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妖娆》 第一章 宝靖七年二月十九,陈樱鸿二十岁。他的法名,叫如恒。他终于等到这个日子,可以参加官府的经文考试,获得度牒,正式受比丘戒。 如恒生于观音诞日,父母以为与佛有缘,幼时便教他诵读佛经。可惜连年战祸,终于殃及他的家乡,七岁时,父母横死征战的军士剑下。路过的僧人心远帮他埋葬双亲,又自愿作他的依止师,收留他受了沙弥戒。佛门的恩德,他一日也不敢忘,入寺时许下的宏愿,成为他活着唯一的坚持。 师父心远特地把他叫进禅堂,闻着菩提香散发出的馨香,他的眉眼柔和舒展,朝师父恭敬合十。心远道:今日准你下山,取得度牒,尽早回来受具足戒。 一直以来,他的脚未曾踏出这方寸之地,闻言,不由面露喜色。拜别师父,他快步走出禅堂,身后是一记默无声息的叹惜。如恒博闻强记,聪颖好学,连只有大德高僧才能解的经书亦无师自通,小小年纪说得头头是道。只是不假修证,仅留于文字相,纵多闻又能如何?心远明白这道理,却不知世间诸多诱惑,爱徒能否顺利闯过。在如恒消失的一刹,心远忽然记起三十年前的自己。 十日后,如恒没有回来,心远一如既往打坐参禅。窗外夏蝉聒噪,天摆出了不耐的颜色,异热难堪。心远手中的念珠,在正午钟声响起时,约好了似的散落一地。他把叹息咽在肚里,轻轻阖上了眼。 一月后,如恒跪在师父面前,痛哭流涕,只说自己犯戒,愿受一切惩罚。少年沙弥气宇轩昂,眼中莹亮,两行清泪落得见者心碎。 心远心中沉痛,捏紧念珠问了一句:为何出家学佛? 如恒答得诚惶诚恐:弟子从小发下宏愿,祈一生侍侯佛祖。 寺里正值楞严会制,可知《楞严经》为何从阿难遇难说起?自去参经念忏,想通再来。 如恒隐约知道经意,不禁汗下。再看师父,目光透彻,似乎了悟前因后果。他本该受更大责罚,可师父竟有意庇护他么?踉跄退出禅堂,师兄弟们狐疑地探看,四周的梵唱,一声声敲他的心。 惶恐地翻开经书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室罗筏城只桓精舍。佛总在他该在之地。正如机缘巧合,阿难经过摩登伽女的面前。而他,如同阿难,遇见了一生冤孽,是宿命,终究避不得。 阿难远游归来,到城中乞食,出家人还是离不开五谷杂粮。他和她的相遇,也是在化缘之时。食与色,这情天欲海,莫非冥冥中注定逃不过去? 午膳已过,厨房里没吃的,请往别处。朱漆大门打开一隙,门丁客气地拒绝。下山以来,化缘时遇到的拒绝常有各种理由。他安然走下高阶,正打算去其他府第,一只小轿于面前停下,走出一位素衣佳人。如恒目不斜视,只觉一亮,却自赶路,不曾注意。 那女子停住,朱唇轻启:和尚?乞丐?他身着缦衣,欠身合十道:弟子乃佛门沙弥。飞快瞥了一眼,见她以轻纱遮面,高贵不可侵犯。 你随我来。女子款款走入府中,我叫人备些食物,请笑纳。 多谢施主。他跟在身后,心神不觉被那倩影所牵。这陌生的美,不同于宝相庄严,令心神有一丝摇荡。经过府门,他抬头,看到一个大大的秋字。 食物甘美,然而他心眼所见,俱是那女子袅袅身影。在客房一面用膳,一面忍不住向家丁询问,方知这秋府,是怀德大将军秋盛天的家宅。秋将军文武双全,是宝靖年间炙手可热的朝廷重臣,权势仅在四大辅政王爷之下。半月前奉诏讨伐北夷,捷报频传,有望大获全胜,提前班师回朝。 人虽离开了秋府,心始终有所挂牵。经论考时,如恒心不在焉,差点张冠李戴,方才添了小心。于是,她的印象全抹去了,是的,他生就陪伴青灯古佛的命,不该牵惹这红尘。他以为能轻松忘记。 终于,顺利拿到度牒。就要启程回寺的那一晚,偏偏是那一晚,他听到了一句话,改变了很多人一生际遇。 连赫赫有名的扬州双虎,也要去秋将军府闯那三道难关?哈哈一人尖尖的嗓音,怪声怪气地刺破夜晚的宁静。他的脚立即被粘在地上,原来自己的耳力如此好,居然能听见二十丈外路人的寒暄。黑夜里,他悄然掠近,像一只蝙蝠,张开瞭望的双翼。 偏就你能去得,我们去不得?秋家小姐怎能嫁你这种色鬼!扬州双虎之一的高个子嘿嘿朝那人冷笑。 是啊,凭你太行山妖,恶名昭著,也敢来京城寻死!另一个矮子取出单刀,虎视眈眈,不如我们先替官府收拾了你,也好给秋小姐送一份大礼! 那太行山妖清瘦单薄,月光下的脸和善有加,如恒不明白为何会有那样的绰号。 扬州双虎已出手。刀光铺出一张光网,漫天白光闪烁,两人同时砍出九刀,招呼对方周身数个大穴。但令如恒不解的是,他们动作太慢,像孩童玩耍,仅是虚张声势。那太行山妖不敢怠慢,甩出背后的长枪,横扫两人胸胁空隙。 叮叮铛铛,一连串击挡之声,仿佛晚风中的风铃,绕耳悬梁。在如恒眼中,三人话中虽有深仇大恨,却都带了一颗慈悲心,你推我让,不肯用尽全力。善哉善哉,他默默念道,原来江湖并非如师父所言的险恶。 一念未已,扬州双虎中的高个子故意使了个破绽,引那太行山妖上钩,另一个矮子伺机而动,挥刀处,正是太行山妖的长枪必经之地。他看了出来,方想出言相救,那矮子的刀砍了一半,竟停在中途,径自朝地上跌去。 第二章 你用毒!矮子手扶胸口,喉咙嗑嗑作响,吐出一口血水。那高个正欲回刀,忽然撒手,跪倒地上,指着太行山妖,已说不出话来。 哼,说老子恶名昭著,你们装什么无辜!太行山妖朝地上啐了口吐沫,要不是老子手快,早被你们先解决了! 躺着的两人不停抽搐,爬虫般蜷曲身子纽动几下,激烈而痛苦。解药两人用最后的力气撕喊,那太行山妖上去就势踢了两脚,噗、噗两声闷响后,两人没了声息。 太行山妖插好枪,拍拍两手,朝远处暧昧地一笑:美人莫急,我来了! 