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城锥》 第一章 烫着火漆的急令,拿到手里似乎还灼人,就像刑部尚书风风火火的性子,不由人不烦心。寒州知府唉声叹气地展开手令,读了一半,猛地抬起头来,环顾身周的三个大捕头,又垂下眼帘想了想,不由放声大笑。 和了!周培大叫一声,笑嘻嘻往自己桌边拢钱,见大老爷输了钱还高兴得什么似的,顿时惴惴不安,老爷,什么事这么高兴? 刑部急调寒州捕快一人上京,要在刑部供职呢!知府笑道。一旁的胡芹大喜:老爷,这种升迁的机会,总不会给了旁人吧?想想你的小舅子,眼看三十了,总得有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吧?知府摇了摇头:不!我打算让段行洲去。你在寒州就好了,何必去京城趟浑水? 胡芹顿时拉下脸来,急龇白咧跳起身:我告诉我姐姐去! 别、别。另两个捕头连忙劝架,自家人有话好说。 说你没见识,你还真是点不透!知府恨铁不成钢,拂袖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道,先不说你这颗榆木脑袋在刑部里不消两天就被人取笑了去;也不说你的身手碰上个江洋大盗不必两招就送了命。只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全没替我和你姐姐,还有你手下一帮兄弟想想他说到这里不禁老泪纵横,看得三个捕头目瞪口呆:老爷,这是 知府抹了把热泪,叹了口气道:人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怜我到这富甲天下的寒州两年,竟颗粒无收。好端端一个寒州,让这个段行洲糟蹋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府县衙门里的官员人人自危。妓院、黑市只求关门大吉,文人墨客巨贾富商失了游兴,寒州客栈饭庄跟着萧条;黑道、私贩敬而远之,绕走他路。寒州物产虽丰,若没有私船私贩,原料运不进,成货送不出,运价飙升,寒州商贩的生意也跟着难做。寒州全没有昔日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气象。连巡抚也说寒州大不如从前,赋税也因此减了不少。你们说,段行洲不走,我这个知府还怎么当下去!他义愤填膺,以额触柱,撞得砰、砰作响,房梁上那点灰尘也随之初雪般无奈飘散下来。 老爷说得有理。周培琢磨半晌,由衷地道。知府道:你们自己也心里清楚。段行洲无案不破,在他眼前谁能弄半点玄虚?你们在衙门口多久没收过红包了?整日里哭穷,逼急了就拉我玩牌,从我这里骗零花钱。哪知我又比你们好多少呢?他指着胡芹道,你顾自己去了,留着我们跟段行洲受罪么?周培道:不错,只要段行洲走了,寒州恢复元气,好处更是享用不尽,大捕头何必去京城吃苦?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胡芹幡然悔悟,心悦诚服地对知府道:老爷就是老爷,深谋远虑,我姐姐果然没嫁错人。哈哈哈哈哈。知府仰面大笑,这等踌躇满志,还是他上任到寒州第一次体会到。 段行洲上京一事,当日就轰动全城,知府老爷告示一出,各行各业都纷纷捐献盘缠,段行洲的行李在当夜便让几位老捕头打点得妥妥当当。这一夜寒州各大商会的祠堂里更是灯火通明,高香缭绕,均感谢师祖保佑,能让段行洲升迁,更愿他吉人天相,在京城大有作为,拱卫天子安宁,不要再顾及寒州草民了。 次日便是段行洲启程的日子,天气出奇的冷,前几天大街上稀稀落落,只是疲于奔命、忙着糊口的人,而今府衙前天色微明,便已人头攒动。从此地往城门的一路上,百姓夹道欢送,敬酒、摆香案不必说了,连万民伞也送了无数。这个知府不由思忖,这未免有点过分了吧! 药行会长上前笑道:这算什么?大老爷将段捕头举荐进京才是功德无量,只这一件义举,等大老爷离任,只怕送万民伞的要翻一番呢。 城门口是各大行会的饯行席面,丝绸行会的会长年纪最大,被公推出来向段行洲敬酒。会长战战兢兢道:小段捕头在寒州尽心尽责,为寒州安宁出汗流血。老朽一腔感恩之情难以言喻,这杯水酒代表寒州全民的心意。是啊、是啊。民众大声附和,谨祝小段捕头在京前程似锦。会长喜气洋洋,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段行洲端着酒碗,望着其中倒映出的铅灰色的低云,怔住了。自昨晚开始,茫然便像这天气里的冰层,牢牢凝固在他脸上,如今人们都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神志渐渐清醒,仿佛是涉冰过河的旅人看到脚底的冰层出现了一道裂痕,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都是一悸。 小段捕头?会长悄声试探。段行洲抬起头来,热泪盈眶:我何德何能,如此劳师动众蒙寒州父老乡亲相送。我们衙门里的人,吃的是百姓纳赋,怎能不鞠躬尽瘁,为百姓谋福?我做了分内的差事,大家却记在心里。我、我实在是他说到这里不禁哽咽。周培跟着难过起来,呻吟道:我就是受不了这个,他这套话怎么就说不腻呢! 大家对我这等器重,我只有肝脑涂地才能报答。段行洲将酒一饮而尽,朗声道,我舍不得寒州!京里再大的官,我也不做了。我要一辈子呆在寒州,为寒州百姓做牛做马。会长就在段行洲眼前,听得真切,他毕竟岁数大了,闻言顿时两眼向上一翻,咯的一声,唬得昏厥在地。知府老爷顾不得体统,一跃上前,将段行洲一把推出城外,口中大叫:关城门!关城门!段行洲一个踉跄,回头只见城门紧闭,不由大叫:我要留在寒州,开门!门倒是应声便开,咚的一声,有人从门缝里将他的行李扔了出来,城内随即欢声大作,鞭炮乱放一气,一派年前的热闹景象。 天真是冷。往日城外的码头上净是一早挑着担子、登岸进城赶集的农户,而今在青薄的雾气中却一派萧条,远远渔夫摇橹的声音异常清澈,倒像风声在耳边搜刮。哈啾。段行洲在冰冷的空气里打了个喷嚏,嘴中呵出的白气也冻僵了似的,慢腾腾地才散开。 小段捕头出城去啦!码头上船老板对他高呼一声,与其说是打招呼,倒更像打心眼里冒出一记欢呼,听说进京做官啦? 嘿、嘿嘿。是啊。段行洲敷衍着笑,暗自思量自己在何时何地找过这个船老板何种麻烦,可惜等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有船往北边去,刚才听说双龙口流凌,船都走不得,如此困在寒州,可见老天爷也不让我当这个芝麻小官。船老板吓了一大跳,忙道:自古寒江从未有冰封的时候,小段捕头切莫相信谣传。等不到船,只管雇马雇车北上。坐船固然是舒服的,可贪图一时舒坦耽误前程可不划算。 是啊段行洲将行李拢在膝前,望江水发愣。等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都冻成了冰棍,才想起身走动。啪。一条缆绳抛上岸来,正抽在他腿上,竟不觉得疼痛。一条小舟搭下跳板,一个身高体壮的锦衣汉子昂头走下船来。对不住,对不住。那汉子身后的中年人倒一脸谦和,裹着裘皮衣笑嘻嘻对段行洲道。那汉子自管吩咐人上岸采买杂货特产,那中年人只是一边看,无甚言语。船老板的脑筋快,上前赔笑道:两位爷,北上?京城。那汉子话虽短,却透出一股子骄傲劲来。那敢情好。我们这里有位小捕头,奉调上京城刑部当差,可否方便搭船? 哪里来的这些闲人。那汉子撇了撇嘴。中年人望了望似乎还没睡醒的段行洲,笑道:年少有为,年少有为。 先生何必搭理这种芝麻绿豆的小差役?那汉子道。中年人低声道:老爷进京,人生地不熟,多个朋友总是好事。刑部正堂为人方正,不是什么好打交道的人,有个小朋友在刑部,没有坏处吧? 先生总替老爷想得周到。那汉子对中年人很是尊重,旋即对船老板道,叫他上船吧,我家先生答允了。 小船里堆了货物,段行洲几乎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两位,就这条小船上京?那汉子白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伸手向后指了指。段行洲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只见下游二十只大船首尾相连,使三百人拉纤,真个浩浩荡荡,威风八面地压地而来。 好大的排场。段行洲目瞪口呆,慢慢张大了嘴。那中年人一笑,道:小捕头怎么称呼?段行洲皱了皱鼻子,合拢嘴巴,揖了一揖,方道:晚辈段行洲。先生贵姓?免贵姓骆,骆翊。中年人又指着那汉子微笑道,这是我们的大总管,木二爷。那汉子回头道:先生又拿我取笑。我家老爷原先驻守越海,姓刘,我叫刘木。他说完这句话,便屏息静气地等待段行洲脸上涌现崇敬钦佩的神色,果见段行洲又张大了嘴巴,双目望天。嘿嘿。刘木得意地一笑。哈啾。段行洲张了半天嘴,终于将这个喷嚏打将出来,一时灵台清明,百骸俱爽,他揉了揉鼻子,忙道,对不住,打上船就想打个喷嚏,一时走了神。刚才木二爷说贵府老爷尊姓? 哼。刘木扭过头去,从袖里摸出方丝帕使劲将从段行洲鼻孔里飞散出来的晶亮飞沫从衣襟上擦拭下去。我家老爷姓刘。骆翊道,和小捕头一样,是从地方调去京城的官员。 就算我在寒州当差时为百姓做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为朝廷所闻,调我进刑部,也不过是个芝麻官。段行洲道,哪能和贵府老爷相比,哈哈,哈哈。刘木扭头冷笑道:什么芝麻官,从未听说刑部的捕快也算个官职。 九品都算不上?段行洲大吃了一惊。差得远呢。上当了。段行洲扁起嘴来,欲哭无泪,掉头,我要回去。刘木怒道:你道这是摆渡船啊,容不得你误了我家老爷的行程。待今晚在白下抛锚,你不下船,我便把你踹到江心里去。 且慢!段行洲顿时精神抖擞,适才你说的话,实属恐吓官差,胁迫捕役,就算不是拒捕殴差,也属谋杀未遂。骆翊拍着手大笑道:好,好!不愧是刑部点名专调的捕头,心里总是有王法在,果然是一身的光明磊落之气。段捕头这样的人才定不是寒州池中之物。段行洲心花怒放,刚笑起来,突然神色一变,扭捏了半晌,才道:先生,贵姓?骆翊笑道:我姓骆。 骆先生果然是有见识的人。听先生口气,应该是官场中人。段行洲道,晚辈请教先生,刑部这回从地方调集人手,难道是有大案子么? 骆翊道:我非官场中人,不过略有所闻罢了。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待元旦之后就要改元,必定大赦。边疆流配的贼寇一旦陆续回去,只怕地方又出大案,所以集聚精英,专案专办吧。段行洲摩拳擦掌,喜滋滋道:原来如此,我们公门里的人,吃的是百姓纳赋,怎能不鞠躬尽瘁,为百姓谋福,为社稷出力?这时候,正是我等热血青年报效朝廷的大好机会啊。 刘木像吃了只死苍蝇似的,忙爬到船舷上喘气。 晕船了? 不是。刘木道,听你说话,恶心。这只小船向下游直漂到江心,迎上船队,大船上有人放下跳板,忙着卸货。