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 第一章 秋考 中岳嵩山,古称太室山,位于河南登封县北。其山由东面太室山与西面少室山相向耸峙而成,山势俊拔,峰峦叠嶂。上有中岳庙、嵩阳书院、嵩岳寺等多处古迹,其中以中岳庙年代最为久远,据言始建于秦,乃最早的道教庙宇之一,历为君王祭祀祈天之地。中岳庙西十里的嵩阳书院,是宋代八大书院之一,程颢、程颐皆曾于此讲学。 嵩山西面的少室山,山势延绵,群峰拔地倚天,突兀争秀,境伟景奇,蔚为壮观,自古便有九鼎莲花之誉。 少室山北麓五乳峰下,松竹相依,飞瀑激溅,却别有一番清幽气象。山阴一片茂密的丛林之中,座落着一处静谧肃穆的寺院,因少室山地势而名曰少林寺。 该寺始建于北魏太和十九年,乃孝文帝为天竺僧跋陀落迹嵩山、弘传佛法而建。孝明帝孝昌三年,天竺僧达摩亦来此阐释妙义,面壁九年,静坐修身。后达摩被世人尊为禅宗初祖,少林寺亦因此名扬天下。 少林自建寺以来,经逢数朝,默视百代,其间几度兴衰。至明天启年间,早已是风雨千年、众生尊仰的名刹古寺 这一日正是金秋时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满山黄灿灿一片,煞是好看。沿山脚下一条青石道上走来三个僧人,为首一僧六十多岁年纪,脸上虽已爬满皱纹,精神却甚是矍铄,此即大步上坡,脚步颇为轻快。 这老僧身后二人,年纪都在三十四五岁左右,一人生得高大威猛,目中精光迸射;另一人略显瘦削,目中却不见有何神采。二人跟在老僧身后,都是不住地东张西望,显是第一次来到此地。 只听那高大僧人道:师父,这条石道恁地宽敞,我看每块青石都有丈余长、尺余厚。当年修时定然费了不少人力吧?那老僧道:此道乃唐高宗入山拜佛时所修。嵩山山势陡峻,本就难于行走,这条道却从山脚下迤逦通向寺院,想来其时必费了许多周折。那高大僧人哦了一声,自言自言道:少林派当年,可风光的紧呢!那老僧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又复上行。 一路无话,少时来在山门前。那瘦削僧人望了望匾额上少林寺三个大字,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叩打门环。片刻,山门内转出一僧,打量几人道:几位师傅那瘦削僧人道:烦师兄通禀一声,便说五台山显通寺妙清方丈到了。那少林僧闻言,忙合十道:不知大师远来,确是怠慢。大师请进。说罢引三僧入寺。 那老僧进了山门,游目四顾,现出古怪神情。那少林僧恭声道:大师且随我到西首禅室少坐。那老僧微微点头。 少时来到一间禅室。那少林僧请几人坐定,又吩咐两个小僧上茶,跟着道:大师少候,小僧这便去禀告方丈。说罢出门去了。那老僧坐在室内,浏览四壁,神色变幻不定。他身旁两名弟子则面色阴沉,不辩喜怒。 约过了一盏茶光景,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那老僧原本端坐不动,听到声音,目中精光忽盛。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师兄远道而来,老衲有失迎迓,失礼莫怪。屋内老僧站起身来,朗声道:贫僧来得冒昧,还望天心方丈恕罪则个。话音未落,门外走进一僧,看年纪总有六十多岁,白须白眉,气色红润,不矜而庄。 屋内两个年轻僧人见此僧走入,都不由自主地合掌躬身,心下却想:这人便是少林掌门方丈?这慈眉善目的老僧,正是少林方丈天心。他与几僧问讯过后,便不再开口,注视那老僧,面上微现愁容。 那老僧笑道:二十年不见方丈,方丈一向可好?天心淡淡的道:还好,还好。师兄远来,且请到方丈中一叙。言罢引三僧出门,向东打了几个转折,来到方丈禅室。 几人入室坐定,沉吟半晌,天心方道:师兄此来,不知有何见教?那老僧冷笑道:方丈何以明知故问?天心蹙眉道:陈年旧事,师兄何必常挂心间?你我皆近古稀之年,此等虚位,定要如此认真么?那老僧凄苦一笑道:二十年前愁何状,皓首思来犹未平。方丈但守誓约,不必多言。天心黯然道:前罹浩劫,惊悸犹存,今再自噬,其痛何如?师兄乃上智之士,望能稍念香火之情。那老僧眉锋一挑道:当年我师兄弟惨遭欺凌之时,方丈可念过香火之情?天心长叹一声,顿口无语。 沉默良久,那老僧道:少林乃武林百世之师,方丈亦可算各派领袖,望能不负前言,还老衲一个公道。缓缓起座,又道:老衲师徒三人既来嵩山,只得叨扰方丈了。天心道:师兄不必客套。老衲已吩咐沙弥,为几位备下禅房。那老僧微微一笑,与两名弟子出门去了。 天心忧情大起,唤底下僧人道:请监寺和首座来,便说我有要事相商。工夫不大,门外走进二僧,年纪都在五旬开外,一僧肥肥胖胖,满面红光,正是监寺天宝;另一僧身材魁梧,浓髯铁面,乃是罗汉堂首座天际。二僧与天心同师学艺,故天心做了方丈后,便命二人分坐监寺、首座之位。 天宝见师兄面色阴沉,上前道:方丈面有忧色,不知出了何事?天心惨然道:二十年前那一劫虽已弥平,却种下许多祸端。今妙清来此重提旧事,我观其言行,料不能善了。天际道:莫非他仍觊觎方丈之位,不肯干休?天心愀然点头。天际怒道:当年他师父活着,仍斗我们不过,今日他势单力孤,更不足惧。想是他在外数十年,学了几手自鸣得意的手段,每日坐大,便起了这等痴心。难道我师兄弟怕了他不成?天心不悦道:师弟嗔狠外露,哪有出家人的气象?想来这方丈之位原本是他师徒的,况且当年有约,你我岂能仗势?天际被师兄训斥,面红无语。 天宝想了一想,道:妙清二十年来寄于五台,定是痛下苦功,以有远图。他当年武功便在我等之上,此时恐怕天心长叹一声道:二十年前妖邪寻衅,致使我同门相残,往事历历,犹在眼前,令人常怀余悸。今若再任此孽孽相循,真不知又要生出怎样的横祸来! 天宝、天际似也想起甚么,一时均各无语。此时窗外秋风瑟瑟,百叶枯凋,三人心中皆起了不祥之感。 过了一会,天宝开口道:看来化解此劫,只有一法了。天心、天际同时问道:有何办法?天宝道:妙清当年最敬服空如师伯,何不请师伯去劝解于他?天心沉吟道:师伯素喜清静,老衲已有数年不曾见他。师兄弟中只有你合他的脾气,还是你去请他为好。但盼师伯能芟夷这股戾气。天宝答应一声,迈步出门。 天心见天宝去得远了,喃喃道:二十年了,他终于坐不住了。天际道:师兄向来从容,何以妙清一到,便生出这多忧虑?那妙清武功既或高过我等,终难脱出少林区囿,难道他真能技冠全寺不成?天心愁眉紧锁,低声道:便只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际道:师兄这话何意?天心目视窗外,缓声道:看来江湖之上,又要有一场轩然大波了。 天际如堕云雾,正要细问,忽见一僧快步走入道:南少林下院天恕方丈来书。天际忙接过来书,递给天心。天心拆开书信,看了几遍,释然道:难得他有这等胸襟,善哉,善哉!天际道:他信中说些甚么?天心道:天恕方丈说,往事已如云烟过眼,他不愿再提了,还说曾致书于他师兄妙清,劝其摒弃前嫌云云。说罢将书信递给天际。天际浏览一遍,疑道:天恕当年心胸狭窄,为人最是阴鸷,何以数年之后,竟变得如此开通?天心道:此事虽然蹊跷,但他不来,总归是好事。 正说间,天宝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老迈的僧人。这老僧七十多岁年纪,面相凄苦,神情冷漠,穿一件灰色僧衣,右边袍袖空空垂落,显是齐根断了一臂。 天心、天际见了此僧,忙施礼道:师伯安好。那老僧面无表情道:方丈传唤贫僧,不知有何垂询?天心道:师伯可记得二十年前之事?那老僧神色骤变,继而摇头道:浮生若梦,贫僧怕是忘了。 天心道:不瞒师伯,妙清师兄以如约来寺了。那老僧道:该去的终归要去,该来的也一定会来。他本是好胜的心性,又怎会不来?天心道:师伯说得是。只是弟子不忍重蹈旧路,故欲请师伯出面,劝导于他。不知师伯意下如何?那老僧顿足道:冤孽!真是冤孽!不置可否,转身向门外走去。 天际急道:师伯,您迈开大步,便要追出。天宝拉住他道:师伯面冷心慈,想必已答允了。又向天心道:若师伯也说他不动,却该如何?天心失神道:只盼他不入江湖才好。天宝道:方丈说的是谁?天心摇头道:老衲胡乱猜疑,或许不对。天宝、天际面面相觑,均自生疑。 那老僧出门之后,问了妙清师徒住处,遂奔知客院而来,片时到在一间禅房前。他悄立片刻,正待开口说话,忽见室内走出一僧,满脸笑意道:不知空如大师驾到,贫僧失礼了。说着便要跪下身去。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方丈不必客套。手臂轻抬,托住妙清手肘,拉着他缓步入室。 二人坐定,相视许久,妙清道:数载不见大师,大师依然健硕如昨。想昔日多承教诲,心下时常感念。空如笑道:岁月如刀,愚智难逃。今日得见故人,也自窃喜。妙清感慨道:当年蒙大师错爱,得授伽蓝指神功,使贫僧一生受益。每每思及,常念大师之德。空如道:贫僧年轻时性情愚佻,专鹜微未之技。方丈至智不惑,切不可因此自误。妙清点头称是,心下却不以为然。 空如摇头道:看来虽过了二十年,方丈却依旧如我,未能彻悟因果。妙清笑道:前番既已有因,此刻岂能无果?贫僧冒昧前来,正是求个始终。空如道:难道方丈定要争个谁是谁非么?妙清不语,只是低头冷笑。空如心中不快,说道:实则天下本无是非,皆因众生各怀私欲,才生出诸多夙怨口舌。贫僧此来,只盼方丈一语未了,忽听妙清冷冷的道:大师乃贫僧素所仰慕之人,望能收回说词,已全前谊。空如一怔,失笑道:这么说,贫僧来得可是冒昧了。站起身来,便要出门。妙清忙起身道:贫僧语多谩对,大师休怪。空如一笑,迈步便行。 只听妙清从后道:贫僧有一事不明,还请大师指教。空如回过头来,见他目光闪烁,疑道:方丈所问何事?妙清道:贫僧数十年不来宝刹,来此不到半日,却看出些古怪。空如道:有何古怪?妙清道:贵寺之中,隐隐然伏着一股王者之气,而寺后山坳之中,却腾出一团暴戾之气。按说二气相冲,势难同存,何以渐有聚扰之意?这却令人着实费解。 空如沉声道:方丈究竟要问甚么?妙清嘿嘿笑道:贫僧不过随口说说,并无它意。空如双目如电,凝视妙清道:方丈既来践约,想必已炼成了惊人的手段?言犹未了,右面空荡的袍袖无风自起,疾向妙清头上卷落。妙清惊觉劲风朴面,撩起右掌,搭向来袖;前臂刚触及袖角,猛觉袖上裹着一股雄浑之极的大力,慌乱之下,只得向旁疾闪。不期空如一条大袖比手臂更是灵巧,中途打个转折,又向他背心拂来。 妙清年轻时曾得对方传授武艺,知这位师伯一身武功已到炉火纯青之境,虽是挥袖轻拂,但如受得实了,却比刀削斧砍更具威力,当下双掌齐出,迎上来袖。只听蓬地一声,妙清已被震出一丈开外。说也奇怪,他双脚离地而起,落地时却似有人轻轻将他放下,手臂全无酸麻之状,不由暗吃一惊:他二十年前毁了一臂,武功怎还恁地精强! 却听空如凄声道:罪过,罪过!原来你师徒果是如此。满目伤愁,转身去了。 天宝、天际听师兄喃喃自语,本要出言相询,但见天心目光呆滞,颇有些魂不守舍,也便不再追问。三人默默相对,各有所想。须臾,天宝、天际起身告辞。 天心于二人去后,心中烦躁不减,独自在室内转来转去,脸上阴云竟是愈聚愈浓。忽听背后有人轻咳一声,回头看时,却是空如去而复返。 天心快步上前道:师伯此去,可说动于他?空如摇了摇头。天心盯住他道:师伯看妙清此来,果是要争方丈之位么?空如嘴唇轻动,似要说些甚么,既而叹息一声,垂下头去。天心道:师伯有何难言之隐?空如吁了口气道:由孽而始,自要以孽而终。老衲行将就木之人,也管不了这些了。言罢迈步出门。天心追出门来,低声道:那那人还好么?空如冷笑道: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扬长而去,走得无影无踪。 这日清晨,秋风萧瑟,枯叶满地,白衣殿内,群僧肃立。 只见方丈天心端坐首位,天宝、天际伴于其右。天心左侧坐着一个老僧,双目半睁半闭,面上似笑非笑,正是五台僧妙清。他身后立了二人,乃是与他同来的两个徒弟。 大殿东西两侧,坐着数十位僧人,西面一排红衣老僧,个个慈眉善目,面色平和,乃是达摩堂、戒律院的数位长老。东首坐了数人,年纪均在五旬开外,个个龙精虎猛,目光犀利,乃是罗汉堂十几位带功师傅。余下上百名年轻武僧,均着紧身衣裤,束手立在当地。此时殿内僧众虽多,但人人摒息凝神,偌大一个白衣殿上,竟是一片死寂。 静穆之中,只听天心道:今日为本寺武僧每年一度的秋考,众僧苦炼一年,也有分晓。尚有幸五台山妙清方丈驾到,你等不足之处,妙清方丈自会一一指点。老衲这里先谢过师兄了。妙清哈哈一笑,起身道:老衲何许人,敢指教众位高僧?方丈有此一举,足见守约。此事前因后果,也无须说与众人,各位长老自是心知肚明,还望能秉行公正,不偏不倚。老衲这厢深谢了。说罢向西首一班红衣老僧躬身合十。 他一字一顿的说来,众僧皆不明其故,心想:他五台山虽是佛门胜地,但与本寺向无瓜葛。这僧人说甚么足见守约、秉行公正云云,不知是从何说起?只有数位老僧低喧佛号,缓缓点头。 天心笑望妙清道:不知师兄如何践约?大小事宜,老衲师兄弟等悉听吩咐。妙清道:当年方丈并令师以多为胜,颇为人所不齿;今日我师徒三人,更逊当年之势。听方丈所言,似犹有以众欺寡之意。看来千年古刹,众僧云集之地,却没有公道可寻呢。话音刚落,东首一僧愤然离座道:大师要比武甚是便利,如何在此蛊惑人心?难道单打独斗,你便能稳操胜券么?众人循声望去,见此僧五十多岁年纪,燕颔虎颈,身材高大,正是天心的同门师弟天刚。 妙清冷笑道:老衲不敢妄自尊大,但求讨个公道。想来天刚大师这些年大罗汉掌练得更精纯了吧?言下大有奚落之意。天刚正要发作,却见西首红衣长老中站起一人,说道:我少林千百年来领袖群伦,岂无公道可言?方丈大师亦我寺中故旧,如何出此毁谤之言?今日既有老衲等在座,总要使你无憾而去。这一层还请放心。妙清笑道:空觉大师仍念香火之情,确是难得!便只怕心下犹存亲疏,分了轻重虚实。原来这空觉僧乃天心等同门师叔,故妙清有此一语。 空觉年老气沉,也不介意,天际却奋袂而起道:我师叔是何等身份,既言给你公道,又岂能食言?大师若有本领,大家早早比过,唠唠叨叨,令人气煞! 妙清道:首座大师既如此爽快,老衲也不复赘言。侧身对天心道:老衲有两个不成器的徒弟,学了几手稀松平常的武功。今日我师徒三人,便与各位比上三场,双方谁能赢得二场,便算胜了。只是与我这徒弟比武者,须是方丈师兄弟门下的弟子才行,而老衲愿向方丈师兄弟中任一人请教。说话间傲睨众人,状甚轻慢。 殿上不少武僧都是天心、天际的弟子徒孙,猝闻此言,不约而同地想:这和尚言下大有必胜之意,如此有恃无恐地来我少林寻衅,岂不将我合寺僧众都小觑了么?人人面现怒容,暗生敌忾之心。 天心微微一笑道:此法倒也可行,只是拳剑无眼,易造杀孽,这妙清道:老衲师徒三人都是井底之蛙,受不了众神僧的三拳两脚,只须各位手下留情便是。众僧见他言语虽谦,脸上却尽是讥讽之意,均不由心生厌憎。 妙清又道:比武之事,方丈虽慨然允诺,但其后之事,方丈却未当众言明。天心微一沉吟,说道:师兄并令高徒若胜,老衲便将这虚位拱手相让。此言一出,满座失惊。一干年轻弟子心浮气躁,顿时哗然。众老僧则默默不语,神色冷峻。 忽听东面一人高声道:要是你们输了,又该如何!声若奔雷,直震得殿顶悬钟也嗡嗡做响。众人听在耳中,只觉此话实是说到了自己心坎上,都想:是呀,若是你们输了,又该怎样? 妙清干笑两声道:天弘大师这狮子吼神功也算颇为了得,却无须到处乱用。说到这里,突然眉锋一凛,傲然道:我师徒若败,今日必自尽于诸位面前!这一声聚力而发,实如春雷乍响。众人猝不及防,心头俱是一震:这老僧枯瘦矮小,内力怎会如此了得?群僧初见妙清行止傲慢,都暗暗不忿,这时摄其威势,心里都冒出一个念头:说不得他师徒三人,今日真能夺了方丈之位! 天心笑道:我等皆佛门弟子,岂能有自戕之举?师兄言重了。慧心,慧宁,你二人下埸请师兄指点一二吧。一言甫毕,西面人群中走出二人。这二人身高足差了一尺有余,一僧大手大脚,身材魁伟之极,凝立当地,端的不厉而威。另一僧却胖胖墩墩,甚是可笑。 众僧见天心唤出此二人,都长出了口气,心想:有他二人上埸,对方武功再强,怕也占不到便宜。原来这二僧皆是慧字辈中数一数二的人物,高个僧慧心乃天心门下首徒,随师二十余年,内外功俱已臻颇高境界。矮个僧慧宁,乃是天际的弟子,一身横练功夫更是侪辈佼佼,无人能及。二人均知此是师门大事,哪敢有丝毫怠慢?来到大殿当中,向天心躬身施礼。 妙清见二人步法凝重,目光皆莹蕴含蓄,知非易与之辈,回身对一人道:了禅,你去领教一下少林派的绝世神功吧。那人答应一声,拧身纵起,如一只灰色蝴蝶,轻飘飘落在殿中。众僧见这人身法曼妙,各吃一惊,及见他立在埸上,身躯高大威猛,更是诧异:以他这等躯干,竟能施出如此迅捷飘逸的身法,那可真是了不起! 那人立在殿中,傲视一周,旋即冲慧心道:小僧随师有年,却不成器。今日正要向师兄讨教。慧心见此僧顾盼之际,颇有名家风范,暗想:这和尚轻功好高,必是炼些机巧功夫,真实手段未必在我之上。我只需稳扎稳打,时候稍久,自能试其浅深。合十道:师兄远来,小僧也正想开开眼界。左掌斜划,右手五指萁张,一招大摔碑手直打了禅前胸。 这大摔碑手乃罗汉十八手中的一式,招式朴朴实实,并无多少变化,便是初入门的年轻武僧,亦能将这一式使得中规中矩。高下之别,全在平日用功深浅。这慧心于武学上由繁入简,不鹜虚式,数年来专在这套平实的拳法上浸淫揣模,功力自是不同凡响。此即手掌只挥出尺余,劲风已破空做响,声势夺人。 了禅见对方掌势凝重,劲力含而不露,当下不敢接招,身子向旁微晃,出掌拍向慧心肩头。慧心左掌撩起,骈指点其腕脉。了禅掌到中途,忽打个转折,又向慧心肋下拍落。慧心大袖抛出,如带了千万斤泥沙,缓缓卷向了禅胸口,对其来掌并不理睬。了禅一掌堪堪便要击在对方肋下,忽觉胸口似有大山压来,气息随之一窒,忙收回手掌,运指点向心面门。与此同时,已向后滑出丈余。 众僧见二人一招即离,脸色都甚难看,无不纳罕。只听了禅阴恻恻的道:好!好罗汉神袖!随听慧心道:不错!你的伽蓝指也甚了得。 原来适才了禅被慧心袖上劲风所击,胸腹间如受重杵,惊怒之下,一指直点慧心面门。慧心匆忙无备,脸上便被伽蓝指凌厉的劲气搠中。饶是他内力深厚,头上也是一晕。 二人过了一招,戒意大增,二番交手时,都不敢有半点托大,各以短打小巧路数,伺机而动。二人均年富力强,气力悠长,这时施出脆快绵巧的招式,每出半招,不等用老,便即换式。大殿上只见人影晃动,拳脚飘忽,一时谁攻谁守,谁强谁弱,确也难辩。 众僧有不少都是武学的大行家,眼见二人武功俱是少林一脉,功力招数又相差无几,知这般恶斗下去必有死伤,年老一些的僧人都不住地低喧佛号,摇头叹息。 天心和妙清却存着一般心思,均想彼此二十年未曾谋面,各人武功皆不知底细,两边弟子较艺,正可从旁看出一些端倪来,是以虽见慧心、了禅斗得凶险万分,二人却眸不转睛,色态如常。 慧心与了禅数十招一过,自觉对方功力实是非同小可,及见了禅招术精妙,深合少林拳法宗义,更是焦躁:我为少林慧字辈首徒,此当师门存亡之际,倘或不胜,当以何面目示人?耳听两旁年轻武僧齐声呼喊助威,猛地把心一横:今日若不施我平生绝艺,如何能降服此僧!拳式斗然一变,纵横开阖,中宫直进,拳上劲风大盛,竟施出一路平生最得意的少林神打来。 这少林神打本是少林僧空寂所创。空寂壮年时不甚研习经法,专心浸淫武学,江湖上败敌无数。他纵横天下数十年,于五十余岁上揣摩一生所学,穷三年之功,创下这神打之术,实是他一生武学之总汇。后空寂身死邪魔之手,这套武功却幸喜流传。 慧心于三十岁上得天心传授此术,嗣后七八年来,寒暑不辍,苦心研习,已颇有心得;若单以这套拳法论,确已不逊乃师天心半筹。这时只施出数招,殿上劲气便已纵横四溢,拂面如刀。两旁功力稍弱的弟子,均骇然变色,远远退在一旁,心想:幸亏与他交手的不是我,若是我与师兄动手,如何能挡得了他三招两式? 众长老见慧心将这路拳法使得如此精绝,淋漓酣畅之中,更隐约透出一股癫狂之气,都露出惊惧、痛楚的神情,仿佛看到了一幕极不愿看到的埸景。一老僧脱口道:罪过,罪过!当年空寂师兄创下这等拳法,确是害已害人呢!语中流露出无尽的悲切凄凉。旁过几位老僧受了感染,也都叹息不止。 慧心求胜心切,拳上招术益发凌厉,劲风到处,竟将几丈外数位空学辈老僧的胡须也吹了起来。二十招一过,了禅再不能如前时那般从容攻守,趋避进退之际,渐露踟蹰之意,每出一招,似都怕与慧心浑实的劲力相碰。如此一来,慧心每每攻出五招,他却只能勉强回击两三招。 二人闪展腾挪,倏忽间又斗数招,了禅已明显露出支绌之状。只是他轻功颇高,身当此时,便不求上步抢势,身子随着慧心拳风左右飘摇,欲以灵动身法化解来拳劲力。 殿上阅历深厚的僧人见了禅高大的身躯似一只扑花浪蝶,在慧心身周飘忽飞舞,虽也佩服他轻功了得,却知如此斗法,实是有败无胜。罗汉堂数位带功师傅看出了禅欲以此法耗损慧心功力,都露出鄙夷之情,心道:这僧人好没见识!似这般应对,不出五十招便成劣势,百余招上必败无疑。那慧心内力甚深,岂是百余招内便能枯竭的?有几人按捺不住,高声喝道:慧心,快将这僧人打发了便是!慧心听几位师叔出言鼓励,精神大振,手上妙招层出不穷,眨眼间又将了禅逼退数步。 天宝于二人争斗之际,一直静静观望,这时见了禅闪避不迭,也现喜色,微笑着望向妙清,欲观其窘急之态。及见妙清脸上仍挂着一丝冷笑,目中刻毒之意比前时更浓,心道:莫非他师徒三人果是技高一筹,有反败为胜之术?他身为监寺大师,武学上自有惊人艺业,眼见了禅功力不凡,却绝未脱出少林派武学的羁绊,愈发起疑:这个了禅武功虽是不错,但以功力论,似乎尚逊慧心一筹,何以他师徒三人仍是好整以暇,一幅胸有成竹之态?突然想到:难道长老们私下传言之事,是真的不成?侧目向天心望去,只见他非但毫无喜色,眉宇间竟似罩了一层严霜,不由暗惊:若真是如此,那可如何是好? 便在这时,忽听得慧心大叫一声,身子霍地飞起,布袋般摔在数丈之外,落地时背心着地,脑袋重重撞在地上,手足全无支撑之能。这一变突兀之极!众人被眼前一幕惊呆了,都不信所见是真。须知似慧心这等身手之人,便是被强敌击出,在空中也能极力稳住身形,即使身受重伤,落地时也断不会跌得如此狼狈。 两旁年轻弟子纷纷拥上前来,将慧心搀起。慧心面白如纸,喘息半天,一口气方得调顺,目露惊恐道:你你使出这说到此处,淤血猛地喷出,一时又是愤怒,又充满了困惑不解。 原来他适才与了禅相斗,虽占了上风,但每与对方手臂相碰,均感有一股极古怪的力道传入己身,自家拳劲愈强,传来的怪力愈是蓬勃不息。这力道一经钻入,立时在体内四处乱窜,似与自家所习的本门内功极不调和。二者初时稍做碰撞,便即分开,渐渐纠缠咬噬,混杂在一起,竟搅得四肢百骸痛痒钻心,周身鼓胀欲裂。他眼见强敌在前,先时尚自忍耐,到后来实在苦捱不住,虽眼睁睁看了禅做势击来,也不再理睬,只盼就此软软躺下,或生或死,都强于受此煎熬。 二人顷刻间胜负逆转,众僧无不狐疑,想到此一番初战既败,后两场胜负未卜,面上俱露愁容。许多老成持重的僧人看出妙清师徒皆非善类,一旦夺了方丈之位,必要随生事端,心下都暗暗叨念:慧心已败,但盼慧宁能胜得一场,挽回局面。最后一场干系重大,方丈必会亲自上阵。他武功居天字辈僧人之首,或许能胜妙清,化去此劫。 天心神色不变,冲妙清道:师兄数十年韬光养晦,弟子已是这般了得!少时若还有机会,贫僧看来得亲自向师兄讨教了。妙清冷笑道:方丈门下弟子若胜了第二场,贫僧自当奉陪。天心微微一笑,冲站在一旁的慧宁道:你在师门日久,所学也有小成。今与五台山的师兄切磋技艺,期能不负众望。这句话说得含蓄,其实份量极重。 慧宁听了,忽露畏葸之意,犹豫了半天,方道:弟子尽力而为,方丈自管放心。大步迈出,走到殿中。这慧宁看着胖胖墩墩,模样可笑,此时决心一定,立时现出从容之态,站在殿上,直似山岳渊亭,实是非同一般。众僧暗暗喝采,均想这慧宁或许能胜。 只见妙清身后转出一人,稳步来到殿中,身形圈转,冲四下施了一礼,跟着向慧宁作礼道:小僧了及,斗胆向师兄请教。慧宁见他举止颇不似了禅轻佻张狂,举手投足之际,显得极有分寸,戒意大增,说道:师兄乃是贵客,望不吝赐教。右手微探,左掌横胸,摆出金刚掌中第一式礼敬如来,既是答礼,亦同时做势。他自幼出家,拜于天际门下,貌虽谦和笃厚,心志却坚,加以天资甚高,天际犹为喜爱,故不遗余力悉心指点。慧宁不负师恩,数年来深研细磨,此即外门功夫已达相当火候,尤擅于大金刚掌技法,侪辈之中无人能望项背。这时只摆出起手一式,周身上下便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劲气中,神色渐渐转和,仿佛面前所立,果是佛祖一般。 了及见他如此气度,暗吃一惊:这僧人年纪尚小我几岁,可这份从容神情,我却有所不及。天心既让他来斗二场,此人必是劲敌。说道:有僭了!左手倏出,虚撩慧宁面门,随即欺身而上,右拳疾打慧宁前胸,出手便是闯少林中的一招醉打山门。众僧见状,都露出不屑之态。许多年轻弟子更撇嘴它顾,不再观看。 原来这一路闯少林拳法,乃是少林派入门所学的最基本拳路,少林寺中即便不会武艺的僧人,也都能比划得似模似样。此刻殿上许多人都是本派武学的大行家,原想此番较艺,双方不知要使出少林几门绝学,斗智斗力,方可获胜。谁知了及刚一动手,便使出这套拳法,招式平平固不待言,可笑的是竟然大模大样,便似众人都是初入门的新手,谁也看不出他招术是何等幼稚浅薄。 了及一招既出,并不介意周遭嘘声,跟着几式上步拗打、童子听音,依旧是闯少林的拳路。只是拳法中规中矩,朴实中蕴含深厚功底,一式式使来,恍如行云流水,每一式皆藏无穷后劲。 众僧看得数招,也自心折,合计:这套闯少林虽嫌简陋,但使到这等火候,我也未必能够。况以闯少林与大金刚掌拆解,历来所无。这僧人以拙御巧,确是了得。 慧宁凝神拆招,心下亦奇:他这路拳法式式变化皆在我心,他却仍能攻守相宜,令人无隙可乘,倒真是不易。我这套大金刚掌每招皆藏九变,式式相承,掌力愈摧愈强,历来寺中僧人或以达摩手,或以般若掌方能匹敌。似此斗法,倒是头一遭。二人拳来掌去,足足斗了四十余招,了及拳法仍是不变,不论慧宁如何诱敌抢势,他终能堪堪应付。 慧宁愈斗愈惊,心下着恼:这人示拙隐巧,一会儿不知要施出多少诡谲招术来?此当师门存亡之际,我若不乘机占了形势,胜负可难预料了。当下左拳横伸,挡开了及来掌,右掌圈转,斜向前推,中途蓦地一变,居然打向了及胸膛。 这一式匪夷所思,人所难料。众僧从旁见了,无不耸眉:这一掌看似大金刚掌之形,运劲却分明是伏魔慈悲掌的手法,这般不伦不类,那是为了甚么?须知少林掌法种类虽多,但不论怎样千变万化,各套掌法都有其独特的运劲法门。少林武功千百年来经无数名僧研习,实已是千锤百炼的家数,门下弟子别说自创武功,便是增减一招半式,也是千难万难。慧宁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掌法揉在一处,原本绝无可能,但既已使了出来,可见也并非不能。众僧狐疑之下,齐齐望向天际,心想:莫非他悟出本派武学至理,已然独辟蹊径? 天际见大伙向自己望来,只有较众人更为疑惑:慧宁虽是我门下弟子,聪慧过人,但这两种掌法各走其径,断难从一,单靠苦炼可得之不来。莫非他近年有了异遇,竟将两门武功巧然结合?扭头望向天心,见他凝神观斗,竟一改前时平和庄严神态,面上隐隐透出一丝古怪来,不禁纳闷:难道师兄早知道慧宁武功的底细? 了及见慧宁出掌愈来愈怪,拳式亦是一变,右手拇、食二指虚捻,面带微笑,脚下忽由扎实转为轻盈,身形如风般绕着慧宁疾走,不时伸指点向他周身大穴,指上发出嗤嗤轻响,显见得劲力极是强劲。 埸上僧人均知了及此时所使乃是少林七十二艺中的拈花指功夫。在座红衣老僧空劫一生研习此术,看了几眼后,微微摇头,寻思:他所使虽是拈花指的招术,但内劲似是而非,其中似混杂着一股极古怪的阴劲。如此虽可大增威力,但拈花指固有的神韵已是荡然无存了。实则拈花指本是少林颇高的武学,以劲力柔和醇厚,收放皆随心意为能。一指搠出,发者笑意浓浓,从容安闲,当者如沐春风,挡无可挡,方显出此指滴水不露,谈笑却敌的主旨。了及出指每发必尽,不能收束,那自是徒具形式,未能得其真髓。虽是如此,仍迫得慧宁左支右绌,难于招架,眼见再斗数招,便要落败。 众僧见慧宁败象已露,均感焦急。有几人失声喊道:方丈!这天心却气定神恬,恍若无事一般。 忽听慧宁大叫一声,向后跃开数尺,随即猱身扑上,双掌连环拍击,面上大露狂态。与此同时,了及亦低吼一声,纵身来迎。二人交睫间过了十几招,年轻一些的僧人目眩神骇,竟没看清两人使的是甚么招式。 几位老僧见二人出手如电,使的虽仍是本派招术,但身形飘忽难测,全不依少林稳健快捷之法,忽尔劲气四溢,带出瑟瑟阴风,更是与本派醇厚正大的内劲大相径庭,都好似看到了极可怕的一幕,内心大是惊怖。 二人又斗数招,招术竟愈来愈怪,渐渐趋退如电,连面目也难看清。大殿上只见两条人影倏忽来去,状若飞烟,若要辩出哪个是慧宁,哪个是了及,都已不能。这等如鬼如魅的身法,自是少林派所无!众僧看在眼中,均不由毛骨悚然,疑为梦魇。 猛听得慧宁大叫一声,声音凄厉刺耳,随见一条人影穿纵而起,在空中疾旋而下,恍惚拍出一掌,击在另一人头上。那人中掌之后,缓缓坐倒,双手向空中虚抓几下,就此不动,正是五台僧了及。 场上形势斗变,众僧都惊得目瞪口呆。突然间眼前一花,天宝、天际已飞身上前,将慧宁双臂抓住。天际厉声喝道:你从何处学来这阴毒武功?快快实言! 慧宁身子颤抖,目中射出绝望的光芒,蓦然震动双臂,向外挣脱。天宝、天际恐他图穷匕现,各出一掌,将慧宁远远送出。二人手上只使了三成力道,原想击他背心大穴,封穴即可,却不料慧宁热血狂喷,纸鸢般飞向殿门。几名年轻僧人与慧宁交好,眼见他被监寺、首座打得口吐鲜血,疾飞过来,慌忙上前来接。不意刚触到慧宁身体,猛觉一股怪力袭体,纷纷向后跌倒。慧宁借力纵起,在空中连翻了几个筋斗,眨眼间飞到殿外天井之中。 天际、天宝心头火起,身形疾掠,随后追出。陡见灰影一闪,有人已抢到身前,几个起落,便将二人甩在后面,正是天心和妙清。 只见慧宁奔跑如飞,直向寺院后门窜去。天心等追出百余丈远,虽努力纵跃,却距他愈来愈远,无不诧愕:慧宁一身轻功,如何这般了得?心下虽疑,脚步却不稍停,少时奔出寺来。 少林寺后门外原是一处山坳,其间有一条小河流过,寺内僧人皆到此处洗衣打水。此河对面,便是寺院后山。慧宁狂奔出寺,也不回头,直向小河纵来,欲趟河而过。 这小河原由寺内僧人铺下许多卵石,以便行人通过。慧宁惶惶窜来,脚尖微点卵石,一掠丈余,正奔到河中间,猛见迎面一块卵石上蹲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僧,正在低头打水。这小僧人虽单薄,手中却拿了个大木桶,双手从水中提起木桶,显是颇为吃力。 慧宁奔得太疾,眼看便要与这小僧撞在一处,当即手臂圈转,抓住他后领,随手一提,把他拽得似风筝般飘了起来。那小僧吓得呆了,也不呼叫,只将两条腿在空中乱踢乱蹬。慧宁虽提一人,脚下仍是不缓,过了小河,直向后山逃去。 天心等人见他奔上后山,竟尔停下脚步,不再追赶。妙清心有不甘,仍欲追去。天心身形一晃,拦在他面前道:后山乃本寺禁地,望师兄就此止步。妙清神色一变道:甚么禁地?天心道:此乃本寺隐私,不足与外人道。妙清向后山望了几眼,恶声道:你少林纵容弟子习那阴毒武功,害死老衲贤徒。此等丑事,老衲必要公诸于世,让天下人都知你少林真实嘴脸!说罢便要离去。 天际拦住他道:你师徒当年勾结邪魔,致使我少林罹难,当年诸位长老念你可怜,令你发下重誓而去。你若张扬此事,便是我少林公敌,如何能放你走?神色狠恶,便要动手。 妙清环视群僧,暗思:我师徒三人二十年苦功,原指望扬眉吐气,不想天心等人弟子已是如此了得,乃师自然更难测度。适才我在殿上细瞧那慧宁身手,似与我近年所练同是一路,若贸然与天心等人动手,怕是讨不了好去。说道:众位莫非要留下老衲么?天心笑道:师兄是敝寺贵客,贫僧款待不周,今日又生出这等事端,确是始料不及。烦师兄与贫僧暂回寺中,贫僧尚有许多事要向师兄请教。说话间一直带笑,似对适才发生之事并不感到意外。 妙清疑情更盛,嘴上却道:方丈既有事相商,贫僧便与你同回寺中。嘿嘿,你少林难道是虎穴龙潭么?他知自家此时若走,众僧必不肯放,只得暂且从权,暗思脱身之策。当下跟在天心身后,返身回寺不提 慧宁提着那小僧如风般上得坡来,眼见天心等不再追赶,心下稍安,掌力微吐,封住那小僧背上穴道,随即委顿在地,不住地喘息。蓦地里身向前倾,喷出一大口鲜血,脸上血色全无,竟似受了极重的内伤。那小僧侧卧在地,也不害怕,只是大瞪双目,惊疑地看着慧宁。慧宁喘息半晌,脸上方泛出一丝红润,艰难站起,上前提了小僧,踉跄着向前走来。 此时秋叶凋零,地上铺了半尺多厚的黄叶,走在上面颇为轻软。慧宁行出百余丈远,胸口突然针扎般疼了一下,脚上登时软绵绵使不得力,闷哼一声,又跌坐在地。 那小僧被重重地摔在一旁,本也跌得七荤八素,但见慧宁牙关紧咬,显是痛楚非常,忙怯声道:师傅伤得重么?慧宁忍痛不语。那小僧又道:只是我身上不知怎地,半点力气也没有?不然师傅要去哪里,我一定会帮你去的。 慧宁瞥了他一眼道:你心地倒好,便只怕解开你穴道,你会逃走。那小僧忙道:你受了伤,我怎会逃走?他人虽年幼,说这话时,却露出一幅男儿慷慨之态。 慧宁又打量他几眼,点头道:不错,不错!他定会喜欢。伸指在小僧背上轻点两下。那小僧只觉体内豁然一畅,跟着四肢动转自如,咕噜从地上跳起,心道:他这两根指头可古怪的紧呢! 慧宁运劲解穴,又耗了不少真力,喘息声更是粗重。那小僧见状,上前扶住他道:适才我见方丈和许多师傅都在后面追你,你一定是犯了寺规吧?要是回寺,他们一定会打你,说不定还要叫你挑水、打柴、洗衣、做饭,还说不定会罚你给智见师兄、智静师兄、智云师兄,还有好多个师兄捶腿捶背。说到这里,面露惊慌道:我看咱们还是躲起来好。早晨智见师兄他们让我把水烧好,说考完试要回来洗脚。我水又没打回来,他们一定又要打我脑袋。智静、智云两位师兄还好,并不用力打我。那个智见师兄最坏!前天他在房里偷偷喝洒,被我见到了,他便用拳头打我脑袋,还说我若告诉僧值,便把我腿也打断呢!说着把头伸给慧宁来看。 慧宁此刻伤势虽重,但见这小僧天真烂漫,喋喋不休,也觉好笑,颤声道:你扶我起来,咱们找个地方躲躲。那小僧用力搀起慧宁道:去哪里才好?慧宁手指前面一处山坳道:便向那边去。 二人跌跌撞撞,走出约一里多路,来到一处山坡的阴面。慧宁轻按小僧肩头,示意稍停。那小僧慢慢扶慧宁坐下,已累得满头是汗,喘息不止。慧宁半躺半卧,调息片刻,坐起身来。那小僧见他喜忧不定,正自纳闷,忽听慧宁高声道:小僧慧宁,拜见前辈! 那小僧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向四下望去,奇道:你和谁讲话?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是受了圆功禅掌和金刚掌的劲力,伤了后背经脉么?嗯,不对,那是伽蓝指的内劲冲入你任脉之中了?唔,不对,不对!你说话时经脉之气互争,乃手太阴肺经与手厥阴心包经彼此移位所致,天下只有老子的盈虚大法才有这等神鬼莫测的手段。但若是盈虚大法,断不会只令你经脉移位。他娘的似是而非,甚么狗屁功夫! 那小僧循声望去,见声音竟是从丈余远的一片枯枝败叶中发出,心中大恐:难道这人是在地下?他少年心性,如何不怕?慌忙站起身来,只待一有变故,立时撒腿逃命。 却听慧宁道:小僧适才与人比武,不小心伤了身子,还望前辈相救。言下颇为惶急。那人哦了一声,问道:你与何人比武,能被伤成这样?慧宁道:适五台山妙清方丈携弟子来寺滋事,小僧奉命与他等比试,不想被一僧施暗劲所伤。那人哼了一声道:五台山自恒元那个秃驴往下,五十年来有哪个配谈甚么武功?莫非你这贼秃在外逢了强敌,巴巴地跑回来诓骗老子不成!慧宁葡匐在地,惶然道:小僧如何敢诓骗前辈?我确是被五台僧所伤。言罢以额触地,砰砰有声。 那人沉吟一会,说道:你身边站着何人?慧宁道:是小僧送来孝敬前辈的。那人冷笑道:你倒守信。我催了你几次,让你弄个人来陪我,为何受了伤后,才想起把人送来?你少林这帮髡囚,从老到小,都是一般的假仁假义。还不送下来我看!这几句话虽是斥骂,听来却有欢喜之意。慧宁忙道:是。 那小僧听二人一问一答,直吓得魂飞天外,正要迈步逃窜,背上早着了慧宁一腿,慧宁伤重之下,力道本不强劲,仍将他踢得飞了起来。那小僧身在空中,狂呼不迭,手足不住地凭空抓踢。顷刻之间,已头下脚上地奔那发声之处跌落。将及地面时,只觉落地处甚是松软,身子被枯枝略略阻了一下,迅即直坠了下去。 那小僧当此境地,早吓得三佛升天,七佛入地,只觉眼前霍地一暗,就此失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僧悠悠醒来,睁眼看时,眼前只是黑漆漆一片。举目上望,只见点点微光从上面透入,心想:我这可是死了么?他年少胆薄,处身如此晦暗之地,自是心惊肉跳。不大一会,已吓得流出泪来。 忽听身旁一人沉声道:你周身放松,意念不可执着,也不可全然丢开,缓缓吸气,细察足少阴肾经与神封穴上动静。听来正是适才那个苍老的声音。 那小僧觉察身边有人,又惊又喜,正要开口时,却听头上有人颤声道:小僧依前辈之法,只行气片刻,便感周身鼓胀,胸闷异常,实难守住丹田之气。且足少阴肾经如被火炙,气到神封穴上,便再难上行。 那小僧听出是慧宁的声音,不怒反惊:听声音他离我甚远,难道我此刻已在地下?想到处身之地距上面非几丈之遥,自己绝难上去,惊急之下,放声大哭。 只听身旁那人斥道:不成器的东西!来到此处,是你何等造化?却哭个甚么!那小僧只闻其声,黑暗中却看不见他面目,哭声反比前时更响了几分。那人轻叹一声道:没出息的东西,与那班愚僧同一嘴脸!跟着声调一扬,冲洞口道:你内力平庸,勉强习我功法,本就不行。目下又损了经脉,那是更加不易治疗的了。话音未落,便听慧宁在上面急声道:前辈务要救小僧一命才是。小僧小僧说到这里,口中呜呜咽咽,竟自哭了起来。 那人想了一想,说道:你现在侧卧地上,意想周身无一处不舒适,无一处是阻碍。须记虚则实之,满则泄之,宛陈则除之;徐而疾则实,疾而徐则虚,随之随情,意若妄之。总要有意紧力松、骨肉空灵之意,更要有毛发飞张、气血铮棱之慨。你悟性不够,切不可自做聪明,胡乱妄想。言罢长叹一声,似乎颇为不耐。 过了一柱香光景,只听慧宁在上面呻吟道:前辈之法虽高,小僧此刻却愈发难耐。望前辈念小僧数年恭谨,不吝赐授神功,以求其急。言罢堕泪如雨,呜咽声哀。 那人听慧宁苦苦相求,也焦躁起来,说道:你少林内功本就肤浅,你又贪功急进,误会老夫心法精义。此时若再传你艰深功夫,也是饮鸠止渴,全无功用。慧宁闻言,嚎啕大哭道:前辈开恩,授小僧神机,此后做牛做马,也要报您老大恩大德。言罢不住地哀号呻吟,显是毒楚万状,不能自已。 那人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道:老夫在此二十年,只有你来解我寂寞,想来也是有缘。今日索性传你些精深的功夫。慧宁欣喜若狂,涕零道:前辈再生之德,小僧铭感五中。那人说道:只是你悟性不够,便盈虚大法也不能参透,又如何能体会老夫这冲虚之机、坐神入照的心经?言下颇有寂寞之意。 慧宁恐他变了主意,忙道:前辈若真的传了小僧,小僧必会苦心揣摩,决不能让您老人家失望。那人冷笑道:苦心揣摩有个屁用!你少林秃驴哪一个不是动心忍性、耗尽寒暑?又哪一个不是愚不可及、井底之蛙?慧宁忙不迭地道:是,是。合寺僧众皆愚鲁之辈,不能及您老人家万一。 那人又骂了几句,气消了大半,说道:你稍稍养神,用心记下口诀。老夫先传你四句,你须认真体会。慧宁连声答应。那人道:这四句乃老夫心经《行气篇》中起首总纲,最是言简义繁。乃是:养我浩然气,遍身皆弹力。动静随心转,虚灵两不弃。运气调息之时,务要形曲意直,神圆力方,松静挺拔才行。刚说至此,慧宁便在上面嚷道:前辈说得太过深奥,小僧那人骂道:没用的东西!老夫只略略释义了头两句,你便领悟不得了么?慧宁口中嗫嚅,不敢应声。 那人连骂了几句笨蛋,又道:这起首两句,并非行气之法,乃是理气调息之时,周身上下应有之态。慧宁听他一说,似有所悟。那人叹了口气,又道:所谓形曲意直、神圆力方,说的是调息之时,意不可露形,神不可外溢,力不可出尖,形不可破体。此一定不易之理,难道你少林派也一无所知么? 慧宁不知如何答对,干笑两声道:前辈学究天人,非俗子可识。那松静挺拔四字,又是何意呢?那人道:你看松生空谷临绝危岩,塔立云端下览河汉,那是何等的安闲自然,又是何等的傲岸不群?老夫一生武学,最是正大深邃,只是曲高和寡,江湖丑类反诬其为谬。嘿嘿,子之道至大,故天下不能容!说罢嘿嘿冷笑,其问又来杂了几声叹息。 慧宁听他一番诠释,已知松静挺拔之大概,不由得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前两句小僧已识大概,却不知这后两句动静随心转,虚灵两不弃,究为何意?那人斥骂道:你这小秃驴贪心不足,囫囵吞枣,一会儿行功之时,必要遭逢凶险!慧宁听他语气严厉,激凌凌打个冷战,心道:他说得不错。我此时一知半解,一会儿调息时可难保无虞。忙恭声道:前辈教训得是。 那人道:老夫只讲动静随心之理,已足够你疗伤之用。至于虚灵之妙,非你这般资质所能领悟。慧宁连连称是,肚里却想:看来这虚灵二字必是神妙无方。我且待伤势痊愈后,再诱他释解不迟。正盘算时,却听那人道:你少林内功心法中,只讲静如山岳,动似巨澜。《易筋经》中虽有收视听内,神犹雾豹,蓄灵默守,意若犀行之说,但最多只能达到形随意转,意自形生的地步。若想求得动静如一,互为根用的极境,却是不能。 慧宁听得云里雾里,仍附合道:前辈说得极是。本寺心法确实浅陋的很。那人冷笑道:少林技法自有独到之处,论及深邃博大,确也不愧为万世之宗。只是说到高渺之处,终不及老夫心经那般登峰造极。顿了一顿,又道:动静之机,阴阳之母,说之则繁,悟之则简。你不过中人之资,多言无益,行功之时,只须记住一事便可。 慧宁忙道:不知该记住何事?那人提高声音道:你调息之时,需有欲行而又止,欲止而又行之势,更要有行乎不得不止,止乎不得不行之意。须知唯静中之动,方是生生不已之动;亦唯静中之动,方是无所不及之动。我传你那四句口诀,前两句是体,后两句是用。你行功之时,务要细细斟酌。言说至此,语中已带倦意,又含混地嘀咕了两句,便不再作声。 慧宁知再深询,必会惹他不快,徒遭斥骂,盘膝坐在上面,默默回想那人所说之言。他虽非绝顶聪慧之人,悟心也是远超常人,如此冥思苦想,倒也将那人所言精髓悟出少半。他内伤本重,只因求生心切,方勉强支撑了许久,这时既有心得,哪还有暇熟虑深思?当下急不可待地潜运真息,依法施为。 约过了一柱香光景,慧宁渐觉一股热流自丹田中生出,沛沛然、暖融融,极是舒坦受用,不由得一阵狂喜,忙试着将这股暖流向上导引。他内力本就不弱,此时又得了无上心法,内息流转之际,自是更加的圆转如意。时辰不大,真气已渐渐遍布周身,到得后来,一件宽大的僧袍被内气激荡,竟向外鼓胀开来。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慧宁已将此股热流在体内转了数遭,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顺畅,无一处不坦荡,身子轻飘飘全不着力,仿佛凌虚浮在空中。他大喜过望,惊呼道:前辈神功,真个震铄古今,傲睨百代!小僧这个惊喜之下,不知该如何赞誉才好。 忽听那人咦了一声,问道:你说话之时,声调怎变得如此古怪?慧宁一怔,不解道:小僧声调有何古怪?那人听他说完这句,竟叫起苦来:罢,罢,罢!你任督二脉已断,阴阳二气再难分流。这可闷哼一声,愤恼无限。 慧宁万不料他会说出这番话来,霎时没了血色,颤声道:这这怎么会?言犹未了,猛觉体内生出些异样来,似有一般更为充沛的热流悄然而生。这股热流初时只慢慢涌向胸口,弹指之间,已变成了野马狂飙,直向周身各处冲去,哪还有半点羁束? 慧宁觉出体内有异,忙凝定心神,欲收摄住这股肆意流淌的狂流。谁料应法未施,这股热流已与前时那股热流撞在一处,头上登时一晕,恍如焦雷击顶,耳中也倏然轰响起来。 他遭此变故,不敢稍有迟疑,运指如风,疾点各脉交会处大穴,欲阻气窜行。那知手指刚触到身上,便被弹开,反复数次,回弹之力竟一次比一次强猛。他连点数指,皆不奏功,直吓得神魂失据,一时又哪能明了个中究竟? 原来他任督二脉一断,体内阴阳二气自然而然地分为一刚一柔两股热流。这两股热流截然不同,却骎骎然皆有居上之意。二者初时只稍稍碰撞,一触即收,孰料隔不多时,便即纠缠咬噬在一起,你争我夺,狂驰乱突。到得后来,两股真气居然愈斗愈凶,愈斗愈强,大有不共戴天、不死不休之势,直弄得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劲气充盈,无一处不是一触即发。慧宁运指封穴,自是如触风袋,力到则其凹,力竭则其盈。 他身当此境,回天无力,只片刻间,已然浑身抽搐,滚翻在地,恍惚中只觉头大如斗,胸懑如割,体内两般热流正狂涛怒浪般向外迸涌,不由大叫道:前辈救我!话音未落,双目已崩出眶外,一口血彤云般喷出,两腿死命蹬了两下,便即暴毙当地。 此时山风吹来,落叶缓缓飘在慧宁身上,偌大山谷之中,只闻树摇草动之声,除此便是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方听那人在洞中喃喃道:还是不行,还是不行 第二章 观天 那小僧落入洞中,初时哭个不止,待听身旁这人与慧宁一问一答,说得玄之又玄,不由起了好奇之心,倒忘了悚然流涕。 他在黑暗处坐得稍久,渐渐适应了洞中黑暗,隐隐约约,已能看清身旁这人大致轮廓。只见他头发好长,乱蓬蓬披在脑后,也不扎束,此即正背对自己而坐,是何面目却难看清。 那小僧有心开口,怎奈这人时而斥骂,时而讲解,哪容人插进支言片语?当下只得呆坐一旁,愣愣地出神:我这般困在下面,无水无食,不出几日便饿死了。我自小无父无母,寺中也没人疼我怜我,等到死后,还要变成一堆白骨,葬在这黑洞之中。又不禁自伤自怜起来,泪水扑簌簌落下。 他心中悲恸,浑忘了周遭一切,偏这时洞口没了动静,连洞中这人也似悄然隐没,再不发出半点声响。那小僧骤临死寂,惧意又起:难道他二人都走了不成?睁大泪眼望去,见那人依旧坐在当地,一颗心才落了下来:原来他不曾离我而去。言念及此,竟对这人生出些许亲近依恋之情。 他既知此人未去,大增慰藉,眼见他默不作声,也不敢贸然开口,只目不转睛地瞅着他背影,暗暗叨念:可千万别撇下我一人在这洞中他少年心性,深恐那人倏然离去,提心吊胆地坐了一阵,突然听慧宁在洞口喜极而呼,声音异常古怪,不由一呆:原来他也不曾离开,却为何掐着嗓子说话?正疑间,忽听身旁这人冲上讲话,声音中满是焦急、痛惋之意,随听慧宁在上面嘶号起来,叫声尖厉剌耳,全然不似人声。 那小僧只听得两声,已吓得面无人色,嘴角抽搐几下,刚要哭出声来,却见那人大袖挥卷,一股劲风直贯入他口中。那小僧劲气入体,头上一晕,只嗬了一声,便即昏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僧苏醒过来。他又惊又怕,又是委屈伤心,禁不住涕泪滂沱,溅湿衣襟。此时洞口全无光亮,显见天色已暗。他抽噎一会,见四下声息尽灭,只道那人已然离去,不觉由悲转恐,嚎啕大哭起来。 忽听那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这般哭哭啼啼,令人好生心烦。我挥袖闭你气脉,只怕你被那秃驴内力所伤。你受惠不觉,还委屈甚么?说到这里,又转到那小僧身前道:小和尚眉清目秀,骨骼清奇。好,好!你叫甚么名字? 那小僧闻得其声,又惊又喜,忙用手擦了擦眼泪,哽咽着道:我我叫智明。那人笑道:少林子子孙孙,繁衍倒快。你师父是慧字辈,你师祖是天字辈,老夫是不识的了。那你太师祖是空字辈中哪一位?那小僧茫然道:我我没太师祖。那人哦了一声,道:难道你是空问、空寂那一支的弟子?这可不大好办。那小僧听他语含失望,忙道:我连师父也没有,哪会有太师祖?你说的空问、空寂是甚么人?他虽看不清那人,但听他口气温和,怯意已去了大半,好奇之下,又露出少年人天真憨痴的情态。 那人闻其一语,喜道:这么说,你是没学过半点武功了?那小僧道:是呀,我每日挑水、打柴、洗衣、做饭,还要给师兄们洗脚、捶背,还要给千佛殿、罗汉殿、白衣殿、天王殿的好多个佛像擦身子,还要那人不待他说完,便大笑道:好,好,好!少林那些粗浅玩意,原本误人子弟,不学也罢。又温声道:万事万物初始之时,务要精心把握,一旦入了歧途,想救亦难。说罢手抚小僧额头,极为欢喜。 那小僧只觉一只温热的大手放在自己头上,心头顿生暖意,胆子又大了几分,忙不迭地道:是呀,有一年罗汉堂的慧可师傅要传我武艺,那个叫空如的大师便说甚么一旦入了歧途,悔之晚矣,还说背本趋末,有误参修。那人冷笑道:空如只会愚言说教,不听也罢。你根骨不错,是块练武的材料,但不知悟性如何?可别似上面那个蠢才,参不透老夫功法的玄机。又叹了口气道:无论是贤是愚,看来都须一试了。 那小僧听他要传授自己武艺,想到适才慧宁只向他求教片刻,便即惨呼不止,心下大惊:难道他又要害我么?情不自禁地摇头摆手道:我不学,我不学!你还是放我走吧,放我走吧。站起身来,惶惶后退。 那人笑道:你既来了,正好解我疑难,却要走到哪里去?伸手将他双臂抓住。那小僧挣动不得,情急之下,两脚不住地踢蹬,口中哭喊道:我不学!我不学!那人也不恼火,突然腾空而起,头下脚上地支在半空,两手仍紧紧攥住他双臂,笑道:学与不学,可由不得你。便只怕你蠢笨如牛,辜负了老夫一番苦心。猛然大张其口,与那小僧一张小嘴抵个正着。 那小僧口鼻被堵,体内登时憋闷异常,双臂在空中来回摇摆,欲将那人抛在地下。孰料连挥数遭,非但未将那人甩出,臂膀反愈来愈是僵硬。眨眼工夫,双臂竟如冰柱般擎在空中,再也难动分毫。按说这小僧无论如何力大,也难将那人托住,岂知双手高举过顶,却并不觉那人十分沉重,仿佛其偌大的身躯全由蒿草败絮填就,本就无质无实、无负无重。 他心下惊奇,全然忘了害怕,脑海中只剩了一个念头:这人是鬼?这人是鬼么!正这时,忽觉有两股热流从那人掌上传来,其势滔滔,沛不可挡;其暖融融,如灌醍醐,倏忽间沿手臂流向心腹。 那小僧身当此时,只觉浑身上下从未有过的慵懒无力,双臂更是软软绵绵,不归心主,倒似由那人在上面凭空拽住,才得勉强举起。 二人此即双掌相抵,口唇相接,呼吸自难顺畅。那小僧吸气不得,将欲窒息之际,那人忽将一口热气呵入其口。这热气刚一入体,那小僧顿觉闷胀之感稍减,忙张大嘴巴,任那人将热气呵入其内。如此一来,二人已是此呼彼随,通同一气。愈到后来,两颗心博动愈是一致,渐至脉象相合,气血交融,身同一体的地步。 那小僧气息虽畅,但见那人身浮其上,仍将热流悬河泻水般传来,一丝喜意霎时化做虚无:他这般对我,到底要做甚么?正心惊肉跳时,陡觉涌入腹内的热流一下子分做两股,竟在胸腹间跳脱开来,忽而一股上冲入脑,搅得地转天眩,金星在眼;忽而一股又疾疾下行,弄得双腿软麻,木然若废。到得后来,这两股热流似已变成两只找不到巢穴的小雀,在体内肆意冲撞,种种异状,骇人心胆。 那小僧惊得魂飞天外,怎奈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全没半点主意,霎时间悲从中来,暗暗叫苦道:我这是快死了么?此念刚生,脑后立遭重击,向后便倒,没了知觉 此一番那小僧刚刚醒转,便觉身上有了一种不可言宣的异样,一会儿轻飘飘如堕云雾,一会又沉掂掂如负巨峦。更怪的是周身每一根毛孔中,似都有一丝凉气透入,条条缕缕,无一不缠向心田。他意中惝恍迷离,只道已在冥界,偏这时耳中又听到低沉雄浑的钟声,心道:这钟声听来好生熟悉,倒似寺内钟楼上那口大钟所发,莫非我还活着? 便在这时,只听身旁有人问道:你醒了?听来正是那人的声音,却显得有气无力,倦怠虚乏。那小僧喜不自胜,也忘了他诸般古怪举止,大声道:施老伯伯,你还在这儿,你没离开我?欢喜之下,不叫那人施主,反呼起老伯伯来。 那人苦笑道:二十年来我天天在此,还能到哪里去?那小僧奇道:老伯伯为何要在此呆上二十年?那人并不回答,摸了摸他脉博,轻声道:你躺着别动,一会如有不适,我自会帮你。那小僧抓住他双手道:我身子里面确是有些古怪,那是为了甚么?一言甫毕,那人突然甩开他双手,嚷道:你说话时小声些,震得老夫头也要炸开了! 那小僧一怔,咕哝道:我一直便这么说话,可并没大声喊叫。那人将他揽入怀中,笑道:你体内已装了老夫四成功力,只是你不懂收放之法,讲话时自然气冲上焦,声若驴吼。那小僧听得糊涂,正欲缠问,那人又道:也怪老夫一时匆忙,疏导时过于狂猛。唉,若我心脉不断,又哪会用这等连体同息的笨法子传你功力。言说至此,口气一变道:也怪你这小秃驴从中捣乱,不能使其功德圆满!二指倏伸,在那小僧头上打个爆栗。 那小僧无故挨了一下,着实气苦,咕噜滚在一旁,委屈道:我我可没从中捣乱。那人叹了口气道:你这小秃驴无知无识,自不知其中凶险。适才我以阳生阴寂的天壤之气注入你体内,堪堪便要达到阴阳混成的太冲之境,你为何生了必死的念头?那小僧低下头道:你弄得我浑身痛痒,我自是以为快要死了。那人啐了一口道:你可知如此一来,我二人体内真气已立时变为阴长阳没的地壤之气。这地壤之气不死不活,不滋生、不运化,若非老夫见机得快,出手拍你百会、强间两穴,此时不但你变成一堆臭肉,只怕老夫全身经脉也都毁个干净!说罢又气咻咻骂了几句,怒气兀自不消。那小僧平素在寺中被人打骂惯了,坐在一旁,只是怔怔地出神。 那人见他默不作声,也觉过意不去,嘿嘿笑了两声,说道:适才我行功之时,便觉你体质异与常人,乃上上之资。若假以时日,原不愁龙虎不会,水火不调。走过来轻抚小僧面颊,又道:你先睡上一觉,养养心神。明日一早,我再传你运转之法。 那小僧听他语含关切,心中一热:我在寺中时,值事的僧人总要等我将一干活计做完,才准我去睡。这位老伯伯却催我早早安歇,心肠可比那些僧人强了许多。他自小孤苦无依,从未得过他人些许关怀,此刻只受那人点滴呵护,已是感念由衷,忙依然躺在地上。他一日来连惊带吓,也觉疲惫,工夫不大,便沉沉睡去。 他酣然入睡,梦魂飘飘,也不知到了几时,睡梦中忽觉有水珠溅在脸上,颠倒几下,遂被惊醒。他睁开惺松睡眼,见洞中已不甚黑暗,知外面天光已亮,于是向四下望去,欲看那人是否也已醒来。目光到处,却见那人盘膝坐在身旁,双手忽上忽下,正从许多意想不到的角度曲转伸缩,头上大汗淋漓,模样十分古怪。 他不敢起身,索性仍做假寐之状,眯了双眼,偷偷窥望。只见那人面色苍白,高颧深颐,颇有松鹤之姿。乍一看去,也辨不出多大年纪,此时双目紧闭,眉心深锁,不免露出一丝乖戾之气。那小僧见老者心绪不宁,更加不敢打扰,心想:这个老伯行事古怪,也不知要做甚么? 过了一会,那老者低哼一声,身子忽而委顿,双目缓缓睁开,目中满是灰心、绝望。那小僧忙坐起身来,关切道:老伯伯,你很累么?那老者面带苦涩,望了望他道:你现下体内可有不适?那小僧摇了摇头。老者见他醒来后气色红润,便不多问。 忽听洞口传来脚步声,随听一人叹息道:不想终是害了他性命!罪过,罪过!那老者听了,挑眉冷笑。 少顷,只见由洞口放下一个竹篮,里面装了些馒头、青菜之类素食。那老者取出食物,来人将竹篮提了上去,说道:二十年来,老衲每日见施主枉费心神,空自烦恼。唉,以施主这般资质,如何戡不破其中道理?那老者哼了一声,面色阴沉下来。 来人续道:只因施主心中早存了是非。凡事一有是非,即成偏见。想敝寺易筋经功深理奥,虽是武学,却与禅机暗合。施主本身心法纵然高妙,但若一味压制易筋经上的内劲,终非正途,到头来此消彼长,那是越发调和不得了。这慧宁暴尸荒野,岂非前车之鉴?这人缓缓说来,语意颇为中肯,似对老者诸般情状极是熟稔。 那老者侧耳倾听,神色变幻不定,继而仰起脸道:空如大师所言虽是不谬,然世间强权弱顺,终有所主。贵寺经法纵有神妙之处,周某也未必降它不住。言罢昂然而起,现出不可一世之态。 空如叹息道:佛曰:无常即苦。世事无常,强弱亦是无常。施主以一隅之专,妄逞智术,这如何能有了局?施主近年来愈陷愈深,唉 那老者愤然道:大师是教训我么?空如道:老衲不过直言其事,并无说教之意。施主何以迷途不返,逞性自误?那老者神色一变,森声道:周某若迷途知返,试问贵寺哪位高僧配指点迷津?空如道:若以武功论,敝寺确无人能博施主一哂,但说到扶正祛邪,消弭罪戾,敝寺倒也不乏其人。 那老者嘴角抽搐两下,突然大笑起来,挥袖点指洞口道:天下竟有人妄言普渡众生,芟夷罪孽,此念何其愚腐!大师久闻晨钟暮鼓,已失慨豪,朗朗青天之下,何出呓语?空如一怔,摇头道:所谓言者谆谆,闻者藐藐。施主不听老衲之言,看来今生今世,怕也难见天日了。提了竹篮,迈步下坡去了。 那老者露出怆然之色,呆呆坐下,连眼珠也不转动。那小僧见他失魂落魄,不敢上前搭讪,在他身后悄立,不住地揉搓僧衣。 过了一会,那老者忽站起身来,凄声道:飞鸟返乡,狐死首丘,禽兽尚有其性。难道周某英雄一世,到头来真要终老山谷,永难瞻日么?说话间两行清泪潸然而下。那小僧见他难过,正不知如何劝慰,老者却迈开大步,在洞内走了起来。那小僧见他每走一步,目中阴鸷之意便多了一分,神色愈发不善,禁不住暗暗祷告,盼神佛显灵降法,消老伯伯肝火。 那老者在洞中风轮般转了数趟,一蓬乱发无风自起,手上青筋暴露,一件破旧的白袍朴喇喇飘摆,劲气在洞内纵横四溢。那小僧何曾见过这等场面,直吓得双目紧闭,缩做一团。那老者蓦然停下脚步,恶狠狠道:你少林自居正大,二十年前还不是被老夫打得七零八落。今日我便不活,也要灭你满门!说话时咬牙切齿,大有癫狂之态,与前时判若两人。 那小僧睁开双目,壮着胆子道:老老伯伯,你那老者斜睨小僧,狞笑道:此番快意恩仇,便以你为始。突然挥掌击来,波地一响,正印在小僧胸口。那小僧哼也不哼,纸鸢般飞了出去,顺石壁软软滑落,一动不动。 那老者右足轻点,陡然踏向石壁,几个起落,已纵高数丈。便在这时,心间骤然一紧,仿佛被人用力攥住,一口气再也吸不进来,当下神色大变,脚下一软,又跌回洞内 却说世事难料,人寿有常,万事虽关人意,终归决于天命。合是那小僧福远命大,寿禄未尽,几经辗转,竟又醒来。这一回他神智稍复,立觉五内蹈海翻江,浑身骨头好似散了一般,酥麻痒胀,巨痛钻心。幸喜后心处有一股暖流传入,牢牢护住心脉,其余各处虽万般苦楚,这股暖流却随自家呼吸一弱一强,稳稳守住一口气息不散。 他苦痛难捱,轻轻哼了起来。哼不几声,便听耳畔有人嘘了口气道:总算天有薄情,留人不去。那小僧听出是老者的声音,百感交集,泪水夺眶而出。那老者忙擦去他眼角泪珠,歉然道:老夫前日癫狂,行止无状,这想来也是你命主大贵,才能化险为夷。又道:你昨日吐血不止,老夫怕劲气入穴,损你经脉,故一直不敢施为。现点你鱼际、天枢、劳宫、神行、大陵诸穴,先止了血再说。运指如风,轻轻巧巧点了数处穴道,随即将小僧抱入怀中。 那小僧倒在他温暖的怀抱,顿觉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二人,一股依依之情油然而生,身不由己地向老者胸膛偎去。那老者也受了感动,将他抱得更紧,左掌却始终抵在他背心,深恐一旦离开,便送了小僧性命。 那小僧有生以来,从未受过如此疼爱,心下暗暗祷告:我若一生都能偎在老伯伯怀中,便再受些煎熬,也算不得甚么。思到动情之处,不觉热泪盈眶。那老者猜出他心思,仰头叹道:人济我以点水,我报人以江河。你这孩子不记人过,只念人恩;此等心怀,可大是难得。俯身望向小僧道:老夫前日出手伤你,你丝毫也不记恨? 那小僧想到他前时癫狂之状,犹有余悸,忍不住问道:老伯伯怎会变成那幅模样?你你到底是谁?他重伤之下,声音本如蚊鸣。那知那老者听后,面色竟阴沉下来。过了许久,方摇头道:前世虚名,老夫已然忘了。那小僧奇道:老伯伯在洞中呆得久了,连自己是谁也忘了?那老者傲色又现,冷笑道:燕然未勒胡雏在,不信我无万古名。那小僧见他又露异态,虽未听懂他话中含义,也不敢再问。 二人呆了一会,那小僧倦意又生。老者轻声道:你伤势不轻,须多养些元神。老夫从旁看护,必能保你周全。那小僧含混着答应,不多时,又沉沉睡去。老者见他入睡后并无异状,便将右掌放在小僧前心,掌力随他呼吸一收一吐,细察各脉合生冲克之状,及见确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忽听洞口又传来空如苍老的声音:老衲昨日方知,施主欲留我少林弟子于此。他年少识浅,尚望施主赐还。老者不舍小僧,皱眉道:此子体内已有我小半功力,放其回寺必然无幸。若留我身畔,或可有命。 空如听出原委,顿足道:施主昔日累我少林,今日仍要殃及后人么?老者听他提起往事,冷笑道:我当年废了大师武功,大师自怀深怨。何以这多年来,仍每日送食不断,令人好生猜疑?空如无语,半晌方道:望施主慈悲,稍念少林之德。说罢送下饭食,迈步去了。 老者见空如已去,心中略感慰藉。他连日来看护小僧,也觉倦乏,眼见小僧睡得踏实,便合了双目,稍适歇息。 此后数日,那小僧时昏时醒,气色却渐渐红润。老者从旁看护,虽感意外,倒也欢喜。一日喂小僧进食,见其食欲转旺,喜道:不想如此煎熬,你竟仍复健硕,实乃大命之人!说不得老夫数年疑窦,便要因你而解。那小僧食后困乏,哼哈两声,便又睡去。此后数日之间,那小僧仍有几次高烧不退,幸赖老者从旁悉心诊治,不知不觉中,伤病已愈大半。 这一日小僧醒来,见老者端坐对面,神情肃穆,心下不免惴惴。老者端详他一会,正色道:老夫观你近几日虽有好转,然内力淤积体内,终是凶险之事。我今日便传你运转之法,总要使真气流转百脉才好。仰望洞口,又轻声叹道:老夫一生神功,虽传了数人,但众人心智各异,多寻枝摘叶,流于偏颇,实难况我毕生所学之大概。言及神髓,只逢秋一人得之。你我有缘,窃思授以神机,领悟多少,那要看你的造化了。那小僧虽不情愿,但见老者语重心长,颇有托重,倒不便拂他心意,坐在一旁,悄然无语。 老者自顾心事,又道:老夫心经上所录之法,与各派武功全不相同,重在妙悟,不喜专攻,要在若即若离处着手,于虚灵二字上参修。个中甚是繁复,此时也不必细说。现老夫将心经行气篇中概要说与你听,你虽不必记下,却须认真求考,得所言意境。眼见小僧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于是沉声道:经曰:行气之士,首辩浮沉,脉明虚实,务别深浅,疏导脏腑,去伪存真,察岁时于天道,定形气于予心。经气已至,慎守勿失,推之则前,引之则止。须知其来不可逢,其往不可追,它既若有若无,我则若得若失。顿了一顿,又道:其行时,目无外视,手如握虎,心无内慕,伏如横弩。所谓见其鸟鸟,见其稷稷,从见其飞,不知其谁。总要有内外相得,神犹雾豹之势,更须有如临深渊,不知所往,如待所贵,不知日暮之意。切记盛则泻之,虚则补之,不盛不泻,循经取之 这老者滔滔讲来,洋洋数百言,直听得小僧木鸡一般,呆坐难动。他童蒙未启,如何能悟透这等艰深道理?此时此刻,倒真似老者所说如临深渊,不知所往了。 老者见他神色茫然,笑道:你一时听不明白,那也全不打紧。个中艰深之处,老夫也是穷数年心智,方始领悟。那小僧见他并不怪自己蠢笨,心不稍安。 老者谈锋甚健,又道:你此时身上,已有老夫六十余年功力之大概,虽嫌淤塞难畅,然大致已在,不需你再寒暑苦求。只是你不会运使,也便不觉其贵,此正如有人抬你上山,你梦中反不觉所处之高。说着笑了起来,轻弹小僧脸颊道:此时你一身内力,恰似山上洪水,淤于中途坝内,其势虽滚滚滔滔,然无道可寻,终不得渲泄。适老夫所言心法,便是指以诸多途径,若一日你豁然贯通,真气自会如江海般澎湃汹涌,经络亦会似大道般坦荡无阻。那时你发则一泻千里,势不可挡;收则隐于罅隙,无迹可寻。到此一步,才算了不起的功夫!斯后些许技法招式,便都不足道了。 那小僧见老者口若悬河,兴致颇高,凑趣道:若到那一步,也不知要等到何月何年?老者笑道:你若禀赋奇佳,三五年也便有成;如是资质鲁钝,便一生一世,亦难窥门径。那小僧一呆,暗想:假如我三五年也学之不会,老伯伯岂不要骂我蠢笨难调?他少年心性,只想或许一生一世,也弄不懂这些劳什子的法门,一时倒发起愁来。 老者猜透他心思,笑道:你有此功力,纵然不会运使,也已远胜群小百倍。所谓上落点水,下以为江河。此自苦之事,不关情愁。那小僧难会其意,垂头不语。老者见他憨态可掬,揽他入怀道:欲求运使之法,须先识人身经络之理。人身经穴颇多,大致分十四正经与奇经八脉。说着伸指在小僧身上轻轻搠点,教他识经认穴,同时将各脉冲合生克之理、诸穴行气逆反之兆也一并道出。那小僧见他神情专注,讲解时不厌其繁,只得收心敛性,认真记忆。 此后数日,除吃饭睡觉,老者便督促小僧循经认穴。那小僧虽不情愿,人却极是聪颖,约略半月,便将周身几百处穴道认得毫厘不差。老者嘴上虽不夸赞,心下着实欢喜。一老一少终日里耳鬓厮磨,甚为融洽。空如每日送饭来此,听二人在洞中有说有笑,虽感诧异,也不去理会。 这日清晨,老者随便说了几处穴道,见小僧非但指点无误,更将几穴疗疾去邪,阴阳流转之理也说得头头是道,点头道:这一步认穴功夫,你也算粗略识得,接下来导引行气,却是甚难。好在你悟性尚可,也未尝不能贯通。言罢轻拍小僧,意示嘉许。 那小僧连日来与老者揣摸脉理,已生兴致,听老者夸奖自己,更是得意,拉住老者道:老伯伯,你又要教我甚么?老者笑道:这一步功夫,可是着不得急的。须知但凡做事,最难能的便是沉得住气,耐得下心。世人皆急功近利,又有几人能真正耐得住心性?几转轮回,多是过江之鲫罢了。 那小僧听他语意苍凉,问道:老伯伯是说,只要有了耐心,事情便能做好?老者摇头道:有了耐心,只是有了些根基,若要成就大事,非但要有过人才智,更要有雄视四海、鲸吞宇内的心胸。遍观天下,多不过蝇营狗苟、贪而无志之徒,又如何能懂得其中深境?唉,老夫也是近几年方悟出心无所住的真义,若早知数年,也不会困在少林了。言下深有悔意。呆坐一会,又叹了口气道:人各有私,始分贤愚,中有鸿沟,万难逾越。唯心有波澜之士,方能苦心独造,不同流俗。起身转了几圈,突然停下脚步,冷笑道:天纵之才,清澈见底;无识之辈,浅而混浊。嘿嘿,世间唯有无知才真的深不可测!周某一生特立独行,为万夫所指,莫非都是天意? 那小僧听这几句话不着边际,心道:老伯伯不知得了甚么癔症,为何他说话总与寺内僧人不同?实则大凡上智之士,多有自苦之性。这老者乃不世出的人物,所识所见皆高人一等,栖身人寰,累于才智,自不免轻贬万类,将世人看得沙土一般,但有言语,也多是自我炫表之词。旁人不褒其才,只贬其德,众口铄金,直把个万世师表,说成傲睨镇物的凶神。 那老者笑骂一阵,忽正色道:自来名利二字,最能迷心乱性,凡人一旦势利,便难救药;故有志之士须轻财帛,壮伟之才当保纯真。你天赋奇佳,更宜自重,切莫随波逐流,失了本性。那小僧慌忙点头。老者向他打量几眼,摇了摇头道:你生得富贵之相,却含早夭之数,日后性情必有大变。亏得身在佛门,倒也无事。 那小僧道:去年达摩院的空忍大师遇见我时,也似你这么说,他还劝我万万不可离开嵩山呢。其实我每日挑水打柴、吃饭睡觉,除身子长些,可甚么也没变。老者沉吟道:这僧人有些见识。但说不准你离开嵩山,却是无稽之谈。那小僧道:他既这么说了,总有道理。我虽不知山外如何,也不愿离开寺院。老者笑道:没出息的东西!甘愿做井底之蛙,只见这方寸青天? 二人说笑一阵,老者将话锋一转,说道:我前时失手伤你任脉,此后虽打通你璇珑、气海诸穴,但此时若传你运转之法,仍不免说到此处,又将余词咽回腹中。原来他近日暗自思量,想自己以数十年深厚内力传入小僧体内,只道他必似自己这般如蛆附骨,不可终日,及后又伤他任脉,自是更增凶险。不料小僧初时吐血逾升,随后却渐渐痊愈,不见有何异样。老者思前想后,不明究竟,那小僧懵懵懂懂,更是无觉无察。 实则他二人均未想到,那日正是老者激愤而发的一掌,方从鬼门关内救了小僧一命。须知老者体内两股力道非一时得来,本有先后之序,只是他心存偏执,一味以本身心法压制新生的内力,方成痼疾。那日他传功与小僧时,两股力道却是同时入体,无先无后。那小僧并无根基,也便无了亲疏好恶,加之两股力道入体时日甚短,均未占住形势。恰此时老者狂怒,击其一掌,震通他前胸任脉,两股力道在一刹那竟合二为一,大半顺势流入任脉之中,应了那句大命不知,殷福自在的俗谚。 老者想了一会,仍难解其中微妙,于是放下念头,说道:实则行气之法,全在呼吸、意念两处。初时循经而动,慎守中规,到得后来,便当脱此羁限,意贯周身。站起身来,挥袖做势道:其呼吸之妙,需于深、匀、慢、长上斟酌体会;其意境之幽折跌宕,需于假借虚实上着眼。当知气为力之帅,意为气之本,意即是力,力即是意,动荡则如折峡倒冈,呼吸则如吐雾吞云。话音未落,一件宽大的白袍忽然鼓荡开来,全身雍雍肿肿,样子十分古怪。 那小僧只觉一股温热的气流迎面扑来,全身不由一颤。说也奇怪,便在这一颤之间,体内有一物竟似受了激发,蓬蓬勃勃地涌动起来,顷刻间瘦小的僧袍向外飘荡,硕胀如鼓。他一生从未经过这等奇事,拍手叫道:这可真是怪事。有趣,有趣! 老者见他满脸惊喜,哈哈一笑,收势道:你看我随便与你说话,却能将真气遍布周身,全不需呼吸导引,那是为了甚么?那小僧歪头想了想,说道:老伯伯说气为力之本,意为气之帅,那便是说我只要想着有气有力,便真的有了力气?老者扑哧一笑道:你这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玩意。若如此领会,定要学得一塌糊涂!伸指在小僧脸上轻弹两下,又道:世人多是断章取义、附会牵强之辈,别说创新,便是稍做变通,也不能够。你少林派也好,武当派也罢,武功原有独到之处,为何愈到后来,门下愈出不了傲世之才?只因前代那些个和尚道士,每日里精雕细琢,将本派武功补缀得天衣无缝。他等自以为是千锤百炼的家数,却不知由此一来,已不能给后辈留下伸缩回旋的余地。须知万事万物一旦到了完美的地步,便已走向末路,后人变通不得,只好默守成规,自缚手脚。实则越是博大精深的道理,越是天空地阔,留给人变通求新的余地。今人不明此理,反将好端端的道理当成了刻板的教条,此念何其愚也?你日后若能行走江湖,夫子大侠之流、道貌岸然之辈,必不少见,那时便知老夫所言不谬。 那小僧不解道:夫子大侠,那是些甚么人?老者哂笑道:也只是些坐井观天,故作矫情的人。那小僧听不明白,手指放在嘴上,犯了寻思。老者见状,忙拍他额头道:老夫一时兴起,口不择言,你也无须理会,只记住通达求变四字即可。那小僧点了点头,又摇头道:那你适才说的一些话,我也是可信可不信了?老者一怔,抚掌笑道:好!少而能主,孺子可教!你心无成见,极易有成。老夫且说个典故与你,看你能否悟出其中道理? 那小僧道:是甚么典故?老者捻须道:汉武帝年间,曾出了个飞将军,勇武过人,犹擅骑射。一日这将军与手下出外狩猎,正行间,忽见迎面有一只猛虎横伏于道。这将军心惊,也不细看,挽弓射去,一箭正中那猛虎顶门,箭头竟射入两寸多深。那小僧听到这里,吸了口气道:这将军好大的力气! 老者微微一笑,续道:一干随从见自家将军射中猛虎,齐声喝采,只待猛虎仆倒,便要上前捆缚。谁知等了半晌,却不见有何动静。众人心疑,壮着胆子上前观瞧,原来这将军所射,只是一块状似猛虎的巨石。这将军见了,也觉奇怪,心想我一箭之威,竟能穿入顽石?于是挽弓又射,不想连着数箭,却再不能洞穿石身了。 那小僧听得入神,皱起眉头道:想是他力乏了吧?老者笑道:这将军当时也似你这般猜想,后人更胡乱臆断,说甚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孰不知人体潜力原本极大,一遇激变,始能发挥无余。这将军最初全当是只真虎,精神自然贯注,心意相通,意力相合,方生出如许神力。及后知是假虎,那般虚实假借的神效便再也发挥不出了。你此时也该知道,我为何无须调息吐纳,便能将真气运布全身了吧? 那小僧心思敏捷,拍手道:我知道了,必是你心中想着有一只猛虎伏在你面前!老者闻言,捧腹大笑道:你这仍是呆板教条的玩意!须知假借无穷之意,全在虚无中求实切,只要神意逼真,劲气遒放,便做何假想均无不可。含笑起身,双手随随便便地展开,讲解道:我此时可假想左手按住一只出林猛虎,右手挽住一条入海狂蛟,但也可假想怀中拢住一群欲飞的小雀,力紧则雀死,力松则雀飞。此时务求以全身收笼小雀,断不可只以手足为功,若神意饱满,劲气空灵,便有几十只欢雀,也难脱出我所设区囿。说话间一件白袍又飘荡开来,一头长发也随之浮起,但见衣发兜转相顾,忽飘忽裹,霎时似布下一张大网,逸气将丈余内尽皆罩住。 那小僧看得瞠目结合,忘了喝采,直到老者收势坐下,方吐了口气,定下心来。老者见他满脸惊羡,也甚得意,说道:此神意假借,务要以全身感应,方生神效,一旦流于局部,即成偏面,那便面目全非了。你少林自负有七十二艺,其中却尽是修习局部之法,甚么金刚指、柳叶掌、龟背功、铁膝功,那都是乡野草莽的玩意,算不上甚么好功夫。至于武当派那几套绵拳软剑,也不过是欺世盗名的手段,个中漏洞百出,令人做呕。说罢嘿嘿冷笑,状极轻蔑。 那小僧与他相处有日,虽觉他言语深奥难懂,然行止间洒脱不拘,全不似寺中僧侣古板愚腐。他在寺中每见长辈,必是垂眉低首,气不长出,而在老者面前,却觉颇为随便,时而如沐春风,时而又横生妙趣,尽可畅所欲言,无须顾忌。当下趁老者高兴,索性东一句、西一句地与他聊个没完。 二人说了半天,老者见小僧天真烂漫之情尽现于言表,正色道:我适才与你所说,虽是行功根本,却也是最高深的所在。你年少智浅,切不可存了妄想,胡乱臆断。须知毫厘之失,便是千里之谬。这功法看似飘忽,实则点滴处皆藏凶险。你若练得不妥,流于虚幻,不但一无所成,且要累及自身。 那小僧见他神情冷峻,不敢再胡乱开口。老者又警斥几句,便将行气时许多细微关节传授与他。此后数日,小僧依法修习不提。 这一日小僧清早醒来,只觉胸口憋闷不畅,忙依老者传授之法疏导气血。不想只练一会,便感头痛难忍,心悸异常。他惶恐起来,不敢再行,过了一柱香光景,方觉略有平复。 近日来那老者每天督促他修习不辍,也甚疲惫,这时尚未醒转。那小僧呆坐良久,禁不得心猿意马,胡思乱想:这些日我随老伯伯练功,虽觉身子健壮了许多,可夜里总是被心口莫名其妙的阵痛惊醒,再也无法安眠。尤其近几日,更感体内似有两只小兔蹿跳,如按老伯伯的法子运功压制,只需一会儿,这两只小兔便嘶咬不休,难抑难止。莫非老伯伯的法门本就如此?为何又不似他说的那般周正平和?他几日来越练心绪越烦,此刻更有些坐卧不安,无意间挥手拍向身旁一块青石,叭地一响,尺余厚的青石竟裂开一道窄缝。 他凝视石上裂缝,心头一震:想不到我手上竟生出这等力气!看来老伯伯传的法子断不会错。我这里胡乱猜疑,若被他知道,他定会生气。正思间,忽见老者翻了个身,口中哼了两声,似在极力忍痛,不禁又想:如老伯伯所教之法不错,为何他每日辰、西二时全身栗抖,口涎长流,痛楚不堪? 他自小孤苦无依,心却甚宽,平日除吃饭睡觉,诸事都不理会。此时细细想来,全无头绪,也便放下念头,自我安慰道:我连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还想这些做甚么?老伯伯让我如何练,我便如何练,总之不令他失望便是。既存此念,心下便即释然. 光阴倏忽,转眼已到大寒时节。这小僧衣衫单薄,却不觉如何寒冷。他此时内功已有小成,虽感体内愈来愈是异样,也不挂心伤神,只道本该如此。老者见他进展奇快,十分欣慰,却又常在欢喜之时,露出几分忧虑。尤其最近几日,竟不大搭理小僧,只一人呆坐苦思,半日无言。 这日二人用罢早饭,老者道:你此时内力已有些根基,若假以时日,自会更进一步。只是你手少阳心经与足少阴肾经愈来愈不相恭,便如我当年初习时一般情状。老夫思之再三,终是不解。按说万物俱是矛盾,不能自圆其说,人体也有心肾两处,相生相克,不易调和。谅来心属火性,肾依水理,我以暗柔之力抑火之刚,以雄强冲生之法顺水之柔,俱是玄门正理,何以这多年来,始终不能凑功?说到这里,连连摇头,继而又道:近日我参照平素所学,思得一法。现今你初识功理,我二人不妨一试,或许能生效验。 那小僧见他颇为焦躁,不觉将心中想了很久的一句话脱口说出:我看练不练成,也无甚要紧。我与老伯伯终日在此相伴,不也甚好?老者不悦道:你年轻识浅,哪懂得世上的许多好处?大丈夫立于天地间,自当纵横寰海,如何能长久雌伏?那小僧嘟囔道:我见寺中师傅每日安闲,并不似老伯伯说得那般。老者眉锋一凛道:你寺内皆皓首穷经之辈,做得甚么大事?你小小年纪,便思避世偷安,也不愧赧!那小僧低头不语,心下却不以为然。 老者似颇为激动,背手走了几步,冷笑道:天下无英雄,方使竖子或名。老夫二十年不入江湖,更不知成就了多少小辈?坐下身来,神情悲怆。那小僧不敢搭讪,心想:我每日在洞中吃住,省了许多活计,只想这里是人间一等的所在.老伯伯却为何不愿久住? 忽听老者喃喃道:红尘虽非乐土,出世也是妄谈。你少林僧自以为觉悟因果,却不知遁入空门,只是另一种迷惑的起因。嘿嘿,世人如我,世人如我! 那小僧见他神色有异,恐其癫狂起来,又生变故,忙引开话题道:老伯伯说想通一法,不知有何奥妙?老者转回心神,说道:老夫近日思及,以武当三丰真人所传太极之意,以求圆转顺遂,倒是可行。他所传之法讲究轻灵圆活,往复不竭,与我素日所习大致相合。此法颇俱调理阴阳之效,再补以我心经上运转之法,想必不会有差。只是我心脉前受重创,虽得勉强维续,却一直不敢强行此法,目下有你在我身边,方敢一试。那小僧哦了一声,始知老者为何急着传功与他,寻思:我若能帮老伯伯治好伤病,岂不是好?但不知他那些法子我能否学会? 却听老者又道:我多年受困,日夜苦熬,不免有了癫狂之症。若行此法,须先疗此疾,不然行功之时,恐生意外。说着心绪转好,拉住小僧道:前人曾传下十三针之法,治愈狂症,颇俱神效。其法乃是以针分剌人中、少中、隐白、大陵等十三处穴道,下针之时,先后次序不可颠倒。老夫虽知其理,苦于不能自行施为,今虽无针,但你运内力贯注指上,亦可诊治。当下将此法说与小僧。小僧边听边记,随后依法点向老者诸穴,力不贯透处,老者一一甄别指点。不到半天工夫,小僧已将此法谙熟于心。 自此以后,二人依法而行,果生效验。老者狂症消敛,心下甚喜,犹是对小僧又亲了一层。二人闲暇时,老者便常讲些典故和江湖逸事给小僧听。他二人一个阅尽沧桑,实学满腹;一个赤子情怀,满心好奇,自是其乐融融,不辨日暮。那小僧在洞中住得惯了,只觉此处强过寺中百倍,只要有老伯伯在身边,便长住下去,亦无不可。 这日二人行功已毕,正闲聊时,空如忽来到洞口,送下饭食。老者近来病痛大减,心情畅爽,冲上调侃道:多日不闻大师教诲,颇感疏淡。左右无事,不知大师以何教我?空如淡然道:施主终日与本寺弟子抱膝长谈,今日何以有兴致来消遣贫僧?老者笑道:大师乃我素所敬慕之人,何敢漫语相戏?实欲倾心畅谈。 空如悄立一会,说道:施主将敝寺弟子留在洞中,其意贫僧也自知晓。只是他年幼无识,恐难遂施主之愿吧?老者笑道:此子禀赋奇佳,远过我望,数月间已初窥门径。你少林有此良质美玉,却驱以厮役之事,如被世人知晓,岂不有埋宝弃珠之嫌?空如道:智明聪慧,贫僧也有所察,便只怕入了歧途,往救不及。 老者不悦道:愚者眼中,坦途亦是歧途,此不足为奇。言下已带讥讽之意。空如并不介意,说道:智明,你且将周施主近日所授之法说与我听。那小僧心中慌乱,支吾道:老伯伯近日并未传我心法,只反复说说空如追问道:说甚么?那小僧眼望老者,见他微微点头,于是道:老伯伯只是说,所有功法到了极境,都是与心相合,方能得心应手,并不是凭外在的技巧,而是要体悟其中肉涵。所谓形而下者,人人可达;形而上者,非俗子可识。还说还说寺僧人固步自封,都是形而下者。言犹未了,老者即拍掌笑道:好孩子,说得不错! 空如听小僧所言颇为正大,点了点头道:你近日行气之时,可觉有何不适?那小僧嘀咕道:也也不觉有何异样。他见老者面色阴沉下来,自不敢乱说。 空如起疑,说道:你且高声念呵、嘘、呼、呬、吹、嘻六字给我听。那小僧听他口气严厉,只得将六字大声念出。空如听罢,跌足道:罢,罢!你内力虽是雄强,然三焦壅塞,心肾互拢。唉,贫僧也救你不得了!不住声地叹息,显是沉痛异常。 那小僧心下发毛,忍不住向老者望去。老者淡然一笑道:大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何以危言耸听,唬吓幼子?说话间抚摸小僧额头,意示安慰。 空如在洞口来回走了两趟,扼腕道:施主乃明达之人,何出此自欺之言?个中凶险,施主岂不比贫僧更明了百倍?心肾不调,水火冲犯,这可如何是好?老者冷笑道:大师数载修为,当知内家有反客为主、领气还虚之法。况古人云:大夫处世,怀宝挺秀,辩雕万物,智周宇宙,条流殊述,若有区囿。大师不知我功法之妙,却自拙于管见,岂不可笑?空如道:施主巧言夸辩,非但于事无补,且更害已害人。老衲拙于言词,心中却不糊涂。 老者听他固执己见,脸一沉道:大师见我数年来穴居野处,自然生了轻视之心。周某不揣冒昧,敢问时至今日,江湖上可有人能胜过在下?空如沉默许久,说道:施主当年饕餮武林,已毁其基,各派近年来并未出杰出人物。故凭心而论,仍无人能及施主。 老者面有得色道:大师既知我峰独高,何以仍做他想?空如若有所思道:施主昔日虽横暴天下,但正教中有几人未必便不及施主。据闻峨嵋渺道人当年与施主比剑,便曾以一套巴山夜雨剑法,胜过施主一招。 老者闻言,神情忽尔激愤,说道:那道士剑法确是了得!不过我与他比试之前,已杀了华山、崆洞两派十余人,内力不免大耗。即便如此,仍在二百招上击他一掌,迫其弃剑。可见真实比拼,他终非我敌手。空如叹息道:听说渺道人挣扎回观后,呕血数日方死。施主如此狠辣,于心何忍?老者冷笑道:这道士乘我力疲,取巧刺我一剑,招术阴损恶毒,我这才出重手伤之。 空如低喧佛号,又道:时衡山派萧敬石剑法通神,一路风雨潇湘剑威震南北。施主以为老者不待他说完,便冷笑道:此人剑法也还不错,主旨却着眼于花招取势;况且剑气密而不厚,中多缺漏。当年我在百余招上,已迫其弃剑认输,从此永不言剑。空如知他所言非虚,慨叹道:风雨潇湘,绵密不透,虽是上乘剑法,却非无隙可乘。当年贫僧与萧施主有过一面之缘,其间曾说以飙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之义。可惜萧施主秋风过耳,全不萦怀,终致此败。老者笑道:此辈有名无实,俱不足道。遍观当世诸技,唯大师伽蓝指堪称神妙。我苦思数年,终不明何以驱全身而运一指,仍能周身严整,力不出尖?此以全及偏之法,想必另有蹊径?言下大有真心求教之意。 空如黯然道:微末之技,有误根本,幸而施主将其毁去,方使贫僧彻悟因果。唉,人生如梦,亦真亦幻,贫僧今日无状,怎又提及陈年旧事?老者想到当年断其一臂,甚感歉然,当下不再言语。 二人沉默有时,空如道:施主才高志远,然为人狷狂,不纳良言,此实取祸之道。施主既久居穴内,合当超然物外,含敛光耀,混同尘世。如此平常心渐生,偏执之念随减,则二经不调之症自会消弭。此贫僧穷数年苦修心得,为施主所谋万全之法,还望施主三思。 老者低头沉吟,久不作声。少刻,忽昂起头道:大师一番苦心,周某自当铭感。只是我命在天,又岂能向俗世屈膝?空如道:万事万物,想通便是极乐,想不通则为至苦。施主一生刻求轰轰烈烈,却不知超世绝伦,昂首高步,最后也不过一场清梦,与瓦砾尘埃无异。老者蹙眉想了一会,笑道:燕崔振翅于檐角之高,以为尽览天下。它等如何能体会到苍鹰翱翔于天宇、栖身于绝壁的高迈心胸?大师劝我混同尘世,却不知凡能躲壁的地方,都不过是坟墓罢了。言说至此,目中射出异样的光芒,奋袂而起道:临于绝地,当是我最后的勇绝。我不规避那一刻,只因胸中自有一股汹涌的洪流而非浪花! 忽听空如在上面惊呼道:你你是随听衣袂破空之声,显是与来人斗在了一处。老者听空如叫声中满含惊恐,正要开口询问,猛听得空如闷哼一声,怦然倒地,显是被来人以极快的手法点了穴道。 这老者二十年前与空如交手时,已知他武功卓然成家,非同不可,目下虽损却一臂,功力大减,但来人竟能在几招间便将他制住,武功之高,实令人难以置信。他闪念极快,蓦然猜到来人身份,脸上冷汗顿下,忙伸手捂在小僧嘴上,压低声音道:快将右掌抵在我后心之上,运手厥阴之气聚于五指,务要护住我心脉之气不散。边说边仰视洞口,极是悚惶。那小僧见他面如土色,也不由心惊胆战,忙伸掌抵在他背心,将一股真气传入其体。老者得其相助,神色稍缓,却仍不敢开口。 此时正执隆冬季节,洞外积雪甚厚。来人置身洞口,并不发出半点声响,显然正凝神伫立,倾听洞内动静。三人静默无声,足足相持了一盏茶光景,来人竟似隐没了一般,毫无声息。 那小僧此时此刻,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仿佛要从口中蹦出,心里只是想:这人是谁?为何老伯伯也如此惧他?正自心旌摇曳,那老者蓦然反伸双掌,重重地按在他小腹上。那小僧猝然无备,立觉气海、关元二穴如被针刺,丹田内沉实的力道把持不住,脱疆野马般涌上胸口,顺双臂冲入老者体内。 他遽然一惊,只恐伤了老者,忽听老者开口道:老夫当年与你说的话,你当它是放屁么?也好,老夫在此静修多年,正愁没有象样的对手验证。你既巴巴地赶来,我便再教训你一番。他说话时声音不高,个中所附内力却充沛之极。那小僧猝然间听了,不由一惊:老伯伯心脉受损,为何功力反增了许多? 却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洞口响起:罢,罢,罢!我志难酬!说到难酬二字,人已在数丈之外。饶是那小僧内功有成,竟未听到半点脚步声响。那人倏然来去,直如鬼魅相仿。 老者侧耳倾听,确信那人已去得远了,这才抹去汗水,喘息道:今日使诈赚他,大是行险。不想二十几年,这厮武功竟到如此境界!又似想起了甚么,皱眉道:奇怪,这厮怎会习了我心经上的内功?起身望向洞口,面上愁云如墨。 那小僧心有疑团,忍不住问道:适才来人,老伯伯认得么?老者自顾心事,并未听到他问话,憬然道:我屈沉此间二十余年,原以为少林僧以德报怨,留我不杀。今日看来,此辈原来别有用心。回身拉住小僧道:这厮狡狯异常,久必识破我计。我二人若不早脱此穴,后必为他人俎上鱼肉。 那小僧知他并非说笑,一颗心又悬了起来,颤声道:那该如何是好?老者在洞中疾走两趟,似下了决心,说道:我本待再过一年,各脉稍有平复后再行此法。今生变故,也顾及不得了。拉小僧坐了下来,又道:我心脉势微,肾气便冲扰不和。你只须以双手护住我心脉一处,任它其余各脉如何滋扰,皆不理会,那时我便可自行施为。言罢一刻不停,跟着将护脉理气之法一古脑地说与小僧。那小僧知事关重大,也便认真记忆。二人一个心切,一个专注,直讲到日倾西山,兀自不停。空如解穴而去,二人竟毫无觉察。 自此以后,老者清晨一醒,便催小僧助己疗伤。那小僧见老者终日提心吊胆,深恐那人倏然返回,再不敢与他随便说笑。他近来体内异样有增无减,但精力较前时大为充沛,也便不甚在意,心中只盼早些治愈老者疾痛方好。 空如自经变故之后,更是少言寡语,心如死灰。老者有时与他搭讪,他却再难说上一言半语,到后来无论老者如何以言相诱,这老僧竟似哑了一般,再也不置一词。 光阴倏忽,岁月若驰,待老者心脉之力渐复,水火之争稍平,已不知不觉过了两年。这两年之中,那小僧已由一个活泼跳脱的少年,长成了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脸上稚气虽未脱尽,骨骼却已甚是雄健,说话时声音变粗,头发也长了二尺多长。 他两年来依老者之法勤练不辍,前时心悸之感已然大减,即便偶有不适,只需运功强制,也便无羔。那老者见他一身功力犹胜自己年轻之时,心中欢喜无限,只待痊愈之后,便传他几手惊俗骇世的武功,令其扬眉吐气于江湖。 这日清晨,二人行功已毕。老者面带笑容道:我前时心脉受损,周身无主,两股劲力方得肆虐。现心脉已复,以我心经上博大心法,自不愁少林小技作崇。它那易筋经上的内劲,最讲潜隐无觉,缓缓占势,正可以我盈虚大法诱其出围,后再以心经上的法门克其就范。此法因势得导,料不会错。天若助我,不用开春,我二人便可离开此地了。说罢在洞中连绕几圈,显是心情激动,不能自已。 那小僧听了,忍不住问道:我与老伯伯在此何等悠闲,为何又要出去?老者心绪颇佳,停步笑道: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中囊万物,何能终老山谷,暴骨成尘?此后我携你行走天下,纵意所如,无拘无束,那是何等的恣情快意!你此时内力已然不凡,日后我再传你些精妙手段,制服群小,约束万类,那时你方知人生乐趣。又点指洞口,冷笑道:此贼居心叵测,前番竟敢逼我行险。却不知由此一来,正使我痛下决心,斯后突飞猛进,致有今日之成。此真天意使然,非此贼所能逆料!言罢拍掌大笑,极为自得。 那小僧于老者说话之时,心中却想:我自幼长在少林,从未想过要离开此地,若老伯伯一定要走,我便真的随他去么?他少小孤苦,几年来实已将老者当做唯一的亲人,一时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 此后几月,老者心情畅快,练功之余,便讲些他生平得意之事,说到精采之处,不免神采飞扬,指手划脚。间或碰上空如送饭来此,老者更眉飞色舞,以言相戏。空如每遇此时,便不住地叹息。老者难睹其面,只当他知己渐愈,惭怍前言,无以应答,自是更添欢喜。那小僧见老者近些日神采奕奕,精神较前时大是不同,心中烦乱犹甚,终日只呆呆地想:老伯伯若走,我便真的随他去么? 这日小僧早梦初醒,见老者正低头望着自己,神态甚是慈祥,心中不由一动。老者见他已醒,温声道:我见你睡得香甜,便不叫醒你,想来这也是你在此最后一觉了。那小僧咕噜爬起,惊道:老伯伯,你你真的要走?老者含笑点头,起身环顾四壁,说道:我近日行功已收大效,虽未全复,谅无大碍。我日日所思,便是有一日能脱此樊笼,总算皇天不负,此愿当遂。我们这便上去吧。说罢拉住小僧手臂。 那小僧茫然望向老者,颇不情愿。老者哈哈一笑,蓦地脚尖一点,腾空飞起。那小僧陡然间升高数尺,惊得叫出声来。老者不待势竭,又踏向两旁石壁,反掌轻拍壁身,几个起落,已立身于洞口之上。 那小僧豁然跃出洞来,禁不住惊呼道:老伯伯原来会飞!老者深吸了一口野外清气,朗声笑道:这等粗浅纵跃之术,何足为奇?你要想学,我日后传你便是。那小僧不解道:老伯伯既能出来,为何还在洞中呆了那么久?老者轻抚其头,感慨道:其时我心脉受损,提气不得,哪能似这般纵跃自如?唉,老夫能有今日,全是沾了你的造化。此后你便如我亲子一般,我二人再不分离。想到几年来行功时诸般凶险,几多不易,不觉真情流露,临风感怀。那小僧听老者这番挚情之言,心中感动:老伯伯这般待我,我又怎舍与他分离?紧紧握住老者手臂,久不分开。 此时正执初冬,满山白茫茫一片。二人伫立雪中,均生隔世之感,只觉眼前一切,皆是如此陌生。二人衣衫单薄,但一来内力充沛,二来初出洞口,精神大振,便不觉有何寒冷。 那小僧四下张望,问道:老伯伯,我们要去哪里?老者环顾四野,傲然道:此番江湖再聚,更增豪情,不去少林去哪?那小僧听他要带己回寺,惶恐起来,连连摆手道:我要回寺,师兄们定会打我,免不得又要烧水做饭。老伯伯,我们还是回去吧。说着向洞口走去。老者扑哧一笑,伸手将他揽住,飞身向山下纵来。 此时地上积雪甚厚,老者手托一人,足下印迹却浅不逾寸,间或腾空而起,竟能带着小僧在空中滑行数丈之遥。那小僧只觉耳畔呼呼生风,地面凹凸不平,但偎在老者怀中,却又说不出的平稳舒坦,爽心怡神。他一生从未有过这等经历,心下对老者羡艳已极:我若也能这般行走,那可有趣的很! 那老者行若浮空,转眼间奔到山脚下,随即放开小僧,缓步而行。那小僧紧随其后,惴惴惶惶,只恐回寺受罚。此时后山小溪已然冰冻,那小僧行于其上,触景生情,更是害怕。少顷,二人来在寺院后山门。 那老者停下脚步,俯身攥起一个雪团,运劲向山门掷去。砰地一响,小小一个雪团,竟打得偌大山门震了一震。须臾,门内转出一僧,见二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喝道:俩个花子,要干甚么!那老者微微一笑,提气道:你去告之寺内僧众,便说明教教主周应扬,特来拜谢少林大恩大德!这一声好似晴空劈雳,余音曲折盘旋,在山谷间响成一片。那僧人啊了一声,大瞪双目,竟被吓呆了 第三章 初行 那僧人见老者内力充沛之极,心中大骇,忙不迭地转身窜回门内。老者见状,哂笑道:后辈不肖,有辱门楣。看来少林中落,已大不如前了。他自出得洞来,精神大振,放眼四顾,但觉天高地迥,浩气逸怀,一时豪情慷慨,朗声大笑起来。 那小僧站在老者身后,暗暗合计:老伯伯来在寺前,必是要寻众僧泄愤,一会若真的动起手来,我该如何是好?他虽将老者当做至亲之人,毕竟与少林有香火之情,思前想后,大是踌躇。 忽见山门豁然大开,由里面飞身抢出二十几个灰衣僧人,年纪都在三旬开外,各拿木棍在手,呼喇喇分立两旁石级之上,目视阶下二人,神情大是紧张。 少时,门内又走出三僧,为首一僧身披黄色袈裟,正是方丈天心;身边两个灰衣僧人,却是天宝和天际。三僧身后又跟出十余位红衣僧人,看形貌尽已老迈,乃是空字辈的数位长老。那小僧认出为首一僧便是掌门方丈,一颗心突突乱跳,慌忙低下头去。那老者却背负双手,神态悠闲。 众僧悄立一会,只听天心道:周施主僻居后山多年,今日驾临,不知有何垂教?那老者瞟了天心一眼,冷然道:这位大师如何称呼?天际高声道:此乃本寺天心方丈。那老者哦了一声,摇头道:老夫久不在江湖上行走,后辈人物倒是不识了。言下已露轻视之意。 天心微微一笑道:贫僧德薄能鲜,忝居此位,原不入周施主视听。那老者见他言语谦和,上下打量他几眼,问道:你寺中有一僧名叫空信,现时可在?快唤他出来见我。天心合十道:空信师叔二十多年前便已圆寂了。那老者神色一变,追问道:他是怎么死的?天心沉吟道:此是敝寺内情,不便告与施主。 那老者显得极为失望,喃喃道:怎会死了?怎会死了?抬起头来,厉声道:他当年与一僧趁我不备,断我心脉,此痛终生铭感。那另一个僧人是谁?他是谁!说到这里,恶狠狠望向众人,身子竟颤抖起来。众僧与他目光相触,心底俱是一寒。数名执棍武僧同时退后一步,以防不测。 那老者见众僧不答,更是恼火,冲天心吼道:此贼究竟是谁!天心叹了口气道:便是业师空义大师。那老者目中一亮,问道:他现在何处?天心黯然道:家师已于十五年前西归道山了。 那老者听到数十年切齿痛恨之人均已亡故,懊恼异常,猛然低吼一声,迈开大步,在山门前绕转开来。他一腔怒火无从渲泄,体内真气立时失了羁束,只走出数步,一件白袍便被逸气胀破,布条在风中朴喇喇飘摆,渐渐荡得笔直。众僧一见,无不胆战心惊。 那小僧见老者大步而行,顷刻间在雪地上踩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暗吃一惊:此刻老伯伯走出的圆圈,怎与山洞内大小全然相同?想到老者在洞中时,每遇心绪烦躁,便这么来回疾走,最后总要癫狂起来,一颗心登时悬起。 那老者走了几圈,突然停下脚步,咬牙切齿道:二贼虽毙,此恨难消。周某数年积怨,今日总要有个着落.言罢瞪视众人,目射凶光。天心见他神色不善,长叹一声道:施主当年杀我空问、空砚、空寂三位师伯,更令空如师伯终生抱残。如我少林以怨报怨,恐施主难有今日之威吧?那老者冷笑道:你少林虽不杀老夫,难道安了甚么好心?那空信素有野心,想是见老夫武功已废,便欲逼老夫授其心经,以图自逞。当年老夫授他盈虚大法时,便已觉察他对心经大是垂涎。嘿嘿,你少林这等鬼蜮伎俩,须瞒我不过。眼见天心等人垂首不语,心下更是不疑。 便在这时,只见山门内走出一僧,面孔清瘦,神情凄苦,一件灰布僧衣甚是破旧,右边衣袖空空垂下,正是神僧空如。 那老者见了空如,神色稍缓,向他微微点头。空如道:周施主适才所言即便不错,然空信师弟当年便已圆寂,我少林仍一如既往,每日送食不断。合寺上下除慧宁一人外,并无人要挟施主传授心经。这一节,贫僧数十年来,却看得最是清楚。那老者也不反驳,待空如说罢,仰面笑了起来。 天心微生不快道:空如师伯所言俱是实情。周施主为何视恩如仇,反自讥笑?那老者逼视天心道:我且问你,自空问死后,少林可是由你师父做方丈?天心道:正是。那老者道:你师父稻光养晦,心智可又在空信之上。天心道:施主这话何意?那老者冷笑道:名师高徒,都是一般的含而不露。依我看空问、空寂等人,也只在你师徒之下。天心眉头深锁,默不作声。 天际按捺不住,喝道:你只将话讲在明处,用不着这么藏头露尾!那老者扫了天际一眼,悠悠地道:你师父当年便能洞察江湖风云,眼光是了不起的。他将我囚于少林,饲而不杀,那贼子不知底细,便不敢贸然轻动。好计,好计!不想周某一命,却要赖那贼子维续。言罢嘿嘿冷笑,面上难辩喜怒。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均生迷惘,只有天心、空如二人,似早知他言中所指。 空如道:我少林其时虽托施主之名自保,但个中却不能说全无善德之意。施主通晓世情,我少林也便无须自表。那老者听他说得肯诚,点头道:大师数载深恩,周某自不敢忘。空如见他已生感念,心中一喜,忙道:施主此番既脱困窘,来日龙归于海,自会起浪腾蛟,复昔日之尊。今敝寺僧众皆无识后辈,施主定要与他等一见高低么? 那老者闻言,也有所感:这僧人所言不差。空信、空义等人已赴黄泉,余者皆是后辈,今番感其微德,不难为他等便是。微露笑意道:大师素讷于言,今出此语,却合我心。他数年来与空如口舌相辩,从无定论,这时见其言词恭顺,大有屈伏之意,心中自感欢喜。当下拉了小僧,便欲一走了之。众僧见他要走,都吁了口气,心中宽解。 空如知此番劫难得免,大感欣慰,追上两步道:施主欲行,贫僧尚有一言相告。那老者转回身道:此番远行,再不得与大师契谈。不知大师以何告我?空如面有忧色道:近两年施主急功强进,虽一时得以贯通,却不知体内各脉实已衰弱不堪。施主自觉功复如前,也只是回光之兆,强弩之未。施主若听贫僧之言,此番远涉江湖,宜当寄傲林泉,抚心自养,不然 那老者只当他要吐露惜别之情,谁想却无端说出这番话来,顿时勃然不悦,冷笑道:大师小觑于我,是暗笑我此刻已无力伏你少林了?他本是心高气傲之人,空如大庭广众之下,以此言嘱之,实如冷水泼面,大犯其忌。 空如自知失言,正要好言相慰,突见人群中纵出一红衣老僧,怒喝道:乱世毒魔,还在人间!这厮恶名素著,此番若纵其远走,江湖上不知又要被他害死多少人! 众僧俱是一惊:何人如此莽撞,偏在这时激怒此獠?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面色通红,身材高大,正是达摩院老僧空执,均不由跌足扼腕,暗叫冤孽。原来这空执当年也曾亲历浩劫,其时被老者一掌震伤经脉,后虽治愈,气血却淤在头上,始终不褪。这僧人性情刚烈,最是嫉恶如仇,今日夙敌欲走,不觉怒火中烧,出言挑衅。 那老者怒气更盛,冷笑道:你少林自居正派已久,今日我倒要看尔等如何降妖伏魔!那小僧站在老者身后,一直不敢抬头,及见双方言语失和,忙拉住老者道:老伯伯,你你快走吧,快走吧。 那老者盛怒之下,只当他也轻视自己,愈发怒不可遏,喝道:你一直便无心与我远走,当我不知么?将小僧推倒在地,纵起身形,扑向空执。众人只觉白影一闪,那老者已到空执身前,啪啪两响,空执脸上早挨了两记耳光。众僧虽然有备,却不料老者形如鬼魅,待见空执受辱,均生敌忾之心。 天心、天际距空执最近,却来不及救护尊长,尽感羞愤。二人虽慢一步,倏忽间一拳一掌,已打到老者身畔。那老者打罢空执,并不转身,反手轻轻拨开天心来掌,右腿横扫,踹向天际小腹。天际退步闪身,明明已然躲过,孰料老者一条腿鱼儿一般,中途打个转折,正踢在他肩头。这一下虽不强劲,力道却拿捏得恰到好处,直把天际踢得连翻了几个筋斗,一头栽在雪中。 场上年岁稍长的僧人,均知这老者武功出神入化,实是高深至极,当年门中最兴盛时,也敌他不过。及见他一招便将天际打得倒地不起,都知此番恶斗,说不得比数十年前那一役更要惨烈,人人生出拼死之心。 天心与老者过了一招,自觉武功与对方差得太远,心中一凉,待要喝止众人,哪还能够?眼见两名红衣老僧与老者对了一掌,各哼一声,委顿在地,忙高声道:布阵!这一声颇为洪亮,场上人人奔忙,仍听得清清楚楚。只见群僧三个一堆、五个一群,飞快站定阵位,顷刻间将老者围在当中。 那小僧坐在雪中,见老伯伯被众僧围住,心下大急。他内力虽然不弱,武功却半点不会,一颗心七上八下,也不知该助哪边才好。 那老者凝立当地,看不出这阵法有何奥妙,便思出手探个究竟。刚一迈步,忽觉头上一晕,胸口也似针扎般疼了一下。适才他与两名红衣老僧对了一掌,手上使出七成力道,仍不能将二僧震飞,已然吃惊不小,偏这时又生异感,恍惚与二十年前那一刻如出一辙,自是更添惊乱,一步迈出,落地时两腿软软绵绵,实不知该踏向何方。众僧见他身子摇晃,周身俱是破绽,个个疑云满面,但素知魔教阴毒手段极多,倒也不敢贸然上前。 空如见老者情状有异,已猜出个中情由,忙道:施主此刻,当知贫僧所言不虚。又冲众僧道:众人闪在一旁,恭送周施主下山。他在寺中虽无职守,却是德高望重。众僧纷纷望向天心,征询其意。天心想了一想,说道:众僧闪开道路,周施主且请自便。话音未落,人群中突然纵出一人,如怒鹘横空,直扑老者。 那老者头晕目眩之际,听空如、天心二人均有放行之意,心中大愧:少林不记前嫌,确是至德。不期一人迎面扑来,双掌疾袭而至。他猝临此变,只当众僧使计赚他,怒火复燃,双掌骤然推出,与来人两掌撞在一处。那人大叫一声,向后平平飞去,未及落地,便已口喷鲜血,气绝身亡。众人齐声惊呼,看那人时,正是老僧空执。 那老者奋力击出一掌,顿觉全身酸麻,心间如受重锤,一口气再也吸不进来。他一身功力何等深厚,便当年身受重创之时,也从未感到呼吸如此艰难。只片刻光景,双目便模糊一片,再难看清一物,恍惚间只觉体外似有一个宠然大物,猛地吸住了全身毛孔,随之体内也生出两股暗流,向外不住地摧逼。这一摧一吸似蕴藏了无穷神力。那老者只来得及大叫一声,鲜血已自七窍中喷涌而出。 众人见他血流满面,重重地摔在地上,都惊得目瞪口呆。几名年轻武僧想到故老们传言的魔教旧事,都似见了邪魔一般,丢下手中棍棒,踉跄着向后退去。 却见那小僧冲入圈内,一头扑在老者身上,放声大哭起来。那老者知是小僧来在身边,嘴角抽动几下,似要说些甚么,几番努力,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神情凄苦不堪。那小僧哭了几声,伸掌按在老者心口,将一股真气没命价地传了过去。那老者苦苦一笑,拼尽全力道:我此刻方知,生与死竟是如此迫近如此迫近一语未了,身子突然一紧,双腿虚蹬几下,竟尔溘然长逝。 那小僧被这一幕吓呆了,直愣愣跪在老者身前,丝毫也不挪动。少时回过神来,双掌按在老者胸口,失声道:不,不!老伯伯,你醒醒!我跟你走,我跟你走,我只跟你在一起!说话间拼尽全力,将真气送入老者体内。 空如见老者倏然而逝,也自伤感,悄声问天心道:此人已故,方丈有何长远之计?天心目视老者尸身,惨然道:大势已去,如之奈何?空如见他神情沮丧,浩叹道:大祸至矣!谁可擎天?望了那小僧一眼,扬长而去。 天心闻空如一语,触动愁怀,眼望四下僧众老则耄耋,幼则不器,愈添烦闷。无意间瞥见那小僧伏跪于地,运掌传功,手法颇为巧绝,心念一动,迈步走到小僧背后,挥掌向他后背拍落。 那小僧悲入肝肠,浑不料有人会偷袭于他,中掌之下,一头栽入老者怀内。与此同时,但闻背后一声低呼,回头看时,却见方丈呆立其后,正满脸惊异地望着自己,不由心头一沉:难道方丈怪我与老伯伯在一起,这时要惩罚我么?想到寺中戒律森严,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忽听天心怒声道:劣徒智明,自甘堕落,久与邪魔为伍。今逐出山门,永为少林弃徒。一干僧众,务当以此为戒! 那小僧跪在雪中,心底茫然一片,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哇地一声,又哭出声来。他自幼无依无靠,在寺中从无人关心他、喜爱他,便在他自己心中,也觉每日趋于杂役、饱受欺凌全是应该。及至与老者相处,那老者虽然心高气傲,却始终当他是自家子侄。此时老者已逝,这小僧只觉天地间仿佛变成了一个黑洞,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人。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雪来,不多时,已落了两人一身。那小僧望向四周,见山门前早已空无一人,心下更感凄凉,俯在老者尸体上,一时泣不成声。 这了许久,那小僧止了哭声,将老者抱起。他此刻失魂落魄,也不知欲往何方,鬼使神差一般,又向后山走来。他心中悲恸,泪眼模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山坡,眼见雪地上老者所留足迹尚在,想到转瞬之间,其人便已长眠不醒,一股悲凉之意顿时涌上心头,只觉得世事难料,运命无常,人志于天,终归徒劳。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半天,又回到洞口,触景生情,不禁泪出痛肠,口中只是叨念:老伯伯,我们又回来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他木雕泥塑般立在洞口,心间始终浑沌一片,既而想到:老伯伯最大的心愿,便是要离开这里。如今他虽已作古,我可不能再将他葬在此地。当下擦去老者脸上血迹,抱着他向前面一处松坡走去。 待上得坡来,已累得满头是汗,喘息不止。举目望去,只见少林寺院尽在眼底,大有屈伏朝拜之势,心道:老伯伯,我便将你葬在这高坡之上。你多年来屈身地下,死后却终于高过了众僧。眼见坡西几棵古松下地势平坦,境象颇为肃穆,于是轻轻放下老者尸身,抬腿扫开积雪,随即俯下身去,动手抠挖。 此时天寒地冻,泥土甚是坚硬,他悲伤之际,浑忘了手上疼痛。如此不停,直到日暮西沉,方挖出一个数尺深的坑穴,两手已是鲜血淋漓,僵硬无觉。 他从坑中跳出,回到尸身旁,见老者脸呈青紫,胸口一阵酸痛:老伯伯英雄一世,死后却如此凄凉。他死时尚有我为他哀伤下葬,我若死了,谁又会为我流泪?恐怕连尸首也没人替收。伤心至此,顿觉世事苍凉,了无生趣。 他形影孤单,坐在雪中自伤自怜了许久,眼见天色渐暗,心道:我虽不舍老伯伯,但人鬼殊途,还是尽早让老伯伯入土才是。俯身来抱老者尸身,手触腋下,忽觉一物甚为坚硬,心想:老伯伯此去,再无相见之理,若得他遗物常伴身边,也是慰藉。探手入怀,从老者衣内取出一物,只见这物原是一块小牌,非铜非铁,不见光泽,份量却是极重。他看了半天,见牌上密密麻麻,刻了些古怪图案,翻转过来,另一面却是个篆书的明字。他目不识丁,看后也不认得,随手揣入怀内。 待将老者尸体掩埋,天色已然大暗。那小僧想到从此以后,再难见老者笑貌音容,又伏在坟头大哭了一场。他一日来悲伤劳累,大是倦乏,加之哭后心神恍惚,不知不觉中,竟倒在坟头睡去。此时天地虽寒,他这一觉睡得却酣。及至醒来,已是北斗初横,东方渐白。 他昨日悲伤,也未想日后该当如何,这时眼望群山白茫茫一片,心下怎不怆然?他自懂事时起,便未离开过寺院,连嵩山脚下的小镇,也只是听师兄们偶尔说起过。起身徘徊,一时无计,寻思:这山连绵广阔,似通向极远的地方。我孤身一人,便走上几天几夜,怕也走不出去。心下气馁,在坡上转了两圈后,又坐回坟头想:寺中我是再也回不去了,不如便在这里陪着老伯伯。随后半日,便呆呆地坐在老者坟前。 渐近午时,腹内不觉咕咕乱叫起来。他两日来粒米未进,寒风一吹,不禁打起冷战。又过一阵,自觉终是难捱,暗忖:我虽不能入寺,但去后门求肯执事的师兄,他必会给我些食物。此念一生,精神略振,站起身来,快步向寺院后门跑去。到了山门前,又踌躇起来,直绕了几圈,方鼓起勇气,上前叩打门环。 少顷,门内转出一僧,正是昨日那名执事的僧人,见小僧傻呆呆站在门外,眼一翻道:你还回来做甚么?那小僧吞吞吐吐道:师师兄,我两天没没吃东西了,你那僧人不等他说完,突然飞起一脚,踢向他胸口。那小僧一惊,忙向旁闪身。不料那僧人腿向回勾,足尖搭在他脖颈上,顺势向外一展,将他弹出一丈多远,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那僧人气犹未消,恶声道:你小子要是有种,便去魔教入伙别在这儿摆出一幅可怜相。我少林寺便是把吃的东西喂了猪狗,也不给你这魔教崽子!转身入内,咣地一声,关上大门。 那小僧性子宽和,也忍不住气往上撞,手撑着从地上爬起,暗暗发誓道:我今生便算死在荒郊,也不在你少林停留片刻!心下恼火,不辩西东,顺着西面一条小径狂奔而去。 这一路也不知奔了多远,激愤之下,全然忘了疲惫。待奔到一处山口,这才慢下脚步。他本不知寄身何处,眼见山口那面便是一条大道,于是不加思索地向前跑去。沿大道南行,约走出五六十里,望见不远处山坳之中,坐落着几户人家。 他腹中饥饿,只思觅些食物,当即弃了大道,向山坳内跑来。待到一户农舍前,已累得气喘吁吁,舌燥口干。敲门过后,由屋中走出一个老媪,见他蓬头破服,情状狼狈,连连摇头,回身去屋中取了几个烤熟的山芋,塞在他手上。那小僧饿得发慌,也顾不上道谢,拿起山芋吃了起来,边吃边走,又返回大道。 此后数日,那小僧渴了便抓把雪,饿了便沿途乞食,始终浑浑噩噩,不知所往。 这一日那小僧走得倦乏,正倒在一块避风的大石后小憩。朦胧之际,忽听不远处有人喊道:兀那泼贼,爷们已在此候你多时了!你还要跑到哪里去?那小僧一惊坐起,只见南面一片雪野之中,不知何时已站了四五十人,个个身穿锦袍,头戴暖帽。乍一望去,好似茫茫雪野中,点缀了数十朵五颜六色的小花。 他心下大奇,凝神细看,却见众锦衣人执刃在手,原来早将一人围在当中。那人背负长剑,发髻高纂,身穿一件黑袍,在风中扑喇喇飘摆,煞是醒目。此即伫立当地,昂首傲视,颇有奔逸绝尘之态,只是脸上不知带了甚么,掩得生气全无,唯有一双眸子烁烁放光,透出一丝诡异。 那小僧见场上众寡悬殊,心想:我周老伯那般武艺,仍不免死于群僧之手。这黑衣人孤立无援,也必无幸。想到老者撒手人寰,只剩他孤伶伶一人,又不禁悲从中来,鼻眼发酸。 忽听一锦衣人高声道:朋友究竟有何图谋,咱家原是管你不着,但你私入大内,将今上放于武英殿内的数面金线龙旗盗为己有,咱家可不能视而不见。此人身穿绣花红绒袍,头带水獭圆口皮帽,相貌虽甚平常,目光却极为犀利。他话说了一半,又摇头道:咱家只是不懂,像朋友这样的人物,还要龙旗做甚么?难道朋友自恃武功了得,便要在江湖上发号施令,做普天下习武之人的皇帝么?言罢自觉可笑,忍不住乐出声来。众锦衣人见这人发笑,也跟着哄笑不止。有几人喊道:总管说得不错。这小子得了失心疯,看来真想着做皇帝呢!众人捧腹弯腰,又笑成一团。那黑衣人却背负双手,恍如不闻。 众人笑了一阵,只听那红袍人又道:咱家在大内当差数十年,还从未见过朋友这么好的身手,不但见所未见,简直便是闻所未闻。朋友若能网开一面,将龙旗赐还,咱家绝不敢再找您麻烦。还望朋友高抬贵手,赏兄弟们一口饭吃。说话间一改戏虐之态,言下似对那黑衣人十分忌惮。那黑衣人只是冷笑,仍不开口。 众人见他神情倨傲,莫不气恼。有几人大声骂道:这厮目高于顶,浑没将咱兄弟放在眼中。今日倒要瞧瞧他有何手段?话音未落,便有几人纵身上前,挥刀向那黑衣人剁去。这几人刀法狠辣,均非庸手,眼见得几口刀似铺下一张密网,一古脑地向黑衣人身上罩去。 那黑衣人凝立不动,右足在地上一扫,一股雪浪腾起,立时窜起一丈多高。几个锦衣人只觉迎面大力袭来,手中兵刃竟尔拿捏不住,都吃一惊。便在这时,那黑衣人蓦地横挥袍袖,将荡起的积雪扫向几人。说也奇怪,积雪被他袍袖一拂,仿佛变成了飞砂石弹。几名锦衣人只来得及惨呼一声,便即怦然倒地,一呼毙命。 众锦衣人见他举手间连毙数命,手法骇世惊俗,几近凭虚杀人,都惊得目立眉耸,如逢鬼魅。那小僧见了这等神惊鬼惧的手段,毛发皆竖,心想:似他这般杀人,连在一旁看的人也要被吓死了。这人如此武功,看来只有周老伯才能胜他。但心中隐隐觉得,便是周老伯亲至,也未必能胜此人。 却听那红袍人道:朋友这么做,可是将朝廷半点也不放在眼中了。嘿嘿,这窃物杀官之罪,咱家可要与你好好算算。只见一团红影自人群中飞出,犹如横空怪枭,扑向那黑衣人。那黑衣人见他凌空扑来,反向前迈上两步,左掌扬起,遥遥击去。那红袍人距对方尚有三丈之遥,却似极怕这凭虚而发的一掌,猛然身向斜滑,连翻了几个空心筋斗,随见数点寒星飞出,直向黑衣人打去。那黑衣人冷哼一声,左手变掌为指,向前弹了几下。但听嗤嗤声响,暗器转向飞回,登时钉入几名锦衣人脑中。稍一容隙,那红袍人已纵到他身旁。 那黑衣人不待对方站定,飞起一脚,踢向红袍人胸口。常人以腿击人,均求迅捷灵巧,他这一腿踢去,却是慢慢吞吞,全无章法,倒似深怕那红袍人察觉不出。那红袍人见了,竟然神色大变,忙不迭地向后滑去。这一滑倾其全力,好像有人在背后拼命拽他,倏然退在两丈开外。那黑衣人见对方惶惶后退,并不急躁,一条腿仍是不紧不慢地踢来。说也奇怪,那红袍人虽退若惊猿,对方足尖却始终距他胸口不过数寸,身法之诡谲怪异,委实不可捉摸。 此时此刻,那红袍人已知无论怎样退避,均难脱开对方这如蛆附骨的一腿,当即仰面跌倒,一柄软剑忽自他腰间弹出,灵蛇般削向黑衣人左足。那黑衣人似未料到此招,居然笨拙至极地向剑锋上撞去。众人只听到一声脆响,定晴看时,只见那红袍人茫然立在雪中,不知何时,背上已多了一个清晰的雪脚印。那黑衣人却手拿一截断剑,仰头望天,若有所思。 众人正自惊疑,忽听那黑衣人开口道:你是魔教中人?声音尖细刺耳,似故意掐着嗓子说话,借以隐去原声。那红袍人死盯住他道:咱家年轻时,确曾在神教中效命。那黑衣人冷冷一笑,又道:这么说,你一身武功是周应扬传授的了?那红袍人叹了口气道:蒙他老人家悉心指点,只是咱家却不成器。 那小僧隐身石后,听二人提到老伯伯的名字,一颗心怦怦乱跳,暗想:莫非他俩个都是周老伯生前故旧?正疑间,只听那黑衣人尖声道:依你看我与那厮相较,谁能占得上风?那红袍人直视其面道:他老人家若还在世,你未必便能胜他。况你拾他遗惠,本就逊了一筹。那黑衣人默立良久,突然大笑道:可惜他已死了,这回是真的死了!说话间显得极为激动,笑声洪亮高亢,流露出异常的得意。 猝见人影一闪,那红袍人已纵上前去,抓向他面门。那黑衣人仓促无备,遮拦已晚,嗤地一响,面具被抓破了半边。 那红袍人一招得手,忽露出无比的惊恐,恍似看到了厉鬼凶魔,失声道:不想这么多年,你还不死心!那黑衣人冷笑道:你既知我图谋,今日还想活么?那红袍人自见了对方面目,居然斗志全失,眼见黑衣人迈步上前,大呼道:这人是武刚说至此,一柄利剑已透胸而过。场上众人无一不是好手,但那黑衣人如何拔剑,如何杀人,却谁也没有看清,心下无不骇然。 那黑衣人由尸身上抽出长剑,又从红袍人手中拽下半边面具,带在脸上,随即迈开大步,向南行去。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举一动,及见他迈步南行,都长舒了一口气。那知那黑衣人行出数步,突然兜转回来,如惊猿脱兔,直奔西面十几名锦衣人扑去。这一扑脚下大有古怪,竟踢起层层雪浪,一件黑袍裹在雪中,霎时模糊不清。西面数人见了这等声势,尽皆惊呼失声,只觉似有一座雪山压来,双目均被飞舞的雪片迷住。 东北南三面的锦衣人,只望见西面雪浪腾空,流光耀眼,正不知如何是好,猛见那白浪染得血红,竟于数人倒地声中,一同飘落在地。众人丧眼西望,但见茫茫雪野中,转眼间只剩下一条黑影仗剑独立。 那小僧伏在石后,直看得惊心掉胆,心里一个劲地祷告:可千万别让他看见我。忽听一人高呼道:大伙站住三面,快用暗青子招呼他!话音刚落,三面寒星疾闪,数十件暗器挟风射来。那黑衣人并不慌乱,长剑频刺,剑尖好似长了眼睛,将数十件暗器尽皆挑落。剑法轻灵飘忽,直似无心而为,全无半点支绌之态。 众人见他运剑如神,风雨难侵,均萌退志,发一声喊,数十人分做几股,向四面溃窜而去。那黑衣人似生怕众人逃走,晃动身形,倏然赶至几人身后,剑光闪处,几名锦衣人立仆于地。众人心头更慌,怪叫着向四下狂奔乱突。 那黑衣人见众人四散,急切间拦截不住,俯身攥起几个雪团,运劲向东面奔得最快的几人掷去。这雪团本是甚轻之物,被那黑衣人随手抛出,却飞出十数丈远,雪团破空,发出呜呜的怪声。那几人疾走之下,惊觉背后有异,正待回头观瞧,不想脚步稍停,背上跟着一麻,就此动弹不得。 那黑衣人手上不停,又掷出雪团,向南面几人打去。那几人虽有防备,仍是闪躲不过,无不应手而倒。那黑衣人如法炮制,不一会儿,便将二十余人打翻在地。 此时偌大的雪野中,只有十余名锦衣人兀自发足狂奔。那黑衣人见东面几个锦衣惶惶而窜,已奔出数十丈远,知再掷雪团已难如愿,当下展动身形,向东追去。北面几个锦衣人见他无力兼顾,暗叫侥幸,加快脚步,齐向那小僧隐身之处纵来。 那小僧见几人惊窜如鼠,暗暗叫苦道:他们向这儿逃来,一会那黑衣人折返,说不得连我也一并杀了。正心慌时,那黑衣人果然杀了东面几人,掉头向北冲来。那小僧见他犹如一团黑云,足尖只在地下一点,便纵出几丈之遥,正凌虚踏浪般飘来,直吓得魂飞天外,大叫一声,拔腿便跑。几名锦衣人也料不到他来得如此迅快,一时心胆俱裂,不约而同地自怀中取出暗器,反手向那黑衣人打去。 那黑衣人疾步追来,陡见一块大石后纵起一人,微吃一惊,眼见数件暗器袭至,忽将剑尖一挑,撞在一件暗器上。一撞之下,暗器立时转了方向,奔那小僧后心飞来。那小僧惶惶而窜,哪还顾得身后?噗地一声,暗器正钉在他背心。那小僧只觉背上一麻,两只脚竟然站立不住,饶是他内功有成,也不由闷哼一声,栽在雪中 那小僧半昏半死,不知躺了多久,恍惚间觉有香气隐隐飘来,随听一人轻声哼道:妹妹你休要泪沾衣,哥哥我岂能忘了情和义他听到人声,心念一动:我这可还是活着?睁眼望去,只见身旁数尺远近,早有人生起一堆篝火,自己身上也被人盖了几条破布袋。 他侧身向篝火旁望去,见那里早蹲了一人,此时正手拿一根枯枝,枝头上插了一只肥鸡,美滋滋地凑在火上烤着。他见这人衣衫褴褛,面目丑陋,心道:这人狼狈之状,比我也强不到哪去。 那人见他已醒,开口道:你小子命倒挺大,嗯,口福也不浅!要是再有一个时辰不醒,老子我吃完了就走,可不管你这些个闲事。那小僧挣扎欲起,微一挪动,便觉后背火烧火燎地疼痛,实是动弹不得。那人骂道:老子刚用神药把血止住,你乱动个屁!那小僧不敢再动,心想:这人脾气可坏的很呢! 那人见他不敢作声,甚是得意,却又皱眉道:你小子怎会与那些个锦衣卫混在一起?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那小僧支吾道:我我没和甚么卫混在一起,我那人不容他说完,便骂道:没跟他们在一起,为何狗一般与他们躺在一处?若不是老子路过,见你哼哼叽叽,还有口活气,你这条小命还在么?那小僧见说,忽然想起了甚么,颤声道:那那些人都都那人冷着脸道:那些兔崽子都被人杀了。你是不是觉得可惜?那小僧听到数十人尽被诛杀,寒意涌遍全身,那人随后又说了甚么,他竟全未听见。 那人见他呆呆地出神,也不多问,从鸡身上撕下一只鸡腿,递到小僧面前道:小子,这世上像我这么好心肠的人可不多,换做旁人,睬都不睬你一眼。这年头便是死人的年头,甚么新主登基,诛除恶觉,都是扯淡!老百姓该挨饿的,还他娘的挨饿。那小僧自幼出家,从未食过荤腥,见那人递过鸡腿,犹豫着不敢去接。那人眼一瞪道:都他娘的到了这步田地,还要假假腥腥?我看你必是少林寺的和尚,在外犯了戒规,说不定是犯了淫戒,才被寺里赶了出来,弄得野狗一般。说罢再不看小僧一眼,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那小僧见这人言语粗俗,微生不快,但想自己这条命总是他救的,又生感念,于是去了厌恶之心,轻声道:大爷,谢谢你一番好意。那人正在大嚼特嚼,听了这话,含混着骂道:他***!你管谁叫大爷?老子真那么老么?那小僧自觉失言,忙撇过头去,不敢作声。 那人吃罢一只鸡腿,见小僧仍呆呆地躺在地上,口气稍缓道:老子大号没有,小名王三,以后你便叫我王三哥吧。小子,你要不吃东西,这伤可好不了。我这神药只能帮你止血,可填不饱你肚皮。又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小僧。 那小僧眼见推却不得,只好接在手中,却不肯食。王三摇头道:甘陕鲁豫,也不知饿死了多少人?这一只鸡腿,说不得便能救下一条性命。你便破一回戒,谁又会怪你?那小僧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心想:这位大哥确是好心,我可不能辜负他一番心意。况且我被逐出山门,已不是寺中之人,还守甚么寺规?言念及此,又想起在寺门前乞食被辱之事,忍不住恨恨的道:你不给我饭吃,我偏要吃你一辈子也不敢吃的东西!恶狠狠咬下一块鸡肉,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王三见了他这幅吃相,先是一怔,继而大笑道:甚么他娘的清规戒律,我看全是放屁!看来这世上,只剩下肚子不会骗人了。 那小僧头一次吃鸡肉,只觉平生所食,无一能及此甘美。工夫不大,竟将一只鸡吃了大半。王三见状,叹了口气道:小子,你几天没吃东西了?那小僧脸一红,想了想道:这倒忘了。王三哈哈大笑道:那你叫甚么名字,总不会忘吧?那小僧怔了一怔,摇头道:我没名字。王三奇道:是个和尚,便有法号。我问你,你是不是少林寺的和尚?那小僧不假思索道:不是。口气异常的坚决。 王三哦了一声,点头道:怪不得你头发这么长。这么说,你这僧衣僧鞋,是从庙里偷来的了?那小僧含混着点头。王三信以为真,心生恻悯,叹息道:无家无根,无名无姓,又是个苦命之人。那小僧听到无名无姓四字,心中一动:我无父无母,自来只有周老伯对我最好。在我心中,周老伯便如我亲生父母一般,此后我何不随了周老伯姓氏?忙道:我有姓,我我姓周。 王三听后,打量那小僧一会,双手一拍道:也好!我叫王三,你便叫周四,以后你我兄弟在一处便是。那小僧见他大有相惜之意,心头涌上暖流。他连日来四处乱闯,从没人与他说过这等热语温言,禁不住脱口道:那我以后便叫你王三哥行么?王三笑道:当然行。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周四弟。走到小僧身边,俯身轻抚其头,大是亲热。 二人呆了一会,篝火渐渐熄灭。王三见周四又打起寒战,说道:天到这般时候,我二人须找个地方过夜。离此三十多里,便是许昌城。我二人快些动身,亥时便能赶到。言罢用布袋紧紧裹住周四,抱起他向南行去。 却说许昌本是华夏古城,汉末献帝即建都于此。后曹氏登基,文、明、齐、元等五帝仍立都于斯。这一夜天降大雪,寻常店铺俱已收幌关门,唯城中百叶楼上,仍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这百叶楼正对着许昌城中最大的一条官道,历为三教九流混杂之地,故尔外面风雪虽大,楼内却猜拳行令,热闹非常。 酒保忙着招呼客人,端茶倒水之际,眼见楼梯口上来一个叫花子,手上还托了个似睡非睡的少年,脸一沉道:臭要饭的,还不快滚!那花子嘿嘿傻笑,却不下楼。酒保每日里见得惯了,也不再理会。那花子见无人阻拦,忙抱着少年躲在西首一处角落。 此时楼上客人虽多,西首这处角落却只摆了一张黑漆方桌,喧闹声中,显得略为清静。只见桌旁坐了二人,年纪均在五旬开外,一人头带方巾,身着细绸宽衣,长须白面,颇有儒雅之态。另一人头带黑帽,身穿褐袍,身旁放了一个黑布幡子,上面划了个阴阳鱼,显是个算卦先生。二人似乎甚熟,这时正浅斟低酌,窃窃私语。那花子将怀中少年放在角落,见周遭只有这一桌客人,于是上前向二人乞食。 那方巾老者见有人跪地求乞,从碟中抓了把清豆放在他手上。那花子一面打躬作揖,一面捧了清豆,躲回角落。 过了一会,只听那方巾老者低声道:据闻新主登基之初,便罗列魏公公十条罪状,是甚么并帝、蔑后、弄兵、无二祖列宗、克削藩封、无圣、滥爵、掩边功、通关节等罪,谪置凤阳,命其司香祖陵。不知先生可闻否?那算卦先生捻须笑道:魏阉之罪,罄竹难书,又何止这区区十条?我倒听说这厮欲离京时,束装就道,仆从尚数百人,复经言官讦奏,新帝颁下谕旨,旨上说逆恶忠贤,窃据国柄,诬陷忠良,罪当死,姑从轻降发凤阳,不思自惩,犹畜亡命之徒,环拥随从,势若叛然,特着锦衣卫速即逮讯,究治勿贷云云。魏阉至阜城闻讯,知无幸免,遂自经而死。据悉客氏亦受杖不过,一呼而毙了。 那方巾老者面露惊喜道:诚如君言?那算卦先生微微点头。那方巾老者暗暗抚掌道:如此真社稷之幸!庆幸几句,又皱眉道:魏阉既诛,不知余党如何?言下甚是惴惴。那算卦先生喝了口酒,轻声道:崔呈秀自缢身亡;魏良卿、候国兴等俱已处斩;魏广微、周应秋、阎鸣泰等亦已充军。余者革职闲住,永不复用。那方巾老者喜道:不想阉党如此势力,竟为诛灭,此诚非人之力也!那算卦先生摇头道:不然。想那忠贤善诈不及曹操,伪恭难过王莽,无拳无勇,却得乱阶,实因朝中众臣,大多是贪鄙龌龊、毫无廉耻之辈。魏庵得势,即趋之若鹜,及至失势,又争相弹劾。其中虽有杨涟、左光斗几位大人忠心抑奸,怎奈伉直有余,权变不足,终不免为此贼所害。说罢环顾四周,见近旁只有两个乞丐缩在角落,便不介意。 这边两个乞丐,正是王三和周四。他俩个刚到许昌,饥寒难耐,遂奔这热闹之处而来。桌上二老对话,他二人听得清清楚楚,却半点也不明白。 隔了一会,只听那算卦先生又道:自来惟有大才智者能御大奸,亦唯有大才智者方足以使诈,只可惜朝廷内外不得其人呢!想那魏阉不过中人之资,虽有奸巧,却无宏图,其手下亦皆谄谀之辈。故崇祯虽然年少,初登大位,不假人手,便能诛殛此獠。那方巾老者频频点头道:人言今上英聪过人,实乃我大明中兴之主。想来我朝兴盛,便要着落在他身上。那算卦先生不以为然道:为人主者,最忌的便是小聪明。谅来他不过十七八岁,手握重柄,初诛大蠹,不免得意,难保日后不刚愎自用,误己误国。言罢叹息一声,似颇为无奈。 那方巾老者听后,陷入沉思,既而面有忧色道:听说关外满洲兵强马壮,久有问鼎中原之心。前时边关有熊廷弼大人镇守,也得无事,目下却不知可有良将?那算卦先生听他提到满洲,神色凝重起来,向四下望了一望,方低声道:先生不知,今上即位之日,忽闻天有雷声,至朝贺礼成,响声亦止。至尊生疑,遍问群臣,司天监谓天鼓忽鸣,乃上苍抚庆之音。他等不知,此天鼓一鸣,主兆兵戈,实乃帝王破兆!话音未落,忽听有人大叫一声。桌旁二老面色均改,循声望去,只见喊叫之人竟是那年少的乞丐。 原来周四微一挪身,牵动了背上伤口,忍不住痛极而呼。及见桌旁二老都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心中一慌,忙低下头去。 那算卦先生初见他只是个蓬头小丐,本不甚留意,又看了两眼,忽露出惊讶之情,起身来到周四身旁,不住地上下打量。周四被他看得心慌意乱,不由得面红耳赤,缩做一团。 那算卦先生望了一会,拊掌赞道:妙,妙!我一生观相测福,尚未见过如此贵旺之相。嗯,头方顶高,五岳隆满;虎态龙形,威惊百兽。更奇者日角插天,神气如日月之明,实是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微一沉吟,又问周四道:公子名讳是周四茫然道:我叫周四。那算卦先生捻须笑道:身贵而名贱,福满则不溢。好,好!公子日后,必能封王。只是说到这里,微现忧容。 王三听他夸奖自己兄弟,喜形于色,忙问道:只是怎样?那算卦先生尴尬一笑,却不开口。王三心急,扯住他衣袖道:老先生但说无妨,只是怎样?那算卦先生又看了周四一眼,叹息道:只是公子三十六岁上太极、文昌、天官三星冲犯主运,确确是可忧。 正说间,忽听楼外一人高声唱道:操琴怒领八方响,仗剑轻弹四野凉,醉扯蓬帆君莫问,风雨我故乡声音清亮飞扬,大有涛怒云舒、风云际会之势。众人猛然间听了,只觉一股极为雄豪激昂的气息袭来,均不由愕然转身,瞠目而视。 只见由楼口大步走上一人,剑眉朗目,身材魁伟之极,虽着粗布青衣,却掩不住一团慷慨豪迈之气。众人只看一眼,便为其气势所夺,禁不住暗暗喝采:好一个威风凛凛的大汉! 酒保见了这等人物,哪敢怠慢?忙上前赔笑道:客爷,您老来了,快请里边坐。那大汉微微点头,走到一张桌旁坐下,说道:伙计,打五斤好酒,再弄几个菜来。言罢取下背上佩刀,放在桌上。酒保答应一声,连忙奔出,少时端上一坛陈酒,几盘小菜。 那大汉将酒斟满,一口喝下,拿起筷子吃了起来。未吃几口,忽见对面角落蜷缩二人,正傻呆呆看着自己,其中一个少年还不时用余光瞟向桌上酒菜,因笑道:二位若不嫌弃,便请一同坐吧。王三呵呵傻笑道:贱躯怎敢与尊驾同坐?那大汉又劝邀几句,见二人仍是不动,回身对酒保道:去切几斤牛肉,再弄一壶好酒给这两位朋友。王三见他这般豪爽,不住地磕头相谢。 那算卦先生自这大汉上来,便一直从旁打量,这时轻咳一声道:这位壮士也是好面相!虎峰微凸,轩亭亢昂,主一生威武不屈,任侠不群。它日乾坤颠倒,必能手握重兵。言说至此,又摇头道:只是壮士秉性刚直,乏于通变,后恐为契友所误,却是可忧。那大汉笑道:若是真朋友,便取我性命亦无不可,却忧个甚么?那算卦先生听他如此说,轻叹一声,不再言语。 周四初见这大汉上来,便生亲近之意,待大汉赏菜赐酒,心下更是感激,暗想:看他举止言谈,端的豪爽!我此生若能似他一半洒脱,也便不枉了。正思间,忽听楼外马蹄声响,数匹快马正踏雪向楼前奔来。 俄尔,只见楼下快步走上七八个人,均带齐眉方帽,身穿麻布黑袍,每人背上都背了一口长剑,剑柄上刻了几个小字,烛光下字迹看不真切。这几人上得楼来,四下里望了一望,便向大汉走来。那大汉手握酒杯,微微冷笑,并不回头。 几名黑衣人距大汉丈余远近,都止住脚步,人人神情紧张,显是对他极为忌惮。一黑衣人拔出长剑,做势向大汉后心刺去,剑到中途,却被另一个黑衣人按住。那黑衣人止住同伴,冲大汉深施一礼道:华山派弟子易朝源,拜见孟大侠。那大汉挟了口菜放入口中,又一口喝干杯中之酒,却不理他。 易朝源又躬身道:前日孟大侠杀了我两位师弟,兄弟们都觉回去无法向师父交待,这个那大汉冷然道:你待怎样?易朝源干笑两声,正要开口,忽听一黑衣人喝道:你杀了本派弟子,便想一走了之,可将华山派看成甚么?铮地拔出长剑,便要动手。那大汉哼了一声,目中精光大盛。身后几人虽看不清他脸色,却不由各按剑柄,露出惧意。易朝源见众人剑拔弩张,已陷僵局,喝道:放肆!孟大侠素行忠义,岂是那等有始无终的小人?你等还不收剑!众人都哼了一声,恨恨收剑。 几人说话之时,黑衣人中始终有一人背对大汉,目光他顾。这时见同门收剑入鞘,忽转过身来,露出释然之色。 周四一直望着众黑衣人举动,暗暗替那大汉担心,见这人蓦然转身,心中怦地一跳。只见这人虽着男装,一双妙目却莹光流转,摄人心魂,此时望向大汉,眼睫眨也不眨,神色间似多情、似冷漠、似嗔怨、似哀怜,直教人无从分辩。 周四虽不通世事,也看得出此人是女扮男妆,当下只看一眼,便不敢再看,但觉这张脸明艳绝伦,灿若朝霞,实是不可方物。他自惭形秽,直羞得低下头去,心如鹿撞。 却听易朝源又道:依在下看来,我两个师弟之死,多是咎由自取。孟大侠此举乃是诛除莠类,保全我华山派令誉。本派上下,自当怀刑自爱,不敢生半点芥蒂。偷眼看了看大汉,又道:恰逢下月十五,各派齐聚泰山,商议大事。如孟大侠能欣然前往,本派必不避内丑,传孟大侠美名。那大汉听了这番话,冷笑道:华山派能出了你这号人物,也算难得。你不必罗嗦,到时我去便是。易朝源面露喜色道:有孟大们一句金言,足见挚诚。来日泰山相见,在下等必当降阶相迎。告辞!略一拱手,迈步便走。一干人见他下楼,相继跟出。那女扮男妆的女子落在最后,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来,颤声道:孟孟大侠,你你真的去么?那大汉哈哈一笑,并不回答。 周四偷眼看那女子,见她目中似是高兴,又似是不高兴,神色变幻不定,目光却始终落在那大汉身上,心道:她若能这么看我一眼,我便为她做甚么,也都心甘情愿。言念及此,心头顿生异感,非苦非甜,其味难辨。 那女子又望了大汉几眼,脸上忽地一红,转身快步下楼去了。随听楼外马蹄声响,片刻之间,一伙人都去得远了。 此时夜色已深,楼上客人渐渐稀少。那大汉端坐桌旁,酒兴犹浓,不一会儿,便将一坛酒喝光。他兴致未尽,又冲酒保道:再拿一坛好酒来。酒保见他酒量颇豪,忙捧上一坛老酒,顺便将几盘热菜摆在桌上。 那大汉捧起酒坛,连喝了几大口,无意间抬起头来,见角落中那个小丐斜倚墙上,只偶尔捡块牛肉放在口中,因道:天气寒冷,何不饮酒取暖?王三听他问话,忙赔笑道:我这兄弟受了点伤,身子不大舒服。那大汉道:受了甚么伤?扶过来我看。王三扶起周四,来到大汉身旁,将周四衣衫撩起。 那大汉见周四背上乱糟糟包了几块破布,皱眉道:把布解下来。王三依言解下破布,现出后心伤口。那大汉见了,眉毛突地一跳,问道:你给他用的甚么药?王三苦笑道:只是些止血的药。那大汉轻声斥道:亏他伤没多久,不然便被你送了性命。他背上中的是免崽子们害人用的冷艳菱,内含奇毒,阴狠无比。这位小兄弟神智尚在,也真是命大。言罢打量周四,微露诧愕之情。 王三听他一说,吃惊非小,再看周四背上伤口已呈黑紫之色,更是焦急,问道:可有办法救他?那大汉不再理他,对周四道:这位兄弟,可信得过我么?周四知他要为自己疗伤,心中甚喜,说道:大哥随便治便是,我怎会不信?那大汉道:我须先洗净你伤口,不然药血凝在伤口上,疗毒时大是不便。你可要忍住痛。周四连连点头。那大汉见他甚是厚道,手抚其头,大生怜爱,回身道:伙计,去取几块干净布片,再打一盆温水来。酒保不敢怠慢,忙将一干用物取来。 那大汉将布片放在盆中浸湿,随后轻轻擦洗伤口。湿布一碰到伤处,直疼得周四背如火炙,但想到这位大哥助己疗伤,无论如何不能喊叫,忙咬紧牙关,苦苦挺受。那大汉见他性子刚强,又生了三分喜爱,片刻光景,便将伤口擦洗干净。两旁客人都想看这大汉如何去毒,齐向这面望来。 那大汉微一迟疑,随出右掌,抵在周四背心,运足掌力,欲将毒质吸出。运力之下,猛觉这少年体内有两股雄强无比的力道向掌上撞来,竟将自家臂膀震得一阵酸麻。他心中一惊,撤回掌来,暗暗称奇:以内力掌法论,天下实无几人可与我比肩,何以他小小年纪,内力竟强我一倍不止?突然间想起一事,神色骤变,厉声道:莫羁庸是你甚么人!周四一呆,茫然道:我我不认得。那大汉见他一脸的迷惑不解,不似说假骗人,皱眉道:奇怪,小小年纪,内力怎会如此深厚?却又似正百邪,似邪而正。伸手搭在周四腕上,号了一号,禁不住摇头道:脉沉而冲,隐而滑,断无此理。那是怎么回事?眼望周四,极为不解。 周四自见这大汉时起,便觉他气度沉雄,不厉而威,此刻见他脸上疑云密布,轻声问道:大哥,我这伤治不好了么?那大汉低头思量,并不答话,继而抬起头道:兄弟,你这功夫是何人传授?周四见他目如寒星,心中慌乱,语无伦次地道:啊是没那大汉见他支支吾吾,便不多问,说道:传你功夫这人,武功虽是极高,却没安甚么好心。只是他如何能将这两股力道揉在一处?这可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他武学造诣颇深,想了半天,这一节始终揣模不透。 那算卦先生一直默不做声,这时开口道:壮士有何不解之处,还是待除了他体内毒质后再说吧。那大汉道:也好。伙计,去取几个小罐来,每个罐内再放些刚下的清雪。酒保心生好奇,也想看他如何疗毒,当下快步奔出。不一会儿,便拿了几个装满清雪的小罐回来。 那大汉拿起一只小罐,缓缓抵在周四伤口上。雪水冰冷,激得周四叫了一声,声犹未落,那大汉手中小罐已被震碎。那大汉眼望地上碎片,微微皱眉,对周四温声道:这位兄弟若信得过我,便甚么也不要想,只当自己睡着了,切莫将真气遍布于背。周四答应一声,依言而行。这一次他全身松软,毫不使力,那大汉将雪罐置于其背,便不碎裂。虽是如此,已疼得周四冷汗直冒,咬破双唇。 那大汉深吸一口气,微合双目,运气于掌。少顷,只见小罐忽有一层水珠溢出,水珠蒸发,渐渐化成一团水雾,罩在小罐四周。又过一阵,水雾愈聚愈浓,竟将那大汉半条臂膀也隐入其内。众人只觉迎面潮气渐重,其中还杂有一股异味,莫不惊奇。凝神看时,却见那大汉与少年已尽没于雾气之中,身影模糊朦胧,再也看不清晰。 过了半晌,那大汉将小罐从周四背上取下。众人聚上前来,见罐内清雪已化,里面只剩下小半罐黑色脏水,再看那小丐伤口,已变成了暗红色。那大汉并不歇息,又取了个雪罐抵在周四背上。连着几次,约用了一个多时辰,伤口处终于现出血色。众人见状,啧啧称赞,都对大汉钦佩不已。 那大汉略做喘息,面露慰色道:幸好及时,不然谁也救他不得。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倒出少许黄色药末,涂在伤口之上,又取出一碇银子,放在王三面前道:待有好转,再将剩下的药末给他敷上。不出一月,便可痊愈。想了一想,又冲周四道:你体内脉气不调,着实凶险。若不早治,日后必成大患。说罢与酒保算了酒钱,便要迈步下楼。 王三忙拿起银子,跑上前道:我兄弟今日深感大德,这银子却断不能收。那大汉让了几让,见他坚辞不受,好似明白了甚么,哈哈一笑道:原来二位是丐帮的朋友。失敬,失敬!接过银子,迈步下楼去了。 周四见他说走便走,大呼道:大哥,我们还能见面么?只听那大汉在楼下朗声一笑,纵声歌道: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歌声嘹然清亮,倏忽间已在数丈之外。周四听歌声渐渐飘渺低徊,知那大汉去得远了,心间忽涌上一丝愁怅,呆坐椅中,如有所失。只听那算卦先生叹道:相见不如不见,见时自残股肱。周四魂舍不守,全未听见。 酒保见那大汉适才对王、周二人颇为照顾,换副嘴脸道:不知二位何时走?小店可要关门了。王三望了望楼外风雪,大有难色。那方巾老者知二人无处可去,走过来道:二位若是愿意,便请到寒舍如何?小宅虽是敝陋,尚可御寒。王三大喜,冲老者打躬不迭,随即抱了周四,与二位老者迈步下楼。 此时夜静更深,楼外风雪却越下越大。四人出得楼来,那算卦先生与方巾老者拱手道别,走出几步,又折回身来,对周四正色道:公子一生,逢凶化吉,百难不避。只是老朽有一言相告,还望公子铭记。周四见他神色郑重,怯声道:老伯请讲。那算卦先生眼望空中飘雪,悠悠地道:逢李则兴,遇锡而殁。有志擎天,无力悔过。言罢叹息一声,飘然而去 王三与周四由那方巾老者引路,来到一处雅舍。这一夜,二人便宿在老者家中。那老者家道从容,又兼外面风刀霜剑,大雪下个不停,也不忍心让他二人稍住便走。此后几日,周四便躺在塌上养伤;王三除照料周四外,倒有大半时间出门上街。 这一日王三从外归来,见周四已能下地走动,喜道:看来那大汉疗伤的手段确是高明!不出半月,兄弟你便能痊愈了。说到这里,又轻声嘀咕道:只是再过半月,怕来不及了。周四见他目视窗外,面带焦情,问道:三哥莫非有急事要办?王三歉然一笑道:不瞒你说,我前日在街上见到帮中兄弟留下的讯号,说是下月十五聚集泰山。我见你这几日虽有好转,怕仍不能远行,故此这个周四知他为难,说道:我这几日觉得好了许多,每日在屋里也甚烦闷,真想与三哥到外面走走。 王三听他这么说,想了一想道:也好,路上你要不舒服,三哥背着你便是。他本是性急之人,当下拉起周四,便到正房向老者告辞。那老者劝留几句,见二人执意要走,去里屋取了两件棉衣和几两银子,交给王三道:二位要走,老朽未备程仪,些许心意,望赐笑留。王三道:连日叨扰老丈,已是不安,如何还能要您老的东西?二人推让半天,王三见老者心意甚诚,只得道:也好,这棉衣便给我四弟穿上,银子却不敢收。接过棉衣,穿在周四身上。 周四暖衣在身,一股热流涌上心头,鼻子一酸道:老伯伯,谢谢您了。那老者微笑道:公子日后若真如天聪先生所言位高名显,望能稍念今日窘困,体恤众生,解万民于倒悬。周四垂泣不语,只是点头。那老者眼望壁上挂的大成至圣先师画像,叹息道:圣人不出,故豪雄并起,朗朗乾坤,谁又是真的英雄?摇了摇头,引二人出门。王三、周四在门外千恩万谢后,动身向东北方行去。 二人一路向东,餐风露宿,并日而食,途经新郑、荥阳、开封等地。这一日,终于来到山东境内。 王三寻路打听,知已到了定陶县境,心想总算没有误了行程。他连日来时常背着周四,大感疲惫,眼见薄暮冥冥,天色将暗,于是道:此距泰安只有几日路程,这几日天老爷发了脾气,弄得真是冷煞人。我二人须找一处避风挡雪的去处,不然今夜可难熬的紧了。搀了周四,踏雪向东行来。 走不几里,王三见前面一片松林下有一处祠庙,喜道:真是造化!今夜我兄弟不用抱冰而眠了。二人来到近前,见祠庙四周皆是红砖铺地,庙门前放了两个一人多高的香炉,以手敲之,铮然有声,显是青铜所铸。仔细看这祠庙,但见内外画柱雕梁,斗巧竟工,大有辉煌华贵气象。 王三看罢,连连咂舌,无意间瞥向身侧,见西首空地上立了块丈余高的石碑,碑上刻了昭德祠三个大字;左下角又写了一行小字,写着:巡抚李精白、李灿然、黄宪卿及漕运郭尚友感魏公尧天舜德,至圣至神而建。天启六年正月。二人皆目不识丁,看后也不认得。 二人在外面转了一圈,随即走入祠内。王三见迎面神案上供了一像,峨冠博带,神态威严,五官四肢宛转如生,通身俱用沉香雕就,骂道:他***!这是谁家的宗祠,怎地这般气派?跳上神案,探身向神像背后望去,见神像腹内中空,阔可容人,忍不住又骂了几句,这才跳下神案道:四弟,我去外面捡些枯枝,你先坐下歇歇。说罢出门去了。周四依言坐在一个蒲团上,抬头见那神像危冠褒衣,状如神祗,忙起身冲上拜了几拜,不敢再随便坐下。 过了一会,王三从外面抱了捆枯柴回来,随手取出火镰,便要点火。周四忙道:三哥,在这儿点火,要是冲犯了神明王三道:那又怎样?咱兄弟食不裹腹,哪个神明管过你?说着擦着火镰,点起火来。周四见生起火后祠内甚是温暖,于是凑在火堆旁坐下,默默地想起心事。王三却脱下破鞋,凑近火旁烘烤。 呆了一阵,王三见周四望着火苗,愣愣地出神,笑道:四弟,想甚么呢?周四唔了一声,回过神来,脸上腾地一红。王三好奇道:是想到甚么好吃的东西?周四微微摇头,继而轻叹一声,低下头去。原来他自打与王三起程,心里便不住地想:我和三哥去泰山,一定能看到给我疗伤的那位大哥。一想到那大汉,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女扮男妆的女子。他少年情怀,不免心猿意马,想入非非,只觉自己虽终日劳顿,但若能看上那女子一眼,便再苦些也是心甘。这念头在他心中盘桓有日,竟是一日比一日强烈,到后来那女子清丽的面容仿佛印在了脑海之中,再也挥拂不去。 王三见他低头不语,拿起一根枯枝拔旺火苗,跟着轻声哼了起来。周四见他并不追问,心下稍安,低声道:三哥,我们这次去泰山,究竟要做甚么?王三放下枯枝道:可能是各派商量着要对付魔教吧,细情我也不知。只是近年来魔教群龙无首,日渐式微,没听说有甚么人出来闹事。周四疑道:魔教是甚么东西?王三模了摸脑袋道:只听帮中长老们说是甚么万恶邪教,到底甚么样,我可没见过。 周四听后,低头想了一会,忽抬头道:三哥,我问你一件事,你能跟我说心里话么?王三见他神情颇为古怪,笑道:你说便是,我怎会不与你说心里话?周四目不转睛地瞅着王三道:我若让三哥一生陪着我,便似现在这般,三哥你愿意么?王三不假思索道:那是自然。你是我的亲兄弟,我二人自要一生一世都在一处。周四见他答应得爽快,轻轻点了点头,又有些不放心道:那你心中是想着称霸江湖多些,还是想着我多些?王三扑哧一笑道:你三哥是个没能为的人,每日东寻西讨,只求混口饭吃。入帮之后,也不过为了穷兄弟间有个照应,甚么称霸江湖,威震武林,咱想也不曾想过。今日既有了你这样的好兄弟,那一番心思,自然全放在你身上。 周四听他说出这番话来,泪水夺眶而出,心道:周老伯对我虽好,一颗心大半却在江湖之上。看来只有三哥才真的将我放在心里,肯与我相依为命。想到此处,悲喜交加,禁不住涕泗横流。 王三见他泪流满面,忙安慰道:你三哥是个无用之人。四弟你日后真能显贵,只不要嫌弃三哥便是。周四哽咽道:三哥是我至亲之人,便到何时也不敢相忘。王三轻拍其背道:三哥在帮中是个没脸面的人,却得众兄弟真心相待。这份恩情,三哥是无法补报了。四弟你有朝一日真能发达,还望能照顾我丐帮数万兄弟。说到此处,又摇头道:这话说得不着边际,没得让人听了笑话。四弟,早点歇着吧,明日还要赶路呢。说着扶周四躺在地上。周四心中激动,躺在那里,一时也安眠不得。王三见状,又陪着他聊了些闲话。二人唠了一会,周四病后体虚,也便睡去。 他这一睡也不知到了几更,睡梦中忽听有人惨叫,声音凄厉异常,登时惊醒。睁眼看时,只见王三双手抱头,已仰面摔在地上。他骤临惊变,手足无措,大呼道:三哥!蓦地眼前一花,一条白影飘了过来,来人出手如电,一掌印在他胸口。周四被击,头上一晕,望后便倒。只听来人咦了一声,似乎极为惊讶,反手一勾,抓住周四脖颈,将他提了起来,随即纵身而起,击碎东侧窗户,飘身而出。周四脖颈被掐,无法出声,只觉这人身法好快,眨眼间奔出一箭之地,心中暗叫:他杀了王三哥,一会必要杀我,我便这么死了么? 那人纵出数丈,猛然定住身形,咔地一声,折下一截松枝,借松枝在地上轻轻一撑,身子霍地飞起,直窜出两丈开外,不待落地,又将松枝戳向雪地,居然足不点地向回奔来。周四见这人行止古怪,惧意更增,想要抬头看他面目,脖颈却动转不得。那人奔到祠门口,在门坎上擦掉脚上积雪,纵身上了神案,提着周四隐在神像之后。 只片刻间,便听西南、西北两角有数人踏雪而来,来人俱是脚步轻快,瞬间即到。不大工夫,祠门前已到了十三四人。只听一人道:适才只见那魔头孤身鼠窜,如何这门前却有三个人的脚印?莫非此魔尚有帮手在侧?话音未落,便有几人飞奔而去,绕着祠庙四周转了几圈。一人奔回道:师叔,西面有一串脚印,那魔头必是向西逃遁。众人听了,便要向西追去。 忽听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大伙先进去看看,这魔头不是易与之辈,诡谲伎俩甚多。我等不要被他蒙混过去。一干人呼喇喇走入祠内,刚一进来,便听一人叫道:师父,这有一具死尸!一言甫出,众人都聚拢过来,蹲下身察看。 俄顷,只听那洪亮的声音道:不错,这正是那魔头的手法,劲气隔颅入脑,不留痕迹,端的阴狠歹毒!此人说到这里,好像看到了甚么,怒声道:魏阉已诛,此处怎还有这厮生祠神像,摆在这里受人香火?说着不知用了甚么手法,噗地一声,将神像头颅打了下来。 周四觉像身大震,吃了一惊,随即想到:我身旁这人杀了三哥,我便不能给三哥报仇,也要出声告与来人。正要张口喊叫,不料那人手指微一用力,铁箍般掐在他颈上天柱、廉泉两穴。这两穴皆是人身紧要之所,稍一被制,立时弄得他气淤血涌,呼吸不畅,哪还能叫出声来? 只听那洪亮的声音又道:师弟,你带朝金、朝祥从南面兜行向西。朝源、朝义、朝进等随我往西追赶。仕吉和兰儿暂留此处,若无动静,再随后赶来。随见人影晃动,一干人如风般出祠去了。 此时神像下只站了一男一女二人。隔不多时,只听那女子道:师兄,你说师父他们追去,会不会出事?却听那男子笑道:师父武功高强,不会有事的。何况还有师叔和大师兄他们随护在侧,那魔头便有天大的手段,也展不得半筹。那女子听后,不再作声。 捱了一会儿,只听那男子道:兰儿,自打你从河南回来,便不再理我,整日价魂不守舍,却是为何?那女子嗫嚅道:没没有那男子听了,好像不甚高兴,冷冷的道:那为何不再与我亲热?伸臂抱住那女子,状甚轻薄。那女子挣脱他双臂道:师兄,咱们还是去追师父吧。说着便要出门。那男子怒声道:我知你看中了那个姓孟的小子,杨花水性,早忘了往日恩情。愤愤地随在那女子身后,出门向西而去。 那人藏在神像内,听四下里一片死寂,忙提周四出了神像,飞身跨出门来。未走几步,斜刺里突然纵起二人,挥掌击向他后心。那人闪避不及,慌乱之下,忽翻转手臂,将周四挡在身后。与此同时,握在周四颈上的一只手也随之松开。 周四骤脱其制,全身大畅,岂料一口气尚未喘均,便见迎面扑来二人,一眨眼间,两只大掌已拍到胸前。他当此关头,哪还细想?双掌不由自主地向前挥去,误打误撞,正抵在来掌之上。只听砰砰两声,一人平平向后飞去,另一人腾腾退了两步,颓然坐倒。 周四无心中接了两掌,也被震得眼冒金星。正骇异时,猛觉颈上一紧,又被那人抓住,跟着双足腾空,随着那人向东掠去。只听身后一人惨声道:朝源,不要追了,你斗他不过! 那人脚下如风,一口气奔出十余里,刚一站定,便仰天叹道:造化小儿,最是弄人!不想老夫今日,却赖孺子相救。言罢放开周四。周四脱其掌握,余悸未消,偷眼看向那人,月光下只见他白衣胜雪,长发垂肩,颏下胡须虽已斑白,一双眸子却神光湛湛,摄人心胆。 那人叹罢,斜睨周四道:莫疯子是你甚么人?周四恨他杀了王三,扭过头去,并不理他。那人哈哈一笑道:我与你讲话,你为何却不理我?年少而不恭于长,日后可要吃苦头的。又感慨道:二十多年不见那疯子,想不到他调教出的徒儿已是这般了得。你师父现在何处?周四听他絮叨不休,心下气恼,大声喊道:我没师父!我只有一个王三哥,你杀了他,你为甚么杀了他?想到王三对己的诸多好处,不觉失声哭了起来。 那人脸一沉道:胡说!没有师父,如何能有本教明王心经的内功?周四心念一动:他怎会知道心经?又想:周老伯对我虽好,可并不是我师父。当下气呼呼道:我本来便没师父,在寺中时,虽有许多个师傅,却没一人是我师父。那人闻言,眉毛立了起来,盯住周四道:你是少林寺的和尚? 周四听他口气严厉,忙摆手道:我原来是,现在可不是了。那人喉咙咕噜响了一下,颤声道:莫非你这功夫,是是周教主传授?周四见他脸上肌肉抽搐,状甚可怖,扭头望向原野,咕哝道:我在寺院后山时,老伯伯教了我一些运气的法子,可可老伯伯并不是我师父。那人大叫一声,一把抱住周四道:是是甚么样的老伯伯?周四见他急不可待,只得将周老伯形貌说与他听。 那人听罢,狂喜道:那正是周教主无疑!他老人家现在何处?周四心中一酸,哽咽道:老伯伯已经死了。那人厉声道:怎么死的!周四知推搪不过,便将几年来诸多细情说了出来。那人一边倾听,一边不住地捶胸顿足,待周四讲罢,已是泪流满面。周四心中诧异,反不知如何是好。 却听那人垂泣道:二十多年前,教主少林之行,一去不返。后少林空义方丈传书来说,教主已身殁嵩山,辞世长游。噩耗传来,教中不逞之徒遂起异心,毁了我千秋神教。那时虽有几个兄弟欲往少林寻仇,只恨力有不逮,终未成行。谁想谁想周教主这些年却是神龙被困,无法无法说到这里,已是泪堕声噎,难毕其词。过了半晌,这才擦了擦眼泪,叹息道:不想周教主一世之雄,死得竟如此落寞! 周四见他老泪纵横,对周老伯显是含有至情,恨恶之心不觉褪了小半,流涕道:老伯伯被我葬在后山高坡上。你要想看,也能找到。那人点头道:要去的,要去的,不过要先去了泰山再说。周四奇道:你也要去泰山?那人茫然四顾,说道:我神教今日如散沙落道,为群小所凌。听说这月十五,各派又要蚁聚泰山,不知有何图谋?失神站了一会,忽望定周四道:萧某适才杀了公子的朋友,心中好生歉疚。公子雅量,还望不要记恨。言罢一揖到地,状极恭谨。 周四见他偌大年纪,竟向自己施礼,早没了主意。那人礼罢,又恭声道:公子孤身一人,多有不便,可否随老朽一同去往泰山?言下大有求肯之意。周四犹豫不决,暗想:他杀了王三哥,我如何能与他在一起?但听他一番言语,又似是周老伯的好朋友,对我全无恶意。他一生从未自己做主过何事,都是别人让他如何,他便如何,此时那人反询其意,倒令他大感踌躇。 那人见他久不作声,又道:萧某邀公子同行,乃出于一番诚意。公子万勿推辞。周四见他目光切切,心有所动,迟疑片刻,又摇头道:我要先葬了王三哥。那人听他要返回祠庙,惟恐又生变故,忙道:公子重义,实属难能。但古人云:人死之日,即生之年。况百年之后,众生皆为冢中枯骨,故贵友葬与不葬,也无甚分别。周四执拗道:三哥对我甚好,他现在死了,我怎能让他暴尸荒野?想到兄弟间倏成人鬼,又不禁落下泪来。 那人见他性情笃厚,心下甚喜,说道:此时华山派群丑想必仍未远遁。我二人若即刻回返,必然又有一番纠缠。周四知他所言非虚,心生怯意,茫然四顾,拿不定主意。那人见状,拉住他道:此非久留之地,我们这便走吧。周四本是随和之人,在寺中古佛青灯,不知不觉中,已养成随遇而安的性情,见那人不住地求肯,也便身不由己地随他去了。 二人一路向东,不一日,来到泰安地界。那人眼见泰山在即,竟尔脱下白袍,换上一件破旧衣衫,一张白皙的脸上不知涂了甚么,再也看不清本来面目。周四虽感好奇,却不多问。 这一日临近午时,二人在一处小店吃了些食物后,那人道:此处离泰山只有七八十里路程,目下动身,傍晚便能赶到南天门了。说罢算了饭钱,与周四转身出门。二人一路行来,见路上不少人身着劲装,脚步轻快,显是习武之人,正三三两两地向泰山赶去。那人冷眼窥视,神色愈发凝重。 约走了三四十里,泰山已隐约可眺。二人见山势嵯峨俊拔,峰峦雄浑重叠,精神俱是一振。周四手指一座高峰道:那是甚么地方?那人笑道:那是傲来峰。周四惊叹道:可是真高啊!那人停步望了一望,摇头道:远看傲来高,近看半山腰,也算不得泰山最高的所在。 二人边说边走,一个多时辰,便到山脚下。举目上望,只觉群峰拔地倚天,似要向人压来一般,大有君临天下之势,均不由为之气夺。周四虽长在嵩山,但嵩山景色内秀,论及雄伟庄重、气势磅礴,却较泰山略有不及。他少年心性,这时左顾右盼,心中充满了好奇。 那人手指一处山路道:从此上山,过中天门,升仙坊,再过了紧十八、慢十八,便到南天门了。拉了周四,沿山道缓步上行。未走多高,便觉山峰自相映发,无处不景,令人目不暇接。周四见山道两旁峭壁千仞,山石层层横断,如叠锦彩,远望群峰耸立如林,不矜而庄,禁不住拍手称叹。那人见他童心尽现,捻须笑道:你站在此处,有此处的景致,若再站得高些,诸般风光又自不同。待身临绝顶,那才能体会到泰山博大的心胸。 又行一阵,周四见四下奇峰幽谷果然大异前时,正自赞叹不已,那人却手指一块石坊道:昔圣人临此而小群山,实则此处又如何能概岱岳之全貌?嘿嘿,圣贤尚有不察之疵,也难怪今世樗栎庸才,一叶障目了。 二人愈行愈高,周四见两旁石壁上刻了许多大字,奇道:这上面刻了些甚么?那人笑道:古人云:君子登高必赋,小人曷言其愿。泰山乃五岳之首,历代迁客骚人至此,自要存留墨宝,以垂千古。周四和他相处几日,见他言谈举止与周老伯颇有相似之处,心下已生好感,这时见他神情愉悦,脱口道:你前时说你是甚么千秋神教,可我三哥与寺中僧人却说是万恶邪教。那是怎么回事?那人目光飘向远处峰峦,悠悠地道:自来冰炭不同器,顽艳难同席。天下多是耳食之徒,道听途说,人云亦云,自是搅得世人泾渭难辩了。 周四听他说得晦涩,搔首道:那为何方丈大师也说我周老伯不好呢?那人听了,伸掌拍向一块岩石,愤声道:此等尺泽小鲵,岂能与之量江海之阔!言罢快步上行。周四见他面色阴沉,不敢再问,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不多时,来在一座殿宇旁。这殿宇巍峨华敞,四周甚是平坦。那人指着一块青石道:坐下歇歇。周四怯生生坐在他身旁。那人沉默良久,喟然道:周教主当年德隆望尊,智量宽洪,加之性情洒脱,尊而不倨,兄弟们都是既敬且佩,视如兄父。他老人家在日,正是我神教最兴盛之时。是时教中不羁之才,灿若繁星,出一言而为天下法,行一事而为天下先,那是何等的纵情快意!唉,谁能想到会有今日之窘迫。 周四见他神情凄苦,问道:那些人现在何处?那人苦苦一笑,起身踱了几步,凄声道:东奔西走为故明,一线微光误半生。说着又不住地长吁短叹。周四见他愁云满面,心道:他此时情状,与周老伯生前一般无二。如此自寻烦恼,到底为了甚么?正思间,那人忽转回身来,抓住他手臂道:我观你状貌奇伟,骨骼非常,乃大贵之表,又承周教主衣钵,自能约束教众。只是你年幼识浅,不知能否担起中兴大任?周四听他语含期待,双目四下游移,不敢与他目光相对。那人见他神情畏葸,微微摇头。 二人一路盘坡转径,直行到日暮西沉,方到南天门上。那人立在阶顶,俯瞰群峰屈伏脚底,远眺四方无所不及,一时大畅胸抑,手拍周四道:今至其巅,可有所慨?周四摇头道:到了这里,只觉空荡荡全无景致,反不如中途为好。那人本欲登高试其心志,闻言大失所望,叹息一声,拉着他走进门来。 二人三折两转,来在天街之上。那人见迎面有一座道观,匾额上写了碧霞灵佑宫几个大字,门前立了三四个年轻道士,于是走上前道:敢问宝观中现下来了多少贵客?一道士见二人满面风尘,打个起手道:所邀贵客只来了少半,余者尚在途中。打量二人几眼,又道:二位是丐帮的朋友吧?家师玉泉真人吩咐说,如是丐帮的朋友,便请先到观月亭中暂住一宿。待明日清晨,再请诸位集于瞻鲁台上,共议大事。边说边遥指西面峰上一处亭阁,示意其所。 那人见他将自己误当做丐帮中人,哈哈一笑,拉着周四向西走来。行不里许,忽见前面石道上蹲了二人,头发俱已花白,此刻眼望地下,神情都甚专注。那人心生好奇,拉周四走到近前,见地上东一堆、西一块,摆下许多小石子,一时不明其故。那两个老者见有人来,也不抬头,仍旧自顾其事。 少刻,只听其中一蓝衫老者道:我这阵法,二十年前你便破解不得,目下你齿落毛脱,那可更加不行了。说话间面带微笑,得意扬扬。他对面那个老者身穿黑袍,方颐大口,面目甚是凶丑,听他讥讽,抬头骂道:你神气个屁!等老子打了出去,再撕你那张烂嘴!说罢又抓耳挠腮,低头沉思。 那人与周四悄立一旁,看出原来那蓝衫老者用石子布下一阵,却要那黑袍老者用手中泥球由一门打入,破阵而出。这阵法看似极简,但奇正相生,阴阳逆转,却又颇多神妙。那黑袍老者连弹数弹,滚向左右两门,无奈那蓝衫老者袍袖轻挥,劲风带动石子,不断变换阵法,左遮右拦,始终将弹子困在阵内。那黑袍老者数遭不逞,心绪烦躁,弹子弹出,全然没了章法。 那蓝衫老者见对方技穷,欢情难抑,口中轻哼道:这一般虎将哪里找,况乎诸葛用计谋那人站在一旁,本也看不出究竟,听他一唱,猛然想到:莫非他这阵法,是当年诸葛武候所遗的八阵图?他平生所学甚博,低头细看,见数十个石子果是依休、生、杜、景、伤、死、惊、开八门所布,虽是以石子易兵甲,但井井有条,神髓俱在。 他既看破阵理,又见那黑袍老者面色青紫,一筹莫展,不由起了扶弱之心,左脚微探,抵住一个泥弹,脚尖一震,泥弹猛地奔正东生门打入。那泥弹一入石阵,仿佛活了一般,滴溜溜直转,迅疾滚向西北景门。那蓝衫老者见了,忙挥动大袖,变阵阻挡。孰料那泥弹去得太快,叭地一声,撞在景门旁一颗石子上,借力反弹,慢慢滑向西南休门。 那蓝衫老者面色一变,挥袖间一股劲风扫来,将休门处石子拂乱。那黑袍老者见状,大叫道:你耍赖!话音刚落,却见那小小泥弹仿佛被人拽了一下,突然掉过头来,向正北开门滚去。那蓝衫老者惊呼一声,阻拦已晚,虽运掌如风,将正北石子尽数震乱,那泥弹却泥鳅般滑出阵去,直滚出四五尺远,兀自转个不停。 那蓝衫老者羞怒在心,起身道:尊驾是谁?那人负手笑道:空山野人,微末无名。那黑袍老者拍手笑道:烂笛冯,这回你可服了吧?那蓝衫老者横了他一眼,又盯住那人道:适才末技,贻笑方家。尊驾可愿再比一场?目光冷冷,在那人身上不住打量。 周四唯恐出事,拽了拽那人衣角道:咱们走吧。那人却笑道:鱼虫之学,原不登雅堂。不知先生清兴何瞩?那蓝衫老者冷笑道:冯某今日便附这风雅之态,与尊驾讨教一下礼乐笙镛。探手入怀,取出一只黄灿灿的笛子来。 那人精神一振,笑道:古有伯牙、子期,音通道合,流芳千古。今日老夫与先生亦和一曲,嘲风咏月,也算风流。那蓝衫老者见他谈吐不俗,形貌却龌龊丑陋,心道:这厮想是易服诡行之辈,不知有何图谋?适才他破阵手法刁钻难测,我须加倍小心。将笛儿放在嘴上,微一凝神,吹了起来,音调竟说不出的低沉晦涩。 周四听笛声呕哑古怪,心道:他二人这是要比甚么?却见那人神色凝重起来,伸二指入口,撮唇成哨,猛地调门一拔,唏溜溜一声脆响,宛如凤鸣鸾啼一般,和上那铜笛之音。 那蓝衫老者听对方哨声飞扬,转折处全无半点痕迹,忙收摄心神,以笛声与之相抗。按说笛声本走悠扬宛转的路子,高渺处极尽曲折回旋,声隐意浓,方为佳妙。谁料那蓝衫老者吹了半天,笛声却愈来愈低微诡秘。那人几次撮哨引笛声高拔,都如鸿毛落水,毫无回应。 二人斗了一阵,那人见始终奈何对方不得,停哨笑道:所谓治世之音安以和,亡国之音哀以思。你只走这低怨暗婉的死路,我便真的赢你不得么?吸一口气,蓦地纵声长啸起来,啸声初时清亮明澈,渐渐越啸越响,声音也越来越尖细刺耳。 周四偷眼看那蓝衫老者,见他脸上瞬息间由红变紫,由紫变白地转了几回,大是惊奇不解。他哪里知道,二人此时此刻,正以几十年深厚内力相拼,个中凶险,较之拳剑相搏,犹为狠恶了一层。 那蓝衫老者原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一幅铜笛下了几十年苦功,端的非同小可。初时他笛走宫调,只在中吕、黄钟几调上游移,暗下却潜运肺脏之气,伺机反攻。他多年勤练,已将宫、商、角、徵、羽五音与五脏之气相通相感,顺调互应。蓦地里听那人啸声上昂,气息微乱,笛声情不自禁地转到商音上来。与此同时,只觉右肋下霍地一热,肝气直冲入脑,头上一阵晕眩。 那人听对方笛声高拔,心中大喜,正待杨声引他就范,忽觉心口一阵狂跳,一口气淤在胸间,啸声再想拔高半点,都已不能。 便在这时,那笛声骤然一变,竟吹出商音南吕调来。金音秋声,悠悠远飘,霎时间天地仿佛转入了深秋,凉风飒飒,草木枯凋,万物生机尽隐。那人正欲聚气扬声,闻得此音,忽生悲凉之意,只觉流水向东,落花坠地,终不可挽,一时悲怀慷慨,啸声中便带出一股英雄末路的意韵。 那蓝衫老者听啸声由高亢转为低浑,精神大振,忽尔笛声一转,又吹出羽音黄钟调来。水音冬声,直如寒冬霜雪,转瞬之间,河川仿佛尽被冻结。那人凄苦之际又闻此音,神色大变,啸声不自觉地随着笛声转为轻轻的呜咽。 周四见他失魂落魄,全身轻颤不止,心道:这笛声虽然古怪,我听着也不觉如何,为何这位老伯却如此模样?正疑间,突见那黑袍老者摇晃着瘫坐在地,牙关紧咬,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不由一惊:难道这笛声果是害人的东西?忙冲那人道:老伯伯,咱们走吧。他说话时声音甚轻,刚一出口,便被笛声淹没。那人神不守舍,这一声便未听到。 周四见状,提高声音道:老伯伯,咱们走吧。那知一语出口,仍被那低沉的笛声淹没,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声音。他心中大恐:难道我发不出声音了么?忙拼尽全力喊道:老伯伯,咱们走吧!这一声冲口而出,好似山谷间打个闷雷相仿,直震得周遭几人头大如斗,两耳失聪。 那蓝衫老者初见这少年神色自若,对笛声恍如不闻,已自诧异。此刻骤闻其声,势若奔雷,更是心胆尽摧,惶悚之下,笛声立时转入角音夹钟调上来。但听木音春声,犹如和风细雨,润苏万物,一丝生机由其间蓬勃而出,如雏鹰展翅凌空,盘旋于群峰之巅。那人本已神糜意阻,猛然间斗志又生,当下左手抚腰,一串清啸嘹然而起,啸声清正雄浑,一扫适才萎糜混浊之意。 那蓝衫老者双眉紧锁,忽盘膝坐在地上,笛管微扬,运肾气吹出徵音蕤宾调来。笛声跳脱撩人,其间似藏了一团烈火,大有铄金熔石之势。 那人被笛声所扰,心绪极为烦躁,啸声愈来愈高耸无律。周四见他头上热气直冒,衣衫尽湿,心想他二人这般比法,长了必会出事,当下握住那人手掌,将一股真气传了过去。那人只觉左掌上一股雄浑无比的热流传来,如怒浪决堤般涌遍全身,胸口登时如堵一物,憋闷异常,一惊之下,忙借势聚力,将此股淤滞之气随声吐出。这一声好似海啸山崩,直震得群峰齐响,草木浮摇。那人喊罢,自己也吓得魂荡胆飘,虽连忙捂住双耳,仍觉面前有万马奔腾,嘶呜不止。 却见蓝衫、黑袍二老同时仆倒,七窍中都溢出血来。那蓝衫老者挣扎几下,手指那人道:你你是魔教那人哈哈大笑道:不错,在下便是明教萧问道。脚尖一点,飘到二人身前,叭叭两掌,击在二人头上。二人哼也不哼,登时气绝身亡。 忽听远处坡下一人高声叫道:是哪位朋友,内力这般了得?武当青衣子给你见礼了! 