这语气,让如恒没来由地一阵心痛。他跟在那凶手身后,无声无息,如影相随。若非出家人不能犯戒,他早想出手给这人一点教训。视人命如草芥,实在罪过罪过。他本想先埋葬那两人,但思及秋家,惟恐出事,只能先跟去瞧个究竟。 如恒回想往事,一念及此,按下经书,世间事,倘他不动心,又怎会牵扯日后,数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纠葛? 仿佛又见,秋府大门前人头攒动的景象,与日间的肃穆迥异。各色江湖人物,涎着笑媚着脸向门丁递上名帖。门丁面无表情,凡有递帖者,无不核对姓名,全无名气便毫不理会,若来者有些名堂,则在一文书下签好姓名,派上一号头,入府内照壁后排队。 那时,如恒挂在门外的大槐树上,俯瞰来往的人流。内院一扇小门后,有一丫鬟检验来人手中之号,然后引他前往小楼中。随两人的路径,他不由眺望那楼中,灯影幢幢,佳人俏立,那身形,令人屏息。 剑起,灯灭,惨叫声亦起。 进去的那个英雄好汉,旋即哀嚎着冲出小楼,脖间血汩汩直流,其状凄惨可怖。楼下那丫鬟似见得多了,伸手一推,那人扑通倒地,竟已气绝。如恒不知究竟,几下纵跃,已贴近小楼,斜身再看。却原来那楼下遍布伤患死者,楼梯更已成血红,直如阿鼻地狱,修罗炼场。 刺鼻的血腥味,令他想呕吐。他不敢相信,楼内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会是曾经赐饭的佳人。只是,送死的人一个又一个来着,全不顾前方是否刀山火海。色欲,比性命还重要? 他右手紧勒住左手腕,怎会如此?竟会如此!天子脚下,竟有这般大胆的凶徒,目无王法,草菅人命,可见世道败坏。他不住念佛号,血肉横飞的惨状,凄厉嘶哑的喊叫,眼前如幼时的战场,令他感到痉挛。 鲁公子果然好剑法。那佳人忽然开口,玉音醉人。 灯火下,映出另一伟岸男子持剑行礼的侧影,笑道:怎比得秋小姐的好刀法? 小楼下死伤无数,不知鲁公子有何看法? 他们自愿比武,技不如人,死有余辜。秋小姐不必介怀。 那佳人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第一关已过,鲁公子试第二关如何? 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接下来,小楼没了声息,如恒侧耳倾听,只闻喀哒一响。 良久,门推开,一个英朗青年踉跄走出来,刚到楼梯口,已然乏力,脚一软,狼狈地滚到地上,鼻孔流血不止。他看得恻然,想那佳人不择手段地杀人,心如蛇蝎,实在罪无可恕! 他不管是否破戒,总之,要出手教训这女子才是。寻了斗笠布衣,他乔装成普通人,飞身掠到小楼上。直至近门,方才故露痕迹,挺身而出。 大胆狂徒,竟敢私闯折枝楼!那丫鬟急了,手一扬,星星点点,迎面射来。 劲力十足,居然小小丫鬟也有高手架势,他留了心。长袖一卷,师门的落云岫连利刃亦可夺,小小暗器,不放在他眼中。 流波,放他进来。多一个来送死的,那佳人并不在乎。 推门,楼内意外地清爽明亮,檀香袅袅飘过他脸颊,与他想象的地狱并不相同。那佳人,仍是蒙面,只余一双妙目,秋水剪瞳,勾勾地看到他心底。他连忙低头,让斗笠的边沿遮挡内心的游移。 不知英雄高姓大名?语气中有取笑的意味。 在下陈樱鸿。他不觉说出俗家姓名。 没听说她歪头想了想,冷笑一声,无妨,既然来了,接招吧! 玉手一招,夺目的刀光破空而来! 她身形矫若游龙浮云,飘渺不定,刀影更从四面八方亮出,迅似闪电。换作他人,一刀即是没命的下场。孰知如恒步法比她更快,登即蹑影追云,紧缀在她身后。 她满室游走,一眨眼便寻不到他的踪迹,心下骇然。仿佛有轻微的衣袂之声,来自身后,可回转身,空空无有。她也狡猾,头向左看,刀朝右劈,招式恍若天成,时间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等两处落空,方才真正体会来人的厉害。 尚未出手,已让她如此狼狈,她不甘。赶至墙角站立,面前一片开阔,以为他躲无可躲,可依旧不见人影。她警觉,抬头上看,如恒终于拍出一掌! 他身子凌空,于半空中本无力可借,可这一掌仍至刚至纯,举重若轻。她如在楼中空地,原本也有闪避之途,可惜自寻死角,无路可退。对方这一招无须任何花招,只管全力打出,就可致她于死地。 她只觉一股劲风席卷而来,抵刀挡住,以全身真气护住心脉,拼着命硬接这一招。那浑厚劲力扑至她面前,吹得轻纱如水流动,衬出她脸颊完美的轮廓。他心一动,竟生不忍,撤掌打偏。楼内家具轰然作响,碎作乱木,劈啪倒了一片。 第三章 得此喘息,她扭身拉开距离,翻手一刀,朝直直落下的他挑去。刀光如电,毫不犹豫,快得不容人喘息。他面对墙角,听到背后刀声,也不回头,反手一记落云岫裹住刀身。 如巨浪滔天,如山洪翻滚,她顿觉手上一股大力传来,就要把握不住。银牙一咬,硬生生抓紧刀把,死不放手。长袖甩开,她被拖到半空,像牵了线的风筝,自身失去控制。 她不慌不忙,真气游遍全身,暗自运用家传的内功他山攻错,借他汹涌而来的猛力,凝聚手上,转送出去。刀芒登时大涨,破袖前冲,他被震碎的衣角四散开来。 她身如陀螺,溜溜旋转,人刀合一,逼他转攻为守。刀光凌厉,如大片荆棘芒刺,齐齐戳到。他却心动于那俏丽的眉眼、柔滑的丝衣、沁鼻的馨香,想来佛窟里的飞天、经卷上的龙女,再美亦不过如是。 存了欣赏之心,他不再跟她身后捉迷藏,一双肉掌,轻松接她薄刃利刀。她惊骇已极,这刀名等闲,却绝非等闲,乃是西域贡品、百年前横扫西域的狼王厉天行的佩刀,由先帝亲赐其父秋盛天。