骆翊向段行洲招手道:小捕头随我去见我家老爷。大船上立时有人赶过来搀扶,骆翊从斗篷里伸出一只拐杖来,慢腾腾跛足前行。段行洲见状,赶上前挽住骆翊的胳膊:骆先生,江上浪大,小心了。骆翊叹了口气,道:一把又旧又残的老骨头,到哪儿都是给人添麻烦。 哪里话,段行洲道,扶老携幼,扶贫助弱,人之本分。 骆翊转过脸,微笑道:听小捕头说话,便知小捕头是念过书、有学问的人。公门里有你这样的人才,真是难得。段行洲怔了怔,立即钦佩道:骆先生真是明眼人,我倒是念过书,可惜天生脑子不好使,所以半途而废,没有进学。 我看出点端倪,想必小捕头记性不好,念书是会吃力些。 呵呵。段行洲笑道,骆先生这样的眼力,倒应该在公门里当差,我保管没有贼寇敢在骆先生眼前耍花枪。一老一少一路相互吹捧,沿着船舷向后走到船队正中的三层大船,骆先生推开舱门,对段行洲道:老爷这时候应起身了。段行洲走到门口,刚摆出笑脸来,眼前却白光一道,屋里温暖的空气跟着锐利的风声火辣辣扑面而来。 夺。一柄锃亮长剑擦着段行洲的面颊钉在舱门上,屋内空气被这道凌厉的杀招激荡得嗡嗡作响。厅中一人面上错愕,看着段行洲,段行洲仍带着灿烂笑容,望着那人出神。房中一片寂静。骆翊干咳了一下,慢吞吞大声道:老爷的剑法,越发地收发自如了。我们自己人知道老爷有把握开这等玩笑,外人只怕要被老爷吓坏了。刘老爷将骆翊拉在身边,悄声道:我不是对你们说过么,我练剑的时候不要靠近,最近上了些岁数,不比从前,这柄百八十斤的剑,举起来就不容易了,这么挥呀挥地甩出去,也是常有的事。我是掐着时辰来的,老爷今天起晚了吧 刘老爷鼻里哼了一声,扭头对段行洲笑道:这位小哥儿临危不乱,定力了得。段行洲勉强从笑容中挤出声音来:呵呵。老爷的剑势气魄夺人,小人见识了。骆翊忙道:我家老爷戎马出身,小段捕头别见笑。我家老爷姓刘,名讳里有个锋字,原先在河西带兵,后坐镇大理边境,诏封征蛮将军。久仰大人英名。段行洲抱了抱拳。刘锋见他不卑不亢,神色间也是淡淡的,心中却暗赞了一声。 老爷,这小段捕头是奉刑部手令上京供职的,在寒州颇得民心呢。这回搭老爷的船,一同上京如何? 哦?刘锋捻了捻飞卷的胡须,大声笑道,好,好。先生替他安排舱房就是。骆翊这便拉着段行洲出门,不料走到门前,段行洲突地浑身一抖,瞪眼望着骆翊,慢慢张大了嘴。骆翊飞快掏出手帕,递给段行洲:小段捕头,喷嚏打在手绢里好。 唉呀!段行洲却大叫了一声,转身扑通跪在刘锋身前,叩了个头道,恕小人无理。原来是正一品的征蛮大将军!刘大将军早年在河西破寇,小人还没当差呢。大将军平定河西,坐镇南蛮之地,殚精竭虑,是小人的榜样!刘锋双手搀扶,道:为国捐躯,是我等军伍的本分,战场上死伤的将士才是真正的英雄,我苟且偷生,反蒙朝廷重用,是极幸了。如今四海升平,我已无用武之地,国家还需你们这些年轻人报效,请起吧!这一番话说得二人都是惺惺相惜,段行洲见着了心目中的大英雄,又哭又笑了一阵,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刘锋的手,才让骆翊拉出舱去。 这船队共有大船二十只,正中是刘锋的坐船,其后刘锋的子侄占了两只船,再后两只船由仆人、仆妇乘坐,更后便是刘锋和两位同行副将的内眷,共五条大船,最后一条船只做厨房用。骆翊嘱咐段行洲,那些地方都不便外人走动。他将段行洲安排在第七只船上,道:我便住在你后面的船上,我家师爷姓王,名九贵,连同木二爷都在那船上,你若缺些什么,只管找木二爷同我。我们同老爷的船之间,便是巴阡、詹柱两位副将,他们随老爷出生入死,亲如兄弟,不过也凶得紧,你可不要惹他们。 段行洲听得明白,自己在船上,能够走动的,不过是自己和骆翊的船罢了。寒州往京城,就算一般的小船逆水行舟也需十日之功,这么大的船队只怕要大半个月才能到京城,屈指一算,总要在腊月二十七才能上岸,这么局促的地方当真憋死人了。便对骆翊道:骆先生,这么个走法,只要稍有迟滞,元旦前便到不了京城,刘大将军想必也是进京朝贺,耽误了如何是好?骆翊皱眉道:大家原先也这么劝。不过老爷这次进京,朝贺是一件,归还虎符印信,在京城定居又是一件,因此家眷也跟随上京。千山万水,老太太和太太只怕受不了陆路颠簸。这一路上只得将旗号掩了,不和沿途官府打交道。到双龙口再改换陆路不迟。 原来如此。段行洲点头。他走入自己舱房,见其中木床一张,桌椅被褥齐备,连火盆也生好了,倒也惬意,想来是刘锋留着待客的。他安顿了行李,在船上转悠,见这船上舱房共四间,其他都上了锁,原来船上只他孤零零一个人。这时刺骨的江风吹在身上,他一个寒噤,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晌午有人送来午饭,段行洲今日起得太早,加之吃了点儿酒,午饭过后倒头就睡,梦中自己尚在寒州街道上行走,往来民众见自己如此威风八面,正气凛然,都纷纷走避,当真高处不胜寒,他在睡梦中叹了气,翻了个身,便有点儿似醒非醒了。隐约可以听到外面喧哗渐起,闹哄哄都是人在嚷。舱门外的船舷边有人走过,口中还在嘟囔:这些少爷小姐只顾高兴,看走不得船了,老爷还笑得出来?又是窗户开关的声音,便只剩下远处人声和着江风呼啸。段行洲跳将起来,推窗向外望去,只见天地混沌,江山沉沦,入眼都是白花花的雪,打着旋儿扑入水里。好大的雪。段行洲忙披了衣裳走上甲板。 这等的雪,在寒州也属少见,刘锋的家眷常住南方,哪见过此种胜景,都走出门笑着指点。一时哗棱棱铃响,刘木带着两个仆人一路高叫:老爷说了,甲板上滑,各位小爷姑娘赶紧回房去,开窗看吧。往后京城里还怕看不见?接着哄然一阵抱怨,人声渐息。白色的天空,白色的长江,白色的船段行洲看得出神微笑,叹了口气道:大船小捕快,独看寒江雪。 扑哧。不知哪里传来的笑声,似乎在讥嘲他的诗兴。哈啾,真冷。段行洲心虚地左右看看,裹紧衣裳,若无其事地逛回自己屋中去了。 到傍晚时分,天已黑得走不动船。刘锋预定在白下停船抛锚,容不得拖延,只得向船夫纤夫发了赏钱,命一只小船挂起灯领航,将船队靠近江岸,摸黑前行。除了纤夫船工辛苦些,一路倒也平安。一来这种天气中江上几乎没有船只;二来船队张起灯来,映着积雪江水,如琉璃宫阙般缓缓漂行,隔着两里地都能瞧见,如此顺利抵达白下抛锚。白下毗邻寒州,是寒江流域的重镇,县官和差役也算见过世面,但刘锋船队的排场却着实吓了他们一跳,先后派了三四拨人打探问安,都让刘木挡了驾。 寒江码头本是白下民众年前集市所在之处,天已漆黑,又加之大雪,三三两两的小商贩原打算收摊罢戏回家,却见这么大的船队靠岸,一时都远远聚着看热闹。刘锋的子侄早在船上憋屈得难受,也拢在船舷上向下打量指点。这会儿船上船下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都有各自的趣味自在。百姓的人群中挤出一个高挑的妇人来,碎步踏雪向船队走来。刘府家丁忙拦住问她,那妇人垂首道:小女子张口吃饭,望船上的老少爷们听我个曲儿,赏口饭吃。家丁听她声音柔婉,料定她歌喉不错,不知主人什么意思,却见她身后背的乐器包袱狭长,因笑道:歌声却没有什么大不了,我家几个小爷都喜欢琵琶,不知你背的什么乐器。 胡琴。 家丁大笑:这却少见,难得有卖唱的姑娘拉胡琴的。倒不妨替你问问。刘锋的几个年轻子侄闻声已沿船舷走近,刘木见状抢先走下船来,喝斥道:少惹麻烦!老爷嘱咐,这一路只求太平安静,不放这些下九流的闲杂人等上船。那妇人看着刘木怔了怔,转而悲泣道:我原是清白人家出身,家遭不幸,才孤苦流落在此。大老爷可怜我,赏口饭吃,我自管殷勤巴结,决不惹麻烦。刘木冷笑道:管你什么出身。他伸手从衣襟里摸出几十文钱,摔在地上,拿了钱快走。 那妇人哆哆嗦嗦哭了几声,拾起地上铜钱,又向船上众人望了望。蹙眉望来,倒有几分凛然的姿色啊。刘锋的侄子刘覃叹了口气,颇有些舍不得。他身边的兄弟却道:凛然的姿色?我看怎么像欠了她百八十两银子似的,那眼神看得我背脊上发凉。 胡说!刘覃不悦,他兀自怅然,那妇人已默然转身向雪地里走去。周围的百姓本欲看她上船,回家时便多一项谈资,这时见无戏可唱,便一哄而散。那妇人悲悲切切往夜色里走了没几步,便有四个围着皮袍的壮汉拢上来笑道:上面的小爷不稀罕,我们却要你唱上一唱,快跟我们回去。 第二章 几个人这便开始拉拉扯扯,那妇人左躲右闪,口中求饶,道:几位爷,唱也可以。几位爷的席面摆在何处,等小女子梳洗换了衣裳,便带着姊妹前往。这几个人哪里肯依,嬉笑着上前撕扯那妇人的棉衣,往她身上乱摸。积雪反射着船队辉煌的灯光,照在那妇人脸上,只见她苍白的面颊上怒血上涌,一丝丝铺展,她转了个身,从身后卸下胡琴的包袱,紧紧握在手中,浑身颤抖,似乎强忍着什么。禽兽!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来,冷冰冰却带着慑人的戾气。 调戏她的几个人都是一怔,退缩了一步,忽觉头顶剧痛,抱头转身一看,那刘家公子刘覃手持船桨喝道:光天化日,调戏妇女,好大的胆子!他偷袭得手,在几个流氓头顶各自狠狠揍了一下,将船桨舞得虎虎生风。 啪啪啪。船上刘家兄弟都鼓掌激励,高声叫好。刘覃手忙脚乱间自觉威风凛凛,兴高采烈等着流氓们退去。他彩衣玉带,雪白的靴底,一望便知是官宦人家子弟,又有偌大船队在背后撑腰,放在常人,早弃了那妇人抱头鼠窜而去,而这些流氓却只揉揉脑袋,笑嘻嘻围拢刘覃,道:小哥儿想英雄救美,也不称称自己斤两。刘覃一生在大将军庇荫之下锦衣玉食,因家教严厉,也少与人争斗,哪见过这等场面,慌乱间倒退数步,叫道:且慢! 段行洲听见外面吵闹,也站到船舷边,见情形正是大捕头出手制敌的好时机,便叫了声:小公子,这种事就当由我们公门里的人处置,且待我来收拾他们。刘覃端着亮相的身段,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对着流氓们哼了一声,道:你们不配小爷出手,交给六扇门里的人也罢了。 那些流氓听见段行洲叫嚷,竟面呈喜色,点头道:好啊,我们等着。 几个人与刘覃面面相觑,打哈欠的打哈欠,伸懒腰的伸懒腰,也不见有什么大捕头下船,半晌才听骆翊在船上呼道:覃哥儿,老爷说了,自己惹出的麻烦自己解决吧。外人不得插手。流氓头子叹了口气,对刘覃道:原来还是要打你。 等等,容我说两句话。刘覃倒也面不改色,回头对自家兄弟道,下来帮忙! 帮你挨了流氓拳脚,回来还要挨老爷板子,算了吧。兄弟们都是摇头,我们助威就是。 救命,要杀人啦。那妇人见刘覃被困,疾向船队方向跑。刘木上前一把拦住,道:那些坏小子盯着我家小主人,你逃命就是了,怎么还往我们船上钻?说着只觉手心里一凉,低头一看却多了柄船桨。 你不是外人,打他们。刘覃施施然拍拍手,我带人给你助威。 嘿嘿。刘木看着船桨,眼角一阵抽搐,正是小爷锄强扶弱、大显身手的时候,我一介老仆越俎代庖,不好吧 别客气,我信任你。刘覃抽身便走。刘木紧随其后,将船桨风车般使开,只道如此那些流氓便不得近身。流氓头儿却一笑,认准船桨的走势,抬起腿来,啪地将船桨踢断。刘木手拿着一截断棍,脸色顿时煞白。船上的骆翊和段行洲也微微一怔。那些流氓赶上前来,拳脚轮番上阵。