第四章 绝顶 萧问道听坡下有人赶来,抬腿将两具尸体踢入幽谷之中,拉了周四,快步向南面一条小径奔来。只听背后青衣子叫道:朋友为何避而不见,莫非看不起贫道么? 二人来到一处山岩下,周四不禁问道:你为何杀了他们?萧问道微微一笑,上下打量他道:你内力厚而不醇,雄强却不蕴蓄,适才老夫也险些消受不得。又道:即便如此,江湖上这等精湛内功,又有几人能有?周教主真是学究天人!周四道:我自照着周老伯的法子习练,反觉体内愈来愈不舒服。这些天放下不练,倒较前时好了许多。萧问道皱眉道:想是你年纪尚轻,一时不能悟透周教主神功妙义。我也觉你体内两股劲力纠缠不定,难道是你练错了不成?他初听周应扬死因,已是疑窦满腹,但周四也说不出个所以,他便未再深思。这时想来,只觉里面大有蹊跷。 忽听得北面山坳内有人声传来。萧问道凝神观望,只见影影绰绰,有数条人影晃动,正向这面走来,忙拉周四躲在一块巨石后。 一会儿光景,这伙人缓缓走近。此时天色已暗,山顶雾气渐重。只见前面几人均着紫衣,竟是年轻的女子,个个蛾眉淡扫,薄粉轻施,容貌甚是姣好,但不知为何,面上却都布满了懊恼之情。几名女子身后,跟了两个面孔黝黑的挑夫,一前一后,抬着一幅担架。后面几个劲装男子紧紧跟随,不时东张西望,手握剑柄。 周四偷眼向担架上望去,见上面斜卧着一个妙龄女子,身穿绿色萝裙,脸如莲萼,唇似樱桃,纤腰酥软,双眉微蹙。周四见此女容貌婉丽,风姿楚楚,却又鬓乱钗横,神情狼狈,心下大奇。 却听担架上那女子道:茹儿,先停一下。我这幅模样怎生见人?你帮我补一补妆。说罢手抚胸口,咳嗽起来。忽听一人哈哈笑道:冰肌雪肤夜深深,斜影幽香暗断魂。刘姑娘不施脂粉,已是人间绝色,此刻病卧香榻,更是我见犹怜。 前面一紫衫女子喝道:哪来的轻薄之徒?想找死么!却见几株古松后转出一人,身着绣花锦袍,面目俊雅清秀,虽在月色之下,仍掩不住倜傥风流。那担架上的女子见了,脸上微微一红,娇声斥道:何处膏粱子弟?不在家斗鸡走犬,纵酒邪游,却来此处讨打! 那人拱手笑道:小生陆忆裳,久慕小姐芳名,今日特来讨打。轻飘飘晃过几名紫衫女子,伸手向那女子抓来。那女子抬指点向他手腕,指触其腕,蓦地一滑。陆忆裳腕向里翻,刁住她玉手,顺势放在嘴上亲了一下。几个劲装男子各拔长剑,奔陆忆裳刺来。陆忆裳见几人剑走偏锋,不留余地,显是依着三才剑的剑理,当下拽起那女子,轻轻揽住她腰肢,猛然将担架踢飞,向几人砸去。剑光闪处,一幅担架登时被劈成四截。 只听一劲装男子喝道:陆忆裳!你在杨州狂嫖滥赌,也依着你。但今日你若伤了我家小姐,洛阳刘家可绝不容你!陆忆裳吻了吻怀中女子,笑道:洛阳刘家是好的,可陆某要做你家女婿,你们几个却拦不住。他软玉在怀,幽香缕缕,心神已醉。及见周围几人投鼠忌器,俱不敢动,愈发得意。 忽听身后有人喝道:是哪个兔崽子?敢欺负咱玉英姑娘!陆忆裳一惊,隐觉脑后劲风袭来,忙身向前蹿,啪地一声,头顶方巾被来人打落。来人一招占先,得势不让,又向陆忆裳臀上踢来。陆忆裳失了先机,若不撒手放人,这一腿万难躲过,只得松开怀中女子,就地一滚,扑向迎面三个劲装男子。 那三人见他滚来,挺剑便刺。不料陆忆裳双腿连环扫出,将几人踢出丈外,旋即站起身来,脸上依然带笑。他适才被来人一掌打落头巾,便知对方功力不在自己之下,这时见来人五十开外,身材奇短,面目丑陋滑稽,不禁苦笑道:足下这把年纪,还如此怜香惜玉,倒教人好生相敬。那人也不生气,斜着眼道:小王八羔子,长得倒俊!你不在杨州依红偎绿,巴巴地跑到这儿来,是想让老子教训你么?他人虽矮小,说话时却中气充沛,声音洪亮异常。 陆忆裳微微一笑,冲那女子道:今日初浸芳泽,已知其味。刘小姐若生情愫,日后自有欢好之日。今此辈等扰了清兴,我二人只得来日再叙相思。哈哈大笑,飘身下坡。那矮子追出几步,见陆忆裳身法飘逸,止步骂道:小娼妇养的四腿杂种!这般奔跑,可是怕了爷爷?骂了几句,走回那女子身边道:英儿,没事吧?那女子低声道:没事。多谢赵师叔。说话间面色微红,偷眼望向坡下。 旁边一紫衫女子道:赵五爷不知,我们跟着小姐从洛阳起程,眼看到了泰山脚下,谁想突然上来一人,出言挑逗小姐。小姐见他无礼,忍不住羞了他几句。那人初时也不恼火,仍颠三倒四地说些疯话,后来在小姐前胸摸了一把便走,大伙也追他不上。小姐只被他摸了一下,胸口便不舒服起来。待上得山来,又碰上刚才那个浪荡公子。那矮子皱眉道:是甚么样的人?紫衫女子道:看年龄已是不小,穿了件白袍子,手里拿了根哭丧棒,阴阳怪气的,轻功可是真高!那矮子听后,微微变色道:看来此番聚会,兴许要出乱子。我点苍派除刘师兄外倾巢而至,大伙须加倍小心。原来此人乃点苍五侠之一,姓赵名崇,与那小姐的父亲刘继良是同门师兄弟。刘继良家大业大,对江湖上的事便不大放在心上,此次泰山大会,只派女儿替他赴约。 赵崇说罢,突然回头道:石后的朋友,请出来亮个相吧!萧问道被他点破,拉着周四从石后走出。赵崇盯了萧问道几眼,冷声道:尊驾如何称呼?萧问道一笑道:落拓之人,贱若浮草,何劳阁下动问?赵崇心下生疑,对那小姐道:却才你三叔被崆峒派的易不一叫走。这个易不一最是浑缠不清,你三叔却偏爱与他胡闹。适才我听有人似以啸声与你三叔的铜笛相抗,循声而来,却又人影不见,莫非说着向萧问道望来。 萧问道握住周四一臂,说道:各位若无事,老朽告辞了。拉着周四,便要下坡。赵崇身子一晃,已到二人背后,左掌暴伸,拍向萧问道后心神道穴。这神道穴乃人身紧要之所,不论武功如何高强之人,此穴被制,也是立时瘫软。萧问道却恍似不觉,不闪不避。赵崇手掌已触到他背心,见他毫无抵御之能,忙硬生生收回掌力。他一掌发出,未留余地,这时掌力回击,直震得半条臂膀隐隐发麻,脚下险些站不稳牢。前面一老一少并不回头,已自下坡去了。 赵崇望着二人背影,不知嘀咕了句甚么,跟着转回身道:英儿,咱们回碧霞宫去。你大伯和四叔都在那里。当下那小姐由两名紫衫女子搀扶,一干人奔道观而来。门前两个道士见了,上前道:赵五侠可回来了,适才你独自出去,大伙一直担着心呢。赵崇道:各派又有甚么人来么?一道士道:武当青衣子道长和玉虚道长已经到了。华山派也有人传话来说,慕掌门随后便到。赵崇微微点头,招呼众人入观。 众人进观之后,转过几处屋舍,来到一座大殿前。只见殿外站了四五十人,衣着各不相同,年纪却都甚轻,显是各派少一辈的弟子。赵崇吩咐随从在殿外等候,只命两个紫衫女子搀那小姐进殿。 那小姐入得殿来,见里面早坐了二十余人,大殿正中,却摆了两口黑漆棺材,心下颇感意外。眼见座中站起两个褐衫老者,一同向自己走来,认得是大伯云里鹤岳中祥和四叔神笔书生顾成竹。她见了亲人,一路上的委屈再也抑制不住,扑簌簌落下泪来。 岳中祥轻抚其背道:英儿,你怎么了?那小姐喉中哽咽,一时说不出话。顾成竹道:五弟,找到三哥了么?赵崇缓缓摇头。岳中祥道:英儿到底怎么了?赵崇满脸沮丧道:英儿在山下被人摸摸了一把岳中祥脸一沉道:甚么摸了一把?语中大有申斥之意。 却见东首站起一人,大步上前,打量那小姐道:贫道冒昧,敢问姑娘吸气之时,乳中与膺窗两处可是憋闷不畅,且周身酸软无力?那小姐见此人羽衣星冠,气正神清,并不知他是武当玉虚真人,面上一红,微微点头。玉虚目中一亮,追问道:那人是否身着白袍,手里拿了根哭丧棒?那小姐一怔,随即连连点头。 玉虚神色一变,对岳中祥道:令侄显是中了蚕丝绵掌的掌力。幸好那人未下毒手,但总要半年方可痊愈。顾成竹惊道:道长说的可是二十多年前江湖上最阴毒的那个蚕丝绵掌?玉虚轻叹一声,面上如罩严霜。只听一人凄声道:如蚕做丝,绵密不透,直是不死不休啊!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之人是个苍老道士,目光无神,满脸悲愤,正是泰山派掌门玉泉道长。 却听玉泉身旁一人道:道兄,小道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兄能否俯允?玉泉叹了口气道::道长但说无妨。那人站起身来,众人见他与玉虚一般装束,只是目光如炬,举止洒脱飞扬,颇不似玉虚谦冲恬退的神情,都认得此人便是武当派近年来声名最盛的青衣子。 青衣子走到殿中,扫视一周道:贫道想打开棺木,看看两位师兄伤处。众人见说,都向玉泉望来。玉泉略一沉吟,说道:灵霄,逸云,打开你两位师叔棺木,请众位察验。两名道童依言上前,打开棺木。青衣子来到切近,撩开棺木中一中年道士前襟,只见这道士胸口凹陷,腹部却鼓胀异常。他轻按尸体颅骨,触手甚是酥软,心中一惊,回头道:凌掌门,你桐城派武功兼容百家,烦请上前,看这是不是盈虚大法的内劲?目光炯炯,望向西首座中一人。只见这人五十多岁年纪,穿着打扮像个书生,眉宇间却透出一股傲气,正是桐城派掌门鬼秀才凌入精。这时干笑两声道:道长过讲了。桐城派这点微末道行,怎比得上武当神技之万一? 青衣子尚未开口,忽听身后一人瓮声道:姓凌的!你既知不行,为何还跑到这儿丢人现眼?众人见说话之人环眼浓眉,相貌粗鲁,乃是崆峒派名宿薛不坏,都不禁皱起眉头,心想:你两家虽有嫌隙,但此时倾轨,却不相宜。 凌入精并不恼火,拱手道:道长抬爱,凌某却有自知之明。不像有些人表里不一,心中老想着些不好不坏,不人不鬼的勾当。薛不坏听他话里话外,骂上了自家名讳,正要使性发蛮,却听一人喝道:放肆!如此仙修福地,胜友如云,你怎地这般没有规矩?士中,陪你不坏师叔出去看看,你不一师叔怎么还不回来?这人声音不高,二目却如鹰隼一般,摄人心胆。薛不坏似乎极怕此人,瞪了凌入精一眼,迈步出殿去了。这人站起身来,冲凌入精抱拳道:敝师弟是个浑人。凌掌门不必介意。凌入精笑道:徐先生太客气了。原来此人正是在江湖上久享盛名的崆峒派掌门徐不清。 二人说话之际,岳中祥插言道:适才我三弟与不一师兄一同出观,这时尚未回来。是不是说了一半,望了望殿上众人,欲言又止。青衣子道:适才贫道上山之时,便听冯三侠似以笛声与一人长啸相抗。那人内力甚是了得,使的却非纯阳之气。待贫道上得山来,又不见半点踪迹。玉虚接口道:不错,那人内力强猛之极,又好似管不住自己。最后一声穿云裂石,似乎流露出极大的惊恐,那是为了甚么?他与青衣子一道上山,听到啸声后都甚骇异,此时回想,心头犹有余悸。 只听玉泉道:上月得南少林天恕方丈来书,商榷在敝观约各派聚首一事。贫道派人去少林询问,得掌教方丈首肯,遂议定此事。不想未隔几日,贫道两个师弟便遭毒手。唉,我初接天恕方丈来书时,还道他小题大作。看来天恕方丈所言不谬,魔教不除,江湖上确无宁日! 忽听一人道:老夫久在关外,消息闭塞。但想来魔教销声匿迹已有二十多年,为何各派这时方相约伏魔?只见这人皓首苍髯,精神矍铄,正是塞外无极拳名家郑之达。此人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真实武功却少有人知。 众人说话之时,座中有一人始终落落穆穆,一言不发。这时听郑之达如此讲话,开口道:郑先生岂不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魔教几十年前暴殄武林,后虽鸟兽四散,但它教中不甘寂寞之徒甚多,这些年藏形匿影,韬光养晦,又岂甘雌伏?我等若不先谋,聚天下大义之士鸣鼓而攻之,待其死灰复燃,大势便难逆料了。郑之达见此人鹑衣百结,面上大有风尘之色,说话时神情威严,似常发号令之人,认得是丐帮帮主梁九,当下不敢作声。 梁九环顾众人,又道:昔日魔教内讧之时,本帮岑老帮主便欲邀集各派有识之士,一举铲平魔教。那知各派貌合神离,轻纵良机,斯后数年,反自相残。更有甚者,居然开门揖盗,与魔教狼狈为奸。众人听他言词激愤,都不吭声,独一人冷笑道:梁帮主面折人过,可谓目无余子。不过依在下看来,此番各派伏魔是假,别有所图是真。 梁九望向此人,见他穿着甚是平常,目中却温润晶莹,光华尽敛,显然内力十分深厚,认得是心意六合拳的掌门戴之诚,心道:听说此人在武学上颇有见地,几年前参照心意六合拳的拳理,自创出一套崭新的拳法,在山西一带广传深教,近年未逢敌手。当下冷冷的道:戴兄如此讲话,可有凭据?戴之诚笑道:空穴来风,岂能无由? 突见一道童跑了进来,冲玉泉道:华山派慕掌门到了。玉泉连忙起身,向外迎去。只见由殿外走进几人,为首一人身材瘦削,一派儒生打扮,鬓角已然斑白,脸上隐有病容,正是华山派掌门慕若禅。后面两名黑衣弟子搀着一中年男子,面如金纸,神情萎糜,似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玉泉上前道:慕掌门这是慕若禅唉了一声,垂头不语。一黑衣弟子躬身道:家师一路东来,行到定陶时,觅得魔教萧问道行踪。那厮狡狯异常,施诡计伤了我迟师叔。青衣子道:如何伤了迟施主?那黑衣弟子犹豫一下,说道:我师叔是被掌力所伤。青衣子惊道:那魔头掌力果真如此了得?原来那受伤的中年男子姓迟名若元,素以掌法驰名江湖,故青衣子有此一问。 慕若禅黯然道:非是那厮出手,我师弟是被他身边一个少年所伤。话一出口,满座皆惊。青衣子变色道:早闻萧问道乃是魔教中有名的人物,不想门下弟子竟也这般了得!慕若禅叹息道:我与那厮交过手,虽觉他功力深厚,但那少年内力奇中有正,正而似邪,却远较他浑实得多,绝不会是他弟子。 梁九插嘴道:是怎样一个少年?后辈人中怎地从未听说过?慕若禅摇头道:黑暗之中,一时看不真切。众人正自惊奇,却听戴之诚道:在下听说近日江湖上有人见过莫羁庸那厮行踪,莫非是他的弟子?众人听到莫羁庸三字,无不内心怦然。 慕若禅道:戴兄所闻非虚。上月敝派弟子在登封便曾遇到那魔头,本已出手将他制住,谁想被孟如庭阻挡放脱,还杀了敝派两名弟子。语声未息,众人都露出古怪神情,有几人更不住地冷笑。 凌入精起身道:据闻莫羁庸乃是魔教中顶尖的人物,自周应扬身死少林后,实已是它教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后群魔火拼,他又乘机盗得明王心经,二十年来必是暗自修练,魔功登顶。贵派弟子果遇此魔,怕还降他不住吧?言罢嘿嘿冷笑,状甚轻蔑。 慕若禅脸一沉道:朝源,你将那日经过说给各位前辈。据实而言,不得妄语!只见适才答话的黑衣弟子恭声道:是。随即向周遭作了一揖道:上月弟子师兄弟数人奉师命到河南办事,路过登封县境时,忽见五台山妙清大师正与一人动手。弟子昔日随师父去过五台,以此认得妙清大师。妙清大师显是斗那人不过,见弟子一行数人赶至,忙出声求援。弟子上前询问,听妙清大师言道交手之人乃是魔教长老莫羁庸,倒也吃惊不小。弟子虽不曾经历往事,却听师父说过一些魔教恶行,知邪教中人戕生害命,无恶不做,当时便与师弟们上前伏魔。那魔头好像重病在身,斗不几招,便被大伙运剑抵住要害。妙清大师哈哈大笑,从那魔头身上搜出一物,交到弟子手上。弟子看时,原来是一本经书,上面写着明王心经四字刚说至此,只见众人纷纷站起,目中都射出贪婪的光芒。有几人抢上前去,厉声道:那心经现在何处!易朝源见状,惶然后退,不知所措。 慕若禅目似冷电,在众人脸上一扫,森声道:朝源,你只管往下说!易朝源颤声道:弟子接书在手,正要问个究竟,忽见远处一人踏雪而来,片时到在近前,不由分说,抬手抢了弟子手上经书,转身打翻几个师弟,拽起莫羁庸那厮便走。宋师弟和万师弟上前理论,却被他使暗器杀了。弟子见他武功高强,不敢追赶,只好由他去了。 青衣子道:此人是谁?易朝源怯声道:是孟孟如庭孟大侠。众人早料来人必是孟如庭,这时由他口中说出,心头仍是一震。梁九皱眉道:听说孟如庭虽放浪形骸,为人孤傲,但行事还算侠义,他怎会做出这种事来?易师兄所言可是属实?慕若禅冷哼一声,微现怒容。 易朝源道:弟子见他杀了两位师弟,知回来无法向恩师交待,于是寻着他的足迹追去。弟子等虽是乘马,但他脚程极快,直追到许昌,方找到他。岳中祥问道:那妙清大师呢?易朝源道:弟子当时心急,辞了妙清大师,便向南追去,不知妙清大师随后去了何方?众人听到这里,都微微起疑。 易朝源接着道:弟子到了许昌,正赶上孟如庭在酒楼上饮酒。弟子怕他猝下毒手,因此先用话将他稳住。弟子知本月十五各派要聚首泰山,便激他到时赴约。孟大侠倒也爽快,答应届时必会赶来。明日他若来时,各位前辈当面对质,便知真伪。徐不清疑道:那莫羁庸呢?易朝源道:弟子到许昌时,只见孟大侠独自一人。说罢退在一旁。 几人苦思半晌,始终理不出头绪。梁九道:此事中恐有诸多隐情,不能揆度。现众人心存不轨,魔教又窥视在侧。如此看来,明日必有纷乱。青衣子道:待明日孟如庭来时,细问究竟,或许他能知道一二。三人忧思满腹,不便尽吐,少时出了大殿,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清晨,旭日东升,顶峰处见那日出,愈觉火红如轮,跳脱可爱。众人昨夜心神不定,清早醒来,精神俱是一振。玉泉吩咐小童烧水做饭,服侍众人洗漱进餐已毕,数十人刚在大殿上坐定,便见一道跑了进来,禀道:少林天心方丈到了。众人一直担心魔教会对少林不利,此时悬心始落。少林历为武林领袖,德隆望尊。众人不便失了礼数,纷纷到殿外迎候。 只见迎面走来十几位僧人,为首一僧白须白眉,气色红润,正是天心方丈。后面一人身材魁伟,神态威严,乃是他的师弟天际。二人身后又跟了八九名弟子,个个垂眉低首,气恬神恭。 玉泉快步迎上,打个起手道:方丈大师远来,一路辛苦。天心微微一笑,合十道:烦列位久候,不敢告劳。众人连忙还礼,引众僧入殿。玉泉邀天心坐定,喜形于色道:大师超然相外,仍念同道之谊,驾临敝处,使贫道等顿觉心有所主,身有所依。天心道:各位俱是胆识之士,一应诸事,审时度势,足可定议。老衲此来,不过聊以倡和。青衣子起身笑道:所谓百星之光,不如一月之明。少林乃武林师表,一言而为天下法。此等大事众说纷纭,唯别黑白而定少林为尊,方能令行禁止,众皆用命。众人深以为然,齐声称是。 天心笑道:魔教匿迹有年,近虽偶有小乱,亦不过蚊蚁之扰,传檄可定,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梁九含笑而起,抱拳道:方丈所言极是,只是连日来魔教已杀了各派多人。所谓祸不妄至。我等若不做事于细,从长计议,恐怕日后又起风云。天心目光黯淡下来,说道:天地为笼,众生皆苦。人生于洪炉之间,若白驹过隙,倏然而已,凡事不可太过萦怀。众人听他言下有推搪之意,均感失望。 玉泉见大伙不再言语,忙道:方丈大师已到,一干事宜,能否到瞻鲁台上再议?想来那里已等了好多人了。天心站起身来,面现无奈道:事已至此,只得从权。 当下众人出了道观,奔瞻鲁台而来,绕过几处曲径,渐渐走上一座高坡。未到坡顶,便听其上人声嘈杂,待到坡上,只见上面原来是好大一处空场。众人眼望四周雾绕群峰,云浮脚底,齐鲁大地纵览无遗,顿觉胸襟大畅。岳中祥与顾成竹不约而同地赞道:黄山溢其秀,岱岳守其雄,不愧为五岳之首!二人昨晚孤灯下等了一夜,不见烂笛冯归来,心情难免抑郁,这时方略展愁眉。 天心见四下密密麻麻,站了足有上千人,不禁暗暗摇头。玉泉等人也未料到会有这么多人齐至泰山,眼见来人中良莠不齐,有几人分明是甘陕一带的巨盗,暗自已然留神。 这瞻鲁台四周怪石林立,居中却是一座天然的高台。此时高台之上,已摆下数十把大椅。玉泉引天心和天际走上台来,居中而坐;青衣子与玉虚随坐在侧。余下数位掌门略做谦让,也都依次坐定。玉泉忽然想到:为何华山派慕掌门未一同前来?忙问过身边弟子。一道士道:弟子昨夜服侍客人们安寝时,见慕掌门在房中与门人谈话,后来突然吐出血来,似受了极重的内伤。想是他身子不适,因而来迟吧。正说间,只见坡下十余人匆匆赶来,正是慕若禅等华山派人众。十几人来到台上,慕若禅冲众人拱手道:近日疏懒,诸公莫怪。玉泉笑道:慕掌门来得正好,且请上坐。引慕若禅坐到冲霄身旁。 台下千余人见各派掌门寒喧,本不甚理会,仍吵吵嚷嚷,乱做一团。忽见慕若禅身后弟子中,有一白衣女子随众走上高台。众人见了,都微微一怔。只见那女子眉含春山,目隐秋水,髻挽乌云,面带朝霞。虽不施脂粉,却愈发显出娉婷玉质;一身素裹,更别有一种天然风韵。众人睛眸不转,望着她纤腰袅娜,走上高台,山风隐隐送来她素体馨香,幽幽如兰,心神俱是一醉。那女子轻撩鬓边几缕青丝,绛纱袖中露出玉笋般的手臂,俏立台上,直似凌波仙子一般,仪态万方,楚楚动人。 台下大半都是粗人,哪懂甚么怜香惜玉?但见了这女子,却不由生出怅惘之意,只觉她艳而不俗,丽而不佻,只看一眼,目光便再难从她身上移开。 猛听台下有人叫了一声,声音中充满惊喜之意。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少年直愣愣立在台下,口齿微张,如失魂魄,都不禁莞尔。一老者冲四外哈哈一笑,挥掌轻拍那少年额头。那少年如梦初醒,脸上腾地一红,抱头蹲了下去。 玉泉见众人不再喧哗,高声道:诸位不辞远劳,驾临岱岳,皆因心怀大义,欲有所为。贫道不能一一尽地主之谊,甚是抱愧。顿了一顿,又道:百余年来,魔教屡生事端,饕餮放横,好乱乐祸。后周贼应扬据其魔柄,更是飞扬跋扈,恣行凶忒。幸喜天道好还,此獠伏诛,然余孽仍不思悔戒,愚佻短略,意图再逞,自是武林愤痛刚说至此,只听下面有人嚷道:老道!你怎似个落地穷儒,唠唠叨叨?大伙此来,可不是为了甚么武林大义。你说得天花乱坠,又有何用? 青衣子见说话之人不衫不履,得意扬扬,心中有气,厉声道:近日魔教又行猖獗,正是壮士肝脑涂地之秋,豪杰扬名立业之际。你如何出此龌龊之言!他在江湖上声名素著,这时含愤而语,声如洪钟大吕,在山谷间回荡不绝。那人见他如此功力,脑袋一缩,不敢吭声。 却听台东首有人笑道:道长说得如此激昂,直让人听着害怕。但不知心口之间,可否分了虚实?青衣子正要开口,梁九忽起座道:陆忆裳,你不在杨州厮混,跑到这儿来做甚么!陆忆裳笑道:陆某在老家呆得腻烦,想出来散散心,学些虚仁假义回去。薛不坏在台上接口道:小子,你在杨州每日都干些甚么,干得腻烦?众人见他煞有介事,倒似真心求教一般,心里都乐。陆忆裳笑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眠花宿柳,醇酒妇人。这岂不腻烦?薛不坏眼一瞪道:他***!这般享福,还他娘的腻烦?你再出言气老子,老子可要下去打你屁股了!说着便要下台。徐不清喝道:师弟不可造次!薛不坏哼了一声,虽坐回座中,仍不时瞥向陆忆裳,愤愤不平。 只听人群中一人阴阳怪气地道:大伙原本安着一般心思,不过为那心经才跑到这鬼地方来。现少林和武当主事的都在,不如请他们做主,谁从魔教手上抢到经书,那便归谁,旁人不得眼红。话一出口,台下便有上百人高声附和。 赵崇腾地站起,怒声道:岳老七,你青竹帮算个甚么东西,敢到这儿来撒野!便是抢到心经,你他娘的也配么?从地上拾起一枚石子,屈指向人群中弹去,石子破空,去势极为强劲。那人叫了一声,低头躲闪,但石子来得太快,堪堪便要打在他头上。忽见旁边闪出一人,不慌不忙,屈指做势,又将石子弹回,势头比来时更为迅疾。啪地一响,石子正打在赵崇胯上,登时将丝绦下一块佩玉击碎。 顾成竹抢到赵崇身前,眼见此人长颈鸟喙,状貌特异,问道:尊驾是谁?那人冷笑道:斗筲之人,有辱顾四侠视听。随听一人叫道:这便是我青竹帮的金怀金师爷!顾成竹虽未听过此人之名,但见他适才露了一手,武功大是不弱,当下起了戒心,不愿与他结仇,抱拳道:金师爷好俊的功夫。失敬,失敬!拉赵崇转身归座。 玉泉见台下又搅做一团,大感焦急,对身边的玉虚道:今日之事,本是南少林天恕方丈的倡议。现天心方丈对此事淡然处之,不置一词,若天恕方丈再不赶来,恐怕你我也不好应付。说话间望向台下,眼见众人插科打诨,心生沮丧。 只听台下一人尖声道:穆三娘,你长得这么漂亮,还要心经做甚么?你只需春心一动,我们大伙不打自败,岂不比劳什子的心经强上百倍?却听一女子娇声斥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娘若是得了心经,先动手挖出你们这班人的心来! 众人向发声处望去,只见人丛中站着一位女子,头上翠绕珠围,面上轻施薄粉,风姿甚是绰约。这女子身旁立了一人,个子比常人矮了半截,偏生得头大如斗,腹胀腰圆,这时开口道:谁敢再出言调戏我娘子,老子非劈了他不可!语声未绝,便听北面一人嘻嘻笑道:孙矬子,你孙家的甚么金灵刀只配砍砍木头。你夫人想是见你不行,这才起了外心,不安于室的。唉,其实我们也为三娘犯愁,你想如此一个美貌佳人,却终日彩凤随鸦,除了红杏出墙,倒也别无它法。好在江湖上的朋友都还仗义,谁见了三娘,都忍不住帮上一把。常言说得好:妇人家水性儿。孙锉子,你可当心点,别到处乱跑,想夺甚么心经了!众人听他说得阴损,哄堂大笑。 正戏闹时,只听一道童喊道:师父,你看山道上来了几个僧人!此时众人立身之地,乃泰山最高之所,由此下望,山道蜿蜒曲折,尽入眼帘。众人顺那道童手指方向望去,果见山道上风风火火走来三僧。玉泉喜道:必是天恕方丈到了。天心闻言,微微皱眉。 少刻,那三僧奔到坡前。只见为首一僧身穿灰布僧衣,面容清瘦,须眉皆白,目中隐隐放出异光,正是南少林天恕方丈。后面两个年轻僧人,乃是他门下弟子。 众人连忙起身相迎,天心、冲霄、戴之诚却端坐不动。天恕来到台上,与众人寒喧过后,走到天心面前,合十道:师兄一向可好?天心起身道:大师近来劳苦,想是忙得不亦乐乎吧?天恕笑道:老衲余生,若能为武林尽些绵薄之力,心愿足矣。天心道:但愿如此。 众人重又落座。玉泉道:大师远来,一路可有周折?天恕叹了口气道:前些日魔教又杀了敝寺几名僧人。老衲忙于法事,故此误了行程。玉泉道:不知贵寺与魔教究竟有何过节?天恕眼望台下,提高声音道:魔教原本无行,做事哪讲因果?他见众人都望向自己,又道:武当松竹掌门如何未到?玉虚道:掌门师兄偶染小恙,特命我师兄弟赶来,专程向大师告罪。青衣子也起身致歉。天恕皱眉道:松竹掌门未到,此事大是难办了。环顾座上诸人,微微摇头,既而又问玉泉道:近几日各派可曾受魔教侵扰?玉泉道:点苍派冯三侠与崆峒派易先生下落不明,峨嵋派又折了四位道友,连敝观也被魔教害了两位师弟。天恕听后,低头思量。 冲霄坐在座中,心情本已郁懑,又听天恕道松竹不来,这事大是难办,更平添一股怒气,傲然而起道:大师有甚么天大的事,非要松竹来不可?天恕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迈步走到台边,朗声道:敝寺近月来,已被魔教害死十三条人命。如此血债,还望众位稍挂心怀,为老衲做主。众人大多不过闻风而至,并不知魔教已害了这多人命。许多年纪稍长之人,想到魔教当年腥风武林的惨状,心间都是一寒,但仍有近百人大声咒骂,应合天恕。 台上众人见天恕背朝自己,无不起疑:少林天心方丈在此,他为何却要台下之人替他做主?南北少林本是一家,他这样做法,岂不让天心等人大煞脸面?偷眼望去,只见天心等僧面沉似水,隐有怒容,都觉其中大有文章。 却听天恕又道:我少林乃佛门净地,一向与世无争,为何魔教近日却屡屡相犯?嘿嘿,只因我南少林知道一些不足与外人道的隐情。说到南少林时,语气忽尔加重,明着将南北少林分开而论。众人听了,更是吃惊。一黑脸汉子在下面叫道:老和尚别绕弯子,快说是甚么隐情!另有数人也嚷道:是呀,到底是甚么隐情? 天恕见群情已动,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但有一件,却是千真万确。那便是魔教周应扬并非死在二十年前,而是亡在近日!话一出口,不啻惊雷。众人毫无准备,都吓呆了。 天际愤然而起,怒喝道:天恕,你不守誓约,还有出家人的脸面么!天恕低声道:老衲为了武林安危,其它须顾不得了。梁九等人纷纷起座道:大师所言可是实情?天恕缓缓点头。梁九冲台下喝道:下面的朋友听着:一会儿天恕大师言语时,若有人从中捣乱,我丐帮十万弟子绝不与他善罢甘休!他知此事关系重大,只恐有人暗做手脚,阻止天恕,故事先出言警告。丐帮乃天下第一大帮,弟子遍及海内,帮主一言既出,自然极有份量。众人怯其声威,再不敢胡乱插嘴。 梁九见四下鸦雀无声,对天恕道:大师请接着讲。天恕轻咳一声,道:老衲少年时,曾在嵩山禅院为徒。听寺中故老们讲,那周应扬年轻之时,亦是我少林弟子,后耐不住佛门寂寞,这才又入凡尘。众人摒息凝神,听他每说一句,皆如此动魄牵魂,均不由向台前靠近。 天恕极目远眺,似在回忆遥远的往事,半晌方道:他离开少林,不久即入魔教,仗着天资聪慧,习得魔教心经,后又做了魔教教主。他年轻时在寺内不守清规,被戒律院惩杖除名,逐出北宗,便是为了偷盗本寺至高武学易筋经。众人都哦了一声,知道那易筋经乃是佛门无上的宝典。 天恕接着道:那时他艺冠天下,不由又起了贪心,暗自沟通本寺僧人,欲窃此经,并言事成之后,以其明王心经相酬。寺中败类信以为真,果依言而行。后本寺几位神僧虽然发觉,但那易筋经却终于落在此魔手中。众人听到这里,都暗暗点头,心想:难怪少林派近年来再也出不了傲世之才,原来那宝典落在了魔教之手。 只听天恕续道:寺内几位神僧见事已至此,均不愿与魔教结仇,只得催弟子去魔教讨换明王心经。那知周应扬拒不认账,竟将两部经书都留在身边参照习练,武功自是更近一步。天心听到这里,低喧一声佛号道:大师出此不经之言,大庭广众之下,岂不汗颜?戴之诚也哂笑道:少林武功源远流长,宗正天下,各派可说均得其惠。众神僧如何能看中那魔经的邪门外道?天恕正色道:我少林武功虽然正大,但须勤习数年,方有小成。那魔经却走的俱是捷径,参悟阴阳之变,洞观神照虚实,只需几年,便可登峰造极,无敌于天下!这番话直说得众人热血沸腾,心痒难搔。 天恕见四外再无人插言,又道:我寺几位神僧见他失信,懊恼非常,本欲兴师问罪,又怕江湖上周知此事,徒成笑柄,遂定计将周魔骗到少林。那厮自恃技高,居然独自赴约。待他来时,几位神僧便即讨要心经。那厮初时抵赖,及后恼羞成怒,与几位神僧动起手来。众人知他所说之事,便是几十年前江湖上最为惨烈的一役,人人大气不喘,伫立倾听。 只听天恕道:那厮武功极高,出手便杀了罗汉堂几十名武僧,后几位神僧上前伏魔,也遭了他毒手。他杀了几位神僧,自家也受了重伤。家师空信大师乘机将他制住,当时便要手诛此獠,为众僧报仇。不想空义师叔却横加阻拦,非要留他一命。众僧无奈,遂将周魔囚于后山阴窟之中。家师见寺内死了许多僧人,少林从此衰落,心情大是忧挹,未过多久,便圆寂了。一言未了,只听天际大喝道:天恕!你师徒当年狼子野心,做出刚说至此,天心突然站起,森声道:师弟不可妄语!天际见师兄神色严厉,话到嘴边,又强自咽下。徐不清、郑之达、凌入精等人齐声道:大师请接着说。梁九、慕若禅等人却大有忧色,默不作声。 天恕见众人听得入神,又道:嗣后老衲故地心伤,远走闽南,也不再理会其中之事,只道那魔头重伤之下,绝难再活。谁料前几年听得消息,那魔头竟仍苟存于世。说到此处,只见梁九站起身来,冲天心拱手道:晚辈叩问大师,那魔头果是近日才亡的么?天心目光呆滞,并不回答。众人瞧在眼中,均想:看来天恕所说怕是不错。 天恕见天心等僧神情沮丧,面上露出一丝喜色,说道:老衲得了这个消息,便派人暗中打听,终于探知原来少林自感人才凋零,众望渐去,不由又将心思转到周应扬和那心经上来,二十年中每日逼那魔头就犯。那魔头奸狡异常,始终不入其彀。后众僧想出一法,将寺中少年弟子放入洞中,与那魔头朝夕相伴,勾钓其情。如此不出几年,终于被那小僧习得了心经上的武功。一席话直说得众人大张其口,半晌无声。天心待要辩驳,又不知如何开口,一时懊恼不堪。 众人听天恕说得丝丝入扣,皆在情理之中,不由得信了大半。天恕又道:众僧见心经已得,遂杀了周魔,将那少年弟子逐出师门。 众人本已信其所言,听了这话,又疑惑起来。薛不坏沉不住气,嚷道:老和尚,你说他们为何还要赶那弟子出寺?这可没有道理!天恕笑道:薛施主宅心仁厚,如何能知道其中险恶用心。试想魔教几十年来群龙无首,那小僧既得了周应扬衣钵,放之江湖,群魔必会奉他为主。那时他身在魔教,心系少林,与众僧表里为奸,沆瀣一气。薛施主你说,日后江湖是谁人之天下? 薛不坏脑袋一晃道:管他娘的谁的天下!照你说来,那心经少林寺是有一本了?天恕道:那是自然。想来那经书此时已有两册,另一册,众位都知道是在莫羁庸手中。这厮上月在福建行凶时,被敝寺僧人围攻,受了重伤,后仓皇北逃,听说入了登封县境。众人听到登封二字,都知那便是嵩山的所在,天恕这么说,分明是暗示少林与魔教有所勾结,心想少林千百年来行事正大,即或有些瑕疵,总不致如此。 忽听慕若禅道:大师所言不差。在下弟子数人,上月在登封便曾见莫羁庸带伤鼠窜,后被孟如庭劫走,下落不明。天恕微微一笑,冲台下道:慕掌门的高徒,也见那厮在登封露面,可见老衲所言不虚。众人素知慕若禅品行端正,他既出面做证,此事看来确是实情。 慕若禅似乎仍有下言,望了望天心等人,欲言又止。天恕道:慕掌门还有话要讲么?慕若禅犹豫片刻,说道:前几日在下行到定陶,觅得萧问道行踪,循迹追及,却被他身边一个少年以掌力击伤。难到那少年便是众人听说一个少年竟将名满天下的华山派掌门打伤,无不惊奇。天恕身子一颤,问道:真是一个少年?慕若禅黯然点头。 天恕眼珠转了几转,微露惊恐之意,强自一笑道:那必是老衲说的那个小僧,必是那个小僧他前时讲话中气充沛,说这话时却似喃喃自语,几不可闻。 却听台下有人道:照这么说,那心经有一本应在孟如庭手中了?少林派咱不敢惹,孟如庭咱可不能放过。听说这小子心高气傲,不把天下人放在眼中。我蓝砂会却偏要碰他一碰!话头一起,便有数十人大喊大叫,跃跃欲试。戴之诚道:依天恕大师所说,那易筋经是在魔教手中了?天恕道:听说周应扬当年习练过后,便将此经毁去,也不知是真是假?众人听说宝典被毁,均感惋惜。 忽听一人阴恻恻的道:老子本想到高处清爽清爽,谁想还有这么多人在此放屁!众人怒目搜寻,只见高台西面一块岩石上,打横躺着一人,身穿白袍,手里拿了根哭丧棒,背冲大伙,面目难辨。众人适才乱哄哄吵嚷时,这岩石上还是空空荡荡,此台三面俱是深壑,只有东边一处陡坡可以通行,这人如何到了石上,居然无人看清。 青衣子喝道:甚么东西,口中喷粪!那人嘻嘻一笑,并不转身,突然平平向高台飞来。他所卧岩石距台边足有十丈之遥,飞来之际,身子却似一道轻烟,直飘出五六丈远,方向下坠落。众人见他浮在空中,坠势极缓,如此轻功,委实骇世惊俗,尽皆咂舌惊叹。那人堪堪落入人群,蓦然掌拍一人肩头,身子似被绷簧弹起,迅急无伦地射向高台,衣袂在空中飘舞,仿佛白色大鸟一般。 此人脚尖刚抵台面,忽似陀螺般转了起来,嘀溜溜转到天恕身旁,张口吐出一物,射向天恕面门。天恕见他从岩石上飞起时手足不动,已然暗自留心,这时见他欺到身前,挥掌击向他顶心。突然间一物直袭面门,急忙回护遮拦。不期一抓之下,空空无物。便这么微一迟疑,那人手掌已按在他胸口。 天恕一招被制,立觉胸口似被蚊虫叮了一下,虽不甚痛,但霎时间周身便即酸软无力。饶是他功力深厚,此时大穴被制,也不由跪下身来。那人使诈降住天恕,大是得意,尖声笑道:你这秃厮说的可是实话?天恕觉出他内力别有一功,却较自家为逊,暗调内息向胸间冲顶,并不答话。那人窥破其意,倏出一掌,拍在天恕肩头。天恕闷哼一声,缓缓坐倒。 青衣子见状,拔剑喝道:此贼便是魔教的叶凌烟!众位出手,不要留情!手腕轻震,长剑荡得似白花一团,平平刺向叶凌烟。叶凌烟见他剑尖虚晃不定,已罩住自己后背数处大穴,忙收掌放脱天恕,哭丧棒向后轻撩。他这哭丧棒非铁非木,却是柔软异常,恍似小蛇般缠住长剑。青衣子只觉他棒上一股寒气传来,犹如千万条细丝黏住自家手臂,心中一惊,长剑去势登缓。叶凌烟得便,拇指轻点棒身,哭丧棒陡地伸长半尺,棒头似活了一般,戳向青衣子右臂支沟、外关两穴。青衣子右臂微横,躲了开去。不料叶凌烟忽然撤棒回缩,嗤地一声,棒上暗钩将青衣子半截袍袖扯下。他一招得手,棒头突地一跳,又缠向青衣子脖颈。蓦地里寒光闪耀,一柄长剑已搭上棒身,只见持剑之人发髻高纂,满脸煞气,正是峨嵋冲霄道长。 叶凌烟见来人一剑刺至,余意绵绵不尽,忙抖棒震开长剑,腕子一翻,棒头似生出十几条小蛇,恍恍惚惚咬向冲霄前胸。冲霄并不慌乱,剑锋微斜,削向叶凌烟手腕,对来棒竟不理睬。叶凌烟一惊,回棒搭在长剑之上。冲霄剑尖上扬,挑向其臂,不期叶凌烟臂若无骨,软绵绵浑不着力,剑尖只在上面一触,便即滑开。 冲霄见他如此手段,暗生惊怖,剑势斗然一变,一把剑似疾风密雨,刺向叶凌烟周身各处。叶凌烟瞧他剑上青芒如团,剑气纵横潦乱,当下晃动身形,绕着他团团游走,以避他剑上凌厉之势。他这一发足疾奔,当真捷逾电闪,状肖鬼魅。众人初时尚能听到剑棒碰击之声,到后来这声音再不间断,仿佛变成了一个长音。台下武功稍弱之人,眼见冲霄剑若飞花,叶凌烟身如掣电,不由得头晕目眩。 台上群雄见二人走马灯似地搅在一处,无不暗自惊叹:只听说这个冲霄孤傲不群,原来剑法竟这般了得!那个叶凌烟据说只是魔教中最不成器的角色,怎也如此技艺超群? 猛听叶凌烟怪叫一声,向后飘去。众人仔细看时,只见他肩头渗出血来,星星点点,在白袍上甚是醒目。冲霄凝剑而立,却不见有何异样,显是激斗中以极快手法刺了对方一剑。只听叶凌烟尖声道:好剑法!巴山夜雨,果非幸致。冲霄也道:阁下亦是好身法! 忽听台下惨呼声起,一人仰面摔倒,正是适才被叶凌烟拍过肩头之人。却见他全身似被甚么东西缠住,四肢勾曲,缩做一团,喉咙处血迹斑斑,分明是喘不过气来,自己用手抓破。只交睫间,已然口吐白沫,气绝身亡。 众人见轻轻一掌,便将人害成如此模样,尽皆肉跳心惊。玉虚抽剑喝道:此等妖孽若不早除,后必为害武林!长剑如虹,直刺叶凌烟心口。叶凌烟双足一点,轻飘飘纵起,突然斜坠而下,踢向玉虚面门。玉虚长剑上撩,疾削其踝。青衣子见二人斗在一处,微一凝神,运剑平平刺向叶凌烟左肋。他力贯剑尖,去势却缓,正是太极十三剑中的一式绵里惊涛。这一剑并无多少变化,却胜在余韵无穷,含蓄凝重。叶凌烟见他一剑破空,隐有松涛之声,缓缓而至,莫可当锋,忙荡开玉虚手中长剑,斜斜飞出高台。玉虚和青衣子晃动身形,随后追来。二人身法均快,越众出台,如风狂卷。众人见二道迎面飞来,呼吸都是一窒。二人倏然跃过众人头顶,赶到叶凌烟身后。 叶凌烟在二人身前数尺远近,如同一道白烟,被狂风吹得四处飘摇。按说常人身在空中,总是借力做势,力尽势竭。他却似无须用力,便能在空中任意变化腾挪,无论玉虚和青衣子如何运剑频刺,都如刺向虚空,沾不上他半片衣角。 几人瞬息之间,绕着高台奔了五圈。叶凌烟哈哈大笑道:武当派两只小狗,今日遛得不错!他口中说话,身形略滞。玉虚和青衣子分从左右抢上,两道白光一闪,齐齐刺入他宽大的袍服中。叶凌烟大叫一声,仰面朝天,向背后的山谷中摔去。玉虚探头下望,山气缭绕上升,甚么也看不真切。只听得惨叫声渐渐低回,料已坠下谷底去了。 众人虽见叶凌烟毙命,一颗心仍狂跳不止。梁九、慕若禅等人早听说魔教诸长老中,以这个叶凌烟最没本事,此人尚且如此,余子更是可畏。几人听天恕一番话后,对少林已失信心,这时想到群魔窥伺在侧,正派人士又已群龙无首,心头如压重石。凌入精、郑之达等人本就各怀鬼胎,此时反倒幸灾乐祸起来。 台上台下乱成一团,天心始终一言不发,这时缓缓起身道:我少林千百年来树大招风,也不知罹过多少劫难?适天恕大师一番粲花之论虽可惑众,但捕风捉影,实则却别有用心。他语音低沉,并非运气扬声,众人吵嚷声中,仍听得清清楚楚,顿时静了下来。 天恕被叶凌烟击了一掌,正坐在地上暗自调息,听后冷笑道:老衲适才尚有几处关键所在,未向众位交待明白。大师既然辨驳,老衲便一并说出来。众人欲听其词,四下里半点声息也无。 突然之间,台下蹿起一人,一个起落,便到高台之上。众人眼前一花,均未看清此人面目。忽听天恕大叫一声,脸上露出极古怪的神情,双手在空中虚抓几下,一头栽在台上。 那人来得太快,连座上天心、冲霄、戴之诚这等好手,也只恍惚看到人影一闪,待回过神来,那人已倏地纵下高台,向西面深谷中落去。只听一个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天恕贼子,毁我少林清誉,死有余辜!声音雄浑高亢,震人心魄。这变故来得突兀之极。台上台下千余人众,竟无一人看清来人如何出手,是何面目! 梁九抢步上前,见天恕已然气绝,不由惨声道:敢问天心方丈,这可是贵寺大悲手所致?天心长叹一声,无言以对。凌入精冷笑道:这哪里是甚么大悲手,分明是明王心经的阴毒内劲!此言一出,满场耸动。 梁九微一抱拳道:方丈大师,这真是明王心经的内力么?天际横眉道:是便怎样?梁九痛心道:适才天恕大师所言,梁某本是半信半疑。由此看来,来人即便不是贵寺僧人,也必是魔教中人无疑。因何魔教要杀了天恕大师灭口徐不清接过话头道:只因天恕大师所言,句句是真!天际怒吼道:便是实情,你又能如何?天心喝斥道:师弟休得妄语!徐不清冷笑道:你少林人多势众,两位大师想必也习了那魔经,徐某当然不敢放肆。但今日这么多人都在,却总要有个分教。 忽听东边台角下一人道:有分教个屁!少林寺的和尚,个个都是大爷的朋友,好歹由着他们,谁敢扯闲道淡?众人听这声音,分明是适才坠入谷中的叶凌烟,无不大奇。徐不清怒喝道:贫嘴的畜生!却还不一个死字尚未出口,只见白影一闪,已到眼前。徐不清一惊之下,双掌齐出,都击在叶凌烟胸口。叶凌烟似断了线的风筝,飘飘乎乎,向台北面一群年轻弟子落去。随闻女子尖叫之声,再看时,叶凌烟腋下已夹了一人,正是华山派那个美貌女子。 只听叶凌烟怪笑道:崆峒派的掌法稀松平常,华山派的小妞可是真俊!老叶将她抱回家去,让她给我生个大胖小子。说话之间,华山派几名弟子已拔出剑来,将他围住。慕若禅起身喊道:朝源、仕吉,不要走了这魔头!说着不住地咳嗽。 戴之诚、凌入精、郑之达等人坐在一旁,暗瞧好戏。玉虚和青衣子知叶凌烟轻功高己甚多,适才已丢尽脸面,这时都大是犹豫,不知是否应该上前。岳中祥、顾成竹、赵崇恼叶凌烟在山下调戏刘玉英,飞身而出,将他围在当中。叶凌烟嘻嘻笑道:你点苍派的小妞也不错,老子也要定了。只听台下一人道:两个小娘儿都让你掳去,你教我到何处去销魂?随见一人大袖飘飘,纵上台来,正是陆忆裳。 叶凌烟见四人分站一隅,将自家围得紧密,突然带那女子纵起,向赵崇扑来。赵崇不闪不避,右手呈虎爪之势,抓向叶凌烟小腹。叶凌烟在空中一旋,忽将那女子挡在身前。赵崇本是抓向他小腹,这一来却堪堪便要抓在那女子臀上。他运爪如风,劲力饱蓄,知这一下抓得实了,不但会伤了那女子,更要令华山派大出其丑,当下右臂急缩,同时向旁闪身。饶是他应变奇快,仍将那女子裙角撕下半片。叶凌烟却似泥鳅一般,从他身边滑过,奔坡下窜去。 岳中祥等人见他挟了一人,仍奔纵如飞,自忖追赶不上,都停步怒骂,只有华山派几名弟子呼喊着追去。慕若禅内息本就不畅,这时情急,更半点力道也提不起来,眼见华山派出此大丑,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众人见各派尊长俱在,但叶凌烟两次来扰,居然无人能阻,均感懊丧。眼见几名华山弟子距叶凌烟愈来愈远,都知那是再也赶之不上了。 便在这时,猛听坡下一人高声唱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声音嘹亮高耸,在群山间回荡不息。本来常人若在山间纵声高喊,也必能回荡数声,然后渐渐低弱,便即止息。不想这人只唱得一句,山谷间便似打了个霹雷,龙吟虎啸般直响个不停,声音荡向群峰,回音竟一声高过一声。 台下有数人听到后来,情不自禁地捂住双耳,不敢再听。天心等人内力虽深,但那声音直似无止无歇,传入耳中,着实摄胆摧心,也不由惶然相顾,暗自惊异:这人是谁?内力怎会如此雄浑深长! 梁九移目下望,见远处坡下一人健步而来,忙高声道:这位朋友,请出手截住你对面奔来之人!他听出来人内力浑厚无比,知其武功定然不弱,当即出声求援。 叶凌烟夹着那女子正奔时,忽听前面有人纵声高唱,内力罕有伦匹,已然吃惊不小,又听梁九在台上一喊,更是惶急,几个起落,已奔到来人身前。他知此人内力远胜于己,不敢用强,暗将左手藏在那女子白裙之下,待奔到那人面前,左手在裙下微扬,一蓬烂银针撒出,无声无息,去若柔风。此时二人相距不过五六尺远,他出手又毫无征兆,只道来人武功再强,也绝难躲过。孰料那人并不躲闪,右手大袖轻挥,一蓬银针霎时似泥牛入海,遁无踪影。随见他右手圈转,五指萁张,闪电般拿向叶凌烟胸口。 叶凌烟身法虽快捷诡异,但那人随便抓来,掌风竟将丈余内尽皆笼罩。叶凌烟只觉周遭气流骤然凝固,身子被掌风所引,不由自主地转了一圈。突然间颈上一紧,已被那人牢牢掐住。 只听那人笑道:朋友为何这般穷凶极恶?叶凌烟被他拿住脖颈,登时骨软筋麻,手臂一松,那女子从他腋下滑落。那人见了,右足轻勾那女子腰肢,微一用力,将她挑入怀中。那女子在叶凌烟腋下时,已被点了穴道,蓦地里滚入那人怀中,粉面与他口鼻几乎贴上,一惊之下,脸上如涂红彩,啊了一声,竟晕了过去。 那人哈哈大笑道:好美的女子!这可有趣的很。左手提了叶凌烟,右臂轻揽那女子,大步向坡上走来。未行几步,华山派几名弟子已然赶到。几人向这人望了一眼,齐声惊呼,向后跃开,只有一人站立不动,将长剑插回背上,拱手道:弟子易朝源,见过孟大侠。孟大侠果是信人。家师等各派掌门俱在台上恭候大驾。那人道:华山派也是言而有信,果然降阶相迎。我看非但降阶相迎,简直便是投怀入抱了。说罢爽声大笑。原来此人正是孟如庭,他数日前与华山弟子既有约定,这日便践约而至。 忽听一黑衣弟子喝道:孟如庭,你还不将我师妹放下!那女子悠悠醒来,见四周站了几位师兄,鼻中更闻到一股浓烈的男子气息,不觉嘤的一声,闭上双目,身子缩在孟如庭宽阔的怀中,脸如红霞,也不知是喜是羞。 孟如庭笑道:投怀送抱,华山派原是太客气了。这便原物奉还。在那女子肋下轻轻一按,解开她被封穴道,顺势将她放开。那女子只觉全身一畅,双足已然着地。那黑衣弟子忙上前搀扶,关切道:兰儿,你没事吧?那女子望了孟如庭一眼,目中满含幽怨,突然哭了起来,掩面向坡下奔去。那黑衣弟子本要追赶,易朝源却道:仕吉,先不要追了!那黑衣弟子听大师兄喝止,不情愿地停下脚步,悻悻而回。 易朝源道:孟大侠既然来了,便请到台上一叙。孟如庭手指叶凌烟道:这位朋友是谁?易朝源恨恨的道:他便是魔教的叶凌烟。孟如庭一怔,随即笑道:这倒失敬了。 几人片时来到台上。易朝源手指孟如庭道:这位便是孟如庭孟大侠。一语既出,台下轰然大哗。孟如庭放下叶凌烟,向四外含笑施礼。慕若禅眉锋一挑道:阁下杀了我派弟子,此事如何交待?孟如庭道:孟某此来,正要向慕掌门澄清此事。慕若禅怒道:你还想抵赖不成?他虽见孟如庭救下本派弟子,却无感激之意,只道他故意在人前施技自炫,当即拔出长剑,奔孟如庭咽喉刺来。 孟如庭素知华山剑法险奇无比,极是狠辣,忙侧身避开来剑,右手顺势抓住慕若禅前臂,微一坐身,向后捋带。他知慕若禅为一派之长,武功定然不弱,这一捋手上已使出七层力道。用力之下,忽觉慕若禅脚下虚浮无根,一带之间,竟将他拽了起来,直掼出二三丈远,结结实实摔在台上。孟如庭惊道:你身上有伤!慕若禅额头、鼻梁都碰出血来,长剑也落在数尺之外。玉虚和青衣子见状,齐声喝道:孟如庭!你恃技凌人,眼中还有大伙么?各抽长剑,便要动手。 忽听叶凌烟叫道:老萧!你还不上来救我?众人不知他喊的是谁,都是一呆。却听人群中一人笑道:不争气的东西,便这么耐不住性子,出来现世!一言甫毕,只见一老一少衣袂飘飘,纵上高台。众人闹不清原由,皆瞠目而视。 那老者拽着少年,来到叶凌烟身边,在他后背轻踢了几下。叶凌烟腾地跳起,指着那老者道:你在定陶被人撵得直跑,比我也强不到那儿去!易朝源闻言,失声叫道:这这人是魔教萧问道,他他身旁少年,便是习了魔教心经的少林弟子! 众人听到萧问道三字,已然吓得不轻,又听他身边少年,便是天恕所说的窃经弟子,都惊得跳了起来,却不知如何是好。梁九最先醒悟,大喝道:今日若走了这少年,它日必成大患!各位掌门切莫犹豫。飞身上前,抓向周四背心。萧问道见来得凶,忙将周四拽到一边,左掌斜划,化开来招。 群雄原本各揣心腹之事,但听梁九一喊,也都猛醒:不错!今日若放走此子,日后被他占了形势,与少林携手作奸,我等哪能在江湖上立足?当下各展身形,将三人围在当中。只有天心、天际和戴之诚几人端坐不动。 萧问道见徐不清、凌入精等人上身之际,身法虽不相同,却都凝重老炼,便知几人颇为了得;身后岳中祥、顾成竹等人衣袍鼓胀,目中精光迸射,料来亦非庸手;左侧冲霄仗剑而立,更是杀气腾腾。他心中一寒,仰天叫道:罢,罢!莫非我神教果真气数已尽?他知单打独斗,这些人未必能胜自己,若要与叶凌烟携手远遁,也非难事,但要将周四一起带走,却是万万不能了。眼见冲霄长剑抖动,刺向周四心口,忙拉起他向后纵跃。冲霄一剑递出,势不稍缓,连绵几剑,皆指向周四要害。 徐不清手拿一对短钺,见萧问道被冲霄迫得连连后退,忽将双钺咬合一处,扫向周四双足。这边顾成竹一对判官笔也频频戳点,直打周四背心。萧问道见三人意狠招毒,心中一酸,拼着受冲霄一剑,双腿连环踢出,将徐、顾二人四件兵器踢开。他侧身回护周四,不觉露出破绽,嗤地一声,左臂被长剑划了一寸多深的口子,登时血流如注,半臂酸软。 那面叶凌烟对付岳中祥、凌入精、赵崇等人,更是险象环生。他适才中了冲霄一剑,本已受了轻伤,不然下坡之时,也不会被孟如庭轻易拿住。这时手忙脚乱,大呼道:老萧,快走吧!说话间右臂被凌入精抓出一道长长的爪痕。凌入精一招得手,又向他下阴抓来。叶凌烟飞身蹿开,破口骂道:驴牛射的畜生!老子日后定将你桐城派全伙阉了!话音未落,赵崇倏出一掌,印在他背心。 叶凌烟说话之时,已觉察身后有异,急忙向前扑伏,卸去来掌大半力道。虽是如此,仍击得他热血狂喷,气息大乱。他忍痛踹开岳中祥挥来的铁箫,颤声道:老老萧,走吧! 这边萧问道顷刻之间,又被判官笔搠中肩头,听叶凌烟呼喊,心急如焚。突见徐不清短钺抡起,由上至下劈向周四头颅。这一招威猛无俦,大有劈山断海之势。萧问道见了,目中掉下泪来,只道这一钺已要了周四性命。 天心坐在一旁,见周四命在须臾,忙手抓椅背,扣下一片断木,运劲向短钺上掷去。徐不清虎口一热,手臂力道骤失,回头见是天心所发,咆吼道:众目睽睽之下,你少林还要回护邪魔?天恕大师的话还会有假么! 这一幕满场皆见,人人失惊。群雄想到天恕之言已确,少林之奸犹藏,此时若杀不了这少年,后果实难预料,当下尽似疯魔附体,招招制命,绝不留情。 萧问道见周遭几人状如凶神,自家万难招架,不觉惨声道:好孩子,是我害了你。你放心,今日无论是谁杀了你,我日月神教都要将他碎尸万段,满门杀尽!长啸一声,挥掌震开众人,与叶凌烟飞奔下坡。 众人心思只在周四身上,虽见二人逃走,也不理会。冲霄长剑递出,直刺周四眉心,蓦然想到萧问道临走时所言,又硬生生撤回剑来。此时众人已将周四团团围住,却无人敢率先下手,均知害此一命,便是得罪了少林和魔教两家。忽听青衣子道:今日各位一同杀了这少年,日后有事,大伙一并承担。冲霄道:好主意!余者也纷纷点头。台下上千人更是嗷嗷乱叫,一片喊杀之声。 孟如庭站在一旁,早认出周四便是那日在酒楼上行乞的小丐,因见他与萧叶二人混在一起,便不愿出手相助。这时见众人行事龌龊,不由激起了侠义之心,大喝道:尔等如此行径,直是猪狗不如!今日孟某在此,岂能相容?右手向背上一探,抽出一口刀来。只见这口刀清光夺目,冷气侵人,上面花纹密布,紫气横空;远远望去,直如玉沼春冰,琼台瑞雪一般。众人睹此宝器,惊羡不已。 梁九见孟如庭横刀当胸,龙骧虎视,暗忖:久闻此人性情孤高,武艺出众,如何会与魔教勾结?今日诸多事情错综复杂,其中似另有阴谋,宜先稳住此人,大伙合力杀了那小僧再说。想到这里,微微一笑道:梁某素闻孟大侠人极仗义,以除强扶弱为己任。但今日也须分个轻重缓急。手指周四道:此子在少林习了周应扬的魔经,若放他去了,势必养痈成患,毒播寰海。孟大侠是通达之人,其中利害,自然比梁某更为清楚。孟如庭一惊,心道:难怪这少年内力古怪雄奇,原来是练了心经上的邪术,中间似还夹杂着一股柔和正大的劲道,莫非是少林的易筋经不成?他虽然放拓不羁,心思却十分缜密,想到若贸然救下这少年,日后成了大患,更不知有多少人要死于非命,不禁低头沉吟。 玉泉见他犹豫,忙道:孟大侠适才也听到萧问道那厮所言,魔教四分五裂,便因群魔无主。孟大侠今日若逞一时血气,纵此子远去,恐怕数年之间,各派皆要卑躬屈膝,任人宰割了。群雄闻听此言,人人自危,喊杀声又响成一片。 周四被众人围在当中,眼见周遭数把利器寒光闪闪,任一件只须微向前送,便要了自家性命,直吓得哭了起来,颤声喊道:大哥孟如庭正自犹豫,猛听周四唤他,声音中充满了恐惧和期盼,心下大是不忍,说道:他年幼无知,如何会懂江湖上许多是非?现天心方丈在座,只将他领回寺中,严加管束便是,何必定要取他性命? 忽听台下有人冷笑道:各位掌门除此祸胎,乃应天顺人之举。这孟如庭素有劣迹,近又勾结魔教莫羁庸,想必已染指了那魔经。此时正应将他一并除去,难道大伙还怕了他不成?众人望去,见此人目光阴狠,正是青竹帮师爷金怀,均想:莫非青竹帮与孟如庭有仇? 慕若禅被弟子扶到椅上,正自喘息,这时也道:孟如庭无根无由,杀我华山弟子,如割草芥;若再习了戕生邪术,更不知要害死多少人?今日恰逢良机,各位掌门还犹豫甚么?说罢又咳嗽不止。 孟如庭听二人言词无礼,又见众人眉眼不善,怒气陡生,朗声笑道:各位只闻孟某无行,今日便做给大家看看。手腕一抖,刀穗上两颗小珠飞出,直向金怀射去,啪啪两声,都打在金怀嘴上。金怀以手掩唇,吐出几颗断牙,突然嗔目上望道:金某此生若不杀你,誓不为人!冲出人群,向坡下纵去。一干帮众见了,皆尾随而去。 孟如庭冷笑道:蛇鼠之辈,也敢出此呓语?那日在凤阳不曾取尔等人头,今先索些利息!脚尖轻踢台面上几枚石子,石子激射而去,将跑在后面的几名青竹帮弟子打得脑浆迸裂,滚下陡坡。 青衣子大怒,喝声:狂徒!剑锋一扬,疾向孟如庭面门削来。孟如庭见他剑法虽然灵动,但图于凌厉迅捷,左肋下已露出破绽,刀光一闪,斩向他左肋。青衣子大叫一声,向后疾跃。孟如庭刀势不变,随他跃起,刀尖不即不离,直指其虚。二人倏忽间趋退数丈,青衣子连刺几剑,竟不能迫孟如庭撤刀换式,另出新招。 众人见孟如庭一招之间,便弄得青衣子狼狈不堪,尽皆诧愕:世上任何人使刀,都不出撩、砍、劈、削几式。这人刀在手中,怎似手臂延伸了一般,运转这般灵活?此刻他手中拿着任何东西,都已无甚分别。这等物人合一的功夫,较世间任何一种刀法、剑法可都高了许多! 青衣子连退数丈,仍不能摆脱来刀无穷的余韵后势,不由大叫一声,束手待毙。孟如庭刀锋一转,将他左肋下道袍削下圆圆的一片,挑在刀尖上道:道长剑法虽有空灵之意,但刻意取势,不免形已出尖,算不得好剑法。又挥刀四指道:你看这泰山群峰,连绵相承,其间并无异峰凌空,亦无凹缺丘岭,通体浑浑融融,壮阔伟岸。如此方能显出它的雄浑博大来。青衣子面色铁青,羞愧无语。 冲霄在一旁冷笑道:孟大侠是在指点我等了?立目仗剑,便要上前。孟如庭见此人气满神旺,知其武功不弱,心道:事已至此,这少年已不能不救,但对方人多势众,若一拥而上,必有伤亡。我与众人无仇,何必多造杀孽?言念及此,朗声道:孟某斗胆,欲与众位设个赌局。若有人能与在下斗过三招,这少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如孟某侥幸胜了,这少年便要随我下山。一句话震惊四座,满场顿如开锅一般,沸腾潦乱。众人适才见他武功,已自心折,知若一拥而上,虽可将他杀了,但场上不少人也要死在他的刀下。这时闻其一语,分明不把天下人放在眼中,当时便有数百人愤声赞同。 梁九等人正自沉吟,冲霄已仗剑上前,傲然道:孟大侠既如此目无下尘,贫道便先来领教。长剑平刺,直指孟如庭小腹,势到中途,前臂忽尔一折,那口剑本是平平刺出,这当儿却微呈弧形,挑向孟如庭左臂。这一剑飘若浮云,矫似惊龙,极尽变幻之能。众人齐声叫好。 孟如庭见他一剑刺出,手法严谨老到,周身无半点破绽,心下暗暗喝采,挥刀削其右腕,竟尔后发先至。冲霄始料不及,忙沉腕避其刀锋,剑尖顺势下划,刺向孟如庭小腹。众人见他换式之际,宛若行云流水,自然无痕,均各叹服。及见长剑鱼儿般游向孟如庭小腹,不约而同地喊道:第一招! 孟如庭待长剑刺至,回刀向剑上缠来,跟着摆刀后带。冲霄骤觉长剑似坠入了旋涡,险些拿捏不住,身子也被带得踉跄向前,右半身霎时尽在对方刀光之下。他心中一寒,只道一条臂膀定然不保,未料孟如庭撤回刀来,随出一指,弹在他右腕阳池穴上。冲霄腕子一麻,长剑失手落地。众人刚要喊第二招,见状皆大张其口,出不得声。 冲霄面上一红,道:孟大侠手下留情,贫道铭感。说罢也不拾剑,转身回到座中。众人曾见他一口剑与叶凌烟斗得天昏地暗,这时却莫明其妙地败下阵来,都觉得不可思议。薛不坏嚷道:杂毛老道,你为何让着他?冲霄赧颜无语。 戴之诚见孟如庭刀法浑然天成,心道:他使刀虽然了得,拳法上未必便能胜我。即或胜我,也总要斗在十招之上。起身拱手道:孟大侠刀法出神入化,令人钦佩。戴某近年来闭门造车,附会先人之学,思得一路拳法,每日在乡间坐井观天,授些愚徒。今日得遇孟兄,正可解我素日疑难。 孟如庭见他言谦语和,锋芒尽敛,隐隐然有一派宗主的端庄气象,心道:台上众人除天心方丈神色不惊,有不测之智外,余者当以此人为最。当即还礼道:戴先生气度非凡,日后成就当在众人之上。戴之诚听他语出真诚,心中大喜,说道:孟大侠过誉,之诚愧不敢当。有僭了!说罢身形一变,左腿前迈,右腿向下坐撑,左臂曲肘前伸,右手则抱在丹田之上。这一式暗含奇正之变,身子不正不斜,廓达大度,劲力隐伏。 孟如庭赞道:好!戴兄这套拳法,日后必能宏传于世。言犹未落,却见戴之诚左拳回捋,如抓住极重之物,左足斜横向前,微垫半步,右拳猛地从肋下躜出,劈向孟如庭胸膛。这一式古拙简朴,拳上所附内劲却充沛之极,脚下错综八字步,更是如盘深根。 孟如庭见了,心念电闪:这拳法深合五行生克之理,招式虽简,但式式相承,五脏之气尽能附在拳上,随势逸出。此人深悟拙诚之理,我若与他比试拳法,急切间绝难速胜。当下右掌轻翻,格开来拳,左掌突然拍向戴之诚面门。掌风袭来,戴之诚只觉呼吸一窒,脸上顿时布满紫气。 原来他这拳法每一式都须以呼吸运聚五脏之气,外形看似简单,内中实艰深异常。他一拳劈出,本该将肺气随势吐放,拳上威力始能显扬。不料一口气憋在肺内,拳劲大半反击回来,一腔热血登时冲行上脑。 他逢此变故,并不慌乱,左手抓住孟如庭右臂,向怀中疾带,右足骤然迈出,一股大力涌上右臂,随之似潮水一般,撞向孟如庭胸腹。端的势若山崩,疾逾飞箭! 孟如庭见他袍服飞胀,知他已出全力,忽在他右臂上轻轻一按,身子支了起来,头下脚上,随着他手臂来回摇摆。戴之诚一招虽未凑功,气息却已顺畅,身子微向下沉,左拳呼地击向孟如庭面门。众人齐呼道:第三招!语声未绝,却见戴之诚呆呆地站住,左拳距对方面门不过数寸,竟尔难移半分,脸色变了几变,蓦然坐倒在地。孟如庭从他身上翻下,伸手相搀。 戴之诚惨然道:孟兄若再压低半寸,戴某此刻已是废人了。孟如庭正色道:戴兄这套拳法高明之至。孟某如不取巧,三十招也赢不了戴兄。戴之诚起身叹道:戴某数年心血,原来不堪一击,还有何面目再现江湖?说罢大步向坡下走去。孟如庭高声道:戴兄拳法并无破绽,若能转换内息于无形,日后必将纵横天下! 群雄听二人对话,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不知二人适才比拼,实已各尽全力。孟如庭见对方拳法精湛,暗怪自己托大,只得铤而走险,身浮空中,按住戴之诚肩头,运劲猛压。他料戴之诚横拳击来,必将肾气遍布周身,此时下压,若不能将对方肾腰之力摧垮,不但那一拳势必打在面门,此番赌局也算输了。故此手上不留半分余力,将一股雄强无匹的大力直逼下来,侥幸又赢一局。 众人看不出半点新奇,只道戴之诚技艺平平,孟如庭夸他武功了得,也不过哄吓众人,抬高自己。但自忖难与他斗过三招,谁都不愿贸然上前。 忽听凌入精笑道:孟大侠武艺绝伦,凌某是万万不敌的。但凌某若取些巧,或许能赢了孟大侠。说罢越众而出。众人见他神情诡异,颇有些得意扬扬,不禁心生好奇。薛不坏叫道:你有屁就放,放完了让孟大侠揍得你满地找牙便是!凌入精也不生气,自怀中取出一根尺余长的细线,说道:凌某画地为牢,孟大侠执住此线一头,凌某执住另一头。众位一起数二十个数,若凌某仍未将此线拉断,便算输了。众人见这根线长不盈尺,细如发丝,凌入精出此难题,实在太过取巧。但想到今日无论如何要杀了这少年,管他甚么手段,只要赢了孟如庭便好,当时便有四五百人鼓起掌来。 孟如庭心道:今日如不能技压群雄,恐怕终无了局。笑道:凌掌门这个法子不伤和气,大是可行。便请划地为界。凌入精哈哈一笑,从一人手中要过长剑,身子飕的蹿出,剑尖轻划台面,弧形向前飘去。蓦地里剑身一折,身子向回弹来,飘旋之间,已回到原地。众人见地上已被他划了一个径约两丈的大圆,无不称奇:若划个大圆,我亦能够,但若身浮空中,而又能划得如此之圆,却是万难做到。此人身法怪异,行此诡计,或许真能胜了孟如庭。 当下众人闪在一旁,孟凌二人一同步入圈内。凌入精将细线一头交到孟如庭手上,不待孟如庭说话,突然向前蹿去。孟如庭觉手中细线一紧,哈哈一笑,紧随其后。凌入精身形飘忽,转折不定,顷刻间连变数种诡异身法,及见孟如庭不即不离,始终距己一尺远近,猛然扑倒在地,向旁滚滑,拼命抻拉细线。孟如庭见状,倒立而起,左臂支在地上,右手握住细线,随着对方抻拉之势敏感应合,竟是灵动之极。凌入精滚出数尺,见孟如庭掌拍台面,仍是如蛆附骨,紧随不放,心中大急。耳听圈外众人虽缓缓数来,也已数十五,一时心念电闪,手足微一撑地,身子陡然弹向半空。他一纵之间用上全力,心想只要比孟如庭纵高尺余,细线立断,此番便算赢了。那知孟如庭突然抓住他腰带,借其蹿纵之力,一齐飞上半空。 此时众人已数十九,凌入精身在空中,也已力尽势竭。他眼见取胜无望,忽生歹意,暗暗运劲于指,欲将细线捻断。用力之下,那线过于细软,竟是浑不着力。二人堪堪落地,众人正好数到二十。凌入精长叹一声,无可奈何。众人更是沮丧。孟如庭笑道:古人说千里姻缘,尚有一线相牵。孟某与凌掌门乃一尺之缘,那是更加纠缠难断了!说罢纵声大笑,声震山谷。 众人见他如此手段,均知要在他手上走过三招,势比登天,大庭广众之下,又何必出丑?但若就此放那少年远去,确是心有不甘。 却听徐不清道:孟大侠技艺超群,徐某是万万接不下三招的。但台上台下这么多朋友,若一一向孟大侠讨教,孟大侠恐怕也应付不了。徐某出个主意,只需这少年接下我三招,我等便再不知趣,也必放他下山。众人乍听此言,都觉这法子太过无赖,但事已至此,又无良策。梁九等人低头不语,薛不坏和郑之达却高声叫好。孟如庭虽知此言极不合理,但一时无话可驳,竟被这主意难住。 忽听周四哭道:大哥,我从小无父无母,只有你和周老伯、王三哥真心对我好。周老伯和王三哥都已死了,刚才那位老伯伯也丢下我走了。我我也不想活了。言罢泪如雨下,呜咽声哀。他生性本纯朴善良,凡事从不与人争竞,今日无缘无故,便有这么多人想要杀他,他自是觉出了人世间从未有过的残酷凄凉,不由生出弃世之意。 孟如庭心中一酸,待要好言相慰,又不知从何说起。徐不清冷笑道:他既然不想活了,孟大侠还救他做甚么?突然双钺平推,击向周四头颅。周四泪眼模糊,恍觉有物向头上扫来,不自觉地向后退去。恰巧地上微凸起一个小包,扑通一声,将他绊倒在地。随觉头顶劲风袭过,居然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徐不清一招落空,双钺余势不尽,顺势下划。他经验极丰,知常人如被击倒,必向两旁滚爬,故双钺分劈左右两路,不留生机。岂料到周四倒在地上,万念俱灰,并不滚闪,噗噗两声,双钺齐插入他两耳旁的石土中。徐不清微吃一惊,拔出双钺,又劈向周四前胸。众人知这少年再难幸免,莫不欢欣。谁想双钺触及周四胸口,猛地一滑,大半力道竟被卸去。虽则如此,仍将周四前胸划出两条半寸多深的血口。 徐不清正待挥钺再击,双手忽被一人攥住,两膀登时酸软无力,双钺掉在地上。定睛看时,来人正是孟如庭。 孟如庭放脱徐不清,俯身抱起周四,怒目四望道:此子命系于天,非尔等所能加害!三招已过,谁敢再行阻拦,孟某必教他人头落地!说罢圆睁虎目,向周遭扫了一眼,抱着周四,大步下坡去了 第五章 南行 大明崇祯元年,新帝登基之初,虽赐死魏忠贤,清除阉党余孽,但深感数年来阉宦窃据国柄,专制朝权,已腐空社稷,不免忧心忡忡。帝少年时,博览群书,久有强国之志,知必得励精图治,任用贤能,方可清除内忧外患,遂起用宁远参事袁崇焕为兵部尚书,督师蓟辽,以御东虏。 崇焕至都,帝急召,入见平台。帝咨及平辽方略,崇焕对曰:愿陛下假臣便宜,五年可复全辽。帝大喜,又问数语,入内少憩。给事中许誉卿问崇焕曰:五年之期,果可践言?崇焕曰:皇上为了辽事,未免焦劳,故特作慰语。誉卿曰:主上英明,岂可漫对?倘五年责效,如何复命?崇焕不语。后帝出,复问平辽之事,崇焕支吾不言。帝心甚为不快。 时下臣来报:云贵乱民奢崇明、安邦彦聚众做乱。崇焕见机告退。帝责其即日赴辽,执掌边关重权,心却甚疑之。复下旨命兵部侍郎朱燮元统兵剿灭云贵叛乱。 后崇焕赴辽,见东江巡抚毛文龙势大官尊,不服节制,乃施计将文龙斩首。帝知悉,心下更疑,多次催崇焕与满洲开战。崇焕因形势不利而不出,帝遂生戒备之心 却说孟如庭抱着周四,快步不得坡来,恐众人食言来追,于是弃了山道,只捡崎岖的小路下山。周四伤得不轻,神志却在,想到孟如庭两次救了自己性命,心下感激,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与萧问道上山时,一路走走停停,费时较长,这时孟如庭健步如飞,不到半个时辰,已到山下。 孟如庭缓下脚步,举目望向峰顶道:此番中原你是呆不得了!前时听得讯息,我两位朋友奢崇明、安邦彦在云贵起事。我二人不如去那里暂避一时,等过了几年,各派淡忘此事,那时回来不迟。周四躺在他宽阔的怀中,只觉便是跟他走到天涯海角,也是情愿,手臂紧紧搂住他腰身,将头贴在他心口,却不吭声。 孟如庭见他对己如此依恋,心中发热。他素日行侠仗义,但性情孤傲,寻常人物都不放在眼中,因此少有知心朋友,这时不由将怀中少年当做了至亲的兄弟,低头问道:闹了半天,孟某还不知兄弟名姓。周四道:我叫周四。孟如庭皱眉道:那是随了周应扬的姓氏?周四默默点头。孟如庭眉锋一展道:也好!听说这位周老前辈当年任达不拘,心高气傲,倒深合孟某的脾气。可惜孟某晚生了几十年,不曾与他结纳。孟某平生并无几个至友,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四弟;若有人再敢欺负你,大哥绝不饶他。 周四初见他时,已生亲近之感,听他将自已当成兄弟,喜道:日后谁要想杀大哥,我也绝不容他!孟如庭见他脸上稚气未脱,口气却异常坚决,笑道:庸庸群丑,岂能害了孟某性命?言说至此,又椰榆道:那日在酒楼上,有位算卦先生说我会被朋友所害。你已是我的兄弟,日后会不会杀我? 周四诧然道:我怎会杀大哥?孟如庭见他傻呆呆甚是可爱,哈哈大笑道:你胸无成府,率真轻信,若真随萧问道等人去了,难保不学坏。周四道:我和周老伯,还有领我上山的那位萧老伯在一起时,觉得他们对我都好,便与大哥对我一样。孟如庭想了一想,说道:也好,你心无成见,善恶之间便看得开,日后说不定大有出息。 周四听他夸奖自己,心中欢喜,问道:大哥你说,为甚么许多人都说周老伯不好呢?孟如庭举目望向群峰,缓声道:一个人若站得比众人高些,有人便会敬仰你,有人也会嫉妒你、诋毁你。但你若站到极峰之上,众人对你来说虽已渺小,可你在众人眼中也似星辰般渺不可及了。常人对不解之事,要么敬如神明,要么便是极力污蔑诽谤。当年周应扬自律不严,更兼纵容下属胡为,当然要受万夫所指了。轻叹一声,又道:世人以为常理之事,其中多半都是荒谬不经,何况江湖上本多是非,有些事哪能说得清楚?言罢迈开大步,向南行去。 二人一路行来,走出几十里路,才见前面有一处小镇。孟如庭知此处仍是泰安地界,只恐众人追来滋事,本不欲停,但见周四前襟处殷红一片,面色惨白,已然昏昏睡去,心道:今日便在此偷偷住上一宿,包扎好四弟伤口再说。迈步进镇,在街上打了几个转折,见迎面有一家小客栈,门前冷冷清清,于是大步走进门来。 店中伙计见有人来,忙上前招呼。孟如庭道:烦店家给我二人找间上房,再拿些干净的布来。伙计见他相貌威武,口气却甚谦和,忙扫出一间客房,领二人进屋。 孟如庭见乡间客馆虽然简陋,倒还干净,从怀中取出些碎银,交给伙计道:弄些好酒好菜送到屋来,对旁人切不可说我二人在此。伙计见他出手大方,连声答应,少时端来一盆热水和几块白布,反手带上房门,忙着点火起灶去了。 孟如庭将周四放在床上,伸手解开衣衫,当地一声,一物从周四怀中滑落。孟如庭拾起此物端详,见上面刻了些古怪图案,背面四周雕花,中间写着一个明字,心道:适才山上众人说四弟曾与周应扬久处,莫非这便是明教的明尊圣牌?禁不住向熟睡中的周四瞥去,寻思:看来众人所虑果是不错,四弟若被明教中人掳去,江湖上只怕真的要乱。四弟年幼无知,日后我须时时护着他,可不能让明教中人再与他接近。想罢将圣牌又放回周四怀中。他解开周四内衣,见前胸伤口虽深,也不过皮肉受损,并无大碍,当即用心擦洗上药。待包扎完毕,伙计已推门将酒菜送了进来。 此时周四已醒,孟如庭搀他坐到桌前,见他受伤之后,看到桌上饭菜仍是口水直咽,笑道:多吃些东西,伤好的便快。等你好了,大哥再与你痛痛快快喝一顿酒。说罢将一碗酒一口喝干。周四问道:大哥,酒是甚么滋味?孟如庭笑道:此乃君子寂寞之友,小人无行之胆,古今一大祸首。你尝一口便知其味。斟了杯酒,递到周四手上。 周四长在寺院,只知师傅们不准饮酒,这时好奇心起,一口将杯中酒饮下,只觉嗓子、胸口两处一阵火辣,霎时间伤口也不似前时那般痛楚难忍,不禁叫道:大哥,这东西倒是真好!孟如庭又斟满一杯递了过去,见他仍是一口喝干,神色不变,鼓掌笑道:真是酒有别肠,不必长大!等你伤好之后,大哥定要与你畅饮一番。此时你有伤在身,不可多饮。 二人说说笑笑,一会儿酒足饭饱。周四道:大哥,这酒和肉既是这么好的东西,为何我在寺中却不让吃喝?孟如庭道:酒能乱性,肉可生欲。你寺中僧侣修行浅薄,自然不敢稍动。说着似想起甚么,又道:你如何会与周应扬等明教人物搅在一起?周四便将如何遇到周应杨及近日来诸多事情讲了一遍。 孟如庭听后,陷入沉思,自语道:南北少林本是一家,为何天恕要将许多事公诸于世?问道:杀天恕之人你可看清他面目?周四摇头道:那人在台上一闪便不见了,大伙好像都没看清。孟如庭道:奇怪,江湖上有此身手的没有几个。你在寺中见过这样的人么?周四连忙摇头。 孟如庭喃喃道:莫非是他?周四道:是谁?孟如庭眼望窗外,若有所思,半晌方道:上月我在洛阳歇脚,在一家酒店饮酒时,遇到五台山妙清方丈的弟子,叫甚么了禅的。这僧人对我说明教的莫羁庸近日在登封一带游窜,欲对少林不利,并言妙清方丈已循迹追去。我虽未见过莫羁庸其人,但知他曾盗得明王心经,隐伏多年不出,近日忽在福建露面,杀了南少林数名僧人,当下便奔登封赶来,欲探个究竟。行到嵩山脚下,远远便见妙清方丈正与一人动手,随后又上来七八个人,帮妙清将那人制住。我赶到近前,才知那七八个人原是华山派的弟子。周四听到华山派三字,心中怦地一跳,脸上忽然红了起来。 孟如庭未觉其异,又道:妙清方丈见我赶到,伸手去那人怀中取出一本旧书,交到我手上,并说那人便是明教的莫羁庸。我见那人躺在地上,不像会武之人,又见书上虽写着明王心经四字,里面却是些梵文,心下生疑。那几个华山弟子听说此书便是明王心经,纷纷出言向我讨要。我刚要开口,突然身旁两个弟子惨呼倒地,断了气息。我见二人喉咙上各有一个小孔,显是被极细微的暗器所杀,忙向四下望去。只见不远处雪地中蹿起一人,身着白袍,向西疾窜。我知必是此人暗下毒手,忙撇下众人,抬腿追去。那人初时不即不离,只在我前面几丈远近奔跑,待奔出四五十里,身法突然一变,几个起落,便将我远远落在后面。我又追出数里,眼见那人已走得无影无踪,只得向原地奔回,不想妙清等人已然离去。其时我虽觉奇怪,也未放在心上,只是那人轻功之高,委实不可思议。孟某便练上一生,怕也无法企及。说罢苦苦一笑,颇有沮丧之意。 周四道:却不知那本旧书是不是明王心经?孟如庭摇头道:我后来找人译了书中梵文,原来此书只是天竺原本的佛经。我知其中大有文章,前几日去了五台,不料显通寺的僧人们却道妙清方丈一直未归。我苦思几日,理不出头绪,也只得将此事放下。说到这里,又展眉道:反正你我兄弟要去云贵,江湖上的事情,咱也不必管了。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天色渐暗。孟如庭恐周四伤后体虚,便催他早早歇息。周四依言倒在床上,不久沉沉睡去。孟如庭起身到店外转了一圈,见四下并无异样,也回房歇息。 次日清晨,二人早饭后出门,在集市上转了一圈,孟如庭从马贩手中买了一匹青骢马,抱周四坐在马上。周四平生第一次骑马,觉着好玩,孟如庭将马缰交在其手,周四煞有介事地吆喝着前行。孟如庭突然在马臀上拍了一掌,那马吃痛,四蹄翻飞,向前疾驰,直把周四吓得紧紧偎在孟如庭怀中,不敢睁开眼睛。孟如庭哈哈大笑道:胯下千里马,天涯与君行。四弟,从此你我兄弟天涯远走,再不理那些江湖是非了!双腿微一用力,二人一马,绝尘而去 光阴如箭,一晃已是初春,料峭春寒,冬意仍未消尽。这日残雪初晴,日色明朗,沿滁州官道上行来一簇人马,马上之人都是官兵打扮,中间押着十几车货物,各用檀木箱装着,看地下轮印深陷,显见车上货物甚是沉重。 一行人渐渐走近,只见人群中拥着二人,各着便装。一匹雪白卷毛马上坐了一人,四十多岁年纪,颏下一部三牙掩口髭须,头戴一顶皂纱转角方巾,身材魁梧,面色黑亮,虽着锦衣华服,仍显得颇为彪悍。这人身旁一匹枣红马上,坐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一件鹦哥绿缎袍,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绦,两眉斜飞入鬓,一双眸子炯炯有神,颇不似寻常官宦人家的浮浪子弟。 只听那少年道:舅父,此次上京,能见到皇上么?那中年人道:那是自然。那少年道:不知常人与皇上有何不同?那中年人笑了笑道:皇上是万乘之君,威仪自是不同凡俗。今上登基不久,听说便颇有作为。他年龄与你相仿,想来必是英气过人了。那少年听后,悠然想了一会,又问道:京城可有咱泉州热闹么?那中年人道:京城乃繁华之地,富室豪门云集,秦楼楚馆无数,咱泉州是比不上的。那少年听了,满心憧憬。 一行人走出数里,只见前方有一处村庄,村旁几十棵槐树下,不少人正俯身挖着甚么。待到近前,却见老老少少几十人,个个衣衫褴褛,面有饥色,正在抠挖草根树皮。瑟瑟风中,不时传来婴儿啼哭之声。 那少年不解道:他们挖这些东西做甚么?那中年人叹道:天道无常,旱涝无时,想是当地农人颗粒无收,因而饥不择食。唉,此处离凤阳不远,乃本朝龙兴之地,捐税历来甚轻,尚且如此景象,其它地方更加不用提了。那少年道:百姓衣食无着,今上何不发些钱粮赈济?那中年人苦笑一声,却不回答。那少年又道:百姓如此潦倒,熊大人为何不将车上这些金银送与他们,却偏要上京贡给皇上?那中年人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你心地善良,官场之事却不明白。目下新主登基,各省官员无不献媚邀宠。熊大人是一省巡抚,这种事怎能落后?那少年皱了皱眉,不再言语。 原来这中年人姓郑名芝龙,其父名绍祖,昔日为泉州库吏。芝龙幼时顽劣,一日在街心玩耍,以一石击中太守蔡善继额头。善继不以为忤,反道其子面貌非凡,他日必当富贵,多方照顾。后绍祖病逝,芝龙贫不能存,与其弟芝虎流入海岛,投于海盗颜振泉,做些剽掠勾当。不久振泉身死,群盗无主,欲推一人为首,一时不能决定,嗣经大众公议,祷天择帅。众人供起香案,贮米一斛,用一剑插入米中,各人次第拜祷,剑若跃起,便奉那人为长。说也奇怪,偏偏轮到芝龙,那剑陡然跃起,落地有声。众人疑为天授,遂推芝龙为盗魁,纵横海上,官兵莫能与抗。后芝龙率众降于福建巡抚熊文灿,击败各路海盗,升任副总兵之职。恰逢崇祯登基不久,文灿备下金银贵器等物欲进贺礼,遣芝龙护送入京。芝龙感文灿知遇之恩,乃携外甥孙昭远上京来。孙昭聪慧过人,只是未得远行,这一次随舅父来京,对一路见闻不免好奇相问。 郑之龙见孙昭不语,说道:此次从福建出来,便听说群盗余党心怀夙怨,欲沿途滋事。我二人须格外小心,切不可负了熊大人重托。孙昭道:舅父放心,孩儿这些年也习些武艺;群盗若来,正可一试。郑芝龙道:武林中藏龙卧虎,岂可小视?又回头冲一人道:王总镖头,此处离滁州城还有多远?那人做军官打扮,答话道:回大人,离滁川不过百里之遥了。郑芝龙点了点头道:我命各位换上军服,便是怕有人看出各位身份,反而多事。此趟差事路途遥远,烦众位镖头多多费心。话音未落,身后便有十几人恭声答应。郑芝龙见众镖师纷纷应承,心中踏实不少。 一行人又走出七八里路,眼见两旁地势愈来愈险,道路也渐渐坎坷难行,一颗心都提了起来。郑之龙问道:此离滁州不远,道路为何这般难行?一镖师道:此处唤做嘉山,当年地方上修路之时,费了许多周折。后民工中行了瘟疫,死了不少人,都葬在此处。因此着了忌讳,外乡人至此也不稍停,本地人更不愿在此垦荒立命,所以一直荒芜着。 郑之龙心生不祥,说道:各位不要在此停留,脚下加紧些,等到了滁州再歇不迟。一言未了,忽听不远处传来女子呼救之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乱石间坐了一个女子,身着缟素,低头啜泣,衣衫凌乱不堪,身子在冷风中抖个不停。 郑芝龙视如不见,催促众人前行,孙昭却打马向那女子奔去。郑芝龙喊道:昭儿回来,不要多事!孙昭不听,奔到那女子面前,跳下坐骑,便去搀扶。那女子突然翻转手臂,搭在他肩头,顺势一带,将他掀翻在地,寒光一闪,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抵在孙昭后心。郑芝龙大惊,正欲出言恫吓,忽听那女子尖声道:郑芝龙,可还认得老娘么!抬起头来,目射凶光。 郑芝龙心头一沉,喝道:冯伶怡,不要伤我孩儿!那女子恶狠狠道:你当年投奔官府,杀了我当家的,我便不能杀你儿子么?她见郑芝龙神情惶急,只当孙昭是他的儿子。其实芝龙确有一子,唤做郑森,此时未满七岁,尚与其母客居扶桑。 那女子说话之际,众人已将她团团围住。郑芝龙环视四周道:便只你一人?那女子冷笑道:你以为只有我想杀你么?一言甫毕,只见四周山石后又跳出五六条大汉,个个手执钢刀,脸上布满杀气。其中一人瓮声瓮气地道:郑老大!你投了官家,便忘了旧日相好么?另几个大汉一脸狰狞,不住地漫骂喊叫。 郑芝龙见孙昭命操人手,一时投鼠忌器,颤声道:郑某今日见到各位,实在高兴的很。只是孩子年幼,尚望赐还。那女子娇笑道:你这儿子唇红齿白,倒挺招人喜爱。匕首微微前送,嗤地一声,将孙昭缎袍划破,跟着厉声道:你想讨回儿子,便把这些箱子留下吧! 郑芝龙尚未开口,身旁一镖头忽道:朋友不知是哪路的英雄?还请行个方便。福州震方镖局上下,深感大德。说着在马上抱拳施礼。一黑脸大汉恶声道:滚你***震方镖局!冯二娘,快将那小崽子杀了!手舞钢刀,砍向身前几名军校。那镖头面色一沉道:几位朋友如此不顾脸面,好让在下为难;真要用强,只怕几位未必如愿。手臂一扬,一支袖箭飞去,将那黑脸大汉钢刀击落。 却听一人喝采道:好镖法!朋友有此武功,几个毛贼草寇,实不足虑。只见不远处几棵枯树后转出一人,长颈鸟喙,穿着甚是平常,目中却有股说不出的阴狠之气。这人缓步走到近前,手指几名大汉道:光天化日之下,此辈竟敢拦人越货,哪里还有王法?镖师一身好功夫,正该将他们一一诛却,为我地方除害。说罢冲郑芝龙和那镖头连连作揖。 郑芝龙见此人大有狼顾之态,不禁起疑。那镖头久在江湖走动,逢人不便失了礼数,忙跳下马还礼。那人满脸堆笑道:在下最喜与江湖上的朋友结交,今日见了镖师这样的人物,心下好生敬慕。说话间一只手轻拍那镖头左肩,意示亲热。猝然间手向上撩,那镖头大叫一声,仰面摔在地上,颈间热血窜出,溅了一地。 众人见他突施毒手,都吃一惊。马上几个镖师手脚利落,纷纷跳下马背,向这人扑来。猛听有人惨呼一声,向前仆倒,双腿抽搐几下,便即不动,正是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年轻镖师。与此同时,又有两名镖师惨呼倒地,也是眨眼间便没了气息。 一镖师呼道:这厮手上有歹毒暗器,大伙小心!众镖师听在耳中,都加了小心,各舞兵刃,向那人身上招呼。那人武功颇为了得,空手与众镖师相斗,又将两人点翻在地,跟着屈指放在口中,一声呼哨过后,周遭山岩后霎时跳出二百多人,呼喇喇将郑芝龙等人围在当中。郑芝龙担心孙昭,忙叫众人住手。 那人向后纵出两丈,立定身形道:还是郑大人识得轻重。郑芝龙见对方人多势众,知硬拼无益,说道:各位放了孩子,一应财物拿去便是。孙昭在那边喊道:舅父只管相搏,尚有生路,若顾念孩儿,群贼更要逞凶!那女子刀光一闪,在孙昭颈上划出一道血口,尖声道:你要再叫,老娘一刀捅了你!孙昭直视那女子道:你若杀了我,今日未必尽如你意。 那人斜睨孙昭道:孺子倒有见识,杀了确也可惜。我看便依了郑大人,取货放人。上前提起孙昭,向郑芝龙走来。众军校持枪拦挡,郑芝龙喝令大伙闪开。那人将孙昭举起,递向郑芝龙怀中。郑芝龙大喜,忙在马上探身来接。那人忽将孙昭掷在地上,一只手毒蛇般向郑芝龙胸口插去。郑芝龙少时为盗,也习了些武艺,眼见那人戳来,疾向旁边闪躲,猛觉右臂一凉,已被那人手上暗器划中,右半身登时动弹不得。他一惊之下,用力带转丝缰,躲向众军校身后。 那人冷笑一声,又俯身向孙昭划去。忽听北面銮铃声响,一骑飞驰而来,眨眼到了近前。那人只觉手腕一紧,似被一物勒住,正欲奋力挣脱,突然间一股大力传来,竟将他带得腾空飞起,远远摔出。只听众人惊呼道:孟如庭!孟如庭! 却见一匹青骢马立在人群当中,马上端坐一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两道弯眉刷漆涂墨,一双眸子如射寒星,手持一杆马鞭,正冷冷望向众人。这大汉前面,坐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脸色苍白,目光温和生怯,不时回头望向大汉,却不是周四是谁? 孟如庭双目冷电般在众人身上一扫,旋即望定地下那人道:我在泰山上留你不杀,为何你青竹帮上下,仍敢在此做恶!那被摔出之人,正是青竹帮师爷金怀。他在泰山被孟如庭所辱,气愤愤回了凤阳,正巧闽南一带几个海盗余首赶来,与他相约此番勾当。青竹帮在安徽一带颇有势力,官府中都有打点,帮主程开远纵情声色,帮中实务都交由金怀主持。前些时孟如庭北上,见青竹帮横行不法,曾出手惩戒。此次南下,竟又不期而遇。 金怀见了如庭,吓得神魂失据,心下飞快盘算,目中残光频现。忽听那女子叫道:甚么鸟人,敢搅老娘的好事!手握匕首,飞身扑向如庭。孟如庭喝道:刁妇无礼!马鞭微扬,卷住那女子脖颈,一抖之间,将她抛向青竹帮人丛之中。噗地一声,那女子头颅正撞在一人胸口,直将那人撞得胸骨塌陷,死尸飞在两丈开外。那女子颈骨碎裂,在地上扭曲几下,一命呜呼。众人看在眼中,都唬得气不敢出。一干帮众魂亡胆落,有数人偷偷将兵刃丢在地上。 金怀见众已丧胆,突然双膝跪地,葡伏到孟如庭马前,哀声道:金怀不自量力,屡犯尊严。今束手于道,即请就诛。说罢以头碰地,咚咚有声,一口气磕了几十个响头,直碰得前额血肉模糊,污血流了一脸。 孟如庭本待取其性命,见状心有不忍,说道:当日你扬言要取孟某性命,这时又当如何?金怀目中垂泪道:金怀一时愤痛,方敢出此妄语。孟大侠若怀旧怨,金怀只好引颈待割。孟如庭斥道:孟某岂似尔等鼠肚鸡肠之辈?念你尚有悔意,权寄人头在项,若再怙恶不悛,定教你化为齑粉!忽听孙昭叫道:壮士切不可轻信于他!此人反复无常,后必成患!郑芝龙半边身子已麻木不仁,这时也愤声道:这厮欲行韬晦之计,壮士务要斩草除根! 孟如庭想了一想,低头问周四道:四弟,你说此人当不当杀?周四见金怀瘫软如泥,目光哀哀地望着自己,怯声道:大哥重重罚他,也就是了,可别坏了他性命。他在众目睽睽下说了一句话,直羞得满脸通红,低下头再不敢作声。金怀如逢大赦,又叩头不止。 孟如庭冷笑道:看我兄弟面上,今日饶你不死。探身向前,鞭杆在金怀背心处搠了两下。金怀大叫一声,鲜血狂喷而出,仰面栽倒。孟如庭朗声道:我已废了这厮武功,尔等再敢胡为,他便是前车之鉴!马鞭一挥,示意将金怀抬走。人群中跑出几人,搭了金怀便走。青竹帮二百余人,片时逃得干干净净。 郑芝龙见这大汉威势惊人,心下大是拜服,忍伤上前道:壮士深恩,芝龙不敢言谢。壮士孟如庭并不理他,催马来到孙昭身旁,鞭梢在他背上轻轻一拂。孙昭全身大畅,穴道尽被解开,跳起身道:壮士这等武功,我在泉州可从未见过。孟如庭见他器宇不凡,心生喜爱,又听他一口闽南方言说得有趣,笑道:你这娃娃倒有见识,不似我这兄弟,整日价像个小姑娘。周四面上一红,偷眼望向孙昭,见他虽甚狼狈,但衣着华贵,谈吐不俗,不觉自惭形秽,低下头去。 郑芝龙从旁道:这是愚男孙昭。昭儿,快替我拜谢两位恩主。说着伤口奇痛,忍不住哼出声来。孟如庭见他脸上罩着一层紫气,抱周四跳下马道:且免了这些虚礼。放开周四,大步走到郑芝龙马前。 郑芝龙本欲下马相谢,怎奈半个身子僵麻难动,一只脚扣在马蹬之中,居然抽拽不出。孟如庭见状,伸掌按在马背,用力向下压去。那马极是健壮,嗒嗒退了两步,却不趴下。孟如庭喝道:好倔强的畜牲!掌上又加了三成力道。那马虽健壮无比,也受不得这般神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旁军校急忙扶郑芝龙离鞍。郑芝龙委顿在地,连嘴唇都已麻木,半晌说不出话来。 孙昭见舅父伤重至此,抢上几步,抱住孟如庭双腿道:望壮士仁至义尽,再救我舅父一命。他见舅父脸色吓人,语中不由带了哭腔。孟如庭微蹙双眉,寻思:适才放了金怀那厮,却不想他使毒的法子如此阴毒。这人中毒已深,我若用内力助其疗伤,只怕毒入膏肓,非我内力可及。低头问周四道:此人命已垂危,你说救他不救?周四道:大哥当然要救他。孙昭也哭道:是,是。壮士务要救我舅父一命。说着磕下头去。 孟如庭搀起孙昭道:今日你舅父性命,须着落在我这兄弟身上。孙昭一呆,不明其意。周四更茫然道:我孟如庭笑道:不错,天下能救他的,此刻只有四弟一人。原来他早知周四内力雄浑奇谲,尤在自己之上,故尔出此一语,心中倒也无十分把握。 孙昭大喜,拉住周四道:小哥哥若能救下舅父性命,孙昭终生不忘大德。紧握周四双手,再不松开。周四虽与他年龄相仿,但自幼长于少林,十三四岁上又与周应扬穴居野处了几年,终日里坐井观天,于诸般世故本就不懂,近日虽在江湖上行走,阅历却与普通人家十三四岁的少年无异。此时见孙昭这等贵介公子,竟向自己哀声求肯,直羞得面如涂丹,不知如何答对。 孟如庭轻抚其肩道:四弟只需以一手运功护住他心脉,不使毒质侵入;一手由表及里,将他手少阴三焦经和足少阳胆经的毒质聚拢在京门穴上,那时我便有法救他。周四心中犹豫,不敢应承。孙昭急道:小哥哥若再迟疑,舅父可要没命了。说话间泪水簌簌而下。 周四见他泪流满面,心中一急,迈步走到郑芝龙面前,伸指在他少海、通里、神门、少冲四穴各点一指。这四穴都属阳气初生的手少阳心经。郑芝龙昏迷中只觉几股暖流自四穴涌向胸口,闷塞之感登时大减。孟如庭站在一旁,暗暗点头。 周四点罢四指,左手箕张,按在郑芝龙背心,食指、无名指和小指虚抬,拇指、中指轻轻下按,瞬即二指抬起,其余三指又蜻蜓点水般轻拂郑芝龙背心数处穴道。孟如庭见他五根指头轻灵曼妙,手法极为高明,忍不住高声喝采。 原来周四与周应扬在洞中相处几年,日日夜夜习的便是这些养气护脉、运功疗伤的法门。此时毒质已渐渐侵向郑芝龙心脉,周四怕只点手少阳心经四穴不能抑制毒素侵袭,于是将自家经脉之气都聚在拇指少商、食指高阳、中指中冲、无名指关冲和小指少泽几处穴位上。这几穴均是各脉梢节,脉气至此又分阴阳。周四五根手指或抬或按,错落有秩,顷刻间将郑芝龙心脉阴阳二气调匀。这手法看似简单,实则五根指头稍不留意,阴阳二气转换时便会漏了空隙,毒质乘虚而入,荼毒心脉,一条命便再难挽回。旁人看不出究竟,孟如庭却知其中道理深奥至极,故尔大声叫好。 郑芝龙右半身尽受茶毒,一块心田却渐渐缓解舒畅。周四觉出他心脏搏动又已强劲,心下稍安,运指点了他颈上几处穴道,防毒质上升入脑,旋即依周应扬所授之法,将毒质慢慢聚拢。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郑芝龙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这口血殷红灿烂,较常人血色鲜艳了许多。 孟如庭面露喜色道:好四弟!好手法!周四伤口尚未痊愈,运功后大是疲惫,坐在地上,半天站不起身。突然间心口一紧,如被人用力攥住,旋即又恢复如常。他心中一慌,暗想:自周老伯死后,我不按他的法子再练,身子比前时舒畅了许多,如何今日又生此兆? 孙昭见孟如庭从旁叫好,知舅父已无大碍,上前扶起周四,不知说甚么才好。孟如庭俯身撩起郑芝龙衣衫,见右肋京门穴四周透出黑紫之色,其余各处却无异状,也甚欣慰。伸手入怀,拿出几支寸许长的银针,扎在京门穴四周,又取出一支略粗些的钢针,深深刺入淤紫的皮肤中。连刺了四五个小孔,都是深已逾寸,却不见有血水流出。 孙昭心又提起,颤声道:怎会无血淌出?孟如庭道:毒性如兽,虽被四弟内力压制,仍有反噬之势。待其势渐弱,血便流出了。孙昭心焦,凑近观瞧。约一柱香光景,果见几缕黑色粘液从孔中流出,直流了半天,颜色方转成深红。 郑芝龙坐在地上,四肢已能活动,颤声道:二位活命之恩,芝龙愧无以报。如蒙不弃,暂随芝龙上京办了差事,待回闽后,芝龙定当拜为上宾,以酬大德。他心下感激,又见二人各有手段,知有他兄弟沿途护送,定无疏虞,当即出言相邀。 孟如庭初见他是官府中人,原本不喜,只因他性命垂危,方才仗义相救,闻言面色微沉,抱起周四,飞身跳上马背。孙昭见二人要走,抓住马缰道:二位恩公高姓大名,请留孙昭一个念想。孟如庭眼望大道,并不开口。周日见孙昭有不舍之意,低声道:我叫周四。孙昭重重地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翡翠麒麟,道:这是我十岁时母亲送我的。今日送与恩公,还望收下。说着便要递给周四。不料孟如庭猛然踹蹬,坐骑箭一般蹿了出去,把孙昭带了一个趔趄。周四待要回头,视线却被孟如庭宽阔的身躯挡住。只听孙昭喊道:周四哥大恩,孙昭此生必报! 孟如庭连连挥鞭,一口气奔出十余里,这才勒缰缓行。周四回头问道:大哥你说,我们还能看到那位公子么?孟如庭不答其问,却道:百姓食不裹腹,地方官吏却搜刮民财,上京献媚。如此不顾民生,看来这大明江山是要完了!周四听他语含激愤,不敢再问。孟如庭又道:自古饥则民变,民变则豪雄并起。甘、陕、皖、豫近年来灾荒不断,朝廷再不体恤,又不知有多少豪杰要乘时而起,搅乱神州了。 周四轻声道:我听寺中师兄们说,世上最大的官是皇帝,说甚么是甚么,谁要反他,会被杀头的。孟如庭笑道:皇帝可不是官。况且历代开国君主,哪个不是造反才当上皇帝的?你以为这皇帝真是老天封的,万代一系么?周四嘴笨识浅,抓耳挠腮,无话可说。孟如庭见他憨态可掬,搂住他笑道:我们此去云贵,便是去造反。周四啊了一声,挣出身来道:大哥也想当皇帝?孟如庭浓眉一轩道:常在江湖,又有甚么大作为?孟某要真有基业,天下碌碌之辈,诚不足道。周四听他说得豪迈,问道:大哥若做了皇帝,我还能与你一同骑马么?孟如庭眼望蓝天,自言自语道:为人主者,最要紧的便是识人用人,大度容人。孟某天性孤狂,这一点便万难做到。但此生若能遇胸怀大志、知人善任的明主,便水里火里,也都去得。说到这里,神色黯了黯,继而缓缓摇头。 二人边说边走,不多时已到江浦。江浦距南京不过几十里路,中间却隔着长江。二人在途中吃了些干粮,上马撒欢跑了十余里,来在江边。 孟如庭手指对岸道:过了岸不远,便是南京城,六朝古都,可繁华的紧!只是我二人急着赶路,这一回去不得了,日后大哥定要带你到那里逛逛。周四问道:南京城中有皇帝么?孟如庭笑道:皇上在京城,陪都怎会有皇上?周四道:既无皇帝,我便不去了。孟如庭奇道:那是为何?周四道:我只想看看皇帝是甚么模样?孟如庭听他言语幼稚,椰榆道:四弟既有此愿,说不定老天真会把皇上逼到陪都来,让你一见。周四不知此言只是调笑,听后陷入沉思,想了一会,忽抬起头道:大哥你说,我若见了皇帝,到底跪他不跪?孟如庭忍俊不住,哈哈大笑道:我四弟是顶天立地的好汉,甚么皇帝不皇帝,自然一概不跪!周四点头道:大哥说不跪,我便不跪。口气竟异常坚决。孟如庭朗声笑道:好,好,好!我四弟是纵横天下的英豪,谁也不能令他屈膝!挥鞭打马,向前疾驰。 二人沿岸西行,走不多远,见前面有一处渡口。孟如庭抱周四跳下马来,挥掌轻拍马臀。那马吃痛,跑出几步,又转身奔回。周四道:大哥为何赶它走?孟如庭道:乘马多日,也着实累了,就此乘船沿江西行,还要它做甚么?拉周四走向岸埠。那马恋恋不舍,随后跟来。此时大江远水翻银,浊浪迭起,冷风吹来,直将人吹得心如宽江,空空荡荡,不由自主地生出怅惘之情。孟如庭见不远处有一只船泊在岸边,高声道:船家,可是向西去的渡船么?过了一会,舟蓬中走出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看了看二人道:你们要去哪里?孟如庭道:我二人要去云贵,想顺水路走上一程。那老汉道:若走水路,须经芜湖、铜陵、九江、黄石,最后到岳阳下船,乘马或步行,过了湖南,没几日便到贵州了。放下踏板,让二人上船。周四见那匹青骢马仍跟在身后,回身抚了抚马颈,挥手赶它走开。二人上得舟来,孟如庭取出一碇大银交给老汉。舟中尚有一个青年,显是老汉的儿子,见有客人上船,忙扯起蓬帆,去舟头摇起橹来。小船悠悠荡荡,逆流向西划去。周四初次乘舟,心中好奇,不住地问这问那。老汉笑呵呵每日与他说话开心。不一日,船已行到岳阳。孟如庭又赏了老汉些碎银,领了周四下船。周四站在岸上,频频挥手,与老汉道别。二人向南走出几十里路,孟如庭道:前面不远便是岳阳城。此城西面有处城楼,名为岳阳楼。我几次来湘,都未得闲前往观览,这一次倒要去看看。二人循路打听,不多时,来到岳阳楼前。 岳阳楼初建于三国时期,当时东吴大将鲁肃曾在此操练水军,并在依山傍湖的西城门上建阅兵台,此便是岳阳楼的前身。唐开元四年,岳州太守张说对楼台进行扩修,正式定名为岳阳楼,经常与文人登楼聚饮,李白、杜甫、白居易等都曾来此做赋吟诗。至宋代,岳阳郡守滕子京又重修此楼,并请大儒范仲淹写了篇《岳阳楼记》。此文情景交融,气势恢宏,使人读后如临其境,兴味无穷,自此岳阳楼愈发显赫于世。至明季,岳阳楼虽已历千年风雨,仍是梁新柱彩,气象不凡。 孟如庭见此楼共分三层,重檐飞翘,工艺精巧,极为庄重,心道:我终日在江湖上奔走,不曾饱览华夏风光。今日有四弟相伴,正当与他上楼玩上一遭。拉周四来到楼前,见门边朱红华表,柱上两面白粉牌各书五个大字,写着:酒爱英雄醉,楼喜雅士临。 孟如庭喜道:此楼尚有酒卖,倒添了不少兴致。二人进了楼口,迈步上到第三层,去靠湖一间阁子里坐了。凭拦看时,端的一座好楼!但见雕檐映日,画栋飞云,远望万迭云山倚在青天之下,八百里洞庭之水浩淼烟波,水光接天,绮丽壮观,令人怡神悦性,胸抑大畅。 孟如庭看罢,叹赏不已。酒保上前问道:二位客官想要些甚么?孟如庭道:先取一坛好酒来,果品肉食只管送上。酒保答应一声,下楼去了。少时举上一个托盘,摆下菜疏果品、肥羊、嫩鸡、酿鹅,精肉等物。过了一会,又抱上一坛陈年老酒。 周四见桌上肴馔丰盛,喜道:这些天在船上只吃些烤鱼,吃得嘴都腥了。今日碰上这么多稀罕东西,不知先吃哪个才好?孟如庭笑道:世上任一种荤腥,在小和尚眼中都成了稀罕之物。今日不急着赶路,让你好好吃上一顿。说着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周四。周四接过便吃,哪有心观赏风景? 孟如庭拍开酒坛泥封,抱起来饮了一大口,只觉酒味芳冽醇美,赞道:好酒!又喝了几口,说道:四弟,你伤已渐愈,我兄弟今日喝个痛快如何?周四自与他同行,心中说不出的畅快,但觉有大哥伴在身边,便这么东游西荡一生,也是心所甘愿,跳起身道:好,好! 孟如庭有意要试他酒量,唤酒保取了两个大碗,二人倚阑畅饮,片刻各进两大碗。孟如庭见周四饮后浑若无事,微感诧异,说道:你年少不识酒性,待一时酒力发作,便知厉害。周四道:我喝了两碗酒下肚,觉身子比前时舒服了许多,胸口两只小兔也不乱蹦乱跳了。孟如庭闻言,微微皱眉。周四又道:世上有这么好的东西,周老伯当初为何不让那位送饭的大师弄些来,也免了每日受苦。孟如庭听他提起周应扬,目中涌上一丝倦意,凭栏远望,默默想起了心事。 忽听楼下脚步声响,一人大步走上楼来。孟如庭扭头望去,见来人生得阔面方腮,眉浓眼大,一部须髯垂如铁线,两只眸子烁烁放光,心道:此人身躯凛凛,颇有威势,倒是个好男儿相! 那人找张桌子,将包裹扔在上面,喊道:小二,给爷弄坛好酒来!声如巨雷,把酒保吓了一跳。孟如庭听此人开口,知他是个粗人,转过头仍望向湖中。周四见他半晌无语,问道:大哥,你在想甚么?孟如庭眼望云水苍茫,君山在湖中若浮若沉,一时临风感怀,叹息道:古人登高必赋,或言志,或吐怨,总是有所感喟。孟某空对此景,心中却说不出的怅失无聊,难道此生便这么落拓江湖,与一些自命侠义的鸡鸣狗盗之徒为伍么?话音未落,临桌那个大汉突然拍案喝道:哪个公门里窜出的野狗,竟敢在此乱叫! 孟如庭一怔,回头见那大汉背对自己,端坐不动,冷笑道:久闻蜀犬吠日,今日池娃也能笑天。那大汉腾地站起,怪目一翻道:我本不想杀你,你却如此猖狂!抓起桌上一只大碗,看也不看,便向孟如庭面门掷来。瓷碗破空,异常迅疾。 孟如庭见他抛碗手法颇为巧妙,好胜之心陡起,右手操起一根筷子,凭空点向碗底。瓷碗被他手中竹筷一阻,滴溜溜在筷尖上转了起来,蓦地里生出一股怪力,咔地一声,将竹筷折为两段,来势一偏,顺窗口飞出。 那大汉见状,一脚踢飞凳子,几大步来到孟如庭面前。孟如庭见他脚步不沉不浮,落地时悄无声息,精神一振:这人武功好高,怎地从未见过? 那大汉右手抬起,五指微张,缓缓抓向孟如庭左肩,衣袖鼓胀开来,蓄力不发。孟如庭只看一眼,便知此人大是劲敌,左臂微抬,搭在大汉来臂之上。二人手臂相碰,均感对方劲力深沉含蓄,如灌重铅,不由各吃一惊。那大汉手臂微缩,回捋孟如庭左臂,另一只手按向他心口,双手一收一按,指望将孟如庭斜斜带出。用力之下,忽觉对方脚下如扎深根,实是撼之不动,忙坐身沉肘,向旁斜领。 孟如庭一招之间,已看出他拳法别出机抒,深合圆转无隙、收放随人之理,心中暗生惊佩。他二十余岁便纵横江湖,此等好手倒也罕见,当下脚尖轻撩,将坐下长凳带起,顺势撞向对方小腹。那大汉见长凳恍惚击来,身子一沉,腹部柔软如绵,卸去凳上劲力,突然聚力丹田,将一股大力传上长凳,咔嚓一声,长凳碎成数段。 二人过了一招,各有所忌。那大汉滑开丈余,跟着缓缓上步,右掌横推,击向孟如庭前胸,掌到中途,隐带风雷之声。与此同时,左掌划个斜弧,推山倒岳般向孟如庭压来。孟如庭知他右掌虽刚猛无俦,力道不免有前无续,左掌刚柔并蓄,暗含无穷后劲,方是这一式的精髓,赞道:好掌法!左掌划个圆圈,劲力由实变虚,带开来掌,右掌平推,与大汉左掌抵个正着。两掌相碰,竟然无声无息。二人相持片刻,那大汉嘿了一声,身子晃了两晃,向后退开一步。孟如庭凝立不动,脚下楼扳却被踏裂。 那大汉脸色微变,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猱身又上。这一次二人各走近身短打的路子,举手抬足皆不逾尺,所使都是绵巧寸劲的脆快招式。斗了二十多招,兀自不分胜负。 孟如庭知这大汉内力稍逊于己,但招术搏杂精巧,与自己只在伯仲之间,心道:今日若分胜负,总要在四十招开外。这大汉虽然粗鲁,想是个直情快意的汉子,我又何苦挫了他锐气?右臂缠丝,左臂外撑,绞住大汉双手道:朋友武功了得,我心甚敬。这便罢手吧。那大汉双臂一抖,脱出身来道:五十招上咱必会输了给你,似你这等手段,咱平生可是第一次见到。你便做我师父,那也做得,只是你身在公门,没的让天下人耻笑。说罢恨恨摇头,甚觉惋惜。 孟如庭道:在下飘泊之身,并非公门中人。那大汉疑道:你不是做公的?孟如庭微微点头。那大汉双掌一拍道:哥哥怎不早说?咱适才与你动手时,心中可好生着恼,只想哥哥这等人物,却做了官府中的狗子,结纳不得。这回可好了!转身取过一把凳子,放在孟如庭身下道:哥哥快坐。适才兄弟无礼,哥哥担待些个。 孟如庭见他笑得憨厚,也甚欢喜,拉他坐在身边道:兄弟如何将我当成做公之人?那大汉也不见外,抱起酒坛喝了几大口,抹了抹嘴道:不说也罢,说了没的让哥哥笑话。又撕下一只鹅膀嚼了起来,肉汁沾得满嘴都是。 周四适才见二人动手,吓得躲在角落,不敢稍动,及见大汉这幅吃相,从旁叫道:大哥,这人跟我一样,也未吃过荤腥!孟如庭笑道:四弟不要胡说。转身招呼酒保道:再上几个热菜,拿两坛好酒来。酒保一直躲在楼下,不敢上来,听到有人招呼,怯生生探出头道:客官还要甚么?那大汉眼一瞪道:有甚么好东西只管拿来!要是耽误了我与哥哥吃酒,看爷爷不打烂你屁股!说罢捧起酒坛,将剩下的酒都倒入口中。 孟如庭见他粗豪不羁,笑道:兄弟怎生称呼?那大汉道:咱姓夏,哥哥只叫我雨风便是。孟如庭正要再问,忽听下面脚步声响,走上来七八个人,有三人显是府衙里的捕快,另几人则各着便装。这些人上楼之后,都堵在楼口,却无人上前。 那大汉也不回头,口中骂道:***,来得倒快!先在那候着,等爷爷陪我哥哥喝完了酒,再收拾你们不迟。一捕快喝道:夏雨风,今天我们几个请来了衡山派的萧大侠和李大侠,还有洞庭湖的马四爷和钱帮主。我看你怎么收场?孟如庭闻言,心道:衡山派向来淡泊名利,清高自持,当年掌门人萧敬石一套风雨潇湘剑在江湖上极负盛名,为何后辈弟子却与官府搅在一起? 却听一人哑声道:夏爷杀敝帮兄弟,如割野草一般。钱某斗胆,想与夏爷理论理论。这人身穿一件蓝袍,甚是考究,只是颈细头小,目光如豆,不时不节,却拿着一把扇子,说话时斜眼瞟着夏雨风,神态极是傲慢。此人一语刚罢,他身旁一人又道:马某在洞庭湖西,每日闲亭醉卧,并不曾得罪夏兄。夏兄为何不问情由,杀了在下胞弟? 孟如庭见此人谈吐从容,衣着华贵,浑似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心想:这人倒有几分儒雅之气,但不知武功如何?侧目向余下二人望去,只见二人都在四十开外,背上各背一口长剑,冷冷地望向楼外,均不置一词。 夏雨风待钱、马二人说完,哼了一声道:你二人那些丑事,也定要拿到今日来了断么?蓦然转过头来,嗔目而视。钱、马二人一惊,同时退后两步。夏雨风哈哈大笑,冲几个捕快道:我以为你们约了甚么好手,原来不过是洞庭湖中的游鱼烂虾。嘿嘿,衡山派也赶来凑热闹,吓唬人么? 那两个中年人原本默不作声,听了这话,目中都射出寒光。其中一人开口道:朋友杀官犯刑,我衡山派原也管你不着。但朋友做案之时,坏了几名护卫性命,这几人中有两个却是本派弟子话未说完,夏雨风突然手拍桌案,怒声道:那狗官贫赃枉法,身边护卫会是甚么好东西?你衡山派弟子近年来要么做锦衣卫,要么做护院狗。老子杀了他们,又能怎样!手指在酒坛上一推,酒坛旋转着飞向他放包裹的酒桌,咣地一声,将一条桌腿撞断。桌子一塌,包裹落地,咕噜噜滚到夏雨风脚下。夏雨风拾起包裹打开,众人见里面竟放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无不心惊。周四从座上蹦起,扭过头不敢再看。 夏雨风手指人头道:这狗官在衡阳无恶不做,去年入冬又吞了赈灾的钱粮。这等畜牲,还能活么?手掌拍落,将人头击得血肉模糊,顺手撕下一只耳朵,放在口中大嚼起来。孟如庭见状,微微皱眉。对面几人都惊呆了。 夏雨风吞下口中人肉,抓起人头抛向窗外,噗地一声,人头正嵌在楼外檐角之上。夏雨风恶气难消,又道:这些狗官也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总有一日,咱要杀上京城,取了那小皇帝首级!是时各地灾荒不断,但崇祯初登大宝,尚有抚恤万民之心,是以海内虽饿殍塞野,却未大乱。夏雨风出此反逆之言,着实让众人吃惊不小。 几个捕快齐声喝道:你敢背逆君父,还要脑袋不要?夏雨风冷笑道:这年头人人脑袋都不知能顶多久,若一日爷爷反了,正不知要取多少人头下酒!一捕快叫道:今日你能带着脑袋下楼,明日再造反不迟。萧、李两位大侠,马四爷、钱帮主,大伙并肩子宰了他吧!那两个中年人都是衡山派的好手,一个叫萧寒清,一个叫李希元。二人听捕快一喊,同时抽出长剑,纵身上前。孟如庭知夏雨风武功甚高,拉周四坐在一旁,静观其变。 只见萧、李二人长剑抖动,分刺夏雨风两肩,剑法诡异多端,一正一反,好似两只采花狂蝶,在夏雨风周身上下飞舞。虽只各出一剑,剑招已繁复异常,令人眼花缭乱。 孟如庭看了一眼,暗暗摇头,心道:衡山剑法只走隐晦繁琐的路子,偏重机巧诡变,绵密中减了剑上威力,不免过于小气。想来创此剑法者,必是个聪明擅变之人,但自来巧诈不如拙诚,他这剑法虽招招新奇,花样翻新,然虚招太多,取势时过于繁复,算不得一等一的剑法。 却见夏雨风在两把剑中往来穿梭,兀自好整以暇,萧、李二人长剑雪片般飘落,每每数招方占了上风,被夏雨风或一拳,或一掌,登时又转为守势。孟如庭料萧、李二人剑招有限,心道:这两人剑法倒也不差,只是剑上失了稳重凝厚之意,再斗几十招,必会自缚手脚,弄巧成拙。 突见二人剑法一变,一人剑走偏锋,只攻不守,剑气破空做响,如风雷骤至。另一人剑光流转,纵横开阖,似洒下点点雨丝,或缠或绞,将夏雨风挥来的掌风割得破碎支离。二人分值攻守,配合得天衣无缝,剑上威力顿时增了数倍,眨眼间将夏雨风逼退了两步。 钱、马二人见夏雨风身法渐渐滞拙,已不敢在两把剑中往来窜纵,面上都露喜色,只待夏雨风稍有疏忽,便要乘机出手。孟如庭窥破二人心意,右手一扬,两支筷子脱手飞出,直奔二人咽喉射来。二人齐声惊呼,哪还来得及躲闪?眼见两支筷子便要戳在二人喉上,突然从中折断,纷纷落地。钱、马二人在鬼门关绕了一圈,直吓得面无人色,知座中这条大汉武功高己太多,哪敢再生歹心? 孟如庭摄住二人,又向夏雨风望去,见他虽露支绌之状,一时尚不致落败,于是凝神细瞧萧、李二人这套新奇的剑法,寻思:久闻衡山派风雨潇湘剑的威名,难道这剑法要两个人使才具威力?当年武林中使剑的人物,以峨嵋渺道人和衡山派萧敬石二人为最,后虽都败在周应扬之手,但萧敬石一把剑上,莫非真能使出如此博大精奇的剑法来?他看了许久,只觉两人剑法并非无漏洞可寻,但一齐施出,却将各自缺欠尽数弥补,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暗生惊怖:想来峨嵋派那个冲霄道人,必是尚未学到乃师剑法的神髓,不然在泰山之上,断不会三招便败了给我。江湖上数年前能人倍出,萧敬石在世时,定能凭一己之力施出此路剑法。我若早生几十年,泰山上岂能容我胡为? 便在这时,忽听嗤地一响,萧寒清一柄长剑已刺入夏雨风左臂。夏雨风中剑之下,突然奔雷也似大吼一声。萧寒清心中一寒,手上登缓。夏雨风右臂暴伸,揪住他前襟衣衫。李希元剑向横扫,欲削其臂,猛听夏雨风又惊雷般喝了一声,心胆稍怯,长剑停在中途。夏雨风趁机飞起一脚,正踹在他胸口。李希元大叫一声,平平掼向楼壁,挂画儿般在壁上停了一停,落地时口喷鲜血,已没了气息。 夏雨风凶性大发,臂上微一用力,将萧寒清连人带剑举起,顺窗口掷了出去。岳阳楼高达数丈,萧寒清坠下高楼,谅来也难活命。马、钱二人见夏雨风突发神威,心胆俱裂,晃动身形,相继窜下楼去。后面两个捕快逃得稍慢,被夏雨风从后揪住,一手一个,都掼下高楼。周四见他举手间连毙四命,吓得躲在孟如庭怀中,不敢睁眼。孟如庭也觉夏雨风出手过于毒辣,面沉似水,默默无言。 夏雨风拍了拍身上尘土,笑呵呵走到孟如庭面前,不好意思地道:嘿嘿,跑了三个,可教哥哥见笑了。孟如庭眼望窗外,面无表情。夏雨风尴尬一笑道:咱这点本事,哥哥自是瞧不上眼。下回咱再动手杀人时,一定做得利落些。嘿嘿,适才吃了哥哥的酒,这回该咱请哥哥吃酒才是。回身冲楼下喊道:伙计,还不将酒送上来!他这么一闹,岳阳楼上哪还有半个人影?他见半晌无人应声,骂了一句,迈步下楼,上来时捧了两大坛好酒,放在桌上道:小弟粗鲁,搅了哥哥酒兴。哥哥快请吃酒。打开一坛酒,双手捧到孟如庭面前。 孟如庭见他执礼甚恭,不好拂了他脸面,接过酒坛道:兄弟出手太重,可不是件好事。这伙人并无不赦之罪,何苦取了他们性命?夏雨风笑道:衡山派自从死了老掌门后,变得越来越不像话,明里暗里跟官府眉来眼去。小弟看着心烦,这个一时气愤,哈哈孟如庭知他是个耿直之人,不便指责太多,口气稍缓道:兄弟大闹岳阳楼,倒也添了不少兴致。来,我兄弟几人今日便喝个痛快。夏雨风心中大乐,忙道:咱先敬哥哥酒。抱起酒坛,一口气喝了小半坛。孟如庭见他酒量颇豪,笑道:我这儿尚有个兄弟,咱三人不妨一起畅饮。 夏雨风瞥了周四一眼,问道:哥哥,这娃娃是谁?孟如庭抚摸周四头顶,逗趣道:这是我四弟,江湖人称玉面小郎君的便是。夏雨风打量周四半天,摇头道:这位兄弟比咱生得是俊,但说他是甚么郎君,可看着不大像。孟如庭见周四满脸绯红,夏雨风却不住地对他品头论足,大笑道:孟某兄弟都是这般憨直可爱,直教人哭笑不得。拉夏雨风坐在身边,又大笑不止. 三人说说笑笑,倚栅畅饮。周四又喝一碗,酒力渐渐上头,便不敢再喝。孟、夏二人却连饮数碗,兀自兴发不收。眼见日暮西沉,霞彩满天,三人都已渐醉。孟如庭忽然仰叹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不能建功立业,羞愧何及!日月若驰,怎不令人抚髀自叹?夏雨风道:哥哥这等人物,何愁不能建功立业?孟如庭目光迷离,苦笑道:三皇五帝,多少风云,只是到了这大明朝,国力日渐衰微,君上个个荒唐,已将这大好山河腐空洞朽。前有倭寇肆虐,近有满洲崛起,虽听说今上颇有大志,但他一个孺子,如何能知社稷尺度?唉,自来亡国之君,哪个不是聪慧过人?又有哪个不是刚愎自用? 夏雨风道:小皇帝若是不行,自会有人拉他下来,另立新君。孟如庭冷笑道:便算换了一人做皇帝,一旦握了重柄,又能怎样?这世上有很多事骨子里并无不同,所异者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夏雨风道:依哥哥说,这世上便没有为百姓做主的人么?孟如庭目中现出一丝苦涩,叹道:便有这种人,初时抱着济世胸怀,及至身居九五,也一样循了老路,早忘了初衷。只是虐民虽易,欺天却难,一旦将百姓逼上绝路,又会有人起而蹈之。如此你来我往,最终只苦了百姓。 夏雨风听了这番话,低头想了半晌,说道:哥哥看这大明江山,日后会怎样?孟如庭遥望远处雾锁群峦,霞漫天边,叹了口气道:中原近来流传一句谶语,说甚么天启七,崇祯十七,还有福王一,想来不是甚么好兆头。站起身来,又道:古人酒醉狂吟,聊慰衷肠。孟某今对佳景,亦有感怀。迈步走到李希元尸身旁,顺衣角扯下一块布片,沾了地上血迹,在楼壁上写道:暂寄江湖未自轻,淡泊淫欢笑功名。此身来去不是客,铁甲三千锁狂龙。写罢将布片丢在地上,慨然道:孟某它日若能拥三千铁甲,纵横四方,救万民于水火,此生愿足! 夏、周二人见他微现醉态,都楞楞地望着他,不知如何开口。孟如庭笑道:二位贤弟不知有何宏图?今日兴浓,不妨说来听听。夏雨风道:咱一生能交了哥哥这样的人物,大碗喝酒,杀尽恶徒贪官,便快活的紧了。周四也道:是呀!只要能与两位哥哥在一起,我便知足了。说话间忽然想到泰山顶峰上那女子春花般的容颜,心头一颤:要是那位姐姐也能时常在我身边,我每日看上她一眼,那便更好了。 孟如庭见二人对己大是依恋,热流盈怀,说道:孟某此后有两位好兄弟相伴,即便落寞一生,也不枉了。说罢重又落座。夏雨风问道:哥哥贵庚?孟如庭道:虚度三十二秋。夏雨风道:小弟差哥哥三岁。又问周四道:小郎君,你几岁了?周四想了一想,屈指算道:我在寺中时,香积厨的慧源师傅对我说,我是不满月时被人从山下捡来的。有一年中秋,他说我正好十岁,后来又在寺中呆了四年,再后来与周老伯又住了两年多夏雨风见他算个不停,笑道:好兄弟,比哥哥还糊涂!不用算了,便当你今年十七。孟如庭见二人说得热闹,捧腹大笑。 夏雨风道:哥哥若不嫌弃,咱三人便结为异姓兄弟。此后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如何?孟如庭正色道:好!孟某今日有了两位亲兄弟。夏雨风大喜,拉周四离座,扑通跪在地上,便要给孟如庭磕头。孟如庭道:此等虚礼,大可不必。说着伸手来搀。 忽见楼口晃晃悠悠上来一人,也不见如何迈步,已轻烟般飘到周四身后。周四跪在地上,后背正对此人。饶是孟、夏二人武功高强,但一来酒醉,二来这人形如鬼魅,故此他何时上楼,二人竟毫无觉察。 孟如庭猛见一条白影飘了过来,心下一惊,忙将夏、周二人向怀中扯带。他应变虽快,终是慢了一步。那人轻出一掌,正击在周四背心。此人打罢周四,似乎颇为吃惊,微一迟疑,孟如庭双掌已排山蹈海般击了过去。那人见他掌力雄浑至极,虽是猝然出手,掌风却将自家退路尽皆罩住,口中哼了一声,左手袍袖轻扬,将扑面而来的掌风划了一道缺口,顺势倒纵出去,退到楼口。 孟如庭随他前纵,双掌距他前胸不过半尺,却始终沾不上身,心下如何不惊:我一掌已出全力,常人怕早被我掌风击伤。这人居然浑若无事,难道不是血肉这躯? 那人身向后退,已踏到楼梯边缘,蓦然一脚踩空,向楼下滚去。孟如庭大喜,箭步下楼。那人身向下滑,脚尖轻点梯板,将滑过的梯级尽数踹断,木屑纷飞,有几块木片疾向孟如庭面门击来。 孟如庭见他迅疾下滑,四肢全无着力之处,仍能运劲将楼板踹碎,一时惊怒交集,挥掌击飞碎木,突然腾空而起,左掌护住胸口,右掌托山抱岳,击向对方小腹。这一掌乃是他平生功力之所聚,端的雄强无匹。那人眼见再不出掌相迎,断难承受,左掌随随便便地扬起,迎了上去。两股大力相撞,如同响了一个闷雷。那人身下楼板尽数碎裂,从裂缝中坠了下去。孟如庭平平掼向墙壁,浑身骨头似要碎了一般,一口真气堵在胸间,身子软麻难动。 二人间不容发地过了两招,夏雨风已奔到楼口,眼见孟如庭面色惨白,神情惊怖,叫道:大哥,怎么了?孟如庭并不答话,强自提一口气,伸掌按向楼壁,借力窜纵下楼,向那人追去。 那人出了岳阳楼,飘飞如电,向南疾纵。孟如庭见他恍似御风而行,几个起落,便奔出一箭之地,自知追赶不上,大叫道:罢了!夏雨风赶了上来,吼道:大哥为何不追?孟如庭满脸沮丧道:又是他!果然是他!夏雨风道:是谁?孟如庭摇头道:我只道他轻功了得,谁想内力掌法也高我太多。上一次我便追他不上,这一回唉!孟某是井底之蛙,井底之蛙!原来他与那人硬撞一掌,对方只使出三成功力,已震得他脉乱血凝,浑身脱力。其时那人若要取他性命,也非难事,反而坠下楼去,分明是手下留情。他呆立半晌,终不明那人为何留己不杀,忽然想到周四尚在楼上,生死未卜,不由惊呼一声,转身向楼上跑来。夏雨风紧跟在后。 二人抢步上楼,见周四脊背朝天,趴在地上,口中吐出一大滩白沫,心里都是一紧。孟如庭鼻子一酸,叫了声:四弟。伸手探他鼻息,只觉比平时粗重了许多,又搭他脉博忽强忽弱,时有时无,心中一寒:四弟身上本有痼疾,这些日我与他时刻相伴,只因他习了周应扬的心经,故不愿多问其中症结。那人掌力太强,四弟中了他一掌,即便能保住性命,怕也要成废人了。想着想着,目中已然湿润。 夏雨风查息诊脉之后,骂道:这一掌怎能将四弟打成这样?他***,甚么下三滥的武功,弄得人不死不活!握住周四手掌,将一股浑实的内力传了过去。刚一流入周四体内,陡觉其中有两股雄强无比的力道正在撕杀,一股雄踞,一股雌伏,雄踞者徒占形势而未逞,雌伏者暗伏杀机而欲夺。一争一让之际,有时极有法度,各含刚柔进退之变,有时又似野马脱缰,肆意驰荡,蓦地里两股力道弃了前嫌,同时向夏雨风传入的内力撞来。夏雨风全身大震,霍地飞出丈外,动弹不得。 孟如庭上前扶住他道:二弟,你怎么了?夏雨风如遭雷劈,口唇麻酥酥不听使唤,颤声道:大大哥,四四弟怎会这样?孟如庭道:内情我也并不全知,只是他气息无律,脉象不依常理。我初见他时,已有此兆,这时怕更如洪水决堤,再难抑制了。夏雨风急道:那便无法救治了么?孟如庭叹道:你我内力都远逊与他,强行压制,已不可能。那人一掌本待取他性命,岂料只是将他体内两股力道激发。幸亏我疾带四弟,那人一掌并未击实,虽然性命暂可保住,但四弟若不能将两股内劲汇成一流,日后终要没命。 夏雨风眼望周四道:他小小年纪,如何会有这么霸道的内力?一股似正而邪,一股又似邪而正,真他***奇怪!孟如庭道:四弟本是少林寺的小僧,后随周应扬习了明王心经和易筋经的功法。想是二经力道非是一路,因而致此。夏雨风愕然道:周应扬不是二十多年前便死在少林了么?孟如庭道:四弟说他才死不久。夏雨见仍是糊涂,问道:适才那人为何要害四弟?孟如庭道:各派怕四弟承了周应扬衣钵,日后中兴明教,与他等不利,更怕少林与明教勾结。夏雨风道:少林怎会与魔教勾结?孟如庭叹息道:有些事看似不能,其实也未必便做不出。 夏雨风咕哝两句,又道:哥哥看那人究竟是哪家手法?孟如庭道:那人与我对了一掌,其实未出全力。手法上看不出端倪,但内劲与四弟又极为相似。顿了一顿,又道:若是明教中人,断无害四弟之理,可正派之中,却从未听过谁有这等身手。 正说间,忽听周四哼了一声,翻过身来。二人将他扶起,见他脸上肌肉抽搐,心又悬了起来。过了一会,周四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眼。孟如庭忙托住他下颌道:四弟,你怎样了?周四见二人目光切切地望向自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孟如庭心中一宽,忙好言相慰。周四哭道:大哥,我好难受,两只小兔好像咬我心呢!说着牙关紧咬,汗珠滴滴嗒嗒落在地上。 孟如庭心口发酸,安慰他道:好四弟,过一会儿便好了。周四哽咽道:当年周老伯便是这样。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孟如庭勉强笑道:不会的,我四弟日后还要做许多大事,怎会死呢?周四紧紧抱住他道:我不想做甚么大事,只想与大哥在一起骑马、坐船、喝酒,还有孟如庭一阵难过,泪水夺眶而出,搂住周四道:等到了云贵,大哥天天与你骑马喝酒,你说好不好?周四面露喜色道:我一生只信周老伯和大哥你。你们说甚么,我都知不会骗我。夏雨风从旁道:二哥也陪你去南边,不但陪你骑马喝酒,还要教你许多拳脚。你说好不好?周四摇头道:我不学那些东西,学会了像你一样杀人,那样不好。夏雨风道:傻兄弟,你要习武,不出十年便能强过哥哥。那时你纵横天下,要多威风便有多威风。周四软软躺在孟如庭怀中,泪水又涌了出来,抽泣道:当初周老伯也像你这么说。我说呆在洞里可有多好,他他不听,偏要出去,最后最后说到这里,又大哭起来。 孟如庭心道:四弟只是个不经事的孩子,自幼无依无靠,只因无意中习了心经,江湖上便容他不得,日后更不知要经历多少风雨坎坷?眼见周四仍在哭泣,说道:四弟,你身上还疼么?周四道:适才疼得钻心,这时两只小兔好像累了,不那么乱蹦乱跳了。孟如庭将他抱起,冲夏雨风道:咱几个早些动身去云贵,待有着落,无论如何也要治好四弟。说罢快步下楼。 几人出楼行不里许,在一处集市上买了两匹健马。夏雨风选了一匹骑上,孟如庭仍与周四同乘一匹。三人纵马南行,一路经长沙、湘潭、昭阳等地,这一日已到怀化。孟如庭见此处离贵州已近,心中稍慰。 一路上周四每日发作几次,浑身栗抖,疼得死去活来,近几日更加严重,有时竟癫狂不止,不时大喊大叫。孟、夏二人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只能在一旁哀声叹气,空洒热泪。夏雨风虽见周四病情愈来愈重,但只要不发作时,便想法逗他开心。周四连日来与他混得熟了,便不觉他如何粗鲁可怕,又见孟如庭终日眉头深锁,不大言语,倒乐得与夏雨风谈笑解闷。 三人催马进了怀化城,见城中破旧不堪,随便选了一家酒店坐下。酒保上前招呼,片刻送上酒菜。周四嚷着要喝酒。孟如庭见他这些日憔悴了许多,不忍扫了他兴致,便任他与夏雨风胡吃海喝,自己只吃了些馒头稀饭。 夏雨风见周四喝了几碗水酒后,脸色红润,目中有了些神采,心中高兴,说道:四弟,今日咱不急着赶路,二哥交你一个好玩的法子。周四道:甚么好玩的法子?夏雨风吩咐伙计取来一根细绳,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大钱,将细绳从大钱口穿过,随后打个死结,挂在自己胸前道:你若能从我这儿把它抢了去,等到了地方,二哥教你骑马。周四喜道:那好啊!伸手便来抢那铜钱。 夏雨风端坐不动,左手斜领,将周四手臂带开。周四一手抓空,另一只手又向他前胸探落。夏雨风见他出手全无章法,身形步法更是散涣不调,手指搭在他来臂之上,顺势往怀中一带。周四脚下虚浮,不由自主地扑入夏雨风怀中。 夏雨风笑道:你要这么抢,便一百年也难得手。周四挣出其怀,嘻嘻笑道:那要怎样才行?夏雨风道:你要记住,无论身形手法,最要紧的是要分出虚实,不可有双重之病,也不能有单重之弊,心中更不能存了定势,应是随情而动,相机而变方可。 孟如庭心道:二弟已悟出了颇高的拳理,这些道理,我也是七八年前才真正懂得。眼见周四直勾勾望着夏雨风,一脸的茫然不解,心想四弟年纪尚轻,如何能懂得这些深奥的道理? 忽听周四道:二哥是说,我出手时不想着能否抢到,只是随着你手足变化自然应合,既不急着抢到,也不随便丢开。可是这样么?孟、夏二人都是一怔,心想:他怎能悟到这层境界?夏雨风诧异道:你怎知此理?周四道:我与周老伯运气疗伤之时,往往跟不上他体内的两只小兔子,周老伯便教我用这个法子。初时还是跟不上,可过了没多久,无论它们窜得多快,我都能把它们抓住了。孟、夏二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夏雨风起了好奇之心,笑道:你便按着这个法子,咱俩个再来试试。周四想了一想,点头道:那好吧。说着又抓向夏雨风胸口,肘尖下沉,前臂虚晃不定。夏雨风见他出手仍是笨拙呆板,但手臂曲如勾杆,劲含意敛,自己若再像适才那样随便将他带入怀中,已大是困难,当下手掌翻卷,搭在来臂之上,只待周四使出拙力,便可重施故伎。这一回居然走了五六招,方将周四带入怀内。 周四一时来了兴致,笑嘻嘻与夏雨风玩个不停。夏雨风每次都指出他不足之处,教他如何进攻,如何拆解防守,不知不觉中,已将一路小巧擒拿之术传了给他。二人直闹了半个时辰,兀自不休。孟如庭见二人玩得开心,初时面带微笑,默不作声。看了一会,眼见周四举手投足渐渐有了法度,每一出手,夏雨风再不能随便应付,这才微感意外,凝神观瞧。 周、夏二人手上不停,来来往往走了数趟,夏雨风神情愈来愈是专注,出手时隐隐带了风声,双掌翻转拍拿,极尽变幻之能,实已将周四当成了真正的对手。这一路小擒拿手法他幼时便练得烂熟,此刻与周四反复拆解,只觉周四招术虽然生疏,但往往别出心裁,随意创新,早已突破了这套拳法的羁绊,心下又是惊喜,又有几分懊恼沮丧。 孟如庭看到此处,也自心惊:四弟虽是懵懂,不想悟性竟至如斯!以他此时功力,假若不患绝症,只需三年便能胜过二弟;五年之后,孟某也非其敌。十年一过,世上哪还有人能接下他一招半式?想到这里,又喜又悲,眼望周四笑颜惹怜,内心百感交集。 夏、周二人闹了一阵,夏雨风终于又将周四揽入怀中。周四兀自笑道:二哥,我未抢到铜钱,你还教不教我骑马?夏雨风喘息着道:"教,当然教!嘿嘿,大哥,咱还从未见过像四弟这么聪明的人哩!孟如庭笑道:不错,四弟年少,胸中便无定势。此时虽也不能如何,但日后武功,绝非你我二人可比。周四听他夸奖自己,喜不自胜,却又皱眉道:大哥,我还抓不住二哥的铜钱,你再教我些法子好么?孟如庭笑道:普天之下能抓住你二哥这枚铜钱的,也超不过几十人。 三人说笑一阵,出了酒店,胡乱选了一家客栈歇脚。夏雨风刚一躺在榻上,便即鼾声如雷。孟如庭搂着周四同卧一榻,先与他说了些闲话,待周四睡着,这才翻过身来,默默想起了心事 却说云贵两省,本是各族聚居之地,壮、回、苗、彝、傣、侗、水、布依、哈尼等族世世代代在此繁衍生息。明洪武年间,太祖皇帝感元朝暴虐贪腐,致失山河之故,对各族曾施以轻税薄役之策,更立严刑峻法,惩戒各地贪官污吏。百夷之地,一时平静无事。至明末,天祸人国,臣庸主愎,贵戚结党营私,官员盘剥地方,云贵两省苛捐杂税更多如牛毛,百姓渐无生计。遂有奢崇明、安帮彦二人,聚各族人众数万,在云贵各处起事,攻城克府,势焰颇炽。奢崇明自号大梁王,占据昆明;安帮彦自号四裔长老,拥兵都匀、凯里等地,前后呼应,民心极孚。 这一日安帮彦聚各族酋长于凯里城府中,正在商议军事,忽有人来报:府外有三人要求见长老。安帮彦命兵士将三人带入大厅。过不多时,只见厅下走来三人,两个大汉身材魁悟,气宇轩昂。一大汉手上领了个少年,面容憔悴,不时偷眼四顾。 安帮彦望定其中一条大汉,惊喜道:如庭,真的是你么?急步抢出大厅,一把握住那大汉手臂,左右摇晃,欢欣之极。孟如庭推金山、倒玉柱,跪倒身躯道:小弟来得唐突,兄长莫怪。说着便要磕头。安邦彦忙将他搀起,额手称庆道:高士之才,从天而降,此真天助梁王!抱住如庭,如得瑰宝,双臂久不松开。 孟如庭动情道:早闻奢大哥在昆明称王,只恨关山迢递,相见无期。今小弟在中原为宵小所扰,不得安生,特来归附二位兄长麾下。一路昼驱夜驰,犹恐效命已晚。安邦彦大笑道:梁王与愚兄虽有匡济之诚,苦无经纶之策,正愁不能伸大义于天下。贤兄若不嫌此化外之地,众皆智术浅短,尽可高歌猛进,一展宏图。 孟如庭心中感动,慨然道:哥哥既如此说,如庭便肝脑涂地,也要尽些微劳。安帮彦点头道:我弟高义薄云,得者福祚无量。愚兄既为梁王庆贺,亦且自喜。又指向夏雨风道:此是何人?孟如庭拉过夏雨风道:此乃小弟结义兄弟,姓夏名雨风。雨风,快见过安大哥。夏雨风扑通跪倒,说道:咱给哥哥磕头了。说着连磕了几个响头。安邦彦见他生得威猛,心生喜爱,忙道:自家兄弟,无须如此。一手拉起夏雨风,一手挽住如庭,大步入厅。周四在厅下不敢迈步,愣愣地站着不动。孟如庭回头道:四弟快来。周四紧跑几步,抓住孟如庭衣袖,随其走入。 几人入得厅来,安邦彦对众酋长道:此乃我早年的结义兄弟,文韬武略,胜我百倍。众位日后要与他多多亲近,便如待我一般。众酋长见邦彦格外器重如庭,又见他相貌堂堂,人物出众,连忙上前见礼,说些亲厚之词。礼毕,大伙落座。安邦彦拉如庭坐在身边,眼见周四挽住他不放,笑道:此子是谁?孟如庭道:也是小弟的结义兄弟。安邦彦微感诧异,看了看周四道:如庭的兄弟,必有过人之能。命人抬来一把大椅,放在周四身后。孟如庭唤周四坐于其上,转回身道:小弟与兄一别十年,时常想望风采。未料哥哥怀问鼎之志,竟斩木揭竿,欲图大计。安邦彦笑道:明祚将尽,民怨弥重,但教一夫振臂,举州必当同声。愚兄不过忝为其先,若说大计,还赖后来英雄。 孟如庭道:兄与梁王起事,有何宏图?安邦彦道:云贵乃百夷混聚之地,近年来朝廷横征暴敛,民不聊生。愚兄聚众起事,只求保境安民,别无它求。孟如庭道:兄长偏安一方,终非久计。今川、陕、湘、桂一带饿殍相望,积怨已深,何不飞檄四处,呼应八方?此举不但壮大声势,更可分朝廷兵力,岂不甚好?安邦彦道:我今拥兵数万,更兼云贵多是不毛之地、瘴疫之乡,地远山险,众皆归心。官军便来,又有何惧?众酋长纷纷赞和,多有慷慨言语。孟如庭听众口一词,不便再说,心下甚感忧虑。 安邦彦见他半晌无语,笑道:贤弟与我去营中走走,看我云贵健儿雄姿,便无顾虑。孟如庭道:小弟正要一睹兄长龙虎之师。当下众人出府,各乘战马,离城向西而行。 行不多久,便望见前面扎下几座大寨。寨周八面嵯峨,四围险峻,各寨凭借地势,前伏后踞,相互呼应,颇合布阵之法。营周深栽鹿角,濠堑齐备,营内旌旗招展,各色彩旗次弟鲜明。端的是山遮林挡,藏神锐之旅;虎寨龙营,隐万千英雄。孟如庭深通兵法,看后精神一振:百夷之众,倒也不可小视! 安邦彦一马当先,奔一座大寨驰来。未到寨门,便见青旗、朱幡乱摇,白钺、长戟横空,寨内蛮兵齐声呼喊,涌出寨门。这一队兵将足有三四千人,人人身披金甲,手执长枪,霎时衬甲袍起一片黄云,飞樱枪散半天红雾,列在寨门两旁,高呼道:大梁王福享万代,四裔长老鹤延千秋!喊声震荡四野,经久不绝。 周四坐在马上,吓得心惊胆战,闭目捂耳。孟如庭也未料百夷之众,竟有如此气焰,不觉露出喜色。安邦彦道:贤弟看我将士如何?孟如庭道:兄长治军有方,小弟始料不及。安邦彦哈哈大笑,打马入营,一干人紧随其后。 此时营中正在操演人马,中军官立于寨角高台之上,手挥小旗,布将排兵。台下万余名悍卒分成四队,各依号令,变动阵法。马步兵你来我往,穿梭如龙,虽是刀枪森布,旗幡飘卷,却又整饬不乱。 孟如庭大喜,拍手道:万众如一,确是铁壁铜墙!安邦彦见他已然信服,笑道:我军中兵将虽非一族,但亲如兄弟,号令指处,众皆用命。官军若来,必教其铩羽而归!说罢跳下坐骑,传令各军停止操练,随即冲孟如庭道:城中无聊,难待贵客。今日我兄弟便在营中畅饮如何?孟如庭抱周四下马,欣然道:正要与兄长畅叙契阔。二人哈哈大笑,携手奔高台走来。众酋长跟在后面,低声谈笑,也都生出兴致。 众人上了高台,军士忙搬上桌椅,服侍众人落座。片刻摆上果品筵席、陈香佳酿。安邦彦举杯道:贤弟远来,务要畅饮方是。又劝请夏雨风两句,便将酒一饮而尽。孟、夏二人举杯过顶,意示尊恭,也将酒喝了。安邦彦见周四呆坐席间,并无举动,问道:这位小兄弟如何不饮?孟如庭道:我这兄弟未见过世面,加之身上有伤,故此不饮。安邦彦笑道:相遇便是缘份,怎能不饮?待筵席散后,我给他寻个好郎中来。孟如庭一笑,示意周四将酒喝下。周四不能推却,举杯一饮而尽。安邦彦笑道:小兄弟爽快,甚合我意。冲身旁军士道:取件锦袍给他穿上。军士答应一声,下台取来一件绣花红绒袍,披在周四身上。众人见周四模样滑稽,都笑了起来。 安、孟二人叙了些旧情,众酋长纷纷过来敬酒。孟、夏二人酒量均豪,饮了数十杯后,兀自谈笑风生,色不稍改。众酋长暗暗佩服,言语间越发恭敬。安邦彦酒兴正浓,传令数名军汉赤裸上身,在台下扑戏,又唤数名女子伴在众人身畔,斟酒服待。 酒至半酣,孟如庭道:小弟闻兴衰虽关气数,成败亦在人谋。兄与梁王占居云贵,威势日张,当乘此广招名贤,内则筑堡置戍,筹垦荒田,以利军资民生;外则远交近拢,播传大义,以旺人气。如此万民归心,兵精粮足,朝廷即使派兵来剿,也未必能动我分毫。安邦彦道:贤弟所言虽是不差,但各族健汉俱已从军,一时锱重,只有行到哪里便取到哪里了。 孟如庭皱眉道:兄若如此,反害了地方财力,军势不免虚浮。古来兵家所忌者,便是务虚势而失兵要。兄宜早定万全之策,以防有变。环视众人,又提高声音道:在下从怀化入黔,一路见各部落人数虽众,但紧要处却疏于防范。若官军到时,不费许多周拆,便可直捣凯里城下。安邦彦微微变色道:我已在都匀、贵定派布精兵,与此处成犄角之势。官军若来,必从东面镇远、剑河、台江几处分兵而进,除此别无它路。待其来时,凯里、都匀、贵定三下人马相机策应,可保无虞。贤弟不必多虑。孟如庭见他不纳良言,两旁酋长也都不以为然,当下不再多说,只低头喝酒。 安邦彦观其不乐,起身来到他面前,低声道:贤弟所言甚是有理,愚兄自会斟酌。只是蛮夷之众不懂兵法,凡事皆信女巫击鼓乞神之术,若依贤弟之言,恐慢了军心士气。又冲众人高声道:近闻朝廷派兵前来,正宜求神问卜,以测凶吉。当即唤左右将几名女巫请上高台,击鼓降神。几个女巫手舞足蹈,在台上各现怪态,一时间鼓点乱敲,倒也热闹。 孟如庭见众人都聚精会神地望着女巫,心中好生失望:安大哥不思长远之计,如何愚弄众人,信这左道邪术?如不早醒,只怕日后要害己害人,追悔莫及。眼见台下万余人皆跪地祈祷,心下更是烦乱。 几名女巫蹦跳多时,为首一女巫将一把铜钱洒在地上,跟着散开头发,口中念念有词。须臾,从一人手中接过一罐狗血,泼在自己头上,就势仆倒在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直闹了一柱香光景,方站起身来,尖叫道:染王和长老皆是上天神灵听遣,众人不可轻渎。他二人代天宣化,普救万民,乃上天意旨。众人以诚受教,务要虔心。官兵若到,可不战自溃。说罢又栽在台上,半晌方悠悠醒转。 众人听了,齐声欢呼,万余人合在一起,声如暴雨春雷,直传出数里之外。周四用手捂住耳朵,向孟如庭喊道:大哥连唤三次,非但孟如庭充耳不闻,连自己也难闻其声。众人呼喊许久,这才止歇。 孟如庭道:兄长真欲求卜,何不找精通《易》理之人?《易》深邃博大,测人所不测,知人所未知,或能看出些征兆。安邦彦道:此地哪有这等高人?旁边一酋长道:长老忘了凯里城南有一落第秀才,每出狂言,自谓天文、地理,奇门、阴阳无所不晓。何不请他试卜一卦,以博贵客一笑?安邦彦道:我也早闻此人之名。贤弟果有兴致,便将他绑来。当下命一小队军校打马出营,往城南找寻。 众人欢饮多时,都有醺然之意。此时天色向晚,东山月上,皎皎如同白日。安邦彦高坐台上,眼望台下旌旗遍地,戈矛如林,各营灯火通明,人马往来奔驰,心中欢喜,对众人道:我自起兵以来,与万民除凶去害,杀贪官,诛恶吏,众心归附。今拥数万之师,更赖诸公用命,何患官军来剿?待境边无事,窃思与诸公同享富贵,以娱此生。众酋长皆起身道:我等终身皆赖梁王、长老福荫。安邦彦大喜,命左右行酒。未几,安邦彦酒酣,醉指北方道:崇祯孺子,赖祖上荫惠,妄称至尊,却不知天下有多少豪杰蛰伏未起?我今为天下先,后必有人取此儿首级!言罢狂笑不止。 夏雨风一拍大腿,赞道:大丈夫正当如此,做人才有些乐趣!孟如庭眼望邦彦,默然不语。安邦彦走上前来,手拍如庭道:贤弟切勿多虑,日后在愚兄身边,大小事宜都可做主。孟如庭忙起身道:兄长抬爱,如庭愿效愚忠。 正说间,只见一队人马呼哨着奔入营门。一军校跑上高台,跪禀道:属下奉长老钧旨,在各营寻查时抓到一名细作。安邦彦喜道:带来我看。工夫不大,众军校拥上一人,绳捆索绑,满脸血迹。安邦彦以手指点道:鼠辈探我虚实,着实可恶!快将明廷动向报上,饶你不死。那人怒目而视,并不作声。安帮彦怒道:亡命之徒,此时还敢逞强?挖了他心肝做汤,与我兄弟醒酒。孟如庭待要劝阻,却见安邦彦眉目歪斜,面色不善,当时出声不得。 两旁军校剥开那人衣衫,牛耳刀向里一剜,取出心来,又从台下取上一口大锅,倒些水进去,便在台上起灶点火。少刻水沸翻花,一军校将那心剁成数块,抛在锅内。周四见众人如此行事,唬得浑身酥软,一件红袍也滑落在地,及见军校将汤端在近前,哇地一声,将酒菜都吐了出来。 安邦彦端起一碗汤递给如庭,说道:贤弟喝了这碗汤,此后我兄弟生死同心,云贵之众任你差遣。孟如庭犹豫不决,面露难色。夏雨风腾地站起,嚷道:安大哥是好汉,咱跟你喝了这碗汤。此后水里火里,安大哥言语一声便是。说罢咕嘟咕嘟将汤喝下。安邦彦道:好兄弟,安某当你手足一般!说话间望向如庭,微微皱眉。孟如庭知推却不得,只得将汤喝了,心里一阵难过。安邦彦大笑道:这才是大丈夫,好男儿!孟如庭垂头不语。 忽听远处銮铃声响,一队人马又奔入大寨。只见当先一匹马上坐了个健汉,马鞍鞒上横放一人,脸孔朝下,面目难辨。安邦彦问道:可是将算卦的先生找来了?那健汉将马上之人高高举起,叫道:正是个穷酸秀才!安邦彦笑道:秀才遇到兵,所学全无用。纵使学富五车,终不及一粗莽匹夫。说话间众军校已将一人拽上高台。只见这人三十多岁年纪,带一领齐眉方巾,穿一件粗布白袍,眉目清秀,一派儒生风度,上台时嘴角下撇,微有怒容。及见台上一具尸体鲜血淋淋,更不住地摇头。 安邦彦观此人仪表不俗,问道:先生如何称呼?那书生冷笑道:山野村人,何劳下问?安邦彦又道:先生平生所学,以何为主?那书生傲然道:平生并无所学,但只不拘不执,随机应变。安邦彦笑道:适先生被军卒挟持,不知以何应变?那书生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安邦彦不再挖苦,问道:久闻先生精于数术之学,必然擅《易》。今试为我卜占一回,看我福祚如何?那书生哂笑道:元、恺辅舜,周公佐周,皆以和惠谦恭,享有多福。你位尊名高,却不思抚民,反强征地方人力,敛尽百姓衣食,虽举义旗,与昔日贪官何异?我若是你,必终日汗出如浆,畏天服罪,即便不废寝食,也不敢聚众登高,忝颜问福。安邦彦勃然大怒,喝道:我聚众起事,保境安民,百姓无不箪食壶浆以迎义军。你怎敢闭目胡言!那书生道:百姓怀德者鲜,畏威者众,此非求福之道。自来得民心者得天下。长老若怀仁心,好自整饬军政,则云贵之地足可依托,纵使官军来剿,亦无作为。孟如庭闻言,暗暗点头。安邦彦却道:此老生常谈,不足为论。你且以《易》之理,为我卜算凶吉。 那书生瞟了他一眼,摇头道:你筋不束骨,脉不制血,起立倾斜,若无手足,早晚必有杀身之祸。安邦彦叱道:腐儒舌剑,想要杀人么!两旁军校抽刀在手,只等长老令下,便将此人碎尸万断。那书生神色不变,冷冷扫向众人,说道:座上诸公,皆不足道,独此子命主大贵,后当极显。众人见他指向周四,莫不绝倒。 安邦彦怒极而笑,挥手道:狂生胡言,与我乱棒打出!那书生哈哈大笑,缓步下台。两旁军校持刀拦截,便要行凶。孟如庭忙道:兄长不可杀了此人,落害贤之名。安邦彦道:此等欺世盗名之徒,有污刀斧。当下令军校闪开。那书生又望了周四一眼,随即负手下台,大步出营去了。 是夜筵宴不欢而散。安邦彦拉孟如庭到自己帐中,同榻而眠,又吩咐手下腾出两座大帐,安排夏、周二人休息,并派数名女子随侍左右。夏雨风酒醉,入帐便蒙头大睡。周四被军校让入帐中,想起适才之事,仍觉毛骨悚然,不敢合眼。 侍女们送上香茶果品,见他呆坐无言,于是帮他宽衣就寝。周四见这些女子服装奇异,年龄都与自己相仿,人人情色冶荡,眉眼相勾,直羞得面红耳赤,躲闪着不让她们近身。众女子随侍军中有日,更兼化外之地,妇人原少顾忌,都娇笑着伸出柔荑,撩拨周四。待见他全不懂儿女风情,愈发挑逗得开心。 恰巧孟如庭惦念周四身体,过来察看,见此情景,忙喝退众人,对周四笑道:妇人家本就轻佻,你年纪尚小,可碰不得。周四被众女子浑天黑地的一闹,心中怦怦乱跳,耳面发烧,低头坐了半天,忽问道:大哥,你说女人到底是甚么?孟如庭见他一脸迷茫,轻弹其头道:那是浪子温柔之乡,英雄自掘之冢,古今一大是非。周四听得糊涂,歪着头道:大哥有女人么?孟如庭不屑道:大丈夫心系天下,岂能将深情托负女子?拉周四躺在榻上,将被盖在他身上,又道:我兄弟来此,总要做出一番大事。安大哥盛情相待,我等酒色二字上须把握分寸,切不可贪欢自误。你再大些,便知女色害人,犹胜刀剑。有多少大好男儿毁志妄行,身败名裂,皆因参不透一个色字。说罢拍了拍周四脸颊,转身出帐去了。 周四躺在榻上,寻思孟如庭所说之言,想起他适才慈祥的目光,心道:大哥说的我虽不懂,但想来绝不会错。以后那些女子再要纠缠,我便躲得远远的,让她们寻我不着。此念未逝,偏又想起那女子春花般的笑脸,心头不由一颤:大哥说得若是不错,为何我一想起她来,心中便甜蜜无比,如同喝了美酒一般?他前思后想,在榻上滚得倦了,这才睡去,梦中嘴角带笑,呓语呢喃,也不知梦到了甚么。 次日清晨,周四正在酣睡,忽被帐外一阵鼓角声惊醒,随听马蹄声响,有数匹快马向他寝帐驰来。却听一人在帐外笑道:大好春光,如何在枕上虚度?快快起来!周四听出是安邦彦的声音,忙跳下床榻,提着鞋跑出大帐。只见帐周一圈红马,马上俱是红衣军校,安邦彦和孟、夏二人立马于前,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 此时大营中好不热闹,司晨官纵马在营中飞驰,催各营起床操练;鼓角手立于高台之上,擂鼓吹角,唤各寨树旗挂幡。一时万马嘶鸣,千夫纵喝,将一夜宁静逐个干净。 安邦彦笑道:小兄弟,你昨夜睡得好么?周四一边点头,一边将鞋穿上。孟如庭道:四弟,快上马来。周四跑上前去,孟如庭将他拽上马背。安邦彦马鞭轻挥,两脚微一踹蹬,战马打个响鼻,一阵风似地奔寨门驰去。寨中兵将见了,纷纷呼喊。一哨人马彤云相似,片时奔出大寨。 周四问道:大哥,这是去哪儿?孟如庭道:安大哥要去打猎,顺便看看四周地形。说着连连挥鞭,随在安邦彦身侧。周四听说要去打猎,顿时来了精神,在马上拍手不迭,极是高兴。 第六章 授艺 一干人纵马奔驰,行了十余里,来到一片密林边。安邦彦勒马道:如庭,此处山鸡野物甚多,你我比试一下箭法如何?孟如庭笑道:正要一睹哥哥神箭。正说时,只见前面密林间一只山鸡受了惊扰,振翅飞起。安邦彦见了,左手去飞鱼袋中取出宝胎弓,右手向走兽壶中拔出雕翎箭,搭上箭,拽满弓,觑着那山鸡飞得近了,飕地射去,一箭正中山鸡脖颈。山鸡在空中扑腾几下,一头栽了下来。 两旁军校齐声喝采,一骑飞驰而出,马上军校用枪挑了山鸡,笑呵呵奔回。孟如庭见他箭法了得,知非己所能,笑道:小弟箭法,万万比不上哥哥,但要猎些野物,未必输于诸位。说罢纵声清啸,如龙吟凤鸣一般,直上云霄,声震林木。 众人听在耳中,心胸俱是一畅。只见密林中陡地飞起十数只受惊的山鸡,振翅高空,叫个不停。孟如庭由马上探下身去,捡了些石子,或掷或弹,石子破空激射,将十余只山鸡尽数打落。 众军校皆本地土人,圈围打猎惯了,却不曾见过这等手段,都没命价地鼓掌喝采,蜂拥着去捡猎物。周四和夏雨风也在马上拍手叫好。安邦彦哈哈大笑,纵马向林中奔去。 孟如庭催马跟入林中,只见林茂苍翠,远处青山峻削,周围石崖龙蟠虎踞;更有飞泉瀑布,声声鸣如玉佩,心道:云贵景致,果与中原不同。 安邦彦道:云贵多是丛林烟瘴之地,我凯里城周更是林深崕险。只需在此伏下一支人马,便有多少官兵,也是无用。孟如庭沉吟不语。二人向林中又行一阵,忽见前面一处峰峦,模模糊糊隐在风云之中,崎峻似峭,悬空如险,根盘地角,顶接天心。 孟如庭赞道:真是个神仙去处,更是用兵之所!哥哥若在这峰上峰下相顾扎下一支人马,东面虽是官军必犯之地,却可无忧了。安邦彦望了望烟雾笼罩的峰峦,说道:此峰唤做见止岩,只因过于险峻陡峭,当地也少有人能上去。我虽欲派兵于此,终不可行。孟如庭听他一说,惊道:哥哥是说此峰唤做见止岩么?安邦彦微微点头。 孟如庭回身道:二弟,你可听过见止岩之名?夏雨风一怔,道:咱在江湖上常听人讲,当年魔教的总坛便在甚么见止岩上,莫非真是这个?孟如庭自语道:只听说当年明教出没于云贵川三省,总坛设在见止岩上圈马问众军校道:各位可有人熟悉此地?一红衣军校道:我听老辈人讲,几十年前这见止岩上常有一伙人飞檐走壁,行踪诡秘。后来不知怎地,上面突然起了一场大头,直烧了三五天,将半边天都烧红了。再后来便没见有甚么人上去过。 孟如庭心道:如此说来,此峰多半便是明教故地。他久慕周应扬等昔日威名,好奇之心大起,对安邦彦道:小弟一时兴起,欲往峰上看看。安邦彦道:此峰无道,怕是上不去吧?孟如庭笑道:既有人曾上去过,必有可行之路。跳下马背,招呼夏雨风道:二弟,咱们上去看看。夏雨风翻身下马,便要上峰。 周四在马上嚷道:大哥,我也要去!夏雨风道:你上不去,便呆在这儿吧。周四急道:我要跟你们去。孟如庭本不欲带他前往,心念一动,又想:四弟虽然年少,毕竟与明教有旧,便带他走上一遭。将周四抱下马来,冲安邦彦道:小弟少刻便回。抱了周四,与夏雨风飞身向峰下奔来。 待到峰下,只见四处峭壁千仞,果是无路可寻。三人转了半天,夏雨风忽叫道:大哥,那有铁索!孟如庭顺他手指望去,见山岩缝隙之中,果有铁索嵌入其内,年深日久,铁索已腐坏生锈,上面布满青苔。夏雨风道:大哥,我先上去,你抱四弟在后面跟着便是。手攀铁索,向上爬去。孟如庭将周四背在背上,嘱咐道:四弟,闭上眼睛,抱紧我。周四连忙点头。 孟、夏二人揽索攀岩,转眼间爬到半山腰。峭壁四下里光秃秃无落脚之处,孟如庭背着周四悬在空中,有几次在半空来回悠荡。周四好奇,睁眼来看,及见身处如此险境,吓得叫了一声,紧紧搂住孟如庭,再不敢下望。 几人又攀数丈,已到峰顶。孟如庭放下周四,举目远眺,只见此峰东面,正对着一处通往凯里城的大道,喜道:若在这里伏一彪人马,多备些滚木、弓箭,再于峰西林中扎一座营盘,沿道多设陷坑路障,凯里城可保无虞。夏、周二人不懂地势用兵之法,催道:大哥,向里面走走吧。 这山峰从下面上望,顶部如锥尖一般,此时站在峰上,却有好大一处空场,宠罩在轻纱般的烟雾之中,令人如临幻境。三人走出数十丈远,见前面有一处石道,用丈余长、尺余厚的青石铺成,青石上长满野草青苔,显见很久无人来过。孟如庭心道:此峰如此陡峭,这些青石不知如何运上峰来? 三人沿石道又行一会,雾气中见前面似有一大片屋宇,远望云笼紫阁,雾照楼台,气象大是不凡。待到切近,只见曲槛雕栏虽在,却都已破旧不堪,更有多处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地上焦梁炭柱,四面断壁残垣,已不复旧日景观。 三人四处看了一看,寻不出端倪,均感失望。夏、周二人见没甚兴趣,都嚷着要下峰去。便在这时,却听不远处传来凤箫之声,初时裂石穿云,极有气势,忽尔调门一转,如新莺乍啭,清韵悠扬。三人俱是一怔,伫立倾听。 那萧声响了一阵,蓦地滑了个长音,随即呜呜咽咽,变得异常低婉,似在倾吐无尽的感伤愁怨。三人立在峰上,心头均涌上一股凄凉之感。此时山风吹来,将迎面浓雾吹散。孟如庭凝神望去,见不远处一块岩石上坐了一人,头发花白,穿一件破旧白袍,正在独自吹奏。 三人来到近前,那人直如不觉,兀自吹得入神。孟如庭抱拳道:老丈,此处可是当年明教的总坛?连问三声,那老者才放下竹箫,自言自语道: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愁怅还依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木板,不住地抚摸叹息。 孟如庭见这木板四边都已烧焦,中间痕迹尚隐约可辩,上面刻了些古怪图案,做工虽然精细,倒也无甚新奇,心中微感诧异。忽听周四叫道:大哥,我有块小牌,上面花纹和这木板上的花纹一样!那老者听了,将手中木板翻来倒去地看了几眼,旋即望定周四道:你那牌上的花纹与这个一样?孟如庭趁老者翻转木板之际,已看清另一面刻着圣教齐天四字,心道:看来这里果是明教故地。说道:四弟不要乱说。我们走吧。他知这老者多半便是明教故老,自不愿周四与其纠缠。 那老者脸一沉,冲周四道:快拿来我看。周四望向孟如庭,见他默不作声,手插到怀中,不敢再往下伸。孟如庭心道:四弟那块牌想是他教中极重要的信物,留在身边未必妥当,不如拿出来交给此人,省得日后麻烦。说道:四弟,你便拿给他看吧。周四从怀中取出小牌,递到老者手上。 那老者接牌在手,似不相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忽沉声道:你从哪儿得了这圣牌来!周四见他目光不善,怯声道:是老伯伯的东西。那老者目中一亮,追问道:是哪个老伯伯?周四道:是周老伯的遗物,我每日带在身边。那老者疑道:周教主死了多年,你怎会得他遗物?周四道:老伯伯才死不久。他死的时候,是我把他埋在后山松坡上的。那老者纵身上前,抓住周四手臂道:这是真说到一半,瞠目望向周四,显得极为惊讶。 孟如庭恐生意外,用力拉回周四道:老丈若无事,我等下峰了。拽着周四,大步顺来路走回。那老者呆立原地,一动不动,继而似想起甚么,纵身奔到周四面前,恭恭敬敬地将牌交还其手,问道:公子现住何处?老朽不日拜望。周四顺口道:我与大哥、二哥住在大帐蓬里。那老者一呆,似未听清。孟如庭背起周四,抓起地上铁索,向下滑去。夏雨风乜了老者一眼,随后跟来。 三人滑下山峰,众人都立马在峰下等候。安邦彦见几人下来,问道:顶上风景如何?孟如庭匆忙抱周四上马,并不回答。一干人打马返营,途中安邦彦与孟如庭说些山川形势、排兵布阵之法。孟如庭心不在焉,哼哈着答应。 至营无事,安、孟二人又看了看军士操练,便各自回帐歇息。安邦彦恐周四身子不适,着人请来当地名医,去周四帐中诊病。郎中略一把脉,便即皱眉,随后开了些活血通络的方子,转身出帐。 孟如庭跟出帐来,问道:先生看他这病能否治愈?郎中道:在下行医一生,尚未见过如此奇症。又问孟如庭道:他前时可是每日发作几次?孟如庭道:正是如此。但近日又未见异样。郎中搓手道:如此更非吉兆。我断他不出两月,便会重又发作,到时只怕神仙也救他不得。孟如庭急道:那却为何?郎中道:此症已淤积日久,发作数次后,更坏了人神志;再发作时疼入骨髓,人不能受,往往自戕而死。说罢连声叹息,出营去了。 孟如庭转身入帐,见周四服药过后,正被几个侍女围住戏耍。他心下难过,转身出帐,纵马在营中奔驰,想到周四便这么坐以待毙,泪水夺眶而出。 是夜,安邦彦又邀如庭等人宴于高台之上,更赏赐许多金银衣帛。孟如庭不好推却,一一收下。邦彦自得如庭,朝夕不离,极是厚爱。孟如庭感其恩义,每日除照料周四外,多半时间都陪邦彦演军操练,商讨军机。如此一晃,已过了十余天。 这一夜安邦彦聚众于帅帐之中,正在畅饮,忽听帐外一阵大乱,军士高呼有人偷营。安邦彦吩咐手下出帐察看,少刻军校来报:有一人在营中往来奔驰,似在寻甚么人。众人阻挡不住。安邦彦惊道:何人有此本领?敢在我万马军中胡行! 孟如庭正要出帐看个究竟,却听军校齐声呐喊,直奔帅帐涌来。众人大惊,各拿兵刃在手,护在安邦彦左右。猛见帐门口奔入一人,华发白衣,面孔清矍,双目在众人脸上一扫,忽望定周四道:公子一语,使老夫寻遍数百个帐蓬,真可谓言简意赅! 孟如庭见来人正是那日见止岩上老者,微吃一惊,略作迟疑,两旁军校已挥刀剁向老者。那老者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周四,袍袖轻轻一抖,搭在几件兵器之上,随手向外一抛,那几人登时腾空飞起,跌了出去。帐外兵将见状,数十支长矛齐齐扎向他背心。那老者也不回头,身子陡然纵起,压在数支枪杆上,但听咔嚓嚓数声响,几十支枪杆尽被压断。众军校只觉手中半截枪杆生出一股怪力,竟似活了一般,反向自己打来,连忙撒手扔枪,退出帐去。 安邦彦见老者武功惊人,喝道:快与我拿下此人!孟如庭忙道:大哥,此人是小弟江湖上的朋友。大伙快快住手。安邦彦沉着脸道:既是如庭的朋友,便请坐下一叙。那老者并不理睬,走到周四面前,仔细打量他半天,问道:你说周教主才死不久,可是实情?周四慌忙点头。那老者目光黯了黯,又道:你一身内功,可是周教主传授?周四默默点头。那老者现出喜色道:你身上那块圣牌,也是周教主临终所赐?周四本待摇头,但见老者目露异光,盯住自己不放,心道:我若说是从周老伯遗体上拿来的,他说不准会生气。当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老者神态大变,突然跪下身去,恭声道:属下木逢秋,拜见教主。言罢叩头不止。周四见他忽行大礼,一时不知所措,呆坐席间,半晌说不出话来。众人见这老者少说也有六十多岁,却跪在周四桌前,也都惊诧不已。 孟如庭听老者自报名姓,心头一震:久闻明教当年有十大长老,各从名姓中取出一字,唤做莫云秋霜道,晨雨盖飞烟。后周应扬去少林不归,教中起了内讧,宋时晨被杀,莫羁庸窃经隐匿。前几年听说另一个长老司马欲飞,也不明不白地死在湖北,它教中长老只剩了七八人。莫非这人便是排名第三的木逢秋?正疑间,只听那老者道:自周教主去后,教中罹乱,众人星散,江湖上再难展昔日雄风。属下无能,难离故地,二十多年来一直守在圣庙左近。天可怜见,让属下遇到了教主。说罢握住周四双手,痛哭失声。 周四见他泪满腮颊,更不知如何是好,轻轻挣脱他双手,向后挪去。那老者并未觉察,兀自哭道:这些年众兄弟中,只有问道和凌烟每年中秋来此看看,余者数典忘祖,哪还有半点香火之情?言下大是激愤。此时虽是明末,但礼法森严,较宋时犹有过之。众人何曾见过年逾花甲的老者,跪在一个弱冠少年面前如此哭诉,都觉得又是好笑,又古怪异常。 那老者哭了一会,抬起头道:教主,您老人家是如何找到圣庙的?周四支支吾吾,难以开口。那老者见状,轻声道:属下这便引教主回圣庙如何?仰头望向周四,一脸的求肯。 周四听他要带自己走,忙道:我不去,我要与大哥、二哥在一起。那老者在众人脸上扫了一扫,微露鄙夷之情,又温声道:教主是一代明尊,至圣无极的贵人,怎能与这干污秽之徒混在一处?安邦彦怒道:滥行匹夫,怎敢胡言乱语?那老者斜睨邦彦,冷冷的道:我与教主他老人家说话,尔等休得喧哗!安邦彦笑道:如庭,你怎交了这样的朋友?分明是个疯子!众人都笑了起来。孟如庭眉心深锁,并不作声。 那老者全不理会众人讥笑,说道:教主先随属下回圣庙,只要有您老人家在,莫羁庸、盖天行等人再狂妄无行,也必闻风赶来,供教主驱驰。复教大业,指日可待。说着情绪转好,神采焕然。周四咕哝道:我哪儿也不去,只和大哥在这里。那老者急道:属下等数年来含辛茹苦,盼教主如旱苗乞甘霖。教主如何这个情急之下,一时语塞。 夏雨风在一旁嚷道:老儿,你怎地这般絮烦?我四弟说不去了,你还唠叨甚么!那老者疏眉一轩道:何处疥癞小儿,在此多嘴!大袖轻挥,一股劲风扫去,将夏雨风桌上杯盘掀起。夏雨风向后疾闪,仍被几只杯盘打中,汤汁酒水溅了一身,大怒道:守冢老狗,安敢如此!起身便要上前。孟如庭见老者几番出手,武功极高,喝道:二弟不可造次!夏雨风骂了一句,气呼呼坐回座中。 那老者和颜悦色地劝了几句,见周四只是不允,沮丧道:教主若不愿回圣庙,属下便随在您老人家身边。属下虽鄙贱无用,愿为教主拂袂提履,以效微劳。说罢俯跪于地,不再言语。 周四见众人喜眉笑眼的望着自己,直羞得颈缩头垂,本想扶老者起来,又不敢伸手,不住地揉搓衣襟,大是窘促不安。夏雨风笑道:四弟,你若不发话,这老儿断不敢起来。我看也好,以后你见了这伙人,便让他们乌龟似地趴着,省得到处闹事。那老者闻言,猛地昂起头来,便要发作。众人见他昂首之际,白发无风自起,与他目光相接,都似被闪电击了一下。众护卫惊得抽刀在手,护在主帅身前。 孟如庭见气氛紧张,心念电闪:四弟身患绝症,无人能治。这人是明教中鼎鼎有名的人物,对四弟又敬如神明,或许他教中有些良方秘术,能治四弟之疾,亦未可知。于是道:四弟,你便发话,让这位老先生留下吧。周四听他说话,点头道:大哥说留,那便留下吧。老伯伯快快请起。那老者忙叩头道:教主切莫如此称呼,只唤贱名逢秋便可。站起身来,斜了孟如庭一眼,心道:教主对此人言听计从,恐非好事。日后众兄弟来时,需认真计议。心中怏怏不快,立在周四身后。孟如庭几次邀他坐下同饮,木逢秋只是不肯,站在周四身后,竟不稍动。 众人又饮半晌,几近子夜,遂散筵各自回帐。木逢秋紧随周四,寸步不离。孟如庭摇头苦笑,也由他二人去了。 二人入帐,众侍女见周四回来,本欲上前相戏,及见他身后老者神色冷傲,双目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都起了惧意,嘻笑着奔出帐去。木逢秋躬身道:夜色已深,教主且请安歇。属下在此执夜。说着动手帮周四宽衣去鞋。周四道:老伯切莫如此。要不嫌我这里乱,便与我一起睡吧。他见老者对己恭敬异常,着实欢喜,不知怎地,又觉这老者与周老伯颇有相似之处,自是更感亲切。 木逢秋道:属下贱躯,岂敢与明尊同榻?周四见他白发飘飘,却垂手立在自己面前,不敢稍动,心下过意不去,拉住他道:老伯快请坐。木逢秋双手颤抖道:教主再莫如此称呼,免为天下所笑。周四道:你这么大年纪,我叫你一声老伯,有何不可?木逢秋道:教主便是一岁的婴儿,属下等也当敬如父母。况教主正当丰华,英聪过人,属下岂敢冒渎?周四见他诚惶诚恐,嘻嘻一笑道:你说你姓木,那我以后便叫你木先生吧。木逢秋躬身道:教主抬爱,逢秋愧不敢当。 二人说了几句,周四反没了倦意,拉木逢秋坐在榻上道:木先生你说,我周老伯当年是怎样的人物?木逢秋慨然道:我明教历代教主,皆是英才卓跞之人。周教主更是性与道合,思若有神,乃百年不遇的鸿才大略之士。又端详周四道:至于教主您老人家,负中兴圣教之任,日后力挽狂澜,威服宇内,自然更加了不起。周四喃喃道:我甚么也不懂,会有甚么了不起?木逢秋听他言下有自轻之意,劝道:教主肩负大任,日后当恢弘志士之气,岂可妄自菲薄?想这大明江山,当年也是我教兄弟披荆斩棘打下的。方今天下欲乱,教主若展雄才、施鸿略,邀集四方有志之士,便再得这江山,也非不能。周四见他神采飞扬,一时听得入神。 木逢秋说了一会,见周四呆呆地望着自己,自觉失礼,忙躬身道:属下一时兴起,教主莫怪。周四叹了口气道:当年周老伯说话时,也常似你这般。木逢秋听了,忽想起一事,犹豫片刻,才道:属下有一事未明,伏乞教主指点迷津。周四道:木先生想问甚么?木逢秋道:众兄弟只道周教主二十多年前便已亡故,教主如何能与其相遇,且又得其衣钵?属下出于好奇,教主恕罪。说罢一揖到地。 周四见他满脸疑惑,便将如何遇到周应扬及其亡故等事大略说了一遍。木逢秋边听边不住地叹息,待周四说罢,不觉泪如雨下,哀叹道:属下等若知周教主尚在人间,便粉身碎骨,也要救他出来。唉,只恨我教当年发下毒誓,一干教众皆不得踏入少林半步。不想由此一来,却苦了周教主。说着又堕泪不止。 周四见他哭得伤心,目中也不由湿润,问道:寺中香火不断,寻常百姓也可去得,为何却不许你们入内?木逢秋擦了擦眼泪,摇头道:此乃圣教羞耻之事,教主不听也罢。周四见他一脸悲愤,便不多问。木逢秋顿足捶胸,愈想愈悲,既而叹了口气道:圣教遭此劫难,想是天数,幸喜得教主维续!握住周四双手,又庆幸不已。 周四见他忽喜忽悲,不知该说些甚么,只在榻上愣愣地出神。木逢秋庆幸几句,又问道:属下愚钝,但听教主之意,似乎周教主死得大是蹊跷。莫非少林僧暗行诡计,害了周教主不成?周四低头不语。 木逢秋见状,忙转开话题道:教主适才说周教主只传了内功心法,武功却未来得及传授?周四微微点头。木逢秋笑道:属下不才,愿胡乱说些浅显道理,博教主一哂如何?周四道:我自与周老伯学些练气的法子,身子便一直不适,前些天心口更疼得钻心,还是不学了吧。木逢秋蹙眉道:属下初与教主见面,便试出教主体内微有小恙。想是教主一时不能领会周教主心法的神髓,日后必能融汇贯通,大可不必介意。周四轻叹一声,也不说话,脸上微布愁云。 木逢秋见他已露倦意,说道:教主许是累了,便请安歇吧。周四自言自语道:我身子不疼时,与大哥、二哥在一起开心的很,可疼了起来,恨不能一头撞死,哪还有半点生趣?木逢秋一惊,心道:教主年幼,莫非内功上真的出了偏岔?忙劝慰道:周教主神功盖世,习练起来自要费些周折。教主不可太过烦恼,务要循序渐进才是。周四望着他苦苦一笑,翻身倒在榻上,不再言语。木逢秋立在榻前,也不多说。一会儿光景,周四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周四又被鼓角声惊醒。睁眼看时,只见木逢秋仍笔直地立在榻前,目光虔诚地望着自己,忙爬起身道:木先生,你一夜未睡么?木逢秋替他披上外衣,微微一笑道:军营人员混杂,属下怕有人打扰教主酣眠。周四心下感激,歉然道:以后我二人一同睡便是。军营里住得惯了,也不如何吵闹。正说间,孟如庭和夏雨风从帐外走入,见二人相安无事,心下宽解。 孟如庭道:四弟,安大哥特为你挑了一匹小雪花马。你想不想骑?周四正要开口,忽听木逢秋冷冷的道:一会儿老朽要与教主切磋些武艺,二位望勿打扰。夏雨风恼他昨日所为,哼了一声道:若教武功,我与大哥难道不能教,哪里要你在此卖弄?木逢秋冷笑道:我圣教之主,岂能习尔等那些雕虫小技?夏雨风怒道:你要自以为高明,便与咱去帐外比试比试,莫在这里夸口!孟如庭忙道:先生要教我这兄弟武艺,我等高兴的很。这便不打扰了。说罢拽夏雨风出帐。夏雨风走出帐去,兀自叫道:四弟,咱可不能跟他学那些邪门外道。你要想学,二哥教你! 木逢秋哼了一声,转回身来,对周四道:教主此时内力雄浑无比,要学任何武功都是事半功倍,水到渠成。但中原武功分出数十个门派,各派先人本就研习不精,后辈更是断章取义,教条死板,没甚么了不起的手段配教主一览。属下虽不成器,当年幸得周教主指点些拳剑。教主如不嫌鄙陋,属下便就此抛砖引玉如何?周四见他语意肯切,只得点头。 木逢秋面露喜色道:教主须赦属下卖弄之罪。说着跪下身去。原来明教历代教主,皆怀绝世奇功,自来教中长老身立大功,方有幸得教主传授一二。自周应扬膺任教主后,武功更是远超前人,别开生面。教中十大长老皆得其惠,私下对教主武功实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今日木逢秋明着虽言切磋,实欲倾囊而授,因恐伤了周四颜面,故先行跪倒,请周四恕罪。 周四搀起他道:木先生有甚么罪?只管随便说。木逢秋见他漫不经心,正色道:我明教自来只有教主传授下属武功,从无今日这等先例。教主日后切莫提起此事,以免辱没威名,遗谤后世。周四笑道:木先生不必这么认真。我与周老伯在一起时,随便谈笑,从无半点忌讳。木逢秋道:教主位尊而不矜,年少而不佻。属下佩服之至。将周四扶到榻上坐好,自立于榻前道:常人练武,多从舒筋活骨开始,后习些固定套路,次第而近。若有成就,总要十数年以上,此之谓由末趋本。倘悟性不够,虽历尽寒暑,终是末枝。教主却从周教主那里学得无上心经,已知天下武学总汇,如再习技法招式,便是由本逐末,自然容易得多。说到这里,眼见周四神情专注,心中高兴,又道:但内功只是体,武功技法却是用。体用之间若不能相得,终是残缺之学,难悟至道。 周四疑道:木先生是说,我只要多学一些招式,体用便能相得么?木逢秋笑道:常人若有些机巧之智,多习些旁门野招,逐式苦思冥想,到后来熟而生巧,也能有些小成。但教主有通天之智,岂能按这种笨法子自误?周四听得糊涂,手托下颌道:依你这么说,不习甚么招式岂不更好?可不习招式,还教甚么武功?木逢秋拍手道:教主生具异禀,已悟无招之妙境!周四搔首道:我可甚么也没明白。 木逢秋见他憨态可掬,笑了笑道:教主可看过人做画?周四道:我在白衣殿干活时,曾见过慧可师傅给壁上那些小人着彩。木逢秋道:照啊!普通画匠只在一处着彩涂墨,做出画来匠气太重,看着小气的很。而真正的名家巨子,却不急于动笔,必将全局意韵在胸中反复润色,待意境饱满于心,栩栩如在眼前时,再一挥而就,那便骨气浑然,半点雕啄痕迹也无。周四想了一想,似有所悟道:木先生是说要先有意境,然后才谈到招式?木逢秋见他似懂非懂,强自一笑道:大致便是如此。 二人又说一会,周四仍是糊里糊涂。好在木逢秋极有耐心,深入浅出,并不焦躁。少顷,侍女从帐外送入酒菜来。周四兴致正高,也忘了吃饭,拉木逢秋坐在榻上,一个劲地催他往下说。木逢秋见这位年轻教主如此好学,虽知他悟不透自己所言之理,仍是舌吐莲花,细心讲解。 实则周四初听他言语时,见他所讲道理与周老伯所说大致相同,自己断难听懂,也便一耳进、一耳出,不大放在心上。只是他这些天在大营之中,多是一人独处,要么便是一帮侍女上前耍笑他,从没人与他促膝长谈。这时木逢秋口若悬河,正解了他多日寂寞,故此东一句、西一句地与木逢秋聊个没完。 木逢秋说了半天,觉察周四兴致并不在自己所讲拳理上,心中微感失望,起身道:武学虽是小道,但其理至深。教主切勿贪多,今日便讲到这里吧。周四见他停下不讲,转头望向帐外道:大哥说有匹小马,我得去骑骑。说罢跑出帐去。木逢秋暗暗摇头,随后跟出。周四向军校讨了那匹雪花马,飞身跳上马背。木逢秋在马前牵着缰绳,在营中骝来骝去,心中却想:教主童心未泯,正是嬉戏之年。我须时常从旁督促他练功,否则复教大业仍是无望。 周四直玩了一个下午,方才尽兴,将马交与军校,蹦跳着回帐。木逢秋跟进来道:教主用罢晚饭后,属下再给你讲解些武功如何?周四喜道:好啊,我正愁晚上没人与我说话呢。木逢秋道:属下所言虽是末学,与教主却大有好处。还望教主能专心致志。周四脸一红道:我认真听你说便是。 二人用罢晚饭,木逢秋见周四呆坐榻上,无所事事,走上前道:教主若无事,属下便讲给你听如何?话音未落,忽听夏雨风在帐外道:好啊,咱也正要听听。与孟如庭并步而入。 木逢秋不理二人,说道:我明教自周教主而下,所习多是道学一脉,故道家之理,须认真体悟。夏雨风笑道:四弟,他一会说不定要画符做法哩!木逢秋直如不闻,又道:子曰: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檄。其理至深,但用于武功之上,不外乎虚灵二字。虚以待其静,灵以待其动;虚而不屈,灵而不涣,藏形守中,专气致柔。 孟如庭站在一旁,心想:这道理我也隐约懂得,但要似他说得这般透澈,却是不能。夏雨风讥讽道:虚则必屈,灵则必涣,此一定不易之理。你不能自圆其说,还讲个甚么!木逢秋斥道:大凡天下至理,多不能自圆其说。若是自圆其说之理,其中必藏巧词诡辩,哪会有甚么真知?孟如庭暗暗点头,心道:明教中人,果多俊逸之士!