该刀切金断玉自不必说,更夹杂森然凛冽的寒锐之气,普通兵器难挡它一击之利谁知他居然空手以对! 打点十二万分精神,她激起心中胆气,不管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刀起刀落,织就漫天星辰,昔日闻名天下的永生岛绝技之一玉人歌舞刀法缓缓展开。 白衣胜雪,刀光如梭。清冷银河下,谁人立宵中。那刀意,寒得沁人骨髓,仿佛踏入极北荒寒幽冷之地,他掌尖到掌心倍感丝丝阴寒。虽有纯阳内力相阻,但刀意破竹,夹着她必胜的意志,来势汹汹。 他忽然悟到,那些过了第一关的人,未必真的胜过她。 可惜他与她一般求胜心切,她武功越高,他越非赢不可。不欲久战,他双掌蓦然变幻,化出千手千姿,笼在她刀光外围。无色寺藏龙卧虎,十二项绝技足可睥睨江湖,世人只是不知。而如恒,也只是在这一刻,方明了师门武功的厉害。 他就这么轻轻伸出手去,穿过万千耀目的刀芒,如迦叶拈花微笑光暗,刀迟,她手中突然一松,等闲刀不翼而飞!回神再看,刀已架在脖间,冰凉贴骨。她颓然一笑道:陈公子赢了。 承让!他收刀,两手轻托,将刀敬上。 她闷哼一声,收了刀,极快地平复心情,吐出口长气。武功、胆色、品德,我的夫君缺一不可。她盈盈浅笑,笑容里却添了谨慎,陈公子既已过第一关,可愿再试试胆色? 撑开一个锦盒,里面赫然摆着两颗丹药,一红一黑。一颗略有毒性,一颗却大补。她笑吟吟地,可惜,能到此关者不多,未知陈公子能否出类拔萃,胜出此局? 他把锦盒端至鼻端,沉吟不语。 公子若心生胆怯,走还来得及。 从外表看,药香沉醉,色泽端正,都是良药。他叹气道:两味都是毒药,秋小姐原来如此杀人! 她心惊,不动声色笑道:陈公子是防人太甚了。自家无勇,把罪名推到小女子身上。她走到窗前,纤手推窗,这些人虽非死即伤,但也有一分豪气,敢闯这三道难关。既然阁下不肯试药,请回! 他长袖一拂而过,锦盒啪地盖上,两手握拳,伸到她面前。 这里一颗略有毒性,一颗却大补。秋小姐愿选哪颗? 她一惊:你来试我? 只要秋小姐愿服下其中一颗,在下马上服另一颗。他悠悠地笑,和她斗智,别有乐趣,在下亦想知秋小姐胆色何如? 她不答话,面纱起伏,显是内心交战。他面容黯淡,已知这一试,试出了更令他扼腕的真相。他双掌摊开,竟空空如也,涩声道:其实都无药可解,是么? 陈公子,你已过两关!她殊无欣喜之意,手一扯,露出面纱后冷冰冰的面容。 一道长长的刀疤横亘整张脸,更将上唇掀翻开来,变作兔子也似。鲜红的印记,划在惨白的脸上,触目惊心。这副让他人心惊肉跳的尊容,如恒视若寻常,只是捕捉到她眼里尚隐含其它深意。 再过一关,你便可娶我为妻。她冷淡得像在说不相干的事。 他不由好奇,那冷淡背后躲藏的真性情何在,致令她以杀人为乐,甚至赌上一生归宿? 见他盯住那伤疤,她抚唇说道:莹碧出生那日,家父见是女子,横刀砍来,方才留了这模样。 他心中连呼罪过,想,前因如此,这三关便是后果吧。 她加重语气道:未知陈公子师承何门何派?倘你我婚期一定,秋府该将请柬送往何处?她的指尖,轻轻滑过他的衣角,眼中的笑竟可醉人。 天!他的嘴顿时封了个严实,再也说不出话,若再过一关,如何收场?他娶不了她,难道食言而肥?此处非他去处,受戒之日将至,他怎能陷于江湖恩怨? 一时迷糊,他思绪混乱,呆立不言。 她贴近他,花香幽幽蚀他的心。公子意下如何? 他涩声吐出断续的一句话:在下出手,只是为阻小姐滥杀实无实无娶妻之意! 她厉色道:你可知今日来我秋府的,都是想娶我秋莹碧的人? 在下明白。 你既来应战,便是想娶我为妻,但见我姿容丑陋,便生嫌弃之心。你如此贪恋美色,背信弃义,死不足惜!她一按机括,咔咔数声,小楼四周竟有手指粗的数道铁窗拦下,将楼内封成一个密室。 第四章 原来这便是第三关。如恒恍悟。 嗖嗖数声,利箭如雨,滂沱而下,来势汹汹,令人肝胆俱裂。她下手之快,出乎他意料,连辩白之机亦无。 甩袖,飞身,抱箭,一支不差,全收在他袖内。桌椅移动,轰轰作响,眼见那墙也有压来的迹象,他应对不及,忙喝道:秋小姐,听我一言!急急跳开一丈,揭了斗笠。 弟子法号如恒,原非为求亲而来,鲁莽出手,请施主原谅。那张脸,白皙得如同终年不见天日。 她漠然以对,没有认出他来。摇摇头,她扬手停了机关,失望地道:原来你是出家人 如恒并非故意戏弄施主,只想肯请施主饶过院外那些人。 饶过他们?须知他们非我强迫而来,每人有手有脚,不会跑么? 只是施主下手太狠 你以为,来的都真是什么英雄好汉?她两眼直直盯住他,厉声道,个个都是贪恋美色财富、在江湖上沽名钓誉的败类!她一把摔出多张名帖,鄙夷地道:居然连娶妻多年的所谓名流侠士都来求亲,不是狼心狗肺又是什么?官府抓不了他们,大英雄大人物又不屑杀他们,我只能布局,引他们上钩得到报应。这世间太多恶人,我虽是女子,也欲锄奸而后快。 只是,施主毕竟不是王法,任意挥刀,若杀错了人,岂非罪过? 她屡屡听他叫施主,心烦意乱,呸了一声道:我一个女儿家,礼教大防,门规森严,不能出闺阁半步,只能想出这法子惩戒世间恶徒。难道我这样杀人,就叫作滥杀,就违逆法纪,那些在外面杀人惩凶的就换作大侠,该受世人景仰么? 见他一时没有答话,她嗤笑着续道:我原以为可以杀一儆百,谁知开府三日,就迎来数十个武林败类,且有日增之势。他们既乐意送死,我又何乐不为?好在诱惑尚大,闯过三关,金钱、女色、权力便唾手可得,我何愁杀不了这些恶名昭著之辈! 他的心软下来,软下来,以杀止杀,在这弱肉强食的人间,莫非是唯一的办法?她言之凿凿,一时间,他忘了经书上的话,只记住这些俏语真言。