刘覃也学过马上步下的外家功夫,四处支挡倒也不致一败涂地,渐渐被那几个流氓逼得向段行洲船边退来。那流氓头儿见近了船,突然舍了刘覃和刘木,拧身一跃,直扑船舷。段行洲大惊,抽出匕首大喝一声:大胆! 寒夜静止的风里哧的一声轻响,从容飘落的雪花在那流氓头儿面前忽地纷乱。那流氓头儿脸色一变,足蹬船舷,振臂犹如巨鹏,倒掠而出,身法间没半分匪气,气势凝重,竟像名门大派的路数。哈哈,怕了吧。段行洲见对手被自己的气势镇住,惊吓退走,更是得意,跃上跳板就追下船去。刘府的家丁见这些市井流氓胆敢上船滋扰,当然责无旁贷,大呼小叫,就要帮着拿人。 那流氓头儿一声呼啸,其余三人跳出圈外,跟着他向白下县城方向逃窜。不要追了。骆翊高喝,又对段行洲叫道,小段捕头,这些不是普通的流氓,小心他们调虎离山,趁机上船生事。众家丁如释重负,段行洲不免悻悻。这一阵忙乱过后,刘覃才想起寻那妇人,却已不见人影。 晚饭时,骆翊寻到段行洲舱中,见他执笔对着白纸冥思苦想,笑道:小段捕头这是准备做诗么? 哈哈,段行洲忙起身道,我正打算修书给白下县令,请他务必缉拿这些流氓归案,可惜就是想不起那县令姓氏,着实难办啊。骆翊道:不烦小段捕头,大将军那边已修书去了。王师爷弄了条狗来,不如咱们去他那边吃酒。 师爷王九贵的屋门一开,便是一阵浓香。段行洲沉醉不已,连骆翊的话也没听真切。王九贵听说段行洲是寒州赫赫有名的捕快,倒先怔了怔,哦,久仰了。段行洲自然得意自己声名远播,高兴之下多吃了几杯,便口不择言道:贵府老爷进京,是天大的喜事,怎么王师爷总是愁眉苦脸呢?王九贵一口酒呛在喉咙里,咳了几声,叹道:我家眷还在南边,待老爷安置了,方能想法带来,眼看过年了,一人离乡背井,总有些不自在这么说,骆先生的家眷也还在南边? 骆翊呵呵大笑,我?老光棍一个,天生残疾,若非有人收留,只怕命也没了,这辈子就不想拖累人了。三人刚吃了几杯,便有个亲随模样的少年进来请骆翊上大船去。骆翊道:积雪路滑,行走不便,这里又有狗肉伺候,算了。那亲随应了一声便走。他们才说了几句话,门外有人大笑道:老骆,你好大的架子。骆翊叹了口气:惊动老爷来了。 刘锋竟是带着席面过来的。一日不和老骆聊天,饭也吃不下。王九贵忙起身道:小的不便打扰老爷的酒兴,告退。骆翊道:这是你的舱房,怎好意思让你出去?王九贵只管神色躲闪,执意要走,刘锋道:不必婆婆妈妈,咱们去老骆的屋里吃酒。 酒席挪至骆翊屋里,刘锋埋怨道:这个王九贵,最近老躲着我。我身边的事你最清楚了,是不是账房里出了什么差错?又转而对段行洲笑道,你是查案子的人,你若查明他为什么总躲着我,我可有赏。段行洲拍着胸脯道:不到京城,我便让大将军知道分晓。刘锋为人洒脱,这便高兴起来,吃了几杯酒,便问起段行洲在寒州当地破案的故事。 从前寒州有个富商,段行洲搜肠刮肚,找了个隐约还有印象的,说与他们听,名字么,我却记不得了。他这般丢三落四地说了两段,倒也让刘锋和骆翊啧啧称奇。段行洲见刘锋高兴,故得寸进尺:大将军给小人讲讲从前在河西一月内连克十五城的故事吧。刘锋仰起头,皱眉想了想,叹道:河西那真是久远了。 段行洲支起下巴,扑闪眼睛:要听,要听。 刘锋便讲了一段自己陷入重围,苦战不脱,幸有骆翊带兵来救的故事。 段行洲讶然道:骆先生也带兵打仗?刘锋呵呵大笑:要不是天生残疾,骆先生到这个岁数,不在大将军府,也当封侯拜相了。骆翊道:若不是老爷收留,我现在也不过在书馆里教书罢了。哪儿有报效国家的机会呢?刘锋摇头:我这个大将军是因骆先生辅佐才得来的,更不要说那些战死沙场的好朋友了。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的太平盛世是多少人肉垫起来的。唉,那些打打杀杀的往事,不提也罢。他道了一声不早,意兴阑珊地起身,段行洲便也告辞。走到门外,才发现雪已停了,岸上船舷的积雪让灯光照得白生生仿若天子脚下的祥云。 段行洲虽诗兴大发,却不敢在刘锋面前造次,苦想着诗句慢慢低头往回走。忽听背后一记沉重的风声,随即惊雷般轰的巨响,他一惊之下回头,见骆翊船舱的木板被击出一个大洞,刘锋仰面摔倒在地,船舷上一个蒙面的修长人影正抽回一条黑黝黝的铁链,甩起铁链尽头的铁锤,向刘锋头颅便打。段行洲隔得尚远,不及相救,只道刘锋性命难保,不料船舱中射出一根拐杖,啪地击中铁锤,那蒙面人身子一震,手腕疾抖,铁锤便倏然蹿回他的掌心。老爷,快跑!骆翊掷出拐杖之后。手中已无御敌兵刃,只得在舱门前大叫。刘锋在船舷间如此狭小的地方竟能闪避对手必中一击,已属不易,他身躯高大,只觉束缚,根本无暇一跃而起。蒙面人略略扫了一眼刘锋惊讶的面庞,冷笑一声,正待取刘锋性命,眼角却瞥见一道白光冲自己面颊飞来,忙将手中铁锤掷出。那飞来的暗器竟被铁锤击得粉碎,碎片漫天飞扬,蒙面人唯恐是毒物,闪避之间,又是一道暗器掷来,正中他肩膀。 雪球?蒙面人拂去衣衫上的雪片,不由大怒。 骆翊却趁机将刘锋一把拖进屋去,大叫道:有刺客!有刺客! 整个船队顿时哗然,到处都是脚步声,然而眼下却只有手持流星锤的刺客和双手紧握雪球的段行洲两人而已。 嘿嘿。段行洲轩眉冷笑,嘴角不住抽搐,拼了命地想挤出些胸有成竹的气概来。那刺客却不言语,慢腾腾从袖中放出铁链。着打!段行洲大喝一声,兜头就是一雪球。那刺客只用手一挥,便将雪球打得粉碎,转手抖出铁链,用铁锤劈开舱门。舱内狭小,那刺客料定流星锤不得施展,举臂向后一探,从背负的狭长包裹内锵然抽出一柄细长的利剑,忽闻身后风声,料定又是段行洲的雪球,随便展臂一挡。雪球倒是散开,可手臂却是剧痛,裹在雪球里的匕首当地落在地上。 哎呀!段行洲懊恼万分,怎么偏偏打中的是刀柄?他顿了顿足,抢身上前,就想拦腰抱住那刺客。那刺客身法轻灵,扭身闪避而去,段行洲也不是吃素的,穷极长臂,堪堪抓到他身后包裹,用力猛扯。那刺客几乎被他勒得窒息,掉转剑身将包裹带子哧地刺断。 此时骆翊一手拄拐,一手持剑,又杀出门来,那刺客见势紧急,翻身跃上舱顶。待段行洲气喘吁吁爬上舱顶向下观望,只见骆翊扶杖已然兜到这边的甲板上,而刺客却人影不见。 这时家丁仆人各执家伙冲了过来,有几人照着段行洲就将凳子扫把乱丢一气。段行洲好汉不敌四手,挨了几下便滚下舱顶,摔在甲板上。 都住手!骆翊高叫,灯笼!刘府众人高举灯火向江中打量,只见黑黝黝的江面,哪里有人影在?段行洲爬下舱顶,对骆翊道:骆先生,只怕照也无用,刚才我可没听见有人落水的声音,这种天气跳到江里,恐怕也游不远。 正是。骆翊点头道,只怕还在船上他想了想,顿足道,若他再去危害老爷的家眷可如何是好?木二爷!他叫了几声,刘木方从船头方向挤开众人,跑了过来。 快带人搜查船只,拨齐人手,保护老太太和太太。 是。刘木应了,点了几个人,护送刘锋回房,又命船上众人全回自己舱房待命,不得随便走动,这方调拨了人手,一路搜查过去。 刘木虽然领命,却不胜烦恼,要知二十只大船,船舱无数,船工也有数十,要搜出一个不相干的人来谈何容易,若真的搜不到,只怕老爷还要怪罪自己办事不力。刘木愁眉苦脸搜到段行洲船上,已觉不耐,见段行洲让出舱房,走到船舷边等待搜查,便对手下众人道:这船上只有大捕头一人,要是刺客藏身在此,大捕头如何不知?小段捕头,你说对不对? 他哈腰赔笑,这等前倨后恭,倒让段行洲手足无措,稀里糊涂地笑道:对,对。刘木这便带着人风卷残云般地走了。段行洲拍了拍脑袋,一头雾水。 这番大闹惊动了所有人。搜查过后,不见刺客人影,众人方能走动,不久巴阡、詹柱两位副将也到刘锋舱中问安,众人大赞将军临危不惧,又夸骆翊赤胆忠心,最后对段行洲的机智勇敢也狠很赞美了一番后,便坐在一起揣测那刺客是何许人也。詹柱抢着道:老爷这些年远离中原,从未在寒州一带结过仇家,真是蹊跷了。大概是见我们船队大,上来偷盗? 巴阡摇头:听骆先生的话,那刺客受阻,还往屋内追杀老爷,定是认准了人,还是刺客无疑。我看是从南疆跟来的苗人。 苗人倒也可能。骆翊一直没有开口,此时却皱眉插话道,可我总觉得苗人第一无须跟到寒州才下手,第二他们既精于蛊毒,只须在厨房饮水中投毒,整个船队上的人都不会幸免,何必硬闯呢? 老骆说得有理。刘锋不住点头,细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问道,我说老骆,你觉得苗人会对船队投毒?骆翊也低声道:启程时我已暗中安排了人对厨房严加把守,船上喝的水都是不过夜的。老爷放心。 刘锋干咳了几声,对众人笑道:苗人只会使些小伎俩,不足挂齿。 一干人又开始冥思苦想,屋里这么多人,反倒异常的寂静。忽听詹柱大声道:那么说来,便只有河西漏网的强盗了。人人都吓了一跳,巴阡嗔道:河西反寇为首者都死绝了,剩下的发配在千里之外,大赦还没开始,他们能从哪里冒出来。 是吗詹柱气馁,萎靡在椅子里,叹道,不猜了,不猜了。倒不如等抓到刺客,直接问他吧。这时刘木进来回道:着实没见到刺客人影,若逃下船去,只怕日后还会找上门来。这是刺客失落在甲板上的包裹。骆翊接过来小心翼翼展开,里面铮的一响,却是把胡琴,琴杆上端早已不见,内里也是中空的,想来刺客的剑竟是藏在这琴杆中。骆翊蹙眉道:今日没有放人上船,遭人调戏的那歌女自言身后背着胡琴,我见刺客身量修长,和那妇人差不多高,难道是一个人? 难怪纠缠在船队左右不去,原来是想混上船来行刺。巴阡点头道,听说还有些流氓滋扰,别是那刺客做的障眼法? 刘木忙点头道:巴老爷说得是。骆翊便问:这当知会当地官府,白下的官差来看过了没有?刘木道:看过了。他们带了百八十人守着船队,江心里还有三只小船巡逻,部署得很妥当。只是不敢惊动老爷休息,因此不求见了。刘锋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带兵打仗的,总有些仇家在外。这么折腾地方衙门,罪过。骆翊却道:老爷万不可大意,我看那刺客不会善罢甘休。詹将军说得极是,若抓不到那刺客,搞不清楚他的来历,今后会成心腹大患。除了白下官差,这些天我们自己也要派人在暗处把守,能活捉刺客才好。 骆翊便将家丁家将悉数调往刘锋及其家眷前后船上,把守值更。计议已定,众人散去。段行洲人微言轻,张了几次嘴,别人都只当他打哈欠,竟没人搭理他,他一腔抱负无从施展,怏怏转回自己舱去。刚刚推门,却听对面船舷的舱门吱呀一响,随后便似有某人进出。段行洲顿觉热血上涌,从靴筒里拽出匕首,噔噔噔绕过船头,只见刘木手中端着一个木盆,也正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土二爷? 吓死我了。刘木松了口气,全身的血肉仿佛从冰窖里捞出来似的,有了点活气,我道是刺客。 嘿嘿。段行洲冷笑,土二爷,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刘木哗地将木盆中的水泼入江中,洗澡。 啊? 虽然我外表粗犷,可内心却细致得紧。刘木道,毕竟是朝廷要员的大管家,不像那些庶民小子,总要隔两天就洗个清爽。他将木盆掖在胳膊底下,慢吞吞走到段行洲身边,使劲抽了抽鼻子,若浑身一股肉臊味嘿嘿段行洲像被浪子窥见脖颈的良家姑娘,忙使劲掩住衣襟,要不土二爷也让我洗洗? 这是我的私人浴室,你小子别乱闯。刘木转身锁了门,顺便说一句,是木二爷,不是土二爷。