这人尚且如此,也难怪周应扬特立独行,孤傲不群了。夏雨风无话可驳,嘀咕两句,不再吭声。 木逢秋又道:虚者,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恍恍惚惚,迎之不见其首,随之难窥其后。惟无状无象,方可任意往之,从心所欲。周四不解道:木先生到底说的是甚么?夏雨风插言道:四弟,你别听他瞎说,越听便越糊涂。周四尴尬一笑道:木先生能否说得再清楚些?木逢秋知他已然用心,于是耐心讲解道:世人多尚血气、重学识、务机巧,却不知此三者正是升堂入室之大碍。说到此处,笑问周四道:教主可是识字?周四脸一红,不好意思道:不识。木逢秋喜道:如此甚好!夏雨风嚷道:甚么如此甚好?四弟,咱俩个都是睁眼瞎!孟如庭不觉莞尔。 木逢秋又道:人之性本与道合,然血气却毁人夙根;人之思本与神合,然学识却将其束缚于刻板定势之中;人之命本与天合,然机巧诡智却使人愚佻短略,专鹜异想。此三者皆使人犯愚执之病。须知执则绝,绝则死,哪里会衍出生生不息、妙参化境的至道来? 孟如庭闻听此言,心中一阵狂跳:我一生何尝不是以这三者自矜,更盼着做一番大事出来?依他所言,正是犯了愚执之症。一时茫然若失,又想:他虽知此理,数年来却苦盼中兴明教,岂不更愚执得可笑?看来人之运命,全不在所悟之理,多半还是决于各自禀性。想到这里,忽觉冥冥之中万物皆由天定,心中顿时涌上无尽的悲凉。 却听木逢秋续道:故欲有大成者,务要绝识弃智,绝巧弃利,抱元守中,入神还虚方可。摒血气,则心恬而不冲;弃学识,则神明而不乱;废机巧,则慕大道而不惘。如此才是虚字的真髓。此一番话,直听得周四如堕云雾,孟如庭却暗生敬慕。 夏雨风心中不服,嚷道:依你这么说,夫子圣人的书也不用读了,不识字反倒更好了?木逢秋冷笑道:古来圣贤,不知说了多少欺世盗名的鬼话;历代经史,也尽是不实之言。自来笔端墨下,更不知葬送了多少人,你反要学它么?夏雨风晃着脑袋道:我是不学的,可 木逢秋不再理他,眼见周四呆坐榻上,睛眸不转,忙躬身道:属下并非故弄玄虚,只是教主若不能领悟还虚之理,便不能懂得灵字的妙用,斯后一些盘根错节之处,必会迷惘。周四若有所思道:木先生只管往下说。 木逢秋轻咳一声道:适才讲还虚之理,是本体,靠苦思冥想是断难领悟的,要依个人天份。昔六祖慧能得禅宗衣钵,非其悟性高绝,实是天性始然。凝视周四,又道:教主天性质朴无痕,还虚之理已然在心,只是鸿蒙未启,尚不能豁然贯畅。它日必会如雨后春芽,应时而出。周四道:木先生是说,这还虚之理藏在每个人的心中么?木逢秋含笑点头。周四想了一会,又道:这道理是否像一棵树的树根,扎得越深,树干枝叶才越茂盛?几人俱是一呆,心道:他怎会有如此悟性? 木逢秋喜道:教主真乃天纵之才,竟能一语中的!须知虚是根基,灵只是枝叶。普通人看一颗树好坏,只看它是否枝繁叶茂,实则万物到了极境,高下全在于它博大的根基和深厚的底蕴。武学虽是小道,但最后比的却是一种意境和胸襟。若似江湖上那些鼠辈,矫揉造作出一些花招虚式,只能唬吓三岁玩童,又算甚么武功? 夏雨风听到此处,已知他所言极是深奥,再不敢胡乱插言。孟如庭却听得热血沸腾,心道:他说万物高下全在根基底蕴,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世人目光短浅,看人只重他眼前富贵,却不知草莽之中,有多少俊杰怀根抱基,破土欲出?孟某寄人篱下,志略难展,但若果有凌云之质,又何愁它日不能雄飞于世?他怀才抱志已久,苦于无处施展,闻此深言,壮心怎不蓬勃? 周四虽与周应扬共处有年,但周应扬急于有人从旁助己疗伤,故此将小半功力直接疏了给他,随后只讲些运气疗伤的法门,因见其年幼,许多高深道理便未传授。这时听木逢秋一番妙论,虽不全懂,也是获益匪浅。 木逢秋乘兴说了一会,见周四眉头又皱了起来,知今日传授过多,他一时不能领会,便道:夜色已深,教主且歇息一宿;若有兴致,来日属下再吐些愚词。孟如庭道:是呀,来日方长。木先生所言之理至深,四弟务要渐进方是。拉夏雨风走出大帐。 夏雨风道:这老儿虽说得有些道理,听着总觉玄玄乎乎。四弟年少,可别被他引入歧途。孟如庭眼望各寨灯火闪亮,轻声道:四弟在营多日,我二人不能常在他身边,有这么个人陪他也好。这人所言之理颇为正大,只怕四弟领会不得。唉,四弟患此绝症,也不知说到此处,忧情满腹,仰天浩叹。 此后数日,木逢秋便深入浅出地与周四讲授拳理。周四半学半玩,进步倒快,有时断章取义、别出心裁地提些疑难,木逢秋也无从解释。愈到后来,木逢秋愈觉周四虽不通世故,于精深道理却极有慧根,无知无识,反而不拘不执,对一些正邪善恶、伦理道德更是不萦于怀,心里又是高兴,又隐隐有些担忧。 一老一少终日促膝长谈,孟、夏二人不便打扰,只偶尔过来看看,慢慢听二人所谈道理过于艰深,反倒充耳不闻了。 这日清晨,孟、夏二人纵马在营外兜了一圈回来,去安邦彦处议了些军情,便告辞出帐,向周四所住帐蓬走来。刚一入帐,便听木逢秋正在夸奖周四。夏雨风道:咱四弟只是个不经事的孩子,你这么夸他,是不是要巴结他?木逢秋斜了他一眼道:自古有大智大识者,多秉性纯真,不务世俗,虽饱经沧桑而仍怀赤子之心,岂能似市井碌碌之辈,入红尘而失本性?我家教主年幼,只不过不通尘俗琐事,与大道却息息相通。夏雨风哼了一声,撇嘴它顾。 只听木逢秋又道:道家讲还虚,释家谓空无,实则都是一理。这些日教主已知其况,但如何临敌应用,却还不知。周四连连点头。木逢秋笑道:技法便是以灵字为用,不外乎手足伸缩之不逾矩,所谓守中而横。话犹未了,蓦地晃到夏雨风身前,左掌轻飘飘拍向他顶门。夏雨风一惊,伸手来架,触及其臂,却觉软软绵绵,心中大乐:这老儿不过如此!手臂向外一抖,欲将木逢秋掼出,运劲之下,忽觉自家一股雄猛力道全无着力之处。木逢秋顺他来势一提一带,便将夏雨风毫不费力地摔在地上。孟如庭见他手法如流水行云,不露丝毫痕迹,倒似夏雨风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心下大为惊诧。 却听木逢秋道:所为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便是如此。夏雨风一跤跌得糊里糊涂,爬起身喊道:邪门,真他娘的邪门! 木逢秋微微一笑道:出手之时,胸中虚无一片,随感而发,随机而动,微妙玄通,人不能识。言落影移,已到孟如庭面前。孟如庭知他要与自己动手,好示范给周四看,胸中豪气陡生,向后微退半步,气定神凝,观其来势。 却见木逢秋右手抬起,随随便便地点向孟如庭前胸。孟如庭见他来势甚缓,运掌上撩,掌风纵横如网,将对方来臂裹住。木逢秋忽然犹豫起来,便似一个人踩在薄冰之上,欲行而又止,手指在孟如庭眼前不住地晃动。孟如庭只道他已生怯意,化掌为指,弹向木逢秋手腕。势到中途,忽觉木逢秋招式虽未稍变,浑身却骤然松驰散漫,仿佛春天江河中的浮冰,亦虚亦实,漂流不定,自己一指弹去,心头恍恍惚惚,竟无半分把握。他身经百战,经验极丰,指到中途,又化而为掌,拍向木逢秋面门。木逢秋并不闪避,浑身上下突然变得浑浑沌沌,倏忽间又澄清异常。孟如庭见他周身俱是破绽,又似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一掌拍去,如击向污水中的游鱼,更似击向空阔山谷中的飞烟,心中烦乱已极,再不敢向前推出半分。眼见木逢秋一根指头幻了无数个变化,又似根本未变,轻飘飘点来,自己竟不知如何招架,不由大叫一声,束手立于当地,万念俱灰。 木逢秋微微一笑,收指赞道:好功夫!江湖上能胜你的,不出十人。孟如庭心如死灰,垂头不语。夏雨风叫道:那江湖上能胜你的又有几人?木逢秋笑而不答。实则明教除周应扬外,武学上便要以木逢秋为优,只是他生性淡泊,不大在江湖上走动,因此声名反不如萧问道、叶凌烟等人。 周四曾见孟如庭在泰山力挫群雄,威势惊人,这时见木逢秋轻易胜之,惊道:怎会如此?木逢秋笑道:此即还虚通灵之妙。教主若假以时日,必能达此境界。周四见孟、夏二人神情沮丧,摇头道:恐怕我是学不会了。木逢秋走到他身边,说道:世上深奥道理,初习时不免艰涩难懂,待一日豁然开朗,便算不了甚么了。又冲孟、夏二人道:我欲与教主练手,二位均请自便。孟如庭知他要传周四实战之术,忙拉夏雨风退出大帐。二人均感羞愧,此后数日,只从侍女处打听周四境况,于周四所住大帐,却再未去过。 这一日孟、夏二人正在安邦彦帐中议事,忽闻细作来报:官军十万大军分四路向云贵逼近。孟如庭与邦彦议了些应敌之策,转身出帐,心想:官军不日即到,我与二弟助安大哥上阵杀敌,四弟便无人照顾。况万马军中,也非四弟久留之地。当下找夏雨风商议道:此地军情紧急,四弟又患绝症,所剩时日无多,何苦让他受许多颠簸之苦?梁王与我是故交,不如将四弟送至昆明,托于梁王之手,享几日人间快活。夏雨风道:此处吃紧,咱二人又断不能负了安大哥。四弟如去昆明,那便没人照料了。孟如庭道:梁王与我亲如兄弟,决不会亏待四弟。我二人择日起程,安排好四弟,立刻还要回来。夏雨风道:那四弟的病怎么办?孟如庭叹息道:死生天命,非人力可挽。只盼四弟吉人天相,能渡过此劫。 二人商议已定,遂往周四所住之处走来。一入大帐,便见木逢秋与周四各拿长剑,正在帐中比划。只听木逢秋道:教主须知,任何一种兵器,都不过是手臂的延伸。教主近日虽有长足之喜,但仍未达到心手合一、不拘于物的深境。有时推陈出新之际,过于着重剑意,反倒有迹可寻了。孟如庭见周四手握长剑,颇为专注,在一旁默默观瞧。 却听木逢秋又道:属下再舞一回,望教主认真揣摩。琐碎之处,切不可留心。说罢长剑凭空虚指,舞了起来。孟如庭见他动做虽缓,周身上下却幻渺如烟,仿佛一身精气都融入了三尺青锋之内,一时也看不清人往何处,剑指哪端。虽非挽花狂舞,但绵密幻化之中,却似一股清泉,已不知不觉地渗入到最隐密的罅隙里,其间那股淡然清弱之气,实是不可言宣。无争无觉,而又无往不至;无意无形,偏偏难料难敌。不经意处,似深潭游鱼;或有心时,如九霄灵燕,实已臻剑法之极致。 孟如庭见了这等剑法,心下黯然:孟某一生颇自负于武学,但若与此人比剑,仍会如那日一般,他运剑想刺我哪里,都不费半点周折。 却听周四道:木先生舞剑时意念全无,又好像意念无所不至。我只能将剑意运得饱满,若将其隐得无影无踪,却还是不能。孟如庭听此一句,已知他于剑法上悟出了极高深的道理,眼望他满脸迷惑的憨态,又是高兴,又觉感伤,暗暗叹了口气。 木逢秋笑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此一步功夫非一蹴可就。教主已有灵犀,后必能一飞冲天,笑傲寰宇。周四心中欢喜,转身冲夏雨风道:二哥,你跟我练会子剑,好不好?夏雨风犹豫道:这个啊啊周四怕他不允,拉住他衣襟道:好二哥,这么多天你都不来看我,今日便陪我玩一会儿吧。夏雨风心想:四弟与这老儿混了这些天,也不知练得怎样?这老儿手段再高,一时也未必能传授多少。反正四弟就要去昆明,别后能否再见,也说不准了,便陪他练上一练。心中一阵难过,忙掩饰道:好吧,二哥也教你几套精妙的剑法。 周四大喜,从木逢秋手中取过长剑,递到夏雨风手上,认真道:二哥可别让着我,那便无趣了。夏雨风接剑在手,笑道:真刀真枪,二哥岂能相让?心里却想:四弟初习武功,不免张扬。他少年气盛,与胜负看得必重,今日逗他开心,让着他便是。当下一抖长剑,嗡嗡有声。他有意逗周四开心,事先便造些声势,腕子抖了几下,挽了几个漂亮的剑花出来。周四见了,拍手叫道:真好看!二哥,一会儿你也教我这么舞好么?夏雨风含笑不语,凭空虚刺几下,手法中规中矩,极有威势,帐内一时剑气大盛。 木逢秋哂笑道:这种刻板剑法,有何用处?教主全然不必理会。夏雨风心头火起,暗想:我这几式,不胜你适才软绵绵的剑法十倍?今日若不显些手段,终要被这老儿小觑了。长剑蓦地刺出,如一道惊虹,直指周四咽喉。孟如庭见这一剑夭矫飞动,事先毫无征兆,不由一惊。待要出声喝止,已然不及,只道这一剑周四万难躲开。 却见周四手握长剑,似刺非刺,似架非架,不伦不类地搭在来剑之上,剑尖颤了几颤,来剑凌厉的剑势顿如泥牛入海,遁得无影无踪。夏雨风虽占先手,却觉这一剑再往前送,已不可能,但如撤剑换式,则更凶险异常。眼见对方长剑只是随随便便地搭在自己剑上,但剑尖虚指无定,剑意后蓄无穷,自己无论怎样变化,似都脱不开他三尺青锋所指,忙将内力注于剑身,欲震开对方长剑。两柄剑被他内力激荡,发出轻微的响声,偏又耦断丝连,并不完全分开。 忽听木逢秋道:去意无争,绵绵若存!夏雨风知他正在指点周四,又将一股浑实的内力传上剑身。吐力之下,忽觉对方长剑比先时更加黏滞重涩,仿佛已与自家长剑合为一体,再也震脱不去。他心中烦乱,忙将劲力收住,欲随周四剑势相机而动。只听木逢秋又道:归而不主,置若罔闻!夏雨风大急,怒喝道:你瞎喊甚么!语声未息,骤感手中长剑失了依托,此刻若随周四剑势而动,对方长剑自顾其事,不理不睬,但如不顺其势而行,周四剑锋所指之处,又尽是要害所在。他一时进退维谷,怒吼一声,将长剑掷在地上,转身将一把椅子踢得粉碎,兀自呼呼喘息,难解淤闷之气。 木逢秋见周四胜得从容,喜道:教主剑法已有小成,但临敌之际仍过于着象,不免微有缺憾。即便如此,江湖上也无几人能与抗手。教主天资至此,属下拜服无已。说罢躬身道贺。 孟如庭料不到周四数日间便有如此进境,心道:四弟这等悟性,实是武林中百年所不遇。要是得以续命,该有多好。夏雨风一口恶气闷了半天,这时叫道:老儿,这可是咱四弟聪明,并不是你教的有甚么好!木逢秋笑道:那是自然。从今日起,便无人配指点教主甚么了。此后渐习渐深,全在教主自悟。说话间眼望周四,满脸欣慰。 孟如庭见周四与木逢秋又谈起剑法来,心想:我若带四弟去昆明,木逢秋必要同往。这人武功虽高,似也不能治好四弟绝症,但每日与四弟说话解闷也好。又想:他乃明教故老,终日想着中兴本教,若与四弟常在一处,明教余众必然闻风而至,四弟可再也安宁不得了。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 忽听帐外鼓角声响,营中人喊马嘶,大是嘈杂。孟如庭知安邦彦要聚众宣告军情,忙与夏雨风走出大帐。只见各队人马已排列整齐,安邦彦与众酋长正缓步走上高台。孟、夏二人紧跑几步,随在其后。 众人上得高台,安邦彦见台下将士斗志昂扬,心中大慰,朗声道:明室无道,饕餮生灵,梁王遂举义旗,万众归盼。说到此处,眼望数万将士屏息凝神,竟不发出半点声响,面上忽现豪情,回身冲一人道:你且将朝廷檄文念与众人。那人越众而出,傲然立于台角,冷眼四顾,大有骄情。 孟如庭见此人身着官服,心道:怎地刚得探报,朝廷檄文便到了?难道官军已入黔境?却见那人从怀中取出檄文,朗声念道:本帅近承帝命,奉词伐罪,旌麾南指,已成破竹之势。云贵之民,皆宜望风归顺,以领天恩。念到这里,向安邦彦等人横了一眼,续道:今统雄兵十万,上将千员,欲与安将军会猎于凯里,同商大计,共讨梁贼。希勿观望,速赐回音。大明兵部侍郎朱燮元,年月日。念罢将檄文递给安邦彦。 安邦彦面带冷笑,用眼瞟着檄文道:天使远来,看我军中士气如何?那人不屑道:天兵到日,乌合之从尽已丧胆,有何士气可言?安邦彦笑道:如此说来,安某须借天使一物,以壮众胆。那人见他眉眼凶邪,微露惊慌道:你要如何?安邦彦抽刀在手,望那人颈上只一送,刀锋到处,一颗人头立时滚落在地。安邦彦一脚将死尸踢下高台,俯身拾起人头,举在空中道:众军日夜操练,便图保境安民。官军既来,正要教其全军尽没,片甲无回!说罢将血淋淋的人头掷下台去。众将士齐呼道:愿随长老上阵杀敌,肝脑涂地!呼喊声中,有数人打马出队,将尸体踏得稀烂。 安邦彦听三军吼声震动天地,大喜道:如庭,此番冲锋陷阵,正可展你雄风。孟如庭心中有事,听后微微点头。夏雨风叫道:安大哥,你可得给咱一支人马,让咱为你打头阵。安邦彦笑道:少不得让贤弟辛苦。 众人呼喝半晌,其声方止。安邦彦又说了些激励之词,便与众将回帐,商议具体应敌之策。不多时,众将领命,都回营分头布置去了。孟如庭见左右无人,走到邦彦身前,躬身道:目下军情紧急,小弟却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安邦彦道:排兵布阵若有不妥,贤弟但说无妨。孟如庭迟疑道:小弟所说并非军事。安邦彦见他神色有异,疑道:贤弟要说甚么?孟如庭沉吟许久,说道:官兵不日即到,此地非居安之所。四弟身患绝症,不久于人世。小弟欲将其送至昆明,免受些军旅之苦。安邦彦急道:战事将近,贤弟怎能离开?若要他去昆明,只需愚兄做书一封与梁王,着几名军校相送便是。 孟如庭凄声道:我这兄弟自小孤苦,只将小弟当做他亲人。此次若不送他一程,日后恐难见面了。说罢跪在邦彦脚下,泪如泉涌。安邦彦将他搀起,见他悲愁垂泣,不知该如何劝慰。孟如庭哽咽道:小弟将他托于奢大哥处,立时便回营中。此后生生死死,都与哥哥在一处。言罢又泪流不止。 安邦彦见他心意已决,叹息道:贤弟定要亲往,愚兄也不敢留。梁王处金迷纸醉,红粉如云,只望贤弟倚红偎绿之时,能稍念愚兄一片托重之情。孟如庭惶然跪倒,以额碰地道:如庭投于兄长麾下,欲以生死相托,金银美眷,与粪土何异?兄长如此说,使如庭无立足之地了。 安邦彦自知言重,忙搀起他道:愚兄不忍别离,一时口不择言,贤弟切莫当真。只在今日,便设筵为你饯行,来日再起程如何?孟如庭拭泪道:兄长情重,小弟心领。只是大张旗鼓,多有不便,还是悄悄走的好。安邦彦长叹一声,命人取了数碇大银,交到孟如庭手上。孟如庭也不推辞,收入怀中,拱手与邦彦告辞,向周四住处走来。进帐见木、夏二人正与周四闲聊,知有不便,轻声唤道:四弟,大哥有些事要与你说,你且随我出来。木逢秋忙道:教主莫动,属下出去便是。说着迈步出帐。 周四问道:大哥,刚才一帮人喊得好凶,怎不带我去看看?孟如庭轻抚其头道:四弟,此处就要打仗了,大哥带你去昆明好不好?周四道:去昆明做甚么?孟如庭道:军中多有不便,昆明却是个好地方正说间,只见木逢秋急急奔入,面有喜色道:属下适才见圣庙处有信烟升起,必是问道和凌烟来了。教主若不愿前往,属下先去接他二人,一会儿便引来拜见教主。周四听萧、叶二人前来,甚是欢喜,说道:那你便去吧。木逢秋施了一礼,奔出帐去。 孟如庭听说明教又有人来,心道:此时若不动身,少时明教人众至此,便不易走成了。拉起周四道:好四弟,大哥送你去昆明,是为了你好,不要再犹豫了。周四见他意躁情急,不敢多言。孟如庭对夏雨风道:二弟,我已与安大哥说了此事。我们这便走吧。拉周四快步出帐。 三人刚出帐门,只见一骑迎面奔来,马上军校拱手道:长老在西营门为几位饯行。请随我来。跳下战马,引三人前行。 几人来到西营门,只见安邦彦坐在马上,正向营中张望,见几人来到,忙翻身下马,握住孟如庭双手道:贤弟要走,兄不敢留,只是到了梁王处说着眼眶潮湿,不欲深言。孟如庭知他恐自己一去,便留在梁王身边,忙跪倒道:如庭蒙兄长厚爱,无以为报。今暂别几日,不久必返。安邦彦仍是不舍,扶起他道:贤弟定要亲去么?孟如庭默默点头。 安邦彦知挽留不住,命军校端上几碗酒来,自己先取了一碗道:古人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安某不喜小儿女惜别之态,几位兄弟喝了这碗酒,便请上路吧。孟如庭等人端起酒碗,见他真情流露,都甚伤怀。安邦彦将酒一饮而尽,说道:几位贤弟一路多多保重,安某不送了。翻身上马,连连挥鞭,向营内驰去。 孟如庭眼望邦彦背影,默默将酒喝干,周、夏二人也随着喝了。一军校牵过几匹健马道:长老为几位鞴下好脚力。几位请上马吧。孟如庭又向营中望了望,既而狠下心肠,抱周四跳上马背,奋力扬鞭,疾奔出营。夏雨风随后跟来。 三人两马,直奔了数十里,方缓辔而行。周四见二人适才纵马狂奔,都阴沉着面孔,一直不敢作声,这时问道:大哥说去昆明,怎地木先生没有跟来?孟如庭知他与木逢秋已生情义,微感不快道:他随后自会跟来。周四在前面看不清他脸色,又问道:那萧老伯和姓叶的伯伯也会来么?孟如庭听他提到萧、叶二人,愈添烦乱,冷着脸道:跟来又怎样?周四道:也不怎样。只是与他们在一起时,便如同周老伯又在我身边。 孟如庭早知他对明教中人大有好感,本也不以为意,此时刚辞别邦彦,心情正自悒悒,微现怒容道:明教中人武功虽高,但数十年来为害武林,都是不仁不义之徒。你年少无知,应多学些仁义之道,切不可被他们一些专巧之技所惑。周四听他口气反常,知他是在责怪自己,嘀咕道:周老伯和木先生从未与我说过甚么仁义。大哥,仁义是甚么东西?转头瞅着如庭,大是茫然。 孟如庭见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又是生气,又觉好笑,口气转缓道:一个人武功再高,若心怀不仁,也不会有好下场。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只因不存仁义之心,致使身败名裂,万世遗丑。周四眨着眼睛道:大哥说的仁义我虽不懂,可木先生与我说过,万事都要随机而动,应时而变,才能无阻碍、达贯通。大哥却说要时时都有仁心,那岂不是画地为牢,犯了愚执之病?孟如庭一惊,心道:他与木逢秋相处不过数日,怎就受了这么深的毒害?凝眉道:依你说来,便是当仁则仁,当不仁则不仁了。周四点头道:应该是这样吧。 孟如庭见他一脸的自以为是,心中大痛:他如此年纪,便有这等想法,日后岁齿渐增,再与明教中人混在一处,必成一代枭魁,害己害人!他心头火起,忍不住便要斥责,随即想到:他重病在身,生死未卜,我何必如此认真,惹他不快?又不禁感伤起来,双臂揽住周四,不再多说甚么。 三人又行数里,孟如庭恐木逢秋等人随后追来,多生事端,于是扬鞭打马,只检小道而行。他心念军营,只盼早些回返,因此路上并不耽搁。沿途无事,这一日已入滇境。 三人一路打听,知当地唤做富源,向前再走数百里,便是曲靖。孟如庭见离昆明已然不远,稍感欣慰,向周四道:你到了昆明,梁王自会好好照料你。昆明风景如画,好玩的地方可多呢。周四于途中一直在想:大哥、二哥将我送到昆明,立时还要回去,只剩我孤伶伶一人,有甚么好玩? 夏雨风见他闷闷不乐,说道:四弟,我和大哥击退了官军,便来接你。你在昆明先住下,自己琢磨琢磨武功,日后咱三兄弟携手纵横天下,那该有多好。孟如庭见周四闷头不语,欲逗他开心,笑道:四弟,咱俩个和你二哥比一比,看谁的马跑得快。周四抬头道:好啊!孟如庭见他有了兴致,微一踹蹬,战马箭一般蹿出。夏雨风从后喊道:四弟,二哥追你来了!不急不缓地打马追来。周四在马上叫道:大哥,快打马呀!二哥追来了!又回头冲夏雨风笑道:二哥,你追不上我! 三人说说笑笑,一口气跑出三十余里,周四兴致方尽。孟如庭勒马观瞧,见四面山清水秀,地阔林茂,心下赞叹。周四见此处景色怡人,吵嚷着非要到西面林中看看。孟如庭微微一笑,打马入林。未行多远,只见前面有一处小亭,立于坡上,亭中端坐二人,正在对弈。上首一老者鹤发情姿,大有出尘之态。下首一人身穿白袍,头带逍遥巾,是个年轻书生。 孟如庭策马来到切近,只听那老者道:你取势之心太过,反把握不住大势了。看来你入世之心仍是不减呢。那书生笑道:师父说得不错。周四听此人开口,大呼道:大哥,那人不是前些日给安大哥卜卦的先生么?孟如庭定睛看时,喜道:还是四弟眼尖!翻身下马,跑上小亭,冲那书生抱拳道:不想在此幸会先生。 那书生见是如庭,微微一怔,起身还礼道:异地邂逅,也自窃喜。说话时瞥见周四,眉宇间忽露郑重之色。那老者问道:云山,此是何人?那书生道:这几位是安邦彦帐下的壮士。那老者冷笑一声,不加理睬。 孟如庭道:自那日闻先生宏论,深有所感。今日相遇,正要再聆教诲。那书生笑道:壮士过讲了。小可所言偏颇浅薄,不似吾师独观天下之大略。手指那老者道:此乃家师玉溪真人。孟如庭忙躬身道:小子得瞻道貌,实为万幸。那老者微合双目,置若罔闻。孟如庭知世外高人,多孤僻自用,又对那书生道:先生因何至此?那书生叹道:安邦彦不久必败,故避居此间。孟如庭道:先生何出此言?那书生笑而不答。 孟如庭心中疑惑,向老者施礼道:如今天下欲乱,四方风惊云扰。仙长以为大势若何?那老者睁眼看了看他,摇头道:你非大命之人,多问无益。孟如庭道:小子虽无补缀天地之能,斡旋乾坤之智,但心系天下,故欲忝颜一问。那老者听他语意肯切,轻叹一声道:足下岂不闻顺天者逸,逆天者劳?安邦彦不过跳梁丑类,不知天命之徒,你却倾心依附,还谈甚么大势?孟如庭道:明室无道,天下人皆可取而代之。安大哥替天行事,有何不对?那老者冷笑道:日后妖麽小丑,多如牛毛,又岂止安邦彦一人?孟如庭正欲开口,却听那书生道:吾师善观乾象,常谓群星聚于陕北,其地必多反士。壮士若有志于天下,务要择明主而侍。孟如庭道:依先生之见,谁人可得天下大势?那书生沉默不答。 忽听夏雨风在坡下嚷道:大哥,别听他俩个胡说了。咱们快走吧!孟如庭不去理他,站在亭中,低头思量。那老者听夏雨风言词无礼,起身要走。那书生望了周四一眼,对如庭道:山野慵懒之人,不省治国安邦之策;适承明问,姑妄言之。壮士不必在意。说罢便要离去。孟如庭道:似先生这等才略,何不出山济世,做番大事?那书生望了望老者,苦笑道:愚性颇乐闲散,无意功名久矣!每日琴酒为欢,无以为志。又对老者道:马上少年后必腾达,似可佐之。那老者摇头道:此子虽贵,却含破亡之相,非拨乱反正之主。说罢径自去了。那书生又瞥了周四几眼,也随老者远去。 夏雨风指着二人背影骂道:这世上便有这么多闲人,整日价只会装神弄鬼,胡说八道。依我看管他甚么大势不大势,只要谁胳膊粗,谁他娘的就说了算!周四道:对呀,大哥、二哥比我胳膊粗,便都比我说了算!孟如庭迈步下坡,凝视周四道:四弟,他二人都说你是贵人之相,你可高兴?周四搔首道:我有甚么贵不贵的? 孟如庭翻身上马,笑道:咱这便送大贵人上昆明,说不得梁王会送你个新娘子呢!夏雨风也调笑道:咱四弟要打扮打扮,可是个漂亮的新郎官!周四大窘,捂着脸道:梁王要送新娘子给我,我便送给大哥、二哥,我自己才不要呢。孟如庭椰榆道:若一时四弟有了心上人,也送给我么?周四脸胀得通红,连连摆手道:大哥想要,便一并送给你。孟如庭道:四弟若肯将心上人都送给我,孟某便为你舍了性命,也不枉了!朗声大笑,打马出林。 三人又行不远,见前面有一处小镇,房屋街道虽甚简陋,但人来人往,倒也热闹。周四瞅见不远处有座酒楼,上下两层,都用竹子搭成,心中好奇,嚷着要到上面歇脚。孟、夏二人催马来到楼前,见里面客人不多,翻身下马,将马栓在楼口木桩上,领了周四进门。 两个苗家姑娘见三人进来,忙上前搭话,旋即引三人上楼。周四见这楼修得精巧,不住地踩着摸那。两个女子见了,在后面捂着嘴偷笑。 上得楼来,周四见楼上四面通风,当中并无桌椅,只整齐地摆着几个布垫,更觉有趣,抢步坐在一个绣花垫上,欢声道:大哥,这地方可真是有趣!孟、夏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坐下。两个女子转身下楼,片时送上茶来。周四嚷道:你这儿有好酒么?两个女子都懂汉话,笑着道:咱这里酒和茶都是最好的。夏雨风打趣道:小妞也是最好的。四弟,我看你便在这儿安家吧。周四不明其意,两个女子却都红了脸,向周四望了一眼,嘻笑着下楼去了。 过不多时,两个女子端了些酒菜上来。夏雨风向四处望了望,疑道:你这儿怎地尽是些女人,男人都躲到哪里去了?一女子道:男人从军的从军,修宫的修宫,自然只剩些女人了。夏雨风道:修甚么宫?那女子道:梁王要在滇池旁修一座永安宫,还要在碧鸡山上建长乐殿。精壮男丁都去了。孟如庭微微皱眉,心道:前方如此吃紧,奢大哥怎有心思建甚么宫殿?我若到了昆明,须好生劝谏与他。问那女子道:你等如何看待此事?那女子道:梁王和长老是上天派来保护咱苗家的真神。他们说甚么,我们都会听的。孟如庭眉头蹙得更紧,想起亭中老者之言,一时心乱如麻。 夏、周二人一面与两个女子聊天,一面胡吃海喝,不多时,便已酒足饭饱。二人一路都甚困乏,食后躺在地上,呼呼睡去。两个女子并不避讳,仍不住地给孟如庭斟酒,不时偷窥其面,嗤嗤的娇笑。孟如庭心中烦乱,自顾自地低头饮酒。 忽听不远处銮铃声响,有几匹快马向这面奔来。两个女子见来了客人,起身下楼。孟如庭居高而坐,看得真切,眼见前后奔来三匹健马,为首的是个年轻道士,目秀眉清,长剑在背,后面两人穿着黑袍,年纪均在三旬开外,心道:这几人分明是中原武林人物的打扮,如何会到了云南?正疑间,三匹马已奔到竹楼下。几人翻身下马,向楼内走来。两个女子忙上前招呼。只听一人道:爷们儿赶得乏了,得找个好地方歇歇。说着便要上楼。一女子道:这位客爷,楼上有人了,都喝了不少酒,已经睡下。那人骂道:甚么鸟人?让他滚蛋!说罢又要上楼。旁边道士打扮的人道:钱师弟,不要多惹麻烦,便在此坐下吧。那姓钱的不知嘀咕了句甚么,便不再作声。 少时,两个女子为几人摆下酒菜。那姓钱的倒也大方,自怀中取出一碇银子,交到一女子手上,顺手捏了那女子一把。那女子一笑,也不介意。 孟如庭见三人下马时身手矫健,知非一般的江湖人物,于是放下酒杯,欲听他三人说些甚么。却听那姓钱的道:找了这么多天,连个人影也没有。师兄你说,这消息会不会不准?只听那年轻道士道:这消息听说是江湖上一位极有身份的前辈转告师父的,况且青城派一伙人也纷纷赶来,想必不会错。那姓钱的道:是哪位前辈送的消息?那年轻道士道:师父没有提起,我等也不便多问。孟如庭听到这里,心道:这二人是蜀中一带的口音,来此似要寻甚么人。江湖上颇多事非,不听也罢。端杯在手,又饮了起来。 忽听那年轻道士道:此二人乃是武林中一大祸害,若我峨嵋派先将其诛杀,不但能得了魔教的心经,江湖上更要大出风头。孟如庭心下一惊:原来这几人是峨嵋派的人物。他等提到心经之事,难道是冲着我和四弟而来?当下全神贯注,欲听其词,偏这时下面又没了声息。 隔了一会,只听那姓钱的道:听说孟如庭那厮武艺高强,师父在泰山曾败在他手上。若真遇见,咱可更不是这厮对手。孟如庭听了这话,心中雪亮,已知几人寻的正是自己,不禁微微冷笑。却听那年轻道士道:咱俩个不行,还有师叔在嘛。那姓钱的忙道:是呀,还有陈师叔在呢。孟如庭一惊,心道:难道另一人是他们师叔?怎地如此年轻? 却听一人开口道:我早听说孟如庭有些虚名,正要找他比试比试。你二人只管放心。那姓钱的笑道:陈师叔剑法盖世无双,兄弟们背后都议论,说陈师叔比我师父还高出一大截呢。那年轻道士也附和道:陈师叔是师祖临终前的关门弟子,自然格外指点了。那姓陈的冷笑道:我峨嵋剑法自你师祖之手发扬光大,乃是江湖上最高明的武学。只是师兄们自他老人家死后,都循了死路,不敢稍有创新,才使本派在江湖上一落千丈。实则本派剑法最讲洒脱不拘,随性妙悟,愈脱略形迹,才愈显出它的高深所在。 孟如庭暗暗点头,心道:这人虽是年轻,剑法必在冲霄之上。峨嵋派有此人物,实是门人的福气。 只听那姓陈的又道:本派武学若专心研习,足可傲视天下。师兄却偏要寻魔教的心经,哪还有掌门人的脸面?那姓钱的道:师父曾说过,当年师祖剑法冠绝武林,仍死在周应扬之手,因此那姓陈的厉声道:因此怎样?那姓钱的似怕了他,支支吾吾,不敢开口。那年轻道士道:本派剑法虽高,但各派都欲得那心经,若真被他们得了去,与本派可大是不利。一路上师叔也看到了,青城、崆峒、点苍、华山几派都在四处找寻,并非咱一派如此。 孟如庭心中一沉:难道各派人物都到了云贵?但他们怎知我与四弟来此?只听那姓陈的道:我听说那心经少林派也有一本,各派怎不去那里讨要?那年轻道士道:少林已成武林公敌,虽暂时人多势众,但各派早晚要与它理论。听说已有人请武当松竹掌门出面,主持江湖大计。那姓陈的冷笑道:武当青衣子那等平庸剑法,看着便让人生气,他师兄能好到哪里去?若让他主持大计,谁人肯服?又问道:这次他武当派可有人来?那年轻道士道:好像没见有甚么人赶来。那姓钱的闷了半天,这时插嘴道:武当派没人来,华山派却是倾巢出洞。前些时听说在贵阳一带,这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那姓陈的笑道:华山派那点道行,来了也是现眼。那姓钱的道:师叔说得不错。华山剑法稀松得很,可有个小妞,长得倒是真俊!那姓陈的笑骂道:你这东西,可还有半点出息么?那姓钱的嘻嘻笑道:弟子只是说华山派鸡窝里养出一只凤凰来,可没别的意思。 三人又说了些闲话,稍后酒足饭饱。只听那姓陈的道:此去昆明,听说有个甚么梁王在那里聚众谋反。你二人一路上可少给我惹麻烦。另两人哼哈着答应,陪他走出楼来。 孟如庭居高细看那姓陈之人,只见他微微转身之际,眉宇间满是英挺之气,面上棱角分明,端的一幅好貌,心道:世间美男子并不少见,却多半一身雌骨,气性不刚。此人英貌含威,俊而不弱,可谓人中吕布。及见三人打马扬鞭,绝尘去了,心中又乱了起来。 过了许久,夏、周二人昏沉沉醒来,见孟如庭呆坐席间,心事重重,都有些奇怪。夏雨风揉着眼睛道:大哥,想甚么呢?孟如庭收了神思,说道:二弟,我等还要加快行程才是。这便走吧。说着起身下楼。 待夏、周二人走下楼来,孟如庭已算了酒钱,正向两个女子询问通往昆明的捷径。两个女子嘻笑着说了半天,孟如庭方听出个大概,忙谢过二人,拉周四上马,向西面一条路奔来。夏雨风从后面赶上,问道:大哥,为何有大路不走?孟如庭怕二人知道中原人物尽皆追至,反而担心,说道:小路多是捷径,必能省些时日。 三人催马疾行,沿途再不停留,饿了便胡乱买些食物,在马上边吃边走,实在困乏,只在道边小憩一会。如此倍道兼程,这一日,终于到了昆明地界。 孟如庭见迎面一座山峰横在眼前,打马顺一条山道上行。走不多时,只见山道石壁上拓了金马山三个大字,喜道:早听说昆明有金马、碧鸡二山,中隔滇池,遥遥相望。原来便是此处! 几人到得高处,举目远望,滇池尽在眼底。但见烟波浩淼,青山环绕,风景果是绮丽非常。孟如庭遥指西面一座山峦道:那里想是碧鸡山了。周四疑道:怎叫了这个名字?孟如庭笑道:当年奢大哥曾与我说过,相传古有凤鸣于其上,见者不识,呼为碧鸡,故此山得名。周四在马上指点道:大哥你看,那山像不像一个卧着的大人。孟如庭道:四弟说得不错。听说此山亦唤做睡佛山,山上有许多寺院,胜产茶花、白玉兰等名卉。奢大哥在那里建宫殿,倒真有眼光。 夏雨风笑道:待击退了官军,咱也去他那宫殿享享福。孟如庭摇头道:官军来势如潮,不知能否击退?他那宫殿修得再好,也未必便能长乐。夏雨风道:不能长乐,便乐它一时,也不枉活一回。孟如庭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为百姓谋福。奢大哥只慕奢华享乐,便不是英雄所为。 三人看了一会,打马下山,向西行来。行不几里,便见滇池西岸碧鸡山下,依山垒砌着一座宫殿,远望群楼高耸,崇阁巍峨,气势极其宏伟。 孟如庭催马来到切近,见宫殿南北各有一园,南面园中多是厅、堂、轩、阁,间以奇峰怪石;北面园中尽是小桥、长廊、漏窗、龙墙,依势起落。两园联系分隔,又成无数幽深庭院,布局紧凑,颇多变化,分合、高深、曲直、虚实、明暗似都依江南园林手法而建。有些处尚未竣工,园内园外,无数民工正忙个不停。 周、夏二人看到妙处,不住地喝采。孟如庭心头却更是沉重,圈马在宫外来回打转,犹豫着是否进去。宫门前几个兵士见了,持戟喝道:甚么人?在永安宫前窥视!孟如庭见几人一脸警觉,忙道:烦几位禀告梁王,便说孟如庭前来拜谒。几个兵士打量三人,说道:梁王在山上长乐宫中,不在此间。孟如庭拱手道:烦几位指引道路,我上山寻他便是。一兵士道:长乐宫是梁王休闲之所,闲杂人等均不得上山打扰。你若有事,只在这里候着。 夏雨风笑道:这架子可大的很!大哥,这梁王比安大哥如何?孟如庭皱眉道:都是我结义兄长,原不分彼此。那几个兵士道:你是梁王的结义兄弟?孟如庭微微点头。几人面露疑色,似不相信。一人道:梁王是上天的真神,岂能与凡人结为兄弟?孟如庭摇头苦笑,并不多言。 周四问道:大哥,梁王真的是神么?孟如庭冷笑道:世上哪有甚么真神,都是百姓愚昧无知,自己编造出来的。几个兵士闻言,怒喝道:你怎敢亵渎神灵?不是找死么!各挺长戟,向孟、周二人刺来。 周四见几人手法笨拙,童心忽起,马缰望空中一抛,将几根长戟尽皆缠住。几名兵士见他只是个少年,都吃一惊,运劲猛拽兵器。三人虽不会武功,蛮力却大。周四单臂抓住几支戟杆,觉杆上有股大力拼命回夺,不由起了好胜之心,笑嘻嘻与几人争抢不休。岂料坐下战马吃不住劲,被几人拽得向前连滑几步。周四不肯甘心,腕上猛一用力,咔咔几声,将几支长戟折断。 孟如庭见他手腕略一抖动,便将长戟尽数震断,心中惊佩,赞道:好内功!周四愈发得意,手臂轻扬,几支断戟脱手飞出,都插在地上,入土竟有半尺多深。几个兵士见他这等武功,脸上都变了颜色,各抽腰刀,扑身又上。孟如庭见几人状如搏命,微感奇怪。 原来这几人都是水族的健儿,自来粗犷彪悍惯了,周四若只将几人打败,还不算甚么,但既折了他们兵器,那实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云贵各族人众生性刚毅,愈逢强敌,愈不肯善罢甘休,这时同仇敌忾,几把腰刀齐奔周四双足剁来。 孟如庭见几人来势凶猛,带马闪开左边二人,右边一人出手甚快,一口刀堪堪便要剁在周四腿上。周四见此人一刀砍来,不留余地,待他刀锋削到,忽抬腿虚划一圈,足尖前伸,抵在那人腋下。那人一刀剁在周四腿上,已成强弩之末,半点力道也无。周四瞧他窘态,嘻嘻一笑,脚上一勾一弹,将那兵士连人带刀,直踢出两三丈远,砰地一声,正撞在一棵大树上。那人哼也不哼,七窍中流出血来,软软滑落,就此不动。 另两个兵士见同伙被杀,都慌了手脚。一人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嘴边吹了起来,呜呜咽咽,声音异常难听。 孟如庭知二人欲唤同伙至此,不愿多生事端,叫道:二弟,咱们先走吧。一语未歇,猛觉迎面数十支弩箭射到,其速之快,较寻常羽箭远甚。孟如庭知无法遮拦,忙拽周四滚下马背,随觉头上飕飕风响,十余支利箭都射在坐骑身上。那马扑通栽倒,马蹄搐几下,便即毙命,伤口处流出缕缕黑血。 夏雨风见二人滚鞍落马,惊呼道:大哥,伤着了么?孟如庭喝道:二弟快下马!正说时,又有上百支快箭挟风射来。孟如庭耳听弓弦声响,便知不妙,情急之下,带着周四向一棵古松扑去。二人身未着地,眼前忽地一花,有数点寒星向面门打来,似是极微小的暗器,疾如流星,密如细雨。孟如庭大惊,挥卷袍袖,向前扫去。饶是如此,左肩仍是一麻,一支小针已钉入肉中。那边夏雨风也大叫一声,背上中了一箭。 孟如庭方寸如焚,知稍有迟疑,三人均要毙命,急中生智,大叫道:我乃安长老信使,诸位休要放箭!他情急高呼,血脉愤张,突觉肩头小针缓缓下行,一惊之下,忙运指封住肩窝几处穴道,出手虽快,头上仍是一晕。 却听不远处山石后一人喊道:大伙住手,且听他说!一语未息,只见四下树后、石旁站起数百名军校,西北角百余名弓弩手仍端着硬弩,指向几人。孟如庭见此阵势,心下骇然,高声道:我乃安长老帐下将军,特来向梁王禀报军情。 只见北面山岩后站起一人,说道:你既是长老身边的人,怎不懂此处规矩?还行凶杀人!夏雨风中箭吃痛,骂道:你们这些兔崽子胡乱放箭,等咱回了安大哥,挨个儿砍你们脑袋!孟如庭斥道:二弟休得胡言!又冲石后那人道:小可孟如庭,确是安长老信使,请各位勿疑。那人听了,口气一变道:你可是前些日才到长老帐中的孟如庭?孟如庭道:尊驾说得不错。那人登现惊慌,从石后快步跑出,奔到孟如庭面前,扑身跪倒道:小侄不知是叔父大人,适才冒犯,万死犹轻。孟如庭愕然道:这那人抬起头道:小侄常听父王提起叔父,说叔父武功盖世,侠义无双。小侄思慕如渴,早想去凯里拜望尊颜,不想叔父已然至此。说罢拉住孟如庭双手,大是亲热。 孟如庭见他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俊目浓眉,颇有神采,虽着锦衣玉带,仍掩不住一身豪气,心生喜爱,问道:你是奢大哥的令郎?那人点头道:侄儿奢奉祥,给叔父见礼。说着便要磕头。孟如庭扶住他道:岁月匆匆,想不到大哥虎子,已是如此轩昂了! 奢奉祥望了周四一眼,问孟如庭道:却才可伤了叔父?孟如庭知所中小针必含奇毒,百夷之众所配毒汁古怪阴毒,自己未必能解,笑道:左肩似中一物,不知碍不碍事?奢奉祥脸色一变,回身喝道:适才是谁吹角鸣信?前时两名兵士听了,忙从队中跑出。奢奉祥也不多问,抽刀在手,将两人砍翻在地,又喝道:西南面管箭手各剁一指,向我叔父赔罪! 孟如庭正要相劝,却见西南面数十人纷纷跪倒,各从腰间取出牛耳尖刀,半点也不迟疑,将左手无名指齐根截断,托在手中道:冒犯贵客,断指谢罪!人人面不改色。孟如庭深感不安,快步上前道:诸位快快请起。本是如庭鲁莽,岂是大伙的过失?眼见众人手上鲜血淋漓,险些落下泪来。 却见一人起身奔到如庭面前,怯声问道:贵客伤在何处?孟如庭把衣衫褪下,微指左肩。那人见他肩头已呈青紫色,忙从怀中取出一支细细的铜管,又拿出一支小针放入管中,对着孟如庭左肩一吹,小针飞出,射入肉中。孟如见那小针射在肌肤之上,竟不稍停,倏然钻入里面,不由暗自骇异。 那人又取些黑色药未,涂在伤口上,铜管对着细小针眼,将嘴凑在铜管上,慢慢吸吮起来。孟如庭只觉对方每吸一口,身子便畅爽许多,眼见那人吸了十几口,猛觉体内似有两只小虫,蓦地里穿肌越肤,从里面窜出。他心中一喜,知那毒针已被吸出。突听那人大叫一声,仰面摔倒,口齿大张,发出嗬嗬之声。孟如庭忙俯身将他扶起。那人嘴角淌出黑血,抽搐几下,便没了气息。 孟如庭见片刻之间,便有数人或死或残,心中大是难过,抱起那人尸体道:贤侄不可再造杀孽。这几人皆是恪尽职守之士,快将他们妥妥安葬了吧。奢奉祥挥了挥手,北面奔出数人,将三具尸体抬走。奢奉祥又喝退四处军校,望向周四道:叔父,这少年是何人?武功倒是不错。周四适才魂荡九霄,着实吓得不轻,听奢奉祥问他,更慌得不知所措。 孟如庭叹了口气道:这是我的结义兄弟,人小不懂事,才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四弟,快向人家认错。奢奉祥忙摆手道:既是叔父的金兰兄弟,也该是我的小叔叔。万万不可如此。上前拉住周四道:小叔叔这般年纪,武功便如此了得,日后可得教侄儿些体己的手段。周四大窘,脸如涂彩一般。 孟如庭道:贤侄,我还有位兄弟受了箭伤,需帮他医治。奢奉祥看了看夏雨风道:他中的是普通弩箭,不碍事的。当下命军校去帮夏雨风疗伤。夏雨风哼哼叽叽,兀自骂个不休。 奢奉祥也不介意,对如庭道:叔父一路辛苦,请先到宫中歇息。小侄即刻派人上山,报知父王。孟如庭道:奢大哥每日都在山上么?奢奉祥道:父王近奉巫术,每日在山上设醮修禳。山下之事,皆由小侄照管。孟如庭忧然道:我一路入滇,见各处多疏于防范,许多紧要之处更无人把守,如此怎能御敌?奢奉祥苦苦一笑道:父王这些日诸事不理,我为人子,也不好多劝。余者奉父王如神明,更不敢稍有违逆。今日叔父至此,正可劝劝父王。孟如庭道:我虽要规劝与他,但随后还要回安大哥营中去。你常在他身边,务要多进些良言。奢奉祥连连点头。孟如庭又道:我这四弟身有痼疾,今日前来,便是要将他托于你父身边。你日后要多多费心,照料好他。奢奉祥道:叔父放心。侄儿自会尽力。说着引几人入宫。 几人随他穿过几处亭阁楼台,来到一处幽静的庭院。奢奉祥引几人走入一间大厅内坐定,陪着说了几句闲话后,便起身告辞,出宫去了。 周四受了惊吓,一直不敢开口,呆坐椅中,闷着头不知在想甚么。孟如庭走到他面前,冷着脸道:今日你已见到,只为你一时逞性,便害了好几条性命。你武功虽高,若不知收心敛性,反成戕生害命之人。昔日明教中人,便似你这般恃技凌人,为天下所共愤。所以我说仁义二字,绝非清谈,那是要时刻记在心中的。你可听清了么?周四委屈道:我只想逗着他玩,谁知他会说着抽咽起来。孟如庭叹息道:你此时武功已非常人可比,下手之时,怎地没有分寸?今后行事要多留余地,切不可再任性妄为。周四哭着点头。 孟如庭见他泪光晶莹,不忍过于申斥,语气稍缓道:此事虽非出于本心,却种恶果,不但害了别人,连你二哥也受了箭伤。周四望向夏雨风道:二哥,还疼么?夏雨风咧嘴笑道:不碍事。大哥,快别说四弟了,都是那小子不禁打。孟如庭见他回护周四,火气又生,斥道:他日后武功高过天下人时,哪个禁得起他打?那便都该死么!夏雨风呵呵傻笑,不敢再作声。 正沉默时,厅外走入几个侍女,手中各拿托盘,盘中放了几件新袍。一侍女道:请几位沐浴更衣。梁王就要回宫了。夏雨风嚷道:我臂上有伤,还洗个甚么?只是有新衣服,却得换上。从盘中拿过一件蓝袍,也不比量,便胡乱穿在身上。几个女子见他这身打扮不伦不类,都在一旁偷笑。孟如庭拽起周四,迈步出厅。 约过了一柱香光景,孟、周二人洗浴完毕,各自换了衣衫。待回到厅中,只见桌上已摆下不少酒菜,夏雨风正歪在椅中畅饮,有几个女子吵闹着围在他身旁,忙着给他搓腿捶背。夏雨风见二人回来,不好意思地道:这些女子偏要如此,咱也不好推却。大哥,这地方可真他娘的享福! 孟如庭见几个女子桃腮含笑,粉面盈春,各露狐媚之态,心中一痛:二弟本是一条爽直的汉子,刚到此处,便被迷了心性,可见酒色何等误人!奢大哥自是终日这般翠绕珠围,怎能不坏了男儿心志?急痛之下,厉声道:我兄弟来到云贵,只想做番大事,如何出此丑态,辱没了名姓?夏雨风见他发怒,忙推开几个女子,红了脸道:咱不过好奇,哪能孟如庭不听其词,又道:二弟,我爱你是个血性男儿,方交了你这朋友。你若图此乐趣,便不是孟某兄弟! 夏雨风听了这话,霎时冷汗遍体,起身跪倒道:大哥,雨风不是那等下贱货色。哥哥如不信,咱立刻与你回凯里营中,上阵帮安大哥流血杀敌。孟如庭见他一脸惶急,自知言重,说道:孟某一生,没几个肝胆相照的兄弟,故此将你们看得比我性命还贵重。安大哥嗜杀成性,奢大哥萎糜颓唐,四弟年幼轻狂,你若再如此,我这心说着手扪胸口,顿足流泪。 周四见状,也慌忙跪倒,正要软语相央,忽见奢奉祥走入道:父王已在凤祥殿恭侯。几位叔父这便请吧。孟如庭欲言又止,大步出门。夏、周二人讪讪而起,随后跟来。 奢奉祥引几人过了几处庭院,向南打个转折,来到凤祥殿前。只见大殿四周甚是空阔,有几株古松拔地而起,蔽日遮天。殿外一列廊柱,都雕着盘龙飞凤;殿顶俱是重檐的黄色琉璃,檐下横额、斗拱尽图华彩,远望殿宇辉煌,塑雕精巧,极是雄伟壮观。大殿两旁石级上站了百余名军校,各执戟钺,威风凛凛,见孟如庭等人走来,齐声喊道:贵客已到!喊声未落,便听殿内乐声响起,随之殿外钟鼓齐鸣,汇成一片。 孟如庭迈步上阶,见大殿内呼喇喇迎出上百人,男男女女,衣着五颜六色,出殿后立在两旁,人人面上带笑。中有一人,由两名彩衣女子搀扶,笑吟吟向自己走来。孟如庭见这人身穿紫色团胸绣花袍,腰系玲珑嵌宝玉环绦,头带金冠,足登丝履,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热流涌遍全身,忙抢上几步,跪下身道:一别十年,思慕神伤。今睹风采,莫非是梦?说着磕下头去。 来人正是大梁王奢崇明。他见如庭拜倒身前,连忙上前扶起,凝视许久,方哽咽道:我弟已长得如此英雄气概,愚兄喜慰之中,自知老矣!孟如庭细看崇明,大感陌生:我与他虽别十载,但他正当壮年,如何脸上满是晦暗之色,双目无神,眼眶青肿,一身的虚乏之状? 奢崇明紧握如庭双手道:听犬子说:适于宫外,曾受惊扰。贤弟切莫见责。说话间眉开眼笑,喜情难抑。孟如庭到云贵已近两月,梦中也常梦到这位结义的兄长,此时握手相聚,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竟尔语塞。奢崇明道:别来话长,且到殿中再叙。当下拉如庭步入大殿。 孟如庭见殿内宽敞已极,四围彩幔如云,金堆玉砌,当中百余名俏丽女子或歌或舞,人展春波,曲述愁肠,实将世间温柔聚于一处,心道:天子观舞,不过八佾。奢大哥僭越其本,岂不损福招祸? 奢崇明邀他坐于上首大椅中,侍女引夏、周二人在侧首坐了。奢崇明朗声道:我这兄弟乃是人中俊杰,当年在柳州曾救过本王性命。今日至此,众人待他须如待我一般。两旁数百人听了,忙不迭地你一言、我一语,说些赞誉之词。 奢崇明招了招手,少时上来几十名妙龄女子,赤足在殿中舞了起来,一时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好不热闹。孟如庭见这些女子舞姿轻荡,极尽媚态,心中不喜。奢崇明与他情深意笃,彼此畅叙别情,免不得感慨一番。说到动情处,二人眼窝都渐渐湿润。 聊了一会,孟如庭见周、夏二人呆坐一旁,都有些不知所措,说道:大哥,此是我两位结义兄弟。大哥若不嫌弃,便当自家兄弟看待。奢崇明见夏雨风虎目虬髯,大有男儿慷慨之态,举杯说了几句抚慰之词,因见周四只是个少年,便不理会。 孟如庭笑道:大哥切莫小看了我这兄弟。他此时虽还年幼,但日后成就,恐要在你我之上。奢崇明微露不快道:愚兄斗筲之器,何足道哉?但此子难道比贤弟还要俊拔不成?孟如庭有心抬高周四,好让崇明另眼相看,日后悉心照料,笑道:以小弟比之,实如驽马并麒麟,寒鸦配鸾凤,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奢崇明冷笑道:天下人物,我只爱如庭,余者碌碌,皆不足道。说罢瞟向周四,眼见他虽着华服,却满脸的怯懦畏葸,心下更生鄙夷。 孟如庭不便多说,端起酒来,又与他饮了数杯。奢崇明喝得畅快,信口说些宫廷美眷等奢华之事。孟如庭听得烦闷,从旁不住地劝些勤政爱民之词。奢崇明含混着答应,却不放在心上。 孟如庭又劝数语,见奢崇明脸色阴沉下来,知说也无益,心道:奢大哥与数年前实已判若两人,往日雄心全不剩半点。他此时兄弟之情虽在,但权力自来摧人良知,若一日我触其动怒,只怕这点兄弟之情也难保全了。眼望殿上轻歌曼舞的女子,寻思:这世上有多少英雄,经不得美色所惑,败业亡身。难道这区区女子,真有夺人心志的手段? 他思绪飘忽,目光越过数名女子,飘向殿外。及见数十支戟钺横空如麻,闪亮夺目,又想:安大哥虽不近女色,但自恃精兵在手,行事间不免过恶。难道邪恶之行,比女色更能惑人心性?想到此处,忽觉美色与邪恶息息相关,其中都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心间顿时紧紧抽搐了一下,眼望殿上群娇争妍,一时竟呆住了。 第七章 洞居 大殿上笙萧齐奏,众女子袅娜多姿,直舞了半天,方听奢崇明笑道:且换首新曲听听。俄尔,有四个粉衫女子轻移莲步,款蹙湘裙,来在殿中,怀里各抱一只琵琶,望奢崇明拜了两拜,轻拔弦,慢吐声,弹唱起来。 孟如庭见几人声清韵美,字正腔真,不觉细听曲文。但听到:海棠滋晓露,杨柳袅东风。阆苑琼姬貌,桂宫仙姊容词曲虽佳,也不过是些粉艳之赋。孟如庭听了几句,便不再听,只低头喝酒。 众女子唱了一会,曲调忽尔一变,口中悠悠地放出妖娆声嗽来。只听一女子娇哼道:佳期难觅,月夜常新。郎若有意,妾许以身。罗衫轻解,只待郎侵越到后来,越是不堪入耳。奢崇明哈哈大笑,脸上露出少许的光彩,手拍桌案,顿开喉咙和道:若梦浮生百事哀,唯寄琴酒醉瑶台。绿窗但觉莺啼晓,玉女仙姝扶驾来。 孟如庭听他词中满是消磨之意,不觉长叹了一声。奢崇明笑道:如庭若有所慨,但和无妨。孟如庭眼望四座浪色浮姿,直把那万丈雄心再难压抑,击节纵声歌道:浮于沧桑意本轻,唯寄方寸易浊明。淫欢自来误因果,不济苍生枉多情。声音清亮飞扬,将众女子缠绵曲词压得如蚊蚁嗡拥,将数百人娇嗔媚笑衬得似蝉雀聒噪。一曲歌罢,大殿上虽有数百浮词轻言之众,一时竟无半点声息。 奢崇明鼓掌笑道:如庭还是这般痴心不改!愚兄确是汗颜。嘴上虽如此说,面上已露不快,挥了挥手道:如庭既不爱此等情调,便换些乐趣。几个女子转身下去,片刻上殿来几名军校,抬着一根数丈长的木桩,桩上插满了明晃晃的尖刀,刀锋显是新磨过的。 孟如庭不解道:大哥,此是何意?奢崇明笑道:相传苗人祖先曾出了一人,唤做龙九郎,为了给百姓们取神药治绝症,曾翻了三十六座刀山,过了无数条火海,降妖伏魔,历尽艰险,方得了神药。后人为纪念其人功德,每年四月十五便命年轻子弟做这上刀山、下火海的把戏,代代相传,延续至今。 孟如庭见几个兵士已将木桩立好,几十把尖刀便似一个个梯级,直插到桩顶,心下起疑:中原武林有些横练功夫,似也能不避刀枪,但似这般手脚触在刀锋上攀升,倒是头一次听说。正疑间,却见殿外走进一人,赤着上身,裸着双足,个子虽不甚高,一身腱子肉却紧绷绷极是结实,双目炯炯有神,大异常人。 奢崇明笑道:龙雄,今日本王兄弟在此,你可要做得利落些。那人躬身施礼,连声答应。众女子见了此人,都拍手叫个不停。原来这人名叫龙雄,乃龙九郎的后裔,不但精于上刀山、下火海等技,武功更是苗家一等的好手,在苗人心中威望极高。奢崇明爱其人才,将他留在身边,做待卫总管之职,只当他是天下第一勇者,因孟如庭不喜曲色,故将他唤来,明为助兴,实有炫耀之意。 龙雄施礼已毕,将双脚依次抬起,让众人验看。孟如庭见他脚掌与常人并无不同,起了好奇之心,暗想:宫内众人都非行家,我今日倒要瞧出他些破绽来。凝神看龙雄举动,见他只深深吸了一口气,便走到木桩前,半点也不犹豫,手抓刀锋,脚踩刀刃,缓缓向上爬去。爬到木桩中间,竟单手把刀,一足踏刃地站住。众人见了,不住地鼓掌叫好。 龙雄听众人喝采,更是精神抖擞,双足凭空,忽以单手抓住刀锋,身子悠荡着悬在空中。奢崇明大笑道:苗人之鹰,确非他人可比!龙雄听梁王夸赞,单腿勾住刀刃,双手抱拳,在空中向奢崇明施起礼来。众人禁不住大笑鼓掌。龙雄在桩上又做了些动作,直至众人尽兴,这才手扶脚踩,慢慢下得桩来。 孟如庭看了半天,瞧不出有何破绽,心下纳罕。龙雄见客人面有疑色,从桩上拔下一把尖刀,走到孟如庭身前,将刀锋在头上轻轻一扫,割下一大绺头发,笑呵呵地将刀发都交到孟如庭手上。 孟如庭见此刀虽非宝器,也是锋利异常,疑心尽去,笑道:壮士神功,如庭佩服无已。奢崇明哈哈大笑,极是开怀。忽听周四在座中拍手道:真好,真好!不过奢崇明沉声道:不过怎样?周四若有所思道:木先生说过,世上最高明的武学,都如疱丁解牛,妙在无争。无争则顺其势而不折,虽临阻碍却无不通达。这位大哥为何要与刀剑相触,逞那些无谓的刚强呢?孟如庭知他所说乃是极高深的道理,暗暗点头。奢崇明却以为周四巧词讥嘲,登现怒容,冷冷的道:你既如此说,那便与龙雄比试比试如何? 周四望了孟如庭一眼,见他似不愿自己出头,忙道:我这个奢奉祥从旁道:父王,这位小叔叔武艺高的很。我看龙雄也未必能赢他。奢崇明适才因孟如庭夸奖周四,本已不喜,闻听此言,冷笑道:既是如此,小兄弟便请下场显些手段,也让本王开开眼界。 孟如庭道:小孩家不知深浅,胡乱品评。大哥何必认真?奢崇明嘿嘿一笑道:常言说:自古英雄,都出在少年。贤弟适才不也夸他了得,此时何又阻拦?孟如庭听他这般口气,不好再说甚么,对周四道:四弟,大哥既有兴致,你便向这位朋友请教请教,出手时有些分寸,切不可再逞性妄为。他知周四武功现已颇高,故欲让他出手一试,奢崇明面前,也显得自己所赞不虚。 龙雄听了这话,心道:你劝他有些分寸,难道是怕他伤了我不成?他一个孺子,便有天大的本事,又能如何?暗自虽恼,表面不失礼数,冲周四深施一礼道:请贵客下场指教。周四见数百双眼睛齐齐望向自己,早没了主意。孟如庭道:四弟,奢大哥在此,怎会让你吃亏?你便下场吧。他知龙雄也非易与之辈,故出此一语,只盼龙雄心领神会,下手时稍稍留情。 周四无奈,只得起身来到大殿当中。龙雄见他迈步随随便便,全无习武之人凝重稳健之态,心生鄙夷,眼望奢崇明,征求其意。奢崇明会意,说道:二位各施手段,不必谦让。无论何人得胜,本王都赏黄金百两,美女十名。 龙雄精神一振,冲周四抱拳道:请贵客先赐招吧。微一退步,如古松渊亭般立在当地,双目似两道利剑,望向周四。孟如庭见他立在殿上,昂首似惊飙乍起,掣目如电光陡生,仿佛天摧地陷、岳倒山崩也难撼其分毫,暗吃一惊:我只当苗人虽有些蛮勇,技击之术必陋,谁知这人只此一站,已是一代宗匠的气概。四弟识浅,如何能是对手?当下双手紧握,一颗心猛然提起。 夏雨风从旁喊道:奢大哥,咱别闹着玩了!说着起身来拽周四。奢崇明脸一沉道:我云贵各族最敬勇士。夏兄弟若要如此,岂不失了脸面?夏雨风见众人面露轻蔑,跺了跺脚,赌气又走回座中。 龙雄傲立当场,见周四木然不动,只道他已然胆怯,喊了声:失礼了!陡然欺上,左掌虚撩周四面门,右掌直击周四前胸。他人虽生得粗俗,拳法却得苗疆异人传授,极尽刚猛之威,运化之妙。这一拳蓄势而发,眼前便是一只猛虎,亦可一拳毙之,各族健儿不知有多少人败在他一拳之下。此拳刚出,众人都惊呼一声,只觉得是一块巨石撞向一株狂风中的小树,有些胆小的女子忙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孟如庭腾地站起,只待周四一有意外,立时上前相救。 便在这时,忽见周四将华服肥大的袍袖轻轻抛起,灵巧之极地缠在龙雄右臂上。众人只觉眼中的惊涛骇浪似突然遇到了一个旋涡,又好像一块巨石猛地落入了深不可测的洞穴;那少年宽大的袍袖仿佛变成女人温柔的手臂,轻轻抚摸着怀中的醉汉,更如一片飘浮的云雾,裹住欲响的惊雷。殿上女子多是善舞之人,眼见那少年袍袖轻轻一抖,都不由为这一挥间深含着的缕缕温情而惊叹。 周四裹住龙雄手臂,身子微向斜引,袍袖散开之际,一股柔和的劲力将龙雄带得转了两圈。龙雄何曾受过如此挫辱,耳听两旁女子娇叹之声,更是狂怒难遏,双拳齐抬至胸,全身突然一抖,两只拳头霎时幻成了无数个铁锤,雨点般向周四打来。孟如庭见状,惊呼道:风雷手!龙雄听他道出自己招式,狞笑一声,加紧施为。 原来这风雷手乃是当年崆洞派掌门人会无学所创。此人自视极高,这套拳法也确是了得。时少林空寂不忿会无学轻狂品行,曾与其苦斗半日,后败在会无学一招雷雨惊心上,遂发誓永不再入江湖。会无学此役后更加飞扬跋扈,将武林中不少大名鼎鼎的人物降服。后在九华山与周应扬交手,就此下落不明,江湖上对风雷手却记忆犹新。 会无学在九华山败于周应杨之手,无颜再现江湖,愤而南行,流入苗疆,自思终有不甘,乃将平生所学尽授于龙雄。龙雄十余岁上习得这套拳法,多年来勤练不辍,火候已达十之七八,此即施出的正是风雷手中最具威力的一式雷雨惊心。 周四见对方似有无数个拳头打来,当下也不细想,脚尖轻踢自己宽大的袍襟,袍襟被他一踢,骤然飘起,如漫天铺洒下一张大网。龙雄连做数拳,都如撞在一个鼓胀的风袋上,拳劲尽数反击回来,胸口登时憋闷不畅,忙收拳喘息道:你要真有本事,便与我对上一掌,只拿衣袖敷衍,算什么好汉!周四挠头道:谁说我是好汉了?我不愿用手,用袍袖有何不可?龙雄喘了半天,内息方畅,气急败坏地道:你欺我没穿衣服,便用袍子占些便宜,赢了我也不服!众人见他年逾四十,却与一个少年争缠,莫不觉得好笑。奢崇明却面沉似水,不吭一声。 周四听他一说,觉得也有些道理,搓手道:我可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脱过衣服。况且我也没想赢你,还是不比了吧。龙雄虽知周四武功惊人,但自己连出数招,仍未碰到对方半根指头,岂肯甘心?眼见梁王面色阴沉,心中一寒,厉声道:今日你若不与我对上一掌,绝不能完! 孟如庭见二人动手几式,才知周四武功已远远超出自己想象。实则周四在帐中与夏雨风比剑时,已初露端倪,只是孟如庭以为夏雨风有意相让,故未在意。这时见周四招式上远胜龙雄,心中高兴,说道:四弟,你便与他对上一掌,只是别出全力。他知周四内力远在自己之上,龙雄更是不敌,是以先行警告。 龙雄听了,怒吼一声,将毕业功力都聚在右掌,不再求变化后势,只期一掌将周四拍为齑粉。周四见他手掌距自己尚有三尺远近,掌风已将长袍吹得扑喇喇直响,当下不敢怠慢,左掌微微扬起,迎上来掌,手腕翻沉下领,将对方掌力消了大半,手臂顺势回缩,把来掌余力尽数化解。他眼见龙雄一张脸狰狞可怖,心下惊悚,掌上骤一吐力,向龙雄击去。二人手掌尚未分开,龙雄已鲜血狂喷,向周四面门溅来。周四惊呼一声,慌忙闪避。龙雄霍地飞向殿门,扑通一声,摔在三四丈外,头上、胸口满是血迹。 奢崇明慌忙站起,现出痛惜之意。孟如庭飞身奔到龙雄身边,将一股柔和的内力传入其体。过了一会,龙雄睁开眼来,目中已满含热泪。周四见他脸上血泪交融,惊得不所措。 忽听孟如庭斥道:我让你留些余地,为何还下此重手!周四委屈道:我本没用力打他,谁知他会孟如庭不等他说完,迈步走了过来,抬手打了他两记耳光,周四白暂的脸上登现青紫之色。周四见大哥竟打了自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夏超风跑上前道:大哥,你这是何必? 孟如庭瞥向奢崇明,见他神色冷漠,不理不睬,心道:奢大哥见我打了四弟,仍不出言劝解,可见心胸也不剩半点了。心中一冷,挥手又向周四打来。夏雨风急道:大哥,你为何要打四弟?兄弟们虽然敬你,可凡事总要有个原由。抱住孟如庭,神情大是激愤。 奢崇明这时方冷冷的道:比武较艺,难免有失。如庭,不要再怪他了。说罢令殿外军校将龙雄扶起。龙雄满面羞愧,哽咽道:属下无能,失了大梁王脸面,请即赐死。奢崇明见自己心爱的勇士狼狈不堪,心中难过,安慰道:你且回去养伤。区区小事,本王不怪。龙雄狠狠瞪了周四一眼,扶着两名军校,踉跄着走出殿去。 奢崇明见周四哭得伤心,也觉过意不去,干笑两声道:小兄弟果是不同凡响!本王也不食言,先赏黄金百两,这殿上女子,你随便选十名便是。周四擦了把眼泪,赌气道:我我才不要呢!奢崇明见孟如庭低头不语,心思难测,又笑道:你若嫌少,那便再赏黄金百两,美女十名如何?周四见两旁女子笑靥如花,有些更以手自指,暗送秋波,倒羞得说不出话来。 却见孟如庭急行几步,跪在奢崇明面前道:金银美眷,非我等兄弟所求。如庭此来,只求哥哥一事。奢崇明见他神色郑重,忙伸手相搀道:贤弟有事,但说无妨。孟如庭道:小弟来时,已闻官军入黔,因恐我这兄弟年幼,军旅中多有不便,故欲托付哥哥身边。望哥哥看护他,如待小弟一般。说罢挣出手来,磕下头去。 奢崇明横了周四一眼,脸上掠过一丝阴云,旋即笑道:如庭所托,敢不依从?快快起来。孟如庭起身对周四道:四弟,还不拜谢奢大哥。周四悻悻地跪下,给奢崇明磕头。孟如庭又道:安大哥那里军情紧急,小弟还要立刻赶回。兄弟之情,它日再叙。奢崇明急道:既来这里,为何急着要走?孟如庭一路上惦念战事,来此见奢崇明诸般行事,一刻也不愿再留,抱拳道:哥哥盛情,小弟心领。只是安大哥那里目下不知如何,小弟实不敢耽搁。冲夏雨风道:二弟,快向奢大哥辞行。夏雨风只得上前,拜了几拜。 奢崇明见他去意甚坚,长叹一声道:我何尝不想与众兄弟上阵杀敌?只是孟如庭见他似有许多心事闷在心头,忙握住他手道:待战事平定,小弟必会常伴大哥身边,解大哥寂寞。奢崇明听了,目中闪出点点泪光,凄然道:一个人若被奉若尊神,那般寂寞又岂是常人所能体会?但愿邦彦能击退官军,保云贵太平。那时我兄弟退隐山林,该有多好。说罢望了望两旁女子,满脸自嘲。孟如庭道:安大哥治军有方,各族健儿骁勇善战,必能击退官军。奢崇明苦笑道:万事皆有定数。唉,我等不过是些祭品罢了!神凄意苦,不住地摇头。 孟如庭见他与寻常薄志弱行之人已无二致,不愿多说,深施一礼道:大哥若不见怪,小弟这便告辞了。奢崇明目光迷离,似未听清。奢奉祥道:叔父一定要走,小侄送您一程。孟如庭轻抚其肩道:此地军务,你要早做准备。转头看了周四一眼,见他正直勾勾望着自己,心中难过,又对奢奉祥道:我这兄弟便交给你了。你可务必要照料好他。周四这时忽奔到孟如庭面前,抱住他道:大哥,你真的撇下我走么?孟如庭见他脸上掌痕尚未消褪,不由轻抚他白净的脸颊,心道:这一去不知能否再见到他了?想着想着,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大哥打你,你怪我么?周四缓缓摇头。 孟如庭又爱怜横溢地看了他几眼,猛地抬起头道:二弟,咱们走吧。轻轻挣脱周四,大步向殿外走去。周四在后面喊道:大哥孟如庭身子一颤,脚下却不稍停,快步走出殿外。夏雨风上前抱了抱周四,道:四弟,好好等着二哥。咱一定会来接你。说完小跑着追了出去。奢崇明醒悟过来,叫道:如庭慢走!急忙奔向殿外。奢奉祥抢步搀住父亲,扶着他快步出殿。 此时大殿上虽有数百人,但周四立在当中,仿佛天地间又只剩下他一人。当初周应扬死时,他便这么孤伶伶毫无依靠,一时悲从中来,热泪潸然而下。 众女子因他挥手间击败了苗人心目中的英雄,早已芳心窃动,这时见他泪流满面,一张俊秀的脸上尽是迷茫之情,都起了怜爱之心。有几个女子来到周四面前,拿出自己的香帕,不住地为他拭泪。一女子娇滴滴的道:公子,这地方要甚么有甚么,又有这么多姐妹陪着你,还哭个甚么?藕臂伸出,搭在周四肩头,将一张粉脸往周四面上贴来。周四悲恸之际,对几人轻薄举动恍然无觉,猛然间奇香扑鼻,一张俏脸堪堪及唇,心下登时大乱。待要躲闪时,另几个女子又一同嘻笑着将他揽入怀中。 实则周四年轻,人长得倒也英俊,面上稚气虽未脱尽,但骨骼清奇,神色祥和含蓄,细看下与常人大不相同。只是他在寺中时,僧侣们念经参禅,从无人理会皮囊表相,及至与周应扬、孟如庭等人在一起,众人更将他当成孩子,致于相貌如何,便半句也不屑品评。 永安官中女子,多是些水性之人,终日里百种情思、千般苦闷,全赖些艳曲淫词消磨,今日见了周四这表人物,怎不有心与他?一时间你用话来招惹,我用手去撩拔,直把个周四裹在这花团锦簇之中,哪还辨得西东? 众女子你推我抱,直闹了半天,奢崇明父子方从殿外回来,见了这等场面,都笑了起来。那些女子也不怕奢崇明怪罪,仍不住地挑逗周四开心。奢崇明示意众女子退开,说道:你既留在这里,本王也不能亏待了你。适才你胜了龙雄,黄金美女仍要赏赐。冲奢奉祥道:祥儿,你从库中取二百两黄金,再选二十名歌伎与他。山上无言洞修好后尚无人居住,你便领他去吧。奢奉祥应了,对周四道:小叔叔,咱们走吧。周四用力挣脱身边几个女子,望着奢崇明道:我大哥真的走了?奢崇明点了点头。周四又道:他说过甚么时候来接我么?奢崇明不耐烦道:你在这里丰衣足食,安心等着便是,多问甚么!奢奉祥恐父王发火,拉住周四道:走吧。二人走出大殿,身后一帮女子仍嘻笑着不知喊些甚么。 奢奉祥领周四出宫,一路向西,奔一处青石铺成的山道走来。周四见山道两旁每隔十余丈远,便有一个军校执刃站立,疑道:为何有这么多人守着此路?奢奉祥笑道:山上是父王新建的行宫,自然要多派些人守护。 走不多时,来到半山腰。周四停了脚步,四下张望,只见周遭青松郁郁,翠柏森森,猿啼鸟鸣,百花争色,远望万迭云倚在青天之下,头顶千朵浮云铺一片锦彩,心道:这里景色与泰山可大不相同。 二人盘坡转径,渐至山顶。周四见愈往前行,愈是幽静,仿佛鸟雀啼叫声也听不到了,说道:这地方可真是清静。奢奉祥手指不远处一座悬崖险峰道:那里便是无言洞。本是修了供父王安神养性的,既给了小叔叔你,以后我可得常来打扰,想要安神养性,怕是不能了。领周四紧走几步,来到悬崖近前。 周四见此崖三面悬绝,势极险峻,只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石道曲折通到崖上,不觉皱起眉头。奢奉祥笑道:此洞乃是于悬崖石壁上纵深开凿而成,外面虽是险陡些,里面却别有洞天。引周四走上狭窄的石道,沿身旁石壁打了几个转折,来到无言洞口。 只见洞口月门上刻着几个大字,傍有蟾蜍石凌空峭立,石上刻着纵览飞云四字,石侧另有几棵古松傲然挺立;乍一看去,真似神仙洞府一般。洞口站着几名军校,见奢奉祥来到,忙躬身施礼。 奢奉祥望了望崖下的万丈深壑,笑道:古来英雄,都有以必胜之心临恐惧,以矜高之情临深渊的气概。今日小叔叔下榻于此,方能显出高绝之志!说罢纵声大笑,一时山谷间回荡的都是他豪迈的笑声。 周四苦苦一笑,心道:我活了十几年,凡事皆由他人摆布,难道这一生一世,便如风中残叶,任意飘浮么?他自离少林之后,身边一直有人关心照顾,因此许多事都不细想,这时身临此境,感事伤怀,不觉心乱如麻。奢奉祥碰了他一下道:咱们进去看看,缺甚么东西,我好下山去取。说罢拉周四进洞。 周四进得洞来,见洞内甚是宽敞,四壁点着数支长烛,照得通亮。因是人工开凿,地面与四壁都甚平坦,中有数根画栋,上有横竖几道雕梁。虽不如山下大殿那般宏伟,但工精构巧,也是华丽非常。 奢奉祥道:此是外洞,小叔叔可在此练武玩耍,向里去还有内洞,供起居之用。此洞西南角上,有泉水从崖壁滴入挖好的池中,清洌可口,可以饮用。回去我再送上些女子、侍从来陪小叔叔,但缺何物,只管开口。说话间领周四在洞中转了一圈。周四见内外两洞修得与山下殿室并无二致,也甚欢喜,话不由多了起来。 奢奉祥见他心情转好,便与他聊了一阵。不多时,也自下山去了。 周四一个人坐在洞中石凳上,耳中只听到轻细的滴水之声,大是寂寞难耐,心想:大哥、二哥自是去得远了,我一个人在这么大的山洞之中,有何乐趣?又想:当初我与周老伯住的山洞比这里可差得远了,要是周老伯还在,我便与他在这洞内过上一生,也无不可。想到周应杨,脑海中又浮现出他生前的音容笑貌,越到后来,越是清晰动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山风从洞口吹入,将他宽大的袍子吹了起来。周四望了望洞外湛蓝的天空,心中起了异样的感觉,起身走出洞口。几个军校见他出来,忙上前搭讪。周四正在想事,也未听清几人说了甚么,目光飘飘忽忽,望向远处起伏的群山,心道:我刚离大哥时,心中虽是难过,为何这一阵又觉他不在我身边,我反而轻松了许多?又合计:我与周老伯、木先生在一起时,便如一只小鸟在蓝天上翱翔,说不出的畅快随意。后与大哥同处,虽时时感到温暖,却总似被甚么东西束缚住,沉甸甸甚是难受。那是为了甚么?呆呆站在崖上,左思右想,理不出头绪。正沉吟时,却见石道上走来数十人,男男女女,衣着都甚光鲜。 一干人来到洞前,一粉衫女子笑道:梁王差我们姐妹来此服侍公子。外面风大,公子可别着凉了。说着取过披风,披在周四身上。周四见众男女都拿着日常应用之物,更将笙萧管乐也带上山来,摇头道:我不用这些人陪着,大家还是回去吧。领头的女子笑道:那怎么行?公子是金贵之人,身边免不了要人服侍。 正说间,只见奢奉祥领着十几名军校,抬了几个大厢子朝崖边走来。众女子见奢奉祥来到,都拥上前去,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却听奢奉祥大声道:山上虽比不得宫里,但贵客在此若有甚么不妥贴,我可不饶你们!众女子有些见山上较宫内清苦,便嚷着要下山去,待见奢奉祥疾言厉色,都不敢再吵闹。 奢奉祥来到周四身前,说道:一应用具,大都送上山来。一会儿小叔叔看还缺甚么,只管再要。周四道:我一个人在此,用不了这么多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奢奉祥微微一笑,回身冲一名军校招了招手。那军校手拿一个托盘,紧跑几步,来到二人身前。奢奉祥掀去盘上的缎布,盘中露出数碇黄灿灿的金元宝。奢奉祥笑道:这是父王送给小叔叔的二百两黄金,请小叔叔笑纳。周四随便看了一眼,也不大理会。奢奉祥令军校送入洞内,又道:今晚我便陪小叔叔宿在洞中。小叔叔要看我还有些造就,便传我些武艺如何?周四道:其实我也不大懂。奢奉祥笑道:小叔叔那么好的身手,还说不懂,可见是何等的虚怀若谷!无论如何,也要传授侄儿一些。周四听他一口一个小叔叔,叫得甚是亲热,不好意思道:你比我大了好几岁,还是别这么称呼。奢奉祥笑道:此是不易的辈份,和年龄可没干系。拉周四走入洞中。 洞内一伙人忙了半天,已将拿上山的若干物件放好。奢奉祥向众人吩咐几句,跟着对周四道:外面嘈杂,咱们到内洞坐坐。周四见众女子戏笑着聚在一处,皱眉道:这些女子吵闹的很,还是别让她们到里面去。奢奉祥点了点头,高声道:一干人等不得贵客传唤,皆不许到内洞打扰。众人齐声答应。 二人携手来到内洞居室之中。周四见外面虽乱哄哄令人难耐,室内却甚是安静,喜道:我从小到大,最受不得人吵。这里倒合我的心意。奢奉祥见他满意,甚感欣慰,拉着他手道:小叔叔要是高兴,我便日日都来陪你如何?周四见他生得英俊,人又极讲礼数,点头道:那好啊。与奢奉祥一同坐在榻上。 二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半天,奢奉祥话题一转,聊到武功上来,说道:小叔叔你说,为何你这么年轻,武艺却那么好?周四听他是真心夸奖自己,倒也高兴,微露得色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木先生教我的那些法子,用的时候倒都得心应手。奢奉祥道:哪位木先生?周四道:便是头发、胡子都白白的那位木先生。奢奉祥听他说得糊涂,微微一笑,又道:适才你在殿上说龙雄的上刀山是逞强,又说疱丁解牛和无争甚么的,那是怎么回事?周四见他问得仔细,脸一红道:我也是听木先生说的,到底如何,并不十分明白。奢奉祥道:你只说你做何想?周四望了望四壁,比划道:咱俩个要从外面进来,你说该如何走呢?奢奉祥笑道:有长廊和石门,当然从这些地方进来。周四又道:当地人杀牛时,是甚么样子?奢奉祥道:有些地方用尖刀肢解,刀若钝了,便用斧头劈。周四笑道:我没读过书,说错了你别笑我。奢奉祥摇头道:一个人有无大智,与读书可没甚么相干。 周四听他语气肯诚,说道:木先生说,万事万物,虽千差万别,实则都有一定之理。比如你虽知道要进这屋子,只能走长廊和石门,决不会碰墙触壁地乱撞,可要让你杀牛,说不准你便会用刀用斧乱砍乱劈。奢奉祥听了,眉头皱了起来,若有所思。周四又道:很多人走街窜巷,都循着铺就的大道,该转折的地方便转折,该回旋的地方便回旋,谁也不会任着性子乱撞。可一旦说到武功上,便有许多人忘了这个最简单的道理,一味逞强使性,胡嗑乱挡,使蛮力,运拙劲,到头来怎能不头破血流? 奢奉祥听到这里,目中闪出光亮,轻声道:小叔叔请接着讲。周四见他神情专注,又道:木先生说疱丁解牛的道理,只是最简单的一步功夫,还说要达到这步功夫,务要摒血气、弃学识、废机巧才行。三者要有一个在心里捣乱,都不通达到还虚的境界。 奢奉祥不解道:还虚是怎么回事?周四道:木先生说,还虚便是舍人欲而从天理,还说人最放不下的便是自己,若能将自己置之度外,方能明了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道,从而悟出人生的妙谛,最终达到与道同体的深境。奢奉祥道:你是说根本不理会自己,只是按万物的道理行事了?周四笑道:我刚听这话,也似你这般问他,实则却不是这么回事。奢奉祥道:宋理学便讲行天理,灭人欲,与你说得一样,怎会不是一回事?周四道:我可不知有甚么理学。只是木先生说人乃五行之秀,天地之心,只因过于聪明异想,反不能通晓大道;故要隐其秀、藏其心,才能了悟天地的生生不息,万物的消长轮迥。一旦到了这个地步,再溢其秀、发其心,以道为轨,以我为舟,渐至无道无我,有我有道,道即我,我即道的随心所欲之境。说罢看了奢奉祥一眼,见他正盯着自己,忙又解释道:若像你说的只按大道行事,根本不理会自己,那岂不成了山中的小鸟、河中的小鱼,哪还有半点灵性? 奢奉祥听了这一席话,心想:我这小叔叔看着懵懵懂懂,不通世务,内里却藏着这么高深的学问。我常自诩年少多学,万事通达,可在他面前,倒像个呆子一般。看来我这位小叔叔乃是大智若愚之人,将来成就,真是无可限量。想到这里,细细打量周四,忽觉他平和中透着凶威,二目隐有一丝冷光,在眉心处凝成煞气,若非促膝相对,断难觉察,不由倒吸了口冷气,心道:我听巫师们讲,凡戾气化而为神,凝在眉心者,皆上界煞星转世,专为蹂躏苍生。小叔叔性子随和,从哪儿沾上这股邪气? 周四见他半晌无语,只当他不屑听自己所言,忙道:我随口胡说,你可不许笑我。奢奉祥起身道:小叔叔说得精透,侄儿拜服的很。侄儿自幼读了许多无用的闲书,今日方知那些功夫都是白费了。周四道:木先生说,天下也有几本好书值得一看,只是一般人看不明白罢了。奢奉祥疑道:难道读书也有独到的法门?周四叹息道:我没读过书,也不知书里到底写些甚么?只是木先生说,一部好书,总要读出四种境界来。奢奉祥道:哪四种境界?周四红着脸道:我没读过书,你可不要笑我。反正木先生说,古今有许多书是根本不必读的,读了反而糊涂。但有些奇书读时若不得法,则害人更深。奢奉祥连连点头。 周四微微一笑,又道:第一种读书之人,只知读些细节琐事,实则那不过是著者抛砖引玉的彩头,这类人却要时时挂在嘴边,好让人知他有些渊博。此类人不过是些书虫,最是要不得的。奢奉祥拍手道:小叔叔说得不错。今世读书之人,大多如此。周四道:这可不是我说的,那是木先生告诉我的。奢奉祥感慨道:这位木先生真是令人钦佩!周四笑道:我猜木先生也是听我周老伯说的。奢奉祥一愣,不明其意。 周四又道:这第二类读书之人,肚里藏着词赋文章,读书时便专挑些华词丽句记在心中,待一时登高酒醉,自要做些工整词藻,好让世人知其有文,图个华众取宠。他小小年纪,说到高兴之处,不知不觉已是周、木二人的腔调。奢奉祥见他一个少年,所吐却尽是老成之言,惊奇不已。 周四滔滔不绝,又讲道:第三类读书之人,胸中已有些波澜,读书时便不看著者的细节词文,只寻那书中所说的道理。这类人有些看得明白,最后撒手跳出这个圈子;有些却信以为真,将著者所云当做金科玉律,不再求甚么变通,往往被一些道理束缚住,最后愈陷愈深。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大哥必是看过许多书的人,莫非也被束缚住了不成?想到孟如庭诸多行事,愈觉他愚执可笑,不禁哼了一声。 奢奉祥想了一会,叹道:我或许便是这种人了。小叔叔快说那第四种境界。周四答应一声,又道:第四种人已知万物之理,不在拘泥任何末节异说,抛开其余,独观其神韵之大概。只有到了这等境界,才能与著者隔千年而神交,正所谓百家腾跃,终不出我之环内! 奢奉祥起身叹道:奢某心有波澜,误于性情,恐一生也达不到这等境界了!小叔叔是天纵之才,侄儿佩服得五体投地。说罢真心诚意,给周四施了一礼。周四忙摆手道:这些道理也算不了甚么,我与木先生只聊了几日,也便懂了。你慢慢自会明白。奢奉祥摇头道:自来情能移性,权能误行,有些道理不是我所能懂的。小叔叔过奖了。他本要向周四讨教武功,听了周四一番话后,方知他武功重在了悟意境,自己若要习什么招式技巧,反要让他耻笑,故此弃了念头,自嘲道:小侄常自以为灵秀,但听小叔叔一席长谈,方知不过是个混世浊物。只是大丈夫处世,终要做出一番伟业,奢某不才,此志却毕生不易。周四轻声道:你与我大哥,倒是一样的人。 二人又聊了一阵,仆人从山下送上酒馔。奢奉祥为周四斟了一杯酒,道:听孟叔叔说,小叔叔身上有些不适,来日我请郎中为你看看如何?周四摇头道:看不看都是一样。我这病古怪的很,发作起来比死了还要难受;不发作时,又似常人一般。当日周老伯死时,我还不太明白,现在看来,必是也死在这个病根上。唉,也不知我还能活多久?说罢脸上现出许多无奈。 奢奉祥听他出言不吉,忙道:小叔叔年纪甚轻,哪会便死了?快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周四喃喃道:我周老伯说过,红尘没有乐土,自然阴间也不会有甚么大难。我在寺中,每见有师傅圆寂时,方丈大师便说他们去了极乐世界。依我看方丈也未超脱,其实这里既不是乐土,那里难道便是彼岸么?奢奉祥见他清秀的脸上布满伤愁,心道:他这般年纪,怎会如此超脱豁达?难道一个人在生死边缘挣扎得久了,都会如此么?当下放了酒杯,低头沉思。 实则周四随周应扬习了内功心法后,身子便一直不适,只是他生性随和,不似周应扬急功强近,好此恶彼,故尔虽有不调,还未到无可救药的地步。那日在岳阳楼上,偏遭了那人一掌,牵动了体内无穷无尽的烦恼,发作了数次,便又无事,却不知体内已到了极险恶的境地。这几日随孟、夏二人纵马奔昆明而来,在途中便有多次发作的征兆,周四怕二人担心,一直默不作声。此刻想到过不几日,又要受那无尽的煎熬,竟一时看破生死,将一干无头无脑的话都说了出来。 二人默默相对,都没了酒兴。奢奉祥道:小叔叔,咱们到洞外去站站。拉周四向洞外走来。刚一出洞,便见七八个女子立在洞口,正自笑闹。 奢奉祥见日已西沉,天边一片晚霞煞是好看,感慨道:日虽已沉落,仍在天边留下这绚丽的霞彩。大丈夫一生,亦当如是!周四望了望幽谷中一些奇异的野花,又瞅了瞅身边几个语笑嫣然的女子,心道:大哥和这位奢公子终日想的便是做番大事。周老伯虽未说要做甚么大事,但雄心勃勃,至死心在江湖。大哥和奢公子,自然没有看到周老伯死时的凄凉场面,要是看到了,还会似现在这般心系天下么?我看无论何人,都像那位梁王所说,只是这世上的祭品,有的人是一株大树,点缀出山川秀色;有的人便是小草,默默于沟谷之中。待一日风霜雪雨,都扫个干净,谁也留不下甚么。他万事都不细想,这时想来,却比常人看得更是透彻。越想下去,越觉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一时将世间一切都看得黯淡无光。 众人在洞口站了一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奢奉祥感觉山风迎面吹来,隐隐带些寒意,忙道:适才饮了些酒,别让风吹坏了。又拉周四回到洞中。周四心事重重,也不大理睬奢奉祥,只是目光直直地坐着不动。奢奉祥陪他坐了片刻,见他仍不吭声,于是唤人服侍周四躺下。周四在榻上躺了一会,便即睡去。奢奉祥怕打扰他歇息,转身出来,向外洞侍从交待几句,也找了间石室歇息去了。 谁知到了半夜,周四忽发起高烧,嘴里含含糊糊,不住地大喊大叫,神志渐渐不清。奢奉祥忙令人下山去请郎中。郎中连夜上山,急急奔入石室,号脉过后,连连摇头。奢奉祥问道:可要紧么?郎中道:他体内肾水心火本就极不调和,近日好像又受了些颠簸,加之心神不定,为风寒所侵,方致如此。此风寒热症只是其症之表,便只怕由此一来,引发他体内原有的痼疾。奢奉祥急道:可否救治?郎中微微摇头,说道:心肾不调有先天、后天之别,其中又有数种不同的症状。他这一种却是古怪异常,老朽实不知如何诊治。顿了一顿,又不解道:普通人若如此,怕早就没了性命,他怎地还说了一半,望了望奢奉祥,不敢再说下去。奢奉祥道:这几日你便在此随时护着,若是好了,重重赏你;要是不好,你也别想活命。郎中吓得连连作揖,心里七上八下,一点办法也无。 如此过了三日,郎中每日开些清热解毒的方子给周四服下,周四仍是昏昏沉沉,不见起色。奢奉祥心中焦虑,恐负了孟如庭所托,几日来倒有大半时间守在周四病榻前,每日都听他昏天黑地呼唤三个人的名字。他知其中一人必是孟如庭,另外甚么周老伯和好姐姐,却始终猜不出是何人。 这日午后,郎中给周四服了些调气理脉的汤药,周四慢慢恢复了神志。郎中伸手摸他额头,见高烧已退,再细细把脉,觉脉象较前几日正常了许多。奢奉祥问过郎中,露出笑容,坐到周四身边,不住地问这问那。朗中站在一旁,却面带忧色,只是见二人说得亲热,也不敢上前具实相告。到了夜间,周四突然浑身抽搐起来。郎中脸色大变,忙取出几支银针,扎在周四心俞、已阙、膻中、水沟、丰隆几穴之上,见无效验,又在脾俞、章门、肝俞、期门几穴下了数针。过了许久,周四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四肢瘫软,又昏睡过去。 郎中手搭其脉,只觉异常的弦滑无续,又见他舌苔黄腻,眼珠在眼皮下跳滚不定,叹了口气,起身来到奢奉祥面前,跪下身道:老朽行医一生,活人无数,但教力所能及,无不施以全力。只是这位小哥,实已到了神仙也难救治的地步。公子若要治罪老朽,老朽也无话可讲。低头跪在那里,再不发一言。 奢奉祥道:他此刻好好睡着,怎会刚说至此,猛听周四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神情恍恍惚惚,也辩不出是悲是喜。奢奉祥正要相扶,却听周四嘴里不知嘀咕了句甚么谵言妄语,目中突然射出两道骇人的光芒,怪叫一声,一把抓住奢奉祥左手,张口便咬在中、二指上。奢奉祥吃痛,奋力抽臂,不期周四力大,紧握其手,再不松脱。蓦地里右手前伸,揪住奢奉祥锦袍,嗤地一声,将袍子扯破。那郎中见状,上前疾点周四神门、支正二穴。周四叫了一声,放脱奢奉祥手臂,翻身跌在床下。奢奉祥见他在地上滚爬不歇,四肢抽搐,双目上翻,口中大吐白沫,哪还敢上前碰他?在一旁只是跌足叹息。 周四在地上滚了一会,猛然吐出几口鲜血。奢奉祥见状,更是慌乱,抓住郎中双手,叫道:你快想想办法!情急之下,禁不住落下泪来。郎中见周四以头碰地,毒楚万状,哀声道:他这病若假以时日,和药以服之,待其脏气稍有调和,再补之以强剂,治之以猛药,原可再延数载寿命。只是这病发作时凶猛如兽,不待药力生效,已将人疼死了,这时哪还来得及? 奢奉祥见周四疼得牙关紧咬,嘴唇尽破,以手抓头,将几绺头发也拽了下来,急道:你是说只要先止了疼痛,便有办法治他?郎中搓手道:那是自然。可这世上哪有如此灵验的止疼之物?奢奉祥不再理他,飞身跑到外洞,冲几个男仆叫道:前些日子父王在长乐殿吸的那些神土,现下还有么?一男仆道:听说南面的客商送来了不少,想是有的。奢奉祥喜道:你快去长乐殿将剩的都拿到这儿来,慢了一步,要你脑袋!几个仆人听他这般口气,奔出洞去,一刻不敢耽搁。 奢奉祥惦念周四安危,又奔回内室,见周四全身早已瘫软无力,只是喉中发出嗬嗬之声,垂泪道:若那神土也救不了你,我可如何向叔父交待?那郎中问道:甚么神土?奢奉祥哽咽道:我也不知是何物,只是听客商们说,无论人得了甚么怪症,只要吸了那东西后,疼痛立时消失,也不知是真是假?郎中喜道:我也听人说过,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罂栗,果实呈球形,未成熟时划破表皮,流出的汁液可用来配药;果壳亦可入药。据说镇痛、止泻极具神效,莫非便是它么? 正说间,只见几个男仆急急奔了回来,手中拿了许多物件。奢奉祥问道:可还有么?一男仆将手中一块黑乎乎的东西递到他手上,说道:这便是神土。奢奉祥疑道:这东西怎生使用?那男仆道:宫里的人都用器具来吸这东西。适才长乐殿的管事说,若有甚么急症,嚼几粒便可。说着将几颗花子一样的东西放到奢奉祥手上。奢奉祥接在手中,犹豫不决。郎中却喜道:这东西想必便是那罂栗的果实。我虽不曾见过,但样子与旁人说的并无二致。从奢奉祥手中取了过来,看了一看,便即轻轻捻碎,和在药碗之中。奢奉祥担心道:此物真的管用?郎中并不答话,又从药袋中取出少许黄色粉沫倒在碗中,加些清水搅了搅,便将碗凑到周四嘴边,慢慢地喂他服下。 奢奉祥见药入周四口中时,他口唇、喉咙竟不稍动,一颗心又提了起来。郎中将药慢慢送入周四口内,又将他扶在自己怀中,一只手顺他脖颈捋向前胸。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周四轻轻哼了一声,随之又抽搐起来。郎中面露喜色,又在他胃俞、合谷、内关几处下了数针,助他降气止血。过不多时,周四口中流出许多淡黄色粘液,双目慢慢睁开。 奢奉祥见他目中虽无半点神采,但转动时已没了适才那骇人的光芒,喜道:这可是好了么?郎中叹口气道:性命暂或无碍,但日后发作时,恐怕再也离不开这东西了。奢奉祥喜道:只要能保住性命,用多少神土都不打紧。回身对几个男仆道:你们即刻带上银两,往南边再弄些神土来。几个男仆答应着去了。 那郎中将周四扶到榻上,叨念道:听说这东西只能救一时之急,服用多了对人极为有害。但若不用,却又没有别的法子。奢奉祥道:此物既有止疼之效,便先用着。你再想些别的法子去其病根便是。郎中忙乱一夜,汗水浸透全身,闻言勉强点头。 此后数日,周四每日发作几次,但每到发作时,男仆们便取些神土放在器具之中,点着了供他吞吸,因此虽数历险境,终赖这神土止痛续命。 奢奉祥见周四每次吸了神土后,精神都大好于往常,稍稍放下心来,除不断督促郎中开方诊治外,其余时间便都陪周四闲聊。忽一日山下来人报:安长老处战事吃紧。长老派人告知昆明人等,要早做防范,以备不测。奢奉祥多日陪伴周四,诸事都不理会,这时不由得焦急,去周四石室中说了数语,便急急告辞下山。 周四见奢奉祥下山忙于正事,更觉无聊,每日不发作时,也躺在榻上吸神土解闷。那神土之中仿佛有极大的魔力,吸过之后,浑身轻飘飘舒爽已极,便似置身于梦幻之中,精神异常地亢奋。但若一时不吸,却又周身酸胀疼痛,涎泪齐流,难耐无比。 众男仆见周四吸过神土后精神大佳,也乐得让他吸个不停。如此一来二去,未过数日,周四若不吸神土时,便觉一步也懒得挪动,到了与那神土相依为命、同生共死的地步。 这日傍晚时分,周四正倚在榻上闲极无聊,忽见奢奉祥笑着走了进来,连忙起身道:你这些天不来看我,莫非把我忘了?奢奉祥道:那怎么会?只是山下有些事实在脱不开身。小叔叔切莫怪罪。周四道:山下有甚么事?奢奉祥叹了口气道:长老处吃紧,听说在凯里城西中了官军埋伏,吃了大亏,有几个族的酋长也被俘了去。咱这里也不得不早做准备。周四急道:那我大哥、二哥可曾出事?奢奉祥道:我问过军中信使,他说二位叔父都安然无恙,只是安长老却受了箭伤。周四惊道:安大哥怎会受伤?奢奉祥道:万马军中不同别处,难免会有闪失。 周四脸色变了变,又问道:那你在山下都布置甚么?奢奉祥道:昆明城虽有数万兵马,但平日训练无方,加之城周几处险隘都未安排妥当,故此这些日手忙脚乱,不能来陪小叔叔。周四道:你要忙便不用来看我了。只是山下宫殿漂亮的很,你可得多派些人护在周围。奢奉祥苦笑道:宫殿是小,要是各处险隘失守,便有多少人护着永安宫,也是无用。长叹一声,又道:说到山下宫殿,我倒想起一事。近日我在下面布置时,见有不少人在永安宫外徘徊,好像都是些习武之人,三三两两,足有百十来人。小叔叔熟悉武林中事,可知是为了何事?周四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难道是要偷甚么东西?奢奉祥道:那倒不是。我看像是在找甚么人。周四心中一跳:莫非这些人是来找我和大哥?忆及泰山上众人持器围住自己的一幕,内心顿生惊怖。 奢奉祥陪周四坐了一会,惦念山下许多军务,不敢久留,起身道:待侄儿忙过这一阵,再来陪小叔叔。拱了拱手,转身去了。 周四见他稍坐便去,心下更觉烦闷,倒在榻上,又吸起神土来。吸了一会,自觉有了些精神,于是来到外洞,与那些仆从、女子饮酒谈笑。众人见他今日竟有兴致出来与大家说笑,忙不迭地为他斟酒挟菜。未过多久,竟将周四灌得酩酊大醉。众人忙扶他回到居室,服侍他躺下。大伙闹了半天,也觉困乏,各自休息去了。 周四躺在床上,正昏沉沉睡得酣透,忽听有人从旁唤他。他只道是在做梦,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朦胧中却觉一只手拽了拽自己衣袖,随听一人低声道:教主醒来。如此连唤几声,周四遂被惊醒,问道:是谁?烛光下只见一个长大的人影,突然跪在自己榻前。周四一惊,起身喝道:你是何人?说话间已看清一人身穿白袍,伏跪于前。 却听那人低声道:教主若不赦属下之罪,属下这便死在您面前。说着居然磕下头去。周四听声音有些熟悉,疑道:你到底是谁?那人额头触在地上,说道:属下叶凌烟,无颜再见教主金面。周四听到叶凌烟三字,喜道:你是叶伯伯么?那人身子一颤道:教主若如此称呼,凌烟立时碰死在您老人家面前。周四知明教中人对己敬若神明,改口道:那我便叫你叶先生吧。那人道:当年周教主训斥属下时,只呼凌烟二字。教主若不如此呼唤,属下仍是惶恐。周四笑道:那好!凌烟,你快起来吧。那人抬起头来,满脸喜色,正是明教长老叶凌烟。 周四见他风尘满面,奇道:你怎知我在这里?叶凌烟不答,又俯下身道:教主还未说是否赦属下之罪?周四不解道:你有什么罪,偏要让我赦免?叶凌烟道:属下在泰山弃教主而去,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在江湖上已丢尽我神教脸面,更伤了您老人家对我等一片殷切之心。这等大罪,难道还不够么? 周四听他说的是当日泰山之事,笑道: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叶凌烟闻言,更露出惧意,以头碰地道:望教主开恩,留属下一条小命,日后为您老扶鞍提履,效犬马之劳。周四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你这人有趣得很!我怎会怪你?叶凌烟腾地蹦起,作了一揖道:多谢教主洪恩。" 周四起身下榻,拉住他道:你快告诉我,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叶凌烟在灯下细看周四,不由一愣,心道:我上次见他距今不过短短几月,怎地他已如此憔悴,双目间不但再无一丝神采,且眼泡肿胀,神色也是晦暗异常? 周四见他直直地望着自己,催道:你快说呀。叶凌烟忙道:属下和老萧上个月去圣庙找老木,听他说教主在什么军营里。我们几个赶到军营,谁想教主已移了大驾。老木问了营门前几个军校,才知教主来了云南。属下等随后追来,嘿嘿,不料教主奔逸绝尘,咱几匹驽马竟怎么也没赶上。周四笑道:我和大哥、二哥走的是小路。叶凌烟一拍额头道:咱几个都是木头脑袋!怎未想到教主您老人家岂能依常理而行? 实则叶、木等人回营见周四已走,忙问过营中军校。众军校含含糊糊,只说几人去了西南,到底是什么地方,也说不大清楚。木逢秋奔入安邦彦大帐,欲问个究竟,偏安邦彦送走孟如庭后,心情郁懑,打马往其它营寨巡视去了。叶、萧二人初听周四便是新任教主,都惶愧万分,只盼快些见了周四,好跪地请罪。及见木逢秋也问不出所以,便向西南方向追来。三人一路拼命追赶,直追到滇黔交界之地,仍不见周四影踪,遂商定各自分头去找,一个月后在圣庙聚首。叶凌烟嚷着要去昆明,木、萧二人也无异议,三人就此分手独行。叶凌烟一个人来到昆明,在城内转了数日,见有不少武林人物都在永安宫前徘徊,于是藏在角落,细心搜寻。他轻功之高,冠绝武林,曾三次潜入宫中,终未发现周四形迹。这一夜他在宫外徘徊,见碧鸡山上有众多军校把守,一时起了好奇之心,仗着轻功绝顶,悄悄摸上山来,误打误撞,竟真的找到了周四。 此时正是深夜,周四恐惊动了众人,拉叶凌烟坐到榻上,轻声道:这山上有许多守卫的军校,你怎么还能进得洞来?叶凌烟笑道:别说是这里,便是紫禁城,属下也曾随周教主去过。周四目中一亮,好奇道:你去过皇宫?那一定见过皇帝。叶凌烟道:皇帝咱没看到,御前侍卫倒杀了不少。周四惊道:你敢在皇宫杀人?叶凌烟得意道:"当年属下随周教主纵横大江南北,什么人没杀过?区区几个御前侍卫,算得了什么!周四喃喃道:我周老伯也是个连皇帝都不怕的人呢。叶凌烟笑道:皇帝老儿算个鸟!咱圣教之主哪个不强他百倍? 周四听了,微微摇头。叶凌烟最受不得怀疑,提高声音道:教主不知,这大明江山其实也是咱神教打下的。当初朱元璋只不过是教中没什么脸面的小角色,后拥兵自重,起了异心,才叛教自立为皇帝。如果您老人家生在当时,这小子连给您提鞋的份都没有。 周四听他说得煞有介事,将信将疑,含笑不语。叶凌烟又道:教主若想当皇帝,其实也非难事。只要您老人家随属下回圣庙去,在那里正襟危坐,随便动一动金口,教中的兄弟们都会闻风而至。那时教主想做皇帝,咱便招兵买马;想整饬江湖,咱便把各派打个稀里哗啦。教主您说,这可有多好! 周四道:我可不想做皇帝。江湖上的事,更不是我能管得的。叶凌烟堆笑道:教主是淡泊之人,那便在圣庙给属下等坐镇。教中有这么多兄弟,原用不着您老人家金身大驾。周四道:我在这儿甚好,可不想去什么圣庙。 叶凌烟见他无精打采,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急道:"教主若不回圣庙,那怎么能行?周四道:那有什么不行?你们想要看我,便到这儿找我,反正我不离开此地。 叶凌烟听他口气坚决,倒没了主意,寻思:教主虽是年轻,毕竟是一代明尊,他执意不走,谁也强迫不得。看来只有用话哄他高兴,他少年情怀,心思活络,真要来了兴致,说不定便会与我下山。想到这里,眼珠一转道:教主虽得周教主衣钵,但周教主生平,教主却未见得尽知吧?周四道:是呀,我在洞中时,周老伯也偶尔说过一些,只是我那时年纪小,也听不太懂。你快说,周老伯都做过哪些事? 叶凌烟见他来了兴致,暗想:我只将周教主平生得意之事说上一两件。他年轻气盛,听到精彩之处,必会按捺不住。那时我再从旁激将于他,他自会跃跃欲试,渴望置身江湖。如此方能将他引下山去。主意一定,不觉露出狡狯之色,笑道:周教主乃百年不遇的奇才,所作所为如神龙在天,倏忽不见首尾,生平轶事实是不胜枚举。属下这里单说一段群丑类暗室谋一逞,周教主威震武当山.周四见他指手划脚,浑似一个说书先生,拍手道:真好,真好!快讲给我听。 叶凌烟掸了掸身上的白袍,又清了清喉咙,说道:话说大明万历三十年,周教主刚逾不惑之龄,真个是高志雅量,雄姿英发,文武冠时,威震华夏!他一眼一板地说到这里,周四已乐得前仰后合,倒在榻上打着滚笑道:你你可真是有趣!叶凌烟陪笑道:"这只是开场白,教主且细听下文。周四直起身望了他一眼,见他年过半百,神情仍是狡黠异常,好奇道:你当初在周老伯身边,要也是这个样子,我周老伯定要打你屁股。 叶凌烟闻言,脸上腾地一红,神色忸怩起来。原来明教十大长老,都是生具异禀之人,加之周应扬生性洒脱,诲人不倦,因此上人人习了一身惊人的艺业。惟有这叶凌烟一人,自来不拘小节,无论周应扬如何点拨,武功都无太大长进,只在周应扬轻功之术上,却习得了十之八九。周应扬见他终日在江湖上招猫逗狗地厮混,常常毫不留情地训斥。其他长老见他虽被教主责罚,仍是恶习不改,也都看不起他。此时周四无意中说到叶凌烟痛处,如何能不令他面红耳赤? 周四见他默不作声,催道:你快讲啊。叶凌烟瞧他并无讥讽之意,又来了精神,续道:当年周教主艺冠武林,端的是攻无不取,战无不胜。不到几年间,已杀了峨嵋渺道人,废了崆洞派会无学,更将衡山派萧敬石打得立下毒誓,从此再不摸剑。此三人皆是各派中顶尖的人物,一时相继败北,惊得中原武林群小真是茶饭俱废、寝坐难安。后由华山派慕天鸣、泰山派广灵真人议定,齐往武当山去请松竹出面。"周四插言道:这个松竹是什么人?叶凌烟道:是武当派一个小道士。他当时也不过二十多岁,可不知为何,武功却比少林寺几个他娘的神僧还高!不瞒教主说,这小道士确实有两下子,连老木在一百招上,都输了给他。 周四惊道:他二十多岁便赢了木先生,那可真了不起!叶凌烟笑道:教主别会错了意,其时老木也只三十出头。周四闻言,这才回过味来。 叶凌烟又道:那小道士狂妄得很,说什么渺道人、会无学等败在周教主手上,只为他们浪得虚名,没什么真才实学,还说他要与周教主动手,二百招内便能将周教主制服。周教主当时正练着新功夫,听了也不介意。谁知这小道士见周教主僻居不出,更来了精神,二三年间,竟将本教四五名长老击败,更将如霜的含霜剑也夺了去。周四道:如霜是谁?叶凌烟道:周教主没跟你说过,我神教有莫云秋霜道,晨雨盖飞烟十位长老么?周四轻轻摇头。叶凌烟想了一想,说道:必是周教主居洞日久,将兄弟们忘了。 周四见他神色古怪,看不出是喜是悲,追问道:那后来呢?叶凌烟迟疑一下,说道:后来这小道士兴风作浪,邀各派好手聚于武当,大有铲平本教之势。周教主闻讯,不待神功圆满,便带了属下和老木,急急赶奔武当。周四担心道:各派都在那里,你们却只有三人,那能行么?叶凌烟傲然道:当年各派人物虽强过如今百倍,但在周教主眼中,也不过是些土鸡瓦犬、插标卖首之徒。周四听他说得豪迈,悠然神往,说道:原来我周老伯如此英雄!叶凌烟双手一拍道:照啊!我明教历代教主都是不可一世的英雄。教主您若随属下回圣庙聚集教众,更能大放异彩,远胜前人。 周四目光一黯道:我是不成的。你快说周老伯到了武当又如何?叶凌烟道:我等随周教主赶到均县,刚到武当山下,各派人物便得了讯息。待周教主奔到真武大殿外,殿门石级下已站了近百人,各拿兵刃,拦住去路。我见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也不禁为周教主担心。周教主却回头对我和老木说:紧跟着我,一步也别落下。老木当时抢着要为周教主打头阵,周教主哈哈大笑,浑没将那些人放在眼里。不是属下浮夸,那些人虽都是各派拔尖的人物,但周教主只笑了几声,便将数人吓得丢了兵刃,瘫软在地。周四拍手道:我周老伯真是了不起! 叶凌烟接着道:周教主笑了几声,猛地向人群中蹿去。我和老木忙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殿外石阶虽有数百级之多,但周教主纵身蹬跃,比行于平地还快。属下随在他身后,耳中只听到一连串兵器落地之声,至于周教主如何出手,却未看清。旁人未身临其境,自然体会不到,属下当时在周教主身边,可是记忆犹新。便是现在,仍觉得像是那帮人故意将兵刃丢在地上。 周四笑道:若将真气贯注于袍袖之上,以盈为锋,以虚为饵,巧于纵横,便击落数十件兵器,也不是难事。叶凌烟一呆,心道:老木说教主聪明绝顶,已尽得他武功神髓,我还有些不信。莫非他武功真已达颇高境界? 周四见他面露疑色,又道:周老伯当时定是不愿伤他们性命。他若袍袖上内力变纵为横,不再有回旋转折,恐怕那些人都要没命。 叶凌烟一惊,心道:他说的我虽不懂,但必是极高深的道理。他这般年轻,便有如此武功,日后中兴圣教,自非难事。此番无论如何也要将他领回圣庙。当下躬身道:教主说得极是。当时周教主便说是手下留情,饶他等狗命。 周四笑道:我周老伯传的法子最讲妙悟,愈是脱略形迹,便愈能随心所欲。木先生也说过,武功便和作画一样,一个好的画匠若画一条小鱼,你初看时也许不太像,但多看几眼,反觉那小鱼神骨格外饱满,仿佛活了一般。此正是求其神而去其形的道理。他近来于木逢秋悉心传授之后,更想起了周应扬在洞中讲过的许多道理,于是将二人所言参修比较,拳理上自是又进一步。正讲在兴头上,突见叶凌烟跪在地上。周四诧异道:你这是为何?叶凌烟正色道:我神教历代教主指点下属武功时,下属都得跪地聆听。周四哑然失笑,扶起他道:我随便说着玩的,你可还当真了?拉叶凌烟坐回身边,又道:你接着说后来怎样? 叶凌烟道:属下与周教主奔入大殿,见殿上站了十几个门派的掌门,上满是傲慢之情,但眉清目秀,模样可真是好看。他见周教主来了,也不起身,冷然道:你便是周应扬?周教主见他长得像个大姑娘,笑道:是你说二百招内,要打得我跪地求饶?那小道士脸一沉道:你既来我玄岳,便少说些废话!比拳比剑,随你选一样吧。周教主道:你武当派自负的也不过是几套剑法。我只与你比剑便是。说着反手一抓,已将慕天鸣背上的长剑吸了过来。这慕天鸣一向自以为是,却原来浪得虚名。周教主这一抓用的是本教隔空取物的大法,唤做大光明摄魄移天引,名字虽然拗口,可除了松溪派错骨缠龙手外,世上再没有这等神技。那小道士看在眼中,许是怕了,脸色变得通红。周教主长剑在手,冷笑道:你武当派自张三丰始,便是少林弃徒。张三丰仗着有些巧智,将少林一点末技胡乱涂改,勉强凑成了几套拳剑,便自命为什么名门正派。现下出了你这号人物,倒真是不易。那小道士听了这话,目中现出刻毒之意,咬着牙道:我先诛了你这魔头,来日再将少林伏于脚下!他说这话时,殿上虽没有少林僧在场,但几派掌门听了,也都惊讶不已。周教主笑道:你小小年纪,便有这等野心,周某若放纵了你,日后必生大乱。长剑一抖,奔那小道士刺去。那小道士身手也是真快,滴溜溜躲过周教主快似闪电的一剑,回手从背上拔出长剑,与周教主斗在一处。我和老木站在旁边,只道最多几十招内,周教主便能将他制服。谁知那小道士虽使是的正宗武当剑法,平淡之中却透出无穷的威力,一路太极十三剑在他手里使出,竟仿佛将天下所有剑法的精髓都糅了进去。一来二去,与周教主居然拆了一百多招,仍分不出胜负。属下看到后来,实已看不明白他二人剑法的高明之处,连谁攻谁守,谁占上风、谁居劣势也分辨不出。几个门派的掌门初时尚自叫好,后来都和属下一样,呆呆瞪着双眼,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有老木一人,在那里不住地喝彩叹息。 周四听到这里,不觉意动神摇,惊羡道:一个人的剑法若达到木先生才勉强看懂的境界,那实在言说至此,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才好。 叶凌烟见他听得如醉如痴,接着道:周教主与那小道士斗了二百余招,仍是占不到便宜,不免焦急,怒喝一声,竟使出本教至高无上的心经来。 周四插言道:那心经只是内功心法,周老伯运剑之际,难道使的不是心经上的内劲?叶凌烟道:心经所载的内功心法虽是举世无双,但尚有无数惊人的手段也录在其内。教主难道不知?周四茫然摇头。叶凌烟道:心经若只是内功心法,江湖上又怎会有那么多人对其梦寐以求?说着叹了口气,又道:周教主右手运剑,左手连使出心经中几种不同的手段。那小道士初时尚能周旋,又斗了六七十招后,便渐渐支撑不住。我和老木见周教主已占上风,正在高兴,猛听那小道士大叫一声,将长剑丢在地上,右手鲜血淋淋,却少了三根指头。只听周教主道:周某爱你是个人材,权且饶你不死。你右手已残,今生也不用使剑了。右手一扬,将长剑又掷回慕天鸣背上剑鞘之中。众人目睹周教主神功,都呆呆地立在殿上,哪还敢再出一声?那小道士却咬牙忍痛道:松竹但有一口气在,此生誓要灭你明教,雪我今日之耻!周教主见他这时还如此硬朗,也甚钦佩,笑道:你日后若还不服,周某随时恭候。转身往殿外便走。属下走在最后,见那小道士眼中露出刻毒的光芒,一只脚轻轻一踏,将长剑踩做两半,便觉这人是个祸害,忙跑到周教主身边道:此人今日留而不杀,日后恐于圣教不利。周教主却道:此子乃我平生仅逢的敌手,若就此诛却,周某更是寂寞了。说着大步下山去了。 周四问道:你说的道士可是武当的松竹?叶凌烟道:当然是他。周四又道:他现在何处?叶凌烟笑道:自然在紫霄宫内。听说各派要请他出来主持江湖大计,他却百般推辞。周四道:可能是他年纪大了吧?叶凌烟摇头道:万历三十年距今二十七八年,想来他也不过五十多岁,能老到哪儿去?周四道:他此时要是行走江湖,恐怕没人是他敌手。叶凌烟点头道:按说除了周教主外,当世实无人再能挡其锋锐。可他经此一败后,二十多年来竟再未露面,不知是何缘故?周四道:周老伯不杀他,是怕从此寂寞。他可能听说周老伯已死的消息,也觉得寂寞无聊,就此不入江湖了吧?叶凌烟道:"也许是吧。 二人又聊了几句,周四忽伸了个懒腰,现出虚乏难耐的神态。叶凌烟道:教主身子可有何不适?周四打个哈欠道:也没甚么,想是该吸点神土了。倒在榻上,从枕下取出一个杆状的铜器。叶凌烟见这东西样子古怪,奇道:此是何物?周四笑了笑道:外面的人管这叫甚么移魂铳。回身取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放入那铜器前面的凹斗之中。叶凌烟道:我当年随周教主入大内时,曾见过这个东西,听说是南边的甚么国进贡给皇上的。周四听说宫里也有此物,不禁得意,说道:这可是个好东西。我听从南边回来的人说,要五十两银子才能买一斤神土呢。说着擦着火镰,投在凹斗之中,随后将器具的另一端放在嘴里,用力吸了起来。 叶凌烟见他神情专注,也不好多问,在榻前默不作声。周四躺在那里,吸了足有一柱香光景,方坐起身道:这东西最能提神。你不试试么?叶凌烟见他片刻间脸上便有了光彩,精神也大异前时,说道:这倒真是个好东西!只是教主您老人家享用之物,属下哪敢去碰?周四笑道:你若吸了这东西,便知天下只有这洞中才是最好,哪还有心别处? 叶凌烟闻言,心下暗急:我适才讲得如此热闹,只道他必会动心,谁知他原来被这东西绊住了心思。看来得别筹良策,方能诱其下山。嘿嘿一笑道:教主只当这东西是个至宝,却不知世间尚有许多乐趣。周四道:我吸了这东西后,其它的心思都淡了,没事的时候,最多想想木先生教我的武功。叶凌烟眼珠一转道:老木的手段确是不错,可有一样,我却强他甚多。周四在泰山上曾见过他与冲霄等人动手,知他武功与木逢秋相差甚远,歪头笑道:不知是哪一样?叶凌烟道:当今世上,武功强过我的大有人在,但说到轻功,我老叶却睥睨寰海,谁也不忿! 周四曾见过他如虚似幻的身法,点头道:那倒是不错。叶凌烟听教主也夸赞自己,大是得意,笑道:教主若觉得属下这点道行还过得去,属下便讲给您听如何?周四自悟出极深的拳理后,对武学已然着迷,听他要传授自己轻功,喜道:那当然好!你快讲吧。 叶凌烟心道:他既要习轻功,这洞中自是展不开身法。我且将他引出洞去,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他设场比脚力的赛局。到时我只往山下跑,他争强好胜,必会拼命追来。一来二去,这不就将他引下山了么?想到这里,心中一阵狂喜,忽又思及:若他下得山来,仍要返身回洞,那可如何是好?眼珠转了几转,一计又生:山下有那么多武林人物都在找他,我将他引下山后,故意大声张扬,让众人发现他形迹。那时他慌了手脚,必不敢再回洞来。我乘机引他奔圣庙而去,中原武林能人虽多,但我挟着教主奔跑,他们也追我不上。如此一来,便不是我强迫教主回圣庙,他虽不愿,也怪罪不到我头上了。愈想愈是得意,嘻嘻笑道:寻常轻功,多在窜纵腾跃上下功夫,练到最后,也不过比常人跃得高些,跑得快些。属下这套轻功,讲的却不是那些,而是专注于空中的变化转折,身法的虚飘不定。话音未落,身子霍地飞起,在石室中轻飘飘打了几个转折,方缓缓落地。 周四见他飞起之时,浑不似一般人陡然上跃,倒好像一股轻烟袅袅升腾,又见他在空中如大鸟般袖裾飘舞,但壁上数支长烛的火苗竟无半点的晃动,心下大是钦服,拍手道:不怪你的名字叫凌烟,真个似烟一般浮在空中!叶凌烟笑道:教主过奖了。这不过是最简单的一式大漠孤烟。说着不露一丝征兆,又行纵起。这一次飞起之时,却将长烛的火苗吹得左右摇晃。周四见他似一支离弦的利箭,直窜向屋顶,脑袋堪堪便要撞上顶梁,不觉惊呼失声。 只见叶凌烟似风中柳絮,轻轻向斜一摆,已挂画儿般粘在屋顶。周四见他神技至此,不住地拍手叫好。叶凌烟瞧他高兴,在屋顶上又壁虎似地爬了起来。周四在下面叫道:你快下来,可别摔着了!叶凌烟面孔朝下,冲他做了个鬼脸,猛地头朝下坠了下来。周四哎哟一声,急忙伸手去接。却见叶凌烟手足轻灵已极地一缩一展,人已笑吟吟立在地上。 周四拍手道:真好,真好!你快些教我吧。拉住叶凌烟双手,不住地摇晃。叶凌烟笑道:日后众兄弟都归在教主座下,教主要学甚么,他们都不敢不传。教主不知,论剑法老木虽然最高,但掌法上他却不如老莫。周四道:哪个老莫?叶凌烟道:便是莫羁庸。这小子心术不正,不但窃了心经,更失手杀了宋时晨宋大哥。教主日后见了他,可得重重地治罪。周四含混着点头。 叶凌烟又道:轻身之术最讲究去而能返,竭而能续。虽然高深之处都在一口气的吞吐收放上,但手足身法更是紧要之处。教主您说,鸟为甚么能飞?周四道:鸟有翅膀,当然能飞。叶凌烟笑道:人虽没有翅膀,也不见得便飞不起来。周四奇道:你是说人也能像鸟那样飞么?叶凌烟见他满脸惊愕,扑哧一笑道:人自然不能像鸟那样飞,但若能将手足运用得当,在空中随意腾挪片刻,倒是不难。说罢手舞足蹈,做了几个稀奇古怪的动作出来,让周四观看。 周四见他的手足伸缩不依常理,好似浑身上下没半根骨头,诧然道:你手脚怎能这样伸缩?难道不是血肉之躯么?叶凌烟笑道:教主要认真习练,也能如此。周四疑道:手脚练得这般面条似的,可有何用?叶凌烟道:蹿纵之际,一口气息虽是紧要,但手足筋力更是诸式变化之本。教主内力远胜属下,只需在手足上稍下些功夫,便能一飞冲天。周四知这几个动作乃是他一身轻功的根本,当下不再乱问,只盼着快些将这几式学会。 此后几日,叶凌烟便与周四同居一室,片刻不离。外洞众人见他来得蹊跷,但与周四甚是亲热,也便不去理会。叶凌烟急于哄周四下山,因此每日除督促周四做那些古怪的动作外,更将轻功的调息之法、闪展窜跃的诸般妙处,也一古脑地传了给他。周四好奇之下,学得倒也认真,每日吸了神土后,只要稍有精神,便与叶凌烟在室内上蹿下跳。 叶凌烟初时尚恐周四进展太慢,赶不上萧、木二人聚会之期,那知只过了六七天光景,周四已能将那几个动作做得似模似样,更将叶凌烟所授的诀窍讲得头头是道。叶凌烟见自己数年揣摸出来的神功,竟被他轻易地学了去,心里又是高兴,又觉可气,但已隐隐觉出这位年轻教主实是非同凡响,大异常人。 这日清晨,叶凌烟见周四在室内胡乱纵跃,已有了二三分火候,知他要达到更高境界,只需假以时日便可,心中甚是喜悦,迈步上前道:教主进展神速,实是可喜可贺。只是洞中过于狭窄,难展您老人家上腾九霄、下荡碧波的金身。属下有个主意,不知教主能否依允?周四正蹦得高兴,听了忙问:甚么主意?叶凌烟眼珠滴溜乱转,说道:洞外坦阔,且山势陡峻,正是练习身法的好去处。教主此时缺憾的,便是在这崇山峻岭间纵横穿跃的经验,何不随属下到洞外一试?周四练了数日,觉各处关节尽似安了绷簧一般,身子轻快已极,当下点头道:好啊,那便出去试试。 叶凌烟心中狂喜,表面却不露声色,向石门旁一闪,让周四先行。周四技痒难耐,蹦跳着出得洞来。叶凌烟随后跟出,望了望山下的石道,对周四道:轻功之术若自己揣摸习练,实是觉不出进境来。属下这些日见教主虽有惊人长进,但身形、步法仍做得有些似是而非。不如属下与教主比试一场,属下先行,教主在后面边追边比较体会。如此用不了多久,教主必能远胜属下百倍。周四喜道:那好啊!不过我怕追不上你。叶凌烟笑道:属下只是不即不离地在前面示范。不过教主需依我一件事。周四道:甚么事?叶凌烟道:只是属下若不停时,教主可不能停步。周四笑道:我只依你便是。说着将衣襟撩起,掖在腰间銮带之上,便要与叶凌烟比试。叶凌烟大笑道:如此属下先行一步了。话音未落,已顺崖边小道蹿出数丈。周四见他说走便走,直如一道轻烟,忙抬腿向前追去。洞口军校见二人身法快捷无伦,都喝起采来。 叶凌烟初时只想引周四远离山洞,因此展开身形狂奔,当真如风似电。周四虽拼命追赶,仍距他愈来愈远,大叫道:你等等我!叶凌烟听后,稍稍放慢脚步。不想交睫之间,周四已追到切近。叶凌烟一惊,加快脚步,向前疾奔。周四好胜心起,健步如飞,紧随其后。 山道两旁守卫的军校见叶凌烟迅风般飘来,忙持戟挡住去路。叶凌烟泥鳅般扭了几下,已晃过数名军校,直往山下纵去。 周四见他躲过众军校时身法诡异之极,叫道:刚才那几式你可没教我!嘴上喊叫,脚下丝毫不停。众军校知他是梁王贵客,齐齐闪在一旁。周四哈哈一笑,从众人身边一掠而过。他心里只盼着追上叶凌烟,哪还管到了何处?二人一前一后,眨眼间奔到山脚下。 叶凌烟喜不自胜,心想:只要再奔不远,便是蛮子们修的宫殿,到了那里,我便有计可施。正想到得意处,猛见迎面站着上千名军校,各拿刀枪在手,正齐齐望向自己,不由大惊失色。 却见队前一匹黄马上坐了一人,身披铠甲,眉眼含威,这时高声喝道:何人大胆?竟敢到山上捣乱!话音刚落,便有数百人举弓搭箭,瞄准叶凌烟。叶凌烟见了这等阵势,心胆俱裂,双手乱摇道:别别放箭!正说间,周四已随后赶到。 马上那人见了周四,惊道:小叔叔,你怎么下山来了?周四见是奢奉祥坐在马上,说道:我和他比试轻功,谁知便到了山下。言罢扯住叶凌烟,嘻嘻笑了起来。奢奉祥望了叶凌烟一眼,道:他是甚么人?周四道:是我的朋友。奢奉祥催马来到近前,又瞥了叶凌烟一眼,随即对周四道:我正要上山告知小叔叔一事。周四道:甚么事?奢奉祥环顾四周,摇了摇头道:此处不便,还是到洞中再说吧。周四见他神色郑重,说道:也好,我正要让你看看我新练的轻功呢。奢奉祥微微点头,冲众军校道:你们在此候着,我一会儿便来。跳下战马,伸手拉住周四,便向山上走来。 叶凌烟费了数日心思,方将周四哄下山来,被人一搅,又成泡影,禁不住气往上撞。无奈周四在侧,又不敢发作,只得悻悻地随在周、奢二人身后。 三人回到洞中,周四问奢奉祥道:你要跟我说甚么事?奢奉祥叹了口气道:实不瞒小叔叔,我昨日接到信使来报,安长老已被官军捉去了。周四惊道:那我大哥、二哥呢?奢奉祥道:信使说长老已被解往成都,两位叔叔都赶去那里营救。唉,兵败如山倒,咱这里怕也支持不住了。这些日山下乱的很,小叔叔千万别到下面去了。周四惶然点头。叶凌烟站在一旁,却气得头发、胡子都立了起来。 周四木然坐了良久,忽道:我大哥、二哥没说甚么时候来接我么?奢奉祥道:信使说二位叔父担心长老安危,去得匆忙,至于小叔叔的事,却没来得及交待。周四闻言,神色变幻不定,继而冷冷的道:大哥、二哥想是早已将我忘了。一言未了,两行清泪已流到腮边。 奢奉祥见他难过,忙安慰道:二位叔父既知小叔叔在这里,早晚会来接你。小叔叔不要太难过了。周四惨然道:你们不知,我大哥既将我送到这里,便只当我死了。他那知周四还能狗一样的活着?奢、叶二人俱是一愣,心想:他平日里随随便便,诸事都不大理会,想不到心事竟这么重!正要好言相劝,却听周四又道:我一生便似山中的野草,自生自灭,何等轻贱?谁又会真正把我当做一回事?叶凌烟道:教主是一代明尊,至圣无极的贵人,为何这般自轻自贱?周四望了他一眼,露出异常的凄苦,自言自语道:我自落下这个病根,终日苦不堪言,原指望随大哥、二哥浪迹四方,过几天快活日子便死,谁想他二人却将我送到此地。周四虽是没有主意的人,心里却不糊涂。你们虽年长于我,有些事也未必看得明白。奢、叶二人听他小小年纪,居然说出这种话来,都不知如何开口,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周四又道:二位哥哥一去,我便只当自己死了,那知奢公子又拿了神土给我续命。前些日我还道这条命已捡了回来,想不到吸了这东西后,更是生不如死,这些日子片刻不吸,人倒似狗一样了。奢奉祥惊道:那是为甚么?周四苦苦一笑,却不回答。 正这时,却见室外跑入一人,跪地道:梁王请小王爷即刻回永安宫议事。奢奉祥挥手道:我知道了。又对周四道:小叔叔万事都要想开些,待侄儿忙过这一阵,再来相陪。作了一揖,急步出洞。 叶凌烟见奢奉祥已去,说道:教主既不愿呆在此处,何不随属下去圣庙?别人不知教主尊贵,咱圣教的兄弟可都当您老神明一般。周四摇头道:你解我数日寂寞,我很感激,只是去圣庙一事,却不要再提了。叶凌烟虽不甘心,也只好点头答应。 二人相对半晌,均各无语。叶凌烟焦情难安,在室中走来走去。忽听周四道:我一生最爱之人,你知是谁?叶凌烟随口道:是周教主吧?周四缓缓摇头。叶凌烟停下脚步,皱眉道:那是孟如庭?周四凄然一笑,又摇了摇头。叶凌烟道:那是何人?属下可猜不出了。周四呆坐片刻,目中泛起泪光,轻叹一声道:我一生之中,只有王三哥对我最好。可惜他死时,我却连尸首都未给他埋葬。叶凌烟不明所以,疑道:难道他比周教主武功还高么?周四道:我三哥可不会甚么武功。你以为只要武功好,我便敬他爱他么?叶凌烟忙赔笑道:属下不是那个意思。周四冷冷的瞟了他一眼,又道:周老伯、孟大哥对我虽好,可他二人心中装的都是别的事。只有王三哥,我若让他安安静静的伴我一生,他也定会答应。叶凌烟道:教主要是愿意,属下也自会一生一世追随左右。周四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叶凌烟见他又垂头不乐,便想引他闲聊开心,笑道:教主除了那几个人,便再没有喜欢的人了?周四听了这话,脸上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过了许久,方抬起头道:我有个心事,一直不敢对人讲。我见你人还随和,便说与你听。你可不能笑我。叶凌烟道:教主将心事说给属下,那是看得起我。属下哪敢有半点不敬之意?周四忸捏了半天,似下了极大决心,低声道:其实我最喜欢的人还有一个。叶凌烟这时也起了好奇之心,问道:是谁?周四吞吞吐吐地道:便是在泰山顶上你抱着下山的那人。 叶凌烟眼珠转了几转,忽满脸堆笑道:教主正值丰华,有此情怀,原是毫不奇怪。只是周四见他并未讥笑自己,问道:只是怎样?叶凌烟干笑两声道:属下怕教主少年情怀,只是一时钟情,却非一往情深。周四急道:我自见她后,便梦中也常梦到她,如何能不是真心?说罢自知走嘴,直羞得满脸通红,再不敢抬头。 叶凌烟哈哈大笑道:教主是人中龙凤,岂可被儿女相思所扰?属下有件事要下山去办,待回来后,再听教主那些斩不断的风情。说罢不等周四开口,大笑着蹿了出去。周四待要喊他时,那笑声已在洞外山谷间响成一片 第八章 兵祸 周四见叶凌烟去得远了,想到自己适才的疯话,不禁自责起来:我这心事一直不敢吐露半点,如何今日却说与人听?这个叶凌烟若把此事告诉了木先生和萧老伯,那可羞死人了。他思前想后,便似天下所有初涉风情的少年,时而冲动,时而胆怯。可怜千条情丝缠向心头,万道柔肠淤在腹内,愈到后来,愈是意荡神摇,不能自持。 过了大半个时辰,那女子的倩影方从脑海中渐渐淡去。他一时回过神来,又想:我听大哥不来接我,自是伤心失望,何以失望之意刚生,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来?难道我心深处,早已将她当做最亲的人了?言念及此,那女子明丽无俦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比适才犹为鲜活。他既隐约窥到自己这层心思,更觉那女子一颦一笑,皆亲切无比。 大凡男子,若从小便无父无母,无所依靠,一旦历经坎坷,束发成人,多半对女子皆含至情。周四不但从小孤苦,更因长于少林那等清净无欲之地,七情六欲压制已久,故一旦犯了相思,比常人实是更加刻骨铭心,不能自抑。 他失魂落魄地想了半日,忽觉身上又虚乏起来,忙上床吸了些神土提神。这神土吸过之后,白天懒洋洋魂不守舍,夜里却格外精神,全无丝毫倦意。他见叶凌烟不在身边,大感无聊,当下蒙头睡去,只想着晚上叶凌烟回来,好与他说话解闷。 这一觉直睡到东山月上,百鸟归巢,兀自未醒。也不知到了几更,睡梦中忽听一人唤道:教主醒来。他听出是叶凌烟的声音,揉揉眼睛道:你回来了。却听叶凌烟笑道:教主快起来,看看我怀中抱了何物?周四听他语中满是得意之情,翻身坐起道:你抱了说至此,忽见叶凌烟腋下夹了一人。细看之下,直惊得口齿大张,再也合拢不上。 叶凌烟不怀好意地笑道:别而牵念,谓之相思;聚而倾吐,方是欢情。教主只道自己情深一往,却不知人家更是刻骨铭心,千里往寻。眼见周四仍是张口结舌,呆坐难动,又道:教主不知,自您老人家南来后,这小妞便春情难耐的紧,这不随师父、师兄一起来找你去做华山派的女婿了么。说着将怀中之人放到周四身边。周四见这人几乎贴在自己身上,一颗心险些从口中蹦了出来,心道:我日日想着能再见她一面,哪成想她竟来到我面前!只疑是梦,忙又狠狠揉了揉眼睛,心不由主地望向身边之人。 只见这人虽是鬓乱钗横,衣衫凌乱,但眉含春山,目隐秋水,一张粉脸上的万种风情实是难画难描,却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是谁? 周四只看一眼,全身便似雷劈电击一般,麻酥酥软做一团,哪还敢再与她星眸相对?叶凌烟乐呵呵道:你二人一个苦思婵娟,一个千里寻郎,真个是郎情妾意,古今罕有!说罢冲周四诡秘一笑,转身向外走去。周四急道:你你回来。叶凌烟道:属下去解个溲。哈哈大笑,走出门去。 此时室内只剩下周四和那女子,周四却觉有无数只眼睛望着自己,直羞得面上如涂胭脂,身下似坐针毡,怀里也仿佛揣着一只淘气的小鹿,不住地乱蹦乱跳。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挪动一下身子,偷眼瞥向那女子娇容。及见她似怒非怒,似喜非喜,也正望着自己,忙扭过头去,心想:叶老伯说她不远千里寻到此地,是为了找我,这可是真的?难道她神仙似的人儿会想到这里,头上一阵酥麻,哪敢再惴模半分? 正在患得患失之际,忽听那女子口中发出娇哼之声,乍一听来,好似喉咙被甚么东西堵住。周四见她神情焦急,壮着胆子道:你你可是不舒服么?那女子脸露嗔怨,轻轻摇了摇头,口中仍是哼个不止。 周四意下更乱,暗忖:莫非这位姐姐是个哑巴?思前想后,又觉不对:我初见她时,她虽着男装,可与大哥却说过话的,如何会是哑巴?莫不是被叶老伯点了穴道?忙伸指点在自家哑门穴上,问道:可是此穴被制?那女子面上一喜,微微点头。周四精神一振道:不碍事,我给你解开。出掌按在那女子脑后,一触之下,忽觉她脖颈处滑如凝脂,心中一乱,忙撤回手来。那女子见他窘态可掬,脸上忽绽开了春花般地笑容,瞬即又掠上缕缕愁丝。 周四见她一笑间眉似初春柳叶,脸如三月桃花,心中不由一荡:我这些日魂牵梦绕,也不知将这张脸想了多少遍?谁知她此刻一笑,比我梦中所想更不知娇艳了多少倍!她今日能对我这么笑一笑,我便为她死了,也是心甘。正思到动情之处,却不料那女子烛光下才展些风情月意,情怀里已带了雨恨云愁。周四虽是聪明,却如何懂得女儿家那些无缘无故、秋风春雨般的情愁,眼望那女子妖娆玉貌、生香芳容,一时竟看得痴了。 那女子见他直勾勾瞅着自己,脸上突地一红,欲挪动袅娜纤腰,侧身相避,又觉浑身上下燕懒莺慵,只得合上眼帘,任这少年看个恣意。周四见她秀目紧闭,口唇微张,一幅楚楚之态动魄牵魂,直把一颗心跳得似擂鼓相仿,不由自主地摸向她粉红的面颊。手到中途,猛然想到:我日夜想她念她,将她当做我最亲最爱之人。今日她在我面前,我怎地生了亵渎之意?周四啊周四,此时你若碰了她,岂不将心中最美的东西也毁了么?忙收摄心神,手掌顺势一转,按在她哑门穴上,将一股柔和的内力传了过去。那女子叫了一声,睁开眼来,俏脸上布满惊疑。 周四见她一双妙目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顿觉心旌摇摇,慌忙低下头去。那女子却仍是看着周四,难释疑情。原来她闭目之际,猛觉脑后有一股雄强无比的大力传来,沛沛然直似没有穷尽,心下如何不惊:这少年看着尚小我几岁,内力怎会比师父还强了许多?她自幼长在华山,终日与师父、师兄们在一起,只把他们看做最了不起的人,这时见周四如此功力,自感骇然。蓦然想起叶凌烟曾唤这少年教主,芳心登乱:难道他是魔教之主?念及师父说过的许多魔教恶行,身子不由抖了起来。 周四觉出她身体有异,红着脸道:你你怎么了?不自觉地望向她娇躯。那女子心中害怕,只道这少年要玷污自己清白之身,尖叫一声道:你你不许再碰我!周四听她猛然开口,虽是含嗔带怒,但声如燕语莺啼,实是说不出地悦耳动听,不觉心神荡漾,忙道:我我怎会碰你?说着脸上又通红一片。 那女子见他手足失措,大有惶恐之态,又见他生得端正,与传说中的魔教人物大相径庭,稍稍放下心来,低声道:你你要将我怎样?周四痴心在怀,偏又至爱当前,早就没了主意,颤声道:我我那女子见他目光闪烁不定,口中又吞吞吐吐,心道:听那个叶凌烟所说之意,好像这少年对我颇有情意。他魔教中人奸淫烧杀,无恶不做,他既看上了我,今日这场羞辱怕是躲不过了。一时羞惧交集,目中落下泪来。 周四见状,更不知如何是好,心想:她必是被叶老伯掳上山来的。她既不愿在我这里,我怎敢强留她?忙道:你要不愿在这儿,便下山去吧。今日能见你一面,我已知足了。说罢不再作声,只默默地望向那女子梨花带雨般的容颜。 忽见叶凌烟从门外闪了进来,急着脸道:这小妞既已躺在教主面前,教主怎能让她这么快便走?周四斜了他一眼道:我今日能看她这么久,还跟她说了几句话,已是超乎所愿。日后便死了,也无憾此心。说着难辩喜悲,只是摇头。 叶凌烟道:教主是尊贵之人,要甚么样的女人都容易的很。这小妞不过有些姿色,教主何必如此看重她?周四道:我这心事既当面说了给她,今后再也没脸与她相见。你快送她下山吧。叶凌烟不解道:教主既喜欢她,只与她欢好便是,如何反不敢再见她?难道咱圣教之主,还配不上他华山派的小丫头?周四连连摆手道:你只将她送下山去,其它的不要再说。叶凌烟见他已露躁意,不敢再说甚么,站在一旁,不住地抓耳挠腮。 原来前时他听周四道出心事,立时有了主意,暗思:我前几日在山下时,曾见华山派人众都到了昆明城内。教主既暗恋华山派那个女子,我何不将她掠上山来,放在教主面前?教主见了所爱,必然情动,我却待他二人缠绵不舍之际,再将那女子送下山去。如此一来,教主相思之意炽热如火,一片情怀却无着落,必会匆忙下山,寻那心上之人。那时我略施小计,令各派人物从旁惊扰于他,不愁他不随我回圣庙去。他想通之后,立即下山,在山下转了一天,才发现华山派的踪迹。恰逢那女子身旁只有两个年轻弟子相伴,叶凌烟略施手段,将二人制住,抱了那女子便往山上奔来。原指望妙计得售,好梦成真,那知周四竟要他送那女子下山,从此再不与她相见,如此能不令他焦急沮丧? 他思忖多时,仍想不出主意,直急得顿足捶胸。周四不知他心思,又道:你快将她送下山去。叶凌烟眼珠一转道:此时山下不知有多少江湖人物在寻教主,若放她回去,她必会泄露出教主形踪,那可如何是好?周四一愣,低头看了看那女子,摇头道:她不会说的。你快送她下山去吧。言罢面向床内,不再理睬叶凌烟。 叶凌烟见教主心意已决,不敢再有迟疑,走到床前,又点了那女子哑穴,随即将她抱在怀中,说道:属下去后,教主切莫后悔。周四连连摆手,却不回头。叶凌烟长叹一声,大步走了出去。周四听他脚步声远,忙转过身来,烛光映照之下,一张白暂的脸上已满是热泪 叶凌烟抱着那女子,悻悻地从内洞中走出,正沮丧时,忽见迎面走来几个艳妆女子。这些女子近日见叶凌烟与周四甚是亲热,也不将他当做外人,眼见他气呼呼走来,都笑道:天都这么晚了,老先生还抱着个小娘子去哪里?叶凌烟正自烦闷,只是大步前行。 一女子望了望他怀中女子,娇声道:哎哟,老先生从哪弄来这么神仙般的人儿?要是送到梁王身边,梁王用不几日,便要被她迷死了。叶凌烟没好气的道:一群妖里妖气的小蹄子,还不给大爷让开!一女子见他这幅神情,捂着嘴笑道:老先生降不住人家小娘子,便拿咱姐妹出气,这可有多欺负人呢?说着冲叶凌烟扮个鬼脸,又道:老先生要是跟咱姐妹说上几句体己的话,咱几个便教你个乖,包着你称心如意。另几个女子听了,都笑了起来。 叶凌烟生性对女子虽好动手动脚,亵语相戏,但至今犹是童子之身,故对男女之事始终似懂非懂,听此女一语,忙问道:你是说有办法让她说到这里,一时无词。那女子接口道:让她与你倒凤颠鸾,云雨巫山。叶凌烟大喜,忙道:是甚么法子?那女子娇嗔道:你适才对人家那么凶,这会儿可得说些好听的哄我才行。叶凌烟急着得法,朴通跪在那女子脚下,嘻嘻笑道:好姐姐,这便教了我吧。手扯那女子藕臂,来回摇晃。 众女子见他五十多岁的人,竟做出这等举动,都乐得弯下腰去,你掐我一把,我捏你一下,几人抱做一团。一女子捂着肚子道:你只给这小娘子吸上些神土,待她一时神也痒了,魂也麻了,你还不要怎样便怎样么?叶凌烟站起身来,疑道:这神土真能使人如此?一女子笑道:你只知女人有些乐趣,不知那神土比女人还好得多呢。叶凌烟听她口气,知非戏言,忙赔笑道:既是如此,烦几位姐姐带这小妞去吸上一吸,回头我自会相谢。说话间怀中虽抱一人,仍笑着躬下身去。众女子久居洞中,都是春心难耐,闲着无事,终日便想着这些男欢女爱之事。此时见叶凌烟情急,都有心帮他,盼着从旁看些好戏,当下你拉我拽,将叶凌烟引到一间石室之中 此时已然夜静更深,周四坐在榻上,仍是思潮翻滚,难以平静。鼻中仍能闻到那女子留下的淡淡幽香,但只影孤灯,空室寒床,伊人已不知飘向何处。他魂舍难守,不时想起刚才的情景,心中又是喜慰,又觉感伤,暗想:我不见她时,虽有些伤怀,但那种甜蜜温馨,却常萦绕心头。为何一见她面,心口反似针扎般难受,只盼着从她身边快些逃开,难道我心里一直怕见到她么?又想:我在大哥面前,也时常怕与他目光相对,可今日与她目光相触,为何比在大哥面前时更是慌乱?难道她比大哥还要想到这里,早乱了头绪,只觉那双明眸似变成了幽深的山谷,自己正向其间坠落。 他这一夜心惊肉跳,意乱情迷,到此已生倦意,于是翻身倒在榻上。不想那女子冰雪之容竟在他脑中扎了深根,再也挥拂不去。他辗转多时,仍觉柔肠难遣,索性坐起身来,又吸起那神土解闷。 正吸到恍惚之际,忽觉有一人软软地倒在自己身边。他双目迷离地望向来人,依稀便是自己朝思暮想之人,忙伸手摸向她脸颊,含混地叫道:姐姐那女子嘤的一声,纵身入怀,娇哼道:孟郎,你是我的孟郎么?你可知我有多想你?双臂轻伸,揽在周四颈上。周四觉一股异香朴面而来,只疑是梦,抱住那女子腰肢,心里暗叫:可别让这梦醒了用力将那女子紧紧抱住。 那女子双目微合,脸带潮红道:孟郎,你为何连正眼也不看我,是嫌我长得丑么?又似醉了一般,半喜半悲的道:你既嫌弃我,为何在泰山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抱我夸我?难道是故意逗我开心么?伏在周四肩头,低声抽噎起来。周四心中一荡,含混着道:我日夜想你念你,这几日心里更全是你了。那女子听了,痴痴笑道:你既喜欢我,为何还不要我?右手在胸前扯了几把,将一抹雪白的酥胸露了出来。周四恍惚间见了,热血猛地涌遍全身,叫了一声,将那女子糊里糊涂地压在身下 次日天明,周四一觉醒来,只觉浑身酸软无力。回溯旧影,总觉有什么事情发生,深想下去,却又空白一片,不禁暗暗纳闷:我昨夜吸了神土后,朦胧之中似有一件极快活的事发生,究竟是何事,我怎地想不起来了?痴然良久,仍思不出半点眉目,不觉心烦意乱,翻了个身。翻转之际,忽觉有一物硬梆梆压在头下,起身看时,原来是一支银簪。 他将银簪拿在手中,暗想:莫非昨夜是那位姐姐睡在我身边?心中一阵狂跳,实是不敢相信。正这时,却见叶凌烟笑嘻嘻走了进来。周四忙道:你昨夜可将她送走了么?叶凌烟笑道:教主之命,属下敢不凛遵?周四疑道:她既去了,为何这东西却在我床上?说着把银簪举给叶凌烟看。叶凌烟道:教主莫非将昨夜之事忘了? 周四见他神情古怪,更是起疑,追问道:昨夜我做了何事?叶凌烟强憋住了笑,躬身道:昨夜教主与那小妞红烛洞内凤求凰,春宵帐里戏鸳鸯。这等美事,怎会忘了?周四惊道:我这是真的么?我怎地一点也想不起来?叶凌烟见他不似虚言,眼珠转了转道:教主不知,昨夜属下奉教主之命送她下山,那知走到半山腰,那小妞忽对属下哭道,说甚么她千里迢迢,只为能与教主欢爱片刻。属下见她出自真情,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又将她带回洞来,放到教主床上。后来的事,属下可不知道了。周四急道:那她现在何处?叶凌烟扑通跪倒道:属下今晨见那小妞春情满面地离洞而去,因不知教主您老人家是何意图,故未敢阻拦。周四失声道:你是说她在此宿了一夜,便走了么?叶凌烟连连点头。 周四猛地立在床上,大失常态道:难道她真的也喜欢我?叶凌烟道:那是自然。像教主这等天资超卓之人,哪个女子能不喜欢?周四也不理他,泥塑般站了半天,方失魂落魄的道:我只当我一番心思,都不过是空自牵念,谁想你对我也是这般挂怀。好姐姐,既然你心里有我,我便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找回我身边。说罢也不穿鞋,飞身向洞外跑去。 待奔出洞口,只见崖上已站满了军校,个个执刃在手,神色紧张。周四情急,推开众人,便要下山。突见人群中闪出一人,挡住去路。周四见此人身披铠甲,腰胯金刀,手中擎着一杆浑铁枪,一双圆彪彪的大眼瞪着自己,好似金刚门神一般,心下微惊。却听这人躬身道:末将索鹏,奉小梁王钧旨,特在此守护贵客。周四道:派这么多人护着我做甚么?索鹏道:贵客不知,官军已将昆明城四外团团围住。小梁王吩咐末将,一旦前敌溃败,便立刻护着贵客突围。正说间,叶凌烟提着两只鞋子跑了出来,见了这等阵势,嚷道:怎地只一会间,便来了这么多人? 周四见西面长乐殿中有不人正往山下搬运东西,又见山下永安宫门前大小车数千辆,挑担背包者不计其数,疑道:他们这是要干甚么?索鹏道:梁王恐四面兵将抵挡不住官军攻势,故将金银宝眷都安置在车中,只待城破,便向西南面突围,直奔大理。周四一阵烦乱,心道:此时山下乱做一团,我便下山,也未必能寻到她了。这可如何是好? 叶凌烟见他意甚踌躇,忙道:此时山下大乱,教主正可乘机去寻心上人。周四道:可到何处去找?叶凌烟笑道:四面已被围住,当然他华山派也离不了昆明。周四眼睛一亮道:对呀,他们必是还未离开这里。从叶凌烟手中抢过鞋子,穿在脚上,轻轻晃过索鹏,向山下奔去。索鹏见他一道烟去了,大叫道:贵客慢行,末将还要护着你呢!叶凌烟哈哈大笑,猛然抽出索鹏腰间佩刀,手臂一颤,将他头盔上的簪缨削了下来。索鹏大怒,浑铁枪呼地砸向叶凌烟肩头。叶凌烟怪叫一声,耸身跳起,在空中打个盘旋,越过索鹏头顶。索鹏一惊,待要撤抢回身,背上早着了叶凌烟一脚,不觉踉跄两步,扑倒在地。 众军校见叶凌烟打了索鹏,各舞刀枪,向叶凌烟扑来。叶凌烟哈哈一笑,将腰刀掷向人群,身子弹射而起,奔洞口一株古松撞去。众人见他如此举动,都惊呆了。 却见叶凌烟在空中抓住那棵松树的树干,风轮般悠了两圈,蓦地里松脱双手,借着那股回旋之力,平平飞出数丈。众军校见他飞得虽远,下落之处却是万丈深壑,都惊呼道:下面是深谷!话音未落,只见叶凌烟身似枯叶,竟在空中飘浮起来,缓缓下坠,正落在通向山下的那条狭窄石道上。众人见他如此手段,都没命价的喝起采来。叶凌烟更是高兴,冲众人撅了撅屁股,纵声歌道:若非诸葛施妙计,周郎安得逞才能唱到能字时,人已窜出数丈之外。 周四听叶凌烟一语,知那女子仍在昆明城中,心中狂喜,恨不能立时到她身边。一路上虽见众人背包挑担,神色慌张,却是视如不见。片时奔下山来,叶凌烟也随后赶到。 此时永安宫外人声鼎沸,车马混杂,已乱得不可开交。但西面一处空地上,却站着数千名军校,人人皆着金甲,手持霜刀,虽在嘈杂声中,仍是威风凛凛,整饬不乱。 周四见众人手中都执着一杆皂雕旗,大旗在风中朴喇喇直响,大有遮天蔽日之势,心道:这些人大概便是梁王的铁甲护卫军吧?却为何不上阵冲杀,反呆呆地守在这里?叶凌烟见此处人喊马嘶,知武林人物多半不会在此,忙道:此地正逢兵祸,非是久留之地。教主还是先随属下回圣庙去,待众兄弟聚齐后,咱再随教主亲往华山,找那女子如何? 周四道:那怎么行?要是她在这儿有了甚么闪失,那便糟了。叶凌烟道:华山派武功虽是不济,对付官军倒还容易。周四摇头道:奢公子说万马军中,不同别处。我不能撇下她不管。叶凌烟听他一说,也焦虑起来,心道:教主说得不错。乱军中刀枪无眼,便有天大的本领,也难保无虞。要是教主真有了闪失,我可百身莫赎。想到此节,惊出一身冷汗。 周四心烦意乱,望了望周遭乱嚷嚷的人群,对叶凌烟道:你可知进城的路径?叶凌烟微微点头。周四喜道:那快带我进城。叶凌烟急道:教主没见城中百姓想跑还来不及,您老人家怎地还要进去?周四道:那位姐姐必在城里,我不去怎能找到她?叶凌烟抓住他双手道:教主不知。此地虽是昆明城西,但因蛮子的甚么王爷在此,故有重兵护着,一时还不会有何危险。教主若去城中,一旦被官军困住,那可出不来了。周四决然道:要真的出不来,我便与她死在一起。 叶凌烟听了,叫苦不迭,心道:我只想用那小妞引教主下山,那知官军已将四面围住,更不料教主对她一片深情,竟至如斯!看来我弄巧成拙,反将事情闹大了。一时无计可施,只得跪地哀求道:教主儿女之情虽切,但圣教大业更等着您老人家中兴。教主不念兄弟们这些年对圣教一片忠心,也要看在周教主面上,随属下回圣庙去。言罢泪流满颊,叩头如捣。 周四听他提起周应扬,怔了一怔,低头见叶凌烟哭得伤心,也自酸楚,扶起他道:我进城找到她后,便随你回圣庙如何?叶凌烟抽咽道:教主怎会不知,那城中已聚集了不少武林人物,日日便盼着能找到教主行踪。这些人为了咱的心经早已红了眼,要是碰上了,那如何能有了局?周四道:心经又不在我手里,他们能将我怎样?叶凌烟连拍大腿道:我的教主祖宗,你难道不知自己已成了武林公敌?前几月泰山上那一幕你便忘了不成?周四想了一想,苦笑道:我说了两次,你都没放在心上,其实我真的活不长了。 叶凌烟惊道:那怎么会?周四口中不停,又道:我见她一面,只想当面问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叶凌烟闻言,跌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嘴上叹气,心里更是叫苦:此刻我要说那女子不喜欢他,固然不妥;可要说那女子喜欢他,更加不行。叶凌烟呢叶凌烟,当年周教主便说你小事聪明,大事糊涂,今日果应了他这句话!想到懊丧处,急得在地上直转。 周四拉住他道:你愿随我去么?叶凌烟见他目中满是企盼,把心一横,跺了跺脚道:罢了!教主要去哪里,咱老叶便跟您到哪里,大不了与您老人家死在一块!紧紧握住周四手臂,带着他风驰电掣般向昆明城内奔去。 二人脚下都快,不多时,已到昆明城下。叶凌烟见此处城高地险,堑阔壕深,但雄壮的城楼上空有杂彩旗幡飘舞,却无几个军校守卫,骂道:他***!这么守城,怎能不破?脚步不停,与周四飞身入城。 二人入得城来,门前虽有数十名军校,却没人上前盘查,都聚在一起,你争我抢地分着财物。周四急于寻人,哪有心理会闲事,从众人身旁一闪而过。 二人穿街转巷,只见城中除了携老背幼、将妻契雏的百姓,便是纵马驱驰、四处抢劫的乱兵。周四环望周遭哭声如潮,惨景怵目,惊呼道:怎地梁王手下不去御敌,却在城里糟踏百姓?叶凌烟道:败兵如寇,不足为奇。一旦官军进城,百姓们更要遭殃了。 正说间,只见迎面奔来十余匹快马,马上之人尽着银甲白袍,当先一人手托一口冷艳锯,跨下骑一匹赛霜狮子马,瞧见周四身着华服,疑是贵家公子,冲部卒道:这小子身上必有些贵重东西,快上去搜一搜!话音刚落,便有四人纵马奔来。周四待要闪避,几人已将他围在当中。叶凌烟见几人各舞银枪,大有挑逗之意,纵到一人马前,伸手抓住那人臂膀,将他掼下马来。众梁兵齐声喝骂,瞬即上前围住二人。 叶凌烟见四下里银枪闪耀,只怕混乱中伤了周四,忙叫道:教主快到属下背上来,我背你出去!周四冷哼一声,忽拾起那人丢下的银枪,单手擎枪,似握着一柄长剑,陡然蹿起,向四周军校刺去。众军校眼中一花,但觉这少年手中长枪似幻成了无数支离弦利箭,其速之快,哪还容人躲闪?只听惨叫声不断,众人纷纷栽落马下,只剩那手持冷艳锯的将官,呆坐鞍鞒。 周四冷笑道:难怪周老伯在洞中住得烦闷,原来一个人有了武功,竟是如此快意!叶凌烟见他出手之际,隐约便是周应杨的路数,但其间裹着一团霸气,实是令人胆寒,心道:教主此时武功虽还不及老木,但比我和老萧可高了许多。以他这等悟性,十年之后,恐怕比周教主更要超绝。心中大喜,鼓掌道:教主既有这等身手,昆明城中便有多少武林丑类,咱也不惧了! 周四虽然得意,嘴上却道:我这一式不能将他们都刺下马来,那也算不了甚么好功夫。单臂轮枪,又砸向马上那员将官。那将见来枪已到头顶,双手高举冷艳锯,望上架住长枪。周四也不抽枪换式,手臂骤然用力,往下压去。那将只觉两臂似托了一坐小山,胸口烦闷异常,忙用力踹蹬,欲借战马之力与这少年相抗。那战马本是难得的良驹,好似通了人性,前足腾空而起,踢向周四面门。周四一惊,臂上又增了几分力道。战马吃劲,踢到中途,前蹄便落了下来。 周四见一人一马虽已力乏,兀自支撑不倒,冷笑道:我不信单臂之力,便赢你不得。双腿微屈,腰间一抖,浑身劲力借着这一抖之势,潮水般涌到臂膀上来。那将虽是勇猛,也吃不消如许神力,直被压得口喷鲜血,连人带马仆倒。叶凌烟见了,惊得目瞪口呆,忘了喝采。 却听周四道:我未施全力,你却怪我打我。这一回你不在我身边,我偏要不留分寸,任性逞强。说话间露出极古怪的神情。叶凌烟道:教主说些什么?周四犹带怨容,冷笑不答。 突见西边巷中又奔出一哨人马,马上军校都抱着大小包裹,叫喊着向两人驰来。当先几人见地上躺倒十几名自家军卒,惊呼道:这两人伤了咱的兄弟!后面一军官模样的人喝道:必是官军的奸细,先杀了再说!一言甫毕,众军校蜂拥上前,舞枪便刺。周四见四下里绿沉枪、鸦角枪、点钢枪青芒闪耀,也起了惧意,挺枪将数名军校刺落马下,借着众人慌乱之际,寻着空隙蹿了出去。叶凌烟心惊胆战,紧紧跟随。 众军校见这华服少年一杆枪如出水蛟龙,眨眼间挑了数人,都不敢紧追,各取弓箭在手,发一声喊,霎时狼牙箭、柳叶箭似雨点般射来。叶、周二人听背后弓弦齐响,忙挥袖后卷,拨打羽箭。众军校见二人背后似生了眼睛,将飞到身边的箭矢尽数扫落,一时又惊又怒,各从走兽壶中取出连环弩,向飞鱼袋中掏出弧形箭,怒骂着向二人射去。 这连环弩原是诸葛武候为了让军士瞬间便能连发数箭而制,端的厉害非常。云贵健儿不但尽得这连环弩使用妙法,更制出一种孤形羽箭与这强弩搭配使用。只见数支快箭连珠般射出,却不走直线,或从左右孤形包抄,或从头上旋回急落,一时好似千军万马,将叶、周二人团团罩住。 叶、周二人武功虽高,也辨不清这些利箭神出鬼没的来势,直惊得魂飞魄散,乱做一团。猛听叶凌烟怪叫一声,左臂上已中了一箭。周四大急,扯住他袍襟,向旁边一扇红漆大门撞去。那门原是紧闭,经他一撞,立时破了一个大洞,二人就势滚进门来。 周四听追兵瞬间即到,忙拽起叶凌烟向后院逃去。二人穿房越脊,奔出百丈之遥,追兵呼喊之声方渐渐远去。 周四见街口道旁虽有不少百姓哭号,但乱兵纵马狂奔之际,却无人再理会他二人,心下稍安,扶住叶凌烟道:伤得可重么?叶凌烟苦笑道:蛮子使箭果然厉害!不是教主机灵,属下怕早已没命了。周四见他伤得不重,说道:城里这么乱,咱可得快些找到她。又向前面街口跑去。二人这回奔跑便避开乱兵,一路上虽是心惊肉跳,幸未遇到凶险。 周四心急火燎地闯过十几条街巷,仍不见那女子踪影,正自烦躁,突见迎面慌慌张张奔来十几个青衣道士。叶凌烟见了,忙拉周四向旁躲避。忽听前面两个道士叫道:相好的!还想躲么?各抽长剑,向叶凌烟扑来。 叶凌烟骂道:他***!你青城派怎地跟狗一样,哪热闹便往哪窜?拉了周四便走,不欲生事。未走几步,人群中忽闪出一人,拦住去路道:你魔教这些年来四分五裂,你才是丧家之犬呢!叶凌烟冲那人啐了一口道:吕麻子,当年你师父被咱周教主吓得十多年闭门不出,你现在还有脸出来厮混么?那人微微一笑道:都说叶凌烟是个油嘴滑舌的东西,今日一见,果然是此类货色。铮地抽出长剑,厉声道:你当年为虎作伥,今日还想走么! 周四见这人四十多岁年纪,身着道袍,发髻高纂,二目炯炯有神,不似一般的武林人物,问道:这人是谁?叶凌烟笑道:这便是对咱圣教闻风丧胆,号称天下第一大混蛋教派的青城派掌门人吕乾移吕大先生。周四听他说得热闹,拍手笑道:这名字可是真长!叶凌烟道:他师父的名字比他还要长得多呢。周四好奇道:那他师父叫甚么?叶凌烟正要开口,只听那道士怒喝道:鼠辈无礼!长剑递出,直向叶凌烟刺来。群道见掌门人动手,各展身形,将几人围在当中。 叶凌烟待长剑刺到胸前,滴溜溜一转,躲了开去,右手向腰间一探,拽出一根哭丧棒来。那道士见他身法诡异,长剑横削,剑上青芒大盛。叶凌烟见他剑尖抖个不停,剑气中有丝丝寒意,心知托大不得,挥棒向长剑撩去。剑棒相碰之际,对方剑尖忽垂了下来,刺向他小腹。叶凌烟一惊,忙侧身闪避,不料长剑又颤动着指向他腰间。叶凌烟闪避不及,只得双足点地,倒纵丈余,方躲过了这附骨追魂的一式,心下大是惊疑:他青城剑法,怎地惊进到如此地步? 原来当年青城派掌门余继尧自知本派剑法有重大缺欠,故十余年闭门不出,更约束门中弟子,不得到江湖上走动。余继尧临终之际,已将青城派剑法补缀得天衣无缝,只是他深知这套剑法自保有余,但要称雄天下,仍是如同梦想,因此留下遗言,所有青城弟子务要在三清观中再苦炼二十年,方可在江湖上露面。青城派弟子谨遵师命,二十年来废寝忘食,终于使青城剑法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掌门人吕乾移见二十年期限已满,便欲在江湖上扬威。恰逢各派人物齐往云贵寻找孟、周二人,吕乾移闻讯,遂带了数名弟子前来,一则是为了明王心经,二来便是想在各派面前炫技争名。 吕乾移见叶凌烟满脸惊疑,抚剑笑道:鼠辈只会卖口,此时可知道厉害了么?叶凌烟听他口气狂妄,心头火起:他剑法虽强,未必便能赢我,居然如此自大!今日教主在侧,我可不能失了脸面。骂道:你他娘的不知在哪儿捡了几招狗屁不通的剑法,便敢来吓唬你叶大爷?掠上前来,绕着吕乾移疾转不停。众道士见了他如鬼如魅的身法,头上都是一晕,看了片刻,便不敢再看。 吕乾移立在当中,见叶凌烟走马灯似地乱转,间或搠来一棒,竟是刁钻异常,心中甚是不耐,剑势斗然一变,一把剑霎时似雪片般往叶凌烟身上飘落。叶凌烟奔得虽快,那长剑更是疾风暴雨般刺来。二人一个狂奔,一个站立当地,直拆了三四十招,叶凌烟一根长棒已不能攻出凌厉招式,便拼命遮拦,也堪堪抵挡不住。 周四见叶凌烟要败,急道:你奔得越快,他出剑就越快,那不行的。叶凌烟斗得狼狈不堪,也未听清他说了甚么,兀自足不点地地狂奔。周四见叶凌烟奔绕之际,无论在那道士身前身后如何出棒,那道士都能随随便便地化解,到后来那道士竟无须转身,便可将叶凌烟从背后袭来的招式一一消尽,跌足道:他这剑法使得愈快,愈是没有破绽。你快别跑了,只与他慢慢拆解便是。那道士听周四喊叫,顿露疑情,虽与叶凌烟斗得难解难分,仍偷眼望向周四。 叶凌烟知周四武功远胜于己,所说必不会错,定住身形道:他青城派当年狼奔豕突,比兔子跑得还快,原来把这看家本事也用到剑法上了。嘴上说着,哭丧棒缓缓搠向吕乾移前心。吕乾移冷冷一笑,长剑随手一搅,将哭丧棒荡向一边。周四见叶凌烟虽依自己所说慢慢施为,但招式生硬,出手全无回旋余地,叫道:哎呀,不是这样?言犹未了,长剑已似一道惊虹,刺向叶凌烟咽喉。叶凌烟误解周四之意,只道慢慢出招,便能取胜,不期招式中露出破绽,被对方占了先机。这时见长剑眨眼间刺到咽喉,招架已然不及,忙提口真气,向后疾纵。 吕乾移见他仓促后跃,仍是迅如脱兔,腕上突然一抖,长剑登时断为两截,后一截握在手中,前一截却似流星追月,直奔叶凌烟射去。叶凌烟料不到对方有此杀招,眼见白光一闪,便知闪避不开,噗地一声,断剑正扎在他肩头。 周四啊了一声,跑上前看他伤势,见断剑已扎入两寸余深。叶凌烟忍痛道:操他***!青城派一群混蛋练了这么多年,还是些下三滥的把式。周四急道:疼得厉害么?叶凌烟咬牙笑道:属下无能,这可丢了您老人家脸面。周四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其实他这剑法也算不了甚么。 吕乾移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在此胡言!叶凌烟见他对教主不敬,喝道:这是本教说到这里,自觉失口,忙用手捂住嘴巴。吕乾移笑道:是你教甚么?嘿嘿,便是你魔教教主亲至,贫道也要教其死于剑下!说罢仰天狂笑。 忽听周四道:木先生说天下有几种最没用的剑法,当时我还不信,今日却在这里看到了。叶凌烟见吕乾移现出怒容,故意要气他一气,忙接口道:是哪几种剑法?周四道:这第一种剑法,已不在拘泥于刻板的招式,但取势之际,过于注重剑意,终是画蛇添足,弄巧成拙。吕乾移一惊,心道:师父临终之际,所憾的便是不能将本派剑法中的剑意补缀得饱满。我这几年方略微体会出剑意的一点大概。他为何反说无用?斜睨周四,微露鄙夷之情。 叶凌烟虽也听得糊涂,却叫道:是呀!当年渺道人、萧敬石等便是此类。周四又道:这第二种最无用的剑法,已谈不上甚么剑意不剑意,只在招式上做些手脚,弄得繁复异常,让人看了眼花缭乱。叶凌烟打趣道:我看华山、峨嵋那些个混蛋掌门,倒是如此。那第三种呢?周四笑道:第三种其实已算不上甚么剑法,只是一味的狂舞猛刺,在快字上下功夫叶凌烟不待他说完,便拍手笑道:臭名昭著的青城派,倒是此类典范! 吕乾移听二人一唱一和,将本派武功贬得一无是处,怒喝道:口舌之徒,想找死么!从一名弟子手中抢过长剑,倏然刺出,直如蛟龙乍惊,掠向周四心口。周四微微一闪,来剑从他腋下穿了过去,臂膀轻轻一夹,吕乾移顿觉长剑似刺入了岩石之中,再也拔不出来。他心中一慌,手上又增了三分力道。周四见他脸上青紫一片,知他已施全力,笑道:你剑法不行,内力更差,还是别比了。突然卸劲松开长剑。吕乾移回夺之力落空,不由自主地向后飞去,扑通一声,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叶凌烟见他跌得狼狈,大笑道:早知青城派上一辈传下一套连滚带爬的绝艺,原来神妙至此!吕乾移恼羞成怒,猛地弹起,厉声道:你要有种,便与我在剑法上见个高低,暗算于人,算甚么好汉!周四笑道:谁暗算你了?你口口声声说甚么剑法,难道手中没剑,便不是剑法么?蓦然欺到吕乾移面前,右手轻轻巧巧向他身上拂去。吕乾移见他几根指头幻妙灵动,一只手上好似同时使出几种剑法,待要运剑削其手腕,已是慢了,忙伸左掌向对方手指抓去。周四见他左手呈虎爪之势,五指曲若钢钩,嘻嘻笑道:吓死人了!手腕翻转,叭的一声,打在吕乾移手背上。吕乾移莫名其妙地挨了一下,大吃一惊,略一分神,周四手掌已伸到他胸前半尺处。 吕乾移见对方五根指头幻动不定,好似五柄利剑,指住自己前胸数处大穴,身形微晃,欲向左闪。周四无名指微微一颤,指向他腹哀、大横两个极大的破绽。吕乾移一惊,硬生生拿桩站住,待要向右避开,对方中、食二指却似上弦的利箭,又将回旋退路封住。 群道见二人一个笑嘻嘻伸手虚指,一个面色惨白,犹豫不定,无不纳罕。一道士急道:掌门师兄,你怎么了?喊声未歇,只见吕乾移额上渗出冷汗,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一脸的灰心绝望。群道不明所以,只道掌门人已然受伤。 却听周四笑道:你下蹲虽是妙招,但临泣、神庭、肩井诸穴露洞百出,仍是不行的。吕移乾长叹一声道:足下既然胜了,也不必再夸口。敢问这是甚么剑法?周四笑道:你说它是剑法,它便是剑法;你说它是枪法,它也是枪法。但你要说它甚么也不是,那也说得不错。吕乾移听他虽说得糊涂,其中却隐含着极深奥的道理,神色又是一黯,起身冲众人道:走吧。蹿出人群,头也不回地往北去了。 群道见掌门人含羞带愤地奔去,都恶狠狠望了周四一眼,急急向北追赶。叶凌烟从后叹道:青城派逃命的功夫,这些年又惊进了!言罢爽声大笑。周四道:我这以手代剑的功夫如何?叶凌烟虽不知周四如何取胜,却道:周教主威震武当山,教主你力挫青城派,都了不起!心中却想:周教主三十多岁上,武功也不过如此。他此时只有十七八岁,怎会达到如此境界?又赞道:了不起,确实了不起! 周四着实欢喜,笑道:等找到那位姐姐后,我教给你便是。叶凌烟笑道:教主还是手把手去教心上人吧。周四心中一荡,红着脸道:那可得快些找到她。叶凌烟笑道:咱圣教历代教主,虽都是豪情四溢的英雄,却无人能像您老人家这样,在万马军中,还有如此风流情怀。说罢挤眉弄眼地瞅了瞅周四,大笑着向南奔去。 二人穿街越巷,绕了多时,仍不见那女子踪影。叶凌烟恐周四焦急,不住地从旁劝慰。此时昆明城中,比前时更是混乱,百姓们你牵我拽,汇成数股人流,潮水般向四门涌去。梁王兵将这时也不再抢掠,都没命价地打马扬鞭,冲撞着往城外驰奔。一时人喊马嘶,也不知有多少人死在马蹄之下。 周四见众人拥挤着出城,急道:她会不会也出城了?一语刚出,只见人流又向城内涌来,百姓们哭喊:四处险隘失守,官军已到城外了!叶凌烟跌足道:糟了,果真被围住了!须臾,只听城外火炮声响,随之金鼓齐鸣,喊声震天,也不知来了多少人马。 此时城头已聚了不少梁王兵将,但人人手足失措,乱做一团。叶凌烟不知城外是何兵势,但见城上兵将惶恐异常,便知此城不久必破。慌乱之际,耳听呐喊声渐渐迫近,直急得抓耳挠腮,一筹莫展。 周四却喜道:城周被围,那位姐姐必然无法出去,还是快些找她才是。叶凌烟苦着脸道:我的好教主,你便寻到她,也出不去城了。咱已是自身难保,哪还能顾得上她?周四道:我便死了,也要护她出城。话音刚落,忽见城外射来无数支火箭,密密麻麻,似下了场疾雨,落在四处。片刻之间,数处房舍已着起火来,更有不少火箭落在人群当中,吓得百姓四处奔走,号哭声、惊叫声汇成一片。 叶凌烟见左近百姓身上尽被烧着,忙拽了周四向北面一条宽街奔来。二人沿街跑出数十丈远,火箭已不能及身。周四眼见不少金钉朱户、玉柱银门都被烧着,火舌随风直冲上天,片时雕梁画栋变成焦木,朱檐碧瓦化做烟灰,失声道:他们为何放火?叶凌烟道:必是蛮子们在要塞拼死抵抗,惹恼了官军,这时攻到城下,自要放火毁城。周四急道:那奢公子他们目下如何?叶凌烟叹道:想是败了,不然官军怎会到在城下。正说间,火势已烧到二人立身之处。 叶凌烟扭头见不远处翠柳阴中,红墙碧瓦围着一座庙宇,尚未被大火吞没,忙与周四向那里跑去。待到近前,却见庙门石级上立了三人,一人做道士打扮,另两人都穿黑衫。三人虽在混乱之中,仍是镇定自若,顾盼之际,似在等甚么人。 叶凌烟见几人背插青锋,知是各派的人物,忙拉周四回避。恰巧三人齐向这边望来,只听那道士惊呼道:唉呀,这人是魔教的叶凌烟!叶凌烟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又见三人都甚年轻,料是各派少一辈的弟子,回身笑道:小道士眼睛倒尖!你师父是谁呀?那道士道:我师父便是峨嵋冲说到这里,恍似看到了极可怕的东西,颤声道:陈陈师叔,那那少年便是大伙要找的少林弟子! 叶凌烟听他喊甚么陈师叔,向四外望了望道:甚么陈师叔?他在哪里?那道士手指身旁一人道:这位便是我陈师叔。言下大有恭维之意。叶凌烟见此人相貌英伟,最多不过三十六七岁年纪,奇道:峨嵋渺道人死了二十多年,什么时候又冒出个这么小的弟子?那道士斥道:陈师叔是我师祖的关门弟子。他老人家年纪虽轻,可剑法天下第一,没人能比得上。 只听那陈师叔道:废话少说!这少年真是各派要找的人么?那道士道:我在泰山上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那陈师叔点头道:看来这趟昆明没有白来。望定周四道:孟如庭在哪里?周四道:我大哥、二哥都去了成都,不在这里。那陈师叔听了,似乎极为失望,嘀咕道:他怎会不在这里?周四好奇道:你找我大哥做甚么?那陈师叔一字一顿地道:我想看看他到底有何手段?周四道:我大哥武功很强的,你可别去找他。那陈师叔哼了一声,目中精光大盛,傲然道:我陈先楚早就想看看他是否有三头六臂! 叶凌烟听他报出名姓,摇头道:峨嵋派晚辈之中,我只听说有冲霄、玉霄、凌霄,可没听过甚么先楚后楚的。孟如庭那小子比我老叶都高明,你更是不行了。那道士斥道:你是甚么东西!怎敢与我陈师叔相比? 叶凌烟嘿嘿一笑道:老叶偏要与这个甚么先楚比上一比。向前疾纵,双掌暴伸,拍向陈先楚前胸。陈先楚似在想心事,眼见他双掌击至,兀自低头不动。叶凌烟一套蚕丝绵掌下了数年苦功,但教掌着人身,立时能令对方脉软筋麻,瘫做一团,不由得面现喜色,以为胜券在握。孰料双掌距陈先楚前胸数寸时,对方背上长剑突然从鞘中跃出,疾向他面门撞来。 叶凌烟见他手足不动,已伏下如此杀招,一把剑如同被人掷出一般,堪堪便要击在自己脸上,惊得大叫一声,哪还有暇躲闪?但觉鼻尖一凉,剑柄已触及其面,惟有闭目等死。那知那口剑从鞘中跃出一半,嚓地一声,又迅急无伦地归入鞘内。 周四见陈先楚低头、跃剑、击人、回剑之时,劲力火候拿捏得妙到毫巅,赞道:往而能归,收放无形,可真是好功夫!叶凌烟虽知对方手下留情,但听教主出言称赞,忍不住骂道:好他奶奶!嘴上不忿,心下却知对方武功比自己高出甚多。 陈先楚听周四一语,疑道:你怎知我这一式的精髓?周四笑道:我胡乱说的。那道士道:师叔,听说这小子学了魔教心经,咱可别让他跑了。陈先楚重新打量周四,问道:你真习了那魔经么?周四先是摇头,转念一想,又点了点头。那道士见他认了,又道:师叔,这小子是武林中的大祸害。咱要是杀了他,本派立时便能扬名天下。师叔快动手吧!旁边那黑衫人却道:杀他是小,先问明了心经现在何处?陈先楚斥道:你们俩个跟你师父都是一路货色,不想着发扬本派武学,终日只在甚么心经上动心思。二人见他发怒,都不敢吭声。 陈先楚逼视周四,又道:你说实话,可是真的随周应扬学了功夫?叶凌烟抢着道:那是当然。他老人家不但随周教主习了盖世神功,更承周教主衣钵,做了咱圣教的一教之主。陈先楚神色骤变,森声道:他说的可是实情?周四笑道:他们都叫我教主,我也只好随他们叫去。陈先楚切齿道:天可怜见,让我今日碰上你这魔头!周四见他二目凝寒,大有慑魄之威,忙摆手道:我我可不是甚么魔头。 陈先楚凄声笑道:魔教的教主若不是魔头,这世上还有谁是魔头?当年周应扬杀了我师父,今日我也要杀他弟子,为师报仇!回身对那黑衫人道:钱福,把你的剑给他。那黑衫人见师叔眉凶眼恶,哪敢怠慢?从背上取出长剑,抛给周四。 周四接剑在手,说道:我周老伯虽杀了你师父,我可并没得罪你师父。陈先楚愤声道:只恨我不知周应扬这些年尚苟存于世。嘿嘿,陈某不能手诛此獠,索性杀他弟子,泄我心头之恨!身子一抖,背上长剑如惊龙出海,从鞘中霍地飞出,直窜起一丈多高,方发出龙吟般的嗡鸣声。 周四见他看也不看,伸手便将下落的长剑操在手中,一把剑上寒光游走,冷气逼人,不由为其气势所夺,忙道:我可不跟你比。陈先楚冷笑道:陈某一生向武,却从不杀人。今日这三尺青锋,倒要尝些血腥。缓缓走到周四身前,长剑信手划出,斜斜向周四挑来。 叶凌烟见他适才声势,只道他一剑刺出,必是雷霆万钧的一击,想不到这一剑随随便便,全无凌厉之势,忍不住乐出声来。周四见时,却吃一惊:这一剑看似随意,却恁地深沉含蓄,瞻之不见其神,顾之难窥其形,一招之间,已占尽先机。我若贸然遮拦,立时便呈劣势。向后滑出数尺,凝神立在当地。 陈先楚诧然收剑,心下亦奇:他只此一退,可见眼光绝非一般。此子既得周应扬真传,务要谨慎提防。青光一闪,长剑又孤形向周四刺来。这一剑去势仍缓,剑气指处,却将周四团团罩定。 周四觉剑气袭来,犹如三月春风,乍暖犹寒,当即腕子轻抖,一把剑似迸出数点寒星,冲破对方剑气,射向陈先楚前胸。陈先楚叫声:好剑法!剑身上撩,顺势指向周四咽喉。周四剑到中途,剑尖弯转过来,斜刺陈先楚手腕。二人换式之际,均不露丝毫痕迹,长剑飘忽不定,实不知欲向何方,只是剑剑攻敌所必救,于对方攻势竟都不理不睬。 叶凌烟见二人脚下生根相仿,全无通常比剑时的进退趋避,不禁大奇。及见二人虽是不动,两把剑却上下翻飞,灵动之极,更是起疑:他二人相距如此之近,任谁挥出一剑,都是凶险万分,何以斗了数招,两把剑竟碰也不碰一下?旁边两个峨嵋弟子也看得糊涂:本派剑法最讲究人随剑走,腾挪取势,师叔为何动也不动,只是随便挥刺?这可还是本派剑法么? 几人看了片刻,愈来愈是不解。叶凌烟见周四剑走偏锋,堪堪便要刺在陈先楚臂上,长剑却随手一划,反刺向对方腰间,惋呼道:唉呀!为何要换式?两个峨嵋弟子见陈先楚剑尖颤动,已掠上周四肩头,忽地一展,又削其手腕,都叫道:为何不刺中他?三人在一旁不住地呼叫叹息,却哪知二人此时斗得何等凶险? 原来二人初一交手,均看出对方剑法实是脱略形迹,无孔不入,任谁稍一闪避,立时失了先机,便会败于顷刻,因此虽拆了数招,却谁也不肯移神先动。二人均求抢势占先,自不愿格挡对方兵器,失了剑上灵动之势,每每一剑已要刺中对方,对方长剑却指向自己更要害之处。旁观之人不明个中道理,二人却愈斗愈是心惊。 二人眨眼间斗过数招,兀自难分胜负。只是陈先楚剑上青芒大减,长剑挥刺之际,比前时滞重了许多;周四一把剑却仍是鲜龙活脱,翻转自如。 便在此时,街角上忽闪出十余人,呼喇喇赶到庙门前。叶凌烟见为首一人大袖飘飘,颇有出尘之态,正是峨嵋凌霄道长,后面数人也都是道士打扮,心中一惊,忙纵身蹿到一株柳树上,心道:莫非此处是峨嵋派聚会之所?正思间,四下里三三两两,又有数十人赶到。 叶凌烟隐身树上,见顷刻间已来了四五十人,其中有不少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寒意陡生:此处必是各派聚集之地,一会儿不知还有多少人物要来?教主在众目睽睽之下,可着实凶险。偷眼下觑,见众人已将周、陈二人围了起来,愈发惶急,叫道:老人家,咱先饶了这小子,找人去吧!众人听头上忽有人声,不约而同地向树上张望。叶凌烟恐有人认出自己,忙用柳枝遮住面目。 周四此时已占了上风,听叶凌烟一喊,心神微分。陈先楚趁势退开两步,腾空而起,长剑猝然下刺,剑上青芒又复大盛。周四见他剑势陡变,大开大阖,悍猛异常,当下挥剑横扫,削其双足。二人适才比剑虽是凶险,看着却轻灵幻动,颇为怡神,这时身形展开,长袖飘舞,剑气忽尔大盛。众人齐声惊呼,不由自主地向后疾退。 陈先楚见周四长剑横削,身子打个盘旋,头朝下转了两转,长剑借这旋转之势,盘龙入海般直刺周四顶门。众人见了这等诡谲雄奇的剑法,都惊得大张其口,只道那少年必要血溅当地。那知周四长剑微向回缩,骤然划个长孤,绕向陈先楚脖颈,以攻为守,举重若轻地化解了这一记杀招。 众人见这少年面对潮水般的攻势,仍是举止雍容,神闲气定,均不由鼓掌惊叹。忽听一人阴恻恻的道:这便是习了魔经的少林弟子。咱千里迢迢,可都为此子而来。此言一出,满场大哗。数人情急之下,抽出兵刃。 