虽是螳臂之举,他看出温婉后的力量,对她添了份敬意。 可倘若真有一黑道高手,过了施主这三关,那又如何?他不觉为她担心。 她瞥她一眼,冷笑道:你以为这三关如此好过?他们怎会将我一介女流放在眼里,轻敌太甚,第一关便过不去。第二关也有讲究,这丹药外虚内实,半宝半毒,可叹有些人自负对毒药有所研究,却不知早已着了我的道。他闻言长叹,此女子武功高强,心思细密,的确为常人不及。若一心向恶,将是江湖一大祸害。 至于第三关,能狠下心娶一丑陋女子的人怕还不多。假使他肯,我便会劝他改邪归正。又或是暗藏野心的一类人物,只冲我父权位而来,对我无情,对侠义之道亦无心,我自会虚与委蛇,等我父回来再将他诛杀!她说来豪气冲天。 他惊出一身冷汗,但觉这女子能手刃数十人,与其父娇纵,怕不无相关。 不过,倘若有人品性良好,又闯过这三关,我嫁鸡随鸡,就可名正言顺踏入江湖,锄恶惩奸了!你说是也不是?她口气一转,笑吟吟地看向他。 她的话引出他内心阵阵波澜,这女子活得自在肆意,正是秋府这棵参天大树,庇佑出她我行我素的个性。他寻思劝解之法,一字一句慢慢说道:阿弥陀佛,锄恶惩奸,施主有此善念,殊为难得。只是手段有欠公允,出手更是太重,这些人罪不至死 她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若能从中挑出一个没有杀过人的来,我愿当场服毒自尽! 他一怔,触到她倔强的双眼,面无惧色地盯住他。对峙半晌,她忽又一笑道:小和尚,你还俗吧! 这句话如佛门狮子吼,重重击在他心上,令他双膝发软。脸也红了,手也抖了,一颗不争气的汗珠顺着脖际迅速流下。十三年来,习惯了与青灯古佛相对,他没有正眼看过一个女子,遑论其他。 看他犹疑,看他惊慌,她扑哧一笑,凑近他道:莫非我的容貌,当真让你难以忍受? 施主多虑。他连忙低头,合十念佛,美丑只是皮相而已。 你以为我不懂么,佛门准弟子舍戒还家,你不过看不上我罢了。 他慌乱摇手,一汪止水终于波动不可收拾,便愣愣地瞧她揭开脸上附着的疤痕,擦去唇上缠粘的胶体,那清亮容颜一如他所想象,所期盼。他忽地明白,为何有人前仆后继,只为博红颜一笑,只因那至纯至美之态,足可令日月失色,天地无言。 她抚发微笑,动作美得令他心颤,他按捺不住,轻触她的青丝。受惊一瞥,她含羞低头,小女儿的情态完全回到身上。 如恒仿佛于经书的字里行间又看到了秋莹碧,那炽热的双眼烧出他的向往。爱上了阿难的摩登伽女别无它法,只能以娑毗迦罗先梵天咒迷惑阿难,而阿难果然把持不住正在念忏的如恒读到此处,苦笑着想,美色本就是无声的咒,又何须使用幻术。当他看见她时,已经入魔了啊。 眼前这俊朗少年啊,虽是光头,别有番出尘的美。她摸摸他的光头,亲昵地叫道:小和尚!他悚然一惊,他尚不是和尚啊,当初师父为他去发时,曾说过爱缠永绝,福慧日增。话犹在耳,而他却已阿难有佛陀时刻看护,所以终究躲开了情孽,可他没有。如恒默默诵经,想,是否他当时宁愿没有人来阻止呢? 第五章 最是璀璨年华,一宵尽付。他终于意乱情迷,一切,都不重要了,在欲海里慢慢沉下去。忘了楼外、忘了寺内、忘了这天地人间。与她相对,一昼夜便如一生一世,他惊觉做人的乐趣,有看不够的旖旎春色。此刻,他什么都不去想,只管一心一意怜取眼前人。 为何你不惧血?避开寻仇和求婚的江湖风雨,他们在秋府别苑甜蜜私语。夜凉如水,他有一点冷,忽然问她。 我娘早逝,爹当年征战四方,都有我在旁。 看惯了沙场屠杀,她的心也硬了吧。念及从前,感怀自身,他亦回到七岁时,哭哑扑在父母坟上的一刻。心中一酸,不由把她搂得更紧。 然而,激情总是瞬间,理智无所不在,缘生缘灭,难以久长。半月后,传来秋大将军即将回府的消息,他顿感身份尴尬,无颜以对。她却不在意,一厢情愿要嫁他为妻。两人因此相执,她一时恼了,拌了两句嘴,拂袖而去。 她转到前庭,门房传了张拜帖,居然是京都府的神捕金无忧,心下略略一惊。昂头去了,矜持地招呼来者不善的捕头。金无忧不卑不亢,向她行过礼后便公事公办,言道:秋大小姐,在下听得江湖传闻,十数日前小姐曾在府上设局招婿,所邀江湖中人死伤甚多,可有此事? 她毫无惧色,反笑道:怎么他们告上衙门了? 金无忧神情很是不忍:非也。只是这几日我暗中搜集证据,证实小姐的确是多起凶案的主犯。 果然一代神捕,说得不错。 金无忧大为叹息:然则此案尚未见官,小姐如肯自首,或有减罪可能,请小姐自行前往京都府投案。以金无忧神捕的身份,说出这番话极为难得,他心下明白,自己知情不报实已触犯律法。只是他与秋盛天交好,知秋莹碧虽自小娇纵任性,品性却是不坏。律法之外,尚有人情,他痛惜之余,唯有鼎力相助。 她神色不改,浅浅笑道:我若不肯去呢? 金无忧眉头紧皱,心想如此大祸临头,这女子竟无悔意,越发着急道:小姐诛杀多人,已犯不道大罪,即使秋大将军位属八议之列,可奏请皇上减免小姐罪行,你也须跟我回衙门收押。 不道为十恶之一,按律当斩,但刑不上大夫,律法同时又规定亲、故、贤、能、功、贵、勤、宾这八议之人及其周亲如犯死罪,可奏请皇上减免。如今遇上此事,金无忧明知替秋莹碧脱罪无望,只求能与一班朝臣在皇上面前力保,免去死罪,饶她一命。 你倒尽忠。她忽然正色,朝金无忧恭敬一福,肃然道,金捕头,我有两句话想问。倘若此事始终无人报官,你也不声张,是否会就此揭过,我也安然无事呢? 金无忧沉吟道:话虽如此但我朝《斗讼律》有云:诸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贼盗律》又有云:诸以毒药药人,及卖者,绞。