段行洲望着他走远,这才拉起衣襟往衣服里嗅了嗅。咳、咳。他连忙抬头吸了口冰冷的空气,还好嘛。 次日清晨,船队起锚北上,上午的天空还有些阴霾,待出了寒州界,竟放晴了。稀薄的太阳软弱无力地照在人身上,段行洲一股子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落寞,在船舷边靠了一会儿,便开始想念屋内的火盆。 呦,凉!船篷上滴下的水珠打在头顶上,那股冰冷几乎能在头颅上洞穿,回头一望,见王九贵带着小厮来回,骆翊屋子门户和家具都已修缮完毕,一时又期期艾艾,拉着骆翊的衣袖嘟囔什么,骆翊面沉似水,一改往日的潇洒随和,只觉目光犀利,倒似把刀刺在人脸上。段行洲心中一凛,料定这王九贵没做什么好事,便放出捕快的手段,远远对着他不住察言观色,正乐在其中,忽听身后有人轻轻咳嗽两声。段行洲惊觉回望,却不见一个人影,他又绕过船头,另外一边船舷上也是无人,除了他的屋子,各舱依旧深锁。 见鬼了?段行洲喃喃自语间,刘木提着木盆和食篮左顾右盼从后面船上走过来,见段行洲站在船舷上,先是一愣,旋即掉转身去。 木二爷不洗澡了?段行洲冲着他的背影叫道。刘木头也不回道:等着被你偷看么?过会儿再来。说着摔门走入自己舱中。 段行洲怒道:我是刑部正堂点名的捕快,才不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呢!愤愤然间,忽听骆翊的船那边有人嬉笑喧哗。 借光。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从段行洲身边挤过,噔噔噔往前面船上跑,段行洲探出头去,见那少年扬开手臂向江水中抛撒鱼食,引诱鱼儿靠近船舷。这倒新鲜了。段行洲将脑袋伸出船舷观看,见詹柱手中执了一柄雪亮的渔叉,对着水面运气,忽然大喝一声,将渔叉刺入水中,小厮们忙帮着收锁链,那渔叉上果然不出段行洲所料,空空如也。 詹柱试了几回,无一斩获,恼得他面目通红,怒吼道:不玩了! 不远处巴阡哈哈大笑,走过来道:你马上箭、步下刀都使得,怎么这种雕虫小技难倒了你?詹柱唏嘘道:人老啦,眼花啦,哪能跟从前比?且看我给你寻个乐子。巴阡从船舱檐下摘下一根冰凌,渔网伺候。小厮们忙不迭趴在船舷上候着。巴阡望了望水面,手指微弹,冰凌哧地破风而出,水面跟着哗啦一片翻腾,小厮们喜道:射中了!将那在水面上挣扎的大鲤鱼一捞而出。 啪啪啪。四周都是彩声,骆翊和王九贵也在助兴。 今晚吃鱼。巴阡朗声道。段行洲撇了撇嘴:想来也没有我的份儿,睡觉要紧。 融雪天气,越发地冷了。岸上颇为泥泞,阻碍纤夫脚程,因此船也走走停停,刘锋因朝贺不敢延误,命连夜行船,众人都商量在双龙口转为陆路,已遣人前去安排车马。船走得如此之慢,连大太阳照在身上,也只让人懒洋洋的,而刘木这两日洗澡却更加勤快,总是哗的一声将木盆里的水泼到江心里,让段行洲总以为有人落了水,激灵一个寒战,从夜半的酣睡里惊醒过来。段行洲每每听他脚步声远去,便轻悄下床,推门轻手轻脚走到刘木浴室门前,侧耳倾听。舱内却是寂然,别说是人声,就连呼气的声音也听不见。段行洲原本断定刘木将刺客藏在这间舱房中,然而紧盯了两日,却无半分有人的迹象,他此刻也不禁动摇起来,想要回明骆翊,又怕扑了个空,遭人耻笑,当真是踌躇难安。正辗转反侧时,忽听刘木又鬼鬼祟祟上了船来,进屋不过片刻,就有人在外喊道:木二爷,老爷找你!木二爷!刘木哐当一声跳了出来,慌慌张张泼干盆中的水,锁了门就跑。段行洲一骨碌爬起身来,依旧如往日细察端倪,走到那屋门前,脚下却踩到一块软乎乎的东西。拾起看时,却是一块带血的绷带果然那凶犯受了伤,被刘木藏于此处好比喜从天降,段行洲顿时眉花眼笑,当即定下破釜沉舟之计。 这日夜半,刘木提了食篮又去自己的私人浴室,他悄无声息地走到段行洲舱前,侧耳倾听屋内动静,待确定段行洲已然入睡,刚蹑手蹑脚向前走去,不料突然后脑裂开般剧痛,眼前一黑,连哼也未哼一声,便向前倒去。等他苏醒,脑袋更是痛得天崩地裂一般,他想张口大叫,口中却塞满了布头,人也被捆得结结实实,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段行洲从他腰中将钥匙搜了去。段行洲将那段带血的绷带送在他眼前,低声冷笑道:看我在你浴室门前捡到什么?你在这船上私藏受伤的凶犯,待人赃并获,再交法办! 刘木大吃一惊,拼了命地摇头。段行洲也不理睬他,举步向刘木的私人浴室走去。来到门前,他顿觉烦恼刘木是一品大员家中的主管,这串钥匙少说也有二十几把,哪一枚才是开眼前这把锁的呢?他举头望天,竭力回想当日刘木锁门时的情景,却听那屋内有人道:最亮的那把便是了。段行洲吓得浑身一颤,倒退两步,结结巴巴道:外面漆黑一片,怎么辨得出哪把才是最亮的?屋内那人笑道:那你慢慢试吧,我等着。 这话更说得段行洲直冒冷汗。想到屋内的人物力战三人不落下风,自己这点功夫如何是他对手?他想叫人助拳,又觉自己既是刑部的大捕头,无论如何丢不起这个人,踌躇了半晌,才放声喝道:你出来! 屋内那人笑得更响了:你这两日在门前奔来奔去,吵闹不休,如今却又不敢进来。也罢,果然是大船小捕快,不成气候。段行洲勃然大怒:笑我是个小捕快也就罢了,居然敢盗用我的诗作,你这贼人,欺人太甚!他一腔热血涌上额头,一脚将门踹开,跳将进去。 屋内原本漆黑一片,这时却亮起灯来。这屋子与段行洲处没什么差别,只是没有生火,故而冷得叫人打战,而床上斜卧一人,拥着被子,昏黄灯光下,越发显得面色苍白。 你叫段行洲?那人倒先开口了,传说你三年内破案一百四十七起,立下剿灭寒州船霸张笑哥的首功,对不对呢?段行洲听他声音有气无力,顿时胆气高壮,朗声笑道:哈哈,怕了吧。自古邪不胜正,你快束手就擒!那人却指着火盆道:你先把火生起来,我冷得很,冻死了我,你也无话可问了。 哦。段行洲晃亮了火折,烟熏火燎地生起火来。 那人被呛得猛咳了一阵,掀开被子慢慢走到火盆边,伸出双手来烤火,道:刘木可曾提着食篮来的?我一天水米未进,你把食篮拿来可好?他特地仰起脸来,让段行洲看清楚他青白惨淡的脸色。 好、好吧。段行洲见他着实可怜,只得道,我去拿吃的东西,你可不许逃跑。我跑不动。那人哀怨地叹了口气。 段行洲奔回自己屋中,拿了食篮,急匆匆又转回那人屋中,那人却真的未曾逃脱,只顾揭开食篮的盖子,抓起吃食来就是一通狼吞虎咽。段行洲看看这些精致菜肴,骂道:这个刘木,平日里只给我吃些粗茶淡饭,侍候贼人却像侍候爹似的。他心中气不过,拿起筷子,尽往鱼肉上夹。特别是那碗香喷喷的红烧肉,原本结了油脂,现在却在火盆边上烤着,嗞嗞地熔化,香气四溢,其中更有一块肥厚适宜,着色均匀,层次分明,实为肉中极品。段行洲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却见那人的眼神正冰冷地扎在自己脸上,此时更无暇多想,他手腕一抖,直取那块肥肉。 第三章 那人毫不示弱,调转筷子,往段行洲手腕刺去。这一招煞是凌厉,筷尖未到,所挟的劲风就已让段行洲微觉刺痛,若当真挨上这一招,只怕手腕会断。段行洲倏地缩回手去,那人手指微转,筷子向下一沉,便将那块肉稳稳夹到。段行洲当即气冲丹田,狮子摆头探出脑袋去,张口从那人筷子上叼住那块肥肉,舌头一转吃到嘴里,嚼得啧啧有声。那人自然大怒,手指一分,筷尖直戳段行洲面门。段行洲此时正洋洋自得,猝不及防,只得仰头躲避,那两根筷子不偏不倚正戳进他的鼻孔里。这一下痛得段行洲涕泪直流,那人松开筷子,抚掌哈哈大笑。段行洲擦了擦眼泪,默默将这双筷子从鼻孔中抽出,交还到那人手上:我不抢了,你接着吃吧! 那人皱眉看着筷子头上沾着的鼻涕,哼了一声,将筷子掷在地上,当胸便给段行洲一拳。段行洲见这拳来势不算凶狠,笑嘻嘻伸出手掌想握住那人的拳头,不料将拳头接在手中,才觉一股劲力后发而至,直透骨髓,大骇之下忙弯起手肘,卸去手上劲道。他只道要被眼前的贼人打个正着,妈呀一声正要出口,那人的胳膊却瘫软了下去,捂着胸口一阵痛咳,摆手笑道:不打了,犯不着为一块红烧肉丢了性命。 段行洲顿时气焰高涨:不打了?也要问老爷我答不答应!他跳将起来,越过食篮,将那人扑倒在地,举拳就捶。那人肩背着地,先哼了一声,架开段行洲的拳头,旋即右手食指中指一并,挟劲风戳段行洲肩井。段行洲忙仰身躲避,那人变招甚快,又作掌法拍段行洲心口。段行洲在招式上如何是这人对手,只得跳起身来,闪到一边。 那人得以跃起身来,抬手阻道:且慢动手!我叫铁还三,和你一样,是奉调上京的捕快,我因伤藏在船上已有半月,不是前日的刺客。 段行洲点头笑道:你这贼人,拒捕不成,便开始耍花枪 那人道:我有崤州正堂发的公文,你一看便知。他从腰里抽出一件公文,扔在段行洲怀中。段行洲展开公文仔细看了看,大声念出上面的名字:铁、还、三。我怎知这公文真假?又怎知你是否假冒?定是那刘木知道我是捕快,才教你东窗事发时拿这个打马虎眼。铁还三道:我说一件事,刺客定是不知,我在十月间因霍山匪寇一案曾给你专门去过公文,你可记得?他不料段行洲的记性不好,这时问出这句话来,倒让段行洲好生为难,眼神闪躲不定,悄悄咬牙使劲了半天,连个模糊的印象也未凑得齐全。铁还三只得又道:也罢,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受伤的刺客躲在这处,我的伤口可是老伤了;你且回想一下,当夜那刺客可曾受伤?又在何处受伤?段行洲想了想,方笑道:果然不错,那刺客全身而退,却不曾受伤。如此说来,你我确是同行,今后咱们一个衙门里当差,为了百姓安危,社稷太平,一定要互勉互励啊。 铁还三一笑,只得称是,段行洲又问他为何躲在船上,不肯露面。正在此时,船身轻轻一震,铁还三不由微微蹙眉,问段行洲道:你可觉着不对?好像有船靠上来了。话音未落,耳边一道尖利的风声,一支利箭擦破段行洲的鬓角,夺地钉在他身后的墙上。 铁还三一把将他推开,拾起地上的筷子,反手一掷,正中烛芯,将灯光熄灭。段行洲也找到食篮的盖子,胡乱遮在火盆上,隐去火光。 定是行刺刘大将军的刺客!段行洲从靴筒里拽出匕首,跟着铁还三躲在窗户底下。铁还三却道:不是。这是冲着我来的。我在崤州结了不少仇家,上京路上落了单,已遭他们劫杀一次,背上中了一箭。他们查到我在这船队上,前日扮作流氓,借与刘府争执之际,企图闯上船来,被我暗器击退。后几日因大将军遇刺,船上戒备森严,他们不敢靠近。今日来犯,或许是看见了什么疏忽。 那一定是霍山的匪寇了? 也不一定,铁还三道,贪官污吏的走狗也有几个,不然也不会在意大将军仪仗,抢上来杀了我便是。想不到躲在大将军船上,他们还敢涉险杀我,看来这个官场之中人情险恶,一旦穷途末路,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说话间又是五六支箭擦着他们头顶飞射进来,段行洲看看钉在墙上的乱箭,顿生景仰之情,做捕快能做到黑白两道人人得而诛之的田地,当说是到了大公无私的最高境界。铁还三笑道:你怎知这不是我贪赃枉法的报应呢?段行洲神色一肃:小钢,这等事开不得玩笑,若你真是那种人,不用他们,我先将你就地正法。