有人能挡住我五十剑,这二人怎地与我缠斗了近一个时辰?看来还是一月之前,被那巨蛇伤了五内,剑法不及往日轻灵,幸亏服了那付蛇胆,否则,今夜真可能要命丧于此了。现在已过了四更,如果东方剑赶了过来,他们三人联手,我哪里能够抵挡得了?” 他这边心急,殊不知,河间双煞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这次他们大举西来,本就是因他两人在京城失手所致,在他们的组织内,夫妇俩位望不低,这才未遭怪责。他们猜想王一鸣带着杨家那小孩,十有八九会回崆峒山玄圣宫,想着将功补过,便主动请缨,在碛口镇拦追堵截,但是东鹫放心不下,让他儿子东方剑同行。 东鹫的命令,河间双煞自然不敢违拗,可那东方剑年纪虽轻,为人却甚是高傲,一路上对河间双煞不理不睬,东方剑的地位高过他们,又是东鹫的独生爱子,二人发作不得,只能是在心中暗自生气。 今夜,东方剑令他二人上黑龙寺来窥探,并叮嘱他们,若是遇见王一鸣,就以榴火弹报讯。这两人都是一般心思,认为凭自己夫妻二人的武功,必能将王一鸣拾掇下来,没必要让东方剑来领功,所以榴火弹根本就没有带。 此时交上了手,他们两个技逊一筹,总感觉缚手缚脚,眼见王一鸣剑光霍霍,二人咬紧牙关,苦苦守紧门户,只希望东方剑猛然间心血来潮,来到这卧虎山上。 王一鸣见久战不下,剑法一变,河间双煞只见剑光如漫天雪花,铺天盖地而来,那剑如深渊腾蛟,嘶嘶有声,又觉四野茫茫,无处藏身。 这是“冬松雪风”剑,崆峒派的青松剑法有“春松闻风”、“夏松迎风”、“秋松高风”以及“冬松雪风”四路,春夏秋冬各有十六招,春、夏、秋每招共有十六般变化,而冬剑变化更繁,算上脚下方位,每招有六十四种变化。 王一鸣在崆峒山学艺十七载,其中有七年时光,便是在习练冬剑。因冬剑威力过大,招招有去无回,稍不留神便会致人死命,故西门素彦在传授他冬剑前,曾反复叮嘱慎用,这次也是王一鸣平生第一次以冬剑对敌。 王一鸣冬剑展开,河间双煞已近身不得,均退出八尺开外,还是感觉眼前寒芒闪烁,剑风飒然,招架分外艰难。两人心生退意,然青松剑有若神龙盘旋,气势如虹,哪里还走得脱?只得打起精神,好不容易又抵挡了三剑。 忽然马芸一声痛哼,肩头中剑,整只左手已抬不起来,郑关远一见妻子受伤,状若疯虎,从剑光中穿身进去,左手虎爪、右手鹰爪,抓向王一鸣的右臂,王一鸣微一错身,让开两爪,一式“冬风吟松”,青松剑从郑关远胸前对穿而过,郑关远身上一凉,自知无幸,便两手十根手指紧紧钳住了青松剑,厉声叫道:“芸儿,快走!” 王一鸣用力拔剑,仓促间竟是拔剑不出,突然胸腹内一阵隐痛,却是刚才这一番剧斗,引发了一月之前青蛇喷毒所致的内伤。 就在这一瞬之间,王一鸣后背忽觉奇冷彻骨,原来马芸见丈夫被一剑刺穿,心下悲痛异常,她不肯独自逃生,当下不管不顾,将寒冰指力凝于右手食指,扑身上前,兰花拂阴指直点向王一鸣背上的大椎穴。 这一指是阴煞毕生功力之所聚,指未及身,已是寒风飒然,王一鸣身形平移,硬生生让开一尺,背上还是被点中,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左足反踢,正中马芸胸前,听得一片骨碎的声音,马芸往后飞出,口中鲜血狂喷,人还没有落地,就已断气了。 王一鸣但觉浑身上下,冷入骨髓,血液也似将要凝固一般。当下盘膝坐下,运起崆峒心法,运气疗伤,过了盏茶时分,头顶上升出些许白气,猛地里口一张,喷出几口血来,那血做紫色,中间还夹扎些小块冰片。 他从怀中掏出两颗“百草花叶丸”,囫囵吞了下去,虽然还是觉得奇寒彻骨,但已不像先前那般不能抵受。 郑关远虽死,却依旧两手抓剑,立得笔直,王一鸣用手一撑,站起身来,抽出长剑,郑关远这才扑地而倒,还剑入鞘,寻路下山而去。 王一鸣那双腿,如同灌铅一般,摇摇晃晃,歪歪斜斜,耳听得鸡鸣阵阵,待得五更鼓响起,却还没有下到山脚。 他心中想道:“这阴煞的寒冰指力好生厉害,还好让开了穴位,看来不静养一月,只怕难以复原。我需尽快离开卧虎山,东方剑早晨不见双煞回去,必然会亲自上山来看。尾儿应该已经离开客栈了吧?” 他虽着急想快,然力有未逮,却只能以剑驻地,一步一挪,又走了一里多地,已累得气喘吁吁,突然看见前方一个矮小身影,朝山上跑来,那人奔得近些,才看清原来是杨应尾。 杨应尾这时也看到了他,快步跑将过来,扑入义父怀中,刚叫得“义父”两个字,却感觉他浑身冰冷,寒气袭人。 此时,王一鸣已摇摇欲坠,强撑着身体,对杨应尾笑了一笑,说道:“尾儿,义父受了点伤,不碍事的。你怎么不听话,没有去我们先前说好的地方?” 杨应尾个矮,用两手托住义父左臂,问道:“义父,了因禅师他?”王一鸣心中一痛,长叹一声,没有回答。 杨应尾看到义父这样神色,便知道了因禅师是已经遇难了,也是好生难过,当下他奋力搀着义父下山,边走边说道:“义父走后,我就坐在床头等,四更鼓敲完,我的心里也越来越害怕。五更鼓响时,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义父若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他们要杀我,让他们来杀好了。” 王一鸣说道:“傻孩子,你以后一定要听......” 他猛然住口,这时,杨应尾也听到一阵脚步声,从他们身后急急传来。王一鸣面色更显灰白,他深吸了一口气,然而丹田之中,空空荡荡,四肢百骸中没有了一丝力气。 这个时候,莫说是一个习武的人,便是一个寻常的庄稼汉子,只要一伸手,就能将他推倒了。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轻不重,一声声的,都似踏在王一鸣与杨应尾的心头之上。 第21章 南北西东,绝密现,行路难(一) 王一鸣将杨应尾护在身后,待看清来人时,才长吁了一口气,那从山上奔跑下来的,是释玄和尚。 释玄和尚看见他们,脚步缓了下来,他刚才奔得太急,有些喘息,到了跟前,先调整了下呼吸,然后说道:“师叔,师父涅盘之前,交代了一件事,我先前不曾想起。咦,师叔,你受伤了?” 王一鸣道:“受了点伤,没有大碍,释玄,是什么事?”释玄道:“三天前,师父对我说过,师叔你近日会来碛口寻船渡河,若是到了黑龙寺,他不在时,让我带你去江老施主家。” 王一鸣诧异问道:“了因怎知道我要寻船渡河?你说的江老施主,又是什么人?” 释玄合十答道:“师叔,佛法无边,能知一切因果,师父修行多年,在涅盘之前,定然已参悟明白。江老施主是这个地方的渔民,几十年来生长在黄河边。六年前,江老施主一家因误食河豚中毒,一家五口命在旦夕,恰逢师父遇见了,便把他们救了过来,江老施主感恩图报,每逢初一十五,都要提些果蔬香油,来庙中还愿的。” 王一鸣本正担心自己伤重,现在天色尚早,渡口码头也需过了辰时方才放船,而且到了那时,码头处必有人严防布控,去那无疑就是自投罗网。 现在有本地渔民的渔船,趁他们还未发现河间双煞已被杀死,悄没声息渡过黄河,那是再好没有了。 他心中感叹,了因禅师已将所有事情都已预见清楚,并为他安排妥当,得友如此,夫复何求?想到这里,虽然周身依然寒凉难耐,心头却是暖烘烘的。 释玄和尚背起王一鸣,大步下山,杨应尾一路小跑,在后跟随,过不多时,便到了黄河边上的一处渔家。 此时东方见白,那渔家的一对老年夫妻,正在整理渔网,见释玄和尚过来,老两口都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上来。 释玄把王一鸣放在一把竹椅子上坐下,和那老两口简单的讲了几句,那老婆婆便进房去了,过一会,房中出来了一个三十左右的结实汉子,见了他们三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憨憨的笑。 释玄让他们父子二人提了渔网,与平常下河捕鱼时一样,他自己仍然背了王一鸣,跟在江老翁的身后,走了不到盏茶时分,便见到了船,就是黄河中常见的那种乌篷船。 众人依次都上了船,释玄和尚放下王一鸣,而后向船上人一一合十告别,杨应尾觉得,这个和尚大哥哥为人极好,虽然相处短暂,心中却有些依依不舍,便跟在他身后,看他在船头处跨步下到岸边。 释玄下船后,转过身来,对着杨应尾合十说道:“小施主一路珍重,小僧回寺后,早晚清香一炷,愿我佛保佑小施主和一鸣师叔,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说完,他转身就回黑龙寺去了。 王一鸣在船舱里坐下后,那憨厚汉子提起了铁锚,老翁在船头操蒿,汉子便走到船尾摇橹,听得水声呶呶,岸边的犬吠鸡鸣,却渐行渐远了。 朝霞映照之下,杨应尾见河面宽广,水流忽急忽缓,还有些地方,漩涡一处连着一处,他从未坐过船,心中好奇,坐在老翁身旁,东问西问,老翁脾气极好,笑呵呵的陪他说话。 乌篷船驶至河心,老翁父子两人,都是面色凝重,江老汉也不再说话,眼睛一直盯着水面,这条水路,水面下有许多暗礁,普通船家是轻易不敢走的。 连生长黄河边上一辈子的老渔民,行船都如此谨慎,可见此处黄河之险,杨应尾在一旁,看着水面漩涡一个接着一个,觉得有些害怕,又记挂着义父伤势,便进到舱中,见义父正在打坐,脸色还是有些青灰,却比先前要好很多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王一鸣睁开双眼,见杨应尾坐在身旁,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便笑道:“尾儿,你不要担心,这寒冰毒我已用内功驱除了大半,虽然现在还不能与人动手,寻常走路,是没有问题了。从今天起,我一早一晚调息两次,五日后,可恢复六成左右功力,估计要不了二十天,伤势也就完全好了。” 杨应尾听义父这样说,稍微放心了些,便问起了因禅师,王一鸣眼神一黯,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说了,杨应尾想到,了因禅师圆寂,还有义父受伤,究其根源,都是因为自己而起,心中好一阵难过。 待王一鸣说到与双煞死战,特别是双煞临死时拼命一击,杨应尾小脸吓得煞白,虽然明知义父就在身边,心中却是后怕得紧,两只小手牢牢攥住王一鸣的衣袖,颤声说道:“义父,如果那两个人与东方剑一起在卧虎山上,那......” 王一鸣摸了摸他的小脸,笑道:“昨夜在聚龙楼时,我就隐隐察觉,东方剑很有些看不起河间双煞,应该是不会一起上卧虎山的。不过,确实也是极险,河间双煞见到我后,若是以榴火弹示警,东方剑赶到卧虎山来,那么咱们爷俩这两条命,就会要报销在那里了。现在,东方剑应该已经看到了河间双煞的尸身,碛口镇今天会被他们翻个底朝天了。” 杨应尾不知道榴火弹是什么物事,正想张口询问,看见王一鸣的神色颇有些疲倦,便关上了嘴巴。 过了一会,船身略略一震,舱外,江老汉说道:“先生,船已靠岸了。”王一鸣将青松剑放入包袱内,牵着杨应尾的手,走出舱外,杨应尾感觉义父手上还是冰凉,却不似先前那么寒气逼人了。 王一鸣谢了江老汉父子,并反复叮嘱道:“大叔,我们走后,请务必像往常一样,捕了鱼后再回去,送我们过河的事情,万万不能对任何人说的。”江老汉连连点头。 父子两人上得岸来,已是到陕西葭州境内。葭州又名铁城,世人形容“两河夹一山,三面皆环水,大壑锁雄关”。 他们从东门进入城内,其时已近辰末,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各式摊贩沿街叫卖,颇是热闹。 王一鸣昨晚与河间双煞鏖战,跟着又是一夜奔波,腹中早已饥饿,突然闻到一阵食香扑鼻,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饭庄,便拉着杨应尾走了进去,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了。 小二过来,王一鸣便要了两碗臊子面,一份水煎包,两碗咸豆浆,他边吃边在心中盘算,如何才能不露行迹,躲开东方剑的眼线与江湖中人的盘查,尽快赶到崆峒山。 王一鸣正自沉思,忽然间,饭堂中有一个人在长声惨叫,唉哟喊个不住。 第22章 南北西东,绝密现,行路难(二) 在饭堂的中央,一个大桌旁围了七八个人,其中一个身穿团花绸缎长袍,身躯臃肿,似乎是个客商模样,此刻他满脸黄黑,抱着那个大肚子,正在呼痛不止。 这人旁边的六个人,都是些长大汉子,做伙计穿戴,俱都神情焦急,守在那胖子边上问这问那,那胖客商只知道大声喊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店中掌柜发现状况,也走过来询问,那些个伙计七嘴八舌,说昨夜还好好的,一觉起来,还只说肚子有些不舒服,刚才突然间喊痛,也弄不清楚是什么缘由。 胖客商已痛得在满地打滚,饭堂掌柜的心下也有些担心,怕万一这人在店里有个三长两短,那可要惊动官府,好些天开不了张还是小事,那官府打秋风的数目,却是不会小的,忙不迭的叫来个手脚麻利的店小二,要他快快去请郎中。 当此之时,王一鸣本不想多惹闲事,然崆峒门规严令,本派弟子不得见死不救,听那胖子叫得凄惨,心下不忍,便走了过去,让那几个伙计将胖客商按住,那几人见他是个走方郎中,都面露喜色,立时有七八只手同时压在胖客商的身上,胖子便翻滚不得了,只是惨叫不休。 王一鸣右手扣住了胖客商的左腕,再在他那双眼睛里望了望,便松开了手,对饭堂掌柜的说道:“他这个是个急症,请掌柜的找来小死鱼四条,猪油煎溶后将它搅匀,巴豆十粒研烂,死鱼与巴豆搓成个大丸子,另外用田泥数两,将丸子包裹住,灌他服下,就可以了。” 饭堂掌柜听他说什么死鱼、猪油、泥巴,一时瞠目结舌,他又做不得主,便拿两眼去望客商和那些伙计,伙计们都不说话,便一齐望向那个客商。 胖子肚子痛得厉害,耳朵却是无恙,把王一鸣说的话听了个十足十,虽觉有些恶心,可腹中此时有如千针万刺,哪里还管其它,他说不出话,只是把那颗大肥头点得犹如鸡啄米一般。 那些伙计便也说道:“就听这位先生的试试罢,等你家店小二把大夫请来,我们老爷都要给痛死了。” 饭庄之中,死鱼不缺,掌柜唤另一脚快的小二,去药铺里买来巴豆,顺路取回一把田泥,按王一鸣所说,做了一大坨,战兢兢的给那胖子服下了。 幸得这胖客商食道宽大,一口就咽了下去。片刻过后,那胖子腹中大响,有如擂鼓一般,他飞脚直奔茅厕,出来时脚步有些漂浮,肚子却是不痛了。 胖客商径直走到王一鸣面前,长揖作礼,说道:“刚才,真是痛死我了,幸得有先生在,救了我一条命,先生,诊金多少钱?” 王一鸣听他说话,是豫中口音,站起身来,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那些个药材,都是掌柜的买的,待会,你多付几钱银子给他的就行了。” 掌柜的见他好了,松了口气,摆手说道:“算了,人没事就好,那些也要不了几个钱,多亏了这位先生。” 胖客商一听不要钱,满心欢喜,又问王一鸣道:“我这肚子,刚才痛得就像刀绞一样,真是生平第一次,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故?能不能请先生告诉我?” 王一鸣正要说话,瞥眼见先出门的店小二已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位老郎中,便道:“你且先听听这位大夫怎么讲。” 众人一看老郎中模样,便知道了这店小二为什么去恁久方回,这郎中有六十来岁,瘦骨嶙峋,颌下一部花白的山羊胡须,走路一步一迈,慢条斯理。 店小二将郎中引到胖客商面前,见没有如先前一般痛得大呼小叫,也只是略感奇怪,便去别桌忙碌去了。 那老郎中慢悠悠的捉脉,眯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说道:“脉沉细弱,手足不温,面色不华,神疲乏力,张嘴......舌淡苔白,为脾胃虚寒之相。” 杨应尾听他说得滑稽,忍俊不禁,“嗤”的笑出声来,欲待说话,王一鸣用眼神阻止,往他张开的嘴里塞进了一个水煎包。 老郎中慢悠悠的开了方子,收了二钱诊金,便背了药箱,昂起了头,翘起山羊须,踱着方步,慢悠悠的出门去了。 那锦衣客商拿了方子,在手中捏成一团,只用眼望着王一鸣。 王一鸣笑道:“说穿了不值一钱,今天早上起床后,你是否喝了生水?”胖子想了想,连连点头说道:“昨晚在客栈中,酒喝多了,今早起来,口干舌燥,茶壶里一颗水也没有,看到天井中有口水缸,便凑过去喝了几口。” 王一鸣忍住了笑,说道:“这就是了,这天井的水缸里面,露天存放,里面生长了些水蛭,你把水蛭吃了下去,它在你肚子里啖咂脏血,你怎么会不腹中剧痛?” 胖客商唬得面色如土,失声问道:“先生,那......现在我肚子里还有吗?” 王一鸣笑道:“水蛭耐酸,寻常药物,奈何它不得。我以死鱼为引子,另加上些田泥,水蛭在你肚子里,闻到了泥土气息,就全都钻入到田泥中,再用巴豆催泄,你刚才出恭,水蛭已经全部被你拉出来了。” 锦衣胖子面露喜色,再次向王一鸣拜谢,说道:“鄙人姓钱,在洛阳做些茶叶生意,这次是兰州有位老主顾,要十石茶叶,我想着一路游山玩水,又可吃着各色小吃与美酒,便自己出来送货了。没想到在这个葭州,差点送了性命,多亏了菩萨保佑,遇见你这位妙手回春的先生,不知先生尊姓,要去哪里?” 王一鸣听他是去兰州,不由心中一动,脸上却淡淡地应道:“我姓王,是一个乡野走方郎中,生意清淡,难以糊口,这次带着徒儿,打算去平凉投亲的。” 钱掌柜听他说去平凉,脸上一喜,说道:“王大哥,我们正好同路,不妨一起同行,相互间有个照应,你看怎么样?”这钱掌柜是个商人,他嘴中说的所谓互为照应,自然是希望这个妙手王郎中,能多多照应他了。 王一鸣心中暗想:“最迟明日,东方剑便会追过黄河,也不知道他们在陕西是否已经安排了人马,可这些人查访的目标,应该主要放在一大一小的二人身上,与这茶叶商人同行,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他心中计议已定,于是应承道:“如此也好,路上人多也要安全些。” 钱掌柜见王一鸣答应,笑得红光满面,就如刚才那些水蛭所吃的鲜血,都吐回到了他的脸上。 几人匆匆用过早膳,便去客栈中取行李货物,准备启程上路。来到客栈的后院之中,王一鸣看见钱掌柜的五辆骡车,一字排开,另还有三匹青驴。 陕西盛产骡子,人称“西口”,一般驮人拉货,都要用到骡子。胖客商那五匹骡子,均是颈长胸宽、腰瘦胫细,毛色是清一色的缎子黑,王一鸣不觉暗暗皱了皱眉。 钱掌柜却得意洋洋,对王一鸣道:“昨天在葭州,我把从洛阳过来的马车卖了,另外添了些银子,买了这五匹骡子与这三头青驴,王大哥,你看这些骡子怎样?” 王一鸣说:“这五头健骡都是上品,回到洛阳后出手,钱掌柜这笔生意,应该是能赚不少啊,只是这一路,听说不很太平,这五匹黑骡子,是不是有些招摇了?” 钱掌柜听王一鸣这般一说,胖脸上便有些紧张起来,忙偏头望向一旁的伙计。 他身旁那个白净面皮的伙计,却拍着胸脯,骄声说道:“掌柜的不要担心,路途上的安全,包在刘某身上便是。” 钱掌柜转忧为喜,胖手指着那个伙计,对王一鸣说道:“这位是刘大刚兄弟,本是洛阳金马镖局的镖师,很有些本事,我请得他来帮我做事,这一趟应该大可放心了。” 王一鸣见这刘大刚身高膀阔,身上没有兵刃,双手上青筋微露,像是练习外家拳法的,只是两眼向天,年纪轻轻,满脸傲色,当下也不再说话了。 于是众人动身上路,五个伙计驾了骡车,钱掌柜、刘大刚各骑一头青驴,另外一头驴,本是驮着钱掌柜的箱包行李,便卸在一辆骡车上面,让王一鸣与杨应尾合乘一骑,往西南方向进发。 所幸一路无事,途中偶然遇见三两个剪道的毛贼,那刘大刚拍驴上前,三言两语,丢下几两散碎银两,就能继续前行,每打发一次,刘大刚便唾沫横飞,要吹嘘上半个时辰。 听他言语中的意思,似乎在这绿林之中,遍地都是他的朋友,刘大刚三字,一个字算一分,世人都要给他三分脸面。 第23章 南北西东,绝密现,行路难(三) 一行人走了有半个来月,进了庆阳府的地界。 这段时间倒还太平,途中遇到的江湖人物,见他们是一个商队,又有八九人同行,均不着意关注。 王一鸣早晚两次运气调息,内伤已一日好胜一日,眼见崆峒山渐渐近了,心中却没来由的越发忐忑难安。 这一日,到了马家大山,山道蜿蜒,林深风劲。 进山后不久,山道的前方,有两匹马停在路中间,马背上空无一人,往旁边一看,在马的右侧,有两个人坐在一块青板石上,背靠着一株大树,正在那扯闲聊天。 钱掌柜的骡车行到跟前,那两个人似乎浑然不觉,都不侧转身来瞧上一眼,山道本就狭窄,那两匹马儿已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刘大刚看见,离得较近的那个人,脑袋上没有一根头发,却没穿僧袍,两边太阳穴微微鼓起,另外一个人长须长发,长手长脚,手中拿了一对判官笔。 只听那秃头说道:“他们都在镇原、泾州这些城镇里面,当班结束后,便可找个地方喝点小酒,再搂个米脂小娘皮乐上一乐,偏生你我兄弟命苦,来钻这深山老林,秋蚊子咬死人。” 长手长脚的人道:“依我看,还是咱俩舒服些,你没看到那两位大爷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了,稍不留神就是一顿臭骂,那天吴老九盘查时,和一个女子调笑几句,被郭大爷一掌按在肩上,一条胳膊差点就废掉了,要是那个人还不现身,弟兄们可都有得苦头吃了。” 这二人旁若无人,说话又不似当地口音,刘大刚下了驴,走上几步,道:“两位大哥,劳驾将这两匹马让一让,我们的骡车才能过得去。” 两人如同没有听见一般,也不看刘大刚,秃头兀自对长发人说:“果然是好些,点子好时,还能挣点花销。” 长发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那么一大车东西,车辙印才那么深点,肯定不是什么值钱物事,不是些布匹就是茶叶,倒是这几头骡子,看起来还真不错。” 刘大刚听得清清楚楚,心下暗道:“看来是合字上的朋友了。”当下更踏前一步,双手抱拳说道:“两位朋友,我们东家只是送些茶叶去往兰州,请抬抬手,让一条路走,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说完,他从怀中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子,双手奉上。 那秃子用眼角一瞄,哈哈狂笑了几声,道:“三哥,这人真把我们哥俩当成要饭的了。”站起身来,盯着刘大全,道:“小子,我告诉你,这山里的路都在设岗盘查,要捉拿江洋大盗,我看你们几个人就有些像。这样吧,你们的货我们也不动,把身上的银子和这几头骡子留下来,秃爷放你们走路。” 刘大刚将银子收进怀里,长吸了一口气,手上青筋更显,说道:“这位大哥说笑了,我们是正经生意人,跟江洋大盗可扯不上半点关系。” 秃头斜着眼睛,道:“兔崽子还是个会家子,想要动手?报个字号来吧。” 刘大刚冷笑道:“我是‘神拳无形’刘大刚,你们也亮个字号吧?” 秃头一脸茫然,摇头道:“‘神拳无形’?刘大刚?没听到过啊,三哥,你听说过吗?” 长须长发的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老五,这就是个蒙子。” 秃子道:“好啊,蒙事蒙到我们这来了,正好想活动活动筋骨。”说罢,他上前一步,右手拳伸出,竟是中宫直进,直击刘大刚的胸口。 刘大刚早有准备,见拳来的迅捷,抬左手格挡,右手扬掌,朝他手肘猛削过去。那秃子翻掌拿他手腕,刘大刚右掌一缩,秃子的左掌已扫向他的面门,忙急退两步避开。 秃头又狂笑道:“还有两下子,可就凭这两下,就出来闯江湖,那就是找死了。”他纵身跃起,身在空中,左右双脚朝刘大刚连环踢到,刘大刚左闪右避,狼狈不堪,已退了六七步,一不留神,右肩上被踢了一脚,这一脚力道好大,听到“咔嚓”一声,他的膀子便脱臼了,他痛得失了声,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秃头得势不让,右掌跟着拍出,打中了刘大刚的前胸,刘大刚被这掌力击得倒飞出去,摔进路旁的灌木丛中,口中鲜血狂喷,眼见是不活了。 钱掌柜与众伙计,见刘大刚被他杀了,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浑身颤抖,想要跑时,却又是一身发软。 那钱掌柜下了驴子,连爬带滚,浑身有如筛糠一般,抖抖索嗦,从怀中掏出几张一百两的银票,对那秃头说道:“大.......大王,我现......现在只有这些银票,求大......王饶命啊。” 他还怕那大王不相信,就手颤颤的将身上衣服解开,却是只剩下散碎银子和一些杂碎物事。 长须长发的在一旁说道:“算了老五,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他们过去吧。”他起身走过来,从钱掌柜手中取了银票,朝他喝道:“把自己的嘴巴都管好了,你们要知道,话多了是要人命的。” 他走到先前刘大刚所骑的青驴面前,手中判官笔向驴头上一点,那驴哼都不哼一声,就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钱掌柜与那些个伙计,俱点头如捣蒜一般,齐声道:“不说,打死也不说。” 那两个强人也不再为难他们,自行上了马,往华池方向去了。 钱掌柜看见这两个凶神终于走了,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将他那胖大身躯爬到青驴背上,只想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哪里还顾得上去看刘大刚是死是活,一路上挥鞭亡命疾驰,跑了又有六七里路,总算是离开了这马家大山,那驴虽是健物,但驮着钱掌柜的庞大身躯,也已经累得只喘粗气。 看到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钱掌柜才稍稍放心,回头清点,除了刘大刚外,只不见了那郎中师徒,想是他们见了强盗后,吓得狠了,在中途悄悄溜走了。 王一鸣听到秃头二人的谈话,便知他们是为了自己和杨应尾而来的,便拉着杨应尾,缩身在骡车的后面,又猫腰走进了路旁的密林深处。 他本想着,只要自己避开,钱老板这一行人的性命,应当可以保全。 隔了好一会,听到马蹄声由近及远,看来是那两人已经走了,这才从密林中出来,却看见刘大刚已死在灌木丛中,一头青驴也倒毙在路旁。 王一鸣心中震怒,将杨应尾往背上一负,看了下地上的马蹄印,迈开大步,就追了过去。 第24章 南北西东,绝密现,行路难(四) 几天前,东方剑就已在平凉布置了不少人手,在镇原、泾州沿途一带,凡是通往崆峒山的道路,都安排了人来巡查。 这秃头和长发二人,就是其中的一支,他们的头领交代,若是遇见可疑的一大一小两个人,要第一时间报讯,这二人本就是盗贼出身,情不自禁,就干了一次老本行。 两人得了钱财,正商量晚上去哪里逍遥一番,忽然间,秃头胯下的马一声长嘶,就往一侧倒去,秃头反应也不慢,在马背上一跃起身,落地之后,看见那匹马儿四蹄扑腾,挣扎了好几下,就是站不起来,他上前仔细查看,发现这马的左后腿断了。 长发长须的那人,也回头下马来看,二人都觉得奇怪,好端端的,这马腿怎么会断了,而且还是个后腿。长发汉子看着马的断腿处,犹疑着说道:“莫非是......被什么暗器打断的?” “不错。”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两人连忙站起,看见是一个黄脸汉子背着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孩,长发汉子先是一怔,猛然间心头雪亮,慌忙抽出了判官笔,疾点向黄脸汉子的面门,口中急急喊道:“老五,快发信号,这就是郭爷要找的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秃头看见,长须汉子仰天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两支判官笔都插在他的心窝上,至于黄脸汉子用的什么招式,却是一点也没有看清,只看到他的右手动了动,然后,他的长须三哥便倒下了。 先前,钱掌柜和那几个伙计,看到他把刘大刚杀死了,那几人全身都抖得如筛糠一般,现在这秃头有样学样,前后都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从怀里掏出榴火弹,可手抖得厉害,榴火弹“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秃头自己也觉得,这样很不光棍,心中喊自己不要抖,可那手脚身躯,偏生半点也不听话了。 黄脸汉子走到他的身前,冷冷说道:“我就是王一鸣。我问,你答。”秃头那颗油光发亮的头颅,不自觉的点了又点。 王一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等我?” 秃头颤声答道:“我......我们是‘浙南九义’,兄弟九......九人,在江浙一带做些没本钱的买卖。” 王一鸣皱了皱眉,他以前没有听说过什么浙南九义,看他们的做派,也只不过是一帮仗势欺人的江湖宵小,他沉声问道:“哦,你们是江浙的,为什么会来这里?” 秃头答道:“一年多前,一个紫衣蒙面人来找我们,并传下了‘金鹫令’,让我......我们以后归他们的门派统一管辖,大伙心里自然是不愿意的,可不敢违抗‘金鹫令’,那人又显了手武功,比我们高明得太多,便只得入了伙,这次到马家大山,就是被他们安排过来的。” 王一鸣问道:“是个什么门派?”秃头道:“我们的级位太低,门派的名字,我真不知道。入伙之后,每个月都有人送来些银子。可一旦有人拿着‘金鹫令’来,我们就得放下所有事情,跟着他出来办事,至于办什么事,是连问都不许问的。” 近几年来,武林中出了一个神秘的“金鹫令”,凡接到“金鹫令”的人,要么臣服于持令之人,要么就会身首异处。 王一鸣不仅听说过,还去查究过,他找到几个接过“金鹫令”的人,可这些人,不知道是不敢说还是真不清楚,对于“金鹫令”与送令之人,都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东方白被称为“东鹫”,便有人猜测“金鹫令”就是由他发出,只是一直没有实证。 王一鸣又问道:“你们这次来了多少人?”秃头道:“具体是多少人,我也不知道,镇原有二十几个,泾州应该也有十几二十人,陇县也有些人。” 王一鸣略一思索,说道:“你们杀人越货,坏事做尽,我饶你不得。”抬手在那秃头胸口印上一掌,那秃头扑倒在地,身躯扭得两下,便不再动了。 王一鸣牵过长须汉子的那匹马,调转马头,翻身上马,猿臂一舒,将杨应尾也放在马背上。 杨应尾见往回走,觉得奇怪,问道:“义父,我们去哪?” 王一鸣道:“他们守住了由东往西上崆峒山的所有道路,我们就返回庆阳府,在那折而向南,绕一圈之后,再从西边上崆峒。” 杨应尾噢了一声,接着问道:“义父,你刚才打死秃子那一掌,看起来轻飘飘的,那是什么功夫?” 王一鸣道:“这是我师父的三大绝技之一,叫做‘震元掌’,我们师兄弟三人,悟性都及不上师父,所以只能每人精修一项,我主习‘青松剑’,姜师哥练的‘震元掌’,二师哥也姓王,他学的是‘七伤拳’。震元掌与七伤拳,我都有练过,可只得师哥们的两三成,用来对付一般的武林人物,那是足够了。” 少停,王一鸣又道:“你现在是我的义子,总归要入在崆峒门下,武林中与崆峒派的事情,你都要了解一些。” “当今武林之中,少林、武当、崆峒、昆仑声名最为显赫,峨眉、华山也是数百年传承,这是武林六大派。” “崆峒派是由祖师爷飞虹子创建,至今已有八九百年。我的恩师,名讳是司马素彦,被称为崆峒五百年来第一人,武功登峰造极,道学也是高深无比。” “我大师哥姓姜,被人尊为‘掌震西北’,二师哥雅号为‘神拳无敌’,他二人的拳掌功夫,当世少有敌手,你以后见到这两位师伯,一定要好好向他们请教。” “哦。”杨应尾答应一声,心下暗暗记忆。 长须汉子的这匹马儿真是不赖,跑起来又快又稳,杨应尾躺在义父怀中,不知不觉间,便已昏昏欲睡,朦胧间仿佛看见一只大鸟,身形巨大,黑毛黑爪,从天空中盘旋而下,带起一阵旋风,铁嘴如钩,对着王一鸣直啄过来。 杨应尾一声大叫:“义父......”,蓦然惊觉,还是在义父的怀中,用手擦了擦额边冷汗,原来却只是一个噩梦。 两人一马,一直向南边走去,到淳化后,便折向西行,王一鸣知道,只要稍不留神,一大一小二人就会被江湖中人盯上,从而麻烦便会无穷无尽,故基本不进镇甸,只是在山里行走。 王一鸣惯走江湖,在这山野之中,吃喝却也不成问题,手中捏些石块儿,偶一抬手,便有一些野物遭殃,多是些野鸡、野兔、竹鼠、小鹿之类,杨应尾高呼雀跃,将受伤的猎物捡拾过来,而后寻一山泉水处,洗剥干净,几根木棍支起,架火烧烤。 有时,杨应尾也爬到树上去摘些野果,权充菜蔬。有一日,路过山中一条溪流,见溪中有无名之鱼甚是肥美,王一鸣削枝为叉,在溪中叉得五六条,洗剥之后,就火而烤,脂香四溢。 若不是在逃亡途中,时刻要留意是否有人追杀,这段时日,父子俩过得倒是快活得很,杨应尾对义父的感觉也是越发亲近了。 在闲暇的时候,杨应尾把留下的各样兽皮拼起来,缝制了两个袋子,他自己取名叫“百兽袋”,他心灵手巧,虽然没有就手的工具,也还做得像模像样,一个送给义父,一个自行装了父亲的自书年谱。 就这样,渴饮山泉,夜睡山洞,二十几天后,他们终于到了西宁府。 第25章 南北西东,绝密现,行路难(五) 王一鸣本来计划到西宁后,再回转向东,他与杨应尾两人,在山中连吃二十几日的烧烤,他自己还好,可杨应尾却是有些上火,生了满口满嘴的舌疮。 这一日到了同仁,王一鸣想着已在平凉以西甚远,便带杨应尾进了城甸,到了一家酒楼门前,往里边看了一看,这时还没有到午饭时间,酒楼之中,一个客人也没有,就只有掌柜与几个伙计,正围着一个小火炉在闲聊。 掌柜与伙计见来了客人,忙起身招呼他们到一张桌前坐下。杨应尾点的尽是些青菜豆腐之类的菜食,王一鸣要了一壶酒,白米饭端上来时,杨应尾忙不迭的吃了两口,只觉米饭之香,要远胜于山珍野味了。 正吃饭喝酒间,又进来了四个客人,在靠近大门处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了,叫了一大桌酒菜。王一鸣冷眼打量,觉得这四人甚是可疑,他们阻住了门口,那八只眼睛似有意似无意的,时不时瞟向自己与杨应尾,又悄悄埋头私语,声音压得极低。 他心中暗道不好,可又没有什么办法,只能不动声色,依旧饮酒吃菜。 那四人中一个麻脸汉子起身,嚷嚷着要去茅厕,小二便带他去后院,麻脸汉子似乎是吃醉酒了,走路有些摇摇晃晃,店小二要去扶他,又被他一把推开了。 走到二人身旁时,麻脸汉子脚下一绊,他站立不住,径直向王一鸣撞了过来。 王一鸣心中苦笑,放松全身筋骨,他只能装作毫不堤防,从凳子上被那人撞翻到地上,壶中酒水洒了自己一身,半晌爬不起来。那麻脸汉子“哎呀”一声,也歪歪斜斜,靠在了旁边的一张桌子上。 杨应尾大声喊道:“师父。”忙站起身去扶,他人矮个小,却是扶不起来。 麻脸汉子有个同伴,是一个笑眯眯的胖子,看见他撞倒了人,连忙走过来,满脸堆笑,口中连说对不住,便要帮着来扶,王一鸣一见他伸手的方位,心中暗道不妙。 原来,那胖子的两手,都是伸向王一鸣的左右脉门,脉门又名“内关”,隶属手厥阴心包经,与任脉相通,脉门若被制住,全身酸软,武功再高也施展不得。 眼见两只胖手越来越近,王一鸣心中计议已定,等那手再往前一尺,便用震元掌直击胖子腹部的中脘穴,虽然明知出手之后,必定后患无穷,然而当此之际,火烧眉毛,只顾眼下,却也是别无他法了。 杨应尾这时双手拉住王一鸣的左手胳膊,正用劲往后拉,突然双手一滑,他身子向后摔倒,一屁股就坐在那胖汉子的一只脚上,胖汉子被阻得一阻,王一鸣已经挣扎着爬起,用手使劲一拽,把杨应尾从地上拉了起来。 胖子微一错愕,少停又是满脸堆笑,说道:“我这朋友喝多了,撞倒了你,真是抱歉得很。” 王一鸣哼哼唧唧,用右手撑着腰杆,皱着眉头,嘟囔说道:“算了,算了,今天早上出门时,老张就说我霉运当头,流年不利,我偏还不信,这一下差点撞断了我的老腰,哎呦......” 胖汉子哈哈一笑,将麻脸汉子搀起,回到自己的桌边坐下,四人便又开始窃窃私语。 王一鸣已无酒可喝,便胡乱吃了些饭,结完账后,由杨应尾搀着,一瘸一拐的出了酒楼。 两人上了马,往城甸外走去,在马上,王一鸣用余光扫了扫身后,看到没有人跟过来,便笑着低声道:“尾儿,今天幸得你机警,否则,还真会有些麻烦。” 杨应尾听到义父夸他,挠了挠头,说道:“义父,那个麻脸的走过来时,虽然脚步歪斜,可眼睛却是清亮得很,以前我爹爹喝醉了,眼睛中一点光都没有的。那个胖子来抓你的手,我也只好学学那个麻脸汉子,装做一跤摔倒在他跟前了。” 王一鸣心中暗暗点头,道:“尾儿,你小小年纪,能看到这一层,还能随机应变,算是很难得了,义父再考考你,我们现在该当去哪里啊?” 杨应尾歪着头,认真的想了想,仰起小脸答道:“义父,我们原本是要东上崆峒山的,可是现在到处都有人在找我们,这种情况下,别说我们到不了崆峒山,即使是上山了,也保不齐还会有人来骚扰。义父你肯定不想让人打扰到师祖,所以,我猜,我们应该是要一路向西,去哪个地方,我就不知道了。” 王一鸣笑了,伸手掐了掐他的脸蛋,过了一会,他又蹙起眉头,想起自己的授业恩师,心道:“若是因为我和尾儿的缘故,让崆峒玄圣宫清修之地,变成武林中人的众矢之的,我又怎生心安?恩师虽然功力通神,但是毕竟年岁已高,身为弟子,不能为师父分忧解难,也就算了,又怎能......唉。” 杨应尾听到义父轻轻叹息,便从马上回过头来,见他神情沉重,料想他又在思考一些为难的事情。 出了同仁,又是一片山林,杨应尾问道:“义父,今天的这四个人,你看他们武功怎样?” 王一鸣道:“这四人,我一个也不认得,麻脸汉子脚下走的是醉八仙的步法,身步歪斜,收放自如,颇见章法,那胖子两手伸出,衣袖不见丝毫颤动,内劲甚是惊人。这两人的武功,应该要比河间双煞强一些,没想到,在同仁这个荒蛮小镇,会遇到这样的一流高手。他们似乎是江湘一带的武林大豪,‘酒色财气’四人,东方剑的手下,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高手?” 王一鸣心中一直感到奇怪,严嵩虽然恨极了杨继盛弹劾他,可杨继盛已经被斩首了,他想要斩草除根,也算是人之常情,可现在出动了这许多的武林高手,整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是为了要一个小小孩童的性命,却非常理可以解释了。 他一路走,一路思索,却始终想不出是什么缘故。 越往西走,道路越是难行,一天时间,只能走三五十里,这一日望见远方山如卧龙,延绵不绝,王一鸣便知已是在昆仑山中。 昆仑山又称昆仑虚、中国第一神山,为道家之圣地。王一鸣虽自己是个俗家,然长期身在道观,师父又是修真之士,所以对这昆仑山,也是颇怀崇仰之心。 王一鸣知道,沿着这昆仑山脉,一直向西,便可到达新疆,新疆地广人稀,在那随便找处地方,也可以避上个三年五载,等到事情平复后,届时再重返中原。 此时已是十月,西域甚是严寒,王一鸣与杨应尾都已换上了冬装,山路崎岖,二人骑在马上,缓缓前行。 这一日,北风呼呼刮了一整天,到临近夜晚时,竟然下起雪来,那雪花如鹅毛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杨应尾从未见过如此大雪,觉得很是新奇,王一鸣却在心中暗道苦也! 正是“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那大雪一下,本来就若有若无的羊肠小道,一小会工夫,全被白雪覆盖,放眼一望,四下皆白,左右两侧山峰陡峭入云,实在是进退两难。 第26章 南北西东,绝密现,行路难(六) 两人心下沮丧,四处张望,忽然,杨应尾朝上一指,叫道:“义父,你看!”王一鸣顺他手指方向望去,见左面的一座山上,在接近山峰顶端的地方,有一处却是黑幽幽的,周边白雪一映,就有些显眼。 王一鸣猜想那里应该是一个山洞,为今之计,只有暂时先上去避风遮雪,待雪消之后,再作打算,这马也得牵上去,否则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待上几个时辰,非得冻死不可。 于是,王一鸣寻了一根长树枝,自己牵了马,用树枝在前头探路,杨应尾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马,小心翼翼,缓缓上山,幸得大雪初下,不是太深,这面山坡也不算太过陡峭,又长了些树木,杨应尾几次滑跌,还好都有大树挡住了。 在山坡上,那马有时也站不住脚,往山下滑了几次,王一鸣奋起神力,连拉带推,他们艰难地攀登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到了那先前望见的所在,却不是个山洞,而是一块天生巨岩,宽有四五丈,从山壁上突出丈二,巨岩下面是一块平台,雪花无法进入,所以远远看来,便似一个山洞。 王一鸣牵马走进巨岩下面,杨应尾跟着也蹒跚爬入,山道崎岖,且荆棘丛生,杨应尾与那匹马,六条腿上已被划破多处。 这巨岩下,地处背风一面,无风无雪,对二人一马来说,此刻已是天堂。 王一鸣见杨应尾疲累得厉害,便让他靠着山墙,坐下休息,自己绕到巨岩后面,再往上走得十几步,不禁悚然而惊,原来已在一处悬崖边上,往下一看,云气缭绕,深不见底,饶是王一鸣胆气甚豪,也感觉有些头晕目眩,脚底发麻。 他退了回来,沿路找了些枯枝败木,抱到巨岩下面,杨应尾正觉寒冷,看见义父抱柴过来,便掏了火绒,生起了一堆篝火。王一鸣跟杨应尾说了山顶形状,嘱咐他万万不能上去。 两人守着篝火,休息了一会,等到精力恢复一些,王一鸣便又出去了,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回来了,手上拎着一只雪鸡。 杨应尾拍手雀跃,已经快一天了,父子俩没吃过任何东西,肚子一直都在呱呱叫唤,他让义父坐下歇会,自己提了雪鸡,掏出小刀,到岩外去毛开膛,掏除内脏,山上无水冲洗,便用白雪擦了几遍,回到崖下,用树枝将雪鸡叉起,就火烧烤。 近段时间,杨应尾与王一鸣长期在山林中行走,他做这些事情,已经十分麻利,至于烧烤手段,却已强胜过王一鸣了。 那把小刀,王一鸣是无意中得来的,长仅六寸,刀鞘非金非革,花纹古朴,刀柄上有金丝缠绕,刀刃却是锋锐得紧,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刀身上有两个篆字,名为“新月”。 杨应尾爱不释手,王一鸣见他喜欢,便将这新月小刀送了给他。 天色越发黑了,二人吃了那只雪鸡,杨应尾身上也觉得暖和多了,那马却无草可吃,不住嘶鸣,杨应尾走过去用手抚摸,柔声安慰,过了一会,那马可能是叫得倦了,便站那睡着了。 王一鸣心道:“这大雪封山,也不知要多长时候,马儿没有草料吃,肯定是撑不下去的,刚才在这冰天雪地中转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只雪鸡,情非得已,明天若寻不到猎物,只能将马杀了。” 大雪将住未住,王一鸣见一轮满月挂在中空,月光映照,四下里一片银白,有如明镜一般。 他忽然想起了因禅师以前说起过的一个禅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王一鸣年轻时,曾认真研习佛道二家经典,知道这个偈语出自《六祖坛经》,本是六祖慧能的师兄神秀说偈:身似菩提树,心似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六祖听后,感觉悟得并不彻底,于是也说了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王一鸣正睹月思人,缅怀故友,心中忽然一动,感觉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然而具体是什么事情,却又想不起来了,就如流星一闪,似遍地光亮,一瞬之间,却又回复到黑暗之中。 他不由得冥思苦想,在那方寸之间,踱来踱去。 杨应尾此时已经醒来,见义父似乎有些焦躁,便关切问道:“义父,你怎么啦?” 王一鸣答道:“尾儿,我刚才似乎想到了一个很要紧的事,却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杨应尾抿嘴笑道:“以前父亲考我文章时,我想引用个经典,感觉就在嘴边,可硬是想不起来。义父,刚才你是看到什么想起这事的?” 王一鸣不再踱步,站在原地,边想边说道:“我刚才看着这一轮满月,想起了了因,然后想起了一段偈语......哦,是了。” 他经杨应尾一提醒,便前后贯穿联通起来,因那偈语中有一句“本来无一物”,王一鸣想起,同样是满月的中秋之夜,他夜入刑部大牢去找杨继盛,当时他低声说了句:“我有一物......”然而正巧在那个时间,看牢的卫士被人发现昏倒在地,大牢中闹腾起来,王一鸣只得离开了。 其后,诸多事情纷扰而来,一直没有回想起杨继盛的这句话,直到前些日子,王一鸣觉得他和杨应尾被万里追杀,超乎常理,所以一直在暗暗思索,却始终没有头绪。 现在,他突然想到了杨继盛说这话时的郑重神情,猜想他要讲的,定是一件大非寻常的物事,而且这件物事,一定与严府甚有牵连,他们才会如此不惜人力物力,大张旗鼓,布下天罗地网,来追杀杨应尾。 王一鸣把前前后后连起来,想通之后,便对杨应尾说道:“尾儿,你爹爹给你的‘自书年谱’,你可曾看过?拿来给我瞧瞧。” 杨应尾把枕在头下的包袱拿了过来,找出父亲的那本《自书年谱》,递给义父,说道:“爹爹交给我时,说让我过几年再看,我还没有打开过。” 王一鸣翻开了《自书年谱》,卷首为杨继盛自画瓶插莲花一支,寓意出淤泥而不染,接下来书中,全是杨继盛的生平自述,从出生至赴死,一桩桩一件件,都有记录。 可书中所写的,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王一鸣仔细翻看,发现书中有两页纸,是粘连在一起,他用手指一捏,感觉有样东西夹杂其中。 那两页纸是依靠鲜血粘在一起的,这时鲜血早已凝固,变成黑色血渍,王一鸣小心撕开,看见一个油布小卷,外面全是黑色,凑在鼻前一闻,那上面也有一大股子血腥气,他将油布打开,里面还折有一张纸。 王一鸣将纸展开,见是一封书信,字迹龙飞凤舞,寥寥几行:东楼世兄,前时所谈之事,老夫思之再三,以为可行,东楼门规模初成,已可启用。今上昏庸无道,以致民生凋敝,怨声载道,而世兄雄才伟略,必成大业。 昨日夜卜星象,大明尚有十数载气象,若能在这数年之内,招兵买马,东连倭国,北结鞑坦,则大事必成。届时世兄南面称孤,千秋功业,史书留名。老朽之国师一事,乃笑谈耳,只需将吴越之地,划归老朽,老朽自当鼎力相助,不遗余力。知名不具。下有批注:此信已复,暂依东方之议。 王一鸣将信交给杨应尾看过,二人面面相觑,神情肃然。 严嵩的儿子叫做严世番,自号东楼,看信中的意思,严世番是想要造反,自己来做皇帝。这份书信加上批注,就是大逆的铁证,无怪乎严嵩父子如此紧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取回这封书信。 另外,信中的这个东楼门,王一鸣此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应当就是马家大山之中,秃头说的那个神秘门派了。 只是,如此重要的物事,如何会到了杨继盛的手中?而他在刑部大牢里,被关押三年之久,刑部中上上下下,都是严嵩的党羽,这封信为何没有被严府的人搜了去? 王一鸣与杨应尾便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第27章 南北西东,绝密现,行路难(七) 书中暗表,这件事情,还需要从严嵩的儿子严世番开始说起。 自古以来,民间便有咒术一说,比如讲“你这个天杀的,老天哪天定要收了你!”还有“这人太过缺德,将来生个儿子没屁眼”之类。 严嵩把持朝政、欺下瞒上、排除异己、杀害忠良、倒行逆施,他的所作所为,已经不仅仅是缺德了,然而,严嵩得了世宗皇帝的宠幸,位高权重,老百姓是敢怒不敢言,肚子里却早已咒了他个千八百遍。 正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只是老百姓咒时,不得其法,严世番出生后,屁眼周全,只是天生只有一目,长大之后,短项肥体,长得着实难看。 然而,严世番博闻强识,通晓时务,善测人意,处事机警,所谓“一目十行”,就是说的此人,算下来也可说得上是有得有失了。 严世番长到二十来岁时,便被称为“嘉靖年间第一鬼才”,端的是奸猾机狡,处事滴水不漏,甚得嘉靖皇帝的赏识。但凡遇到紧急难决的重要政务,朝中大臣都要请严世番来协助定夺,结果竟然是面面俱到,不曾有过差错。 朝中曾有传闻,说嘉靖皇帝有一次心血来潮,在夜里传下圣旨,询问大臣们某事该当如何,这件事情相当棘手,严嵩与大学士徐阶、李本在朝房,反复商议了许久,意见还是不能统一,于是他们三人每人各写一帖,可再三斟酌后,仍觉不妥,始终不敢上呈给嘉靖皇帝。 时间已过四更,太监们走马灯般来传旨索取,说皇上已经发怒,严嵩等三人没有办法,只好将商量好的誊录呈上。没过多长时间,太监回转来,将揭帖还给他们,打开一看,在三人所拟的揭帖上,皇帝用朱笔涂抹多处,并严令重新拟过。 三个人都没了主意,最后严嵩只好派人飞马去叫来严世番,严世番到后,盏茶功夫便已拟好,太监拿去上报给皇上,嘉靖皇帝颇为满意,下旨依拟照办。 严世番这人自视极高,狼子野心,早就存下了叛逆的心思。为了成事,从三十岁开始,严世番便与倭寇勾结,暗地里笼络江湖豪杰,都是为了方便日后起事所埋的伏笔。 四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东方白来严府做客,严世番与东方白在席间一谈,话语投契,二人均是枭雄之属,因各有所需,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其后两人密谋多次,由严世番出钱,东方白出人,在三年多前,秘密建立起一个组织,严世番取名为“东楼门”,这东楼门中,尽是些绿林豪杰、江湖死士。 东楼门的组织严谨,楼分“立木、卧土、勾金、点火、曲水”五层。 第一层为曲水汉,有七百来人,都是江湖中二三流角色,这些人大多声名不正,行止不端,如巴蜀三枭、浙南九义之辈。第二层点火者,有一百多人,有江湖小帮派的头目,有一些是绿林中的独角大盗,这些人武功都还不弱,只是达不到一流境界。 东楼门第三层为勾金使,只列有三十六个席位,都是些武功高强的武林大豪、门派首领,如河间双煞,以及这次带领浙南九义等人,拦追堵截王一鸣的郭家两兄弟。 第四层为卧土子,只有六个人,东方剑为卧土之首,另人的五人,身世隐秘,除了东方白、严世番与东方剑外,无人知晓。 至于立木尊,是东楼门最高层,就只有两位正副门主,门主东鹫东方白,副门主严世番。 曲水汉与点火者二层,一直都在不断扩充,是勾金使持“金鹫令”四处征召来的,金鹫令一出,若有不归顺的,勾金使必然出手让其覆灭,凡归顺的人,每月都会派发些银钱,到需要的时候,勾金使一声号令,曲水汉、点火者需无条件随时响应。 马家大山中的那个秃头并未说谎,曲水汉与点火者,在东楼门中地位低下,只知道按指令办事,他们甚至连“东楼门”、“立木、卧土、勾金、点火、曲水”,这些个名字都没有听到过。 勾金使承上启下,较为关键,然也是亲疏有别,有些勾金使,能接触到部分门内机密,但是遇有重大事情或者绝密事务,却需要由卧土子来处理,这也是此次,东方剑为什么西来的原因。 在东楼门成立之初,严世番花重金请来“金陵第一妙手”肖灵,在自己的家中建了一座“千机楼”,用来存放绝密与重要的物件。 肖灵师从“活鲁班”肖英,是鲁班们的弟子,肖英另有一个师兄弟叫做肖进,在“活鲁班”肖英去世后,就一直杳无音讯,生死不明。故而,肖灵可以说是当世鲁班门的唯一传人,他于建筑、布阵以及机关之学,都是颇有造诣。 鲁班门的人都没有子嗣,肖灵其时已年近四旬,也没有娶妻。严世番的为人,肖灵也能知晓个大概,他心中实在是不愿去搅这趟浑水,所以严世番派人来请他时,他一直称病,好声好气的将来人打发回去。 后来,东方剑亲自上门来请过一回,肖灵暗自掂量,严世番与东方剑,他一个都得罪不起,只得奉召前往。 肖灵在去严府之前,将家中的老父母送回山东老家,把两个未出师的徒儿也遣散了。果然,因为所谋者大,严世番担心日后机关泄露,就在千机楼竣工之日,他备下一桌丰盛的酒菜,亲自宴请肖英。 酒足饭饱之后,严世番站起来,又敬了肖灵一杯酒,笑着说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 肖灵心中忐忑,拍着胸脯说自己定然谨守机密,严世番满面含笑,口中却不说一个字,肖灵不敢不喝,咬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就是这杯毒酒,让肖灵去见了鲁班爷。 这千机楼端的是铜墙铁壁,禁卫之森严,不输于皇宫内院,楼中的消息机关,有一十九道之多。 其中,更有一处楼中楼,布有八方雷鸣阵,蚊虫飞过便有铃声示警,立刻便会有数十名卫士从门口冲入,另有上百人张弓搭箭,在外将楼中楼围得水泄不通。 楼中楼便是严世番存放绝密文件的所在。严世番一直以来都有一个习惯,凡是重要信件,他自己都要做个批注,以作备忘。 严世番对千机楼里的这个楼中楼,有绝对的信心,所以才会将身家性命相关的物件,大胆放置其中,可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这个连蚊虫都飞不进的楼中楼,竟会被盗,一经查看,被盗的物事中,真还有那封要命的书信在内! 楼中楼的机关,开关起来甚是繁琐,所以,除非是有要紧物事需要存放或取出,严世番只在每月初九才进楼一次。这次他发现被盗,一面派人知会东方白,一面自己秘密派人搜寻。 严世番机警异常,书写重要文件之时,都会在墨水中加入一种“水晶兰”的粉末,这水晶兰浑身晶莹剔透,洁白无瑕,只生长在人迹罕至之处,故又名“死亡花”。水晶兰晒干后研为粉末,人闻上去是无色无味,可猫、狗能嗅到该物的气息,而且水晶兰的味道,能持续数年之久。 严世番的家里,养着几头西域灵獒,那封书信丢失后,便放出灵獒,数日追踪下来,有两头灵獒停在了杨继盛的家门口,狂吠不去。 彼时,杨继盛已被刑部拿住,正严刑逼供,在杨继盛入狱的这几年间,他家已被严世番和东方白派人翻查了无数遍,只是张贞与杨应尾不知道而已。 可他们却始终没有找到那封书信,杨继盛在大牢之中,多次受刑昏厥之后,他一身上下,里里外外,都被搜了许多遍,看除了找出来几十只跳蚤,就没有任何其它发现。 第28章 南北西东,绝密现,行路难(八) 东方白与严世番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可他们怎么也想不出来,杨继盛是用了什么方法,将那封信藏在了什么地方,他们费尽了周折,却总是找不到。 杨继盛在刑部大牢时,严世番还让郑关远去牢里逼问过杨继盛,可即便阳煞连分筋错骨手都使出来了,却始终不能让杨继盛开口。 东鹫与严世番没了办法,只好想法将他一家三口一股脑全部杀掉,断了根源,所以在杨继盛问斩那天,才会有巴蜀三枭上门索命的事情,结果阴差阳错,张贞与杨应尾被王一鸣救了下来。 王一鸣后来带着他们母子,去法场给杨继盛送行,就有许多武林中人认出了他。 杨继盛在法场中的详细情形,自然是有人一一上报,严世番推敲一番后认为,在临死前,杨继盛交给杨应尾的《自书年谱》大是可疑。 杨继盛被关在刑部大牢中时,曾经在他昏迷之后,严世番的手下将这本《自书年谱》拿来给他,严世番便做了这《自书年谱》的第一个读者。他见书中通篇,只是纪录杨继盛某年某月做了何事之自传,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便让手下人将书又送了回去。 杨继盛临刑前,把自己的自传交给儿子,是人之常情,可为何要叮嘱,让他过几年再打开来看? 于是,严世番秘令河间双煞出马,让他们将杨应尾以及随身携带的所有物事,尽数带回,却不想河间双煞中了王一鸣的连环计,空手而回。 河间双煞发现哭灵孝子并非杨应尾,两人快马返回杨继盛的家中,见空无一人,方知又中了计,他们在马厩里面,找到了巴蜀三枭的尸首,便找辆马车将尸体拖了回去。 东方白一查看关朗俊的剑口创伤,便知道是老对手的弟子出手所致,而杨继盛的儿子与书信,应该是和王一鸣在一起。 东鹫当下再也不敢大意,一面让人发下江湖悬赏令,一面安排人马,由东方剑带队,调集勾金使九人,点火者六十,曲水汉两百余人,一路向西来追赶拦截。 此次动用人数之众,阵容之盛,实在是东楼门成立以来之最。 然而如此绝密的物件,以楼中楼防范之严密,为何会被人盗了去?又为什么会到了杨继盛的手中?此事说来蹊跷,甚至连杨继盛自己,到死时也想不明白。 严世番才具惊人,然而他贪淫好色,夜夜无女不欢,但凡被他看中的女子,或威逼或利诱,绝无逃脱的道理。 燕京城中,有一个姓萧的秀才,科举屡试不第,时日长了,也就心灰意冷,于是他弃文种花,三十岁时,娶了一个私塾先生的女儿,夫妻两个每日里种花卖花。 萧秀才读书不成,种花倒是有些悟性,他养的花也较别人的水灵鲜艳,就不愁主顾,倒也衣食无忧。 然而,夫妇二人年纪渐长,一直没有个一儿半女。萧秀才便从三十五岁那年开始,年年带同妻子去法源寺中烧香求子。 也可能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萧秀才四十三岁那年,他妻子竟然诞下一女,老两口欣喜非常,爱若掌上明珠,唤做“锦娘”。 及至锦娘长大,出落得如出水芙蓉一般,貌相清丽,举止婀娜。这锦娘更有一般怪异处,随你多娇气难养的的花,哪怕是海棠昙花等,只要经锦娘之手细心侍弄,必然花开茂盛,娇妍无比。 众人都觉得奇怪,便有人刻意寻些奇花异草,让她种植,结果锦娘屡试不爽。 待锦娘长到十六岁,燕京花市内,便尊她为“花魁锦娘”。各路求亲的人踏破门槛,其中不乏大富之家,官贾门庭,然而萧氏夫妇都不松口,在他二人心中亦有计较,老两口都已六旬年岁,还有得几年好活?锦娘是他们的命根子,故而这终身大事,他们想由锦娘自己做主,可锦娘心气高洁,平常之人,根本就入不了她的慧眼。 这日上午,严世番心血来潮,带同几个家人,去闲逛花市,正逢花魁锦娘也在花市,严世番一看见锦娘,不由得心中大动,便上前去调笑,锦娘见他形容猥琐、言语无礼,哪会理他? 严世番虽然心中痒煞,然青天白日,花市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却也无可奈何。 可人性就是如此,越是得不到,越是思之念之。明明他府中美女如云,个个都殷勤侍奉,严世番却只惦记那个对他不理不睬的锦娘。 从花市回家后,接连几日,严世番总是唉声叹气,茶不思饭不想的,他手下那些个家仆厮养,哪有不明白主子心意的? 于是在一天夜里,便有人将锦娘从家中劫了出来,送到了严世番的床上。 严世番见美人因紧张而愈发娇俏,因惊骇而梨花带雨,便兽性大发,欲要霸王硬上弓,岂知那锦娘虽看似柔弱,性情却甚是刚烈,竟而咬舌自尽了。 可怜锦娘红颜薄命,花开方绽,却遭骤雨狂风,一缕香魂,竟尔随风逝去了。 严世番扫了兴,便命家人将锦娘尸身送了回去,再打发了一百两银子。萧氏老夫妻两个,见爱女惨死,有如晴天霹雳,心中悲怆莫名,已觉人间了无生趣,哪里会要他的银子! 夫妻两个豁出性命,去找上严府理论,却被他家的护院打了个半死,赶出了大门。 萧秀才夫妻两人,想着女儿已死,自己老来无依,又见严府横蛮势大,冤仇难报,便双双撞死在严府阶前。 严府的家人将他们的尸首拖到一旁,像无事发生一般,开始洒扫门阶,众多路人都亲眼看见这夫妇两个自戕惨死,然而严家权势熏天,却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然而,就在这路人之中,却有一个人,在弄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气炸英雄肝胆,激起侠义心肠,决意要为锦娘一家三口讨还公道。 此人便是天下无双手,人间第一偷,盗侠一枝梅。 第29章 南北西东,绝密现,行路难(九) 那段时间,一枝梅正好在京城游耍,这一天信步所之,刚好看到萧秀才夫妻二人撞阶殒命,细一打听,但觉惨绝人寰,不由得勃然大怒。 当夜,一枝梅便潜入严世番的府上,隐身在院落中一棵银杏树上,四处打量。他轻功已入化境,出没若神,来去如风,那帮门口的看家护院,根本就看不到他。 一枝梅本想在暗中结果了严世番的性命,为锦娘一家报这血海深仇,可他从亥时一直等到了子末,都始终没有看见严世番出来。 一枝梅发现有一处所在,禁卫异常森严,他留神查看,见那里的卫士二十人一班,各仗兵器,守在四周,个个振作精神,目不交睫,如临大敌。他起初以为,那里便是严世番的宿房,却不知那处所在,便是肖灵所建的千机楼。 千机楼前的卫士,如此高强度的看守,其势自难持久,严世番明白“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的道理,故令每个更次便换一班,又来二十人,其形状如旧,换班的时间,应时应点,每隔两刻钟,府中另有二十人的巡逻队伍,经过千机楼,查看正常后,又列队离开。 一枝梅看了许久,觉得此处戒备之严,实在不输于皇宫大内,看这楼的建筑风格与布置形状,应该不是宿处,而是一处机密所在。 一枝梅偷遍天下,越是难偷的地方,他越是欢喜,这楼中不知存放了什么样的稀世珍宝,竟然防范如此周密,他见猎心喜,仔细查看了一番,便飞身出了严府。 第二日夜晚,月上中天后,一阵鼓声响起,一慢四快“咚——咚!咚!咚!咚!”那些个千机楼前的卫士,一听到鼓声,便都放松下来,收了兵器,人人均现出疲累的模样。他们却没有见到下一班的值班卫士过来,便齐刷刷的望向队伍正中的一个长须道人。 长须道人是这队卫士的首领,此刻沉了面皮,心中恚怒,平常鼓声一起即可换班,可现在鼓声都响尽了,下班站岗的卫士却还没到,这大半夜的,又有谁愿意在这里多站片刻? 可若要是离开,万一出了差错,那麻烦可就大了,正自沉吟间,千机楼后面,传来了列队而来的脚步声,那长须道人将手一挥,一干人也列了队,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月光之下,若有若无,一道灰影有如轻雾,飘到了千机楼的门前,正是一枝梅。此时刚过丑时下三刻,适才的五更鼓与脚步声,全是他的手笔。 一枝梅自幼习得口技之法,摄口则为鸡犬狸鼠之声,拍手则有萧鼓弦素之音,惟妙惟肖,足可乱真,模仿更鼓之声,弄脚步渐近之音,于他而言,只是雕虫末技而已。 闲话少叙,一枝梅到了千机楼门前,左手抬处,那飞鱼锁便已弹开,打开房门,翻身入内,轻如柳絮,随手将门轻轻带关,绝无半丝声响。 楼内无灯无烛,伸手不见五指,而在一枝梅的夜眼看来,历历在目,与白昼无异,他见楼内架格、木箱,总计有百件之多,里面装的,都是金银画卷以及珠宝等物。 他又看了看房内的布局,便知这楼定是鲁班门人所建,地面、墙面均有机关,一枝梅是大行家,知道这些个机关消息,均是以压力感知触发的,不得踏错一步,否则或流矢、或翻板、或暗箭......总之是危险重重。 一枝梅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手腕轻抖,那物飘曳甩开,原是一束轻绸。一枝梅再振臂一抖,轻绸绷得笔直,直射而出,两三丈后,穿过一个壁门的把手,迂转回来,就如同有人用手牵引一般,轻绸那端自动打了个结,一枝梅将轻绸这端在门边一卷,便在这千机楼中,搭起了一座绸桥。 他纵身跃上绸桥,两足轻点,身形有若鹰隼滑翔,片刻就到了楼中楼前。这楼中楼方圆只不过一丈,高也仅止一丈,位于千机楼的正中之处,是用黄花梨木建造的一座小屋。 小屋四周,有五十四条金丝,由房顶拉入地面,两条金线之间的间距不过一尺,金丝上挂有银铃铛,每条两个,共计一百零八个。 这就是肖灵为楼中楼所布的八方雷鸣阵,若是不事先将机关关闭,收回金线,有人想偷入楼中楼,只要不小心触到一根金线,便会铃声大作,同时,楼中楼也会快速旋转,带动五十四根金线一起旋转,那金线既韧且利,无异于神兵利刃。 一枝梅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棉花球,以漫天花雨手法打出,每朵棉花球都塞入铃铛里面,那铃铛当时就哑了。他又将身躯缩小至六七岁孩童大小,在两条金线之间一穿即过,到了楼中楼的门前,门上无锁,轻轻推开门向里看去,楼中楼内陈列,简单之极,一桌一椅一几一柜,除此之外,更无一物。 那柜黑黝黝的放在墙角,柜门上赫然是一把七巧连芯锁,这七巧连芯锁,总共有七七四十九组变化,若错一次,又会生出七组变化,是当世最为繁复之锁。 七巧连芯锁制作艰难,当年,肖灵的师傅肖英号称“活鲁班”,穷毕生之力,也只做得七把,而肖灵的悟性远不及师傅,制锁的本事,只到五行同心锁而止,两者相去甚远,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五行同心锁,只需半盏茶的时间,一枝梅就可打开,而七巧连芯锁,就连他这位盗中之圣,若没有一两个时辰,也是解不开的。 一枝梅看见桌上的金狮镇纸下,压着一张纸,取出来草草一读,心中不由得突突一跳,便将那张纸放入怀中。 他计算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转身出了楼中楼,带关房门,再沿绸桥梭下到了千机楼,贼不走空趟,顺手在格架上取了两把金狮顶麒麟壶。 到了千机楼的门前,一枝梅右手抓住轻绸轻轻一振,那绸桥两头同时松了,他将轻绸卷起收入怀内,出来后关上楼门,将那把飞鱼锁照旧锁上。 时间算得正好,耳中听到东边有值班卫士正列队走来,一枝梅跃身飞入银杏的树冠之中,撮唇学列队脚步声,那帮卫士到了楼前,见空无一人,又听到五更鼓响,以及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都很有些气愤,其中有一人低声骂道:“这帮人好没道理,连鼓点声都不等敲完就走了。” 第30章 南北西东,绝密现,行路难(十) 一枝梅出了严府后,心中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这封书信如此要紧,我却去把它交给谁好?” 他闲云野鹤,与朝中官员均不相识,若说偶尔有些往来,也只是他心血来潮时,去官员们的府邸中取走些物件。 一枝梅把他所知道的官员,在心里历数了个遍,感觉几乎全都是严嵩党羽,偶尔有一两个不是,却又是些谨慎懦弱的人。 这书信倒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时之间,是扔不出去了。 他在京城里又转悠了几日,有一次在一个酒楼中,听到几个食客议论,说杨继盛已回兵部任职。一枝梅脑海中灵光一闪,这位杨大人,他在狄道时曾有些了解,知道此人刚正不阿,是个不畏强权,又能为百姓办实事的好官。 青松剑侠王一鸣,还曾为了杨继盛来求过自己,当时他以后辈之礼拜见,又详细说明了这位杨大人在狄道的筹划,后来,杨继盛果真把狄道治理得井井有条,这封书信交给他,应当可以放心。 一枝梅心中计议已定,打听清楚路径,便连夜进到了杨继盛的书房中,把这封书信放在了他的书桌上。 直到过了半个来月,又是初九,严世番再进千机楼时,这才发现书信被盗,他大惊之下,知会东方剑立刻安排人手暗暗查访。 严府与东楼门,自然都有能干的人,一看了现场形状后,便都确定必然是一枝梅所为,除了他外,世间也没有人有这样的本事。 东方白与严世番只是感到奇怪,为什么那几只灵獒会在杨继盛家,嗅到了水晶兰的味道,于是推想为杨继盛与一枝梅两人共谋。 其时,杨继盛已经身在刑部大牢,于是兵分两路,一面派人盯紧杨继盛以及其家人,一面派人查访一枝梅的下落。 那怪侠一枝梅平生居无定所,神龙见首不见尾,又颇精易容之术,虽严府势大,东楼人多,然寻他不见,却也无可奈何。 一直到了大半年之后,一枝梅在杭州的西湖旁,出手教训了几个不讲偷门道义的小贼,被东楼门的人发觉,东楼门就近派出了点火者七人,赶去拦截追杀。 一枝梅轻功举世无双,然武功却未臻佳妙,仗着如鬼如魅的身法,出其不意杀了对方三人,而后力拼血战,又杀了两人,剩下的那两个点火者,武功颇是不弱,与他不住缠斗,从中午打到晚上,一枝梅的身上已有了七八处伤口,那两个点火者,周身也是伤痕累累,三人同时拼了个精疲力竭。 一枝梅相准时机,勉力提上一口气,从那两人的空隙中冲出,奔到一个破庙内,他想暂时躲藏起来,稍稍恢复点元气,可还没来得及关上庙门,那两个点火者也已踉跄跟进。 是时,天黑夜雨,庙内漆黑一片,那两个点火者身上火绒俱湿,无法举火,他们亲眼看到一枝梅进了庙内,两人便左右分开,相距一丈,并排向前搜寻。 一枝梅经过这一场剧斗,流血甚多,到了神坛脚下,已经支持不住,昏了过去,迷糊间感觉左脚被人牢牢抱住,又听到有个声音大叫道:“我抱着他的脚了,快来!” 一枝梅霍然惊醒,看见另一个人也朝他扑将过来,黑暗之中,一枝梅见他扑到,略一侧身,那人便扑倒在一枝梅的右侧,一枝梅两手抓住他的脚脖,使力一掐,那人受痛,大声喊道:“是我的脚,是我的脚。” 一枝梅感觉自己脚上一松,便强振精神,轻手轻脚,出了庙门,那两人不能如他一般黑夜见物,还依旧在庙内继续摸索。 自那次以后,东楼门就再也没有一枝梅的踪迹了。 回头再说那日杨继盛清晨起来,洗漱之后,踱步到了书房,本想先看会书,再写几个字。猛然间看见桌上的那份书信,拿起来一读之下,全身皆颤,在书房中转了几十个圈子,张贞叫他吃饭他也不吃。 最终,杨继盛一咬牙定下决心,便铺纸研墨,写下了《五奸十大罪》,打算在上朝的时候呈给皇上。 然而那份书证,杨继盛却不敢贸然附于奏折之中,他把书信折将起来,用油布仔细包起,再取来利刃,割开自己的大腿,将油布包塞了进去,而后他用白药止了血,简单的缝上了。 这封书信关系太大,杨继盛与张贞虽是夫妇一体,可怕给夫人招来祸端,却也不敢跟她明说,他本意是想,待皇上看过那《五奸十大罪》后,在召见他时,再将这书信取出来呈上。 哪料到当天夜里,他就被侍卫拿去了刑部大堂,一顿棍棒,打得是血肉模糊,皇上没见着,那封书信便一直呆在杨继盛的大腿里面。 此事说来,也是玄到极点,倘若杨继盛不是在刑部遭那一顿棍棒,严府的那些眼线一看见他的刀伤,必然生疑,以严世番的精明干练,书信就早已被他取去,倒少了这许多夜的担惊受怕。 以前,这位小严相夜夜寻欢,可自从发生了这件大事,竟尔很长一段时间无心女色,如此一来,杨继盛与一枝梅在无意之中,倒是救下了不少如花少女,貌端熟娘。 严世番见杨继盛才被他父亲调升至京城,任兵部员外郎,可还没过几天,竟然上疏弹劾,心中九成九已认定,那封书信,必然是在杨继盛手中,只是寻它不着。 最后一次朝审回来后,杨继盛便知自己一死难免,死则死尔,然想到严家父贼子逆,他家的权势富贵已到了极致,却不思报国,暗地里还要叛国逆君,心下着实不甘。 在中秋之夜,他想着将证物取出,交给王一鸣,然正在那时,刑部的卫士发现狱卒刘长根昏倒在地,闹将起来,故而未得其便。 待王一鸣走后,他摔碎瓷碗,用瓷片割开股肉,将油布包取出,悄悄放在《自书年谱》的两页之间,再用鲜血粘上。 在要被斩首的当天,法场上,杨继盛把《自书年谱》交给了儿子杨应尾,只希望有朝一日,机缘巧合,可使严家父子的真实面目曝于天下。 第31章 天不绝人,驳初见 ,修真阳(一)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太过错综复杂,其中的关键人物,一枝梅与杨继盛,都从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所以,便是再聪明十倍的人,也想不透其中的原委,王一鸣和杨应尾便想破了头,也是枉然。 他们二人围着篝火,沉思良久,都摇了摇头,却有一点豁然开朗,从京城杨继盛家中的巴蜀三枭,跟踪送葬队伍的河间双煞,以及现在东方剑带着大队人马赶来拦截,所有的这些人,全是为了杨应尾手中的这封书信而来的。 之前的诸多看来不合常理的事情,随着这封书信的出现,变得最是正常不过了。 王一鸣心中暗自庆幸,自己在中途改道,没有直接去崆峒山,否则,即使侥幸能上得了山,玄圣宫也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只怕是难以安宁了。 此时正是夜半时分,明月如盘,雪冷月清,偶尔有树上积雪成团滑落下来,发出沙沙的声音。 忽然,王一鸣脸色一变,如风立起,拿剑在手,侧身向外,那匹马也是耳朵扑棱两下,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杨应尾一见义父的神情动作,隐然觉得不好,急忙把书信卷入油布中,与《自书年谱》一同塞入到百兽袋内,再将百兽袋放进包袱里面,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时,他也已看到,在白雪茫茫的山腰上,一前四后,有五条人影,月光下飞速径奔山顶而来。 王一鸣只朝下看了一眼,便伸手将杨应尾提起,放到了马背上,低声吩咐道:“我之前查看过地形,西边要稍微平坦些,待会我拦住他们,你骑马快跑,记住,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万万不要停留!” 那五人来得极快,杨应尾还没来得及回答义父的话,五个人已奔到崖前,在相距王一鸣两丈处站定。 当先的那个人,朗眉星目,一身白袍,正是东方剑,他的身后跟着四个人,成扇形站立,堵住所有可以下山的通道,王一鸣眼光一扫,正是前几天在同仁酒楼中,遇到的那四个人。 东方剑先瞄了一眼骑在马上的杨应尾,再看向王一鸣,见是一个黄脸驼背,微微一怔,又朝王一鸣手中长剑望了望,然后对王一鸣拱了拱手,笑着说道:“王兄,你我在月满之时颇是有缘,十七年前的月圆之夜,我们在华山之巅相逢,前些时日,在聚龙楼中,我们当面错过。今宵月圆,你我又重会于昆仑山中,哈哈,人生如是,好不畅快?可惜今夜无酒,如此月白风清,故人重会,当浮一大白。” 东方剑记性惊人,当日在聚龙楼时,只是在下楼时眼光一扫,便记住了堂中所有人的模样。 王一鸣并不还礼,也哈哈一笑,说道:“东方兄太客气了,从京城至西域,千里相送,王某足感盛情。” 东方剑笑容一窒,说道:“王兄剑快嘴利,果然英雄。王兄,我先给你介绍几位江湖中的成名人物,最近,他们和王兄,也曾有过一面之缘。” 他左手往身后一指四人,微笑道:“这四位便是‘人生如戏,酒色财气’,想来王兄应有耳闻?” 王一鸣神情淡然,心下却是一震,暗道:“果然是他们。” 他早就听说过,在湖南北部的洞庭湖畔,有一个“人生如戏”庄,四位庄主,分别是“满天星”钟无仇、“快活手”欧劲松、“笑面财神”赵进钱以及“气吞湖海”包永刚。 这四个人的武功,均有不凡造诣,行事却是忽正忽邪,没想到他们也会是东楼门的党羽。 那天在同仁的酒楼中,撞向王一鸣的麻脸汉子便是钟无仇,此人在二十年前,就以一套醉八仙拳法,打遍两湖,鲜有敌手。钟无仇生平嗜酒如命,满天星的雅号由来,自己解释是醉酒之后感觉满天星星,伸手可摘,也有人说此君武功精强,下手又重,经常打得人满天找星,自然还有人说,满天星是钟无仇生长满脸麻皮之喻,这话肯定也只能是背着他来说了。 二庄主快活手欧劲松,依红偎翠,家中姬妾便有十二人,温柔乡内享尽旖旎风光,每日里莺莺燕燕自在快活。江湖中人却都知道,欧劲松不光是摸女人时,那双手既快且活,他的成名绝技,一套红花绿叶掌使出,就如同生了五、六条手臂一般,令对手防不胜防。 三庄主笑面财神赵进钱,生就一副乡下土财主的模样,却是个暗器高手,在两湖周边,流传着一句话“要找钱,不找赵进钱”,此人三十六枚金钱镖,确实了得,有百步穿杨之能。每镖重一两八钱,都是纯金打造,真金足两,可无人肯要,只因你要他的钱,他要你的命。 气吞湖海包永刚排行最末,年近四旬,依旧是童子之身,一身横练,刀枪不入,所谓气者,是说此君脾气极大,稍不如意,便要伤人害命。他手上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大多是些恶贯满盈之徒,但也有些人,只是因为言语上得罪了他,而遭至灭顶之灾,然而包永刚武功精强,旁人奈他不何。 这四个人,原本分处两湖,各行其事,十年前却不知是什么原因,四人结成了异姓兄弟,在洞庭湖旁,建起了人生如戏庄,四人带同各自家小,全住在庄内。 有江湖传闻说,这四位武林大豪,仇人太多,虽然他们武功高强,可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所以便联合起来,抵御仇家。 酒色财气,样样均需耗费银钱,这四人虽都薄有家财,却是坐吃山空,便偶尔在湘鄂一带,暗中做了些没本钱的买卖,被严世番的手下得了些证据。 严世番有意收罗这几人为党羽,可四人都自在惯了,婉言拒却了,于是就有当地官府的人,三天两头,上门啰唣,四个人虽各有绝技,但都只是江湖草莽,朝中无人照应,又不敢当真招惹官府。 可笑这四个武林大豪,被那些个贪官恶吏,磨得殚精竭虑,神疲力乏,直至东方剑持东鹫令过来相邀,四人答应入了东楼门,方才消了案底。 第32章 天不绝人,驳初见 ,修真阳(二) 酒色财气四人同为勾金使,是东楼门第三层中的顶尖角色,他们武功既高,江湖经验也富,为人更是十分仔细。 那日他们巡查到同仁,有曲水汉来报告,说看见一个黄脸驼子带了一个小孩,正在一家酒楼吃饭,四人便赶了过去,因形貌相差甚远,钟无仇与赵进钱出手试探后,却被王一鸣与杨应尾瞒过了。 可在王一鸣离开后不久,赵进钱与欧劲松越想越是不对,一面安排点火者与曲水汉四处找寻这二人下落,一面让人传书与东方剑。 东方剑赶来与四人会合,一路在同仁附近打听,后来听眼线报说,曾见有一大一小两个人,骑着一匹马往西边去了,东方剑料定,这二人必是王一鸣与杨应尾,于是,五人五骑,便一路向西追了过来。 这一日追踪到了昆仑山中,老天降了好一场大雪,四下里完全无迹可寻,大雪覆盖,又找不见了道路,五人不由气沮,打算先返回镇甸,找个地方歇脚,等雪停后再做计较。 赵进钱常练暗器,眼力异于常人,偶一抬头,隔老远就看见这边山顶似有火光,如此天寒地冻,若是有人赶路,十有八九,便是王一鸣,五人抖擞精神,弃了马匹,快步奔到山脚,悄悄围上山来。 王一鸣眼见对方有五个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自己势单力孤,万难抵敌,便回头向义儿凝目一望。 杨应尾自然明白义父的意思,然而眼见局势如此凶险,他又怎肯舍义父而独自逃生,只是勒马不动。 东方剑笑容一凝,沉声说道:“久闻王兄剑法通神,小弟一直无缘领教,实为生平憾事。当今武林,除了那几位前辈外,天下使剑之人,唯你我而已,今宵月圆,东方剑向王兄请教几招。” 也不待王一鸣答话,东方剑伸手在腰间一拍,手上便多了一把剑,那剑柄连同剑鞘,均是暗沉沉的,毫无半丝光华,他缓缓抽出长剑,剑在鞘中磨砺,如潜龙低吟,持剑在手,光如流水,剑尖颤动,寒芒闪烁,东方剑持剑而立,渊停岳峙,不动如山。 王一鸣知道此人为生平劲敌,不敢怠慢,深吸了一口气,两眼直视着他,也缓缓拔出青松剑。 东方剑一声低喝,本不停颤动的剑尖,便猛然顿住,想是他以极强的内力裹住剑身,他踏上一步,本来王一鸣与东方剑相隔两丈,这一步踏过,东方剑离王一鸣便只五尺之遥,偏生又似闲庭信步一般。 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旁边那几个人,只觉蓦然间山上剑气飞扬,寒风袭体,那剑如同一道波涛,劈头盖面,直向王一鸣罩去,正是碧海观涛剑中之碧海一倾。因东方剑的剑势极快,剑气又强,故此一柄长剑带起一片光幕,隐隐有波涛之意。 王一鸣深知,今日便是父子二人生死存亡之际,哪敢怠慢,猛然一声暴喝,长剑挥转,那剑飘飘忽忽,忽斜忽正,这是冬松剑法之“冬松雪风”,风过雪松,白芒一片。 两人的剑气带起地上积雪,如同两个巨大的雪球,众人只听得叮叮连声,响得紧密之极,就如几十颗珍珠倒入玉盘中一般,响了一两百声后,但见两个雪球分开,各自退了两步。 待两人站定之后,那两团飞雪才慢慢落将下来,却没有一片沾在二人身上,他们两人剧斗之时,气贯全身,虽飞雪不能停留。 等到飞雪落地,酒色财气四人才想到喝彩,目瞪口呆之后,反应参差不齐,一声“好”字,喊得虽是此起彼落,但却满含诚挚震服之意。 东方剑与王一鸣交手一招,心中都是暗暗钦佩,东方剑右手缓缓将剑横在胸前,正要发出第二招。 王一鸣突然提气喝道:“尾儿,还不快走!”这一声喊,情急之下,他已用上真力,震得树上积雪簌簌落下,马儿一惊,前蹄扬起。 杨应尾听义父的语气极是严厉,再也不敢违拗,他两目含泪,纵马就要往义父所说的西面奔去。 东方剑也是一声大喝,手中长剑若电光一道,倏然而出,将至近身时,化作毒龙吐信,直指中宫,王一鸣斜剑飞挑,突然间,赵进钱手中金光一闪,但见一道金镖有如闪电,直往杨应尾后心飞去。 王一鸣左手一扬,手中一枚银锭同时飞出,击向金镖,他之前听到,这个如土财主一般的人,就是笑面财神时,就已料到,杨应尾若是骑马逃走,赵进钱必定发射金镖,是以在与东方剑动手前,左手已从怀中取出一小锭银子,用两眼余光,留意笑面财神的动作。 “当”的一声,但见金银相交,金镖被银锭撞偏,折而向下,直射入马臀之中。 高手过招,岂能有半分疏忽,王一鸣左手衣袖,已被东方剑的剑锋割去一大片,这还是他左手伸缩神速如电,否则整条左臂,都早已被长剑割断。 那马猛然觉得屁股上莫名剧痛,一声狂嘶,四蹄扬起,发力急奔,竟是往山顶而去,到得崖前,马儿发狂,哪里立得住脚?马身一纵,便径直跃入那万丈深渊之中! 杨应尾但觉两耳旁呼呼生风,四周白气茫茫,探头往下一看,黑幽幽的一片,深不见底,只惊得他魂飞魄散。 杨应尾用两手牢牢抱住马的脖颈,头脑里一片空白,两眼中恍惚迷离,似乎看见父母正向自己招手。 第33章 天不绝人,驳初见 ,修真阳(三) 岩石,巨树,绝不稍作停留,在杨应尾眼前一晃而过,他迷迷糊糊,感觉过了很长时间,又觉得只是片刻,下坠速度越来越快,耳中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后,他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长时间,杨应尾醒转过来,略一睁眼,感觉阳光耀眼。 他全身湿透,双腿寒冷彻骨,再凝神低头一看,却原来自己是趴在一个水潭边,下半个身子还泡在水里。杨应尾想要爬起身来,可只是稍微一动,那四肢百骸如同散架一般,感觉一身酸麻痛楚,难当之极,而且还冷得厉害。 他咬牙勉力爬到岸上,此时头脑中依旧是晕晕乎乎的,他回头一看,看到水潭的中间,漂浮着一大片黄色之物,依稀便是随他坠下山崖的那匹马儿。 这黄马在水面上一动不动,水面之下,不时还有血迹冒出,染红周边一小片潭水,看来是已经死去多时了。 杨应尾抬头往上看,一道白色的瀑布自崖壁中间流下来,如匹练一般,哗哗作响,坠入潭中。他稍一转念,便想到这个水潭,应该是瀑布千百年来冲刷形成的,水潭也不是很大,瀑布的水流冲击下来,水中纹浪向四周扩散开来,也将自己推到了水潭岸边。 他举头再往上看,但见悬崖陡峭,直插入云气之中,云气之后,便什么也望不到了。 杨应尾低下头,回转身来,竟然看到红花绿树,碧草茵茵,他一怔之下,尚在疑心自己已经死了,到了西方极乐世界,可他记得所读佛经中说“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又称“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地。” 这里虽是景致清幽,可显然与经中所述不符,他又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可身上酸痛的感觉,却又是如此真切,这才认定眼前所见,并非虚妄。 只是目前已是初冬,在坠崖之前,明明看见白雪遍地,而此时此地,却宛如身在春日一般,难道是自己已经昏睡数月? 他环目四顾,但见翠谷四周高山环绕,山头之上,隐隐能看见白雪晶莹,杨应尾便知确实是在冬天,这片地方,因四周高山拦阻风雪,阳光雨水充足,没有寒气侵袭,草木便能得以四季生长。 杨应尾再看瀑布上方,还是只见白云缭绕,不见山顶,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此事说来实在是险极,从万丈高崖之上摔将下来,能得生存者,可能万中无一,若不是这崖下,正好有瀑布冲刷出这样的一个深潭,杨应尾与他所骑黄马,落在地上,便会成为一团肉泥。 崖壁之上,多有突出的巨岩、横生的大树,若不是那马一跃而入,远离崖壁,只要碰到,便是粉身碎骨,即使只是挂到一点,必然也不会是杨应尾安坐马上,有可能是分开跌落,也有可能旋转而成马在上、而人在下了。 倘若是杨应尾一人跃下,虽是有可能也落入水中,但血肉之躯,如何能承受那万钧之力?那结局就如那马儿一般,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现在是黄马先行落水,承受了那巨大的下坠冲力,才使得杨应尾侥幸得生。 真是老天不愿忠良绝后,冥冥之中,自有天公主宰! 杨应尾看见岸边有两个包袱,正是自己和义父的,忙跑过去捡了起来。他一想到义父,担忧之心大起,便想要觅路出去,寻找义父。 当下,他也顾不得一身酸痛和刺骨寒冷,将两个包袱分左右挂在肩膀上,便往东面走去,途中见草地上有七八头野山羊,正低头吃草,树上也有十余只猴儿,在跳跃着追逐嬉戏。 野山羊与猴儿,见了他也不惊避,还都用奇怪的眼神地望着他,想来应该是这地方亘古未有人来,这些个谷中生物,亦不知人为何物。 杨应尾往东走了两里多地,遇到一座高高的山峰阻住去路,山壁直上直下,决计无法攀援,便转而往南,情况也是这般,他放眼一望,四周雪峰插云,险峻陡峭,自己所在的山谷,就如同是一个天然大桶的底部,哪里还能出得去? 一阵轻风吹来,杨应尾觉得身上奇寒难耐,才想起自己衣服尽湿,他打开包袱,里面的衣服也已全都湿透。 看见前方有一大块巨石,他走过去,将包袱中自己与义父的衣服,全部取了出来,拧干之后摊开,铺在岩石上面晾晒。 父亲的那本自书年谱,因裹在那百兽袋中,倒是没有被打湿。杨应尾把身上的湿衣服也全脱了下来,一身赤条条的,倒觉着不如先前之冷。 有三两个小猴儿好奇,从树上跳了下来,在杨应尾身前七八尺处站定,歪着头打量着他,可能是奇怪为何他身上光秃秃的,一毛不生。 杨应尾怕它们夺衣撕书,便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用手虚扬了一下,那几个小猴吱吱叫了几声,又蹿到树上去了。 杨应尾背靠巨石坐下,迷迷糊糊中,又昏昏欲睡,见有一只黑色大鸟,怪声戾啸,从天上滑翔而下,铁爪如钩,抓向地面上的一个人,那人拔足不停奔跑,偶尔回头一望,他看清了这人面庞,正是义父。 杨应尾悚然而觉,发现自己正靠岩而卧,手中的石子已跌落在脚旁。抬头见日已居中,估摸已是正午时分,岩石上的衣服,差不多已经晾干了,幸而那些猴儿没有过来捣乱。 杨应尾取自己衣服穿上,将余下的衣物收入包袱当中,等到他收义父的衣服时,他记起刚才所做的梦,不由得悲从中来,父母双亲均已过世,现在就连义父,也是凶多吉少。 听义父说,在山上围攻他的那五个人,个个武功都是极强的,自己却落在了这个永远也出不去的谷底之中,倒不如死了干净。他停住了手,望定了眼前的岩石,就想着要一头撞将上去,一了百了。 正在杨应尾脑中胡思乱想,灵台混乱之时,一个声音似有似无,然似乎又清晰之极:“我儿切记,坚韧不拔,傲骨虚心。你为杨家男儿,肩上必有担当,当记遇事三思,见苦难坦然面对,勿要轻言放弃。” 是娘......是娘啊。 杨应尾抬头四顾,却哪里能看到一丝人影?他跟着又想道:“若万一义父击败强敌,来这里寻我,而我已自绝而死,那......我又对得住谁?” 此念已生,彼念便消,杨应尾恨恨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深以之前动自戕之念为耻。 第34章 天不绝人,驳初见 ,修真阳(四) 杨应尾求生意念一起,那肚子便咕噜咕噜响个不停,也不知有多长时间,水米未曾沾牙了。他抬头看见周边的树上,结有许多又大又红的果子,便爬上去摘了几颗,拿在手中,便已闻到一阵甜香,咬了一口,更觉鲜美绝伦,待吃得肚子滚圆,才从树上下来。 杨应尾又将包袱挂在肩上,往北边走去,瀑布在西,东面、南面均已去过,只有北面却不曾走,这山谷幽寂原始,想来北边应该也和这里差不太多。 他朝北面走了二三里地,果然也是一座雪峰平地拔起,阻断了出路。 杨应尾颇觉沮丧,一屁股坐倒在地,然他心底,隐隐感觉前方有些异样,便起身走近一些,见那山脚下面,横生出一块岩石,如那日自己与义父在山顶上的处所一般。 此时,那种异样的感觉,越发强烈了,却又不知具体是什么,就如同蝇虫眼边飞舞,明明就在眼前,就是抓之不住。 杨应尾天资聪颖,他静下心来,细细梳理一番,便察觉了那种异样感觉的源头,便是地上有十多条鱼骨! 此处未见湖塘,地面也是颇为平整,那瀑布深潭,离此有三里多地,鱼儿应该不会自行来到这里,这鱼骨看着完整,可用脚轻轻一踩,就变成一堆粉末,也不晓得风吹日晒了多少年。 再往那巨岩底下看去,杨应尾心中突突乱跳,那岩下有土坯,有灶台,有些泥陶,依稀明明是碗碟模样,还有一堆干草,只是年深日久,均已腐朽倒塌。 此地曾经住过人! 这个脑海中突然冒出的念头,杨应尾深信不疑,那地上的鱼骨,定是人吃鱼过后遗留下来的,而那灶台碗碟等物,分明就是人工手笔,再往里一看,方圆不过一丈,既不见人,也没有看到人的尸骸。 有了这个发现,杨应尾不知道是狂喜还是惶恐,他从岩石底下奔了出来,四下张望,猛然看见左边山壁之上,刻着六个大字,字迹已经有些残缺,他仔细辨认了许久,认清这几个字写的是“张无忌埋经处”。 在大字的旁边,有一小块地方,与旁边的山壁,似乎有些不同,杨应尾便用手去抠,感觉这一小块像是泥土,却也有些坚硬,完全抠不动它。 杨应尾眼珠一转,掏出新月短刀,试着刮了两下,那泥土应手而落,再挖得几刀,看见一个孔洞,里面似乎有个黑乎乎的物事,他伸手取出来一看,是一个油布包裹,包裹外面,有多处黑黑绿绿的斑纹,用手指一刮,原来是些霉斑。 他将油布包打开,里面有六册书,因有油布包着,书页上倒是没有生霉。一本较厚些的书的封皮上,写着“胡青牛医经”,还有一本写的是“王难姑毒经”,另外还有四本书薄薄的,里面的文字弯弯曲曲,却不知道是什么。 杨应尾翻开《胡青牛医经》草草一读,感觉书中内容博大精深,精微奥妙,罗列甚广,分经论、伤寒篇、本草篇、针灸篇、接骨篇、阴阳脏腑篇...... 杨应尾看过些医书,如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孙思邈的《千金方》等书,他均已通读,却觉得未有一本医书如《胡青牛医经》这般周全,而且其中许多医案,看起来匪夷所思,却又妙不可言。 正读得沉迷间,突然下起雨来,他慌忙依旧用油布将书包了,跑到那岩石下面避雨,还好岩石下的地势比旁边都要稍高一些,雨下得虽是不小,却不会有雨水流到崖下来。 杨应尾心中暗自寻思:“这张无忌、胡青牛、王难姑三人的名字,我一个都没有听义父说起过,看这岩下的物事,想来应该是几百年前的人物了。” 书中暗表,这一次杨应尾没有猜错,这三人确实是生于两百年前,胡青牛当时号称医仙,医术之精,冠绝当时,那王难姑是他师妹,也是他的妻子,专研毒术,下毒之能,鬼神莫测,号称毒仙。 张无忌更是大大有名,是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的嫡传徒孙,他年幼之时,为人所欺,落入这幽谷之中,却因祸得福,屡得奇遇,后来机缘巧合,成了明教教主,这明朝的基业,与他还大有关联(详情请参阅金庸先生所着之《倚天屠龙记》)。 这六本经书,就是张无忌埋在这里的,后来他娶妻生子,便想着来谷中故地重游,顺便取回经书,然而昆仑山山脉绵延,他们在山中流连了一个月,再也找不到来谷的路径,便也只能作罢。 张无忌也没有想到,在二百年后,有一个小子骑马坠崖,使这几部经书重见天日。 第35章 天不绝人,驳初见 ,修真阳(五) 第二日早晨,杨应尾起来时,雨已停歇,他去树上摘了几个野果吃了,便四处寻找些干草枯柴,抱到岩石下面。 昨晚雨声滴滴答答,他思绪万千,想了半夜,最终觉得,既然老天把自己送到这荒无人烟的翠谷之中,出又出不去,便得做个长久计较。 日常生活所需,无非是衣食住行,有自己和义父两个包袱,衣物倒是不缺,谷中树上有野果、湖中有鱼、草地有羊,食物应该无忧。 至于住处,无疑是以崖底为佳,只是需再铺些干草,免遭湿气侵袭,方圆三四里的山谷,任他奔走驱驰,以昨日所见,谷中应该没有什么毒虫猛兽,可要想去到谷外,却是行不通的了。 杨应尾怕猴儿前来捣乱,便把衣物以及那几本经书,放在呢个破损灶台的炉膛里面,上面压上一块三四十斤的大石,再把干草重新整理铺过,待得他将床铺好,肚子却又饿了,野果滋味虽佳,却不耐饥。 他又来到湖边,受瀑布水流冲击,黄马已漂流到了水潭边上。那瀑布为山上雪水所化,寒冷冰凉,那马儿虽已死两日,然肉却一点也没有腐烂。 杨应尾觉得这马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便想着要把它葬了,然而费尽力气,将黄马的半边身子拖上了岸,没有了水的浮力,便再也拖它不动了。 他担心冬去春来,气候变暖,黄马尸身腐烂,污了水源,于是站起身来,对马深深一揖,默默念道:“马儿马儿,我实在是拉你不动,葬不了你了,你已登极乐,想来已不在乎这付皮囊。情非得已,对不住之至。”他双手合十,对着黄马念了三遍往生咒,从怀里掏出新月短刀,一咬牙,便切了一条马腿下来。 他提着马腿,回到崖边,找几根木棍架起,再找些枯柴茅草,点火烤了起来。不一会烟熏火燎,那些个野山羊、猴子都在一两丈外,睁大了眼木木的瞧着,它们从来没有见过火光,是以颇觉新奇。 待烤到外表金黄,脂香四溢,杨应尾啃了小半条马腿,肚子就饱了,将剩下的马腿放在灶台上,想起一件事:“火绒终将会用完,在这深谷之中,若没有了火,可是大大的麻烦。” 于是,他找来些干草枯枝,点燃之后让其先烧片刻,然后用干土捂住,那火便几日夜不得熄,待要熄时,再加干柴燃烧,如此循环,可保火种。他又去挖了些泥土,倒水和了,捏了些锅碗瓢盆,再架火烧就。 当年在狄道时,杨应尾眼见母亲教当地土人,如何围灰保留火种,如何烧制陶器,虽年纪幼小,但是记性极好,此时便都一一用上了。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便去谷中闲逛,发现这儿其实是一个绝美的去处,绿草翠树红花,山气清佳,鲜果悬枝,猴戏鸟喳,瀑布飞流,潭水清幽。 前些日子,他与义父东奔西走,露宿山野,食不知味,蚊叮虫咬,睡不安寝,若与此时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别,只是,不知义父现在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一念及此,杨应尾仰头对着瀑布上方大喊:“义父。”连续喊了十好几声,却只有山谷在空空荡荡的回应:“义......父......” 他颓然住口,那眼泪却又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谷中岁月无聊,杨应尾便只能看书以打发时日,第一本从《胡青牛医经》开始,他从小受义父的影响,一直对医道颇有兴趣,也曾钻研过许多医书医案,以他现在的医术而论,其实早已胜过了许多的世间庸医。 他打开《胡青牛医经》,见首页写道:“胡某被称医仙,实为外人谬赞也,想那‘仙’之一字,岂同等闲,孰敢妄称?胡某学医四十载,深知庸医杀人,其数远超刀斧,需知医者,因人施救,因人而异......” 杨应尾看到此处,心中折服,大有同感,不觉又想起同仁的那斯文老郎中。中国医道,浩若烟海,变化多端,同一病症,医道精深者,会察查寒暑、昼夜、剥复、盈虚、终始、动静、男女、大小、内外、……诸般牵连,依据阴阳五行之变,而定医疗之法,变化往往存乎一心,少有定规。 而世间之庸医,开口古方,闭口医典,然只知生搬硬套,顽固不化,更别说视五行、阴阳、五情的变化调整诊疗方略了。 杨应尾再往下看,但觉医经中包罗万象,他一篇一篇细细读来,只觉得书中阐述,大多是闻所未闻,而仔细推敲,又让人耳目一新,字字珠玑,见解独到,着书之人号称医仙,的确是识见非凡。 杨应尾每日翻看《胡青牛医经》,医经虽然深奥,却并非晦涩难懂,他边看边想,与以前所学,相互印证,想得通便读得快些,想不通之处,便仔细钻研,快的时候一天能看两页,慢的时候,十余日也看不了一页。 等到他把《胡青牛医经》十三篇全部读完,已经是由冬入春,由春转夏,屈指算来,来到这山谷,已过了半年有余。此时,若以医道而论,杨应尾已可称为当世医门之佼佼者。 第36章 天不绝人,驳初见 ,修真阳(六) 池塘中的那匹黄马,肉早就已经吃完,杨应尾在深水潭边,用树枝刨了个大坑,将马的骨架葬了。 从三个月前开始,杨应尾便削尖了树枝,在潭中叉鱼,先前数日怎么叉也叉不中,后来练得手熟了,便少有失手的时候了。这深水潭中的大白鱼,既多且肥,用火一烤,脂香弥漫,入口滑嫩鲜美,几乎不输于聚龙楼之黄河大鲤。 草地里的野山羊也是极多,见了他也不避开,他几次动念想打一只羊来吃,然而看见野山羊的眼神天真温顺,终究还是舍不得伤害。 《胡青牛医经》看完后,杨应尾便去灶台中翻那本《王难姑毒经》来看,他本来对用毒没有多少兴趣,总认为毒物大多为害人之物,然而翻了几页毒经之后,竟尔着迷。 《王难姑毒经》开篇写道:“世人皆谈毒色变,需知毒亦为药,毒可杀人,亦可救人,此为万物之相生相克之法也。”接下来又写道:“天下之至毒者,非惟鹤顶红、孔雀胆、墨蛀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鳖、白薯芽等,余游历二十有年,足迹踏遍大江南北、黄河两岸,深入南夷北狄之地,书中所录之毒物,凡一千二百七十余种。” 《王难姑毒经》共有五篇,其一为草木之毒、其二飞禽之毒、其三爬虫之毒、其四走兽之毒、其五为混合篇,各种毒物形状习性,以及中毒症状乃至解毒之法,书中均记载得甚为详尽。 每日里,杨应尾除了捕鱼摘果,就是读书,真是不觉时日之过,这一日,闻见桂花香气扑鼻,便离了崖底,寻香查看,在谷中南面,几十株金桂已竞相开放,一阵清风吹过,朵朵金色小花,如雨儿一般飘落,洋洋洒洒,阵阵芳香,直透心脾。 原来已是八月天时,是夜圆月中空,杨应尾不能入寐,望风怀想,尽是亲人之思。 “皓魂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狡兔空从弦外落,妖蟆休向眼前生;灵槎拟约同携手,更待银河彻底清。” 这是父亲在吟诗,还是那样摇头晃脑、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母亲在一旁安静的坐着,形容温婉,眉间眼角,满是笑意。 杨应尾仰头大声喊道:“爹,娘,你们原来是在月亮里啊?孩儿好想你们。” 二人却不答言,只是含笑看他,三人相望,只觉天地祥和,平静安宁。 忽然一团乌云裹住明月,杨应尾便看不见爹娘,心中惶急,叫道:“乌云走开,莫拦住我看爹娘。”他伸手奋力去拨乌云,听得啪嗒一声,书本坠地,他睁眼一看,但见月光如水银泻地,四下里一片银白。 杨应尾屈指一算时间,原来已近父母周年祭日,便走出岩底,搓土为香,望月三拜,回想适才梦中情形,那种平安幸福的感觉,犹在心间徘徊,想来父母的那边,应该便是安乐净土,远离颠倒梦想,无红尘琐事忧心。 这大半年来,他走遍谷中每一寸土地,四周都是峭壁绝崖,不可攀援,谷中大大小小的猴儿,有五十三只,他在这谷中住了半年有余,猴子却一只也不见少,只是小猴慢慢长大,而有两只母猴肚腹隆起,看来不久之后,又将有小猴诞生了。 到底是因为这山谷险峻,连猴儿也攀援不出?还是猴儿依恋这山谷清幽,不肯离此而去?杨应尾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日,在山谷东面的崖壁上,有一处殷红若血,杨应尾走过去凑近一看,见六花并开,幽美绝艳,他凝目一观,不由得心下痴了。 此花他是认得的,花名为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王难姑毒经》中,称其为红花石蒜,书中记载,鳞茎性温味辛,有毒,误食若不及时救治,便有生命之危,此花亦可入药,有催吐、化痰、消肿、止痛、解毒之功效。 张贞笃信佛教,对于佛家要义,深有研究,杨应尾记得,母亲曾经跟他讲过,曼珠沙华为四种天花之一,上界诸天可随意降落此花,以之为庄严说法道场。 然而,这花另有一项奇特之处,那就是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生生世世,花叶两相错。 杨应尾仰天叹息,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命生如此,奈之若何? 现在如欲与父母见上一面,却也只能在梦中耳。 如是每日里,杨应尾捕鱼、看书、采摘野果,有时也与猿猴野山羊嬉戏,待得雪花飘落,时令入冬,那本《王难姑毒经》,却也看完了。 在看书的最后几日,他已经特意看得很慢,不是毒经晦涩难懂,而是他不知看完毒经之后,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然万物终有竟时,不因其不愿不想,而有任何改变。 这一日,杨应尾将《王难姑毒经》合起,心中陡然觉得一片茫然凄凉,若从今往后,无一事寄托,每日里见日出日落,风吹草地,月影星移,抑或雨骤云舒,花开花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斯终老于此,人生却有何趣? 人世间,寂寞最是难熬,时间才是无敌。 第37章 天不绝人,驳初见 ,修真阳(七) 秋去冬来,谷中气候湿暖,雪花落地即化。然四下皆湿,天色阴沉,就连猿猴也失去聒噪的兴头,不知躲去了哪里。 杨应尾百无聊赖,在灶台中摸出包袱,将《胡青牛医经》与《王难姑毒经》放回到油布包里,见油布中尚包有四本薄薄经书。 这四本书,前时他也曾看见过,书中文字似乎不是中土的,弯弯曲曲,他一个字也不认得,过了这一年,杨应尾几乎已将这四本书忘记了。 他把书取出来,随手一翻,见其中也尽是如蚯蚓爬行的怪文,不由得大失所望,正要放回包中,突然看见在怪文的每行之间,却以蝇头小楷写满了中土文字,那字迹极小,若非杨应尾眼尖,还真是不易发现。 他定了定神,将书凑近一些,仔细诵读,念了几段后,感觉文中所记的,似乎是些练气运功的法门。 杨应尾自觉在这大井之中,实是老天画地为牢,将他囚禁起来,四周陡峰环绕,除非肋生双翅,否则总是出去不得。 这幽谷之中,岁月漫长,有书看总胜于终日里无所事事,他本意也只是看看书,来打发那无聊的岁月辰光,也并没想到要照书修习。 过了些日子,杨应尾发觉自己在不经意之间,已在按照书中所记方法来呼吸吐纳,调息运气,他虽心中诧异,却也淡然。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功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知不觉便跟着修习,至于这书中所记的功法能否练成,练成后又有什么用处,甚而会不会习之有害,这些念头,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于他而言,至多只就是一死而已。 杨应尾心无挂碍,存了个成固欣然、败亦无妨的念头,居然进展神速,只用了短短半年时光,便已将经书第一卷上所载的功夫,尽数参详领悟,依法炼成。 他心中却甚是担忧,如此半年一册,那两年之后,又该如何?世间之学武功者,惟愿学得越快越好,像他这般,以慢为喜,以快为忧,可谓是独一份了。 修习完第一册后,杨应尾感觉全身真气流动,身轻体健,力气也比以前大了许多,他本以为,是自己长大了些的缘故。 后来有一次,一个猴儿顽皮,偷了他晾晒在大石上的一件衣裳,转身就爬上了树,杨应尾怕它将衣裳撕烂,情急之下,起身一纵,跳起有五尺多高,再伸手抓住树枝,一翻身就来到了树上,唬得那个猴儿将衣衫一丢,“吱”的一声,蹿到旁边的一株树上去了。 杨应尾拾起衣裳,却从树上摔了下来,头脑中迷迷糊糊,往上面看了一眼,心中疑惑:“我刚才拾怎么跳上去的?” 他想了许久,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这定然是因为练习书中功法,否则平常一跳,哪会有这般高的?看来照此书修习,是大有好处的。 他回去打开了第二册,见书中开首写道:“呼翕九阳,抱一含元,此书可名九阳真经。”杨应尾这才知道,这四册书的名字是叫《九阳真经》。 接下来的时日,杨应尾每日里除了练习这九阳真经,便是与猿猴攀树为戏,与山羊比赛奔跑。 岁月如梭,光阴无脚,这一年望见漫山开花之时,第二卷经书也已练完,算来也是用了七八个月的时间。他此时早已不畏寒暑,冬日之时,身着单衣,在雪花中与山羊赛跑,一里之后,山羊都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九阳真经练到第三卷,就感艰深奥妙,进展也是越慢,幸而他深通医理,熟识人身各处穴位,以及经脉走向,又兼心境平和,今日不成便明日再练,绝不贪功冒进,一年多后,便已修完这第三卷。 最后一卷,更是高深晦涩,一直练了三年多光景,最后几页的御气使力法门,他却始终参详不透。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本来只是为了打发时光,然事到临终,四五个月一无寸进,他却不免也有些焦躁起来。 此时,杨应尾已长成一高大青年,穿戴着义父的衣帽,尚略略显小。 一日清晨,杨应尾兀自酣睡未醒,忽听得外面一声大吼,如凭空霹雳,似雷鸣、若龙吟,四野震动。 他大吃一惊,住在这里已有六年多,谷中所有事物,他都是熟悉之至,从来没有这样的惊天般响动,莫不是大地动来了? 杨应尾忙跳起身来,奔出岩外,眼前的一切,让他惊诧莫名! 但见所有猴儿全已下树,排列整齐,匍匐在地。 野山羊全部站定,垂首缩颈,四肢微战。 一大片鸟儿均停在草地之上,不敢稍动。 杨应尾大感怪异,居此山谷中这些年,他深知猴性好嬉,山羊不是吃草,便是低叫奔跑,那鸟雀更是唧唧喳喳,从无停时,而现在万籁俱寂,连蚊虫鸣叫,也听不见一丝。 蓦然又是一声巨响,音如擂鼓,大地一阵乱颤,杨应尾吓了一跳,循声侧头去看,不禁两眼瞪得滚圆。 第38章 天不绝人,驳初见 ,修真阳(八) 杨应尾看见一个庞然巨兽,身长几近两丈,白身黑尾,身形若马,却比马大了许多,头生三尺尖角,犀利如刀,瞽目无珠,嘴中满是锯斧一般的牙齿,四足抓地,如巨鹰之爪,这巨兽昂然挺立,威风凛凛。 他猛然想起,以前父亲读过的一段山海经:“中曲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擂鼓,其名为驳,是食虎豹,可以御兵。” 他以前只当是神话而已,然此时此刻,驳就在眼前,离他仅不过十丈之遥。 王者气象,风云肃杀,众生缄口,尽皆匍拜。驳望向杨应尾,瞽目含威,杨应尾虽然惊惧,但仍傲然直立,杨家男儿,拜天拜地拜父母拜义父,岂可向这巨兽五体投地? 忽闻一声炸雷,紧接着风声劲急,见那驳将身一纵,一跃之间,已到面前,前足箕张,抓了过来。 杨应尾见那四颗脚爪,根根如刀,不敢直樱其锋,便往旁边一闪,斜退丈二。 他修习九阳真经已近六年,行动如风,力大无穷,有时兴之所至,于谷中纵跃,能徒手捉住飞鸟,三五百斤的巨石,能单手抱起。 然而,在驳一扑之下,却已无还手之力,惟只能闪避而已。 那驳生来王者,所到之处,狮虫虎豹,尽皆俯伏,以爪抓碎狮虎头骨,吸食脑髓,而后裂皮食肉,整个过程,俯伏之物,皆不敢稍动。待它吃完,扬身起步,口鸣鼓音,众兽方如同大赦,仓皇奔逃。 可此次一抓之下,杨应尾竟然闪身而去,实为生平首次,不觉略略一怔。 说是一怔,其实只是瞬间之事,那驳“啊嗷”一声,山谷回音不绝,又是一跃,四足腾空,将头一低,头上尖角,直刺向杨应尾。 杨应尾缩身一让,着地翻滚,从驳的肚子底下斜穿而过,右手握拳,猛然击向驳的雪白肚皮,一拳击出,如中败革,反而震得手臂酸麻。 他刚从驳的身底滑出,忽听得嗡的一声,驳尾如鞭,直扫过来,杨应尾背部已中,如纸鸢一般,飞出三丈,但觉疼痛已极,半晌爬不起来。 驳见他摔倒,也不追击,只是将一双瞽目,冷冷的看定了他,杨应尾见它似乎有些讥诮之意,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然站直了身子,两只眼睛也直瞪着驳。 一人一驳,对视片刻,驳回转身躯,望东而去,在悬崖之上,纵跃如飞,一声鼓音传来,驳已隐在云雾之中,谷中方现生气,鸟儿飞向空中,猿猴爬入树梢,山羊继续吃草。 杨应尾再也撑持不住,双膝一软,跌坐在地。 过了良久,他才慢慢撑起,盘膝而坐,将九阳真气在体内盘旋了三周,方才又站起身来,缓缓走回崖底。 那驳尾有如钢鞭,神驳又力大无穷,幸而九阳神功应念而生,若无九阳真气护身,杨应尾受这一鞭,定然是骨折筋断,五脏破裂而死。 饶是他有九阳神功护体,背上被驳尾抽中的地方,肿起了两寸来高,用手一摸,火辣辣的疼得厉害。 杨应尾在谷内采了些消肿止痛的草药,嚼烂了敷在背上,第二日,肿起的地方才慢慢平复了些,再换了三次药,到第四天,他方得行动如常。 这几日,杨应尾心中所思所想,均是如何躲避神驳的一扑一顶一扫,心下试演了数十种身法。他现在神功将成,灵台清明,见山峰走势、云彩变换、飞鸟扑击、猿猴嬉戏,均可融入武功,只是不自觉而已。 到第七日的清晨,神驳又来了,猴儿、山羊以及飞鸟,又似那日之匍匐形状,杨应尾依旧站得如标枪一般,一人一驳,无话可答,翻翻滚滚,又斗在一起。 杨应尾还是只能闪躲趋避,根本无暇还击,此次却支撑了一盏茶的时间,他一下扑击过猛,被神驳前腿一蹬,踹飞七八丈,正好落入水潭。 幸亏神驳已先将爪尖收起,杨应尾才免了开膛破肚之灾,可此时只觉得五内震动,气血翻涌,几不自持,眼前金星乱冒,好不容易爬上岸边,大口喘息,神驳又不追击,长啸而去。 自此以后,少则七日,多则九日,神驳必然前来,与杨应尾干上一架。神驳似乎是刻意留出几日时间,给杨应尾休养恢复,此时,杨应尾对驳已经毫无敌意。 想来那驳是因为凶猛绝伦,众兽皆不敢与之相抗,也觉了无意趣,与杨应尾扑击打斗,也只算是嬉戏而已,故而,每次将他打到之后,便不再上前相斗。 可能在神驳的心目当中,也怕一不小心将杨应尾弄死了,以后没了玩伴。 然驳乃天纵神物,一进一退,一趋一避,自成法度,更兼天生巨力,杨应尾确是抵挡不易。 而四个多月过去,杨应尾也已不似初时的毫无还手之力,坚持的时间也是越来越长,到最近的一次,和神驳扑击有近一顿饭的功夫。 杨应尾觑准时机,想跃身骑在驳背上,以往相斗,驳都不会发出任何声息,可此时,神驳蓦然间大吼一声,震得树叶纷纷落下。 神驳向前一蹿,迅若雷电,杨应尾骑了个空,耳中又被那个霹雳震得一阵迷糊,摔倒在地。 杨应尾在地上用手一撑,跳起身来,感觉手酸腿软,难以再斗,便高举双手,大笑道:“驳兄,投降,过几日再来斗过。” 神驳一双瞽目,瞪视着他,忽然,杨应尾心生一种奇异的感觉,神驳此时似乎表达的是人类的情感,而且是异常的气恼! 他心中正自奇怪,神驳蓦地腾空呼啸而去,半空中听到鼓音传来,却比往常要长上许多。 杨应尾自与神驳相斗以来,九阳真经中许多疑惑之处,却突然豁然而解,他这些日子静坐调息,平时气息不易走到的各处关脉穴道,竟而畅通无阻。 这日清晨,他盘膝调息,九阳真气在体内小周天中游走九次,感觉周身内息绵绵流转,绝无阻滞,四肢百骸,处处是气,无有尽时,口中不自禁发出一片呼声,这声音犹如龙吟大泽,山谷回响,久久不绝。 啸声持续有约莫顿饭时分,方渐渐沉寂下去,啸声一毕,九阳真经便已练成。杨应尾站起身来,感觉神清气爽,内息运转,无不如意,轻轻跃出,已在离巨岩两丈之外。 他心中兀自惊疑不定,暗想:“我并未使力,这一纵怎会有如此之远。”他神功初成,举手投足之间,劲力满盈,已大异平常,精气弥漫,此时尚不会收劲内敛,身体颇多失控。 惊喜交集之下,杨应尾却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心中念念所期盼的是,只想着神驳快来,好将此讯息告知与他。 现在杨应尾的心目之中,神驳早已并非兽类,四个多月来,已成伙伴,更是良师诤友。 七日过去,杨应尾已习惯于收敛内息,着手空明,全身劲气,按需而发。神驳未曾来。 九日过去,杨应尾已从东面攀援至峰顶,又从峰顶下至谷底,捷如猿猴,迅若飞鸟。神驳还未曾来。 半月过去,杨应尾作啸相邀,以手叉腰,仰天长唤:“驳......兄......” 山谷相应,鸟雀惊飞。那熟悉的身形以及霸气的鼓音呼啸,却再也没有出现了。 神驳,他的凶猛伴侣,就永远的从他生命中消失了吗? 第39章 天不绝人,驳初见 ,修真阳(九) 自杨应尾骑马坠崖,忽忽已是七年有余。 他起初每日里所思所想,便是如何出离此谷,后来觅路不出,索性绝了念头,而今他已可轻松出谷,心中却是有些依依不舍。 山谷之中,任何一处地方,一花一树,他现在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是什么样子。 南面的那一丛月季新开,迎风展娇,北面的山芍药,这几天陆续凋谢,无力留住那一抹洁白,“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谷中没有燕子,却有一群不知名的叽叽喳喳的黑绿羽毛的小鸟,另有猿猴六十九,山羊七十八,尽皆相识。 杨应尾在谷中信步而行,瀑布飞流,寒潭鱼游,尽是七年来琐碎倒影。 自从上次神驳离开以后,已过去了一个多月,就再也没有来过,他猜想,神驳可能也不会再来了。 他不知道它为什么不来,正如也不明白,它当初为什么会来一样。 回想起这四个多月来,与神驳拼斗,总计有十三次,神驳如有杀他之意,自己早就死了何止千百次? 现在,杨应尾内心之中,渴望在谷中猛然又听到神驳的呼啸声音,能再看到它霸气凛凛、状若天神的样子,哪怕只有一次。 然人生之中,过去了的就是过去了,剩下的也只能是思念。 神驳再也没有出现过。 杨应尾花了两天的时间,将六本经文从头至尾又翻阅一遍,等他看完后,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怅惘。 他将四卷九阳真经、胡青牛医经以及王难姑毒经,依旧用那块油布包了,还是放回到那山壁孔洞之中,取来泥土加水和匀了,把那孔洞封上。 将经书带走的念头,杨应尾根本没有转过,他认为,这些东西,理所应当的就该在这里。他心中只是想道:“若不得这位不知是几百年前的张无忌老前辈,我可是要终身老死此谷了。” 当下对着藏经之处,杨应尾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在他心目之中,虽然还不知张无忌是男是女,是善是恶,却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师父了。 决计要离开山谷的前一天夜里,皎皎空中孤月轮,杨应尾想着明日就要走了,便去寒潭边马儿的埋骨之处道别,但见瀑布在月光照耀之下,如白龙一般,回思当日万丈高崖跌落,心中犹有余悸。 张贞信佛,从杨应尾四岁开始,便教他念诵各种佛家经文,杨应尾在马的坟冢前。盘膝而坐,双手合十,心中默念往生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伽唎娑婆诃。 念着念着,他心中甚感平安喜乐,便靠在岸边,听着瀑布水声,朦胧中便已睡着。 刚一入梦,便见地底蓦然钻出一匹大马,仿佛便是当年与他一起坠崖之马,杨应尾惊喜交集,上前摩背抚慰,却听见半空中有人唤他。杨应尾仰头,见父母凌虚而立,他大呼着奔上前去,父母身在星空中,飘身远走。 杨应尾腾不得云,驾不了雾,哪里追得上?正心中大急间,那马一声轻嘶,脖子后面生出一对翅膀来,他跃上马背,马儿翅膀一扇,四蹄腾空,平步青云,朝杨应尾的父母飞了过去,可总还是追不上。 杨应尾见父母二人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杳然不见,他身在马上,彷徨四顾,周边尽是空空落落,他正怅然若失之间,耳边听到父亲的声音:“尾儿,你看那东方七宿。” 他凝目望去,见一处星光异常明亮,催马向那方飞去,待靠得近些,穿过七重乌云,忽然见九颗星大展光华,灿烂夺目之间,有一个神物,昂首踏云而出。 杨应尾定睛一看,大声唤道:“驳兄,你原来在这里啊,可想得我好苦!” 神驳一双瞽目中,似满含怜悯之色,过了片刻,“啊嗷”一声大叫,星光俱都一黯,那马儿听到这一声洪荒之音,两个翅膀都不见了,竟然从空中直坠下来,就如那日跃崖一般。 杨应尾张皇失措,觉然而醒,阳光耀眼,鸟鸣间关,羊咩猴喧。 他坐起身来,哪有什么马儿、父母、神驳与东方七宿,只有那匹练般的瀑布与深潭而已。 杨应尾偶一俯身,看见到寒潭中自己的倒影,不禁哑然失笑,他已有七年未曾剃须剪发,现在头上脸上尽是乱蓬蓬的长须长发,蓦然一看,真像是个四五十岁的中老年男子。 他转身去炕洞中提了包袱,回到潭边,取出那把新月匕首,对影修剪,那新月匕首被他每日里用来剖鱼杀鸟,却还是寒气逼人,锋锐无比,一刮之下,须发尽落,盏茶功夫,潭中便现出一个剑眉朗目的英武青年。 杨应尾将头发扎起,端详水潭中倒影,自己的眉毛、眼睛还有嘴唇。像极了父亲,可额头、鼻子与母亲颇为相似,猿猴与山羊见他这个模样,都觉得诧异,歪头打量,竟然忘了喧闹。 剃须剪发之后,杨应尾在潭边用树枝挖了一个坑,将来时身上所穿衣物以及须发,尽数埋进洞中,盖上泥土,算是为少年的杨应尾建了一个衣冠冢。 从今而后,那个浑浑噩噩的少年已经不在了,现在,他是一个身有担当的杨家男儿汉了。 第40章 天不绝人,驳初见 ,修真阳(十) 杨应尾将包袱往肩上一背,起身便走,不敢回头。 在他的心中,有两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马上去做。 首先是要去了解义父的生死下落,其次需报父母含冤惨死之仇,想那严嵩也已七老八十,若是让他寿终正寝,他又怎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 杨应尾辨明了方向,从东面攀崖,崖壁突出的岩石,横生的树枝,他轻轻一带,便可借势而上,但凡遇到险峻与没有可借力的地方,提气一纵,便已跳了过去,也就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已攀至峰顶。 最终,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去望,只见白云飘渺,已看不见谷底。 七载岁月,梦焉幻焉? 杨应尾上了峰顶,看见山下隐约可见的蜿蜒小道,真有隔世为人的感觉。 他七转八弯,找到当日与义父遭遇东方剑和“酒色财气”的那座山峰,但见巨崖依旧,然而时隔七年,哪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寻,在山顶流连了一个多时辰,便颓然下山。 一路向东而行,林深山密,走了许久,没有遇见一个行人,只见道路两旁,杜鹃盛开,山茶含笑,估摸应是三四月时节。 杨应尾跨步疾行,又走了大约三四十余里,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他停步侧身,让在道路一旁,他七年多来未曾见人,现在终于要看见同类,心中雀跃,着实有些兴奋。 过不多时,只见一匹高大的枣红马疾驰而来,马上坐的是一位穿着淡黄衫子的女子,山路崎岖,难以跑马,可这枣红马却奔得甚是迅捷。 马靠得近些,杨应尾看见马上的女子,十七八岁年纪,长发披肩,头发上系了一条黄色丝带,容颜绝丽,肌肤胜雪,娇美绝伦。 杨应尾见她快马冲过,忙张口唤道:“姑娘。”那女子稍一勒马,那马前蹄腾空,落下来便顿住四蹄。 黄衫少女扭身回头,看了他一眼,杨应尾但觉她那两道眼光,如有形之物,清澈明亮的在他脸上滚了一转,他七年来不曾与人说话,口齿尚不清爽,此刻见这少女清丽不可方物,为其容光所逼,竟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黄衫少女见他呆若木鸡的样子,突然间噗嗤一笑,状如莲花绽放,回转身躯,继续纵马前行,那婀娜黄色背影,渐渐隐入前方树林。 过了良久,杨应尾方才回过神来,心中暗道:“杨应尾啊杨应尾,你也是昂藏七尺男儿,连驳这等神兽,你尚且不惧,今日怎地怕起这年轻姑娘来?” 可他依旧忍不住朝马行方向翘首去望,已不见那少女的身影,只望见一大片蝴蝶兰迎风摇曳。 杨应尾摇了摇头,继续沿着山道向东行走,尽力不去想刚才发生的事情。 可那姑娘的清丽脱俗的模样,却时不时的浮现眼前,同时他在心中暗自惭愧,自己先前一副瞠目结舌的傻样子,定然已全部落在那黄衫少女的眼中了。 “要不然,她为什么要笑我?” 第41章 崆峒奇秀,男儿事,拳剑掌(一) 往东又走了两天多,一路上全是绵延大山,杨应尾没有看见一户人家。 幸而在七年前,他跟随义父逃亡数月,对如何寻找水源,如何打猎,如何在树上过夜,都已是颇有经验。 到了第三日的早晨,杨应尾在树上醒来,终于看见远处有两个采药人,便下树奔了过去,连比带划的问了半天,方知最近的城甸,在往东一百余里的地方,名字叫做格尔木。 杨应尾自练习九阳真经后,脚力远胜常人,提气疾行,不到五个时辰,他便到了格尔木,正是日暮时分。 格尔木本来是隶属西宁塞外四卫之曲先卫,而在武宗正德初年,东蒙古进入,残破四卫,现今的格尔木,归蒙古土默特部首领俺答汗管辖。 此时,蒙古与明朝因为马市关闭,正在开战,而格尔木地处青海的中部,没有一丝战争气息,俺答汗颇具才略,治下蒙古人、汉人和睦相处,格尔木一片和平繁荣景象。 进到城内,杨应尾远远望见一处饭庄,上书汉字“西来酒楼”,他猜想应该是汉人开的,便走了过去,酒楼内,稀稀拉拉有几桌客人。 义父的包袱中还有三十几两银子,杨应尾点了些菜蔬羊肉,张口大嚼,时隔七年,方又得重食人间烟火。 吃到米饭之时,险些把舌头都咬去了半截,想那九阳神功虽然厉害,终究也练不到舌头上面。 正大快朵颐之时,又进来了两个人,都是做汉人打扮。这二人衣着甚是考究,当先的那人,身材粗壮,四十多岁年纪,进楼后,他两眼将堂内扫视一遍,找了一张靠角落的桌子,两人坐下了,叫店小二点了些酒菜。 与他同来的,是一个面色微黑的短髭汉子,举止神情,颇是有些气派,两人坐下后,便一直在那低声说话。 杨应尾正大快朵颐,本来并未留意,那两人坐的地方,与他隔着三张桌子,然而他内功深厚,耳力极好,隐隐听到,那个身材粗大的中年汉子,低声说什么“教主”、“上峰”,便猜想他们应该是江湖人物,心中踌躇,不知道是否可向他们打听义父的下落。 他虽然心情急迫,却不敢鲁莽,只是留上了心,凝神细听。 那两人说了些话,中间夹杂了些江湖切口,七年前义父曾经教过他一些,然时日较久,一直也不曾用过,大多都已忘记了,所以杨应尾听得似懂非懂。 突然,他听到那粗大汉子说道:“赵兄,你我兄弟都心知肚明,这件事若能促成,无论是于贵教,还是对我们东楼门而言,都是大有有好处的。” 杨应尾听到“东楼门”三个字,心中一震。 短髭汉子低声笑道:“刘兄莫要着急,我虽然分管混源一脉,可毕竟是归总教统一管辖,这事我是做不得主的。说来也是凑巧得很,今天上午,敝教圣女的贴身侍女也到了格尔木,按照我们昨天商谈的意思,我已写了一封书信,请她转交呈给教主,行和不行,要由教主她老人家来定夺。” 粗壮汉子也笑了,左右望了望,说道:“格尔木天高皇帝远,赵兄又是个雄才大略的人,何必要受人节制?” 短髭汉子不动声色,笑了一笑,缓缓摇头道:“刘兄对我们教内的规制,还是不太明白啊,若是那样简单,事情就好办了。” 姓刘的汉子也不再劝说,饮了一口酒,又问道:“早就听说了,贵教的那位圣女,神龙难见首尾,当今武林中,最神秘的三个人,她便是其中之一,赵兄应该是见过的吧?” 短髭汉子叹了口气,又摇头道:“圣女在教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是那么好见的?就连今天上午来的这位圣女的贴身侍女,我都只见过两回,长得可着实漂亮得很啊。刘兄,格尔木是西域僻壤,肯定是比不上中原那个花花世界,昨夜的那两个女子,伺候得还好么?” 接下来,两人便尽是说些风月之事,言词大是露骨,杨应尾面红心跳,便不再去专神细听。 可是刚才那个姓刘的,说到“东楼门”这三个字,已经让他悚然而惊,七年多来,在山谷中闲来无事,他思量过无数次,严嵩父子与东楼门,就是害死他父母的罪魁祸首。没想到,他才从山谷中出来,没几日,竟然在这西域的格尔木,就撞上了东楼门的人。 听这二人的对话,姓刘的粗壮汉子,是东楼门的人,而姓赵的短髭汉子,是另外一个教派的,似乎是想联合起来,要图谋什么事情。 店里的又来了两桌客人,那两人甚是谨慎,不再谈正事,只是饮酒说笑,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又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那二人吃饱喝足,起身出了酒楼,又站在门口寒暄了几句,那短髭汉子便拱手往南而行,粗壮汉子待他走后,就往西边走去。 走了一会,他感觉尿急,便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子,拉开裤子,便开闸放水。一泡尿毕,猛然看见前方一丈开外,一个身材高挑的蓝衫青年,正站在巷子中央,他打量了这个青年一眼,见这小伙子剑眉星目,俊秀清癯,年纪甚轻,约莫二十出头。 此刻,这青年正目光灼灼,盯着自己,姓刘的汉子微微一怔,他是大有来头的人物,不想与这小伙子计较,便慢悠悠的拉起裤子,正要转身走出巷子。 可他这一转身,却见那个青年已拦在自己身前,他心下略略一惊,竟然没有发现这蓝衫青年是如何过来的,见青年没有让路的意思,他两眼一翻,喝道:“小子,拦在路中间干什么,让开!” 蓝衫青年纹丝不动,只是问道:“你姓刘?是东楼门的人?” 粗壮汉子面色一愕,两只眼睛左右一扫后,便牢牢地瞪着眼前的青年,沉声问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东楼门的?” 这蓝衫青年正是杨应尾,他见二人出了饭庄,便跟在粗壮汉子的身后,看他进了一条僻静巷子,就上了房顶快走几步,便已超在前面,从房顶上跳下来,拦住他的去路。 杨应尾父母身死,义父生死不明,都和东楼门有关,所以对东楼门的人痛恨至极,当下又大声问道:“你是不是东楼门的人?” 这粗壮汉子,名叫刘金,他成名江湖,已有二十来年,现在见这青年孤身一人,竟敢拒路问话,不怒反笑,厉声说道:“哈哈,好小子,要我回答问题,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说着,刘金右手单掌一竖,拍向杨应尾的左肩,杨应尾伸手去抓他手腕,刘金右掌突然以肘为轴,小小的转了个圈,杨应尾便抓了个空,刘金左手袍袖在他背上一拂,杨应尾站立不住,向前几个踉跄,差点就扑到在地,百忙之中,伸右手在巷子墙壁上一带,身子便临空而起,在半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落地之后,仍是面对刘金。 这是杨应尾自练成九阳真经后,第一次与人交手,九阳真经纯系内功与武学要旨,攻防的招数,却是半招也无。 王一鸣因他未入崆峒,教他的都是粗浅之极的基础拳法,及至与神驳相斗,却也只是闪避与挨打,他现在的拳法招数,连江湖上的普通武师尚且不如,这姓刘的武功高强,杨应尾怎么打得着他? 可是,他内力充盈,故此行动如风,姿势虽是难看,动作却是极快。 他方才看见,刘金的手掌呈现乌紫色,也闻到了一股腥臭气息,似乎与《难故毒经》中记载的五毒掌有些类似。 第42章 崆峒奇秀,男儿事,拳剑掌(二) 这个粗壮汉子名叫刘金,十来年前,便是云南五仙教的护法,他号称“疾风掌”,出掌时有如疾风暴雨一般,让对手眼花缭乱、无可闪避,在云贵一带,也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了他的掌下。 东方剑见他为人阴狠狡诈,毒掌功夫也还不错,四年前将他收入东楼门,为三层勾金使。 刘金所练的毒掌,不是五毒掌,叫做“铁砂蛛蝎掌”,练习时在铁锅内盛满铁砂,加火炒热,取蝎子与花蜘蛛之毒,倒在铁砂里面,他自己服些抗毒药物,便将手掌去插铁砂,如此往复,每日上百次,天长日久,那蜘蛛与蝎子之毒,便存于其掌心之中,在刘金与人动手之时,便用内力将毒催逼出来,故而杨应尾闻到他手掌上有一股腥臭之气。 刘金见自己随手一掌,那小子便被摔出一丈开外,轻功虽是不差,可毛手毛脚的样子,却不像是有什么武功,可就这样一个小子,为何敢对他挑衅,为什么会知道东楼门,他着实是有些想不明白。 杨应尾却是初生牛犊,他年轻气盛,哪里会去考虑打不打得过,只想着要把这东楼门的人狠狠揍上一顿,出一口心中恶气,一纵身又扑了上来。 刘金之所以来到格尔木,是奉了东方剑之令来办事的。东楼门行事,向来极其隐秘,那姓赵的短髭汉子叫赵元,在西域一带,他手下的教众有上千人,东方剑有意拉拢,写了封书信给他,邀他共谋大事,赵元也是看了信这才知道,武林之中竟还有个东楼门。 赵元是一派首领,自然明白江湖中的道理,断然不会将东楼门的讯息泄漏出去,当今武林,东方白父子,可算是最难惹的人物。 可是眼前这个小子,竟然会知道东楼门,这让刘金心中惊疑不定,他在脑海中飞速转着念头,猛然想起,在先前的饭庄中,似乎见过这个小子,当时自己见左右无人,便压低声音提到了东楼门,现在看来,是被这小子听了去。 一想到这里,刘金背上冷汗直冒,若是因他的缘故,走漏了消息,东方剑哪里会饶过他。他心中暗想:“一不做二不休,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他打定主意,看到这小子又冲了过来,周身上下,无一不是破绽,他冷笑一声,略一侧身,杨应尾便扑了个空,刘金弓身错步,左右双掌同时拍出,果然掌如疾风。 杨应尾还没来得及转过身,陡然间,看到四面八方全是掌影,他也搞不明白,为何这人明明只有一双手,现在却幻化出十几个手掌来,而那种腥臭的味道,此时愈发浓烈,他忙从丹田提了一口真气,周身流转,手忙脚乱中,右手使出一个单鞭,也不辨方向,只是横扫击出。 只听得“嘭嘭”两声,杨应尾胸腹连中两掌,正感血气翻涌,刘金却被他一记单鞭击飞两丈,“咚”的一声,撞上了巷子中的一侧板墙,落下地来,便再也不动了。 杨应尾身上中掌的部位,火辣辣的痛得厉害,忙运了运气,还好脏腑间没有受伤,他见刘金身弓如虾,趴在地上,始终一动不动。 他不明所以,这人出手实在太快,手掌多得让人目不暇接,杨应尾刚被打了两掌,心下有了一丝怯意,又怕他使诈,不敢上前,只是大声喊道:“喂,你站起来!我们再来打过。” 过了好一会,刘金只是不动,杨应尾暗暗纳闷,一瞥眼看到地上有一颗小石子,他两眼盯着刘金,弯腰捡起石子,使劲朝他腿上掷去,石子正中小腿,听到他胫骨发出碎裂的声音,可那刘金,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杨应尾心中奇怪至极,莫非是这人有什么急症,突然就暴毙了?他找来一根竹棒,慢慢凑前,用竹棒将刘金挑起,翻了过来,见他嘴角边尽是鲜血,两只手掌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竟是已经死了。 杨应尾细细一想,才忆起当时慌乱之间,是自己一记单鞭将他扫了出去。只是他不明白,这人明明武功很高,为什么这一记单鞭就将他扫死了,而且他那两掌,都打在了自己身上,为何他会双腕齐断,杨应尾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他不知道,他现在内力之深厚,江湖上已少有其匹,刘金与他相比,内力相差甚远,虽然两掌都打中杨应尾,却没有击中要害,那九阳神功应念而生,将他的掌力全数反击回来。 故而,掌一及身,刘金只感觉手上巨震,腕骨折断,还在剧痛错愕的时候,便中了杨应尾手臂一扫,那九阳神功何等大力,他完全没来得及运气抵御,一时之间,肋骨尽碎,五脏俱破,当时就已经断气了。 其实此事说来,也是极险,杨应尾虽已练成九阳神功,但是武艺低微,临敌经验半点也无,只是力大而已,若凭武技,根本就不是刘金的对手,刘金若是用刀或剑或使些虚招,三两下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杨应尾想看看刘金身上,是否有些重要物事,便伸手去他口袋里翻找,忽然觉得手背一麻,忙缩手回来,一只五色斑斓的大花蜘蛛被带了出来,杨应尾使劲一甩,花蜘蛛掉落在地,甩开八条腿,飞速向角落里爬去,一瞬就不见了。 杨应尾唬了一跳,《难姑毒经》中记载,这种大花蜘蛛生长于滇南一带,毒性剧烈,他朝自己手背上看去,刚才被毒蛛啮咬处,有一小块红肿,试着运了运气,气息运行一无阻滞,这才放下心来。 幸得他已练成九阳真经,周身百毒不侵,这花蜘蛛又被刘金多次取毒,否则被这毒蜘蛛咬上一口,不需盏茶工夫,就会毒发瘫倒,这一节,杨应尾已经隐隐想到了。 经此一役,杨应尾明白,无论是武功,还是江湖中的鬼蜮伎俩,他都相差甚远,他又想起义父说过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话,暗暗告诫自己,再不可凭一时血气之勇,鲁莽行事了,他若有个好歹,怎么去找寻义父,又怎么去报父母的大仇? 他捡起那根竹棒,在刘金身上翻了翻,就是些汗巾、鼻烟壶、银两等物。杨应尾第一次杀人,心中还是有些害怕,忙跑出了巷子,自去寻了一家客栈住下。 他将手背红肿处清洗过后,就去睡下,才一闭眼,就见刘金面目狰狞,口鼻流血的朝他扑来,杨应尾霍然惊醒,在心中念了几遍《南华经》,三更过后,才沉沉睡去。 次晨醒来,他手背上的红肿已完全消退,店中小二送来热水,杨应尾看他眼鼻身型,试探问道:“小二哥,你是中原人吧?怎会来到这里?” 店小二苦笑说道:“我本是大同镇人,明军与蒙古连年作战,前几年又逢天旱绝收,我一家老小,实在没有了活路,听到村里有入了白莲教的人说,这边遍地金银,便跟了过来,虽是不如传言所说的那般好,可总算是有口饭吃。” 杨应尾问道:“这个白莲教,是干什么的啊?”店小二左右望了望,低声道:“小哥,白莲教在这一带势利很大,我看小哥你也不像积年出门的人,听我一句劝,不要再打听白莲教的事情,小心祸从口出。我要去给其他客人送水了。” 杨应尾见他不肯说,便不再问,笑着道了声谢,提了包袱,自行离店而去。 他路过昨晚打斗那个的小巷,拐进去看了看,奇怪的是,刘金的尸首已经不在了,连墙上与地上的血迹,都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巷中三三两两,都是些过路行人,一如常状。 杨应尾不知道是什么人将尸身运走,还清扫了所有痕迹,只在一块板墙处,几块砖有些破损,正是昨夜那刘金所撞到的地方。 他出了巷子,向东走了一阵,忽听得前方一片骡马嘶叫,原是到了一处骡马集市。 杨应尾心道:“这里离崆峒山,怕还有两三千里路程,若是单凭两条腿走去,要哪一天才能到得了?义父的包中尚还有些银两,不如去买匹马儿。” 他进到集市里面,市场内有几百号人,一两百匹马骡,骡马经纪大声向客人介绍牲口,买牲口的人便讨价还价,人嚷马嘶,热闹得很。 杨应尾边走边看,西域盛产马匹,市场中的马儿,均是毛光水滑,膘肥体壮。他不会相马,正左张右望,举棋不定,一不留神间,突然看见西北角上,立着一匹黑马,虽是瘦骨嶙峋,可骨架颇大,马儿低头耷耳,一身脏兮兮的,有不少泥污,黑马旁边的地上,坐着一个干瘪老头,两眼无神,不停抽着旱烟管,一人一马,都是没精打采。 其他人的摊位上,都有客人光顾,那黑马之前却是空无一人,所以,杨应尾只一抬眼便看见了,说来也怪,黑马如同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来,也望向了他,鼻孔一收,发出一声轻嘶。 杨应尾走了过去,那老汉见来了主顾,慌忙放下旱烟管,站起身来招呼,说话是河北口音,这让杨应尾大感亲切。 两人聊了一会,杨应尾明白老汉卖黑马的原因。 三年前,老汉举家往敦煌去投亲,可才到格尔木,儿子就被马匪杀死了,这老汉与他老婆没了盘缠,又伤心死了儿子,就不再往西走了,他们在一个山上搭起一间茅屋住下,老两口在周边砍些树枝来烧炭,烧好后,二人肩挑手提,跋涉几十里山路,把木炭运到城甸,换些银钱。 后来,有好心的人可怜他夫妻两个年老孤苦,便送了他们一辆破板车,于是在板车上装了木炭,前拉后推,稍稍要轻松一些。 去年的冬天,老头清早开门,看见一匹大黑马卧倒在门前,他猜想是大雪封山,这黑马无处觅食,乃至饿脱了力。老汉从家中取了些玉米,喂它吃了,黑马吃完之后,方才有些力气,慢慢站起身来。 黑马很有些灵性,此后就留在老汉家中,老汉将板车套上绳索,让黑马拉了,山路坎坷,那马力大,走得颇是平稳。只是,这马儿食量极大,他所居之地,树丰草稀,这马儿总是吃不饱。 日子稍见起色,可老天弄人,老太婆在山上采蘑菇时,又摔断了腿,找大夫接起断骨,每日的汤药费用,需要不少银钱,便寻思将黑马卖了,归还了大夫的诊金。 杨应尾听到这老人家际遇悲惨,又看到他手上满是皲裂与厚茧,心下颇为同情,问道:“大叔,你这马想卖多少银子?”老汉嗫嚅半晌,道:“我......欠下的诊金有五两银子。” 杨应尾从包中摸出一个十两的银锭,递了过去,老汉连连摆手,说道:“小哥,这我可找不开。”杨应尾将银锭塞到老汉的手里,说道:“不用找了,回去给大婶多买些肉食,老年人骨折,需要多吃些温补的食物才好。” 老汉两眼红了,哆嗦了双手,将十两银子揣入怀里,不住地向他躬身道谢,他朝黑马又望了一会,这才脚步蹒跚走出集市,杨应尾看见,老汉到了市场外面,回头了好几次,用衣袖不时擦拭眼睛。 杨应尾牵了马,那马一声长嘶,伸头过来,在他手臂上挨挨擦擦,显得甚是亲热。他在集市里置办一副马鞍,又买了一料斗麦子,让黑马先吃了个饱。 出了集市,路过一处小溪,就着溪水,杨应尾给黑马洗涮干净,但见它通体黝黑,只有四蹄处洁白若雪,黑马吃饱了肚子,又洗了个澡,一声欢嘶,虽然还是瘦骨嶙峋,可精神健旺,哪里还是先前那蔫怂模样。 杨应尾骑上黑马,往崆峒山方向行去,他爱惜马力,本想缓缓而行,哪知黑马虽瘦,竟是步履如飞。 杨应尾怕它累着,便稍勒马缰,那马便慢了下来,待得马缰一松,黑马便又开始飞奔疾驰,竟似不知疲累,他但觉耳旁呼呼风响,路旁两侧的景物,都在飞速倒退。 杨应尾没想到,这匹瘦马竟如此神骏,对它喜爱之极,更是加意喂养。 有个时候,他也会在心中暗想:“我的这匹黑马,若是与那黄衫姑娘的枣红马相比,不知是谁跑得更快一些?” 第43章 崆峒奇秀,男儿事,拳剑掌(三) 一人一马,昼行夜宿,一路上,杨应尾心情急迫,也不再想着找人去打听,他知道只要到了玄圣宫,自然能揭晓答案,若去打听得来的消息,是他最不愿听到的,这段路程,他真不晓得要如何坚持下去。 黑马脚程极快,六日之后,便已到了平凉。 眼见崆峒山已经近了,杨应尾却心中惴惴难安,心上一个念头,在不时萦绕:“义父,你会在玄圣宫吗?” 譬如赌徒,在赌桌上千金一掷,面不改色,而在开骰子钟的瞬间,却是心惊胆战,不敢呼吸。 其实,世间许多事都是如此,杨应尾在七年多前,就由义父带着一路西行,在当时他的小小心灵之中,崆峒山玄圣宫,就是本次旅途的终点,而时差境误,直到七年之后的今天,才到了崆峒山下,可此时此刻,义父却已不在身边。 这时候他的心中,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胸中似有许多话想要向人倾诉,然天大地大,漫漫乾坤之中,虽有芸芸众生,他却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此时已近正午,崆峒山脚下有一个酒家中飘出袅袅白烟,弥漫着一股酒食香气,他正感觉腹中饥饿,便过去把马交与小二,走入店内。这酒家中食客不少,杨应尾找了一张桌子,要了一盘羊肉,一大碗青菜面条,大口吃了起来。 他九阳神功初成,内脉气息,在体内循环游走,绝不少歇,消耗远远大于常人,故而胃口奇佳。 正吃之间,杨应尾看见西首座上,有一个人正用海碗喝酒,身材魁伟异常,大眼浓眉,高鼻阔口,两鬓微见银丝,长方型的脸膛上,颇显风霜之色,四十来岁年纪,顾盼之际,威风凛凛。 杨应尾暗暗赞道:“这位大叔英气勃发,举手投足间,都有一股子豪迈的气派,令人好生佩服。”他心中大起亲近之意,便多看了两眼,那人突然抬头望向他,杨应尾感觉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在自己脸上、身上转了一圈。 杨应尾见这位大叔瞧着自己,正想站起身来,过去与他打声招呼,却见那人似乎微微一愕,低下头做沉思状,杨应尾不便打搅,就又坐了下来。 那个中年大汉想了一会,端碗将酒一饮而尽,又朝杨应尾看了一眼,便起身离座,出店而去。 过了一会,杨应尾吃完羊肉与面条,结账出门,牵着黑马往山上走去。崆峒山号称道家第一山,但见峰峦雄峙,危崖耸立,有如鬼斧神工,林海浩瀚,烟笼雾锁,真如飘渺仙境。 走到聚仙桥上,杨应尾见巨石横江,泾河水从上游奔袭下来,扑在巨石上,喷珠溅玉,不由得啧啧称赞,忽听到桥那头,有人在朗声吟道:“仙桥飞渡壑,横亘长虹卧,来往闲游者,不信天边过。” 此处水声嘈杂之极,然而这人吟诵的每一个字,杨应尾都听得清清楚楚,足见吟诗之人内力颇是不俗。 杨应尾侧身一望,见正是适才在酒家狂饮的那位中年大汉,杨应尾心中一喜,他本就为这人的昂扬丈夫气概折服,有心与其相交,刚才失之交臂,心下还有些惋惜,便想着上前与他攀谈几句。 那人也正看着他,突然将手抬起,向他招了一招,转身便走,杨应尾见他相邀,喜出望外,忙牵马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二十余丈,此处水声已小,中年大汉停步转身,山风渐疾,吹得他衣服咧咧有声,长发飘舞,他昂然而立,湛然若神。 杨应尾趋步上前,躬身一揖,说道:“大叔见召,不知有何见教?” 中年汉子又凝目看他一眼,和声说道:“小兄弟,刚才在那小店中,人多不便,我有一句话,一直想问,你身上所穿的衣物,是从哪里来的?” 杨应尾身上穿的,是义父王一鸣的衣裳,略有些小,他几次动念,想要另外买身衣服,最终还是作罢,因他穿着义父的衣裳,仿佛感觉义父就陪在自己身旁。 现在,这位中年大汉询问起他身上衣物,杨应尾心下先喜后凉,暗暗想道:“这里已是在崆峒山中,时隔七年,这位大叔竟然能认出义父的衣服,莫非是哪位师伯到了?若是师伯,他这样问我,那义父他......定然是不在崆峒了。” 他屡遭大难,心思已是非常细腻,略一转念,便说道:“晚辈身上的衣物,是一位长者所赐。大叔尊姓大名,晚辈应当如何称呼?” 当杨应尾说到衣物是一位长辈的时,中年大汉双目中精光爆射,有如霹雳之前的闪电一般,不过转瞬即逝,待杨应尾讲完,他缓缓说道:“我的名字叫王驰威,你说的那位长者,现在是在哪里?” 这时,在杨应尾心中,九成九已经断定,面前的人,便是义父跟他说的二师伯神拳无敌了,他胸中那股亲近之意更见稠密,然口中依然说道:“久闻王大叔七伤拳法通神,不知能否试演一拳,让小子长长见识?” 他没有半点江湖经验,也不知这样说话,会让人误认为是在挑衅,可是,此时他两眼中的亲近诚恳之意,却是明显之极。 王驰威深深的看了杨应尾一眼,也不答话,抬头见前方道路左侧,有株高达三丈的大松树,那树干约莫有大海碗粗细,便走了过去,一声长啸,宛似晴空春雷,雷音未毕,一拳打在树干上。 那松树中拳,却没有丝毫摇晃,跟着,王驰威两掌齐出,拍在松树上,但听得轰隆一声,杨应尾觉得眼前青翠晃动,大松树的上半截平平飞出,摔在一丈开外,只留下了半截树干。 杨应尾凑上前一看,见树心中一条条通水的筋脉,已大半震断,有的扭曲,有的粉碎,有的若断若续,与义父当年所说,完全是一模一样。 杨应尾此时哪还有半分怀疑,他朝王驰威双膝跪倒,纳头便是一拜,说道:“二师伯,我是杨应尾,我义父他......”话未说完,声音已经哽咽。 王驰威弯下腰,将他一把拉起,杨应尾见二师伯眼中,尽是相询之意,知道他记挂义父,便先将雪夜山顶遇袭,义父独战东方剑与酒色财气,他骑马坠入悬崖的事情,草草说了一遍。 王驰威听他讲完,浓眉深蹙,过了半晌,他对杨应尾说道:“我也是才从外面回来的,应尾,我们先去玄圣宫,等到见了你师祖和大师伯,你再细细说吧。”说罢,就带着杨应尾往山上走去。 第44章 崆峒奇秀,男儿事,拳剑掌(四) 七年前,王一鸣被“金鹫令”悬赏追杀,崆峒山上,不久便得到了讯息,那个时候,西门素彦正在闭关,姜如望与王驰威便各自下山,前去接应王一鸣。 他们两个素知师弟为人谦和精干,江湖上鲜有仇家,而且他们师兄弟在武林中,并称为“崆峒三侠”,声名之盛,一时无两。师弟这次下山,还不到两个月,堂堂“青松剑侠”,却成了金鹫令的追杀标靶。 起初姜、王二人,都不怎么担心,师兄弟三人,都早已是当世一流高手,三人联手,哪怕是与四绝相比,也是不遑多让,所以,即使是这神秘的金鹫令,近几年突然声名鹊起,号称“令出必杀”,他们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师兄弟两个,一人走太原,一人走西安,都是一路往东追寻,可他们哪里知道,彼时王一鸣已到了青海地界。 后来,王一鸣一直没有回来,且没有任何信息,而对头之中,牵扯到了东方剑与严世蕃,他们这才觉得兹事体大,实在是非同寻常。 这些年来,王驰威走遍大江南北,连关外和西域都去过了,一直都在寻访王一鸣的下落,可始终没有丝毫进展。上个月,他去了趟鄂北,今天刚刚回山,路过崆峒山下那个小小酒家,想起年轻时,常常与师弟在这里小酌一杯,心中郁闷,便去喝了几碗酒。 他猛一看见杨应尾身上衣物,便觉得有些眼熟,再仔细的想了一下,这套衣裳,分明就是八年前,他去平凉城中的邹记裁缝铺订做的,是给师弟三十五岁的寿礼,他心中砰砰直跳,酒楼中人多,不便询问,此刻他心情激荡,所以去到外面等那年轻人出来,他也隐隐猜到杨应尾的身份。 本以为王一鸣的讯息终于有了着落,不想听了杨应尾的分说后,师弟依旧是存亡未卜。 他心中只是思量着王一鸣的事情,不觉脚下越走越快,猛然想到:“我心下急迫,不知不觉便使上了轻功,那小子如何能跟得上?”忙停下脚步,却见杨应尾从他身旁一冲而过,待过了丈余,方才停下身来。 王驰威见他奔走的姿势,极其难看,可脚底下却甚是迅捷,不由得暗暗称奇,当下不动声色,足下加劲,瞬间便走在杨应尾的前面,竟是疾逾奔马。 杨应尾见王师伯一瞬间又冲出老远,连忙也迈开大步,紧跟在他的身后,两耳旁尽是呼呼风声,黑马见主人自己奔跑,甚是奇怪,长嘶一声,甩开四蹄,也追了上去。二人一马,均是奇快,过不多时,便到了玄圣宫前。 王驰威收步站定,杨应尾便也想停下脚步,哪知一个踉跄,差点撞到王驰威的身上,他虽内力充沛,可毕竟没有学过轻功,如何提气、运气、转折,却是半点也不懂,王驰威伸手一搭他的胳膊,他这才站稳了身形。 王驰威见他如此奔跑,面色呼吸,却一如平常,心中诧异之极,却也不禁佩服他的内功深厚。 玄圣宫依山而筑,层层递进,错落有致,重檐歇山,朱墙碧瓦,在山门正中,写着“玄圣宫”三个大字,笔力浑健苍雄。 山门前,分左右站着两个知客道童,他们见到王驰威,都迎上来行礼,一齐唤道:“二师叔,你回来啦?”王驰威点点头,问其中一个道:“谷虚,师祖和师父在哪里?”那个身量较矮的道童回道:“二师叔,师父和师祖他老人家,现在三清观前喝茶。” 王驰威点了点头,便往三清观走去,杨应尾在他身后,边走边问道:“二师伯,刚才这两位师兄,都是大师伯的弟子吗?” 王驰威道:“我们师兄弟三个,就大师哥一人做了道士,近些年来,师父大多时候都是在闭关修炼,玄圣宫的所有事务,都交由师哥来处理,这宫中所有的知客道士、火工道童,都算是你大师伯的挂名弟子,他们只是在观中做些杂事,你大师伯另有三个嫡传的徒弟。” 三清观前,有一百零八级石阶,杨应尾让黑马呆在台阶前的石狮子旁,与王驰威走上阶梯。 才走到一半,上方传来了一个浑厚清朗的声音:“哦,是驰威回来了。”王驰威喊了声“师父”,三步并做两步,一下就上去了。 杨应尾上完台阶后,看到一个平台,右面是一个老君香炉,正对着的便是三清观。 在平台中央,有一个石桌与四张如圆鼓的石凳,王驰威正朝一个须眉漆黑、脸色红润,身着紫色道袍的高大道人跟前跪倒,说道:“师父身体安好?”那道人把他拉了起来,一笑说道:“能吃能睡,无病无灾。” 王驰威又与师哥见礼,杨应尾见大师伯身着青布道装,脸上冲淡恬和,身材略显肥胖,鬓边微见花白,这两人相比较,杨应尾觉得,师祖反而显得年轻许多。 王驰威回头对杨应尾说道:“孩子,过来拜见师祖和师伯。”杨应尾便趋步上前,给祖师爷与大师伯磕头。 司马素彦温颜说道:“好了,孩子,起来吧。驰威,这是你新收的弟子?”王驰威摇头,答道:“师父,不是我的徒弟,他就是杨应尾。” 司马素彦与姜如望都是修真之人,道家本重养气,讲究平淡自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而此时二人听到杨应尾三个字,脸上都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姜如望更是站起身来,急切问道:“你是杨应尾?那一鸣现在哪里?” 七年前,崆峒派几乎出动了所有弟子,下山去接应王一鸣,然而一直到了今天,都没有他的音讯。 杨应尾见到师祖、大师伯如此牵挂义父,他心中一酸,便将七年多前,与义父离开京城一路西行,在昆仑山时,遭遇到东方剑与酒色财气,他如何坠崖,如何习练九阳真经后翻山而出,在格尔木遇到东楼门的刘金,失手将其打死等等诸事,一一向师祖、师伯陈述了一遍,他言辞便给,也说了有将近两个时辰。 待他说完后,司马素彦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好一会,司马素彦才缓缓说道:“如此说来,一鸣这孩子,是凶多吉少了。” 姜如望与王驰威心中难过,他们师兄弟从小一起学艺,感情甚笃,七年来,师弟生死未卜,他们出去查访了许多次,只知道王一鸣带着杨应尾,离开了京城。 后来,王驰威在卧虎山黑龙寺中,找到了释玄和尚,释玄也只知王一鸣带杨应尾渡过黄河,自此便杳无音讯。 按照以前的惯例,每年司马素彦生日那天,他们三个亲传弟子,便纵有天大的事情,也会放下,先赶回来给师父祝寿的。 可王一鸣已有七年没有回山,众人都隐约觉得,他早已不在人世,只是谁也不愿说出口来。现在听了杨应尾的讲述,才燃起的一丝希望,又被浇灭下去。 姜如望站起身,仔细打量了下杨应尾,对他说道:“孩子,你过来。”杨应尾答应一声,走到大师伯的身前。 姜如望温言道:“孩子,我试试你的武功。”说完,他左手徐徐提起,一掌朝杨应尾右肩拍来,杨应尾将身往左一侧,姜如望手掌移动并不很快,可却如影随形,啪的一声轻响,杨应尾的右肩,已被他的手掌拍中。 杨应尾九阳神功应念反击,却感觉大师伯掌力中一片虚无,毫无着力之处,正疑惑间,一股大力沛然而至,他往后两个踉跄,姜如望袍袖一伸,在杨应尾的肩头拂了一下,他方才拿桩站稳。 姜如望“咦”了一声,又看了眼杨应尾,眼神中颇是疑惑,回身对司马素彦说道:“师父,这孩子内功正大浑厚,武功却是半点也无。” 杨应尾七窍玲珑,已想到姜师伯刚才出手一试,是他心中尚有疑虑。毕竟,师祖与两位师伯,他们谁也没有见过自己,只是见他身穿义父的衣服,又自承是杨应尾。 他心念一动,从包袱中取出义父的那串沉香念珠,双手捧上,交到司马素彦手中。 司马素彦手抚念珠,饶是他六十几年的修为,此时也不禁黯然神伤,过了半晌,他将念珠拢入袖中,说道:“此事牵连甚大,我要去好好的想一想。如望,驰威,你们带这孩子,去和他的师兄弟们见一见。” 姜如望与王驰威同时答应一声,司马素彦轻叹一口气,起身便往三清观里边去了。 姜如望冲杨应尾点点头,道:“你随我们来吧。”说完,他与王驰威走上香炉旁的一条小路,杨应尾跟着两位师伯,走了一会,便能望见八仙殿,在三清殿与八仙殿中间,有一大块土坪,四角各种一株垂柳。 在土坪中间,有两个年轻汉子,其中一个像一截铁塔一般,另外一个中等身材,这二人正联手攻向一个玉面长身的青年。 姜如望轻咳一声,那三人都停了手,朝姜、王二人躬身行礼,师父师伯二师叔喊成一片。 姜如望指了指杨应尾,对那三人说道:“这是你们三师叔的义子,也是他的徒弟,名字叫做杨应尾,以后,你们叫他杨师弟吧。” 那三人在听到杨应尾的名字时,都有些动容,齐刷刷的转头,看向杨应尾。 最近这几年,他们师兄弟三人,都曾多次下山去找寻王一鸣师叔,他们知道,师叔是与杨应尾在一起的,现在只见到杨应尾孤身一人,心中着急想要知道师叔的下落,然而崆峒派规矩甚严,长辈不说,便都不敢问,只是抱拳喊道:“杨师弟。” 杨应尾也双手抱拳,躬身说道:“杨应尾见过各位师哥。” 姜如望指着那个玉面长身的汉子,对杨应尾说道:“他叫姜平川,是我的儿子,入门最早,算是大师兄了。” 杨应尾见这汉子眉清目秀,相貌俊美中又带着一股轩昂气概,面目与大师伯有六分相似,忙抱拳唤道:“姜师哥。”姜平川气质谦和,也抱拳还了一礼。 杨应尾此时尚且不知,这些年崆峒派在武林中威名日盛,姜如望与王驰威,已隐然可和峨眉、华山的掌门并驾齐驱,即使比之昆仑派的掌门,也是不遑多让。姜平川年纪虽轻,却早已在江湖闯下了极大的名号,西北道上的江湖中人,对他甚是敬重。 姜如望又向杨应尾介绍了另外的两个青年,中等身材、面相精干的叫做俞坚,是他的二弟子,那个铁塔般的汉子,是王驰威的徒弟,名字也颇有气势,唤做石敢。杨应尾分别与两位师哥一一见礼。 最后,姜如望看着杨应尾,眼光中有了一丝笑意,说道:“你还有一个师姐,她现在不在玄圣宫,等她回山后,我再带过来与你相见吧。” 第45章 崆峒奇秀,男儿事,拳剑掌(五) 姜如望与王驰威离开后,姜平川等三人围着杨应尾,七嘴八舌,问起了一鸣师叔,杨应尾又将事情简洁复述一遍。 这三人中,也只有姜平川见过王一鸣。七年前,姜平川听说是严嵩一家在追杀师叔,就吵着要去京城,找严府要个说法。 结果他被姜如望一顿呵斥,道:“没有真凭实据,你找上门去又能怎样?严家又不是武林中人,你要去给他划道么?更何况,严家高手如云,就凭你现在的本事,哼哼,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姜平川便没有去京城,可他知道,父亲和二师叔私下商议过几次后,二师叔就离开崆峒山整整半年,姜平川猜想他是去了京城,只是可能没有什么收获。 他们又听杨应尾说有个东楼门,三人也可算是老江湖了,却从来没有听说过,颇觉有些诧异。 听到一鸣师叔依然是存亡未卜,师兄弟三人神情郁郁,然而到底是年轻人,过不了一会,便对杨应尾在谷底的生活好奇不已,问东问西,四个人的年岁,相差不大,一会便熟络了。 正交谈间,知客道童谷虚大步走过来,立在土坪边,喊道:“大师兄,咸阳长风镖局的郑总镖头到访。” 姜平川摆了摆手,道:“我正和杨师弟聊天,你们去招呼一下,帮我打发了吧。”谷虚笑嘻嘻的道:“大师哥,他带了许多礼物,一定要向‘玉面霸王掌’当面拜谢援手之恩。” 姜平川今年二十五岁,师兄弟四人中,他的年纪最大,从八岁开始,跟着姜如望练武习文,震元掌有父亲的八成造诣,已经是武林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他想了一下,对三位师弟道:“我去去就来。”便与谷虚一起,向山门走去。 杨应尾心中觉着奇怪,到底是少年心性,看见姜平川走了,便问道:“大师哥看起来温文儒雅,就像个谦谦君子,却怎么与霸王扯上关系了?” 石敢道:“这个外号是‘铁枪’杨仲逊老爷子取的,当年姜师哥单掌灭八雄......俞师哥,我嘴笨,还是你来说吧。” 俞坚嘻嘻一笑,便讲起了一段故事。 四年多前,河套八雄占据华池,呼啸山林,搅扰地方,手段残忍狠毒,过往客商全都绕道而行,当地的百姓,更是吃尽了苦头。 河套八雄本盘踞在疏格勒山一带,因为他们闹的动静大了,俺答汗派兵围剿,这八人便舍了疏格勒山的基业,流窜到了华池。 华池有一个武林大豪,人称“铁枪”杨仲逊,为人方正,又乐善好施,在华池颇有名望,他每日里习练枪法,开馆授徒,也乐得逍遥自在。 河套八雄才到华池不久,烧杀抢掠,欺男霸女,把华池搅得怨声载道。 有人来杨老爷子府上哭告,请他出面主持公道。杨仲逊按照江湖规矩,先礼后兵,修书一封,在华池最大的酒楼“望岳楼”,摆了酒,约那八人过来谈话。 河套八雄应邀前来,却是人人携带兵刃。杨仲逊的大徒弟还算机灵,一看情形不对,飞也似地跑回拿了师父的和自己的铁枪,藏在酒楼柜台下面。 杨仲逊见八雄带着兵器来赴约,也不由得心中有些愠怒,可是他涵养极好,没有发作出来。他言辞恳切,对八雄好言相劝。 可八雄却是好勇斗狠之辈,根本没把这老头儿放在眼里,后来话越说越僵,那八人竟然将各自的兵器撂在了桌上。 这一下,杨老爷子气得不行,按说只要稍讲江湖规矩,即便话不对路,也只会约在下次见个高低,断不会像他们这般,饭还吃在嘴里,就已经拿出兵器,准备动手了。 杨仲逊的大徒弟一见他们要动手,忙跑去从柜台下抓出铁枪,掷给师父。河套八雄也不讲什么江湖规矩,一拥而上,八般兵器全挥,在望岳楼中好一场恶战。 杨仲逊以一敌八,他一条铁枪如龙蛇飞动,刺、挑、封、打、拦、搠、闭,枪头黑光闪烁,枪随心动,变幻无穷,河套八雄这才知道,这个面相和善的老头,着实是勇武之极。 这八人平素不可一世,可在杨仲逊的一杆铁枪之下,却是守多攻少,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八人已气喘吁吁,汗出如浆,三雄、五雄、六雄身上,相继都被铁枪刺中。 杨仲逊宅心仁厚,枪头只入肉一寸便即收回,若是真下杀手,那三人已经横尸于地了,饶是如此,三、五、六雄也是痛彻心扉,惨叫连连。 这八个人凶悍至极,也不开口求饶,战团越缩越小,剩下的五人,将受伤的三个护在身后,边打边吼叫咒骂,奋力撑持。 再斗了十几合,剩下那五个也全都中枪,兵刃丢了一地,也如那三雄一般,几人中枪创口,不深不浅,均是入肉一寸。 杨老爷子将八人打倒后,也不为己甚,铁枪一顿,长叹一声,转身而去,可怜他一念之仁,竟尔险遭灭门之祸。 “好了,俞师弟,不要在这唧唧歪歪了,你的震元掌,还有七招没有纯熟,你还不去用功,待会师父师叔过来,又要骂你偷懒耍滑了。”不知什么时候,姜平川已经回来了,突然开口说道。 他在师弟们的面前,称呼自己的父亲为师父,只有回家后才叫爹爹,只因从小时候姜起,如望教他们习武时,一视同仁,不许他在练功的时候喊爹,久而久之,姜平川就养成习惯了。 俞坚正说得起劲,朝姜平川呵呵一乐,道:“武功天天都可以练的,今天杨师弟刚来,师父和二师叔就是让我们多说会话,相互间好熟悉了解,大师哥,是因为要说到你了,你有些不好意思了吧?” 姜平川俊面一红,说道:“懒得管你。”便径直走到西北角的柳树下,盘腿打起坐来,道家需要练气、养气,所以身为崆峒派的弟子,每日雷打不动,打坐至少半个时辰。 俞坚见大师哥走远,便伸了伸舌头,学着姜平川的口气,转头朝石敢说道:“你还不去练你的七伤拳?当心二师叔敲你的头。” 石敢身高八尺有余,比俞坚高出几近一个头,可被俞坚一说,就嘿嘿傻笑着,用大手挠了挠后脑勺道:“俞师哥,这个故事,我都听你说过三回了,可不知道怎地,你只要每次一讲故事,我就想听完。” 俞坚笑道:“石师弟,你今年都二十二岁了,怎么还是像个小孩一样?江湖上提起‘铁拳石敢’,都是翘着大拇指,说真英雄,好汉子,他们却不知道,铁拳石敢只要看见姑娘,脑袋都要垂进裤裆里去了。” 石敢黑脸泛红,嘟哝着说:“你就比我大两个月,也老不到哪去。”杨应尾见两位师哥只是闲扯,着急起来,说道:“俞师哥,那杨老爷子武功很好啊,后来又怎么会遭灭门惨祸?” 俞坚朝师哥处偷偷瞄了一眼,无声的笑了一笑,继续说了起来。 第46章 崆峒奇秀,男儿事,拳剑掌(六) 自从河套八雄被杨仲逊刺伤后,两个月内,华池分外平静,大家都认为,那八雄被杨老爷子打怕了,已经离开了华池。 这一天,杨仲逊吃过早饭,提了鸟笼正在街上闲逛,忽然对面冲来一匹黄马,如发疯中魔一般,对着街边的摊贩又踢又咬,一会前足人立,一会后腿猛踢。 骑在马背上的人,被它颠得倒西歪,好几次都差点摔了下来,在离杨仲逊一丈外将马背一耸,那马又是一阵乱跳,将骑马的汉子抛下马来。 骑马汉子似乎是摔伤了,在地上不停惨叫翻滚,最后脸朝下趴着不动,杨仲逊连忙放下鸟笼,伸手去扶。那人在杨老爷子搀扶下,将将站起,忽地咧嘴朝杨仲逊一笑,紧接着左右双掌同时发力,击在杨仲逊的前胸和腹部上。 杨仲逊胸腹剧痛,定睛一看,才认出眼前这汉子,分明就是河套八雄的老二,自己在不察之下,中了他的暗算。紧跟着,后背胸肋又被人打了几拳,因没来得及运气抵御,肋骨被打断了七八根,杨仲逊仰面摔倒,迷迷糊糊间,看见河套八雄齐整整的站在面前。 河套八雄狼心豺性,其实上次受伤后,并没有走远,而是寻了一处人迹罕至的破庙疗伤,在治伤的两个月的时间里,定下了这条歹毒的计策。 大雄桀桀怪笑,说道:“杨老头,上次你放我们一马,今天我也放你一马,公平合理,我们养伤两个月,也给你两个月的时间疗伤,两个月后的今天,还是在望岳楼,我们再打一场。你若不来,可别怪我们杀上府门。”说罢,带同另外七雄,扬长而去。 可怜杨仲逊已年逾六旬,又痛又气,昏厥在地,路人中大多是识得他的,将他抬回到家中。家人请来郎中,接上断骨开了方子,养了一个来月,方能略略起身,若要复原,少则半载,多则一年。 杨老爷子知道,自己的儿子和徒弟,没有一个是八雄的对手,就近交好的武林中人,也比自己的徒弟强不了多少。 眼看两月之期将至,他思来想去,忽然想起了掌震西北姜大侠,杨仲逊与姜如望只见过两次,也从未见他出过手,可杨仲逊觉得,就凭崆峒派的侠义门风,姜如望定然会伸手相助。 他写了一封书信,详细说明与河套八雄结下梁子的经过,请姜大侠仗义援手云云,叫大徒弟送去崆峒山玄圣宫。姜如望看过书信后,对来人道:“你回去告诉杨老师傅,崆峒派会有人来料理此事。” 杨仲逊听了徒弟转述,说姜大侠已经应下了,才放下心来。此时,他已能拄杖缓缓行走,心情放松,似乎好得更快了些。 又过了三天,徒儿前来报告:“崆峒派的人来了。”杨仲逊忙拄着拐杖,亲自到大厅迎接,却只见一个身着青衣,长身玉立的青年,正在疑惑之间,那个青年躬身向他行礼,口中说道:“崆峒派姜平川向老爷子问安,奉师父之命,特来听候老前辈差遣。” 杨仲逊看着这公子哥一般的人物,心中暗暗气苦:“这个姜大侠,真不晓得河套八雄的厉害,派了这个俊秀的小哥来,只怕是还及不上我的徒弟。” 