小姐所犯两罪都是死罪,我无论如何,都会拿你归案。 她点头,又道:那些人称江湖大侠的英雄好汉,不知有没有杀过人呢?金大捕头为何不捉拿他们归案?是不是因为都是江湖纠纷,无人报案,死者就成了孤魂野鬼?又或是他们杀的都是所谓奸佞宵小,于情理道义相合,你就由得他们逍遥快活? 金无忧朗声道:法乃理国之准绳,无忧如知有凶案在我辖内发生,即便他是什么武林盟主、江湖名宿,也一样按朝廷规矩办事,决不徇私。 好!倘若朝廷命官个个如你,我也不需如此。她幽幽叹息,抬眼又妩媚笑道,金捕头凡事都依朝廷规矩,小女子却要按武林规矩,你胜得过我,便擒我回去罢了。她一拍手掌,丫鬟流波即送上等闲刀。森然的刀光,掀起阵阵寒意,直侵入金无忧心底。 金无忧眼见她不知轻重,心急如焚,沉声道:秋小姐,听说那些人入府时曾签下生死状,生死概不怨人,可有此事?这是唯一可救她的关键证据。 她却也倔强,在此重要关头不想示弱,哼了一声道:有也好,没也好,金捕头想带我走,总没那么容易!仗刀直劈过去。她刀刀逼人,完全不留一丝退路,都是不要命的打法。 金无忧成名已久,又熟悉秋家刀法,见状疾退。他尚未想好该接下来该是何立场,只觉十分苦恼。她不依不饶,使出浑身解数,将刀光舞得有如波浪起伏,一浪高似一浪而来。见她咄咄逼人,金无忧终也恼了,双拳合拢冲出,一股极大罡风急袭秋莹碧面门。 她迎刀抵挡,倒退两步,已吃了暗亏,方知金无忧神捕之名不虚,手上功夫实胜于她。但要她开口认输,却是千难万难,咬牙再上,与金无忧缠身斗在一处。二十多招过去,败象渐露,她依然死撑,眼见就要伤于金无忧拳下。 呼,金无忧听得耳后风起,来势甚急,不得不侧身避开。回首见着一个蒙面男子,护在她身前,长袖一甩,又一招向他袭来。金无忧退开数步,依稀认得这功夫出自隐匿江湖数十载不出的佛门重地无色寺,登时停手。 她欣喜地看了眼心上人,原来他一直跟在身旁不曾离去。金无忧却面带忧色,朝她拱手道:今日在下无法劝服小姐,改日等令尊回来,再来请教!又朝如恒微一施礼,心怀遗憾地去了。 她只当风波过去,亲昵地偎在他肩头问:作甚么要蒙面?怕丢我的脸啊? 第六章 她不知,这一场纠纷,终使他看清恩爱中的虚幻。他淡淡地道:我已破戒,要回去接受处罚。 傻瓜,只要你愿舍戒,我们就能一起!她热切地注视他,一开口就能成就的幸福,在她看来,显得那样轻易。 我要回去。 你走,我去发就做姑子去。走到天涯海角,我亦跟定了你!她一如既往任性地说。 他骇然。爱恋是层层裹的茧、脱不开的牢,挣脱时会勒出鲜红的印。怎么都不放啊,这痴缠的女子,不明白男人心事,令他狼狈而恐慌。我不行,你不能他慌乱紧张。 我偏要。她眼中狡黠的光芒闪现,痴看他良久,化作轻叹。他尚没有反应过来,她已手起刀落,一缕青丝幽幽从她细长的脖际荡下,依恋地盘在裙角。他却有窒息的感觉,仿佛这青丝化作绳索,一圈圈将他套紧。 再读经书,一时身化摩登伽女,他方明白她当初心意。她知道不该爱他,可是忍不住。为这一念之差,拼得万劫不复,却还是要爱。如恒抚案沉思,如果有选择,有另一条命,他知道他会如她所愿。可是,生命由不得挑拣。 那一夜,他仓皇逃出了秋府别苑。 那时她睡得正酣。他匆匆忙忙,觉得自己像个罪人,竟不敢回头。一不小心,差点撞上迎面横亘的假山,他心灰到极点。他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他的佛祖。 他掩卷而思。摩登伽女出家之后,比阿难更早修成正果。他想,他阻她出家,究竟为了什么?她不怕牺牲,他却怕,或许他内心深处,怕她忘了他。阿难见如来相好,方才出家。而他呢,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人生苦短。一朝生存,便要受万千磨难;一日身死,又要遭虫咬蚁噬。恩爱不长久,犹如过眼云烟,为了生生世世,他不愿恋此生暂时的欢。 又七日,如恒念忏完毕,推门而出。门外阳光大好,一派晴空,他有悟道的欣喜,便该是这般澄空万里、了无纤云的心境。心远如有先知,于院中等侯。桃花开得正艳,不甘寂寞的红色,染出一寺朝气。他跪下,坚定地道:师父,弟子已然明白,请为弟子受戒。 他不知,另一处,她也说了同样的话。秋莹碧求佛门收留,请为弟子受戒。 你未满双十,不能受具足戒,请回吧。一去几寺,都遭拒绝。怕的是她秋家赫赫的地位。她无奈,他就要受戒了罢,还是赶去再求他回心转意。无色寺,哼,纵然烧了又如何?不信他舍得下全寺性命,她决绝地想。 无色寺。她来时已经晚了,已到四月初五,诸多仪式早已完毕,只等登坛受戒。她来得却也巧了,这是受比丘具足戒的最后一关,还有机会。 比丘坛上,传戒大和尚、左右羯磨、教授及七位尊证师肃然等候。如恒脱鞋踏上那三层七尺戒台,犹如走进另一世界。跪下,心中一派安详,这份宁静,真是难得。他微笑,割断种种孽缘,譬如今日重生,他终于要求得圆满。 冷不丁,有一声娇叱惊破佛门的安宁:住手 枝头群鸟振翅而飞,几百个光头一起回转,只有他长跪未动,虽然,心念已动。远处,紫衣玉影,持刀悄立,目中射出两道千缠万绕情丝,直奔向那个懦弱的身影。 他木然,如已坐化。她飞快地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袖管。跟我走! 他依然端坐,身体仿佛在土地上扎根。她一使力,发现不能动摇他分毫,这才明了这男人内力之高。她奈何不了他吗?不,不会的,他愿意跟她走,不会狠心撇下她一人。 跟我走!她柔声说道,几乎是哀求。 他默然,摇头。 跟我走!