只听一人洪钟般喝道:各位且慢动手!陈大侠既与这小魔头交手,咱们从旁照顾着便是。人群中立时有人不忿道:赵老大,你三峡帮算个什么东西,敢在这吆喝咱兄弟?一语刚罢,西首又有人喊道:林海元,你他娘的也别乱喊,那魔经是咱浏阳刀枪会的。你青衣门快滚蛋吧!众人你言我语,正说得热闹,忽听一人怒喝道:丐帮梁帮主在此,大伙都给我闭嘴!一语既出,场上登时静了下来,人人皆为丐帮声威所慑。 却听梁九沉声道:诸位稍安勿躁。今日梁某在此,定要为武林除此祸害。说罢环视众人,状甚威严。 峨嵋凌霄道长一直凝神观看周、陈二人斗剑,初时已然心惊:先楚在观中每出大言,惹掌门师兄不快,原来剑法已远在众同门之上。难怪师父临终时独以手指他,露出慰色。侧目看那少年,疑情更甚:这少年怎能在先楚如此凌厉的攻势下,依然洒脱随意,如步闲庭?愈看下去,愈觉这少年剑法中隐隐然有王者之气,挥扬顾盼,实是气度非凡。及听梁九一语,不禁冷笑道:梁帮主先看看此子剑法,再谈甚么除害之事吧。梁九哼了一声,含愠不语。众人也都停了吵嚷,注目场中。 但见场上二人龙腾虎跃,瞬息间又斗数招。陈先楚长剑挥刺之际,已发出松涛之声。众人见他一件长袍鼓如风袋,腰间绦穗荡得笔直,都失声叫了起来。只有几个经多识广的老者方看出,那少年衣袂虽不飘动,但随手刺出一剑,却更是荡气回肠,泣鬼惊神。 又过片刻,众人渐渐看出门道儿,只觉得陈先楚剑法固然奇幻绝伦,每每刺出一剑,皆令人心惊肉跳,但那少年往往轻出一剑,便能令对方惊涛拍岸般的威势霎时消于无形,那自是更胜一筹了。 众人在陈先楚剑气激荡之下,都不住地后退,但立在周四身后的数人,却觉面前少年仿佛变成了一个慈祥的长者,长剑挥动遮挡,将众人轻轻呵护。因而陈先楚剑气虽愈来愈盛,周四身后数人反缓缓靠上前来。 此时场上已聚了近百人,个个屏息凝神,不出声响。猛听得几人大叫一声,齐齐栽倒,俱露呆痴之状。原来这几人武功较低,全神贯注之下,被二人迷幻般的剑法搞乱了心智,一时目眩神骇,脚下站不稳牢。斗到后来,又有数人扭过身去,不敢再看,虽是背向场内,仍觉意血澎湃,难以自持。只有二十几人尚立在当地,目不转睛地观斗。 二人拆了两百余招,陈先楚剑招仍是层出不穷,但脸上已带羞愧之意。周四却越发镇定平和,一把剑纵横遮挡,犹如一个长者纵容着调皮的少年。 梁九等虽是武林大豪,看到这里,也不禁对这少年充满了由衷的钦佩,只觉这少年并非是在与人比剑,倒似是语重心长地为众人讲解着最深奥的道理,当时都忘了这少年是何许人,你看一式,悟出道理,不住地拍手叫绝,他眉头紧蹙,怔怔地沉思。更有的起了纷争,吵嚷起来,人人如钦醇酒,心醉神驰。 便在此时,突见西面街口奔来十余人,一色的黑袍乌履,眨眼间已到近前。众人专注之下,谁也无心理会。忽听叶凌烟叫道:哎哟,华山派人物到了!周四听到华山派三字,心中一跳,回头道:在在哪里?此时陈先楚长剑已指向他前心,周四却道:我有事,不跟你比了。对来剑全不理睬。陈先楚收剑道:阁下让了我近百招,陈某承情了。运劲震断长剑,仰天惨笑。 却听一人怒声道:师父,那厮便是叶凌烟!兰兰儿便是话未说完,竟自鸣咽起来。一人轻声道:仕吉,不要难过,兰儿会回来的。跟着舌绽春雪,大喝道:叶凌烟,你将本派弟子掳到哪去了! 叶凌烟见说话之人正是慕若禅,又见树下围着华山派数名弟子,笑道:闲人快些闪开,我老叶可要撒尿了。说着虚张声势地解起裤子来。只听树下一人朗声道:叶先生是有头面的人,不必做此小儿之态。今日当着众位江湖朋友的面,叶先生只要将本派弟子赐还,我华山派自会既往不咎。叶凌烟笑道:你说话谦恭有礼,不像你师父那般没大没小。你叫甚么名字?那人拱手道:在下易朝源,敢请叶先生将人赐还。叶凌烟见人群中确无那女子身影,也甚起疑:难道她并未回去找华山派的人?嘴上却道:那小妞已做了本教的教主夫人。慕若禅,这回咱可成了亲家! 慕若禅怒吼一声,抽出长剑,向树上跃来。叶凌烟见他长剑未至,剑气已将身旁柳条扫断,知这一剑惊怒而出,非同小可,忙抓住一束柳枝,轻飘飘向场中荡去。众人见他款款而落,直似秋叶一片,齐声喝采。 周四一直寻那女子倩影,这时抓住叶凌烟道:你可看到她么?叶凌烟急道:她不在这里。此处大是凶险,咱们快走吧。正说间,慕若禅已闪入圈内,长剑直刺叶凌烟后心。周四放脱叶凌烟,猝然迈上一步,扣住慕若禅手臂道:那那位姐姐呢?慕若禅臂上如套铁箍,疼入骨髓,大喝道:你你说甚么?说话间认出周四,不觉失声叫道:他他便是大家要找之人! 众人听他声嘶力竭地大喊,都回过神来。梁九高声道:诸位并肩子上,今日再莫走了此人。说罢身先土卒,纵身上前。众人虽知这少年武艺惊人,但一来求经心切,二来仗着人多势众,都争先恐后地扑向周四。 陈先楚站在场中,正自懊丧,见众人瞬即将周、叶二人围住,喝道:尔等鼠辈,想要以多欺少么!急纵两步,护在周四身旁。凌霄厉声道:先楚!你要做甚么?陈先楚冷笑一声,猱身扑向左首一人,二指虚点其面。那人见来得凶,伸手欲抓其指,不期陈先楚右掌一探,已夺过他手中长剑,挥刺之际,将冲在前面的几人放倒。众人见他出手狠辣,慌忙向后退开。 周四握住慕若禅手臂,浑忘了周遭的凶险,兀自连连追问。慕若初时强忍痛楚,怒目而视,到后来周四情急,手上用了五成力道,直疼得慕若禅紧咬嘴唇,从牙缝里吐出魔头二字,人已晕了过去。华山弟子见掌门人被制,投鼠忌器,在一旁挥剑怒骂,却谁也不敢上前。 周四眼望众人挥刀舞剑,面目狰狞,仿佛又置身于泰山绝顶,一时万念俱灰,仰天大叫道:你既然心里有我,为何不让我再见你一面!放脱慕若禅手臂,失声哭了起来。众人听他大叫,好似巨雷击顶,眼见这少年泪流满面,目中却射出异样的光芒,都不禁打个冷战,惶然后退。 叶凌烟见众人迟疑,忙拽周四向外冲去,一拽之下,周四双脚生根,不动分毫,自家却险些闪了个跟斗,心中一急,喊道:教主你忽听四下百姓叫喊:官军入城了!官军入城了!跟着便见四面影影绰绰,闪动出无数旌旗。 众人聚在一处,本要商量如何出城之事,听到不远处轰隆轰隆的响声,都惊呼道:这是怎么了?梁九葡伏于地,耳贴地面听了一会,变色道:是官军的铁骑往这面来了。众位快快向西。众人虽都是刀尖上摸爬滚打的人物,但听这轰隆轰隆将大地也震得颤抖的声音竟是马蹄踏地所发,无不心摧胆裂,发一声喊,齐向西面窜去,哪还理会叶、周二人?华山派弟子也忙搀起慕若禅,向西狂奔。 陈先楚见顷刻之间,众人已走得干干净净,耳听轰隆之声愈来愈近,拱手道:陈某今日若有幸出得城去,它年再向阁下讨教。大袖飘飘,反向南面去了。 叶凌烟见周四仍不稍动,急道:教主,赶快走吧。双臂伸出,便要来抱周四。周四长袖翻卷,缠住他手臂,轻轻一抖,将他抛了出去,失魂落魄地道:你走吧,我还要找她。叶凌烟从地上爬起,踉跄着扑到周四面前,哭喊道:教主切莫为一时风月,昧却万古常空。还是随属下走吧。咬住周四衣襟,拼命扯动,嘴角登时流出血来。 便在此时,官军数股骑兵已奔此处冲来,后面尘土飞扬,更不知有多少人马。周四见三面皆有官军涌至,也乱了方寸,待要扶起叶凌烟闪避,已然不及。但见无数支利箭刚从头上飞过,又有数百根标枪掷了过来,有几支落地之处,距周四不过数寸。 叶凌烟见教主身陷如此险境,突然纵向半空,大喊道:教主快走!众官军见有人竟能窜起几丈高,皆惊呼起来,一时箭似飞蝗,齐向叶凌烟射去。叶凌烟故意引开官军视线,在空中收息腾浮,久不下落,口中仍喊道:教主快走! 周四见他长袖兜满了羽箭,更有几支利箭射中他肩头、后背,心中一酸,趁官军疏忽,发足向西面奔去。南面官军见一人身着锦衣,奔纵如飞,都舞动兵刃,呐喊着打马追来。 周四听后面銮铃声愈来愈近,纵身向一处烧着了的房脊蹿去。官军见他蹿入火海,不敢再追,圈马向别处驰去。周四听后面无人追来,忙扑灭身上火苗,往西面跑来。刚一出街口,斜刺里突然杀出数十骑快马,众兵将怀中都抱着衣衫凌乱的女子,见了周四,一同笑骂着扑了上来。 周四惊呼一声,向旁闪避,不料一人马快,眨眼间赶到身后。周四向前纵跃,惊觉背后风声有异,大袖后卷,欲荡开刺来的利器。卷出之际,忽觉一物沉甸甸裹在袖中,收袖看时,原来是一个裸着的婴儿,肚破肠流,早已僵硬多时。 马上那个官兵哈哈大笑,又将怀中女子向周四砸了过来。那女子被人抛出,吓得尖声叫喊。周四听背后有女子呼叫之声,心头大震,回身将那女子接在怀中,分神之下,一杆长枪已刺到他胸前。周四见怀中女子上身尽赤,羞愤交集,抓住来枪枪杆,用力前推,噗地一声,枪杆刺入那官兵腹中。周四腕子一扬,将那官兵顺势挑向空中,死尸飞起一丈多高,摔落尘埃。 众官兵见他如此威势,蜂拥而上,望他身上乱搠。周四轮动大枪,将冲在前面的几个官兵刺落马下。不意怀中女子伸颈昂头,撞向迎面而来的一条铁枪,登时头破血流,死于非命。周四见她已亡,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或许也已死在乱军之中,目中喷出火来,轻轻放脱那女子,刹时间又刺死数名官兵。众官兵见他勇不可挡,忙不迭地四处逃散。 周四见到处火光冲天,人喊马嘶,知步行无法出城,当时也忘了不会骑马,飞身跃上一匹枣红马,大枪在马臀上死命一拍,那马一声嘶叫,四蹄翻飞,向西狂奔。 走未多远,只见官兵愈来愈多,潮水般从西门涌了进来,心道:怎地到处都是官军?惊惶之下,更是不住地打马踹蹬。谁知战马臀上已然鲜血淋漓,性子偏是倔犟,只在地上转圈嘶叫。 恰在此时,迎面奔来一哨人马,为首一将,头戴一顶熟铜盔,身披铁叶甲,手中横着一柄金蘸斧,见周四华袍上满是血迹,高声喝道:兀那蛮子,还要往哪里跑!手舞大斧,飞驰而来。 周四见这将挥大斧劈落,直如巨灵神愤怒,心下着慌,忙挺枪刺向他咽喉。那将颇是凶悍,圆彪彪怒睁怪眼,大吼一声,对来枪并不躲闪,竟要与周四同归于尽。周四猝不提防,只得抽枪回格。那将武艺甚精,斧柄一横,当地一声,将周四长枪荡起三四尺高,跟着大斧一顺,剁向周四腰间。 周四见四下黄旗招动,众官兵喊声如雷,早生惧意,拨马闪开来斧,欲向右面冲突。叵耐战马四蹄乱踏,却不听他使唤。那将哈哈大笑,又轮斧劈来。周四把心一横,拈手中大枪,回身迎上。 二人一来一往,四条臂膊纵横,八只马蹄缭乱,瞬息间战了四五个回合。周四知那将马上功夫了得,急切间实难将他击败,忽轮动大枪,向那将头上砸去。那将横举大斧,将来枪架住。周四于他双臂上擎时,双足已脱开马蹬,待大枪与对方大斧碰撞,借着一股回弹之力,霍地纵起,倏然跃在那将身侧丈余高处。那将叫了一声,向后躺倒,冀图闪避。周四大枪向回一抽,嗤地一声,枪尖在那将脖颈上划了一道血槽,鲜血呼地喷出,那将一头栽落马下。 众官军见周四杀了主将,齐声呼喊,将他围个紧密。周四大枪往地上一搠,借力纵起,跳到那将马上,挥枪横抡,扫向近身的官兵。顷刻间一杆大枪染得血红,官兵却在四下冲突往来,兀自奋战不退。 周四见官兵里外围了数层,自己无论怎样纵马驰突,仍被围在圈内,知再斗片刻,自己力乏,势难幸免,直急得双眼冒火,舌敝唇焦。 便在此时,忽见右首官兵一阵大乱,随见一队人马旋风般杀了过来。周四虽不认得旗号,看装束也知是梁王兵将,忙打马迎了上去。四面官军齐声呐喊:切莫走了梁贼败兵! 原来这彪人马是城中守护粮草的精兵,因见城破,遂放火烧了粮库,聚集一处,拼命向城西奔来。一路上奋力厮杀,到在这里,十亭人马只剩了四亭。 为首一将见周四浑身血污,发髻散乱,横枪喝道:你是何人?周四喘息道:我是梁王客人,失陷城中。那将见他说话间大枪舞动,又刺死官军数人,不再生疑,叫道:快随在我队伍之中,杀出西门。周四催马驰入人群,随着梁兵向西门冲来。 此时西门城楼上已站满了官兵,各拿强弩在手,护着城外人马入城,见一支人马打着梁王旗号,连滚带爬地奔城门冲来,忙吹动号角,喝令大军暂缓入城。城门口上千名藤牌手、盾甲兵蹲伏在地,将城门封得严严实实。随听梆子声响,一时万弩齐发,直似半空撒下倾盆暴雨,霎时将冲在前面的梁兵射倒了一片。众梁兵知此时若退,更难幸免,都横下一条心,拼命向西门冲驰。 城上官军见梁兵来势凶猛,忙舞动令旗。不多时,楼角下官兵枪扎刀砍,赶出无数百姓,挡在城门口。这些百姓都是仓惶出城时被官军赶回来的难民,此时见后有藤甲、盾牌阻挡,前有梁兵疯魔般杀来,都吓得抱成一团,号哭声震动天地,中箭着枪、抛男弃女者,乱中难以计数。 梁王兵将已是笼中困兽,哪还顾得上百姓死活?人人催马,个个争先,呼喊着冲入人群。城门下顿时人如潮涌,马似山崩,自相践踏而死者,尸首血肉模糊,躺满街面。 周四见眼前尸横遍地,人头在地下被马蹄踏得乱滚,人命比草芥更是轻贱,心中一狠,也打马冲入人群。他知此番若冲不出去,一条性命便要丢在城中,当下哪还管甚么官民,只要有人拦在马前,大枪便没命价地刺去,到后来大枪舞动不开,索性打马胡踢乱撞。 此时城下官军、梁兵已混在百姓之中,再也难分难辨,城上羽箭仍是雨点般射落。城下官军见自家兵将不分敌我地乱射,一面怒骂,一面向城外退去。众梁兵趁势猛冲,有近百人涌出城来。 周四夹在梁兵中打马出城,正自窃喜,忽见前面退出城来的官军纷纷跳入堑壕之中。他不知底细,仗着枪猛马快,当先冲上吊桥。突听迎面炮声响起,发出天摧地裂之声。周四大惊,不知所措。 城上官军见他一个人立在吊桥上,纷纷举弓向他射来。周四大叫一声,慌忙冲过吊桥,向城外飞驰。回头看时,却无一个梁兵跟出。正慌乱间,猛听迎面鼙鼓撼天摇岳般响起,四下旌旗蔽日,杀声震天。 周四见四面山坡上突然出现无数官兵,心胆俱裂,又打马向回奔来。未行几步,城上官兵笑骂着射下箭矢,阻挡回路。此时前有大军,后有强弩,实已将周四置于绝境。 城外大军见一锦衣少年惶惶奔出,匹马单枪,欲前无胆,欲退无路,都哄笑起来。数万人一起呼喊,比惊雷更慑人魂魄。 第九章 未央 周四听坡上呐喊声愈来愈响,到后来城上的官军也遥相呼应起来,心下更是慌乱,只觉自己犹如大海上的一叶孤舟,就要被汹涌的波涛吞没。 他胯下虽是一匹良驹,这时也受了惊吓,一声嘶鸣,前蹄腾空而起。周四大惊,忙用力勒缰,那知战马前蹄在空中虚蹬几下,猛地向前蹿去。周四啊了一声,挥枪杆击向马颈。那马吃痛,后蹄抬起,欲将他掀下背来。周四一手急抓马鬃,一手舞枪横扫马腿。战马被枪杆重重地搠了几下,更是收束不住,撒着欢儿向官军冲去。 坡上兵将见他一人一马,竟向大军冲来,无不诧愕。弓箭手都放下弓弩,笑呵呵地看这少年意欲何为。周四距官军愈来愈近,前面军校的面目也看得清清楚楚,直吓得面无人色,血逆气淤。 阵前一员牙将见这少年身着华服,坐下战马亦是千选良驹,料非寻常人物,将手中大槊一挥,引数十名健卒冲出阵来。周四见一干人如风而至,忙松缰握紧大枪。那牙将在万众面前欲逞威风,单臂抡槊,疾向周四头顶砸落。众军校挥舞挠钩套索,只待周四落马,便上前捆绑生擒。 周四见铜槊裂石开碑般砸来,在马上轻轻一闪。那牙将托大,只道一槊挥落,定然取了这少年性命,蓦然一槊落空,身子也被带得向前倾斜。周四乘势抓住槊杆,用力向怀中猛带。那牙将觉他回夺之力大得惊人,双手运力抽槊。周四就势放脱大枪,腾空飞起,纵上那牙将马背,伸指点向他胸口。那将久在军中,骁勇擅战,却未见过如此斗法,啪地一声,前胸护心镜被戳得粉碎。他见这少年一指之力犹胜刀剑,大叫一声,扔了大槊,拦腰将周四抱住。两旁军校见二人在马上抱成一团,都惊得大呼小叫。 周四双臂受制,拼命挣脱,孰料那将蛮力极大,死缠不放。周四双目被对方乱蓬蓬的胡须扎得难以睁开,胸口憋闷异常,情急之下,左手伸到那将肋下,将浑身力道都聚在拇指,猝然按在对方章门穴上。他一身功力何等惊人,这时骤然狂泄,更是悍猛无匹。那将虽着重甲,仍是难以消受,一口血呼地喷出,二目凸出眶外。 众军校见自家将官口喷鲜血,齐呼一声,冲了上来。周四倒骑马上,手中又失了兵器,只得抓住那将衣襟,将他舞在空中,拨开数杆长枪。众军校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这般神勇,均不由起了惧意。及见他面上全是血污,张口呼喝时狰狞可怖,人人胆裂心惊,无心恋战。 数万官兵见坡下少年勇冠三军,直把鼙鼓擂得震天价响,呐喊助威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断。周四见众军卒纷纷向坡上退去,知若落下自己,霎时便会有无数利箭射来,忙在马上转过身,打马随在众人身后。众军卒见他追来,俱发足狂奔。山坡上弓弩手虽欲放箭,又恐伤了自家弟兄,稍一迟疑,一干人已冲入大军阵内。 众将士见这少年匹马单枪闯入大阵,既惊且怒,顿生敌忾之心。弓弩手知大军中兵将密集,无法放箭,都退在一旁。藤甲兵、挠钩手却纷纷上前,将周四围住。周四见官军不敢放箭,惊魂稍定,眼见一卒挺枪刺来,伸手抓住枪杆,将一条枪夺在手中,顺势横扫,把冲在前面的几名官军打得脑浆崩裂,死于当地。他这一日在乱军中撕杀,目睹太多血腥,此时见周遭尽是呲牙咧嘴、猛兽一般的官军,心头如中疯魔,一条枪翻飞之际,也不知送了多少人性命。众官军自随主帅朱燮元平定奢安之乱以来,尚未遇到如此勇绝之人,眼见周四大枪指处,人群顿如河开冰裂,战马往来奔驰,几乎无人能挡,都疑为上界煞星转世。 周四见官兵一时不敢逼近,忙向四外望去,只见西面坡上立一杆皂纛旗,旗下将佐尽着镀金铜铠,绯袍朱缨,齐整整簇拥着一员大将。那将头戴三叉乌金帅盔,身披连环兽面金甲,猩红绣袍随风飘卷,煞是醒目,此时正手挥马鞭,向这面不住地指点。周四虽不知此将是谁,观其气度,料是手握重柄之人,心想我若擒下此人,要挟众军,或可冲出重围,当下打马舞枪,直奔西面杀来。坡上兵将见了,齐呼:保护大帅! 原来坡上这员大将,正是此次剿寇平乱的主帅朱燮元。他领兵攻克城郊要塞,即刻派兵直捣碧鸡山下梁王宫殿,自己却统数万精兵,将昆明城团团围住。及至城破,又令部分将士入城占住四门,自己仍立马城外,静待城内漏网败兵。 他初见一弱冠少年闯入大阵,往来冲杀,人不能敌,已是惊奇。这时见少年旋风般冲来,坡下兵将竟难阻挡,不禁赞道:我只闻长坂坡前,子龙独雄。今观此子,亦是不遑多让!又捻须笑道:可惜此子虽勇,却不懂避重就轻,难道真敢冲到本帅马前么? 众将闻言,尽生不忿。一将催马上前道:此蝼蚁小儿,何足称道?末将即刻取其人头来献!催马摇枪,冲下坡去。又有三将恐其争功,齐放丝缰,随后跟来。 周四见四将疾疾而下,顺手接住一支飞来的标枪,觑那几将奔得近了,将标枪猛地掷了出去。为首一将惊觉,忙舞枪拨打,不期那枪尖向下一沉,洞穿其腹。 另三将见周四举手间杀了一人,各舞兵刃,丁字形将他围住。一将争功心切,挥刀剁向周四腰间。周四拈枪搭在刀背之上,骤然向上一卷。那将啊了一声,大刀脱手飞出。周四大枪顺势挥落,正打在这将头上,直把他连头带盔打得稀烂,战马受惊,拖着死尸向坡上跑去。 二将见他凶猛,都生惧意,只是主帅在坡上观望,又不敢临阵退缩,只得抖擞精神,摇枪来斗。周四见两条枪一前一后,齐向自己扎来,挥枪挂住一将大枪,侧身闪避另一将背后的一刺。那知前面那将从腰间取出链子锤,呼地一声,砸向他面门。后面那将乘此良机,抡枪扫向周四背心。 周四撤枪挑向锤头,反手抓住那将扫向后背的枪杆,不想那锤头一偏,竟绕在他枪杆之上。前面那将见周四双手抓枪,抽不得空,狞笑一声,向他心窝扎来。周四向旁疾闪,大枪划破他衣衫,顺腋下穿过。周四恐这将抽枪再刺,忙夹住枪头。 朱燮元立马高坡,见三人相互钳制,战马也不住地打转乱踢,叹道:此时两旁军校任谁上前刺出一枪,此子休矣!众将听主帅一语,却无人愿去捡这现成的便宜。坡上坡下数万兵将均忘了呐喊,只是看着三人在那里撕扯乱绕。 忽听一将道:末将不才,愿去取他颈上人头!话犹未了,旗下奔出一骑黄马,向坡下狂卷过来。周四见一将又至,心中一黯:他若一枪砸来,我可万万躲不开了。想到这一年来许多经历,内心百感交集。 那将知此番只是捡个便宜,众目暌暌之下,须做得干净利落,马到近前,拧枪刺向周四心口。周四见他不扫不砸,反当胸平刺,心中一阵狂喜,右足脱开马蹬,猛地平躺在马背上。那将一枪刺空,正自惊疑,周四陡然飞起右足,踢向他手中大枪。这一踢力贯足背,势疾劲猛。那将一条枪拿捏不住,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击在周四身后那将头上。那将惨呼一声,松脱大枪,滚鞍落马。周四右手无了掣肘,大枪横抡,登时将前面那将也扫下马来。后来这将惊呼一声,拨马便走。周四哈哈大笑,右手枪骤然飞出,正扎在那将后心,大枪余势不尽,直把那将掼得平平飞起,落在远处。 朱燮元见周四出手狠辣,怒道:今日若留此子,后必为祸天下!一将见主帅震怒,忙道:大帅何不令三军后退?朱燮元会意,向旗牌官挥了挥手。旗牌官将手中赤焰旗望空中一招,坡下官军立时落潮般后退,空出一箭之地。 周四见官军退却,正自疑惑,忽见人群中涌出无数弓弩手,拈弓搭箭,或站或蹲,齐齐指向场中。周四大惊,急忙带过马头。岂料身后数丈之外,弓弩手早已层层密布。他知万箭攒射,自家便有天大的本领,亦难活命,惊怒之下,突然仰天长啸。这一啸悲怆激越,直如龙吟云泽、虎吼方丘一般,冲上碧霄,惊震四野。 此时红轮将坠,霞彩满天,余辉映照之下,昆明城外说不出的绚美瑰丽。坡上坡下数万官军,眼见这少年只身困在场中,立马横枪,昂首狂啸,都生出恻悯之心,为这穷途末路的少年惋惜不已。只听梆子声响,北面弓弩手抢先射出箭来。周四心中一凉,舞枪拨打飞矢,忽觉坐下一软,战马已中箭倒地。周四就势伏在地上,躲过雨点般的乱箭。 弓弩手一时无法射中,于是从箭袋中取出攻城时剩下的火箭,用火绳点着了,狂笑着望空场中射去。周四见无数支火箭射来,有几支更落在自己身上,自知大限已到,目中落下泪来,大叫道:我今为你而死,虽是心甘,只恨再不能见你一面了!脑海中浮现出那女子娇柔之姿,实是凄美绝伦,令人五内崩裂。 便在此时,西面山坡上突然一阵大乱,只听众官军呼道:保护大帅,快快下坡!随见坡上官军潮水般向坡下涌来。四面兵将不知出了何事,待要上前接应,却被火势所阻。坡上败溃而下的官军也都拥挤着躲开迎面窜来的火舌,一时你推我拽,乱成一团。 周四知起了变故,慌忙起身,向西面坡上张望。只见官军后面,狂飙般杀出一支人马,看穿着服饰,竟是梁王兵将。周四大喜,提枪往前迎去。忽听数百人齐呼道:贵客何在!周四凝神看时,只见一将身穿乌金甲,手舞浑铁枪,在官军中往来冲杀,人莫能挡,正是自己出洞时遇见的那员大将,忙纵声道:我在这里!他提气大呼,虽在万马军中,声音仍远远送出,清亮异常。 那将听火海之中有人答应,打马奔了过来。周四见他马到近前,直乐得手舞足蹈,有若再生。那将见他满脸血污,却不曾伤损,喜道:贵客休慌,快快上马!原来这将正是索鹏。他自得奢奉祥将令,命其护卫贵客,便领兵一直守在洞口,不想周四却急匆匆跑下山去。索鹏恐负了小梁王所托,慌忙率五百健卒,下山寻找。他知官军不久必会攻克要塞,直捣昆明城下,故此不敢进城,只派一百军校入城查找,自己却领兵在城外静候。那知官军势如破竹,不久便突破要塞,将昆明城围住。索鹏怕官军发觉,急令军校伏在西南一座高丘之后。周四出城冲入大军阵中,索鹏立在高处,都瞧在眼中,只是初时看不真切,未敢轻动。及至周四向西面坡上冲来,索鹏这才看清,急忙领兵冲下高丘,飞马来救。官军万不料高丘上还有一支伏兵,一时措手不及,乱了阵脚,索鹏这才趁乱冲到周四身边。 周四慌忙跳上马背,坐在索鹏身前。索鹏见西南两面官军已稳住阵势,挥舞大枪,领兵向东杀去。 朱燮元先时不明底细,只道梁贼尚有奇兵,不免乱了方寸。待见来犯之敌不过三四百人,忙传令各军圈围堵截,务将此股贼兵歼灭。但见中军立于高坡之上,舞动大旗,各营传令官往来奔走,统一号令。顷刻之间,大军变动战阵,将众梁兵围了数层。 索鹏见四下里官军围得铁桶相似,战鼓声响,兵士慢慢向前涌来,忙呼手下围在自己身周,齐声呐喊,向东猛扑。众梁兵都知此次失陷重围,大是凶险,故此人人存了决死之心,以一当十,奋勇争先。 官军虽众,被此股狂兵悍将一冲,也不由闪出一道缺口。索鹏见前面军卒已杀开一条血路,知若不乘机突围,一旦势竭,便万难逃脱,当下拼命打马,往前冲去。他与周四同乘一马,两条大枪狂挑猛刺,前后照应,端的势不可挡。官兵见二人骑在马上,好似生了四条臂膀的恶神,都纷纷后退,避其锋芒。 二人催马摇枪,直杀了半个时辰,已冲破数道重围。外围官军见数十匹战马疾疾奔出,忙伏下挠钩与绊马绳。奔在前面的十几名梁兵匆忙无备,齐齐滚鞍落马。周四见了,忙用大枪将地上数道绳索挑断。孰料后面伸出数把挠钩,钩在索鹏铠甲上,呼地一声,将他拽下马去。周四一惊,却待拨转马头,四下又有几十把挠钩抓来。周四大枪横扫,杀了几名挠钩手,忽听索鹏叫道:贵客快走,官兵要放箭!随听惨呼声起,众官兵乱刀齐下,将索鹏砍为肉泥。 周四心中一酸,大枪猛击马臀,一溜烟地向前冲去。只听弓弦声响,身后霎时飞来无数利箭。他知此刻若回身拨打,立时便被缠住,惟有紧贴马背,向后抡枪。饶是如此,马臀上仍是中了两箭,幸得那马健硕,负伤之下,转眼间仍奔出一箭之地。 周四伏在马上,料弓箭已无法及身,忙回头望去,大军中旌旗乱摇,杀声震天,犹在酣斗,却无一个梁兵随他突出重围。想到若非这些人舍死相救,自己怕早已化成烟灰,胸口一阵酸楚,目中泛起泪光。 过了一会,喊杀声低弱下来,官军缓缓向里收缩。周四知数百人都难活命,泪水夺眶而出。正悲恸时,突见碧鸡山上火光大起,熊熊烈焰将西面天空映得血红一片。周四一呆,心道:莫非梁王宫殿也被官军占了?想到凤阁龙楼化为焦土,名姬娇姊已成泪人,不由长叹一声,落荒向东而去 (崇祯二年,朱燮元斩奢崇明、诛安邦彦,分设土司,筹垦荒田,筑堡置戍,立驿通道。一时庐井毕备,苗汉相安,西南遂告无事。后崇祯九年,又有摆今、两江、巴香、狼坝、火烘五洞苗族叛乱,亦为燮元平定不提。) 却说崇祯即位伊始,手翦元凶,诛除逆党,罢苏杭织造,消各道权宦;起东林,抚旧臣,躬勤细务,整顿吏治,取消佚乐,勤政爱民。并设历法局,修明历法,敬授民时,以合天道,海内一时翕然称之。 然帝未当国时,社稷已蠹,人情已乖,疆场外警,中原内虚,加以饥馑荐至,盗寇显形,天下早成拮据之势。帝心怀图治,却愎戾自用,乏于化导。其行政乖张、用人不淑、果于杀戮,皆非贤主之量。更甚者,厌朋党而兴告狱,尚名实即苛下臣;重贤良而扰吏制,禁污贿却密刑网;见小利即慕近功,治乱国偏用重典。一时廷臣救过不暇,奸佞随之得势,加之辽左兵端,急征税赋,致令百姓困窘,渐无生计。此皆帝图治而乱法,图强而亡国之由。 崇祯元年,陕西大饥馑,府谷民王嘉胤聚众起事,延安人张献忠从之。献忠阴谋多智,号西营八大王,所部最为强悍,常劫掠于延绥诸郡。未几,白水饥民王二携不沾泥、扬六郎等群起响应。十一月,米脂人李自成起而往从,投于不沾泥、王左桂麾下,攻城克堡,纵横秦地。是时官府未能及早清剿,有司不敢具实上报,遂致祸乱。 周四打马向东,惶惶如窜,正行间,坐下战马突然仆倒。周四猝不及防,一头栽了下来,抬头看时,战马已口吐白沫,毙命于地。他起身轻抚马头,见马颈上枪痕、血口多达数处,腹下、后臀更是鲜血淋漓。想到它随自己出生入死,却落得横尸荒野,不觉失声哭了起来。 他心中难过,泪似断珠,及至以手拭泪,方惊觉袖口、袍襟已尽是血污。这一日他奋力苦斗,毙人无数,实是惨恶非常。此时回想,好似做了一场噩梦,心中仍是狂跳不已,难消余悸。 他自幼长在少林,所见所闻皆是诱人向善之事,后随孟如庭南来,一路上听的也多是仁义爱民之词。但此刻亲历兵祸,目睹血腥,不由自主地想:大哥数次与我讲甚么仁义,可我在乱军中垂死之际,仁义又能帮我甚么?又想:我在寺中时,师傅们常讲要慈悲为怀,可官军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却随意杀戮,毫无怜悯之心。难道世人都是对无害于己的东西残忍薄情么?念及自家在乱军中舞枪杀人时,官军中崩外溃、恐惧畏葸的神情,愈觉世上许多冠冕堂皇的道理,反不如自己手中的大枪更粗犷率真。 他本是随和恭顺之人,但经此人寰惨祸后,性情已然有变,这时立在空旷的原野,又合计:为甚么我只在乱军中冲杀一日,便觉大哥和寺里的僧人可笑了呢?难道仁义只是随便说说的玩意,善良也不过是人的怯懦?如果城中百姓都奋起抵抗,官军还敢肆意横行么?想到此节,心头一震:难道正是善良软弱纵容了世间暴行!他少年情怀,于这些道理多不深思,此刻突然醍醐灌顶,愈觉惊诧:莫非鲜血昭示出的道理,比任何空谈的道理都更加凝重深透? 他虽不通世务,人却聪颖擅悟,及至想通了这一层道理,不觉手抚大枪,狂笑起来。此时已是深夜,星灿月满,清辉匝地。他一人横枪而立,衣袂随风飘舞,身影在月色下忽透出一丝模糊、古怪。 他狂笑半晌,心神方收,不由思及:我今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天下之大,不知欲往何方?茫然立在当地,想到自己为江湖所不容,又不禁想起孟如庭宽阔的胸怀,暗喜道:我还是去寻大哥,只要有大哥在,便甚么都不怕了。当下精神一振,迈步便行。 走出几步,又盘算:大哥舍我而去,自是怕我连累他。我就此寻去,也未必会有乐趣。况且大哥讲的那些道理我也不愿理会,弄不好大家反不自在。又想:要不我去找木先生和萧老伯?此念方生,不觉叫起苦来:叶老伯为了我冒死入城,后又奋不顾身引开官军,助我脱困,此刻怕早已死在城中。木先生和萧老伯问起,我可如何回答?想到叶凌烟为己而亡,心中又难过起来。 他心思转个不停,只觉虽有几人对自己义厚情深,却都无从往投,眼望莽原千里,苍穹无尽,一时彷徨无计。突然之间,脑海中闪出一个念头:我在万马军中,尚无一人助我,此后漂泊四方,又何须倚仗他人?想罢将铁枪握得更紧,傲然四顾,仿佛又置身于铁马金戈的战场。他既生了自强之心,顿觉天高地迥,川泽广远,又不禁大笑起来。 正自气动神摇之际,一缕情丝却缠向心头,不禁拍额惊呼:哎呀,我怎地将她忘了!想到那女子芳兰竟体,星眼含波,胸口如堵一物,脑海中浪涛翻滚,比适才更是澎湃汹涌。情根爱胎,悱恻缠绵,委实难以遣怀。 他痴念复萌,恨不能一步便迈到那女子面前,手中大枪亦滑落在地,心里只是喊: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痴迷之际,豪情尽失,快步向前奔去。 行了二三十里,这才醒悟:我可到何处去寻她?随即想起:她是华山派的弟子,必然要回华山。我便去华山找她。他本不知华山所在,但此刻相思似火,哪还理会这些?心想华山派是中原教派,我只向北行便是,当即大步流星,向北疾行。 他日间撕杀恶斗,本已骨软筋麻,但这时心中有了依托,早忘了疲惫,情急之下,一口气奔出六七十里,兀自不歇。猛然间想到:若是她已死在城中,那可心中一阵狂跳,不敢再想下去,脑海中一个声音喊着:她不会死的,她一定会等着我的!这声音愈来愈响,震得他头胀耳鸣,不落脚地狂奔。 此一番直行到东方泛白,这才停下脚步。孰料微一喘息,骤感心悸异常,胸口如爬蝇蚁,烦恶欲吐。渐渐的浑身力道似被吸干了,双腿重如灌铅,再也挪移不动,只得蜷伏于道,咬牙苦捱。 他自吸神土以来,每日皆有此兆,只是近日吸得频繁,症状稍显即逝。谁料此刻突然发作,竟是椎心裂骨,猛恶难当。他初时涎泪齐流,尚自挺受,到后来心如刀剜,不由大声呻吟。 这番煎熬直搅了一个时辰,其势方稍稍缓退。周四已是汗流浃背,瘫软如泥,嘴里更吐出一大瘫口水来。似火骄阳下,身上如锯如割,麻痒不堪,只想了却残生,免受此等荼毒方好。又想:我便死了,也要先见她一面,这时可万万不能轻生。一想起那女子雾鬟云鬓,星转双眸,顿时生出些气力,摇晃着站起,向前走去。走不几步,脚下一软,又跌倒在地。这一遭再想爬起,已是不能,四肢百骸如欲支离,半点也动转不得,头上一沉,人便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睁眼看时,已是繁星灿耀,夜阑更寂,心道:此处地广人稀,我又病不能行,耽搁久了,便饿也饿死了。眼望莽林苍苍,阒无人迹,心下更添凄楚,自思痴情终将虚化,泪水朴簌簌落下。 这般自伤自怜,足有一个更次,身上又微生异状。他知免不得又有一场熬煎,躺在那里,竟生出自暴自弃的念头:我自小无父无母,已是可怜,偏又有这些痼症顽疾附在身上,岂不更是可悲?我活在世上,既不知出自何处,也不知欲往何方,与道旁沟边自生自灭的野草何异?又思:为何我一想到那位姐姐,便觉说不出的亲切安适,与我梦中偎在母亲怀中的感觉全无二致。莫非我心深处,早将她当做母亲了?想到那女子,求生之念又起。 正思到动情之处,忽听不远处一个苍老的声音吟道: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地席天,纵意所如周四听有人声,喜出望外,大呼道:我在这儿,这里还有人呢!那人似未听见,兀自吟道:夫正冠而缨绝,提衿而见肘,纳履而踵决。君子窘迫至此,不亦乐乎?周四急道:你快过来,我快要死了!那人哈哈一笑道: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生而为死,岂足为奇?说罢来到周四面前。 周四借月光望去,见这人不衫不履,蓬头历齿,鹤发鸡皮,比自己更是狼狈,心中大感失望。那人低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孺子朗目疏眉,神仪明秀,乃大贵之表,何以落魄至此?周四见他咬文嚼字,神色却甚慈祥,忙道:我身上有病,走不得路了。那人笑道:如此年纪,便行不得路,还苟活做甚?周四听他说得无礼,赌气道:我本来也不想活了。那人大笑道:子虽年幼,志却高绝!如蒙不弃,老朽便忝颜为你收尸如何?周四淡淡的道:我死便死了,却不劳你挂心伤神。那人又看了他一眼,叹道:愤而能抑,怒而有节,非常人所能啊!言罢飘身而去。 周四心中大急,待要喊他回来,又难启齿,暗自横下心道:我便死了,也不能低声下气地求他。翻了个身。将双目闭合。过了半天,耳中只听到风吹林木、树摇草动之声,那人真已去得远了。他虽一时斗气,这时也惆怅起来,心想:那人虽说得难听,看样子只是戏言。我怎地便让他走了?自思又不免暴尸荒野,不觉叹了口气。忽听头上有人道:人有叹息,皆为心有不足。你既横心就死,还叹息甚么? 周四听出是那人的声音,心中大喜,睁目上望,只见皓月当空,群星辉耀,却哪有那人踪影?奇道:你在哪里?却听那人在身旁道:滚滚红尘,还能在哪儿?周四见他倏然来去,渺若飘风,赞道:你这轻功比叶伯伯可又高明了许多!那人疑道:哪个叶伯伯?周四道:便是唤做叶凌烟的叶伯伯。那人神色微变,问道:你认得他?周四笑道:我不但认得他,还认得木先生和萧老伯呢。那人展颜笑道:只道萧郎是路人,不想却是故旧之友。周四道:我姓周,可不姓萧。萧老伯只是我的好朋友。那人笑道:姓周姓萧,都不打紧。提起周四,纵身向南奔来。 周四被那人提着,恍如御风而行,说不出的平稳轻快,脱口道:你这轻功,只有我周老伯才能比得!那人猛然停下脚步,问道:哪个周老伯?周四笑道:周老伯便是周老伯,却还哪个?那人想了一想,摇头道:不会是他,不会是他。加快脚步,少时奔到一间草庐前。 周四见这草庐蓬牖茅椽,破旧不堪,周遭更长满蒿草,问道:你便住在这里么?那人笑道:二十年寂寞林泉,今日贵客驾到,老朽可得看看是否蓬荜生辉了?抱周四进了草庐。 那人将周四放到一蓬乱草上,含笑道:逢秋、问道可传了你武功?周四微微点头。那人斜睨周四道:逢秋武功合于至道,等闲不可望其端倪。你又得了多少?言犹未落,忽骈指点向周四前胸。周四一惊,手足虽不能动,目光却自然而然地望向他京门、渊液两处破绽。那人一怔,指到中途,顺势点向周四腰间。周四见他二指转折之际,宛如游龙乘雾,实是妙不可言,忙望向他左肩。那人右手回缩,左掌拍向周四右肋。周四右手中、食二指勉强上抬,虚指那人腋下,双目闪电般望向他右侧腰际。那人清啸一声,斜斜纵出丈余,右掌在空中划个圆圈,将周四视线吸住,左腿突然荡起,就势旋上半空,猝然暴伸左足,踹向周四前心。周四见他腾空而起时,袍袖带起的劲风将庐内蓬草卷得四下飞舞,左足踢来,大有山崩地陷之势,惊呼道:哎呀,快停下!那人哈哈一笑,猛地滑向椽顶,蓬的一声,将屋顶踢了个大洞,借力坠了下来。 周四惊魂未定,喘息道:你这一式厉害的很!我便无伤,也拆解不得。那人嘿嘿一笑道:你小小年纪,武功便如此了得,确属难能。你随逢秋学了几年?周四道:木先生只教了我一个多月。那人一呆,说道:可是虚言?周四连忙摇头。那人见他不似说假,叹道:古人云:上智不教而成,下愚虽教无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此言诚不欺我!既而又道:逢秋、问道他们还好么?周四道:我也很久不见他们了。你怎会认得他们?那人笑道:他等皆我旧日契交,怎会不识?周四微一转念,喜道:你也是明教的长老!那人道:我只是个吸霞饮露、修心养年的闲人,些许旧事,哪还记得?周四道:那你叫甚么名字?那人笑道:高僧月为性,野客云作心。还要甚么名字?周四奇道:便是寺中的和尚,也都有个法号。你如何会没有名字?那人摇了摇头,却不作声。 过了一会,那人道:你本有顽症,又染新疾,为何不安天命,仍奔波于草泽之间?周四嗫嚅道:我要去寻一个人。那人瞥了他一眼道:我看你脸上满是忧懑晦暗之色,莫不是去寻女人?周四听他一猜便中,神色大窘。那人叹道:自古浮世情缘,也不知害了多少丰华少年?你本是秀外慧中之人,为何亦入此彀中?周四低头不语。 那人又叹息道:情到深处,虽是梦绕魂牵,只怕霎时便会成断雨残云、无痕春梦。这些你可曾想过?周四抬起头道:不会的,她不会负我的。我在万马军中厮杀,全是为了寻她。她又怎会变心?那人见他意迫情急,捧腹大笑道:世间最擅变者,惟小人与女子耳!小人媚势而趋,女子移情而乱,皆亘古不易之理。你既得逢秋神髓,如何戡不破一张情网?周四道:无论你怎么说,我知她是不会变心的! 那人讥笑道:我一番金玉良言,你却当秋风过耳。看来你既不能飞腾九霄,席卷天下,做一世之雄,亦不能养汞调铅,敛性修真,脱尽凡骨。周四嘀咕道:我本就不想那样。那人拊掌笑道:蒲柳之姿,望秋而落。你一生不过贩夫走卒之辈。逢秋、问道一番苦心,都是白费了!说着哼了起来:只道是龙章凤姿,却不料愚佻庸才。 周四见他满脸鄙夷,心道:为何我所遇之人,都将女子看得那般轻贱?难道世间女子真如他们所说?那人见他不愠不恼,只是低头沉思,说道:你既不能行走,如何去寻她?周四道:我便爬也要爬到她面前。那人冷笑道:真个是相思似火,紫黛如云,正可壮你英雄豪胆,长爬行。说罢出庐去了。 周四听他脚步声远,心生失落,在草堆上滚了半天,方才静下心来。谁知片刻之间,胸口又烦恶欲吐。他知毒瘾又要发作,忙将一束枯草衔在口中,以防痛楚难当时咬破唇舌。未过多久,毒瘾中崩而出,弥散全身,周四霎时抖成一团。这一次发作虽较前时稍弱,其势却经久不退,到后来周四实在苦熬不住,一头撞在旁边的石凳上,登时又晕了过去。 待他清醒过来,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睁眼看时,却见那人蹲在面前,正将一束冒着烟的野草凑在自己鼻下。那人见他已醒,忙恭声道:公子觉得怎样?周四心中诧异,问道:你为何叫我公子?那人面现尴尬,笑了笑道:适老夫多有失礼之处,还望公子宽谅。略一沉吟,又道:却才老夫点了公子身上数处大穴,为公子止痛,觉公子一身内功非同小可。但不知得自何人?周四道:是我周老伯传我的。那人道:此公名讳是周四道:我周老伯叫周应扬。你可听说过?那人失声道:此公可还在世?周四道:我周老伯已经死了。那人目光一黯,欲开口再问,却又止住,喃喃道:尘寰万类,俱难逃灭顶之日。也好,也好。 周四道:你认得我周老伯么?那人闻言,忙岔开话头道:公子近日所染之疾,乃毒物侵蚀神髓所致。虽无良方可解其毒,但这青莲草有清心扶神之效,日日焚而闻之,痊愈不难。周四道:你怎知我是被毒物所侵?那人笑道:当年我随周说到这里,忙又改口道:当年我去宫中,见不少阉人吸了蛮子们贡的甚么千秋土后,间断时也似你这般情状,故而知之。周四好奇道:你去过皇宫?那里好玩儿么?那人冷笑道:宫里尽是无耻阉竖、轻佻妇人,会有甚么乐趣?周四听他又提到女人,便不再问。那人似想起甚么,又道:适才老夫曾见公子怀中有块小牌,可是你那位周老伯所赐?周四点了点头。那人现出烦躁之意,默默坐在一边,不再吭声。 此后十余日,那人除每日采些青莲草及野果、松子外,多半都陪在周四身边,言谈中知周四目不识丁,便于空闲时教他识字。周四人本聪明,十几天已学会了数百字。那人见他悟性奇高,嘴上虽不夸赞,眉宇间却时露慰色。 连日来周四身上毒瘾仍不时发作,但每发作一次,势头便弱了一分,到后来慢慢也便芟夷。那人见周四毒瘾已除,心下喜忧参半,后几日更是坐立不安,似有甚么心事悬而未决,常常深夜里兀自长吁短叹。周四只想着快些动身去寻那女子,于那人诸般举止全不在意。 这日清晨,周四从梦中醒来,舒活四肢,察无异状,遂起身走到那人睡卧之处。那人早醒多时,见周四过来,忙坐起身道:公子何事?周四道:我在这里耽搁数日,今日可得起程了。那人听他要走,脸色微变,旋即跪下身道:老朽近几日夜不能寐,便想公子若行,老朽本应随侍左右。只是老朽僻居多年,慵懒成性,已是无用之人。公子雅量,能否容老朽混迹于蓬蒿之间,栖身于草庐之内?说罢连连磕头。 周四忙伸手相搀,说道:老伯伯为何如此?快起来吧。那人挣脱其手道:老朽虽已厌却红尘,却不敢僭越尊卑。今日厚颜昧祖,出此妄语,实感汗颜无地。去留之间,全凭公子一语而决。周四茫然道:你要留在这里,我怎会不允?那人听了,又叩头不止,说道:老朽不能伴公子左右,却有一言相告。周四道:你说便是。那人道:公子有过人之资,后必能龙跃云津,雄飞于世。只是公子身为顽症所扰,心为私情所羁,此二者皆戕生害命之物,公子却立足其间。老朽虽古井之心,亦为公子悬旌不止。 周四一笑道:我自记下便是。那人见他全不入耳,叹了口气道:公子意欲何往?周四抓住他手道:我要去华山。你可知路径?那人皱眉道:华山派一向固步自封,内多稂莠之徒。公子去那里寻人,恐多有不便。周四笑道:华山派武功我早已见过,也算不了甚么。那人摇头道:华山派武功精奥的很,昔日各派皆奉其为剑学宗镜。后掌门人荣涤尘陪魁首死在望月楼上,精妙剑法虽已失传,其后人仍不可小视。周四道:便算它武功高强,我也只是寻人而已,又怎会与他们动手?你快告诉我路径便是。那人叹息一声道:华山在秦之华阴。公子一路向北,不久便到宜宾,自宜宾行一日便到泸州当下恐周四记不周详,又在地上粗略画出川、陕两省地貌及沿途所过州郡。周四用心记忆,少刻已知大概。 那人见周四去意已决,取出一包松子交到其手,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正色道:此故人遗物,老朽珍藏多年,本欲相携于地下。今日公子既在,理当物归原主。说罢将油布包塞到周四手上。周四道:此是何物?当时便要打开来看。那人忙道:公子先莫打开,后必知之。周四笑道:可是个宝贝?那人愀然道:只望此物能化解公子危厄。又自语道:我当年便说二经不调,练之无益,今日果应此语,且累及后人。说罢冲周四深深一揖,转身出庐,身影霎时没于蒿草之中。周四见他说走便走,喊道:老伯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只听草丛中歌声传来:三千江山归明主,一统海湖赖此公。何图雪虐风饕日,危身犹逊卧岩松。歌声渐渐低徊,到后来几不可闻。 周四知那人去得远了,手拿布包,眼望四壁,颇有些恋恋不舍。随即想到:我在此住了数日,已误了行程,可得快些动身才是。自喜这一回又能见到那女子,一颗心狂跳难遏,顺手将布包揣入怀中,出门向北行去。 他大病初愈,加之情不能禁,一路上晓行夜宿,竟丝毫不觉疲惫,有时三两日食不裹腹,仍是狂走不歇。沿途百姓见这少年垢面蓬头,状甚可怜,都取些食物与他。周四逢人送食,便胡乱吃上一顿,没人周济时,自己也不讨要。如此十余日间,已过蜀地而入秦境。 秦地向来贫脊,崇祯登基之后,更是连年灾荒不断。周四路经蜀地时,见沿途百姓尚有余裕,只道天下皆是如此,这时刚入秦境,便见不少百姓携妻将雏,向南逃荒而来,村村炊烟不起,室室寂寥无声,却到哪里去寻食物?他忍饥挨饿,又走了两日,每日皆见饿殍塞路,哀鸿遍野,百姓啼饥嚎寒之声此起彼伏,闻之凄人肺腑,也不觉心惊肉跳起来。 这一日他问过野外饥民,知已到了洛南,忙追问华阴所在。饥民们见他孤身一人,面有饥色,都劝道:此处已是绝粮少食多日,北面更是草木皆秃、易子而食的惨境,实去不得的。周四问了半天,方知此地距华阴已近,于是强打精神,向北行来。 走不多远,来到一处山林边。他连日来粒米未进,甚感虚乏,眼望前面山高林密,心想须得歇息片刻,养些精神,方能越过此山。当下坐在一块青石上,按腹喘息。 正自饥肠辘辘时,忽听不远处马蹄声响,数十人由东面飞驰而来。只见当先一匹黑马上坐了一人,毡笠缥衣,年纪甚轻,正拼命打马狂奔。后面几十人都是官兵模样,各舞刀枪,大骂着追赶。周四见一干人风驰电掣般到了近前,本欲起身躲闪,忽听为首那人叫道:好兄弟,快往山上跑,官军捉你来了!周四一愣,心想:官军捉我做甚么?正疑间,只听后面官军喊道:那小子必是此贼同党,快将他一并拿下!周四不知为首那人只是故意喊叫,好引开官军视线,还道急难之中,他尚顾念自家安危,顿生感激之情,闪身让过此人,挺身立在大道当中。 为首几名官军见这少年横在道上,齐呼一声,挥枪向周四扎来。周四在昆明时,对官军已生憎恶之心,见几人枪到身前,忽将大袖一摆,裹在几条枪上,一抖之间,几人登时从马上飞了起来。众官军见他如此手段,无不惊骇,也忘了追赶前面那人,圈马将周四围住。周四见众人气势汹汹,但论及勇猛剽悍,却较昆明城外官兵远逊,不禁面带冷笑。待见一人长矛当胸刺来,右手抓住矛杆,腕子轻轻一震,那人虎口发麻,长矛当即脱手。 众人见状,皆大呼道:此贼棘手的很!大伙擒住了他,参政面前必能邀功请赏!各举刀枪,望周四身上招呼。周四抖动长矛,将几匹战马刺伤,几名官军纷纷落马。周四趁众人慌乱,一连挑死七八个人,正要挥矛再战,忽觉身上一阵乏力。他知连日空腹,精力已大不如前,忙将迎面一人刺落马下,纵身蹿上马背,向先前那人奔跑的方向驰去。 那人正自打马狂奔,回头见他赶来,大笑道:好兄弟,官军追你来了,还不回身厮杀?周四听背后马蹄声响,豪气又生,拨转马头,舞枪迎上追兵。众官军知他枪法了得,将他团团围住,却不敢上前。周四左右驰突,官军只四下闪避,不触其锋。周四大急,眼见有数人举弓搭箭,已瞄准自己,忙刺死近旁两人,又打马向那人追去。众官军紧追不舍,乱箭呼啸着射来。 周四见官军纠缠不休,怒气陡生:我今日力乏,尔等便如此相欺,难道我当真杀不得你们么!反手抡枪,拨开箭矢,猛地带过马头,旋风般杀回。众人见他嗔目横矛,状如凶煞,尽皆失惊。周四抖擞精神,顷刻间杀了二十余人。前面那人见他威猛至斯,带住缰绳,在不远处立马观望。 周四一条枪神出鬼没,大有翻江蹈海之威,眨眼间又杀了十几人。余者心胆俱裂,发一声喊,皆四散奔逃而去。周四见众人惊窜如鼠,横矛大笑道:我已退了官军!你看如何?那人在马上拍手笑道:世之勇者,我见多矣,实是以君为最!周四听他语出真诚,心中大喜。二人立马荒原,凝神遥视,都大笑起来。 那人笑罢,催马来到周四面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蒙君救于危难,恩同海岳,在下没齿不忘。说着便要磕头。周四见这人二十三四岁年纪,鹰眼鹳鼻,目光如炬,状貌与常人大异,顿生钦慕之情,忙下马搀起他道:我比你还小,你可不能给我磕头。那人正要开口,突见东面烟尘大起,随听马蹄声滚滚而来。那人惊道:官军大队人马已到,快快上山!拽了周四,向北面一片山岭奔来。只听后面人喊马嘶,官军已将丘岭三面围住。 那人拉周四奔上山岭,转径登坡,专捡荆棘密布的小路而行。跑了小半个时辰,方找了一处隐蔽的山洞歇脚。 那人累得满头是汗,刚坐在一块大石上,突然笑了起来。周四道:官军已将此山封住,你还笑甚么?那人道:古来欲成大事者,皆有窘迫被难之时。我今临此险境,方知昊天爱重,有意托我以大事。言罢又大笑不止。 周四见他笑得开怀,问道:官军为何抓你?那人笑道:我随不沾泥大哥聚众起事,不料在蒲城被洪承畴那厮所败,因此才落到这步田地。周四道:洪承畴是甚么人?那人道:这厮是陕西军务参政。我早晚取其首级。周四道:官军人多势众,你却孤身一人,如何取其首级?那人笑道:明祚将尽,四方志士皆欲起而蹈之,何愁无人助我?周四道:我一路见百姓缺衣少食,哪还有力气同你造反?那人起身道:今上刚愎无识,下臣更是贪鄙害民,加之秦地连年饥馑,百姓嗟怨。此正是洪炉涤荡之时,豪杰并起之际。我若登高震臂,四海必会风从。 周四道:便是有人随你造反,可官军势大,你也抵挡不住的。他自在军中厮杀后,已知兵势如虎,实难抵御,此刻回想起来,仍是不寒而栗。那人浓眉一轩,昂然道:方今饿殍相望,四海孤寒,兆民怨愤之情如出一口,妇哭婴啼之声沸反盈天。我若乘机将各地流民握于股掌,秦地这些庸兵俗将,实不足虑。周四听他说得豪迈,不好再说甚么,想了想道:那你领着大伙造反,到底是为了甚么?那人拍了他一下,大笑道:好兄弟,自古造反皆为了肚皮,还能为了甚么?又道:势弱之时攻城克府,夺些金银美眷,一旦势强,咱难道不能做皇帝么?言说至此,目中射出异样的光芒,环顾四壁道:若一日真能如此,后世文人必会推波助澜,将你我兄弟彪榜于世。那时强者独荣,谁还敢说我李自成是草寇流贼!说罢仰天狂笑。 周四道:你叫李自成?那人笑道:敝姓李,贱名自成。兄弟你唤做甚么?周四道:我叫周四。李自成搂住他道:好兄弟,日后你便随在哥哥左右,它日若成大业,你我兄弟同享富贵如何?周四道:我只是个轻贱之人,况且我似现在这般,已然知足,怎还敢去造反?李自成脸一沉道:大丈夫当雄飞于天下,安能雌伏于草泽之间?你自视轻贱,却不知自古布衣而雄世者,实大有人在。当初汉高祖刘邦,不过是高阳酒徒,尚能创业垂基四百余年;本朝太祖皇帝,未得势时也只混迹草莽。他等既能包揽天下,囊括四海,你我兄弟便不能么?眼见周四低头不语,又道:兄弟你既有如此武艺,日后在义营必能扬威立名。愚兄有你在侧,大可傲视群雄,百难不避了。说话间眼望周四,目中满是厚意。 周四避开他目光,低声道:我还有事,可不能随你去。李自成鹰眼一翻道:却是何事?周四吞吞吐吐道:我我要去华山找一个人。李自成哦了一声,问道:不知是何方神圣,劳兄弟如此挂怀?周四脸上一红,嘟哝道:她她可不是甚么神圣,但却言说至此,窘得说不出话来。 李自成察言观色,登时醒悟,释然一笑道:原来兄弟想的是妇人。周四被他点破心事,神情更是忸怩。李自成手抚其背道:兄弟若喜床第之乐,日后我克了州府,所得妇人任你挑选便是,何须被愚情所扰?周四道:那不是强迫她们么?李自成大袖一挥道:你我兄弟如有重兵利器,便是天子也得束手,况乎区区妇人!周四摇头道:我心里只装着她一人,若见不到她,实无生趣。李自成见他一脸痴迷,捧腹大笑道:所谓十步之泽,必生芳草。天下春兰秋菊,所在多有,贤弟何独钟情于一端?况皮肉之欢,本如电光石火,妇人家媚骨柔肠,最易消磨英雄智量。你却要将有为之身,葬于脂粉之中么?周四听他言下大有奚落之意,漠然道:你等皆不以为然,我心中却仅此一事。李自成见他情迷至此,怫然不悦道:我当你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谁想却是薄志贪欢的竖子!转过身去,不再理睬周四。周四悻悻地坐在一旁,以手搓袖,垂头不语。 李自成背手站了一会,忽转回身来,面带微笑道:兄弟心存至情,照说也是难得。所谓太上忘情,下愚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周四喜道:你可不是骗我?李自成笑道:你我兄弟相识于危难,岂能欺哄?眼望周四笑逐颜开,心中却想:此子虽无大志,却是可用之人。我需思得一法,教他心甘情愿为我所用。当即笑道:李某不揣冒昧,欲与君结为金兰之好,未审君意如何?言罢搂住周四,状极亲热。 周四这些日孤身而行,原本寂寞无聊,闻其一语,大喜道:那当然好!李自成微微一笑,拉住他道:那你我便到洞外对天盟誓如何?周四道:你我既是兄弟,自然将对方放在心中,何须对天发誓?李自成笑道:此等大事,焉能不告于天?拉周四走出洞来。 二人立于洞口,李自成道:自来结义,皆当焚香祈天,求其佑护。今日无香,权以此物代之。从腰间拔出长剑,插入土中,旋即拉周四跪倒,望空拜了几拜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今日米脂人李自成与周四兄弟结为异姓骨肉,此后休戚与共,福难同尝,永不相欺,永不相弃。若违此誓说到这里,意下踌躇,侧目望了望周四,拧眉道:若违此誓,教我死于乱刃之下。一语刚出,半空中突然响起一个闷雷,大有山岳摧折、万钧压顶之势。李自成猝然无备,激凌凌打个冷战,心道:此时已是中秋,何故响雷?想到自己所发毒誓,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周四听雷声轰鸣,奇道:天上为何响雷?李自成强自一笑道:必是上苍感我二人高义,故以雷声相贺。周四仰头望天,诧然良久,说道:我今日与李大哥结为兄弟,日后大哥若有危难,我自会尽心尽力相助。倘违此誓说到一半,不知该发甚么毒誓才好。蓦然想到:世间最可怕之处,便是乱军之中。思及在昆明所见一幕幕惨景,心跳骤然加剧,支吾半天,竟说不出话来。李自成催道:兄弟快快发誓!周四心中一乱,顺口道:倘违此誓,让我死在乱军之中。语声未歇,头顶一颗枯树的树枝被风吹断,呼地砸了下来,将长剑撞得歪在一旁。 二人见有如此怪事,相顾愕然。李自成内心惊疑:莫非此子日后将不利于我,还是他并无诚心?他疑情大起,面上却露喜色,大笑道:四弟,此后你我便是骨肉兄弟,凡事皆要相互扶助才是。周四听他说得亲厚,也去了惊惧之心,冲李自成拜了几拜,道:我今日又有了一位大哥,这可高兴的很!李自成口中敷衍,暗自却想:今日响雷倒剑,皆不祥之兆。此子勇悍过人,我先借其勇力突出重围,一旦脱困,却须及早与其分道扬镳。拉起周四道:官军少时必会搜山,你我须筹脱身之策。与周四又回到洞中。 二人相对而坐,一时均无良策。李自成起身道:先不理这些,填饱肚子再说。说罢出洞去了。周四早已饿得眼冒金星,见李自成出洞,心道:荒山秃岭,大哥到哪儿去弄食物?正疑间,李自成已从洞外寻了些草根回来。周四见了,颇感失望。李自成却笑道:此时草已枯黄,只有草根尚可充饥了。将草根递给周四一些,自己把一束草根上的泥土拂了拂,便放在口中嚼了起来,边嚼边笑道:它日富贵,此必成美谈。及见周四面有苦色,握草不食,斥道:大丈夫能食龙肝凤胆,亦能咽野草秕糠。似你这般,岂非膏粱小儿之态!周四遭谴,只得将草根送入口中,慢慢嚼了起来。他连日忍饥挨饿,本就不耐,吃了一束草根,自觉并无异状,忙狼吞虎咽地将余下的草根都吞入肚中。 李自成见状,点头道: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龙蛰之伏,以存身也。四弟如此,方是大丈夫所为。口上虽是称赞,目中却掠过一丝阴云。周四全无觉察,抹了抹嘴道:大哥你说,咱俩个如何才能下山?李自成沉吟道:官军人多势众,你我断不可露了形迹。这个手抚下颌,低头思忖。周四不敢打扰,只在一旁焦急观望。 俄尔,李自成忽展眉道:只得如此了!周四忙问道:大哥有甚么法子?李自成盯住他道:办法虽有,但不知贤弟敢不敢为?周四道:那是甚么办法?李自成笑道:贤弟虽勇,但官军层层密布,你我迟早也得束手就擒。周四急道:那该如何是好?李自成收敛笑容,正色道:为今之计,只得烦贤弟出洞做些文章。周四不解道:做甚么文章?李自成试探道:我欲让贤弟出洞擒回两个官兵来,贤弟肯么?周四道:擒回两个官兵,可是有用?李自成微微点头。周四道:既是有用,那我便去。说着便要出洞,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我不在时,大哥你可不要被官军窥着了。脸上一时尽是关切之意。 李自成心中一热,暗想:我适才有意试探,不想他果是不畏生死的好兄弟!忙解下佩剑,交给周四道:四弟此去,可要多加小心。周四见他真情流露,豪气陡生,推开长剑道:大哥留着它防身,我去去便回。说罢迈步出洞。李自成从后道:四弟动手之时,切莫惊动官军才是。周四含笑点头,飞身向一条小径奔去。 李自成见周四去得远了,心中又焦虑起来,寻思:我这兄弟虽勇,办事却未必谨慎,一旦露了形迹,将官军引来,可大是不妙。于是快步出洞,伏在距洞口不远的一片草丛之中。 约过了半个时辰,忽听南面脚步声响,似有人疾疾奔来。李自成隐身偷窥,见来人两手各提一条壮汉,仍是奔纵如飞,正是周四,忙迎上前道:可曾被官军发觉?周四放下两个军汉,微笑摇头。李自成大喜,说道:快将他们提进洞来。周四抓起两个军汉,跟着李自成进洞,随手将二人掷在地上。 李自成满脸喜色道:此番顿开金锁,走出蛟龙,又可搅个天翻地覆了!俯身将一名军汉的衣服褪了下来,穿在自己身上。周四恍然大悟,拍手道:大哥,这法子可是真妙!当时也将一个军汉的衣服脱了,胡乱穿在身上。二人四目相顾,见彼此眨眼间便已改头换面,都笑了起来。正笑间,李自成突然抽出长剑,将二军汉刺死于地。周四道:我已点了他二人穴道,你为何还要杀他们?李自成微笑不答,手拉周四,大步出洞。 二人走出洞来,周四道:我适才见四面皆有官军封住下山之路。咱俩个该走哪条路?李自成道:何方人多?周四道:官军从西南两面搜山,却在东北角伏下许多人马。李自成笑道:那便向北面去。周四不解道:这却为何?李自成含笑不语,只是拉着周四向北而行。周四见他不捡崎岖小径,却偏挑宽敞的山道行走,大是疑惑。但说也奇怪,二人一路下山,居然未碰上官军。 眼看便到山脚下,李自成忽从地上拾了些乱草,洒在周四身上,自己也洒了些,说道:官军都伏在山脚下大道两旁,一会儿我见机行事,你千万不要开口。周四虽是不解,却连忙点头。 二人又行一阵,突见两侧草丛中闪出数十名官兵,大声叫道:你二人为何下山来了?李自成答道:我们从南面上山,搜了半天,也不见贼人踪影。陈奇瑜将军遣我二人告之北面的弟兄们,贼人狡诈多智,恐专挑北面大路逃逸。弟兄们务要小心才是。那些官兵见二人满身乱草,显是在山上搜了半天所致,骂骂咧咧地又伏在草丛中。李自成哈哈一笑道:大伙在此安心候着,我还要告之前面的弟兄们呢。说罢与周四向下走去。 二人不紧不慢下山,路上虽又碰到几股官军,李自成皆巧言蒙混而过。不多时,已脱出官军重围。 李自成见四外无人,回头望向山岭,傲然道:陈奇瑜自诩为关中名将,用兵如神,却不知李某命系于天,非尔等所能加害!周四道:陈奇瑜是谁?李自成不屑道:此人乃延绥巡抚。哥哥这一遭直落得孤家寡人,便是败在他手上。周四道:那他想必甚是了得?李自成正色道:这厮虽擅用兵,却是好大喜功之人。若非如此,哥哥怕早就为其所擒。周四道:那是为何?李自成冷笑道:今上彪榜仁义,说甚么贼虽做乱,亦朕赤子,只宜招抚,使其卖剑买牛,归务农桑。陈奇瑜既得圣命,一路上便将哥哥三千人马都招抚了去,以期归而邀功。他若不慕此虚誉,只需聚众一击,哥哥怕早已死在路上了。实则李自成引败兵南窜,途中有数次已被逼入绝境,皆因官军临阵托大,轻纵良机,致使群贼屡屡逃脱。这一次虽将李自成孤身困在山上,终又被他挣出身来。 二人虽已脱险,但知此处非久留之地,又向北行出三四十里,方停下脚步。李自成心存感念,慨然道:此番若无贤弟,自成危矣!贤弟倘不畏死,便与我一同去找不沾泥大哥。我虽失了几千人马,却得了一个好兄弟,日后招兵买马,仍能重整旗鼓。周四踌躇道:我还要去寻人,可不能李自成见他支吾着似要拒绝,不快道:你与我结义之时,可都说了甚么?提到结义,又忆起响雷倒剑之事,心头不由一沉,随即笑道:四弟既然不肯,也就罢了。 周四闻言,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道:大哥放心,我日后定去找你。李自成打个哈哈道:你我既是兄弟,必有后缘。哥哥这便告辞了。周四见他要走,急道:大哥要去哪里?李自成环顾周遭林木,沉声道:我既折了许多人马,总不能便这么回去见不沾泥大哥。听说高迎祥在安塞起事,颇有声势。我且先去寻他,待有些作为,再投不沾泥大哥不迟。说罢冲周四抱了抱拳,大步流星向西而去。 后崇祯二年,不沾泥、杨六郎、白水王二俱为官军所诛,别营张献忠、左金王、改世王、闯塌天、横天王等悉投于王嘉胤麾下。闯王高迎祥亦率老八营欣然往附。自成初归闯营,迎祥置其于八营头领之末,是时犹未有名。 周四见李自成去了,虽有不舍之意,但想华山已是不远,又欢喜起来,忙不迭地向北行去。洛南距华山不过一百多里路程,他放开大步行来,比及日暮西倾,华山已隐约可眺。 他一路上心急如火,恨不能一步便到华山,这时华山已在眼前,却不由停下脚步,惴惴不安起来:我这般冒冒失失去找她,见她面时,却该说些甚么?他虽心存至情,但对女孩家似水情怀、如风心绪全然不懂,此刻胡乱猜测,自不免患得患失。 又想:她虽钟情于我,可她师父、师兄对我却大有敌意。况且我在昆明时曾令他师父当众出丑,这可如何是好?念及自家一片真情不但遭人冷嘲热讽,这时更会有人横加阻挠,一颗心如坠冰潭,禁不住喃喃道:我为这情受了多少熬煎,你可知道么? 他自伤自怜了半晌,忽生痴念:或许她也似我这般,忍受许多非难,苦盼我二人相聚。说不得她此刻正在为我流泪?想到伊人泪湿青巾,苦断愁肠,心间有如刀搅,蓦然又闪出一个念头:或许她正在受师父、师兄责罚,亦未可知。一时烈焰焚身,仰头望向山巅道:要是尔等欺侮了她,我可个个不能轻饶!拧眉立目,无端恨了一回,却又合计:她心中自是将师父、师兄当做亲人。我若打了他们,她说不定便会生气。又长吁短叹,没了主意。踌躇多时,方下决心:她师父、师兄若从中做梗,我看她面上,大不了跪下求他们便是。只要他们能允我与她在一起,我做甚么都是心甘。 他坐在那里胡思乱想,忽尔豪情万丈,忽尔又缱绻异常,不知不觉中,已是月挂巅崖,星满长空。他见天已到这般时候,心想:我何不乘夜色朦胧之际摸上山去?要是找到了她,她让我如何,我便如何,岂不胜过在此自忧自扰?于是站起身来,向前奔去。 约一柱香光景,来到华山脚下。借月色上望,只见迎面峭壁千仞,群峰高耸,俱是底如盘根,顶似刀削,大有插地刺天之势,却哪里有路可行? 他仰望诸峰,心中疑惑:这华山四面皆是如此险绝,岂非无路可上?当下只得别寻路径。转了一个更次,方找到一条陡峻的山道。他见这条石道虽窄,却直通山顶,心中大喜,忙顺石道上行。未到半山腰,已被华山奇绝险异的山势惊得手脚发软,心虚目乱。如此登升未歇,将及三更时分,终于来到山顶。 此时已是中秋时节。他立在巅顶,眼见一轮明月当空,四面金风送爽,回首这些天来一幕幕往事,内心感慨万千。想到自己这番凄入肺腑的相思,今宵便要被心上人盈盈的笑脸驱得一干二净,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心里喊着:我终于到了这里,终于到在你身边 他心神激荡,许久方静下心来,眼望西面有灯火闪亮,于是迈步行去。待到切近,只见此处原是一座道观,前坡后崖上依次立着几座大殿;每间大殿左近,又修了数处房舍。虽各依地势,高低不平,却巧丽奇特,入目难忘。 周四蹑足前行,向右首几间屋子走来。他不欲惊动众人,脚下自无声响,及至一间屋前,停下脚步,侧身在窗外倾听。过了一会,不闻有何动静,又向另几间屋子走去。转了多时,全不见半个人影。 正焦急时,忽听左侧一间厢房内传出声音,里面却黑漆漆不见光亮。他心念一动,轻轻纵到近前,伏在窗下。只听屋内有人道:我便弄不明白,大师兄你为人老成,办事精明,师父却为何总是不喜?这人说完,过了好半天,才听一人道:方师弟,你人虽聪明,但说话办事总是太过狡狯。为这个毛病,师父也不知训了你多少次,你还不改么?周四在窗外听了,只觉这声音甚是熟悉。 却听那个方师弟愤愤的道:师父厚此薄彼,师兄弟们谁不清楚?我说说又有何妨?顿了一顿,又道:大师兄,这次咱们去昆明,我可听到一件大事。另一人冷冷的道:甚么大事?方师弟道:上月我在昆明一家酒楼上,碰到几个丐帮的花子在一起聊天,便躲在一旁偷听。这几个花子背上都有六七个破布袋,想是它帮中资深的人物说到这里,另一人不耐烦道:你只说他们都谈了甚么? 方师弟嘿嘿一笑道:这几个花子天南海北地乱说,我起初也未在意。谁知后来,他们竟谈到本派的一桩大事。另一人追问道:是何大事?方师弟压低声音道:那几个花子说,二十多年前周应扬祸乱江湖,将正派人物压得抬不起头来。咱师祖眼见魔教猖獗,遂约了几派掌门,一同到武当去请松竹道长。 另一人疑道:请他做甚么?方师弟道:听那几个花子说,这位松竹道长当年剑法通神,十分了得,只有他才能与周魔比肩。另一人道:松竹既这般了得,为何多年来却不露面?方师弟道:这可不知了。另一人道:你接着说吧。方师弟道:这个松竹连败了魔教几名长老,给咱正教长了威风。大伙见魔教气焰已消,于是齐聚武当山,便要一鼓作气,灭了魔教。孰料此举激怒了周应扬,那厮赶到武当,竟将松竹道长击败。 另一人不解道:这与本派何干?方师弟道:周应扬那厮废了松竹,未过多久,又上华山来寻衅,一言不和,便出手杀了十几位太师叔、太师伯,更将师祖也打成重伤。另一人惊道:难怪本派凋零至此,原来尚有这等变故!方师弟道:其实本派日渐式微,并不在此变故,多半还在师父。另一人道:此话怎讲?方师弟道:听花子们说,当年师祖自知命不久长,于是将掌门之位传给了林师伯。另一人道:哪个林师伯?方师弟道:听说师祖当年收过一徒,唤做林承恩。此人悟性奇高,传言他二十几岁时,武功已为本门之冠,连周应扬也说他是松竹第二。师祖知本派若在江湖上立足,后辈中惟有仰仗此人,故师父虽是师祖的儿子,也未得其位。 另一人颤声道:那师父怎又做了掌门?方师弟道:师父当年武功原较林师伯远逊,偏又与林师伯的娘子有了私情。林师伯知道后大发雷霆,便要与师父理论。其时师祖已死,师父全无靠山,无可奈何之际,竟设计害了林师伯。另一人惊道:真有此事?方师弟道:那几个叫花子说时,我听得清清楚楚,岂能有假?此事倒不打紧,我想告诉师兄的,却是另一件事。另一人忙道:还有何事?方师弟道:大师兄不知,兰儿便是师父与林师伯的娘子所生。师父既将兰儿许给仕吉,自是想将掌门之位也传给他。师兄你此番非但得不到兰儿,恐怕连掌门之位也要被人抢走了。 周四听到这里,已知二人必是华山弟子,正要转身离去,忽听方师弟又道:叶凌烟与那个小魔头在昆明城中露面,师兄可还记得?另一人嗯了一声,却不说话。方师弟阴声笑道:师兄可知这里面大有文章?另一人道:甚么文章?方师弟冷笑道:天下谁人不知,那小魔头是与孟如庭在一起。周四听得此言,心道:大哥可并未与我在一起。 只听方师弟又道:那小魔头既在昆明露面,可见孟如庭也在昆明。叶凌烟将兰儿掳去,定是交到了孟如庭手上。另一人道:何以见得?方师弟道:兰儿自那次在登封见了孟如庭后,便一直心猿意马,将仕吉也撇在一边。师兄难道看不出么?另一人哼了一声,大有恨意。方师弟笑了一笑,又道:师兄你想,兰儿既被叶凌烟掳去,为何后来却先大伙一步回到华山?另一人道:兰儿回来后,可甚么也没说。方师弟道:便算她从叶凌烟手中逃了出来,却为何不来寻大伙?她一个孤身女子,若无人相伴,这一路千里迢迢,岂敢独行?我看必是与孟如庭有了私情,二人苟且之后,孟如庭亲自送她回到华山。否则昆明城中,为何只见叶凌烟与那小魔头,却不见他半个人影?另一人听了,似陷入沉思。方师弟又道:师兄你想,师父爱仕吉不假,可为何刚回华山,便将兰儿许配给他?嘿嘿,必是兰儿与孟如庭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师父心虚,才会这般爽快。 周四听到此处,心中烦乱起来,寻思:他二人虽是胡乱猜测,可言中许多处也不知是真是假?立在窗外,愣愣地想了半天,方拿定主意:我且先去问她,只有她说的话我才信得。脑海中闪现出那女子娇丽的面容,心间又充满了爱慕、信任之情,暗想:她在我心中便如母亲般神圣,我若疑心,岂不亵渎了她?当下放轻脚步,向前走去。 此时数十间房舍,只有四五处尚亮着灯火。周四蹑手蹑脚,转了一圈,见几间亮灯的屋子内寂寂无声,遂向东首悬崖边一间亮灯的小屋走来。片时近了,隐约见屋内有人影晃动。周四恐被发觉,脚步放缓,轻轻挪到窗前。过了一会,只听屋内一人道:好师妹,师父既将你许给我,你为何还对我这般冷淡?隔了好久,方听一女子幽幽的道:师兄,天太晚了,你快回去吧。 周四猛然听到这声音,真好似响个炸雷一般,直震得两耳嗡嗡做响,一颗心险些跳出胸膛,接下去二人说了甚么,居然全未听清。 他木雕泥塑般立在那里,仿佛中了魔障,突然怕这一切都是美梦幻境,不觉悬心自疑:是她?真的是她么?难道她就在我身边?他内力本极深厚,这时却心浮气躁起来,浑身上下更是从未有过的软麻无力。皎皎月光下,连喘了几口粗气,呼吸方才顺畅,待要细听,屋内却没了动静。 他等了片刻,听里面仍无声息,不觉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捅破窗纸,压抑住心中狂跳,向屋内望去。却见床头轻偎低傍坐着二人,一男子身穿黑袍,面目清秀,这时正用手轻抚怀中女子。周四心头一沉,忙将目光移到那女子身上。只见那女子云鬟靓妆,花柔玉软,却不正是自己数日来魂牵梦绕、无时或忘之人! 周四只看一眼,双目如被蜂蛰,实是痛痒难当,撤回身来,椎心般想:她既喜欢我,为何却倒在别人怀里?耳中虽听二人又说起话来,但那女子珠圆玉润的声音,这时却仿佛变成了蝉雀的聒噪,再难如想象中那般悦耳动听。 他强收住散乱的心绪,含悲忍痛,伫立倾听。只听那女子道:你快回去吧,若被人看到,多有不便。那男子嘻嘻笑道:你已是我未过门的媳妇,旁人看见,又能如何?随听那女子叫了一声,跟着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周四知二人又抱在了一起,胸口如裂如割,强咬嘴唇不叫出声来,两行热泪却夺眶而出。 须臾,只听那女子道:师兄,你和我说真话,日后你会嫌弃我么?那男子笑道:兰儿,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会嫌弃你?那女子轻叹一声,凄然道:你现在虽这般信誓旦旦,可要是知道我已言说至此,嘤嘤地哭了起来。那男子忙劝道:好师妹,其实我早已猜到了,可我绝不怪你。那女子止住哭声,惊道:你都知道了?说着又抽泣不止。那男子恨声道:我知道必是孟如庭那厮欺负了你!那女子哽咽着道:不不是那男子怒道:到这时你还护着他?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喜欢他,根本就没有我! 周四此刻虽心痛欲裂,但听那男子一语,也感惊奇:为何他们都说她喜欢大哥,难道这是真的?却听那女子道:我虽是喜欢他,可他并没有欺负我。周四闻听此言,恍如巨雷劈顶,心中突地茫然一片:原来他心中并没有我,她喜欢的人竟是大哥!只听那男子切齿道:我早知你二人在昆明必有苟且之事,到今天也不曾怪你。你为何仍要瞒我,可将我当成甚么人了?说罢向屋门走来。 周四木然立在屋外,及至那男子重重地踹门,方才惊觉,忙闪身隐在一旁。那男子大步出门,忿忿下崖去了。周四见此人已去,心乱如麻,耳听那女子在屋内大声哭泣,悲悲切切,凄人肝肠,又不禁生出无限的爱怜,脚下如神差鬼使,向屋中迈去。那女子头向里伏在床上,双肩不住地颤动,听到有人进来,只当那男子去而复返,也不抬头。周四站在屋子当中,眼望心上人纤腰袅娜,粉颈如雪,鼻中更闻到她素体馨香,如麝如兰,热泪潸潸而下,心里只是念叨:我再看你一眼便走了,再看一眼便走了虽则如此,内心犹存痴念,只盼那女子适才所说都是假话,芳心所爱只有自己一人。那女子伏在床上,觉出身后有异,猛地转过头来。烛光下见一人蓬头垢面,身着军服,正两眼痴痴地望着自己,大惊道:你你是谁!周四料不到她会转身,着实吓了一跳,一时不知如何答对,支吾道:我我那女子细辨之下,突然认出他来,啊地一声,蜷缩在床上。周四见她花容失色,目中露出无尽的伤感、怨恨,壮着胆子道:你你那女子不敢看他,双手掩面,失声嚎啕。周四见她哭得伤心,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不期女子突然抬起头来,痛不欲生地道:你害得我还不够么?你你真要逼死我么!周四自洞中见她一面,无时无刻不在想:我二人若再相见,她头一句话会与我说什么?每念及此,温馨无限。这时忽听那女子说出这番话来,头上如遭重棒,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是做梦,这一定是在做梦! 便在这时,只听脚步声响,那男子又返身而回。那女子神色大变,忙冲周四道:你你快走吧,快走吧!脸上竟露出关切之意。周四微一迟疑,那男子已走进屋来。那男子见屋中立着一人,先是一愣,待认出这人便是江湖上人人欲诛的少年,不由惊呼一声,反手从壁上抽出长剑,向周四刺去。那女子见了,扑上前抱住师兄手臂。那男子见她竟回护这少年,怒喝道:你喜欢孟如庭也就罢了,难道爱屋及乌,连他同伙也喜欢上了?一面用力推搡那女子,一面冲门外高声喊叫。静夜空山之中,喊声格外响亮。周四心头火起,右臂倏伸,抓住那男子衣领,将他高高举起。那女子见状,惊得说不出话来。忽听门外一人喝道:大胆邪魔,竟敢到华山上来逞凶!周四听来人声若洪钟,内力大是不凡,暗吃一惊:华山派还有如此人物?一怔之下,一柄长剑已奔他右肋刺到。周四见来剑疾而有度,颇为正大,更兼深沉老道,大非寻常,忙闪身避其锋芒。不意那人长剑一颤,又向他右腋下挑来,剑点飘飘忽忽,不拘形迹,大有涛怒云舒,不可端倪之势。周四见这一招不依常法,剑势险绝雄奇,心下骇异,知自己举着一人,绝难避开此不落窠臼的一剑,忙将那男子向来人掷了过去,就势滑开数尺。来人长臂轻舒,将那男子揽入怀中,沉声道:不想魔教后辈,已是这般了得!言下大有悲愤之意。周四惊魂甫定,只见来人满头银发,面孔瘦削,身穿一件青袍,一副寂寞潦倒之态,乍一看去,倒似一个乡村穷儒,全无半点神采,心下诧异。却听那老者凄声道:所谓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本为常理。何以魔教倾颓,尚有后人相续,我华山派浩劫之下,却愈发日暮途穷?长叹一声,将怀中男子弹在一边。周四见他手足不动,只前胸微微一挺,便将人弹出数尺,那男子虽是仰面摔倒,但落地之时,倒似被人轻轻放下一般,心道:他这手法我亦能够,可要做得如此有分寸,我却不能。正惊羡时,忽见那老者露出怨毒之情,长剑一抖,向他刺来。那女子正去扶倒地的男子,眼见老者长剑刺出,惊呼道:太师叔,别那老者怒声道:他是魔教余孽,你难道要袒护他么!那女子被他冷电似的目光慑住,缩下身去,又哭了起来。那老者仗剑直指周四道:周应扬杀我师兄弟数人,我今诛其后人,亦是天经地义。说话间咬牙切齿,恨极而笑。 原来这老者姓谢名天洛,乃华山派老一辈中硕果仅存的人物。当年周应扬来华山滋事,恰逢谢天洛在外飘游,其后归山,闻知同门惨遭杀戮,当时便要寻周应扬雪恨。慕天鸣知这位师弟武功虽高,仍非周应扬敌手,苦苦将其劝住。未几,便传来周应扬毙命少林的消息。谢天洛难报大仇,二十多年来一直郁郁寡欢,及见后辈弟子皆资质平平,更是意冷心灰。虽有一身本领,却懒得传授,终日只在山间游荡,到后来诸事不理,与门人再不见面。这日他在山顶独自望月,突听东面崖上传来呼喊声,忙飞身过来察看,刚到近前,便见周四将那男子举在半空。他所知广博,只看一眼,便知这少年所施皆是魔教手法,惊怒之下,忙出手救人,这时见周四武功甚高,更起了杀却之心。 周四见谢天洛长剑虚指,已将自家逼在屋角,心中大乱,右足反蹬墙壁,借着回弹之力,突然向屋顶纵去。谢天洛见这少年身法诡异,长剑上挑,奔周四小腹划来。周四见长剑游龙般缠向小腹,在空中飞起左脚,踢向对方头颅,左手蜷指弹其剑锋,右掌却无声无息地拍向对方后心。谢天洛想不到他在空中仍能施出此等刁钻莫测的招式,面上登现惊色。他久历江湖,经验极丰,知这少年足踢、指弹虽凌厉巧绝,却非杀手,只拍向后心的一掌方是全身功力之所聚,当下退开一步,撤剑削向周四右掌。 周四见他身向后退,已知长剑必会回削自己手腕,掌到中途,便即回缩,右腿忽勾在房梁之上,陡然向屋门荡了过去。这一下大是行险,好在人所难料。谢天洛一呆,长剑自然而然地刺向周四背心,嗤地一声,将他后背划开一道血口。周四左足反踢,也点在他左肩之上。这一脚力贯足尖,踢得谢天洛半身发麻,微一分神,周四已荡出屋去。 谢天洛忍痛追出,长剑如吐芯灵蛇,仍指向周四背心。周四行险出屋,虽觉后背火辣辣疼痛,但对方长剑距后心不过半尺,哪还有暇顾及其它?他知对方武功不在自己之下,这时在己身后,更占尽先机,情急之下,猛地扑倒在地,就势向旁滚出几丈,方才躲过这如影随形的一剑。起身看时,只见悬崖四周早有数十人仗剑而立。 谢天洛与周四过了几招,知这少年实是生平罕遇的强敌,虽在惊怒之下,也不禁暗自称叹。却听一人朗声道:弟子慕若禅,拜见谢师叔。谢天洛哼了一声,抚剑冷笑。慕若禅走上前来,又道:弟子只道师叔远游,不想仍在华山。谢天洛道:今日邪魔上山,不知慕掌门如何处置?慕若禅笑道:此人乃江湖上一大祸首。师叔既在,正当将其诛却。谢天洛叹息一声,黯然道:魔教一个后辈,却要老朽出手,华山派要你们这些人何用?慕若禅顿口无言。两旁弟子多半不认得这青衣老者,但知必是本派年高德劭的人物,更没人敢出一声。谢天洛见崖上弟子虽多,但众人望向周四时,目中都带着惧意,仰天叹道:再过几十年,江湖上怕没有什么华山派了!剑走偏锋,缓缓向周四刺来。 周四于谢天洛说话之际,便见那女子走出屋来,及见她脸上依然泪光粼粼,一缕情丝又被牵住,谢天洛一剑刺到他左肩,他却忘了闪避,但觉肩上一凉,谢天洛长剑到处,已在他肩头削下圆圆的一片衣衫。周四一惊,疾向后跃。一弟子见他倒纵而至,运剑直刺其心。那女子见了,失声尖叫。周四心生暖流,轻轻一闪,长剑从他左肩擦过。他身子不停,顺势撞入那弟子怀中,居然将此人撞得向上飞起,右手反捞,已将长剑夺在手中。 谢天洛见他一撞之力怪异无比,厉声道:鼠辈竟敢在华山逞狂!谢某便杀不得你么!手腕一震,长剑如月牙般弯卷过来,忽又弹得笔直,似惊虹乍现,滑向周四前胸。周四觉剑气有异,忙闪开一步,长剑斜着挑向来剑。那知刚碰到对方剑身,自家长剑竟受了极大的震荡,在手中颤个不止。他一惊之下,右腕内翻,长剑划个短弧,戳向谢天洛右臂。谢天洛剑柄上扬,磕开对方剑尖,剑身横着推出,削向周四脖颈。周四遮挡不及,只得挥剑刺向对方咽喉。谢天洛见他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抽剑右闪,左手大袖一挥,卷在周四长剑之上。 周四只觉一股大力袭来,长剑似裹在狂涛巨浪之中,摇摆不定。他自木逢秋传授武功以来,尚未逢过敌手,逆境中不免慌乱,当下将全身力道都聚在右臂,手腕汤浇火烤般抖了几抖,谢天洛左边大袖立时碎成数片。山风吹来,布片如彩蝶般款款飘散。他神意皆注于右臂,左半身登现破绽,噗地一声,对方长剑已刺入他左肩。二人齐声惊呼,向后跃开。月光之下,只见周四左肩热血迸流,谢天洛一条左臂更是血肉模糊。 只听谢天洛悲声道:好个周应扬!好个魔教!左臂在袍襟上抹了几把,擦去血迹,大步上前,又与周四斗在一处。二人同时受伤,不敢再次行险,剑上都含蓄凝重起来。斗了数招,居然谁也占不到便宜。 华山剑法本就以险绝雄奇见长,谢天洛一口剑更是凌厉狠辣,兼而有之。众人见他所使招术与自家所学并无不同,但施展出来,却招招出人意料,式式妙到毫巅,莫不惊诧:原来本派剑法练到深境,竟是如此不同凡响!言念及此,都对本门武功充满了信心,更有数名弟子眼望谢天洛,不由自主地随着比划起来。 谢、周二人拆招换式,顷刻间斗了百余招,周四愈斗愈是心惊。他剑法得自木逢秋传授,最讲究料敌机先,寻隙而入,此时与对方斗过百招,虽觉他剑法也有些破绽,但式式相承,往而能复,自己若贸然轻进,往往立时又成两败之局。眼见对方剑招层出不穷,直似万花之筒,心道:难道他华山剑法真有千招万招?又想:便算有千招万招,时间一久也会重复,那时我再寻机将他制住。想到此节,精神大振,长剑翻飞如花,又与谢天洛拆了六七十招。果不出他所料,便在二人斗到三百招时,谢天洛剑上终于使出旧招。 周四大喜,正思料敌于前,稳占先手,那知谢天洛招术虽与前时相同,但剑式转换时,手法上却已面目全非,剑意更与适才迥异。周四心中一黯,知今日若胜此人,难于登天,只得见招拆招,与其苦斗不休。 众人见谢天洛剑势大变,所使虽仍是本派的家数,但越看下去,越觉得有些不伦不类,均想:这可还是华山剑法么?只有慕若禅一人方隐约感到,这位师叔实已将本派剑法练到了极高的境界。 众弟子看到后来,眼望谢天洛长剑挥舞,一时都对练了多年的本门剑法生出陌生之感,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古怪念头:我这些年练的,到底是不是华山剑法?有几人手握长剑,竟不知如何使它才好。 慕若禅观望多时,眼见师叔剑法虽精,但无论怎样翻生变化,那少年皆能随手化解,内心焦急:这小魔头武功强我数倍,众弟子更非其敌,若上前去,徒增羞辱。师叔剑法虽高,看情形也未必能胜,今日如何才能杀了此魔,泄我心头之恨?他心思转个不停,却始终盯着场内,眼见周四狂争猛斗之际,目光每每投向一人,登时有了计较,迈步走到那女子身边,低声道:兰儿,今日你太师叔出手伏魔,你正可趁机杀了此人。 那女子全身一颤,失声道:我慕若禅阴沉着脸道:那小魔头对你已生情意。你若猝然出手,他必惊而无备。那女子哀哀地望着师父,双手乱摇道:不不慕若禅面露狰狞道:你忘了昆明所受的奇耻大辱么?他若不死,你一生如何做人?向四周扫了一眼,又阴恻恻的道:此事现在只有我一人知道。你若杀了他,天下便没人知道那段丑事。说罢将长剑塞在那女子手上。那女子颤抖着握住长剑,目中满是惊怖。 慕若禅见她仍是犹豫,低声喝道:你不杀他,我便将你逐下华山,更要将丑事公之于众。那女子啊了一声,眼神里充满绝望,似乎再也站立不住。慕若禅喝道:快去!掌上微一用力,将那女子推入场中。那女子手握长剑,好似魂不附体,直愣愣向周四走去,双眼泪水模糊,甚么也看不真切,只觉已到了那少年面前。 猛听慕若禅大喝道:还不下手!那女子听师父虎吼,芳心大乱,长剑恍恍惚惚,竟向周四胸口刺去 第十章 情殇 周四与谢天洛苦斗之际,眼见那女子持剑走入场中,心中一荡:莫非她心里还是有我,这时上前,是来助我么?微一分神,谢天洛立占上风,刷刷刷几剑,弄得周四手忙脚乱,救顾不暇。便在这时,那女子已来到近前。 周四连施几记杀招,将谢天洛迫退几步。偷眼看时,只见那女子目中全无一丝神采,粉面上更似梨花带雨,不禁怦然心动。突听有人大喝一声,那女子抬起手臂,利剑直奔他前胸刺来。 周四意荡神摇,如何能料到自己铭心刻骨之人会猝下毒手?惊疑之下,全未回过神来。只听噗地一声,长剑已刺入他前胸寸许深。周四胸口巨痛,方才惊觉,愕然望向那女子,仿佛看到了人世间最可怕的一幕,脸上充满了惊恐、疑惑、痛楚的神情。 猛听慕若禅又怒喝道:兰儿,还不杀了他!那女子听师父大吼,早乱做一团,长剑不由自主地向前推去。周四只觉有一条毒蛇正向胸膛内钻来,眼望那手握毒蛇之人,竟是自己在乱军中垂死之际,仍拊膺悲呼,念念不忘之人,霎时只觉地坼天崩,焦雷击顶,撕心裂肺般大叫一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都溅在那女子身上。他心神激荡,体内两股力道再也收束不住,但听得几声脆响,长剑已被他浑厚的内力震为数段。 那女子觉剑上有一股狂涛怒浪般的力道袭来,惊得连忙松手扔剑。饶是如此,半身仍是如遭电击,啊了一声,人便晕了过去。 周四眼望一截断剑插在胸口,万念惧灰,嘴角抽搐几下,突然刮骨椎心般狂啸起来,如嚎似泣,全然不似人声。啸声在山谷间回荡,让人听来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华山派众人除慕若禅闷哼一声,缓缓坐倒,余者皆捂耳栽仆于地。谢天洛内力虽深,呆立一旁,也被这啸声惊得浑身轻颤。 周四长啸数声,面上已是血泪模糊,突然疯魔般向崖下奔去。谢天洛见这少年奔跑之际,连着跌了几个跟头,知他实已悲伤至极,也不由牵动愁肠,长叹一声,将手中长剑掷入了深谷之中 周四踉跄着向山下奔来,一路上尽是悬崖深壑,峥嵘怪石,但他心中悲恸欲绝,哪还理会周遭凶险,只是发足狂奔。 未过多久,已到千尺岷童上。这千尺岷童乃是华山极为险绝之处,共有三百七十多个石级;石级窄陡,仅容一人上下。顶端更是峭壁危崖,如井口一般。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难过。 周四意乱情迷,神舍难守,这时沿千尺岷童只下得一半,已然两腿酸麻,喘息不止。抬头上望,只见一线天开;低头俯瞰,好似悬于深井。当此境地,顿觉这凌空突兀的千尺岷童似将自己隔于尘寰之外,满腹动魄牵魂的柔情已然渺若前生。 他独立在窄级上,想到今生今世,再难觅得半点雨迹云踪,不由悲呼一声,抱头狂奔而下。蓦地一脚踩空,竟从数十级石级上滚了下来,直跌得头破血流,半晌爬不起身。 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心里只是想:我还活着干什么?我还活着干什么不知不觉中,已是晨曦微露,东方渐白。 他恍惚立起身来,茫然远眺,但见北面渭河横流,洛水南下;隐隐约约,更见黄河如丝般来自天际,曲折遥渺,令人犹增悲寂,不觉长叹一声,又跌坐在一块大石上。 此时山气渐渐上升,穿崖绕石。不多时,已是白云如海,雾障群峰。周四见远处峰峦尽皆隐没,心中一黯:我虽仍在华山,可云遮雾挡,与她却已天悬地隔了。伤心至此,顿觉天台路迷,浮生若梦,胸口又撕心般疼了起来。 他抚心忍痛,一缕情丝缭绕胸中,仍是挥拂不去。正悲怆时,忽然一股山风吹来,将眼前一团浓雾驱散。他不经意地向前望去,见迎面赫然立了一块巨石,石上隐隐约约,刻了几个朱红大字。他在途中曾跟那鹤发老人学了数字,凝神辨认,只见巨石上竟是回心石三字! 实则他所处之地,乃是华山十八盘尽头的青柯坪,沿此坪上行,便是千尺岷童。前人因千尺岷童险绝难行,故于坪上立此回心石,一则是劝行人到此止步,再莫上行;二则也是激励有志之人,攀过千尺岷童,去领略华山顶峰更为险峻的风光。 周四见了回心石三字,心头大震:莫非上苍早知我必会受此屈辱,故立石于此,劝我及早抛却此情此心么?言念及此,木雕泥塑般立在石前,口中只是念着:回心,回心猛然间想到那女子绝情断义的一剑,胸口如受重杵,一口鲜血都喷在石上,随即凄声笑道:回心!回心!哈哈哈披发跣足,向山下奔去。 一行人缓辔行来,正说笑间,忽听一人道:大掌柜的,你看前面好像躺着一人!随听那锦衣人道:贪官轻裘肥马,王侯列鼎而食,百姓自要成路旁冻骨了。轻叹一声,又道:六子,快过去看看,还有没有救?一人答应一声,打马奔了过去,片刻回身喊道:大掌柜的,这人是个当兵的,好像还受了伤! 锦衣人皱眉道:可还活着?那伙计道:还有一口气。锦衣人打马上前,见地上躺了一个少年,身着军服,蓬头垢面,胸口渗出一大块血迹,说道:此处离潼关不远,先将他扶上马背,到城里再说。几个伙计忙跳下马来,将这少年抬起,轻轻放在马背上。 一行人打马扬鞭,向潼关奔来。约行了一个多时辰,潼关已隐约可见。锦衣人勒住马缰道:听说关中贼人近日有东窜之意,潼关城内必要严加盘查。此人身着军服,多有不便,还是找件衣服给他换上。几个伙计答应一声,从包裹里取出自家换洗的衣服,给这少年穿上。锦衣人见少年仍是昏沉不醒,唉了一声,打马向前奔去。 却说潼关历为兵家重地,素有关中咽喉之称,由此过关向东,便是豫西境内。崇祯元年,关中饥民作乱,劫掠秦之州城府郡,渐成声势,便有东窜入豫,扰犯中原之意。故潼关戒备森严,守城兵将昼夜谨侍,防贼逸出。 几人打马来在西门,守门兵将盘查一番,见无甚破绽,挥手放行。几人在城中转了半天,找了一家客栈歇脚。锦衣人刚一坐定,便吩咐店小二去请郎中。工夫不大,小二将郎中请了回来。 锦衣人手指床上少年道:烦先生看看,此子可还有救?郎中上前把脉片刻,抬头道:此人胸口为利器所伤,流血过多,加之心神恍惚,气血淤滞,故昏迷不醒。锦衣人道:可要紧么?郎中摇头道:他胸前伤口虽深,却不是要害之处,若自行止血,本亦容易,何以他任其长流,却不理会?莫非说着望了锦衣人一眼,欲言又止。 锦衣人道:莫非怎样?郎中皱眉道:莫非他本就不想活了?锦衣人一怔,低头望向那少年,露出恻悯之意,问道:先生能否救他一命?郎中道:救他不难,只是药能医病,却难医心。我观其症,多半还是由心而起。他若醒时,先生还须多多开导才是。说罢开了方子,递到锦衣人手上,又道:不瞒先生说,此人脉象异常,体内另有绝症,恐天不假年,迟早夭折。先生若怜惜他,便带他去些繁华之地,享几日人间快活吧。摇了摇头,迈步出门去了。 那锦衣人眼望床上少年,目中露出一丝感伤,喟然道: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你风华少年,何太愚矣!言罢触动悲怀,竟独自长吁短叹起来。 此后几日,一行人便宿在客栈。锦衣人每日除吩咐伙计轮番抓药熬药,服侍那病中少年,自己便在屋中吟诗做赋,聊以遣怀。店主见这客商颇通经史,犹擅翰墨,无事时便常过来与之闲谈,言语中知此人原是西安有名的才子,姓方名笑言,天启三年赴京应试,因未贿通阉宦,丢了金榜探花,一气之下,方弃文经商,自是愈发钦敬。 那少年服药数剂,气色好了许多,只是神智仍未全复,每每稍一醒转,便大呼回心二字。众人闻之,皆不明其故。方笑言见这少年被伙计们梳洗过后,面色虽然憔悴,但状貌奇伟,异与常人,偶尔微睁双目,瞻视更是不凡,心中暗暗称奇,不由对其另眼相看,起了结纳之心。 这一日方笑言过来查看,见这少年面上有了些神采,于是坐在床头,轻声道:小兄弟可好些了么?那少年望着方笑言,茫然点头。方笑言微笑道:小兄弟何以伏就道,落魄至此?那少年闻言,似想起了什么,抓住方笑言衣襟,大呼道:回心,对了老天让我回心,让我回心!说着手抚胸口,大声咳嗽。 方笑言见他声音嘶哑,状若癫狂,忙转开话题道:不知兄弟尊姓大名?那少年愣了半晌,突然喊道:对了,对了!我叫华山,我叫华山!跟着又双手乱摇道:不不,我叫回心,我叫回心!方笑言见他神志不清,起身便要出门。那少年猛地抓住他衣袖,急声道:大哥,你别走,别撇下我一个人! 方笑言只得又坐回床上,说道:我不走了,不走了。不住地抚摸那少年额头。那少年受了感动,一头扑在方笑言怀中,呜咽道:大哥,我不怪你,我不怪你。这些天我真的好想你。方笑言听这几句不着边际,知他将自己误当做别人,但见这少年对己如此依恋,心中也是一热,正要好言相慰,忽听那少年又道:大哥,她说她喜欢你。我我不怪你,我回心。说到这里,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顺着面颊滑落。 方笑言心中一动:莫非这少年是为情所苦?他少年时也曾有过一段刻骨的相思,嗣后为情所伤,终将世情看破,眼见这少年哀痛之状,勾起了往事,心想:他之此刻,不正是我之当初么?言念及此,对这少年充满了怜爱亲近之意。 那少年在他怀中含混着说了半天,似乎明白过来,挣脱他怀抱,将身子转向一旁。方笑言见他双颊绯红,笑道:兄弟是唤做华山,还是唤做回心?那少年低下头去,轻声道:我叫周四。方笑言道:原来是周四兄弟。拱了拱手,又道:兄弟可是在军中当差?周四茫然道:我我可没在军中当差。方笑言大喜,问道:周四弟意欲何往?周四想了一会,目中又落下泪来,哽咽着道:我我方笑言知他无路可走,说道:兄弟若不嫌弃,便在我身边如何?周四道:那要做些甚么?方笑言道:便是随我做些买卖。周四思忖良久,问道:那要去甚么地方?方笑言道:此次我欲往扬州走一遭,采办些货物。周四疑道:扬州是甚么地方?方笑言笑道: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洲。那可是人间最繁华的去处。周四沉默多时,抬起头道:扬州离华山远么?方笑言随口道:距华阴自是甚远。周四哦了一声,失神坐了一会,目中又泛起泪光,喃喃道:华山扬州 方笑言见他难过,劝慰道:兄弟若去扬州,便知人间烦恼,多是自扰;儿女风情,本是烟云。纵然是寸寸柔肠,盈盈粉泪,也当它春梦一场,又何必挂怀?劝了几句,见周四兀自愁眉不展,知其情深刻骨,非一时能解,便不再多说,只道明日一早起程,随后出门去了。 次日清晨,众人吃罢早饭,各自整装上马。周四也被人搀到一匹新买的骝花马上。方笑言瞧他一幅恹恹之态,但坐在马上并无大碍,于是由东门出城,向前行去。 一路上方笑言恐周四伤心难过,不住地与他说话解闷。周四坐在马上,神志仍是时清时浊,每每有片刻清醒,也只是长吁短叹,闷闷不乐。方笑言观他痴情之态较自己当年犹重,也不禁为他担心,眼见他在途中一日日消瘦下去,暗暗打定主意:若到了杨州,须没法消其痴念。 一行人沿途经洛阳、郑州、开封等地,不一日,已到徐州。方笑言见众人都有倦容,便在城中找了家客栈住下,闲着无事时,每日都到街上游逛。周四随在众人身旁,直似行尸走肉一般,对周遭一切皆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到了晚上,竟整夜坐在床上发呆。 歇了几日,一行人又出城向东南行来,不一日,来到淮阴县境。方笑言见离扬州已然不远,索性弃了大道,引众人沿运河岸边观景而行。这一日,终于到了扬州地界。 扬州古称邗,后又有广陵、南兖洲等名。自隋炀帝开凿运河以来,因其处于长江与运河交会之处,乃四方商旅必经之地,故此日益富盛。其时扬州城内商贾如云,繁华已极,有江淮之间,广陵大镇,富甲天下之誉。唐宋杜牧、欧阳修、苏轼、秦观等俱曾来此做官或游赏。至明季,扬州更成为日糜百万的纸醉金迷之地。 一行人催马前行,沿运河走出十余里,方笑言手指前方道:前面有一处所在,唤做瘦西湖,最是怡情悦性的佳地。我们到那里坐坐。一个伙计道:不知为何唤做瘦西湖?听着恁地古怪。方笑言笑道:因此湖形状狭长,清瘦秀丽,故而得名。湖西岸有条长堤,约数百丈长,每到春来,惠风和畅,堤柳青青,乃赏春佳处。今值深秋,合当于此饮酒赏月。冲一个伙计道:你去城中告之陆郎,便说我在湖西亭中等他。那伙计答应一声,打马向城中驰去。方笑言引众人缓辔而行,不多时,来到瘦西湖畔。 方笑言见不远处一座长亭,梁新柱彩,甚为雅致,于是翻身下马,信步入亭。周四与几个伙计也都下了坐骑,坐在亭外歇息。 方笑言眼望湖中美景,耳听野鸟啼槐,心境大佳,朗吟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吟罢触动心事,自叹道:方某本为命世之才,何期时乖运蹇,流入商贩之旅。今若能效杜郎俊赏,嘲风咏月于扬州,此生也算不枉了! 伙计们都是粗人,也听不懂他说些甚么。方笑言见几人皆露憨态,苦笑道:钟吕毁弃,瓦缶雷鸣。今朝中显贵皆存无厌之心,我大明社稷岂不危矣?伙计们随他有年,已然司空见惯,都望着他傻笑。方笑言无可奈何道:士读于庐,农耕于野,工做于肆,商贩于市,此皆天命使然,实非人力能强啊!言罢望向湖心,不同理睬众人。 约过了半个时辰,忽听东面马蹄声响,有二人纵马向这面奔来。方笑言移目观瞧,见当先一匹马上坐了一人,头带软纱唐巾,身穿紫绣缎袍,足登一双嵌金线飞凤靴,曲眉朗目,面如美玉,当下朗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人哈哈大笑道:探花郎至此,别是来寻甚么雨窟云巢吧?方笑言笑道:锦帐罗帏,桂宫仙姊,皆陆郎专好。愚兄老矣,不敢再入花林粉阵了。那人一面扬鞭,一面调侃道:只怕兄长言清行浊,语不由衷吧?说话间已奔到近前。 方笑言满脸喜色,大步出亭道:扬州城若有些徐娘半老,犹尚多情之人,愚兄或能有些寸动。那人跳下马来,椰榆道:有是有的,就怕方兄到时眼花耳热,做不得真了。二人握手相视,都笑了起来。 二人笑罢,挽手走入亭中坐定。那人端详方笑言道:几年不见兄面,不想却发福了。方笑言笑道:昔读圣贤之书,惭作言行,惶恐终日,每每读到道貌岸然之处,不免汗流浃背,寝食俱废。今再不闻圣贤教诲,自是形骸放浪,心广体胖了。 那人扑哧一笑,又正色道:子弃圣经贤传,而慕于小利,致令斯文扫地,思之汗颜否?方笑言虽知他只是故意调笑,仍叹息道:方某数载寒窗,学无所遗,辟无所假,功不可谓不勤,心不可谓不诚。然近几年方始悟出,圣人之误国害民,犹胜于寇贼! 那人一怔,拊掌笑道:兄如此才人,犹出此言,我大明亡了!笑了几声,又问道:近闻关中饥民作乱,颇有声势。兄在秦地,当知究竟。方笑言不屑道:数股草贼,成得什么大事?陆郎向来轻慢,何挂怀此等事?那人微笑道:所谓云起龙骧,化为侯王。自古英雄,多不免冠以贼名。兄为何轻贱他等?方笑言愤然道:贼视人如芥,残虐好杀,皆狗彘之徒。方某羞言其类! 那人见他面有怒容,哂笑道:官巧取,贼豪夺,自古亦然。兄何必如此义愤?以我看圣人绝人之思,官吏昧人之财,我辈贪人之色皆属贼行!方笑言面色微沉,垂首不语。那人见他不悦,话题一转道:我闻兄来,已命人在城中琪瑶楼备下酒筵。兄何不随我入城?方笑言道:此处景致颇佳,无意他往。那人知他贪恋景色,只得道:]此湖之秋,明净如妆。兄既有雅兴,小弟相陪便是。 二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那人忽道:久闻西安才子俊雅风流。兄为其冠,以为余者如何?方笑言鄙夷道:西安学子虽多,均是做赋穷经之辈,群居终日,言不及义。方某耻其行而陋其才。 那人笑了一笑,又道:听说兄一掷千金,与那紫嫣姑娘许下山海之盟,可有此事?方笑言淡然道:春宵苦短,湘妃含怨,纵有些雨恨云愁,到如今亦如长空迅扫,还念那前世之盟做甚?言罢瞥向亭外的周四,慨然道:世间女子,多是浅薄轻贱之辈,空仗些浪色浮姿,媚俗于世,何以天下大好男儿,却欲为其剖肝沥胆,毁志妄行? 周四立在亭外,心中一动:莫非他是在说我么?正疑间,却听那人道:如花美人,英雄尚不能弃,况乎余子?话音未落,突然纵出亭来,伸手抓向周四肩头。周四一惊,托住那人手肘,向上轻带。那人立觉脚下无根,直欲摔出,忙飞起右腿,踹向周四前胸。周四挥掌削其足背,蓦地手臂外翻,托住那人来腿。他剑伤初愈,臂上不敢过于使力,向前迈上一步,小腹猛地撞在那人腿上。他一身功力皆聚在腹部,这一撞之力端的了得,直将那人纸鸢般弹了出去,扑通一声,摔在二三丈外。 那人跌落在地,并不爬起,仰天大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扬州陆忆裳,今日可服了你了!说着手舞足蹈,又笑了起来。 周四于那人入亭之际,正坐在一旁歇息,本未看清来人面目,这时听他报出姓名,心中一惊:莫非此人便是当日在泰山上那个陆忆裳么?言念及此,暗叫不好:他前时上泰山,必是为了明王心经。今日他既认出我来,说不得会寻找麻烦。 陆忆裳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尘土,笑望方笑言道:方兄居然请得此人护驾,确是让人佩服。方笑言初见二人动手,不免心惊,待见二人似是相识,这才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道:此乃我路遇的兄弟。陆郎认得他?陆忆裳眼望周四,暗暗合计:此子武功强我甚多,我若夺其心经,怕力不能及。他心思转个不停,嘴上却道:泰山一面扬名远,天下谁人不识君。此子乃武林中鼎鼎大名的人物,也不知有多少人对其刻骨相思呢!方笑言信以为真,愕然道:原来四弟是江湖上的英雄!陆忆裳冷笑道:此子日后重振少林,中兴明教,可是个惊天动地的人物。方笑言当他真心赞誉周四,喜出望外道:陆郎所言不错。周四弟龙行虎步,瞻视不凡,绝非久居人下之辈,后必为一方雄主。 陆忆裳闻言心动,凑在方笑言耳边,低声道:兄长精通易理,莫非此子果有些贵相?方笑言也放低声音道:不瞒陆郎,周四弟乃王者之表,实是贵不可言!陆忆裳哦了一声,追问道:兄长如何与他结识?方笑言微微一笑,将如何在道旁救了周四及周四为情所苦等事说了与他。 陆忆裳听罢,眼珠转了几转,暗自思忖:我欲得其心经,已是不能。此子与少林、明教皆有极深的渊源,加之命主大贵,说不得日后会有一番大作为。他此时落魄江湖,我若诚心结纳,他必感激不尽。日后他有所建树,我也可借此旧情在江湖上扬眉吐气。想到这里,满脸含笑道:多情至此,我爱其诚!走到周四面前,揶揄道:-何等婵娟,令贤弟回肠至此?小兄不才,愿指迷津。 周四见他二人私语,本自狐疑,不想陆忆裳含笑上前,竟说出这番话来,虽感意外,也不由勾起了心酸之事,仰头望天,目中渐渐湿润。陆忆裳见状,故意讥讽道:雁影分飞,芳心无意,唯余悲怆乎?周四闻言,想到自己实如孤雁飘落天涯,此生再不会与那女子相见,泪水霎时涌了出来。 陆忆裳见他悲伤至此,感叹道:我爱其诚,我怜其苦,我笑其愚,我责其行。叹罢又冲方笑言笑道:此子今日之状,较兄十年前若何?方笑言道:我十年前只是荒唐,周四弟此即却是迷失。荒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迷心乱性。 陆忆裳忍俊不住,捧腹笑道:方兄一语,将世间浪子尽皆开脱,却将无数情种一笔抹杀了。方笑言叹道:世之浪子,初皆情种,只是情到深处,反不了了之。陆忆裳嘿嘿笑道:只道独我一人玩世不恭,不想方兄也如此戏谑红尘。方笑言黯然道:红紫乱朱,人心不古。方某又何必矫情孤高? 陆忆裳眼珠一转,道:兄既看破世情,何不随我去琪瑶楼消遣一番?听说此楼新来一女,丰华绝代,颇有慧心。兄乃一代才子,必能动其芳魂。那时你二人采兰赠芍,互表情愫,岂不成一时佳话?方笑言道:一时之欢,不求也罢。陆忆裳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兄若随我去琪瑶楼,我便有法点醒此子。方笑言一呆,随即喜道:我怎忘了陆郎乃此中圣手,诲人有方。 陆忆裳狡黠一笑,又走到周四身旁道:贤弟若随我去,便知世之女子,皆不足以托付深情。说着扶周四跳上坐骑,自己也翻身上马。一行人打马扬尘,径奔扬州城而来。 扬州本是四方游客聚集之地,城门前更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众人打马入城,并无人盘问。方笑言回想潼关森严景象,感慨道:淮左名都,真个是玉漏无催,金吾不禁!催马赶上陆忆裳,与之并辔而行。 周四随在二人马后穿街走巷,眼见三街六市车马不断,人声杂沓,语笑喧阗,家家户户门前,都早早挂上了彩灯,一时宽街大巷亮如白昼,楚馆秦楼美似仙宫,端的是人间富贵之乡,销金蚀玉极处,暗暗惊叹道:我去过不少地方,却没一处能及这里!不住地左顾右盼,片刻之间,便已目不暇接。 一行人转了半天,来到一条宽街上。方笑言见街两旁都是烟月牌,不禁莞尔。陆忆裳挥鞭指点前面一座高楼道:此便是琪瑶楼。楼分三层,高达数丈,居上饮酒赏月,别有一番韵味。我付白银千两,方将二楼包下。说着引众人来到楼前。方笑言见楼门前高悬两面牌,牌上各写七个大字,写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两分无赖是扬州。点头赞道:倒也不俗。 众人刚一下马,楼内便迎出几个青衣男子。一男子跑到陆忆裳面前,笑嘻嘻道:唉哟,是陆公子到了。您老快请到楼上就座。陆忆裳道:芷君姑娘可有客人?那男子道:陆公子来了,她还能侍候别人么?陆忆裳笑道:此女生得究竟如何?那男子边引众人进门,边陪笑道:只怕公子见了,魂也要被她勾去。说着便要引众人上楼。 方笑言吩咐几个伙计在下面吃酒,自己手拉周四,与陆忆裳缓步上楼。几人上得楼来,见上面甚是宽敞,顶梁之上,挂了一碗鸳鸯灯,下面摆了几张犀皮香桌,角上立了一个古铜香炉,炉内喷出缕缕香烟;三面墙壁上挂了几幅名人山水画,陈设素雅,颇为不俗。 那男子招呼几人落座,转身出门去了。工夫不大,一个老妪送上来果品酒馔,摆在桌上。陆忆裳见这老妪六十多岁年纪,观其面目,依稀能觉出年轻时必是个绝色佳人,笑道:方兄若喜半老徐娘,可问她是否多情?那老妪闻言,双目冷电般在陆忆裳脸上一扫。陆忆裳面对方笑言,却未留意。 方笑言正要开口,忽见门帘一挑,有七八个艳妆女子走了进来,于是道:徐娘半老,如何能比得上二八佳人?说话间,那几个女子来到近前,给几人道了万福。那老妪迟疑一下,走到西首角落坐下。方、陆二人只顾与众女子说笑,对那老妪浑未在意。 众女子与方、陆二人调笑几句,跟着轻歌曼舞起来。楼上一时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好不热闹。 方笑言与陆忆裳饮了数杯,抬头见众女子正目挑心招地向陆忆裳望来,笑道:陆郎销金帐内夜夜试新,软玉屏中时时换旧,近年来定是忙得不亦乐乎吧?陆亿裳饮尽杯中之酒,苦笑道:久困风月,已无兴致。情色之欢,常则无聊。又冲周四道:贤弟情淤何处?不妨说来听听。小兄虽是无行,尚识情踪。周四听他言下有戏亵之意,低头不语。 方笑言见他一副愁苦之态,说道:愚兄也想知道,是何人使四弟愁肠至此?周四见二人追问,只得吞吞吐吐地对陆忆裳道:你你也见过的。陆忆裳皱眉道:我也见过?想了一想,忽然拍手道:原来是华山派的可人!周四被他点破,胸口一痛,将头垂得更低。 陆忆裳观其神情,知自己所猜不错,连连点头道:人间绝色,惑世尤物!难怪我弟痴迷。赞了几句,似想到了什么,又问道:我听方兄之言,说贤弟前时曾受剑伤,可是在华山寻芳时挂彩?说到这里,又摇头道:贤弟如此武功,天下实无几人能望项背。华山派自慕若禅以下皆不足道,那是他心思虽快,一时也猜想不出。 周四低眉垂首,想到华山上梦魇般的往事,伤口处猛地一痛,不由面带凄色,闷哼了一声。陆忆裳恍然大悟,失声道:莫非是那女子所为?一语甫出,周四大叫一声,一头扑在桌上。 方笑言见他如此悲恸,忙凑在陆忆裳耳边道:陆郎须设法开导他,切不可再令他伤心。 陆忆裳微微点头,突然手拍桌案,高声道:一剑之威,竟使我弟五内如焚,悲肠寸断。好!好!华山剑法,确是天下无双!话音刚落,屋角那老妪忽然哼了一声,露出鄙夷之情。陆忆裳目不转睛地望着周四,于那老妪异常举动毫无觉察。 周四凄入肺腑之际,听陆忆裳有意奚落,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如烟似雾,溅了一地。几名歌姬见了,都吓得停下歌舞,不知所措。 方笑言大惊失色,正欲起身上前,陆忆裳轻轻按住他肩头,又挥手命众歌姬继续歌舞,跟着道:少年时为女人流些血泪,也算不了什么。热血丰华,本就是人生祭品。周四听此一言,心中一跳:祭品?眼望重又翩翩起舞的女子,心头恍恍惚惚,想起似有什么人说过这话。 陆忆裳见他露出思虑之状,知自己一番言语已动其心,从怀中取出丝巾,轻轻擦去周四嘴角的血迹,说道:你少年心性,难免盲目钟情。可情为何物,你知道么?周四见他一双朗目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忙低下头去,摇了摇头。陆忆裳笑道:世上最可笑的,便是心虽不懂,却偏要使性认真之人。须知世间万物,唯有你信以为真的东西,才能苦你害你。情之为物,更是如此。周四心口又针扎般疼了一下,暗思:莫非他说得不错? 方笑言从旁道:陆郎说不懂的偏要认真,若是懂了呢?陆忆裳笑道:愚执者皆是不懂,懂了的又哪会愚执?话犹未了,屋角那老妪突然啊了一声,一脸呆痴。 方笑言瞥了那老妪一眼,对陆忆裳道:陆郎勘破俗情,由此已悟大道!陆忆裳道:情关虽固,但若能脱此羁绊,便知人生原来别有洞天。今天下情种多画地为牢,偏执自误,何其愚也?方笑言手指周四道:陆郎浸淫于情多年,何不以不世之学点醒于他?陆忆裳虽有心助周四脱出情网,听了这话,竟无端生出落寞之感,叹道:只怕曲高和寡,人反诬其为谬。 方笑言道:陆郎一代情宗,而没于烟花之巷,确是可叹。只是陆忆裳道:只是怎样?方笑言道:只是陆郎自诩有醒世觉迷之说,终不能让人信服。若四弟闻君一语,能迷途知返,愚兄方衷心拜服。陆忆裳笑道:方兄何须用激将之法?我与四弟一见如故,岂有不帮之理?只是粲花之论,自当配以名花。转身冲门旁一女子道:你去通禀一声,便说扬州陆郎,欲与芷君姑娘一会。如蒙不弃,得瞻芳容,此心幸甚。言罢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塞在那女子手上。那女子连声答应着出门去了。 隔不多时,那女子又转了回来,面有难色道:我家姑娘说,只有意广才高之士,她方肯见。若是寻常俗客,却说到这里,偷眼望向陆忆裳,不再续语。陆忆裳笑道:若不见面,怎知陆某倜傥?那女子道:我家姑娘说,公子只须做诗一首,她看后自辨清浊。 陆忆裳调笑道:偏巧陆某目不识丁,这便如何是好?方笑言道:陆郎才追子建,诗压元白,此刻正当挥毫,不必再谦了。陆忆裳笑道:方兄既如此说,小弟只得斗胆献丑了。 方笑言去西首几案上取了文房四宝,放在陆忆裳面前,跟着磨起墨来。陆忆裳笑道:探花郎为我研墨,幸何如之!权且胡绉一首,以慰垂鉴之情。提笔饱蘸浓墨,也不思索,便在纸上写道:且抛壮志与红裳,幡然提剑入屠场。荡尽胸中惟豪气,血海狂澜染大江。写罢将笔掷在一边,哈哈笑了起来。 方笑言初见他振笔直书,笔法雄浑丰厚,颇有些颜筋柳骨,尚自暗暗称羡。及见他一挥而就,满纸凶戾之气,惊道:陆郎何故造此奇语?扬州皎月,断乎不照英雄!陆忆裳低头看时,也自心惊:我怎地忽放豪声?适才似有一股奇气入怀,那是从何而来?嘴上却道:不惟北地英雄,方有元龙豪气。我淮左名俊,亦时发虎啸之声。拿起诗稿,交到那女子手上。那女子转身出门。 三人坐了一会,陆忆裳见那女子仍未回转,向众歌姬道:可有新曲,唱来我听。众女子抚琴轻歌,妖娆唱道:艳帜高张,缠头价重,只待将郎心暗动方笑言听词文不雅,微笑摆手。众女子又换一曲,歌道:玉楼春暖笙歌夜,肯信愁肠日九回 周四正坐在那里发呆,听此一句,心头一震:依它歌中所唱,每日尚能愁肠数回。可我自下得华山,却似死了一般,胸中空空荡荡,连半点愁肠也未剩下!他自在华山遭逢变故,神智本就时清时浊,这时努力回想从前的支鳞片甲,脑海中却浑噩一片,甚么也想不真凿。便在此时,忽听一女子唱道:咱俩个恩断义绝,月残花缺,谁还念锦帐罗帷 周四骤然间听了,一颗心似被揪住,啊地一声,死死盯住那女子樱桃小口,仿佛她口唇再动,便能将自家心肝捣碎。陆忆裳见他神色有异,腾地站起身来,接着唱道:恰秋风凋碧树,天地也笑你情痴此一句刚出,周四大叫一声,仰面栽倒,昏了过去。 方笑言抢步上前,将周四扶起,眼见他面如死灰,哽咽道:周四弟太过至情,久必休矣!忆裳,你怎地还要让他伤心?陆忆裳笑道:惟其至情,方能彻悟。小弟自有办法,方兄不必担心。说罢按向周四人中。过了一会,周四悠悠醒来,刚一睁眼,便哀嚎道:天地也笑我痴情,天地也笑我痴情!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忽听屋角那个老妪冷冷的道:世上还有这么痴情的男子,可真是难得! 便在此时,只见门帘一挑,前时那女子笑盈盈走了进来,冲陆忆裳挤眉弄眼地道:公子,我们姑娘来了。随见一人轻移莲步,歀蹙湘裙,似一股柔风般飘然而入。 方陆二人虽未回头,已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心中都是一荡。转身看时,只见来人髻云高绾,鬟凤低垂,粉面朱唇,眉目如画。身着一件白色罗裙,虽衬得身材有些瘦削,却越发显出娉婷玉质;低垂粉颈,嫣然而笑,更别有一种娇羞之态。端的是丰姿楚楚,仪态万方。 方笑言虽阅人无数,但见了此等佳丽,也是惊叹不已,疑为天人。陆忆裳眼望此女,却不住地盘算。 却听那女子道:烦几位久候,妾这厢赔罪了。说着给方陆二人道个万福。方笑言听她燕语呢喃,莺声娇媚,心中一乱,忙举手还礼。再看众歌姬时,只觉个个蠢俗不堪,仿佛嫫母相似。陆忆裳却不作声。 那女子望了陆忆裳一眼,羞怯道:尊驾便是陆公子么?陆忆裳微微一笑道:不才陆忆裳,有辱姑娘视听。那女子娇声道:公子奇情壮采,颇见文胆;若近京应试,或可蟾宫折桂。陆忆裳笑道:忍把浮名,早换了浅斟低唱。那女子见他人物俊雅,谈吐不俗,已然有意,又道:公子既不喜功名,终日以何为乐?陆忆裳自嘲道:小可每日以浮表掩孤高,以清谈解寂寥,以接近求远离,自是其乐陶陶。 那女子嫣然一笑道:公子言近旨远,颇有高致雅量,使妾已生自陋之感。言罢见周四痴痴地坐在地上,诧然道:这位公子是陆忆裳忙道:此乃我家少主人。那女子面露惊异道:如此说来,妾当真失礼了。忙走到周四面,盈盈拜了下去。方笑言正要拆穿,忽听陆忆裳咳嗽一声,冲自己暗递眼色。方笑言知他素有机变,此举必含深意,便不说破。 那女子轻声对周四道:公子驾临,使妾顿感蓬筚生辉。敢问公子台甫是陆忆裳道:此乃我家周四少爷。那女子哦了一声,说道:秋夜已寒,公子且请上座。扶周四坐在椅中,就势坐在周四身边。周四仍是真魂出窍,对那女子浑然不觉,口中只是叨念:笑我痴情笑我痴情 那女子初见周四衣着打扮,全不似豪门公子模样,不禁微微生疑。这时细细端详,只见他满脸痴迷,神情憔悴,但眉宇间自有一股奇气,笼得真神不散,心下暗暗称异:这人虽不及陆公子风流俊雅,可神色间这一股含蓄包容的气度,却是陆公子万万不及的。她久在青楼,王孙贵胄见过无数,每日里强颜欢笑,皆能应付自如,此时见了周四,却生出异样感觉,心头隐隐约约,竟有些不安起来。 陆忆裳见那女子不住打量周四,笑道:我家公子近日心中烦闷,姑娘何不弹奏一曲,聊解忧怀?那女子含羞一笑,起身给方陆二人斟满了酒,随即从歌姬手中接过琵琶,又坐回周四身边道:妾粗识音律,若有不雅之处,公子莫笑。跟着轻舒皓腕,默运慧心,弹了曲湘妃怨,曲调忧戚缠绵,婉转如诉。 方笑言一时触动悲怀,情不自禁地唱道:五方多杂厝,民风故不纯。翩翩立浊世,如日被浮云那女子听他词中隐有抑郁之情,不觉偷眼观看,但见方笑言仰面高歌,字字珠玑,神情颇为潇洒,哪还有半点商贾之气?暗想:这二人皆有才思,看情形只是随从。仆从尚如此顾盼不群,其主必定不同凡响。想罢望向周四,目中满是羡爱之意。 陆忆裳大喜,突然走到周四身旁,提气歌道:名都出妖女,京洛出少年他内力本就不弱,这时聚气扬声,更是高亢激越,嘹然有穿云裂石之势。周四内力远胜于他,但此刻神志模糊,心舍难守,比常人犹为脆弱。加之陆忆裳有意在他耳旁大叫,声音中所含内力一分不剩地冲入他耳中,当下直被震得心惊肉跳,大叫一声,抬起头来。刚一抬头,便见面前赫然坐着一个绝色女子。 他此刻神志已然失常,双目迷离望去,见此女云鬓高挽,纤腰盈掬,娇艳似芙蓉出水,妩媚如月夜幽兰,一双明眸正满含情意地望着自己,心中登时大乱。忽听陆忆裳道:你心上人来了,你还愣着干甚么!周四听了,恍惚间哪还辨得真伪?只当这女子便是令自己泣血椎心的负心人,腾地站了起来,狂喜道:你你来了!迈步上前,便要抱那女子。谁料陆忆裳突然将那女子搂入怀中,顺势将手捂在她嘴上。屋角那个老妪见状,霍地站起身来,目中精光大盛,迟疑一下,却又坐回椅中。 周四惊喜之际,猝见陆忆裳将那女子揽入怀中,脑海中又浮现出华山上自己心上人与那男子卿卿我我的一幕,怒火顿时涌遍全身,恨不得将那男子碎尸万段。陆忆裳见他浑身乱颤,立时便要动手,厉声道:她已与我同床共枕多日,你还要痴心妄想么! 方笑言见陆忆裳如此行事,正要喝止,猛听周四悲呼一声,直楞楞立住不动。众人见起了变故,都惊呆了。陆忆裳见周四凶神般望着自己,知其一旦出手,自家绝难幸免,当即把心一横,将那女子按在桌上,拼命撕扯摸咬起来,两眼仍死死盯住周四。 却见周四脸上露出极古怪的神情,忽尔悲愤欲绝,牙齿咬碎;忽尔又似忆起了甜蜜的梦境,温馨而笑。片刻之间,神情由悲而喜,由喜而悲地转了数回,一张苍白的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忽听咔嚓一响,楼板竟被他踩裂。那老妪面露惊愕,嘴角抽搐几下,却终未开口。 陆忆裳见周四头上雾气笼罩,渐渐连眉目也看不清晰,知他正与自己心中的情魔相斗,此时若无人从旁相助,时候一长,必要耗尽心力而死。情急之下,突然将手从那女子口上移开,蛇一般滑到她腋下,轻轻搔挠起来。那女子又羞又急,却忍不住放声大笑。她腋下奇痒难当,笑声便无半点节制,旁人也不觉得怎样,周四听在耳中,却觉这笑声充满了淫荡之意。他此时心中情欲已占了上风,闻此一笑,理智一下子又将爱欲压了下去。陆忆裳观其神色有变,从桌上拾起一根筷子,塞到那女子手上,直向周四扑来。那女子尖叫声中,筷子已戳在周四前胸伤口处。 方笑言大喝道:忆裳,你要干甚么!语声未息,忽听周四长嘘了口气道:多谢陆兄。方笑言侧目望去,只见周四大汗淋漓,衣衫尽湿,神色却与适才判若两人,倒似从身上卸下了一副重担,心中大是不解。 陆忆裳放脱那女子,喘息着道:大梦谁先觉他本想开句玩笑,说了一半,便不住地以袖拭额,喘息不止。方笑言恍然大悟,惊喜道:陆郎医人之法,果然与众不同!陆忆裳报以一笑,冲那女子道:我家公子心头有些顽症,久治不愈。今出此下策,实不得已,请姑娘恕罪。言罢一揖到地。 那女子怒声道:公子是知书达礼之人,行事怎不顾斯文?我虽是青楼女子,便任人凌辱么!说罢便要离去。陆忆裳忙拦住去路,赔笑道:唐突佳人,忆裳之罪。还望姑娘海涵。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塞入其手,又不住地作揖。那女子虽有些傲骨,但身处风月场中,也不好过分得罪客人,冷然道:公子若要我相陪,须多些庄重。陆忆裳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又取出一支金簪,表过赔情。方笑言见他执意要留下此女,只道他又有贪欢之意,不禁微笑摇头。那女子见对方送银赠簪,出手豪阔,只得道:妾去换件衣衫,几位稍候。说罢迈步出门。 方笑言道:陆郎今夜又有寻芳探幽之意?陆忆裳笑而不答。忽听周四开口道:陆兄为何助我?陆忆裳正色道:贤弟为江湖所不容,小兄为武林所不耻,同是沦落之人,故不忍见贤弟为情所苦。周四此时心中澄明一片,知他适才一番举动,实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又听他语中大有相惜之意,脱口道:日后若有人轻视陆兄,我绝不容他。陆忆裳见他满脸诚挚,知今日虽然行险,却终于交了这个朋友,忙握住周四双手道:贤弟日后若能闻达于世,望能稍念今日之情。周四连连点头。 陆忆裳欢喜无限,暗思:情之为物,最是毁人心志。他此时虽有所醒悟,但恐天性始然,日后又有反复。我当再进言词,绝了他一生情患,那时他方能心无旁骛,称霸江湖。笑道:小兄愿为贤弟补献愚言,彻底觉悟浮情。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方笑言久历风情,知情之为物,最是缠绵难尽,往往此时已觉看破尘缘,彼时又忽地旧愁新怨,齐涌而至,连绵郁结,直是不死不休,当即赞和道:陆郎所言极是。四弟此时仍不能跃然于情字之上,若不乘此涤瑕荡秽,恐终要功亏一篑。陆忆裳哈哈一笑,拉周四回到席间,说道:实则世之情种,所以不能跃出樊笼,非其不知情,乃其不窥人之本性。周四道:人之本性?陆忆裳笑道:贤弟颇有慧根,可知人心深处,装的是甚么?周四虽然聪明,却从未想过这些,只有茫然摇头。陆忆裳正色道:大凡天下男子,其心深处,多装着罪恶二字。又冲方笑言道:方兄寒窗数载,可从诗书中看出圣人良苦用心?方笑言思忖半晌,醒悟道:圣人教人以忠孝仁义,便是启人良知,抑其罪恶么?陆忆裳道:万卷贤经,所言也不过是良心二字。 周四听到这里,似有所悟,抬头问道:那女人的最深处是甚么?陆忆裳笑道:男人心存罪恶,女人自然便是下贱了。一语未了,那老妪忽然站起身来,双手乱摇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陆忆裳不以为忤,仍道:女人心性下贱,故圣人才推崇三从四德、九烈三贞。名目虽是繁多,归根结蒂,说的也只是羞耻心三字。言罢望向那老妪,见她也紧锁眉头,似也在回味斯言,又道:以良心而抑其罪恶,以羞耻心而掩其下贱,确是用心良苦。只是当今天下,良心与羞耻心实已脆弱不堪了。此二心日渐削弱,方兄以为如何?方笑言仰天叹道:罪恶与下贱并行,我大明已落入男盗女娼的境地了! 周四听二人一问一答,心中一阵狂跳:她在洞中已与我共宿一夜,却口口声声说喜欢大哥。她既喜欢大哥,为何又与她师兄抱在一起亲热?莫非果如陆兄所说,天下女子皆是浅薄下贱的么?他阅历不深,于世间善恶真伪本就无从分辨,加之为情所伤,心性已然有变,听了陆忆裳一番偏激之词,自是颇中下怀,不知不觉中,对所爱之人已生了轻视之意。 便在此时,那女子已换了一身装束,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周四前时神志不清,并未看的真切,这时凝神打量,只见此女宛似宝月祥云一般,别具神采,心道:我以为世间惟她一人能动我心,谁想面前这个女子,也令人如此动魄牵魂。 陆忆裳知他已生慕艾之心,笑道:此女比你那心上人如何?周四脸上一红,忙将目光从那女子身上移开。陆忆裳道:你若懂得世上并非只有一个佳人,情之一字,也便看透大半了。但你若懂得天下女子并没甚么不同,那才算真的彻悟!说到这里,又冲那女子道:姑娘秀外慧中,可知世间何物最多?那女子一呆,不知如何回答。陆忆裳嘿嘿笑道:以陆某观之,天下只有漂亮女人与白痴最多。方笑言初听之下,亦不明其意,略一品味,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 陆忆裳心中大乐,乘兴连饮了几杯,又对周四道:须知万事万物,你愈崇敬他它,它便愈神圣,反之你愈蔑视他,它便愈卑贱。女人与白痴,犹为如此。周四听后,目中已露决绝之意,将一小坛酒捧在手中,一口气饮了大半,翻目道:你是说崇敬到了极处,便是迷信么?陆忆裳见他大露异态,倒不知如何答对。 周四仰头上望,自言自语道:我此刻才知,爱慕任何东西,若到了迷信的地步,那都是一种危险。说着古怪一笑,又冷冷的道:在女人面前,我竟如此愚昧谦卑,那不是太可笑了么? 陆忆裳见他满脸自嘲,知他终于将心中的女人抛开,忙上前低语道:贤弟既已看破,今夜何不宿在此处?周四心中一动,目光不由瞥向那女子。他虽不通世事,也知这琪瑶楼是甚么所在,眼望那女子玉骨冰肌,状若仙子,一时自惭形秽,连连摇头。 陆忆裳耳语道:适才我诈称你是我家少主人。那小妞听了,已然对你有意。周四从未想过要无缘无故地与一个女子同床共寝,直羞得面红耳赤,摆手不迭。陆忆裳笑道:那个华山派的小妞不但刺了你一剑,这时说不准更与甚么人倒凤颠鸾,风流快活。贤弟被他捉弄,难道 周四本不肯依,闻言心头火起:她这般寡廉鲜耻,苦害于我,难道我便不能找别的女人么?想到恨处,牙关紧咬,狠狠地点了点头。 方笑言从旁见了,叹息道:所谓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今日信矣!陆忆裳哈哈大笑,得意之极。原来他久在情场,知若将一个女子从男人心中彻底赶走,仅靠劝那男子猛醒还远远不够,须得用另一个女子去打动他方可。故虽见周四抛却前情,仍欲撮合他与这风尘女子欢好,以此永绝其情。 周四见陆忆裳向那女子走去,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这女子神仙似的人儿,怎会将我放在眼中?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但既将情意看淡,也不由心猿意马,患得患失起来。眼见陆忆裳在那女子耳边轻声嘀咕,跟着又将甚么东西塞在她手中,那女子俏脸生晕,似有些犹豫,便想:虽说女子本性轻贱,可总不会到随便卖身的地步。陆兄如此相求,必然无用。于是转过身去,不再看那女子神情。 那知过了一会,那女子竟缓步来到他身后,轻声道:既蒙公子错爱,妾愿含羞荐枕,服侍公子。她虽是娇滴滴细声慢语,周四听在耳中,却似当头霹雳:原来世间女子,果如陆兄所言!他听了陆忆裳别有用心的言论,虽将儿女之情看得淡如清水,然内心深处,对女人犹存一丝温情。此刻见那女子轻易答允,心间大痛,顿足道:果是男盗女娼,男盗女娼!霎时只觉一股凉意从脚下直窜向头顶,身子仿佛坠入冰窟,彻骨凄寒。便在这瞬息间,心中那仅剩的一缕温情,已被这股寒意冲得无影无踪,永难再回! 陆忆裳知今日一番苦心已获全功,暗喜道:此子日后便算纵欲成狂,也已心不关情。依他此时心智武功,不出十年,必是江湖上一大魔头。到那时我依附于他,谁还敢小看陆某?忙上前道:芷君姑娘既然有意,你二人何不到楼上小叙?说着冲那女子使个眼色。那女子会意,轻拉周四衣袖道:公子且随妾去。言罢盈盈一笑,先自出门去了。两旁女子见周四不动,都嘻笑着上前道:我们姑娘都走了,公子怎不跟去?周四见众女子拉拉扯扯,急道:陆兄,这陆忆裳笑道:贤弟只管去寻欢,我与方兄在此等你。周四大急,欲待拒绝时,几个女子已将他拥出门去。 陆忆裳见周四去了,笑望方笑言道:来时懵懂,去时豁然。方兄可服小弟手段?忽听那老妪冷笑道:只道天下还有几个多情男子,却原来统是一丘之貉!陆忆裳见他几次三番出言不逊,本要当场喝斥,陡见那老妪目射异光,心中一寒:这人是谁?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下 周四被众女子拥搡着上得楼来,心中乱作一团,虽欲挣脱粉阵,但眼见个个生得花羞草妒、燕恨莺衔,倒也没了主意,只得任她们摆布。众女子三绕两绕,将他引到一间屋门外。 周四不知来到何处,正要出言相问,众女子已嘻笑着将他推入屋中,将屋门锁上。周四一惊,忙回身拽门。只听屋内一人道:公子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要走?周四寻声望去,见适才那个绝色女子坐在床头,正双目含情地望着自己,心中又乱跳起来。 那女子微微一笑,走到他面前道:公子请坐。拉周四坐在椅中,又沏了杯香茶,送到他手上,媚声道:妾虽是风月之身,却从不轻易许人。今见公子状貌伟岸,不同凡俗,方允以春宵说到这里,眼见周四低头不语,娇嗔道:公子虽气度沉雄,但既到了妾闺阁之中,又何必这般不苟言笑? 周四横了她一眼,心想:她这等如花美人,却甘心做此下贱之事,难道不知羞耻么?又想:莫非男盗女娼,本就是生存的手段? 那女子见他魂不守舍,笑道:妾今日见了公子,公子便似在梦中一般。难道过了这么久,公子还未醒么?她说话之时,周四却一直在想:为盗为娼,既是为了生存,那生存又是为了甚么?实则大凡聪明绝顶之人,脑海中总不免滚过一些谁也无法解答的怪念头。周四虽是年幼,但一夜间笑破情网,便不由自主地生出这人世间最难搞清的疑问。 那女子见他目中似罩了一层浓雾,轻声叹道:你既然还是不醒,我便唤你梦郎如何?周四乍听此语,愕然道:孟郎?心头隐隐约约,似想起了甚么。 那女子见他痴痴楞楞,只道他从未经过男女之事,心道:他童子之身,难免懵懂。我且与他欢爱一番,那时他自解风情。当即将外衣褪下,只穿一件低胸袒臂的小袄,娇笑着将周四抱住。 周四猝见那女子贴向怀中,周身一阵软麻。那女子柔声道:梦郎,我好想你。你心中便没有我么?周四软玉在怀,本已乱作一团,只觉有一件极要紧的事在脑海中不住打转,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及听那女子娇滴滴地呼唤,心头似划过一道电光石火,霎时将一片模糊不清的记忆照得雪亮,大叫一声,将怀中女子推翻在地。那女子本就单薄,直跌得玉骨支离,爬不起身。 只听周四恶声道:原来你在洞中与我亲热,也想着你的孟郎。我好胡涂!那女子见他眉眼凶邪,吓得嘤咛一声,哭了起来。周四低头看了她一眼,切齿道:你卖身为娼,情犹可恕。他无端淫贱,却是可恶!突然一脚踹开房门,向楼下奔去。原来他在洞中与那女子虽有一夜之欢,但其时吸了神土,一干细节早已模糊不清,偏巧这风尘女子此番亵衣相拥,娇声轻唤,与那日洞中情景如出一辙。他仿佛重临其境,一闪念间,竟将那一刻云雨之状尽皆忆起。 此时方陆二人正在楼下饮酒,见周四气极败坏地下来,都是一愣。陆忆裳道:贤弟这么快下来,莫非出了甚么事?周四直楞楞站住,失神道:我再不会为女人流血流泪了。陆忆裳笑道:那是自然。周四也不理他,兀自道:我此时方知,女人非但配不上我的深情,便是我的肉体,也已不配! 陆忆裳听他说出这等惊世骇俗的话来,饶是他自诩风流放浪,也惊得目瞪口呆。直过了半晌,方颤声道:贤贤弟已到这般境界,日后重振少林,中兴明教,那可一语未罢,忽听屋角那老妪怒声道:无知鼠辈,吹甚么大气!明教大业,岂能靠他这种无情无义的小人? 陆忆裳虽知此妇不是等闲之辈,也不由气往上撞,厉声道:蠢妇休要放肆!我兄弟乃周应扬亲传弟子。中兴明教不靠他,难道靠你不成!那老妪由座上蹦起,双目一翻道:那老鬼已死了多年,怎会有他这种龟徒?陆忆裳气极反笑道:你若不信,试试便知。 那老妪尖声笑道:不想那老鬼死了多年,还有人借他的臭名声吓唬人。周四听她笑声阴森可怖,心头一凛。忽听啪啪两响,陆忆裳怦然倒地,跟着眼前一花,那老妪鬼影般蹿到身前。周四武功已到颇高境界,但陆忆裳如何中招倒地,却没看得清楚,只觉那老妪奔自己晃来时,左掌遥遥挥了两下,陆忆裳便已仰面摔倒。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脑海中顿生异念:莫非她是个女鬼!微一迟疑,一只手已长蛇般抓奔其颈。周四只觉阴风袭来,刺得皮肉说不出的难受,忙挥掌相迎,砰地一声,那老妪退开丈余,周四却重重地撞在门框上。 那老妪脸色变了变,猛地吐出一口浊气,厉声道:你这心经上的内力是何人传授!周四与她对了一掌,胸口如万针攒刺,及听她问话时不喘不躁,竟似对自己聚力而发的一掌浑未在意,心下大恐,喘息道:是是我周老伯所授。那老妪目中精光暴射,尖声道:哪个周老伯?周四调息数转,真气已畅,大喝道:便是周应扬!一声既出,直似半空中响个闷雷。方笑言及两旁歌姬听了,一齐捂耳栽倒。那老妪也似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吼吓呆了,直楞楞站住,眼珠也不转动。 周四惧意稍去,正要去扶方陆二人,忽听那老妪笑了起来,声音凄厉刺耳,似寒夜怪枭啼鸣,更如荒漠独狼哭嚎。周四乍闻其声,激凌凌打个冷战,寒意顿时罩遍全身。 那老妪笑了一会,阴恻恻地道:他现在何处?周四只觉身上卸下一副重担,精神一振,脱口道:他已死了。那老妪目中掠过一丝伤感,只一瞬间,又现出无尽的怨毒,恶狠狠地道:这老鬼必是被少林的贼秃们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受尽了一生的恶报才死。好!好!好!一时也辨不出是悲惋愤怒,还是幸灾乐祸。 周四见他神情古怪,壮着胆子道:我周老伯可并没受甚么折磨。那老妪皱眉道:你怎么知道?周四道:我和周老伯在洞中住了二三年,他才死的。那老妪见他不似说假,嘀咕道:原来他死前还在洞里装神弄鬼,过逍遥日子。看来他到死也未将我放在心上。说到后一句时,声如蚊鸣,几不可闻。周四正自诧异,那老妪忽抬起头来,咬牙切齿道:你不愿与我撞碑而死,我便让你徒儿替你!猝然踏上一步,当胸向周四抓来。 周四适才与她对了一掌,知她掌力有异,不敢硬接,轻轻滑开一步,右手撩向她郄门、间使、内关三穴。此三穴皆是手厥阴心包经上的主穴,若被拂中,半条臂膀立时软麻。那老妪掌到中途,见对方几跟指头灵动之极地点来,居然并不闪避,另一只手忽伸向周四腰间。周四大喜,中、食二指正戳在她郄门、内关两穴上。他当日在万马军中,一指曾连透重甲,戳得那将口喷鲜血,死于非命,这时虽未施全力,但指若着体,内力也会立透骨肉。那知刚触到对方臂上,猛觉似撞入了虚空,浑没半点着力处。 他武功得自木逢秋亲传,最讲隐而不发,发则必中,若一招着于敌身,仍不能致敌死命,自家也是凶险万分。待要闪身疾退,骤感腰间一麻,那老妪左掌已按在他大横、腹结二穴上。只听那老妪狞笑道:老娘这套盈虚大法,盈而似铁,虚而如绵。你可知道厉害了么? 周四穴道被制,真气自然而然地向穴间冲顶。孰料那老妪手上似有魔法,竟将他冲来的数股力道都吸了去。周四心中大骇,待要收束住狂泄不止的内力,哪还能够?突听那老妪大叫一声,松脱手掌,跟着咔地一声,脚下楼板被她踏断几块。 周四骤脱其制,大是惶惑,眼见那老妪一张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地转了几回,更是吃惊。那老妪喘息半晌,神色方复如常,喃喃道:原来那老鬼果真习了易筋经。眼珠转了几转,又道:你内力别有一功,我已制你不住。你走吧!侧过身去,不再理睬周四。 周四看不清她脸色,但听她如此将话,对自己显是十分忌惮,心中一喜,忙向方陆二人走去。及见二人倒在地上,不知死活,也忘了那老妪仍在身后,俯身便去探陆忆裳鼻息。与此同时,猛觉背后寒意袭来,直奔脑后要害。他暗叫不好,向前疾蹿,虽应变奇快,背上仍着一掌。这一下力道并不强劲,但一丝凉意透入骨髓,立觉一物游动,倏忽间钻入了后背。 他当此险境,陡然弹向半空,双腿连环踢出,点向那老妪头颈。那老妪见来腿恍惚不定,暗藏变化,骂道:好硬朗的骡子!凝立不动,双掌快捷无伦地斩向其足。周四在空中折个筋斗,双掌排山倒海般向对方击来。那老妪喝一声采,两掌朝天,缓缓迎了上去。两股大力相撞,周四飞腾而起,直撞向屋顶,跟着反弹而下,重重地跌在地上。那老妪立身不动,簪钗却断落在地,一头银发霎时散乱开来。 周四只觉全身骨肉欲碎,心下如何不惊:难道她内力竟强我几倍么?他却不知,自家剑伤本就未愈,加之连日来神情恍惚,伤了元气,精力已大不如前。此时聚全力一击,功力也只发挥了五成,饶是如此,已震得那老妪五内翻滚,血逆气淤。 那老妪调息之际,见周四挣扎欲起,冷笑道:小儿中了我游魂神针,还能站起,可见那老鬼确是了得!迈上一步,一掌又拍在周四肩头。 周四刚一站起,便觉背上似有一只小虫窜行向下,倏然已到膝弯处,正要提气阻其下行,肩头已挨了一掌。那老妪内息不畅,这一掌本不甚重,周四受时,却如泰山当头压落,闷哼一声,向后便倒,脸上却露出傲然不屈的神情。 那老妪一掌仍不能令对方屈膝跪倒,本已暗暗心惊,及见这少年神色冷傲,怒气陡生,在周四前胸、肋下又拍了几掌,骂道:不知死活的小儿,便跟那老鬼一个臭脾气!周四连中几掌,再也动弹不得,眼见那老妪向自己脖颈抓来,心中一凉,惟有闭目等死。不期那老妪将他拎起,飞身向窗外掠去。 周四身在半空,抬头望向那老妪,月光流水般泻在她脸上,实是说不出的阴森诡异,一时惊惧交集,失声道:你要将我带到哪儿去?那老妪足尖一点,踢在他脑后哑门穴上,顺势斜滑,轻飘飘落在地上,仰头望了望天,自语道:那一夜月亮也是这么圆,你跟我说过的话,我可一句没忘。说话间脸上竟掠过一丝潮红。 周四心中一荡:她怎地还会脸红?那老妪低下头来,温声道:我的好周郎,我劝你几次,你全不依我,这回总该跟我去了吧?说着轻声笑了起来。周四心道:原来她早知道我的名字!猛然间身子向后飘起,被那老妪带着向前奔去。 周四面孔朝下,只看到地面飞快地移动,耳听人马声喧,知两旁行人甚多,心中气苦:偌大个扬州城,怎就没人拦阻她? 那老妪初时有所顾忌,奔跑时不甚快捷,片刻之间,便即愈行愈快,到后来竟发足狂奔起来。周四两条腿似变成了断梗飘蓬,劲风更吹得它他双目难睁,心下又惊又佩:似这般提了一人奔跑,我可不能。 不多时,那老妪出了北门,脚下仍是不停。周四抬头上望,见她面上毫无表情,寻思:听她说话,似是与周老伯相识,或许还结了甚么仇怨。莫非她听说周老伯已死,便要拿我泄愤?想到此节,大是惶急,暗遣真息,欲冲开被封的几处穴道。微一运气,体内那只小虫忽从腿上蹿回小腹,气海、石门、关元三穴立时麻痒难当,一口真气就此提不起来。 那老妪觉察其意,冷笑道:我这神针随着气血而动。你胡乱运气,片刻便会游到你心上!周四知她并非恫吓,哪敢再动? 那老妪年虽老迈,气力却甚悠长,直奔了七八十里,方停下脚步。周四见她左右张望,似在找寻路径,暗暗纳闷:她若将怨气发在我身上,此刻只须轻轻一掌,便取了我性命,何必提着我在夜间狂奔?正疑时,那老妪又提起他向北奔去。 这一番直行到天明,那老妪方停下稍事喘息。周四被他拎着跑了大半夜,一路上心惊肉跳,也甚疲惫,倒在地上,双目半睁半闭,暗筹脱身之计。那老妪冷不防在他脑后玉枕上弹了一指。周四一身内功本有护体之效,但此时淤在腹内,半点提不起来,已与常人无异,一击之下,登时晕倒在地。 及至醒来,却见那老妪不知何时已弄来一头青骡,骡背上还放了一只大筐。那老妪见他醒转,由筐里拿出块黄乎乎的东西,胡乱塞在周四嘴里,说道:你既然学了骡子的脾气,便该与它吃一样的东西。周四本待吐出,那老妪掌力微吐,将此物堵在他喉间。周四气息一窒,忙扩胸向内吸气。那老妪见状,伸手捏住他鼻子。周四当此境地,哪还管甚么牛食马食,硬生生将那东西囫囵咽下,脸上已憋得血红。 那老妪见他神情狼狈,颇为得意,如法炮制,又连着喂了他几块,这才将他提起,放入大筐之中,跟着飞身跃上青骡,吆喝着向前便行。 此后几日,那老妪每日便从筐中取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硬塞到周四口中,自己则沿途或要或抢,弄了许多可口的食物下肚。周四初时吃了那些东西,不免烦恶欲吐,但吃得多了,见并无异状,也便不甚在意。 眼见那老妪挟着自己一路向北,少说也走了千八百里,似乎仍未到她要去之处,心中不禁生疑。好在他生来即是随遇而安的禀性,时间一久,便不去想那老妪究竟欲往何方。如此一来,每日倒有大半时间浏览沿途风光,间或见那老妪对沿途行人凶巴巴浑不讲理,抢人美食仍要叫人做出一副心甘情愿状,常常乐不可支。 那老妪见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初时便想出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捉弄他。周四外柔内刚,无论她如何折磨,均不露半点惧意。谁知又行几日,那老妪竟渐渐心绪不宁起来,似乎每向前行上一步,便多了一份伤心。到得后来,更是不住地长吁短叹,对周四全不理睬。 周四见她终日坐在骡背上发呆,偶尔回过头来,却又视己如同无物,心中大是奇怪。但想她不来折磨自己,虽未必安着甚么好心,可自己每日坐在筐中,倒也乐得清静。 这一日正往前行,忽见前面呼呼喇喇走来一大群人。周四看众人穿着打扮,皆是普通百姓,各个携儿带女,大包小裹,神色惊慌,心道:这些人莫非是去逃荒?为何又这般惊慌失措? 工夫不大,一群人来到近前。有几人冲那老驱道:满洲兵已从龙井关过了长城,听说就要杀到遵化。过不几日,京城怕也保不住了。那老妪微微皱眉,却不停留,赶着骡子仍向前行。 周四听两旁百姓乱哄哄吵嚷,心中惊疑:莫非我已到了京城?他在寺中时,便听僧人们讲过京城如何繁华,皇帝如何尊贵,后叶凌烟在洞中又提过周应扬及明教长老入宫之事,他少年心性,早已心驰神往。这时听到已近京城,直乐得一颗心怦怦乱跳,恨不得立时从筐中跳出,入城看个究竟,对满洲兵入关克城等事,浑没放在心上。 那老妪骑着骡子前行,虽是眉头深锁,对迎面而来的百姓却不再理会。周四想到不久便能入京,也忘了尚受制于人,身子僵不能动,双目却不住地左右张望。 哪知又行了一百多里,仍未见到京城半个影子。周四心中失望,寻思:莫非她不是去京城?睁大眼睛看了半天,见前面不远处是一片山丘,心下更疑:是不是她走错路了?本待出声提醒那老妪,怎奈哑穴被制,又作不得声。 那老妪凝视前面山丘,轻叹了一声,忽然转过身来,抓住周四衣领,将他从筐中拽了出来。周四在筐中坐了数日,骤然而出,颇有些依依不舍。随觉身子一沉,那老妪已提着他从骡背上跃了下来。 此时已是深秋时节,瑟瑟秋风之中,草木凋零,枯叶遍地,大有萧索凄凉之感。那老妪提着周四,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这才展开身形,向丘上奔来。 待奔到山丘之上,周四偷眼观瞧,见原来四面山丘各依地势,如怀似臂,将中部宽阔的山涧围成了一块盆地。几座山丘东西回括,将这块盆地包揽得似一个大庭院相仿,形势极为幽胜。仔细看时,只见盆地延绵七八十里,隐隐约约,似还建了许多碑楼,心道:谁人在此建了许多楼台石碑?看气势倒真不小。 那老妪辨了一下方向,迈步向北面坡下奔去。少时下得坡来,脚下仍是不停。周四好奇,眼珠不住地乱转,及见迎面矗立着一座十多尺高的大石牌坊,结构宏伟,造型奇特,牌坊夹柱石上,蹲着许多石雕的麒麟、狮子和不少叫不出名字的怪兽,更觉诧异:这可是什么所在? 那老妪身如鬼魅,倏忽间又过了一个大红门。周四见红门内一条宽阔的石道中央,立了块巨大的石碑,碑上密密麻麻刻了许多小字,忍不住向上观看。他识字不多,碑上几个醒目的大字倒还认得,见写着: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心想:大明长陵是什么东西? 那老妪对这里似乎甚熟,过了几个石门后,忽然隐身在一只石兽下。一会儿光景,便见一队锦衣人从西面走来。周四瞧众人腰挎金刀,各个脚步凝重,显是武功不弱,不由起了惧意。那老妪面无表情,目中却露出警觉之色。 一队人四下张望一会,便即折而向东。少顷,忽又转了回来,向南走去。过不多时,已有四五队人由此而过。周四见此处警戒如此严密,一颗心直提到口边。 那老妪静等一阵,见再无人来,忙拎起周四向东窜去。她心中似有所忌,再不敢由门中直入,蛇行鼠蹿之间,提着周四绕过了两座院落,又伏在几棵隐蔽的树下,细听周遭动静。 周四听四下里寂寂然全无声响,枯叶坠地之声也仿佛隐约可闻,一颗心跳得更是厉害,深恐有人从什么角落跳了出来。 那老妪听了一会儿,露出一丝笑意,提起周四,向第三层院落纵去。周四闭上双目,暗暗叨念:只是别让人发觉便好。正提心吊胆时,忽听那老妪阴森森笑了起来。周四暗暗叫苦:]她怎还敢笑出声来?^睁开眼时,见迎面赫然立着一块石碑,上写着:大明成祖文皇帝之陵。 他虽少不更事,此刻也已知道立身之处便是皇帝的陵墓,眼望碑石后便是一座长满松柏的大土丘,心下更不怀疑,直惊得一佛升天,二佛涅?,大张其口,连呼吸都似停止了。 那老妪见他吓得魂不附体,哂笑道:我只当你这小鬼天不怕地不怕,谁知见了皇帝老儿的坟冢,居然吓成这样。眼见周四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似要说些什么,伸掌拍开他脑后哑穴,问道:你既到了这里,还有何话说?周四穴道被解,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你将我带到这里做什么?那老妪冷冷一笑道:我等了快四十年,便盼着有这么一天。周四听她声音尖厉刺耳,忙道:你小声些,别被人听到了。 那老妪道:这是朱棣的坟冢,非朱氏子孙谁敢进来?周四道:那你为何进来?那老妪嘿嘿笑道:我要来便来,谁敢管我?周四见她一脸凶悍之相,知其不可理喻,又道:便算无人管你,你自己来便是,为何将我也领到此处?那老妪道:没有你,我还来此做甚?周四奇道:为什么偏要有我,你才肯来? 那老妪恶狠狠瞪了他两眼,说道:今日既是你的死期,我便让你死个明白。周四早知她对己必有图谋,听了这话,仍是一惊,失声道: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杀我?那老妪怒道:你可是周应扬的弟子?周四心想她必是与周老伯结下深仇,这才迁怒于自家,忙道:周老伯对我虽好,却不是我师父。 那老妪上前打了他一记耳光,骂道:你一身内功皆其所授,还要狡辩!周四挨了一下,脸肿起老高,心中气苦,高声道:我便是周老伯的弟子,又能怎样!那老妪道:你师父从前对我不起,我自要将这笔帐算在他弟子头上。周四撇嘴道:我周老伯是我心中最了不起的人,会有什么事情对不起你这妇道人家?那老妪听他语中大有轻视之意,本待出掌再打,不知怎地,脸上忽地红了起来,手掌挥出一半,又缩了回去. 周四只道她心虚,更是不依不饶地追问:你说我周老伯怎么对不起你?那老妪脸上更红,过了半天,方低声道:他与我山盟海誓,后来却不守誓言。这不是对不起我么?说着将头扭向一旁。 周四一路上都见她凶神恶煞般折磨自己,哪会想到她也有怯馁之时,心中大是快慰,故作不解道:我周老伯与你说了什么山盟海誓?你倒说出来听听。那老妪身子微微颤抖,猛地回过身来,恨声道:我说他对不起我,便是对不起我。你怎敢多问! 周四恐她恼羞成怒,不敢再恶言相激,心道:听她话中之意,似乎年轻时曾与周老伯有情,后被抛弃,始因爱生恨。想到数天前自己也曾为情所困,苦不堪言,顿生恻悯之心,合计:我何不学陆兄之法开导于她?她若能将情义勘破,或许便不会取我性命。他本是聪明绝顶的人物,此即又已将爱欲抛却,心中哪还有半点束缚?眼见那老妪为情所惑,只觉又是好笑,又有些可怜,正色道:你虽喜欢我周老伯,可他既抛弃了你,你便该知道愈是苦求一种东西,愈是得不偿失。况且我周老伯那样的人物,自是早就看出女人都是轻贱之物,哪会将她们放在心中? 那老妪听他口气,便与琪瑶楼上那个花花公子如出一辙,回身啐道:你小小年纪,便想用这些鬼话教训我么?周四道:以前有几人曾劝我抛却私情,做番大事,我只是不听。此时闯出情关,才知人生别有洞天。那老妪见他躺在地上,仍掩不住一股豪迈气概,心道:这少年此时神情,便与那老鬼三十多岁时全无二致。这副模样,直教人爱恨不能。嘴上却骂道:你也要学那老鬼,去图世间的虚业浮名!周四道:周老伯是否图过虚业浮名,我并不知道。我只知周老伯那等人物,女人是不配爱他的。 那老妪见他将周应扬夸到了天上,怒火焚身,声嘶力竭道:你将那老鬼看得好了不起,你可知他当年的丑态?周四冷笑道:我只道女人的宝剑能刺人心胆,却不知一张嘴更比宝剑还利。那老妪直气得浑身乱颤,一时急不择言,脱口道:他当年便是在此骗奸于我,还有假么!周四怒道:周老伯已死了一年多,你为何还要污其名声?那老妪咆哮着:我污他名声?我今日便让你看看他的丑事!抓起周四,转身来到石碑之后。 周四不知她有何名堂,怒道:你要干什么?猛地腾空而起,被那老妪举了起来。那老妪怪笑道:你看看这老鬼在碑上都刻了些什么!周四望向碑身,见上面显是有人用利器刻了数个大字,字深逾寸,字迹却流畅异常,心道:这刻字之人内力怎会如此深厚?他一张脸几乎贴在石碑上,碑上刻了何字,自是看不清楚,当下呼喊道:我离得这么近,怎能看清?那老妪哼了一声,随手将他抛了出去。 周四跌在地上,不由自主地向石碑望去,只见碑上龙飞凤舞刻了数个大字,写道:如霜、应扬,地久天长。若违此誓,撞碑而亡。 周四看到撞碑而亡四字,脑袋嗡地一声,直欲炸裂。那老妪见他满脸惊怖,仰天笑道:撞碑而亡,撞碑而亡!从地上抓起周四,竟向那石碑撞去 那老妪见他神色变幻不定,恐其暗施诡计,正要吐出掌力,将其毙于当地,猝然间听这少年大声呼叫,倒被吓了一跳,恶声道:死到临头,你还要施什么诡计么?周四见她目露凶光,掌上青筋暴露,忙道:我若是明教之主,你还杀我么? 那老妪冷笑道:刁钻小儿,竟敢用这话唬我!掌上力道又加了三层。周四气息一窒,热血呼地淤在头上,直急得大呼道:我我右面里怀中有有块小牌,你一看便知!那老妪犹豫一下,伸手探入他怀中摸了几把,却掏出一个油布小包,脸色登时沉了下来,喝道:这哪里是什么圣牌!随手一抛,将小包丢在地下。 周四急道:那是我在路上时一位老伯伯送给我的,说是我周老伯的遗物。那老妪一怔,脚尖轻轻一勾,将那小包又勾回手中,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这老鬼留下了何物?掌上微一用力,将小包外面一层油布震碎,漫不经心地向掌上望去。哪知只看一眼,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忽露出惊讶之情,厉声道:这经书是何人送你的?快如实说来!周四不假思索道:那位老伯蓬头垢面,高高瘦瘦,说话时咬文嚼字,武功却也真高!那老妪冷笑道:必是柳心云那厮。说着将手中之物揣入怀中。 周四于那人赠包之后,便一直将它放入怀内,至于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却不曾理会。这时见那老妪将此物据为己有,心中不舍,急道:你为何抢我东西?那老妪嘿嘿笑道:这东西本就是那老鬼抢来的。说到这里,又皱眉道:柳心云为何将这宝贝交给你?周四气苦道:他说这东西交给我才算物归原主。 那老妪喝道:胡说!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称原主。略一品味,又觉得里面确有文章,沉吟片刻,忽将手又探入周四怀中摸了起来。陡然间触到一物,一只手插在周四怀里,竟不敢再动。 周四知他已摸到那块小牌,心中大喜,笑呵呵道:你何不取出来看看?那老妪身子颤了一下,脸上如裹寒霜,手臂抖了半天,方将一物从周四怀中掏出,眼光却瞥向一旁,不敢看手中之物。 周四虽头冲下被抵在碑上,也能看出那老妪惊慌的神情,正色道:这块牌是我周老伯亲手交在我手上。萧问道、木逢秋、叶凌烟等人对我都奉若神明。你怎敢如此辱我害我! 那老妪摸到那小牌时,便暗暗掂其轻重,只觉比普通乌金浑铁犹重了三四倍不止,已知必是本教圣牌无疑。这时听周四申斥,突然扑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口中喊道:我的命好苦!我的命好苦啊! 周四头朝下撞在地下,直跌得七荤八素,眼前金星乱冒,不由怒声道:你既知我是何人,为何还敢如此?一语刚出,那老妪哭声戛然而止。 周四恼她言行,厉声道:似你这等心狠手辣的妇人,我见犹恨!周老伯那般顶天立地的人物,又怎会爱你怜你?那老妪本不敢正视周四,听了这话,又现出怨毒之色,抹了把眼泪道:他当年忘恩负义,害我一生孤苦。你师徒二人一个鼻孔出气,都来欺负我一个柔弱女子。 周四笑道:似你这般,若还只算是弱女子,那世上的女中豪杰,又会是什么样子?我看天下之大,怕也没有男人立足之地了。那老妪知他抢白自己,一时语塞,索性仰面倒在地上,嚎啕大哭,手舞足蹈起来。 周四一路上只见她凶悍无比,何曾想到她还有这套把戏,心想:她在我面前尚且如此刁蛮发泼,周老伯当年又要被她纠缠到什么地步?或许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投河跳井的心也有了。他本为周应扬难过,却又想到:我当初怎会为了一个女人愁苦到那般可笑的地步?一时情不能禁,放声大笑。 那老妪正哭得起劲,听周四一笑,哭声立止。周四收住笑声道:你说周老伯忘恩负义,害你孤苦,我倒想听他是怎么个忘恩负义?那老妪本要开口,想了一想,又缄口不言。 实则这老妪亦是明教十大长老之一,姓冷名如霜,年轻时与周应扬同在明教,日久生情,做下了一世的孽缘。这成祖皇陵便是二人初尝禁果之地。周应扬一时情迷心窍,在此留诗一首,以志永不相弃之意。后其荣登教主宝座,一番心思便转到与群雄争霸江湖上去。冷如霜见其对己已失情趣,曾哭闹过数次,终是无济于事,遂由爱生恨,反目为仇。只是周应扬贵为一代明尊,一干教众皆敬之如神,冷如霜虽有恨在心,也不敢将他如何。后周应扬去少林不归,教中生了变故,冷如霜便隐身在扬州城风月场中,见到负心纵欲的王孙公子,便暗暗将其诛却。前时她听陆忆裳说徐娘半老,可还多情等疯话,正触及痛处,便生了杀其之心。无意之中,又听到周四是周应扬的弟子,几十年的旧账涌上心头,便欲让周四代周应扬撞碑而亡,以践前誓。 周四见那老妪低头不语,心道:她虽认我是教主,但我若过于激恼她,说不得她会不顾尊卑,又上前杀我。我且温言说之,令她解开我被封穴道,那时便不惧她。于是和颜悦色道:你既不愿说以前伤心之事,也就罢了。我穴道被封了这么多天,你难道还不给我解开么?那老妪知这少年是再也杀不得了,但若撒手就走,不解其穴,却又有些不敢。明教传到崇祯年间,已历三十多位教主,每代教主在位时,虽对教规皆有增补,但教主令出法随这一条,却是从创教时起便定而不易的。那老妪虽在江湖上胡乱使性,横行惯了,但教主有令,却不敢不听,当下来在周四面前,伸掌拍开他被封穴道。 周四手脚虽已能动,腹内那只冰冷的小虫仍是未除,乍一站起,那小虫又在里面跳脱起来。周四只觉腰间一麻,又坐倒在地。那老妪见状,忙从怀中取出块巴掌大的紫黑色石头,贴在碑上慢慢磨了起来,工夫不大,石头竟冒出了白烟,颜色由紫黑变得透明。周四从未见过这等古怪物件,心中大奇。 那老妪又磨了半天,石上的白烟慢慢散尽。她双掌轻轻一按,一块石头竟被她按得扁扁平平,如一堆烂泥相仿。 周四按捺不住内心惊奇,问道:你这石头到底是什么东西?那老妪也不答话,又从怀中取出一小包白色粉末倒在石泥之上,迈步走到周四面前,便要蹲下身来,微一迟疑,又怯声道:我冒渎明尊,明尊可否赦我死罪?说话之时,一双眼睛不住察看周四神色。周四心念一转,已知其意,说道:你只要将那东西取出,我便不再怪你。那老妪仍是犹豫不定,试探道:明尊乃至圣至极之人,一言九鼎,总不会言而无信吧?周四笑道:我说了不怪你,便不会失言。 那老妪大喜,忙从怀中取出前时油布包中之物,连同小牌一起揣入周四怀中,说道:明尊虽不怪我,但此番冒犯之罪,还望不要告之教中他人为好。周四微微一笑道:你莫非怕他们找你麻烦?那老妪眼珠滚动着道:别人倒不足虑,只是木逢秋、莫羁庸、盖天行三人,我却斗他们不过。 周四听她将木逢秋放在首位,也觉自豪,笑道:木先生武功自是强你甚多。那位柳柳老伯你也比之不上。微一顿挫,又道:我前些日若非身体不适,你也未必能将我带到此间。 那老妪想到自己胜他时所施手段殊不光彩,脸上一红,忙俯下身道:明尊且把衣衫撩起。周四知她要为自己除针,心想这小针古怪游滑,不知她用什么法子能将其取出,当下撩起衣襟,观其施为。那老妪似知道小针游在何处,手掌一翻,将石泥糊在周四小腹上。周四只觉似是一块烧红的火炭贴在身上,直烫得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那老妪也不怜其痛楚,手掌只在他小腹四周轻轻抚摸。说也奇怪,但由她手掌触及之处,立时凉爽一片,毒热不侵。周四初觉浑身清爽,小腹灼热之苦尚能忍受,谁知那老妪手上不停,仍在他小腹四周轻拍慢按。时间稍久,周四渐觉一股寒意透入骨髓,正在不知不觉地流向四肢百骸,霎时间周身气血似被这彻骨的寒意凝住了,只有那石泥下的一小块皮肉,仍是油浇火烤一般。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霎时想到:莫非她仍要害我?便在这时,忽觉腹内那只小虫又动了起来,只是这次动时,再不如前时那样活蹦乱跳,任意往之,似乎无论怎么冲突,都已脱不出那石泥所罩住的圈围。过了一会儿,那小虫似已精疲力尽,跳了两下,便不再动。 那老妪似对小虫一举一动都极熟悉,左掌暴伸,击在周四左腹下,一股阴寒之气猝然入体,周四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只这么一抖间,那小虫已受了极大的震荡,再也潜隐不住,竟一头从腹中窜了出来。周四觉丹田一畅,内力又渐凝聚,心中大喜。那老妪道:快将石上热气运遍全身,不可迟疑。周四知小针已除,忙依言而行。片刻之间,便借那石上热流将一身寒气驱得无影无踪,当即跳起身道:这小针本是极寒之物,难道反怕了寒气,专向暖处钻么?说着将石泥从腹上取下,递向那老妪。 那老妪见他转眼间便神采奕奕地站起,心中一惊:我这阴霜掌练了四十余年,当年江湖人物无不闻之色变。适才我为阻那游魂针窜行,少说也在他身上拍了二十余掌,掌力虽不甚强,但他怎能顷刻间便将寒气驱尽?这等内力,实有些骇人听闻!想到他神功已复,耻辱未雪,直吓得魄散魂飞,哪还敢上前取石,急速向院外飞纵而去。 周四见她惶惶而窜,喊道:还你石头!手臂一扬,将石头抛了过去。那老妪也不回头,反手将石头操入手中,几个起落,已逃得无影无踪。周四虽觉可笑,但想到此番死里逃生,着实不易,不由嘘口长气,暗暗庆幸不已。 此时偌大一个院落中,只剩下他一人。他望向四周,见石碑上周应扬所刻字迹太过醒目,心下暗笑:周老伯必是一时糊涂,方留字于此。若被人看到,恐毁其一世英名。伸手去怀中取出小牌,望碑上刮去。周应扬功力虽深,刻字时也只三十余岁,单从内力论,周四实胜其当年一筹。但见石屑片片飞落,不多时,周四便将字迹刮得干干净净。 他揣牌入怀,心中合计:此处既是皇陵,想来京城离此不远。我只身一人,何不到京城逛逛?迈步便走,不多时,已穿过几个院落,来到一条石道之上。 他知由此向外,须经数道石门,各门皆有人严加把守,自然不敢大意,每次向前走出数步,便伏在隐蔽之处,窥测动静。他自随叶凌烟习得轻身之术后,身形步法已不同寻常,加之谨慎而行,不到半个时辰,终于出了皇陵。 他随那老妪由南向北行来时,一路上只听说离京城不远,却连京城半个影子也未看见。此时立于山丘之上,心想:莫非京城是在东面?又想:我且先向东走,待碰到行人时,再问不迟。既有计较,便大步流星向东行去,却不知京城原在皇陵南面,他向东面行,那是离京城愈发远了。 他兴冲冲走了百余里,未遇到半个活物,眼望四下枯木成林,荒草满坡,一片死寂,心中不由发毛:我这可是走错了不成?又想:或许京城便在前面,也未可知。他本非性急之人,只想便算走错方向,大不了折回来便是。有此一念,不知不觉中,又走出一百多里。 眼见天色向晚,不禁犯愁:此时寒气已重,我若在露天睡上一夜,反不如再向前行。若能遇上一户人家,也可解饥寒之苦。想罢振作精神,快步向前赶路。 这一番秋夜独行,又糊里糊涂地走了一百多里,眼见得月隐星稀,东方欲晓,已累得精疲力竭,舌燥口干。身当此时,已知走错了方向,也便弃了去京城的念头,只盼能遇上一村一户,弄些干粮清水充饥。 他浑身疲惫,脚下慢了许多,又行二十余里,四周仍是阗无人迹,心中好不懊丧,索性躺在地上,打起瞌睡来。 这一睡不知过了多久,香浓之中,忽听不远处传来人喊马嘶之声。他一惊而醒,忙翻身跃起,向四下张望。只见不远处一片林中,有数十人舞刀弄枪,正将七八个骑马之人围在当中厮斗。细看马上几人,服装都甚奇特,这时正左支右绌地招架,看情形不用多久,人人皆要死于乱刃之下。 周四见众人武艺平常,只当是聚众械斗的百姓,当下站在一旁,冷眼观瞧。只一会工夫,马上已有三人被砍翻在地,余下几人更显势孤。但这几人都甚凶悍,身处险境,竟然全无惧意,挥刀左砍右剁,仍是威势夺人,勇不可挡。 周四见一匹花骝马上坐了个少年,年纪只有十五六岁,纵马舞刀之际,却似久经沙场的老将一般,不禁好奇。忽听黑马上一个大汉吼道:豪格,保护你小叔叔冲出去。我在这缠住他们!随听那少年道:九哥,我不走!咱们死也要死在一起。话音未落,只听四下围攻之人骂道:几个鞑子,今日一个也走不了! 周四见二人危难时真情流露,暗想:他二人看来皆是有情有义之人,就这么死了,确是可惜。忽听那少年失声叫道:九哥,你受伤了?那大汉笑道:不想我纵横疆场十余年,今日竟死在小辈之手。说话间圆睁虎目,大有英雄末路之慨。那少年受了感染,勒马横刀,凄苦一笑道:只是不能与九哥一起射鹿了。二人说话之时,那大汉身上又中两枪,鲜血霎时染红袍襟。 周四见二人视死如归,心中好生相敬,及见二人血污满身,命在顷刻,忙高声道:各位先住手,我有话说!他小睡之后,精神恢复了许多,这一声断喝直似半空中雷响。众人都忘了厮斗,向他望来。 一人憨声道:这几人是满洲的鞑子,你难道要助纣为虐么!周四一愣,心道:满洲鞑子是怎么回事?那人见周四犹豫,冲众人道:兄弟们手底下再利落些,尽早拾掇了这几个鞑子!众人齐声应了,重又举起刀枪,向马上几人扑去。 周四正踌躇着是否该上前相助,突听那少年惊呼一声,从马上跌了下来。有几人咒骂着往他身上狂扎乱刺。周四大急,叫声:快别下手!箭打一般蹿到几人面前,左腿划圈横扫,将几杆大枪踢飞,右手袍袖一卷,将那少年裹入怀中,脚尖微一点地,倏然纵出几丈开外。这几下兔起鹘落,众人眼前都是一花。定睛看时,只见他怀抱一人,已大袖飘飘地立在圈外。 一蓝衫大汉上下打量周四,怒声道:你是汉人,怎敢去帮鞑子?周四见马上几个大汉浑身是血,神色却不稍变,更生钦敬,朗声道:这几人都是不怕死的好汉。我劝各位还是别为难他们。那蓝衫大汉喝道:你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是不是将你老子是谁也忘了? 周四幼小孤苦,本就不知亲生父母是谁,听他一说,凄然道:我本就不知他们是谁,还谈什么忘不忘?他这话本是实情,但众人均错会其意,只道他丧伦灭理,目无君父。 那蓝衫大汉冷笑道:这么说,你是甘心做鞑子的走狗了?忽将手中大环刀一挥,喊道:将这小儿也一块宰了,兄弟们不要留情!话音未落,已有七八个人向周四扑来。 周四见几人状如凶神,心中气恼:这些人如此无礼,好没情由!难道劝架之人也该死么?眼见几件兵器均奔自己要害,怒火更盛:我在万马军中,尚杀得尸横遍野,尔等寥寥数人,能奈我何?当下并不闪避,一只手猝然伸出,前拿后带,随抓随抛,顷刻间将七八个人皆掷在数丈之外,人人落地后哼也不哼,显是被他一抓之下,立时毙命。 众人见他连杀数人,比折断一根枯草还要容易,均吓得毛发直立,眉耸目斜。马上几条大汉虽是久经沙场、悍然不顾的猛士,见了这等狠辣的手段,也不由相顾骇然。 却听周四道:以前有人曾劝我下手留些情面,后来我在大军中逃得性命,才知他说的不对!说到这里,望定那蓝衫大汉道:你既要杀我,为何还不过来?那蓝衫大汉心下虽惊,人却极是硬朗,怒目道:爷爷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岂惧你这鞑子走狗?明知上前必死,大步迈出,竟无丝毫畏惧。 周四凝立当地,待蓝衫大汉距己不过丈余,突然迈上一步,左掌闪电般伸出,将他手中大环刀夺了下来。蓝衫大汉并不慌乱,明知斗对方不过,双拳齐出,仍向周四胸口击来。周四冷冷一笑,将怀中少年放在地下,袍袖挥出,打在蓝衫大汉脸上。那蓝衫大汉头上一晕,踉跄几步,险些摔倒,脑袋晃了几晃,又扑了上来。周四有意戏耍于他,袍袖二番卷出,搭在蓝衫大汉肩头,运劲向旁一引,蓝衫大汉身不由己地连转几圈,一头栽在地上。众人见状,齐声惊呼:头领,快别和他计较! 那蓝衫大汉跌得头昏脑胀,人却十分倔强,挣扎几下,又站起身来,双手握拳,一步步走向周四,比适才更是冷傲不驯。周四亦未料他会有这等傲骨,好胜之心陡起,故意要在人前挫其锐气,大袖顷刻间连挥数下。但听啪啪声响,那蓝衫大汉一件袍子被震得碎成数片,转眼之间,魁梧的身躯便裸露在瑟瑟秋风之中。 众人见了,背后都窜上一股凉意。那蓝衫大汉身子栽了两栽,重重地跪在地上,手抚胸口,急喘不止。原来周四挥袖之际,便在蓝衫大汉心口处轻轻拂了一下,及至收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扫中他膝上穴道。他袖上劲力欲刚则刚,欲柔则柔,皆随心意,一股刚猛力道虽将蓝衫大汉袍服震碎,柔和的劲力却淤滞在他体内,潜深伏陆奥,不露圭角。那蓝衫大汉腿上先是一麻,随觉胸口憋闷,心跳无力。饶是他体健如牛,也不由跪伏在地,喘息不止。 周四见他神情狼狈,笑道:便算你铜筋铁骨,今日也该服了我吧!那蓝衫大汉一张脸憋得紫红,心中仍是不服,昂首道:你若有种,便杀了爷爷,这般辱我,算什么好汉?周四见他至此仍不告饶,左掌叭地一下,拍在蓝衫大汉后背,说道:你若软语求我,我必取你性命,既不屈服,倒可相饶。右足起处,将蓝衫大汉踢入人群之中。有几人忙伸手将他接住。那蓝衫大汉被他掌拍足踢,穴道已解,胸口憋闷之状亦消。他纵横四方,从未受过如此挫辱,当下推开两旁同伙,怒视周四道:足下今日之赐,我等均已记下。刘国能但有气在,日后定当酬谢!说罢恨恨地望了马上几人一眼,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向西奔去。一干同党惊魂未定,哪敢再看周四一眼?皆发足狂奔,鼠窜而去。 周四眼望众人远去,心想:这蓝衫大汉颇有骨气。我今日辱他,倒是有些不该。正思间,适才被他救下的少年已跑到他身边道:恩公活命之恩,多铎感激不尽。单膝跪倒,便要磕头。马上几条大汉也跳下战马,上前拱手道:恩公大德,铭感五中,不敢言报。