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楼》 第一章 我自神通谁能挡 初春时节,天黑得早,道上两骑飞驰,卷起烟尘。马上二人皆近中年,各披轻裘,头戴暖帽。一人紫面乌眉,气同雷电;另一人疏须飘洒,颇有出尘之致。看二人脸上汗水涔涔,显有要事在身。 奔了一程,那紫面男子忽勒住坐骑,向另一人道:师兄,我总觉这事有点蹊跷。前面不远便是京城,尚三爷为何邀我等赶去神枢大营?照说他是官场上周旋的人,手下又有许多厉害脚色,就算遇上麻烦,也不该躲入京营,惹江湖上的朋友耻笑。 那疏须男子若有所思道:尚惜愆一向清高自守,不是出了大事,断不会向我等江湖草莽求助。只一样我不明白:他尚家乃玄门嫡传,门中又出了天大的人物,纵有甚么棘手的事,又何劳我等援手?难道说话到此处,目中掠过一丝阴云,不愿再说下去。 那紫面男子道:我等私自赴约,只为尚三爷来信相邀,却不开情面。真有甚么不妥贴,回去后圣王必要怪罪,那可不是耍处。我看不如回去,纵使面上难堪,也强似两头招祸。那疏须男子道:话虽不差,终是失约败信。日后传扬出去,我兄弟都不好做人了。那紫面男子听了,眼望大道,犹豫不决。 忽听得东面銮玲声响,打一片密林中奔出十几匹健马,骑者皆穿缇色锦袍,奔来时尘土飞漫,甚有气势。片时近了,一男子率先跳下坐骑,拱手道:前面可是郭先生到了?在下奉锦衣卫尚都督之命,特在此恭迎台驾。 那疏须男子飞身下马,还礼道:在下郭圣卿。有劳诸位久候。众锦衣人纷纷致意。郭圣卿手指同伴道:这是敝师弟任伯生。我二人路上迟慢,各位休怪。那男子见二人气宇不凡,重施一礼道:在下锦衣千户郑吉。久慕二位先生大名,今日相见,实为万幸。说着便要扶郭圣卿上马。 谦让之际,郭圣卿倏然变色道:贵官怎地得罪了他们!那千户道:郭先生说甚么?郭圣卿呆立半晌,喃喃道:泰斗公也派人出面,这事委实不小!我兄弟也许真不该来。任伯生也惊了面孔,稳了稳神道:就算有些内情,又何至对外人下此毒手?果然传闻不假,泰斗公教徒无方!郭圣卿道:圣王与泰斗公情义犹存,我兄弟夹在其间,当真难办了! 那千户听二人言语,愕然道:二位是说在下已遭了暗算?郭圣卿叹了口气道:寻常内家绝手,郭某自信尚能救治,独他这门手法,却无人识其堂奥。敢问贵官,今日曾有何人近身?那千户想了想道:在下奉命于此迎候先生,只申时遇上一人,年约二十出头,相貌生得奇俊,上前问了问路,便向南边去了。难道会是这厮害我?为何我全无觉察?郭圣卿道:真是一青年男子?那千户连连点头。 郭圣卿诧异道:传闻泰斗公因圣王之事,立誓不再收徒,为何这人如此年轻?又问那千户道:不知尚三爷遇到何事,非招我等赶去营中相见?那千户道:尚都督只说家中出了不幸,详情绝口不提。本卫刘指挥使是他结拜兄弟,因他坚意入营,也便不问情由,应承下来。尚都督已入营三日,连家眷也接来了。郭圣卿心往下沉,追问道:尚三爷所邀帮手之中,可有少林派与玄门九派中人?那千户道:在下不识江湖豪杰,但其内并无僧侣。 郭圣卿闻言,脸上抽搐了几下,半晌方道:二弟,如我所料不错,这一趟你我怕回不去了。任伯生惊道:这话怎讲?郭圣卿长叹一声,跳上马道:既然来了,便是命中该有此劫。我们走罢!猛抽一鞭,向前奔去。 一干人刚绕出密林,便见群山脚下,扎了十余座营盘。远望峦阔山险,旌旗在目,气势颇为雄壮。众锦衣人头前引路,奔正中一座大营驰来。此时夜幕早降,营内却无灯火,惟西首一座大帐内外通亮,恍如暗夜明珠。郭、任二人入营之际,隐觉四下里伏满军士,愈发惴惴不安。 待到切近,只见这军帐宽阔非常,里面容纳百人,亦不拥挤。众人下得马来,那千户引二人走入大帐。不期帐内早坐了四十余人,都是江湖人士的打扮,竟有大半不识。看众人脸上古里古怪,似乎又是迷惑,又有些焦躁不安。 郭圣卿拱手道:我二人来得迟了,诸公海量包涵。一语未歇,忽听西侧有人冷笑道:我当惜愆兄苦等何人,原来是白莲教下五坛的大莲首!各地官府都在捉拿莲妖,你这一伙竟跑到神京来了,莫不是欺我京中无人,想在此布道传邪? 郭圣卿循声望去,见说话之人锦衣华冠,面色阴冷,年约四十左右,心道:怎地这厮也在此处?尚惜愆好不会做事!他既认出此人,不愿多惹是非,当下并不开口。任伯生却按捺不住道:我莲教衍自佛门,惟信弥勒转生,明王出世。等闲不识大法济世之妙,便请闭上尊口!那锦衣人阴声笑道:任大莲首妖言惑众,信不信我一声令下,你二人即刻身灭骨朽! 任伯生怒道:你不过仗着阉人的势力,便在帝都卖弄精神。岑三哥那笔老账,今日便与你算算罢!一言未毕,红影突至,那锦衣人暴伸右臂,向他心口抓来。此人看着不阴不阳,出手却十分迅捷,倏忽间已抓上任伯生胸膛。任伯生并不闪避,疾出一指,点向对方眉端。那锦衣人不敢抓实,身子滴溜一转,后背向任伯生前胸靠来。这一招看似犯忌,实则近身贴靠,最是难防。任伯生待要后退,猛觉背上怪力袭来,那锦衣人登时定住,奇的是余力不尽,竟将二人粘在一处。 只听郭圣卿叫道:尊驾小心!随听一瘦小汉子尖声道:好个圣王!果然是得了道的大法门!此人一语说罢,重重地坐倒在地,手上举着任伯生,那锦衣人却已摔在一旁。众人见任伯生身在半空,脸上居然带笑,那瘦小汉子手臂高擎,却是一脸呆痴,无不错愕。 倏见一人电闪而至,任伯生一声怪叫,陡然飞向帐顶。来人纵身而起,抓住他脖颈,似提婴儿一般,在帐内绕了一圈。这一下交睫既止,恍如清风拂过。众人衣袂尚自飘动,这人已含笑立在帐中。 郭圣卿见此人华服俊貌,风度翩翩,失声道:原来是乔七公子!小人有眼无珠,竟不知公子在座。说着便要叩拜。那人笑道:乔老七又不是尚老七,何必这么客气?我大师兄还好么?郭圣卿道:圣王他老人家福体康泰,多劳七公子挂念。那人轻叹一声道:我玄门中出了两位大人物,独我太和派一窝蛇鼠,思来好不恼人。说罢将任伯生放落在地。 任伯生满面羞愧,强笑道:七公子这门五行雷电手,直抓得我魂也飞了!您老人家还如此自谦,我兄弟更没脸了。那人自嘲道:五行雷电手算得了甚么?怕给人搔痒还嫌没劲道呢! 郭圣卿眼望地上那瘦小汉子,问乔七道:这位可是七公子的朋友?乔七道:这位兄台我不认得,一手黏劲倒是蛮俊!伯生若不使坏,可赢不了他。那瘦小汉子冷笑道:七公子过奖了。圣王这门凝血神功,才真是了不起!可惜任大莲首还没学到家,想伤楚某却也不易。站起身来,缓步归座,并无沮丧之意。任伯生甚感惊讶,却想不起此人是谁,拱了拱手,不便多言。 乔七望向那锦衣人道:杜大人倒是老相识。看在督主面上,乔某便帮你一回。走上前去,在那锦衣人背上拂了一下。那锦衣人如遭电击,蓦然跳起身来,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血。众人不知他已受重伤,都吃一惊。 那锦衣人怒视任伯生道:白莲妖孽,早晚教你死在我手!说罢恨恨地向外走去。那千户入帐后一直不敢说话,这时忙上前道:大人此时离去,尚都督那里怕不好交待罢。那锦衣人瞪目道:他是朝廷宪臣,却与莲妖搅在一处,便有天大的事,我也不管了! 那千户不敢相拦,口中道:卑职这便去请尚都督来。疾步欲出,冷不防打了一跌,突然双目上翻,全身抽搐起来。那锦衣人本已走到帐门口,不由停下脚步,瞠目回视。众人也觉奇怪,十几人围拢过来,低头观看。只见那千户口吐白沫,胯下早湿了一片,矢溺齐流,已自气绝。 一白须老者骇然道:这这是泰斗公的独门手法!难道他老人家到了?此言一出,不啻平地生雷。有几人怪叫一声,猛地窜出帐去,身法之快,竟是难以形容。余者皆起身呆立,帐内突然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外面并无声响,那几人却始终没有回返。众人愈发无措,只觉似落入罗网之中,心间迷雾重重。 郭圣卿悄声问乔七道:公子可知尚三爷邀众人来此,所为何事?乔七道:我也是偶然至此,还不曾见过尚师叔。郭圣卿道:公子来京做甚么?乔七道:今上迷恋丹术,特命我玄门入京阐道。龙门、紫霄两派师叔伯奉诏而来,听说尚师叔遇到麻烦,便派我先来探问。我到此已有半日,尚师叔却一直没有露面。这事倒真有些奇怪。郭圣卿道:尚三爷不肯与众人相见,想必有难决之事。依公子看会是何事? 乔七正自沉吟,忽听一人大声道:尚惜愆既有面子邀来泰斗公,还要我等何用?大伙一路上马不停蹄,不过念着彼此这点义气。谁想到了这里,他却不肯相见!难道他自恃是官府中人,便不把大伙放在眼中?我赵氏兄弟不是不讲交情的人!他既如此相待,可别怪我兄弟一走了之,不给他面子!一言甫出,便有十几人附和其意,口吐怨词。 却听角落上一人道:各位既然来了,还请稍安勿躁。尚大人能请来这多知交,必有大难在身。他不肯露面,也许只想看看这帐中几人可用。说不得对头太强,他心里没底,正思量着是否要大伙白搭上性命。 众人见说,莫不震恐:何人有此神通,能敌帐内这四十余众?难道那对头是泰斗公!眼见说话之人五十多岁年纪,粗衣敝巾,相貌平常,均想:久闻此人武功极高,原来见识也在我等之上! 一麻脸汉子冲这人抱拳道:温先生说得有理。尚惜愆身在官府,却与白莲邪教往来,泰斗公必是因此震怒,要替玄门清理门户。果真如此,我等当如何行事?那粗衣人忧然道:张泰斗与我无仇,惜愆兄却与各位有义。事已至此,惟有义字当头了。 一言未绝,忽听帐外有人动情道:温兄言沁肺腑,尚某何以报德!可惜温兄只猜对了一半,那对头又怎会是张师兄?说话之间,一人走进帐来。 众人移目望去,都吓了一跳。只见来人一身丧服,满脸的悲愤郁懑,虽不过五旬开外,却仿佛骤然间得了一场大病,双目红肿无神,脚步异常沉重。猛一望去,真好似龙钟耄耋,不胜残年。 众人心间俱生寒意,一时都说不出话来。那粗衣人忙迎上前道:尚兄这是怎么了?来人嘴唇颤动,似欲落泪,既而收住悲肠,拱手四揖道:得蒙青目,诸公仗义远来,惜愆未能尽地主之谊,抱愧欲死!这几日悲苦相摧,愁肠百转,实怠慢了众位贤豪。众人见他情悲意惨,全不顾素日官体,都忍不住过来搭话。 尚惜愆含泪致谢,当下与江西拦手门宋长庚、甘肃五行鹫拳辛子山、山西韦陀门梁通、淮安昆吾剑尹锡九、川南闭化门郑印惕、武夷心字绵拳肖洛能、关中翻手雷常明远、辽阳大奇枪赵氏兄弟、宁夏弹腿马成宗、河间神刀郑怀礼、冀北温良朴、老祁派秦友偁及锦衣卫同知杜子明等三十余人见了。另有十几人端坐不动,只冲尚惜愆微微点头,显是交情极深,不尚虚礼。 乔七俯身拜见,一脸关切道:师叔,您老人家还好么?尚惜愆蹙眉道:胤清也来了。你又何必强来?乔七道:师叔待孩儿如同亲子。既有危难,孩儿理当向前。尚惜愆抚摸其头,垂泪道:好孩子,这事你管不了,只会白送性命。你快去罢,告诉你几位师叔伯也不要来!乔七神色一变,似已猜到了甚么,霍然起身道:孩儿早知祸事不小!师叔少待,我这便多找些人来。不由分说,飞身窜出帐去。尚惜愆拦他不住,急得连连顿足。 众人从旁见了,都觉奇怪:尚惜愆既有祸事,为何只请我等相助,却不肯让他同门出面?如此行事反常,莫非别有用心? 一人起座道:尚兄令我等空坐半日,也该告之详情了。不是肖某人夸口,那仇家既不是张泰斗,我等尽可降住了他。难道此人是魔教谈化生不成?众人听到谈化生三字,心间都是一紧,不少人惶然而起,盯住尚惜愆。 尚惜愆到了这时,仍是犹豫不决,似生怕吐露实情,众人即刻便要血溅当地,满帐尸横。那粗衣人知他顾念群友,说道:今日这多兄弟,都是重义轻生之士,便有天大的干系,我等一并承担。尚兄一味权衡,不告隐衷,便是轻视我等,有违交友之道了。众人也都异口同声,追问情由。 尚惜愆心知无法隐瞒,又复堕泪道:家门大仇,尚某实无颜自陈。各位看过之后,便知端的。招手之间,帐外走入六名小校,抬进三口黑漆漆的棺木,放在大帐正中。暗夜烛火,顿感阴森摇曳。众人见是血仇,心里都打了个突。 尚惜愆命将尸体抬出,放到棺盖之上。众人看时,原来是两男一女,男尸一老一壮,女尸则是个老迈的妇人,丰面慈眉,体态微胖。尚惜愆见了几具尸首,再也抑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有人惊呼道:这不是尚大先生么!何人如此胆大,竟害死了大先生! 众人久闻玄门尚惜过之名,眼见其人已死,无不气衰,忙围过来察看死因。只见那壮年男子颅裂浆出,显是撞物而亡;那女尸颈间一道细细的血线,自右耳根穿入后脑,头顶心微现一个小洞,却无血水流出。众人俱是行家,看后都甚不解。 赵氏兄弟道:这是甚么暗器!怎地如此霸道,竟能从颅顶穿出?尚惜愆哀泣道:这哪里是甚么暗器?只是那禽兽一记弹指,中在家嫂右乳,指力上冲入脑,把囟门也顶破了。若非他手下留情,只怕整个天灵盖都要震飞起来。众人见说,都惊得目斜眉耸,实难信一指之力,竟至如斯! 再看尚惜过尸身,愈感离奇:但见死者面目如生,仿佛正在熟睡;剥衣细验,通体竟无半点伤痕。饶是众人见多识广,也唬得小儿一般,做声不得。 那粗衣人轻按死者上体,觉察胸骨并未断裂,内脏亦无伤损,皱眉道:难道大先生是中了极罕见的剧毒?为何又面色如常?尚惜愆痛声道:难为温兄这等眼力,也看不出家兄死因。那禽兽实实是说到这里,含泪将尸体翻转过来。 众人见死者后背滑腻光洁,绝无老年人松弛干瘪之象,均想:他尚家乃高门世族,尚惜过养尊处优,更兼内功深湛,自然体如健儿。尚惜愆悲伤过度,却拿这些炫耀甚么? 那粗衣人心细,出掌轻摸脊背,突似触到炭火,一惊收手,大瞪双目道:这这惊骇之下,竟说不出话来。众人受其感染,皆倒纵丈余,惟恐尸身上有甚古怪。那粗衣人额角渗出冷汗,死盯住尸身道:难为他如此杀人,内劲还这么收敛得住!温某如不亲见,真不信世间竟有这等手段!众人不识端倪,都道:温兄查到了甚么? 那粗衣人露出又是恐惧,又是钦佩的神情,寒了声道:此人一掌印在大先生心口,内劲透胸而过,全不伤及胸骨、内脏,便将大先生脊骨震碎。且吐劲之时,另有一股柔活之力,居然将脏器中淤血吸至腹下,无半点溢入七窍。更奇者脊骨虽已寸断,却又连为一体,并不支离。若非温某粗通拂骨绵劲,几乎查它不出。言说至此,忽冲尚惜愆深深一揖,郑声道:此等骇人手段,当世绝无仅有。在下与公相交多年,敢请赐告,凶手究竟是何人?一席话惊得众人目瞪口呆,情知事关重大,无不悚息自惕。 尚惜愆突然软软跪倒,以额碰地道:我尚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了!家兄是是被他亲子所害!众人头上一炸,都疑心听错了。 那粗衣人如遭雷击,霎时面如死灰,颤声道:贵长房一门五侯,武功皆得玄门之秘,但余子断无这等修为。难道是尚惜愆痛心疾首道:温兄还护着他做甚么?那弑父害母的禽兽,正是老七景侯! 此言一出,不啻天崩。众人都觉眼前一黑,连那粗衣人也站立不住,心间只剩下一个念头:七侯丧伦败行,江湖从此大乱了! 突见灰影晃动,一人抓住尚惜愆手腕,厉喝道:武魁乃盖世奇男,怎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你休要耍诈,快说到底有何图谋!尚惜愆腕上奇痛,虽未看清来人面目,右掌已不自觉地搭向对方小臂。二人掌臂相碰,全身都是一震。那人化不开他沉柔的掌力,脚下登陷浅坑。尚惜愆趁他卸劲之机,腕上随生弹力。那人似已醒悟,松脱五指,向后跃开。 尚惜愆腕上如被狼咬,愤然而起道:德翁与我交非一日,为何如此行事!那人是个驼背老者,乌眉墨面,甚是凶丑,这时怒声道:尚老三!你来信叫我,陆某如期而至,可没坏了这张面皮。但你说七侯做下这等大逆之事,陆某死也不信!你要知道,七侯不但是你尚家的荣耀,更是普天下习武之人的神话。你当众毁其声名,陆某宁可不交你这个朋友,也决不许你信口雌黄!说到恨处,回手抓向一块椅木,用力之下,椅木顿成飞屑。 众人细味其言,也觉此事不可思议:尚七魁海内侠宗,虽傲啸古今,性情奇骄,总不至做出这等事来。但若仅为叔侄反目,尚惜愆断不会诬他逆伦,看来其中必有文章。 尚惜愆跌足道:诸公爱那畜生,我又何尝相信是他所为!然铁证如山,不由我不悲哀。况且家兄嫂尸骨乃从子翊侯、希侯亲送至此,二人与他一父所生,又怎会冤枉了他?说到这里,自度群朋难恃,不觉转念道:诸公远道来援,已是大德难偿。尚某迟迟不见,便是怕那畜生手段太毒,伤犯了众位高贤。惜愆无能,空劳大驾,今夜便与诸君长别。云天高义,惟有期报来生了。言罢洒泪长揖,已有送客之意。众人见状,皆僵立无措。 忽听得营外啸声传来,初时由东而起,片时西北南三面俱发异声,好似飞龙绕营,盘旋数周,倏然寂灭。众人耳力俱佳,闻声无不惴恐:这啸声好不古怪,怎无一人运纯阳之气?莫非是他们到了!顿觉心海翻腾,呼吸急促。 正这时,只听角落上有人大笑起来,朗声道:外面来了这多丑类,今晚必然热闹!事已至此,倒不妨听听七侯如何杀亲,尚兄如何与他约斗?此人身穿黑袍,美髯俊目,大有风雅之态,年纪却看不出老壮。 尚惜愆见这人跃众而出,登现愧色道:许先生骏足赐降,尚某已感盛意。家门丑事,实有污清聪。那黑袍人道:我与武魁素未谋面,心下久欲攀识。倘其恶迹果真,许某愿抛此头,也要领教高深。不知诸君有无同慨?众人惧意在怀,都不应声。那黑袍人看透众人肺腑,冷笑不止,神情蔑然。 尚惜愆大感失望,不觉悲从中来,凄声道:上月初九,二侄翊侯、希侯忽送来他父母和大哥的尸首,哭述景侯乱性,一夜醉入内堂,亲手将父母及大嫂杀害。他大哥元侯惊闻此事,赶来怒责其非。那畜生恼羞成怒,又出手将元侯打伤。元侯悲愤交集,一时思想不开,竟撞柱而死。那畜生犹未甘心,又将殿侯、翊侯武功废去,随后逃逸。我初时尚不肯信,谁料那畜生反派人传话,叫我包羞忍耻,不得播其恶名,否则亲来灭门,良贱无存。我当时怒火难压,便请来人捎信,约他本月十五来京了断,随即给各位去函求援。唉,只为我一时气极,才有这等不智之举!既害了亲眷,又累及群公。这几日我思来想去,实不忍见各位喋血,大伙只记住这畜生非复人类,便已不虚此行。尚某纵使阖门遭戮,也算死有余德了。言罢落泪不止,一揖到地,示意众人出帐。 众人悲声入耳,尽生义愤:原来七侯是这等邪徒!他纵有通天手段,也不过利爪禽兽。我等今日一退,还有何面目立足江湖? 那粗衣人默然良久,这时道:素闻七侯生具异相,资质绝顶。似他这等人物,表面上虽是放纵些,实则孝心较常人犹重。我看个中必有隐情,否则他绝做不出这种事来。尚惜愆道:温兄有所不知。那畜生下生之时,即一副骇人丑相。当时请高人测算,便说他奇命难养,日后恐伤亲害故,祸乱清平。若非如此,家兄又怎会将他自小寄在佛门?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那先生的话还是应验了!众人闻其一语,背上俱生凉意。 那粗衣人道:今夜便是十五,七侯果真会来么?尚惜愆道:那畜生百样皆非,独重诺守信,不肯食言。我约他子时入营,到时他必会赶来。那粗衣人道:传闻七侯交友不良,早与谈化生换过盟帖。外面群魔环伺,会不会是他请来的帮手?尚惜愆摇头道:那畜生自负得很,绝不肯找人相帮,纵是虎穴龙潭,也只一人独往。明教中人因何到此,我实不知原由。 那粗衣人道:温某说句犯颜的话:既是七侯乱性,尚兄为何不请九派玄门和泰斗公出面?尚惜愆叹道:温兄哪里知道?众同门都与那畜生情密,犹以张师兄溺爱最甚!那畜生一身本领,少半得自少林,大半乃由张师兄亲授。他若闻知此事,定要包庇那畜生,杀兄之仇再也难报了。 正说间,突见两名锦衣人奔了进来,一脸惊慌道:禀大人,东门上挂了几具尸体,不知何人所为?尚惜愆惊道:守门军卒不在么?一锦衣人道:军卒并未擅离,却语焉不详。尚惜愆道:快把尸体抬进来!二人奔出帐去,少刻抬入四具尸体,个个舌伸目突,显是绳勒致死。尚惜愆抢到尸旁,悲呼道:胜安兄!成远兄!宇蟾兄!是我害了你们!原来这几人正是适才听说泰斗公将至,奔出帐去的来客。 那黑袍人又复冷笑,环顾众人道:群魔既然动上了手,诸位欲图自保,看来已是不能了。许某与魔教有些渊缘,此刻想要出营,料来无人敢拦,不过各位要离开此地,怕不太容易了。许某心意已决,誓与尚兄共存亡。哪位朋友不愿舍命,在下倒可送他出营,与妻儿团聚。话一出口,满座皆羞。 一秃头老者怒道:许先生是嘲笑我等了?陡然跃起发掌,击在那黑袍人肩头。这一掌无声无息,力道却大,收掌之际,随手黏下一片袍布,现出清晰的掌印。那黑袍人傲立不动,手上却多了一条腰带。那秃头老者一惊,急忙抓向裤腰,倏见长影一闪,手臂已被缠住,幸好裤子未掉,否则已出大丑。旁观者看得分明,有几人长身而起,便要与那黑袍人厮斗。 那粗衣人飞身上前,不知用了甚么手法,已夺腰带在手,顺势倒纵丈余,将那秃头老者抱回椅中,说道:几位不要动怒!此刻唯有一心,方能保身全义。七侯将至,不是内讧之时!那几人收住脚步,口中却道:许元净辱人太甚!我等岂是怕死之人?今夜谁要离去,便是猫生狗养的畜生,大伙先结果了他!众人当此境地,也知独去难活,都叫道:大伙抱成一团,不信杀不了七侯!就算死在他手,也不枉活一世了!帐内顿时一片沸腾,互鉴同死之心。 尚惜愆心中感动,抱拳道:诸君高义,虽古之郭解、朱家不能及!然那畜生手段之高,实非常人所能想象,纵使万夫一力,怕也伤他不得。此子十余岁时,我已难见其手;二十岁后,与叔伯辈较艺直如儿戏。两年前家兄大寿,我曾见过他一面。其时同门俱在,满座高朋。那畜生多饮了几杯,不觉颠狂起来,作诗曰:万世皆夸老胡种,百代盛扬祖师公。此身应笑达摩转,全一门下我为峰。当时众同门不但不恼,反都拍手叫好,许为实言。天罡门刘师兄最爱与那畜生胡闹,竟邀他当众炫技,以娱亲朋。那畜生平素最厌言武,总说自己是斯文宗主、不挂花的状元,这当儿却放下架子,与众人戏耍开来。众人依次上前,人人到在他身前三步远近,即感脚下发飘,心慌气短,实是说不出的恐惧。最后刘师兄上前,那畜生居然只看了他一眼,刘师兄便飞了出去,若不是纯阳门郝师弟出掌相拦,刘师兄早跌出大厅去了。过后郝师弟偷偷对我讲:他接人之时,已然用上全力,一接之下,腕骨当即脱臼,人也要跟着飞出,恰这时恍觉那畜生动了动,随之似有人来到身畔,用袖子拂了他手臂一下。说也奇怪,这一下不但稳住了二人倒飞之势,更令郝师弟腕骨复位。犹可惊的是在座众人都好像甚么也没看到,还以为是郝师弟自己接住了刘师兄。郝师弟听说我也没看到人影,吓得着实不轻,连夜便赶回师门,惟恐再招惹那畜生。此事记忆犹新,我闲常还颇以为傲,目下思来,却不由胆裂魂飞。 一语刚罢,帐角有几人同时叹了口气,垂下头去。这几人入帐后一直端坐无语,但个个神采非凡,俨然有大家之风。此刻一语惊心,目光顿时黯淡了许多。 尚惜愆叹了口气道:尚某这番话绝非自隳斗志,实为提醒大家千万小心。那畜生出手奇险无比,稍一转睛,即有性命之忧。他一身武功博杂精纯,无人可测其渊。我等虽人多势众,仍无半点把握。 那粗衣人道:依尚兄说来,便无法降住他么?尚惜愆沉吟道:我苦思数日,倒有了一条拙策,只是怕侮慢了众位,不敢直陈其陋。那粗衣人道:七侯来时,便是众人生死关头,尚兄岂能犹豫?尚惜愆点了点头,转望众人道:诸位皆海内名家,神功独具。但那畜生天赋异能,寻常武功绝难伤之;倘或丛殴起来,死伤必多。在下之法虽未必可行,总还有一线机会。得罪之处,务望海涵。众人摸不着头脑,都望着他发楞。 尚惜愆来到郭、任二人面前,说道:二位远来,尚某一直慢待,实则却大有用你二位之处。郭、任二人自打入帐,便遭众人白眼,及后尚惜愆来到,也不与之寒暄,心下一直不快。这时听说己身可用,精神俱是一振,齐声道:蚁负之身,愿供驱使。 尚惜愆道:听说步庭传了你二人飞擒凝血之术,可有此事?郭圣卿道:蒙圣王错爱,我兄弟却无寸进。尚惜愆道:那就好。此路飞擒凝血功,乃从奇手门闭血神拿中化来。我演练其中束朝带三式,你二人好生记下。一言未毕,身影忽杳。二人只觉腰腹间数处穴道同时一麻,尚惜愆已然回到身前。众人都咦了一声,诧以为奇,却没人看清手法。 尚惜愆道:此束朝带三式,乃以透劲闭带脉十穴。我再做一回,务要记住其形。言罢依式而动,手上虽已放缓,犹自巧捷如幻,这一回却是解穴。带脉起小腹之间,季肋之下,环身一周,络腰而过,如束带之状。其中有两穴忽隐忽显,若有若无,最是难辨。他信手点来,却显得十分随意。郭、任二人虽有防备,仍感意难追手,不禁相视苦笑。 尚惜愆收手道:奇手门以幻变为宗,内有独特心法,非一时可悟。你二人只记住这三式的模样,到时能一左一右,点准他季肋下四穴,已是十分不易。当下又演练了两遍。众人这时方见其妙,不觉拍手称叹。原来此快如闪电的三式,竟用上了戳、点、压、叩、弹、敲等数种手法,瞬息幻变,繁复之极,着实乱人眼目。 尚惜愆练罢,又讲了些飞擒凝血功与闭血神拿的异同之处。郭、任二人虽不解其意,却凝神受教,不敢托大。好在二人根基尚牢,少刻已做得有几分神似。 尚惜愆露出慰色,又冲一独眼男子道:请悟观兄上前。我有一路小探花掌相示。那独眼男子含笑而起,凝如山岳,拱手道:请尚公多多指点。尚惜愆道:此掌乃紫霄派不传之秘,专寻人椎脊发劲,故又命断龙背。内里取中用横之法,得自三丰祖师口传,我亦不甚了了。悟观兄请移法目。说罢身形一变,两掌尚未翻起,已现波澜横生之势。按说掌法不论多妙,起手时都无甚新奇,然这路小探花掌却似蕴藏了无穷秘奥,初起便包裹不住。 众人初见尚惜愆入帐,只因他一味悲伤啜泣,都微生轻视之意。这时眼见他掌势未张,已有溪云四起、意动神飞之象,端的是一派宗师的器局,均不由肃然起敬。 尚惜愆说声:悟观兄小心了!蓦然欺到那独眼男子身前,右掌倏伸,按向他胸口。那独眼男子见来掌迅而无威,从容向旁闪避。孰料身子刚动,背上已压一物,呼吸骤感艰难。他知对方到了身后,微吃一惊,忙收息向前溜步。常人纵为健者,一步溜出,也不过丈余之距,这独眼男子毕生专习此术,却大有过人之功。 众人见他两脚一错,即滑出两丈有余,正欲喝彩,不期尚惜愆双足腾起,手掌好似粘在对方背上,随之向前飘来。那独眼男子大惊,使平生气力,溜滑不停。无奈对方如蛆附骨,再难甩脱,几番超距震抖,背上竟越来越重。须知龙乃夭矫飞腾之神物,最是变化莫测。此掌既名断龙背,走势夺机之巧,乘物衍相之奇,几已微不能识。 那独眼男子半身愈来愈僵,脚下仍不停歇。常人中干受制,早已僵硬如木,他却身呆步活,犹有变化之能。尚惜愆心下惊佩,骤然吐出掌力。那独眼男子双腿一软,便要屈膝。尚惜愆忙将他扶住,挑指赞道:悟观兄果有真功!此掌自经问世,尚无人能着掌不颓,疾行数步。尚某今日大开眼界!那独眼男子喘息道:于某受制,只因内力不及尚公,难将此掌弹开。听说武魁周身如电,物不能犯。单凭此掌,如何能降得住他?只怕未触其身,自家手掌已断了。 尚惜愆道:后事不劳多忧,我自有区处。那独眼男子道:武魁必是身法如魅,仅凭此粗浅溜步,恐难靠近其身。尚公如觉于某可用,便请赐授贵派高技。尚惜愆笑道:悟观兄实在聪明,已知在下用意。到时兄台无须按上其身,只要手法逼真,一步便至其后,已遂尚某之愿。当下手动口诠,将前三式掌法传了与他。 众人观其招式,已觉老练得骇人,及听法理艰深诡奥,皆平素闻所未闻,不由暗想:难怪玄门百余年来威震江湖,已有凌驾少林之势,原来其术之精,竟到如此地步!七侯既为其冠,更不知有多少骇人手段? 尚惜愆传罢三式,颇耗心神,微露倦容道:有圣卿、伯生和悟观兄三人,那畜生中节已受束缚,但猝起飞空,仍有变数。我松溪派有一路索身麻,本是张师兄独创的秘术,拿脉抓筋,打穴击要,堪称绝技。我欲借其手法,与太和门小摘斗轻功合为一式,封住那畜生头顶脱逃之路。但须一人精通拿颅之术,且要轻功极佳,指力能隔颅入脑方可。话音未落,适才与他交手的驼背老者忽道:尚老三,刚才咱得罪了你,正愁没法说项。这差事便交给我罢! 尚惜愆摇头道:德翁手劲太强,必被那畜生所伤。况且索身麻乃内气震穴之法,全靠手厥阴心包经一脉活劲,非比德翁大金刚指的硬功外壮。那驼背老者脸一沉道:这么说,你是不愿传我张泰斗的绝学了?尚惜愆知他最爱浑缠,不欲多生是非,想了想道:德翁甘愿冒险,尚某何吝此术?不过你飞至那畜生头顶时,切莫照实发劲,否则五指必断,且有性命之忧。那驼背老者哈哈大笑,不以为然。尚惜愆心生忧虑,惟恐此人得了妙术,到时放胆相搏,故只挑了索身麻中最简单的两式授了,于小摘斗轻功却语之甚详。 那驼背老者武功本高,既得玄门两大奇技,只觉个中妙义无穷,突然拧身而起,向那粗衣人头顶抓来。这一纵怪异无比,好似皮球弹升,手足皆隐匿不见。那粗衣人一惊之下,忙挥掌上撩,护住头颈。那知尚惜愆苦思多日,早于此式中伏下十几种变化。饶是那粗衣人技艺超群,匆忙间也难招架,嗤地一声,头巾已被那驼背老者抓破。 那驼背老者侥幸得手,翻筋斗落在远处,大笑道:老温,你平常总瞧不起人,想不到张泰斗区区一式,便胜过了你!那粗衣人不小心输了半招,原是懊恼,但想到此式确有威力,又不觉回瞋作喜,笑道:德翁学得倒快!但你抓来时不是松溪派的气劲,且小腹微露空隙。七侯到时,可要多加小心。那驼背老者知他所言非虚,连连点头。 尚惜愆心下甚喜,又冲一胖汉道:马兄乃弹腿名家,当年又得疯道人传授三招半暗腿,料来下盘功夫已是出神入化。所谓学成三招半,踢倒英雄一大片,那可是龙门派的绝技!近闻马兄又融入了地趟门的跌踹之术,自然更添锦彩。我欲借马兄神技,惊扰那畜生下盘,就算不能乱其步法,也要令他双脚不敢踏实地面,使不出骇人的抖劲来。 那胖汉笑道:马某这点家数,尚公是一清二楚了。届时我倒地扑踹,以暗腿抹其下阴,纵不能一击而成,也可惊他一惊。不过我早闻玄门抖绝之力惊人,今日尚公提起,我倒想当众偷些皮毛。 尚惜愆笑道:所谓抖绝之力,其妙皆在腰腿,足心乃为源头。我玄门弟子如得此劲,可依各自喜好,凝练成散手。遇敌时不拘形式,沾身即发,其劲直透彼之内脏,无论彼是化是打,皆受内伤。