铁还三还待编个故事取笑他,却猛地看清了段行洲认真热切的神色,忙摇头道:唬你的,我两袖清风,一身正气,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捕快。另外 你姓什么? 我姓铁。铁还三道。此时船身微微一荡,两人互望一眼,知道有人摸上了船。铁还三拈起一根筷子,默默倾听外面的动静,听得脚步溅起融雪的细小声音离窗口越来越近,忽然手腕一扬,将筷子自窗格中射出,带出哧的锐利风声,把段行洲吓了一跳。窗外有人应声闷哼一记,扑通落水。这也行?段行洲抓起一根筷子,大为赞叹。铁还三却因射出暗器牵动伤口,捂着胸口喘息,连话也说不出。耳听外面的惊呼和脚步声越来越响,来的大概也在六七人以上。段行洲见势不妙,趴在地上,放声大喊:来人!有刺客!有刺客!外面的人忽然一阵寂静,片刻后有人冷声道:铁还三,不必虚张声势啦,你的船已是孤舟一条,别指望有人来救。 这是在诈我们吧?段行洲问铁还三。 此时船身渐渐漂荡得厉害起来,铁还三摇头道:当是不虚。若是我带了这么些人,也应当砍断前后绳索,将船牵走,再细作理会。 慢慢段行洲打了个寒噤,我们此时离船队也不会太远,为今之计,只有冲杀出去,跳江逃命了。外面那人又道:铁还三,我知道你暗器剑法俱佳,我也不会贸然闯入你屋里。你若不乖乖出来,我先杀了船上的人,再放火烧了你的船,如此三条人命,比起你一个人出来受死,哪个更划算些?果听一阵拳脚交加,刘木哼哼唧唧,想是堵着嘴,不然定要杀猪般大叫了。段行洲懊恼道:我还真把刘木给忘了。 铁还三哼了一声:我们自己性命难保,哪里还有暇管他? 段行洲热血上涌,高叫:他至少也救治过你的性命,你这般无情无义,有谁会与你同舟共济?你不管,我一个人也能杀将出去。外面的人听得真切,都是大笑,果见房门砰的一声大开,正待应敌,眼前却是一片黑白汤水等物翻飞而来,连忙闪避,噼噼叭叭,沾在身上的都是鱼肉汤汁,更有碗碟砸碎在船舷上,飞溅的碎片扎得左近的贼人头破血流。他们这一通慌乱间,铁还三已将墙上的箭拈在指尖,闪身在门前,他认清船舷边的四个蒙面贼人后,便手指轻弹,四支利箭便如强弩发送,嗡然一声扑面而去。 成了。段行洲大喜,手持匕首抢出去救助刘木,门边却闪出一条细长人影,手中白花花长刀挥舞,竟将铁还三的箭悉数绞落,回手一刀砍向段行洲后脑。铁还三大惊,即从腰间抽出一条软剑,强运真气抖得笔直,向那人刀背刺去,利刃相交,莫说那人心神激荡,胸臆间真气翻腾,连刀剑下的段行洲也觉耳膜刺痛,一瞬间头晕脑胀,几乎昏厥在地。刘木却甚是乖觉,见贼人首领一时受挫,忙蹲身倒在地下,滚了几下,将段行洲拱到一边。 二人连滚带爬闯至船头,贼人也随即聚拢。段行洲将刘木提起身来,胡乱割断他身上绳索,转眼四处一望,原来这条船已从船队中漂出,向下游冲了十多丈,刘锋的船队就在右手边,听见此处打斗声,船上纷纷亮起了灯,还有不少人在船舷边呼叫。现在跳水,虽少不了冻上一场,却也不难逃命。 小三!小三!段行洲往船舱处大叫。铁还三此时再抖软剑,剑尖犹如蛇信,直取贼首面门,贼首轻功也颇了得,飞身跃上船舷,在他闪避之际,铁还三便跳出舱来。贼首此时居高临下,地势开阔,长刀大开大阖,刀锋挟着浩荡金风,直劈铁还三面门。 铁还三身后即是舱房,避无可避,且苦于手中乃是一柄软剑,只得以剑锷处架住刀身。他勉力出手救助段行洲,体内虚弱,竟觉此刻浑身血脉被震得翻滚不已。饶是如此,他仍有暇推开长刀,凌空跃起,向着贼首小腹连踢两脚。 贼首飘出两尺开外,见铁还三用力挑起软剑,又取自己咽喉,忙掉转大刀,想以刀背相格,却见那软剑像突然惊醒的灵蛇,倏然收卷,再蹿出时竟分作左右两路剑花,转而钉向贼首肩胛。 凌厉的杀气刺得贼首双目生痛,着实分辨不清哪路为虚,哪路为实,大惊之际,却见铁还三浑身一颤,剑尖锐气一消而散,擦着他的衣衫虚刺在夜色里。那贼首趁势挥刀荡开铁还三利刃,大喝一声,当头又是一刀斩下。这一刀依旧沉重,铁还三只得如法炮制,硬接一记,贼首电光般收刀再砍,一瞬间连劈五刀,铁还三一样连接五招,最后被震得单膝跪地,呛出一口血来。打你个王八蛋!段行洲劈手将匕首向贼首掷去。那贼首免不了闪避,铁还三软剑点地,想荡身而退,那贼首却甚机敏,一瞬间抬脚踩住剑尖。铁还三无暇夺回兵刃,踉跄退了两步后摔倒在地,贼首更是紧逼,抽手回来,斜劈铁还三右肩。段行洲见铁还三遇险,惊呼一声,也不顾眼前的贼人手持兵刃围着,就往前闯。忽听叮的一声,铁还三情急之下,硬生生将贼首的刀刃夹在指间。相交之际,竟闻金石之声。这一招也大出贼首意料,他往怀中抽刀,却是纹丝不动。段行洲见状大喜,呼道:快跑,快跑。 他不知铁还三重伤之下,一招间几将真力耗尽,此时不过苦苦支撑,不让对手夺回兵刃,哪里还有余力反击。 那贼首看得清楚,冷笑道:铁还三人称铁指柔剑,果然名不虚传。铁还三细长双目中怒意喷薄而出,却只能无声切齿。身后敌方脚步逼近,随便是什么样的庸手,一刀也可从背后了结自己的性命。 段行洲正被面前三人逼得手忙脚乱,见铁还三险状,心里呼道完了,不禁闭了闭眼睛。忽听到一声马嘶,而且还是半空中传来的马嘶。他仰头观看,原本晴朗的夜空中有座飞来石峰,压得星光月华尽皆失色,那乌云中一支黑蓬蓬的羽箭映出天际浮光,耀人双目,冲贼首面门扑去。 那贼首见一人一骑天神般凌空飞来,早已肝胆俱裂,待认清了那扑面而来的黑翎,更不及闪避,忙弃了兵刃,仰身向后倒去。那支箭去势沉重,饶是他拼尽全力仰身,仍被射中发髻,头皮被扯掉般剧痛。 此刻上将军手提黑马,轰然落于船首,顿将船尾压得高高翘起,船上众人随之滚作一团。刘木正站在船头,站立不稳,摔向江中。马上人甩开鞍子,抽身跃起,展臂捞住刘木胳膊,将他扔回甲板。船尾这时也砰地拍回水面,碎浪溅湿人面。段行洲抹脸看时,一人一骑仍端立船头,就像凭空幻化出来的天神。 威风吗?马上的刘锋俯下眼睛,看着段行洲问。 太、太、太威风了!段行洲张大了嘴巴。 刘锋哈哈大笑,指着闯上船来的贼人道:从我的船上滚下去。 那些贼人二话不说,翻身就往水里跳,攀上原先驶来的小船,落荒而逃。铁还三这才喘过一口气来,勉强站起,要对刘锋行礼,眼前却是一暗,刘锋魁梧身材突然闪至他面前,伸出手来,啪地在他脑后攒住一柄飞刀。那贼首心有不甘,最后下一杀手,这时见依旧失手,总算死了心,未等刘锋瞪眼,长叹了一声,跃入水中逃命去了。 刘锋仔细打量铁还三的面容,脱口道:你不是崤州捕快铁还三么? 原来铁还三的名声早传到大将军耳里段行洲不由对他刮目相看。正是。铁还三行礼道,小人奉命上京,途中听得这伙贼人意欲不利将军,故此跟踪他们上了将军的船。段行洲咦了一声,刘木忙接口道:正是如此。刘锋又问刘木:你又在这船上做什么? 小的给段捕头送夜宵来的。刘木说着捅捅段行洲,好一阵挤眉弄眼。段行洲摸不清头脑,见铁还三也目光灼灼望着自己,只得随声附和。一时船工将船拢回,铁还三便与骆翊、詹柱、巴阡等人见礼。巴阡见了他不知哪来的怒气,哼了一声,又不敢当着刘锋的面发作,拂袖而去。 老骆,老骆。 骆翊却在独自沉思,刘锋呼了多声才抬起头来。 你看这飞刀,是哪路哪派人使的?也好查出个端倪。 骆翊将飞刀接在手中,随便看了看,冲着铁还三笑道:恐怕铁捕头更清楚些。铁还三举目望天,故作未闻。 船队因这场大闹,故而靠了岸。为防刺客行凶,累及家眷,故刘锋带着骆翊、詹柱、巴阡,再加上年前必须赶到京城的段行洲和铁还三,连同王九贵、刘木分乘两条快船先行。段行洲与铁还三、刘木共乘一舟,抓住他们问个不休。铁还三冷笑道:也没什么可瞒人的。巴阡的侄子在崤州杀了人,这位木二爷的儿子稀里糊涂地顶罪,让我翻了案罢了。那位巴少爷今年秋天伏罪销案,巴阡见了我当然仇人似的。 哦,原来如此。 刘木接口道:虽然我外表粗犷,可内心却细致得紧,做人讲究的就是恩怨分明。铁大捕头遇险,我将他救起,唯恐巴老爷加害,才藏在舱里。要不是你小子,怎会吵将出来。段行洲听他言语里对铁还三一口一个大捕头,对自己却是满口你小子,怒道:没有我,你早为贼人所杀刘木反诘道:倒不知谁将我打蒙绑起来? 这个段行洲语塞,半晌才道,你们对大将军说谎,也是不对!难不成说铁大捕头藏身在此,才引得歹徒上船烧杀?巴阡还不借口将铁大捕头赶下船去?刘木对段行洲怒目相视,转过脸又笑嘻嘻问铁还三道,铁大捕头,你说是不是?铁还三蹙眉道:想骗别人容易,倒是你们骆先生目光如炬,大半猜中了他们的来历。 就凭他看了看那飞刀?段行洲笑道。刘木白了他一眼:我家先生的本事大着呢。倒不如我今晚去向骆先生说明,铁大捕头日后在船上行事也方便。段行洲苦战一夜,此时疲乏不堪,便依刘木走了,铁还三更是旧伤复发,也卧床休息去了。段行洲一宿好睡,酣梦中却觉船身一震,想到是不是又有什么变故,激灵醒了过来,披上衣服推门看时,才发现快船又靠岸下锚了。他探头向刘锋那只船上望去,只见多人围着,而岸上当地差役刀枪出鞘,将船工纤夫围在正中初升的朝阳下,兵刃泛着绯红的血光。出事了?段行洲精神大振,一边跳脚拔起靴子,一边向大船奔去。迎面刘木衣衫不整,披了件狐皮斗篷,拦住他的去路:乱闯什么! 段行洲伸长了脖子:出什么事了?骆翊闻声从人群中挤出来,将段行洲拉到一边,低声道:小段捕头不要闯进去。詹将军昨晚遇刺,死了。死了!段行洲大吃一惊,昨晚还好好的。 可不是!骆翊顿足道,现在只得等着当地衙门里的仵作、官差过来,那舱房已经封了。半夜里才见过,那么戒备森严,大概知道是什么时辰的事么?骆翊摇头道:确切时辰倒不知道,今早不见他从房中出来,只道他睡过头了,待开门进去,却见血流了一地,人早已死了。段行洲蹙眉道:骆先生,我也是公门里的人,不如让我看看,说不定能找些蛛丝马迹。 小段捕头是公门里人不假,可是既非当地捕役,也非刑部官差。这个 段行洲忙拍胸脯道:骆先生,我是刑部正堂点名的捕役,总比这小地方的差役强些。说得也是。骆翊终于首肯,分开众人将他带到房门前,黯然抹了抹眼睛,你进去吧,我是不忍再看了。段行洲听骆翊的话,本以为屋内景象会如何惨烈,哪知屋内只是流了一大摊血在地上,除此之外,干干净净,陈设周全,不见有任何挣扎打斗的样子。段行洲尚未走近,却听一边有人喝道:你进来干什么?段行洲扭脸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叫道:撞鬼啦!撞鬼啦!那人怒道:大白天哪来的鬼! 你不是刚死的詹将军? 呸!那人啐了一口,我是巴阡。段行洲定神看看巴阡的面孔,想了想,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记混了。 晦气,晦气。巴阡又使劲啐了两口,我问你小子到这里来做什么?段行洲道:我是刑部点名的捕快,船上有命案,我当然要来看看。他眼珠一转,巴将军又在这里做什么? 我看着屋子。巴阡道,一边又坐回角落里的椅子里,默默望去,詹柱尸体正在不远的床上。段行洲小心上前,检验詹柱的尸首。詹柱仰面摔倒,身上只心口处有一处创伤,伤口圆形,径约半寸。因不便在仵作动手之前翻动尸体,伤口多深,便不得而知了。段行洲又看了看地上和詹柱衣衫上的血迹,摇头道:奇怪,奇怪。 有什么可奇怪的!巴阡大吼了一声,滚出去! 大将发威确实令人胆寒,段行洲打了个哆嗦,连滚带爬地躲了出去,在门口窥视,却见巴阡垂头捂脸,木然无声。