说话间虽有感激之意,犹豫一下,终未跪下身来。 周四于此等虚礼全不介意,搀起那少年道:你叫多铎?这名字可怪得很。那少年嘿嘿一笑,指着旁边一条大汉道:这是我九哥多尔衮。那大汉重又拱手道:若无恩公仗义援手,我等休矣。周四敬他是条好汉,说道:举手之劳,也算不了什么。那少年又指着另一人道:这是我侄儿豪格。那人也上前给周四重又施礼。周四疑道:你们几人的名字怎地都这么古怪?几人见他不解的神色,都大笑起来。 那少年抓住周四双手道:不知恩公高姓大名?周四道:我叫周四。那少年道:那我便叫你周四哥如何?周四喜道:那当然好!他自入江湖以来,从无一人以兄呼之,听那少年叫得亲热,心中如何不喜?那少年见他答允,喜道:你既是我四哥,可得教我些武艺。他适才见周四武功惊人,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时按捺不住,头一件事便要周四传他武艺。周四见他满脸羡艳,心中得意,点头道:你若想学,我教你便是。二人年纪均幼,碰在一起,自是投缘,你一言我一语,将旁人都搁在一边。 旁边大汉见二人聊个没完没了,说道:多铎,咱们出来已久,何不引恩公一同回去?那少年斜了他一眼道:我自是要领四哥一同回去,可现下我二人还没说完呢。那大汉笑道:你二人同乘一匹马,边走边聊便是。那少年点头道:那好吧,不过我和四哥要骑你那匹千里驹。那大汉笑道:好,好!便给你骑。 那少年拉着周四,走到一匹黑马前,问道:四哥可会骑马?周四道:自是会骑。那少年喜道:我二人骑这匹马,不出片刻,便能将他们落在后面。与周四一同跳上马背,也不等众人上马,便踹蹬扬鞭,向东驰去。 他二人胯下战马乃是万中选一的良驹,端的是龙背鸟颈,筋健骨挺,此时虽载着两人,仍是四蹄翻飞,奔驰若风。周四在昆明虽夺过明将几匹良驹,但与此马相比,却逊色得多。眼见这马后蹄只在地上微微一撑,便蹿出数丈,直比流星还快,惊道:这马可真是人间宝贝! 那少年扭回头笑道:此马唤做乌龙兽,乃蒙古喀尔沁王爷贡奉的礼物。四哥若是喜欢,我让九哥送你如何?周四心中欢喜,嘴上却道:这等宝马,他如何舍得?那少年道:你救了大伙性命,他再舍不得,也不能不依。说话之间,那马已奔出二十余里,后面几条大汉早被甩得无影无踪。 二人一马疾疾向前,少刻转出一片密林。周四纵目望去,赫然见迎面一片山坡下,扎了数十座大寨。各寨依势延绵,足铺开数里,远望旌旗蔽天,戈矛耀日。 周四前历兵祸,岂不知兵势之威;眼见连营数里,恍似铺天盖地一般,惊道:这这是哪的人马?那少年手指前方,面有得色道:这便是我满洲的八旗雄兵! 第十一章 冲阵 却说满洲太祖努尔哈赤于明万历四十四年立国,定年号为天命元年,国号曰金(即所谓后金汗国)。太祖初立国,招兵添械,日事训练,除黄红蓝白四旗,更增镶黄、镶红、镶蓝、镶白四旗,共成八旗。太祖素有雄图,不思偏隅,其时军势日盛,便有攻明之意。遂于万历四十七年,以七大恨告天,誓师攻明。后萨尔浒一战,大败明军,斩杜松、刘绁廷等将三百名,诛兵士万余。自此辽东之地,明廷不与争锋。 后天启六年,太祖挥师宁远,为袁崇焕所败,羞愤忧劳,恹恹成病。至天启七年,一代雄主,竟尔长逝,传位于第八子皇太极(即清史上所谓太宗文皇帝). 太宗即位伊始,改元天聪,遵太祖遗志,复统兵南来;崇焕悉败之。后崇祯即位,擢升崇焕为兵部尚书,赐尚方剑,命总领辽事。崇焕至关上,于紧要处修城增堡,置戌屯田,未几,已收其效。太宗闻之,嗟叹不已,愈不敢出,然恐军心倦怠,故常出猎校阅,聊以遣怀。 崇祯二年,毛文龙蟠踞东江,跋扈难制,崇焕借阅兵之名,诱其往迎。文龙素性倔犟,语多傲慢,崇焕怒,以尚方剑斩之。文龙部将孔有德、耿仲明闻讯,恐祸及自身,降于太宗。太宗咨及入关之策,二将答曰:山海关内外,有崇焕把守,不易进取。何不绕道西北,由龙井关而入?太宗详问之,二将曰:龙井关乃明都东北之长城口,地偏人稀,疏无紧要,人多不备;此去途经蒙古,即可沿城入关。此关若入,便可向大安、洪山分路进捣,直抵遵化。遵化一下,明京动矣! 太宗大喜,于是年十月,亲率八旗劲旅,大举攻明。途经喀尔沁部,不数日,入龙井关,克大安、洪山二口,浩浩荡荡,杀奔遵化 周四闻那少年一语,疑道:这么多兵马来此做甚?那少年笑道:我父兄久有南来之志,此番入关,便是要一举攻下明京。周四道:你父兄是何人?那少年道:我父汗已故。我汗兄你少刻便能见到。说话间,已来在一座大营前。 营门前兵士见了那少年,都跪地道:贝勒爷回来了。那少年打马入营,三转两转,驰到一座金顶大帐前,勒住丝缰道:我汗兄便在里面。我引你去见他。 周四入营之时,便见四下里剑戟森森,寒气逼人,已有几分怯意。及至金帐前,见两旁站立数十名带刀卫士,个个龙精虎猛,眉宇间裹着一团煞气,更是惊惶,暗想:这营内兵将,比昆明城外的官兵可又强悍了许多。只这穿着打扮,怎地都如此古怪? 那少年见他东张西望,说道:这一营都是正黄旗的人马,归我汗兄统领。等我二人见了汗兄后,我领你去看我手下的镶蓝旗健卒。拉周四跳下马背,将马缰交给两旁的卫士道:给此马换付金鞍,一会我要将它送给四哥。说罢手拉周四,大步入帐。 周四随那少年刚一入帐,便见大帐内左右两旁,雄赳赳站了数十人。上首七八个人,都着黄马褂,头带宝石顶双眼翎圆顶帽,余者俱着铠甲。众人见周四走进,目光齐向他身上扫来。周四抬头上望,见正首一张犀牛皮长桌后端坐一人,年纪只在三十七八岁左右,身穿一件绣金龙团开气袍,外罩黄缀绣龙马褂,头带一顶红宝石顶纬帽,面色平和,气度雍容,细看之下,眉宇间微露一丝犷悍之气。 周四斜视左右,见两旁人物个个彪悍威猛,气概不凡,但立在这人面前,却都敛气屏息,神情肃穆,暗思:这人是谁?怎地神色间透出这般威仪?那少年紧走几步,跪地道:镶蓝旗统领多铎叩见汗王!周四一惊难道这人就是皇上? 却听那人道:让你等查看四周地势,怎去了这么久?多尔衮和豪格呢?那少年道:他二人还在后面,少顷便回。说着抬起头来,冲那人眉飞色舞道:汗王不知,我与九哥此番出营,险些丢了性命,多亏有他相助。侧身指向周四,满脸钦羡。 那人哦了一声,淡淡扫向周四,说道:且上前来。那少年见周四愣愣地站在帐门口,忙起身走到他身边道:这便是我汗兄。你快上前拜见。说话间推了周四一把。周四身不由己地迈上几步,双目眨也不眨地望向那人。 两旁众人见他立而不跪,怒喝道:蛮子无礼,见了大汗,还不下跪!周四立在当地,本不知如何与那人见礼,听众人喝斥,不惊反怒:我救了你的兄弟,你不谢我也便罢了,如何却要我跪你? 旁边一黑脸大汉见周四仍是不跪,抽出腰刀,喝道:大胆蛮子,想找死么!举刀上前,望周四背上砍来。他本意只是恫吓周四,令他屈膝便罢,周四却当他真要杀己,脑海中涌上一个念头:原来他们诱我至此,是要杀我!此念一生,如何不惊:他这营中骄兵悍将无数,我若破营而出,须先擒住这个大汗。右手反捞,二指钳住那黑脸大汉来刀刀背,左足向后踢出,正踹在那黑脸大汉胸口,直将他踹得飞了起来,平平掼向帐外。 他知帐内外兵将甚多,自己只要耽搁片刻,一条命便要送在军中,哪敢有丝毫迟疑?飞身纵起,惊猿脱兔般向桌后那人扑去。众将浑不料这少年有此惊人之举,都惊得魄散魂飞。待要抽刀护驾,终是慢了一步,只觉眼前人影一闪,周四一把钢刀已架在那人脖颈之上。 那少年于黑脸大汉挥刀之际,便欲出声喝止,不想周四夺刀纵身比闪电还快,眼见大汗被他持刀逼住,失声呼道:不要杀我汗兄!他知周四杀死一人,比死只蚂蚁还要容易,惶恐之下,语中带了哭腔。 那人被周四制住,毫无惧色,冷冷地道:敢在我大军之中胡行,倒也有些胆色。周四见他镇定如恒,先自怯了,及见周遭众将操刀怒目,似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了一般,不由颤声道:我我救了你两个兄弟,你为何还要杀我?那人瞥了他一眼道:我何曾说过要杀你?随冲众将道:尔等退在帐外,只多铎留下。众将闻言,齐呼道:大汗那人挥手道:快些退下!众将听他口气严厉,只得退出帐去,人人紧握钢刀,大气不喘地望向帐内。 周四见众人已退,心下稍安,望定那人道:你你是皇上么?那人微微点头,却不作声。原来此人正是满洲太宗皇帝,努尔哈赤第八子皇太极。他幼时便随乃父东征西讨,纵横辽东,已然身经百战。此时虽被周四挟制,仍是从容不迫。 周四心中大乱,颤声道:你既是皇上,我这般得罪你,你可怪罪我么?那少年道:你快放了我汗兄,我汗兄不会怪罪你。便在这时,帐外忽走进二人。只听一人高声道:你救下我等,难道是为了混入军营,行刺大汗么!周四见说话之人正是自己适才救过的大汉,忙喊道:我好心救了你们,为何他们却要杀我?那大汉一愣,跪倒在地,冲皇太极道:此人确是救过我等性命,望大汗开恩,赦其死罪。那少年也跪下道:汗兄,他不是来行刺你的。你饶了他吧。 皇太极望了周四一眼,淡淡地道:你既救了多尔衮和多铎,便赦你犯驾之罪。周四道:那你还要我跪你么?皇太极沉吟一下,无可奈何地道:且准你御前不跪便是。周四恐其食言,又追问道:我要放了你,你真的不杀我?皇太极眉峰一凛,不悦道:本汗一言出口,岂是儿戏!周四大喜,抛刀拱手道:你既言而有信,我便给你赔罪。皇太极瞟了他一眼,摇头道:我数万雄兵在手,不想却为小儿所迫!说着大笑起来,神色间并不见有何懊恼。 那少年见皇太极并无怪责之意,忙道:汗兄要是不恼,我便让他随在身边如何?皇太极点头道:此子颇有些勇力,随在你身边,上阵冲杀时,或可保你周全。又冲周四道:多铎乃我最幼的兄弟,你若能尽心随侍他左右,保你一世荣华。那少年见他应允,眼珠转了几转道:汗兄说要保他一世荣华,便该先赐他些东西才好。 皇太极见他目光闪烁,知他必是要趁机索些贵重之物,笑道:赐他何物才好?那少年指着身旁大汉道:我要九哥将那匹乌龙兽赏给他。那大汉听了,露出不舍之意,口中道:这那少年拽住他衣襟道:好九哥,我已答应了他。你可不能不舍!那大汉笑道:都是父汗将你宠坏了。那少年嘟哝道:当年父汗的飞云驹,我也曾要来骑过。你这乌龙兽,我便要不得么?又拽住那大汉袍襟,不住地央求。 原来这少年乃是努尔哈赤最小的儿子多铎。努尔哈赤戎马一生,老来得子,自是格外宠爱,故在多铎几岁时,便封他为贝勒,与诸王公大臣同列。皇太极登基之后,更将镶蓝旗也交给他统领。多铎幼时即尊宠无比,行事上不免任性,此番既认定了要那匹乌龙兽,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与那大汉缠个没完没了。 那大汉本是努尔哈赤第九子多尔衮,与多铎又是一母所生,素日对幼弟便格外喜爱,眼见推托不过,只得道:恩公既是喜爱,我相赠便是。多铎喜不自胜,拉住周四道:一会儿去我营中,你若见了喜欢的东西,我也一并送给你。 几人说话之时,帐外众将已纷纷走了进来。有几人从周四身边走过,仍有恨恨之意。多铎见众人面色不善,拉周四站到一边,悄声道:你适才打了阿济格,他旗下几将定然怨恨于你。周四抬起头来,见迎面几人正恶狠狠望向自己,慌忙低下头道:那可如何是好?多铎低声笑道:等大军开仗之时,你只须显些手段,他们见了你武艺,便不敢将你怎样了。周四点了点头,又轻声道:皇上真的不会怪我么?多铎笑道:我汗兄胸装雄兵百万,岂能计较那些小事。周四哦了一声,不再言语,心中却想:这个皇上宽容大度,确非常人可及。 便在这时,忽见帐外急匆匆奔入一人,跪地道:启禀大汗,山海关总兵赵率教,统兵数万,已到遵化东北三屯营处。皇太极面色一变,追问道:袁崇焕可随队前来?那人道:不曾见袁字旗号。皇太极神色稍缓,向一人谦声道:范先生看赵率教此来,意欲何为?那人上前几步,躬身道:依臣之见,赵率教此来,必是要阻我大军进逼明都。 周四见此人四十多岁年纪,相貌儒雅,一副胸有成竹之态,心想:此人是谁?怎么皇上与他说话也这般恭敬?他却不知,这说话之人,便是满洲军中足智多谋的范文程范先生。此公据言为宋朝大儒范仲淹之后,年轻时因感太祖知遇之恩,尽心效力马前,扶佐爱新觉罗氏建业立国,功勋可谓卓著。太祖生前,亦礼敬三分,多承教诲。太宗即位后,更是倚为股肱,朝夕不离。 周四正自狐疑,却听皇太极道:赵率教乃袁崇焕手下名将,前番在锦州时,便与他见过几阵,确是勇略过人。范文程笑道:赵率教虽是勇武,却不足虑。此番前来,更犯了兵家之忌。皇太极道:愿闻其详。范文程道:他此次前来,必是得了明廷飞檄,命其入援京畿。他挥兵至此,定要匆忙与我交战,意欲拖住我大军前行,好让明廷各路人马有暇会集京师,此其一也。皇太极点头道:那第二呢?范文程捻须道:山海关守关兵将不过十万,赵率教领命勤王,料不敢倾巢而出。臣料他所携兵马多不过五六万,以寡敌众,兵家之忌。 皇大极喜道:先生所言不差。那第三呢?范文程笑道:赵率教乃愚忠之人,奉檄出兵,必昼夜驱驰。山海关距此数百里,他便至此,亦已是疲惫之旅,不足为虑了。汗王只需派二旗人马,从左右两翼攻之,余旗静待合围,不出半日,其必全军覆没。 皇太极大喜,吩咐众将道:岳托引镶白旗精兵二万,与敌正面交锋。多尔衮、济尔哈朗各率正红、正蓝两旗人马二万,从南北两面将敌围在垓心。豪格引镶红旗一万人马,为众军策应,防敌突围。众将领命,各自出帐整点本旗人马去了。皇太极见众将去了大半,冲范文程笑道:先生与我登高下望,看赵率教如何敌我四旗强兵。范文程沉思道:赵率教不足挂齿,臣只怕不日袁崇焕便要到了。皇太极神色骤变,问道:此人若来,如何是好?范文程道:为今之计,宜早取明都。皇太极忧虑道:只怕明都未克,其人已至。范文程沉吟片刻,展眉道:袁崇焕若来,臣自有妙计除他。皇太极道:不知先生有何良策?范文程微微一笑道:时机未到,恕臣暂不相告。 皇太极哈哈一笑道:先生既有良谋,我无忧矣!携范文程并步出帐。多铎忙拉着周四,与余将随后跟出。皇太极刚一出帐,两旁卫士已将一副金叶甲披在他身上,跟着牵来他所骑的千里嘶风马,扶着他跳上马背。皇太极手执金鞭,冲众将道:点正黄旗人马两万,与我上东边高坡观阵。说罢扬鞭打马,向营门驰去。两旁卫士各上战马,前呼后拥地护在左右。 只听得画角声响,大营内顷刻之间,已点齐人马两万,一时马队、步队、长枪队、短刀队、强弩队、藤牌队齐齐整装待命。片刻鼓角声起,六军齐发,浩浩荡荡望东面高坡奔去。 多铎见御营人马已动,忙向左右道:我那匹乌龙兽可换了金鞍?一名健卒答应一声,将乌龙兽牵到多铎面前。多铎见战马配过新鞍后,格外的精神,喜道:四哥,我二人同乘这匹马,一会儿便能赶上汗兄。与周四携手跳上马背,箭打地一般,向东追来。 二人性急马快,转眼间追上御营大军。周四见人马行进虽快,却是整饬不乱,数万之众只发出马蹄踏地与兵器碰击之声,人人脸上均露出悍然之色,仿佛兵戈到处,天地亦能崩摧,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心惊肉跳地想:我若真陷进这等狼虎军中,哪还能逃得性命?想到自己适才竟敢冲犯大汗,直惊出一身冷汗。 多铎见皇太极等数十骑已立马东坡之上,忙又挥了几鞭。乌龙兽吃痛,嘶吼一声,风驰电掣般冲上坡来。皇太极瞥了一眼,见是他二人来在身旁,便不再理会,手指前面一片开阔的平野,与范文程又说了起来。一会光景,上百员军中悍将也都上得高坡,立马于皇太极左近。 周四坐在马上,向东面坡下望去,见距此百余丈远,已有数万人马一字排开,看军中旗号,知是岳托所率的镶白旗兵将。侧目眺望,只见南北两面山坳之中,隐隐有旌旗晃动,暗想:两面山坳中,必是多尔衮和济尔哈朗的伏兵无疑。怎地他几旗人马,来得如此之快?纵目向东望去,只见正东面三四里远,有一队人马正缓缓向前逼来,心中纳闷:这支人马想必是赵率教所率的山海关精兵。只是他如此轻率入围,岂不要全军尽没?他虽不懂军中冲阵之法,但见四下里满洲兵以逸待劳,已有合围之势,不禁佩服那位范先生确是料事如神。 却听皇太极朗声道:赵率教临阵轻动,犯了兵家之忌。他欲以区区几万人马,与我决战,岂非螳臂挡车?范文程道:汗王看明廷人马,可有多少?皇太极笑道:先生适才说他率兵多不过五万,我看只有三万之众。范文程笑道:臣料敌不明,让汗王见笑了。依臣看来,赵率教所统人马,足有七八万之多。皇太极惊道:何以见得?范文程道:赵率教非是庸将,如何看不出我南北两面早有伏兵?他随袁崇焕多年,最善攻坚待援之法。臣料他迎面而来之敌是虚,乘我无备,击我南北伏兵是实。 皇太极疑道:莫非他早在南北两面设下伏兵?范文程轻叹一声道:臣千算万算,只未算到赵率教竟然弃山海关不顾,几倾巢而至。皇太极道:若此当如何应之?范文程思忖片刻,又露出笑容道:少顷交战,臣自有妙策败之。二人说话之时,正黄旗两万人马已列队高坡之上。范文程见了,微微点头,似有成竹在胸。 便在这时,明军三万人马已逼到数百丈远近。但见尘土飞扬,卷起腾腾杀气,人喊马嘶,直似海立山奔,气势极是逼人。 坡下镶白旗传令官飞马上坡道:敌军已至,可否迎战?皇太极望向范文程道:先生看范文程道:传令岳托,不见山上令旗招动,不得擅自迎战。敌若攻时,只以硬弩阻之。传令官领命,打马扬尘而去。众将皆不明其意,但素知这位范先生算无遗策,均不便多问。 皇太极道:敌军已至,先生何以不战?范文程手指坡下明军道:来犯之敌,只是赵率教诱兵。他料我见其兵至,必会命南北两处伏兵杀出,断其后路。待我南北伏兵动时,他却猝然引所伏奇兵杀出。我南北伏兵不备,必为其所败。皇太极道:赵率教深通奇正之法,真乃将才!不知先生以何法应之?范文程道:我不与其诱兵交锋,其计已败,此股诱兵必然心怯溃退。待敌退时,急命岳托引兵逐之,赵率教定要引所伏精兵接应。那时再命我南北伏兵从其后翼兜上,合围之势已成。又冲一将道:你去告之豪格,令其引本部人马绕行向东,待敌败时,务要将其阻住。那将领命,打马而去。 皇太极喜道:先生明见万里,确是话音未落,忽听北面山坳中号炮声响,接着传来喊杀之声。众人遥望北面,皆不明其故。范文程惊呼道:糟了!我中率教诡计,多尔衮休矣!皇太极道:如何中计?范文程搓手道:我只当率教要在南北两面分设伏兵,不想他却只将重兵伏于北面。皇太极道:该当如何应之?范文程举目远望,微现惊慌道:速命南面伏兵向北面救援,再命岳托即刻迎战来犯诱敌,务要将其拖住。长叹一声,又道:如此一来,我军已失合围之力,便算我众敌寡,亦已成混战之势了!说话之时,旗牌官已摇动令旗。但见坡下镶白旗五万健卒,如出山猛虎一般,向迎面明军冲去。南面山坳之中的数万伏兵,也疾疾狂卷向北。 周四立马坡上,见顷刻鼓角喧天,喊杀四起,坡下数万人马搅在一起,明军三万之众对满洲两万精兵,竟丝毫不落下风,不禁暗暗称奇。纵目北望,只见杀声震天,烟尘滚滚,双方兵将却都隐在山坳之中。 皇太极向下望去,见两军人马各分成数股,往来冲突,纵横交错,急切间谁也占不到便宜,知如此斗法,非但不能全歼明军,自家人马更要死伤惨重,对范文程道:敌军悍勇,看来只得用正黄旗人马下去助战了。范文程道:汗王切莫轻动,此刻时机未到。两旁众将道:此时下坡助战,必能全歼此股明军。先生何故阻拦?范文程摇头道:坡下敌我混杂交错,已不能聚而歼之,便再下去数万人马,仍非一时能胜。如此一来,反要惊走山坳内大股明军。此时宜传令山坳内两旗人马,速退出山坳,合军此处。一将疑道:为何如此?范文程道:山坳内地势复杂,赵率教先我伏兵于此,必占地利,多尔衮与济尔哈朗虽有数万之众,亦不能胜他。现我回军出坳,他若不追,此间三万明军必被我三股人马所歼。他若追时,我且让他两军合在一处,后再合围聚歼。皇太极与众将深以为然,忙命手下摇旗传令。 片刻之间,只见山坳内仿佛突然窜出两条巨蟒,正红、正蓝两旗人马落潮般退了出来。随见一彪人马犹如出海惊龙,裹着漫天尘沙,旋风般随后杀出,扑喇喇数十面大旗上,龙飞凤舞地绣着斗大的赵字。 范文程见了,拊掌笑道:赵率教中我计了!转身冲令旗官道:命正红、正蓝两旗闪开道路,让两股明军会合。不多时,两股明军已聚在一处。满洲三旗人马却四下圈围,渐渐将明军困在垓心。 皇太极见明军终于被团团围住,面露喜色道:今日若能全歼敌军,实如斩袁崇焕一臂!他平生所患者,只袁崇焕一人,这时眼见山海关精兵尽被困住,实是喜不自胜。两旁众将见龙颜喜悦,也都不住地大声呼喝。谁知喊不数声,人人脸上都现出惊愕之情,张口瞪目地望向坡下,再也发不出声。 但见乱军中一员大将,白马银枪,乌甲黑袍,虽在箭雨枪林之中,仍是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只顷刻间,已杀了满洲猛将数人,纵马奔驰之际,一杆枪犹似腾蛟起凤;搴旗斩将,直如风摧枯草一般。 坡上众人见这将所到之处,立时便能撕开一条缺口,满洲骁将竟无人敢触其锋,端的是虎振龙威气概,地动山摇威风,一时惊恐万状,莫不胆寒。 坡下数万明军也都以这将马首是瞻,但教这将精神抖擞,兵士们便个个虎跃龙腾,奋不顾身。眼见数万之众,竟与满洲六万精兵斗得旗鼓相当,胜负不分。 皇太极见这将一杆枪杀得满洲兵将人人股栗,个个心惊,赞道:将军神勇,犹胜当年!两旁众将听在耳中,皆现羞愧之色。 皇太极望向众将,慨叹道:鼙鼓响而思良将。明有率教,勇冠三军,我虽有数万之众,却无一人能挡其锋!原来坡下那员大将,正是此次明军主将,山海关总兵赵率教。 皇太极话音刚落,早恼了身旁三员大将。这三人随太祖皇帝多年,皆是军中勇将,当下齐声道:汗王勿忧,待末将取其人头来献!皇太极欲激恼三将,摇头道:赵率教世之勇将,尔等非其敌手。三将闻言,须发皆立,发一声吼,齐奔坡下冲来。众人见三将势若猛虎,齐声呼喝,助其声威。 那三将去得好快,转眼间奔到赵率教近前,三匹马丁字排开,将率教围在当中。皇太极遥遥望见,忙冲两旁道:快快擂鼓,助三位将军建功!哪知鼓声刚起,一将已被率教刺于马下。另一将挥刀剁时,又被率教一枪兜头击落。剩下那将毫无惧意,狼牙棒横着推出,撞向率教胸口。不意率教手快,抓住狼牙棒的棒杆,运劲之下,把那将从马背上拽了过来。那将只觉身子一悬,随即猛然升起,一时尚不明其故。坡上众人看得真切,眼见率教单臂将那将举在空中,无不骇然。 却听率教高声吼道:鞑子大汗听着:我今率兵到此,便是要与尔等决一死战。你八旗兵将尽可放马上前!声音远远荡出,虽在千军万马之中,人人仍听得清清楚楚。明军将士见主将豪情慷慨,精神都是一振。满洲兵将却纷纷后退,斗志大衰。 皇太极见率教声若奔雷的一吼,竟吓得三旗猛将无人敢撄其锋,叹道:此人骁勇,无人能及!两旁众将均感惶愧,但自忖非率教敌手,皆不敢出。 便在这时,忽听率教又大吼道:众位兄弟,今日我等只求死,不求生,大伙痛痛快快地杀鞑子!随听明军将士震天价喊道:杀鞑子!杀鞑子!喊声此起彼伏,响彻平野,到后来四方尽皆呼应,经久不绝。 皇太极见明军军心如铁,黯然道:袁崇焕治军振旅之法,我不及啊!他前番于宁远、锦州等地,曾数败于袁崇焕之手,余悸本就未消,这时见崇焕手下一将,犹有这等勇谋,不由得对此番挥师南犯,生出些许懊丧忧虑,心下隐隐然已有回师之意,侧身对范文程道:明军如此死战,先生可有妙策图之? 范文程于两军混战之时,一直沉默不语,听皇太极问询,说道:明军此战,是拼着全军覆没,也要挫伤我大军锐气。如此下去,不但三旗人马要死伤过半,恐怕更要误了我军进逼明都的行程。皇太极道:看来只得命正黄旗人马下去助战了。范文程摇头道:此时坡上人马,仍未可轻动。手指坡下,又道:明军之所以久战不败,皆因赵率教拼死而战,鼓动三军士气之故。若能斩了此人,军心必然动摇。那时再令坡上人马杀出,一战可获全胜。皇太极道:只是军中实无此勇将。范文程笑道:汗王可记得我大军入龙井关时,是何人带路?皇太极道:是喀尔沁王帐下大将多布伦吧?范文程道:汗王不知,此人乃蒙古各部落中第一猛将,若斩率教,唯有此人。 皇太极大喜,朗声道:多布伦何在?一将打马出列,来到近前道:小将在此!皇太极见这将燕颌虎颈,身材魁梧,端坐马上,犹如铁塔相仿,心下暗暗称赞,挥鞭遥指率教道:你可斩得此人?多布伦怒目向坡下望了一眼,冷笑道:此人虽勇,小将却可斩之。皇太极喜道:你若能斩了此人,立赏黄金千两。待大军回师灭了察哈尔部,便封你为察哈尔之王。 原来这察哈尔部,乃是满洲西北的强大部落,源出蒙古,系元末顺帝的子孙,因其势力强大,故常胁掠蒙古诸部。诸部苦不堪言,多来归附满洲,请太宗出兵讨伐。其时太宗兵强马壮,亦生兴讨之意。偏巧此次太宗引兵攻明,途经蒙古喀尔沁部,喀尔沁王又求太宗班师后能乘势攻打察哈尔部,太宗许之。喀尔沁王大喜,命帐下猛将多布伦为满军入龙井关时向导,更派五千蒙古铁骑随军同往,任太宗驱遣。后察哈尔部果为满洲所灭,其部遗族来降,献上元代皇帝传国玉玺。太宗大喜,遂于崇祯九年登极称尊,改国号为大清,易天聪十年为崇德元年。斯后所谓清国即由此而始。 却说皇太极一言出口,众人皆耸然动容。多布伦更是心喜若狂,颤声道:小将这便取其人头,献于大汗马前。催动胯下战马,直似一团乌云,望坡下卷去。众将见他下坡时声势夺人,皆鼓掌欢呼,壮其虎威。皇太极令坡上军士擂鼓吹角,助此悍将斩将夺旗。 多布伦手舞一把大斧,旋风般杀入乱军之中,所过之处,立时有数员明将血溅当地。只听得惊呼声起,满明两军似落潮一般,齐齐闪向两旁。顷刻之间,在场中闪出一块空地。多布伦大吼一声,怒狮般向赵率教扑去。赵率教大笑一声,打马举枪来迎。二人相向而驰,势头均猛,眼见两匹战马便要撞在一起,两马前蹄竟同时抬起,将马上二将陡地腾高数尺。只听当当兵器撞击声响,二人倏忽间已斗了数招。 坡上众人见多布伦与赵率教斗在一处,皆目不转睛地向下观看,眼见二将虎跃龙腾,斗得着实凶险,人人紧握双拳,大气不喘。坡下数万之众,本依野外冲阵之法,分做数股,或狂突,或截围,斗得淋漓酣畅。这时见二将走马灯似地往来相搏,都看出此战实干系两军士气,当下数股人马各以藤牌手挡住附近敌军,数万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望向空场之中。 多布伦与敌将战不数合,试出对方不但力大枪猛,武艺更是精纯,轻视之意尽去。但想到若能斩了这员明将,满洲大汗定不食言,精神又是一振,大斧舞得如癫如狂,隐隐有风雷之声。 赵率教与来将数招一过,也是吃惊不小,知此人实是生平罕遇的劲敌,暗暗合计:今日众军面前,若斩得此将,鞑子们军心必怯。我乘势冲上高坡,便杀不了鞑子大汗,亦能挫动鞑子锐气,使其不敢贸然犯京。想罢拨开敌将来斧。大枪顺势直进,一式中平枪疾刺来将心窝。枪到中途,蓦地向下滑了数寸,枪尖颤抖不定,又向敌将小腹挑去。他所使乃祖传的赵氏大奇枪枪法,最讲形求平正,神见专奇,连环三十二式枪法中,又以八式中平枪最为奇幻莫测。 他戎马多年,便是以这八式枪法,而与卢象、曹文诏、周遇吉三人并称为明军中四大神将。后随袁崇焕卫戍辽东,功勋卓著,更被誉为关外第一神枪。 多布伦见敌将一杆大枪本已扑奔胸口,霍地又抖出片片枪花,反奔小腹刺来,忙挥斧向对方枪杆中间撞去。一撞之下,对方枪头上数片枪花登时无影无踪。 赵率教料不到化外粗豪之人,竟识得自己这一式枪法的妙处,心中惊佩,当下舌绽春雷,吼得一声,手臂震处,一杆枪仿佛变成了一条长鞭,恍恍惚惚,卷向多布伦脖颈。多布伦见对方枪上竟有这等稀奇古怪的招式,知其中必有机巧,自己若匆忙遮挡,恐为所乘。他自幼长于蒙古,本就有粗犷豪迈之性,加之数年来随喀尔沁王与察哈尔部交战,更练得猛恶无比,凶蛮异常。眼见敌将兵器已至,全然不睬,大斧横抡而出,带一股惊风,斩向敌将腰际。 赵率教大吃一惊,身子向后便倒,贴在马背之上。只听咔嚓一声,前胸护心镜被来斧劈碎,跟着一阵巨痛,肋下已被斧尖划了半寸来深的口子。明军见主将负伤,人人惊恐。满洲兵将却欢声雷动,欣然雀跃。 多布伦一招得手,哪容对方喘息,斧杆微向里翻,兜头又向赵率教剁来。赵率教未及起身,敌将大斧又至,心中一黯:我若就此阵亡,大军必败!危急之中,只得单臂挥枪迎上来斧。怎奈他身躺马背之上,浑身力道只能使出三四成,枪碰斧杆,只稍稍阻其来势,大斧向下压来,离他头颅不过二尺之距。他单臂擎枪,如何能抗得多布伦下压的神力?霎时只觉一条臂膀麻软难当,直欲脱力,不由得悲呼一声,闭上虎目。 明军将士见主将命在须臾,尽皆失色。有几将狂吼声中,疯魔般向空场驰来,奔到中途,便被数十员敌将截住。满洲数万人马挥戈摇旗,跃跃向前,只待明军主将一死,立时一鼓作气,全歼明军。赵率教躺在马上,听四下里鼓角大震,喊杀声又起,心急如焚:我若一死,负朝廷厚望是小,恐怕大军败北后,鞑子兵便要直捣京城了。惶急之下,左手不由自主地伸到背后,欲按住马背,借力撑起身来。一摸之下,手指忽触到走兽壶中的一支狼牙羽箭,微一分神,多布伦一柄大斧又压下尺余。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他哪敢有片刻迟疑,猛地抽出狼牙箭,拼尽全力望多布伦面上掷去。这一掷力道着实强劲,噗地一声,正扎在多布伦颧骨之上,居然入骨逾寸。多布伦料不到敌将有此杀招,惨呼一声,抛了大斧,双手掩在面上。赵率教枪上压力骤失,猛然坐起,大枪如吐芯长蛇,平平刺出,半尺多长的枪头尽没于敌将腹中。多布伦中枪之下,鲜血狂喷,都溅在赵率教脸上。赵率教一惊,抽枪再刺,枪杆却被多布伦死死抓住。他用力回夺,不想对方中枪之后,力气反比前时大了几倍,无论如何抽拽,一条枪竟未撼动分毫。 他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眼见敌将血污满面,眉目狰狞,呛啷啷抽出肋下宝剑,没命价地向敌将砍去。血光闪处,多布伦一条左臂被齐根卸了下来。 这蒙将多布伦,亦是铁骨钢筋的硬汉,虽受重创,兀自斗志不减,突然双足离蹬,纵上马颈,两腿用力一拧,那马陡地转过身来,后蹄腾空,踹向赵率教面门。蒙古骑术本就冠绝天下,多布伦更是此中佼佼,这等以马袭人之技,正是他平素驰骋大漠时的拿手好戏。 赵率教仓促不备,肩头上便被踢中,栽了两栽,险些从马上跌落下来。虽是如此,手中利剑仍将一只马腿削断,战马瘫倒在地,多布伦从马上跌了下来。赵率教打马上前,长剑疾疾挥落。多布伦躲闪不及,只得以右臂相迎,寒光一闪,一条臂膀又被削断。 此时他双臂尽失,已知绝难活命,蜷坐在地,冲赵率教冷笑道:你暗箭伤人,算不得好男子!赵率教哈哈大笑,手起剑落,将多布伦人头砍下,就势一插,挑在长剑之上,纵声喝道:今日无论是蒙古鞑子,还是满洲鞑子,都要教他人头落地!将人头高举在剑尖上,打马在场中奔驰开来。 明军见主将威风凛凛,又生出勃勃斗志,齐呼道:教鞑子人头落地!喊声在天地间久久回荡,直如山呼海啸。 皇太极立马坡上,本以为多布伦必胜无疑,谁知变生顷刻,猛将喋血。他虽身经百战,胜败不惊,当此境地,也不由暗自懊恼,眼见坡下三旗人马俱失斗志,阵形散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忽听赵率教高声喊道:弟兄们,随我冲上高坡,杀了鞑子大汗!只见明军数股马队如狂潮一般,向坡上冲来。满洲兵将军心已怯,但见明军有犯驾之意,也不由激起了敌忾之心。大队中一万长枪手拼死上前,将明军拦住。更有镶白旗一万藤牌手蜂拥上前,铜墙铁壁般护住高坡。 皇太极见明军勇不可挡,愤声道:三旗人马苦斗半日,竟不能挫敌锐气!范文程从旁道:看来只得调正黄旗下去助战了。皇太极叹息一声,正要向下传令,忽听多铎嚷道:汗兄,我保一人,必能取赵率教人头!皇太极道:何人?多铎回头指向周四道:便是他! 皇太极一愣之间,面现喜色,望定周四道:你可斩得此人?周四于两军交战之际,眼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无论明军满军,只要一股人马稍一停滞,立被围歼,直吓得心惊肉跳,昆明城外一幕幕景象又梦魇般浮现在脑海之中,听皇太极一问,忙不迭地摆手道:我我不行。多铎急道:你为何不允?周四低下头去。 几员大将恨他畏缩不前,都指指点点地骂了起来。多铎见众人皆有怒容,忙凑在周四耳边道:骂你的这几人,都是阿济格手下的大将。你若不上阵冲杀,几人必要在汗王面前说你坏话。周四一惊,暗想:我前时得罪了皇上,众人已怨恨于我。我需尽早离开他们。多铎见他仍是不语,低声道:你适才冒犯了汗王,他不但不怪你,还说要给你一生荣华。此时他有求于你,你忍心不帮他么?周四心中稍动:这个皇上不计人过,确是对我不错。 忽听一将怒声道:这小儿在帐中冲犯大汗时,本该将他杀了。此时他临阵退缩,更当五马裂尸!原来满洲人众率真粗豪,对临阵怯懦者皆施五马分尸之刑。周四闻言,惊恐万状。皇太极温声道:我大军中军纪严明,对怯敌者皆施重刑。但我知你是忠勇之人,又怎忍心加害?周四见他目中满是殷切之意,心中一热,便要脱口答允,但眼望坡下尘土飞扬,杀声震天,惧意又起,喃喃道:我我腹中饥饿,无力厮杀。 皇太极听他口气松动,笑道:腹中无食,自是无力杀敌。取下头上的金盔道:恩格德尔,快将你战马杀了,用头盔取马血给壮士充饥。话音刚落,适才辱骂周四的那员大将失声道:大汗原来此人正是额驸恩格德尔。 皇太极不悦道:快些动手杀马!说话之时,一将已接过金盔,递到恩格德尔手上。恩格德尔见大汗心意已决,只得跳下战马,挥刀斩在马颈上。他心中虽是不忍,下手却是甚重,战马中刀,噗通跌倒,颈中汩汩流出血来。不多时,恩格德尔接了满满一头盔马血,送到皇太极手上。 皇太极手捧头盔,笑望周四道:我知你乃忠义慷慨之士,故不敢以名爵财帛相诱,仅以盔中热血,权壮行色。说罢将金盔递到周四手上。周四只觉腥气扑面,闻之欲呕,正要推却,却听多铎道:我满洲勇士,若能用大汗的金盔饮血,那便是最大的荣耀。你今日得此殊荣,可不能推辞。 周四眼望众将面色阴沉,似乎又是羡慕,又是不平,只有皇太极与多铎二人目光切切,心道:这个皇帝不但不以名利诱我,在众人面前,还如此回护信赖我。我若令其失望,众人小觑我是小,恐怕暗地更要耻笑皇上。想到这里,一腔热血冲上顶门,举盔仰头,一口气将马血尽皆饮下。 皇太极见他饮血时神色冷傲,自有一股夺人的豪气,拊掌道:好!我未误识其人!众将见这少年转瞬间神情大变,再无半点怯懦之态,均感诧异。多铎也觉自豪,冲周四道:你用什么兵器?我去给你选来。周四望了望坡下道:你在此等我便是。揽住多铎,将他轻轻放到地上,脚尖微一点蹬,流星般蹿了出去。那乌龙兽四蹄着地时甚是轻快,奔跑之际,竟未扬起半点尘土。 皇大极见他一人一马去得虽快,却无多大声势,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寻思:这少年虽有些勇力,不知能否是赵率教之敌?他暗自担心,倒忘了命人擂鼓助威。众将见大汗默不作声,都冷眼观望,不少人只盼这少年殒命军中才好。坡上虽有数万之众,只有多铎人一高声呼喊。 镶白旗万余名护坡的藤牌手,眼见坡上冲下一人,忙闪开一条道路,让其通过。周四打马向前,直奔迎面一股明军冲来。 两员明将见一人疾疾而至,各催战马,挺枪来迎。两条枪一左一右,齐向周四前胸扎来。周四马快,一时收缰不住,见两条枪已到胸前,伸手将两支枪杆抓住,猛一踹蹬,半点不停地向前疾驰,直将二将从马上拽了下来。二将手抓大枪,仍是毫不松脱。周四眼见迎面一将又至,左手枪向后搠去,噗地一声,把一将钉在地上,右手紧握枪杆,骤然挥出,将另一员将抡得腾空而起,砸向迎面来将。二将撞在一处,直碰得头破骨裂,齐齐栽仆于地。 这几下恍如行云流水,中间全无半点迟疑停留。坡上众将见他奔驰不停,挥手间连毙三将,都吃一惊。皇太极喜形于色道:此子骁勇,我何惧率教!范文程见大汗喜极,也不住地捻须点头。 周四在军中左右冲杀,又杀了明军数员猛将,但见四周俱是杀红了眼的明军将士,也自骇异:这大军中刀枪无眼,我若停得久了,恐有闪失。应快些寻着那个什么赵率教,杀了他向皇上复命。他心急火燎,欲寻率教厮斗,但乱军之中,只见一队队人马你来我往,混乱杂错,却哪有率教的影子?他情急之下,大声喝道:赵率教何在?快到我马前受死!此时两军杀得天昏地暗,但他一言出口,人人都觉这喊声仿佛就在自己身边。 周四喊声甫毕,三员明将已奔到他近前。一将挥枪指着他道:你着汉人衣冠,如何为鞑子卖命?另一将怒喝道:休与他多言!舞动手中雁翎刀,向周四头上劈来。周四嘿嘿冷笑,大枪闪电般搠出。那将雁翎刀尚未劈落,前胸已被刺了三四个血洞,汩汩流出血来,扔了大刀,一头栽下马背。 余下二将见他枪法了得,惧意陡生,拨转马头,向一股明军马队中逃去。周四见二人欲走,打马追来。他胯下乌龙兽脚程本快,倏忽间奔到一将背后。那将见他赶至,突然反背抡枪,扫其马头。周四举枪将来枪挂住,左手伸出,抓住那将袢甲绦,用力之下,将他提下马来。另一将却趁势蹿入自家马队之中。 周四提着一将,放眼四望,只见周遭人仰马翻,戈矛如林,尘土四起,将双目也迷得欲睁不能,惊怒之下,将那将举在空中,狂呼道:赵率教若不来时,我便将他手下战将尽皆杀了!说话间劲力狂吐,震得手中明将筋断骨裂,一口鲜血直蹿起两丈来高。 忽听一人怒吼道:无耻小儿,可还知家国之辱么?这一声吼,犹如拍岸惊涛,震得四下战马也随着嘶鸣起来。周四循声望去,见身背后一匹马上,威风凛凛坐了一人,横枪立目,声势夺人,却不是赵率教是谁!他心中一喜,朗声道:皇上教我来取你人头,你只放马过来。赵率教怒极反笑道:童蒙小儿,急着领死么?话音刚落,周四忽将手中明将掷了过来。赵率教一惊,伸手去接,刚触到那将尸身,立觉来力大得惊人,自己一条臂膀竟接之不住。他久在军中,最是好胜,当下也不闪身,硬生生将尸身揽在怀中,直震得前胸憋懑无比,胯下战马向后退了两步。 他半日来引军厮杀,就算人不怯战,马力也已虚乏,眼见这少年一掷之力,竟比自己大了几倍不止,不由暗暗叫苦。却听周四道:我敬你是以寡敌众,不畏生死的好汉,今番不取你命,只将你抓到皇上马前便是。话犹未了,一条枪恍恍惚惚向赵率教刺来。 赵率教听其一言,勃然大怒,眼见大枪已至,挥枪往外格挡。他枪法本就精纯,恼怒之余,更施出了大奇枪中横格顺挑,绵密连环的一式高四平迎门三枪。这迎门三枪乃是他枪法中精髓所在,端的迅猛灵巧,变化多端。只要对方兵器被他枪杆轻轻挂住,一杆枪立时便能生出诸般变化,枪尖指向任何一处,皆能在瞬间连环刺出三枪,令敌防不胜防。 岂料大枪与对方来枪相碰之际,对方枪上忽生出一股黏力,与自己手中铁枪粘在了一起。他久经战阵,虽惊不乱,忙用力撤枪。突然一股劲风迎面袭至,继而前胸一堵,竟似为巨杵所击。定睛看时,只见那少年单掌劈空,又向自己击来。他武艺虽精,却不知世间还有凭空击物的神功,一愣之下,右肩又被周四掌风撩中。二人相距丈余,周四掌上劲风自不能伤其筋骨。饶是如此,赵率教仍感皮肉钻心般疼痛。 周四凭空连击两掌,仍不能将对方震落马下,不禁焦急。他本意只想生擒率教,好回坡复命,眼见若不施杀手,急切间实难胜了此人,目中忽露杀机,大枪陡地刺出,奔率教心窝搠来。赵率教见他枪法飘忽不定,难辨所指,似乎无论如何招架,都不能摆脱其无尽的后招余式,忙带转马头,向旁疾闪。闪身之时,肋下露出破绽,嗤地一声,肋下甲叶被对方挑开。 他征战数年,为敌将所伤也曾有过几次,但一招间便即挂彩,却是绝无仅有。眼见对方枪上也看不出有何精妙的招式,自己竟躲闪不过,心头一沉:我拼杀半日,精力已大不如前了。谁知周四第二枪随随便便地挑来,他仍是闪避不开,枪尖指处,一条右腿又鲜血淋漓。他忍痛提枪,本欲奋力死战,忽见周四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神色间充满了刻意的嘲弄,一时怒不可遏,大吼道:我今日若不杀你,枉为七尺男儿!从腰间抽出长剑,使一招撩剑式枪里藏花,大枪横扫而出,长剑迎头劈下。 周四见对方大枪横扫而至,挥枪将其轻轻拨开,左手将马缰抛出,缠在长剑之上,顺势向斜一引,赵率教手中长剑拿捏不住,掉在地上。周四轻踹马蹬,乌龙兽蹿到赵率教身侧。赵率教大惊,回枪已然不及。周四左手伸出,抓住率教袢甲丝绦,猛一用力,欲将其拽下马来。赵率教猝然被抓,大惊失色,死命踹蹬,向旁疾闪。周四手指如钩,毫不松脱,砰地一声,袢甲绦断为数截,率教一身甲叶立时散开。 周四见率教脱手欲逃,心中大急,手掌翻转,结结实实击在他后背。这一掌仓促而发,力道却大,直打得率教后背甲叶飞散,一口血喷薄而出。周四一招得手,哪还容敌喘息?大枪反背撩出,又将赵率教头盔扫落。 赵率教受此重创,斗志全失,身俯马背,疾向东面窜去。东面百余丈外,数千名明军短刀队见主将惶惶奔来,都大呼小叫,上前接应。周四见赵率教奔出十余丈远,急得大呼道:休走!休走!大枪猛击马臀,乌龙兽四蹄翻飞,向东驰来,眨眼间赶到赵率教马后。 周四见迎面明军数千人马,距己不过五六十丈,更有数员明将从四下里狂奔来救,心知只要迟了一步,赵率教必要脱逃,大枪疾向前刺,扎在率教肩头,两臂较力,将他掼下马背。 四周明军将士见主将落马,人人目中喷火,疾疾来救。周四心中慌乱,知若不生擒率教,要挟众军,恐自身亦难保全,当即探下身去,向率教抓来。与此同时,镶红旗数万马队,已将数股明军截住。 赵率教滚鞍落马,只当这少年必要取命,不想这少年竟要将自己生擒,心头大震:我若为其所擒,三军斗志必失,数万人马恐要毁于一旦!他本是杀身成仁的慷慨之士,眼看便要被擒受辱,猛然把心一横:我若自刎沙场,众军哀恸之下,必会奋力死战。如此方不负我率兵前来的初衷。身子向旁滚出,躲过周四的一抓,昂首怒喝道:无耻小儿,我大明锦绣江山,迟早要断送在你们这些贼子手中!说话时钢牙咬碎,须发齐立。 周四正要出手再抓,骤听此语,心中一乱,眼见赵率教仰卧在地,衣甲凌乱,心道:我今日上阵擒他,可不知是对是错?便在这时,赵率教已从身旁拾了一把军刀,挣扎着站了起来。周四见他满身血污,脚步踉跄,奇道:你难道还要与我较量么?端坐马上,大枪指向率教。 赵率教瞥了他一眼,随即眼望四面被敌兵阻住的将士,纵声道:率教今日以身殉国,再不能与兄弟们一同杀敌了。望兄弟们奋勇向前,切莫以我为念!将军刀举向空中,神情悲壮。 四下明军将士尽被满洲人马死命缠住,无力上前相救,听主将高呼,皆哭喊道:赵将军放心,我等誓与鞑子血战到底!跟着四面八方都响起杀鞑子!杀鞑子!的吼声,如海啸山呼,震耳欲聋。 周四听了这气壮山河的吼声,吓得神魂失据,偷眼望向率教,只见他一双虎目之中,竟闪出点点泪光,心头一颤:莫非我今日所为,都是错了? 却见赵率教向西面明京方向跪下身去,悲声道:臣力竭矣,有负圣恩!说罢站起身来,擎刀四顾,仰天笑道:大丈夫战死疆场,幸何如哉!笑不数声,把刀刎颈,倒地而亡。 满洲兵将见赵率教自刎,皆吹呼道:赵率教死了,赵率教死了!一时人人振奋,顷刻之间,将明军数股人马尽皆冲散。坡前一万名镶白旗人马,也狂呼着冲入阵中。 周四见率教虽死,犹握刀瞪目,面露惨烈之色,心道:这等从容死节之士,我为何要与他为敌?难道我果真如他所说,是无耻禽兽么?茫然之下,兜马绕着率教尸身转了数圈,心头如压重石。 忽听高坡上画角声响,两万人马如一团黄云,向坡下压来,迅猛无伦,势不可挡。周四见万众蓄势而发,大有推山移海之威,心道:这两万精锐之师下得坡来,明军必败。我可不能让人毁了这赵率教的尸身。探下身去,将尸身提上马背,拨转马头,向坡上奔来。 他已生悔意,遇到明军拦挡时,便向旁闪躲,不再挥枪杀戮。无奈明军将士皆对其恨之入骨,见他掳了主将尸身打马飞奔,都拼了性命,上前拦截。周四知若不挥枪抵挡,势难走脱,把心一横,又杀了明将数员,这才冲出一条血路,打马上坡。坡上冲下来的正黄旗兵将见他迎面驰来,皆为他闪开一条道路。 周四上坡之际,耳听两旁满洲兵将欢呼喝彩,暗暗思忖:为何一个人愈是能杀戮,人们愈要为他喝彩?难道血腥本就能让人快乐么?心中虽是迷惑,但眼见四下人头攒动,皆向自己挥矛摇戟,欢呼不止,又生出自得之意,将马背上的尸身高高举起,摇摆着向众人炫耀。摇不数下,尸身上流淌出的血水溅在他脸上。 他举目上望,见赵率教一双虎目半睁半闭,正望向自己,心道:这人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我却摇其尸身,当众自炫。这等无耻兽行,我怎还引以为荣?想到这里,羞耻之心大起,将尸身放回马背,再不理周遭喝彩声。 第十二章 犯阙 众将见周四一人一马,竟逼得赵率教自刎阵前,无不耸然动容。及见他履险如夷,威风八面地奔回,口中虽不喝彩,心下均自叹服。 多铎直喜得眉开眼笑,忙不迭地打马下坡,迎上周四道:四哥立下这等大功,汗兄必会重重赏你。周四默不作声,催马冲上高坡,来在皇太极面前。 皇太极欢喜之情尽现于颜表,冲众将道:汉人有诗云:识人不识凌云木,待到凌云始道高。尔等虽目光如豆,也该知此子确是璞玉浑金。众将皆面有愧色。 皇太极见众人俱已心折,大是自得,对周四道:今日你立下大功,颇不负我望,且赏黄金千两,赐黄马褂一件。待大军破了明都,一应财帛,任你讨要。众人见大汗赐黄马褂给周四,都想这黄马褂只王公贝勒才有幸穿得,我等便冲杀一生,也未必能得此殊荣,这少年获此封赏,岂不明摆着要与众王公贝勒同列? 周四于皇太极封赏之际,一直望向坡下,眼见明军欲战无主,欲逃不能,已然溃不成军,心头如压巨石,轻轻托起赵率教尸身道:这人是好汉子,我错说到这里,心中难过,无语凝噎。 皇太极望了尸身一眼,叹息道:此人忠义,我素敬之。待全歼明军后,必厚葬于他,以慰忠魂。命人将尸身接过,放在一匹战马上。周四眼望坡下两军厮杀,人马相践,血肉成泥,呼号怒骂声不绝于耳,心头涌上一股悲凉之意:这数万人你死我活地拼斗,到底为了什么?他百思不解,一句话便要脱口而出,但见皇太极与众将皆面有喜色,目不转睛地望向坡下,又不觉长叹一声,闭目情伤。 此时坡下明军眼见大势已去,满洲人马愈聚愈多,皆知再斗下去,必会全军覆没,当下数股人马渐渐汇在一处,蜂拥着向东冲去,欲突围而出。皇太极恐其脱出重围,正欲传令四旗人马收紧战阵,范文程却道:臣已命豪格率两万人马伏于东面,皇上可命四旗兵将暂放敌军东窜。敌惶惶奔突,自是兵疲意阻,再逢迎头伏兵,必要心胆俱裂,斗志全失。那时五旗人马合围一处,可不战而屈敌之兵。皇太极深以为然,命人摇旗传令。 四旗人马虽不明大汗用意,但军令如山,无人敢违,人马纷纷退后,于东面闪出一条去路。明军将士本已斗得失魂丧胆,见东面生机已现,不假思索地狂突而去。 范文程见明军突出重围,又命人挥舞令旗,传令四旗人马不即不离地追杀。这一遭十余万人疾行向东,直搅得坡下狂沙乱卷,烟尘蔽日。过了一盏茶光景,大队人马尽数离去。 周四见空阔的平野上到处是横躺竖卧的死尸,残旗断戈、无主野马触目皆是,心下又生悲寂,一句话再也吞咽不下,脱口而出:皇上让这些人不顾性命地厮杀,究竟是为了什么? 皇太极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此番挥师南指,自是要征服大明,得汉人江山。周四听东面喊杀声又起,摇头道:即便得了江山,又能如何?皇太极挥鞭四顾道:南有大明,东有朝鲜,西有蒙古诸部,我大军到处,皆要令其臣服脚下,方不负大丈夫之志。 周四茫然远眺,喃喃道:我有两位结义大哥,一位姓孟,一位姓李,他二人说话的口气,与皇上一般无二。我只不懂,一个人便成了一番大业,征服了天下,难道便有乐趣么?皇太极默然良久,叹道:征服不是乐趣,那是世之英雄最深切的痛苦。个中滋味,你又如何能懂? 周四听不明白,心道:这个皇上说出的话,比我两位大哥说的还要晦涩难懂。若他们几人聚在一处,可不知能否投机?思忖半天,始终不明皇太极言中所指,不觉搔首道:既然征服天下是苦恼之事,皇上为何一定要做?皇太极苦笑一声,纵目远望道:人皆有各自运命,那是更改不得的。我若不能统兵震于八荒,此生还有何乐趣? 周四听得云里雾里,心道:你一会说无乐趣,一会又说有乐趣,可不是逗我开心么?当下岔开话题,手指东面道:皇上要征服天下,靠的可是这数万雄兵?皇太极遥望东面尘土飞扬,杀声震天,微微摇头道:欲成大业,仅靠锐师厚甲是不行的,那里面总要有更恢宏的胸襟。 周四疑道:什么胸襟?皇太极见他一脸痴迷,大笑道:世上惊天动地的伟业,岂不都有着超越善恶的胸襟?说到这里,目中射出异样的光芒,似在自言自语道:你们汉人中有一位始皇帝,蒙古人中有一位铁木真,那都是天下最强悍的猛兽。我此生便是要踏平蒙古,扫清中原,与他二人比个高低。 周四见他面露狂态,心中一惊:若似他所言,那古往今来一切所谓大业中,岂不都有着混浊的兽欲么?想到这里,一念又生:难道这个皇上,便是一只猛兽?他心惊胆战地坐在马上,直等皇太极大笑声止,方怯声道:依皇上所言,人只要为了大业,便可不辨善恶,随意杀人了?皇太极正自开怀,闻言大怒,挥鞭抽向周四,喝道:孺子怎敢曲解我意! 周四料不到他会动手,一愣之下,不及躲闪,金鞭重重地抽在脸颊。众将见大汗突然责打周四,皆不明其故,个个屏息敛气,栗栗自危。只有多铎催马上前道:大汗为何责打有功之人? 皇太极盛怒下打了周四,也生悔意,眼见他脸上鞭痕深深,渗出血来,歉然道:我一时恼怒,实非本意。手抚周四肩头,意示安慰。周四心下气恼,嘴上却道:我出言冒犯皇上,原是讨打。言罢将头撇向一旁。 皇太极对他本是器重,见他闷闷不乐,心道:此子悍猛绝伦,我若攻克明京,尚需借其勇力,这时当好言慰抚。微微一笑道:你见大军伤亡甚重,便当我胡乱杀人,不辨善恶?周四漠然道:我不过随便一说,皇上莫怪。皇太极见他神色冷冷,目光他顾,心道:我纵横辽东,鞭及蒙古,从无人敢对我如此无礼。这少年此刻之状,也算胆大妄为。他贵为一国之主,人人皆对其毕恭毕敬,反觉乏味,眼见周四对己不理不睬,倒生了三分吃惊,三分好奇,更有三分喜爱,手拍周四肩头,朗声大笑起来。 周四摸不着头脑,疑道:皇上为何而笑?皇太极以鞭指其面额,哂笑道:我笑你们汉人个个食古不化,假仁假义,不明善恶之本。周四心道:你为了什么大业,也不知害了多少人,这时反说我不明善恶么? 皇太极见他一脸的不以为然,又笑道:自来汉人有汉人的善恶,满人有满人的善恶,便是愚鲁百姓,无行寇贼,也都有各自的善恶。从古至今,众说纷纭,也无一定之规。可见善恶之念,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乃一国之主,所作所为,又岂是凡夫俗子所能懂的?尔等以为大恶之事,却正是我所欲行的至善。 周四听得糊涂,神情更是茫然。皇太极笑道:今明廷暗弱,不思抚恤民生,致令遍野哀鸿,盗贼蜂拥。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恶事?我统兵南来,虽不免有杀戮之事,但若果得汉人江山,必当尽心竭力,荡寇平贼,使百姓丰衣足食。又提高声音,冲众人正色道:以些许小恶得汉人江山,以至诚之心拯民于水火,此之谓以恶之行而终善之事。只是我一番良苦用心,却无人知之。 众将听大汗一语,皆高呼道:大汗心系天下,乃当今仁德之主。臣等愿效死力,克成大业!呼喝声中,唯范文程目光他顾,默不作声。 皇太极听众将呼声如潮,忽露出一丝讥讽之意,又冲周四道:你在帐中无礼,我也并未怪罪,但你辱我心中大志,却不能不鞭挞于你。 周四不语,暗自嘀咕: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可听着总有些似是而非。他毕竟年轻识浅,思来想去,也不知皇太极说的是错是对。 便在这时,只见东面遥遥奔来一匹快马,隐约望去,马上之人是个传令的军卒。范文程喜道:必是明军被围,已有降意。说话间那人已奔到坡下,冲上面喊道:明军尽被围在东面山坳内,此时只剩四万人马,兵败乞降。众贝勒正恭候圣命。 皇太极闻讯大悦,不假思索地道:传令四旗统领,先招降明军,待其缴械后,尽皆杀掉,不可留下一人。那人领命,打马而去。 周四急道:他等既降,为何仍要杀害?皇太极冷笑道:山海关雄兵,乃我心腹之患,如何能不尽除?周四见他眉宇间透出一团煞气,心头一沉:无论他本意是善是恶,若要成就他所说的什么大业,可不知还要死多少人?想到数万人转眼间便要人头落地,心如刀绞,悲愤莫名。 众人立于高坡,又等了一炷香光景,忽听东面传来惨呼之声。这声音初时隐约可闻,并不甚响,只片刻间,便响成一片,到后来愈叫愈惨,愈叫愈悲,还夹杂了号哭之声。 周四只听一会儿,便毛骨悚然,不敢再听。皇太极与众将却谈笑风生,极是喜悦。工夫不大,只见东面奔过来数千人马,马上众人皆高声呼喊,不住扬鞭。待到近前,只见人人由马鞍后取出一颗人头,挑在马刀上喊道:万岁!万岁!直捣明都!直捣明都!喊声惊震四野,久久不息。 皇太极笑道:此役既胜,看来直取明都,指日可待了。催马下坡,向大营奔去。众将各催战马,尾随其后。 多铎见周四呆立不动,上前道:此间大事已了,四哥快随我去。我让你看看我旗下的精兵。周四心中悲痛,捱了一阵,方失魂落魄地随多铎回营 是夜皇太极于金帐内大宴群臣。众将饮到酣处,异口同声地颂赞大汗威德武功。多尔衮见周四在席间郁郁寡欢,举杯上前道:今日一战,若无四弟夺旗斩将,恐不能胜得如此轻易。四弟立下首功,来!我敬你一杯。周四虽闷闷不乐,但见多尔衮一片挚诚,只得端杯起身,一饮而尽。多尔衮又命人斟满几大杯酒,道:四弟救命之恩,深如沧海。愚兄这里再敬你三杯。一口气先饮了两杯。 周四推托不过,只得将面前几杯酒饮了。多铎见他酒量颇豪,也上前凑趣道:四哥喝了我九哥的酒,我也该敬你几杯才是。端过几杯酒放在周四面前。周四不便拂他心意,只好喝了。跟着豪格也上前说了些感念之词,与周四饮了几杯。 众将见几个贝勒依次敬酒,不便失了礼数,又有数人上前,与周四喝下数杯。周四烈酒下肚,心绪更乱,慢慢酒力上头,微有醺然之态。 众人敬酒之际,阿济格一直坐在旁边,冷眼相视。他在帐中被打,自觉大失颜面,及后众将上阵立功,各受封赏,独他一人寸金未得,更感沮丧。眼见周四微露醉态,心中已有计较,手捧两大坛酒来在周四面前道:今日你上阵立功,人前显耀,可风光得紧。来,我也敬你一坛。说着将一坛酒放在周四面前。 周四知无好意,忙摆手道:前时已饮甚多,不能再饮。阿济格怒道:你喝了众人敬酒,独不喝我的酒,分明是看不起我。端起酒坛,硬向周四怀中塞去。周四向旁微闪,咣地一声,酒坛摔在地上,酒水飞迸,溅了阿济格一身。阿济格大怒,将另一只酒坛望周四头上掷去。周四心烦意乱,不假思索地挥袍遮挡。这一挥本不如何用力,但他酒后神昏,力道失了约束,酒坛被袖风击回,正撞在阿济格头上,登时将他额头撞得血流如注。 众人见突生变故,都不知所措。阿济格手捂额头道:我此生若不杀你,誓不为人!抽出腰刀,向周四砍去。周四失手伤人,心知不妙,站起身来,瞪目而视。忽听皇太极喝道:阿济格!你怎敢在金帐舞刀行凶?还不滚出去!阿济格见大汗怒容满面,先自怯了,收刀入鞘,怒视周四道:今日先任你得意,待一日必取你颈上狗头!说罢气咻咻出帐去了。 皇太极见阿济格已去,对周四和颜悦色道:此人鲁莽,不必介意。我手中金杯,乃老汗王所留,便赐你饮用。将手中金杯着人送给周四。周四甚感惶愧,忙道:皇上不怪罪,我已感恩,这金杯却不敢用。皇太极走到周四面前,亲手斟了一杯酒,递到他手上道:望你能体念我心,多立功勋。周四知他言中所指,低头不语。皇太极微微一笑道:你若不愿,我也全不怪罪。且满饮此杯。 周四听他如此说,倒犹豫起来,心想这个皇上不以权势压人,确是难得,他若真有急难,我可不能不帮,举杯饮尽,微微点头。皇太极猜透他心思,含笑归座。 众人见大汗看重周四,又纷纷上前说些赞誉之词。饮至四更,兴尽而散 却说皇太极庆赏三军已毕,翌日即率师进发,所过之处,尽为焦土。数日之间,已攻克蓟州、三河、顺义、通州等处。大军浩浩荡荡,直向明都杀来。这一日,到在明都城下。 皇太极立马城外,见城廓坚高,非一时可破,传令大军于城北土城关东面扎定大营,另派数万人马分头占定东、南、西三面。范文程见众将领命而去,进言道:明廷飞檄各处,诏告勤王。今我军虽已先至,但明军各路人马如随后赶来,恐又生变故。此时须派几路人马分守各处隘口,阻其援兵,方不失为万全之策。皇太极欣然依允,派五万人马分守四面险隘,严加防范。 明廷闻满洲大军兵临城下,朝野大哗。崇祯皇帝心急如焚,忙命大将满桂率兵迎敌。这满桂亦是明朝有名的猛将,既得圣谕,引五万精兵,开城迎战。 皇太极闻报,亲率正蓝、正红两旗驰出大营,在北城门下排开阵势。范文程立马阵前,见出城明军整饬不乱,旗幡上都绣着斗大的满字,与皇太极道:阵前统兵明将,必是袁崇焕手下大将满桂。此人骁勇善战,颇为崇焕所重;他先抵京师,则崇焕不久必至。汗王宜乘明都空虚,一战而下,不然恐不易得了。皇太极微微点头,正待传令人马向前,忽见明军阵中奔出一匹黑马,只听马上一将高声喝道:尔等辽东野狗,不思偏安一隅,竟敢挥师犯阙,忤逆天朝!满某在此,必教尔等裹尸而回! 皇太极定睛观瞧,见说话之人黑盔黑甲,相貌威猛,问众将道:此人便是满桂么?一将道:正是此人。皇太极挥鞭遥指满桂道:前斩率教,已断袁崇焕一臂,若能诛得此人,敌必胆寒。扫视众将道:谁可为我斩了此人。众将闻言,尽皆耸动,心想今至明都,若立头功,城破时必受重赏,当即便有二将催马上前道:小将等愿取此贼首级。话犹未了,两匹马已冲向阵前。 满桂见迎面奔来两员敌将,回身道:社稷危急,谁可奋勇上前?两员牙将道:末将愿上阵杀虏。满桂喜道:二位将军多加小心。二将领命,打马冲出阵来。当下四员将捉对厮杀,数十回合,胜负难分。 几将争斗之际,周四与多铎一直立在阵前观看。多铎见几员将武艺都甚平常,对周四道:这两员明将本领低微,四哥何不上前生擒二人,立个头功。周四摇头道:前时逼死那条大汉,心中甚悔,此后再不想胡乱杀人了。多铎劝了几句,见他执意不肯,只得作罢。 几员将又斗数合,两员满将突发神威,将敌将各刺于马下。满洲兵将见了,彩声如雷。两员满将得意忘形,兜马在阵前绕了起来。满桂见二将殒命,怒气陡生,打马舞刀,直奔两员敌将冲去,倏然赶至一将面前,刀光一闪,一颗人头已滚落在地。满洲兵将正自骇异,却见满桂手起处,另一将又被他举在空中。 皇太极见满桂环眼圆睁,须发皆立,直似天神相仿,叹道:此率教复生矣!忽听满桂大吼道:鞑子们听着:我各路人马不日即到。尔等若不早退,来日必为齑粉,魂无归所!明军见主将威风凛凛,也都高呼道:若不早退,必为齑粉!三军齐吼,军心大振。 皇太极勃然大怒,高声道:谁若斩了此人,破城后便让他先入明宫。众将知大汗既准先入明宫,便有任其洗掠之意,都跃跃欲试,贪念大起。范文程见状,劝阻道:满桂匹夫之勇,不关大计。汗王当命人马冲杀向前,一举攻城为宜。皇太极收敛怒容,冲众将道:正蓝旗攻其左翼,正红旗击其右翼,一旦敌军溃退回城,即刻攻城。众将领命,各驱本部人马,向明军冲去。 这一遭短兵相接,直杀得地暗天昏。明军将士均知这一战关系家国兴亡,无不奋力死战。满洲兵将虽是骁勇,急切间也难速胜。眼见得两军厮杀半日,死伤不计其数,仍未分出胜负。 守城兵将见两军鏖战,杀得惨烈异常,都恐一旦不胜,城破国亡。一将看得心惊,冲城上军卒道:今日国家蒙难,危如累卵,我等若不拼死用命,更待何时?将士们听他一说,群情激昂,均欲决死。这将又道:满将军在城下杀敌,我等杯水车薪,救也无用。何不将城中红夷大炮抬至城头,借此助战?众人齐声赞同,奔下城楼,去城中取了大炮,吆喝着抬上城头。 那将见数十门大炮对准城下,忙传令众人点火放炮。这红夷大炮乃从西洋人手中购得,端的威力无比。只听炮声隆隆,登时将城下人马炸得血肉横飞,鬼哭狼号。 满桂听城上突然放炮,先时欢喜,待见炮声连响,将自家将士也炸死不少,怒骂道:胆小的东西!便这么怕鞑子么?话音未落,忽觉后背一震,已被一炮打中。他身子虽然健壮,这一炮仍打得他口吐鲜血,再难支撑,只得传令众军,向城中奔回。 皇太极见大军溃乱,死伤甚重,叹息道:我若有此利器,取明都如拾草芥。可惜,可惜!他知大军若不速退,顷刻化为灰烬,虽见明军潮水般溃入城中,也只得传令收兵。这一战明军伤亡三万,满洲兵却死伤两万余众,皇太极自挥师以来,从未有过如此惨败,心情不免抑郁。后不出几年,满洲果购得红夷大炮,用以攻城克堡,无坚不摧。中原从此罹难,万里城廓,尽为墟土。 皇太极收了人马回营,传令各军休养一日,随即返身回帐。是夜与众人商议军机,正说间,却见豪格与额驸恩格德尔匆匆走入道:禀汗王,袁崇焕到了。皇太极闻言,手中酒杯怦然落地,跌足道:此人已至,我大事难成了! 原来明京自满洲军深入,便飞檄各处速往勤王。袁崇焕总领蓟辽,奉旨后即派赵率教、满桂等率军入援,自己亦带祖大寿、何可纲两总兵随后启程。所过各城,都留兵驻守,及至明京,各道援师亦渐渐云集。崇焕见京城四处均有满军把住隘口,遂设计诱出守御之敌,自己引军直入城中,入见崇祯。帝大加慰劳,命其统率诸道援师,立营沙河门外,与满军对垒相峙。 众将见皇太极惊惶,都感意外。豪格与恩格德尔瞧龙颜惊苦,便仗着胆子道:这袁蛮子并无三头六臂,何故畏他?他今率兵初至,未免劳苦,我若乘机劫其营寨,何愁不胜?皇太极叹息道:此言虽是有理,但袁崇焕饶智有略,能不预先防备?你等既愿劫营,须处处防他埋伏,左右分军,互相策应,方是万全之策,切不可孤军而入。豪格等连声答应,出帐整点人马去了。 旁边济尔哈朗见豪格已去,走上前道:大汗如何能遣豪格贸然前往?皇太极道:我命其前往,只欲探敌军虚实。济尔哈朗摇头道:袁崇焕身兼智勇,非比等闲,足以与前朝岳武穆相匹。豪格勇而无谋,此去必败。皇太极听他将袁崇焕比做岳飞,心中不快,面沉似水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济尔哈朗自知失言,忙躬身道:奴才愿引一支人马,随在其后,以备救应。皇太极冷冷道:那你便去吧。济尔哈朗领命,慌忙出帐。 范文程于二人说话之时,自顾沉吟,这时上前道:济尔哈朗说到先朝岳飞,倒使臣思得一计。皇太极道:可是破袁之计?范文程笑道:此计若成,袁贼灭矣。皇太极大喜,追问道:何计可至于此?范文程微蹙双眉道:时机未到,臣尚需细细斟酌。皇太极知他必有计较,便不再问。众人端坐帐中,只待豪格等得胜回营。 却说豪格与恩格德尔点齐两万人马,乘夜径奔袁营而来。此时满营在北,袁营在南,由北趋南,须经过两道隘口。恩格德尔自恃勇力,一到右隘,便带了大部人马,从隘口而入。豪格见前部已入隘口,心道:彼从右入,按说我应从左进,但若两处皆有埋伏,那时左右俱困,不及救应,岂非两路俱败?不若随入右隘,接应前军为是。便命军士随入右隘。起初尚能望见恩格德尔后队,及至转了几个岔道,前军却都不见了踪迹。 正惊疑间,猛听得一声炮响,木石齐下,大军去路尽被截断。豪格料知前面遇伏,忙令军士搬开木石,整队急进,幸喜山上并无伏兵冲下,尚能疾行无阻。行未数里,只见迎面聚了无数明军,将恩格德尔围住,恩格德尔正左支右绌,冲突不出。 豪格见状,催动前骑,拼命杀入。直杀了一个多时辰,方将明军渐渐杀退,保着恩格德尔冲出重围。明军见敌溃逃,皆奋力追来。豪格回望追兵凶悍,忙令恩格德尔前行,自己断后,徐徐后撤。未行几里,本部人马已被明军杀散大半。豪格心急如焚,怎奈四下尽是明军。正危急时,忽见北面一只人马杀来,为首一将高大悍猛,正是济尔哈朗。 豪格见援军已到,忙令部下奋力冲杀,狂奔向北,与援军汇在一处。明军见满洲兵三股人马聚合,也不恋战,徐徐收兵回营。 当下恩格德尔回见皇太极,狼狈万状,哀号道:袁蛮子果是厉害,奴才中他诡计,若非豪格与济尔哈朗相救,定然陷入阵中,不能生还。皇太极斥责道:我自叫你格外小心,如何还这等莽撞!今本应治罪,念你一点忠心,且饶你一次。恩格德尔叩首谢恩,又谢了豪格与济尔哈朗二人,面红耳赤地去了。 皇太极问过豪格,知又折了万余人马,心里怏怏不快,抚恤豪格与济尔哈朗几句,便命二人回帐歇息。众人见大汗愁容满面,皆不敢随便开口。皇太极眼望众人神情木讷,全无良谋,叹道:袁崇焕在一日,我忧愁一日,总要设法除他方好。众人听了,俱唯唯诺诺,不置一词。只有范文程一人缓缓点头,似有深谋。 皇太极苦叹无计,便命军士分头出哨,严防敌军夜袭,随令众人散帐而去。 当夜无话,次日满洲探马来报,敌营竖立棚木,开濠掘沟,比昨日更守得严整了。皇太极皱眉道:袁崇焕此举,是欲与我军久持。我军远道而来,粮饷不继,安能与他相持?范文程道:汗王勿忧,且点齐人马,去他营前讨战便是。皇太极道:袁崇焕意欲坚守,岂能贸然出战?范文程笑道:他出不出战,臣皆有计赚他。汗王自管宽心。皇太极道:既如此,则命人带兵挑战便是。范文程道:依臣之见,汗王当亲统大军前往为宜。 皇太极见他目有深意,点头道:也好!我便亲率大军前往。当下命正黄、正红、正蓝、正白四旗诸统领点齐本部人马八万,浩浩荡荡,向敌营杀来。八万人马一字排开,将明营北面各隘口尽皆占住。 皇太极与众将立马土坡,见明军大营壕宽沟深,旌旗严整,营中将士严阵以待,奔行不乱,不觉脱口道:崇祯有此良帅,国运不衰啊!想他冲幼之年,竟颇能识人善任,确非庸主。 范文程笑道:据闻崇祯性多疑,好反复,徒具小慧,心无定主,实非雄主之量。臣料不出旬日,他必自毁干城。皇太极疑道:何以知之?范文程道:大明气数将尽,崇祯心急如焚。他虽有中兴之愿,却不谙治国之法。今关中群贼当剿而不剿,我邦当和而不和,此皆不智之举。去岁汗王曾遗书于崇焕,商榷议和之事。崇焕审时度势,欣然依允,崇祯却大是不喜,心下常猜忌崇焕有异。今崇焕远劳勤王,执掌京畿兵权,崇祯必定更生疑虑。只是现下兵事甚紧,他尚须仰赖崇焕,故生色未露,暗察其变。我等若乘机用计,崇焕岂不危矣?皇太极喜道:若此当施以何计?范文程笑道:待此战过后,再相机而行。 正说间,一军士飞马来报:敌营高挂免战牌,全无战意。皇太极道:袁崇焕深沟高垒,我等岂非无计可施?范文程道:不然,崇祯刚愎自用,自负为当今天子,对我邦久怀仇鄙。今大军压城,他又岂能容手下将士坚守不出?臣料一骑快马,已自宫中奔出,不出多时,崇焕必会接旨出战了。皇太极笑道:先生机智深谋,子房、刘基亦不能比,今世诸子更不能窥其首尾。范文程谦道:臣萤火之智,终不及汗王大略雄才,如日中天。二人各会其意,相视大笑。 满洲大军虎踞平野,又等了约一个时辰,忽见明军营内鼓角大作,人喊马嘶,无数旌旗摇摆攒动。皇太极抚掌笑道:果不出先生所料!却见由大营内冲出数万人马,当先数百匹健马上各坐一彪悍健卒,手中都拿了面赤焰军旗,旗上绣着斗大的袁字。军旗闪处,只见由队中奔出数十匹快马,当中一匹马上端坐一人,头带三岔帅盔,身穿连环索叶甲,疏眉朗目,面白如银,颏下三绺青须随风轻飘,颇有儒雅之态,只眉宇间似含深忧,不免略带几分厉色。 皇太极见这人来在阵前,面色不由一变,稍稳心神,高声道:袁帅一向可好?原来这人正是大明兵部尚书,蓟辽总督袁崇焕。 袁崇焕见大纛下一人高声讲话,知是鞑子大汗,朗声道:汗王别来无恙?时满洲虽已立国,但汉人仍视其为藩属,故崇焕只呼其主为汗。皇太极听他答话,提高声音道:明祚将尽,袁帅何以逆天抗命,率弱旅负隅而战?袁崇焕冷笑道:大汗前时与袁某议和,相约画定国界,山海关以内属明,辽河以东属满洲。其时修正国书,满洲国主让我帝一格,我大明诸臣亦让大汗一格,两家互通商贾,概不相犯。后大汗背约,偷袭锦州,为我军所败,便当抚痛自养,以安天命,因何又兴兵犯阙,恃勇短略?皇太极笑道:明室无道,苦害民生,我挥师南指,欲救苍生于倒悬。袁帅素领大义,何不顺天应人,以求永垂? 袁崇焕仰天笑道:大汗黑白颠倒,尚以为堂皇。今袁某在此,欲效宁远之役,使大汗无憾而返。皇太极知他所说宁远之役便是乃父努尔哈赤兵败殒命的一战,不觉勃然大怒,喝道:谁为我杀了此贼! 袁崇焕与皇太极说话时,周四一直立马于皇太极身后,及见他回身望向众将,不时向自己脸上瞥来,连忙低下头去,不敢与其目光相对。皇太极心中不快,以鞭轻搠其肩道:袁贼乃我心腹大患,今至用命之时,你当如何报我?周四嗫嚅道:他阵前猛将逾百,如何如何能杀得了他? 皇太极观他满面怯容,更是恼怒,厉声道:我待你不薄,何负鸿慈!周四想到他待己的好处,赧颜不语。 多铎见大汗震怒,忙道:四哥只须上阵杀了几员明将,便可挫尽袁贼锐气。说着冲周四暗使眼色。周四察觉众人都冷冷望向自己,心知若再推辞,必为众人所笑,明军见敌阵中冲出一人,身着汉人衣冠,都惊讶不已。 袁崇焕摇头叹道:此童蒙小儿,尚欺天昧祖,看来我大明江山,终要亡在汉奸之手!众将听主帅忽出此言,俱是一惊:袁帅素性刚毅,今大敌当前,何出此不吉之言?若传入圣上耳中,岂不自取凶祸? 有二将上前道:大帅勿忧,待末将斩此小儿。说着便要出阵。袁崇焕喝住二将,冲身边祖大寿、何可纲道:今上虽是英聪,但素来好大喜功,不纳良言。前番我谒帝于平台,曾陈说战守利害,帝疑我畏敌,已生不快。却不知战则使敌有隙可乘,危迫京畿;守则足以自保,敌不攻自退。唉,袁某之心,日月可照,独不能昭然于主,深可悲矣。祖大寿冷哼道:我等力守辽边,多立功勋。今京师危惶,主帅又不辞远劳,统兵来救,如此尚不能取悦龙颜,可见今上实非明主。我等何不率兵而返,以避祸端? 袁崇焕摇头道:所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当此家国衰危之际,为人臣者,又岂能弃圣君于不顾?何可纲插言道:大帅虽有忠心,只恐主上暗昏,将于我等不利。袁崇焕惨然道:袁某果陷囹圄,望二位能体念山河,保京拒虏。祖、何二人眉头深锁,都不回答。袁崇焕知他二人心思,也不深劝,回身对众将道:此战虽不可战,但圣上既有催战之意,我等仍须奋勇杀敌。只是战有其度,不可恋战,以战为守,方是兵要。众位可听到了么?众将均知主帅意图,齐声答应。 袁崇焕望了望阵前挑战的少年,挥鞭点指道:谁去斩了此子?话音未落,先时讨战的二将已飞马冲出阵去。二人皆是军中骁将,这一遭既得将令,恨不能立时将阵前少年斩于马下。 周四在阵前兜了几圈,不见明军中有人迎战,正思打马回归本阵,偏这时两员明将如风般杀来,一左一右,将他死死夹住。周四见二将目露凶光,一身杀气,知非易与之辈,心道:若杀此二人,终究不忍,不如将他二人擒住,皇上面前也有交待。正思间,一将已抖枪奔他心窝刺来。 他见这一枪枪缨如花,枪尖抖得似蛇芯般突突乱颤,便知此人武艺不差,当即单臂擎枪,奔这将肋下搠去,居然后发先至。那将惊呼一声,撤枪回格,不料周四拇指在枪杆上轻轻一弹,枪头立时转了方向,无声无息地向他小腹挑去。这将久经战阵,却未见过如此神出鬼没的枪法,登时手足失措。噗地一声,大枪自他前胸袢甲绦挑入,轻轻一带,这将已被拽下马来。 周四将这将掀落马下,大枪顺势向他前胸中庭穴上搠去。那将眼见枪来,只道必死,谁料周四这一搠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枪尖虽刺破重甲,却不伤皮肉,只封了他穴道。 另一将见周四刺出一枪,并未取了同伴性命,既惊且疑:他枪法虽奇,毕竟年纪尚幼,力气总归不济。精神一振,抡起大刀,直奔周四拦腰斩来。周四见他刀法古拙,力道沉猛,有心与其一较筋力,左手翻卷,将刀杆抓住,用力一拧,欲将大刀夺在手中。那将见他单手夺刀,力道大得惊人,双手死命拽住刀杆,用力回夺。周四急切间不能得手,大枪顺势刺出,扎在那将肩头。那将大叫一声,一头栽下马来。 明军将士见他力挫二将,直如儿戏一般,无不惊骇。袁崇焕看在眼中,愤然道:似此勇者,何以认贼作父?一言甫毕,已有四将打马冲出,直奔周四扑来。 周四连败二将,本待捉了二人,打马回阵。回头见明将又至,满洲阵中战鼓却擂个不停,心中一阵焦躁:若这般斗下去,不知一会又要上来多少明将?这如何能有了局? 便在这时,两员明将已到近前,举枪望他身上刺落。周四无心恋战,拨马欲走。那知一将马快枪急,大枪倏然搠至其背,将他衣袍挑破。 周四一惊,挥袍上撩,卷住枪杆,反抡铁枪,向后扫去。那将闪避不及,被扫得骨断筋裂,死于非命。另三将齐声怒吼,将他团团围住。 周四带马冲突几遭,始终脱困不出,心头火起,大吼一声,将一将挑落马下,跟着兜转马头,绕到一将马侧,左臂疾伸,抓住这将衣甲,将他掷下马背。满洲军见他神勇至斯,都放开喉咙,大声欢呼。 忽见明军阵中冲出八员猛将,怒骂声中,又将周四围在当中。周四凶心大起,少了顾忌,大枪到处,又将二将挑落马下。这一遭数员明将四下围攻,直似狂蝶扑花。两军将士只见阵前寒光乱闪,马蹄翻飞,若求个真切,哪还能够?无不目眩神驰,眼花缭乱。 袁崇焕见周四力战数人,犹占上风,一条大枪神出鬼没,几非人力所能,叹道:此子不能为朝廷所用,后必危害社稷。可惜!可恨!可痛!一将闻主帅哀叹,说道:据言赵率教将军在遵化殉国,便是死于一个少年之手,莫非便是此人?袁崇焕露出恨痛之意,催马奔出阵来,高声喝道:无父无君的小儿,可还知天地人伦,家国羞耻么!这一声悲愤而发,声音甚是郁闷沉浑。 周四与几将斗得正酣,猛听此语,心中大乱。定睛看时,只见说话这人圆睁怒目,神光逼人心胆,周身似裹了一团凛凛正气,大有震荡山河、威峙擎天之势,不觉魂摇魄动,为之气夺。但觉此番羞生天地,枉在人寰,忙不迭地虚晃一枪,逼开身后二将,拨转马头,向本阵窜去。 满洲兵将见他怯阵奔回,军心随之一乱,阵前人马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皇太极恐大军动摇,正待出言喝止,范文程却道:汗王只令大军后撤,无须再战。皇太极不明其意,但见他成竹在胸,也只得令各旗掉头后撤。 袁崇焕见敌军忽退,恐其有诈,传令军马分做前后两军,在后面不急不徐地追赶。满洲军数万之众裹尘而败,沮丧异常,幸而明军追出数里,便即收兵,方使大军不致弃物丢甲,损失锱重。 众将糊里糊涂地败回营中,都觉大丢脸面。岳托、阿济格等人禁不住私下议论,怪皇上畏袁丧胆,不战而溃。多尔衮、济尔哈朗等人默不作声,脸色也甚难看。 皇太极知众人心生怨怼,却不理会,迈步入金帐坐定,问周四道:今日上阵杀敌,何故畏怯?周四自败下阵来,一直惶惶不安,此刻见皇太极面无表情,喜怒难察,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正斗时,忽听一将大喝,立觉心摧胆裂,斗志全失。这这等事以前从未有过,也也不知到底为了什么?皇太极叹道:袁崇焕乃明之长城,自领山河正气。为将若此,我见犹惊,怪你不得。周四见他不怪,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但想到那将怒喝时的神情,仍是不寒而栗,余悸难消。 阿济格高声道:那袁蛮子不过有些愚忠巧智,大汗何故惧他?今日我军数万人马一触即溃,乃从未有过之事。大汗怎不顾念军心斗志?皇太极听他言语无礼,本待申斥,忽听范文程道:今日战非上策,败亦非途穷。若除袁崇焕,必有此败方可。众位先移步帐外,我有深谋,欲告之汗王。皇太极闻言,令众人出帐少候。 众人出得帐来,心情难免抑郁,但大汗在帐内密谋,又不敢出声打扰。过了一会儿,只听皇太极在帐内大笑起来,显得极是开怀。众人伫立帐外,摸不着头脑,相顾愕然。 少刻,只见范文程面带微笑,信步而出。众人上前询问,范文程却手指众人,哈哈笑了两声,悠然去了 过了一日,众人在金帐中议事,忽探马来报:明京德胜门外,及永定门外,遗有两封议和书,系满洲皇帝致大明兵部尚书袁崇焕的。众将听报,只当大汗生了议和之念,都上前询问。皇太极与范文程只是相视而笑。众人狐疑,免不得私下胡乱猜疑。 又过一日,寻营的兵士抓获两个明宫中的太监。皇太极也不审问,便命汉人高鸿中监守二人。高鸿中领命,面带微笑而去。多尔衮忍不住上前相询,皇太极仍是笑而不答。 又过一日,皇太极忽传令大军退五里下寨,一应隘口尽皆弃之不顾。众人见无故移营,都上前劝阻。皇太极充耳不闻。 第四日,高鸿中入帐来报:两位太监乘夜脱逃,窜入城内。皇太极闻讯,非但全无怪意,反将金鞭赐于鸿中。众人难测迷津,皆现怒容 这一日众人正聚在帐中饮酒,只见高鸿中满脸喜色地奔入大帐来报:明督师袁崇焕昨日下狱,总兵祖大寿、何可纲率人马奔出关外去了。众人惊闻,皆疑为讹传,不敢置信。皇太极却手拍桌案,失声赞道:好个范先生!好个妙计!此番得除袁崇焕,真乃我邦一大喜事。崇祯自毁长城,我无忧矣。范文程亦额手称庆道:崇焕既除,取明京如拾草芥。此真天佑圣主,我邦当兴! 众将见二人如此欢愉,方知个中早有深谋,究是何计,却猜测不出。原来明京两门外的议和书信,都是范文程捏造情由,遣人密置。守门的兵得此书信,立即飞报崇祯帝。帝前时得报,言崇焕出兵拒敌,只略试冲杀,便将满洲军十万人马迫退,心中已生疑窦,这时忙命两名亲近太监,出城访查。两名太监出城不久,即为满洲伏兵拿获,擒入营中,交由高鸿中看守。高鸿中本系汉人,与两太监热语温言,渐渐说得投机,非但不加刑具,且备好酒好肉款待。是夕,鸿中与二太监酣饮,有一将入寻鸿中,见二太监在座,忙神色慌张地退出。鸿中见状,亦假做酒醉,起座追出门外,与来将密谈。 二太监见无人在座,便蹑足掩在门后窃听,模模糊糊,只听那将说什么袁崇焕已然允议,让我军兵退五里下寨云云,末后这一句,是休令二太监得知。言毕,匆匆而去。二太监以目相视,皆露惊色,忙即回座假酌。片刻鸿中入内,再饮数杯,言要摒挡行李,恕不陪饮,说罢慌慌而去。二太监趁机走出帐外,见四下寂静无人,忙一溜烟奔出营去,逃回明京,将一干事由详禀崇祯。崇祯因崇焕在辽东擅杀东江总兵毛文龙,已自不悦,及闻了私自议和的消息,即刻召见崇焕,直问其擅杀毛文龙之事。崇焕不能答,俯首请罪。帝又问拒敌之事,崇焕言战有弊而守有余。帝大怒,责他种种专擅之事,崇焕据理抗辩。崇祯大怒,立命锦衣卫缚崇焕于狱中。总兵祖大寿、何可纲闻主帅无故下狱,先愤后恐,忙率众驰回山海关。后大寿为势所迫,往投满清不提。 且说满洲众将得闻崇焕下狱,无不欢欣鼓舞。豪格与多尔衮欲争头功,纷纷请缨道:明军失其主帅,必惊慌失措。现若引兵攻城,一战可下明京。众人也纷纷附和,急欲一战。 皇太极眼望众人,摇头道:眼下即刻开战,虽可动摇明京,但势头过于劲猛,反逼得崇祯又生起用崇焕之心,岂不弄巧成拙?众将品味其言,都觉有理,不由得齐望主上,欲闻下言。 皇太极又道:今我军不乘势攻打明京,反向固安、良乡一带游弋一回,充些军资。明廷闻报,必会重新布将,坚固城池。待其军中将帅已定,再难变改之时,我再反身杀回。那时它城中皆庸碌之辈,又岂能抵挡我军挥戈一击?众将闻言,皆颂主上远见卓识。 次日清晨,皇太极即统兵而去,径奔固安、良乡一带大肆劫掠。所过之处,暴骨成堆,无觅牲畜。周四随在军中,眼见满洲兵将沿途暴行,愈发忧懑,每日幸有多铎常伴身边,玩耍解闷,方不致过于悲伤。二人终日里形影不离,交情日厚,比亲兄弟犹近了一层。 却说明军失了主帅,本惊慌异常,后闻满洲兵退去,方始定下心来。不料数日间,满洲兵复回转京师,直抵芦沟桥,来势较前番更为迅猛。崇祯惶急,又想起崇焕,无奈此时崇焕已为狱吏所残,形同废人。帝虽有悔意,然数月之后,仍将崇焕磔死西市,籍没家产。 此时守城大将,只满桂一人尚有勇智,余者皆庸碌之徒,不堪为用。帝无奈,只得封满桂为武经略,屯西直、安定二门,统辖全军,总领护城兵马;一面又命各官保荐人才。当由金声保荐一人,乃是一个名唤申甫的游方僧人。帝召之,问有何能,申甫答称:能造战车。 帝命当场验试,颇觉灵动,遂擢其为副总兵,令招募新军,即日赴敌。申甫奉了上命,便在京中开局招兵,所来的无非市井游手,或申甫素识的僧徒,全然不晓临阵冲杀之法。一干人聚不几日,便嚷着要出城拒敌。 这一日清晨,申甫引了数千乌合之众,出得城来,战车在前,步兵在后,发一声喊,径奔满营冲将过来。满洲军守住营寨,岿然不动。申甫见状,忙命战车停在途中。正进退难决时,只听满营中战鼓声响,寨门突然大开,千军万马,直似潮水般冲杀出来。 申甫见敌军拥杀而至,忙命手下催车急进,无奈众皆狗鼠之辈,见了这等阵势,四散奔逃。满军杀到,将战车尽行拨倒,提刀挥斧杀入明军,顷刻将一干人斩了大半。申甫转身欲逃,被一满将赶到,手起一刀,斩为两段。余者狼奔豕突,尽毙命于城下。 皇太极闻听捷报,喜道:世之良将,缚置狱中,妖魔小丑,却用之以扶社稷。崇祯昏聩至此,看来这万里江山,早晚尽归我有。众将皆捧腹大笑. 是夜月白风清,皇太极与众将畅饮于大帐之内,商议来日攻城事宜。众将各持己见,争执不休。未几,皇太极微醺,命众人散去。 众人相继退出,只多铎与周四二人尚留在金帐内玩耍。皇太极素爱幼弟,平日里看多铎顽皮惯了,也不如何约束,这时醉卧榻上,任他二人在一旁嬉戏。 多铎连日来与周四朝夕不离,对周四武功佩服之至,眼见帐中只汗兄一人,便拉住周四,非要周四传他刀法不行。周四闲暇时曾讲些浅显拳理与他,其时觉多铎人虽聪颖,武学上却少些悟性,便胡乱教了他几式枪法,应付了事。谁料多铎人甚专勤,终日不住手地比划大枪,认真揣摸。周四见他一条枪使得似是而非,造作矫揉,便在旁略加指点。多铎只当周四真心传授,自是学得更勤。这一日不知怎地,又向周四讨教起刀法来。 周四见他一脸恳切,不住地恭维自己,也不由生出了少年人的得意,接刀在手,随意舞了一趟。他武功已得木逢秋神髓,自是不拘于物,手中便使任何一种兵器,都无甚分别。这一刻捉刀在手,立时将刀法中的诸般精要发挥得淋漓尽致。间或推陈出新,更将剑法、枪法的妙用也糅入了其中。 多铎站在一旁,直看得眼花缭乱,大叫道:这一把刀竟有这么多种使法,我可从未想到。四哥,你可要好好教我。转身从帐外军士身上取下把腰刀,依周四适才舞的路数比划了起来。 周四见他左劈右砍,一把刀使得虎虎生风,但以之临敌,却无甚大用,笑道:你刀法中全是破绽,若与人比试,那可要吃大亏。多铎停下手来,不解道:我见你适才便是如此使刀。周四笑道:我若使时,旁人可胜我不得。多铎道:那是为何?周四手按刀锋道:其实任何一种刀法,都不能全无破绽,但我运刀之际,心意暗注于破绽之上,这破绽便非但不是破绽,反是诱敌的妙招了。须知任何一种招式,都无所谓高不高明;高下之别,只在使它的人是否真的得心应手,妙感无穷。若一日豁然开朗,便觉世上任何招式,都太过牵强可笑了。 多铎听得糊里糊涂,搔首无语。皇太极侧卧榻上,虽也听不明白,但周四小小年纪,便能讲出这番玄理,也让他微感诧异。只是他胸装军国大计,于这些小技,听后也只一怔而已,并不认真理会。 多铎思忖半天,始终不明其意,正待开口再问,忽听几声轻响,金帐内数支长烛竟同时熄灭。周四眼前一黑,便知有变,顿时闪出一个念头:有人要行刺皇上!当下右腿横扫,将多铎踹出帐外,飞身向皇太极卧身的榻上扑来。未及榻前,牛皮大帐突然裂开几道口子,几条黑影闪电般窜了进来。与此同时,有数点寒星奔榻上打去。 周四惊呼一声,抬腿将地上一张虎皮大毯卷起,呼地向榻上罩去,只听噗噗几响,数件暗器皆射入虎皮之中。周四身子不停,倏然纵至榻前,右手刚触到皇太极肩头,忽觉一物毒蛇般缠上腰间,身上立时如锯如割,疼痛钻心。他一惊之下,运气扩腹,将腰间这物震为几断。细看时,却是一条带刺的软鞭,微一迟疑,几条人影已蹿至身前。 周四黑暗中看不真切,但听身侧风声有异,便知几人兵器上各有古怪,右手刀横抡一周,欲将来人迫退。这一刀凌厉之极,挥出后竟未触上一物。他心中一乱,正欲飞身纵起,猛觉腿上一凉,已中了一刀,跟着身下寒光一闪,一物又无声无息向他小腹刺来。其速之快,不容他有半分闪躲。 他自艺成以来,从未身处如此险诡之境,眼见无从闪避,只得把心一横,拼着再受一刀,也要将地上这人毙于掌下。不期一掌拍出,仍是击在虚处,胯下钻心一痛,着了那人诡秘的一击。他虽受小创,已探明那人所处方位,左掌箕张,向身旁探落,五指死死抓住那人头颅。那人尖叫一声,正待挣脱,周四忽运臂将他提起,望四下黑暗处抡去。 只听黑暗中一人低喝道:大家退后,不要伤了尹长老!随见几条人影四下滚开,站起身来。 周四将手中这人向一条黑影掷去,随即抓起皇太极,疾向帐外纵跳,行不逾丈,几件兵器已迅疾无伦地向他背后击来。他不敢回头,但听风声便知几人无一不是好手,心想此番若不能冲出帐去,非但救皇上不得,只怕自己也要遭人暗算,忙舞刀向后撩去。这一撩暗藏砍、格、推、搠数般技法,虽只一式,却将背心处护得风雨不透。 身后几人见他头也不回,一把刀竟似长了眼睛,将大伙刁钻招式尽数化解,齐声骂道:好厉害的鞑子!纵身来追,周四已飞身出了大帐。几人失了良机,飘身而去,随手抛出暗器,阻周四前行。 周四向前疾走,眼见帐内暗器飞出,用刀一一格开,脚下并不稍停。未行几步,迎面旗斗上忽纵下二人,犹如鹰隼扑食,向他撞来。周四猝然无备,忙挥刀向一人砍去,目光却投向另一人。 那人见周四双目如电,一刀便将同伙弄得手忙脚乱,在空中连翻了几个古怪筋斗,纵至周四身后。周四见此人身法诡异,微一侧身,摆刀向他双足砍去。那人并不闪躲,手中长剑吐出一道青芒,忽向周四腋下的皇太极刺去。 周四心中一惊:这人倒是死士!抽刀回格,欲将剑锋荡向一旁。刀剑相碰之际,那人剑身内突然射出一物,直奔周四面门飞来。周四大叫一声,侧头闪躲,怎奈这物来得太疾,嗤地一声,将他面颊划破。那人见周四只受轻伤,冷笑一声,纵身跃开。月光下只见他一身青袍,发髻高纂,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道士。 周四遭其暗算,面上火辣辣疼痛,及见这人面目,心下更惊:这人年纪甚轻,怎地这等狡狯?正这时,帐中几人已奔了过来,将他围住。 只听一人低声喝道:大伙快杀了鞑子皇帝,一会鞑子兵必蜂拥而至。另一人突然惊呼道:唉哟!这人是少林寺那个小和尚,他他怎投了一语未了,身旁几人同时纵上,舞兵刃向周四击来。 周四怀抱一人,行动不便,眼见几人身手矫健,武功大是不弱,心中如何不慌?挥刀将迎面二人迫开几步,左腿猝然踹向身后二人。这一腿恍恍惚惚,极为灵动,饶是身后二人武功高强,也闪躲不开,只觉眼前一花,身上早着,尚不及惊呼,便已飞出丈外,跌仆于地。 周遭几人在帐中便知周四武功甚强,其时只当他是满洲军中的勇士,也不如何惊奇。这时见他年只弱冠,随意挥刀踢腿,却说不出的凝重老练,均各诧愕。 周四趁几人迟疑,向左侧一人挥出一刀,顺势踏上一步,抬腿向这人膝盖点去。他本意只想将此人逼开两步,以便得隙而逃,谁料这人武功颇高,身子微微一闪,右手突然翻转,反将周四手腕抓住。 周四手腕被拿,腕骨疼痛欲裂,一把刀险些拿捏不住,忙曲肘向那人肋下撞去。那人见他这一撞力道沉实至极,松脱五指,横掌拦格。周四肘到中途,手掌上撩,击向那人面门,事先全无先兆。那人料他必有后招,却不想这一掌运化无迹,鬼神难防,啪地一声,面上被周四手指撩中,鼻血顿时流了出来。 周四一招得手,又向这人腰间踹去。这人眼见不敌,飞身向后纵开。另几人见此人血流满面,惊呼道:岑长老,你那人以手掩鼻道:快杀了这小魔头话音未落,忽听四下喊声大作,无数满洲兵将拥了过来,将场上几人围在当中。只听数人高声喊道:大汗勿惊,奴才们护驾来了!上千名弓弩手挽弓搭箭,指向场中。 周四见多尔衮、阿济格等人尽已赶至,心中大喜,高声道:皇上在此,大伙不要放箭!说着便要向人群奔去。那年轻道士见状,纵上几步,背对着周四,冲适才中掌流血的那人喊道:岑长老,咱们快走吧。周四听了这话,只当几人已生退志,心神稍懈。不料那年轻道士一言未毕,忽向周四倒纵过来。这一纵显已倾其全力,周四眼光虽快,竟也闪避不得,但见一道寒光自这道士腋下飞出,直射周四咽喉。 周四大叫一声,身子向后疾倾,怎奈那物来得太快,仍将他耳轮划破。他知对方必有狠辣后招,忙展刀向前抡去。这一刀招式并不精妙,刀上附着的劲力却极是强猛,挥不逾尺,便发出呜咽之声。挥刀之下,右腿却莫名其妙地一痛,又中了那年轻道士刁钻的一剑。 周四连遭暗算,惊怒已极,右腿疾撩,将对方长剑踏在脚下。那年轻道士抽剑不出,撒手跃开两丈,高喊道:大伙将鞑子皇帝围住,鞑子们投鼠忌器,不敢逞强!同来的几人醒悟过来,精神俱是一振,齐纵上前,将周四挤在当中。 周四伤及数处,已生怯意,眼见满营兵将虽围在四下,却都神色紧张,不敢轻动,心想:皇上在我怀中,可是凶险异常。我须将他送到人群之中,方是万全之策。侧目四顾,见众将士皆立于数丈之外,又不觉气馁:兵士们距我数丈之遥,我若贸然纵去,非几个起落可至。周遭这几人俱是好手,说不得途中便取了皇上性命。手上挥刀不停,边战边筹脱身之计。 那几人见他心神不宁,一把刀仍使得神出鬼没,急切间实无可乘之机,都是又惊又恨,用上了拼命的招式。 周四见几人出招愈来愈狠,大有同归于尽之势,那年轻道士数次偷袭,更险些伤了皇太极,突然纵身跃起,向身侧一根数丈高的旗杆扑去。那几人俱是一怔,旋即同时跃起,追扑而至。 周四负了一人,身法不免僵滞,距旗杆尚有数尺远近,一人已纵至身后。周四力竭,向下疾落。那人大喜,挥刀向他背心砍去。周四知此刻若被阻住,那便万难逃脱,两腿连环向后蹬点,蓦地右足一勾,将那人钢刀带飞,左足运足力气,向他前胸踹去,砰地一声,将那人踢出数丈,身子也借这一踹之力重又腾起,滑向旗杆。 几人见他一足已蹬上旗杆,都惊呼道:莫让他上窜!数件暗器一齐飞出,奔周四双腿射来。 周四左足在旗杆上用力一点,就势腾高丈余,右足在旗杆上一勾一弹,倏然又升数尺,顷刻间攀高数丈。那几人连发暗器,只因周四蹿得太快,始终无法阻其上行。 四下兵将见周四手托一人,只用双足蹬踏,便能向上攀升,直比灵猿还要轻巧,都高呼道:万岁!万岁!不约而同地仰看周四施为,浑忘了场上的几名刺客。 周四攀上旗斗,见下面无数双眼睛望向自己,那几人更是手捻暗器,神情专注,忙冲皇太极道:一会儿我纵跃之时,皇上可不能有半点挣动。皇太极微微点头。突然旗杆一颤,那年轻道士已挥剑将旗杆砍断。 周四脚下一虚,已知有变,伸足向旗杆踹去,就势弹出,直向东侧多尔衮等人飞来。多尔衮等人见周四携了皇上,如天神般飞下,都张口瞪目,伸臂欲接。正这时,数件暗器已破空飞出,射向空中二人。众将士齐声惊呼,只道二人必然无幸。不料周四身在空中,突然打个转折,向西斜飞而去。 这一变几非人力所能。那几人应变有素,却也始料不及,待到猛醒,周四双足已踏到了向下倾倒的旗杆上。那几人惊怒之下,正要再放暗器,却见周四脚下不知施了什么怪力,偌大的旗杆忽然变了方向,呼地一声,向几人立身之处砸来。 几人眼见旗杆凌空砸落,急忙向旁跃开。只交睫间,周四已抱了皇太极滑向西面人群之中,跟着便听欢呼声起,满洲兵将无不雀跃。皇太极身一落地,便冲众将士道:还不拿下刺客!众人听了,纷纷拥上前来。那几人见鞑子兵齐拥而至,均露惨然之色。 一人手指周四,凄声道:无耻小儿,毁了我汉人江山!我今虽死,丐帮数万兄弟必不容你!舞刀将几个兵士砍翻在地。 周四听他说到丐帮二字,心念电闪:莫非他们都是王三哥的朋友?想到王三临死前那一夜对自己说过的话,心中一热:三哥待我恩重,我可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怪我无情。忙冲皇太极道:这几人冲犯皇上,数次伤我,实是可恶,还是由我将他们一一擒下。 皇太极感其救驾之恩,手抚其肩道:今日劳苦,殊不敢忘,区区几人,无须多劳。周四急道:这几人武功强得很,等闲擒之不住。不待皇太极允诺,飞身冲入场中,大袖疾卷,将一干兵士扫在一旁。众将士对他已然心悦诚服,见他又到,纷纷后退。多铎见周四又威风凛凛地立在场中,喊道:四哥,可别放跑了一人!周四微微点头。 那几人望向周四,眼中都似要喷出火来。一人横刀骂道:今日虽杀不了鞑子汗,也要将这为虎做伥的小魔头宰了!几人齐声喝骂,向周四扑来。周四刀头微立,瞬间连挥几刀,分向四人砍去。这几刀虽有先后之别,其速却快,每一刀都似专攻一人,欲将其置于死地。几人齐声惊呼,正待后退,周四突然身向后滑,奔那年轻道士怀中撞去。那道士也不慌乱,运剑刺其后心,剑至中途,突地一偏,反向周四后腰刺来。 周四与他交手两次,知他武功奇诡,内多巧变,这一遭倒纵过来,已暗自留心,待听身后剑风有异,已知对方剑向下刺。他于剑法颇识精髓,知凡人剑点若变时,手腕处必略有滞涩,便是武功绝顶之人,也不过将此弊隐于无形,却不能全然消去,当下左手二指伸出,疾向对方腕上弹去。那年轻道士见他倒纵过来,不免托大,这一弹又恰逢其弊,他心思虽快,也闪避不开,长剑应手而落。 周四一招占先,左手反撩,五指恍惚间按在对方腰肾之上。那道士只觉腰间一软,两腿上力道霎时遁得无影无踪。须知肾乃人身之本,主先天神气,此处若被制住,轻者断人子嗣,重者立时毙命,周四虽只施出两成力道,那年轻道士脸上已渗出豆大的汗珠。 忽听周四低声道:一会我冲开一处缺口,你唤几人快些脱逃。那年轻道士尚未明其意,周四已将他掷出丈外。 旁边几人见周四明明已将那年轻道士制住,却不加害,都觉奇怪。其中一老者手使双刀,施出地躺刀的招术,身子似狸猫一般,向周四滚来,两口刀舞出片片雪花,皆向周四双足削砍。 周四蹿跳着闪躲,心中焦急万分。正这时,一人忽纵至身前,挥掌击其胸口。周四见这人掌力沉浑,掌心隐露殷红之色,知其中必有古怪,不敢出掌硬接,向后退开一步,避其锋芒。那人手臂突然暴伸数寸,大掌闪电般按在周四胸口。周四一惊,合身疾退。那人身形一掠,随即跃上,只是他手掌触及周四胸襟,却始终按不沉实。二人如影随形般纵出三四丈远,这人仍不敢吐出掌力。 旁边一人见周四濒临险境,只须略阻其势,同伴必能一掌奏功,当即挥刀上前,直向周四颈上劈去。周四听背后刀风又至,心中一黯,拼着受迎面这人一掌,遽然向身后这人撞去。分神之下,那人裂石开碑的一掌,实实击在他胸口。周四鲜血狂喷,其势却不稍停,与身后这人撞个正着。那人大叫一声,平平掼出,向人群中落去。满洲兵将见这人飞至,纷纷后退。 周四见状,猛地将身前这人腕子扣住,拼尽全力,将他提了起来,向人群中抛去,跟着虎吼一声,也向人群冲来。众兵将见三人来得突兀,忙向两旁闪避,霎时让出一条缺口。周四心中大喜,不待二人着地,急纵两步,挥掌击在二人腰间。这两掌看似猛击,实则暗含推托之力。那两人中掌之下,又腾空飞起,越过众人头顶,滑出场外。 那年轻道士看出端倪,冲同伴喊道:大伙快走!迈步向缺口冲来。他身旁几人看出生机,展动身形,向外奔突。周四见几人奔至,假意上前拦阻,暗自将真气冲入肺叶。这一股真气行入岔路,立时将胸口热血激出,呼地一下,直喷出数尺之遥。周四头上一晕,软软坐倒。那几人奔行如飞,来在周四面前,一人见他委顿在地,手起一刀,欲将他头颅斩落。周四见满洲兵又要收住缺口,心中恨极,奋力抓住这人手腕,将他从头上甩了出去,就势一滚,又扑到那年轻道士身后,左足起处,将他也踹出人群。 便在这时,满洲兵将已收住缺口,将场上仅剩的一个白须老者困住。周四欲待相救,无奈重伤下使力过剧,竟尔动弹不得。他心急如焚,一口血又喷了出来。 那白须老者横刀当胸,冲远去的同伴高声道:兄弟们自管先去,日后替岑某杀了这小魔头便是!舞刀冲入人群,与众兵将斗在一处。这老者武艺虽精,怎奈寡不敌众,顷刻间已受了十余处枪伤,左手也被斩去了两根手指。周四见老者满身血污,心中暗叫:三哥,我可尽了全力。那老者自知必死,舞刀迫退众人,厉声道:鞑子们听着:我大明尚有无数热血男儿。尔等欲占这大好山河,那可是痴心妄想!说罢大笑三声,把刀刎颈,倒在地上。 周四见老者血染白须,至死犹睁虎目,泪水奔眶而出。众军士纷纷上前戮尸,将尸首搠得血肉模糊。阿济格手拎人头,走到皇太极面前道:汉人老狗,竟敢如此狂吠!皇太极也不理他,眼望周四,皱起眉头。阿济格猜出大汗心思,近身道:此子适才举动,分明是放那几人脱逃。他假作受创,居心更为险恶。汗王将他留在身侧,日后恐生不善。 皇太极眉锋一凛,斥道:他乃救驾功臣,你怎敢怀私妄议?还不滚在一旁!说罢迈步向周四走去。阿济格恨恨地望了周四一眼,转身去了。此时多铎与多尔衮都已来到周四身边,抚慰伤痛。周四面如金纸,蹙眉呻吟,眼见皇太极走来,挣扎欲起。皇太极急走几步,扶住他道:此番受创,皆我不加怜惜之故。我用人唯劳,天责其咎,反累于你。轻抚周四伤处,大是怜爱。 周四惶然道:适才惊吓了皇上,皇上切莫怪罪。皇太极笑道:如此功高,何言怪罪?待你伤愈之后,委你为镶蓝旗副都统,与多铎共掌一旗。周四连忙摆手道:那那可使不得。皇太极面色微变,瞬即又露出笑容道:你先去养伤,此事日后再议。命多铎等人将周四搀回大帐调养。 多尔衮见众人已散,随皇太极走入大帐,眼见四下无人,悄声道:汗兄看今日之事,可有蹊跷?皇太极背负双手,轻轻哼了一声。多尔衮见他心思难测,又轻声道:他今日虽救了汗兄,却放跑了几个刺客,可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毕竟仍是汉人的心肠。皇太极转回身道:你看应该如何?多尔衮躬身道:依奴才之见,此子断不可留。皇太极道:他于你有救命之恩,何薄情至此?多尔衮道:此皆小惠,不可以之扰大计。汗兄若存一念之仁,恐养成大患。 皇太极斜了多尔衮一眼,冷笑起来。多尔衮不明其意,垂下头道:大汗笑奴才浅见么?皇太极收住笑容,淡淡地道:父汗生子甚多,褚英早丧,余者禄禄,看来只有你腹蕴深谋。多尔衮闻言,惊出一身冷汗,忙匍匐在地道:奴才见识浅短,还望大汗三思。此子仪表不俗,终难久居人下。这番话既表忠心,又将皇太极疑心引至周四身上。 皇太极注视多尔衮片刻,挥了挥手道:我自有计较,你先去吧。多尔衮连声诺诺,诚惶诚恐而退且说周四伤势虽重,但一来内功深厚,二来其症多由自家真气故意逆行所致,因此调养几日,也便渐渐恢复。只是他心中恹恹,懒于进食,外表看来,仍露出沉疴未去的样子。 这一日皇太极遣御医亲往问病,御医回报:脉气顺调,伤症已除,只是心火却不稍退。 皇太极沉吟有时,迈步出帐,径奔周四居帐而来。入帐后见周四神情憔悴,双目无神,说了些慰抚之词,便转身出来,面上已露决绝之意。隔不多时,探马来报:明将满桂引五万人马,出城三里,欲与我军决战。 原来崇祯闻申甫败死,越加惶急,诏命满桂出城退敌。满桂奏言众寡悬殊,未可轻战。偏宫内太监日日怂恿崇祯,言满洲兵几日来毫无动静,恐有破城诡计,宜催令速战。帝信其言,严令满桂领兵破敌。满桂无奈,只得引兵出城。皇太极闻报,喜道:我休兵几日,正待此时,传令众将来帐议事。又手指周四寝帐道:命他也到帐中听令。兵士答应一声,忙去传唤周四。 工夫不大,众将齐聚金帐之内。稍后,周四与多铎也步入帐中。皇太极派将已毕,众将各领命而去,帐中只剩范文程一人悠然而坐,不住地打量周四。 皇太极来到周四面前道:你久寝帐中,于病无益。与我同至阵前如何?周四尚未开口,范文程忽起身道:汗王说得极是。此子若至阵前,又能生龙活虎。 周四听二人异口同声,只得点头。皇太极微微一笑,披甲出帐。一干人拥着,打马向营外奔来。少时来在阵前。此时各旗人马已排开阵势,只待军令一下,便将迎面五万明军聚歼。 皇太极见明军队伍虽是严整,但兵微将寡,军势已显孤弱,笑道:大命将泛,非一木可支!正待传令,只见一骑从后队奔来,一人翻身下马道:禀大汗:明勤王兵马分四路向京师扑来,巡抚山西都御史耿如杞所部距此不过二百里。据闻明总兵刘之伦亦取道星夜赶来。 皇太极默然良久,叹息道:明廷尚有根基,非一时可动,看来我太急于功成了。范文程道:明之社稷虽可苟延数年,也不过风中残烛。现大军待命,仍当一战。皇太极精神一振道:传令各旗,务将明军歼于城下。 只见令旗飘摆,各旗人马潮水般向明军冲去。满洲兵多将广,顷刻将五万明军团团围住。明军势单力孤,几万人马却紧紧聚在一处,冲突不散。这些将士多半是镇守辽东的精兵,与满洲兵交战多次,故而全无惧意。主将满桂更是凶猛异常,连斩数将,兀自斗志不减。 这场厮杀,与前时申甫出战全然不同,兵对兵,将对将,直杀得天昏地暗,征尘迷目。皇太极见满桂骁勇,回身对周四道:可为我斩了此人?周四连连摆手道:病后体虚,实无力上阵。皇太极假意试探道:我知你伤重未愈,但你只须上阵驰奔一回,便可壮三军胆气。 周四摇头道:我体内脉气散乱,便坐在马上,也只勉强支撑。皇上皇太极哈哈大笑道:我不过故作戏语,你如何当真?快与多铎回帐歇息去吧。周四答应一声,如风般奔去,全无半点伤病之态。皇太极冷笑一声,蹙眉沉吟。 范文程望了望周四背影,轻声道:汗王看此子如何?皇太极反问道:先生以为如何?范文程面有忧色道:此子龙骧虎视,状貌伟岸,后必成一番大业,加之天生反骨,恐于主不利。皇太极哦了一声道:此子果能成就大业?范文程道:此子虽有立业之基,但目光冷凝,眉心散暗,一生却是先立后毁的破兆。汗王若不能用,宜早除之。皇太极思忖片刻,嘿然而笑。 范文程不解道:臣虽管见,却非无稽之谈。皇太极笑道: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实则此子大有可用之处。范文程道:此子近日行止,已露背逆之心,岂可再用? 皇太极不答其词,将话题一转道:我欲尽早班师回返。范文程急道:明都不日即破,汗王怎可此时言返?皇太极目光深敛道:明廷根基未动,我军若劳师日久,有前无继,反犯了兵家之忌。就使乘胜攻城,应手而下,也是万不能守。一旦援军四集,将我军归路截断,反致进退两难,势败途穷。范文程点头道:汗王所虑甚是,却不知可有深谋? 皇太极举目远望,说道:我决意离京,把畿辅打扰一番,搅得他民穷财尽,激起内乱,如此方好乘隙而入,唾手夺这明室江山。此正是亟肆以敝之计。 范文程抚掌道:汗王卓识远见,无人可及!又露出不解之意道:但不知与此子有何干系?皇太极笑道:此子勇悍,世无可匹。他既斩了赵率教,又杀了明将数员,明廷自会恨之入骨,四处稽拿。我闻关中群贼气焰颇炽,久有反乱天下之心。此子无处容身,必会甘心从贼,搅扰四方。那时他恃勇逞悍,将明室颠而倒之,岂不正合我意?故我不怕其反,只怕其不反。说罢仰天大笑,目露异光。 第十三章 浮踪 范文程听了皇太极一番言语,大是拜服,想了一想,又凑在皇太极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皇太极频频点头,随即大笑道:但愿天遂人愿,此子能欣然投贼!范文程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望中原群盗,能多出些反世的煞星。 皇太极哈哈大笑,挥鞭指向垓心道:明军尽力死战,先生可有歼敌之策?范文程道:满桂既得上命,只求死战,断不肯退。待两军杀至天黑,汗王命一队人马改作明装,就黑暗处混入明军队中。满桂不防,必误作城内援兵,那时乘乱而上,其头安在?皇太极点头道:确是好计! 后满桂果中此计,死于乱军之中 周四与多铎打马回营,入帐坐不多时,心中忽生异样之感,渐渐惶惑不安起来。多铎见他心神不定,问道:四哥何故心慌?周四起身踱了几步,蓦然回身道:我见皇上眼神与平日略有不同,莫非说到这里,越想越怕,竟不敢再说下去。 多铎释然道:原来如此。四哥放心,我汗兄气度宽宏,不必多疑。周四目视多铎道:你是说皇上不会多铎笑道:你是有功之人,汗兄谢你还来不及。你可别胡思乱想。周四急道:那为何御医探我病情时面有疑色,后皇上入帐,却不动声色,神态如常。 多铎手指周四,哂笑道:我今日才知,四哥原来是如此多疑之人。这毛病若是不改,可早晚要坏大事。周四摇头道:我以前从不疑人,但自我平生最敬最爱的两人弃我之后,我才知世人皆不可轻信。 多铎不知他说的是孟如庭及华山派的女子,怔了一怔,道:我十岁那年,有一日父汗曾对我说,欲成大事,首先要以诚待人,二要识人善任,三要赏罚分明。还说古往今来,许多英雄都毁在疑心上。四哥,这话你可不能不信。周四撇了撇嘴,却不作声。 二人又坐半晌,周四越来越是不安,眼见得夜幕降临,营外喊杀声仍是不断,不由站起身来,欲出帐探个究竟。便在这时,忽听帐外一阵骚乱,跟着听一人高声喝道:我等奉命缉拿反贼,还不出来受死!话音才落,大帐四周也响起呼喝之声,数十只火把将四下照得白昼相仿。 周四心头大震:原来他等早已伏在左右,我所料果是不错!反手抓起一把钢刀,便要冲出帐去。多铎听帐外兵将们呼喊,吃了一惊,上前抓住周四道:四哥,你要做什么?周四咬牙道:皇上要杀我,我只得拼上一拼!多铎跌足道:汗兄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一时情急,忍不住带了哭腔。 周四也不理他,迈步又欲出帐。多铎突然握住他手道:四哥,帐外兵将甚多,你这样出去,可要吃亏。周四冷笑道:皇上如此无情,我便拼了性命,也要杀他个人仰马翻!多铎急道:四哥,汗兄素来爱我。你将我擒为人质,下面将士必不敢轻动,那时你再寻机脱逃吧。周四双目眨也不眨地望了多铎一会儿,沉声道:好兄弟,我在大军之中,总算交了你这样的朋友!左手一探,抓住多铎衣襟,提起他大步向帐外走来。 帐外兵将见他大步走出,都不由向后退了几步。周四见四下兵将足有千余人之多,也自心怯,将多铎举在空中道:我沙场斩将,单刀救主,自以为有功无过。皇上意欲杀我,无非因我是汉人之故。各位若怀善念,便请让开一步,否则这口刀可不分亲疏!右手刀霍地劈出,刀风到处,将站在最前面的几个兵士前胸衣襟划了几道长长的口子,反手收刀,又将多铎脑后的宝石顶双眼翎削为数段。 众人见他一口刀竟能隔空削物,心下俱是一寒;周四上阵斩将,单身救主,大伙皆看在眼中,这时见他横刀傲立,神色凛然,均不由暗生惶惶。忽听多铎叫道:木格尔德,我在他手中,你可不能妄动。他若伤了我一根毫毛,汗王可饶不了你。 一将忙躬身道:贝勒爷放心,小将不敢胡来。多铎又道:你快令人马闪开,放他出营。那将踌躇道:这这小将可不敢做主。多铎怒道:你若不听我言,汗王面前你可小心了!那将惶然跪倒道:这这他本得皇太极密令,只命他做作一番即可,这时见多铎恼火,正好顺水推舟,成全此事,假作下了甚大决心,站起身道:众人闪开道路,放反贼出营。众兵士得令,呼喇喇闪在一旁。 周四大喜,提了多铎快步向西面奔去,一路上见各帐灯火通明,却无一人出来拦阻,颇感诧异。待奔到西营门,只见营门守卫的兵士纷纷闪在一旁,神情大为古怪,心头疑团更重。 他心下虽疑,脚步却快,片刻奔出三四里远,来在一处小丘旁,猛地停下脚步,以刀直指多铎道:你与皇上设下何等诡计?快从实说来!多铎愕然道:四哥,你周四刀尖一挑,将多铎衣襟划破,厉声道:你若不说,可休怪我无情。多铎颤声道:四四哥,你怎是这种人?周四冷笑道:我一生受人摆布,心中却是雪亮。大营中兵将无数,仅凭你一句话,便能轻易出来么?说着将刀尖又抵在多铎咽喉。 多铎又急又怕,心中一阵委屈,流泪道:四哥不信旁人,连我也不信么?周四摇头道:那个皇上心机叵测,我每在他面前时,心中都忐忑不安,这一遭又不知使出何计赚我?说罢环视四周,状极惶恐。 多铎从未见他如此惊惶,也不由向四下望去,说道:我汗兄做出此举,必是因下面有人从中挑拨。汗兄无奈,又不忍真的害你,方使出这虚张声势的法子,放四哥远去。周四眼珠转了几转,微微点头道:如此说来,皇上还算有些良心。说到这里,又摇头道:不对!若真有人从中挑拨,那我出营之时,他等必会在暗下拼死阻拦,置我于死地! 多铎见他满脸狐疑,心中好生失望,摇头道:我只当四哥是忠厚之人,谁想却如此四哥若信不过我,便将我杀了吧。说罢闭上双目,引颈就戮。 周四低头望了多铎几眼,忽将他提起道:我一路向西,若真有埋伏,那时杀你不迟。快步向西奔去。多铎泪流满面,再不作声。 周四健步如飞,约行了半个多时辰,已跑出四五十里路程。他一路上提心吊胆,深恐途遭不测,这时见四处寂寂无声,心下稍安,放下多铎道:看来皇上果存善念,不负我相救之情。多铎目光他顾,也不应声。 周四见他神情凄惶,心生愧疚,俯下身道:我适才错怪了你,你可不要介意。多铎抽噎两下,低头不语。周四又安慰他两句,站起身道:今夜月光昏暗,你一个人回营,可要多加小心。咱们就此别过。说罢转身欲行。多铎见他要走,心中不舍,喊道:四哥 周四转回身,见他脸上泪光粼粼,满含深情,心中也是一热,忙走回他身前道:好兄弟,四哥一生也不会忘了你的好处。多铎哭道:四哥,我们还能见面么?周四含混着道:应该能吧。多铎看了周四半天,摇头道:只怕再相见时,你我都已面目全非了。周四强自一笑道:便到何时,你我都是兄弟。拍了拍多铎,起身向西面密林纵去。 多铎见他倏然离去,爬起身喊道:四哥,你要去哪?月光下只见莽林苍苍,哪还有周四的影子?他失魂落魄地站了半晌,口中喃喃道:四哥,我可并没骗你 崇祯三年初春,满洲太宗率军撤离京师,退至通州。复渡河东行,克香河、陷永平,于遵化大败明新任兵部侍郎刘之纶;之纶力尽而死。太宗复引兵攻陷迁安、滦州,进至昌黎,明廷起用大将孙承宗,代袁崇焕镇守山海关。太宗恐承宗遣将前来,截断后路,遂收兵勿勿回国。沿途四下骚扰,劫掠汉人百姓数万,所得财帛,不计其数。后不出一年,太宗约以秋高马肥、又统兵入关不提。 却说周四一路西行,直走到晨光微曦,方缓下脚步。他仓皇奔走,本未想该去何处,这时伫立荒野,不觉踟蹰起来。直愣了半晌,方打定主意:这半年来我便似野鹤孤云,行无定所,今孑然一身,又何必想得太多?自是浪迹浮踪,行到哪里便算哪里。想罢苦苦一笑,信步向前走去。如此忍饥挨饿,又行一日,身上也觉倦乏,遂在一片密林中找了处避风所在打起盹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忽听不远处传来人声。他猝然起身,四下张望,却见十余丈外一块空地上,不知何时生起一堆篝火,火堆旁坐了三人,衣衫都甚褴褛。有二人背后各背了几条粗麻布的口袋,另一人虽也鹑衣百结,背上却空空无物,他见这几人端坐在地,背挺腰直,知是习武之人,心下正自猜度,却听一人开口道:帮主招弟兄们相聚,不知有何大事?他老人家自执掌我帮以来,可从未亲笔传书,邀集帮众。另一人接口道:想是鞑子们危迫京城,帮主他老人家欲招兄弟们合在一处,与鞑子干上一场。 先时说话那人道:听说鞑子兵势甚强,咱帮中的兄弟便聚在一处,也未必能敌得过吧?另一人怒声道:咱丐帮有数万兄弟,便敌不过,也不能眼看着鞑子们胡行! 周四听这人说到丐帮二字,心中一动:原来这几人又是丐帮中人。听几人说话,他帮中似要在一处聚集,我还是避开为好。他心中虽对丐帮有亲近之感,但想到前时那白须老者自刎军中,少半也是因己所致,思来不免惶愧不安。却听一人又道:我上次与帮主去云贵,途中听帮主与显长老低语,帮主曾说过少林若倒,武林将乱,还说江湖上似有人暗起波澜,欲行不轨云云。他老人家说到后来,脸色越来越是难看,显长老也是面露惧色,神情惊惶。莫非这次邀兄弟们相聚,是为了这事?另一个道:难道是魔教中人又要血腥武林么? 先时说话那人摇头道:看帮主神情,好像顾虑的并非魔教。另一人疑道:不是魔教,还会有谁?说着似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听说兄弟们上次去云贵,曾见到了那小僧,实情到底如何?先时那人沉思一会儿,低声道:那小魔头年岁不大,心机可险叵得很。你可还记得去年在泰山之上,那小魔头被各派所逼,险些丧命的事么?另一人道:自是记得。后各派人物见那小僧全无半点武功,丝毫也不似习了魔教心经的模样,都感奇怪。是时少林天心方丈在台上便曾说过,若他门下弟子果习了魔经,又怎会束手待毙?还说各派切莫误信流言,为人利用。当时不少江湖上的朋友也觉其中大有古怪,大半都信了他的话。 先时那人摇头道:你不知道,这正是他少林派阴险之处。唉!不想他佛门中人,也如此工于心计。另一人不解道:此话怎讲?先时那人恨恨地道:实则那小魔头武功强得很,在云贵时,出手只一招,便将华山派慕掌门制得服服贴贴。各派人物虽将他围住,但见了这小魔头如此武功,竟无人敢上前伏魔。这事大伙心中有数,回到中原后,却都绝口不提,连帮主他老人家回来后也羞言其事。另一人惊道:这么说,南少林天恕方丈当众听说之事,倒是千真万确的了。先时那人点头道:想来是不会错了。帮主去时还有疑虑,从云贵返回时,也信了大半。 二人说话之时,一人一直低头沉思,这时开口道:少林素来正派,千百年来从不做阴险之事,个中必有蹊跷。你二人不要胡乱猜测。二人听这人说话,忙答应道:辛长老说得是。弟子不敢乱言。 那辛长老扫了二人一眼,似自言自语道:去年深秋,帮主与武当派青衣子道长前往少林,欲询天心方丈究竟。天心方丈却故言他事,不切正题。梁帮主反复相询,语意恳诚,天心方丈始终闪烁其辞,不肯实言。想来少林、武当、丐帮乃武林之首,自来同气连枝,为何天心方丈却如此行事?说到这里,浓眉紧锁,脸上也露出疑色。 周四隐在一旁,静听三人说话,心中犯疑:他几人说得全然不对,可旁人听来却是丝丝入扣,句句在理。莫非其中真有人暗施阴谋,欲倾我千年古刹?他虽离寺甚久,却一直将那里当做自己最亲最近的所在,暗想丐帮真要犯我少林,我可顾不了王三哥的情面了。 便在这时,忽听西面脚步声响,自一条小径上奔来三人。这三人也是乞丐打扮,为首一人身材臃肿,身法却甚快捷,几个起落,已来在近前。篝火旁三人见这人奔来,忙站起身道:显长老,你怎会来到此处?那人看清这几人面目,神色微微一变,随即满脸堆笑道:原来是辛兄弟,这可巧了。梁帮主和兄弟们都在西面风月亭中,离此不过三十多里。 辛长老笑道:我这便赶去,却不知显长老来此做甚?显长老向四下扫了一眼道:听说少林派要来我帮传书,帮主命我在道上迎候。 辛长老哦了一声道:少林有书信来,必是极重要的事。显长老淡淡地道:细情谁也不知,帮主只命我小心接应,不可告与他人。辛长老本想留在此处,一齐接应来人,听了这话,哈哈一笑道:既是如此,辛某便先走一步了。拱了拱手,与随从二人快步向西走去。 显长老见三人去得远了,冲身后二人道:你们去南面道上看看,若见来人,便将他引到此处。那二人答应一声,迈步向南而去。显长老见四下再无人迹,背手踱了几圈,忽撮唇成哨,向东面林中吹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只见由林中缓步走出一人。此人身着青袍,头带方巾,面上也不知带了什么,掩得全无半点生气,缓缓行来,竟像烟魂一般,悠悠荡荡,浑不似血肉之躯。 周四隐在一旁,只向这人看了一眼,心头已是一震:这人轻功好高!难道丐帮中有这等好手?却见显长老快步上前,冲来人躬身道:劳尊驾久候。恕罪,恕罪!说话间不住地谄笑,显是对这人极为恭顺畏服。却听那人冷冷地道:你肯定送书之人会路经此处?显长老忙赔笑道:尊驾放心,除此别无他路。那人哼了一声道:花子们聚在一起,到底要做什么? 显长老干笑两声道:大伙聚在一处,一是商量对付鞑子的事,二是嘿嘿,也不过痴心妄想,要那人见他吞吞吐吐,斥道:没用的东西!今日之事,你可小心应酬!显长老忙点头道:是,是,是!尊驾放心。那人向南面望了一眼,忽将外面长袍脱下,埋入雪中。 周四见这人长袍里面,原来早已穿了破烂的衣衫,乍一望去,便与丐帮的人物全无二致,疑惑大生:这人异服诡行,可不知要做什么?忽听南面林中脚步声响,似有二人踏雪向这面行来。周四听脚步声轻而不躁,落地沉凝含敛,便知来人武功不弱,心道:适才听几人讲话,送书之人必是寺内的僧人。一会若真有不测,我可不能不帮。正思忖时,显长老与那人已觉察有人赶来,那人低声道:先问明来人身上是否确有书信,再下手不迟。话音刚落,只见南面林中风风火火走来两个僧人,为首一僧,年纪在五旬开外,浓眉阔目,身材极是高大,后面一僧却甚年轻,看情形只是少林后辈弟子。 显长老见二僧走近,忙上前几步,含笑道:天刚大师一路辛苦,在下已等候多时了。那为首的僧人法号天刚,乃天心方丈的同门师弟,眼见迎面站了二人,微微一怔,随即合十道:多年不见显施主,一向安好?显长老满脸堆笑道:终日在江湖上厮混,有劳大师挂念。扫了那年轻僧人一眼,又道:敝帮梁帮主恐大师路遇不便,特命在下于此恭候。不知大师路上可有周折?天刚瞥向显长老身后那人,说道:烦梁帮主挂念,一路倒不曾有事。显长老笑道:无事便好。大师且随我来,将书信亲交梁帮主便是。天刚嗯了一声,向那人又望了一眼道:贫僧数年来足不出寺,这位施主可面生得很。他见这人虽着破烂衣衫,足上却丝鞋净袜,甚是新整,心中已生疑团,及见这人带着假面,戒意更增。 显长老哈哈一笑道:大师素有眼力,怎会看不出他是何人?天刚道:确是不识。显长老回身冲那人道:老岑,大师一路远来,你这玩笑也开够了吧?天刚一怔,脱口道:莫非是岑施主么?他少年时行走江湖,与丐帮岑长清、岑长志交情笃厚,听是故人,戒心登时去了大半。 那人哈哈一笑,做老友重逢,急不可奈之状,突然走上几步,抓住天刚双臂道:大师参禅悟道,将我忘了不成?天刚闻言,惊道:你不是一语刚出,那人双手已钢钩般嵌入他手臂之内。天刚双臂软麻,心中大骇,忙以一式头锤向那人胸口撞去,左足抬高两尺,点向他裆部。那人似早料天刚此举,忽腾空而起,轻飘飘翻至天刚背后,双手仍死死拿住天刚手臂。天刚虎吼一声,猛地弯腰提臀,欲将这人甩出,孰料这人双足微点,突然骑在天刚腰间,两膝用力一挟,将天刚五抠、锥道、大横几穴又行制住。天刚数处被制,一身功力半成也施展不出,急切间身向后倒翻欲将这人压在身下,这人觉察其意,双足一勾,足跟压在天刚小腹气海、关元两穴上。天刚大叫一声,扑通跪在地上,一口血立时喷了出来。那人趁势抽出左手,运指如风,点了天刚背后数处大穴。天刚功力虽深,也经受不得,身子一软,仰面躺倒。 那年轻僧人似被吓呆了,正欲转身逃脱,显长老已纵到他身侧,挥手将他点翻在地。 周四隐在一旁,眼见那人出手全无正招,却将天刚轻易制住,也自骇异:这人真实武功虽不知到底如何,但我若制住这僧人,也不会似他这般容易。他心生畏惶,便不敢贸然现身,当下匍匐于地,静观其变。 那人在天刚身旁绕了几圈,摇头道:我适才可高估了这秃驴,若知他如此不济,又何须使诈赚他?俯身抓住天刚衣襟道:你少林派既得了心经,手上怎还是如此稀松平常? 天刚怒目而视,厉声道:你施此暗算,还好忝颜深问么!那人冷笑道:若真实比拼,你能在我手上走过二十招么?嘿嘿,你少林派除了空字辈有几人还算人物,余者说到这里,又沉声道:你寺中究竟有几人习了那心经上的武功?天刚哼了一声,扭过头不去理他。那人抬手打了天刚一个耳光,正待再问,显长老却上前道:尊驾息怒,先将书信搜出再说。那人骂了一声,伸手向天刚怀中探去。正这时,那年轻僧人突然从地上蹿起,双掌当胸横推,直奔那人背心击来。 那人一手插入天刚怀中,一时抽拽不出,加之心思全在搜找书信上,这一掌便未能躲开,波地一声,竟应手而倒,吐出血来。但他武功自有过人之处,身向前扑时,就势将大半掌力卸去。 那年轻僧人一招得手,在空中打个盘旋,又借势凌空击下,左掌斜划如刀,右掌重如山岳,都击向那人背后要害,那人无暇转身,猛地头下脚上立了起来,两腿瞬间施出勾、挂、连、带数式腿法,好似两条手臂一般,将那年轻僧人掌上后招一一化去,跟着双臂一撑,翻出数尺,轻飘飘站起身来。 那年轻僧人占尽先机,仍伤敌不得,脸色大变,飞身向西纵去。显长老见状,忙抢步迎上,挥掌奔他肩头劈落。那年轻僧人左手一撩,刁住显长老手腕,腰胯用力一抖,一股脆快之力传至手上,将显长老带得脚步踉跄,几难站稳。 周四见这年轻僧人身手不在天刚之下,暗暗称奇:我少林后辈弟子,不想还有此等人物! 正欲挺身而出,助其一臂之力,忽见东面林中飘出二人,好似两道轻烟,倏然而至,将那年轻僧人围在当中。只听其中一人尖声道:我说老三一个人对付不了这两个秃驴,大哥怎还不信?另一人望向那年轻僧人道:这小和尚能有此等手段,可见少林派也并非浪得虚名。三弟,我料你五招之内,未必能将他擒下。 先时那人中了一掌,伤得不轻,听二人奚落,气恼道:当年少林空寂也赢我不得,这小秃驴又算什么东西!迈步上前,骈指向那年轻僧人肋下搠去,一副漫不经心之态。 周四见他两指似实而虚,肘尖敛劲下沉,便知这一指必是要点向那年轻僧人咽喉。果不其然,那人手腕一扬,两指顺势向那年轻僧人咽喉搠来。那年轻僧人右手上格,左掌呼地拍出,使的是大悲掌中的一式翻掌降魔。那人眼见掌来,却不理会,两指忽伸长两寸,直抵对方咽喉。那年轻僧人退后半步,避开来指,左掌虽已按在对方胸口,却已是强弩之末,无可施为。 那人一招便占先机,右手顺势向对方左臂搭去,逼其撤臂闪身。那年轻僧人知撤臂之下,左半身必露空隙,但自己左臂力道已尽,若被对方搭上,险恶更甚,只得曲臂回缩,肘尖暗指对方右肘,以备不测。那人见状,右手忽插入对方腋下,也不知用了什么古怪招式,只见他中宫踏上一步,那年轻僧人已霍地飞出,倒地不动。 周四见他出手几招,招招料敌机先,不拘一格,俨然自成一家,心下暗暗惊悚:我若与他单打独斗,他未必是我对手,但看后来这二人言谈举止,武功似不在这人之下。他三人任意二人与我相斗,我都必败无疑,若是三人齐上,我哪还有命在?想到适才若贸然现身,此时怕已暴尸荒野,头上渗出冷汗。 只听一人尖声道:三弟这几下虽是取巧,看着倒也舒服。嘿嘿,这么多年,少林派也没什么长进。走到天刚面前,伸手探入其怀,摸了起来。俄顷,忽咦了一声道:书信怎不在这秃驴身上?另几人闻言,神色俱是一变,忙上前道:在他全身搜一搜。 几人俯身在天刚周身找了半天,始终一无所获,均不免焦急。一人抓住天刚衣襟道:书信现在何处?快快从实讲来!你是后辈,我兄弟几人也不便难为你。天刚冷笑道:几位施主当年来我少林滋事,若无空问方丈一念之慈,怕早已化骨扬灰,何以仍不思悔改,助纣为虐?那人放脱天刚,阴恻恻道:你既已猜出我兄弟身份,还敢如此嘴硬? 天刚傲然道:当年魔教如此势力,周应扬如此渠魁,仍不能撼动我千年宝刹。他武那人不待天刚说完,伸手扼住其颈道:我家主人智勇通神,岂周应扬那厮可比?你若不交书信,只怕生不如死!手指微一用力,扼得天刚面呈青紫。 天刚口鼻歪斜,犹自笑道:天天心方丈早早料到路上会有变故,故使个障眼法,那那封书信现下怕已由人送到梁帮主手中话音刚落,一旁站着的二人已箭打一般分向东西两面纵去,身法之快,连隐在暗处的周四也自愧弗如。 约过了一盏茶光景,那二人各自奔回。一人负手踱到天刚面前,笑道:这秃驴好不老实,竟敢拿这话骗人?伸手将天刚拎起,单臂在空中舞弄两下,又将其重重地掼在地上。 显长老眼珠转了几转,忽走到那年轻僧人身前道:看来那封书信,是在小师傅身上了?那年轻僧人面上肌肉跳了两下,说道:你既认准,何不来搜?显长老阴笑一声,动手找了起来,及见这僧人身上空空无物,遂握住其足,欲脱下僧鞋看个究竟。 那年轻僧人神色大变,怒骂道:狡贼做绝,武林将乱了!说话间,显长老已自他鞋中取出漆封的书信,谄笑着送到一人手中。 那人撕破信封,抽出书信,看了半晌,点头道:少林天心倒真是个人物,所料全然不错,难怪主人对他心怀忌惮。此信若落入丐帮之手,那可要坏大事。说着将信递到另一人手上。 另一人捧信看了一遍,皱眉道:他信中说数年来留周应扬不杀,是为了以这厮威慑咱家主人,又说合寺僧众,绝无一人习过魔经,这分明是欺人之谈。主人几年前去过嵩山,归来后曾道周应扬那厮魔功犹胜往昔。主人一惊而返,此后一直忧心忡忡,隐居不出。何以这信中反说周魔重创难愈,苟延残喘云云?我看这里面大有文章。说到这里,身旁一人已不耐道:无论有无文章,总之周应扬已死,天下再无人与主人争锋。少林便有小计,三五年间也必为我所灭。 显长老忙附和道:尊驾说得是。少林虽有残势,必难久延,这个一人打断他话语道:丐帮蚁聚一处,想是等得不耐烦了。随手拍出一掌,击在天刚头顶,声音极是轻微。天刚哼也不哼,竟一头栽入雪中,颅裂而亡。 那年轻僧人惊怒交急,正欲喊叫,额上已中了这人一记弹指。指力隔颅入脑,外面不露丝毫痕迹,突然数道血雾自七窍中喷出,那僧人已怦然倒地。 这人杀了二僧,跟着道:老二,咱哥俩换上和尚的衣服,到花子那闹上一闹。一人尖声笑道:一会儿动起手来,也不知能不能使好少林派的鸟拳。二人说话间,已各自从尸体上扒下僧衣、僧鞋,穿在身上。 显长老见二人换好僧服,头上发髻格外显眼,忙道:二位头上怕会露出破绽吧?二人哈哈一笑,同时伸掌在头上揉搓了几下,发丝立时应手而落。工夫不大,两颗脑袋已然毫发不存。 一人望向地下两具尸体道:先将这两人埋了,大伙再商量商量如何行事。提起一具尸身,向东面密林中走去。另几人也随了这人,隐没在密林深处。 周四静伏于地,见几人确已离去,心道:这几人杀了寺里的僧人,一会儿又要去丐帮滋事。他几个武功都是极高,若出手杀了丐帮的人物,少林与丐帮必要结下深仇。他虽不知这阴谋由何人主使,却知一旦得逞,必会给少林带来无穷祸患。他自被逐出山门,对少林虽有小怨,但身当此时,也不由激起护旧之心,暗想:我只须告知丐帮个中阴谋,然后转身便走,也算对得起王三哥和少林的养育之恩。当下站起身来,发足向西面奔去。 他心中焦急,深恐那几人尾随而至,自己来不及向丐帮人众说明原委,故此奔行如飞,不敢稍停。急行数十里,已望见不远处一圈破旧的红墙之内,影影绰绰立了几个凉亭。他知丐帮首要人物都在其内,不敢贸然走近,四下观望片刻,眼见墙外无人寻哨,这才蹑足前行,缓缓来在墙边。这红墙虽是破败,却有数尺之高。 他驻足其外,里面究竟如何,一时哪得看清?他心急如焚,绕墙游走。行不多远,见迎面一株古树高达数丈,少半枝干自墙外漫伸入内,心中一喜,忙俯身攥起一个雪团,运劲向空中打去。雪团出手,直飞到数丈高处,才发出呼啸之声,蓦地里中崩外溃,化做数点雪屑,缓缓飘落。 墙内众人听有异声时,那雪团已升在空中。众人不知此物发自何处,尽皆仰头上望,面露疑色。便在这时,周四已趁机跃起,轻飘飘向古树贴去,衣袂收束兜转,将树上带落的雪片尽数收入袖中。这一下大是行险,但一来众人目视空中,心神已分,二来这古树枝条茂密,极易隐身,周四飘身上树,墙内竟无人发觉。 只听一人朗声道:何方朋友,好绝的手劲!丐帮梁九恭迎台驾。这人声音虽不甚高,语中自有一股夺人之气。周四闻言,紧紧贴在树上,不敢稍动。 那人连问几声,见无人回答,便不再问,说道:今日众兄弟聚在一块,既然异口同声要对付鞑子,可见我丐帮的兄弟都是心有家国、慷慨仗义的血性汉子。梁某忝居帮主之位,也以众兄弟为荣。微一停顿,又道:适才传动长老和辛长老出的主意不错。鞑子们劳师远来,粮饷无续,我帮弟子遍布各处,只要一遇到鞑子,便设法焚其粮草军械。如此虽不能算痛痛快快的与鞑子干上一场,可也能搅得他寝食不安、弃甲丢盔。话音未落,便有数十人大声附和。 周四隐在树上,偷眼望去,只见红墙内一方空地之上,黑压压早坐了有三四百人。正对面一个凉亭中站了数人,当中一人身着粗布青衫,体魄略显清瘦,双目却炯炯有神,颇具威势。周四一望之下,心中微乱:我在泰山和昆明两遇此人,看情形他便是丐帮的什么帮主。这人几次携众欲置我于死地,这一遭我贸然前来,可不知有无麻烦?眼见这人身侧几人个个立如松柏,气度沉雄,显见武功大是不弱,一颗心怦怦乱跳,惊怯难决。 忽听人群中一人道:杀鞑子的事,大伙义无反顾,均听帮主吩咐。可前些日那小魔头在鞑子营中杀了岑长老,这件事兄弟们都盼着帮主能有个示下。一语刚罢,又有数人愤然而起,怒骂道:这小魔头欲率群魔与正派为敌,那也只是江湖上的是非。但他投靠鞑子,昧祖卖国,那可成了汉人的公敌。这小魔头毫无廉耻,卑鄙下流,一旦让他占了形势,恐怕为祸较周应扬远甚!与此同时,西边数人也嚷道:兄弟们说得不错,当年周应扬虽血腥武林,行事却不卑鄙龌龊。这小魔头他***也不知是什么卵蛋生的,做事太他娘的肆无忌惮,胆大妄为!东首一人尖声道:赵兄弟说周应扬行为不卑鄙龌龊,可是亲眼所见?嘿嘿,我看魔教做事,无一不是丧心病狂,如禽似兽。这小魔头也算继往开来,禀承先辈之无耻,弘扬魔教之遗志这人尚未说完,周遭已或叫或骂,愤声不断。 周四听众人言语刻毒,对己怨恨极深,寒意陡生:我在军营中舍死相救他帮中人物,却招致如此忌怨,可见善心无报,徒添是非。今日我来此一遭,那是多余了。正待纵身下树,一走了之,忽听梁九高声道:那小魔头认贼作父,确是当诛。只是他原为少林弟子,既做出这等下作之事,终归有损少林脸面。 众人闻言,均想:少林二十多年来与周应扬暧昧不清,后又放出这小魔头在江湖上游荡,其心何其叵测!何以帮主仍要顾全它合寺脸面? 一旁传功长老见众人均有疑色,开口道:帮主的意思,是说这小魔头虽是该杀,但我帮与少林向来交厚,不可擅杀他门下弟子。待一日将那小魔头擒下,携其前往少林,只看天心方丈如何发落? 四下弟子听这话实有些不伦不类,心想:便依你所说,但那小魔头武功极高,帮内人所共知,又有谁能将他轻易擒下?众人对传功长老本来甚是畏服,闻听此言,却都暗笑他太过糊涂。 周四藏身树上,也是一般的想法,心道:你丐帮人数虽众,若想擒我可也并非易事。这群人糊里糊涂,我又何必与他们纠缠?正欲飘身下树,忽见东首破门内奔入一人,走到梁九身前道:显长老已将下书的僧人接来了。梁九目光一亮,忙道:快引来见我。那人答应了一声,转身由破门奔出。帮中几位长老似乎早知来人是谁,都神色冷峻,齐齐望向东面破门。 片刻,只见由门外走入三人,显长老居首,后面跟着二人,正是适才在林中易服假冒的僧人。这二人乔装之后,故意显出少林派独有的身架,大步迈出,脚下轻快稳健,竟比数年苦修的高僧,更为宝相庄严。丐帮数位长老看在眼里,暗暗钦佩:少林高僧,修为果是不凡!只此身形步法,已胜我等数筹。 梁九观二人面貌,虽觉陌生,但他久在江湖,知少林卧虎藏龙,能人甚多,面前这二人说不得更是寺内深居简出的空字辈僧人,当下紧走几步,抱拳道:两位大师一路辛苦。梁九未曾远迎,怠慢!怠慢!几位长老虽也不识二僧,却一齐拱手道:大师辛苦! 那两人看了梁九一眼,又向四下人众瞥了一瞥,均露出轻视之意。一人尖声道:老衲闭居多年,久不在江湖上走动,若非天心执意相请,今日可看不到丐帮的小朋友了。说罢嗤嗤而笑,神情极是古怪。 梁九听他直言天心之名,心中一动:原来这二僧果是少林耆宿!转念又想:少林天心已在六旬开外,何以这二人为其尊长,反较其年轻许多,难道二僧驻颜有术,古寿不显?心下虽疑,口中却道:小可后辈,不识尊颜。不知二位大师如何称呼?一僧笑道:老衲师兄弟乃寺中微末之人,说了各位也不认得。若贵帮年帮主在世,或可与老衲畅叙契阔。 众人听他提到年帮主,心头俱是一震:年帮主乃本帮最杰出的人物,论辈分比现任帮主尚长了两辈,昔日年帮主纵横天下时,周应扬及少林四大神僧也还只是初出道的小角色。这二僧居然与年帮主交厚,必非等闲之辈。 梁九一愣之下,忙躬身道:不知二位前辈与敝帮年帮主乃昔日契友,恕罪,恕罪!他知天心传书,必是有极重要之事。连日来一直担心送书之人路上会有不测,这时听二僧表露身份,足见天心对此书极为重视,这才请出寺内资深老僧代为传书。他心思虽甚缜密,但推前想后,也不觉信了大半,说道:前辈千里传书,不知天心方丈有何事赐告? 一僧探手入怀,取出一封信来,缓缓递到梁九手中。梁九手指刚触及信封,忽觉纸上一股阴柔的力道传来,劲力冷凝深透,倏然已至其腕,半条臂膀登时软麻无力,垂了下来。 那僧人二指一勾,将书信握回手中道:此信关系重大,望帮主看后,即刻赐还。梁九适才与其指力相撞,已知他一身功力委实惊人,待见他脸色凝重,煞有介事,忙道:前辈之命,岂敢不遵?那僧人微微点头,将信交与其手。 梁九拆开信封,凝神细看。须臾,脸上忽现出怒容,双手捧信,竟微微抖动。众人一直看着他脸上神色,这时均忐忑不安起来。 梁九沉吟有时,猛然抬头道:天心方丈既有这等雄图,梁某也管他不得,但他若自恃寺内僧众习了那魔经上的手段,便想要我丐帮俯首贴耳,唯命是从,那却不能!众人听帮主突然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都莫名其妙。 却听梁九续道:天心方丈既有心纵容那小魔头与魔教勾结,可见与敝帮已无同道之谊。梁某虽是不才,愿与正教的兄弟们共赴危难!说罢面现傲色,直视二僧。 一僧冷笑道:如此说来,帮主是欲与我少林为敌了?猝然迈上一步,向梁九头顶抓来。梁九早有防备,右掌从容挥出,直击向对方心窝,对来掌并不理会。他盛年执掌丐帮,武功自有惊人艺业,这一掌后发先至,攻敌所必救,掌力暗含勾折之意,挥不逾尺,周遭气流已生异样。 那僧人眼见掌来,突然纵身而起,双足连珠般踢向梁九顶门,袍襟霎时化做了一件利器,轻飘飘向对方面颊划来。这几下看似轻易,实则眼光、身法若一处稍有不到,也断不能如此好整以暇地跃身击敌。这僧人数脚踢出,直似流水行云,袍襟却荡得笔直,始终削向梁九面门。 众人眼见帮主一招间便被逼得连退数步,均知若有拖延,必为此僧所伤。正思一拥上前,从旁相助,谁料那僧人身在空中,忽似陀螺般转了几转,跟着双足交错,向梁九脖颈剪来。这一变诡异至极,却又捷若电闪。梁九被对方僧袍上逸气所拂,双目难睁,急切间哪得躲闪?眼见势难幸免,众人齐声惊呼,往救不及。 便在这时,一物破空飞至,直奔那僧人胯上击来,其速之快,竟不容人转睛。只听叭地一声,那物正击在此僧胯上,随即四散飘飞,纷纷落地,原来只是一个雪团。说也奇怪,那僧人一被击中,平平飞出数尺,重重跌倒。 众人见小小一个雪团,居然将人击飞数尺,抛掷之人手劲之强,实是骇世惊俗,皆转身向后望去。只见墙外古树上立了一个少年,满脸的恐慌戒惧。这少年脚踩树枝,身子不住地轻轻悠荡,似乎随时都会从树上坠下,衣袂却缓缓飘起,如风袋般将自己稳稳托在枝头。 众人见他如此年纪,轻功已达借物凭虚之境,都是又惊又羡。突听人群中有人惊呼道:唉呀,这小子便是那小魔头!不错,是他!是他! 周四见众人认出自己,正待说明原委,谁料尚未开口,那被他用雪团击倒的假僧突然从地上翻起,说道:不错,天心让我三人前来,便是怕花子们不服管教,以众欺寡。又冲周四喊道:你适才掷那雪团手劲尚可,只是准头太差,若肩肘再压半寸,便能把这花子头的脑壳打碎。你却打到老衲身上,真是胡闹,胡闹!说着跺了跺脚,假做愤愤地道:现在你还不下来,帮我教训教训这帮花子! 这番话直听得周四瞠目结舌,无从辩驳。丐帮众人却当周四是二僧一伙,皆怒骂道:原来这小魔头早隐在一旁,伺机害人。大伙今日一定要杀了此魔,为岑长老报仇!呼喝声中,有数人翻墙而出,奔树下冲来。 梁九适才与那假僧动手,心下虽惊,却不信少林真会做出这等恶毒阴险之事,这时见周四颤立枝头,也不由对天心书中所言信了大半,怒喝道:少林既如此行事,休怪我帮无情。兄弟们只管杀了这小魔头便是。众人听帮主下令,精神倍增,眨眼之间,已有上百人蹿出墙来,围在树下。另有传功、执法几位长老与数名弟子挺身上前,将二僧围在院中。 周四本可脱逃,只是他无端被诬,心有不甘,微一迟疑,众人已蜂拥出墙,将古树层层围住。他见树下众人目露凶光,个个咬牙切齿,心中懊悔不迭,忙喊道:我不认得他们,我我是来向各位报信话音未落,数件暗器已从四面八方飞出,密如疾雨一般,呼啸着向他射来。 周四大叫一声,向下疾落,双袖连卷,护住周身,一足猛地向树干踹去。这一踹力贯足跟,强猛异常,直将偌大的一株古树震得轻轻摇撼。树上厚厚的积雪扑簌簌落下,好似雪雾一般,将众人眉眼迷住。众人眼前一乱,皆恐他趁机施出阴毒手段,纷纷向后跃开。周四借着足上一股反弹之力,霍地飞出,如出膛流弹,径向西面数人撞去。 那几人见他来势凶猛,皆惊呼失声。最前面一人单刀尚未劈出,已被撞得平平飞起,砸向身后几人。那几人眼见同伙飞至,忙拿桩站稳,伸手来接。一接之下,立觉脚下打滑,站不稳牢。只听嗤嗤声响,几人不约而同地滑出两丈,跌在雪中。 周四撞罢一人,余势不尽,右足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子重又旋起,奔南面几名执棍大汉撞去。那几名大汉见他故伎重施,几根木棍同时架在空中,棍头轻轻颤动,尽皆指向周四背心。周四势猛难变,右掌拍向雪中,掌力反弹,倏然升高数尺,轻飘飘跃过棍头,足尖就势下踩,恍恍惚惚向几名大汉头上点去。 那几名大汉皆是传功长老亲传弟子,武功都甚精纯,眼见周四双足蓄力如崩,势如捣柱,膝胯处却幻动不定,意涵劲敛,面色俱是一变,不约而同地倒在雪中,举棍望周四双足上搅去。这一式几人平素习练时已然惯熟,仓促使出,棍法仍是丝毫不乱。只见二人棍头斜指周四两膝,防其猝变;另两人棍身分从两侧横扫周四腰胯,乱其身形;余下一人木棍原本点向周四眉心,搠不逾尺,双臂一拧,木棍竟脱手而出,长蛇般剌向周四咽喉。 周四逢此险境,上窜下落俱已不能,直急得低吼一声,大张其口,硬生生将迎面飞至的棍头咬在口中,跟着摆头舞棍,拚全力向脚下几根木棍扫去。他心下惊急,浑身力道都聚在颈上,一扫之下,竟将几条大汉手中木棍尽数砸断,反力作于棍身,直震得头木牙酥,唇裂血流。 周遭众人观此一幕,无不心惊。只听一人喊道:大伙结阵,务要杀此魔头!一语刚罢,众人已展动身形,站住方位,将周四围在圈内。周四见众人大多面目丑陋,心生惧意,本待开口辩解,怎奈口唇痛麻,一时作声不得。 便在这时,只见西北角数名乞丐各从背上取下一个布袋,俯身将地上积雪兜入袋中,恶狠狠望着周四,嘀嘀咕咕,耳语起来。 周四心疑,正待细看,不料东南两面微亮一闪,两件极细微的暗器无声无息地射来。周四虽看不清来物,却知必是袭向头颈,忙低头躲闪。刚一矮身,便觉一物自颈上擦过,悄无声息地射入雪中,其速之快,难以形容。 他惊魂未定,忙向那物落处望去,只见数尺外一小块地上,片刻间积雪全融,赫然露出泥土,不由激凌凌打个冷战:这暗器融雪销石,恁地歹毒!花子们欲置我于死地,我下手可不能留情了。 忽见人群中纵出几人,疾风般扑了过来。有二人奔到中途,陡然飞起,在空中连翻了几个筋斗,身法怪陋异常,倏然飞至周四头顶。另二人眼见同伴飞出,身向前倾,望雪中仆倒,就势滑出数尺,来在周四脚下。 周四上下兼顾不得,慌乱中刚踢出左足,在身前扫出一圈雪浪,略阻地上二人来势,空中两人手上已有物打出。周四见二物旋转呜咽,形状极是怪异,忙挥袖卷去。孰料来物俱形迹刁钻,突然变了方向,嗤嗤两声,划破他右手袍袖,反向他心窝飞来。 周四一惊,身形疾闪,躲过先头一物,运指向后来这物弹去。指尖刚一碰上来物,忽觉肩头一凉,竟莫名其妙地被先前已然躲过的那物划中。与此同时,指尖前这物也划个斜弧,掉头飞回空中一人手中。 这几下虽是间不容发,地上二人却已乘机出手。一人短刀上挑,刺向周四下阴;另一人尖刀猛落,扎向周四足背。二人兵器短小,舞动大是灵便,加之招式阴毒,短巧中犹见惊险。周遭人等见二人出手如风,堪堪已制敌命,齐声鼓喝,均露喜色。空中二人原本势尽下落,这时忽飘身聚在一起,一人伸双掌抵在同伴背后,另一人横掌当胸。合二人之力,自空中向周四压来。众人看出门道,均知周四若出掌来迎,脚下必得坚实,力道方能直达掌上,但如此一来,身下两件兵器便万难躲过,都屏气敛声,欲看这魔头如何施为。 周四身当此时,心头一黯:我为善念所驱,不想自陷死地!他心中懊悔,真气竟尔一乱,丹田内一股滞重之气猛地冲入右足经络之中。便在这时,地上那人一件短刃已刺到他下阴。 周四腿间巨痛,心中大骇,不假思索地抬腿向这人胸口踢去。这人早料此招,伸臂斜引,就势下压,欲将周四扳倒在地。岂料周四劲气冲入右足,腿上力道陡然增了数倍,这一压犹似螳臂挡车,非但不能撼其分毫,力道反十足作于己身,呼地腾空飞起,径奔凌空下击的二人撞去。这一撞势若飞弹,劲力大得惊人。那二人尚不及惊呼,已然胸裂骨断,鲜血狂喷。与此同时,地上一人手中尖刀已洞穿周四左足,刀尖刺出,又插入土中数分。 众人见三具尸体自空中软软坠下,血肉模糊,扭作一团,无不色变。数人高声喊道:刘大哥,快避开那魔头!地上那人一招得手,却抽刀不出,忽松脱刀柄,昂首道:你杀了我吧!语意异常坚决。 周四脚下疼痛难忍,本待挥掌将这人毙于场上,及见他神色凄然,却无半分惧意,心中也自钦佩,说道:你回去,我不杀你。左足勉强抬起,足尖一缙崩,尖刀自肉中弹出,落在这人身旁。这人微微一怔,突然拾起尖刀,哀声道:我兄弟四人效力帮中三十余年,今日你三人已去,我却无力报此血仇,还有何面目独生于世?刀尖一转,插入胸口,倒地而亡。 众人见状,齐声惊呼,大多顿足捶胸,目中垂泪;少半则高声怒骂,跃跃向前。原来死去的四人乃是帮中极有身份的人物,这四人效力帮中多年,非但劳苦功高,且为人仗义,对下面兄弟极为关怀。梁九升任帮主后,曾数次让几人荣升长老之职,几人却执意不肯,仍只做背袋弟子。如此一来,更为众人所重,私下皆将几人当做长老一般,礼敬有加。今日周四出手连毙三人,致令一人含恨自刎,众人如何能不恨入骨髓,欲啖其肉。 只听人群中一白须老者高声道:兄弟们都退在一旁,且看这魔头化骨扬灰!说罢手提一个鼓胀胀的布袋,大步向周四走来。周遭数名弟子也各提布袋,一拥上前。 周四适才见众人收雪入袋。已然生疑,这时戒意更增:他布袋中装满积雪,便能陡增威力么?这群花子行事古怪,我可得尽早脱身。正欲寻隙突围,那白须老者已疾纵上前,抡起布袋向周四当头砸来。他布袋中积雪装得甚实,抡出时声势极是惊人,较之宽刀巨杵,犹多了几分威猛,几分诡异。 周四见他舞袋时膂力虽强,招式也不见有何神奇,便欲探其袋内究竟,右掌忽自下而上划个圆弧,轻轻化去袋上一股横猛之力,掌心含虚,五指在袋上一勾,一块布片已应手而落。这一下浅尝辄止,看似蜻蜓点水,实则五根指头轻巧绵软,力道无一不虚,全凭指尖暗柔黏活之力将布片吸下,劲力拿捏之妙,几近无迹可寻。 那白须老者见布片飘落,面上一喜,喊道:这魔头手上已中剧毒,大伙不必忌惮!言罢飘身退开,手中雪袋脱手而出,奔周四迎头砸来。周四闻言一惊:他袋中原来装有毒物,幸亏我适才仔细,不曾运指抓实。眼见雪袋飞至,忙侧身闪在一边。那雪袋落地,袋中散出黑色雪屑。只片刻光景,便将周遭数尺内的白雪染做墨色。 周四虽知袋中有毒,却不料毒性致此,心想:那数人各拿雪袋,一会若觉察我并未中毒,必会使出更辣的手段。这雪屑飘在空中,防不胜防,我可无法应付。言念及此,身子颤抖起来。 那白须老者见周四并不跌倒,高声道:这魔头内力了得,毒性一时发作不得,大伙将雪袋掷在空中,将此魔化作血水。话音刚落,数名弟子已应声掷出雪袋。十数个雪袋破空飞来,及至周四头顶,忽撞击破裂,袋中雪屑纷纷落下,犹如漫天布下一张黑网,将周四兜头罩住。 周四知闪躲不过,长叹一声,只得闭目等死。忽觉腰间一紧,身子霍地飞出,落足之处,已在数丈之外。睁眼看时,只见那两个假冒的僧人不知何时已跃出墙来,一僧手握一条长索,正笑吟吟望着自己。梁九及数位长老却个个气急败坏,神情狼狈,显是适才与两僧相斗,并未占得上风。 只听那执索的假僧尖声道:我少林还要靠他收伏魔教,花子们要下毒手将他杀了,岂不坏了大事?又冲周四温声道:你暂回寺去,这有祖师爷帮你招呼。说话间长索自地上卷起,便似活了一般,将周四左近几人扫倒在地。 周四虽不明二人用意,却已无暇多想,慌乱之下,直如飞鸟惊弓,向西窜逃。他立身之地已在人群之外,这一发足狂奔,立时冲出数丈。众人惊呼欲追,那两个假僧展动身形,将众人阻住。 周四一口气奔出里许,耳听身后喊声渐弱,心下稍安。他左足伤得不轻,只恐群丐随后追来,当下弃了大道,径奔一处密林窜来。待到密林深处,这才放慢脚步,低头察看左足伤处。刚一俯身,便听来路上传来一串清啸,啸声高亢轻亮,传出数里,显见发啸之人内力极是雄浑。 周四心头一震:难道丐帮中尚有这等好手,竟穷追而来?正欲忍痛疾行,不想刚一迈步,迎面几株树后忽转出一人,笑嘻嘻拦住去路。 周四见这人正是先前最早现身,与显长老偷袭少林二僧之人,脸上登现惧色。那人笑望周四,撇嘴道:我只道老大急急作啸,是让我截住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哪成想只是一个小猴崽子。说着向周四脖颈抓来。这一抓虽是漫不经心,五根指头却暗分奇正,掌心微微收敛,只待一抓不中,便即吐出掌力,猝然摧敌。 周四见对方手掌抓落,肩窝处略有散涣滞涩,心中暗喜:这人武功极高,难得如此托大。他艺成后数历恶战,眼光甚毒,伸左掌向那人肩窝抓去。那人料不到这少年出手如此刁钻,一怔之下,不及躲闪,也是他自负内力了得,未将周四视做劲敌,急切间吸气一口,真气倏然贯注肩头,欲借此震开来掌。这一招若对方内力远逊于己,原亦可行,却不知周四内力之强,天下实无几人可出其右。这人数十年前虽是江湖上顶尖的人物,但说到功力之醇,较周四终是逊了一筹。周四五指抓落,登时似钢钩一般,将这人肩头几处大穴扣住,指力透入经脉,恰与上行的真气撞个正着。两强相抵,势弱则溃。那人只觉一股热流疾疾窜回丹田,全身大震,一口鲜血险些冲到嘴边。 周四一招得手,只恐这人腿上猝施杀招,抬腿点向他风市、阳关两穴。那人上身虽被制住,双腿尚能自如,右足骤起,踢向周四下阴,与此同时,摆头向周四撞来。周四大惊,侧身疾闪,不料那人腿法诡谲多端,倏然一折,足尖仍点在周四小腹之上。周四腹内倒海翻江,真气散乱,五指不觉用上全力。那人大叫一声,颓然坐倒,肩上经络尽被周四指力震断。周四见其坐倒,不敢稍怠,右掌挥出,正欲将其毙于掌下,忽觉背后风声有异,一股气流涌来,背心处隐隐发麻。 这一变太过突兀,周四一惊之下,疾向前扑,身子尚未着地,一条长索已自他头上掠过,笔直地插入雪中。这长索虽是精钢打制,终是柔软之物,来人竟将它前端打入土中数分,这份运柔成刚的功夫,实已到极深之境。周四看在眼中,暗暗叫苦:这二人一到,我可斗他们不过了。心下着慌,好在手足不乱,向左滚开丈余,身子一弹,便即站起,全无半点仓促之象。 那两个假僧见他弹起时衣袂勾带连环,周身要害尽被护得严严实实,均露出喜色,似看到了久觅的珍宝一般。周四见二人神情古怪,心中生疑:他二人居心叵测,莫非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却听一僧尖声道:三弟坐着不动,不是吃了亏吧?这人阴阳怪气,言下非但全无体念,反露出幸灾乐祸之意。 那人被周四所伤,支撑着想要站起,挣扎两下,又瘫在雪中,懊丧道:这小子是魔教中人,内力强强得很。我一时疏忽,教他废了一条膀子,一口真气也也淤在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跟着急喘起来。 一僧淡淡道:什么魔教中人?这小子便是那个少林弃徒,主人日夜想杀之人!那人在地上急喘不止,听了这话,颤声道:他他便是习了周应扬那厮魔经的少年?随即恍然道:不会错!不会错!除了那魔经上的内劲,天下哪还会有这等悍猛的功力!说到这里,苍白的脸上竟涌上一丝血色,目中是贪婪之意。少刻,忽又摇头道:不对!他内力虽强,却与主人所习并非一路,其中似还混有少林派的内功。若以高下论,比主人更逊了不止一筹。 周四听几人数次提到主人二字,心道:这几人论及武功,无不是一代宗师的身份,听来还只是他人厮役。那这主人该是何等人物?只听一僧沉声道:据闻周应扬当年曾偷习了易筋经,这小子有少林派内功,便更不会错。此时他虽习了心经,毕竟尚未到登峰造极之境。你我兄弟不乘机将他制住,再过几年,那可望尘莫及了。 另一人也笑道:大哥所言不错。咱兄弟三人今日若从他这里得了心经,此后苦练数年,便主人也未必是我三人对手。那受伤之人听得血涌脉张,深恐二人将心经据为己有,忙道:二位兄长说得是。我三人若合练心经,江湖上还有谁可匹敌?主人蜗居不出,一时也不知咱兄弟所为,便算知道,咱三个也不惧他!他说到后一句时口气虽硬,声音却颤抖起来。另两人听他语含怯意,脸色也都变了变,显是对所提之人极为忌惮。 三人沉默良久,方听一人道:我三人击掌为誓,今日若得了心经,便立刻动身去西域。若有人将此事透露给中原武林,都必遭天打雷殛!另两人忙道:此事关系身家性命,大哥自管放心。三人说罢,各露惶恐之状,环顾四周,似深怕有人从旁窥得其秘。 周四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分明将自己视若囊中之物,不怒反惊:他三人击掌为誓,看来只待从我口中逼出心经,便要杀人灭口。我此时脚上有伤,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得。他三人中虽有一人伤重不起,但余下二人却足以取我性命。一时惊急万分,却又束手无策。 正这时,那两个假僧已迈步上前,一左一右将周四夹在当中。二人均知周四武功之强,犹在自己之上,自不敢贸然轻动,各揣心腹之事,只盼同伴先行出手。周四见二人凝立不动,曲膝垂手,式中皆伏极厉害的杀招,先自怯了,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这一退之中布下几式凌厉的后招,章法虽是不乱,膝胯两处却不免露出重拙之象。那二人是何等眼光,见此破绽,同时出手。一人长索疾扫,卷向周四左足;另一人双掌微错,呼地一声,右掌拍向周四心口,掌风袭来,竟带着一股阴寒之意,穿肌透骨,犹胜冰雪。 周四见二人猝然发难,身手之快,招术之精,皆生平仅见,忙飞起左足,踢向索头,跟着疾撩左掌,望来掌上迎去。那人一掌击至,眼见周四立掌来迎,掌上罡气罩若铜墙,沉实至极,忙沉肘变招,手掌顺势下压数寸。不料周四应变奇快,紧随其动。二人两只手掌眨眼间幻动数下,周四左掌始终与他来掌对个正着,不露空隙。那人进势不得,急忙抽身退开,想是料无胜算,不欲与周四硬对一掌。 二人电光石火般攻了几招,虽是间不容发,但周四心神已分,左足便被另一人长索缠住。长索触体,立时收紧,待周四惊觉,那执索的假僧已霍地飞起,向东首一株粗树的横枝扑去,欲跃过横枝,将周四吊在空中。周四大急,猛地抓住长索,奋力后拽。那执索僧飞在空中,遽然受阻,突然折个筋斗,双足倒勾在横枝之上,手上轻轻一抖,长索脱手飞出,转头向周四打来。周四拽住长索,本已用上全力,长索飞回,贯注了他自家的力道,直似一条蓄势的长蛇,倏忽间已至身前。周四大叫一声,骤然向旁拧腰展身,一股横猛力道作于索身,长索忽地转了方向,奔侧面一棵松树扫去,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树杆被这一扫之力折为两段,长索余势不尽,仍向前滑出两丈,缠在一棵树上。 二僧见他这等威势,也不觉骇然失色,一怔之下,周四已脱开长索,傲立一旁。三人斗罢几招,虽未分出胜负,于各自武功均已了然。二僧初时对周四尚有轻视之意,这时不由收敛此念,暗想:这少年如此年纪,已是这般了得,再过十年,我等在他面前与沙砾何异?难怪主人常言此子不除,后必成患,看来今日若纵其远去,日后主人也未必能将他降住。二人一般心思,越想越怕,二番上前都加了十分小心,脚下缓慢沉实,每走出一步,地上便现出数寸深的足印,显是劲力贯注全身,只待一触之下,便做雷霆之击。 周四见二人缓步上前,口中只吸不吐,势若弦上利箭,心下暗惊,双足微错,足踵就势一拧,身子向旁滑开几尺。那二人身形微晃,各向前疾掠数尺,便似有人在背后推着一般,也不见手足如何动作,又将周四挤在当中。二人这一掠动作极快,猝然稳住身形,依旧定若钟鼎,毫无匆忙之象。周四强敌在侧,知久持必为所乘,倏然出手,向一僧肩头打去。此僧站立不动,抬手格挡,双臂穿花般使出短打小巧招术,顷刻间与周四过了数招。二人近在咫尺,武艺俱精,这一遭贴身相搏,实是惊险万分。另一僧乘机上前,运指如风,向周四全身大穴点来。 周四与一僧险斗,本已眼花缭乱,穷于应付,另一僧从旁偷袭,指法神出鬼没,更令其无从招架。那僧人指上阴风飕飕,有两指已点在周四背上,不知为何,竟然一触即收,指力并不吐放。饶是如此,仍弄得周四背生寒意,牙齿打颤。一僧见状,喊道:大哥,怎不将他点倒?另一僧沉声道:他内功太强,我指力不敢深透!说着手指斜斜伸出,将及周四身子时,指尖忽向上勾,又点在周四腰间。只听这人唉哟一声道:他身上纯阳之气太盛,我我这阴寒指可伤伤他不得。另一僧将信将疑,无奈周四手足连施,弄得他手忙脚乱,一时开口不得。 周四连中三指,阴寒之气渐渐渗入经脉,心中如何不惊:这人指上分明未用全力,却如何出言骗其同伙?难道他用这话先将我稳住,一会儿要猝下杀手么?他与二人勉强应付数招,已知合二人之力,自己实非其敌,之所以尚未被伏,实因一僧暗怀叵测,未出全力之故。想到这一战终不免力孤被擒,猛地把心一横:我便豁出性命,也要毙了一人,总不能让他等轻易得手!此念一生,惧意尽去,飞身而起,向迎面这僧扑来,双掌当胸推出,掌力霎时笼罩丈许方圆。他一身功力何等雄强,此时急怒而发,更是惊人。那僧人别说偏头相让,便是纵身疾跃,也决避不过这势若惊涛的一击,非得伸手抵挡,硬碰硬地对掌,方能拆解。 另一僧见周四飞身而起,左肋下露出老大一处破绽,心中大喜,正待出掌相击,略一迟疑,却又收掌不动。原来他早有独吞心经之意,这时见二人已呈两败之局,便不愿从旁出手,坐失渔人之利。先时为周四所伤的那人见状,急道:大哥,你怎怎不救二哥话音未落,只听波的一声轻响,周四一双手掌已实实抵在那僧人掌上。二人手掌相碰,周四微微向上荡了半尺,就此悬在空中不动,衣袂似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一般,紧紧箍在身上,显是周身劲力齐敛入臂,余处不剩分毫。那僧人双手托住周四,一件宽大的僧袍渐渐鼓胀开来,只片刻光景,双足已陷入雪中半尺多深。蓦地里僧袍由胸前碎裂,一口鲜血随即喷出。与此同时,周四也向后连翻了几个筋斗,踉跄着跌坐雪中。他适才与那僧对掌,虽小胜对方一筹,脏腑也被对方数十年深厚的内功所伤。那僧鲜血狂喷,伤得虽重,却就此将体内淤滞之气吐出大半,较之周四气冲经络,窜胀不出,实是更易恢复。 周四坐在雪中,眼见另一僧气定神闲,望向自己,心中一黯:他不救同伙,原来只待此刻。我便无伤,胜之亦难,现下只有束手就擒了。他虽知必然无幸,却不愿在此僧面前示弱,挣扎而起,怒目而视。那僧人见他仍能站起,也甚钦佩,眼珠转了一转,忽道:我兄弟三人被你伤了两个,我一人不是你对手。你走吧!周四心道:他现在擒我易如反掌,怎还说敌我不过?他不知此人居心何在,哪敢贸然轻动?那僧人见他犹豫,怒声道:我适才搠你三指,虽被你内力伤了手上经脉,但你定要拼个你死我活,我又何惧!言下竟有虽伤不辱,誓死抗强之意。 地上二人闻言,齐声喊道:大哥,你怎话到嘴边,忽然明白了此人用心,一时懊悔不迭,却又不敢作声,显是怕此人生了歹心,将自己杀了灭口。 周四身当此时,已知那人用意,纵身向西面密林奔去。他虽知那人必会随后跟来,仍存了几分侥幸。这一遭发足狂奔,势若疾风,连脚上伤痛也顾及不得。待奔出里许,回望那人并未追来,心中生疑:我内伤外伤都是不轻,便拚命奔跑,也不能甩开此人,为何他竟不追来?他脏腑被震,全靠心经中极高明的调息之法抑住一口真气不乱,一路狂奔后心浮气躁,又见强敌不曾赶至,心神不免稍懈。这一来气血窜乱难调,立时冲顶上来,哇地一声,热血狂喷。 忽听身侧有人哈哈笑道:我只道你尚有余勇,不想也只是强弩之末。这可高估了你。周四见来人正是假意纵己脱逃的那僧,一口血跟着又喷了出来。那人再无顾忌,迈步上前,伸指向周四大椎穴点来。周四浑身无力,只得向前扑倒,那人一指点在大椎穴旁的身柱穴上。这一指用上真力,与适才三指大是不同,指力入穴,立时流入督脉之中,一股极阴寒的劲力也随即附在其内。督脉乃人身主经,气血循行必经之所。饶是周四内力深厚,也不觉闷哼一声,卧伏在地。 那人恐周四别有一功,冲穴反击,又封了他背后十余处穴道,跟着左足点出,将周四腿上几处穴道闭住,这才定下心来,微微喘息。周四全身十余处穴道被封,四肢僵硬如木,哪还能动得分毫?暗暗叫苦道:此时我落入其手,只有任其宰割。一会儿他若知心经不在我手,盛怒之下,必要杀我泄愤。正思间,那人忽将他提起,快步向西奔去。 周四命操人手,无计可施,只得听天由命。及见那人行若飘风,脚下也不见如何用力,身子便向前荡出,身法诡异之极,更是泄气:这人轻功高我一筹,武功也不见得弱于我。我今日落在他手,也不算丢了木先生脸面。一想到木逢秋等人,心中又是一酸:这世上只有木先生、萧老伯、叶凌烟几人才真正将我放在心中。我当初为了一个女人,竟置他们于不顾,也不知多让他们伤心?日后我若遇上他们,一定要与他们常在一起,再不分开。想到或许再也不能与几人见面,内心百感交集,几欲垂泪。 那人向西疾行,一口气走出四五十里,忽向西南打个转折,奔不远处一座山岭走去。工夫不大,行到山脚下。 这山虽不甚高,树木却极茂密。那人盘坡转径,似对此处甚是熟悉。约过了一盏茶光景,来在半山腰的一片枯木丛中。那人伸手拨开枯枝,向前又行不远,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显露出来。那人提了周四走入洞内,在四下摸了一摸,似找到了什么东西,嗤地一声,划着火镰,将洞中照亮。周四借着光亮看去,见一块石头上早放了一个油灯,不远处还铺了一些枯草,心道:这里莫非有人住过? 那人点亮油灯,望了望四壁,叹口气道:人若寄人篱下,还不如住这黑洞草穴。转回身来,向周四道:你得天下至宝,却不知珍爱,孰不知世上有多少人对它梦寐以求,欲图一逞? 周四知其所指,忙道:那心经不在我身上。那人并不惊诧,说道:我知道不在你身上。那宝典早被他独占多年了。周四疑道:你说的是谁?那人冷笑道:自名参修悟道,实欲独霸江湖。说到这里,目中露出狠毒之意,突然厉声道:你快将经中心法说与我听,不然可要吃苦头! 周四见他一脸凶恶之相,心中发慌,吞吞吐吐道:我我内功是周老伯硬输给我的。什么心法,我可不会。那人笑了一声道:你这话只骗得了三岁顽童,邱某怎会相信!伸掌抵在周四小腹上,微一运力,将一股寒气逼入周四丹田。 周四内伤本重,这一股寒气刚一冲入,好似万把钢刀剖心剜腹,直疼得他忍熬不住,大声呻吟起来。那人狞笑道:这点小痛都吃不消,一会儿怎受得了我透骨吸髓的寒阴缠丝掌?周四闻言,心中更慌,暗道:我只胡乱说上一气,在里面搞得乱七八糟,让他费心去想,也胜过这般受罪。 那人见他目光闪烁,恶狠狠道:你若使心计骗我,可别怪我出手狠毒!周四嗫嚅道:那心经博大精深,我也只略略知晓。你此刻要问,我也不知从何说起。那人听他口头松动,喜道:你只拣最纲要处说。 周四微微点头,心中却想:我内脏受创,一时绝难解开被封的数处穴道,便是解开,也斗他不过。看来只得与他周旋,寻机脱困了。他虽生此念,却知逃生终属渺茫,不知不觉中,眉头紧紧皱起。 那人只道他正思心经中的纲要,便不出言打扰。周四沉吟片刻,想不出什么诳骗之辞,又不敢拖延太久,只得信口道:经中说,行气之时,须气沉丹田,神意贯注。除此那人听这一句甚是平常,问道:除此怎样?周四苦思半天,摇头道:除此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了。那人知其未吐实言,怒骂道:你将邱某当做何人?《内经》云精神内守,孟子谓不动心,孔圣曰静而后定。这等粗浅道理,天下腐儒皆知,又怎会是心经的精髓? 周四听他言及孔孟,说得头头是道,知瞒其不过,忙道:还说行气时纯任自然,毫不着力,这个那人不待他说完,突然抓住他衣襟道:孟子曰:持其志而暴其气,蹶者趋者则动其气。这等松肌畅肤,坠肉敛意的小把戏,又怎会是心经所云?说罢掌力便欲吐出。周四大骇,颤声道:还说要虚领顶劲,提肛吊顶。那人喝道:这是《拳经》中的头如泰山压顶,领如高着浮云之意。小畜生还敢骗我! 周四被他揪住,浑身散若脱骨,喊道:木先生还说至人之息也以踵以踵那人挥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厉声道:这也是《内经》中言,怎会是什么狗屁木先生说的!周四被打得晕头转向,脱口道:还说呼吸精气,独立守神,气机通透,毛孔全张,上下通调,鸟飞鱼跃。 那人听这一句大有门道,咦了一声道:这是何意?周四见他面色稍缓,吐了口气道:是说行功之时,须恬淡虚无,精神内守,无思无虑,真气流行方能随意往复。那人点头道:那是取儒家诚意正心,精一执中之意。虽是不差,却仍不是心经的精义。你快将经中至法说与我听!周四被他逼得无可奈何,连连摇头道:我周老伯常对我说:经本无法,有法也空,一法不立,无法不容。为何你们一定要求什么心法呢? 那人蹙眉道:周应扬功入神化,行止俱可超然于法而不愈矩。常人却须依法而行,方能臻此妙境。周四道:这么说,你见过我周老伯了?那人仰叹道:世之奇才,一代武魁!其人虽死,声名犹震江湖。世人多以为他是靠了那部经书才威慑天下,我看倒是凭了他的天赋才智,方使那经书显赫于江湖。周四听了,心中一动:他这话说得倒是不差。我与周老伯在洞中时,周老伯便常说经中之法虽妙,却易导人入瓮,流于虚幻。若无大智大慧,勇于变通求新,实是习之无益。还说此经若真的传入江湖,能真正悟透其中消生滋长、阴阳混成之道的,天下实也没有几人。心念及此,倒也佩服这人慧眼有识。 那人仰头冥思,继而回过神来,又道:周应扬天纵之才,所思出人意表,其功法之最高深处,必与其性相合,旁人是学不来的。你只将经中所载的原文说出来便是。周四趁他说话,暗暗调息冲穴,只觉十余处被封的穴道,便似冻住了一般,真气撞到,又被弹了回来,反复数次,连丹田内一股仅剩的热流也被激得无影无踪。片刻之间,身上打起冷颤。 那人见状,冷笑道:你若再运气冲穴,一会寒气攻入心脉,可谁也救不了你。你只须说出原文,我便解开你穴道。周四如坠冰窑,浑身栗抖,颤声道:我我几年前听周老伯说过,这这时哪会记得?那人也不恼火,说道:你能记起多少,便说多少。周四牙关紧咬,强忍寒意道:我我一句也记不得了。 实则他天性聪慧,悟性不在周应扬之下,对所习之法自是只求其髓,至于载道的文字,倒不甚关心;加之周应扬刻意教其求质变通,故只将经中真意诠释于他。周四已得其中三味,但若让他讲授,倒真是不能。这便如村童善笛而不知音律,石匠善刻而不知其文一般。 那人只当他有意相瞒,怒气陡生,抓住周四左足,一股寒气透入他涌泉穴中。涌泉穴位在足心,最是敏感,那人劲气一入,周四全身大颤,顿觉腹内似塞满了带刺的小球,舌头也恍惚短了一截。他为人虽甚硬朗,也不由大声哀号,连呼罢手。那人撤回手掌道:快说经文,否则更有辣手等你!周四心惊胆战,一时口不择言,脱口道:我周老老伯说,行气时须牢记恭、慎、意、切、和五要。恭则神不散,慎如临深渊,假借无穷意,精满浑圆身,虚无求实切,不失中和均。这五句话虽非心经中所言,却正是周应场一生参修妙悟的心得,周应扬当初不求周四记住经文,却嘱其务要记住这行功五要. 那人只听头两句,心头已是一震。他武学造诣原本极高,如何能不知其中精深所在?忙颤声道:你再从头说一遍。周四无奈,只得又说一回。 那人虽将这几句牢牢记住,却不明其意,想了半天,终是不解,皱眉道:你说这几句究是何意?周四见自己吐出真言,这人反倒不明就理,心中一动:这人虽是有识,毕竟天分不够。看来我只要随便说上几句诀要,便能迫其长考,拖延时间。他虽不知如此拖延能否助己脱困,却想拖得一刻便算一刻。主意已定,摇头道:我只听周老伯这么说,到底何意,我也不知。 那人欲待再问,终觉自己如此身份,却求教于一个少年,有失脸面,当下坐在一旁,默默想了起来。周四乘其分神,忙聚气于腹,缓缓将手心、足心、身心之气用意吸入丹田。这一来五心归一,气盈于中,自觉劲力又生,随即领气上行,导入督脉,欲借此冲开背上被封的穴道。便在这时,那人却霍地站起,高声道:恭则神不散。好,好!这个恭字说得妙极!周应扬确是高明。周四正引气上行,闻言一惊,真气窜入下体,两条腿如瘫似断,僵麻无觉。 那人不知他正逢凶险,兀自道:第一句虽是精妙,毕竟尚可解之,这慎如临深渊却实是匪夷所思。按说前句言恭,后句言慎,似是一理,可思之再三,又觉全然迥异。他故意高声,欲引周四诠释,却不知周四真气岔乱,心急如焚,他所说言语,竟是半句也未听到。那人又自言自语几句,见周四仍是呆若木鸡,心生狐疑,走上前道:这慎如临深渊一句,可是你胡乱加上的?周四心乱如麻,也忘了害怕,大声道:你悟不出道理,便当别人胡说么!我看便是把心经给你,你也练之不成。 那人勃然大怒,右掌挥出,向周四头上击来。周四见这一掌劲力十足,自知必死,当下闭上双目,引颈就戮。 第十四章 入泽 那人一掌挥出,将至周四头顶,向旁斜划,打在周四肩头。这一掌看似用力,落时却轻,只在周四肩头轻轻一拂,已将一块衣布随手黏下。 周四见了这等收吐自如的掌力,既惊且佩,倒不敢再出言顶撞。那人看周四神情冷毅,知那一句并非编造,随手将布片捻碎,又坐在一旁琢磨起来。 约过了一炷香光景,那人始终双眉紧锁,满面疑惑。周四知他百思不得,暗生快意:这五句文字虽浅,涵义却深。当年有周老伯反复讲授,我才在半年内略有所悟。这人妄加猜度,怕一两年也未必豁然。 忽见那人站起身来,气急败坏地道:这慎如临深渊已是异想天开,不可思议,那后一句假借无穷意,更如痴人呓语,无迹可寻。周应扬自负巧智,难道故造此不经之言,意图欺世?他愈想愈是糊涂,心中又急又羞,竟不顾身份,上前抓住周四脖颈道:你快将这两句之意说出来,若不能自圆其说,那便是有意诳骗,老子立时取你性命!羞怒之下,手上已使出七成力道。周四大叫一声,险些晕倒,两条血线从鼻孔中蹿出,呼地溅在那人身上。 那人自知下手太重,只恐害了周四,忙松脱五指道:你只要说出其意,我便不折磨你。周四连遭残暴,激起了不屈之心,昂头冷笑道:我一生从未见过似你这般弱智无耻之人。你便杀了我,我又何惧? 那人见他已生死志,赔笑道:邱某百思不得,一时心急,只当小兄弟有意蒙骗。恕罪,恕罪!说罢一揖到地,状甚恭谨。这一来却是周四始料不及,他毕竟年轻务虚,怒气登时消了大半。那人察颜观色,又道:这几句看似精奥,实则有不实之处。周应扬好高骛远,所言虚实参半。小兄弟岁齿略欠,怕未必能识得他诀中臆巧之处吧?周四撇嘴道:我周老伯言无不实,俱是至理。等闲不识,却妄议其非,岂不可笑?那人摇头道:这只是你一家之言,旁人却不会入其彀中。 周四见他满脸鄙夷,不由心头火起。他近年来功力愈纯,对周应扬愈是敬慕有加,听那人指摘其非,如何能不着恼?明知对方有意赚己诠释,却忍不住道:你智略短浅,却诽谤他人。我现只将假借无穷意这句说与你听,好让你知道我周老伯奇思硕智。 那人心中大喜,嘴上却道:愿闻其详。便只怕其中漏洞百出。周四愤然道:行功之时,以意为先,需做到三夹两顶。那人微微皱眉,却不敢插言,神情愈发专注。周四续道:头向上顶,舌尖微顶上颚。颌下需夹,腋下需夹,裆内须夹。此全凭意念,切不可求实用力。