那畜生犹悟奇旨,可凌空抖放,不着痕迹。众人听罢,悠然神往,旋即又大生恐惧。 尚惜愆叹了口气,又向那黑袍人道:难为许兄,也要学些陋技。那黑袍人笑道:尚兄布此网罗,神仙也难破围。不知许某还有何用?尚惜愆道:我太乙门有一套小玄珠功,本是练内丹的外辅之术,但其中有射双珠一式,乃以内气聚上焦之精,鼓电目慑敌心胆,甚具威力。那畜生一双怪眼,最是骇目摧心,常人被之一望,无不意丧神颓,非许兄这等豪胆,断不敢与之对视。此射双珠正是定己摧人之法。到时许兄最先上前,只要能与那畜生对望一瞬,便是大伙的福气。 那黑袍人神色凝重起来,说道:久闻武魁目力极强,数十丈外之落叶,亦难逃出视线。尚兄把这副重担交给我,别是怪我适才大言辱众,要武魁来整制我罢?尚惜愆笑道:许兄不要多心。你内力深湛,又得大光明使所传如意伏心之法,原是最合适不过。换做旁人,我便不敢让他冒险。那黑袍人推托不得,只得点头受教。好在射双珠只是化精为神、凝运上焦之法,真诀不过三言两语,那黑袍人一点即通。 众人到了这时,已明尚惜愆用意,均想:他如此苦心布势,确有可取之处。此法较之群殴乱斗,似多了一分胜算。天幸那六人能伤了武魁,便是大伙的造化,那时一拥齐上,杀之有望。 那粗衣人却面带忧情道:尚兄一番苦心,或能有些效用;九派高技,也确实远胜我辈。不过这几位皆得皮相,以之欺唬旁人,倒也罢了,七侯是何等人物?岂能被这点手段降伏?难道尚兄早知他武功中的破绽,以为只有玄门之技才能伤他么?尚惜愆摇头道:我玄门武功未必高过诸位,那畜生也无破绽可寻。那粗衣人道:如此说来,尚兄忙碌半天,岂非无用? 尚惜愆闻言,目中忽露凶光,狞然道:我也早知无用,但却要以此无用之用,成乎有用之用。众人见他眉眼不善,都暗自打个冷战。郭、任等六人却斜眼相视,微现怒容。 尚惜愆自觉失态,忙笑道:都怪我不曾解释清楚,才惹六位起了误会。其实那畜生手段之高,比我所夸犹甚。六位纵使罩定其身,各施新技,也挡不得他信手一击。不是尚某危言耸听,只怕一招之间,六位都要被他打飞数丈。 那黑袍人怒道:既是如此,岂不是让我等白白送死?尚惜愆道:许兄息怒,听我下言:那畜生艺通百家,却独爱玄门之术。他与人交手有个习惯:只要对方使的是三丰仙的法传,他必留七分情面,以此你六人并无性命之忧。我已思谋周详,一会儿那畜生来时,我先引他说话,趁其不备,突使一招仰岳寻宗。此式乃本门晚辈向长辈请教时的起手,那畜生见了,必然一愣。许兄趁这时上前,瞪双睛直视其面,那畜生怪眼逢敌,必会一呆。此时余下五人分从四面扑上,速以所授之法击之。那畜生见是玄门武功,自不免又是一惊。此一惊便是分际,就算他能瞬间击飞几位,我已有办法伤之。众人听了,莫不惊疑。 那粗衣人蹙眉道:六人一旦飞出,形势陡变,如何还能伤他?尚惜愆不答其问,忽走到大帐一角,冲两名老者深施一礼道:晚生能否雪恨,皆赖二位前辈成全。两名老者本是闭目而坐,突然睁开眼来,目中精光迸射,微微颔首。 尚惜愆大喜,又来到一矬子身前,躬身道:师叔休怪弟子谨慎。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敢劳您大驾。那矬子只有半人多高,面目丑陋异常,令人生厌,众人都是正襟而坐,他却斜躺在椅上,这时打个哈欠道:也难怪你仔细。那浪荡子机警无比,常人确难伤其毫发。怕只怕我们几个老骨头也拾掇不下,那可教人笑话了。尚惜愆道:王师叔技艺通神,哪会失手?那畜生虽没见过您老人家,私下也说过不少赞美之词的。那矬子道:这可难说。人老了,终归不大管用。说罢合上眼帘,又蜷缩在椅中。 尚惜愆似有了依靠,又向西首两名青衣人望去。那二人均在五旬开外,相貌衣着几乎一样,这时相视一笑,都冲他点了点头。 尚惜愆吁了口长气,转望那粗衣人道:加上温兄,正好也是六人,不信他不中此计。那粗衣人大惑不解道:尚兄到底有何奇策?尚惜愆笑而不答,冲帐外招了招手。只见两名军汉走了进来,每人手捧三套军服,放在桌上。众人愈发莫名其妙。 尚惜愆笑道:列位定是怪我故弄玄虚。其实说到武功,在座实以高、彦两位前辈、王师叔、风氏贤昆仲和良朴兄为最。余者虽各具深功,但生死关头,终不忍让各位蹈险。我之所以让圣卿、许兄等人先上,便是盼那畜生将他们一招打飞;换作旁人上前,那畜生见是别派武功,定出重手杀之,那便万事皆休了! 那黑袍人微露躁意道:尚兄说来说去,我还是不懂,即便我等飞出又如何?尚惜愆诡谲一笑道:此六套军服,少时便穿在王师叔和良朴兄等人身上;那畜生来时,他六人早站在绝佳的角落。你六人一旦飞出,便向他六人身前飘落,着地后抓起一人,只管向那畜生身上猛掷。那畜生心思都在周围几十人身上,见是寻常兵勇飞来,意下必然松懈。他瞬息间一愣、一呆、一惊,到此又是一懈,武功已打了四分折扣。这机会稍纵即逝,千载难逢!良朴兄,王师叔,高、彦二位前辈!那时你六人切莫犹豫,务以贵派最辣的手法击之。天可怜见能伤了那畜生,他便绝难逃出此帐。尚某纵与他同归于尽,也必含笑九泉!一番话直听得众人气乱神狂,想到其人如此处心积虑,实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均不由惊讶万分。 忽听帐外有人冷笑道:尔等以为这样便能杀了七侯?我看只是痴人说梦!语音低沉,大有阴森之气。随听一人怪声怪气的道:咱哥儿俩是菩萨心肠,不忍见这帮熊货白白送命,好歹说和说和,息了这场干戈。说话之间,只见两名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一高一矮,各罩白袍。高者脸泛青光,神情木然;矮者面色惨白,毫无生气。这二人信步而入,都是飘飘忽忽,行不露足,直如烟魂一般。众人见状,一颗心猛然提到口边。 只听那青面人沉声道:我家圣教主有谕:今夜谁敢伤武魁一根毫发,便是与本教为敌!不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阎罗小鬼,都要将他满门屠灭,鸡犬不留!语带骄横,大有目空一切之势。众人齐现怒容。 那白脸男子大咧咧走上几步,冲那黑袍人道:许先生是金贵之体,怎与这班人搅在一处?来时大明使特意吩咐,不让许先生趟此浑水。许先生这便请罢。那黑袍人哼了一声道:他凭甚么管我?凭他是魔教的大魔头么?我早与他恩断义绝,你二人快滚罢!那白脸男子冷笑道:许先生也知道武魁与本教的交情,万一他不小心伤了你,大明使脸上须不好看。再说这班人已是死尸,你看哪个不是一脸晦气?许先生纵不畏死,也不该和他们死在一处。 尚惜愆喝道:你俩个东西到此,便是来说这些鬼话么!那白脸男子怪眼一翻道:尚三爷是武魁的长辈,我兄弟不敢对你不敬,可你别忘了我神教言出必行,不是轻诺寡信的下流帮会。教主一生最爱七侯,他老人家有此金诺,我看谁敢放横! 尚惜愆大怒,喝道:圣卿,伯生,你六人还等甚么?六人会意,各从椅中跃起,向二人扑来。几人一般心思,都想看所学之技威力如何。郭、任二人分从两侧出手,疾点那青面人腰腹大穴。那青面人见二人指法曼妙,正欲闪避,不料后背大力骤至,直透脊髓,跟着腰间一麻,带脉六处穴道已被封住。 与此同时,那黑袍人大喝一声,突然欺到那白脸男子面前。那白脸男子见他目放光华,心头一颤,蓦地里脑如针刺,临泣、阳白、率谷三穴已被人拿住,随觉下阴巨痛,扑通跪下身来。郭、任等人又惊又喜,想不到依法施为,竟收奇效。 那驼背老者五指如勾,抓在那白脸男子头顶,笑道:魔教妖孽,还敢口出狂言么?那白脸男子却冲那胖汉骂道:日你奶奶!老子本钱被你踢断了,你到底是谁?众人无不大笑。 忽听一人低宣佛号,温声道:施主犹出脏口,卵蛋儿似也无事。话音未落,那驼背老者陡觉指端大震,一惊之下,那白脸男子已然跳起。只见帐中不知何时,已站了两位年迈的僧人,善目慈眉,各带笑意。一老僧望向那驼背老者道:这位施主好强的外家功劲!手法怎似是玄门的?这可有些奇怪。 尚惜愆心中一凛:这二人一到,事情可难办了。迎上前去,拱手道:不知二位大师光降,当真失礼了。一长眉老僧笑道:贫僧来得冒昧,尚居士休怪。这里有敝寺大正方丈一封信函,请居士过目。取出书信,递给尚惜愆。 尚惜愆并不拆看,冷声道:方丈大师必是替那畜生说情。此乃尚某家事,不敢劳贵派费心。那长眉僧笑道:居士还是打开看看,免得老衲回去,受方丈师兄训斥。正说间,忽听那青面人嘿了一声,缓缓站起。郭、任二人都是一惊,想不到此人数处大穴被点,顷刻间便能自行解开。 只听那青面人道:老宋,我们走罢。说着便要出帐。尚惜愆冷笑道:贵教杀了我四位好友,二位还想走么?那白脸男子道:谁杀了你四位朋友?你休要血口喷人!那青面人道:不要与他多说,拦住七侯要紧!说罢又欲出帐。刚迈出一步,脚下陡然踏空,跟着身子旋起,在空中转了两圈。 那白脸男子失声道:你你是武当派的王睡仙!那青面人腰间被拿,只觉身下这人矮小之极,听同伴一喊,直吓得魂飞天外。 那人哈哈一笑,信手将那青面人耍了几下,懒洋洋的道:你这魔崽子说要拦住老七,那是何意?声音含混,犹带睡意。那青面人怯声道:我我不过信口一说。前辈不要误会。那人骂道:小娼妇养的!逗你道爷么?腕上微微一抖,那青面人顿觉如驾云雾,连翻了七八个筋斗,倒地时已在帐门外。 那白脸男子早惊呆了,似小儿一般,一动不动。那人道:你也滚蛋!飞起一脚,踢在那白脸男子臀上。那白脸男子怪叫一声,好似飞弹射出,竟将帐蓬穿破一洞,远远地摔在帐外。只听帐内欢声一片,众人恶气尽吐。 帐外二人爬起身来,失魂丧胆,疾向营外窜去。突听北面啸声一响,却又戛然而止,再无声息。二人相视一惊,飞身出了大营,向北纵来。 正奔时,猛见前面坡上躺倒数人,个个面孔朝下,生死难辨。那白脸男子惊呼一声,忙上前抱起一人,急声唤道:老孟,你怎么了!那人半昏半死,二目直视前方,似受了极大的惊吓。 那青面人目光到处,见余者皆晕厥在地,独一人发出呻吟之声,忙扶起他道:冯长老,到底出了何事!那人一脸惊急道:是是他来了!大伙拦拦他不住!那青面人道:你看清楚了?那人满脸沮丧道:没没见着人影,却却点倒了我圣火堂八八位长老,不是他还还会是谁! 那青面人正要再问,忽听得营内一阵大乱,只见无数支火把燃起,四下里照得通亮。那冯长老惊道:糟了!别处的兄弟也拦他不住,大明使岂能轻饶我等!那白脸男子顿足道:就怕他死在帐内,教主非活剥了大伙不可!话音未绝,只听营内喊声骤高,数千人齐叫:切莫走了此人!人人声虚气乱,似见到了极可怕的景象。 三人闻声大喜:难道是武魁不敌,欲离此营?此念未逝,蓦见营心火光映处,一人腾身而起,耳听得一串清啸,犹似凤鸣鸾啼,这人竟浮空向营外飘去。众兵将哄然大哗,眼见此人捷逾飞鸿,久翔不堕,眨眼间掠出大营,都惊得目瞪口呆,忘了追赶。 营外三人惊喜若狂,都拍手道:这可好了!众兄弟捡回一条性命!那青面人放了宽心,露出笑容道:平素不知长老功深,今夜众人皆倒,独长老神志尚在,实令小弟钦佩。那冯长老苦笑道:哪里是我功深?只为我前年办事不利,教主曾赏下一枚神针,便叮在脑后风府穴上。七侯掌风扫至,立时将我震晕,岂料那神针也离了原位,又将我疼醒过来。唉,这一回可有得罪受了! 正说间,只见南面奔来十几条黑影,当先四人身穿白袍,余者红衣黑帽,各带面具。少时到了近前,一白袍人骂道:好你个老冯!险些害死了众人!你圣火堂如此不济,趁早归入我崇明堂算了。另一人也道:多亏武魁怯了,不然大伙哪有命在?原以为你这面最强,想不到他偏从这里入营。 那冯长老怒道:他那个本事,有谁能拦得下?你们俩个侥幸不死,还敢说风凉话!那白脸男子道:自家兄弟,别伤了和气,好歹这趟没出差错,已是万幸了。此处非久留之地,还是到前面去等法王罢。此时营内仍乱做一团。众人也怕官军来犯,遂负了伤者,向南行来。 约走出二三里路,猛见远处数条黑影晃动。一白袍人叫道:可是奉日堂的兄弟!那面闻得其声,似乎十分惊恐,一刹时踪影皆消。 众人大奇:何方神圣?轻功这般了得!难道是尚惜愆请的帮手,出营来寻武魁?正疑时,又有数人自北面奔来,看身形步法,便知都是好手。那冯长老提气喊道:异域播圣教!一语未息,那几人同时折身,向东疾蹿。这一展开身法,当真如星驰电走,竟无一不是顶尖的人物。 众人心头大震:怪不得武魁入营既败,原来尚有这多高人助拳!当下不敢停留,忙向南面行来,少时到在一片密林中。 那青面人见几名长老犹未醒转,说道:大伙在此歇上一歇,我去迎一迎别处的兄弟。正要迈步出林,忽听对面马蹄声响,一骑飞驰而来。只见马上之人满身污血,双臂如残似断,一眼望见众人,猛地从鞍鞒上滚落下来。那青面人愕然道:你你来做甚么?众人也都目怔口张,吃惊非小。原来这人竟是尚惜愆! 尚惜愆摔得甚重,伏在地上,不住地喘息。那青面人冷笑道:你费尽心机,非但杀他不得,反弄得自家如此狼狈,又是何苦?他今夜遭此一败,高名尽丧,于你又有甚么好处?尚惜愆不听犹可,听得此言,不觉放声大哭。众人一愣之下,都乐得前仰后合。 那白脸男子撇嘴道:我兄弟好心劝你罢手,你不听也就算了,为何反诬我等杀人?你降不住七侯,也别到这儿来哭天抹泪!七侯是盖世的魁斗,杀亲害故都只好由着他。再要起性,当心他恼羞成怒,把你这叔叔也杀了! 尚惜愆闻言,突然抬起头来,大露狂态道:他为何不杀我?为何要留我一命?他把众人都杀了,为何偏偏让我活着!那青面人惊道:你说甚么?尚惜愆怪笑道:我四十七位挚友,一夜间都死在我面前!老天爷,你为何不劈死我和那畜生?为何还让我二人共戴一天啊! 众人只听半句,便觉头顶生雷,直炸得神魂飞散。那冯长老惨嚎一声,举掌击在额顶,登时气绝倒地。另有几名红衣教众,各拔尖刀在手,齐奔心窝插落。 那青面人再也站立不住,瘫坐在地道:他他出入只在弹指间,如何能将众人杀尽?尚惜愆悲恐过度,神志已然失常,兀自道:他把大伙都杀了,连少林派两位大师也死了。这畜生到底是人是魔? 那青面人勉强站起,出掌按在他背心,问道:既是如此,你追赶我等何用?尚惜愆只觉一股柔和的掌力透入心田,登时清醒过来,变色道:他他逼我传话给你们,不然便要杀我全家!那青面人一颤道:传传甚么话?尚惜愆闭目切齿道:他逼我告之你等:不用你明教半分心力,尚景侯亦可傲世横飞!言罢羞愤欲死,飞身跳上马背,长嚎而去。众人遭此巨变,个个呆若木鸡。 那白脸男子苦苦一笑道:好个武魁!真把人逼上绝路了!宋某胆小,不想回去受罪,这便先走一步了。话未说完,七窍中流出血来,惨笑了两声,便即瞪目倒地。余者兔死狐悲,都盘膝坐下,欲图自了。 那青面人颤声道:兄弟们且慢!此事教主并不知情,我等回去求他老人家,或许还有生路。一白袍人哭道:我等来时,大明使叮嘱再三,不得泄漏此事。你我回去央告教主,岂不要死得更惨?那青面人道:这里都是教内的老兄弟,我不信教主不念旧情,眼看着大伙被人整死。那白袍人捶胸道:教主真念旧情,众兄弟哪会落到这步田地?老程,还是认了罢,不然家小也难活命。 那青面人怒道:既然横竖是死,我倒要说个痛快!近年来大明使跋扈专横,连教主也不放在眼里,他到底要刚说至此,心口突然一凉,低头看时,一剑已透过胸膛。那青面人心跳骤衰,拼尽余力道:法王,求求你身子一挺,气绝倒地。 来人拔出长剑,面露凄色道:你等随我回去,一切听凭大明使发落。众人都哭了起来。一白袍人道:俱明法王,众兄弟都知你心善,求你回报明使,便说我等已被七侯杀了。大恩大德,来世也不敢忘!来人长叹一声道:我亦生死未卜,怎敢再去骗他?一会儿众人都到齐了,听他们是何说法。 忽听不远处笑声响起,一人朗吟道:七侯一怒人丧胆,最苦群魔生死难。自古大材终无用,惟伴池蛙戏水边!众人一惊,齐向发声处望去。只见西边古树下转出一人,年约二十左右,穿一件银丝团领白衫,戴一顶嵌宝逍遥冠,面似堆琼,目炯双星,虽在暗夜之下,仍掩不住夺人英气、遍体风流。众人见了这等美男,恍如潘安在前,都呆住了。 那法王惕然道:你是何人?怎敢污我神教!那青年缓步而来,笑道:我指一条路径,尔等许能活命。那法王见四外无人,更觉诧异,沉声道:你是哪派弟子?师从何人?那青年俊眉一扬道:家师大名,你也配问!这里有他老人家手书一封,你回去交给谈化生,叫他少管闲事!那法王怒道:你敢直呼圣教主名讳,不想活了么!那青年冷笑道:别人称他君皇上祖,我偏唤他化生小儿。你又能怎样?话音未落,众人齐跃而起,围上前来。 那青年视如不见,却坐下身来,挥手道:家师嘱我不得伤犯诸魔,我已满口答应。尔等休要烦我,快点滚在一旁!众人见他小小年纪,如此目中无人,顿觉七窍生烟。那法王长剑一抖,直刺其喉。只听惨叫声厉,一红衣人登时毙命,那青年却已不见。众人均非俗手,但此人如何施为,竟无人看清。 那法王一愣之下,四名红衣人已然摔倒。那青年疾旋一周,仅以两指点按,众红衣人尽似木偶一般,应手而仆,手法之奇幻绝伦,直非笔墨可描。 那法王见五团白影搅在一处,忙上前助战。刚踏上半步,数内已有二人软软跪倒,一人捂胸道:他是张蓦然喷出血来,昏死在地。与此同时,另两名白袍人也闷哼一声,向后翻倒,脸上都露出又是惊愕,又是疑惑的神情。 那法王如梦乍醒,惊道:你你是张泰斗的高徒!那青年眨眼间点倒一十七人,直如儿戏一般,听他问话,笑道:你这厮倒有些门道,中了我一记小封关电指,还能站着说话?你是魔教哪一位?那法王闻言,忽忆起刺他之时,小腹阴交穴似乎跳了一下,当时情急不曾留意,这时听他一说,登感膀胱痛胀无比,尿意难遏。四处看时,只见众人或口角流涎,或胯下湿了一片,个个抽搐不止,不禁魂胆飞扬。 那青年道:我已点了众人死穴,你若肯传书给你家魔主,到时可来此处找我。否则半月后一同归天,无人能救。那法王强忍巨痛道:张先生早与我家教主有约,不插手本教之事。他是一代宗师,为何出尔反尔?那青年立目道:他老人家不为七侯之事,怎会搭理你这班蛇鼠?七侯杀亲坏名,已是寰海难容,再与你等纠缠不清,岂不是逼着天下人尽起诛之? 突见一红衣人站起身来,仰天笑道:人人得而诛之,那也很好啊!就怕世人无此能为!说罢向林外走去。那青年一惊,飞身来追。岂料此人虽是信步而行,却快得出奇,脚下毫不使力,已柔风般飘出一箭之地。那青年自负身法如电,无奈加力赶了几步,却距那人越来越远,不由暗生惊怖。正要提气再追,体内骤生异状,但觉一股热流悄然而生,流向何处,何处便即酸麻,一颗心突突乱跳,脉颤血凝。 便在这时,西北方忽闪出数十条黑影,向这面疾奔过来。那青年大恐,飞身跃上一株古松,幸好暗夜障蔽,无人发觉。他隐身高处,急向下望,不由倒吸了口冷气:原来魔教来了这多人物!幸亏我追赶那人,离了险地,不然性命堪忧。正庆幸时,一伙人早奔入林中。只听一人叫道:唉呀!谁伤了这么多兄弟!此时林中躺倒了二十余人,或死或伤,皆不能动,只俱明法王勉强坐地,景象自是骇人。 来的这伙惊了一回,却无人上前救助同伴,反都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一紫面男子沉着脸道:你等办事不利,便想使这苦肉计,又能骗得了谁?大明使明察秋毫,绝不姑息败类!俱明法王身子颤抖,强抬一指道:平等法王,你我同侍明尊,并无过节,为何要如此讲话?今夜我下三堂兄弟已尽全力,或被七侯打伤,或自尽而死,余者又遭了泰斗公门人的毒手。法王睛目未伤,难道看不见么? 那紫面男子勃然道:自戕乃本教大罪,犯者株连九族!你枉为护教法王,为何不拦阻下属?俱明法王道:我不与仗势欺人者斗口。直意法王和欢喜法王在哪里?我只与他俩个说话。那紫面男子怒道:今夜本教四法王、二十余位长老同来,却拦不下七侯一人,反害了许二爷性命,过错全在你一人身上!二位法王羞恨难当,已先回圣庙去了。 俱明法王冷笑道:诿过于人,庸夫长技。尔等甘居下流,过恶自然尽归于我。许元净是大明使的兄弟不假,但他飞蛾投火,也算我的不是了?嘿嘿,袁某人执掌妙风堂时,尔曹不过是普通教众。我不信圣教主在世,他敢杀了我!那紫面男子气极败坏道: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你你想叛教么! 俱明法王大笑道:你等偷改教典,才真是叛教!那第四十三句明明是说明尊、明使,祸在两分;一猿随灭,又起风云,你等为何改作话未说完,一白衣老者忽走上前来,跪下身道:请法王自重,不要再提此事。须念圣庙里还有许多兄弟。俱明法王一怔之下,不由打个唉声,垂下头去。那白衣老者道:泰斗公的门人,为何来犯我教?是叶继美和王皋么?俱名法王脸上一红,摇了摇头。那白衣老者惊道:难道是宗步庭!众人也不觉露出骇色。 俱明法王叹了口气道:是个刚束发的青年,武功确是张泰斗嫡传。众人见说,都有些不敢相信。那紫面男子道:松溪先生早无意江湖,怎会再收门徒?你这些鬼话,还是向明使去说罢!迈步走到一伤者面前,大袖拂处,那人吐出一口黑血,穴道却未解开。 那紫面男子微微皱眉,又在一人背上揉了几下。那人好似热油淋身,大叫一声,竟晕了过去。那紫面男子焦躁起来,突然绕场游走,在二十几人身上各点了数指。这一来武功尽显,移形换式之快,解穴手法之多,着实出人意料。无奈松溪派之术奥妙绝伦,专闭奇经隐穴,常人不识其径,确是半点勉强不得。那紫面男子出手无功,自觉难堪,喝道:大伙走罢!大袖一甩,先自去了。众人不敢怠慢,忙背起死伤的教众,尽向南面追去。 那青年隐在树上,眼见众人去得远了,大感焦急:师父命我传书给魔教,我负其所托,这可如何是好?却待飘身下树,心脏忽狂跳了几下,一口气险些吸不进来。他平生从未遇此怪事,只觉心间每跳一下,周身力道便弱了几分,刹时四体虚麻,几乎掉下树来。 突然之间,四面晃来几条黑影,仿佛轻烟一般,恰飘聚在树下。那青年心头大震,忙潜息缩身,向下窥望。只见来的共有六人,两人做道士打扮,余者以布蒙面,各罩黑衫。几人来到树下,都不吭声。那两名道士神情古怪,似对另外四人十分不满。 过了许久,只听一人道:想不到他如此机警,怎地一眨眼便不见了?声音浑厚之极,却大有沮丧之意。一道士冷笑道:他出营时已然力疲,如若放胆上前,未必杀他不得。可惜几位瞻前顾后,轻纵良机。再要杀他,怕比登天还难了!先一人道:你怎知他已然力疲?我见他飞出营时,手足并不缩伸,全凭一口真气浮腾,分明内息极稳,哪有半点丹气躁动之象? 那道士摇头道:那四十余人均非庸手,他瞬间便能杀个干净,必已耗尽心力。你不觉他长啸之时,是有意远远送出么?先一人略加思索,醒悟道:道长说得不错!以他内力之深,那啸声合当先破云霄,再从高处传下。我真是心思慢了!那道士叹息道:也怪群魔从中捣乱,偏在这时现身。 正说间,一蒙面人忽笑了起来。那道士不悦道:足下何故发笑?那蒙面人道:我笑七侯聪明绝顶,原来就此脱身。那道士不解道:此话怎讲?那蒙面人道:你二人不说,我也参想不透。原来他纵声长啸,只为招引群魔。我等迟疑之际,他已借群魔遁形,从容脱险了。五人听了,齐声问道:你是说他已知道我们来了?声音颤抖,极是恐惧。那蒙面人道:他未必知道我等会来,却早知各派伏于左近。只是众人畏其虚名,存了观望之心,不然确可杀之,一改江湖风貌。 突听另一名道士道:今夜错失良机,贫道深感耻辱!几位素怀大志,可笑临事不决。照此下去,江湖上还是死水一潭,谁都别想出头!说罢恨然西去,只几个起落,便被夜色吞没。余下几人各自无语,内心显然都不平静。 过了一会,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老朽年纪大了,当初幸有张泰斗压制,才能活到今日。几位虽负大才,终究逊七侯一筹,还是回去掌管好各自门派,不要锐意争锋了罢。他与少林、丐帮皆有极深的渊源,又有玄门九派和魔教撑腰,除非他丧心自绝,否则谁能斗得过他?那几人默不做声,呼吸却变得粗重起来。 一蒙面人手抚古树道:他活一日,我等便痛苦一日,难道上苍降下此人,只为羞辱众生么?语中满含怨毒,又似有无尽的伤心失落。近处几人不忍听闻,都默默向林外走去。那蒙面人呆立许久,复嗟叹了一回,方失落魄地去了。 那青年伏在高处,早自惊疑不定,眼见几人去得远了,不禁担起心来:想不到各派好手云集,都欲杀师兄自逞。亏得师兄入帐即出,震怖群雄,否则稍一耽搁,众人必蜂拥而入,害了他性命。正思间,树身摇动起来,只听咔嚓一响,那树竟从底部折断,直将他甩了出去。此刻他全身酥软,尚不及常人灵活,这一下从高处坠落,实实砸在地上,险些背过气去。 孰料经此一摔,反震通了经脉,虽是眼冒金星,手足却生出些气力。他忍痛爬起,眼见古树断裂之处,正是那蒙面人抚摸过的地方,暗惊道:难道这人功深至此,不露丝毫痕迹,已将树脉震断?这份含蓄深敛的内劲,可实在少有!我须及早见到师兄,嘱他加倍提防。当下盘膝而坐,遣运真息,欲复功力。不想那一身玄门内功,似已遁出了体外,丹田内空空如也,半点散息也聚拢不得。 他心中一急,胸口又复狂跳,耳中一阵嗡鸣,随之静得出奇。蓦地里只觉身体膨胀开来,如坐云端,百般幻象,尽浮眼前。当下大叫一声,往后便倒,竟晕了过去。 那青年昏倒在地,少时醒转。睁眼看时,只觉林木高有万丈,直刺青暝。他知所见皆幻,不敢贸然行功,静坐许久,物象始复原貌。 他神志已清,体内异状未减,不由思及:莫非我近日行功出了差错?可师父他老人家法眼如炬,又怎会看不出来?思来想去,茫然无解,只得放下念头,起身出林。 他全身乏力,挪步艰难,才走出二三里路,已累得筋疲骨软,身似火烧。此时天犹未亮,满目黑魆如嶂。他坐下身来,只想歇息片刻,再向前行。孰料方一坐地,倦意顿生,不知不觉中,竟自沉沉睡去。黑甜之乡,光阴易过,少年多梦,不觉北斗初横。 正睡得香浓,忽听得耳畔咚咚声响,有如擂鼓相仿。他一惊坐起,只见身旁站了一人,蓬头乱服,正含笑望着自己。 那人见他已醒,龇牙一笑道:年轻人如此贪睡,不怕丢了性命么?那青年见是个奇形老丐,不悦道:我自安睡,叫化子何故扰我?那老丐端祥他半天,点头道:怪不得他老人家破例,果然生得俊俏! 那青年听他话外有音,疑道:你是丐帮中人?那老丐笑道:任谁破衣烂衫,便是丐帮中人?我偏就不是。那青年道:不是最好!你便是丐帮之主,也不过腌臜蠢物,有甚么了不起! 那老丐摇头道:到底是年轻人,性命只剩下半条,还这般气盛。那青年愕然道:你你说甚么?那老丐嘿嘿一笑,掉头便走。那青年叫道:老丈止步!我有事求教。那老丐边走边道:你只管刚强使性儿,何必唤我回头?那青年道:你怎知我体内有异?那老丐突然停下脚步,转回身道:伤你之人想要见你,你肯随我去么? 那青年惊道:谁能伤我?你休想引我入彀!那老丐哂笑道:张泰斗传了你一身绝学,你却连谁伤你都不知道,可见还差得远了!你到底去是不去?那青年傲然道:去又何妨?倘是虚妄,我不饶你!那老丐咕哝道:世事真真假假,那也难说得紧了。上得前来,将那青年背起,大步向南行去。那青年只觉此人年纪虽老,却是一身健骨,极赋神力,背上负了一人,直似无物一般,脚下轻快无比。 此时天光已亮,野外清气爽人。那老丐迈开大步,一口气走出七八十里,兀自不露疲态。那青年不知他欲往何方,眼见他折而向东,行有数里,忽又向南拐去,心道:这是甚么走法?与人捉迷藏么? 二人一路南来,始终未交一言。那青年难卜凶吉,索性伏在那老丐背上,打起了瞌睡。也不知过了多久,猛觉一阵颠簸,不由惊醒。启目看时,只见群峰夹峙,怪立危崖,原来已在山谷间。 那老丐停下脚步,喘了口气道:且让他们找上半日,到了晚间,便奈何我不得了。说罢将那青年放坐在地。那青年道:莫非有人尾随于你?那老丐道:何止是有人?那后面跟的可都是厉害脚色!我不把他们引进山来,三五日也脱不得身。那青年道:众人追你做甚么?那老丐道:我一个要饭花子,哪值得这般兴师动众?唉,谁想会闹出这种事来!那青年道:你若觉难以脱身,可弃我自去。那老丐笑道:我便有吃雷的胆子,也不敢把你丢在荒山。你们都是天上飞的英物,老叫化能在地上驮你一程,已是大有余荣了。那青年道:足下一身外练横劲,罩护得周身如铁,晚辈很是佩服。未请教尊姓大名? 那老丐笑道:这话若出自旁人之口,我也当他夸我。公子是张泰斗的高徒,哪会把外家这点末技放在眼中?老叫化年轻之时,只爱练些外壮的功夫,到头来弄得周身奇硬,不入流品,那也是天资使然,且无公子这般好机缘。那青年道:外家功法确有缺憾,恰如铁柜装瓷器,表皮虽然坚硬,内里实脆弱不堪。倘遇我玄门高手,终不免一触即溃。 那老丐道:这也未必。当初年帮主仅凭一套大捩云掌,便几乎打遍天下,连武魁也夸他是外门奇手、攻不破的金身。以武魁内力之强,犹须运指连点经外三大奇穴,内劲始能透入。他二人彼此倾心,当场结拜,遂成一段佳话。这事公子不知道么? 那青年道:年运久只是特例,说来还是有破绽。不似家师他老人家,通体空明一片,神行机圆,无所不适:触其身如探虚物,犯其体似逢神怒。那才是悟道参真的至法。那老丐道:张先生是神仙一流,常人怎好与他相比?但说到叱吒高标、万夫皆废,人皆谓七侯已高过他老人家。那青年默不做声,继而叹道:家师乃继往开来的巨匠,师兄却是傲类独绝的天才,那是不能比的。言罢颇有些意兴阑珊,就此收住话头。 那老丐也不多说,取出些食物,递了过来。那青年厌其不洁,微微摇头。那老丐也不再让,自己吃了起来。那青年见他狼吞虎咽,只一会儿便吃个干净,心中暗笑。 那老丐吃罢,却将破袄脱下,赤着上身,抓起虱虮来。此时虽是初春,朔风犹能入骨,他却心恬意舒,浑若无事。那青年愈觉好笑,侧过头去,不愿观其丑态。那老丐除尽虱虮,便即躺倒在地,破袄丢在一旁,不久鼾声大作。那青年心道:这人如此雄健,实属少见!听说丐帮多有异士,倒也小觑不得。 总算捱到天黑,那老丐方自醒来,披衣而起,抻个懒腰道:陈希夷一睡百日,那是何等的福气!我便苦在食肠宽大,不能服气餐霞,下辈子倒要托生成猪狗,享上些懒福。