唉。身后是骆翊叹了口气,同袍征战二十载,未曾战死沙场,却在这小小的舱房里葬送了性命。情何以堪? 不久当地官长地保赶来,地方上死了一位朝廷大员,早将他们吓得魂不附体,一个劲跪地磕头。衙役连同仵作等人也均来到船上,仵作查验尸首后,刘锋、骆翊、巴阡与段行洲聚在一处,听仵作回明查验结果。 那仵作不曾见过大场面,战战兢兢半晌才道:这位将军死时大概在三更,致命伤口原在心口,为利物直刺心脏。说到死因,众人都觉伤感,刘锋哽咽问道:死前可曾受苦?那仵作回道:那位将军身上并无其他伤痕,也无挣扎的痕迹,想来当即亡故,没有受什么苦。巴阡却道:若堂堂正正交过手,也算死得其所,这个不明不白地死了,算什么名堂?刘锋叹道: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那刺客用的是什么兵刃?仵作道:虽不曾发现凶器,不过据小的看,乃是一枚利锥。此言一出,刘锋、骆翊与巴阡都打了个寒噤,面面相觑之下,欲言又止。 段行洲知他们心中定是有了些底细,此时却不方便多问,乃问那仵作道:那凶器定是让刺客带走了。可我看詹将军身上的血迹都是自伤口缓缓流出的,地上、衣襟上全无飞溅的血迹,这是为何? 那仵作倒答得干脆:小的不知。刘锋怒道:这刺客出在你们地方,你们却一问三不知!骆翊低声劝解道:老爷,这刺客有些来历,不是这个小地方的孽障,何必为难他们。他们与当地官府交涉善后,段行洲便溜出来找到铁还三,将所见所闻悉数告知,问道:你是大名鼎鼎的大捕头,不知道有什么见解呢?铁还三笑道:没有挣扎搏斗的痕迹,说明那凶手应是詹柱相识的人。 确实,段行洲道,詹将军的伤痕乃利器所伤,而前日的刺客用的却是流星锤。因昨夜那场大闹,船队戒备森严,更不见有其他船只靠近,想要湿漉漉摸上船来,闯到詹将军面前,再无声无息地杀了他,真的难啊。 铁还三又道:若是船上的人,武功要高到一击必中,也屈指可数。这些人都是刘锋身边的头头脑脑,詹柱住在哪间舱房,他们多半知道得清楚。段行洲想了想,恍然道:我知道了!凶手是他!铁还三不料他心思如此敏捷,三言两语便破了案,当下也肃然起敬道:谁? 账房师爷王九贵! 铁还三瞠目结舌:为什么是他? 哼哼,我早就觉得王九贵不是好人,盯了他许久了!那日刺客行刺之前,王九贵也在我们席上,待刘大将军来了,便匆匆走避。我看他定是贪污了府中的巨款,怕刘大将军察觉,故买凶杀人。结果那晚刺客失手,他便亲自下手。怎么样?我说的可对?铁还三挑起大拇指道:佩服、佩服。哈哈哈。段行洲大笑。 铁还三道:说来惭愧,我竟走了眼,只道那王九贵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不知他竟身负绝学,深藏不露。 那也不怪你。段行洲觍着脸笑,我这便去他屋中搜查凶器。 铁还三笑嘻嘻拱手道:如此,有劳了。 顿饭工夫,段行洲便讪讪转回,皱眉道:除了算盘就是毛笔,倒没有一件如同凶器模样的。铁还三奇道:他肯让你搜查? 王九贵下船采买詹将军的棺木去了,这时才回来。他眼珠一转,伸手将铁还三从床上拉起来,胡乱给他披了些衣裳。 干什么?铁还三让他生拉硬拽地拖到船头。 你看。段行洲指着前面船上沿着跳板走来的王九贵,悄声道,你暗中偷袭他,他若闪避得开,定是武功不弱,说不定还能逼他现出凶器。铁还三四处打量,从舱沿下摘了一枚冰凌,口中道:他若闪避不开呢?挥手将冰凌打出,这段冰凌打在跳板头上,整条木板突地一跳,王九贵哪有防备?双臂在空中扑腾几下,咚地落水。段行洲咋舌道:若闪避不开,就只好落水了。铁还三裹紧了衣裳,打着战看周遭的人闹哄哄捞王九贵上船。段行洲挠头道:若他真是凶手,更要把功夫藏得紧了。 哼。铁还三冷笑,那么凶器呢? 若他带在身上,屋里自然是找不到。段行洲仍然不死心。 王九贵被捞上船,险些一口气转不过来,白白送了性命,被人搀扶到房中,哆哆嗦嗦换了衣服,刚将随身的银秤拿出来,忽听有人大叫一声:果然人赃并获!吓得他双手一抖,银秤当地落在地上。段行洲从帐后跳出来,抓起秤杆,喝道:这便是你昨晚行凶的凶器了!王九贵扑上前去,捂住段行洲的嘴,道:小段捕头,不要乱说。段行洲放声大叫:小三!我可找到凶器啦。铁还三叹着气走进屋来,只在火盆边烤火取暖,任由段行洲横眉竖目审问王九贵。王九贵听说段行洲给自己安上了个杀人的罪名,吓得魂飞魄散,大叫冤枉:我何曾有这种胆子和能耐! 看你见了大将军就和老鼠见了猫似的,就知道你贪污公款,如今事情败露,狗急跳墙行刺大将军!我何时贪污过公款!老天爷!王九贵举臂向天,不过最近每次见到大将军,我都想方便方便铁还三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段行洲扬起手来作势:你再不招供,我就动刑!王九贵抱头滚在地下,哭道:为什么一定就是我?我一介草民,什么事能牵扯到老爷?你们倒不如问问巴将军,他为戏子跟老爷争风吃醋;他侄子死时老爷也未曾替他出头说过一句好话。他总有些恨上老爷的吧? 哦,这倒有点意思。铁还三细长的眼睛一眯缝,更似两条漆黑幽深的罅隙。王九贵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又道:要不是骆先生?他昨晚不在舱房,为什么就不是骆先生杀的?段行洲和铁还三还来不及惊讶,门却咣当被人一脚踹开,刘木站在门前,冷冷道:我看是要掌你的嘴了。什么屎盆子敢往骆先生头上扣?王九贵抽抽嗒嗒道:你昨晚寻骆先生,他不是不在房中么? 他在老爷一处。 你自然这么说了。你是骆先生带进刘府的小厮出身,你总是帮着骆先生说话 刘木火冒三丈,撩起袖子上前,一边的铁还三却忽然道:木二爷,你的手怎么了?刘木看看手掌上缠着的渗着黑色脓血的绷带,道:昨晚让贼人刺中。这个不说,先让我打他个头破血流。 好好好。王九贵道,不是骆先生,是巴将军总行了吧。刘木哭笑不得:我说你怎么总是往自家人头上栽赃?铁还三道:你们刘大将军为人温厚端正,视兵如子,官场上从未树敌;他行军临敌勇猛无畏,雷厉风行,无论是河西的流寇,还是苗疆的蛮夷,凡是与他为敌的,早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看定是大将军无意中得罪了身边的小人 什么小人?刘木作色道,老爷府上走动的,都是铮铮的铁汉,哪里来的小人?王九贵咕哝道:我看未必。若非段行洲和铁还三上前阻拦,只这一句话,便可让刘木涌出全身力气将王九贵一脚踹死。直到骆翊走进屋来,刘木仍在兀自大叫:你说谁!说出来听听。 吵什么?骆翊蹙眉的时候房中好像冷了那么一点,连火盆里红彤彤的炭火也暗淡了下去。骆翊道:船上死了朝廷大员,正忙着装殓,你们这边吵闹不休,成何体统?刘木道:我是来找王师爷拨银子的,谁料这边先审起案子来了。骆翊只摇头笑笑,便带着刘、王二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段行洲讨了个没趣,正怏怏不乐,铁还三却望着舱沿下的冰凌,若有所思道:小段,若是船上自己人行凶,鲜血溅在衣裳上,总有让人察觉的时候。如果凶手取一段冰凌行凶,无须拔出凶器,待冰凌融化,血才慢慢流出,便无这等顾虑。段行洲呵了一声:我也是才刚想到,让你先说出来了。前些日子,我看巴阡取冰凌刺鱼,以他的腕力内力,在出其不意间刺杀詹柱,易如反掌!铁还三点头道:嗯。就算你说得对,凶手是巴阡,那么他为什么要杀詹柱呢?何以从苗疆出来这么长时间没有动手,偏偏这时才下手杀人?段行洲心念飞转,想了想道:我知道啦。 你又知道了?铁还三讶异已远不如刚才。 我想出了两个缘由。 其一,巴阡与詹柱在战场上结仇,一直想杀之而后快,却没有机会下手。前些天有刺客行刺大将军,他便借此机会杀了詹柱,大家都疑是刺客杀错了人,全想不到他身上,他便可以逍遥法外。不料你我大捕头在船上,看清了他的伎俩。哼,等他露出马脚,就可拿他。 哦。铁还三懒洋洋敷衍,那么其二呢? 其二,那日的刺客分明是个妇人装扮,行刺不成,也不见她跳水逃跑,一定是藏在船上,巴阡和詹柱与她不期而遇。王九贵也说巴阡为了戏子竟敢与大将军争风吃醋,定是见刺客美貌,与詹柱争斗不休,在那刺客的挑唆下,先将詹柱杀死,然后便要寻机刺杀大将军。为今之计,要紧盯住巴阡,在他准备再次下手时,将他人赃并获。若不是因伤口痛,铁还三听了段行洲这两段七拉八扯,定要立时笑死,他叹了几口气,勉强忍住笑意,更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便叹了口气,问道:小段,我见识了,你是极聪明的人。我倒是想请教,那自称寒州无敌的张笑哥是如何被你拿住的呢?段行洲想了想:我跑到张笑哥家里,将一个花盆架在门上,他回来时一推门,那个花盆就砸在他头上,他昏死过去,自然束手就擒。足见我有勇有谋,哈哈。 第四章 詹柱尸首装殓之后,运至岸上,等大船队到了才起运进京安葬,骆翊又遣人去船队通知詹柱家眷,这才继续北上。此时两岸都是昏黄苍白的萧条,冷风里连个行人农户都不见,巴阡倚在船舷边,想到詹柱从前与自己同袍时光,是如何的意气风发,两人多少大仗里杀出一条血路出来,如今位列朝堂,一朝梦醒,兄弟已不明不白命送黄泉,忍看白雪委地,枯树昏鸦,更是让他伤心欲绝,禁不住滴下泪来。 哈啾。船尾有人打了个喷嚏,巴阡扭头一望,却见一个脑袋鬼鬼祟祟探出来,又倏地缩了回去。谁?巴阡大喝了一声。 段行洲扭捏转出来,笑道:是我。你在我船上做什么? 这个段行洲眼珠一转,指着太阳的方向,道,从早上起来,就想打喷嚏。巴将军船上太阳晒得正好,望过去,眼睛一眯,这个喷嚏么,总算打出来了。滚,莫在我船上惹厌。 段行洲甚是听话,一溜烟地跑回自己船上去了。巴阡骂了几声,转到刘锋舱中说话,告辞出来,推门又见段行洲立在门前,神色尴尬,好像被巴阡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来给刘大将军请安。 巴阡看他在门前一本正经报名,只得摇摇头回自己舱中休息。这一日只要巴阡出房,便能看见段行洲笑嘻嘻向他望着。出门吃饭,他靠在船头往江中漫不经心地吐口水;出房方便,他倚在船舷看河水奔腾;就算在船头观景散心,也有段行洲远远地陪着他叹气;巴阡横眉怒目而视,段行洲却笑眯眯向他拱手致意。俗话说扬手不打笑脸人,巴阡也无可奈何,哼了一声赌气回房。呵呵。骆翊看在眼里,笑起来,将支起的窗慢慢放下。屋外又空荡荡的只有段行洲一人独立。铁还三在房中道:进来吧,就算他要动手,也要等夜深人静。 就是你这种人白天放宽了心,给凶手可乘之机!段行洲怒道,你不要说得好听,不如你出来盯着巴阡。铁还三便不失时机地呻吟起来:伤痛啊他叹了口气,翻身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倒头就睡。 段行洲却有些锲而不舍的脾性,硬是从白天盯到了夜里。他裹着大棉袍,缩在船头的阴影里,虽瑟瑟发抖,仍直勾勾望着前面快船的两舷,不敢稍有懈怠。江上的夜风真是冻彻骨髓,他心口那点热气早就被剥得干净,飒然风声中,咔嗒嗒作响的,只是他牙齿打战。