久而久之,扩于全身关节处,渐至无节不顶,无曲不夹,便可达周身鼓舞,四处牵连,而全身犹如线系,遍体似弹簧之境。进而双膝撑拨,力往上吸,足跟微起,双腿如埋土中,有拧裹横摇,拔地欲飞之势。两臂左右撑拧,外翻内裹,有怒虎出林搜山之状,腾蛟入水卷澜之态。神意若逼肖至此,则周身上下无不激励鼓荡,四肢百骸无不裹力峥嵘,全不须循经导气,便可达力如火药将燃,拳似待发弹丸的神化之境。他缓缓道来,不知不觉已置身于所言意境之中。说也奇怪,在下体的真气竟然蠕动起来,突地向外一胀,冲开腿上被封的穴道,流回丹田之中。 周四见有这等奇事,又惊又喜:当年周老伯反复说此道理,我并未深思,不想真有如许妙处!他虽得周应扬功法精髓,毕竟未至化境,此刻临机而悟,较之言传身教,犹进一层。 那人听得目瞪口呆,也未留意周四古怪神情,直楞楞地站了半天,方喟然道:好个心法!好个周应扬!单此一句,便足以傲睨古今。嘿嘿,天下人物真不过豚鼠之辈啊!说罢意兴索然,半晌无语。 周四气回丹田,蓬勃不歇,冲撞鼓荡,再难收束。只是行到背上,却仍如蝇飞蚁走,不能冲穴贯畅。正这时,那人忽开口道:邱某已领教高深,却不知下句虚无求实切做何解释?说话间语音低和,显是对周应扬拜服无已,欲真心向周四求教。 周四气回丹田,蓬勃不歇,冲撞鼓荡,再难收束。只是行到背上,却仍如蝇飞蚁走,不能冲穴贯畅。正这时,那人忽开口道:邱某已领教高深,却不知下句虚无求实切做何解释?说话间语音低和,显是对周应扬拜服无已,欲真心向周四求教。 周四本不欲说,念头一转,却想:当年周老伯说这一句莫测高深,人所不识,乃五要之最。我现在说与他听,稳其心神,暗地里借此句之意,看能否解开穴道?摇头道:这一句可难得很,说了你也不识。那人赔笑道:邱某虽愚,愿候垂教。周四假作无奈道:你一定要听,我便说与你。只是我此时浑身痛胀,一点力气也无,你可否将我扶到那块石旁靠上一靠?说着望向那块放着油灯的大石。 那人料其身受重伤,又被封了穴道,无论如何逃脱不得,于是将他提起,放在石旁。周四靠在石上,喘息片刻,脸上微露一丝喜色。原来,他暗自计较,只待穴道一解,便打翻油灯,寻机脱逃。这主意虽未必管用,却胜于束手待毙。那人待其喘罢,温声道:小兄弟只讲便是。邱某洗耳恭听。 周四想了一想,说道:我周老伯曾说,这一句虽仍是以意为先,但到了极处,便需渐渐无意无识,导神还虚。所谓阴阳混成,刚柔悉化,至形神俱杳与道合真,则无声无息,通体空灵。那人听这一句太过晦涩,忍不住问道:周先生之言虽是至理,小兄弟可否详解? 周四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甚明了,只是听周老伯说,这一句用意之法,绵绵若续,无处不虚,若有若无,若存若亡。周身上下,便似熔于洪炉之中,散于清风之内,飞絮蝶舞,自得悠闲。务要忘我之形而合天地之体,忘我之意采补阴阳之气。所谓舍我形意,幻化虚无,合道之体,重生我相;一吸一呼,逸气浩然,神圆力方,无所不畅。我身既是天地,其缺我损,我意即是乾坤,其满我溢。四肢百骸无不可吹嘘,肉孔毛发无不可吐纳,滞则任其滞而不迫,畅而随其畅而不催。神犹雾豹、以观消长、力若犀行、以别浅深、蓄灵守默、应感无穷。如此则我身阻碍尽去,我气壮阔如虹!他边说边悟,渐至无我之境,真气流转已不知不觉地深合其法。这一遭他全不理会被封穴道,真气到时,便再无争顶之象。渐渐血气圆融,升降一体,背上几处穴道竟毫不费力地豁然解开。他心中大喜,正欲依法冲开大椎、陶道两处仅余的穴道,那人突然目露凶光,大步走上前来。原来此人初时全神贯注,并未留意周四异状,待见周四竟尔吸吐无声,目中神光隐现,方知有变。他是武学行家,如何能看不出其中奥妙所在,右掌挥出,直奔周四胸口膻中穴拍来。膻中穴乃任脉大穴,经气必行之所,常人运功时此穴若猝然被封,则立时功力全失,终生瘫痪。这人一掌击来,已倾全力,欲将周四武功废去,好使其永羁身边。 周四惊呼一声,料知势不可挽,只得任其肆行。忽听洞外人喊马嘶,似有许多人向这面奔来。那人扭头向外观瞧,掌到中途,其势已竭。周四见生变故,抬腿向油灯踢去。他上身虽动弹不得,双腿穴道已解,一踢之下,油灯呼地飞向一旁霉草之中,洞内霎时漆黑一片。周四趁机向旁滚去,怎奈伤重身拙,慌乱下闪挪不得。 那人眼前一黑,不假思索地向前踢去,一脚正中周四心口。周四惨呼一声,重重地撞上石壁,随即缓缓滑落,再也动弹不得。 那人迈步上前,伸手来抓,忽听洞外有人喝道:里面的人快些出来,不然爷爷可放箭了!话音未落,数支利箭呼啸着射入洞来。那人目难视物,一箭正中肩头。他心中大骇,忙纵身后跃,仓促间腰上又中了两箭。 此时洞中黑暗,那油灯滚入烂草中,却带起一股浓烟。那人裹在浓烟里,登时涕泪齐下,双目再难睁开。 洞外众人见里面浓烟滚滚,不明其故,向洞内不住地发矢狂射。那人陷在里面,本欲寻了周四,胁其脱逃,少顷支撑不住,大吼一声,褪下僧袍,狂舞着向外冲去。 洞外众人见一人疾疾奔出,僧衣狂卷,飞矢射之不中,齐呼道:哈哈,是个和尚!说不得这秃驴与人幽会,洞中藏着娘们! 那人奔出洞口,眼见四下黑压压聚了足有三四百人,服装各异,人人目露残光,着实吃了一惊,纵身而起,向右首马上一人扑去,僧衣翻卷,将马上之人扫了下来,顺势稳稳落在马上。 众人见他年愈五旬,身手犹胜健儿,一时大呼小叫,蜂拥上前。那人身中三箭,心胆早怯,打马向前疾冲,将迎面几人拽落下马,顺手夺了一把长刀,劈风般舞了几下,又将背后扑至的几人砍做数段。众人见其勇悍,纷纷避让。那人挥刀砍翻数人,破围而出,惶惶向南窜出。 周四被那人一脚踹中心口,伤热极重,洞内浓烟弥漫,更熏得他直欲窒息。他一日来屡逢险境,连受重创,已然虚弱不堪,仗着一股求生之意,硬撑着爬到洞口,便再也动弹不得。 洞外众人见周四衣衫凌乱,状若蜗行,均感诧异。适才那僧杀入突围,如风似电,已摧众人心胆。距洞口稍近的几人恐周四猝施狡计,忙举弓搭箭,向他肩头、手臂射去。周四惨呼一声,一头撞在泥土之中,身上中了数箭。亏得这几人不欲取其生命,落箭处方不致伤及要害。饶是如此,有两支箭洞穿周四双臂,仍将他钉在地上。 西面数人见周四已如肉在俎,纷纷跳下马来,奔到近前道:咱只道洞中藏着娘们,不想是个兔相公。兄弟门把他裤子扒下来,看看到底是雌是雄?四下里哄堂大笑。有几人将周四底裤褪下,跟着嚷道:这小子也长了个惹祸的家伙!一会儿拉个娘们出来,让他们耍上一出如何?众人狂呼怪叫,喝好不迭,尽露丑态。 周四遭此戏辱,羞愤欲绝,一口血喷出,便晕了过去。众人颇觉扫兴,大多拨转马头,向山下奔去。有二人将周四裤子草草上,跟着取出绳索,将他手臂捆好,系在一匹健马的马尾上。一人扬鞭抽下,健马带了周四,向山下狂奔。未行多远,地上枯根尖石已将周四刮得体无完肤,秽血淋漓。周四痛极醒转,忍熬不住,不觉惨呼失声。一干人呼啸下山,将及山脚,只见北坡上又冲下三四百匹快马。马上之人都拿着大包小裹,当先数十人虽未携带它物,却都怀拥臂揽着一个妇人。两下人马愈来愈近,只听对面有人喊道:你们那面可有大伙的好处?这面有几人骂骂咧咧地道:有你娘个屁!好处都让你们这帮孙子撞上了,我们这面撞上了鬼,还死了十几个兄弟。对面众人哄然大笑,齐呼道:兄弟们都是一家人,等老子先痛快痛快,再把怀里的娘们送给你们消消火。 两下里边说边骂,少刻聚在一处。这面数百人空手而返,人人见物眼红,当下不由分说,一同上前抢赃夺人。那面几百人也不示弱,各自抽刀在手,目露凶光。双方互不相让,顷刻搅在一起。工夫不大,已是妇哭贼喊,包裹遍地,乱成一团。 周四躺在地下,被众人随意践踏,苦不堪言。忽听一人高声喝道:大伙住手!一会儿官兵要是来了,可谁也保不住脑袋。这人身材矮小,声音却高,观其神情,显是这伙人中的头目。众人都是一怔,手上却不停歇,又抢作一团。那头目眼见制止不住,怒声道:大伙若不尽快赶回,惹大王恼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说也奇怪,这句话刚一出口,众人竟纷纷停下手来,面现惊惶。 那头目见众人已被慑住,又道:且将财物聚在一起,把女人都捆在一块。一会儿回见大王,自然少不了兄弟们的好处。 众人虽不情愿,却似怕极了他提到的那个大王,当即将财物拢在一起,放到几匹马上,又将数名妇女用绳牵在一处。 那头目道:大道恐有官军埋伏,兄弟们只走小路,若遇官兵,便将女人财物弃了。官军近缺钱饷,必不来追。众人哼哈着答应,纷纷跳上坐骑。一伙人虽只六七百人,却有上千匹骡马,每人除乘一匹外,手中尚牵着一匹,显是恐战马力乏,不能速行,欲中途换乘,以利奔行之需。 那头目环视一周,见周四赘在马尾,皱眉道:这人系在马后,多有不便,快将他宰了。 周四大惊,暗暗叫苦。却听一人笑道:这小子长得尚好,兄弟们只待回去好好消遣他一番。那头目不耐道:那便将他扔到马上。旁边有人依言将周四抛上马背。只听那头目呼哨一声,数百人打马扬尘,尽向西面奔去。周四趴在马上,伤口流血不止,实在难受颠簸,禁不住大声呻吟。一人奔到近前,挥鞭猛抽其背道:你他娘的要再叫唤,老子立时剁了你!抽出腰刀,用刀背狠狠砍在周四颈上。周四知这伙人横蛮,不敢再大声呻吟,暗暗切齿道:我此时伤重,也由着你们欺凌,若一时功复如前,这几百人便杀之不尽,也要教其半数带伤。心中虽诅咒发狠,毕竟伤重难挨,行不数里,便又晕了过去,所过之处斑斑点点,鲜血落了一地。 不知过了多久,周四悠悠醒转,忽听四下里传来阵阵哀哭淫笑之声。他勉强抬起头来,眼见四面群山环绕,所处已在山谷之间。循声望去,只见东西两面上百人袒胸露股,纵声狂笑,原来正在肆意奸淫那数十名掠来的女子。众女子人人衣衫凌乱,倒在雪中哀嚎,四周数百人却或立或卧,在一旁呼喝叫好,观淫取乐。 周四只看一眼,便不忍再看,紧闭双目,椎心般想:我在皇上军中,便见将士沿途劫掠、滥杀无辜,不想这伙人所做恶迹,犹有过之。难道天地之间,真的没什么善恶果报么?似这等恃强凌弱,肆意奸淫之事,也不干天怒?他本是至情之人,近日在军中连杀数人,饱览屠戮,已生愧悔之意,观此一幕,却莫名其妙地生出疑惑来:难道果如那个皇上所说,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善恶之分?忽听哀号之声传来,心头不觉一震:这等丧伦灭理之事,终是不对,终是不对!他虽知此事大失人伦,但究竟错在何处,又思之不出,一时心如刀绞,恍惚置身之处,非是人间。 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众人兽欲方遣,穿衣束带,又上马前行。周四伏在马上,好似大病一场,心中空空荡荡,已如行尸走肉般片念不存。他如此年纪,便看到那一幕人寰惨像,内心所受戕害,较之身上所受创伤实重逾百倍。一行人专捡密林深谷而行,其间又数次停下纵欲狂淫。直行到日头偏西,已越过两道丘岭,来在一片坦阔的平野。 那头目眼望西北面依次扎下几座大营,喜道:看来左近没有官军袭扰,大王不曾移营。数百人一路行欢,不曾遇上官军,这时望见大营,无不欣喜。众人打马狂呼,奔到营门前。营门口守卒见一干人回返,都问道:可探得赈银去向?那头目摇头道:不曾探清来路,却顺手给大王带回些财帛女人。一守卒望了望所掠的财物女子,冷笑道:能抢回这点东西,也难为兄弟们了。你等不在,大王却率大伙破了广灵,光娘们就带回两千多个,金银财宝更不必了。 众人听说破了广灵,眼中都是一亮。那头目迫不及待地道:所获之物既多,可不能少了老子这营兄弟。 门前数人哈哈笑道:你也要学那闯将,得不到东西就猴急么? 那头目一怔,问道:难道闯将不曾分获财物? 门前数人七嘴八舌道:这一回闯将非但一无所获,大王还命他屯扎西面,为咱观敌寻哨。 那头目笑道:这可难为了闯营的兄弟。 打马入营,直奔一座大帐驰来。余众紧随其后,人人都欲猎色分金。那头目跳下坐骑,冲帐门前两个喽罗道:大王可在帐中?一喽罗笑道:大王在里面与几个娘们裸衣相戏,你可别搅了他的兴致。那头目向帐内瞥了一眼,赔笑道:大王兴致正浓,兄弟们便在此候着。 命众人下马,立在帐外等候。周四伏在马上,耳听帐内不时传出狂笑之声,声音极是洪亮,心道:不知这个大王是何等人物?他手下喽罗已是如此暴虐无行,这人怕更是固恶渠魁。忽听帐内传出女子惨呼之声,跟着狂笑声又起,中间还夹杂着皮鞭抽打之声。这惨呼声愈来愈是凄厉,渐渐不似人声。众人站在帐外,却都神色如常,充耳不闻。 周四被惨呼声吓得毛骨悚然,心道:这人如此糟踏妇女,算不得英雄好汉!转念又想:众人一会儿若这般凌辱我,我便自尽而死,也不受这等荼毒。正思间,只见帐内呼地飞出一个女子,全身赤裸,遍体血污,已是奄奄一息。帐外众人目视其体,各露淫笑,有几人更窃窃私语,对帐内之人极尽谀词。 那女子赤身于数百人面前,羞愤无已,猛地咬断舌头,气绝倒地。周四看在眼中,心间大痛:看来人命轻贱,犹逊草芥。这伙人如此嗜杀,难道亦属天意?想到此处,只觉天道昏蒙,人命危浅,哀愤之意,不可名状。 众人在帐外肃立,直等了一炷香光景,帐内号哭之声方渐渐止歇,两个护帐亲兵转身入内,片刻赶出几个年轻女子。这几个女子人人衣衫散乱,出帐时都望天长嚎,显是在帐中受尽了非人的折磨。 那两个亲兵将几个女子赶到一旁跪下,回身冲帐内道:大王,打探赈银的兄弟们等候多时了。只听帐内那人怒声道:几个娘们误我大事!怎不早报?言下大有申斥之意。两个亲兵脸上变色,忙跪倒道:适才大王饮兴正浓,小的们不敢打扰。那人在帐中骂道:混帐的东西!老子岂是那等贪酒误事之人?说话间大步走出帐来。 周四抬头观瞧,见这人方颐阔口,紫面钢髯,双目炯炯放光,身躯极是魁伟,乍一看去,状貌大异常人,心道:这人生得一副英雄之相,为何做事却如禽似兽? 那人出得帐来,瞥了两个亲兵一眼,挥起皮鞭,向二人身上抽去。两个亲兵蜷缩在地,齐声哀呼。那人鞭到半空,忽收入手中,哈哈大笑道:你***!老子不过吓唬你们,怎就变成这副熊样?抬腿向二人轻轻踢了几下。两个亲兵如遇大赦,忙起身躲在一旁。 那头目见此人出帐,慌忙跪倒道:大王安好!兄弟们已候多时了。那人向众人扫了一眼,冲那头目笑道:陈兄弟辛苦了。不知可探得消息?那头目听他询问,露出惶恐之态道:兄弟们在晋东转了几天,也不见护银官军,这个说到这里,又谄笑道:兄弟们虽未探得消息,却在各处得了许多财物,还弄来几十个漂亮娘们。说罢眼望那人面色,深恐其出言斥责。 那人哈哈一笑道:这可难为陈兄弟了。那头目见他未恼,心下暗喜,忙赔笑道:兄弟们怎敢告劳?说着便要站起身来。那人突然飞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喝道:我命你查探赈银,你怎敢如此轻慢搪塞!连挥数鞭,将那头目打得皮开肉绽,满地乱滚。众人站在一旁,无不悚然自危。数百人屏息敛神,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那人打了半晌,怒气仍是未消,挥鞭指向被掠来的数十名女子道:都是这群贱人误我大事,还不给我杀了!众人不敢怠慢,抽刀在手,将众女子杀个干净。数十人横尸遍地,鲜血将周遭雪地尽皆染红。 那人见数十人死于顷刻,面色渐渐缓和,忽满面带笑道:兄弟们几日劳乏,可辛苦的很。前日破了广灵,所获甚丰;一应财帛妇人,大伙自管去取。众人闻言,无不雀跃,发一声喊,登时散了大半。 那人上前扶起被打的头目,轻拍其背道:军中无令不行,众人面前,不得不委屈兄弟。 那头目忍痛道:大王恩威有度,小的毫无怨言。那人嘿嘿一笑,手指几个被他凌辱过的女子道:这几个娘们甚有味道,今夜便赏了给你。那头目刚要躬身道谢,那人却咦了一声,指向伏在马上的周四道:这人是谁?一旁有人答道:这小子是兄弟们搜山时抓住的。大伙见他生得白净,想带回来图个乐子。 那人走到马前,抬起周四下颌,向他脸上望来。周四与他目光相对,寒意陡生,只觉这双眼睛凶残狡诈兼而有之,间或轮转,竟令人不敢逼视,忙将双目闭上。 那人看了几眼,放脱周四道:这小子生得不错,先将他吊在空中。一会兄弟们聚在一起行酒,可拿他做个醒酒汤。两旁喽罗鼓掌狂笑,将周四拽下马背,吊在高处。周四双足乱蹬,却是无济于事。众喽罗俯身攥起雪团,向他身上掷来,数十人以为戏乐,直将周四打得雪人一般。 周四闭目挺受,暗暗发誓:我若能逃得性命,誓要杀了此人。他营中兵将,也一个不饶。这念头炽如烈火,但眼见营中人马足有数千之众,又不觉暗自气馁。 那人见周四恶狠狠望向自己,失声笑道:老子纵横秦晋,从无一人敢如此逼视。 这小子有些硬性,一快我先食其目,再食其心!众喽罗狂笑道:一会将他抽筋扒骨,看他还能硬几时? 那人爽声大笑,说道:西面有闯将为老子寻哨,官军来犯不得。今夜各营点起篝火,便在帐外饮酒行乐,务要尽兴方散。众人闻言,立时飞报各营。工夫不大,几座大营已点起数堆篝火,众人随意搭伴,聚在一处恣意狂欢。每堆火旁,又牵来数名女子,供众人寻欢作乐。一时猜拳行令,狂呼乱叫声直传出数里之外。 周四悬在高处,眼望众人丑态百出,行如狗兽,闭目暗思:我活了将近二十年,此时方知,这世上原来裹了许多遮丑的外衣,一旦褪去衣衫饰物,尘世竟是如此的丑陋不堪!当日陆兄在扬州时曾对我说,男人的最深处全是罪恶,我一直似懂非懂。今处此境,方知并非虚言。他本是多感善悟之人,这时由愤转悲,去皮见质,竟将世间的一切都看得黯淡无光。睁开眼来,只见那方颐阔口的大汉正坐在一只大椅上,与十几个头目纵情豪饮,不禁又想:这人看来只不过是流寇土贼,已是如此害命戕生,若一日成了气候,纵横四方,真不知要害了多少人? 却听那大汉高声道:此番虽不能劫得赈银,好在破了广灵。晋东富足,较延绥可胜过百倍。几个头目连声附和。一人谄颜道:大王略施小计,将闯营人马耍了一回。闯将攻城时白死了几百人马,却落个一无所获。这可开心的很!旁边一人摇头道:闯将素有狡智,这一遭吃了大亏,怕不会善罢甘休吧?大王命其守在西面,恐非善策。 那大汉砰地掷落酒杯,怒声道:他敢怎样!众头目见其发怒,都停杯不饮,面露惧色。那大汉起身转了一圈,回身道:此人未可深信,确须派人打探一回。一头目起身道:我带几个弟兄去看看。说着迈步便行。那大汉喝住这人,诡秘一笑道:你若见了那厮,便说我已移营向北,看他做何举动。那头目不解道:这却为何?那大汉笑道:这厮生性多疑,闻讯定会遣人来探,见我营未动,必疑我已探得赈银来路。他欲让我拦截财宝在先,自家坐收渔利在后,便不会轻易离去。如此西面方可无忧。众人大是心折,称颂不已。 周四见这大汉如此工于心计,心中一凛:这人阴谋多智,人所不及,更兼暴虐无行,后必为祸天下! 却听一头目高声道:大王雄豪多略,远在各营首领之上。它日立业建功,兄弟们都要仰仗洪泽。一干头目也齐声道:兄弟们与大王起于延安,几年来纵横秦晋,所立功劳远逾各家,便是王嘉胤王大哥也对大王另眼相看。有朝一日,说不得各营俱要归大王辖制,那时大王兵多将广,索性便做了皇帝,兄弟们也都享些清福。 那大汉哈哈大笑道:老子起事以来,只想与兄弟们任意所往,图个纵情快意,至于做什么皇帝,那可从未想过。众头目欲讨他欢心,忙不迭地歌功颂德,谄媚一番。 那大汉初时只做戏语,本不如何在意,听到后来,也不觉心动,举杯狂笑道:我张献忠若果能成帝王之业,必与兄弟们坐领山河,同享富贵!说罢一饮而尺,抬腿将身旁一名头目踹翻在地,以手虚指众人,仰天大笑起来。 原来这状貌特异的大汉,正是绰号八大王的延安人张献忠。崇祯元年,延安饥,府谷民王嘉胤倡乱,饥民附之,献忠亦率众响应。一时结队连营,几达数万,民之死于丘壑、转徙他方、被胁从军者,十去其柒。秦地满目丘墟,尸骸遍地,官军剿不胜剿。崇祯三年,明三边总督扬鹤以流贼遍布关中,肆毒益深,官军缺兵少饷为由,被迫行招抚计,下谕曰:陕西屡报饥荒,小民失业,甚者迫而从贼,自罹锋刃,谁非赤子,颠连若斯!今特发十万金,命御史前去,酌彼灾处,次第赈给。仍晓谕愚民,若肯归正,即为良民,嘉与维新,一体收恤。各处得谕,持牌四出招抚。黄虎、小红娘、一丈青、过江龙、掠地虎、赫小泉等降,俱给牒免死,安置于延绥河西。独王嘉胤拒抚,率众自神木河入晋。高迎祥、张献忠、王自用、闯塌天等各路悉属之。嘉胤初入晋,闻朝廷放赈,遂命献忠及闯将合二营人马,驱晋东往劫。 却说周四听献忠自报名姓,暗暗咬牙道:我既知此贼姓名,总要设法报了此仇。但盼群贼不急于杀我,容我功力稍复,那时手刃此獠,当非难事。斜睨献忠,目中恨意更浓。 张献忠与众狂欢,渐露醺态,旋命喽罗牵过几名俊俏女子,去掉衣衫,令在篝火旁裸身起舞。那几名女子为贼所迫,只得流涕强欢。群贼色催酒胆,饮兴更深,不一刻,已醉了大半。 张献忠连饮数碗,不胜酩酊,笑指悬于高杆上的周四道:今日豪饮,颇畅心怀,且将此子置于釜内,沸肉食汤。众人齐声叫好,将一口大锅架在火上,随即放下周四,推到锅旁,三两下将他衣裤褪个干净。 周四浑身尽赤,惊怒已极,破口大骂道:我今虽死,变为厉鬼,也要将你们砍做肉酱! 众人哈哈大笑,全不理会。片刻水沸翻花,一头目冲张献忠道:单煮一人,其味不佳,若放入一男一女,味道方浓。兄弟们在老家时,常这般配食。 张献忠笑道:且煮来我看,若食而无味,便将你狗头也扔进去。那头目嘻嘻一笑,走到周四面前,伸手将他抱起,便要向锅中掷去。周四哀号一声,心道:不想我今日死于土贼手中!体若筛糠,闭目待烹。 便在这时,忽见营门外奔回三匹快马,为首一人,正是适才奉命前去打探的头目。那头目不及下马,便高呼道:不好了!闯将移营而去,官军由西面杀来了!众人闻讯,都惶惶而起,不知所措。 张献忠听官军来犯,立时酒醒大半,腾地站起身道:这厮竟敢害我,我必杀之!他心下虽怒,却不慌乱,冲那头目厉声道:可探得是哪路官军?那头目滚鞍下马,伏地喘息道:小的不敢靠近,一时瞧不真切,看旗号似是曹文诏手下大将曹变蛟的人马,距此不过十里路程。众人听说官军便在左近,顿时乱作一团。 张献忠听到曹文诏三字,目中掠上一丝阴云,冲四下高声喝道:兄弟们不要慌乱!今日曹贼手下庸将至此,何足为惧?众人相继禁声,面上惧意犹在。张献忠见部下酒后浮摇,尽失素日剽悍之情,知不可硬战,眼珠转了几转,仰天笑了起来。 众人不明其意,相顾愕然,但眼见大王镇定自若,惧意稍退。却听张献忠沉声道:曹贼本陕西临洮镇臣,今既随我深入晋东,必然昼夜驱驰,兵疲饷尽。兄弟们且将所获妇人聚在一起,令其着甲带金,乘健马向西佯做乞降。官军见了财帛,斗志必衰,那时兄弟们随后冲至,定能突围而去。众人闻听此言,恍若再生,纷纷鼓掌欢呼。当下众人依计而行,纷纷去衣卸甲,硬穿在几千名被掠的女子身上,又将所掠财物取出一些,与酒肉等食物包裹在一起,放到众女子背后。 周四丧胆之下,也被几人胡乱套上宽衣软甲,扔到一匹马上。不大工夫,几千名女子尽被换了衣甲,强拥着坐上马背。这些女子虽知此去凶多吉少,却觉终是胜于被辱,死在营中,故拥出营来,并无几人哭喊。 张献忠恐众女子出营后四散逃窜,又命一头目率几百喽罗跟在大队前后,执刃逼护。这一遭数千人打马向西,声势不小,遥遥看去,哪辨真伪? 周四险罹汤釜,惊魂未定,夹在队中,暗暗合计:这群人佯去乞降,若被官军识破,不知又会生出什么变故?心中七上八下,毕竟劫后偷生,性命尚在,故而前面虽风险难测,却也让他看到一线生机。 众人缓缓前行,约走出四五里路,忽听迎面马蹄声滚滚而来,直震得大地微微发颤。众女子从未见过这等阵势,都吓得哭出声来。那头目恐对面官军发觉,挥刀砍死几名女子,恶声道:一会儿谁要敢出半点声响,老子一刀刀将她活剐了!众女子早知他们残暴,无人再敢哭出声来。 却听那马蹄声越奔越近,不大一会儿,数千官军赫然在前方出现,跟着南北两面也相继奔来几队人马,三下里犄角相峙,将一干人拦在当地。那头目见三面官军阵容整齐,将士全无疲惫之态,上千名弓弩手立在队前,弯弓搭箭,直指前方,忙催马来在队前,冲前面高声道:我们是闯塌天营中的兄弟,愿将所掠财宝献上,乞降求活。他不提张献忠名号,只恐来将知其狡黠,识破诈谋,故冒用别人名姓,以惑官军。 却见官军队中奔出一将,朗声道:我乃曹将军帐下副总兵曹变蛟。尔等既有降意,便将财物放在马上,众人下马伏候,派几人将兵器、战马先送过来。原来说话这将正是曹文诏手下得力战将曹变蛟。时曹文诏镇守临洮,忠义性成,谋勇夙授,与赵率教、卢向升、周遇吉并称四大神将。其在关中,涉险剿冠,势若摧枯拉朽,身到功成,声威已寒奸宄之胆。故朝中曾有英风壮略、有古名将之风,今时诸将,罕出其右等赞语。后秦贼入晋,文诏又不辞远劳,随后追剿。曹变蛟久在叔父帐下,屡经战阵,深知贼性。他见数千人背后俱背包裹,知是所掠财物,故命其下马伏地,先将马匹财物送至。如此一来,对方便想使诈,失却坐骑后,也不能从容逸去。那头目闻言,半点也不迟疑,高声道:兄弟们都下战马,将兵器财物放在马上!众女子无奈,纷纷下马,跪伏雪中。周四见众人相继下马,心中焦急:一会儿大股人马便要杀至,我若失了坐骑,那时只有任人宰割了。灵机一动,忽俯身藏在马腹下。众人只顾注视对面官军动静,周四夹在队中暗匿身形,竟无人发觉。 曹变蛟见众人俱已下马就伏,面上一喜,虽听对面杂有妇人之声,只当是掠持的百姓。他心思缜密,仍恐有变,又催促道:快派几人将马匹赶过来,余者不可稍动!几个喽罗答应一声,赶了数千匹战马,缓缓向阵前走来。 周四藏身马腹,重伤下渐渐支持不住,有几次险些松手坠马,不觉暗暗叫苦:我若掉下马来,必被乱马踏死,较之投入沸水,可犹为不堪。正这时,忽见南北两面的官军骚动起来,队前的兵将催马向前,直奔缓缓而来的马群冲去。原来曹文诏深入晋东,本就缺饷少食,只因将士们敬其为人,方强自忍挨。此股官军星夜奔驰,已有两日未食,及见对手束手伏地,毫无它意,竟不顾军纪,上前抢物夺食。曹变蛟高声呵斥,眼见制止不住,只得令一队弓弩手张弓指住对方,自己打马上前,惩处乱卒。众军校蹿入马群,在马背上胡乱搜找,人马混在一起,再难分开。便在这时,忽听东面人喊马嘶,数队人马狂飙一般,直奔官军冲来。 曹变蛟恍然大悟,惊呼道:贼人使诈,快快阻拦!官军知中奸计,都慌忙弃了财物,打马迎战。那头目眼见大股人马冲至,猛地撮指唿哨。数百名喽罗得了信号,纷纷拔出利刃,向众女子砍去。与此同时,那几名驱赶马群的喽罗也各拔尖刀,向所驱战马狂扎乱刺。这一来数千名女子哭号奔逃,几千匹战马受惊而窜,顿时将官军队伍冲乱。 周四逢此良机,心中喜极,奋力伏上马背,向前疾冲过来。万马军中,本就无处不险,他此番又失了抵御之能,只得听天由命,任战马狂奔乱突。亏得那数千匹无主的战马驯练有素,虽无人驾御,却始终聚在一处。官军惧其声势,不敢贸然拦阻,片刻光景,受惊的马群已于官军队中横穿了出来。 周四逃得性命,恍如梦中,打马惶惶,仍向西窜,只盼就此不停,直奔到一处荒无人烟的所在才好。耳听背后喊杀声愈来愈远,渐渐折而向北,料是大股张献忠的人马突破重围,已向北面去了,心想:此番虽侥幸逃脱,这奇耻大辱,怕是一生也难洗刷。念及此处,心如死灰,只觉得如此含垢偷生,反不如死在乱军之中。 他心灰意冷,任战马狂奔不停。将及一处山脚时,战马突然嘶鸣一声,失蹄栽倒。周四丝毫不备,当即滚鞍落马,重重地摔在雪中。不待他回过神来,两旁沟中已蹿出十余条黑影,呼喇喇拥上前来,将周四死死按住。只听一人怪笑道:不会错,看衣甲便知这小子是献忠手下。他***!看来这小子是被官军吓得迷了路径。另一人埋怨道:大伙在此候了多时,只碰上这么个兔崽子,真是晦气!抬手打了周四几个耳光,以泄怨气。 周四看众人服饰,又是贼人一路,心中一黯:我刚脱魔掌,又入虎口,今日终要将命送在这里了!只见一人走上前来,抓住他衣襟道:你营人马究竟窜向何处?周四知他问的是前股人马,忙颤声道:好像奔北面去了。那人放脱周四,恨声道:都道献忠狡诈,人所不及。不想他猝遇官军,仍能解围而去,更料到我营伏在此处,不入圈套。看来这一遭兄弟们要白忙一场,空手而回了。转身冲山坳内呼道:献忠已向北行,大伙不必隐身了! 一语刚罢,便见山坳内无数人影晃动,有数匹战马当先冲出,向这面驰来。 这面十几人均感懊丧,眼望周四,皆露恨恶之情。一人钢刀挥落,在周四胸前划了一条血口,凶巴巴地道:这次被那厮占了便宜,咱可得将这小子剐了,给兄弟们出口恶气。旁边几人抽出刀来,欲将周四砍成肉泥。 周四料无幸免,也不求饶,躺在雪中,将头扭向一旁。那几人见他倔犟,怒气更盛,几把刀齐举过头,向周四死命剁来。周四不看钢刀,却望向飞驰而来的几匹健马,心道:我前时未死在那凶贼釜内,此刻却要亡于这伙贼人刀下。看来当先那匹马上坐的贼人,必是此股土贼的首领,我倒要看看此贼是何面目,竟做了我送终的煞星。一望之下,直惊得气乱血涌,忍不住大呼道:大哥,大哥!真的是你么? 几个喽罗听他狂呼,硬生生收住刀势。马上那人疾驰之下,听有人冲己大呼,微微一怔。凝神看时,不觉失笑道:吾弟世之勇者,何故窘迫至此?哈哈大笑,催马来在近前。 周四见了这人,喜极而泣,喃喃道:大哥,真的是你么?我这可是在梦中?那人翻身下马,俯身笑道:你我兄弟迟早相聚,如何会是梦中?周四伸手握住这人,泪若泉涌,哽咽道:大哥,自那日别后,我真的好想你。他连日来屡处逆境,从未落过一滴眼泪,见了此人,却仿佛遇到了亲人,失声痛哭起来。 那人初时认出周四,虽略感惊讶,却无多大触动。及见周四对己这般情笃,不由紧抱周四,动容道:好四弟,自成能有你这样的兄弟,一生也不枉了!原来此人正是前番与周四遁入深山,插剑结义的米脂人李自成。 自成初起事,投入不沾泥麾下。未几,不沾泥为官军所诛。自成失其部众,走匿深山得脱。时逢满洲兴兵犯阙,巡抚山西都御史耿如杞入援,兵败良乡,部众遂叛。自成出,与如杞溃兵相合,旬日众至万余,投于安塞人高迎祥麾下为闯将;迎祥自号闯王。后迎祥趋附王嘉胤,欣然属之,自成亦效命帐下。 此番自成奉嘉胤所遣,与献忠合营劫赈,非但寸金未得,反屡为献忠戏辱,不免心生怨怼。故有意移营它往,容官军来剿,以祸献忠。 李自成见周四面色惨白,浑身血污,知其必受重伤。他不欲让众人小觑了这个结义兄弟,起身道:我这兄弟伤重难动,方为尔等所擒,若换做平时,你们便有十个脑袋,也挡不住他信手一击!众人点头称是,心下却都不以为然,又见周四蜷伏难起,状若泥虫,更露出轻视之意。 李自成察觉众人神情,笑了一笑,只是道:将我这兄弟扶上马背,传令各队即刻西返。 众人得令,向山坳内连声呼哨。只见山坳内涌出数千人马,少时分作四队,聚在李自成马前。 李自成望定众人道:曹变蛟率兵来剿,曹文诏必伏兵西面接应。献忠驱突向北,咱便向南绕道而行。大伙这便起程!众人跋涉千里,落得空手而回,都不快意。大队折而向南,转过几条山道,奔前面峻岭深处行去。 周四伏在马上,背痛腰软,几难起身,只觉脏腑支离破碎,真气散乱难调。每每阵痛袭来,较之体外数处箭疮,犹为椎心刮骨,奇痛难耐。李自成在队前望了一望,见前面山岭壮阔,并无险恶之处,料官兵不会于此设伏,打马回到周四面前,关切道:四弟伤重,还能支撑么?周四忍痛道:若不疾行,尚能挺受。 李自成见他额角带汗,嘴唇抽搐,暗思:他此时伤重无主,或需赖我佑护,若一时得以痊愈,恐又要离我而去。此人骁勇无匹,大是可用,我须探其心意,毋使逸去。面带笑意道:当日四弟为一妇人,竟不与我同行,今相逢于道,莫非天意?言罢斜睨周四,察其神情。 周四听他猝提往事,叹息道:当初悔不听大哥良言,反为淫妇所辱。今观天下女子,都不过水性杨花,难托深情。说话间凄然一笑,目中爱恨难辨。 李自成抚掌笑道:四弟有此见识,确是可贺!日后你我兄弟常聚一处,不愁没有美貌妇人。周四摇头道:我前见一贼,状貌奇伟,却嗜杀贪淫,恃强凌弱。此非七尺男儿所为。李自成知其言中所指,心中不快:他既出此言,分明将我等也视作贼寇,我若不打消他这念头,此人终难为我所用。当下故问道:四弟说的可是张献忠么?周四瞪目道:正是此贼!李自成笑道:献忠好杀,志乐狗盗,故为人所不齿。但其部悍猛,官军亦惧,于各营中备受推重,也算得一代豪雄。周四撇嘴道:此贼若算豪雄,岂不辱没了天下人物?我若见他时,总要取他颈上狗头! 李自成闻言,心中一动:各营首领皆不过井窥之智、瘈犬之猛,独献忠阴戾多智,与我相峙雄长。今此人与献忠结仇,正可假其手而杀之。他素与献忠不睦,这时已有深计,更欲将周四羁留身边,于是道:献忠无行,不提也罢。只是古来成大事者,终不免迫于形势,造些杀戮,此原不足为奇。周四摇头道:大哥这般口气,与那个皇上别无二致,听来让人心冷胆寒,不敢信服。 李自成虽不知他提的皇上是谁,但见他面有鄙夷之色,不悦道:四弟耽于小仁,不信我言,却不知龙入大泽,必惊蛇鼠;飞腾九天,难护鹰雀。其势神猛,终不免摄伤万类,又何足怜惜?周四低头不语,脑海中浮现出张献忠等人一幕幕暴行,心情异常沉重。 李自成难测其心,口气转缓道:四弟胸藏至情,原是难得。但大丈夫欲得人所不能得,必先弃人所不能弃。四弟常怀妇人之仁,终要误了大事。今各路反王掠物惟恐不尽,杀生只患有缺,你我兄弟身在其中,有些事也是不得不为。他说到这里,只恐周四心生反感,又打趣道:四弟若是真龙,这一番潜入大泽,必能威慑群小。哥哥能得你相助,这可高兴的很。来!来!来!咱二人击掌为誓,从此并肩携手,永在一处。若违此誓,人神共殛!说着伸出手掌,含笑以待。周四见状,心下暗思:李大哥一番言语,无非拉我入伙。我与他既是兄弟,自然将他看作亲人一般,他要去哪,我原会跟着他去,何以他却迫我击掌发誓,莫非对我生疑?他连日来只身历险,本极苦闷悲惶,见了李自成后,心中大慰,便思与他同在一处,永不分离。自成不识其心,易巧为拙,反令周四心思逆转,渐生疑惑。 李自成见周四不动,脸一沉道:莫非四弟别有所想,不欲同行?周四喃喃道:我见大哥,如遇兄父,实不忍离别。这一句本出于挚情,李自成却错会其意,只当他仍欲远走,哼了一声,打马向前驰去。 周四目视自成背影,心道:看来大哥果然疑我。我便留在他身边,怕也全无乐趣。此念一生,更觉天地茫茫无涯,人心寒暖不定,此生漂泊,终归无所寄住,一时悲从中来,黯然神伤。 众人在群山间穿行不停,渐渐东方泛白,晨曦微露。周四颠簸一夜,疲惫不堪,这时放眼望去,只见群山重峦叠嶂,高入云端,气势极是雄伟。待问过两旁喽罗,方知立身之处,便是位列五岳之一的北岳恒山。 恒山崛起于桑乾之南,绵延数百里,东跨太行,两控雁门,南接五台,北临大同。因其形势险要,历为兵家必争之地。北魏皇帝拓跋便曾开凿恒山脚下磁铁口为通道,以利兵事。后北宋年间,杨业镇守三关,亦置重兵于恒山,更于悬崖峭壁上筑堡架桥,经修栈道。至明末,各处险隘虽已无人把守,但因流寇常逸出其间,故兵部仍饬令晋东官员严守不怠。 周四虽长于嵩山,但眼见四下山峰立地顶天,大有破空穿云之势,也禁不住暗自惊叹。实则五岳钟天地之气,各有异绝之处,但论及高耸,却是以恒山为最。 众人打马前行,几经转折,渐入一峡谷中。行不里许,便感峡谷愈来愈窄,两旁危崖却愈来愈高。李自成勒马上望,面露疑色道:此地险极,若遇伏兵,岂不尽没谷中?便要传令人马后撤出谷。恰在这时,前面探路的喽罗来报:前面道上并无战马足印,峡谷深处,却有一处悬空的寺院。李自成犹豫一会儿,挥鞭前指道:既有寺院,便到里面寻些食物。 他虽下令前行,仍恐途遇埋伏,当下命人马分做四队,各队相距百丈,缓缓纵深,自领一队跟在最后,以备不测。周四见他如此小心,暗暗摇头。 过了半晌,前三队人马俱已深入谷内。李自成见并无异样,这才传令本队疾驰向前。周四随在自成马后,约行了三四里远,只见西崖半壁间,赫然悬了一处寺院。前三队人马早已攀到其上,见自成打马奔至,都纵声呼喝起来。 周四昂首上望,见这悬空的寺院多以栈道为基,上铺龙骨,向外悬空,构思极为巧妙。其外观高低参差适度,内部亦是曲折迷离,颇具匠心。众人下马,李自成拉了周四,沿一线小路登升入寺。 二人上得崖来,只见山门依山势朝南,大小四十间殿宇台阁,紧贴岩壁一字排开,南北长如蟠龙,东西窄如衣带,不觉驻足称叹。此时山门前已立了数十名黄袍僧人,见二人大步上崖,都合十为礼,状甚恭谨。李自成微微一笑道:打扰众位大师,得罪,得罪!与周四迈步走进山门。众僧见崖上人群遍布,都甚惶然,只得鱼贯随入。 李自成进得山门,见由南向北,依次排列了三座大殿,手指南面一座大殿道:四弟一路劳乏,且到此殿歇上一歇。手揽周四,大步前行。众僧知二人是众人首脑,都垂头丧气,紧随在后。 二人来在殿前,李自成见殿门牌额上写了三教殿几字,回身问道:此殿名曰三教,那是集儒释道三家之大成了? 一老僧见他言语不俗,合十道:正是。李自成哈哈一笑,与周四迈步入内。那老僧随后跟入,余僧都立于殿外等候。 却见这大殿之内,朝西立了三座泥像,中为丰臂润面,端坐莲席的佛祖;左右两面,各是乌眉墨颜、衣袖带风的大成至圣先师和道祖老聃。三座泥像神态迥异,却都流露出所主教宗的雍容大度。 李自成仰瞻片刻,随意问道:此殿香火如何?那老僧道:小寺虽甚幽僻,求签还愿者却是不少。李自成哦了一声,道:所求之签,可都灵验?那老僧道:福祸自在,心诚则灵。李自成闻言,忽生兴致,笑道:既是如此,我便抽上一签。走到孔圣像前,在签桶中抽出一签,细看时,却是一下下签。 李自成一怔,丢签笑道:儒术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儒以文求治而乱天下法,原不足深信。又走到释迦牟尼像前,信手向签桶中抽出一签,一看之下,仍是下下之签。李自成心中懊丧,挥手将竹签掷向泥像,骂道:自来佛理,多是孱弱诡词,导人惘世之谈。愚者不识,反奉为醍醐,岂不可笑?大步走到道祖像前,伸手抓向签桶,微一犹豫,又缩回手来。原来自成虽有雄略,性却迷神信卜,两番求卜不祥,心下也自骇异:莫非天降凶祸,我一生难逃劫数?一时惶惶自畏,第三支签便不敢贸然抽出。 那老僧低宣一声佛号道:三教俱合天道,皆是正理。施主妄议其非,恐伤自家运数。李自成气急败坏道:万事皆在人为,岂天意夙定?那老僧摇头道:施主身兼大命,竟不自知,岂不说到这里,笑望自成,却不再言。李自成听出弦外之音,忙道:大师看在下可有所成?那老僧沉吟道:老衲既入空门,本应弃此相卜小道,但见了施主面相,却也含隐不住。实则施主命主极显,先时虽不免波澜叠起,后必统率千军,为中原之主。 李自成大喜,颤声道:果如大师所言?那老僧笑道:施主若不信,只须取签来看。 李自成走到道祖像前,伸手取出一签,见此签竟为上吉,不由信了大半。他心中喜不自胜,又手指周四问道:大师看我这兄弟如何? 那老僧不假思索道:这位施主亦是命合紫微,日后成一方雄主,其势较施主犹为久长。 话音刚落,忽见李自成目露凶光,抽刀在手道:愚僧怎敢胡言!手起刀落,将那老僧砍翻在地。那老僧倒在血泊,凄然笑道:贼虽有命,性却难移,后必势败途穷,为乱刃所诛!言罢闭目而逝。 周四见李自成行凶杀人,失声道:大哥何故杀他?李自成冷笑道:我不过漫语相询,以为戏乐,他却口出妄语,岂不该杀?言罢恨意不消,大步出殿,冲左近喽罗道:快将众僧杀了,不可走了一人!众人应声而动,群僧尽皆尸横。 周四追出殿来,拽住李自成道:大哥为何滥杀无辜?李自成先时失态,这时敛住怒容,强自一笑道:众僧有口,恐泄我行踪,故尔杀之。说罢与几人快步向北面大殿走去,搜找寺中贮粮。 周四呆呆站在大殿门口,一股寒意窜上头顶:李大哥只因那老僧赞我一句,便杀了这许多僧人。这等喜怒无常的心性,较之那个张献忠可又阴鸷了几分!我已然遭其妒忌,日后又怎能生死相托?他本已对自成心生疑虑,思前想后,更觉此行势如伴虎,不由生出悔意。 众人在寺中搜得食物,便在殿内殿外起灶生火,煮食充饥。李自成欲暖周四之心,命人杀了一匹伤马,亲手烤了一块马肉,送到周四面前,见周四伤重难食,便用尖刀将肉片片割碎,送入周四口中。 周四见他割肉喂食,颇为精心,暗暗思忖:李大哥为人虽是难测,毕竟与我是结义兄弟。看他此举,对我尚有真心。此股暖意一经入怀,霎时将心中疑虑冲去大半。李自成观其面色缓和,忙又好言相慰。二人多日不见,难得畅谈契阔,自成有意令其开心,只讲些琐事闲言。工夫不大,二人便又投机。 众人食罢,呼噪而起,将剩余食物随手丢弃。周四不解,问自成道:何不将食物带在身边?李自成笑而不答,传令各队陆续下崖,立于谷中等候。周四见四下谷麦狼藉,甚觉可惜。实则他们多不携粮,虽合营数万,亦是随掠而食,饱则弃余,每每断食数日,仍泰然处之,以为平常。 李自成见众人大多下崖等候,拉起周四,走出山门。一旁喽罗冲自成嚷道:闯将既杀众僧,何不顺手焚其寺院?李自成笑道:此寺楼阁清幽,毁之可惜。尔等不可擅动一物。 众喽罗闻言,只得作罢。 周四与自成下得崖来,回望悬于半空的寺院,心道:佛导人绝尘出世,看来只是痴念。世间多血腥杀戮之地,又哪有什么极乐净土?他幼年长于少林,耳濡目染,良慈已固于心。后身入江湖,虽时有杀生之举,内心却常怀愧疚,无以自遣。这时既生此念,反觉人生在世,便造些罪孽,也算不得什么,自己一味责己责人,实是可笑。 李自成不知他心思有变,命人将周四搀上马背,旋即传令各队,仍依前法而行。众人腹中有食,精神俱振,片时奔出峡谷,转向西行。 一干人晓行夜宿,连走几日,途中饥寒难耐,便派小股人马四出掠食。周四见李自成虽纵容部下行抢,却严令不得奸淫烧杀,心中亦生好感,暗想大哥毕竟与前时那残贼不同。 众人跋涉千里,沿途曾与数股官军相遇。好在自成所部人皆精骑,每跨双马,而晋地官军多马三步七,故每每略作追逐,也便草草收场。众人与官军周旋日久,性已猖獗,深知自家攻堡掠野,到处可资,而官军待饷转运,粮草常罄,是以每见势窘,便即入山负隅,官军相持一日,即坐误一日,往往草尽粮绝,自行撤围而返,纵贼逸去。周四初遇官军,不免心怯,待见众人习以为常,巧手斡旋,自是大长见识。不几日,也便泰然处之,视若无事。 这一日人马正行间,前面一队探马来报:西南二十里处,已望见老营旗号。李自成喜道:快去禀告闯王,便说兄弟们平安而返了。探马答应一声,绝尘而去。 周四数日来与自成朝夕相处,为其沉雄之气所折,敬意日增,这时问道:大哥既为闯将,却不知这闯王是怎样的人物?李自成笑道:闯王谦和仁厚,最是体爱部下。他若知你是我结义兄弟,必会另眼相看,爱护有加。周四点头道:他既是这等人物,我当以诚待之,效些微力。李自成心道:他年少重义,倒易于笼络。此后我间示以义,得其真心不难。他初见周四,尚以兄弟视之,及听了那老僧一番言词,已将周四看作隐患。他智机深沉,妒心稍现即掩,数日来好言慰抚,渐安周四之心,暗地里却观其言行,窥测其性。 二人松缰信马,边聊边行。工夫不大,已望见前面平野上的一片营盘。周四见各营连绵数里,杂错无序,较满洲军营的壮厚如一相去甚远,摇头道:这般扎营,临战时怕是不行。 李自成笑道:四弟通晓安营布阵之道?周四摆手道:我虽不知,在京时却见过大军冲杀,要是他本想说若此股人马与满洲兵相遇,实是不堪一击,但碍于自成脸面,终未说出。实则他在满洲军中有日,眼见大军令出如山,枭将悍卒无不骁勇善战,已料天下劲旅,无出其右。这念头盘桓在心,早已蒂固根深,每每思及,皆生异感。只盼一生一世,也不与满洲军为敌方好。 李自成见他不再续言,便不理会,挥鞭遥指大营道:四弟切莫轻视各营人马,说不得仗了他们,便能得了江山。周四不语,心道:李大哥不知世间尚有神锐之师,方出此言,他若见时,怕也要悚然胆寒。 二人并辔前行,片刻来在一座大营前。李自成催马上前,问守营的军卒道:总头领可在营中?一头目哼了一声道:各营头目都在恭候闯将大驾。李自成观其神色有异,问道:八大王可否安然返营?那头目冷笑道:八大王已返两日,正等着与闯将叙旧呢。 李自成闻言,已料到有事发生,正要再问时,忽见营内飞马奔出一人。这人浓眉阔目,黑面多髯,头上胡乱包块蓝布,身材甚是结实。李自成见了,打马迎上,低声问道:营中出了何事?那大汉神情焦急,拽住自成马缰道:献忠前日返营,倍数闯将过失。王嘉胤大哥一时轻信其言,恐于闯将不利。闯王命我告之于你,暂莫入营。李自成略作沉吟,眉锋一挑道:王大哥虽偏袒献忠,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辞。我若离营远遁,岂不被各营耻笑? 轻拍大汉手背道:宗敏且回,我去见王大哥,当面陈辩。 那大汉本是闯营虎将刘宗敏,是时与自成共佐迎祥,位居同列。这时眼见自成不听劝阻,心中愈急,圈马横在自成面前道:献忠在营本多朋党,排挤我营已非一日。闯将贸然入内,授人以柄,只恐闯营兄弟皆受连累。李自成不悦道:宗敏既怕连累,何不早退?刘宗敏微露怒容道:我好言相劝,闯将如何辱我?宗敏随闯王有年,岂是怕事之人? 李自成自觉失言,赔笑道:我一时失语,宗敏莫怪。献忠虽横,未必一手遮天。周四忽插嘴道:大哥说得不错。此贼虽暴,也算不得什么,我等何必惧他?他听说献忠在营,恨意复生,忘了自已伤重,只道一见其面,便能信手诛之,故出言怂恿自成,期能早泄私愤。 李自成回望周四,心中暗想:我若入营,最多受番羞辱,料无大难。如此倒可因势利导,试此子患难之诚。打马绕过刘宗敏,径向营中奔去。周四与刘宗敏对视一眼,也随后跟来。刘宗敏望着周四背影,心道:这少年是谁? 二人打马在营中奔驰,周四见四外喽罗仰卧趋走,状极散漫,更增轻视之意,心想:这等无纪草营,我便只身入内杀那贼獠,也可来去自如,毫不为难。 周四浑身痛软无力,不敢出手来格,只得上步紧贴在这人身侧,拼尽周身余力,顺势向他胯上撞去。这一撞力道较常人犹有不及,却胜在以巧御拙,时机恰到好处。那喽罗一脚踢出,半身已空,胯间被撞,登时双足离地,跌在数尺之外。 另一人见周四满脸病容,却将同伴轻易击出,铮地抽出腰刀,向周四拦腰斩落。周四强抬右臂,搭向刀背,不待钢刀及身,忽俯身跪倒,右臂借着一股下冲之力,在刀背上轻轻一捋。那口刀立时转了方向,嗤地一声,将李自成身上的绳索割断。 那人莫名其妙地割断绳索,恍若鬼驱神遣,惊疑之下,猛地撤回刀来,奔周四当头狠劈。周四距其太近,已难躲闪,急切间身向前一扑,一记头锤撞向对方小腹。那人一慌,心神皆注于小腹,手上失了主使。周四也不抬头,挥臂向上勾卷,将钢刀夹在臂弯,跟着曲肘横扫,刀锋到处,将那人两根指头削落。 这几下疾若风卷,众人都未看得真切。周四夺刀在手,直累得心跳气喘,无力起身。李自成见他伤重至此,犹顾念自己安危,既感且愧,高声道:四弟莫急,愚兄并无凶险!周四艰难站起,横刀护住自成,喘息道:大哥休慌,我护你出营。 正这时,只见随献忠出帐的几人中,有人突然啊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惊疑愤怒,随见一人迈步上前,冲周四狞笑道:我只道今生难报此仇,不想你竟自投罗网!周四见了这人,也吃了一惊:怎会是他?原来这人正是那日率众围杀多尔衮、多铎等人,后为周四所辱的那个蓝衫大汉,在贼中绰号闯塌天的刘国能。 张献忠站在一旁,也已认出周四,冲刘国能笑道:国能莫非与这裸衣小儿有仇?周四见了献忠,本已目中喷火,听他如此呼唤,当日裸衣被戏的一幕又浮现眼前,直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时上前,将献忠碎尸万段。 刘国能恨声道:我当日在冀东碰上一伙鞑子,便思一并杀却。正与兄弟们动手时,这小贼却突然上前,杀了我几个兄弟,还将我羞辱一番。这等深仇,我今日岂能不报!说话时目中充血,恨不能将周四生吞活剥,但心惧周四神勇,却不敢上前动手。 李自成听出缘由,暗暗叫苦:不想四弟竟与这厮结仇,这可是乱上加乱。他素有狡智,但自身尚悬于危难之中,一时又哪得良策? 忽听张献忠身后一人道:这小贼既杀了国能手下的兄弟,想必有些手段。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龙是虫?说罢迈步上前。周四见这人穿一件破旧道袍,背负长剑,身材高瘦,宛如竹竿一般,信步而出,袍襟下摆竟不稍动,暗吃一惊:这人身法特异,武功必然不弱。不想贼中竟有这等好手!他却不知,此刻上前这人,虽非巨擘,然于各营之中,亦是大大有名。因其剑法精纯,常有神鬼莫测之妙,故群贼皆以显道神呼之而不名。王嘉胤手下鸡鸣狗盗之徒甚多,论及武功,却以此人为最。 李自成素知显道神之能,见其飘身上前,忙喊道:四弟且去闯营,莫理此间之事!他既知周四对己有诚,便不忍让他徒丧性命。 周四伤重心怯,亦生退意。正踌躇间,显道神已抽剑在手,向他肋下剌来,剑法平直凝重,神意皆无。周四难窥其隙,只得退开一步,敛意静待。显道神见状,迈上一步,长剑似流星破空,直刺周四咽喉。这一式人剑浑融,气足神完,虽是攻敌,周身上下仍击守兼顾,不失老健。 周四观他剑势虽疾,个中却回折有味,意若迟迟,心下暗惊:这人剑法不拘一格,全然以意御剑,我若见招拆招,恐要有失。并不躲闪,钢刀信手挥去。说也奇怪,显道神见了这毫无章法的一刀,竟尔倒纵丈余,面现惊愕。原来周四自知伤重,便不敢与对方在剑招上一争长短。他随意舞刀,虽无法度,却胜在心地空明,纯出自然,看似全不用意,意之所指,反而无所不至。显道神意在剑先,势虽微婉,终不及周四这一刀来去无心,行留任便。相较之下,周身立时尽是破绽,故一惊而退,不敢贸然争先。献忠、国能等人不识其中奥妙,只道显道神有意相让,禁不住大声斥责。李自成虽知周四武艺高强,亦不信他能一招退敌,眼见众人从旁怂恿催斗,大是焦急。 显道神出手既挫,本自气恼,听众人申斥挖苦,心中愈恚。他剑法本有惊人艺业,纵横秦晋,从无人能在手上走过三招,这时欲挽颜面,目中已露杀机。蓦地里低吼一声,纵身跃起,势若腾蛟卷澜,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白光,掠向周四前胸。这一式如风乍起。众人为其气势所夺,无不瞠目结舌,惶惶后退。有两个头目退得稍慢,前襟被一股凌厉的剑气划破,一人手捂胸口,指缝间流出血来。李自成闭目长叹,心道:四弟休矣!我无福再得此人。 忽见周四仰面倒在地上,便似垂死之人失了主旨,胸腹四肢全然暴露在对方长剑之下,只右手钢刀似抬非抬,似动非动,恍惚指向显道神腰间。显道神一剑疾至,堪堪便要得手,心中反犹豫起来,只觉这少年瘫仰待死,周身俱是破绽,但四肢百骸弃形隐意,又无处不可相机而变,从容反击,自己贸然刺向一处,固然不对,若撤剑收势,则更凶险万分;万般无奈,只得势向旁掠,运剑向周四持刀的右臂刺去。这一来前势尽失,看着仍是主动攻敌,实则却已是以攻为守,大处劣势。周四不理来剑,钢刀顺势向对方双足削去。显道神长剑刺空,变式已难,眼见钢刀虚飘飘扫来,意若蓄水,却半点力道也无,心下更惊,怪叫一声,拼尽全力向一旁掠去。他心胆已寒,这一掠再不顾及脸面,落地时脸孔朝下,直在地上滑出数尺,方才狼狈站起。其实周四臂上箭伤未愈,勉强挥刀,不过徒具形式,显道神若以剑挡格,周四终归难敌。也是他临危行险,这一式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意想之外,方才饶幸退敌,不致有损。 众人见显道神奔雷电闪的一击,转眼间烟消云散,不留片痕,尽皆愕然。周四知众已胆寒,心中一喜;我若虚张声势,料四处无人敢拦,或许能保李大哥出营。他既生此念,起身时便故示矫健,不料用力稍急,牵动痛处,扑通跪倒在地,半晌难起。 显道神目中一亮,将长剑插入土中,大步向周四走来。周四示人以虚,心中懊丧,目视自成,心中好生歉疚:我一时忘形,这可害了大哥!强打精神,摇晃而起,只盼余勇不逝,仍能慑退强敌。显道神见他强自支撑,手足俱颤,心中再无顾忌,猝然上步,出拳直击周四小腹。这一拳朴实无华,便稍会武功之人,也能随手拆解,其胜人之处,全在力大招沉,硬打直进。周四见时,心中一黯:他若施出上乘武功,我意在形先,稳占先手,尚能迫其换式变招。现只以这等二三流的拳法蛮打硬碰,我却无计可施。虽知化解不得,却不甘坐以待毙,横刀推出,向来拳斩去。 显道神眼见刀来,居然视若无物,肘尖在刀背上轻轻一碰,钢刀已荡在一边。他有意要在人前挽回颜面,左手闪电般勾去,将刀夺入手中,跟着右拳疾崩,将周四击得腾空飞起,摔在数尺开外。周四躺在地上,肋骨断了数根,若非体内散乱真气猝受激荡,微生出护体反击之效,这一拳已取了他性命。众人见顷刻间胜负逆转,初尚惊疑,旋即鼓掌大哗,为显道神喝起彩来。 显道神听四下掌声雷动,得意非凡,身形一晃,已到周四近前,抓住周四脖颈,将他抛上半空。不待落地,又飞腿弹出,把个周四踢得陀螺一般,在空中连翻了几个筋斗,一头扎落下来。众人从未见过这等手法,大感新鲜,当即便有数人呼道:显老道,再这么耍他一回! 李自成见周四仰面倒地,一动不动,只道其人已死,心中一阵难过:四弟为我而死,确是难得的好兄弟。我护他不得,却不能任人戏其尸骨。转念又想:我此时上前,非但无济于事,反为众人所辱,徒留笑柄于营。不如暂忍一时,来日厚葬四弟,也算对得起他。想罢束手而立,便不上前。 自成负人至此,亦非稀奇。只此一事,其心已如燃犀照隐,可见一斑。后自成啸聚百万,横行中原,三分天下据有其二,而一昔土崩瓦解,统归烟尘,此固关天意人事,其实亦是此心久成浓疽,臃溃使然。 第十五章 避祸 周四摔倒在地,昏了过去。片刻转醒,立觉周身骨骼几欲碎裂。他人虽硬朗,也自忍熬不住,轻声呻唤起来。显道神见他中了自己一记重手,犹未气绝,暗暗惊异:我这一拳已运上十成功力,便是健牛膘马,也是当者立毙。这少年重伤之下,犹能挺受,实是不可思议。 却听刘国能高声叫道:显老道,这小子武功了得,你若不乘机将他杀了,日后可麻烦得很! 显道神闻言,暗暗合计:这少年与闯将兄弟相称,我若出手杀之,必然得罪闯将。刘国能欲假我手,我可万不能从。他虽与献忠、国能交厚,但慑于闯营威势,不敢猝下毒手。 刘国能见他迟迟不动,心下气恼,大步上前,挥刀向周四劈来。李自成待要阻拦,已然不及。忽听一人奔雷也似地吼道:闯塌天!你若敢伤这位小兄弟一根汗毛,我闯营兄弟誓不与你善罢甘休!话音未落,数十匹快马奔了过来,马上之人个个抽刀在手,将刘国能围住。刘国能停刀抬头,见说话之人圆睁虎目,须髯皆立,正是闯营大将刘宗敏,心中一惊,握刀之手微微颤抖。原来宗敏素性豪强敢为,连献忠等人亦惧其三分。时逢迎祥归营,告与嘉胤欲辱自成之事,宗敏大怒,带数人飞马赶来,欲从旁守护自成,免为群贼所凌。刚至营门时,便望见周四被显道神抛掷在地,人事不醒。他未经前事,也知周四必是只身回护自成,方致于此,故急止国能行凶,打马上前来救。 李自成见宗敏等闯营兄弟剑拔弩张,大有欲搏之势,暗喜道:宗敏粗莽,足与众人相持。看来此番四弟有救。他已有计较,当下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四外献忠、国能朋党眼见国能势危,纷纷抽刀上前,怒视闯营将士。上百人你呼我骂,乱作一团。便在这时,只见王嘉胤大步出帐,冲四外怒喝道:大伙都将兵器扔下,各自退在一旁!众人见他怒容满面,都甚惶恐,积威之下,均不由抛刀在地,垂首后退,只有宗敏等数人横刀马上,兀自不动。 王嘉胤神色一变,冲宗敏喝道:尔等未闻我言么? 刘宗敏收刀入鞘道:众人欲杀此子,我王嘉胤不待他说完,又喝道:一干事由,我自有断。尔等怎敢在主营中乘马执刃!原来这伙人虽散乱无纪,却无人敢在嘉胤面前耀武自显。刘宗敏自觉失礼,忙令随从收刀下马,站在一旁。 王嘉胤怒气稍敛,手指周四道:此子何人?刘国能抢先答道:这小子是闯将兄弟,前时相助鞑子,杀了我营数名兄弟。今日又欲入帐行刺总头领,被众兄弟奋力制住。王嘉胤虽不信周四有行刺之意,但听他是闯将兄弟,厌憎之心又生,冷笑道:既是兄弟,那便将二人同置高台,令众辱之,以全其义。刘国能急道:此人杀了我营数名弟兄,合当枭首才是。王嘉胤恨其虚言挑拨,哼了一声,并不理睬。刘国能不敢再言,暗思它计。 众人得嘉胤之命,狂胆复生,当即便有数人缚了自成,另几人抬起周四,笑骂着押上一处高台。李自成初不胜辱,傲立不跪,旋即双屈膝跪倒,神色如常。 周四伤不能起,被人掷在自成身旁,眼见自成双手反剪,俯跪于他,心中一阵难过,哑声道:我我不能护大哥周全,这可对你不起。说到这里,连吐几口淤血,哽不能言。 李自成既感且愧,慨然道:今虽被辱,幸识四弟之心,亦算不枉!说话间,却见众人环台哄笑,将一干秽物向二人身上掷来。二人无处闪避,污秽满身,狼狈不堪。 献忠此番压服自成,大是得意,命喽罗摆案取酒,在台下与嘉胤等开怀畅饮,坐观其乐。刘宗敏数欲发作,均怯嘉胤在坐,不敢轻动。少顷愤不能抑,抬手将一个高声辱骂的头目打翻在地,飞身上马,与随从数人扬尘而去。 众喽罗欲讨献忠欢心,不知在何处又抬来几桶污血,嘻笑着泼上高台,溅得自成、周四浑身淋漓,恍如血人一般。周四羞愤不已,目中几欲掉下泪来。李自顾见状,轻声道:四弟莫悲。丈夫遇辱,又怎能垂泪示弱,贻笑众人?周四心如刀绞,摇头道:群贼如此辱我,几不欲生。李自成居高环视,冷笑道:群小今日所为,行如儿戏,更可见智略浅短,胸无固志。若一日自成雄飞于世,必教各营尽归我有,听约束,不敢异同!说罢昂首望天,状极慨豪。周四见他身当此境,犹出惊人之语,心中一荡:李大哥荣辱不惊,心坚若石,确是大丈夫所为!我岂能瘫软在地,坠了他傲骨英风?思罢狂气陡生,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竟托着他艰难而起,摇晃着立在自成身旁。 李自成见他突然站起,先是一惊,随即也昂然而起,动情道:好兄弟!你今日不负我望,此后我兄弟生生死死,当永在一处。周四目中晶莹,频频点头。二人此时同罹危难,心中芥蒂尽去,一时豪情在胸,不约而同地露出壮烈激昂之态。 台下众人见二人猝然而起,仿佛巨塔高碑一般,神威凛凛,令人不敢逼视,不觉为之气夺。 王自用坐在台下,见周、李二人如此情状,心头一颤:素闻闯将诡狡难测,今日观之,传言不过略述其表。此人心有宏图,实非余者可比。他身旁那个少年,也决非等闲之辈。此二人若不早除,一旦被其占了形势,那便无人能制。他与嘉胤一同起事,对嘉胤向有愚忠,这时看出端倪,便欲鼓动嘉胤及早除却二人,以绝后患。当下起身来在嘉胤身后,低声道:闯将固性奸狡,今受此辱,必怀深恨。大哥何不尽早除之,以防其伺机反噬? 王嘉胤沉吟有时,说道:此番羞辱,已挫其顽性;若再诛之,恐各营疑我心无宏量,相继心寒。王自用道:所谓苞蘖不翦,流为臃肿;疥癣不治,结为大疽。闯将附蛇蝎心胆,兼英雄智量,此时不除,祸乱将成了。王嘉胤摇头道:自用莫作杞人之想。我观闯将待人虚诈无诚,做事好险图幸,实非成大事之人,自用何必忧之? 王自用见他执意不从,跌足长叹,暗悔前时不该出面求免自成。他本是工于心计之人,眼见嘉胤不允,亦不急躁,又走到献忠身侧,和言悦色道:闯将性狭量浅,向来睚眦之怨,亦作不共之仇。今日他含羞忍垢,来日必做狂犬之击。献忠豁达之人,望届时忍其凶吠,莫与计较。这一句明是劝抚,实则暗中挑拨,盼献忠由恐转忧,心生杀念。 张献忠微微点头,并不答话,面上却露出一丝讥笑来。王自用难测其心,只恐言多有失,遂坐回座中,另思良策。无意间目光落在刘国能、显道神二人身上,立时有了主意,信步走到二人身边,随口道:我看那少年若非重病在身,满营兄弟怕无人是他敌手。国能结了这个仇家,可麻烦得得。显老道乘病伤他,日后更要大吃苦头。坐中二人闻言,目中凶光大现。 王自用心中大喜,口上却道:这少年如此武功,料来摘人首级,亦是如探囊取物。过几日我在王大哥面前保举此人,拨一营人马给他,也好教他有用武之地。到时他若勇冠全营,为王大哥器重,二位还须尽释前嫌,视如兄弟。话音未落,刘国能霍地站起,恶狠狠道:恐怕自用兄见不到他勇冠全营了。王自用故作惊诧道:这却为何?刘国能不语,右手不自觉地扶在刀柄之上。王自用微微一笑,也不再问,缓步回到座中。 众人闹了半晌,嘉胤渐渐生厌,于是命人解开自成绑绳,着数名喽罗手执棍棒,将周、李二人哄赶出营。一干头领见李自成手扶周四,面色阴沉,都生畏惧,独献忠一人兀自豪饮,恍若无事一般。 李自成与周四踉跄出营,数名闯营将士已牵马在营门口等候。李自成扶周四上马,旋即跳上马背,一干人打马扬鞭,直向闯营奔来。周四见众人都沉默无语,李自成更面色铁青,神思难测,不觉轻叹一声,心生怅惘。 正奔时,李自成忽勒住战马,回望主营方向,凝眉道:今为群小所凌,此终生之辱,实不敢忘。它日我若忘形自骄,图慕小利,望诸位以此事警我,自成定当铭感。他深悔前时为些许小物,而与献忠做蝼蚁之争,这时既有所悟,胸襟顿时一阔。当下自一人身上取过弓箭,手指数丈外一株碗口粗的枯树道:今日我摒弃小勇,合当祈告于天。现若一箭射中此树,便是上苍洪慈,已允我以大事!说罢弯弓搭箭,飕地射去,那支箭不偏不倚,正中树身。 李自成见了,抛弓大笑道:勾践尝胆吞吴,韩信忍胯拜将,我此番受些小辱,又何足为耻?自今日起,我当上应天命,去弊固志,以待狂澜!说罢环视四方,好似周遭已立了千军万马一般。后自成数临死地,几欲坐毙,而心坚如铁,毫无所动。单以此论,较献忠、汝才等辈得势即猖,计阻则降,实胜过百倍。 周四见自成重又神采飞扬,也自欢喜,打马上前,立在自成身边。李自成轻拍其肩,意示嘉许,旋即策马向前。一干人紧随其后,不大一会儿,已至闯营。 高迎祥闻自成归来,心下稍安,大步出帐,立于帐门前等候。李自成望见迎祥,慌忙下马,紧走几步,跪倒道:自成愚佻,有辱闯王威严,乞望治以重罪。高迎祥扶起他来,微笑道:嘉胤无识,献忠挑拨,自成无端受过,我心实有不安。李自成心存感念,手指周四道:这是自成结义兄弟,虽非同胞,情却犹胜骨肉。搀周四下马,来到迎祥面前。高迎祥凝视周四,点头道:宗敏归营,已赞此子重义。所谓无信不立,无义不行。少年若此,实属难能。说罢亲解腰间佩剑,送到周四手中,目光殷切道:望与自成同心,共扶闯营。周四见迎祥面貌虽陋,目中却满是宽慈之意,自是大感亲近,当下连连点头。李自成站在一旁,亦为迎祥宽厚所折,由是对迎祥忠心又有所固。 高迎祥欲抚自成之心,随命摆酒置筵,与周、李二人饮于帐中。一干头目纷纷入帐,陪酒言欢。 周四伤重难捱,只与迎祥饮罢一杯,便恹恹停箸。刘宗敏起身道:小兄弟为人仗义,令人好生相敬。我与自成情同手足,今日也愿交你这个朋友。说着举杯邀饮。周四感其相救之恩,挣扎而起道:今日无刘兄相助,恐已死于乱营。合当我敬刘兄三杯才是。倒酒三杯,仰面将一杯喝下。刘宗敏见他喝得爽快,哈哈一笑,也陪着干了一杯。周四烈酒下肚,热血涌了上来,险些冲口而出。他虽知难胜酒力,却不愿当众食言,又举起一杯酒,硬生生倒入口中。酒未入肚,一口淤血便反了上来,呼地溅了一桌。众人一惊,相顾不解。 刘宗敏见周四伤重至此,忙上前道:兄弟无须多饮,日后谋一醉不迟。周四热血喷出,恐失了自成脸面,又端起一杯酒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一杯水酒,略表寸心。说罢并不迟疑,一口将酒喝下。他淤血既出,胸腹逆气稍平,这一遭酒水下肚,虽仍灼热如火,却已无前杯之状。 刘宗敏见他神情大是痛楚,心中一热:这人大是可交,此后我当以兄弟视之。拉住周四双手,重重地握了一握,便即走回座中。众人见此一幕,也自心折,均不由对这少年另眼相看。 高迎祥恐周四伤重不支,于是对自成道:你二人数日劳乏,宜早些回帐歇息。我这里有众兄弟相陪,原不寂寞。李自成会意,亲扶周四出帐。众人知闯将被辱,这时都不愿失了礼教,数十人一同送出帐来。李自成含笑道别,与周四走入自家帐中。 周四浑身疼痛无力,入帐即倒于榻上。李自成心生怜惜,亲手将被褥铺就,服侍周四躺好,自己也宽衣解带,上榻与周四并卧同枕。二人这一日饱经磨难,早已疲惫不堪,说不几句,相继睡去。帐外人喊马嘶之声虽响,二人却酣然入梦,毫无所知。 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夜深人寂,万籁无声。周四睡梦中伤痛发作,遂被搅醒。他睁开眼来,见帐中漆黑一片,便不坐起,正思翻身再睡,突见帐外闪入一人,直似鬼影一般,向榻前疾掠过来。他吃了一惊,起身喝道:谁!这一出声,那人已知其所在,但见青光一闪,长剑已至其胸。周四大骇,猛地仰倒,剑锋贴其额头擦过。 那人一剑刺空,并不撤剑,腕子一抖,剑尖向下挑落。周四卧在里榻,眼见再难躲避,把心一横:我便不活,也要唤醒大哥,助其冲出帐去。竟不理会来剑,左手抓向剑锋,右手猛推自成。那人似知他武功甚高,这一剑虚实不定,暗藏了数式灵动后招,浑不料他会不顾性命,以身相迎,一惊之下,只道他另有歹毒招术应变,连忙撤剑换式,横扫过来。周四大急,惟有束手待毙。偏这时自成受惊起身,嗤地一声,这一剑正削在他右肩。 李自成大叫一声,翻身跌落榻下。来人听出自成声音,似乎极为惊恐,纵身而起,向帐外窜去,随听帐外有数人脚步声响,只转瞬间,便没了声息。 周四呆坐榻上,竟不信那人真地离去,愕然半晌,方知适才是真非幻,忙上前搀起自成道:大哥伤得可重?李自成右肩血流如注,忍痛道:可看清来人面目?周四摇头道:不曾看清,但看他使剑手法,似是白天与我比武的那个道士。李自成惊道:果是此人么? 周四想了一想,点头道:他剑法重意无点,招式图变而流,那是不会错的。李自成微露恐慌道:王嘉胤貌似诚厚,原来居心这般叵测!看来我兄弟日间徒受羞辱,并未消灾免祸。 周四正待问时,却见高迎祥与几个亲兵大步入帐道:适才寻营兄弟见几人由此远窜,不知说到这里,借一亲兵手中火把光亮,忽见自成浑身是血,惊道:难道那几人是来营中行刺?李自成愤然道:闯王可知行刺之人是谁?高迎祥听他话外有音,皱眉道:莫非是别营的弟兄?李自成冷笑道:显道刘这等夜行鼠辈,又怎配做我闯营的兄弟?高迎祥道:你看清确是此人? 李自成道:王嘉胤欲害我命,却不敢当众而行,算不得好汉。高迎祥道:自成不可胡乱猜疑。嘉胤虽易轻信,做事素来正大,他要杀你,又怎会轻易放你回营?李自成摇头道:闯王仁义,并不知此人居心。他若当众杀我,必令各营寒心,而遣人乘夜来到,却大可掩人耳目。高迎祥虽觉此言有理,仍未深信,沉吟道:嘉胤起事以来,各营归附,其为人自有公正服众之处。自成不可多疑。 李自成心下恼火,不便在迎祥面前发作,想了一想,说道:即便如闯王所言,但我素与显道神无仇,他又怎敢冒触怒嘉胤与我营之险,来此杀我?这一句直涉其隐,高迎祥听了,亦是疑惑不解:按说各营首领虽凶劣犯横,但慑于嘉胤威严,自来私相仇杀之事,确是绝无仅有。即便险狡如献忠者,也只以暗进谗言,私相嫁祸,方有小逞。显道神不过徒有小技之辈,若无人在后撑腰,断不敢做出此事。难道嘉胤果真有杀自成之心?他不知国能、显道神先后与周四结怨,眼见自成剑伤深深,神情惶遽,不觉信了大半。 周四站在一旁,虽觉显道神只是为己而来,对自成并无恶意,但自成毕竟被他刺中一剑,这一剑究是有意,或是无心,他确也分辨不出,只好默不作声,任凭高、李二人自断。 李自成见迎祥已露疑情,忙道:闯王若信我言,便当迁营它住,与嘉胤分道扬镳。此当断之时,切莫迟疑留连。高迎祥坐在榻上,想了许久,说道:嘉胤待我不薄,自来礼敬有加。我若为此无据之事不告而别,恐为各营所笑。李自成急道:我闯营三万兄弟,素奉闯王为主。闯王长此这般寄人篱下,岂不有负众望?高迎祥缓声道:嘉胤可不仁,迎祥不可无义。况此事未明,终不能一走了之。站起身来,轻抚自成道:你志略宏远,却有疑人之弊。今既不满嘉胤,可带一队兄弟在外暂避一时,如嘉胤并无此心,那时回来不迟。 李自成见迎祥不肯远走,知劝也无用,只得道:据闻罗汝才、老回回、神一元等常在原平、五台一带出没,我带几千兄弟到那里与其合营。闯王欲召我回返,只遣人来寻我便是。高迎祥道:汝才奸猾,不可与合。神一元骄横寡谋,早晚被人所乘,更不可与之共事。独老回回谦和笃厚,足可相托。李自成连连点头,心下却不以为然。实则迎祥入微知著,确有识人之能。后不出一年,神一元攻掠保安,果被明总兵张应昌所杀。崇祯十六年,自成拥兵百万,汝才先附后叛,亦被自成所诛,并其部众。一时各营渠魁,或死于明将之手,或亡于自成毒谋,惟老回回一营归为自成所部,独得善终。 李自成恐拖延在营,嘉胤又有诡计,草草包裹伤处,便出帐唤集人马。时辰不大,数千将士已乘马立于帐外,整装待发。 周四知要远涉,心中暗暗发愁,及自成入帐来唤,只得随其出帐,立在队前。李自成见众人都有疑色,说道:总头领有合营南迁之意,欲派我营兄弟先往查探。此事甚密,总头领不欲被各营知晓。兄弟们出营时都要牵马而行,切莫弄出声响。众人心头更疑,却不敢多问,都跳下战马,执缰而立。 高迎祥听自成虚言欺众,微生不快,负手站了半天,方冲众人道:兄弟们此番南行,俱要听闯将号令。这便起程吧。众人得令,各自牵马出营。周、李二人与闯王拱手道别,跟在大队后面,出营向南行来。数千人小心翼翼,走出四五里远,自成方命大伙上马,扬鞭疾驰。周四见自成神色凝重,也生惶恐。众人深夜疾行,直奔出数十里,李自成这才落下悬心,与周四说笑起来。周四眼望前方黑黢黢一片,心中忽感茫然,忍不住暗暗叨念:这一去吉凶莫测,不知又要将我引向何方? 是年四月,崇祯召辅臣、九卿、科、道及各省监司于文华殿,询问山西按察使杜乔林流寇之事。乔林对曰:寇前在平阳、河曲,近遍布四处,多达十数万,倏忽来去,不易剿。崇祯疑曰:前言寇平,今何又至此?乔林答曰:去年大旱,入秋早霜,冬无雪,今春不雨,麦苗尽枯,晋地百姓无业,草根树皮俱尽。虽慈母不能保其子,人至相食。寇平而复起,愚民影附,臣虽欲大创之,奈何兵寡饷乏,故言难剿。崇祯心生恻隐,曰:寇亦朕赤子,因饥啸聚,宜招抚之。陕西参政刘嘉遇答曰:秦晋流贼,连为朋党,多顽固难驯。今以不练之兵,剿之不克,又议抚之,实非善策。崇祯问何故,嘉遇曰:其剿也,所斩获皆饥民,而真贼饱掠去矣。其抚也,非不称降,聚众无食,仍出掠四处,名降而实不降,故剿抚俱难。崇祯凝思久之,叹息无计,诸臣俱有愁容。 李自成率众南趋,倏忽数日,眼见并无大股官军追截,愈发从容。周四随在队中,每日调息疗伤,亦有收效。十余日间,已能纵马疾驰,牵伤不痛。自成见其每过一日,精力便回复少许,渐渐面有神采,饮食俱增,心下暗服其能。周四沿途无事,众喽罗便邀他一同出掠。周四初时不肯,奈不住众人生拉硬拽。他原本随和,也便率了一队喽罗,奔临近村落草草劫掠一回。众喽罗碍其在侧,不敢太过作恶,上百人游弋一遭,也未抢到多少牲畜米粮。自成笑其拘谨,部众更从旁唆使怂恿。周四恐为人轻视,只得又带人四出扰民。一日遇上大户,众人饱掠而归,自成与众头目都露喜色,出言称赞。周四劫掠有日,狂性渐生,虽不再觉有何愧悔,暗地却常扪心自问:难道我今生今世,便真的做了一个无耻滥行的强盗? 这一日众人断粮忍饥,自成遂带周四及数十名喽罗出外觅食。一伙人漫无目的,正行到一片荒岭,忽见岭后慌慌张张奔来两人。这两人都着男装,其中一人似行动不便,跑不多远,便一跤跌在地上。身旁那人十分焦急,搀起地上这人,又跌跌撞撞向前跑来。 众人远望二人衣衫破旧,只是普通百姓,都不甚在意。谁料二人瞥见前面有人,忽止住脚步,各从衣衫内抽出长剑。二人面目虽不可辨,但横剑而立,显是对迎面数人大有敌意。 李自成微微一怔,冲两旁道:过去看看,这二人到底是什么角色?几个喽罗答应一声,打马向那二人奔去。刚至近前,却见其中一人纵身飞起,长剑瞬间连刺数下,将冲在前面的两个喽罗斩落马下。 李自成大怒,高声喝道:大伙上前,将这二人杀了!周四见那人适才几式,剑法颇有雄奇险绝之意,恍惚在哪里见过,料想二人必是江湖人物,连忙踹蹬,随众人上前。 那执剑行凶之人见数十人疾卷而至,甚是恐慌,横剑护在另一人身前。有两名喽罗马快心急,挥刀向这人劈去。这人凝立不动,长剑倏出,后发先至,噗地刺入一喽罗腹中,跟着抽剑上撩,又将另一个喽罗右臂削断。周四恐他再伤余众,催马上前,向那人头顶抓来。他伤未痊愈,不敢用上真力,这一抓全无声势。那人只当他亦是寻常土贼,剑尖抬起,疾刺其腕。周四手到中途,曲肘回折,腕子轻轻一转,两根指头已搭在这人前臂曲池穴上。那人一惊,奋力抽臂。周四另一只手遽然伸出,又向他面上抓落。那人侧身疾闪,心神已分,周四指按其穴,轻轻一点,那人一柄长剑脱手坠地。这几下一气呵成,并无半点痕迹。众人不知其中奥妙,还道那人惊慌失措,自己失手丢了长剑。 那人料不到尚有这等好手,一惊之下,忽自同伴手中抢过长剑,奔周四小腹刺来。周四正欲拨马闪避,谁知那人剑到中途,突然惊呼一声,仿佛看到了鬼魅一般,身子向后疾跃,慌乱之下,仰面跌了一跤,神情狼狈之极。 周四大感奇怪,定睛向那人面上望去,一瞥之下,心中也是一跳:这人不是华山派的弟子么!他认出面前这人,正是当日在华山绝崖上与那负心人搂抱亲热的男子,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女子明艳娇美的容颜,不由自主地向另一人望去。及见这人面孔黝黑,身材臃臃肿肿,一副拙笨之态,一颗心才落了下来:不会是她,不会是她。她又怎会是这副模样?他认定此人不是那女子,反生出一丝愁怅,但想到华山上那绝情断义的一剑,怨怒之意又起:她对我如此无情,我还想她做什么? 正这时,那倒地的男子突然弹起,冲周四恶声道:你你待怎样?口气虽硬,浑身却不住地颤抖,显是惊恐万状,早已认出周四是谁。 周四见他心胆已怯,仍仗剑护住身后同伴,举止间颇为重义,倒不知如何作答,忽听李自成在旁边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确难辨出雄与雌! 周四听不懂他言中之意,微微皱眉。却听喽罗们嚷道:这大肚娘们这般丑陋,还扮他娘的什么男妆?咱兄弟真稀罕碰她么!有几人口出秽语道:这娘们面孔虽黑,说不得却是一身白肉。大伙扒光她衣服,看看到底生得怎样?一伙人都哄笑起来,却无人敢贸然上前。原来喽罗们四出淫掠,常见妇人涂面男妆,此时稍做辨认,已看出那身材臃肿之人是乔装的女子。 周四听众人淫语不断,也自生疑:莫非这人果真是个女子?仔细打量,只见这人面上虽涂满黑灰,原貌难辨,脖颈处却粉白若乳,片尘不染,若非女子,皮肤又怎会如此玉润珠圆,生光耀眼? 他好奇心起,只想看这女子究竟生得如何,偏这时那女子也正向他望来。二人四目相对,周四只觉对方眼中忽露出一丝惊愕,随之又掠上无尽的哀怨伤感。他胸口一堵,心神微乱,再看时,那女子目中已充满了鄙夷、绝望之情。这目光好似一柄利剑,直刺得他浑身酸软,眼前霎时漆黑一片:这眼神我一生也忘之不掉,难道真的是她?真的是她么!正疑间,那女子突然蹲下身去,掩面哭了起来。 周四再无疑惑,已认定面前这人正是曾令自己痛不欲生的女子,一时心乱如麻:她为何要哭?难道也愧悔当日不该出剑伤我么?他自扬州戡破浮情,本以为早将这女子淡忘,不料此刻猝然相遇,心头又莫名其妙地涌上一缕柔情,只觉这女子并不似前时想的那般淫贱,恍惚依旧玉洁冰清,高不可及。 众人见这女子抽噎不止,只当她受了惊吓,都觉得甚是有趣,忍不住大放厥词。周四神不守舍,也听不清众人说些什么,只是死死盯住那女子不断抽动的肩头。李自成未觉察周四神情有异,从旁道:四弟快将这二人杀了,大伙早些回去!周四回过神来,忙摆手道:不不 便在这时,忽见岭后又闪出七八个人。这几人皆着劲装,背负长剑,奔行时身向前倾,恍似登山之状,身法特出新奇,脚下甚是麻利。只片刻间,已一阵风似地奔了过来。 那女子见有人来,惊慌而起,冲身旁男子道:仕吉,他他们来了!那男子也露惧意,口中却道:不用怕,他总不敢要了我性命。那女子急道:大师兄没安好心,你可别出言顶撞他。说着向周四瞥了一眼,目中大有求助之意。周四胸中一热:莫非来人是她仇家,她欲求我出手相助?正疑时,来人都已奔到近前。 只见为首一人身着黑袍,举止颇为沉稳,虽见数十名贼人在侧,却似毫未放在心上,径直走到那男子身前,冷冷地道:你携本派女弟子私奔,这时还有何话讲?那男子低头不语,俄尔,忽抬头道:大师兄,我已将掌门之位让给你,待师父百年之后,你便可称心如愿,今日为何仍要苦苦相逼?那黑袍男子冷笑道:你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便想一走了之,可将本门看做了什么?那男子显得极为激动,大声道:我肖仕吉别无所求,只想与兰儿一生相守。大师兄若念数年来同门之谊,便放我二人一条生路。四下喽罗听出是一场风流公案,都欲从旁看个热闹,各勒马缰,不再出声喊叫。 那黑袍男子听到一生相守四字,冷笑道:兰儿一时被你迷了心窍,你还想骗她一生么?今日你若不回师门受罚,便休言什么同门之谊!那男子见他如此绝情,又急又怒,大吼道:我知道你既想做掌门,又要得兰儿。易朝源,我今日便拼了性命,也不能让你抢兰儿回去!横剑护住那女子,似深怕那黑袍人上前来抢。 那黑袍男子仰天笑道:这么说,你是真要背叛师门,大打出手了?那男子气急败坏地道:你若逼我,我便与你拼一言未了,那黑袍男子抽出长剑,直奔对方胸口刺去。这一下突兀之极,众人都未看清他如何拔剑,只听一声惨呼,那男子已仰面倒地,胸口血如泉涌。那女子哀嚎一声,一头扑在那男子怀中,哭喊道:仕吉!仕吉!那男子微睁双目,凄声道:你你虽喜欢他,却不知这世上只有我我对你最是真心。哀叹一声,就此不动,目中却闪出点点泪光。 华山派几名弟子料不到大师兄会下毒手,都被吓得呆了。那黑袍男子拭去剑上血迹,回望几人道:大伙都看到了,肖仕吉背叛师门,意欲行凶。我被迫执行门规,那也是他咎由自取。几名弟子似对他极为忌惮,听后无人敢出一声。 周四杂在人群中,早已认出这黑袍男子便是华山派首徒易朝源,当时便想:看来必是华山派自己门中出了事情,我又何必出头?他眼见数名弟子人人面熟,又想起当日在华山绝崖上那泣血椎心的一幕,一时怨恼复生,暗暗拿定主意,只在一旁冷眼观望。及后易朝源杀死同门,他虽也吃惊不小,心下却暗生快意:那男子与她一直纠缠不清,令人好生着恼。这姓易的杀了他,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却见易朝源走到那女子身旁,温声道:兰儿,跟我回去吧。说着将一只手放在那女子肩头。那女人突然转回身来,将他手掌扫落,哭喊道:你杀了仕吉,你杀了仕吉!你为什么要杀他?似疯了一般,向易朝源扑来。易朝源一面躲避,一面道:兰儿,你随我回去,我会真心那女子不待他说完,忽停下手来,异常决绝地道:我不会回去。你死了这条心吧! 易朝源有生以来,从未见小师妹有过这副神态,已知其志难移,心中微微一寒。他眼见贼人环顾在侧,恐生它变,忙冲身后几人道:大伙快将兰儿拉走!那几人不敢迟疑,呼喇喇上前来拽。那女子哭喊着不依,扭头向周四望来,仿佛天地之间,此刻惟有周四一人可以依靠。 周四被这目光望得热血沸腾,再也端坐不住,纵下马背,伸手向那几名弟子抓去。他此时柔肠已动,夙情难遣,哪还顾忌伤痛?双手随抓随抛,顷刻将那几人一一掷出。众喽罗见他信手掷人,直若无物,手法虽不稍变,那几人飞在半空,却或旋或射,各具形态,都不觉目驰神眩,抚掌哑然。 周四掷罢几人,回身对那女子道:我在这里,你你不用害怕。那女子嘴唇抽动,似要说些什么,突然鼻中一酸,仿佛再也站立不住,竟靠在了周四身上。 周四心中一荡,浑身霎时软麻一片,情不自禁地握住那女子双手,颤声道:你若不愿回去,我将这几人杀了便是。 那女子闻言,抽出手来,惶然道:不!不!你不要伤他们,你你让他们走吧。说罢低下头,再不敢看周四一眼,不知为何,双颊竟涌上一团红晕。 周四见她这般情态,一颗心险些跳了出来:看她言行,似有与我相依之意。这这难道会是真的?他自第一次见这女子以来,做梦也不曾想过要与她终生相伴,此刻恍觉其意,犹道是身在梦中,哪敢稍信半点?李自成等人见此事愈来愈奇,那女子分明对周四大有情意,都来了兴致,欲从旁看出好戏。数十人鸦雀无声,谁也不愿上前捣乱。 忽听易朝源开口道:兰儿,我此番下山时,师父曾有话交待。他说只要你回心转意,他不但允你生下那个孽说到这里,忙又改口道:不但允你生下腹中胎儿,还说待其长大之后,仍可收其入门,做我华山派名正言顺的弟子。他说完这话,不去看那女子有何反应,目光反向周四脸上扫来。原来易朝源见周四突然现身,直吓得魂飞天外,他知周四武功极高,自己师兄弟几人远非其敌,不由得噤若寒蝉,束手无策。及后见周四与小师妹双手紧握,状极暧昧,更是惊疑:莫非这魔头生性好色,对小师妹别有所图?他对小师妹素来垂涎,苦于难亲芳泽,这时疑周四存心不良,醋意大生,当时也忘了害怕,竟壮着胆说出这番话来,只盼周四心生厌憎,不再与小师妹纠缠。 周四闻言,神色果然一变,厉声道:你说什么!易朝源料前言已生其效,一计又生,大步走到周四面前,拱手道:阁下不知,我小师妹与孟大侠两情相悦,腹中已有了他的骨肉。按说阁下与孟大侠相交甚深,原可相托,但阁下身在义军,行住难定,恐多有不便。依在下之见,先将我师妹接回华山,安然产子,日后孟大侠若是想念,随时可接她母子,我华山派决不阻拦。他知周四与如庭交厚,故尔说出这番话来,欲消周四心中邪念。 周四只听了一句,头上已是一炸,易朝源随后又说了什么,他竟半点也未听见。众人见他顷刻间面白如纸,神色可怖之极,无不纳罕。易朝源更是惴惴惶惶,不知将生何变。 周四勉强抬起头来,向那女子腹上望了一眼,目中射出残光,紧咬牙关道:淫妇欺我太甚!猛地跳上战马,疯了般向旷野中驰去。 众人料不到他会狂奔而走,都是莫名其妙。李自成知华山派几人各有武功在身,不敢轻举妄动,拨转马头,与众喽罗打马扬尘,向周四追去。易朝源眼望众人远去,暗暗纳闷:这小魔头举止失常,那是为了什么? 周四纵马狂奔,心中空白一片,直到几个喽罗追上前拽住战马丝缰,这才迫其停下。李自成虽觉此事蹊跷,却不多问,只与周四并马前行,说些闲话。 周四初时不语,转过几道丘岭后,忽叹息一声道:我看天下男子便都如献贼那般淫暴,也不必太过指责。李自成不解道:此话怎讲?周四强自一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人做了强盗,也未必是什么坏事。李自成听他说话颠三倒四,神情却极是认真,笑道:想必四弟早将哥哥看做了强盗。不错,劫人钱财,掠人衣食,确为寇贼,那也无须矫饰。天下不出圣贤,故我等当取而代之!说着在周四战马的后臀上狠抽一鞭。那马受惊,带了周四向前冲去。 李自成随后追来,哈哈大笑道:我兄弟应天起事,定要搅它个天翻地覆,让世人闻风丧胆!周四听了,亦露狂态,挥鞭指天道:若一日天也塌了下来,那当如何?李自成神色一凛,昂首望天道:天若倾时,我等以头擎之!周四勒住战马,回身凝视自成。二人相视片刻,纵声长笑起来 是年八月,崇祯磔崇焕于市。满洲太宗闻讯,谓众臣曰:崇焕既死,明失柱石矣!朕何忧?文成曰:明根基未腐,犹难取之。太宗笑曰:千丈之堤,溃于蚁穴。今中原群盗蚁附之妖,腹心之疾也,久必成患。譬犹人之将死,群盗执其手,而后朕刺其心;群盗捅甚其胸,而后朕扼其喉,大命将泛,谁能擎天?众臣深以为然。 李自成率众又行数日,沿途不曾遇别营人马,便弃了合营念头,与众信道而行。这一日,已入五台县境。自成素闻境内五台山为佛教圣地,与峨嵋、九华、普陀并称于世,便欲前往观览,遂命人马加快行程,迤逦入山。 五台山本由五座山峰环抱而成,其山峰之顶平坦如台,高耸畅阔,故以五台命名。其山风景雄伟奇丽,气候凉爽,八月即雪,四月方解;山阴处更有万年冰终年不化。夏季绿草如茵,野花铺锦,山泉小溪,流水潺潺。终日清风习习,十分爽快,乃避暑佳处,故又名清凉山。 五台山古庙旧宇甚多,早在汉明帝时,便于此修建了大孚灵鹫寺。此后寺院逐渐增多,最盛时,曾达二百余处,其中仍以大孚灵鹫寺为首。至明代,该寺始更名为显通寺。 众人入得山来,行不多时,便见不远处赫然立了一座白塔,塔身高达数丈,由下至上尽呈圆形,上部置一铜盘,盘上又放了一个数尺高的风磨宝瓶。远望塔基丰伟,建造匀称,气势颇为雄浑。 李自成手指白塔道:这塔可有个名目?一旁有来过五台的喽罗,应声答道:这塔唤做舍利大白塔。塔下是塔院寺,该寺后面,便是五台第一大寺显通寺。据说该寺米粮充足,宝物极多,闯将便领兄弟们到那儿歇脚吧。李自成笑道:佛既云普渡众生,咱便去讨些恩泽。一干喽罗领命,便欲冲突向前。 李自成止住众人道:此山地势颇佳,易守难攻,我欲在此逗留数日。尔等不可造次,惹僧众恼恨。与周四打马先行,向显通寺驰来。工夫不大,来在寺门前。 二人翻身下马,拾级而上,叩打山门。少刻转出一僧,见二人满脸风尘,各带长剑,只道是寻常的江湖人物,说道:本寺乃清修之地,素不与江湖朋友往来,二位请另投它寺。说罢便要关门。李自成笑道:这般闭门苦修,何日才成正果?世人耗力伤财,难道只为了尔等弃世龟缩?那僧人眼一翻道:施主是哪派人物?须知显通寺并非撒野之处!周四见这僧人神情傲慢,说道:我等借宿佛门,何言撒野?那僧人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若是武当和南少林的朋友,敝寺自是接纳,余者却不理会。周四听他只提南少林,心下起疑,说道:若是嵩山少林的僧人,又该怎样?那僧人道:贫僧只知有南少林,至于嵩山少林,那可没听说过。周四正欲发作,却听李自成笑道:这位师傅也真算得上孤陋寡闻。嵩山少林连我也知道,你怎会不知?那僧人道:再过几年,便没什么嵩山少林了。你二人不必纠缠。说着便要进门。 周四抓住其腕道:你说过几年便没有嵩山少林,此话何意?那僧人手腕被他掐住,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又惊又怒,起脚向周四踢来。周四扼住其腕,轻轻后抬。那僧人关节巨痛,只得弯下腰去,一腿踢到中途,膝盖反撞在自己脸上,登时血流如注,哼出声来。 周四又问道:你适才所言,究是何意!那僧人哀呼道:我我只信口一说,并无它意。周四见他不肯实说,本欲再问,忽见山门内纵出一人,挥掌向他肩头拍落,掌势挥洒圆转,显见功力不弱。周四身向旁闪,正待相搏,那人却撤回手掌,面带惊慌。原来数千喽罗这时已密密麻麻拥在石级下,正纷纷向山门前望来。 那人慌乱之余,忽露笑意,冲周、李二人合十道:原来二位施主是义军将士。失敬!失敬!周四见这人三十多岁年纪,身穿灰布僧衣,身材高大威猛,禁不住上下打量。那僧人与周四目光相接,只觉他目中光华不显,极是含蓄莹润,脸上掠过一丝惊异。 李自成道:不知这位师傅怎么称呼?烦请告之贵寺主事大师,便说我一营兄弟,要在宝刹叨扰几日。那僧人忙道:小僧了禅,这便回报方丈,迎众位入寺歇脚。拉另一僧快步入门,咣地一声,将山门关上。李自成命众人下马少歇,不得高声吵闹。 众人在寺门外苦等多时,仍不见有人出来,都低声骂了起来。李自成道:难道寺内僧人见我等前来,先忙着将米粮宝物藏了起来?周四道:我先入寺看看,大哥少候便是。绕墙走出数丈,随即拧身纵起,跃入墙内。众人见他倏然而没,恍若一股轻烟,直将丈许高的红墙视若平地,不觉轰然喝彩。李自成恐寺内有人发觉,挥手止住喝彩声。 周四跳入高墙,眼见四下殿宇楼阁,规模宏敞,心想这寺院确非一般,说不得寺内藏龙卧虎,有些高明的武僧。他幼年长于少林,对寺中情形颇为熟稔,加之天下寺庙布局大同小异,三转两转,已来到后院几间禅室前。 他恐被人发觉,不敢贸然走近,侧耳听了半晌,见禅室内毫无动静,转身向西面纵来。未行多远,便见迎面一座殿外站了二人,都做俗家打扮,背上各负长剑,东张西望,似深怕有人走近。 周四心疑,反身跃上一处屋舍,取下一块瓦片,向西边掷去。叭的一声响后,那二人立时惊觉,齐向出声之处望去。周四乘二人分神,飞身向大殿纵来。他藏身之处距大殿足有三丈之遥,这一纵飘身虽远,但他恐足下用力过大弄出声响,是以未用全力,眼见得距殿角尚有几尺,飘纵之势已竭。 周四心中一急,折身向一根殿柱扑落。怎奈那殿柱粗阔光滑,极难附物,他手足极力勾曲,仍是抓之不牢,身子被一股冲力荡起,直奔大殿窗梁撞去。他暗暗叫苦,只得坠肘沉肩,掌心虚含若绵,硬生生向窗梁拍撞,但求身松力软,掌上卸劲回弹,不致震碎窗梁,破窗而入。却不料一击之下,非但未发出半点声响,那窗梁也好似钢浇铁铸,全无丝毫摇撼破损之状,反是他自己被回力所击,双臂一阵软麻。 他心下惊愕万分,却不敢稍做迟疑,双足一点,轻飘飘纵上殿顶,同时瞪大双目,看那二人是否惊觉。这几下险象环生,间不容发。那二人觉出身后有异,忙回头来看。待见殿外空空,并无人迹,也便放下心来,不再细察。 周四冷汗直冒,暗叫侥幸,心想这二人看来只是二三流角色,若真是强手,我可蒙混不得。无意间瞥向脚下,见殿顶上千块盖瓦乌光锃亮,连为一体,竟是纯铜所铸,这才知此殿原来俱是由青铜铸成。若非如此,自己双掌拍出,断不会无声无息,如卵击石。 他心下稍安,俯身向殿内望去,透过横梁缝隙,只见大殿中站了二僧一俗。其中一僧便是适才那个了禅和尚,另一僧年事甚高,皱纹满面,却不认得。那个俗家打扮的人背冲殿门,一时看不清脸面。 少顷,只听那俗家打扮的人道:梁九这厮虽对少林生疑,却未带人前往问罪。这厮为人精细,莫非看出了破绽?那老僧沉吟半晌,开口道:邱氏兄弟假冒少林僧前往送书,难道被丐帮中资深长老认出了么?那俗家打扮的人摇头道:他二人换装易容,我想辨认也非易事,帮中长老又怎会认得?那老僧皱眉道:你说他二人与丐帮数人交过手,莫不是在武功上露出马脚?那俗家打扮的人道:他三人数年前曾去少林滋事,对少林派手法所知甚详。这一次动手时使的都是少林派拳法,帮中长老确是无人生疑。" 那老僧沉思许久,叹息道:看来梁九做事沉稳,不易利用。此事尚须另思它法。忽听了禅道:主人武功天下无敌,少林派无人能挡得他一招半式。他为何不亲往少林灭了群僧,反这般隐身事后,徒施小计?那老僧喝住了禅,悠悠地道:少林树大根深,岂能说灭便灭?当年周应扬如此嚣张,也只不过伤其元气。主人武功虽高,又哪能独挑一派?" 那俗家打扮的人微微点头,低声道:大师不知,当日邱氏兄弟送书之时,那小魔头不知怎么得了信息,竟突然现身,看情形似是深知内情。若非邱氏兄弟见机得快,用话骗过群丐,此事恐早已败露。那老僧微露惊慌道:你看准果是此人?那俗家打扮的人连连点头。 那老僧呆立殿中,面上愁云如墨,喃喃道:主人所患者便是此人。看来他所料不错,天心将此子放入江湖,果有深意。这小魔头突然在丐帮现身,必是受天心驱遣,可见他一番心意仍系于少林。如此下去,若一日魔教中人尽奉此子为主,少林、魔教得以联手,那便大势去矣。" 周四隐身殿上,听几人所言之事与己大有关联,且对少林极为不利,心想我既来此,总要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不然这伙人暗使毒计,少林终归防不胜防。正思间,却听那老僧又道:那小魔头既已现身,后来怎样?那俗家打扮的人道:那小魔头露面之后,本已被群丐困住,不知为何,邱氏兄弟却出手相救,容其遁去。我只见那小魔头向西逃窜,因不便追赶,后来的事便不得而知了。" 那老僧正欲再问,只见由殿外奔入一僧,气喘吁吁道:寺外贼人狂呼乱叫,说再不开门相迎,他们便要放火烧寺了!那老僧微微皱眉,对了禅道:这伙贼人究竟是些什么人物?了禅道:看着与数日前来寺搅扰的贼人并无不同,只是其中有一年轻贼人,却非泛泛之辈。那老僧想了一想,冲那俗家打扮的人合十道:显施主远来,本当厚待,怎奈贼人扰寺,不便相留。来日主人面前,老衲自会为施主美言。那俗家打扮的人笑道:它日大师若做了少林方丈,在下还要多多仰仗呢!说罢走出大殿。 周四乘他走出,凝神细瞧,见此人正是丐帮的那个显长老,心想此人吃里爬外,大是可恨,丐帮有此内奸,迟早要吃大亏。 显长老在殿外与那老僧拱手道别,随即与同来两人向寺院后门走去。那老僧目送三人远去,回身对了禅道:将寺内僧人都唤出来,与我同到门外迎接贼人。说罢向前院走去。 周四待几人俱已走远,这才纵下殿顶,飞身向寺外奔来。李自成见其翻身出墙,忙上前道:我恐寺内有诈,对你不利,已命兄弟们围寺叫喊。四弟入内,可探得虚实?周四不欲细说缘由,微微摇头。 片刻,只见山门缓缓打开,由里面走出十余位黄袍老僧。众老僧后面,又跟出数十位年轻僧人。众僧神色畏惶,俱是低眉垂首。周四认得为首一僧,正是适才大殿内那个老迈僧人。 李自成走到这老僧身前,拱手道:冒昧打扰宝刹,多有得罪。失礼之处,大师莫怪。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小寺静僻,从未聚过这多英雄。老衲有失远迎,确是怠慢。李自成见这老僧气定神闲,颇有方外高士清淡超然之态,正容道:敢问大师如何称呼?那老僧合十道:贫僧妙清。李自成道:原来是妙清大师。失敬,失敬。微一拱手,又道:我一营兄弟忍饥受寒,愧无寄住,欲在宝刹小住几日。不知大师意下如何?妙清笑道:众位驾临敝寺,贫僧自是恭迎,只是敝寺窄小,容不下这么多义军将士。施主能否将大半人马散住于其它寺院? 李自成道:大师之言怎敢不依?在下只命一千兄弟宿于宝刹,余众另投它寺如何?妙清道:敝寺虽陋,陈经古物却多,望施主能稍加体念。说罢引自成入寺。李自成命几个带队头目各领本队人马去投临近寺院,随与妙清等僧走进山门。周四紧跟自成,不离左右。妙清看在眼中,神色微变,旋即又复如常,再不向周四瞅上一眼 妙清命僧众腾出数处禅室、殿阁,供自成等人寄住。众喽罗得自成吩咐,不敢在寺内胡来,均感无趣,不到半日,便有大半离了显通寺,到别处寺院搭帮结伙去了。将至黄昏,寺内所剩喽罗已不过百人。李自成见众人相继散去,也不阻拦,只派亲兵四处传令,命各队人马不得距显通寺太远,以便随时聚集。 是夜,李自成用罢斋饭,便要出寺到各处巡视。周四推托身体不适,不欲同往。李自成念其初愈,并不强求,独自带几名亲兵出寺去了。 周四见室内再无一人,迈步出门,向后院走来。他日间听妙清等人谈话,早已疑窦满腹,这时欲往探查,看能否窥到些蛛丝马迹。尚未走出多远,便见西首一座殿内烛光闪亮,隐有人影晃动。他蹑足来到近前,见殿内有几名年轻僧人正在行拳运掌,于是隐在暗处留心观看。 只见这几个僧人各立一隅,此刻练得正酣。其中一僧挥拳如风,极具声势,偶尔运掌发力,掌风将壁上长烛吹得不住摇晃。周四见他拳法虽非极高,功力还算扎实,不由多看了两眼。谁料此僧练不多时,拳式陡地一变,竟收起初时迅烈招式,转而沉肩下气,凝神静意,双臂徐徐伸缩,两足随势趋退,使出一路绵软的拳法来。周四看了几式,见这僧人手足滞而不灵,周身略失于偏,但使出的招术却古朴清脱兼而有之,式式皆蕴深意,暗思:这路拳法慢中有快,动中求静,三节四梢俱有法度,若行拳之人抱元守一,去拙力而重神意,原是极高明的武功。看来这僧人只是新学,并未悟到此路拳法中松沉粘连、以逸待劳的真义。他于拳理所悟已深,诸般拳法只须稍加思琢,便能知其大概。这时既生兴致,又不觉向立在殿角的一个僧人望去。 只见这僧人手执长剑,正自做势虚刺,显然此僧习练甚久,手法已然纯熟。但见他剑走圆弧,式式以曲为锋,剑法颇为灵动,恍惚刺出一剑,方位极为刁钻。数招一过,周身上下隐隐透出几分诡异之气。周四微感诧异,正待细观他剑点虚实,忽听不远处脚步声响,有人向大殿走来。 他躲在暗处,见来人身材高大,正是那个了禅和尚。 却见了禅大步入殿,冲几人道:方丈命我告诉你们,这几日贼人住在寺内,大伙不宜再练,免得惹出麻烦。那执剑的僧人走到了禅身前道:师兄,这套剑法我一直练着别扭,是不是你藏了私心,不肯将诀窍传我?了禅笑道:这剑法我也只在三年前见过一次,回来后请教方丈,方丈说此套剑法虽高明之极,但常人万难学会,当时便劝我不可修习。我知他所言不错,也便弃了这个念头。后我见你们几个都甚用功,便凭着初时记忆随便舞了几下,只想逗你们开心,谁料了尘师弟却当真了。那执剑的僧人道:师兄分明是在骗我,世上哪有旁人学不会的剑法?我看创此剑法之人,一定是故弄玄虚,向人炫示机巧,否则这剑法怎会如此繁复怪异,大违常理?了禅正色道:师弟不要信口开河。创此剑法之人,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不但了不起,我看古往今来,没有一个人能有他那般不可思议的武功。" 那执剑的僧人撇嘴道:师兄只会凭空捏造,其实世上哪有这样的人?要是真有,你为何不直指其名?我看这套剑法一定是你瞎想出来,骗我们几个的,不然我练了这么久,断不会悟不出个中道理。了禅脸一沉道:别说你悟不出其中道理,连方丈大师数年来也只学得皮毛。我且舞给你看,好让你知道此剑法确是神技。说着从那僧人手中夺过长剑,微一凝神,忽运剑向前刺去,顿时剑光闪闪,泛起一团青光。几个僧人刚要叫好,却见了禅身法一变,长剑如灵蛇一般,向几个不同方位刺出。按说一剑分刺数处,总要有先后之序,但这了禅身形如鬼如魅,长剑甫动,周身上下立时裹在一团青芒之中。 众人一时目为之眩,只觉他手中似握了数十把长剑,但须身子微动,长剑便同时指向四面八方,剑点之奇谲诡异,竟是无法形容。 周四看在眼中,心头大震:这剑法疾若风飘,按说虚招必多,但看这僧人使出,却似招招务实,全无虚势。想来天下剑法决无此理,那是为了什么?他眼见了禅内力较己远逊,只仗着怪异身法,方勉强将剑法中的威力发挥出来,实则招术中破绽甚多,又思:这套剑法既是以实为锋,不慕虚势,便当古拙凝重,不以招术取胜,而全凭内力克敌。若似这般奔腾夭矫,极尽变幻之能,便不能只实不虚,徒增破绽。除非使剑之人内力高深至极,既能运剑如风,顷刻间无所不至,同时又能将真气遍布周身,遇力即弹,浑不着物。言念及此,自觉这念头太过可笑,暗想:以我此时内力,这般使剑也万万不能,除非那使剑之人内力能强我一倍。他自艺成以来,从未有人在内力上胜其半分,思前想后,只觉便是周应扬复生,也断不能在内力上胜己逾倍。 正这时,却见了禅收剑道:我内功火候不到,这几下徒具形式,连皮毛也还算不上。只是你们要知道,这世上确有那般登峰造极的人物,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剑法。几个僧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只是拼命地点头。 周四听他直言自家之弊,不由一惊:这僧人颇有自知之明,难道这世上真有人能将此套剑法使得天衣无缝?只听了禅道:天已不早,大伙回去歇着吧。这几日不要来此练功了。说完这话,迈步出殿,向东首一条小径走去。 周四心念一动,随后跟来。二人一前一后,相距甚远,了禅转过几处殿阁,并未留意身后有人。少时,只见他走到一处殿外,向四下看了几眼,随即闪身入殿。周四等了一会儿,听四外并无人声,这才蹑足前行,慢慢走到殿外窗下,定睛向里面观瞧。 只见大殿内漆黑一片,并无烛光,了禅入内多时,再未发出声响。周四心疑,只道了禅已从别处溜走,正欲入殿看个仔细,忽听殿内有人哼了一声,声音颇为重浊,隐有痛楚之意。周四连忙屏息收足,只听一人道:还是不行么?听来正是了禅。 须臾,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看来这盈虚大法与少林派内功大是相克,怕是难以调和了。声音中充满了懊丧和失望,正是妙清方丈。 却听了禅道:当年我师祖空信大师得周应扬传授此法后,也是这般情状么?妙清叹息一声道:你师祖是少林高僧,中年时内功已十分了得,后习了这大法,初时功力陡增,经络尽通。谁料几年之后,体内真气便愈来愈不调和。唉!若非如此,空义等人又怎能将他逼死?现在又怎会轮到天心做少林方丈?了禅道:当年周应扬既被少林僧伏住,我师祖为何不向他求教?妙清凄声道:你师祖当年留周应扬不杀,本有向其求教之意,后来周应扬也确曾指点给你师祖一些诀要。你师祖依法修习,见有效验,便日夕不辍。哪知数日之后,顽症反而加重。他一气之下,便要杀了周应扬那厮,偏这时空义却出来阻拦。 了禅插嘴道:他为何要回护此獠?" 妙清冷笑道:他哪里是回护周应扬,这其中原有深意。其时少林四位神僧三死一残,论武功当以你师祖为高。空义狼子野心,久觑方丈之位,因有你师祖在侧,一直未敢轻动。那时他看出你师祖痼疾难愈,便故意滋事。你师祖气愤不过,与他师兄弟等人动手,虽杀了他几个师弟,最后还是被这厮逼得撞阶而死。空义虽由此做了方丈,但少林人材凋落,日渐式微,也令其惶恐。他留周应扬不杀,那自是要向此獠索讨那部心经了。 了禅疑道:那心经在主人手中,他如何能讨得?妙清道:他见周魔手中确无心经,想必已威胁他口授了心经真义,否则几年前我师徒三人前往少林,你师兄了及又怎会死在少林僧手上?唉!少林既得了心经,又有那小魔头日日在外招摇,主人数年心愿,怕还是未必得偿啊。" 说到这里,二人相继沉默。过了半晌,方听了禅道:方丈日间见过那年轻贼人,可看出有何古怪?" 妙清沉吟道:这贼人步法虽凝重稳健,但一足起时,另一足常有趋顶之象,那是脉气极不调和之故。他双目中隐却光华,眉间却拧耸颤动,那是阳气极盛,冲犯元神之兆。由此看来,与那小魔头倒有几分相似。但这魔头心在少林,又怎会从贼作乱?这可大违情理。了禅正要说话,忽听殿外脚步声响,忙喝道:谁!只听不远处一人答道:小道清玉,特来打扰妙清方丈!话音未落,人已飘身来到殿前。 周四闪在暗处,见来人身着道袍,背负长剑,黑暗之中,面目虽看不真切,听声音却知此人年纪甚轻。 只见殿内豁然一亮,了禅已取火镰点着了壁上长烛。随见妙清快步出殿,冲这清玉道士合十道:不知小仙长驾到,这可怠慢了。说话间满脸堆笑,竟对此道极是恭敬。清玉并不还礼,迈步入殿。 周四借烛火光亮向这道士脸上望去,见他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生得眉清目秀,极为英俊,只是嘴角微微下撇,不免露出几分傲色。他一看之下,先是一怔:这道士我似在哪里见过?猛然想起:这人不是当日与丐帮几个好手一同来军营行刺皇上的那个年轻道士么!想到这道士出手刁钻狠毒,自己曾几度被其所伤,心头浮上一丝恨意。 却听妙清干笑两声道:不知小仙长驾临敝寺,有何训教?只听清玉道:主人命我来告知方丈,我师叔金衣子要来贵寺,同来的或许还有南少林的僧人。方丈宜早做准备。妙清惶然道:金衣子来此做甚?清玉道:想是他已对主人生疑,要来找方丈问些事宜。方丈是聪明人,该知道如何应付。妙清慌忙点头。 周四听在耳中,寻思:我当年与萧老伯同上泰山时,曾见一人唤做青衣子,何以这时又冒出个金衣子?看这几人神色,似乎颇惧此人,不知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只听清玉又道:我下山时,师叔已经起程。他途中虽要与南少林的僧人会合,但他脚程极快,说不得今夜便能赶来。方丈好自为之,小道这便告辞了。不待妙清开口,便迈步出殿。妙清追出殿来,拉住清玉道:请小仙长转告主人,贫僧定当守口如瓶,守口如瓶。清玉道:那是最好。不过我师叔性情刚烈,武功又高,你可不能不置一词,惹他恼火。 妙清赔笑道:贫僧与他虚与委蛇,避重就轻,总要使他发火不得。清玉微微点头,展开身形,向南面掠去,眨眼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周四心中疑团愈滚愈大,再也按捺不住,眼见妙清、了禅走回殿中,忙缓步离开大殿,向清玉远去的方向追来。直追出二三里远,方见清玉在前面穿纵起落,正疾奔不停。他正要加快脚步,清玉却突然收住身形,回身喝道:哪家野狗,这般跟我不停!铮地拔出长剑,怒目向周四望来。 周四也不答话,纵上前去,挥掌向他颈上斩落。清玉长剑一抖,斜挑其肘,蓦地身子一矮,剑尖反向周四下阴刺来。这一式固为名家高手所不齿,却极是阴狠毒辣。周四一时托大,不及躲闪,若非一掌击出,浑厚的掌力迫得对方身向后仰,剑尖微偏,说不得一招间已身受重伤。饶是如此,对方长剑刺至,仍将他小腹划了一道血口,半片衣襟随之落下。 周四与他前后只交手过两次,却有数次遭其暗算,实是羞怒已极,猛然飞起一脚,向清玉头上踢来。清玉蹲在地上,向旁疾滚,百忙中仍倒挥长剑,向周四脚上连刺数下,一把剑宛如吐芯的小蛇,极是奇幻灵动。 周四足尖或踢或抬,将这几剑尽数躲过,本欲乘势踩住剑身,怎奈对方出剑撤剑,太过奸巧迅速,他足上连使出数般变化,仍不能诱敌将招式使老,客己落足踩剑。 清玉滚在丈外,立时弹起。二人过了几招,他已知道面前这人是谁,当下凝视周四,微露惊慌道:你要怎样?周四见他已怯,说道:你只告诉我那个主人是谁,我便放你走。" 清玉神色一变,旋即决然道:你早晚会知道,这时却休想让我吐露给你!" 周四迈上一步,说道:我只想让你一个你字才出口,右手倏伸,闪电般向清玉腰间抓来,同时左掌疾拍其面,一股凌厉劲风贯入对方口鼻之中。清玉猝不及防,气息顿时一窒,待惊觉有变,腰间穴道已被周四制住。周四五指微一用力,真气疾冲入穴,"当啷一声,清玉手中长剑掉落在地。 周四制住狡敌,大是得意,说道:你此刻命悬我手,到底讲是不讲?清玉傲然道:你暗算于我,算不得好汉!周四笑道:这手法我新学乍练,那也多亏有你示范指点。清玉面上一红,侧过头去。周四知他不服,撤回手道:我若凭真实武功赢你,你又如何?" 清玉浑没料到他会放脱自己,一怔之下,咬牙道:你若赢我,杀了我便是!口气竟异常坚决。 周四心下气恼,冷笑道:我一生杀过不少人,可不在乎多你一个。大袖往地上一挥,一股大力冲去,那口长剑似活了一般,铮地跃了起来,向清玉飞去。清玉一惊,忙伸手操住长剑,目中已露出畏惧之意,强稳心神,运剑向周四缓缓刺来。 周四此时对其武功已了然于心,知其剑势虽缓,随之必有阴险后招,当下站立不动,静观其变。清玉剑到中途,忽然犹豫起来,剑走偏锋,又削向周四肩头。周四见来剑神缺意散,毫无声势,便不理会。清玉瞧他仍是以逸待劳,似显得极为无奈,撤剑想了半天,这才慢吞吞抬起长剑,向周四咽喉刺来,慌乱之下,身上露出几处老大破绽。周四只道其技已穷,正思长剑近身,便即上步夺剑,将其制住。突然间寒光一闪,一物自剑身中射出,迅疾无伦地向他咽喉飞来。 周四啊了一声,向后疾仰,仿佛劲风拂草一般,两足抓地,上半身平平折了过来,但听嗤的一声,那物划破他前胸衣襟,从他头上呼啸而过,直飞出数丈之外,兀自疾若流星,破空不坠。 便当周四仰倒之际,清玉已飘上前来,挥剑向他腰间斩落。这一剑一改尖巧奇诡之气,剑身被真气激荡,竟发出嗡嗡鸣响,剑尖更似柳枝飘荡风中,摇曳颤动。霎时间青光如团,将周四数处大穴尽皆罩住。剑法之高,委实出人意料,足见其前时与周四相斗,只是故示以虚,并未施出得意招术。 周四胸腹尽坦于对方剑下,实已临于死地。身当此时,只得把心一横,拼着受对方一剑,身向左闪,护住心口要害。这一来右半身毫无防护,已是任人宰割。清玉大喜,长剑顺势向周四右肋下刺落,剑尖处吐出寸许长的青芒,显见这一刺倾其全力,誓要将周四一剑毙命。 周四虽护住胸口,但料来剑仍能致命,心中一凉:我如此轻敌,那也是咎由自取。一闪念间,长剑已刺上其身。只听当地一响,长剑着体,非但未刺入分毫,剑身反被弹得弯曲过来,似是撞上了极坚硬之物。 清玉神色大变,只当周四已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惊悚之际,全忘了抽剑换式。周四又得生机,哪敢细想?猛地拧腰起身,双腿连环向清玉踢去。他初脱险境,精神大振,这几腿去若风飘,极尽圆转遨矫之能。清玉心有余悸,惶然后退,长剑频频刺出,连施二十余招精妙招术,方将对方凌厉攻势化解,已累得气喘吁吁,冷汗直冒。 周四见他身子倒纵,剑上妙招仍层出不穷,恍惚与了禅适才所练的剑法同是一路,当即凝住身形,不再追迫。清玉恐他蓄势再击,横剑当胸,不敢转睛。 周四伸手向右肋下摸去,触手有物,方知是那块圣牌揣在怀里,无意间挡住了致命的一剑,心头微微一震:莫不是周老伯在天有灵,佑我不死?还是明教气数未尽,真要靠我中兴?想到明教中人对己大有恩泽,胸口一阵发热:日后我若真能有成,必当光大明教,不负众人厚望。心念及此,豪气陡生,朗声道:你家主人要称霸江湖,怕没那么容易。清玉拭去汗水,冷笑道:你以为勾结魔教余孽,便能挽回少林灭顶之灾?嘿嘿,只要我家主人神剑一挥,四方妖孽霎时化为齑粉,便是你这小魔头,也挡不得他老人家十招。他本想说挡不得他老人家三招,但眼见周四武功极高,只得改口说到十招。 周四闻言,心道:这道士剑法与了禅所练如出一辙,威力却较之强了数倍不止。难道他所言不虚,那主人真能在十招内败我?他当年在安邦彦营中与木逢秋练剑时,木逢秋虽顾念尊卑,时常谦让,但若真正相搏,也总要斗在十招之上,方能迫周四弃剑认输。此后他行走江湖,大小十数战,武功较前时更进一步,若说有人能在十招内胜他,那确是欺人之谈。想到有人十招内便能胜己,剑法自是比木先生也不知高了多少,只觉十分可笑,禁不住乐出声来。 清玉见他满脸轻蔑,怒道:你自以为武功了得,却不知我家主人二十余岁已打遍天下。便是周应扬那厮,也要斗在三百招上,方才取巧赢他。周四大笑道:二十多岁便能跟我周老伯大战三百回合,那可了不起的很呢!今日你若能与我斗上三招,我便信你所言!他与对方斗了数招,知其剑法虽高,内力却较己远逊,故此剑法中有极大破绽无法弥补,这时既出此言,已有成竹在胸。 清玉虽知他武功高己甚多,却不信自己三招内便致落败,羞怒之下,长剑抖出片片剑花,直如狂风卷浪,漫天而来。周四见来剑气度恢宏,剑意突兀高远,当下右掌上扬,直奔清玉左肩击去,正是攻向他此招中最大一处破绽。清玉一惊,忙向右闪,剑势不免略衰,初时那一股雷霆万钧之势,顿时转为清幽疏淡,长剑恍恍惚惚,仍奔周四心口挑来。 周四不躲不闪,反迈步迎上,挥袖向剑身上卷落。与此同时,猛劈一掌,居然向清玉身后击去。说也奇怪,清玉见他一掌向自己身后拍去,突然身向后仰,连翻了几个筋头,这才惶惶站起。原来周四出手即攻其破绽,清玉刺出的一剑已成废招,若依剑理,便当抽剑换式,方是正途。但清玉知周四武功极高,只恐撤剑之下,被其占了先手,故剑势虽竭,仍以虚代实,恍恍刺来,只盼周四略有闪避,他便可从容换招。不想周四料敌机先,非但不闪,反挥袖卷剑,出掌向他身后虚击,将他一人一剑的后路尽皆封住。清玉无奈,只得向后翻出,情状虽嫌狼狈,除此却没有其它妙法。 周四见他应变奇快,心中钦佩,右手圆转,呼地拍出一掌,左掌跟着挥出,掌力又即涌上。这两掌直似大潮叠起,一浪高过一浪,霎时间劲气纵横,将丈余内尽皆笼罩。他知对方剑法灵动,缺憾处只在内力稍逊,不能将周身上下补缀得天衣无缝,自己掌力铺天盖地涌去,对方剑上破绽便会暴露无疑,是以劲气狂吐,不留半分余力。 清玉眼见两股大力袭来,忙挥剑疾刺。无奈对方掌力排山蹈海般涌至,长剑只递出一半,便似碰上了一堵铜墙,再也难进分毫。剑身晃动不定,宛若被磁石吸住了一般,欲进不得,欲退不能。他心下大惊,挥起一掌,向扑面而至的两股大力迎去,只期能稍遏其势,自己便可撤剑抽身。 周四见其手掌甫动,左掌忽尔一沉,顺势接住来劲,向旁一引,清玉立觉脚下虚浮,不由自主地向旁栽去。这一栽身形已失主使,上盘几处破绽再也回护不得。周四右掌暴伸,抓住他握剑的手臂,肩头顺其栽出的方向轻轻一撞,清玉已跌在地上。 周四运剑指住其颈,冷笑道:你说那主人是谁,我便饶你不死。清玉两招内便被他制住,羞怒交集,昂首道:你既赢了,杀我便是,可休想让我吐露半句!周四长剑微动,在他颈上划出一道血口,说道:你硬充好汉,我便成全你。长剑划个半弧,疾向对方颈上削来。清玉神色不变,叹息道:我不能见主人霸业得成,确是遗憾!" 周四见他神色冷傲,大有视死如归之慨,手腕一抖,长剑顺势折而向下,将清玉右臂卸了下来。清玉大叫一声,险些晕倒,强忍巨痛,颤声道:你要杀了道爷,便来个痛快!周四见他右臂血如泉涌,吐字仍连贯清晰,确是人中一等的硬性,说道:你今日已残,我也不再为难你。你回去告诉那个主人:少林、明教与我俱有深恩,他武功再高,也未必能够如愿。" 清玉挣扎而起,说道:你今日不杀我,只怕日后要后悔莫及!待见对方确无杀己之意,忍痛拾起断臂,摇晃着走入黑暗之中。偶一回头,目中毒焰熊熊,直如恶狼相似。 第十六章 折翼 周四见清玉远去,转身向寺中走来。工夫不大,又回到妙清、了禅二人所在的殿前。他见殿内烛光闪亮,料二人并未离去,蹑足走近,隐在暗处。 却见殿内人影晃动,似有三四个人站在里面。周四向内窥探,只见殿内除妙清、了禅外,不知何时又多了二人。这二人一僧一俗,形貌俱甚狼狈。那僧人面色惨白,不住地抚胸咳嗽,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那俗家打扮的人也露痛楚之意,左侧一条膀子软软垂下,如残似断。 周四见了二人,心中一惊:这不是乔装易容,先杀了少林二僧,后往丐帮滋事的两人么!他先后将二人击伤,后被一人挟往山洞,饱受凌辱,此时思之,犹有余悸。当下忙向四外望去,待见周遭并无动静,心道:那人将我带到山洞,后仓皇逃窜,难道并未与这二人会合?他知这三人武功颇高,任一人都极难对付,眼见一人未至,另二人都有旧伤,一颗心才落了下来。 却听妙清道:这么说,那小魔头是从三位手下逃走的了?为何邱大先生未与二位同来?那僧人打扮的人咳嗽一声道:我大哥另有事由,让我兄弟先来拜谒方丈。 妙清哦了一声,道:老衲素知二位武功盖世,何以合几人之力,仍不能制住那小魔头,反为其所伤?这倒真有些不可思议了。那俗家打扮的人道:那小魔头得周应扬真传,内力高深得很。我三人确确是斗他不过。 妙清道:邱三先生当年纵横南北,便少林空寂那样的人物,也在百余招上方侥幸胜了阁下。今日这么抬举那小魔头,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别有隐情?邱三神色一凛道:方丈此话何意?妙清微微一笑道:日间丐帮显施主来敝寺,曾说了些当日情形,与二位适才所言可大相径庭。邱三脸一沉道:显文通那厮都说了些什么? 妙清淡淡地道:显施主说,当日丐帮人众已将那小魔头制住,不知为何,三位却援手将他放走。这中间岂不大有蹊跷?那僧人打扮的人面露惊慌道:大师怎能信这狗贼一面之词?若传入主人耳中,我三人哪有命在? 妙清笑道:邱二先生不必惊慌,老衲又怎会信那些无稽之谈?只是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这个邱二观其神情,已明其意,抱拳道:大师与主人相交数十年,原是我兄弟最钦佩之人。日后但有所命,无敢不从。邱三也满脸堆笑道:方丈与主人交厚,望来日多多美言。我兄弟自当铭感。 妙清嘿嘿一笑,忽正色道:二位具实告我,那小魔头究是逃脱,还是被几位挟持,藏在别处?邱氏兄弟都是一愕,异口同声道:绝无此事!妙清冷笑道:那便是被邱大先生一人劫走了?邱氏兄弟低头不语,目中都射出凶光。邱二欺上一步道:大师如此相逼,莫非要坏了这张面皮?邱三也转到妙清身侧道:方丈何不念故人之情?二人分站一角,将妙清夹在当中,怒目相向,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妙清并不慌乱,瞥了瞥二人道:二位还是尽早离开敝寺为好,不然恐要后悔。邱三怒道:你当年不过是少林弃徒,后来投了主人,仗着乖巧得其欢心,一直便想着做什么少林方丈。今日又要嫁祸我兄弟,铲除异己么?嘿嘿,你在少林学的那点粗浅玩意,又能吓唬谁! 邱二插口道:想是他习了盈虚大法,自觉了得,我兄弟今日倒要见识见识。僧袍一荡,右掌缓缓向妙清击来,虽是重伤之下,这一掌仍是厚积薄发,蓄意无穷。妙清束手而立,毫不抵御,只是道:两位若不早退,一会金衣子到了,怕要走不成了。 此言一出,邱二手掌登时凝在半空,惶然道:他他来做甚?妙清道:恐专为二位而来。邱三疑道:他他怎知我二人在此?必是你拿拿这厮吓唬我兄弟。妙清笑道:二位不信,在此少候便是。邱氏兄弟满面狐疑,神情极是紧张。隔了一会儿,只听邱二道:我兄弟适才多有得罪,大师得道高僧,望勿介意。既是那厮要来,我等这便告辞了。微一拱手,与邱三快步向殿外掠去。 妙清在后面笑道:二位要到哪里去?只听数丈外传来邱三的声音:主人要独霸江湖,尚用得着我兄弟,旁人便欲挑拨,也未必得逞。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从寺外传来。二人身法之快,逃窜之疾,实令人又是惊怖,又觉好笑。 周四站在殿外寻思:这二人皆是一等一的好手,但听说那个金衣子要来,却似怕得不行。莫非这金衣子真有天大的本事?他心中好奇,只想看这金衣子是何等人物,更想听他此来问些什么,故此隐在暗处,耐心等候。 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周四听四外万籁俱寂,心道:若是这金衣子今夜不能赶来,我岂不白等一夜?便在这时,忽见西首一座偏殿上黑影一闪,似有物向这面飘来,转眼间又踪影尽没,再无声息。 是时冷月在天,清风吹叶,以周四这等目力,竟未看清来物飘向了何处。他只道自己眼花,寻思:莫不是夜游之物?否则又怎会倏然而没,半点声响也无? 正疑间,忽听远处有人朗声道:武当金衣子,特来打扰妙清方丈!这人声音虽不甚高,但每一个字都远远送出,听在耳中,似金石撞击之声,让人周身既感震荡,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畅爽。周四猝然间听了,丹田内一股真气突突跳了几下,显是受了对方内力激荡,不能自守。他凝神摄住腹内狂跳,心道:这人内力未必高过我,但论到清正醇和,我可有所不及。 只见西面轻飘飘掠来三人,也不见几人有何动作,便都颤巍巍立在一堵墙上。其中一人四十多岁年纪,身着道袍,背负长剑,身材虽不甚高,一双眸子却如冷电一般,顾盼之际,极具威势。在他身旁各站一僧,年纪俱已老迈,看上去倒不见有何特异。 妙清与了禅听来人自报名字,慌忙迎出大殿。妙清强作从容,冲那道士合十道:道长仙驾至此,老衲既惊且喜。疾走几步,又与两位老僧寒暄道:二位大师已有数年不来敝寺,今又相逢,确是有缘。 那两个老僧都是南少林的高僧,一人法号弘忍,一人法号弘生,当年与妙清也算有些交情,飘身从墙上跃下,合十道:夤夜打扰方丈,失礼了。 周四见二僧飘身下墙,手足竟不稍动,自丈许高的墙头飘落,似乎向下迈了个短阶,连衣袖也不飘摆,心想:这二人劲气内敛,随意动作仍这般收束得住,看来武功定然不弱。 金衣子站在墙头,向四下望了一望,也纵身跃了下来。他这一跃与那二僧不同,而是霍地向虚处迈了一步,身子就势滑出,落地时已站在妙清面前。二人原本相距数丈,他这般疾趋而至,事先竟不鼓气做势,倒似一步便迈到妙清面前,身法之俊逸矫捷,实令人瞠目。 妙清面色微变,强自一笑道:几位远来,请到殿中一叙。金衣子哼了一声,大步入殿。弘忍、弘生略做谦让,也随后跟了进来。妙清见金衣子面沉似水,心下惶惶,过了半天,方怯声道:不知道长来此,有何垂教? 金衣子直视妙清,森然道:几年前你去少林滋事,究竟是受了何人指使?妙清听他开口便提此事,一时不知如何做答,稳了稳心神道:贫僧师徒几代,与少林皆有恩怨。前去少林,乃是了却几十年前的一桩旧事,何须旁人指使?金衣子厉声道:凭你这点本事,若无人在后撑腰,如何敢独往少林寻衅?妙清正色道:贫僧艺虽低微,却非有始无终之人,既有旧约,又岂能不赴? 金衣子略想一想,又道:你近年频频来我武当,又与邱家那三个下贱的东西时时苟聚,那是为了什么?妙清道:释道原本一家。贫僧与贵派掌门谈经论道,也属平常之事,至于说贫僧与邱氏三兄弟有什么瓜葛,那却是子虚乌有。金衣子听他狡辩,心中大怒,喝道:你与我掌门师兄说到这里,似有所顾忌,忍了一忍,终未将下半句话说出。 弘忍见状,开口道:大师几年前曾传书于敝寺天恕方丈,三年前又来莆田与天恕方丈暗地聚了几次。自此以后,天恕方丈便极力在江湖上传言魔教蠢蠢欲动,后又邀各派齐集泰山,大肆声讨魔教。老衲知大师与天恕方丈系出同门,今日只想请教一事:天恕方丈在泰山之上,究竟被何人所杀? 妙清支吾道:天恕师弟惨死,贫僧也想查出真凶,只是少林树大根深,这个一时也难以查清。弘忍低宣一声佛号道:大师如何将此事推在少林派头上?妙清道:据说当年天恕师弟在泰山绝顶,正欲揭穿少林派隐私,忽有一人上前下了毒手。若非少林派暗中指使,又有何人能做此事?弘忍摇头道:当年泰山派将天恕方丈尸体送回敝寺,老衲与弘生师弟便即查验,当时便觉下手之人内力之深,当世少有。老衲年轻时曾拜见过少林空问、空如几位神僧,窃以为便是这几位神僧,内力上较此人也相去甚远。况且这人手法正中有邪,决非少林门下所能,但思前想后,又不像魔教邪技。言说至此,目中既充满疑惑,又涌上一丝惧意,显是往事萦绕在心,余悸难遣。 妙清闻言,嘿嘿一笑道:大师说此人武功较已故神僧犹有过之,这可令贫僧难以相信了。想来天下除周应扬一人外,旁人断无此等手段,莫不是周魔复生,重施邪技?弘忍叹息一声道:实则天下除周应扬外,还有一人有此本领。 金衣子似知他言中所指,说道:不错,这世上确有一人有此能力。今日贫道来此,正是要弄个水落石出。周四听了几人对话,心念电闪:那个清玉说他家主人十招内便能胜我,若果是实言,会不会这个主人便是几人提到的凶手?他知此事关系重大,不敢漏听一字,迈上一步,将耳朵贴在窗上,欲听几人后话。微一挪步,金衣子在殿中已然觉察,喝道:何人在外偷听! 周四料难躲避,只得来在殿门口道:我见此殿灯火未熄,随便过来看看。他知殿中无人识得自己真实身份,索性迈步入殿,佯做悠闲。妙清见他突然现身,心中诧愕,随即挤出一丝笑意道:这位是义军中的人物,暂时栖身敝寺,各位不要误会。金衣子瞥了周四一眼,冷然道:早听说秦晋流贼遍地,想不到竟会来寺中骚扰。妖么小丑,还不快滚!大袖一挥,一股劲风疾向周四扫来。 周四凝立不动,假装掸去身上尘土,劲力无形中贯注袍袖,直向扑面而至的劲风迎去。两股大力相撞,竟发出一声闷响。金衣子只当这年轻贼人不过泛泛之辈,挥袖可逐,是以大袖抖出,脚下并未拿桩做势。一撞之下,全身大震,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他武功原本极高,性子又极暴躁,数年来行走江湖,从无人能侥幸胜其半招。这时虽未落败,毕竟已露窘态,惊怒之下,忽抽剑在手,厉声道:你是魔教中人么!他猝受对方劲力所击,立时觉出这青年内力雄浑无匹,正邪混杂,隐约是魔教一路,故有此问。 周四被他袖上劲风所拂,胸口间烦闷异常。他内伤本未痊愈,猝受激荡,一时做声不得,待见金衣子身形稍退,便能拔剑开口,心下暗惊:这道士内力之纯,确是在我之上!微调散息,说道:我与李大哥应天起事,共赴义举,可没听说有什么魔教。 金衣子凝眉道:无耻滥贼,也有这等身手,若不早除,日后岂不要祸害百姓!他连日来奔波于道,疑窦满腹,本就不耐烦,及见周四如此年纪,便恃技为贼,更生厌憎。其时秦晋盗寇荼炭百姓,他亦有所耳闻,心中一直切恨难消,此时有的放矢,已然动了杀机。 周四知殿中几人均非易与之辈,如若一同上前,自己万难抵挡,当下全神戒备,不敢稍有懈怠。弘忍见他袍襟微微飘起,显已做势欲搏,忙走上前道:施主既无事由,便请移步它往。他不欲多生事端,伸手轻轻搭在周四肩头,原是劝抚周四,表明并无敌意。周四错会其意,只当他要乘机出手,右掌猛地托住他肘尖,肩头用力一耸,一足同时向弘忍两腿间迈上一步。这一来周身力道都作在弘忍身上。饶是他精修有年,功力老道,也禁不得这股脆猛的整劲,立时离地飞起,向后摔出。他身在半空,无处着力,只得挥掌向背后青石地面拍去,借着反弹之力,硬生生落在地上。也是他顾及脸面,不愿在众人面前跌倒,落地时两足拼死抓地,劲力到处,竟将脚下数块青石踩碎。虽是如此,仍向后滑了几尺,方拿桩站定。 妙清素知弘忍乃南少林数一数二的高僧,眼见他现此窘状,一惊非小:这贼人怎地如此了得?莫非天缘巧合,他真的是那个小魔头?弘忍吐出一口浊气,愕然道:看来施主果是魔教中人。老衲可小看你了。长叹一声。又黯然道:魔教有此后辈,恐怕江湖上又要血雨腥风了! 金衣子怒道:魔教崽子,调教得倒好!突然纵身飞起,挥剑向一尊石像斩去。那石像乃是一尊执剑怒目的金刚,他一剑挥落,登时将那金刚手中的一口浑铁铸剑砍了下来。金衣子不待铁剑落地,长剑顺势一横,撞在铁剑柄端,那铁剑似活了一般,疾向周四头上旋落。周四知他要与自己比剑,挥袖卷住剑身,操在手中。这铁剑锋刃俱钝,斤两却重。周四手握剑柄,正犹豫是否用此重器,金衣子已缓缓出剑向他心口刺来。这一剑既不迅猛,亦不急迫,却是说不出的轻灵随意,仿佛一道轻烟,无首无尾,横空出世,隐有随风所驱,任意行止之意。 周四见来剑淡而有味,不露气魄,实是高明至极,忙挺铁剑迎上,亦是淡然处之,随机而动。金衣子见他握此重剑,仍从容若闲,毫无滞拙之象,剑法突然一变,长剑幻出数道白光,似疾雷迅风般向周四袭来,大有暴雨突至,风起云涌之势。周四瞧他这一剑骤密如雨,知依次格挡,必有疏露,忙挥起铁剑,在身前划圈成网,欲绞折来剑。铁剑只抡了两圈,便发出嗡鸣之声,一股雄浑重拙的剑气在大殿上纵横激荡。弘忍、妙清等人均不由骇然后退。 金衣子虽欲进身伤敌,但怯铁剑威势,不敢以剑相碰,骤然凝住剑身,向后跃开,旋即剑锋忽转,由上向下,挑向周四面门。常人使剑,皆须垂肘运腕,剑法始能灵动,他这一剑却转折如龙,擎臂向下疾挑,起势之兀傲奇崛,自不必说,难得的是虽犯剑法之忌,周身竟丝毫不露破绽,长剑由远而近,恍如飞龙在天,大有横跨大江,呼啸奔来之势。 周四见来剑声势夺人,知若运剑上格,铁剑沉重,难及对方长剑轻灵,来剑只须稍变招式,自己以拙御巧,都是大为吃亏。况对方剑法高深莫测,式式皆藏凶险后招,说不得这云雷天风般的一剑也只是虚招,当下不理来剑,运剑向对方胸口搠去。他手中铁剑虽嫌笨重,声势却极是惊人,只伸出尺余,便发出呜呜的怪声。看来金衣子即使一剑刺中他要害,那铁剑仍会凭着惯力,将他胸腹洞穿。 金衣子惊呼一声,疾向后退,愕然瞪视周四道:难怪你甘心从贼,原来果有亡命之性!你不敢与我真正比试剑法,难道我便杀你不得么!他与周四过了几招,觉出对方剑法造诣全不在自己之下,心中既惊且佩,暗思:他手持重剑,虽能与我匹敌,但每遇凶险,便即拼命,终究在兵器上吃了小亏。我今日杀他,总要教他心服口服。冲了禅道:去取柄剑来。 了禅不敢怠慢,疾奔出殿,少刻取回一柄长剑,恭恭敬敬递到金衣子手上。金衣子见此剑分量极轻,锋刃俱是缺口,剑柄已然松动,瞪了禅一眼,骂道:不成器的东西,你当我杀他不得么?却要你在兵刃上做什么手脚!说着将自己所使的长剑抛给周四,傲然道:你今日若胜了我手中这口剑,江湖上任你横行。如若不胜,便将人头留下! 周四道:我若胜了,你又当如何?金衣子微微一怔,仰面笑道:贫道若败,那也任你宰割,旁人不得干预。他为人极是自负,数年来闭居武当,从不把各派人物放在眼中,这时既言败字,已将周四视做劲敌。 周四听他不欲旁人插手,心中大慰,长剑一抖,刺向金衣子咽喉。他此时所使乃武当派惯用的长剑,剑身细窄柔韧,使起来颇为顺手,剑法中精妙招术立时显露出来。金衣子见他一剑刺来,豪气横溢,势极雄劲,赞道:好剑法!长剑倏出,挑向周四左肩,后发先至,不容对方稍占先手。 周四侧身闪避,长剑划个短弧,又向金衣子胸口刺去。金衣子回剑封挡,刷刷刷连刺数剑,迫周四转为守势,正欲变招再攻,周四却歪歪斜斜刺出一剑,向他小腹挑来。这一剑虽不凌厉,方位时刻却拿捏得妙到毫巅。金衣子若要换式,小腹便会露出破绽,只得回剑迎挡,弃了攻势。 二人这一遭比剑斗艺,各自武功尽皆显露出来。金衣子剑法正大雄奇,招招欲占先机,每出一剑,法度精奥严整,剑意壮阔奔放,正则逸气浩然,大有君子慨态;奇则清迥高峭,不落奸巧。相比之下,周四所使剑招便略显粗疏随便,但往往形陋意远,内含丰融之意,忽尔盘转幽折,深透尽致;忽尔又气骨轻浮,专走偏锋狭径,便好似一个大诗人酒醉后做诗,旁人乍观蹙眉不解,久诵却深味有致,无论金衣子如何来攻,皆能从容应付。妙清等人看在眼中,均想:二人剑法虽未发挥到极致,恐怕我也难望项背了。 金衣子连变几套剑法,未占得丝毫便宜,好胜之心大起,说道:你剑法确是高明!我看华山、峨嵋那几个掌门也不如你。想来魔教中并无这等能人,你剑法究竟是何人传授?周四长剑一横道:我当年曾得木先生传授剑法。他剑法天下无双,你难道不知?金衣子问道:你说的可是木逢秋老先生?他还活着?周四点头道:正是。金衣子喟然道:前辈高人,确是令人钦佩。听说他当年怀技不显,为人淡泊。了不起,了不起!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道:但若说木老先生剑法天下第一,那也未必。周四疑道:除了周老伯外,难道还有人能胜过木先生么?金衣子喃喃道:有的,有的。言下深有隐忧。 周四心中一动,问道:那是何人?金衣子脸一沉道:休要多问,咱二人再来比过。长剑一抖,剑光大盛,一团青芒直向周四卷来。他久战不胜,大是焦躁,此番再斗,竟使出平生最得意的一路天柱十三剑来。八百里武当山,以天柱峰最为高耸峻拔。他这路剑法以天柱峰命名,不言而喻,自是已融武当诸路剑法精髓,达本派武学极致。 周四见他长剑微一颤动,便在瞬间分刺自己全身各处,剑点似空而实,说不出的优柔善入;隐密精妙之中,更透出一股耸拔兀傲之气,仿佛高峰奇崛,挺然不群,又仿佛天马行空,纵横驰逐,每剑刺至,求生新、求深远、求曲折,万化千变,直似没有终极,心道:这剑法与适才清玉所使似是一路,却少了那一股诡异之气,威力之强,确是罕有伦比!他数逢恶斗,却从未遇过如此强敌,一时豪气陡生,退开半步,忽运剑向金衣子手腕刺去。他知对方剑法千锤百炼,实无破绽可寻,这一剑应急刺出,只求遏其腕上变化,稍阻对方层出不穷的剑招。 金衣子窥破其意,手腕向内微转,看似撤剑换式,蓦地前臂微横,长剑又如一道闪电,向周四前胸划来。这一变承转无痕,极是挥洒随意。周四回剑已晚,只得挥掌向金衣子头顶击去。 金衣子长剑堪堪便要掠上其胸,突见掌来,心中一惊。他知这一掌劲力雄浑深透,只须挥至自己头顶尺余远近,掌风便能隔颅入脑,纵不致死,也必受重伤,当下退开丈余,怒目道:你这是比剑么?周四适才虽未落败,剑法上终是输了一招,面上一红道:这一招我拆解不得,那也只好如此。金衣子冷笑道:当年木先生剑法清逸脱俗,已入神道,胜则惟恍惟惚,人不能识;败亦从容不迫,毫无穷窘之相。你出手却游滑霸道兼而有之,得势即图狂逞,势穷便即搏命,一副亡命残贼之相。嘿嘿,你说武功是木先生所传,怕是吹牛! 实则木逢秋为人淡泊,性与道合,其技早已摒绝尘俗小勇,臻入大道。周四虽得其髓,但久历血腥,毙人无数,所学武功已不知不觉地染上一股悍狠凶烈之气,较木逢秋当日所传,实已面目全非。金衣子与其久斗,自然生疑。 周四听罢,只淡淡地道:你言中之意,是说木先生也曾败过?这话怕也是吹牛!金衣子哼了一声道:他剑法虽高,二十多年前也曾败过。嘿嘿,你魔教致有今日,便因为都是这般狂妄自大!挺剑上前,又与周四斗在一处。 二人相斗良久,彼此路数俱已熟稔。周四恼他轻视自己,长剑翻飞腾展,剑上妙招狂潮般涌出。金衣子初存轻视之意,见状忙即收敛。二人内力相当,剑法各有所长,顷刻间走马灯似地过了几十招,招招凶险万分,却又俱能履险如夷。大殿上只见两道白光乱旋,两条人影腾挪闪展,各自面目却再难看清。 妙清等人站在一旁,初时揣摩二人剑法,尚发出几声惊叹,渐渐愈看愈奇,愈看愈惊,往往沉思良久,始能明白二人随手一剑的精义,其间二人又已斗过了十余招,这十余招如何拆解,奥妙何在,几人都是视而不见了。 弘忍看到后来,只觉这二人愈斗愈快,愈转愈急,心中一阵烦闷,眼前竟跳出许多金星,忙闭上双目,静静歇了半晌,这才敢睁开眼来。待见弘生、了禅早已闭目不看,妙清却凝神观战,神色如常,心下暗惊:看来这僧人修为在我之上,我可小觑了他。 周四连出险招,将木逢秋所授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但无论如何故示以虚或抢攻占势,均不能伤敌分毫。二人愈斗愈是心惊,手上虽不稍停,招式却愈发凝重稳健,均知对方眼光极刁,只须一招使老,失了先机,对方立时便能一击而成,迫己弃剑,是以一改前时迅雷幻电之势,每出一剑,都格外谨慎小心。二人俱难寻出对方破绽,再斗时便不如前时那般惊心动魄,反似演戏一般,点到为止,出剑即收。往往斗上一招,便即分开,相隔良久,方运剑再斗。 弘生、了禅见二人剑上凌厉之势尽失,间或刺出一剑,倒好似婴儿无知无识,随意相戏,均是大惑不解。妙清、弘忍却都露出羡艳之情,暗思:剑法若使得灵动莫测,机巧百变,那也不是难事,但若似二人这般返璞归真,毫无雕琢痕迹,那可难于登天。他二人半晌难递一招,自是在心中反复盘算对方数十种应变后招,一剑既出,若有一处变化算计不到,立时便败。如此斗剑,较之苦斗千招万招,可又凶险了几倍。 正思间,周四与金衣子又已斗了一剑,倏然分开。只见二人额角俱淌下汗来,显是一剑相交,极难应付,大耗心神。 周四退开身形,心下焦急:如此比剑,胜负实难逆料。我若稍有疏忽,便要一败涂地。这道士剑法老道,眼光在我之上,再斗几招,必能窥得我破绽所在,这可如何是好?二人一击便退,都在回想对方出剑习惯方位,应急熟稔手法,以便先发制人,击败强敌。 周四连试数剑,仍难探得虚实,狂性忽起:他剑法虽高,未必胜我。我若行险,大不了弄个两败俱伤,也强过这般心惊胆战。突然飞身而起,长剑在身前划出片片青光,忽又笔直如椽,刺向金衣子咽喉。这一剑居高临下,大有劈风断海之威,但身在半空,不易变化,终归犯了剑法之忌。金衣子料不到他会铤而走险,一惊之下,只当他此剑是虚,必有后招为续,忙横剑护在胸前,以待其变。他是一代宗师的身份,决不愿贸然出击,在人前输上一招半式,此时横剑护身,原是正法。却不想周四斗得心焦,这一剑行险侥幸,竟不稍变。他料金衣子高估于己,必不肯匆忙进招,若对手只是个二流角色,便不能以此相欺,徒露破绽。金衣子一念有差,来剑已至咽喉。饶是他剑法通神,也已躲闪不及,眼见一剑便要穿颈而过,妙清等人俱惊呼失声。便在这时,不知由何处飞来一物,当地一声,撞在周四来剑之上。 周四只觉半条臂膀一麻,长剑拿捏不住,脱手飞出,未及落地,便已断为数截。与此同时,那飞来之物正射在一尊铜像上,像身立穿一洞;那物钻入其内,竟尔无影无踪。抛物之人手劲之强,实是匪夷所思,几非人力所能。 周四长剑脱手,直吓得魂飞天外。他内力之强,当世罕有匹敌,那人只掷来一物,便能将他长剑击飞,内力之深,显是胜了他一倍不止。他惊悚之下,收势不住,直向金衣子手中长剑撞击。 此刻金衣子只须凝剑不动,便可将周四胸腹穿透,他却骤然撤回长剑,飞身向殿外掠去,口中喊道:是你么?你为何反要救我?他身法极快,倏然已至殿外。但见四下里风吹草摇,哪有半个人影?只有他洪亮的声音传了回来,久久不绝。黑夜古刹,忽然笼罩了一层诡异之气。 周四死里逃生,呆立难动,直到金衣子大步入殿,这才回过神来。金衣子面色阴沉,长叹一声道:看来他对我尚有情义。唉!这事我也管不得了。弘忍上前道:果真是他么?金衣子不答其问,望定周四道:咱两个再来比过。不待周四开口,一剑直刺过来。不知怎地,长剑竟歪斜不定,神意散涣,显是心中纷乱如麻,不能自已。 周四正要闪避,忽听寺外喊声大作,似有无数人马正向寺中冲来。金衣子一怔收剑,向殿外急瞧,只见寺外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究竟出了何事,却看不真切。 周四听寺外战鼓声喧天,已知大事不好,忽听殿外有数人高声呼喝,由远及近,原来正在呼己名姓。他顾念自成安危,飞身向殿外冲去。金衣子见状,长剑递出,疾向他背心刺来。 周四大急,知若被他缠住,便难脱身,猛然平平飞起,在空中连翻几个筋斗,两掌飘风疾雨般向后乱拍,掌风错杂纵横,将金衣子迫退一步,顺势脚踢殿门,借力滑出殿外。 殿外有数名喽罗正在寻找周四,见他掠出,都喊道:闯将在南面等你,身旁只有几十个兄弟。周四脚下不停,向南狂奔而去。众喽罗见金衣子仗剑追出,忙上前阻拦。金衣子长剑乱刺,杀了十余人,再欲赶时,周四已逃得无影无踪 周四健步如飞,来到寺南一片空场上,见李自成与数十名喽罗各乘战马,正自惶惶无计,忙喊道:大哥,莫非官军来了么?李自成见他赶至,心中大喜,说道:曹文诏领兵乘夜上山,放火堵住了下山之路。各队人马分居别寺,只怕难以聚集了。周四道:大哥休慌,我护你冲下山去。跳上一匹战马,从一人手中接过一杆铁枪,当先向寺门冲来。李自成紧随其后,半步不敢稍离。众人耳听四面八方皆是喊杀之声,个个心摧胆裂。有几人奔不多远,便被寺外飞入的流矢射下马背,战马中箭倒地,悲鸣不绝。 一干人惶惶奔来,刚及寺门,数百官军已撞破山门,蜂拥而入,一时刀枪闪耀,将人眼也刺得花了。周四冲在最前,大枪横抡,也顾不得什么招式,只将两膀力道贯注枪身,但教有物撞上,立时肉烂铁折,人飞刀断。片刻间左砸右扫,枪身沾满血污,已然曲不成形。官军见他如此神勇,无不骇然后退。怎奈人多门窄,上百人挤在门前,你拉我拽,堵做人墙,谁也挣脱不出。 周四大急,打马向人墙上撞去,枪砸马踢,状若疯魔,竟将人墙撞出老大一个缺口。数十名官军被挤得肠破腹裂,踩在众人脚下。周四横托大枪,打马冲出门来。 寺外官军见百余人挤在门前,鬼哭狼嚎,都不知里面究竟藏了多少贼人。突见人墙中崩外溃,一人旋风般杀出,恍若凶神相仿,都惊得呆了。 周四立马石阶之上,见四外火舌乱窜,官军人潮涌动,忙回身将门前的官军杀散。李自成拼死前突,与十余名喽罗冲撞出门,余者身微命贱,俱被官军砍成烂泥。周四见自成奔出,心下稍慰,喊道:大哥随在我马后,我冲向哪里,务要紧跟,切不可心存惧意,离我半步。 他知大军刀枪无眼,一旦自成落后,那便万难活命。李自成虽是遇乱不惊,但见随众所剩无几,也不由六神无主,面露惶惶。 周四哈哈大笑道:大哥说天若倾时,我等也能以头擎之。这区区数千官军,又算得了什么!擎枪遥指四外官军,面带狂情。李自成听他这句话豪气干云,大有盖世之慨,心道:我这兄弟平时不露锋芒,这时却显出英雄本色。我得此人,实不知是福是祸? 周四挥枪指向两面道:那里火势最旺,官军未必设伏,咱便向那面去。两脚踹蹬,疾向前冲。四外官军蜂拥而上,百人一队,聚成一个个人团,铁钳般向内兜来,欲将十余人围在垓心。周四见西面官军皆披重甲,南面官军显是精骑马队,只东面官军较弱,遂弃了初衷,打马向东杀来。他知若在大军阵中突围,必得势头极猛,方有生机,一旦纠缠遇阻,那便成强弩之末,鲁缟难穿。当下边向前冲,边在地上捡起十余枝散落的长枪,待距东面官军数丈远近时,猛地击打战马,同时手捻三枪,运足劲力向一个百人队掷去。那三枝长枪犹如三条怒龙,去势好不劲急,闪电般射向人群,噗噗噗三声,长枪分穿三名军卒前胸,去势不衰,又插入后面军卒胸膛,将两人钉成一串。 周四不待几人摔倒,三枝长枪又脱手飞出。他心急马快,十余枝长枪依次出手,将数十名官军透腹穿胸。官军见了这等声势,队形大乱,尚不及重新密聚,周四一人一枪已杀入人群。他先声夺人,威慑敌胆,这时大枪舞动,实是勇不可挡。所过之处,只见血线乱窜,立时将人群撕开一道缺口。李自成等人紧随其后,长刀乱舞,护住自身要害,至于能否伤敌,已然无暇顾及。十余人窜若惊蛇,除三人被官军砍落马下,余者俱侥幸冲出。 周四狂奔一程,回望众人俱无大损,冲自成笑道:此股官军严整有秩,但较山海关雄兵,却略有不及。若是与那个皇上的人马相比,便不过是乌合之众了。李自成也笑道:我初时便说世之勇者,无过四弟,今日更加深信不疑。但曹文诏世之良将,精锐必伏在山口。四弟切莫小视。他只思逃生之计,对周四所言山海关雄兵等事,并未放在心上。 周四率先前行,正奔到一处高坡,忽见坡上涌下数百匹快马,黑暗中辨不出众人装束,但此股人马来势太疾,自成等人见了,尽皆魂不附体,拨马欲窜。 周四傲然坐于马上,捻枪观瞧。待此股人马奔近,不觉笑道:原来是自家兄弟。各位休慌!李自成闻言,嘘了口长气,惊魂稍定。众人奔到近前,见闯将在此,都喊道:官军伏兵在前,两队兄弟都陷在里面!李自成喝住众人,侧耳倾听,闻得前面喊杀声震天,知两军仍在激战,说道:大伙返身杀回去,官军不备,必能趁势冲出。一头目急道:官军精锐尽在前面,如何去得?李自成道:这里有几百兄弟,只要与被陷的两队人马合在一处,便可与官军一战。若四分五裂,散乱无主,必被官军逐个击破,谁也难逃性命。众人刚突出重围,谁也不愿回去送死。有几人挥鞭打马,便要独自逃生。 李自成催马拦住去路,在几人脸上凝视片刻,旋即拨马冲上一处高坡,朗声道:众位既然聚义起事,何故如此畏怯?大丈夫欲求富贵,便不能怕掉脑袋。当年韩信背水一战,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等既是闯营将士,便当配得上这个闯字。自古成大事者,谁也不是三头六臂,靠的都是众志成城,闯字当头!说着高举长剑,大喝道:众位真是我闯营兄弟,便与自成闯上一闯,成则留此有为之身,义旗不倒,败亦不负我陕北男儿血性!这番话说得激昂慷慨。众人热血沸腾,纷纷举刀摇枪,狂呼道:誓与闯将同生共死,不辱我闯营威名! 周四被众人豪情所感,暗思:大哥危难间重振士气,确非常人所能!他说万事闯字当头,我须牢记在心。横枪呼道:大伙护住闯将,我在前面开道。只要各位心如一人,行如一体,官军便难阻挡。说罢打马向前冲去。几百人心热胆豪,皆随在其后,转眼间涌上高坡,奔前面山谷冲来。 此时山谷内杀声如雷,曹文诏正率数千精兵合围闯营两队人马。文诏身先士卒,在阵中往来冲杀,勇不可挡,顷刻刺死闯营将士数人,将顽敌逼在一隅。 周四当先冲入山谷,见一将纵横驰逐,人莫能挡,回身问道:此将何人?喽罗们纷纷嚷道:那便是曹贼文诏!此贼杀各营兄弟无数,大伙都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周四道:我先斩了此人,大伙快去与那两队兄弟会合。催马冲入战阵,直奔曹文诏扑来。 曹文诏见迎面将士落潮般退在两旁,一人打马摇枪,倏然而至,尚在数丈之外,腾腾杀气已袭卷过来,心中惊疑:群贼畏我如虎,窜避犹恐不及,此贼怎敢恃勇逞强? 周四杀散四面官军,战马狂奔不停,待到文诏面前,蓦地大喝一声,宛如半空中起个惊雷,大枪奋力搠去,直指文诏胸膛。他先声夺人,这一枪劲猛之极。曹文诏横枪来迎,双臂如被电击,亏得他身经百战,武艺精绝,长枪方不致脱手坠地。 周四枪势不尽,随即横扫,只一枪,文诏右肩便即肉迸血涌。周四大枪回勾,又将文诏盔缨打落。 曹文诏剿贼有年,数逢恶战,杀贼几达万计,从未遇过如此骁勇之人。他虽受枪伤,斗志不衰,长枪疾刺,搠向周四小腹,竟于败乱之际,仍反攻争先。 周四见他枪法虽精,但有招无点,不蓄后势,毕竟较己远逊,轻轻拨开来枪,枪尖幻动不定,分刺曹文诏前胸各处。曹文诏何曾见过这等精妙的枪法,直惊得魄散魂飞,猛地仰在马背之上。周四正欲摆枪下刺,忽听弓弦声响,西面数名官军向他射来冷箭。他舞枪拨箭,手不能停,曹文诏趁机打马东窜。 周四恐敌主将逃脱,事又有变,忙拨转马头,如风般追来。不期曹文诏所乘战马脚程极快,二人一前一后,相距竟愈来愈远。周四大急,正欲掷枪伤敌,两旁却涌上数十名官军,挥舞长矛大刀,没命价向他扑刺。周四怒喝一声,大枪前扎后挑,刺死数人,不想此股官军悍性已成,兀自不退。有一人纵身而起,跳上马背,从后面将周四拦腰抱住。周四惊怒已极,纵声怒吼,一股雄猛力道涌上后背,将那人震得七窍流血,翻身栽下马去。与此同时,两杆长枪已扎在他左腿之上。 周四腿上受创,反而冷静,大枪翻飞挑砸,舞得似风轮相仿。众官军见他一条枪起凤腾蛟,宛若游龙乍惊,当者立毙,连忙向后退避。周四乘势冲出人群,又向曹文诏追来。四外官军虽欲追堵,但周四马快枪急,一时也无人拦挡得住。 曹文诏纵马在阵中乱绕,羞愤不已:我为军中主将,被此贼逼迫至此,军中士气何存? 心下虽急,但自料非此贼敌手,亦不敢勒住战马,候其再斗。周四追敌不上,高声喝道:兀那贼将!你既设伏在此,为何不敢与我决战?莫非你生性鼠胆,手下兵将都是土鸡瓦犬么!他纵声而呼,声震山谷。官军闻之气夺,均生愧惧。李自成乘敌斗志稍减,率众向前疾冲。被陷的两队人马也生狂胆,死命拼斗,两下里会在一处,齐向南面冲去。 周四见自家人马虽已聚合,但南面官军愈聚愈多,曹文诏亦纵马向那里奔去,忙抡枪打马,趋驰向南。正奔时,只见斜刺里掠上一名军官,横剑立在他马前几丈远近,虽见战马疾风般奔至,竟不稍动。周四不假思索,大枪疾刺这人前胸,只道是寻常兵勇,一枪可毙。谁料那人长剑倏出,只见青光一闪,周四立觉手上一轻,身下一软,头上一凉,跟着向前飞出,直摔在数丈之外。他一惊之下,连忙跃起,见手中大枪只剩下半个枪杆,坐骑前半身随己飞出,后半身却落在数丈之外,随觉额上热血淌下,显然也被长剑划中。他有生以来,从未遇过如此惊变,那人断枪、斩马、伤敌只在一瞬间,剑法之高,实在骇世惊俗!他身当此时,心间蓦然涌上一股寒意,似已猜出这人是谁,当下斗志全消,撒腿向西边蹿去。 那人冷哼一声,一掠数丈,只几个起落,便赶到周四背后,也不见运腕展臂,长剑已刺到周四背心。周四虽看不见他如何出剑,但觉背后剑风袭来,十余处大穴如被针刺,便知这一剑万难躲过,忙拼尽全力,向前扑出。虽是如此,对方长剑仍毫厘不差地刺在他十余处大穴上。若非他应变极快,将剑势卸了大半,这一剑已取了他性命。 那人一剑杀他不得,也甚吃惊,左掌挥出,向他虚击过来。周四只觉一股大力袭到,七窍尽似有物灌入,闷胀已极,急忙向旁滚开。砰地一声,那人劈空虚击的一掌,竟将地上泥土击得四处飞溅,陷出一个小坑。周四心胆俱裂,身子霍地蹦起,半条枪杆脱手飞出,射向那人。那人长剑一抖,将枪杆削做数段,随手一挑,几截断杆转了方向,反向周四飞来,或快或慢,分击各处。这几下恍若行云流水,看来毫不费力,实则运剑之快,使力之巧,几乎已是不可捉摸。 周四看在眼中,心头一黯,料今日再无幸免,突然纵身而起,向飞来的几截断杆迎去。他起身之时,已算准那人必会乘机进身,飞在空中,忽地打个转折,躲过几截断杆,顺手操住迎面飞至的一截,运劲向那人头上掷去。这一来大是行险,方位时刻只要有一处拿捏不准,便会被断杆击中。也是他存了必死之心,方敢一试,除此之外,实无它法可伤强敌。 那人刚迈出一步,便见周四腾空掷物,一怔之下,已然回剑不及,惟有向后仰身,躲闪来物。周四见状,双掌连环击出,掌力似狂潮般压向那人。那人仰身难起,只得向后滑去,脚下如踩冰雪,倏然退在丈外。 周四见其后退,哪敢再斗?纵身跃上一匹无主的战马,向东疾驰。那人直起身来,也不急着追赶,忽露出一丝寂寞之意,喃喃道:小魔头果有胆色!天下能将我逼退的,他倒是第二个。大袖飘飘,向周四追来,虽是徒步,却疾逾奔马,所过处但见血浪腾空,人裂马断,只奔出数十丈远,已杀了官军、义军上百人,每具尸体均是四分五裂,血肉模糊,显是剑法极快,一剑即能物毁人残。 谷中数千人见此人奔行若飞,杀人直似割草拔麦,都不觉停下手来,瞠目而视。偌大的山谷中,竟无人发出声响。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人挥剑杀人,心里都涌上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只觉这世上若真的有地狱,那一定便是眼前这副景象;这人取人性命,更毁人躯体,自是地狱中的恶魔无疑。 周四打马狂奔,头不敢回,耳听身后惨呼声愈来愈近,知那人已追了上来。及见前面官军个个如逢鬼魅,惊呼着向两旁窜开,心知必是追来之人势头太过凶猛,方使众人如此惊怖,当下掌拍马臀,冲向谷口,恨不得插翅飞出谷去。 谷口官军本奉命防贼逸出,这时都忘了职守,四散逃开。周四虽知出谷后亦难幸免,心中总还存了几分侥幸。狂奔之际,忽觉后面风声有异,似有重物飞到,忙身向前扑,伏在马背之上。突然间后背一震,已被来物击中,恍惚是一具死人的尸体,身上甲叶凹凸有棱,扎得他后背似蜂窝相仿。不待这具死尸落地,又有几具尸体飞了过来,其中一具尸体由上落下,手臂勾住周四脖颈,热血从口中喷出,溅了周四一脸,分明是刚被那人抓死,随手便抛了过来。 周四虽有虎胆,此时也吓得蛇鼠一般,壮着胆回过头来,只见身后血雾层层,那人距己不过两丈远近,不由惊呼一声,险些从马上栽了下来。 李自成等人站在高处,眼见那人发足狂奔,在人群中穿出一条血路,死伤兵士四肢躯体飞向空中,此起彼落,仿佛快马疾驰,扬起的尘土,均不由大张其口,疑是梦魇。众人距那人虽远,但这一幕着实骇人心胆,均在心中暗念:皇天保佑,可千万别让周兄弟向这边奔来。李自成扼腕叹道:莫非自成当绝,上天派下凶神,杀我四弟么?他素服周四之能,哪料到他会如此狼狈?念及自家陷入敌阵,再无勇将佑护,不觉由悲转恐,大感绝望。便在这时,那人已奔到周四马后,长剑一闪,望周四背上刺去。周四知其剑法太高,这一剑根本无法拆解,拼着被对方一剑穿胸,猛地转过身来,双掌齐出,直向那人击去。那人本可一剑将他刺死,但见他双掌拍至,掌力非同小可,自己若一剑刺实,难免被其掌力所伤,当即回转长剑,嗤嗤两下,刺中周四双腕。周四腕上巨痛,掌力大衰。那人大袖一拂,震散扑面而来的劲风,抖腕出剑,又向周四当胸刺到。 周四面冲其人,这时方看清他如何出剑,只望了一眼,心中已是一凉:这世上竟有人能使出这等剑法,我死在他手,可半点也不冤枉。原来那人一剑刺出,剑尖分袭各处,便似有数十把剑同时刺来,迅捷凌厉,固然无懈可击,更奇的是周身上下非但全无破绽,袍襟袖角竟也随着剑势笔直荡起,逸气如剑般指向前方。剑法之神,实已到了将血肉之躯也融成剑的极境。周四万念俱灰,暗暗苦笑:我死到临头,方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剑法。适才我若与他正面交手,怕一剑也躲之不过,便已死了。他自知绝难躲过来剑,反没了惧意,双掌随随便便挥去,自觉不过螳臂挡车,却也胜于束手待毙。那人见他双掌歪歪斜斜地拍来,面色居然一变,长剑刺到他手掌数寸远近,便不再深入,剑尖斜转,挑向周四小腹。周四仍无法闪避,只得又依前法,信手向前拍去。说也奇怪,那人手臂一缩,长剑忽停在中途,面上充满了困惑不解。原来周四自知必死,心中反澄明一片,双掌拍去,既无伤敌之意,亦无自救之心,无形无意,也便无所用心。乍看周身俱是破绽,无不可伤,细察却又似春江浮冰封解,松散开裂,无处着力。那人剑法虽高,但难测其实,亦不敢贸然出剑。 周四不明其故,愕然收掌。只这么微一动作,先时浑沌意境尽消。那人何等眼光,立时洞察其虚,剑光一闪,长剑又至。周四大骇,右手疾向长剑抓去。他虽知这一抓毫无用处,但只要对方长剑削上此臂,剑势必然受阻,他另一掌便可奋力击出,总要教那人受些轻伤。谁料那人撤回长剑,左掌一翻,忽向他前胸击来。周四只觉一股雄浑无比的力道狂涌而至,身子仿佛落入怒涛之中,两条手臂抬到一半,便被什么东西挡住,再也难移半寸。只听一声闷响,那人一掌已实实击在他心口。这一掌力道之大,竟将周四连人带马一并击出。战马四蹄打滑,冲出数尺,一时受了惊吓,疯了般向谷口冲去。 周四软软伏在马上,直奔出数十丈远,鲜血方才喷出。他中掌后命如垂丝,心中却一片雪亮:当年我随孟大哥南行至岳阳楼时,莫名奇妙地被人击了一掌,中掌后种种苦楚,与此时别无两样。看来那日伤我之人,必是身后这人无疑了。想到前番中掌后苦痛难当,几不欲生的惨状,只觉倒不如就此落入那人魔掌,一死了之的好。 那人见他奔出谷口,并不坠马,料一掌仍未取其性命,忙展动身形,随后追来。周四半昏半死,也不打马。战马原本受惊,偏又无人驾驭,奔跑起来反较平常快了许多。那人虽愈追愈近,急切间也赶之不上。眼见战马负了周四奔上一条山道,却见高坡上风风火火走下近百人,呼喇喇来在道上,挡住去路。 周四身软头垂,并未注意前方有人。战马向前疾冲,登时将最前面的几人撞翻在地。这伙人高声怒骂,一人纵身跳上马背,将周四拽下马来。有几人奋力扯住丝缰,遏止惊马。 周四跌落在地,半点动弹不得。只见一人越众而出,快步上前道:朋友,前面谷中交战,你可知被围的是义军中哪营人马?这人说到这里,眉毛一挑道:是你!显得极为惊讶。 周四见此人状貌特异,似在哪里见过,却想不清他究竟是谁。那人认出周四,目中掠过一丝恨意,眼珠转了几转,忽跪下身道:恩公在上,金怀有礼了。周四听他道出姓名,蓦然想到:当年我与孟大哥南行,在途中曾遇一人姓金名怀。当时大哥欲杀此人,特询我意。我不忍大哥杀人,曾出言劝阻,虽是善念,也算不上什么恩情。这人将我视做恩公,倒是颇重情义。口唇微动道:快快起来。 金怀站起身道:恩公似从谷中奔出,莫非已投入义军?周四强抬手臂,回指来路道:有有人追我,你你们快些逃命吧。话音未落,那人已仗剑奔了过来。众人见来人只是寻常官军打扮,都不甚在意。 金怀心念急转,忽冲众人道:大伙快将来人杀了!众人听了,纷纷抽出兵刃,向那人扑去。那人脚下不停,向人群中疾冲过来,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只听惨呼声起,冲在最前面的十余人同时被他拦腰斩断,霎时血浪腾腾,秽物四溅。 众人何曾见过这等杀人手法,发一声喊,正欲四散奔逃,那人却纵身而起,跃过众人头顶,向周四扑来。与此同时,又有数人仆倒,鲜血从头上汩汩涌出,显是被那人疾掠而过时,以极快的手法挥剑杀了。 周四见那人一掠数丈,直似浮空踏浪,忙冲金怀道:你你快逃命去吧。金怀也未料到来人会有如此神惊鬼惧的手段,惊慌之下,突然抱起周四,翻身跳上马背,顺山道向北冲去。 那人又杀数人,眼见二人打马狂窜,飞起一脚,将一人踢得腾空而起,向马上二人撞来。金怀觉身后风声有异,忙拨马闪开。那人眼见不中,又向地上一具尸体踢去。不想此人前时假死,抱住来腿不放。那人一惊,腿向前送,一股大力生出,将这人震得胸骨齐断,稍一迟疑,马上二人已窜出一箭之地。 那人微露怒容,大步追来,几个起落,便追近了数丈。金怀在马上惶惶回望,见那人窜高伏低,快如流星,只须片刻便能赶至马后,忙握住周四手臂道:我二人同乘一马,势难逃脱。恩公大德,金某正当报在今日。说罢便要飞身下马。周四知他要去阻挡那人,心中一热:此人奋不顾身,确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忙道:你挡他不住,枉送性命。 金怀眼见那人已奔到三四丈远近,急道:恩公保重,我二人来生再见。飞身跳下战马,疾向道旁滚去。周四只道他必死无疑,心中一酸。不忍回头。谁料金怀爬起身来,非但不向那人迎去,反撒开腿窜入一片茂密的草丛之中,眨眼间没了踪影。 原来他自被孟如庭废去武功之后,在凤阳难似往日那般飞扬跋扈。各帮会见他已是外强中干,纷纷找上门来提及旧怨。金怀忍气吞声,苦挨多日,奈何仇家死缠不放,遂决定弃了凤阳老巢,北上投义军。他率众一路行来,获悉义军多在晋地,忙日夜兼程,入晋找寻。辗转多日,也未遇大股义军。这一日深入五台山中,忽听前面山谷间杀声震天,料是义军被围,过来察看,无意间正撞上周四疾冲出谷,信马狂奔。他初见周四,暗生歹意,便思好言将其稳住,慢慢从他口中探得心经真义,助己恢复武功。及见那人状若凶神,势不可挡,忙抱周四上马,欲求远窜。岂料那人紧追不舍,难遂其愿,他只得弃了周四,下马独自逃生。 周四伏在马上,未听到身后有惨呼声传来,只当那人出手如电,一剑便取了金怀性命,心想此人为我丧命,如此深恩,怕是一生也难报答了。 他坐下战马连受惊吓,已失常性,这时突然离了山道,向东面一处悬崖奔来。周四明知万丈深壑在前,也不勒缰,回头见那人已到身后,正做势向自己刺来,忽露出一丝笑容,仿佛酣睡之人就要从噩梦中醒转。那人虽感诧异,长剑势头不缓。谁知战马狂性难收,前蹄猛地踏空,竟带了周四向谷中坠去。 那人惊呼一声,将战马后蹄削断,怎奈其势难挽,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人一马坠入浓雾深处 却说周四坠落山谷,紧抓马颈,落地时马身触地,略缓下冲之势,虽震得他胸骨尽断,立时昏厥,但一口气缭绕在胸,其人竟得不死。 他俯卧在地,气若游丝。也不知过了多久,胸口阵痛袭来,终于将他疼醒。刚一醒转,便觉头上昏沉,目难视物,四肢百骸仿佛早已支离破碎,无一处不是巨痛钻心。 他觉出周身骨骼断了数处,更有几处僵硬无觉,心中一阵难过:我此时已是行尸走肉,虽未咽气,怕也支撑不了多久。那人一掌击在我胸口,掌力极是凝重深透,便算未将我五脏震碎,体内真气也已散若流沙。我本有痼疾,一会儿两股力道冲撞开来,实教人生不如死。我又何必再受那般熬煎?他已生死志,便欲咬舌自尽,伤重之下,唇齿俱已不听使唤,几番努力,只勉强将舌尖咬破。他身当此时,顿觉从未有过的悲凉无奈,想到求生已渺,求死竟也不能,不禁以头触地,凄声笑了起来,猛然间喷出一大口鲜血,人又昏了过去。 这一遭他再醒转时,双目已能看清周遭景物,眼见战马摔在一旁,血肉模糊,心中不由一酸:它带着我坠入深谷,一了百了,我却还要这般不死不活,苟延残喘。这匹马虽是畜生,看来也比我命好。转念又想:那人将我逼下山谷,为何不到谷底来查看?莫非他料我必死,也懒得下来看个仔细。想到此节,自己也觉再这样苟活下去,实无生趣,竟生出自暴自弃的念头:那人武功强我几倍不止,我此时便毫发无损,也斗他不过,说到报仇,那是想也不敢去想的事。李大哥被困谷中,怕也有死无生。我即便保住性命,天地之大,也无处可去,若是死了,总还有周老伯、王三哥相陪。想到周应扬,自然而然地又想起木逢秋、萧问道等人,心道:木先生、萧老伯他们虽真心对我,但那人既要称霸江湖,凭他们几个也制止不住。念及木、萧等人日后终难逃出那人魔掌,一股悲愤之意涌上心间:木先生、萧老伯他们日日盼我能中兴明教,我就这么死了,不但辜负了他们一番苦心,恐怕周老伯九泉之下,也难瞑目。 他左思右想,百感交集,忽尔万念俱灰,欲早离人寰;忽尔又挂肚牵肠,心有不甘。游移之下,竟生异念:我在这里寻生觅死,都是徒然,何不乞问于天,以定生死,岂不大省心力?此念刚生,又不免沮丧:我虽欲问命于天,可天意究竟如何,又哪能知道?他伏已久,渐觉体内愈来愈是异样,仿佛两个蓄满山洪的大坝,即将破堤而泻,当即拿定主意:此当初春之际,雁群北返,若少顷有大雁自我头上飞过,便是我命不当绝,否则我拼尽全力咬舌自尽,也不算畏怯轻生。主意一定,挣扎着向旁滚去,反复数次,勉强仰过身来。几处断骨受了牵动,同时插入肉中,疼得他又险些晕倒。 仰头上望,只见峭壁高耸,危崖突兀,山气缭绕聚合,双目雾挡云遮,哪能看清空中有何飞物,心中不由一黯:不想上苍薄情至此!看来我此举造作可笑,倒是自做多情了。他意冷心灰,痴念却盘桓在心,驱遣不去,仍盼苍天眷顾,少时异象出现。 过了小半个时辰,渐渐雾散天开,风吹云淡。但见青天寥阔无际,晴碧万里,头上却始终无一物展翅翱翔。他呆呆地望了良久,心中渐渐空荡一片,伤心之余,突然笑了起来。笑不数声,猛地狠下心来,便欲自了。刚一动齿伸舌,忽见一物掠过头顶,在空中盘旋几圈,竟落在他额头上。 他心中大喜,只当上苍终施福泽,降下孤雁告命,忙大瞪双眼,向额上这物望去。一望之下,心底冰凉:看来我杀人太多,已遭天谴,这便死了吧。原来这飞来之物,不过是一只毛嫩翅软的小雀。 这只小雀显是初离母怀,独出觅食,站在周四额顶,将他当做死物,小嘴尖尖,不住地在他额上咬啄。周四心如死灰,并不出声哄赶。那小雀玩耍一会儿,未寻得食物,又跳到周四前胸,搜找起来。周四颈软头沉,也看不见这只小雀在做什么。但由此一来,死志已被冲淡,索性闭上双眼。 过了一会儿,那只小雀忽在他胸前大动起来,两只小爪死命蹬踹,似乎正用力叼着什么东西。周四觉出它一张小嘴已扯开自己衣襟,心中好笑,暗想我怀中并无食物,这可要令它大失所望。 那只小雀忙了一阵,终于从周四怀中叼出一物,只是它体小力微,那物显又有些分量,叼了半天,才将此物弄到周四脸上。周四好奇心起,合计:我怀中除圣牌外并无它物,这小雀如此费心,也不知找到了什么?微一抬头,那物滑落在地。小雀受惊,振翅飞起,在空中兜了几圈,连叫数声,向东面一片枯木林中飞去。 周四见小雀飞走,倒有些恋恋不舍,扭头看时,只见那物滑在一旁,是个油布小包。他微微一怔,随即想起这小包乃是当日逃离昆明时,由途中遇到的那个鹤发老者所赠。那老者当时不让他打开观瞧,他只得揣入内怀,也便疏于理会。这时见了,倒欲看个究竟,伸手剥去油布,费力将里面东西取出,缓缓移到面前。细看之下,不觉叹了口气。原来此物只是一本封面残破的旧书。 他失望之余,本想随手抛弃,无意间将书翻转过来,几个大字蓦然跳入眼帘。他识字不多,这几个字却依稀认得,头上嗡地一声,继而口齿大张,半天合拢不上。原来此面书页之上,赫然写着易筋经三个灰黑色的大字。 他直愣愣凝视良久,仿佛心跳都已停止,脑海中只剩了一个念头:我这是在做梦?真的是在做梦么!仰头上望,只见云淡天高,山峦壮阔,分明仍是人间景象,心想:莫非我日后当有作为,皇天佑我不死,特以此经助我脱困?他幼年长于古寺,自是迷神信卜,思前想后,只觉冥冥中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把持着自己命运,不由得仰头向天,惶然生畏。但想到既有此经在手,自己参修引证,一条命或许便能捡回,又不禁喜极而泣。 他既认定此番有上苍佑护,求生之念又起:我适才数欲自戕,行如狗鼠,岂是男儿所为?看来我命在天,日后终有一番大作为。自今日起,我当禀承天意,不论遭逢何等窘境,也不能再自贱轻生了。 他本是随遇而安之人,胸中素无大志,每每行事,多是心有所感,便即随性所驱,向无主旨。这时隐约窥破天意,恍若大命加身,心中忽起了异样的感觉,寻思:我近年来所遇之人,若论壮志雄心,当以那个鞑子皇帝和李、孟两位大哥为最。那个皇帝固然有些雄才大略,但若不是仗了手下数万精兵,也未必能如此不可一世。况且前时在金帐中如无我拼死相救,他早已被丐帮几人杀了。他营中猛将逾千,临急时也不见有人能护他周全。又想:李大哥宠辱不惊,愈挫愈奋,倒算得英雄。但我数次救他性命,说到冲锋陷阵,他又哪能及我万一?他自强之心虽起,但每思一事,仍以自家勇武轻贬他人。待想到孟如庭时,心中一紧:孟大哥武艺高强,又懂兵法,看来只有他才称得上智勇兼备。言念及此,忽生出一丝恨意,暗思:孟大哥武功虽然了得,此时也未必能高我多少。日后我渐习渐深,他早晚敌我不过。想到这三人高谈阔论,屡出大言,将天下英雄视若无物,心下暗暗冷笑:此番我若能脱出危难,它日行走江湖,纵横天下,不见得逊他三人半分。他等将我视如童蒙小儿,玩耍利用,可将我看得小了。这念头愈滚愈大,渐渐唤醒了他蛰伏已久的悍性,仿佛一只巨兽猝然惊起,舞爪狂嗥,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手握经书,浮想联翩,浑忘了自身凶险,猛觉心口处怦怦跳了两下,腹中随之一热,一口血冲上喉咙,喷薄欲出。恰在此时,体内又生出一股怪力,将之吸回。这口血一经回返,便似在一堆久置的火药上投下了一点星火,胸腹间骤然一胀,砰地一响,一条腰带断为数截。 他大吃一惊,忙收腹张口,领气上行。不想体内一胀过后,丹田中竟空空如也,全身毛孔豁然通畅,反觉说不出的爽快。他吸气数口,半点真气也聚拢不得,心头一沉:看来这恶症终于要发作了!此念刚生,心间突地一紧,体内仿佛有一根弦猛然绷得笔直,随听耳鼓一响,登时弦断劲松,个中不知由何处涌出两股大力,直似两只洪荒猛兽,撞在了一处。这一撞犹如地坼天崩,力道强猛之极。周四只觉头大如斗,一口鲜血喷出,直窜起一丈多高。 那两股大力一撞之下,便即分开,稍蓄其势,又碰在一处,势头较前番更为劲猛。反复数次,直震得周四七窍流血,舌伸目突。当年慧宁依照周应扬所授之法修习,虽时日尚浅,疾症不固,仍难逃脉断气散的劫数。周四内力强慧宁数倍不止,加之前番顽症发作,又借神士强行压制其势,自是更增隐患。故此两股力道一经冲破羁绊,当真如洪水聚泻,势无可挡,忽尔似夙仇乍遇,不共戴天;忽尔又如契友重逢,把臂欢谑。二者相伏日久,早已互知其性,这一遭困兽出笼,均是张牙舞爪,欲图一逞。一会儿你将我逼入丹田,踌躇自得,一会儿我又将你驱入经脉,穷追不舍,顷刻间在四肢百骸窜行开来。周四腿上有几处断骨,被两股强劲无比的气流一冲,竟莫名其妙地对正弥合。 周四前时全身无力,此时此刻,却觉得浑身充盈如鼓,无一处不蓄满了无穷的神力,若不宣泄,只怕立时便要皮裂肉迸,大叫一声,一头向地上撞去,登时砸出一个半尺深的土坑。力道之大,较平时强逾数倍。他一撞过后,觉出体内两股劲力狂性稍敛,忙又奋力向土中撞去,连着数下,额上已是热血长流,血肉模糊。由此一来,体内痛胀之感略有减退,七窍中便无血水溢出。 他心中大喜,只当此法有效,突然眼前一黑,两条血线从鼻孔中窜出,方知颅内已被震伤,哪还敢再行此法?不想稍生畏怯,两股力道又得肆意,倏忽往来,顿时又搅成一团。须知此症荼毒人体,实较世间任何一种酷刑都更加苦不堪言。周四顷刻间由生到死,由死到生,也不知轮回几转。当此恶境,才明白为何周老伯当年时发狂症,苦楚百端。想到自己也难免蹈其旧路,暴毙空谷,前时壮志豪情如云消散,猛然挥掌击向胸口,只盼掌力到处,震碎内脏,就此了却残生。岂料一掌拍下,恰似烈火上又添干柴,两股力道一遇外力,势头陡增,回弹之力大得异乎寻常,险些将他手臂震断。 这一来更弄得他心如死灰,脑海中霎时浮现出周应扬临死前的凄楚神情,耳中分明又听到了他临终时的那句遗言,不觉揪心般想:周老伯临死时曾说生与死竟是如此迫近,我那时并不懂得。现在想来,他当年必是日夜都受这般煎熬,终日畏畏惶惶,蹑足于生死一线。当日他暴死寺外,我还为他痛哭流泪,实则他当时死了,才真的是脱离苦海,返升极乐。看来周老伯临终之时,自身已然超脱,之所以面露凄色,说出这番话来,那是在为我难过了。 他既想通此节,心下反倒释然:周老伯当年早已料到我会有今日惨状,故尔悲伤难过。我若早体察其心,倒不如当时便随他同赴黄泉,也免得他死而有憾,在阴间叹息自谴。