可人家毕竟是助拳而来,杨仲逊不愿亏了礼数,吩咐家人殷勤待客,席间,见他丰神隽玉,举止温文,不像是个江湖人物,倒似那饱读诗书的士子,便力劝他回去,姜平川只是笑笑摇头,说师命难违。 到了约定的时日,巳时刚过,杨仲逊由儿子扶着,去往望岳楼赴约,他的身后,只跟了大弟子和另外的三个徒弟,其他的人,昨夜已走得干干净净,蝼蚁尚且惜命,何况于人? 众人本都寄希望于崆峒派能扶危救困,结果只派来了这样一个翩翩少年公子哥。 现在,这个青年跟随在旁,空手空脚,也不带任何兵刃,今日穿了一袭白衣,更是衬得貌比潘安。 望岳楼的掌柜出来,苦脸迎客,他觉得今年真是流年不利,倒霉至极。四个月前,酒楼被砸得桌倒凳散,幸亏杨老爷子让徒弟过来赔了银两。今日,这帮豪强又约在这里,少不得又是一番刀光剑影,看来,望岳楼是开到头了。 河套八雄还没有到,众人寻了正中的一张桌子,扶杨老爷子坐下。 杨仲逊又劝姜平川离开,姜平川依旧笑笑,只是不依,杨老爷子见他如此倔强,倒也无可奈何。 日当正午,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道:“来了。”河套八雄大摇大摆走进望岳楼,刚一进门,大雄就咧嘴笑道:“杨老头,我料你不敢不来,哈,今日换了兵器,不用铁枪,改用拐杖了?” 话刚说完,他眼前突然多了一个白衣玉面的青年,他吃了一惊,喝道:“什么人!”姜平川微微一笑,说道:“崆峒派门下姜平川,有一言奉劝各位。” 大雄心中一震,这个小娃儿,看来经不起自己一拳,可崆峒派不是好惹的,顺口问道:“什么话?”姜平川正色道:“各位向杨老英雄磕头赔罪,离开陕甘宁区域,以后循规蹈矩,好生做人,不许再回来。” 大雄心中盘算已定,杀了这一干人等,而后避入山林,崆峒派再厉害,他八人本来就是刀头舔血,脑袋栓在裤腰带上过活,有什么好怕的? 他见面前这小子仗着师门威风,教训起人来,不怒反笑,叫道:“哪里来的兔儿相公,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姜平川俊脸一沉,寒声说道:“我只是因师门严令,循例有此一问,各位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恶贯满盈,好,好得很。” 大雄右手一举,三十六斤重镔铁锤挥击下来,带动姜平川鬓边头发扬起,杨仲逊“啊也”一声,站了起来,这若是被锤中,这青年岂非一堆肉饼? 姜平川微一侧身,左掌起处,正中大雄心窝,大雄扑地而倒,哼都未哼一声,只是那镔铁锤在地下砸出一个大洞。 剩下的七人,一见大哥倒地,一拥而上,七样兵器,全往姜平川身上招呼,姜平川随身游走,一穿一错,脚步不疾不徐,可就是没有一样兵器能沾到衣角,而他偶一抬手,便有一雄心窝中掌,一盏茶的工夫,七人全部倒地,动也不动。 河套八雄的身上,都没有一丝血迹,只是最后死的四雄六雄,吓得尿了裤子,酒楼中弥漫着一股臊气。 姜平川退回桌旁,白衣上未沾一点尘埃,未有一丝褶皱,脸上神情,亦像是赏花归来。 杨仲逊目瞪口呆,他还有些眼光,姜平川步伐灵动,掌法迅捷沉稳,每次出手,总是敌招将尽新招未起之时,掌掌震断心脉,自己全盛之时,在他手下,也可能走不过三五十招。 先前自己还只当他是个公子哥,三番四次劝他回去,想到这里,不由老脸泛红,哈哈笑道:“老朽眼瞎了,好一个玉面霸王掌!” 第47章 崆峒奇秀,男儿事,拳剑掌(七) 玉面霸王掌之名,不胫而走,一时间轰动整个西北武林,多少有志少年以他为楷模,刻苦学艺,多少深闺少女春心萌动,魂牵梦萦。 这些少女之中,就有杨仲逊的孙女,杨家小姐没有学过武功,然通晓诗书,亭亭玉立,杏眼桃腮,她见姜光平谈吐风雅,外形俊岸,武功绝高,芳心可可,将一腔深情,全系在了姜平川的身上。 可是来凤有意,去凰无情,姜平川对付河套八雄时从容应对,挥洒自如,可面对杨小姐的进攻,只能匆匆离去,连衣物也不曾拿,丢盔弃甲,简直是落荒而逃。 俞坚终于讲完,口干舌燥,拿起放在柳树下的水壶,咕嘟咕嘟的狂饮一通。 石敢说道:“那杨家小姐虽然长得好看,却哪里比得上我们的师姐。”俞坚放下水壶,又来调侃石敢道:“杨家小姐长得不美?前年她找上玄圣宫时,是谁见了她就低头红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石敢便又红着脸,不说话了。 俞坚哈哈一笑,顿了顿又说道:“杨小姐不懂武功,我也认为她配不上大师哥,到底大师哥是年轻一代的‘东丐西掌’……” “师弟,你又胡言乱语,要是被师祖知道了,罚你去峰林面壁三日。”姜平川此时吐纳完毕,刚好听见俞坚的话,便开口厉声呵责,脸上微现怒容。 一见大师哥发怒,俞坚吐了吐舌头,却不敢再说了。 晚饭过后,谷虚找到杨应尾,带他来到三清殿后院的一座木屋,将门打开,说道:“这是王师叔的宿房,王师叔虽七年未回,这里倒是天天有人打扫的。师傅刚才吩咐过了,你就住王师叔这个房间。” 杨应尾谢过了谷虚,待谷虚走后,他走进房内,点亮了门右手边的一盏烛台。烛光下,看见正对门的墙壁上,有两个字“松韵”,字迹刚健挺拔,正是义父的手书。 松韵二字的下方,是一个书柜,右侧有一张床,床头有几,床的左侧摆了一个衣柜,窗户下面,是一个书桌。 书柜里的书,杨重梧翻看几本,大多是义父整理过的医案笔记,他转身打开衣柜,义父的衣物,叠放得整整齐齐,却已有七年没有穿了。 他东摸摸西看看,想起义父生死未卜,不禁又有些黯然神伤。正站着呆呆发愣,忽听得木门上啄啄有声,忙走过去打开了门。 其时已近戌末,乌云遮月,朦胧间,看见一个身形颀长的女子,站在离门四尺开外的地方。 那女子也不说话,将手一招,转身便走,杨应尾见她明显是让自己跟随,心中疑惑,略一沉吟,还是跟了上去。 到了习武坪中,那女子站定,转过身来,是时已云开见月,杨应尾看清是一个背负长剑的紫衣少女,明眸酷齿,容貌娟丽,那眉眼看着,总觉得似乎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他正要开口询问,紫衣少女左掌一竖,便向他右肩劈来,来招竟是迅捷如风。 杨应尾一愣,右肩已着了她一掌,倒是不觉得如何疼痛,看来她并未用力,那少女见他不躲闪,杏目一瞪,还是左掌一竖,依旧是刚才那招,只是风声较之先前,要凌厉得多了。 杨应尾慌一侧身,堪堪躲了开去,然转瞬之间,一只白生生的玉掌又到了胸前,连忙提气后纵,斜退七尺。 那少女如影随形,手掌一翻,还是击向杨应尾的胸前,杨应尾慌忙伸臂去格,那少女手掌忽而往下一沉,杨应尾肋下已中了一掌,火辣辣的好不疼痛。 紫衣少女也轻哼一声,杨应尾体内九阳神功应念而生,也震疼了她的手掌,还好她只是为了试试功夫,掌及身时,只用上一成力道,若是用上全力,杨应尾自然会被这一掌击得受伤吐血,她自己的手腕也非得折断不可。 “唰”的一声,亮光闪处,紫衣少女从背后抽出长剑,剑尖一抖,向杨应尾当胸刺来,剑至半途,剑尖斜走,直指小腹。杨应尾隐约识得,这是义父的青松剑法,看来这一位,定然是师姐无疑了。 他这么分神一想,那剑尖倏然而至,离他小腹仅有两寸,那少女凝剑不动,杨应尾慌忙跃开,但见剑光圈转,寒芒闪烁,他没有习练过高深武功,虽然体内的内功充沛,可此时在这精妙剑法下,只能东逃西避,狼狈异常。 五六招过后,杨应尾虽然已经知道,这少女出剑极有分寸,每次在他闪避不开时,便将剑收回,明显是没有伤他之意。 可是,这般没头没脑的叫他出来,一句话都不说,便动上了手,他也不禁心中有气。 眼见长剑刺向自己的右肩,便不闪不避,那女子果然又凝剑不动,杨应尾伸左手食指,在剑背上一弹,九阳神功何等大力,那女子但觉虎口剧震,长剑差点拿捏不住,被荡开三尺有余。 “哎呦,大尾巴,显功夫么?”这是紫衣少女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清亮婉转。 杨应尾又惊又喜,在这个世上,叫他做大尾巴的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义父的独生爱女王瑛。大尾巴这个外号,还是他们儿时在狄道玩耍时,王瑛给他取的。 他再一细看,那眉间眼角,不是王瑛是谁? 杨应尾大喜若狂,高声喊道:“瑛妹!”王瑛俏脸一板,说道:“叫师姐!”终是觉得绷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紫衣少女正是王一鸣的独女王瑛。 当年,王一鸣在去京城之前,便托付二师哥王驰威,将王瑛母女送到了妻子的故乡,三湘宝庆府。半年之后,王一鸣始终没有音讯,王驰威担心有人会来找王瑛母女为难,又回到宝庆,与王瑛的母亲一番长谈后,便将王瑛带到了崆峒山。 女子不便修习七伤拳,王瑛就拜在了姜如望的门下,她比俞坚石敢两人早入门一年,所以虽年纪最小,却是他二人的师姐。今日,她因惩治一个强占民田的恶霸,耽误了归山的时辰,回到玄圣宫,已是晚饭过后了。 王瑛先去见了师父,姜如望平素对她极是钟爱,说了一会话后,将杨应尾今日上山的情况,都告诉她了。王瑛听到父亲还是存亡未卜,心中十分难过。 姜如望温言劝她几句,王瑛也知道人事天命,多思无益,离开了师父住处,便过来直接找杨应尾了。 两人多年未见,说起各自分别后的情况,直至月近中天,方分手回房。 第48章 崆峒奇秀,男儿事,拳剑掌(八) 第二日清早,谷虚来带杨应尾去“知味堂”吃早饭。道家认为饮食得当,可以养气,午前是生气,午后是死气,故此,崆峒派的早饭极为丰盛。今日早饭,有清炖全蛇与红烧野猪肉,另配一碟茄子干。 道家不忌荤腥,只有牛肉、黑鱼、鸿雁与犬不食,老君坐骑为青牛,黑鱼有北斗七孔,犬为忠义之物,至于鸿雁,因西门彦号称“西雁”,另雁亦有羽化飞升之意。 道家讲究“食勿言寝勿语”,知味堂中,众人围桌而坐,除了咀嚼食物的的声音,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杨应尾左右一望,没有看到师祖与两位师伯,三位师哥与王瑛都在,王瑛换了一件青翠衣衫,娇艳之中别有一种英气。 早餐过后,谷虚便引他去七里沟,二人循山而上。七里沟为崆峒山间的一个山坳,三面环山,虽名为沟,其实为一大片平地。 姜如望站在七里沟中,依旧是昨日那一袭青衣道袍,头上梳了个道髻,杨应尾忙快走几步,向大师伯问安,姜如望和声说道:“孩子,今日你给我磕三个头吧。” 杨应尾也不多问,跪下磕了三个头,再站起身来。 姜如望沉声说道:“应尾,从今日起,我传你八十一路震元掌法,希望你能勤修苦练,今后以此掌法仗义行侠、替天行道,不得恃强凌弱,更不得以此掌法妄杀一人,你可听清?” 杨应尾点头答道:“弟子谨遵大师伯教诲。” 在教授之前,姜如望先将震元掌法的来龙去脉讲给他听。 这掌法本为崆峒派不外传的绝技,只有三十六路掌法,原名为“惊魂三十六掌”。司马素雁为武林中不世出的奇才,可算是除了开派祖师以外,崆峒派的第一人,在他三十岁那年起,便精研“道德经”,用了三年时间,在惊魂三十六掌的基础上,创出这套震元掌法,共有八十一招,合道家九九归一之数。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胎元(亦有称胎光者)、幽精及爽灵,三魂之中,胎元为人之本元,胎元一散,人则身死,即使未曾入土,也是行尸走肉。 震元八十一掌,掌掌皆震胎元,故司马素彦将其名为“震元掌”。 掌成之日,崆峒山上,风雷变色,大雨三日,仿若天公在哀悯世人。故而,司马素彦严令门下弟子,若非穷凶极恶,怙恶不悛,且不知悔改之徒,不得以震元掌法夺其性命。 震元掌招数的名字,大多是出于《道德经》,从“有无相生”、“长短相刑”、“虚而不屈”至“众妙之门”。 当下,姜如望先教了杨应尾第一招“有无相生”,《道德经》云:“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震元掌为无上武学,虽只是第一招,可其中内息运转、转折、步伐、变招却是非常繁复,姜如望将各种法门详加讲解与演示,花了近一个时辰。 杨应尾身具九阳神功,然而从未练习过上乘武功,不得其法,虽然内息澎湃,内功在江湖上罕有其匹,可就有那种“有力使不上劲的感觉”。就如大象一般,虽力大无穷,可大象却非虎狼之敌,若以武功而论,他现在比之江湖中的寻常武师,都颇有不如。 不论是武功还是武学修为,姜如望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杨应尾一听大师伯的讲解,如黑暗之中忽见光明,很多他自己在山谷中琢磨许久,没有答案的问题,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不禁抓耳挠腮,喜不自胜。 千狠万狠,力为根本。以杨应尾目前的内力,若要学平常武技,就如探囊取物一般。普通人学武功,要反复习练,只是因为在招数运用之时,要么劲力使不到,或是速度不及所需,然这些于九阳神功来说,都不成问题,一伸手一投足,甚至脑子都没有来得及思考,就可以做到又快又准。 可是震元掌法殊非等闲,本来惊魂三十六掌,就是崆峒派历代先贤的结晶,司马素雁又闭关精研了三载,姜如望习练震元掌法,十四年终得艺成。 杨应尾知道,若想报父母之仇,首先得让自身本领强大,他生性坚忍,刻苦修习,丝毫不敢松懈。 有无相生,是双掌前推,手臂一伸一屈,却都是将出未出,不知哪掌先哪掌后,随着脚下八卦方位变换,而双掌更替,脚步方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欲让对手避无可避,需做到丝毫不差,这第一招,脚下有八变,手上有四变,便有三十二种变化。 姜如望教解后便下去处理宫中事务,杨应尾专心练习掌法,竟然连吃午饭的事情都忘了,一直练到日落时分,大师伯又过来了,便打了一遍给他看,见大师伯缓缓点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杨应尾心下,略觉有些难为情,一天时间,只练得一招“有无相生”,便抠了抠头,说道:“大师伯,弟子愚笨得紧,一天才学一招,也不知练好没有?” 姜如望看着他,微微笑道:“你不妨猜猜看,我当年学这招有无相生,花了多长时间?” 杨应尾想了想,道:“半天?”他见大师伯摇头,便断然说道:“两个时辰。” 姜如望收敛了笑容,比出三个指头,喟然叹道:“三个月。”他抬头远眺,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青稚少年,也是在这个地方,刻苦习练,挥汗如雨,而恩师不厌其烦,在旁手把手的教他,如何走位、如何出掌,一招有无相生,练了整整三月。 回头看时,忽忽三十年,人生一大梦。 杨应尾着实震惊,呆楞在当地。过了片刻,姜如望回过神来,见杨应尾正痴痴的望着自己,莞尔笑道:“广平他们都这么大了,我又焉能不老。你义父和二师伯,当年练这一掌,用了百日方得纯熟,你那个大师哥悟性不错,也练了有两个半月。你说你蠢笨得很,那我们更是笨得到家了。” 杨应尾心中一跳,慌忙躬身说道:“弟子胡言乱语,出言无状,请大师伯责罚。” 姜如望伸手拍了拍杨应尾的肩膀,道:“你又没有犯错,我为何要责罚与你?尾儿,你内功深厚,学招自然要快些。以你二师伯的现在的内力修为,倘若初学此招,一天时间,应该也可以办到。以后的掌法虽然繁复一些,但是掌意相近,你第一掌已经完全领会,学起来会更快一些。” 果不其然,第二日,姜如望便教了他两掌,“长短相刑”与“虚而不屈”,到晚饭过后,杨应尾也都学会了。 接下来的时间,杨应尾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刻苦练功,每日清早便去七里沟,到天完全黑后才回。 转眼过了一月,杨应尾已练到了第七十二掌“去彼取此”,可是剩下九掌进境极慢,有时三天方能学得一掌,自他上次听大师伯说过之后,心中戒骄戒躁,只是勤修苦练,待练到“为而不争”,足足用了七日之功。 最后一掌“众妙之门”,更是九日方成,杨应尾自行施展下来,但觉袍袖生风,脚步自乾回坤,漫天掌影,时已入秋,沟内枯叶被他掌风带起,凝而不散,如两条巨龙一般,飞舞盘旋,待得双手掌力一吐,枯叶尽数化成齑粉。 姜如望在七里沟外看见,暗暗点头,一套震元掌,自己整整习练了十四春秋,可此子悟性既高,内功深厚,又能下苦功,仅用了三个月,就已练成了,现在所差的,仅只是临敌的经验与火候而已。 第49章 崆峒奇秀,男儿事,拳剑掌(九) 自震元掌八十一掌教完以后,姜如望便不来七里沟,只叮嘱杨应尾每日自行习练。 又过了五日,杨应尾又如往常一般,早早来到七里沟,却看见二师伯王驰威已在那里等他。 自第一天王驰威将他领上山后,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问了大师伯几次,只说是下山去了。 三个月没见着王师伯,杨应尾着实有些想念,在他的心中,这两位师伯都如同义父的亲兄弟一般,一声“二师伯”喊得亲切异常。 王驰威看他一眼,目光中尽是慈和。他师兄弟三人关系极好,他又与王一鸣年岁相当,更是无话不谈,自王一鸣失踪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伤心至极,忽忽如狂,师父和师哥都是修真之士,道家讲究心性自然,也不劝他。 崆峒派的事务繁多,师父经常闭关清修,玄圣宫的日常事务,大多都是由师哥料理,故而寻找王一鸣的任务,就由王驰威担待下来,这些年,他足迹踏遍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就连关外与漠北,都曾走过几回。 王驰威与杨应尾闲谈了几句,便让他跪下,也磕了三个头。 前几天,王瑛告诉过他,磕这三个头是崆峒派的规矩,但凡除师父以外的人传授武技,都需要磕三个头,行半师之礼。 王瑛还跟他说过,王驰威因无需分心崆峒派的门内事务,武功极高,七伤拳更是炉火纯青,她师父偶尔谈起,都自承武功早已不及这二师弟了。 现在,杨应尾见二师伯即将要传授他七伤拳,不由得心中撞鹿,脸上表情,更是跃跃欲试。 少年人的心思,王驰威怎会不明白?他朗声吟道:“五行之气调阴阳,损心催肺伤肝肠,藏离精失意恍惚,三焦齐逆兮魄飞扬!” 杨应尾拍手叫好,说道:“二师伯,七伤拳如此厉害!能让对手五脏六腑俱受损伤。” 王驰威微微一笑,说道:“你错了,‘五行之气调阴阳,损心催肺伤肝肠,藏离精失意恍惚,三焦齐逆兮魄飞扬’说的不是对手,而是自身。”唬得杨应尾心头一震,脸上色变,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驰威继续说道:“人体内皆有阴阳二气,金木水火土五行,心属火、肺属金、脾属土、肾属水、肝属木,一练七伤,七者皆伤,这是七伤拳这套拳法的名字由来之一。” 杨应尾闻听,认真端详了下王驰威的面色,继而说道:“依弟子看来,二师伯的五脏六腑,都不似有什么损伤。”这一点,他是可以完全确定的,自从学习了胡青牛的医经之后,若论医术之精,杨应尾可以说是海内独步,“望闻问切”于他而言,只是最基本的末伎而已。 王弛威不置可否,只说道:“七伤拳习成之后,每一拳击出,有七股不同劲力,或刚猛、或阴柔,或刚中柔,或柔中刚,或斜刺,或直行,或内卷,七种劲力,层次分明,对手需抵挡这不同的七种劲道,确实威力奇大。” 他顿了一顿,继续讲道:“七层劲力,各有所出,亦各有所指。人有三魂七魄,震元掌伤魂,七伤拳动魄,哪七魄?‘吞贼’、‘尸狗’、‘除秽’、‘臭肺’、‘雀阴’、‘非毒’、‘伏矢’。拳劲及身,对手七魄皆伤,此七伤拳名由来之二。” 杨应尾眉毛微蹙,想了想,说道:“如只能先伤己再伤人,那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应该不会成为名满江湖的绝技,定是有什么法子,可以让习练者自身无损。” 王弛威点点头,眼中露出一丝赞许神色,道:“尾儿,七伤拳每习练一次,五脏六腑便受损一次,除非内力浑厚坚实,能抵御七伤拳的拳劲反噬之力。所以,欲练七伤拳,先修内功,你机缘巧合,练成了九阳神功,内功已扎得异常坚实,从今日起,咱们爷俩花费七天时间,学了这套七伤拳法。” 杨应尾听二师伯说,只用七天时间,要自己学会这崆峒三绝技之一的七伤拳,顿时觉得匪夷所思,张大嘴巴,竟合不起来。 最终,他还是关起了嘴巴,跟着二师伯学七伤拳,七里沟旁,有许多生长了数十年的柏树,因常年得阳光照射,长得高大挺拔。 王驰威命他以拳击树,杨应尾运起气力,一拳捣去,那两丈高的柏树被他拦腰击断,上半截树干倒将下来,压在其它的柏树上,树枝折断,哗啦啦响个不住。 杨应尾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竟然可以一拳断树。 他却不知,在修练震元掌的这三月,他体内九阳神功的内劲,已到了可随意驱使,收发由心的境界,而在此之前,他一身浑厚的内力,只能是在体内无序游走。 就如世间有很多不第士子,刻苦攻读,腹中千般学问,胸有万种谋略,说起来口若悬河,考下来名落孙山,为何?只因学不知用,更不致用,而一旦得开窍顿悟,其腹中所学,便能得充分展示。 震元掌为天下绝学,内中含道家真义,就如同打开杨应尾内劲潜力的一把钥匙,使这个浑浑噩噩的小子,已踏入一流高手境界而不自知。 王驰威点点头,走到另一株柏树前,稍一凝气,右拳如雷霆般击中树干,那树丝毫不见动摇。 杨应尾心中好生奇怪,他见二师伯拳如奔雷,中树之后,不知为何,连树叶也没有无一丝晃动。 王驰威再出一拳,就如杨应尾方才一样,树干拦腰折断,杨应尾伸头去看,如上次在聚仙桥师伯第一次演示七伤拳一样,大树的脉络俱已震断,不由得啧啧叹服。 七伤拳不重招式,只看劲力运用,王驰威教他运气、守意、搭桥、起劲之法,如何包裹、如何分层、如何内脏生力、如何留而不往、如何发劲于外。 杨应尾于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非常熟悉,人又聪明,内力浑厚,七天之后,已有小成。此时他以拳击树,就如王驰威一般,七伤拳一出,树干丝毫不动,而内中脉络均已震断,只是在七种力道的分配与控制,尚有些欠缺罢了。 又过了半个月,震元掌与七伤拳,杨应尾已练得纯熟。这段时间,因为日夜练功,他无暇旁顾,现在终于闲了下来,便觉得百无聊赖,一想起父母和义父,他更是如坐针毡。 这天夜里,杨应尾在床上,翻来滚去辗转不眠,便想着明天去禀明师祖和二位师伯,他要下山去找寻义父,并伺机报父母之仇。 他心中计议一定,越发睡不着了,于是干脆披衣起床,出门信步而游,趁着今夜云薄月明,好好看看义父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 第50章 崆峒奇秀,男儿事,拳剑掌(十) 崆峒为六盘山支脉,轩辕黄帝曾于此山问道于广成子,故尔被道教尊为\"天下道教第一山\"。玄圣宫坐落在主峰马鬃山山腰之上,进了山门之后,共有三重院落。 第一层灵官殿,左右钟鼓楼。第二层玉皇殿,东文昌殿,西药王殿。三清殿在第三进院落,东北布三官、财神二殿,西北有娘娘殿并观音殿。 再往东半里许,便是观中众人的寮房,自寮房往右的路径,便是去往七里沟,这几个月来,杨应尾在这条路走了上百回,左手边还有一条小径,他却从未走过,心中好奇,便沿着左边的小路,拾阶而上。 走了三里多地,隐约可见一处宫殿,他走近前一看,正中有“老君殿”三个大字。 杨应尾心中不明白,为什么有了三清殿,另外还要单独建了一个老君殿。 老君殿的门没有上锁,伸手一推,“咿呀”一声,殿门应手而开。入眼是一大处院落,院子正中,有一大株梧桐树,有六丈来高,两人合抱粗细,怕么生长已有两三百年了。 点点月光从树叶间倾洒下来,地上一片斑驳。 梧桐树的后面,有一个巨大的化纸香炉,杨应尾绕过香炉,迈上七级台阶,就走进了老君殿,殿中两支牛油巨烛正自燃烧。 他左右一看,却空无一人,正中老君塑像,慈眉善目宝相庄严,似乎能解世间所有因果,便拜倒在地,心中默默祷告,希望老君能保佑义父平安。 “当......” 蓦然间,钟声悠扬,杨应尾一跃起身,见右侧有一个人凭几而坐,面如清风拂月,须髯自然飘洒,头挽道髻,目清若神,身披紫服,正是师祖司马素彦。 杨应尾纳头便拜,口呼师祖,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师祖于何时进殿,何时坐下,他都一概不知。 这老君殿,是崆峒派祖师木灵子创派之所,也是司马素彦闭关清修的地方。崆峒派上下所有人众,除了司马素彦嫡传的三个弟子外,也只有谷虚每月一次,上来洒扫庭除,其他人一律都不能上来。 杨应尾因未得关照,误打误撞,竟来到了师祖闭关的禁地。 在他进殿之前的半个时辰,司马素彦刚刚出关,飞身在梧桐树颠,随着树枝起伏,正吞吐天地之气。他看见杨应尾推门进来,微觉讶异,后见他拜倒老君像前,便飘然下树,进来坐下。 司马素彦轻功已入化境,杨应尾又诚心祷告,所以直到师祖敲钟,方才发觉。 门外,又传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须臾之间,姜如望与王驰威均已进殿,向司马素彦躬身行礼。 老君殿虽相隔甚远,钟声一响,他们二人功力深湛,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师父出关,便不约而同的赶来了,只是他二人心下奇怪,杨应尾为何也会在这里。 司马素彦袍袖一拂,杨应尾顿感有一股极其浑厚平实的大力,在平托他的双臂,便顺势站起身来。 司马素彦刚才袍袖一托,已用上了五成功力,是想试试杨应尾的武功进展,他此时的内外武功,俱已到了收发随心、神而明之的境界,若发觉杨应尾承受不住,他就会将力道相应消减,他也没有料到,杨应尾却能顺势站起身来。 司马素彦点了点头,意示嘉许,和声道:“孩子,震元掌与七伤拳,你都已经学完了?” 杨应尾躬身答道:“两位师伯都已经教了我了。” 司马素彦又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杨应尾道:“师祖,徒孙想去找义父,哪怕...哪怕......还有, 我要去京城一趟,把那封密信交给皇帝,让他看看,他最宠信的人在做什么勾当。” 司马素彦莞尔一笑,问道:“你要如何将书信送到皇帝手中?又怎样让皇帝相信书信不是伪造?再说了,即使是皇帝收到了书信,也相信严嵩父子谋反,那结果又会如何?” 杨应尾有些迷惑,他虽然聪敏,但是阅历极少,便茫然道:“皇帝看到书信,应该会对严嵩加以调查,一旦证据确凿,那必然是对严家抄家问斩,而后为我父亲洗脱清白。” 司马素彦摇头,说道:“不然。以那封密信来推断,严家与东方白谋划已有十年之久,民谚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严氏父子,可不是秀才,东方白更不是,严嵩父子是当朝奸雄,东方白也可算是一代枭雄。” 姜如望道:“师父说的极是,他们这样的人,不动手便罢,只要一出手,那便要有十成胜算。他们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依我猜想,或许是因为准备未足,或是他们认为时机没到,可无论是在江湖上,还是在庙堂之中,他们的势力,都绝对不可小觑。” 杨应尾怔怔的站在那儿,王驰威见他还不明白,便道:“应尾,若是你把这密信交给皇帝,只怕皇帝刚一看到密信,严家与东方白便也都知道了,那时候图穷匕见,他们迫不得已,必然提前举事,届时这神州大地,战火燃起,黎民涂炭,百姓遭殃。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杨应尾豁然开朗,师祖与两位师伯说的话很有道理,若因这封密信的原因,致使黎民百姓深陷战火,自己于心不忍,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会怪罪于他。 想到此节,他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过了半晌,他抬头看向师祖,司马素彦也正望着他,杨应尾道:“确实是徒孙考虑得不周全,可父母之仇,不可不报,我现在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请师祖指点。” 司马素彦神情肃穆,侧转了身子,看向太上老君的神像,过了良久,缓缓说道:“这已不仅仅是你的私仇了,事关天下百姓,亿万生灵,我们要慎之又慎,不能将他们逼反。此外,我们需要断其外援,斩其羽翼,先将他们的势力逐步削弱,到那时,他们即使造反举事,也只是藓芥之患,就不足为惧了。” 姜如望、王驰威与杨应尾听后,都连连点头。 司马素彦又道:“崆峒派虽僻处西凉,修真养气,不问世事,也与朝廷素不往来,然这几年,眼见大变将至,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等修真之人,理应竭尽所能,消弭这一场大浩劫。驰威,三年前,你说江湖上似乎兴起一个神秘门派,现在看来,便是这东楼门了。最近这两三年,你也察觉到他们与倭国、鞑坦联络频繁,现又游说白莲教等民间教派,若是等他们布局完成,严家与东方白动手的时候,就不会太远了。” 王驰威微微躬身,说道:“师父,过几天弟子便下山,先去一趟鞑坦,再走一遭丰都,一定要设法使他们联合不成。” 司马素彦点了点头,又对杨应尾说道:“孩子,下个月的二十七号,是你父母的忌日,你被困在山谷七年多,这一次,到父母坟前,好好拜祭一番,尽一尽人子之道。” 杨应尾见师祖都能记得起父母的忌日,心下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这些年迭生变故,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当下硬生生的忍住,他听到师祖继续说道:“崆峒三技,你已得其二,青松剑法,本该由一鸣传你,可他……” 司马素彦说到这里,长叹一声,黯然良久,蓦地将手一挥,似乎要赶走这世俗牵挂。 司马素彦挥手之时,杨应尾看见一小册书卷,缓缓向自己飘来,他离师祖六尺,那书册既不疾飞,亦不下坠,似乎有人用手托着递过来一般。杨应尾不能明白,可姜如望与王驰威却是钦服感佩之极,师父的这手内劲,已到了随心所欲、神而明之的境界。 杨应尾见书已到胸前,忙伸双手接住,看见书上写着“青松剑谱”,字迹飘逸,有隽修出尘之感,应该是师祖的手抄本。 司马素彦笑道:“我年老昏聩,也没有精力教你了,你自己照书研习吧,后年的九月初七,你还来与我。”杨应尾恭声应诺,他此时却不知道,后年的九月初七,是师祖的八十一岁寿辰。 司马素彦缓步走出,到了门口,看着满地梧桐月影,停住脚步,三人都跟了过去,司马素彦道:“你往后行走江湖,对外就称是你大师伯的第四弟子,‘应尾’二字,这两年暂时不要用了,我赠你一个名字,就叫杨重梧吧。” 话音方落,他已出了老君殿。 “落落梧桐树,何年作凤鸣。试看千古翠,流尽一溪声。”声若龙吟,语意却是苍凉落寞。 第51章 天妖地孽,山河侠,赈钱粮(一) 叶黄翩跹舞,古道有西风。 一骑黑马自西向东而来,马上的人身着一袭蓝衫,身形颀长挺拔,面像英武,正是杨重梧。 他从崆峒山拜别了师祖和两位师伯,下山已有七八天,一路上他都按师祖叮嘱的,对他人均自称是杨重梧,此时离父母的忌日,还有一个来月,时间大是充裕,所以一路信马由缰,走走看看。 这几个月来,他日夜刻苦练功,无暇骑马,刚下山时,那黑马见主人终于来骑坐,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奔跑如箭,杨重梧爱惜马力,又想着浏览途中山水,便轻勒缰绳,如此过了两日后,黑马方才习惯缓缓徐行。 在山上稍有空闲时,王瑛与三位师哥都来找他闲聊,他们都知道,这个师弟独处山谷七年,江湖经验全无,他们担心杨重梧吃亏,都有意无意,给他讲些武林掌故,江湖趣事。 杨重梧自行梳理,对当今武林也有了一些大致的了解。 近几年来,武林之中,分成老中青三代,老一辈的四绝没有变化,中年一代的顶尖人物,称为“鹰爪无双,驰威东方”,鹰爪无双,是指北鹰南宫飞云的大儿子南宫瑾,而王驰威与东方剑,都隐隐成为西、东二地的武林领袖人物,南方中年一代,没有什么杰出人物,况且身为南凤的独孤凤,本来就比其他三绝小了二三十岁。 青年一代的翘楚也有编排,叫做“东丐西掌”,东丐是丐帮中的人物,这西掌说的便是大师哥姜平川。 后来这话传到了西门素彦的耳中,师祖怫然不悦,他说年轻人理当努力提升自身修为,不应为虚名所误,而且,以姜平川目前的武功、资历而论,还不足以与东丐相提并论。 所以,上次俞坚提到东丐西掌的时候,姜平广才会动怒。 不过,老中青三代之中,都有崆峒派的人物,崆峒派在武林中的地位,已强过武当派与峨嵋派,隐隐与少林并驾齐驱。 在吕梁山中,杨重梧盘桓了两日,他想起了七年多前,义父那晚讲的故事,便下马牵马而行,他左顾右盼,缓缓行走,只希望能够发现义父说过的相似景物,以慰思念之苦。 转过了一个山坳,他看见前方的山坡下,一个青衣小僮背了竹篓,手拿雨伞,一直仰头望着半山腰,不时尖声喊叫:“师傅,小心,哎,哎,师傅,慢些。” 杨重梧顺着小僮的目光望去,在四五丈高的陡峭山崖上,有一个人正在往上艰难攀爬,在距离那人上方三尺处的地方,有一小块略微突出山壁的石头,在石头的周围,是一大丛独儿怪。 看来,这两个人是来山上采药的了。《胡青牛医经》中记载,独儿怪生长在高山之上,草本性寒,有清热解毒之功效。 山崖上的那个人,好不容易又往上爬了两尺,伸右手抓紧了山石,左手便去拔那独儿怪。刚扯得了六七株,那山石其实入土不深,竟然翻转出来,采药人失了凭借,从山崖上摔将下来。 山下僮儿望见,只吓得大声尖叫,说时迟那时快,杨重梧脚尖用力一点,直掠丈二,已到崖边,伸双手接住了那跌落的采药人,将他轻轻放下。 这人四十一二岁年纪,头戴方巾,脚蹬麻鞋,身上的灰布衣裳,已被挂烂了好几处,所幸人还没有受伤,可能是有些惊吓过度,脸色颇显灰白。 那个小僮儿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早已吓得紧紧闭住了双眼,隔了良久,没有听到动静,这才睁开了一只眼睛来看,见他师傅安然无恙的站在面前,这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不停用手拂着胸口。 采药的中年人定了定神,将手中的几株独儿怪放到小僮的竹篓里,朝杨重梧拱手说道:“多谢小哥出手搭救,刚才若不是小哥接住了,我就会摔断胳膊腿了,弄不好还会伤到脊柱,落下个终身残疾。” 杨重梧抱拳还礼,逊谢了几句。那个小僮儿睁大了一双眼睛,满脸天真的问道:“大哥哥,你是不是会飞?怎么一眨眼的工夫你就已经接住了师傅。”杨重梧觉得这小孩的神情颇是有趣,拍了拍他的脑袋瓜,笑着说道:“我可不会飞,只是赶巧接住了。”他又朝中年人拱了拱手,转身牵马准备赶路。 那中年采药人在后面扬声说道:“我叫李时珍。小哥尊姓大名?”杨重梧答道:“我叫杨重梧。大叔今后采药需得当心些。”说完,翻身上马而去,他已将路径计划明白,往东北方向走,在今天日落之前,应该可以赶到临武歇脚。 日当正午,杨重梧正想着午饭还没有着落,黑马忽然驻蹄不前,右耳扑棱闪了两闪。杨重梧略觉奇怪,听到右面的草丛中窸窸窣窣,一只野兔突然窜出到了路中,黑马左前蹄一踹,踢个正着,那野兔飞出了一丈开外,四脚朝天,嘴角流血,眼见是不活了。 杨重梧跳下马来,用双手捧着马头,笑着说道:“马儿马儿,难道我心里想的什么,不说出来你也知道?怕不是你也走了半天的路,自己肚子饿了吧,好,好,你去吃草,我吃烤兔。” 那马似乎能听懂他说的话,轻嘶一声,自往野兔窜出的那块草地上去吃草。这个时节已近中秋,草木枯黄,它也不去挑剔,只是食量很大,每次都要吃上半个时辰。 杨重梧从地上捡起野兔,看见前方不远处,山崖上有泉水直泻下来,便提了野兔过去,开膛破肚,剥皮剔骨,寻几根树枝架起来,又拾了些枯枝败叶,来点火烧烤。 他独处幽谷七年余,这些事情做起来,自然是驾轻就熟,利落之极。 也就一炷香的工夫,那兔烤得焦香,哔哔啵啵冒油,正要大快朵颐,山道上自西行来两辆马车,前面那辆车装着轿厢,赶车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 杨重梧看了一眼,略略一怔,觉得这人似乎有些面熟,却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后面的车夫是一个家仆打扮,车上装着大大小小,八九口箱笼。 两车本来走得不快,可正在吃草的黑马突然仰头一嘶,那两匹马唬了一跳,奋起奔跑,赶车的两人慌忙去勒缰绳,却没有多大用处,两匹马依然扬蹄飞奔。杨重梧听到后面的车夫大声呵斥牲口,山道崎岖多弯,两辆马车一会就不见了。 将野兔吃完,杨重梧用土将火压熄,在泉水处洗干净了手面,黑马这时也吃饱了,一人一马继续上路。 第52章 天妖地孽,山河侠,赈钱粮(二) 又走了有小半个时辰,隐约听到前方有兵刃相击的声音,似乎有人打斗,杨重梧便用脚轻蹬黑马,那马便撒蹄疾驰,顷刻就有三里多地。 杨重梧看见,先前赶车的老者手持双刀,与三个黑衣蒙面人斗得正紧,那老者虽已有六十左右年纪,然身法轻灵不输少年,双刀嚯嚯,时而临空刀斩,时而回刀拦挡,前后有序,极有法度。 围攻老者的三个黑衣人中,有两人使刀,一人用拐,双刀连环不离胸腹,拐打双脚径攻下盘,武功也似不弱。 两辆马车停在路中,那家仆模样的车夫靠在马车的箱笼上,身子抖得跟筛糠一般,在他的身前,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他们倒不似车夫那样害怕,只是脸上都满是担心焦虑的神情。 杨重梧望得几眼,见那老者刀法娴熟,招数也颇有精奇之处,料他是有胜无败。 果然,再斗得片刻,那使拐的人招式稍有用老,收拐不及,被老者横刀一削,青光闪处,离那人的五根手指只差一尺,另外两人见同伴遇险,双刀齐挥,一斩咽喉,一砍手臂,正是攻敌之必救,那老者右手刀一封,双足不动,上身如风摆柳枝一般,避开了砍向手臂的那一刀,而左手刀不改来势,依旧向使拐之人的手指上削去,那人慌忙弃拐跃开。 这人也是凶悍得紧,失了一拐,双手持了单拐,又冲上来加入战团。双刀老者好整以暇,以一敌三,兀自攻多守少。 缠斗间,一个使刀的蒙面人往后跳开两步,猛然向那老妇与孩童扑去,老妇人一声惊叫,小孩童已被蒙面人拿住,明晃晃的钢刀已横在小孩的颈项之上。 双刀老者唰唰两刀急劈,将身前的两个人逼退,沉身说道:“陕北双虎,并州恶丐,不要以为蒙上了面,我就不认识你们,你们的武功家数,早就透了底啦。” 那三人相互望了望,便都扯下了蒙面布巾,用刀架在小孩脖子上的汉子,满脸横肉,狰狞笑道:“陆掌柜果然了得,做了这些年的太平生意,到老了还有如此身手,我们三人真是佩服得紧。” 这个双刀老者,就是聚龙楼的陆掌柜,在七年多前,杨重梧曾和义父一起,去吃过他店里的秘制黄河大鲤,当时,王一鸣还提到过他的“回风拂柳刀法”,义父很少夸人,当时杨重梧就多看了他几眼,所以方才觉得有些面熟。 这个小孩是陆掌柜的孙子,他儿子得病早夭,他就将一腔疼爱,全放在这个孙儿身上,爱若性命。 陆掌柜略一思索,说道:“钟大虎,大家都是武林一脉,祸不及老小,罪不至家人,放下孩子,你们走路,我不与你们为难,如何?” 那满脸横肉的便是钟大虎,他怪眼一翻,桀桀笑道:“陆掌柜,你真是太平生意做久了,已忘了绿林道上的规矩。”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我兄弟五人,被王一鸣那厮杀了三个,又被了因秃驴赶出了陕晋,这些年,我兄弟两个过的刀头舔血的日子,所幸老天有眼,了因和王一鸣都已丧命......” 他话未说完,突觉手中一空,钢刀已被人夹手夺去,跟着脸上噼里啪啦,被扇了四记耳光,他晕头转向,在原地转了五六个圈子,眼前却多出了千百颗星星,黄澄澄的,颇显财喜。 众人见奇变斗生,都愣在当地,陆掌柜反应还算快,三两步跑到小孩面前,将他扯入怀中,所幸这小娃娃,除了脖子上一条浅浅血痕,其它都还无恙。 钟大虎好不容易,方才站定身形,见眼前站着一个蓝衣少年,此刻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正横眉立目的瞪着他。 钟大虎头脑中依旧迷迷糊糊,他不敢相信,刚才夺他刀打他脸的,便是这个少年,往左右一看,又没有其他人,不由问道:“你是谁?” 杨重梧怒气勃发,厉声喝道:“你为什么要咒我义…义…一鸣师叔已经死了?” 另外一个使刀的黑衣人奔了过来,他是陕北五虎的老三,本就是个浑人,刚才他相隔较远,没有看清,他有三个兄弟被王一鸣所杀,对其是恨之切切,奈何远非敌手,却不敢去寻仇。 他听这个少年,自承是王一鸣的师侄,便道:“王一鸣已经七年多没有在江湖露面,不是死了是什么?” 杨重梧目光一冷,寒声说道:“你二人本就是我义…一鸣师叔剑底游魂,过了这许多年,还不知悔改,今日便纳命来吧。” 他踏上一步,将手中钢刀往旁边一掷,那刀如流矢一般,插入山壁。杨重梧右掌挥出,那两人人均觉呼吸一窒,不由一齐退后一步,那掌却如附骨之蛆,又拍了过来。 钟三虎横刀一格,便见对方右掌回收,刚心中动念不过如此,可念头尚未转完,杨重梧脚上斜跨一步,左掌忽然印在他的心口,钟三虎身子摇了一摇,便默无声息栽倒在地。 这时刚好钟大虎扑了过来,杨重梧身形微侧,左掌一带,钟大虎立不住脚,继续向前冲出,后背上全是空档,杨重梧右掌随上,钟大虎只觉得后心如被雷击。 这二虎都没来得及哼出一声,便去寻他们的兄弟去也,只是相隔二十有年,不知他们兄弟在阴曹遇见,是否还能认得。 并州恶丐看见,钟家两兄弟与这年轻人过不得两招,便双双毙命,慌忙扭头就跑,眼看就要转过山脚,后面又无人追来,正喜即将逃出生天,忽觉背后一凉,低头望去,一处刀尖已从自己前胸透了出来,他大叫一声:“我死也。”又往前跑了两步,才扑倒在地,动也不动了。 离开玄圣宫那天,姜如望反复叮嘱杨重梧,除非是罪大恶极的人,尽量不要伤人性命,这陕北二虎多年前害义父受伤,刚才又咒义父已死,那自然是饶他不得。 可并州恶丐平素作为,他完全不知,故而也没想要他性命,可陆掌柜拾起钟三虎落在地上的钢刀,使力掷出,扎了恶丐一个透心凉。 陆掌柜从怀里掏出金疮药,抹了点在他孙儿的脖子上,边对杨重梧解释道:“这人在并州一带,杀人越货,无恶不做,手段残忍恶毒,实在是死有余辜。” 杨重梧见这人与陕北五虎一道,并有恶丐之名,想来陆掌柜所言不虚。 陆掌柜给孙儿上好了药,这才走到杨重梧身前,拱手说道:“多谢少侠搭救,刚才若不是你出手相助,小老儿这点骨血,十有八九得不到保全,请问少侠,尊姓大名?” 他想到双虎与恶丐的狠辣手段,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心中暗怪自己思虑不周,险些搭上一家人的性命。 杨重梧抱拳还礼,道:“晚辈杨重梧,陆前辈不要客气,若非这些鼠辈的鬼蜮伎俩,前辈的回风拂柳刀法,收拾他们还不是轻松得很啊。” 陆掌柜望着他,捻须微笑道:“居功而不自傲,名门高第,果然是不同凡响。老汉孤陋寡闻了,真是不知道,姜大侠什么时候又收了个如此厉害的徒弟?” 杨重梧俊面一红,问道:“陆前辈认识家师?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他的徒弟?”陆掌柜依旧微笑着说:“老汉我老眼不花,小兄弟你使的那震元掌闻名天下,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除了掌震西北姜大侠,还有谁能教你的震元掌?更何况,你刚才还提到青松剑侠是你师叔。” 他左右望了望,又说道:“我和尊师姜大侠,有过数面之缘,承他不弃,他还曾托我帮忙暗中打听一些事情。” 杨重梧问道:“是请你帮忙打听我一鸣师叔的下落?” 陆掌柜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是。他还有另一个事,近几年,江湖上有一个非常神秘的门派......” 杨重梧心头一震,失声问道:“东楼门?” 第53章 天妖地孽,山河侠,赈钱粮(三) 陆掌柜吃了一惊,满脸狐疑的看着杨重梧,问道:“你怎么会知道东楼门?” 杨重梧笑了笑,道:“几个月前,我在格尔木的一个酒楼中,偶尔听到有人说起过这个名字,刚才听前辈说什么江湖上的一个神秘门派,不知怎么,就冲口而出了。” 陆掌柜口中嘟囔道:“格尔木会有人提起东楼门?这可真有些奇怪了。” 路旁有一块大石,甚是平整,陆掌柜便招手示意杨重梧走过去,二人坐在石头上。陆掌柜似乎在思索什么,缓缓用左手在捶着腰。过了良久,才道:“老了,不中用啦,想当年在黄河边……呦你看,说着说着就扯开了,人老了就是话多。” 杨重梧抿嘴一笑,他虽急于知道,陆掌柜是否已打听到了东楼门的一些讯息,可怕自己一开口,又招得他东拉西扯,便不说话。 陆掌柜继续说道:“我家祖辈在黄河边上的碛口镇,有一个聚龙酒楼,经营了有近百年的时间,生意着实不错,杨少侠,你真应该去尝尝我那的聚龙老酒与黄河大鲤,只是可惜,昨天酒楼被洪水给淹了。” 杨重梧一惊,问道:“聚龙楼被水淹了?”陆掌柜答道:“是啊,就在前天,后半夜湫水暴涨,不光碛口,汾阳、孝义一带都被淹了,老百姓是遭了大灾了,现在,大多人都往沂州、太原逃难,我在崞县有所宅子,崞县地势也高,就想着先去那避一避。唉,你看你,一打岔我又说偏了。” 杨重梧笑了笑,没有开口,心道:“哪是我打岔,都是你老人家一直在自说自话。” 陆掌柜道:“四年多前,你师父到了聚龙楼,我和他见过几次,关系还算不错,他也知道,聚龙楼是三教九流汇集之所,信息也相对灵通些,所以他那次来,就托我打听两件事情,一件是你的三师叔青松剑侠王一鸣的下落,另一件就是了解那个神秘门派的底细。这几年来,我时时在留意,你三师叔的事情我没有丝毫信息,第二件事情,倒是有了一些着落。” 听说义父的讯息半点也无,杨重梧心中难过,低下头去。 陆掌柜望他一眼,接着说道:“我也是在两年前,才知道那个神秘门派叫做东楼门,东楼门组织庞大,以人数而言,已经超过武林中绝大多数的门派和帮会,若按实力来说,任何门派和帮会,都已无法与之抗衡。这个组织的门主,我猜就是和你师祖齐名的东方白。” “东楼门中,分为东楼五层,第一层都是江湖中的二三流角色,大多残忍凶悍之辈,武功尚不足惧,只是人数众多,有一千多人。东楼门二层,有一百八十人,三层有四十八人。” “最可怕的是,东楼门行事,极其隐秘,第一、二层的人,连‘东楼门’三个字都没有听过,分别归属于东楼门三层中不同人员管辖。” “东楼门第四层,据说应该有五到六人,可除了东方剑外,其它几人,我一无所知,只是听说其中有一个,也是使剑的高手,江湖上使剑的人太多,也算不得是什么线索了。” “可是,与东方剑能平起平坐的使剑高手,我真想不出是谁。” 杨重梧听他说完,抬起头来问道:“陆前辈刚才讲了‘据说’和‘听说’,可这东楼门如此隐秘,你又是如何听说的呢?” 陆掌柜冲杨重梧一竖大拇指,赞道:“杨小哥你真是心细如发,不瞒你说,我在聚龙楼里,潜心观察所有过往江湖人物,可没有一点头绪,直到两年前,一个奇怪的黑衣蒙面人出现,他给我说起,我才知道原来江湖上,竟然有这样庞大的一个组织。” 杨重梧好奇心起,问道:“这人是谁?” 陆掌柜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神秘的人。那天晚上子时已过,我年纪大了,躺在床上,怎么也不能安睡,想出去走走,一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黑衣蒙面人,站在我的床前,我吓了一跳,正要起身发话,就被他连点了三处穴道,他的点穴手法,我从没有见过,下手极快,似乎又不重,可我就是动弹不得。这人压低了声音,跟我说了东楼门的那些事情,突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一下就从窗户那跳走了。” 杨重梧奇道:“这人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呢?” 陆掌柜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后来觉得,他应该是话还没有说完,就急匆匆的走了。” “过了一个时辰,我的穴道都自行解开了,趁着还能记得,我就起床,将他说的东楼三层的人名,全部都记录下来。这两年,我也留心比对过,认为他说的应该不是假的,本想着今年年底去玄圣宫找你师父,既然遇到了你,就由你代为转交吧,也算是我老陆没有负人所托。” 说完,陆掌柜叹息一声,他伸手入怀,从贴身衣物中取出一个牛皮袋子,郑重其事的交给杨重梧。 杨重梧双手接过,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着许多名字,他能想到,这件事情,陆掌柜定然付出许多心血,为了忠人所托,坚持了一千多个日夜,而所托之人,只是见过几面而已。 一念及此,杨重梧心中既感且佩,当下站起身来,朝陆掌柜长揖一礼,说道:“陆老伯千金一诺,颇有古人之风,晚辈佩服得很”。 陆掌柜哈哈一笑,说道:“你师父与两位师叔,我素来敬仰得紧,为他略尽绵薄,我是心甘情愿的,只是到现在,都不明白那个神秘人是什么用意,这个问题,我已揣摩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答案,不想也罢。杨小哥,你这是要去哪里?” 杨重梧要去保定府,正好也需途径崞县,于是两车一马,收整上路,马车行得慢,天擦黑时才到崞县。 当晚,杨重梧就住在陆掌柜的家里,他这宅子,有些时间没有住人,等到收拾停当,陆掌柜亲自下厨炒了两个小菜,杨重梧吃得赞不绝口,爷俩小酌,直至深夜。 第二日清晨醒来,有许多难民肩挑手提、拖儿带女涌进崞县,这一次湫水暴涨,沿线十一县尽被淹没,受灾者达数十万之众,天公之威,实非人力可挡。 时节又近中秋,天气渐寒,而难民中许多衣不蔽体,大人搂着小孩,瑟瑟发抖,恸哭呼号之声,不绝于耳,到了第二日正午前,已有些人冻死饿死在街旁,人命有若草芥一般,杨重梧看着心中难过,却有没有解救的办法。 陆掌柜是个古道热肠的人,这边宅子存得有几担粮食,便用家中原本煮酒的大锅,架在大门口,熬些稀粥分发给周边难民,杨重梧也在一旁照应,忙前忙后。 然而到了午后,又有难民如潮水般涌来,有些人走着走着便跌倒在地,再也起不来了,杨重梧与陆掌柜相顾一望,心下皆是惨然。 陆掌柜从家中拿出五十两银子,叫了家人套了车去粮油铺子,杨重梧便在家陪着陆老夫人和小孩,那小孩儿叫陆展鹏,很有些调皮。 第54章 天妖地孽,山河侠,赈钱粮(四) 约莫过了有小半个时辰,陆掌柜气呼呼的回来了,说道这粮油铺子的老板,真是黑了心肠,趁着大灾,将粮食价格翻了十倍,陆掌柜与他理论半天,他硬是不肯让价。陆掌柜向来本分,拿他也是无可奈何,只得空车去空车回,兀自生气半天。 杨重梧听后,心中火起,问清楚了粮铺的地址,便出门去寻,沿途见难民越来越多,在街边墙角,或蹲或坐,有些饿得很的,已经瘫卧在地。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娃,哭得失了力气,还在抽抽噎噎的说:“妈妈,我好饿。”她的妈妈抹着眼泪不停哄她。杨重梧忧心如焚,想着今夜倘若不能施粥,明天一早,不知道又要饿死多少人。 崞县只有一家粮油铺,铺名“民以食为天”,在崞县街上,掌柜的名叫曹山旺,可原平的人都叫他“曹三胖”,哪三胖?身子胖、钱袋胖、老婆胖。 粮油铺前,早已排满长队,周围有二三十个精壮汉子,手持钢刀棍棒严阵以待,防人抢粮。 杨重梧走近前去,听到排队买粮的人都在小声议论,一个中年女人说:“曹三胖真是黑了心肝,平常二十文一斗的粮食,现在卖两百文一斗。”排在她前面一个干瘪老头道:“造孽啊,这场大水下来,再过些日子,可能有钱也买不到粮食了,听说,昨天静乐、宁武饿死了上千号人,就连我们小小原平,今天不也饿死了几十个。”有一个人比手势道:“嘘,别说了,曹三胖过来了。” 曹三胖是一个肥头矮身的胖子,此刻,他雄赳赳、气昂昂,满脸油光,在店铺门口背着双手,来回转悠,看着买粮人手里白花花的银子,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那胖子在乐滋滋的思量:“这真是财运来了,门板也挡不住,半月前见天气转凉,粮食好储存,便多进了三百石,这没几天就发了水灾,这哪是几百石粮食,分明就是数百两银子。今天早点收了买卖,明天再涨一百文,我就不相信,人肚子饿了,能不吃粮食。老婆请的这三十个护院,当时谈的是一天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啊。” 他心里盘算,正自肉痛,突然腰间隐隐一痛,感觉是有人走路甩手时,打在他的腰上,便慌忙去摸钱袋,钱袋无恙,他心里塌实多了,可还是冲着那蓝色背影骂出一句:“贼杀才!” 曹三胖回至家中后,和他的那个胖老婆一起,二十根如胡萝卜般的手指,一起清点银两,盘点入帐,今日卖出九十三石,得银一百八十余两。 肥公肥婆心中畅快,晚饭时喝起小酒,三盅酒后,曹三胖内急如厕,一盏茶的工夫,竟没有尿出一滴,那肚腹却愈来愈涨,似乎就要炸开一般,肠内又是如雷鸣响,曹三胖痛得满地打滚,没有片刻止歇,叫得如杀猪一样。 他那个胖老婆慌了神,忙喊家人去仁济堂请来大夫,一阵望闻问切之后,给他开了个化气利水的方子,家人依方抓了药,浓浓的煎了一碗。 曹三胖已叫得喉咙嘶哑,好容易喝了下去,那肚子鼓胀如球,症状却丝毫不见好转,再去请其它几个医堂的大夫,都说方药对症,没有其它办法。 曹三胖的肥老婆没了主意,守着曹三胖哭天抹泪,及至掌灯时分,家人进来相告,说刚才在路旁看见一个老道,手持药幡说专治疑难杂症,便死马当作活马,向他描述了病人形状,老道说他能治这病。 此时,曹三胖已痛得死去活来,感觉一条命十成中已去掉了九成九,正要忍痛交代后事,忽听得说有人能治,就如溺水之人抓住稻草,黑暗中忽现阳光,胖女人忙连声叫那家人,快请那老道进来。 少时,进来一老一少二人,前面的是个头绾道髻,身披黑色道袍的邋遢老道,可能有七十来岁,也不见得有什么仙风道骨的模样,跟在后面的是一个白衣后生,看起来英俊干练得很。 曹三胖现在哪能留意美丑,只卧倒在地,上身倚着一个板凳脚,口中几乎已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老道看了一眼说道:“这病嘛,我倒是能治,只是需耗费我的祖传灵药,价格会有些贵。” 曹三胖说不出话,只是点头,他的胖老婆留了个心眼,问道:“不知道治疗这病,老道人你需要多少银子?” 那邋遢道人比了两根手指,并不言语。胖女人松了口气,问道:“二两银子?”见邋遢道人摇头,肥脸便绷紧起来,问道:“二十两?” “二百石粮食。”这几个字,邋遢老道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胖女人尖声高叫:“你杀人啊,你趁火打劫啊。你这臭叫花子,想钱想疯了!”邋遢老道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曹三胖奋起余力,一把扑住了老汉的脚,其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把他那颗肥头点了又点,眼泪鼻涕敷了一脸。 邋遢道人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既然已同意支付二百石,那我就用这祖传灵药,给你医治了吧。”他从怀中摸出一物,打开了三层纸后,是黑乎乎的一粒药丸,他喊道:“僮儿,伺候病人用药。” 那白衣英俊后生答应一声,从邋遢道人手中取了药,右手搀起曹三胖,左手将药丸放入他的口中,入嘴有些苦涩,曹三胖一顿大嚼。 说来也是奇怪,药刚入喉,肠鸣已止,肚腹也不怎么发胀了,忽觉下腹一热,尿门大开,当场就尿了出来,这一泡尿得长久,整个房中尽是腥臊之气。 曹三胖感觉畅快无比,及至完事,站起身来,脚步虚浮,一个踉跄,旁边那个英俊后生,伸手扶了一把。 曹三胖也不管裤子上,滴滴哒哒尽是尿水,他寻条凳子坐下,喊道:“来啊,给这老道人拿二两银子。”邋遢老道吃了一惊,说道:“慢着,我们刚才讲的是诊金二百石粮食,不是二两银子。” 曹三胖眉毛一竖,大声说道:“谁曾答应你给二百石,我看你真是想钱想疯了,听我好言相劝,拿了二两银子,赶紧走路,否则我将你告上公堂,还要办你个招摇撞骗之罪。” 邋遢老道也不争辩,冷笑着说:“你不认账也不打紧,这病本就需治疗两次,方可痊愈,若有事时,你自己将二百石粮食,送到崞县南门巷的大槐树下,短了一升,休要怪我见死不救。僮儿,我们走。” 说完,老道背了双手。转身出门,那后生取了二两银子,紧随其后。曹三胖哪里会信他这种江湖术士的恐吓话语,在他身后只是冷笑不止。 待走到无人处,那邋遢老道回转身来,冲身后那后生点头哈腰,道:“大侠,你说他会送粮食来吗?”白衣后生说道:“你的事情已经做完,你做得很好,接下来的,我自己来料理,你去吧。” 邋遢老道满脸讪笑,嗫嚅着不肯走开,那后生恍然大悟,丢了二两银子给他,老道又是抱拳,又是拱手,腆脸笑道:“老汉我贪财了。” 第55章 天妖地孽,山河侠,赈钱粮(五) 衣后生就是杨重梧,他之前听陆掌柜说,曹三胖趁着大灾抬高粮食价格,心中气愤异常,等他走到“民以食为天”粮油铺时,有了主意,决定好好整治曹三胖一番。 曹三胖志得意满,在粮油铺外来回转悠时,他出其不意,在曹三胖的京门穴上点了一指,那胖子只顾护着钱袋,根本不曾察觉。 京门又称气府,隶属足少阳胆经,《胡青牛医经》中载,封此穴后半个时辰,“肠鸣洞泄,水道不通,少腹急痛。”穴道被封,曹三胖才尿不出来,痛不欲生。 杨重梧就是要让他吃些苦头,然后再给他解救,担心被曹三胖认出背影,横生周折,便回到陆掌柜家,换了身白色衣衫,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往曹三胖家而去。 曹三胖的家宅所在,杨重梧已打探清楚,离粮油铺不远。 在路上,杨重梧看见一个邋遢道人昏睡在地上,就在旁边饭庄中买了一碗热汤,四个包子,给他灌了两口热汤,那老道便醒了转来,风卷残云般,将四个包子、一碗热汤吃得干干净净,精神大是健旺,却原来是饿晕过去的。 那老道其实是个假道士,跑江湖卖大力丸的,倒是能说会道,杨重梧心中一动,给他如此这般一讲,那假老道本来也感激杨重梧救他一命,又见许了事成之后,有二两银子的报酬,便忙不迭的应承下来。 先前,杨重梧在搀扶曹三胖吃药之际,手指轻拂,替他解了穴道,那药丸就是那假老道的大力丸,一点面粉和着石灰,再加上锅烟,揉圆焙干做成的,吃了后,既无用处倒也没什么坏处。 平日里,一粒大力丸,假老道只卖五文钱,今天一颗大力丸出去,换得了二两银子回来,这是卖药以来从未有过的买卖,他自己都有些相信,这大力丸真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了。 杨重梧回到陆掌柜家中,将过程拣要紧的说给他听了,陆掌柜不由得拍掌叫好,今天他去买粮,曹三胖那副嘴脸着实可恨,再想想那肥猪一般的身体,满地打滚的样子,他心中也觉解气。 二人将两口大锅抬到斜对面的大槐树下,把锅架起,加了大半锅水,锅底烧起了柴火,夜晚天凉,烧了一柱香的工夫,才冒出丝丝白气。 戌时刚过,便有四辆马车进了巷子,车上载满了粮食,每辆马车边上,还有几个手持刀枪的,跟着押车过来,到了大槐树下,从第一辆马车上,跳下一个管家,大声喊道:“老仙长,救命啊!”杨重梧站起身来,说道:“老道长已经回终南山去了,临走前,将药留给了我,先卸了粮食,我就与你去救人。” 管家知道他是和那道人一起的,听说邋遢道长不在,愣在当地,半晌问道:“老道长就走了么?小兄弟,你能治好我家老爷的病?”杨重梧冷冷地道:“少要啰唣,要想治病,就快些卸车,若拖拖拉拉,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他不得。” 唬得管家马上喊那些押车的人,加紧把粮食从马车上卸了下来,总计二百麻包,陆掌柜留了个心眼,打开了十几个麻包查看,确是粮食无误,想来是那曹三胖痛得死去活来,不敢再弄手脚。 杨重梧便与管家他们一起同去曹家,马车卸了货,跑得飞快,一会就到了。 曹三胖又在地上无声翻滚,那胖婆娘扯起嗓子拍腿大嚎,不知她是在伤心她丈夫,还是肉痛那二百石粮食,只是声音雄壮,倒似在为曹三胖配音一般。 杨重梧一把将曹三胖从地上薅起,右手食指一弹,便解了他的京门穴,顺手将一粒大力丸塞进了他的嘴里。曹三胖见灵丹入口,赶紧大嚼,边嚼边往茅厕跑去,这一次,他没有尿在厅堂之中,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了。 待他一身轻松,回到大堂,杨重梧立在堂中,面沉似水,问道:“你是要死还是要活?”曹三胖此时已是惊弓之鸟,连声说道:“要活要活。” 杨重梧寒声说道:“你趁天灾过后,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致老百姓生死于不顾,如此行为,实在是与禽兽无异。老道长暂留你的性命,是给你革新改过的机会,若是执迷不悟,他必将用飞剑取你性命,小爷今天,叫你见识见识我道门的手段。” 话毕,他见一个护院手中拿了一根铁棍,有儿臂粗细,便一步抢上,伸手一抓,那个护院但觉手掌剧痛,铁棒已脱手而去。 杨重梧双手各执铁棒一端,向内一拗一拧一拉,那儿臂粗的铁棒,先弯成麻花状,继而断成两截,杨重梧将两截断棍往地上一掷,铁棒砸在地上,发出“当啷”声响。 他面沉似水,瞪着曹三胖道:“你觉得你的脖子,比这铁棒如何?”说完,便扬长而去。 众人瞠目结舌,连曹三胖的婆娘都张大嘴巴,忘了嚎哭,那个护院实在不敢相信,地上那两截便是他刚才手中拿的铁棒,伸手去捡,蓦然发现自己两只手掌上,早已鲜血淋漓,刚才铁棍被抢时,手上就已皮破肉绽,只是速度实在太快了,根本来不及察觉。 曹三胖摸摸脖颈,自己感觉倒是要粗上许多,至于坚硬程度,那自然是大大不及了。 第56章 天妖地孽,山河侠,赈钱粮(六) 待杨重梧回到南平巷的大槐树下,陆老夫妇二人早已开始施粥,他们又找了几个年轻的邻里,过来帮忙,难民们自觉排了四个竖列,不争不闹,秩序井然,只是每一列,都有几百人,一直排出了南平巷去。 等到两锅粥施完,又重新烧水熬粥,那几千人只得等待,都在寒风中列队战栗。 陆掌柜见不是办法,与杨重梧小声商议了几句,便找了三十几个已喝过粥的青壮年男子,让他们去西山捡柴,此时秋深,山上枯枝极多,不消一个时辰,这三十几人各抱一大捆柴禾回转,堆在大槐树旁,如同一座小山一般。 难民中,十成中有五六成是自带锅碗的,每锅发粮半升,让其自行取薪熬粥。众难民在遭灾后,官府也不来管顾,本已濒临绝望,天幸遇见这二老一小,让他们看到活下去的希望,人人都是感恩戴德,只要他们一有吩咐,便都踊跃前往。 即使如此,也是到了丑末,才告一段落,难民自发将剩余的一百八十余石大米,扛回到陆掌柜的家中。 第二日清晨,杨重梧与陆掌柜开了院门,见南平巷中的垃圾,已被难民打扫干净,大槐树旁又堆起了三座小山一样的柴薪,难民门东一堆西一簇,看来是把这南门巷当成了大本营了。 只是,其中不少老人与小孩,面色青紫,晚上天气严寒,确实是难熬得紧。 陆掌柜开酒楼几十年,迎来送往,阅人无数,颇具识人之能,在难民中,他选了十个面相忠厚之人,去家中扛了十石粮食,让他们自行分发熬粥,自己拉着杨重梧,便去了崞县县衙。 崞县县令姓徐,名星文,也是两榜开科的进士,因为人方正,不会谄谀上官,做了十几年的县令,从富庶的江浙之地,一直做到西部的穷乡僻壤。 陆掌柜与徐县令原本相识,衙役通报后,徐县令亲自来迎,这徐县令是个四十来岁的清瘦中年人,一见面,便向陆掌柜和杨重梧长身一揖。 陆掌柜面色讶异,拱手还礼,问道:“县令大人何故行此大礼?”徐县令直起身来,将二人让进县衙坐下,方才正色说道:“若不是二位的善举,这些个逃难的百姓,昨夜不知要饿死多少。星文甚是是既感激,陆老先生是徐某旧日相识,只是没有想到,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慈悲心肠,真是难得之极。” 杨重梧幼时,见过不少官员,大多长得肥头大耳,说话也是拿腔拿调,这个徐县令,却是有些不同,听他话语诚恳,当下便逊谢了几句,接着问道:“徐大人,大水过后,百姓缺衣少食,着实可怜得紧。大人是一方的父母官,不知可有什么办法来应对?” 徐星文面色沉重,长叹一声,说道:“崞县有七千多户人家,年产粮不足三万石,按当朝规制,本属下县,然上官赋税摊派,却与中县等同。不瞒二位,现在县城粮仓里面,存粮不过五十石,草料被服,更是一点也无。前天早上,我收到灾情快报,便已料到必有灾民涌来,我骑快马赶到代州,见了知州刘大人,想请他拨些粮草被服。刘大人却只说受灾者众,至于如何处理,要等候朝廷旨意,三言两语,就将我打发回来了。” 杨重梧与徐掌柜一听,心里都凉了半截,县衙中粮草稀少,被服皆无,眼见即将入冬,届时天寒地冻、这些灾民,又如何捱得过去。 见他们神色沮丧,徐星文又道:“县衙往南十里,有一座废弃了的兵营,占地有七八顷,我先将受灾百姓集中在那里,一则方便统一管理,二则百姓也少受些风霜之苦,两位觉得怎样?” 杨重梧与徐掌柜都点了点头,有个地方安顿,总强胜于在街边风餐露宿。 徐星文又想了一会,道:“我再找下县里的士绅,请他们帮忙捐些钱粮衣物,可难民人数,实在是太多了。” 徐掌柜起身,拱手说道:“朝廷若是不来赈灾,确实是非常艰难,就按徐大人说的,先把难民安排集中吧。” 于是,徐星文带了衙属,将一众难民转移到那座废旧兵营,陆掌柜自己雇了车,将一百七十石粮食也运了过去,与县中衙役送来的五十石一起,交由徐星文统一管理。 那兵营已破旧不堪,徐县令亲自带人组织修缮,可怜百姓自受灾以来,第一次有了个遮风避雨的栖息之所。 徐县令马不停蹄,又回到县衙,去与士绅们商谈募捐,那些个士绅听说要出钱物,一个个争后恐先,县令讲干了口水,所捐之物,却是少得可怜。 当日夜深,陆掌柜与杨重梧才回来,陆老夫人已带孙儿睡下了。陆掌柜在炉火上烹了茶,与杨重梧相对而饮,虽茶香扑鼻,二人却都是愁眉不展,想那两百余石粮食,天天熬粥,也仅能支撑二十余日,那些难民缺衣少被,住在兵营的板房中,如何熬得过漫漫长冬。 一灯如豆,二人良久无言,只有茶雾渺渺,仿佛在诉说冬之将至,忽然,徐掌柜一拍大腿,“哎呀,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第57章 天妖地孽,山河侠,赈钱粮(七) 杨重梧讶然抬头,见陆掌柜用手拍额,满脸喜容道:“我怎忘了他!山河大侠谢嘉仁。”陆掌柜见杨重梧没有什么反应,便狐疑问道:“你没有听说过?” 杨重梧用手抠了抠头,笑道:“晚辈自十三岁进山学艺,武林中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这位谢大侠我曾听师长提到过的,只是不太了解。” 他刚才呆住,就是回想起七八年前义父跟他说起过谢嘉仁这个名字,这几天相处下来,他自然知道这位陆掌柜重情仁义为人极好,可是自己的身世述说起来有些复杂,而且即使对陆掌柜说了于他于己,均无裨益,倒也不是存心欺骗于他。 陆掌柜呵呵一笑,说道:“想来是你师父怕你分心,你也应该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山河大侠确实了不起,他本是华山派的掌门人,武功卓绝,华山剑法更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当年华山论剑他既是地主,也是论剑之人,据说是因为一招之失惜败于东鹫。谢家本来就是大富之家,经营着银号、绸缎庄、典当铺、粮油铺等诸多生意,在西安、太原、京城等地都有分号,谢大侠为人慷慨侠义、乐善好施,在江湖中有赛孟尝之名,因家族事务太多,他于七年前辞去了华山派掌门专心打理家族生意。当今武林之中,说谁武功最高,尚无定论,若说谁最有钱,便非这位谢大侠莫属了。” 杨重梧一听,微微一笑道:“看来陆老伯是想找这位谢大侠江湖救急了,你说得这么热闹,可这位山河大侠在哪里啊?”陆掌柜捻须笑道:“当然,谢大侠拔根汗毛也比我们爷俩的大腿粗好多倍,他家离崞县很近,就在忻州。” 忻州离崞县不到二百里,第二天吃过早饭,杨重梧与陆掌柜便骑马上路,陆掌柜特意挑了匹高头长腿的黄骠马,却还是赶不上黑马的脚力,黑马一跑发了性,如风驰电掣一般,远远的将黄骠马甩在身后。 杨重梧勒了几次缰绳,那黑马恼了,冲黄骠马短嘶两声,黄骠马便屁颠屁颠的在后面死命奔驰。用了不到三个时辰,两人便进了忻州。 忻州北邻大同,南接太原,西隔黄河,东倚太行,自古便有“晋北锁匙”之称,交通便利,比之崞县,要繁华热闹得多。 二人见路边难民也多,其中有些人还穿着簇新的棉衣,若不是东一群、西一簇拖儿带女的,又是肩挑手提些大小包袱,还真看不出是遭灾逃难之人,看来衣食丰足,形状比之崞县难民,要好得多了。 每每间隔一里来地,便可看见一处白色布幡,写着“谢家施粥处”几个大字,幡下有一两个人持长把木勺,从木制大桶内舀粥,分给排队难民,因施粥点众多,每个地方都排不到一百难民。 领粥后,有些难民便蹲在路边上开始喝粥,杨重梧见他们吃得极慢,喝一口粥都要咀嚼几次,仿佛粥中有沙子一样,果不其然,有好几个吐出一些细小的似沙砾一般的东西来。 这时一大桶粥已经舀完,施粥伙计朝里面吆喝一声,便另有四个伙计从铺子里又抬出一桶来,施粥的伙计用长把木勺在一个袋子中舀了一瓢,然后在木桶中好一阵搅拌,杨重梧与陆掌柜看得分明,舀进木桶中的的的确确是一勺沙子,二人对望一眼,均感大惑不解。 二人虽不明所以,然都非莽撞之辈,便继续牵马前行,走了二十丈许,杨重梧突然一拍脑袋,大声说:“我明白啦,好厉害!”陆掌柜被他吓了一跳,看他一脸幡然大悟的神色,停下来问道:“你明白什么?什么好厉害?” 杨重梧也停下脚步,笑着说道:“我是说这位谢大侠当真厉害,陆老伯你猜猜看,他为何要在粥里掺沙子?”陆掌柜想了一想道:“以山河大侠的品行,应当不会做什么缺德的事情,可这掺沙子有什么玄机,我委实参悟不透。” 杨重梧道:“他若不掺沙子,便有许多好逸恶劳、爱占便宜之人也来领粥,这样的人成千上万,谢大侠虽广有家财,却哪来这许多粮食?真正受灾饿得很的人,只求一口吃食,哪管粥中有沙无沙,而那些个为贪便宜来浑水摸鱼的,见到粥中有沙,便不会排队来领了。这小小的一把沙,正是钢用在刃上,让粥能发放给需要之人,你说他这招厉害不厉害?”陆掌柜如梦初醒,以掌抚额笑道:“果然厉害!这个谢大侠,生意都做成精了。” 又走了约有两里地,见前方人头攒动,排得一两千人,在两根竹竿拉起的横幅上,写着“谢家赈银处”,在横幅下方,排了十来张桌子,每张桌子前都坐着一个发钱记账的长衫人,边上有各站着三个黑衣精壮汉子。 来领钱的人都被要求脱下鞋子,挽起裤脚,经长衫人检视后,每人发放五十文,并用笔蘸了墨汁在左手臂上划了一个小点,遇到老人、带婴儿者、怀孕的妇女或身有残疾的,发一百文。 杨重梧看那墨汁似乎为蜡墨,此墨耐水性好,颜色经久不褪,手上那一点估计得要半年时间方可慢慢洗去,至于为何要脱下鞋子,挽起裤脚,那自然是因为真正受灾的人,这几天来连续奔走,脚底都有水泡和老茧了。 第38章 天妖地孽,山河侠,赈钱粮(八) 忽然,左首传来一阵骚动,两个黑衣人抓住了一个人,那被抓的人恸哭求饶,过了一会,从后面走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汉子,身材魁伟,黑面短髭。 陆掌柜轻声告诉杨重梧道:“这是谢大侠的管家,叫做谢吟风,以前是太行山一带的独角大盗,据说八卦掌很有些功底,他本来也不姓谢,做了谢大侠的管家后连姓也改了。”杨重梧点了点头,看这人步履沉稳,手掌也比常人略大一些,应该外家功夫不弱。 有一个黑衣人走上前,在谢吟风耳边说了两句,谢吟风用双眼一翻,望着被两黑衣人架住的三十来岁的汉子,满脸惋惜慈悲神情,大声说道:“各位乡民,近来各位遭逢天灾,生技艰难,我家主人体恤,给遭灾乡民发放些救灾银钱,可有人却昧了良心,前来冒领。张老三,你的底细我们已探查清楚,你本来就是忻州之人,一没逃难,二未受灾,你为何要来领灾民的救命钱?” 张老三如同一堆烂泥一般,若非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的架住,早就已经瘫倒在地,此时他只会颤抖了声音说道:“我错了,饶命啊。”四周难民群情汹涌,齐声连喊道:“打死他!” 谢吟风将右手一举,片刻之后,那四周嘈杂声音又安静下来,他把手放下,缓缓说道:“我家主人早有明令,所发放的银钱是灾民的救命钱,凡冒领救灾银者,打三十皮鞭,把他拖下去,当着众人的面打鞭子。” 那两个黑衣人便将张老三剥了衣服,捆在一棵白桦树下,又有一个黑衣人过来提鞭便抽,直抽得那张老三哭爹喊娘,惨嚎连连。杨重梧看见又有十来个人,从排队难民中溜出,假装无事一般,走开几丈之后,飞也似的跑了。 待三十鞭打完,谢吟风又大声说道:“大灾之后,恐有瘟疫,在离此一里半路的顺七巷口,我家主人请了太医院的大夫,熬制了汤药,可以抵御风邪,领钱之后都过去喝上一碗。”说完,他转身走了。 这边继续发钱,灾民们心生感激,自发称颂谢嘉仁的功德,一时忻州城内,街头巷尾都说他是“谢大善人”,“活菩萨”。 谢府在兴寺街附近,杨重梧与陆掌柜一看日正当头,便寻了家饭馆,胡乱点了些莜面窝窝吃了,莜面窝窝在当地叫做莜面栲栳栳,形如猫耳,口感劲道,颇有地方风味。 二人吃完,牵马往谢府走去,走了不多久,杨重梧就闻到一阵汤药气息,有柴胡、防风、白术、芍药、陈皮……正暗自分辩,忽听到有人大喊:“大哥哥!大哥哥!” 杨重梧寻声望去,原来是五天前,在吕梁山中遇见的那个青衣小僮,他师傅叫李时珍的,此刻就在小僮的旁边,也看到了他,冲他长揖作礼,杨重梧抱拳还礼,便和陆掌柜一起走了过去。 李时珍面前,摆了一大锅汤药,边上有一张八仙桌,桌上有十来个海瓷碗,里面都盛了汤药,时不时有难民过来喝上一碗,那僮儿便从大锅中舀药续满。 那小僮见到杨重梧,颇是有些高兴,叽叽喳喳的说道:“我隔好远就看到了你的黑马了,我一想马来了人也应该在啊,再一看,果然是你。大哥哥,你喝碗我师傅配的柴胡平散汤吧,我师傅以前是太医院的御医,医术可好啦。” 杨重梧见他热情,便端起一碗喝了,略略一品,微笑着朝李时珍拱手说道:“柴胡、防风、陈皮、芍药,还有白术,确有疏解风邪去热散表之功效,但小可以为,柴胡与防风作用相仿,二者相生克,汤剂便起效甚慢,莫如将防风换成生姜。” 李时珍沉思片刻,突然眼睛一亮,一把拉住了杨重梧的手,急急说道:“没想到小哥还是用药的大行家,小哥你要去往哪里?我想跟你好好说会话,不瞒你说,对于这味汤药,胸中总是有些疑惑,可一直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杨 重梧说道:“我正要与这位陆老伯,一起去拜访谢嘉仁大侠。”李时珍朝陆掌柜一拱手,哈哈笑道:“我和小哥一起去吧,我也是谢先生请来的。” 当下李时珍安排僮儿看管汤药,便自和杨重梧一起同行,那僮儿见不带他,委委屈屈地答应一声,嘴巴翘起老高。李时珍当世名医,于医理药理,识见颇为不凡,只是毕生潜心医术,为人处世,就有些书呆子气。 三人走在街上,李时珍以十二经常脉相询,杨重梧一一作答,其中部分出自胡青牛医经中的奇经八脉论,再加上杨重梧自身见解,李时珍有几个纠结了十几年的疑团,豁然开解,抓耳挠腮,喜不自胜,手比指划,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大,陆掌柜心中暗笑。 谈话之间,已到了谢嘉仁的府第,好一所大宅,门前左右各有一株百年梧桐树,三级台阶上,朱漆大门,青砖碧瓦,南北飞檐,李时珍也不等家人通报,直接走了进去,门房一见,便飞脚跑进去禀报。 三人一进大门,但见亭台错落,水榭假山映在青松翠柏之间,更有许多不知名的花坛盆景,点缀其间。穿过院落,便是大厅,沿廊东走,便是五间大正房,两旁厢房林立,屋舍之中,竟有四通八达之感。 即使像陆掌柜这样见多识广的人,也没有见过这样富丽堂皇的家宅,不由得在心中啧啧赞叹。李时珍却仿如未见,只是拉着杨重梧问东问西,只是说的又是针灸之学了。 忽然听到咳嗽一声,三人见大厅的台阶上,站着一个紫衣老者,两鬓稍见斑白,中等个头,身材略显发福,白面无须,脸色神色甚是谦和,谢吟风站在一旁,两手低垂。 紫衣人笑着说道:“李先生过来了?陆老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紫衣人声音清朗,让人听着舒服,双眼打量了一下杨重梧,微微点了点头。 李时珍说道:“谢老先生,我只是陪这两位过来的,顺便向这位杨小哥请教一下医理。”谢嘉仁面现惊讶之色,重新打量杨重梧,说道:“李先生是当世名医,你都要说请教二字,那这位小兄弟定然是医国圣手了。” 杨重梧双手抱拳,躬身行礼,说道:“崆峒派末学杨重梧,拜见谢老前辈。”谢嘉仁眉毛一挑,呵呵笑道:“原来是司马兄的后人,名家子弟,果然不凡,杨世兄不必拘礼,请起。” 谢嘉仁将三人让至大厅坐下,大厅正中,是一幅猛虎下山图,一只吊睛白额大虎,神态极是威猛。家人看茶,那茶叶碧油油的,也就五七颗,在杯中根根直立,品上一口唇齿留香。 陆掌柜看向谢嘉仁,笑着说道:“好一个雨前龙井!只可惜,现在却没有品茶的心境,谢大侠,今日我不请自来,是为崞县灾民向你来求救的,盼谢大侠体上天好生之德,仗义援手。”当下,他将崞县的灾民情况详细讲给谢嘉仁听。 谢嘉仁频频点头,眉间微蹙,待陆掌柜说完,便缓缓说道:“湫水暴涨,汾阳、孝义十一县尽被淹没,受灾难民达十万之众,自灾情伊始至今已有七日,可恨官府至今尚无作为,若完全依靠民间赈灾,只恐力有未逮,稍一不慎,激发民变,受难的还是老百姓。”陆掌柜长叹一声,心下深以为然,杨重梧想起徐星文所言,也不禁暗暗摇头。 谢嘉仁略一沉思,说道:“既然老陆你求上门来,所做的事又是为了受灾百姓,我便筹备粮食三百石,被服一千套,三日后我派人运往崞县。” 陆掌柜闻言大喜,说道:“谢大侠真是菩萨心肠,我替崞县五千灾民,谢山河大侠救命之恩。”站起身来,朝谢嘉仁长身一揖,谢嘉仁哈哈一笑,摆手扶起。 谢嘉仁见杨重梧一直未开口说话,便含笑问道:“司马兄近来身体可好?杨少侠是哪一位门下?”杨重梧站起身来,恭谨答道:“晚辈师尊姓姜,名讳上如下望。师祖他老人家身体清健,只是偶尔听他念叨,说是想念一些老朋友。” 谢嘉仁笑道:“我和你师祖也有十来年未见了,时光无情,岁月蹉跎,一晃我们都老了,这江湖是你们年轻人的了。” 事情已经说定,几人寒暄一阵,陆掌柜便起身告辞,谢嘉仁要留他们晚宴,大家都知道他贵人事忙,坚不肯受。 谢嘉仁没有什么架子,为人也挺爽气,也不多留,便亲自送出门来,家人已经将杨重梧与陆掌柜的马牵来,谢嘉仁无意中扫了一眼黑马,又转头细细看了一会,说道:“好马!” 第59章 天妖地孽,山河侠,赈钱粮(九) 谢嘉仁走上两步,围着黑马转了一圈,低声说道:“头上锐耳批秋竹,脚下高蹄削寒玉。始知神龙别有种,不比俗马空多肉。古人诚不欺我。” 杨重梧自得此马以来,一直觉得这黑马与普通马有些不同,力大惊人,奔跑如飞,脾气也大,除他以外无人可骑,却始终不知道这马是什么品类。 此刻见谢嘉仁绕马而行,双目炯炯,料想他应该是认得的,便双手抱拳,问道:“谢大侠,请问这是什么马?” 谢嘉仁一脸惊讶,看了看杨重梧,反问道:“你不知道?这马你从何处得来?”杨重梧便将在格尔木的骡马市场中,以十两银子购得的事情说了。 谢嘉仁摇头说道:“想来这马是与你有缘,此马名为‘乌骓’,天生龙种,万金不易。当年西楚霸王项羽的坐骑便是‘乌骓’,因它通身乌黑,四蹄皆白,奔行如飞,所以又有个名目,叫做‘踢雪乌骓’,天生便有一种霸王之气,其它的马都有些怕它。” 陆掌柜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那黄骠马我还以为不差,哪知到它跟前,便如同老鼠见猫一般。”李时珍除乐医药以外,其他诸事都没有兴趣,听到他们只是说马,便百无聊赖。 谢嘉仁又跟杨重梧说起,如何喂马如何养马,杨重梧认真听着,大有受益,不由得频频点头。 正说话之间,一抬官轿到了门前,谢吟风快步上前,与轿内之人小声嘀咕几句,便回来躬身对谢嘉仁说道:“老爷,江知州前来拜访。” 陆掌柜与杨重梧一见谢嘉仁有事,便拱手告辞,李时珍还是和杨重梧并肩而行,杨重梧知道只要让这个书呆大夫打开话匣,那定然是没完没了,便抢先对陆掌柜说道:“陆老伯,你是今日赶回崞县,还是在忻州住上一宿,明天再回去?” 陆掌柜抬头望天,日渐西斜,看来已是申牌时分,就说:“便在忻州住一晚上,明日趁早赶路,重梧,今晚我们爷俩喝上三盅。” 杨重梧知道,他是因谢嘉仁答应拨给粮草被服,心中大石落下,自然高兴,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当下笑着说道:“那好,我也明天再启程去保定,今晚陪老伯饮酒。”李时珍说道:“我住在前面那家通达客栈,重梧老弟,就住那里如何?” 三人到了通达客栈,见店内陈设质朴,房间也还干净,便叮嘱店内伙计将马牵到后院,喂上好草料,又要了两个房间住下。 店伙打来热水,杨重梧刚擦了把脸,便听到有敲门声,打开一看,李时珍捧了几本书站在门口。杨重梧让进房中坐下,看那三本书都是李时珍自己撰写的,有《奇经八脉考》、《濒湖脉学》以及《本草品汇》,杨重梧认真翻读,觉得与《胡青牛医经》可以相互印证,若说奇巧医案,比之《胡青牛医经》略有不足,但论其见解之详实精要,却要略略胜出了。 杨重梧也是对医术痴迷的人,边看边问,所提及问题,都是切中关键,李时珍曾花大量时间精力佐证过的,不由大起知音之感。 杨重梧偶尔也谈些自己的不同见解,李时珍必争论半天,争论过后,一五一十,认真记录下来。李时珍后世被尊为“药圣”,着述有《本草纲目》,其中也不乏杨重梧之功,只是这都是后话了。 两人探讨草药、医术入神,等到陆掌柜过来敲门,叫去大堂吃饭时,才发现天都快要黑了,却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已过去了近两个时辰。 他们找了角落上的一张桌子,陆掌柜就着菜谱,要了当地最有名的过油肉、鹌鹑茄子,见有道黄河鲤鱼炖豆腐,便也点了,另点了四样时令菜蔬,打了一斤汾酒,跑堂大声报了菜名,不一会,菜就流水界的端了上来。 几人正吃之间,大堂内奔进来两个人,一进到店中,便在一张空桌子旁坐下,正对门口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浓眉大眼的魁伟汉子,旁边是一个拿烟枪的干巴老头,不时小声咳嗽,两人神情有些紧张,不时地向门口望去。 李时珍看着那魁伟汉子,突然站起身来,大声喊道:“戚将军。”那汉子望他一眼,将手暗暗一摆,李时珍没有留意到他的手势,便要走上前去,陆掌柜一把将他拉住,低声让他先坐下。 李时珍刚刚坐定,大堂门口有两个人,如山一般移了进来,这二人一样形状,都是身躯雄壮头大脖子粗,两人相貌也是一样,只是一个脸皮白些,一个长得如乌碳一般。 二人往店内看了一圈,径直走到那魁伟汉子桌前,黑大个正对着他坐了下来,白脸的站在他的身旁。陆掌柜给杨重梧斟了一杯酒,在他耳边低低说道:“这二人是晋中黑白无常,是东楼门第三层的人,他们兄弟俩,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恶人,手底下倒真不含糊。” 杨重梧端起酒来敬陆掌柜一杯,这几日他已把陆掌柜给的名单看过两遍,东楼门中人的名字,都已在他脑中,只是未曾见过,不知其人,所有的名字当中,能对上号的,只有酒色财气四人,还有东方剑,这些他都是见过的,这几个人的形貌,深深印在脑海之中,就是因为他们,义父至今生死未卜。 黑无常一双牛眼,望定魁伟汉子,瓮声瓮气地开口说道:“一张纸,两条命,你自己选。”他脸色乌黑,说话时露出的牙齿倒是极白。 那个魁伟汉子沉声说道:“两位从邢台一直追至忻州,就是为那张图?我看二位也都是条汉子,却为何要为倭寇驱使?如果只是为钱,就请开个价来。” 黑无常嘿嘿笑道:“价码我刚才已经开过了,就是两条命。”魁伟汉子长吸一口气,毅然说道:“为了沿海千万百姓,我绝不可能将图给你,你有本事便自己来取吧。” 黑无常依然坐着,突然伸出擂钵大小的拳头向魁伟汉子当胸一拳击到,速度奇快,魁伟汉子反应也不慢,伸右臂一格,黑无常变拳为掌,手腕一翻便抓住了汉子的右腕,魁伟汉子运气回拉,气力不及黑无常,反而被拉近一尺,便伸左拳直捣黑无常的面门,黑无常左手一格一翻掌,又将他的左手腕也抓住了。 魁伟汉子沉腰扎马,黑无常倒是一时拉他不动,只是脸涨得通红,看来是已出全力,他弓马娴熟,于战阵之中冲杀,所向披靡,而这种闪展腾挪近身搏斗的功夫,却远不及这些武林人物了。 那干巴老头突然烟枪一扬,直向黑无常手腕点来,黑无常两手一松,右掌一钩,想抓住那烟枪,干巴老头烟枪一斜,黑无常看得分明,那烟枪直指自己手掌上的“劳宫穴”,便蓦然收回手掌,站了起来,冷笑说道:“原来还会点穴,我倒是小瞧你了。” 他踏前一步,双手做虎爪之形,中宫直入,直抓向老头的咽喉,干巴老头伸烟枪来点他腋窝,黑无常略一侧身便已避过,此时见黑无常的虎爪,离他咽喉不过尺半,便后退一步,烟枪顺势点向腰间,黑无常左脚飞起,以极诡异的姿势踢向烟枪,干巴老头只得又退一步,烟枪敲他足踝,黑无常右爪下抓,干巴老头回撤稍慢,袖子已被虎爪带到,将袖子撕去一幅,幸亏未伤到皮肉。 三招一过,干巴老头已经不敌,那边魁伟汉子抽出朴刀,与白无常也动上了手,更是险象环生,一刀砍空,被白无常一脚踢中受肘,单刀脱手飞出,白无常左手一勾右爪一带,魁伟汉子立足不定,扑倒在地,白无常如巨灵神一般的右脚踩在他的后背上,那汉子已经挣扎不得。 干巴老头想要扑过去相救,然被黑无常左一爪、右一爪的,自身都已照应不过来,心中慌张,一不留神右手小臂被抓,鲜血淋漓,紧接着黑无常虎爪挺得笔直,如剑般直刺咽喉,干巴老头自知已闪避不开,心下一凉,便竖起烟枪,横砸对手的腕骨。 第60章 天妖地孽,山河侠,赈钱粮(十) 黑无常嘿嘿冷笑,他皮糙肉厚一身硬功,烟枪即便打中,他也不会有什么大碍,而老头的咽喉必然被他刺中,忽然觉右侧风声大作,急忙缩手,还是被一股劲风扫到,手指处火辣辣的生疼。 他听得左边墙壁发出咚的声响,定睛一看,是一根筷子直插入板壁之中,余势未衰,兀自发出嗡嗡的声音。 与此同时,白无常看见一个蓝衫青年挥掌击来,掌未及身,呼吸已是一窒,急忙用手去架,顿觉一股大力沛然而至,抵挡不住,连退了三四步,方才站稳身形。 干巴老头与魁伟汉子同时脱险,干巴老头疾奔过来,一把将汉子拉起,魁伟汉子嘴角流血,刚才被白无常用脚一踏,内脏震动,受了轻伤。 黑白无常并肩站立,看着眼前的这个蓝衫青年,同时“咦”了一声。 这蓝衫青年正是杨重梧,眼见两人形势危急,便掷筷出掌,解了二人之厄。黑白无常是孪生兄弟,出生时因形体过大,他们的母亲产下他们后,便油尽灯枯而亡。 他们的父亲,是太岳山中的猎户,颇有些捕猎的本事,因没有乳汁抚养,便只得给他们灌些米汤,偶尔捕获些哺乳期的豹子、野狼,便挤出些奶给他们吃,二人却长得十分雄壮,十岁时便有成人大小。 及至这兄弟两个十三岁时,在太岳山中,父子三人,救下了一个被群狼围困的采药人,采药人已经被狼咬伤多处,最终不治,临终前,将一本虎爪拳谱送了他们。 两兄弟照书修习,二十岁后在晋地一带,就没有遇到过敌手。今年,他们二人三十一岁,这十一年来与人动手三十九次,便有四十七人丧生在他们的虎爪之下,因出手狠辣,两兄弟又是一白一黑,被武林中人称为黑白无常,是为索命无常之意。 二人也算本分,还是以捕猎为生,只是生性贪财,两年前,有东楼门的人找上他们,每年给黄金五十两,他们兄弟都是浑人,见了黄澄澄的金子,便应承了下来。 兄弟俩武功不弱,入了东楼门后,被排在第三层,可没什么头脑,东楼门自然也不怎么倚重他们,所以他二人平时倒也没什么事情,这两年中只接了三次任务,两人拿了金子,也乐得清闲。 直到前天,才又接到东楼门的指令,让他二人截了这魁伟汉子,拿回他身上的一张地图,眼见就要得手,却又突生变故,而拦阻他们之人,是如此年轻的一个小子。 刚才交手一招,黑白无常知道这个人是个劲敌,虎吼一声,一左一右,同时扑上,四爪挥出,动作迅捷,势大力沉,隐隐有风雷之声。 杨重梧脚步一错,在四爪的间隙中穿了过去,右掌回扫,黑无常双手一架,白无常一爪脖颈,一爪腰腹,杨重梧吐气开声,右掌催力,黑无常招架不住,撤身回走。杨重梧双龙抢珠,后发先至,白无常见两指离眼睛不远,连忙收回两爪,去格杨重梧的左手,胸腹之间露出空挡,杨重梧右掌如风,直拍过去,黑无常又双掌抵住。 三人转瞬间,斗了三十余招,黑白无常不时大声吼叫,二十根手指,时不时的抓在桌椅板凳上,木屑横飞,桌歪凳翻,杨重梧却是好整以暇,大是行有余力,边上,李时珍在给那魁伟汉子拿脉,而干巴老头与魁伟汉子睁圆了四只眼睛看着,连呼吸声都粗重起来。 陆掌柜眼睛偶而瞟一下三人打斗,便又自斟自饮,神情一点也不紧张。 白无常见久战无功,焦躁起来,一式黑爪掏心,中宫直进,杨重梧左掌斜切脉门,喀嚓一声,白无常手腕已被击断,右掌无中生有,忽上忽下,无声无息,却来得极快,白无常闪避不开,被一掌印在前胸,往后便倒,鲜血狂喷。 黑无常大惊,眼见杨重梧第二掌又至,想都不想,和身扑在白无常身上,右手向后格挡,又听得喀嚓一声,右手上臂骨已被打折,黑无常吃痛,牙关一咬,把嘴角咬出血来,他依然挺身而立,将白无常护在身后。 眼见杨重梧第三掌出,他左掌一立,准备硬接,其实他心中明白,这年轻人掌力远胜于他,这一掌接实了胸腹间必然受伤,可若起身让开,白无常定然是有死无生。 看见他们兄弟拼死相护,杨重梧掌至中途,就缓缓放下,黑无常一时莫名所以,瞪着一双牛眼,望着杨重梧。 杨重梧走上两步,黑无常神情绷紧,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杨重梧脚步飞快,身形已在他的左侧,黑无常大惊,正要转身,耳旁听到声音:“退出东楼门,放你们兄弟走路。”话声一完,杨重梧又已离他三尺,黑无常稍做思索,便重重的点了点头。 杨重梧又上前一步,将左手手掌贴在白无常的后心处,黑无常神情一紧,又要挺身上前,见蓝衫青年朝他微微一笑,猜想他并无加害之意,此时两兄弟一受伤一昏迷,若这青年有心要取他二人性命,现在两人已横尸于地了。 黑无常便停住不动,杨重梧将真气徐徐注入,片刻之后,白无常吐出一口淤血,大声呼痛,黑无常喜形于色,知道弟弟捡回了一条命,他手臂已断,不能抱拳,朝杨重梧一躬身,郑重说道:“汪大汪二谢过大侠活命之恩,以后大侠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兄弟的地方,汪大汪二随叫随到,请问大侠尊姓大名?” 杨重梧沉声答道:“我叫杨重梧。”说话之间,他的左手拇指,在黑无常右手臂的手三里处,按揉两下便放开了,黑无常神色一愕,断臂处疼痛大减,他将名字记下,回身扶起白无常,便离店去了。 直到此时,那魁伟汉子才松了一口气,苦笑着对李时珍说:“李御医,先前被这二人追杀,怕连累到你,所以不敢相认。” 李时珍现在已经明白其中缘故,便给陆掌柜和杨重梧介绍道:“这位是戚继美将军。”陆掌柜肃然起敬,站起身来,拱手道:“原来是抗倭名将,戚家两兄弟是东南沿海的屏障,有你们兄弟在,倭寇这些年才收敛了一些。” 于是各人通了名姓,那干巴老头叫做伍青彪,是戚家军的水军教头。 戚继美对几人小声说道:“大倭寇汪直带有两万人马驻扎在宁德东边的一处神秘岛屿,因岛屿四周暗礁丛生,并时常伴有海底暗涌,所以基本没有人敢去。最近军中得到消息说有一个航海的人多年前曾经到过这座岛上,并绘下了航海路线图,我便与老伍赶去邢台求那人给了这份航海图,却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一路被人追杀到这里,若不是这位杨兄弟出手相救,我和老伍可都丧命在这里了。” 说完,他和伍青彪二人,都向杨重梧行礼,杨重梧抱拳还礼。五人便安心坐下吃饭喝酒,席间戚继美见杨重梧身负绝艺而不骄,着意结纳,杨重梧也敬他是抗击倭寇的大英雄,除了李时珍不饮酒,其他四人酒喝得爽畅,直到亥末,方尽兴而散。 第61章 风动芙蕖,暗香引,涟漪荡(一) 第二日,戚继美与伍清彪,一大清早就来向杨重梧辞行,他们急需赶赴宁德复命,接着陆掌柜也回转崞县,继续救助灾民。 李时珍因答应了谢嘉仁防治灾后瘟疫,他只能依旧留在忻州,听说杨重梧要走,神色大是失落,便送杨重梧一直到了十里长亭,一路之上,絮絮叨叨,自然是离不开医药二字。 杨重梧见他如此执着,心里也不由得暗暗佩服,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互探讨,不知不觉在十里长亭又呆了小半个时辰。 那乌骓马大是不耐,前蹄在地上刨了两下,纵声长嘶,李时珍才恋恋不舍地与杨重梧珍重道别,等到杨重梧上马,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从怀中摸出一根参来,递给了杨重梧。 杨重梧定睛一看,见这参根须正直,血络清晰,旋纹有十二个,是一百多年的野山参了,他见此物如此贵重,坚决不肯接受。 李时珍怫然不悦,说道:“我也没有别的什么好东西,这是我在长白山自己挖的,你救过我,你我二人又兴趣相投,一根参都推来推去的,就太也见外了。”杨重梧见若再推辞,反为不美,就收下来,拱手谢了,李时珍才露出笑容,再次挥手道别。 乌骓马跑得飞快,日正时分,便到了太原,太原城内,面黄饥瘦的难民,比之崞县和忻州更多了,杨重梧见到有几处官粮赈灾处,稍稍松了口气。 自古以来,凡发生大规模的天灾,朝廷都不会不管不顾,若只依靠民间赈灾,即便如谢嘉仁这样的富豪之家,也是支撑不了多长时间的。灾民若无饭吃,势必哄抢,导致民变,看来朝廷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杨重梧牵着马,一路走走看看,见路旁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眼神呆滞,手中举着一张年轻女子的画像,画中女子,杏目桃腮,颇有几分颜色,画像旁边写着大大的“寻女”两个字。 杨重梧停下脚步,有一个挎着菜篮的胖大婶,问那老者道:“这位大哥,这画像是你的闺女啊?她是怎么走失的啊?”那老头面色晦暗、目无表情,只是嘶哑了嗓子,低声重复念叨“芝兰......芝兰......”并不回答那位胖大婶的话。 老头旁边,有一个摆馄饨挑子的,也是个六十左右的老者,摇头叹气道:“可怜啊,这人已经急疯了,昨天晚上他还清醒,就是急得不行,手里拿了这个画像,见人就问‘有没见到他的女儿’......就是他口中不停念叨叫芝兰的,他说是带了女儿去忻州投亲,昨日傍晚住进了宏升客栈,住下不到一会,他女儿说要去街上买块手绢和些水粉,结果就没有回来。到晚饭时分,他着起急来,便出来询问,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看见人回来。” 众人一听,看着这老者脸色灰败,双眼通红,想来一夜未曾合眼,心中都感同情。那胖婶子摇头说道:“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接连听说好几个姑娘失踪,还都是些如花似玉的女娃子。” 她这么一讲,边上有好几个人附和,说是也听到过走失人口的事情,而且都是姑娘,似乎最早的,都已经有五天了,到现在依然是杳无音信。 众人便劝老汉去报官,馄饨挑子老板说道:“他昨晚就去了,衙门只说让他回来等候消息,再也没说其它。” 杨重梧见前方不远就是那宏升客栈,便牵马走了过去,小二见来了主顾,过来殷勤招呼,将马牵入后院。杨重梧在店内住了下来,小二送来热水,准备退出房间,杨重梧招呼道:“小二哥,向你打听个事,那个丢了女儿的老汉,昨晚是不是住在你的店中?”小二一听,脸上就有些不忍的表情,说道:“是的,可怜那个老人家,昨晚在房中哭了整整一夜,一个好好的姑娘,说不见就不见了。”杨重梧又问道:“他们住店后,可有人来找过他们。”小二想了想,摇头道:“他们住进店中不到一刻,那姑娘就下去了,老汉说她出去买点东西,然后老汉点了饭菜,左等右等都不见女儿回来,这才慌张起来跑出去寻,倒是不见有人来找过他。”杨重梧谢了他,店小二便叹息着走了。 杨重梧胡乱搽了把脸,便来到街上,那老头依旧举了画像站那儿,边上换了另一拨人,西风渐寒,老者也想不起添衣,在风中不住战栗,面上木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杨重梧不由心中恻然。 再往前走,见有一家饭庄,此时已过了午饭时间,里面还有几桌客人,说话又都是太原本地口音,估摸着饭菜滋味应该不错,便走了进去。堂倌出来迎客,将杨重梧让到一个靠窗的桌前坐下,杨重梧点了两样小菜,再要了一碗面。 他左侧的一张桌子,坐了两个肥头大肚衣着光鲜的胖子,一看就像是生意人,桌上杯盘狼藉,应该是刚喝完了酒,这时正在大声的聊天。 其中一个紫衣黑胖的人用牙签剔牙,向他对面的穿湖色绸缎的人问道:“罗掌柜,赵大人摊派了你家多少石?”那罗掌柜苦了脸,比了两根手指头,说道:“这次可摊得不少,二百石。刘掌柜你家大业大,怎么也不会少于三百石吧?” 紫衣黑胖子答道:“三百石?他整整摊了我四百石。”罗掌柜一听,苦脸的表情便轻松了许多,拍拍刘掌柜的肩膀道:“算啦刘掌柜,就当是做善事吧,那些个灾民也实在是可怜的。”紫衣黑胖子冷笑道:“要真是全拿去赈了灾,我刘胖子也没二话,可我总觉得是有人在中饱私囊。” 罗掌柜嘘了一声,左右望了望,低声说道:“老刘,没有证据,话可不是乱说的,这个赵大人是通政使,奉旨来赈灾的,得罪了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刘胖子可能也觉得莽撞,将一颗肥头点了几点,不再往下说了。 第62章 风动芙蕖,暗香引,涟漪荡(二) 吃饱喝足,紫衣黑胖子醉醺醺的回家,一路摇摇晃晃的哼着小曲,穿过一条巷子,就到了家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忽听得有人喊道:“刘掌柜。”紫衣胖子回头一看,见眼前站着一个高个子蓝衫青年,有点面熟,想了一会,方记起似乎是刚才在那饭庄里吃饭的隔桌的小伙子。 刘掌柜看这青年英姿俊朗,又是面含微笑,似乎没有什么恶意,便问道:“小兄弟,你找我有事?”杨重梧拱手说道:“刘掌柜是做山货生意吧?我这里有根参,不知道刘掌柜有没有兴趣?” 先前在饭庄时,杨重梧听到这黑胖子说,有人中饱私囊时便留上了神,他年幼的时候,狄道发生大灾,亲眼目睹父亲为了救灾,带同合衙府吏,接连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他深知,在天灾到来时,朝廷官员便是灾民的所有希望,可这人却说有人利用灾情敛财,虽是不知真假,可他既然遇上了,自然不能不管不顾。 杨重梧心中盘算,怎样向这刘掌柜打听实情,正好那两人已吃完结账走人,黑胖子经过他身旁时,他便闻到这人的身上,有许多种药材的气息。 现在,两人当面而立,这个味道越发明显。当然,这些个气味其实并不明显,普通人是很难闻出来的,杨重梧自练成九阳神功后,各种知觉远胜常人,他从怀中拿出李时珍送的那株山参,在刘掌柜眼前一晃,便又放入怀中。 刘掌柜双眼瞪得滚圆,酒一下就醒了大半,张大嘴巴,问道:“长白山参?”紧跟着左右望了望,低声说道:“小兄弟,这里是我家,我们进去说。”推开院门,将杨重梧让至厅房,刚一坐下,便大声喊人上茶。 家人还未沏茶上来,刘掌柜就有些急不可耐,眼睛朝杨重梧的怀里望了几次,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小兄弟,再给我看一眼吧?” 杨重梧笑着说道:“刘掌柜是识货的人,百年野山参,吞吐天地灵气,有补五藏、定魂魄、止邪惊、轻身延年之功效,无缘之人平生不得一见。” 杨重梧的这番话,说得刘掌柜心中痒煞,可毕竟是久经市场的生意人,不一会就沉静下来,问道:“小兄弟,七两为参,八两为宝,我看你那株参,可能不止九两,这样的好东西,我不见得能买得起,小兄弟找我,遮么是有其它事情吧?” 这时,家人端茶上来,杨重梧喝一口茶赞道:“刘掌柜,你果然是聪明得紧。我确实是有一事向你请教,先前在饭庄之时,我听刘掌柜说道,此次赈灾粮有人中饱私囊,在下想问一问,是否真有其事?” 刘掌柜一激灵,吓得站起身来,黑脸泛白,结结巴巴的说道:“那是我喝多了酒胡说的,兄弟你.....你是官家的人?” 杨重梧见他胆小,心道:“若是不诈他一诈,他终究是不肯说的。”当下俊脸一板,左手轻轻一拍,那核桃木的座椅扶手应声断成两截,寒声说道:“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你若不实话实说,哼!你也知道我们的手段。” 刘掌柜扑地跪倒,右手用力抽了自己一耳光,带着哭腔说道:“大人,我真是信口胡说的,求大人饶过我这一回。”杨重梧心中暗笑,和声说道:“刘掌柜,我看你也是一条性情汉子,起来说话吧。” 刘掌柜身躯肥硕,两手在地上撑了几下,方才抖擞爬起,俯耳垂手而立。杨重梧继续说道:“刘掌柜,你不要担心,我与通政史并非一路,只因筹集这些赈灾粮颇是不易,我等也是奉命督察,看是否有贪赃枉法之人。刘掌柜,你说与我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真实与否,我自行调查,一切皆与你无涉。” 他自小在府衙长大,人又聪明,这一番官话倒是讲得像模像样。刘掌柜听他说完,长出了一口气,用衣袖搽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偷眼望向杨重梧,见这青年一脸正气,两眼中亦满是鼓励神色,便咬牙说道:“好,我就告诉你吧,本来,假如我疑心的事情是真的,那么他们所做的事情也太昧天良了。” 刘掌柜清了清嗓门,说道:“大人应该知道,太原城中现在每日发放赈灾粮的数目是二百石,每个灾民发粮一升,城内共有五处放粮点,其中有一处,就在我的百草堂门外。每天早上放粮时,发粮的人会先将粮食倒入大米缸中,大米缸平平装满,可以盛两石粮食,也就是两百升,正常情况下,米缸内的粮食不足二十升时,就需往里再加一石粮食,那是因为,缸底的粮层太薄不便舀满一升。然而,第一天放粮时,我就发现了一件怪事......” 第63章 风动芙蕖,暗香引,涟漪荡(三) 刘掌柜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继续说道:“第一天放粮时,我亲眼看见,那个伙计将两石粮倒入大米缸中,灾民已经在现场,沿街蜿蜒排起了长队,排的队伍经过我了店铺门口,正对着我店门口,排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带了个十二三岁的小孩,我听到那小孩对他娘说‘娘,我刚才跑前面去数了数,我们排在第一百九十九。’” “我当时心想,那他们得等到第三石了,可后来我发现,直到他们领完粮,又放了三个人,这才倒第三石粮进那大米缸里。我觉得非常奇怪,当时还疑心是那小孩数错了,第二天放粮时,我自己数了数,结果还是和第一天一模一样。” 杨重梧眉间微蹙,略一思量,问道:“你是说他们放粮时偷工减料,米升未曾装满?” 刘掌柜答道:“赈灾粮每人一升,这是规矩,若是这样的表面文章都不做足,那肯定会惹人议论,我还特意去看了看那放粮用的米升,无论从形状还是大小,与标准米升没有两样。”杨重梧沉吟道:“这就有些奇怪了。” 刘掌柜靠前一步,神情紧张,虽是在自己家里,还是左右看了看,附在杨重梧耳边悄声说道:“我估计问题就出在那米升里面,别看大小形状都一样,若是将米升的底板加厚半寸,同样装满,一升米就会少了二两,一石就会少十二斤半,一百石就会少了一千二百五十斤。” 杨重梧幡然大悟道:“哦,原来是这样!这件事我会去访查明白,谢谢刘掌柜了,你且放心,今天的事,只要你自己不说,肯定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的。”说完起身出门而去,刘掌柜在身后唯唯应诺。 路过赈粮点时,杨重梧在旁边驻足望了良久,见每升都装满齐平,确实看不出什么端倪,若不是那刘掌柜生意人精细,哪想得到其中的道道。 路过粮具铺时,他便去买了五个标准米升,用一个布袋装了提回了宏升客栈。 亥时刚过,杨重梧来到一个赈粮处,用手轻推房门,门从里面栓住了,边上有一个窗户,轻轻一推便开了,往里一望,一个看门的老头在板铺上正睡得香甜。 杨重梧从窗户跳了进去, 房内就只有一个大米缸,里面还有小半缸粮食,旁边堆了许多的空麻袋,想来赈灾粮是要第二天早上才能运来。 杨重梧从桌上拿起米升,感觉似乎比自己买的米升要略沉一些,便从米缸中装了满满一升米,然后倒进带来的标准米升之中,摇匀后上方空出了一小截,果真如那刘掌柜所说,这米升确实是有问题。 他将米升调换,轻手轻脚的从窗户出去,来到另外的四个赈粮处,情况皆是一样,他知道,必定是这次赈灾掌权的人暗中动了手脚,其他人料来是没有这胆量的,可恨这帮蛀虫,连灾民的救命粮也要搜刮,他强忍怒火,将四个米升都换了过来。 这时候已是将近子时,杨重梧心中愤恨不平,沿着街道大步疾走,不知不觉已出了城,见前方有一处树林,林子边上有一座庙宇。杨重梧停了下来,背靠一棵大树,想着若是去揭破那通政史赵大人的奸谋,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灾民放粮,眼下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有先将这件事情暂且记下,待赈灾过后,再去寻那通政史的晦气。 他计议已定,愁肠贯通,便准备回宏升客栈再睡上两三个时辰,忽然,他听到一声叫喊,虽然声音含混,但这里四下一片寂静,杨重梧听得真真切切,分明是一个女人的叫声,而且,似乎是又被人捂住了嘴巴,声音正是从寺庙那边传过来的。 杨重梧快步来到庙前,庙门紧闭,便飞身越过寺墙,见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一个房间里亮着灯火,便大步走了过去,他脚步轻捷,庙里的人没有半点察觉。 来到屋外,杨重梧听到里面有人说道:“吴老二,你不要命了,那边让尽快处理干净,你怎么还有心思想这调调?”另外有一个人说道:“大哥,这几个小娘们都标致得很,实在是可惜了,我想着先快活快活,在天亮前再找个地方把她们埋了。” 里面“啪”的一声,刚才说话的那人,似乎被扇了一记耳光,最先出声的人又恶狠狠的说道:“快活个屁!你弄得跟个软脚虾一样,耽误了事情,我弄死你,赶紧杀掉找个地方埋了。” 杨重梧再也按捺不住,一脚踹开房门,见里面站着三个秃头,人人手中拿着钢刀,地上有四名年轻女子,都被麻绳绑了,嘴里也塞了布巾。 那三个秃头见有人闯了进来,先吓了一跳,见只是一个高个青年,手中又没有兵器,方定下神来,一个脸上一道刀疤满脸横肉的光头,盯着杨重梧,大声说道:“你什么人?”杨重梧没有理他,径直走向那四个被绑女子。 那刀疤一声吼叫,三个光头同时动手,三柄钢刀从三个不同方向砍了过来,杨重梧心中早已满腔怒气,脚步一错,由坎位至离位,左掌连扬,三人钢刀几乎同时脱手,“仓啷啷”的掉在地上,各自都捧了右手惨嚎,方才三掌,已斩断了三人的手腕筋脉。 杨重梧望都不望那三个光头,上前给那四位女子松了绳索,扯下了封口布巾,杨重梧见其中一个女子,颇像那街头老者的手中画像之人,便问道:“你叫芝兰?”那女子点了点头,怯生生地回答道:“是的,大侠你怎么会认识我?”杨重梧蓦然冷声喝道:“谁动,谁死!” 第64章 风动芙蕖,暗香引,涟漪荡(四) 那刀疤光头见杨重梧背朝自己,便想偷偷溜出房去,哪知他方一动,杨重梧便已察觉,虽然声音不大,可他刚才举手之间便连伤三人,语气中自带威严肃杀之意。刀疤光头便站在门边,一动也不敢动,若说完全不动,却也不实,他全身抖个不住,连牙齿都咯咯交战做响。 杨重梧不去理他,轻声对芝兰说道:“你父亲举了你的画像在太原城到处寻你,我见你与那画像有六七分相似,你是被这三人绑来的吧?”芝兰点头,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四个女子被捆得久了,血脉有些不通,杨重梧给她们松绑之后,抻手动腿的活动了一会,便陆续都能站起身来。杨重梧让她们在桌边坐下,一一询问。 除芝兰外,另外三名女子都是这次受灾后和家人逃难过来的,在落单的时候一不小心被这三人绑了,然后将她们送进一个大宅院中,被一个五十左右的男子蹂躏,稍有不从,便遭毒打,鞭笞针刺,那男子似乎是个大官,宅院中护院丫鬟老妈子一大堆,随时看守,根本就没有逃跑的机会。 说到这里,四名女子又是涕泗交流,低头抽噎不止。 杨重梧听她们说完,脸似寒冰,转头望向那三个光头,那三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磕头求饶,那刀疤光头说道:“大侠饶命,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家乡遭灾以后,逃难到这太原来,没有饭吃,几天前遇见一个中年人,他让我们几个每隔一天,就往那汾河边上的大宅院中送一名漂亮女子,换五石粮食。” 杨重梧问道:“你说的那个中年人是谁?现在在哪里?”刀疤光头道:“那人就是那大宅院的管家,这几天见了几次。”杨重梧略想了下,又侧头问四个女子道:“刚才对你们动手动脚的是哪一个?”芝兰朝中间的着黑衣的光头一指说道:“就是这个畜生。” 她的手指还没有放下,杨重梧已在那黑衣光头的后心印了一掌,又站回原地,那光头脑袋朝下俯伏在地,再也不动了,剩下的二个人见他倏进倏退,动作迅捷绝伦,一出手就杀了一人,心下更是骇布,只是磕头不止。 杨重梧又问道:“这庙中的和尚到哪里去了?”刀疤光头停了磕头,颤身说道:“庙内本有一老两小三个和尚,五日前我们来到这里,将他们三人锁在后面的房间中,每天给他们送一次饭食。”杨重梧又厉声问道:“你们总计绑了几名女子?”刀疤光头回答道:“就这四人,我们是六天前来的太原。” 另外一个穿灰布衣裳的光头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抬也起头来说道:“刀疤老大没有说错,我们总共绑了有四个女子,可向那大宅子里送去五个人。” 杨重梧转头看向他,“哦”了一声,那灰衣光头继续说道:“今日下午,我们去汾河边那大宅院中领五石粮食,一到那里,那管家就催我们快走,说过一会就有朝廷官员要来,撞见了不方便,要我们明日再去取粮,没办法,我们只得先回去。在回来的路上,我们看见汾河边的一株柳树下站着一个神仙一般的年轻姑娘,吴老二便上去调笑,说前边有所宅院中有许多好玩的物事,问她愿不愿同去看看,那女子微微一笑说‘好啊’,我见她长得好看声音又好听,便劝她回家去,她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有些问题,对我说的话理也不理,便跟着老大与吴老二就去了那所宅子,害得我白白挨了老大一脚。” 杨重梧凝目朝他一望,见他眼神稳定、语意诚恳,不似撒谎的样子,便侧脸去看刀疤汉子,那刀疤将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说道:“是的是的,因这姑娘并不是我们绑的,所以小人刚才未曾想起。我们将那姑娘送进大宅院中,过了一会,管家笑眯眯的过来对我们讲,说他家老爷十分满意,让我们明日去领五十石粮食,并要我们把这四个女子让我们带走,要求我们带出城去处理干净,还说他家老爷讲这四名女子与才进府的女子一比,如野鸡比凤凰一般,看着有些碍眼。我们回来时天已大黑了,本想在小树林里就将这四个女子杀了,可那吴老二存了私心,说什么砍头都要吃餐饱的才能上路,不然死了变成厉鬼被缠住了麻烦,才带回庙里的。” 杨重梧对灰衣光头说道:“你去后面将庙里的那几个和尚领来这里。”灰衣光头点头站起身来朝外走去,临出门前,犹豫着问道:“大侠,你就不怕我跑了吗?”杨重梧冷冷一笑,低声说道:“你不妨试试。” 灰衣光头看着他的眼神,没来由的心中打了一个寒战,边退着出门边喃喃说道:“我不会跑的,我早就知道,做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总是会有报应的。” 杨重梧又问了刀疤光头那所宅院的具体位置以及宅院的主人,刀疤光头仔细的描述了宅院位置,至于那宅院主人,他从未见过,只是在第三天领那五石粮食时,那家人曾无意间提起这家主人是姓赵,好像是最近才来的太原。 杨重梧心中一盘算,估计很可能便是那个通政史赵文华了,略想了想便对刀疤光头说道:“你干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让这四位姑娘终身蒙羞,也使四家人骨肉分离,你是罪大恶极,我饶你不得。” 刀疤光头听他语气不善,啊也一声,起身就跑,杨重梧身形一闪,已到了门前,右手掌捺在他的前胸,那刀疤光头就恶贯满盈了。 杨重梧看见那四个女子缩成一团,甚是害怕,便和声宽慰她们几句,一手拖一具尸体,丢在隔壁的宿房之中。 回到房中过不多久,听得脚步声响,三个真和尚一个真光头一起走了过来,其中一个老和尚约莫有六七十岁,两个小和尚均是十六七岁,朝杨重梧合十称谢,说自从被这三个强人关起来后,老和尚念了几千声阿弥陀佛,上万遍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现在终于化险为夷,由此看来,念经总是有用的。 杨重梧又问灰衣光头一遍,那个宅院的具体所在,见他讲的与刀疤光头说的完全相同,便轻抬右脚,用脚尖一点,咔嚓一声,灰衣光头左脚骨折,跌坐在地,大声呼痛。 杨重梧说道:“按你们的所作所为,杀你们十次都不多,我念你不是主犯,而且为人还有一丝良知,便留下你的一条性命,打断你一只手一只脚,伤好后会有些残疾,以后干活影响也不大,希望你引以为戒,长点记性,今后好生做人!若是还不悔改,被我撞见了,我会让你比他们两人死得更惨。” 灰衣光头忍着痛,不住点头。杨重梧对老和尚说道:“这几位姑娘都遭了大罪,请师傅给她们安排个地方调养一段时间,她们亲人都在太原,你叫两位小师傅去寻一寻,让她们家人也暂时来寺中住下吧。这三个人绑夺女子,霸占寺庙,我已经料理了两个,丢在隔壁宿房中了,这个人就先留他一命,让他把那十几石粮食都拿出来,伤好后离开寺庙。” 那老和尚频频点头应是,观音菩萨派来的人,他哪里能说半个不字,而且还有那凭空而来的十几石粮食。杨重梧说完,便疾步离开寺庙,往那汾河边的大宅院而去。 老和尚兀自还在不停的点头,可眼前一花,人已不见,料想应是驾云而去了,不自禁的又念了好多声的阿弥陀佛。 第65章 风动芙蕖,暗香引,涟漪荡(五) 那两个贼人所说汾河边的大宅院,离这寺庙也就八九里路,杨重梧加快脚步,一柱香的时间便已赶到,在离那宅院十丈左右,停下来驻足察看。 汾河两岸每隔一两里地,便有一处高门大院,能在这里建房的人,都是非富即贵。而眼前的这所宅院,占地之广却不是边上几幢房屋能比的,所以分外显眼。 杨重梧飞身跳到一株大树上,手搭凉棚,往里一望,远远看见亭台楼阁,真是有种庭院深深几许的感觉。这时已接近夜半时分,里面还是张灯结彩,不时传出欢声笑语,夹杂着唱曲敬酒的声音,杨重梧怒气暗生,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位朝廷的赈灾大官,不但不能体恤百姓,反而趁灾敛财,还做下那些个祸害无辜女子的禽兽行径,真是是可忍,熟不可忍。 他正要飞身跃入高墙,忽听到右侧前方不远处,树叶中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却不似风吹树叶的声响,虽然极轻,然而杨重梧内力深厚耳目聪敏,听得是真真切切,他心下一凛,静心凝神细听,还有若隐若无的呼吸声,那大树的树冠之中,应该藏有好几个人。 杨重梧心中奇怪,转了几个念头,还是觉得先办正事要紧。侧耳听了听,左面没有人,便从树上径直跃上左面的树冠,紧接着又跳到另一株树上,连跳了五颗树,长身一起,便已飘过院墙,落入府院之中。王驰威曾指点他轻功的诀窍,此时他的轻身功夫与上崆峒山之前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一连串动作,犹如行云流水,却没有半分声响。 偌大的院子中没有一个人,前面厅堂之中似乎宴席刚刚结束,传来一阵椅子推动以及寒暄道别的声音。杨重梧想着先去救出灰衣光头说的那个女子,崆峒派侠义为先,遇不平事定要出手管上一管,这一点无论是义父还是师父与师叔都跟他讲过多次,而且以他自己的为人秉性,断断不会见难不救的。 杨重梧估计那个女子应该是被关在后院,便从右面斜廊直奔而入,一路上都没有遇见人,想来是这家中的仆人,大多都在前厅伺候着。来到后院,杨重梧不由得心中叫苦,这回廊九曲十八弯,怕么有上百个房间,这让他怎样去找?总不能每个房间都去查看一番。 正做没理会处,听得前面回廊的拐角处传来了脚步声,忙缩身站在一个大廊柱的后面,看见有两个丫鬟模样的人,端了木盘迎风摆柳般往这边走来。 听到其中一个说道:“小桃姊姊,你说咱们老爷怎么会突然发了善心,放那四个姑娘走了?”另外一个说道:“小碧妹子,你下午不在,那刀疤脸两兄弟又领了一个女子来。哎呀,我是从没有见过长得如此美丽的姑娘,那脸蛋,那眼鼻,那腰身,我要是个男人,可能只看一眼就要着魔了,跟她一比,那四个姑娘和我们都不能算是女人了。你说这样的天仙般的女子,进了老爷的眼中还拔得出来吗?” 先前那个笑着说道:“我呆会要好好瞧瞧,是怎样的一个勾魂模样,让我们都不是女人了。” 两人渐渐走远,杨重梧听她们说话的意思,似乎就是要去被骗的女子那儿,便悄悄地跟上。又听到那个小桃轻轻笑道:“小蹄子说得酸溜溜的,是不信我了,等下你一见保管你就呆了。这姑娘似乎是被刀疤脸他们骗过来的,有些像是哪家大户的小姐,她在园子里逛了一圈后便说想回家了,赵管家怎会让她离去?后来她闹得实在有些厉害了,被周婆子绑了手脚,塞住了嘴巴,放到了老爷床上了。” 小碧紧接了说道:“我们得快些了,老爷那边已经散了,伺候了这位小姐洗漱后,我们得赶紧离开,别在那里碍眼,老爷发起脾气来不是玩的。” 两人都顾不上扭了,加快了脚步,没走多远,在一个大房间门口停住,里面点得有灯,二人推门进去了,那叫小碧的丫鬟顺手关了房门。杨重梧不愿对女人动手,便想等那两个丫鬟走后再将那姑娘救出,就没有跟着进去,听得里面一声惊叫“好美呵!”,估计是那个小碧了。 隐隐听到里面的那个小桃丫鬟说道:“姑娘,我们是奉命来伺候你梳洗的,我俩都是下人,请姑娘不要为难我们。”里面便没有话语声音,似乎是那女子已经坦然接受了。 这时,远远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杨重梧提气一纵,便上了房檐,见这屋顶的上方似乎还有个小阁楼,黑乎乎的也看不太清楚。 脚步声越来越近,探头往下一看,只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大步走了过来,斜后方有一个人提了灯笼,一路躬身小跑为他引路。等他们走到杨重梧所伏的屋檐之下,那提灯笼的人哈腰说道:“老爷,到了,就在这韵春阁中。”前面那人说道:“唔,知道了,你去吧。”提灯笼的人应了声是,躬身后退,往来路走去。 杨重梧心中暗道,这人必定是那个通政史赵文华了。那男子推门进了房间,里面两个丫鬟都敛衽行礼,唤道:“老爷。”赵文华负着双手,微微点头道:“罢了,小桃,把这位姑娘的封口巾取下来,你们就出去吧。” 小桃依命上前,把那女子嘴上的封口巾解了下来,与小碧一起退出房去。那姑娘也不叫喊,只是冷冷地看着赵文华。 赵文华上前几步,凝目端详着她,脱口吟道:“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那女子双手被反捆背后,双脚也被绸带捆绑,便斜目一瞪,冷哼一声。赵文华哈哈大笑,又吟诵道:“斜倚牙床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 那女子冷笑一声,说道:“世间岂有强抢民女之檀郎?看你年岁也不小了,还自以为风流年少,可知人世间尚有羞耻二字?” 她虽是骂人,然而语音清亮,有如珍珠落入玉盘,好听得就像仙界伦音一般。 第66章 风动芙蕖,暗香引,涟漪荡(六) 杨重梧见两名丫鬟已经去远,便跃下房檐,推门而入。 赵文华见那姑娘轻嗔薄怨,不禁意荡神摇,虽听她词锋锐利,却也不以为意,腆着脸走近前去,围着那女子转上一圈,就要去摸那姑娘的纤纤素手,猛听得房门一响,便急忙转身,见一个青衣男子,俊面长身,满脸煞气,立在门前。赵 文华大吃一惊,心念电转,权衡之下不敢呼叫,只是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闯入我的府中?”杨重梧眼神如刀,盯着这位通政史赵大人,见他是中等身材,白面微须,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的乱转,此时惊惧之下,双手袍袖都在微微发颤,却又强装镇定。 这赵文华就是当年受严嵩指使诬告兵部尚书张经的人,导致后来张经与杨重梧的父亲杨继盛,在同一天被问斩,这一层杨重梧自然是不知道的。赵文华是严嵩的干儿子,此次被严嵩派来赈灾,本就打算狠狠捞上一笔,好回去打点严嵩与严世番。 汾河边的这所宅邸是他多年前置办的一处行辕,一直是他由他的堂弟在帮他打理,这次湫水之灾,受灾最重的吕梁、汾阳等地他根本就没有去,只在太原城内安享太平。他生性贪财好色,暗暗差遣自己的心腹,用定制的米升替换了标准米升,又让他的堂弟物色一些年轻美貌的女子前来侍寝。 今日,堂弟带来了一个姑娘,他一见就惊为天人,心猿意马之下,当时就想带入房中,成其好事,可正好有京城的官员前来宣旨,只得咽了好几口口水,恋恋不舍地匆匆去了。 圣旨无非就是督促他尽心赈灾,不要辜负皇上的信任之类的话语,待得宣读完毕,少不得又要设宴招待,宴席之上,赵文华心如火烧,磨皮搽痒,却又只能装作无事人一般殷勤待客,他久历宦海,自然明白官场中的处事逢迎之道,别说是中途离席,便是答话时偶尔心不在焉,或是对哪一位少笑得一笑,都有可能成为他日之患。等到好不容易将客人全部送走,这才三步并做两步,急急地赶到后院来。 杨重梧面罩寒霜,将手中的袋子扔到赵文华的脚下,那五个米升从袋中滚落出来,赵文华看见米升,身形一震,不由得心惊胆战,竭力镇定神情。 杨重梧厉声喝道:“你这个狗官,克扣赈灾粮食,假公肥私,强抢民女,作恶多端,你与禽兽有什么区别?今日我要替天行道,取了你的狗命!”赵文华听闻,惊得连退三步到床脚处,失声说道:“你,你敢杀害朝廷命官?”杨重梧森然道:“为官者心中没有百姓,还凭借职权对灾民吸血吮髓,这时死到临头还要以朝廷命官自居,当真是可笑之极,你算什么狗屁朝廷命官!咦……” 先前赵文华一直站在床前,挡住了床上被绑的那个姑娘,这时赵文华已经退到床脚,杨重梧无意间往床上一瞥,不由得心头剧震,惊咦出声。 床上女子,竟然是几个月之前,正是杨重梧刚刚出谷时,遇到的那位骑红马的黄衫女子,他在谷中呆了七年多,这位姑娘是他出谷后遇见的第一个人,而且是如此的清丽脱俗,所以杨重梧已经将她深深印在脑海之中。 这几个月以来,在练功的闲暇,时时想起这黄衫姑娘在马上的回眸一笑,回思起她当时的眉梢、眼神、略翘的嘴角以及婀娜不失英气的背影,心中总似有一股暖流涌动。 有时候,杨重梧也暗笑自己,大千世界,亿万之众,只是偶然的一次相遇,可能今生今世都见不到第二面,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这样的思之念之。 可思绪却不由自主,时不时的总是会不自觉的在脑海中冒了出来,甚而偶尔会与她相见于梦中。 可就在此时,梦中之人,就在眼前,怎不让杨重梧大吃一惊。 床脚扶手处雕得有凤,赵文华趁杨重梧发楞,伸手将凤头一扳,床脚的那面墙壁“刺啦”一声,一道暗门开启,赵文华朝暗门奔去,杨重梧疾步来追,眼见他即将出门,一声低叱,右掌斜飞,一招“无离无疵”,朝他背上拍去。 此时距离已相隔甚远,掌力无法及身,可一缕掌风却已带到,赵文华感觉背上似被一记重锤猛然砸到,身子站立不住往前扑到,他知道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强忍剧痛,慌忙手足并用,连滚带爬,出了暗门,那墙壁倏而又阖上了。 杨重梧忙上去拧那凤头,暗门没了反应,整个房间却旋转起来,并伴有如雷鸣般的咔嚓声响,跟着房顶猛然裂开,一个庞然大物黑黝黝的似有万钧之重,从房顶上罩将下来,杨重梧眼见这个庞然巨物的一角落下的方位,正对着床上的那位姑娘,一旦压到,香消玉殒不说, 定然是血肉横飞,惨不堪言。 杨重梧横身一掠,从床上抱起那黄衣少女,脚尖在床头轻点,反向飞身,横掠、抱人、折向飞出,一系列动作都是迅如雷火,只要慢得一瞬,两个人必会被那大物砸中。 饶是他的动作有若电光火石,二人还是被那巨物罩在当中。杨重梧仔细一看,是一个六尺见方铸成一体的屋子,应该就是刚才在房顶上所见到的阁楼。 这屋子除了一个不到两尺宽的窗户外,四周全是黑沉沉的,未有一丝光华,似乎是生铁铸成,落在地上,好一声巨响,简直地动山摇。那牙床已经被砸得粉碎,散架后的碎木头如箭一般四散乱飞,杨重梧左手抱人,右手将袍袖使力一拂,他们身边的碎木头纷纷落地。 赵文华按照严嵩的授意,经常会弹劾其他大臣,朝野内外,得罪的人实在不少,其中也不乏有钱有势的人,他自然是担心这些人会暗地里派杀手来行刺,故而他所住的地方,都会有数十人为他看家护院。 另外,在建造这所宅院时,还花重金请了鲁班门高手匠人肖进,建了这韵春阁,内中有不少机关消息。本来,在床里侧有个手柄,只要一扳,这铁屋子就会落在床前,将前来刺杀他的人关在里面。可是先前因杨重梧已进到房间,离他不过五尺,中间又隔了那个姑娘,他不敢冒险上床去开启机关。 待到他假装受惊后退,趁杨重梧忽然愣神之际,打开暗门逃出生天,等到杨重梧再去扭动凤头,却是触发了房屋的旋转机关。这时候,赵文华又用外面的机括放下了那万钧铁屋,才导致铁屋砸到了床上,等到赵文华发现房屋旋转,却已经无可奈何了,心中只是可惜了那香培玉润的美人儿。 杨重梧正四顾查看,突听得怀中传来声音:“呆子,还不放手。” 第67章 风动芙蕖,暗香引,涟漪荡(七) 刚才奇变突生,生死一瞬之间,杨重梧全神应对,始终未曾留意怀中一直抱着一个人,现在方省起软玉在抱,香泽微闻,听到姑娘说话,转脸望去,两人口鼻相对,间不盈尺,更觉得吐气如兰,不觉痴了。 那姑娘见他目瞪口呆,觉得既可恨又可笑,俏脸生晕,轻唾道:“呆子!放手!”杨重梧猛然回过神来,不由得也胀红了脸,忙道:“姑娘,对不住。”松开了双手。 黄衣女子手脚被缚,他突然一松手,哪里站得住,望后便倒,杨重梧慌忙伸手扶住,他将那女子往自己身上一靠,不敢看她,只弯下了身子为她解开了缚脚绸带。那黄衣女子双脚一得自由,便站直了身子。杨重梧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见她双手反绑在后,便继续为她解缚,月光从窗口照了进来,那女子的手如同白玉一般,杨重梧小心翼翼,不敢碰到她手上肌肤。 他们在里面说话,赵文华在屋外听见,知道两人没有死,心中一喜一忧,便大声喊人,过不了片刻,人声喧沸,有许多人提了灯笼火把朝这边奔了过来。 赵文华大声说道:“你们去那窗口将那个小贼给我射杀了,千万别伤了那个姑娘,老爷我还要让她陪床侍寝。”杨重梧一听怒不可遏,这黄衣女子他敬若天人,不敢有丝毫亵渎念头,而这姓赵的却说出如此不堪之语,当下弯腰在地下捡起一把木头碎片,走到窗前,以“漫天花雨”手法掷出。他于暗器一道本不擅长,可运起九阳神功,那些木块便如矢石一般,当先有四五人正准备提了弓箭来射他,首当其冲,都被木片击中,在地上翻滚惨嚎,最前面的那一个人,被射中咽喉,当即抛了弓箭,扑地而殁。 其余人见了,发一声喊,都退了回去,杨重梧见赵文华在十丈开外指手画脚,便寻了一块大一些的木头,运起神功,朝他掷了过去,木头发出呜呜声响,眼见就要击中,赵文华边上有一个护院伸双手一推他的肩膀,赵文华身子往旁一倒,木头贴着他的衣服疾飞过去,身后站着赵文华的堂弟,正中腹部,当即肚破肠流而死。众人见了无不惊惧,赵文华躲到其他人的身后,不停地大声吼叫:“这小贼凶狠,绕到后面,放火烧死他。” 那些个家人、护院听到赵文华的吩咐,都松了一口气,要他们立在正对窗户这面,一块木片飞将过来就要了性命,虽然他们的命不如老爷的贵,可自己同样是爱惜得很的。众人中便有三五人护住了赵文华,一齐往后面奔去。杨重梧从小窗中望去,已看不见人,也无可奈何,当下丹田运气,力贯双臂,两掌朝房屋板壁拍了过去,一声巨响,板壁却无丝毫破损,只震得杨重梧手疼,估摸应是两寸多厚的铁板。 杨重梧见掌劈不动,隐约间又听到后面说加柴点火,心中不免惶急,却见那个黄衣女子安然站立,脸色不悲不喜,不知道是否是已经吓懵了。 铁屋外,赵文华见木柴已堆高平齐铁屋房檐,心中想着那姑娘的绝世容颜,好生犹豫,习惯性的低头沉思,这一低头带动背部痛处,想起里面那小子的手段和那五个米升,不禁打了个寒噤,一咬牙,喝道:“点火。” 铁屋内,杨重梧用手去扳那窗户栏杆,那栏杆和铁屋似乎整体铸成,也有儿臂粗细,杨重梧运起内力,竟然扳它不动,心道:“难道我杨应尾会毕命于此?还连带了连累了这位姑娘。”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偷眼朝那姑娘看去,那姑娘依旧神情淡然,发现杨重梧在望她,便微微一笑,说道:“你别枉费力气了,这铁屋子重达万钧,应该是精钢所铸,除非有削铁如泥的利器,不然我们从里面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的。” 杨重梧听她说话,脑海中灵光一闪,伸手去怀中一摸,拿出了义父给的新月短刀。这短刀是义父给他的念想,一直随身携带,自出谷以后,就没有用过一次,刚才事起突然,杨重梧无暇思索,听到这姑娘一说削铁如泥的利器,这才猛然想起。他拔出新月,依旧寒光四射,朝那铁栅栏挥去,唰的一声,应手而过,在削向那铁栅栏的下端,使力轻拉,那儿臂粗细的栏杆便被拉了下来,杨重梧大喜,又去削另外一根。 紫衣姑娘在他身后朗声吟道:“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琉璃玉盏吐莲花,错镂金环印日月。”杨重梧幼时家教清严,颇读过些书,知道她念的是郭震的《古剑篇》,应是称赞短刀锋锐。杨重梧先前听到后面似有打斗之声,为时很短,现在倒听不到什么声音了,只是奇怪火似乎没有烧起来,当下上一刀下一刀,窗户便成了一尺多方的孔洞,足够一人出入了。 杨重梧收了新月短刀,心中大犯踌躇,这孔洞有五尺来高,这姑娘应该可以自行攀爬出去,只是需要花费些力气,杨重梧若是将她抱起,她出去便会容易许多,可先前是形格势禁,也不容他多想,不得不抱,现在危难已过,一想到她温软如玉的身子,杨重梧便期期艾艾说不出口。那黄衣女子一双清眸在他脸上一转,似乎料到他的心思,玉面微红,低头说道:“你先出去看看,我随后就到。” 杨重梧舒了一口气,而心中又隐然有失落之感,横身掠出,绕到铁屋后面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地上横七竖八皆是尸体,看那衣服穿戴,死的应该都是赵家的护院与家人,杀这些人的应该是有好几个人,因死者身上有些是刀伤,有些是剑创,还有被钝物击碎头颅的。 这些尸身中不见赵文华,杨重梧本想去前院看看,又害怕那姑娘遇到危险,便转回到前面来,黄衣姑娘也已经出来了,遭逢这些变故,她衣服上竟无一丝破损与污渍,亭亭玉立的站在那里,晓月微风,玉容如月,衣带飘飘,千娇百媚,杨重梧不禁又有些心摇神荡。 第68章 风动芙蕖,暗香引,涟漪荡(八) 黄衣女子见他又生痴相,白他一眼,淡淡说道:“呆子,你走是不走?”杨重梧猛然惊觉,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幸喜天尚未明,那女子也没有朝他脸上看,他强摄心神,心中暗道:“你好没出息!总是直勾勾的盯着人家姑娘干嘛?” 他却不知,这世间如他这般年纪的青年男子,很容易被美貌女子吸引,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天性使然,更何况这黄衣女子风致嫣然,确实是世间第一等的人物。 看到那黄衣女子轻移莲步,就要往铁屋后走去,杨重梧急忙喊道:“姑娘,后面死了很多人,死状难看得很,姑娘你就不要过去了吧。”黄衣女子回过头来,长长的眼睫毛扑闪了两下,浅浅一笑,说道:“好吧,那我们还是出去吧,和死人待在一起,心情总不会太好。”杨重梧答应一声,当先开路,听到她说“我们”二字,心中甜丝丝的颇为受用。 说来也是奇怪,前院中竟然也未见一人,杨重梧仔细查看,并未发现任何打斗痕迹,偌大一所宅院,人似乎都凭空消失了。金碧辉煌的殿台楼阁中,却透着一些莫名的阴森诡异。 宅邸中死了几十个人,又是大官之家,到天明时为人发现,少不了麻烦缠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杨重梧心中虽然好奇,但还是带同黄衣女子离开,一路思量,总觉得应该同埋伏在树林里的那些人有关。 月已西沉,要不了多长时间天就要亮了,杨重梧问黄衣少女住在哪里,黄衣少女说她本是要去京城,路过太原,在汾河边观看河景,不想却被骗入赵府。杨重梧见她吐属清雅,完全不似那个灰衣光头说的“脑子似乎有些问题”,至于为何会被诱入赵文华家中,他就不太方便去寻根问底了。 两人来到宏升客栈,天还只有些蒙蒙亮,杨重梧点燃了烛火,便要退出房去,他让黄衣少女上床去睡上一会,他身具九阳神功,几晚不睡觉也不知疲倦,可这姑娘娇怯怯的身子,自然不能与他相提并论。黄衣少女臻首轻摇,说道:“我也不倦,马上就要天亮了,说会话我就要走了。”杨重梧偷眼看她,确实也没有什么憔悴疲倦的模样,便也在桌前坐下了。 黄衣少女见他坐得端正,不由扑哧一笑,问道:“呆子,你叫什么名字啊?为什么我看见你两次,你都是这种傻乎乎的样子。”杨重梧心中怦然一动,眼睛一亮,说道:“原来姑娘还记得的,我还以为几个月前在昆仑山时,姑娘骑马匆匆而过,早就给忘了。”黄衣少女又是噗嗤一笑道:“这才几个月,像你这种呆傻模样,世间找不出几个来,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忘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杨重梧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虽然他连这姑娘的名字都不知道,也只与她见第二次,却总感觉与这姑娘如同认识了很长时间一样,心中对她有一种莫名的信赖与亲近,当下将自己的身世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说给她听。从父母惨死,义父带他逃避追杀说起,如何坠入深谷,而后得书练习,与驳相戏,及至出谷后崆峒学艺,一直说了将近一个时辰,那姑娘以手支颐,静静地听着,时而蹙眉、时而惊奇、时而叹息、时而欢然,却绝不打断。 杨重梧这辈子都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师兄弟虽然都是同年人,可是本来相聚时间就短,杨重梧也不愿和他们说得太多,有些事情隐藏在心中方觉珍重,王瑛虽然是儿时玩伴,可话却多,也不是很喜欢倾听别人讲话的人。而在这位黄衣少女面前,杨重梧心下毫不设防,娓娓道来,讲完之后,竟然感觉心中轻松了许多。 黄衣少女待他讲完,思量片刻,展颜一笑,说道:“我知道了,你原来的名字是杨应尾,现在叫杨重梧,我再叫你‘呆子’那就不合适了,可叫你什么呢?你救我出了赵府,我叫你‘杨恩公’,或是叫你‘杨大侠’?”说完她自己都捂嘴笑出声来。 杨重梧红了脸道:“你就叫我杨重梧吧,姑娘,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黄衣少女收了笑容,双眼望定杨重梧,杨重梧觉着自己可能冒失了,在她双眸注视之下,背上都已微微出汗,便不由得低下头来。正在担心这黄衣少女是否会拂袖而去,却听到她轻声说道:“我姓柳,叫依萍,我告诉了你,可你不能乱叫,只能叫我柳姑娘。” 杨重梧心中大喜,抬起头来,说道:“好的,柳姑娘。”柳依萍嫣然一笑,站起身来说道:“天都已经大亮了,我要走了,有缘再见吧。”说完,用那纤纤玉手朝杨重梧摇了两摇,便要移步出门。 杨重梧急忙站起身来,他心下觉得有非常重要的东西,要离自己而去了,眼见柳依萍即将跨出房门,那种恋恋不舍之的感觉更是充溢胸怀,鼓起勇气,脱口而出道:“柳姑娘,你要去京城,我也要去保定给我的父母亲上坟,能否......与姑娘同行一路?” 柳依萍闻言,脚步一滞,愣在当地。 第69章 风动芙蕖,暗香引,涟漪荡(九) 其实,杨重梧冲口而出,说完这句话,他也略有些后悔,到底只是萍水相逢,就提出同行,确实是有些冒失,可他觉得与她在一起,甚感平安喜乐,心中实在不愿就这样分离。眼见柳依萍在门口默然站立,虽可能只是一瞬,可于他而言,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柳依萍转身过来,并不说话,只拿那一双妙目望他,杨重梧心中扑通乱跳,嗫嚅说道:“如果柳姑娘认为不便,那就.....那就......”柳依萍说道:“好吧,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取行李来。”说完转身出门而去。杨重梧见伊人杳去,室内香风尤存,几疑身在梦中,半晌回过神来,不由欣喜若狂,凭空翻了两个筋斗,真不知道有多少年未有这种小儿童的举动了。 他有如推磨一般,不知道在房内转了多少个圈子,又去门口望过几回,心中忐忑之极。可能就只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听到楼下一声马嘶,紧接着后院的乌骓马也长嘶一声,杨重梧打开窗户往外一看,柳依萍牵了那匹枣红马站在楼下,抬头望见到杨重梧便轻轻招手。 杨重梧提了行李飞快地下了楼,就柜台前结了店钱,伙计已从后院牵了乌骓马出来,两马相见,同时前腿腾空人立欢嘶,唬得那店小儿一屁股坐到地上。柳依萍看了两眼乌骓马,赞道:“好马!”杨重梧见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依旧是黄色,只是衣襟处多了一些绿丝边,更衬得娇若春华。这时辰时已过,街上行人多了起来,两边商贩支起摊担,二人便牵了马走出街道,等到出了城后在人烟渐渐稀少,两人才上了马,杨重梧见柳依萍上马身躯轻盈,姿势娴熟美妙,料来是常年骑马之人。 枣红马长嘶一声,跟着乌骓长嘶相和,声音一落,也不待两人催缰,一红一黑两马若离弦之箭,风驰电掣般奔驰起来。杨重梧见这两匹马儿是存心赛跑,便望了一眼柳依萍,见她未勒缰绳,便也任由乌骓马趋驰,心中也暗暗有比试之意。 两马奔驰极快,杨重梧只觉两耳旁呼呼生风,转头看柳依萍,头发和衣带都飘了起来,路两旁的景物均不断后退,有行人见两匹马八蹄宛如腾空一般极速驰骋,刚做出瞠目结舌的表情,而人却已看不见了。一直跑了约有一百来里路,这两匹马竟是齐头并进,不分轩轾,半个多时辰,竟然已经望见了寿阳县界。 杨重梧心中暗忖,要是这样跑法,只怕要不了两日就到了保定府,岂非糟糕之极?至于为何糟糕,那定然是他希望到保定府的路程长些慢些才好,这样他便能与柳依萍多聚些时日。 杨重梧侧头喊道:“柳姑娘,前面就要到县城了,我们走慢一些吧,若是马碰到人可就麻烦了。”说完他轻勒缰绳,乌骓马虽然老大不耐,却也只得放慢脚步。柳依萍抿嘴一笑,也轻拉缰绳,因稍迟片刻,红马已蹿出二十丈外方才停下,柳依萍翻身下马,用手轻理发髻,等杨重梧过来。乌骓马行至,杨重梧也跳下马来,手挽缰绳,那枣红马昂头短嘶,似乎是在示威,乌骓马垂头耷耳,懒精无神。 柳依萍从行囊中拿出一方帕子,给那枣红马的脖子旁搽拭汗迹,边擦边对马说道:“你没有输,它也没有输,它可是踢雪乌骓啊,你即使是输给它也不丢人,小红。”那乌骓马似乎能听懂人言,在柳依萍说完后便将头高扬起来,杨重梧听她将这样一匹高头大马称为“小红”,不由得笑了起来。柳依萍白他一眼,说道:“你笑什么?马是好马,可惜你骑术太差,否则两百里外,乌骓应该就可以领先了。”杨重梧忙收了笑容,点头道:“姑娘说得是,我确实没有学过骑马。” 柳依萍见他态度端正,也不为己甚,便专心擦拭马匹,杨重梧走近一看,见那帕子上鲜红一片,吓了一跳,问道:“怎么流血了?”柳依萍望他一眼,见他神情郑重,不似说笑,便微微蹙眉,问道:“你不认识这马?”杨重梧觉着有些难为情,用手抠了抠后脑勺,红着脸点了点头。柳依萍展眉说道:“我这马名叫‘赤兔’……”杨重梧脱口说道:“人中吕布,马中赤兔。”说完感觉打断别人说话太也无理,便又红了脸笑了。柳依萍从行囊中拿出一个盛水皮囊,杨重梧这次有些眼色,便过去接过皮囊,打开盖子,为她倒水,柳依萍就水搓洗帕子,拧干后与皮囊一起放入行囊中。 做完这些,柳依萍方继续说道:“赤兔其实就是汗血宝马,这马的祖先来自大宛龙马,长途奔跑后脖子边上会流汗,汗的颜色和鲜血一样,所以被称为‘汗血宝马’。你的‘踢雪乌骓’也是龙马之后,所以他们类群相差不远,自然会比别的马要亲近一些。” 杨重梧这才知道黑马的来历,叹道:“好厉害!”接着又问道:“柳姑娘,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懂得这许多?”柳依萍跃身上马,笑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小子?”一提缰绳,赤兔提腿便行,杨重梧忙骑上乌骓马,随后跟上。 进到寿阳县,已是午时,见一家悦来饭庄内大堂甚是干净,便用目光向柳依萍询问,柳依萍缓缓点头,二人在门前一站,两匹马儿威武雄壮,男的俊秀挺拔,女的更是清丽绝伦,店内食客都不约而同的看着他俩。少停有小二过来牵马,另有一店小二将二人引至一张靠窗桌前坐下,一面报着菜名,一面拿眼偷偷去瞅柳依萍,不光是店小二,店中所有人等都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更有些嘴巴含有吃食的,此时张大了嘴巴忘了合起,口诞流出下巴。柳依萍望了一眼店小二,那小二顿时张口结舌,报菜名的声音更是有如蚊蝇哼叫了。 杨重梧心中暗笑,原来看见柳依萍而犯傻的,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正自想着,忽见柳依萍侧头轻声对他说道:“我去去就来。”莲步轻移,径直去了后院,她离开后,店内的人才恢复常态,可咀嚼之声中还是伴有啧啧之音,更有人伸长了脖子往后院张望的。杨重梧也不知道柳依萍饮食喜好,便点了两荤两素,一份糕点,一壶汾酒,少时酒菜端上桌来,柳依萍尚未回来,他便凭窗望着街景,安心等待。 第70章 风动芙蕖,暗香引,涟漪荡(十) 一个白衣少年从楼上下来,大步走到杨重梧桌前就要坐下,杨重梧忙道:“兄台,这里有人了,哎,你,你.......”他鼻子中闻到一阵似有似无的幽香,与柳依萍身上发出的一般无二,再细看那白衣少年,虽头带四方巾,身穿士子服,可那眉眼口鼻,分明就是柳依萍啊。 柳依萍一撩衣襟坐了下来,低沉了声音道:“你什么你,杨兄,你且坐下,我们对酌三杯如何?”杨重梧又惊又喜,喜的是柳依萍出去一趟,由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变成了貌比潘安的书生,惊的是她的确像极了正儿八经的少年书生,说话的声音、语气以及举止神态无不惟妙惟肖。 柳依萍在外行走,因形貌过于出众,甚感不便,故而经常女扮男装,省去了不少麻烦,刚才她去后院取了衣物,这悦来饭庄楼上就是客栈,便上楼找个没人的房间换了衣服下来,虽然还是貌相脱俗,可一换上男装,却无需忍受那种众人目光灼灼之苦了。 三杯酒后,柳依萍红晕上脸,更增丽色,便停杯不饮,荤菜一律不吃,只吃些青菜豆腐和糕点,杨重梧几次劝她吃些鱼肉,柳依萍哂笑道:“杨兄,你怎地像个女人似的,如此婆婆妈妈?”杨重梧便红了脸,不敢再说了。 午饭用完,二人上马继续向东而行,因他们都没什么要紧事,就不再驱马疾驰,两人并马而行,一路之上,柳依萍指点风物,高谈阔论,杨重梧听她谈吐隽雅,见识独到,不由得更是倾倒。不知不觉便已进入阳泉境,杨重梧问道:“这名字有些稀奇,是不是城内有泉水名为阳泉,因此而得名的?”柳依萍道:“杨兄,阳泉有泉五处,终年涌漾,润泽一方,所以名为漾泉,口口相传,现在就变成阳泉了。”杨重梧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柳姑娘,你比我还小着好几岁,怎么什么都知道。”柳依萍微微一笑道:“杨兄,古人云,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杨重梧在马上偏头笑着说道:“那我现在岂非就在看一本绝世好书?”柳依萍心念一转,知道他在说自己便是颜如玉了,白他一眼道:“还以为你是个闷葫芦,原来也会讲这种轻薄话。”杨重梧见她收敛笑容,心中微震,忙也端色正坐,若是被柳依萍认定是个登徒子,扬鞭催马而去,那他可就要追悔莫及了。 踢雪乌骓虽快,可追不上人心,同样也追不到夕阳。 日薄西山,阳泉街上,贩夫走卒,正忙着收摊,杨重梧见天色已晚,便想在阳泉住上一夜,一跟柳依萍说了,柳依萍颔首道:“也好,明天上午再走,晚上便可到真定府了。”杨重梧见前方街道拐角处有一个“君安客栈”,便与柳依萍牵马走了过去。 到了客栈门前,却不见有小二迎出来牵马,杨重梧唤了好几声,才有一个店小二匆匆跑来,朝二人躬身说道:“二位客官,对不住,对不住。”杨重梧说道:“将我们的马牵入后院,喂上好草料,再给我们开两间上房。”那店小二连声应了,另外从柜台那又出来了一个跑堂,牵着两匹马去了后院。店小二领了二人去楼上房间,杨重梧说道:“小二哥,你们也是有趣,几个人都躲在柜台后面,客人来了也不知道。”店小二赔笑说道:“客官莫怪,刚才我们几个谈到孟老爷子家的二公子明日娶新媳妇,说得热闹了些,没听到客官召唤。”杨重梧问道:“你说的孟老爷子是何许人?”店小二说道:“孟老爷子是我们阳泉的大户,听说在江湖上也是大大有名,叫什么‘铁......铁.......’,你瞧我这猪脑子,就在嘴边就是想不起来了。”柳依萍说道:“铁面判官。” “对对对,这位公子爷看来是识得的。”这店小二停止了拍脑壳,继续说道:“这两天阳泉来了许多的江湖人物,一是因为孟老爷子交游广阔,那些朋友都给面子,早早的就来了。另外因孟家公子娶的新娘子号称是‘三晋第一美人’,所以也有好些人是来看新娘子的。” 说话间已到二楼房间,店小二为他二人开了房门,店小二便告退下楼去了。杨重梧正准备进自己房间,见柳依萍站在隔壁房间门口,一脸调皮面带坏笑,说道:“杨兄,想看美人么?” 杨重梧心头剧震,问道:“什么?” 第71章 几孤风月,黯销魂,遣情伤(一) 柳依萍看了一眼杨重梧,笑道:“阳泉既然有这样的盛事,我们又是适逢其会,明天就不要着急赶路了,去看看如何?” 杨重梧暗道惭愧,他先前心中完全转差了念头,忙接口说道:“可我们与这位孟老爷子素不相识,贸然前去,只怕是有些冒昧。” 柳依萍朗声说道:“江湖儿女,闻名见面,皆是一般,我可以断言,明天到场的宾客,会有半数以上是不认得孟轻舟的,况且孟轻舟为人方正,不似那些沽名钓誉之辈,他家中有喜事,理应前去贺上一贺。” 见杨重梧还在踌躇,柳依萍又嫣然一笑道:“好吧,我也不勉强你,你回到房中先考虑一下吧,我总之是要去的。”说完,飘然进了房间。 杨重梧有时候真的觉得奇怪,这柳依萍举止仪态都像是一个大家闺秀,却对江湖中的掌故与人物又熟悉得很,在铁屋中生死系于一线时淡定从容,而对一个从未谋面之人的婚宴观礼又如此执着。他苦笑着摇头进了房间,实在弄不清楚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杨重梧不知这世间的美丽女子,但凡只要一听人说另外一个女子如何如何美貌,是一定要去见上一见的,甚至比上一比的,否则就会茶饭不想,难受之极,这种女儿情怀,他自然是不明白,所以才会觉得古怪。 晚饭时,柳依萍便向杨重梧聊起那个孟老爷子,其实孟轻舟也不甚老,六十一二岁年纪,算得上是晋地武林的一个人物,使一对判官笔,三十六路惊神笔法攻若迅雷,守如磐石,擅长点穴,他在武林中的声望主要是因他为人刚正,是非分明,帮理不帮亲。 六年前,他的大儿子酒后使性,将一个出言不逊的街头泼皮打死,那泼皮的家人找上了他,因亲人横死,自然骂个不住,他那大儿子被骂得恼了,借着酒劲,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一家人又痛揍了一顿,那几人不是断手就是断脚,这一家人受气不过,就在当天夜里全都上了吊。 孟轻舟的大儿子第二天酒醒之后也懊悔不迭,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又深明父亲的秉性,只能脚底抹油就溜了。孟轻舟对这个大儿子期望甚高要求也是很严,他的家人和朋友都不忍心跟他讲,过了好几天后孟轻舟方得知此事,又痛又怒,带上判官笔追踪自己儿子一千多里地,直到三个月后才在岳阳楼中寻到,下重手废了他的武功,雇人抬回了阳泉。 孟轻舟本要在那泼皮一家的坟前杖毙了这个大儿子,便有许多人来求情,其中还有少林寺的罗汉堂的大弟子普济和尚,孟轻舟就亲手打了五十杖,而后挑断了儿子的脚筋,他儿子养伤三个月后只能拄拐缓慢行走,成了废人一个。 孟轻舟嫉恶如仇,遇到不平的事情,总是要出手管上一管,阳泉这个地方,作奸犯科的事情少有听闻,江湖中的人因他黑口冷面,又使判官笔,所以就尊称他为“铁笔判官”。他有两个儿子,这次大婚的是他的小儿子孟云城。 杨重梧听柳依萍讲完,心中对孟轻舟生出些敬意,可又觉得他行事有些迂腐,说道:“那几个人人死不能复生,废掉武功、杖责五十都不为过,可我认为,与其挑断儿子的脚筋,让他变成一个废人,还不如让他手脚健全每天去做些善事,也还能弥补些罪业。” 柳依萍眼中神采一闪,点头说道:“这一点,你与我所见相同。可现时人心弗古,能像孟轻舟这样坚守原则和底限的人是少之又少了。” 杨重梧点头称是,可既然要去贺喜,总得有个像样的礼物,他除了乌骓马、新月刀以及百年野山参外,就只有二十几两散碎银子。乌骓马他视若兄弟,新月短刀是义父赠与,爱若性命,只剩下百年野山参,这山参虽然价值不菲,杨重梧倒不是怎么看重,可人家结婚大喜之日,送药材总是有点不合时宜。 杨重梧正在大伤脑筋,柳依萍玲珑剔透,微笑说道:“贺礼的事情你就不要犯愁了,我行囊中有一对碧玉狮子,材质雕工都还不错,我也是无意中得来的,放在行囊中碍事得很,又担心哪天一不小心给碎了,正好送了给他。” 杨重梧略觉有些难为情,同去观礼让她一人破费,但他生性本就豁达,当下苦笑道:“那也只能这样了,我就是一个穷光蛋,确实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 柳依萍抿嘴笑道:“杨大侠是崆峒派的及门高第,你肯赏光前去观礼,孟轻舟定然是喜出望外的,只是有一件,届时只说我是你的朋友,我现在是柳公子,名字嘛,就叫柳柏琏吧。”杨重梧郑重应了,烦心既去,胃口大开,让小二又温了一壶酒,柳依萍却不喝了,依旧只是吃些菜蔬糕点。 酒楼内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其中有许多人着眼一望即知是江湖人物,谈论的大多也都是孟轻舟家二公子明日大婚的事情。这些人可不像柳依萍与杨重梧谈话般斯文,一片喧哗,唯恐声音不够响亮,语气不够粗豪,杨重梧天性不喜过于热闹,没来由的想起八年前那次与义父在聚龙楼吃黄河大鲤,当下心底暗叹一声。 也在此时,他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声音很轻,可他内力深厚,听得是真真切切,这一声叹息中似包含有无穷的幽怨与无奈,杨重梧循声望去,见右侧的一张桌子边坐了一个人,身材高大,头发披散开来,身穿一袭蓝布衣衫,可能是感受到了杨重梧的目光,侧脸过来,杨重梧一见,心中一震。 那人也就二十三四岁,脸型清瘦,肤色微黑,双眉斜飞,两眼有神,鼻直口方,桌边立着一根拐杖,黑黝黝的,看起来似乎是纯钢打造。杨重梧只觉此人像一个熟识之人,仔细想时,却是漫山云雾,虚无缥缈之中,总抓不住那一丝清明,待要再辨认时,那人已转头回去,自斟自饮。 第72章 几孤风月,黯销魂,遣情伤(二) 柳依萍见他出神,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手腕,杨重梧九阳真气游走全身,一遇外力,自然反击,那筷子断成两截。柳依萍低声笑道:“哎呦,显功夫么?”杨重梧回过神来,连说对不住,从筷筒之中重新拿了一双筷子递了给她。在筷子折断的时候,发出一声轻响,那人又侧头望了过来,脸色微变,瞬间又回复平常,照样吃菜喝酒。 柳依萍也朝那青年望了一眼,回头问杨重梧道:“怎么?你认识他么?”杨重梧摇了摇头,说道:“不认识,我只是觉得他长得有点像一个人,只是这个人是谁,我却想不起来了。” 柳依萍摇头笑道:“是不是我叫你呆子把你叫傻了?你从小到大亲近的人也没有几个啊,看他的那根拐杖,应该是卜伦泰王家的人,七十二路伏魔杖法与五十六路伏魔掌是他家不外传的绝技,这两样武功都是很不错的。” 杨重梧脑中电光一闪,豁然开朗,激动之下,一把就抓住了柳依萍的手掌,说道:“是了,他长得有些像我的义父,又都姓王,你说……”突然间他醒悟过来,自己正攥着柳依萍的小手,感觉温软如玉,柔若无骨,不由得脸有些红了,却又舍不得放开。 柳依萍轻轻一挣,摆脱了他的掌握,一双妙目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天下姓王的多了,长得有些相似你就觉得跟你义父有关?你义父可只有一个宝贝女儿,我看你啊,是过于想念你的义父,所以就有些疑神疑鬼了。”说到后半句,柳依萍声音已趋柔和,看来也没真恼他。 杨重梧认真地一想,义父确实只有王瑛一个女儿,也从没听王瑛提起过她有什么堂兄弟,不由心下黯然。柳依萍也不管他,她的手刚才被杨重梧一握,脸上兀自火辣辣的发烧,心里面却是麻酥酥的,这种感觉她从来未曾有过,只觉得奇怪之极。 这时又进来了四个人,这四人都穿着一样的黄衫,杨重梧眼尖,看他们的衣襟上都绣着“震威”两个黑色小字。此时大堂内已经没有空着的桌子,店小二迎上客人,又伸长了脖子左右望了半天,不见有即将吃完的客人,便摊开了手,朝那四人抱歉着笑。 四人中有个上唇留了一撇鼠须的削瘦汉子, 看年纪有四十左右,中等身材,一把扒开了店小二,径直走到那个带拐青年的桌旁,将手中的剑往桌上一放,粗声大气地说道:“小兄弟,这饭堂之中已无座头,我们挤上一挤。”也不待他答应,就一屁股坐了下来,又扭头招呼道:“李镖头,文镖头,冯镖头,过来坐,祝老已经在孟府好酒好菜的干上了,我们也不能饿着啊。小二,小二,快过来点菜。” 店小二忙跑了过来,看向那个正在吃饭的蓝衣青年,见他始终在饮酒挟菜,对那鼠须汉子眼角都不抬一下,想来应该是默许了。 鼠须汉子已经点了好几样酒菜,小二慌忙记下,并大声唱了菜名,另外三个黄衫人也走了过来,一人靠东首坐了,另外两人只有坐在一条长凳上。东首的矮胖汉子笑道:“季镖头就是心急,我们再找家馆子也就是了,你看把文镖头和冯镖头挤得。”季镖头鼠须一翘,哈哈笑着说道:“阳泉这个小地方不比京城,就那么几家像样的饭馆,这两天来的人又多,现在都到了这个时辰,估计到哪家都差球不多。” 杨重梧听到左面一张桌子有两人在小声谈论,一个三十来岁的虬髯汉子说道:“孟老爷子面子可真大,连京城十八家镖局的总镖头祝总镖头都亲自来了。”另一个是个黑脸汉子,年纪要轻一些,问道:“镖局不都有自己的总镖头吗?怎会又有十八家镖局总镖头?” 虬髯汉子道:“京城镖局大大小小有上百家,其中最大的有十八家,而‘震威’、‘振远’、‘四海’、‘龙门’又是其中的翘楚,震威镖局就是祝总镖头的产业。” 他见那黑脸汉子依旧满脸茫然,便接着说道:“每个镖局的总镖头都有惊人艺业,可毕竟势单力孤,所以京城十八家镖局联合起来,绿林中人,若想劫其中一家的镖,就要掂量一下能否应付这十八家镖局。镖局联合后,人多嘴杂,每年开春就需要推选一个总镖头,由他统一发号施令,所谓推选,武林中人不外乎就是比武。祝总镖头凭着掌中一把金刀和一套八卦断魂刀法,已连任了五年的总镖头。” 黑脸汉子恍然大悟,端起酒杯说道:“方大哥,这武林中的事你都是如数家珍啊,兄弟佩服得紧,敬你一杯。” 虬髯汉子乐滋滋的颇为受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用手一抹嘴巴,似乎在撕开封条,继续又说道:“听说祝总镖头选用镖师的要求非常严苛,这四位,李、季、文、冯就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四大镖头,猛一看不怎么起眼,却都是在刀尖上打滚过来的,我们兄弟再多加上几个人都不一定是其中一人的下饭菜呢。”黑脸汉子听了这话,哦哦连声,眼睛都只敢偷偷瞟过去看那四个人了。 四个黄衫人的酒菜已经做好,店小二用个大盘端了过来,他一到桌前,不由得有些犯愁,那鼠须季镖头点了有七八样菜,而先前那青年的两盘菜就摆在桌子正中,这四人的酒菜就不好摆放了。 那季镖头便伸手去移那青年的两盘菜,手指刚碰到菜盘,便听到一个冷森森的声音喝道:“拿开你的脏手。” 第73章 几孤风月,黯销魂,遣情伤(三) 姓季的镖头楞了一愣,他行走江湖多年,保镖时说僵了动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是家常便饭,这几年震威镖局名声越来越大,他自己“穿云剑”的名头也越来越响亮,一般人见到他都是客客气气,今天真是邪了门了,只是要移一下这青年的菜盘,却被当面呵斥,不由得勃然大怒。他双眼直瞪着这个蓝衣青年,边上那三位也停止了说话,同时看向了那青年汉子,季镖头大声喝道:“小子,你说什么?” 蓝衫青年眼角也不抬起,照常吃菜,待口中食物咽下后,扫了一眼季镖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拿开你的脏手。”他神情萧瑟,声音低沉,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心事,然这几个字一出口,边上的四人同时感到一股寒意,他们久经战阵,自然明白那是一种煞气,季镖头被他眼睛随意一扫,感觉有如芒刺在背,浑身很不舒服,他斜目瞟了瞟蓝衫青年立在桌旁的拐杖,伸手便想拔剑,然右手却似有些不听使唤,脑袋中嗡嗡一片,心底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对他说:“不要拔剑,不要拔剑。” 但是江湖中人,遇敌不敢亮剑,那可是比打输了还要丢脸十倍的事情,季镖头老于江湖,自然是深明其中道理,这小子虽然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可他年纪轻轻,未必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而且真要动起手来,边上这三位应该不会作壁上观,想通了这一节,他一咬牙,伸手按住剑柄。 那蓝衫青年将眼前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将几钱碎银抛在桌上,站起身来,提了拐杖便走。季镖头长剑出鞘,大声说道:“小子,你别走。”蓝衫青年并不理他,径自出门而去,那姓李的镖头拉住季镖头道:“算了,季镖头,我们是来吃饭的,莫生那闲气。”刚才这一切动作都是发生在刹那之间,旁边的众人,就只看见季镖头拔出剑来,蓝衫青年便离桌而去了。 季镖头眼见那蓝衫青年走出门了,也没有去追的意思,只是冷笑着说:“看在孟老爷子家明日有大喜事的份上,就饶他这一回。”说完还剑入鞘,他看也不看,回转剑身,随手一挥,剑便正入鞘中,并发出唰的一声,这一手倒是颇有穿云之效。边上那几个镖头把他按坐下来,摆了盘碟,便吆五喝六,大饮大嚼。杨重梧和柳依萍也已吃完,又嫌闹得厉害,便结账上楼去了。 第二日正午刚过,柳依萍叫杨重梧去她的房中,她从行囊中拿出一个檀木盒子,递给了他,杨重梧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寸半大小的碧玉狮子,那玉质地温润,略泛宝光,雕刻精美,纹饰精细,杨重梧虽不懂玉石,但也觉得应该是个稀罕物件,看见柳依萍出手如此豪阔,他心中暗暗称奇,却不便问。 柳依萍笑问道:“杨大侠,此物还拿得出手么?”杨重梧点头笑道:“当然,只是柳公子的贺礼太贵重了些。”柳依萍正色说道:“杨兄记清楚了,我们这次过府拜访是以你崆峒派杨重梧的名义,贺礼是你送的,我只是你一个朋友,赶巧遇上了去打秋风的。”杨重梧虽然心中疑惑,却想她既然要如此行事,自然有她的道理,便点了点头,当下写了名帖与柳依萍一起下楼。 二人上马前往孟家庄,柳依萍依旧是男装打扮,只是今天换了一袭藏青色长袍,更衬得目若朗星,肤白如玉。孟家庄路程不远,一顿饭的功夫便已到了,孟家庄门头、屋檐上均已张灯结彩,装点得焕然一新,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大门前,已经络绎不绝地到了不少来送贺礼之人,杨重梧跟着前面的人走过去递上名帖,接名帖的家人展开一看,便对他二人说到:“请稍待,我去禀报我家老爷。”便跑进去了,过不多时,见他带了一个高大老者快步走了过来,那老者身材魁伟,黑面白发,步履稳健,正是这孟家庄主人,“黑面判官”孟轻舟。 他适才正陪几位客人喝茶,家人送上名帖,孟老爷子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着“崆峒派末学杨重梧携友恭祝”,想了一想,便站起身来亲自出门迎接。 崆峒派的侠义门风,向来就为武林人士所称道,另外,崆峒派虽然人数没有少林、武当多,甚至与华山、峨嵋相比也颇有不如,可崆峒掌教司马素彦名列四绝,门下弟子的武功均是出类拔萃,所以崆峒派隐隐然已有超越少林武当成为武林第一大派的势头。 孟轻舟在晋地一带有些声名,可比起崆峒而言那自然是远远不及,所以看到崆峒派有人道贺,心中自然是有些喜出望外的。他来到大门口,家人指引处,却只看见两个弱冠少年,一个高大英俊,另一个却是俊美非凡,不觉微微一怔,不过也是一瞬之间,他满脸堆欢,拱手说道:“杨大侠莅临寒舍,寒舍蓬荜生辉,快快请进。” 