自己的声音倒似不相干的人发出,段行洲听得有趣,全没有察觉前面船上咯的一声轻响,待到颈中一痛,气息阻滞,才发现一个绳套趁着北风兜头罩来,牢牢锁住自己的咽喉。绳子那头猛拽,段行洲不由自主向前扑倒,只觉脑袋几乎被活生生扯去,哪有气息呼救?他伸手抓住绳子,不料对面那人却有拔山之功,绳索一抖,几将他凌空掀起。段行洲不得已又向前踉跄五六步,就要冲到两船首尾相接处,脚上却绊到了缆绳。他灵机一动,伸足缠住缆绳,稳住身躯。此时得暇向对面望去,只见黝黝的黑暗里,一人仿佛站在无尽的洞穴深处,只见一团模糊的黑影。隐约见那人在舱沿下微微展臂,顿有三道晶亮的锋芒破空刺来。 果然是冰凌!段行洲知道厉害,在地上翻身滚出三尺开外,手忙脚乱中竟还将靴筒中的匕首拔出。冰凌在甲板上击得粉碎,冰碴打得他面颊生痛,鬓角一热,已淌下血来。他趁此时割断锁喉的绳索,刚抬起头,眼前又是冰凌扑到。段行洲大惊之下拔身而起,空中扭转身躯,两根冰凌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掠去,却还有一根正中他的胸肋,瞬时仿佛血脉倒流,心窝中的血液几乎要从口中喷出。他脱力仰倒,背脊上却无受力之处,扭头看时,人已在船舷之外,黑沉沉的江水扑面而至。他奋力展臂,堪堪攀住一处船舷,滚滚南下的江水一往无前地涌向他身前,几乎将他冲走。 胁伤处痛得他百骸俱裂,无力攀上船去,而喉间仍火辣辣的,只能呀呀作语,呼不出声。耳听得有人开启门户,一时也分不清是哪条船的哪间舱房。江水汹涌、剥去他身上不多的热气和气力,段行洲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多久,想到自己往日的气概,从来的志愿,不由悲从中来,想放声大哭,口中却是咿咿呀呀,倒似刚死了丈夫的小寡妇,豪迈不足,凄切有余。 头顶上有人笑道:不过是个小捕快,你的前尘往事不足挂齿,只有你自己哭罢了。铁还三瘦硬的双手抓住他的腕子,将他提到甲板上。 段行洲倒在地上,张嘴道:巴、巴、巴 巴阡?铁还三悚然动容,难不成真让你猜中了?他扶起段行洲,向巴阡房中跑去,到得门前,便见巴阡的尸首横于地上,胸前一柄修长乌黑的利锥森然映着屋内的灯光。死了?铁还三抽了口冷气,想上前检视尸首,忽听对面舱房哐当作响,骆翊高呼刺客,两人勃然变色,又奔向对面船舷,还未转过船头,江面上便扑通一声。 跳水走了!骆翊趴着船舷向下望去。刘锋听到动静也披衣抢来:刺客?骆翊点头,又问:老爷可好?铁还三叹道:大将军无恙,巴将军却死了。刘锋与骆翊俱皆失色,口上急问:怎么回事?一边跟着铁还三与段行洲奔向巴阡屋子。巴阡尸首仍在原地,铁还三一望之下却是大惊。尸首上那柄利锥转瞬的工夫不翼而飞。刘锋和骆翊抚尸悲恸之际,刘木、王九贵二人也小心翼翼地赶过来,也有船工被惊动,远远指手画脚地议论。铁还三与段行洲面面相觑,各自寻思那凶器被什么人盗走。 路是赶不得了,靠岸下锚之后,船工等人争先上岸,仿佛这两只快船是凶宅一般,避之不及。刘木等人忙着善后,刘锋与骆翊得暇叫来段行洲和铁还三细问经过,段行洲还说不清话,铁还三便大略讲了,又问道:骆先生,那刺客既然到了先生房中,先生可曾认清那人相貌?骆翊道:我原是听到巴将军房中有些动静,像是有人摔倒一般,梦中醒了过来,睁眼便见一人站于床前,他见我醒过来,却是吓了一跳,转身就逃,撞倒了椅子,跳江逃逸。他蒙着脸,实瞧不见他相貌如何,身量么,倒与我差不多。铁还三道:先生不介意,可否让我们去房中看看。骆翊一怔,当下道:但去无妨。铁还三在骆翊房中细细查过,扭头见段行洲站在角落里,抿起嘴来沉思默想,不由笑道:你不张嘴时,倒有些大捕头的气派。段行洲指着喉咙,咿咿呀呀地咒骂。他们转回刘锋房中,又问骆翊刺客所使的兵刃。骆翊摇头道:实在不见他挟有凶器。段行洲跳将起来,冲到舱沿下,折了一条冰凌,连比带划,众人总算明白他遭人用冰凌偷袭,骆翊房中的人只怕携带的也是冰凌了。 既是蒙面,用的又是这种不着痕迹的凶器,定是船上的人!骆翊道,快去问个清楚,看船工里少了什么人没有。刘木领命去了。骆翊又问巴阡身上的凶器,铁还三道:实在太过匆忙,只看清是枚细长的铁锥。刘锋长叹一声,道:不用说了!这刺客要杀的不只我一人,当年因破河西匪寇的功劳升迁重用的,就是我们四个,看来是河西那股人的余孽,今天找上门来要将我们四个赶尽杀绝了。 老爷何出此言?骆翊道,多少年过去了,要报仇早就来了。 那破城锥又当何解?刘锋反问道,若是其他仇家,何必用利锥来杀人?破城锥?段行洲一直说不出话,这时却突地问出这么一句,在座的人都是一惊。唉!骆翊顿了顿手杖,老爷说话真是不小心。刘锋道:也罢,这件事知道的人也不少,说与这两个刑部的俊才知道,也没什么。铁还三道:难道大将军当年克敌制胜,和这个破城锥有什么干系么? 不错。刘锋道,当年河西匪寇五万余人,出多峰,走中原,势如破竹,连下河西十五郡,霸占城池,朝廷三番五次征讨,无奈敌将守城有方,均无功而返。我那时是大将军府麾下大将,也算小有名气,朝廷便将河西的烂摊子甩到了我的头上。要知河西流寇屡挫王师,栽在他们手上的大将已有十数人。我行伍出身,早就有捐躯报国的决心,但强敌当前,国家危急,就算我愿意死在沙场之上,可举兵便是劳民伤财,更不要说那些追随我的士卒的性命了。出征之前,我寝食难安,苦思破敌之策,也没有一个计较。老骆那时是我的幕僚,见我愁苦,便献上一计。 破城锥?铁还三脱口问道。刘锋道:倒也不是破城锥。他不过让我走了一趟巢州,寻到他的旧友,那人名叫夏攸,喜弄机巧之物,件件巧夺天工。那时夏攸研制了七件破城的利器,老骆言道,想要从流寇手中夺回城池,须要求他。夏攸倒也爽快,当即给了我一件,我心中还有些疑虑,夏攸却大笑道,只这一件便足矣了。 那就是破城锥了? 不错。我命人采制精钢,按着夏攸的纸样和模型放大,赶出了十件丈余长的破城锥。战场上果然是神兵利器。 是如何个威风法?段行洲双眼烁烁放光,凑得更近了。刘锋道:那破城锥在城下以机关发射,一击便能洞穿城墙,然后从尾部弹出一对倒刺,卡住城砖,城下将士再以绞盘使力,收回破城锥,那城墙便轰然倒塌,我军就能杀入城中。段行洲却问:那州府之城,厚重得很,一枚铁锥就能洞穿?刘锋道:也有不能洞穿的。不过依夏攸之计,在锥中埋藏火药,嵌入城墙中爆破,也是威力无穷。那匪首就是在城头因城墙坍塌活生生砸死毙命的。段行洲与铁还三都是啧啧称奇。刘锋又道:河西的匪寇就吃亏在破城锥一件上,我成功立业也在破城锥一件上。现在他们找我报仇,用利锥杀人,要我知道仇家的来头,也是不足为奇。 铁还三想到一件事,忙问道:那么这次刺客所用的凶器就是破城锥了?刘锋摇头道:不可能。骆翊在一旁接口道:要知这破城锥落在谁手里,谁就能称霸中原,朝廷如何敢让破城锥流传于世?不消说图纸原物俱皆毁去,就连参与赶制破城锥的工匠,也被杀得干干净净。这个世上再也没人知道如何制作破城锥啦。段行洲隐隐替夏攸担心起来,忙问道:那么夏攸呢?骆翊望了望他的神色,怆然微笑道:小捕头的心肠倒好,还惦记着夏攸这个人。他慢慢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在座的人,叹道:这是陈年的旧伤疤,揭破了,更是痛彻肺腑他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去,像是走入地狱的幽魂,片刻便消失在夜色里。 铁还三和段行洲在他萧瑟的尾音里打了个寒噤,又都看着刘锋等他说出下文。刘锋也是黯然半晌,才道:夏攸自然脱不了干系。还未等我们凯旋回来,朝廷便遣专使,随便找了个缘由将他问罪抄家,结果竟未查到剩下的六件兵器,最后只得将他举族连坐,一家人妻离子散,现在恐怕也死得差不多了。 什么?段行洲怒从心生,不由大叫道,夏攸也算有功于朝廷社稷,怎么会招致如此下场?刘锋垂下头来道:这七件神兵出世,难免社稷大乱,夏攸虽死得不值,但天下太平,总有人记念他一腔怨血的好处。 大人真是这么想?铁还三眯起眼来盯紧刘锋的神色。 刘锋道:说到底是我害了他。我虽上疏多次,均被一一驳回,更遭朝廷猜忌,赋闲两年,方重新出仕带兵。如今上了岁数,更觉这辈子就算立下多大功劳,做过多少好事,都不能弥补这一番愧疚。 段行洲与铁还三看他难过,也觉黯然,一屋人默默无语,各自伤感。这时刘木却来回道,船上的船夫未少一人,刺客不知所终。 刘锋自墙上摘下剑来,冷笑道:好!就让我等着他找上门来。话音刚落,就听骆翊在房中惊呼一声,刘锋大惊,叫道:老骆!扑身向骆翊房中抢去。铁还三和段行洲也是吃惊不小,紧跟其后。骆翊的舱门砰地撞开,骆翊踉跄两步摔倒在刘锋身上。刘锋俯身一望,只见一条铁锥刺在骆翊腿上,鲜血淋漓,从桌边一直洒到门前。 老骆!刘锋睚眦欲裂,将骆翊扶住,伸手去拔他腿上的铁锥。 不可!铁还三与段行洲都是大叫,却阻之不及。刘锋的手掌刚碰到铁锥,便听叮的一声,两只獠牙般的倒刺从锥中弹出,刮破刘锋手掌,几乎削去他的手指。破城锥!四人都是惊呼。骆翊握住倒刺下的锥身,大叫一声,将铁锥拔出。刘锋捂着手掌,问:你怎么样?刺客呢?刚说了这句话,只觉一股森森冷气从手掌的伤处向全身经络乱窜,一瞬间,便觉右半身发麻,站立不住,跌坐在地。老爷!骆翊爬了一步,抓住刘锋的手,老爷怎么了? 刘锋伤处已变得一片青黑,体内毒气蔓延,苦不堪言,他咬紧牙关,从牙缝里迸出声音来:那锥上有毒!自此不敢说话,调理内息,想将那剧毒自经络逼迫出去。骆翊凝神望着刘锋,忽听段行洲叹了口气:骆先生,将解药拿出来吧。他浑身猛地一抖,抬头看着段行洲:你说什么?连刘锋也是心中突地一跳,几乎呛出血来。段行洲道:看詹柱、巴阡两位将军死状,凶手定是他们平日里谙熟之人,我本也不愿疑到骆先生头上,可适才察看先生舱房,却见少了一把椅子。难道我们发现巴将军死时,先生大叫之后,往江心里扔的,不是那把少掉的椅子么?刘木也已跟到骆翊舱外,听段行洲言语,忍不住骂道:小子信口雌黄,在这里诬蔑先生!先生舱中不可以只有三把椅子? 刘大将军这样的朝廷大将乘坐,就算是快船,船老板也不敢怠慢,骆先生舱中的八仙桌,怎么会只配三把椅子?段行洲反问,我原本也不明白先生用意,刚才听了破城锥的故事,又见着了真正的破城锥,方知先生这招调虎离山,为的是怕我们误打误撞,在大将军之前碰到破城锥,触动机关,我们倒霉失了性命事小,妨碍先生毒毙大将军事大啊。 铁还三也上前道:骆先生还是请起吧。那刺客若想将四位逐一刺杀,不会不知先生天生残疾,破城锥别处不刺,偏刺在先生无用的腿上,武功既差,想必脑子也不好使;一击不中,便急着逃跑,没有执著的血性。这样的刺客如何无声无息杀死两员上将?他口中说话,却突然扭身,啪地抓住刘木的手腕,只见刘木手中解腕尖刀的锋芒距刘锋后心不过半寸。 刘木眼中的讶异稍纵即逝,眼看铁还三将自己的手臂掰开,右手手指疾弹,尖刀立时射向刘锋后颈。铁还三也顾不得难堪,伸足踹了刘锋一脚,刘锋向前扑倒,躲了开去。刘木虽然右手受制,却仗身高臂长,挥臂将铁还三带开一步,左手趁机从刘锋剑鞘之内拽出长剑,回手斩向铁还三腰际。铁还三却不愿轻易放脱刘木,忙双足点地,身子凌空平平展开,那剑锋便从他飞转的身子下一掠而过,砰地斩在舱板上,嵌住不动。刘木的右腕还扼于铁还三之手,他如此转身飞旋,竟将刘木右肩扭断。