那青年见他醒后面色红润,神满气旺,心道:看来外家功法,也并非一无是处。 那老丐又将他背起,笑道:老叫化背着小泰斗,这份擎山托海的蛮力,那可是天下少有!健步如飞,向山外奔去。那青年察觉他气力大增,心下暗赞,不知怎地,竟对他大生好感。一路无话,少时出得山来。 是时太阴渐满,穹隆星稀。那青年功力未复,冷风吹来,不由打个寒噤。那老丐笑道:叫化子脏衣破袖,公子定不肯穿,不如生个火炉给你。言犹未了,那青年忽觉他背上奇热无比,一股暖流透胸而入,寒意顿消。 那老丐道:只为公子血脉凝滞,老叫化方敢卖弄。换做平时,可不敢向贵体传功。那青年道:你这门功夫甚是霸道,似专聚督脉之气,由脊中逼向四体,久了是要伤身的。那老丐道:公子是道家的无上法门。老叫化没甚缘法,只好练些粗浅的玩意。那青年道:可惜你不能入我玄门,否则三年之内,定教你脱胎换骨。那老丐笑道:来世便托生为犬,也要到全一门下守户! 二人闲聊语多,渐次情洽。那青年几番引诱,欲询他往见何人,那老丐皆笑而不答。那青年料他无甚恶意,便不多问。 不觉又走出五六十里,却来到一片莽林中。入林未深,忽见前面闪出光亮。那老丐吃了一惊,掉头便走,突然间锐风袭来,两件利器直射胸膛。那老丐低吼一声,陡然跃起,带着那青年向后折荡。那知利器追身而至,似活物一般,缠向腰间。那老丐势竭难变,倏伸大掌一抓,居然将二物绰在手中。这一下胆量极大,手法更是巧妙。那青年见了,也不禁喝了声彩。 二人落下身来,只见对面站了两名年轻道士,长剑在背,面有愠色。那老丐见掌上之物诡状殊形,平生从所未见,心头微微一沉。便在这时,二道已拔出长剑,扑了过来。那老丐瞧二人身法矫健,蓦然翻掌直击,拍向一人面门。那道士不闪不避,长剑一抖,平削他手腕。这一剑好似奔泉出山、清风振叶,自然而然,只是快得出奇。那老丐一惊之下,险些被来剑所伤,忙侧身起腿,向另一人踢去。那道士不慌不忙,运剑刺向他膝盖,微风一过,高韵随生,剑式婉丽多姿,剑意却深险难测。 那老丐料不到二人剑法如此之高,忙收足高跃,向一道头顶抓去。那道士长剑上指,剑点飘忽不定,封住他斜滑之路,对来掌却不理睬。那老丐大急,偷起一足,踢向他面门,不待对方回剑格挡,猛地抓住剑身。那道士不知他肉掌如铁,竟能放胆夺刃,待要松脱长剑,胸口早吃了一拳,不由向后飞跌,怦然倒地。另一道见状,胆气大衰,忙冲林中喊叫。那老丐趁他分神,一掌印上其背。那道士哼也不哼,当即昏倒。 那老丐不敢稍停,飞身向林外蹿去。忽听那青年叫道:快趴下!那老丐应声卧倒,只觉头上恶风袭过,数件奇形暗器疾如流星,都射在前面一颗树上。那老丐跃起回望,只见十余丈外站了七八个道士,居中一顶大轿,阔如巨屋相仿,里面不知坐了何人。 稍一迟疑,便有一道纵了过来,竖掌直击,拍向那老丐心口。那老丐见此道年纪甚轻,不觉大意,仗着铁掌功深,起掌迎了上去。那道士冷哼一声,任他大掌撞来,并不换式。那老丐甚是诧异,陡然压住他手臂,足下骤一使力,欲将对方惯出。岂料这一下力道虽猛,却问不动那道士一臂。那老丐大惊,急忙后跃。那道士欺身而入,一指轻轻柔柔,点向他面门。此一式味淡意深,天然入妙,飘缈而来,莫辨行止。那老丐无从拆解,突然大吼一声,铁拳如飞箭离弦,击向对方小腹。那道士面露轻蔑,右掌一划,将来拳带在一旁,骤然潜上半步,抬腿点向那老丐下腹。 那青年咦了一声,叫道:快击他左肋!那老丐顾不得防护小腹,忙依言出掌。那道士一愣,侧身向他脖颈抓来。那青年忙道:踢他中庭!那道士神色一变,不待腿来,急忙跃开。 那青年附在老丐耳边道:他再上时必拿你左肩,你一闪避,他便踢你中市、阳关;你如高跃,那便输了。记住速击他五枢、维道,此人必败。话音未落,那道士果然飞身来拿左肩。那老丐万虑皆抛,一记小旋风腿横扫而出,正踢在两穴之上。那道士大叫一声,斜斜飞了出去,尚未落地,热血已窜起两尺多高。那老丐料不到这一击威力如许,眼见那道士血溅襟衫,双目紧闭,心下微感歉然。 便在这时,又有一道飞纵而来,长剑似狡兔乍惊,直刺那老丐心窝。那老丐背负一人,毕竟不便,勉强躲了开去,已惊出一身冷汗。那道士占了先机,长剑陡起猛落,跳荡惊飞,一路快剑使到妙处,当真如迅电过隙、流泡灭影,令人目眩神骇,应接不暇。 那老丐狼狈万状,不由低呼道:你还不帮我!那青年初见此路剑法,心头大疑,闻声忙道:你不要躲闪,只斩他右手腕脉。那老丐见对方剑似飞花,手腕灵活之极,气苦道:那怎能办到?那青年道:你不要多想,我自帮你!正说时,长剑又挟风而至。 那老丐不敢迟疑,急斩向对方手腕。那道士腕子一转,长剑向上弯曲过来,挑奔他眉端。那老丐躲闪不及,只道一目必损,不期来剑倏地撤回,那道士一脸惊愕,望向那青年。 原来二人相搏之际,那青年一指暗出,虚点那道士右肩。那道士不知他全身无力,只觉这一指秀曼风流,意象奇高。他心神已分,手臂不免僵硬,虽知一剑可刺伤那老丐,但手腕也必被对方斩断,只得收剑后退,弃了攻势。 那老丐信心陡增,猱身而上,连发七掌,掌风包笼住对方上身,不容他随意出剑。那道士剑法一变,剑气如秋水激长,将掌风割得破碎支离,旋即运剑平刺,一刹时竟攻来一十四剑,剑点之诡异飘忽,实令人瞠目。那青年一手撑住老丐肩头,一手连出数指,虚应其剑。那道士本可刺中老丐,却已无心理他,只专注于那青年指端,不断衍式生奇。 那老丐早惊呆了,丝毫不敢挪动,心中暗想:怎地江湖上出了这多后起?老叫化便再练一世,怕也赶之不上。 斗到酣处,那道士忽跃开两步,收剑道:足下剑法实在高明!如在地上比试,贫道有败无胜。那青年改容道:你我同为一宗,并无高下之别。道长甚有风范,令人起敬。那道士不再多言,拱了拱手,携剑回返。 那老丐回过神来,正欲离去,只听嗤地一响,一物自轿中射出,疾向他前胸飞来。此时二人距大轿足有十余丈远,那物却说到便到,硬是躲闪不开,砰地一声,正撞在胸口,那老丐健硕的身躯竟倒飞而起,直摔在四五尺外。那青年随其跌倒,大惊失色,眼见轿帘未掀,愈觉骇然。 却听轿中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你是玄门弟子?语声缓慢无力,口气却甚为不屑。那青年略定心神道:不错。阁下是那一位?那轿中人沉默了一会,又道:你师父是谁?那青年道:家师便是泰斗公松溪先生。那轿中人似乎一愣,旋即冷笑道:泰斗公?嘿嘿,这么多年了,他还用这名头欺世?正所谓老而不死,当呼为贼。那青年怒道:阁下藏头露尾,为何不现身一见! 那轿中人也不恼火,有气无力的道:叫化子是丐帮的么?你这身横练功夫,倒也不错啊!可是年承嗣传给你的?那老丐瘫卧在地,只觉飞来之物已嵌入胸骨,强提一口气道:老帮主过世多年,没把本事传给众兄弟。叫化子武功低微,阁下何必多问!那轿中人道:年承嗣死了么?这倒有点可惜。唉,今后再没人能练成那种笨功夫了!说着急喘了起来,含混着道:杀了他们罢,免得到处乱讲,泄我行踪。二道拔剑上前,便要行凶。 忽听一人道:二位慢动。杀生害命,可不是修道者所为。二道一惊回头,只见背后站了一位老者,身穿布袍,神情落寞,正自负手远眺。远处几道俱是一呆,谁也没看清这人从何而来。 二道虽是心惊,手上并不迟慢,两口剑各吐青芒,刺向地上二人。蓦地里下体一轻,身子横着飞出,落地时双膝上盘,如同打坐。看同伴时,相距已在三丈之外,情状一般。 只见那老者动也不动,两口剑不知何时,已落在他脚下。二道急欲跳起,身子却似被地面吸住,明知穴道不曾被点,偏偏起身不得。 第二章 风云暗动意犹狂 那青年心下大奇,抬头向那老者望去,只见他古貌清朗,丰神别样,大有鹤骨松姿,不由肃然起敬。 那老者站了一会儿,开口道:阁下久逸仙踪,老朽本以为洞府云遮,再难相见了。那轿中人沉默有时,叹了口气道:了道寻真,终归缥缈,倒不如来红尘翻几个筋斗。那老者道:以阁下高识,还有何参悟不透?污浊江湖,原不该牵扰仙心。那轿中人咳嗽两声,复叹息道:先生隐者情怀,那知壮心之苦?不是五内如焚,这一劫也不会应运而生。 那老者道:古人云:仁者应运而生,恶者因劫而起。阁下劫运相掺,恕老朽愚蒙未解。那轿中人笑道:先生当世智者,慧心清澈,岂不明其中道理?在下此来,恰是机运所邀,千载一时。 那老者摇头道:阁下借此发端,未必明智。何况事尚朦胧,人心扑朔,犹有无穷变机。阁下危心寡众,恐难如愿。那轿中人道:众人虚美其声,附势而已。先生也信那些鬼话么?那老者道:老朽无缘与之谋面,不敢妄论高低。但阁下此举,只会更增九派怨恨,焉能饱遂宏愿?那轿中人冷哼一声道:九派分法三乘,何足道哉?三丰真人一脉多支,惟本门尽承宗髓,笑傲俗流,到如今却落得形隐声销,与之同列亦难。先生局外旁观,以为此情堪忍么? 那老者淡然一笑道:虚名嚼破无滋味,换得呶呶百谤生。贵派妙术冠绝时辈,老朽久已心折,又何须正名于俗众?所谓一树之花,各有奇色,争妍竞美,高下自知。阁下尽窥全豹,已较众人为幸,反欲陪座其林,岂不令人发噱?那轿中人笑道:能得先生金口一赞,胜于举世称扬。可惜先生毕竟淡泊,不解长风之远志。在下就此别过,请将小徒赐还。说话间大轿缓缓而起,几名道士各抬一角,径自去了。 地上二道大急,正要发声求助,猛然间身子弹起,飞在半空。二道齐声惊呼,落地后始觉无恙,慌忙抱起三名同伴,一道烟地奔去。偶一回头,目中充满恐惧,直似见到鬼魅相仿。那老者笑了一笑,忽道:怎地突然之间,层云便遮皓月?莫非霜雪将至了! 那青年旁观多时,以他这等眼力,竟看不出二道如何被制,心下大是拜服,忙屈身道:前辈大德难报。未请教高姓大名?那老丐却道:叫化子这条烂命,原本一钱不值,既蒙尊驾捡回,我也不好不谢。只是情份太大,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没的让人说三道四,坏了名头。那老者似未听见,环顾层林,面上微布愁云。 那老丐本想爬起,挣扎几下,却难如愿,忍不住骂道:这鸟躯干受了点伤,便做样打脸,不给本主争气!放着大恩主不拜,想找死么?言罢先自笑了起来,对伤势浑不在意。那老者听他笑声做作,回头瞟了他一眼,微露不快。 那老丐视如不见,故意逗那青年道:这一回你我皆不能动,那可有趣得紧!我要去的地方距此还有二三百里,咱俩个一路爬去,你估计几时能到?那青年却知他伤得甚重,向老者道:请前辈再施妙手,为他那老丐不等他说完,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叫化子无伤无痛,不敢受惠。猛地扯破前襟,屈指挖向胸口,将那物抠了出来。 那青年惊道:你不要命了!那老丐血流不止,却笑道:这么个东西,居然打得我死狗一般。怪不得那人口气比天还大!说罢将那物丢在地上。那青年见此物沾满血污,依稀是枚果核,心下暗惊:区区微物,竟在数丈外射入他铁打之躯,那人功力之深,当真不可揆度了! 那老者冷眼观瞧,说道:足下不肯示弱,倒还有些猛气。但你任脉已断,负人所托,岂不难堪?那老丐道:叫化子已然尽力,那也是无可奈何。那老者道:老朽欲为你接续此脉,你看如何?那老丐冷笑道:尊驾美意,谁敢妄领?那不是自己招祸嘛!那老者道:老朽亦有一事相求,并非白让足下受益。那老丐顿生戒心,挑眉道:尊驾太小看叫化子了!我便一死,算得甚么,岂能受人威胁?那老者道:足下虽有钢骨,却也无甚大用,只配驮人载物,权代驿马之劳而已。老朽若有大事,可不敢交托给你。 那老丐怒道:尊驾位高名显,为何不顾体面!那老者笑道:他托你办事,你狗颠屁股地答应;老朽温语相求,你却直眉楞眼地犯倔。人说丐帮一窝活驴,这话可错了么?突然飞起一脚,踢在那老丐胸口。那老丐暴吼一声,正要破口大骂,不防来足骤生怪力,竟似吸盘一般,将他浑身气劲都吸至胸口。那老丐胸间奇热难当,一口血喷薄而出。那老者足向上翘,凭空将他黏起,右手中指轻弹,一股劲气激射入脑,那老丐顿失知觉。 那老者足尖一扣,对方便滑到他腿上,只见他膝盖轻点其腹,那老丐又吐出一大口血来。那老者意犹未足,又将他倒提而起,在背上轻拍了几下,这才罢手。那青年见老丐一身是血,倒地不动,惊得不知所措。 那老者笑道:这蠢物真个结实!年逾六旬,仍是体壮如牛!说罢来到那青年面前,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盒,郑声道:你见了那人,将此物交在其手,莫负我意。那青年接过小盒,茫然道:那人是谁?晚辈怎去见他?那老者笑而不答,转身向林外走去。 少刻,只听吟哦之声传来:男儿宁为酒色死,不甘寂寞是虚名。我自闲来常倦懒,唯寄忧心与君行。声音渐渐远去,仿佛遥在天边。 那青年将小盒揣入怀中,眼见那老丐昏迷不醒,内心焦急。过了半炷香光景,那老丐低哼了一声,似欲醒来。那青年大喜,忙将他扶在怀中。那老丐悠悠地吐了口长气,缓缓睁开眼帘。那青年忙问:你觉得怎样?那老丐眨了眨眼,试着坐起身来。那青年见他血流未止,担心道:你不要乱动,先包好伤口再说。扯下一片袍襟,便要包裹伤处。那老丐却咦了一声,展臂自瞧,讶声道:这可奇了!怎地一会儿之间,伤痛大减?那青年道:许是失血过多,方不觉痛。快躺下养养心神。话音未落,那老丐蓦然跳起,手足虚击了几下,脸上露出极喜悦的神情。 那青年一怔之下,猛醒道:是了!他一应手法,原为打通你任脉玄关。我一时情急,想不到他有此美意!那老丐狂喜不迭,手舞足蹈道:我这门功夫专练督脉,任脉原是不畅,不承望被他打通了阻碍。这缘法实在难修!那青年笑道:你能遇上此人,也算因祸得福了。 那老丐闻言,顿敛愉情道:此人惯会沽恩市义,未必安了好心,就怕他从此阴魂不散,叫化子可活不成了!那青年道:听你言下之意,似与他相识。可否告之其名,让我也有些念想?那老丐啐了一口道:年轻人见谁手段出奇,便可怜巴望地动心思。实话告诉你:这人若不是性子安静,只你玄门九派,少说也得有半数死在其手!你不知深浅,还敢恋着这厉鬼凶魔? 那青年脸色微变,反问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还要顶撞他?那老丐脖子一梗道:叫化子就是这副臭脾气!他本事越大,我越不放在眼里!就算你师父张泰斗来了,我也不会拿情弄景儿,哄他老人家高兴。 那青年哑然失笑,起身为他包好伤处,说道:你血未归经,还须歇一歇才是。那老丐道:叫化子身微命贱,无福在此将养。要不快些赶去,你可活不成了。那青年亦觉体内不祥,说道:路途尚远,你扶着我赶去便是。那老丐最是要强,一把将他抱起,瞪目道:叫化子再吐两缸血水,一样驮你飞奔!你敢小瞧我么?迈开大步,直向林外走去。 二人出了密林,那青年怕老丐伤后体虚,不落声地劝他缓行。那老丐二脉初通,自觉气血大畅,便有些逞疯,索性越走越快,俄而飞奔起来。那青年细察他呼吸匀稳,便不多言。 这一路直行到天光放亮,那老丐已有些支撑不住。可巧前面是处集镇,好歹踱进镇来,寻了家小店歇脚。二人胡乱吃了些东西,又买了食物带上,休息片刻,便即起程。 不觉红轮高照,霞彩满天。那老丐打叠精神,再不歇脚,途次专走野径,幸喜无甚波折。将及晌午时分,却来到一处城郭外。 那青年见此城规模宏敞,北门外人烟阜盛,热闹非常,失声赞道:足下这副脚板委实厉害!想不到此处已是德州!那老丐面有得色道:不是途中有些故事,叫化子早睡在沁芳阁上了!那青年打趣道:其名沁芳,必多幽草。乞食郎亦解春风否?那老丐笑道:叫化子有酒有肉,已在天堂!夜度娘纵有夺魄之艳,也不过虚皮假肉,意在坏钞。老叫化犹是童体,可不惹那风流罪过。 那青年道:昨夜那位前辈犹道-男儿可为酒色死-,老乞徒何故矜庄?我这里多有度资,尽够你颠狂之用。那老丐一面前行,一面乐弯了腰道:年轻人学谁不好,偏去学那魔星!他不过顺嘴一说,你还当真了?仔细让泰斗公知道,打花你这张俊脸儿! 二人说说笑笑,进得城来。行不数步,只见城门角站起几名乞丐,各露欢颜,跑上前来。一中年汉子将那老丐拉到角落,说道:弟兄们都等急了,怕您老路上出事。为何这时才到?那老丐道:你看这些东西,不是在催命么? 那中年汉子笑道:大伙都知您老脚程快,该是头午就到。他老人家是那么个脾气,早等得不耐烦了,多亏拿话哄着,不然又腾空走了。那老丐道:帮主还没到么?那中年汉子道:听说帮主在道儿上出了点事,被人跟得紧了,一时怕脱不开身。您老快去见他,只捡好听的奉承着,可千万别让他走! 那老丐点了点头,便要向城内走去。那中年汉子又将他叫住,自怀中取出一件蓝袍,笑望那青年道:公子爷别嫌寒碜。城内已有各派的耳目,爷们儿穿得这般光鲜,保不准露了行迹,那不是给他老人家招祸么?爷们儿是体面的人,别怪小的们一惊一乍,动作粗鲁。不由分说,抬手取下逍遥冠来,随将蓝袍披在那青年身上。那青年虽然不悦,但眼见此袍甚洁,足见化子们有心,也不好再说甚么。那老丐辞了几人,背了他向城内走来。 二人穿街越巷,那老丐路径极熟,并不停步。正行到一处十字街口,忽打西边巷内转出一个和尚,身躯肥大,满面红光,手敲钵盂,口中念偈道:我这里佛也无,祖也无,达摩是个老臊胡!十地菩萨是担屎汉,等妙二觉是凡夫;菩提涅盘是栓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初心十地是守冢狗,金刚罗汉是田库奴。咄!问慈悲几多圆妙法,细思来,任他谤笑亦何如?一面说着,一面撞到那老丐身前。 那老丐本想躲开,这和尚却拦住去路,涎着脸道:施主慈悲!但舍一餐,便得罗汉果。那老丐笑道:这也奇了!和尚竟向乞丐闹饥荒?我自家都是半个路倒儿,你还是去别处化缘罢。 那胖和尚眯起眼笑道:施主要眠即眠,要起即起,内无一物,外无所求,已得佛法三昧。小僧只望施主修蕴积行,莫毁了佛果。那老丐道:说甚么闲话?叫化子破衣剩食,无妻无子,活脱一个孤鬼。你那佛我只不信! 那胖和尚口称罪过,说道:小僧心中有佛,故敢谤佛;施主心中无佛,怎好说这种造业的话?我佛法力无边,俱无上正觉,行则莲花捧足,止则宝座承躯,出则帝释居前,入则梵王在后;左有力士金刚,右有罗汉伽蓝;声闻菩萨充侍臣,八部万神为翊卫;讲涅盘则地动山摇,说般若则天花乱坠。如此广大神通,试问谁人能及? 那老丐忍俊不住道:你们听听:这等大话,叫人如何敢信!他便妄设罪福,我也不入其彀。大和尚休要烦我,快去善门化些斋饭,先添饱你那愚肠再说罢。 那胖和尚不愠不恼,手拍大肚道:小僧也不是非讨粥饭不可。只要施主说句闲话,这肚肠也能熨贴。那老丐警觉道:你要我说甚么?那胖和尚道:小僧只想问一人去处。施主如能相告,便救了许多人性命,功果十世难修。那老丐冷笑道:和尚说些甚么?叫化子听不明白。那胖和尚目中陡射异光,盯在他脸上道:施主只说一句,便能免去一场浩劫。你看风云将起,谁人能避疾雨淋身? 那老丐道:叫化子风吹雨淋,也是常事。和尚想要避雨,趁早回庙里去。贵寺广厦千间,总有你藏身之处。那胖和尚叹道:看来施主果是与佛无缘!小僧心意已到,不打扰了。言罢手敲钵盂,径自去了,口中仍念道:幸为福田衣下僧,乾坤赢得一闲人。有缘即住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 那老丐望其背影,嘀咕道:怎地这么快便找来了?那青年道:这和尚武功不低。你二人相熟么?那老丐微露惊慌道:秃驴们逮个正着,大事可是不妙!咱俩个快去见他,说不得有一场好斗!撒腿便跑,向南边一条深巷奔来。那青年见他如此慌乱,也不由大起悬心。 那老丐奔入巷内,三折两转,疾绕不定。直费了一顿饭工夫,方来到一条净街之上。只见街口早被十几名乞丐封了,内里阒静无人。群丐见他奔至,都低呼一声,连连挥手催入。 那老丐入得巷来,似有些担心,回头道:你见了他时,切莫露出少年人的嘴脸!他自己不消说了,却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张狂。你只拿话恭敬着他,自然百事都好。那青年不吭声,只微微点头。 行不多远,陡见迎面飞楼插空,层阁高起,巷内豁然开阔。那老丐越过几间华厦,奔街右一座高楼而来。那青年抬头望去,但见此楼重檐飞翘,绣槛雕甍,楼口金辉兽面,彩涣螭头,端的富丽非常,心道:谁人建此宝宇?细看样样违制。 那老丐来到楼前,仍不忘嘱咐道:你可千万别恼犯了他。他是闹天宫的脾气,一时性起,可甚么都做得出来!正说时,楼内跑出几名华发乞丐,一叠声的道:好你个老货!为何这时才来?那老丐道:上面可还安静?一黑脸乞丐道:碰巧今儿高兴,话也比以往多。你这死囚运气好,还不利落些个! 那老丐大喜,悄声道:和尚们找来了。大伙小心防犯,可不能让他老人家知道。几人神色一变,纷纷点头。那老丐快步走进门去。 却见楼下空无一人,惟宽厅奢丽堂皇,器物流光溢彩,令人目眩。那青年眼望四壁生辉,心神荡漾。那老丐寻梯而上,行到一半,忽笑道:难为他英逸绝顶的人儿,却偏爱在这里留连,也不知到底喜欢甚么?天幸能平了这场风波,大伙依旧宠着他逍遥,那就好了!说话间打个转折,沿木梯上到二楼。 只见梯口处早站了四位丽人,个个靓装云鬓,风致嫣然,正自顾盼浅笑。那青年脸上一红,忙低下头去。 那老丐来到几人面前,一脸坏笑道:姐儿莫嫌叫化子腌臜,且看咱背上有无宝货?几名女子早见那青年神采飘逸,这时离得近了,愈觉醉心酥骨,都掩唇娇笑,拿眼觑个不住。那青年见几人柔情曼态,目挑心招,直羞得面皮紫胀。 那老丐假意斥道:如此锦绣丛中,正是美少年花林粉阵!你适才还说些风流词藻,这当口怎地丢起人来了?那青年闻得兰麝香浓,愈发不堪,连声催他上楼。 一女子抿嘴笑道:这个倒面嫩!不似上边那个,全不拿正眼看人。姐妹们见他气派大,原想要尽心服侍的,不承望倒撵了下来,让人自惭了好一阵呢!那老丐道:莫说是姐儿,便是神妃仙子,他也只是不爱。姐儿能见他一面,已是有福气了。 那女子俏脸生晕道:乞丐公公就会贬派人!合着我们命贱至此,倒见不得他了?既这么着,他为何还到这里来?那老丐笑道:天底下的男子都不如他,他自然来脂粉堆里打坐。姐儿不知这法门的妙处,比那苦枯禅更易了缘得道呢! 另一个女子啐道:乞丐公公就会胡说,越老越不像了!你若能留下他来,自有好酒款待,不然大嘴巴搧出门去,街上讨你那狗食剩罢!那老丐口水直流,说道:我巴望他一辈子不走才好呢!姐儿先将酒肉摆下,老饿殍去去便来!言罢打了一躬,快步上楼。 二人到在楼上,只见厅廊内彩幔飘云,红毯铺地,愈显华丽;四面各有暖阁,都被画屏遮了,惟西首阁内传出人声。那老丐绕过画屏,来到阁前,方欲开口说话,忽听里面有人道:是铁球来了么?语中颇有喜意,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那老丐闻得其声,一改常态,腰弯了下来,满脸堆笑道:爷必是等急了。老乞儿办事不利,这张脸正没处搁呢。那人道:快些进来,先把那小友放在一旁。那老丐答应一声,拉开阁门,笑嘻嘻走了进来。只见里面原是个套间,外间奇巧精致,一尘不染;内间却被帘幕遮了,隐约见几名老者坐在地当中。那人不知坐卧,听声音似在里面榻上。 那老丐将那青年放下,示意他不要开口,随即小心翼翼地挑起帘幕,冲里面伸头笑道:小的走了一路,满身都是灰土。爷干净惯了,小的只在外间回话。只听那人道:这夯货罗唆甚么?还不滚进来见我!那老丐听了,反似得了宝一般,哈着腰进去,俯身跪倒,不住地傻笑。 那青年见状,不由生厌:这东西也算无耻!怎地见了此人,竟比狗见了主人还亲,一味地摇尾乞怜?及见那几名老者端坐在地,个个神色恭谨,面带仰慕,不觉洞开心府,暗惊道:难道会是他! 却听那人道:让你办件小事,怎就脱泥带水,还弄出伤来?路上不好走么?那老丐苦着情道:爷是飞天的脚程,哪知道下走的艰难?小的蟾蜍奔命,险些被大蟒吞了,也不说可怜些个。那人笑道:这厮老了老了,愈发撒起娇来!爬过来让我瞧瞧,是否让人伤在腚上?那老丐扑哧一笑,猴着身跳起,解衣上前。 只听那人道:你看清是谁伤了你么?语中微露讶意。那老丐道:兔崽子不敢见人,只在轿里装神弄鬼。那人沉吟道:亏你一身糙皮,不然便被他害了性命。你日后见了此人,就说我叫他留下一条膀臂;他若不依,你只拿这物件给他。耳听得窸窣声响,不知交给了那老丐何物。 却听那老丐欢声道:爷这东西我虽不懂,料来必是极神妙的!那人道:他知趣也就罢了。你让他冲玄岳磕个头,别为难了他。那老丐笑道:你老人家发话,小的敢不遵从么?恕个罪考你一考,你猜我道上还遇见了谁?那人道:你任脉已通,里面附了心经上的内劲,想来必是他了。那老丐拍掌道:我的爷,真拿你聪明的没辙!你怎地甚么都知道?那人道:你去歇着罢。我已将那几个粉头买下,都送了你做婆娘。你酒足饭饱之后,赶紧生个儿子再说。 那老丐听了,直乐得一个劲地咳嗽,连连摇手道:爷想取这条贱命,一指头便成粉末,何须这般费事?小的宁可死在酒缸里,也不让小娘们儿敲骨吸髓。言罢冲那人作了一揖,又向几位老者道:长老们宽坐,弟子可要去了。几个老者都哼了一声,不拿正眼看他。 那老丐挑帘出来,悄声对那青年道:难得他今儿高兴!你想想甚么地方得罪了他,到时务必认错。我帮你浑和了一阵,也该去歇歇了。说罢自顾出门去了。那青年如有所失,心中不乐。 却听一老者道:这东西越发放肆了,只顾在此绕舌不休!魁首念他是个不识体统的人,切莫见怪才是。那青年闻听此言,心头大震:原来真的是他! 那人似乎兴致已减,说道:我倒爱他诚实不假,一派天然。不似你等拘谨乏味,连到桌前就座都不敢。那老者谦声道:下贱之人,万不敢与魁首同席。敝帮虽无法度,总还识得尊卑。那人道:天下之士有三可贱:虚名无实,一可贱;厚古薄今,二可贱;向盛背衰,三可贱。但不知你等贱在何处? 那老者笑道:魁首格高,所讥者皆是名流。叫化子乞讨为业,尚不配以此言自警。那人不悦道:几位侠行重义,也算难得,独老成世故,我所不喜。大丈夫我行我素,贵在畅情适意,若被人名实所压,甘居下格,便失了人生乐趣。如你等投身丐帮,自视辱人贱行,故不与我同坐,则更不足取了。几名老者听了,都笑了起来。 一老者岔开话头道:适才正谈得入港,却被这蠢物搅了局面。单说老朽年轻之时,常听前辈们讲:天下事因难而废者十之一,因惰而废者十之九,故此横下心来,专在一个-勤-字上下工夫。这几十年忙掇下来,总道是十分受益了。可自打魁首横空出世,老朽才知前贤所言多半荒谬,有些话实信不得的。那人道:此话怎讲?那老者道:近年来老朽有幸常睹英风,然每见魁首时,不是饮酒谈笑,便是捧书自娱,从无片时琢磨过拳脚,而神功妙化无涯,仿佛不练自进。以此老朽始知勤惰之论,不过唬弄庸人罢了。似魁首这等天纵之才,又岂是这二字所能道尽的? 那人道:绕来绕去,又绕到这小术上来。如此巧言令色,不过想哄我开心,各自讨些实惠罢了。那老者笑道:哥几个早知道魁首雅量高致,平生最不喜谈论武学,今儿恰逢您老高兴,才敢忝颜求教。魁首固是艺广才高,视拳脚为末流,可常人专精一技尚难,哪有暇涉猎旁学?话说回来,总不成让叫化子陪您老吟诗作赋罢?那人笑道:亏你们几张老脸,兜圈子胡扯了半日。只是我这手段简捷得很,常人习之难成,徒自损心害意。 另一名老者插话道:我等怎敢学魁首神技?只望青照一二,于各自本身武功稍加点拔,便是海岳之恩了。那人似有所动,想了想道:这倒不难。你是天台桐柏宫的弟子,练的必是飞虎短拳与阴手擒拿了?那老者喜道:魁首说的极是。老朽正是秘门弟子。那人道:飞虎短拳与阴手擒拿本以变化制敌,但开派祖师小慧无量,专在一个-巧-字上寻机;手法虽翻生求新,看似无穷,实则只有崩、捋、截、挑、穿、拿几种变化。与人较技,对方只要不失整劲,调身圆活,则数招后应法已穷,必为人制。你能熬到这把年纪,没吃甚么大亏,也算不容易了。 那老者暗暗心惊,赔笑道:老朽全仗帮主威名,且自家性子不躁,才能活到今日。魁首可怜这把老骨头,便请指点些保命的诀窍罢。老叫化先给您磕头了。说罢一本正经地拜下身去。那人笑道:天台虽是南宗祖庭,可秘门这点道行,叫我怎么指点?你要是年轻几岁,倒可传你几手象样点的功夫。那老者道:叫化子只求补拙,来世造化够了,魁首再赐高技未迟。 那人道:你看云之舒卷,鸟之飞翔,皆在虚空之中,故能变化无穷。然所谓变化,说来只是不变;惟不变之变,方能守定中和,幻生万相。中和之外,无元妙也。那老者不解道:魁首所言深邃,老朽实难会其意。那人叹了口气道:我闲常不愿说拳,只为你等悟性奇劣,一似对牛谈琴。说来说去,愈令我寂寞如狂,仿佛独在虚空。 那老者笑道:魁首言及幽境,自然无人能懂。老朽这点痴傻念头,务望成全才是。那人道:你想补缀陋术,只去门外求那小友,休再与我绕舌添烦!那老者见他已露躁意,不敢纠缠,语含失望道:这便是缘法了。怪只怪老朽灵台不明,空对宝山,却是一无所得。站起身来,掀帘而出,冲那青年笑道:公子呆坐半日,受委屈了。那青年眼望屋内,一声不吭。 忽听那人道:让他进来,我与他说话。那老者听了,忙俯身搀扶。那青年却挣脱其手,并不起身。那老者大惊,冲他连连摆手,似生怕那人察觉。那青年艰难而起,极力稳住身形,一步步挪到帘下。那老者挑起帘幕,暗递眼色道:公子请进。 那青年负气而入,只见室内檀椅香桌,古琴名画,布置得十分淡雅,与别处大异其趣。地上坐了三名老丐,个个麻鞋鹑衣,精神矍铄,眼见他冷着脸走入,都含笑打量。那青年也不理会,侧目向里面望去,却见锦榻上坐了一人,宽衣弛带,情状散漫。 那青年不敢细看,低头向榻前走来。他既知此人身份,不愿被他看轻,暗聚散息,强欲提起功架。说也奇怪,才走上两步,便觉迎面大是异样,既而肉颤股栗,心悸难止。突然之间,脚下无根发飘,直欲向上飞起,面前仿佛横了万丈深渊,咫尺间便要踏空。身当此时,心头又生幻念,只觉体内一股浊浪升腾,自万千毛孔飞散而出,周身轻飘飘浑不着力,竟是畅美难言。