杨重梧躬身长揖道:“晚辈杨重梧拜见孟前辈,路过宝地,适逢令郎新婚大喜,理应前来道贺,些许贺礼,请前辈笑纳。”说完他直起身来,从柳依萍手中接过盒子双手奉上,孟轻舟也是双手接过,转身先递给了身边的家人,他用手拉住杨重梧的手,极是亲热,中气充沛,说话声如洪钟,笑着说道:“崆峒派是武林的名门正派,自司马老前辈以下,都是武功高绝的侠义之士。老朽心中景仰已久,却无缘识荆,常深以为憾。杨大侠年纪轻轻,旬月之前,单掌伏双熊,佳话已传遍武林,今日赏脸光降,老朽真是开心得很。”杨重梧微笑道:“前辈谬赞,晚辈真是汗颜无地,大侠这两个字我真是担不起,孟前辈就叫我重梧吧,这位是我的朋友,一同来向前辈道贺的。” 第74章 几孤风月,黯销魂,遣情伤(四) 孟轻舟终于放开了他的手,朝柳依萍拱手道谢,柳依萍也略一拱手说道:“柳柏莲,恭喜恭喜!”他一个后生小子,只是拱手还礼略显托大,只是孟轻舟生性豁达,却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携了杨重梧的手,进了厅堂。 厅中有两人正在饮茶,东面的一个是个身披黄色袈裟的和尚,四十六七年纪,他对面的是个身材瘦削却双目如鹰的老者,约莫有六十三四岁。孟轻舟一一给他们介绍,和尚是少林寺罗汉堂的大弟子普济大师,那瘦老者是震威镖局的总镖头祝兴威,这两人都是孟轻舟的多年好友,一听说眼前这个年轻人便是掌伏双熊的杨重梧时略有动容。 柳依萍表情淡淡的爱搭不理,杨重梧则是分别向二人见礼,普济大师合十还礼,口宣“阿弥陀佛”,祝兴威却有些老气横秋,见杨重梧作揖,口中说道“不要客气”,双手便去托他双臂,杨重梧感觉一股大力上抬,知道这瘦削的老头想试试自己的功夫,微微一笑,双手一沉,继续作揖,而后直起身来。祝兴威老脸泛红,自知厅中均是明眼之人,他一托手,本是让杨重梧拜不下去,可这年轻人行若无事一般,自己手上的劲道如泥牛入海,不知所踪,确是输了一招。 孟轻舟见气氛略显滞闷,忙高声唤道:“快上香茶。”摆手请杨重梧、柳依萍两位坐下了,柳依萍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坐下后便只端详手中茶盏。普济和尚看了看杨重梧,和声问道:“杨少侠上月在太原击败了黑白无常,武功很好啊,不知道是崆峒派哪一位前辈门下?” 千百年来,少林寺都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在本朝却少有杰出人才,可是弟子门人遍布四海,少林派在武林中声望极高,少林方丈是清虚大师,淡泊名利佛学精深,华山论剑时并未参加。罗汉堂首座悟真是他的弟子,而普济又是悟真的大弟子,清虚大师和司马素雁同辈论交,所以这样算下来,普济和尚和杨重梧便是同辈。因是问及师父,杨重梧站起身来答道:“有劳大师动问,在下的恩师姓姜,名讳上如下望。”祝兴威长吁了一口气,道:“原来是‘掌震西北’门下,怪不得如此了得。” 众人饮茶闲聊,柳依萍一声不吭,她没有见着新娘子,百无聊赖。这时有家人进来禀报:“周同知与张通判两位大人来了。”孟轻舟站起身来,拱手团团一转道:“各位稍坐,老朽失陪一会。”各人站起身来,孟轻舟便出去迎接客人,待他走后,四人一时无话,柳依萍左右一顾,看见侧面墙上有一幅字画,便唤道:“杨兄,过来欣赏一下这幅字画。”杨重梧走了过去,轻声笑道:“你让我品题书画,可是要了我的命了,我读书少,字都认不全的。”见字画中画了一位青年将军,手按宝剑,眉头紧锁,一脸郁恨难平的神色,旁边墨迹淋漓,写的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这首词杨重梧年幼时不仅读过,而且十分喜欢,知道是宋朝辛弃疾的破阵子,词意慷慨激昂,意境雄浑清奇,全词读完,似闻金戈铁马之声。这幅字画最后落款是一行小字:解甲归田人孟伯龙醉后涂鸦。 柳依萍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这个孟老爷子年轻时还是行伍之人,也还算是文武全才,这字画应该有三十几年了。”恰逢孟轻舟回转厅内,这一句话听了个一字不差,他甚觉讶异,当即问道:“柳公子,你怎知道这字画已有三十余年?” 杨重梧见字纸洁白,裱框甚新,确实不似有三十年的样子。柳依萍道:“这一幅字笔意力透纸背,笔画剑拔弩张,本就为少壮之像,就词意而言,辛稼轩被贬西湖时作此《破阵子》,全词征战杀场,慷慨豪迈,然而全是铺垫,只有尾句的‘可怜白发生’,方道出词人落寞悲凉之意,这幅字上尽显胸中愤懑,有志难酬之慨,更是跃然纸上。词人有心无力,而孟老爷子当年书写之时却是有心有力只是报国无门,两者相去不止以道里计。故而小可冒昧揣度,应是孟老爷子青壮年时所作。” 孟轻舟须发颤动,连连拱手,说道:“柳公子吐属清雅,见微知着,鉴赏如此之精,老朽佩服之至,这字画确实是老朽二十九岁那年,解甲归来时所作,画框是上月重新裱过的。阁下与杨少侠同行,果然是人以群分,二位皆是人中龙凤,今日屈驾寒舍,实为孟家之幸。”杨重梧忙谦逊了几句,柳依萍只是浅浅一笑。 申时二刻,听得礼炮连声鸣响,吉时已到。众宾客都涌进大厅,司仪朗声赞礼,孟轻舟陪着他儿子孟云城从里屋走出,新郎官身披红袍,胸前挂着一朵绸缎扎成的大红花,高大挺拔,眉眼与孟轻舟有六七分相似,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整个人看起来英气勃发。 过了片刻,丝竹之声大作,有两名俊俏丫鬟搀扶着新娘子,娉娉袅袅地自外面走进大厅,新娘子身穿大红锦袍,凤冠霞帔,红盖头遮住头脸。 孟轻舟夫妇俩已坐在太师椅上,新郎新娘并肩而立,男左女右,司仪朗声唱道:“一拜天地!” 新郎新娘正要往红毛地毯上跪拜成礼,忽听得大门之外传来一声断喝:“且住!” 第75章 几孤风月,黯销魂,遣情伤(五) 这一声呼喝,让众人都吃了一惊,寻声望去,只见大厅门口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右手拄拐,披散了头发,脸像清隽,只是面色灰白,神情落寞。杨重梧与柳依萍对视一眼,这人就是昨晚在饭馆中独饮的男子,柳依萍心细,看见那新娘的凤冠霞帔在微微颤动。 主持婚礼的司仪反应不慢,他朗声说道:“来宾请站在一旁观礼,莫要误了吉时,一拜天地!”黑衣人又道:“等一下。”孟云城一听,见这人一而再的搅扰,不由得心中愠怒,尽量压着火气,沉声问道:“朋友,你待怎样?”黑衣人看他一眼,说道:“我只要和阿柔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孟云城脸色迷惑,问道:“阿柔?阿柔是谁?”忽然,他猛然想起,自己即将要拜天地的新婚妻子,闺名便叫秦柔,顿时面色大变,怒气勃发,厉声道:“好啊,小子,看来你今天是来搅局的。”黑衣汉子并不理他,只是望着他右侧的新娘子,说道:“阿柔,我回来了。” 新娘此时颤抖得越发厉害,连头上的盖头红布都抖动起来。众人本来是一头雾水,现在便陆续有人猜到,定是这个新娘的爱慕者来大闹婚礼了。 金刀祝兴威喝道:“小伙子,人家的婚礼你来胡闹什么,快快退下!”后面四个字祝兴威是运气喝出,声音不是很大,却震得周边的人耳膜一阵疼痛。 黑衣人看也不看他,继续对着新娘子低沉了声音说道:“阿柔,四年前我离开,确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能不能听我解释?” 祝兴威在江湖上大有名头,在京城镖局中更是颐指气使惯了,现在好言相劝,这黑衣青却年对他不答不理,似乎当他不存在一般,不由得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他沉声喝道:“季观飞,把这个疯子赶出去。” 季观飞便是那个季镖头,他一见这黑衣人正是昨晚那个小子,想起昨夜被他装腔作势,吓得差点不敢拔剑,心里就气得不行。现在见总镖头点了自己的将,便从人群中跃了出来,站在黑衣青年的面前,当着数百宾客,又有祝兴威在旁边,他胆气勃发,冲上前来伸右手去拿黑衣汉子的胳膊,口中叫道:“小子,出去吧。” 黑衣汉子身形不动,突然拐杖一抬,祝兴威大喊一声:“小心。”然为时已晚,季观飞的右手五指已堪堪抓住了黑衣人的胳膊,正要使劲将他扔出去,黑衣人只是将拐杖一抬,刚好碰到了季观飞的右手,离得近的都听到“咔嚓”一声轻响,跟着季观飞便抱着手腕惨嚎。虽然,他知道当着众多江湖人物,叫出来不够光棍,然而腕骨被敲得粉碎,其痛钻心,哪里还能忍得住。 黑衣青年脚步未曾移动,一招之内便打发了京城震威镖局的一个好手,而在场的大多数人竟然没有看到他是如何出手的。他的一双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新娘子,又说道:“阿柔,我回来找你时,你举家已经搬走了,我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道你们搬去了哪里。”他语音低沉,眼中似要滴血一般,似乎十分痛苦,边上的那个季观飞还在不停惨嚎,大声呼痛,倒似为他配音一般。 祝兴威大踏步走了过来,一抬手便封了季观飞的哑穴,这季镖头每叫一声都在打脸,打的不光是他自己的脸面,还有震威镖局的颜面。祝兴威走到离黑衣青年二尺前站定,脚步不丁不八,眼睛望定了黑衣青年,就照刚才季镖头的样子,伸手去抓他的胳膊,他已算好黑衣青年提杖之后的应对招式,便气沉丹田,力贯双臂,两手缓缓伸出。 在场的人,大多都没有见过祝兴威出手,刚才他一抖手便点了季镖头的哑穴,下手既快且准,现在眼见这位京城十八家镖局总镖头要与这黑衣青年放对,许多人都是兴奋不已,感觉不虚此行。 祝兴威手掌距黑衣青年胳膊只有三寸,黑衣青年仍然视若无睹,嘴中依旧说道:“阿柔,直到昨天,我方才知道你要嫁人,我心里好生难过。”他突然抬手,手臂与祝兴威一格,双臂一交,祝兴威老脸通红,跟着左掌拍出,黑衣青年右手放脱拐杖,接了他这一掌,双掌一碰“啪”的发出一声轻响,祝兴威退后一步,而黑衣青年身形一晃,右手放下来又抓住拐杖。 祝兴威脸色先红后白,盯着黑衣青年看了片刻,转身对孟轻舟说道:“轻舟老弟,老哥哥在府上丢脸啦。”朝他一拱手,便大步走了出去,跟随他的那几个镖头有一个扶着季观飞,都走了出去。 孟轻舟与祝兴威相识多年,见他要走,忙奔出门去劝,然而祝兴威去意坚决,孟轻舟知道他成名多年,今天和一个年轻小伙子动手输了半招,脸上无论如何都是挂不住的。而且这个事情,还是发生在自己的家里,既不好劝,也不便强留,只好出去送他,待他回到大厅,见儿子孟云城已脱了红袍与那黑衣青年交上了手。 孟轻舟见孟云城步履轻盈,拳掌呼呼生风,武功已胜过他壮年之时,然而,黑衣青年还是右手拄拐,眼睛望着新娘,左手随意挥洒,就把孟云城的招数悉数化解。孟轻舟暗暗心惊,想道:“这青年是谁?和新儿媳妇是什么关系?他的武功怎会如此之高,他若是真和云城动手,儿子怎能抵挡得住。” 他正要叫二人住手,可此时又有十数人加入战团,大多是孟云城的师兄弟,也有三两个孟云城的好友,见这厮欺人太甚,气愤不过都不约而同仗义出手,一时间大厅中刀光剑影,好好的一个结婚庆典变成了演武场。 第76章 几孤风月,黯销魂,遣情伤(六) 黑衣青年一声清啸,身形一动,东一穿,西一错,伸指便点,他出手迅捷,身法怪异,场中竟然没有人能挡住他的一招半式。数招之后,除了孟云城外,其余帮手的人都被他点了穴道,这些人或踢腿、或击掌、或剑刺、或刀劈,姿势各不相同,然而个个都已动弹不得。宾客之中,又有数十人愈发义愤,跳出来叫阵,场面混乱不堪。 这时,新娘子猛地将红布盖头一掀,大声喝道:“王君豪,你要闹到什么时候?”那黑衣青年浑身一震,转过身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秦柔,众人到这时,才知道这黑衣青年名叫王君豪。 杨重梧见果如柳依萍所说,这黑衣人姓王,便转头望向柳依萍,却见她目光灼灼紧盯了新娘子看,就如那王君豪一般,眼睛绝不稍瞬,便也朝秦柔看了一眼,见她容貌娟丽,明眸酷齿,确实长得美丽。 此刻,秦柔柳眉略竖,杏眼含嗔,双目盈盈似有泪光,听她说道:“王君豪,四年前你招呼也不打一个,便无声无息的离去,现在倒来怪我不应该搬家?前三年我都在苦苦等待,提亲的人有几十拨,我全都没有松口。我爹爹他......因为这件事情气郁成疾,在两年前撒手离去。父亲过世后母亲也病倒了,旦夕念叨的都是我的终身大事,为人子女,我又其心何忍?一年前,孟君家遣人来我家提亲,我见孟君宽厚稳重,可以托付终身,更不忍见我娘为我的事情担忧,便下定决心嫁了。只是没想到我娘她见我有了安身之所,竟然也安心西去了,所以我和云城的婚事就耽搁了,我为我娘守孝直到上个月......今天是我和云城大喜的日子,你又上门啰唣,是当真欺我秦柔孤苦不成?” 王君豪一听,心如刀绞,踏前两步,颤声说道:“阿柔,你听我说……”秦柔望他一眼,打断道:“王君豪,我对你之心已死。王公子,请你自重,我现在是孟夫人。”王君豪一听秦柔口中说出“孟夫人”三字,脑海中仿如万马齐喑,但觉天旋地转,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右手前伸。 孟云城以为他要抓秦柔,大声喝道:“放开她!”,从后赶上,凝气运力,一掌打在王君豪的后背上,王君豪但觉眼前一黑背心剧痛,反手一掌,正中孟云城的前胸,王君豪正是心如乱麻之时,又是后背遭袭的自然反应,这一掌好生大力,孟云城但觉胸口如被大锤击中,身子往后飞出,人在空中就已吐了好几口鲜血,落在地上又压碎了一条长登。 孟轻舟大惊,飞步奔了过来,扶起儿子的头,孟云城依旧呕血不止,脸如金纸,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孟轻舟胸中悲愤不已,想自己一生,也没做下任何对不起良心的事情,到老来却是大儿子成了废人,小儿子又被人活活打死,双眼一红,放下了儿子,拿起徒弟送过来的一对判官笔就朝王君豪扑了过去。 秦柔唬得花容失色,奔过来蹲下身子,将孟云城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孟云城强撑着开口:“他…..他……”秦柔涕泗交流,柔声对他说道:“云城,我和他自十岁相识,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我跟他之间,清清白白,并没有任何苟且之事。云城你放心,你若不治,我绝不独活。”孟云城聚起最后一丝气力说道:“不要,小柔,我自见你第一面起,就只想让你今生平安快活,你不可……”话未讲完,头一歪,便再没了声息。 那边普济和尚看了几招,知道孟轻舟敌不过,便上前来与他双战王君豪,孟轻舟在这对判官笔上浸淫了三十余年,此刻奋不顾身,刺、捺、挑、戳、点,势如疯虎,笔尖闪起点点寒光。普济和尚是少林寺罗汉堂首徒,使的是“罗汉伏虎拳”,每一拳打出,似有风雷之声。 饶是二人联手,王君豪左杖右掌,尽可抵敌得住,四五十招后,王君豪拐杖与掌法都慢了下来,就如同开山凿路一般,一下下似乎都用尽千钧力气,孟轻舟与普济和尚渐渐守多攻少。缠斗中,孟轻舟蓦然大喝一声,凌空跃起,左笔直指王君豪的右肩,右笔自上而下一捺,笔尖轻抖,连扫“璇玑”、“紫宫”、“膻中”三个大穴,这一招叫做“一笔勾销”,是惊神笔法的最后一招。 几十年来,孟轻舟除了日常练习外,对敌从来未曾用过,只因此招虽威力颇大,然有进无退下盘虚无,如果遇见了高手便是一个两败俱伤的打法。孟轻舟见王君豪杖、掌妙招迭出,久战下来越发吃力,自家的事情不想连累了朋友,便舍了性命冒险使出此招。 王君豪上盘全罩在两支判官笔下,除了疾退已别无选择,听得身后普济和尚虎吼一声,一拳如风,拳未及身,“大椎穴”已隐隐有拳风扫至。 王君豪身形如鬼似魅,两脚未动,身子硬生生地向左平移一尺,左手杖齐腰横扫,右掌“苏秦背剑”,迎着普济拳头拍去。孟轻舟心中一痛,眼见对方一杖扫向自己腰腹,杖挟风雷呜呜直响,可身在半空已是避无可避,这一杖打实了,定然绝无幸理。而右手判官笔已点不中敌人要穴,最多只是皮肉之伤,大儿子已成废人,小儿子今日也是有死无生,今生今世是报仇无望了。 孟轻舟也是姜桂之性,牙关一咬,右手判官笔加劲,一面又气贯脑门,他已算定,判官笔点到对方时,拐杖也会同时扫到自己的腹部,届时,他借势身子前扑,用头对着王君豪的脑袋撞去,拼得一死,也希望能重创对手。 眼见就要血溅当场,在场的所有人,均已屏住了呼吸。 第77章 几孤风月,黯销魂,遣情伤(七) 孟轻舟身子前窜,在空中翻了筋斗,方才双脚落地,判官笔并没有点中对手,却也没有被拐杖击到,刚才运气濒死一击,猛然落空,脑中依旧有些晕晕乎乎,过了良久,方才定下神来,看见有一个人与王君豪掌来杖往,打在一起,正是崆峒派的杨重梧。 刚才,杨重梧眼见形势紧急,飞身而出,右掌按在王君豪的右肩,掌力一吐,王君豪的身子便向左飘出七尺,所以判官笔、伏虎拳以及王君豪的掌、杖尽皆落空。杨重梧用意是在救人,王君豪感觉右肩上那一掌只是一股横向之力,力量虽大,却毫无锋芒,故而他并未受伤。 二人的拳脚都是极快,转眼间已交手了四五招,孟轻舟与普济和尚一看,不禁脸上变色,场中两人,都只有二十来岁,然掌风杖气,均已波及身周三尺开外。 孟轻舟与普济和尚都是老江湖了,深明江湖规矩,杨重梧既然已伸上了手,除非他自己开口相邀,旁人就不能再上前帮手,否则便是对他的不敬。而且,他二人自行掂量,自己的武功与他相比相差太多,上去也确实帮不到什么忙。孟轻舟挂念小儿子的生死,见宾客中同仁堂的周大夫正在给儿子诊脉,忙飞奔过去查看。 王君豪左杖右掌,杨重梧却只是一对肉掌,每一掌拍出,王君豪便觉得呼吸一窒,避无可避,唯有伸掌硬接,两掌一交,王君豪便身不由己退后两步。王君豪感觉对方掌力雄浑却不霸道,似乎留有余力,不愿伤他,在他后退时,杨重梧也并不乘机出招,待他拿桩刚刚站定,后掌又到了自己身前。 王君豪见对方比他还小上几岁,然而掌法精妙之极,刚闪身避开右掌,劈面又迎上了他的左掌,除了硬接之外,根本没有其它办法。以往他都自认为内力深厚,可这一动上了手,他就明白自己的内力远远不及。 杨重梧确实不愿伤他,这王君豪与义父长得有三四分相似,而且大闹婚礼,原也只是因他用情太深的缘故,这个“痴”字颇对自己的脾胃。六七掌后,王君豪已退到了门口,杨重梧低声说道:“还不快走。” 王君豪心下尚在犹豫,又转头朝秦柔望了一眼,而秦柔只是低头看着孟云城,不由得心口一阵大痛,听得杨重梧喝道:“看掌。”见他右掌离自己尚有三尺,而掌风已吹得身上衣服呼呼作响,不敢大意,强摄心神,伸右掌去接,只觉得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而来,身子再也站立不住,倒飞出门,飞出两丈后方才两脚落地站稳,试一运气,却未曾受伤。 王君豪知道是杨重梧手下容情,若再进去死缠烂打,终究讨不了好,而秦柔主意已定,要她回心转意,已经势所难能。忆起往昔岁月,王君豪但觉似乎有一把小刀在心内凌迟切割,惨嚎一声,如猛兽濒死之绝望,众人均以为他是中掌受伤,有几个人跑到门口,只见一道黑影飞奔而去,过了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柳依萍见王君豪惨嚎之时,有两滴清泪落在了孟云城的身上,泪珠晶莹无心,是为孟云城而落?还是为王君豪而流?抑或只是为了告别这几许年的少女岁月?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周郎中已有七十来岁,几十年来治好了不少病患,在阳泉颇有些名望,此时他神情郑重,探脉良久,惨然摇头道:“心经受损,只有一时三刻之命,老朽无能。”说罢站起身来,叹息不已。 秦柔拾起刚才打斗中不知道谁落在地上的一柄短剑,便往脖子上抹去,她决绝异常动作极快,孟轻舟心中正大恸儿子无救,根本未曾留意到她,而边上的其他人,见她突然拾剑自戕,都呆若木鸡,没有一个人有解救之能。 杨重梧此时尚在大门口处,鞭长莫及,眼见这如花少女,转眼就要香消玉殒,血溅厅堂。 忽然破空之声大作,有一个东西撞向秦柔手中短剑,秦柔拿捏不住,短剑飞出有五尺开外。那暗器也在地上滴溜溜的乱转,众人一看,却是一个银质酒杯。孟轻舟这时已缓过神来,他见这儿媳妇长相温婉可人,万没料到性情如此刚烈,怕她再要寻死,便伸手点了她的穴道,让她半个时辰内动弹不得,换丫鬟将她扶到旁边坐下。 杨重梧也已大步走到孟云城的身旁,伸左手两指按住他的脉搏,感觉脉动虽弱,却无衰竭之像,当即对孟轻舟笑着说道:“孟前辈不要伤心,令郎只是心脉震荡,太阴肺脉受损,邪气内闭,养个十天半月,就没有什么大碍了。”孟轻舟又惊又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要开口询问,那周老郎中就嘟嘴说道:“这怎么可能?他三脉滞塞,阴阳不应……”杨重梧不待他说完,便伸开手掌对他笑道:“借老先生银针一用。” 这是吃饭的家伙,周老郎中倒是随身携带,他因是见这年轻人三拳两脚赶便走了大闹婚礼的恶客,知道他武功高强,先前又见他由孟轻舟亲自陪同的,虽然心中不信,言语中却不敢得罪,便咕嘟了嘴巴,取出银针袋递了给他。 杨重梧取出银针,隔了衣服,便在孟云城的的肩头“云门穴”,胸口“华盖穴”,肘中“尺泽穴”等六处穴道刺了下去。他八岁就随义父学这针灸之术,待到学了《胡青牛医经》中的针灸篇后,更是大有裨益,他下针神速,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当今之世,若论穴位之精,认穴之准,无人能出其右。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那周郎中张开了嘴巴,收起了那副轻蔑的表情,满脸都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也就是一盏茶左右的功夫,孟轻舟见儿子身躯颤动,杨重梧让人将孟云城扶坐起来,在他背部“肺俞穴”又扎了一针,便听到孟云城低声呼痛,一张嘴,吐出了一大口淤血,孟轻舟喜上眉头,知道这一口淤血一出,儿子这条命应该是保住了。 孟轻舟心中大是感激,朝杨重梧抱拳行礼,说道:“杨大侠,存续之恩,小老儿永志不忘。”杨重梧忙将他一把拉起,说道:“孟前辈,你不要这样,晚辈怎能受你如此大礼。”孟轻舟紧紧握住杨重梧的手,两眼通红,却是说不出话来。杨重梧又笑道:“孟前辈,我还要给令郎书写药方,你放心,要不了多长时间,他一定能够痊愈的。”孟轻舟才把手放开。 第78章 几孤风月,黯销魂,遣情伤(八) 杨重梧开了一付调理的药方,连同银针一起交给了周老郎中,周郎中满脸通红,弯起老腰伸双手接过,口中说道:“我真是空活了几十年,小哥这样精湛的医术,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几针就从阎王爷那里把人抢了回来,真是神乎其能啊。” 杨重梧淡淡一笑,也不解释,那边孟老爷子已解开了秦柔的穴道,秦柔一见孟云城还阳,自然就不再寻死觅活。有家人用软床抬了孟云城去里屋休息,秦柔也跟了进去招呼。普济和尚已替场中诸人解了穴道,各人拾起了自己的兵刃,一场纷闹,至此方休。 经王君豪这么一闹,结婚大礼自然是行不成了,孟轻舟吩咐家人安排酒宴,酒菜全是备好的,少时如流水届地端了上来。宾客落座,杨重梧与柳依萍两人被请到主桌坐下,同桌的有普济和尚、雷无锋、周同知、张通判等人,都是些在晋地颇有头面的人物。 孟轻舟在主桌作陪,他刚才回头细想,暗自侥幸,今日若是没有杨重梧在,儿子很可能生还无望,自己的一条老命也去掉了九成九,而才过门的儿媳妇多半也是性命不保。刚才,他四处仔细看过,主桌上的银杯少了一只,自是这些宾客之中,有人见秦柔横刀自刎,便掷杯相救。只是,小小的一只银杯,却能将一柄短剑打飞五尺开外,那暗中出手相助之人的手腕劲力以及暗器准头均让人咋舌,而在场有几百双眼睛,大多都是练武的人,都没有发觉是谁出手,更是让人匪夷所思。 适才孟轻舟扫眼一观,见大同的“千手雷鸣刀”雷无锋也在人群之中。雷无锋是晋地的暗器名家,腰上缠有三十六柄飞刀,他的暗器手法独到,每把飞刀掷出,便呜呜大作风雷之声,震人心魄,令对手胆寒,只是听说他十几年前便已封刀,在大同做起了太平绅士。孟轻舟深知,江湖中到处都有一些特立独行之人,行事均不依常理,莫测高深,他既不让人知晓,便不好开口相询,只是将他请到主桌坐了。 席间,孟轻舟向杨重梧连敬了三杯酒,再次感谢相救之恩,杨重梧逊谢不已。普济和尚是出家人,孟轻舟特意安排的素斋,他也端起素酒敬了杨重梧一杯。其他宾客也络绎不绝过来敬酒,称赞他武功高绝,医道通神,杨重梧酒量尚可,只是脸皮太薄,听见那些称颂言辞,似乎已喝了好几坛老酒,脸红得如关老爷一般。 柳依萍心中暗笑,玉手执了酒杯,脸上似笑非笑,说道:“今日杨兄真是风头无两,我也来敬杨大侠士、杨大神医一杯。”杨重梧脸红过耳,轻声说道:“你就别来取笑我啦,我现在听到这些话就浑身不自在,只愿酒席快些结束了我们好尽快离开。”柳依萍抿嘴一笑,知他面嫩,也就不再调侃他了。 孟轻舟还是不太放心,趁着席间热火朝天,悄悄跑去孟云城房里看了一眼,他也略通医理,见儿子虽双面潮红,是失血过多之像,然呼吸调匀,正酣然而睡,将养一段时间,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秦柔守在一旁,若有所思,见公公进房,便站起身来,敛衽行礼,孟轻舟见儿子无恙,儿媳妇又貌端知礼,心中畅快之极,连连摆手,退出房去。 这一场宴席时间好长,直到戌时方才陆续散去,杨重梧与柳依萍也向主人辞行,孟轻舟哪里肯放,苦苦相留,杨重梧与柳依萍推辞不过,只得住下了。到了第二日,杨、柳二人又想要走,孟轻舟依旧殷勤挽留,柳依萍便做主又住了一日,到第三天清晨,秦柔扶着孟云城来当面叩谢救命之恩,杨重梧年纪比孟云城小些,被他一口一个前辈叫得他满脸大红。 孟云城所受外伤居多,王君豪回掌一击正打在孟云城的右掌之上,孟云城抵挡不住,右掌被击靠至前胸,是以脏腑受震,肺脉受创尤重,有几根肋骨也已开裂了。吃了杨重梧开的几剂药,已一日好甚一日,现在已能独自缓缓行走。杨重梧再为他把了把脉,脉搏宽宏有力,料得再有十天半月,内伤便能痊愈,再过三五十日后,肋骨便可完全长合。 孟轻舟虽然好客,也知道不能再行强留,便大摆筵席,为杨重梧与柳依萍送行,席间柳依萍问起婚礼之事,孟轻舟也豁达得很,拂须笑道:“已有上千人见证了他们的婚礼,他们已经是夫妻了,虽然中间有些波折,可事情都已过去了。待一月后云城伤势尽愈,再请司仪过来补行一个礼也就是了。”柳依萍见秦柔红晕满脸,孟云城喜上眉梢,便也敬他们一杯,祝他们百年好合,孟云城受伤不能饮酒,就由秦柔代饮了。 用罢酒饭,孟轻舟一拍手,有家人送来两个礼盒,孟轻舟亲手交给二人,杨、柳二人推辞不过,只得接了。孟轻舟送出大门,家人将他们的马牵了过来,杨、柳二人翻身上马,孟轻舟还是依依不舍,带同儿子媳妇送了一里来地,柳依萍说让孟云城少走路免得牵动肋骨伤处,那几人才停下脚步。 双马徐行,杨、柳二人回头看时,见孟轻舟仍在原地挥手,便也挥手致意,待马儿转进另一条路,已看不见孟轻舟等人,杨重梧方才感觉分外轻松,看向柳依萍,二人同时长吁了一口气。 第79章 几孤风月,黯销魂,遣情伤(九) 每日里,被人“恩公”长“恩公”短的称呼,即使明知道对方是出于至诚,杨重梧也感觉大不自在,现在终于离开孟家庄,他松了一口气,只觉得神清气爽。 柳依萍侧目笑道:“好一个‘杨大侠’,每天都要端着,半点也放松不得。”杨重梧讪笑道:“柳公子就别笑话我了,我几时经过了这样的阵仗?不瞒你说,每次遇见孟老爷子和他的儿子,我的手脚都不知道如何安放了。”柳依萍噗嗤一笑,用足尖轻蹬马腹,赤兔马就如离弦之箭,瞬间已在十丈开外,杨重梧拍拍黑马的头笑道:“快追,今日我们可不能再输了。”黑马轻嘶一声,奋起四蹄,风驰电掣一般奔驰起来。 两马都是当世良驹,脚程好快,不消三个时辰,便进了北直隶的地界,前方不远就是真定府,二马齐头并进,不分先后,柳依萍爱惜马力,轻吁一声,赤兔马便放缓脚步,乌骓马也跟着慢了下来。杨重梧见柳依萍骑马狂飙近三个时辰,差不多有四百里路,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未显丝毫疲倦,心底暗暗佩服她骑术之精。 眼见真定府就在前面不远,二人下马,让马休息片刻,柳依萍依旧拿了一方帕子为赤兔马拭汗,看见行囊中有孟轻舟送的礼物,便取出来看,杨重梧一见也将孟老爷子的礼物拿了出来,两人打开一看,杨重梧哈哈一笑,柳依萍也是抿嘴莞尔,说道:“这个孟轻舟,武功不怎么样,送礼的手法倒是大开大合。”原来,孟轻舟送给杨重梧的礼物确实俗极,黄金五十两,而送柳依萍的却是大雅之物,是一幅长长的卷轴。 柳依萍展开卷轴,杨重梧在一旁见她皓腕如玉,侧面娇妍若花,又闻到一阵似有似无的幽香,不由得神思不属,意乱情迷。忽听得柳依萍轻“咦”一声,杨重梧忙问道:“怎么了?”柳依萍眼望卷轴,轻声说道:“这是唐寅的《松崖别业图卷》,的确是真迹,孟轻舟这个人情可有些大了。” 杨重梧见是一幅水墨山水,图中远山青黛,雨后山间空明,崖下结有一个草庐,苍松掩翠,修竹几丛,草庐前有两个僮儿,一煮茶,一端茗,而他们的主人可能是才喝醉了,斜卧在河边的草亭之中,旁边落款为唐寅。 唐寅是本朝的书画大家,天纵之才,山水人物花鸟尤为擅长,画风潇洒旷达,意境高深幽远,声名之盛,一时无两。只是唐寅英年早逝,已弃世五十来年,现在他的画作真迹,都被奉为至宝,近来市面上已少有流传,更何况是《松崖别业图卷》这等罕见精品。 孟轻舟为人至诚老到,杨重梧出手救其一家老小,大恩无以为报,见柳依萍是他的挚交好友,诗书画造诣极高,便将这幅珍藏多年的画卷送了给他,也是为了报答杨重梧相救他一家的恩情,这一层柳依萍和杨重梧都已想到。 二人牵马进了真定府,已到了晚饭时间,二人商议,今日便在真定府住上一宿,明日再走。见前面不远有一座酒楼,黑色牌匾上写着“凤栖堂”三个烫金大字,一阵阵菜香扑鼻而来,耳中又听见楼内跑堂吆喝声混杂了厨子的刀勺之音,两人一路奔驰,腹中已饥,此时闻见菜香,不由得食指大动,便走了近去。 有堂倌过来招呼牵马,另一个堂倌将两人引上二楼,选了一张凭栏桌子坐了,杨重梧让堂倌配了四色菜肴,这几日在孟家庄喝酒颇多,他就没有点酒。 堂倌高声唱了菜名,下楼去了。柳依萍手指如弹琵琶在栏杆上轻敲了几下,侧头看向杨重梧,笑着问道:“杨兄,你觉那秦柔长得美吗?”杨重梧点头道:“那秦姑娘确实长得挺好看的。”柳依萍笑容逐渐淡去,偏头望向栏外,不再言语。 杨重梧随她眼睛望去,但见暮色渐浓,街头小贩都在忙碌收摊,并无其它,见她突然不高兴起来,他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不便问,暗自揣摩,想是自己刚才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心想那秦家姑娘确实长得挺美的啊,只是及不上你。他这一生,除了王瑛之外,就没有和其他少女有过接触,他怎知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不愿别人在她面前说其他女子美貌,更何况柳依萍这种清丽绝伦向来以美貌自负的女子,这样的少女情怀,杨重梧自然是一窍不通了。 一时无话,气氛也略显尴尬,所幸这凤栖堂的菜上得颇快,柳依萍已转头回来,杨重梧偷眼看她,见她的脸色恢复如常。二人举箸吃饭,柳依萍见杨重梧的神态,有如在学堂中被先生罚的学生,有些诚惶诚恐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莞尔,她这破颜一笑,杨重梧方放下心来,说道:“我经常说话笨嘴笨舌的,都不知道怎么得罪你了,你告诉我,我以后小心也就是了。”柳依萍并不理他,又吃了一会方才轻声问道:“那秦姑娘与我相比,你觉得……”她到底还是有些害羞,便没有再说下去。 她的意思已经明显得很,杨重梧冲口而出道:“自然是你美,秦姑娘怎能与你相比。”柳依萍眼睛一亮,问道:“当真?”杨重梧重重点头道:“那是当然。”其实不能相比云云,也只是杨重梧自己的看法,秦柔的相貌也可算是千里挑一了,只是相较柳依萍而言逊色一筹罢了。 柳依萍心中芥蒂一解,容光焕发,二人继续吃饭。 第80章 几孤风月,黯销魂,遣情伤(十) 这时,从店外进来一个人,径直走到他们桌边,在剩余的中间那张凳子坐下,正是那个大闹婚礼的王君豪。他一身酒气,头发披散,双目中血丝密布,脸色青紫,将拐杖靠桌一放,低声说道:“你们的马跑得好快。”不待两人说话,又喊道:“小二,来一壶酒。”堂倌跑了过来,眼睛望向杨重梧,杨重梧点了点头,少停跑堂就送了一壶酒来。 王君豪接了酒壶,自顾自地斟满三杯酒,也不言语,先自饮一杯,而后又斟上了,老实不客气拿筷子夹菜就吃,待口中菜咽下去,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望着杨重梧问道:“柔儿她怎么样了?”杨重梧答道:“秦姑娘挺好的,她在孟公子身边,陪他养伤。” 王君豪眼睛一红,如要滴血,右手提了酒壶倒酒,却因手颤抖太过厉害,酒洒了一桌,柳依萍将自己面前的一杯酒推了给他,他端起杯来,再次饮干,杯未放下,就发出一声长叹,悲愤、绝望、无奈,尽在这一声叹息之中。 “我与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相识,十年前她举家避祸,迁居到了卜伦泰,她的家离我家就两里多地,她父亲和我爹是有些交情,两家就经常走动。那时她还没满十岁,梳两个小辫用红头绳扎了,走路一蹦一跳,我若离她远些,她就会喊‘君豪哥哥,君豪哥哥’。卜伦泰地广人稀,我们所住的地方更是偏僻,一年到头,就只有我们两个小孩儿在一起玩耍,上山抓野鸡,下河摸鱼虾,真可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王君豪神色渐见平复,口中悠悠道来,似乎是说给他二人听,又似是喃喃自语,他又倒了一杯酒喝干,接着讲道:“有一次我们去山上玩,阿柔顽皮,与我躲猫猫时往山上疯跑,听到她一声尖叫,我急忙跑上前去,一看在她前方不远处一头灰狼正呲牙瞪着她,我赶忙将她拉到我的身后,拔出匕首,山里的野狼凶得厉害,饿极了敢跟老虎打架。小柔那年才十二岁,小脸吓得惨白,我也刚满十五,那灰狼扑上来咬住了我的左手,我感觉我的左手都已经断了,痛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当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它把咬死了就会再去咬小柔,我不能让它欺负小柔,我用右手的匕首照着灰狼肚子上一连搠了十几刀,狼肠子都流出来了,狼嘴至死都没有松,我流了很多的血,再也支持不住了,迷糊中听见小柔哭着在喊‘君豪哥哥,你不要死’,紧接着就大声喊救命,那是我听到的这辈子她说话声音最大的一次。我醒来后发现已回到了家中,养了三四个月伤才好完,左小臂上结了很大的一个疤,每次看见这个疤我都会想起小柔。后来我才知道她两只小手攥着我的匕首,守在我身旁有一个多时辰,嗓子都已经喊哑了,直到天黑了我爹和他爹才找到我们的。” 王君豪直视栏外,双眼空明,脸上似笑非笑,看来是已完全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此时夜色降临,栏外已是黑蒙蒙的一片。柳依萍以手托腮,已听得出神,杨重梧提酒为王君豪满上,自己也喝了一杯,问道:“那后来呢?” 听到杨重梧的问话,王君豪似从梦中醒转,收回目光,将酒一口喝干,说道:“后来,两家大人说这两个小娃娃如此要好,等长大些结个亲家好了。我当时听到心中高兴之极,所以从十五岁起,我就在心里把小柔当成了自己的妻子。在小桃十三岁那年,晋中传来了消息,说迫害他们的那个狗官已经死了,她家便又迁回了晋中,在要走的头一天,小柔眼睛哭得像两颗小桃子似的,反反复复的跟我说,要我一定要去晋中找她。后来又过了一年,我家也发生些变故……便也去了晋中安身,我到晋中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小柔见到我时非常开心,可她已经长大了些,会害羞了也矜持了许多。四年前,我不得已漂洋过海,远走扶桑,不想一回来她已是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了。”王君豪说完,又是喟然一声长叹,倒了一杯酒又喝了。 王君豪以手扶拐,看着杨重梧说道:“这件事情我从未对人提起过,憋在我心里好生难受,那天与你交手过后,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和你讲讲。我在孟家外面的路旁,守了两天才看到你们出来,你们的马跑得飞快,我追了好几个时辰,跟你说了这些,现在心里似乎要轻松一些了。” 柳依萍忽然问道:“你觉得孟云城的为人如何?”王君豪一愕,回答道:“我找人打听过了,孟云城为人忠厚,脾气性情都还不差。”柳依萍又问道:“你认为秦柔跟孟云城在一起,能不能过得开心幸福?” 王君豪不答,低下了头,柳依萍正色说道:“其实你心中已有答案,孟云城方正忠厚,秉性柔和,对秦柔也非常的好,他家中广有田宅,能够给秦柔一个幸福稳定的生活,而你虽然很喜欢她,可秦柔不是江湖中人,你未必能给她想要的生活。双拳握紧,手中抓的是空气,你放开双手,方能去抓许多东西,所以有些事情,于人于己,放下比不放要好得多。” 王君豪沉默良久,抬起头来,哑声说道:“放下比不放要好,受教了。”提起拐杖,转身下楼而去,柳依萍另拿起一个酒杯倒了一杯酒,轻启朱唇,一口饮干,轻叹道:“这也是一个至情至性的汉子。” 她与杨重梧一起凭栏目送,那黑色身影出门后,转眼就融入至浓浓夜幕之中。 第81章 华灯竟放,飞琼杳,意阑珊(一) 自王君豪走后,第二日早晨起来,杨重梧隐约觉得,柳依萍似乎总是有些闷闷不乐。 柳依萍娥眉微蹙,两人并辔而行,她只是默默不言,仿佛若有所思。 杨重梧心中纳罕,好几次没话找话,她都是淡淡回应,一点也提不起兴致。 有几次,柳依萍望向杨重梧,似乎有话要说,却是最终都没有开口,她的眼神让杨重梧莫名的心慌,可她自己不说,杨重梧以为是秦柔与王君豪的事情让她心里难受。 杨重梧想起那天晚上,柳依萍对王君豪说的那番话,若不是能洞悉人性、洞穿人心,是讲不出这番道理的。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几次动念想问,终究觉得唐突,始终没有问出口。 这一日到了定州,定州地势平坦,一望无垠,号称“九州咽喉地,神京扼要区。”到了这个地方,就离京城与保定府不远了,杨重梧想着即将与柳依萍分离,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进城后,时间刚过正午,柳依萍说感觉有些疲倦不愿赶路,杨重梧自然是求之不得,便寻了一家悦来客栈住下,两人各自回房休息。 在房内,杨重梧想了一会柳依萍这两日来的变化,总觉得不可捉摸,便不再去想,拿出师祖给的青松剑谱,手持短刀,照书修习。自离开崆峒山后,他每日里总会抽出一个时辰,研习这青松剑法,目前已练到了夏剑,至于吐纳打坐、七伤拳、震元掌,这些都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他内功深厚,晚上只需睡上两个时辰,便能精力尽复。 正在练剑之际,听到有人敲门,他想应该是店小二过来,便收了短刀剑谱,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器宇轩昂的俊俏青年,杨重梧一见之下,又惊又喜,叫道:“大师哥。”来人正是“玉面霸王掌”姜平川。分别了数月,杨重梧经常会想起大师哥与王瑛,没想到在定州能与他见面。 杨重梧忙把姜平川拉进房中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姜平川一身青衣,玉面含笑,说道:“我刚在下面看见了你的马,向小二哥一打听,就上来找你了。” 师兄弟两个互说了分别后的情况,在三个月之前,姜平川便奉师父之命来到了京城,留意朝廷和严家的动静,并打探东楼门的情况。这段时间,姜平川一直在京城附近明察暗访,没发现严家有什么动作,严东番在与东瀛人秘密接触过几次,他也曾跟踪过来访的东瀛人。然而,一怕打草惊蛇,二是怕严府有了举动他不能知晓,所以从未跟出过北直隶。至于东楼门,仿佛就如同不存在一般,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姜平川说完这些,又问道:“前些日子,听说你在忻州把太岳山的黑白无常收拾了,这两个家伙怎么惹上你了?”杨重梧将下山后遇上了聚龙楼的陆掌柜,陆掌柜将东楼门的一份名单给到自己,还有为何与黑白无常动手的事情,拣要紧的说了。 姜光平看了看杨重梧的那份密密麻麻的名单,踌躇说道:“若这份名单是真的,东楼门的实力那可当真不可小觑,可提供这份名单的那个神秘人物到底是谁呢?他为什么会知道东楼门的机密?又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告诉陆掌柜?”姜平川说的这三个问题,杨重梧都想过许多次,然而却没有一点头绪。 过了一会,姜平川道:“重梧,这事先放一放,将来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另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他接着说道:“半个月前,我找去令尊令堂坟前拜祭,那里似乎年年都有人去,坟前坟头都没有杂草,上坟的路上,两旁的荆棘明显也是被人修整过的。” 杨重梧眼眶一热,可能是因为父亲和义父的缘故,崆峒派自师祖以下,对自己家的事情格外关照,大师哥面冷心热,已把他当成兄弟一般,待要说些什么,姜平川手掌一挥,止住了他,听他又说道:“那天我去上坟,在山脚遇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我到坟前一看,有新供的祭品,料来是那青年早我一步前去拜祭的。那青年……长得和三师叔有几分相似,头发披散开的,右手执拐,可脚又不瘸,应该是卜伦泰王家……” “王君豪。”杨重梧一听大师哥描述,冲口而出,见大师哥面上有些疑惑,便将孟家庄的事情细细讲给他听。姜平川缓缓点头道:“这就是了,外形一样,时间也对得上,只是,卜伦泰王家的人为什么要去拜祭你的父母呢?”杨重梧也大感挠头,他的记忆当中,确实没有卜伦泰王家的人与父亲交好。 姜平川口中反复默念了卜伦泰王家,忽然间一拍脑门说道:“是了,我刚刚想起一件事情,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听三师叔对我爹说过,他有一个堂兄在卜伦泰,武功极高,长得与他颇为相似,三师叔与他也有好些年没见过面了,那人的名字叫做……对,‘一拐擎天’王双全,这件事是江湖绝密,应该只有师祖、我父亲和二师叔知道,这个王君豪应该就是他的儿子。” 杨重梧一惊,脸色突变,他记性极好,在陆掌柜给他的名单中,分明写着“‘一拐擎天’王双全,东楼三层第一高手。”他拿出书笺,指给大师哥看。 姜平川先前只是略略扫了一眼,未曾留意到,沉吟说道:“这可奇了,王双全颇有侠名,据说在十年之前,不知是什么事情,让他面容俱毁,以后他便一直隐姓埋名,江湖上基本不见他的踪迹,至于他为何也加入了东楼门,委实费人思量。” 第82章 华灯竟放,飞琼杳,意阑珊(二) 二人商讨一会,依然没有头绪,听得柳依萍在外敲门唤道:“杨兄。”杨重梧忙去开了房门,给他们介绍道:“柳兄,这是我的大师哥姜平川,这一位是我的好友,柳……公子。”他本不想欺瞒师哥,但是见柳依萍拿眼瞪他,只能如此称呼了。 姜平川谦谦君子,站起身来,抱拳说道:“幸会,姜平川。”柳依萍也抱拳还礼道:“柳柏涟,久闻‘玉面霸王掌’大名,果然是一表人才。杨兄,已过酉时,还不请你师哥下楼吃饭。”杨重梧尚未回答,姜平川哎呦一声,用手轻拍了一下脑门,朝柳依萍拱手道:“对不住,我和师弟聊得起兴,忘了有位朋友还在等我。”说罢,对杨重梧一挥手,快步出门而去。 杨重梧喊道:“大师哥,把你那朋友带过来,我们一起吃饭啊。”远远地听到姜重梧答道:“好,我待会跟他说。”杨重梧感觉有些奇怪,自从认识大师哥以来,他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现在竟然匆匆忙忙,一出房门就展开了轻功,而且还是师门的“雁羚翔”绝顶轻功。 柳依萍见他目瞪口呆,便啐他一口道:“傻瓜,你大师哥的那个朋友是个女的。”杨重梧奇道:“女的?你又怎么知道?”柳依萍娥眉微扬,微笑道:“你没见他说起朋友的样子有些扭捏?而且那么着急忙慌的,不是女的那才叫怪了。” 杨重梧想了一下,突然顿足说道:“哎呀,那瑛妹怎么办啊?瑛妹虽然自己没说,可大家都知道,她是喜欢大师哥的。”柳依萍问道:“你的大师哥喜欢你的‘瑛妹’吗?”杨重梧沉吟答道:“我也不知道,看他的样子,可能和我一样,都把瑛妹当成了自己的妹子。”柳依萍嫣然一笑,说道:“是啊,你大师哥从来没有说过喜欢,而且男未娶女未嫁,他喜欢谁或不喜欢谁,是他自己的事情,是不是?” 杨重梧本也是个洒脱的人,只是王瑛小时候与他一起长大,心中惟愿她心想事成,现在听柳依萍这么一说,也觉得这事也不是旁人能够勉强的。想通这一节,便与柳依萍下楼,柳依萍在他身后轻轻笑道:“杨兄,你大师哥可比你俊多了。”杨重梧道:“那是当然,我们师兄弟几个,就大师哥长得最英俊。” 二人下楼,选了一张桌子坐下,让小二摆了四副碗筷,杨重梧便开始点菜。他与大师哥久别重逢,心中高兴,加上口袋里又有孟轻舟送的金子,便把小二推荐的店内招牌菜全都点了,当然没有忘记柳依萍平常爱吃的几样小菜,临了又让小二温了两壶酒。 过不多时,小二将酒菜陆续端上了桌,却不见大师哥来,杨重梧伸长了脖颈,往门口望了好几回。眼看已至酉中了,他不知道姜平川是否会来,又怕柳依萍久等不快,便劝柳依萍先吃。柳依萍摇摇头道:“再等等吧,你下山这么久才遇见你师哥,我猜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来了。” 若只是自己一个人,那杨重梧无论到多晚,都是要等大师哥的,他见柳依萍为他着想,心下感激,口中却说道:“你能掐会算么?我还感觉他不会来了。”柳依萍用手指尖把玩一支竹筷,那筷子在指尖滴溜溜的乱转,她嘴角含笑,望向杨重梧,说道:“杨兄,我们不妨打一个赌,我赌一炷香之内,你师哥就会带他的朋友一起过来,如何?”杨重梧见她笑靥如花,不由心中怦然一动,问道:“赌什么?” 柳依萍歪头想了一想,突然说道:“这个赌打不成了,他们已经来了。”杨重梧侧头一看,果然见姜平川带了一个身穿红衫身材娇小的女子走了进来。他朝柳依萍竖了一下大拇指,忙起身迎了上去,让到桌边坐下,少不了又是一番介绍。 这红衣女子叫尹小青,苏州人,随父来京做丝绸生意,杨重梧见她约莫二十上下,黛眉杏眼,一张瓜子脸,肤色白腻,容颜娇媚,心中暗道:“瑛妹长相不输与她,但是若说女人的妩媚,可就差远了。” 苏州又名姑苏,自古以来就是丝绸之都,京城的丝绸大多来自苏州与金陵,所以许多苏州的丝绸商人,一年往返京城与苏州之间,有数次甚至十数次之多。 四人吃饭饮酒,席间,杨重梧看见尹小青的眼睛有意无意不时向柳依萍瞟去,而柳依萍却神色安然,向她询问些苏州的风土人情以及云锦、妆花、缂丝之类。柳依萍所知甚博,一一都能和尹小青聊上一会,姜平川与杨重梧对什么绫、罗、绸、缎分类与品种都一窍不知,插不进话去,师兄弟便只是相对饮酒。 柳依萍与尹小青聊了一会,便用筷子击碗拍节,朗声唱道:“一条运河水泱泱,两岸尽是采桑娘。汗衫挂在桑枝上,上风吹过下风香。”她用男声唱出,清朗中不乏浑厚,一曲终了,尹小青拍手叫好,杨重梧与姜平川都觉得她唱得甚是好听。 杨重梧见柳依萍总是与尹小青交谈,而大师哥又不知道她本就是女儿之身,怕他误会,便岔开问道:“大师哥,你与尹姑娘是怎么认识的?”姜平川刚要开口,尹小青便将一双纤纤玉手乱摇,抢着说道:“我来说,我来说。”边说边还望着姜平川一笑,姜平川便回以一笑,缄口不言了。 尹小青说道:“其实我和姜大哥认识的时间也不是很久,今天是我们第三次见面。十一天前,我在永定门一带闲逛,有个公子哥带了几个随从,一看见我便故意来撞我一下,我不理他们,结果他们一直跟着我,嘴里还不三不四的。”她脸一红,想来当时那公子哥定是风言风语的调戏她了。 尹小青低头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也不是好惹的,从小我爹爹就教我练些武艺,还给我请了好几个教武功的师傅,我就扇了那个公子哥一嘴巴,他的那几个随从围上来动手,其中有两个身手还好得很,我打不过,只能转身就跑,结果正好就撞在了姜大哥的……身上。” 她脸又一红,语音一顿,当时她慌慌张张,一头就撞进了姜平川的怀里。 尹小青还是害羞,就不再往下说了。 第83章 华灯竟放,飞琼杳,意阑珊(三) 姜平川见一个女子朝自己撞了过来,忙伸手一扶,闻到幽香扑鼻,连忙放开了手。 那公子哥与随从已追了上来,便要强行带走尹小青,姜平川不愿显露崆峒武功,便用一套五形拳,把几人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走了。 尹小青受了惊吓,脸色发白,姜平川见天色渐暗,她怕得厉害,又是独自一个人,便要送她回去。尹小青向他连声致谢,见他三拳两脚,就赶走了三四个会武功的大汉,一路上都用崇敬的眼神望着他。 姜平川听她语音软糯,人又娇俏,心中也生了些好感,所以到了尹小青下榻的客栈后,尹小青说要请他吃饭,以谢相救之德,他也没有拒绝。 尹小青上楼换了一套青衫,带着她父亲下楼,三人一起共进晚餐。尹小青的父亲是一个身材矮壮五十左右的男子,身穿团花锦袍,手上戴了一个硕大的金镶玉的戒指,满脸堆笑,一看就是生意人的模样。听说尹小青遭到无赖骚扰,吃了一惊,忙盯着女儿前后左右的看,尹小青娇嗔道:“爹,人家没事,都跟你说了,是姜大哥救了我。” 尹小青的父亲便郑重向姜平川道谢,问起他的师门,姜平川只说是从小随父亲习练武功。尹小青的父亲说他年轻的时候,也跟一个师傅学了一套八卦游龙掌,断断续续习练了几十年,不过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生意上。喝了几杯酒后,借着酒意,尹父试着与姜平川推了推掌,可他无论如何使力,都感觉自己手上的力道有如泥牛入海,而姜平川掌上却一片平和,脸上更是连笑容都没有一丝改变,尹父自知武功相差太远,不由得啧啧称叹。 席间,尹小青的父亲说他们还要在京城呆些时日,大家都不是本地人,能够巧遇就算缘分,希望能够多走动走动,说不定还会有事情要请他帮忙,问了姜平川落脚的客栈,姜平川也照实说了,当夜三人尽兴而散。 第四日,尹小青来到姜平川所住客栈,带来几件锦袍,姜平川推辞不要,尹小青急了,说道:“姜大哥,那天若不是你救了我,我现在是生是死都不一定,我自己家是做丝绸的,送你几件衣服你都推来推去的,在你心中,我的性命还比不上几套衣衫吗?”说完,便是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样。 姜平川见推托不过,只得接了,打开一看,都是自己喜欢的单色调的衣服,白、青、紫各两套,做工质料,均属上乘。尹小青见他收下衣衫,方破涕为笑,又让他穿上试一试,长短大小,无不合身。为表谢意,姜平川请尹小青在客栈中吃饭,在吃饭当口,尹小青大谈苏州的风物,姜平川见她声音清脆,妙语如珠,甚觉娇俏可喜,便也同她讲了些西北的风土人情,尹小青听得颇是入神。 前日清晨,尹小青跟她父亲一起来到姜平川所住的客栈,尹父倒也爽快,直接说明来意请他帮忙。他有一位老主顾在定州,本想要亲自拜访,然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他临时有些事情需要赶回苏州处理,想让尹小青独自过去,又怕发生像几天前的那种事端,所以想请姜平川陪她走一趟。 姜平川答应下来,所以昨晚便和尹小青到了定州,今上午尹小青去见了那位老主顾后,便与姜平川在定州街上闲逛,在这悦来客栈的矮院墙边,姜平川看见踢雪乌骓,知道师弟在这里,便让尹小青在周边去逛逛,自己上楼来找杨重梧了。 这些大多是姜平川口述,有小部分姜平川不便开口的,柳依萍杨重梧二人一加联想,就全部补齐了。四个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已进戌时,姜平川与尹小青所住的客栈离这儿有些距离,便起身告辞,杨柳二人起身相送。 杨重梧问大师哥明天做何安排,姜平川望了一眼尹小青,微笑说道:“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明日一早我就送尹姑娘回京城。师弟,你先去忙你自己的事情,说不定在京城我们还能见面的。” 姜平川携尹小青离去,杨重梧站立目送,忽听旁边柳依萍仿佛自言自语道:“这女子有些奇怪。”杨重梧回头问道:“有什么奇怪?”柳依萍道:“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有一种比较奇怪的感觉。”杨重梧傻笑着说道:“我也感觉你似乎也有一点奇怪。” 柳依萍白了他一眼,冷笑说道:“我知道你师哥喜欢她,你也便向着她。先前我和她聊些苏州的风土人情,她对答如流,可是却言语之间不带丝毫情感,仿佛是说别人的事情。我唱的《采桑曲》是苏州俚曲,苏州本地人都应该知道的,可她当时的反应,却似乎是没有听过。” 杨重梧见她语气不善,便赔笑道:“或许是她常年在深宅大院之中,极少接触劳作之故?”柳依萍微微点头,道:“也许真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了。”这两日柳依萍总是有些郁郁寡欢,神情落寞,杨重梧不明原委,便只得劝她早些回屋休息。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杨重梧在床上打坐,运气调息,忽然听到隔壁柳依萍房中似乎有说话的声音,声音极低,常人根本就听不见,可他内功深湛,耳目远较常人聪敏,却也只模模糊糊听到。他担心起来,跳下床来,开了房门走到隔壁门前喊道:“柳兄,柳兄。”柳依萍在里面答应一声,过了一会,打开了房门。 杨重梧见她没事,方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便说道:“我刚才似乎听见你房里有声音,所以过来看看。柳兄,你把窗户打开,不冷吗?”柳依萍道:“清早起来开窗换换浊气。杨兄,今日我略感觉有些不舒服,歇上一天,明天再走吧。”杨重梧吃了一惊,说道:“你不舒服么?要不要我给你把把脉?”柳依萍臻首轻摇道:“不用了,只是觉得略有些疲倦罢了。” 第84章 华灯竟放,飞琼杳,意阑珊(四) 杨重梧凝目朝她脸上看去,见气色如常,只是略带倦意,确实没有生病,便说道:“那你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走,有事你叫我一声。柳兄,你别下楼了,我让小二将你的早餐送进来吧?”柳依萍点了点头,杨重梧便下了楼,先将柳依萍的早餐点了,吩咐小二送去房中,自己选了一张桌子坐下,崆峒派的人对早餐极是讲究,他要了东坡肘子、红烧兔肉与大米粥等,饭菜上桌后他便细细咀嚼。 待快要吃完时,杨重梧突然感觉身旁气息有异,偏头一看,右侧站着一个枯瘦黑衣男子,约莫有五十岁上下,红面黑须,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杨重梧略略觉得有些讶异,以他现在的耳目竟然不知道这个黑衣男子是什么时候到了他身旁的。 见这人一双眼睛一直凝望自己,杨重梧便微笑说道:“尊驾是找我吗?不知有何见教?”黑衣男子又深深地看他一眼,说道:“你随我来。”他虽说话声音不大,看起来还有些有气无力,可杨重梧却觉得耳膜一阵震动,他周围的人却没有任何异样。杨重梧略一思索,知道这人用内力将话语声音凝成一线,所以只有自己才有感应。那人没头没脑的说完这句话后,绝不停留,转身迈开大步就走,杨重梧微觉奇怪,还是跟了上去。 那人见杨重梧跟了过来,便加快脚步,此时已近辰末,街上熙熙攘攘尽是行人,他提气疾行,东穿西错,边上那些人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半分。杨重梧不知道他为何叫自己出来,现在他大步急奔,显是在考较自己的武功,便也不动声色展开轻功,快步疾行。他脚步虽快,腰肩却绝不晃动,看起来似闲庭信步一般,黑衣男子偶然回头一看,脸上微现惊讶之色。 走了约莫三四里地,路旁有一处小树林,黑衣男子奔了进去,见杨重梧也跟了进来,便转身站定,两手往身后一背,双目炯炯,开口便问道:“你便是杨重梧?”杨重梧见他问话老气横秋,心中略略有气,可还是点头应道:“在下就是杨重梧,前辈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吗?”黑衣男子不答他的问话,只说道:“我是雷天九。”杨重梧拱手道:“原来是雷前辈。” 雷天九见杨重梧听到他的名字后,神色如常,心中大感奇怪。雷天九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他自己亲口报出名号,若是武林中人,十人中至少有九个会悚然动容。雷天九却是不知,杨重梧这些年幽居深谷,出来后就去崆峒呆了几个月,武林中的见识不多,除了义父以前跟他说过的有限的几个绝顶高手外,就只知道陆掌柜给他的书简里东楼门的那些个武林人物。雷天九这三字,他听在耳中,与王小二张老三等没有任何区别。 雷天九脸上惊讶之色也只一闪而过,冷冷对他说道:“你出招吧,我领教领教你的‘震元掌’。”杨重梧微笑道:“雷前辈,我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愁,动手就不必了吧。”雷天九老大不耐烦,挥手说道:“你本来也不配和我动手,我只是想试试你的功夫,哪有那么多讲究?你不发招,我可要出手了。” 他说打就打,右掌一竖,就拍向杨重梧的前胸,竟是中宫疾进,掌至中途,左掌跟在右掌之后,双掌并为一掌,杨重梧感觉掌风扑面,气息为之一窒,知道这人武功不凡,不敢轻敌,忙错身闪开,右掌扬起,回了一招“前后相随”,径取敌手肋下,雷天九踏前半步,杨重梧后掌落空,前掌已至,雷天九大喝一声:“来得好。”右掌扬起,接了他这一掌,双掌相交,两人均后退三步。 杨重梧心中暗道:“这雷天九的武功好高,他刚才语气不善,可手下倒是留有余地,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情找上我呢?”刚才这一掌,杨重梧只用了五分力,可他也能感觉到,雷天九也没有用上全力。 雷天九人未站稳,又揉身扑上,人在空中旋转,双脚连环踢出,杨重梧身体一转,双掌连出,左高右低,均拍向雷天九的大腿胫骨,这双掌要是拍实,腿骨非断不可。雷天九身子一沉,双脚落地,长吸一口气,两掌同时拍出,杨重梧一翻掌,四掌一触,雷天九掌上劲力一发即收,四只手掌便已分开,脚下一错步,已转到了杨重梧的右侧,杨重梧见他变招奇快,掌力收发由心,不由心中暗暗叫好。 雷天九心中更是震惊,近十年来,江湖之中,很少有人能接他十招,刚才交手两招,自己没有占到一丝便宜,而这小伙子似乎大是行有余力。他禀气凝神,自丹田提气,运行一周天,骨节啪啪作响,大声喝道:“再接一掌。”右掌缓缓拍出,边上树叶为他掌风所带,漫天飞舞,杨重梧见他气凝如山,威势惊人,不敢小觑,也大喝一声,将九阳神功的内劲提到七成,也是一掌拍出。双掌一接,雷九天便觉一股大力汹涌而来还有源源不断之意,知道这少年内力要高于他,硬接下来会颇为吃力,便双足一点,如乳燕穿林一般借势跃出,他自己的足力再加上杨重梧的掌力,飞出便如离弦之箭,身在空中,足尖轻点树枝,看来潇洒之极。杨重梧听到他在空中说道:“小子,内力不错啊,似乎你师父都不及你。”余音尚在,人已穿出树林,倏忽不见踪影。 杨重梧见这雷天九武功如此高强,竟然没头没尾找自己打了一架,又莫名其妙的走了,自己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细细想来,一路之上,他只出手惩戒了“黑白无常”,而且最后还是放他们离开了,难道他是为了“黑白无常”来找回场子?可看他刚才的气魄,却又不像,而且,他的武功路数也与黑白无常大不一样。听雷天九离开前说的那话,他应该和师父是认识的。 他边走边想,没过多久,便回到了悦来客栈,见那后院矮墙之中,柳依萍正将她自己的行囊放到赤兔马上,看来是要走,他吃了一惊,那顾得上再去想那雷天九的事情,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第85章 华灯竟放,飞琼杳,意阑珊(五) 柳依萍抬头看见到他,眼睛一亮,含笑问道:“你去了哪里?我在你房门外敲了半日,后来小二哥说你好像出去了。”杨重梧松了一口气,说道:“我刚才去了前面的树林之中……” 踢雪乌骓忽然人立而起,“咴”的一声长嘶,它先前见赤兔马已经装好行囊,而自己背上空空,想来赤兔马要走,而主人没有过来,它也无可奈何,好容易看到杨重梧回来,却不去拿行李只是站在那说话,便老大不耐起来。柳依萍语声轻快,说道:“刚才听人讲,明晚保定府有中秋灯会,你快去收拾行李,我们马上启程,应该能在明日中午就能赶到了。” 杨重梧答应一声,快步上楼取了行李,二人上马,往保定而去。杨重梧见柳依萍又恢复往日神色,心中自是心花怒放。路程不长,时间充裕,不必策马疾驰,二人并辔从容而行,杨重梧给柳依萍讲起早晨雷天九将他带去小树林过了几招的事情。 柳依萍淡淡说道:“哦,他去找你了。”杨重梧问道:“这个雷天九前辈是个什么样的人?柳兄,我看你什么都知道,你给我讲讲吧?”柳依萍道:“雷天九这么大的声名,你以后自然会知道的。明天就是保定府的中秋灯会了,我没有什么兴致跟你说他,我给你讲个灯会的掌故吧?”杨重梧看她神色,知道她是顾左右而言它,她既然不愿意说,自己也是无可奈何,便笑着点了点头。 柳依萍说道:“北宋时有个郡守叫田登,他当官以后自己规定别人要避讳他的名字,凡是有说‘登’字或同音的,都会被他拿下问罪,轻者杖笞,重者入狱,所以一州之人,都不敢说‘登’音,把常说的‘灯’就只敢叫‘火’。有一年上元节,城中举办灯会,允许百姓观看,郡中衙役张榜公布,上面写着‘本州依例放火三日’,吓得老百姓四散奔逃。这个故事后来就演变成‘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杨重梧纵声大笑,笑后细思,当今朝堂,虎狼当道,与那时又有什么不同,想起自己冤死的父亲,不觉黯然神伤。 长话短叙,果然如柳依萍预计的一样,在第二日未时两人便到了保定府,杨重梧见街上的行人极多,男女老少,大多都喜气洋洋。找了个当地人一打听,得知保定府是在六七年前办过一次上元灯会,许多人都还在回味当年人声鼎沸盛况空前的样子,今年中秋佳节能办灯会,于官于民,都是一桩大喜事了。 杨重梧与柳依萍走了好几家客栈,都被告知客人已满,店中伙计掌柜都说,因保定府在今夜举办中秋灯会,昨日保定府所有客栈酒楼都已爆满,这个时候才过来,肯定是找不到住宿之处了。 杨重梧心下犯愁,与柳依萍牵了马在街上闲逛,杨重梧摇头说道:“柳兄,没有想到保定府的客栈如此紧俏,看来今晚我们可能要露宿街头了。”柳依萍兀自悠闲浏览街景,漫不经心地答道:“杨兄且莫做杞人之思,我们再找找看看,岂不闻‘车到山前必有路’,若实在找不到住处,今宵月圆,你我把酒畅谈,岂非美事?”杨重梧本来也只是担心她身体单薄,难耐深秋寒露,见她如此洒脱,心下登时宽了,朗声笑道:“这样也好,若是没有住处,今夜我们就在江边对月畅饮。” 这时走在前面的一个三十几岁的圆脸汉子,听到他们的对话,回头问道:“两位小哥是要找住处么?就在这前面不远的拐弯处,有一个仙客来客栈,似乎还有房间。” 杨重梧见这汉子表情和善,然两边太阳穴隆起,手上青筋暴突,应该是个练家子,他也是和自己同向而行,却知道前面客栈尚有房间,感觉有些许怪异。只是听到有房间,总是很让人高兴的事情,当下拱手道谢,那圆脸汉子也低头拱手还礼,口中说道不要客气,大踏步的朝前走了。 二人牵马走了大约一里多地,在一个路口果然看见有一个客栈名为仙客来,走进去一问,客栈掌柜满脸堆笑,说道:“两位客官的运气真是太好了,有两位客人因家中有事才走,正好腾出来了两个房间。”杨重梧一听也是喜出望外,忙向掌柜要了这两个房间。 小二出门牵马,掌柜正叫另一跑堂带客人上楼,这时门口有人粗声说道:“掌柜的,房间有没有?”掌柜的抬头一望,又进来两个人。前面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瘦骨嶙峋的汉子,脸色漆黑如锅底一般,右目已眇,用一条黑带子斜缠在脑后,剩下的一只左眼却如铜铃般大,精光暴闪,让人见了有些害怕,后面的那人年纪相仿,中等个头,脸色青紫,也是一副横眉立目的样子。 掌柜的迎来送往,眼光自然老到,见二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忙赔笑道:“二位爷,对不住,小店已经客满,最后的两个房间,刚被这二位客官订下了。”那眇目汉子独眼一翻,就待发作,那青紫面皮的汉子望了杨重梧一眼,便用手按了按眇目汉子的肩膀,对掌柜地说道:“算了,我们兄弟今夜就将就挤挤,你让他们让一个房间出来吧。”掌柜的满脸为难的神色,苦笑着道:“这个......”便拿眼去望向杨、柳二人,柳依萍玉面一寒,脸生愠怒。 第86章 华灯竟放,飞琼杳,意阑珊(六) 杨重梧摇头说道:“不行。”眇目汉子侧目望向杨重梧,独目中凶光暴射,高声喝道:“你说不行?”杨重梧也望向他,依旧摇头说道:“不行,兄台请去别的客栈找找吧。”眇目汉子面色一变,桀桀怪笑道:“二弟,我们‘三目瘟神’现今真是可怜得很,混得连住个客栈,都要看人脸色了。掌柜的,这是我们两个的房钱。” 他口中说着话,单眼望定杨重梧,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右手往柜台上一拍,手拿开时,那锭银子已被他拍进柜台里面,银子表面与柜面平齐。掌柜的瞠目结舌,他的这个柜台是红木所制,坚硬得很,用了几十年了,连刻痕都没一条。这个独目人随手这么一拍,就将银子拍了进去,不由脸色如土,哪里敢再说半个“不”字。 眇目汉子见面前的这个高个年轻人,本来是满不在乎的微笑,听到他报出字号,便脸色也是一变,想来是怕了,心头得意,仰头哈哈大笑。忽觉嘴前呼呼生风,有一物自下而上袭来,他武功不弱,然那物来得突兀,他又正自得意,慌忙中后退一步,同时身子后仰。饶是他应变神速,那个东西还是撞到他的嘴上,嘴唇好生疼痛。他刚才反应若慢了一丝,他的四颗门牙都要被硬生生的打落下来,那物落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凝神一看,竟是他刚拍在柜台上的银子。 杨重梧本来想好生与这二人商量,实在不行就让他们知难而退,后来听到他自报名号,说是“三目瘟神”,脑海中电光一闪,记起陆掌柜书笺中有道:“郭盛、郭盈二兄弟,本为冀中大盗,郭盛使的是蛇矛刀,郭盈使的是狼牙棒,武功招式十分怪异,手段凶残无比,每次行事必斩尽杀绝不留活口,后来二人作为激起冀鲁武林同道公愤,七年前,由冀中武林大豪‘一掌断流’张竟波牵头,会合了其它十七位武林好手,对二郭进行围截追杀,一番剧斗,二郭杀了十一人逃出重围,然经此一战,二人身上负伤十余处,郭盛伤了一目。半年之后,张竟波等另外七人分别被人杀害,江湖中均知是二郭寻仇所为,因两人出手均是有死无伤,大郭眇了一目,故而江湖上称他两人为‘三目瘟神’。五年前入了东楼门,位在东楼三层。嘉靖三十九年记。”杨重梧一知道这二人是东楼门的人,心中恨意顿生,便用手在柜台上轻轻一拍,劲力到处,那锭银子跳将出来,直砸向郭盛面门,差点就磕掉了他四颗门牙。 郭盈看得分明,也不搭话,从身后掏出狼牙棒,朝杨重梧扑了过来,那郭盛亦极是勇扞,不顾嘴上流血,也抽出蛇矛刀,上前夹攻。 杨重梧见狼牙棒当头罩下,棒尖竟然嘶嘶有声,这郭盈内力浑厚,倒是非同小可,身子一侧,左手呼的一掌便向郭盈拍了过去,狼牙棒从鼻前一尺掠过,杨重梧闻到一阵腥风,此时郭盛的蛇矛刀直搠面门,杨重梧身子后仰,右掌直取对手肋下,二郭见这小伙子随手拍出一掌,隐隐有风雷之声,都是心头一震,均后跃避开,屏气凝神,并肩站立。 杨重梧眉毛微皱,刚才试手一招,已知深浅,此二人的武功与“黑白无常”相比只略胜半筹,可是狼牙棒腥臭、蛇矛刀上也隐隐泛出蓝光,两人的兵器上,定然都喂有剧毒,自己虽然不惧,可稍有闪失,若是伤及柳依萍及店掌柜等无辜人众,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郭盛郭盈十五年前在荒山练功,有一日,兄弟两个看见一只吊睛白额大虎,站在一株古槐树下,仰头瞪着上面。两人一看树上,盘着一条巨蟒,头做三角状,不停吞吐蛇信,通体黝黑,一虫一畜对峙良久,老虎竟然萌生退意,尾巴一夹,正要转身溜走,那巨蟒突然张大了嘴巴,对着猛虎哈气,那虎翻身毙倒。他二人都知道,寻常蟒蛇都是没有毒的,而这条大蟒哈一口气就能毒死猛虎,可见其毒之剧。 兄弟俩也是胆大包天的人,计划周详后,用网捕了大蟒,取了毒液制成毒汁封存。每隔三月,便用毒汁蘸一次兵器,见血封喉,中者立毙,就是因为他们的蘸毒兵刃厉害之极,他二人在十年之前,才能从十八个武林好手的围剿下逃出生天。 杨重梧用眼角一瞟,柳依萍靠墙而立,面色如常,客栈掌柜见动了刀子,已躲到柜台下面,哆哆嗦嗦的直念菩萨保佑。 郭盛郭盈对视一眼,大喝一声,蛇矛刀、狼牙棒同时向杨重梧攻出,杨重梧足底使力,身子腾空一丈,从二人头顶翻过,脚未落地,双掌齐出,拍向二人的后心。二郭兵刃尚未收回,却也丝毫不慌,侧头回身,各出左掌与来掌相抵,四掌相交,发出“波”的一声轻响,杨重梧连退三步,方拿椿站稳。 三目瘟神见这少年掌法精妙,内力虽然不弱,可限于年岁,却非二人联手之敌。二人本就是穷凶之辈,当下各举兵器,杀将上去,杨重梧左躲右闪,让开两人兵器,又退了三步,已退到门边。杨重梧扭头夺门而出,见街上人多,便一跃上了房顶,三目瘟神随后也纵上房顶,追了上去。 一前两后,三条身影,瞬间就已到了城外,杨重梧见前方有一片竹林,时值秋深,竹叶落尽,只剩下那些光秃秃的竹竿傲然挺立,便纵身进去,三目瘟神怕他走脱,发一声喊,也追了进去。二郭进入竹林,却见这蓝衫少年双手抱臂,好整以暇,站在那里。 郭盛狞声笑道:“跑不动了吧?小子,撞在‘三目瘟神’手上,你便插翅也是难逃,你是自己了断还是要我们动手?”杨重梧面沉似水,沉声问道:“你们二人可是东楼门的人?”三目瘟神脸色突变,对望一眼,郭盈厉声问道:“小子,你是什么人?怎会知道东楼门?” 杨重梧一看这二人神色,便知陆掌柜所记不差,当下冷声喝道:“不必多问,动手吧!”二郭闻言,也不再罗唣,郭盛斜举蛇矛刀,凝立不动,郭盈双手握着狼牙棒,望定杨重梧,眼睛绝不少瞬,两脚缓缓移动,转至他的身后。郭盛独目中精光暴涨,低喝一声,连人带刀,急射而出,同时,杨重梧脑后一阵呼呼声响,狼牙棒如泰山压顶般砸了下来,头发衣袖,为劲风所激,尽皆飘了起来。 第87章 华灯竟放,飞琼杳,意阑珊(七) 杨重梧身形一晃,向左面跃开三尺,凌空转身,人未站定,双掌齐出,拍向二人肩膀,二郭兵刃落空,并不收回,脚步一错避开来掌,狼牙棒在蛇矛刀上一撞,蛇矛刀便已转向,刺向杨重梧的小腹,狼牙棒变砸为扫,一黑一白,两道光亮,依然将杨重梧困在当中。 郭盛、郭盈是亲生兄弟,自小便不曾分离,在这“绝命刀棒”上下了三十年苦功,刀退棒进或棒退刀进,均是自小玩熟,两人极具默契,招数诡异狠辣,兵刃上又有剧毒,自二人成名以来,所遇敌手,无人能抵挡他们联手十招,当年号称“冀中第一掌”的张竟波,也就是在第六招上,被蛇矛刀刺中肩胛,顷刻间就已毒发毙命。 杨重梧空手抵敌,聚精会神,用震元掌的步法在两件兵刃间穿来插去,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敌方兵刃,攻守自如。只是一时之间,瞧不明白二人的招数路子,又因兵刃上有毒,故尔有些投鼠忌器,取胜却也不易。 三人翻翻滚滚,斗了三十余招,圈子越战越大,郭盛郭盈两兄弟的兵刃将竹子打断了不少,却始终没有挨到杨重梧的半片衣角。二郭心下都是暗暗叫苦,这少年在客栈之中,故意隐藏实力,看来是上了他的恶当了。“绝命刀棒”因要靠己方一人用兵刃拨动另一人的兵刃方向,力道准头,均是极为讲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故而极为耗损内力,所以这路刀棒总计只有三十六招。 现在三十六招已堪堪使完,二郭汗透重衣,杨重梧却气不长出,攻守之间,越来越是从容。二郭却越战越是胆寒,看这年轻人使的掌法是崆峒派的,可他们怎么也想不起来,当今崆峒派的三代弟子有这样一号人物。 二郭心下雪亮,不会是他的对手,好几次他们想抽身而去,而这少年左一掌右一掌,不紧不慢,却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竟是应接不暇,根本无法跳出战团。 郭盛见全身而退已颇为艰难,牙关一咬,呼啸一声,蛇矛刀与狼牙棒一撞,刺向杨重梧的左肋,这一招他们先前已经使过,待杨重梧往右一让,身后狼牙棒会斜扫而至。杨重梧踏前半步,右手划出小半个圆狐,轻托郭盛的右肘,郭盛大吃一惊,左掌拍出,而蛇矛刀却变了方向,直刺郭盈的右臂,郭盈唬了一跳,慌忙着地一滚,才险险避开。 二郭都出了一身冷汗,他们深知自己兵刃上的毒性,莫说刺中,便是擦破半点皮肉,哪怕立刻服下解药,就算不死,也要大病一场。二人面色灰白,心中怯意大生,然而现在已势成骑虎,欲罢不能,今日十有八九在劫难逃,两兄弟相对凄然一望,牙关一咬,奋勇拼杀撑持。 接下来又有几次,杨重梧料敌机先,或轻点手腕或轻推手肘,二郭的兵刃都不由自主,向同伴身上招呼,两人迭迭遇险,一时手忙脚乱。郭盛呼啸一声,将手中蛇矛刀往后一扔,郭盈也同时抛了狼牙棒,二人一起出掌,杨重梧左右双掌一接一引,两人都踉跄了两步,好不容易方才站稳脚跟。杨重梧喝道:“你们也来接我一掌!”他双掌齐出,二郭不约而同只得伸掌来抵,四掌一触,二郭如遭电击,浑身上下战栗不已。 杨重梧手上劲力一催,二郭只觉得一股大力沛然而至,势不可挡,向后连退了七八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胸腹中气血翻涌。正要挣扎爬起,杨重梧已飞身上前,三目瘟神只觉漫天掌影,根本无从闪避,只听得“啪啪”两声轻响,一掌拍在郭盛的前胸,一掌打在郭盈的后背上。 二郭体内骨骼咯咯作响,经脉之中一阵阵的剧痛,想要站起身来,全身却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气力。二人同时觉得,心下如坠冰窟,一身功力,竟然已经被这两掌硬生生给拍散了,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杨重梧从地上拾起狼牙棒与蛇矛刀,站在六尺之外,冷冷的盯着两人,森然说道:“按你们两位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我真想让你们也尝尝这两样兵器的剧毒,然我下山时,师父再三叮嘱我不要多造杀业,你们将所知道的东楼门的情况,全部告诉我,今日我就饶你们一命。”郭盛郭盈现在肉在砧上,相互望了一眼,见对方都已是脸无人色,郭盛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们兄弟的武功已废,没有几天好活了,可我还是想知道,我们是栽在谁的手上,你先将姓名来历告诉我,我便再说东楼门。”杨重梧点头道:“我是崆峒派的杨重梧。” 郭盈惨笑道:“上个月我们听说,黑白无常折在崆峒派一个叫杨重梧的手上,我还不信,认为是江湖上以讹传讹了,崆峒的三代弟子中,只有姜平川才有这样的本事。”郭盛转头望向郭盈,道:“二弟,姜平川虽然号称‘玉面霸王掌’,可也不见得有这样的身手。”他又回头对杨重梧道:“我们兄弟在武林中名声不好,可有一点,我们从不失信于人。东楼门的门主,据我们猜想,应该是‘东鹫’东方白,五年前他儿子东方剑找到我们兄弟,让我们入门。我兄弟俩一来打不过他,第二也是江湖上仇家太多,就加入了,排位是在东楼门第三层。哦,东楼门共分五层,做事非常隐秘,像我们兄弟俩,每次有任务时,都是由东方剑亲自发布指令,其他的同属于东楼门三层的人,我一个都没有见过,即使是见到了,我也不会知道他是东楼门的人。” 他受伤颇重,一口气说了这些话,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郭盈拍了拍他的手,道:“哥,你歇一会,我来说吧。杨重梧,就像我哥讲的,东楼门行事十分隐秘,门中最低等的一二层的人,他们连东楼门都不知道。比如这次,东方剑让我们去福建办事,若是需要人手,东方剑就会给我金鹫令,再给我们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只要一见到金鹫令,就自然会服从我们的命令。” 杨重梧问道:“东方剑让你们去福建办什么事情?” 第88章 华灯竟放,飞琼杳,意阑珊(八) 郭盛说道:“半个月前,东方剑传话我们兄弟二人,在腊月初一将兵器用毒液重新蘸过,说需要去福建刺杀一个人。至于具体什么时间,刺杀什么人,东方剑口风很紧,一点都没有提起。杨重梧,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们兄弟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杨重梧略一思索,点了点头,提起那两件兵器,说道:“像这样害人的东西,本就不应留在世间。”两手往地下一掷,蛇矛刀直没入土,狼牙棒也只有短短的一个手柄在外,杨重梧一脚踏出,便走出了竹林。 郭盛见他走过,狼牙棒连柄都已看不见了,不觉骇然,这地虽然不是石板,可也紧致得很,他随手这么一掷,就能将狼牙棒全部插进地下,如此神功,他莫说见,连听都没有听到过。他二人生平行事,手段狠毒,江湖之中,尽是仇家,现在武功双双被废,瘟神随时可能归位。 两人用手在地上撑了两撑,挣扎着坐起,至于如何保命,瘟神自然是大大伤神。 杨重梧回到了仙客来客栈,大堂里没有看见一个人,正自感到奇怪,掌柜的从柜台后探头出来,见到是他,又往他身后望了望,见他身后没人这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客官,你回来了,那两位呢?”杨重梧知道他心中害怕,便笑道:“他们可能是去了别的地方,一时半会,应该是回不来了。掌柜的,我的那个同伴呢?” 掌柜的长吁了一口气,在额头上擦了一把汗,道:“好,走了就好,哎呦,你瞧我这猪脑子,你同来的那位客官早就上楼去了,还交代我让后厨做了几式菜品,刚刚做好了,已送到了他的房中,他还让我引你上楼呢。”说着他带着杨重梧,走到了柳依萍的房门前,掌柜的告退下楼。 杨重梧敲门唤道:“柳兄。”听见柳依萍在里面说道:“门没有关,进来吧。”杨重梧推门进房,见柳依萍站在房中,云鬓低垂,头上插了一根荷花碧玉簪,淡扫娥眉,清波流转,肤如凝脂,身着一袭淡黄轻衫,正是与杨重梧初次相遇时,她穿的那身衣裳。 柳依萍见他发呆,招手道:“杨兄,过来啊,坐下吃饭。”杨重梧略一定神,见房间中央的桌上,摆有六色菜肴,还有一壶酒。 杨重梧走到桌旁坐下,柳依萍端起酒壶,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起身为杨重梧斟酒,杨重梧见她皓腕如玉,指若葱根,吐气如兰,不禁又有些意摇神驰,连忙收摄心神。柳依萍右手端起酒杯,左手衣袖轻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轻轻放下酒杯,秀眉微蹙,低声吟道:“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青天,恒蛾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酃碌?” 杨重梧在十三岁那年,父母双丧,然父母皆是饱学之士,他自己生性聪颖且家教清严,故尔他在十三岁前,诸子百家均有涉猎。这首是北宋黄庭坚所作之《念奴娇》,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生前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 杨重梧耳听柳依萍语音萧索,似乎心事重重,想来是将至京城,离别之期不远,不由得也心下黯然,当下强振精神,端杯饮尽。他将二人空杯斟满,也吟颂《念奴娇》中下半阕的一句:“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柳依萍淡然一笑,说道:“杨兄洒脱,来,我敬杨兄一杯,祝你早日达成心愿,报了令尊令堂的仇。”杨重梧举杯干了,想到父母,两眼略红,叹了一口气,道:“我另有一桩心事,义父失踪多年,现在是存亡未卜,每每想到他老人家,我心中难受得紧。” 柳依萍也轻叹一声,劝道:“杨兄,既然思之无益,何必再去伤神?若是你义父尚在,日后自有相见之时,若是.......已经不幸,我想他在九泉之下,也不愿见你如此长吁短叹。” 杨重梧虽知她说的有理,然思念如水卸地,最是自然不过,却没有那关闭的阀门。 二人喝酒吃菜,这家客栈的厨师着实不错,一尾桂鱼蒸得又鲜又嫩,竹笋烧鸡甘香四溢,几味菜蔬也是爽口得很。柳依萍只偶尔夹几筷子鱼和蔬菜,吃得不多,她平常饮酒,三杯辄止,今日却喝得不少,玉面微酡,更增丽色。 杨重梧心中怦然一动,冲口而出道:“柳姑娘,同行了这么些日子,我对你的身世来历一无所知,不知姑娘能否......跟我说一说?” 柳依萍默然半晌,若有所思,将酒杯在手中缓缓旋转,眼神似若空无,说道:“我与你一样,自小父母双亡。你还和父母团聚了十三年,我在三岁那年,父母就双双弃我而去,父母过世后,有一个老人家收留了我。”杨重梧见她神情凄婉,双肩瘦削,心中大起怜惜之意,用手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后来呢?” 柳依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轻叹一声,道:“漂泊本无根,落拓江湖君莫问。”杨重梧见她不愿说了,想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便也只能做罢。 房外,忽然嘭嘭连响,紧接着天空中大放异彩,将整个保定府照得如同白昼。柳依萍站起身来,说道:“放焰火了,灯会就要开始了,杨兄,请你出去,稍微等我一会,待我收拾一下,我们同去逛逛灯会。”二人都已经吃饱,杨重梧答应一声,退回自己房间。 他往窗外一望,其时已是戌中,天已完全黑了,一轮圆月斜挂当空,虽然明亮,却远不如烟火绚丽,街上熙熙攘攘,尽是行人,大多提了花灯望南而去。再往南面一看,灯火通明,光华夺目。听到柳依萍在外面喊他,便开门出来,见柳依萍又作回了书生装扮,头戴黑色方巾,身穿宝蓝色长袍,二人下楼来到街上,随着人流而行。 灯会所在之地,是在横翠楼附近,进入南大街,路上人潮涌动,大家都只能缓缓前行,男女老少,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许多人手中都提着彩灯,造型各不相同,别致得很,有蟾蜍灯、螃蟹灯、兔子灯、官员灯和仙鹤灯等。 杨重梧看见身旁有一个中年文士,手上提了一个官员灯,有几个人对着他的彩灯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仔细一看,见花灯上的官员,白面白须,头戴金线双翅乌纱帽,身披仙鹤紫色官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画的是严嵩,在白脸上的眉间眼角勾画几道黑纹,如同戏曲中奸臣模样。那个中年文士用绳子栓了画人的脖子,那花灯上,严嵩的脑袋就如吊死鬼般耷拉着。杨重梧觉得好笑,也有些佩服这个中年文士的胆气,仔细打量了一下,见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秀才模样。 正行之间,忽然前面大放光华,四周人众,尽皆哗然,杨重梧仰头一望,不由啧啧赞叹。 第89章 华灯竟放,飞琼杳,意阑珊(九) 《列子.汤问》中记载,上古时期,渤海之中有五座高山,随海浪浮动漂流,导致水患频生,周边生民尽受其害,天帝用五只巨鳌将其顶住,五山方才保持不动,此五山后来就名为鳌山。这场灯会的能工巧匠们,根据鳌山的典故,制作了巨大的进场花灯,每山高约十来丈,上缀千盏灯烛,如漫天繁星,更有数百支牛油巨烛,构成“保定府中秋灯会”七个大字,在百丈外就可看见。 如此巨大的花灯竟然还可以旋转,颜色也分红、蓝、紫、白、金五色变换,让人目不暇接。 杨重梧与柳依萍随着人流,缓步过了鳌山,便看见一座拱桥,桥之两侧护栏,灯火星罗棋布,倒映水中,水波微漾,灯影起伏,如梦似幻。过了清水河,豁然开朗,街道两旁,尽是民间自制花灯,每个花灯之间,相隔一丈,大多都是极尽巧思,工艺精湛。 有“嫦娥奔月”、“八仙过海”、“劈山救母”、“精忠报国”等典故花灯,也有“二龙戏珠”、“孔雀开屏”、“大象翘碧”、“飞马奔腾”、“鲤鱼跃龙门”等形意花灯。 杨重梧与柳依萍东顾西看,柳依萍兴致挺高,偶尔对着花灯品评几句,无不切中精要,连灯主都连连拱手谢教。在一个“如意金蛇”的花灯旁,杨重梧又见到那个手提“严嵩”花灯的中年人,也在观灯,突然身后有两个黑衣汉子上前,一左一右的架起他就走。那中年文士吃了一惊,官员花灯掉落在地,大声叫喊:“你们抓我做什么?”抵死挣扎,其中的一个黑衣汉子,凶神恶煞般,劈手就打了他两嘴巴,沉声喝道:“你影射中堂大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边上的人,本来都围拢上来,可一看是公人办差,尽皆散开,那两个公人拖着那中年文士,就往僻静处走。杨重梧对柳依萍轻声说道:“你先逛逛,我去去就来。”便跟了过去,一直到了清水河边,那两个黑衣人见左右无人,将中年文士推倒在地,抽出铁尺就打。 忽然,二人都觉手腕一紧,铁尺脱手飞出,紧接着脸上被打了两巴掌,他二人脑袋嗡嗡作响,齐唰刷地晕倒在地。那中年人痛恨严嵩作为,本也是一时义愤,犯了书生意气,借此灯会之机,自己做了严嵩奸臣的花灯,在路上行走,却不料遭了飞来横祸。 待看见二人铁尺拿出,已是魂飞魄散,想着这番不死也要被打残疾,早吓得闭紧双目,蜷伏挨打,然过了半天不见动静,麻起胆子睁眼一看,两个黑衣人躺在身边一动不动。只道是菩萨显灵搭救,他虽痴可却不憨,并未去摇醒两个黑衣人询问因由。慌忙只想要站起逃命,却哪里站得起来,连滚带爬,也不再看花灯,直接回家去了。 杨重梧回到“如意金蛇”旁,却不见柳依萍,便往前寻找。在灯谜区看见她,柳依萍满脸雀跃之色,见他过来,将手中的一堆物事,往他手中一放。杨重梧低头一看,见尽是手绢、毛笔、波浪鼓、糕点之类,正奇怪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见柳依萍眉毛一轩,说道:“绝妙好辞”。灯主右手大拇指一比,从边上麻袋中拿出一盒“龙须糕”,递了给她。杨重梧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手上的这些物件,都是她猜中灯谜的奖品。 他便也去看灯上谜面“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打一词”,想了好一会,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如果不知答案,这谜着实有些伤脑筋。 前方一个灯棚前,围了上百号人,柳依萍便拉着杨重梧凑了近去,只见花灯简陋,绢布上秃木稀疏,地上黄叶随风飘荡,谜面为“无边落木萧萧下,打一字。”边上又有一行小字“答对且能说出因由者,赠黄金十两。”灯主是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满脸皱纹,看样子应该已过古稀之龄。 杨重梧苦思半晌,毫无头绪,周边的人也和他一般,虽然奖金丰厚,可题目却是极难,片刻之后大多摇头而去。白须老者双目无神,木然呆坐,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柳依萍埋首蹙眉半晌,忽然抬头,柳眉一扬,玉手轻拍额头,低声呼道:“原来如此,妙哉!”那老者倒也还耳聪目敏,听到声音侧过头来,望向柳依萍,看见是一个玉树临风的浊世佳公子,年纪甚轻,最多也就十八九岁,便轻叹一声,又将头偏了过去。 柳依萍倒也不恼,微笑说道:“老丈,我想这谜底你也是不知道的吧?”杨重梧微微一惊,心道:“依萍这是怎么了,哪有自己出题,却不知谜底的?”他看见那白须老者蓦地抬起头来,两眼放光,白须微颤,心道这古怪老者果然要发脾气,只听那老者急声说道:“公子何以会认为老朽不知谜底呢?”他说话语速虽急,脸上倒是没有显出恚怒的表情。 柳依萍将手中折扇收拢,往左手上轻拍了两下,微笑着说道:“若是老丈知晓谜底,此题就不值黄金十两,但凡珍贵者,皆是因其未知未得,不知老丈以为然否?” 白须老者神色大变,站起身来,冲着柳依萍连连拱手,说道:“公子大才,字字珠玑,老汉肉眼凡胎,先前看见公子年轻,的确有些轻视之意,我给公子赔罪了。不瞒公子,我家中数代都算是诗书世家,这个谜语是我家祖辈留下来的,七十年前,因家中走水,便只剩下谜面而无谜底,而知晓谜底的长辈,尽随那场大火而去了。这谜颇是耗费心神,我父亲苦思了三十年,形销骨毁,郁郁而终,临终前叮嘱我不得再猜此谜。是可谜已入脑,白天晚上,那能不去思索?忽忽四十年,我亦行将就木,但想到,要将这个疑问带入棺材,心中实在戚惶。半个多月前,听别人说,保定府办中秋灯展,我便想着过来试试。公子若是能解老朽疑惑,别说十两黄金,再多些,我砸锅卖铁也会付的。” 第90章 华灯竟放,飞琼杳,意阑珊(十) 柳依萍见这白须老者语意诚恳,脸上却又带了几分患得患失的神色,知道他担心自己不肯吐露奥秘,便收了笑容,认真说道:“此谜确实有些匪夷所思。老丈莫急,我这就讲给你听,在南北朝时,齐国和梁国的国君都是姓萧,故而萧萧下指的是姓‘陈’的陈朝,‘陈’字无边即去掉耳刀,是个‘东’字,杳再落木,因此,此谜就是个‘曰’字。” 当柳依萍分说之时,白须老者先是神色迷惘,片刻之后,嘶哑了嗓音,顿足叫道:“我懂了,我懂了,原来是这样。”跌坐在椅子上,脸上表情又是凄苦,又带有一些欢喜,想来是回思岁月虚耗,光阴无情。 柳依萍一扯杨重梧的衣袖,二人悄悄地走了,想着那白须老者的落寞形容,两人心情都有些许沉重,没有说话。柳依萍径直往灯谜区外走去,像这样至难的谜语,都已堪破,其它的就味同嚼蜡了。 在灯谜区的尽头,有一个灯棚内,包灯的丝娟上绣了两幅图案,一面是一朵莲花冉冉升起,天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花灯转动,另一面是一大桌子人正在推杯换盏。柳依萍停下脚步,往灯棚里望了一眼,杨重梧见谜面上写着:宴罢客何为?打一中药名。 杨重梧低头沉思一会,脱口而出道:“当归。”灯主是位青年女子,模样也颇为秀丽,见他答对,抿嘴一笑,拿了一颗莲子给他,入手略沉,银光灿灿,竟是纯银所制。 杨重梧初次答对题目,心中不免欣喜,回头看时,已不见了柳依萍,想来是闲逛去了,便边往前走,边踮起脚找寻,可直到走完灯展区,都不见柳依萍的身影。掉头回转时,他已无心情留意那些个五彩斑斓的花灯,只在人丛中张望,一直到过了鳌山,依旧没有看见她。 看来是在人群中走散了,也可能已经回了客栈,杨重梧虽作如是想,心中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杨重梧一路飞奔,没过多久,就已回至客栈,他快步来到楼上,看到柳依萍房间里没有灯火,敲门也不见回音,想来她还没有回来。 他便回到自己房中等候,左思右想,时间过得好慢,站起坐下许多次,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心中只希望能听见柳依萍上楼的脚步声,而一直等到过了子时,住在客栈中的客人,都已陆续回来,而隔壁柳依萍的房间中,还是一点声息也没有。 杨重梧慌乱起来,猜想莫非她在灯展上遇到了什么变故,就如同上次在那个赵文华的宅邸中一般。一念及此,便再也坐不住了,快步走出房门,拔腿飞奔赶到横翠楼,看见灯会已经收场,没有了一个游客,只有稀稀拉拉的灯主,还在打包收拾东西。杨重梧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有看见打斗等异常的情况发生,才略微放心了些,无精打采地走回到客栈,去敲柳依萍的房门,感觉自己心跳的怦怦声,都已大过了敲门声,可仍然是无人回应。 杨重梧回到房间坐在窗前,月白风寒,圆盘如镜,照落一地清辉,他想起昨夜,柳依萍身着女装吃饭的情形,他的心与那一轮圆月一起缓缓下沉。回想起与她自相遇以来的点点滴滴,心中蓦然有了一种感觉,伊人已经杳如黄鹤,今生可能都不会再见,他一念及此,心中痛楚难当,几乎不能自持。 一夜未眠,万籁俱寂中,好容易等到那轮明晃晃的圆月终于全部沉下,东方才晃晃悠悠放出些亮光来。杨重梧走出房间,脚步沉重,来到柳依萍的房前,抬手敲门,无有人应,用手一推,门在里面并没有上栓,一推便开了。 房间中,空空荡荡,别说柳依萍的人影,便是她的行李,都已不在。杨重梧环目一顾,桌上摆着一张纸,用一个小酒杯压着一角,忙急步上前,把纸拿起一看,上面有一行字,字迹俊逸,似有暗香犹存。 杨重梧眼前发黑,以手据桌,方才站稳。纸上写道:“月满便是还亏时,与其旦夕思念,莫若相忘于江湖。”杨重梧拿着纸,呆若木鸡,他不知道是如何走回到自己房中的,混混沉沉,便往床上重重一倒。 在他的二十年来的岁月当中,有过几次刻骨铭心的分离,父母去世以及和义父分开,让他痛断肝肠,与驳分离后他怅然若失,可是现在心中,却是空空荡荡,魂不守舍。 若说真要是全身麻木毫无知觉,那也还好,可有一点隐痛,自心底最深处开始蔓延开来,初时尚不觉察,而后却越来越是强烈,四肢百骸,在不知不觉间,都丢失了抵抗的力气。 他想起了王君豪,现在,他非常理解王君豪为什么要大闹婚礼,为什么要形同癫狂。因为他也经历着,那种心如乱麻、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想要悲鸣,想要狂嚎,喉咙中只是咯咯作响,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杨重梧躺在床上,大睁了双眼,看着屋顶,成千上万个图片,在眼前飘荡,骑马的柳依萍、浅笑的柳依萍、薄嗔的柳依萍、低头的柳依萍、蹙眉的柳依萍、饮酒的柳依萍、猜谜的柳依萍……他心中清楚,这些柳依萍都已离他而去了,在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了。 “与其旦夕思念,莫若相忘于江湖。”既然会思念,为什么要相忘?为什么不能长相厮守呢? 为什么! 为什么!! 第91章 莲蕊香尘,今古恨,几时断(一) 接下来的十来日,杨重梧没有出过房门一步,整天活在天昏地暗之中。仙客来客栈的掌柜心善,怕他有个好歹,就让店小二一日三餐将酒菜送到房里。店小二每次送餐时,都看见他倒在床上蒙头大睡,饭菜基本上都是没怎么动,两壶酒却喝得涓滴不剩。 浑浑噩噩,日升日落,杨重梧既不打坐也不练功,满脑子尽是昏昏沉沉,睡觉亦是在半梦半醒之间。恍惚中,看见柳依萍款款走来,面色黯然,叹息道:“杨兄,你又何苦如此?”杨重梧看见了她,心中狂喜,大声叫道:“依萍!”豁然而觉,睁开眼来,却哪有一个人影? 他继续倒头又睡,迷离间,见半空中父亲脸色铁青,连连摇头叹息,母亲双目含泪,柔声呼唤:“尾儿,醒来!”杨重梧在梦里痛声呼喊:“父亲,母亲,孩儿想得你们好苦,我心里好难受啊。”一阵狂风吹过,父母都已不见,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茫茫宇宙之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四周一片漆黑,他真不知何去何从,此时“啊嗷”一声巨吼,如旱天霹雳、九天龙鸣,从天际发出,绵延不绝,是驳,是驳兄,杨重梧奋力坐起,睁开双眼,脑海中的鼓音渐行渐远,灵台终于缓缓清明。 杨重梧起床唤来店小二一问,今日已是八月二十七,巳时刚至。他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边洗脸边吩咐小二,去帮他买些香烛纸钱、果品、酒水等祭祀用品。他净完手面,用新月短刀剃了胡须,将头发整理清爽,另行换了一套干净衣衫,这些事情弄完,便十几天来第一遭下楼了。 这时,店小二也已经将他交代的所有物事买齐,杨重梧结了店中款项,牵了黑马,离店而去。那黑马有好些日子不得见他,看他提了行囊来,用脖子在他身旁不停挨擦。 定兴县离保定府就七十里路,不消一个时辰,已到了卧龙岗,杨重梧在土山脚下了马,提了行囊自行上山。想起七年多前的事情,依旧历历在目,一路上思绪万千,感慨已及。走了没多久,来到父母坟前,杨重梧点燃香烛,双膝跪倒,磕了九个响头,絮絮叨叨,把这几年发生的事情,都与父母说了。 坟的四周都还整洁,没有野草荆棘之类,正如大师哥说的那样,似乎年年都有人前来祭奠。杨重梧将果品果脯摆上,倒上两杯水酒,杨继盛与张贞很少喝酒,只是碰上高兴的事情或者重大的节日,方才小酌两三杯。 杨重梧靠着父母墓碑坐下,心下感觉要安宁了许多,如九年前在家中一般。迷离中似乎就要睡着,忽然听到脚步声响,忙睁开眼睛,站起身来,见山道上走来了一个两鬓花白的中年人。那人到了跟前,看到一个高个子年轻人站在坟前,也吃了一惊,站住不动,两眼上下不停打量。杨重梧记性极好,认出这中年人便是父亲生前的好友王世贞,当年父母过世时,他是刑部主事,父亲的后事,还是他和王璘与义父一起来操办的。 杨重梧上前王世贞躬身行礼,唤道:“王叔叔。”王世贞扬了扬眉,满面疑惑,问道:“你是……”杨重梧道:“王叔叔,小侄是杨应尾。当年还是王叔叔与我义父一起将我父母送上山的,小侄时时想起,心中感激得很。”王世贞又惊又喜,上前两步,伸手扶着杨重梧的肩膀,哽咽说道:“是应尾?你长这般大了,这些年,我还以为……”杨重梧扶王世贞到石凳上坐下,说道:“王叔叔,小侄这些年也确实是九死一生,不过幸亏诸位长辈照拂,小侄的性命才得保全。”王世贞双唇颤动,盯着杨重梧的脸,看了许久说道:“你与你父亲长得有四五分相似,你还活着,好啊,椒山有后了!孩子,你的义父呢?” 杨重梧眼圈一红,便将这几年的事情,拣要紧的几件告诉了王世贞,王世贞听说王一鸣到现在还是生死未明,也不由得喟叹说道:“一鸣兄侠风义胆,我是一见心折,你爹爹幸亏有这样一位好朋友,这些年没有讯息,只恐是凶多吉少,唉,惟愿上天庇佑了。应尾,这些年严党的权势,更胜以前,我受不了这种腌臜气,已辞官回家着书。嘿,我虽不在朝堂,可两眼无恙,倒是想要看看,皇天厚土之下,他们到底能猖獗到什么时候。” 杨重梧道:“王叔叔,侄儿八年不曾来拜祭父母,先前见坟周收拾得极为齐整,想来都是劳烦叔父费心了。”王世贞苦笑一声,摇头说道:“这几年我俗务缠身,有几年还是呆在别的对方,加上今天,我总计也只来了四次,惭愧得很,这道路与坟冢不是我来修整的。”杨重梧沉吟道:“不是王叔叔,那就有些奇怪了。”王世贞道:“应尾,你有所不知,朝野内外,京城狄道,敬重你爹爹的大有人在,所以有人来祭奠你父母,并帮忙修整些杂草荆棘,实在是不足为奇。” 二人说了好一会子话,直到日薄西山,王世贞说道:“孩子,今后你有什么打算?今夜你去我家住吧?”杨重梧谢过了王世贞,说道:“王叔叔,以后的事情,我还要好好想想,小侄八年没有来,今夜想就在这儿陪陪我爹娘。”王世贞点头说道:“也好,只是秋深夜寒,你莫要冻生病了。”杨重梧也点头说道:“小侄体健如牛,王叔叔大可放心。”王世贞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到杨继盛张贞坟前,行礼祷告完毕,便下山而去。 杨重梧送他到半山腰,想起一件事,便对王世贞说道:“小侄现在名叫杨重梧,今天的事情,请王叔叔不要对人说起。”王世贞也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当即说道:“我省得的。”便自行下山走了。 杨重梧回转到父母坟前,太阳已经缓缓落山,四处黯淡下来,便拿出纸钱来烧,忆起儿时与父母在一起的岁月,不禁又想起柳依萍说过的一句话:父母在,人身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不由得悲从中来,便想在父母墓旁放肆痛哭一场,然八年前,张贞就曾严令他不得哭泣。 杨重梧强忍悲伤,男儿泪,莫敢弹。 第92章 莲蕊香尘,今古恨,几时断(二) 烧完了纸钱,杨重梧躬身将杯中酒倾洒在墓碑之前,而后就地而坐,又将酒杯满上,陪着父母喝了三杯,身子靠着墓碑,沉沉睡了过去,这十几天来,直至今天,才算是踏踏实实睡了好觉。 梦里,张贞笑咪咪的对他说:“尾儿,你要寻个好姑娘娶了,为杨家延续香火啊,娘看那个柳姑娘,就挺好的。”杨重梧倏然而醒,见红日东升,鸟鸣间关,想起梦中母亲所说的话语,柳依萍的形貌又浮上脑海。 杨重梧使劲摇了摇头,甩去那非分之想,将坟前的东西收拾妥当,又向父母磕了九个头,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下山去了。杨重梧想先去京城,寻着大师哥,然后再定行止。 京城繁华,街道宽阔,茶楼酒肆,鳞次栉比,杨重梧不知大师哥身在何处。可他想起上次姜平川说过,此次来京,是为了打探严府和东楼门的讯息,东楼门谁都不知道在哪,那师哥就应该严府周边了。在路边找当地人一打听,严嵩的宅府是在月坛西面,阜成门外大约四里左右。 杨重梧来到阜成门外转悠了两日,既没见着姜平川,也没有看到那天与他在一起的尹小青。杨重梧心中盘算,大师哥在江湖中颇有声名,自然不会在这大摇大摆的晃荡,让别人有所察觉的,为今之计,只希望他能看到自己。 这天,酉时一过,杨重梧刚回到客栈,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打开房门一看,门口站着的是一个蓝衫浓眉虬髯汉子,自己却不认识。 那虬髯汉子着实不客气,招呼也不打一个,径直就进了房间,在洗脸架前站定。杨重梧微微一愕,正待问话,听得虬髯汉子说道:“师弟,我们才分开几天,你怎么消瘦成这副模样?”杨重梧又惊又喜,这分明是大师哥姜平川的声音,只见姜平川在洗脸盆里倒些热水,打湿了双手,在眉毛和胡须处捂了捂,过了一会用手一撕,就又变回了丰神隽玉的模样,原来那胡须眉毛都是他粘上去的。 杨重梧笑问道:“大师哥,你怎么装扮成这个样子?”姜平川洗了一把脸,施施然在桌边坐下,自己从茶壶中倒了一杯热茶喝了,答道:“师弟,我和你不一样,你在武林中,还算是一个生面孔,严府和东楼门耳目众多,我若是以本来面目在这转来转去,不消半天,就会被人认出来。今天下午,我在离严府一里多地支摊卖布,看见你来来回回的走了几趟,只是不好和你打招呼罢了。” 杨重梧一听他说卖布,马上想起了尹小青,便问道:“大师哥,尹家小姐和你一起在卖布吗?”姜平川玉面微红,说道:“她和她父亲两天前回了苏州,你还没有回答我,才分开几天,你怎么瘦成这样?”杨重梧这两天自己也照过镜子,双颊略陷,脸色发青,这都是柳依萍走后,他心伤欲狂,放纵自己所致,却不知道怎生与师哥分说。 姜平川见他神色黯然,想他可能是因为祭奠父母后过度悲伤,便轻声宽慰道:“重梧,逝者已矣,伤心无益,我们需要做的,是替他们讨回公道,让他们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杨重梧一听大师哥这样说,便感觉更加不好讲明了,他内心中,自然是不想欺瞒大师哥,可柳依萍已经离开了,说与不说都没了意义。而且,在他的心底,实在不愿回想起跟柳依萍相关的所有事情。 姜平川不再问他,杨重梧却想到另一件事,冲口而出说道:“大师哥.......”他脑中一转,又觉得不妥,便住口不往下说了。姜平川见他欲言又止,道:“怎么?你我兄弟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杨重梧脸色由青转红,期期艾艾地道:“大师哥,有句话我本不该问.......我刚才是想说,在你心底,是喜欢师姐还是尹家小姐多一些。” 姜平川笑容一敛,半晌才正色说道:“师妹她人才武功,都是上上之选,而且,我们在崆峒山相处这些年,彼此都知根知底,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也都觉得自然、平和、愉悦。可是......似乎我一直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子,离开久了,我自然而然会想念她。尹小青和我很谈得来,和她在一起时,我经常会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怦然心动的感觉......” 杨重梧听大师哥这样说,又不自禁的想起了柳依萍。男女之间,那种心跳的感觉,确实是一种让人刻骨铭心的记忆。 二人各有所思,房中沉寂下来,过了良久,姜平川抬头说道:“这件事,我也想过了好几次,一直没有答案,车到山前必有路,懒得伤脑筋了,而且,人世间的许多事情,也不是自己想就能解决的。哦,对了重梧,你来得正好,过几天,京城里会有件大事发生。” 杨重梧刚才似乎一直在漫无边际又黑沉沉的思念海洋里挣扎,他左冲右突,可又徒劳无功,听到大师哥的言语,忙振作精神问道:“什么大事?”姜平川说道:“九月初三,白莲教会在京城开坛说法,所以,现在白莲教教主和教内的重要人物,都已齐集到了京城。” 杨重梧一听,站起身来,眉间微蹙,凝声说道:“白莲教......” 第93章 莲蕊香尘,今古恨,几时断(三) 一说到白莲教,杨重梧马上就想起了他在格尔木打死的刘金,又记起父亲在世的时候,曾跟他说起过白莲教的来历。 这个白莲教自古有之,算是佛教净土宗的一个分支,为南宋时期有个叫矛子元的人所创建,教众崇奉阿弥陀佛,早期的教义是教导信徒念佛持戒,以期能够往生西方极乐。 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慢慢演化成了“在家出家”,教中弟子不落发不穿僧衣,清苦自修。白莲教信徒极众,在全国各地都有“食菜事魔”的说法。宋朝时还有一个教派,称为明教,教众崇拜日月光明,因教义相近,在元末的时候,与白莲教合二为一了。教内的信徒间,彼此都有关联,本乡本土的教众有时也会团结起来,对抗官府苛政或土豪劣绅,甚至也有聚众起义者,如北宋的方腊,元末的韩山童以及本朝开国的太祖皇帝。 杨重梧把自己所知道的这些,对大师哥讲了,姜平川点头说道:“的确是这样,本朝太祖皇帝起家依托的明教,其实就是白莲教。他当上皇帝以后,害怕别人学他聚众烧香造反,在即位当年就下令禁教。《大明律》中明令,凡妄称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烧香聚众、蛊惑民众的,主犯处以绞刑,从犯杖责一百,流放三千里。” “在当朝,白莲教虽然被官府屡次弹压,却有如星星之火,教众越来越多,现在还有了不少分支,如‘闻香’、‘金禅’、‘罗道’、‘混源’等,你在格尔木,见到和刘金谈话的那个人,应该是赵全,他是‘混源’一脉的首领。这些分支统属于白莲教,最少是在名义上,都归教主‘白莲圣母’统一管辖。” 杨重梧第一次听说这个“白莲圣母”,颇有兴致,用两手托了下巴,正身子前倾,想听他继续说。姜平川眼珠一转,微微一笑道:“时候不早了,我都没有吃饭,你让小二炒几个小菜,送到房里来,我们边吃边聊。” 杨重梧咕嘟了嘴,只得下楼安排酒菜,过了一会,店小二上来,将酒菜摆好,姜平川这才边吃边继续往下说。 姜平川年纪虽轻,可作为崆峒派第三代的大弟子,在武林中声名颇着,他武功又高,行走江湖多年,又没有其他一些自诩为名门正派的臭架子,所以在江湖中朋友委实不少。他的武林见闻,是远远超过几个师弟妹的,可关于白莲教的一些比较隐秘的事情,大多还是这次离开崆峒山前,师祖对他说的。 白莲圣母便是现任白莲教教主,名字叫做唐赛儿,年纪应该已经超过百岁。近几十年来,武林中从来没有人见到过她,可在六七十年前,她已经叱咤风云,一度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唐赛儿是山东人,嫁了个丈夫叫林三,当年,山东连续发生水涝旱灾,田地中的庄稼颗粒无收,老百姓只能靠吃草根树皮过活,后来草根树皮吃完了,还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剧。饿得实在没了办法,林三带了一帮乡亲,去抢劫官府粮仓,结果都被活活打死了。唐赛儿见丈夫一直没有回来,便离家出去寻他,也是机缘巧合,在一个山坳中,无意中得了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把剑和一本书,当时并没有太在意,左右喊了几声,却无人答应,就带回家中,顺手丢在一个箩筐里。 唐赛儿后来得知丈夫已经惨死,就立志要为夫报仇,可她一介弱质女流,如何能和那些个贪官恶吏相抗。伤痛了些时日,忽然想起了山坳中得的那本书,找出来一看,前半册是一本剑谱,后半册是一些玄术,就照着那书修习。唐赛儿天分极高,一年之后,竟然剑术高超,法术更是惊人,可以剪纸为马,撒豆成兵。 为报丈夫被杀之仇,唐赛儿召集了数千人马,率众起义,竟然连战连捷,各地纷纷响应,三司联名报警,震动京师。后来朝廷加派大队人马,义军作战失利,被朝廷击溃,而唐赛儿已经从容逸去。 因唐赛儿不除,朝堂内的官员是寝食难安,后来不知道如何听说,唐赛儿已出家为尼。于是,各州县官吏,捉拿了一万多名尼姑,送往京城,严刑讯问,有人熬邢不过,便有屈打枉招者,一时间,便有许多个“唐赛儿”被斩首示众。 唐赛儿不愿因自己的缘故,连累到其他人,便去京城投案自首。朝廷一见真赛儿来了,便放了其它尼姑,当众开堂,三司讯问,大刑伺候。唐赛儿受刑时,却是丝毫不觉痛楚,慷慨陈词,痛斥朝廷不仁,贪官横行,视贫苦百姓犹若草芥。三司没了办法,只得勾了生死簿,就在午后问斩。 然而,刀枪斧钺,却奈何不了玉骨冰肌,怎么也杀不死她,后来,唐赛儿轻轻一抖,缚身的铁链都落在地上,跟着右手朝天一指,忽然之间,漫天乌云压顶,法场之上,伸手不见五指,等到那黑云散去后,已没有了唐赛儿的身影。 第94章 莲蕊香尘,今古恨,几时断(四) 杨重梧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摇头说道:“这个,我倒是有些不大相信。”姜平川轻拍了下手掌,笑道:“照啊,到底是师兄弟,连说的话都是一样,当时师祖跟我讲后,我也回的是这句话。”杨重梧问道:“那师祖他老人家怎么说?”姜平川道:“师祖当时只是微微一笑,未置可否,过了一会,才说‘刀枪不入和甩去缚身铁链应该是真的,那定然是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和缩骨功。剪纸为马,撒豆成兵,呼云唤雨可能是以讹传讹吧。不过,也难说得很,可能我们是井底之蛙吧,大千世界,奇人异能的太多了。’跟着师祖又说,唐赛儿从京城离开后,不多久就成了白莲教的教主,江湖尊称‘白莲圣母’,虽然已有一百多岁,可不但未死,而且不老,永远是二三十来岁年纪,真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姜平川见杨重梧还是发愣,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若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师弟,你说的那个神驳的事情,我也是不信的。”杨重梧一想,心中也就有些释然了。神驳的作为形状,若不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从别人口里说出来,委实难以让人相信。 姜平川又说道:“白莲教教主我是未曾见过,可白莲教的左右护法,我曾有过一面之缘,都是很了不起的厉害人物,特别是左护法风休老前辈,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杨重梧给大师哥倒上一杯酒,姜平川拿起酒杯,只在手上把玩,却不就喝,说道:“七年多前,我们师祖七十二岁生辰,道家的人,七十二岁、八十一岁都是大生辰。江湖上各路人马,齐聚崆峒山来给师祖贺寿,崆峒山热闹非凡,师祖他老人家恬淡谦冲,从来不以名门大派的掌门和武林四绝自居,所以要求崆峒派门下弟子,对所有来客都需礼数周全。那时,俞师弟和石师弟都还没有来,瑛妹她年纪尚小,我作为第三代的弟子,当天去崆峒山下迎客,都有近三十次。我接的还只是些普通的江湖人物或小门派的首脑,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大多是由我父亲和二师叔下山去接的。少林派的方丈清虚大师、峨嵋派掌门正静师太、昆仑派掌门何无极、华山派掌门谢嘉仁以及南绝独孤凤,是师祖亲自迎接的。除了这几个位望极高的武林掌门外,他还接了两个人,就是白莲教的左右护法了。” 杨重梧问道:“独孤前辈也来了?那其它两绝呢?”姜平川道:“据说,东方白极具抱负颇有野心,南宫飞鹰性情阴沉不爱说话,师祖与他们两位,都谈不上什么交情,那日他们两家只派了门下弟子过来随礼。”杨重梧又问道:“武林六大派,少林、峨眉、昆仑、华山的掌门都到了,武当派呢?”姜平川道:“武当派的掌门莫言道长,已经失踪了好些年。奇怪的是,武当派一直没有推选新掌门。师祖生辰那天,来的是莫言道长的师弟莫名道长,是二师叔接的他。”杨重梧说道:“哦,是这样。华山派的前掌门谢嘉仁大侠,我上月曾经见过,他还帮我和陆掌柜一个大忙,解决了崞县难民的粮草被服。这白莲教的左右护法,又是什么样的人物?也让师祖出玄圣宫接驾。” 姜平川不再旋转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说道:“听父亲说过,师祖亲自迎接有些是看在白莲圣母的份上,不过风休老前辈,成名已有四十年,是与师祖同辈的人物,右护法雷天九前辈,近二十年来,也是名动武林.......” 杨重梧一听“雷天九”这个名字,本想开口打断,又强行忍住,听大师哥继续说道:“这两位前辈修习的,都是已经绝传多年的武功,风老前辈的武功名叫‘八音附骨拳’,雷前辈习的是‘龙象般若掌’。风老前辈的武功应该更厉害一些,上次华山论剑时,风老前辈没有去参加,有人说他是因为白莲教中有要事,所以耽搁了,也有人说,他可能感觉自己的武功,比其它几位略逊一筹,所以才并未出手。后来父亲跟我说,师祖也很佩服风休前辈,说他是‘心忧天下,不在意个人名利’。重梧,你刚才想说什么?” 杨重梧不由得更加佩服这位大师哥,真是心细如发,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张一张嘴,也被他发觉了,难怪像驰威师叔这样严峻的人,说起姜平川来,都是一脸赞许的表情。 杨重梧又给大师哥斟满了一杯酒,说道:“这个雷天九前辈,十天前在定州,我是见过的。”姜平川眉毛一挑,杨重梧便把他走后的第二天早上,雷天九将自己引入树林,过了三招的事情说了。 姜平川觉得很是诧异,沉吟说道:“这就怪了!雷天九前辈喜欢与人比斗不假,当日师祖宴席完后,他便拉着我父亲比划了几掌,但双方都是点到即止。可是,以他现在的身份,和一个晚辈动手过招,而且又不道明缘由,这就有些让人莫测高深了。”杨重梧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喝了,笑着说道:“是啊,当时我还以为,他是‘黑白无常’请来找我算账的。”姜平川摇头说道:“决计不会。黑白双熊没有师承,和他肯定谈不上渊源,另外,雷前辈自视极高,也不屑与黑白双熊这等不入流的江湖人交往的。” 姜平川又沉思半晌,摇头道:“这些个前辈高人行事,往往出人意料,我们瞎猜也是徒劳,且不要管他。如果不是即兴起意,他若有事,自然会再来找你,到时候再问个明白就是了。我们辈分比他低,礼数自当周全,可也不能堕了师门声名。”这几句话,有些为了维护本派声名,作为崆峒派大弟子吩咐师弟的意思,杨重梧收了笑容,连连点头应诺。 姜平川接着又说道:“白莲圣母与左右护法在白莲教中,地位尊崇无比,可听说在教主之下,还有一个‘白莲圣女’,职权还在左右护法之上。这个圣女必须是守身如玉的处子,终身不得婚配。只是,江湖上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位圣女,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还有人说,当今武林最为神秘的六人,白莲教主、白莲圣女就占了其中之二。”杨重梧听得入神,问道:“大师哥,那另外的四个人是谁啊?” 姜平川用手指轻啄了一下杨重梧的脑壳,打了个哈欠,笑道:“偏你有这许多问题,现在已经快要子时了,我们还在这里闲扯,要是在山上,我们就早该挨骂了。让店小二收了桌子,我们也该睡了。”杨重梧往窗外一看,天空无月,四下里已无一处灯火,确实夜已深沉,便不去唤店小二,自己动手收拾了桌子。 姜平川已洗漱完毕,笑道:“今夜你我兄弟抵足而眠,你可不许打呼噜。”杨重梧上床之后,听见师哥呼吸略沉,看来已经睡熟,便轻手轻脚的灭了烛火盖上被子,只是半点睡意也无。 柳依萍的模样,又准时准点的闯进脑海,虽是四下一片漆黑,然而,她的一颦一笑清晰无比。杨重梧无声的叹气,刚才自己何尝不知已近子时了,只是不敢躺下来。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打岔,真不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 杨重梧索性睁大眼睛,隔了纱帐望向窗外,天上只有北斗七星的稀稀光亮,一闪一闪的,又听到蚊鸣蛐叫,清晰无比。他怕吵醒了姜平川,不敢辗转,约莫一直到了后半夜,才迷糊睡去。 第二日寅时刚过,杨重梧醒来睁眼一看,大师哥正在洗脸。姜平川看他坐起,便笑嘻嘻的问道:“昨夜你睡着之后,叫了好几声‘依萍’,依萍是谁?” 第95章 莲蕊香尘,今古恨,几时断(五) 杨重梧不由的红了脸,定是昨晚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后说梦话喊出来的,道家的人认为魄动故生梦,魂动则梦呓,他从小一直认为自己是不说梦话的,至少是从来也没有听父母说过,在柳依萍离开后自己便魂不守舍,正是日有所思,必然夜有所梦,竟然还说起梦话来。 一想到柳依萍,杨重梧心下又有些隐隐作痛,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问姜平川道:“大师哥,今天我们如何安排?” 姜平川见他岔开话题,神色间又有些古怪,心中略觉有些诧异,他为人精细性情谦和,当下也不再追问,边洗脸边说道:“几个月前,在崆峒山时,你说东楼门想要联合白莲教,师祖认为按照常理来论,白莲圣母应当不会与东楼门同流合污。然而白莲教有数十万之众,着实轻视不得,为以防万一,故而在两个多月前,师祖给白莲圣母写了一封书信,让二师叔亲自送去丰都,然二师叔到了丰都后,听那里的教众说,白莲圣母带着左右护法外出云游。二师叔在丰都呆了十来天,白莲圣母始终没有回来,二师叔不愿将师祖的亲笔书信交给其他教众,便只得怏怏回山。六天前,父亲将丰都的情形,以及师祖的书信一并飞鸽传书给我,并告知他得到讯息,白莲圣母来了京城。我这几日,便在京城着意寻访白莲教,才知道九月初三白莲教开坛说法的事情。” 杨重梧跃跃欲试道:“大师哥,要不我们去白莲教的京城分舵走走,也去见识一下这些传说中的前辈英雄?”姜平川已洗完了脸,挂好帕子,笑着问道:“师弟,你想见谁啊?”杨重梧道:“便是你昨晚说的白莲圣母啊。”姜平川哑然失笑,好一会才道:“唐老前辈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若是我父亲或二师叔来,她可能会看在师祖的份上,见上一见,我们两个小辈......”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意思却是分外明显了。 看见杨重梧面上神色失落,姜平川又道:“父亲把师祖的书信也传来了,定然是想让我相机行事。昨日,我已查访到白莲教京城分舵所在之处,本想着今日便去,既然你也来了,我两兄弟便同走一遭吧。白莲教教主见不着,请白莲教的左右护法将师祖的书信转交给唐老前辈,也是好的。” 杨重梧一咕噜从床上起来,穿衣洗漱,二人收拾停当,姜平川一身紫衣,杨重梧一袭蓝袍,兄弟两个都是精神抖擞,让店小二送来文房四宝,姜平川写了拜帖,便带着杨重梧离店往大前门而去。出了大前门,走了没多久,姜平川在一家铁匠铺前站定,铁匠铺内,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脱了上衣正在不紧不慢地打铁。 那口铁锤比寻常铁匠铺的要大上一半,旁边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扯动风箱,兄弟俩站了一会,见他打的是一把大号火钳,火炉上火焰升腾,热度极高,可这汉子脸上身上却不见一滴汗水,内力应该不弱。姜平川待锤声少歇,便双手递上拜帖,朗声说道:“前辈请了,崆峒派后学晚辈姜平川携师弟奉师祖之命,前来拜谒白莲教的诸位前辈,烦请通报。” 打铁汉子放下夹钳与大锤,接了拜帖看了看,又望了望姜平川与杨重梧,脸色略变,瓮声瓮气地说道:“你们等着。”他转身就进了后院。扯风箱的小伙子站起身来,看见这两个英武小伙朝他微笑,便也挠着脑袋,嘿嘿的笑了起来,对着姜平川说道:“你是‘玉面霸王掌’姜大侠吧?”姜平川笑道:“大侠二字,我真是愧不敢当,我是姜平川,小兄弟贵姓?”那小伙子脸红红的道:“我叫林臻,跟着师傅在这里打铁,没有什么出息。我们这些江湖中的年轻人都对你敬仰得很,你武功高又行侠仗义,你不是大侠谁还是大侠。”姜平川正色道:“打铁的又怎会没有出息?隋唐的尉迟恭便是打铁出身,有谁敢说他不是英雄?小兄弟,人一定要自己看得起自己才行。”那姓林的小伙子又抠了抠头,有些难为情的笑了笑。杨重梧透过门帘的缝隙,隐约看见铁匠铺后面,竟是连着一大处庄园,院落便有三四丛,房屋至少也有一两百间。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门帘掀开,先前的那打铁汉子回来,又拿起夹钳,夹了火钳在炉上烘烤,那小伙子一见,立马蹲下去拉风箱,打铁汉子也不抬头,只说道:“进去吧。”姜平川依旧微笑,双手抱拳道:“谢过前辈。”便与杨重梧绕过火炉,进了里间的第一进院落。 杨重梧觉得,此处与外面的铁匠铺,简直就是两个世界,院内松柏成荫,溪水徜徉,亭台错落,真是好一处园林。二人正游目四顾,听到一处假山后有些许声响,两兄弟对望一眼,便见有九个青衣女子,从假山后齐刷刷地跃了出来。落地之后,八个女子排成两列,有一个头裹白巾的女子站在最前边,各人都是一样姿势,右手都举着一把长剑,剑尖上指向天。 九名女子齐声喝道:“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圣女降临,白莲重生!来者何人?”姜平川望向领头的青衣女子,抱拳说道:“崆峒门下弟子姜平川、杨重梧前来拜访,这位姐姐,你就是白莲圣女吗?” 那领头的青衣女子,见姜平川玉树临风、温文有礼,脸上不由自主的一红,略有些把持不住心神,微微现出忸怩的神情,可一瞬间就发觉自己有些失态,连忙面罩寒霜,厉声喝道:“白莲圣女身份何等尊贵,岂是凡夫俗子等闲能见的?我管你是哪个派的,要想进去,便先得过了我们姐妹的九莲剑阵再说。”言罢,九人忽地散开,九剑齐伸,剑光闪闪,将姜、杨二人围在当中。 姜平川皱眉笑道:“师弟,请你打发了罢。”说完脚尖一点,身如惊鸿,已跃出包围,施施然坐在假山旁的一块石头之上,好整以暇,双手抱膝。众女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一道身影快得不可思议,待得要有所动作,可一转眼,就见那位公子爷已经笑嘻嘻的坐下了,不由得面上纷纷变了颜色。 第96章 莲蕊香尘,今古恨,几时断(六) 杨重梧知道大师哥不想和女人动手,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然而形格势禁,无可奈何,他自然知道这是白莲教试探他们是否真是崆峒门人,若自己也不出手,可能会有些误会。他着眼一看,见九女站位,暗合八卦方位,领头女子居间策应,师哥刚才一跃,正是从开门而出的。杨重梧看分明后,心中暗暗好笑,开休生三吉门,都是由脸上长痘的女子据守,不知是不是巧合。他便强忍笑意,抱拳正色道:“请各位姐姐赐招。” 蓦地眼前青光嚯嚯,领头女子当先发难,挺剑急刺,杨重梧一个“凤点头”,也不招架,脚尖斜点,扑向生门,镇守生门的女子长剑一封,伤、杜、景、死四门的女子剑招随至,杨重梧人未站定,鹞子翻身,直逼休门,诸女剑招用老,来不及转身,阵法中破绽已现。杨重梧哈哈一笑,“去彼取此”只使半招,手掌连翻,九女但觉手腕一麻,再也拿不住青峰长剑,“仓啷啷”一片连响,长剑落了一地。杨重梧站在圈外,双手一揖,说道:“各位姐姐,得罪了!” 领头女子恨恨地瞪他一眼,也不去捡掉在地上的长剑,说道:“你们随我来。”转身便往里面的院落走去,姜、杨二人在她身后跟随,姜平川悄声说道:“师弟,刚才你那一手可帅得紧啊,师哥可不及你。”杨重梧正要回师哥的话,前面那个女子回头,又是恨恨瞪他一眼,同时也偷偷看了一眼姜平川,杨重梧分明看见,她转头回去时,脸上又有些红了。 进了第三进院落,三人来到一所茅屋之前,那女子站定,朝着躬身说道:“启禀右护法,崆峒派的人求见,已过了九莲剑阵。”门咿呀一声开了,有一个从里面走了出来,杨重梧一看,走出来的正是前些时日在树林中试他武功的雷天九。 姜平川抢上两步,深揖做礼,口中说道:“姜平川见过雷前辈,三四年未见,前辈身子安好?”雷九天右手一扶,和声说道:“还好,没给一些人气死,广平,你父亲可好?”姜平川略感诧异,听到问及父亲,两手垂立,恭声道:“劳前辈牵挂,家父身体康健,只是经常念叨前辈。” 杨重梧也是长长一揖,说道:“雷前辈,我们又见面了。”雷天九瞪他一眼,说道:“小子,你也来啦。你们随我来吧。”拂袖转身,便往茅屋里走去,姜平川抱拳谢了那带路女子,那女子便脸色绯红的退下了,二人紧跟雷天九进了茅屋。杨重梧暗暗摇头,同样是崆峒弟子,不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似乎对他都不太友善,大师哥长得好,总是要招人待见些。 不知道雷天九动了什么机关,茅屋的一面墙壁上,缓缓打开一道暗门,雷天九当先引路,进了暗门。三人走过几丈回廊,便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大屋子,屋内烛火通明,檀香袅袅,正对面的墙上,一尊丈许高的弥勒佛以手抚肚,张嘴大笑。 弥勒佛像下的蒲团上面朝门口坐着一个人,猛然一看似乎是个寻常妇女,细看之下却心下莫名震颤,明明她就在那里,却让人感觉如梦似幻,很不真切,姜平川杨重梧仔细思索,便想到了内心有这种感觉的原因。人与人之间,初步认知就是男女和年纪,此人明明是个女子,却偶然会让你有种气势威猛、气吞山河的男人的威势,当你正要细细品味时,却又变得温和如玉了。年岁更是无从估计,要说三十、四十、五十,似乎都有依据,又好像都不是。 只见她面容慈和、宝相庄严,静静地坐在那里,在她的左侧,一个七十来岁的身形清瘦老者手持念珠,面容肃寂,也是静静安坐。 雷天九朝弥勒佛像下的女子躬身行礼,轻声禀道:“圣母,崆峒派的两个弟子来了。” 姜平川与杨重梧二人心下均是一惊,对视一眼,而后双双长揖到地,姜平川朗声道:“崆峒晚辈姜平川、杨重梧拜见教主,教主万安!” 白莲教主唐赛儿,淡淡一笑,姜平川忽觉满屋烛光无风自摇,听她说道:“不必多礼,请起。你家师祖安好?”声音不疾不徐,清晰异常,还是与外形一样,无法判断年岁。姜平川与杨重梧感觉春风拂面,懒洋洋的好不舒服,心里只希望这个声音继续说下去,只因听在耳中,莫名的平安喜乐。 杨重梧内功深厚,首先回过神来,见大师哥还在懵怔,便用手肘轻捅了一下,姜平川忙吸了一口气,凝神答道:“有劳教主动问,我师祖安好,来时师祖有亲笔书信一封,拜上教主。”他从怀里拿出书信,脚步不动,双手递上。 雷天九过来接了,走上两步,呈与白莲教主。唐赛儿拿了书信,却不展开就读,轻轻笑了一笑道:“在我‘九转纶音’之下,能瞬间恢复清明的,三十年来,你俩是头一个,司马了不起啊,徒孙都如此了得。”这几句话,她未挟九转纶音功力,可赞扬之意已是非常明显。 姜平川面上一红,心道这白莲教主好生厉害,自己也算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进入这屋子后,他都在时刻提防,而她只一张口说话自己便着了道,若不是师弟机警,定然是丢尽师门颜面了。 姜平川却不知道,唐赛儿近百年的功力岂同等闲,九转纶音为西域佛门之不世神功,施功者在语音中裹挟惊魂动魄之力,令闻之者欢欣愉悦,不能自已。他的“震元掌”已具八成火候,魂受感并不严重,可练魄之七伤拳他只有三成功力,故而闻音魄动不已,而杨重梧震元掌、七伤拳都已具火候,内功更是深厚,所以他仅仅是愣怔了一忽而已。 唐赛儿已看完书信,淡然说道:“司马倒是谦逊得紧。”左面的清瘦老者说道:“司马素雁虽是武林中之少有的奇才,可跟您相比,还晚着两辈,谦虚些是应该的。”他虽然形容略显衰老,可声音却是清亮如少年。姜平川这时才躬身向这老者行礼,说道:“见过风老前辈。”风休摇了摇手,朝他呲牙一笑。 唐赛儿对姜平川徐徐说道:“你回去后回禀你家祖师爷吧,白莲教旨在普救众生,东楼门意在窃国夺权,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点让他大可放心。”顿了一顿,又说道:“白莲教枝叶繁杂,我会尽力约束,有个别教支可能阳奉阴违,唉,我也是鞭长莫及了。”姜平川垂手躬身说道:“多谢教主!晚辈省得。” 忽然,唐赛儿目光灼灼盯着杨重梧,沉声问道:“你就是杨重梧?” 第97章 莲蕊香尘,今古恨,几时断(七) 唐赛儿的目光好不厉害,杨重梧被她一盯,心下莫名一震,他也是初生牛犊,当下上前半步,抱拳躬身应道:“老前辈,晚辈正是杨重梧。”唐赛儿依然盯着他,脸上神色不可琢磨,沉声说道:“好小子,来,你接我一掌。”她依旧坐在蒲团上,缓缓提起右掌,掌心朝向杨重梧,望外平推。 杨重梧见她掌出伊始,只是一掌,而推出后,便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只是稍瞬,眼前所见尽是掌影,他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掌法,也不知哪一掌为真哪一掌是假,吃了一惊,忙后退一步。 唐赛儿轻叱一声,漫天掌影化而为一,直击杨重梧的前胸,杨重梧不敢怠慢,抱元守一,气凝双臂,伸双掌来接单掌,三掌一交,杨重梧感觉对方掌力极其微弱,简直是若有若无。 杨重梧心中暗道:“听大师哥说这教主年纪已过百岁,没想到气力如此衰竭,我若伤了她,那可是大大不妙。”急将内力回撤,这收回内力其实是凶险之极,如同手举大锤打人,锤至半途,要硬生生的收住。杨重梧正徐撤内力,正当内力将撤未撤之际,忽然感觉对方掌上劲力暴涨,如同崩山裂地之势,杨重梧瞬间一颗心如同坠入冰窟。 杨重梧现在要应付自己回收的内力,尚且吃力得紧,哪有余力去抵挡这排山倒海的力道,姜平川大声急呼道:“老前辈手下留情!” 杨重梧勉力将手掌回收一尺,靠近胸前,同时足尖后点,往后急跃,心中却清晰异常,这一下自己即使不死,也必定重伤无疑。 唐赛儿一掌拍出,风声猎猎,灯烛俱墨,如此威势,莫说杨重梧心中悲凉,姜平川也是相救不及,心想师弟在这一掌之下,很可能会骨节寸裂,甚而会一击两段,急红了双眼。 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姜平川看得分明,喜出望外,说道:“多谢老前辈!”便跨上两步,走到杨重梧的身前。杨重梧身旁的一张八仙桌被击得粉碎,他人却是脚上头下,跌落在地,用手一撑,又跳了起来。 姜平川低声问道:“师弟,怎么样?可有受伤?”杨重梧此时满脸困惑,试一运气,周身无碍,见姜平川站在自己与唐赛儿的中间,知道大师哥是担心唐赛儿再度出手,便说道:“大师哥,唐老前辈手下容情,我没事。”杨重梧感觉,就在那惊涛骇浪般的掌力将要及身之际,唐赛儿伸左手在他腰眼一拨,自己便身不由己的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也就是如此,他回击自身的内力,便已完全消解,唐赛儿内力已出,只是方向略转,那八仙桌就成了一堆齑粉。 有侍女过来点燃烛火,师兄弟二人见唐赛儿面色安详,端然正坐,真是静如处子,动若神龙,心中都不由得既佩且惧。唐赛儿淡淡说道:“这小子良心倒是不坏,你刚才出掌后,若是乘势进逼,现在就是那张桌子了。”杨重梧知道她所言不虚,便点了点头。心中却是疑惑,雷天九和她为何都要出手试一下自己的武功。 唐赛儿说道:“你的内功颇是不弱,只是有些奇怪,你的内力是纯阳根基,与崆峒派的内力大有不同。”姜平川与杨重梧更是钦服,只出手一掌,虚实尽知,真乃神人也。杨重梧躬身答道:“晚辈少年时跌落山崖,在一个山谷中偶得了一本经书,我是按那经书习练的内力,正如老前辈所言,晚辈还没有学过我们崆峒派的内功。” 唐赛儿说道:“哦,在山谷里学的内功,不知道能不能对我老太婆讲一讲。”杨重梧见她此时并无恶意,又感激她先前手下容情,便一五一十,将跌落山崖、获取经书、与驳相戏的经历简略讲了一遍。 本来神驳的事情,与唐赛儿问话无关,可杨重梧觉得,这个白莲圣母武功如此神奇,年纪已过百岁,定然是见多识广的人,所以就特意说了,看她是如何反应。 果然,唐赛儿对《九阳真经》、《胡青牛医经》以及《难姑毒经》都没什么兴致,只是简单地询问几句。可当杨重梧说到神驳时,便神情郑重起来,反反复复地,尽是了解杨重梧与神驳相处的所有细节。她本来处事泰然,真可以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此时眼中竟然大放异彩,神色也是略显激动。 期间,唐赛儿两次问道:“你骑上驳背没有?”那左边坐着的老者,便是姜平川说的白莲教左护法风休,他跟随唐赛儿已有五十多年,从未见过她有今天这样神态。 杨重梧见唐赛儿对神驳的事情如此关注,完全就不是寻常人之将信将疑的表情,便问她是否曾见过神驳,唐赛儿却不回答,只是低头沉思。 白莲圣母不说话,另外四人便都不开口,一时之间,房间中再无一丝声音。过了好半晌,烛火一爆,发出“扑”的一声轻响,唐赛儿似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她抬头问道:“囡囡在哪里?囡囡怎么没有来?”风休叹了一口气,对唐赛儿说道:“这孩子,先前我去叫她了,就是不肯来,你也知道的,她的主意大得很。”唐赛儿轻叹道:“我活了一百多年了,就没有见过,有谁是躲着能把事情解决掉的,小九。” 雷天九答应一声,听唐赛儿说道:“小九,你带杨重梧过去看看吧。我倦了,你们去吧。”杨重梧和姜平川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要去见谁。杨重梧本有满肚子的疑惑,可看见他们三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便不多问,与姜平川一起,向唐赛儿与风休长揖告退。 师兄弟二人,跟随雷天九往屋外走去,临出门时,杨重梧回头望了望,看见唐赛儿端坐在蒲团上,眼睛也在看着他,似乎若有所思。 第98章 莲蕊香尘,今古恨,几时断(八) 三人出了房间,望东走了五六丈,到了一个亭台处。雷天九停下脚步,轻轻连拍了两下手掌,片刻间从一个房间中走来了一个青衣女子,向雷天九躬身行礼。杨重梧一看,奇怪这白莲教中,除了唐赛儿外,都是身穿同样服饰的女子,可看了看面相,先前所遇的九女中,并没有现在这个女子。 雷天九对姜平川说道:“广平,我带杨重梧去见一个人,你先随这位姑娘出去,去会客厅中喝茶等候吧。”姜平川略一踟蹰,问道:“雷前辈,我能不能和师弟一起同去?”雷天九摇了摇头,道:“你刚才也听见了我们教主的法旨,让我带杨重梧一人前去,你回去替我问候令尊。” 姜平川答应一声,便侧头望向杨重梧,说道:“师弟,我在外面等你,你自己要诸事留意。不过有雷前辈照拂,料来也不会有什么事情。”杨重梧知道姜平川担心,心中感动,说道:“大师哥你放心,我省得的。”雷天九冷笑道:“广平,你也没必要拿话来将我的军,你们两个小娃娃,虽然武功都还不错,可白莲教若想不以礼相待,你们恐怕还真是来得去不得。” 姜平川眉毛一轩,转而又想,雷天九这话倒的确不是虚言恫吓,单是白莲圣母一人出手,自己和杨重梧就应付不了,唐赛儿让师弟去见什么人,也未必是有什么恶意。只是,自打他行走江湖以来,从没有一天像今日这样,事事不得自主,心中不免有些憋屈,当下不再多言,朝雷天九一拱手,便跟随那个青衣女子,往外走去。 雷天九继续往东走,脚步不疾不徐,杨重梧随后跟上,笑着问道:“雷前辈这是要带我去见谁啊?”雷天九冷哼一声道:“年轻人着什么急啊,待会见到了,你不就知道了。”杨重梧见这雷天九自定州见第一面起,便对他颇有成见,便不再自讨无趣,只是默默跟随。 又走了一小会,听得前面琴音隐隐,杨重梧父母深通乐律,父亲曾师从当朝大乐师韩帮奇学习音律,更是此道大家。他自小受父母影响,六岁多时,就会弹奏几十首曲子,到十三岁已颇通音律。他边走边凝神细听,乐曲是《深谷幽兰曲》,弹奏之人技法高超,婉转悠扬、节律天然,但似乎心中颇有窒碍,琴声中未显空灵之意。 两人又往前走了十余丈,来到一处柳树林前。杨重梧听见琴声就是由柳林中传出的。来到柳林中的一个小院落前,雷天九停住脚步,等待琴音消散后,在院门上敲了三下,说道:“囡囡,圣母让我带杨重梧过来了。”里面一时间没有任何声息,片刻后,琴声铮铮两响,雷天九轻轻推开院门,对杨重梧说:“你自己进去吧。”便微微摇头叹息,转身走了。 杨重梧跨进院门,院子不大,左右各植一株垂柳,秋深叶黄,再往里看,是一处池塘,池塘中几叶秋荷,摇曳生姿。池塘的右面,有一幢精致的木制小屋,而在池塘与小屋之间,一个白衣女子,手抱七弦琴,背对着杨重梧,坐在石桌旁边的一个石凳上。 一看见这个背影,杨重梧便觉有如五雷轰顶,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脑门,情不自禁,向前冲出两步,喉头一阵发紧,费了老大的劲,才嘶声道:“你......你......”。 那女子将七弦琴轻轻放在石桌上,而后站起,缓缓转身过来。 白衣胜雪,伊人如玉,眉如远山青黛,目若西湖漾波,却不是柳依萍是谁?只是她玉颜略有销殒,面色稍显憔悴。杨重梧晃了两晃,差点站立不定,长吸了一口气道:“依萍,果然是你!” 柳依萍看他一眼,臻首微颔,说道:“是我,杨兄,别来安好?”杨重梧脑海中一片迷茫,似有千言万语齐集心头,然而却整理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口中喃喃念道:“好,好。” 这时又有一个青衣女子端了茶盘出来,放在石桌上,拿起了七弦琴,说道:“小姐,杨公子,请喝茶。”杨重梧此刻脑中空空荡荡,在石桌旁的一张石凳上颓然坐下。无意中望了一眼那青衣女子,仿佛似曾见过,蓦然想起,这就是在保定府中秋灯会上,自己猜对灯谜后,给他银莲子的那个姑娘。 青衣女子见杨重梧看她,便嫣然一笑道:“看来杨公子还是记得我的。”柳依萍轻声说道:“芸儿,你先去吧。”那青衣女子答应一声,抱着琴提了茶盘走回了木屋。 杨重梧紧盯着柳依萍,眼睛绝不稍瞬,梦中见过千百次,可都是如云如雾,毫不真切,现在真人近在咫尺,杨重梧却感觉自身飘飘忽忽,如在云雾之中。 风过柳梢,沙沙作响。风声过后,四下里一片寂静,偶有寒鸦两三声,一叶柳条,飘飘荡荡,落向石桌。柳依萍玉手一伸,将那枯黄柳条接在掌心,凝视良久,轻叹说道:“自云开雪霁后冒出新芽,被春风吹绿,自春至夏,随风婆娑而舞,及至秋深时节,风起叶落,再归尘土。一叶柳条,尚且交代的如此清楚,还是老母说得对,杨公子,我知道你现在心中有诸多疑问,今日,我便与你从头说起。寒居无以待客,这茶倒是碧螺新茶,烹茶的水,也是去年从柳树上搜集下来的初,雪封坛埋入地底的,杨公子请品一品。” 杨重梧木木的端起茶来,未饮已闻茶香清幽,喝了一口,沁人心脾,唇齿留香。可他听见,柳依萍称他为杨公子,一颗心便凉了下去,仿佛去年的雪水未曾烧化,一股寒意将他的心层层包裹了。 第99章 莲蕊香尘,今古恨,几时断(九) 柳依萍饮了一口茶,双手捧着茶杯,却并不放下,似乎也感觉寒冷,在用杯焐手一般,过了一会,她徐徐说道:“那日在保定府时,你曾问起我的生平,当时我并未对你细说。听老母说,在我三岁的那一年,父母双双被杀身亡,我被她老人家从滨县抱了回来,老母非常宠我,对我照料得无微不至,一有空暇就亲自教我练武习文。” 柳依萍看了眼杨重梧,继续说道:“直到我满了十四岁,我才知道她便是‘白莲老母’,也就是当今白莲教的教主,我一直把她老人家当成了妈妈。老母跟我说过很多她自己的经历,她已年过百岁,虽然有通晓天地的本事,她却计算出近两年有一个劫数,会应在她的身上。她希望,若是她不能安全渡劫,我能够统领白莲教,完成她普救世人的心愿。老母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近也是最敬爱的人,我自然只能答应,所以从十四岁的那年起,我就成了白莲教的‘白莲圣女’。” 杨重梧方寸已乱,思绪繁杂,脑中只是想起姜平川说的,白莲圣女终身不嫁的话,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柳依萍放下了茶杯,过了良久,又说道:“在太原府时,我们已访查了几日,知道赵文华瞒天过海,用小升替代官升,大肆克扣难民的救命粮。其实,赵文华也只是个被推在前面的傀儡而已,他为人甚是精细,秘密记了个账本,上面记载了朝廷中的所有分赃官吏。那个账本他放得极是隐秘,我们好几次悄悄进入赵府,都没有找到,又怕动作过大,会让他有所警觉,将账本销毁了。我与属下商议,觉得赵文华极有可能将这份账本随身携带,所以,决议由我先进赵府,伺机拿住了赵文华,再逼他交出账本,得手后我再发出讯息,他们便进来控制赵府的所有人众,将他家的赃物全部取出,分给受灾百姓。结果你插了进来,打乱了我的全盘计划。” 杨重梧恍然大悟,那日在进入赵府前,他就觉察到,那几株大树上都藏得有人,当时心中还分外疑惑,原来是柳依萍带去在外接应的下属。 柳依萍接着又说:“后来变故一起,我们被困铁屋,外面又要堆薪纵火,他们见形势不对,便冲了进来,将赵家的看家护院全部斩杀。只是他们冲进来时,被赵府的护院发觉,赵文华就将身上的账本烧了,他们没有办法,怕影响灾民放粮,便没有杀赵文华。那赵文华被吓了个半死,后来发放的赈灾粮款,倒是不敢有丝毫作假了。” 直到这时,杨重梧喉头气结的感觉,终于消解了些,哑声问道:“那时你被困铁屋,你下属为什么不想法救你出来?”柳依萍听他声音嘶哑,也吃了一惊,盯着杨重梧看了几眼,猜想他应该是一时气血攻心所致,应当没有什么大碍,便答道:“那时你已经削断铁栅栏,我便报信给他们,让他们自行离开了。” 杨重梧仔细回想了下,说道:“是了,你当时吟了一首诗,是郭震的《古剑篇》,当时我也奇怪,你在铁屋中吟诗,为什么会用那么大的声音,原来是念给外面的人听的。”柳依萍苦笑了一下,点头说道:“是的,他们听到‘莲花’这两个字,就知道我没事,让他们先行离开了。” 杨重梧想了想,又问道:“在阳泉时,那个跟我们说有客栈的男子,也是你的下属吧?”柳依萍道:“我们一路上,都有我的下属跟随,只是我们的马快,他们会到得晚一些。白莲教内,有一些传送讯息的方法,所以,我们每到一处,便有教内的兄弟先到了。‘仙客来’客栈的两个房间,是白莲教的弟子腾出来的。只是,我没有想到,老雷也来了,他是奉老母之命,来催我进京的。” 杨重梧恨恨的道:“那天清晨,我听见你房间中,似乎有声音争吵,敲开你的房门时,窗户大开,应该是雷前辈刚刚从窗户出去,后来我下楼时,他又叫我去树林里打了一架。”柳依萍点头说道:“你耳音极灵,我们说话已经很小声了,还是被你听见了。老雷也是看着我长大的,他见我和你一直瞎逛,并不着急进京,筹备开坛说法的事情,心里有气,只是他的‘龙象般若掌’还只练到第六层,应该伤不了你。” 杨重梧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在孟家庄时,打飞秦柔短剑的那个银杯,是你掷的吧?”柳依萍点了点头,说道:“秦姑娘也是个苦命的人,我自然不能见死不救啊。当时我没有带银莲子在身上,所以就只能在桌上拿了个酒杯,又要模仿那‘千手雷鸣刀’的手法。后来,在保定灯会上,我见到了小芸,便知道老母已经生气了,所以就和小芸一起,连夜赶到了京城。” 杨重梧嘶声说道:“好厉害!”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说白莲教厉害,还是柳依萍做事滴水不漏。他沉思了半晌,望着柳依萍,颤声问道:“依萍,这‘白莲圣女’,当真终身不能嫁人吗?” 柳依萍面容寂寥,同样望定了杨重梧,见他一脸痛苦的神色,心下不忍,自己的眼中也有些雾气朦朦,然而,还是坚定点头答道:“是的。”杨重梧如泄气的皮球一样软了下去。 突然,杨重梧又直起身子,双目紧盯着柳依萍,大声问道:“依萍,你能不能不要做这个‘白莲圣女’?找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我们俩住下来,今生今世,永不分离,好不好?”柳依萍眼中雾气凝结,她低下头来,杨重梧心中有如万鼓齐擂,呼吸也急促起来。 第100章 莲蕊香尘,今古恨,几时断(十) 过了片刻,柳依萍抬起头来,面色沉静,摇头说道:“这世上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有他的宿命,没有谁能逃得开的。一走了之容易,找一个没有人迹的对方也不难,可是,又要如何去面对自己的内心呢?就如你一样,你难道可以放弃你自己的使命?你可以放下父母的仇,还有你的义父?杨应尾,不要让我看不起你!只要老母没有渡劫成功,我便是‘白莲圣女’,终生不嫁!” 杨重梧眼前金星乱冒,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出来。在第一进院落内,姜平川正故作平心静气地饮茶,他不想流露出一丝焦虑的神色,让别人轻看了崆峒派的弟子。可当他看见杨重梧脸如金纸,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时,一跃而起,忙快步上前扶住了,问道:“师弟,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杨重梧此时如同醉酒一般,云里雾里,过了半晌才认出是大师哥,张了几次嘴,才声音沙哑地说道:“大师哥,我想喝酒。”说完后,喉咙猛的一甜,喷出一口鲜血,便人事不知了。 杨重梧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客栈的床上,姜平川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正焦急的望着他,眼中有少许血丝,见他醒来,长吁了一口气道:“你终于醒了。可吓着我了,你呼吸脉搏都是正常,只是昏睡不醒。先前几次叫了大夫来,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都说你是急火攻心,导致昏沉,哪知你这一昏睡,就睡了七个时辰。” 杨重梧望向窗外,已经是日上三竿,大师哥定然是一夜没睡,他从小练功,内力深湛,竟然在短短几个时辰内,眼中会布有血丝,那自然是担心焦虑,以致肝火上行。 杨重梧道:“大师哥,我确实只是一时气血攻心,不会有什么大碍,你别担心。”姜平川听他说话了,身子便往身后椅子背上一靠,又露出了他那种惯有的微笑。杨重梧又说道:“大师哥,我想喝酒。”姜平川笑容渐敛,长眉一轩,沉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当知事之可为与否。你昨日才吐血,万万不可作践自己身体。我本来也是急于想知道,你跟那雷天九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天大的事情且放一旁,你先好好再睡上一觉再说。”杨重梧只得点头低声应道:“好,我听大师哥的。”姜平川站起身来,又微笑说道:“我也有些倦了,去旁边找个房间睡上一觉。你再休息一会,若是内息调匀,身子确实无恙,今晚我们兄弟便喝上几杯,又有何妨。” 姜平川出门后轻轻带上房门,杨重梧却再也不能睡着了,柳树林中木屋里的情景,又浮现脑中。 “此事绝无更改了?”杨重梧听柳依萍说出“终生不嫁”四个字,感觉一身筋骨,被人活生生的抽去一般,两手按在石桌上,方能坐稳,却又有些不甘心的问道。 柳依萍臻首轻垂,语声很低,语气却坚定无比,她仿佛也是在说给自己听:“绝无更改!”她耳旁的一绺秀发被秋风带起,也不去管它,又抬起头来,望着杨重梧,柔声说道:“你我今生,有缘无分,你,忘了我吧。”说完,深深看了杨重梧一眼,起身便向木屋走去。 杨重梧站不起来,拼尽全身力气,喊道:“依-萍-”柳依萍背影一滞,也就一瞬之间,她继续往前走,走进木屋,关了房门。 房门一关,如同带走所有亮光,杨重梧但觉天旋地转,世界一片漆黑。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应该只是片刻,那个芸儿出来送客,此时,杨重梧的头脑里已无思维,跟在她身后,踉踉跄跄的出了铁匠铺。 自柳依萍进了木屋后,杨重梧已经周身麻木,现在躺在床上,才分明的感觉到那种痛楚,撕心裂肺不能自已。杨重梧长长吸了一口气,坐起身来,大师哥说得对,天大的事情且先放在一旁,他坐起身来凝神打坐,身心渐入空无之境,将内息运行了九周天,体内不存一丝窒碍,他轻啸一声,跃下床来。 当他清啸之时,姜平川已推门进来,只看了他一眼,便知他的心智已经尽复清明,便转身出去,吩咐店内整治几样酒菜,送入房中。 师兄弟二人举杯对饮,杨重梧把如何遇见柳依萍,以及后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一一告诉了姜平川,等到讲完,他心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姜平川颇觉震惊,他之前在白莲教分舵时,看见师弟的样子,当时认定是白莲教的人伤了他,要不是杨重梧昏迷过去,他便要冲进去质问,后来一转念,还是先给师弟治伤要紧,所以才抱着他,恨恨地回到客栈。即使是刚才,他在隔壁的房间,也没有睡觉,心中盘算如何向白莲教去讨个公道。 姜平川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江湖中最神秘的“白莲圣女”,便是那个柳柏链,而且与师弟互生情愫,可又不能长相厮守,真不知是幸还是命。他也终于明白,为何前段时间,杨重梧会憔悴成那个模样,还有,为什么白莲教的人,都对师弟是那种态度了。 姜平川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长叹一声,说道:“世事纷杂,相爱不能相守,古有唐婉陆游、梁山伯与祝英台、焦仲卿与刘兰芝等,各自天涯,徒增牵挂,古今同慨。” 杨重梧目光一黯,也喝干了杯中酒,用筷子击碗做节,高声唱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倶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姜平川听他吟唱,心下暗暗叹息,想道:“师弟对那柳依萍用情极深,需要找些事情,让他消解一番,否则可有些不妙。”待杨重梧唱完,姜平川将二人酒杯都倒满了,端杯说道:“师弟,上次在崆峒山时,师祖曾说过,欲灭东楼门,先断其外援。东楼门的外援,后来我与父亲、师叔探讨过,东楼门最大的外援有三个,河套、东倭与白莲教,既然白莲教主已经应允,不与东楼门同流合污,那倭国就最有可能与东楼门一拍即合。我奉命在京城蹲守,东楼门与倭国联合的事情,就需要师弟来应付了。据我这段时间的查访来看,与东楼门联合的,应该是浙江、福建海外的一伙势力极大的倭寇。” 杨重梧听到大师哥说起浙江,突然想起三目瘟神说的,东楼门要去浙江刺杀什么人的事来,便将这事告诉了他。姜平川想了一下,说道:“莫非东楼门是要去刺杀戚继光将军,此事大有可能。戚继光将军,师祖提起他时,始终都是赞赏有加,说戚将军是‘百年来少有之帅才,东南沿海抗倭之屏障’。若是东楼门刺死了他,倭寇便要长驱直入了。重梧,既然这个事情,被你知晓了,你便不能不管。嗯,腊月初一,时间倒是宽裕,师弟,你便去走一遭吧。” 第101章 恶少轻狂,矜豪纵,醉重阳(一) 山东滨县的醉阳楼上,一个青衫男子凭栏而坐,双眼看着楼外风景。此时,百木萧瑟,数点寒鸦,黄河在前方不远处蜿蜒而过,风浪不起,水波不兴。几条农家渔船,停在江面上,也是一动不动,渔夫在撒网捕鱼,正如同是一幅绝佳的水墨山水画卷。 时近辰末,深秋天寒,醉阳楼上,只有这青年一个客人。一个中等身材、面相儒雅的六十来岁的老者,端了一个木制托盘朝青年走了过来,笑着说道:“杨小哥,今天又来得这么早?”青衫男子回头看见是他,站起身来,也笑着说道:“山翁,怎好劳动你亲自端上来?”老者将木盘放在桌上,从盘内拿出了一壶茶、一盘卤肉、一碟桂花糕以及一大碗小米粥,摆在桌上,说道:“我这把老骨头也该动一动了,你别客气,快坐下,桂花糕趁热吃,才能品出桂花的风味。” 这青衣男子正是杨重梧,自京城别过大师哥后,便一直往南,三天前便已到了滨县。以前,隐约听柳依萍谈起,她似乎是滨县人,便想着在她出生的这片土地上来看一看。虽说在京城时,柳依萍已经明确决绝的离他而去,可他心中的牵挂思念,却仍然没有半分褪色,只是这份思念,已慢慢有一些沉淀下来,如同陈年老酒,醇厚芬芳,却不像新酿那样的猛烈了。 刚到滨县那天,杨重梧在城内绕了大半圈,腹中饥饿时,看到了修建在半山坡上的醉阳楼,这楼构建颇显古韵,又建在半山坡上,分外显眼,便上楼来点了些吃食,食物之中有一味桂花糕,与他母亲的做的味道,竟有八九分相似,惊喜之下,更是流连。 接下来两日,杨重梧早上在醉阳楼用过早饭,便去滨县四处闲逛,心中想着要找到些与柳依萍关联的少许景物。一直到了昨日傍晚,滨县城内的所有去处,都已转过了两遍,杨重梧不由得哑然失笑,柳依萍是否是滨县出生,她自己都不能确定,即算她就是出生和生长在这里,可她在三岁的时候,就已被唐赛儿抱走了,时隔十几年,又怎么会有关联的痕迹留下,实在只是自己的一片痴心而已。 想通这一节,杨重梧心中顿感失落,昨夜晚饭时来到醉阳楼,点了酒菜,凭栏独酌,回想起与柳依萍往事中的点点滴滴,又想到今后,虽然与她同在这个世间,可相见已遥遥无期,不免黯然神伤,那酒就一杯接着一杯。 酒楼的老板甚是心善,担心这英俊少年喝多了伤身,便走过来劝他几句。杨重梧与他闲聊了一阵,感觉这酒楼老板说话做事,并不像寻常的生意人,待问及姓名,酒楼老板只说自己名叫阿山。 当时旁桌的一位食客,听到了杨重梧的问话,便插嘴道:“小伙子,他呀,我们这里的乡邻,都敬他年长德高,尊称他为‘山翁’。山翁以前是做过官的人,只因为他为人过于清正,又不会拍上官的马屁,所以做官做得很不如意,便辞官回了滨县,在黄河边上开起这醉阳楼。只是他有满腹的才学,可却是无所用处,在这里做个厨子和掌柜,我们这些乡里乡亲的都为他感到惋惜,小伙子,你看到门口那个醉阳楼的牌匾没,就是山翁他亲自书写的。” 醉阳楼牌匾上的字,杨重梧早就留意到了,确实颇有风骨,现在听说他就是本地人,又是开酒楼的,应该是讯息灵通。杨重梧心中一动,问道:“山翁,大约在十五六年前,在滨县这个地方,有一对姓柳的夫妇被杀,不知山翁可有听闻?”阿山沉思片刻,说道:“十五年前,我在巴州做县令,后来又去了重庆,直到六年前我才又回到这里的。我帮你打听打听,他们是叫什么名字?”杨重梧苦笑道:“我也是听朋友说起的,只知道应该是姓柳,名字却不知道,山翁若是方便,请帮忙问问。” 杨重梧之所以苦笑,是因为他突然想到,以柳依萍目前的神通,还有白莲教的势力,如果连她都查不到,自己这样逢人就打听,那自然是大海捞针了。 今日一早,杨重梧来到醉阳楼,本打算静静的待上一会,吃过中餐后,便继续赶路去往宁波,却没想到是阿山亲自端了早餐来。阿山笑着说道:“今天是重阳节,我这小楼建的地势算是比较高的,待会客人就会多起来了。杨小哥,你先慢慢吃着,我去楼下厨房招呼下多备些酒菜。”杨重梧略略欠身道:“山翁请便。” 坐下来喝茶吃糕,杨重梧暗暗感叹时光飞速,一不留神,就已经是九九重阳节了。这时,有两个女子怀抱琵琶与三弦上到楼上来,这二人正是十七八岁年纪,杨重梧这三天来,每天都会在醉阳楼见到她们。 昨夜阿山也曾跟他提起,这是姐妹二人,大的唤做小青,小的名叫小玉,是姑苏城人,因她们的父母亡故了,按父亲临终叮嘱来到滨县投亲,却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姐妹两个抛头露面出来唱评弹。每日里巳初进店,申末离去,给楼内的客人唱曲,若遇上了慷慨的客人,一日也能挣上几钱银两。阿山可怜她们俩孤苦无依,也时常招呼她们吃些热茶糕点。 这两位姑娘上得楼来,看见只有杨重梧一个人,便抱了琵琶与三弦在角落处,安安静静的寻个位置坐了。杨重梧在阿山跟他提到这二人前,一直都不曾留意,此时便多打量两眼,见这二人都是低头端坐,完全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长得都还不错,面若桃花,目如秋水。 此时,二女都是蛾眉轻蹙,更增楚楚之致,杨重梧心中暗暗叹道:“可怜这姐妹两人,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却遭沦落天涯,抛头露面的卖唱,着实有些不易。”便朗声对她们说道:“两位姑娘,烦请来一段《玉蜻蜓》吧。”那小青答应一声,两人款款走至杨重梧身前三尺处,小青偷眼望了望杨重梧,小玉搬来两张椅子,二人坐下来,少时弦琮琶铮,弹词响起,抑扬顿挫,轻清柔缓,确然是悦耳得很。 第102章 恶少轻狂,矜豪纵,醉重阳(二) 一曲既罢,杨重梧听她二人吴侬软语,想起了一件事,便问道:“不知道二位姑娘是否会唱《采桑曲》?”小青一楞,接着微笑说道:“公子博闻得很啊,竟然知道《采桑曲》,我姐妹二人是苏州人,《采桑曲》是我们那的市井俚曲,苏州人都是自小会唱的。只是我二人是唱评弹的,唱曲可能入不了方家法耳,公子要是不嫌弃,我姐妹便为你唱上一段?” 见杨重梧点头,姐妹俩便站起身来,将琵琶与三弦放在椅子上,二人对望了一眼,清嗓轻唱:“一条运河水泱泱,两岸尽是采桑娘......”二人唱得虽不如柳依萍悠扬婉转,却也还算动听。待二人唱完,杨重梧拿出一两银子递给小青,小青与小玉又对望一眼,便红着脸接过银子,二人敛衽一礼谢了,小玉将椅子挪回原位,二人抱了三弦与琵琶又退至西面坐下。 果然就如阿山所预计的一样,在小青、小玉唱曲的时候,楼上陆陆续续地来了不少客人。除了一个气宇轩昂身穿黄衣的魁伟青年男子,大多是这两天杨重梧见过的,本乡本土的当地老客,这些客人上得楼来,便相互招呼。两个店小二过来给他们点单送菜,没有半分停歇,忙活了好一阵子,楼上才稍许安静了些。 此时,杨重梧听到一个掌柜模样的秃头,正讲得起劲,唾沫横飞的说道:“那季将军因为歌声高亢、优美动听,又是武艺高强,所以很得朝廷的赏识,一路升官到了光禄寺少卿,这个季将军,在五十来岁的时候收了一个小妾,名字叫做歌风,也是个伶中名角。” 因方才那两位姑娘在唱曲,这几位不知怎样便聊到了歌伶。这个秃头杨重梧也见过的,姓王,是三里地外一家米铺的掌柜,在当地算是个信息灵通的人,嘴巴也甚是勤快。前天,杨重梧也曾找他询问过柳依萍父母的事情,他拍着胸,脯说道:“我在这滨县有三四十年了,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有哪对夫妻被杀了,你肯定是弄错了。” 王掌柜见众人都在竖起耳朵,听他讲话,更加来了兴致,秃头便愈加发亮,吞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歌风过门后,肚子争气,生了一个儿子,季将军晚年得子,自然是高兴得很,他给儿子取名叫千一,就是千里挑一的意思。这个小衙内生在这样的大户人家,那自小就有千般宠爱,万般呵护,人也是极其的聪明,年纪轻轻,文才武功都是一等一的厉害。” 秃头掌柜说话时,唾沫花费不少,感觉有些口干,便端起酒杯来啄了一嘴。趁他喝酒的当隙,一个老秀才模样的人小心问道:“王掌柜与那季将军是否相熟?怎会知道得如此仔细?”王掌柜将酒杯放下,双手乱摇,说道:“季将军怎会认得我王秃子?我哪里有那等福分?这是前些日子,季将军告假来到滨县小住,他的家人来我那买米时,与我讲得投缘,才听他说起的。” 一个油唧唧的矮壮汉子突然睁圆了眼问道:“王掌柜,你说的可是在县城东面山坳中的那个‘三江季府’?”亮头掌柜迟疑说道:“应该是吧,我没有去过,听那个家人讲,那季将军名字,好像的确是叫三江的。”矮壮汉子一拍手掌说道:“这就是了,我在这里住了三十几年,一直不知道滨县还有个那么好的去处。