刘木惨叫一声,捂住肩膀跪于地上呼痛。铁还三摔开他手,冷笑道:我替人平冤昭雪,你便当我是个好的。如今又怎么想呢? 刘木切齿道:只恨自己糊涂,将你救上船来。 铁还三的笑意随眼眸里的寒光一迸而出:这便是啦。 骆翊此时仗拐起身,慢慢坐回椅中,伤腿血流如注,一路拖出一条血痕。刘锋见他披血端坐,居高临下俯视自己,那目光犹如死灰,没有半分活气,一时寒意心生,颤声道:你们两个都是我最亲近信赖的人,那日刺客来袭。老骆,你还助我退敌,现在这又是为什么?骆翊慢慢道:刺客?你不认得她了?当年你在夏府作客,她还缠着叫你将军叔叔,多年不见,是什么让她冒险刺杀于你?刘锋抽了口冷气,顿时体内剧痛难当,半晌方能开口问道:夏攸的女儿?她还活着?骆翊从怀中抽出一件事物,啪地摔在刘锋面前,刘锋一望之下,脸色一片煞白,连眼角也不住抽搐,冷汗自额角不住淌下,当真是惶急狼狈。 骆翊见他如此,忍不住叹了口气,挪开目光,幽幽道:这是你当年在河西军前急递朝廷的密折,你不认得了?刘锋哑口无言,房中顿时一静。段行洲看看骆翊,又看看刘锋,心中好奇难耐,终于忍不住上前拾起折子,展开速速读完,忽地扭头看着刘锋:你,是你 什么?铁还三见状也不禁问道。 他、他、他段行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指着刘锋语无伦次。 骆翊惨笑道:不错,就是他。夏攸授他破城锥克敌制胜,他却在军前密折上奏朝廷,务必搜回七件破城利器,销毁图纸,铲除夏攸!他这个折子里,触目都是杀字,满篇都是死字,跟着去的,是千条人命。若非我老友那双孤儿想尽办法,冒尽奇险从大内盗出这个折子和抄家的上谕,只怕我至死都蒙在鼓里,以为他为夏攸周旋,蒙忌弃用;只怕我至死还对他心存感激,恨不得为他豁出命去。段行洲问道:如此说来,那夜的刺客果真没有下船,而是躲在骆先生舱中? 骆翊指着刘锋道:我倒愿意那夜就让那孩子将我杀了才好,不要让我知道这人的嘴脸。你我相交二十年,这真的是你吗,老爷?他一声老爷唤出,竟是辛酸无比,段行洲扁起嘴,几乎流下泪来。猛听刘木大叫一声;先生,你答应小姐取这禽兽性命,可不要念及什么情分了。 不错。骆翊道,若非夏攸一家相助,我和刘木三十年前就是泉下之鬼了。我非但不能报答夏家恩情,还一句话引狼入室,给夏家招致杀身之祸。除了我,谁能为他家报仇!他将手中的单拐在地上一顿,一只黑黝黝的枪尖似索命的厉鬼般,拐头上铮然跃出,老爷,你费尽心机销毁破城锥,哪知我这里还藏着一件夏攸亲手打制的原物,它虽一时杀不了你,这柄短枪也是夏攸的遗物,你死在这枪下,也不冤枉。 先生!段行洲说话前先退了两步,觉得骆翊的枪尖不会立时刺到,才放心大胆地劝道,先生要的是大将军的性命,现在已然冤杀了詹柱和巴阡两位将军,算是赚了一条人命,就罢手了吧。万请先生赐予解药,解大将军身上剧毒。骆翊道:当年河西大战已近尾声,军前忽然少了这两人,我还道他们潜入敌后,包抄敌军。原来这两个在夏家称兄道弟住了月半的人,为查抄夏家领路去了。他们两个又算什么冤魂? 刘锋忽而长嘘了一口气,道:他们两个不过听我差遣,你也没有放过,杀我之心是铁定了的,哪里还会留着什么解药? 不然。铁还三将刘木的伤臂拽到刘锋面前,全不顾刘木呻吟,一把扯掉他右手上的绷带,大将军看木二爷手心的伤口与大将军的伤口是不是一样?果然连长短深浅都全无二致,血肉青紫,是中过毒的迹象,詹将军死后,木二爷才多了这个伤口。小人久居苗疆,对苗毒还是有点研究,这伤口所中之毒与这柄破城锥上一样,都是七里飘香。以小人的推断,骆先生刺杀詹将军当晚,将破城锥留于尸身之上,预备惊动大将军前往审视,一旦大将军触动破城锥机关,定会中毒身亡。可是那晚刘木为寻骆先生说话,尾随而至詹将军房中,见詹将军重创倒地,扑上前去解救而触动机关,当即中毒。好在他是骆先生小厮出身,与夏家渊源颇深,因此得骆先生拿出解药救治。 倒也算冤有头,债有主。你二人共同谋划,是应当的。刘锋长叹道,昨晚老骆将两个小捕头从巴阡房中调开,趁机将尸首上铁锥盗走的,便是刘木了。段行洲恳切道:我知道先生平时的为人,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为什么偏要用毒杀的伎俩?我劝先生赐予解药,堂堂正正与大将军一战,不辱夏老先生神器。骆翊对他微笑道:小段捕头年轻,未逢其时。刘大将军一身神功,海内无敌。这些年锋芒收敛,撂下了功夫,我原以为能出其不意当面刺杀于他,不料那晚见他提马跃江解救你们的情形,自知不是他的对手。若非他遇刺之后饮食上极为小心,我早已在饭食里投毒,何必大费周章?你觉得我是小人,但他做下这等阴险的勾当,哪配堂堂正正地战死?他身形端坐,慢慢横过手中短枪,长及一尺一寸的笔直枪锋迫不及待汇聚了主人杀伐之气,猛地敛成一道漆黑的锋芒,在他微微弓身蓄势时,面前的段行洲只觉自己肺里的空气一下子被抽离了身体。 稍后的铁还三也凛然退了一步,骆翊见他们神色凝重,朗声道:来、来、来。要解药就从我枪尖下讨。你们再退一步,便任由我杀了这人了。 段行洲与铁还三面面相觑,段行洲急得眼珠乱转,铁还三已上前一步,冷笑道:骆先生,我二人也是刑部点名的捕快,上京路上遭遇凶手,若非但未将其擒住,还任其杀了朝廷一品大将军,这名声传出去,好说不好听。你与大将军仇恨难解,换了我也欲除之而后快 大将军!段行洲连忙打断铁还三的话,对刘锋道,这话可只是铁还三说的,我是秉公守法的官差 哼!铁还三冷森森瞥了段行洲一眼,又接着道,不过骆先生执迷不悟,硬是要砸我的饭碗,我当仁不让,便会会先生前辈高人。 骆翊笑道:你背上创伤乃是喂了剧毒的利箭所伤,不过十几日工夫你便能散去瘀毒,大战江湖豪杰。你年纪轻轻,已身负上乘武功,哪里在乎刑部一个捕快的头衔?你这么说,也由得你!他话音中张臂出枪一击,枪势凛冽浩大,一去不回,舱板似乎随着他的枪势猛地向外膨胀,虎口般放声一啸! 那锋芒并非刺向铁还三,而是突然到了刘锋面前,脸上火辣辣的灼痛中,刘锋流露的却是决心一死的茫然。铁还三早有准备,闪身推倒刘锋,劈手握住枪杆。枪势暴烈,气势稍顿,却仍将铁还三的身子直抵出去,连人带枪撞破舱板,冷夜寒风飕然刮擦铁还三的脊背,令他生出一种摧肝裂胆的惊悚。他失势之际,仍有余力荡身跃起,落在舱顶之上,运力踩破舱顶,又冲回房中。骆翊叫了声好,收回短枪,招式没有半分变化,蓄力又是一击。铁还三拼尽全力拦住前面一枪,此时已觉不支,见这枪又直奔刘锋,正待勉力支应,却见刘锋突然长身而起,双掌一合,将枪尖拍入掌中。满室咆哮顿时消散,刘锋衣袂鼓涨,一瞬间身躯猛然高大,令人不敢仰视。要杀由你!刘锋咆哮一声,却听我言! 室中众人讶然望着他虬髯翻卷,虎眉飞扬,一时无人敢出半声。 刘锋道:你可曾想过夏攸的兵器一旦落入不臣之徒手中,中原浴血,朝廷崩坏,死的人万万计,他们比之夏家的人命,又卑贱么?你心愧疚,我又何尝不寝食难安?若非南疆不安,我已解甲归田,日日祈求老天叫我早死,偿还夏家的血债。老友!这件事上,忠义不能两全。你做了我,又当如何?又当如何?他睚眦欲裂,口中喷血,厉声问完这两句话,放脱了骆翊的枪尖,闭目垂下泪来。 骆翊抬头透过破碎的舱顶,望着天际暗淡的弯月,嘶声道:我若做了你他说到这里,抽了口冷气,独坐在月色之下,不住喃喃自语,我又当如何?又当如何?他天生残疾,体质虚弱,年轻时强练霸道武功,到中年便委身病榻,适才两枪耗尽他毕生心血,怒击不中,浑身却在颤抖不已。铁还三见骆翊魂非所属,知道此时机会难得,骆翊腿脚不便,只须将刘锋拖出房中,便已安全了大半。刘锋固然求死,却因毒伤发作之下强接了骆翊一枪,这时无力甩开铁还三,只得任由他半拽半拖地到了船舷边上。先生!刘木见他们逃脱,急得大叫。骆翊猛然惊醒,抚了抚胸前,按捺翻滚的气血,叹了一声:罢!你心中那点愧疚,还是由我来超度了吧。他起身要追出门去,段行洲却从铁还三撞碎的木屑烂板中晃晃悠悠爬起来,闪身拦在骆翊面前。骆先生。他抱拳一揖,恭敬道,我先前一直盯着巴将军,定是妨碍先生行事,先生气恼,恕罪则个。骆翊微笑道:我本欲将你击落水中,你还要我恕罪?段行洲道:是。还要多谢先生出手留情,若先生想取我性命,我哪里还能在这里惹厌?骆翊上下打量他:你想阻我? 晚辈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先生。段行洲挠头道,詹将军尸首上的铁锥虽被木二爷触动,可剧毒尤在,木二爷也无走漏先生谋算之虞,先生为什么不将铁锥倒刺收回,重新布局?骆翊冷笑道:此锥名破城,发出的倒刺用于撕裂城墙,岂会那么容易收回?这件破城锥虽小,却和实物一般,需用专门的机关绞盘,方能将倒刺收回。 原来如此。段行洲撕开袍角,取了一截棉布裹在手上,俯身从地上将破城锥拾起,双手扳住两支倒刺向内使力,耳听咔嚓嚓嘈杂刺耳,那两支倒刺在他手中竟慢慢向锥身中收回。骆翊看着破城锥在他手中收回铁锥模样,不由大惊失色。 段行洲手中仿佛握着一柄匕首,将破城锥哧哧有声地凌空虚刺几记,方收转回来,平举破城锥,向骆翊施礼。这两件兵器都是夏老先生的杰作,它们交锋,不知夏老先生会怎么想?他忧心忡忡望着骆翊苍白的脸色,又劝道,先生的枪法石破天惊,可惜所耗真力过甚,先生千万不要再勉强了。罢手吧!骆翊却不愿再说一字,只是慢慢举枪,向着段行洲眉心凝神刺下,枪尖凝滞着寒江寒夜里的寒风,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段行洲举起破城锥,瞄准枪杆,却像被这杀意冰冻了似的,觉得自己的血液也流得慢了许多。先生!他忽然退了一步,收回破城锥,我想刺断先生的枪杆,但先生的枪抖得厉害,我可刺不中啊! 哈哈。骆翊放声大笑,对不住!他垂下枪尖,一派枯槁,颓然跌坐回椅子上,伴了他一生的拐杖叮地从他手中落在地上。刘木仔细看看他的面色,终于抱住他的双膝,悲恸起来。 京城在望的时候,刘锋的毒伤也解尽了。不过一夜工夫,上将军须发皆白,就像希望冷如匕首般的江风能将自己吹得支离破碎般,他只爱佝偻着腰,在船头一站就是一日。 岸上三乘快马飞驰而来,为首的正是公子刘覃,身披缟素,几乎无法从雪地里将其分辨出来。他招呼了小船靠上船队,寻得刘锋,跪地叩首之后,泣不成声。刘锋抚着他的发冠,叹道:报应已来得太迟,我们三个老家伙自当庆幸,有什么可以悲的呢? 侄子一路过来,走到骆先生停尸之处,他们道先生的遗体已被盗了。 中原素裹,在大太阳底下,白花花照得人满目生花,段行洲和铁还三凭舷聊天,却听得清楚。铁还三为避开阳光,眯起了眼,他的眼睛本就细长,如此更变成一条浓黑的细线。他瞥了刘锋一眼,对段行洲道:看来他也快了。嗯?段行洲眯起眼睛,张大嘴巴看着太阳。 说到底,骆先生还是杀了他。铁还三手扶船舷叹气,刘锋大概等不到夏氏姐弟追到京城了。 只盼他们将骆先生的灵柩移去,好好安葬。段行洲道。这两人又打了一会儿哈欠,伸了伸懒腰,铁还三忽又问:你与骆先生一战,究竟什么情景? 哈啾!段行洲往江心里打了个喷嚏,我忘了他笑嘻嘻拽起袖子,慢吞吞擦拭沾在铁还三手背上的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