想到再忍片刻,便能永远解脱,与周老伯相见厮守,心中忽生喜意,对体内如割如裂的剧痛,也转而淡然处之,视如幻梦。 说也奇怪,他意冷心灰,胸中浑噩一片,身上反较前时松快了许多。体内两股力道虽仍跳脱不定,斗得难解难分,但却似两个淘气的孩子,一旦周遭没有人再看他们调皮玩耍,那一股逞疯使性的劲头,也便大不如前。 他苦熬半晌,始终心如止水,片念不存,只当已经死了,肉体再受何等戕害,都与己无关。如此一来,两股力道仿佛一下子失了主旨,东一头,西一头又冲突数遭,势头便渐渐衰缓下来。 他觉着蹊跷,心念一动:我只当这病魔狂性如兽,为何这时却缓了下来?莫非它只是稍作养歇,一会儿更要如决如崩,不可遏止?又想:无论它一会儿如何害我,这时既有收敛,我何不依周老伯所授之法将其制住?倘有收效,说不得一条命又捡了回来。 实则凡人甘心就死,多迫于无奈。他既看到一线生机,便照着周应扬素日传授的法门,慢慢调息理气,暗察体内虚实。他随周应扬居洞有年,导气归流之法本就高明,加之前番被那人挟入山洞,逼授心经之时,误打误撞,又领悟到周应扬功法中更为深奥的道理,是以此刻缓缓施为,虽觉仍是杂息奔腾,不可收束,毕竟已不似适才那般悍然不驯。 他暗暗欢喜,胆子又大了几分,试着将散于各脉的真气汇聚一处,继而向任脉中输导。数股散息本无定所,初时上下窜躲,不入正途,时间一长,也便渐渐流入任脉,只胸腹间那两股雄猛的力道,依旧我行我素,不受驱遣。 他灵机一动,忽想到当年周应扬曾参照盈虚大法中以盈捣虚的功理,琢磨出一种虚其百脉,任气冲生的法子,当下吸气数口,将各脉真气都聚在脑后风府、脑户二穴内。这一来经脉气血若有若无,虚似空仓,两股力道想不流入其间,也已不能。孰料适得其反,那两股力道非但不向各脉中倾泻,倒似深怕落入其彀,竟紧紧抱成一团,在胸间隐伏了下来。 周四大急,想到周应扬当年初行此法,也是这般情状,其时总是强行运功逼气,散入各脉方罢,连忙敛气蓄意,将脑后那股真气硬生生向下撞来。几股力道一经碰撞,登时盘曲在胸,撕咬不止。少顷渐生异状,那两股大力震荡两下,一头冲入了心脉之中。 周四心中一绞,便知不妙:这两股雄强力道一入心脉,当真连神仙也救我不得了!顿觉一颗心如被万箭攒射,无数只毒虫叮咬,种种从未受过的腐心之痛,一股脑地涌生出来,直教人恨生慕死,生死两难。原来周应扬所授之法,本就霸道偏颇,只是他所习心经上的内力深厚至极,往往能将易筋经的内劲暂时压住。但他在洞中时心脉已断,此法便自然而然地着眼于升火止水,强心抑肾,按说倒也是玄门正理。然周四心脉并未有损,依法施为,却是大违常理。加之那两股力道潜匿日久,顽性已成,均是遇弱则隐,逢强反生,故周四行功片刻,心脉气血冲荡如潮,愈发蓬勃,两股力道稍触其实,恰如毒蚊见血,势头陡然一增,立时疯魔般向心脉冲来,你推我拽,一同窜入其内。 周四心痛欲裂,耳听心跳声恍如炸雷相仿,方知周老伯之法确是饮鸩止渴,害命戕生,一手死死捂住心口,一手忙翻开那本易筋经,瞪大双目向书上看去。 他对周应扬所授心法再无信心,当此生死关头,自是将这部经书视为救命之宝,指望从中求得妙法,解自身累卵之危。翻了几页,见上面尽是些密密麻麻的小字,自己多半不识,心中好不悲怆:这经书文字艰深,我一时哪能参悟得透?看来上苍虽有佑护之意,只怪我福浅命薄,终是辜负了它。伤心之余,又忍不住向后翻了几面,便似一个垂死之人弥留之际,仍不免向万贯家财投下最后的一瞥,心中大是不舍。 哪知几页经文一翻过后,书中忽现出许多半裸着的人形图画,画上人物或站或坐,或蹲或蜷,有几幅四肢伸缩拉曲,姿态极为古怪。 周四凝神观瞧,见每个人物形态虽不相同,身上却都画了一条细线,串连着许多穴位。他看了几页,心下生疑:按说这条线必是行功时真气流行的途径,但它线上所连的穴位大多分属各经,毫不关联。若依此行气,只怕真气立时便生岔乱。他心中犹豫,不敢贸然一试。怎奈一颗心如被大手揪住,气血一冲一敛,直弄得由头至踵无处不痛胀欲裂,只得拿定主意:我便依着它书中之法试上一试,大不了仍是一死,也胜过束手待毙。想罢胡乱选了一页,见上面写着掉尾式三字,心想这名字起得古怪,说不得有些妙用,于是照着图中所画,趾尖着地,挺膝收臀,两掌相对,手心拒地,瞪目昂首,直视前方。 这一式模样本就古怪,他胸骨断了数根,不敢大动,做来更加似是而非,滑稽可笑。但他天分极高,于各种行气之法一看便能略知大概,这时塌腰垂脊,抑志凝神,倒也将式中精义勉强做出,随即眼望图中那条细线所描轨迹,意想涌泉,暗调内息,渐渐向上导引。意念刚想过昆仑、附阳、承山几穴,一股热流便即生出,沛沛然暖融融,极是柔和醇厚,倏忽间充盈于腿上各穴,顺势冲过大腿殷门、承抉两穴,疾向后腰会阳、下髎、中髎几处撞去。 他觉出这股势流不按图中所指路线上行,忙将意念注于后背盲门、胃仓、意舍几穴。热流为其意念所驱,又调头向这几处穴道涌来,呼地冲穴而过,疾奔脑后天柱、玉枕两穴窜去。玉枕、天柱本是人身上最不易畅通的所在,热流连闯数次,均通行不过,其势已竭。周四大急,忙低首提臀,足趾向地上用力抓踩,一股力道由脚上生出,迅猛上行,以续前势。玉枕、天柱两穴受了震荡,豁然贯通,热流趁势冲破阻碍,沿头顶百会、前顶、上星几穴回流入任脉之中。按说这经书中所绘路线曲折幽僻,看似荒谬不经,谁想一旦冲过了几道难关,顿显神奇之效,竟再不须周四以意驱使,便能在那条细线所定的经络内奔腾流走,往复不停。 周四行功有年,真气却从未在如此稀奇古怪的路径内游走过,一时又惊又喜,又充满了几分好奇,连心口处无法承受的苦痛,也好似减轻了许多。他正思再练几式,一鼓作气,降住体内两只猛兽,前胸忽地一胀,心脉中有一股力道仿佛得了强援,势头陡然增强,一下子将另一股桀骜不驯的力道压了下去。 周四全身一畅,痛疼大减,心下惊奇:我行此一式,自是大增了易筋经的内力,难道这易筋经果真高于明王心经,这一回终于站到上风,将心经中厉害的内劲压服了不成?他虽不愿少林绝学最终降服了明教神功,但想到二者无论谁雄踞其上,只要真能将对方稳稳制住,自己一条性命便可无虞,当即又从经书中选了几式,依法演练。 工夫不大,体内便充满了易筋经雄浑的正气,另一股明王心经的霸道内劲,似已遁得无影无踪了。 他不敢轻举妄动,又静候良久,待觉体内渐渐顺调通畅,再无前时种种异端苦楚,不由得瘫坐在地,直愣愣地出神:我这体内魔障凶狡难测,适才来时,真好似大潮叠起,澎湃汹涌,直教人不死不休。为何这时说退便退,全身舒坦平和,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饱受蹂躏,此刻噩梦初醒,实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非幻。直过了一炷香光景,觉察体内确无气血躁动之兆,这才嘘口长气,恍如再生一般,向天磕下头去。 这一日他遭逢太多凶险,实已疲惫不堪,既认定顽症已去,不觉忘乎所以,撑地欲起。两腿刚一踩实,便觉右腿断骨处钻心般一痛,扑通一声,又跌坐在地。 他咬牙忍痛,并不慌乱,一手将断腿抬起,一手沿腿骨向前捋去。待触到断处,手掌就势轻抚一周,掌力轻轻吐出,另一只手骤然将腿向上一拉,一声轻响过后,断骨便即接合。这手法看似简单,其实却是甚难,两手使力若把捏不住分寸,抑或两手一拉一扶时分了先后,断骨都难接续。周四在洞中闲着无事,曾向周应扬学了这手接骨之法,当时觉得好玩,便不住揣摩习练,此番终于派上了用场。 他接罢腿上几处断骨,跟着又将震断的几块胸骨接上,自觉浑身上下再无拖累,于是挣扎着站起。不意腿上断骨刚刚对合,踏实后又剧痛不止。他自知难以行走,忙伏在地上,挪到一棵古树下,从那里拾起两根粗大的枯枝,借此将身子撑起。这两根枯枝顶端都有分叉,正便于拄在腋下。他手臂并未折断,尚能用上气力,双臂夹紧枯枝,将身子向前荡出。不待两足着地,枯枝一抬一点,又搠在地上,身躯呼地飘起,人已向前挪出数尺。 这法子虽弄得他前胸伤口痛楚难当,毕竟强似蜗牛之行。他试着向前撑出几丈,不见有何异样,于是强打精神,向迎面一座山峰行去 第十七章 脱困 周四艰难前行,途中数次跌倒,几不能起。好在他心志颇坚,虽苦不辍,沿崎岖的山路缓缓行来,足足用了大半天光景,方到山巅。 此时日已西倾,山顶暮气沉沉。他躺在地上喘息半晌,自觉精力回复了许多,心中倒也踏实。 上山途中,他一直担心使力过剧,又激发顽症,不免提心吊胆。这时细察体内毫无异状,心下自是喜慰。他本是心宽之人,脱险后虽觉这痼疾去得蹊跷,却不愿深思个中究竟,只道是上苍施以恩泽,自家福祚不尽。偏巧这时又感到腹中饥饿,咕噜噜地叫个不止,如此一搅,心头这层疑虑便抛之脑后。 饥肠辘辘之下,着实难耐。他眼望四处春意虽显,草木仍枯,不禁犯起愁来:这时节山荒岭秃,却到哪里去寻食物?此山连绵不断,我又伤不能行,一俟神疲力竭,怕要饿死在山中了。正沮丧时,忽见空中有数只野鸟扑翅盘旋,心中大喜:我虽行动不便,但运劲弹出石子,倒可将头上飞禽击落,充做食物。从地上拾起几粒石子,运指力向空中弹去,石子破空,劲力十足,只是准头稍差。几只野鸟受惊,齐向高处飞走,无一只被石子击中。 周四眼见不中,并不焦躁,心想:我当年随孟大哥南行,曾见他以石子击落了许多山鸡,手法干净利落,百发百中。当时只道必定容易得很,原来这里面有些门道。他武功虽高,但这等凭目力、手劲施放暗器的手法却不精熟。想到孟如庭于此道高己甚多,忽生妒意,又捡了几粒石子,运足劲力向空中弹去。石子飞在半空,嗤嗤做响,上升势头极是迅疾。几只野鸟惊得啾啾乱叫,振翅向远处飞去。 周四眼睁睁看着野鸟飞走,方知这手法非一蹴可就,心中一阵烦乱,忙又抓了一把石子扣在手中,只待再有飞物经过,便一并掷出。心浮气躁之下,前胸肌肉突然跳动起来,小腹也一收一鼓,不住地颤动。他情知有变,暗叫不好:莫非我适才使力太过,又惹出祸来。这念头刚一闪出,突然间胸口大震,仿佛迎面有人使重手击了他一掌,体内翻滚如潮,一腔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周四又入梦魇,直惊得魂不附体:我此刻前胸巨震,便似那人重又击我一掌,难道他掌力凝透至此,竟能在我体内潜隐多时,这才发作?他前时中掌后半昏半死,只觉那人掌力浑厚之极,至于是何路数,哪还有暇顾及?这时触其锋芒,觉出此股掌力竟与明王心经上的内力原属一路,心底一片冰凉:原来那人击我一掌,只是将我体内原有的两股力道震得冲突开来,他这掌力却猝然而入,悄然而隐,从旁静观其斗。我适才依那经书的法门疏经导气,大增了易筋经上的内劲,他这掌力避其锋锐,暗地里却纠合了本属同源的另一股力道,这时方携手反扑。 他想明此理,又急又恨,只得又翻开那本经书,从上面选了几式,依样做了起来。他虽知如此行事,无异于火上浇油,但只须易筋经上的内劲猛增,暂时能压住另两股穷凶极恶的力道,他便有暇另思它法,以求万全。 他适才习过经书中几式,已然有些心得,依式而行,做来并不费力,渐渐佛家浑然朴澹之气又生,沁沁然大有降妖伏魔之势。那两股暗相勾结的力道见其转强,也一同赶上,当真是道高魔长,毫不相让。到后来三股力道愈斗愈强,好似都忘了敌友,忽尔咱两个携手并肩,敌忾同心;忽尔那一对反目成仇,誓不与共,改弦易辙,恍如儿戏,诸般异状纷至沓来。 周四觉出体内乱作一团,仿佛变成了绞杀的战场,知再行此法,只有更增危厄,将经书远远抛出,一头栽在地上,椎心般想:我只当皇天对我有情,谁想它送此经书与我,只不过为了加重我所受苦痛。看来这世上无一物对我存有真心,我对天对人,总是一厢情愿,深信不疑,到头来终被耍戏。 他本是生具至情之人,其性如璞玉浑金,确是片尘不染。无奈初次钟情,便遭挫辱,后来随营劫掠,又模糊了廉耻善恶。蒙尘带垢之下,偏又认定上苍恶意凌人,全无悲悯,自不免怨无尤人,心思转入歧途。 一时咬牙忍痛,恶狠狠望向天空,暗想:这世间芸芸众生,尽是些无情无义之辈,为欲所驱,哪有真心?便是这人人生畏的老天,也只徒居尊高,暗中又是何等的昏聩不仁!看来苍天凡人,都不过尔尔,他们有情也罢,无情也罢,尽如蝼蚁一般,渺不足道。我在扬州时,只觉女子配不上我的深情,今处此境,方知尘寰万类,俱不配我半点真心。 他身受极苦,神智已乱,想到愤慨之处,只觉自己受此非人折磨,都是上苍有意捉弄,胸中怨愤如潮,滚滚难抑,不觉以手指天,大声吼道:可惜我今日便这么死了,不然定要搅得天塌地陷,教你倾于东南,倒于西北,再无半点颜面!话音未落,忽听得半空中一声巨响,大地随之抖摇。 周四一惊,仰面狂笑道:你既有知,难道不敢让我活下来么?声音传出,在山谷间久久回荡,天空中却没了声息。 周四一急,体内三股力道斗得更凶,一口鲜血喷出,就此没了知觉 次日清晨,旭日初升,野鸟聒噪。周四翻滚一夜,力尽神失,兀自未醒。 过了不知多久,突然恢复了神智,稍有知觉,恶疾又纠缠发作,搅闹起来。他昏沉一夜,虚弱不堪,连喊叫的力气也不剩半点,眼望四外天朗气清,处处隐含生机,心想:此季万物俱含春意,我却已行将就木,造化弄人,何至于此?这病根连周老伯也无法消弭,我昨日枉费心力,岂不可笑?看来老天早就给世人设下了许多陷阱,有的人能躲开这个,却逃不出那个,无论是谁,只要一落入这陷阱之中,都是不能自拔,至死方休。各人心性不同,但各有各的毁心丧身之地,那也是无可奈何。 他胡思乱想,体内仍是厮杀角斗,毫不停歇。只是三股力道势成鼎足,相互钳制,情形虽万分险恶,但彼此瞻前顾后,各有所忌,再斗时便都一发即收,不敢肆意。 周四觉出微妙,心道:我昨夜得以不死,看来倒是那人帮了大忙。他这掌力若不在我体内均衡其势,只怕另两股力道早已毁了我心脉,我又哪能活到现在?只是他这掌力与心经上的内力同属一路,迟早要汇成一股,到那时我仍是难逃一死。 果不出他所料,那两股究属同源的力道在体内冲突一夜,早就不耐,均盼能汇在一起,共摧夙敌。蓦地里一上一下,远远分开,随即同时折转,撞在了一处。周四只觉胸口一阵炽热,两股力道已于瞬间汇成了一股。这一来均衡之势尽失,体内形势陡变,两大股势不可挡的力道,又肆无忌惮地拼死相搏,来势之凶,较前番强逾数倍。 周四抱头惨嚎,其痛实非言语所能形容,鲜血不住口地喷出,再也抑止不住,心中暗叫:这一回我可再难活命了。这贼老天终是不敢让我留在人间!那两股力道在经络中逞强争道,愈是淤塞不通之所,愈要莽撞先行,好似两个醉汉遇于窄桥,桥下虽是万丈深壑,二人却均不肯退让,你冲我挡,耍蛮使性,当真有不过此桥,便即同坠沟壑之势。 周四情知势难再挽,心急如焚,料得如此下去,片时经脉尽数碎断,其后散功之苦,便要与周应扬临死前一般,泪水霎时涌了出来,心中对死充满了从来未有过的恐惧。须知他前时从容就死,只因体内尚未到龙虎交崩,再难挽回的地步,这时他各脉鼓胀欲裂,距死只差一步,隐约已看到了阴间骇人的景象,无论何人到此境地,也不能从容处之,毫不变色。况且真气冲荡毁决,最是坏人神智,种种恐怖的幻觉在脑海中生出,直教人惊恐万状,顿时变成畏死的懦夫。 便在这时,忽听得东面山道间歌声传来,一人喉清韵雅,嘹亮唱道:大泽伏龙蛇,飞腾犯九天。势可吞海岳,谈笑易江山。这人刚一唱罢,西面坡后又有一人纵声歌道:平生不与世沉浮,斩木揭竿仗剑出。猿鹤虫沙等闲事,功成毁尽圣贤书。歌声激昂壮烈,大有雄豪放拓之气。 一曲歌罢,只听东面那人朗声笑道:三弟总想着仗剑而出,功成于世。我看还是置身世外,图个逍遥的好。西面那人道:方今豪雄并起,势若燎原。我二人值此乱世,却终日空谷清歌,虚耗岁月,岂不有负所学?东面那人边走边道:天下虽乱,可惜并无宏主,一干妖魔迟早糜灭。所谓卵与石斗,毁碎无疑,动而有悔,出不得时。三弟岂可逆天而行?西面那人停下脚步,恨声道:自古时势造英雄不假,但英雄更能造出时势,什么逆天而行,那都是骗人的鬼话!你终日抱膝高卧,夜观乾象,说什么帝星不移,洪运起于建州,这难道不是欺人之谈么?东面那人听后,停下脚步,半晌不再做声。 周四头上嗡嗡直响,但二人所说言语仍传入了耳中,待要喊叫,一口热血偏堵在喉间。那二人离他甚远,也未留意这面有人。周四难求其援,急火攻心,更加气乱血淤,不能出声。 正这时,却听东面那人开口道:三弟不识天象,自不知后事征兆。盖阴阳迭行,随动而移,帝星既已下移,移而错,错而乖违,日陷不止,则毫厘之谬,分至之忒,故大命将泛,人不能挽。须知世间万物,只有顺天而行,才能求生新、求久长。天道只有一条,歧路却有无数,一旦误入其中,那便 西面那人不待他说完,突然大笑道:大哥说天道只有一条,我看却不尽然。适才我二人上峰之时,东面山道窄陡,仅容一人通行,你却偏要我与你一同挤绊而上。我弃了东面而从西面一条幽僻的小路攀升,这不也到了极峰么?可见世之坦途,并非只有一条。众人都在一条窄道上拥挤,早晚会被阻住,或坠落山崖,或被势强者踩死,还求什么久长?大袖一拂,又道:我兄弟相交数年,可惜一直志道难同。小弟决意出去闯上一闯。大哥,咱这便与你告辞了。略一拱手,大步向峰下走去。另一人喊道:三弟慢行。快步向那人追去。 周四于二人说话之际,一直心急火燎地听着,眼见二人在远处只是舌辩,不禁暗骂:这两人絮絮叨叨,为何不向这面走来?此刻他体内实已到了最凶险的关头,两股力道气势汹汹,毫不相让,随时都可能崩断经脉,迸涌而出。当此千钧一发之时,西首那人却忽然说出一套巧词新理。周四听在耳中,心头立时沉甸甸如坠一物,只觉这人话中似藏了一个极其深奥的道理,且这道理与己又大有关联。反复思忖,愈来愈觉其中极富深意,但到底有何玄奥,却又百思不得。 实则那人激愤之下信口一说,连他自己也不觉话中有什么奇思妙义,只是周四生具异禀,极擅颖悟,加之那人所言之意,又恰巧与他体内症状有相近之处,方使他猝生异念。这正好似有人无意间说出一句话来,倒令一个经纶满腹的硕智之士产生了遐想,悟得了极高深的道理一般。 他苦思冥想,一个念头始终首尾飘忽,不成头绪。也是他命主大贵,后当极显,突然间福至心灵,脑海中迸出一点火花,仿佛暗夜中一道流星划过,霎时照亮了一片从未看到过的天地:那人说世间坦途非只一条,确是道出了一个至理!我体内两股力道之所以纠缠不清,正好似二人上山,偏要在同一条道上争抢。二者势均力敌,到头来难免淤在中途,进退维谷,又怎能不寻了死路?实则两经所载之术迥异,原本各有其径,正当使其依各自物性疏导流行,通达脏腑。这便如二人登山,一人由东而上,一人自西攀行,殊途同归,到了极顶后,便算性不相合,也必能汇成一股,再无纷争。这道理思来并不玄奥,为何周老伯却至死不悟?他一时醍醐灌顶,想明了久惑不解的疑难,自料再生有望,不觉为周应扬感伤起来。 其实周应扬当年,已隐约悟出了这个道理,只是他生性孤傲,全不似周四不法常可,对二经向无亲疏,一心指望以本身内力克制住易筋经的内经,到后来愈陷愈深,不能自拔,终致殒命。周四难过不已,只道他未识玄机,却不知人之命运多决于各自禀性,与所知所悟并不相干。 周四此刻豁然开朗,但两股力道放纵驰荡,体内仍是险象环生,故感伤之意一闪即逝,暗忖:我既明此理,自不能再胡乱施为,加剧险患。但两股力道冲扰不止,实不知该如何缓解其势,若此久持,岂不仍要坐以待毙?猛然想到:昨日这两股力道凶性勃发,当时我存了死志,心中空无一念,只当这身子已不是自己的,任它两个如何施虐,都不理会,那两股狠恶势头反倒有所收敛。现不如再试一次,若有效验,止住狂潮,这条命便捡回了小半。 主意一定,忙驱除杂念,眼望湛蓝的天空,意想自己体内也如这无边无际的晴空,浩渺广大,廓焉四达,其间既非空洞无物,又难有物恒常,总之一切皆是可有可无,随生随灭。到后来意识渐渐模糊,也分不清是人在穹窿之内,还是这广阔的天地本就在人横无际涯的胸中。到此一步,已臻天人难分,物我两忘的极境。 须知万物生成寂灭,本有一定之规,合当自然而然,方能周而复始,运行不悖。最忌者,便是妄加人力,一味勉强。但自来愈有奇才异智之士,愈是自负机巧,喜生妄念,往往凭着天赋异禀,逆天悖道,自行其事,最终多如逆水行舟,势溃身亡。比如此时此刻,任何一个练气之士,若遇到体内有两股沛然无俦的力道冲扰不恭,均不会似周四这般置之不理,任其横行。往往内力越是深厚之人,越要处心积虑,以求运功压制。当年周应扬智勇盖世,但一遇恶疾突然发作,也不免心惊肉跳,如临死地。当此生死关头,他一心只想着施法自救,如何肯将性命交由天定?周四所以跃于其上,绝处逢生,并非心智有何超绝,所幸者只在他自知必死,弃了生念后反得至法;周应扬却苦苦求生,执着一念。直至临终前,方悟出生死之间原是如此迫近,虽连忙告之周四这欲救生、先求死的道理,但他那句遗言内多歧义,太过晦涩难懂,周四又那能知道其中含着这等深意?周四心无所往,一任气血奔流,足足过了两个多时辰,方觉体内稍有好转。他所行之法,虽是克制这顽症的惟一法门,但两股力道狂性既发,若要收住,又谈何容易?隔不多时,便又冲窜如前。 他觉出此法有效,魂魄稍定,知要消除此疾,最怕急于事功,待得痊愈,更不知要到何日何年,但既有妙法在心,总不愁恶症不除。如此一想,遂做长远之思:这山中荒僻幽静,正是练功去疾之所,此后我便呆在这里,只等身子大好,再出山不迟。又想:我每天这么躺在峰上,可到哪去寻食物?不觉发起愁来,放眼四顾,大感失望。偶一低头,只见地上泥土松动,湿润潮暖,心中一动:此当春发之时,说不得土中有些蚯蚓之类的东西,马马虎虎,也可用来充饥。伸手向泥土中挖去,挖了半天,不见有何可食之物,又挪到另一处继续挖找。连换几处,终于在一棵树下找到了几条粗长的蚯蚓。他心中大乐,不等弄得干净,便放入口中大嚼起来,泥土混在其内也不在意,只觉平生所食,无一能及此物甘美。 他连吃了数十条蚯蚓,腹中饱胀,于是靠在树下,又转而意若止水,心波俱平,依法静念疗疾 此后一个多月,他每日除找些食物裹腹,大半时间都是平心静意,无虑无思。按说他正当丰华,终日这般耳目无欲,无所用心,本非易事。好在他幼年长于清净佛门,一个人寂寞惯了。加之每一动念,体内便庞杂紊乱,散息奔腾,故一个多月中,他便似一个修为多年的老僧,整日里心如枯井,和光同尘,只当自己是林中一鸟,空中浮云。 不知不觉中,体内已起了细微变化,两股力道虽仍斗得凶猛,但苦痛袭来,已不似前时那般岌岌可危,令人不可终日。 他初时以为既得妙法,多则数月之内,便能芟夷痼疾。随后静待数日,眼见收效甚微,方知若要将两股力道疏散于百脉,最少也须一年光景,即便二者归入正途,斯后如何将之合二为一,仍是一个天大的难题。想到沉疴去日遥杳无期,此后更不知有多少险阻横拦于道,免不得灰心丧气。因此随后几月,他便不再想何时能出得山去,终日只是浑浑噩噩,与时迁徙。 这一来反倒有所补益,两股力道没有意念驱使压制,发作起来再难持久,每次间隔也越来越长,从每日发作数次,渐渐转为数日发作一次。 急景流年,光阴似箭,待得两股力道终于寂然隐没,再不发作,已是整整过了一年。 这一年中周四游荡山间,睡卧松林,当真如行尸走肉一般,饿了便抓虫捉鸟,采摘野果,渴了便跑到溪边,咕嘟咕嘟喝个没完,始终弃智绝思,不生杂念。 待到这难关终于过去,无须再埋心蒙意,这才定下心来,暗暗合计:此时两股力道虽已归入正途,不再无端发作,但一正一反,性难相合。我只要稍稍运功导引,二者立时又窜行而出,恢复原状,虽已不能致我于死地,但我不能行气吐纳,一身功力尽失,岂不如同废人?看来终要想出个万全之法,导气归流,使二者合而为一,方能回复我以前的功力。 他自悟出了殊途同归的道理,已知两股力道早早晚晚,都会融在一处。但如何才能使二者尽释前嫌,同舟共轨,却令他大费心思。此后数日,他每日手捧那本易筋经,只盼从中寻得端倪。怎奈经书前几页文字古奥艰涩,偏又是起始的总纲。他学识浅薄,连一多半文字也不认得,如何能知道其中所云,不由暗生悔意:当年我若随那位老伯伯多学些字就好了。那时他手把手教我写字,我只觉识字无用,便不认真向他求教,这可真是自作自受。苦闷数日,始终一筹莫展。 这日深夜,星月交映,清辉匝地。他眼望空中一轮满月,忽有所悟,寻思:天有日月,物分阴阳,看似一正一反,互不相关,但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却同出一理。这易筋经我虽不明其义,但既与心经相冲不合,可见所载之法必是反心经之道而行。周老伯常讲法无异辙,要能触类旁通,此时我已领悟心经神髓,何不反心经之意而测易筋经之理? 当下茅塞顿开,默想心经中许多导气之法,想得片刻,便打开那本易筋经,细看那些形态各异的人物真气运行的途径。两下里互相参证,逆推反思,虽不免有牵强误解之处,但入微知著,倒也将易筋经神施鬼设的心法理出了一点头绪。他见大有眉目,随后几月便天天浸淫其中,不辨日暮。 他原本极具慧根,这些深奥的驭气之理只要用心揣度,无不豁然开朗,当真如神授般显出了绝顶资质。及至将易筋经总纲中的妙义领悟逾半,更觉两大神功虽各辟蹊径,最神妙处却异末同本,如出一辙。 这一遭他心无旁骛、潜心揣摩,待将易筋经诸般秘奥悉已精晓,又费时一年。 此时他两大神功俱已了然于心,导引起来自是求其同而存其异,避其重而就其轻。两股内劲初时混杂不清,不甘就缚,但他取二经中最相近的功法精心疏导,渐渐将两股力道引入八会穴中。 所谓会穴,是指人体脏、腑、筋、骨、血、脉、气、髓的精气会合之所,因全身共有八会,故称八会穴。其脏会在章门,腑会在中腕,筋会在阳陵泉,髓会在绝骨,血会在隔俞,骨会在大抒,脉会在太渊,气会在膻中。这八穴最是人身紧要之所,可说是所有经络穴道的极处。那两股力道被他诱导有日,已失去固有之性,都变得模棱两可,温顺恭和,你向我秋波暗送,我向你送抱投怀,早忘了前番刻骨之仇,一旦被引入会穴之中,正如二人各取其道登山,所走路径虽不相同,到了极顶,却不得不汇在一处。 周四料二气不久即可归流同体,也不急于求成,每日只是按部就班,聚气静俟。他在深山幽谷,不知岁月短长,转眼间一年又过。 忽一日行动当中,八处会穴同时炽热如火,体内随之撼山摇岳般大震起来。他只当出了岔乱,不敢再吐纳导引。岂料震荡愈来愈强,足足持续了三日。 这三日中,他感觉浑身经脉俱被震得犹如通衢相仿,真气在其间纵横奔流,恍似山洪骤泄,势不可挡。便是最不易顺畅的经络,也突然间变成了坦途,许多从不敢导气入内的奇经异穴,竟也畅通无阻。周身上下渐渐通同一气,显出种种不可思议的异常情状。 到第四日,震荡忽止,间隔半月,重又发威。如此震震停停,反复数次,一次比一次感觉奇异。一日势头太过强猛,居然将周四震昏在地。待得醒转,忽感八个会穴中似生出了八只不断膨胀的怪兽,蓬蓬勃勃,蠕动不止。 他心下惊悚,加之浑身憋闷已极,不由得纵声长啸,以泄浊气。这一啸直冲云霄,飞鸟俱坠,四周林木如被狂风吹摇,树叶雪片般飘落。啸声在群山间往来激荡,好似半空中打了一串响雷,四外飞禽走兽收翅蜷伏,无不大骇。一啸之威,当真使天地失色,万类俱惊! 那八只怪兽被这啸声吓得魂不附体,蓦地里冲出巢穴,惶惶然抱成一团,自知大限已到,个个缩如泥虫。 周四抚腰长啸,并不止歇,体内纯阳正气沛然冲荡,借长啸之势迭浪高涨。那八只怪兽好似残雪逢得烈日,立时融化萎缩,不成原形。周四一鼓作气,啸声更响。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那八只怪兽终于冰消雪融,遁得无影无踪。到此一步,他体内两种异样真气才真正散于百脉,从此永世相亲,再无异同。 周四浑身大畅,挥袖收啸。刚一静下心来,便觉神清气爽,身轻眼亮;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暖融融,松坦坦,全身毛孔也似张大了许多,千万个孔隙之中,都有丝丝凉气透入。那一分飘然欲仙之感,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他心中惊喜,无意间舒活四肢,动不几下,更感诧异:我怎地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全身筋骨欲松则松,欲紧则紧,如此随人心意?好奇之下,忽想起当年叶凌烟曾教给自己几个稀奇古怪的动作,自己勤于习练,却一直不能做得熟活。当下试着依法而行,做来竟毫不费力,许多原本力不能及之处,这时只要心向往之,手足四肢便能陡然伸长数寸,各种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奇妙姿势,也能轻易做出。几式练完,自觉便是叶凌烟在此,也已远逊于己,心中怎不大乐? 他哪里知道,此时他易筋经的神功既成,已然伐毛洗髓,超凡入圣,一身筋骨更是形如再造,些许伸筋活骨的小技,只是神功皮毛表相,原不足为奇。 他心下欢喜,急于一试轻功,吸一口气,双足在地上一顿,疾向空中蹿去。这一蹿也不知附了何等神力,身子刚一离地,便腾起两丈多高,其势不竭,仍向上升个不止。 他陡然间跃在三四丈高,毫无准备,不禁惊呼失声,眼见距地面太远,若是摔将下去,怕要受些损伤,连忙提口真气,向旁疾掠。这一掠又斜斜飞了四五丈远。如此倏然逾矩,确是他梦中也不敢妄想之事,惊惶之下,忙又换了口气,拧身向上疾旋,身子陀螺般飞转而上,又霍地升高两丈。 他此时距地面已有五六丈高,骇异之余,已明白了体内真气尚有如许妙用,一时童心大起,心想这一回我应该滑向左面。意念刚动,真气便似得了御旨,疾向左半身撞来,如一股有形有质的水浪,带着他不由自主地向左侧滑去。 他又惊又喜,乘兴又试了几次,无不随心遂愿,但教意有所指,身即往趋不悖。好在他身浮高处,一时不能落下,倏忽间转折夭矫,如飞龙在天,莫测首尾。他胆子愈来愈大,不住地幻动身形,忽尔翱翔如鹰,忽尔筋斗连连。待距地面尚有丈余,又生奇想,猛地提气悬于胸际,长袍霎时鼓胀如伞,缓住下坠之势,身子仿佛被什么东西稳稳地托住,竟悠悠荡荡地浮在空中,半晌也不着地。 当年叶凌烟传他轻身之术时,曾对他说过轻功若练到极境,一个人便能在空中托浮良久不坠,还说他年轻时曾见一天竺僧人,便精于此道。但其时他只是要引周四好奇心起,以便诓其下山,说什么悬空不坠云云,连他自己也难做到。哪成想周四两大神功在身,已然神乎其技,此时竟身临叶凌烟所说的轻功极境。 他心中一阵狂喜,不觉乐出声来。笑声冲口而出,真气便凝定不住,由空中跌了下来。 他摔在地上,随即跳起,心中欢喜无限,暗想我倒要看看这两股力道合在一处后,还能生出何种古怪?左掌一扬,向两丈外一棵碗口粗的枯树击去,手掌刚推出半尺,一股大力便从掌心狂涌而出,犹如惊涛骇浪,向树身压来。枯树受此巨力,树干嘎吱吱直响,似乎随时都会折断。他有心一试功力,手掌又向前推了半尺,第二股力道跟着发出。枯树受力不过,树干渐渐弯曲。周四掌力不停吐出,连摧了七股力道。只听砰地一响,树干竟由中间炸裂开来,树身支离破碎,木屑飞溅。 他凭虚击倒枯树,掌力可说已无坚不摧,心中反倒疑惑:按说我掌力再强,最多不过将此树击断,何以树身竟被震裂,好似里面早装了炸药一般?他茫然不解,走到断树旁察看,瞧不出有何特异之处,又绕到另一棵树旁,挥掌遥遥击去。 待将此树震断,眼见树身断裂时也是如炸如崩,与前时情状无异,方知自己掌力大有古怪,寻思:难道说那两股力道在我体内合为一体,一旦施于它物,便又复了本性,拼死相斗?惊骇之余,心头忽涌上一丝刻毒之意:看来无论何人,只要中我掌力,都必然要重历我前时苦境。任他天大能为,也是必死无疑!想到这掌力当世绝无仅有,日后纵横江湖,再无抗手,不觉仰天狂笑,露出不可一世之态。 实则他此时内力确已到了登峰造极之境,虽不能说震铄古今,却足以傲睨当世,便是周应扬复生,也只得甘居其后。明末天下大乱,英雄倍出,武林中更是风起云涌,能人无数。但斯后百余年间,说到内力之深,武功之强,确是无人可与周四相提并论。此后几年他念及自家内功特异,大可推陈出新,自创武功,遂取他人之长,独创出一套极为怪异而又威力无穷的掌法;更于壮年之时,揣摩出一路与众不同的剑法,一时威震中原,无论官民匪寇,无不闻之色变。直至清雍正年间,武林中人提到他生平业绩,仍是连挑大指,顿生敬畏,对他许多不可思议的奇功绝学,更是推崇备至,疑为神援。 他笑了半晌,极为自得,猛然间想起一件事来,心中一寒:我在这里妄自尊大,难道将此人也不放在眼中么?原来他一闪念间,突然想起几年前被那人逼下悬崖之事。那一幕浮上心头,恍如昨日,禁不住心惊肉跳,暗想:那人武功高我太多,我目下便算内力上能与之并驾齐驱,可说到武功,只怕仍旧远远不及。单只剑法一项,我即使练到齿落毛脱,也未必能赶上此人;其他技法,更加不用提了。思及那人当年一剑刺来,自己束手待毙的惨状,连忙闭上双目,不敢再想,一颗心怦怦乱跳,只觉那人仿佛就在眼前,若他挥剑刺来,自己仍是无计可施,毫无拆解之能。 他自惊自扰了半天,渐渐稳住心神,又想:那人要称霸江湖,自是将我视做眼中钉、肉中刺,一门心思只想杀我。我再入江湖,他必然闻风而至。我斗他不过,仍是死路一条。他心生畏惧,随后几日徘徊山间,犹豫着是否应当出去。 一日仰望空中雄鹰,忽生豪气,心想:他武功再强,也不是神仙。我畏其如虎,哪还有半点男儿气概?他年纪比我大得多,武功自然比我精纯,但想来他像我这般年纪时,必然远不如我。我在山中再练些时日,细细揣摩他武功家数,不信找不出他剑法、掌法的破绽。 他拿定主意,惧意登时去了大半,当下静意凝神,回想那人出手路数。但要找出那人拳剑中的破绽,又谈何容易?他费尽心思,想了数日,愈到后来,愈觉那人武功实是高深莫测,无懈可击,索性弃了初衷,试着习起那人的剑法来。一试之下,更觉这剑法极天际地,神妙无穷,深微玄奥之处,几乎渺不能识,不由得心灰意冷,好几日只是坐在山巅,呆呆地出神:这人与我交手,前后只刺了几剑。这几剑在我心中也不知想了几千几万次,还是半点捉摸不透,总觉里面藏了千招万招,但细细品味,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我这样下去,只怕要入了歧途,还是按木先生授我的法子精修剑术为宜。 他从木逢秋那里学得上乘剑法,一直以为木逢秋剑法通神,天下无出其右。此时思之,只觉若论纯粹的剑道,那人虽不见得比木逢秋高明,但木逢秋专注于剑法的空灵恬淡,无意无相,一旦与敌交手,总是少一股凌厉狠辣之气,终不如那人无所不及、摧折万物的剑法更具威力。 他知若与那人在剑法上一争短长,必得摒弃木逢秋剑法中的清弱之气,既然自家内功深湛,自当以气御剑,不重招术。那人一剑分刺数处,虽有幻化之能,可自己内力雄浑,沛无可挡,如若专攻一点,不及其余,长剑刺出时,便算剑意有迹可寻,招式难及对方精妙,也必是天惊石破的一击。此等以重拙而御至巧的法子,无论对方剑招如何变化,都是无用,最后只能弃巧转拙,在内力上一较高下,才能最终决出胜负。 悟出此理,大感欣慰,再想到那人剑法时,虽觉仍是无从拆解,但既然全无破绽,也便无须拆解,只要自己运剑向他要害刺去,他必得回剑封挡不可,一应妙招,就此不拆而解。这法子迹近无赖,但对方剑术太精,除此实无它法。他心中欢喜,亦含忧虑,须知对方内力之强、剑法之精,均是武林中百年所仅见,这等天纵之才,江湖上又有谁能逼他轻易撤剑换式?除非自己一剑倏出,攻势强劲之极,推山倒海一般,剑剑惊其心胆,这才能勉强与他相斗。其间只要有一剑气势不够,不能迫其回剑护身,对方长剑立至,那都无异于将自己推上了绝路。 他愈想愈惊,仿佛此刻已与那人斗在了一处,双拳紧握,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心中只是叨念:我若与他相斗,当真剑剑都能决定生死,每一剑刺出,那要有何等惊人的威势才行!这念头直教他浑身发软,却又好生撩人,念及只要与那人碰在一处,必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决斗,一颗心顿时提到口边,蓦地斩断身旁一棵粗树的枯枝,以此当剑,做势向前刺去 自此以后,他每日便以粗枝为剑,凭空虚刺。初时刚一运劲刺出,内力便将粗枝震断。反复数次,都是如此,于是便斩断粗一些的小树握在手中,当剑使用。怎奈他内力太强,且又霸道至极,挥不几下,小树又被折断。他料知神功初成,自己尚不能收发随心,只得耐住性子,白日苦心研剑,夜晚行功练气。 他没有真剑在手,练起来甚是别扭,也不知日后用上真剑,到底能有多大威力,反是晚间行气吐纳,大有收效。不出半年,竟然能使两股力道要分则分,要合则合。他心中好奇,不知这一来又有何妙用,一日左掌使出易筋经的内力,右掌用上心经中的功劲,一齐向前拍出。两掌只推出数寸,身前便生出一股极古怪的气流,好似一个无形的漩涡,掌力愈是摧逼,这漩涡愈是急旋不停,直将地上落叶泥土也卷上半空。他心中大奇,暗将两掌内劲倏然转换。二经力道刚一易置,只听一声闷响,那漩涡竟突然炸裂开来。气浪涌至,将他震得微微晃动,袍襟袖角裂了几道口子。 他愕然半晌,掸去飞溅到身上的树叶泥土,心道:我此刻这等掌力,便是周老伯也望尘莫及。此后无论何人与我动手,我只须将二经内劲潜换于无形,对方武功再强,也得骨裂筋断。这哪里还是什么武功?分明已是毁人肉身的邪技!转念又想:按说二经俱正大深邃,融天下武学之至理,虽释道有别,各有所主,可妙境同一:一个朴澹醇厚,一个空灵无尘,均有万世师表之实。为何融在一处,反成了戕生害命之物?我若携此技行走江湖,取命如拾草芥,不知有多少人要丧于掌下,我又于心何忍?他神技在身,不喜反忧,随后又试着摧动掌力,忽尔左掌使出易筋经的内劲,右掌用上心经的力道;忽尔一掌同时用上二经的功劲,而另一掌补以一经中的劲力,种种意想不到的骇人威力,纷纷涌现出来。 他演习数日,掌力愈练愈是怪异,到后来两掌各种配合俱已熟稔,自觉便是使出天下最简陋的掌法,只要将二经力道附于其中,巧于变化潜换,立时便会成为一套繁复异常,而又威力无穷的掌法。 他勤习不辍,渐渐驾轻就熟,再做势出掌时已能收发自如,意融劲敛。当真摧物留物,全凭一心,操持生死,只在转瞬。武功至此,实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掌法已然出神入化,再习剑法时也有了长足之喜:无论手上握着何等粗细的树枝,一剑刺出,树枝都再不折断,往往只须将内劲附于枝条之上,便是碗口粗的树杆,也能被细如手指的树枝斩断。可说是手上持了何物,何物便成了天下最犀利的神兵利器。到后来他随意挥出一剑,都仿佛天惊石破的一击,出剑时连摧两股力道,剑前丈余远近,便生出巨大的涡流;若摧过四五股力道,剑锋所指之处,几无物能存。他自料剑上威势,至此而极,继而又求剑法的形隐意浓,藏神匿魄。 他内力太强,出剑时若做到无声无息,不显气魄,确是难于登天。他揣摩数日,细思两经生克消长之理,只觉两股力道合在一处,虽相峙雄长,互增其力,但个中亦有彼此抑制消弱之势。他既明此理,再将两经内劲附于剑上时,便刻求两股力道的内争外和,吞吐不露。 这一来果收奇效,不数日,出剑便即微风不起,如虚如空。看似无质无实,却又无微不至,无中生有,令人万难回避。此一步功成,一扫木逢秋剑法中的清弱无争之气,虽仍是以空灵为基,然无根而固,无所不可,论及威力,确已在木逢秋之上。 他愈练愈是着迷,心中忧虑也是日甚一日,暗想上天将这等神功赋予己身,莫非只是假自己之手荼毒众生?果真如此,自己岂不成了祸世煞星?又想江湖中人素将明教视为万恶邪教,自己被教中遗老推为尊长,若以此技纵横天下,必为世人误做阴毒魔功,明教恶名怕永世也难洗刷。一念及此,心情渐渐沉重,随后数日,忽然对拳剑都失了兴趣,终日坐在山巅,心里只是想:说到武功,当世怕只有那人尚在我之上。我此刻有这等功力,为何心中反而空空荡荡,如有所失?这些日我愈练下去,愈觉这武功大违天道,败绝人伦。每每挥剑出掌,都好像有无数人在我面前倒下,或四分五裂,或血肉飞迸,直教我心生畏惶,不敢再练。以我此时武功,自是无须再惧怕那人,可我若就此出得山去,恐怕所造杀孽,要较周老伯当年犹重。正派人物与明教势不两立,木先生他们又时时苦盼中兴。我夹于其间,有些事不得不为,只怕二三年间,便将各派毁尽,成武林千古罪人。 转而又想:要不我去投李大哥,全不理江湖中事?可李大哥只将我当成他手中利器,我只有杀人愈多,他才愈觉得我这兄弟可用,况大哥被围谷中,未必尚在人世。我空有一身本领,却是欲出不能。 实则他几年前虽有杀生之举,但其时多迫于无奈,本心中确无嗜杀之性。此刻郁郁山间,徘徊不出,也只因善恶之念盘桓在心,不忍做狼戾不仁之事。想到自己一旦出得山去,便要身不由己,卷入许多是非之中,血雨腥风,种下无数仇杀冤孽,遂拿定主意,只在山林溪间空耗余生。 如此过了数日,这一日夜晚,他正在一棵古树下酣睡,忽听得头上雷声滚滚,大有万钧压顶之势。他猝然惊醒,心中一阵烦乱,只觉有一个声音正在召唤自己。这声音仿佛比雷声更响,直震得他浑身发抖,两耳失聪。他心中大骇,不敢在原地停留,情不自禁地向一座山巅奔去。 说也奇怪,那雷声竟追着他直响个不停。他疯了般奔上山巅,眼见电闪雷鸣毫不止歇,周遭林木无不浮摇知威,惊怒之下,昂首狂啸,欲与半空中的雷声相抗。啸声冲天而上,不啻惊雷,山中百兽本已蜷缩栗抖,闻此啸声,一同向天长嗥,以领神威。 他狂啸半晌,雷声非但毫不停歇,反在他四面八方响个不断,如千军万马一般,将他围在当中。他心中郁闷之气无从宣泄,浑身鼓胀欲裂,只觉四周尽是张牙舞爪的强敌,欲将自己置于死地。 身当此境,一念闪电般划过心头:苍天阴晴无定,雷摧电毁;厚土旱涝无时,朝崩夕陷。天地尚且不仁,我又何必心存善念,怜恤众生?眼望山脚下两条相向通往山顶的窄道,又想:我几年前只想二经到了极致,必然殊途同归,汇为一流。其实善恶到了终极,又何尝不是如此?世人多目光浅短之辈,苦苦行于中途,自然妄加指摘,只道此善彼恶。若登上巅顶,善恶又哪有分别?我当初被人利用,只因踽踽于山腰之间,徘徊于愚念之内,方有种种浅拙可笑之举。今立于高处,众生俱为蝼蚁,何人可配我深情?何人能值我怜惜?何人能受我忠恭?又有何人能惑我心志?想到此处,恍如大命加身,顿生雄飞之志。回首前尘,只觉无一不错,无一不愚,仿佛二十多年枉在人寰,空生于世。想到当年为浮情所扰,痛不欲生;近为小仁所束,几乎自误,一时情不能禁,仰天大笑起来。大笑声中,雷声竟悄然止息。 他既生了立业之心,犹如脱胎换骨,胸中充满了盖世之慨,但觉平生所遇人物皆渺不足道,自己此番仗剑而出,日后所建功业,必远在众人之上。 他心中激荡,壮志蓬蓬勃勃,思及昂扬奋发之处,又朗声笑了起来。笑声耸入云端,大有风云际会,涛怒云舒之势。 此一笑,才真正笑出明末一个惊天动地的英雄来 转眼已是崇祯七年,这一日正是盛夏时节,骄阳似火,酷暑难耐。通往临汾的官道上,缓缓行来几匹健马,马上几人并不扬鞭催进,待行到路边一座茶棚旁,便即跳下坐骑,信步入棚。有二人紧走几步,用衣袖拂了拂东首一张桌子,笑呵呵冲一人道:师父,您老坐这儿。那人嗯了一声,迈步来到桌前,回身道:明义,你去道上看着,要是来了,便引他们到这儿来。有人答应一声,快步走出凉棚。 那人缓缓坐下,向四下扫了扫,端起一碗凉茶,慢慢喝了起来。旁边几人见他默不作声,都坐在一边闷头喝茶。过了一会儿,只听一人道:师父,咱素来与峨嵋、华山两派没什么交情,为何这一次他们偏要邀您老同行?那人冷笑一声,却不开口。那弟子又道:师父看这一回花子们聚会,究竟要搞什么名堂?那人叹了口气,开口道:我数年前在泰山上见过梁九一面,觉此人心智深沉,办事稳练,心下倒也相敬。想不到他这次却邀集各派,公然与少林作对。少林、丐帮交情非浅,如此行事,确是历来所无,其中怕另有隐情。 先时说话之人道:年初花子的几个长老被少林僧人杀了,会不会花子们要各派相帮,同往少林寻仇?那人摇头道:江湖上的事难说得很。你年轻识浅,不要胡乱猜疑,见了丐帮的朋友,更不许信口胡说。那弟子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随便讲话。 几人坐了一会儿,又有一人开口问道:师父,峨嵋、华山两派到底有什么事,非要您在此等候?花子们在高阳聚会,他们自己不会找去么?那人淡淡一笑道:冲霄和慕若禅都是精细之人。此次丐帮聚会,各派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邀我同往,不过想从我这儿探听一点消息。问话之人不解道:为何要向您老人家探听消息?那人道:此辈做事仔细,只想我心意门在北,必与丐帮多有往来,另外么嘿嘿,他们也怀疑我心意门与少林有所勾结。几名弟子同时起身道:哪有此事? 那人笑了一笑,示意几人坐下,说道:你等天天习练拳法,却不知本门渊源。实则咱这心意六合拳,可说是少林拳的一个分支。几名弟子均想:本门由来,师父一直避而不谈,今日怎说到少林派头上?那人凝思片刻,又道:据今五十多年前,少林出了一位了不起的僧人,此僧精通七十二艺中数种技法,壮年时便已技冠天下。其时魔教猖獗,教中群魔却纷纷败在这僧人手下。此僧性情刚烈,嫉恶如仇,几年间便将魔教妖孽一一制服,更令他教中大魔头冷兴元发下毒誓,从此退出中原,永居化外。后魔教将什么圣庙迁到黔边见止岩上,一干教众蜗居数年,不敢正视中原,皆是这僧人无量功德。 一弟子插言道:魔教既退出中原,为何数十年前周应扬又暴殄武林,兴风作浪?那人道:其时此僧已死,群魔方敢北顾,兼之周应扬天纵之才,确有中兴之能。当年冷兴元那魔头死时,将魔柄交于周应扬,并亲赐其名为应扬,便有卷土重来之意。唉,应扬,应扬,这冷魔确是极有眼力!几名弟子听到这里,都哦了一声,心想原来周应扬的名字还有这等深意。 那人续道:当年那僧人将魔教压服,各派无不歌功颂德,私下皆有推其为中原盟主之意。这僧人毕竟是佛门中人,不好务此虚荣,故此婉言谢绝,只想着做少林方丈,保武林数年太平。谁想少林僧听说他要做方丈,竟异口同声的反对,说他专心武学,不通经法,万不能做寺中之长。一弟子不解道:这僧人如此功德,众僧为何不允?那人叹息道:群僧当时各揣心腹之事,只想若由此僧做了方丈,日后无论哪一派与魔教结仇,都要来求此僧相助。如此一来,江湖上所有是非,少林都不得不卷入其中。千年古刹,必要结下无数仇怨,种下无穷祸胎。几名弟子虽愤愤不平,但想到少林僧确是深谋远虑,也都无话可说。 那人呷了一口茶后,又道:那僧人心愿难遂,对少林已怀深怨。不久即愤而离寺,来到咱临汾,欲自立一派,压倒少林。几名弟子听到这里,已猜出本门拳法必与这位神僧大有干系,都现出几分自豪、几分迷惑,心想本门拳法果是这位神僧传下,理当纵横天下,无可匹敌才是,为何近年来只徘徊于各派之间,并无冲天之势。 那人猜透几人心思,现出一丝苦涩,说道:这僧人来到临汾,广招门徒,一心想着调教出得意门人,在江湖上扬眉吐气,处处盖过少林子弟。各派听得消息,有不少人竟不顾门规,赶来投在这僧人门下,一时门中好生兴旺,弟子足有上百人之多。这些人皆是天资聪慧之人,有些人更是江湖上早已成名的人物,聚在一起,原是极不容易。这僧人眼见门下人材济济,极为欢喜,便思将一身神功倾囊相授。他所习技法均是少林派高明之极的绝学,以之授徒,原可使少林武功宏传天下。无奈这僧人对少林积怨太深,只想着另创武功,压服合寺僧众。他天分之高,可说是武林中百年不遇的人物,此后便凭着天赋之智,总汇数十年武功心得,自创出一套与各家手法全不相同的拳法,取名为心意六合拳.几名弟子频频点头,心想我所料果是不错,神情愈发专注。 那人清了清喉咙,又道:他创出的这套拳法,确是武林中登峰造极之术。少林派几个顶尖的僧人一看之下,当时便心悦诚服,誉为神技。这僧人大是得意,便思将这套拳法传于众多弟子。哪知他言传身教了几年,门下弟子却悻悻地去了大半,到后来只剩下几个临汾子弟尚伴在他身边。 一弟子起身道:那是为了什么?那人叹了口气道:原来这僧人武功虽高,却非良师。他那套拳法于拳理上另辟蹊径,但说到行拳运劲之法、内息转换的诀要,却仍是少林派的家数。偏他授徒时只讲自悟之理,将少林绝学的根要弃之一旁,毫不言及,这便好似沙上垒楼,终不免无基而倒。众弟子天分虽高,又有谁能听得明白?自是愈学愈觉得浩渺无涯,往往半途而废,卷席而去。这僧人眼见无人能承衣钵,弟子们个个学得不伦不类,在江湖上大丢脸面,竟尔恹恹生病。少林派听到消息,派人来请他回寺调养。这僧人卧于病榻,只觉来人句句暗含讥讽,一时急火攻心,竟含羞带愤地死于榻上。一代神僧,死得如此落寞!戴某愧为其门下弟子,却不能得其神技之万一。说罢意兴萧索,不住地长吁短叹。原来此人正是心意六合拳的掌门人戴之诚。 几名弟子听得入神,正想催师父接着往下讲,忽见棚外走入一个年轻男子。这男子长衫破旧,脸上大有风尘之色,刚一进棚,便走到西首一张桌前,捧起一个大坛,也不管里面是水是酒,仰头喝了起来。 戴之诚侧目观瞧,见这人将大坛高举过顶,嘴巴距坛口尚有一尺之遥,坛中忽地窜出一股水练,直向这人口中冲去。这人大张其口,喉咙竟不稍动,只一口便将那股水练吞下,随见坛口滴滴答答淌下水珠,显已水尽坛干。 戴之诚心中一惊:这大坛少说也能装十来斤清水,此人竟能一口喝下,这等内力岂不是骇人听闻?随即想到:必是这坛中并无多少清水,这人渴极,才能一口饮尽。否则除非是大肚神仙,才能这般吞山咽海,凡人内力再强,也万难做到。凝神细看这人,只见他发髻蓬松,脸上满是汗水尘土,除此并无特异之处,便不再理会。那人喝罢,将坛子放在一边,坐在桌旁,不住地以袍襟拭汗。 几名弟子急于听师父下言,无人注意那年轻男子。一弟子道:照师父这么说,本门拳法是有极大的缺欠了?戴之诚点头道:当年你师祖传我拳法时,便说咱心意门的武功虽好,却有极不足之处。那时我自觉本门拳法奥妙无穷,深合五行生克之理,式式相承,形简意深,便不信他所言。后在泰山败于孟如庭之手,才知这拳法确是残缺之学。 一弟子道:当年孟如庭取巧赢了师父,若论真实武功,也未必在师父之上。戴之诚苦苦一笑道:他当年虽然取巧,正是抓住了本门拳法的最大漏洞。其时他说我若能将内息转换于无形,此套拳法便能无敌于天下,我只当他是故意讥讽,回来后苦思数日,才知他所言不差。实则本门拳法确是无懈可击,缺憾处便是少了少林易筋经的内功心法。此言刚出,西首那年轻男子忽然转过身来,向戴之诚瞟了一眼,随即目视地面,偷偷冷笑。 戴之诚看在眼中,心下不悦,横了这男子几眼后,忽觉此人似曾相识。正思忖时,只听一弟子问道:本门拳法为何非要补以易筋经的内功才行? 戴之诚想不出这男子在哪里见过,听弟子问话,说道:其实那位神僧虽创了心意拳,但内功仍是以易筋经的心法为用。只是少林戒律森严,历来不许将此经传于外人,加之这位神僧不想让人看出他武功上仍与少林有瓜葛,便未将此经传于门人。因此门下弟子虽识拳理,行拳时所使内劲却千奇百怪,全然不对。我近几年频往少林,便是欲求易筋经的真义。头几次无功而返,最后一次碰上空如神僧,有幸得他指点迷津,讲授了一些易筋经的诀要,这才将本门拳法勉强补裰完整。只是空如神僧以伽蓝指见长,于易筋经所知也不甚详,虽可解我疑难,一旦遇到顶尖的人物,怕仍要露出不足之处。不过这等顶尖人物天下也没有几个,以我此时心得,孟如庭未必便能赢我。此人艺高胆豪,我能再与之一较短长,确是人生幸事。 一弟子道:如此说来,少林确是与本门极有渊源。师父近几年到少林去了几回,峨嵋、华山等派自是以为本门与少林有所勾结了。戴之诚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忽见一弟子跑入道:师父,峨嵋冲霄道长到了。 戴之诚站起身来,迎出棚外,只见由西面奔来几匹快马,眨眼到了近前。马上跳下几人,除一人身着皂衫,余者俱是发髻高绾,身穿道袍。只听为首一人道:烦戴掌门久候,贫道失礼了。戴之诚笑道:自泰山别后,数年不见冲霄道长。不想道长丰采依然,令之诚愧赧之余,实不敢逼视。冲霄笑道:戴掌门不世之姿,未减犹增。贫道见时,也是几忘岁月。大步上前,握住戴之诚双手,显得极为亲热。 戴之诚向那身着皂衫之人瞥了一眼,见此人剑眉朗目,相貌英俊,问道:不知这位朋友尊姓大名?冲霄手指那人道:这是贫道同门师弟陈先楚。先楚,这便是我常和你提起的戴掌门。戴掌门一路心意六合拳法极是了得,你二人日后可要多多亲近。戴之诚一怔,心道:这人看年纪只在四十左右,怎会是冲霄的师弟?此人相貌堂堂,但不知武功如何?拱手道:久仰陈兄威名,今见尊颜,荣幸之至。陈先楚也不还礼,淡淡地道:先楚微末无名,何谈久仰?戴掌门过奖了。戴之诚见他眉宇间现出傲岸之色,微生不快,当下引几人走入凉棚。 几人坐定之后,冲霄向四下瞟了一瞟,见只有西首一张桌旁坐了个青年男子,背冲这面,正低头品茶,于是转回身来,说道:戴掌门雄踞晋南,近年来可好?戴之诚正要答话,见冲霄直视自己,目中隐有深意,心道:这道士与我素无深交,前些日却忽然来书,邀我一同北上赴丐帮之约,今日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有何企图?笑道:之诚坐井观天,近年来疏远了江湖上的朋友,故尔倒也逍遥无事。冲霄干笑两声,又道:贫道自泰山有幸结识戴掌门,便觉戴掌门不挟不矜,不同流俗。近年来时常怀想,只恨未能谋面,这个 戴之诚听到不挟不矜四字,分明是说自己倚势自重,话虽说得含蓄,实则将心意门与少林一并而论,面色微微一沉,说道:道长过奖了。之诚虽瓦缶之器,不堪造就,也无须仰仗他人。道长有何垂询,便请开门见山。 冲霄笑道:戴掌门多心了。贫道并无不恭之意,只是有一件事,确要向戴掌门请教。戴之诚心中起疑,说道:之诚孤陋寡闻,但道长不耻下问,之诚自当据实以告。冲霄向四下里望了一望,压低声音道:戴掌门看此次丐帮邀集各派,其中有何名堂?戴之诚见他神情郑重,知他是真心询问,摇头道:不瞒道长,我也觉此次聚会有些蹊跷,但其中有何隐情,确是不知。不过梁帮主传书来说,他帮中几个长老相继被害,似与少林有关,会不会他为人老成,说到一半,便不再说下去。 冲霄想了一想,摇头道:贫道刚收到梁帮主书信时,也是这么猜想,可看情形说到这里,忽望定戴之诚道:贫道有一事欲真心向戴掌门请教,若有不恭之辞,望戴掌门恕罪。言罢离座,向戴之诚深施一礼。戴之诚连忙起身还礼,说道:道长不必如此,但有所问,之诚无不奉告。 二人重又坐定,冲霄沉吟半晌,方道:贵派于少林有极深的渊源,戴掌门也可算是少林俗家弟子。贫道别无它意,只想请教戴掌门一事:以戴掌门看,少林真的习了魔教的心经,有称霸江湖之意?戴之诚见陈先楚和几个道士齐向自己望来,目中皆含忧虑,心道:这几人神色失常,莫非峨嵋派遇上了什么祸事?说道:敝派虽与少林有香火之情,但素无往来,他寺中之事,原是毫不知晓。然之诚近几年曾去过少林几次,最后一次有幸见到空如神僧,得他老人家传授了一些诀要。之诚当时也有所疑,便向空如神僧问询一些江湖传言之事。他老人家只说那些传言都是捕风捉影,是有人别有用心。我问他可是有人在暗中主使,他老人家却长吁短叹,劝我不要卷入其中。我听得糊涂,因不便多问,也只得作罢。今日道长诚心相问,之诚言无不尽。可说到少林欲有不轨之举,愚以为绝无此事。 冲霄听罢,点头道:戴掌门这番话足见挚诚。贫道听后,对少林再不生疑了。如此看来,此事确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只是这人有什么能为,敢与少林为仇?说着似想起了什么,又紧张起来,问道:戴掌门接到丐帮书信后,还遇到过别的事么?戴之诚道:难道道长遇到了什么古怪?冲霄微一迟疑,自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道:贫道接到丐帮书信不到几日,观中忽来了二人,将此物交给贫道,声言此次丐帮聚会,敝派务要派人前往,到了会上,一切俱要听丐帮吩咐。还说日后无论何时见了此物,都要听持此物者调遣,若有违抗,便要将敝派人众一一杀尽。贫道听不得这等狂言妄语,当即出言训斥,不想那二人猝然出手,举手间伤了数人。贫道与一人只过了七八招,长剑便被夺下。这二人武功之高,确是罕见。说罢瞥向桌上那物,竟不敢正视。 戴之诚见那物只是面金线龙旗,问道:那二人生得什么模样?道长以前从未见过么?冲霄满脸沮丧,缓缓摇头。戴之诚又道:道长看这二人是哪家的手法?冲霄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他二人武功杂得很,所使手法却非正派之技。贫道勉强与他拆了几招,长剑便莫名其妙地被一人夺去。唉,我峨嵋派上百名弟子,被这二人举手间打得一败涂地,贫道确是汗颜。 陈先楚坐在一旁,一直默不做声,这时愤然道:师兄经此一败,理当振奋精神,勤研本派剑法才是,何故如此气馁?只恨陈某不曾碰上那二人,否则岂能容他等在我凌霄观内胡行。说罢手握剑柄,怒目望向棚外。戴之诚见他对掌门师兄毫不恭敬,心中诧异:这人出此大言,难道剑法在冲霄之上?冲霄看出他心思,说道:贫道这个师弟是家师的关门弟子,剑法在众同门之上。我峨嵋派的巴山夜雨剑法,只有靠他发扬光大了。又道:戴掌门看这龙旗之事,可与丐帮有关?戴之诚皱眉道:丐帮声势虽强,向无雄霸之心,况且他帮中也没有这等好手,敢肆无忌惮地前往贵派滋事,难道说丐帮也是受人指使 正说间,一弟子奔入道:师父,华山派慕掌门到了。戴之诚与冲霄连忙起身,只见慕若禅已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几名黑衣弟子。 戴之诚刚要上前寒暄,慕若禅忽然咦了一声,眼望桌上那面龙旗道:戴掌门也收到了此物?冲霄忙道:此物是贫道前几日收到的。莫非慕掌门也慕若禅面色阴沉,从怀中取出一面龙旗,恨恨地道:当年周应扬施虐于江湖,也不曾逼人至此。华山派受此奇耻大辱,若禅实无颜立于天地!戴之诚见他神情悲愤,心头涌上一丝凉意,问道:贵派究竟碰上了什么事?慕若禅将龙旗掷在地上,正要抬脚踩去,一弟子忽跑上前来,抱住他双腿道:师父,你你忘了那两人说的话么?慕若禅一呆,嘿了一声,脸上尽是无奈。那弟子捡起龙旗,轻轻掸去灰尘,小心翼翼地揣入怀内。 戴之诚见华山弟子眼望那面龙旗,都露出又是愤恨,又是畏服的神情,心道:看来华山派也遇到了峨嵋派所遇之事,其间必受了极大的屈辱。我也无须再问了。忽听陈先楚道:陈某想请教慕掌门一事:当年那少林弟子从昆明走脱,听说随后去了贵派,不知可有此事?慕若禅冷然道:陈大侠此言,是说我华山派与那小魔头暗有勾结了?陈先楚道:陈某别无它意,只想打听一下这少林弟子的行踪。慕若禅神色稍缓道:那小魔头几年前在丐帮露了最后一面,从此便不知下落。不知陈大侠找他做什么?陈先楚道:这少林弟子剑法高明的很,陈某想再向他讨教讨教。 冲霄插言道:先楚提到那小魔头,贫道倒想起一事:为何那小魔头在丐帮现身之后,便从此销声匿迹?莫非这小魔头已被丐帮所诛?慕若禅也疑道:那小魔头几年前在江湖上招摇时,各派虽对少林生疑,却无人敢生事端,为何这小魔头消失后,近年来怪相迭出,不复往日之江湖?冲霄道:不错!那小魔头隐没后,少林、魔教、丐帮尽失常态:少林龟缩不出,魔教寂寂无声,丐帮却蠢蠢欲动。莫非说到此处,只觉里面错综复杂,不愿妄下定论,走到戴之诚面前道:此番贫道邀戴掌门同往高阳赴丐帮之约,一是想从戴掌门这里探得一些消息,二是欲与心意门的朋友们同舟共济,以抗江湖波澜。恰逢慕掌门也在,贫道提个倡议,日后我三派可否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无论哪一派有了危难,另两派都仗义援手,以成通派之谊。 戴、慕二人听他语出挚诚,想到近年来江湖纷乱,以自家之力确难久存,都点头应允。三人心意相通,正欲击掌盟誓,忽听棚外一人阴阳怪气地道:凭你们三人这点道行,便是联手,又有何用? 慕若禅与冲霄听到此人声音,俱是一惊,手掌举到一半,便木雕泥塑般立住不动。戴之诚见棚外并无一人,声音却分明从对面传来,朗声道:不知是何方神圣?请进来一叙。话音未落,眼前忽地一花,迎面已站了两人。 只见这两人高高瘦瘦,一人身穿青袍,一人着件蓝衫,脸上都带了面具,看不清本来面目。那青袍人大大咧咧地走上前来,斜睨慕若禅和冲霄道:老子让你们尽早去高阳听差,为何却在道上耽搁?还他娘的三派联手,想谋反么!这句话若是官府中人说出,也还贴切,出自这人之口,便有些不伦不类。此人面目虽遮掩难辨,观其举止,倒真似御赐的钦差一般,那一股神气活现之情,颐指气使之意,活脱脱弥漫四处。慕若禅等人面现惊慌,无人敢正视此人,只陈先楚端坐不动,抚剑冷笑。 那青袍人以手点指陈先楚,向同来的蓝衫人道:这匹骡子倒有些硬性,你看该如何调教他?那蓝衫人见陈先楚气定神凝,长剑在鞘内轻轻颤动,仿佛随时都会弹出,知非等闲之辈,说道:先办了正事再说。走到戴之诚面前,沉声道:你便是什么心意拳的掌门? 戴之诚见众人噤若寒蝉,已知二人必是冲霄提过的送旗之人,想到心意门若被他二人压住,此后种种屈辱定要接踵而来,被人驱如牛马,当下昂然道:不错。阁下有何见教?那蓝衫人点了点头道:你心意门在江湖上虽算不了什么,总还有些自鸣得意的小技。从怀中取出一面龙旗,又道:你将此旗好好收下,以后见有人手持此旗,便要听他调遣。只要听话,你心意门也不愁没有出头之日。说罢将龙旗递了过来。戴之诚拨开龙旗,说道:阁下这番话说得无头无尾,实有些不着边际。之诚恕难从命。 那蓝衫人怒道:赐你龙旗,是给你心意门个脸面,别的猫派狗派想要还求之不得。你可别不识抬举!右手一挥,龙旗脱手飞出,射向戴之诚怀中。戴之诚身形一晃,躲了开去,龙旗堪堪落地。 那蓝衫人一怔,大袖翻卷,一股劲风到处,龙旗陡地跃起,似被吸住了一般,又倏地飞回那蓝衫人手中。这一下见机极快,挥袍使力毫无急促之象,便如那龙旗上早就系了根细线,一头握在这人手中。众人见状,又惊又惧,陈先楚也微微变色。 那蓝衫人手拿龙旗,嘿嘿笑道:峨嵋派不打得他鼻青脸肿,他便不接此旗。华山派不打得他跪地求饶,也不接此旗。看来心意门要不打得他满地找牙,是不会接这龙旗了。此言一出,冲霄等人个个面红耳赤,低下头去。慕若禅更是微微颤抖,无地自容。陈先楚铮地抽出长剑,起身喝道:什么东西?如此猖狂! 那蓝衫人横了陈先楚一眼,森然道:不要乱叫,老子一会儿便收拾你!突然挥起一掌,向戴之诚头顶击来。手掌只挥起半尺,一条手臂便恍恍惚惚,幻出了十几条臂膀,虚影闪动,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戴之诚一惊,急切间难辨虚实,只得向后退开一步。那蓝衫人大步迈出,又挥起一掌,击向戴之诚前胸。这一掌仍是幻化不定,如同十余只大掌一并击来。众人见了,都觉这人似突然变成了八臂的哪吒、千手的观音。陈先楚双眉紧蹙,不自觉地将长剑横在胸前。 戴之诚自料无法拆解,又向后退了半步,左拳自胸际穿上,转腕劈出一拳,击向对方肩窝。那蓝衫人带开来拳,双掌微错,忽在胸前胡乱划了几个大圈。他掌法本就神出鬼没,难以捉摸,这一挥掌狂舞,身前顿时如团似锦,仿佛千万朵花一起怒放,无数根花蕊齐向戴之诚身上扎来。 戴之诚神摇意夺,只觉四面八方都有手掌击到,慌乱之下,忙聚肾气于腹,做势发声,崩拳击出。他这心意拳乃是一门极高深的拳法,每出一拳,都须将五脏之气附于拳上,威力方能显扬。他此即崩出一拳,肾脏之气布满全身,对方若要拆解,也须将肾气充盈于臂,方可与抗。当年孟如庭在泰山之上,便是以自家肾元之气摧垮戴之诚腰胯之力,才侥幸胜了一场。此后戴之诚发奋勤修,拳法更进一步,单以拳上威力论,确已少有人能如其功力之醇。 那蓝衫人见来拳内劲极为充沛,双掌斜划向下,仿佛孔雀收屏,周身幻影尽消。戴之诚一怔之间,只道此人心怯,正思一拳奏功,不料那蓝衫人右边袍袖突然挥起,如浓雾出崖,手掌在里面闪闪藏藏,若隐若现,竟向他后腰拂来;掌上并不见有何花哨,便将戴之诚腰间几处大穴罩住。 戴之诚心中大乱,真气顿时行入岔路,拳到中途,劲力已是有前无续。其实他这套拳法不同凡响之处,正在于出拳之前,事先算准对方拳掌上内劲的来路。一旦摸清之后,再做雷霆之击,以拳上所附五脏之气摧敌,不论对方招式如何精妙,无不应手而倒。虽于转换内息上不免有艰涩之处,但临敌之际,原不会无端出差。这时真气行入岔路,自是因那蓝衫人掌法太过变化多端,无法摸清他内劲虚实之故。 戴之诚拳上劲力不能做于敌身,尽数冲回体内,心中一凉:我对易筋经只知皮毛,方有此恶果;若识其精髓,此时劲力即使无法展放,也必能在体内消解于无形。看来我近年苦练,仍无寸进。眼见那蓝衫人右掌堪堪便要按在腰间,忙向后退去。他体内杂息散乱,这一退大是惶惶,立时露出几处破绽。那蓝衫人哈哈一笑,挥掌向他肋下一处破绽击来。 戴之诚见来掌空空洞洞,似踟蹰、似徘徊,说不出的恍惚朦胧,心中一黯:这一掌行止不定,我若真气不乱,只有倏出一掌,做拼死一击,才能迫其撤身换式,此时只有任他宰割了。一时斗志全消,束手待毙。 便在此时,忽有一股大力从他身后涌来,倏忽间流入他体内。此股力道刚一入体,便将几处淤塞的经络撞开。戴之诚只觉身体豁地一畅,功力仿佛陡然增了数倍,不假思索地挥出一拳,奔那蓝衫人心口击去。这一拳犹如沙起雷行,只挥出数寸,便似汤浇残雷一般,将那蓝衫人掌上攻势消得无影无踪。劲风到处,那蓝衫人胸口如受巨杵,一惊之下,连忙向后纵出两丈。尚未站稳,迎面劲风又到,呼地一声,又将他撞出一丈有余。 那青袍人见状,纵身上前,五指钢钩般抓向戴之诚面门。戴之诚击出一拳后内息本已顺畅,不意这青袍人抓来,一股极阴寒的劲风冲入其口,将他本应吐出的浊气逼了回来。戴之诚胸口一堵,真气重又窜乱驰荡,心中如何不惊:这二人对本门武功怎会如此熟悉?一出手便攻向我拳法中最大的破绽,令我无暇吐吸!微一迟疑,那青袍人五指已扣在他面门上。戴之诚悲呼一声,只道必死,猛然间后背神堂、风门、附分三穴同时一震,散乱的真气竟于这一震中莫名其妙地归入了正途,一口浊气就此冲口而出。 他命操人手,哪敢深思?忙挥拳击向那青袍人小腹。这一拳神完气足,内劲尽数吐放。那青袍人怪叫一声,向后疾退,左手中、食二指连弹,几股阴寒的力道激射而出,向戴之诚口鼻冲来。戴之诚慌忙闪身,面上仍被凌厉的劲气搠中,头上一晕,一口气便吸不进来。 那青袍人见他面色青紫,突然疾掠上前,左掌翻起,当头挥落,右手却向他小腹气海穴上点去。戴之诚只觉头上一股重浊至极的气流压到,登时气噎喉堵,欲吸不能,浑身仿佛要炸裂开来。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后背上百处穴道忽被重重地刺了一下,全身随之大震。这一来生出奇效,周身数万个毛孔居然同时张开。戴之诚口鼻虽被堵住,一时间却觉通身上下无一处不可呼吸,无一处不可吐纳,真气在体内冲荡奔腾,竟是从未有过的沛然贯畅,当下出拳击向青袍人面门,对来指全不理睬。 那青袍人一指搠在他气海穴上,指尖一阵发热,数年苦修的阴风指功劲已被对方体内纯阳之气撞散。他心中大惊,突然飞身而起,跃过戴之诚头顶,双手在空中连挥数下,似在遮挡什么东西。蓦地里折回身来,也不知用了什么古怪手法,落地时左手已按在戴之诚腰间,双目却死盯住西首一人。 原来他与戴之诚相搏之际,便见戴之诚身后坐了一个年轻男子,手端茶杯,侧目微笑。每到戴之诚危急之时,这男子便以指尖在杯中蘸些水珠,向戴之诚后背弹来,戴之诚立时便精神百倍,拳劲大增。最后一次这青年男子将整杯水都泼在戴之诚后背,戴之诚更如得了神助,纯阳之气沛然无俦,竟将那青袍人极深厚的阴风指功劲毁去。那青袍人看出端倪,连忙跃到戴之诚身后,挥袖挡开那年轻男子弹来的水珠这才将戴之诚制住,袖角已被水珠穿了几个小洞。 那蓝衫人被劲风击伤,一直站在旁边暗调散息,这时走到那年轻男子面前,厉声道:你是谁!那年轻男子眼望戴之诚,摇头叹道:你这拳法倒也不错,呼吸时却蹩脚的很。你这人悟性太差,我既撞开你神堂、风门、附分三穴,你便该知道这拳法呼气时真气滞于足少阴肾经。后我撞开你后背百余处穴道,你更该知道以意吐纳、以心行气的道理。你却偏要以口鼻呼吸,到头来气喘如牛,也难怪被人制住。这一开口,冲霄、慕若禅等人齐向他身上扫来。众人适才心惊肉跳的观斗,并未留意这年轻男子有何举动,此时定睛观瞧,都觉这人似在哪里见过。 忽听一华山弟子惊呼道:师师父,他他是说到一半,已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再说。 那蓝衫人见众人目瞪口呆,分明已认出这年轻男子是谁,心下更疑,喝道:你究竟是谁!那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抬手指向众人道:你们告诉他我是谁。那蓝衫人望向慕若禅道:他是谁?慕若禅看了那年轻男子一眼,颤声道:他他便是那个少林弟子。那蓝衫人骂道:什么少林弟子!一峨嵋弟子壮着胆子道:他他便是前几年那个小魔头,他尚未说完,已吓得躲在冲霄背后。 那蓝衫人神色大变,愕然瞪视那年轻男子道:你不是已经死了么?那年轻男子笑道:你家主人既有那等雄心,我倒想看看他如何称霸武林?那蓝衫人惊道:你知道我家主人是谁?那年轻男子笑道:我早晚都会知道。你二人回去告诉他:他要想独霸江湖,也不用这么欺压各派,只须把我杀了,江湖自然是他一人的天下。这句话大有傲睨四海之意。众人心中都是一凛,青袍、蓝衫二人却同时笑了起来。 那青袍人将戴之诚点翻在地,端详那年轻男子,摇头道:主人常夸这小魔头有些胆色,我看也不怎么样。嘿嘿,想不到他老人家也会失手,竟让这小魔头又活了过来。老徐,今日咱两个会会他如何?说话间一副漫不经心之态,心中却知此人极是了得。不待同伙答话,突然右手一扬,一蓬银针撒出,雨点般射向那年轻男子。二人相距丈余,银针眨眼间到了那年轻男子面前。那年轻男子端坐不动,长袍猛然鼓胀开来,数十根银针飞到他身前,忽似碰上了一堵铜墙,纷纷坠落在地。 便在这时,青袍、蓝衫二人已趁机出手,向这年轻男子扑来。二人武功均高,这一扑更施出全力。那青袍人两手翻飞错乱,顷刻间使出十余式阴毒招术,在这年轻男子身周疾走不停,却不敢抓落。那蓝衫人两条膀臂幻影连连,双掌似飞蝶扑花,眩人眼目,但掌掌虚击,不敢向那年轻男子身上拍按。二人攻势如虹,那年轻男子始终端坐不动。众人不明就理,皆惊疑不定。 忽听那年轻男子笑道:看来你二人是不愿回去传话了?那便留下吧!说罢缓缓起身。与此同时,青袍、蓝衫二人突然齐齐飞出,落地时正好坐在东首一条长椅之上。众人都未看清那年轻男子如何出手,只道二人心怯后跃。孰料二人坐在椅上,就此不动,身板挺得笔直,仿佛两尊泥像,模样极其古怪。 那年轻男子再不向二人看上一眼,冲陈先楚拱了拱手道:又遇陈兄,确是幸会。看来各派人物,只陈兄尚有血性。陈先楚还了一礼,说道:陈某近年来访遍四处,欲向阁下讨教剑法。今又相逢,望不吝赐教。长剑平出,刺向那年轻男子咽喉。那年轻男子笑道:陈兄剑法高明,在昆明时我已领教,今日也不用比了。大袖轻扬,在剑身上拂了一下。陈先楚只觉一股醇厚无比的大力袭上剑身,长剑不由自主地折了回来,铮地一声,归入了腰间剑鞘之内。 这一下不但陈先楚大吃一惊,众人更是胆寒,均想:几年不见这小魔头,他武功怎比前时强了数倍? 原来这年轻男子正是周四。他既生了立业之心,便直奔显通寺,欲寻妙清等人查问那个主人真实身份。他几年来一直不敢去显通寺探问虚实,只怕那个主人知其未死,又会赶来取他性命,这时他神功已成,壮心满怀,对那个主人自是忧而不惧。哪知到寺中一问,才知妙清等人几年前便已不知去向。他微感失望,又问及几年前官军围山剿寇之事。僧人们都道那一役贼人苦斗一夜,尽数死于谷中。他听后只道自成已死,不免伤心,出山后游荡几日,听沿途百姓们说关中贼人气焰嚣张,纵横难制,便思由晋入秦,看个究竟。一路行来,刚到临汾县境,便与几派人物不期而遇。 陈先楚长剑归鞘,心中一片茫然:我当年尚能与他斗在百余招上,这才落败。今日半招之间,已败得一塌糊涂,看来今生今世,我再也不配与此人交手了。说道:陈某一生向武,只佩服两人。家师早已亡故,此后阁下有何吩咐,陈某万死不辞。言下对周四钦佩无已。 众人听他愿为这小魔头肝脑涂地,莫不诧愕:峨嵋派也算名门正派,这人怎敢如此妄言?冲霄急道:先楚,你说了一半,见周四冷冷瞥来,连忙收声. 周四在众人脸上扫了一扫,转望陈先楚道:陈兄大是可交,只是小弟若有日暮途穷之时,不知陈兄能否与我同生共死?陈先楚不假思索道:先楚既言万死不辞,又何惜一死?周四微微点头,去桌前拿起那面龙旗,噗哧一笑道:听说无论谁持了此旗,各派都要听他号令。现在我拿了此旗,众位听我差遣么?冲霄、慕若禅等人满脸通红,低头不语。 周四把玩那面龙旗,冷笑道:这人靠一面破旗,便吓得各派不知所措,也算了不起!看来江湖上的事,倒有些行如儿戏了。嘿嘿,若一日各派尽归我有,我该让他们日日冲我膜拜才是。说罢大笑了起来。 陈先楚微微皱眉,正要开口讲话,周四却收住笑声,冲众人高声道:你等告之梁九,不要做痴人之想!既有我在,江湖上还轮不到他上窜下跳。他若敢对少林不利,我必叫丐帮十万蝼蚁之众人人丧胆,不敢南顾!将龙旗掷在地上,大步向外走去。 陈先楚本欲追出,突听两声闷响,椅上二人同时炸裂开来,两团血雾冲上棚顶,碎肉断骨呼地溅在众人身上。众人齐声惊呼,纷纷后跃。 陈先楚背上溅满秽物,一时惊恐万状,心道:这是什么武功?莫非众人说得不错,这人真是转世的恶魔! 第十八章 绝谷 周四出得棚来,大步向西而去。他已有宏图,便不愿理会江湖中事,只想着深入秦地,寻闯营树威立名,做番大事。 他行得匆忙,不一日,已到潼关。偏这时天降暴雨,连日不断。他在城中耽搁数日,眼见外面仍是银河倒泻,沧海盆倾,大雨下个不停,心中烦躁:这雨一时未必能停,我岂能为此误了行程?向人要了蓑衣斗笠,冒雨出城,向西行来。 他沿途打听,得知义军近来多集于汉中,便不顾淫雨当头,道路泥泞,反倍道而进。 说也奇怪,这场雨一下半月,全无丝毫停意,近几日更是雷霹电闪,施尽淫威。周四雨淋风吹,大是狼狈,可喜数日兼程,终于到了汉中地界。 他一路风风火火,只道闯营必在此地。待问过当地百姓,百姓们只道近日官军清剿,贼人多散匿不见,其中有无闯营人马,却不得而知。 周四只恐闯营不在汉中,此行徒劳而返,待问明官军大队人马都在兴安一带,心想各营或许也在那里与官军周旋,我赶去看看,若与闯营有缘,自能相遇;若是无缘,也只好埋心弃意,从此浪荡江湖了。他此时只当自成已死,但想到高迎祥宽厚仁爱,足可相托,心下又生慰藉,只觉得胸中初萌之志,似乎只有借助闯营之势,才有施展之机。这念头在他心中盘桓有日,愈到后来愈是深信不疑。他既拿定主意,便动身向兴安赶来。 刚到兴安附近,便见迎面有许多百姓连滚带爬地奔来。周四见这些百姓污泥满身,神情极是狼狈,忙上前相问。百姓们背包挑担,匆忙奔走,竟无人理他。 周四见不远处泥水中坐着一个老汉,正以袖拭面,不住地哭泣,走上前问道:老丈,前面出了何事?那老汉连连摇头,抽噎道:官军将几股贼人围在咱兴安,便将当地的百姓都赶了出来。有个什么总督传下话说,此后兴安非官即匪,百姓不得停留,还说谁胆敢不走,都以贼寇论斩。唉,这大雨下个没完,可让咱兴安数万百姓到哪里落脚?说着又哭了起来。 周四道:老丈可知是哪几营的贼人?被围在了何处?那老汉道:有咱汉中的贼人,也有从川中窜回来的,谁知道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周四暗忖:官军既不准百姓停留,我贸然前往,可有些麻烦。 正这时,忽听马蹄声响,只见人群后面奔来十余名官兵,各挥马鞭,抽打百姓前行。一官兵见老汉坐在地上,打马奔了过来,举鞭向老汉抽落,口中骂道:老东西,想找死么!那老汉挨了一鞭,脸上渗出血来,愤声道:我活了这一把年纪,也真想找死了!那官兵笑道:前时有数名贼人从峡谷中冲出,化装成百姓脱逃。我看你倒像乔装的老贼。 周四正不知该如何前行,听这官兵一说,忽然想到:我当年与李大哥被围山中,便是假扮官军脱困而出,今日何不再试一次?眼见那官兵又挥鞭向老汉打去,突然纵身上前,将那官兵揪下马背。那官兵前胸被他抓住,哼也不哼一声,脖子软软垂了下来。那老汉尚未搞清出了何事,周四已飞快地褪下那官兵衣衫,穿在自己身上。这几下兔起鹘落,捷逾电闪。不远处几名官兵正在催赶百姓,谁也没向这面看上一眼。 那老汉见周四眨眼间改头换面,只道自己眼花,忙揉了揉眼睛,待见确是周四易服假扮,惊道:你你是贼周四左手在那官兵脸上一抓,将他面目弄得稀烂,随手抛在水沟之中,笑道:老丈只管行路,不必多言。纵身跳上马背,跟在几名官兵身后。 数名官军将百姓赶出几里,眼见雨愈下愈大,便即打马回返。周四随在最后,也不抬头。一干人纵马向西,直奔了十余里,忽见不远处有七八个百姓慌慌张张地跑来。领头的军校喝道:前面是什么人?几名百姓惊慌失措,跪在泥水中喊道:我们都是安分的百姓。领头的军校骂道:老子看你们倒像谷中跑出来的贱贼!几名百姓吓得双手乱摇,连连磕头。领头的军校回身道:这几个必是贼人。大伙上前剁了他们,回头去领赏吧。众军校齐声叫好,纵马舞刀,扑了上去,几名百姓登时身首异处。 众军校将七八颗人头系在一起,拴到一人马前,大伙说说笑笑,又向前奔去。周四跟在后面,只听前面一人道:贼人被围了一个多月,也不见有何动静,是不他娘的都死在谷里了?另一人道:听说这几股贼人抢了许多财物,这一回将他们困在峡谷里,只要再守上半月,兔崽子们都得完蛋。咱哥们说不得能发笔大财。先一人道:只怕贼人不走栈道,却从别处逃脱。另一人笑道:你他娘的别疑神疑鬼。这车厢峡东西南三面都是悬崖,连鸟也飞不过去,只有北面栈道可行。贼人要是能跑,早他娘的跑了,还会等到这时候? 先一人道:弟兄们在此守了一个多月,吃不好睡不好,也真是辛苦。总督大人说剿灭贼寇后各有封赏,其实兄弟们要不是看着谷中贼人那些财物,谁还愿意在这鬼地方风吹雨淋?另一人笑道:听说贼人还抢了不少女子,都是四处最标致的娘们。他娘的老子在外面苦苦守着,他们却在里面搂着娘们睡大觉。唉,还是当贼好!老子说不上哪一天也投贼了。前面几名军校听这人抱怨,都转回身笑骂起来。众人七嘴八舌,大放厥词,渐渐不堪入耳。 周四听众人谈笑,心道:听这些人所言之意,看来是有几营人马被困在什么车厢峡里。果如那人所说,这峡谷只有一条栈道可行,这几营兄弟岂不成了瓮中之鳖?又想:这几营里面如有闯营的兄弟,我自当入谷与会。但若并无闯营人马,我贸然入谷,反被困在里面,可大是不妙。有心向前面军校探问,又怕被人发现自己假冒,只有随在队后,向前驱驰。途中又遇到数股搜剿的官军,众人遂结队而行。 一伙人冒雨疾走,转过几片松林。周四见前面丘岭纵横,山高林密,道上积水成渠,几不能行,心道:此处只是山边,已然如此难行,里面怕更是沟壑杂乱,泥沙俱下,难移寸步。几营人马被困在这里,便无官军把守,出来也难。 一干人入得山来,众人眼见道路泥泞,泥水陷及马膝,都恐战马失足,将自己摔下两旁的沟壑,纷纷跳下马背,牵马而行。大伙你拉我拽,绕过几道山梁,来到一片开阔的山谷。 周四见谷中呈犄角之势,扎下数十座大寨,有四五座营寨已被山洪积水淹没,只有旗斗和蓬顶还露在水面,暗忖:这谷中地势低洼,官军却偏要在此扎营,看来此处是出谷必经之地,说不得那个什么栈道便在此谷前面。众人从山梁上缓缓滑下,径奔西面一座营寨奔来。周四见南面一座大寨较各寨地势稍高,寨内数面大旗上都绣着斗大的陈字,心想此寨必是他军中主帅的大营了。 众军校奔入大营,纷纷从一人马上取下人头,说笑着向南面一座帐篷跑去。周四知几人前去报功请赏,便不跟随,牵马向北面走来。走不多远,忽见前面立了上百根木桩,每根木桩上都绑着一个赤身男子,木桩顶端还挂了许多人头。 周四上前观瞧,只见被绑男子个个浑身血污,奄奄一息,只有几人目露残光,向自己望来。周四料众人多是无辜的百姓,这几人却多半是贼人无疑,于是走到一黑脸大汉面前,问道:你是哪营的蟊贼?那黑脸大汉死盯住周四,恶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问老子! 周四笑道:我知你有些硬性,但我问你话时,也不必逞强。那黑脸大汉脖子一挺道:老子逞强惯了,你又能怎样?周四向四下望了一望,见左近并无官军,笑道:我只问你是哪营的兄弟,你说出便是。那黑脸大汉傲然道:老子是八大王营中的混天虎,不幸中了卢象升那狗贼的奸计。你将那厮找来,老子要当面痛骂他一番。 周四目中一亮,问道:这么说你是献贼的手下?那黑脸大汉昂首道:不错,老子正是八大王营中的生死兄弟。周四冷笑道:好个生死兄弟!他既被困在谷中,你为何不与他困兽相抱,一同坐毙?那黑脸大汉哈哈大笑道:我家大王正在汉南纵横,岂能像谷中那些没用的东西,被官军死死围住?周四抓住这大汉衣襟道:你说献贼不在谷中?那黑脸大汉撇嘴道:只有老回回那帮混蛋才会这么笨,我家大王又怎能被陈奇瑜这种货色围住?周四道:你可知谷中是否有闯营人马?那黑脸大汉道:闯营算个簈!老子哪有闲心理会那群兔崽子? 周四冷笑道:这么说,你倒真是盖世的英雄了。那黑脸大汉大嘴一咧,刚要笑出声来,周四掌力微吐,呼地一声,一口鲜血从黑脸大汉口中喷出,跟着七窍中也都窜出一条血线。 旁边几根桩子上的贼人见那黑脸大汉头垂身软,就此不动,都惊得面无人色。周四斜视几人道:你们几个也是献贼的生死兄弟?几人见他面带微笑,更是惶悚,连声道:不,不!我等是闯塌天的手下。周四道:那也是一丘之貉。大步向几人走来。 几人见他笑容不敛,都吓得要哭出声来。周四走到一人面前,手抚其头道:闯塌天与献贼现在一处么?那人体如筛糠,颤声道:是是在一处。他与八大王在汉南一带,还有横天王,盖世王和和左金王也在汉南。周四笑道:天下到底有多少贼王?那人答道:有有声势的共共有十三家七十二营,其其余散营无数。 周四道:这个王那个王,你看我能做什么王?那人只当他是官军,忙道:你你老人家还当什么王?周四怫然不悦,冷笑道:四方小丑,也能称王,我便不能么?右手在桩上用劲一捋,木桩猛地向土中陷入一尺多深。那人绑在桩上,双足入泥逾尺,吓得叫了一声,险些昏了过去。 忽听一人哈哈笑道:看不出你小子手上还有这等蛮力。你叫什么名字?周四转过身来,见背后立了几匹健马,当中一匹马上坐了一人,披袍挂甲,银盔闪亮,是个年轻的军官,便笑道:小的因有些傻力气,父母便给我取个名字,叫撑得天。 那军官道:你力气虽是不小,可这名字起的太没边际。看来你父母也只是乡间的愚夫愚妇。周四笑道:小的也觉这名字起得荒唐,不过天若真塌下来,小的倒想擎它一擎。说着左手抓住木桩,漫不经心地向上一拔,他手上毫不使力,木桩便不动分毫。那几人一怔之下,都捧腹大笑。 周四手拍木桩,微微摇头,也随几人笑了起来。大笑声中,那木桩突然从土中跃出,呼地窜上空中。那贼人被缚在桩上,直吓得魂不附体,不住声地大叫。大桩直飞起两丈多高,才势竭坠地。那贼人大桩压身,哼不几声,便吐血毙命。 这木桩插入地里足有两三尺深,虽然此时泥水满地,根基不固,但仅靠一臂之力便将此桩拔出,也非人力所能,更何况将它掷向半空。几个官军见状,笑容登时僵在脸上,欲收难收,欲绽难绽,模样古怪至极。 周四笑道:打桩的弟兄们这么偷懒,岂不要放走了贼人?那军官愕然半晌,下马走到周四面前,用力拍了拍他肩头道:撑得天,你这名字起的不错!嗯,真他娘的有两下子!以后你便跟在本将军身边,本将军不会亏待你。周四面带微笑,并不做声。 那军官对几名随从道:你们去集合营中的兄弟,今日又轮到咱这一营执夜了。又拉住周四道:谷中贼人凶残狡诈,我一直担心着了兔崽子们的道儿。今晚执夜,你便护在我身边吧。周四问道:不知峡谷中是哪几营的贼人?那军官道:有汉中当地的几股土贼,有从蜀中窜来的老回回几营人马,听说还有从商雒山中逃至此地的闯营匪贼。周四喜道:果是闯营么?那军官见他喜形于色,疑道:是闯营又如何?周四自知失态,忙掩饰道:听说闯营贼人所掠财物最多,既困在里面,将军你发大财,兄弟们也能得些小利。 那军官去了疑心,捅了周四一下道:你小子倒不贪心。正说间,营中数千兵将已聚集整齐。周四见将士们坐在马上,个个无精打采,松懈散漫,心道:官军有吃有住,尚且如此疲惫,闯营兄弟们一困数日,更不知狼狈到何等地步?只听那军官道:今晚是咱这一营的差使,弟兄们都打起点精神,只要熬过这一夜,回来后本将军自会犒劳大伙。若是放走了贼人,咱可谁也担待不起。他交待几句,见众人士气低落,只得道:等明晨返营,本将军再去总督面前催些钱饷。大伙这便出营吧。队前几人哼哼叽叽地道:那点钱饷,有没有都是一样。兄弟们只盼着贼人在谷中都烂光了,也好发笔小财。 那军官道:兄弟们要发财,便不要怕辛苦。只要再熬上数日,贼人都得臭在里面,到时少不了大伙秤金分银。众人稍露喜色,慢吞吞打马出营。那军官跳上马背,冲周四道:你随在我身边,见了贼人,便把兔崽子们当木桩钉在栈道上。周四翻上马背道:栈道要是太长,怕钉不到头,贼人便剩不了几个了。那军官笑道:谷中贼人有数万之众,钉不到一半,便累死了你。周四一惊,心道:原来里面困了这么多兄弟! 众人出了大营,缓缓向南行来。数千人连骑并辔,泥水飞溅,行不数里,人都是污泥满身,苦不堪言。将士们怨声载道,向南行了十余里,渐渐走入一个谷口。 周四见四面深沟巨壑,地势极为险恶,只有不远处一条窄陡的栈道,蜿蜒通向山谷深处。再向山谷望去,只见群峰环抱如臂,遮天蔽日般裹着一块方圆数里的盆地,盆地四周悬崖利陡,险峭如刀,实是无法攀行。他看了半天,禁不住叹了口气,心道:看来此山只有这条栈道可以出入,闯营兄弟误入其内,怕是出不来了。 众人走上栈道,只见道上每隔一丈多远,便站了一名执戟的军卒。这些军卒见众人来到,纷纷跑上前来,抢了众人坐骑,狂呼着向主营方向驰去。那军官走不多远,便吩咐一队人留在原地。如此行出三四里路,人马已大半守在了后面。 周四随那军官前行,忽闻到一股十分古怪的气味,初闻之下着实令人做呕,再闻片刻,便让人感到昏昏沉沉,通身极不自在。周四觉出这气味是从谷中飘来,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气味?那军官以手掩鼻道:兔崽子们死在谷中,天热尸体腐烂。他***,说不准里面正行着瘟疫。周四听说这气味竟是腐尸身上所发,心中一阵发毛:此处距谷中尚有几百丈之遥,便如此恶臭熏天,看来困死的人必然不少。我若入得谷去,一旦无法脱身,那可要烂在里面了。他对官军并无惧意,但想到谷中腐尸遍地,惨不忍睹的景象,不觉踌躇起来,反复权衡,拿不定主意。 那军官走到栈道尽头,见谷中并无异状,便命数百军校在一处高坡上?望看守,余众则占住栈道尽头的几个险要所在。 周四见上千官军将此处守得铁桶相似,居高临下,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寻思:我奔波数日,方寻到闯营,此刻近在咫尺,为何心生畏怯?我欲借闯营立业扬名,便当与营中兄弟同赴危难,否则又如何能让将士们敬服?还谈什么功业宏图?此番我只身入谷,若皇天果托我以大事,闯营必能绝境逢生,此后助我成名立业。如闯营脱困不出,我丧身此谷,那也是我命贱身微,不堪大任。他志激虎胆,胸中顿时充满豪情,打马上前,对那官军道:小的欲入谷查探贼人虚实,咱这便别过。 那军官愕然道:群贼已是笼中困兽,早有噬人之心,你还敢前往?周四笑道:当年有一位朋友曾对我说:以必胜之心临恐惧,以矜高之情临深渊,才是男儿本色。周某今日,方知个中真义。说罢哈哈大笑,打马向谷中奔去。那军官喊道:撑得天,你不要命了!周四头也不回,朗声笑道:我命在天,不劳挂怀,只恨不能为将军守夜防贼了。众军校见他打马如飞,都喝骂道:你小子逞什么英雄?一会让贼人剁了你! 那军官默然望了一会儿,仰头叹道:好贼!好贼!果是人中一等的悍性。此等人物也甘心做乱,贼实难制了! 周四狂奔不停,顷刻间冲入山谷。正打马疾进,忽见两旁树丛中窜出上百人,拦住去路。这伙人都是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猛一望去,真如蛮荒野人一般。 周四见众人形容枯槁,个个憔悴虚弱,虽手持利器,却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能倒下,笑道:各位不要误会,敢问可是闯营的兄弟?为首一条大汉勉强举起刀来,指向周四道:快滚你娘的蛋,若若敢入谷,爷爷们便将你碎尸万段!这句话大有恫吓之意,但说者有气无力,听者便只觉滑稽可笑。两旁人众本欲再出恶言,吓退周四,无奈人人骨立形销,羸弱不堪,哪还有力气虚张声势? 周四瞧众人形神不全,笑道:在下与闯营有旧,各位只须告我闯营所在便是。那大汉向谷外望了一眼,见并无大队官军跟来,挥刀胡乱一指道:闯营在里面,你小子要是敢去,保你不剩全尸!言下已有放行之意。 周四笑道:兄弟们打起精神守着,在下可要去了。微一踹蹬,向前冲去。那伙人在后面装模作样地喊道:有人入谷了!前面的兄弟快将他截住!喊不几声,便都躺在地上,不再理会。 周四纵马前行,走不多远,便见谷中到处是残旗断戈,死马腐尸。有许多尸体漂在积水之中,已溃烂难辨,更有不少浑身赤裸的女尸也被丢在沟边道旁。四下里刀枪弓矢抛得遍地都是,被雨水浸泡后脱胶坏损,大多不能使用。两面坡上横躺竖卧了足有几千人,也不知是死是活,见周四奔来,只有数人挣扎而起,嘶声喊叫,余者头也不抬,僵卧如木。 周四见数千人瘫仰不动,仿佛天塌下来,都已与己无关,心道:看来官军并不知谷内虚实,不然只须派上千兵将冲入,便可将谷中人马一鼓而擒。 他愈向前行,惨像愈是触目惊心,只觉每向前一步,便离鬼门关近了一分。他纵有豪胆,但周遭水恶山穷,沉沉死气,数万人困兽待死,呻吟怨骂声不绝于耳,也吓得他肉跳心惊,魂魄悸悸。 他打马转过一条乱石小道,眼见前面又有上千人蜷仰道旁,吮痈舐痔,刮癣除疮,各现恶态,心中一阵烦躁,高声喝道:尔等快些告我,闯营何在!这一声洪亮异常,回音在谷中响个不停。上千气竭形枯之众猝然听了,都惊得目瞪口呆,半天也不转睛。 周四眼望众人或气息奄奄,或呆若木鸡,心中一阵焦急:我冒死来此,只想与闯营兄弟戮力同心,共图大计,谁想众人竟萎靡至此。我对闯营一片丹心,满腔热望,终是白费了。 他心中懊恼,正欲扬声再喝,忽见迎面奔来几匹快马,当先一匹马上坐了个十八九岁的青年,浓眉大眼,身材甚是魁梧,挥刀喝道:那贼兵,你怎敢入得谷来?还如此猖狂!这青年喝罢,纵马奔到近前,舞刀向周四头上劈落。 周四见他面容憔悴,眉宇间却露出一股悍然之气,一刀劈落,仍是极有威势,心道:这人被困多日,尚有如此斗志,倒是令人钦佩。右手上翻,中、食二指夹住刀背,说道:朋友听我一言,不必用强。那青年一口刀被他手指钳住,几番抽拽不出,忽松脱刀柄,笑指周四道:爷爷腹中无食,虚脱了身子,不然这一刀便劈死了你! 周四见他笑得粗豪,全无穷窘之相,大生好感,笑道:不错!朋友腹空力乏,这一刀仍劈得大有模样。佩服,佩服!二指一弹,钢刀飞出,正插入那青年后背刀鞘之内。 那青年一呆,翘指赞道:好功夫!我便腹中有食,也赢你不得。上几回来劝降的贼兵都被爷爷杀了,你也不必多言,这便走吧。周四道:你等势败途穷,为何还不归降?那青年面色一沉,冷笑道:各营谁都降得,只可惜我营名号起得刚强,没留下归降的余地。周四疑道:什么名号?那青年爽声笑道:天下无奇不有,可你听过有闯营投降的道理么?周四听到闯营二字,心中大喜,问道:莫非你们是闯营的兄弟?那青年昂然道:不错,爷爷便是闯营的一只虎李过。周四拍手道:好个一只虎,倒也有些虎气!你家闯王在哪里?那青年道:我家闯王不在此处。你找他做什么?周四急道:他怎会不在这里?那青年道:我等虽是闯王部下,却已分营自立。此处三万兄弟,均归我叔父统领。周四忙问道:你叔父是闯营哪一位?那青年道:我叔父便是闯将李自成。 周四闻言,全身大震,实不信此言是真,颤声道:你是说李大哥还活着?那青年道:我叔父当然活着,莫非你认识他?周四并不答话,仰天笑了起来。那青年不明其故,怒道:鼠辈因何发笑!周四止住笑声,手指其面道:你目无尊长,着实无礼。那青年喝道:你怎敢耍戏爷爷!从背上抽出钢刀,便要向周四劈来。周四笑道:我与李大哥义结金兰,乃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你快带我去见他。 那青年将信将疑,收回刀来道:你要骗我,休想全尸出谷!拨转马头,向西面一处陡坡奔去。周四情不能抑,紧随其后。二人上得陡坡,周四见一块空地上围坐了数十人,忙凝神辨认。却见人群中坐了一人,头带毡笠,身穿青衫,正支颐沉思,却不是李自成是谁?周四又见自成,心中一热,脱口喊道:大哥李自成自顾沉吟,却未听到。那青年下马走到李自成面前,俯身道:叔父,有一官兵只身入谷,说是叔父的结义兄弟。你认得他么? 李自成抬起头来,见迎面一匹马上坐着一人,身着军服,满脸热切,面目甚是熟悉,不觉微微皱眉。那青年只道自成不识周四,骂道:原来你果然骗了爷爷! 周四好生失望,仰头叹道:周某千里来寻,不想大哥却忘了患难的兄弟!李自成闻得其声,腾地站起,大瞪双目道:你你是四弟?周四飞身下马,上前抱住自成,千言万语,竟尔堵在胸中。李自成上下打量周四,突然将他推开,冷冷的道:几年不见,原来四弟投了官军。今日来此,莫非是做说客么? 周四冷水浇头,激凌凌打个冷战,猛然聚力一抖,一件军服四散飘飞,凄声笑道:我与大哥数罹危难,何曾相负?今又冒死前来,大哥为何辱我?众人见他一抖之间,外面的军服便四分五裂,这等神功,实是骇人心胆。又见他怒目而视,神威凛凛,都不由起身后退,露出惧色。 李自成瞥了瞥周四里面的衣衫,突然拊掌道:四弟从天而降,自成莫不是在梦中?大笑几声,上前搂住周四,目中忽落下泪来。周四心中一酸,忙握住自成双手道:我兄弟重又相遇,大哥切莫悲伤。李自成拭去眼泪,动情道:自成一生,惟有四弟可托深情。适才见四弟身着军服,只疑相负,犹如猝断手足,方出此恶言。四弟怜我心痛,望勿见责。周四眼圈一红,道:又遇大哥,如见兄父。小弟适才无状,大哥莫怪。说着便要跪下身去。 李自成忙将他托住,问道:当年你我兄弟被曹文诏围住,愚兄眼睁睁看你被一人追杀,只道上天不仁,遣下凶神害我四弟。今日重逢,如梦似幻,不知四弟如何脱险?这几年栖身何处?周四当下便将如何坠入山谷,几年来隐居深山及出山后如何寻到车厢峡等事说了一遍。李自成听后,感慨道:四弟重义至此,愚兄感不能言。周四道:营中为何不见闯王?大哥怎会误入这车厢峡中?李自成拉周四坐在一块石上,将几年来际遇说与他听。 原来几年前自成被曹文诏困于山谷,眼见周四被一人追杀,自身难保,只得率人马拼死冲向谷口。其时官军被那人威势所慑,心胆已怯。自成死命前突,苦斗半夜,方侥幸逃出谷来。随后收拾残部,往寻迎祥。崇祯四年,王嘉胤受挫于曹文诏,率众退出河曲,至阳城遇害。众乃推左丞王自用为首,闯王、八大王、老回回、曹操、八金刚、扫地王、射塌天、闯将,满天星,破甲锥,邢红狼,显道神、混世王、党家、黑煞神、李晋王、乱世王等三十六营悉属之,聚众二十余万,纵横山西,声势浩大。崇祯六年,朝廷以群贼遍布山西,命曹文诏节制秦晋诸将出关,会宣大总督张宗衡、山西巡抚许鼎臣及左良玉等,再度围剿。义军连战失利,相继远窜。四月,王自用自榆社南走武乡,为曹文诏所败。五月,被明总兵邓理己射死于善阳山。余部多窜入冀地。闯王、八大王、曹操、老回回合营于济源。九月,曹文诏以骄倨被劾,改镇大同,至是北行。左良玉诸将与倪宠、王朴则自相倾轨,纵贼奔突而不战。冬,黄河冰结,闯王等惧保定、河南、山西兵将围攻,乘冰自毛家寨飞渡黄河,破绳池,向豫、湘,汉中,蜀北推进。时自成羽翼已丰,遂与兄子过及顾君恩,高杰等自成一军,率众入汉中。七年,陈奇瑜行三度围剿。自成眼见官军四集,与老回回等数营误走入车厢峡中。会连雨四十日,马疲食尽,死者过半,弓矢俱脱,不能战,情形大窘 周四听罢,低头想了一想,说道:我入谷时,见大队官军扎营在北,栈道上也有数千兵将把守。不知大哥有何脱身之计?李自成环顾左右,叹了口气,招呼那青年道:过儿,还不过来拜见你四叔。那青年紧走几步,冲周四施礼道:侄儿李过,拜见四叔。李自成道:孺子不教,怎不叩拜?李过心中犹豫,不肯跪倒。李自成笑道:你平素自恃勇力,但与你四叔相比,实是不值一哂。尔等凶蛮粗野,又怎及四弟天生神勇。周四见李过微现怒容,笑道:大哥这个侄儿器宇轩昂,我看日后定会大有出息。 说话间又有二人走上前来,冲周四抱拳施礼。李自成手指其中一长脸大汉道:这是我闯营的大天王。你二人日后要多多亲近。那大汉拱手道:在下高杰,幸识阁下。周四见此人面带骄情,目中隐含异光,心中一沉:适才大哥赞我,难道此人已生妒意?拱手道:小弟投于闯营,日后免不了要仰仗高兄。高杰笑道:阁下既是闯将兄弟,高某自当唯命是从。李自成又笑指另一人道:此乃我营中的智多星。你二人一文一武,李某虎翼已成。 那人握住周四双手道:兄弟冒死入谷,足见患难之诚。君恩一见倾心,欲与君携手共扶闯营。如蒙不弃,愿托生死。周四见这人身材不高,面皮白净,目中满含挚诚,道:兄出此言,已见肝胆。小弟素讷于言,唯有以心相赠。二人目光相对,均生一见如故之感,四臂相交,半晌也不松开。 李自成笑道:四弟敦厚重义,人多愿交之。自成亦有所不及。说罢又引周四与各队头目相见。周四与众人热语温言,一一见礼,语中大有真心结纳之意。李自成看在眼中,声色不露,目光却在周四脸上扫来扫去。周四与众人寒暄过后,高杰与顾君恩下坡巡视各营残众去了。周四见众头目垂头丧气,拉自成走到一旁,说道:我入谷时,见兄弟们死伤过半,生者亦虚弱不堪,毫无斗志。若此久持,恐怕 李自成微皱眉头,问道:四弟从谷外来时,见官军士气如何?周四道:官军缺粮少饷,也已疲惫不堪。下面将士都盼着能分抢谷中财物,这才勉强支撑。李自成听了,低头沉吟。 周四见头上浓云密布,雷声隐隐,一场大雨将临,摇头道:此谷真是众人死地!确教人无计可施。李自成斜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来。周四不解道:大哥所笑为何?李自成正色道:大丈夫立业,三波九折,愈挫愈奋,始能有成。今困此谷,乃我必受之难,若不如此,它日又怎能一飞冲天!说罢傲视谷外,神情激昂。 周四微微点头,心道:大哥折将损兵,已临绝地,犹有吞吐天地之志。这等百折不回的硬性,非我所及!嘴上说道:大哥视此难如泥丸,小弟看谷外官军尽是蝼蚁。大哥只管点齐人马,小弟愿一马当先,与官军死战。李自成道:四弟胆豪,愚兄早知,只是兄弟们力疲胆丧,已难一战了。周四道:大哥猛志不失,小弟可拼死带你出谷,只要有我兄弟在,也不愁无人效力马前。李自成摇头道:谷中尽是与我患难多年的兄弟,我若弃之而去,必为各营所笑,便再举义旗,也无人归附了。 正说间,忽听坡下人声嘈杂,数千人持枪带刃,吵嚷着拥上坡来。周、李二人侧目观瞧,见众人个个目露凶光,紧握利器,都是一惊。李自成情知有变,高声喝道:兄弟们持器上坡,要做什么!只听人群中有人呼喊道:闯将,兄弟们苦熬不住,要绑你出谷乞降!李自成听出是顾君恩的声音,忙向人丛中望去,只见顾君恩与高杰身缠绑绳,早被几条大汉用刀逼住。却听人群前面一独眼大汉道:兄弟们投在闯营,与闯将上阵厮杀,谁也没将这条命放在心上,只想着大伙在一起抢金夺色,图个痛快。谁想闯将此番引兄弟们误入谷内,不但白白送了两万多条性命,还终日困坐坡上,不为大伙谋条活路。兄弟们并非怕死之人,在此熬了数日,也算对得起闯将。今日只有委屈闯将,与我等一同出谷乞降。这人刚一说罢,众人便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这些人连日来困坐愁城,眼见身边的兄弟一个个虚弱而死,都知如此下去,实无生理,绝望之下,自然将罪责都归在闯将头上。几名小头目暗中鼓动,欲擒闯将献于官军,乞降求活。众人性命只剩半条,斗志本已动摇,听后纷纷赞同,当即一拥而上,绑了巡视的高、顾二人,随即各执兵刃,气势汹汹冲到坡上,来擒自成。 李自成环顾左右,见数十名头目神情古怪,无一人出言喝止哗变的喽罗,心道:众皆丧胆,方生此变。我当以言辞说之,先稳住军心再说。一喽罗看破他心思,喊道:闯将惯会蛊惑人心,兄弟们快上前将他擒住!若信他说辞,大伙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众人闻言,纷纷骂道:我等便是信了他的鬼话,才弄到如此地步。他不顾兄弟们死活,咱可要自己找出路。众人群情激愤,都忘了闯将素日恩威,齐向自成拥来。 数十名头目本不肯负了闯将,这时见喽罗们面目狰狞,已动杀机,均知再不顺风转舵,立招杀身之祸,当即便有二十几名头目飞身窜入人群。余下几名头目与自成交厚,走上前跪在自成脚下,满面羞愧,垂首无言。李自成见众望已去,惨然一笑道:丈夫穷窘,方知人心冷暖;英雄落难,始信义本空谈。芸芸众生,尽是趋利避害之徒,你几人也不能免,这便过去吧。挥了挥手,不再看向几人。那几名头目冲自成磕了几个响头,惶惶然站起身来,面红耳赤地钻入人群。 顾君恩被扭在人群当中,眼见众人操刀执索,便要动手,急道:闯将待众位不薄,兄弟们怎能做出这等寡廉鲜耻之事?大伙快快住手,凡事从长计议。两旁喽罗抬手打了他几记耳光,骂道:老子死在眼前了,还他娘的从长计议!顾君恩怒道:你等负了闯将,出谷必得恶报!众人一呆,均生畏惶。忽听高杰道:兄弟们献出闯将,官军自会给票免死,大不了归务农桑,又遭什么恶报?顾君恩愕然道:你怎高杰抬头望天,嘿嘿冷笑。 李自成仍不回头,长叹一声道:说得好,说得好!看来只有李某一人不识时务。李过横刀护在自成身边,喝道:我叔父率众起事,上阵冲杀在先,平素食无兼味,得金皆散与众人,有妇都分归部众。尔等负恩卖主,与禽兽何异!众人见他声色俱厉,恼羞成怒,上百人高声怒骂,扑上前来。 却听周四道:大哥适才所言,也不尽然。实则不识时务之人,并非大哥一个。李自成点头道:四弟自来与我福祸同心,愚兄岂能不知?周四笑道:我只当闯营兄弟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不想只是些贪生怕死之徒。此辈留在世间,已无作为。小弟将他们宰了,我兄弟再重立一个响当当的闯营。大步上前,挥袖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人卷起,掷向人群当中。众人高声呼喊,齐向周四扑到。周四凝立不动,双掌平平推出。前面数十人只觉一股极古怪的大力袭来,身子竟陀螺般转个不停,转得几圈,便都晕头转向,抛刀跌倒。众人一惊,又即扑上,数千人同时涌至,犹如溃坝决堤,势不可挡。 周四连拍数掌,掌力前后相续,在身前划圈成网。众人扑到他迎面两丈远近,便似撞在尖利的岩石上,有数人被劲气所伤,头上流出血来。与此同时,左面上百人已拼死冲了过去,挥刀砍向李自成。周四大急,左足扫向地面,一股水浪溅起,千万颗水珠疾射而去。那上百人防不胜防,均被水珠击中,衣衫顿时千疮百孔,皮肤火辣辣疼痛。 周四趁机倒纵到李自成身边,挥掌打翻几人,吼道:大哥快伏到我背上,我带你冲出谷去!李自成微一犹豫,便有数人抢到近前,乱刀没命价劈落。周四见身周人潮涌动,刀枪多如麦秆,众人乱头粗服,面目丑恶,无不拼死搏命,心道:众人薄情无义,已成残兽。 我出手若再留情,恐与大哥都要死在乱刀之下。伸手拽过自成,右掌起处,身后几人登时腾空飞起,尚未落地,突然炸裂开来,血肉横飞。众人何曾见过这等场面,都惊得眉歪眼斜,身软难动。 忽听一头目叫道:大伙不杀了闯将,今日难逃一死!若让他占了形势,弟兄们更要被他整治得求死不能!众人素知闯将恩威难测,手段极是狠辣,此时弃刃屈服,确是福祸难料,当下凶心又起,发疯般围住周、李二人。数千人同一心思,只想着将二人置于死地,方有生机。坡下上万名病弱之众,本已苟延残喘,半死不活,这时也都躺在地上叫道:兄弟们快杀了闯将,大伙还有活路!一干残众虽少气无力,但上万人一起叫嚷,山谷间也是哗然一片。 周四听四下里呼喊怒骂声不断,人人都好似凶魔附体,露出亢奋狠恶的神情,怒火霎时涌遍全身,大吼一声,两掌上下翻飞,顷刻间杀了闯营将士近百人。这些人被他或拍或按、或掐或点,更有的被他当场撕裂,死状惨不忍睹,尸体卧在泥水中,竟无一具四肢周全。众人愈斗愈怕,却谁也不敢停手,心知若不杀了这恶煞凶神,一旦被其慑住,随后更要死得惨绝无比。因此周四出手愈狠,众人愈是拼死向前。闯营将士向来剽悍顽强,只因困于绝地,方起了叛乱之心,这时斗得性起,素日勇猛无畏之风高涨,团团围住周、李二人,居然誓死不退。 周四左遮右挡,勉强护住自成,每杀一人,心中便是一痛:我欲与众兄弟共创大业,今日却大开杀戒,手足相残。看来天绝周某,故先毁闯营!他心中凄苦,出手却不敢稍缓,只要他下手略有迟疑,李自成立时险象环生。他苦斗多时,毙众几达二百余人,浑身溅满血污,手足酸软无力,渐不能支。当下紧握自成,凄声笑道:大丈夫不能死得其所,此痛何如?幸喜黄泉路上,尚有大哥相伴! 李自成心中一凉,眼见身前血流尸横,众人仍围斗不休,知此番非但性命难保,恐怕辛苦营建的闯营,也要云散烟消,急怒之下,纵声喝道:大伙住手,听我一言!众人见他须发皆立,一双眸子直欲喷出火来,都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横刀护在身前。 李自成怆然一笑,点指众人道:众位俱是自成手足,今日相残,令自成痛入肝肠。众位与我征战多年,只为求得富贵,自成不能遂众兄弟心愿,反累兄弟们受尽苦难,此罪非轻。说罢一揖到地,状极惶愧。 一头目喊道:大伙不要听他巧辞,否则都要入其彀中。事已至此,只有杀了他才有出路!李自成闻言,怒视那头目道:我为营中之长,今横心就死,难道不能与兄弟们说上最后一句么!众人见他切齿怒目,凛凛生威,都慌忙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对。那头目也生怯意,说道:闯将威重,兄弟们向来不敢违逆,但今日迫于无奈,不得不如此。闯将有什么话,只管讲来,兄弟们心中自有计较。 李自成苦苦一笑,仰天叹道:众人欲取我命,那也容易。只是我当年路遇一僧,曾道自成日后必为中原之主,今势败途穷,实不知此言真假。兄弟们若念旧情,便容我乞天验应。 众人相顾茫然。有几人喊道:这等子虚乌有之事,如何验证?莫非闯将又有诈谋?李自成深吸了口气,似下了极大的决心,说道:哪位兄弟身上有铜钱,请拿出三枚。一喽罗从怀中取出三枚铜钱,抛了过来。李自成拾起铜钱,看了一看,说道:这三枚铜钱,一面都写了万历通宝四字。自成向天抛上三次,若每次落地时此四字皆在上面,便是自成命主大贵,气数未尽。众位便当与我同心同德,共度危难。若其间有一枚不见此四字,即是上天绝我,自成立时横刀自刎,不劳兄弟们动手。周四急道:大哥,这如何使得?李自成强自一笑道:乞命于天,死无怨尤,总强似被众兄弟所杀。周四道:既是如此,小弟代你抛此铜钱。他武功已入化境,自信手上稍做把戏,抛钱必能随心顺愿。众人知他武功高极,又恨又惧,异口同声地道:若让此人代劳,我等都不信服!一时又乱成一团。 李自成喝住众人,说道:生死有命,此钱当然由我来抛。说着褪下青衫,铺在泥地上,眼望头顶浓云如墨,地暗天昏,大笑道:天命有归,岂是人力?大笑声中,三枚铜钱出手,高高抛向空中。周遭数千双眼睛齐齐望向这三枚铜钱,看着它从上到下,落在青衫之上,人人屏息凝神,死盯住地下尺余方圆,面上渐渐露出又是惊愕,又是困惑的神情。原来这三枚铜币落地,上面都现出万历通宝四字。 李自成抛出铜钱,便即闭上双目,待听四周鸦雀无声,忙睁开眼观看。一望之下,心头也是一震:难道上天果不负我,李某日后当为人主?俯身拾起铜钱,手上颤抖,不敢再次抛出。周四也甚惊讶,抬头望天,眉头微微皱起。 众人愕然半晌,这才魂魄归窍,喊道:再来抛过!再来抛过!李自成势成骑虎,只得横下心来,抛钱赌命。这一回他心生怯意,铜钱只抛过头顶,便纷纷落下,眼见两枚铜钱落地后都现出万历通宝四字,另一枚却滴溜乱转,撩人心肺。众人纷纷拥上前来,有数人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去,人人如梦如痴,目不转睛。李自成头上滚出豆大的汗珠,嘴角不住地抽动。忽听众人啊了一声,随即几千道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李自成身上。过了良久,方听一头目颤声道:请请闯将再抛一回,兄兄弟们才肯信服。 李自成见众人神情畏葸,知二番又得侥幸,嘘了口气道:自成大命已然昭彰。兄弟们何苦相逼?数名头目一起弯下腰去,恭声道:请闯将再抛一回,以践前言。 周四在一旁眉头紧蹙,寻思:难道天与人归,李大哥果能成帝王之业?若是如此,我岂不要永居其下?他虽生妒意,却知此时正是平乱良机,说道:大哥天假大命,为人中之龙,再抛一次又有何妨?李自成正自踌躇,见周四目蕴深意,思入歧途:莫非四弟猝生歹意,欲借此置我于死地?众人急于知悉究竟,齐呼道:闯将一言九鼎,望勿食言!周四笑道:大哥这一回抛得高些,皇天必能佑护。他已有计较,心想此番铜钱抛上空中,我暗下做些手脚,相助大哥便是。 李自成难测其心,拾起铜钱,暗暗合计:四弟让我抛得高些,只怕居心不善。我反其言而行,最后赌上一赌。手心一弹,三枚铜币只飞离手掌半尺多高,便向下坠落。周四本待铜钱飞在高处,暗以指上劲力激射币身,以求万全,未想铜钱飞不盈尺,便即下落,心中一急,右手在袍袖中连弹三指,三股凌厉劲气射出,几枚铜币下坠之势登缓。周四手不敢停,数股暗柔的力道又传上币身,双目眨也不眨地盯住铜币,直到确信万无一失,这才缓缓收劲,容三枚铜币徐徐落地。 众人见几枚铜币在空中颠来倒去,仿佛被托住了一般,只疑有鬼神在里面作怪。及见三枚铜币分了先后,一个个落在地上,都现出万历通宝四字,更惊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顾君恩见机极快,跪在泥水中,喊道:闯将洪福齐天,我等愿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他这么一喊,众人都不知所措。许多人不由自主地随他跪倒,余者略微迟疑,也屈膝于地,随声附和道:愿与闯将赴汤蹈火,共图大业!霎时间满场跪了黑压压一片,只有周四立在李自成身旁。 李自成绝处逢生,突然放声大哭。众人面面相觑,惶然不解。顾君恩叫人解开绑绳,跑上前来道:闯将合为主人,众兄弟无不敬服,何故伤悲?说着冲李自成连使眼色。李自成以袖拭去泪水,俯身抱起一具尸体,哀声道:使众兄弟陷于不义,皆自成之过。今日无端死了这多兄弟,自成羞愧难当,百身莫赎。说罢跪在地上,冲周遭上百具尸体叩下头去。 众人虽被问卜之事慑住,心下却惴惴不安,深恐闯将记恶报复。及见闯将泪流满面,自承其过,均被其仁德所感,齐将兵刃掷在地上,呼喊道:闯将威德无边,我等誓死效忠,永不相负!众人前时呼喊,多迫于无奈,不免有些口是心非,这时畏威服德,才是发自肺腑。李自成知众心已然归附,起身道:兄弟们快快请起,自成另有话讲。众人纷纷站起,欲听其词。李自成环顾四周,露出威严之态,说道:众兄弟走投无路,方生内乱。其实官军虽围得紧密,我等也未必无脱身之计。 几名头目急不可耐地道:莫非闯将已有奇谋?李自成微微一笑道:只要兄弟们听我约束,出谷不难。众人如渴遇泉,呼吸都粗重起来,死死盯住自成,只恐漏听半句。李自成向坡下瞟了一眼,说道:众位要想求生,便先将妻儿老弱和掠来的妇人杀了,再将金钱财物聚在一处,自成便保兄弟们平安出谷,不损分毫。众人心中疑惑,都有不舍之意。顾君恩见状,高声道:闯将贵为人主,众位何愁日后不能封妻荫子?区区财帛妇人,岂关大计?话音刚落,便有上百人叫道:老顾说得不错!日后这江山都是闯将的,财宝和娘们还不是咱掌中之物。我们听闯将吩咐,这便去杀了那些娘们,放火烧谷! 众人听此言有理,凶性勃发,狂呼道:兄弟们杀了妻儿老小,闯将莫忘了今日之情!李自成笑道:若一日真能杀到京城,自成必允兄弟们饱掠数日,决不食言。众人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冲下坡去。李自成哈哈大笑,极是得意。 周四听坡下传来妇哭婴啼之声,阵阵凄人肺腑,心下黯然:李大哥如此行事,教人不寒而栗。我伴其左右,也不知是福是祸?他适才见自成抛钱高不逾尺,分明是对己生疑,心下已有悔意,这时见坡下血影刀光,众人杀亲害故,形如狗彘,更感凄然,随即想到:我欲成就大业,岂能心存妇人之仁?如此窃怀不忍,又怎能在营中树威?想到此节,善念顿消,再望向坡下时,便不觉如何伤心惨目,反而暗笑自己画地为牢,难脱羁绊,当下走上两步,问道:大哥杀尽老弱妇孺,可有非常之谋?李自成道:此计能否如愿,尚不可知,但陈奇瑜好大喜功,倒不妨一试。若换作别人,愚兄便不敢图此侥幸。周四不解道:当年我兄弟逃入深山,便是被这个陈奇瑜困住。今日重入其手,他岂能轻纵良机?李自成笑道:奇瑜之性,我素知之。四弟不必担忧。周四道:不知大哥有何良策?李自成狡黠一笑道:此计我谋划已久,只因数日前官军士气高昂,我才不敢轻易诈降。现官军疲惫不堪,将士俱无斗志,正是用计之时。他等见我来降,只道我在谷中困坐多日,手下已尽是残喘之众,必不生疑。只要容我走出栈道,官军人马再多,也制我不住。 周四点头道:大哥杀了营中老幼,去了许多累赘,若真能走出栈道,倒也不难脱身。只是官军围了多日,又怎能允你归降? 李自成笑道:秦、晋、鲁、豫反营无数,陈奇瑜剿不胜剿。他之所以在此围困数日,只因手下将士贪我谷中财物。我命兄弟们将财物聚在一处,着人暗下送给他营中将士。众将得了金银,心愿已遂,必在陈奇瑜面前百般说辞,允我带队归降。那时我见机行事,诓骗陈贼不难。周四拍手道:大哥诈谋,端的高妙!思来只张献忠一人可比。李自成冷笑道:献忠兵强马壮,此时我也奈何他不得。总有一日,教他屈膝脚下,不敢仰视。周四恨声道:我再见他时,倒要看他手下有什么骄兵悍将! 二人正说间,众人已杀了妇幼家眷,携金带宝地拥上坡来。李自成命众人将财物聚在一处,随即唤过两个能说会道的头目,向二人耳语一番。两名头目频频点头,各自解下腰刀,抛在地上,召十余名喽罗扛了几大包金银,快步下坡去了。 周四知这数人必是去谷外买通诸将,不觉担心起来。李自成虽也忐忑不安,却不露半点声色,与众头目说了些闲话后,便下坡去四处察看。直至傍晚时分,出谷的数人方才返回。李自成询问那两名头目许久,面上露出笑容。众人不便相问,却知必是有了转机。顾君恩上前与自成窃窃私语,高杰则讪讪地坐在一棵树下,若有所思。 众人在谷中又等了几日,这一日清晨,谷外忽奔入一小队官军。李自成闻报,额手称庆,快步往坡下迎去。这队官军奔到李自成面前,并不下马。一军官傲然道:何人贼号闯将? 李自成诚惶诚恐,跪在这人马前道:罪民李自成,有劳将军动问。那军官斜眼瞟了瞟他,冷笑道:老子在谷外守了多日,以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也是这副熊样。李自成忙叩首道:自成聚众作乱,罪该万死。自此当洗心革面,永为顺民。从怀中取出几锭黄金,恭恭敬敬地送到那军官手上。那军官收了黄金,向四下望了一望,见贼人个个面黄肌瘦,挤出一丝笑容道:你这贼倒也知趣。总督大人已在栈道上等候,尔等这便放下凶器,束手出谷吧。说罢扬鞭打马,率众奔向谷外。 李自成目送官军远去,神色忽凝重起来,冲顾君恩道:你去告诉老回回,让他率营中兄弟与我一道出谷,我营在前,他营在后,万不可随生事端,坏我大事。顾君恩迈步便走,李自成又唤住他道:你见到他时,教他将所掠金银分做两份,一份抬出谷去,见到官军便一并送上;另一份散给营中兄弟,命他们藏在怀中。一旦出了栈道,便将怀中金银抛在道上,切不可贪金误事。顾君恩答应一声,向谷西一片荒坡走去。 李自成将残众召在一处,随即走上一座土坡,朗声道:今日诈降,事关重大,兄弟们俱要听我号令。出谷时弃了兵刃,各队只命几人身藏短刃便是。众人见他神情冷峻,知此番出谷诈降,实干系生死,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李自成又嘱咐众人几句,侧目望向周四,含笑道:此番能否脱险,成败全在你我兄弟。愚兄冒昧,想请四弟暂为我牵马执辔如何?周四笑道:小弟乃大哥营中一卒,自当效力于鞍前马后。李自成哈哈一笑道:四弟以不赀之躯,而临不测之险,确有英雄之概!便只怕我闯营水浅,难养真龙。便在这时,忽见西面奔来几匹战马。周四移目观瞧,见顾君恩与一条大汉并马而来。那大汉秃头肥颈,丰面巨口,身材肥胖,乍一看去,倒像是庙中供的大肚罗汉,善目慈眉,乐乐呵呵,面相极是随和。周四心道:众人大多粗野横蛮,面目可憎。这人笑口常开,不露锋芒,不知是何等人物。 那大汉奔到近前,跳下马来,拉住李自成道:闯将出此奇谋,兄弟们都觉大可一试。不过谷外有不测之渊,凶吉未卜,闯将此去可有把握?李自成笑拍其肩道:守应兄只管放心,小弟自有计较。那大汉咧嘴一笑道:有闯将这句话,咱便放心了。只要闯将神机妙算,我手下三万多兄弟,都可听你差遣。原来这大汉正是绰号老回回的陕西人马守应。 李自成笑道:守应兄只须按小弟所言约束手下,到时依令而行便可。马守应连连点头,似对自成颇为敬服。李自成又向他低声交待几句,随即唤周四过来,两下相见。马守应只看了周四一眼,便重重地拍了拍他肩头道:好兄弟!各营头领我见得多了,自信无一人如你。哥哥素服闯将心智,今日见了兄弟这等人物,更信闯营声威,后必雄踞各营之上。周四谦道:兄长过奖了。小弟马守应摆手道:哥哥从不逢迎他人,此言确是出于肺腑。若能冲出谷去,咱兄弟还有相交之日。说罢大笑上马,与随从几人向西奔去。 李自成望其背影道:当年闯王便道老回回心诚性和,大是可交。今观其行,更服闯王识人之能。周四道:各路反王皆如此人,何愁大事不成?李自成哂笑道:天下至难至贵者,便是心性诚笃。各营首领贪狡无略,寡仁少义,均未必能有善终,何谈大事?眉锋一扬,又道:此辈心无定主,聚而不和,犹如散木。此番我兄弟出得谷去,当思宏远之计。跳上坐骑,将马缰交给周四道:一会儿出谷,无论遇上何等不堪之事,望四弟忍辱含垢,切不可鲁莽行事。周四微微点头,牵马前行。 众人抛刀弃剑,随在自成马后。上万人缓缓走出谷口,老回回一营人马也从西坡上跟来。两营将士难料凶吉,心情不免沉重,远望之下,数万人卸甲丢盔,衣袍不整,当真是无路求生的败将残兵。周四牵马前行,渐渐来到栈道前面的几处隘口。众官军见贼人出谷,不敢稍怠,执枪握戟,严阵以待。一军官高声喝道:总督大人有令:贼首先上栈道伏绑,余贼在原地静候,不得喧哗!李自成回身冲众人道:兄弟们在此少候,不可擅自行事。众人默不作声,目中俱有忧情。 李自成向坡上望了一望,催马上坡。周四手拽丝缰,头前引路。上坡之后,那军官带人围了过来,在二人身上搜了一搜,说道:总督大人在栈道上恭候大驾。这便请吧。命数名官军押了周、李二人,向栈道走去。众人在栈道上行了一程,忽见前面旗幡招展,枪刀森布。栈道当中立了数匹高头骏马,马上之人个个盔明甲亮,神态威严;道两旁站了无数军校,都是全副武装,目不斜视,远望大有虎狼之威。 李自成见了这等阵势,忽然惊慌起来,竟尔屈膝跪倒,磕下头去。押送的军校一怔之间,都哄堂大笑。那军官踢了李自成一脚,骂道:贼骨头!你要早些如此,弟兄们何苦受这份活罪!李自成连着磕了几个响头,起身走出几步,又跪倒在地,叩头不止。押送的军校乐不可支,就此停了脚步,留在原地。周四牵马随在自成身后,见他每向前走出几步,便以头碰地,心中一阵难过:我空有一身本领,却眼睁睁看着大哥自辱。此事若传于天下,日后当以何面目示人?耳听迎面笑骂声传来,不由得怒火焚身,上前抓住自成,便要将他拽起。李自成突然回过头来,怒喝道:匹夫不胜小辱,怎敢误我大事!周四见他神情可怖,慌忙将手缩回。李自成连磕四五个响头,眼望迎面官军欢声雷动,笑骂如潮,忽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缓缓起身,又向前走去。 二人与官军相距足有数十丈远,李自成一路磕去,未至中途,已然额破发散,污血满面,一张脸上再也难辨本来面目,只有一双眸子仍是神光湛湛,慑人心胆。周四看在眼中,暗想:李大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亦能为常人所不能为,每到非常之时,便有非常之举,其心之难测,如海捞针。我伴其左右,须时时留心才是。 二人来到切近,李自成忽现惊慌,伏地膝行,爬到一名骑白马的将军面前,叩首道:罪逆自成,屡犯尊严,今束伏于道,即请就诛。说罢一动不动,瑟缩如鼠。那将军冷笑道:素闻闯将足智多谋,今日屈伏马前,不知何故?李自成头不敢抬,满面羞愧道:自成不知天命,妄作胡为。蒙将军威德所招,不敢不提头来献。那将军哈哈大笑,遍视诸将道:本督当年数困此贼,均未得擒,此番诸公用命,方遂我愿。众将齐声呼道:卑职等只效微劳,若非总督大人威重令行,三军服命,断不能奏此大功! 原来,这人正是总督五省兵马的兵部右侍郎陈奇瑜。他自率兵围困峡谷以来,日久无功,将士俱有怨言,加之粮饷无续,恶疾弥漫,各营疲病不堪,军心浮动。偏这时李自成遣人出谷,重金卑词贿赂诸将,表明降意。诸将得金,心愿已遂,便在奇瑜面前鼓动招降。奇瑜无奈,只得下令招抚,并亲上栈道察视群贼,心却甚疑之。及见自成只带一喽罗来见,一步一跪,诚惶诚恐,疑心不觉去了小半。他生性务虚,最是好大喜功,这一遭降服顽贼,深慰其心,自不免张狂得意,渐生轻视。 一将见周四牵马立在自成身后,仰面望天,神情漠然,怒道:兀那贼人!总督大人面前,还敢逞性不跪!纵马出队,挥鞭抽向周四面门。周四不敢用强,低头躲过马鞭,就势单膝跪倒。那将一鞭落空,又向周四背上抽来。周四恶气难吐,暗将真气运到背上。那将马鞭落下,如抽在败絮之上,一条鞭却断为数截,手中只剩了半截鞭杆。 众人见周四屈膝不动,毫无异状,均感诧异。那将莫名其妙,将鞭杆掷在周四背上,喝道:先将这两个贼人绑了!两旁军校上前,将周、李二人紧紧绑缚。陈奇瑜道:你谷中尚有多少贼人?李自成垂头丧气地道:谷中原有八万多弟兄,近被将军困住,绝粮多日,只剩下四万人马,且多病弱难支。望将军容其来归,苟延其命。陈奇瑜死盯住李自成,突然厉声道:本督剿寇有年,所遇狡贼无数,岂能不识你这诈降之计!李自成沮丧道:自成兵败至此,将军无须相戏。陈奇瑜喝道:你行此小儿之计,安敢污我相戏!李自成神色不变,长叹一声道:早知将军如此,自成又何必自辱来降?倒不如与兄弟们困死谷中,全我闯营之名。陈奇瑜冷笑道:都道闯将伪诈无诚,十言九虚。今日一见,果是奸人之雄,性如操莽。 李自成抬起头来,凛然道:自成归降将军,只因顾念谷中数万条性命,若为一己荣辱,又何惜此头?将军既生疑虑,可否放自成回谷?自成当率数万兄弟誓死与抗,若有一人再提降字,便教我立遭雷殛,化骨扬灰!说罢傲视众人,再无畏缩之态。陈奇瑜冷眼观看,心下踌躇难决。一将从旁道:贱人被围多日,已死伤过半,谷中尸臭弥漫,此处都可闻到。大人何故多疑?众将已得重金,都恐主将变了主意,另生枝节,纷纷上前进言,力主招降纳顺。陈奇瑜知众意难违,只得道:既然如此,便将贼人放入栈道,本督要亲看虚实。几将得令,打马奔去。陈奇瑜犹恐有失,又命二将带了万余名精壮士卒,往栈道口押解贼人。 过不多时,一将打马奔回道:几万贼人已被押上栈道,着人严加看管。未得总督将令,不敢带到此间。陈奇瑜道:群贼究竟如何?那将道:贼悍性已失,多病不能起。末将等费了许多周折,方将贼众赶上栈道。陈奇瑜放下心来,说道:将贼人押到这里,本督要亲阅降众。那将领命而去,足足过了一炷香光景,方将几万降众押解到大股官军队前。陈奇瑜催马在群贼面前走过,眼见贼人个个精疲力尽,魂亡胆落,轻轻哼了一声,回身冲一将递个眼色。那将会意,抽出腰刀,向几名贼人头上砍去。那几人猝然无备,有三人头落横尸;另两人各被削下一臂,在地上翻滚呼号。 喽罗们见状,无不心惊胆战。那将又挥刀砍翻数人,兀自不休。喽罗们惶惶后退,抱头藏胸,却无人敢露怒容。数万人黑压压挤在栈道之上,如羔羊待宰,听之任之,毫不抵抗。 陈奇瑜喝住那将,正要开口时,却见数名军校抬了十几包金银贵器,押着一人走来。一军官禀道:贼人所掠财物俱已交出。这人便是贼首老回回。陈奇瑜哦了一声,盯住老回回道:你从川中窜回,可想到会有今日?老回回垂首不语。陈奇瑜以鞭搠其肩头,又道:你与闯将合谋诈降,难道本督不知么?老回回摇头道:马某到此地步,还谈什么诈降不诈降?总督大人既获全胜,又何必戏耍败将?陈奇瑜瞪视他良久,突然喝道:本督早已识破诈谋,现将尔等诱至此地,正图一网打尽。来人,先将这贼首砍了!两旁立时拥上几人,将老回回按倒在地。 老回回奋力挣扎,大叫道:闯将!我早说陈奇瑜性狭量浅,必然杀降,不想果应此言!李自成仰头望天,长叹道:自成不听众人之言,反害了兄弟们性命。陈贼今日杀降害理,从此各营誓与他死战到底,再无一人肯降! 陈奇瑜闻言,心中一动:此贼所言不差。我若下令屠戮,别贼必不敢降,围剿之计恐难有成。当下喝令军校住手,催马来到李自成面前,说道:当年曹孟德一代奸雄,尚不杀降。本督统仁义之师,岂能做此愚浅之事?今上仁民爱物,虽见天下人心汹汹,纷扰不定,仍视尔等为迷途赤子,常怀抚爱之意。尔等既诚心归降,旧恶俱可赦免,只将首逆数人绑缚京师,以求圣裁;余者遣返乡里,归马放牛,永为顺民。李自成俯跪于地,动容道:将军仁德,令自成感愧,愿自裁于马前,以赎冒渎之罪。说罢五体投地,叩头有声。众喽罗也纷纷跪倒,呼喊道:感将军洪慈,愿归乡务农,永不言反!数万人异口同声,谀词如潮。 陈奇瑜听在耳中,极为受用,朗声笑道:尔等既有悔过之意,俱可给票免死。归乡后只须有免死票牒,官府必不追究。群贼佯做欢愉,雀跃不止。 陈奇瑜疑心尽去,只思遣贼反籍,随命军卒将数十名头目绑缚一处,着人严加看管,余贼五十人一队,派两名军卒监押,便要传令走出栈道。一将觉得不妥,上前道:贼五十人一队,数倍于押送军卒,恐生它变。陈奇瑜笑道:我带大队人马押数十名贼首先行,在栈道口等候。群贼无主,如何生事?况主营在前,占住出山要道,群贼即便心怀不轨,也走脱不得。那将不再多言,拱手退下。 陈奇瑜眼见贼人已分成数队,个个束手而立,不敢稍动,当下引大队人马先行,命几将在后监押贼人出谷。李自成等数十名头目跟在陈奇瑜马后,四周有上百名军卒执刃逼护。周四伴在自成身旁,轻声问道:一会儿兄弟们都出了栈道,大哥要如何脱身?李自成压低声音道:待出了栈道,四弟便将众头领绑绳弄断,切莫被官军发现。周四微微点头,不再言语。 陈奇瑜率队前行,少时走出栈道。李自成一出栈道,便左右张望,查看四周地势。老回回等人又喜又怕,目光都向李自成脸上投来。周四杂在人群当中,本想暗下解开众人绑绳,怎奈左近官军监守严密,不容他稍做手脚。李自成见状,连忙递来眼色,示意周四暂不动手。 陈奇瑜马鞭一指,命人马一字排开,守住栈道口,另于南面一处坡上布下五百名弓箭手,张弓搭箭,以备不测。须臾,几股贼人慢慢出了栈道,向迎面官军走来,后面大股贼人陆续涌出。 众将初时并不介意,及见贼人愈出愈多,在栈道口开阔之地散乱开来,监押的官军渐渐收束不住,都吃一惊。一将奔到陈奇瑜面前,急声道:大人将军校一字排开,若贼人忽生歹意,实难压制。贼再向前行,军阵必乱! 陈奇瑜立马观望,见贼人走出栈道后驯性骤失,蜂拥着向迎面官军冲涌,前面的贼人已与官军混在一处,忙高声喝道:前面贼人若不止步,即刻枭首示众!话音未落,忽听李自成大叫道:兄弟们抛下金银,快向西面山坳内逃生!原来他留心观察,见西面沟深林密,地形复杂,遂唤众人动手,拼死一搏。 众喽罗听闯将呼喊,哄然大乱,齐向西面山坳冲去。监押的官军待要阻挡,怎奈寡不敌众,各队的两名官军顷刻被暗藏利器的喽罗杀死大半。陈奇瑜大怒,回身喝道:快将这数名贼首杀了!两旁官军得令,挺枪便刺。 周四大笑一声,突然崩断绑绳,反手夺过一军校手中大枪,顺势刺去。只一枪,便挑断四名头目身上绳索,复一枪,又将老回回及其身边三人绑绳挑断。这数名头目去了绑绳,各从官军手中夺过兵刃,救助同伴。周四刺死几名官兵,飞身纵到李自成身旁,随手扯断绳索,喊道:大哥快伏到我背上,我带你杀出重围! 李自成慌忙跳上其背道:四弟务要将各位头领一并带出。周四抡枪砸死扑来的几名官军,纵声呼道:各位兄弟随在我身后,切莫落下一步!话犹未了,一将从后面纵马奔来,挥刀劈向李自成后背。周四被迎面二将缠住,急切间无法回身,突然向后踢去,一脚正中马颈,直把那将连人带马一并踢出,呼地砸向人群。官军哄然后退,仍有数人被战马压在身下。前面两员将拨马欲逃,周四倏起一脚,踹向一将马臀。战马受力不过,先蹄猛地跪倒,在泥水中滑出两三丈远,将数十名官兵撞得东倒西歪,甲乱盔斜。老回回、李过、高杰、顾君恩等人乘官军混乱,奋力冲到周四身旁。另有七八名头目稍一迟疑,便被官军裹住,眨眼间中刀着枪,惨呼仆倒。 周四见四下里人潮涌动,官军如狼似虎,将一干人围得风雨不透,喊杀声此起彼伏,周遭又不知聚拢了多少人马,当下大吼一声,拚死向西冲来,一条枪翻飞挑砸,如怒龙出峡,霎时杀开一条血路,向前冲出数丈。他只顾拼杀,奔行如飞,后面数人便被落下。 李自成在他背上急呼道:四弟慢行,莫负众位兄弟!周四停步回望,见老回回等人已被官军层层围住,冲杀不出,心中一急,又返身杀回。猛听李自成大叫一声,左腿上鲜血涌出,已中了一枪。周四心中微乱,抡枪扫退扑来的官军,纵身跃上半空,双足在众官军头上借力轻点,如风疾行。但教被他踏过的官军,登时颅裂血迸,颈断身亡。 官军们狂呼乱叫,刀枪纷纷举过头顶,好似地上忽然长出了刀山枪林,起伏攒动。周四无从落脚,只得向刀枪上踏去。官军们见状,都向他下落之处扎来,数十条枪绞在一起,如同一只铁硬的刺猬。周四不敢踏下,在空中急旋不止,落向别处,大枪搠出,只要稍稍触上一物,便借力纵跃,疾趋不停。他轻功已至极境,虽背一人,仍是电掣风驰,如履平地。李自成伏在他背上,眼见身下刀枪密如牛毛,周四每次落下,都惊险万分,不由叫道:四弟再莫涉险,快些突围!周四一边纵跃,一边笑道:大哥既不肯负了众位兄弟,何故畏怯?李自成语塞,只得将双目紧闭,听由天命。周遭官军拼死阻挡,竟不能稍遏周四前趋之势,都情不自禁地呼喊起来,为他罕有的胆识武功惊叹不已。 周四在枪林刀海中穿跃,片时奔到老回回等人左近。众头领见他如飞将军从天而降,精神俱是一振,拼死逼退四周官军,容周四落身。周四飘身落地,哈哈大笑道:大哥适才屈膝鼠辈,这一遭跃在贼兵头顶,也算雪耻!说话间反背出枪,在一将身上扎出七八个血洞,随即挥枪四指道:大哥既视此难如泥丸,且看小弟是否视官军如蝼蚁!李自成面上一红道:若论当世英雄,四弟确是第一人。众头领为周四豪情所感,均露畏服之意。周四斗得性起,率先冲去。众头领随着他一鼓作气,直向前杀出二十多丈远,兀自势头不减。 陈奇瑜指挥大军追赶西窜之众,数员部将各催本部人马,分做东北南三股,似铺开一张大网,疾风般从后兜上。众人抱头鼠窜,如鸟兽散,一些老弱病残情知无法走脱,各从怀里掏出金银,胡乱抛在地上。数万人丢金弃物,珠宝贵器落了一地。 官军围追堵截,眼见金银遍地,都缓下脚步,争抢着拾取。众将已得重贿,本不愿舍命杀贼,只挥鞭喝呼,并不催队急进。兵士们断饷有日,见宝分外眼红,一心只想得些实惠,哪还有心冲突杀贼?几队人马眨眼间搅在一块,众人抛刀弃马,如蝇逐臭,在泥水中滚做一团。闯将部众得隙,大多窜入西边山坳,没了踪影。 陈奇瑜恼羞成怒,高声喝道:有拾金者立斩!身旁掌刑的军校纵马奔去,挥刀杀了数十名夺金的兵卒。众官军见状,连忙揣金藏宝,四散奔逃。一干精锐之旅,转眼化做乌合。 陈奇瑜懊丧已极,怒吼道:今日不将数名贼首碎尸万段,难消我恨!令一传出,三军非但无人踊跃,反而纷纷后退,向群贼弃宝之地扑去。陈奇瑜怒火满腔,大喝道:能杀一贼首者,赏金千两,官升五级!若斩逆贼闯将,立授副将之职!重赏之下,确有勇夫,四员牙将引本部三千马队,向李自成等人冲来。余众顾及小利,仍旧不避驱打,扑抢地上财物。周四冲杀半天,觉出官军攻势锐减,正自欢喜,忽见迎面几股马队疾似风卷,三下里包抄而至,马蹄踏地之声滚滚如雷,大有摧枯拉朽之势。众头领魂飞胆丧,掉头便逃。周四叫道:众位不要分开,否则必死!老回回、李过、顾君恩等人止了脚步,缩在周四身后。余者慌不择路,溃散无定,或被官军砍死,或被马队践踏,无一得免。 李自成惊慌失措,从周四背上跳下,哀呼道:李某徒施巧计,不想仍死于乱军之中!周四擎枪四顾,大吼道:此存亡之际,大哥何故气馁?岂不闻一夫舍死,万夫莫当!几人见他神色不惊,威武气壮,均被其勃勃斗志感染,唯高杰惶顾左右,颤声道:官军马队来势汹汹,万不能挡,不如再行诈降,以求生机。周四冷笑道:高兄如此善变,与妇人何异?高杰怒视周四,强忍不发。李过道:我与四叔在前冲杀,大伙只管跟着便是。周四笑道:闯营一只虎,足抵百万兵!突然飞起一脚,将李过腾空踹起,直向迎面官军马队飞去。余下几人大惊失色,也被周四一一踢起,掼向官军队中。 这一变突如其来,队前官军着实吃惊不小。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周四已然纵起,如出膛流弹,越过飞在空中的几人,闪电般连刺数枪,官军队前已有十数人中枪落马。周四眼疾手快,飞身跳上一匹黑马,大枪横撩,搠在飞到近前的李过腰间。李过只觉一股大力传来,不由自主地向旁滑去,来不及惊呼,已莫名其妙地落在一匹马上。 周四一条枪左引右领,如臂使指,转瞬间将李自成等人一一挑上马背。几人惊而无险,亦受惊吓,呆坐马上,都木然难动。高杰被周四挑得连翻了几个筋斗,虽稳稳落上马背,心中却生恨意,目视周四,暗咬牙关。老回回呵呵笑道:周兄弟,真有你的!可将哥哥吓得不轻。周四挥枪杀散近旁官军,将无主战马赶在一起,拨转马头道:哥哥休怪。小弟并无不敬之意。老回回一边舞刀劈砍,一边笑道:去年我与罗汝才兵合一处,见他营中一位姓孟的朋友极是威猛,只当他是天下第一勇者,此刻思来,也只在周兄弟之下。至于献忠手下那些粗蛮匹夫,更加不用提了。李过砍死几名官军,冲周四喊道:四叔,从此后你叫一只虎,侄儿改叫一只虫!顾君恩护在李自成身前,见周四将数匹战马的丝缰绞在一处,随后捡枪缠住马缰,运力插枪入地,防马逸走,喊道:周兄弟,你这是为何?周四并不答话,边杀边收拢惊马,不大一会儿,已将上百匹战马圈成几堆。 便在这时,官军大股骑兵又整队扑了上来。这数千马队乃是陈奇瑜军中精悍之旅,随其纵横五省,所向披靡。陈奇瑜立马高处,见数十名贼首所剩无几,传令东西两面马队岿然不动,只命南北两股铁骑相向疾驰。李自成等人见两股马队如黑云压来,登时乱了方寸,均知如此一来,势必丧生于马蹄之下。 周四高声道:众位休慌,快将我所束战马聚在一处,驱之向西突围。几人恍然大悟,连忙奔了过去,将上百匹战马赶在一处。周四笑道:此法是我当年从张献忠处学得,不知能否管用?各位驱马向西,千万不要理会南北两面冲来的马队,一旦奔到官军近前,便混入马群之中,枪扎刀砍,弄惊战马。周某在前开道,看众位可有大命?说罢驱赶马群,向西冲去。李自成等人身临绝境,哪敢怠慢?齐声吆喝,赶马狂突。 南北两面官军见对方西窜,疾往拦截,两下里如风似电,倏忽间距几人不过数丈远近。李自成等人心摧胆裂,势头登缓。周四大喝道:不要理睬贼兵,快快打马向前! 几人惊恐万状,拼命打马催进。待南北官军赶至,周四已当先冲入西面官军马队之中,回身吼道:快躲入马群,用刀砍马!李自成等人窜入马群,胡乱劈砍。数匹战马受伤流血,狂性勃发,齐声嘶鸣,向前狂奔。这一来上百匹战马同时受惊,再也无法收束,西面官军阵形虽然严整,也挡不住发了疯的牲口,顿时溃乱不堪,人仰马翻。 第十九章 无名 正说间,一喽罗来报:闯王与老营人马扎营城北,唤闯将去见。周四喜道:原来闯王早到,快引我去拜见。当下李自成率众绕到城北,径奔闯营而来。刚到老营附近,便见高迎祥与数十人在营门前迎候。周、李二人慌忙下马,快步走上前去。李自成跪于迎祥脚下,恭声道:数月不见闯王,怀想如渴。闯王思深忧远,较前时大为清减了。高迎祥满脸喜色,搀起自成道:自你离营独立,我便时时悬念。近闻你在关中颇有声势,亦喜亦忧,只怕因骄为祸,转功成败。今又重逢,我无忧了。顾君恩、高杰等人也一一上前拜见。 高迎祥与几人寒暄过后,笑指周四道:这位兄弟仪表不俗,似曾相识,不知李自成笑道:他便是自成常提起的周兄弟。闯王不记得了?高迎祥惊喜道:原来周兄弟尚在人间!大步上前,紧握周四双手道:迎祥眼拙,竟未认出患难兄弟。一别数年,周兄弟愈发轩昂了!说话间不住地打量周四,神情极为激动。 周四慌忙跪倒,动情道:又见闯王,恍如隔世。想昔日曾言效力马前,至今食言五载,惶愧无地。此番来投,如渴骥奔泉,不敢稍怠,犹恐效命已晚。高迎祥闻言感动,搀起周四道:当年噩耗甫传,迎祥悲不自胜,只道天地不仁,苦害精诚之士。不想我弟大难刚免,便不忘沟壑,欣然来投。从此自成得慷慨兄弟,闯营亦得忠义栋梁。说罢拱手向天,庆幸不已,又回望从众,正色道:周兄弟一德一心,令人感佩,惟望诸位效仿。众随从俱是闯营宿将,跟随迎祥征战南北,多立功勋,平日只尊迎祥为主,敬自成如宾,余者相互睥睨,毫不钦信。这时听迎祥赞誉周四,暗暗不忿,有数人目光冷冷,已露敌意。 忽听一人道:闯王说得不错,周兄弟为人仗义,确是难得的好兄弟!只见一人越众而出,上前揽住周四,呵呵笑道:当年周兄弟身上有伤,不能共谋一醉。今日既然来了,可要喝个痛快。周四见了这人,也笑逐颜开,说道:刘兄美意,岂敢不依?正要畅叙契阔,以图酩酊。原来这人正是闯营大将刘宗敏。 众人见宗敏与周四亲厚,不愿失了礼数,纷纷上前见礼,说些誉美之词。周四谦让未遑,一一结纳,当下与闯营大将白旺、田见秀、袁宗弟等人见过。高迎祥盼到自成,又得周四,心中大慰,及见自成所携人马数万,更添欢喜。 众人入得营来,高迎祥命手下摆酒置筵,饮于大帐。众将与自成别后重逢,多有言语,对周四却假意敷衍,并无热诚。独宗敏坐于周四身旁,推诚不饰,饮酒谈笑。周四猜透众人心肠,微微冷笑,对座中诸将已生鄙视。 众人饮至半酣,李自成道:各营已到大半,不知如何拒敌?高迎祥道:献忠、汝才未到,各营头领暂不议应敌之策。李自成皱眉道:官军不日即到,岂能因他二人误了大事?高迎祥叹了口气道:各营以献忠、汝才声势最强,他二人若不赶来,确也难办。李自成冷笑道:荥阳已有数十万众,何惧关宁铁骑?只要各营号令如一,分兵定所向,张、罗二人便不赶来,又有何妨?高迎祥道:献忠性暴,各营头领多惧之。他若能约束众人,结盟为主,也是好事。只怕各营相互倾轧,自行其事,那便不易击退官军了。 李自成起身道:献忠恣性妄为,残贤害善,如何能够服众?果真举盟,闯王正该登高震臂,当仁不让。高迎祥摆手道:我无统领群伦之能。自成不可妄语。 李自成正要再劝,周四忽起身道:闯王布恩施德,众望所归。献贼不过四野疯獒,岂能与人同列?众人见他神情激愤,均感诧异:难道他与献忠有仇?时献忠所部凶悍无匹,雄胜群伦。众人听了这话,都不禁惶然变色。白旺起身道:献忠势强,周兄弟切莫乱言,徒招凶祸。一名头目对周四早怀芥蒂,冷笑道:周兄弟在我闯营说些闲话,也不打紧,只怕见了献忠,便没有这份豪气了。众头目哄笑起来,有几人故意做作,笑声格外响亮。 周四待众人笑罢,缓缓坐下,若有所思道:原来献贼如此了得!小子确是不知天高地厚。说罢自顾饮酒,再不向众人望上一眼。 众人见他不愠不火,都猜不透他心思。忽听得营外喊声大做,由南及北,倏然轰响,顷刻间四面八方连成一片,如海啸山呼,震耳欲聋。众人纷纷出帐,只见南面烟尘滚滚,也不知来了多少人马,各营欢呼声此起彼伏,都喊道:八大王来了!八大王来了!随见这支人马潮水般涌入城去,荥阳城内顿时欢声如雷,喧嚣异常。 高迎祥望了一会儿,说道:献忠既到,各营可议大事了。众头目纷纷点头,露出喜色。周李二人却侧目它顾,面带冷笑。当下众人重回大帐饮宴,尽兴方散。是夜,李自成与周四同榻而寝,各自无言。荥阳城内却灯火通明,狂欢一夜 次日清晨,高迎祥聚众在帐中刚一坐定,忽有有人来报:各营头领都已聚齐,只等闯王入城议事。高迎祥微感诧异,询问来人道:时辰尚早,众头领便已聚齐?来人道:昨日八大王与曹操入城,各路首领俱往相见。众人畅饮一夜,不曾返营,此时都在城中。高迎祥遣退来人,在帐内踱来踱去,久不做声。 李自成上前道:献忠看似粗豪,做事却细针密缕、滴水不露,莫非众人昨夜合谋,已有计较?高迎祥停下脚步,沉吟道:官军四面围剿,来势汹汹。各营人数虽众,但各从其志,不相为谋,实难拒敌。献忠果能说服众人,结盟为主,我闯营兄弟须顾全大局,听他号令。李自成急道:当年王嘉胤在日,献忠便承资跋扈,排挤我营。若奉其为主,必有不测之祸。众头目虽惧献忠,亦不愿屈伏其下,当即议论纷纷,不肯依同。周四刚至闯营,凡事不便多言,目视迎祥,暗自焦虑。高迎祥喝住众人,说道:此事未见分晓,各位不要妄议。我先去城中看个究竟,再做定夺。李自成道:既是如此,自成愿随闯王同去。高迎祥微微点头,大步出帐。周四跟出帐来,拉住自成道:小弟也愿同往。李自成将周四拽到一旁,低声道:闯王仁厚,恐入献忠奸彀。四弟随我左右,看我眼色行事,到时只须激恼献忠,愚兄便有计可施。周四猜不透自成所想,但知此事干系重大,忙点头应允。当下周、李二人随在迎祥马后,与数名亲兵一道入城。 刚一入城,便见城内到处是肆行无忌的喽罗,大街小巷只听盗呼贼喊,却不见一个百姓。众喽罗逞威扬虐,倏来倏往,犹如过街飞蝗,也辨不清是哪营的散丁乱卒。 李自成笑道:闯王既然早到,何不引兄弟们入城休憩,反要扎营城北?高迎祥挥鞭抽散撞到马前的几名喽罗,摇头道:半月前革里眼、左金王两营人马先到荥阳,入城即糟蹋百姓。我恐营中兄弟也跟着胡来,便不入城。后改世王、混十万、九条龙所部亦蜂拥而入,城中渐渐拥挤,余营来时,也只好扎营城外了。李自成笑道:愚蛮之辈,终难改狗盗之性。若无人挥鞭驾驭,确是凶顽难收。周四眼望残街乱巷,贼迹狼藉,忽有些怅然若失起来,暗自叹了口气。 众人正行间,只见迎面奔来一哨马队,当先一匹雪花马上,坐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面如冠玉,姿貌端华。这少年奔到迎祥马前,翻身下马,躬身道:我义父在前面恭候闯王。闯王请随我来。高迎祥看众人服饰,知是献忠所部,问道:你是献忠义子?那少年恭声道:小子孙可望,承欢义父膝下,早闻闯王威名。今争先趋赴马前,便求先瞻慈颜,以慰倾慕之忱。高迎祥听他言语谦恭,又见他人物俊秀,心中喜爱,笑道:孺子可喜,献忠多福! 孙可望抬起头来,向李自成望了一眼,目中掠过阴云,随即满脸带笑道:请闯王移步,小子在前引路。说话间又情不自禁地向自成瞟了一眼。李自成斜睨可望,问道:献忠风尘仆仆赶来,昨夜又运筹帷幄,想来颇耗心神吧?孙可望与自成目光相对,心头涌上寒意,挤出笑容道:义父身体向来雄健,有劳闯将挂念。李自成道:你怎知我是闯将?孙可望干笑道:各营兄弟,谁人不知闯将大名?都知闯营虽以闯王为主,却以闯将为腹心。今见尊颜,对此更深信不疑。高迎祥见他挑拨离间,心中不悦,说道:你只在头前引路,不必多言。孙可望答应一声,上马前行。 众人随他穿街转巷,来到一座豪华府第。此宅阔门高墙,占地宽绰,显是官宦人家的居所,新近被众人占用。府门前立了许多喽罗,晃来晃去,神情散漫。高迎祥刚一下马,一头目便飞奔入内。 少顷,只听府门内有人朗声大笑,随见一条大汉快步走出。这大汉后面又跟了几人,人人脸上带笑,望向迎祥。周四见了这大汉,怒气陡生,忍不住暗暗切齿:数年不见献贼,不想这厮愈发神气。此番会于荥阳,总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挫辱此獠。李自成眼望献忠,微笑不语。张献忠目视自成,也露异态。二人相视许久,四目始分,不约而同地向天冷笑。 张献忠笑罢,上前拉住迎祥道:昨日入城,闻闯王扎营在外,便欲着人去请。后众人都道闯王性喜安静,便未敢轻易打扰。闯王莫怪。高迎祥道:昨日本应拜望,只恐鞍马劳顿,不得安歇,故尔有失礼数。张献忠哈哈一笑,正要再做作一番,却见他身后走上一人,向迎祥拱手道:闯王安好。又冲李自成抱拳道:当日别离,窃恨时乱,只道一别如雨,相见无期。谁想风云际会,又得重聚,此真闯将大展宏图之时。李自成笑道:汝才兄有孟德雄才,此番中原无主,正当涤瑕荡秽,切莫铸三分之恨。二人刚一开口,便唇枪舌剑,言辞犀利。说不几句,相顾大笑。 周四见这人淡眉疏须,面皮白净,双目似睁似闭,神光隐隐,身着锦袍,服饰华贵,心道:众人随处劫掠多不重衣食,这人穿着为何如此讲究?看他一副老谋深算之态,不知是何等人物?他在闯营日浅,不晓各营虚实,却不知面前这人,在贼中颇有威名,因其狡诈多智,人所不及,故群贼皆以曹操呼之。其人与献忠交厚,常并营纵横四方,正是盗中巨擘、延安人罗汝才。 罗、李二人笑声未歇,又有二人上前与迎祥寒暄。一人身材高瘦、相貌奇特,正是绰号革里眼的贺一龙。另一人矮小精悍,目露凶光,乃是贼中素有恶名的左金王。二人常一同出现,故二营合一,众人习以左革呼之。众人见礼已毕,张献忠道:闯王既来,大事已定,请入府稍坐。献忠欲倾心吐胆,共商大计。他与周四数年不见,周四形貌有改,是以无意中瞥见,一时也认他不出。余者与周四素不相识,只当他是普通随从,皆视如不见。当下众人入府,在一处宽厅中坐定。周四略一犹豫,站在了自成身侧。 高迎祥见厅内并无其他首领,疑道:各营头领为何不到?张献忠道:众人随后便到,请闯王早来,欲先定一事。高迎祥道:众人不到,不宜商讨大事。张献忠笑道:众皆庸浅之辈,不足与谋,独闯王远见卓识,有深远之思。高迎祥摆手道:迎祥愚懦,并无高论,来此只想聆听各家之言。罗汝才笑道:闯王不必太谦。我昨夜与献忠灯下长谈,权衡利害,已定决心。高迎祥道:什么决心?张献忠来到迎祥面前,正色道:官军不日即到,荥阳万分危急,各家聚而不合,实难拒敌。我与几位兄弟私下商议,窃以为必得推一人为主,辖制各营,始能力抗强敌。高迎祥点头道:兵事已近,正当如此。张献忠笑望迎祥道:闯王果真与献忠不谋而合?高迎祥道:有识之士俱有此意,非迎祥一人独有是想。张献忠喜道:如此真各营之福!忽然跪下身去,冲迎祥连连叩拜。罗汝才与左、革二人也相继起身,向迎祥打躬不迭。 高迎祥慌忙站起,愕然道:诸位这是何意?伸手来搀献忠。张献忠挣脱其手,满脸挚诚道:我等商量一夜,逐一品论各营头目,觉得只有闯王可堪大任,当为盟主。今日闯王依允,真是天大的喜事。说罢又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 高迎祥侧避不受,说道:此事乃几位私相议定,各营岂能依顺?况迎祥德薄才疏,万难为众家之主。几位一番好意,迎祥铭感不忘,此事却不可再提。张献忠急道:闯王德高望重,胸可容物,我等效命旗下,必能安泰。若此位落入奸徒手中,各营休矣! 李自成心中诧异,不知几人有何图谋,但想献忠等人既有此举,正可顺水推舟,议成此事,于是说道:献忠、汝才一片至诚,闯王不必推辞了。高迎祥勃然不悦,斥道:此等大事,安能擅自议定?尔等欲陷我于不义,居心何在!张献忠脸上变色,缓缓起身道:我一番诚意,闯王何故斥责?各营人数虽众,但有我张、罗、左、革四营力保,也必能使闯王如愿。闯王无须忧虑。高迎祥连连摆手道:此事万万不可。各位不必多言。张献忠冷下脸道:这么说,闯王是坚辞不受了?高迎祥道:正是。张献忠似不放心,又追问道:若此事有变,其位易主,闯王可会生悔?高迎祥不假思索道:不义之举,避之犹恐不及,安能有悔?张献忠翘指赞道:闯王仁人君子,委实令人钦佩!既是如此,献忠不避毁誉,欲求此位,到时望闯王鼎力相助。说罢冲迎祥深施一礼,低头窃笑。李自成心中一沉:原来这厮居心在此!闯王果入其彀。冷笑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此等伎俩,令人不齿。话音刚落,只见一喽罗跑入道:各营头领俱已到齐,请八大王示下。张献忠狡计得逞,大是得意,也不理会自成讥诮,说道:快快有请。 那喽罗奔了出去,少时引进来足有六七十人。这伙人服装不同,神情迥异,或凶恶、或奸诈、或冷漠、或激昂,汹汹而入,各俱形态。当先十几人显是各营之长,纷纷坐于厅中座内,余者各从其主,立于两旁。众人似已等了一阵,入厅后喧声不断,颇为不耐。 李自成见一干首领俱已到齐,心道:看来众人早到,必是被献忠引至别处,只待用话赚住闯王,便要煽惑众人,夺位称尊。他不知各营首领是否已依顺献忠,当下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周四立于自成身后,目光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显得异常兴奋。 张献忠故作沉吟,并不开口,暗中却向罗汝才频递眼色。罗汝才会意,轻咳一声,起身道:今日众位兄弟大会荥阳,真可谓人才济济,盛况空前。汝才见了这等声势,顿觉心宽胆壮,身有所依。众人听他讲话,都静了下来。 罗汝才笑望左右,频频拱手,与几位交熟的头领寒暄过后,又道:近闻官军入豫,欲行清剿,声势虽隆,亦不过蚊蚁之扰,实不足虑。想我十三家兵合一处,聚众五十余万,正当齐心协力,大干一场。一言未罢,忽听一人粗声大气地道:官军八十万大军,分四路逼来,眼看快到荥阳。大伙脑袋也不知能顶几天,还他娘的胡吹大气,说什么蚊蚁之咬、臭虫之咬,还要脑袋不要? 罗汝才听此人言语无礼,微微皱眉。寻声望去,见说话之人身材粗壮,浓眉阔口,正是河南巨寇九条龙,心道:这厮粗鄙,不可理喻。待定了大事,再整治他不迟。笑道:老兄说得不错。正因官军势强,才将众位邀到此处,共商大计。 九条龙脑袋一晃,正要再放厥词,一人已抢先站起,叫嚷道:老子与官军斗了多年,见了兔崽子们便杀,也不怕它人多势众,用不着像娘们似的聚在一块,嘀嘀咕咕,缩头缩脑。众人看时,见这人身高膀阔,大手大脚,仿佛铁塔一般,认得是猛贼混十万,都露出怒容。一人腾地站起,指点混十万道:张、罗两位头领聚众议事,欲图万全之策。你怎敢示勇逞狂,辱骂各营兄弟!混十万脖子一拧,怒视这人道:老子听说你在襄阳一带追鸡打狗,还不知羞耻地起个匪号,叫什么横天王?嘿嘿,横你娘个腿!你要不服,老子即刻回营点齐人马,与你见个高低!横天王身材高大,与混十万相差无几,听后冷笑道:不用回营喊人,爷爷这便收拾你!大步迈上,挥拳击向混十万面门。 混十万正要招架,背后忽窜出一青衣人,也不见如何出手,左掌已按在横天王胸口,喝声:滚蛋!掌力骤吐,将横天王击得腾空飞起,向后摔去。便在这时,只见一蓝衫人突然抢上,袍袖在横天王腰间一拂,横天王偌大的身躯立时转了方向,稳稳落回座中。这蓝衫人右足在地上一踏,厅内数寸厚的青砖竟被带起几块,直奔混十万射来。混十万惊呼一声,抱头蹲身。那青衣人轻笑一声,右腿猛然荡起,在空中胡乱踢了几下,收腿之时,数块青砖已齐齐整整地叠在他足背之上。那青衣人足尖一弹,几块青砖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又落回原处。若不细看,真不信几块青砖曾离地而出。 那蓝衫人面色一变,喝道:阁下是谁!那青衣人苦苦一笑道:同是落拓之人,何必多问?二人相视许久,都认出了对方,抱了抱拳,各自退在一旁。横天王、混十万经此一变,锐气大挫,四目瞪视,却不敢再逞凶蛮。 周四见了青衣、蓝衫二人身手,暗暗称奇:这二人武功之高,实不多见;若行走江湖,足可扬名。为何却投在反营,为人厮役?众人见此一幕,也都愕然。罗汝才欲引众人注意,走到大厅当中,笑道:汝才前时所言,并非托大之词。其实官军确不足虑,怕只怕众位背心离德,不能相合。所谓同成异败,即在于此。若众位同功一体,共抗强敌,官军必铩羽而归。众人纷纷点头。 一人起座道:汝才兄言之有理,不知有何良策?罗汝才见这人中等身材,面孔清瘦,目中精光闪闪,正是在冀南一带颇有声势的射塌天李万庆,笑道:此纷乱之时,正应推一人为主,统辖各营,方可决难去疑,率众共图大计。众人听他一说,都亢奋起来,七嘴八舌,又乱成一片。有几人老成持重,默默无言,神情却颇为古怪。射塌天道:汝才兄所言极是。不知欲推何人为主?所谓人心所向,惟道与义。这人若无容纳百川的胸襟,实难担此大任。 罗汝才频频点头,正欲颂赞献忠,引众人入瓮,张献忠却站起身来,高声道:我与汝才等人苦思一夜,觉各营头领虽都是一方人杰,但说到心怀坦荡、光明磊落,却无人能与闯王相比;况闯营人多势众,又有闯将这等雄略之士。思之再三,窃以为合当立闯王为主,再无它议。众人对高迎祥本怀敬慕,但听献忠说什么心怀坦荡、光明磊落云云,分明是暗贬众人行事龌龊,难当重任,心下均生妒意。有几人大是不忿,咂舌连声。 一人霍地站起,愤然道:闯营人多势众,难道我营兄弟都是草木?闯将是雄略之士,难道我顺天王是饭袋酒囊!众人听顺天王一说,齐声附和,对闯营充满敌意。高迎祥长叹一声,侧目望向厅外。李自成低头不语,若有所思。 张献忠见高、李二人都不言语,微感意外,但知如此一来,闯营众望已去,当下强抑喜悦,做无奈之状道:我本欲推闯王为主,谁想闯王坚意不受。我几番相劝,闯王均出言申斥,责我欲陷他于不义。最后竟义正词严,声明无论何人为主,闯营都竭力尽忠,决不与争。转头望向迎祥,恭声问道:献忠所言,可是闯王本意?高迎祥窥破其心,已生厌憎,冷冷地道:举盟立主,当由公议。迎祥岂能擅自称尊,贻笑天下?张献忠道:闯王高义,人所不及!若就此退出,何人可堪此任?众人见迎祥高风亮节,不争虚位,妒意全消,又纷纷向迎祥说些谀词。 李自成听周遭颂词如潮,颇为肉麻,冷笑道:闯王不妄自尊大,只因义之所驱,有所不为。诸位欲立盟主,不知以何为凭?如一片真心,只为求明达之主,闯王确是当之无愧。众人闻言,笑容均敛,厅内顿时鸦雀无声。张献忠嘿嘿一笑道:闯王既然淡泊,便该将此位让与高贤,何故出尔反尔,不顾颜面?李自成正色道:闯王谦谦君子,向来容贤纳善,果遇高贤,又怎能不让?试问在座诸位,有哪一位德望高过闯王?若真有其人,我闯营必奉他为主,甘受驱役。 众人暗暗思忖,均感威德不著,难及迎祥,是以面面相觑,无人做声。罗汝才见已成僵局,说道:闯将之言,甚是有理。我与献忠本意,也想立闯王为主,适才苦苦相劝,闯将都已看到。怎奈闯王执意不允,反责我二人陷他于不义。我二人出于无奈,才改弦易辙,另求新主。闯王已将事情做绝,此时再立他为主,岂不有沽名钓誉之嫌?众人闻此狡词,又来了精神,异口同声道:不错。闯王切莫再争此位,污名毁誉! 李自成扫了众人一眼,转望罗汝才道:以汝才兄之见,何人可做盟主?罗汝才笑道:各营之中,闯王以仁德见长,献忠却以威武服众。大战在即,正应立献忠为主,借其无匹神威,挫败强敌。左、革二人也吹捧献忠道:闯王仁德,只能用于平常,如今大敌压境,正需猛帅。献忠纵横南北,有盖世之威。各营归他调遣,必能生龙活虎,百战百胜。张献忠故作谦逊道:献忠粗鄙之人,一无所长,如何敢为众家之首?但说到上阵杀敌,保各营兄弟周全,却是责无旁贷。说罢望向众人,满脸带笑,目中却射出两道寒光,在众人脸上剜来剜去。 其时反营虽多如牛毛,实力上却以献忠、汝才、迎祥和老回回四家居首。此四家除老回回稍弱,其余三家原在伯仲之间:闯营以勇猛顽强见长;罗营则训练有素,极擅野战;献忠所部强悍凶猛,犹在闯、罗二营之上,而残暴狠戾之风,更非余营所及。众人惧献忠威势,向来不敢争竞,眼见闯营也难与之抗衡,而罗、左、革三人又极力拥戴,心下虽然不满,却无人敢出言顶撞。 罗汝才见众人不言不语,神情古怪,说道:献忠治军严整,赏罚分明。众位若无异议,便奉其为主,共商拒敌之策如何?他连问三声,毫无回应,发觉众人都望着高、李二人,于是冲李自成道:此事已定,闯将以为如何?李自成讥讽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说罢微微转头,向周四使个眼色。 周四心领神会,突然仰天大笑。这一笑洪亮异常,四壁灰尘俱下。众人两耳被震,均感头大如斗。 周四大笑声止,众人立觉头上似卸下了一个紧箍,同时嘘口长气,抚胸喘息。张献忠死盯住周四,本欲恶语申斥,但想此时失态,大为不妥,只得强压怒火,假做从容。罗汝才见周四立于自成身后,恐自成又有诡计,便不问周四所笑为何。革里眼气盛心粗,喝道:何处野驴,竟敢在此狂叫!难道立八大王为主,你心中不服么? 周四恼他无礼,右手蜷指轻弹,一股劲气激射而去,嗤地一响,革里眼头上方巾坠地,一绺发际随之飘落。这一手隔空击物,劲力拿捏得极有分寸。众头领莫名其妙,也不觉如何难能,一旁的数名随从却都咦了一声,惊诧不已。 革里眼发际散乱,着实狼狈,怒吼道:小儿无礼,快与我拿下!话犹未了,厅角窜出二人,闪电般扑向周四。这二人身法快极,同时抓住周四一臂,两下里向外一扯,欲将周四双膀卸下。周四不理不睬,随便抽出一臂,指向献忠道:此疯狗耳!与人同坐,已是滑稽,因何不顾羞耻,期为人主?他一字一顿地说到这里,那两人突然软软瘫倒,如同两具僵尸,连眼珠也不再转动。这一变充满了说不出的诡异,众人心头均涌上一股寒意。数名随从衣襟缓缓飘起,如临大敌。 周四目不斜视,又点指献忠道:此古今一大残贼,素无人伦,立而似人,俯则禽兽;容其蹑足人寰,已是上苍鸿慈。众位若立他为主,岂不是奉兽为尊?众人闻言,心中俱是一凛:献忠凶残,人所共知。这人公然触怒此獠,当真胆大如斗,不虑死生。眼见张献忠神色不定,如羞似恼,哪有人敢稍露异同?大厅内数十余众,除高、李二人昂首不语,余者都惶然低首,大气不喘。 厅内寂默良久,张献忠突然大笑起来。众人恐他骤发凶性,无不胆战心惊,栗栗自危。张献忠笑罢,仰面叹道:闯营牙尖嘴利之徒多如牛毛,此不足为奇。逼视周四,又冷笑道:当年裸衣小儿,亦敢混迹人群,振振有词,闯营颜面何存?原来他细辨之下,已认出周四,当即旧事重提。众人不明底细,听得似懂非懂。张献忠手指周四,又道:此人当初做恶被擒,我本欲杀之。后他不顾廉耻,浑身精赤,与营中裸妇交媾献媚,取悦我营兄弟。众兄弟视其如猪狗,留而不杀,观淫取乐。谁想这厮重着衣冠,却不思悔改,反视恩如仇,出言污我。闯营以此等下流之徒煽词惑众,真让人心寒齿冷。这番话凭空捏造,却说得有声有色。众人半信半疑,都露出鄙夷之情。 周四怒火焚身,不可遏止,吼道:大敌当前,我本不想杀你。你怎敢如此胡言!大步迈出,便要将献忠毙于掌下。刚迈出两步,忽见一块屏风后闪出二人,如惊猿脱兔,扑奔上前。周四已动杀念,右掌挥起,击向一人顶门,左脚起处,踹向另一人胸口。不料这二人武功极高,躲闪进身只在一瞬,又同时扑了上来,招式凶狠老练,俱是守中带攻的妙招。周四恶气难吐,大吼一声,抓住一人脖颈,反肘撞击,将另一人撞得鲜血狂喷,碰向墙壁。那人被他掐住脖颈,抬膝点向周四下阴。周四微一用力,将这人抛出,直向张献忠掼去。张献忠向旁躲闪,额角仍被飞来之人足尖扫中,登时血流如注。 周四无了掣肘,狂笑一声,向张献忠逼来。 只见一人飞身抢上,挡在周四面前,大喝道:鼠辈目无余子,怎敢当众行凶!这一声如雷乍响,极具威势。周四见此人身躯凛凛,虎目浓眉,大有立地顶天气概,心中一惊:献贼手下,怎有如此慷慨人物?忽听李自成叫道:四弟切莫鲁莽,我有话说。周四逼视对面大汉,冷笑道:君有英雄之气,何与虎狼相伴?那大汉道:我父当世俊杰,人中麒麟。你为何屡出秽言?周四凝视大汉,摇头道:大好男儿,却认贼作父。可惜,可惜!转身回到李自成背后。 那大汉怔了一怔,俯身扶住献忠,问道:义父伤得可重?张献忠手摸额头,恶狠狠望向周四:裸衣小儿,我誓杀之!说话间鲜血又从指缝中流出,溅得袖角衣襟一片猩红,神情极是狼狈。李自成走上前去,冲献忠拱手道:我弟一时激愤,献忠莫怪。又望向那大汉道:虎父无犬子。这位兄弟如何称呼?那大汉道:小子李定国,有劳闯将下问。李自成笑望定国,暗暗点头。张献忠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辱,本欲发作,又恐一时失态,更要惹众人耻笑,眼见得威信扫地,众人暗自幸灾乐祸,直恨得牙关紧咬,浑身轻颤。 李自成连连赔罪,随即走向座中,与周四会心而笑。原来他前时察颜观色,已料众人并无拥戴献忠之意,只因惧怕其势,才不敢提出异议,故有意让周四触怒献忠,搅乱张、罗等人阴谋。周四一番举动,恰到好处,既挫献忠狂性,令其威信荡然,又不激生它变。李自成妙计得售,眉宇间却不露半点喜色,在座中故作沉吟道:适才左、革二位提到大敌当前,正须猛帅。自成久思之下,深感有理。众人不知他用意,俱不搭言。张、罗二人知自成素怀叵测之心,此言必有深意,都面色凝重,欲听后词。李自成环视一周,又道:仁义可治太平盛世,却不能整顿破乱家国。当此云奔雨骤之时,正当有一人行峻严厉,威武服众。顺天王心急,高声道:闯将只管明说,不必哐罗唆。横天王、混十万、射塌天等人也道:闯将有何高见,快快讲来!众人生怕献忠得逞,故此纷纷怂恿自成出谋,盼有自逞之机。 李自成笑道:仁者为主,虽是正途,但空泛无凭,众难从一,往往各颂其德,又起纷争。而较之以力,示众以勇,却能人所共见,不生非议。为今之计,不若以威镇物,以力服人。各营都选出勇者,登高一搏,哪营兄弟能力挫群雄,技冠百家,便推其主为尊,各营俱听号令。此言一出,四座哗然。九条龙、混十万同时蹦起,拍手道:还是闯将高明!什么他娘的以德服人,都是扯淡!大伙真刀真枪见个高低,谁他***不经打,便趁早滚蛋,别惦记什么盟主之位!顺天王、横天王、射塌天也连连点头道:大伙各施手段,输了也口服心服。咱要真被人打得抬不起头,还能不听人家号令么?众人一般心思,都想如此一来,各营机会均等,俱有夺魁之望,较之张、罗等人以势压众,势强为主这等推立之法,实强逾百倍。加之深信自家勇士技艺无双,足可夺利争名,故人人揎拳捋袖,跃跃欲试。 李自成见群情已动,心中欢喜,瞥视献忠道:众头领尽皆赞同,八大王以为如何?张献忠低头盘算,默不做声。李自成又冲罗汝才道:不知汝才兄意下如何?罗汝才神情古怪,只是干笑,目中却露出贪婪之意。 李自成连问几声,见罗汝才仍是不语,心头一沉:这厮神色异常,不置可否,莫非另有深谋?及见张献忠向罗汝才连递眼色,罗汝才却只做不见,猛然醒悟:原来这厮前番拥立献忠是假,自己欲有所图是真。看来他早已料到闯、献两营必生龃龉,谁也难得尊位,故先逢迎献忠,以全情面,这时私心方显。想到其人如此耐心忍性,潜匿锋芒,更兼老谋深算,料事如神,不由激凌凌打个冷战,暗生畏惶:此人奸诈直追操莽,确无愧曹操之名!日后我若与他共事,须多加提防。 又想:各营一旦虎斗龙争,他未必能得好处,为何处心积虑,苦待此时?难道他营中真有盖世的英雄,能稳操胜券?言念及此,回身望了望周四,不觉担起心来。 众人吵吵嚷嚷,都要回营选士一搏。张献忠好事难成,目视左、革二人,大有求肯之意,只盼二人仍念前言,不倡不和。左、革二人各怀私心,也欲一争短长,冲献忠尴尬而笑,心下却私念蓬勃,涌动如兽。张献忠眼见一场美梦如水东流,又羞又怒,站起身来,高声道:众位既喜肉搏,亦无不可。张某手下有些死士,正欲吸血啖肉!这一句语带恫吓,众人却并不惊恐,均知上阵冲杀,虽不及献营将士勇猛,但若单打独斗,闯、献、罗、回四营谁也未必能独占鳌头。罗汝才见献忠已允,说道:众位执意如此,罗某也无议异,只盼众位顾念手足之谊,不要妄造杀戮。众人乱叫道:兄弟们都操这杀人的营生,手底下哪有分寸?结盟立主这等大事,若不死些硬朗的兄弟,也不热闹!一时间面恶眼凶,狂性出笼,互生敌意。高迎祥暗暗叹息,知此番众欲难填,必多杀戮,不觉眼望自成,露出愤痛之意。 众人正喧嚷时,忽见老回回走了进来,一入大厅,便满脸堆笑,冲众人拱手不迭。众人点指笑骂,责他迟迟不到。老回回含笑回骂,也不解释。众人七嘴八舌,将议定之事告诉了他。老回回咧嘴笑道:兄弟们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只要大伙热热闹闹,便是好事。他人本随和,性又恬退无争,故其营威势虽强,各营头领却都与他交好,并无畏惧。李自成含笑不语,心道:他姗姗来迟,大是滑头。这一回立台夺位,不知将有何举动?他对老回回向有好感,这时却疑其不轨,欲有所为。 老回回与众人笑骂一阵,回身笑望周四道:周兄弟,你怎么也在这儿?周四一怔,不明其意。老回回叹了口气,又跺了跺脚,说道:咱本来也想与兄弟们争这盟主之位,谁想周兄弟来了。唉!既有周兄弟在此,谁上台都是挨揍,比起来也没多大乐子。咱这便回营告诉兄弟们,该喝酒的喝酒,该睡娘们的睡娘们,就是别上台去自找没趣。伸手在周四肩头拍了几下,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听了,齐向周四望来,气氛骤然凝固。周四冷冷一笑,负手望向厅外。李自成暗暗高兴:老回回知四弟神勇,已有退意,实乃去一强敌。此人对闯营常怀善意,大是可交,日后若逢危难,确可相托。当下朗声道:此间大事已定,现可命人于城外开阔之地搭筑高台,便在今夜比武争荣。众位各自回营,精选威武之士。我料荥阳今宵,必要大放异彩。说罢冲四下微一拱手,走到迎祥面前,又低语几句,随与周四伴在迎祥左右,大步出厅 几人出得城来,高迎祥面沉似水,始终不乐。李自成知闯王忧心所在,打马上前道:献忠欲行诡计,自成迫于无奈,方出此下策。张、罗等人素与我营不睦,狡计得逞,我营实有不虞之祸。