前日下午时分,有一个老者带一个小厮,来我店里买肉,开口便道要两百斤,我吓了一跳,问他是哪个酒楼饭庄,他说你只管送货就是了。后来我背起一边猪,随他的车马来到一个大宅门前,抬头一看牌匾,就是刚才说的‘三江季府’,进到里面,还有许多条道路,房舍亭子楼阁,我数都数不过来,都走了我小半个时辰。”众人听闻,都是矫舌不下。 还是王掌柜的嘴巴锻炼惯了,最先恢复,啧啧说道:“两百斤肉?那得有多少个人来吃?” 那矮壮汉子说道:“可能僮仆家人丫鬟,加起来有一百来人吧,我也不敢抬头乱看。当时,我拿了银子后便迷了路,东扑西转的找不到路出去,后来,还是有一个年纪大些的家人,将我带出来的。那宅子,啧啧,怕有二三十亩地,比周家养猪场还大上十倍。”众人哄堂大笑,矮壮汉子也省悟到,这比方大有问题,便用油唧唧的手抠了抠油唧唧的头,陪着一起讪笑起来。 杨重梧也有些忍俊不禁,忽然间,脑海里电光一闪,“季三江,难道是他?”陆掌柜的名录中记载:“你听我桨”季三江,为光禄寺少丞,善歌尚武,兵器为铁桨一对。因身在官场,很少有人见他施展武功,东楼门三层四十八人,其实最重要的,只有六个人,即“酒色财气一拐双桨”,也可以说是三个人,酒色财气算是一个,一拐和双桨各是一个人。 二十天前在定州,杨重梧与大师哥谈到“一拐擎天”王双全,今天在这儿又听人说起季三江,看来这些年,他由光禄寺少丞升到少卿了。他本来打算,吃完中饭后便离开滨县,现在既然知道,东楼三层的季三江就在这里,他和东楼门之间有深仇大恨,现成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杨重梧心中筹划去找季三江的晦气,只是自从经历过赵文华家的事情后,他现在处事。已经谨慎了许多,知道这种深宅大院之中,多半可能布置得有机关消息,行事是半分也鲁莽不得。 正自寻思之间,杨重梧听得一阵马蹄疾响,过了一会,这几骑马停在醉阳楼前,紧接着楼梯上便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大声嚷道:“店家,快给我看茶,渴死小爷了!” 第103章 恶少轻狂,矜豪纵,醉重阳(三) 楼梯上,摇摇晃晃地上来了五个人,后面的四个人黑衣黑裤,一看就是家人打扮。走在最前面的那人,大眼白面,长得倒还不赖,穿着一身白色锦袍,虽然个头很高,估摸年岁也就十六七岁,头发披散,眉目之间,满是桀骜的神色。 五人上来之后,四个黑衣家人伺候那个弱冠少年刚刚坐下,便有一个家人高声骂道:“小二,你他娘的死哪去了,还不快给我家少爷上茶?”唬得一个跑堂拎着一壶刚沏好的茶壶,飞奔过来,满脸赔笑,给那少年倒上一杯茶。那少年端杯喝了一口,又“呸”一声全吐在地上,皱眉说道:“这茶也是给人喝的?快去给我泡壶雨前龙井来。”跑堂的依然陪了笑脸,说道:“公子爷,我们这是山野小店,比不上那些个大酒楼,我们店里只有本地的粗茶,没有雨前龙井,公子爷将就着喝一喝吧。” 那少年大眼一翻,将手掌往桌上重重一拍,震得茶壶、筷桶一阵乱跳,茶杯翻转过来,茶水流了一桌,大声叫道:“去买!小爷我要喝龙井,你敢说没有。”跑堂的咕嘟了嘴,心中暗道晦气,这个少年一身的酒气,估计是吃醉了,偏说话又这般颐指气使的神气,多半还是个官家子弟,自然是得罪不起的。可在这小小滨县里,又能上哪去找他要的雨前龙井?那少年见他不答不动,越发来了脾气,劈面便是一掌,将跑堂打倒在地上,厉声说道:“你这个狗奴才不哼不哈的,难道当小爷好欺不成,惹得小爷兴起,我便拆了你这酒楼,烧了你的店面。” 杨重梧本来不想管,他知道,阿山好不容易才将这醉阳楼开了起来,还指着这个生意来养老的,若是出手给他惹出些事情,自己拍拍屁股一走,这小子的家人以后不依不饶的来找麻烦,阿山未必能够应付得来。可见这少年着实欺人太甚,便站起身来,阿山正好从柜台后走了出来,朝他摆了摆手,杨重梧便又坐下了。 阿山走到那少年跟前,弯腰扶起了倒在地上的跑堂。跑堂正用手捂着嘴,鲜血从指间流了出来,站起来后,松开了手,手掌上有两颗被打落的牙齿。阿山让他先下去休息,转身淡淡地对那少年说道:“这位公子,本店没有雨前龙井,你也无需动手打人啊。”那少年拿眼瞪着阿山,那四个家人又风言风语地叫道:“我家少爷想要打人,你这老汉管得着吗?” 阿山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少年忽然转脸看到了小青、小玉二人,脸色登时转怒为喜,哈哈笑道:“这两个小娘子倒是有几分颜色。”他的四个家人都偏头去看,笑着躬身齐声附和道:“果然标致,少爷艳福不浅。”那姐妹两个被这五人看得不自在,便收拾了三弦琵琶,起身准备下楼。 四个黑衣家人见状,都奔到她们身前拦住,白衣少年走到两姐妹面前,嬉皮笑脸地道:“小娘子别急着走啊,过来陪我吃几杯酒。”小青正色说道:“我们姐妹是唱评曲的,并不是那陪酒的粉头,请公子放尊重些。”白衣少年纵声笑道:“如此花容月貌,唱什么评曲?你们跟我回去,若伺候得小爷高兴,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说完,白衣少年便伸手上前去拉那两姐妹,姐妹二人吓得高声尖叫,左躲右闪,伸手去拦,却哪里及得上那白衣少年牛高马大、如狼似虎的力气?拉扯之间,小玉一声惊叫,衣服被他用力扯破,背上露出了一方雪白的肌肤,白衣少年和四个家人又是一阵放声大笑,口中不住的风言浪语。 阿山见不是个事,喝道:“住手!你们欺负人家小姑娘做什么。”走上前就挡在两姐妹的身前,那白衣少年正兴致勃发,见这老儿多事,气恼起来,抬手就是一掌,朝阿山掴去。看来他练过几年的武功,这一掌气势汹汹,阿山已过了花甲之年,若是被他打上一掌,只怕是性命不保。楼上的老客、小青姐妹二人,一见灾祸陡生,都闭上了眼睛不忍观看。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有胆大的睁开眼睛一看,奇怪那阿山还是愣愣地站在当地,白衣少年却跌坐在地,满嘴的鲜血流了下来,将他的胸前染红了一大片。过了一忽,少年“哇”的一声,从口中吐出了十七八颗牙齿。众人都还在愣怔,那四个家人也是半晌才反应过来,忙围着少年喊道:“少爷,少爷。” 这白衣少年耷拉着脑袋,还在头晕目眩,没有出声。众人都觉得奇怪,刚才只听到了一声,可这白衣少年两边脸上,都已经高高肿起,呈现出猪肝的颜色,仔细辨认,在乌紫当中,竟然有正反两个掌印。 便有两个家人跳将起来,大声叫骂道:“是哪个天杀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我家少爷!我家老爷要把他挫骨扬灰.....”又听得“啪、啪”两声,这两个家人一人捧了一边脸,杀猪似的叫唤起来。众人这才看清,楼梯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个青年,年纪都只二十出头,东面穿青衣的俊逸英武,西面着黄衫的魁伟霸气。 阿山此时回过神来,冲黄衫青年点头致谢,又对穿青衣的男子道:“杨小哥,多承两位出手相助,这个少年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怎会如此的强凶霸道。”杨重梧对阿山说道:“山翁,你放心,天下的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在下既然已经伸手管了这事,就一定会有始有终。”转身朝黄衫青年一抱拳,微微一笑。 黄衫青年也笑着还礼,他虽是年轻,然生得凤目浓眉,鼻直口方,棱角分明,脸上颇有大丈夫的气概,当他展颜一笑时,整个人又柔和下来,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刚才杨重梧一看阿山形势危急,飞扑出手,也看见一道黄色身影同时出掌,二人动作均是迅如雷火,故而白衣少年被两掌掴正面部,旁人却只听到一个声音。 第104章 恶少轻狂,矜豪纵,醉重阳(四) 白衣少年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今天也算是罪有应得,若是只受杨重梧或黄衫青年的一巴掌,他会身不由己不停转圈,便能抵消部分力道。可能便如两个家人一般,捂脸惨嚎,可这一左一右,两人都是存心惩戒,并未使出真力。然而,所用劲道,又恰好势均力敌,双峰贯耳,这白衣少年当时便只觉得天旋地转,脑袋中嗡嗡声一片,哭都哭不出声来。 这时,白衣少年才还过魂来,抬头厉声高呼道:“我爸是季三江,我是季千一,你们敢打小爷,我让我爸把你们全杀了!”他牙齿被打脱大半,说话时满嘴透风,但是这句话,酒楼上的人都已听得明白。秃头王掌柜与矮壮油亮汉子等老客脸上都变了颜色,没有想到这几个人,就是刚才他们说的三江季府的人,而且这少年正是季将军视若珍宝的独生爱子,被打成这副惨状。这还了得,季三江是京城的大官,财大势大,哪里会肯轻易罢休的,他们担心自己会有池鱼之殃,便一个接一个的默不作声悄悄下楼去了。 小青两姐妹不知道是少不更事还是有些骨气,她们站在阿山身边,并没有走开。杨重梧听到白衣少年的话,心中一动,望向阿山,阿山脸色灰白,沉吟半晌叹息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小青,你们快回去吧,最好收拾一下,马上离开滨县。” 小青小玉都摇了摇头,还未开口,季千一挣扎着爬起身来,狂笑叫道:“现在知道怕了,想走?你们一个都走不了,我要让你们全部都去死!”他头发披散,两边面颊又乌又紫,满嘴鲜血,神色狰狞如同厉鬼一般面目可憎。 杨重梧眉间一蹙,伸起右手食指,照着季千一的左脸弹了一下,季千一觉得左脸处有如刀割,又吐出了两颗牙齿,忍痛不住,在地上翻滚惨嚎不止。四个家人见这两个青年动作奇快,一抬手就有牙齿落下,不敢再上前招惹。 这四人知道,这牙齿不比头发,落了还能生长出来。剩下两个没有挨打的黑衣人,上前一左一右扶起了季千一,准备要下楼去。黄衫青年双手环抱,有如天神一般,立在楼梯口,堵住了去路。几个家人想要说话,又怕挨打,便都怔在当地,傻傻地望着他。 黄衫青年开口问道:“你们要去哪里?”一个家人看来要稍许圆滑些,欠身哈腰地回答道:“大侠,我们扶公子爷回去治伤,今天的事情,应该就是个误会。”黄衫青年冷冷说道:“你们四个便回去吧,这位少爷先留在这儿,‘子不教,父之过’,你们且回去,告诉那个什么季三江,到这里来领他的宝贝儿子。” 四个家人脸都吓白了,心中扑扑乱跳,把少爷丢在外面,自己跑回去,还不会被老爷打死。其中一个嗫嚅说道:“这个......”黄衫青年断声喝道:“什么这个那个?若不想走,都留下便是!”那四个家人平常也就是依仗着季家的势力,狐假虎威,欺霸乡邻而已,现在被吓破了胆,哪里再敢有半分强项,一个接一个,抱头鼠窜的下楼去了。 季千一平素是蛮横惯了的,见这人胆敢不让他回家,就又满嘴不干不净起来。杨重梧屈指朝他右脸上又来了一下,李千一虽然痛极,可依旧嘶声咒骂。杨重梧无奈,这人确实可恶,但年岁尚小,总不能下重手将他打昏了,便抬手想点了他的哑穴。黄衫青年伸手轻轻格开,笑道:“兄台,你可知道,人为什么可以说话,而水里的鱼却是没有声音的?”杨重梧想了一想,摇头说道:“在下不知,请兄台赐教。”黄衫青年说道:“这是因为人的气喉之中,有一条韧带,在说话的时候振动发声,而鱼却没有这条韧带,所以,鱼是不会发出声音的。” 黄衫青年说完,蓦然左手一翻,手上多了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一抬手,便架到了季千一的脖项处,森然说道:“你想变鱼吗?”李千一魂飞魄散,慌忙闭了嘴巴。黄衫青年冷笑一声,把手收回,又用右手食指轻试刀锋,悠悠说道:“去那边跪着,若是敢乱动,我让你顷刻之间,就变成一条不会出声的鱼。另外,好叫你知晓,我阉猪膳马,更是一把好手。”季千一听闻,眼神愈发惊惧,被唬得心胆俱颤,果然规规矩矩跪在那里,不敢有半分动弹。 杨重梧一乐,果然是恶人还需恶人磨,看这黄衫青年与自己年岁相仿,手段却是老道得多,不由得暗暗佩服。二人重新坐下,相互报了姓名年齿,黄衫青年名叫宫无极,辽东人士,与杨重梧同年同月大他三天,他自小生长在关外,一直以来都听说中原繁华、藏龙卧虎,这次禀明了师傅,来关内游玩的。 他们二人年纪相当,性情相投,聊上一阵后,大是惺惺相惜,相见恨晚。阿山感谢他二人适才仗义出手,跑下楼去取出了自酿的“半坛香”,这半坛香是阿山祖传秘方,另外,也需要他祖上传下来的一个酒坛,才能酿造。阿山开这酒楼,名字又叫醉阳楼,“醉”字当先,其实倚仗的便是祖传酿酒之法,只是楼内食客,平素所饮的,都只是他酿造的普通水酒。 半坛香是天下第一奇酒,制作过程极其繁复怪异,夏冬不能酿制,春秋只得半坛。春酿上半为水,下半为酒,取瓢舀去上面半坛,则醇香扑鼻,闻之让人神清意明,秋酿则上半坛为酒,下半坛为水,异香浓郁,闻之欲醉。此酒因得来太过艰难,阿山从未在店中卖过。 半坛香入口绵柔,下到腹中却有如烈火,颇对宫无极的脾胃。杨重梧酒量不差,与他对饮,酒香弥漫,高谈阔论,二人均是兴高采烈。 季千一白衣沾血,跪在下面不敢稍动,浑身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天冷,而是心中愤懑,在他心里,早将宫无极、杨重梧咒上了千百遍,这二人让他恨得牙根痒痒,却不敢咬,只因满嘴牙齿,十之六七均已离他而去。 第105章 恶少轻狂,矜豪纵,醉重阳(五) 酒过三巡,日当正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听声音应该是三骑马,二人相视一笑,杨重梧又敬了宫无极一杯,轻声说道:“来了。”这时已能看见,一前二后,三匹马冲向醉阳楼。前面的那人,马尚未停下,他就从马背上飞身而起,直接跃上二楼。杨重梧与宫无极一看,来人一个五十来岁,是个身材瘦削的矮个子,穿了一身黑色短靠。虽然个子不高,头发胡子都已花白,可脚步沉稳,目光炯炯,黑面上带着一股煞气,给人一种短小精悍、气势逼人的感觉。 季千一看到来人,便大声叫道:“游叔,我爹呢?”矮老者用眼角扫了下杨重梧与宫无极二人,见这两人都只不过二十左右年纪,心中微觉诧异。先前,他听那四个家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回来禀告,说少爷在外挨了打,还描述敌人手段如何高超,他心中就生疑惑,这小小的滨县,哪里来这两个厉害角色,听到季千一被打得厉害,就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却只是这样两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 矮老者收回眼神,望向李千一,说道:“京城那边来了客人,你爹爹在家设宴款待他们,千一,你跪在地上干嘛,我扶你起来。” 之前没有挨过嘴巴的两个家人,这时终于也爬上楼来,其中有一个气喘吁吁的,对那矮老者说道:“游三先生,就是这两个小子,是他们把少爷打成这个样子的。”这个老者名叫游三,年轻时,曾是川中滚堂刀的门内高手。当年师傅过世后,他和两位师兄弟争夺滚堂刀掌门的位子,他为人阴狠,门内没人愿意帮他,失败后,一怒之下便远高飞来到京城,被季三江收入府中。 游三跟随季三江有近二十年,二十年间,游三为季三江鞍前马后,很多江湖上的事情,季三江是个官身,不便出面时,都由他来出头应对。游三武功不弱又肯卖命,在京城中大小数十战,从来没有失过手,是季府中除季三江外的第一高手,府中的所有下人,都尊称他为游三先生。 杨重梧二人见游三不吭不哈,上前径直便去扶起季千一,简直视他二人有若无物,心中都道:“这矮子好横!”眼见游三的双手快要碰到季千一,宫无极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右手依旧端了酒杯,他离游三所站的地方,本有一丈多的距离,可他向前跨出一步,左掌便往游三背上拍去,待他左臂伸直时,已离游三不过两尺。游三听到声音,也不回身,左手回掌,想将他手掌隔开。双掌一交,宫无极微一抖腕,游三就站立不住,差点摔倒在季千一的身上,他侧身一让,从季千一身旁踉跄而过,顺手从腰间抽出单刀,刀身修长,刀宽仅止两寸,刀长三尺六寸,刀柄便有一尺二寸,是把苗刀。 游三回身站定,双目直视宫无极,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的神色,刚才一试掌力,这个高大的年轻人内力雄浑,实在是个劲敌。当下便不敢再去扶季千一,两脚分开,前虚后实,双手执刀,竖刀一立,对宫无极说道:“阁下尊姓大名?你这样的武功,却为何要和一个小孩儿过不去?” 宫无极右手微抬,仰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将酒杯向身后甩出,那酒杯在空中滴溜溜的旋转,最后,端端正正的落在杨重梧的面前的桌案上。宫无极回头笑道:“好酒,杨兄,请你帮我再倒一杯。”说完,转身看向游三,认真答道:“名字就不说了,说了你也不会认识我。至于你问我,为何要为难一个小孩,那是因为,这个小孩有人养,无人教,凶横霸道,在众目睽睽下,竟然当众扯破女子的衣裳,他父母若是不管,我就只能代他们管教了。” 游三心中惊疑不定,见他甩出酒杯,力道与火候无不恰到好处,眼前的人,绝非易与之辈,那边的那个年轻人跟他一道,人以类聚,若武功和他差不多,自己今日决计讨不到好去。为今之计,只有先将公子带回去,问过老爷后,再做计较,便收刀还鞘,双手拱了一拱,说道:“原来是这样,我替我家公子向两位赔罪了,请二位看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放过他这一次吧。” 宫无极虽是嫉恶如仇,然生性宽厚,见这游三把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便也不为己甚,正要点头。忽听到杨重梧在那断然说道:“不行!”游三一震,他也是纵横京城、刀头舔血几十年的人,刚才为了少主人,才放下身段,委屈求全,实在已经是大违本性。他听到杨重梧说话,面色一寒,双眸收缩,看着杨重梧,冷声问道:“不行?” 杨重梧不去理他,端了两杯酒,站起身来,将左手的酒杯递给宫无极,宫无极伸手接过,杨重梧说道:“宫兄,你我一见如故,请满饮此杯。”二人喝了一杯,杨重梧又道:“宫兄,我和醉阳楼的这位老掌柜有些交情,故而小弟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宫兄把这事交与我来处理可好?” 杨重梧话刚说完,醉阳楼外,正西方向,传来一声清啸,声音不大,可绵长清亮。宫无极微微一怔,说道:“好吧,我也正好有点事情,需要离开一会,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啊。”说完,将手中酒杯往旁边的桌上一放,大步下楼而去。杨重梧见他说走就走,倏忽之间,便已下了楼,便提气说道:“小弟省得。宫兄,这一坛酒,还没有喝完啊?”听到宫无极的声音远远传来:“晚-上-再-来-” 第106章 恶少轻狂,矜豪纵,醉重阳(六) 杨重梧凭栏远眺,见一道黄色身影,已在两里开外,不由也暗暗心惊!正目送间,忽觉后背气流有异,紧接着,听到一声大喝“看刀。”他左脚斜跨一步,转过身来,见游三钢刀从右侧刺过,相隔不过五寸。 游三一击不中,暴退三尺,眼神闪烁不定,他为人阴鸷,背后偷袭,待刀快及身时,才猛不丁大喝一声,其实比不出声更要狠毒,有不少人,便是这样稀里糊涂的死在他的刀下。刚才,他满以为一击必中,结果这年轻人行如鬼魅,一跨步便躲开了他的必杀刀,偏生还如此闲庭信步。他脑中转得飞快,细细寻思江湖中年轻一代的人物,忽然想起一人,脱口问道:“你是崆峒的杨重梧?” 杨重梧点头应道:“我是杨重梧。”游三深吸一口气,握刀的双手紧了一紧,指节一瞬间变成雪白。掌劈黑白双熊,废三目瘟神,杨重梧的名字,在近一个月,已传遍北地江湖。李千一本来跪着,一听他说是杨重梧,便一屁股跌坐在地,带着哭腔尖声叫道:“游叔,救我。” 游三又是一声暴喝,一纵上前,刀光如电,照杨重梧脖颈直劈下来,杨重梧侧身一让,左手掌出。游三滚倒在地,苗刀圈转,直削杨重梧的膝盖,杨重梧抬腿略退一步,游三得势,状如拼命疯虎,着地连滚,身催刀往,辗转连击。他知对手武功极高,故而一出手,便是滚堂刀的绝技,有个名目叫做“滚堂六连斩”,刀刀连环,尽在膝盖以下,疾速凌厉之极。他刚才思量过,杨重梧练的是震元掌法,便先行滚倒在地,杨重梧若要出掌打他,非得弯腰弓身不可。 果然,杨重梧连退六步,游三心中暗道:“看来江湖传闻这小子如何厉害,应该是有些添油加醋了。他才多大年岁,纵然崆峒派的招数精妙,临敌对战的火候,终究还是嫩了些。”手上不敢丝毫停歇,第七刀挥出,又是直斩脚踝。 杨重梧突然立定,以左脚根为轴,身子转过半个圈子,右脚踏出,正踏在游三的刀面之上。游三只觉得手腕一沉,忙用劲扯刀,可杨重梧劲力到处,游三但觉如蜻蜓撼铁树,那里动得分毫?正暗道不妙,杨重梧左脚又至,右肩已被踢中,如遭雷轰,双手松了刀柄,身不由己,往后飞去,直到撞到板壁,方落下地来。游三两手撑地,想站起身来,却觉喉咙一甜,张嘴喷出了一大口鲜血,人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震元掌为天下绝学,是司马雁闭关三年而得,岂止掌法而已,若论变化,脚下变化尤胜于双掌。那李千一见游三俯卧在地,不知死活,便朝那两个家人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唤我爹爹来。”那两个家人如梦中惊醒,又连滚带爬的下楼去了。 杨重梧自忖待会不免一场恶战,便劝阿山带同小青姐妹,还有醉阳楼的跑堂厨子等暂避一时。阿山稍一沉吟,便带了那姐妹二人下楼去了,那姐妹俩扑闪了大眼睛,回头望他,眸子里尽是担心神色,杨重梧向她们微微一笑,姐妹两个便都红了脸,转过头去,心中却是不知不觉的安定下来。 回到桌前,杨重梧又喝了一口酒,感觉一条火线直达肠胃,赞道:“好酒。”此时,“半坛香”还剩下大半坛,想起宫无极慷慨豪迈的样子,脸上不禁泛出微笑。 楼梯上有脚步声响,杨重梧暗觉奇怪,一是因没听到马蹄声,二是这脚步声如此虚浮。回头一看,是阿山端了两盘热气腾腾的菜上来,看来是他下楼刚炒的。杨重梧奇道:“山翁,你怎地又回来了?”阿山把菜摆在桌上,坐了下来,自己倒了一杯酒,深知此酒厉害,他不敢满饮,浅酌一口,闭目回味半晌,方答道:“老朽已六十有余,辗转漂泊一生,除了这醉阳楼,我已无处可去,刚才在楼下时,我将其他的人,都已打发走了。” 阿山又抿了一小口,继续说道:“这人世间的兴衰,见得多了,生死我已看淡,我就守在这儿,陪着我的醉阳楼。我也相信,天道轮回,老天自有眼!” 杨重梧见阿山主意已定,不好再说什么,仔细看他,见他满脸沧桑倦意,这种倦怠神情,似乎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在骨子里发出的,便只劝他下楼等待。阿山怕他分心,便答应了,望着阿山略显佝偻的背影,杨重梧心中,莫名的有些惆怅。 时已过午,乌云遮日,半面残阳,好容易刺破云层,洒下血一样的惨红光辉。 马蹄声急,这次却只一骑,马停之后,来人一步一步的,从楼梯寻阶而上。楼梯上,发出喀喀的声音,似乎不堪重负。 这个季三江,难道是个两三百斤的大胖子吗? 第107章 恶少轻狂,矜豪纵,醉重阳(七) 上来的人,非但不是一个大胖子,而且还是一个身量高大、身材匀停的中年人。一袭宝蓝色缎子长袍,面色白净,没有一丝皱纹,长眉凤目,高鼻方口,三绺黑须,两鬓微斑,左腕上戴了一个绿沉沉的玉镯。若不是这个中年人,一手提了一支黑黝黝的铁桨,真会让人以为,这是一个养尊处优的饱学鸿儒。 杨重梧留神看了看他手中铁桨,长有三尺,手持处一寸有半,最宽处四寸许,厚达一寸,纯铁打造,一支桨怕么有六七十斤。中年人提着毫不吃力,脚步凝稳,双目有神,想来应是臂力过人,武功大是不弱。 季千一高声叫道:“爹。”杨重梧略觉吃惊,按照先前那个秃头掌柜说的,季三江应该已六旬开外了,可眼前这人,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就是五十出头年纪。 季三江口中应了儿子一声,双眼却望向杨重梧,和声说道:“犬子无知,得罪了阁下,尊驾代为教训,季某谢过了。”这人歌唱得好,说话声音婉转,无论是音量、曲调还是语气,都让人觉得舒服熨帖,难怪号称“你听我桨”。季三江见杨重梧不说话,便继续说道:“既然尊驾已经薄施惩戒,那我就带犬子回去了,今后,我一定好好管教。” 此时,外面又响起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紧跟着,有四五个人冲上楼来,看衣着服饰,应该都是季家的看家护院之类。 杨重梧说道:“他们可以带你儿子和地上的那位朋友先回去,在下有些事情,需要向阁下请教。”季三江长眉微轩,问道:“何事?”杨重梧站起身来,走到季三江,轻轻的说了两个字,季三江面色一怔。 沉思片刻,季三江转头吩咐家人道:“你们带少爷和游先生先回去。”家人上前,有两人抬起游三,另两人扶起了季千一。季千一说道:“爹,他......”季三江断然喝道:“回去!”季千一见平素对自己极是宠爱的父亲发了脾气,也不敢再说话,一会听见马声得得,瞬间走得干干净净。 杨重梧森然问道:“你是东楼门的人罢?”季三江见儿子已经离开,又见杨重梧厉声问话,心中怒气升腾,冷冷说道:“杨重梧,你也是江湖中人,要问我的话,先要问问我手中的双桨,是否答应。” 季三江久历宦海,城府极深,先前家人回去时,已经禀告那年轻人自承是杨重梧。因儿子在他手中,季三江投鼠忌器,只当成不知,还放下身段,连连赔罪。东楼门本就十分隐秘,他的身份更是绝密,天下间,知晓的人没有几个,可这小子一开口,便已道破,他又惊又怒,心中拿定主意,绝不能容他活着离开。 季三江心中杀机一生,更不打话,没见他如何动作,双桨荡起,左手高右手低,右手桨直插杨重梧前胸,左手桨劈头盖脑,势挟风雷,砸将下来。杨重梧往左一侧身,还了一掌,季三江也是揉身侧步,避了开去,别看年已花甲,身手矫健,不输少年。 二人你来我往,斗得极快,转瞬间已过了二十来招。杨重梧留神细看,季三江举重若轻,左手桨使的是单刀的招数,“劈、砍、剁、钩、抹、展”,以一把六七十斤的铁桨使出,竟然法度严谨,守中有攻。而右手桨大开大合,圈、点、劈、挑、扫、撞、杀、轧,全是棍法的套路,招熟力猛,风声呼呼,极具威势。 二人纵跃如风,又斗了三十回合,季三江暗暗心惊,他的刀棍双桨已使到极致,可对手趋前避后,脚步大是从容,看着身法也不是很快,可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间避开杀招,自己的双桨沉重,久战之后,必然会劲力不纯。 季三江想到此处,大喝一声,右桨“横拦天门”,拦腰横扫,左桨“青龙出洞”,中宫直刺,嗡嗡之声不绝于耳,二楼桌上台布,都被劲风掀起,这一招实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此人位列东楼门三层核心,确实有过人技艺。 杨重梧左脚踏前半步,右脚斜上,一招“去彼取此”,左掌如刀,直斩季三江的左手臂窝,右掌与桨一搭,略略向后一缩,紧跟着顺势往前一抹。季三江但觉左桨一偏,右手桨若再横扫,就如同自己将臂弯送到他的掌刀之上,忙手腕用力,桨斜斜而下,去砸杨重梧的足踝。 杨重梧左掌在他铁桨上一搭,身形如电,顺势攻进了门户,季三江大惊,疾速后退,两只铁桨不及提起,在地板上拖着,发出刺耳的嚓嚓声响。杨重梧如影随形,身子离他始终不过二尺,“砰”的一声,季三江后背撞上一张桌子,他此时气劲布于全身,桌子被他撞得碎裂开来,可这样阻得一阻,突觉左手内关、右手曲泽一痛,两支铁桨再也拿捏不住,落在地上,砰砰闷响。 季三江心中一凉,呆若木鸡,内关、曲泽二穴,正是手上筋脉汇集之处,这两处要穴被他掌刀击中,手上筋络大损,莫说再去提桨,便是拿个三五斤的东西都会费劲。他一身的功夫全在手上,而今已形同废人,他既惧且痛,吐出一口鲜血,那血顺着胡须滴下,面色晦暗,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转瞬间,又听到掌风虎虎,杨重梧右掌已至前心,季三江避无可避,轻叹一声,垂头待死。 就在那掌将及未及之时,杨重梧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硬生生的顿住了。季三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也算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胆气甚豪,可此时也不免心悸。 杨重梧放下手来,冷冷说道:“要不是我想起那位新结识的朋友,你已经倒下了,你现在虽然双手已废,可功力尚在,我也算是网开一面了。你可知道,我的王一鸣师叔,是被你们东楼门害得音讯全无?” 第108章 恶少轻狂,矜豪纵,醉重阳(八) 季三江老于江湖,细一掂量,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知无不言,至于以后如何应付东楼门,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季三江道:“七年多前,青松剑侠携杨继盛之子,避祸西行,在昆仑山中,被东方剑与‘酒色财气’赶上,几人一番恶斗。据说,杨继盛之子跳崖,王一鸣边打边逃,身上受伤多处。后来,他被东方剑一剑刺中背部,跌落深涧之中。” 杨重梧颤声问道:“他.....他死了么?”季三江答道:“不知生死,听说东方剑五人曾下去找寻。下面是一条河流,河面已结冰冻住,王一鸣从十几丈处跌落,在冰面上砸出一大个窟窿,又是身受重伤,料来......料来是凶多吉少,只是未见尸首。”杨重梧脸色苍白,心中剧痛,义父被东方剑刺中,而后掉进冰川,难道......难道义父的尸骨,就冻在那冰河之内了? 杨重梧强忍悲痛,缓步走到桌前坐下,回头招呼道:“尊驾,过来喝一杯吧。”他用瓢自坛中舀酒,倒在两个杯中,那手不住颤抖,酒水淋漓,洒了一桌。季三江微觉奇怪,望他一眼,却不敢问他,只是端酒喝了一口,轻声赞道:“好酒!” 杨重梧定了定神,继续问道:“东楼二层有哪些人?”季三江放下酒杯,眉头轻蹙,说道:“今日季某败于你手,心服口服,双手已废,也不再言报仇二字。你但有所问,我一定合盘托出,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东楼二层,据说有四五人,可我知道的,只有东方剑一人。”杨重梧看他一眼,见他脸色诚挚,眼神稳定,不似那撒谎模样,便缓缓点头道:“我信你。还有一事,最近东楼门有什么大的举动吗?” 季三江略一思索,说道:“两个多月前,我在京城见到东方剑,他说在无锡太湖旁,有一个人与东楼门有重大干涉,只是还不太能确定,待落实无误后,需要我带人去处理。那天他还说,浙江戚继光好生可恶,让我设法将他调回京城,我几经活动,兵部终究是没有松口。其它的,就没什么了。” 杨重梧沉思良久,对季三江说道:“还有两件事,请你答应。一是不要为今日之事,日后与醉阳楼为难,第二,请回去好好管教令郎,他若如此倒行逆施,无法无天,终有一日会吃大亏,届时悔之晚矣。”季三江站起身来,拱手说道:“经此一事,犬子我定当严加管教,我已六十有三,还能陪他几年?更何况,现在我双手已废。至于说醉阳楼,杨大侠尽可放心,而且以你的身手,要取我们父子的性命,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今日,我便带同犬子,回转京城,这滨县我是再也不来了。” 杨重梧点了点头,眼望季三江下楼而去,来到马旁,他脚下功夫犹在,飞身上马,催缰欲行。杨重梧又想起一事,大声喊道:“等一等。”季三江一愕,便停住了马。杨重梧手托双桨,飞身而下,将双桨放入季三江的马背囊中,拱了拱手,说道:“季先生,得罪了。今日之事,你知我知,东楼那边,你自己设法隐瞒吧。”季三江心中一想,这事若不张扬出去,东楼门那面,倒是有些转圜余地,便在马上一拱手,默默地去了。 杨重梧脚步沉重,缓缓上楼,心中不停的回想季三江刚才所说的话。 想到义父跌落冰河,心中梗阻异常,又倒了一满杯酒喝了,半坛香在腹中焚烧开来,杨重梧还是感觉身上寒冷,有如身在冰川之中。 第109章 恶少轻狂,矜豪纵,醉重阳(九) 阿山上楼来时,杨重梧还是木然呆坐,义父的音容笑貌,尽在眼前,挥之不去。阿山将两个热菜摆在桌上,杨重梧方回过神来,强笑着对阿山说道:“山翁,季三江今日便回京城去,以后也不会再来啰唣了。”阿山以手捶腰,说道:“老啦,刚才在厨房里多站一会,就觉得腰疼。杨小哥,今天若不是有你在,估计这醉阳楼,就要九九归一咯。” 阿山倒也不俗,他知口头道谢无益,便连谢字都不出口了,杨重梧感觉分外轻松。醉阳楼外,乌云滚滚,雷声隐隐,四下里黯淡下来。 阿山在杨重梧的对面坐下,从坛中舀了一瓢酒,给杨重梧和自己都倒上一杯,说道:“在这醉阳楼里,喝过‘半坛香’的,加上你和那大个子,总计不会超过五人。”杨重梧刚才,一直都在悲伤思绪中,不能自拔,也希望有人能说会话,聊以寄托,于是,饶有兴致地问道:“那第一个人是谁啊?” 阿山端起酒杯,浅饮一口,闭目回味良久,方张口说道:“那是一个很奇怪的人。经这恶客一闹,厨子和跑堂,我都已打发回去了,今日应该也不会再有人来。闲来无事,我和你说说这个往事。” 六年前,也是秋日,醉阳楼刚刚建好不到三月,那时还没有什么客人,店内除阿山外,便只有一个厨子和一个跑堂。巳末时分,阿山正靠在柜台后面打瞌睡,进来了一个客人,跑堂的领到一张靠栏桌子前坐下。 那个客人点了几个菜,跟着跑堂问他是否要酒,客人说道:“来一坛‘半坛香’。”阿山一激灵,睁开眼来,这“半坛香”是阿山家祖传秘方,历来不为人所知。哪个跑堂的满脸诧异,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吃吃的问道:“半、半什么?”那客人不答,只拿着一双小眼望着阿山。阿山见他约莫五十左右年纪,穿一身黑色布袍,身材瘦小,脸上也是干干巴巴的,没有几两肉,摆在桌上的一双手却是白白净净,指甲都修剪得异常齐整,盯着自己的一双眼睛,有如地龙一般灵动之极。 阿山走上前去,拍拍跑堂的肩膀,让他先下楼去安排菜肴,待跑堂的走后,阿山问道:“老客,你缘何知道‘半坛香’?”黑衣客人道:“五十年前,我在你老爹那里喝过,确实是好酒。就不知道你现在酿酒的本事,是否能赶上你老爹当年的手艺。”阿山见他比自己还小上几岁,心里便是不信,笑着说道:“尊驾高寿啊?五十年前就能喝酒了?” 黑衣客人白眼一翻,说道:“五十年前在这滨县,你家开了一个‘新隆绸缎庄’,你爹左手背被炭火炙过,有一块乌青标记,你姓吴,是也不是?”阿山唬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这黑衣人说得可一点不差,他瞪圆了双眼看着黑衣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黑衣人低声说道:“小阿山,我今年八十三了,比你爹可还大了四五岁。”阿山惊诧莫名,却不得不信,抖擞着站起身来,去楼下搬了半坛香来。黑衣人一品,赞道:“不错不错,和你老子当年酿的一样。” 阿山请教道:“请问老先生尊姓大名?”黑衣人道:“莫问莫问,我是为你好,我的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少时,跑堂的送来菜肴,阿山因他是先父故人,便在下首陪着,为他斟酒,黑衣人酒到杯干,酒量竟是极好。黑衣人问道:“你有儿子没有?”阿山黯然说道:“二十年前,犬子因病夭折,后来一直未有子嗣。”黑衣人长叹一声,半晌,才幽幽说道:“半坛香已成绝响,五十年后,我又要到哪里去寻?” 午饭时分,醉阳楼来了一拨客人,看形状是一群镖师,有十一个人。其中有一女子,三十左右,肚腹隆起,似乎身怀六甲,其它人清一色蓝衫,胸前绣着“龙门”两个黄字。十一人进到店中,初时还十分谨慎,先是东张西望一番,见只有两个老头,慢慢才放松下来。 一群人点了酒菜,为首的是一个紫黑面庞的魁梧中年汉子,他把背上的镖箱卸下,放在桌子正中央,旁边一个矮壮汉子笑道:“那刘知府忒也小心,让我们镖局几乎倾巢出动,这一路上千里迢迢,总算不远就要到京城了。大哥,这趟镖走完,我可要休息两日,好好的放松放松。”其他的几人,一听他说“放松”,都放声大笑起来,一个留着两撇鼠须的汉子笑道:“二哥只要放松两日,便要扶着腰走路了。” 几人笑了一阵,紫黑面庞的汉子说道:“二弟,刘大人小心些还不好么,三千两银子的生意,你上哪里去找?”待那女子用银针试过所有酒菜后,矮壮汉子忙不迭的塞了块肘子在嘴里,满口流油,含混说道:“是。当官的有的是钱,也不在乎这区区三千两了。”紫黑面庞冷笑道:“你以为他笨?这东西一到严相手中,大人便飞黄腾达了,岂是这一千两银子可比的。” 矮壮汉子终于吞下那块肘子,又喝了一大口酒,低声道:“刘大人说的千年何首乌的事,却不知是真是假。成形的何首乌虽然极少,我也曾见过两个,都是有一两尺多长的,哪像他说的长仅四寸,还面如南极仙翁,刀砍不入?我老张就觉得,他是为了巴结严相,故意说得神乎其神罢了。”阿山听得云里雾里,见黑衣人似乎愣了一下,瞬间神色又恢复如常。 紫黑面庞的人说道:“他保价是十万两,我们看到的那些个上等人参鹿茸等,都是真的罢?那可也花了好几千两银子啊。嘘,不说了,有人上来了,大家都仔细些。”这时,上来了几个本地客人,跑堂上前招呼,那些镖师谨慎起来,不再言语,饭吃完后,紫黑面庞的人吃背起镖箱,一群人出店继续赶路了。 黑衣人冷笑着轻轻说道:“‘仙极草’去配人参鹿茸,定然是制了丸药,真是暴殄天物,可也不能便宜了那姓严的。”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丢了一样东西在桌上。阿山低头去看,见是一锭五两重的金子,抬头时吃了一惊,就在这一瞬之间,已不见了黑衣人的身影。 第110章 恶少轻狂,矜豪纵,醉重阳(十) 听到这里,杨重梧忍不住打断道:“仙极草?”阿山微微一愕,说道:“他是这么说的,杨小哥,你也知道这个仙极草?”杨重梧道:“我曾在一本医书中看过,说有一种何首乌生长千年,坚硬似铁,形如南极仙翁,医家称为‘仙极草’。据说用此物熬水,喝下可让人返老还童,平添百载阳寿,置于房内,亦可让人百病不侵,益寿延年。我未曾见过,也不知真假。”他所说的医书就是《胡青牛医经》,便是当年胡青牛自己,也不曾见过“仙极草”。 阿山听了,若有所思,醉阳楼外,哗哗的下起了暴雨。猛然间,一道雷电蜿蜒,直达天边,紧跟着一道炸雷响起,震耳欲聋。 阿山回过神来,抬起了头,杨重梧问道:“后来呢?”阿山继续说道:“第二天,那群镖师又来到店内,神情如同家里死了人一般,个个都哭丧了脸。只是奇怪,那先前似怀胎的女子,肚腹却又扁平了,他们来后,在店内都查找了一遍。那紫黑面庞的人还问我,‘掌柜的,你店里的人可曾见到一个檀木盒子?’,我自然是没有见过,那矮壮汉子便骂那女子,‘放到肚子里你也能丢了,你怎么不把自己也丢了?’那女子哭兮兮的,也不敢回嘴。一群人楼上楼下的找遍,一无所获,怏怏地走了。我把前因后果连起来一想,定是这帮镖师,将货物藏在那女子身上,那个镖箱只是掩人耳目。不知怎么,被人堪破了机关,竟然把货物给盗走了。” 杨重梧亦是啧啧称奇,看那形状,定是货物丢失后,过了许久方才发觉,还认为是遗落在什么地方。这种探怀取物,而让人毫无所觉,真是神乎其技了。 此时楼外的雨越下越大,如泼水一般,哗哗响个不住,天空的颜色,也愈发暗沉。阿山轻叹一声道:“深秋如此雷雨,倒是少见得很。”杨重梧眼望着酒坛,自言自语道:“不知他还会不会来?”阿山道:“谁?哦,你说的是那黄衫大个子?应该不会来了吧,你看这雨下的。”杨重梧眼望楼外,虽见暴雨如水练一般,心中却是不信。 申时未尽,杨重梧隐隐听到一声马嘶,站起身来,临目远眺,见一人一骑,在大雨中飞速驰来。他目力极佳,看清马上之人,正是那个黄衫青年,不由惊喜交集,忙下楼去迎。刚到楼下,宫无极已大步跨进店中,虽然浑身湿透,可依然是挺腰拔背,龙行虎步,气势不凡。 杨重梧迎上前,笑道:“宫兄真是信人,如此磅礴大雨,还是赶来了。”宫无极也朗声笑道:“此处有好酒,有朋友,为何不来?便是下刀子,说过了的事,也一定要来的。”二人相对大笑,携手上楼。 阿山见宫无极身上衣裳还在滴水,担心道:“天气寒冷,莫要冻生病了,你长得这样长大,我这没有你能穿的衣服,这可如何是好?”宫无极微笑道:“老丈,不妨事。只是,有劳老丈整治两个下酒菜,我和这位杨兄弟,再好好喝上一回。”阿山满口答应,却还是不放心,回头问道:“我找块干帕子,你擦一擦吧?”宫无极笑着摇头,微一运功,头上身上,冒出丝丝热气,不久,衣服与头发便都干了。阿山咋舌,下楼炒菜去了。 不知何时,天已放晴,一缕夕阳,映照在醉阳楼的两个青年身上。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二人边说边喝,相谈甚契,虽是深秋,然二人皆觉如沐春风,心中畅快,把酒言欢。 你来我往,不知不觉,那坛五斤重的半坛香,竟也渐渐露底了。 第111章 棒逐双犬,明月共,摩云庄(一) 暮色逐渐深沉,大雨过后,竟有弯月若钩,明净皎洁,悬在当空。 半坛香确为酒中极品,虽醇香劲大,却不上头,可每人两斤多下去,饶是二人酒量不差,内功也是极好,都有些脚踏云彩的感觉了。 远方又有一声清啸传来,宫无极浓眉微蹙,啸声一毕,朝杨重梧展颜说道:“我这次离家两月,家师怕我生事,便让三叔看着我,这是三叔催我回去了。” 杨重梧心中虽依依不舍,但听他说是长辈召唤,只得起身相送。二人来到楼下,杨重梧说道:“既是长者呼唤,宫兄快快去吧,待他日江湖相逢,你我再当杯酒言欢。”宫无极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递给杨重梧,说道:“杨兄弟,你以后若有机会,到了辽东,一定要记得来找我。你只要拿出这件东西,自然有人会引你上我家来。” 杨重梧应诺一声,宫无极上马,一会就消失在夜色之中。杨重梧低头一看,见宫无极给的是一块牌子,非金非铁,入手却颇有些分量。牌子正面是一幅画,红日当空,一只巨鹰在空中翱翔,背面刻有“无极”二字。 在同龄人之中,除了几个师哥和王瑛外,就没有了亲近的人。宫无极慷慨豪迈,杨重梧一见心折,相谈半日,志趣相投,不知不觉间,已将他当成了极好的朋友。他郑重其事的将牌子放入怀中,上楼与阿山道别,阿山也不多留,只是让他以后路过滨县,便来醉阳楼来坐一坐。 第二日,杨重梧继续望南而行,只是无甚要紧之事,便信马由缰,随意而行。如此走走停停,这一日来到济南府泰安县,杨重梧知东岳泰山正在此地,杜甫有《望岳》诗,“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泰山被尊为“五岳之长”,曾受历代帝王封禅祭祀,杨重梧左右无事,便想着歇马几日,去泰山看看。 傍晚时分,杨重梧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在房中洗了把脸,便来到街上闲转,逛逛这泰安县城。一问当地土人,知道这泰安县,就在泰山脚下,依山而建,山城一体,因有“泰山安则四海皆安”的说法,因而得名。走到地势空旷处,杨重梧抬头仰望,见那泰山直插入云,果然巍峨雄伟。 信步所之,见有一饭庄名“烟火生”,里面食客不少,便走进店内,找了一张桌子坐下了。小二过来,让配了四色菜肴,再要了一壶酒。鲁菜偏咸,颜色也重,杨重梧倒不挑剔,想起在醉阳楼,与宫无极对饮之时,嘴角边不由自主地挂出一丝笑意。 思念好友,当浮一大白,便端起杯来,竟然酒气刺鼻,喝了一口,但觉入口辛辣,劲大得很,还有些难以入喉。杨重梧细一寻思,便想通其中关节,“半坛香”是酒中极品,现在喝的这酒,只是普通酿制的高粱酒,两者相去甚远。正如一人刚吃了山珍海味,你要他马上就去吃粗茶淡饭,自然是觉得难以下咽了。 想通了这一节,杨重梧又喝了一杯,感觉似乎要好些了。偶一抬头,见前方桌旁,坐着两人,一个身着灰衣的壮士,一个是须发如银的老者。两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有好几处补丁,桌上摆着一坛高粱酒,那灰衣汉子用一个粗瓷海碗大口喝酒,下酒菜倒是简单得很,就是一大盘熟牛肉,一大碗白菜,此外别无一物。 那灰衣壮士似乎感觉到有人看他,侧过头来,也看了杨重梧一眼。杨重梧见他三十岁左右,鼻直口方,脸上棱角分明,两道长眉斜飞入鬓,一对眼睛有如冷电,精光闪闪,虽然只是中等身材,可让人觉得英气勃勃,颇显英雄气概。 杨重梧见灰衣汉子看他,便含笑点头示意,灰衣汉子也略一点头,便转回去,继续喝酒。白发老者也望了杨重梧一眼,附在灰衣汉子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灰衣汉子点了点头,白发老者便起身离店而去。 灰衣汉子又仰脖喝干了一碗酒,把碗放在桌上,冲杨重梧说道:“兄台,可否过来同饮一杯?”杨重梧正有与他交结之意,便笑着答道:“如此最好。”吩咐小二,将酒菜移到灰衣汉子桌上,在他对面坐下了。 灰衣汉子问道:“能喝酒么?”杨重梧点头答道:“酒量还算不错。”灰衣汉子闻言,面色一喜,便唤来小二,说道:“上一坛酒,再取一个海碗来。”小二一怔,赔笑提醒道:“客官,我家的高粱酒,后劲可大。不瞒客官,我在这店里有十年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客官你一人能喝干一坛的。这一坛酒,可是足秤十斤,两位莫要喝伤了身体。” 灰衣汉子不听小二絮叨,含笑叱道:“少要啰唣,快去拿酒。你放心,断不会喝醉了,短了你的酒钱。”店小二只得应了,少时过来,拿了一坛酒和一个粗瓷海碗放在桌上。 第112章 棒逐双犬,明月共,摩云庄(二) 杨重梧端起坛子,拍开泥封,给那灰衣汉子和自己倒了满满两大碗,端起海碗,对灰衣汉子说道:“萍水相逢,也是有缘,这一碗我敬你!”灰衣汉子也端起碗来,二人皆是一仰脖,一口喝干,灰衣汉子看了杨重梧一眼,脸上笑意更浓,提坛又倒满两碗,说道:“兄弟喝酒爽气得紧,不像有些人,皱了眉头,抿着小嘴,如同喝药一般,看着就来气。” 杨重梧端起海碗,说道:“请教兄台尊姓大名?”灰衣汉子端酒干了,用手一抹嘴巴,说道:“江湖儿女,放浪形骸,且不忙互通姓名,待喝完这坛在说。”杨重梧也喝干了,哈哈笑道:“不瞒兄台,刚才我在那边,才喝第一口时,确实觉得难以下咽,只因前几日,在下喝过一种好酒,名字叫‘半坛香’。” 灰衣汉子长眉一扬,“哦”一声,接着问道:“兄弟从‘醉阳楼’来?”杨重梧不答反问:“看来兄台是喝过的了?”灰衣汉子笑道:“我平生好酒贪杯,山翁的‘半坛香’是酒中极品,自然是喝过的。只是今年去的时候不巧,酒还没有酿好,本想着过些时日再去,不想被你捷足先登了。”杨重梧笑道:“那可对兄台不住,‘半坛香’被喝了个涓滴不剩,你要喝只能待来年春天了。不过,我看兄台喝酒气势如虹,高粱酒方能喝出这种男儿本色。”灰衣汉子哈哈笑道:“好一个男儿本色,我们再干一碗。” 二人连续喝了十碗,灰衣汉子酒量甚豪,杨重梧酒量也不差,内功又是极好,两人均是面色如常,不显一丝醉态。边上的店小二和众多食客,见他二人如此喝酒,均是瞠目结舌。 灰衣汉子见满楼人众,都睁圆了眼睛,看向这边,颇觉不悦,便从怀内掏出一锭碎银,丢在桌上,对杨重梧说道:“兄弟,我们出门说话。”说完,大踏步的出门而去,杨重梧随后跟去。 此时已近黄昏,天光黯淡,杨重梧见那灰衣汉子越走越快,便也甩开大步,疾趋而随。灰衣汉子侧头一望,笑道:“兄弟,你轻功不错啊,我们比比脚力如何?”也不待杨重梧答应,便发足快行,竟然疾逾奔马,杨重梧施展师门“雁羚翔”轻功,尽也跟随得上,只是想要领先,却也为难,两人并肩而奔,耳旁呼呼生风,两旁景物,纷纷从身边倒退而过。 大约奔出十里,两人不分轩轾,灰衣汉子见前方街道旁,有一高两矮三个乞丐,便停步笑道:“果然好本事!真是后生可畏。兄弟,你且在此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说完,向那三个乞丐走去,待他走近,三个乞丐向他躬身施礼,其中一个年长的在向灰衣汉子说话。因距离较远,又是逆风,杨重梧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心中想到:“以前听义父说过,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莫非这灰衣汉子是丐帮中的人物?看这三个乞丐对他如此尊敬,想来职位还不低。” 灰衣汉子说了几句话,三个乞丐便躬身退去了。灰衣汉子略一沉吟,走向杨重梧说道:“先前兄弟问及姓名,现在可以说了,我姓石,单名一个磊字。”杨重梧道:“原来是石大哥,小弟杨......”灰衣汉子摆了摆手,哈哈一笑道:“看兄弟的轻功身法,应该是崆峒派的杨重梧了。最近,你收拾了‘黑白双熊’和‘三目瘟神’,名声响亮得紧。先前在酒楼时,老吴说可能是,我还有些不信,结果一试,还真被他说着了。” 杨重梧一愕,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在北地武林传开,他见这石磊只是和自己一比脚力,便猜出了门派名字,不由心下更是佩服。 石磊说道:“杨兄弟,你做人喝酒都爽气得很,颇对我的脾胃,本来想再找个地方,我们好好喝酒叙谈,可我有事,要先走一步,只有改天,我们哥儿俩再好好的喝上一回。”杨重梧笑道:“石大哥,你有事且先去忙,下次遇上,我们再喝他十碗。”石磊大笑,说道:“十碗哪里够,少说也要喝二十碗。”少停又道:“兄弟若是没有要紧的事情,可在泰安多呆上两日。大后天,便是‘中州大侠’孟仲英的六十大寿,我们兄弟便在他的寿宴上再喝一场。” 杨重梧应诺,石磊转身大踏步的走了,倏忽不见踪影。 第113章 棒逐双犬,明月共,摩云庄(三) “中州大侠”孟忠英,杨重梧在小的时候,曾经听义父提起过,说他是郭靖郭大侠的第九代弟子,也是上次华山论剑的发起人。现今他知道,这位孟大侠的六十寿辰,就在这几日,即使不是石磊相邀,也想着要去凑凑热闹。能见一见义父说过的人和物,杨重梧都觉得是一件暖心的事情。 回到客栈,向店小二打听孟大侠的住所,店小二一听孟忠英老爷子,就大拇指一竖,说道:“孟大侠在泰安一带,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武功高强,心地仁慈、救危扶困。泰安城中的老百姓,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的太多了,他自己从来不以大侠自居。两天后就是他的六十大寿,我们几个伙计刚刚还在说,怎么也要去给他磕两个头来。”这店小二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最后才回答了杨重梧的问题,“孟大侠家就在那傲徕峰上,那里只有一所大宅子,叫做‘摩云庄’的就是了。” 杨重梧一算时间,大有充裕,便想先登泰山,下山后再去祝寿。第二日早晨,早饭吃过,便由岱宗坊直上泰山而去。 杨重梧自十来岁起,便在山谷中长大,再陡峭的山都是见过的。只是,泰山又与西域的山大有不同,西域之山,绵绵不绝,便在山中行走几日,都还是在大山之中。而这泰山,却是在平原上拔地而起,直通云霄,西靠黄河,东临大海,与西域群山相比,却是别具一番风味。 虽然山高坡陡,然在杨重梧看来,亦是平常,拾阶而上,毫不费力。在山路两旁,有不少摩崖石刻,还有不少奇形怪状的松树,让他驻足流连。偶然间想到,若是柳依萍在,二人携手同游,那是何等美事。可造化弄人,柳依萍是白莲圣女,今生今世,虽同在一片天地之间,相聚却已成了奢望。 杨重梧心中隐隐作痛,便刻意加快脚步,似乎走得快些,便能将这些回忆与痛苦,甩在身后,可任凭他轻功再高,步伐再快,那种感觉,总是如影相随,挥之不去。杨重梧不由得苦笑出声,放慢脚步。 不知不觉间,已过“十八盘”,到了“天门关”。此时已近巳时,可能是天气寒冷,一路之上不见几个游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山上徐徐升起一层薄雾,杨重梧回头一望,十八盘有如一条玉带,在云雾中或隐或现,登高鸟瞰,清风徐来,让人有豪气顿生之感。 看着天门,下层为条石垒砌拱形门洞,上层是重檐琉璃摩空阁,两旁楹联写道:“门辟九霄,仰步三天胜迹;阶崇万级,俯临千嶂奇观。”杨重梧幼学颇深,师门又分属道家,念了两遍,心道:“这天门关之三天,是否就是道家之三天尊?” 站在天门关上,四周云雾缥缈,偶见苍翠起伏,山风拂面,有若腾云九霄,真如置身仙境一般。杨重梧正自感叹,听到天门关上,那一侧有人声传来,有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说道:“左有飞龙岩,右有翔凤岭,此关位于主峰之上,双峰夹峙,犹如天门自开,故而名天门关。”话音一毕,另有一个浑厚的声音回道:“原来如此,一听大师讲解,晚辈茅塞顿开。” 杨重梧一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一震,那苍老些的声音又说道:“李太白曾有诗云‘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诗中的‘天门’就是此地了。”那浑厚声音笑道:“大师博闻,晚辈受教了。”杨重梧再次听到这个浑厚的声音,心下确认无疑,又惊又喜,大步奔了过去。 见有三人正临栏远眺,他们听到身后脚步声,都回转身来。杨重梧朝其中一个身材魁伟的大汉躬身见礼,喊道:“二师叔。” 那汉子长身雄伟,大眼浓眉,正是王驰威,笑道:“重梧也在这里?”他伸手拉起杨重梧,说道:“重梧,来见过清虚方丈与悟明大师。”杨重梧才注意到,二师叔边上站着两个僧人,一个须眉皆白,满脸慈祥笑容,身材瘦小,穿红色袈裟,另一个高大壮硕,黑须黑面,身穿黄色袈裟。 杨重梧向白眉老僧长揖到地,口中说道:“晚辈拜见方丈。”清虚合十微笑道:“哦,小施主就是杨重梧啊,最近,老衲听人说起过小施主,不想是如此英俊的一个少年。” 杨重梧脸色微红,说道:“方丈谬赞,小子汗颜无地。”又朝黑面僧人躬身作揖道:“晚辈见过大师。”黑面僧人双手合十,微微欠身道:“杨小侠不必多礼。”王驰威对杨重梧笑道:“悟明大师是少林寺戒律院的首座,武林中有名的‘黑面金刚’,你要是做了坏事,切莫犯在他的手上,他的‘大力金刚掌’,会打得你满地找牙。”杨重梧一吐舌头说道:“弟子可不敢做坏事,即使是一不小心做了,看见悟明大师的背影,弟子就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悟明也不笑,黑着面孔,一板一眼的说道:“少林寺的戒律院,只管得着少林弟子。我听普济说起过你,我的‘金刚掌’不见得能胜得过你。”杨重梧一愕,没有想到这悟明大师如此认真,本来只是个玩笑,现在他倒不知怎么接嘴了。王驰威对悟明似乎颇为了解,丝毫不以为意,问杨重梧道:“重梧,你见着你师哥了吗?你又怎会来这里?” 杨重梧正要回答,清虚方丈张口说道:“驰威,你们叔侄相见,慢慢叙谈。老衲和悟明先走一步,我们在‘玉皇顶’见吧。”王驰威和杨重梧躬身相送,清虚方丈与悟明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阿弥陀佛”,便转身继续向山顶走去。 第114章 棒逐双犬,明月共,摩云庄(四) 二人走后,杨重梧便将离开崆峒后的事情,一一对师叔说了。王驰威听他说起为了崞县百姓,求援于谢嘉仁时颔首微笑,意甚嘉许。至于“黑白无常”与“三目瘟神”的事情,杨重梧一两句话就带过了,王驰威表情平淡,也没有多问。 当杨重梧说到王君豪时,王驰威浓眉一蹙,详细询问了长相与武功身法,沉思良久后,才让杨重梧继续说下去。杨重梧这些天来,很不愿意提及和想到柳依萍,便隐去了这节,只说和师哥去拜见了白莲教教主,而教主也亲口允诺,白莲教不会与东楼门同流合污,因探听到东楼门欲刺杀戚继光将军,师哥让他南下浙江。 讲述到季三江所说,王一鸣受伤落入冰河时,王驰威虎目含悲,无言站起,走到围栏前,眺望远方。杨重梧见王师叔双肩起伏,便知他的心情,与自己一般,都是极不平静,便黯然不语。 过了良久,王驰威道:“尾儿,我们上山去罢,边走边说。”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用尾儿两字,来称呼他了,杨重梧心中一酸,应诺一声,走到师叔身旁。王驰威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叹一声,低声道:“孩子,苦了你了。”杨重梧心下一阵温暖,他知道,这位师叔虽然外表严峻,可跟义父关系极好,爱屋及乌,他一直也有如义父一般待他。 二人寻路,往玉皇顶走去,杨重梧想起了一件事,便对师叔说道:“师叔,那季三江被弟子废了武功,我答应为他保守秘密,请师叔不要跟旁人谈起。”王驰威点头道:“如此最好,得饶人处且饶人。说不定这季三江,今后还能帮着提供些东楼门的讯息。” 杨重梧问道:“师叔,师祖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吧?”王驰威道:“你师祖他上月又闭关了,闭关之前,曾嘱咐我说,九月十六是孟大侠的六十生辰,让我代他前来,为孟大侠祝寿。尾儿,你和我一起去。” 杨重梧答应一声,笑道:“本来弟子受石磊大哥之邀,也是要去的。”王驰威一愣,停步问道:“石磊?你说哪个石磊?”杨重梧便将酒楼遇见石磊,而后比试轻功的事情说了,王驰威一听,哈哈笑道:“那就是他了,也和他师父一样好酒,他的本事,应该是远远超过他的师父了。” 杨重梧奇道:“师叔认识石磊大哥?还认识他的师父?”王驰威微笑道:“石磊的师父‘翻江奇丐’伍六崎,和我是二十几年的拜把兄弟,你说我认不认识?石磊在十一岁起,就跟着伍六崎了。当时,我就觉得这小子将来要比他师父厉害,果不其然,年纪轻轻的,就成了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这两年,丐帮在江湖上声威大震,这大多是石磊统领有方的缘故。” 杨重梧越听越是奇怪,问道:“师叔,你说石磊大哥,他是丐帮的帮主?”王驰威也是一愣,奇道:“是啊,你不知道?”杨重梧道:“石磊大哥他没说,我也不知道。我见那些乞丐都向他行礼,恭敬得很,我本以为,他是丐帮山东分舵的舵主。” 王驰威点了点头,说道:“三年前,伍六崎到崆峒山找上我,说二十天后,就是丐帮大会,破天荒的酒也不喝,硬拖着我,当时就赶路去黄山。路上对我说,此次丐帮大会,就在黄山召开,十几天后,我们到了黄山。他才开始大喝大醉,这个伍六崎,别人称他是‘翻江奇丐’,是说他掌力凶猛,如翻江倒海,在我看来,他是喝醉酒后吐得翻江倒海。六月初九那天,丐帮大会正式开始,丐帮内部推举出来的十二人,比武定夺帮主之位,石磊凭着‘降龙十二式’,一双肉掌,连胜十一场,当之无愧的变成了石帮主。” 少停,王驰威又叹道:“石磊确是个武学奇才,伍六崎说,石磊跟他十八年,可事实上,在五年以后,就没有武功可以教他了,确实是后生可畏。” 杨重梧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二人说话之间,已能看见玉皇顶。杨重梧没有想到,这山顶之上,飞檐翘角,还有这许多建筑,正感叹间,猛然听到一声大喝:“王驰威,吃我一拳!” 第115章 棒逐双犬,明月共,摩云庄(五) 杨重梧一惊,见一个梳了道髻、尖嘴猴腮的高大道人,穿了一件不知多少年没洗,已经油光发亮的黑色道袍,这道人看起来,是既邋遢又瘦骨嶙峋,可一拳照王驰威胸前击来,拳未至而风声呼呼,一件黑色道袍鼓胀起来,拳势威猛之极。 杨重梧抢上一步,左掌伸出,迎着来拳,应了半招“知雄守雌”,拳掌相交,啪的一声,一触即分,邋遢道人身子晃了一晃,面色一变。杨重梧屏气凝神,小心戒备,忽听王驰威哈哈一笑,对他说:“重梧,这个牛鼻子,是太清宫的观主,你莫得罪了他,否则,我们今夜只有在这山头风餐露宿了,你叫他‘知非道长’吧。” 杨重梧一听,才知这邋遢道人是师叔的朋友,心下也是恍然,难怪刚才看他拳势凶猛异常,但拳掌相交时,却没有感觉到多少劲力,同时庆幸自己一觉不对,留劲未发,掌上只剩下了不到五成的功力。 当下,他双手抱拳,躬身道:“知非道长,请恕晚辈无礼冒犯。”知非道长摆了摆亮闪闪的黑色衣袖,唇上鼠须微翘,说道:“不必多礼,不知者不怪,你的功夫很好啊。”说完,他看向王驰威,收了笑容,瞪眼说道:“你有十年没来看我了吧?什么时候收的这个徒弟?不对,他使的是‘震元掌’,老道估计,你也教不出这样的弟子来。” 王驰威轻叹一声,也凝目看着知非道长,缓缓说道:“上次泰山一别,有九年半了。不二,你也老了。”知非道长道:“都是年近半百了,焉能不老?你以为还是二十多年前,我们踏马江湖、快意恩仇的时候?” 可能是感叹时光,又或是追忆往事,知非道长与王驰威神色都略有些沉重,一时都不说话。 山风拂过,漫卷一地枯叶,岁月无痕,空余白发沧桑。 过了片刻,知非叱道:“咄!大成若缺,其用不弊。你我都是道门中人,哪来这许多优柔寡叹?清虚大师和悟明已到了半日,快随我去观中饮茶。” 三人进了太清宫,大殿上太上老君白眉白须,左手捧了八卦图,右手竖持芭蕉扇,面慈含笑,端然正坐,清风、明月二僮子侍立两旁。王驰威带着杨重梧,在太清座前燃了三柱香,分“道香”、“经香”、“师香”插了,行了道家叩拜之礼,知非道长也敛肃了神情,击钟三次。 礼毕,知非道长引二人到了后面的客房,还未进门,便闻见一阵浓郁茶香。清虚方丈与悟明大师正在喝茶,见他们进来施礼,悟明合十见礼,清虚方丈微笑点头。有僮子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有两个茶杯,一壶滚水。 杨重梧见桌椅茶具,均是洁净得很,大青花瓷的茶碗内,置有十数颗碧沉沉的茶叶。僮子用滚水冲泡,少时,便有一股浓郁茶香喷薄而出。王驰威轻喟道:“快十年了,终于又喝到了‘君子泰’。”杨重梧也端杯喝了一口,入口甘冽,鲜醇绵长,赞道:“好茶!”知非道长颇是得意,笑着对杨重梧说道:“泰山上茶树稀缺,只在人迹罕见的悬崖峭壁处,方能找到一两株。故此茶生长之处,昼夜温差大,日照时间长,大半年方可成茶采摘,比普通茶叶的生长时间,多了好几倍。‘君子泰’是我取的名字,取自论语之‘君子泰而不骄’。” 杨重梧放下茶杯,拱手道:“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况且小人多有,君子少见,正合此茶之寓,道长这茶名,取得极好。”知非道长一乐,对王驰威道:“你这个师侄比你会说话。清虚大师,悟明,驰威,这位小友,你们且先饮茶,我去整治斋饭。”王驰威笑道:“你炒菜时小心些,莫把鼻涕整进去了。”知非道长一呲牙,道:“清虚大师和悟明的肯定不会,你的就不见得了。”清虚听到,莞尔一笑,在众人笑声之中,知非道长出门而去。 清虚方丈微笑说道:“世事变迁,真是殊难预料,当日叱咤武林的‘神拳周不二’,却变成了现在的邋遢道人。”王驰威点头说道:“大师说得是。一个人突然性情大变,无非是内外两因,若说他内心顿悟,我想他不见得有这个缘法,可能还是外因所致。我和他认识近三十年,情如兄弟,可他不说,我也不便问。只是隐约觉得,他是为情所困,才堪破尘俗,放荡形骸。”清虚垂眉合十道:“阿弥多佛!‘情’之一字,累人无数。” 杨重梧问师叔道:“师叔,这位知非道长,以前不是这么不修边幅吗?”王驰威笑道:“二十多年前,他不但不邋遢,而且,还是江湖中公认的美男子。”杨重梧一想知非道长的模样,却是不信。 王驰威望他一眼,继续说道:“他出家之前,名字叫周不二,是荆州周家的长子。长江边上,从汉阳府到金陵府,有十二个码头,都是他荆州周家的,虽谈不上富可敌国,可也是荆地首富。周不二少年侠气,嫉恶如仇,练的是‘山海神拳’,有很深的造诣,年纪轻轻,便有‘神拳周不二’的名号。因人长得面如冠玉,丰神俊朗,又有人唤他‘神拳周潘安’。二十六年前,因一个误会,我和他打了一架,两人都受了轻伤,后来,误会消除,我和他成了极好的朋友。我们曾携手游历江湖半个春秋,后来我回转崆峒,少来南方,几年后,他修书给我,说痴迷一个女子,以致茶饭不思,形销骨殒。我看完信后,便南下到了荆州,却没见到他。他家的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找了些日子,始终没有他的讯息,只好回了平凉。一直到十四年前,他突然托人送书给我,说他已经在泰山的太清宫出家,当了道士,便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第116章 棒逐双犬,明月共,摩云庄(六) 悟明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突然接口问道:“王施主,你可知道知非道长迷恋的女子,是哪一位?”王驰威略略一愕道:“他没有说过,我不知道。”悟明道:“施主可曾听到过‘东海魔女’吗?” 王驰威神情一震,道:“二十年前,听人说起过。传闻此女姿容绝世,武功极高,可生性狠辣,杀人不眨眼,故而有‘魔女’之名。只是,这女子似乎昙花一现,一两年后,就没有人提起了。难道周不二他......”悟明点头,说道:“王施主少来中原,你不知道,当时武林之中,痴迷‘东海魔女’者,大有人在。当年,有一个少林俗家弟子,被她割去鼻子与双耳,我奉师命追查,方知周不二施主,也是‘东海魔女’的仰慕者之一。后来,‘东海魔女’突然销声匿迹,又过了几年,听说是被人杀死了。” 杨重梧耳中,隐隐听到远处拖拖沓沓的脚步声,刚要说话,清虚大师道:“喝茶。”屋里的几人,内功都是不弱,此时,均已听到知非道长走了过来,都端起了茶碗,不再谈论。过了一小会,知非道长边进门边叫道:“王驰威,带你师侄过来端菜,你想累死贫道啊?” 知非道长将托盘放到桌上,正色说道:“清虚大师,宫中食材简陋,无物以飨嘉宾,只对付出来这四样菜肴,请大师将就些吧。有一点尽可放心,锅是用的新的。”清虚方丈一看,五彩素菜卷、姜丝豆角、清蒸豆腐、清炒三丝,起身微笑合十道:“这可比在少林吃得好多了,有劳道长了。” 知非道长对王驰威说:“出来,我们都是些荤腥油肠,到院子里去吃。”当先走了出去,王驰威与杨重梧起身,向清虚方丈与悟明大师告退,也跟了出来。王驰威道:“这牛鼻子好不解事,自己不多招两个徒弟,却要客人去端菜。”知非回头瞪他一眼,倒不再说什么了。 酒菜摆好,三人在院子里的一方石桌前坐下。酒是知非道长自酿的,杨重梧在崆峒时,从未见过师叔喝过酒,可今夜和知非道长却是一碗接着一碗,二人是喝酒多吃菜少,聊的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直到明月挂上树梢,才分别回房休息。 杨重梧和师叔同睡一个客房,王驰威平素自律极严,很少喝酒,今日老友相聚,多饮了几碗,躺床上便沉沉睡去。杨重梧望向窗外,圆月如盘,心中辗转,不能成眠,又怕惊扰到师叔休息,便轻手轻脚爬了起来,披衣穿鞋,想着出外走走。 这时已是菊月时节,泰山顶上,晚上十分寒冷。杨重梧自练九阳真经后,已不畏寒暑,想到上个月圆之夜,与柳依萍同游灯节,恍如隔世。他心下不胜唏嘘,月凉如水,四下尽白,身如梦境之中。 月下信步,走不多时,便已到了介丘岩,又名越观峰,相传,此处西可望秦,南可望越。再往前走,便是观日廊,在那可尽观旭日东升之景,在观日廊的尽头,有一巨崖横空而出,几有三丈,是为探海石。杨重梧第一次见,不由啧啧暗叹天公造物之奇。 杨重梧遥遥看见,有人坐在探海石上,面朝东南,如此深夜,还有人在这望月兴叹,想来也是一个难以入眠的人。待走近些,认清是知非道长,杨重梧轻唤一声:“道长。”知非道长也不回头,缓缓说道:“小子,过来陪我喝碗酒。”杨重梧走上前去,见地上只有一坛一碗,知非道长将碗倒满,说道:“只有这一个碗,咱爷俩轮流喝吧。” 杨重梧也不客气,坐在地上,端碗就喝干了,知非道长微笑道:“小子,你也睡不着吗?”杨重梧正想和人说说话,以驱赶心中莫名冒起的思念。他拿起酒坛,倒满了一碗酒,老老实实地答道:“晚辈想起一个朋友,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知非道长喝了一大口酒,眯眼笑道:“你那朋友是个姑娘吧?” 杨重梧脸一红,点了点头。他发现知非道长是真瘦,脸上几乎没有肉,可眼睛明亮,鼻梁挺直,故意留着两撇鼠须,更显得尖嘴猴腮,若不是脸上太瘦,还真有可能是师叔说的美男子了。 第117章 棒逐双犬,明月共,摩云庄(七) 不知是在泰山之巅还是十五的缘故,杨重梧觉得今晚的月亮,似乎比往常要大一些。知非道长痴痴的盯着那一轮明月,默不作声,直到圆月钻入云层,四下里黯淡下来。 知非道长发出一声轻叹,过了片刻,问道:“那个姑娘喜欢你吗?”这个问题,杨重梧在心中问过自己无数遍。 若说柳依萍不喜欢自己,可她对自己与别人大有不同,那天说分开时,她似乎也是非常痛苦。可若说喜欢,那天又是如此的绝情。 现在,知非道长问他,杨重梧瞠目结舌了好一会,摇头答道:“我不知道。”知非摇了摇头,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情之一字,扑簌迷离,哪里说得分明。” 杨重梧想起白天时,悟明说的话,现在这知非道长神情郁郁,便问道:“道长深宵独坐,对月把酒,望风怀想,想来也是有心事吧?”知非许久没有说话,明月刺破云层,皎洁如盘。 知非又喝了一碗酒,方幽幽说道:“二十二年前,我遇到了一个女子,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当时我就发誓,今生非此女不娶。可这女子,却对世间所有男子,都是冷若冰霜,丝毫不假辞色。她武功极高,出手异常狠辣,江湖中,有些个好色之徒,对她风言风语的调笑,重则取了性命,轻者也会在身上留些记号。武林中人,盘根错节,她竖仇也越来越多,因她时常在东海一带,便得了‘东海魔女’的称号。我一直跟着她,死缠烂打,接近一年,真情所致,金石为开,她对我便不再如先前冷淡。两个月的时间,我们从江南到漠北,携手同游,虽守之以理,可感情日益增长,那六十天,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杨重梧情不自禁,也想起与柳依萍同行的日子,心中一痛,忙倒了一碗酒,双手递给知非,问道:“道长,后来呢?”知非接过酒碗,却不便喝,突然间双目一睁,眼中精光爆射,但也只是一瞬,双眼黯淡下来。 知非道长缓缓说道:“在榆木川时,有一个女子,是我旧日相识。漠北的女子,不像中原的人,说话有礼教之防。也就是这个原因,芷兰有了误会,一怒而去,我当时也是血气方刚,自认清白可照日月,也没去管她。我名字叫‘周不二’,年轻时,眼高过顶,说一不二。可只过了一天,我便牵肠挂肚,再去找她,已经毫无踪迹,今生今世,我都没有再见到她一面。” 知非道长眼内似有泪光,一仰脖,便将手中酒全部喝干了。 杨重梧心中莫名一颤,道:“再也没见过,她是去了哪儿。”知非道:“之后两年,我踏遍神州,都没有找到她,向武林中朋友打听,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讯息。两年来,我一直在悔恨,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立即追出去,跟她解释清楚。都是为了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我开始讨厌自己,几年都不换一身衣裳。我在我们初遇的地方,种了上百种兰花,她喜欢兰花,我喜欢她。直到第三年,才知道......” 知非道长嚯地站起,眼望苍穹,纵声呼道:“日月星辰俱在,太阳依旧东升,月亮还是西沉,可她已不在,而我却还苟活于人世之间......”话未说完,发足狂奔而去。 杨重梧也曾体会过,这种撕心裂肺的思念滋味,并非言语能够劝慰的。他坐在探海石上,一会想起知非道长和“东海魔女”,一会又想到自己与柳依萍,但觉世事多舛,造化弄人。 圆月西斜,似乎伸手可揽,青天静寞,仿若亘古定数。立此泰山绝顶,遥望浩瀚长空,人身只如蝼蚁一般,蝇营狗苟于世间琐事,山风轻啸山岗,如若笑尽世人,此情此景此思此想,杨重梧不觉痴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渐渐亮了些。杨重梧看见探海石下,云层翻涌,如若大海一般,此升彼降,波涛起伏。此时,月亮已无光华,东方天际现出一抹微红,这一抹红慢慢扩展开来,倏忽之间,颜色由红变紫,又由紫变丹,继而黄,继而蓝,几种色彩,不停组合变幻,天际被渲染得五彩斑斓。少顷,红霞之下,一个蛋黄色的弧形,突然冒出,越来越大,变成半圆,一霎之间,一个浑圆便拔地而起,冉冉越出海面,凌驾云端,光芒四射,普照寰宇,一夜黑色,尽皆溃退。 第118章 棒逐双犬,明月共,摩云庄(八) 杨重梧震惊之间,听到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回头一看,王驰威、清虚与悟明,都站在身后一丈之处。以杨重梧耳目之机敏,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可见观日出时,他心中之震撼。 杨重梧站起身来,向二师叔、清虚、悟明一一见礼,王驰威问道:“重梧,你一夜没睡?”杨重梧抚额答道:“弟子昨夜想些心事,又怕错过了看日出的时辰,所以早早地就过来了。”王驰威朝地下的酒坛看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清虚方丈也看了杨重梧一眼,微笑说道:“小施主内功很好,一夜不睡,倒不打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方符合天道,这也是你们道家的养生之道,小施主以后,尽量莫要熬夜了。”杨重梧恭声应诺。 清虚方丈又道:“我们回去吧,待做过早课用过早膳,我们就需赶往摩云庄了。若是去晚了,可就有人会说嘴了,‘你看少林、崆峒的架子多大啊,姗姗来迟,让大伙儿都等着他们。’”杨重梧掩嘴轻笑一声,觉得这老和尚慈眉善目,却也人情练达,心在三界之外,可世事尽皆通晓,远比那些个装腔作势的“高人”,要真实得多。 四人各自做完早课,宫中僮子已将早餐端来,一盆小米粥和一个水煮南瓜,知非却是不知去了哪里。众人吃完,别过了守观僮子,一行人便往傲徕峰而去。 清虚方丈虽然年老,可脚步轻捷,所知渊博,一路指点泰山景物,顺便讲些典故趣闻,比之本地向导,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十八盘处,路边有一崖刻,上面仅有两字“虫二”,既无落款也无时间,清虚方丈驻足微笑,悟明大师问道:“方丈,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杨重梧曾听柳依萍说过这个“虫二”的典故,脸上神色一动,便被清虚方丈察觉,清虚方丈问道:“小施主,你来说说。”杨重梧道:“晚辈听说,这两个字是五十年前,本朝书画大家唐寅所写,为风月二字去掉边框,即‘风月无边’,意即泰山风景秀丽,景色怡人。只是不知道对是不对?”清虚方丈点头赞道:“杨施主博闻得很啊。” 一行人又往前走,清虚方丈边走边道:“五十多年前,江南四大才子同游泰山。这四位都是文人墨客,自然是没有我们这样的体力,四人走不动了,靠着这块石碑休息。过了一会,唐寅拿出笔墨,在这块石碑上,便写下这两个字。其他三人,开始时都不明白,都在心内揣摩,过了半晌,祝枝山挥拳去打唐寅,说道‘好你个唐寅,竟然当面骂我!’,徐帧卿一把拉住,问道‘老祝你倒是说说,他是如何骂你了?’,祝枝山气哼哼的说道‘他叫唐伯虎,伯就是老大,老大是虎,他又写虫二,我们四人中,我是老二,虎大虫二,不就是骂我是条虫吗?’文佂明这时开口说道‘不对,伯虎写的这两个字,应为风月无边’,徐祯卿急了,问唐寅道‘伯虎,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说话之间,已到二天门,右转就是去傲徕峰,有三个游人听得入神,便一路跟随着转了过来,其中有一人见老和尚不再讲述,着急起来,问道:“老师父,那唐寅怎么回答的啊?”清虚站定回身,说道:“你猜。”那人抠了抠头,跺脚道:“我哪猜得到啊。” 清虚方丈莞尔一笑道:“那唐寅听徐祯卿问他,跳起身来,便继续爬山,回头说了两个字‘你猜’,所以这个关子,一直卖了几十年。据老衲推想,唐寅才华横溢,傲世不羁,这两层意思,应该都是有的。”那三人齐齐点头,忽然一人说道:“哎呀,我们要去玉皇顶啊,走错路了。这下又要多走上百级台阶了,这老和尚,讲故事害人。”三人仓皇回头而去,清虚等四人都忍俊不禁,连悟明这种冷口冷面的人,都抿嘴笑了。 过了黑龙潭,人便越来越多,而且一眼便能看出,大多是武林中人。清虚方丈在武林中德高望重,可他极少离开少林,认识他的人不多,可有人认出了悟明大师,便大抵能猜出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便是少林派的方丈。不时有人过来拜见,清虚方丈为人谦冲,一一合十回礼。 王驰威近十年,少来中原,所以倒还清净,只是在清虚方丈和悟明大师在与人招呼时,站在一旁等候,悟明大师见他不表露身份,便不点破。如此数里一停,过了巳中,才到了摩云庄。 摩云庄建在傲徕峰顶,占地极广,高门大院,红墙碧瓦,气势几不输于忻州谢嘉仁的府第。看来这“中州大侠”人缘极好,门口的宾客川流不息。 二十个精神抖擞的蓝衫青年,一字排开,站在门口两边,接收客人名帖贺礼。遇到有名望的宾客过来,便飞步进去通报。悟明大师与王驰威各自递上名帖,接帖的小伙子打开一看,吃了一惊,打量了一眼,朝几人一躬身,说声:“请稍待。”便飞快的跑进门去,差点被门框碰到了头。 过了片刻,三个人从门内走了出来,当先一人,身穿团花缎锦,挺胸拔背,大眼浓眉,上唇留有浓密髭须,鬓边微见白发,龙行虎步,极具威仪。他后面一左一右跟着两个人,年纪约莫三十出头,均是肩宽背挺。 当先之人在丈许外便双手抱拳,哈哈笑道:“清虚大师,忠英贱辰,竟然劳动大师移步亲至,真是折煞我了。”清虚方丈微笑道:“嵩山泰山,相距不远,孟施主人生一花甲,老衲岂能不来道贺。” 孟忠英转身与悟明大师见礼,悟明大师从怀中取出一册书,双手递给孟忠英,说道:“这是方丈师叔手抄的《无量寿经》,孟施主寿比南山、福寿绵延。”孟忠英心中乐极,双手接过经文,说道:“这是我的两个犬子,健英、健豪,还不给方丈大师和悟明大师磕头。” 两人跪倒向清虚方丈磕头,清虚两手拉起,笑道:“两位不必行此大礼,‘泰鲁豪英’,这几年名气响得紧啊。”两人听少林方丈能提起他们的字号,面上都有些喜动于色。 孟忠英又转向王驰威,哈哈笑道:“驰威老弟,我们有十来年没见了吧?司马前辈可好?”王驰威笑道:“家师于月前闭关,在闭关之前,特意交代我,一定要代他来给孟老哥祝寿,他老人家还托我带来一份贺礼。”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呈给孟忠英,孟忠英打开一看,双目睁圆,低声呼道:“双鱼玉佩?” 第119章 棒逐双犬,明月共,摩云庄(九) 王驰威点头道:“正是家师温养了三十年的双鱼佩。这是我的师侄,重梧,过来见过孟大侠。”杨重梧上前,躬身长揖,朗声说道:“晚辈恭祝孟大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万事胜意,心想事成。” 孟忠英将双鱼佩放入怀中,扶起杨重梧,说道:“早就听说有个伏双熊、废瘟神的小侠,不想是这么个年轻英俊的少年郎。”又转头对王驰威说道:“司马前辈这礼太重了,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 王驰威虽然少来中原,可“神拳无敌”却是威名赫赫,不少人一听说,这个面相朴实的中年汉子,便是崆峒派二代中的第一高手,便都向这边张望。便有不少人过来打招呼,大多王驰威都没有见过,清虚方丈却于江湖上稍有名望的人,尽皆知晓,一一给他介绍,忙活了好一阵子,方进了大厅。 大厅中摆着五十张八仙桌,已经有三四百人就坐,在大厅的正中央,是一个特制的大方桌,上覆红布,明言人一看便知道是主桌,桌子旁边摆了十二张太师椅。清虚大师与王驰明被孟忠英领到主桌就座,孟健英陪着悟明与杨重梧,到了主桌旁边的一张桌子,他怕二人有所误解,便笑着说道:“今日家父寿辰,武林同道捧场,人来得着实不少,可惜我家的大厅,还是不够宽敞。所以,那些名望与辈分略低些的武林朋友,都只能安排在后院了。” 悟明往主桌上望了一眼,说道:“昆仑的何无极、华山的济源道长、峨嵋定静师太,武当莫名道长都来了。”孟健英面上略有得色,点头道:“何掌门是家父挚交,昨夜便已来了,其它几位都是今早到的。” 孟健英将主桌的客人挨个介绍,独孤凤的堂弟独孤无影,青城的甄稼奇,东方白的弟子周轻舟,南宫的小弟子靳韬云,这几人正起身与清虚方丈寒暄。杨重梧环大厅望了一转,不见石磊,也没有看见他心中最想见的那人,听到悟明问道:“令尊右手边的位置空着,那是谁啊?” 孟健英正要回答,孟健豪陪同一个人走了过来,说道:“哥,谢大侠来了,本来我想在大桌再加张椅子,可谢大侠不让,他说要和悟明大师坐一桌。”杨重梧抬头一看,见是“山海大侠”谢嘉仁,忙站起身来,那边悟明也罕见的露出笑容,起身合十道:“谢老施主别来无恙?”谢嘉仁哈哈笑道:“还好,就是越来越胖了,悟明,两三年不见,你的脸也越来越黑咯。” 孟健英站起身向谢嘉仁施礼,孟仲英也走了过来,说道:“老谢,你不是说你来不了吗?”谢嘉仁道:“老谢我就是劳碌的命,前些天去苏州处理些紧要事情,本来预计要十天半个月,所以差人来跟你说我过不来。后来一想,你老弟的大寿,我若是不来,总有些说不过去。就用七天时间把事情了了,一路快马加鞭赶来,所幸还是赶上了。孟老弟,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你别麻烦给我腾位置了,我就和悟明坐这儿。” 孟忠英也是个豪迈豁达的人,听谢嘉仁这样说,便也不再劝了,又寒暄了几句,便回主桌去了。杨重梧这时才有机会,向谢嘉仁行礼,谢过上次崞县援手之德,谢嘉仁笑道:“些须小事,老去提他干嘛?” 忽然门口吵嚷声大作,还有打斗的声音。孟忠英浓眉微蹙,孟健英站起身来,正准备出去查看,大厅门口闯进来两个人,他们的后面,一个先前站在门口的蓝衣青年,似乎受了伤,踉踉跄跄的跑过来道:“你们不能进去。” 孟健英快步上前,见他衣服上沾满尘土,头发披散,皱了皱眉,那蓝衣青年道:“大师兄,这两个人横蛮得紧,硬往里闯,还打伤了好几个师兄弟。”孟健英左手轻摆,蓝衣青年退了下去。 孟健英打量这二人,见他们身高均不足五尺,髡首留须,身披宽大半身袍,下着裤裙,脚蹬麻鞋,腰间各挂了一把长剑,约有三尺左右。二人均是双手环抱,面上神情倨傲,站在门口,在前的那个似乎年轻一些,约莫三十,后面的那个矮子,五十上下年纪。 孟健英见这二人穿戴,便知是东瀛人,东瀛人在东南沿海一带,作恶颇多,不论是当地百姓还是江湖中人,都对他们深恶痛绝。今天父亲大寿,他们竟然敢找上门来,他心下虽然愤怒,可不愿失了礼数,略一拱手,淡淡说道:“两位尊姓大名?来我家有何指教?”那年轻的矮子答道:“我叫龟田野村,这是我的师叔伊藤次郎。我们是伊藤家族的武士,听说这里,有许多武林中人聚会,想来印证一下武艺。刚才在门口,一群人拦着不让进,这就是你们中华的待客之道吗?” 这话声音调别扭,语音生硬,孟健英怫然不悦,说道:“相请是客,硬闯为盗,二人携兵刃来访,非做客之道,恕不招待,二位请便吧。”龟田野村脸色一变,正待发作,忽听得有人大笑道:“孟少侠说得对极了,这二人是倭寇,本来就是强盗。” 众人寻声望去,却不见人,正讶异间,见一个粗矮汉子从那张桌边走了出来。这汉子因为个矮,所以刚才被人挡住,都看他不见。见他矮得稀奇,有人正要发笑,那矮子环目一扫,眼光凶厉,吓得那些人都将笑声收了。 第120章 棒逐双犬,明月共,摩云庄(十) 孟健英一看,笑道:“原来是‘矮脚虎’汤燃大哥,想来你是识得这些倭寇的?”汤燃道:“我祖居闽地,这些倭寇都是这般装束,在沿海一带烧杀抢掠,我是见一次砍一次。” 龟田野村冷笑道:“你倒是来砍啊。”唰的一声,长剑出鞘,向汤燃斜劈而至,孟健英见他当着天下武林群豪的面,说打就打,拔剑速度奇快,也略有些吃惊。 龟田野村使的那剑颇是怪异,剑身竟然弯曲,还略有弧度,孟健英却是不知,那其实不是剑,而是“倭刀”。倭刀砍劈,风声呼呼,白光嚯嚯,汤燃没想到这倭寇动手如此迅捷,他自己本来是使刀的,可今天是来给孟大侠祝寿,哪能带刀? 汤燃此时没有趁手兵刃,只得以一套“形意拳”对敌,他在拳脚上也下过苦功,钻翻伸屈、拧旋往返、起钻落翻,颇是紧凑,在坐的都是行家,汤燃在武林中声名不显,可这一套拳打得却是极具法度。 龟田野村双手握刀,或横切或直砍,偶尔中宫突刺,刀法快捷,汤燃脚短手短,攻不进去,有几次迭遇险招。座中宾客,见这倭寇在孟大侠寿辰之日,抡刀动剑,无礼之极,便有不少人站了起来,大声呵斥,只是见这倭人刀法凌厉,也让不少人暗暗心惊。 孟健英见汤燃势危,看准空挡,斜跨一步,拦在汤燃身前,他本想待那刀劈下,以家传“落英掌法”对敌。龟田野村见他插入,在半空硬生生的将刀顿住,如石铸一般,未有丝毫晃动。孟健英心下微惊,暗道:“这矮子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也不知道我是否对付得下来。当着这数百成名人物,总不能做了缩头乌龟,说不得,只能勉力一试了。” 龟田野村却已还刀入鞘,又用那种生硬的语调,说道:“我师叔久闻,中华有种武功叫做‘降龙十八掌’,听说这里的孟老爷会使,所以,今天专程过来,想与孟老爷比试比试。”众人一听,举座哗然,在孟大侠寿辰之宴上,竟然指名道姓,要与他比武,是可忍孰不可忍,孟忠英虽涵养极好,也不由得脸上变色。 群情激愤,有不少人跳起身来,戟指怒骂,那两个东瀛人却依旧双手环抱,龟田野村脸上冷笑,依藤次郎面上神色却无任何变化。 大厅之中,忽然一个声音说道:“这二人忒也无礼,孟大侠身为主人,不便逐客,可我们作为客人,都看不过眼了。贤主人不必动手,重梧,去将这二人打发了。”大厅中本来一片喧闹之声,这声音却如同隔座闲谈一般,声音不高,每人均听得异常清晰。 话未落音,大厅中便都安静下来,说话之人是“神拳无敌”王驰威。如此功力,真是深不可测,那个伊藤次郎本是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此时,听到王驰威说话,双眼睁得滚圆。 王驰威眼光老到,一看孟健英踏步上前的时机,便知孟健英的武技,略胜于龟田野村,可后面的伊藤次郎,孟健英就万万不是敌手了。 杨重梧答应一声,起身走到那二人面前,淡淡说道:“两位请便吧。”龟田野村眉毛一竖,手按刀柄,杨重梧斜睨一眼,不再看他,只盯着那伊藤次郎。见这青年如此轻视自己,龟田野村怒火中烧,便去拔刀,刀拔出一半,便觉一股大力压至,硬生生的将刀按了回去。 龟田野村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场中多了一人,剑眉凤目,鼻直口方,个子不高,却让人觉得威风凛凛,身穿一套蓝布衣裳。 杨重梧又惊又喜,叫道:“石大哥。”石磊不丁不八,站在当地,渊渟岳峙,朝杨重梧笑道:“杨兄弟,你让我一让,等会我们好好喝它二十碗。”杨重梧退了开来,笑道:“小弟斗胆先喝一杯,古人以汉书下酒,小弟今日有幸,能目睹石大哥的降龙十八掌神技,若是没有酒,就太也无趣了。” 石磊凝声道:“降龙十八掌,他们也配?他们只合用我丐帮的打狗棒。”右手平举,手中已多了一根淡黄色的竹棒,冷声说道:“你们两人一起上吧,莫要耽误我们兄弟喝酒。”龟田野村拔刀出鞘,大喝一声:“八-嘎!” 石磊冷笑道:“叫爸,叫爷爷都没用。”见龟田野村上前动手,伊藤次郎想要退开。石磊斜跨一步,竹棒轻挥,伊藤次郎蓦然觉得,四面八方皆是棒影。按照他们东瀛的武士道来说,以二敌一,是非常耻辱的事情,然此刻除了拔刀架挡,却没有了别的办法。 伊藤次郎双手持住倭刀,闪展腾挪,脚步轻灵,偶然一刀劈出,有若电闪雷鸣。厅中大多是识货之人,均心中暗道:“这倭人果然有些手段。”伊藤次郎在前,龟田野村在后,缓缓移动脚步,石磊挺立当中,身形不动如山。 龟田野村一纵上前,持刀斜劈,同时电光一闪,伊藤次郎倭刀由上直下,当头直劈。石磊双脚不动,只将身微微一侧,右手一挑,那黄色竹棒有如深渊腾蛟,搭在龟田野村倭刀的平面之上,龟田野村顿觉刀被缠住,身不由己倭刀转了方向,朝师叔的胸腹直刺过去。伊藤次郎无奈,变招也快,回刀横劈,龟田野村不及他师叔的功力,双刀一交,震得虎口发麻。 紧跟着,龟田野村感觉,搭在刀身上的竹棒一转,他的两手竟然握刀不住,刀脱手飞出,直向门外飞去。正懵懂间,黄棒儿劲风呼呼,直扫向自己膝窝,龟田野村连忙纵身跃起,人在半空,竹棒一挑,横指腰间。 “啪”的一声,这一根小小的竹棒,竟然打得他痛彻心肺,身子也往门外飞去,重重的摔在门外一丈的地上。这一次凌空飞行,只比自己的倭刀晚到片刻,半天都爬不起来。 石磊只出手一招,竹棒一缠一引一转一挑,便让那倭寇的刀和人先后飞出,大厅中彩声雷动。石磊冷冷地看着伊藤次郎,伊藤次郎暴喝一声,倭刀连劈,带起一片雷电。石磊左抢一步,右斜两步,脚步变幻之间,右手竹棒动了几动。 只见伊藤次郎连退数步,脸上肌肉扭曲,厅中众人,大多茫然,只有极少数眼光锐利的,看见在倭刀电幕之中,黄棒抢进两次,一棒打中脚踝,一棒戳中肩窝。石磊不愿在孟忠英大寿之日,让大厅中见血,所以两棒都只用上了五成力道,然所中之处,皆为人身薄弱之处,伊藤次郎自然是觉得痛不可忍。 石磊挺身站定,竹棒斜指,双目含威,厉声喝道:“还要打吗?”伊藤次郎凝立半晌,还刀入鞘,朝石磊鞠了一躬,默不作声,一瘸一拐的走出门去。石磊收了竹棒,朗声说道:“回去转告伊藤秀夫,莫要再助那汪直为恶,否则,我定不饶他。” 伊藤次郎背影顿了一顿,便继续往前走。此时,龟田野村已经爬了起来,拾起倭刀,二人如丧家之犬,一步一颤,下山去了。 第121章 兄弟情长,风雷动,五湖畔(一) 石磊将竹棒往腰中一插,过来携了杨重梧的手,说道:“杨兄弟,我跟这两个倭人的家主,曾有过一面之缘,兄弟的震元掌若伤了他们的性命,于他家主面上,不太好看,故而,抢了兄弟的生意,你不怪哥哥吧?” 杨重梧摇了摇头,说道:“石大哥的打狗棒法,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这小小一根竹棒,缠、挑、封、戳、转,竟有这许多的变化,改日一定要向石大哥好好请教。” 石磊哈哈笑道:“这是叫花子讨饭的看家本事,可不能教你的,除非,你来做这个叫花子的头。” 说话之间,已来到主桌旁,石磊放开了杨重梧的手,道:“兄弟,你先坐一会,待会我来找你喝酒。”说完,走到孟忠英面前,抱拳行礼道:“孟大侠,晚辈因有事耽搁,来迟了,请勿见怪。” 孟忠英笑容满面,双手托住石磊的手,朗声道:“石帮主,你说哪里话来,我和丐帮几代的交情,丐帮弟子千万,事务繁杂,我怎会不知道?今天,你能够拨冗前来,老夫脸上,大大有光。还劳动你一进门,又帮我驱逐恶客,我心中感激得很。” 石磊笑道:“若是其它的事情,本可以先放一放。可就在前日,听到丐帮兄弟来报,在琅琊的东面,不知从哪冒出一条巨蛇,遍体黝黑,伤害人畜无数。孟大侠,你知道,我们这些叫花子,常年捕蛇,可这条蛇,却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听说后也觉得怪异,便和帮内兄弟赶到琅琊,在那守了一天一夜,昨夜这孽畜终于出来,好家伙,激战了半宿,终于将其击毙,还伤了我两个弟兄。” 武当派的莫名道长白须白眉,此时听着诧异,问道:“石帮主,丐帮中,尽是捕蛇的行家里手,有你石帮主出马,那蛇还能伤了人,那还是蛇吗?”石磊回道:“莫名道长,确实是蛇。今天早上,我遍查蛇谱,应该便是黑曼巴蛇,可黑曼巴蛇,本不是中土之物,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确实捉摸不透。” 石磊又扬声道:“拿进来吧。”门口进来一个灰衣汉子,手中端了一个大海碗,走向石磊。石磊从他手中接过海碗,那灰衣汉子退了出去。石磊将海碗双手呈给孟忠英,说道:“这是那黑曼巴蛇的胆,据蛇谱上记载,还有帮中长老口述,这蛇胆泡酒喝,可以强筋健体,益寿延年。石磊将此物送给孟大侠,祝孟大侠到百岁时,仍能健步如飞。”孟忠英笑呵呵的接下了,见那物乌黑透亮,有拳头大小,蛇胆如此,可见此蛇之巨。 石磊走到王驰威的身旁,抱拳躬身道:“王叔叔,你也来了。”王驰威托起他的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石磊,好汉子!”主桌上的其它诸人,石磊全都认识,他分别向清虚方丈等一一见礼。 最后,石磊团团一揖,道:“石磊忝为丐帮帮主,所以,孟大侠给我安排了主桌的座位。可在坐的各位,都是石磊的长辈,嘿嘿,说实话,小子感觉还是有些不自在。孟大侠,我想过去和杨兄弟坐一桌,正好,谢前辈坐在那边也不合适。” 孟忠英略一沉吟,笑道:“哈哈,都随你罢,你当还是十几年前,看你一喝酒,大家都来数落你?老谢,请你换个位置。”谢嘉仁也不再推脱,边走过来边打趣道:“石帮主,你看你一来,我就得给你腾位置啊。” 石磊哈哈一笑,也不多言,径直来杨重梧身旁坐下。孟健英早已吩咐过了,此时,仆人已拿上来两坛酒和两个海碗。孟家在泰安一带,颇有眼线,更何况,两人在“烟火生”喝掉两大坛酒的事迹,已经传得半城皆知。 午时一至,孟忠英吩咐开席,几十个家人,流水届的将菜品端了上来。待到十八样荤素上齐,众人举杯,先敬了寿星,而后便开始吃菜喝酒。 石磊抓起一个肘子就啃,嘴里含混说道:“各位,对不住。昨天守那孽畜,今早又着急赶路,已经有一个对时,水米未曾沾牙。叫花子吃相难看,请原谅则个。”众人皆笑,孟健英笑道:“你就别客气了,快吃吧,也真难为你了。” 待到一个肘子进了肚,杨重梧倒上两碗酒,二人一口喝干了,杨重梧又倒了两碗,问道:“石大哥,那天晚上,我们从烟火生出来后,你就去了琅琊?”石磊点头道:“兄弟,要不是昨夜月光明亮,我还真不一定能回得来。我捉蛇也有十几年了,可从没有见过,如此凶厉的家伙,有两三丈长,水桶般粗细,跑起来有如一绺黑烟。而且,那蛇皮坚韧,刀枪不入,我们在四周洒满雄黄,口中都含有驱蛇药,可对这个黑曼巴蛇,就毫无作用.....” 杨重梧急道:“石大哥,你用九叶一枝花呀,剁碎了用汁水混酒,黑曼巴蛇是不惧普通驱蛇药与雄黄的。”石磊一愕,诧道:“兄弟,你怎知道?”杨重梧道:“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见石磊似有些不信,便将跌落山崖与找到《难姑毒经》的事情,低声与他说了。 石磊一拍腿,道:“原来是这样!当时形势紧急,我们射在它身上的袖镖,都被它弹开了,刀砍上去,都崩卷了刃。它又是灵动之极,我们发射的暗器,打不中它的眼睛。我一见不对,叫兄弟们躲到我的身后,有两个兄弟跑得稍慢一些,被他尾稍一扫,便飞出了七八丈。当时,我见它竖起尾巴,朝我们扫了过来,我两掌齐出,拍了个正着。兄弟,生死攸关,我使的这两掌,就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即使是水桶般粗的石柱子,也能打成两截。可是,那家伙没有受伤,反而震得我连退两步,不过,似乎它也感觉到了疼痛,不敢再用尾巴来扫。扬起头,张开血盆大口,朝我们扑了过来。我们边打边退,有几次,我都斩到了那孽畜的七寸,可是对它基本上没有什么影响。” 第122章 兄弟情长,风雷动,五湖畔(二) 杨重梧急道:“大哥,黑曼巴蛇的软肋,在头顶双目之间,和寻常蛇的七寸,大有不同。”石磊又是重重的一拍大腿,大声道:“照啊!我要是早知道,兄弟你对黑曼巴蛇如此熟悉,当时叫你一起去就好了!说不定,我帮内的那两个弟兄,也不至于受伤。” 本来,众人都在和人叙谈,石磊这一高声说话,其余人都转头望向这边。石磊朝众人笑笑,与杨重梧端起酒来,又干了一碗,其他人见没什么事情,便又各自继续交谈起来。 杨重梧问道:“石大哥,后来,你是怎么收拾掉这黑曼巴的?”石磊降低些声音,道:“当时,我见这怪物刀枪不入,别说收它,便是想全身而退,都已经是很不容易了。那个孽畜人立起来,有两丈来高,整个身子往下一砸,我和兄弟们,便只能往两边闪开。那物的身子砸到地上,硬生生的砸出来一条尺许深的沟壑来。跟着它又立起,对着另一侧的兄弟,我当时想,若不打瞎它的双目,兄弟们都会把命丢在这里,便跳起使了一招‘飞龙在天’,运起了平生功力,双掌接连打在黑曼巴的头上。可能是误打误撞,正好击中了兄弟说的软肋了,那孽畜轰然倒地,就再也不动了。哈哈,不瞒老弟,当时,这蛇趴在地上,我们都是全神戒备,不敢上前。一直过了盏茶功夫,见它一动不动,我过去查看,才知道,它已经死透了。” 杨重梧心中明白,石磊虽说得平常,其实却是惊险之极。这黑曼巴蛇,在《难姑毒经》中有记载,能口喷毒雾,其毒性之烈,为天下毒物之七,而且凶厉之极,只是在打斗之时,为什么没有喷出毒雾,杨重梧委实参详不透。 杨重梧端起酒,敬了石磊一碗,说道:“石大哥,以后有这种事情,叫上小弟一起吧,也让我长长见识。”石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兄弟,你别说得这么含蓄,你对这怪蛇所知,远超过我。你是担心哥哥,好,如果下次,再有这种稀罕异物,我一定叫上兄弟。” 已进未时,大多数人已酒足饭饱,都向主人告退,杨重梧石磊这桌,除他二人外,都已起身离开,孟家父子便往来送客。 石磊又让人拿来了两坛酒,倒了两碗,对杨重梧道:“今天高兴,我们再喝。”两碗酒干完,石磊道:“除去了这个孽畜,当地百姓方能安居乐业,这着实让人欣慰。那蛇皮刀割不开,后来,大智分舵的兄弟送来了一把宝刀,才把蛇剖了开来。蛇胆送给了孟大侠,那些蛇肉,兄弟们做了蛇肉羹,味道还真是不差,那张蛇皮,我还另有用场。” 王驰威端着酒杯走了过来,说道:“小石磊,咱爷俩喝一个。”石磊站起应诺,双手捧杯干了。突然,他转头对杨重梧说道:“杨兄弟,王叔叔和我师父是结义兄弟,你我一见投缘,我们结拜异姓兄弟,如何?” 杨重梧还未回答,王驰威拍掌说道:“好!男儿在世,若没有几个肝胆相照的兄弟,岂非枉来人间走一遭!”杨重梧看着石磊,笑道:“大哥,小弟早有此意。”二人叙了年齿,石磊二十九岁,长杨重梧八岁,二人纳头八拜,携手站起,杨重梧叫道:“大哥。”石磊笑应道:“兄弟。” 二人又回到桌前,坐下喝酒,王驰威陪了一杯后,便回主桌去了。石磊在八九年前,曾经远赴海外,去过扶桑、安南等地,他心中爽畅,向杨重梧说起一些异域风情。杨重梧听得神驰不已,杨重梧也将在昆仑山中,跌落悬崖以及练功遇驳的事,细细的说了一遍。 石磊蹙眉道:“世间果真有驳这等神物?八年前,我在蓬莱,听人提起过,总觉得过于玄奥,不想兄弟曾亲眼见过。兄弟,你我已经结拜,你的父母,便也就是我父母,大仇不可不报。”杨重梧眼眶一热,说道:“若需要大哥出手时,我定会来找你。”石磊道:“好!兄弟记住,你以后行走江湖,若见到有人,将灰色的米袋挂在前边,位置在胸腹之间的,就是我丐帮弟子。你若有事,只需跟他们讲你的名字,他们自有办法,会通知到我。” 话刚说完,石磊虎目一睨,望向大厅门口。 第123章 兄弟情长,风雷动,五湖畔(三) 杨重梧跟着石磊的目光,也看向门口,一个身穿黑衣的中年精壮汉子,向他们走了过来。到了跟前,黑衣汉子向石磊行礼,可能是刚才走得略有些急,这汉子额头上有一层汗,石磊端起一碗酒递给他,道:“杨舵主,喝了这碗再说。”侧身对杨重梧道:“这是丐帮大智分舵的舵主,叫杨波,也是个好酒的人。可怜一个叫花,饭都吃不饱,却去哪里讨得酒喝?” 杨波将酒一口喝完,用袖子抹了一下嘴,笑道:“帮主,昨晚的蛇肉太多,兄弟们吃不完,今早送了二十斤去酒楼,换得了几坛子好酒。”又正色道:“帮主,四大长老都到了。”石磊望了杨重梧一眼,叹气道:“兄弟,哥哥是个忙碌命,我们只能改日再聚了。杨波,这是我的结拜兄弟,杨重梧。” 杨波眼中光芒一闪,拱手道:“杨大侠,废瘟神,伏无常,了不起!难怪,可以做得了我家帮主的兄弟。”杨重梧起身还礼道:“杨兄客气了。”他想起了一件事,又转头对石磊说:“哥哥,小弟最近,会往江浙走一遭,待事情完结后,再来找你喝酒。” 石磊拍拍他的肩膀,也不说话,径自去向孟忠英以及诸人告退。杨重梧见他风尘仆仆,龙行虎步,出门而去,端起酒碗,仰脖喝干,心中暗祷:“哥哥,保重!” 王驰威与杨重梧下山时,已是申中时分。二人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待小二出门后,王驰威笑着说道:“石磊算得上是一个豪迈奇男子,你有这样一个结拜义兄,我也替你高兴。”杨重梧也笑道:“我也觉得石大哥挺了不起的。” 王驰威收起笑容,双眼看着杨重梧,说道:“酒这个东西,可以适量,但不可无度,可以好酒,切不可贪杯。你从昨日到现在,喝得太多了,大违道家修真养性之道,重梧,你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杨重梧悚然而惊,站起身来,答道:“师叔教训得是,弟子......弟子以后定当注意。” 王驰威继续说道:“你内功深湛,酒不能伤你,然你需记住,顾此失彼,切勿沉迷。”杨重梧点头应诺,浃背见汗。在他记忆之中,这是师叔第一次,以这种严厉口气和他说话。 王驰威看他一眼,摆手示意他坐下,温言道:“尾儿,你要知道,我和你义父一般,都希望你成为一个有见识、有担当的好男儿。”杨重梧心头滚热,答道:“师叔,尾儿知道的,师叔是为尾儿好。”王驰威又问道:“师祖给你的青松剑谱,你练得怎样了?”杨重梧直起身来说道:“师叔,我已练到了冬松剑,估计再有两个来月,就可以练了完。” 王驰威点头,道:“好,你师祖的三项绝技,也只有你,才能悉数修习。现在,你的武功已登堂入室,进入一流高手的境界。依我看,就是与石磊相比,你也不遑多让。可尾儿你需记住,天下之大,尽多能人异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杨重梧恭声应道:“弟子谨记。” 王驰威道:“你这趟去宁波,要处处当心,不要轻忽大意,另外,一定要护得戚将军周全,否则,东面屏障全失,东楼门的气焰,便会更加嚣张。好了,我今天话说得太多了,我要走了。”杨重梧一楞,奇道:“师叔,你这就要走么?你是要去哪里?”王驰威默然半晌,轻叹一声道:“昨天,听你说一鸣可能在冰川之中,我想去看看。” 杨重梧若不是担心戚继光将有杀身之祸,早就赶去昆仑山了。他知道,师叔和义父关系极好,听到这个消息,定然是忧心如焚,好容易等到寿宴结束,是再也不愿耽搁了。王驰威用手拍拍他的胳膊,他说走就走,转身出门而去。杨重梧想起义父,心头阻塞,又想要喝酒,记起师叔说的话,便又忍住了。在床上打了会坐,心便沉静下来,当晚,竟然睡得踏实之极。 第二日一早,杨重梧刚洗漱完毕,便听到有人在外敲门,开门一看,见是昨日见过的,丐帮大智分舵舵主杨波。将他让进屋内,杨波也不客套,直接说道:“杨大侠,帮主让我送样东西给你。”从怀中掏出两片黑色轻软之物,又说道:“这是那黑曼巴蛇尾稍上的皮,剥下来后,蛇皮上有些小孔,还略有些弹性,正好是手腕粗细。石帮主割了两截,连夜做了两个腕套。” 杨重梧接过,心中感动,问道:“我大哥呢?”杨波道:“石帮主做好这副腕套,天已经亮了,便和四大长老去了京城。”杨重梧将两个腕套戴上,分量甚轻,大小如意,伸臂抬手,毫无窒碍。 杨波告辞走后,杨重梧便也随后启程。黑马闲得久了,放蹄一奔,第三日上,便到了常州府无锡县。杨重梧知道,这无锡北依长江、南濒五湖,自古以来就是一座大城。 第124章 兄弟情长,风雷动,五湖畔(四) 无锡县的街上,车水马龙,摊贩争相吆喝,吴语软糯清亮,可杨重梧却是大多都听不懂。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饭庄,牌匾上书“江鲜至尊”,字迹龙飞凤舞,口气又是极大,便进去歇马。 此时还没有到中午,店中尚只有稀稀拉拉三五个客人。店小二过来,将杨重梧让至一张桌前坐下,倒上一杯茶,赔笑问道:“客官,今日想吃些什么?”杨重梧见他卷起舌头学说官话,自然是看出自己是外地来的,却问他今天想吃些什么,似乎他是每天都来光顾的老主顾一般,南北的生意人,果然大有不同。 杨重梧问道:“今日店中有什么好的江鲜?”小二接着笑道:“客官您运气真好,您进门之前,小店才收了一条刀片。客官您知道,现在的时节都快入冬了,啧啧,这条刀片约莫有八两重,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啧啧。” 杨重梧一头雾水,不知这小二为何“啧啧”,也不知“刀片”是什么,便问道:“刀片?是什么?”店小二睁大了眼睛,问道:“客官不知道‘刀片’?就是‘长江第一鲜’啊,对了,叫‘刀鱼’,我们习惯了,都管它叫刀片。” 杨重梧早就听说,刀鱼和鲥鱼、河豚并称为“长江三鲜”。幼时,看陶朱公的《养鱼经》上有记载“鱼身狭长薄而首大,长者盈尺,其形如刀,俗呼刀鲚。”便道:“好吧,那你就给我来条刀鱼,再来个螃蟹和菜蔬,再......来壶酒。”自从他被师叔说后,这几天都没有喝酒,现在,想着吃这长江第一鲜,觉得还是略饮一点,方才爽畅。 小二连声答应,笑道:“可有一样,需先禀告客官,这刀片价钱有些贵,一条需要一两银子。”杨重梧点头道:“知道了。”过得一会,小二手中拿着一条鱼。伸到杨重梧面前,说道:“客官请过目。”杨重梧皱眉道:“你拿条生鱼给我做什么?” 店小二望他一眼,又陪笑道:“客官有所不知,因这刀片金贵,又有江刀与海刀之分。客官你看,这条江刀,笔管条直,形状如刀。海刀虽然外形是一样,身子却是软的,抓在手上,两头会耷拉下来。江刀和海刀的价格,相差甚远,故而小店有个规矩,只要客人点了江刀,下锅之前,一定要给客人看上一看的。”杨重梧方才明白过来,笑道:“原来是这样,倒是错怪你了。”小二笑笑,自行拿了鱼进了厨房。 过不多时,店小二将菜食酒水,端上桌来。杨重梧一尝,这“长江第一鲜”果真名下无虚,入口即化、鲜美粉嫩、腴而不腻,螃蟹的滋味,也是极佳。杨重梧正尝鲜饮酒,边上有两个人争论起来,起初声音甚小,后来,竟争得面红耳赤,声音也越来越大了。 杨重梧扫眼一看,见争吵的二人,都是三四十岁年纪,看穿戴,应是本地生意人。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越来越快,可杨重梧硬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二人越吵声音越大,脸上都是一副“你错我对”的表情,愤愤然似乎不共戴天,可身子却安如磐石,就是那种“动口不动手”的样子。杨重梧看得有些好笑,又不明所以,见店小二走过来,便低声问他,这二人争执什么? 店小二听了一会,笑道:“不打紧,他们是在争论,五湖之中,是否有江刀。穿黄缎子的人说,五湖里哪有江刀,即使有,那也是湖刀。穿蓝缎子的人说,五湖里就有江刀,他前几天,在五湖亲眼看见的,一个渔夫网了一条,他当时还找那渔夫买,只是那渔夫不卖给他。穿黄段子的人说,若是五湖里有江刀,他就吃正儿八经的刀子......” 店小二解说到这里,杨重梧见那二人都绷紧了脸,再没有其它言语,你来我去,只说三个字,而且,二人说的这三个字,他虽然依旧听不懂,但可以肯定是相同的。他本以为,这二人应该是达成一致了,可看二人的脸色,又不大像,便问店小二。 店小二忍住了笑,说道:“他们翻来覆去,说的是‘你放屁’这三个字。”杨重梧再也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那黄缎子的人,见有人笑他们,愤而站起,袍袖一拂,就出门去了。蓝缎子也站起身来,去柜台前结账,又对店小二絮叨说道:“五湖中真是有江刀的。”店小二点头如鸡啄米,道:“是,是,您老说有,那肯定就有,五湖里面是有江刀的。” 杨重梧不禁莞尔,继续端杯饮酒。忽然,他想起李三江曾经说过,“五湖旁有一个人,与东楼门有重大干涉”。现在已到无锡,五湖离此地不远,杨重梧打定主意,明早去五湖转转,若是无事,便只当是欣赏五湖景致。 若是东楼门在五湖真有什么动作,正好去相机行事,反正想方设法,不能让东楼门如意就是了。 第125章 兄弟情长,风雷动,五湖畔(五) 五湖有三万六千顷水域,杨重梧自小生于北地,从未见过如此大水。 到得湖滨,但觉水天一色,烟波浩渺,水中群峰挺立,清风起伏,偶有波涛之声,不由惊喜之极,仰天而啸,心中甚感喜乐。 他沿岸纵马徐行,不久,看见湖畔有一小渔村,便将马寄放在渔村,找一渔家,借了一条小船。渔夫教他划船,他起先不得要领,那船东扭西侧,不听驱使,盏茶之后,已能独立操舟。他谢了渔夫,荡桨划入湖中。 离岸渐远,四下皆寂,偶有白鹭惊鸿一现,转眼不知去向。杨重梧此时又想到,若能携柳依萍泛舟五湖,那才是世间美事,然时差运蹇,求之不可得。 心下抑郁,那板桨的手劲就大了些,不知不觉,已划出了十几里。湖平如镜,杨重梧看见前方十几丈外,停着一叶扁舟,一个渔人头戴蓑笠,在船尾垂钓。杨重梧心道:“这五湖倒是个绝佳去处,待东楼之事一了,我也来此,住上个一年半载。每日里放舟垂钓,不理那世俗之事,若是石大哥与宫兄偶尔来此,三人放怀畅饮一番。人生如是,夫复何求?” 正自出神,忽听得那渔夫唱起歌来,“倚棹太湖畔,踏月上垂虹。银涛万顷无际,渺渺欲浮空。为问瀛洲何在,我欲骑鲸归去,挥手谢尘笼。未得世缘了,佳处且从容。饮湖光,披晓月,抹春风。平生豪气安用,江海兴无穷。身在冰壶千里,独倚朱栏一啸,惊起睡中龙。此乐岂多得,归去莫匆匆。” 杨重梧心中暗暗称奇,这是宋朝崔敦礼的《水调歌头》,五湖之中,一个渔夫竟然会唱,而且抑扬顿挫,歌韵铿锵,语意苍凉,颇具原词意境。 再板数桨,已离那船不远,那渔夫听到水声,抬起头来。杨重梧见他五十上下年岁,身量不高,脸上枯瘦,一双眼珠却是灵动以极。 杨重梧将手中桨放下,在船头作揖行礼,说道:“小子冒昧,打搅老丈的唱曲雅兴,请恕我不恭之罪。”那老丈眼珠在他身上一转,淡淡问道:“你能听懂?”杨重梧微笑道:“得聆清音,胸间尘俗俱消,可世缘未了,若要脱离尘笼,又谈何容易。”老丈默然,半晌方才说道:“萍水相逢,亦算有缘,小兄弟过来共饮一杯如何?”杨重梧笑道:“如此叨扰老丈了。” 数桨一板,两船靠近,杨重梧将缆绳栓在渔舟船尾,然后跨上渔舟船头,看见老丈身后有一个火炉,火炉之上,正烧着一锅水,咕嘟咕嘟的正在温酒。 船中有一小几,旁边两条矮凳,老丈放下钓竿,站起身来,说道:“既上船来,就是我的客人,请坐。”说完,自己先在一条矮凳上坐下了,杨重梧谢过老丈,也坐了下来。 老丈如变戏法一般,从小几旁拿出了两个酒杯,三个小碟,里面盛有花生、茴香、鱼干等下酒菜,又把锅中的酒壶提了出来,斟上了酒。杨重梧见老丈一双手白净干燥,指甲修得甚是齐整,左手小拇指留有长指甲,食指、中指与无名指,竟然几乎一般长短,不由暗暗诧异。 二人对饮三杯,杨重梧赞道:“好酒。”这并非是他客套,这酒的滋味,确是不俗。老丈眼中满是得意之色,又饮了一杯,方道:“这酒是我自酿的,这世间,除了你,还没有人喝过。小兄弟,你觉得如何?”杨重梧道:“真是好酒,入口绵柔,回味甘甜,香醇悠长,几可媲美于醉阳楼的好酒了。” 老丈颇有些意外,问道:“哦,你也喝过‘半坛香’?”杨重梧见他一语就说出“半坛香”,凝神再看了老丈一眼,见他虽是五十左右年纪,可眼神沧桑空明,想起阿山的话,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莫非老丈就是那盗‘仙极草’的前辈?”老丈睁大了眼睛,直起身来,冷声问道:“你是谁?缘何知道‘仙极草’?” 杨重梧看老丈这番神情,便知道自己猜测无误,便回道:“晚辈杨重梧,是崆峒派的三代弟子。月前在醉阳楼,曾听山翁提起过老前辈。”于是,将醉阳楼的事情告诉了老丈,只是隐去了李三江与东楼门的那一节。 老丈听他说完,脸色渐和,问道:“王一鸣是你什么人?”杨重梧眼中痛楚一闪,说道:“是我师叔,老前辈识得我一鸣师叔?”老丈叹道:“只是在十几年前,与他见过一面。前些年听说他已亡故,真是可惜,年纪轻轻,英年早逝。” 杨重梧脑海中电光一闪,忙问道:“老前辈是在狄道见的我师叔吧?”老丈淡淡一笑,说道:“你这小娃娃,怎么什么都知道。”杨重梧心中激荡,颤声问道:“老前辈是‘天下无双手,怪侠一枝梅’?”老丈收了笑容,不置可否,只拿一双似乎阅尽世情的双眸,望定了他。 这些年来,杨重梧曾反复思量,总觉得那封藏在《自书年谱》中的密信,与一枝梅必有关联。现在见这老者形状,再联系起前时阿山所说,心中九成九便已认定,面前之人,便是江湖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怪侠一枝梅。 第126章 兄弟情长,风雷动,五湖畔(六) 当下他毫不隐瞒,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昆仑遇袭、坠崖习艺,足足说了半个多时辰。老丈待他说完,缓缓点头道:“不错,我就是一枝梅。”湖面起风,吹起一枝梅的长发,岁月虽是无痕,游戏风尘一生,九十载记忆,唯杨继盛之事,在他心头最为沉重。 一枝梅自斟自饮,叹道:“你父亲刚正不阿,当年,我将密信放在他的桌上,却没有想到,因此让他遭至杀身之祸。他被收监后,我想事情是因我而起,便入牢去救他,可他却坚决不出。”杨重梧双目含泪,涩声说道:“父亲他怕背上诬告首辅、畏罪潜逃的罪名,故而决意,以死明志。”一枝梅太息道:“我活了九十岁,平生让我佩服的人,寥寥无几,杨继盛杨大人,可算得其中之一。” 二人沉默半晌,杨重梧将从季三江处听到的讯息,五湖中有人与东楼门有重大干涉的事情,说给一枝梅听。一枝梅听完,冷笑道:“还是让他们发觉了,近几月来,我总是觉得五湖之中,常有鬼鬼祟祟之人出没,这里终究是住不得了。”少停,一枝梅又道:“你际遇好得很啊,当年明教的张无忌张教主,藏在昆仑山中的《九阳神功》、《胡青牛医经》,竟然被你得了。怪不得,你会知道‘仙极草’,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道。” 杨重梧得以再世为人,究其根源,跟那个张无忌有莫大渊源,可他一直不知道,张无忌是何方神圣,便向一枝梅请教。 此时,已是嘉靖四十三年,张无忌已死了有一百五十年了。因明朝建立与明教有很大关系,朱元璋称帝后,便对明教之人进行清洗,李善长、蓝玉、冯胜、傅友德等都被杀或灭族,就连常遇春的儿子,他也没有放过。重压之下,民间庙堂,均对明教与张无忌避讳不言。 为免除后患,朱元璋派人诛杀张无忌。张无忌虽然武功卓绝,然不管在哪,来杀他的人,总是前仆后继,一年会有一二十拨,张无忌也不胜其扰。后来,张无忌携夫人赵敏,远走海外,至于去了何处,却是无人知晓,有人说去了扶桑,有人说是去了波斯。 张无忌在临走之前,曾去过一趟昆仑,山想取走经。然而,流连一月,总是找不到当年那个埋藏经书的山谷,便只得作罢。 张无忌离开中华,百年之后,江湖之中,知晓张无忌的人,也就少之又少了。 一枝梅说完,杨重梧不胜唏嘘,想那张无忌与朱元璋,都是一代豪杰,可任你武功盖世,抑或奸谋无双,最终都化归尘土,随风消逝。 一枝梅又道:“《九阳真经》、《胡青牛医经》为江湖至宝,机缘巧合,被你所得,那也罢了。可你竟然能见到神驳,而且,前后有十五次之多,这着实让人匪夷所思了。”杨重梧奇道:“这却是为何?” 一枝梅正要分说,五湖之上,忽然暴风骤起,吹得那船东倒西歪。刚才还分外沉静的水面,猛然间掀起波涛,拍在前方山壁之上,浪花溅起,飞出万点珠玉。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如神龙蜿蜒,由天至湖,良久不绝,紧跟着炸雷响起,震耳欲聋,刹那之间,湖面上雾霭沉沉。 一枝梅道:“大风雨要来了,前边不远,就是我的住处,小兄弟,且去我那暂避风雨。这五湖雷雨,可不是玩的。”杨重梧胆气虽是不弱,然却不谙水性,四下汪洋,天光渐暗,又见天公之威,一致于斯,也不由得心下忐忑,便点头道:“如此,便又要叨扰老前辈了。” 一枝梅摇橹,杨重梧奋力板桨,幸得那风少歇,船行六七里,绕过一座大山,杨重梧见到一处孤岛,孤岛西面,延伸出有两块陆地,陆地中间,是一条狭长水域。 一枝梅四处一望,便将船摇了进去,船再行二十余丈,便已靠岸。杨重梧走到船头,将两船的缆绳都系在岸边的石桩上。二人下了船,一枝梅在前引路,沿着青石板路,走了里许,忽然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平地之上,竟然有一所宅院,虽然不算宏伟,却也有前后两院,七八间房舍。杨重梧啧啧称奇,刚才在岛边行船,根本就看不见岛上的情状,更别说这个建筑,他只当是一处荒岛。一枝梅带他上岛时,便想着他的住所,可能是一处洞穴之类,却不曾想到,这茫茫水面之上,竟有一处如许福地。 这宅院建在低洼之处,却不积水。杨重梧四处一望,便知端的,这一片地势,前高后低,略带斜度,屋后有一条小溪,汇集水流,尽入五湖。 第127章 兄弟情长,风雷动,五湖畔(七) 大雨欲来,天昏地暗,一枝梅带着杨重梧走进了前厅,他取出火折,点燃了门旁两侧的牛油巨烛。杨重梧见屋内陈设,简约古朴,靠墙处,一张桌子和一条茶案,茶案旁是四个圆凳。 前厅正中,摆有一张花纹古朴的条案,两张太师椅分放左右,条案上,两侧各有烛台,中间是一个香炉。香案上方,挂着一幅画,纸张晦暗,看来颇有些年头。 待走近些,杨重梧看到,画中有一个怪人,上身赤裸,腰部系着一方黑布,布长也仅至膝盖,身上肌肉虬结,眉如卧蚕,眼若铜铃,鼻卷如狮,却长着一个尖下巴,脸型看着便似一个倒三角。五官威猛绝伦,配上这个脸型,便显得诡异之极。 这个怪人似脚踏云雾,凭虚而立,身后大山青黛,天空圆月无华。在怪人左侧的身后,有一物屹立绝壁之上,杨重梧只望得一眼,心中突突乱跳。那物其形若马,头生尖角,满口锯斧,足如鹰爪,虽是被前面那怪人挡住了半个身躯,他一眼便已认出,这就是在昆仑山谷中,与他嬉戏三月之久的神驳。 杨重梧心情激荡,满腹疑惑,想找一枝梅问个明白,屋内却不见他的人影,心内焦急,便在房中不停的踱着圈子。屋外雷鸣电闪,暴雨哗哗而下,屋檐之上,流水如柱。 忽然,一阵茶香沁脾,杨重梧转身一看,一枝梅单手托了一个茶盘,从里屋走了出来。以杨重梧现在的耳目,竟然不知道一枝梅何时离开、何时过来,这份轻功,着实是惊世骇俗。 一枝梅将茶盘放在茶案上,示意杨重梧坐下饮茶。杨重梧依言坐下,一枝梅斟了两杯茶,一时茶香满室,屋外雨声渐消,一枝梅摆手说道:“喝茶。”他自己轻抿一口,便闭目寻味。 杨重梧心内有万般疑团,却不敢冒昧,正所谓“长者赐,不敢辞”,只得也端起茶杯。这一上手,感觉茶香曼妙,闻之欲醉,轻饮一口,那茶香,在舌尖爆裂开来,先轻柔而厚重,层次分明,而后茶香袅袅,似渐行渐远,余味尚在,满口生津。 杨重梧也喝过些好茶,如冻顶乌龙、西湖龙井、泰山君子茶之类,可与这茶相比,竟有云泥之别。 一时无话,好容易等到一枝梅睁开眼睛,杨重梧急切问道:“先前在湖面上,老前辈提到神驳,你应该也是见过的了?”一枝梅叹息一声,轻声笑道:“少年人,并不是我想告诉你,只是你也看到了,天现异象,天机不可泄,不可说,说不得啊。” 杨重梧茫然,说道:“老前辈这话,真是让晚辈莫测高深了,这又怎会关系天机?我看这幅画上,就是神驳啊,我在山谷中七年,它是我唯一玩伴,我断然是不会看错的。” 一枝梅沉吟良久,说道:“神物本非这世间所有,能见一面,已是莫大机缘。算上你和我,世间见过的人,应该一手可数。非尘世之物,怎会不事关天机?好吧,我只告诉你,我自己的事情。八十年前,我也在昆仑山中见过一次,也就是那一次,一日时光,我得了这身艺业。八十年来,我回转昆仑八十次,却再未有那等缘法了。这件事情,我言尽于此,你也莫要再问,说长论短,大是不敬。” 杨重梧依旧不甘心,忍了半晌,说道:“老前辈妙手丹青,这画怕么有六七十年了吧?”见一枝梅不答,又问道:“晚辈猜想,就是这画中之人,传授老前辈的本事吧?一天的时间,就能教这许多本事,他是神仙不成?” 一枝梅如入定一般,仿若听而不闻,杨重梧见他如此坚决,知道再问无益,便也不再开口,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屋外雨住云开,已是日落时节,一道残阳,铺入水中,微风一过,漾起波光粼粼。听得身后一枝梅击节唱道“鳌鱼海里游,首尾长摇摆。百日下金钩,钓出娑婆界。应无离水忧,鹏化扶风快。随我上青霄。同赴龙华会。”唱罢,浩然一声叹息。 又过了良久,一枝梅道:“少年,今日天色已晚,你且在我这住上一宵,明日再走吧。老头子独居寂寞,今夜我们爷俩,再对酌三杯如何?”杨重梧微微一笑道:“好倒是好,只是......”一枝梅面色一沉,怫然道:“莫问,不讲。” 杨重梧笑道:“只是,让我来整治菜肴,一再叨扰老前辈,小子心中,实在不安。”一枝梅瞬间转怒为喜,道:“如此最好,我也正好偷个懒。不瞒你小娃娃,老夫可以偷遍世间物事,可这懒啊,平生却未偷到几回。只是不知道,你小娃娃手艺如何?老子对吃食最是挑剔。” 第128章 兄弟情长,风雷动,五湖畔(八) 杨重梧淡淡一笑,并不答他,一枝梅带他到了厨房,指点了食材以及油盐酱醋所在,便飘然离开了,动作迅捷之极,他心中想道:“若偷懒便偷个全乎的,莫要被他留住打个下手,那就大大不妙了。” 这一枝梅也是个妙人,在厨房外面,竟然垒了一个鱼池,里面养着十数条鱼,有鲤、鲚、银鱼等。厨房后还有鸡鸭舍,大雨过后,鸡鸭各自归圈,佐料也甚是齐全。 杨重梧先架锅烧水,而后挽起衣袖,从鱼池中捉了一尾最肥白的鲚鱼,又去鸡笼里揪出一只黑尾芦花老母鸡。他手脚麻利,片刻功夫,已将鸡和鱼收拾干净,正好锅中水烧滚,将老母鸡同姜丝一起下锅炖了。将木耳、香菇以及玉米等洗净备用,往鲚鱼肚内塞颗香葱,剁些姜末撒在上面,忽听到前厅方向,隐隐传来呼喝之声。 杨重梧将鱼放下,冲出厨房,向前厅奔去。到了门口,往里一看,屋内,有七八个人呈扇形状站定。一枝梅依旧坐在太师椅上,气定神闲,好整以暇,还在品茶。 杨重梧动念极快,飞步出了前院,他脚下轻捷,屋内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一枝梅的身上,除了一枝梅外,没有一个人发觉到他。 出了院门后,他使出师门“雁羚翔”轻功,如脚不沾地一般,须臾之间,已经绕那孤岛跑了一周,岛上不见有人。在他们先前泊舟之处,却多了一艘乌蓬大船,杨重梧足尖轻点,飞身上了船,落脚之时,他稍一提气,无声无息,船身没有丝毫晃动。 他闪身进了船舱,有一胖一瘦两个黑衣汉子,正在闲扯,见他进来,都是一怔而起,正待发问,杨重梧指出如电,点了那黑衣瘦子的胸前穴道。黑衣瘦子哼都未哼一声,便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黑衣胖子此时回过神来,大吼一声,右手挥拳,当胸直击,左脚横踢,杨重梧见他出手沉稳,来势也不慢,便斜跨一步,右手一翻,拿他手腕。黑衣胖子将手一缩,杨重梧右手手肘一横,正打在他的“肩井穴”上,黑衣胖子只觉半身酸麻,紧跟着,颈后的“大椎穴”又中一指,便和那个瘦子一般,如同一堆烂泥,委顿在地。 杨重梧脚下绝不停留,在乌篷船上巡视一遍,见船上确只有这二人,便下船奔回一枝梅的住处。此时,前厅中的人还没有动手。 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你不认也没有用,我们敬你一大把年纪,才跟你说了这许多废话,这就跟我们走吧。”他的话刚刚说完,杨重梧轻轻咳嗽一声,推门进去。 房中除了一枝梅外,另外还有八个人,有六个人穿着黑衣,如船舱中的二人一样,中间的两个人,却是穿的黄色绸袍。 那八人看见有人进来,都回头来看,见是一身材高大的青年人,靠近门口的一个黑衣人喝道:“你是什么人?滚出去。”说完伸手来推。杨重梧也不答话,略一侧身,回手一掌,那黑衣人只觉背心一痛,身子腾空而起,从门口飞出,直摔入院子当中,落地之后,便一动不动了。 屋中剩下的七个人,都吃了一惊,他们知道,一枝梅神出鬼没,不易对付,所以这次来到五湖的,都是东楼门四层以上的高手。门口的那个黑衣人武功不弱,然而就一个照面,被这个青年一掌打飞,虽说是黑衣人轻敌,可也着实让人骇异。 正在他们发愣之时,一枝梅忽然高声道:“小娃娃小心了。”也不知道他的手触到哪里,蓦然间,房内嗖嗖连声,四面八方,均有暗器飞出,有飞镖、甩箭、铁蒺藜、标枪、飞叉.......不一而足。 暗器如雨,众人皆竭力躲闪,可房中的暗器,似乎无穷无尽,片刻之后,“噗、啊、嘭”的声音,此起彼伏,先后有五人中了暗器,倒在地上,暗器不断飞出,将他们扎得如同刺猬一般。 此时,房内站着的,只有杨重梧和那两个身穿黄衣之人。杨重梧听到一枝梅招呼,便已退至门口,偶有暗器飞来,便用手拨开。 那二人的功夫也甚是了得,其中一人脱了黄袍,挥手甩开,身前便形成一道黄色光幕,那些暗器一碰到黄袍,便斜飞开来,另外的那人,身形灵动,徒手接住飞镖甩箭,随接随掷,掷出的暗器,又能撞开飞过来的其它暗器。 那徒手接暗器的人,见这房中的地上暗器越来越多,移动颇是不便,便说道:“老四,我们到院子里去”。那个脱袍之人,走到窗户面前,一拳一掌,便击碎窗棂,二人同时从窗口跃了出去。 杨重梧怕他二人逃走,身形一晃,便守住了前院门口。那二人却完全没有逃走的意思,落地之后,背靠背站在院子中央。前厅内,暗器发射的嗖嗖之声,倏然而止,一枝梅飘身出来,疾若流矢,轻如柳絮。 此时,太阳尚未完全落山,晚霞火红,院子里较之大厅中,反而明亮许多。杨重梧看清了二人的形容,不由得又惊又喜! 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129章 兄弟情长,风雷动,五湖畔(九) 那二人中,左边的人肥头大耳,白面油光,就像是一个乡下土财主,右面的那个,浓须紫面,怒目高躯,模样甚是威武。 杨重梧一眼便已认出,这二人正是当年在昆仑山的大雪之夜,围攻王一鸣的“酒色财气”中的赵进钱与包永刚。 他义父被东方剑与“酒色财气”所害,若是只有东方剑一个人,义父的武功不见得就输给他。正是因“酒色财气”四人帮凶,这才导致义父遇难。 八年来,杨重梧将这五人模样刻在脑海,就是想着,能有朝一日,为义父报这血海深仇。 这二人的形容与八年前相比,变化不大。赵进钱与包永刚哪里能想到,眼前这个青年,就是当年骑马坠崖的小子。虽然见他身法迅捷,可这二人自负手段,倒没有太将他放在眼里,二人四目,都只是盯着一枝梅。 杨重梧心中一转,问一枝梅道:“老前辈,你这里可有剑么?” 一枝梅望他一眼,也不转身,身形一晃,便反弹回屋,有若一绺轻烟一般,如此轻功,简直闻所未闻。 三人心中佩服之极,赵、包二人对视一眼,隐隐心中担忧,这老儿的轻功如此高明,莫要让他逃脱,届时回去交不了差。 可二人同时又想到,这岛孤悬五湖之上,他总不可能插翅而飞。不知这个年轻人是什么来路,包永刚浓眉一竖,厉声喝问:“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杨重梧尚未答话,一道青光从门内直射而出,听到一枝梅喝道:“小子,接住了。”杨重梧伸手一抄,持剑在手。赵进钱微咦一声,他是暗器名家,见这小子一伸手,便抓住了剑柄,无论是出手时间,还是手法,都是妙到毫巅,不由得又向杨重梧打量了两眼。 这剑就是普通的青钢剑,一枝梅一生,从来不用兵刃,他见杨重梧要剑,便想起适才倒地的黑衣人中,有一人使剑,便回房捡剑掷了给他。 杨重梧这几个月来,苦练青松剑法,“春松闻风”、“夏松迎风”、“秋松高风”已经练成,“冬松雪风”也学了一多半。义父号称“青松剑侠”,现在义父的大仇在此,他心中打定主意,一定要用青松剑法,手刃仇人。 他将青钢剑一横,面沉如水,对包永刚冷声说道:“你不用问,待会你就知道了。”剑尖一点,剑身左右一摆,正是青松剑法的起手式“青松迎客”。 赵、包二人一见,齐声问道:“青松剑法?你是崆峒派的?” 杨重梧凝剑不动,说道:“正是青松剑法。八年前,你们以众欺寡,五个人围攻我义父一个,今日我叫你们知道,青松剑法的厉害。” 赵、包二人面色一变,二人对视一眼,包永刚问道:“你?是八年前杨家那个小子?”杨重梧不答,沉声问道:“我义父怎样了?” 东方白在密信失盗后,思来想去,料定除了一枝梅外,世上无人有这样的本事。所以,这些年来,东楼门都有人在找寻一枝梅的下落。可自从在杭州失手后,就再也没有一枝梅的踪迹。 直到去年岁尾时,有人秘密探得消息,说五湖中有一个奇怪的渔夫,每日里在湖中放舟垂钓,可湖边的渔夫没人认得他,也不知道他是住在哪里,便有人怀疑他便是一枝梅,只是年岁不太像。 东方剑暗中派了几拨人前去打听,然而一枝梅机警异常,所以,来打听的人均是无功而返,直到最近,才有人发现了孤岛上的玄机。 赵进钱与包永刚二人,以武功论,都可算是一流的高手,各自又有一手绝技,他二人纵横江湖近三十年,罕逢对手,在东楼门中,是非常关键的角色。同时,二人在洞庭湖边待了多年,水性都是极好的,所以此次来五湖抓捕一枝梅,东方剑便派他二人同时出马。 这二人一听,眼前的青年,便是八年前,东楼门花了好大力气没有抓到的那个小孩,既惊且喜。他们想到,若是把一枝梅和这小子一起抓回东楼,那就是奇功一件。两人在心内盘算双方实力,一枝梅轻功卓绝,可武功却不是他二人的对手,青松剑法固然精妙,若是王一鸣在这里,他二人只能望风而逃,可这个小子才多大年岁,即使招数神奇,内力总是不高,哪能和他们几十年的功力相提并论。 赵进钱见杨重梧问起王一鸣的下落,他为人阴鸷精细,悠悠说道:“王一鸣背上中剑,坠入冰川,当场就冻成了冰柱,过了这些年,自然是被鱼虾吃了个干净,可怜一代剑侠,死后尸骨无存.......”他临敌经验极丰,用意就是激怒杨重梧,心浮气躁,为动手过招之大忌。 第130章 兄弟情长,风雷动,五湖畔(十) 果然如他所料,话未说完,那年轻人虎吼一声,朝他扑来,包永刚横身一闪,将他拦住了。 杨重梧剑诀一指,青钢剑呼呼生风,一式“春雷惊松”,剑光如电,朝包永刚左臂削去。包永刚斜步侧身,左拳右掌,同时击向杨重梧的胸腹,杨重梧身形一移,青钢剑顺势直斩脖颈,包永刚身子前扑,右臂横扫。 两人以快打快,前招未竟,后招已生,片刻之间,已交手了三十几招。当年司马素雁在崆峒山中,看见风吹青松,灵机顿悟,结合崆峒剑法,用三年光阴,创出这青松剑法。 青松剑法讲究的是“剑快如风、守身若松,变招随势,如影随踪。”包永刚比快斗,却哪里快得过青松剑法?这三十几招一过,二人分开,包永刚身上穿的黄袍,先前就已经脱下,里面是一件白色中衣,衣服上被剑割破三处,若非他一身横练,早已血溅当场。 赵进钱一见形势不对,呼道:“老包.....”包永刚从没有吃过如此大亏,他面色铁青,左手一竖,止住了赵进钱的话头。跟着他右手一扯,已将中衣扯下,露出一身黝黑结实的腱子肉。 包永刚纵横江湖多年,临敌经验极是丰富,虽然恼怒异常,但瞬间就平复下来,他知道不能与青松剑法比快。当下,他左脚虚点,右掌前探,摆了姿势,眼睛直盯着杨重梧,并不着急出招。 杨重梧剑法一变,也慢了下来,一剑起伏直刺,似秋风萧瑟,不疾不徐。包永刚待剑近身,左手握拳,直砸剑面,力量着实不小,青钢剑被他砸得一沉,包永刚右手以掌做刀,直削杨重梧的脖颈。 蓦然间,包永刚只觉得眼前青光大盛,赵进钱在一旁大声急呼道:“当心。”他忙退了一步,堪堪避开,但觉眼前凉意逼人。刚才,他的拳头砸得剑身一沉,杨重梧略一翻腕,那剑有如枯叶随风,横撩上来,也算是包永刚见机得快,这才保全了一对招子。 这是杨重梧平生第一次用剑对敌,对方又是武功精强,刚开始时,剑法还略有涩滞,三十招后,信心大增,剑招愈见纯熟。 此时,他得势不让,长剑中宫直刺,包永刚两手一合,已夹住剑身,正待运气夺剑,杨重梧剑锋一偏一带,包永刚怪叫一声,松手不迭。他虽然刀枪不入,可被杨重梧剑上内力一带,竟然是痛得无法承受。 本来,赵进钱自顾身份,想自己二人成名江湖多年,若是合斗这年轻人,这事传了出去,对他们四兄弟的声名有碍。这时他听见包永刚叫出声来,似乎颇为痛楚,再也忍耐不住,左手一扬,三枚金镖分上中下三路射出。 杨重梧与包永刚交手之时,一直在留意赵进钱的动静,他知道赵进钱暗器的手段。八年前那次,若非义父机警,自己早已丧生在赵进钱的金镖之下。 他一听到暗器破空之声,左足一点,横飘三尺,同时,长剑圈转,在包永刚肩胛骨上一削,剑上已挟九阳神功的六成内劲,包永刚痛入骨髓,又是一声痛哼。 那边,一枝梅与赵进钱斗在一起。一枝梅这些年来,服用仙极草,内力也有增长,两人倏进倏退,拳来脚往。杨重梧看了一眼,见一枝梅虽处下风,可身法诡异,赵进钱若要胜他,至少在百招开外。 杨重梧静下心来,剑势又是一变。包永刚先前是觉得凉意袭人,可现在却是寒风侵骨,点点剑光,便如片片雪花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奇怪的是,剑来时有如雪花摇曳,似乎并不甚快,可是,他却没能避开一剑,每被剑锋带中一次,都是痛彻心扉,不由得边打边退,吼叫连连。包永刚身躯高大,退得几步,就已到了院墙边上,无处可退,就只剩下挨打的份。 赵进钱那边,他虽占上风,可一枝梅滑溜得紧,一时也难以伤他。眼见包永刚形势危急,赵进钱一张肥肥的白脸都已变青,怒斥一声,两手连扬,发出九枚金镖,三镖射向一枝梅,一枝梅闪身急退,好容易才得避开,却已退至前厅门口。 另外的六枚金镖,去势如电,都射向了杨重梧,离杨重梧七尺许,三对金镖在空中一撞,六镖去势不减,可方向略有变化,前后左右的去路,都已封死。 这是赵进钱压箱底的本事,唤作“六道轮回”,一旦赵进钱使将出来,敌人九成九是去见了阎王,轮回转世了。 杨重梧长剑一挑,青钢剑带起一阵光幕,叮叮之声连响六下,六枚金镖竟无一建功,赵进钱一瞬间脸色由青变成惨白。此时,杨重梧已背向包永刚,包永刚看出便宜,虎吼一声,运起毕生功力,两拳齐出,一击“灵台”,一击“命门”。杨重梧飞身而起,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头下脚上,长剑一指,自包永刚头顶“百会穴”一刺而入,直至没柄。 可怜这位“气吞湖海”,此时哼都没哼一声,便已气绝身亡。包永刚身躯长大,比之常人,要高出一个头来,所以在修习金钟罩时,便将气门选在“百会穴”上。 杨重梧适才使出秋剑时,见他双手有意无意,总是护住头面,便试上一试,果然被他猜中。而对于横练功夫的人而言,气门处,莫说是刀剑,就是寻常物事,触碰时力道大些,都可能要了性命。 杨重梧拔剑,翻身落地,包永刚的尸身这才倒了下来。赵进钱睚眦欲裂,厉声叫道:“四弟!”,从腰间拔出两把尺许长的短剑,朝杨重梧扑了过去。 杨重梧青锋一引,直指他的肩胛,赵进钱此时状若疯虎,竟然不闪不避,左手剑直取杨重梧的咽喉,右手剑径削他的左臂。杨重梧见他拼命,身形往右急闪,咽喉处短剑落空,左手衣袖已被刺破,同时,赵进钱也被刺了一剑。 赵进钱的肩窝处,血如泉涌,他默默侧身,朝地上包永刚的尸身再望了一眼,蓦然间牙关一咬,又扑了上来。杨重梧冬剑展开,赵进钱近身不得,他此时已不要命,连续扑击六次,身上又添三处剑伤。 赵进钱一声不哼,鲜血滴落,落在地上,发出“噗噗”的声音。杨重梧没有想到,他竟会如此重义轻生,心下也生出三分敬重。 杨重梧此时已不想杀他,然而赵进钱却已存死志,第七次扑了上来。青松剑法之凌厉狠辣,真有鬼神莫测之机,杨重梧又是初次以之对敌,驾驭不了分寸。他应了一式“雪松听风”,寒芒满院,剑风忽起,风过之后,赵进钱的右手右脚,都被斩落下来。 太阳已完全落山,赵进钱单足凝立,仰起头颅,呆呆地望向天空,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此时,天空无月,星稀隐隐,四下皆墨。 良久无言,蓦然赵进钱左手一翻,短剑直刺入自己心窝,往后便倒,“嘭”的一声过后,无声无息。 第131章 断桥残雪,毒情猖,凤鸣祥(一) 一枝梅有如一绺轻烟,飚出院门。杨重梧也不管他,自去屋内寻了一把锄头,往屋后走了约三十丈,在一个小山坡上,用锄头掘了两个坑。他回到前院,右手提了赵进钱,左手抓了包永刚,将赵进钱的断肢拼上,将他与包永刚的尸身,分别丢在一个坑里,再用黄土掩埋。 忙活了一盏茶的功夫,杨重梧回到房内,前厅的六具尸身已不在了,不知是一枝梅拖去了哪里。 杨重梧洗净手上血污,擦了把脸,闻到后厨鸡香,忙去到厨房,将玉米、木耳以及香菇等一股脑的放到汤里,将鲚鱼用酱醋盐巴略一腌制,另发了一灶火,又寻了一口锅将鱼蒸上了。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听到一枝梅在外大声赞道:“好香!香得古怪!”杨重梧回头一看,见一枝梅已冲到厨房门口,手上兀自有鲜血泥污,正伸长了脖子,大口吸气。杨重梧笑道:“时间仓促,晚辈就做了一只鸡和一条鱼,老前辈先去洗手,少时就可开饭了。”一枝梅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的去了。 吃饭的地方,是靠西的一个房间,一枝梅抱来一坛子酒,又找了两个酒碗摆在桌上。他将两个酒碗都斟满了,去门口看了几回,才见杨重梧将鱼和鸡端了过来。 菜才上桌,一枝梅便一筷子伸进鸡汤里,将鸡屁股夹下,往嘴里一放。他是天下无双手,鸡屁股自然是夹得又准又狠,闭着眼睛,嚼得满嘴流油,自顾自的端酒喝了一口,待鸡屁股吃完,这才睁开眼来。 杨重梧端起酒碗敬他,一枝梅酒到口边,忽然说道:“小娃娃,你虽然帮了我的忙,又整治了这样好吃的菜肴,可你小子,莫想把我灌醉了,问那些个事情。而且,我生来就是个酒囊饭袋,你要灌醉我,只怕也不容易。”杨重梧笑道:“你说不问就不问吧,只是这儿住不得了,老前辈这两日,便要搬家才好。” 一枝梅这才把酒干完,说道:“我这八九十年都是四海为家,哪里曾有过家。只是这儿,我却有些喜欢,等到东楼门被灭了,说不定我还来住上些时日,明日我便启程去昆仑......”说到这里,他自知失言,眼珠转了转,便戛然而止,杨重梧也不去问。 二人都是劳动了半日,腹中早就饿了,便风卷残云一般,片刻间,将那只鸡和鱼吃得干干净净,连酒都顾不上喝了。 待二人吃完,杨重梧收拾干净,一枝梅便指了客房,让他自去休息。杨重梧心情略觉沉重,他之前也杀过人,可从未像今日杀赵进钱这般,感觉心内颇有些梗阻。他便去想,赵进钱也是害死义父的元凶之一,待义父与父母的仇一了结,今生绝不再妄杀一人,这样想着,心里就好受多了,又练了会剑,打完坐后便睡下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与一枝梅用过早膳,二人便离岛登舟。杨重梧望大船里一看,那两个黑衣人都已七窍流血而亡,他猜想是昨夜他去埋赵进钱时,一枝梅过来下的重手。一枝梅将那大船点燃,不知道他往船里倒了些什么东西,那大船哔哔啵啵的烧起冲天大火。 到了湖滨,二人道别,一枝梅欲言又止,长叹一声,扬长而去。杨重梧寻到渔,家归还小舟,与黑马继续南行,绕过太湖,到了姑苏城。他想起尹小青便是姑苏人,只是不知住所,无处寻访,又想大师哥不知在京城怎样,不知不觉,便进了浙江境内。 乌云沉沉,竟然下起雪来,这南方下雪与北方不同,雪花并不甚大,刚开始时,落下便已消融,然这雪几日不停,田间地头,俱是白茫茫一片。再到后来,房顶、树上尽是银装,路上亦少有行人,偶有一两只狗,闻见生人气息,没精打采的叫上两声。 这一日到了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杨重梧在姑苏时,因吃不惯甜食,连闻名天下的园林都没去看,就是想着要在杭州歇马,正好去看看西湖雪景。 他找了一间客栈住下,见时辰尚早,便向店小二问明路径,自往西湖而去。西湖南、西、北三面环山,东邻城区,南部和钱塘江隔山相邻,古称“武林”,后人亦称“钱塘”。 柳永有《望海潮》词云“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所谓“三吴”,就是吴兴、吴郡、会稽三郡,两条运河一始一终,千百年运河水滋养,杭州繁华,远非等闲可比。 第132章 断桥残雪,毒情猖,凤鸣祥(二) 时值冬日,杨重梧看不到三秋桂子,也不见十里荷花,可西湖自来有“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之说。他放眼望去,莫说游人,连鸟都似乎怕冷,也见不到一只。 天云山水,上下一白,如亘古沉寂,静若处子,两岸烟柳,如罩白纱,尽显风姿。湖面结有一层薄冰,若有若无,薄如蝉翼,微风吹过,偶有清脆碎裂之音。白堤上,雪柳霜桃,银装素裹,挂有一些小冰柱,阳光一耀,闪闪发亮,杨重梧仿如置身仙境。 雪早已停,杨重梧漫步断桥,石桥冰雪初融,栏杆显露,而桥的两端,依旧白雪皑皑,桥面若隐若现,似断又非断。 看到如此胜景,杨重梧赞叹连连,记起南宋王洧写的“望湖亭外半青山,跨水修梁影亦寒。待伴痕旁分草绿,鹤惊碎玉啄栏干。”正是说这断桥的,遥望孤山,如铺琼砌玉,晶莹剔透,冷艳绝伦。 过了断桥,走上白堤,积雪未融,有几行浅浅脚印,看来这雪中西湖,尚有同好之人。走到孤山脚下,隐隐听到前方传来琴音,杨重梧驻足,凝神静听,随音拍节,听得“雪飘零,风严凝,寒天滴水成冰。急雪寒风,两无相让战输赢。空中碎玉,轻听坠寒声。” 琴音弹的是古调《白雪》,颇是应景。琴声悠扬,杨重梧仿见涓涓细流,汇集成川,流水潺潺,渐行渐远,待杳不可闻时,琴音忽寒,若雪舞红梅,风过冰松,漫天碎玉,晶莹夺目......待听到“身世冰壶天地阔,人间俗态都消破。高歌闭门,最称袁安那卧。调来白雪阳春,信是曲弥高而寡和。叹人生能有几何。”琴音袅袅,空蒙不见。 杨重梧情不自禁,抚掌大赞:“好琴!”待两字出口,惊然而觉,不由面红耳赤。再往前走一些,杨重梧看见,在孤山脚下的一座亭子中,有两女一男三人,那个男子膝上横着一具瑶琴。 杨重梧快步上前,朝那男子一揖到地,惭声说道:“先生抚琴,真是神乎其技,小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时忘形,惊扰了先生,请恕小子不恭之罪。”男子淡淡一笑,摆手说道:“不用客气,小哥请起。” 杨重梧直起身来,见这弹琴男子,约莫四十几岁,长眉凤目,国字脸庞,嘴上留有浓黑髭须,面含微笑,整个人看起来淡定从容,有如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待得笑容一敛,眉间眼角,不怒而威,肃然有王者之气。 弹琴男子也看了他一眼,道:“小哥看来也是深通琴理之人?”杨重梧忙回道:“先生面前,不敢说这个通字,只是这曲《白雪》,小时候曾听父母弹奏过。”那人说道:“哦?小哥尊姓?”杨重梧道:“不敢劳先生动问,小子名叫杨重梧,还未请教先生的尊称。” 那人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说道:“我姓段,你一直叫我先生,那就叫我段先生好了。”接着,他指了指旁边的两个女子,对杨重梧说道:“这是我的夫人,这是小女。” 杨重梧见这母女二人长得极像,都是肌肤胜雪,双眉修长,瓜子脸儿,姿形秀丽,容光照人。夫人穿了件淡紫绸衫,看来四十不到,面上略有岁月风霜,举止端庄,颇显威仪。小姐可能二十一二岁年纪,身穿一件淡黄织锦的皮袄,用一条绿色丝带轻轻挽了长发,目如秋水,明艳不可方物。 杨重梧忙向二人施礼,口中说道:“杨重梧见过夫人,小姐。”夫人微笑点头,那段小姐敛衽还了一礼。 段先生让杨重梧坐下,杨重梧见那瑶琴古纹斑斓,想来应是年代久远之物。段先生见他看琴,便笑道:“杨小哥家学渊源,不妨试抚一曲,让我等聆听清音。”杨重梧脸红道:“晚辈有九年不曾弹琴,只恐贻笑方家。”段先生又笑道:“不妨事。”便把瑶琴递给了他。 杨重梧双手接过,调了调弦,左手捻弦按节,右手弹了起来,他弹了的是《阳春》。他生性聪颖,父亲是此道大家,一有闲时便教他抚琴。然而,他已九年未碰琴弦,初时指法略显生涩,可片刻之后,琴韵便显青天一碧、行云流水的空阔意象。 一曲奏罢,杨重梧说道:“献丑了。”段先生笑道:“指法倒也罢了,琴为心声,少年人弹琴。有此气象,已很了不起了。”杨重梧未及回答,听到一阵脚步声,见白堤之上,有一人急奔而来。 他凝目细看,大喜过望,走到亭子外面,高声呼道:“石大哥!” 第133章 断桥残雪,毒情猖,凤鸣祥(三) 来人到了跟前,剑眉大眼,正是石磊。他见杨重梧在这里,微微一愣,说道:“兄弟,你稍微一等。”便走进亭中,向段先生和那夫人施礼。 杨重梧见段小姐将脸一偏,似乎有些生气的样子,正自纳罕,听段先生点头道:“小石,有几个月不见了。”夫人美目一凝,望着石磊,淡淡说道:“三个月前,在大理洱海,石帮主似乎与小女有约,阁下爽约不至,不知是何缘故。”她声音不高,言辞也还客气,可不知为何,杨重梧站在旁边,也感觉气势逼人,略略有些局促不安。 不知是刚才跑得过急,还是为那气势所迫,如此冬日,石磊的额上,冒出一层细汗。他略一定神,朗声答道:“前辈容禀。七月初九,我在未末时,就赶到了水目山宝华寺,想着时间尚早,便在寺外的广场上等候英鸾。转悠了一会,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走过来问我‘你是石磊?’,我问他什么事,他说‘段小姐有信,让我交给你’,然后,他从拿出一张纸来,递给我就走了。” 段小姐神色疑惑,轻声道:“我没有让人给你传信啊。”石磊看向她,继续说道:“我当时也有些奇怪,将信展开一看,竟然只是一张白纸。正觉得纳闷,忽然觉得手上似乎被虫子咬了一下,连忙将纸扔掉。就在这一瞬间,手指都已变成漆黑。就在这时,背后又被人大力打了一掌,我当时还了一掌‘神龙摆尾’,那人闷哼一声,转身就跑了。” 听到这里,段先生与夫人神情略有些凝重,段小姐走到石磊身旁,问道:“那后来呢?” 石磊道:“我看那人逃走,想这人既然下毒害我,身上应该会有解药,于是便跑去追他。一直追了二里多路,我的两脚就像灌铅一般,脑子中天旋地转,竟从水目山上滚了下去。也是命不该绝,天黑时,我苏醒过来,天上正下着暴雨,我奋力挣起身子,在我跌落的地方,找到了几株半边莲,我吃了后,感觉要好一些。那人打在我背后的那一掌,着实厉害,我走不了几步,就呛出血来,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废弃的农家院子,我在那里养了三日,才勉强能够走动。我便去听涛山庄找你,却只有看门的刘伯在,刘伯说,你们已经走了有一天了。” 段小姐面上满是担忧的神情,低声对石磊说道:“打在哪里?让我看看。”石磊低头看她,柔声道:“就在右背上,已经好了。”说完他松开衣带,将上衣往下一翻,背上有一块地方,隐隐与周边颜色略有不同,段小姐本待伸手去,猛然想起周边有人,便低下头,缓缓将手放下了。 石磊将衣服穿好,段夫人让他伸出手来,看了一眼,面色略变,缓缓摇头。段先生轻声问道:“阿凤,小石的毒,不碍事吧?”段夫人蛾眉微蹙,道:“他的内功不弱,但是毒气没有拔静,百日之内,若不净除毒气,可能会终身残疾,我的小红花又在大理。” 段小姐一听,花颜失色,跺足说道:“妈,那怎么办啊?”段夫人白她一眼,说道:“还能怎么办?只有我用一阳指助他驱毒了。”段小姐脸色一白,道:“一阳指疗伤?那妈你岂不是要静养一月?”段先生听夫人说,用一阳指为石磊驱毒,也是面色一变,说道:“阿凤,我来吧。”夫人抬头望向段先生,嫣然一笑道:“你真气还没有复原,勉强用功,凶险得紧,还是我来。” 石磊与杨重梧见他们如此郑重,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杨重梧上前,凝神细看石磊的手指,隐隐似有一丝黑气,自言自语道:“黑龙烻?”他的声音极低,夫人却已听到,略觉诧异,说道:“正是黑龙烻。” 杨重梧从怀中摸出银针,对石磊说道:“大哥,你放松手上穴道。”他不等石磊回答,运针如风,在“阳谷穴”上扎一针,将石磊的手翻转过来,“太渊穴”又扎一针,而后“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两只手各扎了银针,双手如飞,在每枚银针尾部轻捻几下。 忽听得段夫人说道:“好了。”杨重梧微笑道:“是了。”将针收了,放回怀中。前后也就是半盏茶的工夫,心中暗自庆幸,自上次孟家庄之事后,他在真定府买了银针备着,不想今日终于派上用场。 第134章 断桥残雪,毒情猖,凤鸣祥(四) 杨重梧拿起石磊的手,探了一下脉,说道:“大哥,你真是命大。中毒龙烻者,若无解药,一日必亡,可你隔三差五与毒蛇打交道,经常服食蛇药,比普通人更耐蛇毒。即使如此,要不是有那场暴雨冲刷,你也活不过三日。佛座小红莲虽然有效,其实并不完全对症,你后来每日运功驱毒,抽丝剥茧,可这毒龙烻与其它的毒有些不同。你驱毒时,都是在静室用功,那毒逼出来后,便浮在空气之中,它对常人无碍,可你体内毒质未净,便召唤一些外毒又重回体内,只是分量轻微,你感觉不出来。我们两次喝酒,我都没有注意到,刚才若不是夫人指出来,你可就大大不妙了。” 石磊笑道:“没有想到,兄弟还有这门手艺,你这手法之快、认穴之精,恐怕在医国之中,没有几个能比得上你了。”段夫人说道:“不是没有几个,是无人能及。便是在武林之中,有几个认穴能强过他的?即使有,医道又远远不如了。” 石磊吐了吐舌头,对杨重梧说道:“独孤前辈向来很少夸人,兄弟,你得她金口一赞,哥哥脸上都感觉光彩。”杨重梧愣了愣,问道:“独孤前辈?”石磊眼睛睁得滚圆,道:“你不知道?兄弟,你没有听说过‘南凤’吗?” 杨重梧做梦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仪态万方的美妇人,竟然是和师祖齐名的“南凤”独孤凤。这也确实怪他不得,独孤凤今年已过五十,可一身玄功,又保养得法,所以看起来便像不到四十。她的丈夫名叫段云鹏,是大理皇族段氏之后。其时,大理亡国已三百年了,可段家在大理一带,还是颇具声望。年轻姑娘叫段英鸾,是独孤凤三十岁那年所生。 杨重梧翻身拜倒,朝独孤凤磕头,说道:“杨重梧拜见老前辈,晚辈只是没有想到,老前辈这样......年轻。”独孤凤呵呵笑道:“好了,起来吧,也别一口一个老前辈了。我看你运针的手法,有些像崆峒派的,你是司马兄的再传弟子吧?” 杨重梧站起身来,垂手答道:“晚辈的师父名讳是姜如望,是师祖的大弟子。”独孤凤含笑道:“你和石磊是兄弟,各论各的辈分吧,也别弄那么多的讲究,烦人得紧。”杨重梧恭声应了。 石磊与段英鸾认识已近三年,二人互生情愫,段云鹏与独孤凤对石磊都感觉不坏,也就不加干涉。两人芥蒂一解,感情又升了一层。 石磊走到段英鸾跟前,从袋子中拿出一条软鞭,轻声笑道:“我当叫花子头有样好处,前天,有帮内兄弟说在金华见到你们,我想起你曾经说过,一定要看看西湖雪景,我猜想你定然会来这里,就快马加鞭的赶来了,没想到,还捡回一条小命。英鸾,这是我送你的鞭子。”段英鸾将鞭子展开,扁嘴说道:“黑黢黢的,一点也不好看。” 独孤凤道:“拿来我看看。”段鸾英将软鞭递给母亲,独孤凤说道:“铁桦木的鞭柄,小石用心得很啊,咦,这是百年黑曼巴蛇的皮?”石磊笑答道:“确实是黑曼巴蛇,是否有百年我却不知,只是这畜生有三丈来长,水桶粗细,两三百斤重。”独孤凤郑重说道:“黑曼巴蛇非中土之物,你在哪里得来?”石磊说道:“就是前几天在琅琊,我和帮内兄弟与这畜生恶战一夜,才将它打死。” 独孤凤低头沉思,半晌没有说话,突然将手中软鞭一抖,那鞭如毒蛇吐信,倏然卷住了石磊的右臂。段英鸾在旁失声叫道:“娘。”石磊但觉一股大力向前拖他,石磊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独孤凤突然出招,而且这鞭来势如电,竟然没有避开。石磊忙运劲回拉,那鞭来如闪电,去若惊鸿,他觉得那股大力,蓦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石磊应变极快,顺势收劲,若是稍慢须臾,他的右手胳膊,便会被自己刚猛的劲道整得脱臼。杨重梧在旁看得明白,心中叹服道:“怪不得与师祖齐名四绝,这一放一收,看是随心所欲,展示的是极高的武学道理。” 独孤凤微笑道:“小石,不错啊,比几个月前又有长进了。不过,我可以肯定,以你的功力,是杀不了这条两百来岁的黑曼巴的。只是,它最终被你所杀,这其中的缘由,我委实思量不透。” 石磊茫然不解,与杨重梧对望一眼,杨重梧脑中灵光一闪,对独孤凤说道:“独孤前辈,黑曼巴之毒在爬虫类排名第二,毒雾喷出,当者立毙。之前,我听大哥说过,黑曼巴从始至终,都没有喷过毒雾,是不是蛇毒已被人取了?”独孤凤臻首微颔,道:“只有这种解释了。蛇毒是黑曼巴的真元,真元一失,其战斗力自然大打折扣。小石,你这位把第说得对,你真是命大,以后,若是遇见这样大的黑曼巴,你还是躲开的好。” 石磊略一迟疑,朝独孤凤躬身说道:“前辈,以后要再遇上了,若是它不伤人畜,我定然不去招惹,否则我虽明知不敌,也要和它周旋到底。”杨重梧抚掌道:“大哥豪气干云,小弟佩服得很。届时一定要叫上我,我用九叶一枝花与八角莲制成药膏,我们敷住口鼻,半个时辰内,便不怕它的毒雾。有了这半个时辰,我们兄弟二人,定能将它杀死。” 独孤凤听他说九叶一枝花,略显讶异,转头对段云鹏笑道:“鹏哥,你看现在这些年轻人,和我们当年一样,不知天高地厚。随你们吧,这种黑曼巴,难得一见,便是刻意去寻,你们今生,都可能找不到第二条了。”又想了想,接着轻声说道:“这黑曼巴的毒,竟然会被人取去,难道是......” 第135章 断桥残雪,毒情猖,凤鸣祥(五) 独孤凤若有所思,没有再往下说,段云鹏看了看她,问道:“阿凤,依你之见,偷袭小石的,是不是他?”独孤凤摇头说道:“不是,若然是他在背后出掌,小石哪里还有命在,应该是他那个徒弟。” 段云鹏低头不语,似乎在想些什么,独孤凤看了他一眼,柔声说道:“鹏哥,怪我当年一念之仁,以致养虎遗患,还累得你受伤,你不怪我吧?”段云鹏抬起头来,笑道:“阿凤,这事哪能怪你?” 杨重梧与石磊听他们夫妻对答,完全是满头雾水,又不便问。石磊用狐疑的眼神看向段英鸾,段英鸾眼睛冲他眨了一眨,微微摇头。 这时,孤山寺传来钟声,“当当当当”,敲了四声,众人听到,面面相觑,心中都觉怪异。大理是佛门之邦,全国上下,笃信佛教,杨重梧的母亲也是信佛之人,从小便与他讲些佛家道理。 寺庙敲钟,颇有定法,佛钟有三下、七下、十八下、三十六下、一百零八下的叩击鸣法。在僧众们斋粥下堂、参禅完毕、早晚巡视或吃茶下床的时候,鸣钟三下。住持早晚到佛前行香,住持进入僧众讲堂的时候,鸣钟七下。在斋时,僧众进入斋堂,鸣十八下,叫做“入堂钟”,入堂钟是按照进斋的次序,逐次完成的。寺院晨钟集三通击鸣之和,总成一百零八下。 此时是申末时分,正是参禅完毕,等待斋粥,理应鸣钟三声,而这四下钟鸣,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段云鹏对独孤凤说道:“既闻佛音,理应禅拜,我们过去看看吧。”独孤凤点头,将软鞭交与段英鸾,与段云鹏并肩当先而行。 段英鸾将鞭子收了,对石磊道:“石头,你费心了。不过,你以后还是注意些吧,你看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你就有两次险些没命,运气不会一直这样好的。”石磊听她柔声叮嘱,心中一动,点头说道:“好,我以后一定小心在意。” 过了一会,他见段云鹏与独孤凤已在前方七八丈远,便低声问道:“英鸾,先前你父母说的‘他’,你知道是谁吗?”杨重梧见他们二人说话,甚是亲密,便故意落后几步,又想起了柳依萍来,心中一阵酸涩。 四周幽静,段英鸾轻笑一声,回头朝杨重梧的方向看了一下,见他离得甚远,便低声说道:“我听娘跟我讲过,那人是我娘年轻时的一个仰慕者。算起来,这人的师父和我的师祖,还是师兄弟的关系。” 石磊道:“这样说来,他还算是你的师叔或是师伯了。”段鸾英道:“也算是吧,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娘和我爹成亲之后,这人心灰意冷,去了安南。十年前,他回到云南,性情大变,残忍好杀,有许多的武林人物死在他的手下,成了南疆的第一大魔头。” 石磊皱了皱眉,段鸾英侧头瞟他一眼,继续说道:“后来,有人来求我娘出手,我娘推辞不过,也觉得他实在过份,便放出话去,约他在昆明一战。他自然不是我娘的对手,打了十来个来回,便将他制住。娘将鞭子举在空中,只要一鞭下去,就能结果他的性命,可最终,我娘没有杀他,只是让他离开大理十年。” 石磊道:“十年前的这一战我听说过,原来你父母说的是‘毒手阎君’叶剑庸。这人的确穷凶极恶,而且还滥杀无辜,独孤前辈心慈手软,我认为不对。若杀一人能救百人,杀了才是大智大仁之举。”段英鸾俏脸一板,愠道:“你敢说我娘的不是,我不理你了。”石磊见她动怒,陪笑道:“你看你,一个名门千金大家闺秀,怎么动不动就和一个叫花子较真,你想啊,叫花子能有几分见识?” 段英鸾“噗嗤”一笑,斜了他一眼,道:“堂堂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油嘴滑舌,羞也不羞?不过,你刚才所说的话,我也听到爹跟娘讲过。我娘当时边叹气边说道‘我是顾及上一代的交情,而且,他练这五毒追命掌,上干天和,已完全改变心性。只希望他悬崖勒马才好,否则,要不了十年,他自身都会被五毒吞噬,成为一个活僵尸。’我爹听娘这样说,也就没再讲什么了。” 石磊想了想,道:“十年前那一战,我记得应该是端午前后,十年之期已过。可奇怪的是,我和叶剑庸素未谋面,他为什么会找人来暗算我呢?” 段鸾英摇了摇头,道:“我也想不明白。”石磊悄声道:“鸾英妹子,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里?”段鸾英听石磊叫他妹子,玉面飞红,心中却有些甜丝丝的,她白了石磊一眼,说道:“两个月前,我爹爹在百花湖边练气,不知从哪冒出许多怪蛇,我爹爹差点还走火入魔,幸亏娘及时赶到,助他导气归元。直到现在,爹的内伤还没有痊愈,我们这次是出来散心,爹娘顺便要去京城见一个朋友。” 第136章 断桥残雪,毒情猖,凤鸣祥(六) 说话之间,已到了孤山寺外。寺庙不大,山门内,哼哈二金刚身披铠甲,手持金刚杵,横眉怒目。这寺庙没有天王殿,进山门后,便是钟鼓楼,而后就是大雄宝殿。 几人走进大殿,殿内有七个沙弥正在诵经,独孤凤五人便站在大殿门口。待诵经完毕,两个三四十岁的和尚走了过来,前面的那个和尚朝众人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是过来礼佛么?”段云鹏颔首称是,五人先后在佛前叩拜,取了几炷香燃了,插在香炉之中。 独孤凤拿了五两银子随喜,那和尚又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施主慈悲,请往五观堂奉茶。”独孤凤忽然问道:“大师,庙内的几个生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和尚脸色一变,偷瞄了旁边的那个稍年轻的和尚一眼,说道:“女施主,小庙中的......僧人,都已来了有好些年头了。” 独孤凤微笑道:“佛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大师身在佛门,却为何着了尘世之相?”和尚低头道:“相由心生,心既蒙尘,自然着相。譬如钟鼓之音,空灵达远,其声自然高洁。”段云鹏道:“既入空门,心如灵镜,何来尘埃?”和尚摇头说道:“罗刹王以众比丘为鱼肉,焉能心无挂碍?” 旁边的那个和尚张大了嘴巴,瞠目结舌,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 独孤凤与段云鹏含笑对视一眼,段云鹏忽然出手,右手晃了一晃,已点中年轻和尚的“檀中穴”。惊鸿一闪,独孤凤长鞭在手,左手边一丈处的蒲团上,一个和尚蓦然惊觉,待要跃开,却哪里能够?胸口“璇玑穴”上一麻,虽然,两个和尚所处位置,一远一近,可二人却是同时中招,也不分先后,同时软倒在地。 石磊与杨重梧见独孤凤软鞭探出,鞭梢点穴,竟然和手一样灵动精准,二人面面相觑,心中骇服。先前在诵经的时候,这两个假和尚就是南郭先生,滥竽充数,张开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独孤凤与段云鹏早已看得明白。 站在独孤凤身前的和尚,也唬了一跳,看见那两人倒在地上,半晌才合十颤声道:“阿弥陀佛,施主二人有如此神通,是菩萨转世吗?”独孤凤笑道:“我们可不是菩萨,且慢念佛,就只有这二人么?”和尚道:“这二人只是跟班,他们负责看管我们这几个僧人。藏经阁里,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位......” 和尚打了一个寒噤,继续说道:“其中有一位,脸上都已烂掉,形容恐怖之极,另外一个是个年轻人。他们前日来到寺中,年轻的那个一出手,就把我们这几师兄弟打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有一个小师弟年幼,吓得放声大哭,结果被那年轻人打了一掌,当时就往生极乐了。” 和尚讲到这里,神情惨然,过了一会,朝地上二人一指,接着又道:“后来,那个脸上烂掉的人,让这两人剃光了头发,与我们同吃同住,让我们与平常一样,早经晚课。而后,他们挟持了寺中住持,去了藏经阁中。临去之前,那个古怪的人说道‘你们若是乖乖听话,我们只在这里借住七日,七日之后,你们可以照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若是想耍滑头,我先超度了这老和尚,再送你们去见佛祖。’先前敲钟之时,我鬼使神差,多敲了一次,佛祖保佑,引来了几位大能施主,请施主能大发慈悲,救出住持大师。”和尚说完,顶礼合十,其他几个和尚也一齐行礼。 独孤凤问道:“昨天遇害的小和尚,尸身现在何处?”和尚向倒在地上的两人望了一眼,说道:“被这二人丢在僧寮之中。”独孤凤道:“你带我们过去看看。”转身吩咐段鸾英等人,道:“你们三人在此守着吧,不要乱走。” 石磊与杨重梧躬身应诺,段鸾英笑道:“娘,你和爹一起去啊?放心吧,有我们三人在,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独孤凤淡淡一笑,便与段云鹏跟在那和尚身后,走出大殿。 段鸾英对石磊说道:“我娘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没见她神情这般凝重的。”