几名老者见他未至榻前,先自大汗淋漓,做失魂模样,无不纳罕。 那青年惊出一身冷汗,眼内幻象齐消,好似大病初愈,真气竟渐有聚合之意。他心头暗喜,垂首来至榻前,跪下身道:小弟季化南,拜见师兄。那人并不搀扶,说道:抬头让我瞧瞧,还剩下几分狂气?季化南微微抬头,二目却望着地面,暗运真息。 那人瞅了一眼,笑道:皮肉倒是耐看!可惜浮情躁性,其寿不永。话犹未了,季化南突然探身前扑,欲将他掀翻在榻。仰头之际,恰与对方目光相交,心间如遭电击,霎时定身不住,向后坐倒。那人视如不见,问道:师伯他老人家还好么? 季化南全然忘了答话,两眼直勾勾望着对方,一颗心险些跳出胸膛:早闻他生具异相,想不到竟是这般骇人! 那人见他神魂失据,笑道:你虽知尚景侯凶丑无比,却料不到会如此吓人罢?季化南真魂出窍,呆坐无语。 尚景侯自嘲道:我自家师弟,犹被这副面孔吓破了胆,旁人更不知如何谤此奇胎了!一老者笑道:魁首若自视丑陋,这世上便没有伟男了。你老人家乃上界星魁之相,自不免神气逼人,望之移魄。等闲不识仙骨奇格,妄自谤笑,不过蜀犬吠日罢了。 尚景侯叹道:屈子赋曰:邑犬之吠,吠所怪也。我若不是异类别种,哪会如此灭心?可笑我枉活了近三十年,竟不知何人生我于世!几名老者神色骤变,齐伏于地道:魁首休提此事!我等不以势交,待您仍如从前一般。尚景侯笑道:虽说小人之交,势败则离,但你丐帮热心江湖,何能免俗?你们记住这话,只今日便见分晓。几名老者听了,相继沉默。 季化南于几人说话之际,不觉偷看这位师兄。他初见对方奇骨异貌,自不免有些骇怪,这时定睛观瞧,却发现他绝不丑陋,尤其一双鹰眼,似可透视一切,每每向人望去,竟仿佛鞭子一般,抽得人不敢抬头。看的久了,更品出些神韵来:只觉他身上既有世家子弟之玩世不恭,复有江湖豪侠之傲岸不羁;隐隐约约,更有文人雅士之倜傥风流。三种情怀,浑然难分,衬托得一身洒脱飞逸,迥乎尘表。他眼望对方壮伟丰神,仰慕之情油然而生,一时傲气全消,竟呆住了。 尚景侯见他仰脸呆望,笑道:将死之人,还做何痴想?你穴内毒障已深,再过片刻,便要命丧香楼了。季化南回过神来,忽觉内息冲荡不止,听他一说,不由大惊失色。尚景侯道:那桌上有杯符水。你去喝了它,便无性命之忧。季化南扭头望去,果见犀皮香桌上放了一只高杯,其内水色殷红,泛着异光。当下不及多想,上前端起杯来,一饮而尽。不防入口之际,却是极霸道的烈酒,直呛得他连连咳嗽,险些呕吐。几名老者哈哈大笑,顾不得矜持。 尚景侯摇头道:师伯高弟,犹是迷途羔羊,也难怪世人妄信愿力,侫佛祈神了!季化南心知受了愚弄,暗自恼火,神情尴尬之极。一老者道:公子莫听魁首说笑,那杯中确是符水无疑。不信你运气一试,便知真伪。季化南见那老者正言正色,不觉默运真元,暗察动静。却是作怪!自那烈酒入腹,果如仙浆一般,大生奇效。只一会光景,便觉百脉淤阻全消,真气流走归经,一身玄功堪堪回复。 季化南大喜过望,惊视那老者道:难道这真是符水?那老者拊掌大笑道:委屈公子这么聪明的人,竟被叫化子骗了一回!这世上哪有甚么符水?适才你偷袭魁首时,他老人家早在你身上摸了好几把,解了你体内危厄。可笑你还蒙在鼓里呢!季化南惊愕莫名,疑他又在说笑。那老者道:你若不信,只撩衣来看。季化南撩起前襟,露出肌肤,只见神封穴色呈暗紫,周围一圈五穴,皆血红骇目,显是才被点中。他知是玄门电指所致,不觉魂胆飞散,眼见师兄面无表情,心下大生畏惧。 尚景侯唤他来到身边,正色道:你可知我为何伤你?季化南慌忙跪倒,垂首至胸道:小弟无知,实不明师兄用意。尚景侯道:你小小年纪,便无端寻衅,连伤明教多人。如此恃技逞强,早晚毙于强者之手!师伯苦心育材,难道只为你自寻死路,毁其一世英名么? 季化南惊道:你你是那红衣人!尚景侯微微摇头道:亏你才想到这一层。换作旁人,岂不早就取了你的性命?你可知师伯老来收徒,所为何事?季化南茫然摇头。 尚景侯轻弹其颊道:他老人家一生的心病,全赖你替他祛除,你却如此轻狂无用。看来他老人家是要抱憾终生了!言说至此,又叹息道:也怪我与那人交厚,没法出面杀他,想要传你些心诀,又负了手足之义。这事当真令人烦恼!季化南听得云里雾里,却不敢多问,心道:莫非师父收我为徒,是要我去杀一人? 尚景侯见他露出思虑之色,抬脚轻踢他肩头道:此事多想无益。以你目下身手,再练上二十年,怕也不是他的对手。你只记住这个话头:有一天他闹得太凶,我自会帮你。 季化南听他语存关爱,心道:看来师兄伤我,原为戒我之骄,期我有成。他既怀这片深意,我岂能无自奋之心?言念及此,忽想起一件事来,不禁变色道:师兄,那日你出林之后,有六人随即追至,言语中大有杀机。这六人非比寻常,师兄可要多加小心。尚景侯淡淡一笑道:听说你在道上还遇见一人。他都说了甚么?季化南一愣,随即拍额道:师兄不提,我倒忘了!这人有样东西,托我转交给你。探手入怀,取出小盒,呈到尚景侯手上。 尚景侯打开盒子,见里面放了一片薄锦,其上龙飞凤舞,书就四行诗句: 自命傲世才, 虚名久徘佪。 早辨风云色, 转意向蓬莱。 尚景侯看罢,点头道:此公倒是一手好字!可惜我二人无缘,几次都失之交臂。季化南道:师兄认得他?尚景侯道:长歌傲啸松间客,亦痴亦狂云里人。此公大有古风,我久欲结纳,只是他劝我避世离群,未免迂腐可笑。我既泯心丧智,从此无所不为,又何惧雨乱风狂? 正说间,忽听得下面脚步声响,一伙人走上楼来。几名老者喜道:总算回来了!纷纷跃起,做迎侯之状。尚景侯却端坐不动。 俄尔,只听一人在外间道:告诉城中的兄弟,切不可伤犯了他们。倘或寻到此处,便说人已走了。这人说罢,迈步走进房来。几名老者忙跪倒在地,恭声问候。这人也不理睬,大步来到桌前坐下,说声:喝酒!捧起一只酒坛,先自喝了起来。尚景侯一笑,却不看他。 季化南凝神观瞧,只见此人相貌威严,身躯魁伟之极,虽是粗衫敝履,却掩不住一团慷慨豪迈之气,坐在那里,大有心雄万夫之势,不禁暗想:人说年运久英雄伟岸,果然盛名无虚! 那大汉一口气将酒喝干,又取过一坛,仰面豪饮。几名老者见二人始终目不相交,都有些忐忑不安。那大汉连饮三坛,面上只微泛红潮,说道:上次比酒输了,权且补足。尚景侯仍是不语。那大汉也不多说,蹙眉而坐,神思难测。 过了片刻,那大汉收住心思,眼望地面道:怎会闹出这种事来?尚景侯面色微沉。那大汉又道:留在我帮中如何?我重做背袋弟子。尚景侯听了,索性倒在榻上。那大汉微露怒容,旋即又现无奈,起身走到榻前道:你到底要怎样?尚景侯闭目不答。那大汉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与天下人为敌。但有一事,你须让我知晓。尚景侯鹰眼一翻道:你想知道甚么?那大汉抓住其手道:你如实告我,那件事是真的么?尚景侯道:是又怎样?那大汉身子一震,继而摇头道:我却不信。你休拿这话吓我。 尚景侯抖脱其手,逼视他道:若是真的,年帮主要如何行事?那大汉呆立半晌,痛声道:老七,我一生只认你是个朋友,当初一个头磕在地下,便许有生死之盟。但你须告我因由,也教我死而无憾。几名老者听他出言不吉,皆跪地道:帮主休说这等话。我丐帮数万弟子,总能保魁首不损金身。那大汉摇头道:此次不比往常,我总觉其兆不祥。如今七弟坏了名声,引得各派私欲皆起,我丐帮纵使人多,又哪能与整个江湖相抗? 尚景侯闻言,冷笑而起道:依年兄说来,凡与我同流合污者,都是必死无疑了?既是如此,何不将我杀了,也好教各派遂愿?那大汉不悦道:我一番苦心,只为全兄弟之义。七弟嘲讽不绝,还当我是大丈夫么?尚景侯道:年兄自命丈夫,以何为凭?那大汉道:年某一生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世人口目未残,自有凭说。尚景侯听了,仰面笑道:年兄所惜所守,恰是尚某所厌所弃。年兄既如此高尚其志,合当惜身爱群,远离邪徒。尚某恶贯满盈,自毙有日,不劳年兄挂怀。 那大汉变色道:七弟说出这话,分明不当我是朋友了?尚景侯凝眉道:我既做绝,从此无友无亲,自比禽兽!年兄不诛此头,已是旧日情重,闲话不必再说了。那大汉怒道:人言肆傲者欺心,讳过者长恶,这话果然不差!魁首既决意妄作胡为,自然无人拦得住你。不过凡事都有限度,若自恃才智聪明,便欲横行傲世,早晚必有恶报!年某言尽于此,福祸由君自决。说罢坐回桌旁,再不发一言。 尚景侯笑道:年兄不愧是江湖侠义,所言堂皇深醒,足令闻者生畏。可惜尚某生就的顽劣根性,偏要胡作非为,欺心祸世!几名老者见二人闹僵,都不知所措。一老者上前跪倒道:魁首息怒。帮主原是好意,欲图万全。愚下等实不知魁首因何不喜? 尚景侯面露异态,下了床榻道:我此前着人衣冠,妄称魁首,故你等不敢与我同坐同饮。今杀父害母,无复人类,当去此华裳,与诸君豪饮作别。说罢将衣衫尽除,赤条条来到几人面前,坐下身道:魁首逝矣,禽兽尚在!谁与我先浮一大白?几名老者早惊呆了,皆觳觫难动。 尚景侯随手一抓,一坛酒便自桌上飞起,缓缓落在几人面前。一老者恐他狂性勃发,闹出事来,忙捧起酒坛道:老朽不敢与魁首作别,权当为您老助兴。仰起头来,喝了半坛。尚景侯道:丐帮尚有豪士,总算不虚此行!接坛在手,将余下的酒喝了。另几人见状,只得取酒回来,与他同饮。 尚景侯一坛酒落肚,起身笑道:莫提往日恩义重,从此江湖无故人。几位擦亮老目,只看我如何自毙!回到榻前,重着衣冠,便要离去。几名老者大急,忙将他拦住。一老者抱住他大腿,流涕道:魁首这样去了,敝帮可成了甚么?您老一向与帮主最好,总不成为了几句气话,便从此两下撒开罢?另几人也跪地苦求,扯住他不放。 尚景侯笑道:这又是何苦?原本好聚好散,偏弄得哭哭啼啼,模样难看。抖袖之间,几人皆倒飞而起,落回原处。尚景侯拉了季化南,便要出门。那大汉想要唤他,又觉面上难堪,手起一掌,将香桌拍得粉碎。 忽听帘外有人笑道:原来真在这里!看来此番冒闯花楼,还不算太荒唐。说话间帘幕挑动,走进两名灰衣老僧,面上笑意浓浓,望向室内之人。此时楼内外戒备森严,这二僧上得楼来,竟不发出半点声响。几名老者一惊之下,随之气沮:原来是这二人到了,难怪众兄弟拦挡不住。 那大汉见了二僧,忙起身道:不知二位大师驾临,请恕小子无状。说着便要行礼。一黄眉老僧笑道:老衲唐突造访,还请年帮主见谅。不为七侯之事,也不敢在贵宝地乱闯。那大汉脸一红道:小子非敢故意隐瞒,实恐各派闻讯,将对七弟不利。此间楼馆并非敝帮产业,不知大师如何寻到此处? 那黄眉僧笑道:人言七侯风雅,素以红粉陶情。老衲等来到此地,便听说犯事的老德王府第华美,已做了楚馆秦楼,逆料七侯必在此间。出家人六欲皆淡,虽不怕诗妓舞娃乱性,总是有所不便。若非七侯终日不出,老衲等也不敢冒昧来见。 那大汉道:大师远来,所为何事?那黄眉僧道:方丈师兄想请七侯回去,有事与他商量。又笑望尚景侯道:多日不见七侯,便做下好大事!那四十几人并非不赦,何苦杀个干净?老衲等听闻此事,可都吓得不轻,只想七侯神技,愈发脱弃宗墙,骇世独高了! 尚景侯微露歉意道:我不知本寺两位大师也在帐内,当时情急眼乱,未闪念便将二人点倒,以致遇害。首座大师不来,我也要到方丈那里乞罪。请大师回复方丈:我近日必去少林。 那黄眉僧笑道:七侯金诺,敢不拜领?然路途尚远,恐独往不便,还是老衲等护送为宜。尚景侯道:大师疑我会失信么?那黄眉僧道:七侯这么说,倒辜负了老衲一片愚肠。来时道上便不平静,七侯一人独行,免不得受些骚扰,岂不误了行期?尚景侯笑道:大师视我如囚徒,我也没法争竞,就怕到时不好收场,两下难堪。迈步出了暖阁,迳自下楼去了。众人相继跟出,许多女子也殷勤送客。 却见楼外早站满了丐帮人众,个个神情沮丧,隐有怒容。不远处悄立十几名僧人,年纪均在五旬开外,眼见尚景侯出了楼口,都遥遥作礼,露出释然之色。 那大汉与黄眉僧走在最后,悄声道:大师回寺之后,务请大正方丈将他留下。我思之再三,惟有贵寺才能化解这场风波了。那黄眉僧道:年帮主放心。方丈请他回去,便欲担这血海干系。七侯虽狂豪傲物,毕竟与本寺有情;方丈说出话来,他总是要听的。 二人说话之际,群丐早将尚景侯围住。前时那老丐喝得醉眼迷离,眼见魁首要走,急忙跳上前来,拽住他手臂道:我的爷,您为何要走?难道小的们保您不得么?这些和尚只会偷袭取巧,半点也不济事!总不成您老去寺里做和尚罢?尚景侯笑道:你乐够了么?我托你办事,还不曾赏你。这座花楼不错,便送给你做酒窟罢。取出一叠银票,交给一中年妇女道:你告诉楼主,便说我已将此楼买下。日后众人来耍,务要好生服侍。那女子见数目甚巨,喜得眉花眼笑,连声答应。 那老丐却哭了起来,抱住他道:爷赏赐甚么,也不如常在大伙身边。叫化子不顾这张老脸,非要把您留下!松了双手,跑到那大汉面前,哀求道:帮主,说好的要留住魁首,为何又让和尚们带了去?他老人家一去难回,可要出大事了!几名老者也跪下身道:请帮主三思。魁首这一去吉凶难料,不如留在本帮为宜。那大汉瞪目道:我与他言词已尽,你们还罗唆甚么!口气极是严厉。尚景侯听了,震臂推开众人,大笑前行。 季化南也怕师兄出事,忙跑上前道:师兄,我与你同去少林。尚景侯停下脚步,轻拍他肩头道:你好自修练,莫负师伯厚意。再见面时,我与你说些道理。言罢向群僧走去。众僧见他来到,皆合掌问讯,意谨貌恭。 尚景侯道:烦劳各位大师追踪至此。弟子无行,有累少林清誉。一胖大僧人笑道:又见七侯,喜之不胜!此处不便说话,不如即刻起程,路上好向七侯讨教。尚景侯略做沉吟,说道:也好!我实与叫化子呆腻了,索性陪和尚们沐些春光。这便走他娘的!众僧听他口出秽语,都笑了起来,当下护在左右,径奔巷外走去。两名老僧随后跟来。 群丐见他真的去了,都眼望那大汉,流露出失望之意。一老者见帮主面色阴沉,忙圆场道:帮主无须烦恼。既然魁首定要离去,也算不得本帮负义。属下说句犯上的话:这世上无论贤愚,均可劝儆;惟天才之士,生来无与比俦,故忠言必不可入。魁首便是这个脾气,凡事都只好由着他。 那大汉叹道:闻过而不改谓之丧心,讳过而忌言谓之病狂。我观七弟所为,犹非丧心病狂者所能及。但愿少林导以慈航,能化去这场奇劫,不然他身败名裂是小,只怕大好江湖也要毁在其手了!一番话说得众人心烦意乱,无不忧愁。 众僧出了巷口,穿街过市,直奔西城门而来。那胖大僧人走在最前,眼见路上不少人形迹可疑,暗嘱众僧小心提防。少时出了城门,一径向西走了七八十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那黄眉僧唤众人停下脚步,寻了处避风的所在歇脚,随即来到尚景侯面前,笑道:七侯一路落落寡欢,莫非嫌出家人乏味,方自没情没绪?尚景侯坐在一棵树下,半晌方道:年运久与我义厚情深,我犹以言伤之,不肯借用其力。贵寺何苦为我费心?那黄眉僧道:七侯虽离寺多年,总还是半个少林弟子。我少林因七侯而倍感荣耀,如今七侯有事,焉能置之不理?尚景侯道:我既做下这等丑事,早知情非往昔。贵寺欲将我留在少林,不过是痴念罢了。 那黄眉僧蹙眉道:七侯肯听方丈之言,此事尚可回旋。若一意孤行,必激起轩然大波。尚景侯一笑道:首座老来无胆,何苦自扰?这可不是你的性格。那黄眉僧道:七侯久翔云汉,未免太疏离下情了。却不知江湖上能平静多年,一者因正邪两派互有消长;二者便赖七侯高高在上,均衡其势。实则各派近年来臻于鼎盛,俱有驾驭风云之志,只因七侯各不相袒,方不敢妄逞智术。是故七侯纵酒狂歌,正人皆喜;弃情忘义,枭獍逞志。七侯一身系江湖安危,竟不自知,怎不令远识之士忧心扼腕? 尚景侯道:我一向厌远江湖,不问是非。你等妄自期许,实属无益。那黄眉僧叹道:人言自负者多不深思,果非虚语!七侯虽不以江湖为意,江湖上却多以七侯为仇。七侯若任心遨游,仅以醇酒妇人消磨,倒也罢了;今既授人口实,犹不知身危运蹇,老衲恐祸事就在目前。尚景侯笑道:大师说来说去,不过危言耸听。我命惟天可夺,尘世纵有万千沟壑,我视之亦如坦途。那黄眉僧见他如此执迷,一时语塞。 忽见那胖大僧人走了过来,喜眉笑眼的道:七侯这些年只顾逍遥,还记得欠下小僧一笔旧债么?尚景侯目视地面,也不理他。那胖大僧人顿足道:罢了!连七侯也食言自肥,让小僧与谁说理去?尚景侯斜了他一眼道:也不知哪个肥得流油?胖和尚非奸既贪,你要仔细。 那胖大僧人哈哈大笑,只疑他忘了旧事,说道:当初七侯离开少林时,曾答应过传我龟背功-,谁想你一走多年,再不来寺中亲热。张泰斗纵与本寺不睦,也犯不着扯上旁人,一并生分了。难道七侯得了玄门妙术,便忘了少林不成?尚景侯道:你诋毁我张师伯,便不怕方丈下板子抽你? 那胖大僧人笑道:小僧胸腹臀腰都练得不差,便挨上几下板子,也如搔痒一般,没甚要紧。怕只怕背上落板儿,那可消受不起,到时我只喊七侯救命-,看七侯羞也不羞?尚景侯大笑道:出家人如此口刁,何时才成正果!你那-铁肚功-练得像个孕妇,也敢自鸣得意,出来给少林派丢人? 那胖大僧人腹满如鼓,元气极足,单以铁肚功论,实为合寺之冠,闻听此言,不觉陡起争心,笑道:七侯精通本寺二十四艺,乃少林古往今来第一人。但你独未练过-铁肚功-,怎知小僧定会丢人?尚景侯微笑摇头,忽吸气一口,向他腹上吹去。 这一下形如儿戏,连对方衣角也未吹动。那黄眉僧只当他故意耍闹,正要乐出声来,岂料那胖大僧人神色骤变,随听哧剌一响,宽大的僧袍竟自胸腹间裂开,棉絮飞散而出,如瑞雪洒地。那黄眉僧见状,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那胖大僧人急喘数口,犹觉腹内痛热难当,心道:为何他一口气吹来,我便把持不住,非要将腹中劲气放出不可?难道他会施法术! 尚景侯见他一脸迷茫,笑道:其实我也练过这门功夫。不信你来试试,便知优劣。那胖大僧人争心未灭,跪地出掌,按向他小腹。他知对方武功之高,已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一掌发出,不觉用上了十成力道,正是六合神把中的一式掌心雷。不期掌触其身,如按在虚空相仿,愈是催力,愈觉空透无凭,身子往前便栽,如堕无底深渊。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慌乱中忙向那黄眉僧扶去,欲稳住身形。那知才搭其身,那黄眉僧亦生同感,顿觉脚下虚软无根,再也站不稳牢。他是罗汉堂首座和尚,武功自非常人可比,忙飞起一足,踢向那胖大僧人按出的手臂。便在这时,尚景侯忽向他脸上望来。那黄眉僧经此一望,魂魄似被慑住,耳听对方说声坐下,便不由自主地向下坐倒,一条腿忘了收回,臀部刚挨地面,已自仰面摔倒。那胖大僧人正欲惊呼,蓦地里身向前飞,一掌击在树上,只听喀嚓一声,树干竟被震断,尚景侯却已不知去向。 那黄眉僧爬起身来,只见群僧都向这面呆望,尚景侯却立在数丈之外,悠然远眺,不禁毛骨悚然:无怪他大言欺世,果然是神乎其技!他若颓唐自弃,谁人可与匹敌?只怕旋踵之间,各派皆灭!一时忧心如焚,只盼早回少林,与方丈共图良策。那胖大僧人吓得不轻,呆立树旁,只顾喘息。 二人各怀恐惧,都无颜再去搭话;众僧不知出了何事,也不便找他攀谈。过了一炷香光景,众人疲劳稍解,重新上路。 于路无话。次日晌午时分,来到东明县境。众人入城寻了家饭铺,要了些上好的酒菜,请尚景侯独享;十几名僧人坐在远处,只吃了些米饭素菜。 少时吃罢,正喝茶歇息,忽见一马脸男子走进门来,二目凶光烁烁,四下扫视。众僧见了此人,都吃一惊,有几人长身而起,便要上前。那人一眼看到尚景侯,顿时敛尽锋芒,近前跪倒道:小人拜见魁首!魁首说到这里,望了望众僧,欲言又止。尚景侯道:你来做甚么?说话间低头品茗,并不看他。 那人取出一封书信,呈过头顶道:他老人家惦念魁首,特命小人赍书来见。尚景侯接过书信,打开看了几眼,问道:许元纯是何许人?你教中实务,都操在他手么?那人道:近年来明尊他老人家厌淡俗务,一应诸事,均由大明使裁夺。魁首未见过明使,恕小人不便妄议尊主。尚景侯道:你回去告诉谈兄:少林我不得不去。如有闲暇,我自会去见他。那人站起身来,又望了群僧一眼,低声道:请魁首移步说话。尚景侯见他目蕴深意,似有秘语相告,只得起身出店。那人随后跟出。众僧都极是不安,却又没法阻拦。 过了一会,尚景侯独自回返,面带冷笑。那黄眉僧上前道:魔教来人,必无好事。七侯可否借书信一观?尚景侯掏出信函,递了过去。那黄眉僧接在手中,不防纸叶化作碎片,飘散在地。众僧见他不露痕迹,便将薄纸震碎,无不惊佩。 那黄眉僧脸一沉道:七侯这是何意?尚景侯也不解释,仍旧坐下喝茶。那黄眉僧道:七侯与群魔勾连,便不怕污名毁誉么?尚景侯道:大师莫太专擅。我与明教之事,不劳旁人多问。那黄眉僧道:谈化生一代魔主,阴险难测。七侯与之为友,终无善果。尚景侯笑道:我平生最不喜人罗唣,偏是夙契缘深,与念经的做了伴。你们都去罢,我独自赶奔少林。那黄眉僧顿口无言,叹息归座。 歇了一时,众人又复登程,行不多远,便是河南地界。那黄眉僧起了忧心,于途再不停留,遇有饥渴,只命人胡乱买些食物。可喜道上不曾有事,这日天方破晓,终于来到嵩山脚下。 那黄眉僧心下甚慰,与两名僧人道:速往寺中报信,就说七侯到了。二僧快步而去。尚景侯见余者仍围在身畔,说道:我已数年不来宝山,久欲游览故地。各位先行一步,我随后便到。那黄眉僧犹恐出事,笑道:七侯既来嵩山,总要呆上些时日,何愁无暇览胜?方丈师兄已等候多时,还是及早入寺为佳。 尚景侯道:纵是囚徒,也有开枷之时。大师休要缠定不放。那黄眉僧想了一想,道:既是如此,还盼七侯早来。老衲等在寺中专望。说罢引众僧去了,暗嘱两名僧人打个转折,悄悄跟在其后。 尚景侯眼见众僧离去,心意稍畅,向北寻了条路径,入得山来。此时正值初春,草木尚未发萌,山秃岭赤,并无风景。他不欲匆忙入寺,索性登高步远,直上云峰。 行了一程,渐至太室山顶。纵目北眺,但见黄河有如一线,曲折遥渺,接天而来;西向则隐见洛阳伊阙,犹如蜃楼海市。其时天高日照,万里空廓。他登临绝顶,忽生悲寂,不觉迎风感怀,无端烦恼。 站了一时,悲心略去,缓步下了峰峦,奔西面少室山而来。约行了十余里路,却来到一处山坳间。 他见坳中有十几户人家,便想过去要些水喝。少时近了,忽听前面传来哭声。他快步走近,只见几名僧人正在高声喝斥,地上跪了四五个农妇,有的怀抱小儿,有的扯住自家的男人,不住地哀嚎求乞。一麻脸僧人手拿薄册,粗声大气的道:本寺向来慈悲,已免了去年的地租。你们不说感恩戴德,却要连今年的也赖掉,难道想让寺里白养你们一辈子么? 一中年农夫哀声道:几位佛爷也看到了,小人家里就剩下这点活命的口粮,再要拿去,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啊?去年方丈已答应免了这两年的租子,为何才说过的话,一忽间就变了?那麻脸僧人道:方丈慈悲为怀,只因他老人家从不过问这些吃喝琐事。本寺上下一千余口,甚么事不得我们操心?你以为出家人打坐参禅,便不用吃饭了么?一农妇哭道:去年闹了蝗虫,田里没打下一粒粮食,家里这点口粮,还是上回去庙里借的。几位佛爷便发发善心,再容我们些时日罢。 一尖嘴和尚怒道:提起上回借粮,我便有气!说好的一个月就还,这都过了大半年了,也没见你们有丁点响动。这些年你们欠了本寺多少恩惠,怕也数不清了!头年寺里开腊八粥会,各派来了好几百人,只为钱粮不足,弄得首尾寒酸,连方丈脸上也挂不住。你们只会哭穷,可知道寺里的艰难么? 那麻脸僧人威吓道:你们可要知道:本寺这万亩良田,都是历朝历代的皇爷爷赏赐的。你们不交租子,便等于抗交皇粮,倘被官府知晓,定要抓你们去坐大牢。孰轻孰重,可想清楚了!另几名僧人不由分说,入室搜了粮米,便要离去。众农户哭天喊地,死抓住几人不放。一年轻僧人怒将起来,飞起一脚,踹在一农夫小腹。那农夫啊地一声,蹲坐在地,大口呕吐起来。 几个农夫急了,各操家什,乱叫道:你们仗着官府撑腰,又会些高明拳脚,便这么欺负百姓!大伙横竖难活,不如拼了罢!一拥而上,便要殴斗。几名僧人似有所忌,一面后退,一面喝骂不止。 尚景侯心道:想不到少林外示宽厚,背地里如此榨索农人。他一向养尊处优,绝少留意农人之苦,只思绕了开去。 一农妇见他衣着华丽,突然奔了过来,抱住他大腿道:这位大爷,你是有身份的人,求你过去劝劝,不然要出人命了!尚景侯道:你果真要我过去?那农妇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由打个颤栗,忙松了双手,疾步奔回。众人见他相貌奇异,也都愣住了。 尚景侯缓步走近,打量几个农夫道:我这里广有银钞,尽够你们谋生之用。这便罢手如何?取出一张银票,递给一个农夫。那农夫一看之下,大喜道:一千两?真是一千两!这回大伙可有救了!另几人狂喜不迭,围上前来,不住地叩拜言谢。尚景侯笑道:诸位闹够了么?大老远的赶来,真不打算回去了?这句话似有魔力。几人听了,都惊得向后滚翻,如虎狼在前。几名农妇丢下小儿,飞身向坳外奔去。 尚景侯道:嵩山胜地,争斗不祥。你们都去罢。几个农夫身子颤抖,似乎犹豫不定,既而都叹了口气,默默向坳外走去。 数名僧人见状,立时将他围住。那麻脸僧人怒道:你是甚么东西?敢来管本寺的闲事!另几人也叫道:你放走了佃户,这笔账便与你算!气势汹汹,要将尚景侯拿住。尚景侯笑道:戏演的倒好!可惜没个坤道,不然更热闹了!一言甫毕,几名僧人各施拳脚,向他击来。 尚景侯见几人竟使出少林派的家数,拳法平庸之极,心下诧异:这几人生死关头,犹敢示我以虚,必是有些门道!笑了一声,倏然出手。忽听得远处有人大叫道:七侯慈悲!喊叫声中,众僧都觉眉心一痛,宛似利电入脑,五人同时摔倒,气绝无声。尚景侯本无杀心,却未料几人如此不济,眼望死尸横斜,悔之不及。 却见两名老僧疾疾奔来,连连顿足道:七侯下手也太快了些!为何不问清原由?尚景侯见了二僧,不由一呆,低头瞪视死尸道:难道这几人真是少林弟子?一老僧唉了一声道:我的好七侯!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怎就辨不清真伪?这几人只是寺里收租讨债的下役,连罗汉堂也没资格进去。七侯何苦下这等重手?尚景侯冷笑道:你们不随首座大师回去,却尾巴似的跟着,就不怕我割了它?二僧听了这话,着实吃了一惊,快步向西面奔去,唯恐惹祸上身。 尚景侯眼望数具尸体,心中烦躁:我此次上山,原为向方丈请罪,不图旧怨未了,又添新仇,教我如何再与众僧相见?又想:我虽不识下役,这几人也当识我,难道少林故意使出这苦肉计来,籍此留我于寺?思了一回,也觉念头荒唐,不禁暗笑道:我自出世以来,何曾这般疑神疑鬼?人已杀了,难以补救,倒要看众僧是何嘴脸?离了山坳,信步向西走来。 尚景侯忽道:几个东西听够了么?还不滚出来见我!一语未息,只见庵后小树林内晃出四人,遥遥向这面飘来。二僧神色骤变,拔腿便走,放下尚景侯不顾。那四人哈哈大笑,声振林木,山谷间一片轰鸣。 尚景侯见二僧惶走不迭,说道:师兄莫怕!回去告诉方丈,我少刻便到。这一声并不甚响,却将那笑声轻易压住。那四人本是浮空飘来,听他开口,身形顿时一滞,后面三人气息微乱,忙向下滑落,独一人疾掠不停。尚景侯一笑,信手斜指。那人竟似神驱鬼遣一般,直奔他手指的方向飞去,眼看便要撞在一棵古树上,蓦然身似灵蛇,缠上树干,倏忽间滑到树端,随即纵声长笑,飘然下落。与此同时,另三人已到近前。 只见几人均在五旬开外,一色的黑袍峨冠。居中一人美髯丰颊,甚是修伟;左侧之人却满脸刀疤,狰狞可怖;右侧那人肥头大耳,状肖弥勒;惟树下男子冷貌凝霜,大有威仪。 那美髯男子率先施礼道:江湖下走,拜上魁首尊前。另几人也躬身致意。尚景侯负手而立,却不开口。 那美髯男子重又作揖道:数年不见魁首,你老人家一向可好?尚景侯瞥了他一眼,忽道:汝名智慧,不知智由何生?慧自何起呢?那美髯男子一怔,旋即笑道:昔摩尼主为教众植十二明王宝树,即十二大美德也。每一树又有五记验,合六十种美德具备,乃入大光明极乐世界。在下忝守智慧树果,遵依尽善、常乐、不悭、贞洁、远经五记验,以此智慧常生,得离四难。 尚景侯哂笑道:摩尼造言设教,与释家一般虚妄!我闻谈兄座下有十二宝树法王。今日到了四位,不知是哪几块朽木?另三人见问,都笑道:魁首竟知道我等虚名,倒教人惭愧了。当下各报名号:那疤脸老者乃是忍辱法王,那圆头胖身的则是欢喜法王,那冷面男子却是常胜法王。三人都不曾见过魁首,通名后目视其人,均露出异样表情。 尚景侯道:你们来做甚么?我又不去剃度,怕日后见不到么?欢喜法王笑道:明尊怕少林僧纠缠不清,特命我四人赶来听调。魁首如有差遣,尽管吩咐便是。尚景侯道:差遣倒谈不上。只是这初祖庵看着别扭,立此千年,误了许多人物。你们把它拆了罢!几人一呆,都疑心听差了。 智慧法王脑筋却快,笑道:要说这初祖庵也真该拆!少林僧千百年来,皆为固守达摩法传,方致泥足自陷,不能另辟藩篱。可惜今儿没带镐头,不然魁首发话,我们还怕卖点子傻力气么? 尚景侯哈哈大笑,说道:和尚们愚根浅智,也不消说了。听说你日月教更为荒唐,竟分出明暗两宗:明宗尚白,暗宗尚皂。你四人一身鬼服,想必是那人死党了?此言一出,几人神色皆变。 忍辱法王打一躬道:不知魁首从何处听来这些闲话?本教上下一心,早无两宗之论。尚景侯道:既无二宗之论,何有明尊、明使之分?二者本为一体,原由我兄长独享。你等当我不知么? 智慧法王笑道:本教自唐时传入中土,其间职份屡有改易,难怪魁首不明。按摩尼残经所载,本教原有三大明王之说:其明父者即明界无上明尊,其明子者即日月光明使,其净法风者即惠明天王。