她鼻子有点酸,血拼命往脸上涌,为什么,为什么手会麻呢? 他叹息,目光仍钉在地上,缓缓地又坚决地道:你我缘分已断,女施主,请回吧…… 不!她压刀在他脖上,那男人只是无动于衷。 一旁的心远长袖一拂,她禁不住暗藏的汹涌之力,刀被震开,倒退两步。心远生根似地扎在她与他之间,挡住她所有的痴恋。佛门清净地,不容喧嚣声,施主请回。 走开!她提刀砍去,凡是阻挡她的,都是敌人。 心远长袖卷来,将她的刀紧紧裹牢。她觉得心也被束死了,手一振,居然振不开。他山攻错的内功在此亦全无用处,老和尚白白的眉毛,似乎在得意地颤动。她冷笑,忽然撒手弃刀,手如苍鹰抓出,凌厉迅疾。僧袍一挥一绞,心远卷起刀,那刀锋毒蛇般吐舌,朝她吻去,如有灵性。 她险险躲开,刀锋擦脸掠过,惊出一身冷汗。这老和尚就像一座坚实的山,阻碍她的去路。山那边的溪水,无情地流过,不顾花自多情,任它自生自灭。 不是对手。她恨恨然。死死盯住如恒,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她一眼。为何要舍我而去?心中的执念,比爱人更重要吗?她怔怔地看着他,如看一个陌生人。 施主请回,命中无缘,不必强求。心远的话自有一番威严。 我要你一句话,陈樱鸿! 女施主,如恒尘缘已尽,请回!如恒终于开口,雕塑般无情。 她眼前一黑,铁了心,拾起刀往寺门走去。每一步摇摇欲坠,她告诉自己决不能倒下。想托付一生,竟得如此下场么?从今往后,天涯地角,红尘两隔。她要记住这一刻的恨。 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把这刹那红颜尽付诸流水。 第七章 忘却一个曾深爱的人,叫那寂寞芳华都化作无缘。 宝靖八年,七月十六日。心远收拾好衣单行李,告别全寺上下,外出云游。如恒帮他挑着行担,送出山门。 为师放心不下的,只有你。心远望山间流水,感叹道,你悟性极高,多闻博记,是我佛门不世出之才。然则 如恒神色平静,淡淡地道:师父多虑。弟子已了悟生死,勘破世情,一心修道。师父只管安心他去。 心远凝视他的双眼,点头道:善哉,善哉。为师去了,好自为之。 行了不到半日,心远穿过一个竹林。风过,龙吟声声,宛如天籁。他沉浸在天地祥和的气氛中,放下行李,寻一净处盘腿打坐。 心远? 心远睁开双目,竹林剪出一个美丽的倩影,似曾相识。她身旁薄而削长的刀片,衬着冷至冰点的眼神,透出惊人杀气。 阿弥陀佛,老衲正是心远。他微一蹙眉,依然平心静气。 好得很! 她当即动手。刀影似一道清风,瞬息吹至面前。心远双手一搓,刀如纸片,险些被他拗断。这老和尚武功还是如此了得。她偏不信邪。自一年前踏出无色寺后,她流落江湖,成为一个杀手,她的刀,真正开始嗜血。 她手腕一抖,刀声呜咽,似冤魂哭泣。心远不由一颤,听出这刀声已大不相同,有三分恨、三分狠、三分孤绝,更渗透了无数江湖人绝望的喘息。她的怨气,和刀上的怨气,让刀意凌厉到彻底。 她已没有家。秋盛天在得知她犯下的罪行后,以身谢罪,自愿征讨西域诸国,不幸遇上大雪崩,尸骨无存。消息传来时秋莹碧正在酒楼上吃肉,一口咬下去,仿佛啃着亡父的骨肉,舌尖上都是苦味。是她害死了亲爹,秋莹碧默默地想,从此只剩她一个人了,没有人怜惜。 刀尖一点,她抹去亡父的影子,肃杀的刀光顿将心远席卷在内。心远忽地一动不动,安详地犹如一尊佛像,他愿入地狱,消解这刀上沉重的孽缘。 等闲刀却容不得后悔,笔直插入和尚的心。他不避不让不还手,令她的眉悚然挑起,难道她错了? 善哉,善哉。心远一手撑地,一手捂住心口,施主的怨气可消尽了? 她眼里的恨,让他回到了三十年前,欠下的,此刻算是还尽了么?那同样含怨的一双眼,三十年来久久不曾阖上,睁在他的心底。几番尘世间的欲走还留,他已知自己终不能究极天道佛理,终参不透这娑婆世界,可惜,可惜啊。 她咬唇,这和尚阻了她大好姻缘,本该恨极。只是那甘愿受死的平静,蕴藉了无数力量,她忽然提不起恨。同样是人,这眉梢眼角,为何就能拒绝情爱。而她,为何就放不下,忘不掉呢。 和尚的血喷薄而出,暖暖的,在触及凡尘后变黑变硬,成为死物。死亡如此容易,心远静看生命流逝,没有任何不安。这副躯壳,早想弃了,借她的手了断罢。惟独,放心不下的仍是如恒。灵台最后的清明时分,他暗自祷告,爱徒莫要和他走上同样的路。 心远的尸体上,飘落一株盛开的血色牡丹。 十年后。世间人已不再熟悉秋莹碧这个名字,但牡丹杀手的名号却响彻武林。传闻她从不杀女人,却恨极男子,尤其是和尚,必将杀之而后快。 龙佑三年,因燕王家将失银案引发天下大乱,江湖诸多门派及四大王府俱被牵连其中。当时涉及叛乱的更有江湖上最厉害的六大杀手:失魂、伤情、牡丹、芙蓉、红衣、小童,武林人士遂组成江湖盟,协同官府追杀此六人。 九月十九日,以四十七条人命作为垫脚石,牡丹秋莹碧与芙蓉蓝飒儿冲出了江湖盟在青螺山所设的重重陷阱,身心皆疲。在碧晟湖边的隐秘小屋休息了两日,两人缓过气,隐退或复仇,成为必须面对的选择。 只是那夜,来得不寻常。天早早地黑了,林间的鸟傍晚便没了踪迹,四周静谧得使人窒息。蓝飒儿换好伤口的药,提了一桶清水往小屋走,却蓦地里看到一个人。 那个身影来得悄无声息,似乎从坟墓里、从虚无中走来,飘渺不切实际。她讶然警觉时,来人已离她不到一丈。动手?来不及了,她震惊到毫无反应,只在脑中擦过一个念头:他是人么?轻功如此高深,又全无杀气不,是没有人的生机 正在此时,秋莹碧走出小屋,她一瞥见这人,原本冷漠的脸忽然间血色全无,如敷了厚粉的死尸。她忽然颤抖起来,手不自觉地哆嗦,以致不得不把双手藏在身后死死扼住。