石磊拍了杨重梧的手臂一下,说道:“兄弟,你看呢?”杨重梧笑道:“大哥,我想,这个事情,一定和段小姐先前说的那人,有一些关联。” 石磊看见,先前被段云鹏点倒的假和尚,张口正要大喊,似乎要向同伴示警,便一个箭步蹿出,点了那两个人的哑穴。他顺手又拣了三个蒲团过来,先请段鸾英坐下,然后将手一摆,自己与杨重梧都坐下来,这才问杨重梧道:“何以见得?” 杨重梧道:“段小姐刚才讲过,独孤前辈说那个姓叶的在练五毒追命掌,自身都有可能被五毒吞噬,变成一具活僵尸。”石磊道:“照啊,刚才的那个和尚也说,前天来的人脸上都烂掉了,应该就是独孤前辈讲的五毒吞噬了。” 段鸾英俏脸不由一红,瞪了杨重梧一眼,说道:“没想到你内功这么好,在后面那么远,还能将我们的说话都听了去.......不过,你说的确实有些道理,与我刚才想的一样。在我们大理,五毒就是蜈蚣、青蛇、蝎子、壁虎和蟾蜍,也被称为‘五神’。练五毒追命掌的人,需要让五毒咬啮,待剧毒进入身体后,用内息将毒裹住。在与人动手时,又把毒逼发出来,让对手中毒而亡。可这门功夫,要求练功的人内力深厚,对毒性也要非常熟悉。否则,稍一不慎,便会遭毒反噬,五毒追命,是先追了自身的性命。” 杨重梧点头道:“段小姐家学渊源,说得一点不错。不过,我看《难姑毒经》中记载,若练五毒追命掌,即使内力深厚无比,若是没有五神鼎,也是镜花水月一场。” 殿门口一个声音响起:“你也知道五神鼎?”杨重梧回头一望,忙站起身来。 第137章 断桥残雪,毒情猖,凤鸣祥(七) 独孤凤与段云鹏并肩走进大殿 ,独孤凤对杨重梧说道:“没想到你年纪不大,懂得还不少,连苗疆秘而不宣的五神鼎也知道。”杨重梧道:“晚辈也是机缘巧合,在《难姑毒经》中看到的。书中说道,苗疆有五毒,当地尊为五神,又有‘天蝎、地蜈、风蛇、火蟾、雷宫’五座五神鼎,得其一者,可修五毒追命掌。也不知道是也不是?” 段英鸾与石磊以前都没有听过五神鼎,现在听杨重梧说有五座,两人一齐望向独孤凤。独孤凤点头,默然半晌,说道:“我本以为,四十年前‘天丧毒姥’一死,这五座五神鼎也随她去了,没想到今日又重现江湖。我们刚才去看过,小和尚胸前的掌印五彩斑斓,尤以赤色为重,‘火蟾鼎’定然就在这里。” 石磊微咦一声,走到先前被段云鹏点倒的假和尚面前,仔细打量了两眼,瞪眼说道:“是你!你当日抹黄了面皮,现在又剃光了头发,差点瞒过了我。在水目山时,你为什么给我送了那封假书信?”说完手指一弹,解开了他的哑穴。 那假和尚见石磊双目中神光湛然,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道:“不关我事,那信是少主人吩咐我去送的,你背上那一掌,也是他打的。”石磊沉声问道:“你说的少主人是谁?他为什么要下毒害我?” 假和尚道:“就是刚才这位大师说的年轻的那个人,他现在就在后面的藏经阁中。”他朝段英鸾偷瞄了一眼,低声说道:“少主人将信交给我时,咬牙切齿的讲‘段小姐如天仙一般,只能是我的,谁若想染指,我就要让他死!’” 段英鸾俏脸通红,啐了一口,柳眉一竖,问道:“你家少主人叫什么?”假和尚摇头道:“我不知道。”段英鸾心头火起,玉手微抬,语声渐厉:“你自己的少主人,你不知道?” 假和尚见她凤目流威,缩了缩脖子,颤声说道:“我真不知道,四个月前,我和弟弟去给外公祝寿,在回来的路上,也不知道前世造的什么孽,让我们兄弟遇见了那两个瘟神。” 他说着眼睛一红,想要伸手抹泪,却动弹不得,便继续讲道:“这两人,年轻的那个,跟我年纪差不多,个子不高,脸色惨白。另一个是很奇怪的人,脸色黑黑的,还时不时有脓血渗出来。我和弟弟好奇,多看了两眼,那怪人忽然笑道‘喜欢看,就跟着我们,让你看个够。’那年轻的就猛然跳了过来,扬手便打,我们是景东巫家的,自小跟着父亲学巫家拳,见他莫名其妙的动手打人,自然是不甘示弱,就和他打了起来。” 段云鹏问道:“你们是景东巫家的?巫元胜是你们什么人?”假和尚抬头答道:“他是我的爷爷。”段云鹏右手无名指一抬,嗤嗤两声轻响,那两个假和尚就觉得手脚能够活动了。段云鹏道:“你们起来吧,巫元胜以前是我家的家将,三十年前,我父亲力劝之后,他才出去自立门户的。” 巫家两兄弟刚刚站起身来,听到段云鹏的话,又齐刷刷地跪下来,那个稍大一点的问道:“敢问,你是段老爷么?爷爷经常说起的,说巫家世世代代,都是段家的家奴。”段云鹏摆手让他们站起,道:“景东巫家声名不错啊,你们也不要再翻什么家奴的老黄历了。你们和那人打起来,后来怎样呢?” 巫家兄弟站起,巫老大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和那个年轻人打了三两招后,便感觉头昏眼涩,他每一掌打出来,我们都闻到一股腥臭气息。又勉力打了一会,我们兄弟俩便连站都站不住了,倒在地上。那怪人拿出两颗药丸,弹进我们嘴里,这个药丸也是腥臭无比。我们自然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想把它吐出来,却不知道他使了什么邪法,那药丸在嘴里一滚就下到肚子里去了。那怪人冷冷地道‘你们已服了我的五毒丸,毒性三天发作一次,若不得解药,五脏六腑,便会慢慢腐烂,当时又不会死,要痛满三日三夜,才会断气。’” 巫老大说得有些急,咳嗽起来,他弟弟接着说道:“段老爷,我哥哥说得一点都不错,后来我们只能跟着他们。每隔三天,他便给我们一片药丸吃了,这毒就一直没有发作过,我和哥哥商量,疑心他是诈唬我们的。我们便偷偷逃走了,还没有回到家里,到了要服解药的时候,那天我们兄弟真是遭了大罪了,从子时开始,突然腹中大痛,就像有千万条虫子,一起在肚腹中撕咬。那种痛楚,简直不能用语言来形容,痛得想要大喊大叫,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后来,我们痛得实在忍受不住,就想自己了断,可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静静的躺在那,张开嘴巴痛得肝肠寸断。” 段英鸾与石磊对视一眼,都觉得凄惨至极,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了不忍的神色。巫老大说道:“大约在丑时,那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还是弹了两颗药丸到我们嘴巴里。吃了药丸后,那痛才慢慢止歇,自,此我们兄弟二人,便只能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至于他们是何来历,我们真的不知道,也从来没敢问过。可怜我们家的妻儿老小,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若不是顾念家人,我们早就自行了断了,若无解药,今生,今生......”话说到此,他已哽咽不能成声,他弟弟也在一旁无声抽泣。 段云鹏与独孤凤默默听他说完,段云鹏长眉一皱,本来温文如玉的谦谦君子,一忽儿就变成了怒目金刚,一身煞气有若寒冰。独孤凤感觉到了,向他望了一眼,无声的叹了口气。 第138章 断桥残雪,毒情猖,凤鸣祥(八) 杨重梧忽然上前,用右手摸了摸二人的脉门,又将他们的眼皮翻开看了一阵,笑着说道:“两位巫兄,且放宽心,待会我给两位配个药方,你们照方抓药,连服三剂,包你二位三日后,活蹦乱跳,完好如初。” 杨重梧的话一说完,不光是那巫氏兄弟,就连段云鹏、独孤凤、石磊与段鸾英都是眼睛一亮。巫老大喜极而泣,颤声问道:“这位小......大侠,你不是说着玩的吧?”杨重梧笑道:“‘五毒丸’并非无药可解,况且,他所取之五毒,只是寻常毒物,并非毒中之王......连毒中之霸都算不上。放心,待此间事情一了,我便为二位配药。” 独孤凤默不作声,转身走出殿去,段云鹏对巫家兄弟道:“你们在这等着。”便跟了出去,段英鸾、石磊、杨重梧紧随其后。巫氏兄弟站在原地,知道他们是去藏经阁中,找那一老一少二人。 他们两人想起那怪人的可怖可畏的手段,二人心中,如打翻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心中大念“南无阿弥佗佛”。虽然是假和尚,可此刻的经,却是念得虔诚无比。 且不说这二人心如擂鼓,独孤凤五人来到藏经阁,见门并没有关,往里一看,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和尚跌坐地上,嘴唇不停抖动,也不知是在念经还是发颤。在老和尚身后一丈左右,地上摆放着一个红色圆木鼎,在鼎的左右,各有一人,都是灰衣黑裤,箕坐在地,正低了头紧张地看向红色圆木鼎。 听见有人进来,那两人头都不抬一下。那鼎底阔有五足,高约两尺不到,径尺半大小,鼎里面有东西在动。众人定睛一看,是一只火红蟾蜍,正在追赶一条青蛇,那蟾蜍外形极是丑陋,身上长满疙瘩,背上还有一个巨瘤,通体火红,唯有眼眶处是纯黑色,个头不小,大肚鼓起,可动作却是迅捷之极。青蛇通体青墨,一直绕着鼎内四周飞快游走,却不爬出鼎来。 忽然,火红蟾蜍一纵,落下之时,已按住青蛇七寸,青蛇将尾巴乱甩,鼎内噗噗有声。火红蟾蜍大嘴一张,从青蛇的头部开始,一截一截的将它吞入腹中。吞完青蛇之后,那蟾蜍背上的巨瘤变得越发大了,火红之色更深一层。过了一小会,那蟾蜍的周身疙瘩处,突然放出一阵烟气来,那两人便将头靠近鼎前,大口吸气,过得半晌,那蟾蜍不再冒烟,变成了灰色,背上的瘤子也不见了。 年轻的那人往后一坐,盘腿闭眼运功,脸色青紫。另外的那人站起身来,说道:“你来啦,我等你很久了。”这声音如同破风箱里发出来一般,众人一看,都吃了一惊。这人脸上腐肉淋漓,右脸处还有一个大洞,可以看见里面青白色的颧骨,咽喉处也是烂肉翻开,难怪说话有如漏气一般。 若不是他睁着两只眼睛,真可以说就是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段英鸾看了一眼后吓了一跳,轻轻惊呼一声。那人怪眼一转,望着她微微一怔,腐烂的脸上,竟然现出一副苦笑般神情,只是有几点腐肉,随笑容落了下来,显得诡异之极,说道:“和你娘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怪不得虫儿为你神魂颠倒。” 那叫虫儿的年轻人,已经调息完毕,此时也站起身来,脸色已转成青灰色,他两眼痴痴地盯着段英鸾,嘴里喃喃道:“我从小无父无母,天不亲地不爱,就是一个卑微的蝼蚁,苟活于茫茫人世之间。谁高兴了,可以踩我一脚,谁不高兴了,都可以踢我一腿,后来师傅收留了我,给我取名叫‘虫儿’,可是再卑微的虫儿,也希望有清晨的露珠,灿烂的霞光。我四个月前,在听涛山庄外看到了你,只是这一面,我就喜欢上了你,你就是我的太阳,我知道,我就是这只癞蛤蟆,你是天鹅,可我这只癞蛤蟆,一见到你之后就神魂颠倒,师傅说,这就是我的命。” 段英鸾被他两眼盯着,就仿如是被一只蜘蛛注视着,感觉周身不自在,听他疯言疯语的乱说,只气得脸色铁青,而在心底,似乎又有那么一丝丝......怜惜。 石磊哈哈大笑道:“一个老怪物,带一个小蛤蟆,伤人害命,还成天做着白日梦,真是不知人世间尚有羞耻二字。”虫儿闻言大怒,一跃起身,半空出掌,向石磊直劈过去。在他出掌时,众人不约而同,都闻到一阵腥臭气息。 石磊凛然不惧,右肘向后划了小半圈,“呼”的一声,正是“降龙十二式”的“见龙在田”,掌未出尽,掌力已将藏经阁的经书,震得哗哗作响。虫儿识得厉害,不敢硬接,凌空转身,避开锋芒,左掌又向石磊右肩印去,二人你来我往,转瞬间已过了七八招。 虫儿功力不及,只有毒掌厉害,可石磊内力雄浑,周身真气流转,毒气伤不到他分毫,虫儿凭借一股悍戾之气,勉自支撑。 独孤凤、段云鹏还有那怪人,都不去看他二人打斗,只是相互对视,良久,独孤凤轻叹道:“叶剑庸,你又何苦如此?” 那怪人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在-等-你-杀-我!” 第139章 断桥残雪,毒情猖,凤鸣祥(九) 叶剑庸两眼死死地盯着独孤凤,缓缓说道:“自从你嫁给他后,我就已经死了。我今生所做的事情,就只是一个目的——等你来杀我。” 杨重梧见他形容古怪,语言又是这般怪诞,想他由爱生痴,一生一世,又是如此执着,心中如被针扎了一下,莫名的想起了柳依萍,暗暗的叹了口气。 那边,虫儿被石磊一掌“亢龙有悔”拍在前胸,身子直飞出去。石磊恼他数月前偷袭自己,更恨他竟敢觊觎段英鸾,还是认为他罪不至死,这一掌便只用了五分力道。可饶是如此,听得“嚓嚓”连响,虫儿的肋骨断了七八根,摔在墙角,半天爬不起来。 叶剑庸依旧站着不动,只偏头看了虫儿一眼,淡淡地说道:“虫儿,该回家了。”虫儿闻言,本来青灰的面庞,瞬间变成雪白,嘶声叫道:“段英鸾。” 段英鸾站在当地,并不睬他,虫儿双目充血,他只希望,段鸾英能在他死之前,回头看一眼。虫儿盯着段英鸾的后背,等了许久,见她并不转身,连头发丝都没有动上一动。 虫儿脸上的神色,变得绝望之极,两滴浑浊的泪珠,滚落尘埃。他长叹一声,颤巍巍的抬起右手,照自己太阳穴上猛击一掌,瞬间脑浆迸裂,扑地而殁。 石磊啊也一声,抢上一步,段英鸾听到动静有异,转身来看,也只唬得花容失色。 叶剑庸一双怪目,冷冷的看着段鸾英,用他那破风箱似的声音,嘿嘿笑道:“小姑娘,你记住了,他是因你而死的,他的名字叫虫儿。”段鸾英看着这魔鬼般的面容,听到他诡异的笑声,瞬间,只觉一阵寒意从心头升起,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 叶剑庸话一落音,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就已飞身而起,到了独孤凤身前三尺处,双掌齐出,蓦然间,满室腥风,闻之欲呕。那老和尚吸了一口气,便觉头脑昏沉,身子一侧,“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上。 杨重梧一跃上前,将他提起奔出藏经阁,把他放在门外的回廊上,右手连拍他“云门”、“檀中”、“神藏”三穴,过了好一会,老和尚才幽幽醒转。 杨重梧关心藏经阁内的打斗,见老和尚醒来,叮嘱他坐着别动,自己又回到藏经阁中。段云鹏反背两手,站在一旁,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独孤凤却与叶剑庸正斗得激烈。 须臾之间,叶剑庸双手连拍,已拍出了三十六掌,每掌击出,掌心内便现出一个赤红的蛤蟆图样,蛤蟆狰狞,仿佛张大了嘴巴,正在对外哈气。这正是叶剑庸以内力迫出体内的毒质,他掌心之中,一股有形毒气喷出,这毒气一出,便驭气而行,随着叶剑庸的掌力前进扑击,屋内的腥臭气息,此时越来越浓。 段英鸾蛾眉一蹙,藏经阁中这几人,只有她内力稍逊,所以她觉得略有些心中烦恶。段英鸾微一皱眉,石磊便觉察到了,要带她走出藏经阁,段英鸾摇了摇头,只盯着她母亲。 独孤凤一直没有亮出软鞭,看见叶剑庸的毒掌打来时,便用袍袖一拂,劲风到处,毒气烟消云散。叶剑庸自始至终,欺不进她身前三尺以内,好几次,叶剑庸不顾性命,强行进逼,都被一阵无形劲风,扫得倒退几步,他那本来就让人恐怖的面目,变得愈发狰狞。 见独孤凤迟迟不愿出手,段云鹏忽然扬声说道:“阿凤,你退出去罢,我来度他上路。”独孤凤尚在迟疑,叶剑庸猛然一个“鹞子翻身”,在半空中连翻了两个筋斗,人未落地,左右双掌挟两道毒雾,一上一下,朝段云鹏的胸腹拍了过来。 段云鹏低叱一声,以左脚为轴,滴溜溜的转个身子,叶剑庸双掌落空,段云鹏右手食指一伸,一阳指已点中叶剑庸的眉心。叶剑庸脑中顿然混沌一片,疼痛难禁,暴喝一声,左右双手箕张,又朝段云鹏扑了过去,似乎是想去掐他的颈项。 此时,叶剑庸空门大开,段云鹏面色一沉,正要出指,却见他的双手软绵绵的垂了下来,站在身前二尺处,依旧双手平举,却已不再动弹。屋内众人都已看得明白,在叶剑庸第二次扑向段云鹏时,一物犹如龙蛇,从他背后刺入,从胸前直透出来,其锋胜矛,其坚胜铁。叶剑庸低头一看,正是独孤凤的“蟠龙筋打神鞭”。 叶剑庸两只怪眼亮光闪烁,左边嘴角略略一翘,欢声说道:“你终于杀了我了,哈,哈哈,叶剑庸终于死在你独孤凤的手上!今生已矣,可独孤凤你记着,今生,死在你手上的因,便会成为来世我们的果,因果循环,世世纠缠。” 段云鹏怒声喝道:“叶剑庸,你少在那痴人说梦。我和阿凤,今生来世,生生世世,都是夫妻,你以一己执念而生恶念,死后必下.......”他蓦然住口不言,因为他发现,叶剑庸虽仍直立当地,却是已气绝身亡,自己不管说什么,他也是听不见的了。 第140章 断桥残雪,毒情猖,凤鸣祥(十) 独孤凤右腕轻抖,神芒一闪,蟠龙筋打神鞭便抽了回来,叶剑庸如一摊烂泥般,委倒在地。独孤凤却不像往常一样将鞭缠在腰间,只是拿一双凤眸,看着段云鹏,低声说道:“鹏哥,你现下知道了么?为什么十年前我不杀他?”段云鹏点了点头,轻叹一声,柔声说道:“阿凤,我们出去吧。” 几人走出藏经阁,独孤凤将打神鞭递给段鸾英,说道:“鸾英,帮娘把这鞭子好生洗一洗,切记不要用手,这血有毒的。”段鸾英答应一声,接过鞭子,转身要走,石磊道:“我跟你一起去吧。”便随后跟了过去。 这时老和尚已好得多了,抖抖嗦嗦的站起身来,合十向众人谢过搭救的恩德。几人回转到大雄宝殿,那几个和尚见住持无恙归来,都不住嘴的念佛。巫家两兄弟看见了杨重梧,也是心头狂喜,口中不说,只是眼巴巴的望着他,杨重梧心中明白,让小沙弥取来纸笔,略一沉吟,便开了一个药方。 杨重梧将药方递给巫家兄弟,让他们进城依方抓药,这二人也略懂些草药,见方子上写的,尽是些“黄芪、防风、黄柏、麝香、金银花、龙胆草”等寻常草药。两兄弟对望一眼,都没有说话,杨重梧知道他们心中尚有疑虑,便笑道:“快去快去,我先前号脉,今晚子时,便又是毒发之期。我住在虎跑路的青云客栈,两位若是真不放心,今夜就也住那里吧。” 巫家兄弟闻言,神情一振,今夜正是两人的毒发时间。二人均想,这小哥一把脉就能看出,那药方自然是不差的了,于是千恩万谢,如捧了自己身家性命一般,抱着药方,飞也似的下山去了。后来,二人照方服了三剂,体内之毒全解,回到景东家中,与亲人团聚,感念杨重梧的活命恩德,在家中为他立了长生牌位。 那个药方也流传下来,巫家有后代子孙,依法制成药丸,名为“麝香怯邪丸”,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且说大雄宝殿内,独孤凤吩咐住持,待十二个时辰后,毒气散尽,让人用布片将手包住,将那两具尸身连同包手的布片,一并用火烧化了。段云鹏问道:“阿凤,你看那‘火蟾鼎’,该如何处置?”独孤凤略一思索,说道:“也一起烧了吧。‘五毒追命掌’阴损毒辣之极,并非正经武学。当年,我师父与‘天丧毒姥’大战了一天一夜,也是各有损伤。这叶剑庸幸亏只修习了‘火蟾掌’,若是他把另外四门毒掌练全了,鹏哥,即使是你我,也未必见得能拾掇得了。” 想起叶剑庸临死前的惨状,独孤凤心内郁郁,她自然清楚,叶剑庸其志不在练功,只是想求死而已。她定了一下神,又对住持说道:“那红木鼎中,若有蛇虫等物,不要惊慌,它们是只能进不能出的。你们取一个盖子,把鼎口盖住,免得毒气伤人,然后把它与那尸身一起烧了吧。”那老和尚一一应了,点头不迭。 叶剑庸年轻时,也可说是一个卓尔不群的世家子弟,只是见了独孤凤后,情根深种,不能自拔,如今落得个惨死异乡的下场,独孤凤不忍再见其面,所以才如此安排。 然而,独孤凤却没有想到,神物留世,自有其道。那火蟾鼎,虽一不能言二不能动,可却能蛊惑人的心志,寻常之人哪能抵挡?这老和尚将火蟾鼎秘存下来,几十年后,为人所盗,五鼎归元,掀起江湖上好一场腥风血雨。 段英鸾与石磊这时已洗净软鞭,说说笑笑的走了回来,独孤凤接过打神鞭,微一抖手,那鞭犹如活物一般,盘回她的腰间。石磊刚才洗打神鞭时,想起一件事,便道:“有一件事好生奇怪,这个怪人既一心求死,却为何千里迢迢,从大理来到杭州?这似乎有点不合情理。”众人一想,都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叶剑庸如此行事,确实让人琢磨不透。 那老和尚忽然说道:“我昨夜听到他二人说话,似乎来到杭州,是要见一个人,那人的名字很有些奇特,我便记下了,叫做‘蛇老’。”石磊是丐帮的帮主,但凡江湖上的人物,很少有他不知道的,可这个名字,他却是第一次听说,便望向独孤凤和段云鹏,二人也是满脸茫然,都摇了摇头。 一行人告别众僧,离寺而去。 走在白堤之上,晚霞明媚,映照冰雪流丹,暮山烟光,封存惊寒玉湖,断桥行路,实不知天上人间。 孤山寺内,钟声响起,众人细听,紧声十八,慢声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重复两次。众人都知道,这是吉祥祝福之意,独孤凤纵声唱偈:“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歌声明亮高亢,惊退那一片晚霞,四周慢慢黑寂下来。 第141章 将军白发,刀幽蓝,剑青霜(一) 一行五人,回到杭州城,已是酉中时分。独孤凤一家,还没有找客栈住下,于是与杨重梧一道,来到虎跑路的青云客栈,店小二又给他们加了三间客房。 巫家兄弟已在厨下煎药服下了,心中正是忐忑不安,见杨重梧过来了,大喜过望,双双迎上前去。杨重梧也知道二人性命攸关,终究是放心不下,便仔细给他们号了脉,宽慰道:“不要紧,再服两剂药,就可把毒尽数驱出了。”巫家兄弟如蒙大赦,欢天喜地的去了。 过了一会,石磊来到杨重梧的房间,兄弟两个说了一会话,杨重梧朝门外望了一眼,低声问道:“大哥,这位段小姐,是你的意中人吧?你们二人般配得很。”石磊呵呵一笑道:“我是真的喜欢她,般配倒不见得,她出身名门,长相既美,武功也不弱于我,只是承她不弃,还看得起我这个叫花头。” 杨重梧心中为他感到高兴,石磊问他道:“兄弟,别说我了,你的意中人在哪?几时也带来给我来瞧瞧。”杨重梧神情一黯,苦笑道:“改日再同大哥讲吧。”石磊见他神情低落,便道:“行啊,只是,明天我就陪同独孤前辈他们一家去京城了。”杨重梧道:“独孤前辈要去京城?”石磊道:“刚才他们跟我说,这次出来,本就是想去京城访友。今日遇上了西湖雪景,这才停留了一天。我左右也需北上,便陪他们一程吧。” 杨重梧打趣道:“大哥,你陪他们是假,想陪段小姐是真吧。”石磊轻拍他一掌,哈哈一笑道:“看破不说破,才是好朋友。独孤前辈他们夫妇,叫小二把饭菜送去了房间,我想和段小姐出去转转,这杭州城内有家馆子,东坡肉与龙井虾仁做得相当地道,兄弟,你和我们一起去吗?”杨重梧笑道:“我才不去惹人厌,快去快去,莫要让段小姐等恼了。” 轰走了石磊,杨重梧想起那叶剑庸与虫儿,不由得心中又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都是失意之人,只是自己行事,不会像他们那样偏激罢了。可是那种刻骨铭心的感情,又有什么差别?他让店小二送来酒菜,在房中为那二人奠了三杯酒。 到了第二日早上,独孤凤一家与石磊启程北上,杨重梧送了一程,独孤凤对他笑道:“回去后,给你师祖带声好,你若有暇,来大理玩儿。”杨重梧应了,再与石磊握手道别,待他们走后,便自行收了行囊,又往南面而行。 这一天到了宁德,他向当地土人打听,戚将军兵营的所在,闽东方言颇是晦涩难懂,好容易找到一个会说半生不熟官话的酒保,这才得知,戚继光的兵营,驻扎在离城二十余里的漳湾。杨重梧仔细问明了路径,黑马脚快,不多时便来到了漳湾兵营。 杨重梧下马,将写好的名帖交给看门军士,请他入内禀告戚继美将军,说有故人来访。看门军见他年纪甚轻,却自称是戚继美将军的朋友,盯着他犹疑了半天,还是转身进去禀告。 杨重梧在外等候,兵营内传来整齐的呐喊声,看来里面正在练兵。约莫过了盏茶时分,有两人向营门这边跑了过来,杨重梧眼尖,见前面一人长身魁梧,正是戚继美。 戚继美甩开大步跑得极快,来到杨重梧的跟前,抱拳行礼,说道:“杨大侠,你来啦,可太好了!自从上次匆匆一别,我经常想起你。”杨重梧微笑还礼道:“戚将军,别来无恙?” 戚继美牵着杨重梧的手,便往兵营里走,说道:“还好,上次分手后,我和老伍就赶回了宁德,还好一路上并无阻拦。回来后我向大哥说了途中的波折,大哥叹气道‘如此少年英侠,可惜无缘一见。’不想今日你就来了,我这就带你去见我大哥,他定然高兴得很。” 杨重梧问道:“你带回来的航海图有用么?”戚继美道:“用是有用的,那张图纸,对暗礁、暗涌的位置,都记录得很详实,可我们派出了几拨探马,都无法接近那个金龙岛。” 此时,二人经过校场,军士正在操练,齐声呐喊,震耳欲聋。军士们手持木棍当成军刀,一劈一刺,一砍一削,颇有章法,动作整齐划一,井然有序,军形整肃。杨重梧心道:“戚继光将军果然名不虚传,治军颇是严谨,也只有这样的士兵,方可上阵杀敌。” 走过校场,杨重梧问道:“为什么上不了岛呢?”戚继美叹气道:“金龙岛四周,都有厚厚的一层毒瘴,人不能近。有一次,我们派出的探马吸入少许毒瘴,立马上吐下泻、四肢无力,养了个把月,才慢慢恢复了些。” 杨重梧听后,双眉微蹙,沉吟不语。说话间,二人到了帅帐外面,戚继美请他在门口稍候片刻,他与中军一起进去禀告。过不多时,里面传来脚步声,几人走了出来,最前面的那人,约摸四十上下,中等偏高身材,穿着便服,长眉俊目,面白黑须。 眼见戚继美与中军跟在那人的身后,杨重梧便知他便是戚继光,心中暗暗诧异,他没想到,令倭寇闻风丧胆的戚将军,竟然是一副洵洵儒雅的文士模样。当即上前,抱拳行礼道:“杨重梧见过戚将军。” 戚继光满面春风,说道:“上次金龙岛航海图一事,蒙杨大侠仗义援手,使我军两员大将幸免于难,戚继光在此谢过了。”说完,他抱拳一揖。杨重梧笑道:“路见不平,济危扶困,我辈习武之人,分所当为,何劳将军道谢?” 戚继光直起身来,又是抱拳一礼道:“杨大侠救了舍弟继美的性命,我戚家上下,同感大德,元敬感激之至。”杨重梧还了一礼,他知道戚继光字元敬,见他先公后私,气度恢宏,心中钦佩不已。 第142章 将军白发,刀幽蓝,剑青霜(二) 戚家兄弟将杨重梧让进帅帐,小军端来茶水,三人坐下,略事寒暄。戚继光听杨重梧说起,崆峒派的祖师爷司马雁道长对自己极是推崇,便笑道:“其实,是司马老先生谬赞了,元敬身负闽浙安危,千万百姓身家性命所系,惟有亲身用命而已,不敢丝毫懈怠。待倭寇事情一了,我一定上崆峒山,去拜会老仙长。” 杨重梧见戚继光两鬓斑驳,尽是白发,帅案之上,文案堆积得如同小山一般,看来,他必然是军中事务繁杂,日夜忧心操劳之故,否则,以他四旬年岁,又是习武之身,怎会有满头华发。 戚继光喝了一口茶,说道:“杨大侠......”杨重梧截声说道:“大侠二字,请再莫要出口了,戚将军若是不嫌弃我这个江湖草莽,叫我重梧吧”戚继光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听舍弟讲述,重梧医术通神,连本朝的李御医,都自愧不如。元敬有一事相求,为了这数万军士,还有闽浙的千万百姓,恳请重梧莫要推脱。” 杨重梧正色说道:“戚将军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但有所命,重梧自当竭心尽力,岂有推脱之理?”戚继光欢然笑道:“快人快语,慷慨豪迈,确实我辈中人!我曾有严令,帅帐之内,禁忌酒水,现在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话一说完,这位海内奇男子,站起身来,双手端起茶碗,杨重梧也端茶起身,二人相对举杯,将茶一饮而尽。 戚继光将茶杯放在桌上,并不回身就坐,说道:“其实这事,还得从那份航海图说起,这图中所示之岛,名为金龙岛。岛上聚集了两万倭寇,为首者名叫汪直,其实并非倭人,是中华徽州人氏。然汪直所率的倭寇,都是穷凶之辈,经常呼啸来去,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过之处,村寨荡为废墟,百姓苦不堪言。我曾多次派人追剿,然闽浙一带,海岸线绵延千里,这帮倭贼又是来去如风,故而收效甚微。” 杨重梧道:“那就唯有转守为攻,直捣黄龙。”戚继光笑拍手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与其东佂西剿,疲于奔命,莫如破其老巢,断其根本。然而,那金龙岛四周,暗礁丛生,暗涌密布,我数次出征,均是无功而返,反而助长那帮倭寇的气焰。” 戚继光伸手示意,请杨重梧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继续说道:“两月之前,承重梧援手,我们得了这金龙岛的航海图。本想着一鼓作气,踏平金龙岛,然探马回报,航海图虽可避开暗涌,躲开暗礁,却还是绕不开岛边毒瘴。那毒瘴有如重雾一般,径深估摸有一里许,将金龙岛围得严严实实。” 杨重梧微笑道:“将军的意思,是想让我配药,以抗毒瘴?”戚继光笑道:“正是如此!若是有抗瘴之药,分发给军士,只要能穿过毒瘴,我们登上金龙岛,必可将那两万倭寇尽数歼灭。” 杨重梧沉吟道:“配置抗毒瘴的药物,应该不难,可毒瘴有水瘴、虫瘴、蜂瘴与花瘴等不同种类,我需要去看看到底是哪种毒瘴,才能对症下药。只是,这几天,我还去不得。” 戚继光一楞,奇道:“这却是为何?”杨重梧正要回答,帅帐外,传来中军的声音:“大帅,前营吴将军说有紧急军情,要面禀大帅。” 第143章 将军白发,刀幽蓝,剑青霜(三) 戚继光略一思索,沉声说道:“让他进帐。” 中军出去传令,不一会,一个身披铠甲的粗壮汉子,大步走了进来,朝戚继光行了拱手礼,口中说道:“前营将军吴顺见过戚大帅。”戚继光点点头,朝杨重梧的方向一摆手,道:“吴将军,这位是杨重梧大侠,你来见过了。” 吴顺转身,见是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微微一楞,少停问道:“可是那位救了戚将军和老伍的杨大侠?”戚继美在一旁笑道:“正是。”吴顺走上一步,朝杨重梧抱拳,道:“杨大侠救我同袍,便如救我性命一般,吴顺平生最佩服的,就是大英雄、大侠士,有礼了。”杨重梧忙站起身来,还礼道:“吴将军客气了,似诸位将军等征战沙场,痛击倭寇,方才是英雄本色。” 戚继光道:“吴将军,你有什么紧急军情?”吴顺浓眉一皱,说道:“大帅,这可真是奇事一桩,今天早上,我率前营将士出营野练,在庙儿山让军士负重登山。半个时辰不到,副将前来报告,说有两个兵士昏倒,怎样摇晃也叫不醒。经我仔细查看,那二人脸色紫乌,周身上下都没有伤口,推想可能是隐疾发作,便将他们送去了军医堂。适才,副将过来回报,经军医诊治,这二人是被毒蛇咬伤的。” 戚继光与戚继美对望一眼,戚继美迟疑说道:“现在虽说气温不低,可是已近冬至,哪里会有蛇?”吴顺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可副将又说了另一件事,前两日,军中的几名火夫进城买菜,路过庙儿山时,看见路旁灌木中,有几条一两尺长的黑蛇。我把那几个火夫叫来询问,几人都说看得真真切切,言辞凿凿、赌咒发誓,说如有虚言,可按军法处置。” 戚继光长眉一蹙,沉吟不语。杨重梧问道:“这两个军士现在何处?”吴顺道:“现还在军医堂。”杨重梧对戚继光说道:“戚将军,我们同去看看如何?是否是蛇啮之印,一望便知。”戚继光点头,四个人一同来到军医堂。 那两个军士还是躺在床上,昏沉未醒,脸色青紫,裤脚都已被卷起。军医是一个五六十岁、留着长须的老者,他将两个军士的大腿根用布带缚紧,已用小刀挖开伤口,放出毒血,正取药膏敷在伤口上面。 两名军士,一个伤在足踝,一个伤在小腿,杨重梧取过放出毒血的小盆,靠近了一闻,味腥臭,确是蛇毒。军医说道:“看这牙印,似乎是扁颈所咬。”杨重梧点头道:“你说得没错,确实就是扁颈蛇。” 杨重梧用指尖刮了少许敷在伤口上的药膏,放在鼻子边闻了一闻,略一皱眉,便将他腿根处的布带解开了。老军医急了,大声说道:“你要干......”见戚继美眼睛一瞪,下面的声音就小了,只是咕嘟了嘴,在那里人嘟嘟囔囔。 杨重梧没做理会,对戚继美道:“戚兄,请帮忙把他扶坐起来。”戚继美依言,将那军士上身扶着坐起。杨重梧从怀中取出银针,在军士脚上的“太渊穴”、“涌泉穴”,头上的“神庭穴”、“本神穴”各扎一针,再转到身后,一针扎在“心俞穴”,大拇指与食指捻动针尾。 老军医看见他手法迅捷,认穴奇准,早就闭了嘴巴,脸上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扬重梧银针针尾转动了七八次,那军士喉咙中便嗬嗬有声。杨重梧猛然拔出银针,那军士猛然张开嘴,吐出一大口紫黑血液,脸上青紫的颜色便淡了许多。杨重梧让戚继美扶那军士平躺下,那一边,吴顺不用杨重梧交代,已经扯开了军士的缚腿布带,扶他坐在床上,杨重梧又如此施为,那军士也是喷出一口紫黑血液。 杨重梧找来纸笔,写了一个药方递给老军医,笑道:“若是在被毒蛇咬到的半个时辰之内,束缚血脉可以护住肺腑。可这二人,毒已入肺腑,缚住就已经没了作用,这个药膏起效甚慢,你按我写的这个方子,配药给他们敷上吧,一天换一次,三天就可痊愈了。”老军医战战兢兢,老脸通红,自去配药不提。 第144章 将军白发,刀幽蓝,剑青霜(四) 吴顺冲杨重梧一竖大拇指,赞道:“杨大侠,我吴顺真是服了。”戚继光道:“吴将军,你先回前营去吧,军士被蛇咬伤的事,不要声张。”吴顺抱拳应诺,领命而去。戚继光、戚继美引着杨重梧重回帅帐,三人各有所思,一路无话。 路过校场时,却是鼓鸣人喧,热闹之极。此时,军士训练完毕,有两人在嬉戏角斗,旁边的军士都在起哄喝彩。戚继美道:“大哥,杨兄,我们去看看如何?”杨重梧好奇,正往那边张望,戚继光看他一眼,点头说道:“也好,战场上的同袍,并肩杀敌,虽不是兄弟,却强胜兄弟,理应与他们多亲近亲近。” 军士们见他二人到来,都起身叫道:“戚大帅,戚将军。”戚继光满面含笑,大声问道:“今天怎么又是张阿牛和齐老三比?你们当中,就没有一人能放倒他们的?”有人哄笑道:“除非大帅亲自下场,先前已经有五人试过了,个个都是被他们打翻下来的。” 戚继光又笑道:“我可不想以少欺多,让他们两个先比,谁赢了,才有资格和我动手。”众军士又是一阵大笑,那张阿牛和齐老三到,胜的人可以与大帅比武,心情澎湃,摩拳擦掌,又来到场中放对。 杨重梧放眼望去,张阿牛个头不是很高,结实粗壮,一身筋脉虬结的腱子肉,真是人如其名,站在场中,就如一头公牛一般,齐老三身高马大,杵在那里,就如半截铁塔一样。 戚继美在他身旁介绍,这二人天生神力,都能单手举起五百斤重的石锁,是军中有名的大力王。正说之间,那二人已经动上了手,也不讲究什么招数套路,砰砰噗噗,身上各自中了几拳,好在两人都是皮糙肉厚,都行若无事。 缠斗良久,齐老三突然跳起,猛扑过去,张阿牛觑准机会,往旁一闪,右手抓了齐老三的手腕,往旁边一带,齐老三站立不住,扑倒在地,张阿牛将他手反拧至背后,单膝顶住齐老三的脊椎骨,齐老三挣扎了好几次,却始终翻不过来,只得认输。 众军士雷鸣般喝彩,张阿牛放开齐老三,纵身跃起,高举双手,军士便齐声呐喊“张阿牛,张阿牛。”一会又有人喊“戚大帅,戚大帅。”戚继光微微一笑,反手就脱下长袍。 杨重梧以前一直听说,戚继光带兵甚严,令如山倒,说一不二,可现在,他又能和军士打成一片,没有一点大帅的架子。可见一张一驰,文武之道,名将带兵,张弛自有其度。 戚继光正要下场,张阿牛握紧双拳,全身戒备,脸色极其郑重。戚继美突然大声道:“且慢,张阿牛,你输在大帅手下,有好几回了吧?今天再打,也就是多输一次罢了。”张阿牛脖子一梗,说道:“戚将军,我是不是一次比一次支撑的时间长?说不定,今天就是老虎打盹的时候。” 戚继美哈哈笑道:“老虎打盹你都没有见过,你又几时见过大帅打盹的?来,我给你个机会,这位是我的朋友,你和他比试比试,若是你张阿牛有本事,能让他后退一步,哈哈,我输你一头烤全羊。”说着,他把杨重梧拉了过来。 张阿牛睁圆了一对牛眼,说道:“戚将军,你怕么是在给我开玩笑吧?这样白净的一个小伙子,又是你的朋友,莫被我一拳给打坏了。” 戚继光已经穿起了衣服,说道:“你小子还是担心自己吧,我可有言在先,你要是被杨大侠打伤了,上不了战场,我可是要踹你的屁股。”张阿牛眼睛睁得更大了,痴痴说道:“他......他就是那个杨大侠?”杨重梧一听,心中便已明白,他救戚继美和老伍的事情,已经在军中传开了,便对张阿牛拱手笑道:“我就是杨重梧。” 这张阿牛是个浑人,听别人说得神乎其神,自己一直不信。现在看见是一个俊俏后生,心中更是怀疑,也不说二话,当胸就是一拳打来。 杨重梧知道,他就是一身蛮力,便在他胳膊肘轻轻一带,那擂钵大的拳头便转了方向。也幸亏张阿牛怕“打坏了”,没有使出全力,否则,这一拳打空,他的手臂非脱臼不可,可终究也有三百来斤的力道,带着张阿牛的身躯,向前就是一个踉跄。 杨重梧转身,依旧面带微笑,张阿牛好容易站稳,一张脸红得跟关公一样。刚才,杨重梧动作太快,旁边的人,都只看到他衣袖一抬,却不知道张阿牛的拳头怎么就自己拐弯了,就连张阿牛自己,也想不明白。 张阿牛唉呀一声,两手同时伸出,抓住杨重梧的右手,背转身子,双手用劲,想来一个背肩摔,却如蜻蜓撼铁树一般,哪里懂得了分毫。张阿牛的一张脸,由红变紫,实在已将力气用到了极致,正使劲时,感觉杨重梧的一只手掌,在他后腰上按了一下,便腾云驾雾般,直飞了出去,落下来时,还是屁股先着了地。 屁股上肉多,杨重梧又没使力,张阿牛倒是不太觉得疼痛。他站起身来,那手摸摸屁股,又抠抠脑门,屁股和脑门同时告诉他,不能再打了,这个年轻人,比自己要厉害得太多。 校场之中,彩声雷动,众军士齐声高喊“杨大侠,杨大侠。”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杨重梧双手抱拳,团团一揖,喊声更是响亮。 戚继光、戚继美与杨重梧退出校场,回到帅帐。落座之后,戚继光问道:“重梧,听你先前说,这几日你还不能去查看毒瘴,这是什么原因?” 杨重梧望着戚继光,缓缓说道:“因为,有人要杀你。 ” 第145章 将军白发,刀幽蓝,剑青霜(五) 戚继光微轻轻“哦”了一声,脸色神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戚继美却跳起身来,大声说道:“杨兄,真有这样的事?我大哥统领五万精兵,要来刺杀他,那岂不是自寻死路?”杨重梧笑道:“行军打仗,排兵布阵,戚将军率这五万精兵,自然可攻城破地,所向披靡。然而,对于武林高手而言,这兵营内外,要来就来,要去便去,可以说是防不胜防。” 戚继美见识过他的手段,见他这样说了,那就不由得他不信,满脸担忧的望向戚继光。 戚继光淡然笑道:“我自从军以来,随时准备赴死。十年驱驰海色寒,孤臣于此望宸銮。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 戚继光军纪严明,与军士同甘共苦,对驻地百姓秋毫无犯,又兼文武全才,出口成章,阵法、兵器颇有钻研。故而,如司马素雁这等人物,都对他极是赞赏。 杨重梧见他气质沉着,也是大为心折,当下说道:“戚将军为东南沿海屏障,如此有为之身,岂能折损于宵小之手,重梧就是为这件事情而来,我跟随左右,为将军护卫,刺客不除,我绝不离开。”戚继光拱手笑道:“如此偏劳重梧了。只是生死有命,若日夜担惊受怕,那倒大可不必。” 杨重梧坦然受他一礼,说道:“我想,时间也不会太长,旬月之内,必有结果。”戚继光道:“蛇入冬而眠,惊蛰苏醒,这庙儿山的毒蛇,好生奇怪,不知和刺杀我,是不是有些关联?”杨重梧点头说道:“这事还真不好说,寻常扁颈蛇,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冬眠,除非......这蛇是人饲养的。” 戚继光道:“且不管它,静观其变,再定行止。敌暗我明,唯有以静制动。继美,你传下号令,自今日起,凡营中将士,不得再上庙儿山,违令者军法论处。”戚继美抱拳应诺,出帅帐传令去了。戚继光道:“重梧,时间尚早,我们去武库看看。” 二人来到武库门前,有四名军士在门前把守,一见戚继光前来,都抱拳见礼,齐呼“大帅。”戚继光颔首说道:“将门打开。”便有两名军士各执了一把钥匙,去开了那大铁门,两人走了进去。 杨重梧看见,房内墙上地下,摆放了各式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戈、镋、棍、槊、棒、矛,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其中,最多的是刀,而且大多都是倭刀。戚继光道:“这些兵器,大部分都是从战场上缴获的,也有一些,是我战死杀场兄弟的兵刃,十年征战不休,不知何时,才能弃了这身戎装。”杨重梧叹息一声,没有说话。其实,他二人心中都很清楚,倭寇不除,永无宁日。 戚继光走到北墙,移开墙上的一块盾牌,又从腰间拿出一把钥匙,插入墙上一小孔之中。听得一阵喀喀作响,墙上露出一个大暗格。 杨重梧一看,暗格当中,放着一把倭刀、一把剑和一件奇形怪状的物事。戚继光将剑拿出,转过身来,对杨重梧道:“听人说崆峒派是拳掌剑三绝,我见重梧没有佩剑,这把龙渊剑,是我六年前得的,宝剑配侠士,我将它送给你。” 杨重梧见那剑鞘花纹古朴,剑柄鲛皮包裹,柄端缀有七颗明珠,想起义父曾经跟他讲过这把剑,心中吃了一惊。 他朝宝剑鞠了个躬,这才双手接过,右手缓缓拔剑,光华若永夜青霜劈长空,其音如潜龙低吟腾九渊,还剑入鞘,余音不绝,果然好剑! 杨重梧默不作声,将剑挂入腰间。剑非凡品,本无价之物,唯有生死相报,若轻飘飘说个谢字,于人于剑,都看得忒也轻了。 况且,像戚继光这种人,他若看不起你,怎能让你进到武库?他赠剑与你,又岂能容你说个不字? 戚继光长吁一口气道:“七星龙渊剑今日得其主人,也算是了却我一桩心事,若继续雪藏于此,则真是暴殄天物了。” 杨重梧指着那奇形怪状的物事说道:“戚将军,这是什么?”戚继光眉毛一扬,伸手将那物事拿出,将钥匙一拧,关上暗格,又将那盾牌放回原位。回头对杨重梧说道:“这可是个好东西,你随我来。” 二人出了武库,来到一空旷演武场,戚继光唤过兵士,拿来一块半寸厚的薄铁板,在上面画了一个小圆圈,立在二十丈外。戚继光打开那奇怪物事,加了如铅丸一类的东西,鼓捣一阵,而后,左手在前平托,右手以指勾入中间圆形小孔,木匠单吊线,略一瞄准,“轰”的一声巨响。 杨重梧吃了一惊,却见二十丈外,薄铁板的标记处多了一个小洞。他眼神极好,看得明白,戚继光手指一勾,从那物事的前端射出铅丸,迅如流星一般击穿铁板,威力着实惊人,不由瞠目结舌。 第146章 将军白发,刀幽蓝,剑青霜(六) 戚继光端起那物事,指点着对杨重梧道:“重梧你看。这前后都有一星,以后星对前星,以前星对准所打之物,十发可中八九,即使是天上飞鸟,也可以射落,所以,这个东西,名叫鸟铳。” 杨重梧接了过来,入手感觉有七八斤重,便也学着戚继光的架势,瞄准之后,手指一扣,却不见反应。戚继光笑道:“鸟铳不能连发,每次射完之后,需要重新装弹。若是能够连发七八珠,天下有谁能当?” 说完,拿过鸟铳,又装了一弹,再交给杨重梧,杨重梧一弹扣发,也击穿铁板,铳管前端,青烟冒出。杨重梧将鸟铳还给戚继光,从铅袋中摸出一枚铅丸,运气掷出,听得“当”的一声响,铅丸嵌入铁板,却不穿破,想着鸟铳的威力,不由得啧啧赞叹。 戚继光道:“这是五年前,台州之战中,我从倭寇首领那缴获的,也是我平生第一把鸟铳,故而珍藏于密室。可此物用于两人对战尚可,若是说行军打战、攻城抜寨,那就远远不如‘虎蹲炮’了。” 杨重梧从来没有听过鸟铳、虎蹲炮之类的物事,戚继光见他一脸茫然,便笑道:“‘虎蹲炮’是我最近两年才研制出来的,比鸟铳威力要大许多倍,又比西洋的佛郎机要轻便得多,在船上便可射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就以刀而论,十年前,我大明的军刀,一碰到倭刀,就会断成两截,我花费一年时间,从锻造方法到刀的外形,一一改良,现在我军的刀已优于倭刀。这些将士们,都是跟随我多年的兄弟,我总不能让他们上到战场任敌宰割。” 杨重梧现在明白,戚继光为什么四旬白头,每日既要思量排兵布阵,又要研制兵器,殚精竭虑,焉能不费尽神思。 二人又回到武库,戚继光将鸟铳原样放回,出来后见戚继美带了一个人走了过来,近前一看,杨重梧认出是伍青彪,他在海边训练水军,听说杨重梧来了,训练一完就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伍青彪先向戚继光见礼,然后冲杨重梧抱拳,再次感谢忻州相救之恩,戚继美笑道:“老伍你太也啰唆,待会多敬杨兄几碗酒就是了,大帅,重梧是我的救命恩人,今日来到我们军营,我自做主张了,让伙房宰了两只羊,召集了副将以上诸人作陪,给杨兄接风洗尘。嘿嘿,那两只羊,就从我的军饷里扣好了。”戚继光想了一下,叫了旁边一个军士过来说道:“你去告诉伙房,让他们再宰四只羊,今晚给全营军士加个菜。” 那军士一听,喜笑颜开,飞奔而去,一路跑一路喊道:“大帅给我们加菜,吃羊肉啰。”听到的军士都欢声雷动。戚继光对戚继美说道:“这六只羊,都从你的军饷里扣。你小子,捡一条命,想用两头羊就打发了?” 戚继美抠头说道:“好,好,六头就六头,老伍,杨大侠可不止救我一个人啊。”伍青彪笑道:“那是自然,今夜的酒,都算我的。”四人都哈哈大笑。杨重梧颇有感触,男儿大丈夫投身戎马,遇上戚继光这等名帅,训练时紧张严峻,休息时轻松活跃,杀场上奋勇杀敌、生死相托,人生如是,也算快意之极。 等到晚宴开始,戚继光破例,与众将军喝了一杯,与杨重梧喝了两杯,三杯过后,便停杯不饮。众将大多听过杨重梧搭救的故事,便都来敬酒,二十来人,一个接一个的过来与他对饮。 杨重梧酒量本就不差,加之今日结识了向来佩服的戚继光,又得了龙渊剑,意兴酣畅,来者不拒,军中的酒杯极大,三十杯酒下肚,大约有十斤左右,众人见他面不改色行若无事,都是人人敬服。 晚宴结束后,杨重梧与戚继光回了帅府,戚继光让人给他安排了一间客房,自己便去书房。试演阵图,着述立说,这都是他每晚必做的功课,直到子中方才就寝。 第二日起,杨重梧白天看戚继光训练军士,晚上也陪在书房,找些书籍来看,偶尔向戚继光请教些阵法秘奥,戚继光解释得极为详尽。 如是过了五六日,军中将领,俱已相熟,连军士都能认识了不少,一本戚继光着的《练兵实纪》,都已堪堪看完,对戚继光更是折服。 这一晚,暗夜无光,子时已过,兵营里静悄无声。戚继光与杨重梧也已睡下,杨重梧听得门外“咯咯”一声轻响,心道:“来了。”便从床上一跃而起。 第147章 将军白发,刀幽蓝,剑青霜(七) 无声无息,门开了一条巴掌宽的小缝,一个人形闪了进来。忽然,剑光一闪,那人忙举手中的刀一挡,“仓啷啷”声响有如龙吟。 那人横刀一立,杨重梧手中龙渊剑斜斜一指,低声喝道:“什么人!”一个阴森森的声音答道:“索命人。”他的声音异常古怪,似乎才学会说话,可是语音中带着一阵冰凉寒意。 戚继光听到声音,也已醒来,紧接着,帅帐外巡夜的四名卫士听到动静,急速奔了过来,四人一到门口,忽然哎呦连声,全倒了下去。杨重梧心念一动,从腰间摸出一个广口瓷瓶,打开瓶口,从小瓷瓶里到了一些粉末出来,由东到西,撒了一条一尺宽的线来。 杨重梧动作极快,他将瓶收入怀中后,戚继光方才点亮了烛台,整个房间光亮起来。看着站在门边的那个人,戚继光与杨重梧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杨重梧见过的人里面,要说形容诡异,以叶剑庸为最,可叶剑庸是练毒功导致的肌肉腐烂,面前这人小头长颈,身材细扁,那头比张阿牛的拳头大不了多少,小眼睛小鼻子却长了一张大口,整个脸就如三角状,脸上遍布细细的鳞片,一双小眼睛里闪出阴沉光芒,小头之下,脖子却比常人长两倍有余,上面也布满细鳞,右手拿着一把刀,刀头分有两叉,在烛光下泛出蓝幽幽的光芒。两条四五尺的黑扁颈蛇环在他的手上,都立起脖颈,张大了嘴巴,冲着杨重梧吐出猩红的信子。 这人要不是刚才答话,又手脚俱全的站在那儿,杨重梧真会以为他不是人,而是......对,给人的感觉就是一条毒蛇。 地上“胡胡”有声,戚继光低头一看,背上寒毛都直竖起来,有成百上千条蛇,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这些蛇比缠在那怪人手上的那两条要略小一些,可应该是同一种类,都是三角扁颈黑蛇,剧毒无比。 先前那四名卫士就是被这些蛇咬到,惨叫之后便再无声息。蛇蜂拥而至,到了杨重梧划线之处,前边的蛇便晕了过去,后边的蛇闻到气息,不敢过去,掉头后撤,后面的蛇又蜿蜒上前,前退后挤,蛇阵大乱,众蛇“胡胡”乱叫。 那怪人脸上现出诧异的神色,嘶嘶低啸两声,地上那千百条蛇便都匍匐不动了。此时,军营中已有不少人察觉这边异状,陆续有人点亮了灯火,有人大叫“有刺客”、“保护大帅”,又有一二十人朝这边飞奔而来。 杨重梧心头惶急,担心这些军士过来被毒蛇咬伤,无谓的送了性命,便扬声喝道:“我是杨重梧,大家不要乱走,注意脚下,提防毒蛇。” 这几句话蕴含内力,整座军营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可军士未听到大帅发声,心中依旧惊疑不定,那过来的一二十人虽停止奔跑,从腰间抽出军刀,用灯笼照着脚下,依旧快步前来。 戚继光大声喊道:“按杨重梧说的去做。”这声音虽然响亮,可他内功远逊,不能及远,然而,那一二十人离帅府只有百步之遥,都听得清清楚楚,便停步掉头,四向散开,大声说道:“大帅说,按杨重梧所说办理。”片刻之后,每个军士都已刀剑出鞘,严阵以待。戚继美召集五百弓箭手,张弓搭箭,紧守营门。 杨重梧目不转睛,一直紧盯那小头怪人,防他暴起发难或发射暗器伤到戚继光,刚才过手一招,这人反应迅捷,刀上劲道也颇为不弱。 那怪人表情一直木然,似乎事不关己一般,脸上没有眉毛细鳞密布,看不出年岁,稀稀拉拉的头发大多灰色,可能年纪不小。他以低啸止住众蛇后,也用那双阴狠冰冷的小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杨重梧,说道:“你是谁?竟然可以挡住我的‘龙蛇阵’。” 杨重梧不答反问,笑道:“你又是谁?赶着这些虫儿,到军营里来做什么?”小头怪人听他说道“虫儿”两字,似乎生气之极,把一双小眼睛眯成一条小缝,突然睁开,手中刀如闪电,泛起一道蓝光,刀尖直指杨重梧的咽喉,杨重梧横剑一封,刀剑二次相交,又发出龙吟之音,以七星龙渊剑之利,那刀竟然未受损伤,看来亦非凡品。 小头怪人又是微咦一声,杨重梧剑尖斜挑,削向怪人的左臂,那怪人竟不挡格,双叉刀一挺,直刺杨重梧的丹田要穴,出手凌厉彪悍,确是攻敌之所必救。杨重梧临敌经验不富,这怪人却是身经百战,眼见龙渊剑将斩断对手臂膀,可双叉刀离丹田也仅五寸,杨重梧只得滑步避开。 那道蓝芒却如影随形,嗖嗖连刺两刀,刀刀不离杨重梧腰肋,杨重梧横剑挡隔,退了两步。怪人得势不让,低吼一声,双叉刀又刺向杨重梧的面门,杨重梧略一侧身,双叉刀贴着头发穿过。 杨重梧闻道刀上有一股怪异香气,心头一凛,横剑削他手腕,左掌“去彼取此”,印向那怪人的前胸,那怪人识得厉害,撤刀回身,蛇腰连扭,杨重梧的震元掌便也落空。 杨重梧横剑当胸,喝道:“且住。你这刀上蘸的,可是曼巴香?”那怪人略显讶异,用那阴冷的声音说道:“不错,正是曼巴香。小子,能认识我蛇老刀上所蘸之毒,近二十年来只你一人,看在你能认识曼巴香的份上,你让开吧,我不杀你,我只取戚继光的人头。” 杨重梧怒极反笑:“凭你这东楼门的走狗,能杀得了我?可笑你这瓮中之鳖,还在这里大言不惭。琅琊的那条黑曼巴是你带来的吧?你取了它的蛇毒蘸在这把刀上,我告诉你,那条黑曼巴已经被炖了吃肉了。还有,那个叶剑庸是你的朋友吧,他和他那个的徒儿,都已经去了阴曹地府了。” 那小头怪人又惊又怒,两眼又眯成一条小缝,双手一阵颤抖,手中双叉刀随着颤抖节奏,发出轻轻的嘶嘶之声,就如毒蛇吐信的声音一般。 第148章 将军白发,刀幽蓝,剑青霜(八) 这人就是“蛇老”,本是安南“神龙门”的左护法。安南本来荒蛮,多山多渊,且兼气候湿润,颇多怪蛇。当地人都认为,怪蛇修炼后可羽化飞升为龙,四十年前,“青目老人”便创建了“神龙门”。 “青目老人”天生眼珠为青绿之色,凡他所在之处,必然群蛇聚集,周边人都认为他是妖怪附体,从小受尽欺凌,他父母受不了众人的非议,又不堪群蛇所扰,在他六岁那年,便双双离世,他也被众乡亲驱赶出去。 春去秋来,时光荏苒,五十年过去了。这个村寨的人,谁都记不起这里曾经有个眼珠青绿色的小娃娃,被村民无情驱逐的事情了。可是,他却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是上千条一两丈长的怪蛇,这些巨蛇把当年驱逐“青目老人”的人,以及他们的后代全吞入腹中,将他们的房子夷为平地。 整个村子只有一家人幸存,只因这家人从来没有欺负过他,村子从此被怪蛇盘踞了,“青目老人”的故事也就流传开了,说他能驭使群蛇,说他能陆地飞腾,也有说他能飞剑夺命,还有人说他能呼风唤雨...... 陆续有人来投靠他,势力也越来越大。有一日,“青目老人”在一处深渊之中,找到一块玄铁,“青目老人”想把玄铁铸成刀剑,命人去中土高价聘请了十二位铸剑师,前面的十一位铸剑师,竟然烧不融这玄铁,“青目老人”一声令下,这十一人都变成了蛇粪。 第十二位铸剑师很有本事,用这玄铁铸成了一把双叉刀,刀成之日,铸剑师将双叉刀叉进了自己的喉咙。 “青目老人”厚葬了铸剑师,并把这把刀命名为“神龙刀”,是神龙门的镇门之宝。 十年前,“青目老人”老得只能死了,死时没有指定门主人选,左右护法都想当“神龙门”的门主,右护法的人缘比“蛇老”强多了,几次明争暗斗下来,“蛇老”都落了下风。“蛇老”一怒之下,盗了“神龙刀”,叛门出逃,又被右护法的人发现,派出门中精锐追杀,大小数十战后,“蛇老”身受重伤。 这一日,他又被神龙门的四人围斗,伤重不敌,眼见无幸,适逢叶剑庸来到安南,便出手把他救了下来。二人都是失意之人,一来二去,便成了好朋友,住在大理与安南交界之处。 六年前,东方剑寻访到“蛇老”,言辞恭敬,并承诺事成后帮他夺回“神龙门”。“蛇老”权衡之后,便应承下来,这几年,东楼门黄金送来不少,却没有一件差事,直到今年菊月,东方剑约他在东营见面,想请他去刺杀戚继光。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蛇老”一咬牙,将豢养多年的黑曼巴的蛇毒取出,蘸了神龙刀,务求一击致命。而杨重梧精研过“难姑毒经”,上有记载“黑曼巴其毒为天下毒物之七,色泽幽蓝,隐隐有兰麝之香。”故而一语道破。 “蛇老”一听好友与黑曼巴蛇都已被杀,如何不怒,低吼一声,蓝光一晃,手中神龙刀嗤嗤作响挟雷霆之势,接连斩出八刀。这八刀无一不是致命的凌厉招数,莫说这是一把蘸着曼巴香的神龙刀,只要擦伤见血便立时丢命,便是一块铁片,也是难以抵挡。但听得碎玉连声,杨重梧应了八剑,这八斩八封,只在须臾之间,当真是兔起鹘落,迅捷无伦,攻的有如旱天霹雳,守的也是泼水难入。 杨重梧心知,若一味由他抢攻,自己疲于应付,待第八剑一封之后,右手内力一激,剑尖一阵乱颤,“冬松雪风”一出,白芒点点,青霜阵阵。 蛇老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剑法,但觉那剑光耀眼,所指之处,殊无定式,腰腹以上,尽在剑光笼罩之下。 第149章 将军白发,刀幽蓝,剑青霜(九) 长剑闪烁不定,蛇老看不清剑势走向,不敢贸然拿刀去封,猛然感觉脖颈处凉风飒然,连忙急退两步,长剑擦肩而过。 杨重梧长剑颤动,微微向下一斜,由脖颈而转向胸腹,蛇老横刀一架,龙渊剑的剑身忽然一弯,剑尖嚯嚯,直刺蛇老的右肩。 这正是冬松剑法之“风无定向、雪花飘逸”的真旨,杨重梧以浑厚内力逼弯长剑,使对手无从判断剑招来路。 蛇老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闪烁无常的剑法,待得惊觉,忙沉肩躲避,“呲”的一声轻响,衣服已被刺穿,若反应再慢得一瞬,这条右臂便已不在了。 蛇老面上一白,口中轻啸不停,右手双叉刀拦腰横削,跟着右臂一震,环在他手上两条怪蛇,忽然间自行松了几圈,只用尾部缠住蛇老手臂,蛇身往前一纵,朝杨重梧直扑而来。 先前,蛇老后退避剑,杨重梧跟进两步,双脚已在蛇阵之中。本来群蛇都已排列整齐,尽皆匍匐不动,蛇老轻啸一起,蛇群突然暴起,以杨重梧为中心,张嘴吐信,攻击过来。 戚继光见杨重梧上有一刀两蛇,脚下群蛇张牙,形势危急之极,他抽出腰中长刀,也顾不得武功相差甚远,便要上前帮手。 戚继光还未抬步,听得杨重梧一声清叱,龙渊剑青霜一闪,已搭在神龙刀的刀刃之上,人平地腾空,头上脚下,凝立半空之中。 一人一剑,一百多斤的力道,全都压在神龙刀的刀刃上。初时,蛇老毫不费力,觉得这小子全身悬空,全无借力之处,只需自己抽刀横斩,他便无路可逃。 可他无论怎样移动神龙刀,龙渊剑如同铸在刀上一般,不能分开分毫,时间一长,蛇老感觉神龙刀越来越是沉重。 这是“青松剑法”的最后一式,司马雁取名叫“天地一凝”,大雪不住,寒风不止,雪凝成冰,包裹万物,冰层堆积,越来越厚,虽玲珑剔透,万物栩栩如生,可却万物不生,一片死寂。 蛇没有腰力,故而只能从上往下或者平行攻击,现在,杨重梧身悬半空,众蛇虽然昂首吐信,却又奈他不何。 又过了盏茶时分,蛇老已经汗透重衣,全身不停颤抖,几次想将神龙刀扔下,可却如同粘在手上一般。他越来越是惊惧,大喝一声,左手如灵蛇出洞,五指弯曲,手掌挺直,直捣杨重梧的太阳穴,杨重梧左掌一翻,迎了上去,蛇老变爪为掌,二人对了一掌,嘭的一声响,蛇老登登登连退三步,借这一掌之力,终于抛下了神龙刀。 杨重梧心中暗道可惜,右手轻抖,将神龙刀一甩,神龙刀仓啷一声,落在戚继光身前三尺。杨重梧在半空中翻身,也跃入药线以内。 “天地一凝”关键是一个“凝”字,杨重梧方才对掌分神,右手凝劲略失,那蛇老方能弃刀逃生。刚才若是司马素雁使出此招,这蛇老莫说出掌,便是想抬一抬手指,都是绝无可能。 蛇老站在蛇群当中,歪着脖子望着杨重梧,两只小眼睛依旧冰凉,却另有一种不可置信的神情。片刻之后,他伸手从怀中拿出一个黑乎乎的,放在嘴里一顿大嚼,边嚼边口中念念有词,那词语极其古怪。 杨重梧和戚继光都听不懂他念的什么,对望一眼,杨重梧防他突施异术,横身挡在戚继光的前面。此时,蛇老已将那块黑饼吃完,也停止念咒,睁着两只眼睛,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过了一会,蛇老的脸上慢慢转成青黑的颜色,脑袋脖子都似乎大了一些,手脚却没有什么变化,杨重梧不知他耍什么花样,持剑凝神戒备。 蛇老的脖子,如同吹气球一般膨胀开来,猛然间大嘴一张,杨重梧大叫一声:“不好。”回手一推戚继光,戚继光身不由己,往后腾空飞出,一直到了里屋门边,方才落下地来。 戚继光在空中飞得劲急,然落地之后,却站得极稳,他正自疑惑,听到杨重梧大叫:“关紧房门。”戚继光虽然不明所以,还是依言关了房门。 外屋中,蛇老大嘴张开,朝杨重梧喷出一道黑气,杨重梧提醒戚继光关门,来不及闭气,吸进去一丝,顿时感觉头晕目眩。 杨重梧站立不稳,接连踉跄了好几步,正在将要栽倒之际,丹田中,一股真气沛然而发,游走全身,身上便恢复了劲力。他目光一睨,看见地上的神龙刀,右手长剑在刀身一挑,神龙刀如流矢一般,冲蛇老飞去,直插入蛇老的前胸,刀非凡品,锋锐无比,连声音都没有便直至没柄。 蛇老睁圆了两只小眼,慢慢坐倒在地,他至死也不明白,在中了“极乐人虫”之后,竟然还有人能够出招杀了他! 第150章 将军白发,刀幽蓝,剑青霜(十) 刚才,杨重梧见蛇老吞食黑饼,心念如电,猛然记起《难姑毒经》中的一段话:南疆有秘术,牧蛇人以百蛇之毒制“人虫饼”,食之即成人虫,头颈胀大,可喷毒,肌肤气息,一触即毙,人虫喷毒完毕,亦毒发身亡,南疆之人名之为“极乐人虫”,为天下毒物之三,中之无救。 蛇老见兵刃脱手,料敌不过杨重梧,便将心一横,使出这项鱼死网破的秘术,杨重梧若反应慢得半刻,戚继光现在已经横尸于地了。他有九阳神功护体,诸邪内侵之时,九阳神功自然反击,力强者胜,“极乐人虫”虽然至毒,却伤他不得。 地上群蛇一阵鼓噪,不停扭曲翻转,奋力向门口爬去,却似乎是力有未逮。蛇老死后,手臂上的两条黑蛇便游走下地,现在也是这般,再过得片刻,满屋的蛇都已不再动弹,这些蛇抵挡不了“极乐人虫”,竟都已中毒死去。 杨重梧打开门窗,待屋中黑气散尽,方才推开里屋的门,本以为,眼见这一番人蛇大战,戚继光定然是担惊受怕,最起码,也应该是严阵以待。 结果,推开门一看,杨重梧不禁哑然失笑,这位老夫子,竟然是趴在桌上,正在画图。见他进来,戚继光指着图纸笑道:“重梧,我刚才看见那怪人的双叉刀,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我们鸳鸯阵中的狼筅尖端处,若能安上这样一件兵器,威力会比现在的要大得多了,你过来看。” 杨重梧走近前去,见他图纸上画的与那双叉刀有些相似,只是刀身换成一个圆形无锋铁棍,尖端分有三岔尖角,每一个叉尖的角度各不相同。 前几日,杨重梧看过《练兵实纪》,知道戚继光有个自创的阵法,名叫“鸳鸯阵”,令倭寇闻风丧胆。 鸳鸯阵以十一人为一队,队长在前,次二人一执长牌一执藤牌,掩护后队前进,长牌手遮挡倭寇的箭矢、长枪,藤牌手带有标枪、腰刀,既可掩护又可与敌近战。在长牌手与藤牌手的后面,有两名狼筅手,再后面是四名长枪手,这六人是鸳鸯阵的主要攻击力量。万一,倭寇凭借个人武艺突破长枪阵,也有刀牌手回身负责近战,最后是两名镋钯手负责支援。 鸳鸯阵可根据实际需要,变换为五行阵、三才阵,戚家军凭此阵法,与倭寇大小数十战,每战皆捷,其中狼筅之用,举足轻重。 狼筅为南方老竹,选其中坚硬者,留下前端枝杈,前端安有尖刺,尖刺可以进攻,枝杈亦可防护,万一被敌人用倭刀劈中,也很容易将倭刀卡住。 近来,戚继光发现,倭寇似针对鸳鸯阵改良倭刀,便有善技击之倭寇,左手戴有鲛鱼皮的手套,一跃而起,用左手牢牢抓住狼筅头上尖刺,右手倭刀一挥而下,因狼筅被固定住,无法退让减力,故而,狼筅被倭刀斩为两截。 现在,戚继光要将狼筅的尖刺,换成这种三岔尖角刀,对手便再无就手之处了。 杨重梧看完,道:“尖刀上可蘸些赤蝎粉,鲛鱼皮一遇上赤蝎粉,便会自行融掉,狼筅上再刷些桐油......”戚继光鼓掌笑道:“妙哉!如此,便可保万无一失了。” 戚继美在外放声喊道:“大帅!”原来,戚继美见这边许久不见动静,放心不下,便带了两百军士,个个是箭搭弦、刀出鞘,立在门外,只是碍于之前大帅严令,不敢冲将进来。 戚继美正探头望里张望,见二人走了出来,方长吁了一口气,左手往下一挥,众军此时也已看到戚继光,见大帅无恙,尽皆欢呼,齐齐放下弓箭,腰刀还鞘。 杨重梧从蛇老身上拔出双叉刀,见那刀上不留一丝血迹,黑曼巴毒已被蛇老的鲜血洗去,神龙刀便只现出清冷的寒光。 刀把上有些怪异,上面刻满花纹,细看仿如一条龙尾,他从蛇老的腰间解下刀鞘,却是一件非金非革之物,上面纹路纵横,却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还刀入鞘,刀鞘随刀而变,上面的花纹便清晰起来,却是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刀尖两叉本略宽于刀身,可入鞘之后却严丝合缝,丝毫不见松动,设计之奇,制造之精,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杨重梧见刀鞘一侧有三个篆字“神龙刀”,方知此刀名目。 有军士前来打扫房间,他们虽然跟着戚继光久经杀场,死尸见过无数,可看见地上这成百上千条死蛇,也不免心中发毛。杨重梧担心他们被死蛇毒牙伤到,那蛇老更是周身是毒,忙上前叮嘱协助,如此忙活了近一个时辰,方在军营西面的一处空地上,挖了一个大坑,将蛇老以及蛇的尸身一并扔进坑中,纵火烧化,而后盖土掩埋。 忙活完后,杨重梧回到帅府,已是寅中时候,戚继光还在秉烛看书,杨重梧将手中神龙刀呈上,说道:“戚将军,这把刀我送与你,愿君早日荡尽倭寇,青史留名。” 戚继光长眉一轩,放下手中书,也不多言,双手接过神龙刀。 第151章 仙姝灵药,绝崖壁,箫笛怨(一) 腊八一过,转眼已是残年。 自蛇老死后,杨重梧担心东楼门尚有后招,不敢大意,又在军营中呆了五六日,天天伴随戚继光左右,却始终未见异状。 期间,他又向戚继美问了庙儿山的位置,悄悄前去细细查探一番,也是一切如常。杨重梧这才放下心来,想来是东楼门觉得,由蛇老出手,势必马到功成,原也不需要准备什么后着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若不是杨重梧偶然间听到讯息,赶来保驾,以蛇老的手段,戚继光定已不在人世了。 临近年关,金龙岛的倭寇又神出鬼没,在邻近县城为祸,又劫掠了不少财物,不少百姓家破人亡。待得戚继光听到讯息,派兵赶去,那些倭寇已肆虐完毕,呼啸而去,驾船蹿入了金龙岛。 戚继光每每听到战况回报,都面沉如水,众将士亦是垂头丧气。军中已打造好两千把三岔刀,安插在狼筅之上,每日里反复操演阵型。近来几次三番追剿倭寇都是扑空,看见受害百姓哭天抢地的惨状,从将军到军士,心中都窝了一股无名之火,操练时异常卖力。 这一日,杨重梧来到帅帐找戚继光商量,想去金龙岛周边查看毒瘴,戚继光大喜,亲自送杨重梧去到水军营寨。 找到水军统领,戚继光在他耳边轻声吩咐,那水军统领连连点头,待戚继光走后,便引杨重梧来到海边,已有两艘小船在海岸等候,杨重梧上了前边一艘,桨声努努,便向海中划去。 杨重梧平生第一次见到大海,但觉一望无际的蔚蓝,水平如镜,海风轻拂,偶有三五只海鸥翻转盘旋,令人心旷神怡,远处可能起风,浪花扑在礁石上,碎玉似的乱溅开来,有如打碎一块蓝宝石。 他正看得出神,忽听得操舟的人中有一人说道:“杨大侠是第一次出海吗?”杨重梧回头一看,竟然是伍青彪,又惊又喜,问道:“老伍,你怎么在这里?” 伍青彪笑道:“我刚才听说,你要出海查看金龙岛毒瘴,便自告奋勇的来了,我本来就是水军教头,驾船操舟的事情,最是拿手不过。”杨重梧也笑道:“劳动你这个教头亲自操舟,我情何以堪?” 伍青彪正色道:“我的命都是你救的,驾船算什么事,况且杨大侠去查看毒瘴,本也是为了我们这些水军兄弟。只是,等到离那瘴气不远的时候,需要大侠亲自板桨了,那毒瘴好生厉害,我们只要靠近一些,便心慌手软,呼吸艰难,头晕目眩,上次查看毒瘴时,老周勉力向前,结果晕倒在床上,还是我用飞爪将船抓了回来,否则,结果真是不堪设想。” 杨重梧心中一动,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递给伍青彪说道:“老伍,待会你们切莫勉强,只要感觉不适便停船,这瓶里的丸药,你和兄弟们每人服一丸。” 伍青彪刚打开瓶盖,便觉一阵清香沁人心脾,倒了一颗在手掌上,那药丸为紫红色,便依言让两船的摇橹板桨的军士各服了一丸,最后自己也吃了一丸,感觉一股清凉之气从口中直达肚腹,人感觉精神许多。 伍青彪将瓶盖上,交还杨重梧问道:“杨大侠,这是什么药丸?才吞下去就觉得神清气爽,似乎连力气都要大一些了。”杨重梧道:“这是‘百花草叶丸’,是我的两个长辈花了许多心血研制的。” 说完,杨重梧无声的叹了口气。这百草花叶丸是义父和了因禅师所创,配方是在义父的包袱中找到的,杨重梧改动了其中几味药材,还是沿用了这个名称。现在,二人均已不在,一想到义父,杨重梧不由心下郁郁不乐。 伍青彪见他脸色黯然,不知是什么原因,也不便问,便只是和众军士奋力划船。船行了六七十里,伍青彪望了望水面,便挥手示意让众人停下,从怀中取出航海图,对着罗盘,照图中所指变换方向而行,杨重梧见他神情郑重,料是到了有暗礁暗涌的水域了。 两船又蜿蜒行驶了十数里路程,杨重梧看见前方海面上,现出一座岛屿,却看不太真切,待再划近些,便见到白雾环绕,使得那岛屿若隐若现,鼻端隐隐闻见一阵如兰花的香气。 杨重梧回头一看,众操舟之军士已有些朦胧神态,手上动作都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便吩咐两船停住,让伍青彪带了本船军士,都上到后面的船上,自己再摇橹前行,他在五湖中学得驾船,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这船比五湖中的小舟大了几倍,杨重梧内力深厚,每一摇橹,船便前行一两丈,过不多时,连人带船已进入白雾之中。伍青彪知道那白雾便是毒瘴,之前几次探马都只是接近些,就已中毒,现在见杨重梧已完全进入毒瘴之地,看不清他的身形,不由攥紧了双拳,为他担心起来。 毒瘴之中,香气更浓,杨重梧见白雾中隐隐有些蓝色,略觉晕眩,凝神提气,真气在经脉中流转一周,那种不适感便完全消失了。 船行了里许,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已穿过白雾包裹之地,五六里外,那岛屿便清晰起来。 第152章 仙姝灵药,绝崖壁,箫笛怨(二) 杨重梧驾船环岛而行,这岛并不太大,在海上突兀而起,方圆不过二十余里,东、北、南三面均是峭壁如镜,唯有西面地势平坦,有登岛路径,岛上隐约可见古木参天,东面有一座石头高山,光秃秃的寸草不生。 伍青彪心中忐忑,他曾亲眼见过杨重梧的本事,心中对他极是信服,然而这金龙岛诡异莫测,自古以来,除了这帮倭寇以及绘制海图的航海之人,就未曾听说有人去过岛上。宁德当地,大多都是世世代代海上捕鱼为生,可提起这金龙岛,却没有人敢去,说故老相传,岛上有神仙居住,凡靠近者有死无生。 故而,金龙岛周边海域被视为禁地,这毒瘴如此厉害,真不知这些倭寇与那航海人是怎生过去的。上次他与戚继美在邢台找到那个航海人时,说起金龙岛,那人便露出恐怖至极的神色,矢口否认他曾到过岛上。后来,他二人苦苦恳求,又描述沿海百姓被倭寇摧残之惨状,那航海人本也是闽地人,才终于将金龙岛的航海图给了他们。 可岛上的情况,他却是一句都不肯说,想来当年在岛上曾受到莫大惊吓,所以不敢提及。可杨重梧进到毒瘴中,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却还不见他出来,莫非...... 伍青彪正胡思乱想,忽听得一军士往西面一指,叫道:“伍教头,你看。”伍青彪扭头一看,见杨重梧摇橹而来,不由大喜过望,连忙驾船迎了过去,待两船相接,伍青彪一纵身便上了杨重梧的船,说道:“杨大侠,可急死老伍了。” 杨重梧放下了橹,笑着说道:“我本想上岛去看看,又怕你们等久了。”伍青彪道:“是啊,这一个多时辰,真的就像过了一年一般。杨大侠,这毒瘴......” 杨重梧敛了笑容,道:“确实有些怪异,我还要好好的想一想。”伍青彪愣了一下,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杨重梧回身,又朝了那白雾望了一会,说道:“回去吧。” 回程路上,杨重梧默不作声,伍青彪见他呆呆出神,料想是在思索毒瘴破解之法,便不去打搅。 回到军营,杨重梧径直去了军医堂,查看老军医给他的药材库存名录,听得外面军士喊道:“大帅。”一抬头,看见戚继光走了进来。 戚继光问道:“重梧,如何?”杨重梧见他一脸祈盼神色,又略带些焦虑,就将在岛周所见的情况说了。戚继光待他讲完,说道:“这毒瘴有一两里宽,军船穿过,便需要一盏茶的时间,不知重梧可有妙方?让大军能通过毒瘴,战斗力又不受影响。” 杨重梧轻叹一声,道:“岛边白雾是水瘴,水瘴不足为惧,用‘百花草叶丸’便可支撑两个时辰。只是,我进到毒瘴里面又发现,白雾中隐隐有蓝色光华,散出兰花香气,这是非同小可的虫瘴。刚才,我查遍军医堂药材,已想出一个药方,应该可以挺过半个时辰,可是还有一味主药难寻。这味药本来就极其罕见,可没有它就是不行。” 戚继光问道:“是什么药材?军中若是没有,能否出去买来?”杨重梧苦笑道:“三叶青。”戚继光还没说话,那个老军医便惊呼道:“三叶青?你说的是,一年只长一寸、七年方能成熟的三叶青?” 杨重梧缓缓点头,道:“七年成熟的也将就可用,最好是三色三叶青。可三叶青本就罕见,三色三叶青更是难寻,医经中载,似乎只有昆仑山中才有。”戚继光颓然坐下,叹气道:“若去昆仑山中采药,一路来回,至少要半年时间,这半年中,倭寇不知又要残害多少百姓。”杨重梧低声道:“三色三叶青已聚天地灵气,生长人迹罕至之处,即使进得昆仑山中,三五年找不见也是寻常。” 戚继光一听,更是泄气,垂头良久,问道:“可有其它替代之药?”杨重梧摇头,道:“我也试想过五个药方,都绕不开这三色三叶青。”戚继光站起身来,在房内走了三四圈,停下来咬牙说道:“既然没有别的办法,那我就安排人上昆仑山吧,只希望老天见怜,能尽快找到这三叶青。” 那老军医忽然嗫嚅说道:“我听说,武夷山中有三色三叶青,只是......” 第153章 仙姝灵药,绝崖壁,箫笛怨(三) 听老军医这么一说,戚继光与杨重梧同时抬起头来,睁大眼睛齐声问道:“当真?”老军医道:“我也是在几年前,听一个采药人说起的,他说武夷山的玉女峰上有三色三叶青。只是,生长在绝壁之上,无法采摘,即使能爬得上去,又有仙人看管,但凡有人觊觎三色三叶青的,都会被仙人严惩,轻者断手断足,重者丢了性命。” 戚继光想了一会,说道:“所谓仙人看守,想来应该是以讹传讹罢了,现在若无这三色三叶青,便破不了金龙岛。明日,我便差一队人前去,带上云梯,行伍之人,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怕什么悬崖绝壁?” 老军医双手乱摇,道:“大帅,玉女峰那有仙人,应该是千真万确的,那个采药人老实得紧,向来不打诳语,他左手的胳膊齐根而断,就是当年他去采这三色三叶青时,被仙人斩断的。” 杨重梧对戚继光说道:“戚将军,你不需派人过去,他们也不见得认识,我一人去就可以了,也不等明日,现在就走,若这武夷山中,真有三色三叶青,三五日我便回来。只是这段时间,还是要注意防备,东楼门已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难保他们不差人再来行刺。”戚继光喜道:“如此有劳你了,我自己会小心的。” 杨重梧向老军医问明路径,便骑马出营而去。那老军医兀自在后絮叨不休,说仙人发怒大祸临头之类,乌骓马去若追风,哪里听得到他的念叨。 乌骓马放开四蹄,当夜戌时,便到了南平,杨重梧怕错了路径,不敢连夜赶路,在南平找了一间客栈住下,第二日一早动身,巳时便进了武夷山中。 武夷山虽不如泰山之雄伟壮丽,可却处处奇峰峭壁,且山中有水,水中有山,时已深冬,山中春翠秋红,风景极是秀丽,白雾缥缈,当真如仙山一般。 杨重梧惦记着采药,无暇流连风景,青翠反照之下,九曲溪青碧非凡,便上前捧了几口喝了,但觉入口清冽,甘美异常。 再沿溪走得一阵,见前面一方天然巨石突兀而起,有数十丈高,挺拔而立,远观宛若一亭亭玉立的少女,峰顶花卉参簇,恰似山花插鬓,看到这造化奇景,杨重梧心中赞叹不绝。 到得跟前,抬头望去,难怪那老军医说不可攀援,四面崖壁直直指向天空,不带一丝角度,岩壁仿如玉石雕就,光不留手,只是在南面的悬崖上,十来丈高的几处石头缝隙中,长有几百株小草。 杨重梧凝目细看,心中大喜,这些小草正是那三色三叶草,这草本极为稀有,像这般一丛一丛的生长更是罕见,想来这玉女峰集武夷山之山水灵气,使得这灵草长得茂盛之极。 杨重梧走到南面的绝壁之前,吸了一口气,双脚猛地里一撑,提身纵起,身形跃起两丈,跟着右脚在石壁上一踏,略一借力,又拔高两丈。他跃起之时,早已看准崖壁石面缝隙,左手三根手指在缝隙中一搭,又腾空而起,这石壁虽然陡峭,对他而言,却并不甚难,昆仑山中那个山谷可比这个要高得太多了,只要稍有借力的地方,足踏手钩,身形便直冲而上。 眼见就要到了三色三叶草之处,突然听得一声轻叱:“住手!”紧跟着,后背处风声飒然,感觉有一阵劲风直向他的“大椎穴”点来。 杨重梧虽处险地,并不慌乱,右手手掌在石壁上轻轻一拨,凌空转身,见一根玉笛直指咽喉,便伸左手去抓,玉笛蓦地回缩。此时,他在空中已无凭借,身子就坠了下来,人在半空,他看清攻击之人,不由心头剧震。 进入他眼中的,是一只白色大鸟,从崖壁斜斜飞过,鸟背上坐着一人,杨重梧只看到背影,是一个身穿青衣的女子,身形苗条,因御空飞行,长发微微飘起,一根绿丝带随风飘曳,四周山水朦胧,当真有若出尘仙子。 杨重梧落在崖下站定,那大鸟盘旋飞来,在他身前一丈处落地站定。杨重梧见这大鸟长足白羽,脖颈颀长,两翅尖端为纯黑,头顶裸露无羽长有一朱红色的肉冠,原来是一只极大的丹顶鹤,站在地上比杨重梧还高出三尺,两只棕色的眼睛冷冷的打量着他。 仙鹤上的女子也未见她如何作势,已飘身下来,弯眉星目,肤光若雪,秀丽绝俗,大约十八九岁,是一个容颜极美的姑娘,右手拿着一枝碧沉沉的玉笛。 那姑娘打量了杨重梧一眼,面罩寒霜,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偷盗仙草?”声音清亮,有若玉盘滚珠。杨重梧见这姑娘骑鹤而来,猜想是老军医所说的仙人了,只是,先前玉笛点穴,明明又是武功招数。 杨重梧拱手抱拳,道:“姑娘,在下确实不知,这三色三叶青为有主之物,不告而取,是我的不对,杨重梧向姑娘赔罪了。”说完,长长一揖。 青衣女子看他举止有礼,面色稍和,又见他深揖,便略略侧身,说道:“不知者不罪,现下你已经知道了,便请回吧。”话一说完,莲步轻移,意欲乘鹤而去。杨重梧急道:“姑娘且慢。”青衣女子愕然止步,回转娇躯,一双黑白分明的妙目,望定杨重梧。 第154章 仙姝灵药,绝崖壁,箫笛怨(四) 杨重梧说道:“姑娘你听我说,在宁德海外百里处,有一座金龙岛,盘踞了一万倭寇,经常骚扰沿海百姓,烧杀抢掠,百姓苦不堪言。”青衣女子静静的站在那里,听他分说,默不作声,山风轻拂,发带飘舞。 杨重梧接着说道:“戚继光将军想上岛平寇,然金龙岛外有一层毒瘴,需这三色三叶青方能破解。在下听人说玉女峰上有这种灵草,便急急赶来采药,实在不知,这三色三叶青原是姑娘家的。在下斗胆,请姑娘赐予十株灵草,若破了那金龙岛,沿海数十万百姓与军中全营将士,必定同感姑娘的大恩大德。” 青衣女子听完,依旧不说话,似在思索,过了一会,臻首轻摇说道:“我奉师命在此看管灵草,防止有人前来偷盗,师命难违,我不能答应你。”杨重梧见她虽是拒绝,然而却是思考了好一会,便笑着说道:“姑娘,尊师是让你防人盗抢,可在下一不盗二不抢,是向姑娘诚心求恳,令师是世外高人,若知道几株灵草能使数十万生灵免遭荼毒,定然不会怪罪,说不定还会夸赞姑娘的仁侠之举。” 青衣女子久居深山,本也是闽地之人,幼时见过倭寇之患,对被倭寇肆虐的百姓,也是颇多怜悯,现在听了杨重梧的话,秀眉微蹙,感觉取舍两难。杨重梧见她还是不说话,神色间已颇为松动,便微笑说道:“不知尊师在否?劳姑娘引见,我向令师当面求恳,免得姑娘左右为难。” 青衣女子朱唇轻启,刚要说话,那仙鹤忽然一声长唳,声震云霄,青衣女子往山下一望,面色一变,对杨重梧说道:“你快走吧,我师叔来了。”语气竟略显着急。杨重梧也朝山下看了一眼,见九曲溪边有一身穿绛紫色衣服的人向这边奔来,大袖飘飘,脚步甚是迅捷,便笑道:“那我和令师叔说吧,免得姑娘怕师尊责骂。” 青衣女子跺足说道:“我师叔和我师父不同,哎呀,你也走不了,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杨重梧心中莫名其妙,然见那姑娘模样甚是焦急,心中不忍,便依她言,快步走到玉女峰一侧的一株榕树下,飞身藏在树冠之中。 那人来得极快,杨重梧跃上树后,也就过了一忽,绛紫身形便已到了玉女峰前。杨重梧透过树叶中的缝隙看去,见来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容貌很美,只是浓妆艳抹,眉眼之间颇见轻佻神色。 青衣女子朝那人敛衽一礼,便站直身子,神情冷肃,并不说话,那妇人笑道:“小颦,师叔都不肯叫一声了?”杨重梧一听这人的声音,软糯嗲声,仿佛要将人的骨头化酥一般,比之尹小青,这妇人的声音又要妖娆得多了,听她唤青衣女子为小颦,却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青衣女子道:“前辈难道忘了,两年前,我师父已将你逐出师门了?”美貌妇人笑容一窒,一瞬之后又回复平常,依旧笑着说道:“你师父呢?让她过来跟我说话。”青衣女子秀眉微扬,冷笑说道:“前辈难道不知?我师父每年年关都要远游,若是知道我师父在此,你不见得敢来吧?” 那妇人吃吃笑道:“是极是极,你师父不在,你就为所欲为,在这儿偷会情郎,是也不是?我先前在山下时,明明见到还有一人,却是去哪了?”青衣女子晕飞双颊,秀丽无双,扬头说道:“我敬你是前辈,请你说话自重!却不知是谁行为不端,招......败坏了‘仙游门’的门风,结果被逐出师门。” 杨重梧心道:“她们的门派叫‘仙游门’?怎么从未听义父说起过。”那妇人说道:“是招蜂引蝶吧?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小颦你是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拜倒在我的脚下,我是日夜飞升,快活似神仙,呵呵,可比你们师徒在这餐风饮露,要强多少倍来。” 青衣女子喝道:“我不想听你不知羞耻的啰唣,两年前你已与‘仙游门’义断情绝,你若无事,就下山去吧。” 第155章 仙姝灵药,绝崖壁,箫笛怨(五) 美妇人用手一捋鬓边的头发,抿嘴笑道:“你不要着急赶我走,我的正事还没有办呢。”青衣女子问道:“你有什么事?”美妇人抬头望向崖壁,说道:“我是为这三色三叶青来的。” 青衣女子神情微微一震,说道:“你已不能再练‘仙游功’,要这三色三叶青有什么用?我奉师命在这里看守,你别想打灵草的主意。” 蓦然间,美妇人一张脸变得铁青,厉声道:“你师父那个老妖怪,废了我的仙游功,让我几十年修为毁于一旦,这笔账,我迟早会找她算。我今天来这,就是受朋友之托,采走所有的三色三叶青,这些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只要采了这灵草,老妖怪也就练不了仙游功了。” 青衣女子一听,向崖壁抢前两步,玉笛横在胸前,面上神情郑重。此时,那美妇人脸色已恢复平常,捂嘴吃吃笑道:“小颦儿,你挡得住我吗?” 青衣女子不答,立在崖前的一块石头之上,微风拂过,衣袖飘扬,仿若凌空仙子一般,美妇人依旧轻笑,也已挺身站立,尽显婀娜之姿。 杨重梧听到这妇人说,她受朋友之托来采三色三叶青,心念一转,料想她所说的朋友,应该不是戚继光,那必是东楼门的人。 这一着倒是阴险毒辣,只要将崖壁上的灵药尽皆拔去,那金龙岛自然就稳若磐石了,这是釜底抽薪之策。杨重梧一番计较,决定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再说。正自想着,忽觉青光一闪,那两人已交上了手,只看得一两招,心中又惊又喜。 两人出手均是极快,一沾就走,一触即收,青衣女子有如仙鹤,鹤舞长空,轻灵俊逸,美妇人宛若蝴蝶,翩翩翻飞,翩翩袅袅。别看她二人姿势都优美闲雅,甚至可以说都带着几分婀娜风姿,就如同舞蹈一般,可招式却是凶险以及。 美妇人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根铁箫,铁箫玉笛一碰,发出宫商徽子羽的音律,极是悦耳。二人都是兵走轻灵,招断意连,绵绵不绝,铁箫横挥,箫出之时,人尚在左,箫出之后,人已在右,玉笛指出,双足点地,玉笛抵箫,人已在半空之中。真是轻柔灵变、俊逸逍遥之极,二人轻功俱是绝佳,斗得紧凑处,音律齐发,竟似足不沾地,御风飞行,大袖飘飘,宛若仙人相争,杨重梧怎不看得心旷神怡。 二女师出同门,招数也大致类似,蓦地二人揉身直进,左手剑诀斜指向天,右手连同手中的兵器,伸得笔直,玉笛铁箫呼呼生风,均点向对方的璇玑穴,待得兵器近身时,二女腰肢一摆,错身而过,相隔丈二后同时回身,听到二人都娇叱一声,腾空而起,姿势美妙以极,身在半空,都伸足在石崖上一蹬,方向立改,都向对方飞去,手中兵器颤动,变幻出几十道箫光笛影,箫笛相交,发出“铮冲”的声音,余势不衰,二人手中兵器都擦到崖面,石屑纷飞,石面上竟留下深深印记。 二人如大鸟般落地轻盈,绝无半分声息,美妇人娇声笑道:“小颦儿,这些年长进不小啊,能接我两百来招了。不过,我劝你还是让开了吧,莫要逼我痛下杀手哦,像你这般花容月貌,嘻嘻,若是连男欢女爱都没有尝过,就一命归阴了,岂不是可惜之极。”青衣少女面罩寒霜,喝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有什么手段,尽管都使出来。” 美妇人敛了笑容,脸上又变成铁青颜色,两边衣袖鼓胀起来,缓缓将铁箫举起,一小枝铁箫,就如同举起几百斤的开山巨斧一般,踏前三步,朝青衣女子砸了下去。 青衣少女举笛相迎,这一番动手,虽然还是姿势优美态拟神仙,看着依旧让人感觉美轮美奂,可却与先前大有不同,二女不再闪展腾挪蹿高伏低,招数皆是大开大阖,速度亦慢了下来,只是铁箫玉笛嗤嗤作响,而箫笛碰撞后,却不发出一丝声音。 杨重梧知道,此时场中两人的招数,虽不如先前繁杂迅捷,可凶险程度却要远胜,每一招都蕴含了极深的内力。箫笛本是通过音膜振动发出声响,可此时已被浑厚的内力裹住,不能发出半点声息,看了几招,青衣少女似乎内功稍逊半筹,每一次箫笛相交,都不由自主的后退半步,不由得为她担忧起来。 这两个女子,他都是今日初见,可在他心中,却已分了善恶。青衣少女虽阻他采药,然是奉了师命,待他说明原委后,表情大是犹豫,足见有悲悯世人之心,后来她师叔上山,便急急催他躲藏起来,现在看来,也是一片善意。 而那美妇人,举止妖娆,言语轻佻,趁师姐不在之时,过来欺辱晚辈,每一招一式都是狠辣之极,而且,她与东楼门必定有些关联,故而在杨重梧心中,希望青衣少女能击退强敌。 然而,事实却不如他所期,那青衣少女一步一步的后退,后背离崖壁只有一步之遥,眼见就要退无可退,箫笛又一次相交,玉笛发出“嗡”的一声轻响。 杨重梧心中暗道“不好”,玉笛发声,是青衣少女对抗铁箫时颇感吃力,内力不纯,已裹不住玉笛的音膜。 第156章 仙姝灵药,绝崖壁,箫笛怨(六) 接连倒退之后,青衣少女后背已抵住崖壁,两侧都被美妇人衣袖上鼓起的劲风封住,她几次想从旁冲出,铁箫总是适时点到,又不得不应。 美妇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若白芍初开,手中铁箫却势含风雷,连点青衣少女“华盖”、“紫宫”、“玉堂”、“灵墟”四个大穴。 杨重梧一见形势紧急,再也顾不上犹豫,正要长身而起,扑出相救,却见那青衣少女右手玉笛旋了半个圈子,左手五指有如兰花一般,姿势妙到毫颠,五根玉指在美妇人的右手肘窝一拂,美妇人铁箫脱手,跟着青光一闪,玉笛直点美妇人的“天突穴”,待要及身时,硬生生的顿住了。 美妇人感觉喉下麻酥酥的振动不止,玉笛离“天突穴”只有一寸,虽是笛未及身,然玉笛上的劲气却已扫至,心中如坠寒冰。 “天突穴”在胸骨上窝中央,为阴维、任脉之会,若被点中,必定当场气绝,不由花容失色,脸色寡白。杨重梧见青衣少女奇兵突出,一招制敌,又惊又喜,便矮了身形,继续伏在树冠之中。 青衣少女右手平伸,山风渐疾,衣袖和发带不住飞舞,而玉笛却没有一丝晃动,一双黑白分明的妙目,冷冷的望着美妇人,说道:“师父早就料到你会来,她也算准了,只要我退到崖边,你必然会使这招‘一箫渡劫’,师父她还说,你当年练这一招时,铁箫挥出时手肘总是会略略一弯,跟你说过许多次,可你怎么都改不掉,所以你这一招破绽极大。” 美妇人长叹一口气,垂头不语。青衣少女静立不动,似在思索,最终冷然说道:“师父让我清理门户,我敬你是长辈,在我年幼的时候,对我也还不错,今天就放你一马。你现在可以下山了吧?”见美妇人缓缓点头,青衣少女玉笛一收,退后两步。 美妇人垂头丧气,弯腰拾起铁箫,突然黑光一闪,美妇人回身横臂,铁箫直击青衣少女的咽喉。 那青衣少女阅历尚浅,她哪曾想到,刚才的手底亡魂会突然发难,她本身的武功就比这美妇人略逊半筹,这一下偷袭,已来不及伸玉笛招架,只是娇躯急闪,避开咽喉,铁箫正敲在肩窝上,青衣少女闷哼一声,身子往后倒去。 美妇人咯咯娇笑,说道:“小颦儿,师叔最后教你一次,任何时候,都不要对你的对手仁慈,在对手失去抵抗能力之前,万万不可放松警惕。可惜,这个道理你只能下辈子再来学了。”她口中谆谆教诲,手上铁箫却化作一道寒光,直刺向地上青衣少女的心窝。 青衣少女四肢百骸如同散架一般,此时要想移动一根手指都很艰难,眼见铁箫离心窝不过两尺,便闭目待死。 忽然,一声鹤唳,那丹顶鹤见主人危急,飞跃过来,尖喙直啄向美妇人的左边面颊。那美妇人叱道:“畜生,滚开。”左手袖风一拂,丹顶鹤往旁跌开两步,右手未见丝毫停滞,铁箫已离青衣少女不到一尺,嘴角含笑,美如天仙,右手却如毒蛇出洞,要去杀人性命。 眼看青衣少女就要血溅当场,美妇人猛然感觉右手手腕上,如同被套上一个铁箍,铁箫前端已离青衣少女不到三寸,却已动弹不得。美妇人回眸一望,见一个长眉俊目的年轻男子,右手如铁,拿住了自己的手腕。 杨重梧也如这青衣少女一般,年轻识浅,不明白江湖上的鬼蜮伎俩,待得见到青衣少女被偷袭,重伤倒地,方才急跃出来,还好千钧一发,未让青衣少女香消玉殒。 美妇人连催了几次劲力,却如石牛入海,不见丝毫,心下着实震惊,便收了劲力,站直身躯,左手轻捋发梢,风情无限,吃吃笑道:“这位公子,你抓住奴家的手腕干什么?你是欢喜奴家吗?” 声音如同蜜里调油,那香酥之意,浓得化都化不开。 第157章 仙姝灵药,绝崖壁,箫笛怨(七) 杨重梧从小到大,从没听过这样媚嗲的声音,鼻子下又是香风熙熙,不由得脸上一红,现下自己已经过来,即使她突然动手,尽可拦阻得住,便松了右手,退开半步。 美妇人用左手轻轻抚摸着右手手腕,媚眼如丝,斜睨着杨重梧,又娇声说道:“刚才我在山下时,就看到似乎有人,只是没有想到,是这么一位俊俏的公子哥,二位在这儿郎情妾意,倒是奴家过来,坏了你们的好事了,嘻嘻。”说完,美妇人捂嘴轻笑。 杨重梧望向青衣少女,见她俏脸煞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看来受伤颇是沉重,又听到女人这话,已经辱及到青衣姑娘清誉,便低声叱道:“住口!”向那美妇人瞪了一眼。 这一眼望去,见那美妇人言笑晏晏,满面春风,双颊生晕,她的眼神似乎有些异样,杨重梧便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青衣少女强忍痛楚,低声喊道:“不要看她眼睛。” 杨重梧心头微微一凛,可是一双眼睛却似被她的目光吸住了,不由自主的凝视着美妇人的一双丹凤眼,耳边听到她柔声说道:“为什么不能看奴家的眼睛?你想看哪里就看哪里,奴家啊,嘻嘻,是周身都想让相公看个分明。” 这几句话,美妇人说得极是轻缓甜美,杨重梧听在耳中,只觉得悦耳之极,心中竟似乎盼着她一直说下去。 听着听着,杨重梧只觉着神困力乏,眼皮发涩,周身都软了下来,头脑中也是晕晕乎乎,竟是如同喝醉酒一般。 那美妇人又柔声轻诉:“公子是不是觉得很困呀,想睡就睡吧,此处风景极佳,公子且靠在奴家的怀里睡上一觉,舒服得很。” 杨重梧心中尚仅存一丝清明,知道大事不妙,想转头避开她的眼睛,可脖颈完全不听使唤,即使转动少许,眼睛还是直勾勾的盯着那双丹凤眼,心道“不好。”死命挣扎,不让自己的双眼合上。 美妇人此时心中也是诧异不已,明明见他已着了自己的移魂大法,可竟然坚持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倒下,实在是生平从所未遇的怪事,口中却依然柔声说道:“睡吧,睡吧。” 这移魂大法端的厉害,当年,大侠郭靖与女侠黄蓉就曾在此法上着过道,被擒住捆在君山之上(详情请参阅金庸先生之《射雕英雄传》),之所以称为移魂,是施术者通过精神力量,控制对方的魂魄,进而让对手失去抵抗能力。 杨重梧身具九阳神功,又练过震元掌与七伤拳,魂魄的健全程度,已远超常人。只是他见识不富,江湖阅历尚浅,若双目相接时察觉,凭他的内功修为,原可立时避开,那么便可不受此术所扰。 而现在,他已盯视良久,中术已深,虽身具绝顶内功,又是魂魄健全,却也无可奈何,他的头脑越发昏沉,心中的最后一丝清明,也渐渐逸去。微风轻拂,周身酥软之极,眼皮之间只余一线,马上就要完全阖上了,心中似有一个声音不停说道:“罢了罢了,不要再做无谓挣扎。”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间,丹顶鹤突然一声长唳,声震云霄。杨重梧蓦地醒转,九阳真气若沉睡之狮,惊觉而起,在体内咆哮若雷,自气腑始,沿“阴交”、“神阙”一路奔腾而上,冲至“百会”转而向下,经“上星”、“神庭”而至“晴明”,已彻底清醒过来。 美妇人正自暗喜得计,忽见那青年双目猛然一睁,电光一扫,她的五脏六腑,如同被人同时拿大锤狠击一锤,登时气血翻涌,闷哼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袍袖一拂,跌跌撞撞便往山下奔去。 刚才,美妇人正聚精会神的施术驭人魂魄,眼见这青年双目已合,哪能料到他突然反击,杨重梧的内功要高过她,魂魄之力也强胜于她,这一下反扑,她五脏六腑伤得大是不轻,若再留在这里,性命堪忧,故而,她强忍体内翻滚若沸的内息,急急下山而去。 杨重梧暗道侥幸,若非这丹顶鹤的一声鸣叫,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了,他担心青衣少女的伤势,也就顾不上去追那美妇人。 青衣少女适才一时大意,被铁箫打中,那美妇人功力非同小可,又是在她藩篱尽撤之时,故而任脉、督脉一齐受到巨震,脏腑都似已经移位,内息如焚,静卧了一段时间后,才稍显平复。 她见杨重梧脱难,“嘤呤”一声,奋力坐起,杨重梧忙蹲下说道:“姑娘,你现在还不能动。” 那女子脸色白得如纸一般,并不理他,右手勉力抬起,五指一招,丹顶鹤便奔了过来,双脚弯曲,矮下身子。青衣少女一提气,奋起余力,翻身上了鹤背,这一下牵动内息,樱唇一张,吐出了一大口鲜血,那丹顶鹤从背到胸,白色的羽毛上,挂上了这一串殷红,翅膀展了两展,便向东南方飞去。 杨重梧站起,大声喊道:“姑娘......”眼见那青衣少女趴在丹顶鹤的背上,越飞越远,杨重梧稍一沉吟,拔足追了上去。 杨重梧刚才一看青衣少女的脸色,知道她经脉受损,若不加紧救治,即使不死,将来也会变成废人。这姑娘长得既美,人又颇有善心,刚才她自己身受重伤,还忍痛提醒他,杨重梧真不愿她有什么损伤。 所幸,丹顶鹤飞得并不太快,杨重梧施展雁翷翔轻功,还能跟随得上,只是起步略晚,与那丹顶鹤始终有着十五六丈的距离。丹顶鹤越飞越高,在一座山峰的接近顶峰处,突然失去了踪迹。 第158章 仙姝灵药,绝崖壁,箫笛怨(八) 杨重梧已奔至山脚,心中好生奇怪,偌大一只鹤,怎地一下就不见了,莫非那山峰之上有洞穴,丹顶鹤直飞入洞穴之中了?见上山并无路径,仰头望去,山顶云雾笼罩,杨重梧曾困囚于昆仑山谷中六年余,自习得九阳神功后,能在昆仑山中翻山越岭,这山峰比之当日的山谷,却是远远不如其险峻了。他一提气,往山上奔去,纵越如飞,尽在大树上行走,也就十几个起落,便已到了云雾缭绕之处,也就是刚才丹顶鹤消失的地方,眼前却是豁然开朗。 此处离山顶尚有四五十丈,就如鬼斧神工一般,自山顶而下,似乎被削掉了一小半,形成了一大片平台,而更妙的是,这平台上竟然有一个小湖,湖上有一座小桥,小桥的中央,右侧有一个亭子,丹顶鹤正站在湖边,就水用尖喙清洗身上的血渍。 在湖的后面,临近山壁之处,有着六间茅顶小屋,回身望去,玉女峰就在眼下百丈之处,刚才在山下仰望山顶,便看不到这个平台,只会觉得就是浑然一山而已,云气漂浮,仿若仙境一般。 杨重梧心中惊奇,然牵挂那青衣少女的伤势,无暇浏览胜景,当即朗声说道:“贤主人在家吗?崆峒派杨重梧求见。”见无人应声,便迈步上桥,丹顶鹤只是抬头望他一眼,也不去理他。 杨重梧快步走到茅顶小屋之前,环目一扫,见右手第二间的门开着,便在门外说道:“姑娘,在下略通医道,我来看看你的伤势。”过了一会,见无人答应,便又说道:“姑娘,我进来了。”抬步进了房间,房中陈设简朴,有一个书桌和书架,边上摆放着几张竹椅,地上有几个草编的蒲团,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青衣女子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打坐,左掌在丹田前三寸,掌心向天,右手竖直,五指张开,状如兰花,手腕平放在左掌之上,正在运气疗伤。 她着了美妇人一记重创,内息纷乱,在周身百骸中不停游走冲撞,她极力想让内息返归气海,运气良久,还是东一块西一块不相融合,这可是凶险之极,若不能导气归元,内力失去控制,便有如洪水泛滥,有溃堤之灾,功力一散,不死亦成为不能移动的废人。 忽然,青衣少女身子一阵颤动,一张秀美之极的面庞,瞬间由白变赤、由赤变紫、由紫而青、继而由青又变回雪白,这是即将就要散功的先兆,她曾听师父讲过,散功之后的惨状,心中一阵悲凉。 蓦然,背上“大椎穴”有一股暖流注入,她本身修为极高,忙硬生生宁定心神,那股暖流自“大椎穴”起,下走经“陶道”、“身柱”一路行至“腰俞”、“长强”,上行“哑门”、“风府”直至“印堂”。 督脉二十九穴全部游走一遍,青衣少女体内气息稍显宁定,心气安宁后,便自行收敛任脉上纷杂的内息,自“承浆”、“廉泉”、“天突”一路往下,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内息全都归入了“气海穴”,白玉般的脸上,方显出一丝血色来。 青衣少女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杨重梧站在身旁,双目炯炯,直盯着她的面庞,不由脸上一红,有如春华乍放。她知道,是他相助导气归元,救了自己的性命,站起身来,朝杨重梧敛衽施礼道:“多谢公子援手,才免去小女子散功之厄。” 杨重梧收回目光,轻吁了一口气,抱拳还礼道:“姑娘不要客气,现在姑娘的‘迎香’、‘听会’诸穴还在轻微颤动,应该是十二经脉中尚有分散内息,需要静养三日,方能稳固本元。”青衣少女这才知道,刚才他盯着自己,是在查看伤情,倒是自己误解了。 屋中只有三张竹椅,青衣少女请他坐了,又红了脸说道:“你之前自报过姓名,我当时根本就没记着。”杨重梧笑了一笑,将自己的名字又说了一遍,问道:“我先前听那个女子叫你小颦?” 青衣少女俏面更红,过了好一会才低声说道:“我姓周,小颦这个名字,是师父给我取的,她老人家说,她将我带上山来时,我整整皱了一个月的眉。杨公子,这儿从来都没有客人来过,所以,连给客人喝水的杯子都没有,请你不要见怪。” 杨重梧道:“姑娘不要客气,你从来没有下过山么?” 第159章 仙姝灵药,绝崖壁,箫笛怨(九) 周小颦望了杨重梧一眼,低头幽幽说道:“我自四岁上山后,就没有下去过。师父说,在山上学艺满十五年,就可以下山了,现在还差几个月。有时,我觉得在这儿也挺好的,可有个时候,还是想着要出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师父说,尘世间有许多的诱惑,若是不能堪破,便会失去自己的本心,我那个师叔,就是下山后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 杨重梧笑道:“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好人还是比坏人略多一些吧。尊师说得对,人在任何时候,都需要守住自己的本心,周姑娘你为人真诚善良,武功又高,应该下山去看一看。到时候,你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事情,也会遇见很多有意思的人,若实在觉得倦了,再回山上来就是了。” 周小颦抬起头来,眼中露出向往的神采,道:“我们‘仙游门’的弟子,在年满二十岁后,都需要下山历练三年。我本来觉得,江湖上人心险恶,诱惑又多,又有师叔这样的前车之鉴,所以,每每想到,要不了几个月就要下山去,心中忐忑得紧,依你说是不碍的?” 杨重梧见她肌肤胜雪,妙目流盼,想起先前她骑鹤飞来的样子,真如仙女一般,心中实不愿她在这山上终老一生,便重重的点了点头,说道:“你放心吧,你跟你师叔本就不是一类人。‘仙游门’?我真是孤陋寡闻了,以前还真没有听说过。” 周小颦道:“我听师父说过,我的祖师婆婆---也就是我师父的师祖,是从终南山过来的,以前似乎叫做‘古墓派’。祖师婆婆和她的姐姐见解不同,便离开了终南山,四海遨游,到了这玉女峰前便留了下来,创了‘仙游门’,只是本门人丁不旺,又不和外界接触,便是在游历江湖时,也不参与武林是非,这是创派祖师定下的规矩,所以知道本门的人极少的。” 杨重梧想了想,摇头道:“可能是我年轻识浅,你说的‘古墓派’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刚才看见你和你师叔动手,武功招数都厉害得紧,应该是很了不起的门派。”他年岁虽不大,可接触的都是武林中的顶尖人物,见识着实不低。他说这话真不是客气,若说武功招数之精妙,他还真想不起有哪家能超过“仙游门”的,平生所见,只有师祖的三大绝技,还有独孤一凤的软鞭技法,似乎才能与之差相仿佛。 两人说了一会话,杨重梧往窗外一看,日渐偏西,就对周小颦说道:“周姑娘,我还是要向你求恳十株三色三叶青,否则,我要愧对沿海百姓与戚将军了。”周小颦用白玉般的手指一拢耳边发髻,轻声笑道:“你刚才如果不施援手,那一百一十三株都可自行采去呀。” 杨重梧正色道:“若是不告而取,那和做贼有何区别?况且,姑娘身受重伤,我若见死不救,更是大违我的本性,这种事情,打死我也是不愿意做的。” 周小颦抿嘴笑道:“你救了我的命,我要再吝啬几株灵草,你一定会说我以怨报德了,我开玩笑的,你不要当真。金龙岛上的事情,以前听师父说起过,只是我不知道,师叔怎么也卷进来了,那虫瘴厉害得紧,你采十三株吧。” 杨重梧心中其实一直觉得,十株似乎正好是堪堪之数,调制出来的药剂,可能会效果略差些,最好有十二株为佳。然灵草难得之极,即使赶去昆仑山,花上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采到十株八株,故而觉得求恳十株,已经大是僭越。 现在,听到周小颦让他去采十三株,不由大喜过望,站起身来说道:“姑娘真是慈悲心肠,这下可好了,若能驱逐倭寇,让沿海百姓安居乐业,全是姑娘恩德。”少停,他又犹豫问道:“不知道尊师回来后,是否会怪责于你?” 周小颦又看他一眼,见他神色郑重,确然是为她担忧,心下颇有些感动,道:“你都把我抬得那么高了,说百姓安居乐业都是拜我所赐,我还能怕师父责骂吗?”她见杨重梧脸上又现出为难神色,便笑道:“你放心吧,师父疼我得很,才舍不得骂我呢。已经是申时了,此时灵草离土,最具药性,你快去采药吧。” 这一点杨重梧自然清楚,望定周小颦,诚挚说道:“杨重梧谢过姑娘赠药之德,他日姑娘游历江湖,若是有暇,请来崆峒山玄圣宫一叙。还有,小颦姑娘,三日之内,你不能妄动真气,否则内息难敛,功力便会有些损耗。”说完,他长长一揖,便转身出门,周小颦起身送他。 穿过湖心桥,周小颦重伤未愈,杨重梧力劝,她才回房去了。丹顶鹤已经清洗完毕,趴在亭子顶上休憩,一见杨重梧过来,并不站起身来,只用硕大的翅膀扇了两下,似乎是在告别,杨重梧也冲它摇了摇手,便飞身下山而去。 第160章 仙姝灵药,绝崖壁,箫笛怨(十) 奔至玉女峰前,杨重梧纵身跃上崖壁,待靠近灵草时,闻到一大股醒人心脾的气息,略略带有一丝辛辣,与《胡青牛医经》中记载完全一致。 他用右手五指抠住了崖壁的石缝,稳住身形,伸左手小心翼翼的摘了一十三株三色三叶青,凌空翻身下来,取帕子将三色三叶青包好,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再朝着刚才那面山上挥了挥手,便起身大步往武夷山下走去。 耳中闻得一声笛音飘起,杨重梧放慢脚步,边走边听,笛音欢快,节奏轻亮,竟然是一曲《喜相逢》,走得一会,又听得笛音幽远绵长,还略略带有丝丝凉意,仿佛依依惜别。 杨重梧心中一动,“莫非这姑娘对我有些......”他忽然觉得脖颈僵硬,不敢回头。周小颦有神仙样貌,武艺超凡,心地真诚善良,确是一个万中挑一的好姑娘。就在此时,另一个娇俏的身影又浮现眼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唉,奈何水流无心,云去无意,伊人不知身在何方?杨重梧心中有若擂鼓,暗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多想无益,还是一切随缘吧。 杨重梧甩开大步,不多时便到了武夷山脚,几声轻啸唤来乌骓马,翻身上马,归心似箭,一夜不眠不休,在第二日凌晨,便已赶到宁德军营,他不去帅帐,直奔军医堂。 戚继光听到军士禀告,也大步来到军医堂,看到杨重梧后,也不开口相询,只拿眼去看他脸上神色,杨重梧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包着灵草的帕子,将帕子缓缓打开。 虽然经过了七八个时辰,可那三色三叶草还是鲜活水嫩,未见丝毫枯萎,老军医目瞪口呆,张口结舌呼道:“三......三......”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虽然他一辈子与药草打交道,可平生从未见过这传说中的灵草,更何况有十几株之多。 戚继光惊喜交集,心下尚自不信,以眼神询问,见杨重梧点头,戚继光长呼了一口气,说道:“重梧,大恩不言谢,辛苦你了。”杨重梧道:“分所当为,何需道谢。我需要抓紧时间调制药膏,将军你且先回去吧。”戚继光朗声哈哈而笑,转身出门,回帅帐去了,杨重梧认识他已有一段时间,还从来不曾见过他如此高兴。 有了这三色三叶草为基,制作防瘴药膏就变得简单了,杨重梧在心中略一计较,只取了小半株三色三叶青,另加了七种草药研磨成粉,制了一百个单布药包,取了其中二十个,每个药包两边,各用一根绳子拴了,便直赴水军营寨。 待找到伍青彪,杨重梧道:“老伍,我的防瘴药已经制好了,为了慎重起见,要找二十个人,和我一起去毒瘴中试药。”伍青彪拍着胸脯,爽快说道:“包在老伍身上,我老伍算一个,另外的十九人,我马上给你找来。”杨重梧还想要说些什么,老伍已经出门叫人去了。 也就是一柱香的工夫,伍青彪回来了,说其他人已在海边等候,二人到了海边,杨重梧见和上次一样,也是两艘小船,船上水手已经各司其位,正好一十九人。杨重梧上船后,伍青彪在船头摇橹,呼喝一声,两船便驶入海中。 杨重梧留神一看,也不知道伍青彪如何与其他人交代的,船上诸人,都是一副悲壮模样,仿佛去慷慨赴死一般,便朗声对伍青彪道:“老伍,虽然是试药,可我已经反复斟酌了七八次,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他这句话说得极是响亮,两船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神情俱是一振,虽是民族大义,可能活岂不是更好?伍青彪边摇橹边说道:“杨大侠,我信得过你。而且,老伍这条命,几个月前就是你救的,否则,哪有我建功立业的机会。” 小船轻快,两个多时辰后,便到了毒瘴之外,杨重梧挥手止住两船,每人各发了一个药包,让他们遮住口鼻,两边长绳在耳朵上方绕一圈系在脑后。 待众人都戴好后,杨重梧让伍青彪命众人缓慢行船,进到毒瘴里面后,便停船不动。这些个军士,之前都曾见过中瘴毒的同袍,故而刚进入毒瘴时,都有些面上变色,然除了口鼻药膏处有一阵提神醒脑的气息外,却没有感觉其它异样。 杨重梧目光灼灼,在众军士脸上穿来梭去,约过了小半个时辰,见有几个军士的印堂处,现出若有若无的青色,便将手一挥,两船回划,又来到毒瘴之外。 一出毒瘴,众军士抛了桨橹,齐声欢呼,拍手雀跃,药膏的效用已超出预计,杨重梧也是颇觉兴奋。回程之时,众军士欢欣鼓舞,卖足了力气摇橹甩桨,两船在海面上,犹如踏浪飞行一般,不到一个半时辰,便已回到岸边。 众人刚一离船,就见二三十个军士,手持长刀冲了了上来,将杨重梧与伍青彪等人团团围住,杨重梧目光一扫,远方灌木丛中,偶有亮光一闪,竟然也有人马埋伏。 杨重梧与伍青彪对视一眼,心中惊疑不定。 第161章 天道昭彰,雨雷惊,观音面(一) 三骑马从灌木丛后缓缓而出,马背上的人,依次是戚继光、戚继美与前营将军吴顺。 三人来到杨重梧和伍青彪的跟前,戚继光在马上将手一摆,那二十几个军士便长刀还鞘,列队而立。三人翻身下马,吴顺向杨重梧抱拳为礼,却不说话。 戚继美俯身在伍青彪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伍青彪点了点头,转过身来,面对着先前一起出海的水军士兵,大声说道:“大帅说了,待平了金龙岛后,再给我们兄弟论功行赏。现在,大帅另有重要的任务安排,我们且暂不回水师营寨,跟吴将军去前营吧。” 戚继光治军甚严,水师军士虽然心中疑惑,却没有一个人发问。吴顺说道:“水师的兄弟,都随我来。”转身大踏步便行,伍青彪与众水师军士,默默跟随在后。吴顺来到灌木丛旁,击掌一声,灌木丛中,又有七八十名军士现身出来,连同先前围上来的二三十军士,一起列队回营。 海滩上,就剩下戚继光、戚继美与杨重梧三人,戚继光看着杨重梧,道:“宁德有三万人马,我也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人会暗通倭寇,可这件事情关联甚大,为了稳妥起见,防瘴药之事,不能透露出一丝讯息,若是让倭寇提前侦知,作鸟兽之散,可就大大不妙了。” 杨重梧道:“戚将军思虑周全,确实应该谨慎些才好。只是,这些水师兄弟,都是重义轻生的好汉子,还望将军好生看待。” 戚继美道:“重梧放心,刚才与我们同来的,都是大哥在义乌带来的亲兵,跟随我们很多年了。出海的水师军士,这些天会和他们一起去准备大战的器械。” 杨重梧松了一口气,问道:“戚将军,打算何时攻岛?”戚继光不答,只是详细询问武夷山中采药的经过,以及出海试药的功效,问得极是仔细,待听杨重梧说道,那个美妇人也去采药,可能与金龙岛的事情有些关联时,浓眉深蹙,半晌没有言语,只是目光望向那无边无际的大海,呆呆出神。 杨重梧与他相处了这一段时间,知道他每次只要是这种表情,便是在思考一些极其重要的关窍,就不出声打扰,戚继美更加清楚大哥的秉性,一时之间,除了海边时有微波拍岸,四下里一片静寂。 过了良久,戚继光方从沉思中醒转,问杨重梧道:“重梧,这防瘴药制好后,多长时间内是有效的?”杨重梧答道:“我没有计算过,只是我所选的药材,曝于空气中会略有些损耗,大致一月会损失一成功效。” 戚继光点头道:“那就请重梧制作一万份防瘴药包,我给你配两个手脚伶俐的药僮,十天够吗?”杨重梧笑道:“若赶一赶,五天就应该够了。”戚继光笑道:“不用那么辛苦,还是十天罢。” 三人在海滩上说了一会话,戚继美将吴顺的马牵给杨重梧,三人骑马回了军营。 接下来几日,杨重梧便在军医堂制药,两个小药僮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手脚颇为麻利,二人长得有些相似,杨重梧偶然一问,他们俩是吴顺的侄儿,大的叫远征,小的唤平虏。 二人少年心性,事情做完后,就在一起嬉戏打闹。这一日下午,两人却安静得出奇,脸上也是愁眉不展,杨重梧初时还以为吵架了,便问吴远征,远征眼圈一红,说道:“大帅病得很重,军中现到处都在传言,说大帅在前些日子中了蛇毒。今早,我碰到伙房的周大叔,他说大帅已经下不了床了,昨天送去的饭食一点都没有吃,原封不动的又拿了回来。” 杨重梧吃了一惊,随即又想到,这应该是戚继光放出的烟雾弹,用来迷惑倭寇的。当日蛇老使出极乐人虫时,他已将戚继光推入内室,否则,极乐人虫何其剧毒,当者立毙,焉能让人活到现在? 杨重梧也不多说,只是默默的称量药粉,教吴家两兄弟制作防瘴药包,如此又忙活了六七日,一万个药包做完,他让两个小药僮两百一捆,包扎停当。 等到所有事情做完,出来一问老军医,已是腊月二十四了,再过几日便是除夕,是夜,戌时一过,杨重梧便悄悄来到帅帐。 中军一见到他,便咧嘴笑了,低声说道:“杨大侠,大帅料定你今夜会来,已经关照过了,你进去吧。”杨重梧进了帅帐,在书房中,看见戚继光站在桌前,双手据案,正对着桌面上的一个沙盘呆呆出神,杨重梧知他正在冥思,便没有打搅,自寻了一本《纪效新书》来看。 这《纪效新书》也是戚继光所着,主要是写在沿海一带,如何训练士卒以及治军之论,其中对号令、战法、行营、武艺、守哨、水战等均详加描述,律令森严,法度严谨,杨重梧越看越是佩服。 戚继光忽然以掌轻击桌案,杨重梧便阖书站起身来,戚继光这才看到他,问道:“重梧来了多久了?”杨重梧笑着说道:“刚来一会,防瘴药包已全部完成,特来向将军复命。” 戚继光长叹一声,说道:“两年了,终于可以直捣倭寇老巢,踏平金龙岛,重梧,辛苦你了。”杨重梧道:“分所当为,何须到劳?我做这些,既是为了沿海百姓和将军,也是为我自己。戚将军,你打算何时攻岛?”戚继光道:“两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再多等个三五天。平岛之后,重梧打算去哪里?” 第162章 天道昭彰,雨雷惊,观音面(二) 杨重梧这几天,一直在思索这个事情,他决定先回京城,先见见大师哥,然后再去找东方剑报仇,至于以他目前的武功,是否能与东方剑放对,心中实无把握。只是,每次想起父母和义父,心中便对东楼门恨之彻骨,东方剑是东楼门的中流砥柱,若是能杀了他,既可告慰父母与义父的在天之灵,又可重创东楼门。 这些想法,他自然不会对戚继光说,江湖的事情,只能以江湖方式了结,便只简略说道战后便去京城走一遭。戚继光沉吟道:“你年纪轻轻,武功医道,俱已炉火纯青,我也帮不到你什么忙。可将来万一有为难的事情,一定记得来宁德找我。” 杨重梧点头,心中一动,说道:“戚将军,明年的六月初九,是我师祖八十一岁大寿,你若是方便,请你来崆峒山玄圣宫一趟,师祖他老人家常念叨着要见见你呢。”戚继光道:“司马老先生抬爱了,好,届时若无要事,我一定上崆峒为老先生拜寿。” 近来一直忙着制药,现在好不容易闲了下来,杨重梧想起应该去看看周小颦了,一来记挂她伤势是否痊愈,二则她师父若已回来,自己可以去解释一番,免得因为灵草的事情,让她受到师父责罚。 杨重梧跟戚继光说了,戚继光略一沉思,对他说道:“你等我一下。”转身进了内室,过了一会,双手捧着一件物事出来,小心翼翼的放在桌案上。杨重梧见那物高约两尺,径一尺许,以红布罩住。戚继光将红布扯开,杨重梧不由得低呼一声。 一尊赤玉观音现在眼前,雕工细腻,造型雅致,是观音大士双目微睁,如看尽天下慈悲,佛手前展,似要度尽世间众生。这尊观音并非盘坐,而是站在莲台之上,宝象庄严,烛光之下,周身似有似无,隐隐有一圈光晕,如同佛光一般。 杨重梧以前就听柳依萍说过,玉者,一赤二黄三羊脂,平常我们所说的洁白如玉,其实就是指羊脂玉,虽然珍贵,其价值不及黄玉,而红玉更是罕见,若这般两尺来高的,真可堪称稀世珍宝了,更何况这赤玉观音上下一色,周身不见一丝杂质。 戚继光道:“她们既然是‘仙游门’,想来无论是佛家还是道家,观音大士都是仙长。重梧,你将这尊玉佛送去,让那周姑娘少受些师父责骂吧。”杨重梧踌躇道:“这也太贵重了些。” 戚继光笑道:“这是前年,我在仙游之战中击破北垒时,在大倭寇头子金中太郎的宝库中搜出来的,本想着要将此物随同其他缴获宝物一起,送去朝廷。然而在装箱之后,要么脚夫摔断了腿,要么就是捆得好好的箱笼,自行散了开来,那匹驮箱子的马死活也不肯前行一步,总之是怪事连连。” 杨重梧啧啧称奇,戚继光继续说道:“恰逢少林寺的清虚大师也在仙游,他对我讲道玉佛不愿离开闽地,让我把玉佛请下来,我当时是且信且疑,可把玉佛拿出箱笼之后,一切便回归正常,真是奇哉怪也。” 杨重梧问道:“却不知这尊赤玉观音,那个金中太郎是从哪里得来的?”戚继光道:“我军攻进去时,他已经切腹自杀了,玉佛的来源,看来是一个永久之谜了。玉佛虽然贵重,可也不能与我这上万军士的性命相比,另外,玉佛是仙游之战中所得,无巧不巧,周姑娘的门派正好叫仙游门,可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吧。” 杨重梧想了一想,便不再说什么了,恭恭敬敬的将红布盖好,双手捧起,回了住处。 第二日早晨,他想起戚继光所说的话,便没有将玉佛装进箱笼,找来一块干净的灰布,将赤玉佛连带红布一块裹好,让观音脸朝后,背在背上,灰布在前胸牢牢的系紧,跨上黑马,便朝武夷山而去。 第163章 天道昭彰,雨雷惊,观音面(三) 这一番来武夷山的心境,与上次寻药时大不相同,悠闲从容之余,还有一种探访故人的感觉,其实探究起来,他与周小颦也就一面之缘而已,周姑娘心地慈善,性情率真,长得又美,在杨重梧的心里,隐隐已将她当成一个极好的朋友。 踢雪乌骓脚程甚快,当日申牌时分,便已到了武夷山下,杨重梧见天色将晚,便在山脚下的一个叫兴田的小镇,寻了一家客栈住了一宿,第二日一早,将马儿寄放在店家,自行背了赤玉佛上山。 一进到武夷山中,但见山奇水秀,怪石各异,又有古木参天,摆出各样姿势,便放慢脚步,一路赏玩,待到了虎啸岩,只觉风啸岩壑,泉挂松间,正是风景绝佳之所。 此时已近除夕,山上几乎没有游人,只有山风动树,偶有数声鸟鸣,点缀了一山空寂。 杨重梧正感叹间,听到前方隐隐有呼救声,忙快步奔将过去,看见山路正中,一只大马猴在抢一个老妇人的麻袋。 武夷山中颇多马猴,并不惧人,有时会哄抢游人携带的食物。此时,那老婆婆两手死死抓住麻袋,却是不及大马猴力大,被拖倒在地,她依然不肯松手,只是大声呼救,一人一猴抢那麻袋,样子颇有些滑稽。 杨重梧忍住了笑,冲上前去呵斥马猴,那大马猴松了手,歪头看着他,忽然伸手,朝他脸上挠来,杨重梧伸右掌在它手臂上轻轻一斫,那马猴吃痛,哧溜一声,纵上道旁大树逃走了。 那老婆婆已站起身来,冲杨重梧说了好些话,可说的都是闽地方言,杨重梧一句都听不懂,看她脸上神态,料来是表示感谢之类,便摆了摆手。 老婆婆打开麻袋,两手捧了一捧递给他,杨重梧一瞧,是些笋干、肉脯干、豆腐干之类,便笑着连连摇手,老婆婆见他不收,脸上便现出不知所措的表情。杨重梧心下不忍,便伸双手接了,老婆婆橘皮似的脸上才露出笑容。 杨重梧把手里的东西放入怀中,谢过老婆婆,便径自朝前走了,边走边想到:“这位老妈妈,应该是马上要过年啦,去看望儿女,所以准备了这一麻袋风味小吃的干货,可能是想着要带给孙儿或外孙吃的,结果不想在半路上遇上了马猴这个强盗。” 他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每年除夕之前,母亲总要做上几样拿手糕点,自己嘴馋,经常望着糕点流口水,母亲总是会轻轻拍拍他的脑门,骂他馋小子,然后,从碗柜里拿一块糕点给他,母亲做的糕点香甜软糯,他双手捧起,欢呼雀跃的跑开了。 边想边走,忽然察觉身后风声有异,他身子抢前半步,左手一个单鞭,顺势转过身来,着手之处感觉毛茸茸的,忙收了力,听得“吱”的一声厉叫,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四足并用,爬上了树,一瘸一拐的走了,杨重梧看得分明,正是刚才那个拦路抢劫的马猴。 这马猴甚是记仇,刚才被杨重梧坏了好事,又见他背上鼓鼓囊囊的一个背包,便在前头的大树里候着,一见杨重梧走过,便纵身出来抢夺。杨重梧虽然及时收力,这马猴还是被些许劲风扫到,却也禁受不住,再也不敢上来啰唣。 杨重梧见它手上,有些灰色和红色的布片,心中暗道不妙,他出手之时,只计算到自身,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背上,还有一个一两尺的赤玉观音,这马猴的动作迅捷之极,竟然将这布包都撕破了。 杨重梧忙解开胸前活扣,将赤玉观音放下查看,见布包上一个窟窿,观音的脸已露在外面。不知是因为赤玉质地坚韧,还是那马猴爪子未曾触到,所幸观音的脸上并无抓痕。 他在心中向观音大士告了个罪,又将红布与灰布移了下位置,重新包好背上,才站起身来,猛听到一声炸雷响起,刚才还明晃晃的天空,忽然间乌云密布。 正惊疑间,又是雷光一闪,四下里一片白光,白光消退之后,漫山更是漆黑,良久一声焦雷炸起,震得杨重梧耳朵嗡嗡作响,紧接着,天上如同多了个窟窿,雨水大片大片的倾泻下来,四处全是哗哗的一片水声。 雨下来后,天上方微微现出些亮光,杨重梧一看左右并无避雨之处,便甩开大步,朝前急奔,直跑了二三里地,看到道路右侧,有一处茅屋。此时,他全身都已湿透,这茅屋虽破,看来似乎是被人遗弃多年的居所,可至少有个屋顶,便推开柴门,走了进去。 第164章 天道昭彰,雨雷惊,观音面(四) 房内漆黑一片,杨重梧从身上摸出火折,却已浸得湿透,打了几次都没有着火。他忽然惊觉右侧气流有异,急忙将身子往后一仰,一股剑气擦着鼻尖过去,也是他反应神速,只要慢得一瞬,性命就已不在。 他处乱不惊,应招奇快,身子尚在后仰,一招“前后相随”,左右双掌已同时拍出,当此险境,出手毫不容情,掌风呼呼,九阳神功已运至七成。 突然间,电光一闪,整个房间如同白昼,将屋内之人照得清清楚楚,他急忙收势,硬生生的顿住双掌。这一下使力过猛,又收得太快,有两三成掌力不得宣泄,还击自身,九阳神功何等刚猛,心口如同铁锤痛击,电光一闪即逝。 屋内又是漆黑一片,可杨重梧的眼前,却是万千金星乱舞,耳中听到那人喊了一声:“大尾巴。”自己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人点燃了火折,火光摇曳之下,秀眉妙目,身穿紫色小袄,正是王瑛。 王瑛面色灰白,衣裳上也有几处血渍泥污,她见到杨重梧也是满脸惊奇,开口询问,一道霹雳下来,似乎整个房间都在摇晃,杨重梧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雷声过后,杨重梧觉得胸口闷塞稍缓,问道:“瑛妹,你怎么会在这里?咦,你受伤了?”他熟读《医经》,望闻之能,当世无匹,他内功深湛,隐隐听见王瑛呼吸略促,中气不足,呼吸时胸口起伏,脸白若纸,更是气血两亏之像。 窗外雨声哗哗,王瑛根本就没有听清杨重梧的话,从地上拣起一棵松柴,就着火折点燃了,另架起几根柴火,烧了一个小火堆,在一张破条凳上坐了下来,这一番劳动过后,她似乎是非常疲倦,不住的喘息。 杨重梧抓住了她的左手一探脉,说道:“你左手与人对掌,掌力不及对方,被那人内力迫击,心肺震动,肺叶受创尤重,还吐血了,你是和谁动手?”他也不待王瑛答话,便转到她的身后,伸右掌抵住了“肺俞穴”,将内力缓缓注入,王瑛运起师门心法,将这股热气缓缓导入肺经之中,片刻之后,胸间疼痛大减。 几日来,王瑛一直觉得胸口闭塞,现在方松动开来。杨重梧待她内息在肺脉搬运三周,便将右掌移至“心俞穴”,同样运起内力助她疗伤,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方放下手来,九阳神功一直在体内流转,不知不觉间,连身上的衣服都已蒸干了。 王瑛站起身来,伸了伸左手,感觉已灵便许多,不似这几日来,只要稍微一动,就牵动胸腹痛得厉害,呼吸也有力多了,便转身对杨重梧笑道:“大尾巴,可是要多谢你了,这几天,我都以为自己会死在这儿了。” 此时雨势渐小,两人站得也近,说话已能听得清楚。杨重梧又给她把了一次脉,长吁了一口气,道:“死倒不会,只是肺部会留下隐疾,若是动作稍微剧烈些,就会感觉喘不过气来,一身武功就算是全废了。幸亏老天保佑,要不是这场暴雨,我断然是不会来这里避雨的,你还没有告诉我,是谁伤了你?” 杨重梧边说边心有余悸,王瑛是义父的女儿,在他心中,就和亲妹子一样。若不是这场大雨,刚好让他遇见及时施救,那她就糟糕之极了。倘若没有刚才那一道闪电,瑛妹必然已死在自己的手上了,想到这里,他一身冷汗涔涔而下。 王瑛瞪他一眼,说道:“我受伤后,躲在这里已有七八天了,身上带的干粮,我每天只敢吃一点,三天前也吃完了。现在我饿得头昏眼花,也幸亏是我受了伤,饿得脱力,要不然,先前黑咕隆咚的,我以为是敌人来袭,一剑就把你给刺死了。喂,你身上有吃的没?” 杨重梧连忙从怀中掏出老婆婆给的豆腐干、肉脯干、笋干之类的东西,只是先前大雨淋得湿透,被他内力烘干后,颜色不太好看,王瑛一把抢过,放在口中大嚼起来。 杨重梧打趣道:“师姐,你那招‘高松秋韵’,可不像饿了几天的人,势道凌厉得紧,剑是擦着我的鼻子尖过去的,若你肚子饱了,我的鼻子可就不在了。” 王瑛口中包满了食物,没空搭理,只拿眼睛瞪他,杨重梧怕她噎着,便也不再说话。王瑛把手中的东西吃完,又望着杨重梧,杨重梧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摊手道:“确实没有了,我平常都不带干粮的,这些还是刚才从猴子手里抢来的。”王瑛白他一眼,道:“是啊,我刚才也是从猴子手里抢来的。” 她站着抻了抻腰,说道:“吃了这点东西,可算是活过来了。”随即坐在那张条凳上,望着杨重梧正色道:“大尾巴,你刚才问我,是谁伤我的,告诉你,是钟无仇与欧劲松。” 杨重梧吃了一惊,问道:“‘人生如戏,酒色财气’的‘满天星’钟无仇与‘快活手’欧劲松?你怎么会遇上他们?” 第165章 天道昭彰,雨雷惊,观音面(五) 大雨已停,天渐渐的放晴了,一道阳光刺破乌云,茅草房中亦亮堂起来,王瑛便把柴火弄熄了,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给杨重梧听。 其实,并不是王瑛遇上了钟无仇与欧劲松,而是她自己刻意去寻的。自上次杨重梧跟她说了昆仑山中的事情后,她才知道杀害自己的父亲的仇人是谁。 王瑛自小与父母分离,所有事情都是自己想法料理,故而从小她都极有主见。 她表面上不露半丝声色,暗地里却加紧练功,一套“震元掌”已练得纯熟,只是在“去彼取此”之后的九掌,因她自身功力不足,掌力上大打折扣。 她明白,内力的事情,不是一时半刻便能一蹴而就的,她又缠着师父教她“青松剑法”。有时候,姜如望因玄圣宫内的事务繁忙,实在顾不上教她,她就直接去找师祖。 王瑛十一岁就到了玄圣宫,八年来,自司马素雁以下,人人都对她极是喜爱。 司马素雁更是因王一鸣的缘故,指点的越发详尽,在入冬时节,王瑛已将“春松闻风”、“夏松迎风”、“秋松高风”练就,至于那“冬松雪风”,司马雁因她功力不及,习之有损无益,便不管她如何央求,也不再教了。 王瑛没了办法,眼见十月将近,便禀明师尊,下山去了。崆峒派的弟子,每年都需下山游历,故而姜如望也不多想,只叮嘱她记住师门律条,不要惹是生非。 这番下山,王瑛打定主意要替父报仇,她生性聪颖又非鲁莽之辈,仔细寻思,自忖与东方剑武功相差太远,不如先拣弱的动手。酒色财气四人,虽然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可敌明我暗,只要规划周详,若有人落单,突然发难,未必见得不能得手。 她心中计议一定,便驱马南下潇湘,到洞庭湖边,打听到“酒色财气庄”的所在,仗着轻功灵动,连续几夜潜入庄中查看,却未见到酒色财气任何一人。 有次,偶然间听见欧劲松的妻妾拌嘴,提到钟无仇和欧劲松去了福建。因正主不在,王瑛也不愿意与庄内的那些人为难,便径自来了闽地寻找。 王瑛在福建转悠了好几日,犹如大海捞针一般,一无所获,不由心中沮丧。 八天前,她在南平府的一处君安客栈吃饭,正自盘算是否应该回到洞庭,在酒色财气庄外守株待兔。也是事有凑巧,有两男一女来到客栈门前,呼唤小二牵马,听他们说话的口音,应该是湘鄂一带的人,其中的一个人脸上长满了麻子,便暗暗留上了心。 正好店小二将他们三人引到了王瑛旁边的一张空桌前坐下,席间,王瑛听到,那个长相妖娆的中年妇人叫麻皮脸的“钟大哥”,叫那白净面皮的“欧二哥”,心中便确认是了。 仇人相见,份外眼红,王瑛虽是心中愤懑,可掂量形势,还是沉住了气,想等到夜间,他们分开住下后,再找机会动手。 钟无仇与欧劲松二人,虽然都是江湖上的大行家,可并未留意到她,王瑛又听到,他们明日午前需赶到武夷山下。 晚上,钟、欧二人同住一房,竟是秤不离坨,王瑛眼珠一转,便来到后院,寻着他们的马匹,取下头上银簪,在欧劲松的马儿后腿关节处,轻轻扎了一针,而后便回了自己房间。 这给马扎针的本事,是去年她在收拾一伙马贼时学到的。那伙马贼经常与人打赌赛马,都是在赛马的前一夜,用银针扎马的后腿关节处,那马如同是被蚊蝇轻轻叮了一口,没有太多感觉,也不叫唤,第二日照样能走能跑,可就是跑不快,两三天后又自行好了。 这本来是神不知鬼不觉,可马贼却盯上了王瑛的坐骑,在扎针时,又刚好被她撞见。王瑛上前三拳两脚,就将那几贼人打得满地找牙,那马贼头儿捱打不过,便自行招认了其中关窍。王瑛暗暗记在心里,不想在这当口,还真就用上了。 第二日一早,那三人启程,往武夷山进发,王瑛远远的缀在后面。钟无仇与欧劲松老于江湖,早就发现有人跟随,只是见是一个年轻女子,倒并不太在意。 走了一二十里路,欧劲松便落后了几十丈,任他如何催动马匹,却总是走不快。钟无仇停马等他,待他走近了,钟无仇看了看马,皱眉道:“二弟,你的赛风黄脚力不差的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欧劲松跃下马来,前前后后的看了一遍,说道:“大哥,这畜生没什么毛病,只是右边这条后腿微微发颤,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钟无仇尚未回答,那长相妖娆的妇女捂着嘴,吃吃笑道:“可能这马儿的性情,与欧二哥一样,定是昨夜遇见了一个标致的母马,以致累脱了力。” 钟无仇与欧劲松二人,似乎不太敢与那女人说笑,钟无仇说道:“慕容姑娘玩笑了。现在时辰尚早,前面也只有二三十里地,我们慢慢的往前走吧。” 他二人不放马疾驰,欧劲松便尽可跟随得上,王瑛见这三人并辔而行,走得不疾不徐,一时却也无计。 第166章 天道昭彰,雨雷惊,观音面(六) 又走了一阵,道路变窄了些,只容两马并行,钟无仇走在最前面,妖娆妇人在中间,欧劲松在最后面,三骑马形成了一条直线。 王瑛心中念头一转,大叫一声“借过”,纵马疾奔,便从欧劲松与那女人身边驰过,靠近钟无仇时,手臂一伸,从马后的箱笼中拿起一个包袱。 钟无仇临变神速,一掌向她肩膀斩来,王瑛矮身避过,胯下马儿毫不停留,疾冲而过。钟无仇自己,本来就是做没本钱买卖的祖宗,现在见这个女娃娃当街抢夺,如何不怒,当下拍马便追。 王瑛所骑的那匹马,是她十八岁生日时,姜如望送的西域良驹,钟无仇的马也是上上之选,两者的脚力差不了多少。可是,钟无仇起步略晚,追了一阵,还是只能望见王瑛的背影。 钟无仇怒声咒骂,奋力催鞭,只想追上这个女飞贼,让她见识见识钟大爷的手段。 两马奔驰如电,一瞬间已转了好几个山弯,钟无仇一直追到了武夷山脚下,看见自己那个包袱,端端正正放在一个大石头上,而那个女子,连人带马都已不见。 钟无仇四面打量一番,这才跃身下马,全神戒备,缓步向那包袱走去。深秋时节,地下堆积很厚一层枯叶,在他的足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待走到石头跟前,又前后左右一望,见毫无异状,料想那女飞贼见他穷追不舍,心中害怕,便把包袱抛下了。 这个包袱的打结手法,只有他四兄弟才会,钟无仇一看,便知包袱未曾动过,便冷笑一声,伸右手拿起包袱,往肩上一搭。就在此时,左脚脚踝处一阵剧痛,他应变奇快,提气向右一跃,蓦然见枯叶纷飞,那女子从地上直跃而起,右手剑寒如电,直刺心窝。 先前王瑛到了武夷山下,见地上枯叶甚厚,便赶走马儿,将包袱放在石上,拔出长剑,趴在石头左侧,将身下枯叶悉数盖在自己身上,待到钟无仇走近,便暴起发难。 钟无仇武功极高,剑刚入肉一寸,便反向跃开,若再慢得片刻,长剑刺入脚踝关节,这只脚就只能报废了。饶是如此,脚上已被割开了一大道口子,血流如注。 王瑛剑来如风,钟无仇的醉八仙拳掌,脚下功夫本就占到六七成,现在他左足剧痛,闪避不灵,慌乱之间,左右双臂又各着了一剑。 虽然这两剑入肉都不深,可他见这姑娘剑法凌厉之极,心胆俱寒,锐气尽失。耳中听到马蹄声急急而来,知道是欧劲松来援,强振精神,边打边退。 欧劲松见钟无仇追那小姑娘,本来也不太在意,他自己与钟无仇纵横江湖近二十年,早已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这小姑娘虽然身形灵动,却哪会是大哥的对手?可不知怎地,莫名的有些心惊肉跳,终究是放心不下,便与那妖娆女子商量,换了马匹,一路快马加鞭的赶了过来。 欧劲松见钟无仇满身是血,被那个小姑娘一柄长剑逼得连连后退,眼见势危,顾不上惊诧,暴喝一声,从马上直跃而起,身在半空,右掌击向王瑛的肩头。 王瑛伸左掌相接,只觉对方内力沛然而至,左掌招架不住,胸腹间一阵剧震,百忙中圈转长剑,一式“松针秋霜”,朝欧劲松“檀中穴”直刺。欧劲松身子临空一侧,左掌松开,稳稳站在地上,见这小姑娘剑法精妙,不敢小觑,双手平举,左拳右掌,屏气凝神。 王瑛刚才右手剑攻钟无仇,左手接欧劲松一掌便只有五成内力,胸中气血翻涌,喉头一甜,她硬生生的忍住,没有吐出那口鲜血,心知自己已身受重伤。现在若再动手,必定不是欧劲松的对手,她动念极快,一剑又向钟无仇劈去,钟无仇身形往左一闪,让开长剑,欧劲松又是一声低喝,挥拳打向王瑛的左肩。 王瑛并不回身,只是向钟无仇右侧急冲而过,她咬紧牙根,沿路拼命飞奔。欧劲松兄弟情深,略一迟疑,见钟无仇气喘吁吁,便扶他坐下,撕下一幅衣袖,为他裹住脚踝上的伤口。 这条道路直通向武夷山中,王瑛本就算定,欧劲松不会舍弃钟无仇而来追她,她本想进山后,找一处隐蔽所在躲藏起来。她提气亡命般直奔了一两里地,双脚如同灌铅一般,越跑越是沉重,那口鲜血终于压制不住,还是直喷出来,她怕留下血迹,已提前拿出一方手帕接了。 王瑛心中暗暗叫苦,进山之后,只有这一条道,别无岔路,道路两旁虽有树木,她受伤之后,已施展不了轻功,无法跃上,那二人要不多时,就会追了过来,却去哪里找藏身之所? 又跑了一段路,王瑛看见前方二十丈开外,右侧的山坡下,隐隐有一所低矮茅房,她略一思索,将手帕中鲜血洒了一些在路上,继续往前再跑,每隔三五丈便洒下几点鲜血,一直跑出一里多地。 她将帕子放入怀中,又倒走转来,在离茅屋十数丈外,从道旁斜坡下去,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到了茅屋之中。 她看见这茅屋废弃多年的样子,索性连柴门都不关上,斜靠着墙坐了下来,不停喘息,只觉周身骨骼欲裂,胸中疼痛异常,整个人几欲晕去。 迷糊中,听到有人叫道:“这里有血迹!”正是那欧劲松的声音,紧跟着听到另一个声音道:“我们朝前追,抓住那个女贼,我要活剐了她。”空山寂静,声音传出很远,听得钟无仇一轻一重的脚步声过去,他足踝受伤,左手拄了一根树枝,走路一瘸一拐,他成年打雁,今日却被雁啄瞎了眼,心中愤懑异常。 过了一会,听得欧劲松说道:“怪哉,血迹到这个地方,就再没有了。”钟无仇道:“二弟你看,那边有座茅房。”欧劲松道:“大哥你在这等等,我去看看。” 王瑛强忍疼痛,奋力振作精神,右手握紧长剑。 第167章 天道昭彰,雨雷惊,观音面(七) 王瑛听到钟无仇说道:“二第,茅草房的门都是开的,那女贼看样子还不到二十岁,应该不会有这种胆识,血迹到前面就不见了,会不会是慕容娘们的......” 欧劲松道:“大哥,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慕容婆娘是上面那位的姘头,枕头边吹风,上峰就差遣我们兄弟过来,可这婆娘的武功,实在不在你我之下,在这里都吃了这样大的亏,看她步伐虚浮,落足沉重,分明就是伤得极重。” 二人似乎都在思索,良久没有声音。王瑛手持长剑,屏气凝神,防他二人突然闯入,心下寻思,听他二人的言语,似乎在这武夷山中有一个极厉害的人物。 又听到钟无仇讲道:“她说她师姐并未回山,师侄已被她打成重伤,我们只是去将那些灵草尽数扯干净,带回去就成了。” 欧劲松道:“我觉得她说的大有不尽不实之处,若她师侄已为她所伤,何以她自身反而受了重伤?若是只是将那块灵草铲除,只需让门内一二层的人去做就是,何以她指名道姓要你我兄弟出马?”钟无仇踌躇道:“依你说,她是需要我们兄弟去为她拼斗?” 欧劲松苦笑道:“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她的武功半分也施展不出,按理说,不会巴巴跑来送命,只是其中缘由,委实让人摸不着头脑。”钟无仇又道:“可是上峰差遣下来,我们又不得不去。” 王瑛听到欧劲松压低声音说道:“大哥,我这里有个计较。我们且回去在山下等她,待她到后,就说刚才追那女贼,眼见就要追到了,却有一个女人忽然出来抱起了那个女贼,如飞一般的跑进山里去了,她虽然抱了一个人,可我还是追赶不上。反正大哥你身上也确实有伤,我们就这样说,看她有什么反应,你看怎样?” 钟无仇想了一会,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罢,我现在左脚被刺了一剑,委实不便动手。只是便宜了女贼,咦,那女贼使的是崆峒剑法。” 王瑛听到二人脚步声渐离渐远,最后杳不可闻,方才放松下来,这一松弛,便觉一身疲累欲死,蓦地眼前一黑,便昏晕过去。 待她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只觉左边胸口疼痛已极,长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疼痛依旧,她自知是经脉已受重创。 时已隆冬,武夷山虽地处南方,然山中晚间还是寒冷得紧,王瑛不敢举火,只是打坐调息,运功疗伤,连续过了五日,倒不曾见钟无仇等几人过来。 她运起师门心法,疗伤已有几日,感觉似乎略好了些,可手脚上却无半分力气,特别是左胳膊腋窝处,还是痛得厉害。她行囊中备得有些干粮与清水,每天只吃一小点,五天下来,也堪堪吃完了。 这日,她强忍疼痛,振作精神收拾东西想觅路下山,却需爬上道路旁的陡坡,若在平常,也就微一纵身就上去了,毫不费力。 可受伤之后,这小小的一个坡,她爬了几次都跌了下来,累得她气喘不住,最后一次,左胸剧痛,疼得她眼前金星乱冒,方才不敢再试,只得又回到茅草房中。 这茅草房所在之地,无食无水,王瑛拣了些松柴引火御寒,又苦捱了两日,本想今天若再爬不上去,便只能守在坡下,待有行人经过时,出口呼救,总不能在这坐以待毙。 结果,正要出门时,忽然下起了暴雨,便只得在屋内等待雨停,而无巧不巧,杨重梧竟会来到此间避雨。 杨重梧听王瑛讲完,心知那个姓慕容的女子,必是那日的美妇人无疑。钟无仇与欧劲松若真如王瑛听到的那般,与姓慕容的女人说,那女人定会认为师姐已经回山,自然就不敢再来啰唆。 此事说来极险,若不是王瑛想着为父报仇,冷不丁伤了钟无仇,七日之前,他们就已上山了,周小颦功力未复,自然不是钟无仇与欧劲松二人的对手,以那妖娆女子与钟欧二人出手之狠辣,周小颦定然无幸。 若非大马猴途中捣乱,杨重梧出手相救那老妪,便应该已经走过了这里,自然不会留意到这个茅屋,要不是这场蹊跷大雨,他也不会来到茅草屋中。 隆冬时节,有如此雷雨,确实罕见,似乎冥冥之中,神灵指引,环环相扣,天理昭彰。 第168章 天道昭彰,雨雷惊,观音面(八) 一念及此,杨重梧激灵打了一个冷战,见窗外云开雨霁,还是有些替那周小颦担心,便对王瑛说道:“瑛妹,你现在能走了么?” 王瑛略一运气,感觉手脚都已有了力气,只是内息在“大包”、“乳中”诸穴附近时略有窒障,还有些微隐痛,可与先前相较,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她父亲是医道大家,她自己也略明医理,知道这是肺脉受创后应有之相,只要每日调息,再加上外力按压,过些时日,便能痊可。这几个穴位都位于胸部,杨重梧虽和她两小无猜,可终究二人已经长大且男女有别,却不方便援手了。 王瑛道:“怎么不走?在这个劳什子地方呆了七八日,气闷死了。”说完,王瑛提了行囊,当先出门,杨重梧见她说话中气充沛,便微微一笑,随后跟上。 王瑛走到前几天爬了好多次都上不了的大坡处,轻轻一纵,便已上去。此时天光大亮,她纵跃之时,才发现身上衣服,既有干了的乌黑血渍,又有泥污,不觉大羞。 她红着脸,对身后的杨重梧说道:“大尾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这样子怎么见人,我回转那茅草屋中换件衣服。”杨重梧道:“瑛妹,前边不远有一条河,你可以上那梳洗一下,再找个地方换衣服,哦,那河中应该有鱼,我还可以给你烤上一条。” 王瑛腹中正饥,咽了一大口口水,依旧红脸道:“你走我前边带路,不准回头。” 杨重梧哈哈一笑,便大步走到王瑛前头,王瑛在身后问道:“大尾巴,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晓得前面有河?你来过是不是?”杨重梧答道:“前面有一条九曲溪,风光秀丽之极,我十天前来过一次......瑛妹,前面马上就到水边了,我呆会再跟你说罢。” 王瑛朝前一望,见一水环山,清澈有如玉带,又惊又喜,低呼一声,发足便向九曲溪奔去,哪还管杨重梧在前在后? 王瑛跑到溪边,蹲了下去,双手掬水,先喝了两口,再洗了把脸。她朝杨重梧这边望了一眼,见杨重梧在离她六七丈外的河边,正削尖一根树枝准备叉鱼,便从行囊中拿出一方帕子,解开了发髻,歪头将一头秀发垂入溪中,用帕子顺着头发轻轻搓洗。待她洗完头发,净了手面,便提了行囊,去旁边树林中换了衣服。 过不小会,她从树林中走出来,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她身着一身草绿色衣服,面白唇红,长发未干披散,真如晓露芙蓉一般。 王瑛又去溪边,将换下来的衣服清洗完毕,挂在一株树丫上晾晒,忽然闻到一股油脂香气。 那边杨重梧已架起火堆,将一尾两斤左右的鳜鱼,哔哔啵啵烤得金黄,正往外溢出油脂。王瑛飞步向前,夹手夺过,见烤鱼正往外冒着热气,便轻启红唇,吹了几口,这两日饿得紧了,也管不得是否烫嘴,一口就咬了下去。 杨重梧在西域山谷中独居七载,烤鱼的手艺比之于他的武功和医道,可能只高不低,王瑛一口下去,端的是外焦里嫩,脂香四溢,自是停不下来。 杨重梧打趣道:“师姐,你刚才使的‘雁凌翔’轻功和那一招‘无中生有’,可帅得紧啊,只是师祖若见了,可能要气得半死,我们崆峒派的绝技施展出来,只是为了一条烤鱼,哈哈。” 王瑛嘴不得闲,只拿眼睛恶狠狠地瞪他,杨重梧知道她刁蛮,便不敢再开玩笑,伸了伸舌头,端正神色,把下山后的事情拣要紧的说了。 王瑛忽然问道:“你说大师哥现在还在京城?”杨重梧听她问起大师哥,不由想起尹小青,他不善作伪,面色一黯,点头答道:“应该还在的。” 王瑛低头吃鱼,倒也不曾留意,终于把烤鱼吃完,把鱼骨扔进火堆之中,取帕子擦了擦嘴巴,双手一拍,笑道:“你说那周小颦姑娘如同神仙一般,你定是一见钟情了?嘻嘻,不要害羞,大尾巴,你就承认了吧?”她自小和杨重梧言笑无忌,今天又被他连连取笑了两次,她伶牙俐齿,哪有不找回场子的道理。 杨重梧没有跟她说起过柳如萍,那是他内心最深处的记忆,偶一翻动,就会隐隐心疼。当下他红脸说道:“瑛妹,你不要胡说,在我心里,她就和你一样,都是我的亲妹子。”王瑛见他脸红,越发不依不饶,又笑道:“哟,我和你认识十几年了吧?你和人家才见一次面,就已经是亲妹子了,还说不是一见钟情?”杨重梧知道和她斗嘴,自己远非她的对手,便索性藏拙,闭嘴不再言语。 王瑛见他不说话,望他一眼,说道:“好吧,看在这条烤鱼的份上,饶了你吧,你现在带我去见见神仙。”杨重梧问道:“什么?”王瑛白他一眼,道:“你不是要去送礼感谢人家吗?我和你一起去啊,也见识见识这‘仙游门’的神仙。” 第169章 天道昭彰,雨雷惊,观音面(九) 王瑛吃了烤鱼,施展轻功已不成问题,杨重梧在前边领路,二人来到周小颦所居之处。 一上平台,王瑛见到如此胜景,惊呼出声,睁圆双目,就想踏步上前,去打量那只丹顶鹤。杨重梧一把将她拉住,躬身提气说道:“贤主人请了,杨重梧前来拜会。” 凉亭顶上,那只丹顶鹤本在打盹,被他声音惊醒,望了望他,将翅膀张开,忽闪两下。 跟着一个不疾不徐的声音说道:“不必客气,请进来吧。”杨重梧听这语声清晰异常,如在耳边说话一般,料想此人便是周小颦的师父,恭声说道:“多谢前辈。” 这才直起身来,带王瑛走上小桥,王瑛东张西望,觉得山中小湖、水上桥亭,均是新奇之至,简直不带半丝人间烟火。 过了小桥,那正中的茅顶小屋的房门开了,周小颦走了出来,笑着招呼道:“杨大哥,我师父有请。”王瑛眼前一亮,周小颦今日穿了一身白衣,肤光若雪,眉目如画,清秀脱俗,隐隐似有飘然出尘之感。王瑛一看之下,竟然生出一丝自惭形秽的感觉,和这姑娘一比,仿佛自己还是穿着那一身脏兮兮的衣服。 杨重梧道:“周姑娘,你的伤都好完了?这是我的师姐,王瑛,师姐,这一位就是周小颦周姑娘。”周小颦微笑着望向王瑛,说道:“好美丽的姐姐!”王瑛牵着周小颦的手,叹气说道:“周姑娘,你才是真美,美得就和那画中的仙子一样,先前大......我师弟说起的时候,我还不信。” 周小颦玉面微红,侧身说道:“两位请进。” 杨重梧与王瑛进了房间,这房中的摆设与周小颦房间基本相同,只是靠墙壁正中处有一张桌案,上面有两盏油灯、两个烛台和一个香炉。 香炉中的紫檀轻烟袅袅,桌案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纸边缘四周都有些陈旧,看来颇有些年头了,画中一个女子腰悬短剑,身着淡黄绸衫,云鬓如雾,眉如新月,目若朗星,一张脸秀丽绝俗,画中女子似凭虚立于山巅,有如凌空仙子,英姿曼丽,神采飞扬。 他二人正看画出神,一个极平和的声音道:“这是我的师祖,也是仙游门的开山祖师。”杨重梧和王瑛循声望去,见地上一个蒲团上端坐一人,高鼻玉面,长眉慈目,脸含微笑。 杨重梧与王瑛见她气质沉静,冲虚恬淡,料想便是周小颦的师父。果然周小颦说道:“杨大哥,这是家师,老人家名讳是‘玉英’。”二人忙躬身行礼,说道:“晚辈见过玉英大师。”玉英大师站起身来,摆手说道:“两位不必多礼,请坐。” 玉英大师说话声音不疾不徐,语致平和,却隐隐自有一种让人无法拒却的威仪。杨重梧与王瑛直起身来,见她约莫五十左右年岁,身量甚高,比王瑛要高出半个头来。 二人待她在桌案旁边的椅子上坐定后,方才在左面的两张竹椅落座,周小颦垂手站在师父身旁。 玉英大师含笑说道:“山居清贫,无物以飨远客,二位不要见怪。”杨重梧站起身来,躬身说道:“晚辈二人得蒙前辈赐见,已是莫大福缘,焉敢再有叨扰?晚辈此来,是向前辈请罪来的。” 当下,他将为避金龙岛毒瘴,来玉女峰取走十二株三色三叶青之事讲述一遍,他担心周小颦为她师父怪责,便只说是在周小颦受伤之后,他才自行采摘的。 玉英大师静静待他说完,方点头说道:“此事我已听小颦说过了,杨小侠宅心仁厚,此举是为了沿海千万生灵,我若吝啬这几株灵草,岂不是太也小气了,再则若非你仗义援手,我这徒儿可能已经遭了毒手,若细论下来,我还要谢谢你。” 杨重梧长吁了一口气,这十几天来。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移去了。又听得玉英大师轻叹一声,道:“世间万事万物,皆自有其缘法。十几年前,我带小颦上山之时,一株百年古树,突然为风刮倒,我手占一卦,卦象明示她十七岁时,会有一道大劫,不想是应在这件事上。只是,那金螭千载修为,此次恐是在劫难逃了。渡劫飞升,终是有干天和,唉,可惜,可惜。” 王瑛与杨重梧对视一眼,都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便望向周小颦,周小颦见他们眼带询问,便缓缓摇头,她也不知道师父在可惜什么。 杨重梧从背上解下玉观音,恭恭敬敬的放在矮几上,说道:“前辈,这三色三叶青是天地之间的灵根,为无价之宝,这次取去了如许多株,戚将军让我给前辈送一件礼物,权表感激之情。”他边说边将包裹赤玉观音的两层布展开,宝玉自带光华,室内为之一亮。 周小颦咦了一声,轻声呼道:“师父.......”玉英大师将手微摆,止住了她的话,站起身来,在赤玉观音前躬身施礼,王瑛忙也站起身来。 玉英大师掐子午、抱太极,行的是道家之礼,礼毕,侧身望向杨重梧,沉声问道:“杨小侠,你是听你师祖说起过我?” 杨重梧见她本来双目细长,此时眼睛中神光湛然,又问起师祖,心中颇觉讶异,当下老老实实地答道:“晚辈刚才听小颦说起,这才知道前辈的尊姓大名,没有听师祖提到过仙游门,前辈认识我师祖吗?” 玉英大师怔怔出神,似乎没有听到杨重梧的话,她不开口,其他人也不便询问,一时房内寂静无声。 第170章 天道昭彰,雨雷惊,观音面(十) 过了良久,桌案上烛花一爆,她才仿如惊醒一般,双手将赤玉观音捧起,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之上,坐下来微笑道:“二位请坐,刚才想到一些别的事情,一时入神了。” 杨重梧与王瑛也坐回椅子上,听她继续说道:“我和你师祖有四十三年未见了,人生匆匆,时光荏苒,掐指算来,再过九个来月,便是你师祖八十一寿辰了。几十年前,有几个江湖上的朋友,给我起的名号,唤做‘玉观音’,也只有你师祖和另外少许几人知道,见了这赤玉观音,故而我以为是你师祖和你谈起过的。这礼物很好,我很喜欢,烦请杨小侠回去,向戚将军代我致谢。” 杨重梧欠身应诺,他与王瑛见她眉眼神态,确实与桌案上的赤玉观音有几分神似,揣摩她话中之意,似乎与师祖熟稔之极,却不知四十三年发生了什么,让这二人几十年不曾往来。 周小颦低声问道:“师父,你和杨大哥的师祖很熟吗?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玉英大师轻哂道:“傻孩子,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莫说是你,便是你父母怕都还没有出世。” 玉英大师双目一凝,望向杨重梧,杨重梧在她一双细长眸子打量之下,竟然感觉有些不自在了。 玉英大师道:“杨小侠的内功很高啊,几乎已到了由实返虚、自真归朴、深藏五蕴的境界,看你呼吸吐纳,似乎又不是崆峒派的内功,老身孤陋寡闻,倒是有些不明白了。” 杨重梧见她眼光如此老到,心中着实佩服得五体投地。自下崆峒山以来,只有白莲教的教主唐赛儿,也需要试他一掌,可这位玉英大师,只是目光灼灼的这么一望,就知道他修习的不是崆峒内功,无怪乎能与师祖论交,真是神乎其能了。 他心中隐隐以为玉英大师要略胜于唐赛儿,其实却不尽然,玉英大师的师门渊博,于武林中各大门派的武功均有涉猎。 另外,玉英大师在几十年前与司马雁琴瑟谐和,这“玉观音”的雅号,便是司马雁年轻时给她取的,所以崆峒的武功她知之甚笃。只是她二人相处时日甚短,莫说杨重梧和王瑛,便是姜如望与王驰威他们,也不知晓师父的这段往事。 杨重梧站起身来,恭声说道:“前辈动问,晚辈不敢隐瞒。”便将儿时在昆仑山中,跌入山谷之事分说一遍。 王瑛曾听他说起过,倒还罢了,周小颦却感觉惊悚新奇,几次想开口说话,可望了望师父,终究没有开口。 玉英师太脸色一直平和,如湖水之深,却未见一丝波纹,静静听他讲完,方轻叹一声,道:“我先前尚觉奇怪,金螭修行千岁,为何现下会有此劫,原来如此。不想几十年后,神驳又至,神驳一现,群妖归天。”她说这话时,有如喃喃自语,声音极轻,可杨重梧内功深湛,却隐隐听到,不禁问道:“前辈,你说什么?” 玉英大师莞尔一笑,说道:“少年人,莫要心焦,该你知道的,你迟早会知道。你的师门,和你所修习的九阳真经,都和我有些机缘。我只提醒你一点,那金螭千载修为,濒死一击,自然是非同凡响,你切莫大意。” 杨重梧心中迷惑,问道:“前辈,金螭是什么?”玉英大师道:“龙分九种,烛、应、青、苍、虬、火、黑、雨、云。九类之外便为螭,螭蛰伏在地,若渡劫功成,升天则成云龙,渡劫不成,则灰飞湮灭,不坠轮回。” 少停,她面上微现怜悯之色,继续说道:“螭在地为妖,能升天成龙者,百中无一。”杨重梧点头道:“原来如此。” 忽然,玉英大师双目中电光一闪,神情郑重,问道:“你骑上驳背了吗?” 第171章 霹雳烽火,战鼓寒,金龙殇(一) 官道之上,二人一马,王瑛坐在黑马背上,杨重梧步行,马蹄得得,走得不紧不慢。 王瑛嘻嘻笑道:“大尾巴,自从下山来你就跟丢魂一样,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舍不得周姑娘啊?”杨重梧拿她是没有一点办法,只得认真摇头说道:“这位前辈有些奇怪,问我骑上驳背没有,我回答说没有,她便顾左右而言他了,真不知道是什么机锋。而且,同样的话,白莲教的教主唐赛儿也问过,后来也是什么都不肯说的。” 王瑛道:“是啊,神神道道的,莫非那驳背上,有什么玄机不成?”她眼珠一转,朝杨重梧挤挤眼睛道:“你说这玉英大师和师祖是什么关系,我看她年轻时定然美貌得很。”杨重梧笑道:“好啊瑛妹,你竟然敢瞎猜疑,看我回去不把你这话禀告师祖。” 王瑛急了,在马上伸出手来揪他的耳朵,就像儿时一样,杨重梧偏头躲过,听到王瑛气呼呼的叫道:“大尾巴,你要是敢跟师祖说,我一辈子都不来理你。” 就在杨重梧偏头之时,一骑青马从右侧快速驰过,马上一个白衣女子背影婀娜,杨重梧心中大震,待定睛再看时,人马俱已消失在弯道山后。 杨重梧正要追将上去,忽觉左耳一痛,王瑛的纤纤玉手已揪住了他的耳朵,说道:“好啊大尾巴,我还以为你老实得紧,看不出来你一见了漂亮姑娘就想入非非。” 杨重梧苦笑一声,心里却翻涌不住:“是她吗?应该不是吧?若不是,背影怎会如此相像?若是她,又怎地不是骑的枣红马?” 王瑛见他并不还嘴,自觉无趣,听见后面又有马蹄声传来,心想一个大姑娘揪着一个青年男子的耳朵成何体统,俏面飞红,便松开了手,只拿一双秋水般的大眼睛恨恨地瞪他一眼。 待转至弯道,杨重梧凭目远眺,哪有黄马的半丝踪迹,内心深处的那丝隐痛又扩散开来,虽然官道上有行人三三两两,却如同独自行走于莽荒之地,四周尽了无生意。 过了许久,仿佛一个声音从遥远之极的地方传了过来:“跟个哑巴一样,我明天就去京城找大师哥去,才不要跟个木头说话。”杨重梧甩了甩头,笑道:“师姐,你本来就是要去找大师哥的,只是在找理由罢了。” 王瑛又红晕了双颊,瞟他一眼,过了一会,也认真说道:“玉英大师说那个什么金螭厉害得不得了,我还是和你一起吧,多少有个照应。” 他二人情同兄妹,杨重梧怎会不知道她的担心,便道:“瑛妹,这是行军打仗,千军万马之中可不是以个人武力能决胜负的,况且军旅之中,女子有诸多不便,你放心,我一定会加意小心的。” 二人进了南平,在集市中买了一匹青驴,王瑛叮嘱了好几遍,才骑上青驴望北而去,杨重梧自回了军营。 此时已是腊月二十八,进了帅帐,中军见到是他,也不通禀,让他直接进去,戚继光正对着沙盘出神,并未留意到杨重梧。 过了小半个时辰,戚继光抬头转身,杨重梧便将武夷山之行的情况说了,见戚继光沉吟不语,便问道:“戚将军,你计划何时攻岛啊?”戚继光眨了眨眼,笑道:“快了。今天刮了一天的北风,怕么是要下雪。” 果如戚继光所言,腊月二十九早晨乌云满天,风是没刮了,却下起雪来。刚开始是雪粒子,后来就是雪花了,闽地气候温暖,极少下雪。 军营中将士都奔出来看雪,欢声笑语,嬉笑打闹,好一幅瑞雪兆丰年的过年景象,戚继光破例让各军休整,不必练兵操演。 那雪初时落地消融,待得午后,地表凉透,便积起雪来,雪一直下,至酉时已有一尺多厚。 临近年关,军中膳房食物极丰,晚餐是炖肉,只是军中无令不得饮酒,有不少军士闹着要饮酒赏雪,便有几个将军去帅帐讨令,都怏怏而回,传令道:“大帅说了,明天便是除夕,今天若是饮酒,明日便不能尽兴,明日俱可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军令如山,那些个好酒之徒,虽然心中痒煞,却也只能安心等待十几个时辰。 第172章 霹雳烽火,战鼓寒,金龙殇(二) 第二日卯时刚至,军号大响,众军从床上跃起,叫道:“大帅点卯。”大家穿戴齐整跑入操场,此时雪已住了,场地中央,搭起一座将台,戚继光满面肃然,端然正坐,杨重梧站在右侧。 众军列队,各军清点人数,一刻钟后,值日官报人员到齐。 众军肃立,戚继光站起身来,扬声说道:“两年以来,金龙岛倭寇依仗毒霾屏障,沿海骚扰我大明边境,杀我兄弟,辱我姐妹,多少人因之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等身为大明将士,百姓守卫,昂藏七尺男儿,若不能护我兄弟姐妹,保我大明疆土,岂不辜负朝廷之愿,百姓之望?岂不枉对我们腰间之三尺青峰?天幸杨大侠已配制出避瘴灵药,我们今日直捣金龙岛,众军戮力向前,奋勇杀敌,尽诛倭寇,就在今日!” 众军近来就窝着一股气,只是那毒瘴厉害,奈何不得,此时听到大帅将令,无不气血沸腾,意气风发,齐声狂吼:“杀!杀!杀!”声震云霄。 戚继光点将,如此这般,一一号令完毕,大军开拔。要不多时,便到了海边,此时有大小战船百艘,已在海边应命。众军登船,按令行驶,船上有人将药包分发并详述用法。 战船行得极快,半个时辰后,便到了毒瘴之前,各船停住,检视药包佩戴,便直穿霾瘴,人人无恙,戚继光军纪严明,无人敢发一声,然脸上均露出喜悦之色。 在离岛三十丈外,众船停驶,其时雪虽已止,气温却是极低,众军心潮澎湃,不觉寒冷。乌云蔽空,天光不明,北风肃杀,海上波涛起伏。 戚继光乘坐一艘三桅海船,在高台之上紫色令旗一展,二十艘蜈蚣船一字排开,落帆下锚,各船军士推出佛郞机与虎蹲炮,调整炮口,装填弹药。六十艘海沧船往左侧登岛之处二十丈外集结,在最前的船头站着的便是伍青彪与杨重梧,戚继美率二十条连环船整装待发。 金龙岛上,隐隐传来欢呼斗酒之声,倭兵大多来自东瀛、中土以及琉球等地,其习俗与中土相同,今日正是除夕,倭寇自仗有毒瘴天险,雪风凄紧,天地正寒,便都在房中燃薪取暖,饮酒享乐,连哨兵都不曾派,怎料到神兵天降。 诸船就位,炮卒右手举起,示意炮弹装填完成,戚继光从桌上拿起红色令旗,戟指金龙岛,猛然将令旗向下一挥,迎风张开,旗面殷红若雪。战鼓骤然响如霹雳,将北风撕裂,众军鼓威齐声呐喊,天地为之色变,同时炮弹如雨,分东南西北尽落入金龙岛上,三通炮弹过后,金龙岛上火光冲天。 海沧船发动,每船留操舟之人十人,余人尽皆登岛。三桅海船上,放下一条鹰船,戚继光跳上鹰船,鹰船行驶如飞,顷刻间,戚继光也已登上金龙岛。 戚继美的二十条连环船四散开来,与蜈蚣船一起将金龙岛团团围住,每船上四十兵卒,手持弓箭,凝神戒备。 戚继光与众军登岛,未遇抵抗,岛上倭寇,十之五六,已丧命在炮火之下,余下的大多数,还在懵懂之中,不知发生何事,尽皆抱头鼠窜。 伍青彪、吴顺率领将士扑上,如虎入群羊,砍瓜切菜一般,一时间鬼哭狼嚎,断肢横飞,鲜血四溅,好一个修罗战场。 戚继光浓眉略蹙,四下里一望,将黄色令旗一挥,传令鼓手鸣鼓三声,众军住手。戚继光跳到一块大石之上,杨重梧站在他的身侧,北风咧咧,戚继光须袍飞扬,有如天神,扬声说道:“我体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愿多行杀伐,尔等抛下兵器,趴在地上,我放尔等一条生路,若有拒不缴械者,死!” 倭贼久扰中土,所以都听得懂中土语言,便听得仓啷声一片,倭寇尽都匍匐在地,不敢稍动。有十几个凶悍倭寇,手持倭刀,做困兽之斗,吴顺率两小队上前,转眼之间,尽已伏诛。 戚继光跳下大石,走入俘虏群中,和声问道:“你们谁能告诉我,汪直在哪里?”连问了两遍,有一个年纪较轻的倭寇,手指东面大山,抖嗦答道:“他住在山上的石洞之中。”戚继光顺他手指方向一看,那石山之上,似乎有许多处洞口,便问道:“这山上住得有多少人?”那俘虏答道:“大致有一千人左右。” 戚继光道:“伍将军,你带一千人留在此地,将这些人都绑了。”略顿了顿,长叹一声道:“都是爹生娘养的,家中都有父母妻儿,好生看待,不要为难他们。”伍青彪躬身领命,军士向前,将那一千多俘虏手脚缚了,让他们坐在地上。 戚继光提气说道:“除恶务尽,余人随我上山,活捉汪直!” 第173章 霹雳烽火,战鼓寒,金龙殇(三) 戚继光率众军来到东面石山下面,石山挺拔傲立,在海上有如天柱一般。 戚继光手打凉棚,凝目查看,见上山的道路崎岖狭窄,两面皆是峡谷,虽路窄且险,却无需防备滚石擂木,只是大军行进,多有不便。若是在山脚下,用虎蹲炮或佛郎机轰击,炮弹不能袭远,也不会有多少功效。 略一思索,招手唤来唤来吴顺,让他带前营一千军士上山破敌,吴顺领命,拔出腰中军刀,在空中虚劈三下,身后军卒,化鸳鸯阵为三才阵,狼筅手当先开道,沿山路蜿蜒而上。 吴顺等人,迅捷登山,行了不到一里多地,见前方有一大块平台,正要抢上,忽然,在一块大山石后传出一阵呐喊,紧跟着有几百个东瀛浪人装束的人,从山石后跳将出来,人人手持倭刀,守住隘口。 吴顺左手举起,五指箕张,身后张阿牛与齐老三两根狼筅同时向前疾刺,他二人均是大力之辈,手中所持为特制狼筅,两尺粗细的南方老竹,长一丈八尺,前端枝丫,均为铁制,狼筅尖的三岔刃,更是比寻常狼筅大了一倍,这特制狼筅有八十二斤重,一刺出后,拦、挑、架、叉、缠、铲、镗、旋,嚯嚯生风。 东瀛浪人倭刀削过,狼筅不见丝毫损伤,不敢直撄其锋,张齐二人稳步推进,倭寇节节后退,待众军都上了平台,吴顺暴喝一声:“五!”三才阵变成五行阵,长牌在前,狼筅居中,短兵在后,众军齐声呐喊,地动山摇,呐喊过后,齐整脚步,向前蹍进。两军相接,倭寇之单兵技法不及五行阵法,待戚继光与杨重梧上来时,那七八百个浪人,几已死伤殆尽。 吴顺下令检视众军,重伤者仅十余人,轻伤的也只有四五十人,军医堂的大夫们也已上来,为重伤者止血救治。 略事休整,吴顺见众军士斗志昂扬,群情激愤,便令轻伤者就地休养,余者继续攻山。平台之上,上山路径略宽,吴顺当先,张阿牛与齐老三随后,依旧以三才阵缓步上前。 又往上走了一两里地,说也怪异,竟然一路未遇敌兵,吴顺两眼不停左右逡巡,留神倭寇埋伏,这石头山上,寸草不生,更无树木,不易伏兵。 忽然,军士中哎哟一声惨叫,紧接着惨叫声此起彼伏,有多名士卒滚翻在地,双手抱足惨嚎不止。吴顺望向地面,见不时有刀刃刺出,他心内一凛,大声喝道:“后队变前队,速退!”众军士听令,搀起身旁受伤同袍撤退,仍不时有刀刃从地底刺出,接连有人受伤。 待得所有人全部退回,军士中有近半数受伤,受创部位全在脚掌以及小腿之处。没有受伤的军士,便给受伤的人简单包扎止血,张阿牛小腿处也中了一刀,血流如注,齐老三撕了一块布条,在创口处紧紧绑扎。 吴顺两眼通红,盯着前方路面,这才发现一路上山之时,都是走的石头路,而前方一截路,大约有三十丈上下却是土路,想是倭寇炸断了这一段石梁路,路基镂空,可以伏兵,上架铁网,再覆以毡布,盖上泥土,这泥土风吹日晒,颜色几乎与其他石头路面相同,若非仔细辨认,便不会发觉。 倭兵在下面的铁网缝隙中将刀刺出,着实让人无可抵挡,吴顺双手握拳,牙齿咬得嘎巴作响,泥路两旁,左右都是深谷,除非有一大块铁板覆盖在路上,否则如何能过得去? 