唐、五代及宋以降,又分出净风、善母为二光明使,净气、妙风、妙明、妙水、妙火为五明使。直至第二十七代教主践位,方将诸明使之号革除,仅存大光明使一职,暂由教主代为行权。并云:若有明使,出兴于世,教化众生,令脱诸苦,则明尊、明使同掌圣教,为大、小明王-今圣教修睦养和,更兼圣教主推贤让能,故大明使应运而生。此乃本教昌隆之象,魁首何以疑为祸乱? 尚景侯不答,目视远山道:据传你教中因我看了心经,都有意架空我家兄长。可有此事?智慧法王惊道:魁首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莫莫不是教主托人相告!话到此处,自知失言不敬,忙即收声。忍辱法王却接腔道:虽说-明王心经乃本教秘典,但教主既允魁首观览,旁人也无话说。不过那宝典中荟萃了本教至高武学,教主轻易示人,终究不甚妥当。 尚景侯听罢,默立了片刻,忽道:你四人联手,自忖可阻我入寺么?几人都是一惊,异口同声道:魁首不要误会!我等此来,确为助你一臂之力。尚景侯笑道:你等有何能为,配来助我?若是惠明法王同来,我倒有心承情。 忽听常胜法王森声道:柳文澜多年不入圣庙,已是叛教反逆!魁首以之作比,那是瞧不起我等了?言下大有骄狂之气。尚景侯也不看他,淡淡一笑道:你等既自荐于前,想必有所凭恃了?常胜法王板着面孔道:我等再不自量,也不敢在魁首面前逞能。不过普天下习武之人,都盼着能在你老人家眼底现丑,明知道云泥有别,却也不枉苦练了一遭。另几人纷纷点头,显是大有同感。 尚景侯微露倦色道:只听这-苦练二字,便没上道。休再绕舌,都滚回去念残经去罢!常胜法王哈哈一笑,反跨上半步道:我等这点道行,自难入魁首法目。然近年来蒙教主错爱,已初窥心经妙义,独恨幽径难通。魁首过目不忘,如能指点些高深诀要,使我等步上新天,则教主也必感欣慰,暗喜宝典得人。 尚景侯听了,摇头叹道:我当初不过好奇,方借贵教心经一阅,谁想竟落下话柄,由人说短道长。那心经虽有些道理,也不过人间法门,难道真配我偷学么?常胜法王道:魁首是天外的手段,自无偷习小术之理。但人言啧啧,最易伤名,总须自表方好。何况魁首一入少林,从此再不露面,若是将心经也带入其内,我神教恐要受制于人。 尚景侯失笑道:原来竟有这多顾虑,怪不得远来纠缠!定是那心经弄丢了,却疑我是个盗魁。也罢,今日既在老祖庵前,我仅以少林五路短手自辩。几位如能迫我站起,即算贵教之术高过佛门。尚某立承窃经之事,任你等播丑江湖,笑骂虚名。说罢坐下身来。几人见状,既惊且疑。 智慧法王笑道:我等纵有包身之胆,也不敢与魁首较量。心经之事,不过众口谣传,如同犬吠。尚景侯道:你等不必作态。早早比过,也好杜人之口。智慧法王道:魁首虽坐于地,我等犹难取胜。如是单用一臂,减却大半神通,这一场才有些比头。欢喜法王道:魁首一臂也是占优,索性蒙了面目如何?您老人家神目如电,最是裂胆摧心,常人纵有绝大定力,也不敢欺身发拳的。尚景侯笑道:既是这般无耻,那便如你所愿。几人见他不似说笑,一颗心狂跳难遏,愈发惊疑不定。 忍辱法王道:魁首嘴上应了,就怕到时情急,又用上了双臂。我四人输了还好,倘或侥幸赢了,不免大祸临头。尚景侯道:你等若胜,日已西升,祸从何来?忍辱法王道:魁首是这么一说,在下却怕你杀人灭口,我兄弟无端丧命。尚景侯听了,面色微沉道:看来尚某一诺,与粪土等价了?忍辱法王只觉他目光逼来,直透神宫,蓦然间外感皆失,向下跪倒。待得惊觉,前额已触在地上,脑海中一片空白。另几人看在眼中,皆惊异不解。 智慧法王笑道:本是一场游戏,犯不着斗得你死我活。在下这里有样东西,倒可解此难题。掏出一个釉彩小瓶,送到尚景侯眼前道:此瓶中所装剧毒,唤做-万仙僵。顾名思义,是说神仙吞下此物,也要身僵如铁。魁首如肯服下,可运功将毒质逼到左臂,这一来此臂便不能用。待比试过后,在下立将解药奉上;无论输赢,皆不损魁首金身。 尚景侯道:解药你自己留着喝。我若讨时,你只说忘带了。取过小瓶,仰头将药液喝下。他自恃内功高深,药液流至胸际,便不容其下行,待觉体内微微发胀,显见毒性极强,不禁笑道:这毒怕不是万仙僵-罢?几人见他色不稍变,无不骇然。 智慧法王道:不瞒魁首,这毒确非-万仙僵-可比。少时发作,魁首便知厉害。尚景侯凝毒于胸,料无大碍,说道:听说你教中另有一种奇毒,唤作雾中纱-,乃当世毒药第一。你等为何不用?智慧法王道:雾中纱毒性太烈,且无解药,怎敢用在魁首身上?尚景侯笑道:如此说来,几位倒是手下留情了?取出一块手帕,蒙了双目,只待几人来袭。 四人见他果真蒙了面目,突然间紧张起来。欢喜法王向同伙望去,似乎极是害怕。智慧法王狠狠瞪了他一眼,做个手势。欢喜法王不敢迟疑,自怀中掏出一个纯金小瓶,颤抖着打开瓶盖,但见一缕薄烟漫出,袅袅升腾。智慧法王夺过金瓶,掌力暗送,那薄烟直向尚景侯飘去。尚景侯目难视物,并未觉察。智慧法王潜上两步,催烟不止,及见尚景侯已吸入鼻中,忙将金瓶揣起。另几人皆露喜色,八只眼睛死死盯住尚景侯,只待他现出异状。 过了一会,却见尚景侯端坐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几人面面相觑,正自狐疑,忽听尚景侯道:几个东西鬼鬼祟祟,为何还不动手?这一声甚属平常,几人听在耳中,却如焦雷击顶,个个魂胆飞扬:这两种奇毒融在一处,任是仙家纯阳之体,也要蚀坏他绿筋紫脑!难道魁首真练过本教的心经? 尚景侯叹道:真拿你们没法儿,哄着玩也怕!莫非要我自断手足,才敢上前么?几人听此一句,更知他不曾中毒,心头愈骇:原来教主骗人!明明魁首练了心经,他老人家却欺哄教众,只说借其翻阅一遍,便即收回。若非大明使英明,我等都还蒙在鼓里!今日机会难得,誓要将其击败,讨回心经。几人一般心思,同时跃起,向尚景侯头顶飞来。 按说这般斗法,原该四人分站一隅,方能占尽主动,但几人都怕对方食言而起,那便凶险难料,是以猝起飞空,合四人之力下击,虽然少了些变化,却是八臂对一臂的局面,胜算总归在自己这边。 孰料刚一飞近,小腹上便都中了一掌,眼见尚景侯犹坐在地,距自家尚有数尺之遥,纵是长臂灵猿,也够不到这般距离。此一掌凭空而生,委实莫名其妙。 四人中掌之下,各翻筋斗,向后飘落,但觉腹内隐隐发热,知对方手下留情,无不惊疑:说甚么五路短手,怎地连手也看不到?他出招这般诡异,就算使出本教的武功,我等又哪能分清?四人经验极丰,已知这般斗法大是吃亏,当下各从一角欺上,同时出手。 四人中以欢喜法王武功稍弱,索性正面发掌,吸引住尚景侯心思。其余三人得便,拳脚齐施,无不是凌厉至极的杀招。忍辱法王自左面扑来,一记妙风掌直击尚景侯头颅,掌力运得强了,反而微风不起,如叶袭身。与此同时,智慧法王已自右面袭至,五指如钢勾一般,拿奔尚景侯耳下。这一拿有个名目,唤做洗猴脑,一旦被其拿住,指上立生透劲,入脑即炸,实乃擒拿手中最阴毒的招数。 三人出手之际,常胜法王早绕到尚景侯背后。他于四人中武功最高,心思也最为歹毒,此时尚景侯三面受敌,后背凶险难防,他却倒地扑踹,两脚剪花一般,点向尚景侯脊椎。另三人见状,知其一击必成,下手更不容情。 便在这时,怪事忽生:四人仿佛同一时刻,都觉手足被对方拿住,且来不及挣动,身子已高高荡起,眼见尚景侯毫无动作,自家却已跌在数丈之外。 四人滚落在地,犹道是身在梦中,耳听得尚景侯轻声冷笑,魂魄方归:这哪里是梦?分明是被他一招击出!难怪那四十几人顷刻做鬼,原来这世上最大的妖魔,竟是魁首七侯!须知四人武功之高,江湖上已是罕有,今日联手对敌,居然一招既北,那是做梦也不曾想过之事。身当此时,人人恐惧在心,不知所措。 突听常胜法王道:几位再上,我倒要看个仔细!几人斗志复昂,幻动身形,又向尚景侯扑去。常胜法王却立在远处,凝神观看。 说也奇怪,这一遭几人身法曼妙,更胜前时,但一到尚景侯身畔,登时又向后飞跌。只顷刻间,三人往返五次,却一次比一次跌得更远。但觉细风一动,身子便已飘起,对方是何招式固然看不到,连自家飞向何处也茫然不知。 常胜法王盯得两眼酸痛,看尚景侯只是不动,不由仰天浩叹,叫道:请魁首罢斗!我兄弟五体投地,给你老人家磕头了。双膝一软,果冲尚景侯拜了下去。那三人本已扑到尚景侯身周,蓦地里旋上半空,做了个极大的花样,随听尚景侯笑道:少林这五路短手,使来颇不得力。佛门功夫,毕竟尚有痕迹! 常胜法王暗叫惭愧,心道:人言武魁周身是手,只是无人能见,果非溢美之词。我今日口出狂言,恰如燕雀与鲲鹏比翼,实足自羞。另几人滚落在地,却别有一番心思:幸亏此来只是哄他服毒,若受命与之相拼,我等早已是四具尸首了。 智慧法王率先跃起,大笑道:魁首是在耍猴么?我看不论武功高低,在你老人家面前都是一样。我兄弟苦练多年,全是小儿的把戏了。尚景侯除下手帕,起身道:四海英豪,又岂止拳脚如同婴儿?这话没发深说,万一吓着你们,倒成罪过了。 智慧法王道:今日一试,始知魁首神技,远在本教心经之上。此前种种流言,统属子虚。拳脚上我兄弟输得一塌糊涂,这辈子再不敢说是习武之人。但有一样,还要与魁首比过。 尚景侯道:倒是契而不舍,也不怕我心烦。智慧法王笑道:七年前魁首与我家教主初识,在下也曾在座。当时你二人连饮数日,犹难分出胜负,终于倾心结拜。那场面十足壮观,令人终生难忘!今日我兄弟没法收场,欲合四人之力,在酒上找回些脸面。魁首可愿一试? 尚景侯笑道:尚某乃当世酒色第一,你等岂是对手?智慧法王道:魁首乃武功天下第一,酒色上其实最淡。古往今来的大天才,皆因才气太过豪健,世所难容,故此方借醇酒妇人,以浇胸中块垒。魁首更胜前贤,雄视海内,无与颉颃,不得已寄情声色,降志自嘲。等闲心智猥劣,但以酒色二字诋詈,实令万古之下,犹生子昂登幽之叹。 尚景侯道:凭此一句,我倒当你是个人物。可惜此间无酒,不能成欢。智慧法王微微一笑,忽冲林中招了招手。只见两名红衣人奔出,每人抱了一个大坛,喘吁吁来到近前。 尚景侯笑道:如何这般小家子气?区区两坛水酒,岂能尽欢?欢喜法王道:魁首不知。这酒非比寻常,乃苗蛮子下了蛊毒的药酒,常人只喝一口,便要醉上数日。本教除教主和惠明法王能独饮半坛,至今尚无人有此宏量。 尚景侯道:既有这等妙物,倒要品尝。上前拍开泥封,略施手法,那酒忽自坛中射出,直冲到口边。尚景侯张口喝下,只觉酒性奇烈,微甘过后,即生苦辛之味,忍不住赞道:此酒堪比佳人,妙在毒美交融,非大丈夫情空意淡,断难品味。你四人皆童子之身,饮之实有大害。四人报之一笑,都喝了几大口,因是不曾作假,那酒入腹即生异状,脸色都微微发白。 尚景侯摇头道:稍饮即呈败象,有何乐趣?右手虚抬,数股劲气自指端逸出,几人神藏、幽门两穴均被点中。四人但觉两股热流冲入经络,登时将那酒劲压住,吸气之间,又发觉穴道并未被封,无不暗喜。 尚景侯道:此二穴乃肾脉之关,淤阻则酒力入肝,为害甚大。我今注气于穴,可保五脏无损,且不至转眼即醉。常胜法王拱手道:魁首高风,令人心折不已。在下愿舍此身,陪你悟酒中真趣。抱起酒坛,又喝了十数口。余者不甘示弱,各自饮酒逾升,卖弄精神。 尚景侯大喜,一口气饮下半坛,陡觉丹田内跳了两跳,禁不住笑道:这酒果然有些门道!浅斟慢酌,必为苗人所笑。言罢举坛过顶,那酒直似悬河泻水一般,灌入其口。四人正自惊奇,忽见尚景侯手指一抹,那酒坛划条斜弧,陡奔自家头顶砸来。待要闪避时,那酒坛突然碎成百千片,顿时浓香四溢。 四人料不到他已然喝尽,正欲努力追赶,孰料两名红衣人闻得酒香,竟尔齐齐摔倒,皆现沉醉之情。四人见了,愈加惶急。要知比酒示豪,最怕乱了节奏,纵有十分酒量,五七分便难支撑。欢喜法王与忍辱法王偏是好胜,一时喝得猛了,内息再也把持不定,扑通跪倒,大口呕吐起来。 智慧法王眼见同伙出乖露丑,也不过喝下小半坛,苦笑道:魁首这般喝法,大肚金仙也要告饶。你老人家是当代酒豪,我等认输了。颓然坐倒,醉态毕现。常胜法王本不死心,听他一说,也知再斗无益,当下默不做声。 尚景侯大感失望道:本要与你等行乐,想不到言大实夸,都没定力。可恼又勾起了酒瘾,一时按捺不下。常胜法王心中一动,说道:魁首既未尽兴,这一场还可比过。在下若将坛中之酒饮去三成,魁首可敢将余下的喝尽?尚景侯笑道:无须饮下三成,只一成便要出丑了。常胜法王暗怒,抱起酒坛,一气喝下三斤有余。却待喘息片刻,以践前言,蓦觉腹内恶浪翻腾,哇地一声,热血喷出口来。 尚景侯笑叹道:喝酒竟致呕心沥血,你倒是第一人!上前接过酒坛,仰头之际,那酒如细川归海,尽入其腹。几人见他如此海量,莫不气沮。常胜法王手掩口鼻,鲜血仍不住流出,自知内伤沉重,再不敢开口说话。 尚景侯见几人意醉身摇,神志已乱,哂笑道:不论你等是何居心,终究乏术自辱。回去告诉你家明使:不要做痴人之想,否则我不饶他。言罢再不理睬几人,迈步向西去了。 几人目送他走远,都露出极古怪的神情,似乎又是兴奋,又有些难以置信。欢喜法王道:想不到魁首如此托大!我等倒是多虑了。智慧法王仿佛卸下了一负重担,忽走上前去,在那两名红衣人头上各拍一掌。其余三人惊道:自家兄弟,何故杀之?智慧法王冷笑不答。 尚景侯一路西行,初时尚觉无碍,待到一片竹林边,那酒却涌将上来,头脑一阵昏沉,心道:苗蛮子果然厉害!此酒乱人神志,连我也有些难当。走了一歇,愈觉力不胜酒,心下转疑:莫非我先时所吞毒药,果有伤身之效?不然区区蛊酒,怎会有如此劲道!调息细察,那毒却似隐遁了一般,毫无动静。 他人虽放旷,心思却甚缜密,也恐一时不慎,遭了几人算计。当下盘膝而坐,气似云行,寻踪觅迹。孰料气血流得快了,那酒益发兴风作浪,渐次狂荡上脑,搅动了心底愁绪,眼望竹林深深,山水无情,忽而临风触目,感恨伤怀。 过了一阵,那酒犹然作祟,似不可止。他既觉毒物难伤,也便收了悲肠,起身拂去尘土,向竹林北面行来。绕过竹林,上了一条青石板路,登升百级,少林已隐约可眺。 他多年不来寺院,往事依稀如梦,耳听得晨钟远荡,不觉爽然自失:这些年我放浪形骸,虚生酒色,实感无聊。若能重返庙宇,清净为心,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此念方生,旋又自笑:流云浮空,哪有根角?我一生呵佛骂祖,最厌听禅,终不成洗心革面,来此避祸。 少时来到山门前,只见台阶上早站了十几位僧人,个个苍髯古貌,神情庄严。众僧见他来到,皆合掌颂佛,走下石阶。尚景侯敛意凝神,施个佛礼道:劳动众位大师法驾,弟子实不敢当。众僧眼望其人,大感陌生,一时只顾打量,都忘了说话。 一独目老僧见他颇露醉态,笑道:七侯何处饮得琼浆?老衲等修行浅薄,几被它搅动了胎根。众僧酒气入鼻,也觉异常不适,均想:早闻他沉溺声色,辜负韶光,想不到来我清净佛门,也带着一身污秽。可叹此等不世伟器,偏偏堕入尘网,不知回头。各怀忧情,向后退开两步。 尚景侯道:非是弟子无礼,有意冒犯佛祖。这酒实有些缘故。那独目老僧知他内功深湛之极,寻常醇醪绝难令其少醉,警觉道:此酒颇为乱神,不知何人所赠?尚景侯笑道:弟子一向挥金买醉,何须旁人表情?那独目老僧不好多问,意味深长道:但愿七侯终此一醉,幡然醒来,此后心寄佛光,江湖上平静如故。尚景侯笑道:监寺大师真是老了,说话不着边际。弟子若皈依禅林,岂不亵渎了灵山妙法? 那独目老僧道:世人但有一念之醒,即可悟我灵觉法门。七侯慧心天成,如能挣断名缰,必得无上正果。尚景侯醺然大笑道:释迦老胡,原与常人一般!我纵使成佛,又有何益?他虽经三大阿僧祗劫,即今何在?也不过枉活了八十岁,便即化灰。依我看佞佛参经,皆是造业。所谓有求皆苦,不如无事。众僧听得此言,无不色变,十几人齐诵佛号,口称罪过。 那独目老僧叹道:七侯指詈佛祖,如斥小儿,实令老衲震骇。如此罪根深结,恐十方众僧之力,也难救赎了。尚景侯道:大师不必多忧。到时众佛子同登极乐,自在神通,悉皆如念,独弟子身下火窟,受尽业报也就是了。然天堂上亦有深渊,地狱中也有乐境,只是此语可对智者言,难为愚者道罢了。一番话如醉似醒,说得众僧个个摇头,皆叹惋不置。 那独目老僧笑道:许是七侯道高,方有这等妙论。人言英逸之才,非浅短所识。个中浅短,大概即指老衲等人了。拉住尚景侯一臂,与之偕步入寺。众僧鱼贯相随,心中都想:大智师兄向来峻厉,今日倒能压住火气,可见七侯虚名,早已深入人心了。 众人进了寺院,转折之间,向东行来。尚景侯故地重游,眼望楼阁清幽,草木依旧,心头涌上暖意,但想到即刻便要与方丈相见,又不禁锁眉犯难。烦乱之际,那酒偏又涌将上来,障意迷情。众僧见他一路行来,颇有些身颠步斜,都甚纳闷:以他内力之深,何至于此?难道他假借酒醉,欲将害命之事敷衍过去? 少时来到天王殿前,只见殿外早立了许多年轻武僧,各穿紧身衣裤,神情兴奋。及见尚景侯到了,都目窥手指,窃窃私语。尚景侯微生不快,但知方丈便在殿内,遂不多语。 入得殿来,只见其内群僧肃立,竟有二三百人之多。东面一班老僧皆披红色袈裟,个个宝相庄严,神不外露,正是达摩院和戒律院的几十位长老。西面百余名灰衣僧人,皆背挺腰直,目蕴光华,乃是罗汉堂七十二房的带功师傅。另有六七十人,却穿着白色衣裤,有的面带怒容,有的目中垂泪,及见尚景侯走入,竟没人看他一眼。 尚景侯心中诧异:为何众位师兄见我来了,都露出这副嘴脸?难道我误杀了那几人,他等便视我如仇,全忘了儿时情谊?迟疑之际,却见一老僧面带微笑,向自己走来。尚景侯热流盈怀,忙迎上几步,拜倒身躯道:劳方丈久候,弟子实感无颜。众白衣僧见他有此一拜,都哼了一声,心道:总算他人性未泯,还认我少林为宗! 那老僧身材高大,面有慈光,正是大正方丈。他苦等其人不至,意下已感不祥,这时见尚景侯拜倒身前,由不得喜生心落,忙伸双手来搀。用力之下,陡觉对方全身空透,力无所施,两手如托虚物,重心骤移,不禁笑道:七侯行此大礼,老衲实难消受。微撤半步,似欲松手。 尚景侯心神稍懈,倏觉一股极柔和的大力涌来,其势深绵不尽,直如海潮裹身,心道:方丈年逾古稀,内力仍是这般雄浑!我若与之相抗,两下必露形迹,反为不美。双臂微抖,身子向后飘去,从容站起。 这一抖动作极微,人不能见。大正方丈只觉臂上一麻,两手已被弹开,对方虽是劲发即收,一股脆冷之力却透入肌肤,带些许异样。他是有道高僧,小输半招,并无沮意,微微一笑道:久闻七侯凌腾万相,技入神化。今日有幸实受,果然超逸绝伦! 尚景侯自知失礼,忙道:弟子酒醉情狂,务请方丈宽谅。大正方丈笑道:当初七侯离寺之时,也曾与老衲做此游戏。如今衰者自衰,强者愈强,老衲已是望尘莫及了。 尚景侯忆及昔日寄养此间,众僧关爱备至,个个有情,心下大是羞愧,重又跪倒道:弟子无行,致使二位大师因我而死,却才又连伤五命,实负鸿慈。方丈但欲严惩,弟子泥首伏诛,甘愿相偿。大正方丈淡然道:亡者已然超脱,生者何必自苦?七侯能来小刹,老衲已感欣慰。尚景侯愈觉内疚,俯首无言。 大正方丈将他搀起,紧握其手道:这些年七侯在外逍遥,敝寺从未派人打扰,若非天赐其便,老衲也不敢起念。七侯如能收心,便是鸾凤重来,我少林早备龙池,雀跃以待。尚景侯心下感动,躬身道:方丈厚意,弟子铭肌镂骨,至死不忘。只是弟子散漫惯了,熬不得暮鼓晨钟的岁月,明知身陷泥淖,却已无法回头。 大正方丈道:我佛妙法传世,原为灭一切法相,期人觉醒自救。七侯至智不惑,何以勘不破一张尘网?尚景侯沉默有时,轻声叹道:红尘虚欢实苦,亦荒诞可恋,弟子尚不忍将其参透。至于佛法,说来皆由心造,终不如-目空一切为高。弟子身在俗尘,眼底已无一物,大可不必再入佛门。 大正方丈听了,惋然作叹道:七侯已悟我灵觉门户,可惜落在富贵套子里,终不能彻醒。古人云:大名之下,难以久居;朝欢暮乐,亦非长计。此语透析世情,不惟警人而已。七侯不念此言,也须看老衲薄面,多盘桓些时日。 尚景侯听他语重心长,也不由动念,说道:弟子留在寺中,亦无不可,但须方丈依我一事。大正方丈喜道:七侯要老衲做甚么?尚景侯手指众白衣僧道:弟子方一入殿,这伙东西便使颜作色,脸上半日不晴。方丈快将他们绑出殿去,每人先打一百背花,替弟子出了这口恶气。 大正方丈哑然失笑道:好个七侯,原来消遣老衲!你这些师兄虽无成府,可心里着实爱你,与礼佛不差。这一回重又相聚,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言说至此,脸色突然变了,直盯住尚景侯看了许久,方苦苦一笑道:原来老衲念头差了!想不到七侯话未说完,忽向殿外走去。 独目老僧心知有异,忙上前道:师兄要去哪里?大正方丈颤声道:你等留住七侯,万不可让他离去!言罢疾步走出大殿。众僧见方丈神色异样,都不知出了何事。 尚景侯也觉奇怪,问那独目老僧道:方丈近来身体可好?那独目老僧皱眉道:师兄一向康健,因何脚底虚浮,竟似受了内伤?众僧大惊,齐向尚景侯望来。尚景侯心头微乱:莫非我适才逞能,不小心伤了方丈?细思又觉不对:方丈内功深厚,世所罕有,臂上略受弹击,岂能致伤? 此时殿内数百人众,心底都生疑团,但此事突如其来,由不得胡乱猜测,是以大殿内虽然气氛紧张,一时却全无声息。 忽听尚景侯笑道:方丈想要留我,何须如此布势?这一来我倒呆不得了。大袖一拂,便要出殿。那独目老僧拦住他道:七侯慢动!方丈未回,恕老衲不敢放行。尚景侯面色微冷道:大师真想囚住我么?那独目老僧疑团满腹,铁青着脸道:七侯强要离去,自然无人能阻。但我少林不是任人纵横之所,无论何人,均须收敛些个! 尚景侯冷笑道:弟子弛荡不羁,也非一日。大师此时才来教诲,太晚了些罢?那独目老僧退开一步,单睛放光道:七侯气傲千古,凡事任情恣性,谁人敢言教诲?但你五岁入我少林,其间虽来来去去,总也有七八年耗在空门。敝寺虽不便言恩,却也不曾亏负。此刻事尚未明,七侯便要离去,老衲恐日后招人议论,说我少林布恩施德,到头来竟遭恶报。 尚景侯闻听此言,不由暗暗着恼,斜望那黄眉老僧道:我早说两下相见,未必会有好景。大师强牵我来,便为了此等场面么? 此言一出,与他同返的十几名僧人都生怨气:七侯这是甚么话?明明他自己要来请罪,为何反说首座师兄强逼? 实则众人有所不知,此时尚景侯一则酒醉,二则无端被疑,言行已失常度。他是豪门贵种,弱冠即享盛名,自来只闻甘言媚词,从无人敢当面冲犯。偏是少林僧念着旧谊,只认他是门中弟子,并不以当世魁首相待;言语之中,反有训斥挖苦之意。如此一来,尚景侯岂能不恼?表面虽没法发作,意下已对众僧生厌,烦恶前情。 那黄眉老僧法号大行,当初执掌罗汉堂时,便与尚景侯忘年相交,最为投契。这时听他无故相责,已知他动了真气,忙走过来道:七侯勿恼。大智师兄随口一说,绝无恶意。七侯只怨老衲也就是了,万不可与众僧生了嫌隙,叫外人说三道四。尚景侯与他有情,压住火气道:我看方丈与大师金面,才肯来此佛窟,不意立足未稳,众人便使脸色。你是首座和尚,却任由堂下弟子穿白罩素,那是彰我之恶了?枉我与你相亲,原来都是假意。 大行见说,意下忽悲,竟尔垂泪道:七侯莫提此事,说来令人痛肠。尚景侯挑眉道:这话何意?大行拭泪无语,只是摇头。 突见一白衣僧跳出人群,厉声喝道:七侯不必作态!你杀了宝禅、宝胜,还当大伙不知么?我等一身白服,就是要羞你一羞!尚景侯惊道:宝胜、宝禅死了!那白衣僧满腔悲愤,淤积已久,眼见他装傻充楞,顿足道:你一连杀了七人,为何还不悔过?他俩个与你最好,你却忍心下此毒手!我少林到底做错了甚么,竟让你如此衔恨? 尚景侯悲愕不胜,半晌方道:他二人是怎么死的?那白衣僧愤气填膺,手指其面道:到这时你还要抵赖!他二人连肠子都被震了出来,除了你太乙门的夺丹掌-,哪一派能有这等手段?枉我等爱你敬你,原来你真是天良丧尽,专害亲朋!这句话大犯其忌,满场失惊。 尚景侯丑处被揭,勃然大怒道:髡囚怎敢无礼!言犹未落,只听那白衣僧大叫一声,霍地飞出殿去。这一下突兀之极!饶是众僧功深眼亮,竟没人看清他如何出手。 便在这时,忽听殿外一阵骚乱,旋见一僧飞奔而入,大叫道:方方丈叫大伙都退出殿去!只只留下七侯一人,待待他说到这里,气噎喉堵,猛然摔倒。 那独目老僧心头一沉,厉声道:待他怎样?那僧人爬起身来,突然大放悲声道:方丈说待他醒来,要要与七侯说话,有件事他想想不明白!那独目老僧惊道:你是说方丈已然昏倒!那僧人嚎啕大哭道:方丈回到禅房,便吐了十几口黑血。临昏倒时,只说了雾中纱-三个字!众老僧闻言,都惊得魂飞魄散。 那独目老僧急痛无比,怒视尚景侯道:原来七侯早串通好魔教,来此只为害我方丈!尚景侯无端受诬,一时尽忘前因,二目凝寒道:我便勾结魔教,大师又能怎样?那独目老僧惨笑道:我少林以恩养豺,报应来得好快!说着目中落下泪来,蓦然大喝道:众弟子都退出殿去!这一声壮响如雷,内力实是惊人。众弟子慌忙退出大殿,只剩下百余名老壮僧人,呼喇喇将尚景侯围住,个个守息凝神,如临大敌。 尚景侯见状,愈发气乱神狂,酒力上涌,不觉露出异态道:众位真要与我比拼?一矮壮和尚沉声道:你不过仗了本寺与玄门九派的声望,才得了魁首的虚衔,仅凭你一人之力,焉能成此高名?你终日眠花宿柳、逐艳评芳,武功还能剩下几成?今日我少林索性做绝,废了你这败门庭的孽障! 尚景侯怒极,仰面笑道:你少林对我小有恩惠,便终日挂在嘴上。尚某悔不该习了你门中二十四艺,以致众人拿他争口。今日正好一并奉还,从此两下撒开!一老僧冷笑道:七侯自以为武功能还,那父母生养之恩,也是可报了?嘿嘿,七侯做人果有章法,原来弑父害母,竟是报答深恩! 尚景侯不听犹可,一听如魔附身,突现本相。众僧见时,个个心惊骨栗,不信此景是真!突然之间,一股奇异的力量罩定百余个身躯,大殿内恍如地府洞开,人人魄散魂飞,猛觉一物向前额逼来 第三章 少林神技徒自伤 转眼三月天气,风日渐暖,河上雾气弥漫,两岸皆白。 此时天刚放亮,艄公们早已停舟北岸,待客来渡。捱了一阵,那雾却似化不开了,笼岸接天,一片茫茫世界。 众人眼见生计无着,都怨将起来。一艄公道:放着这大雾水,谁还过河?高瞎子,你替我看会儿木船,我先去那棚里歇一歇。随听一人道:我也去!反正没生意,倒不如睡个好觉。跟着又有几人跳下小舟,一同向西边走来。 几人于雾中摸索而行,少时来到一座木棚前。这木棚原为客人歇脚之用,间或卖些酒食,此刻早雾愈浓,棚主尚未来到。几人入得棚来,正要寻椅凳躺倒,突听一人叫道:哎呀,这里有具尸首!几人吓了一跳,都顺那人手指方向望去,只见角落上躺了一人,四体蜷缩,口鼻无声。 一艄公胆大,正要过去看个仔细,忽听背后有人道:几位可是船家?几人一惊回头,只见近处桌旁坐了一人,年约四十左右,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衫,颏下三绺疏须,相貌甚为清雅。众人入棚之际,那桌边尚自空着,这人行动无声,不知何时到来。 众艄公心里发慌,都怕这人是个匪类,角落上那人便是被他所害。一艄公壮着胆子道:小小的们确是船夫,为因天气不好,误撞到此间。爷儿们嫌着碍事,小的们这便走开,不敢胡乱讲话。那中年男子笑了笑道:此处有几条渡船?那艄公见他态度平和,定了定神道:此处只有小的们这十几条破船。爷要过黄河,小的免钞相送。那中年男子道:客人若从山西、河北道上来,多从哪里过河?那艄公道:这可难说了。上游孟津、偃师,下游万滩、花园口,总有七八处可渡。那中年男子听了,现出一丝焦虑。那艄公只道说错了话,忙道:不过咱这桃花口地平水缓,船行得极稳,北边的客人多愿从这里过河。 那中年男子想了一想,自怀中取出一锭大银,放在桌上道:我这里有些银两,大伙拿去使用。这几日便不要渡人过河了。众艄公心头疑惑,都不敢来取。那中年男子将银锭抛给一人,忽正色道:但若有人还来讨生活,我可饶不了他!噗地一声,小指齐根插入桌面,如触腐物。几个艄公吓呆了,齐跪于地道:小的们绝不敢再到河边儿来。大王尽管放心!那中年男子笑道:我是甚么大王?你们快去罢!几人爬起身来,肉跳心惊,抢着奔出棚去。 那中年男子眼见雾气不散,似乎甚是焦虑,起身出棚,注目北望。过了一阵,突见雾中现出二人,一快一慢,直奔木棚而来。那中年男子精神一振,快步迎上前面那人,低声问道:可打听到实讯?来人是个高挑汉子,面黄肌瘦,年纪也在四十上下,闻言微微摇头。那中年男子道:如此说来,只好在此碰碰运气了。那瘦汉叹了口气道:就怕等他不着,闹出大乱子来。正说间,后面那人已然赶到。只见来人身穿道袍,青锋在背,脸上红光宝气,俨然得道的羽士,神采焕然。 那中年男子忙施礼道:劳动师叔大驾,弟子们实在太不成器了。那道士浅浅一笑道:你师父金口相邀,贫道怎敢不来?好歹降住了他,江湖上也都太平。那中年男子连连称是,引此道向木棚走来。那道士边走边问:那疯子可到了么?那中年男子含笑点头。 那道士道:这次咱爷几个联手,也算给足了他面子。到时你们不用客气,一俟占了上风,便结果了他。那中年男子道:家师念着香火之情,并不想做得太绝,只要他答应不再起浪,也就算了。那道士道:师兄佛眼看人,那是他的涵养。旁人可没这副好心肠。 那中年男子道:来时家师特意嘱咐,叫我师兄弟不可大意。弟子敢问师叔,那人武功究竟如何?果是祖师公的嫡传么?那道士道:嫡传倒是不假,可年头久了,难保后人不练走了样。嘿嘿,叫甚么邋遢派,这名字便是大不敬!难怪祖师爷将他那一支逐出门墙。说话间,几人进了木棚。 那道士见角落蜷着一人,忍不住笑道:这东西还是老样子!一心想学祖师爷的作派,却越学越是滑稽,也不怕小辈们笑话。坐下身来,手指椅凳道:你们也坐罢。二人都道:师叔在此,没有弟子们的座位。那道士点了点头,又叹息道:孩子们都懂事了!只有那个混世魔王,让老辈人放心不下。我本打算再熬几年,便去见祖师爷,谁想竟闹出这种事来,教我入土也不安生!那中年男子笑道:师叔年逾古稀,可神满气旺,比弟子们还有精神。