竟然竟然是他?! 蓝飒儿发现了她的异常,感应到两人并非敌人,知趣地走开数步,远远观望。 秋莹碧直直地盯住他,天上地下,此时别无他人他物,只有这个身影。魂牵梦系,竟至眼前。蓝飒儿在一边惊讶,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他走到她面前,布衣光头,安详地道:莹碧,真的是你?这句话一出口,他方觉沉睡了多年的那个世俗的陈樱鸿,又活了回来。他忘了出家的身份,忘了所有该说的言语。 遗忘了半世的记忆,似乎打个哈欠就不经意地复苏。前尘往事,不再是触手难及的旧梦,它那么近,就在眼前,又真实得让人生疑。秋莹碧愣愣地退了一步,不知所措。他似乎洞悉她内心的一切,平和地道:过去种种,因缘而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些话顺口自然地溜出嘴边,带动他的心情也缓缓沉寂下去。 第八章 秋莹碧木然听着,脑中飞逝而过的,是十一年来的沧桑。她忽然狂笑,将手中的等闲刀笔直地指向他:什么过去种种因缘而生!过去的一切,全都因你而生,该放下屠刀的人,是你,不是我! 屠刀!她杀人,那又如何?心死了,这身躯便不受她控制。她心中的侠念,早在他弃她之时消磨殆尽。不再有仗义行侠的抱负,她自甘成为一个杀手,恨不能斩尽人间所有,与他同归渺渺。 他超然的脸上有了一丝痛苦之色:莹碧,一切罪孽的确因我而起。既是如此,便让我来承担一切吧。 她冷笑,收起心痛,手腕一折,等闲刀发出一缕桀骜的寒光。你不该叫我莹碧,过了这么多年,你的修行反而不如从前。你忘了分手时如何称呼我?你说,女施主。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怨恨凄苦。 远处躲着的蓝飒儿一阵难过,想起过去对秋莹碧的嘲笑。她可以肯定,眼前这个大和尚就是秋莹碧生命中唯一的男人,让她终生痛恨感情的男人。她原以为那人会是个花花公子、薄幸小人,才会令秋莹碧满怀恨意。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竟是个和尚。 他低下头,轻声念了句佛号,复又抬起,诚恳的神色锁着悲悯。我的确修行不够,年少气盛时才会一错再错,请你饶恕我的罪行。他庄严地跪下,慢慢地叩了一个响头。 秋莹碧淡然地道:什么我呀我的,你应该自称贫僧,不是吗?你们出家人,首先不就是要放下我执么?她手中的刀不觉已垂下。 他苦笑,长叹一声道:我是凡人,做不了圣僧。如今只求弥补罪过,盼你给我个机会。原先,他顾着自己解脱,如今,他才念及芸芸有情众生,只盼来得不是太晚。 她虚脱了也似,声音空茫地传来: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无法回头,还有何机会可言?她身子轻微地颤起来,既已动了心,又怎能收得回去?她恨他的自欺欺人。是他来招惹她的,不论他是谁,偏偏遇上了她。可她一旦爱了,就放不下,又怎容他脱身逃去?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酒肉可以穿肠过,情爱也可以吗? 我原想既然你做了和尚,我就当尼姑,一辈子陪着你和你的佛祖。可你给过我机会没有?秋莹碧苦笑着捋了捋秀发,在晚空下,晚风中,她依然美得令人心动。 他长跪不起,不觉又想到那痴情的摩登伽女。 你若真想嫁阿难为妻,就去发罢。佛陀的眼中,有智慧的笑。摩登伽女的目光飘过他身后的比丘,他们有的嗤笑,不信她能爱得如此坚定,有的惊异佛陀的大胆,怕这贱民女子扰乱佛门清净尊严。 为心中所爱,铰尽青丝万缕,亦不顾惜。落发时,摩登伽女毫无遗憾。真的,虽然这色相为她珍惜,但能与阿难朝夕见面,成就夫妻之名,纵然出家又如何?光头秀目,摩登伽女终成比丘尼。 他痴痴地想,他不愿她去发啊,那飞瀑般倾泻的乌乌青丝,曾经缠绕他迷乱的眼神,成就她无双的灵秀。若为了他而消失,这是何等罪过。他明白,那些迷恋色相的杂念,正是阻他成佛的魔障,然而他,竟舍不得完全放弃。 他吸了一口气,岁月的修炼终使他比从前更加成熟,说话时平静地如一座荒山,淹没心底蔓逸的杂草。我一直不知道你就是牡丹。如今我才明白,你为我造下无边罪孽。我才是该死之人,请你放过那些无辜者。他深深地注视她,看到她眼中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恨,你想报仇,就动手吧,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哈哈她先是忍不住浅笑,继而变作狂笑,遏止不住似的,笑得人心惊肉跳。她觉出彻骨的寒。他不是为了她,他关心的只是无辜者。无辜,难道她不无辜?原本已绝望的心,因他的重新闯入,稍稍有了一丝动摇。是的,她宁愿动摇十一年的恨,也想回到从前。可他这番话,一如从前的伤情,极致而彻底的绝望倏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她碎了的心。 原来,心可以一伤再伤,如红颜黯然老去。已经,已经是永远回不去了。她慢慢提起刀,声音空洞:你要我来了断,是不是?你不怕死? 他双掌合十,结跏趺坐,安详惬意。善哉。只求我一死之后,你能恢复本性,不再是杀人不眨眼的牡丹 武功、胆色、品德,我的夫君缺一不可你如此贪恋美色,背信弃义,死不足惜这世间太多恶人,我虽是女子,也欲锄奸而后快只要你愿舍戒,我们就能一起走到天涯海角,我亦跟定了你那曾经令他倾心的女子,已成绝世杀手。