他正在犯愁,听得身后军士叫道:“大帅来了。”戚继光在下方时,便听到这面声音有异,便与杨重梧带了诸军医疾步赶来,见地上横七竖八,倒下了一大片。 杨重梧与众军医赶紧救人,那些躺在道路中间的军士,见到戚继光,俱皆咬紧牙关,勉力挪开受伤躯体,让出一条道来。吴顺回身迎上,嘶哑了嗓子说道:“大帅,那群鼠辈躲在地下,过去不得,末将以为,调五门虎蹲炮来,轰它个稀里哗啦。” 戚继光盯着那条山路良久,摇头说道:“轰死地下这些倭寇容易,可这条路便毁了,大军如何上得山去?”过了一会叹道:“吴将军,前营的这一千士卒损伤过半,你下去吧,将受伤军士安顿在山脚下,我让右营上来吧。” 吴顺脸如死灰,尚未开口,那浑人齐老三离得甚近,将戚继光的言语一字不落的听在耳里,大声叫道:“大帅,张阿牛损在这帮狗贼手里,我齐老三定要为他报仇,我是死也不会下去的。” 吴顺单膝跪倒,虎目含泪,说道:“大帅,我自追随大帅以来,已有五载,从未有过如此大败,奇耻大辱,若不能雪耻,为受伤兄弟报仇,吴顺枉活世间!请大帅允我带前营将士继续攻山,若不能拿下汪直,我提头来见!” 戚继光双目凝视吴顺,突然提声喝道:“中军何在?”中军正协助军医救扶伤兵,听到呼叫,忙站身应道:“大帅!”戚继光道:“着右营刘副将领五百军士上来,将受伤军士背到山下好生安顿,调我亲兵队一百人,取我‘火龙布’上来,暂归前营将军吴顺统领。” 吴顺大喜,大声说道:“谢大帅!”站起身来,转头见齐老三以及未受伤的前营将士,都是面露喜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第174章 霹雳烽火,战鼓寒,金龙殇(四) 少停伤卒都已被背下山,亲兵队负了火龙布上来,杨重梧鼻子敏锐,隔老远便闻到一股刺鼻气味,见那火龙布便是一卷麻布,只不知道加了些什么,味道如此难闻。 兵卒将那麻布放在土路开始之处,布卷宽有八尺,比那土路宽了近三尺,亲兵队长便望着戚继光,戚继光将手一挥,亲兵队长便半蹲了身子,运足力气,大喝一声:“开”,朝那麻布卷猛的一推,布卷便沿着土路一直铺了过去,有二十来丈长,如同在土路上盖上了一层地毯,路两侧还耷拉下来。 众人凝神细看,只见麻布上不时有明晃晃的刀尖刺出,亲兵队长燃起了一个火折,退后几步,往那麻布上一丢,“轰”一声响,大家都吓了一跳,见一道火龙向前急冲,迅捷之极。火燃得既猛且烈,离得稍近些的,都感觉炙热难当。 吡啵火声之中,能听到那土路之中传来狼哭鬼嚎的声音,声响自地下而来,让人毛骨悚然。土路尽头处的一侧,有几个人爬了出来,亲兵队早已张弓搭箭,箭如飞蝗,那几人就如刺猬一般,摔入路旁的深谷之中。 杨重梧望着这熊熊烈火,闻到火中气息,想起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记载的“石油气味与雄硫同,故杀虫治疮,其性走窜,诸物皆渗。”便转头问戚继光道:“是石油?”戚继光点头道:“民间唤做‘猛火油’,我在蜀中取了几大桶,本想制作喷火之器,可一直没有成功,计划此次攻岛,可能需要火攻,便用猛火油浸了这火龙布,不想在这里用上了。” 那火燃得猛,烧得却是极快,也就是在二人说话的工夫,那一卷火龙布便已燃烧殆尽,一阵山风吹过,麻布的灰烬便飘入山谷,又现出了土路的路面了,只是经大火烧过,略略有些发黑。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亲兵队长用手摸了摸地面,感觉已不烫手,便向吴顺点头示意,吴顺早已按捺不住,低声喝道:“齐老三,带你的鸳鸯小队随我先行探路。”齐老三等六人应命纵身而起,跟在吴顺身后踏上土路,齐老三的鸳鸯阵队本有十一人,可就在刚才有五人足底受创。 因是探路,吴顺等七人便将脚步放慢,落足却重,步伐齐整,将那路面踏得尘土飞扬,他七人心伤前营同袍遭此暗算,想道他们很有可能终身残疾,再也不能重返沙场,心中悲愤,大是同仇敌忾,视死如归,倒不觉得什么,他们身后的数百将士却将心悬起,几百双眼睛凝视地面,生怕那地底有冒出刀剑来。 三十丈的路程平常抬脚就过去了,可现在似乎没有尽头。 待他七人都安然无恙地走过那段土路,转身过来,众士卒限于军令,不敢欢呼,可每人都长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脸上均现出振奋神情。 吴顺将手一招,前营剩余军士以队为单位,依次走了过去,有几个队十一人只剩一二人,可照样手持兵器,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将过去。 待前营士卒走完,亲兵队一百人跟上,待戚继光与杨重梧过来时,吴顺已按鸳鸯阵法重新编队。 编队完成,吴顺举起右手大声说道:“众位兄弟,战场上的同袍,胜于兄弟手足,而就在今日,前营中有五百一十二人,折损在倭寇手中,他们都是好儿郎,都是我吴顺的好兄弟!我吴顺今日在此发誓,拿下这个山头,灭倭寇,斩汪直,为那些兄弟报仇雪恨,就算我今日命毕于此,也毫不足惜!” 吴顺的声音悲壮深沉,慷慨豪迈,众军士俱是血脉喷张。杨重梧在心中暗暗赞道:“无怪乎戚家军闻名天下,果然个个都是舍生取义的好汉子。” 他不由得偏头望了戚继光一眼,可戚继光却是双眉紧锁,脸上表情似乎大大不喜。 第175章 霹雳烽火,战鼓寒,金龙殇(五) 越往上走,山路愈是陡峭,越发狭窄难行,五尺宽的路面,变成不足三尺,二人并行都甚是艰难,路的两侧,俱是一眼望不见底的深谷。在山腰下,还长有一些低矮的灌木,现在,到处都是光秃秃的。 吴顺带军走了一里多地,四下里尽是白森森的岩石,未见一丝活物,除了他们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一点声响。天色阴沉,空中不见一只飞鸟,整个石山之上,是死一般的寂静与肃杀。 队伍只能以五才阵为单位,单列行进,最前是一个长牌手,齐老三手持特制狼筅跟随其后,他身材长大,看见前方十丈处,有一块万钧巨岩挡住去路。这巨石也是白色,正中有一裂隙,裂隙中又生有六尺高的一方白色岩石,两侧仅有一尺不到间隙,常人根本无法通过。 待走到离那巨岩一丈之处,那“一方白石”竟然转过身来,长牌手与齐老三走在最前,看得分明,这哪里是石头?却是一个人!一个白发白衣的人,还是一个长得有点好看的男人,此刻正向着他们,两道长眉,和眼珠一样黑漆透亮,鼻子高挺,脸白如雪,脸色平静得如岩石一般。 齐老三刚才见到石头转身,吓了一跳,现下见是一个人,便不再害怕,从长牌手身边绕过,两手执起狼筅,直指那人喝道:“你什么人?” 那人突然笑了,眼睛眯成一条小缝,整个人就如枯木逢春,一笑之下便灵动起来,他露出了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张嘴说道:“我是伊藤秀夫,你们回家去吧。”这人说话音调略显怪异,语气却是不疾不徐,而且声音还怪好听的。 齐老三有些迷糊,这人头发雪白,应该年纪不小,可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一双眸子也是清朗得很,明明是个男人,怎么一笑一说话,给人的感觉,就像个女子一般。 现在,这个有些像女人的男人在笑,似乎是与久别的家人温言叙述,可这明明是战场啊,齐老三使劲甩了甩头,双臂将狼筅一抖,粗声喝道:“让开!” 伊藤秀夫又笑了,歪着头望着齐老三,那神情......有如一个大人在看一个调皮的孩子。齐老三莫名的觉得全身有些发冷,却无法忍受他的戏谑的眼神,便将手中狼筅向前一刺。 齐老三没有想要这人的命,只是想将他赶开,所以,狼筅去势并不快,却见那个伊藤秀夫,依旧静静的站在那里,似乎是想不起来后退和躲闪。 眼见狼筅的尖刺都离他不过三寸了,齐老三突然发现,那人凭空消失了! 齐老三又有些迷糊了,耳中听到有人大叫:“小心!”刚刚心下一懔,便觉得头顶一凉,似乎是有蚊虫叮了他头顶一下。 紧接着,他全身上下没有了一丝力气,狼筅从手中滑落,砸到地上,齐老三却没有听到一点声音,脑袋里,却如同火山爆发般轰鸣不休,四周的一切,都在不停摇晃旋转。 齐老三坐倒在地,呆呆的望着落在身前的白衣人,张嘴想问,身体已经没有一丝肌肉能听使唤。他身子本极为高大,坐在地上比那站着的白衣人矮不了多少。 伊藤秀夫脸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左手一直在齐老三的头顶之上,轻轻说道:“你回家去吧。”左手缓缓上抽,一道刀光从他手下泄出。先前,他从天而降,一刀刺入齐老三的头顶百会穴,直至没柄。 待刀完全抽出,齐老三扑地而殁,刀长仅止两尺,刀身雪白,只有刀尖一点殷红。伊藤秀夫对着刀尖吹了一口,那刀便寒光闪烁,再无一丝血滞。 同队的长牌手、长枪手、短刀手一见齐老三被杀,俱红了眼,发一声喊,长枪飞矛同时攻到。伊藤秀夫宛如风中飘絮,似乎只是漫不经心的在空中一转,长枪飞矛尽皆落空。待他转过身来,右手中,又多了一把四尺余长的倭刀,他长刀横削,短刀竖劈,然后凝立不动,长刀归鞘。 时间似乎凝固,因为,刚才打斗的五人都已不动,也就是一瞬,长牌突然断为两截,长牌手、两个长枪手以及短刀手都扑倒在地。 伊藤秀夫出刀实在太快,后面的人,都只见到电光一闪,就已经结束了。他左手短刀横握,还是用那种悲天悯人的目光,看着倒在地上的五具尸首,低垂了头,白发披散下来,似乎在微微叹息。 他感觉又有人上来了,这才抬起了头,见是一个身穿青袍的高个子年轻人,凝视片刻,突然笑道:“你也想回家吗?”高个子年轻人沉声答道:“不,我来送你回家。” 伊藤秀夫眸子瞳孔一缩,声音还是不疾不徐,继续问道:“哦,你是谁?” 第176章 霹雳烽火,战鼓寒,金龙殇(六) 年青人朝地下的五具尸身望了一眼,齐老三头顶中刀,长牌手腹部从左至右被刀削过,整个人都似乎变成了两截,长枪手与短刀手都是脸部正中被刀劈过,每人均是从眉间始,鼻子、嘴唇、喉头都被划开。 可见这人不但出手奇快,而且部位尺度的拿捏,也是精准之极,他抬起头来,望定伊藤秀夫,寒声说道:“你记住了,送你回家的人,名字叫做杨重梧。” 杨重梧本和戚继光走在队尾,虽然距离甚远,然他耳力远胜常人,齐老三与白衣人的对答,他能隐约听见。当听到白衣人自承是伊藤秀夫时,他心中一动,这个名字,自己肯定听人提起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待齐老三狼筅刺出,伊藤秀夫蓦然腾空,他便知齐老三远非敌手,故而出声示警,然一切均为时已晚,伊藤秀夫出手太快,瞬息之间,便有一队五行阵人马尽丧其手。 杨重梧飞身赶到,一到跟前,他突然想起来了,那是在中州大侠孟健英寿诞之日,石磊大哥对东瀛武士伊藤次郎说的:“你回去转告伊藤秀夫,若他再助那汪直为恶,我定不饶他。” 杨重梧看见五位军士的惨死形状,怒火中烧,心道:“大哥,这事小弟便与你料理了吧。”右手将腰中龙泉剑缓缓抽出。 伊藤秀夫是伊藤家族的武学奇才,他五岁起学习剑道,十一岁便开始与人比武,伊藤家族才发现他是一个煞星。第一次比剑,十一岁的伊藤秀夫对阵二十三岁的藤原树边,三剑过后,藤原树边的一颗大好头颅离身而去,带起一阵血雨。 自此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只要与人对战,则必将对手杀死,武功却是极高,东瀛武士有向他寻仇的,有不服挑战的,无一人能得生还,十几年来,死在他手下的武士有两百余人。 他生性冷峻,嗜杀成性,可杀人后,总是流泪叹息,若是不明就里的人,看见他对着尸首沉痛哀悼,还以为他是一副慈悲心肠。 后来,在他二十四岁那年,因杀人太多,犯了众怒,东瀛武士道群起而攻之,伊藤家族虽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却也护不得他周全,他的父亲,也是伊藤家的家主伊藤沧吉,只能让他去中华避祸。 伊藤秀夫走后不久,石磊来到东瀛,语言不通,与人起了争执。适逢伊藤沧吉路过,伊藤沧吉年轻时,在中华呆过三年,会说中国话,将误会澄清后,他把石磊请入家中,殷勤相待。 后来二人切磋武功,更是敬重,石磊在伊藤沧吉住了十几天后辞行,伊藤沧吉才说起,他有一个儿子叫伊藤秀夫的也在中华,如若遇见了,帮忙照拂一下,石磊哪知前因后果,只当了是朋友相托,自然答允。 那伊藤秀夫在浙江登岸,人生地疏,初时倒也平静。而一年之后,江湖中盛传,桐庐至萧山之间,陆续有韦陀门、形意门、金刚门、船拳门被一人挑战,挑战之人,是一个二十几岁的扶桑武士。 这个扶桑武士虽然年轻,出手却是狠辣之极,这四个门派的首脑,都变成了他的刀下亡魂。更可气的是,这四派的门人弟子,看见他邀请师长比武过招,本以为是点到为止,哪想到他一动手便要人性命,便上前理论,但凡是动手了的,都被这扶桑浪人杀死。 这件事情传开,中原武林震动,有些前辈名宿如王驰威、孟健英等,或亲自出马或派遣门人弟子探查此事。不久“翻江奇丐”伍六崎放话江湖,说他的徒弟石磊伸手管了此事,请武林同道暂缓出手,若今后有同类事情发生,那他终身不再饮酒。 石磊那时初出茅庐,江湖之中,十有八九不知道他,然而,翻江奇丐却是大名鼎鼎,他既然立此重誓,只要是武林中人,都不能不卖这个面子。 又过了三日,在诸暨“金刀门”门主董谦的府上,一个白衣扶桑武士上门索战,董谦年过五旬,也就收了三个徒弟,他不介入江湖是非,每天就是习武练字,不想那索命的阎王竟然找上门来。董谦在两年前,与韦陀门的门主赵不权切磋过武功,二人仅在伯仲之间。 董谦自知不是这白衣武士的对手,就交代家人子弟,不得为他报仇,免得无谓送命。到了约定日期,他身披麻衣手提金刀出来应战,果然不到三招,金刀磕飞,但见那扶桑武士刀光如电,在顶门上直劈下来。 董谦见已来不及闪避,干脆闭目等死,家人俱已嚎哭出声。伊藤秀夫的眼睛也已眯上,正自感受那刀刃刺破空气而后劈入面门的兴奋,他似乎已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看见了血花飞溅的灿烂。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第177章 霹雳烽火,战鼓寒,金龙殇(七) 伊藤秀夫听见一阵风声,睁眼一看,董谦已向左移开一尺,也就是这一尺,他一刀劈空,刀劈一半,他斜斜一带,长刀便顺势收了回来。 凝目一望,董谦身旁站着一个身量不高的青年,看年岁与他相若,长眉郎目,脸上棱角分明,身穿一身灰布衣服,颇具大丈夫气概。 伊藤秀夫见他能在电光火石之间从自己刀下救人,不由打量了几眼,心下诧异,又隐隐有些兴奋,自他来中土以来,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高手。 这青年汉子正是石磊,他奉师命收拾这个东洋武士。丐帮眼线遍布天下,伊藤秀夫现身诸暨,马上便有丐帮弟子禀告伍六崎,伍六崎在心内将诸暨的武林人士过了个遍,除了金刀董谦武功、声望都还不错,也没有其它人了,便命石磊速速赶去救人。 石磊是与伊藤秀夫前后脚进的董府,董谦一家人蓦然见扶桑武士上门索战,都听说过这个凶神的故事,心下战战,却不曾发现院子中多了一个人。 及至二人动手三招,石磊见董谦势危,便飞身而出,千钧一发之际,救回了他的一条性命。石磊见伊藤秀夫全力一刀,劈空之后,略一转折便刀已回身,举重若轻,不由也有些暗暗心惊。 石磊让董谦退下,一双冷眸,斜睨着伊藤秀夫,竹杖一摆,二人更不搭话,伊藤秀夫“嚯”地双手将刀一提,便扑了过去,这一场好斗!伊藤秀夫动作之快,简直让人目不暇接,上一劈刀光未消,下一斩电光又起。 十几刀后,满室刀光,刀刃破空之声亦是连绵不绝,董谦脸白如纸,他的三个徒弟更是蹲在墙角,不住呕吐,只因那刀快得匪夷所思,他三人功力尚浅,一看之后,目不暇接,跟着便是头晕目眩,气血翻涌。 伊藤秀夫人随刀转,蹿高伏低,有如鬼魅,刀光如巨涛拍岸,一波连着一波,未见丝毫停歇,石磊却稳如磐石,手中竹杖,或搂或挑,或跘或撩,看似平平无奇,伊藤秀夫长短双刀,却攻不进他三尺之内。二人交战了二百余招,胜负未分。 刀光嚯嚯如电,董谦的三个徒弟,这时连胆汁都已吐出来了,干呕不迭,董谦也是面如金纸,晕眩得几乎站不住身子,他自己知道,若再看一会,必然会无法承受,可如此精彩大战,毕生难得一遇,眼睛哪里转得开? 只见东西南北尽是白光,而中央一小圈是竹杖带起的黄色光芒,看起来是白光大占优势,而黄芒守得却是沉稳之极,白光一遇黄芒,便失了神采。又斗一会,蓦然间,黄芒腾空暴涨,刺破白光,白光黄芒一同消失,室内安静下来。 董谦晕晕乎乎间,看到那青年的竹杖抵住了扶桑武士的喉头,便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伊藤秀夫长刀驻地,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咽喉为人身最柔弱之处,竹杖再送半寸,便要了性命。 竹杖在石磊内力裹挟之下,颤动不住,发出低沉的嗡嗡之声,伊藤秀夫双眼空蒙,既无惊惶也不恐惧,静待自己喉头血花飞溅。 过了片刻,他听到那个用竹棒指着自己的青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想说话,而竹棒气势迫人,咽喉处的肌肉都已僵硬,发不出一丝声音。 石磊将竹杖缩回一寸,伊藤秀夫顿时感觉,喉咙处的所有压迫陡然消失,他往后一纵,如一缕轻烟般飘出门去,亡命狂奔。 他没有说自己是谁,石磊却知道了,名字可以冒充,刀法是装不来的,他没来由的想起了,在扶桑时,伊藤沧吉的满头白发。 经此一战,伊藤秀夫从生平无败到惨败,他成了棒底游魂,信心和斗志仿佛被那竹杖打得魂飞魄散,头发很快的全白了,他从此不再找人比武,只是每天将自己灌得烂醉。 两年后,一个扶桑浪人将他带到了金龙岛,汪直对他非常倚重,每次出岛时,都将他带在身边,抢到的好东西总是先分给他,有一次,在汪直遇到袭击时,伊藤秀夫不自觉地出手相助,他又在对手的鲜血中,找回了昔日的自我。 突然,一阵寒风袭体,将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只见一个剑尖在身前三寸凝立不动。 剑若秋水,多年不曾饮血,剑名龙泉剑,人面寒霜,心伤军士殒命,正是杨重梧。伊藤秀夫注视剑尖,忽而露齿一笑,左脚后撤半步,同时长刀出鞘,迅捷无伦,电光闪烁,竖劈而至,杨重梧微一侧身,长剑圈转,斜挑他的右肩,伊藤秀夫短刀倏出,刀剑相交,嗡嗡不绝。 龙泉剑锋锐,伊藤秀夫的长短刀,也是百炼精钢,虽然刀剑相斫,刀刃略有裂口,可大致能抵得住。二人交手,脚步与手上招数都是极快,杨重梧今日身着蓝衣,戚继光与众军士只能看见白蓝两道身影,迅若游龙般斗在一起,耳中刀剑相撞的声音,如爆豆般响个不停,其势有如疾风骤雨一般,却看不出谁占据优势。 戚继光对杨重梧的武功,本来极是信服,可见这扶桑浪人出手一刀,便毁了一个五行阵队,二人打斗半天没个了局,不禁暗暗为他焦虑起来。现在,这两人缠斗正紧,移形换位有如足不点地,却着实无法可想。 过了半晌,戚继光用眼看了看亲兵队长,亲兵队长点头会意,低喝一声:“持弓!”亲兵队一百人放下手中兵器,从背上取下弓箭,张弓搭箭,对准前方,他们习练有素,并非瞄准单一目标,而是上下左右中,均有二十箭支,若杨重梧万一落败,百箭齐发,伊藤秀夫插翅难逃。 第178章 霹雳烽火,战鼓寒,金龙殇(八) 众人屏住呼吸,听得那炒豆般的声音,毫不停歇的响了一两百声,蓦地见杨重梧一个筋斗飞上半空,剑光如虹横掠,右足在巨石上一点,便跳至亲兵队长身前站定。 众人都觉得有些莫名所以,亲兵队长见伊藤秀夫正背身直立,左右双手均垂在身子两侧,长短刀俱在手中,正要发令,见杨重梧长剑还鞘,便硬生生的将喉头那个“射”字咽了下去。他常年练习弓箭,眼力远胜常人,杨重梧还剑入鞘之时,看见龙泉剑剑尖有殷红一点,稍瞬滴落尘土不见。 伊藤秀夫一动不动,脊背挺得笔直,山风微拂,白袖轻飘,他徐徐转过身来,喉头还在汩汩往外冒着鲜血,胸前的白衣,已被血迹染红了一大片,双目黯淡,望向杨重梧,似乎是不可置信,又像是充满询问。 同是习武之人,杨重梧自然明白他此时的意思,轻叹一声,点了点头,说道:“你的刀法很好,长短刀配合也没有破绽,只是对手若身在高处,你仰头时,短刀护卫不足,而破绽正在咽喉。” 杨重梧话音刚落,伊藤秀夫手中的长短刀一齐落在地上,紧跟着,人也扑倒在地,他在死前得到了答案,他的刀法很快,这种破绽是稍纵即逝的,可石磊和杨重梧两人,偏偏都是能抓住这个破绽做致命一击,所以,他死了。 杨重梧对吴顺道:“这人是个武痴,一死债消,将他移到一旁吧,不要踩踏作践他的身体吧。”吴顺依言,让军士将齐老三和伊藤秀夫几个尸身抬到路边,略作修整,继续缘山而上。 穿过那块巨石,道路比先前要宽了不少,天色却猛然阴沉下来,众人都觉得一阵寒冷,而且,越往上走,,这种阴冷的感觉似乎是越来越强烈了。 一路之上未有敌军,道路两旁,尽是些如人形的石柱,说是石柱也不尽然,有点像是石头骷髅,当山风穿过这些石头骷髅上如眼睛、嘴巴的孔洞,就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之声,着实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戚继光军纪严明,众军不敢东张西望,更不能交头接耳,只是,那山风如有形之物,如一支冰凉的爪子抚过脖颈,有胆子略小些的,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吴顺带前营当先而行,中间是戚继光、杨重梧与亲兵队,最后面是一百名右营军士,拖着十架虎蹲炮。 天色愈发暗沉,应该只是巳时时分,太阳却像是急着落山一般。大军走过山腰,前方现出一大块平地,平地之后,便是汪洋大海。 在平台的中央靠左面些,有一个高达十数丈的石柱,形状诡异,上下粗细相差不大,拔地而起,却是扭曲着指向天空,石柱顶端吊着两个人,戚继光与杨重梧对望一眼,这十来丈高,都不知道是如何将人吊上去的。 诡异石柱的右侧,乌泱泱的跪满了人,当先是两个老者。戚继光一眼就认出,那个跪在左面的身穿绯色长袍的男子,中等身材面黑长须,正是倭寇头子汪直,此时他正目无表情,只是望着石柱发呆。 汪直的旁边,是一个年纪更大的老者,脸上肌肉都陷了进去,如同一张皮包了骨头,就如骷髅一般,可这骷髅会动会说话,他不停的朝石柱磕头,嘴里大声唱诵着,杨重梧等人,却一个字都听不懂。 吴顺止住了众军前进,因这场景极为蹊跷,他也不敢贸然行动。杨重梧与戚继光这时都已看清,石柱的顶端,有一个轮子,轮子外圆处有一根粗大绳索,绳索一端捆着那两个剃头梳髻的浪人,一端垂到了地面,看来那两人就是在地面捆好后,用这轮子与绳索吊上去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正犹疑之间,杨重梧突然感觉脚下动了一动,忙低头去看,脚下却一无异状,紧接着,又觉得脚下的土地不停在动。这时,戚继光与众军都觉察到了,似乎这整座山都活了一样,微微颤动不停。 就在地动之时,那如骷髅的老头像疯了一样,不停磕头膜拜,唱诵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声音尖锐凄厉,随着海风远远传了出去。 大地在动,而且,越来越剧烈了。 第179章 霹雳烽火,战鼓寒,金龙殇(九) 此时地下,仿如有千军万马奔腾,吴顺面色大变,军刀一举,大声喝道:“迎敌准备!”众将士齐声呼应:“有!”各人执了武器,摆开阵型。 汪直与那群倭寇仍旧跪在地上,一无异状,那枯瘦老者此时已停止喊叫,只是叩头如捣蒜一样,额头早已磕破,满面鲜血。 蓦地,听到“哞——”的一声巨响,人人耳边似闻炸雷,声响在山谷中回应不绝,左面山坡上,忽然长出一个庞然巨物,黄金闪闪,还在迅速生长。 待定睛细看时,哪里是长出什么东西来,分明是山坡的石壁上,有一个两三丈见方的大洞,一条黄灿灿的长型活物从那里蹿将出来,因极是长大,出来时又迅捷异常,众人先前又未注意到山洞,故而突兀望去,似乎便是从山上长出来的一般。 那金色巨物一口将石柱上的两人吞入腹中,身躯一绕,已盘在石柱之上。 众人震惊不已,瞬间安静下来,此时,除了枯瘦老者磕头抢地的砰砰声外,再无一丝声息,过了片刻,前营中有人结结巴巴的呼道:“龙......是龙。” 众人都是睁大了双目,望向石柱,那物有十几丈长,身躯尽数盘在石柱上,头还高出石柱顶端一丈有余,头的形状有些像马,只是两只眼睛的上面,左右各有一个突出的肉瘤,全身有大水桶粗细,覆有金黄色鳞片,长有四爪,每爪有三趾,尾巴却如大蛇一般。 它居高临下,睁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如看蝼蚁般,冷冷的盯着众人。 杨重梧见它形状,方才明白了当日玉英大师所说的话,这就是条金螭,《广雅》里也有“无角曰螭龙”的说法,就是一条类龙形的生物。 吴顺随戚继光征战多年,沙场死拼,各种惨烈场面,也算见过不少,可从未见过这等异物,他强摄心神,大声喝道:“标枪手,投矛!” 霎时间,矛去如雨,几百根矛扎向那螭龙,然长矛在鳞片上一碰,尽数落在地上。螭龙本来还算平静,待矛枪及身,似乎已被激怒,突然松开了石柱,巨头一昂,朝吴顺等人冲了过来。 吴顺与前营将士尚自不及反应,螭龙已然冲到,金黄色身子左右一摆,吴顺等只觉得脑袋中嗡的一声,人便如纸鸢一般四散弹飞,四百余人俱都落入山谷之中。 待那螭龙冲出之时,杨重梧左手环抱戚继光腰间,双脚连点,已跃开一丈,在一块巨石后将戚继光放下,同时龙泉剑出鞘,说不得,形格势禁,只能放手一博。 螭龙将前营诸人扫入山谷,却不再追击,大半截身子盘在地上,上半截身子人立起来,又如先前般冷冷地望着身下之人。前营过后,便是亲兵队,亲兵队望着这金螭,只唬得心胆欲裂,哪里还敢去拉弓放箭。 杨重梧心中好生踌躇,眼见螭龙雷霆一击,吴顺等数百人皆已丧命,自己若上前与这螭龙相斗,定然激怒与它,寻常刀剑,应该伤不到螭龙分毫,动作又是迅若风雷,自己上去,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更护不得戚继光与众军士周全。 忽听得戚继光大声喝道:“火炮手,放炮!”那二十个火炮手正惊惧交加,呆若木鸡,根本就没有听到大帅的号令。戚继光从巨石后冲出,奔到火炮手跟前,厉声喝道:“放炮!” 众火炮手回过神来,七手八脚装填火药,瞄准射击。金螭初时不为所动,待装药完毕,十管黑洞洞的炮口对准它时,忽有所感,上半身直立起来,脖颈处的鳞片尽数张开,作势欲扑,然而一阵天雷鸣响,螭龙身上连中九炮,被轰得退后十余丈,半个多身子靠在那根大石柱,鲜血四溅,有一只爪子也被打断,软趴趴的耷拉下来。 火炮手见炮弹伤敌,发一声喊,便再装填弹药,螭龙斜倚石柱,不停喘息,伤口处的鲜血,还在哗啦啦的往下直流,圆睁双目,杨重梧心中一颤,仿佛看到了它的眼中,竟然有如人类一般的愤怒。 火炮手再次瞄准,就要点火,陡然见螭龙身躯一震,大吼一声,如若在半空打了个霹雳,震得在场所有人耳根生疼,紧接着,螭龙向后方冲出,越过平台,直扑入大海。 金螭一去,火炮手便将炮口横推,对准了平地中的倭寇,汪直与众倭寇已毫无斗志,束手就擒,那如骷髅一般的老者俯伏在地,有军士上前将他拉起,发现已气绝身亡。 戚继光面沉如水,传令右营上来,将一干俘虏押了下去,眼见山谷中散落的,尽是吴顺与前营将士的尸身,命军士以长索缚牢石柱,忙活了两个时辰,将尸身一具一具的背了上来。 杨重梧走到平地尽头,往海中望去,隐隐可见海面上似还留有一片血红,却不见金螭的身影,他想起了金螭那愤怒与哀怨的眼神,心中颇是有些不太好受。 也许,金螭并无伤人之意,它于这里修炼千年,在海岛外结起一层毒瘴,本就是想与人无争。后来倭寇来到岛上,又不知通过什么秘术,将它召唤出来,可它并没有首先发难,即使受到攻击,它也只是反击到前营将士而止。若是它真是起意伤人,则后果不堪设想。 第180章 霹雳烽火,战鼓寒,金龙殇(十) 这些倭寇如何能突破毒瘴,又是如何召唤出金螭,杨重梧认为,应该与那个形容枯槁的老者有关。他走回到那老者的尸身旁,检视良久,除了一块黑竹片外,没有任何稀奇的物事,黑竹片上,歪歪扭扭刻有三个字“海龙门”。 金螭出来的洞口,离这平台有四五丈高,直上直下,只是光秃秃的一块石头崖壁,杨重梧对戚继光说道:“戚将军,我要进去瞧瞧。”戚继光也仰头望了一眼洞口,想了一想,转头向身旁一个亲兵轻声吩咐,少停,那亲兵便拿来一个松油火把,递给了杨重梧。戚继光叮嘱道:“重梧,不知道洞中是否还有怪物,务必小心在意。” 杨重梧点头,接过火把,走到山边,腾空而起,崖壁上略有凭藉之处,手攀足蹬,一会便站上了洞孔,往里一看,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晃火折点亮火把,便往里走去,这里似乎是个天然石头洞穴,颇为宽大,洞穴很深,杨重梧感觉是在一路下行。 走了约有三四里的样子,洞中石壁上,便偶有水珠滴下,用手一摸,湿漉漉的长有青苔,脚下倒不见滑,想来是那金螭出没时,已将地上的青苔刮掉了。 又行了约里许,石洞愈见宽阔,就如一个天然形成的石室一般,方有又十丈大小,在正中的位置,有一根三人合抱粗细的石柱,由地上直升至石穴的顶端,仿佛这个石穴便是由这根柱子撑住一般。 在石室的左侧,有一个与来时要矮一些的洞穴,隐隐透出光亮,杨重梧正想走近前去看,忽听得“哗啦”一声水响,一个巨大的金光灿灿之物从那洞中直扑过来。 杨重梧飞身后跃,空中转折时已经火把交到左手,右手拔出了七星龙泉剑。 落地之后,见那物朝那石柱盘去,此时,杨重梧方才看清,这正是先前落海的那条金螭,它身上已不再流血,可金灿灿的身子上,有几处巨大创口白肉翻出,煞是渗人。金螭盘上石柱,头正朝向杨重梧,一双眼睛望定了他,便不再动弹,一人一螭,对视良久。 过了一会,杨重梧见它眼珠都没有转动分毫,心中一转念,便仗剑往前走上两步,金螭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杨重梧飞身跃起,用火把在金螭眼前一晃,它还是没有任何动作,杨重梧还剑归鞘,世界上没有任何生物,可以在亮光面前不收缩瞳珠,这金螭已然是断气了。 走到露出光亮处的洞口望里一看,洞的下半部泡在水里,洞穴笔直,也就十来丈长,十来丈外便是汪洋大海。金螭中炮击后身受重伤,便从山上平台跃入海中,它奋力游回连接大海的洞穴,然而伤势过重,一直在水下昏厥,待到被杨重梧惊醒,便聚起最后一丝力气,跳出来盘上石柱,算是选择一种不倒架的死法了。 杨重梧想通此节,心下肃然,摇头叹息,面朝金螭,鞠躬三次。 千百年的坚持,路已走到尽头,结局虽已料到,可却不是自己想要的。 这方洞穴本就是金螭的,杨重梧不愿再在这里打扰,正要离开,转身之际,猛然看见东北角上坐着一具人形骷髅。 杨重梧凑前细看,东北角地势较高,甚是干燥,这人也不知死了多少年头,身上衣物俱已烂掉,上身斜倚在石壁上。 骷髅身旁的石壁上,有些文字,想是这人临死之前刻画上去的。杨重梧将火把移近一些,见上面写道:“余纵横东海十有年矣,平生行事,率性为之......”中间的字可能年深日久,辨别不清,杨重梧又往下看,“不意今日有此大厄,多年至交,竟尔暴起发难,在身后偷袭,断我双腿,一掌把我打入海中......” 杨重梧回头朝那具骸骨的腿上望去,果然两根小腿腿骨都已断折,继续看墙上字迹“‘东胜傲来神功’为傲来国不传之秘,而今因我之故,流落尘俗,将某罪孽深重,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此禽兽之辈,将某有眼无珠,枉自结交多年,将沉天当剜目削面,以谢族人。” 看到这里,杨重梧略略有些明白,看来是这人和他的兄弟寻到了那“东胜傲来神功”,他那个兄弟见宝起意,突施杀手,将这人打入大海,带着那个什么“东胜傲来神功”离开了。 再顺着往下看“幸得神龙搭救,来到此处,然心脉已断,已至大限之期,今生已无可恋,惟有阿蘅......以前总觉人世漫长,不想转眼间已到尽头,阿蘅,将沉天今生负你良多!” 字迹到此就已结束,这位前辈名字叫“将沉天”,以前没有听义父说起过。那个“阿蘅”,定然是他的爱人,人之将死,还是思之念之。 现在,过了如许多年,想来这个将沉天与阿蘅已相会于地下了,人生殊途,其实同归。 杨重梧本想找个地方,把这位前辈安葬了,可这地下都是石头,又无就手工具,只得作罢。他朝骸骨做了三个揖,转身出洞。 戚继光还站在原地,仰首而望,见他出来,长吁了一口气。 第181章 大奸若善,暗箭奇,相扶将(一) 兰江水滚滚东流,北风刮个不住。 虽是近午,天却阴沉沉的,江边的树,远看都成了青墨色。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连狗也懒得吠上三两声。五六里外,兰溪县城中,偶尔传来一阵爆竹声,才让人省起,现在正是新年。 江边一个简陋的乡村酒家内,就三张黑黢黢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八仙桌,店内就一个客人,桌上摆了几个碗碟,其中一个碗里,有半只肥鸡,其它都是碟子,尽是些茴香豆、水煮花生之类。 东北角上,架了一个煤炉,店家正在给客人温酒。店家是一个勾背驼腰的五十来岁的老汉,围着火炉还不停的搓手,嘴中咕哝着念:“这鬼天气,真是冷死人了,几十年就没这么冷过的。”他望了望那个身穿蓝色长衫的客人,笑着问道:“小哥,还在正月初九,你就出来赶路,是有什么急事吧?” 客人回过头来,朝店家笑了笑,老汉将温好的酒端了过来,那个年轻的客人忽然说道:“老伯,赶路的可不止我一个。” 驼背老汉怔了一怔,脸上露出不信的神情,说道:“不会有人的,老汉我无儿无女,正月初五就打开门守在这里,打这条路上过的,除了周边走亲戚的,外地来的人就你......” 老汉住口不说了,因为,一阵马蹄声已到酒家门口,紧接着,门帘被人掀开,一阵北风灌进店来,驼背老汉忙缩了缩脖子。 进来的这人有五六十岁,身穿一件做工相当考究的紫色缎袍,身材不高,略略有些发胖,面上神情平淡谦和,可自有一股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紫衣老者走进来店内,朝那个年轻客人微笑说道:“我刚才一见后院中的踢雪乌骓,料想定然是你在这里了。” 蓝衫青年在紫衣人掀开门帘时,便已站起身来,朝他抱拳长揖道:“杨重梧拜见谢老前辈。”紫衣老者哈哈一笑,双手将蓝衫青年扶起。此时,后院中“啡律律”一声长嘶,却是踢雪乌骓见到同类,欢欣鼓舞。 这个紫衣锦袍老者,便是鼎鼎大名的武林第一富贾“山河大侠”谢嘉仁,而蓝衫青年正是杨重梧。 自除夕日与戚继光攻克金龙岛,本战击毙倭寇八千余人,俘虏也有一千多人,活捉了倭寇首领汪直,又在一个山洞内缴获了不少奇珍异宝,可算是一场大捷。 戚家军死伤有近千人,前营基本全军覆没,前营将军吴顺阵亡。回归军营后,将一干俘虏安顿下来,戚继光大摆庆功宴,众将士心伤同袍,都是郁郁难安,无心饮食。 戚继光抬起头来,红了眼睛大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为国为民,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正是得其所哉,有什么好难过的!大家起来,第一杯酒,敬阵亡的兄弟!”众军齐身站起,将杯中酒倾洒在地。接着,戚继光令放开吃喝,带头畅饮,慢慢的气氛才活跃了些。 戚继光一向自律甚严,饮酒三杯辄止,可今日酒到杯干,连尽了十余盅,戚继美知道哥哥与吴顺的多年生死与共的感情,他今日如此豪饮,可见是伤心到了极点。 初三那日,杨重梧本要北行,戚继光强留了一日,至初五早晨,戚继光携手相送至十里长亭,二人依依惜别。 杨重梧骑马前往武夷山,此战能大获全胜,全赖有三色三叶青的缘故,戚继光自然明白,可如何表达感谢,却着实让人犯难。想那玉英大师是世外高人,自然不稀罕世俗之物,如“赤玉观音”那等神物,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戚继光沉吟再三,翻找了好一会,寻到一支凤头金钗,让杨重梧转赠给周小颦。这金钗工艺极巧,凤头雕刻栩栩如生,更难得的是,金凤的眼睛,由两颗极小的夜明珠镶嵌而成,暗夜中自带光华。 戚继光又拿了一对墨玉手镯,玩笑着说是给将来的弟妹的,杨重梧苦笑一声,也不推辞,接了过来。这一上手,就感觉有些异样,小小一对手镯,竟然入手颇有分量,一个手镯最少也有一斤重。 戚继光见他疑惑,便微笑道:“此物不惧火烧,刀剑也是砍它不动的。”杨重梧熟读医经,自然清楚,这并非寻常墨玉,而是乌沉玉,乌沉玉为墨玉之精,其性至坚,佩之有滋心养肺通经活络益寿延年之功效。 到了武夷山仙游门,玉英师太见他到来,轻叹一声,唤他进屋,杨重梧再次拜谢赠药之德。 玉英大师摇头说道:“此长彼消,对错难言,若非神驳现世,金螭气数已尽,你便采尽我这里的三色三叶青,也是徒劳无功的。”杨重梧心中不解,便请教她这神驳到底有何奥秘,玉英大师却只微笑不言。 杨重梧见她不说,也没了办法,拿出戚继光赠与周小颦的明珠凤头金钗,玉英大师接过来,只望了一眼就放在桌案上,说道:“再过几个月,颦儿就要下山去了,现在正在闭关静修本门内功,等她出关后,我转交于她。” 杨重梧一听周小颦坐关,心中隐隐有一些怅然若失,而就在同时,心底深处那个不愿想也不敢想的身影,又冒了出来,杨重梧觉得似乎连呼吸和心跳都已经加快了许多。 第182章 大奸若善,暗箭奇,相扶将(二) 心内挣扎了片刻,好容易抬起头来,看见玉英大师两只眼睛如两盏明灯一般,直盯着他,杨重梧猛然有一种被她洞穿心肺的感觉,不由得又低下头来。 玉英大师徐徐问道:“杨小侠,那金螭是如何死的?”杨重梧长吁了一口气,心下轻松了许多,他刚才担心玉英大师问他为何失态,那样他即使不回答,可那个身影,定然会明晰起来,那种五内俱裂的痛楚,真的会让他不知如何应对了。 于是,杨重梧便将金螭出洞后,还有自己进洞的情况,向玉英大师详细陈述一番。他的记性极好,连将沉天的壁上留字,都背了出来。最后,他问道:“玉英大师,这‘东胜傲来神功’是什么武功?晚辈识见浅薄,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玉英大师听他讲完,出神良久,脸色平静,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杨重梧也不便冒然再问,两人安然对坐,过了好一会,听到玉英大师悠悠说道:“故老相传,盘古开天,轻清者上浮为天,重浊下凝为地,地分为四:东胜神州、西牛贺州、南瞻部州、北倶芦州。四州之内,上百个国家相互间战争不断。东胜神州有傲来国,其国人勇武善斗,多年征战,未尝败绩,四方臣服,拥为霸主。又过了很多年,世人得知,傲来国人之所以勇武善战,是由于那位傲来国国君,年幼之时机缘巧合,在花果山水帘洞中游玩时,得了一本古书,名为《东胜傲来神功》。” 杨重梧轻“哦”一声,心道:“花果山水帘洞?那不是传说中孙悟空的出身之所么。” 玉英大师望他一眼,继续说道:“传闻这‘东胜傲来神功’中,记有技击之法与养气之道,傲来国君自身仅习得小部分技击之术,再用自己习练的十分之一操演士卒,便已驰骋天下,这神功威力,可见一斑。又过了几十年,傲来国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海啸,国民受灾极其严重,存活下来的,仅十之一二。傲来国君也不见了踪影,而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那本《东胜傲来神功》。一时间传说纷纭,认为傲来国君多年杀伐,死伤生灵无数,被上天惩戒,而东胜傲来神功因威力过大,有干天和,所以,老天也将其收回了。傲来国经此一难,国力大减,后来为邻邦所灭,千百年来,再无傲来国。东胜傲来神功也为人所遗忘,不想现在又重现世间。” 杨重梧听得出神,见玉英大师住口不言,便问道:“那个将沉天是什么人?大师听说过他吗?” 玉英大师莞尔一笑,道:“我虽僻处深山,见闻不广,可这个将沉天,我却是知道的。四十余年前,有一人崛起于东海,武功高绝,水下功夫更是无双无对,据说可以在水下闭气七日,与鲨鱼相戏,以生吃鱼虾为食。为人亦正亦邪,在海上纵横,抢夺来往客船财物,除非是遇上大奸大恶之徒,一般倒不轻易伤人性命,每次出手,财物也只取走一半,所得资财,转手便救济了沿岸之穷苦百姓。这人便是将沉天,因其身材魁伟,相貌堂堂,来无影去无踪,水陆功夫均是顶尖之属,便得一个诨名,唤作‘沉天大圣’。而此人在风头正劲时,突然之间销声匿迹,倒是成了近几十年来武林中的一大悬案。现在听你说来,却是早已毙命在金龙岛上,而且是被身边之人出手偷袭,交友不慎,心隔肚皮,奸善莫辩,这也难怪,否则,以他身手,天下有谁能杀得了他。只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如此死法,实在是令人扼腕。” 玉英大师说完,长叹一声,便不再开口了。 仙游门向来无客来访,更不留客,日近黄昏,杨重梧起身告辞,临出门时,玉英师太似乎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挥了挥手,不待杨重梧出门,便闭目入定了。 杨重梧这次上山,没有见到周小颦,多少有些惋惜,可却意外的获知了将沉天的事情。 下山之时,望风怀想,海天一碧,似乎看见那位前辈,海上呼啸纵横,劫富济贫,任意所之。不禁热血沸腾,又想起这位的骸骨,在金龙洞中已有四十来年,又不由人叹惋天高地迥,世事无常。 第183章 大奸若善,暗箭奇,相扶将(三) 去年崞县救灾的时候,谢嘉仁仗义疏财,帮助灾民度过难关,可算是帮了陆掌柜与自己一个大忙。 杨重梧对这位老前辈敬重之极,这次他乡偶遇,自是惊喜交集,将谢嘉仁请到桌前坐下。 驼背老汉虽没见过多少世面,谢嘉仁一身富贵气息,他还是瞧得出来的,用他那脏兮兮的衣袖,拂拭了谢嘉仁身前的桌面好几次。 直到杨重梧嘱咐他再添几样菜食,便抖擞了精神,自去厨下收拾。 谢嘉仁一直面含微笑,神色甚是谦和。 杨重梧问道:“谢老前辈,新年方过,你就出门赶路,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谢嘉仁含笑叹道:“唉,老夫有些家业,故而琐事缠身,也就是在这年关前后,需要打点的地方以及处理的事情太多了,我现在只恨分身乏术啊。” 杨重梧知道,他号称武林第一富贾,产业遍布全国各处,黑白两道,都会有所牵涉,在这新年之际,自然是繁忙得紧。他诚挚说道:“晚辈年轻识浅,可能帮不了前辈什么忙,可若是前辈有得着晚辈的地方,请交代一声,重梧一定尽心竭力,绝不推辞。” 谢嘉仁也庄重了脸色,凝目望着杨重梧,少停哈哈笑道:“杨小侠古道热肠,果然是司马兄的后人,我若有事请你帮忙,定然会向你明言,届时杨小侠莫要推辞哦。”杨重梧笑着点头道:“那是自然。” 驼背老汉虽然形容猥琐,手脚却是麻利,不多时就端上来几样热气腾腾的菜肴,竟然有鱼有虾。 杨重梧惯走风尘,倒不在乎店面腌臜,可谢嘉仁养尊多年,来这种山野小店吃饭,几十年来,还是头一遭,便只是饮酒,杨重梧每样菜都吃了些,感觉味道还算不差。 此时屋外,天更是阴沉,北风刮得愈发猛烈,过得半晌,竟然下起大雪来。 天寒已久,雪花飘飘洒洒,落地却是不化,过了片刻,窗外便积起了薄薄一层。北风裹挟着雪片,从门帘缝隙中飘了进来,驼背老汉忙起身去将大门关起,回来后便坐在火炉边板凳上,哈嗤哈嗤的烤手。 杨重梧蓦然想起多年以前,也是一个大雪天,自己和义父亡命西域,后来被东方剑与“酒色财气”拦截,自此便和义父天人永隔了,一念及此,杨重梧便难抑胸中悲愤。 谢嘉仁见他突然双眉扬起,诧异问道:“杨小侠,你怎么了?” 杨重梧回过神来,赧然笑道:“晚辈刚才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在老前辈面前失态了,我敬你一杯,权当赔罪。” 谢嘉仁含笑而饮,也不多问,不多时二人已喝光了两壶酒,这是兰溪本地自酿黄酒,入口绵柔,倒不怎么醉人。 那雪兀自不停,北风又起,直吹得那大片雪花如鹅毛乱卷。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杨重梧与谢嘉仁都是惯走江湖的人,隔老远一听,便知来的是两骑马。 一会马就到了酒家跟前,听到一人说道:“大哥,这有家酒店,我们进去喝两杯,歇歇马再走吧?”另一人道:“好啊,哦,也是关门的。二弟,我们且在这屋檐下避避,这风雪,也忒大了些。” 杨重梧向驼背老汉看去,他正靠着火炉边打盹,本想唤他开门招呼客人,可见他年纪衰迈,正睡得香甜,又有些不忍心叫醒他。 又听到先前说话的那个声音道:“三弟和四弟,这两个月一直没有音讯,大哥,不知怎地,最近,我心里总是有些忐忑不安。”另一人道:“我也一样,有时也是担心得很,可转念一想,三弟四弟的武功,放眼江湖,应该说胜过他们的也没有多少人,况且,三弟机警精明,我想应该是有事情耽搁了吧。二弟,这是去兰溪的路吧?” 那被称做“二弟”的人回道:“是啊,应该说的就是这了。这次真是好生奇怪,只说让你我兄弟尽快赶来这里,却不讲是什么事情......” 忽然,驼背老汉哎呀一声,门外声音戛然而止。原来是那老汉在火边瞌睡,身子摇摇晃晃,不小心手靠到炉壁,烫了一下便惊醒过来。 谢嘉仁笑叱道:“你这老儿,睡得倒好,外面有客人来了也不管。”驼背老汉“啊也”一声,跌跌撞撞的起身要去开门,门帘已被卷开,进来两个人。 杨重梧转头一看,不由睁圆了双眼。 世事奇妙,他才回想起,当年义父被东方剑与“酒色财气”四人所围,而现在无巧不巧,进来的这两人,正是酒色二人,“满天星”钟无仇与“快活手”欧劲松! 钟无仇一脸麻皮正满含愠怒,呵斥那驼背老汉道:“你这老头好无道理,既然已开张做生意,却又怎地将门关起?害我们兄弟在外白喝了半日的西北风。” 驼背老汉见他气势汹汹,一时间嗫嚅着,不敢回嘴。 谢嘉仁突然说道:“钟庄主,欧庄主,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钟无仇与欧劲松转过头来,方留意到店中的两个人,稍一愣怔,瞬间满脸堆欢,两人走过来,冲谢嘉仁拱手道:“谢大侠也在这里,真是巧得很了。” 欧劲松向杨重梧望了一眼,见是一个年轻后生,刚开始只当是谢嘉仁的随从,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二人过来打招呼,谢嘉仁已经站起身来,这个年轻人,却还大马金刀的坐在那里,颇觉奇怪。 谢嘉仁成名甚早,人又谦和,故而,在武林之中,相交颇广,酒色财气四位,是洞庭湖一带的武林大豪,他们是多年前就认识的,只是没有多少交道。 第184章 大奸若善,暗箭奇,相扶将(四) 谢嘉仁七窍玲珑,见欧劲松眼珠往杨重梧身上一转,脸上露出疑惑神情,便哈哈一笑,介绍道:“这一位是崆峒派的杨重梧杨少侠。重梧,这两位是‘酒色财气庄’的钟庄主与欧庄主,大家都同属武林一脉,你们多多亲近亲近。” 谢嘉仁说完,钟、欧两人都含笑望向杨重梧,而杨重梧还是坐在那儿,动也不动。 钟无仇与欧劲松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走到哪里都是被奉为上宾,眼见这个后辈小子如此无礼,二人均是脸上变色,只是碍着谢嘉仁的面子,发作不得。 杨重梧略一沉吟,双手端起酒杯,抬头对谢嘉仁说道:“谢老前辈请坐,晚辈敬你一杯,有事向前辈禀告。”谢嘉仁略略一愣,向钟无仇与欧劲松二人点了点头,还是坐了下来,将面前的酒喝了。 钟无仇与欧劲松窝了一肚子火,便在旁边的一张桌前坐下,钟无仇手在桌上一拍,震得杯碟乱跳,大声喝道:“快拿酒来!”驼背老汉见他凶神恶煞一般,慌忙去柜台中搬酒。 杨重梧提着酒壶,将谢嘉仁面前杯子倒满,方说道:“我与这二人有些旧日恩怨,待会争斗起来,能否请老前辈只作壁上观?” 虽然,杨重梧说话声音不大,可在这斗室之间,钟无仇与欧劲松又与他相隔不远,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他二人一愣,没有想到这年轻人会说这种话来。 这两人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遇事反而越发沉着,对望一眼,心中飞快动念,却不知道这小子所说的旧日恩怨,到底是指什么。刚才,谢嘉仁说他是崆峒派弟子,可自己和崆峒派,除了几年前王一鸣的事情外,其他们并无交集,那件事情,所知的除了他们四兄弟和东方剑外,就无人知晓了。 谢嘉仁也吃了一惊,少停说道:“杨小侠,江湖之中,冤家宜解不宜结。不知道恩怨大不大?若是不大,老夫倒愿做个鲁仲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吧?” 杨重梧沉声说道:“三个月前,在五湖之中,有个叫包永刚的被我一剑刺入百会穴,倒地毙命,另有那个赵进钱.....”忽听得身后一身暴喝,钟无仇与欧劲松如风一般的扑了过来,一左一右站在杨重梧的身侧。 钟无仇面沉似水,双手据案,两眼死死的盯着杨重梧,一字一顿的问道:“小子,你说的可真?我三弟怎么样了?” 杨重梧不理他二人,依旧只看着谢嘉仁,继续说道:“......被我斩断了一手一足,便自寻了断了。”谢嘉仁一听,酒色财气的老三老四都命丧他手,可以说是深仇大恨了,这个鲁仲连自然是做不成了。 钟无仇与欧劲松听他说完,睚眦欲裂,四目通红。 欧劲松望了一眼谢嘉仁,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杨重梧,强抑心头怒火,长吸了一口气,缓缓问道:“小子,我们之前有仇?” 杨重梧嚯地站起身来,望向欧劲松,说道:“八年前,也是这样的大雪天,在昆仑山中,你想起来了吗?” 欧劲松与钟无仇心中一震,又对望一眼,二人同时想起了雪夜中的那场恶战。当时,他们都将注意力放在王一鸣的身上,那个小孩骑马坠崖后,王一鸣状若疯虎,剑法更是鬼神莫测,边打边退,退到崖边往下一望,大喝一声,便沿着山梁,向西疾掠。 本来,五人呈扇形包围,西边是包永刚把守,见王一鸣攻到,仗着刀枪不入,气运双臂,金钢杵横扫,王一鸣斜身避过,青松剑在肋下空档一拉,包永刚痛得弯下腰去。 王一鸣侧身逸过,听得身后呼呼风响,不敢回头耽搁,听声辩形,青松剑反手挥出,刚将赵进钱的金镖磕飞,背上一痛,却是着了东方剑的一记飞掌,强忍剧痛,往前飞奔。 可东方剑的内力却非等闲,背上的伤痛已牵动五脏六腑,待奔到一条冰河,已感觉天旋地转,站都站不住了。 东方剑追到,一剑直击,王一鸣便一头栽入冰河之中。 第185章 大奸若善,暗箭奇,相扶将(五) 冰河的河面上,有一层薄冰,王一鸣掉下去后,在冰面上砸下了一个窟窿,冰面下河水涌动,五人赶到冰窟窿前查看,里面深碧色的河水泛起一丝丝殷红的血迹,王一鸣却已看不见了。 四人站在冰河边上,感觉寒气逼人,王一鸣中了东方剑的一掌一剑,又掉进这极寒的冰河之中,自然是不得活了。 钟无仇跺脚说道:“糟糕,那封信......那封信还是没有取到。” 东方剑怔怔的看着冰河,过了良久方叹息一声,淡然说道:“取那封信的目的,就是让它不再在世间出现,现在,信无论是在小孩手上,还是在王一鸣的身上,都已经彻底消失了。” 当年的事情,钟无仇与欧劲松还历历在目,八年来,东方剑与酒色财气几人,都绝口不谈这件事。不想今日,在这乡村小店中,竟然被这一个年轻人提起。 钟无仇蓦然睁大双目,问道:“你就是那骑马坠崖的小子?” 杨重梧不答,面沉如水,身形一起,退后三步,他本来被钟、欧二人一左一右,夹在中间,这三步一退,便与他二人呈三角站立。 钟无仇转身,朝谢嘉仁拱手说道:“谢大侠,这小子杀了我们的兄弟,那就是不共戴天之仇,你老人家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人,此事该当如何处理?请示下。” 谢嘉仁老于江湖,怎会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这二人要与这杨重梧动手,因见自己和杨重梧同桌饮酒,不知道关系深浅,故而有此一问。他望了杨重梧一眼,见这年轻人朝他缓缓摇头,便叹息道:“江湖事,江湖了,我两不相帮便是,只是......”但见紫色人影一闪,转瞬间他又回到原地,继续说道:“......莫要惊吓了这位老人家。” 三人都看得分明,在这兔起鹘落之间,谢嘉仁已跃身而出,拍了那驼背老汉的“昏睡穴”,并扶着他靠在墙边后又飘回原地,手法着实干净利落。 钟、欧二人对望一眼,钟无仇心道:“这老儿表面上看起来,就是一个生意人的模样,不想恁大年纪了,还有这样的身手,难怪乎在江湖上有如此大的名气。”欧劲松却想道:“幸亏他已说了两不相助,否则我们两兄弟,真可能不是他们二人联手之敌。”便拱手道:“谢大侠真是侠骨仁心,佩服之至。” 欧劲松说完,与钟无仇各自踏前一步,欧劲松忽然跃起,凌空左掌直击杨重梧的面门,神速如电,紧接着右掌并拢,风声凌厉,砍向杨重梧的脖颈,双腿连环,猛踢心窝。这是他的成名绝技,“红花绿叶掌”,享誉江湖几十年,几乎未遇敌手。因这年轻人刚才说已杀死了老三老四,悲愤之下,一出手便是杀招。 杨重梧腰腹以上均被他的掌风脚影笼罩,心中暗赞一声:“这欧劲松的武功,比之赵进钱和包永刚,又要高出一筹了。” 当下他不闪不避,左掌如钩,格住欧劲松的右掌,右掌呼的一声,直劈向他的左掌,双掌一交,嘭的一声巨响,杨重梧身子一晃,欧劲松上身后仰,凌空翻了个筋斗,在空中还飞腿踢向杨重梧的面门,杨重梧偏头让过。 欧劲松落地之后,感觉一股力道如影随形,尚未消解,忙噔噔连退两步,方才站定,一张白脸涨得通红。 钟无仇咦了一声,他和欧劲松在一起已逾二十年,他没想到,欧劲松一动手就用上了“花落折残红”,他至少见过五个江湖成名高手倒在这一招下,肢残飞红。 可是,眼前这少年随手挥洒,二弟便退了两步,显然是输了一招。钟无仇心中一震,抬手提起桌上一坛酒,拍开泥封,仰头狂饮,一会就将那一坛酒喝得涓滴不剩。他将空酒坛向杨重梧掷去,酒坛去势劲急,如强弓所发硬弩,发出呜呜声响。跟着他纵身而起,人去如电,几乎与酒坛同时到达,单手撑地,双脚连踢,正是“醉酒抛杯踢连环”。 杨重梧单掌一挑,那空酒坛从空中转向,风声更见响亮,直朝欧劲松飞去,欧劲松见酒坛转得如陀螺一般,左手一盘右手一带,酒坛便从他身边斜飞而去。 他的注意力全在杨重梧身上,没注意到,酒坛经他一盘一带,如矢石一般射向坐在桌旁的谢嘉仁,而此时他正在端杯喝酒,仿佛完全没有看到这个飞来之物。 欧劲松哎呦一声,正待出声示警,却见谢嘉仁一仰脖喝尽了杯中酒,同时左手袍袖一拂,那空酒坛就翻着跟斗向屋顶飞了上去,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将力道消解了大半,空酒坛往上飞得晃晃悠悠。 谢嘉仁叹道:“古人以汉书下酒,我今日有幸,得睹三位的绝技,当浮一大白,如此好斗,已有很多年未曾见过了。” 那边,杨重梧刚挑开酒坛,钟无仇双脚已经踢到,杨重梧看得真切,他双足前端,都包着铁皮,每一脚踢出,势大力沉,怕么有三五百斤的力道。 杨重梧不敢轻敌,当下用起师门震元掌,身如秋风,右掌“持而盈之”,拍向钟无仇踢向他腹部的右足小腿,钟无仇蓦然一个筋斗,双手撑地,左脚面崩得笔直,足尖直点杨重梧臂弯的“曲泽穴”,他头下脚上以足尖打穴,竟尔是认穴奇准。 杨重梧左掌倏出,掌做刀形,直斫他的左脚脚踝,钟无仇蓦地双脚一收,翻身直立,双脚踩八卦,正待“仙人敬酒锁喉扣”,二人过招,动作均是迅若雷火。 被谢嘉仁卷上屋顶的空酒坛,这时才落了下来,无巧不巧,正落入二人中间。杨重梧大喝一声,一记七伤拳直砸在空酒坛上,那酒坛却不碎裂,迅疾向钟无仇面门撞去。 两人距离甚近,要闪开已来不及,钟无仇无奈,只得伸右掌去接,酒坛一入手,手掌剧震,一股大力当胸袭来,忙左手跟上,伸双掌托住,却还是感觉余力无穷,竟站立不定,连退了两步,那脸紫胀得如猪肝一般。 第186章 大奸若善,暗箭奇,相扶将(六) 这一次,连谢嘉仁都觉着有些惊讶了,他知道这酒色二人,武功各有不凡造诣,几十年来,在江湖上鲜闻败绩,实已算得上是一流高手。刚才,看他二人各自试演一招,欧劲松的“红花绿叶掌”狠辣轻灵、应变迅捷,钟无仇的“醉八仙拳”招大力沉、似拙实巧,实在是不好斗的人物。 这杨重梧看来也就二十出头年纪,崆峒派西门素彦的门人,招数精妙倒还罢了,可这一身浑厚之极的内力,却是怎生修来的? 欧劲松与钟无仇与杨重梧接手一招,自然能感觉到他的拳掌高绝,内力也是远胜于己,欧劲松向钟无仇望去,钟无仇也正望向他,二人从对方眼中,都看到一丝凄然神色。 如他二人这等行家,伸手便知端的。不自禁回思往时,四兄弟放舟洞庭,醉酒高歌,快意江湖,是何等的逍遥快活,却没想到,四人都要命丧于这个年轻人的手上。 欧劲松往杨重梧腰间一望,倒吸一口凉气,他见闻广博,眼光老到,依稀认得是“七星龙渊剑”,略一思索,凝声说道:“小子,你武功高强,单打独斗,我们都不是你对手,只能联手攻你,两个打你一个,我和我大哥都是空手,你若觉得不公平,拔剑就是。” 杨重梧冷声说道:“你没必要用什么激将法,你二人齐上,我不用剑就是了。” 欧劲松见他识破,面色一白,生死关头,也不讲究什么脸面了,和钟无仇同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一瞬之间,脸色红如春花,双掌抬起,掌心中微现青绿之色,喉中发声,若鸟鸣阵阵, 谢嘉仁赞道:“好一个‘绿叶红花莺乱啼,千家万井连回溪’。”那边厢钟无仇大口吸气完毕,周身骨节,如炒豆般噼噼啪啪发出一阵骤响,蓦然大吼一声,势如疯虎,双手如矢,直击向杨重梧的两侧太阳穴,正是“吕洞宾醉酒提壶力千钧”。 欧劲松也已纵身扑上,快掌连攻,掌影晃动,如同暴风骤雨,似乎有七八条手臂,七八掌同时击出一般。杨重梧不敢怠慢,九阳真气游走全身,以震元掌迎敌,三人拳来脚往,倏忽已近百招。 杨重梧逢此强敌,守紧门户,满堂游走,细观二人拳路。钟无仇与欧劲松知道,此战无关胜败,实觉生死,故而也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将平生功力发挥到了极致。 钟无仇拳脚如风,脚踩八卦,齐身并进,已是“仙人敬酒锁喉扣”,欧劲松已由“红花绿叶开满堂”一直打到了“绿叶红花尽随风”,双手或拳或掌或指,点砍削锤,变幻莫测。 又过了一忽,钟无仇双手平举,如铁钩一般,掐向杨重梧的咽喉,这一下势道凌厉,然胸腹之间门户大开,竟是一招亡命打法。 钟无仇见自己和二弟的拳招将要使尽,却不能损到对手分毫,这年轻人似乎大有余力,只是不清楚二人拳掌,没有过于冒进,而一旦二人偶尔用上了重复的招数,他一瞬间便能抢到先手,迫得两人相互救援不迭。 自己的醉八仙拳,只剩下“弹腰献酒醉荡步”,二弟的“红花绿叶尽随风”也只剩下堪堪不到十招,便心中一横,打算挨着胸前受他一掌,也要冒险一试。 他自知定然锁不住杨重梧的咽喉,可只希望能双手抓住他一侧“肩井穴”,死死扣住,让二弟能逃出门去。 杨重梧左掌一翻,已架开他的双手,同时右掌向他胸前印了下去,钟无仇大叫:“二弟快走!”双掌下勾,去拿杨重梧右肩的“肩井穴”。 欧劲松一声怒叱,合身扑上,右拳直捣杨重梧的“檀中穴”,杨重梧左腿倏出,脚尖踢向他的下颚。 欧劲松见他左腿踢出时,腹部向右后方撤出了半寸,高手相争,只在毫厘之间,这半寸一让,自己定然是已击不中他的“檀中穴”,而左手若是格挡他的踢腿,义兄定然被他一掌拍中,他一咬牙,也不闪避,右手变拳为掌,掌尖如刀,横扫“巨阙穴”。 他心中明白,他兄弟两个,若中他的这一掌一脚,必死无疑。大哥即使能拿住他的肩头,只要胸部中掌,力道自然消解。自己这一掌,即使能扫中他的“巨阙穴”,也只是让这小子受伤,凭他的深厚功力,要不了十来日,就能痊愈。然而,总不能看着大哥毙命于他的掌下,自己孤身逃命。 势成骑虎,如之奈何? 第187章 大奸若善,暗箭奇,相扶将(七) 眼见杨重梧的手掌离钟无仇的胸腹不过一尺,欧劲松心中一凉,气贯右臂,由臂到掌,由掌到指,伸得笔直,只希望在他踢到自己前,能打中他的巨阙穴,隐隐听到风声呼呼,正是踢向自己的右腿。 “轰”的一声巨响,欧劲松右掌,扫在一件坚硬的物事上,将那物击得碎裂,此时,还有些碎片四处飞溅。欧劲松心下迷茫,定睛一看,自己打碎的,是那张摆有酒菜的方桌,而杨重梧却已在右侧三尺开外。 杨重梧面色凝肃,似乎若有所思。刚才,他已大占上风,拼着挨上一指,却可以重创他二人,然而,脑海中,没来由的浮现出赵进钱临死时的惨状。 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左手在钟无仇双臂上一按,身子向左横飞而出,钟、欧二人的掌、钩尽皆落空,也算是在阎王殿打了滚,又回来了。钟无仇右手臂着他一按,火辣辣的好不疼痛。 谢嘉仁赞道:“好厉害!”适才,欧劲松一掌击桌,他手疾眼快,抓起桌上酒杯,飘身而退。此刻,他站在东北角上,一仰脖将杯中残酒饮尽,也不知道他是说杨重梧的身法,还是说欧劲松的掌劲厉害。 杨重梧甩了甩头,脑海中又浮现出义父的模样,冷声喝道:“再来!” 欧劲松双目直盯着钟无仇,良久轻声说道:“大哥,人生在世,有谁不死?可记得我们结义时,说的同生共死的誓约?”钟无仇也看着他,心想:你老婆小孩一大家人,都需要你来照看,你若去了,他们可怎生是好? 钟无仇看到他眼神果决,知道他绝不会独自逃生,只得摇头轻叹一声,也轻声道:“二第,是大哥错了。” 然后,他转身缓缓向杨重梧走了过去,如醉酒晕眩,脚步踉跄,左斜两步,右抢一步,到了杨重梧跟前,弹腰送胯,侧进身偏,右掌若推山之重,猛然挥出,掌未及身,杨重梧便觉气息一窒,这正是“弹腰献酒醉荡步”。 钟无仇奋起毕生功力,雷霆一击。与此同时,欧劲松口中长啸,飘身而至,右掌呼呼生风,中宫直进,正是红花绿叶拳的最后一式“零落成泥”。他兄弟二人,一样心思,打算用几十年的功力,与杨重梧拼死一搏。 杨重梧双掌齐出,嘭的一声巨响,四掌相接,俱皆凝立不动,这是比挨掌力,力强者胜,没有任何可投机取巧之处,钟无仇与欧劲松虽然各剩一只左手,然内力相拼,那只左手便形同瘫痪,想要动一动,都不可能,更别说发招攻敌。 钟、欧二人同时在心内叫了一声“苦也!”对方掌上的内力雄浑无比,似乎无穷无尽,初时尚可勉力支撑,过得一会,两人衣袖抖动,颤抖得越来越是厉害。 钟无仇脸上铁青,欧劲松的面色由红转成煞白,两人的头顶上,均有一股白气冒出,如此隆冬季节,竟然大汗如雨。二人心头如坠冰窟,知道只要再过须臾,便油尽灯枯了,被对手毙于掌下,然而此刻已是欲罢不能,只能抵死鼓勇,临死前,想互望一眼也不可能。 杨重梧心下又是一阵犹豫,他知这二人在他九阳神功内力攻击之下,已经骨软筋酥,一身武功,尽已化成乌有,只要掌上再一催劲力,他二人便命归阎罗。 他虽然恨这两人,当年与东方剑联手杀死义父,然而他生性纯善,心想当日东方剑才是主使,又见他兄弟情深义重,便轻叹一声,撤了双掌。 就在他劲力将收未收之际,忽然觉得,背上的大椎穴一痛,顿时天旋地转,与钟无仇、欧劲松一起摔倒在地! 杨重梧浑身气血翻涌,猛然一张口,一股鲜血直喷而出,眼前金星乱冒,模糊间,看见谢嘉仁站在身前,脸上依旧是笑意盈盈,心中如闪电划过,一片雪亮,是这个山河大侠从背后偷袭! 本来他与人动手之时,九阳真气护身,即使有人偷袭,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而谢嘉仁出手时刻拿捏得极准,就在他劲力将收未收之际,出掌在他的大椎穴上结结实实印了一掌。 此时,他藩篱尽撤,谢嘉仁掌力雄浑,认穴又准,杨重梧但觉五脏六腑俱已离位,体内真气都已震成碎片,比之上次武夷山中,周小颦被她师叔打伤的情况,还要严重许多。 杨重梧一直对这位武林前辈好生敬重,委实不知他为何突下如此毒手,嘶声道:“你......你......”话未说出,又咳出了一大口鲜血。 谢嘉仁收了笑容,脸上一道紫气掠过,忽然如紫电一闪,杨重梧看得清楚,就在这一闪之间,他左右双脚,分别踢了钟无仇与欧劲松的头顶“百会穴”,又在墙角那佝偻老头胸前的“神封穴”点了一指,顷刻之间,便连杀三人。 做完这些,谢嘉仁回到了杨重梧的身前,悠然说道:“你很惊讶,是吗?我会让你死个明白,你可能一直都在想,东楼门的四层除了东方剑外,都还有谁,我告诉你,除了上次死在你手中的蛇老,我也是的。” 第188章 大奸若善,暗箭奇,相扶将(八) 杨重梧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德高望重富可敌国的前辈高人。竟然也是东楼门的人,强抑胸腹中乱突的气息,问道:“为什么?” 谢嘉仁微笑答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入东楼门吧?我告诉你一个武林中无人知晓的秘密,我是东方剑的舅舅。另外,我与东方白讲好,他事成之后,陕晋之地,尽数归我所有。男儿在世,金钱有如粪土,王霸雄图,才能让人魂牵梦萦。我的回答,你还满意吗?” 杨重梧苦笑,帝王将相,引无数豪杰前仆后继,又有什么对错可言? 谢嘉仁又望他一眼,依旧笑道:“你不要徒费心力了,中我‘震天掌’在要穴上,你没有当场毙命,已经让我很奇怪了,你我都是懂医之人,若是要恢复功力,最少也要是三个月吧?你既然对我的回答满意,那就请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 杨重梧知他所言不错,刚才他试运了几次真气,可丹田之中,空空如也,四肢百骸之中,又东一团西一簇的好生难受,九阳真气被震散后在体内无序游走。除非是静养三月,慢慢导气归元,可眼前这个人,既然将那三人都已灭口,哪能再容他活一时三刻。 他推想明白,心中反而平静下来,也不与他强项,淡淡说道:“你说。” 谢嘉仁收了笑容,微微颔首,问道:“那封信在哪里?”杨重梧自然明白,他说的那封信是什么,他却懒得回答,四肢懒洋洋的,提不起半分力气,心中却在想,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短短二十一年,反正关心他爱护他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知道到了地府。能否看见爹娘和义父,他们是否能认得自己? 这个世界上,没有太多的值得留恋的,除了......除了......,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姣若春华的倩影,心中一痛,今生再见一面都不可得,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谢嘉仁见他脸上,流露出似哭似笑又有些柔情的古怪表情,却不回答他的问话。此时,他听到有两骑马从东西两个不同的方向,疾驰而来。 谢嘉仁内功深厚,阅历极丰,一听便知,西面来的已只有一里多地,另外一个却要远得多了。他艺高人胆大,也不以为意,悠然说道:“你不回答我,也不要紧。如果不在你身上,那么说明世间已无这封信,若是在你身上,我会杀死你,取走那封信。你武功很高,我们若放手一博,真还不知道孰强孰弱,等你年纪大些,你就会知道,有些险,是没必要冒的。对了,我忘了,你没有长大的机会了。” 他神态雍容,表情平和,口中侃侃而谈,若是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友叙谈,杨重梧若非今日亲身经历,真是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种佛面魔心之人。 屋外马蹄渐响,连杨重梧都能听见了,谢嘉仁脸上紫气一闪即逝,每次杀人前,他脸上都浮现紫气,这是因为,他修习的内功是华山派的非掌门人不传之“紫霞秘笈”,真气运行时,脸上自然紫光闪现。 他伸右手在腰间一抽,室内光华闪跃,他手中多了一把如游水一般的软剑,剑如游龙,剑尖不住颤动。杨重梧突然想起,陆掌柜曾经说过:“东楼四层中。除了东方剑外,听说,另外还有一个使剑的高手。” 也正是这位陆掌柜,把自己引荐给谢嘉仁的,他们一直不知道,东楼四层中那个神秘的使剑高手,便是这位武林中鼎鼎大名的谢大善人。 杨重梧转瞬间就会命丧在他的剑下,世事如此安排,真是滑稽之至。 谢嘉仁左手剑诀一指,本不断晃动的剑尖,忽然顿住,他的内功已经到了收发由心的境界,马蹄声还在十丈开外,他根本就不在乎,天下能挡住他的,又有几人? 他斜眼睨向杨重梧,如看砧上之肉,长剑高举,剑光如电,满室生辉,一招“力劈华山”直斩下去,杨重梧已无力气跃起闪避,只是本能的奋力抬手去挡。 谢嘉仁心中冷笑,这年轻人死到临头,猪油蒙了心了,以游龙剑之利,岂是血肉之躯所能抵挡,一剑下去,定是连手带身,断为几截。 确实如此,杨重梧举高手后方才想起,天下哪有血肉之躯,能挡剑锋之利?屋外之人是谁,是为救他而来的吗?可世间能有几人,是“山河大侠”的敌手? 剑下如风,正斫在杨重梧的手腕上,只听得“咔嚓”一声....... 第189章 大奸若善,暗箭奇,相扶将(九) 谢嘉仁一剑斫下,剑尖遇到一阵阻力,这柄长剑上,他已浸淫了四十年寒暑之功,剑已与手无异。这种阻力,与剑削入人体的感觉,明显大有不同,他略吃一惊。 此时,门栓已被人撞断,大门敞开,一阵北风裹挟一道人影呼啸而来。 杨重梧手腕一阵剧痛,然而手却未断,这才想起,手腕上正戴着石磊大哥送的黑曼巴蛇皮腕套。 当时,石磊说这蛇皮虽然柔软,然刀枪不入,他未曾试过,只是想起结义之情,便一直戴在手上,不想正是这副蛇皮腕套,让他免于断手之厄。 谢嘉仁剑上的内劲非同小可,震得他眼前又是一阵发黑,撞门进来的人已和谢嘉仁动上了手,一时之间,刀剑相交之声不绝。 杨重梧头脑昏重,四肢百骸懒洋洋的,已无半丝力气,只想就此睡去,正在双眼即将合起之时,心里有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是什么人与谢嘉仁动手?是来救我的么?”他勉力偏头去看,这一看,不由得睁大了双眼,连身上的痛楚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和谢嘉仁动手的那人身躯轻盈,玉面娇妍,一袭黄衫,披着一件黑色白边的斗篷,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柳依萍。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柳依萍出手展示武功,她左右二手分持长短双刀,身法灵动,右手长刀,走的是劈、砍、削的刚猛路子,而左手短刀,却在手中盘旋飞舞,由刀法时而变成剑法,忽而又变成判官笔点、挑、撇、捺、挥,忽而又做短枪刺、扫、打、拍,忽柔忽刚,变化万端,招数精妙以极。 谢嘉仁着她一阵抢攻,不由得徐徐退后了三步,柳依萍挡在杨重梧身前,左手短刀横在胸前,右手长刀斜指身前一尺之地。杨重梧见她双肩略略起伏,想她必是在调匀呼吸,想要张口唤她,却发不出半分声息。 谢嘉仁心中大感惊讶,见来人是一个如此年轻俊美的少女,刀法偏又如此诡异,他侧耳细听路上的马蹄声,却已了无声息,想是就在刚才动手时,那人已经过去了。 杨重梧的气息在喉中翻滚了几次,还是发不出一丝声来。谢嘉仁看了看杨重梧,又望了望柳依萍,含笑问道:“小姑娘,刚才你这几手可帅得紧啊,不知道是哪位高人的门下?” 柳依萍面罩寒霜,冷声说道:“你这个欺世盗名的小人,还不配知道家师的名讳。” 谢嘉仁也不生气,横过长剑,伸左手中指在剑身一弹,游龙剑嗡嗡之声不绝,朗声说道:“自古心忧天下而成大事者,又有几人能知其心?就以方今百姓而论,同样是爹生娘养,每日里劳作不息,可为什么在达官贵人眼中却性命不及草芥?在那朱家人看来,百姓更是直如蝼蚁一般,榨干血汗,供他们享乐婬逸。归根结底,草民得天下而王者,因其本身并无贵族教化,穷凶极恶,不重生灵,不尊天道,若我辈取而代之,岂非天下苍生之福?” 柳依萍撇嘴不屑道:“花言巧语,足下刚才瞬息之间,连杀三人,谈何尊重生灵?举事起兵,烽烟一起,天灾战祸,生灵涂炭,百姓流离,亏你还在这大言炎炎,说甚么苍生之福!颠倒黑白,牵强附会,本姑娘真没见过你这种厚颜无耻之人。” 谢嘉仁老脸一红,哈哈笑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小姑娘牙尖嘴利,能有几番见识,我也懒得与你争辩。你呼吸急促,双耳下各有潮红,最近大病一场吧?招数虽精,刀上却无甚劲力,不知道你能挡得我几剑?”话一落音,他右手一抖,剑身斜指而上,正是华山剑法之“白云出岫”,剑尖上嗤嗤有声。 他这是以“紫霞神功”运气御剑,这“紫霞神功”为华山派掌门不传之秘,谢嘉仁本就是华山派的上一代掌门,数十年功力非比等闲。柳依萍即使未曾生病,内功也要逊他一筹,若在平常,仗着奇巧精绝的招式,或能支撑到三百招不败,可是要走,却是不难。 可现下,杨重梧这个冤家就倒在身后,自己若是走了,他定然无幸。当下柳依萍不敢闪避,凝神接招,每接一剑,双臂都是一阵剧震,虎口酸麻,她紧咬碎玉,勉力苦苦支撑。 谢嘉仁面带冷笑,一剑剑的劈将过来,“金雁横空”、“白虹贯日” 、“天坤倒悬”,待他使到第五剑“无边落木”时,柳依萍的双手刀已架不住游龙剑,“嘡”的一声,长短双刀脱手飞出,谢嘉仁游龙剑来势如风,剑锋直削她的脖颈。 柳依萍奋力往右一侧身,但觉左肩剧痛,鲜血喷溅而出。游龙剑上传来的劲力不衰,她站立不住,往后便倒在了杨重梧的身上。 谢嘉仁的左手掌如影随形,跟身而至,柳依萍若要闪开,这一掌就会打在杨重梧的身上,当下妙目一阖,心道:“罢了,死在一起也好,省得左右为难了。” 第190章 大奸若善,暗箭奇,相扶将(十) 杨重梧见谢嘉仁一掌即将拍在柳依萍的肩上,心中大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翻身而起,便将柳依萍罩在身下,背上又结结实实的中了谢嘉仁一掌,如败革发声,又喷出一口献血,扑倒在柳依萍的身上,彻底人事不知了。 一掌拍过,谢嘉仁右手剑不做丝毫停留,横削而至,忽听得呜呜破空之声大作,一件暗器从门外飞入,直取他的右肋,谢嘉仁游龙剑圈转,在那物上一挑,那是一枝甩手箭,被谢嘉仁挑得转向,嘭的一声,没入板壁之中,余势不衰,尾镞兀自嗡嗡不已。 紧接着,第二箭、第三箭又连珠射到,谢嘉仁后跃一步避了开去,一人飞奔进来,手持一条八尺狼牙棒,挡在谢嘉仁的面前。 谢嘉仁打量来人,一身黑衣黑裤,以黑布罩头,只余一双眼睛露出,刚才他用剑一拨那甩手剑,虎口略感发麻,来人的功力,实在不可小觑。 谢嘉仁心中暗道怪哉,平生自忖,除了四绝之外,罕有敌手,可今日先见杨重梧独败酒色二人,武功已足以与他放对,跟着又来了个年纪更轻的小姑娘,鸳鸯刀法之精妙,更是平生仅见。 若说这些后起之秀,自己不识得也就算了,可眼前的这人,虽然黑罩套头,可眼神颇显沧桑,至少也有五六十岁年纪,一支甩手箭从百尺开外袭来,竟然能让他手掌一震,想来内功应与他相差不远。 谢嘉仁在脑海中如闪电般过了一遍,却实在是想不起,当世高手之中,有谁是使狼牙棒的。他双眼灼灼,直盯着黑衣人,说道:“足下可是我老谢的故人?否则怎会要遮遮掩掩,男子汉大丈夫,有何不可以面目示人?” 黑衣人右手狼牙棒斜指,不答他的问话,向左撤开一步,余光扫向地上的两人,柳依萍正扶起杨重梧,自己正坐了起来。 黑衣人沉声喝道:“走!”柳依萍听他说话瓮声瓮气,似乎舌头转动不灵,又似不像中土人士,她生性极是聪慧,处事果决,当下顾不得男女之嫌,负起杨重梧,便朝后院奔去。 谢嘉仁面色一变,他不知道杨重梧是否已经气绝毙命,而他的踢雪乌骓马速度奇快,若让他上了马,那就是怎么都追不上了。当下他长剑一摆,朝黑衣人分心便刺,黑衣人用狼牙棒架住,二人剑来棒往,斗在一起。 柳依萍负着杨重梧,疾步进了院子,看见踢雪乌骓马正拴在马桩上,耳中听到屋内兵刃相交的声音,如同炒豆一般。她将杨重梧往马背上一横,放下他后,这才觉得自己左肩伤处痛得钻心,她不敢耽搁,伸右手解开拴马绳,飞身上了马背。 踢雪乌骓性子暴烈,本来除杨重梧外,无人骑得,然它却识得柳依萍,“忽咧咧”一声嘶鸣,四蹄腾起,已奔出了十几丈外。 大雪尚自纷飞,北风呼啸未住,柳依萍已听不到那酒店内的打斗声音,着实为那黑衣人捏了一把汗,可自己现在的内力,只剩下十之二三,左肩又被削一剑,入肉应有一寸有多,虽未伤至胫骨,左手却已抬不起来,若去相助,只恐反成累赘。 柳依萍俯身去看杨重梧,见他双目紧闭,面如金纸,颤抖了手去试他鼻息,倒还并未断气,只是已细若游丝,柳依萍摸他脸上、手上都是冰凉,只担心他会冻僵,便将他抱入怀中,用斗篷给他遮住身子。 自上次在京城分舵中,杨重梧走后,她在白莲老母面前时强颜欢笑,回到住处后便闭门读书,她本是通今博古之人,然情之一字,心心念念,实非通达足以堪破,更何况她正如花妙龄。 过了一段时间,她终究难以心静,明月好风闲处,回想起与杨重梧的过往点滴,娥眉始终难开。一日,看到苏东坡的《超然台记》中云道:“无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她暗暗点头,这些日子一直难于释怀,只因不知不觉之间身入情网,自己已身在其中,本以为可挥慧剑,斩情丝,可绵绵无穷,岂易剪裁? 想通以后,她便想去寻杨重梧,只是觉得亏欠白莲老母太多,不好提起。 唐赛儿活了一百多岁,如何看不明白? 这一个多月来,柳依萍茶饭不思,形容日渐消瘦。 长此下来,自然不是个事,唐赛儿便与柳依萍深谈了一次,让她追随本心,将心结解开后,再自行决定何去何从。 柳依萍低头应了,白莲教中耳目众多,要不了几日,便打听到了姜平川的下落,只是没有见到杨重梧与他在一起,后来,雷天九询问姜平川,这才知道杨重梧去了福建。 枣红马被左休骑走了,柳依萍便另选了一匹青骢马,拜别了白莲老母,单人独骑,南下来寻杨重梧。 第191章 退幽冥会,心安处,是吾乡(一) 杨重梧在与钟无仇、欧劲松对掌之时,一念之仁,收了掌力,被谢嘉仁在背心大椎穴处偷袭一掌,震散护身九阳真气。 之后,他见柳依萍危急,奋起毕身余力扑身护住,后背上又中一掌。那“紫霞神功”何等厉害,杨重梧连中两掌,第二掌更是纯以血肉之躯相抗,中招之后,三魂七魄,俱已出窍,一念元神,无着无依,直坠地府而去。 待得元神落定,四周一片幽晦,杨重梧定睛望去,隐约见得是“冥界死海”四个碧绿大字。 杨重梧讶然不知这是个什么去处,正踟蹰时,有数人漂移而来,俱是奇形怪状,当先的一个招呼他道:“还不快走,冥王选举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杨重梧唬了一跳,这几人足不点地,轻功之高妙,实在是生平从所未见,又听到他们讲什么“冥王选举大会”,这才猛然省起,莫非自己已经身死,已到了幽冥地府之中? 杨重梧待要开口询问,那几人已去得远了,蓦然觉得身不自禁,竟跟随在他们其后,怪哉无需迈步,也是平地飘移,这才知道自己如同刚才那几人一般,都已化身为鬼。 回思生平,尽成虚幻,连平生最重要的父母、义父与柳依萍诸人的形容,都逐渐在脑海中缓缓褪去。 顷刻间,便到了死海之上,无边无际,烟霞笼罩,无数叶形小舟行于其上。杨重梧的身子自行飘上一艘小船,小船往死海中心缓缓行进。 鬼海泛舟,无波无浪,亦无声无息。 行不多时,那小船便不再移动。杨重梧游目四顾,见周边每只小船上都有一鬼,小船密密麻麻,怕么有万亿之众,众鬼皆无声息,死海之上,一片死寂。 忽地,众鬼群嚎,群魔乱舞,杨重梧又吓了一跳,抬目看时,鬼海中央,突兀现出一条大船。 船有三层,琉璃做顶,金玉为栏,披绸挂彩,富丽堂皇,船侧各挂七盏灯笼,忽明忽灭,说不尽的阴森诡异。 半空中飘来鬼音,声如裂帛:“阎王驾到,众鬼肃静!” 众鬼闻言,皆俯伏噤声。 杨重梧偷眼望去,见那冥王,庞然巨身,立在船头之上,几已与三层船顶平齐,头大如斗,眼若铜铃,发黑如墨,须眉若雪。 冥王开口,声如霹雳,在死海之上回荡:“余领冥界三千年,今日正月初九,三千年弹指一挥,本届期满,玉帝体恤,让我位列仙班,明日上天复命。临去之前,需确定新任冥王。现今众鬼推举,已得三鬼为冥王备选。” 冥王稍顿,巨目一扫,又说道:“今日召开冥界大会,其意为鬼务公开,幽冥地府,为我等众鬼共有,冥王之人选,为鬼界第一要务,无论新老、男女诸鬼,皆有权知之,亦有权参与,不知可有自荐之鬼乎?” 诸鬼皆跪伏连拜,齐声说道:“我等皆已参与推选,请冥王从三鬼中定夺。” 冥王颔首,漫声说道:“天、地、人三界,虽壁垒分明,然亦有所共,三千年来,中华冥界之鬼,增长数十倍之多,而今鬼界,摩肩接蹱,鬼满为患矣。新届鬼王,暨需解决众鬼居住问题,今夜,本王忝为考官,三位备选,各陈方案,方案最佳者当选,众鬼意下如何?” 众鬼轰然应诺,都站起身形。 第192章 退幽冥会,心安处,是吾乡(二) “某有一策!”声如洪钟,众鬼寻声望去,东面一叶孤舟,船首立有一鬼,身材伟岸,俊面虬髯,目有双瞳。 那鬼朝冥王拱手为礼,朗声说道:“中华冥界地域有限,而鬼数却已无涯,若想得居住宽松,项籍以为,东击倭土,西战匈奴,北征罗刹,南抗波斯,裂土开疆,让四海鬼夷臣服……” 西楚霸王话未说完,就被那冥王打断:“住口,尔在地界之时,就已杀性沉重,最终落得自刎乌江的下场,到得冥府千载,不思悔悟。想那幽冥地界,乃是玉帝八千年前,划簪而定,岂能由得你胡作非为?尔性情刚愎,不配称王。” 项羽之鬼惭然而退,边去边摇头道:“生当人杰,死亦鬼雄,今失此良机,鬼雄无望矣。” 又有一鬼驾舟来到大船之前,舟上之鬼,头戴双翅乌纱,身穿黑色蟒袍,黑面黑须,额生新月,朝冥王躬身一礼,沉声说道:“阎王陛下,请听包拯一言。” 冥王将头点了一点,又将比蒲扇还大的手掌摇一摇,和声问道:“包龙图有何良策?” 那包拯言道:“人失魂魄,入冥成鬼,鬼不生鬼,而人生鬼,鬼经轮回,转世成人。而当此之时,地界灾难深重,人之生计无着,致众鬼才入转世,又坠轮回,冥界来去失衡,经年累月,导致鬼数众多。然天、地、人三界分明,我等不得干预地界内政,惟有从幽冥着手。包枕以为,可用重典,将那作奸犯科、违法乱纪、无信无义之鬼,以地狱之火,将其炼于无形,以减少我阴曹鬼数。” 冥王略略思索,摇首叹息道:“不妥不妥。当日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而冥界又名地府,为三界之底,包容万物。清浊互炼,方成阎殿,善恶共鸣,乃成幽冥。汝是非过于分明,可为判官,当不得冥界首领。” 冥王这一席话说得那包拯黑脸泛红,自寻海洞去也。 冥王正垂首而叹,有一鬼踏浪前来,身长七尺,细眼长髯,容颜甚是丑陋。身还未到,笑语已闻:“冥王毋庸心焦,操有一策,可保万全。” 冥王抬头一看,见是曹操,便淡然问道:“曹孟德有何良方?” 曹操道:“适才包拯所言已道出原委,鬼众乃地界之灾难深重所致,人身死后便来冥府,那阴曹之鬼也去得人间。”冥王叱道:“鬼失精血,无魂魄,金乌一照,烟消云散,如何去得人间?” 曹操依旧笑道:“人鬼殊途,其实同归。吾将令那贪婪之鬼、好色之鬼、自私之鬼、狡诈之鬼、阴狠之鬼上去阳间,居住人心之中,人心安能见光?泱泱中华,地界之人,数千万之众,何愁居无处所焉?” 那冥王沉思片刻,良久言道:“孟德之言,不无道理,除此之外,似乎也别无他法了。好吧,本届冥王,就委任于曹操曹孟德,诸位以为如何?” 众鬼欢腾,齐声高呼:“去阳间,住人心,孟德王!” 月近中天,其色若血。 忽然那冥王鼻子耸了几耸,皱眉说道:“哪里来的生人?”他那铜铃般的眼睛望杨重梧所在的方向一转,他眼光到处,众鬼舟纷纷退开。待他的眼睛定住时,杨重梧身周方圆三丈海面,便只有他这一叶小船。 杨重梧抬头看去,见冥王的两只大眼睛中,各自有景物不停变换,左眼中洪荒万古,倏忽而成绿水青山,右眼里两军杀伐,瞬间又万象升平,最后景物尽去,双目中只余黑色火焰跳跃不休。 他至感惊奇,却也没觉着怎么害怕,听得冥王说道:“杨应尾,你既已身死,却为何未喝孟婆茶,不过奈何桥,就来到了这里?真是岂有此理。” 杨重梧张了张嘴,却无声息发出,那冥王蓦然发怒,声如裂帛:“余在冥界三千年,明日便回转天庭,三千年来,从未有过这等乱了幽冥地伦之事,还不拿他去喝孟婆茶?” 话刚落音,从鬼群中应声纵出几鬼,蜂拥上前,锁拿杨重梧。杨重梧待要抵抗,手脚动弹不得,被那几鬼挟持,在死海上飞速退却。 杨重梧的脖颈被一鬼用绳索缚紧,呼吸不得,两眼已经阖紧,从头顶至脚底,俱如寒冰。 猛然听到“啊嗷”一声,声动寰宇,若九天雷鸣,余音不绝。众鬼惊惧,鬼声遍海,鬼音飘忽,嘈杂难闻。冥王突然抬起那颗硕大头颅,朝着西方发出一长声清啸。 啸声甫毕,西北方显现一道闪电,在闪电之间,众鬼见到西方天际,有一庞然巨兽在云层之间,头顶三尺尖角,瞽目含威,风云俱在它四足之下。 那巨兽又张开满嘴锯斧,“啊嗷”又传一声,西方天际雷声滚滚而来,押着杨重梧的几鬼急叫数声,俱皆翻身落入死海。 杨重梧渐渐感觉喉间松动,终于能够吸气,他大叫一声,睁开眼来。 他看见柳依萍两只眼睛红彤彤的,正泪眼盈盈地望着自己。 第193章 退幽冥会,心安处,是吾乡(三) 柳依萍有一个心腹侍女,就是杨重梧上次在灯展上遇见的小芸,二人虽名为主仆,然情同姐妹。柳依萍要去福建,小芸便想跟随同去,柳依萍面嫩,心下总觉着,带她与杨重梧相见,颇有些不便,就只是不许。 小芸软磨硬泡了许久,小姐却总不松口,只得安排人先去戚继光军中打探。 白莲教信徒众多,军士中也有不少,柳依萍刚出浙江地界,便接到小芸的飞鸽传书,说杨重梧已去了武夷山中,柳依萍便赶到武夷山下。 正是无巧不成书,她刚好撞见杨重梧与一个美貌女子同行,一路上有说有笑。她心中狐疑,便不上前招呼,只远远的跟在后面。 途中,她见到那个女子揪杨重梧的耳朵,而那冤家也是眉花眼笑,二人神态亲密得很。柳依萍心下甚是气苦,没想到,才几个月的光景,他便已移情别恋。 柳依萍愤恨交加,纵马从他们身旁飞驰而去。杨重梧虽然望了一眼,却只是惊鸿一瞥,觉得背影相似,然所骑的马又不是赤兔马,又加上王瑛有伤未愈,当时情形,他自然也不能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背影,就撇开王瑛追上前去。 柳依萍却是柔肠百结,只觉得杨重梧负心薄幸,在南平寻间客栈住下,辗转一夜未眠。她万念俱灰,心中打定主意,第二日便回转京城,禀明老母,此生已无他念,青灯古佛,只伴在老母左右。 不想,她第二日早晨起床时头脑昏重,竟然病倒,这一场病来得甚是突兀,然沉重之极。她孤苦伶仃,病中独自撑持,心中更是凄苦。 在病榻上,柳依萍想起,父母生下自己不久便弃她而去,自己幸得白莲老母搭救,十几年来,文字武功,勤习不辍,不敢丝毫懈怠。 然而,在她十几年的人生之中,却不得如其它稚儿少女般,得一日童真之乐,杨重梧又是如此的薄情寡义。柳依萍回思往昔,尽是恨事,只恨爹娘为何要将她生在这个世上,让自己受尽煎熬。 所谓穷人多心,病人小气,即使如她这等通达之人,亦不可免。 小芸自小姐走后,一直有些心神不宁,过了几日,实在是放心不下,便南下到福建来寻。 在南平的客栈中,终于找到小姐。见她容颜清减,与十天前相比大是憔悴,不由得鼻子发酸,便问她是否见到杨重梧,柳依萍简要说了。 小芸是个仔细的人,又身在局外,上次在京城分舵中,她见到杨重梧失魂落魄的样子,显然对小姐是用情极深,这是决计做作不出来的,可依小姐现在所说,却是大大的不合常理。 小芸想了一下,说道:“我看杨公子不像是薄幸的人,是否是小姐看岔了。”柳依萍黯然摇头,并不说话,小芸又歪头道:“即使没有看错,是不是小姐误会了?杨公子有姐妹没有?”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柳依萍忽然知道那个女子是谁了,脑海中快速回想了当日形状,杨重梧在马下步行,而王瑛却骑在马上,二人虽言笑无忌,打打闹闹,却还算是守之以理。 如此看来,确实是自己先入为主,给想偏了,又忆起《列子.说符》中那个疑邻盗斧的故事,柳依萍“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小芸见小姐云开霁月,自然也是高兴,心中一动,忙告诉她另一个事情,这几天为了找她,她安排所有福建的教中弟子,打探小姐与杨重梧的信息。 昨日她得到传报,杨重梧已启程北上,日前已过处州府。江湖中却有几个大有来头的人物,也正赶赴兰溪,具体是什么样的人物、要做什么,还没打探清楚,只是说那几人都是厉害至极的人物。 柳依萍心病一解,身子便轻快了许多,听到这个消息,杨重梧的武功内力,她都很清楚,所以倒不怎么担心,可听小芸反复说得郑重,便从床上起来,略事梳妆,便往兰溪而去。 小芸与她同行,可无论是脚力,还是骑术都与她相差甚远,柳依萍想到即将与杨重梧相见,心中急切,叮嘱小芸缓缓赶来,自己御马疾驰。 第194章 退幽冥会,心安处,是吾乡(四) 在兰溪的小店外边,她看见了钟无仇与欧劲松的两匹马,并没见到踢雪乌骓,本来不以为意,正要继续往前赶路,却忽然见到小店的门缝中,有剑光一闪。 她忙飞身下马,在门外探头往里一看,正好看见杨重梧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一个紫衣老者持剑站在他的身前。 柳依萍忙拔出鸳鸯刀,飞身扑上,长刀挑向紫衣老者。她不认识谢嘉仁,可对各门各派的武功招数都有一定了解,江湖见闻又富,她观察这老头穿戴举止,三招一过,便大致确认了,这个老者便是华山派的前掌门,被称为“山河大侠”的谢嘉仁。 柳依萍心中吃惊不小,谢嘉仁在江湖中身份尊贵,颇有善名,不知为什么,会在这乡野小店中,对杨重梧痛下杀手。直至后来与他一问一答,才明白这位武林第一富贾,原来包藏祸心,有逐鹿之志。 谢嘉仁成名已近四十年,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柳依萍大病之后,许多需要用到内力的武功不能施展,便只得以鸳鸯刀奇巧诡异的招数与他周旋。谢嘉仁眼光老到,很快发现她内力不济,便不去理会她那些炫目的刀法,只用内力驭剑,生劈硬砍。 柳依萍若是内功未损之时,他这样打法大是不妙,然而此时,柳依萍每逢次剑相交,手上就是一阵剧震,每一招都不能使尽,若不是突然冒出一个神秘的黑衣人来,她与杨重梧可就大大不妙,早成了谢嘉仁的剑下亡魂。 大雪纷飞,四下茫茫,踢雪乌骓奔发了兴,如风如电。柳依萍知道谢嘉仁的武功,实已到了可怖可畏的境界,料想那个神秘的黑衣人十之八九挡不住他,若追将上来,自己已无动手之能,就只能任人宰割了,连续过了几个镇甸,她都不敢歇脚。 这一顿好跑,天黑时分,已到了嘉兴,柳依萍担心长途颠簸对杨重梧伤势不利,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家客栈,便上前停马,翻身下了马背。 店中小二迎将上来,招呼道:“姑娘,你是要住......”这店小二迎来送往,也算是见人无数,可走近些,看见柳依萍娇妍如花,竟然站在那瞠目结舌了。 柳依萍正没好气,见这小二张口结舌,便蛾眉一竖,叱道:“看什么!”。 小二回过神来缩了缩脖子干咳两声,说道:“姑娘是要住店吧,里面请,哟,这还有位病人啊?” 柳依萍道:“我兄妹二人被强盗打劫,我哥哥被他打伤了,小二,给我开间上房,把我哥哥背进去,将马牵到后院喂上好草料,另外再帮我请个大夫来。” 店小二咋舌道:“这世道真是不太平。”一一应了,唤了店伴来背人牵马。 柳依萍到了房中,将杨重梧放在床上,见他双目紧闭,面如白纸,竟似连呼吸都没有了。她心中怦怦乱跳,她文才武功,于诸子百家均有涉猎,就是不通岐黄之术,呆了半晌,抓了他手腕“阳谷穴”,将自身内力缓缓输了过去,然而,她自己内力本就亏虚,劳动了半刻,不见一丝成效。 柳依萍颓然放手,左肩疼痛得厉害,偏头去看,见鲜血早已凝固,剑创与里面的衣服已粘接在一起,她忍痛,将肩上布片撕开,又有少许鲜血冒出。 随身行囊中,本有些金疮药与衣物,可都在青骢马上,没有拿来,幸亏自己怀中,还有十几片金叶子。 店小二将大夫请来,是个五十几岁的羊须老者,拿住杨重梧的手,把脉半晌,脸色一变,眼神疑惑的望向柳依萍,突然伸手向她手腕抓来,柳依萍侧身避开,嗔道:“你干什么?” 羊须大夫也是一脸恼怒,气哼哼的说道:“我看你有病,找个死人来让我诊病。”柳依萍向来颇有雅量,可听这大夫咒杨重梧已死,心头大愤,右手动了一动,终于忍住,红了眼睛说道:“他心口温热,时有呼吸,怎么说他......” 羊须老者不知,就在刚才须臾之间,自己差点就去见了祖师爷,见这个美貌少女眼眶湿红,楚楚可怜,也不忍说什么难听的话了,只是摇头道:“他三脉倶停......这样吧,姑娘,你若有钱,我可以给你开一根人参,让他吊一吊命,或许能醒转过来,跟你说上一两句话,也不一定,只是......” 柳依萍心中一动,自己也曾听说过老参还魂,忙从怀中摸出一片金叶子,放在桌上,说道:“快去快去,多拿些来。”那羊须老者收了金叶子,摇头叹息着去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老大夫回转来,带来三颗人参给柳依萍看,柳依萍看见其中两颗参,虽品相普通,倒还可算是野山参,另一颗没有芦头,白皮粗大,却是一颗无用的园参。 柳依萍也不多话,将园参抛在一旁,命店小二用两野参切片熬汤。羊须大夫老脸泛红,嗫嚅道:“翻箱倒柜的搜遍了,便只有这两颗参了,这园参倒也是人参,只是药性差些。” 柳依萍不去理他,只是怔怔的盯着杨重梧看。过了一会,店小二端来浓浓一碗参汤,大夫就让店小二扶起杨重梧,半坐在床上,自己用调羹去喂,杨重梧牙关紧闭,哪里喂得进去? 大夫便竹片去撬他的嘴巴,撬了几次都撬不开,只急的他胡须不停颤抖。柳依萍伸两手食指按住杨重梧的“頬车穴”,这“頬车穴”在腮上牙关紧闭的结合处,刚才那大夫也已按过几次,却不见效果。柳依萍运气三转,杨重梧终于张开了口,那店小二与羊须大夫,也同时张嘴啊出声来。 老大夫倒不曾忘了自身工作,张大了嘴巴便来喂药,汤汁经口入喉,缓缓流入腹部,便再喂第二调羹,全程之中,他和店小二都张开了口,似乎只要自己一闭嘴,杨重梧的嘴巴,就会关上了。 好容易待参汤喂完,店小二终于合上了嘴,把杨重梧放平躺下了,羊须老大夫又把了把脉,还是惨然摇头。 柳依萍便让二人离开,自己守着杨重梧,她这几日本在病中,又是奔波恶战,本已是疲累之极,然而,想到杨重梧生死未卜,一夜竟是毫无睡意。 到第二日早晨,她见杨重梧呼吸虽略平顺一些,可那脸色还是白得瘆人,脉搏也是若有若无,她知那两颗山参功效平庸,可起不了续命之用,可好的野山参,寻常也难得一见,若有一颗都视为至宝,看杨重梧这个样子,最多也就十几个时辰的性命。 她生性聪慧,机变无双,可此时六神无主,惶然不知所措。 猛然间,想起杨重梧曾经与她说起过,李时珍曾送过他一株百年长白山参,只是不知道他是否随身携带。 柳依萍有如暗夜中忽见光亮,颤抖了双手。打开杨重梧的行囊,果然见到了那株宽顶细身、颜色黄黑的老参。她大喜之下,亲自去客栈厨下熬了参汤,给杨重梧喂了下去。李时珍找的百年长白山参,即使是新死之人服下,也能还魂片刻。 可是,杨重梧除了面上多了一丝若隐若现的血色外,不见有任何改观,接连两日,都没有有任何动静。到第三日早晨,柳依萍偶然摸到杨重梧的手上,感觉其寒如冰,用手去试他鼻息,却是已经断气,不由得哭出声来。 第195章 退幽冥会,心安处,是吾乡(五) 杨重一梧睁开眼睛,便看见了柳依萍,只疑又是在梦中,伸舌尖用牙一咬,痛得厉害,这才确信已在阳世。 那冥府大会,却原来只是一个噩梦,可又如此真切,感觉真不像是个梦。 柳依萍见杨重梧突然醒来,又惊又喜,忙用衣袖拭了珠泪,说道:“你......你醒来了?”杨重梧听柳依萍对自己如此关切询问,精神一振,说道:“依......依萍,我做了一个梦,我是睡了有几个时辰?” 柳依萍听他叫自己“依萍”,玉面微红,听他说话,虽然中气依然不足,到底是已能开口说话,可见那长白山参功效如神,十有八九,这条命是捡回来了。她心花怒放,口中却啐道:“几个时辰?你都已经昏睡了整整四天了。” 杨重梧见她形容憔悴,容颜大是清减,便猜想到,这几日她都是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的照顾自己,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怜惜,还有一丝狂喜。 柳依萍见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俏脸又是一红,问道:“杨兄,你感觉怎样?”杨重梧依言,试一运气调息,过了半晌,苦笑道:“正脉十二脉,气流都有窒碍,其中,手少阳心经与手太阴肺经最为严重,奇经八脉中,督脉与阴维受创最深,看来哪怕是静养几月,内功也难以复原了。”说完,心下颇有些郁郁不乐。 柳依萍柔声宽慰道:“那谢嘉仁的掌力何等厉害,平常人若受他一掌,早就筋断骨折而死,你能够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了,武功的事情,来日再想办法吧。” 杨重梧点点头,慢慢回想起兰溪小店中的情形,他记得将柳依萍护在身下后,背心又被谢嘉仁击了一掌,整个人昏死过去,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杨重梧便向柳依萍询问,柳依萍把那晚神秘黑衣人的事情说给他听,杨重梧叹道:“不知是哪位武林前辈出手相救,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柳依萍知道,他担心黑衣人是否着了谢嘉仁的毒手,自己何尝不为他捏一把汗。那个神秘的黑衣人,武功到底怎样,她是不知道的,只是见他的甩手箭发出,便如强弓硬弩发射一般,内力应该是很高的,也许,纵然不敌,应该可以全身而退吧。 柳依萍将店小二唤来房间,店小二一进房,就看见杨重梧已醒了过来,便直念阿弥陀佛,道:“这个大哥终于醒来了,这几天把你妹妹急的哟......”柳依萍红脸啐道:“你这小二哥怎地如此啰唣,快去熬些小米粥来。” 店小二吐了吐舌头,笑嘻嘻的去了。杨重梧看着柳依萍,眼神中爱慕、怜惜、感激交织在一起,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柳依萍面若朝华,轻声道:“你能捡回一条小命,是你自己的功劳,若不是你行囊中的那颗百年野山参,我再着急也是没法子的。”杨重梧想起,李时珍当时送他这山参时,他还推辞了好久,不想今日却救了自己的性命。 只是不知道那个学医入魔的李时珍,现在是在哪里,一别几月,心中还是有些想他。 柳依萍喂杨重梧吃了大半碗粥,杨重梧便吃不下了。柳依萍知道,重伤之后理当徐图缓养,像这样能吃下半碗粥,已经很好了。 柳依萍心情大好,破例喝了两碗粥,再搬张板凳坐在床边,二人说了会话,不知不觉间,日已西斜。柳依萍这几日来,以病后之躯,奔波劳碌,心力交瘁,现在杨重梧苏醒,终于将一颗芳心放下,放松之后,疲累异常,不一会便觉得眼皮涩重,竟趴在床边,以头枕手睡着了。 玉人在畔,呼吸若兰,香泽微闻,杨重梧但觉平安喜乐,今生无求,想起苏东坡曾经说过“心安之处,便是吾乡。”若得与柳依萍终身厮守,世间何处不是神仙地界? 他见柳依萍红唇鲜丽,意动神摇,他身受重创,身子不能动弹,而内力尽失,更难把持意念。好容易收拾起心猿意马,敛气运息,先从受创较轻的“足少阳胆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阳脾经”与“足少阴肾经”起始,眼观鼻、鼻观心、内视丹田,丝丝好不容易凝集起的些许内息,去冲克那滞阻之处,可惜真气甚是薄弱,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真气才能游走至“足少阳肾经”的涌泉、然谷、照海、太溪、水泉、太钟、复留、交信等穴,至腹部横骨穴时,内息阻滞,屡冲无功。 门口咯噔一声轻响,柳依萍惊起,从怀中掏出匕首,身形如风,已开门而出,杨重梧听得门外啊的一声,紧接着,听得有人倒地后一声痛呼。跟着,那倒地的人忍痛,压低声音说道:“我是来找杨大侠的。” 杨重梧又听到啪啪两声轻响,柳依萍低声喝道:“进去。”杨重梧听那人声音,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待那人进到房里,柳依萍跟了进来,在他身后关了房门。 第196章 退幽冥会,心安处,是吾乡(六) 杨重梧认出来人,是丐帮大智分舵的舵主杨波,自己手上的一对蛇皮腕套,就是当日大哥石磊让他送来的。前几天若没有这腕套,自己现在已成断手之人,没有想到在这里遇见他,忙招呼道:“杨舵主,你怎么在这里?我大哥呢?” 杨波不答话,只冲着他挤眉弄眼,杨重梧见他双手下垂,脸上神气古怪,正觉诧异,柳依萍走上前在杨波的“云门”、“肩井”、“哑门”各点了一指,低声道:“对不住。”杨波用手抚着喉头,咳了两声,苦笑道:“姑娘好快的身手。” 他是丐帮的八袋弟子,丐帮大智分舵的舵主,虽然武功比不上丐帮四位长老,可在武林中也算是一号人物。不想只是一个照面,就被柳依萍放倒在地,待反应过来时,明晃晃的匕首已架在脖子上了。虽然自己是前来报讯,未加提防,可回想起她那如风如电的出手,心中还是骇然。 杨波见杨重梧脸色灰白,躺在床上,似乎是受了重伤,大吃一惊,问道:“杨大侠,你受伤了?”杨重梧说道:“我被人在背后打了两掌,看来没有三五个月,怕是恢复不了,杨兄,我大哥呢?”杨波偷眼望了望柳依萍,见她坐在桌前,后背朝着他们二人,便低声说道:“杨大侠,你协助戚继光大帅大破金龙岛的事情,石帮主知道后,高兴得很,当天就痛饮了一场。后来,又听说你杀了伊藤秀夫,帮主便一直没有说话。过了两天,我听传功长老说,石帮主在初三那天,便启程去了扶桑,走的时候说,至少要三五十天才能回来,帮中的事务,暂时交给传功执法二位长老代为料理。” 杨重梧知道,这位义兄对自己极好,此次他抛开帮中事务,远赴扶桑,一来是因为与伊藤家主有故人之谊,可能更要紧的原因是,伊藤秀夫被杀,他担心伊藤家族来寻自己的晦气,故而前去做个交代。 杨波见他不说话,不知他在想什么,便继续说道:“杨大侠,今年真是怪异,从前天开始,钱塘、嘉兴一带,来了许多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现在才过年关,上阳节都没有出,这些人来到这里,定是不同寻常,所以我就留上了心,帮内的兄弟多方打听,探查到这些人都是冲着你来的。现在,江湖道上有一种隐秘传言,说你在金龙岛上,得了大批稀世珍宝,有七星龙渊剑、踢雪乌骓马,还有很多久已失传的武功秘籍,最近就会带着宝物经过这里。这些个武林人物,一听到珍宝秘籍,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有些人担心你武功卓绝,不敢觊觎,可是又有传言说,你已被司马彦老前辈废了武功,逐出师门。” 杨重梧心中明白,这必然是那位山河大侠谢嘉仁安排下的狠毒计谋,现在,自己确实是武功尽失,连手脚都行动不得,如同废人一般。刚才看到柳依萍出手解穴,功力也只恢复了五六成。 他实在不愿让柳依萍为了自己,去面对这一批又一批的江湖人物,石大哥又不在这里......心中转了几转,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过了一会,他偏头对杨波说道:“杨舵主,你前来给我传信,我心中感激得很,可兄弟还有一件事情,要请你帮忙。” 杨波正色道:“杨大侠,你是我帮主的兄弟,没有什么求不求的,你有什么吩咐,上刀山、下火海,丐帮的兄弟绝不皱眉。”杨重梧朝柳依萍的背影看了一眼,低声道:“那就烦请你带几个弟兄,将我这位同伴护送到京城。” 杨波一愕,也偏头又望了望了柳依萍的背影,见她如石化一般,纹丝不动,便道:“那些武林人物的标靶是杨大侠你啊,这位小姐的武功出神入化,我们在她面前,连提鞋也不配,哪里敢说护送二字。” 杨重梧摇头道:“那些人只是贪图珍宝,取去龙渊剑与踢雪乌骓马,搜查我行囊中没有他们要的物事,应该不会跟我这样一个废人来为难的。她一个女孩子,又受了点轻伤,独自回京城,我总是有些不放心。” 杨波急道:“这些个武林中人,哪有你说的这么良善?若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杨大侠你不但会受尽折辱,而且很可能性命不保。我身为丐帮弟子,岂能弃帮主的结义兄弟不顾,若真是那样,全天下的丐帮弟子,以后都抬不起头来做人了。正午时,有兄弟在后院看见了你的马,飞信报了给我,我担心会有其它武人看到,便让大智分舵的兄弟把这客栈全部包下了。这位姑娘武技非凡,只需要有人陪同就好了,我让帮中几个兄弟的内眷与她同行进京。现在,大智分舵的所有弟子都到了这里,我打算飞鸽传书给四位长老,请他们赶来支援。” 杨波这样做,丐帮与这些武林人物自然是一场恶战,大智分舵中的丐帮弟子,不同于其他分舵,他们大多是家道殷实有妻有子的,丐帮中大部分的钱粮,便是由他们供应而来。 杨重梧知道他们义气,可为了护住自己,不知会有多少死伤,平白又多出许多个寡妇孤儿来,便坚决不许。 杨波性子甚是执拗,说道:“光脚的哪怕穿鞋的,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敢与我丐帮为敌。” 话刚落音,便听到哼哼一声冷笑。 第197章 退幽冥会,心安处,是吾乡(七) 杨波急忙回头,见柳依萍面带薄怒,站起身来,冷笑说道:“杨兄,我看你是被打昏了头,我愿留便留,要走便走,有谁能留得住我?”杨重梧本意是想,不让她卷入这场麻烦之中,可见她生气,便不敢再说了。 柳依萍心中却是另一番计较。 她若召集白莲教内高手前来相助,倒是可以解决眼前的麻烦,可若是这样,就只能以教中圣女的身份发号施令,她内心之中,确实不愿因为自己的事情,而使白莲教大动干戈。 她想了一会,对杨波说道:“这位大哥,我有几件事情,想请你帮忙。”杨波躬身抱拳,说道:“姑娘天人一般,又是杨大侠的同伴,但有所命,在下无不遵从。”言辞甚是恳切。 柳依萍莞尔一笑,掏出一片金叶子递给杨波,杨波一楞,下意识的伸手接了,柳依萍说道:“烦你去帮我买几样东西:一桶柠檬黄和一桶玫瑰红的颜料,按我的身量,黄色、白色士子服各买一套,还有就是要一辆可以躺人的大车。” 杨波用心记忆,说道:“我马上去办,也用不了姑娘的金子。”说完,他将金叶子往桌上一放,朝杨重梧一拱手,转身出门去了。 杨重梧低头叹道:“依萍,你又何苦如此?”柳依萍白他一眼,说道:“安心养你的伤,再过三天,我的内力复原,就是那谢老头到了,我也不怕。”杨重梧见她主意已定,知道多说无益,便静下心来打坐,继续运气冲关。 柳依萍在桌旁以手支颐,端然安坐。待杨波敲门进房时,杨重梧的内息好容易突过横骨穴,沿太赫、气穴一路往上,在四满穴又遇阻滞。 柳依萍与杨波来到后院,见一辆箱式大车已在那里,杨波心细,在车箱内铺上了好几层棉絮。柳依萍将踢雪乌骓的马鞍取下,将两种颜料混在一起,一遍遍的刷在马的身上。 踢雪乌骓老大不乐,不停的跳跃闪避,杨波上前想要帮忙,被它一腿蹬翻了,柳依萍左手拉着马辔,在踢雪乌骓耳畔柔声抚慰,一直忙到月上中天,方才把踢雪乌骓由头到脚都刷遍了。 第二日天刚破晓,杨波按照柳依萍昨夜的吩咐,来到房中,见杨重梧依旧躺在床上,床边却站着一个身穿黄衣、脸色灰白的黑瘦汉子,不由吃了一惊。 那汉子笑了一笑,道:“你自己买的衣服都不认识了?”杨波一听正是柳依萍的声音,心下又惊又奇,她这样一装扮,哪还有半分那个千娇百媚的模样。 柳依萍让杨波把杨重梧背至后院,刚一进院,便听到“啡律”一声短嘶,声含幽怨,杨重梧与杨波看时,却只见一匹土黄色的大马。杨重梧与它相伴日久,自然识得,杨波诧异万分,不知为何一匹纯黑的马,却是如何被柳依萍刷成了土黄色。 杨波将杨重梧放在车箱中,柳依萍让他半躺下,找出些东西也在他脸上涂抹一番,杨波眼睁睁的看见,杨重梧转瞬间就变成了一个面相粗豪的汉子。他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也曾见识过易容术,可从没有想到会如此神奇,只是暗暗赞叹。 柳依萍将车套上,跃身上了辕座,马车缓缓出门。时辰尚早,街上并无几个路人,杨波遵照柳依萍所说,没有出门相送。 踢雪乌骓昨夜被刷成古怪模样,今日又来拉车,它以前在西域拉过车,不想今日又重操旧业,心情自然不好,头半个时辰走得无精打采,后来便走得快了许多,可能它也是想通了“既拉之,则安之”的道理。 柳依萍驾车北上,晓行夜宿,一路也还太平,到第三日也就是上阳节,他们在镇江歇宿,外边正办上阳灯会,是夜灯火辉煌,热闹得紧。 杨重梧见柳依萍剑伤已经痊愈,便劝她出去转转,柳依萍抿嘴微笑,只是不依。 到了第六日,杨重梧 “足少阳胆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阳脾经”与“足少阴肾经”的内息俱已通畅,已能缓缓行走,从这时起,他才再也无需旁人背进背出了。 待到十二正脉气息贯通,已是半个月后,此时他举手投足与常人无异,只是一打坐提气,气海中空空如也。他深明医理,那天被谢嘉仁在大椎穴上打的那一掌,自己的满身真气,俱已无序窜入奇经八脉之中,既不可回归丹田,自是无法驱使。 另外,每日里子午两次,真气在阴维、阳维、任脉、督脉、阴蹻、阳蹻、冲脉、带脉这八脉中乱冲乱撞,杨重梧都需要承受有如万针攒刺的痛苦。 第198章 退幽冥会,心安处,是吾乡(八) 每天依旧是柳依萍驾车,杨重梧在车厢中打坐调息,抽丝剥茧般,将那真气从奇经八脉中一丝丝的散出,而后再一点一点的储入关元之中。可他的九阳真气何其浑厚,这样的做法,其实和愚公移山或精卫填海没有区别。 杨重梧每念及此,闷闷不乐,柳依萍却总是宽慰他,说初时进展极慢也很正常,待到此消彼长,关元中所存真气越聚越多,那自然就快了。杨重梧一听觉得也有道理,依言勤练不辍。 其实,除了每天中两次的真气冲撞的痛苦,杨重梧的心中,却是说不出的舒适畅意,只因这段时间,柳依萍几乎都是寸步不离的陪在身畔。 有时,杨重梧练完功后,便陪她坐在车辕上说话,虽然时值冬日,柳依萍又化了妆,可杨重梧总能感觉得出她巧笑嫣然、明艳无双,和她坐在一起,真是如沐春风,如果这是路,只希望这路,没有尽头,如果这是梦,惟愿永在梦中,不要醒来。 柳依萍想带杨重梧去京城,一来白莲教在京城经营多年,应该无人敢来找麻烦,二则希望老母能能有办法治疗杨重梧的内伤。 这一日进了济宁府地界,日近正午时,进了一处深山老林,地上大雪未化,铺有厚厚一层。新年方过,路上几乎不见行人,偌大的林子,只听到马儿踏雪的声音。 忽然几声响箭,惊起几只乌雀,绕树乱飞,前方密林之中,钻出数百名大汉,一个个都是青衣青裤,青布包头,手执兵刃,将两人一车围在正中。又听到銮铃声响,有五骑马从林中冲出,来到马车之前。 杨重梧听到响动,从车厢内出来,见那五骑马一字排开,当中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粗壮老者,手提一把鬼头大刀,右手边两个黑面大汉,应该是两兄弟,手中各拿了一条熟铜棍,他的左边一个长须道人,背负长剑,最左面的男子,三十来岁年纪,油头粉面,如此隆冬,手中拿着一把折扇。 当中的老者,朝杨重梧与柳依萍望了望,最后将目光定在踢雪乌骓身上,口中问道:“小五,你没有搞错吧?”他年纪虽老,然中气充足,声音甚是粗犷。 那个油头粉面的男子在马上欠身答道:“大哥,断然是不会错的。他们将人马都乔装改扮过了,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却骗不过我的鼻子。在嘉兴悦来老店,他们马车打我身旁一过,我就闻到这位赶车人身上一股淡淡的体香,这绝然不会是男子身上的味道。当时,我觉得奇怪,便不动声色,只远远的随后跟随,看见车厢中的那个男子,果如传闻一样身受重伤。大哥,我一直跟到了新沂,知道他必然要经过我们的地界,所以昨日才赶回来,给你报讯。” 柳依萍江湖阅历极丰,早就瞧出这帮人的来历,正所谓:“山东有响马,四川有盗贼。”这五人便是黑风寨的五位头领,当中的大刀老者叫关风,逢人便自承是梁山关胜的后人,习的是五虎断门刀。长相相似的是两兄弟,姓林,练的是外功,五郎八卦棍法,长须的是昆仑派的弃徒南华道人,那油头粉面的叫江枫,是武林中臭名昭着的采花大盗。 这个江枫说话哈声哈气,却有一样本事,但凡女子经过,他不用睁眼看,只用鼻子一闻,便知道相貌美丑。此人不知害了多少良家妇女,前年在阳泉时,看中了一个貌美熟娘,准备动手,结果不知怎么被铁面判官孟轻舟知道了,便派儿子孟云城去拿他。江枫倒也机警,轻功也不差,让他给逃了,他自知斗不过孟家人,便上黑风寨入了伙。这五人啸聚山林,干的是拦路抢劫与占山为王的勾当,武功却都只是三流角色。 江枫在嘉兴时,用鼻子闻出这赶车的车夫必然是一个绝色女子,他贼性不改,便偷偷跟随,后来见他们住客栈时,车厢中的男子都是由小二背进去的,联想起最近的江湖传闻,便断定就是受了重伤的杨重梧了。 他也并非是讲义气,一定将这档子买卖带来黑风寨,几次心痒难熬,独自想要动手,却总觉得周围左近,都有些个江湖人物。若是得手后,以自己的武功,多半留不住这些宝贝,多半还会因此送了性命,权衡之下,就一直等柳杨二人进了黑风寨的地盘。 关风提刀下马,看着杨重梧说道:“杨大侠请了。”杨重梧并不答言,只点了点头。关风说道:“杨大侠,我和这些兄弟都是被逼无奈,干了这个营生,只要一天不拼命,第二天就得饿肚子。请杨大侠可怜可怜我们这些苦命人,将马车和行囊留下,我让兄弟们安安全全的将你和你的同伴送到济南府,杨大侠你看怎么样?” 杨重梧还未开口,柳依萍在一旁冷冷的道:“就凭你小小的一个黑风寨,也敢觊觎七星龙渊剑和踢雪乌骓马?” 关风一惊,寻思:“刚才我并未自报家门,他怎知道黑风寨?”他听江枫说这是一个女子,他生性又最看不起女人,便斜睨一眼道:“怎么,你还想比划比划?” 关风话刚落音,见这个黑瘦汉子手中的马鞭抖了一抖,“啪”的一声,脸上已着了一记,火辣辣的好不疼痛,他生性狠恶,大声道:“点子爪硬,并肩子上。”说完,鬼头刀一举,冲了过来,另外四人也同时下马,都扑将过来,那些个青衣汉子,也蜂拥而上。 柳依萍跳下辕座,手中马鞭连挥,身后几个靠近马车的青衣汉子便满地打滚,跟着马鞭回拉,那鞭子如手一般,在每人的面门上点了一点,那五人各挺兵刃来挡。 那些个青衣人极是勇悍,一爬起来,举起兵刃又来砍杀。柳依萍柳眉一竖,她心怀慈悲,不愿多造杀业,哪知这帮人竟是不死不休。她斗鞭成圈,嚯嚯声大起,众人觉得那鞭有如巨龙,有人被鞭扫中,就横飞出去,断手断脚,惨呼不止。 这时,后面的林子边上,又有两马如飞而来,马上分别坐着一黑一白两条身躯雄壮的大汉,柳依萍斜眼一睨,认出两人便是“黑白无常”。她知道,白无常去年被杨重梧打成重伤,这二人武功不弱,与这群不怕死的强盗一起来攻,倒是要费上一些手脚了。 就在她心神微分之际,江枫扑到杨重梧的面前,对着他的前胸一掌打去,柳依萍鞭似游龙,回头一兜,可却晚了片刻,眼见他一掌已打在杨重梧的胸口上。 柳依萍心中大恸,杨重梧身受重伤,若再添新创,只怕是真的无救了。 江枫擅长打穴,这一掌下去,正是任脉大穴“檀中”,这檀中穴只要被人用力点上一指,便足以让人闭过气去,更何况如此大力一掌,只听得“咔嚓”一声。 第199章 退幽冥会,心安处,是吾乡(九) 此时已是午正,杨重梧体内真气正来回冲撞,在旁人看来,只觉得他是大剌剌的安然正坐,可他自己身体里却是万马齐喑,翻江倒海。 他又关心柳依萍,只是强自忍耐,见柳依萍身如飞鸟,鞭若惊鸿,神鬼莫测,知道她应付起来游刃有余,放下心来,待见那一掌打来,想要挡格闪避,身子却动不得分毫,被那江枫结结实实一掌击在胸前。 杨重梧没觉着怎么疼痛,只听得“咔嚓”一声,江枫的右手尺骨、肱骨断成了四五截。他重伤之后,九阳神功攻敌不足,护体却是有余,九阳真气本就在奇经八脉中无序冲撞,一遇外力,自然反击。 九阳神功刚猛绝伦,那江枫哪里承受得住,抱住了右臂惨呼,然他也只叫了一声,柳依萍的马鞭只晚到得半瞬,鞭梢有如灵蛇出洞,围着他的脖颈绕了一圈。 江枫的脖子上莫名多了一个铁箍,呼吸不得,柳依萍手腕一抖,江枫横身飞出,有如离矢之箭,头撞在一棵大榕树的树干上,登时脑浆迸裂,一命呜呼了。 此时,黑白无常已冲到大车边上,跳下马来,四只巨灵神爪齐齐伸出,靠近大车的青衣人,被他俩一个一个抓起,直抛出四五丈外。 柳依萍本以为他们要对杨重梧发难,鞭梢无声,已堪堪点至黑无常的肩井穴,见此情形,略一扬腕,那鞭有若亢龙回环,南华道人正挺剑刺来,“啪”的一声,软鞭将南华道人的面门抽得血肉模糊,倒地翻滚两下,便不动了。 黑白无常如巨灵神一般,一左一右护立在大车两侧。关风见不是事,大叫一声“扯呼”,上马便往林中逃去,余人见寨主已去,便也跟着做鸟兽散。柳依萍担心杨重梧的伤势,也不追赶。 待群盗去尽,黑白无常看向杨重梧,两兄弟对视一眼,满脸狐疑,杨重梧被柳依萍易容成了一个面相粗豪的汉子,他二人便认不出来。 杨重梧刚才中了一掌,体内奔腾的气息竟然平静了许多,他跳下车来,朝黑白无常抱拳行礼说道:“两位汪兄,一别数月,一向安好?汪二老兄伤势也已经痊愈了。” 黑白无常听出他的声音,都躬身抱拳道:“杨大侠,汪大汪二听说有人趁你受伤,来与你为难,特地赶来帮忙。” 杨重梧没想到,当日在忻城时,将白无常打伤后,怜他二人兄弟情深,故而放了他二人,今天他们两个却赶来相助,便抱拳笑道:“两位汪兄长途驱驰,仗义援手,杨重梧多谢了!” 黑无常咧嘴笑道:“上次若不是杨大侠你高抬贵手,我们两兄弟怎能活到今日?你现在有难,我们赶来帮手,是理所应当,有什么谢不谢的。” 杨重梧掌下留情,没有伤他们的性命,还给汪二运气疗伤,二人心中大是感激,回转山林后,便不再与东楼的人往来。待白熊伤势养好后,兄弟两个依旧打猎过活,直到十天前,他们在集市上听说杨重梧身受重伤,有许多武林中人觊觎他的名剑宝驹,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他二人兄弟同心,决意相帮杨重梧以还昔日之恩,只是苦于寻不到他的踪迹,今早在临沂府,听见有人用绿林切口,讲道黑风寨要向杨重梧发难,便快马赶来。 柳依萍过来,盯着杨重梧的脸看了一会,低声问道:“你感觉怎样?”杨重梧答道:“那人打我一掌,我感觉阴维、阳维隐隐有贯通之像,反而要好一些了。” 黑白无常先前见这黑瘦汉子鞭法精奇,身法灵动,一抖腕便将一条一百多斤的汉子掷飞几丈,内力当真是深厚之极,他二人自忖武功远不及他,现在听他说话声音清脆娇嫩,着实吓了一大跳。 柳依萍听到杨重梧无恙,又见这两条大汉,都傻乎乎的瞪着自己,甚是有趣,捂嘴一笑,更见风致,杨重梧看得呆了,也忘了向他二人解释。 黑白无常也是一楞,汪大说道:“杨大侠,我兄弟二人的武功和这位......这位老兄相比,自然是大大不如了,可我二人受你的活命大恩,一直没有机会报答,你现在受了些伤,那我两个就跟随在你身旁,听你差遣。” 杨重梧听他言辞恳切,心中颇是感动,双手一拱,柳依萍已抢先说道:“如此就偏劳两位了,你二人的虎爪手,已有六成火候,也不要太过自谦。” 杨重梧本觉得,二人重义戆直,不想让他们跟着淌这浑水,可柳依萍既然说了,他也就不再言语了。 刚才一场恶战,那箱车已碎裂成几块,便弃车不用。柳依萍自去牵了南华道人的马骑了,白无常将马的辔头取了,挂上马鞍,扶着杨重梧上了黑马。 踢雪乌骓见终于摆脱那劳什子的大车,又是主人骑坐,心情大好,前蹄一跃,便要飞驰,杨重梧连忙拉住。 黑无常在前开路,白无常在后断道,杨柳二人在中间并驾齐驱。这山东境内绿林响马甚多,讯息亦传得飞快,一路之上,山巅树中,均有暗探。 虽然是一大道财喜,然前有黑风寨死伤多人,折损了两个头领,连毛都没捞到半根,又看见黑白无常凶神恶煞一般,便无人再敢妄动。 一路上只听得鸟鸣阵阵,柳依萍知闻广博,汪大汪二久在绿林,自然知道,那是放行口令了。 傍晚时分,到了曲阜,柳依萍做主,在一家君安客栈歇宿,她要了两个房间,汪氏兄弟与杨重梧同住一间,她进房之后,便吩咐小二烧来热水,在房内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 柳依萍生性爱洁,近些日子来,一直放心不下杨重梧独住一房,所以一直不得其便,身上感觉很不舒服,却也只得隐忍。 梳洗完毕,她回复了本来面目,也不再在脸上涂画,只是换穿了那套白色衣裳,还是做士子打扮。对镜一照,现出一个粉妆玉琢貌比潘安的少年郎。 第200章 退幽冥会,心安处,是吾乡(十) 她先前之所以要化妆成一个面相狰狞的黑瘦汉子,是想着杨重梧受伤之后,定力大失,二人朝夕相对,若是他神摇意动,可大大不妙,至于为何不妙,却不好对人言了。 晚饭时,黑白无常见她换了装束,听她声音,都已看出她是女子,他二人几十年来不近女色,于她的绝世容姿视而不见,只是心中暗暗骇异,如此一个年轻女子,却有这般超凡入圣的武功。 杨重梧三杯下肚,却已痴倒。 经黑风寨一战,柳依萍心知,东楼门肯定已知杨重梧的行踪,一路小心提防,每天也只行四五十里,然出乎意外,这几日竟然太平得紧。 这一日来到莱芜住下,用过晚饭,各自回房。时值二月初九,天上只是一轮弯月,却明亮得很,柳依萍推窗望月,东风轻拂,闻到阵阵兰花香气,她是爱花之人,便唤了杨重梧,出外走走。 汪大汪二这几日来,也看出他二人关系不同寻常,便也不出门跟随。 出客栈往西,走得两三里,已在城外。柳依萍看见前方有一道篱笆筑起的高墙,沿墙而行,不久便有两扇柴门,柴门里面,兰芳扑鼻。 柳依萍手拍柴门,口中唤道:“贤主人在家吗?”连叫了几声,却无人应,就手一推,门便开了。二人见眼前一条崎岖小径,便走了进去,只行的二十余丈,绕过一座小山,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小湖在月光下波光粼粼,清辉闪跃,而湖的四周,竟是种满兰花。 柳依萍轻叫一声,奔了过去,走近细观,见兰花分类种植,品种极多,时正冬季,开花的便是寒兰与墨兰,如惠兰、建兰、莲瓣兰等均已叶黄,这花圃主人极是辛勤,在每一品种外都用短竹枝分开。柳依萍如穿花蝴蝶一般,在花圃间的小路上跳来跳去,时不时发出一声轻呼:“呀,素冠荷鼎。”“这是鬼兰。”“这里还有石斛兰。” 杨重梧对兰花了解不多,石斛兰他倒是知道的,柳依萍转了一圈,又抬头向四周一望,说道:“这园圃的主人,定然是一位风雅之士,只可惜无缘一见。” 杨重梧笑问道:“何以见得?”柳依萍斜他一眼,并不答他,只望向那湖心弯月,过了一会,轻声吟诵道:“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宵。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这是苏东坡被贬黄州时,所填的《西江月》,杨重梧自然是知道的,苏东坡与辛弃疾,是他最喜欢的两位诗词大家,二人都是性情豪迈洒脱之人,所以笔下才有那种非凡意境。 黄州闭塞贫瘠,苏轼生计窘迫,然他放浪于山水间,与渔人樵夫戏语相骂,那些个乡野村夫,哪里知道这便是名满天下的苏学士。吃饱之后,苏轼便如神仙一般,只因山水无主,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随意而行,随处而安,草地为床,云幕为帐,心安之地,无处不是家乡。 柳依萍低声曼吟,见这一湖明月,太过玲珑可爱,声音若大了一些,只恐将它弄碎了。 风已停,明月如心,一在青天,一在湖影,遥相呼照,明灭相随。 二人都不说话,只跟随内心的指引,去享受这份宁静。 陌生的风景,新鲜的花木,他乡的山水,人生只是旅程,心在哪里,家便在哪里,于苏东坡,于柳依萍,于杨重梧,于这花圃的主人,皆是如此。 第201章 浮生梦断,双鸿影,叹轻欢(一) 远方传来一阵呼喝声,打破了静蔼,听声响是在柴门方向。 柳依萍侧耳听了一会,道:“似乎是汪大汪二两兄弟,和人动起手来了,我们过去瞧瞧。”二人快步走回,果然看见汪大汪二正合战一人,两人口中不停吼叫,似乎颇觉吃力。 柳依萍略觉奇怪,黑白无常的武功,虽是未臻一流,然而两兄弟天赋异禀,一套虎爪已下了几十年的苦功,当今武林之中,能胜过他们兄弟联手的,也不会有太多。 与黑白无常动手的,是一个高大的黑袍道人,这人身形枯瘦,然而每一拳打出,都有如山风过岗,惊涛拍岸,汪氏兄弟每接他一拳,都不由自主退后两步,看来是完全招架不住。 柳依萍暗暗称奇,心道:“此人是谁?看他这身功力,只怕与我天九叔不相上下了。”她是白莲圣女,武林中只要稍有位望的人,她都是知道的,可是,眼前这人在她出生前便已退隐江湖,她却是不知来历了。 杨重梧这时也已看清,扬声喊道:“知非道长!两位汪兄,快快停手。”黑袍道人斜目一睨,左右双拳齐出,一左一右分击两人,汪大汪二同时伸双手来架,黑袍道人吐气开声,双拳一振,汪大汪二便连退三步,待站定后,看见那个道人袍袖一拂,两手背在身后,不再出招,便也懵懵懂懂站在当地。 他兄弟二人见杨重梧与柳依萍久久未回,有些担心,便出来寻找,先前汪大听柳依萍说起花香,就一路嗅着兰花香气追了过来。到了小圆柴门处,正要推门进去,黑袍道人从他们身后跑了过来,拦在门口,就是不让进去。 三人话语不合,就动起手来,几个回合后,他们兄弟竟然不是对手,待柳依萍赶到,兄弟二人才松了口气,他俩听见了杨重梧的喊话,可苦于欲罢不能,现在见黑袍道人不再进逼,都收了架势,伸手去额头拭汗。 杨重梧朝知非道长躬身见礼,笑道:“晚辈见过道长,自上次玉皇顶一别,辗转已有数月,不想在这里又遇到前辈,真是应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知非道长望他一眼,嘿嘿一笑说道:“小子,你三更半夜跑到我的兰芳园来,是想偷花不成?”杨重梧突然想起,那夜在泰山探海石上,知非道长曾说“我在我们初遇的地方,种了上百种兰花,她喜欢兰花,我喜欢她。”看,来这里便是知非道长与他爱慕的姑娘的初遇之地了,无怪乎有这许多兰花品种。 杨重梧正要给知非道长介绍他的同伴,却见他盯着柳依萍的脸,仿佛是见了鬼魅一般,浑身发颤,双眼圆睁,嘶声说道:“你......你......” 柳依萍奇道:“我怎么了?”她一出声说话,知非道长神情颓然一松,口中喃喃,低声念道:“不是,不是。”两只眼睛,还是死盯着柳依萍,面上表情古怪之极,不知是欣喜、伤心还是懊悔。 杨重梧咳了一声,道:“前辈,知非道长。”知非道长如在沉思中苏醒,扫了一眼杨重梧与黑白无常,有气无力的说道:“我这兰芳园不许外人进来,这两位大个儿,便请回去吧。小子,你和你的这位同伴,上我那去坐一坐吧?” 杨重梧望了望柳依萍,见她若有所思,便过去和汪大汪二轻声说道:“两位汪兄,这位道长是我的一个长辈,我去和他叙叙旧,你们先回客栈去吧。”汪大点头,也低声说道:“既然是杨大侠的故人,那我们就放心了。” 汪大与汪二一齐转身去了,知非道长在柴门处,弯腰拾起一个酒葫芦,想是先前他出门打酒,在与人动手时,先将酒葫芦放下了。 知非道长将杨柳二人引进园内,他回身带上柴门,便当先引路,沿着那条崎岖小径走了一会,往左岔进了一条小路,不久就来到那个小山脚下,林木深处,竟然有一小幢房舍。 知非道长打开左手的一间房门,从袖中取出火折,点燃门内两侧的牛油巨烛,这才转身说道:“两位请进去稍坐,我烧壶水就来。”说完,他又望了一眼柳依萍,摇了摇头,径自走向了最右面的房舍。 柳依萍心中诧异,她被这个身穿油晃晃黑色道袍的道人,直愣愣的盯着看了好几回,可不知怎么,却并没有觉得他有多无礼,只是感觉这个道人的眼神复杂得很,待他出门后,心中莫名的生出些亲近的感觉。 柳依萍从没有见过这位道人,也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奇怪的感觉。 她与杨重梧绕过门口屏风,进到室内,房里的布局,与外面是大相径庭了,两侧是两张条几与四把雕花红木的椅子,正中摆着一张红木条案,在条案两侧,各有一张花梨木的太师椅。柳依萍见多识广,一看这些桌椅的材质与做工,知道这些个物件都是价值不菲。 若不是身处草堂,二人都会以为是到了某个富贾之家,杨重梧早就听王师叔说起过知非道人的家世,倒还不以为意,忽然,他听到柳依萍惊呼一声,偏头看去,见她快步走到那正中的条案前,拿出火折点燃了桌上红烛。 杨重梧这时也看到,在条案的正上方,挂着一幅卷轴,画有一黄衣女子披绿色披肩,身骑白马,腰悬长剑,正回眸而望。 画中这个女子的形容,竟然与柳依萍有九分相似! 画卷左侧,填着一首《西江月》,上书“清风皓月匆匆,携手南北西东。冰肌玉骨飞娇龙,回首四季春红。嗟乎梦云惊断,四海踏遍孤鸿。伊人不在此生空,兰花怨酒千钟。”后面写着一行小字“周不二己酉年恨笔。” 第202章 浮生梦断,双鸿影,叹轻欢(二) 柳依萍心中默默一算,这幅字画已是十六年前所做,而这画中之人,眼耳口鼻和自己宛如一个模子刻画出来的,唯一的区别是,画中女子脸型是稍尖的瓜子脸,自己却是略显丰腴些。 柳依萍凝视画中女子,眼中不觉有雾气隐隐,过了片刻,转身望向杨重梧说道:“周不二,荆州周家,‘不二神拳’,和这个知非道长是什么关系?” 杨重梧知道,知非道长出身巨富之家,幼学渊源,文武全才,经史子集,无一不通,看这幅字画,亦是上上之选,上半阙是写与他那梦中女子携手同游,下半阙是误解产生后那女子离他而去,他遍走神州却不能得其音讯,便来到他们初次相遇之地,种下这十亩兰花后,做这字画来为聊解相思之苦。 看这画中女子,杨重梧断定和柳依萍定有关联,否则,知非道长也不会在第一眼看到柳依萍时,会如此的震惊与失态。 杨重梧将在泰山如何遇见知非道长,还有王驰威与悟明大师的对话,以及在探海石上,知非道长与他说的那些话一股脑儿的告诉了柳依萍。柳依萍听完,脸色雪白,在右侧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两手不停的卷着衣角,低头沉思。 杨重梧知道她心绪不宁,自己也不便再说什么。一时间,房内寂静无声,杨重梧觉得奇怪,知非道长搞什么鬼,怎地过了这长时间,还没有进来。 房门“咿呀”一响,柳依萍宛若受到惊吓一般,从椅子上跳起身来。 知非道长手托茶盘走了进来,柳杨二人一看,他已不是先前模样。他似乎是洗了个澡,道髻放了下来,两撇鼠须也已剃掉,换了一套白色锦袍。 他身材高大,剑眉星目,若非脸型清瘦,眼角略有鱼纹,真颇有浊世佳公子的味道,难怪王驰威说他是武林中的美男子。 知非道长似乎已回复了“不二神拳”的模样,他将茶盘放在条几上,请二人坐下,斟了三杯茶,茶水碧绿,暗香盈盈,就是上次杨重梧喝过的“泰山君子茶”。 柳依萍还没有开口,周不二却望向她,和声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柳依萍略欠了欠身,答道:“我叫柳依萍,道长,这画上的人是......” 周不二没有答话,眉尖蹙起,低下了头,似乎在思索其它事情,喃喃自语道:“柳,柳......姓柳。”过了片刻,他将头抬起,对柳依萍道:“柳姑娘,你心里想的所有问题,我都会回答你,我且先问一句,令尊令堂现在何处?” 柳依萍眼圈一红,低声道:“在我两岁多时,我父母就已经过世了,我是由师父带大的,柳依萍这个名字,是当年师父发现我时,就绣在我的衣服上。” 周不二双目现出慈祥神色,沉声说道:“姑娘,那我几乎可以肯定,你是阿兰的女儿,哦,阿兰,就是这画中人。”柳依萍珠泪夺眶而出,站起身来,走到条案前,两手据案,肩膀不住抖动。 杨重梧道:“道长,这画中人的长相,几乎和依萍一模一样,可有没有可能是她母亲的姐妹?” 周不二摇头道:“当年,阿兰曾经对我说过,她的母亲在怀她三个月后,她父亲出海后便一去不回,音讯全无,阿兰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到她十六岁那年,她的母亲也因病去世了,所以,她没有兄弟姐妹。” 柳依萍回转身躯,低声问道:“她,她叫什么名字?” 周不二见她眼睛通红,声音嘶哑,知道她心中其实已经信了,只是,“妈妈”这个词生疏已久,说不出口而已。 周不二和声道:“孩子,你妈妈姓将,闺名唤做‘芷兰’,你外婆是蓬莱世家子弟,‘神剑萧家’的后人。据阿兰说,她母亲天纵之资,在十七八岁时,剑法已是萧家第一人。少林派的已故前掌门知明大师,曾见过你外婆一面,对她的评价是‘淡妆明秀,文武双绝’,从此,‘武林第一美人’之誉不胫而走。故而,来箫家提亲的人真是踏破门槛,有官宦诗书之家,也有武林世家的青年才俊。” “可是,你外婆却谁也瞧不上,神剑萧家的人也只能由着她。又过了些时日,就有一个青年人自己上门提亲,神剑萧家是诗书礼仪之家,哪有自己本人上门提亲的,便要将他赶走。结果,那个青年却是厉害得很,仅凭一双肉掌,便击败了箫家的所有高手。最后,只得由你外婆与他动手,二人激战了三百余合,不知是那青年故意容让,还是阿兰的妈妈确实剑法通神,刺了那青年一剑。” 柳依萍听到此处,轻呼一声,周不二看她一眼,继续说道:“这件事情后来的结果,却是大大出人意外,阿兰的妈妈竟然对那青年倾心相爱,不顾家中所有人的反对,一心一意的嫁了给他。后来,萧家人才知道,那个青年便是当年东海霸主,名叫‘移山倒海’的将沉天。” 柳依萍微一蹙眉,杨重梧脱口惊呼,道:“将沉天?” 第203章 浮生梦断,双鸿影,叹轻欢(三) 杨重梧的这一声惊呼,将柳依萍与周不二都吓了一跳。 周不二看着杨重梧,过了一会,方才说道:“将沉天前辈宛若神龙,行踪隐秘,便是当年,江湖上知道他的人,也是少之又少。我要不是听芷兰说起,还真不知道有这位前辈高人。重梧,你是听司马前辈说起过?” 杨重梧摇头道:“师祖没有跟我讲过,可是我却见过这位将老前辈。只是,我见到时,他老人家已经是一具过世几十年的骷髅了。”他将金龙岛上金螭洞中,所看见的详细描述一番,此前他也跟柳依萍说过,故而周不二提到“将沉天”这个名字时,她觉得似曾听说。 周不二手捧茶盏,沉吟良久,最后叹息道:“不想这位前辈是为宵小所害。世上唯人心最是难测,今夕推心置腹,明朝形同陌路,甚而反目成仇。这就是了,听阿兰说,她母亲闺名便是一个蘅字,其实,她母亲对将前辈的事情,知道得似乎也不多,将前辈的那位同伴想来她也不清楚,咳,当然,即使知道,现在也没有意义了。先前说到,萧家为理学之家,阿兰的母亲与将前辈倾心相爱,可将前辈却为萧家所不容,没有三媒六聘,自然无法成礼。后来......阿兰的妈妈有了身孕,萧家更是觉得败坏萧家门风,认为是奇耻大辱,将她赶出家门。” 柳依萍听到这里,轻声啜泣,周不二把手中茶盏放下,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轻柔,如父亲对女儿一般。 过了少刻,柳依萍略略平静下来,抬头说道:“道长,请你继续说吧。” 周不二直起身子,无声的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阿兰的妈妈离开家后,就在崂山住下,只因崂山面临东海,她日期月盼,希望将沉天前辈能早些回来。然而,一天又一天,时日从身边溜过,几个月后,她在崂山诞下一女,便是芷兰。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可是将前辈一直没有归来,一家三口也从未团聚过一天。十几年,一腔期盼直化作心如冷灰,在阿兰十六岁时,她老人家终因思念成疾,撒手人寰。” 柳依萍眼圈又红了,珠泪泫然欲滴,杨重梧看着心疼,来到她的身边,伸右手握住了她的左手,柳依萍面上一红,轻轻一挣,杨重梧紧紧抓住,却不放开,柳依萍便也不再用力,任由他握着。 周不二看着他们,仿佛也回到了自己年少之时,双眼迷离,回思良久,方又说道:“母亲过世后,阿兰在崂山上守孝一年,才离开崂山,她驾船出海,她是想找到他的父亲问一问,为什么这么多年他如此狠心,不顾母亲的十数年相思,也不管她的孤苦伶仃。阿兰在东海上,整整寻找了两年,却始终没有找到她的父亲。那时,阿兰正当妙龄,与柳姑娘一般,同样的清丽绝俗,浪迹江湖久了,便有许多的爱慕者。阿兰因父母的原因,对任何男子都不假辞色,若是端庄守礼的,她只是冷若冰霜不理不睬罢了,可却有一些好色轻薄之徒,风言风语的调笑,她便拔剑相向,阿兰是她母亲嫡传的剑法,虽然年轻,剑术却已不凡,她下手又绝不容情,于是,那些个登徒子,有人被刺瞎眼珠,有人被割掉鼻子双耳,还有人命丧其手,两年间,阿兰便得了‘东海魔女’的称号。可在她手下吃亏的,便有名门大派、武林世家的子弟,这些人哪会顾惜一个弱女子行走江湖,他们只想着自己的颜面,均欲除之而后快。阿兰在武林中步步荆棘,好在她的武功已入一流境界,武林中,成名的高手瞻前顾后,并未直接出手,而那些个二三流的角色,又不是她的对手,所以,她倒是没有遇见多大的麻烦。” 周不二走到太师椅前,对着画轴,凝视了许久,最后一声轻叹,徐徐坐回到椅子上,继续说道:“二十四年前,我正是青春年少又多金,与好友一起游侠江湖,快意恩仇,好不惬意!对了,重梧,我说的好友,就是你师叔王驰威。驰威出来久了,要回崆峒山,我和他在泰安的再回楼大醉一场,第二天一早,驰威就走了。我百无聊奈,信马而游,时值阳春三月,花放鸟鸣,一路浏览美景,就到了这里。也是合当有事,本来春光正好,和风旭日,可突然间焦雷阵阵,暴雨如倾。我远远瞧见,这边有一个草棚,忙纵马疾驰过来暂避风雨。草棚边上,有一匹白马,看来是已有人在内避雨,我喊了声‘告罪’,便冲进草棚。待我抖去头上雨水,向棚中躲雨那人望去,那人也正好转头过来,我当时只觉得,如同天上所有闪电,尽皆击在了我的身上,那一双目光清冷,惊艳绝伦,就是她这不经意的一回眸,铸就了我一生的相思。” 周不二抖嗦了双手,去提那酒葫芦,好不容易打开塞子,大大的喝了一口,相思若是病,酒岂是解药?可男儿正相思,又岂能无酒? 此时,杨重梧也想起了第一次遇见柳依萍的情景,手心一阵发热,柳依萍似乎也感觉到了,抬眼望他,见他的眼光中满是柔情,脸上一热,便又轻垂了头。 一时间,房内三人各有所思,静寂无言,烛花一爆,似乎同时唤醒了三人。 第204章 浮生梦断,双鸿影,叹轻欢(四) 周不二放下葫芦,从条案上拿起一把剪子,缓缓的去剪烛芯,仿佛在剪断自己那理不乱的思绪。 柳、杨二人听他说道:“当时我忒也无礼,只是痴痴的盯着她看,就如一霎之间,天地万物俱已不在,只剩下她一人而已。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看见她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转身走出草棚,我如在梦中惊醒,见已云散雨住,鬼使神差,我也牵马跟在她的身后。走了不到五丈,她猛然回头,冷冷的对我说道‘别跟着我!’我从小家境优越,家里仆人侍从一大堆,真可以说得上是众星捧月,即使后来浪迹江湖,我名叫周不二,说话做事也都是说一不二。可她有如主子呵斥奴仆般的一句话,我竟然吃吃的说不出话来,面红耳赤,当真就不敢跟在她后面了。她这才转身,又走了几步,忽然,她低呼一声,弯下腰去,我顺着她的眼光望了过去,是一株兰花,被刚才的风雨所催,已经倒在泥泞之中了。我见她一双素手伸出,要去扶起兰花,忙喊道‘别动!’她侧头望向我,并不开口,只是一双清眸如同冷电。我走上前去,对她说‘这花叫做素冠荷鼎,是兰花中极其稀有的品种,品性最是高洁不过。风雨之后倒苗,一夜之后便能自行长起,可只要人手一摸,它便会叶黄根枯,不能再活了。’她楞了楞,将手缩了回来,直起身子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你懂养花?’我点头认真说道‘我从小就喜欢种花,特别喜欢兰花。’她瞪了我一眼,又冷冷说道‘别跟着我。’然后跃身上了白马,径自去了。” “这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我当时觉得奇怪,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又生气了。当时,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就叫芷兰,我说特别喜欢兰花,她疑心我是在风言风语。” “她让我不要跟随,我却情不自禁,还是远远的跟了去,自从那天开始,我便没有了方向,她成了我的方向。她去哪,我就去哪,我只是远远的跟着,哪怕只能看见她的背影,我也觉得快活。” “一直跟了三天,她终于恼了,拔剑让我别再跟着,我摇头,两人动起手来,她的武功本就略胜我一筹,我又不想真个和她交手,三十几招后,她在我肩窝上刺了一剑,然后森然说道‘你下次再跟着我,剑尖斜上六寸,刺你咽喉了。’而后她扬长而去。” “那一剑着实刺得不轻,我咬着牙,自行将金疮药敷上,好不容易才止了血,便骑马又追了上去,她一见我又追了上来,柳眉一竖,一道剑光便刺向我的咽喉。我闭上眼睛,不闪也不避,她要杀我,让她一剑刺死我好了。反正,我见不着她,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然而,过了一会却没了动静,我听到她收剑入鞘,似乎还轻叹了一声,蹄声得得,她又走了。从那次起,她没有再怪责我跟着她,只是依然对我不理不睬。我只要能每天见着她,便别无所求。” “有人来找她寻仇,我便出手打发了,有人来打她的主意,我就打得满地找牙。这样过了大半年,由齐鲁到了鄂北,她才对我少假辞色,偶尔会跟我讲上几句话。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不要跟在身后,可以和她并骑而行了,我们的感情也越来越好。那一段日子,我快乐得无边无际,有时做梦都要笑醒,感觉神仙也不如我,直到......直到在西域的那一次事情发生时。” 周不二声音低缓,似乎是在喃喃自语,柳依萍先前听杨重梧说过了,也知道在西域发生了什么。 “她走后,我找遍了大江南北,黄河两岸。三年,我没有她的丝毫讯息,我把我的爱人丢了,同时丢掉的,还有我的心我的魂。” “后来,我听说她死了,我找所有我认识的人去打听,却没有人知道。我的世界已经坍塌,我就回到这里,种了十亩兰花。” “黄昏追逐着白日,日光驱赶着明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孤寂,让我发狂。为求心静,我去玉皇顶做了道人,然而,这片花圃一直是我的牵挂。” “今天,我看见你,也如同是看到了重生的芷兰,了却了我今生的执念,二十三年了,我也该放下了。”周不二望着柳依萍,柳依萍能感觉到,他眼神中的沧桑与无奈。 自然有枯荣,万物自兴衰。春花秋月夏风冬雪,无一日停止,然朝花夕拾,拾到的也仅是回忆而已。 一阵清风徐来,兰香弥漫,花圃中群兰摇曳,是孤寂的舞蹈了? 第205章 浮生梦断,双鸿影,叹轻欢(五) 相遇,而后分别,也许就是人的宿命。不知不觉间,已独自走了很久,得到的是沧桑与白发,还有增长的年轮。 柳依萍凝望着周不二,看见他眼角的沟壑在烛光下跳跃,柔声问道:“周叔叔,是谁告诉你......她死了?” 周不二苦笑道:“你改口叫我叔叔,其实心下已经是相信了。告诉我芷兰不在人世的,就是那个漠北女子。我问她是如何晓得的,她却不肯讲了,后来被我追问得急了,才说出她也是听‘漠北雄鹰’说的。我赶去找漠北雄鹰哈沙,在途中生了一场大病,一直辗转三个多月,才到了漠北,结果,哈沙在我到之前的一个月,也死了,我问遍了他所有的亲朋弟子,却是谁也不知道芷兰的事情。” 柳依萍心道:“像他这样的内功,竟然一病数月,自然是伤心到了极致,就如同我前些日子一样。”可是,漠北雄鹰哈沙一死,线索又断绝了,就好像月亮刚刚出来,便又躲进了层层乌云之中。 已过三更,二人起身向周不二辞行,周不二只是痴痴的盯着画像,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回去的路上,两人的心情都有些凝重,一路无话。 回到客栈后,汪大汪二已经睡下,听到开门声,二人同时翻身坐起,看见是杨重梧,便倒头又睡,一会便鼾声如雷。 杨重梧却无半丝睡意,想到自己虽然也是父母双亡,可终归也与父母共聚了九年,父母对他也极是疼爱,比之柳依萍,自己要幸运多了,一念及此,心中涌起阵阵柔情,此身若是安好,定不让柳依萍再受半分委屈。 他思绪纷杂,好容易收敛心神,上床打坐,虽然明知无用,却还是勉力为之。 这一段时间以来,他每日练气,前几日十二正脉已无阻滞,可内息却始终不能回归气海。柳依萍也多次助他导气归元,然而并不见效。 杨重梧深明医理,细一琢磨,便想通了其中关窍。 那日,谢嘉仁的第二掌,虽未曾取了他的性命,可彼时全仗他的丹田本元予以对抗,他重伤之下,本元已弱,已挡不住谢嘉仁的雄浑掌力,丹田之中,早已虚不受气,他九阳神功已成,本元有如汪洋大海,所储内息在经脉中运行,有若长江大河,本元遭受重创后,就如同是一个小池塘,哪能再容得下大江大河之水?正所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杨重梧想通此节,面如死灰,冷汗涔涔而下,柳依萍见他脸上神色大变,忙问道:“怎么了?体内真气冲撞得厉害?”杨重梧本来怕她担心,不想告诉她,可看见柳依萍满面愁云,一双清眸,也失去了往日神采,思量再三,还是说了。 柳依萍沉思一会,两眼望定了杨重梧,道:“气海不固而江河泛滥,若一朝溃堤岂非......岂非......”杨重梧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他九阳真气何等浑厚,若长期滞留在奇经八脉之中,不能归入气海,一旦真气反噬,就如同一个身具九阳神功的高手,直接攻击自己的五脏六腑,那时便是灭顶之灾。 柳依萍声音已略略发颤,又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比如散功......”她颓然住口,没有再说下去,即便是寻常功力,散功的人,也是十死九伤,何况杨重梧内力充盈,在武林中已罕有其匹。 杨重梧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与柳依萍分手重逢,这几日感情又深了一层,可老天何其残忍,刚觉人世美好,却已命不久矣,他虽然生性豁达,想来也不免心下凄凉。 柳依萍将头移开,眼望远方,过了半晌,问道:“还有多长时间?”杨重梧答道:“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坎水不接离火,大限到了。”柳依萍贝齿轻咬下唇,似乎是自言自语,轻声说道:“只看老母是否能有什么法子了。” 杨重梧又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其实他心中清楚,此刻形势已危如累卵,外力是没有任何作用了。 第二天早上启程时,杨重梧看见柳依萍眼角处略有些红,他知道,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对她刺激不小,昨夜她定然是前思后想,难以入睡。她从小就父母双亡,一生都不曾有父母的记忆,任是再豁达十倍的人,也不能在多年之后,突然知道了父母的一些讯息,还能泰然处之,再加上,自己这伤是好不了的了。 杨重梧不便劝她,只是一路上强作轻松,陪她闲聊,柳依萍始终闷闷不乐,难以开怀。 汪大汪二有样好处,就是无事的时候,就像两块石头,除非必要,绝不开口。 第206章 浮生梦断,双鸿影,叹轻欢(六) 这一天到了滨县,杨重梧忽然想起柳依萍曾说过,当年白莲老母就是在滨县救下她的,上次自己还托了醉阳楼的阿山代为打听,时隔数月,不知是否有了些眉目。 想起阿山,不由得又想起了宫无双来,那人即使只是回忆,也能给人心中带来些温暖,他侧脸对柳依萍道:“依萍,滨县有个醉阳楼,酒菜都还精致,酒楼老板是我的故人,我们去那里坐坐吧?”柳依萍也听说过醉阳楼的“半坛香”,只是没有喝过。她虽然很想早日赶到京城,看老母有没有给杨重梧治伤的办法,可想到杨重梧命不久长,也不忍拂了他的兴致,便道:“也好,左右无事,便去走走。”找了个当地人问了路径,小半个时辰后,就来到了醉阳楼。 此时已是二月上弦,天气还是冷得厉害,午饭时间还没有到,醉阳楼内没有食客。 阿山正靠在柜台后打盹,听得楼板嘎吱乱响,唬了一跳,睁开眼睛,看到上来了一个黑大个,还没招呼,他又看到了黑大个身后的杨重梧,阿山又惊又喜,忙站起身来,说道:“哎呀,杨小哥,我还当你一定要等春酿好了才能来呢。”杨重梧见他精神不错,也笑道:“山翁,我带了几位朋友,来尝尝你的手艺。” 阿山笑容满脸,将四人让到靠窗一张桌前坐下,自去楼下安排酒菜。 等到四个人都吃完了,阿山端来一壶茶放在桌上,走的时候,轻轻拉了一下杨重梧的衣袖,杨重梧会意,起身随他走到柜台边。 阿山低声说道:“杨小哥,你上次曾经问起,十六七年前滨县有一对夫妇被杀,这些天来我多方打听,却都不知道有这个事情。去年腊月二十,我一个人骑了一匹驴子,在滨县的荡山一带闲逛,却谜了路,在几座山里转来转去,一直都走不出去。转了两个多时辰,偶然看见一个山脚下有户人家,忙赶过去问路顺便讨碗水喝。” “那屋中只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人是和善得很的,她告诉我要从那条路拐到哪里才能出去,担心我找不到路,老太太还特意送了我一程。路上左右没事,我就向她打听那对夫妇,本来也只是闲聊,可那个老太太听了,面色惨然,不再说话,后来我不住追问,老太太说应该是柳先生夫妇,又说了好人命不长之类的一堆话。” “我觉得奇怪,她一个山里的老太太,是怎么知道的,老太太指着她家对面的半山腰,对我说道,‘他们是我的邻居啊,可能除了我,这世间也没人晓得这事了。’我本想让她说个明白,可是当时的天色快黑了,老太太一直催我快走,说天黑之后就更不好走了,也确实是这样,那晚我好不容易才绕了出来的。” 这阿山颇有古人信义之风,上次杨重梧出手帮他度过一劫,对杨重梧所托的事情,分外看重,一有时间便去打听。 杨重梧心中清楚,一听他讲那个老太太说柳先生,心下感觉应该有些靠谱了,他又是激动又是感动,便朝阿山躬身一揖道:“山翁,真是辛劳你了。那荡山离这里有多远?” 阿山笑道:“不远,从这儿向西,只有十三四里路程。” 杨重梧抑制着激动,来到柳依萍身旁,低声将阿山刚才说的告诉她。柳依萍一听,心中一震,手中茶杯一偏,滚烫的茶水溢了出来,流过她的手指,她仿如未觉。 杨重梧将她手中的茶杯拿出来放到桌上,问道:“依萍,我们现在就去么?”柳依萍俏脸苍白,点了点头。杨重梧回头对汪大汪二道:“两位汪兄,我们要出去找个人,两位在这里休息几天。”二汪点头,也不多问。 柳依萍、杨重梧骑马,阿山骑驴,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荡山脚下。阿山是个有心人,因为这里的山路崎岖繁复,又是杨重梧托付的事情,上次出来后便凭着记忆画好了一张图。 阿山从怀中掏出图来展开,按图上标记,又东拐西弯的走了一两里路,三人便看到了一幢土墙茅顶的房舍。 站在房舍前,阿山扬声喊道:“老姐姐,老姐姐。”过不多时,听到房门咿呀一响,走出来一个白头发的老太太,望了阿山一眼,笑咪咪的说道:“你今日又迷路了?” 柳依萍打量着这个老太太,见她做村妇打扮,额头眼角上布满皱纹,看来有七十岁左右年纪,眼神还算明亮,周身上下干净利落,似乎又与普通的老年村妇略有不同。 阿山也笑呵呵的道:“老姐姐,这次我可不是迷路了,你上次说的柳先生夫妇遇害的事情,就是这两个小朋友托我打听的,今天我把他们带来了,过来问一问老姐姐。” 白发老太太“哦”了一声,转头看向杨重梧和柳依萍,她一看见柳依萍,脸色大变,失声呼道:“你......你.......” 柳依萍一看见她的这种神态,心中马上想到,定然是自己和母亲形貌相似,这老人家猛然一见,吃惊不小。她走近两步,轻声说道:“老婆婆,我的名字叫柳依萍。” 白发老太太双眼睁得老大,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身子晃了一晃,柳依萍忙伸手扶住。老太太又盯着她看了半晌,才说道:“你是依萍?两岁,十七年,你今年十九岁?你的左胸处,有一个小小的紫色的像浮萍一样的胎记?” 柳依萍脸色绯红,却不由得也睁大了眼,这个胎记在私密之处,除了自己、白莲老母,天下并无第三人知道,可眼前的老太太却是一口道破,忙颤声问道:“老婆婆,你怎么知道?” 白发老太太眼中有泪流了出来,过了一会,方才缓缓说道:“天可怜见,柳先生有后了。孩子,你问我怎么会知道,你是我亲手接生的,在你两岁以前,我抱过你何止上百次,我怎么会不知道?” 柳依萍轻声啜泣,这老婆婆说的丝毫不差,那么自己的父母,就是在这里遇害的了,探寻了十几年的事情,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她心情激荡,不能自已,杨重梧见她伤心,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老太太已经收了眼泪,看了杨重梧一眼,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他,杨重梧不解,老太太用眼示意,杨重梧方明白过来,伸手接过,正准备给柳依萍拭泪,柳依萍玉面一红,自己拿过帕子,在眼边搽拭,又问道:“老婆婆,您的尊姓是?” 白发老太太说道:“老婆子夫家姓黄,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了,先夫九年前也已过世了,就剩下我一人了。你看我啰里啰嗦的,孩子,我忘了问你,乘风呢?” 柳依萍一愣,问道:“乘风?什么乘风?” 黄老太太也怔住了,说道:“我说的是柳乘风,你的哥哥。” 第207章 浮生梦断,双鸿影,叹轻欢(七) 柳依萍一直认为,在这世上,自己就是孤零零的,再无一个亲人,若说在心中当成亲人,那就是白莲老母了,另外,这个杨重梧也能算是一个。 此时,听到黄老太太说她还有一个哥哥,这一惊实在是非同小可,她定了定神,急切问道:“老婆婆,我自小跟着老母长大,这些我都不知道的,请婆婆跟我说一说。” 黄老太太用手抚了抚柳依萍鬓边的头发,眼神中满是慈祥,轻声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老婆子可站不了那么长的时间,进屋坐着说吧。”便拉着柳依萍的手走进门去。 杨重梧对阿山说道:“山翁,请你先回去,告诉那汪家兄弟,我们会要在这里耽搁些时候,他们若是有事,就不要等我们了,他们若是想等着喝山翁的半坛香,那可还要些时候。” 阿山笑道:“这两个浑大个,跟水牛一样,我还是打发他们先回去吧。”他与杨重梧走到门口,对黄老太太说道:“老姐姐,我先回去了,过些天我再来看你。” 老太太正在倒茶,听到阿山要走,便放下茶杯,笑眯眯的道:“你去吧,再过两个月,山里的春笋可以摘了,那时过来尝尝鲜。”阿山笑着应了,朝杨柳二人点了点头,出门骑上青驴走了。 杨重梧打量屋内,房中陈设颇是简单,家具也很有些年头了,打扫得极为干净。黄老太太给他倒了一杯茶,让杨柳二人都坐下了,这才眼望着柳依萍,说道:“孩子,我和我家过世的老头子,都是济南府的人,先夫是个读书人,我也能识得几个字。三十年前,我们的孩子出麻疹死了,死的时候才九岁,我们夫妇两个伤心至极,商量之后,就变卖了家产,来到这里安家,这个地方,原本就是我家的祖屋。老头子在右面的坡上垦荒种菜,我在家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日子过得也还安宁。” 柳依萍听她絮叨,知道是人老话多,也不打断她,她有一般怪异的感觉,平常,她很烦讲话啰唆的人,可不知怎么的,这个黄老太太说话,她就是爱听。 黄老太太继续说道:“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了好几年。大约在......嗯,就是二十四年前,老头子去菜地里回来,说来了个邻居,我开始不信,这个地方七拐八绕的,交通很是不便,我当姑娘时在这儿住了十六年,就没见过几个人。老头子看我不信,就带我出门去看,在右面的半山坡上,果然是有一个人,隔得远,只能隐约看到那人在砍伐树木,似乎是要搭棚架房。那山坡陡峭得很,几年前,我家老头子想去那看看,却是无路可上,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上去的。我们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却也不太在意,他住他的,我们住我们的,井水不犯河水,而且,虽然看得见,可还是隔着两三里地的。当天吃晚饭时,那人来我们家了,是一个英俊高大的青年,他很斯文,站在门口向我们微笑,自己介绍说他姓柳,湘中人氏,因天性喜欢独处,所以离开家乡来到这里,还说打搅了我们的清净,可他确实喜欢这个地方,希望我们能够谅解,并递给我们一大袋子山菌。我们都觉得他长的仪表不俗,谈吐也很儒雅,举止更是得体,便从见第一面起,就对他很有好感。我家老头子本想说建房子他可以帮忙,又想起那个山坡他爬不上去,便没有提起了。待他走后,我们两人嘀咕,看这青年文质彬彬的书生样子,却是怎么上到那山坡的,建房子可是个大工程,他只有一个人,又怎么建得起来?可就过了十来天,透过了丛丛高树,那山坡上便多了一幢木质的房屋了,我们更是诧异,可不到半个月时间,就建好了房子,远远看去,规模似乎不小,难道他是神仙不成?” 老太太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停下来喝口茶。 柳依萍秀眉微蹙,心念电转,她十六岁始便是白莲圣女,教中大小事务,大部分都是由她来打理,故而,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武林秘闻,她若不知道的,还真不多。 可湘中柳姓的武林世家,她却没有丝毫印象,可要不是武林中人,短短十几天,独自一个人能建好一所木居,确实是非常人所能办到的,这不但要懂得房屋建筑的基本知识,更需要充沛的内力。 第208章 浮生梦断,双鸿影,叹轻欢(八) 柳依萍想不起来,便拉着老太太的手,问道:“房屋建成后,他......他......没有请你们上去坐一坐?” 黄老太太摇头,拍拍她的手说道:“没有,他就是请,我们也上不去啊。”杨重梧在旁插嘴道:“可老婆婆先前说过,依萍是你亲自接生的啊。” 黄老太太看着他,微笑说道:“年轻人就是心急,开始上不去,后来有路就上得去了。” 杨重梧一愕,跟着恍然道:“哦,对了,柳......叔叔既然能建房,那自然也能修路了。”黄老太太用赞许的目光瞥他一眼,点头说道:“是了。我们老两口想着他说喜欢清静,我们也是因为躲清静,才到了这里的,所以一直没去管他。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只是山坡上多了一幢木屋而已,我们也没再见过这个姓柳的年青人。” “又过了大半年,大约是在初夏时节的一天上午,我正在家给老头子纳鞋底,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道‘黄家婶子’,我吃了一惊,放下手中活计出门一看,正是那个姓柳的青年,他手中横抱着一个身穿紫衣的姑娘,姑娘双目紧闭,脸上满是血渍污渍,已经是人事不省了。” “那个姑娘前胸的衣服上有一大滩血迹,我吓了一跳,还没说话,那青年说道‘我刚才在山上,看见她倒在路边,我跑下来看,发现她还有一口气,可要不抓紧施救,怕是来不及了。’我说,那可怎么办,我和我家老头子,都不懂得看病的。” 柳青年微笑着说‘我倒是懂得一些,她是中毒了,衣服上是她吐的血,都是有剧毒的,所以,要请黄婶婶给她从内到外准备一套衣物,另外还要请你帮她清洗一下身子。’救人如救火,我连忙边进房边说道‘好,好,你抱她进屋,我马上去烧水找衣服。’” “柳公子并不挪步,说道‘黄婶婶,请你找好衣服上我那去吧,我那有现成的热水,可能要方便一些。’我就进里屋,拿了一身日常穿的衣服,跟他向山坡走去,柳公子走在前面,穿过一片树林,我看到了一条用青石板铺成的阶梯路,我们住在这里已经有五六年了,这个地方是来过的,以前没有路,半年内他修了一条青石板路,我们半点也没有听到动静。” “柳公子有些着急,抱着那姑娘走得很快,我是经常干农活的,倒也勉力能跟得上,好不容易上到山坡上,我已经吭哧吭哧大口喘气,他却是连面色都没有丝毫改变的。” “在木屋外墙的正中,龙飞凤舞地写有三个大字‘半山堂’,原来他这木屋还是有名字的。柳公子带我来到西面的一间木屋,把那姑娘平放在一张长条木凳上。靠墙边有一个两尺高的巨大木盆,木盆的上方,从窗口外伸进来一根竹竿,他用手一板,竹管中竟然流出水来,而且还是热气腾腾的。” “我还顾不上惊奇,柳公子拿了几样我不知道名字的草药,揉碎了丢在木盆里,又在我的手上也涂上一些药汁,说道‘黄婶婶,待会木盆接满水后,你只要把这个竹竿往上一板,它就不会流水了。还有,这个姑娘的后背上,会有一大块绿色的掌印,你不要直接用手去摸,那儿是有毒的,其它的地方都不碍事,烦请你给她清洗一下,我现在出去再找些草药,一会就回来了。’我刚刚答应一声,就见他已经出门了,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柳依萍看了杨重梧一眼,杨重梧也正转头望向她,二人听到绿色掌印,不约而同都想到了一门武功,那就是五毒追命掌的“风蛇掌”。 风蛇掌含青蛇之毒,击打在人的身体上,便会留下一个碧绿色的掌印,颜色越绿的中毒愈深。柳依萍还知道,近几十年来,会使这“风蛇掌”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天丧毒姥”的徒弟焦万雷。 青蛇之性,奇淫阴狠,这个焦万雷也如青蛇一般,骄淫好色、心狠手辣、作恶多端,为人阴险多诈,手上毒掌功夫更是霸道凌厉,成了武林中的一个公害。二十六年前,焦万雷在洛阳、郑州一带,连续做下三桩大案,均是将当地有名的大户人家小姐先奸后杀,最后还诛杀满门。 这件事情引起江湖公愤,正逢清虚大师接任少林掌门之位不久,为除魔救人,少林知会了峨嵋、崆峒、华山、武当、昆仑派,下了武林必杀令。然而,焦万雷却似人间蒸发一般,六大派的人寻不见他的半丝踪迹,直到三年后,才在山东滨县被人发现,已经是一具快腐烂的尸体了,不知是何人所杀,倒成了武林中的一段悬案。现在听这黄老婆婆述说,这焦万雷之死,十有八九与那受伤的紫衣女子有关。 他俩脸色略变,黄老太太便觉察到了,问道:“怎么了?”柳依萍回道:“婆婆,我想到了其它的一些事情,后来你们将那人救活了吗?”黄老太太笑着又拍了一下她的手背,笑道:“傻丫头,若救不活怎会有你?,她就是你的妈妈啊。” 以柳依萍的冰雪晶莹,怎会想不到这其中关窍?可事关自己的出生来历,听到老婆婆口中说出,还是不自禁的脸色雪白,娇躯一颤。 黄老太太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柳公子出去后,我见木盆中已有大半盆水,便按柳公子说的方法将竹竿一板,果然就不再出水了。我将紫衣姑娘身上的脏衣服全脱了下来,抱她入到木盆中,为她搽拭身上污渍。等我将她脸上的圬滞洗干净,发现是一个貌若天仙的美人儿。你和她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柳依萍双目噙泪,泫然欲滴。 