您老人家是还虚冲举的功夫,再活三纪也不稀奇。 那道士摇头道:我不比你那些师叔伯,一味哄着当今,求甚么常生不老。祖师爷那么高的修为,也不过活了百余岁。难道靠辟谷、导引、飞精补脑、炼丹服食这些法门,便真能寿与天齐么?那瘦汉道:今上崇信道术,本门又是三清一脉,如何能不奉诏?据闻他不见朝臣,一心在西苑静摄修玄,已颇得其中三昧。 那道士忧然道:今上聪明自用,犹甚于武宗正德皇帝。他二人一个好静,一个好动,都是迷了心窍的人。也不知这朝天子,还要带累死多少人!那瘦汉道:师叔这话何意?那道士道:当年武宗荒嬉无度,多招番僧、少林僧随侍左右,兼护豹房。及其晏驾西归,众僧为枢臣所参,多遭不测:少林派许多好手被杀,另有数人解返回寺,囚于秘穴深窟,几十年难见天日。此前车之鉴,令人不寒而栗。本门若不及早抽身,一旦圣上幡然悔悟,那便大祸临头了!二人听了,相顾心惊。 那中年男子道:此事虽有隐患,尚不致立见祸端。弟子只担心七弟闹了京营,朝廷如追究下来,他在少林也呆不安稳了。那道士道:官场中人欺上瞒下,手法巧得很。此事又不比边功,谁敢满世界张扬?我倒怕那些仇家不肯罢休,一窝蜂地赶去少林,把那气炸神又激出来。那瘦汉道:少林派偌大门户,没些真实本领,谅也不敢冒闯山门。那道士笑道:异生是个无酒不欢的人。这一回造孽太深,逼着他去庙里打坐,又没个妇人暖床,也算是报应不爽!三人相与粲然。 忽听得北面人声嘈杂,有数人疾步而来。三人神色皆变,一齐扭颈观看。只见雾中冒出几条灰影,高矮参差,个个步履矫健。少顷,后面又现出三人,居中一人身材奇高,走路时却小心翼翼,不知何故。棚内三人均感失望,心道:原来不是那一伙。 却听数内一人道:真是奇了!这黄河边怎无一只渡船?莫非有人捣鬼不成?另一人道:捣甚么鬼?定是今晨雾大,船家没了生意。待这场雾散了,自会有人来渡。又一人道:桓大哥眼力真好!离着数十丈远,又有大雾遮挡,他怎就张见这处所在?我直走近二十来丈,才隐约看到此棚。棚内三人都是一呆:何人有此异能,竟可目透浓雾?正疑时,当先几人已走进棚来。 那中年男子定睛观瞧,只见进来这几条汉子,生得都甚特异:一人秃头肥颈,腥膻气浓;一人单睛独臂,蜂腰豺背;一人面赤如血,无眉无须;另一人却大有雌态,状如好女。几人才一入棚,气氛便有些异样,那瘦汉不禁微微皱眉。来人见了棚内三人,也感意外,两下对视,半晌无人作声。 便在这时,后面三人也走进棚来。只见居中一人委实高大之极,立在棚内,头颅几乎碰到顶梁,抑且虬髯阔颔,环眼如灯,真好似巨灵神一般,令人嗟讶万分。另二人则是仆从打扮,青衣小帽,无甚特异。 那巨汉背上负了一人,入棚后即将他放在椅中。那人是个青年男子,目光散暗,脸上毫无生气,坐下后强抬眼皮,瞟了瞟棚内三人,便倦倦地合上眼帘,口中微微喘息,似已精疲力尽。棚内三人目光犀利,看后均感诧异:这后生分明有不足之症,居然能活到这般年纪,可真是不易! 却听那巨汉道:我不让你跟来,就怕你身子吃不消。这会儿可好些了么?那青年面无血色,闭目不语。那巨汉道:你不用担心,既有我们几个在,总会照料你一生一世。那件事你就不要多想了。那青年睁眼看了看他,仿佛看陌生人一般,旋即又委顿在椅中。那巨汉叹了口气,说道:大伙都坐罢。几人各找椅凳坐了,兀自盯着棚内三人。 那巨汉看了几人一眼,问道:几位也要过河么?为何船家一个不见?那中年男子道:足下急着过河,莫不是为人求医?那巨汉不悦道:这里哪有病人?你怎地胡乱讲话!那中年男子笑道:在下见这位小哥气色不佳,以此会错了意。足下不要见怪。 忽听那秃头男子道:这人好深的内功!我倒要一睹他庐山真容!倏然跃起,凌空一记印掌,拍向角落那人背心。只听波地一声,落掌极轻,那人身子却陷入土中。 那秃头男子这一掌看似拍按,实则掌触其身,暗含勾提之力,本是要将对方抛起,万不料那人会反其意而行。他一惊之下,突然踩向那人后背,气运足底,不啻巨桩砸下。孰料方一踏落,身子已然弹起,下踩之力猝然难收,回弹之力却又大得惊人,脚踝登时脱臼。另几人都咦了一声,大为惊异。 那秃头男子飞在半空,陡然打个旋子,倒踢向棚梁,随闻骱内嗒地一响,身子已落将下来。只听那独臂男子喝彩道:好一招-倒踢魁斗!傅安兄果是一身活骨! 那秃头男子双足落地,踝骨已然复位,瞪目喝道:朋友是哪一位?请起身说话!那人仍无动静,连脑袋也掩在土内,竟是气闭了的模样。突见白光一闪,一物快如流星,钉在那人背上,破棉袍立穿一洞,那物件直钻了进去。座中几人齐声叫好,唯独那雌状男子羞坐不语,温婉如处子。 那道士自打几人进棚,一直闭目养神,这时不由睁开眼来,望向那雌状男子道:小小年纪,怎就学得这么坏?你道爷不是年岁大了,真想把你卵子薅下来喂狗!那雌状男子眉眼低垂,并不搭腔。 那红脸汉子腾地站起,眼一翻道:牛鼻子满嘴村话,想讨打么!那道士冷笑道:小王八羔子,敢跟你道爷放横?文彬,你去把他脚筋抽出来,给我做条剑带。那瘦汉忙道:师叔息怒。那人就快到了,不宜多生是非。那道士脸一沉道:你师父怎么教的你们,如此胆小怕事!可惜我没有徒儿,不然哪用得着你们?那瘦汉红了脸道:师叔这么说,弟子可无地自容了。突然倒飞而起,向那红脸汉子撞去。那红脸汉子只觉眼前一花,身子已离开地面,跟着脚踝巨痛,头朝下被人提了起来,一只大手攥住他足胫,指力大得惊人,当下惨呼一声,竟疼晕了过去。 那瘦汉手上加劲,正要将此人脚筋弄断,倏觉脑后阴风大盛,如针攒刺。他反手撩掌,正欲接下来劲,忽听背后有人大叫一声,栽倒在地,那劲风霎时不见。那瘦汉急回头时,只见那独臂男子撤回掌来,正冷冷地望向自己,当即将那红脸汉子抛了过去。那独臂男子接了,把他放在一张桌上。 却见那青年瘫倒在地,另几人早奔了过去,将他围在当中。只听那巨汉道:不要碰他!当心帮了倒忙,害了他性命!话音未落,那青年突然抽搐起来,两眼翻白,手足蹬抓不止。那秃头男子急道:果然发作了!桓大哥,你真不该让他来!那巨汉道:这孩子性情古怪,平时谁也猜不透他心思,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死活都要跟来。我怕他急坏了身子,断了风家这点香火,只好答应了他。谁想他一路悲伤过度,又不吃不喝,终于把这病根闹犯了! 那秃头男子道:他手无缚鸡之力,连碗筷也拿不动,跟来又有何用?这一趟大伙要丢了性命,可让他今后指望谁去?一青衣仆人道:少主人说了,几位如不能为他报仇,他情愿与大伙死在一处。那巨汉叹息道:说甚么孩子话?单凭我们几个,如何斗得过那厮?大伙赶去拼命,不过念着风家的好处,舍身全义罢了。几人说话间,那青年身体越来越僵,口中更吐出一大滩白沫来。 那巨汉见不是头,问一仆人道:他在家发作时,都用甚么法子救醒他?那仆人道:少主人最怕别人知道他这个毛病,且天生不爱与人说话;每到发病时,便一个人躲在房中苦捱。小的们想要帮忙,也不知该如何下手。那巨汉连连顿足,急乱无策。 那道士冷眼旁观,起了佛心,说道:这是癫痫之症,根子是难去了。不过想让这娃儿清爽些,也不是甚么难事。起身来到近前,大袖一扬,指上隔空送劲。但听得嗤嗤声响,那青年百会、神道、内关、神门、大陵、间使、悬钟等四十余处穴道均被点中。这一手迅快无伦。旁观几人瞠目而视,均感似有闪电划下。那浓雾被劲气一冲,立时现出几十道白线,恍如蛛网一般,呈现异景。那道士起手便歇,翩然归座,信手一挥,白网顿时扩散开来,将几人虚罩在里面。 那秃头汉子惊道:这是玄门的电指!道道长是语犹未尽,猛听那青年怪叫一声,睁开眼来,神情恍惚不定,目中却射出骇人的光芒。饶是众人艺业精深,被他目光一扫,也不由打个寒噤。那道士啊了一声,竟呆住了。 却见那青年怒目上望,似乎恨到了极处,一时又狂笑起来,以手指天道:我我不是你风家的人,我也不是这世上的人!我我是武威星君转世,凡人谁也斗我不过!桓大个子,独眼老六,你们算甚么东西,也配来帮我报仇!我伸出一根指头,便能挑了整个江湖,你们都给我滚开!同来几人闻此谵语,皆现忧苦之色,心道:这孩子魔障益深,怕是活不多久了。 那青年神志迷乱,如临梦魇,到后来愈发语无伦次,不似人间的言语。几人悄立一旁,听他说得太过离谱,都羞得彻耳通红,垂下头去。 那青年胡乱说了一通,似乎清醒了些,忽而悲不自胜,仰面大哭道:老天爷,你为何这样折磨我?为何让我孤伶伶活在世上?我一生无爱无亲,人人都把我当成怪物,只有二叔怜我惜我,知我说的话都是真的。二叔!你为何要陪父亲去死?你死了,让我与谁说话去?谁还夸我是个宝贝?尚景侯!你杀我亲父,我也并不恨你,可你害死我二叔,毁了我一生的美梦!这等血海深仇,我一定要报!此言一出,众皆大愕。 那中年男子蹙眉道:几位莫非要去少林寻仇?那秃头男子道:是是便怎样!难道你玄门要护短不成!那中年男子叹道:几位纵不畏死,也须量力而行。况且这位小哥另有癔症,大是可怜之人,何苦让他白白送命?那巨汉怒道:你玄门出了禽兽,却还不知羞耻,跑来为他挡箭!难道你区区九派,能挡得住天下人么? 那瘦汉道:我等此来,绝非想拦下几位,但既然碰巧撞见了,也不能置之不理。七侯是我师弟,武功强我万倍还多。几位如能过了我这一关,再去少林显能不迟。正说时,那红脸汉子苏醒过来,口中连连呼痛。那独目男子撸起他裤管,只见整条腿都已青肿一片,脚踝处更是皮骨皆破,对方手劲之大,当真不可揆度。另几人犹感心惊,瞪视那瘦汉,不觉眉耸眼跳。 忽听棚外有人喊道:大伙快看,那棚里人要打架!跟着有数人叫起好来,拍手打掌,显得异常兴奋。却听一人喝道:弟兄们不要胡闹!当心惹下乱子,误了行程!另几人都叫嚷道:二哥不在,谁也管不了俺们!老齐,你自己先去找船罢!呼喇喇向木棚跑来,如豹破雾,眨眼即到。 一人最先入棚,急声道:各位先别打!哪一边人手不够,我兄弟愿来帮忙。话音未落,又有二人蹿了进来,大叫道:牛鼻子那边人少,俺俩个过去帮他。你们五个本事不济,都去帮那傻大个子!后面几人尾随而至,乱喊道:不行,不行!你二人大是吃亏,要是受了重伤,那可坏了大事!先头二人闻言,仿佛中了符咒,忽而兴致全失,呆立不动。一人目中竟落下泪来,跺脚道:罢了,这场架不打了!俺死也要死在他手里!另几人也都下泪,眉间愁恼凝结,似埋深恨。 只见这几人都是壮年男子,个个衣袄破旧,土里土气;每人脸上本就晒得黝黑,偏又新添了不少尘垢,愈显得楞头楞脑,拙笨可笑。更兼说话时侉声侉调,分明是鲁西南一带的口音,不用细辨,也知道是伙农夫。 那秃头男子心生鄙夷,上前揪住一人道:你是甚么东西,敢来捣乱!那人一脸呆相,傻乎乎的道:俺是练拳脚的,你休要惹俺。那秃头男子笑道:庄户院的把式,也敢出来唬人?臂上运劲,欲将此人掼出棚去。不防对方抓住他手腕,一带之间,便将力道化了,二人几乎贴在一处。那秃头男子暗叫不好,头上已被硬物撞中,登时额裂血飞,抱头翻倒。 那几个农夫都笑道:这傻东西,就会用脑袋顶山,真给俺石家岗子丢人!笑声未歇,那呆汉陡然飞起,直向那巨汉小腹撞来。那巨汉大掌倏伸,按上其头,喝声:回去!用力之下,骤感掌心炽热无比,稍一容隙,小腹已被撞中。这一撞力道大得异乎寻常。那巨汉虽是高大,也自消受不得,连退出七八步远,这才拿桩站定。 那呆汉也向后飞出两丈有余,刚一落地,便叫道:他***,想不到用力轻了!早知他如此禁顶,俺该用上七成力道,一家伙把他顶出棚去,那才叫过瘾呢!矮身做势,又要飞起。一农夫叫道:傻兄弟,他可不比二哥,你只用五成力道,便撞死了他!那呆汉咧嘴笑道:这世上谁能与二哥相比?俺听你的,不下死力气撞他。 那巨汉腹内翻腾,已知此人十分了得,不由心念电闪:这几人如能助我,那三人可绝难占在上风。忙抱拳道:朋友手段高强,在下十分佩服。这便罢手如何?那呆汉脑袋一晃道:那可不中!俺自打下生,还没见过你这么高长的人物。你让俺撞个开心,俺帮你去斗那牛鼻子。那巨汉大喜,故意冷笑道:这三位都是玄门中人。朋友本事再大,怕也斗他们不过。一语才出,几个农夫都瞪起眼来,如见夙仇。 那呆汉一纵之间,便到那中年男子身前,右掌带股惊风,直袭其面。他先前两次出手,皆含戏耍之意,这时露出真功,顿敛莽拙之态,掌法简劲无华,气壮韵遒,实是非同小可。 那中年男子不慌不忙,反向前迎去,两手隐在袖内,倏忽间贴上其身。那呆汉一掌走空,便觉法乱意促,正欲抽身换式,胸口已被对方拿住。那中年男子指力透入,只道其人必颓,不防对方鼓气大喝,硬生生将他五指弹开,脚下抢位夺机,犹欲反攻。那中年男子大奇,左掌轻托其腹,低喝道:去罢!声落人飞,那呆汉已跌出棚去。这一下掌发无迹,极是挥洒随意。几名农夫见了,居然喝起彩来。 那呆汉落地即起,飞身而回。众人见他奔吼而来,棚草欲飞,无不瞠目。孰料那呆汉刚一入内,蓦然翻倒在地,手捂前胸,急喘如牛。几名农夫见状,这才有些骇异:难道此人随手一抓,竟伏下这等后劲,此时犹能闭住气脉? 一农夫飘身上前,瞪视那中年男子道:尊驾是哪一位?那中年男子笑道:在下松溪派姜容樵。话一出口,满场栗然:原来是泰斗公的高徒,难怪如此了得! 那农夫神色微变,回头道:张泰斗也出面护短,这架打是不打?几个农夫齐叫道:当然要打!便是泰斗公亲至,俺兄弟也不服软!那呆汉跳起身道:不错!这辈子能和张泰斗使拳下脚,死了也不叫屈!俺先打头阵,你们盯紧那个风流道士!说罢又要上前。姜容樵见他瞬息之间,即能动转如常,心下愈奇。 那瘦汉跨上一步道:我玄门与各位无仇,何苦定要相搏?那呆汉听了,跳脚骂道:还他娘的没仇!你家七魁首杀了俺们的兄弟,剩下一门子孤寡,正在那儿没日没夜地号丧呢!俺们不找他算账,还是个人么?秦大哥死了,俺们都不愿独活,就算报不了仇,也要叫嵩山上多几个坟包!说话间泪随声堕,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巨汉听清原委,忙道:几位仗义而来,大伙正是同仇敌忾。在下桓近山,师承临汾风荣祖老先生,风氏兄弟乃我同门手足。上月十五,二位风兄俱被七侯所害,唯余孤子一人,苦恨无告。我兄弟本领低微,明知此势力世界,是非不由理定,然义之所激,皆愿洒血捐身,以匡江湖正气。各位既是同怀,今日便联起手来,与玄门斗上一斗。胜则齐往少林,共戮大仇;败亦问心无愧,死得其所。一席话壮人心胆。几个农夫皆奋臂张势,露出悍狠之情。 那呆汉犹为兴奋,拍手笑道:原来你们是风大哥的同门,那可是一家人了!俺听说风大哥有个儿子,在娘胎里只待了七个多月,便跑出来丢人现眼。可是这秧苗子么?跑到那青年面前,绕身看了一遍,跟着撇嘴道:可怜了这身子骨,怎似那霜打的嫩秧,没半点精活气?你二叔还夸你是个传家宝,原来是放屁听响,自个儿胡吹大气!小时候俺娘也常夸俺,说俺是个乖宝贝。俺这宝贝,可比你看着夯实! 那青年前时闹了一阵,神志似犹未复,任那呆汉从旁奚落,只是目光空洞地望向前方。此时棚内气氛紧张,他却仿佛独坐静室,对外物一无所感。 一长脸农夫喝道:铁蛋子别胡闹!俺们要跟玄门大干一场,你快躲到俺身后来!那呆汉虎着脸道:凭啥让俺躲在你后头?你会五雷掌就了不起么?俺回头也让二哥教俺!一黄发农夫气道:傻兄弟,这几人都是玄门中的厉害角色,大伙能否活过今日还难说。你快滚到这边来!那呆汉正要使性儿,突见外面奔进一人,满脸惊慌道:坏了!他他追来了!这句话似有极大的魔力。几个农夫听了,顿时呆若木鸡。 进来那人连拍大腿道:绕了这么大的弯子,他还是跟来了!我看你们怎么办!那呆汉哧溜一下,钻到那长脸农夫脚下,捂着头道:俺不管!反正是你们带俺来的。俺脑筋不灵,可不担这干系!另几人都没心思听他说话,面面相觑,恍如大祸临头。 此时早雾渐散,目可及远,只见东北面大道之上,一人快步而来。几个农夫望了一眼,都吓得缩颈蹲身,挤靠在一处。余者见状,无不纳罕。 工夫不大,那人来到近处,忽停下脚步,喘息不止。众人凝神望去,心底都生疑团:此人脚底虚浮,不似习武之人。为何这几个侉子如此怕他? 那人喘息片刻,缓步向棚内走来,身子微微摇晃,似有些体力不支。几个农夫如鼠见猫,谁都不敢抬头;那呆汉更露小儿模样,瑟缩成一团。 那人进了木棚,眼见几人蹲在地上,不由现出一丝怒色,哼了一声,坐到一张桌旁。此时棚内人多地狭,这人却目不斜移,只是盯着那伙农夫。几人经他一望,顿如巨峦压顶,一同大抖起来。 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沉声道:都给俺回去!声音嘶哑,全无一丝底气。几人听他开口,都忍不住向他脸上望来。那长脸农夫怯声道:二哥,兄弟们没想骗你。你病得这么重,大伙想替你眼见那人面色阴沉,不敢续语。 那人低喝道:都滚回去!口气异常严厉。几人似怕极了他,都站起身来,讪讪地向外走去。那人唤住一人道:老齐,你是当哥哥的,回去给俺管好他们!那姓齐的满脸通红,默默点头。 那呆汉已到棚外,忽又奔了回来,扑在那人脚下道:二哥,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们也不活了!那长脸农夫也跑了回来,说道:二哥,这几人都是玄门的好手,堵着不让俺们过河。那几个是风老大的朋友,也要去少林找七魁首报仇。边说边指给那人来看。 那人皱起眉头,冲那巨汉道:你们也滚!风氏兄弟的仇,俺替你们去报。那巨汉怒道:朋友为何口出不逊!那人也不看他,遥视对岸道:俺一人独去少林,谁也不许跟来。这棚里人都请罢!一语说罢,猛地大咳起来,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脓血。 此人进棚时已现病态,但目光憨冷,戟髯铁面,犹有威猛之势。这时口喷鲜血,伟岸的身躯立时委顿下来,目中更透出一丝无奈。 那呆汉失声道:二哥,你又吐血了!兄弟们知道错了,你快和大伙一道回去罢。那大汉目光愈冷,扫视众人道:俺说的话,各位没听到么?那独臂男子见他破袄肥裤,也是农人模样,心里早就有气,跳上前道你是甚么东西,在此发号施令!倏起一掌,直拍他胸膛。那大汉端坐不动,举袂一挥,那独臂男子顿觉巨澜袭来,突见人影晃动,那秃头男子尖叫一声,竟从棚顶飞了出去。随见白光耀目,那雌状男子已跃起身来,十几件暗器同时出手。那大汉随手一抓,数件暗器如被磁石吸引,尽飞入他掌中。那大汉一攥过后,便即抛出,砰地一声,正打在那雌状男子肩头。这一抛也不知附了何等神力,那铁块从肩骨穿过,又打在一根柱子上,柱身立现一洞,那物直飞出十余丈远,兀自破空有声。 这一变突兀之极!那巨汉稍一迟疑,胸口已被抓住,对方欺身如电,莫辨来所。他自恃身高体硕,正欲奋力挣脱,猛然间四体虚麻,如被缚住,竟是无法抗拒,霎时信心全失,糊里糊涂地向外飞去。只听耳畔有人叫道:二哥快停手!别激伤了身子!原来便在同时,那几个农夫和那红脸汉子也被抛了出来。 那瘦汉大惊,眼见人影飘至,忙出指点向他脖颈。张松溪一代巨擘,点按术冠绝天下,最称神妙。那瘦汉这一指去如柔风,无孔不入,虽然仅为一式,却柔巧刁钻,意蕴浓深。那知对方毫不理睬,右手疾抓其胸,竟尔后发先至。常人伸手抓来,最多势疾力猛,迫人后跃,他这一抓之下,却令人百途壅塞,无法回避。那瘦汉闪躲不开,霍然矮身前蹿,向对方身上靠去,两手穿花一般,奇景纷呈。 松溪派所有高深手法,俱要贴近敌身方好施展,与敌靠得越近,越能尽展其长。不料那大汉视险如幻,略一垫步翻掌,便将那瘦汉数式妙招化去,掌法简劲之极,却又起落藏机,令人无从招架。 那瘦汉莫名其妙地落在下风,已知遇上了生平罕逢的敌手,一时无计脱困,突然掌现奇形,向那大汉手腕抓来。这一抓乃是错骨缠龙手中的绝招,唤做掌底风云。张松溪四十余岁上,总汇僧、乐、杜、赵、洪、智、慧、化等八家手法,方才创此一式。当真巧幻绝伦,堪称造化之手。 那大汉见这一招古秀超逸,如苍龙隐在云中,变化出入,不可端倪,喝彩道:好个玄门!言犹未落,手腕已被对方扣住。那瘦汉指力强劲,只道必能抉入肌骨,断其爪腕。岂料触手之下,如握生铁,指力撞了回来,手臂登时麻软不堪。他施此奇招,势如孤注,既不能伤敌致胜,自家已是凶险万分。那大汉掌发如电,恰拍在他肩头。突然间一指袭来,点其腋窝,正是姜容樵冲上助战。那大汉侧身闪避,掌力只发出两成,仍将那瘦汉打了个筋斗,疼得叫出声来。 姜容樵怕他伤了同门,两手点按不停,将他缠住。那瘦汉身子弹起,眼见师兄瞬间即落下风,心中一寒,顾不得伤痛,又扑将上来。那大汉力敌四拳,毫无畏色,居然愈斗愈强。他这门武功,初看时招招平淡,俱为俗手,唯与之斗在一处,方觉其行拳之险、用意之奇,直是匪夷所思。二人尽展所学,斗在十余招上,已然险象环生,自知不敌,急向那道士望去。 那道士叹息一声,拔出长剑,飘身向那大汉刺来。这一剑淡若飞尘,随风而化,刺到那大汉身前,已是形神俱杳。那大汉赞了一声,陡发一掌,拍向剑身。那道士一怔,只觉来掌空空洞洞,劲道全无。突然之间,剑上异声大作,随听砰地一响,那道士袍袖碎裂,布片飞漫。 那道士大惊,足底一旋,已至那大汉身侧,长剑飞动如蛇,挑向他左肋。那大汉移步闪身,姜容樵忽从背后出指,嗤地一声,将他棉袄戳破。那大汉手臂暴伸,反抓姜容樵胸膛,盛怒之下,腰间微露破绽。姜容樵大喜,五指如勾,疾拿他肾门。那知对方武功霸道之极,以强欺弱,竟不变招。姜容樵刚拿在他腰上,胸口便被揪住,登时骨软筋麻,松开手来。 另二人见状,急忙来救。那大汉一腿扫出,将二人迫退两步,冷笑道:念你是张泰斗的门人,这回饶过!松了姜容樵,又向那道士抓来。那道士剑术精绝,眼见他抓来时破绽极多,运剑刺向其腹。那大汉视如不见,长剑尚在中途,其掌已探敌身。那道士万分惊魂,慌忙后跃。与此同时,那大汉又向那瘦汉抓去,手法竟不稍变。原来他初时尚有与玄门较艺之心,这时斗得性起,索性弃了法度,只是硬打硬进,威力反而陡增。 那三人苦撑几招,均感对方功力太强,且是出手如电,都怕落入其手,坏了名头,故此只在他身周旋绕,不敢再欺近争锋。按说棚内桌椅甚多,本不易游走行身,但几人皆动止如一,身灵步活,纵在斗室之内,亦有天空海阔、游刃有余之感。 忽听得异声响起,那瘦汉衣襟碎裂,神色大变。跟着又是两响,姜容樵与那道士齐声惊呼,衣袍也炸裂开来。那瘦汉大叫道:师叔,这人练成了空劲!你老人家快来帮忙!一语未毕,只见那大汉遥发一掌,又将姜容樵大袖震碎,袍布如鞭炮炸开的纸屑,百千片纷飞洒落。 便在这时,角落那人突然飞起,凌空向那大汉踢来。但见腿影横空,奇姿眩目,式式意殊神狂,绝似仙足;三招一过,硬是将那大汉逼退了两步。 那大汉见来人状若疯颠,是个披发老者,大笑道:原来是龙门派的疯道人!三招半-腿法,果然举世无双!那人落下身来,惊讶已极,却又狂笑道:山东侉子,居然如此了得!这回贫道可要凉快了!最后一句,不晓何意。 另几人见他入围,信心又起,将那大汉团团围住,各显神通。那大汉独斗玄门四大高手,倍添精神,浑忘了沉疴未去,竟一改凶蛮打法,与几人拳来脚往,斗妍争奇。那四人大喜,只道获胜有望。谁想那大汉见招拆招,且不掌发空劲,反而敌强我盛,水涨船高。拳法使到妙处,每一变皆生奇用,竟比独斗那三人时犹占上风。那四人愈斗愈惊,却不敢停下手来,都怕此人闯去少林,江湖大乱。 斗到酣处,突听那大汉道:俺看够了,几位都歇歇罢!语犹未毕,那瘦汉一声大叫,滚出圈外。姜容樵一惊之下,阴都、石关两穴竟被点中,身子一麻,仰面摔倒。那道士运剑疾刺,忽失敌踪,猛觉得大椎穴上中了一拳,拳劲倏然下行,直透尾骶。饶是他内功深湛,也不由闷哼一声,缓缓坐倒。 那疯颠老者独对强敌,凛然不惧,右腿横扫如鞭,抽向那大汉腰间。那大汉近步提膝,顶其小腹,左掌上挂,封住来腿,右手指发如箭,点向他胸膛。这几下节奏奇佳,大显短打真功。那疯颠老者近退无路,已知遮挡不开,大笑而倒,心悦诚服。 四人相继倒地,皆动转不得,想到此一战大损玄门威名,人人羞愧无地:这人怎似天神一般,任你多大神通,也是半筹难展?听他言外之意,似为一观我玄门之技,方才俄延到此。难道他真实武功,更在所施之上?随即想到:此人练成空劲,天下已无抗手。我等纵生四臂,也一样斗他不过。 却见那呆汉奔了进来,鼓掌笑道:二哥就是二哥,比荡魔天尊也不差!你要有少林派和玄门撑腰,那魁首的名号可落不到旁人头上!那大汉不屑道:俺要那虚名何用?难道也学他那副丑样,去杀父害母么?一瞥眼间,猛见那青年呆坐一角,状如死物,不由惊呼道:糟糕!忙抢上前去,抱住其肩道:小兄弟,可伤着了么?那青年脸色煞白,一头栽入其怀。适才劲气满棚,他竟不知躲闪,那五人斗得激烈,浑忘了他在一旁。 那大汉懊悔道:都为俺一时猖狂,这可对不住了。扶起他来,细号其脉。那青年本就病弱,且又受了惊吓,愈显得半死不活。那大汉号脉良久,只觉脉相古怪虚弱,命不能长,心中一急,又吐出一口血来。他武功虽是高极,重病下与人相搏,也自神虚气乱。几个农夫都跑了进来,却不敢胡乱说话。 那大汉站了一会,血复归经,对那青年道:俺要先去少林,如能归来,必去寻你。你可是临汾风家的子弟?那青年垂头不答。姜容樵颤声道:尊尊驾果真要去少林?那大汉浓眉一轩道:他害死双亲,把天良丧尽!俺山东人最讲纲常,便无怨无仇,也绝不许这种人活在世上! 那道士惨然道:你虽赢了我等,却未必斗得过他。两虎相伤,又有何益?那大汉冷笑道:道长也算是长辈。你门中出了这等禽兽,不说好好清理门户,反跳出来为他张势,还要脸不要!输赢胜负算得了甚么?男儿汉除暴诛逆,才不愧戴发噙齿。俺要是他,不等人找上门去,便该一头撞死!那道士闻言羞愧,难复一词。 忽听那呆汉叫道:二哥快看,那面有船来了!众人遥遥望去,只见河上一舟独来,上有数人站立。那大汉大喜,快步出棚。棚外几人皆露惧意,直待他走得远了,方奔入棚去,将那雌状男子扶起。那雌状男子失血逾升,早已昏迷不醒。 几个农夫跟在那大汉身后,来到岸边。那大汉目视飞舟,并不回头。工夫不大,那小舟划将过来,六七人飞身而下。只见众人都穿锦衣,唯一人乱发及腰,袍衫破烂。那大汉无心细看,耸身登舟,将艄公也扔了下来,摇橹如飞,向对岸划去。几个农夫洒泪呼唤,那大汉始终没有回头。 几个锦衣人望见木棚,都走了过来。方一入内,便见满棚伤倒,都甚吃惊。一锦衣人咦了一声,忽走到姜容樵面前,俯身问道:足下可是姜先生么?姜容樵诧异道:贵官如何认得在下?那锦衣人见他身僵难动,忙将他扶到椅上,说道:前年尚都督贵诞,姜先生曾来京祝寿,我便在你临桌吃酒,还险些闹出了笑话。先生可想起了么? 姜容樵含混着点头,问道:几位贵官因何到此?那锦衣人道:别提了!还不是为了七爷的事。上个月他老人家闹了神枢大营,指挥使老刘本已压了下来,往各处都送了银两。谁想尚都督一时糊涂,竟自己写了请罪折子,向朝廷说了始末。皇上诸事不理,也还罢了,几位阁臣却大动肝火,将尚都督褫职逮讯,并严饬拿捕七爷。这事闹得大了,任谁也摆布不下。大伙听说七爷去了少林,只好往庙里寻他,那知道白跑了一趟,连七爷的面也没见着。 姜容樵惊道:难道他不在少林!那锦衣人坐下身道:在不在倒是其次,总之大伙得做个样子。反正少林寺咱也去了,方丈大师既说七爷不在,那就是不在。闲常弟兄们可没少糟践七爷的银子,如今到了节骨眼上,总不能昧了良心罢?那道士恨声道:尚惜愆真是疯了!此事惊动了朝廷,异生想不出来都不行了! 那锦衣人笑道:这位道长也别着急。朝廷虽有法度,凡事也有个回旋的地界。如今严相爷当朝,父子二人皆爱黄白之物,天大的事只要送了孝敬,也能翻起掌压下。好在七爷是财神底子,多少钱都拿得出来,说不得严相爷故意发威,正为讹七爷一笔银子呢! 姜容樵道:他是中枢首辅,能为了些许财帛,便坏了国家纲纪?那锦衣人笑道:姜先生真是天上的人物!官场又不是佛堂,谁能不爱名利?越是做得大了,越放不下奢华享用。严相爷虽然位列三台,年俸也不过几百两银子,若没有额外的经纪,你让他老人家如何过活?即如我等微官,每岁也需白银千两,才好过得体面。先生不用担心,七爷这档子事,使钱足可打发了去。 正说时,忽听一锦衣人斥道:说好的过了黄河,你就滚蛋,为何还赖着不走?仔细惹恼了我,抓你去北镇抚司衙门,让你烂在里面!抬起脚来,做势向一人虚踹。那人蜷跪在地道:几位发发善心,让老朽再跟你们一程。我这里有样宝物,权当孝敬几位。只听铁链撞击之声,那人掏出一物,捧在手心。 那锦衣人骂道:一串佛珠,有个屁用!总不成是件宝贝?劈手夺过,突然哇哇大叫,似烫伤了皮肉,忙丢在地上。那人笑道:这宝珠有了灵性,常人怕是碰不得了。拾起佛珠,又揣入怀中。那锦衣人手掌焦糊,心知有异,一时说不出话来。 众人适才均未留意此人,眼见他乱发垂地,形貌苍老,一张脸惨白如纸,似长年见不到日光,且手足俱被镣铐锁住,心道:此人明明是个囚徒,那锦衣人为何让他走开?及见那索镣粗如儿臂,乃是用极罕见的铁精打制,少说也有二百余斤,但此人抬手之际,却显得毫不费力,均不由暗暗惊讶:难道此人手段极高,这几人制他不住? 便在这时,突见那人大抖起来,双肩紧抱,如不胜寒。众人只觉一股奇异的气浪涌来,刚到面前,便即消失。只眨眼间,那气浪竟袭来数次,奇的是势头越猛,消失得越快,委实莫明其妙。 却见那人一张脸如刷血漆,袍服忽胀忽缩,怪异无比。众人正自惊骇,那人猛地舌底生雷,大喝了一声,旋即向棚外掠去。这一声不啻佛吼,震得众人皆倒。几名锦衣人七窍喷红,登时气绝而亡。 那疯颠老者耳膜欲裂,倒地惊呼道:好个紧那罗功!想不到真有人练成了!言罢两手撑地,摇晃欲起。原来他适才不抗而倒,那大汉下手本轻,运功解穴之际,又猝然受此震荡,居然打通了被闭的穴道。 那道士也未昏厥,眼见他起身要走,急道:那人未至,你要到哪里去?那疯颠老者叹了口气道:咱四人巴巴地赶来,却连那大汉也拦不下,还理那人做甚么?就算能把他截住,老七也一样呆不安稳。说到这里,又仰脸笑道:贫道当年曾夸下海口:只要有人能接下本门-三招半-腿法,我便脱光了身子游街。