他等这一刀,等这解脱,等了很久。 秋莹碧执刀仰天,欲哭无泪。他还是要丢下她,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 宁愿死,也不愿和她一起。 她浑身冰凉,几乎站立不住。蓝飒儿悲伤地遥望两人,仿佛沾到秋莹碧心底的泪。她很想冲上前,把那个臭和尚大骂一顿,连瞎子也能看出那飞蛾扑火般的痴情,为什么他不明白?如果他明白,为什么不接受?如果他曾经接受,为什么要放弃? 他低头垂眉,怕看秋莹碧怔怔凝视的眼。解脱生死得阿罗汉,心头反反复复,停留这一句,他唯一坚定的执念。修成正果真的如此重要?忍看挚爱于面前崩溃。他不敢多想,出生以来,他只为此而活。他要守住这信念。 一晌贪欢,竟如此收场,是他始料未及。色相到头终是空,她须明白这个道理呀,尘世中纠缠的爱欲,只是无妄之灾罢了。璀璨年华转眼浓血枯骨,一个臭皮囊而已,何必如此执着不放?他肯舍这性命,为的是让她舍去仇恨,这番苦心,他信她终会明了。 第九章 风凉得就要割破肌肤,天也开始哭泣,细雨缠绵而下。秋莹碧凄凉笑道:好,我成全你。 一刀劈出相思若等闲。 这一刀如平时一样干净完美,只是更多了一份刻骨铭心。刀划出一道幽蓝莹亮的曲线,割破十一年来的爱恨情仇。这是最终的了断,秋莹碧麻木地想,手直直地、恨恨地,拖刀砸向那个朝思暮想的身躯。 梦里,同样的一刀,已劈过千回。却每每劈空,那人会突地不见,让她倍觉空茫与惆怅。此时也恍如一梦,她以为还会落空。 离他胸口一分处,她的手令人无法察觉地迟疑了一下,然而那不可阻挡的命运的惯性,依然牵引着等闲刀,干脆利落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刀发出沉重的一声喘息。 他的脸迅速抽搐了一记,她终于惊觉这不是梦,完全没入袈裟的刀刃,提醒她出手的真实。人的肉身,脆弱到只需轻轻一刀,便可淹没。 傻瓜,你为什么不躲!她圆睁怒眼,尖声叫道。手无法控制地剧烈抖着,死死望着伴随多年的等闲刀,不敢拔出。仿佛又见,十年前同样的一幕,那含笑而终的心远,与眼前何其相似。 他解脱地一笑,重复地念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鲜血泉水般喷溢,瞬间烧红了袈裟,混着无情的雨水滚下。只一眨眼,生命的痕迹已被冲刷得越来越淡。 他摇摇欲坠,惊惧中秋莹碧痛心疾首地把他抱在怀中,跌坐地上,一时神思恍惚。 不,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当他的血真的流下,原来,自己会痛到万念俱灰。五脏六腑绞在一处,挤压她滴血的心。不要,不要这样,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莹碧,我不是有心负你。我立过誓,要终生侍奉佛祖,你明白么?这么多年来,我心里还是惦着你不要再杀人了,答应我!他握她的手,说话间整张脸痛苦扭曲成一团泥,看得她心痛若狂。 秋莹碧的泪倾涌而出,雨水打在脸上,和泪拥抱在一起,分不清是苦是甜。他的话引起她无限悲恸,何必当初?何必当初!她松开他,用力拔出了刀。刀上沾着血,沾着一世错过的情缘。 她回手一刀,往自己脖上抹去,既不能同生,死便同穴! 他奋力伸手,两指夹住刀刃,生生把她手中的刀扯开。她一愣,他已旋手一抛,将刀扔至远处,胸口的伤经此一动,血愈发不可停歇。她呆滞地望着幽红的血色,黑郁郁如乌云压顶,堆满目之所及。习惯了的颜色,头一回带来恐怖之感,令她一阵眩晕。 你死了,我也不想独活。她低低地对他说,慢慢把脸贴紧他,在他冰凉的脸上,流自己的泪。这一刻,很安静,她听见了心底的愿望。 他笑得勉强: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必陪我。到了阴间,我还是,要做和尚的。 她无声地哭,无心计较他的话语,只是一千一万个痛恨自己。捧起他的脸,穿过泪水与雨雾,嘶哑地喊:为什么要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要!你不要走,不要 他微笑,如一曲绝唱,美得炫目而短暂。如果我从来就是那个陈樱鸿,我一定不会离开你。他的笑意还未褪去,头一歪,已去了。 她骇呆了,天地在那一刻不复存在。人依旧在怀,情已然回来,可魂至飘渺,生死相望。 他是一个专情的爱人,爱上了佛,便不能再爱世间女子。他相信,如他是一个平凡男子,必能好好善待这个女子。只是他,不是。他,不能。而她,一如世间所有痴情女子,愿为他等,为他出家,甚至为他死。却不知这男人真正想要的,是她所不能给。 雨下得更大。可再大的雨,竟洗不去悲哀,洗不去悔恨,一任人间离合悲欢复又来。 尾声 龙佑五年,蓝飒儿回到碧晟湖,景物依旧,心态已非。她缓缓踏上林间小径,往树林深处走去。那里有一座坟,一座庵,紧紧相连。 她在庵门口站立,一些前尘往事如潮水汹涌而来。门里门外,两个世界,历世皆因贪爱为苦。她凝望那匾上的无色两字,知道一切仍未结束。 这是除死之外唯一的解脱。爱,竟是付尽所有,倾尽此生,绝无回头之路。蓝飒儿想,如此沉重,莫若一生都不要去碰。 默立许久,她黯然地走下山,朝万丈红尘,慢慢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