第209章 浮生梦断,双鸿影,叹轻欢(九) “我给那紫衣姑娘清洗身子时,她一直昏迷不醒,在她雪白的背上,还真有一个碧绿碧绿的手掌印,看着都挺瘆人。我觉得很奇怪,这姑娘衣服都穿得好好的,柳公子怎会知道这个绿色的掌印,而且还是在背上?”一缕阳光穿过窗棂,照在黄老太太的脸上,她眯起眼睛,似乎整个身心都回到了从前。 “等到我把她擦拭干净,穿上衣服后,柳公子也回来了,手里攥着一把草药。他一看见姑娘的面容,楞了好一会,我知道,他一定是被这姑娘的美丽惊住了,我咳嗽了一声,他才缓过神来,摇着头笑笑,便出去捣药熬药了。过了一会,他拿来一个小布包,请我将它敷在姑娘背上,柳公子是一个守礼的君子,我给姑娘敷药,他就在门外等候。汤药熬好了,我本想喂她,可柳公子说,这姑娘牙关咬紧的,要他才喂得进去。我惦记着给我家老头子做饭,便将那姑娘的那包衣物带着下山了,临出门时,柳公子说姑娘的药需一天一换,还要换三次药。” 黄老太太睁开眼睛,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我下山后,把那姑娘的衣服洗了,等老头子回来后,我跟他说起这件事情,我们都猜不透柳公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好像什么都懂的。第二天上午,我收了姑娘的衣服,就又去了柳公子的半山堂。吔,丫头,我说了这么多次柳公子,是当年我叫习惯了,你可知道他是谁吗?” 柳依萍面上微微一红,低头轻声答道:“我知道的,他是我的......爹爹。”这两个字,她今生是第一次出口,声音小得宛如蚊鸣。 黄老太太叹气道:“是啊,紫衣姑娘是你的妈妈,柳公子就是你的爹爹,他对你十分喜爱,我只要一去到半山堂,都看到你爹爹抱着你,逗你玩,笑得很开心。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爹爹的来历,可有一点我很清楚,你爹爹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就连他建的茅厕,都和我们的不一样,他挖出一道沟槽,再将山上的溪水引到沟槽内,所以茅厕内随时都是干干净净的......唉呀,我真是老了,尽跟你们说这些不关紧要的话。” “第二天我到时,你爹爹在门口迎着我,将我带进左手第二间木屋内,轻声的说‘黄家婶婶来了,昨天的事情你问她吧。’便转身出去了,我当时觉得很奇怪,后来发现靠墙边有一张木床,昨天那姑娘......也就是你妈妈躺在床上,已经睁开眼醒了过来。我又惊又喜说道‘姑娘,你终于醒过来啦?’你妈妈的身子还很虚弱,低声问我道‘昨天......昨天我的衣服......’我想起你爹爹说的话,马上省悟过来,你妈妈那时还是个姑娘,可不好意思说得直白。我就把昨日柳公子抱她回来,后来我由给她洗澡换衣服换药的前因后果一并告诉她,还把她的衣服放在床边了。她终于放下心来,对我说‘大婶,谢谢你啦。’过了一会,柳公子又敲门进来,拿来一个和昨日一样的药包递给我,便又带上门出去了。我给你妈妈换完了药,看她的样子很是疲倦,便也出来了。柳公子坐在屋前的椅子上看书,见我出来,便抬头对我笑一笑,站起身来送我下山。丫头,你爹爹的笑容,真的让人感觉很温暖,就像书上说的,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高贵气质。” “过后的两天,我上午去帮你妈妈换一次药,她的精神状态要好了一些,脸上也逐渐有了一丝血色。到第四天,我看见你妈妈已经下床了,换上了她自己的衣服,真是美得跟天人一般。她说‘这几天都是劳烦婶子照顾,大恩不言谢,只能等日后再想法报答。’” “我说‘你谢我干嘛,我什么都没做,你要好好谢谢柳公子才是正经,要不是他,姑娘,你这条命可多半是没有了。’你妈妈低头瞥了柳公子一眼,没有说话,你爹爹的神情似乎有些郑重,将手中的一个布包递给你妈妈,说道‘里面的药我已经分好了,总计有九十小包,每日需要煎一包来服,三个月后才能将余毒拔清。这风蛇掌的毒,实在是非同小可,你中掌之后,又是过了三十个时辰才敷药解毒,你在三个月内,不要动用内力,否则毒发无救,切记切记!’” “我一听,这姑娘是要走啊,也着急起来,对你妈妈说‘姑娘,你伤还没有好完,再留一段时间吧,人的身体是自己的,要懂得爱惜才是,柳公子说要三个月内才能把毒拔干净,他既然能把你从阎王爷那救了回来,他说的话定然是有道理的。’” “你妈妈当时还在犹豫,柳公子走到她面前,笑了一笑,低声说道‘留下吧,好吗?’你妈妈低着头又思索一会,就点头同意了。我一见她点头,开心得拍手笑了,自从我孩子去世后,那是我最高兴的一次。”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们老两口和他们就经常来往了,有时是我带老头子上去,有时他们下山来,就真和邻居串门一般。我家老头子做过几任小官,肚子里有些墨水的,可后来与你父亲交谈过几回后,对他是赞不绝口,说你父亲的诗文功底,当世少有人能及得上,更奇的是,他于建筑、医药、风水,甚至还有烹饪,都有极深的造诣。我和你妈妈聊得多些,也教她做些针织女红,她多年来在江湖行走,这些她确实不太擅长。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们才知道你父母的名字,你爸爸叫柳君晗,你妈妈的闺名是将芷兰。” 第210章 浮生梦断,双鸿影,叹轻欢(十) 杨重梧听到将芷兰三个字,心道:“果然与周不二所说是一样的,时间也刚好对得上。”他偏头看向柳依萍,见她正用一方罗帕拭泪,平生第一次知道自己父亲的名字,换成任何人,都会心情激荡。 杨重梧问道:“婆婆,后来他们两位......老人家就在一起了吗?”黄老太太笑眯眯的望着他,说道:“你也随依萍丫头喊我做婆婆吗?” 杨重梧脸上一红,低头不敢看柳依萍的目光,黄老太太见他脸红,知道少年人面嫩,便正色说道:“三个月转眼即过,树叶刚刚往下落的时候,依萍她妈妈就离开了。” 柳依萍失声说道:“又走了?” 黄老太太道:“是的,她走了,她走之前,曾对我说,她的心很乱,有些事情,她需要寻找答案,有些事情需要权衡,她需要一个人冷静的想一想。我知道她极有主见,劝她也是没有用的。她走的那一天,你爹爹没有下山送她,只是等她走了很远后,山坡上的笛声飘了下来,听起来欢快明亮的曲调中,又似乎有些沉重,我问我家老头子,他说柳公子吹的是‘凤求凰’。” “你妈妈走后,你爹爹就没下来过,我们经常看见,他站在木屋前望向远方,我们上去过几次,见他虽然还是丰神俊朗,可总感觉,他的笑容中少了些春风拂面的温暖,多了些落叶随风的懒散与秋意,这句话是先夫说的。” “那段时间,你爹爹开始饮酒了,以前我们从未见他喝过酒的,我知道他是在想念将芷兰,便劝他去找,他说道‘喜欢一个人,就要尊重她的抉择,她说需要冷静的考虑,我就不愿去勉强她的想法。’我听不明白,他最后笑着对我说‘黄家婶子,该回来时,她自然会回来的。’可秋去冬来,春天又到了,山里各式各样的花儿都开了,芷兰一直都没有回来。” “直到一天上午,我和老头子在地里锄草,猛然听到半山堂方向笛声大作,我们抬头看去,你爹爹身穿紫袍,正站在山坡的路口吹着长笛。我家老头子拄着锄头用手拍打节拍,赞叹着说道‘好一曲平沙落雁啊。’紧接着,听到马蹄声渐响渐近,一匹白马飞快的跑了过来,马上的人一身白衣,一头秀发和头上的绿丝带随风飘扬,来人正是你的妈妈。” “你妈妈到了跟前,侧头跟我们打了声招呼,我大声说道‘将姑娘,快上去吧,有人想你可想得苦了。’你妈妈脸上一红,便跳下马来,将马绳系在山脚树上,走上青石板路,有如一朵山茶花冉冉上升,笛声随着她的脚步,变得轻柔舒缓,而后就听不见啦。” 阳春三月,山路上开满了各色花朵,马踏幽香,飞驰而来,马上女子,娇妍胜花,马蹄声惊起了花丛中的蝴蝶和蜜蜂,也惊起了山坡上那个一直在牵挂与等待的人。他闻声站起,翘首远望,俊朗的面庞因激动而微微胀红,山风轻拂,吹皱了他心中的涟漪,一曲长笛,仿佛在向爱人倾诉着思念和爱慕。 一别半年有余,鸿雁空过,无书可托,辗转流年,忧愁风雨,可当对方的面容在眼前出现,和风旭日,遍地皆春。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结局,不是所有的存在都有价值,只因有你四目相对时,从此再无天涯,人世再不孤单。 杨重梧这样想着,禁不住心神为之一醉,侧目向柳依萍望去,却见她一双秋水般的目光正看着自己,心中柔情一荡,此时此刻,他们是否是心意相通? 第211章 浮生梦断,双鸿影,叹轻欢(十一) 黄老太太也沉浸在回忆当中,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是温柔的神色,或许是在回想当时的情景,也或许是想起了她的丈夫吧? 过了许久,柳依萍从杨重梧脸上收回目光,看着老太太,问道:“婆婆,那后来呢?” “后来?”黄老太太仿如从遥远的温情中被唤醒,低头整理了一下思绪,才说道:“过了三四个时辰,柳公子和将姑娘来到了我们家,要请我们过去,喝他们成亲的喜酒。我和我家老头子都特别的高兴,翻箱倒柜的想寻找像样的贺礼。柳公子那天心情非常好,满面春风的说道‘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来来往往也就我们四人,俗礼能免就免了吧,你们是长辈,请你们为我和芷兰成婚做个见证。’我们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四个人一起来到半山堂,柳公子与将姑娘拜了天地,而后便开席,他们用心准备了三荤三素,色香味倶全,都是柳公子下厨操持的,他的厨艺......啧啧,别说是将姑娘,便是我,也只配给他打个下手。我家老头子带了一坛珍藏了三十年的汾酒,将姑娘在一旁陪了三杯,便不再喝了,老头子那天喝开了,说了许多的话,什么为官清正受到排挤,幼儿夭折老天不公之类,柳公子一直听他说,最后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后来,我强拉着老头子下山了,半路上把他一顿数落,人家新婚之夜,你在那叽叽歪歪,好不惹人厌?” “柳公子通今博古,还会看天相,只要他说出的话,就没有不应验的。冬天时他说第二年是涝是旱,从来都是神准,可他结婚那天说的话,这儿来来往往总是四人便错了。” “到第二年开夏时节,我记得是四月初三,将姑娘生了一个男孩,我帮婴儿洗了个热水澡,用襁褓包好递给柳公子时,任他天大事情发生,也不会变下脸色的柳公子,双手都颤抖了,接过孩子后,喃喃说道‘我柳君晗当父亲了,我有孩子了。’” “小男孩的眉眼嘴巴很像柳公子,鼻子与额头像将姑娘,柳公子给他起名叫乘风,他们两个身体都是非常好的,大冬天也只穿一两件衣服,看着我都觉得冷,小乘风也长得十分健壮。” “小乘风一岁半的时候,九月初七那天,你妈妈生了你,当我告诉柳公子是个姑娘时,柳公子高兴坏了,抱着你就不肯放手。你小名叫九七,就是你出生的日子。后来你父亲给你取名唤做柳依萍,你妈妈对你们兄妹俩是一般的疼爱,可你父亲似乎更喜欢你一些,从小对你哥哥比对你要严厉得多。” “你过完两岁的生日,你妈妈有一天下山来,找我学刺绣,把你们兄妹的名字都绣在了贴身的衣服上,过了三四个月,就发生了那件事情。” 柳依萍早已是泪眼婆娑,只是一直强抑着不哭出声来,听到黄老太太声音有异,颤声问道:“婆婆,发生了什么事情?” 黄老太太望着她,脸上又是慈爱又是不忍的神色,将她一把拉入怀中,柳依萍再也忍不住了,在她怀中嘤嘤哭泣,黄老太太轻拍她的肩膀,柔声抚慰,杨重梧在一旁也是黯然神伤,他自然知道这老太太说的那件事情,应该是柳依萍父母遇害的事情。 按照老太太的述说,依萍的父亲是一个医药占卜、天文地理、音律建筑都有极深造诣的人,文才武功,俱是上上之选。杨重梧仿佛看见,一个温情中自带潇洒,豪放而又不失柔情的浊世奇男子,君子谦谦,温润如玉。 是什么原因让他避世独居?而且,他这样一个厉害的人物,依萍的妈妈武功也是一流高手,是什么样的人能杀得了他们?又是什么原因,要对两个隐居的人下此杀手? 柳依萍已止住了哭声,坐正了身子,黄老太太才又开口讲了起来:“那天是正月二十,我还在睡觉,我家老头子使劲推我,还喊‘小翠,醒来。’我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看见他满脸焦急地说道‘半山堂着火了。’我吃了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急忙穿好衣服,和他一起往坡上跑去。” “一路上,我觉着头晕,心中也觉奇怪,太阳已上了三竿多了,我们从来都没有这么晚才起床过,老头子说他也是才挣扎起来上茅厕,偶然抬头发现半山堂这边起火,才完全清醒过来的。等我们赶到时,大火已经烧完了,半山堂已成了一片废墟,只有一些残存的梁柱上还冒着轻烟。” “我们大声喊叫‘柳公子’、‘将姑娘’、‘小乘风’、‘小九七’,除了山的回声,没有其它声音。后来......后来,我们在废墟底下找到了两具已烧成乌黑的尸体,两人的手还紧紧牵在一起......” 黄老太太话声哽咽,柳依萍又哭出声来,杨重梧心下恻然,问道:“婆婆,他们二位都已经烧焦了,你能够确定是他们吗?” 黄老太太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对杨重梧说道:“傻小子,有句话叫做烧成了灰我也认识你,其实不是认识,而是感觉,我们在一起相处了好些年,他们就像......就像是我们的儿女一样,如果不是,面对那样的情况,我会害怕,而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你明白了吗?” 第212章 浮生梦断,双鸿影,叹轻欢(十二) 杨重梧莫名的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心中又是一酸,朝老太太重重的点了点头,低声道:“婆婆,我懂了。” “我们再在废墟中去寻找你们兄妹,翻遍了所有的角落,都没有看到,我和老头子来来回回找了三四次,找到了你父亲的长笛,也找到了你妈妈的剑,就是没有看到你们。” “我们不能让他们夫妻俩曝尸荒野,可山上没有了就手的工具,老头子担心我一个人呆在山上害怕,就让我下山去拿来了锄头和铲子,在那山坡上掘了个坑,将你父母和他们的剑笛一起葬了。” “下来之后,老头子对我说,他们夫妻俩是被人打晕或捆绑之后,丢到火里活活烧死的,因为两人手臂上有几处骨折,柳公子右面的肋骨还断了五根,两人的气管里都有烟熏过的痕迹,两个小孩不在,定然是被人抱走了。我家老头子以前做官时,断过好些个人命案子,我相信他说的话。” 柳依萍俏目圆睁,胸前起伏,乌黑的眸子中,似有光亮闪动,如同熊熊怒火。 过了片刻,她平静下来,问道:“婆婆,在发生这件事情前,有什么人来过这里吗?”黄老太太摇头说道:“没有。在那之后,我和老头子也反复探讨过这件事情。我们这儿本来就很偏僻,山路又繁复得很,所以,基本上两三年都不会有一个人来的。” 柳依萍紧接着又问:“那......他们在那段时间,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举动吗?”老太太想了一想,还是摇头。 杨重梧说道:“婆婆,你能带我们上去看看吗?”黄老太太点头说道:“好啊,现在天都快黑了,我先弄些东西给你们吃,今晚你们就住我家,小九七,你跟婆婆睡,小伙子,你住偏房吧。” 柳依萍拉住黄老太太的手,说道:“婆婆,我现在就想去看看。”黄老太太看着她的脸,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你和你妈妈一样,平常还好,只要认准的事情,性子就执拗了。好吧,我们上去。” 临出门时,老太太从门后拿出一把镰刀,递给杨重梧,杨重梧愕然接过,黄老太太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笑了一下说道:“傻小子,早些年,每年他们夫妻的忌日,我和老头子还上去扫扫墓。后来,老头子的腿脚越来越不行了,近年来,我们也只是在山下烧点香和纸钱,那条路有很长时间没人走了,长满了杂草荆棘,需要镰刀开路,另外,坟头上的草,也该清一清了。”杨重梧明白过来,脸红红的挠了挠头。 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经过一片菜地,再走了里许,便进了一处树林,穿过树林,隐隐约约在草丛中能看到几块青石板,果然如老太太所说,杂草疯长,几乎淹没了整条道路。 杨重梧当先用镰刀割草开路,柳依萍在后面搀扶着老太太,直用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半坡上的一大块平地,黄老太太道:“到了,就是这儿。” 落日尚有余晖,杨重梧见平地中央有不少朽木,年深日久,有些木头上还长出了蘑菇,远处山壁上挂着一小片瀑布,真想不到当年柳依萍的父亲是如何寻到这里,而后在这里伐木筑屋,结庐而居。 黄老太太向西边指了指,柳依萍扶她走了十余丈,看见到一个用碎石头围成的坟包,上面长满了很长的杂草。 杨重梧用镰刀割了许久,露出了一块石碑,此时天已完全黑了,杨重梧用长草扎了一个火把,晃火折点燃了,柳依萍凑近去看,墓碑上的字迹,隐约可见是“柳君晗将芷兰夫妻之墓”。 柳依萍晃了一晃,杨重梧忙伸手去扶,柳依萍轻轻推开,两手扶住冰冷的墓碑,黯然无声。 第213章 云山雾隐,逍遥亭,三潮泉(一) 柳依萍双肩不住颤动,杨重梧很想拥住她的肩膀,柔声抚慰,因刚才被柳依萍推开,手伸到一半,却是不敢。 柳依萍忽然说道:“杨大哥,烦你将婆婆送回家去,我想一个人在这儿安静的待会。”杨重梧听她语音萧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黄老太太轻咳一声,冲他边招手边眨了眨眼,杨重梧便走近她的身旁,黄老太太看着柳依萍的背影,轻声道:“小九七,你父母在世的时候,是一对神仙眷侣,恩爱幸福,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了,婆婆下去了。”柳依萍点了点头,并不转身,哽咽说道:“谢谢婆婆。” 杨重梧朝柳依萍望了两眼,轻叹一声,搀着黄老太太便下山了。此时天已黑尽,阶梯上颇多杂草荆棘,杨重梧小心翼翼的扶着老太太下了阶梯。一路无话,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走完青石板台阶,到了那片树林之中。 黄老太太道:“小伙子,现在到了平地,就不劳你搀扶了,这条路我走了几十年了,熟悉得很。”杨重梧依言放开了手,回头朝山上望去,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黄老太太笑眯眯的道:“我听小九七叫你‘杨大哥’,小伙子是个什么大名啊?”杨重梧回过头来,答道:“婆婆,我叫杨重梧。” 黄老太太压低声音笑道:“小伙子很喜欢小九七吧?”在黑夜里,杨重梧脸红红的点点头。黄老太太突然叹了口气,道:“这小姑娘命苦啊,从小就没了爹娘,你要好好待她才是。” 杨重梧又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是惨然,暗道:“我自然是想要一辈子对她好的,可我还能活得了多久呢,只希望依萍能找到一个如我这般喜爱她的人,好好照顾她一生一世。” 说话间,已到了屋门前,黄老太太自进屋内点亮烛火,走到一个角落里,拿出一袋子东西,递给杨重梧,问道:“你有火折子没有?” 杨重梧愣了愣,说道:“有啊。”黄老太太道:“你们俩都没有吃晚饭,上去生个火堆,这有几个红薯,你们烤了吃,快去快去,山上凉,别把小九七冻生病了。” 杨重梧谢过老太太,接过布袋,三脚并做两脚,要不多时,便已来山坡平台之上,见柳依萍依旧手扶墓碑,连姿势都与先前没有丝毫变化。杨重梧知道她伤心难过,见她也没有驱自己下山,便不多言,自去寻了些干草枯枝,在柳依萍身旁两尺处,用木棍刨了个坑,将红薯放在坑中,取些干泥土盖上,而后在上面生起一个火堆。 他在幽谷中独处七年,这种事情自是熟稔。另去找了两块比较平整的大石,搬到柳依萍的身后,将一块大些的擦拭干净,便去扶柳依萍坐上去。 柳依萍双手一挣,杨重梧功力已失,两手便被弹开,他再次伸手去扶,这次,柳依萍没再抗拒,在那大石上坐了下来。火光下,杨重梧见她容颜凄苦,脸上犹有泪痕,心中也是一酸。 山风轻拂,火光明灭,过得一会,柳依萍开口说道:“你说他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建房安身?”杨重梧自然知道,柳依萍所说的“他”是指什么人。刚才,他也一直在考虑她父母的事情,便答道:“一般避世隐居,会有三种原因,一是如黄老婆婆两夫妻一般,在尘世遭受重创,伤心绝望求隐居安宁;二是有高人雅士曲高和寡,不为世人所知,便与高山流水为伴,陶冶情操;第三种情况,就只有是躲避仇家了。” 柳依萍又道:“她伤好后下山半年,是去干什么了?”杨重梧想了想,道:“若周不二前辈所言属实,我想,她与周前辈在那段时间应该是两情相悦,正所谓怨无大小,因爱而生,她那时的心中,应该还是惦记着周前辈的。所以,她才会说‘有些事情需要寻求答案’,可你......这里的这位前辈,又是一位卓尔不群的奇男子,她可能也感迷茫,故而她说要离开冷静的想一想。” 柳依萍捡起一棵枯枝,伸进火堆,火将那枯枝点燃,她提起来,枯枝上的火慢慢熄灭,只剩下一个红点,最后连红点都已不见。她将枯枝抛入火堆,又道:“她后面又怎么回来了?” 杨重梧道:“周前辈自西域一别后,就没有再见过她,两人都在寻找,足迹不定,江湖之大,自然是可能错过了,也有可能是她和周前辈没有这个缘分。你......这位柳前辈,文才武功智慧,都是上上之选,她在这几个月中,可能也如柳前辈一般,日夜思念,最终她发现,柳前辈已在她内心深处,情丝缠绕,挥之不去,就毅然决然的回来了。” 杨重梧几次脱口而出,想说“你父亲”、“你母亲”,可柳依萍总是“他”、“她”的,可见一时还是难以接受,便改口称了前辈。 耳听柳依萍幽幽说道:“若她与周不二在一起,我便不会来到这个世间,少受这许多苦难。”杨重梧一把就握住了她的右手,急切说道:“不许你说这样的话,若你不在这个世间,我的人生又有什么意趣?” 柳依萍右手微挣,杨重梧用力抓住,柳依萍担心用力会引发他的内伤,便任由他握着,耳边却是火辣辣的发烧,又怕他有进一步的动作,一颗心只是怦怦乱跳。 第214章 云山雾隐,逍遥亭,三潮泉(二) 其实,杨重梧此时正在后悔,他想到自身已只有数十天的寿命,何必要跟她讲这样的话,与她有肌肤之亲,要是害得她在自己殒命之后,还有无穷无尽的思念,岂是自己心中所愿? 可他一握住那软玉温香的小手,竟是放不下来。一时间,二人都不说话,呼吸声略有些粗重,直至一阵焦香传来,杨重梧一咬牙,放开了柳依萍的手,找了一根粗树枝,将火堆扒到一旁。地下的红薯,已烤得焦黄熟透,他用树枝一个个挑了出来,稍凉一会,便拿起一个,小心将外皮剥开,递给柳依萍。 柳依萍接过,见红薯黄澄澄的正冒着热气,腹中确实有些饿了,轻轻咬了一口,甜香软糯,滋味大是不错,两人各吃了几个,杨重梧去瀑布前将帕子打湿了,让柳依萍擦净了手。 夜渐已深,月如吴钩,除了远处瀑布的水声、火堆内偶尔的爆裂声,整个山间仿若沉睡,再无其它声响。 杨重梧见柳依萍面色略显憔悴,便道:“依萍,你闭目养下神吧?”柳依萍摇头,过一会说道:“湘中柳家,为什么我没有听到过啊?你说,他......我爹爹是用的真名吗?” 杨重梧道:“我想应该是的,他瞒谁也不会瞒你妈妈,更不会用假姓来给儿女来取名的。江湖上藏龙卧虎,有许多的奇人异士,未必为人尽知的。” 柳依萍仿佛自言自语:“先前黄婆婆说道,那天,他们比平常要晚起了一两个时辰,起来后头还有些晕,那定然是给人点了昏睡穴或是下了药了,说明来人未必是凶残弑杀的人,可为何对我父母下这样的毒手,不但杀人,还要纵火焚屋?若按周不二前辈与黄婆婆所说,我父母的武功,也是武林中少有的高手了,他二人联手,又有谁能杀得了他们?这件事情,是因我爹爹而起?还是我娘的原因?还有,我的那个哥哥,现在在哪里?” 这些疑问,也正是杨重梧正努力思索的问题,他一句也回答不了,也许世间已无人能够回答,成了永远无解的谜团。 柳依萍自然也没期望杨重梧能够给出答案,火光跳跃,她的一双俏目缓缓阖上,这一段时间,她真是太累了。先是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又长途驱驰,接着又受了伤,刚恢复了些,又得知杨重梧命不久长,更加上得知自己父母与哥哥的事。 每一桩、每一件,都让她心力憔悴,此时,在父母墓前、杨重梧身旁,再也支持不住,只想安安稳稳的好好睡上一觉,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要去担心。 杨重梧心中怜惜万分,见她身子慢慢向前倾斜,忙将她扶着靠向自己,柳依萍将头枕在杨重梧的肩上,杨重梧闻到一阵幽香,心神一荡。 耳边听到柳依萍如梦呓一般的声音:“我爹爹要避世也好,要避仇也罢,为什么要跋山涉水的,选择在这个地方?” 杨重梧嗯了一声,没有回答,听她呼吸,却已沉沉入睡。月光下斜眼看她,玉面修眉,美如仙子,两瓣红唇如春花初绽,芬芳若兰。 杨重梧真想在她娇唇上深深一吻,然而,他又想起自己行将就木,今生已无法照顾爱惜她。 他思绪翻涌,身子却绝不稍动,借她一个肩膀,给她一个清梦,如此而已。 火光渐暗,月已西斜,杨重梧无一丝睡意,他仰头望天,繁星眨眼,心中暗祷:“老天爷,若给我今生寿命,哪怕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抑或是再不托生,我也心甘情愿。” 星星依旧眨眼,仿佛对他讪笑。杨重梧偏头望向墓碑,心中默默念道:“伯父伯母,当年,你二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依萍半生孤苦。两位前辈若泉下有知,请保佑依萍以后几十年,幸福安康,无忧无虑。” 忽然,杨重梧耳中传来一声闷响,跟着五脏六腑如着雷击,痛得牙关一咬,齿根迸出血来,整个人顿时昏晕过去。 第215章 云山雾隐,逍遥亭,三潮泉(三) 晕过去的时间,却只是一瞬,他马上又苏醒过来。 杨重梧觉得,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如要爆裂一般,五脏六腑间波涛汹涌,又如同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体内一起啃啮。 一时间,他的嘴角眼角都沁出血来,这是九阳真气在身体里勃然冲撞,急欲喷涌而出。 本来,他若是安心静养,散功虽是必然,却不至于会在现时发作,刚才,柳依萍靠在他肩头沉睡,暗香盈盈,他不由心猿意马,又极力压制,心神震荡,内息无宁,奇经八脉中的真气,一经遭遇便相互冲撞,如江河之泛滥,势不可挡。 这种痛将要散功的楚,实在非人之所能承受,杨重梧惟愿痛晕过去,不再醒转,而这也成了奢望,在呼吸之间,他已晕过去四五回,然立刻又被痛醒过来。 他身子一颤,柳依萍便醒了过来,望了一眼杨重梧,忙跳起身子急呼道:“你怎么了?” 杨重梧双拳紧握,脸上肌肉不住痉挛,眼耳口鼻,无一处不在往外渗血,一双眼睛睁得浑圆,直瞪瞪的望着柳依萍,眼神之中,有怜惜、爱慕、不舍,还有乞求。 柳依萍吓得呆了,她的师父是当世第一奇人,一下就反应过来,杨重梧已水火不得相济,散功就在顷刻之间。 她自然知道,这样散功的痛楚,是无人可以承受的,看到杨重梧乞求的眼神,她将头乱摇,惶然说道:“不,不,我下不了手!”眼前之人深爱自己,自己对他其实也芳心暗许,要亲手将他杀了,虽能免除他的痛苦,可她真是做不到。 杨重梧身子颤动更剧,似乎整个人都在痉挛。此时,他感觉气力可以拔山碎石,然想动一动手指都感艰难,脸上由红转紫、由紫变青、由青变白,变幻了许多回。 杨重梧眼中,哀求之意更甚,柳依萍此时已梨花带雨,不住摇头,反而退开一步,心下却升起了一阵寒意。 她曾经听说,西北道上有个叫“西天一棍”的老拳师,练功时走火散功,惨嚎了一日一夜,方才断气,后来抬尸入殓时,发现他周身筋脉骨骼,俱皆破碎不成形状。 杨重梧的功力远高于他,其间痛楚,相去何止倍屣。 想到此处,柳依萍寒战连连,一咬牙,尽力抑住悲痛,柔声说道:“重梧,我送你上路,来生......来生若是有缘,我们再见。” 她右掌倏出,朝杨重梧的“百会穴”拍了过去,杨重梧心头一松,想对柳依萍笑一笑,然脸上肌肉哪还是他的? “啪”的一声轻响,杨重梧躺倒在地,柳依萍天旋地转,伏在他的身体上痛哭失声。 柳依萍心中悲恨交加,就在这个地方,死去了她今生最重要的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还是死在自己的掌下。 她泪眼婆娑抬头望向天空,呼道:“老天,你为何要如此残忍?”天边泛出鱼白,众星淡去,月已沉下。 柳依萍跌坐在地,眼前看到的,正是父母墓碑,她低声喃喃道:“爹爹,你怎么找了这样的一个鬼地方?” 扶起杨重梧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掏出手帕,将他脸上的血污一下一下的擦拭干净,想起与他的前两次相遇。 初遇他傻乎乎的模样,再见时也是憨傻得可爱,想起那次中秋灯会时,自己不告而别,心中又悔又恨,若当时就选择和他在一起,可能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即使发生了,最少,他们也曾有过一段欢快的时光。 人世间,为何爱才刚刚开始,便匆匆落下帷幕,相知千难万难,离别却只是一瞬间。 杨重梧脸上的血污已干,点点清泪都落在他的脸上,柳依萍和着泪继续擦拭,回想他的音容笑貌,温情中自带洒脱,缠绵时不失豪放。 时光虽然是以不可计算的速度一闪而逝,红颜即成白发,英雄亦成枯骨,有的人,不过是生命中的过客,而有的人,注定是要用余生去怀念、去回味,思念便成永恒。 泪眼婆娑中,朝阳升起,阳光温和地照在杨重梧的脸上。柳依萍仿佛看见,杨重梧的睫毛动了一动,她心中猛然一震,只当是自己眼花,急忙使劲的擦了擦眼,却又不见任何动静了。 看了半晌,她伏倒在杨重梧身上,“嘤嘤”哭出声来,头为诸阳之会,“百会穴”位居头顶,百脉之会,贯达全身,自己的这一掌足可开碑裂石,虽然心下不忍,掌至中途,劲力自衰,然落掌时尚有五成劲道,如此大穴,他焉得不死? 正柔肠寸断之时,忽听到一个声音道:“依萍,莫哭。”正是杨重梧的声音,柳依萍霍然坐起,见杨重梧已睁开双目,眼中虽然有些血丝,眼神却是平静安详,竟似没有受伤。 柳依萍大喜,破涕为笑,脱口说道:“你没有死,那可太好了!”话一说完,她才省起杨重梧正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心下大羞,玉面生晕,双手将他扶坐起来,问道:“这也太奇怪了,被我一掌打在百会穴上而不死,整个武林之中,只怕也只有你一人了,你运气试试,看内息现在如何?” 杨重梧试一运气,九阳真气还是在经脉之中,未入气海,只是不再如先前时无序泛滥,相互冲撞了,看着柳依萍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充满了期待的目光,他微微摇了摇头,苦笑道:“还是和先前一样,滞留在脉络之中。至于何以百会穴中掌而不死,我也不太明白。想来应该是你劲力欲放还收,力道又和体内乱窜的真气大致相若,鬼使神差,才让真气暂时又重归经脉,这种机缘巧合,真是万中无一。” 第216章 云山雾隐,逍遥亭,三潮泉(四) 柳依萍听闻,垂首黯然。杨重梧站起身来,强笑道:“这种散功时的痛楚确实难当,这次侥幸,要不了几日,又要发作,届时就不会再有这般运气了,依萍,今生......今生我已无望,盼你到那一刻全力施为,我死在你的掌下,留下这个因果,看来生我们是否有重聚的缘法。” 柳依萍眼眶又湿,望定杨重梧强笑道:“好,我答应你。也许,你大难不死,后福无穷也说不准的。”杨重梧不敢看她,抬眼望了一下墓碑,说道:“依萍,我们是下去还是再守两夜?” 柳依萍也看向墓碑,幽幽说道:“我们下去吧,我有点想我老母了,尽快赶去京城吧。” 杨重梧如何不明了她心中所想,去见唐赛儿,哪里需要争这一两日?她是抱着一线希望,期待白莲老母那能有治愈杨重梧的方法,否则,她怎会不为父母守灵三日。 他深明医理,自知这真气涣散,外力绝无作用,可看到柳依萍楚楚可怜的样子,他着实不忍拂逆其意。他用树枝扎了一棵扫把,将墓前的枯草败叶、红薯皮清扫干净,又见坟堆后,面长有一丛杂草,便提了镰刀绕过去割了。偶一抬头,望山边无意一望,见山边雾气隐隐,不由得微咦一声。 柳依萍正在坟前磕头,听到声音,便顺他目光看过去,是时为冬春之交,若是山顶雾气缭绕,那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这半山之中,沿着山边雾气袅袅,倒着实有些令人费解。 二人走上前去,见沿山有一条小溪,水质清澈,蜿蜒而流,在下游与瀑布之水汇为一处,两人在溪中掬水洗面净手,柳依萍奇道:“咦,这水竟然是温的,还有一股似有似无的茉莉花香。” 她侧目望向杨重梧,见他蹲在那里,呆呆出神,吓了一跳,忙唤道:“重梧,怎么了?”杨重梧在沉思中醒转,沿着溪水流来的方向,远远一张,双眼中大放异彩,对柳依萍说道:“依萍,我知道啦,当年你的爹爹为什么选在这里隐居了。” 柳依萍一愣,问道:“为什么?”杨重梧站起身来,道:“这溪中之水,有可能来自‘三潮泉’,溪水尚有余温,应该那‘三潮泉’就在附近。”柳依萍满脸疑惑,也站起身来,问道:“什么‘三潮泉’?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杨重梧却是兴奋之极,一把攥住柳依萍的手,急切说道:“我以前跟你说过,在西域时跌落山谷后,我得了三本奇书,其中有一本是《青牛医经》,经中记载:听先辈言讲,鲁地有一泉,泉水一日早中晚喷涌三次,水温半沸,作茉莉花香,名为‘三潮泉’。在泉眼沐浴,可以愈隐疾,疗沉珂,泉中练气,有时半功倍之效,又名‘生泉’,只是处所绝秘,世间无人知晓。予尝在鲁地寻访经年,一无所获,怅怅而归......依萍,你的爹爹当年,就是因为找到了这三潮泉,所以才在这里住了下来,他老人家有可能是受了伤,或者是要练什么绝世武功。” 柳依萍低头轻声道:“结果还不是被人杀死了。”她脑中灵光一闪,猛然抬起头来,急切道:“你是说......你是说,这三潮泉能助你练气治你的内伤?”杨重梧重重的点了点头,道:“应该是可以的。” 柳依萍雀跃而起,欲要拍手,才发现手已经被杨重梧抓住了,她轻轻甩脱,白了他一眼,道:“我们还不快去找这三潮泉,真的要等你再发作起来,我再在你的脑袋上打上一掌吗?你那榆木脑袋,又不是好敲得很。” 杨重梧搔了搔头,惭然一笑,二人沿着小溪的上游奔去,越走越是雾气渐浓,想来是离泉越近水温越高之故。 两人如暗夜中忽见阳光,欢欣鼓舞,奔得极快,到了一处所在,只叫得一声“苦也”,两颗心如同时坠入冰窟之中。 第217章 云山雾隐,逍遥亭,三潮泉(五) 小溪的尽头,就是这座山阻了去路,泉水从石隙中汩汩流出,左面是刀削般的一处山壁,这山壁与武夷山中玉女峰壁又有不同,如同被打磨过一般,形同镜面,滑不留手,毫无着力之处,往下看,也是峭壁绝崖,深不见底。 柳依萍提气而起,跃上高树,直上山巅,杨重梧见她如一只大鸟一般,几个起落之后,便只偶尔见到她的衣裳在山上树木间闪现,轻功之佳,实在是远胜于己。 过不多时,柳依萍跃下山来,面色沮丧,对杨重梧悻悻说道:“山顶那面,就如这左边山壁一般,下去不得,我站在崖边往下看了一看,隐约能看到一大个平台悬空,中间雾气腾腾,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三潮泉。” 杨重梧见她双眉微蹙,郁郁不乐,便宽慰道:“依萍,生死有命,强求不来的,我们下山去吧。” 柳依萍跺足道:“这怪山是如何长的!好容易看到些希望,偏生却是去不得。咦,我们用桶提了这水去,用盆盛了,你在盆中练气,可行?” 杨重梧道:“昨天黄婆婆说起,你爹爹房间里也有个大木盆,估计也就是盛泉水用的。可是。三潮泉其功效在泉眼而非泉水,故而盛水是没有用处的。我猜想,你爹爹当年的武功,肯定已非常厉害了,若是真能在那三潮泉中疗伤或练功,他和你妈妈在一起,天下间又有谁能杀得了他?” 柳依萍不答他的话,只盯着那泉水流出的石隙看,看了一阵后,忽然眉毛一挑,回身看向那水眼右面的山壁,过了一会,她伸手在山壁上摸索。 这右面的山壁,虽不如左面镜面般光滑,可也是一片石壁,上面长满青苔,她沿着石壁边摸边往回走,猛然看见,在一处离地二尺余的石壁上,有一块突出的圆石,石头上面,青苔密布。 柳依萍怔了一会,从怀内掏出短刀,将石上青苔削去,这块圆石长得颇有些乖巧,下方缺失了一三角小块,形状有点像是一片荷叶。柳依萍摇了一摇,没有半分动静,往右轻轻一拧,感觉略有松动,咦了一声,又加了些力气,那荷叶石竟旋转起来,猛听得这山体内发出“喀喀”声响,如同打雷一般。 两人都吓了一跳,杨重梧一个箭步,挡在柳依萍的身前,却见一块“山壁”向右缓缓移动,竟然是一道石门,石门开尽,原来的山壁上,现出一个洞来,刚好可够一个人进去。 杨重梧瞠目结舌,张口说道:“这......这......你......”柳依萍推开杨重梧,探头往洞里一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柳依萍晃亮了火折,看到洞中孔径,足可过人,便回头对杨重梧道:“呆子,别楞着了,我们进去看看啊。”杨重梧道:“且慢,依萍,这石门忒也奇怪,会不会在我们俩进去后,又自行关上?我已经是这样了,可别饶上你一条性命。” 柳依萍嗔道:“亏你还识得一枝梅,对机关消息你是一窍不通,这石门是靠那圆石操控开关,不会自行关闭的。况且是我爹爹布下的机关,他又怎会来害我?”杨重梧心道:“你爹爹是十几年前布下的机关,他现在已经身死,他怎知道你会去闯。” 他嘴上却不敢说,只是问道:“你怎能认定这机关就是你爹爹布的呢?”柳依萍晃熄火折,脸上又有些凄凉神色,轻轻说道:“刚才不知为什么,我心底突然生起一种感觉,这山壁上是能进得去的,可能是我很小的时候,爹爹曾带我来过,在心灵深处,留下了一丝丝印象吧。” 父母过世时,她才不到两岁,应该是不会有什么记忆的,可冥冥中的感觉,谁又能说得清楚?这可能也就是,后世人所谓的潜意识或者是第六感吧。 杨重梧找来些松针树枝,做了个火把点燃了,将柳依萍拉在身后,当先就往洞里走去。穴洞的四壁都是石头,还可以清楚看见刀削斧劈的痕迹,看来,这个穴洞,竟是人工开凿出来的。 再往前走,似乎是一个缓缓的上坡,柳杨二人略一转念,便明白了为什么是上坡的道理,心中暗赞当年开洞之人的心思细腻。 这洞其实也不甚长,走了二十几丈,见前方隐隐传来光亮,杨重梧熄了火把,快步走到洞的出口,下面是一个三亩见方的平台。 这平台三面悬空,只这面背靠绝壁,在平台的正中央,一团雾气冉冉四散,透过雾气,他们看到,地上有泉水汩汩而出,年深日久,自然冲出了一个圆塘,塘水满溢,便流入了身后的山隙之中。 此时还是冬末,可那圆塘边上,有两棵柳树都已长条依依,想来是这里的温度远高于周边环境之故。 洞口离地面就四尺来高,二人跳了下来,相视一笑。 第218章 云山雾隐,逍遥亭,三潮泉(六) 杨重梧对柳依萍的父亲心中充满崇敬之情,水往低处流,若非是缓缓向上开凿,那洞口就可能在平台以下,徒劳无功了。开山凿石,是半点也不能取巧的,这三十几丈的石洞,即使是每日劳作,没有三年五载是不能贯通的,更别说如此精确的线路计算,更是劳心费神。 柳依萍朝泉眼处凝目一望,便侧头看向杨重梧,迎着她患得患失的目光,杨重梧重重的点了点头。 柳依萍松了一口气,说道:“那你还不去泉眼处练气?”杨重梧嗫嚅着不动身,脸却涨红了。柳依萍大感奇怪,正要开口,忽然明白了,俏脸绯红,啐道:“谁要瞧你,我去那边看看。”说完,急步向东走去。东边横亘一道山梁,柳依萍绕过山梁。 待她走后,杨重梧脱下身上衣物,走入泉眼处,盘膝坐下,那泉水滚烫,泉水蒸腾的雾气将他包裹起来,凝而不散,他存思丹田,过不多时,便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柳依萍绕过山梁后,看见平台尽头,竟然有个亭子。那亭子由四根粗细一般的巨木撑起,上面是木板拼成的锥顶,锥顶下方,有一块牌匾,写有三个俊逸飘洒的草书:逍遥亭。 亭子的中间,堆着一些木方木板,一把小榔头,看那板方形状,应该是做桌子和椅子的材料。正北方向,有一张成型的长条凳,上面放着一把七弦。 柳依萍走过去捧起七弦琴,在长条凳上坐下,陷入沉思。 这四根巨木应该是就地取材,因那石洞中崎岖弯折,断然是运送不过来的。逍遥亭三个字,十有八九是父亲手书,字如其人,他是一个英姿勃发又有些放浪不羁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受那么严重的内伤?他又是如何找到这世人罕知的三潮泉?花费了几年的光阴才凿通了石洞,为什么不想着马上在泉眼练气治疗内伤,而要修建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亭子?这桌子都还没完工,到底是什么人与他们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杀人之后还要纵火焚尸? 柳依萍潜心思索,这把七弦放在这有十几年,一直不曾用过,却不曾腐朽,包括亭子中的木方、木板与榔头,也是这般,实在是大违常理。 她的手指不自觉的拨动琴弦,发出诤琮的声音,忽然想起,杨重梧正在练功,忙用手盖住了,虽只是一声,她已经听出音色清扬,大非凡品,仔细看那瑶琴,花纹古朴,颇是有些年代了。 她走到亭边,向山下望去,青黛深远,群山皆小,云岫无心,天空清远,缥缈有若幻境。 遥想父亲当年,清风送爽,逍遥亭中,品一壶茶,抚一张琴,对一个心爱的人,可这样的日子,可能他一天都没有得到,便与世长辞了。 “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人生太多无奈,欲说还休。 “依萍,你又在想你父母的事情?”柳依萍回过头来,见杨重梧已站在身后,脸上已有些许血色,不似先前苍白得怕人,眼神也似乎要清朗了一些。 柳依萍点了点头,问道:“这泉眼怎么样?真有你说的那种功效么?” 杨重梧一脸喜色,道:“三潮泉,果然是传言不虚。前段时间,我打坐敛气,气海中就像要爆裂一般,丹田中似乎有一团寒冰,真气完全收敛不得。可今天坐在这泉眼处,那团寒冰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经脉间的真气,也都宁静下来,不再无序游走,现在,我可以将经脉中的真气,抽丝剥茧般的裹入丹田,也不再有那种要爆裂的感觉了。” 柳依萍听他这样说,自然欢喜,转念又问道:“那你为何不多练一会?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你的内伤便能痊愈了吧?” 杨重梧摇头笑道:“我奇经八脉中,各有涣散真气,需得一点一点的回收丹田,每次疗伤时,都需要使各经脉中的真气大致平衡,若此消彼长,还是会有真气内冲的危险的。我刚才在三潮泉练气三刻,‘神庭’、‘风池’两穴麻痒难当,正所谓‘物无美恶,过则为灾’,若强行练功,就有走火之虞。我大致计算,三刻可抵十日,多则八个月,少则半载,应该可以诸脉归顺了。”柳依萍垂首,若有所思,低声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还有闲暇来建这亭子。” 杨重梧知道她又想起父母,看这亭中形状,石洞凿通后不久,两人便双双遇难了。若是他们的仇人再晚来几个月,依萍的爹爹在三潮泉中治好隐疾,未必便会丧生于他人之手,依萍也不会孤苦伶仃这么些年,然命皆天定,造化弄人,却也不由人来说了。 他绕着亭子转了一转,又朝四处望望,皱起眉头道:“咦,这柱子好生古怪。”柳依萍说道:“我刚才也在奇怪,这儿没有树木砍伐的痕迹,石洞中又运不了这种长木,真不知道,是怎生弄来的。” 杨重梧往亭外走开数步,仰首望去,惊呼一声,道:“依萍,你过来看,原来是这样,这可真是太稀奇了。” 第219章 云山雾隐,逍遥亭,三潮泉(七) 柳依萍听他声音颇不寻常,忙奔出来,站在他的身旁。 杨重梧手指亭子的四周廊柱,声音有些许颤抖,道:“四象。” 柳依萍朝亭子的四根柱子望了一眼,四根都是一样浑圆粗细,青紫颜色,怎么看都不像是人加工出来的,可她却不明白杨重梧为什么如此情绪激荡,问道:“四象?不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吗?” 杨重梧道:“依萍,你说的是动四象,这是静四象。” 柳依萍一头雾水,她知闻广博,在当今武林中,算是年轻一代的翘楚,可从没听到什么动、静四象的说法。 杨重梧见她迷茫,便道:“依萍,我受伤后,使不了轻功,你上去看看,若是在这四棵树的最顶端处,长着四片黑色叶子,那么这就是静四象无疑,还有,你爹爹建造的这个亭子,亭顶的四周应该都有沟槽。” 柳依萍斜睨他一眼,心下有些不信,可还是想上去看看。也不见她如何作势,身子便腾空而起,右手在亭子顶一角一搭,在空中一个旋环,人已在亭子顶上。 “哒”的一声轻响,亭子上有一个小物件落在地上,杨重梧上前,弯腰拾起,是一个形同算盘珠子的东西。 他仰头再看柳依萍时,见她有如穿花蝴蝶般,在亭子顶上的四角绕了一圈,停留一番后,便跃了下来,一双妙目中满是疑惑,盯着杨重梧,半晌才点头说道:“都被你说中啦,每一根柱子顶上,各有四片黑叶,亭子上面也确实有沟槽,你是如何知道的?你平常傻乎乎的,今天说的这些‘三潮泉’、‘四象树’,我都没有听说过。” 杨重梧笑道:“能被‘白莲圣女’金口一赞,在下真感荣宠无量。”柳依萍瞪他一眼,玉面一寒,将头转了开去。 杨重梧忙道:“我与你玩笑咧,这就说给你听。依萍,我虽然不知道你爹爹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你爹爹学究天人,这个世上,可能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他老人家。” 柳依萍用右手食指轻刮自己脸蛋,冷笑道:“你羞也不羞?借口抬高我爹爹,意则自我夸诩,因为这些事情,你也知道的。” 杨重梧红了脸,急道:“我哪里能和他比?便是这个亭盖,其实只是搭在四象之上,可十几年过去了,你在上面踩来踩去,可感觉到有半分松动,就这一点,天下间有谁能办得到?黄婆婆不是说了,无论是天文地理,还是书法建筑,你爹爹都是精通的。” 柳依萍暗暗点了点头,轻叹了一口气,杨重梧又道:“我只不过是机缘巧合,得到了《青牛医经》,这位胡青牛前辈在《异闻篇》中记载了这三潮泉与四象,这四象是树又不是树,天下只此一棵,一分为四,东西南北,中通干直,别无枝杈,只在顶端生黑叶四瓣.......咦,不对,若是没有开花,你爹爹为什么要建这个亭子,这倒是让人费解得很。” 杨重梧皱眉,停口不言,他低头苦苦思索,柳依萍只是笑吟吟的看着他,过了半晌,才道:“呆子,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否看见四朵青绿花朵。” 杨重梧抬头,拍手喜道:“这就是了,这四象一千年一开花,四花同开,不分先后,三百六十年一结果,也是同时瓜熟蒂落,若是没有看到开花,你爹爹断然不会建这个亭子了。” 柳依萍想了一下,觉得浑不可解,轻轻跺足道:“你这人说话没头没脑,建这个亭子,与开花有什么关系?”杨重梧回道:“这亭子上面的沟槽,就是接果子用的。”柳依萍又抬头望了望,道:“哦,怪不得亭子顶上,四边都有沟槽,是怕那四象果落到地上摔坏了?” “四象果?”杨重梧一楞,瞬即明白过来,笑道:“天地两仪生四象,四象开花结八卦,这四象结的是八卦果。据传,八卦果遇水而腐、遇土而朽、遇金而枯、遇火而焦,五行之中,唯与木不相刑克,所以你爹爹才建了这个四面都有沟槽的亭子。” 柳依萍吐了吐舌头,又皱了皱鼻子说道:“这么麻烦?这八卦果是个什么玩意,吃了能变神仙么?”杨重梧摇头道:“不知道。”柳依萍一楞,嗔道:“你说了半天,这么热闹,却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杨重梧又笑道:“只因这世上,至今无人见过八卦果,更别说吃了。我们今天能看到四象树,已经是天大的机缘。更何况,四象一千年一开花,待结果时又要三百六十年,世人哪有这等阳寿?所以,对八卦果的功效,只能是猜测,我想,至少能益寿延年,羽化飞升也不一定。《青牛医经》还讲了一桩怪异之处,说这八卦果,瓜熟蒂落七天内可食,若是超过七日,便成剧毒之物,不要说吃,连摸上一摸、闻上一闻都会中毒身亡。” 柳依萍偏头想了一会,道:“冥冥之中的事,无人可以佐证,想来是传得神乎其神了,至于七日不食便成剧毒,也未必便是真的。” 杨重梧摇头,说道:“依萍,你爹爹神人一般,他老人家认定的事情,我想绝对不会是子虚乌有的。”柳依萍奇道:“我爹爹?你又怎知道我爹爹认定的?” 杨重梧将右手摊开,柳依萍见到他手掌心中,有一个乌黑的算盘珠子,正疑惑间,杨重梧伸手朝亭子上一指。 第220章 云山雾隐,逍遥亭,三潮泉(八) 柳依萍顺着他手指方向,凝目望去,发现在亭子的东北角上,横着一根类似竹筷的圆形木杆,上面穿着几个和他掌心一样的算盘珠子。她眼力极佳,静心一数,发现那上面还串着六颗,她冰雪聪明,略一转念,便明白了其中道理。与杨重梧一样,心中不由肃然。 当八卦果成熟,同时落入亭子顶上的四面沟槽之中,亭顶受力,倾斜到一定角度,而后限位卡住,那根穿有珠子的木杆,便会略略向下倾斜,第一颗珠子就落了下来。剩余的珠子缓缓下滑,按照倾斜角度与下滑速度的精确计算,十二个时辰落下一颗珠子,待到七珠落地,便是七日。 这看起来虽然匪夷所思,却足可证明,柳依萍他爹爹确实是相信,八卦果过七日而成剧毒的,定是担心自己外出时八卦果落下,无法确定时日,所以才如此精心设计的。 柳依萍默默从杨重梧手中拿过珠子,再次跃起,将珠子穿回到木杆之上,落地之后,神色甚是黯然。 此时,日已正午。杨重梧道:“依萍,你爹爹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这三潮泉,你去泉中洗一洗,老人家若是在天有灵,肯定也会觉得欣慰的。” 柳依萍生性爱洁,这一晚烟熏火烤,身上确是颇不自在,一听杨重梧说起,怦然心动,只是自己一个姑娘家,怎好在野外沐浴。哪怕是让杨重梧待在亭子中,亭子在靠东边的悬崖边上,山梁阻隔,倒是看不到泉眼处,可那也总是让人...... 她朝杨重梧瞥了一眼,晕生双颊,杨重梧醒悟过来,伸了个懒腰,道:“都到中午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你先洗着,我出去将那几个红薯烤了,就当是我们的午餐了。”他说完,便走向来时的洞口,那洞口离地四尺余,他功力已失,好不容易才爬了上去。 柳依萍见他走了,快步奔至三潮泉,除衣沐浴,只觉在泉眼处,自然而然心神宁定,骨骼肌肤毛发,仿佛与大地一体,说不出的康泰自然。 杨重梧走出洞来,跪在柳依萍的父母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此番若非误打误撞来到这里,要不是柳依萍的爹爹寻到的这三潮泉,自己这条命,十成中已去掉了九成九,还会死得惨不堪言。 他在坟前默默祝祷,此生但有一口气在,定要让柳依萍平安快活,祝祷完后,将红薯在瀑布前溪水中洗了,又去寻了些枯枝败叶发了一堆火,待得香味传出时,偶一举头往山下一望,黄老太太正站在自家屋前,往山上张望。 不知是否因为柳依萍的缘故,他对这老太太感觉极好,就如自己的奶奶一般,忙站起身来,朝她挥了挥手,黄老太太见了动静,便走回屋中去了。 “你傻乎乎的举个手,楞在那里干嘛?”柳依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杨重梧边转身边答道:“我刚才正和黄老婆婆打招呼......” 一看见柳依萍,眼前登时一亮,后面的话声戛然而止,整个人不由得痴了,正是美人新浴,肤光若雪,桃笑李妍。 柳依萍见他又作呆相,用秋水般的眼睛瞪他一眼,朝山下张望,却没有见到黄老太太,杨重梧忙去添柴,心中也觉尴尬,也不知道为何,在她面前,总是有些失魂落魄。 转眼便到了第四日,这几天,杨重梧辰时便去泉眼练气,体内的真气,虽然偶有冲撞,可比之先前,要好得很多了。 在第二日下午,老太太便站在山下长声呼唤,叫两人下去吃饭,老太太的烹饪手艺不亚于阿山,几样家常小菜颇是可口,特别有一味血豆腐,更是别具风味。 柳依萍向来吃得清淡,可也忍不住多挟了两筷子,二人吃的啧啧称赞。黄老太太年老,饭量甚浅,笑眯眯的看他们吃完,才说道:“我这个算什么,小九七的爹爹,炒菜那才叫香,他也是偶尔教我一点,我家老头子便能多吃大半碗饭。这个血豆腐,就是你爹爹教我做的,说是他家乡那边的特产。” 柳依萍博闻广知,湘中一带确实有这种血豆腐,只是味道略逊而已,看来爹爹果真是湘中的,脑海中再飞快搜寻了一次,还是没有柳姓人家。 第四日的夜间,柳依萍守坟已满三日,便与黄老太太同睡大房,杨重梧睡在西面的卧房中。柳依萍性甚喜静,生平从来不愿与人同睡一房,小芸与她情同姐妹,也没有同床而眠过,可和黄老太太,却莫名的亲切,就像是孙女与祖母一般。 到了第五日的早间,杨重梧在三潮泉练气完毕,站在山坡上,看见柳依萍站在山下的晒谷坪上朝他挥手,他忙紧走两步,柳依萍却飞身上了马背,已纵马而去,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黯然神伤。 杨重梧蓦然感觉到,二十几年前的那个人望着背影送别的滋味,心下莫名的有了一种惆怅。 人生中,分别总是比相聚要多一次,这次离别后,还会有相聚吗? 第221章 云山雾隐,逍遥亭,三潮泉(九) 昨夜,柳依萍说,既然杨重梧需在三潮泉中疗伤数月,便要去知会那汪氏兄弟,免得两人一直呆在醉阳楼,把阿山给吃穷了。她自己也要回趟京城,免得老母挂念,而后,她再去崂山与湘中走一遭。 杨重梧自是明白,她想去探究父母身世,他真想陪伴左右,与她一起仗剑走天涯,可现在自己身受内伤,形同废人,又是东楼门的头号标靶,与她在一起,只会拖累于她,便默不作声了。对汪氏兄弟,他心中也甚是感激,确实要尽快去告知一声,免得这对热心肠的兄弟挂牵。 柳依萍看见他神色黯然,知道他心中不舍,柔声道:“你在这里好好用功,那人能杀得了我的父母,他的武功,定然是武林中的顶尖角色。也不知道是否还活在人世间,若老天眷顾,他依然活着,我想为父母报仇,可能还需要仰仗你的九阳神功了。” 一席话,说得杨重梧挺腰抬头,目光中大有坚毅之色,二人约定,待六个月后,柳依萍再回到这里,若彼时杨重梧功力尽复,二人同去寻东楼门与那个神秘人的晦气。 柳依萍行走江湖多年,从来都没有吃过亏,这次伤在东楼门的谢嘉仁掌下,心中也是恨恨难平。 当柳依萍骑马的身影杳不可见,杨重梧心中空空荡荡,无精打采的下了山,虽然黄老太太的饭菜可口,他也是食而不知其味。 黄老太太历经几十年世情,明白其中原委,当下并不开口相劝,到了第二天,见杨重梧依旧懒精无神的样子,才道:“小伙子,人生在世有好几十年,想念一个人,把她放放在心底就是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若是像你这般,我老头子过世后,我撑不了一年,便也随他去了,男子汉大丈夫,别整天愁眉苦脸的。”这几句话如醍醐灌顶,讲得杨重梧心下暗暗惭愧。 之后,杨重梧早上三潮泉练气归来,便帮着老婆婆劈柴挑水,干些体力活,山中无人,时间过得迅捷,转眼已过去了两三个月,已是立夏时节。 春末时分,阿山来过一趟,给黄老太太带来了些软糯的酥油饼,另拿了一小坛子今年新酿的“半坛香”,对杨重梧笑道:“那日,柳姑娘来时,汪家兄弟正在店里吃饭,柳姑娘对他们说,你已找到地方疗伤,让他们先回去。那两个大个子也不多话,吃完饭就走了,说实话,他们走后我还真松了口气,这两个家伙太能吃了,每人一餐能吃一斤米。柳姑娘给了我一片金叶子,反复叮嘱我,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里,所以直到今日,春酿出来后我才过来。” 杨重梧心中惦念柳依萍,不知她现在身在何方,嗅着酒香,又不禁想起,上次在醉阳楼中,与宫无极同饮半坛香的情景。 自端阳过后,杨重梧体内的真气已不再冲撞,散在经脉中的大部分真气,也已重归气海,这些天来,只在任脉、督脉、带脉中,尚有些许残余真气,内力已恢复了八成,轻功施展自如。 他曾数次跃上逍遥亭顶,见四象四朵青绿花朵,不谢不萎,无风无香,四周也无蜂蝶,时光似乎永恒,不见任何变化。 似乎这个平台,不属这婆娑世界,四季如一,既无冬寒,亦无酷暑,连那泉眼边上柳枝,便如当日初见时一般。 山中无日月,转眼又已到夏至。杨重梧内伤已经痊愈,体内真气游走自如,内劲充沛,更胜于受伤之前。 屈指计算时日,已快到了与柳依萍四个月相约之期,心中欢喜,又是莫名忐忑。 每天练完功后,他便站在半山坡上举头遥望,希望在那崎岖山路间,能猛然看见柳依萍骑马飞驰而来,然而山道寂静,连人影都看不见一个。 五天过去了,十日过去了,处暑都到了,依旧是伊人不见,这几天杨重梧心如鹿撞,心烦意乱,早已无心练功,是她忘记二人约定?还是另有要事耽搁?抑或是遭遇到什么变故? 一想东楼门很可能会因找不着自己,而去找柳依萍后,杨重梧便再也坐不住了,以谢嘉仁、东方剑、东方白等人的阅历之富,稍微用心一想,便能确认那个荒村小店女子的身份。 按理说,东楼门所图者大,应该不会去招惹白莲教这样棘手的对头,可若是柳依萍找上谢嘉仁,那谢嘉仁要维护自己的声名,那也难说得很,另外,还有柳依萍父母的那个神秘对头,不知和东方白有没有关系。 第222章 云山雾隐,逍遥亭,三潮泉(十) 他一夜胡思乱想,辗转反侧。第二日便上山,去柳依萍父母的坟前烧了些纸钱,将自己对柳依萍的担忧与牵挂一股脑的说了,他内心中着实有些担心,希望柳依萍的父母能保佑她平平安安。 祷告完毕后,他去将那石门关起,那块如荷叶的机关石,这些天来已被摸得圆滑干净,与周边的石壁大有不同,便找了些泥巴糊在上面。 下山后,他向黄老太太告别,与这个老婆婆相处半年多,黄老太太待他就如孙儿一般,大是有些不舍,杨重梧也是眼中微酸,反复叮嘱老太太注意保重身子,过些时日,他一定再与柳依萍回来看她。 杨重梧上马后,回头对黄老太太说道:“婆婆,若是依萍回来,你记得对她说,今年十月初七,是我师祖九九大寿,我会在崆峒山上等她。” 黄老太太将一布袋花生放在马背上,将十月初七念了两遍,点头答应了。 乌骓马这半年多来,闲得难耐,好容易等到杨重梧来骑它,缰绳一松,便如风驰电掣一般狂奔,杨重梧心中着急,也恨不得它能飞了起来。当夜不眠不休,第二中午便到了京城。 杨重梧到了大前门外的白莲教京城分舵处,却不见了那个铁匠铺子,只有那一幢重重叠叠的宅院,他反复确认就是这儿,便上前敲门,出来一个年老门房,问他找谁,杨重梧便说求见雷天九前辈。 老门房愣怔了半日,说道:“我家主人姓周,这里哪有什么姓雷的。”说完就要关上大门,杨重梧忙用手抵了门,问道:“大叔,我去年来过这里,你家主人是新近搬来的吧?” 老门房不耐烦道:“我家老爷今年正月就买下了这所宅子。”杨重梧心想,正月时自己还与柳依萍在一起,那么柳依萍即使回到这里,也不能见到唐赛儿。 他见那老头又要关门,急忙问道:“大叔,那原来住这儿的人搬去哪里了?” 老门房瓮声瓮气的答道:“那一家人古古怪怪的,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说完就将大门关上了。 杨重梧定了定神,向西边行了两三丈,飞身上了院墙,看见院子中有几个看家护院模样的人,正聚在一堆扯着纸牌。他想在京城买得起这样一所大宅院的,自然是非富即贵的人,说不定身旁还有些高手,他便加意小心,先从院墙跳到院内的一株大榕树上,再飞身上了房顶。 这一番行动,有如大鸟飞翔,无声无息,那几个看家护院正赌得起劲,根本就没有半分知觉。 杨重梧进了二进院落,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中年胖子,都是身穿绫罗绸缎,肥头大耳的坐在院中吃酒,旁边有六七个丫鬟服侍,桌上摆了十七八样菜肴。二人都吃得满脸油汗,却只责备扇扇子的丫头偷懒,让他们喝个小酒都热得不行,听他们说话,似乎是晋中一带的口音。 杨重梧斜穿而过,到了柳依萍以前居住的那个小院,看见有五六个丫鬟在合力推着秋千,一个丫鬟喘气问:“小姐,还要再高一点吗?” 那小姐笑道:“好,好,再高一些。” 杨重梧望了望秋千上的小姐,真如一堆肉山一般,怕么有两百来斤,他真担心秋千的绳索会不堪其重,断作两截,这肉山一般的小姐,能将地上砸出一个大坑来。 来到以前唐赛儿所在的茅草房,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躺在摇椅上晒太阳,几个仆从站一旁伺候。杨重梧转了一圈,已不再见有白莲教的半丝痕迹,看来,白莲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已经放弃了这处分舵,不晓得搬去了哪里。 杨重梧骑上黑马,直奔阜城门,在阜城门外的集市上,他转了小半日,没有看见大师哥与尹小青的,他又到周边的几个客栈去找,也是毫无踪迹。 杨重梧心中茫然,空空荡荡,仿佛在那砀山的平台上,半年多的时间,在尘世间一去就过了几十年,虽然,身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他却有种物是人非,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 “依萍,你在哪儿?” “师哥,你去了哪里?”他在心里反复念叨,周边喧嚣之极,却没有一张熟悉面孔。大千世界里,虽有芸芸众生,却阻止不了寂寞,如一阵乌云般席卷而来。 第223章 烟锁崆峒,桃花劫,困神散(一) 孤寂使人不安。 东汉时期,刘晨、阮肇在天台山采药,误入了武陵溪,一直盘桓了数月方才出山,哪知山中一日,人间十年,物是人非,举世尽无相识。 此时此刻,杨重梧就是这样的感觉。 前方街角,一个身材佝偻的乞丐,斜倚着墙根,眯缝了眼睛,正在阳光下捉着身上的虱子,他的身前,挂着七个灰布小袋。 杨重梧心中一动,蓦然想起石磊说过的话,快步走上前去,冲那乞丐抱拳,道:“这位大哥。” 乞丐睁开双目,觑他一眼,见是一高个子年轻人,打搅了他捉虱子的兴致,便白眼一翻,不搭理他。杨重梧依旧抱拳说道:“这位大哥,杨重梧想见一见石磊大哥。” 乞丐一怔,睁开双目,上下打量一番,似乎想起什么,猛然啊也一声,跳起身来,左右望了一眼,低声问道:“你是杨重梧杨大侠?”杨重梧点头答道:“晚辈正是杨重梧。” 那乞丐可能有四十来岁,也露出两排大黄牙笑道:“杨大侠,你莫开玩笑,什么晚辈,你是我家帮主的结义兄弟,那就是我们的长辈。”他边说边往右面一指,说道:“石帮主现在就在京城,杨大侠,你去那家仙客来酒家坐坐,我去找帮主来。” 杨重梧顺他手指方向一看,一家仙客来的门匾颇有些年代,便应道:“如此有劳大哥了。”佝偻乞丐道:“什么劳不劳的,两个月前,帮主从海外回来,听说了你受伤的事情,把那狗日的杨波臭骂了一通,说他不会办事。后来,石帮主让全帮的兄弟寻访你的下落,打听到黑白双熊曾和一起同行过,石帮主亲自去找那汪家兄弟,问起你的下落,结果,那两兄弟却怎么也不肯说,石帮主打了汪大一掌,可他们还是抵死不说,石帮主倒还真拿他们没得办法......” 杨重梧急道:“汪大怎样了?”佝偻乞丐道:“石帮主没想要他的命,这两兄弟也没有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他们不说,帮主没奈何,着几个兄弟跟着黑白双熊,再上别处打听。前些日子,石帮主去了趟滨县,回来后眉头才稍微放松了些,若听说你在这里寻他,他不晓得会有多高兴了。杨大侠,你先坐,我去寻我家帮主了。”说完,他一拱手,疾步去了。 杨重梧进了仙客来,小二将他引到一张桌子前坐下,他点了四五样菜食,要了两坛子高粱酒,等候石磊前来。 一想到这位义兄,心头暖乎乎的,自相识以来,这位大哥没有少为他的事情费心,自己杀了伊藤秀夫,害得他远走海外,这两个月来,四处寻访都没有结果,更是让他担忧牵挂。 他却不知,石磊最终找到了阿山,阿山自然是忠人所托,不会泄露杨重梧的行藏,可阿山跟石磊也是故交,对石磊的为人,他是非常了解的,所以,阿山见石磊担忧的神情,完全出自一片至诚,便跟他讲杨重梧现时安然无恙,至于在哪里,却是不说的了。 杨重梧心道,那汪家兄弟也真是义气,宁死也不吐露他的行踪,只是不知道汪大伤势怎样。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在身后一个浑厚的声音说道:“兄弟,找得哥哥好苦!”杨重梧忙站起转身,正是石磊,心中大喜,抢前一步,叫道:“大哥,小弟好生想念。” 石磊伸手在杨重梧的右肩锤了一拳,豪声笑道:“好小子!高粱酒都上来了,坐下,今天咱兄弟俩好好喝他一场。”二人坐下,小二识得石磊,打飞脚去厨房,拿了两个海瓷大碗来。石磊拿起一坛高粱,拍碎泥封,倒了两碗,两人均不说话,各自先连干了三碗。 三碗一过,石磊呼道:“痛快!”将碗一放,正色道:“兄弟,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我和那阿山认识了十几年,他明明知道,却怎么都不肯说出你在哪里,是遇上了什么对头么?” 杨重梧将这大半年的事情说了一遍,石磊听说是谢嘉仁偷袭伤了他,吃了一惊,双眼睁得浑圆,后来白莲圣女、黑衣蒙面人赶来相救,他是越听越奇,眉头皱成了川字。 他是丐帮帮主,见闻之博,在武林中,可算是凤毛麟角了。可他也不知道,谢嘉仁与东方白的是这样的关系,白莲圣女他也是只闻其名,并未见过,那个神秘的黑衣蒙面人,更是想不出来会是谁了。 待杨重梧说到三潮泉与四象树,石磊更是闻所未闻。因这三潮泉与四象树,是柳依萍父亲找到的,所以目前真正的主人是柳依萍,杨重梧便没有说清具体位置。 石磊也不多问,只是陷入沉思,口中喃喃念道:“湘中,姓柳,这可真是奇怪了。”杨重梧问道:“大哥知道这个人?”石磊摇头苦笑道:“惭愧得紧,湘中一带我也曾去过,那里据说大多为蚩尤后裔,崇尚梅山文化,民风甚是彪悍,可姓柳的前辈高人,愚兄真是孤陋寡闻了。” 第224章 烟锁崆峒,桃花劫,困神散(二) 二人继续饮酒吃菜,又喝了三四碗,杨重梧对石磊说道:“大哥,丐帮子弟遍及天下,我想托你打听几个事情。”石磊道:“兄弟你说。” 杨重梧道:“白莲教在大前门外,本有个京城分舵,小弟曾到过那里,与白莲圣母见过一面。现在却换了门庭,不知道白莲教是搬去了哪里?” 石磊举碗笑道:“白莲教向来行事隐秘,我也是在一年前,才知道他们在京城的这处分舵,可在去年年底的时候,官府在大前门一带巡查异常严密,当时我怀疑这事与东楼门大有干系,另外,我听说白莲教教内发生了些事情,唐赛儿带着左右护法回了丰都。” 杨重梧心中暗想:“莫非依萍是去了丰都?可是若去丰都,也不会急在一两天,京城距滨县不远,她应该会过来告知我一声的,难道是白莲教中有甚么紧急的事情,需要她去处理?亦或是遇上了其它什么情况?” 石磊见他低头沉思,也不扰他,自顾自的吃菜喝酒,过了半晌,杨重梧使劲甩了甩头,似乎是要甩去思绪与牵挂,问道:“大哥,东方剑这人现在何处?” 石磊神情微微一震,望了杨重梧一眼,低声道:“兄弟,你想去找东方剑?据我所知,东方剑这几年得了一本武功秘笈,武技进展神速,内功外功俱臻化境,剑法更是通神,说实话,我若与他放对,自忖未必能全身而退。” 杨重梧知道,这位大哥豪气干云,平生极少许人,如此评价东方剑,东方剑的武功,那定然是到了可怖可畏的境界,他说自己并没有取胜把握,话中之意是担心自己找上东方剑,无谓的送了性命。 杨重梧问道:“难道他的武功已胜过大哥?那岂不是可与四绝比肩了?” 石磊摇头道:“我平生向不服人,可对这位东方剑,我是真无把握,仔细想来,我应该逊他半筹。河南洛阳府金刀张开逊老爷子,武功很高,一把金刀纵横三十余年,为人正直刚毅,可是去年的四月十三,他在家中暴毙,奇怪的是,除了胸口一个紫青小点,全身上下并无伤口。张老爷子身体素来康健,也并无隐疾,而且据张家人说,死的时候,张老爷子金刀在手,应当是与什么人动过手,在临死前的那天,有个家人曾听到老爷子在书房里说道‘我张某人一生闲云野鹤,从不加入什么门派’。当时家人以为,他是在和客人谈事情,就走开了,心中只是奇怪,并没有客人来访。结果,第二日一早,就发现老爷死在书房里。张老爷子平素与丐帮交好,我也去送了他,少林清虚方丈也去了。我和他一起检查了张老爷子的尸身,发现他竟然是被剑气刺入心口,一招未发便已毙命,联想到那个家人说的,我与清虚方丈都疑心,那门派就是东楼门,应该是来人要他加入,张老爷子不愿意,结果被来人杀死灭口。当时,我们见了这剑气伤人,便都以为是东方白,因为按张老爷子的武功声望来讲,东方白亲自相邀,也不为过。可是,半个月后,我得到可靠消息,去年的四月十三,东方白人在蓬莱。” 杨重梧动容道:“若不是东方白,那只能是东方剑了,他的武功真到了‘飞花摘叶,剑气杀人’的境界?” 石磊点头,喟然道:“是啊,兄弟,你我都是习武之人,咽喉、心口,是防护最为严密的地方,除非是暗中偷袭,否则很难攻击得手。张老爷子金刀在手,说明肯定不是偷袭,一剑正中心口,张老爷子绝非庸手,可以想象,那人的速度和劲气到了何等地步。” 杨重梧想了想,咬牙道:“大哥,东方剑是杀害我义父的凶手,我父亲的死,和东楼门有很大的关系,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还有,东楼门的门人众多,即使除掉了一些人,也动摇不了东楼门的根基,这个东方剑正是东楼门的穴眼,若是能杀了他,东楼门上下不接,才有可能摧毁东楼门。我九阳神功已成,未必便输与他,大哥,你就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吧。” 石磊虎目一凛,拿起桌上竹筷,指着一个盘子,说道:“兄弟,这个盘子中,还有一个鸡腿,你若是吃得到,我就告诉你。” 杨重梧知道义兄要考较他的武功,便提筷向盘中的鸡腿夹去,在将要触到鸡腿时,石磊手中的筷子倏然而至,将他的筷子拨向一旁,而后他手腕一沉去夹鸡腿,杨重梧筷子一横,筷尖直指合谷穴,石磊手向后缩了寸半,手腕一环,又挑开了杨重梧落下的筷子。 二人动作极快,竹筷翻飞,你来我往了十几个回合,两人的筷子都没有触到鸡腿,以内劲而论,杨重梧略胜一筹,可石磊精研三十六路打狗棒法,一个卸字诀更是炉火纯青,杨重梧筷子上的内劲,在竹筷相触时,便被卸了十之七八,两根小小的筷子,在他的手中,简直与打狗棒无异,缠、戳、挑、引、封、转,招招连环,守时滴水不漏,攻若霹雳弦惊。杨重梧大急,可筷子却始终伸不进盘中去。 又斗了有七八个来回,眼见二人谁都无法夹到鸡腿,石磊正要开口罢斗,却见杨重梧的筷子从高抢下,这一式杨重梧之前也使过,便一个卸字诀紧跟一个缠字诀,如影随形随着他的筷子一起转圈,杨重梧手肘一沉,压在桌上,内劲一运,那盘中的鸡腿跳将起来,杨重梧张口咬住。 石磊一楞,哈哈大笑,将手中筷子扔到桌上,道:“兄弟,真有你的。”杨重梧也将筷子放下,右手从口中取出鸡腿,也笑着说道:“大哥守得太紧,小弟不得已才使诈的。” 石磊依旧笑道:“不管怎么说,最终是你赢了。”他收了笑容,低声说道:“兄弟内力不凡,变招也快,可那东方剑绝非等闲,务必小心在意。” 杨重梧也正色说道:“小弟一定记住大哥的话。”石磊左右一睨,继续低声道:“六个月前,东方剑自京城出发南下,走的时候行色匆匆,像是去追什么人......”杨重梧脸色一白,失声说道:“追人?” 莫非......是柳依萍回京城分舵遇上了东方剑?以东方剑的武功,柳依萍哪里是他的敌手,这样想着,杨重梧心中,不由得五内俱焚。 第225章 烟锁崆峒,桃花劫,困神散(三) 石磊见到杨重梧面上焦急的神色,沉声说道:“重梧,东方剑何许人?只要稍一靠近,立时会被他察觉。所以,报讯的弟子不知道他追什么人,其实,连他到底是否在追人,也不确定,只是觉得而已。还有,你不必杞人忧天,枉自担心,只会让自己徒乱心智,于事无补。” 杨重梧定了定神,道:“大哥说得是。” 石磊点了点头,又说道:“七天前,湖南传来信息,东方剑在岳阳出现,奇怪的是,还有一个青衣蒙面人与他在一起。” 杨重梧吃了一惊,双眉一扬,问道:“青衣蒙面人?” 石磊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说道:“应该和你上次说的那个蒙面人,不是同一个人。东方剑对这个蒙面人执礼甚恭,连走路都靠后半个身子,似乎是以晚辈自居。这也着实有些奇怪,东方剑自恃极高,能让自承他晚辈的,江湖上应该没有几个,更奇怪的是,我竟然想不出这人是谁。现在看来,东方剑急匆匆的南下,应该就是找这个神秘的青衣蒙面人。” 石磊想不出,杨重梧就更加不用去伤脑筋了。他现在就想尽快赶去湖南,不管东方剑是否是在追柳依萍,自己反正是要找东方剑的。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二人起先并不在意,可听那脚步声响,确是不偏不倚,直奔他们而来,两人同时转头去看,待看清那人后,又同时招呼。 杨重梧道:“王兄。”石磊却叫:“小王。” 来人是在阳泉大闹秦柔婚礼的王君豪,杨重梧正诧异石磊也与他相识,又奇怪王君豪胸膛不住起伏,看来是一路跑得甚急。 王君豪朝石磊一抱拳,道:“石兄,扶桑一别,有好几年了,要不是听到你帮内的兄弟说起,我还真找不到这儿。”石磊笑道:“小王,你找我有什么事啊?瞧你这一头的汗。” 王君豪侧头转身,看着杨重梧,说道:“石兄,我不找你,是找他。”他边说边从怀中拿出一个袋子,递给了杨重梧。 杨重梧伸手接过,只往那袋子瞟了一眼,蓦然间身子如遭雷击,双目圆睁,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石磊见他神情大异,问道:“兄弟,你怎么了?”杨重梧不答,只是颤抖着双手将袋子翻来覆去的看,不错,这的确是与义父逃亡期间,自己亲手所做的百兽袋,自己有一个,义父那有一个,可这个袋子,怎么会在王君豪手中,难道义父他...... 王君豪见他只是发愣,跺足急道:“你倒是打开看啊,里面有份书简。”杨重梧忙打开袋子,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来,展开后,看见上面写着八个字“崆峒有难,十万火急!” 他满脸疑惑望向王君豪,问道:“王兄,这个袋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王君豪恨声道:“你不见上面写着十万火急吗?该知道的,你迟早都会知道,可若是耽搁了时辰,那就是终身之恨了。” 崆峒派是义父出身之所,自师祖司马素彦以下,人人都对自己极好,这留书之人以此百兽袋为凭,可见此事之重大,难怪王君豪会跑到上气不接下气。 崆峒有难,杨重梧自然是义无反顾,他将袋子往怀中一揣,对石磊说道:“大哥,我去了。”说完,转身飞步奔向店外,刚上了乌骓马,却见马前灰色人影一闪,石磊将一个袋子抛给他,道:“兄弟,从这里去崆峒,三千里地,形势紧急,你又没有时间住店,这些个面饼,你带在路上吃。” 杨重梧接了,乌骓马迅疾如风,石磊远远听到:“大哥,谢了。” 石磊回到桌前,见王君豪正在大吃大嚼,待他吃了一会,方问道:“小王,到底怎么回事?”王君豪端起酒碗,咕嘟咕嘟喝了一口,用袖子一抹嘴,说道:“为了找他,我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将酒碗放下,幽幽说道:“我从来没有见他那么着急过。” “崆峒有难。”杨重梧纵马疾驰,一直在想这句话。崆峒会有什么难,师祖的武功出神入化,师父和师叔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有谁会去崆峒山上捋虎须,东楼门吗? 东方剑人在湖南,他追踪的是柳依萍吗?这个百兽袋,是自己当年织给义父的,义父葬身冰河之中,这百兽袋又怎么会今时今日在这里出现?十万火急,崆峒山上,现在到底情况如何? 崆峒山上,张灯结彩,人人面上皆有笑容,姜如望更是喜上眉梢。 六天前,他收到姜平川寄来的书信,说要带一个姑娘上山拜见师祖、父亲和师叔,姜平川在书中描述,那位姑娘温良淑婉,虽是出生在姑苏的大富之家,却没有那种大家小姐的骄横霸道的脾气。 姜如望看过书信后,既感欣慰,又隐隐有一丝担忧。自从妻子过世后,儿子成家立业的事情,一直是自己的一块心病,这小子,人长得玉树临风,文才武功都还不差,获得不少女孩子的青睐,甚至有些还主动请媒婆上门提亲。 可是,儿子眼光太高,始终没有遇到他中意的人,作为父亲,总不能牛不饮水强按牛低头吧,也只有空自着急。王瑛是师弟的女儿,长相俊美,处事也机警,他有心撮合,可儿子却说,他与王瑛只有兄妹之情,真是被他气得无可奈何。 现在,这小子自己要带个姑娘上山,书信中又不吝啬褒赞之词,他很清楚,自己的儿子虽外表随和,其实性情孤傲,眼高过顶,很少夸人,说明那个姑娘确实不差,若是能成,倒也了结一桩大事。 只是......可惜王瑛这个孩儿,多好的一个姑娘。 第226章 烟锁崆峒,桃花劫,困神散(四) 可是,儿子的终身大事,还是只能让他自己拿主意。姜如望将这件事禀告了师父,司马雁捻须微笑,点头道:“广平老大不小了,是该成个家了。” 崆峒山上,只有王瑛一个人黯然神伤,她喜欢师哥很多年,姜平川虽然待她极好,可始终如同哥哥对待妹妹一般。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听到这个消息后,王瑛一个人跑到七里沟,偷偷大哭了一场。她心性倒也洒脱,明白感情的事情勉强不来,痛哭过后,回房补了个淡妆,面色平静,旁人倒看不出什么端倪。 午饭过后,闲来无事,姜如望在三官殿卜了个金钱卦,不免脸色难看起来。 卦象是个坎为水卦,卦曰: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儿不见踪,愚夫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实在是一个下下之卦。 姜如望愣怔半晌,自我开解道:“广平说要明日才得上山,我今天就卜卦,也太心急了些。” 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漫山大雾,将玄圣宫裹了个严严实实,夏天时节有如此大雾,真是少见,他心有所忌,便不肯占卦了。 早课完毕,司马雁、姜如望、王驰威在玄圣宫中饮茶闲谈,姜如望有些心不在焉,暗暗生出些许担忧,待要仔细想时,始终无可捉摸。 烟雾缭绕,山路难行,日近正午,山门外负责迎宾的智青小道童飞奔而来,一路大声叫道:“来了,来了,大师哥带了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还有两大车的礼物,现在上山来了。” 姜如望心中又是怦怦一跳,略一调匀呼吸,笑叱道:“智青,慌什么,道家养气之人,勿要大呼小叫。”站起来,向司马雁躬身说道:“师父,我出去迎一迎。”司马雁微微点头,姜如望便和智青出门去了。 刚走出殿门十余丈,就看见一群人推着两个车独轮车,朝玄圣宫走了过来。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着白色绸衫的矮壮汉子,可能走这山路,觉得有些炎热,手里拿着一大把折扇,不住的扇风,右手食指上戴着一颗硕大的湖色宝石戒指,这人的身后,左面是自己儿子姜平川,右面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姑娘,端庄中透着大方。 姜如望暗暗点头,心道:“这小子眼光倒是不差的。”姜平川扬声叫道:“爹。”又侧头对那女子和汉子说道:“小青,尹叔叔,这是我的父亲。”那姑娘面上一红,微微躬身,轻声唤道:“姜叔叔。” 矮壮汉子笑容可掬,收了折扇,拱手说道:“早就听闻‘掌震西北’的大名,广平也经常说起他的父亲英雄了得,今日一见,果然是仙风道骨,仪表堂堂,我老尹这一趟路走得没有亏本。”那姑娘低叫了一声:“爹。”语音中颇有埋怨之意。 姜如望微一错愕,这几句武林不像武林、生意不像生意的话,倒着实让他有些难以回应,另外,这汉子卷起舌头说官话时,还带有不少姑苏口音。姜如望连猜带听,终于明白他是在寒暄客套,这个生意人,以后很可能是广平的岳丈,倒是怠慢不得。 姜如望忙拱手还礼,笑道:“有劳贤父女千里奔波,如望心中委实难安,请入观中奉茶。”一行人谈谈说说,进了玄圣宫。 尹父与尹小青见了司马雁与王驰威,又是一番招呼与寒暄,过了好一阵子,大家方才坐了下来。司马雁见尹小青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身材娇小,果然是姑苏人物,独轮车上,尽是绫罗绸缎,姑苏绸缎名满天下,可玄圣宫是道家修身之所,哪用得上这些?定然是给他们小夫妻俩备下的,哑然一笑,让智青领着那几个推车汉子与丫鬟,先将礼物放到姜平川的房中。 谷虚侍立一旁,唤道:“奉茶。”便有道童端了茶盘上来,茶香弥漫,尹父拿鼻一嗅,赞道:“好茶,碧螺春。” 姜如望点头,微笑道:“尹兄说得是,山居无以待客,这茶叶倒还新鲜。”道童将茶盘放在矮几上,先端了两盏茶放在客人面前。 尹小青目若秋水,望了姜平川一眼,姜平川微微点头,站起身来,说道:“师弟,且慢。”道童正要端茶给师祖、师父和师叔,听到大师兄说话,愕然住手。 姜平川道:“师祖,爹,二师叔,之前我跟小青讲过,我们这儿的风俗是这个......第一次见长辈,要亲手为长辈奉茶,小青她说,按我们的习俗来办,一定不能失礼。” 司马雁、姜如望与王驰威听姜平川这样说,便一齐含笑看向尹小青。 尹小青起身离座,娉娉袅袅的站在那儿,头微微低下,一张俏脸,却已经红到了脖子根。 第227章 烟锁崆峒,桃花劫,困神散(五) 个粗壮汉子哈哈笑道:“现在还害什么羞?快去快去。”转过头来,对司马雁与姜如望欠身说道:“小女被我娇宠坏了,以后还要请包涵则个。” 司马雁微微一笑,姜如望忙道:“尹兄过谦了,令爱知书达理,淑娴貌端,那都是尹兄平日教导有方。”尹小青的父亲将那颗硕大的头颅点了又摇,满脸堆笑,说道:“哪里哪里。” 那边厢,尹小青已端起了那道童的茶盘,走了过来,走到姜如望身旁,在矮几上将茶盘放下,双手端起一杯茶,来到司马雁身前,双手平举,躬身低头,轻声道:“请师祖喝茶。” 司马雁含笑,接过茶杯,喝了一大口,连声道:“好,好。”将茶杯放在身畔的茶几上。 接下来,尹小青依次给姜如望与王驰威敬茶,二人先后喝了,尹小青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依旧低头坐在那里。 姜平川偏头看她一眼,心内有若春风轻拂,按照当地风俗,长辈们只要喝过了茶,便是认可了,现在师祖、父亲、二师叔都饮了茶,他自然是心花怒放,眉间眼角,尽是喜色。 姜如望忽然说道:“这茶......”尹小青的父亲哈哈一笑,道:“姜大侠,这茶怎样?” 姜如望脸色一变,作势要站起身来,屁股却只离开凳子寸许,便又跌坐下来。 姜平川正满心欣喜,头脑中晕晕乎乎,仿佛间见父亲有些不对,忙抢步上前,问道:“爹,怎么了?”姜如望面沉似水,半晌惨然道:“茶水里下了毒。” 姜平川吓了一跳,脸色顿时煞白,失声问道:“什么?”姜如望闭了眼睛,并不答话,心中忽然想起,昨日摇的那个坎为水的卦来。 这次,自己的儿子,带这个女子上玄圣宫,在茶水中下毒,一并连累了恩师与师弟,唉,真是百死莫赎。 王驰威轻叹了一声,双目盯向姜平川,缓缓说道:“茶水中确实有毒,而且这毒十分古怪,一喝下肚就立即发作,浑身上下,提不起一丝力气。” 姜平川嚯地转身,看着那端茶来的道童,厉声问道:“智生,怎么回事?你在茶里下毒了?”那道童吓得连连后退,张口结舌,一时情急,话也说不出来,只将双手乱摇。 姜如望斜睨了儿子一眼,道:“不是智生,傻小子,难道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毒吗?” 姜平川顿觉天旋地转,站立不定,一个踉跄,用手扶了一下父亲坐的椅背,方才站稳,双目中如要喷出火来,瞪着尹小青,嘶声道:“小青,是你,你,为什么......” 尹小青慢慢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姜平川感觉她脸上的神态完全变了,由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一瞬间变成了久历沧桑的妇人,同时变化的,还有她的声音:“不错,是我。” 尹小青的声音,本来是轻灵软糯的,现在却是清脆明快。姜平川听她亲口承认,如遭雷轰,眼前一黑,下意识的挣扎问道:“为什么?” 尹小青朝司马素彦、姜如望、王驰威三人看了一眼,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的疑问,没关系,我会一一给你答案,反正时间还有的是。对了,忘了告诉你,你师祖父亲他们喝的,是困龙散,几个时辰内,别说动手,便是想抬一抬手指,都是很困难的。” 姜平川艰难转头望了望师祖、父亲、师叔,见他们都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看来她说的确实是真的。 接着,又听她说道:“我不姓尹,也不是姑苏人,我是东瀛人,我叫源义樱子,他是我的师弟,柳生文进,就像你们中土武林一样,我们在东瀛时,有个名号,叫做‘阴阳百变杀’。” 姜平川心中百般不信,死死地盯住了她,源义樱子嫣然一笑道:“你可能很奇怪,他为什么是我的师弟,因为他入门比我晚,而且,我也不年轻了,我今年三十七岁了。为了让我的皮肤如少女般白皙有弹性,我每天晚上都要用牛奶泡澡,二十三年来,一直没有间断过,我用内力逼紧喉咙和你说话,确实也累得可以。” 三十七岁了,东瀛人,茶中下毒,姜平川脑子里一片混乱。一盏茶的时间,让他从天堂直接掉进了地狱,心中有如刀割,又如同吞了一只苍蝇。 此时,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双目已红,直直地瞪着她,眼光若能杀人,源义樱子已死百遍。 第228章 烟锁崆峒,桃花劫,困神散(六) 然而,眼光杀不了人,源义樱子继续在说话:“五年前,东方剑来到东瀛,以非常丰厚的条件,邀请我们加入了东楼门,我们便来到了中土。阴阳百变杀在东楼四层,除了东方白父子,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存在。” “到中土后,整整两年时间,我们都是在学习讲姑苏话,了解苏州的风土人情、历史典故以及名胜古迹,两年之后,我们在苏州住了下来。” “尹小青这个人,还有她的父亲,都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在两年多前,就已经被东楼门给杀了。我们用他们的铺子做起了绸缎生意,比他们经营得还要好,无论是从说话到生意,我们都和苏州人没有两样,也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我们的身份。” 尹小青顿了一顿,又说道:“除了你师弟带来的那个姓柳的女子,她非常厉害,似乎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柳生文进想要除掉她,可后来他发现,那个女子的武功高深莫测,便不敢冒昧下手。” “这些年在东楼门,我们没有接过任何任务,因为我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灭掉崆峒派。” “东方白与司马老先生是故交,他清楚东楼门要想成事,司马老先生必定全力阻拦。果然,事情如他推测的一样,近一年来,陆陆续续有东楼门三层以下的人受到攻击,或死或伤,而追本溯源,大多是跟崆峒派有些关系。更有甚者,被东楼门倚为外援的金龙岛,汪直那儿有一两万人马,在一天之内,被你师弟与戚继光消灭得灰飞殆尽,还有,” 源义樱子眼中露出恨恨之色,咬牙切齿说道:“杨重梧还杀了我的表弟,伊藤秀夫,我和伊藤秀夫从小在一起,关系一直非常的好。” 源义樱子停了下来,侧头低眉,仿佛在回想往事。 在她说话当口,姜如望与王驰威连运了几次气,都是徒劳无功,四肢百骸似乎已经不听使唤,仿佛瘫痪一般。 源义樱子抬起头来,看着姜平川,又道:“在崆峒山下,八九年前,东楼门就布有几道眼线。你一下山到京城,东方剑就已知道了,暗中通知我们进京。所以,你明白啦,所谓几人追逐与调戏我,只是我演的一出让你上钩的戏罢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将困龙散加到茶水中而不被发觉,司马老先生名列四绝,你爹爹和你师叔也是武林中的大行家,想给他们下毒,谈何容易?况且,这困龙散虽然无色无味,却不能加在井里,一遇凉水,药效尽失。然而,无巧不巧,三天前你自己说了那个敬茶礼,那可真是睡觉送来了枕头,也是合当崆峒派气数已尽。” “就这样轻而易举的灭掉了崆峒派,倒真是让我有些始料未及了。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姜平川面色如铁,慢慢站直了身子,亢声说道:“好,好!最后一个问题,我并没有喝茶。” 猛听得一阵如裂帛一般的笑声,那个一直没有开口的柳生文进,此刻阴沉沉的道:“我们早就了解过,崆峒派的三代弟子,只有你和杨重梧的武功最高,你另外两个师弟现在也不在山上,你师妹好像已经回山,可也不足为惧。‘玉面霸王掌’,好大的名头,手底下也确实有些本事,我们比较过你的武技,若是平常,我们中任何一人和你单打独斗,估计赢你要在三百招以外。可是,你练的是震元掌,魂魄平和时方能发挥出最大功效,你现在心头重创,魂悸魄动,我们二人联手双杀,不知道你能否撑过六招?小子,你努力哦,你师祖、父亲、师叔,还有这些个师弟妹的命,都在你的手上。” 姜平川不答话,站得笔直,如标枪一般,双目微合,本来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静下来,往前踏了三步,将师祖、父亲、师叔三人挡在身后。 他长吸一口气,喝道:“谷虚,去鸣钟示警。”谷虚答应一声,抬腿就往外跑去,刚到门边,哎呀一声,瘫倒在地。姜平川看得分明,那个“尹小青”右手一扬,一道银光激射而出,正打在谷虚的环跳穴上。 柳生文进站起身来,将身上锦袍除去,腰上一圈绑着皮套,皮套上方,插着有四把匕首样的物事,他一一拔了出来,半尺来长,两指宽细,黑黝黝的,看来非金非革,却不像是匕首,倒有些像是军营中的令牌,只是比令牌小得多了,顶端开有锋刃。 他将两把小令牌抛给源义樱子,源义樱子接牌在手,一声轻叱,跃起身来,柳生文进已电射而出,四牌同时攻到。 四牌来势劲急,却绝无破空之声,姜平川见上下左右,全在四牌笼罩之下,右脚提起,左足为轴,滴溜溜如转陀螺,从四牌之间,硬生生的挤了进去,左右双掌斜插二人肘下,正是震元掌之“无有无间”。源义樱子与柳生文进同时喝了声彩,各自竖牌一立,护住胸口,姜平川双掌打在两牌的平面上,“啪”的一声闷响,三人均退后半步。 姜平川一招过后,心中雪亮,震元掌招式神奇,可这二人仓促中应招,却也只退半步,功力应在自己之上,现在,派内所有长辈都已中毒,其他的师弟师妹武功平平,崆峒派的存亡,完全系于自己一身。 他牙根一咬,低喝一声,抢前一步,左右双掌或上或下,或左或右,飘忽不定,正是震元掌之“天网恢恢”,那两人见掌势来路飘忽,左右一分,向两旁跃开,又同时回头,分进合击,端的是迅若星火,配合的也是天衣无缝。 姜平川掌分两边,正对二人心口,掌势一凝,吐气发力,源义樱子与柳生文进都是双牌一指,对准他的掌势来路,凝立不动,眼见双掌将触上四牌,姜平川双掌略一上扬,紧接着变拍为斩,直砍向二人手腕,两人同时往上一架,嘿的一声,姜平川噔噔连退两步,白玉般的脸上,一瞬间涨得通红。 第229章 烟锁崆峒,桃花劫,困神散(七) 智生趁他们打斗,飞步往外奔去,刚跑得两步,背上一痛,却是那个源义樱子回肘一撞,智生便倒在了谷虚的身旁。 司马素彦性本爱静,所以,平日这三官殿除谷虚与智生外,其他众弟子都不会过来。 姜如望心急,看着场中缠斗的三人,他人虽不能动弹,可眼光尚在,见儿子一身武功,只有平常七成左右功力。那个柳生文进说得没错,他了解,儿子表面谦和,内心却是孤傲,一腔深情被人玩弄于股掌,受了这种打击,也难怪他魂摇魄动,不能自已。 此时,姜平川功力大打折扣,只仗着一股狠劲支撑,转瞬间,三人已斗了近三十招,动作越来越快,姜如望见儿子一身雪白的衣裳上,有好几处鲜红血迹,面色铁青,双目通红,喘气声甚急,舔犊情深,心中大恸,却又无可奈何。 姜平川越打越是心寒,他练习本门武功已有十七年,每日里勤练不辍,近些年来与人相斗,不曾有过敌手,平时也暗暗考量过,自己的武功虽未登峰造极,也已登堂入室,已窥一流高手的境界。 可今日与这二人相斗,却是缚手缚脚,半点也施展不开,初时还仗着震元掌法招式精奇、步伐诡异,尚能有三分攻势。 可这二人越打怪招越是层出不穷,忽而那源义樱子低啸一声,一跃站上柳生文进的头顶,双牌下砸,柳生文进双牌一左一右,向里横劈。姜平川错步让过,双掌上削,斜斩源义樱子双腕,源义樱子手腕略动,双牌变砸为刺,同时,双脚连环踢出,正中姜平川的胸口。 姜平川胸中血气翻涌,一口鲜血喷出,噔噔连退三步,摔倒在父亲的脚旁。 源义樱子飞身落地,与柳生文进并排而立,望着倒在地上的姜平川,眼若寒冰,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句什么话,柳生文进点头应道:“嗨。”双牌一举,朝姜平川的心口直刺过去。 姜平川已无力躲闪,老天竟让他将一腔深情付与了源义樱子这个煞星,不但自己送了性命,还连累了师祖、父亲、师叔与整个崆峒派,他心中恨极,闭上双目,两滴清泪,自眼角落下。 门口传来一声轻叱,斜刺里一道人影箭射而来,柳生文进感觉一股寒风直逼颈项,忙圈转双牌回身架住,定睛一看,却是一柄长剑,剑牌相交,发出“当”的一声闷响。 姜平川睁开双目,见冲进来的是师妹王瑛,他知道师妹的武功远远不及这两个魔头,眼见源义樱子双牌向王瑛背上插去,心中更是惶急,可恨自己却是连叫都叫不出声来。 王瑛身躯回转,反而直向双牌扑去,右手长剑圈转,这是兑命的打法,源义樱子双牌刺入她的身体后,她的长剑也能从敌人背上刺入。 源义樱子识得厉害,不得已后撤一步,身后柳生文进又已攻到,王瑛往地下一倒,双足在地下连蹬,剑尖自头上向身后斜指,柳生文进见自己一脚就可踢到她的头顶,可这个小姑娘的剑尖方位妙到毫颠,自己小腹也会被她的长剑洞穿,他斜窜一步让了开去,与源义樱子并肩而立。 王瑛左手一撑,在地上跃起,持剑立在师哥身前,姜平川见她背影微颤,如山茶花般迎风而立,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悔恨,胸中又是一阵气血翻涌,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王瑛刚才所使的剑招,确实是崆峒剑法,只是不是青松剑法。刺向源义樱子的那一剑叫做“人鬼同途”,倒地斜指的那一剑是“花谢花飞”,是崆峒前辈名宿所创,后人整理成一本剑谱,名为“亡命七剑”。 司马素彦因这些招式都不是败中求胜、死中求和的招数,是待敌人兵刃中在自己身上,略一停留,便一剑刺入敌人要害,端的是要与敌人以命相拼,同往幽冥,便没有传与门下弟子,因是前辈名宿心血所系,又不忍毁去,便将剑谱藏在老君殿神像后面。 王瑛自小上山,在无意中发现剑谱,初时也并未留意,后来她得知父亲为东方剑等人所杀,便将仇恨记在心里,自忖武功远远不及东方剑,即使与酒色财气相较,恐怕也有所不如,便记起这本剑谱,偷偷的将亡命七剑练得滚瓜乱熟,就是想与仇人拼命时用。 先前,她想既然大师哥带意中人来见长辈,自己在一旁太也无趣,便在自己房间中生着闷气,后来转念一想,感情的事情勉强不来,日后也终究得与这位“师嫂”相处,还不如大大方方的现在去见个面。 待走到了三官殿门口,正好看见师哥倒地,她冰雪聪明,动念极快,师哥都打不过,自己就更加不是对手,眼见姜平川命在旦夕,哪里还敢犹豫,一上手就是亡命两剑,竟然将这两个大魔头逼得各自退开一步。 源义樱子看着她,忽然捂嘴吃吃笑道:“经常听广平讲,他有个美丽的师妹,就是你吧?看来你喜欢他得很啊,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拼命,可广平不喜欢你哟。” 王瑛冷笑道:“是啊,他有眼无珠,喜欢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妖女,我想他现在,更喜欢将你斩成肉泥。” 源义樱子面色一白,接着又媚笑道:“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只可惜,功力不过尔尔,想要拼命也只能出其不意,三招之内,我送你和你师兄去阴间团聚。” 第230章 烟锁崆峒,桃花劫,困神散(八) 王瑛握剑的手一紧,她知道,源义樱子说的这话没有错,亡命七剑,只有在敌人与自己实力相差不大或者先声夺人时,方能发挥最大功效。然而,事已至此,除了舍命相拼,也别无善法了。 “你说得没错,你们两个会去阴间团聚,而且很快。”源义樱子与柳生文进嚯地转身,见门口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高个子年轻人。 源义樱子眼睛一眯:“杨重梧。” 来人正是杨重梧,他一路骑马疾驰,乌骓马虽然神骏,可持续奔跑了一天一夜,也是异常疲惫,脚步缓了下来。杨重梧便下马,展开轻功狂奔,一人一马都是迅捷异常,又跑了三百多里,找了个水源地,马儿吃草人喝水。 略一歇脚,乌骓马轻嘶一声,杨重梧便又上马飞奔,直到第三日午后,才到了崆峒山门。杨重梧下马便往山上跑去,一路见并没有什么异常,心下稍宽。 然而,百兽袋中写的是十万火急,他不敢懈怠,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三官殿,正好听到了“尹小青”与王瑛的对话。 杨重梧跨进门来,眼光一扫殿中,见师祖、师父、二师叔都坐着不动,大师哥满身鲜血,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而谷虚与智生,都倒地爬不起来。 他心念一转,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中怒火一蹿,途中疲惫尽皆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走到那两人三尺处站定,手按剑柄,口中说道:“瑛妹,你照看好大师哥他们。”王瑛答应一声,依旧横剑而立。 源义樱子一直死死地盯着杨重梧,忽然开口问道:“伊藤秀夫是你杀的?”杨重梧道:“不错。”源义樱子双牌一指,幽幽说道:“他是我的表弟,我们关系一直非常好。正好,我们今天做个了断。” 杨重梧冷哼一声,更不答话,“仓啷啷”一声,七星龙渊剑踢鞘而出,手腕微微一抖,一剑便向二人刺去,源义樱子与柳生文进但觉自小腹以上,尽皆有剑来袭,忙伸双牌去隔。 杨重梧见师祖三人貌似中毒,大师哥又存亡未卜,不敢耽搁,一出手就是冬剑之“冬松雪风”,只听得“当当”连响十六声,源义樱子与柳生文进但觉剑势凌厉之极,剑上劲力更是雄浑,瞬息之间,两人双牌各架了八剑,分左右各自被震退两步。 双方交手一招,杨重梧心下纳罕:“这二人不知道是从什么来头,身法好生怪异,七星龙渊剑无坚不摧,可他们手上的小小武器,没有任何损伤,这倒真是奇哉怪也。” 源义樱子二人更是心头剧震,近一年以来,这个杨重梧与东楼门作对,伏双熊、灭无常,更与戚继光一起踏平了金龙岛,名气越来越响,他二人是扶桑岛上的一流高手,本觉得只是对手太过脓包,任他剑术再精,以他二十出头的年岁,能有多少功力?后来他们暗中试了姜平川的武功后,更坚定了这种想法。 姜平川是崆峒的大师哥,又是姜如望的亲儿子,杨重梧再强,也应该强不过大师哥。可没想到,他的内力如此精湛,莫说姜平川远远不及,就连自己二人联手,只怕也不是对手。 这二人是东瀛第一杀手,心狠手辣,行事果决,一招过后,源义樱子忽然叽里咕噜快速的说了一句话,柳生文进点头说道:“嗨。”便将牌上下一分,往杨重梧扑了过来,杨重梧长剑一摆,迎了上去,剑牌一交,柳生文进手上剧震,退开一步。 杨重梧欺身抢上,剑如蛟龙腾渊,分心直刺,忽然,柳生文进右手的宝石戒指弹开,一枚细如牛毛的钢针,直射向杨重梧的面门。 距离很近,杨重梧又是正全力向前,百忙中他略一偏头,钢针擦着鼻尖飞了过去,闻到一阵腥风。 杨重梧猛然间冷汗直下,倒不是因为钢针上面蘸有剧毒,他偏头时,看到源义樱子正挥舞双牌向师祖扑去,而师祖正坐凳子上,双目微阖,巍然不动。 刚才,源义樱子分析形势,二人联手,也未必是杨重梧之敌,只有让柳生文进暂时绊住杨重梧,趁司马素彦中毒,无法动弹,自己先去将他杀死。司马素彦一死,杨重梧自必心神大乱,两人便有可乘之机。 即使,他们最终还是打不过杨重梧,可是,能杀了武林四绝中的西雁,也是轰动武林的壮举了。 第231章 烟锁崆峒,桃花劫,困神散(九) 见师祖遇险,杨重梧心中大急,左足在地上猛力一蹬,身子电射而出,右手龙渊剑戟指,已罩住源义樱子背上五处大穴。同时,他背后“魂门”、“关元”两穴处气流大异,那自然是柳生文进自后追击而至。 杨重梧心中雪亮,源义樱子离师祖尚有三尺,龙渊剑距她不过尺半,若她不立刻避开,便会毙命于剑下,而自己此时已无暇顾及背后柳生文进的双牌,源义樱子若是能避开这一剑,自己若是背部受创,便不是他二人的对手。 崆峒派大难将至,当此之时,只有先料理了源义樱子,再和柳生文进拼死一博。情急之下,他体内九阳真气流转加速,足不点地,宛若御风飞行,剑上内力已提高至十成。 莫说杨重梧心中惶急,源义樱子更是震撼,柳生文进手上戒指杀人一十七,从未失手,可现在却绊不住杨重梧一瞬。 她现在十分后悔,自己先前过于谨慎,她担心手中没有兵器,便斗不过杨重梧,若一扑出当机立断,将手中的令牌直接射向司马素彦,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被动? 她听到金刃破空之声大作,背上更是感觉一片冰凉寒意,不想这小子年纪轻轻,剑气就如此厉害,心惊胆战之余,她眼中厉色一闪,牙关紧咬,左腕一振,同时回转身躯,以右手单牌来架龙渊剑。 杨重梧见她左手一动,大叫不好,果见一道乌光直奔师祖心窝而去,王瑛腾身而起,想伸剑去磕,其势已不及。 杨重梧心中大恸,睚眦欲裂,暴吼一声,七星龙渊剑剑身呜呜振动,啪的一声,源义樱子手中令牌已被震飞,身上连中三剑。杨重梧三剑过后,感觉背上气息一窒,柳生文进的双牌已然击到,其势已不及转身,继续前纵,右手剑一带,已斩断源义樱子左臂,同时身子微侧,让开魂门、关元二穴,运气于背,准备硬接柳生进文的双牌。 这双牌异常怪异,连七星龙渊剑也削它不动,以血肉之躯相抵,结果如何,杨重梧毫无把握,而形格势禁,却也别无善法了。 只听得扑扑两声,一声是源义樱子摔在墙角,身上、左臂处血如泉涌,另外的一声,却是柳生进文倒飞而出,跌在东北角上,嘴中鲜血狂喷。 源义樱子甚是硬气,身中三剑,左臂被削,哼也不哼,她盯着司马素彦,双眼圆睁,如见鬼魅,嘶声道:“你......怎么可能?” 杨重梧与王瑛却是大喜过望,同时喊道:“师祖!” 司马素彦左手食中二指夹住令牌,站起身来,朝杨重梧与王瑛点了点头,转头对倒在地上的源义樱子说道:“你们二人进来时的脚步声,就已经告诉我了,你们二位在练习一门极其怪异的内功,功力似乎还在广平之上。我不知道你们接近我徒孙想干什么,所以才一直隐忍不言。” 源义樱子的血流了一地,挣扎说道:“可我明明看到你已经喝了困龙散了,我把药加在茶里时,是背对着你的,我练习了上百次,你不可能发现的,而且,只要服下困龙散,就是神仙也动弹不得。” 司马素彦莞尔一笑,说道:“那只是个把戏,你端茶给我,我用内力将茶吸在掌心,所以你觉得我喝了半杯茶,喏,在这里。”他右手一抛,一个淡黄色冰块便落在源义樱子身旁。 源义樱子终于完全明白了,她当时给司马素彦敬茶,不敢盯着茶看,余光却一直观察,见他大大喝了一口,又看到茶盏放下时,茶杯只有一半茶水,她才自喜得计。 哪想到,司马素彦从脚步声中,便已听出他们的内功深浅,而且不同于所知的任何门派,所以虽没见他下毒,却是在喝茶时,用内力将茶水吸在掌心,再用玄冰掌将茶水凝为寒冰。 司马素彦一直隐忍不动,至最紧要时,左手接住飞向自己的牌子,右手袍袖一挥,有如铁棍一般,打在了柳生进文的胸口上,解了杨重梧后背之厄。 源义樱子看向东北角上的柳生进文,见他脑袋耷拉下来,眼睛已慢慢阖上了,她心中一凛,哈哈一阵狂笑,眼泪却扑簌而下,道:“好厉害!中华四绝,真不是浪得虚名,我们东瀛‘阴阳百变杀’死在你的手下,也不丢人,更何况,还废了‘掌震西北’与‘神拳无敌’的武功,我们也值了。” 杨重梧正在给大师哥把脉,幸喜他脸色难看,身上尽是血迹,脉象虽虚,可还算平实,他在姜平川胸口推拿几下,又在“大椎穴”缓缓注入些内力,过了一会,姜平川才睁开了双目,看见了杨重梧,眼中闪现一丝喜色,艰难转头,想看师祖、父亲、师妹的情况。 杨重梧伸右手握住他的手掌,轻声说道:“大师哥,没事了,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养伤。”姜平川一口气才松了下来,呼吸才见平稳。 杨重梧接下来给谷虚与智生治伤,智生本来武功低微,着了源义樱子一肘,伤得颇重,最少需要静养两月方能复原。杨重梧在谷虚的环跳穴处,取出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谷虚便感觉腿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听到源义樱子的话,杨重梧冷冷的道:“‘困龙散’这个毒药,本身就是个笑话,谷虚师兄,你去取两碗凉水来,分别给师父与二师叔服下,要不了一盏茶的时间,他们就没事了。” 陡然间,源义樱子面色变得极是难看,失声道:“你怎么知道?”杨重梧不答她,走到姜如望与王驰威身前,低声说道:“师父,师叔,放心,这‘困龙散’三个时辰以后会让人筋软骨酥,无药可救,可在三个时辰以内,一碗凉水就解了,武功也不会受到影响。” 谷虚已飞脚去取来凉水,喂师父与师叔服了。 第232章 烟锁崆峒,桃花劫,困神散(十) 蓦然间,姜平川从地上一跃而起,夹手夺过王瑛的长剑,对着源义樱子分心便刺,源义樱子无力闪避,大叫一声,长剑直至没柄,源义樱子右手掌一翻,打在姜平川的小腹,二人同时倒在地上。 众人吃了一惊,忙上前去看,杨重梧面色一白,伸手探了一会脉,才长吁了一口气,道:“还好,还好,女贼的这一掌,已没有多少劲力,大师哥失血过多,身子虚弱,需要将养些日子。” 再看源义樱子时,眼睛翻白,已死得透了。谷虚已叫来几个师兄弟,将姜平川与智生用担架抬回房中休息,再把源义樱子与柳生进文的尸体拖到后山,按照王驰威的吩咐掘个坑埋了。 待寻到到那些与这二人一同上山的挑夫和侍女,审问之下,都是最近才被二人雇来的,都只当他们是父女商人,便也打发他们下山去了。 姜如望与王驰威喝了一碗凉水后,体内毒性已解,行动恢复,王驰威面色如常,姜如望却是脸色铁青。 司马素彦看了他一眼,叹息道:“如望,我刚才之所以没有出手救广平,第一是他没有性命之虞,二则是他性情外和内傲,身为崆峒派的大弟子,将来要继承崆峒衣钵,希望这次的教训,能够让他警醒,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姜如望躬身道:“师父,这孽子糊里糊涂,堕入那妖女彀中,死不足惜,若不是师父察微知着,崆峒派岂非因他而亡?我父子就成了本派的大罪人。” 司马雁捻须笑道:“东楼门处心积虑,这事你却不能完全怪到广平头上,你放心,崆峒派几百年来都是行侠仗义,走得正站得直,就以天数而言,还不至于有什么灭顶之患。你们都下去吧,我有些倦了。” 众弟子躬身领命,都退了下去,姜如望虽然气恨姜平川差点酿成大祸,可到底父子天性,一出三官殿便去看望儿子伤势,王驰威、杨重梧、王瑛也放心不下,都跟了过来。 在路上,王驰威看杨重梧与王瑛在身后三四丈,便对姜如望说道:“师哥,这次的事情,你无需自责,我觉得师父说得对,广平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情太过孤傲了些。祸兮福所依,经过这次劫难,他应该就会成长起来了,这对崆峒派而言,大有好处。别说师父,我们都已经慢慢变老了。” 姜如望握住王驰威的手,看着他鬓边丝丝白发,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三十年前,尚是龙腾虎跃的少年,不经意间,都已年过半百。人生尚且不能永恒,更何况年少青春。 杨重梧与王瑛跟在后面,小声说话,谈起闽地分开后的情况,王瑛在京城看见了大师哥,他正和那“尹小青”一起有说有笑,她自从上了崆峒山,认识了姜平川后,就从未见过他笑得这样开心,就没有和他们招呼,独自回了玄圣宫。 杨重梧犹豫了一下,支吾说道:“瑛妹,大师哥这次为人所骗,你......你.......” 王瑛知道他想说什么,打断道:“世事无常,人心难测,先养好伤再说,将来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呢?他心高气傲,这一次载了这样大的跟斗,也够他受的了。” 杨重梧心中斟酌再三,还是没有将百兽袋的事情跟王瑛说,他在赶往崆峒的路上,心中转了几百次念头,虽然他是亲耳听说义父受伤后,被东方剑打入冰河之中,按说绝无幸理,可是时隔八年,这百兽袋突然出现,难道义父尚在人间? 他知道希望变成失望的残酷,所以就决定暂时不跟王瑛提这个事情。 姜平川还在昏睡之中,谷虚在旁照料,姜如望见儿子脸色灰败,双眉紧锁,想到爱妻早丧,广平自小便很懂事,自己倒没有为他操过什么心,叹息一声,心头也是感慨莫名。 杨重梧再给大师哥号了号脉,心脉颇有滞塞,师哥外冷内热,动了真情,没想到被人骗得这么惨,身上虽创伤数处,可却及不上心上的那一刀,心病还需心药,或者说自我排解,他也是无能为力的了。 王瑛默不作声,从怀中掏出手帕,用水蘸湿了,给姜平川擦拭脸上残存血污,姜平川闭着双眼,牙关紧咬,昏睡不醒。 第233章 转烛飘蓬,七情苦,隐江湘(一) 杨重梧一直想着,要将这半年多的一些事情向师父、师祖禀报,可师父一直在大师哥的房中,神色郁郁,杨重梧不便打搅,便去找师叔王驰威,见他正在打坐练功,就轻手轻脚的退了出来。 他径自往三官殿走去,站在殿门前,望里一看,天光已暗,三官殿中已燃起烛火,司马素彦还在原先坐的位置,双目微合,似乎一直未曾动过。 杨重梧正自不知是进是退,忽听到司马素彦道:“重梧,进来吧。”杨重梧吃了一惊,师祖眼皮都未抬一下,就已知道是他站在殿门外,忙答应一声,快步走了进去,垂手站在师祖的身前。 司马素彦睁开双眼,道:“重梧,坐下吧。”杨重梧躬身应道:“是,师祖。”在师祖身旁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旁边的矮几上,放着源义樱子师兄妹的武器----那四把令牌。 司马素彦见他一直盯着令牌,缓声说道:“这四块令牌,确实有些奇怪,你不妨仔细看一看。” 杨重梧拿起一把,感觉入手颇有些沉重,看其大小形状,本以为至多不过一斤,可拿到手中,应有四斤多,细看之下,非金非革,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上面还有些古朴花纹,他盯着纹路看了好一会,感觉似乎是一个“傲”字,拿起另一把,同样的轻重大小,上面是个“胜”字,再看下去,另外两把,分别是“来”字与“东”字。 杨重梧心中反复念叨“傲胜来东”,不知其意,猛然间双手一拍,脱口而出道:“东胜傲来!师祖,是东胜傲来啊。” 司马素彦长眉一轩,略觉诧异,问道:“你这孩子,年纪轻轻,怎会知道东胜傲来?”杨重梧查看师祖神色,他必然早就知道令牌上的四个字,只是不明白他一直坐在这儿想些什么。 他便将在金龙洞中,发现到将沉天的尸骨与山壁留字,还有武夷山玉女峰上玉英大师说的话,都向师祖细细讲了一遍。 司马素彦坐直了身子,动容道:“你见到了玉英?将沉天死了?”他向来养气功夫极好,真可以说得上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先前,东瀛两个杀手发难时,都是一直不露声色,直到千钧一发时,方才出手,可现在的语气却是变得有些急切。 杨重梧一愕,点头答道:“我见过玉英大师两次,将老前辈几十年前死在金龙岛上,师祖认识他么?” 司马素彦神情一黯,良久方道:“五十年前,我和将沉天在黄海之滨,有过一面之缘。将沉天气概豪迈,绝世超群,比那些个自诩为名门正派的侠义之士,要率真得多了。我和他从先比武,再斗酒,而后相交,也可算是性情相投,一见如故。后来,我回了崆峒,他海上纵横踪迹不定,就没有再见过面,此刻回想起来,还宛如昨日一般,不想这位老友已作古多年,人世无常,转烛飘蓬,如梦而已。” 杨重梧没想到,师祖不但和将沉天认识,年轻时还打过一架,道:“玉英大师不知道师祖和将前辈认识吧,我没有听她提起。” 司马素彦无声叹息一声,说道:“她如何不知?若不是这件事情,她现在就可能是你的师祖母了。” 杨重梧心中大奇,伸手拉住司马素彦的衣袖,轻轻摇晃道:“师祖,你跟徒孙讲讲呗,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司马素彦轻叱道:“你这娃儿,怎么对我们老人家的这些陈年旧事,这样有兴趣,都过了几十年了,跟你说说也不打紧,这事是因‘天仙一剑’箫蘅而起......”杨重梧心想:“这个箫蘅就是依萍的外祖母了,看来师祖也是认识的。” 司马素彦继续说道:“我与箫蘅并不认识,她有一个哥哥,叫箫君的,当年和我有些交情,那一年,箫君找到我,说有人上神剑山庄闹事,还欺辱了他的妹妹。我觉得很奇怪,堂堂神剑山庄,竟然有人上门惹事,而且,我也听说箫蘅剑法通神,是什么样的人欺负得了她。” “我心下好奇,又生了争强好胜的心思,就让箫君约了将沉天,在射阳海滨,本想为他二人做个调停。将沉天倨傲不逊,我也是年轻气盛,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他也确实了得,掌法精奇,掌力雄浑,门户守得极严,没有丝毫破绽。八九招后,我跳出圈子,转身就走,将沉天站在那里,双臂环抱,嘿嘿冷笑。” “箫君急了,追上来拉住我的衣袖,问我胜负未分,为什么要走,我袍袖一拂,把他摔了个跟斗,对他说‘姓箫的,这人左肩处有剑伤,而且必定是伤在你箫家飞仙十三剑下,你却说他上门欺辱了你的妹妹,真当我好骗不成?’” “箫君看我确实动怒,便不敢再说什么,将沉天却哈哈大笑道‘打架我今天是打不过你,不知道你喝酒怎样,我们去斗斗酒如何?’我和他随意找了一家酒馆,坐下来喝酒,将沉天是个慷慨豪迈、率性至情的奇男子,我和他越说越是投缘,这一场酒,也整整喝了十二个时辰才散。” 说到这里,司马素彦停了下来,站起身,走到不住晃动的红烛之前,拿起旁边的剪刀,却不去剪烛芯,只是怔怔出神,仿佛是在追思,那一次平生最酣畅淋漓的痛饮。 第234章 转烛飘蓬,七情苦,隐江湘(二) 过了良久,司马素彦方轻叹一声,边剪烛芯边幽幽说道:“这件事情过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玉英一面,我找过她很多次,都没有找着她,我也不知道,玉英为什么突然就躲着不见我了。一直过了好多年,才知道那箫君被我摔了一跟斗,就对我怀恨在心,跑去对玉英说,我为了箫蘅与将沉天争风吃醋,在海边大打出手,还刺了将沉天一剑。因为他是箫蘅的哥哥,玉英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她心高气傲,便刻意躲起来不再见我。唉,一晃就是五十年了。” 杨重梧愤然道:“这个箫君真是个小人,本来就是他隐瞒在先,想怂恿师祖为他出头,师祖你也没把他怎么样,他就去玉英大师那去搬弄是非,还往自己的亲妹妹身上泼脏水,真的是无耻之极。可我并没有听玉英大师提起这事,说起将前辈时,语气也是平淡得很啊。” 司马素彦莞尔笑道:“事情都过去了几十年,大家修为日益精进,你难道以为,她会一介村妇一样,拍案而起吗?” 杨重梧想了想,抠了抠头道:“师祖,箫蘅箫前辈,后来被神剑山庄赶出箫家,在崂山上为将沉天前辈生了一个女儿,就是后来的东海魔女。” 司马素彦道:“东海魔女我也曾听说过,只是不知道她是老将与箫蘅的女儿。这些是玉英跟你说的吗?”杨重梧摇头道:“是周不二前辈说的。” 他将被谢嘉仁偷袭,性命攸关之际,被柳依萍与黑衣人先后救下,后来遇见周不二,还有在三潮泉养伤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跟师祖说了一遍。 司马素彦听到黑衣人时,打断问道:“他使的是什么兵器?”杨重梧答道:“徒孙那时候昏昏沉沉,连黑衣人我都没看见,只是后来听依萍说起,他使的一根极长的狼牙棒。” “狼牙棒,狼牙棒。”司马素彦喃喃低声念道。 杨重梧问:“师祖知道是谁吗?”司马雁缓缓摇头,眼光到了桌上那四把令牌时又定住,似乎又在沉思什么。 杨重梧看了一眼令牌,又望了望师祖,问道:“师祖,这令牌怎么啦?” 司马素彦收回目光,说道:“这几块令牌,我也是第一次见,材质花纹都很奇特,确实是一件异物,我不知道来历,也难得为这事费神。只是,今天这两个持牌的东瀛人的武功,隐隐与一个人有些相似之处,这就有些奇怪了。” 杨重梧问道:“他们的武功,确实古怪得紧,我从来没有见过,师祖,他们与谁的武功相似?”司马素彦道:“无凭无据,不说也罢。重梧,你怎会这么巧,就赶回玄圣宫了呢?” 杨重梧站起身来,说道:“师祖,这件事情奇怪得很。”他从怀中掏出那两个百兽袋,双手呈给司马雁,司马雁接了过来,见两个袋子制作甚是粗糙,然做工材质,明显出自一人之手,待看到那张写有“崆峒有难,十万火急”的纸条,司马素彦面色一凝。 他抬头望向三官,将两个袋子和字条还给杨重梧,随手拿着三柱香燃了,插在香炉之中,行了道家之礼,低声说道:“天可怜见,难道一鸣还在人间?” 自接到百兽袋与字条后,杨重梧一直就翻来覆去,在想义父是否尚在人间,此刻听到师祖的话,还是全身一震,颤声说道:“师祖,你也认为......我义父可能没死?可这字不是义父写的啊。” 司马素彦不答,缓步走出三官殿外,杨重梧跟在身后。 司马素彦站在庭院之中,仰头望向天空,月朗星稀,他长吁了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道:“一鸣啊,你怎不来看看为师。”又过了一会,他转身对杨重梧说道:“孩子,现在都只是我们猜测。你说你义父受伤后坠入冰河,应该说绝无幸理......” 杨重梧的心,慢慢沉了下去,眼中雾气弥漫,听到师祖继续说道:“可这袋子,是你亲手缝制而后交与他的,若你义父在冰川中遇难,那就应该也在那冰河之中。可现在又回到了你的手上,还特意提示你崆峒有难。或许,冥冥之中,天神庇佑,你义父年轻时,练青松剑法,内力颇不及你,特别是冬剑,少了那种严寒逼人之意。后来一鸣就找了一个冰湖练习冬剑,整整一年,这才将冬剑练成。所以,与常人相比,他要更耐寒冷一些。至于那张字条,看那笔画,应该是左手书写的。” 杨重梧点头不止,用衣袖拭了拭眼睛,低声道:“我就相信我义父还在人间!” 王一鸣若还活着,他为什么不回崆峒?他又是从哪里得知崆峒有难的?既然,他已然侦知崆峒有难,却为何不赶回来相救?而且示警的字条,也要用左手来写,他在担心什么? 这些都是谜啊,永久的谜团。 第235章 转烛飘蓬,七情苦,隐江湘(三) 骄阳似火,大地蒸腾,蝉鸣声此起彼伏,蜀地热得让人难以承受,到了正午,更是酷暑难当,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杨重梧骑马在古道上疾驰。 师祖那晚说的话还在耳边回想:“重梧,你义父他若在人世,从字条来看,他是不想让人知晓的,这定然有他的原因,你不需要去找他,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起。那个小柳姑娘舍命救你,对你是极好的,你不要辜负她,现在她下落不明,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唉,有些事情,一旦错过,便铸成一生无穷无尽的懊悔。” 司马素彦说完,垂头慨叹。杨重梧知他是想起了玉英大师,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两人都是低头无言。 过了一会,杨重梧突然想到一个事情,抬头问道:“师祖,你知不知道在湘中有一个姓柳的武林名宿?” 司马素彦沉吟说道:“湘中?姓柳?没有什么印象,我倒是曾经有一个姓柳的老朋友,很多年没有联系了,不过他不是湘中人......好了,重梧,夜已深了,你回去吧。” 杨重梧回到宿处,一会想起义父,一下又想起柳依萍,这两人都是他至亲至爱的人,可现在,两人都是下落不明。他躺在床上,辗转不眠,好容易熬到东方露白,便起来洗漱,而后去看大师哥。 姜平川似乎也是一夜未睡,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睁着双眼盯着屋顶,王瑛衣不解带,坐在一旁。 杨重梧轻声问道:“师姐,你在这守了一夜?”王瑛面色微红,气呼呼地道:“你看他这样子,怎么让人放心得下?” 杨重梧转头看向姜平川,见他一身僵硬,两个拳头紧紧攥住,手背上青筋暴露,一探他的脉搏,脉息较昨日还要混乱,不由得皱起眉头。 过了一会,他拍了拍姜平川的手,轻声说道:“大师哥,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这一次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你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姜平川依旧不出声,拳头攥得更紧。 杨重梧继续说道:“可这次事情,是东楼门筹划多年,苦心孤诣,根本就不关你的事。而且,我们一举挫败他们的奸谋,这会让东楼门更加被动。你要抓紧时间养好伤,尽快恢复,才能去找东楼门算账。还有,你不安心养伤,师祖、师父、师叔和师姐,都会一直为你担心啊。” 姜平川面上肌肉颤动,过了半晌,长吁了一口气,一身软了下来。他本来一口恶气,上不去下不来,脑中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头就如要爆炸一般,他既悔恨又羞愧,心绪乱极,一直在苦苦撑持,这一口气一泄,身子放松下来,受伤之后,本就疲累至极,不一会,他便沉沉睡去。 杨重梧也松了一口气,转身轻声对王瑛说他要去丰都,王瑛轻声笑道:“是去找你那个心上人吧?”杨重梧红了脸,也不否认。两人说了一会话,王瑛见姜平川睡得踏实,便也回去休息了。 杨重梧又去向师父与师叔辞行,他见二人面色如常,知道困龙散药性尽解,只要有师祖、师父与师叔在,崆峒便稳如泰山。 姜如望与王驰威都叮嘱他,一路要小心在意,东楼门近来节节败退,可东方白父子却并非常人,谁也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奸谋。 杨重梧一一点头应诺,下了崆峒山,晓行夜宿,第三日正午,便到了丰都。 丰都又名鬼城,传说汉朝时期,阴长生与王方平在丰都潜心修炼,修成正果后,二人合体成了阴王,就是阎罗王。 杨重梧去供奉阴王的鬼门关走了一遭,想起那个似梦非梦的幽冥会,殿内的阴王与梦中的阎罗,外形并不相似,可隐隐感觉,似乎又有不少相同之处。 这里便是白莲教的总舵所在,杨重梧从鬼门关出来,便听到旁边有人喊道:“杨公子。”他偏头一看,那招呼之人,竟然是柳依萍的贴身侍女小芸。 杨重梧曾见过她两次,此刻看到她,真是又惊又喜,忙迎上去问道:“小芸姑娘,依萍......柳姑娘在哪里?”小芸见他满脸风尘,眼神甚是急切,抿嘴笑道:“小姐她此刻不在丰都。” 杨重梧听了,眼中光亮黯淡下来,小芸忙收了笑容,又道:“杨公子,你别急,小姐她六天前才走的,她临走时对我说,若是你来这里找她,就让我告诉你,她去了湘中。” 杨重梧一听,立时又振作起来,问道:“你家小姐有说具体是湘中哪里吗?”小芸摇头道:“没有。对了,小姐说她在北京分舵见了留下的标记,担心教主有事,所以就直接从京城赶来丰都了。” 杨重梧轻呼了一口气,这段时间困扰他的问题,现在终于有了答案,他放下心来后,问道:“我听说白莲教内讧,不知现在怎样了?” 小芸撇了撇嘴,说道:“就是‘闻香’纠结‘混源’的一些妖魔小丑,趁教主、小姐、护法都不在丰都,闹了些事,教主一到,也就两三天工夫,便全部了结了,小姐到这里的时候,那些事情都已经处理完了。她陪教主呆了半个来月,便动身南行了,我央求她带上我,她却让我留在这里给你传信。” 杨重梧不愿缺了礼数,想先拜见白莲老母与左右护法后,再去追赶柳依萍,便将想法对小芸说了,小芸左右望了一眼,低声道:“教主这段时间正在闭关,谁也不见,左右护法对你可没有什么好脸色。杨公子,你还是快去找小姐吧,我看她好像是有什么心事,每天都不怎么开心,我问她,她也不说。杨公子。你没有对我家小姐不好吧?” 杨重梧面色一红,他知道柳依萍的心事,可柳依萍自己都没有对小芸讲,他就更加不便说了,便嗫嚅敷衍道:“没有,没有,我也不知道。小芸姑娘,那我现在就去找她。” 第236章 转烛飘蓬,七情苦,隐江湘(四) 一路向东南而行,第二日进了湘西境内,酷热比之蜀地更胜一筹,从寅时到亥时,没有一丝凉爽,即使有风,也是热的。 湘西连绵大山,杨重梧记起屈原《涉江》中写道:“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山固然能蔽日,然热度依然,不因阳光不至而热力减少一分,四周土地干得裂开,风都没有一丝,雨自然更是不会来。 过了溆浦,便是湘中,大山换做丘陵,路边的田地多了起来,湖南自古以来便是鱼米之乡,种稻两季。时值七月,双抢已完,而种下的晚稻,却因老天爷久不下雨,而致干涸倒苗。 农民靠地存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禾苗干死,便有些辛勤农人,趁着清晨日头不算太毒,光了膀子用木桶挑水灌田,然而一担水需挑好几里地,入土即干,真是杯水车薪,杨重梧看着这些被晒得黑黝黝的农人,暗叹生存之艰难。 湘中方圆数百里土地,杨重梧真不知道要去哪里寻柳依萍,只能逢人便去打听。 湘中人说话,颇是晦涩难懂,且十里不同音,多数人又听不懂他的官话,与人交流大是不易,连说话带动作比划,整了好半天,也只弄明白此地叫做新化。 那些农人忙于田里劳作,没得时间理他,只有一个干瘪瘪的老汉,可能是已无劳力担水,便盯住他看,杨重梧走近前去,问道:“老伯,你这些天来,有没有看见过一个骑马的年轻姑娘路过这里?” 老汉不答,只憨憨地笑,露出没牙的嘴,用手指指马,竖起了黑黑的大拇指,杨重梧方知道刚才他一直是盯着马在看,苦笑一声,牵马走开了。 又往前走了十里,一人一马进了城甸,杨重梧腹中饥饿,找到一家饭馆,坐下吃饭。饭馆内跑堂的小二,到底年轻些,做生意见过不少外地人,能说些半生不熟的官话。 杨重梧便描述了柳依萍的长相,问他在这几日是否见过,店小二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道:“没有,没有。若像你说的,这样天仙一般的人物,我见过了肯定不会忘记。我们这是个小地方,这大热天的,除了客官你,近段时间,我就没有见过外地人来。” 杨重梧又问起周边有无姓柳的会武功的人家,小二依旧摇头。杨重梧无奈,便叮嘱他随意搭配几个菜食,心中想道:“在这湘中大地上,要找到柳依萍,便有如大海捞针一般,只能是多问多打听,可又语言不通,真真愁煞人了。” 小二送上菜食,有青椒童子鸡,干萝卜炒腊肉,清炒白菜苔与一大盆米饭,菜看起来油光鲜亮,颇能引人食欲。 杨重梧又要了一壶水酒,便夹了一块鸡在嘴中一嚼,忙“呸”的一声吐了出来,小二与掌柜的吓了一跳,都围拢过来,问道:“客官,怎么了?”杨重梧边吐舌头边道:“太辣了!” 小二忙替他倒了一碗凉茶,杨重梧一口喝干,方才觉得好些,不自禁又说道:“好辣!”掌柜的道:“对不住了,我们本地人做菜重油重辣,刚才忘了交代后厨,客官是外地来的了。这菜撤下去重做吧?” 杨重梧道:“味道是好的,就是太辣,倒了也可惜,掌柜的,你让他们将辣椒挑掉,再加点什么一起再回锅炒炒,只要不那么辣就行了。” 小二依言,将鸡和腊肉端走,掌柜的在一旁陪笑道:“一个月前,有个东北的后生也和你一样,一吃也喊辣得不行,我当时也想着给他重新做过,可那个后生不让,吃一口辣得汗都下来了,嘴里还在大喊‘痛快’,硬是将几盘菜都吃完了,还喝了一大坛子米酒。” 杨重梧随口问道:“那人多大年纪?什么模样?”掌柜的道:“年纪看来和你差不多吧,长得浓眉大眼,魁梧得很。” 杨重梧笑了,心想掌柜的说的这个人,倒是与宫无双有些相似,可世间哪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第237章 转烛飘蓬,七情苦,隐江湘(五) 小二将重新加工过的菜端了上来,杨重梧一尝,虽然还是辣,却远不如先前那样厉害了,且在仔细品尝,湘中的菜肴,确实有一种颇为“痛快”的感觉。 那青椒童子鸡咸香软糯,腊肉更有一种别样的烟火熏气,这种烟熏味,与萝卜干的爽脆混为一体,稍一咀嚼,香味在口中爆裂开来,真是让人停不下来。 酒足饭饱后,杨重梧结账时,问掌柜的:“掌柜的,你先前说的那个人,后来去哪了?” 掌柜的一愣,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答道:“客官你是说那个东北后生啊?他就在我这吃了一餐饭,我可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出门后,好像是往冷水江方向走了。” 杨重梧在心中一番计议,寻找柳依萍的事情不能着急,只能是慢慢来。柳依萍定然是听那黄老婆婆说的湘中柳姓人家,自己加意寻访那柳姓人家总没有错。 从新化到冷水江到涟源,他徐徐而行,一遇到镇甸,便要么打尖要么歇宿,若是遇见能听懂他说话的人,他便描绘打听,这样七八天后,湖南话他也感觉渐渐能听懂一些了。 这七八日,他找了十几户姓柳的人家,可一见面,便感觉都肯定不是。 他认为,柳依萍的祖父,若儿子文通经史子集、天文地理,武功也是一流之属,那他的父亲,必然是一个超脱世外的高人,可能和师祖差不多。 这一日,到了涟水河畔,杨重梧见河水清澈,天气又是炎热异常,环顾左右无人,便脱了衣服,将踢雪乌骓的马鞍与辔头取了,一人一马,下到河里洗了个澡。 这个澡洗得爽畅,一直在水里呆了小半个时辰方才上岸,穿好衣服后,他正要给踢雪乌骓套鞍,有两个二三十岁的矮壮汉子走了过来,到杨重梧身旁时,停了下来,二人朝他打量了好一阵。 其中一个脸黑的,用手拉了另一个人的手臂一下,这二人就沿河边往上游走去,在十几丈处的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都脱了草鞋,挽起了裤腿,将脚放在河中,聊起天来。 那个脸色稍黑的方脸汉子低声说道:“小毛头,你真的是不带眼睛,你没看见,他精壮的一身肉,行囊里还有一把剑,这应该是个练家子,要是去动他,我们两个都会被他放倒在这里。” 圆脸的说道:“三哥,我没有注意,我只是想,咱们上次在蛇脚村王家摸的东西都花完了,现在口袋中布贴布,心里发慌。” 他们与杨重梧相隔有十几丈远,说话声音也不大,按说是不会让第三人听去的,可杨重梧内功深湛,偏偏听个一字不落。 两人的湘中话他也听出个大概,看二人的穿着打扮,应该就是当地游手好闲的无赖混混,刚才那个圆脸的,可能看他是一外乡人,想上来抢夺,被那个方脸的制止了。 杨重梧心中好笑,面上不露声色,好整以暇的给踢雪乌骓梳着鬃毛。 又听那个方脸的说道:“前天晚上,我去古塘村打秋风,结果被张寡妇家的那只大豺狗发现了,追了我三四里地,我慌不择路,跑进了雷公山......”“雷公山?”圆脸汉子不自觉的惊呼道。 方脸汉子呵斥道:“小声些。”他偏头朝杨重梧那边看了一眼,见他还是背向着这边,在给马刷毛,方放下心来,又瞪了圆脸的一眼。 那圆脸汉子压低声音说道:“三哥,你胆子可真大,我们打小就听说,雷公山上有雷公劈人,进去就出不来啊。” 那方脸的说道:“屁!我就没遇见什么雷公,只是在一堆乱石头里迷了路,左转右转走了小半个时辰,怎么也出不来,后来,在乱石头堆里遇见了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是他领我走出来的。老头当时还说‘后生,这个地方容易迷路,以后不要来了’,就在我走出乱石堆的时候,我看见山脚下有一大栋屋子,看起来气派得很咧。” “咦,我们在这里土生土长三十年了,真不晓得雷公山还住得有人,也难怪,我小时候就听说有人进了雷公山,后来有人在山外小路上看见了尸体,口鼻流血,面色黢黑,都说是雷公劈死的,就再也没人去过那里了。”圆脸的说到这里,见黑色方脸壳似笑非笑的望着他,瞬间似乎懂了,身子不住颤抖,压低声音问道:“三哥,你不会是想......” 方脸的道:“就是一个七八十岁的干巴老头,估计连亲人都没一个,我们也不要坏他性命,只要把他弄晕了,然后把房里值钱的东西一搜,神不知鬼不觉,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娶上房媳妇,你就说干不干吧。” 圆脸汉子听到能娶个媳妇,瞬间身子就不抖了,咬了咬牙说到:“光棍要吃饭,全靠拿命换,干他娘的!”少停,又犹疑道:“你不是说,那个乱石堆容易迷路吗?我们可不一定进不去。” 方脸汉子嘿的一笑,说道:“这事情我还真想过,上次是被那黑狗追着跑进了雷公山,想着雷公劈人的传说,心惊胆战,所以才到处乱转。我们这次去,仔细些,每个石头上都做个标记,就一堆乱石头,难道还有妖法不成?” 圆脸汉子摩拳擦掌道:“说干就干,趁着现在青天白日,妖魔鬼怪也不敢现形,走!”二人便起身穿起草鞋,放下裤脚,沿河向上游走去。 第238章 转烛飘蓬,七情苦,隐江湘(六) 听到他们要做伤天害理的勾当,杨重梧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行走江湖,侠义为先。他拍了拍踢雪乌骓的头,轻声说道:“大黑,你在这里再玩会,我去看看。” 他跟了上去,他轻功卓绝,河边又多有树木,那二人根本就不曾发觉。在河边走了二三里地,那两人拐进了一条甚是崎岖的小路。 又走了三里多,杨重梧看见前方有一座山,山也不高,而形态却比较奇特,就似乎这山被巨灵神拦腰打了一拳,上面半截山和下面的错开一段距离,上半部分好像随时要掉下来一般。 此时已没有了路,只是在密林间行走,那二人踩在地上枯叶发出唰唰声响,杨重梧早已飞身上树,远远跟随。又走了一阵,方脸汉子低声说:“到了,就是这里。” 杨重梧在枝叶缝隙中往前一看,前面已经到了树林尽头,看来地势也还平坦,没有一棵树木,却有许多黑色的石堆,每个石堆大小,与大户人家花园中的假山相似,只是形态各异,看了一会,隐隐感觉有些异样,却不知道心中感觉的异样,到底所指为何。 那二人已经走到乱石堆前,各自猫腰在地上捡了一个小石子,在最靠前的两个石堆上划了记号后,再往里走,待到他们标记了六七个石堆,杨重梧便已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他突然省起了刚才那种异样感觉,这些个石堆,看似杂乱无章,然而方位与间距,却大有奥秘,倒有些像是阵法,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石堆,绝非天然形成,而是有人故意布置的。 此时,杨重梧听到那乱石堆中传出声音:“三哥,你去了哪里?”“小毛头,你在哪里?我就在刚才这儿,怎么做完记号一回头,你就没影了?”紧跟着声音就带了哭腔:“我不知道啊,我才走了两步,到旁边的石堆上划记号,一下就看不到你了。”“糟了,我想找刚才我们做记号的石堆退出去,可就是没有找到一个有记号的了。”有大哭声传了出来“雷公来了,是雷公来了,狗日的陈三,我被你害死了,我还没有娶过媳妇啊,呜......” 天蓦地阴沉下来,山风渐起,雷声隆隆,在石堆里面的两人魂飞魄散,鬼哭狼嚎。 连隐身在树上的杨重梧,此时也大感诧异,明明自己这边还是青天白日,可两丈外的石阵中,却是阴云密布,朦胧不可视物,更加蹊跷的是,光听到雷声,却不见闪电。 他细加端详,发现那些个石堆,竟是在平地自行移动,而那如雷的隆隆之声,却是从地下传来的。 杨重梧心念电转,记起在一本书中曾经读到过,诸葛武侯的八阵图,就是以一堆乱石,却可抵百万雄兵,可这阵法后世早已失传,这莫非就是八阵图?真是有夺天地之造化,困日月之神通。 那方脸汉子一生未进过寺庙道观,此时心胆俱裂,闭了眼睛大声诵念:“阿弥陀佛,太上老君,救命啊,妖魔鬼怪走开。”他只知道这二人,要不真会念到漫天神佛。 正念之间,听到“啊”的一声惨叫,明明是同伴的声音,再听时又无半点声息,战战兢兢转头四处去望,忽听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你是在找我吗?” 方脸汉子寻声看去,烟雾之间,只见一青衣蓝面之人,正是戏文中雷公模样,正盯着他,眼中神光有如雷电,方脸汉子也是“啊”的一声大叫,倒地不起。 杨重梧见阵中渐渐风轻云淡,隆隆之声也慢慢消失了。 不一会,看见一个青衣人走了出来,一手提了一人,看穿戴便是先前的两人,这两人一动不动,一百多斤的身子那青衣人如同拎个鸡仔一般。 再往青衣人脸上看去,杨重梧唬了一跳,蓝面猴腮尖嘴,少停,他方反应过来,青衣人定然是戴的一张面壳。 青衣人走出石阵,似有意似无意,向杨重梧藏身的那棵大树瞟了两眼,便将手中的两具尸身往地上一扔,双手负在身后,冷声喝道:“下来受死吧!” 第239章 转烛飘蓬,七情苦,隐江湘(七) 杨重梧跃下树来,朝青衣人躬身施礼道:“杨重梧拜见老前辈。” 虽然,从身手与声音判断,青衣人年纪不是太老,可杨重梧眼尖,留意到雷公面壳下,露出一小绺洁白如银的胡须。 青衣人见他,微咦一声,冷冷问道:“小子,你和这两人不是一路?” 杨重梧答道:“晚辈之前在河边听到,这两人要来为难一位老者,心中不忿,所以才尾随过来,没想到,老前辈不但武功高强且身怀奇术,看来倒是在下多事了。” 青衣人嘿嘿冷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要谢谢你了。” 杨重梧听他言语甚是无礼,心中也有些怫然不悦,然不便计较,便也淡淡说道:“晚辈只是据实陈述,不敢要前辈致谢。” 青衣人一双眸子在杨重梧脸上望了一眼,说道:“你心中在怪我不识好人心了?好心又怎样,四十年来,凡是进到这里的外人,都是有死无生,前日这泼皮来时,正是我爱妻忌日,我大发善心,让他离去,可他居心不良,今日自来寻死。小子,你动手吧。” 杨重梧一愕,问道:“动什么手?” 青衣人眸子中蓦地精光爆闪,有如雷电,喝道:“枉你长了一副聪明面皮,为何却如此愚笨,我先前不是说了,但凡来到这里的人都是有死无生吗?你难道想束手待毙?” 杨重梧昂然不惧,微微一笑道:“老前辈,只要进入这雷公山中就要死,人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青衣人冷冷说道:“你跟我讲道理,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有人长命百岁却有人出生夭折?耕牛一生劳作,最后要被人杀了吃肉?同样生而为人,为何有人毕生穷苦有人一世富贵?” 杨重梧想了一想,叹道:“人世难言,天意难测,确实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青衣人冷笑道:“你左一个难言,右一个难测,偏要和我讲什么道理,规矩由人来定,道理是人讲说,我强胜于你,我的就是道理,你强过我,道理便由你说。小子,你不出招,我可要先动手了。” 杨重梧见他词锋凿凿,自己却一句也反驳不得,这青衣老者刚才目光如电,内力着实精强,心下暗暗警惕,将两手虚拟胸前。 青衣人抬起右手,朝杨重梧胸前一斩,出手时看似随意,然手掌推进一尺后,却变得迅捷无伦,势若奔雷。 杨重梧忙应了一招有无相生,右掌接住来掌,左掌直印青衣人的前心,但觉青衣人的掌力吞吐闪烁,右掌明明接住了他的一斩,却全无着力之处,左掌眼看已经接触到青衣,却是一片虚无。 这青衣人内功已斟化境,胸部忽然凹进去一大片,幸亏杨重梧不想伤害与他,待及身时掌力已减至不到一成,否则,这一下落空,手腕必会脱臼。 青衣人“咦”了一声,右手发力,“嘭”的一声,双掌相交,杨重梧后退一步,青衣人身形也是晃了一晃。 杨重梧心下大惊,他身具九阳神功,青松剑法、七伤拳、震元掌业已纯熟,且已有三者合一、融会贯通之势,这一段时间,在三潮泉中练气,内功更加精进,自忖武功已略略胜过师父与师叔。 可与这青衣人交手一招,便处下风,此人招数之奇、功力之纯,杨重梧觉得平生所遇之人,除了师祖、独孤凤与唐赛儿外,无人可以与其相比。 唐赛儿上次没有参加华山论剑,可她百岁修为,自然不会输于四绝,面前这个青衣人,无论从武功修为还是功力之深,都可以与四绝并驾齐驱,难道这人会是“北鹰”和“东鹫”? 青衣人似乎也有些讶异,说道:“不错,年纪轻轻有如此功力,已胜过我少年之时。好,再接我一掌!”右手青袍在身前划了个圈子,蓦地风起云涌,一片青云之后,左掌倏出,有如旱天霹雳,午夜惊雷,刺破云层,掌未全出,掌风已达丈许。 杨重梧先前见他是一老人家,未使全力,是以一上手就吃了个小亏,此时哪敢怠慢,凝神接招。 青衣人身形飘忽,旧招未竟,新招又生,按说快则力虚,可这青衣人每次出招,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可每一掌却都有排山倒海之力。 转眼间,两人交手已过了四十来招,二人功力均是高绝,每次掌力相交,漫地飞沙走石,树叶纷飞。 前二十招,杨重梧尚有攻有守,二十招过后,他三招之中仅还得一招,待到四十招后,渐觉口干舌燥,手足酸软,越来越是难当,只是纯取守势,奋力硬撑,惟愿青衣人年老气衰,精力有时而穷。 眼见青衣人又是一掌劈来,杨重梧双手一架,正欲发力将他震退,陡然间,青衣人手臂不知怎地,暴长了六寸,五根手指在他右手手腕上一拂,杨重梧觉得手腕处火辣辣的好不疼痛,忙后撤卸力,退后两步,后背却顶在了一个石堆之上。 第240章 转烛飘蓬,七情苦,隐江湘(八) 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二人已进了石阵。石阵中阴气森森,幽晦不明,青衣人见这年轻人中了自己的“天雷拂穴指”,竟然手腕不断,也是暗暗心惊,轻叱一声,揉身再进,左右双掌交替击出。 杨重梧手腕剧痛,不敢硬接,斜身跃开,然右面一个石堆突然动了,正是在他跃开将要落地之际,杨重梧右边身子被结结实实的撞上,一阵血气翻涌,他晃了两晃,站立不定,摔倒在地,眼前朦胧见青衣人一双青白色的手掌,如泰山压顶般盖了过来...... 杨重梧猛然间大叫一声:“柳前辈!” 风住云霁,天地清明,青衣人昂然站在阵中,如古松相似,饶是他智计无双,此时也不禁疑惑,沉默了半晌,方沉声喝道:“好小子,你怎知道我姓柳?是司马素彦告诉你的吗?” 杨重梧伸左手在右臂窝处捏拿数下,胸腹中疼痛大减,青衣人见他这番动作,又是微咦一声,杨重梧抻起身子,答道:“师祖从未对我说起过你,可我却知道,你有个儿子叫柳君晗,可能你还不知道,你还有个孙女,名字叫做柳依萍。” 青衣人一听,双手袍袖不停颤动,显见他内心极是激荡,却不开口,只是拿一双亮若星辰的眸子,直盯着杨重梧。 杨重梧苦笑道:“也是我命不当绝,若最后那一招,老前辈不是左右双掌齐出,我已经是你掌底亡魂了,柳依萍的右手拇指比左手拇指略短略宽,当然这个差别极小,若非两个手指放在一起比对,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刚才,我也是猛然发现,老前辈的两手拇指也是这样。另外,我们也曾听说依萍的父亲是湘中人,加上这个柳家先天的独特印记,脑中灵光一闪,就喊了出来。” 青衣人声音微颤,问道:“君晗现在何处?那个柳依萍呢?” 杨重梧面色一黯,看了青衣人一眼,还是老老实实答道:“柳君晗前辈十几年前在山东滨县与依萍的妈妈一起被人杀了,我和依萍没有同路,她也是过来寻你的,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 青衣人依旧站得如同标枪一般,一双青色袍袖猛然间鼓荡起来,与装满了风的大帆相似,静默了好一会,袍袖慢慢瘪了下去,青衣人发出了一声悠然叹息,这声叹息声中,似有千种伤心,万般无奈。 叹息过后,这个如钢铁一般的青衣人,似乎变回了一个衰迈的老翁,他说道:“小伙子,你跟我来。”声音有气无力,缓缓转身向石阵里走去,脚步似无比疲惫。 杨重梧自后跟上,边走边暗暗心惊,这石阵看似八卦,然变化之繁复,远远超出八卦的范畴,若非这青衣人引路,杨重梧自度是万万无法出来的。 一出石阵,便听到一声猛兽咆哮,一条大花豹守在阵前,看见杨重梧,它做张牙欲扑之状,青衣人低叱一声:“回去。”花豹便收了爪牙,温顺如猫,几蹿就不见了踪影。 杨重梧抬头,看见前方是一栋华屋,临水而立,楼高三层,雕梁画栋,回廊曲折,廊檐四周,不停有水滴下,落入屋周的水渠,细听下,滴水竟发出宫商徽角羽的声音,再由水渠缓缓流入屋前的荷花池中。 杨重梧心中不住称奇,深山之中有这样精巧的建筑,已足以让人咋舌,更惊世骇俗的是这屋宇极高,花豹似乎一直都在咆哮,可是,只要不走过石阵,却是一点也看不见听不到。 这区区几十处乱石堆起的阵法,真能夺天地之造化,有神鬼莫测之玄机,若非学究天人,又怎能摆出这样的惊天阵法,他看着身前的青衣背影,眼神中不由自主充满崇敬之情。 如手翻画卷一般,一步一景,出石阵后,是一条青石小径,两旁桃李盛开,芳香盈鼻,过了十余丈,便到了荷池处,池上有桥,桥中有亭,亭上黄匾绿字“闲梦阁”,笔力苍遒,若飞天之龙,亭中矮几小榻,看来是主人小憩之所,池中叶碧花红,碧绿处如翠玉凌空,花红有若晚霞迎风,忽而一阵清风吹来,亭周挂着的小铜钟相互撞击,发出“叮咚叮咚”的清脆声响,叶翻碧浪,落红漫天。 耳中仙乐阵阵,鼻中清香盈盈,杨重梧心中疑惑,真不知此时此刻,是在天上还是人间?是春日还是夏天? 第241章 转烛飘蓬,七情苦,隐江湘(九) 走过荷花池,见华屋一侧的石壁上,有四个朱红大字“混沌天地”,字如斗大,字迹与闲梦阁相同,离地二十余丈,也不知道当年是怎样书写上去的。 再沿阶而上,在屋的西侧,是一片花圃,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菊花。 杨重梧知道,菊花有夏、秋、冬三个花期,可颇是奇怪,按说在夏季,不应开花云水、红鹤、大天狗、银镜,在这儿却都竞相绽放,姹紫嫣红,幽香阵阵。 在花圃的正中央,是一个坟冢,黑色大理石围砌半圈,中间是一块水晶的墓碑,墓碑面朝西方,杨重梧看不见上面的字,心中却是一凛,“这莫非是依萍的祖母?” 进了正堂,屋内陈设古朴雅致,青衣人将头上面壳摘了下来,顺手挂在门边,杨重梧见他满头乌发不带一丝杂色,白眉若剑,眸如朗星,鼻直口方,丰神俊伟,若不是须眉如雪,哪像是一个老人家? 青衣人在当中的一张紫檀太师椅坐下,抬手示意,让杨重梧坐在右面的花梨长椅上。 待杨重梧坐定,和声说道:“我不喝茶,五十年来,这儿也不曾来过人,你要想喝水,你身旁矮几上的水壶中,是今天新接的山泉,你自己倒吧。” 杨重梧应道:“柳老前辈,我不渴。” 青衣人问道:“你是崆峒派的,司马素彦是你的什么人?” 杨重梧欠身说道:“他老人家是在下的师祖,老前辈识得我的师祖?” 青衣人轻叹道:“五十年前的故人了,他现在还好?” 杨重梧恭声答道:“有劳老前辈牵挂,我师祖身子健旺,只是两鬓已有星星白发。” 青衣人垂首低声诵道:“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芸芸众生,来逝如风。”过了须臾,他抬头目光灼灼望着杨重梧,说道:“你是如何知道君晗,还有......那个依萍,你与我说说。” 可能是因为柳依萍的缘故,杨重梧对这青衣老者颇有亲近之意,看到他眼光中的急切神色,当下便将如何遇见柳依萍、如何被人偷袭受伤,而后寻找至三潮泉疗伤,无巧不巧,从黄老婆婆口中得知柳依萍父母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青衣老者一直静静听着,不发一言,眼神却随着天色渐渐黯淡下来。 杨重梧说了这么多话,口干舌燥,便自己取了个杯子,从矮几水壶中倒了一杯水,入口清凉,回味甘香,这泉水确实好喝得很。 青衣老者将头耷拉下来,就连先前一直挺得笔直的腰身,似乎都有些佝偻了,此时形状,像极了一个衰迈的老翁。 他似乎是在向杨重梧诉说,更像是喃喃自语:“君晗去找三潮泉,那应该是受了不治之伤,是谁伤他的?难道是他?他好狠的心肠,将他夫妇杀了,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纵火,让他们化骨扬灰......几十年都过去了,还是这样的放不下吗?” 他的声音很低沉,可听在杨重梧的耳中,却有如炸雷一般,这位柳前辈,似乎知道是谁杀了他的儿子儿媳,而且也正是那人,害得柳依萍从小孤苦无依。 杨重梧嚯地站起身来,问道:“是谁?柳老前辈,你说的那人是谁?” 青衣人挺直了身子,抬起头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小伙子,你是司马素彦的徒孙,可你的内功是刚阳一路,不是崆峒派的内功啊。” 杨重梧见他不答反问,微微一怔,便将在昆仑山中跌落悬崖后,偶得九阳神功以及遇到神驳的事情说了,青衣人白眉微轩,奇道:“神驳又出现了?” 杨重梧知道,这位老前辈学究天人,按捺不住心中疑惑,问道:“老前辈,这驳有什么奇异之处?为什么像一剪梅、唐赛儿、玉英大师一提到它时,都讳莫如深,要顾左右而言其它?” 青衣人道:“我也不曾见过,只是听说神驳每隔五百年现世一次,为神、妖、人、鬼四界通道,神驳一现......” 一声闷嚎响起,杨重梧转身望去,见是那花豹不知何时进了房间,此时,正局促不安地抓地闷吼。 青衣人轻叱一声:“咄!”接着又哑然失笑道:“你这畜生担心甚么?不过也是,这里虽是混沌天地,到底还是在天地之内,不说也罢。小子,你既然遇驳可全身而退,日后自有明了之时,事关天机,他们担心会遭天谴,也是情理之中,这事也不要再问了,你见过钟玉英?” “钟玉英?”杨重梧一时没回过神来,“老前辈,你说的是玉英大师?晚辈都不知道她姓钟,师祖也没有跟我说过她的姓氏,我见玉英大师两次。” 青衣人脸上闪过一丝苦涩,沉声说道:“他们俩果然没能走到一起,仙游门人的姻缘,唉,总是这么蹊跷。” 第242章 转烛飘蓬,七情苦,隐江湘(十) 杨重梧听他讲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心中颇是奇怪,想开口询问,又不知从哪里问起,脑海中忽然闪现了周小颦绿带飘飘驾鹤飞行的样子。 太阳渐渐下山,屋中光亮昏暗下来,青衣人伸手,在太师椅右侧把手上一拍,屋顶上发出咯咯一声轻响,陡然间房中如同白昼。 杨重梧抬眼望去,见屋顶有两块木板分开,垂下一颗宝珠,大放光华。 杨重梧也曾在一些书上,讲到过夜明珠,却从没见过,现在见一颗珠子,当真能让暗室有如日中,不由得啧啧称奇。 青衣人缓缓说道:“二十五年前,君晗于三月离开了混沌天地,按说应在六月赶回,因六月是他娘亲的生日,年年如此,可那一年他没有回来。当时,我们只当是年轻人好玩,虽然心下不豫,也不曾想到其它。他已得我六七成的真传,若说谈佛论道、天文地理、寻医问卜、奇门术数,还有水利建筑之学,当世可能除我之外,已没有人及得上他,武功虽谈不上登峰造极,可只要那几个老家伙不来与他为难,倒也不用担心。” “可到了九月,君晗还未回来,我和他娘都觉得不对,便离开混沌天地出来找寻,结果忽忽一年,恍如泥牛入海,没有半丝音讯。我妻子思念君晗,竟然忧思成疾,只有这里的相安泉水,方能将养她的心悸之症,我们便回转了混沌天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君晗始终不曾归来,他母亲在他离家五年后,终于是油尽灯枯,撒手尘寰,而这一天,正是我和她的相识之日。” “我妻子过世后,我一直留在这里陪她。五周年时,我在她坟前占过一卦,卦象显示君晗已不在人间,可留下了一双血脉。我遇到我妻子时,曾许下重誓,要与她相守一甲子,当我看到卦象时,忍不住要背弃誓约,去寻找我的孙儿孙女,可再次占卜方位时,却忽而北,忽而东,飘忽不定,星象占卜,均忌卜问自身,天意如此,我便继续留在亡妻身旁,不想一晃又是十年。” “你先前问我,是谁杀了君晗夫妇,那是我们这一辈人的恩怨。再过两个月,我与爱妻相约时间已满,我自会去寻他要一个说法。嘿嘿,六十载光阴,霜雪染白青丝,少女亦成老妪,既然放不下,那就做个了结罢。佛家说人生七苦‘生、老、病、死、别离、怨憎,求不得。’心愿与身违,本也是人生常态,然该了还是要了。” “我这里从不留人,你随我出去吧,两个月内,你若找到了柳依萍,带她来我这儿一趟,我很想见见她。两个月后,我会出去一趟,依萍若是想来这看看,你也带她过来吧。我外面那个‘二十八宿八卦天门阵’,我教你走法,不加变化的话,应该一个时辰便能学会了。” 杨重梧跟随青衣人出门,走到乱石阵前,望着这看似杂乱无章的石堆,忽然心中一动,说道:“柳老前辈,这石阵固然奥妙艰深,可若有人跃上石堆,岂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穿过石阵?” 青衣人沉声说道:“你不妨试试。” 杨重梧心下疑惑,跃起身形,朝最近的一个石堆踏了过去,他刚才见青衣人有恃无恐,暗暗留心,身在半空,月光下,见石堆顶上布满尖刺,这一足踏将上去,非将足底刺伤不可。此时,他人在空中,已无处借力,心念电闪,右手拔出七星龙渊剑,在乱石堆上一格,身子借势跃了回来,这才还剑入鞘,站在青衣人的身侧,有些难为情的挠了挠头。 青衣人淡淡地道:“你的运气不错,有些石堆上一无异状,可只要一受力,便会弹出一排尖刀,你足穿钢鞋也没有用,有十六处是喷火的,十六处是喷硫磺绡水。” 青衣人继续说道:“这二十八宿八卦天门阵,我花了三年时间方才布成,小变九百六,大变九十二万一千六百,还有正阵与奇阵,若论变化之繁、威力之甚,天下阵法无出其右。” 杨重梧咋舌,做声不得。 青衣人又道:“两个月后我会关掉二十八宿与天门的机扩,你只要牢记三十六般变化便可出入自如。” 当下,他详述天、地、风、云与龙、虎、鸟、蛇如何转换,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随阵法变换如何开闭。 杨重梧出生道门,通晓医术,对太极两仪、五行生克都还算精通,可在这青衣人面前,所知仅为皮毛而已,当下心中惊佩无以,心下暗自记忆,有时悟到妙处,抓耳挠腮,喜不自胜。 饶是他聪明过人,可这阵图的三十六项变化,实在是繁复奥妙,两个时辰过去,便只记得十八变,另外十八变一加进去,与前十八变又生裹搅,终是记不周全。 青衣人焦躁起来,瞪他一眼,忽而又叹息道:“你未学过奇门算术,能在两个时辰内,记住这十八变,也难为你了。我再将奇阵去掉吧,只是这样一来,这阵法就十余其一,难不住真正的高手了。” 话一说完,二人已到阵外,杨重梧向青衣人拜别,青衣人摆手返入阵内,瞬息之间,青影便已消失在石阵之内。 石阵外,依旧是酷暑难当,完全不似混沌世界中之春意适度。 杨重梧觉得体内真气充盈,抬手投足,无不圆转如意,他又惊又喜,自知一法通百法通,他的九阳神功已成,内力之深,举世罕有其匹,然运用之时,总是差强人意,九宫八卦阵的变化,均是宇宙万物之中最高层次的运用,在不知不觉之间,他的武功造诣,已提升了许多。 他向石阵内一揖到地,说道:“杨重梧谢过柳老前辈。” 一个声音从谷内传了出来:“善待柳依萍。” 第243章 霓裳羽衣,仙乐聆,水云间(一) 骄阳似火,蝉鸣阵阵。 杨重梧离开混沌天地,已过了三日。 几天来,老天爷没有下过一丝雨,那热气仿佛凝固一般。 杨重梧一路北上,打探柳依萍的踪迹,这一日来到了湘乡。 正午时分,在一处酒家中打尖,他向店小二询问,有没有见过如此这般的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或是年少俊俏书生模样的人,隔壁桌的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插话道:“昨天我在城外,看见了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啧啧......” 杨重梧忙问道:“这位大哥,你见到那个姑娘,怎生模样?现在在哪里?” 那汉子一愕,说道:“那女子长得硬是漂亮,皮肤白白的,眼睛水汪汪的,那鼻子,那脸蛋,啧啧,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标致的姑娘。她穿一件绿色衫子,骑一匹高头大马,在我面前一晃就过去了,我忍不住转头去看她,脚却还往前走,结果踢到一块石头,摔了一跤,跘哒脑壳。” 满店食客哄堂大笑,那汉子也嘿嘿的笑,不自觉的摸了摸头。 杨重梧往他脑袋上望了望,却不见包,想来是摔得不太严重。 他却不知,湖南人说“跘哒脑壳”语意宽泛得很,并不是指真的摔了头,在这的意思是做了一件难为情的事情。 杨重梧此时无心推敲方言,追问道:“那个姑娘是往哪里去了?” 那汉子道:“那条路是通往湘潭和长沙方向的,哦对了,那美丽姑娘的身旁,跟着一个骑马的身材高大的小伙子,长得也是精神得很,两个人看起来倒也般配,一路上有说有笑。我好像听他们说了长沙两个字,应该是去长沙了。” 杨重梧心中咯噔一下,问清了去长沙的路径,勉强朝汉子道了谢,便离店往长沙方向而去。 一路上,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他从未见过柳依萍穿过绿色衫子,这人看到的美丽女子,也不见得便是柳依萍。 长沙处于湘地东北面,已非湘中区域,另外,柳依萍绝非朝秦暮楚的人,按说,应不至于这么快就有“好朋友”了。 虽然,他努力安慰自己,可各种思绪,终究杂乱无章的冒了出来,天气便莫名的更加燥热了。 一路无话,第二日便进了长沙城,在城中盘桓一日,未有一丝讯息。 又过一日,他来到湘江之畔,却是一处风景绝佳之地,远山青黛,江面宽阔,千帆点点,沙鸥翩跹,岸边青草茵茵,柳条依依,江风吹过,微波拍岸。 当此之时,杨重梧心情开阔了许多,他牵马沿江而行,走过柏家洲 ,听到前方柳树下,有人在说话,“我们那是没有这般宽阔的江河的,有连绵不断的大山,山间也会有一些小溪流。” 杨重梧一听声音,觉得耳熟,这时,另外一个声音轻声道:“那倒是和武夷山有些相似,只是关外的山,可能又要大多了。” 杨重梧心中突突跳了两下,大步走上前去,柳树下的二人,听到脚步声都抬起头来,一个俊武英朗,一个清秀绝俗,这二人竟都是他的相识。 杨重梧大声招呼道:“宫兄,小颦妹子,你们在这儿?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宫无极剑眉一张,笑容爽朗至极,说道:“杨兄,好巧,自醉阳楼一别,有大半年了。”周小颦玉面一红,说道:“杨大哥,你也来湖南啦。” 杨重梧奇道:“你们两人怎会认识呢?” 周小颦满面娇羞,半低了头,宫无极笑道:“杨兄,今年,我本在滇黔一带游玩,家师近日着人找到我,要我赶来长沙。前几日,在隆回县,见几个山贼要调戏小颦,我当时哪知道,这个娇怯怯的姑娘,有那么好的武功,便出手替她打发了......” 杨重梧笑道:“宫兄英雄救美,可惜害得小颦妹子,没有了一展身手的机会。” 宫无极哈哈一笑道:“杨兄听我说完,那几个山贼,我见都是村民的样子,也就是薄施惩戒。结果,他们还有个老大,那几个毛贼把老大喊了过来,我一看就犯愁,杨兄,你倒是猜猜,我为什么会头大?” 杨重梧沉吟道:“以你的武功而言,区区山贼怎会让你伤脑筋?那个老大你认识?哦不对,你怎会在这个地方,识得这样的人,是了,来的那个老大,是个女人!” 宫无极抚掌笑道:“照啊!杨兄真是知我,我一看是一个女人来叫阵,头就大了三圈,小颦看我皱了眉头,便斯斯文文的上前,一招就将那女山贼料理了。我又惊又奇,她武功招数之精奇曼妙,真是我生平仅见,与她攀谈之后,得知小颦也要来长沙,我们就结伴而行了。” 杨重梧看看二人神色,猛然省起,在湘乡那汉子说的一男一女,定然就是他们二人,心中暗笑自己心神不宁了几日,心结一解,他便笑眯眯地望向周小颦。 周小颦两颊更红,如天边晚霞一般。 第244章 霓裳羽衣,仙乐聆,水云间(二) 几个月前,告别师尊离开武夷山,她第一次游历江湖,只是记挂着杨重梧,便去了一次崆峒山,没有见着,心中空空荡荡,便漫无目的地南下,不意却遇见了宫无极。 几天相处下来,觉得他既豪迈又温文,风趣又不失端庄,两人都守之以礼,然心中却情愫暗生。虽只数日,可两人均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哪怕就只是一晚上不见,都有些牵肠挂肚了。 周小颦在心里思量过杨重梧与宫无极,感觉对杨重梧的那份牵挂有如兄妹,虽厚重却平实,而与宫无极四目相对时,却是芳心鹿撞,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宫无极问道:“杨兄,你怎地也来了长沙?”杨重梧面色微黯,转瞬笑道:“我是来找一个朋友,可找了十几天,一直都没有找着。” 宫无极道:“你那朋友是在长沙?”杨重梧道:“她比我早几天到了湖南,可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宫无极道:“这就难了,没有固定居所,人海茫茫,却去哪里去寻。” 