那大汉虽是去了,贫道也须践言才是。说罢将衣袍扯个稀烂,赤条条向外便走,口中念道:此法真中妙更真,都缘我独异于人。了却尘心道根净,现出深潭日一轮。 那道士叫道:这疯子!异生的事你不管了么?那疯颠老者直如不闻,兀自道:芸芸万物各返根,返根复命即长存。知常返本人难悟,妄作招凶莫祈神。声音渐远,已自去了 那大汉过了黄河,弃舟登岸,向南行来。方走出一里多地,骤感胸间烦闷,不由停下脚步,暗思道:此去嵩山,免不了一场恶斗,须养足精神,才好与众僧周旋。那人既称魁首,必然目空一切,到时俺先用话拿住了他,叫众僧没法相帮,只要单打独斗,俺便杀得了他。当下盘膝而坐,合眸定息,静虑养神。 过了一会,自觉百脉平复,遂思聚气凝神,一扫疲顿。他所练内功极是高妙,方一动念,真气已循经而走,旋荡百关。蓦地里脐间一堵,气入别途,一口血激将上来,喷在脚边。 他近月本有咳血之症,但此一激非病所引,确是古怪。他领气下行,意慑脐关,忽觉此处伏了一股力道,细若一缕,几不能察。但只要真气一至,腹下立生狂潮,热血中腾,竟尔抑制不住。 那大汉遽然一惊,不由思及:难道那四人别具深功,竟于相搏之际,施暗手伤了俺?旋即想到:当时只有那中年男子背后偷袭,侥幸得手。想不到此人指力如此怪异,竟能透过胸背,伏在俺脐门之间。细察之下,只觉那力道示弱守雌,浅而能深,实是高明之极,心道:玄门内功,当真不可小视!俺若无病,自可降住了它,此时却无奈何。心知不可与抗,于是站起身来,向南行去。那力道无物激发,也便悄然隐匿下来。 此时丹曦尽吐,骏乌涌上,满天温耀一片。那大汉打叠精神,途次并不歇脚,将及傍晚时分,已入登封县境。他眼见暮色苍茫,心道:这一路颇耗筋力,不如寻家客店歇了,明晨再去会他。转念又想:这厮小俺几岁,已是羞人。俺岂能偷养精神,为人所鄙?北地英杰,本是元龙豪气,心思既定,遂索径入山,直奔少林而来。约走了一个更次,来到少林寺前。 此时天已大暗,寺内寂静无声。那大汉略定心神,上前轻叩门环。俄尔,只见山门微启,一高瘦僧人立于门内,满脸戒意道:施主夜来小刹,有甚么事嘛?那大汉道:烦和尚通禀一声,就说俺要见方丈。那僧人又看了他一眼,说道:方丈近日身体不适。施主若无大事,还望莫来相扰。那大汉道:俺要与魁首见个生死,这事够不够大?那僧人一惊之下,忽露恨意,吊起眼道:施主想要羞辱我少林,怕还不够斤两!哼了一声,便要关门。 那大汉抓住其臂道:俺与魁首搏命,怎是羞辱少林?贵寺纵恶容邪,还不许人来找他么?那僧人手臂被抓,顿觉骨肉欲化,大叫道:你你是谁!那大汉道:俺先来拜见方丈,只为敬重少林之名。倘若独去寻人,你未必拦得住俺。那僧人强忍剧痛道:你要逞能,只去艳窟里寻他!我少林再没这号人物!那大汉笑道:想不到和尚们如此护短!五指略松,那僧人掉头便跑,猛然间一交跌倒,身子忽又腾起,直飞出一丈多远,方稳稳落下。那大汉道:你去告诉方丈:只说兖州府南关外石家岗子有人来见,他老人家就知道了。那僧人魂亡胆落,一道烟去了。 那大汉独立山门,心中思量:众僧既不甘坐视,这一场必染血腥。人都说少林方丈公正无私,是个有道大德,原来徒托虚名。立等多时,未见人来,又不禁暗自冷笑:那人枉称魁首,却不敢出来见俺,可见名高难副,只是个酒色之徒。俺早闻他媟情浪迹,不是正人,因念他入营杀众,还存了几分敬惮。目下看来,那四十几人必与秦大哥一般,只是嫉恶如仇的好汉,武功却是平常。蓦然想到:王睡仙、温良朴等辈岂是庸手?俺轻视当代武魁,说不得今晚便要死在少林!言念及此,顿觉古刹幽深,群峦峥嵘。 正这时,只见山门内走出一僧,黄眉老态,合掌笑道:劳施主久候。方丈师兄有请。那大汉见来人神色倦极,心中诧异,作礼道:未请教大师法讳。那老僧道:老衲大行。那大汉动容道:原来是首座大师。弟子村野,这可失礼了。说着便要作揖。大行手托其肘道:施主不必客套。掌上暗生巧劲,欲试其功。那大汉假装不知,稳稳作了一揖,就此不动。大行撤回掌来,惊视其面道:施主好大的能为!老衲当真惭愧了。那大汉憨笑不语。原来大行暗劲才发,便觉半身已空,其时对方只要撤臂,他不免当场出丑,好在那大汉知其窘况,凝身不动。这瞬息间的高低优劣,相去已非道里计。 大行目中现出一丝忧虑,叹了口气道:施主请随我来。二人进了山门,过前院,经前殿,中途打了几个转折,步上一条小径。那大汉眼望楼阁翼然,曲径幽婉,心下暗忖:这和尚是要带俺去见方丈,还是受了那人指使,把俺引入圈套?四处留意,内心怦然。 入径未深,只见西面一排禅房,独第三间亮着灯火。二人来到门前,内里走出一名灰衣老僧,满脸疲惫道:师兄长话短说,莫要繁絮。这一阵愈发不好。大行点了点头,引那大汉走进禅房。 却见桌上一灯如豆,满室药香,最里面放了张床榻,其上一僧仰卧,二目微合。那大汉见此僧须眉萎乱,憔悴不堪,不由向大行望去。大行愀然作叹,示意他上前。那大汉紧走几步,跪于床边道:弟子石敢当,拜见大正方丈。那僧人似不知有人入内,闻声恍惚了半天,方睁开眼帘,向那大汉望来。二人目光相交,那大汉心底一惊:少林方丈怎地满脸死气,如中了剧毒一般! 大正方丈费力打量,似要坐起身来。大行忙上前道:师兄还是躺着说话罢。大正方丈苦苦一笑,示意他将自家扶起,声音低弱道:施主远来,恕老衲不能尽礼了。旁边一老僧搬来杌凳,放在石敢当身后。石敢当谦声道谢,心头疑惑。 大正方丈又看了他几眼,说道:石施主是义山公的子侄么?石敢当道:他老人家正是家严。大正方丈目中一亮,旋即又黯淡下来,缓声道:义山公英年早逝,人我同悲。可喜天佑其嗣,虎儿轩昂。 石敢当道:方丈识得家父?大正方丈露出笑意道:义山公纵横天下之时,老衲还是个无名小卒。他每来寺中与月相方丈谈艺,老衲只配站在一旁,恭聆教诲。石敢当道:方丈太谦了。家父临终之时,倍赞少林之德。 大正方丈叹息道:令尊奇人奇技,豪气凌霄,可惜故去得太早了。当年正教中虽不乏卓异之士,但论及造诣精粗,实以松溪先生、本寺华山荣承谟与令尊三人为最。只是他西归道山,艺随身杳,后人想要一窥麟角,也成痴愿了。石敢当心道:方丈极赞家君,莫非期俺念及旧交,饶了那人? 大正方丈喘息片刻,忽似想起了甚么,微露不安道:听说尊府上传有一门绝学,世称-北手空劲。你这一辈中有人练成了么?石敢当见他目光焦灼,表情颇为复杂,说道:弟子这一代天分不够,练不成祖传的功夫。 大正方丈登现释然之色,又略带惋惜道:-北手空劲虽是威力奇大,但若非生具异禀之人,断乎练它不成。昔日令尊技惊海内,可每与老衲私下谈论,常憾称资质不足,学不来此项高术。听说只有你曾祖父那一辈上,出了一位亢宗的人物,但也直到五十余岁,方才勉强练成。其后未过几年,此公便溘然长逝了。石敢当静静听来,并不作声。 大正方丈又道:老衲已有数十年未见府上之人,心头时常挂念。今日施主来到,老衲想真心求教一事。石敢当道:俺是个懵懂后辈。方丈有话直说。大正方丈道:当初令尊难悟神功,背地里曾来找过老衲,说了些简单的练法,期老衲能以本寺内功,补其不足之处。依照令尊的说法,这门神功其实浅显之极:只要以独传内功为基,第一掌发出,劲呈空疏之状,随之后力赶上,将前一股实实包裹,一股大似一股,一股罩定一股,待几股劲力拧在一处,内里即生气涡,疾旋不止。但要这大球炸开,显出绝大威力,最少须几十股力道一并发出,且是越来越强,后蓄无穷之势。照说凡事至盛则衰,至极则毁,一个人内力再深,到最后也要枯竭。令尊思悟如神,内功几达巅峰,然一掌发出,也仅能连催十余股力道,随之便难维续。虽说对手近身则跌,如入漩渊,但不能炸成空劲,威力终究有限。此神功一旦习成,残肢毁物,无坚不摧,只是霸气太重,实为造物所忌,即或有人得之,也未必会有善果。老衲说这些话,一来向施主求证前疑;二来也盼后辈子弟,不要执意妄求,以致堕入泥犁。 石敢当躬身道:此门功夫,大致如方丈所说。但既是如此艰深,弟子辈绝不敢妄习。心下却想:方丈只谈武功,不切正题,那是要做甚么? 却听大正方丈道:老衲闲言已了。敢问施主,来小刹何干?石敢当道:方丈何以明知故问?大正方丈皱眉道:施主与七侯有过节么?石敢当微现怒意道:他害死双亲,按律也该遭剐!俺杀他要甚么理由? 大正方丈叹息道:七侯灭理伤伦,罪实难逭。但施主若无大恨,想亦不会负气独来。石敢当道:方丈面前,俺不隐瞒。河北老祁派秦友偁,乃是俺的兰谱兄长;魁首杀了他,便如杀俺亲兄无异。不过俺来宝刹,并非要报私仇,这世上既有此等禽兽,天下人谁不蒙羞?方丈果是江湖领袖,便不要偏袒邪徒,招人切齿唾骂! 大正方丈沉默良久,轻声叹道:为义忘身,慨正纲常,此烈丈夫之所为,老衲十分钦佩。然此事错综复杂,胡底难测,施主直腹钢肠,恐要被人利用。石敢当冷笑道:俺自小景仰少林,才来拜会方丈。方丈既说出这等话,教人好不齿冷!魁首何在?俺自去见他。贵寺定要插手,不过多死几人罢了!大正方丈闻言,面上骤现死气,委顿在榻。 大行一惊,忙冲另一僧道:快叫人来!那老僧心神大乱,疾步奔出。石敢当愕然道:莫非方丈真中毒了?大行顿足道:施主何苦奚落方丈?我少林吃的亏还少么!纵身上前,出掌按在大正心口。旋见四位老僧如风而入,各出一掌,抵在脉枢。 只顷刻间,五人目中皆露惊恐之意,面部肌肉跳动,如缚巨兽。石敢当见几人僧衣紧缩,全身力道似都被一物吸住,暗惊道:甚么毒物?居然如此霸道!走上前去,说道:请几位大师暂歇。五人专心致志,竟未听到。石敢当右掌一探,搭在大正肩头。那五人陡觉掌底大震,内力撞将回来,五件僧衣饱如风袋,砰地一声,布片飞扬。 石敢当道:几位将毒逼在了何处?五人上体尽赤,骇极无语。大行已明其意,喘息着道:逼逼在-安眠-穴间。石敢当一怔:此是经外奇穴,最难着力。定是几人功力不够,慌乱间引岔了路。当下左掌护住大正背心,右掌轻触后脑安眠,微一凝神,虚探其势。 只听五人齐叫道:施主小心!那毒是魔教的雾中纱-,不能用掌力吸除!石敢当陡觉掌心异样,一惊之下,忙收掌向地面虚击。 他练成空劲后,臂上经络随意通闭,可说应感如神,那毒虽入其掌,却不能沿臂上行。猛可里数十股力道齐涌掌端,竟将毒质包裹在内,倏然逸出体外。那五人见他一掌虚拍,石地上竟现出几十个圆圈,由小及大,外深内浅,无不惊愕莫名。 石敢当异状既消,知此毒不能犯体,左掌上内力涌出,透入大正背心。大正神志尚在,猛觉一股狂流奔涌而入,其势滚滚滔滔,直如江河泛溢。他本身功力已是极深,这些日又得二十余僧运功降毒,数十股真气护在心间,始终凝聚不散。但此股狂流甫一透入,恰似洪波溃堤,竟将众僧力道霎时包笼,齐向百脉冲腾。他中毒已深,虽借同门之力保得性命,然毒质尚有少量潜在暗隙,无法逼出。此时劲流涤荡全身,犹如疾风迅扫,毒质再也藏躲不过,尽向安眠穴冲来。 石敢当右掌轻吸,随即虚拍地面,只见地上微生细雾,飘忽袭人。几名老僧骇然后退,慌忙闭住呼吸。大行袍袖震处,那细雾飘出房去。石敢当不敢停歇,一连又吸数次。众僧皆退出禅房,闭气观瞧。 过了一阵,只见大正方丈吐出一口浊气,微睁双目道:施主辛苦了。他于对方吸毒之际,已知此人内力之强,犹胜乃父数筹。低下头来,猝见石地斑纹如刻,最凹处竟深达寸许,不禁大是惶然:难道石家门庭不衰,此子竟练成了-空劲! 石敢当大袖连挥,驱散邪毒,问道:方丈觉得怎样?大正方丈回过心神,合掌道:老衲已无大碍。多谢施主了。石敢当道:既如此,还请方丈成全。大正方丈重新打量其人,目露深忧道:施主大德扶危,老衲不敢隐瞒。实则七侯已不在此间。石敢当瞪目道:此话当真?大正方丈道:施主神功已成,老衲既喜且忧。他要真在这里,那便糟了! 石敢当半信半疑,冷了脸道:俺只好信了方丈。但不知他去了何处?大正方丈不答其问,却道:老衲与令尊情比潭水,有一言不得不告:此事机端深藏,险诡莫测,施主定要去寻七侯,免不得虎败龙伤。况且施主已遭人暗算,武功打了折扣,此一去凶多吉少,实令人牵肠。 石敢当道:方丈莫不是拿这话吓俺?大正方丈道:施主脐关这股力道,下得着实阴毒。以老衲这点薄识,竟辩不出是哪一派的手法。石敢当哂笑道:玄门内功,哪值得如此夸耀?方丈莫要唬俺。大正方丈摇头道:这力道绝非玄门所有,怎似是山西话到此处,自觉念头荒唐,一时心迷语塞。 石敢当见他神色凝重,也自心惊,沉思片刻,忽道:方丈怎会中了魔教的邪毒?大正方丈闻言,苍白的脸上竟现出无尽的伤感、困惑,凄然一笑,悲懑交集。石敢当恍然道:难道魁首被魔教引走了?言犹未落,只见一老僧奔了进来,满脸惊慌道:方丈,大事不好了!大正方丈道:出了何事?那老僧望了石敢当一眼,欲言又止。大正方丈道:石施主不是外人,但说无妨。那老僧扑通跪倒,以额触地道:是贫僧失职,有负方丈重托。师师伯他老人家不见了! 大正方丈心间一紧,颤声道:是是哪位师伯?那老僧羞愧无地道:是月空师伯。大正方丈神色骤变,追问道:余者如何?那老僧道:其他的师叔伯都在,只是只是人人虚弱,好似散功了一般。大正方丈拍榻道:糟了!师伯一入江湖,老毛病又要发作,倘被朝廷知晓,我少林尽受其秧了!又道:你问过余者,他离窟何干?那老僧道:几位师叔伯虽已散功,却似十分欢喜。贫僧百般诱询,他等始终不发一语。 大正方丈似已猜到了甚么,忽然摇晃而起,下了病榻。外面几僧都跑进房来,将他扶住。大正方丈眼望石敢当道:老衲心焦,要去打理些俗务。施主定欲寻仇,可先随大行走上一遭,回来后如不气馁,老衲还有话说。言罢冲大行使个眼色。大行会意,轻叹一声道:施主请随我来。石敢当不明就里,冲大正方丈作了一揖,步出禅房。 只听房内有人低声道:他老人家未入空门时,已与松溪先生齐名,这几十年来困在深窟,脾气越来越怪。他要是找上话到此处,突然中断,房内一片寂静。石敢当知众僧存了戒心,遂不驻足,与大行向北面走去。 二人绕径转阁,沿途穿过罗汉堂西偏殿,拐上一条回廊。回廊尽头,左侧是白衣殿,右侧却是一座深院。 大行直向那深院走来,少刻到在门前,忽停下脚步,回身道:施主于本寺有恩,老衲还须劝上一句:这门内便是死地。施主此时转意,还来得及。石敢当心头一震,大笑道:原来魁首果在这里!石某怕不能回头了。昂然而入,胆旺心豪。大行长叹一声,跟了进来。 二人进了院落,只见四下漆黑一片,阴风飒然。石敢当朗声道:魁首何在?石憨子特来讨教!一声既出,震得窗纸沙沙作响。过了许久,里面却无动静。 只见大行走到一间屋前,掏出铜钥,轻轻打开房门,蹑足而入。石敢当站在门外,猛觉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来,悚然一惊:难道众僧把他囚在这里?突然间眼前一亮,大行已划着火摺,点燃了一盏油灯。这一来却不打紧,房内立刻传出号呼怪叫之声,声音惨厉刺耳,如夜兽失惊。 石敢当心神微乱,大喝道:魁首休使伎俩!大丈夫光明磊落,便请现身一斗!只听里面号呼声汇成一片,人影惊窜,忽大忽小。石敢当不明虚实,心道:屋内既有这多帮手,俺只在院中应变。 大行见他全神戒备,走出门道:施主不要误会,进来一看便知。石敢当听那声音愈发不祥,冷笑道:窃名丑类,以为俺会怕他么!壮起虎胆,大步走进房来。猝见长影一闪,一人疾扑而至。石敢当略一抬手,击在来人肩头。这人僵直倒地,手脚抽搐,如中风邪。石敢当惟恐有诈,猛将此人踢起,撞上墙壁。室内一阵大乱,有数人抱头呼道:七侯饶命!七侯饶命!语带哭音,惊恐之极。 石敢当诧然四顾,却见室内甚是宽敞,里面摆放了不少禅床,其上褥衾凌乱。他借昏灯细看,但见影乱人斜,满室竟有二十余僧,个个情态不常:或大呼小叫,旋奔不止;或缩在角落,掩面嚎泣;或赤体狂笑,就地翻滚;或呆坐如痴,状同死物。更有几人面带温馨,交相搂抱,宛转万状,极尽缠绵。 石敢当直看得目瞪口呆,委实难以置信。大行打个唉声道:施主观此一幕,是否心惊?石敢当强自镇定道:众人何故如此?大行苦笑道:还不是拜七侯所赐。石敢当耸眉道:难道众人是被魁首所伤,乱了神志?大行摇头道:这些人艺业未精,哪配与七侯动手?他们都是被吓疯的。 石敢当惊道:此话当真!大行眼望众僧怪状连连,如在梦魇,不觉垂泪道:我少林与人为善,想不到会是这种结果。老衲引祸入门,大罪难宽,他为何还要让我活着?石敢当道:到底出了何事?还请大师赐告。 大行任泪水流淌,痛声道:上月老衲得方丈法旨,将七侯请到少林。依方丈之意,本是要留他在寺,避一避风头。可众人万难想到,他竟会毒害方丈,借酒行凶。当时天王殿上有许多僧人,都被他恶行激怒,有几人口不择言,气头上说了些揭短的话。谁想七侯狂怒失心,竟将大智师兄以下八十余僧尽数杀害,连达摩堂、戒律院的几十位长老,也无一幸免。总算他念着交情,没杀了老衲,但由此可见他并非真醉,更令老衲心痛欲绝! 石敢当瞳孔骤缩,随之生疑道:贵寺拳法精深,宗正天下。他仅凭一己之力,怎能杀死这多好手?大行苦苦一笑道:施主有所不知。实则七侯之技,早已由术入道,由道而达神通。种种异能,言之难尽。老衲若非亲眼目睹,也是万难相信。 石敢当道:大师既在殿内,自然看到他行凶杀人。弟子欲知其况。大行神色一黯道:是时老衲眼见出事,正要上前劝解,不料七侯却先将老衲击昏。待老衲醒转,便见满殿尸横,生者则狂呼乱叫,屎溺失禁。这其间必有极骇人的景象,幸而老衲不曾看到,否则现在也与他们一般了。 石敢当只觉掌心潮湿,稳了稳神道:大师由昏至醒,约有多久?大行面露茫然道:老衲自觉眨眼即醒,可殿上死尸散卧,并无一人流血,显非重手所杀。照说七侯手段再高,也难瞬息灭众。此事恐另有隐秘,老衲百思不解。 石敢当惊愕莫名,忽向一人走去。那人是个胖大和尚,此刻呆坐禅床,正在沉思。石敢当到在床边,俯身道:和尚,俺来问你:魁首是怎样杀了众人?那胖大和尚闻言,突然大笑起来,一掌拍在床头,大叫道:七侯,你看我这-龟背功-如何?大和尚没你传授,也想通了!大叫声中,那禅床猛然塌陷,掌力之强,实属罕见。 石敢当心头一颤:此人犹被吓疯,那些死去的僧人,岂不更为了得?魁首又不是神仙,怎能杀个干净?莫非和尚们连环布局,犹在骗俺?眼见一僧蹲在角落,突至其侧。那僧人瘦骨嶙峋,一脸诡秘,正自掐指测算。石敢当疑情更盛,出掌按上其肩。那僧人扑通坐倒,欢声道:是了!七侯活不过今天了!他是二月二龙抬头的生日,八月十五正是死期。我告诉方丈去,让他老人家也欢喜欢喜!说着便要起身。石敢当五指微扣,拿在他锁骨之上,稍一用力,骨缝大响。 那僧人毫不觉痛,急声道:我去报喜,你别揪住我不放!七侯已经死了,你还怕个甚么?奋力挣扎,强要站起。石敢当觉出此人功力甚深,心头忽生无名,用力一推,那人直飞上墙壁,登时晕倒。众僧有的哭叫,有的拍手怪笑,更有人鹰瞵鹗视,目喷毒焰。 石敢当顾不得室内大乱,又向一僧走来。那僧人闪躲不及,忽自胯间掏出一把粪便,抹在脸上道:老老七,我知道你最爱干净,你你可千万别过来!我我甚么都没看到,只只听你哭了两声,便腾空走了。你你根本不是血肉之躯!你你要过来,我便把这东西弄在你身上,让你一辈子也洗刷不净!边说边褪下底裤,露出秽所。 石敢当到此一步,已知众人真的疯了,一时心海翻腾,呆立如痴。大行怕他久在室内,众僧病上加病,忙将他请到院中,锁上房门。里面哭声大作,裂人心肺,二人俱生惨恻。 大行沮声道:施主都看到了,只为七侯一人丧智,便几乎灭我一派。此一来不但正教气衰,更一改江湖均势。施主如以大局为重,便不要再去找他。 石敢当心下暗忖:魁首之技,确是令人胆寒!俺来时尚有五成把握,目下看来两成犹高。只是他手段越毒,越是该杀!俺岂能惜身负义,任他横行天下,嘲贬英豪? 大行见他沉思不语,只道他已然灰心,又道:老衲与七侯交厚,也算略识其性。实则七侯为人,鄙贵而恤贱,性狂而不残,洒脱随便,最尚高情。自他艺成之后,只闻花天酒地,纵欲逃名,从不闻怙势作威,轻伤一命。可自打他父母被杀,他竟似换了肺腑,出手即无生者,亲朋一弃不顾。如此行事,分明是自暴自弃,心有大悔难追。老衲不怨其行,独恨始作佣者,恶意太深! 石敢当心意已定,抱拳道:大师佛眼看物,早晚是菩萨天中人。弟子只信实证,这便告辞了。大行吃惊道:施主还不肯罢手?石敢当作了一揖,便要离去。大行抓住其臂道:施主少留!方丈还有话说。石敢当道:方丈之意,不过要息事宁人。恕俺不当面向他道别了。抽出臂来,直向寺外走去。 大行从后叫道:施主莫去,老衲尚有一言!石敢当加快脚步,霎时没于黑暗之中。大行追出几步,顿足道:若七侯犹似当初,也还罢了!如今其心已乱,再无缰锁,你二人一旦相遇,哪还能求个两全! 石敢当出了寺门,品味大行之言,不由思及:玄佛两门功夫,均由一个静字入手,始能有成。魁首既达其巅,足见性本淡泊,传闻皆虚。而今他屠亲害故,确已心智失常,俺此时寻之一决,并非全无胜算。又想:他既不在少林,却到哪里去寻他?四海之大,岂不如捞针相仿?突然想起:如果他去了魔教,那倒好办了。听说那魔宫便在东灵山傲醒峰上,俺赶去那里,何愁寻他不到?群魔要是插手,俺便学魁首在少林的作派,徒手灭他一教,让世人品论高低。一时猛志激荡,大步走下石阶。 此时已近三更,乌云满天,昏不见掌。他才行几步,背后古松上忽飘落二人,宛如两道轻烟,无声而至。石敢当未闻刃器破空,心无所惧,一任对方施为。二人出手如电,连点他数处要害。一人单臂将他托起,向西面纵来。 石敢当见二人黑布蒙面,轻功俱佳,忽运气下行。托他之人猝受大力,忙收住脚步,居然并未跌倒。另一人陡然探臂,将石敢当提在手中,低喝道:你要活命,快说七侯藏在何处!石敢当见二人背插青锋,剑首处秃平无穗,且无剑格,笑道:二位是华山派的?那人听了,目中登现恶意,一掌击向他顶门。石敢当右手倏伸,按上其胸。那人毫无防备,一掌仍击了下来,打在他肩头。石敢当已封其穴,犹觉这一掌沉实异常,心下暗暗惊佩,展身落地,欲扯下他面罩。突然间锐风袭来,长剑已至其颈。另一人动作之快,着实令人吃惊。 石敢当大袖一扫,对方剑点偏了数寸,长剑灵蛇般缩回。石敢当正要开口,眼内剑光忽灭,一股奇气自上而来,冷厉无比。他虽然技高,也自骇异,陡起一掌,劲浪漫空。只听得头上脆响不断,几十片亮物洒落之际,忽似得了再生,齐向他面门飞到。石敢当信手一划,来物生机尽灭,落于身前。 但闻空中似有叹息之声,随见枝梢摇动,一条黑影踏树远去。石敢当仅与此人过了一招,心下已生敬意,高声道:足下何不与俺相见?那黑影似乎停了停,一眨眼间,便消失在暗夜之中。 另一人刺出一剑,本已收剑入鞘,万不料一招之间,树上之人便被惊走,自知力不能敌,低声问道:尊驾是哪一位?石敢当道:俺与荣掌门虽未谋面,却也算是世交。你猜不出俺是谁么?那人一怔之下,脱口道:你是兖州府的石憨子!言罢自知走嘴,忙又改口道:在下一时撒村,石二侠莫怪。 石敢当笑道:石憨子就是石憨子,还怕人叫不成?适才走的那位,可是峨嵋派的好手?那人道:他既含羞走了,便不想被人说破。二侠心里有数,何必问他是谁?石敢当道:俺早闻峨嵋剑法一弃套路,纯以单式制敌,世称残剑。所谓残者,犹棋之残局,交手只是一下,可立判胜负。但既是散剑之术,当极重步法才是。他凌空下刺,已失活手,看来是俺占他便宜了。那人道:此处不便讲话,二侠请随我来。上前解开同伴穴道,引石敢当向一片竹林走来。 三人到在隐密之所,那二人都除下面罩,露出真容。只见二人均在五旬开外,一人鹰鼻鹗吻,状如松柏;另一人双耳奇大,生得十分特异。 那鹰鼻老者道:华山派慕韵清、肖成易,见过石二侠。石敢当闻得其名,忙施礼道:原来是您二位!家父在世之时,可常常提起大名。那鹰鼻老者笑道:义山大哥不教训我们,就算老哥俩长进了。他总说我们没出息,再不好好用功,只怕连小辈人也降不住。你看他说得多准!这才二十几年,他儿子就胜过我们一大截,连那老狂徒也一招败北,没脸下来见人了。 石敢当道:前辈说的哪里话?俺小孩家这点门道,怎敢与华山剑法比高?那大耳老者叹息道:以前大师兄活着,本门剑法还能震得住场面,连武当与玄门九派也都没甚话讲。如今不同了!他儿子老大无成,只知龟缩避世。华山派这点虚名,早晚教他败个干净!那鹰鼻老者道:师弟别胡说!好歹他是现任掌门,一应诸事,都要由他做主。那大耳老者冷笑道:由他做主?他那两手稀松剑法,连自家师兄弟都不如,又能吓唬得了谁? 那鹰鼻老者摆手道:这话不提了!敢问二侠,你来少林做甚么?石敢当道:俺来找魁首一决。二人齐声问道:你见到他了?石敢当道:他上月杀了少林八十余僧,现已不知去向。二人猝听之下,皆面无人色。那鹰鼻老者喘了口粗气道:二侠是听人所说,还是亲眼得见?石敢当道:俺已见过方丈,又去看了幸存的僧人。那是不会错的。 那鹰鼻老者略一沉吟,忽露讥笑道:二侠到底是实在人,这么容易就被众僧骗过。石敢当道:这是甚么话?石憨子虽不聪明,却没人骗得了俺。那鹰鼻老者敛住笑容道:二侠你想,少林对七侯恩重如山,他怎会无端下此毒手?就算他已不在少林,那这一月当中,他总该在江湖上露面吧?可奇的是搜天掘地,就是找他不到,这不是怪事么?所以我说他还在庙里,畏罪深藏。众僧使出这障眼法来,只为借二侠之口,迷惑众人。 石敢当笑道:俺虽不读书,也知道恩甚怨生,爱多憎至的道理。少林对他越是情重,他越是引以为耻,这便是人情之反。何况他失了心智,早已意乖行离,就算杀了众僧,又有甚么稀奇?他本就是豪门浪子,这些年来,又有几人真正见过他?前辈若因此见疑,那可错了。 那鹰鼻老者静静听来,也觉有理,改容道:还是二侠见得透澈!但不知众僧话里话外,可否点破他的去向?石敢当道:听掌门方丈之意,似乎魁首去了魔教,也不知一语未毕,那大耳老者连连摆手道:不会,不会!二侠休听他唬人!石敢当诧异道:前辈怎知不会?那大耳老者迟疑一下,说道:这一月之中,魔教有十几伙人来过嵩山,急于打听七侯的下落。七侯若在魔教,群魔又何必如此心焦? 石敢当道:许是魔教故布疑阵,混淆视听。那鹰鼻老者道:这倒不会。听说谈化生一门心思,早就想邀七侯入伙,甚至不惜自让魔柄。他要真把七侯请了去,必定大肆宣扬,以张其势。话说回来,七侯毕竟是太乙门的弟子,他要贪图明尊之位,各派怕早就灰飞烟灭了。 石敢当听了这话,心底忽感茫然:魁首未往魔教,俺又该去向何方?默立许久,方道:二位前辈到此,也欲与魁首一搏么?二人神色齐变,都摇手不迭。那鹰鼻老者道:二侠可别这么说。本派有身无头,怎敢与七侯为敌?我二人来此,只为探些实讯,以便早定自保之计。如今江湖上风惊云扰,各派都盼他能留在少林,化去这场血海干戈,既然他撕破脸去了,看来祸乱已成。我二人这便回报掌门,由他拿个主意。说罢冲同伴使个眼色。那大耳老者会意,飞身向竹林北面奔去。 石敢当道:贵派荣掌门也来了么?那鹰鼻老者叹道:他要敢来,何用我等做贼一般,伏在少林寺外?唉,要说还是二侠英雄!这些人白费功夫,都他娘的让人笑话了。言罢展动身形,向北疾纵。石敢当见他不告而别,心中纳闷,顺那方向走来。突见不远处人影蹿动,跟着西南两面又冒出许多鬼影,一下子分成数股,尽向山底飘去。 石敢当见内里有七八个人,身法特异新奇,绝非寻常人物,不由暗惊:想不到各派来了这多好手!随即又觉好笑:这伙人藏了多日,却不敢直往寺里会他,算甚么英雄好汉?俺若不来,他们还不知要伏上几日?想到此节,大笑难禁,纵声喝道:魁首已离嵩山!日后哪位朋友探得下落,便请知会一声。兖州府石憨子深感大德!这一声不啻虎啸龙吟,静夜空山之中,听来愈觉慑魄。那数十条黑影脚步皆乱,发足狂奔,片时走个干净。 石敢当一面前行,一面暗思:魁首躲了起来,寻之着实不易,好在他奢侈惯了,必去些繁华之地。俺只要四处打听,总有人知其所在。出得山来,天已破晓,因是连日奔波,也觉疲倦,遂到镇上歇了半日,随后登程。 一路上风染新绿,多有佳景,他却无心观赏,肚里只是合计:河南境内,开封最是名府大郡。俺先去那里走一遭,如撞他不到,再另做打算。也曾念及:要是他去了洛阳、南阳等地,那可绕得远了。但心中隐隐觉得,此一去猛兽在前,必不落空。 他只身东来,途中走了三日,这日傍晚时分,来到开封城下。是时国朝已传十一帝,嘉靖爷以外藩承继大统,御宇恰满三十七载。开封历经千年风雨,望之犹有帝都气象:但见城分三重,多为北宋故业;楼高十仞,俱是盛金规模。水陆要冲,四百座军州辐辏之地;山河形胜,八千里鱼龙变化之乡。五代神京花锦地,中州第一汴梁城!有诗曰:道君北狩因富丽,海陵南侵为丰足。朱温到死心遗恨,不见清明上河图。 石敢当到在西门外,眼望雄楼壮阔,有气凌八表之势,心下暗暗赞叹,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入得城来。此时华灯初上,但见满城瑞气祥云,笼着无数楼台紫阁,街上人物喧哗,歌场红飞翠动,果是久承王化,一派升平。开封故宋之际,人口已逾百万,自洪武鼎革以来,二百年间偃武修文,百业俱兴,繁盛更非前朝可比。 石敢当穿街过市,如入画境,思及魁首风流,品不尽兰芳桂馥,多半会隐身花馆,心道:俺是个堂堂丈夫,岂能去那诲淫导欲之地?须是如此,方能探知其所。 他信步来到主街,眼见一家肉铺生意兴隆,于是走上前去,对操刀的伙计道:哥哥做得红火!俺打听个事由:这城里哪家酒楼最体面?那伙计见他衣衫破旧,又是外乡口音,便有些不爱搭理,一面切肉剔骨,一面道:最体面的倒有几家,就怕你会不得钞。石敢当笑道:俺山东人穷是穷些,念着老圣贤的教诲,凡事都不赖账。 那伙计放下刀来,擦了擦手道:这话也说得是。南来北往的客人中,还就属山东人不欺不诈,德行最好!我告诉你个去处:过了这条古寿街,向东走上半里,有个茂贤酒楼,那是周王府里小吕总管的外业。你要有个十两八两,也还去得,不然可别找麻烦。石敢当道:俺外乡人吃酒,哪敢不带足银两?谢了那人,向前走来。 到了十字路口,东面果是一条阔巷。只见巷内车水马龙,酒肆林立,远远便听语笑喧阗,热闹非常。入巷未深,陡见一楼插空傲立,美若琼阁,远望结构宏巧,一片灯火。 石敢当到在楼前,眼见进出的客人皆衣冠楚楚,心道:俺在乡下犁田,今日倒要褪了这身土气。昂首进了楼门,大步向楼上走来。一酒保见他粗衫敝巾,不是上流风致,忙追过来道:客官要去哪里?石敢当道:俺来吃酒,顺便会会朋友。那酒保不识豪杰,露出嘴脸道:乡下人没深没浅,别拿卖老婆的钱充阔。这儿可不是你穷汉买醉的地方! 石敢当停步笑道:合着俺除了老婆,便没甚产业么?你休要小看了俺,俺也是食前方丈的豪客。那酒保撇嘴道:旁人说出这话,我倒也相信。你一个山东侉子,背井离乡的丐汉,说他娘的甚么梦话?爷们儿拿你当人,才好心劝上一句,要是总管来了,保叫你连皮带骨,都撒出楼去!石敢当道:都说为富的欺贫辱贱,其实穷人最看不起穷人。你这厮败人酒兴,俺不与你说话。言罢又复上行。那酒保正要相拦,忽听下面的客人唤他布酒,只得骂了一句,跑下楼去。 石敢当上到二楼,许多客人都停箸不食,诧然望来,更有几人面带不悦,捂鼻做态。石敢当佯作不见,去正当中一张大桌坐了,高声唤道:伙计,给俺上一桌最好的席面!楼上的伙计还算乖觉,眼见他周身凝着一团刚冷之气,不像是寻常人物,忙跑过来道:客官要上好的酒菜,是独自享用,还是做东道?石敢当道:麻烦你唤个人来,回头俺自相谢。那伙计道:客官要请何人?石敢当道:开封府有个龙百川,兴许你也听说过。你去把他叫来,就说石家冈子来了个乡农,要寻他的晦气。 那伙计惊道:客客官是说龙帮主么?石敢当笑道:你不用害怕。他知道俺来了,定会重重赏你。那伙计忙摆手道:小的不敢请赏。爷爷可是西边那伙人的朋友?石敢当道:俺说了从石家冈子来,你莫听差了。那伙计不敢再问,神色慌张地奔下楼去。 少刻,只见几个伙计快步上楼,每人擎了一个大托盘,盘内山珍海味,足有数十种之多,摆在桌上,香气扑鼻。片刻之间,又有几人送上陈年佳酿,一时肉山酒海,堆如小山。 石敢当眼望珍馐美味,食指大动,憨笑道:俺头一回摆阔,便闹过了头,看来想不赖账都不成了。拿起筷子,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客人们都想:这大汉说是请客,却先自大吃大喝。一会向他索钞,看他如何应付? 工夫不大,石敢当酒足饭饱。伙计们送上香茗果品,服侍得愈发周到。石敢当品茶之际,只见角上站起一人,缓步来到近前,唱个大喏道:朋友是石府上哪一位?石敢当见此人衣着华贵,脸上却老大一块青记,衬得眉眼阴森,不禁笑道:你真不知道俺是谁?手腕微抖,茶水疾泼其面。 那人见他一动,即飘身退开两丈,直如飞烟迅逝。不料那水箭活物一般,追身而至。那人只觉眉心一热,水箭已然消失,随见半空细雾氤氲,一股清幽的茶香,沁人心脾。众人见一杯茶泼出,眨眼间化成水气,无不骇怪。 那人心惊汗流,再不敢靠近,深施一礼道:原来是二爷到了。恕在下眼拙,未能认出您老。这顿酒全当为您老洗尘。取出一锭腰银,放在近处桌上,疾步下楼去了。石敢当望其背影,微微蹙眉。 伙计取银在手,眼见成色十足,忙放到石敢当面前。石敢当挥袖扫落。那伙计正要开口,忽见楼下走上两名男子,一人眉凶眼恶,生得极是魁梧;另一人年近四旬,相貌儒雅,衣着甚为朴素。伙计们见了二人,都露出古怪的神情,想要上前招呼,又似有所顾忌。 二人上得楼来,那凶汉一眼望见石敢当,不禁欢声叫道:我的天爷,真真是二哥来了!我还以为是石头哥和老五哥他们呢!跑将过来,纳头便拜。那中年男子也露喜色,近身跪倒,一脸仰慕道:久闻二爷的大名!今日得瞻伟貌,足慰渴想之愿。石敢当伸手相搀,说道:这位朋友是谁?俺无故不受大礼。那凶汉道:陆先生是本帮的智囊。我大哥才与他结为兄弟。那中年男子谦声道:小可陆慎庭,蒙龙帮主错爱,在帮中打理些俗务。二爷远道而来,怎不提前打个招呼? 石敢当见此人谈吐文雅,故意糙口道:百川是个日驴的脾气,陆先生与他结拜,岂不有趣?陆慎庭笑道:二爷说笑了。龙帮主性情粗豪,乃是男儿本色。陆某攀附于他,今日又幸接台颜,正暗自庆幸不已。石敢当道:陆先生好会说话。俺见了能说会道的人,便不敢与他深交。庄户人嘴笨罢了,看人总是不差。陆慎庭心头一沉:都说石憨子外粗内细,人不能欺,难道他看穿了我的身分? 三人坐回席间,石敢当道:百川为何不来见俺?那凶汉望了望四周道:此处不便细说。二哥先跟我回去,一看便知。石敢当蹙眉道:百川受伤了么?何人将他打伤?陆慎庭听此一句,暗服其能:石憨子果然厉害!当世人物,怕没几个及得上他。 那凶汉恨恨的道:叫二哥猜着了!我大哥确是被人打伤。那伙人凶得很,里面实有些厉害角色!既然二哥驾到,这场子高低得找回来。石敢当道:是伙甚么人?你说给俺听听。那凶汉道:就在上月,打关西来了伙刀匪,报号说是西北的绿林,挑明了要争开封的地盘。弟兄们不摸底细,但知对方来头极大,只好让出些地界。谁想这伙人得寸进尺,竟扬言要将本帮逐出开封。只这半月间,便先后来了六七伙人,不少都是陇西一带的巨盗,上手便杀了本帮二十几名兄弟。前天又来了几个,自称是终南山老全真的传人,指名要与我大哥较量。我大哥邀他们去了禹王台,尚未拉开架式,便被一人出掌所伤。大伙见对方手段高强,只好忍了气把我大哥抬回。实不瞒二哥说,兄弟们早想给您去信,只因年初老太太殁了,听说二哥悲伤过度,落下了咳血的毛病,便没敢再去添烦。二哥,您目下可大安了么? 石敢当道:百川伤得可重?那凶汉道:那几人知道本帮新拜了门户,也不敢做得太绝。我大哥不过震伤了经脉,吐了两缸子血水。石敢当怒道:何人如此无状,敢伤石某的兄弟!陆慎庭叹道:二爷还不知道。自打这伙人来后,敝帮产业多遭侵夺。不怕二爷笑话,这茂贤楼原也是敝帮开的,借用周王府小吕总管之名,打理官面上的事务。如今被人强夺了去,满城无不窃笑,敝帮已是颜面扫地了。 正说间,只见一个伙计奔上楼来,慌了神道:九爷,前天闹事的那伙人又来了!你老快躲一躲!说罢不敢停留,又跑下楼去。那凶汉一惊,望了望石敢当,却又笑了起来,手指一个伙计道:你叫他们上来,就说龙九在此,今晚要收回此楼!那伙计怯声道:九爷,关西狼生冷倔硬,你可别龙九眼一翻道:怕甚么?有我二哥在此,是爷们儿都得低头!关西狼算个狗屁!那伙计不再多说,快步下楼去了。 过不多时,只听脚步声响,有几人走上楼来。客人们见不是头,都慌得贴壁而立,气不长出。却见楼梯口走上四人,一色的玄衣黑裤,个个目光精亮,悍气十足。石敢当虽不抬头,但听几人脚下干净,便知有些门道。 四人上楼之后,眼见石敢当坐在席间,都是一愣:这汉子是谁?龙九有恃无恐,莫非仗了此人?仔细看时,又不禁生疑:乡间愚汉,懂甚么拳脚事业?五龙帮近有异动,别是强援未到,先拿此人吓唬我等。 一细目男子沉声道:听说九爷要收回此楼,大伙没听错罢?龙九恶着脸道:区区一座酒楼,值他娘的几两银子?老子把你们都赶出河南,那才算带屌的铁汉!那细目男子冷笑道:九爷口气好大!可是靠这刨土汉撑腰?龙九吊起怪眼道:是又怎样!你斗得过我二哥么?那细目男子听他口气豪横,不怒反惊,不由向另几人望去。 一人心思敏捷,忽拉同伙退在楼口,冲石敢当抱拳道:听说龙帮主有个契交,在山东耕田为业,足不越省。莫非便是阁下?石敢当也不看他,冷冷的道:你们几个谁伤了百川?一瘦削男子登现惧意,颤声答道:是在下不小心伤了龙帮主。石敢当道:你知道百川是俺的兄弟,还敢出手伤他,胆色定然不差。你过来罢!那瘦削男子惶然道:在下不敢放肆。二爷大人大量,便饶过这一次。石敢当道:俺不比魁首七侯,动辄杀人乱道。你留下一只手掌,俺拿它好见兄弟。那瘦削男子大惊,忍不住向同伙望去。另几人心底飞快盘算,目中频现异光。 石敢当看透几人心思,浓眉一挑道:看来俺真该拿魁首做样!大掌一翻,遥遥抓去。那瘦削男子只觉一股气流环身涌至,三面均无退路,霎时定身不住,向前滑来。另几人欲挽其势,陡觉失了根基,身子无端飞起,一同向楼下跌去。那瘦削男子吓得发昏,一觉胸口被抓,便大叫道:二爷饶命!在下愿听吩咐!自怀中抽出匕首,疾向左掌斩落。 石敢当略一发劲,震掉匕首,笑道:俺非无行之人,怎会逼人自残?你替俺传话过去:开封是百川家园,石某不许旁人来闹。你那一伙退回关中便罢,否则俺可不依。那瘦削男子大感意外,不觉动容道:二爷够侠义!在下也交个实底:此事牵扯极多,并非单冲五龙帮而来。开封是几家必争之地,二爷本事再大,也别轻易插手。石敢当放开手来,问道:你说的是哪几家?他们要争甚么?那瘦削男子道:二爷不必多问,在下也说不清楚。总之切莫深陷,早离为妙。说罢恭恭敬敬作了一揖,转身抹去一头冷汗,疾步蹿下楼去。 龙九见石敢当放了此人,嘟囔道:二哥怎地虎头蛇尾?为何不好好教训他们一顿!石敢当道:俺有正事要办,没心思与他们纠缠。你们腾出手来,须帮俺做件大事。龙九道:我就知道二哥来了,必是有极要紧的事!二哥你说,到底要兄弟们做甚么?石敢当道:等俺见了百川,再与你们说知。陆慎庭见他神色凝重,心念电闪:难道石憨子是为他而来?那可真是不期之喜! 龙九道:咱几个这便回去。我大哥一见了你,保管伤病全消。石敢当起身道:适才也在这里,俺碰上一个弥勒宗拜莲花的,手段着实不低。开封城内,也闹这邪乎玩意么?龙九望了陆慎庭一眼,并不吭声。 石敢当道:陆先生闷了半天,为何话也不讲?陆慎庭躬身道:陆某言语讨嫌,已见弃于二爷,是以不敢多嘴。石敢当笑道:陆先生但讲无妨。陆慎庭道:开封龙蛇混杂,二爷不问也罢。但求您老能多呆几日,便是恩同再造了。石敢当知有古怪,遂不多言,迈步向楼下走去。 三人出了酒楼,正行到街心处,却见迎面走来一人,破衲跣足,癫癫笑笑,旁若无人地歌道:源流坚固法性通,千年雷火炼真形。渺渺太虚都游遍,翻落红尘扮野僧。腔正音洪,路人无不侧目。 石敢当见是个游方和尚,初不留意,待其近至身畔,始觉有些异样。那和尚摇晃而来,望见三人便笑,继而坐倒在地,乐不可支。龙九忍不住道:你看这秃贼偌大年纪,不说找个地方坐化了,却只是当街疯笑。那和尚听了,愈笑得前仰后合,如小童一般,双手乱拍道:我不笑你蠢汉无知,也不笑那书生鬼道,我只笑山东侉子,无事自惹祸端。 石敢当脸色微变,蹲下身来,拉住其臂道:出家人没个法相,必是有些道力。你说俺何处可笑?那和尚道:你休要拉拉扯扯,和尚不与死人说话!石敢当道:怎见得俺是死人?和尚莫说隐语,须让俺听个明白。那和尚收了笑道:你祖上多积阴骘,才生出你这耀门之子。你回去好好兴家旺业,还有四十三年阳寿可熬哩。石敢当笑道:活得如此久长,也不过是个田舍翁。俺自觉没甚趣味。那和尚脸一冷道:佛爷爷说的话都不听,那个还能救你?这短命的呆根!左掌倏抬,打在石敢当头上。这一下信手而为,莫辨形轨。石敢当着掌方觉,不由呆了。 那和尚打了他一下,起身便走。石敢当回过心神,忙抓向他左臂,孰料一抓便空,难沾衣角。那和尚哈哈一笑,大步前行,口中念道:削发辞家别凡尘,自家且了自家根。同是业镜台前客,是是非非休做真。声犹绕耳,人已在灯火深处。 石敢当呆立街心,惊魂难定:莫非这世上果有仙佛不成?陆慎庭见他脸色难看,笑道:二爷莫听那和尚胡说。出家人言行怪诞,实为抗尘走俗,以诱施舍。此黠僧故伎,不值一哂。龙九也道:和尚乞丐,见怪不怪。二哥休听他放屁!石敢当却道:这和尚不是一般的修持。俺知他有些来历。 陆、龙二人都笑起来,嘲贬再四,总算把石敢当这个念头说淡了。 大行目中现出一丝忧虑,叹了口气道:施主请随我来。二人进了山门,过前院,经前殿,中途打了几个转折,步上一条小径。那大汉眼望楼阁翼然,曲径幽婉,心下暗忖:这和尚是要带俺去见方丈,还是受了那人指使,把俺引入圈套?四处留意,内心怦然。 入径未深,只见西面一排禅房,独第三间亮着灯火。二人来到门前,内里走出一名灰衣老僧,满脸疲惫道:师兄长话短说,莫要繁絮。这一阵愈发不好。大行点了点头,引那大汉走进禅房。 却见桌上一灯如豆,满室药香,最里面放了张床榻,其上一僧仰卧,二目微合。那大汉见此僧须眉萎乱,憔悴不堪,不由向大行望去。大行愀然作叹,示意他上前。那大汉紧走几步,跪于床边道:弟子石敢当,拜见大正方丈。那僧人似不知有人入内,闻声恍惚了半天,方睁开眼帘,向那大汉望来。二人目光相交,那大汉心底一惊:少林方丈怎地满脸死气,如中了剧毒一般! 大正方丈费力打量,似要坐起身来。大行忙上前道:师兄还是躺着说话罢。大正方丈苦苦一笑,示意他将自家扶起,声音低弱道:施主远来,恕老衲不能尽礼了。旁边一老僧搬来杌凳,放在石敢当身后。石敢当谦声道谢,心头疑惑。 大正方丈又看了他几眼,说道:石施主是义山公的子侄么?石敢当道:他老人家正是家严。大正方丈目中一亮,旋即又黯淡下来,缓声道:义山公英年早逝,人我同悲。可喜天佑其嗣,虎儿轩昂。 石敢当道:方丈识得家父?大正方丈露出笑意道:义山公纵横天下之时,老衲还是个无名小卒。他每来寺中与月相方丈谈艺,老衲只配站在一旁,恭聆教诲。石敢当道:方丈太谦了。家父临终之时,倍赞少林之德。 大正方丈叹息道:令尊奇人奇技,豪气凌霄,可惜故去得太早了。当年正教中虽不乏卓异之士,但论及造诣精粗,实以松溪先生、本寺华山荣承谟与令尊三人为最。只是他西归道山,艺随身杳,后人想要一窥麟角,也成痴愿了。石敢当心道:方丈极赞家君,莫非期俺念及旧交,饶了那人? 大正方丈喘息片刻,忽似想起了甚么,微露不安道:听说尊府上传有一门绝学,世称-北手空劲。你这一辈中有人练成了么?石敢当见他目光焦灼,表情颇为复杂,说道:弟子这一代天分不够,练不成祖传的功夫。 大正方丈登现释然之色,又略带惋惜道:-北手空劲虽是威力奇大,但若非生具异禀之人,断乎练它不成。昔日令尊技惊海内,可每与老衲私下谈论,常憾称资质不足,学不来此项高术。听说只有你曾祖父那一辈上,出了一位亢宗的人物,但也直到五十余岁,方才勉强练成。其后未过几年,此公便溘然长逝了。石敢当静静听来,并不作声。 大正方丈又道:老衲已有数十年未见府上之人,心头时常挂念。今日施主来到,老衲想真心求教一事。石敢当道:俺是个懵懂后辈。方丈有话直说。大正方丈道:当初令尊难悟神功,背地里曾来找过老衲,说了些简单的练法,期老衲能以本寺内功,补其不足之处。依照令尊的说法,这门神功其实浅显之极:只要以独传内功为基,第一掌发出,劲呈空疏之状,随之后力赶上,将前一股实实包裹,一股大似一股,一股罩定一股,待几股劲力拧在一处,内里即生气涡,疾旋不止。但要这大球炸开,显出绝大威力,最少须几十股力道一并发出,且是越来越强,后蓄无穷之势。照说凡事至盛则衰,至极则毁,一个人内力再深,到最后也要枯竭。令尊思悟如神,内功几达巅峰,然一掌发出,也仅能连催十余股力道,随之便难维续。虽说对手近身则跌,如入漩渊,但不能炸成空劲,威力终究有限。此神功一旦习成,残肢毁物,无坚不摧,只是霸气太重,实为造物所忌,即或有人得之,也未必会有善果。老衲说这些话,一来向施主求证前疑;二来也盼后辈子弟,不要执意妄求,以致堕入泥犁。 石敢当躬身道:此门功夫,大致如方丈所说。但既是如此艰深,弟子辈绝不敢妄习。心下却想:方丈只谈武功,不切正题,那是要做甚么? 却听大正方丈道:老衲闲言已了。敢问施主,来小刹何干?石敢当道:方丈何以明知故问?大正方丈皱眉道:施主与七侯有过节么?石敢当微现怒意道:他害死双亲,按律也该遭剐!俺杀他要甚么理由? 大正方丈叹息道:七侯灭理伤伦,罪实难逭。但施主若无大恨,想亦不会负气独来。石敢当道:方丈面前,俺不隐瞒。河北老祁派秦友偁,乃是俺的兰谱兄长;魁首杀了他,便如杀俺亲兄无异。不过俺来宝刹,并非要报私仇,这世上既有此等禽兽,天下人谁不蒙羞?方丈果是江湖领袖,便不要偏袒邪徒,招人切齿唾骂! 大正方丈沉默良久,轻声叹道:为义忘身,慨正纲常,此烈丈夫之所为,老衲十分钦佩。然此事错综复杂,胡底难测,施主直腹钢肠,恐要被人利用。石敢当冷笑道:俺自小景仰少林,才来拜会方丈。方丈既说出这等话,教人好不齿冷!魁首何在?俺自去见他。贵寺定要插手,不过多死几人罢了!大正方丈闻言,面上骤现死气,委顿在榻。 大行一惊,忙冲另一僧道:快叫人来!那老僧心神大乱,疾步奔出。石敢当愕然道:莫非方丈真中毒了?大行顿足道:施主何苦奚落方丈?我少林吃的亏还少么!纵身上前,出掌按在大正心口。旋见四位老僧如风而入,各出一掌,抵在脉枢。 只顷刻间,五人目中皆露惊恐之意,面部肌肉跳动,如缚巨兽。石敢当见几人僧衣紧缩,全身力道似都被一物吸住,暗惊道:甚么毒物?居然如此霸道!走上前去,说道:请几位大师暂歇。五人专心致志,竟未听到。石敢当右掌一探,搭在大正肩头。那五人陡觉掌底大震,内力撞将回来,五件僧衣饱如风袋,砰地一声,布片飞扬。 石敢当道:几位将毒逼在了何处?五人上体尽赤,骇极无语。大行已明其意,喘息着道:逼逼在-安眠-穴间。石敢当一怔:此是经外奇穴,最难着力。定是几人功力不够,慌乱间引岔了路。当下左掌护住大正背心,右掌轻触后脑安眠,微一凝神,虚探其势。 只听五人齐叫道:施主小心!那毒是魔教的雾中纱-,不能用掌力吸除!石敢当陡觉掌心异样,一惊之下,忙收掌向地面虚击。 他练成空劲后,臂上经络随意通闭,可说应感如神,那毒虽入其掌,却不能沿臂上行。猛可里数十股力道齐涌掌端,竟将毒质包裹在内,倏然逸出体外。那五人见他一掌虚拍,石地上竟现出几十个圆圈,由小及大,外深内浅,无不惊愕莫名。 石敢当异状既消,知此毒不能犯体,左掌上内力涌出,透入大正背心。大正神志尚在,猛觉一股狂流奔涌而入,其势滚滚滔滔,直如江河泛溢。他本身功力已是极深,这些日又得二十余僧运功降毒,数十股真气护在心间,始终凝聚不散。但此股狂流甫一透入,恰似洪波溃堤,竟将众僧力道霎时包笼,齐向百脉冲腾。他中毒已深,虽借同门之力保得性命,然毒质尚有少量潜在暗隙,无法逼出。此时劲流涤荡全身,犹如疾风迅扫,毒质再也藏躲不过,尽向安眠穴冲来。 石敢当右掌轻吸,随即虚拍地面,只见地上微生细雾,飘忽袭人。几名老僧骇然后退,慌忙闭住呼吸。大行袍袖震处,那细雾飘出房去。石敢当不敢停歇,一连又吸数次。众僧皆退出禅房,闭气观瞧。 过了一阵,只见大正方丈吐出一口浊气,微睁双目道:施主辛苦了。他于对方吸毒之际,已知此人内力之强,犹胜乃父数筹。低下头来,猝见石地斑纹如刻,最凹处竟深达寸许,不禁大是惶然:难道石家门庭不衰,此子竟练成了-空劲! 石敢当大袖连挥,驱散邪毒,问道:方丈觉得怎样?大正方丈回过心神,合掌道:老衲已无大碍。多谢施主了。石敢当道:既如此,还请方丈成全。大正方丈重新打量其人,目露深忧道:施主大德扶危,老衲不敢隐瞒。实则七侯已不在此间。石敢当瞪目道:此话当真?大正方丈道:施主神功已成,老衲既喜且忧。他要真在这里,那便糟了! 石敢当半信半疑,冷了脸道:俺只好信了方丈。但不知他去了何处?大正方丈不答其问,却道:老衲与令尊情比潭水,有一言不得不告:此事机端深藏,险诡莫测,施主定要去寻七侯,免不得虎败龙伤。况且施主已遭人暗算,武功打了折扣,此一去凶多吉少,实令人牵肠。 石敢当道:方丈莫不是拿这话吓俺?大正方丈道:施主脐关这股力道,下得着实阴毒。以老衲这点薄识,竟辩不出是哪一派的手法。石敢当哂笑道:玄门内功,哪值得如此夸耀?方丈莫要唬俺。大正方丈摇头道:这力道绝非玄门所有,怎似是山西话到此处,自觉念头荒唐,一时心迷语塞。 石敢当见他神色凝重,也自心惊,沉思片刻,忽道:方丈怎会中了魔教的邪毒?大正方丈闻言,苍白的脸上竟现出无尽的伤感、困惑,凄然一笑,悲懑交集。石敢当恍然道:难道魁首被魔教引走了?言犹未落,只见一老僧奔了进来,满脸惊慌道:方丈,大事不好了!大正方丈道:出了何事?那老僧望了石敢当一眼,欲言又止。大正方丈道:石施主不是外人,但说无妨。那老僧扑通跪倒,以额触地道:是贫僧失职,有负方丈重托。师师伯他老人家不见了! 大正方丈心间一紧,颤声道:是是哪位师伯?那老僧羞愧无地道:是月空师伯。大正方丈神色骤变,追问道:余者如何?那老僧道:其他的师叔伯都在,只是只是人人虚弱,好似散功了一般。大正方丈拍榻道:糟了!师伯一入江湖,老毛病又要发作,倘被朝廷知晓,我少林尽受其秧了!又道:你问过余者,他离窟何干?那老僧道:几位师叔伯虽已散功,却似十分欢喜。贫僧百般诱询,他等始终不发一语。 大正方丈似已猜到了甚么,忽然摇晃而起,下了病榻。外面几僧都跑进房来,将他扶住。大正方丈眼望石敢当道:老衲心焦,要去打理些俗务。施主定欲寻仇,可先随大行走上一遭,回来后如不气馁,老衲还有话说。言罢冲大行使个眼色。大行会意,轻叹一声道:施主请随我来。石敢当不明就里,冲大正方丈作了一揖,步出禅房。 只听房内有人低声道:他老人家未入空门时,已与松溪先生齐名,这几十年来困在深窟,脾气越来越怪。他要是找上话到此处,突然中断,房内一片寂静。石敢当知众僧存了戒心,遂不驻足,与大行向北面走去。 那呆汉失声道:二哥,你又吐血了!兄弟们知道错了,你快和大伙一道回去罢。那大汉目光愈冷,扫视众人道:俺说的话,各位没听到么?那独臂男子见他破袄肥裤,也是农人模样,心里早就有气,跳上前道:你是甚么东西,在此发号施令!倏起一掌,直拍他胸膛。那大汉端坐不动,举袂一挥,那独臂男子顿觉巨澜袭来,身子如入汪洋,蓦地里浪涡冲腾,将他裹挟而起,背上如生双翼,呼地飞出棚去。这一下凭虚击物,实是骇人眼目。棚内顿时静得出奇。 此人进棚时已现病态,但目光憨冷,戟髯铁面,犹有威猛之势。这时口喷鲜血,伟岸的身躯立时委顿下来,目中更透出一丝无奈。 那呆汉失声道:二哥,你又吐血了!兄弟们知道错了,你快和大伙一道回去罢。那大汉目光愈冷,扫视众人道:俺说的话,各位没听到么?那独臂男子见他破袄肥裤,也是农人模样,心里早就有气,跳上前道:你是甚么东西,在此发号施令!倏起一掌,直拍他胸膛。那大汉端坐不动,举袂一挥,那独臂男子顿觉巨澜袭来,身子如入汪洋,蓦地里浪涡冲腾,将他裹挟而起,背上如生双翼,呼地飞出棚去。这一下凭虚击物,实是骇人眼目。棚内顿时静得出奇。 突见人影晃动,那秃头男子尖叫一声,竟从棚顶飞了出去。随见白光耀目,那雌状男子已跃起身来,十几件暗器同时出手。那大汉随手一抓,数件暗器如被磁石吸引,尽飞入他掌中。那大汉一攥过后,便即抛出,砰地一声,正打在那雌状男子肩头。这一抛也不知附了何等神力,那铁块从肩骨穿过,又打在一根柱子上,柱身立现一洞,那物直飞出十余丈远,兀自破空有声。 这一变突兀之极!那巨汉稍一迟疑,胸口已被抓住,对方欺身如电,莫辨来所。他自恃身高体硕,正欲奋力挣脱,猛然间四体虚麻,如被缚住,竟是无法抗拒,霎时信心全失,糊里糊涂地向外飞去。只听耳畔有人叫道:二哥快停手!别激伤了身子!原来便在同时,那几个农夫和那红脸汉子也被抛了出来。 那瘦汉大惊,眼见人影飘至,忙出指点向他脖颈。张松溪一代巨擘,点按术冠绝天下,最称神妙。那瘦汉这一指去如柔风,无孔不入,虽然仅为一式,却柔巧刁钻,意蕴浓深。那知对方毫不理睬,右手疾抓其胸,竟尔后发先至。常人伸手抓来,最多势疾力猛,迫人后跃,他这一抓之下,却令人百途壅塞,无法回避。那瘦汉闪躲不开,霍然矮身前蹿,向对方身上靠去,两手穿花一般,奇景纷呈。 松溪派所有高深手法,俱要贴近敌身方好施展,与敌靠得越近,越能尽展其长。不料那大汉视险如幻,略一垫步翻掌,便将那瘦汉数式妙招化去,掌法简劲之极,却又起落藏机,令人无从招架。 那瘦汉莫名其妙地落在下风,已知遇上了生平罕逢的敌手,一时无计脱困,突然掌现奇形,向那大汉手腕抓来。这一抓乃是错骨缠龙手中的绝招,唤做掌底风云。张松溪四十余岁上,总汇僧、乐、杜、赵、洪、智、慧、化等八家手法,方才创此一式。当真巧幻绝伦,堪称造化之手。 那大汉见这一招古秀超逸,如苍龙隐在云中,变化出入,不可端倪,喝彩道:好个玄门!言犹未落,手腕已被对方扣住。那瘦汉指力强劲,只道必能抉入肌骨,断其爪腕。岂料触手之下,如握生铁,指力撞了回来,手臂登时麻软不堪。他施此奇招,势如孤注,既不能伤敌致胜,自家已是凶险万分。那大汉掌发如电,恰拍在他肩头。突然间一指袭来,点其腋窝,正是姜容樵冲上助战。那大汉侧身闪避,掌力只发出两成,仍将那瘦汉打了个筋斗,疼得叫出声来。 姜容樵怕他伤了同门,两手点按不停,将他缠住。那瘦汉身子弹起,眼见师兄瞬间即落下风,心中一寒,顾不得伤痛,又扑将上来。那大汉力敌四拳,毫无畏色,居然愈斗愈强。他这门武功,初看时招招平淡,俱为俗手,唯与之斗在一处,方觉其行拳之险、用意之奇,直是匪夷所思。二人尽展所学,斗在十余招上,已然险象环生,自知不敌,急向那道士望去。 那道士叹息一声,拔出长剑,飘身向那大汉刺来。这一剑淡若飞尘,随风而化,刺到那大汉身前,已是形神俱杳。那大汉赞了一声,陡发一掌,拍向剑身。那道士一怔,只觉来掌空空洞洞,劲道全无。突然之间,剑上异声大作,随听砰地一响,那道士袍袖碎裂,布片飞漫。 那道士大惊,足底一旋,已至那大汉身侧,长剑飞动如蛇,挑向他左肋。那大汉移步闪身,姜容樵忽从背后出指,嗤地一声,将他棉袄戳破。那大汉手臂暴伸,反抓姜容樵胸膛,盛怒之下,腰间微露破绽。姜容樵大喜,五指如勾,疾拿他肾门。那知对方武功霸道之极,以强欺弱,竟不变招。姜容樵刚拿在他腰上,胸口便被揪住,登时骨软筋麻,松开手来。 另二人见状,急忙来救。那大汉一腿扫出,将二人迫退两步,冷笑道:念你是张泰斗的门人,这回饶过!松了姜容樵,又向那道士抓来。那道士剑术精绝,眼见他抓来时破绽极多,运剑刺向其腹。那大汉视如不见,长剑尚在中途,其掌已探敌身。那道士万分惊魂,慌忙后跃。与此同时,那大汉又向那瘦汉抓去,手法竟不稍变。原来他初时尚有与玄门较艺之心,这时斗得性起,索性弃了法度,只是硬打硬进,威力反而陡增。 那三人苦撑几招,均感对方功力太强,且是出手如电,都怕落入其手,坏了名头,故此只在他身周旋绕,不敢再欺近争锋。按说棚内桌椅甚多,本不易游走行身,但几人皆动止如一,身灵步活,纵在斗室之内,亦有天空海阔、游刃有余之感。 忽听得异声响起,那瘦汉衣襟碎裂,神色大变。跟着又是两响,姜容樵与那道士齐声惊呼,衣袍也炸裂开来。那瘦汉大叫道:师叔,这人练成了空劲!你老人家快来帮忙!一语未毕,只见那大汉遥发一掌,又将姜容樵大袖震碎,袍布如鞭炮炸开的纸屑,百千片纷飞洒落。 便在这时,角落那人突然飞起,凌空向那大汉踢来。但见腿影横空,奇姿眩目,式式意殊神狂,绝似仙足;三招一过,硬是将那大汉逼退了两步。 那大汉见来人状若疯颠,是个披发老者,大笑道:原来是龙门派的疯道人!三招半-腿法,果然举世无双!那人落下身来,惊讶已极,却又狂笑道:山东侉子,居然如此了得!这回贫道可要凉快了!最后一句,不晓何意。 另几人见他入围,信心又起,将那大汉团团围住,各显神通。那大汉独斗玄门四大高手,倍添精神,浑忘了沉疴未去,竟一改凶蛮打法,与几人拳来脚往,斗妍争奇。那四人大喜,只道获胜有望。谁想那大汉见招拆招,且不掌发空劲,反而敌强我盛,水涨船高。拳法使到妙处,每一变皆生奇用,竟比独斗那三人时犹占上风。那四人愈斗愈惊,却不敢停下手来,都怕此人闯去少林,江湖大乱。 斗到酣处,突听那大汉道:俺看够了,几位都歇歇罢!语犹未毕,那瘦汉一声大叫,滚出圈外。姜容樵一惊之下,阴都、石关两穴竟被点中,身子一麻,仰面摔倒。那道士运剑疾刺,忽失敌踪,猛觉得大椎穴上中了一拳,拳劲倏然下行,直透尾骶。饶是他内功深湛,也不由闷哼一声,缓缓坐倒。 那疯颠老者独对强敌,凛然不惧,右腿横扫如鞭,抽向那大汉腰间。那大汉近步提膝,顶其小腹,左掌上挂,封住来腿,右手指发如箭,点向他胸膛。这几下节奏奇佳,大显短打真功。那疯颠老者近退无路,已知遮挡不开,大笑而倒,心悦诚服。 四人相继倒地,皆动转不得,想到此一战大损玄门威名,人人羞愧无地:这人怎似天神一般,任你多大神通,也是半筹难展?听他言外之意,似为一观我玄门之技,方才俄延到此。难道他真实武功,更在所施之上?随即想到:此人练成空劲,天下已无抗手。我等纵生四臂,也一样斗他不过。 却见那呆汉奔了进来,鼓掌笑道:二哥就是二哥,比荡魔天尊也不差!你要有少林派和玄门撑腰,那魁首的名号可落不到旁人头上!那大汉不屑道:俺要那虚名何用?难道也学他那副丑样,去杀父害母么?一瞥眼间,猛见那青年呆坐一角,状如死物,不由惊呼道:糟糕!忙抢上前去,抱住其肩道:小兄弟,可伤着了么?那青年脸色煞白,一头栽入其怀。适才劲气满棚,他竟不知躲闪,那五人斗得激烈,浑忘了他在一旁。 那大汉懊悔道:都为俺一时猖狂,这可对不住了。扶起他来,细号其脉。那青年本就病弱,且又受了惊吓,愈显得半死不活。那大汉号脉良久,只觉脉相古怪虚弱,命不能长,心中一急,又吐出一口血来。他武功虽是高极,重病下与人相搏,也自神虚气乱。几个农夫都跑了进来,却不敢胡乱说话。 那大汉站了一会,血复归经,对那青年道:俺要先去少林,如能归来,必去寻你。你可是临汾风家的子弟?那青年垂头不答。姜容樵颤声道:尊尊驾果真要去少林?那大汉浓眉一轩道:他害死双亲,把天良丧尽!俺山东人最讲纲常,便无怨无仇,也绝不许这种人活在世上! 那道士惨然道:你虽赢了我等,却未必斗得过他。两虎相伤,又有何益?那大汉冷笑道:道长也算是长辈。你门中出了这等禽兽,不说好好清理门户,反跳出来为他张势,还要脸不要!输赢胜负算得了甚么?男儿汉除暴诛逆,才不愧戴发噙齿。俺要是他,不等人找上门去,便该一头撞死!那道士闻言羞愧,难复一词。 忽听那呆汉叫道:二哥快看,那面有船来了!众人遥遥望去,只见河上一舟独来,上有数人站立。那大汉大喜,快步出棚。棚外几人皆露惧意,直待他走得远了,方奔入棚去,将那雌状男子扶起。那雌状男子失血逾升,早已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