周小颦心细,先前杨重梧面色略变,被她看在眼里,笑问道:“杨大哥,你要找的朋友是男是女?怎生模样?我们也帮你留意一下。” 杨重梧微微一窘,继而说道:“是个姑娘,年纪与你差不多哦哦,长得......长得挺好看的。”这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脸都红了。 周小颦抿嘴一乐,宫无极哈哈笑道:“杨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情,杨兄为何独这事如此扭捏?”周小颦见杨重梧脸更红了,斜了宫无极一眼,说道:“杨大哥面嫩,别再说了。” 宫无极又是一笑,继而正色道:“若说要找人,天下间最厉害的,可能莫过于丐帮了,可我们都是初到此地,和丐帮也没什么交情。” 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杨重梧拍腿恨道:“哎呀,我怎地就没有想到找丐帮帮忙。”左右一望,别说挂袋的丐帮弟子,就是连乞儿,也不见一个。 杨重梧见宫无极二人脸上都露出惊讶神色,便道:“丐帮的帮主石磊,是我结拜的大哥。”又将如何结识石磊,以及石磊教训扶桑浪人的事情说了,宫无极听得悠然神往,说道:“好汉子!杨兄,下次有机会,带我去见见你这位把兄。” 杨重梧应承下来,三人说了一会话,天光渐暗,宫无极道:“我们先去吃饭,我一见杨兄,肚子里的酒虫就全爬出来了,好几天没喝了。”接着望向周小颦,轻声说道:“小颦,这几天都没好意思问你,你能喝点吗?” 周小颦微笑道:“在武夷山中,自酿的果酒也喝过一些,上个月时,有次吃饭我也点了一壶酒,似乎要辛辣一些,和果酒区别也不太大。” 宫无极一拍脑门,说道:“嗨!我还以为你不喜欢酒味,所以连酒字都没有提。杨兄,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杨重梧笑着点头,他乡遇故知,若不喝酒,岂非扫兴。 三人沿河行走,不多时发现一处“玉楼春”酒家,看招牌有些年代,客人也是络绎不绝,便上了二楼一个雅间。 刚刚坐定,便有跑堂的过来,热情招呼点菜,三人均是初到长沙,对当地菜食并不了解,宫无极便吩咐跑堂自,行为他们配置菜肴,再上两坛子好酒,跑堂一一应承。 宫无极望了周小颦一眼,叮嘱菜要少些辣椒,跑堂点头不迭,飞也似的下去准备。 这玉楼春在湘江边上,江风送爽,凭窗远眺,弯月亮银如钩,江面沉静无波,偶有白鹭低飞,爪子伸处,抓碎一江月影,那碎月摇得几摇,重又拼就原先形状。 三人正心旷神怡,遥见远方江面彩灯大放,定睛看时,仿佛是一艘画舫,紧接着,有乐曲声传了过来,只是相隔甚远,断断续续,几不可闻。 过不多时,跑堂的便送上酒菜,宫无极拍碎酒坛泥封,见只有三个小杯,便命跑堂的再拿来两个海瓷大碗。宫无极先给周小颦倒上一杯,那酒杯开口只有一寸大小,跑堂的见他用坛子倒酒入杯,不溢不洒,咋舌不已。 宫无极又倒了两碗,三人举酒,一饮而尽,宫无极看了一眼周小颦,眉花眼笑,提坛又要倒酒,周小颦道:“你将酒倒在酒壶中吧,我自己来斟,免得这么麻烦。”宫无极依言,又喝了两碗,周小颦便停杯不饮,提箸夹菜。 这长沙菜颇有些特色,特别是其中一味臭豆腐,黑黢黢的还有股臭味,吃起来却是外脆里嫩,嚼在口中,还有淡淡清香,还有一味剁椒鱼头,鲜嫩爽滑,香气扑鼻,颜色又煞是好看,只是略有些辣。 杨重梧指着远处那艘画舫,问道:“小二哥,那是个什么所在?” 跑堂伸长脖子一张,笑着答道:“客官,那便是‘水云间’。” 第245章 霓裳羽衣,仙乐聆,水云间(三) 堂倌道:“水云间是一艘大船,自打我记事起,就一直都在这一带,白天停泊在江心的月亮岛旁,晚上就靠岸了。船上管事的人霸道得紧,他停的地方,方圆三里的江面,都不允许有船靠近,先前还有血性重的往那里闯,可都是断手断脚的回来了。” 杨重梧奇道:“官府也不管么?” 堂倌摇了摇头,道:“人被打残了,自然要去报官,可官府查了些日子,直接下了一份告示,严禁大小船只靠近月亮岛,违者法办。大家都知道,这艘画舫的主人,必然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便没人再去找不自在,几十年下来,大家也都习惯了。” 宫无极问道:“停在这几十年,是做什么营生?” 堂倌偷偷瞥了眼周小颦,悄声道:“听说船上有十二个貌若天仙般的女子,这么多年来,这些姑娘换了一茬又一茬,可都是同样的漂亮,又能吹奏异常动听的曲子,船上布置得金碧辉煌。那里的花费也是高得吓人,听说,就饮杯茶听首曲子,都要十两银子!啧啧,你想,除非是达官贵人、巨商富贾,普通人哪里消费得起。” 跑堂的边说边满脸艳羡,双目放光,摇头叹息着下去了。 三人之中,宫无极阅历最丰,鄙夷摇头道:“原来是艘花船。” 周小颦问道:“什么是花船?” 宫无极一窒,随即正色道:“就是青楼啊。” 周小颦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红了脸面,轻啐了一口。 三人正吃之间,门被人推开,进来一个儒生打扮,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朝杨重梧和宫无极脸上看了一眼,然后向宫无极躬身说道:“宫少爷,主人说你昨日就应该到了长沙,可一直未见少爷上岳麓山,特令小人来寻,天幸在这里遇见了,主人吩咐,一遇见宫少爷,请即刻动身去见他。” 宫无极一双凤目在中年人身上转了转,讶然问道:“你是何人?你主人是谁?” 中年儒生依旧恭敬答道:“少爷不认识小人,奉主人之命,我已在湖南呆了近二十年了,我带了主人的信物,请少爷过目。”说完,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双手捧着给宫无极看。 杨重梧与周小颦扫了一眼,见那中年儒生手上捧着的,是一块黄褐色的牌子,牌上画着一轮红日和一只大鹰。杨重梧记起,这样的牌子,在醉阳楼分手时,宫无极曾送了一块给自己,想来应该是他家族的信物。 宫无极缓缓点了点头,对杨重梧和周小颦说道:“家师见召,我现在就要赶过去,杨兄,小颦妹子,刚才我们过来时,看见有一处‘望江楼’客栈,似乎还不错,两位可先去那里下榻,我明日再来找你们,可好?” 说这番话时,宫无极的眼睛一直是看着周小颦,周小颦微微颔首,杨重梧站起身来道:“宫兄,既是长者召唤,那就快去吧,明日再图良晤。”宫无极朝周小颦笑了一笑,便起身出门去了,中年儒生跟在身后。 待杨重梧坐下,周小颦自己斟了一杯酒,端在手中,却不便饮,只是用两只纤纤玉手转动酒杯,问道:“杨大哥,你跟这个宫.......无极很熟么?怎么又成什么少爷了?” 杨重梧笑道:“我和他今日是第二次见面,也算是一见如故吧,他的家世,我真还没有问过,感觉应该是关外的武林世家子弟吧。小颦,你也没问过他?” 周小颦将杯中酒浅酌一口,眉间轻蹙,说道:“谁耐烦问他。”杨重梧哈哈一笑,也不搭腔。 二人吃完下楼,沿江回走,此时有些月色,江边微风习习,难得一丝凉爽。 江边行人不少,杨重梧瞥见一株柳树下有一个乞丐,半靠着树坐着,脚边放了一个破碗,一头脏兮兮的头发垂将下来,遮住了脸面,也看不出多大年纪,胸前挂有六个灰色的小布袋。 杨重梧记起石磊的话,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周小颦不知他要做什么,也跟了上来。 杨重梧走到乞丐身前,抱拳说道:“这位大哥,在下有件事情,想要请你帮忙。” 乞丐懒洋洋的抬起头来,月光下见他宽眉大眼,狮鼻阔口,约莫四十岁左右,他怪眼一翻,瓮声瓮气地道:“我只是个叫花子,公子哥,你是要找人帮忙吃饭么?” 第246章 霓裳羽衣,仙乐聆,水云间(四) 周小颦见这人好生无礼,娥眉微蹙,杨重梧却依旧微笑说道:“在下是崆峒派的杨重梧,有点事情,想烦劳丐帮的兄弟......” 他话未说完,那乞丐“啊也”一声,跳将起来道:“你是杨重梧杨大侠?我们石帮主的把弟?” 杨重梧点头道:“是的,石大哥最近可好?” 乞丐忙不迭的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知道是你杨大侠,刚才可真是无礼了。我都有一年多没有见到石帮主了。杨大侠,你跟我们帮主结义的事情,丐帮六袋以上的弟子都是知道的,帮主还放下话来,说你的事情,就等同于他的事情。哦,对了,帮主好像还送过你一副蛇皮......” 杨重梧知道他心中疑虑,便将衣袖挽起,露出了黑曼巴的蛇皮护腕。 中年乞丐抱拳,肃声道:“杨大侠,有什么事情请你吩咐。” 杨重梧问道:“大哥,尊姓大名。”中年乞丐道:“我姓余,叫余飞,杨大侠,你就叫我老余好了。” 杨重梧左右一望,低声说道:“余大哥,我有一个朋友,比我早几天来湖南,可我一直找不见她,想请丐帮兄弟打听她现在是在哪儿。”他将柳依萍的形容,包括男装女装的,都细细说了。 中年乞丐边听边用心记忆,最后说道:“杨大侠,老余这就将事情通报出去,如有消息,我马上赶来告诉你。” 杨重梧指着前边一箭之地的望江楼,道:“这两日我会住在那里,若有讯息,请余大哥过来一趟。” 余飞点头道:“不消吩咐,我这就去办。”捡起地上破碗,倒拖了竹杖,朝杨重梧一拱手,大踏步地走了。 周小颦道:“杨大哥,听你刚才的形容,那位柳姐姐,还真是个千娇百媚闭月羞花的人物,难怪你这么放不下她。” 杨重梧方想起周小颦尚在身旁,苦笑一声,道:“她和你一样,都是美丽的女孩儿,只是我找不着她,总感觉会要出什么事情。” 周小颦宽慰他道:“杨大哥,你不必枉自担心,说不定明天你就能看到她了。” 说话间,已到了望江楼,杨重梧要了两个上房,与周小颦各自回房休息不提。 第二日早饭时分,却不见宫无极踪迹,杨重梧见周小颦脸色淡然,似乎对这事不放在心上,周小颦与杨重梧打过招呼,便默默用餐。 他二人虽门派不同,可同属道家,早饭过后,若无它事,就需寻个安静所在,打坐养气。 杨重梧打坐完后,独自来到江边转悠,期望能看见柳依萍或宫无极,然阳光暴晒之下,除了湘江之上星星点点的渔船,岸边上没有几个人。 他回到望江楼,见周小颦已将行李归置齐整,都放在马背上,一手牵了缰绳,静静地站在店门前的台阶下。 杨重梧忙紧走两步,上前问道:“小颦妹子,你这就是要走吗?” 周小颦微笑道:“杨大哥,你去哪了,我在这等你,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我想要去京城转转。” 杨重梧轻叹道:“若是宫兄过来,见你已经走了,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 周小颦用白玉一般的手一捋鬓边被风吹乱的秀发,淡淡说道:“他有什么好焦急的?他自己说的,今天上午来这望江楼来找我们,可现在已经过了正午了,人影都没见一个。” 杨重梧道:“宫兄可能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你也知道,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我也看得出来,你和他,都是挺在意彼此的。” 周小颦面色略红了红,咬唇说道:“杨大哥,心在他的肚子里,腿长在他的身上,来去由心,人之相遇是缘,人若相处是分,有缘无分,若是强求,徒然自寻烦恼,这是我师父教我的。” 杨重梧大声说道:“不对!缘由天定,事在人为。当年,玉英大师误信奸人之言,负气而走,我师祖寻她十年,一时执念,累及二人数十年相思,其中痛楚,岂是旁人所能理解的。” 周小颦茫然道:“什么你师祖?我师父和你师祖又有什么关系?” 杨重梧一看她的神色,明白玉英大师并没有告诉过她以前的事情,想了一下,便道:“小颦,中午了,我们先回客栈中吃些东西,我将玉英大师和我师祖的故事说给你听。你今日便不要走了,若实在要去京城,明日一早再动身吧。” 周小颦又咬了一下嘴唇,默默地从马背上提了行李下来,杨重梧招呼小二将马牵入后院,二人走进店去。 待周小颦将行李放回房间后,二人来到一楼,找了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下,杨重梧吩咐跑堂的自行为他们配置几样菜肴,便将从师祖那听来的事情,讲给周小颦听。 周小颦以手支颐,待杨重梧说完,轻声说道:“虽然师父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可我能感觉出来,她老人家这些年还是有些遗憾的,我经常见她一个人坐着发呆,一坐就是半天。她还经常教导我,听话做事要三思而后行,莫要冲动而致终身之恨。师父她老人家,很少跟我讲重复的道理,只有这个,她对我说过不下十次。我一直也觉得奇怪,原来因缘却是在这儿,我师父她......她.......唉。” 周小颦眼中略有泛红,说不下去了。 杨重梧道:“小颦妹子,自我们在武夷山玉女峰前见过一次,你在我心中,就如我的亲妹妹一般。我还有一个师姐,叫王瑛,她是我义父的女儿,小时候,我们还在一起住过两年,感觉你和她一样,都是我的妹妹。” 周小颦破涕为笑,道:“杨大哥,我也是这种感觉,虽然我没有哥哥,可我觉得,哥哥应该就是你这个样子的。” 杨重梧也笑道:“那你就听大哥一句劝,宫无极慷慨豪迈、至性率情,你温柔善良,在我心中,你们两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相信,他今日没有过来,定然有他的苦衷,若是他没有事情耽搁,甚而是见异思迁,大哥第一个放他不过,可在事情没有明了之前,妹子,你切记不要意气用事了。” 周小颦低了头,沉吟未答,忽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紧跟着有人大声叫道:“杨大侠。” 第247章 霓裳羽衣,仙乐聆,水云间(五) 进来的正是昨夜见的余姓乞丐,他后面跟着一个小叫花。 这两人刚进店来,跑堂的一看,上前去拦,喊道:“唉,你们不能闯进去......”话声未毕,被余飞推了一个趔趄。 杨重梧心中突突乱跳,莫非他们已打听到柳依萍的消息? 二人已到跟前,向他抱拳见礼呼道:“杨大侠!”杨重梧忙请他们坐下。 那跑堂的见这两个乞丐和客人认识,也就不再上前啰唣,捂着腰杆,嘟嘟囔囔的下去了。 周小颦给二人都倒了一碗茶,两人跑得急了,都端起茶碗一饮而尽,余飞用脏兮兮的衣袖一抹嘴巴,说道:“昨夜晚间,我将杨大侠交代的事情,在整个湖南分舵散布下去,一直没有回复,直到今天上午,小四说他可能见过,所以,我带了他赶过来。小四,你把那天的事情,详细向杨大侠说一说。” 那唤做“小四”的乞丐说道:“七天前,我在易家湾的小落山下,打了一只野兔,用火烤来吃,刚打完牙祭,看到两匹马从湘潭方向过来。马走得不快,前面的那匹马上,坐着的是一个身穿黑衣黑裤的女人,因为她蒙着面,也看不出多大年纪。后面那匹马上是一个白衣少女,长得和天仙一样,就和余大哥说的长相差不多,只是这名女子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头上系着一根黄丝带......” 杨重梧右手轻轻在桌上一敲,急道:“这一定是依萍,她们是去了哪里?” 小四继续说道:“易家湾这一带,常有‘拍花手’出没,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丐帮不能坐视不理,我便偷偷跟了上去。我发现,后面那匹马上的姑娘,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还有两个女人,在马旁一左一右的跟着。到了晚饭时,走到这湘江边上,前面的那匹马突然停住了,马上的人回过头来,两道眼光就像冷剑一样盯着我,我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莫名的觉得害怕,那人对着我哼了一声,我感觉有一道炸雷在我身体里响起,一下晕过去了,直到第二天正午后,才醒过来,已经是过了六七个时辰了。” 杨重梧听他说完,眉间一蹙,柳依萍来了长沙无疑,可还是下落不明,按照小四刚才所说,柳依萍似乎是被人点了穴道。那个黑衣蒙面的女人,只是哼了一声,就让小四晕了六七个时辰,内功之高,已到了可畏可怖的境界,柳依萍断然不是她的敌手。 余飞见他皱眉,忙说道:“杨大侠不要太过心焦,在来之前,我们几个人商议了一番,认为你要找的人,十有八九在‘水云间’。” 杨重梧全身一震,失声道:“水云间?”忽然间,他心乱如麻,水云间是青楼,男人买春的场所,若依萍被绑去那种地方,岂非......按她的个性,岂非生死难言。 他努力稳了稳心神,说道:“小四兄弟不是被震晕了么?你们怎么会认定是在水云间?” 余飞道:“在长沙城内,如果说有丐帮找不到的人,那一定只会是在水云间。另外,陈老六说他八九天前,似乎曾经见过与小四描述相似的黑衣女人,就是从水云间出来的,往湘中方向去了。” 杨重梧心中更无怀疑,一时间五内如焚,说不出话来。 周小颦问道:“余大哥,这个水云间是什么路数?为什么说丐帮找不到的人,只可能在水云间?” 余飞和那个小四见她容光绝世、貌若天仙,都不敢正眼看她,听到她的问话,余飞说道:“我听帮中前辈讲过,这水云间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四十年前,突兀出现在这湘江水面上。船上那些个卖春的姑娘,都是千挑万选长得极是好看的,而且,听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所以,水云间虽然收费极高,可生意却好得不得了。” 余飞猛然想起对面是个年轻姑娘,说卖春的事情,是否合适,他偷瞄了周小颦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方继续说道:“因是条花船,便有人觉得船上又大多是些女人,去敲竹杠收保护费,官府中也有人在打主意,可过了几天,黑道去收保护费的人都漂在湘江上,那个官员也丢官罢职,灰溜溜的走了,从此,便再无人去招惹了。” 周小颦问道:“你刚才说的‘拍花手’,是什么意思啊?” 余飞答道:“这是湖南这边的说法,人贩子用手帕包裹迷药,在落单的女娃娃肩膀上一拍,女娃娃一回头,就被迷晕过去了。” “丐帮与水云间本无交集,可在三十几年前,长沙湘潭等地,陆续有幼女丢失的案件,官府查了几次,都没有结果,一时湘江一带人心惶惶,都说是会‘拍花手’的人贩子,又重现江湖了,因这事过于伤天害理,我们丐帮便也介入调查,发现源头都指向了水云间,便有帮内好手去水云间打探。可奇怪的是,去打探的前后几拨人,都没有回来。后来,前任秦帮主亲自去了一次,晚上回来后,颁下严令‘凡丐帮弟子不得去水云间,违者驱逐出帮。’又过了几天,之前去水云间打探消息的人,都回来了,一个二个都是形容惨淡,问他们发生什么,全都是守口如瓶,只是从秦帮主去过那次之后,这一带再没有发生人口走失的事情了。” 第248章 霓裳羽衣,仙乐聆,水云间(六) 杨重梧嚯地站起身来,大步向外走去,余飞吃了一惊,忙起身一把拉住,急道:“杨大侠,你这是要去哪里?” 杨重梧长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水云间。” 余飞急道:“杨大侠,水云间现在去不得。” 杨重梧双目一凛,寒声道:“为什么去不得,任它是龙潭虎穴,只要是动了她,我定要将它搅个天翻地覆,不死不休。余大哥,你说你们帮内有严规约束,你们就不要去了,我一人去就行。” 周小颦站起身来道:“杨大哥,我和你一同前去,我也要看看,这个水云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生死阎王殿。” 余飞脸上涨得通红,双手乱摇道:“不是水云间去不得,是现在去不得,水云间周遭十亩水域,没有一条船只,也没人敢去。杨大侠,你那朋友是否在水云间也未确定,一切都还只是我们的猜测,若无凭无据,杀上门去,老余认为不太妥当。现在已近申时,你再稍等上一个时辰,水云间在每日酉末时分,就会靠岸纳客,到时你以客人的身份上船去,四处查访一番,若你的那个朋友,确实是为水云间所掳,到时候再动手不迟。” 杨重梧沉静下来,略一思索,冲余飞抱拳道:“余大哥,是我心急了。” 余飞舒了一口气,道:“老余限于帮规,不能与你上船,今晚,我会带着长沙分舵帮内兄弟,在岸边接应。这位姑娘长得太过俊美,若要上船,可能还是要装扮成男人的模样好些。” 周小颦笑道:“前几个月,我为了方便行路,倒是买了一套儒生的衣冠,待会我换上就是,免得节外生枝。” 余飞道:“那是最好,杨大侠,老余这就回去召集弟兄,做到有备无患。” 杨重梧心神不宁,恍惚中似乎听见余飞的话,冲他一拱手,余飞抱拳,带了小四出门走了。 周小颦见杨重梧神思不属,无心吃饭,便替他斟了一杯酒,自己也满上一杯,端起酒杯说道:“杨大哥,那位姑娘定然是吉人天相,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来,小妹敬你一杯。” 待杨重梧喝完后,周小颦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杨大哥,我们与其在这胡思乱想,还不如现在就过去看看,虽说上不了船,四周转转,熟悉下地形也是好的。” 杨重梧眼睛一亮,抬起头来,周小颦又说道:“你等我一会,我去换换装束就来。”说完起身飘然上楼去了。 杨重梧心绪如麻,柳依萍的武功,他非常清楚,虽然谈不上登峰造极,可也已经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江湖经验又极为丰富,是什么样的人能既不伤她又将她擒住?听那小四说,那是一个女人,像这样的顶尖高手,自己所知应该只有唐赛儿、独孤凤与玉英大师,这三人都没有可能,那么当今武林中,还会有哪个女人,有和四绝一样的身手?这人绑了柳依萍是什么目的,是和白莲教有关、还是和她的身世关联?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得身旁一个声音道:“兄台,劳驾!” 杨重梧抬起头来,见面前站着一个玉面倜傥的美少年,手中拿着一把描金折扇,不由得一惊,因这少年与男装的柳依萍有三分神似,仔细一看又不是,鼻中隐隐闻到一丝如兰似麝的香味。 再定睛一望,恍然道:“小颦。”美少年一扁嘴,说道:“没意思,还是被你一眼就认出来了。” 杨重梧道:“小颦妹子,并非你的装扮有什么问题,只是我们才分开才一小会,所以我能认出来,若是旁人,只会是在心里嘀咕,好貌美如花的一个少年郎。” 周小颦噗嗤一笑,随即沉下面色,手摇折扇,粗着嗓子说道:“杨兄,我们这就走吧。” 晚霞鲜红若血,江面除了偶有几只水鸟飞过,甚是平静,正是“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江心的一处小岛旁,停有一艘大船,无风无浪,巍然耸立,船上屋宇有三层楼高,雕梁画栋,青玉为栏,红毯铺地,看起来富贵逼人,屋檐上有一大方黄色牌匾,上书三个红色大字“水云间”。 第249章 霓裳羽衣,仙乐聆,水云间(七) 夜色渐沉,不知不觉间,岸边多了一些车马,看穿戴,来的有商贾、士子,也有一些一看便知是微服的官爷,个个衣着光鲜华贵,而且,这些人大多都是认识的,不时有人招呼见礼。 过了一会,听得人群中低声喧哗,一齐望向江心。 此时,那艘画舫已经起锚,正缓缓向岸边靠来,紧接着,丝竹之声渐起,声音并不大,可细听之下,却仿如一个女子在耳边柔声轻唤、婉转缠绵,煞是勾魂摄魄。 周小颦本就是个女子,对这声音无感,杨重梧内功深湛,七伤拳与震元掌也极具火候,魂魄之固,已是海内少有了,这靡靡之音对他二人没有什么影响。 可江边的其余诸人,早已是面红耳赤,呼吸粗重了。 待到画舫靠岸,艄公放下铁锚,搭了船板,那丝竹之音方袅袅而止。 岸边众人,如梦方醒,各自收拾形状。大船上面,从一楼的正堂之中,走出四名美丽妖娆的女子,分在两旁站立,朝岸边的人福了一福,娇笑齐声道:“水云间恭请贵客上楼。” 除了一同前来的车夫、随从,众人依次登船。周小颦折扇轻摇,活脱脱的一个浊世佳公子,大摇大摆的走了上去,杨重梧便跟在她的身后。 进了正堂,顶上六盏琉璃大灯,照得明亮之极,中间一条六尺宽的道路,铺着鲜红的地毯,通向上二楼的楼梯,通道两侧,各有四名妙龄女子万福做礼,莺莺燕燕的呼道:“水云间恭迎贵客。” 灯下看美人,个个美艳如花,又习练有素,动作划一,声音齐整,让人感觉颇是舒服。 走到楼梯口处,左右各有一青衣仆僮装束的人,双膝跪地,一个纯金大盘,两手高高举起,托过头顶。 杨重梧见前面的那些人,都是摸出十两的银锭,放在金盘上面,略略有些诧异。 他虽从未进过青楼,可也知道,自古青楼,无论是“打茶围”、“吃花酒”还是“拉铺”,都是事后结账。像这种,只要上楼就需要纹银十两,倒是闻所未闻。 船上的布置,极尽豪奢,金盘接银,美女迎客,连楼梯都是红木的,这水云间的主人,不知是何方神圣,手笔大是不凡。 周小颦抛了两锭银子在金盘之中,侧身摇扇,朗声说道:“杨兄,你先请。”杨重梧点头笑道:“多谢贤弟。” 两人来到楼上,这二楼也是灯火通明,却是另一番布置。 正中搭有一个台子,青幔包裹,台子周边,摆放了二十张黄花梨的圆桌,每张圆桌旁边,佩有六把玫瑰椅,四周熏有清香,淡淡却醒人心脾。 杨重梧与周小颦二人,均是药材方面的大行家,用鼻子一嗅,便知这香料大不寻常,应该是将丁香、檀香、麝香、甲香细细研成粉末,再以梨汁调匀,文火烘焙,工序着实复杂得很。 一个面容姣好的圆脸女子过来,边万福边笑着招呼道:“两位公子,小萍有礼了。” 周小颦见这个青楼女子自称小萍,面色一寒,哼了一声,杨重梧点头应道:“好,好。” 圆脸女子依旧满脸堆欢,腻声道:“两位公子爷是第一次来吧?小萍之前似乎没有见过。” 周小颦折扇一收,不耐烦的说道:“怎么?不行吗?”圆脸女子一愕,紧接着依旧笑着说道:“公子爷说笑了,你是水云间的贵客,婢子哪里敢说不行,请这边坐,先吃些茶点。” 她将杨重梧二人引到一张圆桌前坐下,桌上摆有樱桃、荔枝等时鲜水果,还有各式糕点,看来做工甚是精巧,圆脸女子为两人各斟了一杯茶,便不再说话,侍立一旁。 杨重梧朝四周一望,见各桌多则四人,少则一人,每张桌子旁边,都有一个翠衣女子站在一旁伺候,过不多时,便有几个翠衣女子,在客人的邀请下,在玫瑰椅子上坐了下来。 周小颦指了指杨重梧身旁的椅子,道:“你,坐下。”圆脸女子捂嘴笑道:“婢子只是给公子爷端茶倒水的,哪里敢坐?” 周小颦粗声道:“我们第一次来,找你了解下你们这的规矩,叫你坐你就坐下吧。” 圆脸女子笑着欠身坐下,说道:“公子爷,在水云间里,像我们这种身穿翠衣的,都是负责接引客人和端茶倒水的下人,待会姑娘们就会出场,先在台上表演歌舞,歌舞完毕后,客人们若是看中哪位姑娘,可以竞价吃花酒或者拉铺。” 杨重梧问道:“竞价?什么竞价?” 圆脸女子笑道:“打个比方,歌舞完后,公子爷和隔壁桌上的那位客人,同时看中一位姑娘,公子爷报价一百两,隔壁的那位爷出一百一十两,公子爷若不加价,今晚,这个姑娘就是隔壁那位客人的了,若是有另有一位客人也相中了她,出价一百二十两,那就继续竞价,反正,这儿的规矩是最后价高者得。” 杨重梧心道:“好厉害!”脸上不动声色,漫不经心的问道:“一般拉铺或打茶围分别要多少银两?”圆脸姑娘道:“这倒不一定,不过水云间的姑娘,打茶围不会少于五十两,拉铺不会低于一百两。” 杨重梧道:“价钱都不低啊,这些个姑娘,都做了多长时间了?” 圆脸姑娘说道:“正牌十二红姑,水云间是两年一换,这一批中,除了蝶舞,来了才四五日,其他的姑娘,都有半年以上了。” 杨重梧心中怦怦乱跳,脸都白了,好容易定下神情,问道:“你说的那个蝶舞,长得怎生模样?” 第250章 霓裳羽衣,仙乐聆,水云间(八) 圆脸姑娘吃吃笑道:“蝶舞真是美若天仙,甚至有人说,蝶舞是自有水云间以来的第一美人。要不了一会,姑娘们就要出场了,公子爷待会自己看啊,女人看女人,和男人看女人是不一样的。蝶舞现在的身价,可高得很呢,昨晚,正源绸缎庄的赵老爷,是花了五百两银子才竞到的。” 少停,圆脸女子媚眼如丝地望向杨重梧,娇声说道:“也有些客人,当晚没有竞价到姑娘,来找我们泻火的,我们的价钱,那就便宜得多了。” 杨重梧心中正五内如焚,哪听到她在说些什么。 周小颦听她讲得露骨,俊脸一红,低下了头,过了一会,抬头问道:“你们这船布置得倒也讲究,是有三层楼吗?” 圆脸姑娘回道:“是的,一楼的房舍,是我们这些下人住的,二楼就是这个表演大厅,三楼才是姑娘们的住所,打茶围与拉铺,都是在楼上的。” 周小颦饮了一口茶,漫不经心的问道:“这些姑娘们的房间,那也太大了,三楼的应该和二楼差不多大小,就只有十二个房间,啧啧。” 圆脸姑娘笑道:“哪里,姑娘们都住在西边,东面......” 她可能意识到失言了,声音戛然而止,还向左右偷偷张望了一下。 周小颦也不追问,凝声说道:“好了,你下去吧,我要和这位兄弟谈些事情。” 圆脸姑娘站起身来,欠身道:“是,水云间的规矩,是一切按客人的意志来行事,我就站在东面的那个角落,如果有需要,公子只要一抬右手,我就过来。”说完,朝二人万福,如风摆残柳般,退了下去。 看见杨重梧眉头紧锁、六神无主,周小颦轻叹一声,说道:“杨大哥,关心则乱,我可以肯定,那个蝶舞,定然不是柳姐姐。” 杨重梧抬起头来,看着周小颦,期期艾艾的道:“为什么你认定不是?” 周小颦道:“我听你说起时,心中就认定,她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丐帮的那个小四说,他是七天前见到她们,即便是马上的姑娘,就是柳姐姐,你认为就这一两天的功夫,她就屈服了?就变成了这水云间的红牌姑娘?我想,杀她容易,让她忍辱做这种事情,那是难上加难,所以我肯定,那个蝶舞,定然不是柳姐姐。” 杨重梧想着她说的话,又回想柳依萍的性格行事,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忽听得铮铮连声,如珠落玉盘,又似空山鸟鸣,煞是动听,紧接着,大厅中一阵骚乱,有人脱口低呼道:“来了,来了。” 杨重梧与周小颦往台上望去,台上已有十来位女子,有如花团锦簇,所穿衣裳,颜色各不相同,或白或青或红或绿或紫,然都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和小腿。 这些个姑娘,个个貌若芙蓉,云鬓峨峨,体态轻盈,风姿缥缈,每人或捧或持,手中均有一样乐器,筝、古琴、琵琶、箫、笛与高胡。 每位姑娘的衣服上面,都绣得有字,定睛看时,手捧古筝的那名女子,右胸前有“香印”二字,她拨了两下琴弦,诸女腰肢歀摆,莲步轻移,十二女围成一个圆圈,转起圈来,又听得一个柔媚的声音说道:“水云间姑娘,谢过诸位恩客捧场。” 杨重梧看见那名衣裳上写有蝶舞的女子,长吁了一口气,周小颦也看到了,正偏头含笑望他,接着用眼示意,杨重梧明白她说的意思,那个叫香印的女子脚步移动,说话不疾不徐有如行云流水,未见一丝气喘与顿挫,看来内功已有些根基。 待转过一周,这十二名女子,与大厅中客人均已照面,便还是呈弧形站立,面上表情不尽相同,可无论是浅笑、微颦还是娇嗔,种种神态,均让人感觉美不胜收,台下的那些人,都已如痴如醉,意乱神摇。 香印又盈盈一笑,十二女异常齐整地朝众人福了一礼,听得香印说道:“我们姐妹准备了一首小曲,请各位贵客赏听。” 说罢,六种乐器同时发声,众女奏乐起舞,翩翩似风中弱柳,飘飘如天边流云,乐曲曼妙,百折千回,初时如白雪簌簌落地,进而万物惊觉、空山鸟鸣,忽而声若游龙惊后,渐至妙处,真是“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锵。” 杨重梧以手击节,但觉声若天籁,又惊又喜。 周小颦却是面色大变,低呼道:“霓裳羽衣曲!” 第251章 霓裳羽衣,仙乐聆,水云间(九) 杨重梧猛然回神,惊道:“什么?这是霓裳羽衣曲?” 他小时候曾听父亲说过,唐代诗魔白居易,穷五年心血,创作霓裳羽衣曲,曲成之后,天上仙女前来伴舞,曲有十八叠,仿若仙界纶音,闻曲者真不知是身在仙境还是凡尘,舞更销魂,天仙伴舞颜如玉、貌倾城,裙如彩虹,丝帔如霞,翩跹而舞,曼妙婀娜,让人心醉神迷。 后有安史之乱,唐玄宗丢了长安,霓裳羽衣曲便不知所踪,成了一代绝响。 南唐后主李煜,因一个偶然机缘得到残谱,然残谱缺失太多,李煜虽是书、画、词、曲无一不通的全才,他也不能补齐残谱,然而他的夫人大周后,却是“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音律造诣比之南唐后主更胜一筹,她破解了这首古曲,才使得霓裳羽衣曲重现人间。 不久之后,南唐为宋所灭,江山变色,李煜将曲谱付之一炬,霓裳羽衣曲也被视为亡国之音,人间再无天籁。 杨继盛是一代音律大家,提到霓裳羽衣曲时,常深以为憾,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凡尘哪得闻仙音。” 然就在这画舫之上,十二个青楼女子,所演奏之曲如天边之乐,但觉香风四合,如身在水云仙乡,让人沉醉,不能自拔。 他听到周小颦惊呼说是“霓裳羽衣曲”,心下已有七分信了,好容易偏过头来,望向周小颦,却见她脸上颇有惶急之色。 正自诧异之间,听到周小颦轻声说道:“杨大哥,这曲子有些古怪,你快去楼上东面查找,看柳姐姐是否在这条船上,切记要小心在意。” 杨重梧霍然而惊,听这些女子演奏,竟然忘了要去找柳依萍了,这曲子真是魔力不小,现在十八叠已过其四,他左右一望,身边诸人,尽是瞠目结舌、如痴如醉。 杨重梧站起身来,有如一绺轻烟,转眼就消失在楼梯之间,虽然大厅中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只在关注舞曲,竟是无一人发觉他离开。 到了三楼的楼梯口,杨重梧猫腰伸颈,往上一望,见无人把守,跃身而上,落地无声。转头看去,西面是两棑房舍,房与房之间,间距三尺,想来是那十二红姑的住所,东面也是三套房舍,北面两幢,南面一幢,门都是掩上的。 杨重梧轻手轻脚,走到靠北的第一幢屋前,紧贴板壁,凝神静听,里面隐约似有一个人的呼吸之声。以手试推房门,里面没有闩上,门开了一线,杨重梧见里面没有动静,将门推开一半,斜身闪入。 屋内有几根牛油巨烛,照得煞是明亮,四周一望,见屏风后的屋内,有两张桌案,几把官帽椅,却不见人,背身带上房门,绕过屏风,靠东面的墙壁上,还有两道门,无怪乎在外感觉房舍甚大,原来是个套房。 右侧的房屋中,传来的呼吸声更加明晰,杨重梧走过去,在门前稍一停留,猛然推开房门,这间房比之刚才那间,还要大些,却没有点灯,靠北面是一个窗户,月光倾洒进来,透过窗子,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江面,房内有床有柜有桌有凳,书案前,有一身穿绿袍身形伟岸的男子,正背对着他,两手据案而坐。 杨重梧怕他叫喊起来,骈指一立,欲上前点了他的穴道,待到跟前,心中却忽有一丝异样,看清那人侧脸,忍不住低声呼道:“宫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人便是昨天江边遇见的宫无极,杨重梧朝他脸上望了望,便知道他是被人点了穴了,伸右掌拍他的“天枢”、“缺盆”、“人迎”三穴,宫无极咳嗽两声,身子依旧不动,杨重梧面色略略一变,运气与掌,又在宫无极的“天枢”、“缺盆”两穴处拿捏了五六下。 宫无极两手一动,站起身来,苦笑一声,点头招呼道:“杨兄。” 杨重梧见他说话,才轻舒了一口气,道:“好高明的点穴手法!宫兄,你怎会在这里?是谁点了你的穴道?” 宫无极神情一窒,活动了下手脚,黯然说道:“是我师父点了我的穴道。”杨重梧惊道:“你师父?” 宫无极缓缓点头,说道:“昨晚,我随引路的那人来到这里,才知道我的师父,便是这水云间的主人。” 杨重梧越听越奇,宫无极继续说道:“自我记事以来,我师父每年都会进关一次,一走就是半年,也从未告诉我是去哪里,现在看来,就是来这里了。她老人家,自小待我极好,可这次不知为何却性情大变。昨晚,我一到这里,她就要逼我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子成亲,我自然是不答应。结果,我师父她,突然大发雷霆,出手点了我的穴道,说给我一天的时间,让我仔细考量,临走时,她还说不行也得行,便带了那位姑娘离开了。” 杨重梧心头剧震,急急问道:“宫兄,你说的那位姑娘,是什么样子?” 第252章 霓裳羽衣,仙乐聆,水云间(十) 宫无极笑了一下,他看着杨重梧的表情,忽有所感,正色说道:“那姑娘长得非常美丽,穿一袭白色衣裳,长发垂肩,身材高挑,肤白如雪,柳眉星目,挺鼻朱唇。她应该也是被我师父点了穴道,动作有些迟缓僵硬,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眼睛也不看向任何人......” 杨重梧如五雷轰顶,一把抓住宫无极的手,颤声说道:“是她,是依萍!宫兄,她现在人在哪里?” “小子,你是什么人?你找她干什么?”门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材瘦削的黑衣人,因屋里黑,外屋亮,那人背对亮光,杨重梧看不太清,似乎是个女人,脸上还罩着黑布,声音无一丝音调起伏,清冷异常,虽是炎炎夏日,听在耳中,却有如冰雪及身。 宫无极垂手躬身喊道:“师父。”黑衣人冷冷地道:“你现在翅膀硬了,师父的话也不听了,还叫我师父干嘛?” 宫无极急道:“师父,你对我有二十几年教养之恩,无极无一日敢忘,只是你让我娶那女子,无极心中已有他人,请恕徒儿不能从命。” 黑衣人依旧冷冷说道:“好啊,我不逼你与那女子成亲,另有一件事,你帮我办了。” 宫无极喜道:“多谢师父!师父你吩咐,徒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黑衣人淡淡说道:“把你面前这人杀了。” 宫无极大吃一惊,踏前一步,大声说道:“师父,这是徒儿的好朋友,我绝不能杀他。” 黑衣人哼哼冷笑两声,说道:“我让你办的事情,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就是一个白眼狼,当年我就不应该将你带回来,你不动手,那就只有让我这把老骨头亲自动手了。” 说完,她提右足往前跨上一步,这一步往前一踏,外厅烛火一阵摇曳,顿时,杨重梧感觉气势逼人,就如那日初见独孤凤时一般。 宫无极虎目含泪,颤声道:“师父......” 黑衣女子厉声喝道:“不要叫我师父,你不听我的话,从今日起,我再没有你这个孽徒。” 杨重梧提神凝气,暗自戒备,对宫无极说道:“宫兄,今日之事,势难两全,与其左右为难,不如暂且避开,眼不见为净。” 宫无极不答,略一沉思,对那黑衣女子说道:“师父,你对弟子恩重如山,无极本不应该拂逆你的旨意,可弟子没有几个朋友,师父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黑衣女子眼如寒冰,看都不看他一眼,忽然间,身形有如游龙御风,快如鬼魅,左右两手五指吞吐闪烁,有若灵蛇吐信,劲气劲急,就如长兵大刃一般,发出嘶嘶裂空之声。 杨重梧早已提防,知道这黑衣女子武功高绝,不敢怠慢,暴喝一声,犹如半空中一个霹雳,七伤拳当胸直击,黑衣女子似乎足不点地,在空中毫不停留,略一转折,已至宫无极身旁。 原来她佯攻杨重梧,实际却是要向宫无极发难,十指如剑,指向“神庭”、“晴明”、“鸠尾”、“巨阙”、“关元”五穴。 这几处穴位,都是人身死穴,宫无极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向来敬爱的师父,突然声东击西,对自己下这等辣手,双手都未来得及抬起,只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然那十指如附骨之蛆,转瞬又至。 宫无极双目圆睁,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杨重梧一拳击出,见黑衣女子疾冲之下,竟可凌空转向,心下大是骇然,他变招也不慢,身形急掠,一招“虚而不屈”,直斩黑衣女子双臂,啪啪两声轻响,杨重梧晃了一晃,左右双掌齐出,九阳神功提至九成,陡然之间,室内风声大作。 杨重梧大声喝道:“宫兄,你还不走吗?” 宫无极长叹一声,身形倏然跃起,窗户轰然四分五裂,宫无极一声长啸,似乎是要尽舒胸中怨气,啸声尚闻,人却已转眼不见。 黑衣女子见杨重梧掌到,两指点出,嘶嘶有声,四两拨千斤,便化解了杨重梧的如山掌力。 杨重梧厉声问道:“柳依萍在哪里?你把她怎样了?” 黑衣女子怪声笑道:“小子,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对我大呼小叫,就是你崆峒派的司马老儿见了我,也只能恭恭敬敬的问话,再接我一招!” 说完,将双臂缓缓抬起,忽然间双臂恍若无骨,如蛇般扭动,双手十根手指,迅捷伸缩,隐隐有电光闪现。 杨重梧从未见过这样怪异的招式,左足后撤半步,双掌平举胸前,抱元守一,凝神对敌。 黑衣女子轻叱一声,正要动手,蓦然间,一阵箫声传来,清越高亢,她愣了一愣,紧接着,楼下大声惊叫,椅倒桌翻,喧闹无比。 第253章 爱恨因由,芳菲尽,悲秋扇(一) 箫声不绝于耳,只是,由先前的清越高亢,转为低沉轻缓,仿佛是有人在耳旁窃窃私语,细听又不真切,听不清却更想倾听,正是“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箫声若隐若歇,如诉如泣,似有说不完的幽怨伤心,杨重梧不由得想起了父母和义父,心中酸楚异常,只想放声一哭。 他心知不对,忙收敛神思,九阳真气在体内流传一周,灵台便复清明,虽然箫声尚在,心中波澜不生,对他已无影响。 黑衣女子听了一阵,忽然间浑身颤抖,显然是心情激荡,情难自已。 杨重梧颇觉诧异,这个女人,内力外功俱已高绝,不知为何会对这箫声有这样大的感应。 此时,自己若是出手疾攻,她神思不属,未必能抵挡得住。 然杨重梧并未出手,他不想乘人之危,另外,虽然宫无极违背她的指令,她要对他突下杀手,可毕竟还是宫无极的师父。 也就只是一瞬间,黑衣女子停止了颤动,如轻烟一般飘出房门。 杨重梧跟了出去,到了二楼,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中央的舞台上面,那十二个貌美女子都已倒在地上,正在不住抽搐,筝、古琴、琵琶、箫、笛、高胡扔了一地,翠衣女子与众宾客都乱成一团,不少人围在看台的四周。 杨重梧左右一望,看到周小颦还是坐在先前的位置上,放下心来,快步走了过去。 周小颦面色有些发白,看了看他,眼睛向台上示意,低声对杨重梧说道:“同音追魂。” 杨重梧又朝台上看了一眼,见那些个女子俱是云鬓散乱,嘴角溢出鲜血,脸上的表情极其痛苦,似是在拼命抵抗什么,却无一丝声音发出。 杨重梧与周小颦,都是熟识音律的人,霓裳羽衣曲九曲十八叠,本为二人以箫、琵琶合奏,然此不世神曲,却不为世人所知,竟尔失传数百年。 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该曲非常人所能演奏,曲音繁复,高音时而若雷鸣山涧,振聋发聩,时而若鹰啸长空,高亢入云,而低音时,有如春雨润地,如微风拂草,甚而有如月光倾洒下,幼虫于地底嘶鸣。然不论音高音低,都是一板一眼,俱需交代得清清楚楚。 曲谱当中,如太簇徵调突转无射宫音,姑洗角调忽转林钟商调又变黄钟羽调,实在是大违曲乐之常理,普通乐师奏不到半叠,便气为之沮,呕哑嘲哳。 这十二名女子虽自小练习,若要独演曲目,那是千难万难,所以,十二女同台,一到转换艰难时,便有其他人接上。 先前船外的箫音,趁十二女高音合奏时,欺了进来,陡然间音高三律,因是同曲同音,十二女只能去跟,然力有未逮,竟至十二女喉中音带齐齐断裂,就此哑然失声,自然是痛苦之极。 洞箫婉转悠扬,就似一只凤凰在半空盘旋,蓦然间直上九霄,待将至目不可及时,羽翼纷飞,化作数朵云彩,扶摇而下,云彩离地渐低,越来越大愈来愈厚重,直感觉要压到人的头上,让人不敢喘息,突又变成一缕清风,宇宙苍穹,日月星辰,俱随风而去。 此时,箫声至徐至低,最后杳不可闻,十八叠已尽,诸人如梦方醒,然耳边仍是余音绕梁,如醉如痴。 黑衣女子一直站在窗前,凝听箫声,待箫声一住,扬声说道:“长空师兄,别来无恙?” 江边传来一声叹息,接着一个声音说道:“彩云师妹,果真是你。” 杨重梧一听这话声,觉得有些熟悉,快步走近窗前,往下一看,看见一个青衣人长身玉立,手持洞箫,须眉如雪,满头乌发,飘然有神仙之态,却不是柳依萍的祖父是谁? 上次他没有请教姓名,现在听黑衣女子称呼,应该是叫柳长空了,心中大是奇怪,这柳老前辈上次说过,还需要两个月,才能离开混沌天地,为何此时却在这里现身? 他与这黑衣女子师兄妹相称,却为什么要以箫音一举摧毁了这水云间的红牌十二姑? 黑衣女子飞身跃下,杨重梧转头对周小颦道:“我们也下去吧。”二人也从窗户跳了下来。 杨重梧向柳长空躬身行礼,说道:“柳老前辈,你怎么也来了?” 柳长空一双如朗星般的眼睛,在周小颦身上转了一转,便对杨重梧说道:“小子,自你走后,我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前日终究按捺不住,又卜了一卦,卦象显示,我柳家后人在此有难,便连夜赶来,依萍在哪里?” 杨重梧答道:“我听朋友说柳依萍可能在这水云间,便前来查探,现在,还没有找到依萍,便碰上了这位......这位前辈。” 他侧身对黑衣女子拱手说道:“前辈,柳依萍可在这条船上?既然你和柳老前辈是师兄妹,便请高抬贵手,放依萍出来。” 黑衣女子桀桀怪笑,阴恻恻的说道:“你说那个小姑娘?她不听话,我已经把她杀了。” 杨重梧宛如五雷轰顶,睚眦欲裂,踏前一步,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第254章 爱恨因由,芳菲尽,悲秋扇(二) 黑衣女子双手环抱胸前,抬头望天,嘿嘿冷笑,并不答言。 杨重梧胸膛起伏,双目通红,手背筋脉暴涨,长吸了一口气,手按七星龙渊剑剑柄,对面之人武功极高,又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可她杀了柳依萍,便是天王老子,他也要将他杀了,哪怕搭上自己这条性命。 他正欲拔剑,忽听得船上有人叫道:“杨兄,我在这里。” 杨重梧一听声音,又惊又喜,寻声望去,见大船的三楼的最东边的一个窗户上,现出一个白色身影,跟着那道身影裹挟着月光,飘然跃下,落在杨重梧的身旁,眉间眼角,笑意盈盈,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柳依萍。 杨重梧与柳依萍分别数月,一直都在担心,怕她有什么意外,现在见她俏生生、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心头狂喜,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大声说道:“依萍,你没有事,这女人说......你没事,太好了!” 柳依萍刚才在楼上时,看见他为了自己,要与这个神秘莫测武功绝顶的老太婆拼命,现在又是语无伦次的真情流露,心中甜酥酥的只觉温暖,然偷眼往周边一看,有几个人都在直直地盯着她,玉面一红,便将手轻轻挣脱出来,轻啐一口,暗骂了一声呆子。 可见他只是痴痴盯着自己,眼中柔情无限,不由得心中又是一荡,对他说道:“你到过丰都了?我上月从武陵进入湖南,一直往湘中,一无所获......” 杨重梧猛然省起,打断了她的话,拉着柳依萍来到柳长空的面前,急切说道:“依萍,这位柳老前辈,就是你的爷爷。” 柳依萍一愣,仔细打量着柳长空。 柳长空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这位哪怕是山崩地裂,也不变脸色的老人,此时须眉都在微微颤动,眼角隐隐有了泪痕。 血肉亲情果然有些玄妙,柳依萍看着柳长空,心中感觉莫名的有些亲切,这种异样情感,她有生以来从未曾有过。可她久历江湖,又是白莲教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白莲圣女,多年以来,早已养成遇事冷静、谨慎应对的习惯,再没有确切证据之前,这一声“爷爷”怎能出口。 柳长空看她良久,喃喃说道:“鬓角、鼻子和君晗简直一模一样。”接着,和声对柳依萍说道:“你的名字是依萍?‘杨柳依依拂短亭,眼看飞絮又成萍’,君晗年少时,偏爱李曾伯这首绝句,我当时觉得少年老成,非长盛之相......不想他还是以‘依萍’二字给你取名了。” 柳依萍低声道:“我以为是曹子建的杂诗‘寄松为女萝,依水为浮萍’,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奇怪。” 柳长空展颜一笑,又回复了那种洞悉一切世情的神情,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心中有所怀疑,我是否真是你的祖父,不要紧,我自然有让你相信的依据的,目前这事且放一旁,你且说说,你是怎生到的这水云间。” 柳依萍理了理思绪,说道:“七日前,我在湘乡官道上,迎面遇上了这个老太婆......” 她冲着那黑衣女人一指,那个黑衣女人,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一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柳长空,从未离开过一瞬。 柳依萍微觉奇怪,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们对向交叉而过,也没有什么异状,可她突然又掉头回来,拦住我的马头,盯着我左看右看,然后问我,‘小姑娘,你姓什么?’我当时只觉得这人好生无礼,并没有睬她,只说‘请老婆婆让开,我还要赶路。’” “她笑了一声,侧开身子让在一旁,我策马前行,刚走过她的身旁,这人突然纵身跃起,动作快得不可思议,虽然,我心中早已留神,可却是没有避开,被她在肩井穴与大椎穴连点了两指,当时,我心中震惊,装作晕了过去。” “听她自言自语说了句‘这小妮子武功太也稀松,下手重了些。’跟着又在我的两处穴位上轻拍了一下,我还是动弹不得,可却不如先前那般血脉封闭、气息阻滞了。这老婆子点穴的手法,怪异得很,一路之上,我试了五六种方法冲穴,都是徒劳无功。” “到了这艘船上,她安排人将我送到三楼,最东头的房间里,问我姓甚名谁,家在哪里,我都不理她,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后来,她用分筋错骨手,我又装作晕了过去,最后,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说道‘我总有办法制你。’便走了出去。” “我独自留在房中,凝心静气,继续冲穴,可是,她的点穴手法,着实高明,过了两个多时辰,已是到晚上,虽然那两处穴位,隐隐略有松动迹象,可按这个进度推算,至少还要八九个时辰,才能完全冲解得开。这老太婆怎会给我这么长的时间,也不知道,她还会用什么恶毒的方法来对付我。” “我正想着,楼梯上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两人边走边说话,一个就是她,另外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 第255章 爱恨因由,芳菲尽,悲秋扇(三) 杨重梧听柳依萍述说,心中暗想,应是宫无极到了。 柳依萍却说道:“那男的称她为前辈,后来,他们进到了我隔壁的房间,我便听不到他们说话了。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房门打开,那男的可能是站在门边说话,我他说‘那小侄先行告退,去做些安排,届时还要请前辈鼎力相助。’” 杨重梧听到这里,心道:“这个男人,自然不是宫无极了,可他是谁呢?能和这女人攀上交情,还自称小侄,难道是......” 柳依萍继续说道:“那人走后不久,又有人上楼,似乎是站在楼梯口,说道‘主人,宫少爷回来了。’这老太婆说‘带他上来’,过了没多久,她带了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来到我那房间,那个男子称她为师父,这老太婆让那男子......” 柳依萍脸上泛出红云,看了看杨重梧,声音轻得有如蚊鸣。 杨重梧之前见过宫无极,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可那些话,女孩儿家怎说得出口,便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 柳依萍看他一眼,接着说道:“我当时动弹不得,只有低着头,对他们不理不睬,心中却是着急得不行,可没想到,那个男子却坚决不同意,还与她争执起来,老太婆十分生气,愤愤起身离开,那男子也跟着出去了。” 周小颦一直站在旁边,莫名的松了口气,在心里一转念,也不禁红了脸,“宫无极跟我有什么关系呀?对了,怎不见他人?” 她四处一望,先前二楼的那些客人,看见水云间的姑娘们都已受伤倒地,又看到有人在船上飞身跳下,怕惹事上身,都阴悄悄的溜走了,却不见宫无极的身影。 周小颦俏目四望,耳中听柳依萍说道:“到今日申时,那两处穴道终于完全冲开,我依旧留在房中,原样坐着不动,一直到刚才,可恨这老太婆就没有来过。”言下大有惋惜之意,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虽然黑衣女人武功绝高,可若心中认定是一个不能动弹的人,毫无防范之下,以柳依萍的精细大胆,自然会选择最合适的时机,突然出手,十有八九是能制住她的。 所有人都朝黑衣女人看去,此时她就有如坐化了一般,连手指都未曾动过一丝。 柳长空双目有如两道冷电,盯着黑衣女子,沉声喝道:“南宫彩云,我的儿子儿媳,可是你杀的?” 黑衣女子也瞪视着他,嘿嘿冷笑道:“你儿子长得跟你挺像,那是二十六年前吧,在鄂州,我第一次看见他,我就觉得,这小子应该就是你的儿子。后来,我找了个人试了试他的武功,看他使了‘五雷混沌掌’与‘天雷拂穴手’,这就更不会差了。我上前和他动手,他竟然接了我一百三十来招,才中了我一指,伤了奇经八脉,重伤呕血,坐倒在地......” 柳长空踏前一步,眼中神光更甚,厉声喝道:“南宫彩云,你我师兄妹一场,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对我儿下这种毒手?” 柳长空这向前一步踏出,南宫彩云的头发衣角,均无风自动,周边的人离她甚远,都隐隐感觉到了这种雷霆万钧的气势。 南宫彩云却半步不退,反怪笑扬声道:“柳长空,你当真不知?自你十一岁拜在我爹门下,我们两人,也算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不知你记不记得,那时练功累了,在草地上看着蓝天白云,我们经常玩的一个游戏,伸出手做捕捉云团的样子,然后缓缓展开手掌,五颗手指如莲瓣般张开,云朵就仿佛从手掌中流淌出去一般,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我名叫彩云,不想幼时的游戏,就已注定了结局......你天资聪颖,触类旁通,我南宫彩云也不弱于人,当时,有多少长辈曾经说过,我们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从十三岁开始,我就喜欢你了,就已经把你当成了一生的伴侣,堂堂南宫家的大小姐,经常给你陪小心看脸色,可你却对我一直不冷不热,若即若离,这些倒也罢了。在我十七岁那一年,聂逸乔这个贱人一出现......” “住口!”柳长空一声怒叱,声音不大,可众人耳中感觉一阵振动,南宫彩云身后,一株桦树上簌簌落下了几十片树叶,远处一群鸟突然受惊,四散乱飞。柳长空平静了一下,说道:“你不要侮辱她。” 南宫彩云冷笑道:“我喜欢怎样说,就怎么说,谁管得了我?当年,她是我的朋友,我带她回家,我的好朋友,却抢走了我的丈夫。她来了之后,你就不是那副死尸脸了,整天跟她有说有笑,还和她找个残谱将霓裳羽衣曲破解重造。当年,我爹爹不忍见我日渐消瘦,便拉下脸面去找你,结果,你和聂逸乔不告而别,气得我父亲一个月没有说话。在旁人的眼里,南宫彩云变成了一个弃妇,我怎能吞下这口恶气,我要找你当面问个明白。我进关三年,却一直没有找到你的踪迹。哈哈,你们不知道吧,当年我将你们谱好的这首曲子,抄录了一份,我找不到你,就找了十几个小姑娘,请了几个名乐师,给她们训练。我知道那个贱人是湖南人,就在这湘江上,开了这个水云间,让那十几个姑娘当娼妓,还演奏你们最引以为傲的霓裳羽衣曲。我就是要告诉天下人,霓裳羽衣曲就是娼妓演奏的,我就是要逼着你们现身。” 柳长空面上黑紫之色一闪,如乌云盖顶,雷暴欲倾,南宫彩云跟他师出同门,自然明白面上的黑紫之色,是五雷混沌掌运功的先兆,她暗自提防。 第256章 爱恨因由,芳菲尽,悲秋扇(四) 过了良久,柳长空却并未出手,只是说道:“师父当年找我,确实是希望我能与你成婚,可我心有所属,自然不能答应。可违背师命,也不能继续留在师门,所以才和逸乔远走楚湘。我一直都只当你是师妹,感情的事,最是说不清楚,并不是你付出多少,就会有多少回报,因为你给的,其实并不见得是我需要的,甚而我觉得还是负担。彩云,你也是将至耄耋之年的人,缘分两个字,你还是看不分明吗?你这水云间,演奏的所谓霓裳羽衣曲,有其形而无其神,也不过是贻笑大方罢了。” 南宫彩云笑了,笑声有如魈啼,难听之极,笑了一阵后,低声道:“我管它神似不神似,只要我心中稍感慰藉就是了,你走之后,我家的府苑太空旷了,人生路也太长了......” 突然,她又提高声音,说道:“你儿子受伤后,我本没想要他的命,我只是想要他带我去找你们,我就是想当面问一问,我到底什么地方不如聂逸乔,我也要问一问聂逸乔,为什么要夺走我的......那天晚上,我住在长江边上,我们南宫家的无量庄里。你儿子身受重伤,我也没有为难他,给他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也没有派人看守。可就是那晚,他逃了出去,还在无量庄中纵火,不知道他在火中加了些什么,火势只在一瞬间,就铺天盖地的蔓延开来。无量庄是一个防御型的庄院,房墙既高且厚,墙上没有窗户,在顶棚上才有天窗,只有大门是出口,可你的好儿子......他用银线,在大门口布了一个什么鬼阵,根本就没有人能出得去。” 南宫彩云说到这里,忽然全身颤抖,眼中流露出如垂死野兽的光芒,说道:“我的那些个使女,有些被火烧死,有些被那烧红的银线杀死,还有我那个傲韵徒儿,自六岁时就跟着我,十二年来,与我情同母女,为了给我开路,拔刀砍断了三根银线,可是第四根银线突然发动,如利刃一样割断了她的咽喉,我亲眼看见,她的头颅从脖颈上落了下来,一双眼睛还在望着我,那种眼神,是无助,是哀怜......我至死都忘不了。后来,我从熊熊烈火包围的天窗中蹿了出来,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她猛然扯下脸上的蒙面黑巾,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月光下如见鬼魅,那张脸已不能叫脸了,布满疤痕,鼻子和嘴唇都已经没有了,露出了两个洞和白森森的牙齿,实在是令人不敢直视。 柳长空默然半晌,叹息道:“冤孽,君晗本性纯良,初次使用雷火硝与十面八方阵,根本就算不准威力大小,也是对你的武功,他太过忌惮了。” 南宫彩云缓缓将蒙面黑巾带好,冷冷说道:“你的儿子,你自然是千方百计为他开脱,以他对建筑的了解,难道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无量庄的大门才是唯一的出口?我当时逃出生天,悔恨到了极致,我养虎遗患,害得我的傲韵徒儿惨死,也害得自己成了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我冲出无量庄后,看见长江上的一条船正划向北岸,就是你那个好儿子,我奋力疾追,在岸边找了一条船,可是,我烧伤得太也厉害,在船舱里晕了过去,醒来之后,我发下重誓,我要将他烧死,来慰傲韵在天之灵。” “我养伤半年,这半年之中,我撒出大批人手,去寻访他的下落,结果一无所获。后来,我在整个江湖画像悬赏,赏金高达一千两黄金,此事轰动江湖,可那小子仿佛在人间消失一般,没有半丝讯息。直到一年之后,我手下有一个人叫焦万雷的,莫名其妙的死在了山东滨县。这焦万雷的武功不差,致命伤口又怪异得很,我就让人在滨县一带细细查访,也没有什么着落。又过了四五年,有人回报,说在滨县荡山一带,有一个人和我的悬赏画像有些相像,只是报讯的那人,只敢躲在很远的地方看了一眼,所以不能确定。” “这些年来,我不敢照镜子,不敢去想傲韵徒儿临死时的样子,心中的恨意与日俱增,一听说可能有他的消息,我就从关外马不停蹄的赶去滨县。那时,正是新年刚过,我到了荡山,哈,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是他!” 第257章 爱恨因由,芳菲尽,悲秋扇(五) 月亮躲入云层,连一刻都不停歇的蝉鸣声,也已听不见了,它们在害怕什么? 四下里万籁俱寂,只有南宫彩云咬牙切齿的声音:“我等了整整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这才找到他,自然不会放过他。我也不轻举妄动,藏身在林子中的一棵大树上,观察了两个多时辰,我发现,那小子的内伤还没有痊愈,他老婆的武功看来还不错。” “那天晚上,是二十还是十九?很奇怪,入夜后,月亮竟然是又大又圆,照得四下里一片惨白。我先去了山下的那户人家,将那老两口点了昏睡穴,然后才来到山上,他们夫妻二人正带着一个小孩在月光下嬉戏,我突然现身,他们都大吃一惊。那小子盯着我看了好一会,竟然认了出来,脸色变得和月光一样惨白,他上前两步挡在前面,大叫着要他老婆带着小孩快跑,他老婆却死活不肯走,我自然也不会让她离开,傲韵的一条命,加上我的终身残疾,三条人命,哼哼,也只是堪堪之数。” “那小子见他老婆不走,急了,挥着笛子扑上来找我拼命,他内伤还没有好,才一二十招过后,就已经支撑不住了,他老婆提着剑也过来了,剑法还真是不错,是神剑山庄的剑法,嘿嘿,若那小子没受内伤,二人联手,我还真不见得应付得来。打了小半个时辰,我使出‘断云十三指’,斩断了那个女娃娃的手臂,再扫断了那小子几根肋骨,两人双双倒在地上,就再没有动手的能力了。” “那小子挣扎着爬到他老婆身边,抓住她的手说道‘兰妹,今生我连累你了,等来世,我结草衔环再来相报。’她老婆也握住他的手说‘君晗,别这么说,这辈子,我最幸运的事情,就是能遇见你,五年的光阴也足够了,远远胜过那些行尸走肉,空活几十年。’我哪里能听得了这些,在他们的大椎穴上各点了一指。长空师兄,你是知道我南宫家的内力与点穴手法的,这大椎穴一点,体内像是有千百条虫儿同时啃啮,痛痒难当。可这二人倒也真是硬气,身子不停打颤,脸上黄豆大的汗珠冒了出来,却不哼一声,两人的手更是始终没有松开。” “老虔婆!”柳依萍一声怒叱,从杨重梧腰间拔出七星龙渊剑,剑光有如漫天飘雪,剑尖颤动,迅捷如风,光华四射,连刺了九剑。 这是唐赛儿生平赖以自傲的“白莲十一剑”,招式奇诡,剑剑连环,一气呵成,连柳长空的面上,都露出了诧异神色,微微“咦”了一声。 恰似漫天荷叶,铺天盖地,将南宫彩云罩在剑光之中,南宫彩云身形却如鬼魅,仿若足不点地,身影连闪,看似每一剑都险要刺中,可她的身法实在太快,每一剑都是贴着衣服过去,堪堪避开九剑,却未还得一招。 杨重梧手上捏了一把汗,他知道,南宫彩云武功绝顶,几可与四绝并驾齐驱,忙纵身上前,双掌微扬,拉开架势,要与柳依萍联手对敌。 南宫彩云冷笑一声,喝道:“你和你娘长得真像,还要听下去吗?你不想知道,你父母最终是怎么死的吗?” 杨重梧向柳依萍看了一眼,柔声道:“依萍,要么听她说完,再动手不迟?” 柳依萍剑尖遥指,玉面凝霜,胸脯起伏,看来是生气到了极致,虽然,她知道父母是被这老太婆烧死的,却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当时的具体情形。 听了杨重梧的话,柳依萍长剑徐徐垂下,脑中却转得飞快,师父是当今武林中绝顶高人,自己所学驳杂,生平常引以为傲,可面前之人,武功实在太高,她心中暗自思量该用哪种武功,方可以出奇制胜。 杨重梧也不敢丝毫轻忽大意,气凝双掌,双目望定南宫彩云,说道:“你快说。” 南宫彩云没有理他,偏头望向周小颦,问道:“你是仙游门的弟子?” 周小颦心中本在犹豫,是否要上前帮手,可这事应该是柳依萍的家仇,杨重梧与她情深义重,出手自然是可以的,自己到底只是一个外人,若贸然相帮,只怕反而不美,便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 听到南宫彩云问她,她心中一愕,转念想到,定然是刚才从船上跃下时的轻功身法,被她看了出来,便上前一步,斯斯文文地道:“晚辈是仙游门的弟子,老前辈有何指教?” 南宫彩云忽然仰天桀桀怪笑,好一阵后方冷冷说道:“仙游门的人武功高强,心机深沉,我能有什么指教。” 周小颦又是一愕,可她生性沉静,淡淡一笑,默不作声。 第258章 爱恨因由,芳菲尽,悲秋扇(六) 南宫彩云又望向柳长空,双眸神色复杂,说不清的爱恨憎怨,过了良久,方幽幽说道:“柳长空,你在我爹爹门下,学艺十五载,现今他人已作古,你要用他老人家教的‘五雷混沌掌’与‘天雷拂穴手’,来杀我么?” 柳长空叹息道:“你残杀我儿子儿媳,乔妹之死和你也有间接关系,这仇不能不报。师父的恩情,我不敢忘记,南宫彩云,看在师父的面上,今天我不出手,可今天过后,我会去找你,了结这一世恩仇,到那时动手,我也不用南宫家的武功。” 南宫彩云又是一阵怪笑,说道:“聂逸乔死了?哈哈,我还当仙游门都是神仙,能长生不老呢。柳长空,你别以为我当真怕了你。” 杨重梧等三人听她这样说,才知道柳依萍的奶奶,也是仙游门的,周小颦猛然记起,十几年前听到师父说过她还有一位师姐,只是那时自己年幼,师父后来也没有讲过,所以,自己一直认为仙游门中,就只有师父和她,还有那个被师父驱逐出门的师叔。 杨重梧喝道:“你快说依萍父母的事情,别再东拉西扯拖延时间,柳老前辈顾念师门情分,今日放过你,我和依萍绝饶不了你。” 南宫彩云蓦然双眸中电光一闪,冷笑道:“小子,你胆气不小,五十年来,敢和我南宫彩云用这种语气说话的人,都已经死绝了。” 杨重梧昂然不惧,沉声道:“我倒也想试一试。” 南宫彩云说道:“我也不想失信给你们这些小辈,那天晚上,我折磨得够了,问那个柳君晗,为什么没有逃回到父母那里去,反而来到了这个荒无人烟的鬼地方。他对我的话听而不闻,只痴痴的盯着他老婆,我气得不行,提起剑来说道‘你老婆生得好美,我先割掉她的鼻子,再划花她的脸,让你好好的看一看。’他大叫一声,忽然跳起身来,抱着他老婆冲进房间......” 柳长空失声道:“绝脉还魂?”周小颦看他脸上有痛苦之色,便问道:“老前辈,什么是绝脉还魂?”柳长空脸色惨然,并不回答,只是垂头叹息。 南宫彩云冷笑道:“绝脉还魂大法,是我南宫家的一门独有技法,自绝经脉后,以身体之剧烈痛楚激发身体潜能,临死一博,然经脉俱断,只有一时三刻之命,其痛苦程度,等同于千刀万剐。他们逃进房内,吃一堑长一智,我不敢追进去,鬼知道房间里会有什么阵法布置、消息埋伏?我就在屋外纵火,待正堂被火烧塌后,我才下山离去。” 柳依萍咬碎贝齿,浑身战栗,提剑便中宫直刺,南宫彩云一退丈二,突然仰头,厉声喝道:“放!” 水云间上方,一阵弓弩急响,箭来如雨,众人连忙挥舞兵器或挡格或闪避,忽然听到柳长空喝道:“箭上有毒,不要用手。” 以杨重梧等三人的武功,自然不会为箭射伤,可这箭支源源不断,着实让人头疼。柳长空呼啸一声,迎着箭矢向水云间飞扑过去,袍袖连挥,箭支都向两旁飞去,只纵得两纵,人已到了画舫之上,跟着听得船上一片连声惨嚎,不一会,船上便再也无箭射出。 杨重梧与柳依萍转身去寻南宫彩云,却早已不见踪迹,只看见从远方树林中,跑出一群人来,为首的正是余飞,奔到近前,余飞道:“杨大侠,我们埋伏在那边树林之中,本想着有事可以接应一下,却什么忙都没有帮上。” 杨重梧急问道:“余大哥,你有没有见到那个黑衣蒙面女子,她朝哪里走了?” 余飞一愣,道:“那个人是个女的?她的身法好快,在我们藏身的林子前,一晃而过,还朝林子里看了一眼,可没有停留,我看见她到了江边,上了一艘快船,往北去了。” 杨重梧与柳依萍对望一眼,这南宫彩云事事都有准备,事事留有后着,端的是个很厉害的人物,现在去追她,十有八九是追不上了。 猛然间一声暴响,紧接着红光冲天,回头看时,水云间楼塌船裂,已然燃起熊熊烈火,二人想起柳长空还在船上,都是心中大震,忙疾步奔了过去,待到离船还有一丈多远,已觉热浪逼人,哪里能够靠近。 柳依萍心中大恸,她从小就未见亲人,先前一见柳长空,到底是血脉相连,心下其实已是信了,可“爷爷”这个词,对她来说太也生疏,自然是张不开嘴。 现下听到熊熊火光中有人长声惨叫,她心如刀割,猛然向那火船扑了过去,杨重梧吓了一跳,忙扑上前去将她死死拽住,他们所处之地,离船已不过六七尺,热力更甚,柳依萍的发角都卷曲过来,想起和爷爷只见了一面,还未相认便天人永隔,柳依萍悲从中来,还在抵死挣扎前扑,大哭喊道:“爷爷,爷爷......” 杨重梧将她紧紧抱住,侧转身躯,让自己背部对着水云间,后背有如烘炉炙烤,听着柳依萍悲痛欲绝的哭声,只觉得心中愤懑无比。 相见争如不见,哪有一见就是永久失去,老天何其残忍! 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自柳依萍身后传来:“傻孩子,我在这里。” 第259章 爱恨因由,芳菲尽,悲秋扇(七) 柳依萍猛然回头,看见柳长空站在一株柳树旁,一袭青衣,依然是干净整洁,纤尘不染,看向她的双眸中满是慈爱。 柳依萍奔了过去,直扑入怀,抽噎道:“爷爷,我还以为......” 柳长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抚慰。 杨重梧走到余飞跟前,谢了他相助之情,余飞摆手说道:“我们没有帮上什么忙,杨大侠,以后在湖南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老余。”说完,便带着那群乞丐走了,杨重梧拱手相送。 柳长空对柳依萍说道:“好孩子,不哭,爷爷虽然年迈,可谁若是想要我这条老命,还是不容易的。不过,刚才还真是生死只在一瞬之间,我闻到一丝硝黄气息,就马上跳下船,要是稍做迟疑,那就......这南宫彩云养了这一般死士,个个都是训练有素、视死如归,一个青楼,用不了这么大的手笔,应当还另有图谋。” 杨重梧脑海中一亮,说道:“对了,依萍,你昨夜听到的那个男人,应该是东方剑!他是在和南宫彩云商议什么重要的事情。” 柳依萍想了想,点头道:“不错,那个说话的人声音清亮,带着一丝江浙口音,而且,我感觉应该是个中年人。” 柳长空问道:“东方剑是谁?” 杨重梧知道他隐居之时,东方白都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柳依萍便将华山论剑、武林四绝与东方父子的事情,简要说了。柳长空微觉诧异,他识得西门素彦、南宫飞云,可却没有听说过东方白,至于独孤凤,他更加不知道了,他隐居混沌世界时,独孤凤还是在襁褓之中。 柳长空稍做沉吟,便已明了其中大致原委,道:“依你所说,东方白也可算得上是一个枭雄,这种人野心极大,做事不依常理,也不择手段,可他和南宫家族结盟,却是一步险棋,南宫飞云也是雄才伟略,又与女真族的爱新觉罗氏交好,未必会受他节制。” 杨重梧问道:“柳老前辈,南宫飞云和南宫彩云是什么关系?”柳长空道:“南宫彩云是南宫飞云的亲妹妹,也是我的师弟。”时光过得太快了,五十年也只是弹指一瞬,而江湖中的事情,总是在日新月异的发生变化,柳长空低头默然,感慨良久。 周小颦这时也走到柳依萍的身旁,柳长空突然抬起头来,问道:“女娃娃,你是钟玉英的徒弟?” 周小颦心中略略吃惊,却依然沉静,向他敛衽施礼,答道:“老前辈,是的。” 柳长空微笑道:“我是你的师伯公,你听你师父提过你的师伯没?她的名字叫聂逸乔。” 周小颦老老实实地答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师父她老人家说过一次,之后就没有再提了。” 柳长空笑容渐敛,黯然说道:“你师父与她师姐的关系非常好,当年,她就曾极力劝阻逸乔重修霓裳羽衣曲。她是对的,这首曲子委实太过繁奥艰深,可惜,当时我们二人已深陷其中,欲罢不能。虽说穷尽我二人的心智,终于使得这首古曲重现天日,可逸乔却因此而伤了心脉,否则,以她的内功修为,怎么也不会在五十来岁的年纪就驾鹤西游。” 柳依萍吃了一惊,失声问道:“我奶奶她......已过世了?” 柳长空低声叹息一声,道:“你爹爹失踪后,奶奶她伤心过度,没过几年就走了。对了,再过七天,就是你奶奶的二十周年忌日,依萍,你能跟我一起去祭奠奶奶吗?” 柳依萍含泪点头,杨重梧看了看她,对柳长空说道:“柳老前辈,我也去,行吗?”柳长空此时心情渐好,和声道:“好。”转头望向周小颦问道:“女娃娃,你去吗?” 周小颦心中犹豫,尚未回答,杨重梧想起一事,对周小颦说道:“小颦,我刚才在船上遇见了宫无极。”周小颦面色大变,花容失色,转头看了一眼还在燃烧的大船,说道:“他,他......” 杨重梧忙道:“他早已经走了。”周小颦轻吁了一口气,对柳长空道 :“老前辈,我看我还是不去了吧。” 柳长空面色一沉,点头说道:“好吧,待你问过你师父后,再来也行。你若有事,就先去忙吧。” 他这样一说,就等同于是下了逐客令,这位武林奇人,任何事情都通透豁达,唯有牵涉到他妻子,似乎总有些看不开了。 周小颦自然是听明白了,一时间晕生双颊,更增秀丽,单以容貌而论,她与柳依萍,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柳依萍搂着她的肩膀,说道:“小颦妹妹,今日天色已晚,我们找个地方住店,明天再走好吗?”周小颦稍一犹豫,还是点头答应了,柳长空也不再说什么。 第260章 爱恨因由,芳菲尽,悲秋扇(八) 四人一行,找间客栈住下,柳依萍与周小颦同住一房,两人相见投缘,联床夜谈,说不完的体己话。 柳长空不喜与人同住,杨重梧与他各住一间,杨重梧与柳依萍久别之后,无恙重逢,感情又增进一层,心中激荡,久久不能入睡。 正辗转间,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南宫彩云对宫无极也谈不上有多好,为什么要逼迫他与柳依萍成亲,在宫无极拒绝后,她还大发雷霆,甚至要出手杀他?这事大不合常理,难道其中有什么缘故?” 第二日一早,周小颦要启程北上,柳依萍与她依依惜别。 柳长风带着二人来到混沌天地,柳依萍对阵法也颇有研究,可进了九宫八卦阵中,脑中却是一片混乱,仔细推敲半晌,但觉生、死、惊、开、杜、景、伤、休八门全无定数,再查方位,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方游走不定,再加上五行生克,吉凶瞬息转换,只觉得条条通路,都是有死无生。 可跟在柳长空身后一走,五行更替,八卦变换,每过一处石堆,便生出七十二般算法,柳依萍看得一会,头脑昏涨,只觉得天旋地转。 柳长空看她一直观察石阵,就有些担心,见她脸色煞白,知道她已穷尽心力,忙握住她的右手,柳依萍感觉一股极浑厚精纯的内力,自掌心传了过来,片刻间,她便觉得心神宁定,胸腹之间的那股烦郁之气也消失了。 柳依萍不敢再四处张望,亦步亦趋地随柳长空过了石阵,花豹卧在荷池上的闲梦阁中,看见主人归来,起身奔了过来,在柳长空脚旁不停挨搽,就像一只大猫一般。 混沌天地景致美轮美奂,世间少有,柳依萍目不暇接,心中赞叹不已,脚步轻盈,过了桃李香径,看到碧天荷池,在闲梦阁旁,偏头笑着对杨重梧说道:“这儿真是一片洞天福地,住在这里,就如神仙一般快活。” 杨重梧回头一看,柳长空还在和花豹嬉闹,这花豹一直和他作伴,没有一天分开,可这一次柳长空走了两天,对花豹而言,是从来没有过的伤心与孤独。 杨重梧轻笑道:“你爷爷奶奶他们,本来就是地仙,你是九天仙女下凡,所以才生在神仙家中。” 柳依萍心中甜丝丝的颇为受用,却斜睨他一眼,撇嘴道:“油嘴滑舌。” 到了菊花圃前,柳依萍看见那块水晶墓碑,收了笑容,穿过花丛,来到坟前,见墓碑上写着“爱妻聂逸乔之墓”,不自觉的悲从中来,跪倒坟前,以手抚碑。杨重梧也在她身旁跪倒,朝墓碑磕了三个头,听得箫声轻扬,如诉如泣,却是柳长空在闲梦阁上,正吹奏一曲“有所思”。 混沌天地中自成天地,无尘世喧嚣,无四季更替,空气清新,清凉舒爽,花香浮动,荡人心脾,三人在大厅中才坐得一会,花豹叼来一只野鸡和一只灰兔,已在申时,杨重梧与柳依萍都自告奋勇要去整治饭食,柳长空却摆了摆手,拾了野鸡兔子,亲自去厨下收拾,杨柳二人要给他打下手,他也不让。 两人坐在大厅中,说了各自别来情况,柳依萍到了白莲教京城分舵时,人已撤离,她见到了老母留给她的独有标记,知道他们是去了丰都,可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她心中担忧老母,便在与杨重梧见面的小院的石桌上,刻了“丰都、柳”三字,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杨重梧打断问道:“你在石桌上留字了?” 柳依萍点头道:“是啊,你没看见么?还是没去那个院子?” 杨重梧跌足说道:“我去了,可是那个石桌已经不在那了,只有一个像一堆肉山一样的姑娘,在那院子里荡秋千,秋千就是在以前摆石桌的位置。” 柳依萍眼珠一转笑道:“是了,可能她家认为,石桌上刻个丰都不吉利,或者是觉得这石桌有鬼,莫名的会多几个字出来,就将它扔掉了。那个姑娘圆润得很,你没陪她荡会秋千?” 杨重梧做了一个恶心要吐的表情。 柳依萍莞尔一笑,继续往下说,等她到了丰都,白莲老母已带着左右护法击溃了叛教之众,大局已定,她陪着老母住了些日子,心中总记挂自己的出身,老母听她说了前后因由,她知道箫蘅、将沉天,将芷兰她也有所耳闻,却不知道柳君晗,也不晓得湖南有哪个姓柳的人物,就让她自己去湖南找寻。 柳依萍向芸儿交待后,便向老母辞行去了湖南,结果却没什么收获,前面十来日,她都是做男装打扮,可湖南天气太热,头发一直束着,终究还是有些不舒服,过了涟源后,便回复了女装,没想到没过两天,就撞上南宫彩云这个魔星。 待柳依萍说完,杨重梧道:“我在三潮泉等你不来,便出来寻你,找不着你,我当时真是觉得天下虽然大,却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了。” 柳依萍听他话语真诚,心中感动,低下了头,杨重梧继续说道:“后来,我遇见石磊大哥,他说见东方剑急匆匆地南下,我还认为是对你不利,所以心里急得不行,就在那时,遇见了王君豪来找我,他还拿了当年我给义父织的百兽袋,里面写‘崆峒有难,十万火急’......” 柳依萍抬起头来,打断他问道:“王君豪?就是那次在阳泉孟家庄上,大闹婚礼的那个人吗?” 杨重梧点头,将化名尹小青的源义樱子和柳生文进在崆峒下毒偷袭,导致大师哥姜平川重伤的事情,都讲了一遍。 柳依萍叹息道:“你大师哥这次可难受得紧了,当时我就觉得这个尹小青有些不对劲,可你们为美色所惑,把我的话都当成耳边风了。” 杨重梧心中大急,哪有什么“你们”? 正想争辩,鼻子闻到一股异香,香得极是古怪,口中不自觉生满津液,一时之间,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261章 爱恨因由,芳菲尽,悲秋扇(九) 二人不由自主,转头去寻那异香来源,看见柳长空端了一个木盘,走了进来,木盘中有红烧兔子、黄焖野鸡以及一盘炒藕片。 杨柳忙跳起身来,争着摆菜,红黄白绿,红是火红,黄是鹅黄,白若嫩婴,绿如新草,色泽赏心悦目,那香味闻着,更像是将人的五脏六腑全部拿温水熨了一遍,两人都算是经历过些世面的人,可现在口水吞了又起,实在是控制不来。 碗筷摆好,盛了米饭,柳长空问柳依萍道:“依萍,你喝不喝酒?”柳依萍道:“平常很少喝酒,今日见了爷爷,我心中高兴,陪爷爷喝上一杯。” 柳长空如变戏法一样,从桌子下面,拿出了一小坛酒,说道:“这是三十年前,我酿的桂花酒,给你们尝尝。”杨重梧接过酒坛,倒了三杯酒。 柳长空端起酒杯,说道:“二十六年来,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来,我们喝一杯。”三人同饮一杯,那酒醇馥幽郁、回味绵长,轻呼一口气,唇齿间尚有桂花余香。 白莲教初传入中土时,忌食荤腥,然经过多年演变,这条教规早已废除,柳依萍平常喜吃素菜,是天性使然,其实荤菜也是吃的,她夹了一筷子兔肉入口,细嚼之下,鲜嫩爽滑,咸香四溢,竟是从未吃过的美味,又吃了一口米饭,那米饭并不粘连,颗颗独立,鲜香软糯。 待将饭菜吞了下肚,柳依萍拍手道:“爷爷,你的烹调技法天下第一,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饭菜,这米饭怎会有这么鲜的?” 柳长空笑道:“你奶奶不喜欢下厨,我没有办法,又没有人弄给我老头子吃。” 柳依萍笑着说道:“爷爷,我倒是也会做的,以前我还认为,自己烹饪的手艺,还不算差,今天我才知道,和爷爷做的相比,我做的那些简直不是饭菜。” 柳长空慢条斯理地道:“我以后再教你吧,其实世间的事情,道理都是相通的,比如做饭与武功,这两件看起来毫不相关的事情,可同样有两点都很重要,搭配与火候,什么样的主菜搭配什么样的辅材,搭配是否自然,是否圆转如意,炒制时是用大火还是文火,几分熟时加什么辅材,以何种方式烹调,炒、焖、快、缓皆有其效,不会有一种方式一直是最好的,在于其因势利导、随机而变,甚而有时还需别出心裁,发前人之不敢想。就如这米饭,我是蒸出来,先将米淘净浸泡,取一个底部带孔的容器盛米,放置两层蒸屉的上层,下层取一碟装鸡块若干,架锅急火烧水,等水一煮沸,将蒸屉置于锅上,转为文火,鸡块受热气蒸熏,蒸汽上行,遇冷凝结而下,滴入米饭之中,再从底部流出,两刻后用手轻拍蒸屉,使米饭不致结团,再转为大火,一盏茶后,移锅就成了。” 柳杨二人都是七窍玲珑的人,如何不知道他在传授一种高深的武学道理,一时想得入神,都忘了吃饭。 柳长空只是自顾饮酒,过了半晌,突然说道:“你们觉得,我这酒滋味如何?” 柳依萍道:“我平时不怎么饮酒,可这酒味道醇厚,回香持久,我真还是第一次喝到。” 杨重梧道:“这酒与半坛香,可以并称为酒中极品。” 柳长空看了他一眼,说道:“哦,你也喝过半坛香?吴酒鬼还活着?了不起。”杨重梧恭恭敬敬地答道:“现在这个山翁,应该是你说的吴酒鬼的儿子,都已经快六十了。” 柳长空叹了一口气道:“他虽然酿得好酒,可好饮而无量,又约束不了自己,记得当年,我给他相过一面,应该活不到知命之年......依萍,当年我受了内伤,你奶奶劝我不要喝酒,所以,二十七年来,今天是我第一次饮酒。” 柳依萍吃了一惊,问道:“爷爷,以你的武功,难道世间还有人伤得了你?你是怎么受的内伤?” 柳长空笑道:“单以武功而论,当世之中,应该没有人能伤得了我,五十年前,我和司马素彦切磋过武功,两人算是伯仲之间,南宫飞云是我师弟,自然也是半斤八两,对了,还有个叫将沉天的,也是个人物.......” “将沉天。”杨重梧与柳依萍二人同时低呼,面面相觑。 柳长空一顿,狐疑问道:“怎么了?” 柳依萍放下筷子,哽咽道:“他,他是孙女的外公,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柳长空白眉一扬,先喜后惊,问道:“他是如何死的?” 柳依萍还在抽泣,杨重梧看她一眼道:“还是我来说吧。”便把将沉天与箫蘅的事情,还有金龙岛上见到将沉天的遗骸,以及壁上遗书都说了一遍。 柳长空听完,眉间微蹙,叹息说道:“箫蘅号称当年武林中的第一美女,没想到命运却是如此弄人,仔细想来,可能和我还有些关系,还有,你们说的那个东方白,我应该是见过的。” 柳依萍已止住哭泣,看着柳长空,狐疑问道:“爷爷,什么事情和你有关?你不是说,你从未听过东方白的名字吗?” 第262章 爱恨因由,芳菲尽,悲秋扇(十) 柳长空喝了一口酒说道:“五十一年前,我和你奶奶离开南宫世家,因我们的祖籍都是湘中人,便打算回到湘中,寻个地方居住。你奶奶因霓裳羽衣曲伤了心脉,不能劳累。所以,我们一路南下,走走停停,游山玩水,十分的惬意快活,路过蓬莱时,我们去拜望神剑箫家的‘无妄神剑’箫墨白。箫庄主热情得很,留我们俩吃饭,便见到了箫蘅,她当年可能是十七岁多点,席间和你奶奶不停地小声说话,吃完饭后,又拉了你奶奶去她闺房。我看见,箫墨白看着她女儿的背影,不住叹气,便问他原因,他说担心这个小女儿的终生大事,箫蘅虽然人长得美,剑术又高,可眼界更高,寻常之人根本就入不了眼去。我当时也只是附和了一番,说不知道是何等的青年才俊,方能配得上她。” “离开神剑山庄,我们到了海阳,你奶奶想要坐船出海,我便租了艘大船,那日海上天气不错,万里碧波,海风吹拂,倒也心旷神怡。船行了一两个时辰,我们看见,前方有一个黑点,待靠近一些,依稀能看到是一艘小船。又走了几十丈,小船周围的海面,白浪翻飞汹涌,仔细一看,原来是十几条大鲨鱼,正在攻击小船,再小船上,有两人正持钢叉,与鲨鱼搏斗,那船虽小,却造得非常牢固,寻常小船只要被鲨鱼撞上,免不了四分五裂,可这船被扫到好几次,也只是略有破损而已。” “船上两人身手颇为了得,特别是那身穿蓝衫的汉子,脚下使出千斤坠的功夫,双足牢牢钉在船板上,任凭鲨鱼搅起多大浪花,小船一直稳稳当当,而每一次鱼叉出手,海面上便有一股殷红涌起。我大声喝彩,问那二人是否需要援手,蓝衫人摇头道‘区区几条鲨鱼,又能奈我何。’他出手更快了,小半个时辰后,十几条鲨鱼皆已肚腹翻白,被他们杀得干干净净。” “可那小船的船尾,也裂了开来,海水不停灌入船中,你奶奶着急了,提气喊道‘船要沉了,两位快跳过来啊。’那个青衣人望向蓝衫汉子,蓝衫汉子笑道‘兄弟,你先过去。’话毕,他跃入海里,他入水的姿势,就和游鱼一样,没有半丝水花。青衣汉子跳上我们的船,看见我们正担忧着盯着海面,就笑道‘两位不用担心,我大哥能在水底呆三天三夜,生吃鱼虾,不会有事的。’我和你奶奶水性不佳,听了这话只是半信半疑,过了一会,蓝衫汉子背上负了一条巨鲨,从水下直跃上船,将鲨鱼往船上一放,对我们道‘这白鲨鱼肉的滋味有点像鸡肉,鲨鱼肝倒还鲜美,就是不能多吃。’我问起他的名姓,他说道‘我叫将沉天,这位是我的兄弟,他复姓东方。’” 杨重梧脱口问道:“老前辈,这个青衣人定然就是东方白,将沉天是他的结义大哥,你说会不会......” 他的意思,柳长空自然明白,沉吟说道:“此事不曾亲见,倒不太好下定论,不过根据将沉天的死状与璧上留书来看,应该是十有八九了,东方白为人沉着,鹰视狼顾,从面相上看,是个很有野心的人......” 柳依萍只关心先前爷爷说的,外婆的平生际遇与他有关的事情,便打断问道:“爷爷,你在我外公那儿,提到了我的外婆,是吗?” 柳长空笑道:“你这丫头倒也聪敏。后来,我们回转到岸上,找了一处饭庄喝酒,就过三巡,将沉天道‘柳兄,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能如你这般,携心爱之人遍游江海。’我说‘这也容易,你去找一个红粉伴侣就是了。’他叹了口气道‘将某平生所遇,都是些庸脂俗粉,怎及得上柳兄你们这般神仙美眷。’我见他相貌清奇,雄姿英发,心中一动,看了看逸乔,她心领神会,抿嘴笑着说道‘其实好姑娘还是有的,只是你没找到罢了,像神剑山庄的箫蘅妹妹,人才武功,哪一样不是上上之选?’将沉天听完,眼睛一亮,没想到他后来真找上门去了。” 三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间,夜已深沉,柳长空让杨重梧在二楼一个客房中宿下,带柳依萍上了三楼,让她住在靠东边的一间房内,房内有梳妆台、衣橱、桌案,大床旁还有一张吊床,柳长空告诉她,这是她奶奶偶尔独居的房间。 柳依萍摸摸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看看衣橱中奶奶穿过的衣物,又抚弄几遍桌案上的琵琶,喜悦、忧伤,百感交集,到月上中天,方才上床就寝。 梦中,漫天花雨徐徐飘落,微妙香洁,寂静和美,说不出的安宁喜乐,是夜,睡得从未有过的香甜。 第263章 升天神药,社稷故,救君王(一) 在混沌天地,柳依萍与杨重梧住了整整十日。 在这十天之中,每日,柳长空都要教柳依萍一些东西,星象占卜、阵法机关、炼丹乃至烹饪,他学究天人,样样都是当世顶尖之属,饶是柳依萍悟性绝高,却哪能在这短短的几天内领悟那么多。 柳长空却道:“你只管用心记忆就是,将来再来慢慢领悟。” 柳依萍便按照爷爷说的,强行记下了,只是大多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了。 武功一道,南宫彩云是自己杀父杀母的大仇人,柳依萍自知现在与她相比,差的真不是一星半点,便缠着爷爷教她。 柳长空便根据她现有的武功路数,教了她几套这三十多年来自创的武功,十天之后,虽说不上脱胎换骨,可柳依萍暗自揣度,堪堪已能胜过谢嘉仁,即使比之号称白莲教第二高手的左休,自己应该也不遑多让。 他们爷孙每日里忙个不休,把杨重梧晾在一旁,便只自行打坐练气,经常回味柳长空说的武功与做饭相通的那一段话,思索着如何将自己现有的武功融会贯通,闲极无聊时,他偶尔也同花豹嬉戏,花豹倒是乐此不疲。 一日黄昏,他正与花豹扑戏,忽然听到身后一声轻叹,回头一看,见柳长空背负双手,双眼间神思不属,神情似乎颇有些落寞。 杨重梧心中奇怪,问道:“柳老前辈,你怎么啦?” 柳长空似乎在想心事,过了好一会,才对杨重梧道:“你的际遇奇特,内功已将到返璞归真的境界,放眼当世,若以功力而论,应该只有你们说的所谓四绝以及其他的两三个老家伙,才有这般造诣。司马素雁的‘震元掌’、‘七伤拳’与‘青松剑’都是了不起的武学,按照武林规矩,我不能教你,也确实没有什么能教你的。” 接下来的几天,柳长空的情绪越发低落,有时一整天的都说不上两三句话,经常一个人独自发呆,杨柳二人都已知道,柳依萍奶奶忌日将近,他夫妻二人情比金坚,柳长空至性至情,思念亡妻,以致有些魂不守舍。 忌日当天,柳依萍与杨重梧在坟前磕过头后,柳长空便让他们走开,他独自一人,不吃不喝,在坟前呆了整整一天,不停喃喃自语,柳杨二人远远看着,都觉着心里难受。 柳依萍忽然悄悄对杨重梧说道:“爷爷对奶奶用情至深,两人在这里住了近五十年,现在我们住这儿,打破了爷爷多年的平静,是不是不太好?” 杨重梧挠头道:“应该不会吧,爷爷又没说什么,是你想多了。” 柳依萍脸上一红,瞪他一眼道:“你乱叫什么爷爷?跟个傻子一样,爷爷他虽然觉得不方便,可我是他孙女,他又怎么好说。” 杨重梧此时反应过来,脸也红了,他倒不是存心想占柳依萍的便宜,只是在内心深处,认为她爷爷也是自己的爷爷,一时就脱口而出了。扭捏了好一会,道:“那也是的,要不然等到明天早上,我们去跟他老人家说要去京城,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果如柳依萍猜测的一样,当二人提出想去京城时,柳长空没有拦阻,只是说过些时日,他会来找他们,便将二人送出阵外。 杨重梧突然想起一件事,问柳长空道:“柳老前辈,当年依萍的爸爸为什么不逃回这里?而是去了滨县,你老人家的武功,定然是不输于南宫彩云,另外,你的医道如此高超,应该能医好他的内伤吧?” 柳长空长叹一声,道:“这个事我也想过,君晗之所以没有回来,可能有几个原因,最可能的原因是,他这个内伤我也治不了。南宫世家的内功,极是狠辣,以后你们遇上也要注意了。君晗当年的医术,其实已得我大半真传,他自己受伤情况,应该是心知肚明。另外,有可能是南宫彩云阻断了他的归路,所以只能一路北行,后来在无意中发现三潮泉,三潮泉倒是能医世间一切沉疴,可进入不得,他凿山开路,到得终于贯通,结果没有多少时日,南宫彩云就找上门来,如此命途多蹇,实在是让人慨叹。” 杨柳二人心头凝重,也埋怨造化弄人。 柳长空又道:“最后一个原因,当年我布阵未成,因此阵威力过大,上干天和,我殚精竭虑,也致奇经八脉各有损伤,武功已不到往时五成,君晗可能是担心给父母招来无妄之灾。” 离开混沌天地后,天气依然燥热,二人的内力造诣都已甚高,倒也不觉得什么。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两人的感情就更深了一些,此时二人无忧无虑,单独相处,正所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对于相恋的人来说,什么景致都是美好的。 第264章 升天神药,社稷故,救君王(二) 柳依萍看见,杨重梧总是笑眯眯地转头来望她,便白了他一眼,嗔道:“呆子,你老傻笑着看我干嘛?” 杨重梧笑道:“刚才,我一直在想,我们两人相比,我的命比起你来,可差得太远了。在白莲教中。你是自教主以下,说一不二的白莲圣女,这也算了,就说现今我知晓的两块世间福地,三潮四象台与混沌天地,你父亲和你爷爷都是留给你的,可我却是一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无处安身的穷小子,这怎不让我伤心啊?” 他说的凄惨,脸上却笑嘻嘻的没有一丝悲戚表情,柳依萍也被他逗乐了,笑道:“那你这个穷小子还不快快巴结我,说不定我一高兴,就恩准你来给我看家护院哦。” 杨重梧腆脸笑道:“柳大小姐,柳大善人,你快教教小的,要怎样讨好你,才能一辈子为你看家护院?” 柳依萍玉面一红,低下了头,双腿一夹,那马蓦地加速,直窜出去,杨重梧哈哈一笑,追了上去。 柳依萍骑的是一匹普通的枣红马,踢雪乌骓略一提速,便已赶上,柳依萍神情一肃,说道:“这两处地方,说实话,我内心更喜欢爷爷的混沌天地一些,三潮四象台也是一个绝好的去处,只是不知道,我那个哥哥是否还在人世......” 杨重梧宽慰道:“你还记不记得黄婆婆说的,他们仔细检查过,没有小孩的尸体,我觉得你哥哥可能也和你一样,也被什么人救了。” 柳依萍叹息道:“这种可能性是极小的吧,可即使是活着,天下这么大,却到哪里去找寻?还有......又没有什么标记,哪怕是面对面,也是认不出来的。” 杨重梧猛然勒住了马,双目放光,柳依萍见他神情郑重,微微一愕,也停下了。 杨重梧道:“依萍,你将你的两只手伸出来,把手掌张开。” 柳依萍心中疑惑,却依言伸出了手,问道:“怎么啦?” 她的一双手掌,在阳光下脆生生有如透明的白玉一般,十指尖尖,如葱似兰。 杨重梧情不自禁,伸手握住,柔声道:“依萍,你右手拇指比左手拇指,要略短略粗些,你自己知道么?” 柳依萍将手轻轻一甩,挣脱出杨重梧的掌握,没好气地道:“我自己的手,我当然知道啊,我还当你想说什么正经事呢。” 杨重梧急道:“自然是正经事啊,你爷爷的手,你留意过没有?和你的是一样的。” 柳依萍略一思索,眼睛也是一亮,盯着杨重梧道:“你是说,这是我们家族的独有的标志?” 杨重梧认真的点头,答道:“反正,我还没有见过第三个人的拇指和你们的相同。” 虽然说,光凭大拇指的特点,找到哥哥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可至少有了那么一丝的希望,人不都是因为希望而活着的吗?这样想着,柳依萍的心情,比之先前也明亮了许多。 快乐与幸福,能让风更轻柔、月更朦胧,同样也能使时光加速、路程缩短。 杨重梧与柳依萍一路晓行夜宿、游山玩水,二人都是初尝情爱滋味,分外甜蜜,虽然均守之以礼,然花前月下、山盟海誓让他们感觉,冥冥之中能相遇相知相爱,老天待他们还真是不薄。 不知不觉已过了十余日,这一天黄昏时,到了保定府,离京城已近,杨重梧想起,父母葬身之处离这也不远,便和柳依萍说想去父母的坟前看看,柳依萍点头轻声说道:“我明天陪你一同前去。” 第二日一早,两人去市集上,买了些香烛纸钱,便往定西县卧龙岗而去,在山上寻着父母坟地,杨重梧手抚墓碑,想起父母含冤离世,已近九年,还没有给他们报仇伸冤,心下悲恸凄然。 柳依萍找地方插了烛,晃火折点燃了,又燃起三柱香,柔声对杨重梧说道:“应尾,伯父伯母的仇,迟早要报,你先来磕头吧,愿他们在天之灵,能够得到宽慰。” 杨重梧听到应尾二字,浑身一震,依言接过香,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将线香插在烛火一旁。 柳依萍另取三根香点燃了,也在坟前盈盈跪倒,拜了三拜,杨重梧目中噙泪,待她礼毕,将她扶起。 两人在坟周清理一阵杂草,又在坟前坐了一会,杨重梧想起八年多前,与义父一起来安葬父母的场景,又想起义父现在也是不知生死,一时悲痛不能自持,眼圈又红了。 柳依萍知道他心中难受,便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过了一会,见他神情平复了些,就将自己的手绢递了给他,到了正午后,二人方才拜别下山。 柳依萍见杨重梧依然眉头紧锁,便道:“重梧,我听你说过你爹妈的事情,你父母的死,与四个人有关,就是严嵩父子与东方白父子。东方白父子二人,武功绝高,我们也查不到他们在哪里。可以你现在的武功,要去杀了严嵩父子,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啊。” 杨重梧咬牙道:“严嵩这个老贼,我不会让他就那么轻易一死了之的,我要让他身败名裂,让全天下人都看清楚他的丑恶嘴脸。” 柳依萍侧头看他,见他脸色发青,便轻叹了一口气,也不说话了。 两人无言下山,走了一阵,猛然听到,前面有人厉声尖叫:“老贼,我到了阴曹地府,也要找你算账!” 杨重梧与柳依萍一愕,发足向前奔去。 第265章 升天神药,社稷故,救君王(三) 二人奔驰如电,在山路间绕过一个弯,看见前方两丈处的一棵歪脖树上,一个人吊在那儿,一条小木板凳倒在一旁。 上吊的人,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年老妇女,衣服上有好几处血迹,看穿戴应该就是附近的农家,一条麻绳悬在颈间,脸色紫乌,舌头吐出老长一截,两脚尚在空中蹬踹。 柳依萍见机奇快,一跃起身,伸右腿在身旁的树干上一蹬,身子斜掠过去,人尚在半空之中,已从袖中取出短刀,照绳子上割去,那老婆婆摔下地来。 此时,杨重梧业已赶到,左掌在老婆婆的腰间一托,顺势放下,让她平躺在地上,运指如风,在她的“华盖”、“玉堂”、“膻中”、“气户”连点了几指。 柳依萍将缠绕在老婆婆脖颈间的绳套解下,老人家的脖子上已被勒出一道乌紫印痕,一直紧闭双目,呼吸却是停了。 杨重梧将婆婆扶着坐起,右掌抵住她的背后“大椎穴”,左掌放在头顶“百会穴”上,徐徐将一丝极细极柔和的内力注入,冲击督脉各处穴位,真气运行至“大椎穴”处右掌吸回,一放一收,如是三次后,终于听得那婆婆“嗯啊”一声,苏醒过来。 她睁着眼睛,咳了好几声,看着眼前的柳依萍,幽幽问道:“这就是阴曹地府了吗?这景物怎么和阳世间一模一样啊?” 柳依萍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笑道:“老婆婆,这还是在人间的。” 老婆婆左右望了一望,蓦地放声大哭起来。柳依萍与杨重梧面面相觑,心想这人不知是受了什么委屈,竟尔走上这条绝路。 待她哭声少歇,柳依萍柔声问道:“老婆婆,人世间没有迈不过去的坎,你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吗?不妨跟我们说说吧。” 老婆婆抽泣着说道:“姑娘,你管不了,陶家权大势大,我们这些个小老百姓,被他整死了就好像是踩死个蚂蚁一样,可怜我的军儿和他媳妇,还有我的才十三岁的孙子,他们死得好惨啊.......”话未说完,又嚎啕大哭起来。 柳依萍问道:“老婆婆,你说的陶家,可是身为太常寺臣的陶世恩家?” 老婆婆抹着眼泪,咬牙说道:“我不知道那老贼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做的什么官。两个月前,他们才来到我们村里,说是京城来的陶家,要帮当今的万岁爷炼什么丹药,看中了我们村的一块地,就偏偏是我们家的那一块菜地。” “我们一大家人,就指着这块菜地生活,我儿子便去找姓陶的理论,被他家几个恶奴打了一顿,我和媳妇便去衙门报官,可是官府也不敢去管。我们就这样断了生计,我儿子性子倔,伤刚好一点,今天就带了他媳妇和儿子去陶府,想着求他们把地还回来。结果上午一去,过了中午还没回来,我跑到陶家去找人,可连门都进不去,我就守在门口,哭了一个多时辰。” 杨柳二人对望一眼,面上都有些不忍,柳依萍将老婆婆扶起来,问道:“后来怎样?找着了吗?” 老婆婆又开始啼哭,过了一会,才继续说道:“后来,陶家的一个仆人出来买菜,他见我可怜,偷偷地告诉我,说我儿子顶撞了他家老爷,一家三口都被打杀了,现在连尸首都不见了。我一听到这话,就像是天打五雷轰,儿子孙子都死了,我一个孤老太婆,活在世上干什么。我就守在陶家门口大声叫骂,还没骂几句,从门里冲出一条大黑狗,扑上来就咬,咬得我钻心般疼,我推开那畜生,死命的跑,就到了这里。那条恶狗倒是没有追来,我一个老太婆,没有办法给儿子媳妇报仇了,只有去阎王爷那里去告他一状,让阎王爷收了这个恶人,让他去下油锅,下挖鼻大狱。” 老婆婆说完,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痛哭,杨重梧也气得牙根暗咬,双拳攥紧,双眼如要喷出火来。 柳依萍说道:“老婆婆,阎王爷可能没空管这些事情,既然这事让我们碰上了,那可要管上一管,你先回家去,我们现在就去陶家,给你要个公道。”说着,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递了给她。 那老婆婆一怔接过,突然跪倒在地,边磕头边说道:“姑娘你长得跟天仙一样,定然是菩萨下凡,菩萨,请你给我们做主啊。”柳依萍伸手将她扶起,点头说道:“你先回家去吧。” 老婆婆点头不迭,口中不停喃喃念道:“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老太婆要留着这条命,看看那个老贼的下场。” 第266章 升天神药,社稷故,救君王(四) 杨重梧与柳依萍二人来到山下,上马便前往西北方那处村落。 杨重梧问道:“依萍,这个陶世恩是什么人,如此狠毒。” 柳依萍身在马上,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听说过‘通天门’吗?” 杨重梧奇道:“什么‘通天门’?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柳依萍道:“这通天门由来已久,应该在宋朝时就已经有了,门徒都是一帮习练巫术与炼丹制药的方士。他们想的就是要通过巫术和炼丹,达到得道成仙与长生不老的目的。刚开始时,这些人都是在山野偏僻的地方修炼,和世人没有什么牵扯,所以,也就没有什么人知道有这样的一帮人。可当今的这个皇帝,偏偏也执迷此道,每天都要吃一堆乱七八糟的丹药,所以他的身体出了很大的问题。” 杨重梧拊掌恍然,道:“难怪当今皇帝,到了三十岁时,连一个皇子都没有。这不应该啊,他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按说早就儿女成群了,原来是身子骨出了问题。” 柳依萍眼珠一转,斜睨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住了,过了一会,继续讲道:“皇帝没有儿子,自然是着急得不行。通天门的有个叫邵元节的人,经人介绍进宫去,对皇帝说他命中多男,只是有妖邪作祟,只要在宫内开坛作法,斩除妖邪,儿子就自然来了。皇帝对邵元节的话深信不疑,封他为真人,赐名致一,致一真人给皇帝调理了些丹药,并在宫内开坛作法。一时之间,皇宫大内,香烟凝结,雾霭氤氲,可是说来也怪,几十天后,后宫的阎贵妃居然有了身孕,十个月后,诞下一个麟儿,皇帝喜得儿子,就加封邵元节为礼部尚书,赐给一品俸禄,还赏了白金、文绮、宝冠,这邵元节,也因此得了一场大富贵。” 杨重梧听她说得神奇,便问道:“陶世恩与邵元节是什么关系呢?” 柳依萍又看他一眼,突然笑道:“你看前方那所宅子,应该就是老婆婆说的地方了吧?” 杨重梧见她卖起了关子,虽急于想知道答案,却也无可奈何,往那所屋宇一看,见瓦舍尚新,想来是建造未久,正门上的匾额,写着“陶府”两个大字,他隐隐闻到一丝莫名的怪异味道,让人有些不舒服。 柳依萍收了笑容,说道:“通天门的人武功,不见得有多高,但大多有些怪异邪术,不要轻忽大意了。” 杨重梧点头应了,下马上前砸门,听得里面有个破锣般的嗓音,大声叫道:“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这样砸门,若碰掉些油漆,当心小命不保。” 杨重梧怒气暗生,右手微一用力,门栓“咔嚓”一声断了,门被猛然推开,只听的“唉哟”一声,里面一个身穿青衣、歪戴青帽的仆人,正用手抱了头痛哼不止。 这人气冲冲的跑来门边,正被推开的门撞到了脑袋上,竟像吹气似的,长出一个大包来,如同大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 帽子盖不住双头,已经被顶歪了,同时歪了的,还有那个青衣仆人的鼻子,他瞪了杨重梧一眼,横眉立目的叫道:“小子,你作死啊?” 杨重梧心中暗道,一个看门的仆人都如此浑恶,可见这陶家猖獗到了何种程度。他本在气头上,也不答话,伸左手食指,在那青衣仆人的新头上弹了一指,那头立马又长大了一圈,青衣仆人吃痛,抱着头,在地上杀猪般的嚎叫,不住翻滚。 听到这边动静,有几个人从屋内冲到了过来,杨重梧左右一望,看见来的有七个人都是青衣青帽的打扮,有两人手上各牵着一条黑色巨獒,不住的低声嘶叫。 另有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矮胖男人,穿着土色的丝绸衫,看来是个管事的,杨重梧盯着他,喝道:“陶世恩在哪里?” 穿土色绸衫的矮胖汉子嘿嘿狞笑,突然眼睛一亮,原来是柳依萍这时也走了进来,他高声叫道:“哪里来的野小子,敢直呼我家老爷的名讳,放狗,咬死他。” 那两个牵狗的青衣仆人,将手中绳索一放,口中喊道“上”,两条巨獒如箭一般扑向杨重梧,人立起来,张开了血盆大口。 杨重梧倏然出手,在两条黑獒的鼻子上各弹了一指,两条恶犬同时呜咽一声,如一团烂泥般瘫倒在地。 矮胖土衫人气急败坏,跳脚叫道:“好小子,敢伤了我家老爷的神獒,你是不想活了,快快动手,把他活活打死......不要伤了他身旁的美娇娘,留她等老爷回来问话。” 那七人答应一声,各执刀棒,围了上来。 杨重梧本就气恨这帮恶仆狐假虎威、欺霸乡邻,又见那个矮胖汉子满脸油光,一双三角眼贼兮兮的盯着柳依萍看,更是心头火起,手下毫不容情,片刻之间,七个青衣仆人都倒在地上,每人不是断手便是断脚,在地上翻来滚去,脸上的表情,都是痛苦之极,嘴巴都张得老大,却不发出一丝声息。 比较而言,双头家仆受的伤,反而是最轻的了,这七人的哑穴同时被点,双头人一见这惨烈场景,也不敢再行嚎叫,偌大的院子里,只有那个土色绸衫的汉子,两排牙齿碰撞发出的格格声响。 杨重梧上前两步,一把就抓住他的右手胳膊,微一用力,中年矮胖男人就如杀猪一般的叫唤:“好汉爷饶命!我只是这里的管家,饶命啊。” 杨重梧冷声喝道:“我问你答,若说错了半个字,你就错掉了自己的性命。” 矮胖汉子点头不迭,连声说道:“好汉你问,哎哟,我不敢撒谎,哎哟......” 杨重梧道:“陶世恩在哪里?”矮胖汉子道:“我家老爷,哎哟......不,陶世恩他半个时辰前走了,他说他有急事要赶回京城家中。” 杨重梧又问道:“今天早晨来的一家三口,现在哪里?”矮胖汉子哭丧着脸答道:“都被打死了,老爷让人将尸首拖去了炼丹房。”杨重梧双目一瞪,将手一松,道:“走,带路去炼丹房。” 矮胖汉子一身如筛糠一般,连爬带滚的向里走去,里屋中,有几个丫鬟模样的人,看见杨重梧凶神恶煞的样子,都站在一旁不敢出声。 过了三间厅房,有一间屋顶上有烟囱的土砖房,还未靠近,便已感觉一阵热力传来。另外,先前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气息,愈发浓重了。 走进炼丹房,看见几个铁炉,底下炭火正炙,靠墙边的角上,有一个巨大铁缸,缸底的木柴还在吡啵燃烧,不知缸内是什么,却未看见尸首。 杨重梧又伸手抓住了矮胖子的胳膊,用半分劲力,矮胖汉子痛得龇牙咧嘴,脸上肥肉不停抖动,他的脸色已经和衣裳是一般颜色,大声惨叫道:“好汉爷,小人确实亲眼看见的,那三具尸首都已送进来了,若是有半个字不实,天打五雷轰!” 身后,柳依萍突然失声呼道:“人油致幻丹。” 第267章 升天神药,社稷故,救君王(五) 杨重梧心头一凛,猛然想起《难姑毒经》的异闻篇中曾有描述:有方士制炼丹丸,名“人油致幻丹”,服食一丸幻象立生,飘飘然有若平步青云,如在西方极乐,七日内服第二丸,则含笑而亡,死时面色栩栩如生,似寿终正寝之像,故又名“飞天神药”,炼制方法不详。 他正要问柳依萍,却见她面色凝重,忽然间,柳依萍手中光亮一闪,矮胖汉子先觉左边脸面上一凉,跟着左耳处传来一阵钻心般的疼痛。 矮胖汉子忙用手去捂,手上热乎黏人的全是鲜血,他发现地上落有一只耳朵,看起来有些似曾相识,待反应过来,自己的左耳已弃他而去时,便地动山摇地嚎哭起来。 柳依萍又将短刀一扬,矮胖汉子立刻收声,抱头跪在地上,冲柳依萍叩头如捣蒜一般,口中说道:“姑娘,奶奶,不多了,只剩下一个了,求姑娘别割了。” 柳依萍面罩寒霜,冷声道:“耳朵只有一只了,可眼睛还有两个,手指头更是多的是。快说,陶世恩走了多长时间?他在京城的家是在哪里?” 矮胖汉子听她口气,既放心又担心,放心的是,按这姑娘说法,只有一个的就不割,那么,脑袋爹娘只给他生得一个,想来大可保全,可眼睛和手指,终究也是自己的,要是被割得落了单,那也不是玩的。 当下,他规规矩矩的,边叩头边答道:“就在皇城西边的曹家巷中,很容易找的。” 柳依萍朝墙边的巨大铁缸又望了一眼,面上流露出凄然神色,短刀一挥,矮胖汉子的左手小指和无名指被齐根切断,还没来得及呼痛,听到柳依萍厉声说道:“你这个为虎作伥胡作非为的恶奴,本想一刀了结你的狗命,可本姑娘体谅上天有好生之德,斩你两指一耳,作为惩戒,若是再为非作歹,定当取你性命,你现在去叫府内所有人众全部离开。” 矮胖汉子虽头上手上剧痛,心中却如蒙大赦,磕了个头爬起身来,去唤众人离开,脑海里却总是有些埋怨:“这姑娘好没计较,耳朵和手指若分左右来割,也不至于走路感觉有些单边。” 当然,这只是他的心里话,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再和那罗刹去讨论左右对称的问题。 陶家的下人看见,平常不可一世的管家,现在一身血污,大声叫唤着叫人出门,往日里他作威作福惯了,现在见了他这狼狈不堪的样子,暗暗都觉高兴。 一干人众,才出大门,就看见屋内火起,跟着,两个年轻人出来了,那个貌如天仙般的姑娘说道:“陶世恩丧尽天良,你们别跟着他作恶了,我们现在将这里一把火烧了,再去找他算账,你们各自回家去吧。” 说完,她打开自己的包袱,从中拿了些散碎银子,往那矮胖的管家面前一扔,管家唬得一愣,哆哆嗦嗦的又跪在地上。 柳依萍寒声道:“把这些银子给每人分发下去,你若私藏了一钱,哼哼......” 矮胖管家叩头如捣蒜一般,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柳依萍谅他也不敢再拿身上的零部件来以身犯险,又着急赶去京城,便不再理会,与杨重梧上马而去。 一路上,杨重梧见柳依萍双眉微蹙,神色大是不悦,便想岔开她的心神,说道:“依萍,你先前说的通天门的事情,还没有讲完啊。” 柳依萍扬鞭催马,说道:“邵元节虽得了这场大富贵,可年纪也八十几岁了,在临死之前,向皇帝保荐了他的师弟,就是陶世恩他爹陶典真,比之邵元节,这个陶典真更不是个东西,有年春天,皇帝出去游玩,本来是天高云淡、春光明媚的好天气,突然间一阵旋风从西北刮来,这风来得古怪且猛烈,一时之间,飞沙走石,人叫马嘶,皇帝问陶典真是什么征兆,陶典真回报‘今夜宫内有大火灾’,皇帝心中半信半疑,还是让宫内诸人熄灯早睡,又命令值夜的吏役分头巡逻,不得懈怠。三更过后,陶典真买通的人便在行宫后面以雷火弹纵火,顷刻间就烧红了天,火大得厉害,有七八名侍卫与太监都被烧死了,可皇帝住的地方倒还安然无恙,火灭后皇帝召来陶典真,这人演戏演了个全套,皇帝见他眉毛胡子都烧焦了,奇怪问他‘你的住所也起火了?’陶典真答道‘陛下的劫数里,应该有些火灾,臣昨夜在家中默祷上苍,请求以身相代,将这些灾祸都移到自己身上了,只要陛下安然无恙,臣又何必吝惜这些须眉呢?’皇帝深信不疑,封他为神霄保国宣教高士。” 杨重梧哑然失笑,道:“传闻当今皇帝笃信方术,可为人精明,但被这样的戏法哄骗,想来应该精明不到哪里去。” 柳依萍道:“正是因为他信,所以,他才愿意去相信的,与其说他被陶典真骗了,还不如说他被自己骗了。陶典真没有几年也老死了,皇帝就将他的儿子陶世恩,封为太常寺臣,也负责为皇帝炼丹,陶世恩在京城有炼丹房,可却要跑到一百多里外的定兴县,来偏僻的卧龙岗村炼丹,你说这是为什么?” 杨重梧想了想,说道:“说明他所练的丹,是不想让人知晓的。” 柳依萍点头,说道:“这‘人油致幻丹’委实丧尽天良,我也是几天前,才听爷爷说起过的,需要用一十四种罕见的致幻药材,三蒸三焙,一蒸一焙需要一年时间,三年之后,方能研粉制丸,但是,还需要一样更罕见的药引。” 第268章 升天神药,社稷故,救君王(六) 柳依萍脸上又露出那种惨然神色,杨重梧心中已隐隐猜到,却还是问道:“什么?” 柳依萍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尸油,而且,还必须是一双成年男女和他们至亲骨肉混合而成的尸油。”杨重梧怒火中烧,驻马问道:“你是说那口大缸之中......” 柳依萍也将马停了下来,点了点头,说道:“是的,你现在明白了吧?我为什么一定要将这所宅邸焚毁。”先前柳依萍要纵火烧房,杨重梧还劝阻她说,赶走陶世恩后让那个老婆婆来住,也算是对她年老失孤的补偿,柳依萍却坚决不同意。 杨重梧睚眦欲裂,咬牙说道:“这个畜生!” 柳依萍道:“我听爷爷说,将那十四种药材凑齐,最少得一年时间,炼制致幻丹最少需要三年,一个人花四年时间,来做这个事情,而这个丹药服用后,对人是有害无益的,你说他是为了什么呢?” 杨重梧恍然惊觉,道:“这陶世恩定有重大图谋,而且这事必然与皇帝有关。” 柳依萍说道:“‘人油致幻丸’服用一颗后,立生幻象,其实是整个人已处于昏乱状态,周边的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若是这个时候,有人将奏章拿给嘉靖皇帝,他定然是看都不看,朱笔一挥就批了。一个时辰后他神游太虚,昏睡不醒,十二个时辰后会清醒过来,可留恋梦中幻境,自然会要继续服食第二枚,那就一命呜呼了,甚至连死因都查找不到。” 杨重梧恨恨说道:“嘉靖这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就不分青红皂白,冤杀了我的父亲。” 柳依萍认真地看他一眼,正色说道:“皇帝的生死,诚然与我们无关,可他并未立下储君,他若一死,社稷自然四分五裂,群雄逐鹿,再加上东边的倭寇,西边的俺答汗,国内还有严氏父子与东楼门,那时,烽烟四起,生灵涂炭,百姓遭殃,你希望是这样吗?” 杨重梧悚然而惊,道:“我光想着自己的家事了,怎能因小失大,更何况,还有你刚才说的昏乱之下批的奏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此枉死,依萍,我们一定要阻止,不能让他的奸计得逞。” 柳依萍莞尔一笑道:“‘人油致幻丹’药成后,只有二十个时辰的效力,这也是为什么陶世恩急急赶回去的原因。依我推算,宫里的太监、宫娥人多眼杂,也分属不同大臣的势力,在宫内不便行事,这陶世恩定然会将皇帝请到他的家中。他比我们先走一个时辰,但是他要去宫中请皇帝,我想我们一定赶得及的。” 杨重梧心急道:“那我们快走吧。” 两人不敢耽搁,一路疾驰,到了入夜时分,进了京城,将马寄放在一家客栈,连晚饭都没顾上吃,打听到了陶世恩的府邸。 这是一个三进的宅院,大门正上方,是皇帝御赐匾额,上书“神霄保国宣教高士”,下面是一块黑色烫金牌匾,写着黄色的“陶府”二字,大门敞开,门前挂有红绸,地上铺了红毯,有两位精壮干练的小伙,穿戴整齐,立在门前。 杨柳二人对望一眼,心道是了。柳依萍向杨重梧一使眼色,二人沿墙来到宅院右侧,飞身上了院墙,二人轻功高绝,在墙上行走如飞,不曾有半丝声息,虽然,院内有看家护院来回巡逻,然二人连续跃过两重院落,竟无一人发觉。 到了最里一进院落中,在中间广阔空地上,布置有一个又高又大的法坛,法坛的摆设,非常讲究,上下共分五层:最下一层,按照五方位置,分别设立红、黄、蓝、皂、白;第二层,是苍松翠柏扎成的亭台楼阁;第三层,有八十一名僮子身穿法服,手持百脚长幡,站成如意方阵;第四层,摆放两鼓两钟一鼎;第五层才是正坛,金童玉女分列两行,四面鲜花环绕,中央点着一枝巨烛,两旁各三枝巨香青烟袅袅,供着三清铜像,青狮白象亦是栩栩如生。 柳依萍与杨重梧伏身在西面屋檐之上,柳依萍低声说道:“陶世恩应该去请皇帝了,我们先呆在这儿,静观其变。” 话音未落,只听到大门方向,传来一个极尖锐的声音:“皇上驾到,太常寺臣陶世恩接驾!” 第269章 升天神药,社稷故,救君王(七) 杨柳二人藏身房顶,听到一片噗通跪地之声,跟着有一个声音道:“陶世恩恭迎圣驾,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另一个声音道:“陶爱卿平身,头前带路吧。”先前那人恭敬应声:“是。” 不一会,脚步声响,一行人来到最里的一进院落,当先进来的,是一个身穿黑色道袍的枯瘦老者,应该就是陶世恩了。 他弓腰斜着身子引人进来,背对着杨重梧与柳依萍藏身的屋檐,跟着进来的,是一个身穿紫袍极其雄壮的中年汉子,黑面短须,一双眸子闪闪发光。 走进院子后,他朝四下一望,右手一挥,便有十二个带刀侍卫鱼贯而入,四下散开,分站各个角落,跟着一个身穿黄袍、袍上平金绣蟒蛇、中等身材的五十来岁的老者,漫步走了近来,身旁跟随一个身穿绿衣的老者。 杨柳二人对望一眼,两人知道,那穿着黄袍中等身材的人便是当朝天子,嘉靖皇帝了,可看起来面色阴沉,脸上隐隐透出一层暮气。 嘉靖身后的那位绿衣老者,却是步伐凝练,气定神闲,衣袖中偶然露出的双手,与生铁一般颜色,青筋暴突,双目中神光若隐若现,应该是内外功夫都已有极高造诣。 陶家的家眷仆人,都早已拜伏在地,不敢抬头,陶世恩侧身带路,这时,嘉靖皇帝走在前面,紫袍人与绿衣老者分左右,在皇帝身后跟随,后面是两个手持拂尘的太监。 几个人到法坛面前,嘉靖皇帝停住脚步,朝那法坛望了一眼,说道:“陶爱卿,你说有重大事情需要禀报,现下可以说了吗?” 陶世恩上前两步,从怀中摸出一张黑黄色的如羊皮书信一样的东西,双手高举过顶,跪地禀道:“皇上洪福齐天,家父于十年前偶得上古奇方,经他反复揣摩,认定这就是失传千载的‘飞天神药’的药方。方家代代相传,服用飞天神药者,身清体健,可延百年之寿。当年,家父就想为皇上炼制此药,然而,炼制丹药的药材实在难得,花费了三年时间,终于凑齐了七七四十九味珍贵药材,在七年前,家父祭告天地,开炉炼丹。然此丹药本非凡间之物,炼丹等同泄露天机,家父因此遭受天谴,在开炉后一年,便已撒手尘寰。临去前将丹药炼制方法向我仔细说明,并反复交代,说我陶家世受天恩,不管陶家承受多少劫难,一定要为陛下练成这飞天神药。” 嘉靖皇帝哦了一声,凝视着陶世恩,禁不住声音微颤,问道:“陶爱卿,你这话可真?” 陶世恩叩头道:“微臣怎敢欺瞒陛下,自然句句是臣肺腑之言,现有古方在此,请陛下御览。” 嘉靖皇帝微微点头,有一太监上前,从陶世恩手中取了羊皮书简,双手呈给皇上。嘉靖皇帝看了一阵,双眉微蹙,说道:“这书简字迹古拙,倒是有些年代了,陶爱卿,你父子二人忠心可嘉,平身吧。” 陶世恩谢恩,站起身说道:“飞天神药非同小可,实在方家不传之秘,这古方上的字,都是方家符文,所以大多人是不识得的。今日请陛下来,是因耗费我父子二人十年辰光,两枚飞天神药,终于要大功告成。因此丹药甚是奇特,每次出药,都只有黑白两枚,黑丸问世后,只有两个时辰,药力便会自行消退,白丸在十八个时辰后也是如此,我和父亲反复钻研,总是找不到延长药效的法门。” 嘉靖皇帝眉头一蹙,过了一会,道:“想来是神物自晦,也是暗合天道的。” 陶世恩道:“陛下天纵之资,一语中的,我和父亲枉自瞎琢磨了这些年。待会,微臣更衣上坛做法,敬告天地,待有异象时,请陛下在法坛边行拜叩礼,飞天神药便成了,微臣也算是完成了先父的遗愿了。” 嘉靖皇帝点了点头,和声说道:“如此,有劳爱卿施法。” 陶世恩领命,起身进房去更换装束,不一会走了出来,只见他头戴金冠,身穿蟒衣,腰系玉带,手持象简,颇有些道骨仙风。 他口中念念有词,在法坛的西北角上,踩了一阵八卦,坛上金童玉女穿梭变阵,钟鼓鼎一齐鸣响,悠扬清磐声中,陶世恩忽然身子凌空,缓步走向正坛,旁观诸人无不惊讶。 杨重梧望向柳依萍,脸上也是大惑不解,柳依萍在他耳边低声道:“假的,脚底下有黑色金线。” 杨重梧凝目看他脚下,隐隐约约见似乎确有两条细线,只是那丝线极细,又是黑沉沉毫不反光,若非是他听到柳依萍说的,仔细观看,再加上他的目力远胜常人,否则,还真是不容易察觉。 即使是有这两根黑线,可在这样极细的丝线上,踱着方步冉冉而上,轻身功夫也是不同凡响,柳依萍当可做到,杨重梧自忖勉力也能办到,只是应该会少了那份闲庭信步的飘逸。 须臾之间,陶世恩已登上正坛,童男童女已排列成莲花状,跪在坛上。 陶世恩向三清行礼,口中不停诵念经文,喊了几十回天尊,忽然,那香炉内的烟气,在三清面前凝结成了一朵祥云,天上明月刺破云层,月光照射在祥云之上,映照成红、黄、蓝、皂、白五色光芒。 众人正觉奇异,又听见半空中传来一声轻亮之声,耳中婉转清扬之际,一只白鹤自祥云中飞出,绕着法坛盘旋了三周,振翅冲天飞去。 第270章 升天神药,社稷故,救君王(八) 嘉靖皇帝惊喜交加,在坛前跪倒磕头,望空拜谢,刚站起身来,见陶世恩飘然而下,手中的象简已然不见,双手托着一个玲珑剔透的玉盘,那盘中,有一黑一白两粒指甲盖大小浑圆丹丸,色彩鲜明,在玉盘上放出柔和光芒。 陶世恩将玉盘双手举过头顶,跪地三呼万岁,说道:“吾皇洪福齐天,得仙鹤赐与灵丹,微臣祝皇上仙福永享,寿比日月!” 嘉靖皇帝呼吸都略显急促,问道:“陶爱卿,这就是那‘飞天神药’?当真有你说的强身健体、益寿延年之功效?” 陶世恩朗声道:“祥云放彩,仙鹤来朝,这灵丹功效岂同凡俗,健体延寿只能算是小道了。天物难得,请皇上速服黑丸,当可知仙药之妙用无穷。” 嘉靖皇帝伸手在玉盘中拈起黑丸,但觉入手温润,异香隐隐,不自觉已满口生津,正要往口里放时,听到身后绿衣老者说道:“皇上,按照宫中规制,但凡皇上进食之物,无论膳食、药物,都需先由他人试吃,这药丸.......” 嘉靖皇帝停手闭口,看了看绿衣老者,又看了看陶世恩。 陶世恩道:“陛下刚才亲眼所见,法坛中异象种种,均说明此灵丹得来,需有莫大仙缘,微臣倒想为陛下试丹,可再炼制两丸,又需耗上十年时光,还需看届时是否机缘。” 嘉靖皇帝凝目朝黑丸看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右手轻抬,就要将丸药往嘴中送去。 西面屋檐上,传来一声大喝:“不能吃,有毒!” 紧跟着,有两人在屋檐上长身而起,落在庭院之中,男的长身玉立,女的貌美如花,正是杨重梧与柳依萍,眼见情势危急,杨重梧便现身喝止。 他二人刚在屋檐上一起身,陶世恩与黑面短须的紫衣汉子同时叫道:“有刺客,快护驾!” 那十二名带刀护卫迅捷奔了过来,距离嘉靖皇帝三尺开外,围城一个圆圈,钢刀出鞘,四面警戒,黑面短须的紫袍汉子站在圈外,一双环目,瞪视着杨柳二人,绿衣老者不动神色,站在皇帝身侧。 杨重梧刚要说话,忽然,从陶世恩的家眷仆人中,抢出一黑一白两条身影,如风似箭般扑向他们二人,一个又黑又瘦的人对着杨重梧连点三指,指未及身,已刮面如刀,气息为之一窒。 杨重梧忙抖擞精神,身形晃动,避开三指,还了一掌。虽然,这人的脸上,罩有如人皮一样的面具,但交手一招,他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指如剑戟,势若流云,指出风云际会,及身时穿云裂石,收招时渺若烟云,正是“流云十三指”,这人定然是前些时日,在湘江之畔的南宫彩云。 在混沌天地中,杨重梧得柳长空一语指点,渐渐悟到融会贯通、招无定法的武学上乘境界,已几乎将“青松剑”、“七伤拳”与“震元掌”融为一体,掌出可为剑、可变拳,与当日在“水云间”与她相斗之时相较,他在武学领悟与机变方面,已增长许多。 二人互有攻守,掌来指往,已斗了十招有余,杨重梧虽然不能取胜,可南宫彩云若要胜他,至少也要五百招以外。 那边柳依萍却在不住倒退,她双手各执一把短刀,可对面是个身材高大的白衣人,手中仅一柄折扇,看着招数似乎平平无奇,可其间的变化和角度,却是极其古怪。 白衣人每次的变招,都似乎是人力不可为的,可偏偏他又能变将出来,让人防不胜防,而且,就那么轻飘飘的一把折扇,无锋无刃,但柳依萍短刀上感受到的压力,却如同刀砍斧劈一般。 幸亏,柳依萍脚下的步法,是她爷爷前些时日传授的,已经练得纯熟,按照这步法边打边退,也只能是勉强能够招架而已。 杨重梧朝柳依萍那边望了一眼,面色一变,只因这稍一分神,差点被南宫彩云一指捺中印堂,好容易使了招“铁板桥”堪堪躲过,然高手相斗,只在毫厘之间,这一下先手尽失,被南宫彩云暴风骤雨般的指掌,压得完全喘不过气来。 他担心柳依萍的处境,几次试险强攻,南宫彩云何其老到,哪会容他占先,指掌间有如雷电交加,暗含霹雳之声。 杨重梧迭遇险招,也是被逼得步步后退,心中更是忧心如焚。 第271章 升天神药,社稷故,救君王(九) 杨重梧与柳依萍只有招架之功,几无还手之力,他们却不知道,与他们的对敌的两人,更是心中叫苦。 本以为以他二人的武功,白衣人出手三五招内,就能将柳依萍拾掇下来,接着两人联手,在电光火石间便可杀了杨重梧,方便他们的计划继续进行。 虽然,他们也知道,皇帝身边有眼观锐利的高手,陶家的两个家仆,有如此武功,着实让人生疑,可为了避免横生枝节,眼下也顾不上这些了。 可不曾想,一动上手,两人虽有胜势,却远非三五十招内能解决得了的,而时间越长,嘉靖皇帝以及他身边高手,疑虑就会更深一些,只怕是再也不会服下这“人油致幻丹”了。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白衣人恨不得将杨柳二人撕成碎片。 可是这小姑娘年纪虽轻,脚下的步法却是古怪至极,说不上有多灵动飘逸,却总是能在遇险的千钧一发间,堪堪避开,一时之间,倒也奈何她不得。 南宫彩云更是心中惊诧,就在前些日子,她与杨重梧交过手,感觉他武功固然不弱,却还是逊自己一筹,不想才过去一二十天,武功却有如此精进。 那个黑面短须的汉子,本来是一副天塌下来由他顶着的神色,可只看得两招,倒吸了一口凉气,神情大变,不自觉的回头看向那绿衣老者。 绿衣老者脸色凝重,却不似他那样张惶,看了一会,他小声在嘉靖皇帝耳边说了两句话,嘉靖皇帝略一迟疑,低声问了句什么,绿衣老者又小声的说了两句。 嘉靖点了点头,望着打斗的几人,提声说道:“住手!” 自杨重梧与柳依萍从房顶现身后,陶世恩的神色一直十分紧张,听到皇帝说话,他全身一震,稍一犹疑,躬身对嘉靖说道:“皇上,这两个人鬼鬼祟祟的,藏在微臣家中,又是在灵丹大成时现身,那一定是在打这飞天神药的主意,普天之下,神药只此两颗,若被这两人使诡计盗了去,微臣真是万死莫赎了。依微臣之间,一定要将这两人拿下了,看他们到底有什么图谋,请皇上明察!” 嘉靖皇帝还未说话,绿衣老者道:“陶大人,你父子二人,多年以来为皇上炼丹,一片忠心,皇上岂能不知?这两个人躲在你陶家房顶之上,惊扰圣驾,其罪当诛,可是,皇上金口已开,让他们住手,陶大人手下这两位家人却不遵圣意,嘿嘿......这个,难道是他们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吗?” 陶世恩面上变色,说道:“陆指挥使言重了。这二人是我请来保护皇上的,我陶家有幸,得皇上亲临,自然需要做到万全。他们二人与贼人拼死力博,只是没有听到皇上的话罢了,正如陆指挥使刚才所言,这两个贼子在陶家来刺驾,陶家自然也难逃干系,唯有将这二人拿下,方能自证清白。” 绿衣老者便是锦衣卫指挥使,姓陆名柄,他听到陶世恩狡辩,嘿嘿一声冷笑,转眼望向场中。 刚才嘉靖皇帝喝令停手时,杨重梧趁对手心神略分,连击三记七伤拳,南宫彩云见拳风霹雳,也不敢直撄其锋,杨重梧便堪堪板成平手之局,双方互有攻守。 柳依萍却是更见艰难,双刀每架住折扇一次,全身震得愈发厉害,仿佛那并非一把折扇,而是一座大山,重压之下,她脚下步伐也已不如先前流畅,看来三五招后,便有性命之忧。 陆柄提气喝道:“陶大人,他们没有听到,你也听不到吗?”声音不大,陶世恩却觉得耳中嗡嗡直响,他心下一凛,只得说道:“皇上有命,停手罢斗。” 南宫彩云与白衣人略略一顿,相互望了一眼,便低头退了下去。 杨重梧飞奔至柳依萍身边,双目关切,柳依萍脸色煞白,兀自娇喘微微,看到他脸上着急的神情,轻轻的摇了摇头,意思说不打紧。 陆柄说道:“你两个小娃娃,在这里惊扰圣驾,有什么图谋?” 杨重梧与柳依萍走上前去,杨重梧朝嘉靖皇帝看了一眼,这便是赐死自己父亲的人,他强压下心头起伏,沉声说道:“皇上,这姓陶的练这丹药......” 嘉靖皇帝忽然勃然大怒,叱道:“你二人鬼鬼祟祟,见了朕也不行叩拜之礼,拿下了!” 绿影一闪,陆柄如生铁般颜色的右掌缓缓平推,一股劲风,扑面而来,杨重梧一看这皇帝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要拿人,心下大怒,左掌一抬,应了招“虚而不屈”,双掌一交,感觉对方掌上传来劲力浑厚绵密,功力竟似不逊于南宫彩云。 杨重梧心下一惊,暗自思量:“这姓陆的加上南宫彩云与白衣人,自己和依萍万万不是敌手,只有让依萍先走,自己再寻机脱身,这狗皇帝的死活,也管不了了。” 对方掌力有如排山倒海一般,只能奋力应对,可当此之时,连望一眼柳依萍都不可能,更别说出声示意了。他心中惶急,待对方掌劲少谢,右手一翻,半招“持而盈之”,向陆柄右臂斩去,陆柄左掌变拳,直迎上来。 拳掌相接,杨重梧猛然吐气发力,九阳神功提到十成,陆柄识得厉害,向右急退。杨重梧脚步轻点,双掌如影随形,陆柄直退至陶世恩身畔,见杨重梧双掌齐至,突然左手一抬,扣住了陶世恩的脉门。陶世恩猝不及防,一下就瘫软在地。 第272章 升天神药,社稷故,救君王(十) 这一下变起突兀,杨重梧收招已是不及,双足在地下一蹬,身子腾空而起,从陆柄头上跃过,滴溜溜的一个转身,在半空中已卸了力,轻轻巧巧地落在柳依萍的身旁。 陶柄左手仍扣住陶世恩,朝杨重梧笑了一笑,右手大拇指一竖,道:“好功夫!” 杨重梧此时心中惊疑不定,陶世恩脸色金纸一般,叫道:“陆柄,你......”南宫彩云与白衣人踏上两步,作势便要上前。 陆柄指出如风,在陶世恩的“肩井”、“神道”各点了一指,陶世恩委顿倒地。陆柄目光灼灼,直盯着南宫彩云与白衣人。 柳依萍脸色已经平复,看着陆柄笑道:“久闻武当陆柄,武功机变,俱是武林中顶尖之属,这一招‘声东击西’真是让我开了眼界。” 陆柄笑了笑,眼睛仍是望定那二人,口中说道:“姑娘见笑了,我若老眼不花,姑娘是唐前辈的传人,这一位,应该是最近武林中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杨重梧杨少侠。那边的两位,更是乖乖不得了,关外南宫家的绝顶高手,‘拂穴手’与‘惊云指’,确实让人惊心动魄,穿白衣的那位,我惭愧得很,你折扇上的武功我不认得,不过,看到你脚下的步法,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 那两人已停住脚步,白衣人忽然道:“莫言莫言,天下事莫不能言,莫言道长,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这白衣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众人此时先后反应过来,他脸上也是戴有人皮面具的。 杨重梧心下一凛,听白衣人话中的意思,这个皇帝身边的锦衣卫指挥使,干巴老头陆柄,竟然是名满天下的武当掌教莫言道长。他望了柳依萍一眼,柳依萍向他眨了眨眼,锦衣卫眼线暗布天下,刚才,陆柄没有当着皇帝的面,说出她是白莲教的圣女,她自然也不会提及陆柄的本来身份了。 莫言哈哈一笑,说道:“我的身份终究是瞒不过你的父亲的,这陶世恩的‘破玉功’已经有七成火候,若是没有将他制住,我与杨重梧、柳姑娘和你们三对三,我没有任何胜算,可现在以三敌二,你认为你还有做交易的本钱吗?”白衣人沉吟不语,莫言又道:“我三人要留下你们二位那肯定也不容易,可你想从我们手中救走这陶世恩那是千难万难,锦衣卫大军转眼就来,我奉劝一句,大丈夫需审时度势,当断则断,我今天也不想伤了故人之情。” 白衣人哈哈大笑两声,说道:“我要来便来,要去便去,你的锦衣卫大军在我看来形同土鸡瓦犬一般,何足为惧?你说得不错,二对三我们确实有些吃亏,那要是三对三呢?”莫言一愕,正自疑惑时,从陶世恩的家眷仆人丛中走出一人,这人中等身材,穿一身灰布衣裳,右手拄着一根拐杖,先前在那一堆人中谁也未曾注意到他,两鬓边头发已花白,看来年岁不小,望脸上看去,不自禁的让人吸了一口凉气,这人如麻风病一般,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脓包,已没有一块好面皮,细看下简直让人作呕。 莫言面色沉重,双目凝成一线,盯着那根拐杖,半晌沉声说道:“‘一拐擎天’王双全?你不是死了么?”灰衣人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道:“唉,百死余生,现今也只是行尸走肉罢了。”话语间满是沧桑落寞之意。那个身材高大的白衣人嘿嘿轻笑一声,冷声说道:“莫言道长,现在我的本钱有了,刚才的买卖能否做得?今日你身负护驾重责,出不得半点差错,陶兄的行迹已露,对你们也不再会有任何威胁了,我们带他拍手离去,待他日山不转水转,我再领教道长的太极拳剑与绵掌功夫。” 莫言尚未回答,那个黑面短须的紫衣汉子叫道:“陆大人,我们有四个人,不用受他威胁。”白衣人又是哈哈一笑,折扇张开,折扇画面是一只吊睛白额猛虎,栩栩如生,张牙舞爪,煞是微风,将折扇胸前摇了两摇,眼睛却只看着莫言,黑面短须汉子脸涨得通红,正要发作,忽见一道冷厉如电的目光扫向自己,南宫彩云也只瞥了一眼,便冷冷地道:“你是昆仑何无极的徒弟沈逡吧?尊师若在这里,我会将他算作一个人。”这黑面短须的紫衣汉子确实名叫沈逡,他师父正是昆仑派掌门何无极,沈逡是锦衣卫的指挥佥事,平日里眼高过顶,他连陆柄都不怎么放在眼里,总觉得他的武功只不过比自己强上那么一点点而已,直到刚才方知道陆指挥使便是武当派的莫言道长,他知道过去十年间师父曾在他手下败过三回,那武功自然是比他高出好多个一点点了。可在皇上跟前当差,若不在关键时刻表现一下,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他料定陆柄定然会考虑皇上安全不会与他们动手,便挺起胸膛说了一句话,结果白衣人视他如无物,南宫彩云回话却完全不把他当人看,这一下想要露脸结果是把屁股露了出来,沈逡一瞬间脸色紫涨,几乎与他的衣服颜色相同,有心要上前动手,可身体却很诚实,一动也不敢动。 莫言嘿嘿干笑一声:“这个......”杨重梧自王双全站出来后一直盯着他看,此刻听到莫言话语松动,忙断声说道:“前辈,这姓陶的猪狗不如,将一家三口杀了炼制这两粒‘人油致幻丹’,万万不能将他放走了。”莫言回头朝嘉靖皇帝看了看,这皇帝似乎也看出来形势危急,脸色郑重,见莫言望向他,便轻轻的点了点头。莫言回头望着对面三人,干咳两下,说道:“既然如此......” 又有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头,“四对二,看剑!” 第273章 生死欢哀,高楼覆,梦一场(一) 电光乍起,那白衣人斜退两丈开外,左臂肩窝处,鲜血染红白衣一片,与此同时,杨重梧也如离弦之箭,站在灰衣人的身旁,此刻灰衣人单拐裂成两半扔在一旁,手中一柄青钢剑,剑如寒冰,剑尖一点殷红,斜指白衣人,凝立不动。 众人都惊呆了,白衣人盯着那“王双全”看了良久,一字一顿地说道:“原来是你!”灰衣人冷声说道:“是我。”白衣人苦笑着摇了摇头,转头向南宫彩云道:“前辈,我们走吧。”南宫彩云盯着地上裂开的拐杖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灰衣人,点了点头,一黑一白两条人影倏忽上了房檐,跟着就消失不见。 杨重梧扑通一声跪倒,抱着灰衣人的两条腿,放声哭道:“义父。”灰衣人将手中青钢剑往地下一扔,那剑直插入青石板上三寸有余,剑柄颤动不已。灰衣人抖嗦了双手摸着杨重梧的头发,颤声说道:“好孩子,我们爷俩都没有死,老天有眼啊!”院中诸人,除了柳依萍外,只有莫言看他出那一剑已隐隐猜到,当下试探着问道:“这位可是‘青松剑侠’王大侠?你不是......” 王一鸣将杨重梧一把拉起,冲莫言拱手施礼道:“莫前辈,在下正是王一鸣,这八年来,晚辈隐姓埋名,真是百死余生啊。”杨重梧一直痴痴地盯着王一鸣的脸看,问道:“义父,你这是用的‘五凤朝阳草’么?”王一鸣笑了一笑,面上更显古怪,道:“要不然怎瞒得过东方白父子?”杨重梧又是热泪盈眶,哽咽道:“果然那厮就是东方剑,义父,可苦了你了。” 他这边父子二人叙话,那面莫言与嘉靖皇帝小声交谈了几句,便对王一鸣道:“王大侠,今夜多亏了你父子二人与柳姑娘,才让皇上有惊无险,救驾大功,皇上自然是要重重赏赐的......” 王一鸣打断道:“莫前辈,我们不贪图什么赏赐,只是我这孩子有一段隐情要向皇上禀告,此事其实也算不得他的私事,因为已经关系到社稷安危。” 嘉靖皇帝眉毛一扬,看了一眼杨重梧道:“你说吧。”杨重梧朝他左右望了一望,道:“皇上,此处人多眼杂,能否借一步说话?”嘉靖皇帝不答,只看向了莫言,莫言唤道:“沈逡。” 那紫衣汉子躬身应道:“在。”莫言道:“你带人进房间细细检查,若有闲杂人等,一并请了出来。”沈逡领命,带了六名护卫进房去了,一盏茶的功夫,带了两名小丫鬟出来,向莫言回令道:“房内已查过,一切正常,现在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嘉靖皇帝走向房舍,莫言跟随身旁,回头看了看,笑道:“就这位杨小侠有事向皇上禀告么?”聪明人一点就透,王一鸣三人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都佩服他的老沉干练。 他虽然对三人都没有怀疑之意,然保护皇帝,职责重大,他半点也不敢马虎,若是三人同时进去,万一出点什么事情,他自然是无能为力的了。王一鸣点头,眼望杨重梧道:“孩子,你进去吧,我们在外面等你。” 杨重梧掀开门帘进入厅内,见嘉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莫言站在他的身旁,走到嘉靖前面五尺处站定,嘉靖一直凝视着他,忍不住问道:“我怎么觉着你有些面熟?”杨重梧鼻子一酸,凄然道:“先父继盛公是皇上旧臣,不知道皇上还记得么?” 杨继盛的事情天下知闻,莫言自然是知道的,不由得心头一凛,踏前半步说道:“是了,你姓杨,我记得王一鸣只有一个女儿呀,原来是他的义子,杨小侠你今日想怎样?”杨重梧看着他道:“莫言道长不要误会,先父之死若推究起来,罪魁祸首是严嵩与严世番,杨重梧虽然愚笨,可还不会做祸国殃民让那帮乱臣贼子们称心如意的蠢事。” 莫言看他语气诚恳眼神真挚,稍微放下心来,嘉靖叹道:“唉,你父亲的事情说来也是怪异得很,我记得那天正午我睡到正午才醒,内侍跟我说杨继盛已经开刀问斩了,我非常生气,问是谁同意的要杀他,他们告诉我说是我下的旨,我不信,让他们找来圣旨一看,确实是我画的朱批,盖的玉玺,可我就是一点印象也没有,这件事情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杨重梧目中含泪,说道:“皇上,请你仔细回想一下,头一天夜里,是否服了丹药?”嘉靖点头道:“朕每日夜间都服用丹药。”杨重梧将眼泪抹干,道:“是了,皇上,你那夜的丹药被人换成致人迷幻的丹丸,服食后要不了多久,会感觉异常亢奋,周边一切事物看起来都虚无缥缈有如梦幻,边上的人说话你都会认为是对的,这时候所做的事情都不可以按常理揣测,一个时辰后便觉得疲累至极,昏昏欲睡,而且睡的时间比平日里要多得多,等第二日醒来后却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嘉靖脸色一白,站起身来,说道:“真有这种异事?不过,这几十年来,也只有那一日,我睡到午时才醒的。”杨重梧说道:“皇上,今天这陶世恩献给你的那两粒药丸,他说是什么‘飞天神药’的,其实是‘人油致幻丹’,这种药丸的致幻性与毒性都是大到了极致的。” 当下,他将陶世恩在卧龙岗霸占别人的房地、并杀了一家三口熬制尸油炼丹的事情说了,嘉靖听得呆若木鸡,鼻孔里直冒冷气,一屁股又坐了下来,莫言也是暗暗摇头,面上浮现悲悯之色。 过了半晌,嘉靖道:“可有一点却说不通,陶家父子二人在朕这里得了一场大富贵,若将朕害死了,他又能得到什么?”杨重梧从怀中掏出那个百兽袋,拿出了那封书信,说道:“我再给皇上看一样东西,你看了后便明白了。我与我义父八九年前被万里追杀,全是因它而起。” 莫言从他手中接过书信,查看并无异样,便双手呈给嘉靖,嘉靖展开一看,双手颤抖,面色越来越黑,最终将书信往案上重重一拍,厉声道:“这老杀才,做死!” 第274章 生死欢哀,高楼覆,梦一场(二) 屋外,柳依萍见杨重梧进去时间已经很长了,却一直没有出来,心中有些忐忑,不由得不停向大门处张望,却感觉有一双眼睛正打量自己,心中一转,知道是杨重梧的义父王一鸣,脸上一红,竟然有些许扭捏了,正不知道是否应该上前与他叙话,门帘一展,嘉靖与莫言走了出来,杨重梧也跟在他们身后。 柳依萍一双妙目在他身上一转,杨重梧便感觉到了,朝她微微一笑。 莫言走到陶世恩面前,让人将他扶起,陶世恩有如木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莫言的点穴手法别有一功,“肩井穴”位属阳维脉,“神道穴”为督脉二十八穴之一,他将这两穴一点,连阳维与督脉之会的“哑门穴”也封了。 莫言在他的右背拍了一下,解了他被封的“肩井穴”,陶世恩气流上涌,一阵咳嗽,“哑门穴”血脉已通。莫言淡淡问道:“你们炼制这致幻药丸给皇上,是有什么企图?”陶世恩嘿嘿一笑,并不作答,莫言冷冷地道:“锦衣卫三十六般刑罚想来你也听说过,要不要带你去见识见识?” 陶世恩又是一声冷笑,嘴角忽然一歪,莫言脸色一变,急道:“不好。”伸手去抓他下颌,然为时已晚,陶世恩面上现出乌紫之色,已经断气了,他将毒药药丸以蜡包裹,藏于舌底,先前因哑门被封,不得其便,现在见事情败露,料无生还之机,便将心一横,咬碎蜡丸,那毒药厉害之极,须臾之间就魂飞魄散了。 嘉靖面色一沉,便向外走去,莫言对沈逡低声道:“将陶家一干人等,全部带回锦衣卫问话,最好不要用刑,若没有什么可疑,便放他们回家。”沈逡领命,莫言向王一鸣三人拱了拱手,便出门跟在嘉靖身边。 沈逡带着那一帮侍卫押着陶府家人也随后跟了去,那些个家人哪知道一见天子就祸从天降,男女老少,个个惊慌失措,又见侍卫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想哭却不敢嚎啕。 待到诸人走了个干净,杨重梧方才想起一事,拉着柳依萍来到王一鸣的身前,说道:“义父,这是孩儿的......好朋友,柳依萍,依萍,这是我的义父。”王一鸣哈哈一笑道:“我们见过的。”杨重梧奇道:“义父你见过,在哪儿?” 王一鸣尚未说话,柳依萍已向王一鸣盈盈一福,道:“柳依萍谢过前辈在兰溪荒村小店中的救命之恩。”王一鸣笑道:“好眼力,好聪明的姑娘!你可能是看到我的脸然后想到那日我蒙面蒙头就猜到是我了吧?”柳依萍点了点头,起身问道:“前辈,后来那姓谢的怎样了?” 杨重梧又惊又喜,也问道:“义父,在兰溪是你救的我们?”王一鸣道:“尾儿,我当时不确定是你,我只是听君豪说你使的是崆峒武功,我想应该是大师哥的徒弟。那个姓谢的武功不弱,我怕暴露身份,既不能使青松剑法,也不能使王家杖法,本来应该敌他不过,可他心中惊疑不定,也不敢过分进逼,打了小半个时辰,我想他已追不上你们,便找个机会也溜了,姓谢的生意做多了,情况不明也没来追我,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是谁与他没来由的恶斗一场。” 杨重梧问道:“王君豪?义父你早就识得他?” 第275章 生死欢哀,高楼覆,梦一场(三) 王一鸣叹息一声道:“说来话长,柳姑娘,尾儿,我们去找家客栈住下,慢慢细说这些年的事情。” 出了陶府,找了一家君来客栈要了两个房间,因事起仓促,三人都没有吃过晚饭,吩咐店家整治了几样菜食,要了一坛子酒,送来了王一鸣与杨重梧所住的房间。 二人洗了把脸,王一鸣叹道:“八年多来,我每日都需要将五凤朝阳草的汁液挤出敷在脸上,直到今日,方再不需涂那劳什子玩意了。”杨重梧心中一阵难受,鼻子又是一酸说道:“义父,可苦了你了,你怎会想到混入东楼门呢?” 正说话间,柳依萍敲门进来,三人在桌边坐下,柳依萍素来不怎么饮酒,今夜破例陪王一鸣喝了三杯酒,王一鸣忍辱负重、隐姓埋名达八年之久,今日终于可以不再过那种藏头露尾的日子,颇有重见天日的感觉,心情大好,首先问了杨重梧跃下山崖后的情况,杨重梧细细与他说了。 王一鸣惊奇不已,叹息道:“想来是老天爷可怜我父子二人,要不然哪得今日相聚,冥冥之中,真是有很多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接着喝干了杯中酒,说起了他这些年的经历。 杨重梧骑马坠崖,王一鸣心中痛如刀绞,扑到崖边一望,深不见底,五人已围了上来,王一鸣一声暴喝,青松剑上“冬松雪风”倾泻而出,东方剑等五人见他情急拼命,倒也不敢上前进逼,只是呈扇形将他围在中央。 王一鸣拿眼往四周一望,恨极赵进钱发镖导致马惊跃崖,怒目圆睁,瞪着赵进钱道:“今日我王一鸣即使死在这里,我也要将你杀了。”青松剑一展,一式“雪压青松”朝赵进钱直劈过去,赵进钱见来势凌厉,哪敢硬接,往后急退。 东方剑本是在西南方位,眼见赵进钱一让,缺口打开,便凭空跃起,手中长剑直刺王一鸣的背心,王一鸣正是要他扑来救援,突然倒地,贴地向西急掠,西边是包永刚把守,见王一鸣攻到,仗着刀枪不入,气运双臂,金钢杵横扫。 王一鸣斜身避过,青松剑在肋下空档一拉,包永刚痛得弯下腰去,王一鸣侧身从他身旁蹿过,听得身后呼呼风响,不敢回头耽搁,听声辩形,青松剑反手挥出,刚将赵进钱的金镖磕飞,背上一痛,却原来是东方剑见一剑落空,不及落地,右足在赵进钱的左肩处一点,倒飞回来,凌空一记飞掌,扫到了王一鸣的背上。 王一鸣强忍剧痛,借力向前飞奔,可东方剑的内力却非等闲,背上伤痛似已牵动五脏六腑,待奔到一条山涧处,往下一看是一条冰河。 此时,他已感觉天旋地转,已无力施展轻功,东方剑业已追到,又是一剑电射而来,王一鸣一咬牙,便跳入山涧,紧跟着后心处又是一痛,又被东方剑刺中,忙使千斤坠身法,下坠陡然加快,幸亏他应变神速,否则这一剑,定然是穿心而过,饶是如此,剑尖已刺入寸余,一股鲜血喷射而出。 王一鸣虽临死境,还是奋力求生,强忍背上伤痛,见崖边横生一株大树,树顶枝丫,离自己不过三尺,忙伸手去抓,他从十几丈高跃落,那粗如儿臂的树枝,承受不了这份力道,“咔嚓”一声断成两截,跟着王一鸣便落在冰面之上。 冰面有两寸来厚,砸出一个窟窿,但觉周身一寒,他应变神速,在落水前深吸了一口气,冰水极寒,几次三番都要昏晕过去,他知道只要眼睛一旦阖上,便永无睁眼之日,用牙一咬舌尖,抖擞精神,强撑着将一股真气护住心脉。 冰层下水流急速,王一鸣被水流裹挟而下,头顶是厚厚的冰层,他几次用剑去刺冰面想破冰而出,然受伤后,手上已无力道,冰层又厚,突然四周一黑,他本以为是自己已晕了过去,可那寒凉之意却是真真切切,细一思索,方知冰河已流入地底。 第276章 生死欢哀,高楼覆,梦一场(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憋气时间已长,王一鸣感觉头与肺即将炸裂,忽然一阵光亮,那河又重回地面,可能是地底水流温度较高,此时河面仅有零散一些薄冰,王一鸣将头露出水面,大口喘息,好容易抱住了一块大石,挣扎着爬上了岸,却是在一片森林之间。 东方剑等五人攀援而下,站在河边,只觉得扑面生寒,那个裂开的窟窿又缓缓结上薄冰,五人沿河走了一里多地,那河便流入地底,五人分散四处寻找,未见到那冰河与王一鸣的半分踪迹,料想王一鸣绝无幸理,就觅路离开了。 王一鸣又冷又累,找了一处背风处坐下,浑身已湿透,也不知道距离坠河之处的远近,不敢举火,其时他的火折子也已进水,想要生火,却也无从生起。 打坐运气调息了小半个时辰,口一张,呕出了两口黑血,到天黑时捉到一只松鼠,去河边洗剥干净,将内脏皮毛带入树林中掘坑埋了,用剑将肉切条生吃。 到第二日天亮时,他察看四周均无人迹,辨明方向,深一脚浅一脚的往西走去,一直走了半日,才走上一条被雪覆盖的小路。 冰天雪地,一路西行,未遇上一个人,这一日终于来到一处集镇,这个集镇是阿尔善特,狄道的王氏夫妻两个,其实是他的养父母,他的亲身父母,在他十岁时便已离开人世,临终时将他托付给家中的老管家,就是那夫妇两个。 夫妇二人感念主家恩情又膝下无子,便待他有如己出,两口子是狄道人,便将王一鸣带回狄道,耕田种地,一家三口倒也其乐融融,五年后巧遇司马素雁,被这位武林奇人收做关门弟子。 王一鸣还有一个亲伯父,住在卜伦泰,他年幼时,父母带他去住过些日子,伯父家也是一个独子,叫王双全,长得与他极为相像,在卜伦泰时,两兄弟寸步不离。 王一鸣的父亲不愿儿子长大后再涉足江湖,所以才将他托付给完全不懂武功的管家,而没有送去哥哥那儿。近年来,王双全单拐纵横,在西域没有敌手,名声越来越响,因他武功极高,人又谦和,西北武林道上的人都对他心服口服,送他雅号“一拐擎天”,王一鸣经常听见他的消息。 一个多月前,他接到王双全的书信,信中说十分想念他,希望能到卜伦泰一聚,可正好发生了杨继盛的事情。现在自己已过了昆仑,就想着去看看堂兄,又往北走了五日,终于到了卜伦泰。 按照旧时记忆,找到了王双全家中,一见到他,王一鸣着实吓了一跳,见他脸上横七竖八尽是疙瘩,面上隐隐还有一层灰黑之色,忙问他缘由。 王双全长叹道:“三年前,我在昆仑山中独自行走,突然见到了一只全身火红颜色的狐狸,觉得甚为稀奇,它似乎并不怕人,见了我也不走开,我就靠近些多看了两眼,那狐狸除了额头上有一块白斑,全身毛色通红,连眼珠都是红色的,我正暗暗称奇,那狐狸猛然张开嘴冲我吹出一阵红雾,我登时觉得头晕目眩,站立不稳,仿佛间那火狸扑了上来,我用袖子一甩,它在半空身子一扭,避开了我那一拂,四只爪子按住我的胸腹,将我扑翻在地,然后张开大嘴,照我的喉头就咬将过来,我四肢如废,只能等死,猛然间一声大吼,声音像龙鸣一般,又有如霹雳响彻天际,那火狐狸听到声音就停了下来,合上嘴巴,眼中竟然如人类一般露出些不安神色来,有如一道红色闪电,瞬间就消失不见了。我再也撑持不住,晕了过去,等醒过来时已是半夜,我挣扎爬起回到家中,自那以后,脸上就开始长些浓疮,精气神也日渐衰败,我自知时日无多,所以就想着要见你一面。” 王一鸣用右手抓住他的脉搏,食、中、无名三指不停转换探脉,最后叹息一声,黯然不语,王双全的脉象坚而促,来迟去速,此为弹石之脉,肾水枯竭,孤阳独亢,风火内燔,前朝大医家危亦林曾在《世医得鼓方》中论此脉象“醒者旬月死,困者六七日死。” 他能到现在还活着,完全是靠自身深厚的功力撑持了。王双全看他面色,笑道:“一鸣,人活在世上,一场大梦而已,我已经不太放在心上了,只是放心不下君豪这孩子,十四岁多了,还整天只知道跟秦家那小丫头漫山遍野的疯玩,今天又不知跑去了哪里,我也没有跟他讲我身体的状况。等我死后,一鸣你带着他吧,我想把他过继给你。” 王一鸣见他眼中满是恳切之色,心中一酸道:“双全哥,你我是同宗兄弟,你儿子我一定会照顾好的,你现在不要想太多,以你的功力,平心静气,应该还有半年......一年也不一定。” 王双全莞尔一笑,说道:“到了这步田地,多活几日,少活几日又有什么分别?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大约五个月前,有一个中年汉子自称是‘东鹫’东方白的弟子唤作......对,周轻舟,他一见我的脸也吓了一跳,言语倒是相当的谦冲客气,说‘东鹫’素来对‘擎天一拐’极是欣赏,想请我帮他料理些西北方面的事务,我当时也试探了一下这姓周的武功,还着实不差,因为身体的原因,我说让他半年之后再来找我,也是我对自己中的这毒预计不明,早知这样当时直接回绝就是了,周轻舟起身放下一对玉如意,说是‘东鹫’给的见面礼,离开时说那就六个月后再来。” 王一鸣猛然站起,说道:“东楼门?” 第277章 生死欢哀,高楼覆,梦一场(五) 王双全一楞,问道:“什么门?” 东楼门极为隐秘,他十年足迹未履中原,几个月前,周轻舟只是以东方白个人的名义相邀,所以“东楼门”这三个字,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王一鸣看了堂兄一眼,思量了一阵,便将最近几个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王双全听完,哼了一声站起身道:“这东方白好大的名头,却原来再干这样上天害理的勾当,还险些害了兄弟你的性命,我若不是中了这个火狐狸的毒,定要与他周旋到底。那个周轻舟过些日子来要是再花言巧语,我让他来得去不得。” 王一鸣又低头想了好一会,抬头对王双全道:“双全哥,我有个想法,我要以你的名义加入东楼门,了解他们的奸谋动向,然后便宜行事,你看行不行?” 王双全又是一愣,缓缓点头道:“行倒是行,只是有两个问题。”王一鸣笑道:“我知道双全哥你在担心什么,第一是我如何能冒充你而不被人发觉,第二就是君豪这孩子。”王双全点点头,道:“你我相貌本来相似,可我现在长了这一脸的疙瘩,另外伏魔杖与伏魔掌,你也没学过啊。” 王一鸣道:“我用五凤朝阳草可以使脸上长出疙瘩,只是会颜色偏红,想来别人应该留意不到这些细微差别,再调些药膏掩盖住五凤朝阳草的辛辣之气,就可以了。七十二路伏魔杖法与五十六路伏魔掌,小时候我也学过一些,后来我爹爹不想我再介入江湖是非,就没再教了,君豪应该也没有学会吧?双全哥,待周轻舟来时,你再拖他一拖,把杖法与掌法教给我,我再慢慢传与君豪吧。” 王双全点了点头,伏魔杖、掌都是以内功为根基,不能速进,王君豪年纪尚小,内力浅薄,还只教他学会了二十四路杖法与十四路掌法,若不能学全,威力大打折扣,自己时日又不多了,所以,这也算是他心头的一块大石。 王一鸣继续说道:“现在东楼门认为我已经死了,因为那封信的缘故,东楼门不灭,我便只能隐姓埋名,可藏在哪里都不如藏在东楼门。君豪跟着我,可能会颠沛流离,可总好过于被东楼门四处追杀。” 王双全叹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二人又仔细计议一番,到天快黑时,王君豪回来了,歪着头只是盯着王一鸣看,他记得父亲中毒前便是这样的样貌,没来由的就有亲近感。 王双全将他叫到身边,跟他讲了他与王一鸣的关系,让他认王一鸣做了义父,并叮嘱他跟任何人都不许提起,王君豪已是半大小子,见父亲与义父神情郑重,便认真的答应下来,所以包括秦柔在内,都不知道这些事情。 从那天开始,王一鸣便随王双全学习伏魔杖法,他内力深湛,武功本高,伏魔杖法虽然繁复,进境却也不慢,王双全的家本就偏僻,倒也无人前来打扰。 过了十余日,周轻舟按约前来,王一鸣藏身里屋,寒暄过后,周轻舟又提及前事,王双全应承下来,可他接着又说道:“最近我再修炼一门掌法,还需要半年左右便能成功,可能还需要烦劳东方前辈,再等上几个月。” 周轻舟便代东方白答应下来,临走时留下五十两黄金,王双全也不推辞。 又过了三个月,王一鸣已学完了七十二路伏魔杖法,伏魔掌也学了三十路,而王双全的身体已一日不如一日,站立久都摇摇晃晃,更别说演示招数。 王一鸣知道他已快油尽灯枯,心中万分悲凉,却是毫无办法,这几个月,他在脑海中,将毕生所学的医学典籍全部过了一遍,试想了十几个药方,最终还是没有一个管用的,便只能劝他多多休息。 王双全却坚决不同意,他知道自己这条命十成中已经去了九成九,若不能一鼓作气让王一鸣学全伏魔掌法,以东方白的本事,只要王一鸣出手一次,就能引起他的疑心,那王一鸣与王君豪都是极其危险的。 王双全口授,王一鸣凭借自己的悟性与武学修为慢慢参悟,这就慢了许多,又过了四五十天,终于将五十六路伏魔掌也学完了,王双全心无挂碍,第二天早晨就溘然长逝了。 第278章 生死欢哀,高楼覆,梦一场(六) 王一鸣万分悲痛,王君豪更是哭得死去活来,王一鸣自己上山伐木打了一口棺材,父子二人在屋后的山上掘了一个大坑,王一鸣将棺材背上山,将王双全下葬后,不敢立碑,只砍了两棵巨木立在坟边作为标记。 葬了堂兄后,王一鸣将五凤朝阳草的枝叶挤在脸上揉搓,不消两日,面上也是布满疙瘩,王君豪已过十五,在父亲去世当天,王一鸣将来龙去脉跟他讲了,王君豪仿佛一夜之间成长起来,再也不漫山遍野的疯玩了,每日里跟着王一鸣学习掌法杖法。 在王双全去世后的一个月,周轻舟再来,面对王一鸣他未发现半分破绽,于是旧事重提,王一鸣顺理成章的加入了东楼门,成了东楼门三层的第一高手。 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事情,王一鸣便抓紧督促王君豪练功。青海以西归叶尔羌汗国统领,其汗王拉失德也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屡次骚扰大明边境,东楼门有意与他交好,便准备了几大车礼物派使者去拜见拉失德,不料在索尔库里被一帮马匪劫了,这伙马匪依据山川之险,来去无踪,东楼门人去了两波都空手而回,东方白大为震怒,便派“一拐擎天”出马. 王一鸣早就听闻这伙马帮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可行踪诡异,便在格尔木雇了些伙计和大车,做成茶叶商队模样,往叶尔羌国而去,果然在大乌斯成功呢引出那帮马贼,将商队团团围住,正在伙计瑟瑟发抖时,王一鸣跃将出来,单拐双掌,把那一群马匪杀了十之七八,剩下几个跪地求饶,王一鸣将他们的右臂斩断,令他们交出所劫货物,“一拐擎天王双全”便在东方白与东方剑的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后来安排了几次任务,王一鸣均是干得干净利落,逐渐进入东楼门的核心,能获取一些不为人知的信息,如谢嘉仁就是东楼门二层的人,便是在第三年他无意中探知的。可东方白与东方剑为人深沉,绝密事件都是由他二人、谢嘉仁还有一个神秘的女人把持控制的。 东楼门在晋中给他置办了一大所宅子,王一鸣便与王君豪搬过去住,王君豪也得以与青梅竹马的秦柔重逢,没过多久,周轻舟过来说了一件事情,“青海一剑”莫成林与蜀中的“长刀”李砍不知道怎么结了梁子,莫成林刺死了李砍,李砍的老婆上来拼命也被他杀了,莫成林一不做二不休,还将他们十五岁的孩子也斩草除根了。 他不知道,那个被杀的女人是河南洛阳府金刀张开逊的女儿,张开逊在武林中的人缘极好,莫成林诛杀别人妻子的行径,本就犯了武林公愤,被武林人士四处追杀。 莫成林没了办法,先去找了年轻时的朋友王双全,结果人去楼空,后来又在天水为人追杀,好容易逃脱后遇见了谢嘉仁,谢嘉仁见他武功不弱,便让他去找周轻舟,东方剑便让他进了东楼三层,听说他与王双全是故交,就告知他王双全现在晋中,莫成林便说过些时日来晋中看望老朋友。 王一鸣听完周轻舟讲述后未置可否,只淡淡地说自己病上这几年,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待周轻舟走后,他询问王君豪,王君豪也不知道他父亲曾与这个莫成林是朋友,可能是他出生之前的事情了。 王一鸣仔细一想,料想还是东方白父子对他,多多少少还有些疑心,否则,东楼门中严令门内众人除了执行任务不能私下接触,门内的人大多都是不知道彼此的,这一次东方剑主动提起王双全在晋中,莫成林要过来叙旧,似乎也得到了默许。 “青海一剑”莫成林这个人王一鸣也曾听说过,只是没见过面,此人行事亦正亦邪,心狠手辣,武功据说也还不错。 若是他前来聊起陈年往事,王一鸣自然是一问三不知,若是东方剑授意来的,那自然就穿帮了,可自己要去将他杀了,也难免东方剑会有提防,露出蛛丝马迹,反而更引起他的疑心。 王一鸣思来想去,没有好的办法,只有让王君豪先行离开,自己相机行事,至于王君豪要去东瀛的事情,几个月前他就跟周轻舟说起过的,当时周轻舟还竖起大拇指,说他教子有方,好男儿从小就要多多历练。 送走王君豪后,王一鸣表面不露声色,心中却是忐忑,结果过了十几天,江湖上讯息传来,“青海一剑”莫成林在邢台被人一掌击杀,杀他的不是别人,是“翻江奇丐”的弟子石磊。 翻江奇丐伍六崎与张开逊素来交好,听到好友的女儿家被灭门,哪能坐视不理,便交代了徒儿石磊伸手揽了这事,石磊追查多日,有丐帮兄弟报讯说,莫成林同行四人自京城出发往西而行,便在邢台赶上,动起手来,一招“飞龙在天”,收了莫成林的性命。 另外三人是东楼门四层的小角色,石磊薄施惩戒后,将他们放走,东方剑听到他们的回禀后,倒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