高迎祥眼望城外连营数里,人如蚁聚,叹息道:如此一来,各营争强之心俱起,凶徒再无顾忌,必造无数血腥仇杀。一夜之间恩义丧尽,从此再难和睦了。李自成低下头去,不再吭声。周四道:我观众人尽是恃勇之辈,非仁义所能感收,不挫其锋芒,必不肯轻易屈服。此正是我闯营扬威之时,闯王无须忧虑。他初到闯营,寸功未立,暗暗拿定主意,欲借此良机,为闯营争得尊位,既遂自成心愿,又报迎祥深恩。 高迎祥瞥了周四一眼,说道:我早听自成说四弟神勇,只是各营龙蛇混杂,悍徒无数。四弟欲显身手,必逢波折,凡事多加小心。说话间目光切切,隐含忧虑。周四笑道:各营若无龙虎,斗也无趣。小弟上台争胜,窃怀私心,实欲折辱献贼,洗雪旧怨。高迎祥皱眉道:献忠残暴,素无道义。四弟切莫惹恼了他,招致祸患。周四不语,咬牙冷笑。高迎祥对周、李二人均生恶感,但知二人对闯营确是赤胆忠心,一时褒贬难定,唯有摇头嗟叹。 几人回了大营,众头目上前询问。李自成说明原委。众人喜忧不定,均知此事并无十分把握,说不得盟主之位就此落入无名散营,当下议论纷纷,也无头绪。李自成命人在自己寝帐内摆下酒筵,与周四对酌谈笑,席间只说些闲话,于比武之事只字不提。 周四饭饱酒足,便在榻上蒙头大睡。帐外却人喊马嘶,满营腾跃,人人都盼夜间观斗,大饱眼福 是夜,天空忽降大雪,星月不见。迎祥命人占卜,大凶,谓血光将现,须避。迎祥忧思更甚,又不愿与众龟缩,为人所笑。忽有人来报:城东平野上已搭起高台,一干散营先往聚集。横天王、混士万等营也率众东往。众将闻讯,齐催闯王整队出营。高迎祥料不可挽,传令下去,营中除留两万弟兄守营,其余六万健卒整装列队,依次出营。一干老弱之众吵闹着要一同前往,迎祥疾言厉色令止。 人马出得营来,刚绕城打个转折,忽见东西南三面人如潮涌,数十股人马都举着松明火把,远望游动回转,夭矫不定,恍如数十条火龙戏于平野。方圆数里之内,恰似朗月在天,照如白昼。 周四见四下里龙蛇飞走,人马无数,精神大振,打马赶上自成,说道:大哥处身于此,有何感触?李自成举目四望,只见万马千兵,龙腾虎跃,慨然道:天下龙蟠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明主,此正用命之时!回望周四,又道:各营多有悍徒,固性难伏。四弟欲扬名立威,切不可心怀悯恻,为人所乘。周四微微点头。 闯营人马向东行来,途中与顺天王、射塌天两营相遇。三营人马你呼我喊,互相贬斥,一路骂声不断,厥词如海。高迎祥喝令喽罗住口,亦无济于事。十数万人边嚷边走,须臾,来到高台之下。 此时高台周围已聚了七家四十余营人马,各占一隅,吵闹不止。众人披挂整齐,神情亢奋,数万支火把高举过头,火苗摇窜不定,大有燎原之势。高台左近通明透亮,热浪扑面。隆冬季节,地上积雪却渐渐融化。 周四于喧嚣声中望去,只见迎面这座高台,以粗木搭就,高达三丈有余,台面极为宽敞;上百支火把插于台角高桩之上,如群星嵌在半空,将台上照得通亮,心道:这台修得甚高,观者只能仰视。我若在众人仰望之下力挫群小,必能威服万千之众,使各营尽知我名。言念及此,气壮心雄,仰头上望,暗祈苍天佑助。李自成知其心意,侧目微笑,旋即打马来在迎祥身旁,肃然而立。数十万人在台下等了一会儿,又有几营人马相继赶到,一时拥拥挤挤,渐无立足之地。众人无奈,只得向后退了数丈,这才得隙容身,但彼此抵肩接踵,仍是拥挤不堪。 只听台东面一群人叫喊道:大伙既然巴巴地聚在一块,还他娘的等什么?快上台比过,兄弟们好看个热闹!喊声刚罢,西面一伙人高声骂道:都说横天王手下尽是些挨打的脑袋,看来果然不假。一群孙子要是忍不住,便先到台上等着,爷爷这就上去收拾你们!横天王手下将士勃然大怒,齐声回骂道:听说九条龙在湘西被左良玉打得哭爹喊娘,他手下一帮混蛋个个向天长嚎,瘫软如泥。老子们现在一听到九条龙三个大字,就他娘的气不打一处来,心里边憋憋屈屈,只想这号混蛋,也敢起个响当当的匪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若改叫九条虫,那也罢了,要是还敢叫九条龙,弟兄们今夜定要把他打成小虫!两边喽罗愈骂愈凶,均不肯示弱。别营人马唯恐不乱,也在旁煽风点火,哄笑怂恿。 吵嚷声中,忽见横天王队中冲出一条大汉,快步抢上高台,怒视九条龙一营人众,大喝道:兔崽子们休在下面卖口,真有本事,便上来与爷爷见个真章!这大汉说话瓮声瓮气,身材却比常人足足高了两头。朔朔寒风中,竟赤着上身,只穿一条薄裤,一身犍子肉疙疙瘩瘩,极是结实。猛一望去,真好似怒目的金刚,发威的凶神。众人哄然叫好,齐齐望向九条龙所部,狂呼道:别他***装熊,快上去与人家比过! 喊不几声,只见九条龙队中奔出一人,几个起落,便跃上台来,冲大汉斥道:驴日的东西,这么急着讨打!那大汉见来人身材瘦小,只及自己腰腹,笑道:你奶奶,什么卵货色,日出你这种没精气的东西?爷爷用一只手也能撕了你!大步上前,伸手向那瘦小汉子抓去。他人虽粗鲁,出手却颇为迅疾,一下便抓住那瘦小汉子衣襟,正要将其随手掷下高台,那瘦小汉子突然向后仰倒,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已然挣脱那大汉手掌,咕噜一滚,滚到大汉胯下,抬腿向他下阴点来。 那大汉一惊,向旁疾闪,大脚抬起,奔那瘦小汉子胸口踏落。那瘦小汉子极是灵活,身子在台面上轻轻一弹,已滚在那大汉背后,双足穿花般一绞,分别踢在那大汉膝关、风市两穴上。那大汉腿上穴道被制,扑通跪倒,拧回身向那瘦小汉子脖颈抓来。他身躯高大,俯仰俱难,对方在地上翻滚飘腾,正是攻其弱弊。这一跪下身来,反倒去了劣势,两只大手拍抓点按,登时弄得那瘦小汉子手忙脚乱,身不敢停。 九条龙一营兄弟见那瘦小汉子胜对方不得,呼喊道:兀那大汉,你跪在地上与人比试,赢了也是孙子!你要有种,便站起身来,爷爷们用不着你行此大礼!南面射塌天手下喽罗哄笑道:兄弟们不知,横天王营中人物,都是虚怀若谷、谦虚谨慎的好汉。每见官军,便跪地求饶,认罪乞降。今日这么多朋友在此,兔崽子们怎敢托大,这不又用上看家的本领了么!各营人马哄堂大笑。 北面一伙人叫道:这话说得不错。大丈夫能屈能伸,无论赢了输了,都得说咱横天王手下兄弟懂得礼数。一会儿老子上台,让着这群孙子便是!众人听了,又大笑不止。 众人在台下说笑,台上二人却斗得凶险异常。那大汉掌上功夫虽然了得,怎奈身不能动,每每就要得手,终又被对方挣脱出去。那瘦小汉子显是对大汉掌力颇为忌惮,初时尚在大汉身前身后翻滚,渐渐愈滚愈远,只在那大汉一丈之外腾挪。那大汉随意拍出一掌,都吓得他连忙纵起,好似田里的青蛙,一蹦一蹦,样了十分滑稽。 那大汉甚是得意,呵呵笑道:你小子不敢靠前,老子便抓你过来。右掌挥起,砰地击在台面,一股沉实的掌力顺着板传去,震得那瘦小汉子尖叫一声,猛然窜起。 那大汉见状,从腰间解下腰带,向对方腿上抛去。那瘦小汉子闪躲不及,双足便被缠住。那大汉用力一扯,将他拽到身前,正欲挥掌击落,突然眼前寒光一闪,随觉右肩一凉,一条膀子竟离身飞出。这大汉虽然结实,也受不了断臂之痛,惨呼一声,险些晕倒。 那瘦小汉子飞起一脚,将他腾空踢起,不待落地,又将其偌大的身躯单臂托住,尖叫道:这等熊货,也敢跟老子放对?横天王手下,到底有没有会耍胳膊弄腿的爷们!手臂一震,将那大汉掷下高台。那大汉仰面摔在雪中,双目翻白,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众人见了,彩声如雷。西边十余股散营向无约束,早备下数十面大鼓,这时一齐擂动,直震得大地微颤,战马齐鸣。 忽见横天王马后转出一人,缓步走上高台,打量那瘦小汉子道:你这地趟功夫是淮南陈家传授的?那瘦小汉子见来人身材不高,眇了一目,无精打采,一副病恹之态,冷笑道:是陈家的又怎样?那眇目男子木然道:若是陈家的功夫,以后你也不用使了。那瘦小汉子听他口气狂妄,怒道:不使倒也可以,不过得先宰了不讲人话的叫驴再说!那眇目男子并不生气,又道:淮南陈家以双刀之技冠绝武林,朋友为何只用单刀?那瘦小汉子哼了一声,左臂一展,一口软刀忽从袖中弹出,跃入手中。那眇目男子点头道:你练的是软刀之法,倒也不易。今日我破例也用双刀,与你斗上一斗。转身冲台下喊道:给咱弄两把刀来!台下有人答应一声,扔上两口刀来,一长一短,一轻一重,并非一对,那眇目男子操刀在手,掂了两下,也不介意。 那瘦小汉子初时不知此人来头,心下尚有疑惧,但见他竟取了差样的两把刀,分明是用刀的外行,顿时放下心来,说道:爷爷与人比武,决不占人便宜。你去另换一对刀吧。那眇目男子笑道:我当初怎么学的,今日便怎么练,倒不在乎家伙一样不一样,不一样也能宰人,你信不信?那瘦小汉子怒道:什么东西!出口不逊!双刀一分,随手亮式,刀随身走,身随刀动,双刀齐向眇目男子砍来。那眇目男子身形一转,已然闪开,冷笑道:你不过学了点皮毛,也敢横行霸道,藐视天下人?那瘦小汉子怒极,双刀盘旋舞动,倏然肩头着地,往下滚倒,腕、胯、肘、膝、肩五处着地用力,身躯随刀锋旋转起来,在地上卷起一片青光。 那眇目男子长笑一声,也向台面滚倒,身挪刀飞,差样的双刀施出地趟刀法,与那瘦小汉子斗在一处。此时大雪未停,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积雪,经二人一滚一翻,顿时雪片飞卷,滚得二人如雪人一般。 众人在台下观望,只见两人雪团翻腾,四把钢刀舞动,哪还辨得清二人面目?站在近处的攥拳搓手,不住地叫嚷;后面的人看不真切,纷纷立在马上,伸脖瞪眼,目不转睛。 周四杂于其间,注目观瞧,以他此时眼光,竟也看不出二人功夫的高低,心下亦奇:这地趟功夫我初次见到,一时难解奥妙所在,但想来这门功夫既在地上施展,必然极重身法。一会儿二人身形展开,或能辨出高下。 果不出他所料,台上二人数招一过,身法渐渐展开,这个滚过来,那个翻过去,优劣虽不易辨,迟速却显露出来。那瘦小汉子初时转得迅快,浑身好似充气的皮球,盘旋腾折,气力弥漫,那眇目男子显见不如。过不多时,渐渐辨出深浅。那眇目男子初似缓慢,却是一招快似一招,不拘腕、胯、肘、膝、肩何处,只一沾地,立时腾起,直似身不沾地一般,轻灵飘忽,毫不吃力。当得起轻如叶卷,迅似风飘。那瘦小汉子虽也灵巧异常,但翻来滚去,上下盘总有半边身子着地,身形尽自快捷,却半身离地不得。 众人眼见台上雪浪腾腾,刀光闪闪,只当二人棋逢对手,斗得难解难分。刘宗敏看得高兴,拍手叫道:这两个东西斗得好凶,也不知谁能取胜?周四笑道:那瘦小汉子少说也被砍了二十几刀,还能苦撑,倒也硬朗。众头目闻言,均露疑色。 白旺与两名头目齐声道:周兄弟这么说,可是把兄弟们都当成瞎子?刘宗敏也道:好兄弟,逗哥哥开心么?话音未落,忽见那眇目男子从台上跳起,大笑道: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这便死了吧!大笑声中,只见那瘦小汉子缓缓站起,双刀在空中乱舞两下,突然大叫一声,身上窜出数十股血线,如烟似雾,溅了一地。 众人齐声惊呼,不明所以,眼见那瘦小汉子跪在台上,神情可怖之极,均不由毛骨悚然。那眇目男子狂笑道:我劝你不要逞强,你却不听。好!好!好!这便给你来个痛快,让你永远躺在地上!双刀齐出,在空中划个斜弧,登时将那瘦小汉子四肢卸下,反手一刀,又将一颗人头削落在地。这几下干净利落,如宰羔羊,转眼间鲜血染红台面。 九条龙营中将士又惊又怒,各取弓箭在手,大骂着向高台上射去。那眇目男子武艺虽精,也挡不得雨点般的乱箭,双刀舞不几下,身上已中数箭,只叫得两声,全身便被射得蜂窝相仿,死尸栽在台上,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横天王大怒,挥刀喝道:兔崽子们比武不胜,竟放乱箭!今日不用再争什么盟主,老子先灭了它一营滥贼!他手下将士义愤填膺,齐呼道:誓杀九条龙,灭他全营!各举刀枪,向西涌来。九条龙一营狂徒亦不示弱,纷纷执刃迎上,场上登时大乱。高迎祥料难阻止,痛心疾首道:自成无谋,果致此乱,大事休矣!李自成亦露惶态,手足失措。 忽听西面马蹄声滚滚而来,许多人喊道:八大王来了!八大王来了!随见一哨人马当先冲到,横在场中,将两营悍众隔开。只听为首一条大汉朗声道:众位且住!谁若再敢轻动,便是与我营为敌。这一声洪亮异常,极俱威势。众人见此大汉威风凛凛,正是献忠义子李定国,心中一怯,都停下脚步。 横天王怒气不消,大喝道:八大王要当盟主,只管去争,休理会我营之事。大手一挥,又催众向前。李定国眉锋一凛,森然道:横天王一定要斗,亦无不可。我营十万兄弟即刻便到,大伙痛痛快快斗上一场。横天王面色一变,故作镇定道: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八大王人多势众,也不能一手遮天。李定国冷笑道:横天王既要讲理,为何仍欲械斗?横天王语塞,哼了一声,愤然而退。一干喽罗锐气尽消,也都收刀归剑,回到原处。 李自成初听献忠到来,只恐他乱上加乱,从中搅闹。及见定国吓退乱众,并无乘势之举,虽感意外,却也欢喜。高迎祥心中宽慰,赞道:可望外秀内奸、颇不足取;定国严气正性,可堪大任。献忠有此虎子,幸甚!幸甚!正说间,只见西面火光灿亮、人声渐进,张、罗、左、革四营齐齐赶到。这四营人马合在一处,足有二十余万众,人人明火执仗,披挂整齐。未到近前,已卷来腾腾煞气,一入场中,更使各营黯然失色,齐感惶惶。献忠所部向来飞扬跋扈,刚一入场,便纵马驱赶别营将士,挤出一大片空地。各营惧其威势,只得忍气吞声,向旁闪避,独闯营岿然不动,毫不相让。李定国见自家狂卒欲向闯营滋事,忙高声喝止。 周四立于闯王马后,冷冷望向献营枭将悍卒,心道:我当年被辱,皆此辈所为。现暂容其耀武扬威,一会儿定要在万众面前,挫尽群贼锐气。眼见献忠身披大红斗篷,由两名英俊少年陪同,笑吟吟打马来在队前,一副悠然之态,又不觉起疑:此贼日间诡计受阻,必不甘心,为何此刻神色从容,似有成竹在胸?侧身望向自成,说道:此贼来迟,莫非又有狡谋?李自成也自狐疑,皱眉道:献忠奸诈无比,我亦难测其心,且看他所为,再做计较。 二人说话间,张献忠已来到高台之下,举目遍视四周,笑容渐渐收敛,忽向身侧一少年哐努了努嘴。那少年会意,朗声道:今日比武,事关重大,我义父虽无称尊之心,却有护场之责。适才两营火拼,实属可恶,念其初犯,不咎其罪。自现时起,若有人再敢搅闹大会,在台下偷施暗算,我营兄弟必将其碎尸万段,决不姑宽!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里面却透出一股霸气,仿佛献营已是群伦领袖,各营别无它选,只有听其号令。那少年说罢,微一招手,只见献营奔出上千名健卒,呼喇喇来在台前,立目横眉,怒视四方。 那少年亦是献忠螟蛉,唤做刘文秀,与可望、定国共佐献忠,多受宠爱;三人之中,又以文秀最骄。他见千余名精壮汉子守住高台,更露狂态,说道:一会儿比武,若有人胆敢搅闹,立斩其头,不可迟疑!千余名大汉齐声答应,各抽腰刀在手,台下刀光一片,夺人眼目。各营人众暗生不忿,但自思不能与抗,均不敢言。 李自成不明献忠图谋,寻思:这厮如此做作,当非义举,难道自信手下勇士无双,可操胜券?忽听横天王高声道:八大王既要主持公道,适才我营兄弟被乱箭射死,此事如何了断?张献忠不语。孙可望取出弓箭,瞄准九条龙马前一名喽罗,飕地射去,一箭正中此人左目。那喽罗惨叫一声,一头栽倒,在雪中抽搐两下,便即毙命。 九条龙大惊,带马向后退开几步,怒声道:你孙可望以弓点指九条龙道:各营俱是手足兄弟,你纵容手下胡为,难道要众人群起而攻之么?九条龙心中一寒,怯怯望向四处,不敢再言。 孙可望收弓在手,冲横天王道:一命抵一命,此事已了。还望天王息怒,休再生事。横天王嘿了一声,冷笑道:八大王强要出头,我倒要看他今日如何收场?说罢收刀入鞘,神情愤懑。 高迎祥见场上雅雀无声,众人对献营敢怒而不敢言,说道:各营人多,良莠不齐,献忠着人护场,亦是好意。但不知一会儿比武,有何规矩?每一营该出几人为妥?左金王打马出队,说道:既然比武,力强者胜,各营出人不限,谁最后还能立在台上,谁便算胜了。高迎祥愕然道:如此比法,岂有了局?左金王笑道:上台比武,事关生死,有些不要命的朋友偏要上台逞强,谁也拦他不住。况且争夺盟主之位,总要有一位人物,打得各营心服口服,再无人敢上台与他比划,大伙这才好听他主家号令,否则台下只要有一位朋友不服,他主家这盟主做得也没什么脸面。 众人听他一说,纷纷叫好,心知依此法比试,无论斗到何时,都未必能定出胜负,只要自家勇士养精蓄锐,后发制人,便有胜算。满场喊声如雷,将高迎祥随后所提异议尽皆淹没于声浪之中。 高迎祥见四外人马欢腾,群情激越,连连摇头。李自成也有忧情,只恐久战消耗,周四便有天大本领,也难敌数十余营虎狼之众。周四微微皱眉,面色渐渐凝重,继而现出几分狠恶。刘宗敏、白旺等头目却高声叫嚷,与众狂呼不迭。 众人喊了半晌,方才止歇。革里眼催马出队,冲四周大声道:各位既赞同如此比法,现下便来比过。我左、革二营唯八大王马首是瞻,已与他合为一家,三营兄弟无论谁得了头魁,都拥立八大王为主。我三营兵合一处,猛士如云,众位若是不忿,便台上见个高低。众人听他一说,这才恍然大悟,心想献忠迟迟不来,原来已说动了左、革二人,难怪一到便派人守擂护场,自是认准无人可敌,方假做公正,防人搅扰。单献忠一营,已是群凶纵逸,势焰熏天,再加上左、革二营,几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众人暗自盘算,都觉自家势单力薄,便有无畏之士敢上台去斗,也挡不得三家轮番派人相搏。一念及此,无不灰心。 张献忠见各营相继沉默,心中得意,干笑两声道:左、革二位仁兄美意,张某愧不敢受。但此番比武,宗旨便是欲使各营同心,共抗官军。左、革二位胸装大局,率先礼让,真可谓德厚流光。张某感愧之余,亦望诸位效仿。说罢环顾四周,见众人神情漠然,又笑了两声道:张某不才,愿自比于金,以诸位为良匠而加磨砺,始成大器。望诸位不致弃我。 众人听他自我标榜,都觉可气。李自成仰天大笑,高声道:古人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此莫非讹传?张献忠瞪视自成,冷笑道:闯营之心,昭然若揭。闯将何须再自比珠玉?李自成微微一笑,也不与辩,冲罗汝才拱手道:汝才兄以为三家合营,此事可妥? 罗汝才漠然道:献忠威德出众,自受别营拥戴。合营之事,亦无不可。说话间冷冷瞟向献忠,微露妒意,随即又显出一丝焦虑,向队后连连张望。李自成观其举止,暗暗纳闷:看他神情,似与献忠貌合神离。如此焦躁不安,莫非在等甚么人?转念又想:罗营势大,内多好手,他若与献忠明合暗争,必能相持一阵。待其两败俱伤之时,再唤四弟上台,可望获胜。 正思间,忽听献忠队里有人叫道:大敌当前,早应立八大王为主。左、革二营已然拥戴,余营定要比试,咱便打个头阵,与不服的朋友较量较量。只见一人大步跑上台去,抚腰立在台角,冲下指点道:咱知道台下有些朋友深藏不露,只等着后来居上,不过大伙都在下面观望,也不热闹。哪位朋友自告奋勇,愿意上来与咱比试?这人粗声大嗓,面目凶恶,悍气十足。献营人众见此人上台,都拍手叫好。 刘文秀冲台上喊道:混地虎,你要能连赢三阵,老子回营后赏你几个漂亮娘们,让你玩个痛快!一群喽罗笑骂道:你要赢不了三阵,便把你下身扒了,拿你娘的簈蛋示众! 混地虎呵呵直笑,说道:你***!老子现在就敢脱光,你们信不信?说着便要解开腰带。忽听台下一人高声喝道:兀那种驴!先把你那话儿放在裆里,好朋友来了!话犹未了,只见一黑衣人飞身窜上高台。这人身法极快,众人均未看清他出自何营。这黑衣人上台后也不搭话,抬手便打向混地虎面门。 混地虎双臂一横,正要遮挡,那黑衣人手腕一翻,几根手指突然掐在混地虎肋下。混地虎大叫一声,向旁闪身。哪知黑衣人出手太快,转眼间又在他前胸、后背掐了几把,被他掐过的皮肉立时青紫一片。 众人见混地虎嗷嗷乱叫,闪避不迭,那黑衣人出手如电,意在耍戏,都不觉乐出声来。那黑衣人绕着混地虎前后游走,少说也在他身上掐了一二十下,似乎仍未尽兴,身形一晃,欺到混地虎面前,左手向上虚点,右手猛然伸到混地虎裆内。混地虎全身一抖,如遭电击,张口欲喊,却叫不出声,双手向下伸去,又不敢大动,仿佛下身有块烧红的炭铁,烤人皮肉。那黑衣人一手插在对方裆内,忍不住哈哈大笑,冲台下说道:这厮那话儿好不老实,只是一阵便败,可没地方去消火。 台下一干轻薄之徒呼喊道:既然无处败火,大冬天的,便拿出来让风吹吹,兴许也能管用。那黑衣人笑道:兄弟们这法子不错。既是好朋友,哥哥便帮他一回。伸手一抓,混地虎腰带早断,裤子滑落在地,下身赤裸裸袒在众人面前。 台下轰地一声,都笑了起来。一帮人难抑下流品性,哄笑道:这厮好大的本钱,一定招娘们喜欢!大伙不用争什么盟主了,不如找个娘们与这厮在台上耍一回,真刀真枪,兄弟们看个开心!献营喽罗眼见自家兄弟受辱,都觉大丢脸面,齐声骂道:台上那黑衣汉子,再敢胡来,爷爷们乱箭射死你!说着便有上千人张弓搭箭,瞄向高台。张献忠目露恨意,也不阻止;刘文秀、孙可望则高声怂恿,浑忘了护台之责。 李定国催马奔到狂卒近前,喝道:尔等放下弓箭,违者立斩!马鞭挥起,将前面几名喽罗抽下马去。 那黑衣人见台下弓弩密布,心中大乱,知稍有迟疑,便要似那眇目男子一般,万箭穿身,当即跃下高台,快步向西面人丛中窜去。刚奔出几步,忽见张献忠马后闪出一高瘦男子,几个起落,便挡在黑衣人面前,口中叫一声:回去!手掌翻起,直击黑衣人胸膛。这一掌如星驰电走,倏然而至。那黑衣人猝不及防,险被击中,百忙中向后连退两步,方才闪开。那高瘦男子占了先手,得势不让,双掌连环击出,又将黑衣人逼退数步。 他掌法精奥,那黑衣人显见不敌,但每每出掌,并不置对方于死地,只是将那黑衣人又逼回台下。 那黑衣人连连后退,左足已碰上台级,眼见对方一掌击到,掌法无懈可击,只得迈上台级,以图躲闪。那瘦高男子不急不躁,掌掌新奇,连拍二十余掌,无一不是妙到毫巅的招式。那黑衣人防不胜防,不由自主地倒退上台,惊恐之下,头上滚出豆大的汗珠。 众人屏息凝神,看着那高瘦男子一步步将黑衣人逼回高台,都是又惊又佩。及见那高瘦男子伫立台上,双目神光湛湛,大有摄魂夺魄之威,不由暗暗心惊:献忠手下尚有如此人物?这厮妄自尊大,倒也非纵性孟浪。 那高瘦男子上台之后,逼视黑衣人片刻,沉声道:比武有胜负,原不足为奇,何以获胜之后,如此羞辱我营兄弟?说罢瞟了混地虎一眼,大为羞恼。混地虎被黑衣人制住后,后臀长强穴被封,一直站在台上,僵木难动。他赤身裸体,羞惭无地,喊道:老陈,你杀了咱吧。八大王手下,不该有咱这号人物。说话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献营喽罗见了,齐呼道:混地虎,休要流泪!兄弟们仍当你是响当当的好汉! 那瘦高男子叹了口气,上前解开混地虎被封穴道,又褪下长袍,披在他身上,说道:好兄弟,你自管回去。混地虎摇头道:八大王待咱有情有义,今日丢了他老人家脸面,还能再活么?迈开大步,便要向台下跳去。那瘦高男子惊呼一声,拦阻已然不及,眼见混地虎身子离开台面,连忙挥起一掌,拍在他后背。这一掌力道拿捏得极有分寸,掌力作于混地虎身上,将他击得在空中横着转了起来,一件长袍随风鼓荡,扑喇喇直响,虽是疾旋不停,下坠之势却甚缓慢。 台下护场的喽罗跑上前去,将混地虎稳稳接住。混地虎满面羞愧,摇晃着扑到献忠马前,以头碰地,流涕无言。张献忠翻身下马,解下大红披风,披在混地虎身上,动情道:兄弟为我受辱,有功无过,快些起来。伸手将混地虎搀起,扶其跳上自家坐骑,亲拉马缰,在场中转了一圈,停下脚步道:此人忠肝义胆,犹胜寻常智勇。张某深爱之,不容他人稍存轻视。 献营猛士观此一幕,无不动容,数万人齐声喊道:愿为大王赴汤蹈火,誓夺尊位!十余万人纵声高呼,喊声响亮异常,旷野上回音不断,如浪高涨。各营人马中心摇摇,难以自持,尽皆顾盼胆丧。 那高瘦男子见台下人马欢腾,营中兄弟激昂慷慨,精神一振,手指那黑衣人道:我营忠勇之士无数。你行止轻狂,这时叩头谢罪,便可饶你一命。那黑衣人满面惊慌,蓦地晃动身形,向西面台角纵去。那高瘦男子略一挪步,挡在他身前,左掌斜划,斩在黑衣人肩头。那黑衣人尖叫一声,踉跄后退,突然左腿点地,轻飘飘腾起,右手一扬,数点寒星射出,直打高瘦男子胸膛。那高瘦男子喝声:鼠辈!大袖一卷,震飞暗器,右足在台上一跺,几块台板飞起,射向那黑衣人。那黑衣人跃在空中,身形难变,眼看便要被台板击中,猛然向下疾落,如同一个极重的铁球,咔嚓一声,将台面砸了个大洞,就势从裂口处落了下去。 护台喽罗尽是献忠爪牙,眼见黑衣人坠下台来,连忙拥上前去,阻其逃窜。那黑衣人脚步如风,三绕两绕,晃过迎面喽罗,向西面人群疾纵而去。那瘦高男子在高台上看得真切,朗声笑道:巢中小雀,安能逃出天陲!大袖向台面一卷,积雪入袖,立时坚硬成团,叫一声:着打!袍袖轻扬,雪团流弹般飞去,正击在黑衣人背心。那黑衣人大叫一声,鲜血狂喷,向前冲出二三丈远,一头栽入雪中,后背上血如泉涌,竟被那小小雪团洞穿。献营将士欢声雷动,恶气尽吐,队后锣鼓齐鸣,响成一片。 那高瘦男子冲四外连连拱手,说道:在下这点手段稀松平常,只因看不惯这厮凌人之举,方敢斗胆上台。台下有许多朋友武功强我百倍,在下尚有自知之明,这便告退。说罢向台下走来。 忽听西面有人高声说道:相好的,你杀了我家兄弟,还想走么?只见一胖大和尚走出人群,大步向高台而来。这和尚满面红光,身材高大,穿一件灰布僧衣,百孔千疮。乍一望去,虽显得有些寒酸,但虎步龙行,目光如电,迈步走来,极有威势。 刘文秀生性轻薄,喊道:那和尚,你不在庙里参禅念经,跑到这儿来做什么?莫非荥阳城中有你相好?那和尚也不动怒,边走边自言自语道:和尚好酒、好色,还好杀人,与大伙做一般营生,还念什么经?参什么禅?说到这里,向台上望了一眼,又道:若说相好的倒也有一个,只是这厮又高又瘦,也不知耍起来是否开心?说话间迈上台级,一步一步,上得极缓。走到一半,一件破僧袍忽然飘了起来,火光映照之下,上面许多小洞格外显眼。 那高瘦男子立在台上,只觉台面微微颤动,那和尚每走上一级,这颤动便大了一分,渐渐心中狂跳,不可遏制,禁不住暗暗吃惊:这僧人缓步而上,脚下无声,内力竟弥漫全身,不知不觉地向我传来。我若容他安稳上台,他一身功力必然激发到极致,猝然发难,我未必能敌。微一凝神,暗将内力贯注双足,稳稳踏定,台面轻颤登时缓解。 那和尚微微皱眉,行得更缓,仿佛身上骤然压下一座小山。寒风之中,头上竟渗出汗珠,僧袍渐渐收束,脚下梯板也发出吱吱声响。众人见这和尚状若蜗行,都莫名其妙。许多人嚷道:那和尚,你步也迈不动,还他娘的比什么武?快快滚下来吧!闯营将士虽不吵闹,也都暗暗纳闷。 白旺和袁宗弟同时骂道:这和尚搞什么鬼!怎比大肚娘们还笨?田见秀笑望周四道:周老弟大有眼光,可看出究竟?周四目视高台,郑声道:这二人内力甚是了得,一旦相斗,必有死伤。 众人说话之际,那和尚又向上走了几级,突然停下脚步,仰头直视那高瘦男子道:阁下是少林哪一辈的人物?那高瘦男子嘘了口气道:尊驾既要相搏,何须多问?二人开口讲话,浑身功劲已懈,那和尚无须运功与对方相抗,三步两步,上得台来。 二人四目相对,久不做声。过了一会儿,那和尚忽然摇了摇头,叹息道:数年不与少林的朋友动手,也不知能否受得少林神拳了?左掌缓缓推出,按向那高瘦男子胸口。这一掌朴朴实实,招式极简,内中却似蓄满了无穷神力,只推出半尺,台上积雪便被掌风卷起,呼地罩向那高瘦男子面门。那高瘦男子不闪不避,举掌来迎,脚下微微一错,一股雪浪腾起,将对方裹在雪屑当中。 那和尚哈哈一笑,右掌漫不经心地划个圆圈,四周雪屑顿时不见。那高瘦男子喝一声彩,双掌叠出,掌式幻变不定,看似意气未足,却又如春水方生,四处弥漫,一招之间,极尽圆转流动之能。那和尚看在眼中,神色微变,喟然道:岁月消磨,壮士空在。今日能与少林派的朋友斗上一场,足慰余生!左掌倏出,劲力外露直至,如壮士赴秦,有去无返,右手袍袖却含劲如刀,缓缓向对方小腹扫来。他身着僧袍,衣袖本就宽大,这一扫去,好似柳枝万缕千条,依依拂水,丝丝弄碧,说不出的柔密缠绵。众人见他一个胖大和尚,挥袖间竟透出一股悠悠难尽的情韵,都不觉怦然心动。 那和尚大袖舒卷,连挥数下,将高瘦男子逼退两步,轻叹道:这一式日暮碧云合,佳期殊未来,我已数年不用。唉!往事如烟,即使望断碧云,也只是空自回首而已。那高瘦男子闻言,惊呼道:你是魔教的玉和尚!那和尚高声吟道:寒空漠漠起愁云,玉笛吹残正断魂。你再来接我这一式。说罢右掌翻起,向前推出,左手抚在胸口,暗含机变。那高瘦男子见他这一式异常古怪,仿佛心中郁结了许多无奈,来掌觅觅寻寻,漫无目的,掌力却如云密布,凝结不散,心中一慌,自料拆解不得,忙向后滑开丈余。 那和尚冷笑道:少林枉为武林领袖,所教弟子也不过如此。收回掌来,举目四望,喃喃道:至今染出怀乡恨,长挂行人望眼中。唉,不如归去!蓦地伸出二指,疾点那高瘦男子左肋。他所吟诗句乃是他所使招式的名称,每一式皆与诗中意韵暗合。一指搠去,恰似游子归心,深长缠绵,却又快逾离弦之箭,噗地一声,正点在高瘦男子腹哀穴上。那高瘦男子晃了两晃,缓缓坐倒,口中流出一缕血丝。 那和尚见他受了内伤,微感吃惊,说道:你杀我兄弟,本应受死,念你是少林门下,也可相饶。你只须冲我兄弟尸骨叩拜,便容你下台。手掌在对方背上推按几下,解了他被封穴道。那高瘦男子穴道刚解,突然翻掌击向那和尚小腹。那和尚毫无防备,竟未躲开,当下大叫一声,鲜血狂喷,挥掌下击,中途力尽,脏腑俱被震碎。 那高瘦男子狞笑一声,连催掌力。他武功招式虽不及对方精妙,内力却与那和尚只在伯仲之间。那和尚呕血不断,身子渐渐松软。便在这时,忽见台下飞来一个雪团,砰地一响,正打在那高瘦男子头上,直将他打得头破血流,飞出两丈多远,一呼毙命。 场上惊呼声起,众人注目高台,均未看清这雪团出自何处,只有李自成、刘宗敏等人方看出那雪团正是周四所发。 原来周四听说那和尚是明教中人,心生好感,已有心相助,后见其武功高强,那高瘦男子万难抵挡,便放下心来,凝神观望。不料变生顷刻,那高瘦男子竟然猝下毒手。周四急切间虽掷出雪团,将此人击毙,怎奈终是慢了一步,不能护那和尚周全。 那和尚身受重创,已难活命,全仗一口真气维续,眼望闯营人众,颤声道:多谢朋友相助。随即仰头向天,凄声笑道:属下苟活了二十多年,这便见您老人家来了!突然大叫一声,仰面摔倒,至死仍不瞑目。 周四心下黯然,叹息不已,想到明教中人痴心一片,各怀肝胆,目中不觉湿润 第二十章 雄飞 众人见先后有数人上台,除混地虎一人受辱而下,余者竟无一生还,仿佛这数丈高台,已成了杀人的屠场,均不由心惊肉跳,生出不祥之感。 张献忠命人将那高瘦男子抬下高台,西面人群中也有人飞身上台,扛了那和尚尸体,转入人丛之中。 李定国催马来在闯营队前,手指周四道:朋友暗箭伤人,岂是男儿行径?周四冷笑道:你营鼠辈先施暗算,何故污我无行?李定国无言以对,愤愤而回。献营将士齐向闯营方向张望,人人目露凶光。 高迎祥打马出队,一脸悲悯,说道:适才稍做角斗,便已连伤数命,如此下去,各营精英俱要毁于一旦。众家无仇,何故这般相残?迎祥出营之时,曾命人占卜,谓今夜血光将现,大凶须避,不想果应此言话未说完,忽听左金王笑道:比武较艺,难免死伤。闯王何以妄设妖言,蛊惑众人?革里眼也道:闯王不曾折一兵一卒,因何畏怯?难道闯营尽是贪生怕死之徒,不敢上台搏命?献、左、革三营将士笑声大做,冲闯营吹哨吐舌,极尽丑态。 高迎祥眼望三营人马言语嘈杂,面目凶顽,分明一班鬼怪妖魔,心道:此辈嗜杀成性,饮血为生,若养乱纵变,致使十三家骨肉相残,只怕一夕之间,各营猛士便所剩无几了。叹道:占卜之言,并非子虚乌有。二位若不肯信,便找人占卜一回,吉则再行争比,凶则暂且罢斗,另觅良策如何? 左金王笑道:闯王见我三营势大,自家争位无望,便行此计么?嘿嘿,八大王理应为主,天亦许之,占卜一回又有何妨?若是吉卦,闯王又当如何?高迎祥皱眉道:如卦象大吉,我闯营必当处身事外,无论哪家称尊,都不与争。一言出口,闯营将士顿时鼓噪起来,周、李二人齐声道:闯王 高迎祥不理二人,又道:便请唤人占卜,以定吉凶。左、革二人心中犹豫,侧目望向献忠。张献忠低头沉吟,暗暗合计:若是吉卦,则轻易去一劲敌;倘是凶卦,亦可随时反悔。左右权衡,都是有利无害。笑道:闯王执意如此,怎敢不依?却不知哪营有高明之士,能卜吉凶?老回回在队前喊道:我营中有一相士,每卜必验。大伙若信得过马某,便请他出来如何?众人知老回回为人忠厚,向来不偏不倚,他找人占卜,那是最好不过,当下异口同声地赞同。老回回哈哈一笑,回身向队中招了招手。一中年男子快步走出,向四下连连做揖。 老回回道:先生今日卜卦,须据实相告,切莫心存它想。那中年男子点了点头,迈步走到场中,取出六枚铜钱,捧在手中,随即仰头望天,叨念两句,便将铜钱高高抛起。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铜钱落地,又齐齐望向那中年男子,观其神色。那中年男子盯着几枚铜钱,两手掐算起来,毫无表情。众人心焦,喊道:是吉是凶?那中年男子充耳不闻,索性闭目掐算。过了一会儿,突然哎哟一声,睁开双目。众人见他面露惊恐,心中俱是一沉:看来此卦是凶非吉。 左金王催马上前,问道:你算出什么?快快讲来。那中年男子向四周望了一眼,目中惧意更浓,吞吞吐吐,竟不敢开口。高迎祥催马上前,温声道:你只管讲来,无须隐瞒。 那中年人定了定神,颤声道:此卦大凶,血光弥天。今今夜无论何人得胜,其主日后都都高迎祥追问道:都怎样?那中年男子头不敢抬,怯声道:其主都都必遭凌凌迟,便便是得胜这人,数数年之后,也也要死于乱器之下!此言一出,满场死寂,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寂静之中,忽听张献忠大笑道:天道无常,人岂能料?这厮必是与闯营串通,妖言惑众!说着冲孙可望使个眼色。孙可望纵马上前,手起一刀,将那中年男子斩为两段,骂道:欺世之徒,早当诛之!战马前蹄乱踏,将尸身踢得连连翻滚。 高迎祥怒喝道:竖子怎敢草菅人命!挥起马鞭,抽向可望。孙可望惧闯王威严,不敢遮挡,打马窜回本队。高迎祥怒气不消,以鞭直指献忠道:卦象大凶,正应罢斗。八大王若一意孤行,必获罪于天!张献忠笑道:闯王向有睿智,岂能信此巫术?比武之事已由众家议定,怎能凭闯王一言,便即更改。高迎祥恨极而笑,鄙夷道:八大王言词反复,不怕落小人之名么?张献忠自觉理亏,嘿嘿冷笑,不再做声。 忽听罗汝才道:占卜之事,实不足信,此刻箭已在弦,岂能不发?闯王顾念众人生死,德感天地,但违逆众意,确非明智之举。众家头领本不愿就此偃旗息鼓,听他一说,齐声附和道:不错,大伙正要痛痛快快斗上一场,死几个兄弟算得了什么!闯王不要再婆婆妈妈,从中阻拦。 高迎祥立马场中,耳听四周嘘声不断,长叹道:众家逆天无道,争长竞短,真死不足惜!打马回归本队,一脸悲愤,再不发一言。周、李二人见闯王无功而返,暗暗欢喜,面上却不敢稍露愉情。 只听左金王队中有人说道:大伙仍要比试,在下五兄弟便打个头阵。我兄弟虽都是三脚猫的功夫,但素来佩服八大王他老人家,一心想为他老人家争个尊位。不知各位朋友能否让我等遂此心愿?这人缓缓说来,声音极为清亮,满场嘈杂声中,众人也都听得清楚。侧目看时,只见左金王马后依次走出五人,或高或矮,却都穿着一色的青袍。 这五人不急不缓,鱼贯走上高台,其中一麻脸汉子冲台下拱了拱手,说道:在下师兄弟五人,斗胆上台献丑,非是自恃技高,因感家主恩义,欲效些微劳。哪位朋友赏个脸面,上台来斗?在下是五人中最不成器的角色,朋友若胜了我,再与我四位师兄比试不迟。这人言语甚是谦恭,看着却不死不活,没精打采。各营人物恨左、革二营为虎做伥,当下便有人在暗处骂道:你们几个若为自家头领争名,也还罢了,谁想巴巴地爬上台去,只是为人做嫁。早听说左、革二人自做多情,原来手下也随了主家的脾气,情窦渐开了。 台上五人任众人谩骂,却不恼火,其中一秃头男子笑嘻嘻地道:我兄弟来此只为比武,凡事都不理会,便算台下有人嘴上一套华词,背地里脱裤做婊子,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什么也没看见。众人听他说得阴损,又气又乐。射塌天队中一伙利齿伶牙之徒惯会卖口,笑骂道:看来你老娘年轻时一定是个婊子。你从小见惯了她做的营生,这时修行日深,当然视如不见了。 那秃头男子咧嘴一笑,晃着大脑袋道:这大明天下支撑到今日,除了做强盗的,其余全做了婊子。大伙都是婊子养的,彼此彼此,不必自报家门身世。众人捧腹大笑,连高迎祥、田见秀一班老成持重之人,也忍俊不住,向台上直唾口水。 喧闹声中,忽见一人越众而出,迈步上台。这人身法极快,只见人影一闪,便即到了台下,刚一交睫,这人已上了高台。这等如鬼如魅的身法,当真眩人眼目。 台上五人面色都变了变,凝神看时,却见来人四十多岁年纪,头带逍遥巾,身着褚布袍,朗目疏眉,面皮白净,似一个书生模样。此时大雪未停,人人身上都落满雪片,这人全身上下却半点雪屑也无,眼见雪片落上其身,立时消融,也不知他身上有何古怪。 那麻脸汉子起了戒心,抱拳道:朋友如何称呼?那书生扫了他一眼,忽冲台下道:我十招之内胜他,你可不要反悔。只听台西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只管比来,谁要反悔,谁老娘便是大伙干妹子!那书生一笑,回身望定麻脸汉子道:我出手之时,你须运气护住心脉,否则必死。那麻脸汉子一怔,随即傲然道:大伙图个乐子,生死倒不打紧。说话间其余四人已退在台角,全神贯注,看那书生如何施为。 那书生轻声一笑,右手缓缓抬起,二指微屈,在胸前划个圆弧,随即向那麻脸汉子点去。这一指骨气苍老,如暮沉沉,指力若有若无,中途悄然隐没。台角四人都咦了一声,甚为不解。 那书生似也不甚满意,收回指来,摇了摇头,突然骈指向虚处点去。但听嗤地一响,高桩上一只火把竟然熄灭。那麻脸汉子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疾退。那书生也不看他,叹口气道:想少年时,挥袂则九野生风,慷慨则气成虹譑。今胸中再无逋峭雄直之气,深可悲矣!猛然迈上一步,两指微翘,疾点那麻脸汉子面门,指上劲气似吐非吐,顿如雨师布就,银河将倾。那麻脸汉子知对方指力了得,倏出一掌,拍向他肩窝,脚尖轻点台面,只待对方劲力吐放,便向后闪跃。孰料那书生一指搠出,虽有翻腾碧海之势,却不吐劲伤敌,蓦地停在中途,一动不动。 凡人相斗,均求出手快捷,以变制敌,他半招即停,原是犯了拳法之忌,但两根指头不收不发,又似暴雨初霁,层云未散,仍伏着无穷杀机。 那麻脸汉子一呆,连忙收回拳来。与此同时,忽觉有一丝凉气从臂弯透入,半条臂膀登时软麻难动。这股凉气一入体内,迅速上行,倏忽间窜过肩窝,直向心脉逼来。那麻脸汉子大惊,慌忙聚气于胸,与这股凉气相抗。不想这股凉气凄寒彻骨,顷刻间激得他浑身僵硬,牙齿打战。 那书生笑道:只一招便赢了你,这赌打得岂不没趣?欺身上前,二指闪电般点来。那麻脸汉子虽被寒气所侵,毕竟有惊人艺业,微一闪身,反手托掌上撩,掌缘削向那书生右臂郄门、间使二穴,手法异常巧妙。那书生曲臂外转,化开来掌,抖腕出指,又向对方咽喉点到,守中带攻,仍稳占先手。 那麻脸汉子一支手臂动转不得,又须分神护住心脉,一身本领连三成也施展不出,亏得脚步变幻莫测,进身闪躲皆出人意料,方勉强支撑了几招。那书生一手垂下,一手悠然出招,并不急躁。但见他一条臂膀上下翻腾,两根手指隐露不定,每出一招,意象宏阔,气力宽余,高昂雄劲之中,极尽顿挫之致,一扬一抑之间,更显君子雅意。台角四人眉头紧锁,台下众人却看得心爽神怡,啧啧连声。 忽听那书生叫道:第七招!手臂突然伸得笔直,二指如迅雷破山,搠在那麻脸汉子额头。那麻脸汉子叫了一声,仿佛被雷电猝击,顿时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台角那秃头男子飞身上前,失声道:五弟手指刚碰到那麻脸汉子肩头,忽觉触手奇寒,心下一惊,连忙缩手。那麻脸汉子经他一碰,再也站立不住,咣当一声,仰面摔倒,倒地声极其古怪,恍如一块巨冰砸在台面。 台角几人齐声惊呼,纵上前来,触摸之下,只觉这麻脸汉子僵硬如铁,已没了气息,均不由大惊失色。 那书生含笑望向西面,说道:我十招内赢了他。这场赌局是你输了。过了一会儿,只听台下那个苍老的声音使劲咳嗽两声,似在极力掩饰内心尴尬,随即半羞半怒地喊道:好!好!好!从今往后,您老人家便是我亲爹,连我那死去多年的老母,也从棺材里蹦了出来,哭着喊着要改嫁从了你。从此我陈家世世代代,都当你是活祖宗,这可行了么?那书生扑哧一笑道:这可是你自己发的誓,须怪我不得。 那苍老声音又道:你胜了那麻脸小子,也算不了什么。我看他五人中,那个铁青脸的汉子武功最高。你要赢了他,我把亲妹子也输给你。说到这里,又觉不妥,连声嚷道:不对,不对!你既是我陈家的祖宗,也该是我妹子的祖宗,亲上加亲,那可使不得。 众人听他说话颠三倒四,都骂道:你给你祖宗当大舅子,那可成了天下奇闻。你妹子以身侍祖,更加了不起! 那书生向台上四人望去,见果有一人面色铁青,身材高大,当下冲这人抱拳道:我台下这位朋友极有眼光,想来阁下必怀绝技。不知可否赐教?那青脸大汉眼见师弟惨死,正思报仇血恨,怒目望向那书生,并不做声。他适才见大雪满天,这书生身上却无半点雪片,心下已生疑窦,及后触摸同伙尸体,寒如坚冰,更是大惑不解:这厮指上寒气极重,内功上必走阴柔的路子,按说阳气不盛,绝难融冰消雪。为何雪落其身,立时融化?难道他内功达于极境,真到了刚柔悉化,阴阳混成的地步?他武功居五人之首,眼光也是极刁,眼见那书生举止从容,确有不测之功,但若说已至巅峰,倒也未必,便欲出手一试,说道:阁下武功高强,且看十招内能否胜我。双手一分,五指勾曲,分别拿向那书生肩头、肋下。 他平生所习,乃是一套大擒拿手法,招术凌厉精奇,远胜于寻常擒拿之技。更奇的是双手各有一功,左手以鹰爪功见长,右手却练成龙爪之术。鹰爪功与龙爪手虽是指上功夫,其性却迥然不同。鹰爪功为硬功外壮,属阳刚之劲,习练较易,功成后摧人折物,着手即伤。龙爪手却是软功内壮,属阴柔之劲,兼阳刚之力,若非心志极坚,苦修数年,难有成就。一旦功成,指力已臻极境,凭空虚抓,鸟雀亦能应手而落,诸般妙用,较鹰爪功更胜一筹。这青脸大汉生具异禀,内外功都甚了得,仗着心坚智卓,右手终于练成龙爪之力,但因两种功法运劲大有分别,内息流转各走其经。他内功造诣未入化境,体内真气时有冲撞不合之兆,多方压制,虽得缓解,但气血常窜行人脑,淤堵上焦。久而久之,面色渐渐铁青一片,再难恢复如常。 那青脸大汉心中一沉,上前扶住秃头男子,伸手摸向断腿,只觉一条腿软软绵绵,腿骨寸断,如此指力,自己亦未必能及,起身喝道:你这是少林金刚指么? 那老者摊开手看了两眼,笑道:什么金缸银缸,你以为这世上只有少林和尚才长指头?呸!我老人家这叫做捏脖断腿手。你是不是也想试试?身形一晃,抓向青脸大汉脖颈。他人虽老迈,出手却捷逾闪电,事先无半点征兆。那青脸大汉觉劲风扑面,也不闪躲,伸手抓向老者左肩。那老者手到中途,猛然停在半空,咧嘴笑道:小王八羔子,耍赖么?那青脸大汉也停下手来,却不做声。 那老者想了一想,似有所悟,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内力尚可,不知招式如何?我老人家最怕见人使些花里胡哨的招术,见到后头晕脑胀,手软脚麻,一塌糊涂。嗯,事已至此,且用此计赚他。说着向四下望了一眼,忽从怀中取出一块黑布蒙住眼睛,瞎子般向前摸了几把,又头重脚轻地走出两步,笑道:这可行了!台上几人不知他意欲何为,台下众人更是莫名其妙。 那老者又在台上转了一圈,方才停了脚步,拍手道:好!好!这一回蒙了双眼,无论你使出什么招术,我老人家眼不见心不烦。嘿嘿,这法子妙极!飘身而起,迅疾无比地扑向青脸大汉。他目难视物,这一扑方位仍算得极准,两只手一前一后,分拿青脸大汉双肩,竟比明眼人更加迅捷灵巧。那青脸大汉凝立不动,左手护在胸口,右手向前抓去,拇、中、食三指伸得笔直,如利箭将射,小指、无名指却向回勾曲,殷勤劝留。指上劲气横逆有致,虽只信手抓来,却意味无穷,天然入妙。各营好手见他露了这一手上乘武功,都忍不住鼓掌喝彩。 那老者眼蒙黑布,看不清对方如何出手,耳听彩声响起,突然向下坠落,右手笨拙至极地抓向青脸大汉面门,左手胡乱一搅,按向对方小腹。他动作原本滑稽,这一式更显得幼稚可笑,便似小儿不识猛虎之威,以手撩弄其须,虽危恶在前,居然视如虚幻。 众人见他出手僵硬,如盲人摸象,齐呼道:老儿,找打么?那老者听众人喊叫,停下手来,回身问道:娃儿们乱叫什么?与此同时,那青脸大汉右手已抓到他胸口数寸远近。 众人又急又气,嚷道:抓上了!那老者猛然醒悟,啊了一声,双手挡在胸前,吓得呆了。那青脸大汉正欲伤敌,忽觉对方缩头收胸之际,浑身上下曲直有度,暗伏杀机,虽藏锋不露,却意象浑然,无懈可击。他不敢行险,收手道:朋友不必做态,便请出招。 那老者放下双手,嘻嘻笑道:你这小猴崽子有些见识。我老人家真得与你好好比试比试。说罢向前走来。他前时动作浮躁可笑,这时迈步上前,忽尔凝重异常,每走一步,地上积雪便被踩出一个冰印,胡须也缓缓飘起。蓦地里右手暴伸而出,抓到青脸大汉胸前。那青脸大汉向后退开半步,左手向外翻转,右手连抓带挡,往前便迎。 二人这一回施出手段,瞬息间过了十余招。那老者看似老迈,行动却犹胜健儿,每出一招,手法都十分古怪,或点或拿、或拍或按,式式不依常理,却又极富深意。更兼武功博杂,往往一招之间,竟同时用上几种不同的手法,当真神出鬼没,虚实难测。那青脸大汉功力深湛,招式上却略逊对方一筹,但他生性沉稳,不急不躁,一路大擒拿手展开,攻守从容,动静相宜,那老者出手虽刁钻狡狯,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众人见那老者妙招迭出,招招出人意料,往往这一式极为正大,跟着一式却尖巧无赖,姿态诡异,仿佛有使不完的花样,都愈看愈有兴致。许多人忍不住叫嚷:这老儿一定是变戏法的,不然怎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招式,搞得人眼花缭乱!只有少数技艺精湛之士方看出,那老者听风辨器之术虽高,旁门奇巧之技虽妙,但那青脸大汉单以大擒拿手与之相搏,反复数十式,式式朴实无华,毫不取巧,而能与老者斗个旗鼓相当,则更显得火候老到。二者一个以正为本,一个以奇制胜,高下难判。 那青脸大汉虽挡得老者层出不穷的怪招,但全神贯注,亦是颇耗心力,眼见老者蒙了黑布,攻敌自守却毫不忙乱,自己每一出招,对方都能立时觉察,判断无误,心下焦急:他头蒙布片,仍与我久斗不败,我二人相持良久,倒被他占了六分攻势。众目睽睽之下,岂不显得我技不如人?念及此处,顿生争强之心,双手抓去,带出凌厉劲气,顷刻间施出三招,将老者逼开三步。这三招乃是他擒拿手中的精妙招式,唤做龙行九折,每一式皆藏九变,三式合一,更是如龙在天,首尾难辨,以之与寻常江湖人物相斗,立使对方目眩神晕,不知所措。这青脸大汉颇为自负,等闲也不轻施,这时使出妙术,虽将老者迫退几步,但老者双臂缠丝,边退边解,手法极是圆转熟活,如同二人从小便拆惯了这三式,每退一步,即化去一式,三步退开,劣势尽消。 那老者嘘一口气,呵呵笑道:这几招妙得很!我老人家若不蒙住双眼,万万拆解不得。又摇头道:如此妙招,可惜并无大用。我老人家眼前漆黑一片,管他什么招式,只须听风辨器,无不随手化解。嘿嘿,古人云先知谓之神,先见谓之明。我老人家先知先见,岂不成了神明?众人听他自吹自擂,都觉好笑,有人叫道:你老人家既是神明,可知今夜哪一营能夺了盟主之位? 那老者想了一想,故作神秘地道:此事我老人家心知肚明,只是天机不可泄漏,不能说破。台下嘘声一片,无人信其所言。那老者颇有童心,最受不得它人冷嘲热讽,怒声道:我老人家本不欲相告,你等偏要激我。实话告诉你们,今夜这盟主之位,必归闯营。此言一出,满场沸腾。众人齐声叫道:你信口雌黄,可有凭据?那老者冷下脸来,正色道:适才闯营有一人抛出雪团,内力之深,比我老人家也不知高了多少。他若上台,无人能敌。众人见他不似说假,都望向闯营,议论纷纷。周四夹在队中,面带微笑,不言不语。 那青脸大汉立在台上,也不理会四外喧声,暗暗合计:我适才连出三式,这老儿均能化解,听他所言,确有以耳代目之能。我若将手上劲气消隐,他便万难觉察,如此必能胜他。说道:朋友不必理会台下,咱二人再斗几招。 那老者听他开口,回身笑道:你武功虽然不错,但我蒙了双眼,大占便宜,你无论如何也难胜我,还比个什么?那青脸大汉成竹在胸,冷笑道:胜负只在瞬间,在下未必赢你不得。左手突然抓出,右手却缓缓向老者胸口移去。 那老者觉劲风扑面,向旁微微侧身,翻起右掌,向前格挡。那青脸大汉左手穿花般连使出十余种变化,每一变皆繁复至极,一条臂膀似生出一股黏劲,缠向老者双臂。那老者觉出迎面劲风怪异,两手连遮带挡,一一拆解。那青脸大汉左手换式不停,右手五指箕张,仍缓缓向前抓去,半点劲风也不带出。 那老者不知他行此诡计,兀自边笑边斗。台下众人见青脸大汉如此卑鄙,正欲提醒老者留神,忽听那青脸大汉低吼一声,右手骤然一探,已抓在老者胸口。众人齐声惊呼,只道老者决难活命。不料那老者胸口被抓,竟似无事一般,突然双臂一绞,缠住青脸大汉右臂,跟着用力拧身,只听喀喇一响,那青脸大汉一条臂膀竟被齐根拧下。台下惊呼声起,人人都目瞪口呆。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我若不用此计赚你,如何能报杀弟之仇!双手一分,将一条断臂扯为两段,顺手将布片从头上取下。众人不明就理,愈思愈奇,连周四这等眼力,也看不出老者如何反败为胜。 却听那青脸大汉惨声道:你你身上穿了宝甲?那老者笑道:我若不穿宝甲,如何敢蒙上双目与你相斗?我若不蒙上双目,以你这等身手,又怎会使出那种呆板僵硬的招术?你这厮手上功夫倒也了得,就是心思不够活络。我老人家先知先觉,可称神明。你小子后知后觉,便是狗屁!说罢异常得意,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原来他前时见那书生惨死,便知青脸大汉武功与自家只在伯仲之间,若要胜他,着实不易,故假做托大,以布蒙目,引对方入瓮。那青脸大汉不知他早有狡计,五指抓去,未留半点余地,右半身不觉露出破绽。实则以他这等武功,绝不会使出如此露洞百出的招式,只因他欺老者目难见物,方敢毫无顾忌。二人均怀歹意,武功又各有千秋,最后一胜一败,可说是决于一念。 那老者笑罢,挥掌向青脸大汉头上击落,台角两人突然蹿上前来,一前一后,分击老者前心、后背。与此同时,台下又抢上七八个人,将老者团团围住。这几人上台时身法各不相同,却都快逾流星。众人只见人影晃动,台上已多了数人,及见这些人横眉立目,似要一拥而上,都不禁为老者担心。 那老者被围在当中,却不惊慌,向周遭扫了一扫,嘿嘿笑道:你们上来这么多人,是来赶集么?上台的几人冷冷注视着他,都不言语。那老者自觉没趣,搔首道:看样子一个个楞头楞脑,也不像赶集。那来干什么?莫非是来找死!突然欺身上前,挥掌拍向东面一人。那人不慌不忙,举掌来迎。二人双掌撞在一处,同时向后滑去。那老者滑开数尺顺势出拳击向西面一个中年道士。那道士喝了一声,大袖卷起,裹住来拳,向上一抖,欲将老者抛出。那老者觉一股大力袭到,连忙抽出手来,向南面一个粗壮汉子扑去。那汉子不待他扑到近前,飞起一脚,踹向他小腹。这一腿恍恍惚惚,若趋若停,端的了得。 那老者不敢欺近,晃动身形,又向北面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扑来。那汉子哈哈一笑,向下滚倒,两条腿似一把大剪刀,一开一合,绞向老者下盘。那老者眨眼间攻了四人,见几人无一不是好手,心胆已怯,连忙跃回原地,一张脸变得惨白。 台上数人分站四处,并不急着出手,都含笑望着老者,缓缓向前挪步。那老者惊恐万状,忽冲西面喊道:师父,您老人家快来!这一声喊得焦急万分,便似小儿受欺,哭喊强援。 众人闻声,均感诧异:他年老技高,已属罕见,难道还有师父?当下纷纷向西面张望。台上几人心中一惊,也都扭头观瞧。 那老者趁此良机,猛地冲出人群,如同飞鸟惊弓,纵身跳下高台。台上几人暗呼上当,齐声叫骂。那老者脱了险境,又来了精神,双手叉腰,大骂道:不要脸的王八羔子,只会以众欺寡么?我老人家单打独斗,谁也不忿!你们哪一个是爹娘养的,便一对一的与我比试!台上几人不住回骂,但自忖无必胜把握,倒也无人下台,那老者在下面手舞足蹈,直骂得口沫横飞,台上几人仍不下台与斗。 那老者双手乱点,岔了声地叫道:兔崽子们不下台来,难道想赖在上面!他在数十万人面前呼喊邀斗,抖足了威风,一时得意忘形,索性坐在雪中,如乡野泼妇一般,脱下一只鞋操在手中,边骂边用鞋拍打地面,装癫耍疯。 台上几人拍手大笑,冲下骂道:爷爷们上来争个盟主,若不遂愿,誓死也不下台。有不识相的朋友只管上台来斗,我们兄弟斗不过他,便一拥而上。总之谁上台来,也休想讨得好去。话音刚落,献营中又有四五人快步上台,叫嚷道:不错,老子们人多势众,便算有人长了三头六臂,咱也能将他拖垮。大伙若要知趣,趁早立八大王为主,我们兄弟也省些气力! 众人见此时台上已站了十四五人,武功虽不知如何,但若一起出手,任谁也招架不住,心中暗暗着恼,却又无可奈何。各营好手本欲上台扬威,不料献、左、革二营不顾约定,竟遣数人上台示威,当下只得忍气吞声,俟机再动。 那老者骂了一阵,威风使足,站起身来,冲台上喊道:兔崽子们仗着人多,赢了也不光彩,什么八大王九大王,我看都是狗屁!献营将士听他辱骂大王,纷纷拔出兵刃,怒喝道:老儿,找死么!那老者冷笑道:别人怕你献营狗鼠,我老人家可不当一回事。你们操着家伙,是要与我比试么?各营将士见他有此胆气,齐声喝彩。那老者背负双手,向献营方向瞟了两眼,神情极为倨傲,直等彩声止歇,方昂首阔步,向西面人群中走去。众人有心卖他脸面,又鼓掌叫好不止。 忽见一黑衣人走上前去,负手挡在老者面前,冷冷地道:是你说周教主见了你,也得恭恭敬敬地给你磕头?低声下气地对你说话?那老者一怔之间,竟未看清此人如何来在身前,但觉迎面寒气袭来,带一股极重的杀气,周遭空气仿佛骤然凝固,全身毛发也不觉立了起来。 他定睛看向来人,直吓得魂飞天外,突然跪下身去,双手轮番抽打面颊,颤声道:这这张嘴只只会胡说八道。尊尊驾切切莫当真。那黑衣人仰头望天,缓缓地道:你毁谤别人,也还罢了。周教主乃千年不遇的英伟之才,你怎敢随意冒渎? 那老者吓得魂不附体,以头碰地,哀哀地道:小人胡言乱语,并非本意。望尊驾开恩,饶我一命。说罢伏在黑衣人脚下,体如筛糠,涎泪齐流。 众人都觉奇怪,眼望那黑衣人身材高瘦,面孔微黑,除一双眸子精光闪闪,此外并无特异之处,心下更疑:那老者武功高强,各营少见,怎会这般惧怕此人?难道此人真有天大的本领不成?周四听黑衣人讲话,暗暗思忖:这人出面维护周老伯声誉,莫非也是明教中人? 那黑衣人默立良久,低头看了看老者,哼了一声道:你言语无状,本应处死,姑念你有悔改之意,暂且留下狗头。从今往后,你也不用开口讲话了。伸出二指,戳在老者脑后哑门穴上。那老者啊了一声,倒在雪中,面上却露出喜色,如逢大赦。那黑衣人说声:去吧!大袖一拂,将老者平地卷起,撞向人群当中。众人见他随便挥袖,便将人抛在几丈开外,始信其人确有骇世惊俗之功。 便在这时,只听高台上有人叫道:各营有没有敢上台来的朋友?我们兄弟可等着他一一指教呢!这人刚一说完,又有几人高声说道:哪位朋友技艺超群,便请上来一搏。我们十几位兄弟都要与他比试,直到他将我等一一击倒方罢。台下若有哪位朋友自以为了得,只管上来动手。我们兄弟便胜他不得,也要与他同归于尽!这番话语含恫吓,迹近无赖。场上一时寂静无声,连献营将士也不再喧哗,向左右不住张望,看是否有人上台逞强。那黑衣人本想走入人群,听后微微皱眉,现出厌憎的神情,伫立原地,侧耳倾听。 台上数人见下面无人答话,愈发张狂。有几人走到台边,冲下点指道:各营来在城外,便是为了搭台比武。现无人上台,可见除我三家之外,余营已无斗志。如此拖延,必误大事。我等数到三十,若仍无人肯斗,这盟主之位便理应是八大王的了。各营将士听了,喧声顿起。横天王、九条龙等人性情暴躁,忍不住破口大骂。 众人虽不甘雌伏,但想到有言在先,无论哪营人物最后立在台上,便算获胜,此时十余家兄弟尽皆龟缩,而献、左、革三营却有数人傲立高台,若此久持,便不允献忠为主,也已不能。耳听得台上数个不停,数十万众抓耳挠腮,束手无策。 张献忠哈哈大笑,傲睨四方,仿佛已君临天下,即将受百官朝拜。孙可望、刘文秀等人原本狐假虎威,这时眼见功成,更加嚣张,吩咐手下将士齐呼:恭贺八大王为十三家之主。喽罗们纵声呼喊,声震平野,更有人擂动战鼓,以壮声势。 张献忠打马出队,向手下将士频频挥手,欣然领受贺词,随即望向闯营,满脸讥讽。无意间瞥向罗营,见罗汝才神情焦虑,不住地扼腕叹息,心道:这厮素来与我交好,适才我在城中求他相助,他却巧言周旋,不露诚意。待我得了尊位,定要与他理论。 李自成听台上喊个不停,心急如焚,眼望周四,欲言又止,不住地搓手叹息。刘宗敏、袁宗弟、白旺等人除高声叫骂,更无良策。高迎祥无可奈何道:献忠得逞,亦是天意。今虽称尊,后必招祸。闯营将士人人气馁,心想闯王虽出此言,也不过聊以自慰,献营既占上风,闯营立足已难,恐凶祸不日便降到自家头上。 周四目视高台,暗暗合计:各营好手甚多,我不辨虚实,本不欲匆忙上台。但此时若不登台,大事已定,我欲扬威,已无用武之地。说道:众位不必担心,我愿上台一试。高迎祥听了,急忙劝阻道:四弟虽勇,但台上已有十余人,如何能胜?刘宗敏、田见秀也道:周兄弟暂忍一时,不必争一日短长。 周四笑道:台上数人虚张声势,并不足虑。高杰在一旁讥讽道:大伙不必担心,周兄弟有盖世之勇,十三家猛士便全上台去,也是挥袖可驱。周四冷冷一笑,并不介意。 李自成见周四要上台去,又喜又忧,说道:各营卧虎藏龙,四弟此时上台,便算将上面十几人击败,但如此一来,必得以一人之力而与十余家好手相抗,逐一败之,方获全胜。这岂是人力所能?他知各营尚有无数好手静待良机,周四上得台去,便有天大本领,也未必能斗到最后,一场不败。想到闯营欲得尊位,唯有借周四勇力,而此刻形势所迫,周四不得不过早上台,若有疏虞,争荣无望,心下怎不忧急? 周四知其心意,笑道:我与大哥率人马入豫,便思与各营豪杰结纳。今日天赐良机,何能错过?他嘴上说得轻松,心中也觉沉重,眼望四面人山人海,铺天盖地,双眉微微跳动。 忽听台上有人喊道:现已数到二十七,仍无人来斗。我们兄弟一起数到三,如再无人登台,各营便快些滚下马来,给八大王他老人家磕头吧。十几人一齐喊道:一!献、左、革三营人欢马叫,锣鼓喧天,十余万人也跟着叫道:一! 周四听众人狂呼,再不犹豫,纵身跳下马背,举手喝道:且慢!这一声如金石相撞,异常铿锵。数十万众人人听得真切,四外鼓声立止,喊声骤息。那黑衣人本要向高台走去,忽见闯营纵出一人,声如奔雷,仪表不凡,一怔之下,收住脚步。 此时无数道目光都投在周四身上,众人见他年纪甚轻,又出自闯营,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左金王马后一班亲兵怪声叫道:闯王口上说不与人争,这时见八大王要做盟主,可露了尾巴。哈哈!怎么只派个雏儿来?咱台上又没有娘们,这小子能派上什么用场?献营将士被周四那一声所慑,原无轻视之意,听这伙人一说,又复狂态,七嘴八舌,口出秽言。 周四猛然转头,直视左营群丑,目中精光迸射。队前数匹战马被他目光所逼,竟尔受了惊吓,齐声嘶鸣,向后退去。周四大袖一摆,手指献营,大喝一声,献营将士猝不及防,都吃一惊,不自觉地勒缰后退,慌乱之下,有数人翻身落马,队形登时散乱。众人见这青年如此威势,均生怯意,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周四收袖傲立,向那黑衣人望了一眼,随即走到台下,纵身而起,往台上跃去。这高台足有三四丈高,先时众人上台,都是沿木梯而上,无论轻功何等高明之人,也不能凭一跃之力,便至其顶。周四腾空而起,仿佛袅袅轻烟,缓缓上升。众人望时,只觉如虚如幻,实不信所见是真。直至周四稳稳立在台上,下面观者仍瞠目结舌,不敢置信。闯营将士也都忘了喝彩。 周四跃上台来,放眼观望,只见四下里通亮一片,各营人马足足铺开数里之遥,声势之隆,场面之大,实非跻身台下所能观感。人立其上,高居深视,如步云衢,飘飘然有振翅雄飞之意,暗想:我今立于台上,入万人眼眸,莫非上天厚爱,有意设下此台,助我建功成名?此等良机,千载难逢,我若心存恻悯,为人所乘,实负天恩。今夜无论何人阻我,均不能对其留情。言念及此,心潮澎湃,昂首望天,大有高歌猛进之势。 高迎祥在台下见了,叹道:四弟纵有绝伦之力,恐无高世之智啊!众将不明其意,均露疑情。高迎祥摇了摇头,神色愈发凝重。 台上数人见周四跃上高台,心中惧是一寒:这厮年纪轻轻,轻功怎会这般了得?闯营养精蓄锐,必有猛士,此人实不可小视。众人知周四非易与之辈,自不愿率先出手。有几人晃动身形,绕到周四身后,十余人团团将他围住,全神戒备,不敢轻动。 周四负手上望,也不理睬众人,暗将力道注于双足,顺台板传去。他内功已至极境,两股神奇力道分从脚上流出,无意无形,人不能觉。台上数人都盯着他手足,只当他必有雷霆之击,突然之间,脚下生出古怪,仿佛有两只小蛇从台板里钻出,猛地窜入脚心。这两只小蛇沿双腿迅速上行,在小腹刚一相遇,立时似干柴碰上烈火,在腹中厮咬起来。 这些人虽有各自艺业,却从未经过如此怪事,当下人人变色,浑身发颤。一中年道士心思敏捷,喊道:大伙快将脚尖踮起!众人闻言,纷纷踮起脚来。十几人一起动作,如春芽猛长,样子十分可笑。无奈台面似忽然爬满了毒蛇,虽以足尖点地,仍是无济于事。众人体内愈来愈是异样,再也顾不得脸面,有人一足点地,做金鸡独立之势;有人一手支地,身子倒立起来;还有人在台上翻来滚去。一时间你忙我乱,丑态百出。 各营将士见台上乱成一团,十几人形态各异,却都痛楚非常,唯有周四一动不动,如松傲立,这等怪事,当真生平仅见。更奇的是十几人熬得一阵,竟不约而同地在台上跳了起来,你蹿我落,双足刚触台面,便又弹起,如一刻不闲的田鸡,活蹦乱跳。 闯营兵将见自家猛士刚一上台,便吓得三营好手连蹦带跳,无不欢欣鼓舞,高声嚷道:大冬天的,怎会有这么多蝗虫在台上乱蹦?你们要是认输,只管跪地磕头,用不着蹿高俯低,惹爷爷生气!喊声未歇,忽见台上有二人喷出血来,刚着台面,便向台角滚去,半点也不迟疑,翻身从高台上滚落。这二人落地后跌得鼻青脸肿,躺在那里,却似得了再生,不住地用手抚摸雪地,恍若久别重逢。与此同时,又有八九人跳了下来,人人落地后都连忙蹿起,反复几次,方敢踏实。刚一站定,便又跌倒,盘膝坐在雪中,气喘如牛。少顷,有六七人喷出鲜血,另有两人强自支撑,面上也青紫一片。 此时尚有三人在上面一起一落,不肯跳下。周四知几人内功不弱,不忍加害,收功笑道:几位如要比试,在下奉陪;若无此意,便请下台。三人站定,心跳不止,凝神调理杂息,谁也不敢开口讲话。周四笑道:几位仍欲一斗,先请下台少歇。行动之时,切莫导气流入足少阳肾经,否则元阳受损,今夜便不能上台了。三人仍不开口,向周四望了一眼,飘身纵下台去,各出一掌,抵在同伴背后魂门穴上,鱼贯前行,没于人群之中。 众人眼睁睁看着一十四人狼狈下台,其间周四并未出手,左思右想,愈发糊涂。顺天王和射塌天两营喽罗耐不住性子,冲雪地上坐倒的十余人嚷道:适才你们说不为八大王夺得尊位,誓不下台,还说谁上台去,你们都与他同归于尽,不死不休。这话是狗屁还是驴屁?那十几人受伤不轻,个个面如死灰,一声不吭。 张献忠见周四上台,早吃一惊,待见他连逐数人,如拂袖驱蝇,更是骇然:闯将力主比武,莫非仗了此人?他旧日与我有仇,这时我大功将成,偏又出来捣乱,若不除他,只怕后患无穷。忙唤过孙可望、刘文秀,在二人耳边低语几句。孙、刘二人目露凶光,不住地点头,打马向后队奔去。 周四独立高台,手指献忠道:我观各营俱无称尊之意,独你仗势凌人,包藏祸心。你既自恃人多势众,何不遣营中凶顽之徒上台来斗?他居高临下,声音响亮。众人听在耳中,都觉畅快,心想献营群逆纵逸,从无人敢当面指摘其非,这人胆大气豪,真无愧闯营威名。各家好手对献营顾虑甚多,眼见献忠手下气焰已消,都重生斗志,欲与闯营的猛士比个高低,为主家揽誉争名。 张献忠心中暗恼,身后忽走出一人,说道:张兄不必恼火。此子数年前乃我手中玩物,待我上台,再将他戏于指掌之间。张献忠回头看时,见此人正是显道神,笑道:显老道上台,裸衣小儿再难逞狂。他当年曾见显道神击伤周四,只当周四此时仍非其敌,却不知当年周四有伤,方被显道神所败,故而满心欢悦,连声催促。 显道神自认胸有成竹,缓步走出队来,晃晃悠悠上了高台,斜睨周四道:我当何人逞狂,原来是当日奄奄待毙的小儿。周四于他上台之际,便觉来人眼熟,听他一说,猛然想起当年在王嘉胤大营为救自成,曾被此人所伤,心中顿生恨意:这厮伤我后百般戏弄,竟将我连番抛向空中,险些取我性命。今日自投罗网,岂能放过?猝然上前,抓住显道神前襟,将他抛起。这一下突如其来。显道神飞在半空,仍不知出了何事,直至下落,方才惊呼一声,知已着道儿。 周四待他落下,突然挥袍斜卷,将显道神送了出去,左足反踢,又将他勾了回来。两只脚起落窜跳,如同踢着一个皮球,顷刻间施出勾、挂、连、带、缠、展数式腿法,把个显道神踢得时而翻转上空,时而在他身前身后颠倒盘旋。众人眼花缭乱,谁也猜不出周四下一腿能将显道神踢成什么模样。 老回回带队前来,只想看个热闹。他素服周四之能,更感其相救之恩,回身冲营中兄弟道:我适才劝大伙不要上台,可劝错了么?我这周兄弟一身好武艺,谁要上去,都得变成一只皮球。又冲台上喊道:周兄弟,变戏法么?可将哥哥眼也看花了!周四笑道:可惜这厮又瘦又硬,不大好踢。一会儿上来个胖大些的,小弟好好踢给你看。说话间连出数腿,将显道神踢得百态千姿,煞是好看。 忽听台下有人大喝道:鼠辈欺人太甚,还不住手!声若洪钟,中气极为充沛。周四一怔,抬腿将显道神踢到台角高桩之上。高桩上燃着火把,直烧得显道神嗷嗷乱叫。怎奈他穴道被封,动弹不得,眼见袍子、须发都着了起来,急得杀猪般大叫:八大王,快些救我! 张献忠正要派人上台去救,李定国忽从喽罗手中取过两张硬弓,又自肋下抽出长剑,两张弓叠在一处,剑柄抵在弦上,举臂挽弓,将长剑射了出去。长剑飞出,横着削向高桩,剑锋到处,高桩竟被削断。显道神自桩上跌下高台,狂呼不迭,全身火苗乱窜。 下面护场的喽罗伸臂挡了一挡,却不实接。显道神跌得不轻,又急又怒,喊道:快来救火!喽罗们觉着好笑,纷纷捧起积雪扬在他身上,不大工夫,便将显道神埋在雪中,只露出脑袋。 张献忠大笑道:事隔几年,你这老道怎变得如此不济?莫非这几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喽罗们也哄笑起来,羞得显道神面红耳赤,恨不得钻入地缝,再不露面。与此同时,一人已快步走上台去,立目仗剑,逼视周四。 周四向来人望去,见他身着蓝袍,腰系丝绦,脸长颈长,双目半睁半闭;右面袍袖空空荡荡,齐根断了一臂,左手持一口青霜宝剑,仍显得气度沉雄,颇有威势,问道:朋友是哪一营的人物?那蓝袍人双目微睁,沉声道:我是左金王麾下小卒,特来领教剑法。回身冲台下喊道:抛上一把剑来。台下有人掷上长剑。那蓝袍人接了,递给周四。 周四操剑在手,把玩两下,摇头道:天下我只与一人比剑。我二人比也无趣。那蓝袍人见他握剑手法随随便便,只当他不会使剑,说道:听朋友之意,我是不配与你比剑了?却不知配与你比剑的那人是谁?刘文秀和一伙亲兵在台下喊道:彭师傅,这件事你有所不知。其实这小子暗地里只与他妹子比剑,不但比剑,还时常比枪,每回都扎得他妹子嗷嗷乱叫。台下贼人素日淫掠成性,听了这话,色心皆起,添油加醋,更说得污秽不堪,连闯营喽罗也捂嘴偷笑,觉着受用。 周四心头火起,抚剑冷笑道:朋友既要比剑,那也容易。一抖长剑,疾风般刺出。那蓝袍人只觉迎面剑气袭来,如洪水横流,势不可挡,左臂抬起半尺,长剑便被震断,随觉身上一凉,一件厚厚的蓝袍竟片片飘落,转眼间上半身裸于寒风之中。这等剑法,已非人力所能。众人眼望布片四散飘落,都不信那只是一剑所致。 那蓝袍人吓得面如土色,再不敢向周四望上一眼,跌跌撞撞奔下高台,一头栽在雪中,竟被适才那一幕吓晕了过去。 周四傲视台下,忽将长剑掷出,噗地一声,插在献忠马前,入士盈尺,剑身颤个不停。张献忠一惊后退,神色大变。两旁亲兵拥上前来,护在左右,不少人挽弓搭箭,指向高台。 周四朗声道:各营但有死士,只管来斗话犹未了,忽听弓弦一响,一箭自台下飞来,直射其喉。周四看也不看,大袖一挥,来箭登时转了方向,顺原路飞回,只听扑通一声,孙可望滚鞍落马,战马前额中箭,自颅后穿出。倒地时压在孙可望身上,将他肋骨压断两根。献营前队亲兵心惊胆寒,举弓在手,却谁也不敢乱射,真个箭在弦上,欲发不能。 忽听射塌天队中有人喝彩道:朋友好俊的功夫!我来斗你一斗!声落人出,只见一条汉子三步并做两步,几个起落,蹿上高台。这汉子刚一上台,便冲下面喊道:我若不行,你再上台,顶不济咱俩个一块斗他。下面有人笑道:你用九路戳腿和八翻手斗他,里面糅些寸手翻子的路数,他未必便能赢你。 台上这条汉子哈哈一笑道:我这点家数,你是一清二楚了。一会儿我要挨了揍,可得看你的看家拳了。转过身来,向周四拱手道:在下练的这路戳腿翻子,用的是少林章法。朋友若与少林有些渊源,便请知会一声,免得我失手伤了你。 周四见他身材不高,手足显得十分灵活,站在台上,只以脚尖着地,仿佛随时都要起腿伤人,却又非故意做势,知他所练武功必有特异之处,或许腿法上独有一功,笑道:朋友便伤了我,少林派也不会找你麻烦。那汉子道:如此说来,在下便不客气了。迈步上前,身子闪摆不定,双臂在胸前翻卷出拳,两个拳头立时雨点般打向周四。只一动作,便使出措崩、冲、挑、托、劈、裹、封、盖、锁、挂等数种手法,两个臂膀似两条软鞭,打上翻下,虚下转上,翻生不息,粘连不断。若不亲见,真不信一人举手间便能施出这等缭人眼目的招术。 周四从未见过如此绵密脆快的拳法,随手招架,倒也闹得手忙脚乱。但觉对方接手而绵,化力而柔,暗中发力,起手便带出绵、滑、寸、巧几种劲法,力自内发,外分阴阳,极为了得。一时来了兴致,索性与他见招拆招,以快制快。 那汉子进退如龙,出手奇快,连出数十招,如放一挂响鞭。周四双手圈转成网,守得风雨不透,任对方占了八成攻势,也不回击。那汉子一路寸手翻子使足六趟,仍奈何对方不得,忽将拳式一变,架势舒展开来,由寸巧软绵转为猛烈刚健。硬攻直进,手足放长击远,一路大翻子拳使到妙处,周身是手,捶肘密布,如蝴蝶穿花,蜻蜓点水一般,四面旋绕,上下环转,重重叠叠,刚柔难辨。 众人见这汉子两只手虚实互生,千变万化,快得几乎不可思议,顿时彩声四起。射塌天一营将士更是大呼小叫,兴奋异常。 那汉子听台下彩声不断,精神倍增,斗到酣处,当真起横不见横,钻翻不见翻,连如何出手也看不真切。二人在台上绕步闪展,那汉子攻势如潮,愈斗愈疾。众人见周四只守不攻,手法单调,均盼那汉子一鼓作气,早些得胜。 射塌天喊道:赵老四,你若赢了这小子,我将冀西四营都拨给你调遣!话音未落,那汉子突然停下手来,喘息道:好朋友,手上咱不如你。我二人再来比一比腿上功夫。周四笑道:这翻子拳我初次得见,倒也大开眼界,可惜不是少林正宗。他自习易筋经后,对少林武学了然于胸,只要是少林门的家数,一望之下,无不识其神髓。 那汉子点头道:朋友说得不错。但不知适才所使一式是何名目?原来他与周四相斗,初时尚见对方换些手法,待其将拳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周四反而不再变式,双手只在胸前或缠或绕,便将其凌厉招式一一化解,虽是信手缠带,内中却似藏了无穷奥秘。那汉子斗到后来,闪翻进退俱难,出手回手徒劳无功,知对方高己太多,只得罢斗。 周四笑道:这一式是我胡乱想出的,只觉用着顺手,倒忘了给它起个名目。那汉子神色一黯道:咱这翻子拳大小六十四趟,看来还比不上朋友胡乱想出的一式。朋友技艺通神,这腿法也不用比了。冲周四微一拱手,便向台下走去。行到一半,又向下面喊道:三哥,好朋友在上面。若不向他讨教一回,你日后定要后悔。随听一人高声道:好朋友确是了得!我正要与他试手。只见一圆脸汉子自射塌天队中走出,迈步上台。 这圆脸汉子全身肥胖,两只小眼睛却烁烁放光,上台后笑望周四道:你手法正中有邪,一多半是魔教的家数。魔教周应扬已亡,余众星散,却不知你武功得自何人?周四道:我若说内功得自周应扬,剑法得自木逢秋,你可相信?那圆脸汉子怔了一怔,咧嘴笑道:小朋友真会开玩笑。我活了六十多岁,还没有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 周四见他满面红光,发丝乌黑,最多不过四十余岁,笑道:我活了四十余岁,也是头一次听人信口开河。那圆脸汉子疑道:你你有四十多岁?周四扑哧一笑道:你既有六十多岁,我当然四十出头了。那圆脸汉子绷起脸道:老夫年过花甲,岂能有假?你这么没大没小的胡闹,不怕我打你屁股?周四移目偷笑,却不开口。那圆脸汉子打量他片刻,又道:魔教当年气焰冲天,教中有莫云秋霜道,晨雨盖飞烟十位长老。这十人之中,确有一人唤做木逢秋,只是这人不大在江湖上走动,想来武功也好不到哪去。老夫年轻时,倒见过莫羁庸和柳心云二人。那个柳心云性子和缓,武功看不出深浅,莫羁庸那厮手段可是真高!他自吹掌法天下第一,我还不信,后来见他出手,只一掌便杀了少林三位空字辈高僧,这才信他所言。你要是跟他学过武艺,咱二人便来比试,如是别的三脚猫师父传过你把式,那便不用比了。 周四心道:当年叶凌烟也说那个莫羁庸掌法了得,我若见了此人,倒要与他较量较量。说道:莫羁庸武功再好,也不配来指点我。你有何手段,只管使出来便是。那圆脸汉子脸一沉道:小朋友口气倒狂!你可知道莫羁庸那厮当年纵横天下,杀孽较周应扬犹重。现魔教已衰,你胡乱说说也不打紧,若早几十年,单凭这一句话,便能招来杀身之祸。周四笑道:明教十位长老便一齐赶来,见了我也得毕恭毕敬,单只莫羁庸一人,又算得了什么? 那圆脸汉子愕然半晌,叹口气道:你既然如此嚣张,我倒要看看你有何能为?走上两步,说道:老夫所习乃螳螂之技,是取螳螂之形,兼容各家手法而成。不识者着手即败,比起来也无兴趣。现我将其理说与你听,你仔细琢磨后,咱二人再来比过。顿了一顿,又道:螳螂拳流派繁多,大致分光板螳螂、梅花螳螂、七星螳螂、甩手螳螂和地趟螳螂几种。我且将梅花螳螂的手法演给你看。说着起手做势,两条臂膀随便抬至胸前,突然缠绕交叉,穿花般环转重叠,一式三变,每一变三击五弹,两手如梅花开放,眩人眼目。 周四见了,点头道:这拳法劲力由长匿短,由短匿长,周身是手,能刚能柔,确使人入手无路,触手即伤。很了不起!那圆脸汉子听他点出此拳精髓,疑道:你怎么知道?周四不答,又道:这拳法适于近身粘、拿、贴、靠,似还能打里加跤。不错,不错!看来那七星螳螂,必是以五峰两梢为用,头、肩、肘、手、胯、膝、脚七点齐发寸劲,做势出手如七星摧崩,故此得名。 那圆脸汉子愕然道:你如何得知?周四笑道:这梅花七星手法虽是不错,但意象尚不够浑然,似还缺少阴阳之变,抖弹之力。若再能补以跌仆之法,那便无懈可击了。那圆脸汉子更惊,说道:阁下大有眼光。所谓光板劈阴阳,甩手抖弹力,地螳九转十八跌,便是补此拳之不足。五种螳螂手法俱全,便是太极螳螂,所谓五毒俱全为太极。 周四笑问道:你可练成太极螳螂?那圆脸汉子脸一红道:本门只有家师练成太极螳螂,后被魔教盖天行所杀,此后便无人练成。周四道:如此说来,这个盖天行倒有些手段。那圆脸汉子恨然道:我虽没见过这厮,却早知其恶名。魔教中人嗜杀成性,这魔头更是杀人如麻。当年黑白两道闻其名而丧胆,家师愤而邀斗,终于惨死在此獠剑下。 周四哦了一声道:他以剑破太极螳螂,剑法可高得很呢!那圆脸汉子不语,却也默认。周四俯身拾起脚下断剑,想了一想道:必是如此用剑,方能一击而成。长剑缓缓递出,刺向那圆脸汉子。这一剑深细浮动,犹如春云待展,端倪难测。那圆脸汉子只觉迎面微风袭来,轻柔怡神,对方一把剑似随风飘荡的蛛丝,不知不觉地缠向全身,待要动时,心下忽感茫然,一时手足无措,竟不知如何应付。不想周四猛然撤回剑来,摇头道:这一剑含敛有余,但气骨清弱,你师父必能拆解。说着剑式一变,长剑斜划,顿如灵蛇飞走,疾刺向前。但听得嗤嗤轻响,那圆脸汉子肩、肘、手、膝同时中剑,几缕布片飘落在地,都呈圆圆的一片。 众人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那圆脸汉子却吓得魂飞魄散,当下大瞪双目,仿佛置身于梦境,半晌也不转睛。 周四收剑笑道:这一剑起势突兀,有失风范,但想来盖天行也未必能一剑连刺七星。你师父落败,多是被他剑上幻象所扰,颈上露出破绽所致。那圆脸汉子的师父,当年正是被盖天行一剑刺中咽喉而死。这时听周四说得毫厘不差,仿佛几十年前的一幕他亲眼所见,惊愕之余,对这青年充满了由衷的钦佩,拱手道:阁下剑法通神,在下羞愧无地。这便告退。大步向台下走去,边走边喊道:各营的朋友也不用上台献丑了,这便将盟主之位让给闯营吧。 话音未落,忽听一人尖声叫道:你他娘的吓破了胆,便快些滚回你老娘肚里去,别在这丢人现眼!那圆脸汉子寻声望去,见混十万队中窜出一人,一身青袍,头裹红巾,是个瘦小的汉子,骂道:你有种上台,老子与你斗个输赢!那红巾汉子蹭蹭两步奔到台下,仰头笑道:你那什么蟑螂螳螂,算个狗屁!爷爷懒得与你动手。腰身一拧,倏地跳上台来。这一下干净利落,轻功极为了得,落在台上,竟然悄无声息。众人前时见周四飘身上台,已惊愕万分,及见这人身如灵燕,顿时彩声四起。 那红巾汉子跳上台来,也不答话,蹿上两步,挥拳便打,拳到中途,突然间手臂一抖,数点寒星射出,流星般飞来。周四一惊,挥袖疾卷。不料那红巾汉子向下一滚,又有数件暗器出手,由下自上飞到。周四惊呼一声,平平飞起,似出弦利箭,向台外飞去,数件暗器尾随其后,堪堪便要打上。闯营将士见他飞出高台,刚要喊叫,忽见周四左足在台角木桩上一勾,身子猛然转了方向,直向红巾汉子撞去。那红巾汉子喝一声彩,如被崩簧弹起,倏然跃在两丈高处,喊声:着打!两臂翻卷,暗器密雨般自袖中射出,罩向周四。周四向下疾落,在台面连连翻滚,雪屑飞卷弥漫,台上立时模模糊糊,物影难辨。 那红巾汉子难觅敌踪,正欲落下,忽觉背后风声有异,忙翻个筋斗,向后蹬踢。他鞋内装有机括,内藏数十枚银针,这一蹬去,银针随之射出,无声无息,端的歹毒。周四跃在他背后,双目被雪屑遮挡,只能隐约看到对方身影,银针飞来,全无觉察。忽听台下有人喝道:小心!他心思敏捷,闻声急忙闪身,右掌劈空击向对方后背。但听耳旁细微声响,数十件牛毛小物掠过,有几件竟钻入发缝,险象惊心。 那红巾汉子被他掌风击中,斜斜飞了出去。他轻功极高,飘腾间虽化去大半掌力,仍觉五内翻滚,气血冲涌,落地时双腿软绵无力,晃了两晃,险些跌倒。周四落下身来,也惊出一身冷汗。寻声望去,见出声提醒的正是那黑衣人,心道:若无此人,我命休矣。向黑衣人抱拳道:多谢朋友相助。那黑衣人冷笑道:你武功虽高,却无防人之心,一会儿如还不死,我再与你较量。 周四心中一沉:他所言不差。各营奸诈之徒无数,我自恃技高,临敌托大,早晚遭人暗算。此台乃凶险之地,我稍一留情,只怕性命难保。此念一生,恶意随长,怒视那红巾汉子,已动杀机。 那红巾汉子受伤不轻,热血堵在喉间,强自压制,眼见周四走来,猛然吐一口血,咳嗽着弯下腰去。周四一呆,脚步稍缓。那红巾汉子弯腰之际,背上突然有物飞出,似一短杆模样,飞不数尺,蓦地爆裂开来,起一团烟雾。另有几件歹毒暗器借雾隐形,也激射而至。 周四见烟雾粉红,知含奇毒,屏息后退,脚下轻飘飘一荡,掠到那红巾汉子身后。那红巾汉子注目前方,料不到他身法飘忽,竟于转瞬间绕过烟雾,一惊之下,喊声:给你!双手向后伸来,手中各抓一物,递给周四。周四略一迟疑,那红巾汉子忽将手中之物捏碎,噗地一声,两团白色粉末飞溅,迷住周四双眼。周四目中巨痛,惊怒已极,突然抓住那红巾汉子脖颈,将他举在空中。他双目难睁,面前漆黑一片,想到万丈雄心终成流水,争雄之念将化烟灰,大叫一声,掌力狂吐而出,直把那红巾汉子震得骨断筋裂,四肢离体飞迸。众人见他怒吼声中,手上只剩一大团血肉,都惊得胆裂魂飞,做不得声。 周四目难视物,直楞楞站在台上,竟不敢向前迈步。张献忠见状,大笑道:这厮双目已盲,兄弟们快上台杀了他。献营将士如梦初醒,狂呼道:这小子瞎了!这小子瞎了! 李自成大急,高声喊道:四弟快下台来!高迎祥与众将也连声呼唤。闯营将士对周四本怀厚望,不想顷刻间勇者已盲,众人均知夺魁无望,只盼周四平安下台,不致为人所害。 周四双手向前乱摸,脚下磕磕绊绊,举步维艰。刚走出几步,忽见献营中掠出四人,一阵风似地蹿上高台,纵身扑击。这四人欺周四眼盲,出手毫无顾忌,各施狠辣招术,只思一招毙敌。一人手掌撩起,拍向周四头顶;一人转到周四背后,抬腿踹向他腰肾;另一人手持匕首,往周四心口捅去。第四人更加阴损,咕噜滚到周四脚下,双刀一分,欲将他两腿砍断。台下喧声四起,李自成、高迎祥等人心中一痛,都闭上双目,不忍再看。周四临此险境,心中大乱,但觉迎面刃器破空,脚下刀风疾卷,一时也顾不得头顶、身后的一击,右手翻出,叼住手持匕首这人右腕,用力一拧,这人手腕立断,跟着飞起一脚,将身下那人一口刀踢飞,脚尖回勾,又将另一口刀带在一旁。他分身无术,头顶、后腰便被击中。那二人下手狠毒,不遗余力,但听砰砰两声,二人竟同时飞了出去,如断线的风筝,飘飘悠悠坠下高台。 周四运劲震飞二人,精神一振,向旁跨出一步,撞在那断腕人身上。那人经他一撞,骨骼无一不碎,软软瘫倒,全身发出劈叭声响。最后一人手握单刀,好似失了魂魄,挥刀砍到中途,忽自惊自扰地怪叫一声,抛刀奔向台下。周四寻声拍出一掌,正击在此人后背。这人叫也不叫,直向台下掼去,死尸落入横天王队中,又砸伤数人。 周四连毙四命,有忧无喜,摸索着向台口走来,欲顺梯而下。张献忠见状,回身喊道:切莫放此人下台!一语刚罢。便有六七个人冲出队来,手上暗器打出,密雨般封住台口。周四听暗器破空,连忙后退,大袖飞卷,护住周身,眨眼间又被逼回台内。那几人脚步如飞,相继蹿上高台,呼喇喇围住周四,出手便打。 周四觉身周劲风缭乱,反而定下心来,双掌划圈,前后推去,两股大力自掌上涌出,丈余内立时生出一个漩涡。那几人裹在其内,只觉头重脚轻,身不由己,正要拿桩站定,那漩涡忽地变了方向,由顺转逆,疾旋不停。几人支持不住,同时跌倒,身子被一股怪力带起,绕着周四飞旋。众人见周四一脚支地,陀螺般转动,那几人也跟着飞旋不停,周四愈转愈快,那几人更疾若风卷,都瞧得头晕眼花,几难站立。 忽听周四喊一声:止!突然停下身来。那几人失了制束,登时掼出高台,身子远远飞出,落地处距高台竟有数丈之遥。台下惊呼声起,各营人马闪避不迭,队形大乱。 张献忠大怒,喝道:谁若杀了此儿,张某便与他结为兄弟!献营猛士听得此言,无不踊跃,又有十余人抢上台去,围住周四。一人高声叫道:兄弟们分成四股,前后相连,这厮便不能再施邪技!众人依言而行,霎时分成四股,每股三四人前后连贯,或出掌抵在前一人背心,或挽臂拽紧身后一人,个个拿桩站立,稳如磐石。 周四听一人喊喝,已知众人伎俩,挥起右掌,拍向东面一人。那人站在最前,后退不得,只好出双掌来迎。后面几人矮下身去,同时出掌抵在前面一人背心,四人合力,欲与周四相抗。 周四与那人手掌相碰,掌力吞吐不定,将四人传来的劲力化去,又腾出左拳,打向西面一人。这一拳力道极是刚猛,西面这人吓得叫了一声,慌忙出拳来架。身后几人料其遮挡不住,纷纷出掌抵在他后背,几股力道合在一处,潮水般涌上这人手臂。周四拳发难收,正撞在这人双拳之上。那几人登时臂软身麻,矮了半截。 便在这时,南北两面当先一人兵器已到。一人单刀横削,袭向周四小腹;一人长剑斜划,斩向周四脖颈。周四两手抽空不得,飞起右脚,踢向南面那人手腕。那人单刀挽个刀花,避了开去,正要推刀再进,不料周四腿法飘忽,一摆一荡,已踹在他胸口。那人全身一麻,单刀落地,亏得后面几人倾力支撑,方才站住。周四待要收回腿来,北面一口长剑已挟风而至,慌乱之下,只得抬起左脚,点向持剑这人小腹。这人眼见来腿形迹刁钻,忽然扔了长剑,紧紧抱住来腿,向后一扯,周四整个身子便离地悬在空中。众人见周四手足展开,身子在半空中浮沉不定,如同一个大字,无不惊奇。献营将士狂呼道:快撕了他!掏出他牛黄狗宝!有几人看出便宜,快步冲向高台,边跑边喊:兄弟们慢动手,把这露脸的事留给咱吧!话刚出口,忽听台上惊呼声起,每股站在最后的一人骤然飞出,向四面人群砸去。 众人仰头惊叹,正欲闪避,突然间又有四人掼了出来,犹如离弦之箭,一下子赶上先头四人,在半空碰撞缠绕,好不热闹。与此同时,只听台上惨叫,又有四人飞上半空。这四人腾起老高,蓦地里炸裂开来,众人身上落满污垢,抱头掩面,东躲西闪,台下人喊马叫,溃乱不堪。 李自成凝神看时,见周四已然立在台上,周遭四人直楞楞站住不动,心道:这四人想是手段高强,四弟制他们不住。正要派人接周四下台,却见那四人倒了下去,几股血水顺台缝流下,不大一会儿,地上便殷红一片。献营将士丧胆上望,尽皆胆寒。前队跑出数十人,去别营捡回尸体,摆放在献忠马前。 张献忠眼望数具尸体惨状惊心,又羞又怒,大喝道:兄弟们如有血性,便当前仆后继,杀此小儿!他知此时若放周四下台,日后再难杀得此人,心中一急,声若嘶吼。献营猛士本不敢战,但想时机稍纵即逝,如若退怯,从此势必屈伏于闯营之下。一念及此,敌忾之心又生,数人高声喝骂,冲出队来;左、革二营也有二十余人蹿向高台。台下喊声四起,都骂三营背信弃义,不顾廉耻。闯营纵出十几条大汉,挥刀上前拦阻,虽是人人拼死,献、左、革三营猛士仍有二十几人上了高台,围住周四厮斗。 周四先时尚有下台之心,这时料难走脱,反而横下心来:献贼欲争尊位,不过仗了手下这些死士。我今日拼上性命,也要将三营挟技之徒一一击毙。那时看他还如何逞狂?他双目针扎般疼痛,心中已乱到极点,出手如癫如狂,哪还有半点轻重?每出一拳,必取人命,也不理会什么招式,但教拳脚着身,立时吐劲,眨眼间杀了五人,无一不是鲜血喷涌,筋脉碎断。这等场面,分明已是屠杀,哪还有半分比武模样?众人看了一时,均不由惶然望天,信了适才占卜之言。 周四斗得性起,突然抓住一人脖颈,将他抡了起来。三人躲闪不及,被他砸翻。另有几人向后退避,不料周四劲力狂吐,手中这人双腿忽然离身飞出,撞在几人身上。断腿原本附了两股神奇力道,一经撞上人身,实与他掌击脚踢无异。那几人未及喊叫,全身已然碎裂。 周四如中疯魔,伸手抓住二人,高高举在半空,狂吼道:献贼手下快快来斗,但有我在,管教尔等无一生还!双手一合,撞得手中二人烂泥相仿,顺势抛下台去。这一声犹如晴空霹雳,震得众人头木耳鸣。张献忠被其威势所慑,战马倒退几步,马鞭脱手坠地。 李定国见周四状若凶神,心生畏惶,喊道:朋友武功盖世,这便放众人下台吧。他知台上虽有十余人犹在拼斗,看情形终要死于周四之手,连忙出声喝止,只盼留些精英,不致殁于一役。 周四大笑道:献贼既言前仆后继,为何有前无续?突然飞起一脚,将一人踹下高台,反手抓住一人,奔李定国立身之地掷去,喝道:匹夫空有好貌,却是鼠胆!这时方告饶么? 李定国见一人当头砸来,带马闪开。那人头先着地,入土半尺有余,虽已气闭,双腿仍不住地乱蹬。刘文秀大骂道:日你奶奶!老子今日若不杀你,便是婊子养的!回身喝令弓箭手,便要施放乱箭。李定国急道:三弟不可造次!台上有自家兄弟。刘文秀哪里肯听,一箭射向周四。一班弓弩手却眼望献忠,不敢轻动。 此时周四又杀了数人,台上只有六七人仍在游斗。这几人是三营中出类拔萃的好手,个个武艺精绝,临危不乱。周四几番诱敌,这几人全不入彀,只在他身周游走,间或攻出一招,直教他防不胜防,连生险象。有二人心思歹毒,长剑缓缓向周四递去,悄无声息。周四先时无觉,忽听闯营将士大叫当心,连忙躲闪。那二人剑法颇为了得,两把剑同时换式,嗤嗤两声响,都刺在周四后背。幸得二人心存顾忌,不敢刺实,方不致取了周四性命。饶是如此,入肉仍有半寸多深。 周四大惊,向前滚出,突然弹起回扑。这一下出人意料,前滚回弹只在一瞬。那二人剑锋刚起,手臂便被抓住,猛然间碰在一处,长剑分别刺入对方小腹。二人同赴黄泉,死尸紧紧相抱,在台上支撑不倒。余下几人见同伙毙命,脚步稍乱。周四听北面一人脚步沉实,疾速滚去,双腿一剪,绞在那人腰间。那人怒吼一声,挥拳击向周四下阴。周四猛然仰起身来,一记头锤撞在那人胸口。那人大叫一声,脏腹尽裂,带着周四飞向台边。周四身子离地,心下亦惊,连忙伸开双臂,向两旁摸去。亏得右手抓住台角木桩,方不致落下高台,耳听下面轰声四起,心中暗叫侥幸。略一迟疑,那几人便扑了上来,各施辣手,拳剑齐至。几人出手老练,均思一击而退。周四左肩中刀,腿上也被踢中,待要反击,那几人已飘身远退。 周四连被击中,伤口处疼得钻心,耳听几人远退时衣袂收束,落地无声,轻功都甚了得,心中大急。无意间触到身旁木桩,立时有了计较,掌上微一吐力,将木桩震断,顺势操在手中。这木桩足有碗口粗细,丈余长短,以手握之,原不得力。周四拿在手上,却似得了至宝,面上露出笑容。猛然间向前抡去,木桩上劲风如潮,呼地一声,迎面高桩上几支火把同时熄灭。他抡桩试力,并无击敌之意,却吓得台上几人慌忙后跃,人人变色。 周四细听足音,辨得几人落地之处,抡桩向北面一人砸去。那人距周四本有两丈之遥,但眼见木桩砸来,声势太过骇人,仿佛当头压下一座小山,直吓得尖叫一声,纵身蹿上一根高桩。周四势到中途,猛地向后滑去,木桩后搠,正撞在南面一人胸口。那人大叫一声,倒飞出台,鲜血从口中喷出,一条血线拖了足有二三丈长。 周四杀了一人,精神大振,手中木桩随势横舞,忽东忽西,忽前忽后,偌大一个高台顿时劲风四逸,雪屑飞卷。台上几人眼见无立足之地,相继蹿上高桩。桩上火把正燃,烧得几人皮焦肉烂,苦不堪言。这几人武功虽高,与周四仍有霄壤之殊,若非周四目盲,断不敢心存妄念,一味纠缠。此时,势在燃眉,偏周四手持重物,舞得风雨不透,不容落身,时候稍久,怎不令几人心惊胆寒,如罹汤釜? 张献忠见桩上几人神情狼狈,均有退意,大喝道:几位兄弟只管力拼,除此别无生路。 说罢命数百名弓弩手张弓搭箭,指向高台,只待有人怯阵脱逃,便要取其性命。 桩上几人暗暗叫苦,更加手足无措。此时三营猛士十去七八,余者龟缩队内,心胆早丧。待见献忠对手下毫不体恤,竟张弩催斗,愈不敢出。 周四舞得一阵,耳听闯营将士在台下大呼小叫,指点桩上几人立身之所,当即依言向西面一根高桩扑去,木桩横抡向前,将迎面一根高桩砸断。桩上那人脚下无根,一头栽下台来,尚未爬起,身上已中数箭,倒在雪中,至死仍不瞑目。李定国心下不忍,挥鞭抽散一排弓弩手,正要赶开余众时,忽见献忠目露残光,恶狠狠向自己望来,心中一寒,马鞭停在半空,不敢落下。 桩上几人看在眼中,知下台亦难幸免,索性横下心来,纷纷跳下高桩,扑向周四。一人斜蹿而下,长剑如惊蛇出洞,直刺周四背心;另一人盘旋而落,一口刀劈风般裹向周四头颈。第三人趁周四分神,飞身跳上他手中木桩,顺势在桩上疾蹿两步,起足踢向周四面门。周四惊觉,忽将木桩竖向空中。桩上那人无法立足,往后便倒。周四手快,抓住那人脚踝,向后抡去,与此同时,右足用力一顿,木桩呼地飞起,撞向头顶一人。那人眼见木桩撞到,刀锋一转,斩在木桩之上,借力拧身,向上疾旋,蓦地里松脱单刀,头朝下揽住木桩,仿佛缠在树上的软蛇,倏然垂落。周四一惊,闪身已晚,那人一掌正拍在他头顶,木桩随落,又砸在他肩头。周四头上一晕,险些栽倒,忽觉臂上一痛,一把剑竟从他手上这人腹内穿出,刺在他左臂。原来背后扑来之人见周四抡起一人砸向自己,竟狠下心肠,一剑穿透同伙胸腹,刺中周四。他一招得手,急切间抽剑不出,忽然扔了长剑,纵身将周四抱住。上面那人拍了周四一掌,全身巨震,见同伙抱住周四,连忙落下身来,四肢勾曲,缠住周四肩腰,猛然张开大口,咬在周四颈上。 周四大叫一声,鲜血崩流,一头栽在台上。那两人缠上其身,势如狼虎,连抓带咬,嗷嗷乱叫。另有二人手持长剑,本欲上前相助,见三人扭打纠缠,翻滚不停,急得顿足怒骂,无从下手。 忽听台下有人大叫道:二位兄弟不要迟疑,将他三人一并宰了!那两人听了,目中闪出凶光,两把剑同时向三人狠命刺去。 此时台上三人滚成一团,浑身是雪,眉目难辨。二人长剑到处,登时将上面一人刺翻在地。另一人见状,连忙放开周四,向旁滚逃。周四摆脱纠缠,正欲站起,忽觉两股凌厉剑气袭来,分刺眉心、小腹,急忙手撑台面,向后滑去。他滑得虽疾,那二人出剑更快,嗤嗤两下,都刺在他小腿上。二人一招伤敌,只恐周四反噬,飘身上前,两把剑指住周四咽喉、胸口,剑尖轻轻颤动,却不刺落。 台下众人见二人明明已将周四制住,却凝剑不动,无不诧异。刘文秀等人站在队前,扯开喉咙喊道:二位兄弟快快动手,还犹豫什么?闯营将士心急如焚,跳着脚骂道:兀那两个驴日的东西!如敢动手,爷爷撕了你们!各营猛士都知周四武功惊人,眼见他处境危恶,有人暗暗惋惜,有人则幸灾乐祸,更有人高声叫喊,盼其早死,去一强敌。数十万人心意难同,你催我拦,场上一片沸腾。 台上二人虽听下面人声鼎沸,却不动手,四目瞪视脚下,神情大是紧张。众人仔细观望,见二人剑尖虽指住周四要害,周四两只脚却也抵在二人胸腹,顿时静了下来,人人屏息凝神,目不交睫。 原来前时周四辨不清二人出剑方位,只得向后滑去,腿上虽被刺中,但二人剑点落实,再飘身扑上时,便已露了形迹。周四细辨足音,算准二人立身所在,耳听衣袂破空,便知两把剑必是指向咽喉、心口。他经验颇丰,料二人剑法精绝,既占先手,决不会容己起身,当即先发制人,左腿突然抬起,如飞鸿高翔,掠上一人胸口,右腿却似倦鹊绕枝,飘飘忽忽落在一人小腹。这一变意新式奇,端的神妙。那二人挺剑刺来,眼见他两条腿竟能使出如此迥异的招式,各吃一惊,长剑虽指住周四,但自家要害被制,又哪敢轻动? 三人各有所忌,都不敢行险先动。那二人知周四内力精湛,足上稍一用力,便能取了自己性命,故尔盯住周四,大气不喘,连眼毛也不眨动。周四躺在地上,更是汗出如浆,提心吊胆。他两腿抵在二人身上,看似得势,但对方长剑乃轻便之物,一旦前送,必然占先,只是二人顾及性命,方得相持,时候稍久,周四双腿离地高擎,定然力乏,那二人便可乘机出手,制他于死地。 便在这时,先时滚在一旁的那人突然腾身飞起,凌空向周四击来。他适才险些被同伙刺中,已生恨意,眼见二人持剑逼住周四,只恐功劳被夺,下落时一掌拍向周四顶门,一条腿却踹向一人长剑。那人运剑指住周四心口,浑不料会有此变,微一分神,长剑便被踢飞。另一人原本持剑指在周四咽喉,见此情状,心中一乱,长剑不自觉地向旁偏了两寸。周四趁此良机,张口咬住这人长剑,双足用力蹬出,将二人踹上半空。那二人虽已运气护住胸腹,仍受不得他腿上神力,一时脏腑尽碎,血淤其间,落地后也不喷出。 另一人踢飞同伙长剑,本待一掌毙敌,不料周四咬住长剑,忽向他手掌迎来。那人身在半空,收势不住,手腕登时被长剑削断,直疼得惨叫一声,滚翻在地。周四跳起身来,一把揪住这人衣襟,将他举在空中,大笑道:三营乌合之众还有多少?咱们再来比过!说罢仰头向天,大露狂态。此时台上只有他一人昂然而立,除此便是一具具横躺竖卧的死尸。 众人见他仅凭一人之力,竟将献、左、革三营猛士屠戮殆尽,心下惊恐实难言宣,便是闯营将士也恍如见到凶魔,前时钦敬之意全不剩半点。数十万人丧胆上望,场上一片死寂。 高迎祥料不到周四神勇至此,心中亦喜亦忧,眼见周四满身血污,神情可怖,随时都会将手上之人击毙,忙高声道:四弟既己获胜,不可赶尽杀绝,且放那人下台去吧。他知此番周四上台,与献、左、革三营已结深仇,即便得了尊位,此后种种祸端,实难估测,不禁忧心如焚。李自成见迎祥忧形于色,也不言语,心中欢喜,却难自抑。 周四听闯王呼唤,冷笑一声,将那人掷在台上。那人魂亡胆落,爬起身便要向台下跳去。低头看时,只见下面弓弩密布,尽皆指向自己,心中一寒,连忙收足。他久在献营,素识献忠情性,知此时若下台去,必被乱箭射死,一时欲斗无胆,欲逃不能,禁不住凄声笑道:冯某自投献营,便思碎躯糜首,以尽忠义,谁料八大王不顾手足,绝情至此。大丈夫死不足惜,只恨未遇明主,此去黄泉,直落得鸿毛之轻!说罢拾起脚下一柄长剑,把剑刎颈,仆倒于地。献营将士见状,无不心寒。 张献忠大怒,喝道:裸衣小儿逼死我营义士,兄弟们快些放箭,射此凶徒!他见三营猛士所剩无几,料争荣无望,遂生歹意,拼着结怨闯营,也要将周四射死,以泄私怨。那知一语出口,数百名弓弩手竟不稍动,人人脸上都露出沮丧、厌恶的神情,连孙可望、刘文秀等辈,也觉此时放箭太过无赖。可笑一营悍徒,顷刻变做蛇鼠,个个低眉垂首,一改前时骄横气焰。 张献忠见部众不听号令,正欲发作,忽见各营人众齐向自己望来,目中皆有鄙夷之情。他为人虽残暴乖戾,亦不敢触犯众怒,一时又羞又怒,欲说还休,面上青紫一片,极是狰狞。 却听人群中有人朗声道:八大王派了上千人护台,原来只是摆摆样子,一旦自家夺位无望,这可就露了原形。在下对八大王仰慕已久,敢问他老人家一句,这当儿是放箭还是不放箭?若不放箭,在下可要移步高台,为闯营的勇士疗除眼疾。话犹未了,只见射塌天营中走出一人,头带方巾,身穿青袍,眉细眼细,面白神情,一副悠然之态。 这人出得队来,向张献忠作了一揖道:八大王高情远致,在下早已服膺,若您老人家做十三家之主,原是最好不过。然天意难违,尊位当属闯营。八大王既有干云之志,又何必与一干鼠窃狼贪之徒戏于浅水。众人听他绕着弯骂上大伙,都指指点点,出声呵斥。张献忠斜睨此人,并不作声。 那人说罢,迈步向台上走来,上到一半,忽然停了脚步,笑望闯营方向道:闯王荣登盟主宝座,可喜可贺。在下若治好勇者龙睛,窃望讨些恩泽。不知闯王能否垂爱?高迎祥听了,高声道:足下若治好我兄弟眼疾,迎祥必当重谢。那人哈哈一笑,晃晃悠悠走上高台。台下许多好手见他身影朦胧,犹如鬼魂,都暗暗吃了一惊。 周四听这人一番言语,心中大喜,只盼他速施妙手,早解昏盲。他前时力战数人,生死决于一线,故双目虽痛痒难当,也不敢稍加拂拭。这时停下手来,只觉目中针扎般难爱,用手一摸,眼眶竟肿起老高,连面皮也酥麻痒胀,冷热不觉。 那人缓步上前,向周四望了一望,说道:朋友武功盖世,却易轻信他人。你双目所中毒粉,乃是从蛾虫身上刮下的奇毒之物,原是无药可解。幸喜家师早年传下几粒丹药,颇具明目之效。朋友若信得过我,在下便为你疗治如何?不待周四开口,又将右手伸出道:朋友若有疑虑,便请扣住在下脉门。在下用一只手虽费些周折,也可勉强施为。 周四听他言词恳切,心道:这人出于好意,我若扣住他脉门,岂不被众人耻笑?但他如真有歹意,一旦靠近我身,确令人防不胜防。他登台之后屡遭偷袭,戒心已长,稍做沉吟,已有计较,说道:朋友一番美意,感念尚恐不及,何敢轻犯贵体,视恩如仇?那人笑了一笑道:闯营的朋友,果然爽快!迈步走到周四面前。 二人此时近在咫尺,那人忽然紧张起来,探手入怀,取出一物,便要向周四面上抹去。手刚伸到一半,却见周四宽大的袍襟平平飘起,似一把利刃,横在二人之间,袍襟前端有意无意地拂上那人小腹,若虚若实,并不垂落。那人只觉一股热流传入丹田,腹内顿时暖暖和和,极是舒坦,面色不由一变。须知凡习武之人,脐下丹田最是紧要之所,一旦被人运气逼入,不死即残。周四真气传入其内,虽无恶意,但一逢变故,便可迅速催逼,制对方于死地。 那人稍露惊慌,又镇定下来,好似什么也不知晓,说道:在下手中丹药,须涂在朋友双目四周,方生神效。朋友若恐此物有毒,在下先自试给你看。说着将手中一颗药丸捏成两半,把其中一半捻碎,涂在眼眶四周。闯营将士见他并未作伪,当即出声告与周四。 周四心下踏实,拱手道:朋友信而有证,便请施术疗除贱疾。那人见他谦廉言诚,袍襟却不落下,冷冷一笑,将半枚药丸捻碎,轻轻涂在周四眼睑四周。周四觉他落手甚轻,并无异举,心中大慰,正要说些感激之词,鼻中忽闻到一股醉人的香气,他觉出这香气竟是脸上药沫的气味,不觉皱起眉头,暗暗诧异。 那人见状,飘身退在两丈开外,冲台下大叫道:这厮已中了我的摄魂香。兄弟们快些动手!话音刚落,只见射塌天营中蹿出十余人,箭一般向台上奔来。 周四听那人喊叫,心中一惊:难道这香气是害人之物?此念刚生,头上一阵晕眩,全身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箍住,居然动转不得。他适才虽疑,却不料这香气如此霸道,无意间吸得几口,这时毒性弥漫全身,任他天大能为也是难展半筹。耳听台板咚咚直响,十几人如风般蹿上台来,心中一急,猛地瘫坐在台上。 那十几人见他瘫软如泥,知毒性已然发作,争抢着向他扑来,均盼手刃周四,在万众面前扬威自显。此时献、左、革三营元气大伤,已无力与各营争锋,若有人杀了周四,虽不能说稳夺尊位,但闯营大势已去,余营便可重获转机,鹿死谁手,自然又成悬疑。各营许多好手见生变故,欣喜若狂,当下便有数十人冲出队来,向高台上扑去。 闯营将士见周四瘫坐难动,都急得大呼小叫。高、李等人更是扼腕顿足,肝肠若碎。台下一阵大乱,喊声如潮水一般,响成一片。各营将士谁也不愿别营得了盟主之位,只因慑于周四威势,方不敢轻易造次,这时都盼周四血溅当地,以便有自逞之机。 便在这时,忽见台下黑影一闪,一人犹如怒鹘横空,纵身飞上高台。长剑到处,登时将台上几人刺翻在地,跟着大吼一声,又向余下七八个人扑去。这人身法快极,长剑信手刺出,又有二人惨呼倒地。众人只见他往来搏击,捷若电闪,尚未看清他面目,这人已将台上十余人杀得一干二净。剑法之高,出手之快,几乎不可思议。各营几十名好手原本争抢着上台,及见这人仗剑立在台口,身上裹着一团杀气,直叫人心慌腿软,不由纷纷停下脚步。 众人仔细观瞧,见这人正是前时出手惩治那疯癫老者的黑衣人,均想:适才那老者见了此人,吓得魂不附体,原来此人果然了得!以他这等身手,各营恐无敌手。他若杀了闯营那个青年,夺尊位不难。众人虽未看清这黑衣人出自何营,但想他此时杀周四易如反掌,夺尊位也不过举手之劳,自家争荣无望,从此只有屈居人下,均不免心生沮丧。 那黑衣人镇住几十名好手,转身来到周四面前,向他不住地打量。周四虽不知来人是谁,但此人顷刻间杀了十余人,武功之高,可想而知。他中毒后全身无力,只恐这人猝下毒手,惊慌之下,额上渗出冷汗。 那黑衣人打量他一番,开口道:你是少林门下?周四听他问话,定了定神,微微摇头。那黑衣人疑道:不是少林门下,怎会有易筋经的内力,且中间还裹着明王心经的功劲?此二经势同水火,绝难调和,你却为何说到这里,又问道:你内功是何人传授?周四命操人手,壮志雄心眼见化作烟云,一时急怒攻心,昂首喝道:你要杀便杀,何必哐罗嗦! 那黑衣人冷着脸站了一会儿,忽冲台下喊道:他所中之毒,你可解得?只听东面有人尖声笑道: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可见过有我解不了的毒么?那黑衣人骂道:你这厮惯会夸口,还不上来帮他疗毒!一人应声而出,一面向高台上跑来,一面嘟囔道:当年众兄弟谁不服我疗毒手段,偏是你屡次贬我医术。唉!想是我前生欠了你冤枉债,不然这二十多年怎就巴巴地跟着你受罪。这人獐头鼠目,身材瘦小,脸上有骨无肉,一副穷苦之相,偏又身着锦袍,服饰极其华贵。众人听他唠唠叨叨,都觉好笑,及见他背上背了一个褡裢,百孔千疮,与一身锦袍极不相配,更感诧异。 这瘦小汉子说话极快,口中连珠一般,抱怨不停,好似有无尽的委屈,都要在这一刻倾吐出来。只是他生来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孔,虽是吐怨,看着却嘻皮笑脸,甚是滑稽。 那黑衣人见他说个没完,半真半假地骂道:你这张臭嘴便没一时闲着!当年你使毒下药,也不知害了多少人?这二十多年若不是跟着我,你那颗狗头还在么?那瘦小汉子上得台来,叹了口气道:我这颗狗头虽在,可这些年整天听你吆喝,也真他娘的度日如年。早知如此,当初不如跟了老莫和老木,便算和凌烟、问道混在一起,也比跟着你自在。 那黑衣人脸一沉道:老木和老莫谁肯要你这下三滥的东西?凌烟、问道便算肯与你厮混,凭他两个那点道行,又怎能保你周全?那瘦小汉子眯着眼想了一想,觉他说得有理,忽然满脸堆欢,冲那黑衣人点头哈腰,谄笑不止。 周四听二人说出凌烟、问道四字,心中一动:凌烟、问道?莫不是叶凌烟和萧问道?果是如此,台上这二人必与明教大有渊源。我此时处境险恶,若能得明教中人从旁相助,仍有夺魁之望。他虽看不见二人,但听二人一番言语,显无害己之意,否则只须随手一剑,便取了自家性命,又何必为己疗毒?想到这里,忙道:二位是明教中人么?那瘦小汉子瞪了他一眼道:是便怎样?周四喜道:明教自周应扬而下,皆是在下的朋友。今日有幸识得二位,确是意外之喜。那瘦小汉子呸了一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与周教主论交?老子 刚说到一半,那黑衣人挥起袍袖,将他卷在一旁,随即走到周四面前,问道:你便是数年前被赶出寺的那个少林小僧?周四点头道:不错。那黑衣人将信将疑,又问道:以何为凭?周四探手入怀,取出那面圣牌道:当年周老伯临终之时,将此物交与我手,嘱我中兴明教,以承其志。话音未落,那瘦小汉子唉哟一声,跪倒在地,向周四连连磕头。 那黑衣人见了圣牌,面色也是一变,矮下身去,便要叩拜,却又挺起身来,凛然道:明教高世之才,屈指难数。阁下虽是明尊,也未必真能服众。在下不才,欲斗胆请教一二,如阁下果有超群绝伦之能,再谈中兴大业不迟。那瘦小汉子听他说出这话,吓得一佛升天,二佛涅?,爬到黑衣人面前,冲他连连摆手做揖,跟着又向周四叩头不止。 那黑衣人见他吓成这副模样,怒道:没骨头的东西!他便是明尊,又能如何?当年周教主也须胜我三次,方令我心服口服。他今日若赢我不得,任他是明教之主,也休想使我屈膝。伸手将那瘦小汉子提起,傲然道:你去治好了他,我再领教新教主神技。手臂一抖,将那瘦小汉子掷到周四面前。 那瘦小子滚到周四身边,抱头俯身,瑟缩如鼠,不住口地叫道:教主息怒,教主息怒。属下对教主可没有半点不敬之意。属下景仰教主已久,一见您老人家,直比见我亲爹还亲。这些年属下苦盼您老人家,早已盼得望眼欲穿,每日以泪洗面,寝食俱废,苦不堪言。今见教主尊颜,当真是百感交集,欲喜还悲,只想投入教主怀中,大哭一场,向你老人家倾吐多年孤苦,数载伶仃。说着干嚎两声,便要向周四怀中扑去。及见周四面沉似水,忙又缩回身子,指向那黑衣人道:这这厮向来不敬尊长,仗着几手稀松平常的剑法,便在教中横行霸道。当年周教主在日,他便常怀贰心,亏得周教主智圆行方,神功盖世,方才将他伏住。今日教主大驾至此,正当大显神威,收服此獠。说罢似深怕那黑衣人猝下杀手,忙向周四身前挪近。 周四此时已知二人必是明教中人无疑,心道:我已表明身份,那人怎还敢如此无礼?我且先用话稳住身边这人,命他除了我一身邪毒,那时再与另一人理论不迟。当下冲那瘦小汉子道:你对圣教一片忠心,我自知晓。若能帮我疗毒明目,更可见义胆忠肝。那瘦小汉子闻言大喜,忙不迭地凑到周四面前,说道:教主所中毒香,原是霸道无比,但在属下看来,也算不了什么。属下不是夸口,若论使毒害人,天下没人能赶得上我一根汗毛。 周四欲安其心,说道:你这人很好,日后我自会善待你。那瘦小汉子听教主夸奖,喜不自胜,忙从肩上取下褡裢,由里面掏出一粒黑色药丸,送到周四手上道:教主服下此丸,其毒必解。周四微微点头,便要将药丸送入口中。刚凑到嘴边,忽觉此丸腥臭无比,里面还杂着一股说不出的异味,不觉停下手来,露出疑色。那瘦小汉子见状,忙道:教主切莫多疑。此丸虽有异味,却具神效。教主吞下后自点廉泉、天突、玉堂三穴,少时邪毒自除。 周四无奈,只得将此丸吞下,药丸入腹,一股酸水立时反了上来。周四如同吃了数十只苍蝇,一阵恶心,忙运指点了前胸几处穴道。他浑身无力,落指甚轻,但几处穴道被点,腹中之物便呕吐不出。说也奇怪,他腹内虽烦恶异常,全身却渐渐松爽起来。只一会儿光景,力道便悄然而生,贯注周身,真气在百脉中流行,一复常态。 周四大喜,站起身来道:我失明已久,你可另有妙术?那瘦小汉子见周四满脸喜色,显已对自家大生好感,心下好不得意,扭头横了那黑衣人一眼,鼻中哼了一声。那黑衣人见周四功力已复,也露慰色,虽见那瘦小汉子狐假虎威,顺风倒戈,却也并不生气。 那瘦小汉子连出怪声,见黑衣人并不动怒,也觉没趣,翻开周四眼睑,看了几眼,骂道:兔崽子们使毒忒也小气,专在这些小虫上做文章。周四不知他能否治得盲目,问道:什么小虫?难道无药可解么?那瘦小汉子见周四神情惶急,大有求恳之意,也便不似前时那般诚惶诚恐,背手在台上踱了几步,故意卖弄道:据传西南蛮夷之地,产有两种蛾虫:一曰离,一曰寂。此二虫身上俱生蛾粉,离虫之粉无臭无味,入水即化,以之迷人眼目,人多不能拭除。不出三日,双目必盲,百药难治。教主目中所迷,便是这离虫之粉。 周四大急,问道:那那该如何是好?那瘦小汉子笑道:此粉见水则化,洗擦俱难除尽,但其性最惧奇寒之物,一遇寒物,又呈粉状,便可擦拭。说着从褡裢内取出一物,莹晶如玉,通体透明。周四不知他取出何物,但觉迎面寒气逼人,不由暗暗惊奇。那瘦小汉子手拿此物,身子也抖了起来,颤声道:此乃天下至寒之物。教主内力深厚,请自行施为,将此物放在额头。切记运气护住心脉。说罢忙不迭地将那物塞在周四手中,脸上已冻得一片青紫,牙齿碰撞有声。 周四接物在手,一股寒意沿手臂传上肩头,心中一惊,忙运气护住心脉,随手将此物放在额头。他内力深厚无比,但此物太过阴寒,只在他前额放了片刻,头上便已麻木不仁。他只恐寒气入脑,忙运气冲上顶门,与之相抗。那瘦小子汉子见他神色不变,暗暗钦佩:这位新教主看着不过二十多岁,内力怎会如此深厚?当年周教主持得此物,也难支撑这么久。看来我今日及时转舵,确是聪明。 周四捱得一阵,寒气渐渐向下逼来。那瘦小汉子见他脸色转白,忙上前取下那物道:教主神功惊人,合当重见天日。将那物又放回褡裢之中,眼见周四睛上渗出许多极细小的粉沫,忙揪下一根头发,凑在周四眼前,小心翼翼地刮拭。他人虽势利可笑,疗疾手法却极为高明,一根头发轻刮慢送,不大一会儿,便将周四目中的粉末尽数刮净。 周四于他刮拭之时,面前已见微光,待那瘦小汉子施术已毕,一双虎目竟重见人间景象,心中实是欢喜无限。他双目盲时,万念俱成灰烬,这时昏蒙尽去,雾散眼开,万丈雄心又起,眼见那黑衣人立在对面,心道:原来是他。他上台之前,便知这黑衣人不是等闲之辈,此刻身轻眼亮,豪情在胸,便思与他斗上一斗,以决雌雄。 那瘦小汉子见周四双目如电,神光已复,知此番功劳不小,忙跪下身去,邀功讨好道:属下应无变,为教主效些微劳,荣幸之至。周四见他人物猥琐,与想象中别无二致,笑道:你这名字起得有趣,为何只有五变,却不是六变七变?应无变道:属下贱名唤做无变,非是五变。周四笑道:你这人对我忠心尚可,但见风使舵,却不太够朋友。我看无变五变,哪一个都甚贴切。 应无变见这位年轻教主谈吐随便,不觉忘形,摇头晃脑地道:属下对您老人家自是忠心不变,对其他人可没那份真心。若对谁都一心一意,也显不出您老人家至圣无极的尊贵来。 周四听此谀词,也觉受用,大笑道:既是如此,咱也不用叫什么五变六变,索性便叫应万变如何?应无变连忙叩首道:谢教主赐名。属下自今日起,便叫做应万变。此后只有教主您老人家,才配叫我无变,别的人敢如此呼唤,属下便偷着摸着下毒,让他兔崽子变成哑巴。 那黑衣人听他说得这般肉麻,骂道:吃里爬外的东西!怎地不知羞耻?应无变蹦了起来,跳着脚嚷道:这厮怎敢胡言乱语!你说哪个是里?哪个是外?教主他老人家便如我亲爹一般,我随了教主,乃是认祖归宗。你不顾尊卑,才真的是吃里爬外! 那黑衣人本待发作,细一想又觉他这话有些道理,便道:他虽是教主,也不过机缘巧合。想来周教主临终之时,必是无人托付,才将圣牌交与他。中兴大业岂是儿戏?他既得周教主衣钵,便当技冠全教,才能统领一干教众,否则众兄弟如何肯服? 周四见他神情倨傲,对自己毫不恭敬,冷笑道:依你之见,我要如何你才肯服?那黑衣人道:阁下若胜得在下这口剑,在下便终生追随左右,供你驱驰。说罢横剑当胸,逼视周四。 周四自与木逢秋等人相遇,只见众人对他毕恭毕敬,今日之事,还是头一遭碰到。他毕竟年轻气盛,也忘了自己是一代明尊,说道:既是如此,我二人便来比过。从台上拾起一口长剑,剑尖虚指,静待对方出剑。那黑衣人早知周四武功惊人,但不曾亲手一试,终是不肯信服,当下长剑一抖,倏然刺出,大袖随之飘卷,丈余方圆,顿时雪屑飞腾。这一剑犹如雄鹰振翮奋飞,追风逐浪,呼啸而来,大有开天辟地之威。应无变站在一旁,吓得疾忙后跃,脚下一滑,扑通摔了一跤。 周四见来剑纵横飞动,气象阔大,确是登峰造极的剑法,心道:此人剑法威而有度,气魄极大,我须在气势上压倒他,方显出教主身份。长剑突然刺去,如怒龙过江,一往无前,全不理会对方来剑。他内力之强,冠绝当世,剑上所附内劲实是充沛至极,无坚不摧。他本意并不想刺中黑衣人,故尔这一剑便无剑点可言,乍一看穷形尽相,毫无约束,细一品却又有吞吐江湖,无所不容的恢宏气度。那黑衣人剑法虽高,但来剑势头太猛,仿佛一下子刺向他全身所有破绽。他一生经逢无数恶战,尚未遇上这等怪事,眼见对方这一剑以势压人,巧拙难辨,只恐有失,连忙身向后滑,躲了开去。 二人糊里糊涂地过了一招,那黑衣人也便莫名其妙地输了半式。他既惊且疑,只当周四不会使剑,不过仗着内力了得,胡搠乱刺,侥幸化解了自己凌厉的一式,长剑斜划,又向周四挑来,剑尖颤抖如花,一剑分刺数处,运剑之巧,妙不可言。 周四见了,心中一动:当年那人逼我跳崖,运剑向我刺来时,也是分袭各处,令我无从招架。这黑衣人剑法虽不及那人,却与他有几分相似。我何不趁此机会,试一试在山中思得的应对之法?想罢运劲于臂,长剑猛地刺出,直奔那黑衣人胸口掠去。他出剑之时,暗将一股大力传上剑身,明知道那黑衣人胸口并无破绽,仍是视之如虚,专攻一点。他这一式并不精妙,却胜在内劲充盈,神意饱满,长剑尚在中途,剑尖上已吐出一尺多长的青芒,剑气仿佛一股有形有质的水浪,奔着那黑衣人胸口激荡冲涌。此一剑如同市井无赖舍命殴斗,无论对方击我何处,我都只攻其一处,逞性搏命。 那黑衣人见他如此斗法,心中大惊,连忙回剑封挡。亏得他应变奇速,方才躲过,但这一剑太过骇人心胆,饶得他神技在身,也吓得冷汗直冒,做声不得。须知似他这等好手,对方便使出何等精妙的招式,也难乱其方寸,周四一剑惊其魂魄,剑上威力之强,实令人瞠目结舌,万难置信。这等视性命如儿戏,运长剑如霓虹的气魄,常人确是难测其妙,难窥其极。 那黑衣人愕然半晌,赞道:阁下这一剑看似无理,细想却高明之极,豪迈之极!你如此斗剑,虽可将我剑上妙招化去,却未必真能伤我。说罢后退几步,猛然蹿纵上前,一口剑如春花绽放,带出片片白光,袭向周四脖颈。他自知剑上威势不及周四,故先退几步,然后做势前扑。这一来剑上凌厉之势大增,长剑破空,鸣响不止,声音越来越响,剑气也越来越盛。周四好胜心起,对来剑仍是不理不睬,信手出剑,内劲传上剑身,无形中加了两层。他这般斗剑看似无赖,其实也有取巧之处:那黑衣人一剑刺来,随后又备下许多应变的杀招,长剑夭矫而至,便多了一分尖巧诡变,少了一分精诚唯一。周四万象皆不动念,一剑只务拙诚,既不存自救之心,也不留回旋余地,长剑以恒勇赴,自是精纯至极,稳占先手。 那黑衣人眼见他一剑刺向自己小腹,与适才那一剑如出一辙,只是更加威猛,心中一慌,长剑哪敢再往前递?急忙撤剑挽花,格开来剑。怎奈对方已占先手,他若不退身避让,周四便可乘势变招,占尽主动,一时无可奈何,只得滑出丈余,避其锋芒。 二人一招既离,转眼斗了数剑,周四剑剑惊其心胆,逼着他舍弃妙招,回剑自救。那黑衣人奇招妙式无一使得圆满,羞怒交集。他是使剑的大行家,却被周四迫得连现窘态,虽未落败,也知这般比剑,实是有败无胜,当即停下手来,皱眉道:阁下剑法示拙隐巧,返璞归真,确是让人钦佩。但这剑法于勇绝之中,却透出一种无奈,仿佛对手高己甚多,不得不如此比拼。想来天下除老木在剑术上有些实学,余者尽是草木,哪懂什么剑术?阁下练此剑法,岂不毫无用处? 周四听他见识非凡,暗暗钦佩,说道:武林中卧虎藏龙,剑法在我之上的,确有人在。那黑衣人低头想了一想,喃喃道:听你一说,我倒想起一人,但此人数十年前被周教主削去手指,已成废人,便算他剑法较你为优,也不能与你比剑了。说到这里,又望定周四道:阁下剑法由繁入简,但此种剑法只可以决生死,却不适于比剑较艺。在下虽不知如何破解,自忖尚可应付。阁下若不能使出新技,胜我一招半式,在下仍不心服。 周四听出他弦外之音,是暗笑自己技止于此,心道:这人剑法只较木先生略逊半筹。我若不使些手段,令他心悦诚服,这教主做得也没什么脸面。笑道:你定要见个高低,我便换个法子与你比试。长剑挑起,在身前划了两个大圈,顺势向黑衣人刺去。 那黑衣人见他随手划圈,剑光却似云烟缭绕,雨水滂沱,衬得身前朦胧一片,一改前时粗豪之气,精神顿时一振,长剑颤巍巍迎了上来,仿佛柳老花飞,漫空飘絮,罩住周四。 二人这一遭动起手来,各展平生绝技,两口剑上下翻飞,如落花蝶舞,难测行止。虽是见招拆招,内力却自然而然地贯注剑身,几招一过,剑气便纵横四逸,弥漫全台。 应无变前时见周四略占上风,尚不住地拍手叫好,挖苦那黑衣人,这时剑气缭乱,台上渐无立足之地,他一件锦袍被割了几条口子,连发际也被劲风割下几绺,直吓得趴在台边,缩做泥虫。想到那黑衣人若胜,教主也未必能护己周全,愈发心惊胆战,叫苦不迭。 台下众人见二人虎跃龙腾,出手如电,高台上雪片飞腾,渐渐将二人裹在其内,身影难辨,都惊得目歪眼斜,腿软身僵。各营许多好手均是大有眼光,如何看不出这二人武功的深浅,眼见二人攻势如虹,招招妙到毫巅,许多奇招异式,自己便想上三年五载,也未必能识得其中玄奥,心下无不黯然。数十万人静静观望,只觉这二人往来相斗,竟比适才周四力挫三营更加动人心弦。众人虽见周四独战三营,武功惊人,但其时上台人多,众人眼花缭乱,也看不出周四真实本领,只见他不住手地杀人,吓得千夫心冷,万众胆寒。这时周四抖擞精神,武功尽数施展出来,直看得各营将士人人吐舌,疑为天神转世。 那黑衣人与周四斗在百余招上,长剑已露涩滞之象,自知对方剑法胜己一筹,既惊且愧。但他向来骄狂,终不肯轻易服输,稍稳心神,扑身又斗。周四剑法虽高,怎奈那黑衣人经验老道,任他占了七成攻势,竟尔转攻为守,护得周身上下风雨不透。 周四稳占上风,一时若想将对方击败,也是千难万难,情急之下,忽将两股力道同时传上剑身,长剑横削,撞在那黑衣人剑上。只听得几声脆响,那黑衣人手中长剑断成数截,只剩下剑柄握在手中。周四震断对方长剑,连忙收劲。饶是如此,仍震得那黑衣人半身酥麻,右臂仿佛要离体飞出。那黑衣人曾见周四毁人肢体,如囊取物,此时亲受,心中大骇。 他对周四剑法虽非十分佩服,却知一旦生死相搏,对方必能取己性命。一念及此,狂傲之心尽敛,跪下身去,恭声道:属下盖天行,拜见教主。 周四听他报出姓名,惊道:你便是盖天行?盖天行以额触地道:属下冒犯明尊,乞望治罪。周四知他素有狂性,只恐他日后仍有不驯之举,说道:适才你说我如胜了你,你便供我驱驰,此话当真?盖天行见周四生疑,突然挥起右掌,撞在周四剑上。长剑锋利,登时将他小指削断。周四一惊,慌忙撤剑。 盖天行头上滚出豆大的汗珠,紧咬牙关道:明尊英才盖世,属下此后追随左右,共复圣教,若生异心,人神共诛。周四见他一脸挚诚,心道:此人颇有血性,却走极端。日后我须多给他些颜面,不然他性情刚烈,说不得又会有自残之举。连忙将盖天行搀起,笑道:当年我与周老伯在一起时,便常听他提起你,说你是圣教柱石,难得的好兄弟。今日一见,确是盛名无虚。 盖天行大喜,嘴上却道:蒙他老人家抬爱,天行愧不敢当。他本是孤僻之人,这一句若是别人说出,他必会怒目相向,当成有意讥笑,但出自周四之口,却大是不同。他对这位年轻教主原有轻视之意,自与他较艺之后,已生钦仰之情,闻听此言,更感亲切,当下真心诚意,将周四视做了圣教之主,自家尊长。 应无变见状,从地上腾地跳起,嘻嘻笑道:盖兄做事也真是麻烦,偏要被教主教训一顿,这才肯服。应某一见教主,便觉他老人家丰姿俊朗,壮伟如神,必是经天纬地之才。当时便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能为他老人家赴汤蹈火。盖天行素识其性,哼了一声,也不与他计较,迈步走到台边,冲下面喝道:各营人物听着:今日谁若上台,便先与盖某比试比试。如能过了我这一关,再与我家教主动手不迟。 众人见他冲周四叩头施礼,口呼教主,已觉奇怪,又听他说出这话,明摆着是要与周四联手,均想:这二人任一个立在台上,都能夺了盟主之位,两人联手,谁还敢再上台去?看来这盟主之位,终究归了闯营。各营猛士人人胆怯,自知争荣无望,都缩在队中,不敢出声。 周四见台下寂静无声,朗声道:各营的朋友如有雄心,只管来斗,周某在此恭候台驾。连问三声,台下仍无人答话。周四环顾四周,又道:若无人上台,这盟主之位便当归我闯营。闯营将士无不欢欣鼓舞,齐声吼道:若无人上台,盟主之位便归闯营!喊声高耸入云,动地惊天。各营将士虽不甘心,怎奈技不如人,也只有暗自叹息,无可无奈。 刘宗敏、白旺等人对周四拜服无已,连声喊道:周兄弟,真有你的!等此间大事一了,哥哥定要与你喝个痛快!老回回也在队前叫道:周兄弟,哥哥当时便说你能夺了尊位,眼力可是不错吧?闯营将士扬眉吐气,个个精神抖擞。献、左、革三营将士眼睁睁看着盟主之位落入他人之手,都垂头丧气,沮丧异常。三营虽是悍徒无数,但闯营即将为十三家之主,已是得罪不得,不少人在队中暗骂,却无人敢当众放肆。 周四放眼四望,见各营俱有臣服之意,心中好不开怀。他刚投闯营,便立大功,既遂雄飞之愿,又得一营兄弟爱戴,身当此时,顿觉人生壮阔如虹,瑰丽无比,一时情不能禁,大笑道:各营若无异议,便一齐下马,恭贺闯王荣登盟主之位! 李自成哈哈大笑,率先跳下马来,正要向高迎祥叩拜,忽听一人高声道:且慢!我营兄弟还未上台,闯营何太性急?这人一言出口,数十万众心头俱是一震:事已至此,哪一营还敢上台去斗?循声望去,见说话之人身着华服,端坐马背,正是绰号曹操的罗汝才,均不由面面相觑,暗生狐疑:罗营虽然势强,较献、左、革三营合营一处,却还差着一大截。前时三营合力,仍斗闯营勇士不过,单凭他一营之力,岂不是以卵击石? 李自成盯住汝才,心道:这厮此时欲斗,是何道理?此人心机叵测,我须提醒四弟,小心提防,不然为人所乘,恐要功亏一篑。当即高声道:汝才兄既有豪情,四弟便再辛苦一回。李某素知汝才兄手下猛士智勇无双,四弟切不可懈怠。周四会意,朗声道:大哥放心,只管在马上安坐,看小弟逞此余勇。闯营将士对周四充满信心,都想再瞧好戏,不少人大声催促道:罗营既然不服,便快些上台去斗,早点挨完了揍,我家闯王也可安安稳稳地做盟主。 吵嚷声中,只见罗营中飞身抢出一人,快步冲上高台。众人见有人上台,都静了下来。许多人暗生妄念,只盼罗营异军突起,与闯营斗个两败俱伤,自家则又有一线转机。那人上得台来,身子微微颤抖,距周四尚有几丈之遥,便停下脚步。 盖天行见此人脚下虚浮,目无神采,心道:这等货色,怎敢上台找死?正要出手,周四忽将他拉住,说道:我为闯营争荣,自当有始有终,你只为我观阵便是。盖天行道:此正是属下效力之时,何劳教主亲为?周四道:你非闯营中人,即便获胜,各营也不信服。盖天行默不作声,退在一旁。 周四打量来人,笑道:朋友心豪胆壮,可钦可佩。便请出手吧。那人望着周四,目中满是惧意,壮着胆子走上前来,挥拳打向周四胸膛。周四见了,哑然失笑,不闪不避,负手静待。原来这人一拳打出,武功平庸至极,较江湖上三四流角色也颇有不如。周四凝立不动,待来拳打到,忽敛气于胸,吸住来拳。那人大惊,急忙收拳。周四突然吐劲,一股大力撞去,将那人弹出老远,落地后疾滑不停,一下子冲出台面。只听惊呼声起,那人摔下高台,直跌得头破血流,爬不起身。 众人见那人只一招便落下台来,都闭了闭眼,在心中暗骂:这等熊货,怎敢上台去斗?那台上二人是何等人物,罗汝才向来鬼精鬼灵,这一回怎如此不自量力? 先一人刚坠下高台,罗营中又有人冲上台去。众人均想这人或许有些本领,那知刚一交手,又被周四击飞,出台时大呼小叫,惊恐万状。众人又气又笑,闯营将士忍不住出言讥讽。 工夫不大,罗营中已有十余人上台,人人武艺平常,不值一提,偏又一个个依次上台,不紧不慢。被打者不羞不恼,一营将士脸上也是不红不白。这场争斗一改前时惨烈景象,好似儿戏一般,看得众人神疲意散,好没兴致。 李自成见罗营不断遣人上台,最多不过两招,便被周四打下台去,有几人更是莫名其妙,竟不待周四出手,便自行躺倒在地,哼哼叽叽地向台下滚去,心中好不生疑:这厮既有贪心,便当派勇士上台力拼,为何只遣一班狗鼠之辈,拖延时间?如此盟主之位虽难定下,但他手下无超群之士可败四弟,也是万难遂愿。此人行事异常,那是为了什么? 便在这时,忽听献营将士哄笑起来,刘文秀高声叫道:这场比武越斗越奇,罗营的兄弟们武功之高,当真到了出神入化、连滚带爬的境界。我看各营弟兄都已瞧不出他等武功的精妙之处了,倒不如说段故事,给大伙提提神。众人见他歪眉斜眼,显然不怀好意,都想听他说些什么。 刘文秀见众人齐齐望向自己,更来了精神,手指周四,提高声音道:按说闯营这位朋友武艺绝伦,确是技冠各营,无人能及。但兄弟们只知他身手了得,却不知这位大英雄另有看家绝技。一伙亲兵忙接口道:不知这位大英雄还有何绝技? 刘文秀嘿嘿笑道:兄弟们好生健忘,怎不记得这位大英雄当年在我营裸身献艺,大战十几个娘们那出好戏?众亲兵假做沉思之状,片刻都似想起了什么,拍手道:不错,不错!这位大英雄确有此技在身,只是事隔太久,一干细节都忘了。刘文秀道:既然忘了,何不向闯营的大英雄请教?那是他一生中最得意之事,他必会讲给你们听。众亲兵冲台上叫道:闯营的大英雄!你武艺高强,大伙都是心服口服,但我营兄弟知道你另有一套绝活。今日是你露脸之时,我等想重睹你往日丰采,已为你备下了十几个娘们,这便给你送上台去。你就在台上裸衣献艺,施展绝技如何?兄弟们对你思慕已久,更想向你学一些快活诀窍。大伙诚心诚意,你可不能推辞!说话间只见献营队中推搡出十几名女子,喽罗们你牵我拽,便要将众女子赶上台去。 众人听献营喽罗说得活灵活现,仿佛真有其事一般,也都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嚷道:原来闯营的朋友还有这一手神功秘技!大伙也不用争什么盟主了,便请闯营的朋友当场露上一手,我等也开开眼界。台下淫词浪语,响成一片,场上顿时又沸腾起来。众人对周四本已心生畏惧,如此一闹,又放纵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任意取笑,将周四贬得十分不堪。 周四听下面谤词汹涌,突然仰天长啸。这一声满含愤怒,异常响亮。众人只觉头上似响起一串惊雷,都吓得捂耳俯身,头不敢抬。四周战马受了惊吓,齐声嘶吼。一时间万马同声,千驹踢咬,无数将士滚翻在地,你呼我喊,喧声震天。 周四恶气难吐,如疯如狂,抓住罗营上台的猛士,双手一分,将其扯为两半,大吼道:今日谁若上台,管叫他有死无生!手臂一扬,两截尸体远远飞出,落入罗汝才马前。 罗汝才脸上没了血色,稳了稳神,忽冲身后喝道:弓在弦上,岂能不发?众兄弟若不负我,此正用命之时!他心计深沉,极擅笼络人心,加之起事较早,手下确有誓死相随、百难不避的忠勇之士。一语出口,便有二十多人挺身而出,冲出队来。 罗汝才心中大慰,眼望这二十几名死士,动容道:兄弟们不负汝才,义薄云天。汝才何能,竟得诸位誓死相报?众死士一齐跪倒,人人神情悲壮,默不作声。罗汝才慌忙跳下马来,将众人搀起,说道:兄弟们陆续上台,无须一拥而上。只要拖得一时,便当寻机脱身,不必与那厮拼死相斗。众死士眼见周四满脸杀气,都知上得台去,有死无生,说什么寻机脱身云云,不过是自慰之言,痴人说梦。 罗汝才见众人都不言语,心下黯然,扭回头向队后张望,显得十分焦急。望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向众死士挥了挥手。一人率先出队,冲罗汝才拱了拱手,便向高台走去。众人都知此人一去,便难回返,不少人忍不住出声呼唤。那人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走上高台。 周四怒气难消,耳听献营将士仍出秽言,恨不能冲下台去,将一营狂徒杀个干净,眼见一人走上台来,一口恶气便要发泄在此人身上。那人上台之后,也不答话,出手向周四打来。周四见他出手极快,武功较前时那些人强了许多,心道:我力战多人,气力已乏,罗营尚不知有多少人摩拳擦掌,要来搏命?我若不下杀手,终无了局。突然跃身上前,一掌印在那人胸口。那人大叫一声,倒飞而出,撞断一根木桩,落下台去。 罗营将士见了,个个胆寒。众死士虽然骇异,舍身报主之心却坚,一人走出队来,又向台上走去。这人武功颇高,直与周四斗了七八招,方被周四击碎头颅,栽倒在地。罗营死士前仆后继,当下又有一人从容赴死,缓步登台。工夫不大,周四已杀了罗营猛士十余人。众人见状,对周四均生恨意:这人今夜已不知杀了多少人,一身杀气却丝毫不减。难道老天生出此人,便为了让他屠戮众生?及见罗营死士慷慨赴难,人人面不改色,均想:罗营壮士明知必死,却甘愿以死报主,确非献、左、革三营滥行狂逞之徒可及。罗汝才竟养得这多死士,实有过人之能。 高迎祥眼见周四杀戮太重,暗暗痛心,欲出声劝阻,又恐如此一来,又要有无数勇者乘机上台,一时无计,只有听之任之。李自成虽见闯王心情沉痛,却不理会,眼望汝才,浓眉紧锁。他知罗汝才此举必含深意,左思右想,却又百思不解。 此时罗汝才马前死士只剩了七八个人。喽罗们壮着胆子跑上台去,将十余具尸体抬了回来。罗汝才见忠义之士顷刻殒命,尸骨尚温,心下怆然。众将士眼望汝才,都盼他弃了争胜之念,留些精英,偏罗汝才不言不语,并无罢斗之意。 过不多时,又有三人血溅高台。罗汝才见马前只剩了四五名死士,也不由乱了方寸,仰天叹道:勇者不归,如之奈何!那几名死士见主公神凄意苦,又羞又愤,齐吼一声,一同向高台奔去。 便在这时,忽见罗营后队一阵大乱,将士们纷纷退避,闪开一条道路。一哨人马旋风般冲入场中,人欢马叫,声势夺人。众人移目观瞧,见这哨人马只有三四百人,一入场中,却显得极有气势,周遭虽有数十万众,也仿佛压不住这一支神锐之旅,都不由暗暗称奇。 只见当先一匹马上坐了一个大汉,神威凛凛,豪气逼人,顾盼之际,好似周遭万马千军皆是等闲,只须信手一挥,便可吞山吐岳,令万众俱成烟灰。各营许多好手见了这大汉,心头俱是一震:我怎地忘了此人?他既回来,盟主之位可未必能归闯营。 罗汝才望见此人,直喜得手舞足蹈。罗营将士更是欢呼雀跃,如醉如狂。那大汉催马来到汝才面前,下马之时,忽见地上躺了数具尸首,都是自家生死兄弟,浓眉一轩道:何人下此毒手,害我手足?罗汝才手指高台道:各营在此设台比武,举立盟主。闯营狂徒卑鄙无耻,手辣心黑,已杀了各营数十人。我营兄弟愤然与斗,竟无一生还。 那大汉眼望高台,怒道:各营俱是兄弟,他怎敢恃勇逞狂,纵性滥杀!环顾四周,见献、左、革三营队前死尸足有数十具之多,愈发难压怒火,当即冲汝才拱手道:主公勿惊,自管端坐等候。说罢迈开大步,向台上走去。罗营将士见这大汉走向高台,都没命价地呼喊助威,壮其声势。 那大汉稳步上台,脚步凝重至极,每一落步,高台便微微一颤,脚下却又无声无息。盖天行见这大汉气势逼人,刚上到一半,一股极雄豪的气息便扑面袭来,心中一惊:这人是何等人物,怎会有如此惊人气概?教主苦斗一夜,精力已衰,此人大是劲敌,我须为教主挡上一阵。迈步走到台口,居高临下,瞪视来人。 那大汉见他傲立台口,稍稍缓下脚步,目光却似两道冷电,射向盖天行。盖天行与他正面相对,只觉对方眼中有一股慑人的精诚正气,实令人不敢逼视。他纵横南北,杀人无数,便周应扬在日,也难令其畏惧,不料那大汉只向他望了一眼,他心中竟尔一乱,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别处。 周四于那大汉上台之际,借火光下望,朦朦胧胧,只觉来人身影好生熟悉。待那大汉上得台来,他凝神细瞧,心中猛地一跳:难道是他?又看两眼,一腔热血压抑不住,呼地冲上顶门,脑海中突然浑噩一片:原来真的是他! 那大汉上台之后,望定盖天行道:各营亲如兄弟,你为何下此毒手?他见周四年纪甚轻,应无变獐头鼠目,只有盖天行颇俱威势,料台下数十人多半是盖天行所杀,故先向他喝问。盖天行听他语带斥责,怒道:我家教主欲夺盟主之位,杀些鼠辈算得了什么?你是何人,却来多事! 那大汉一怔,问道:哪个是你家教主?盖天行哼了一声,虚指周四道:我家教主技冠各营。你营并无夺魁之望,你便上得台来,也不过螳臂当车,自取其辱。 那大汉听他言语无礼,微露怒容,向周四瞟了一眼,便回过头来道:你如此说到这里,又盯住周四,露出惊疑神情,双眉紧蹙,似在极力回想往事。怔怔地瞅了半天,方轻声道:你你是四弟? 周四初见这大汉,内心极为激动,转念之间,又冷下心来,听他问话,淡然道:孟兄一向可好?那大汉听了这话,身子竟抖了起来,颤声道:你是四弟?你真的是四弟!大步上前,紧紧握住周四双手,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原来这大汉正是与周四失散多年的结义兄长,数年来杳无音信的孟如庭。 周四见如庭泪流满面,心中一热,往事涌上心头,也不由鼻眼发酸。猛然间想起昆明被弃,孤苦伶仃,那女人钟情如庭,竟怀其子这两桩旧事,顿时热血转冷,恨意又生,当下抽出手来,冷冷地道:孟兄上台,欲与小弟一争短长么?孟如庭见他露出敌意,心中一沉:莫非我前时那个四弟,已变了不成? 第二十一章 故旧 罗汝才见状,心下生疑:难道如庭与这厮是旧日相识?他损兵折将,只为拖延时间,等待如庭归来,观此一幕,只恐如庭念及旧交,不效死力,忙高声道:如庭,这厮杀了我营许多兄弟。你为何不动手!罗营将士也狂呼乱叫,边声催斗。 孟如庭暗暗思忖:我遇四弟,天大之喜!四弟既为闯营争名,我理应助他才是。但一营兄弟皆对我寄予厚望,我又岂能辜负了他们?周四见他低头沉吟,冷冷一笑道:又遇孟兄,喜不自胜。但此间大事未了,我二人只有较艺过后,再叙契阔。不待如庭开口,右掌斜斜挥出,拍向他肩头。这一掌只是引手,但一掌拍至,掌力雄浑深透,已将如庭全身罩住。孟如庭见来掌沉实之极,仿佛巨峦崩塌,洪流骤泻,不由一惊:几年不见四弟,他武功怎到如此境界?他武功既高,眼光也颇为独到,一掌之间,已看出周四武功卓然成家,非同小可,心道:四弟抢先出手,也是迫不得已。我二人各为其主,只有假意斗上一回。四弟长进虽快,想来亦难胜我,到时我容让三分,斗个平局,我二人都好回营复命。当下踏上半步,左掌划个圆弧,斜削周四臂弯,右掌横在胸前,以备不测。他二十余岁上技已大成,出手无不是守中带攻的妙招,虽只踏上半步,一股大力已自脚下传上双臂,左掌立时重如灌铅,刚柔难辩。不料刚触到周四手臂,忽觉一股怪力生出,手掌竟被弹起,腕上如割似断,疼痛钻心。他艺高心沉,虽惊不乱,右掌半推半转,按向周四腰间。这一式简劲朴实,却是攻敌所必救,掌力阔放直露,劲气豪纵。 周四大袖轻扬,裹住来掌,右掌顺势一折,斩向如庭脖颈。此一变看似漫不经心,却又说不出的流转随意。孟如庭颈上险被撩中,猛然踏上一步,右手成拳,击向周中小腹。他右手裹在周四袖中,原无施展之能,一拳甫出,不免带出几分沉闷低徊之意。那知推不盈尺,异象陡生,只见周四宽大的袍袖突然鼓胀开来,仿佛里面包裹了欲响的惊雷,就要将层层乌云震散。 盖天行站在一旁,见如庭这一拳气魄渐大,竟于山穷水尽之中,暗伏雨乱风横之势,只须再推半尺,拳上劲力便要尽数涌出,不可遏止。他是一代宗师的身份,不便当场相助,暗将右手藏于袖内,中、食二指轻弹,指力破袖而出,如一缕柔风,袭向如庭咽喉。他素以剑法见长,施此弹指之技,原无摧敌之效。但一来内力深厚,二来这一指攻敌要害,如庭若不换式避让,必受重伤;倘欲闪躲,周四便可反守为攻,从容占先。 孟如庭隐觉劲风袭面,心中一惊,便思抽身退避。忽听周四冷哼一声,左掌向后拍去,将盖天行指上传来的劲气震散,右手大袖放脱如庭右掌,软软垂向地面。这一来如庭右掌再无羁绊,直如千流决堤,撞向周四胸腹。 罗营将士见周四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垂落不动,只道他被如庭神威所慑,已无还手之能,欢呼声顿时响成一片。 孟如庭心中一阵难过:我今日伤了四弟,大违初衷。待此间大事一了,我便负荆请罪,也要全我兄弟之情。愧然望向周四,却见他负手而立,神情茫然之极,仿佛迁客登高远眺,骤雨忽来,中心凄迷;又仿佛游子惯住天涯,归心倦懒,仰对悠悠云天,欲语无人,俯对迢迢原野,将行无路。两种情思,一般缱绻,衬得周身迷迷朦朦,如罩了森森雨幕。虽是站立不动,胸腹间却似早已蓄满了山间云雨、大江波澜,纵使再大的风雨袭至,亦不过尽赴眼底,徒添登览之愁。 孟如庭势猛难收,自知这一拳浑烈有余,含敛不足,实难以神会其神,以气驭其气,一旦击上其身,必如巨石投江,掀起层层怒澜。眼见一拳似入汪洋,也只有听之任之。 忽见周四右手大袖撩起,好似游子残梦初醒,欲卷去洒面而来的暮雨春潮,又好似远客忧心感慨,不经意地拂去眼前的落红飞絮,袖角如丝如缕,轻轻柔柔地搭在孟如庭来拳之上。这一式倦意浓浓,形神散漫,却又如屏似嶂,如幕重重。稍与来拳相触,立时如截奔马,将对方拳劲悉数化去。孟如庭一拳如击虚空,半身尽在周四掌握之中,想到此番一招即败,不但自身难保,更负汝才厚望,额上不觉冒出泠汗。 周四心中暗笑,正思踏上半步,将其击出,忽听台下有人叫道:四弟!咱兄弟几年不见,你从哪学了这么俊的功夫?这可不是做梦么?周四听这人声音十分熟悉,循声下望,只见罗营队前立了一个大汉,身材粗壮,阔目浓眉,却不是夏雨风是谁?周四认出雨风,旧事潮水般涌上心头,想到当年在岳阳楼上被人击伤,孟、夏二人远赴云贵,途中多亏这位结义二哥逗自己开心解闷,才减了许多苦楚,一时竟忘了争斗,含笑下望道:当年蒙二哥传授一路小擒拿手法,斯后小弟苦心研习,自觉技艺有长,常念二哥诲导之恩。他幼时与雨风常常嬉闹,已成习惯,这时故人重逢,牵动童心,忍不住开起玩笑。夏雨风早看出周四技艺通神,胜如庭一筹,听了这话,咧嘴笑道:好四弟,刚见面便消遣哥哥么?我看大哥也赢你不得,反正是自家兄弟,你二人不如就此下台,咱兄弟回营喝个痛快。又冲孟如庭喊道:大哥,咱早说四弟是百年难遇的聪明人儿。以他目下身手,咱俩齐上也未必能胜,索性把盟主之位让给闯营罢!一语刚出,罗营将士纷纷鼓噪起来,众人与雨风向来交厚,也忍不住大声斥骂。夏雨风自知失言,忙改口道:要不四弟便归了我营,咱三兄弟共保明主 ,岂不比在劳什子的闯营强上百倍?话音未落,便听闯营嘘声不断,连别营人马也哄笑起来。 孟如庭于周、夏二人说话之际,得隙挣出身来,心下羞疑不定:难道四弟武功果真强我甚多?及听夏雨风一番言词,分明劝已弃斗下台,不禁暗暗恼火:二弟口没遮拦,似此万众在侧,岂可轻言放弃?我若就此下台,一营兄弟必疑我因似废公,主公面前,何词以复?看来势成骑虎,只有与四弟拼死一搏了。念及手足相伤,恩情尽泯,怎不凄然?忽听台下一人朗声道:我二位叔父虽与此人有旧,但比武之事干系重大,又怎会顾及旧情?况此人纵使技高一筹,亦无必胜之算。叔父只须奋勇相搏,闯营便万难得逞。这人声音洪亮,语中自有一股威严,似常发号令之人。 周四向下张望,见说话之人身着绿袍,胯下白马,年约三十岁左右,一脸的英武之气,正是小梁王奢奉祥。他先是一喜,随又生疑:此人与我交情非浅,昔日在昆明若无他悉心照顾,我早已病发身死。原来他也随大哥、二哥投了罗营,却为何如此讲话,全不念往日情谊?看来人心难测,变在朝夕,我如顾念手足之情,反要误事自累。想到此处,冷笑道:人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此语用在奢公子身上,倒也贴切。奢奉祥听出弦外之音,正色道:家主恩义,高逾云天。我营兄弟感恩戴德,皆欲报在今日。足下技艺虽精,终是未节。我叔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纵然落败,也必荣耀全营。这番话说得汝才疑窦尽消,频频点头,周四却不住地冷笑。 孟如庭闻言,暗暗点头:奉祥处事确有识见。此子为人练达,实是难得的将才,可惜随我混迹草泽,埋没了金实玉质。他已有计较,当下迈上两步,冲周四拱手道:昔日之情,适才已偿。我二人再来比过。这句话模棱两可,听来倒似自家占了上风,适才抽身退开,乃是偿了素日所欠。周四错会其意,反而思入歧途:我前时让他一招,他怎昧心蒙理,反说容让于我?看来大哥非但无情,更是个阴狡无耻的小人。愈想愈怒,不觉恨极而笑。孟如庭见他满脸鄙夷,怨望亦生:我自上得台来,四弟便视如路人,毫不恭敬。难道他自恃技高,便忘了当日孤苦无助之时,孟某一片怜爱之情?想到周四少年时便将仁义视为乌有,更觉得这位结义兄弟不可深交。 周四见如庭眉头深锁,与当年申斥自己时的神情一般无二,厌憎之意更浓,冷笑道:孟兄承让,确是难得。小弟旧情已领,这便得罪了。一言未了,已晃到如庭面前,右手勾曲前伸,直抓如庭脖颈。他有意要挫如庭锐气,手虽曲抓向前,头却高昂向天。众人见他信手抓出,袍襟飘浮而起,仿佛鲲鹏欲飞,直上青云,当真有眼高四海空无人之意,都为如庭担起心来。 应无变见周四这一式势足气壮,意象高远,忙不迭地拍手叫道:教主他老人家这一招有遨游天地、放纵八极之势,确是虚而又玄,超然乎尘埃之外话音未落,忽见周四前臂一折,仿佛疾舟猝遇横流,蓦地变了方向,拿向孟如庭左肩。这一变虽是取巧,但气度恢廓宏远,全无半点尖巧之态。应无变见了,跳脚赞道:原来他老人家尚伏下这等妙招,当真是斗折蛇行,迅转如电!属下愚钝,便不吃不喝地想上一百年,也悟不出这等妙绝人寰的招式。盖天行听他说得虽然肉麻,也并非全无道理,不觉笑出声来。应无变更来了精神,索性攀上一根高桩,扯开嗓子喊道:兀那大汉!我家教主乃上界天神转世,论文采武功,孔孟老庄、项羽、岳飞、李存孝、张三丰、达摩祖师也不及他。你若识相,早早跪地乞降。他老人家侠义无双,必能饶你小命,最多不过掐断你一条粗腿!众人听他说得热闹,无不大笑。 刘文秀站在队前,冲上喊道:你把这小子说到天上,我要说出几人,他便对付不了。应无变哧溜从桩上滑下,瞪目问道:那是何人?刘文秀嬉皮笑脸地道:这小子对付爷们尚可,对付娘们可未必如大伙说的那么厉害。要是穆桂英、花木兰、杨排风和孙二娘一起脱了裤子与他混战,我看他一定招架不住。话犹未了,满场已笑做一团。应无变自知着道儿,尖声笑道:你小子倒也有些见识。当年我家教主要不是与你娘私通,弄出你时伤了元气,那四个娘们原也算不什么。众人听他说得更加阴损,都乐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身。 众人喧闹之际,孟、周二人已过了数招。周四内力愈催愈急,往往平淡无奇的一招,内中竟附了几种古怪力道,一招既出,以正相应固然不可,以奇相抵又实难测其虚实,真所谓瞻之不见其首,迎之惟恍惟惚。孟如庭越斗越惊,一身内力渐渐涩滞难催,通体极不得劲,对方每出一招,均须全神贯注,以数年苦修的乱缠丝手法方始化解,而周四却好似信手拈来,第二式又继踵而至。孟如庭几番失机,直弄得腰软腿轻,双臂胀麻。身当此时,心下既感羞愧,又觉欢喜:以四弟此时武功,最多五十招上便可打得我一败涂地。事已至此,何不弃了这绵软缠丝,无形无式的手法,尽展我平生所学,与四弟做一场龙争虎斗?如此既报了主公深恩,亦可使四弟神技尽显,慑众扬名。主意一定,忽然后退一步,左掌划圆聚力,右掌如箭离弦,拍向周四胸膛。这一式突兀而起,仿佛平地见山,一改前时隐抑收敛之态。一掌挥出,如野马奔驰不停,异常雄烈。罗营将士初见如庭以柔化力,处在下风,都甚焦急,及见其拍出一掌,激昂骁腾,有万里横行之势,轰地一声,都叫起好来。 周四见如庭拳式大变,劲气弥漫周身,分明是不遗余力,心道:大哥武功之高,江湖上确是罕有。我如几年前与他相遇,可未必是他对手。他若以柔化力,原可撑到五十招上,为何舍弃正法,与我对攻?眼见如庭接连几招,无一不是雄豪奔纵、凌厉至极的杀招,不禁对其人生出一丝鄙夷:大哥武功虽强,终难及我项背,为何不知进退,犹欲逞强?难道他痴心不灭,仍想败我于人前?想到此节,怒气陡生,大力潮水般涌上双臂。他前时与如庭相斗,虽不敢稍有托大,出招时也不过运了五成功力,此际狂情汹涌,一身功力尽发无余。三招一过,如庭连退数步,所过之处,台板尽被踏断。 周四得势不让,始终压住如庭前臂,纠缠不脱。孟如庭如负巨峦,只得曲腿坐身,化解臂上传来的大力。每退一步,脚下台板便断裂数块,直退到南面台角,仍不能摆脱困境。 周四占尽先机,连摧大力,如庭腰酸腿软,渐渐苦撑不住,不由矮下身去。忽听得咔嚓一响,支撑高台的主桩竟被二人力道所摧,从中间断裂。周四觉身子一沉,连忙飘身后跃。孟如庭暗叫侥幸,也向前跃来。他自知必败,更愈长周四威风,大笑道:好四弟,我二人若不分出胜负,谁也休下台去!周四不答,待如庭欺近,挥掌拍向他左肩。他出掌之际,暗藏变化,看似朴朴实实,并非妙手,却于平直中赋蜿蜒曲转之意。常人初看直骨铮铮,殊不留意,近身时又觉空空荡荡,无迹可寻,当真浅而能深,显而能隐,神出鬼没,刁钻之极。 孟如庭早知他掌法自成沟壑,眼见掌来,只道又是沉实深稳的一式,忙提气凝神,出右掌相迎。不料周四掌到中途,忽化而为指,点向如庭手背。凡人较艺,多是避开对方掌臂,攻其中干,似此运指点掌的斗法,既不可能,亦无功用。也是他出掌时雄迈遒劲,颇具假象,又兼算准对方必会举掌来迎。孟如庭料不到他起势不凡的一招,中途竟变得如此不伦不类,虽感意外,倒也不惧,索性任他点向手背,左手趁机抓向周四右肋。 周四眼见如庭并不换式,二指如箭,搠在他掌上。如庭中指,立觉右掌如被刀割,五根指头仿佛已离开了手掌,再也弯曲不得。他身经百战,却从未遇过这等怪事,慌忙向后跃开。举掌看时,全无异状,心下大是惊疑:难道四弟内力大异常人,施于敌身,便能残人躯体?这念头太过匪夷所思,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强忍掌上巨痛,又迈步上前。他初时只想奋力一战,既报汝才之恩,也成周四之名,不意周四猝施神技,惊其虎胆,心中突然乱了起来:四弟已非往日的四弟,倘怀邪技,我必有损,然此时怯阵,必贻笑万众。事已至此,只有舍死相搏,纵使被四弟所伤,也顾及不得了。他一片苦心,不欲人知,微微一笑道:适才一招,出人意料,但太过取巧,终非登峰造极的武学。孟某近年来琢磨出一路掌法,借此良机,正当印证所学。他既将安危置之度外,便思激怒周四,早定胜负。周四闻言,心中有气,左掌突然挥起,拍向如庭前胸。这一掌激怒而发,毫不雕琢,犹如驾风出谷之虎,袍服也跟着飞动起来,如奔如腾,骏迈无比。 孟如庭见来掌似怒江出峡,掌力涛翻浪涌,不可遏止,向旁斜退一步,右掌自腰间穿出,歪歪斜斜地向前推去。他知周四内力有异,不敢再与他掌力相触,掌出意随,好似壮志难酬,不胜愤懑,又好似情深几许,欲述无人,出手即波澜迭起,淋漓酣纵。二人以神会神,以势压势,各出半招,均露出鲸吸百川之态。周四暗暗赞叹,不欲力敌,只得中途换式,另出新招。 二人这番较艺,都欲在气势上压倒对方,每出一招,无不雄奇壮阔,力争主动。豪健刚猛之气愈斗愈烈,连盖天行这等内力深湛之人,也不由向后退去。 此时孟如庭已与对方斗在五十招上,掌法虽未露出破绽,真气却曲转在胸,渐渐难续,自知再斗数招,必不能敌,心道:我此时力乏,尚有余勇,纵使落败,也可从容下台。如若再斗,一旦脱力败北,必在人前丢尽头颜面。不如卖个破绽,成全四弟,我亦可飘身而退,不留笑柄。当下右手斜引,化解周四来掌,左腿陡然踢起,荡向周四小腹,左掌随即拍出,斩向周四脖颈。这一式无端而起,承转自然,原是舒卷随意的妙招。若用之于异时异地,必引来满场采声,但以之与周四相搏,便显得散漫轻浮,气骨躁跳。一式刚出,胸腹几处破绽已若隐若现,尽入周四眼帘。 周四一望之下,心中大喜,随之又生疑惑:以大哥身手,原不该施出这等招数。此招看似巧妙,实则下盘不固,劲力虚浮,我如中宫直入,当胸一击,神仙亦救之不得。难道他别出心裁,另有应变后招?他惟恐有诈,中宫踏上半步,不理来腿来掌,右掌轻推,按向如庭前胸。高手较艺,贵在争先,周四踏定中宫,已占形势,如庭拳脚虽到,但根基已失,便当抽身换式,方是正解。 周四凝神出掌,正思应付对方古怪后招,孰料如庭式不稍变,拳脚挟风击来。周四一惊,猛然想到:原来大哥斗我不过,竟使出这两败俱伤的打法。此人凶狡无耻,怎至如斯!他稳占先手,殊无畏惧,想到如庭绝情至此,怒火中烧,右掌暴伸,实实印在他心口。孟如庭一念有差,料不到周四会下重手,中掌之下,鲜血狂喷而出。他一足飞起,本就不稳,受此重击,哪还站立得住?只觉眼前一黑,身子已腾空飞起,耳听台下万众惊呼,又羞又急,热血更不住口地向外喷出。这高台虽只三丈余高,他下落之时,却觉似无底深渊,心头恍恍惚惚,如临梦境,眼前亦是物影难辨。 众人见如庭坠落高台,挣扎难起,顿时哗然一片,都不信凛凛丈夫,竟于俯仰间败如弱病。夏雨风大步上前,见如庭血透前襟,急忙俯下身去,呼道:大哥,你怎么了?问不两声,目中已滚下热泪。奢奉祥抢到如庭身旁,见他目光散暗,惊道:四叔怎下如此毒手?这他与周四交厚,话到嘴边,强又咽下。 夏雨风猛然站起,怒声道:四弟果然了不起!既然打了大哥,索性将咱一块收拾了罢!迈开大步,便要上台。孟如庭强撑身躯,惨声唤道:二弟不可不可说到一半,一口血又吐将出来,溅得雪地一片殷红。夏雨风止住脚步,见周四侧目它顾,并不向这面望来,直恨得须发皆立。奢奉祥恐他又生事端,忙扯住他衣襟道:二叔切莫动怒。四叔亦有苦衷。连拉带拽,将夏雨风扯了回来。孟如庭浑身酸软,只想就此躺倒,再不起身,但想到一片苦心,皆为周四成名,又忍痛挣扎,摇晃欲起。夏、奢二人左右搀扶,只当他顾及颜面,不愿久卧。谁料如庭刚起,忽单膝跪倒,冲台上拱手道:足下艺高胆豪,日下无双。孟某不自量力,致有此败。今甘拜下风,唯望足下自珍,善保威名。说罢俯身低头,状极钦服。如庭久在反营,众人素服其能,见他也屈膝随顺,哪还有人敢再露异同?数十万众齐望高台,对周四均生畏服之意。闯营将士看在眼中,呼声平地而起,响彻四野。白旺、田见秀、袁宗弟等人惊喜交集,始信闯王赞誉周四之词,并非虚夸,冲周四挥臂招手,羡艳之情均难自抑。 周四见众将士欢呼雀跃,满营喜极,心中畅爽无比,挥袖招摇,对如庭毫不在意。孟如庭禁不得悲从中来,踉跄着来在汝才马前,跪下身道:如庭无能,负主公重托,令阖营蒙耻,思之万死犹轻。伏望主公治罪,赐我一死。说罢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在雪中。 罗汝才慌忙跳下马背,环顾身周死尸多具,目中落下泪来,扶起如庭道:使众兄弟蹈难赴死,皆汝才之罪。今虽感悟,悔之已晚了!言罢顿足捶胸,沉痛异常。罗营将士感其言,无不动容。如庭虽然坚忍,也不禁热泪偷弹。 周四俯视万众,得意非凡,眼见各营寂寂然如羔羊弃市,连献、左、革三营狂徒也低眉垂首,再无喧声,当即朗声道:我已力克数营,哪营仍怀妄想,尽可上台来斗!若无斗志,便当人人下马,拜贺我家闯王。话一出口,各营又躁动起来。众人虽然心服,毕竟悍性已成,不甘屈膝人前。场上十余营首领统是著名匪目,知今日有此一拜,此后再难抬头,是以各怀鬼胎,不肯率先饮耻。 周四恐众人负约,厉声喝道:既不肯斗,又不拜贺,难道各营皆是背信小人,反复无耻之徒!这一声壮响如雷,余音回荡不绝,四面八方好像都有一人大喝反复无耻之徒。各营将士愧惶无地,不少人情不自禁地跳下马背,却仍无人趋赴闯王马前。 周四羞辱万众,威风八面,居高临下,正要再出严词,忽见罗汝才大步走到迎祥马前,拱手道:闯王为十三家之主,原是众望所归。汝才犯颜与争,愧天怍人,唯有率先来拜,以求宽宥。自此归于麾下,谨供驱驰。说罢一揖到地,状极恳诚。 李自成立马迎祥之后,冷笑道:汝才兄既言来拜,何惜膝下之金?罗汝才并不迟疑,屈伏于地,冲迎祥拜了三拜,昂首向自成道:闯营称尊,闯将名高。汝才愚鲁,愿与闯将互赠肝胆,共扶闯王。李自成笑道:甘言媚词,乃妇人邀宠之技。我与汝才兄腹心相照,又何须抛肝换胆?罗汝才听出弦外之音,羞愧无言。 高迎祥见状,下马搀起汝才,低声道:各营俱是一家,迎祥岂敢专擅?今得虚名,并无实用,凡事尚赖君鼎力维持。轻抚汝才肩头,目中满含厚意。罗汝才连连点头,斜睨自成一眼,大步走回自家队中。 众人见汝才已拜迎祥,面面相觑,都不知所措。忽听老回回在队前笑道:各营斗了一夜,这彩头还是归了闯营。大伙在城中定的规矩,也不是凭空放屁。闯王为主,自当恭贺。跳下马来,又冲周四叫道:周兄弟,你今夜威风使足,老哥哥是否也该拜你一拜?周四含笑不语。老回回哈哈一笑,坦然走到闯王面前,纳头便拜。高迎祥忙将他搀起,免不得一番抚慰。老回回站起身来,眼望自成道:马某此拜,并非从权。闯将若信我一片至诚,日后不当视如外人。李自成颔首道:自成若有危难,必念此言。二人四目相对,心意互知。老回回略一拱手,走回队中。 是时闯、献、罗、回四营最强,罗、回二营相继屈服,余营更无执拗,当下便有顺天王、横天王、九条龙几人走上前来,拜奉尊主。射塌天、混十万、改世王等人初不胜辱,及见几家头领上前,只恐趋赴稍晚,结怨闯营,一时间纷纷举步,来献谄词。更有可天飞、邢红狼、蝎子块、点灯子、小秦王、一连莺、混天猴等一干散营头目,也争先恐后地拥挤而上,歌功颂德。 高迎祥应接不暇,扶起这边,那边又拜,各尽言词,或谦恭,或曲顺,或激昂,或感慨,抚膺拍腿,都欲与闯营同生共死,永不违逆。满场喊声阵阵,此起彼伏,犹如海啸山呼,一干滥行之徒,顷刻间变做热血壮士。 高迎祥哭笑不得,仰天叹道:各营首领名号虽响,终不如四弟奔逸绝尘。此番锋芒初露,已远在众王之上。四弟威猛如神,当称逸王!闯营将士闻听此言,刀枪齐举,环台高呼道:逸王!逸王!喊声如浪拍礁,直上云霄。 周四负手下望,见一营兄弟皆冲己狂呼,心道:逸王?莫非众人是在唤我?心念及此,胸中热血澎湃,想到此一番威服万众,名上九霄,欢喜之情再也抑制不住,拂袖向天,纵声大笑起来。此时晨光熹微,东曦将驾。这一笑仿佛凤鸣鸾啼,异常清亮,引得野外宿鸟成群掠起,追着笑声直向高天飞去。各营将士不能自持,跟着闯营一同高呼逸王,经久不绝。这一幕印在每一个人心中,自此周四名声大噪,各营皆以逸王呼之而不名。 孟如庭见周四高高在上,顾盼自得,始终不向自己瞧上一眼,心中凄苦难言,扶住夏雨风肩头,悲声道:二弟,咱咱们走罢。说着手捂心口,喘息不止。夏雨风难压怒火,提气喝道:好个兄弟!好个逸王!你伤兄成名,可还念当初结义之情?我送大哥回营,你到底来不来看!周四循声下望,见如庭伤重难支,面如白纸,也觉歉然,忙道:二位兄长且回。小弟非负恩昧良之徒,少时必去探望。夏雨风哼了一声,背起如庭,于万众欢呼声中,黯然离去。 此时满场唯有献、左、革三营尚未屈膝。李定国恐触怒闯营,滋生隐患,打马来在献忠身侧,低声道:闯营已占形势,义父暂屈一时,又有何妨?我营将士忠勇,因此发奋,后事仍未可知。张献忠损兵折将,本极懊丧,但知人为刀俎,只得从权,当下哈哈大笑,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迎祥面前,单膝跪地道:闯王拒位于城中,耀武于城外,仁威并施,令人畏服。今总掌威权,各营服命,献忠欲为马前之卒,表悔过之诚。高迎祥搀起献忠,笑道:迎祥无德,忝为群首。献忠栋梁之才,岂可自贬?说话之间,左、革二人也走上前来。二人为人作嫁,一无所获,反招各营耻笑,脸色都甚难看,勉强跪倒,也不开口。 高迎祥一一扶起,好言宽解。献、左、革三人尴尬而立,同时向自成望来,目中怨毒丝毫不减。李自成玩弄马鞭,低头微笑,却又抬起头来,自言自语道:天方授楚,未可与争,虽晋之强,能违天乎?献、左、革三人明知他有意讥讽,亦不敢辩,只有包羞忍耻,恨恨而回。 周四见各营俱已服顺,志得意满,大步向台下走来。闯营将士如迎旭日,欢呼喝采之声又响成一片. 李自成冷眼观望,暗生忧虑:四弟之名如日方升,看来日后与我一争长短者,必是此人。眼见万人攒动,颂词盈耳,心头涌上一丝寒意。 高迎详见周四健步下台,忙迈步相迎,走不几步,忽然想到前时占卜之言,心中顿时一沉:果如那术士所言,这一切岂不都是凶兆?正疑间,只听轰地一响,场中数丈高台竟莫名其妙地倒塌下来。高迎详暗暗叫苦,一场欢喜化为乌有,眼望周四笑吟吟的走来,心头仿佛骤压巨石,险些站立不住 是日,高迎详命各营抚恤伤残,回营暂憩,并嘱各家首领夜入城中,商议拒敌之事。闯营只见周四一人上台,便得主位,既无伤损,又获殊荣,自是欢天喜地,满营狂庆。周四倍受称颂,与自成等人握手言欢,好不开怀。自成假意敷衍,暗地里却怏怏不乐。 至夜,各家首领都入城中,罗汝才早命人在一处私宅摆下酒筵。众人入席,汝才邀杯劝酒,率先向迎详等人道贺。众首领见汝才极尽谄媚,与自成、迎详温言热语,都生厌憎,无奈纷纷举杯,说些推心置腹之言。周四坐在席间,暗暗冷笑,不理众人丑态,只顾独自饮酒。众人对他或憎或俱,也不上前敬酒。只有老回回、李定国二人与他略叙片言,共饮三杯。 至半酣,高迎详起身道:昨夜争斗,明为举盟立主,实为拒敌之需。各营多有损伤,大敌当前,望能敌忾同心,不计前嫌。众人默然不语,心中都想:你营杀伤最巨,仅此一句不计前嫌,岂能洗刷仇怨?回想昨夜恶斗动魄惊心,均不由望向周四,神情异样。 高迎详叹息一声道:各营相残,实令人心痛。闯营虽胜,迎详亦不敢为主,只望各家统一号令,同心协力,共抗官军.话音未落,九条龙忽然站起,嚷道:闯营既胜,闯王自是众家之主。可官军四路进军,人多饷足,也难逃一死。混十万也道:此话说得不错。听说洪承畴这厮统关宁铁骑二十万,拟亲出潼关,督军会战。川南两省兵马也疾卷而来;河南兵更气势汹汹,已至河上。我等误坐数日,此时想逃,也未必可行了。二人一番言词,搅乱众人愁怀。射塌天、横天王等人纷纷起身,力言难站。改世王、过天星只图自保,争劝迎详弃城远窜。席上人言嘈杂,气馁之声不断。高迎详叹息不已,眼望汝才、献忠,征询其意。罗汝才手握酒杯,始终低头不语;张献忠则面色阴沉,目露异光。 众人议论纷纷,许久未决,到后来愈想愈怕,改世王、过天星等人竟起身离席,欲回营率众溃逃。高迎详见众心离散,来在献忠面前道:众议难定,献忠以为如何?张献忠漠然道:张某既奉闯王为主,一切悉听裁决。说罢与左、革二人相视而笑,满脸的幸灾乐祸。高迎详心中不乐,走到罗汝才面前道:官军势强,汝才可有应敌之策?罗汝才故作沉吟,偷眼望向自成道:汝才愚见,以为战亦可,走亦可。战则唯闯王马首是瞻,走则自当竭尽全力,翼护闯营周全。众人听出弦外之音,哄笑道:闯营为众家之首,我等自当护在左右,保闯王不损分毫。一时对闯营皆生轻视之意。高迎详摇头归座,失望之余,亦无良策。忽见李自成拍案而起,愤然道:匹夫尚且思自奋,况众至数十万,岂有半途而废之理?官军虽多,未必个个可用。可为今之计,我辈宜各定所向。分认地点,与官军一决雌雄。胜败得失,听诸天数,有何可虑!这番豪言,说得众人哑口无言。周四见自成意气自豪,心道:大哥之言,恰是群豪之见。众本无谋,我当促成此事。挺然而起道:闯将之言甚是有理。我等聚众起事,正当与官军战与今日。此事已定,诸位无复多言!说罢做然环顾,状极威严。众人不敢与他目光相对,纷纷低下头去。 李自成迈步出席,立于场中道:众位推立盟主,皆为申明纪律、收拾人心。大敌当前,闯王力主与战,众位便当舍死相随,轻言逃窜岂是结盟宗旨?我闯王遣兵调将,望众位谨遵号令。众人见自成神情肃然,都不敢再生异议。李自成早料到众意已平,转身与迎详商量具体迎敌之策。二人低语一阵,高迎详频频点头,随即站起身来:官军来势汹汹,宜速定大计。迎详心意已决,拟命左、革抵挡川胡之兵,横天王、混十万两营抵挡观众来敌,罗汝才过天星二营扼往河上,阻住河南官兵,老回回、九条龙两营往来策应。如关宁铁骑势锐,射塌天、改世王两营便速往横天王、混十万处,四营合力,共拒强敌。略做沉吟,又道:各营如无异议,迎详便亲率自成、献忠二营,出略东方。所破城邑,子女玉帛等物,各营皆须照股均分。张献忠闻言,心中一惊:难道高、李二人已有毒计,欲害我不成?待要拒绝,又无藉口,暗暗思谋对策,并不做声。 众人见迎详处事公道,毫无私心,只得点头赞同。过天星、改世王、混十万等人见风使舵,免不得摩拳擦掌,又有一番做作。周四知此间大事已定,因见如庭并不在座,便思往罗营探望一回,当下与迎详、自成递了言语,告辞出宅。刚出大门,盖天行、应无变已迎了上来。二人自周四载誉回营,便不离左右,周四入宅议事,二人即在门外迎风等候。 应无变望向周四,忙凑上前道:官军不日便到,众家头领可有计较?周四道:闯往欲与官军死战,各营俱已听命。应无变双目滴溜乱转,似有下言,瞅了瞅周四,却又止住。周四见他目光闪烁,疑道:你问此事做什么?应无变干笑了两声,忽躲到盖天行身后。周四更疑,问道:你二人究竟有什么事?盖天行沉吟许久,望定周四道属下只想问教主一句:教主是甘心从贼,还是一时权宜之计,心中仍装着复教大业?周四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岔开话头道:我欲往罗营探望故友,你二人是否同去?盖天行见他顾左右而言它,眉头皱了起来。他前在台上,见周四为闯营甘效死力,已感诧异,及后万众争呼逸王,周四得意忘形,更另他满腹狐疑。他人虽狂傲,对明教却怀深情,只恐这位年轻教主从贼做乱,将复教大业弃之脑后,是以强忍一日,终于问出这句话来。 应无变见周四面带不悦,忙扯了扯盖天行衣袖。盖天行也觉不便多问,轻叹一声,望向别处。应无变乖巧,欲逗周四开心,摇头晃脑道:罗营那个大汗不自量力,实在是咎由自取。教主胜而不骄、亲往探望,更见江海胸怀。属下也想随你老人家走上一遭,显一显我明教威服四海、德感八荒的胸襟。周四忍俊不住,轻拍其肩道:你这张嘴随机应变,谄语无穷,不知如何连得?待到闲时,我可要向你讨教一二。应无变嘿嘿笑道:属下徒有些雕虫小技,怎比得上您老人家百见层出,神施鬼设的手段?教主只须传属下点滴神技,属下便终身受用不尽了。周四笑道:你这人鬼精鬼灵,或许有些悟性,待一时无事,我便指点你一些拳脚。应无变慌忙跪倒道:书下若得教主传授神功,实是三世修来的福分。教主恩逾瓷母,属下感激涕零。周四见他神头鬼脑,已觉可笑,又听他说什么恩逾慈母,直乐得前仰后合,口不能拢。应无变讨得教主欢欣,甚是得意,冲盖天行连使颜色,又笑望周四道:天已不早,教主要去看那大汉,这便起驾如何?周四点了点头,问过门前罗迎喽罗,知如庭等住在城外营盘之中,当下三人快步出城,径奔如庭住处而来。 罗营人马数万,除少数驻扎城中,其余多囤与城西一片平原。三人行到一座营前,盖天行止步道:教主与故人叙旧,我二人不便旁听,宜在此相候。拽住应无变,垂手立在辕门前。应无变本想凑个热闹,无奈被盖天型扯住衣角,动弹不得。周四也不介意,问过门前守卒,遂大步入营,找寻如庭。罗营将士见他忽入营中,人人面露惊恐。周四视而不见,三折两转,来到如庭帐外。 此时已近子夜,罗营灯火渐熄,如庭帐外仍有烛光。周四绕帐徘徊,由于不定。忽听帐内有人开口道:他将大哥打成这样,哪还有半点兄弟情分?大哥仍要为他开脱,岂不是太过自作多情?听来正是夏雨风的声音。随听如庭喘息着道:四弟幼时性情便有些古怪,多年不见,变亦难免。我只怕他身在闯营,与一干歼恶之徒四混,坏了情性。闯将外慨而内险叵,伪忠勇而擅诈谋。四弟伴其左右,如伴狼虎,稍有不慎,便要招祸。 周四听到这里,暗思:大哥被我所伤,听口气并无怨怼,处处为我着想,确是难得。随即又想:他说我幼时性情古怪,可见当初便有嫌弃之心。斯后弃我于昆明,显是蓄谋已久。思及旧事,恨意复生,伫立帐外,心海翻腾。 便在这时,只听孟如庭又道:四弟长成,非复昔日阿蒙。我观他昨夜骄纵之举,甚感心寒。我等兄弟已非漂泊之身,四弟如若寡情,今后也不必多见,免得营中兄弟议论,惹主公猜疑。夏雨风恨恨地道:咱一直将他视如手足,谁想他竟是忘恩负义之人。如若相见,定要羞辱他一番,出了这口恶气。 周四句句入耳,心头火起:你二人对我有恩,也曾负义,如何背地里一唱一合,妄加贬损?迈步便走,不欲相见。行得几步,忽见迎面来了一人。那人望见周四,甚是惊喜,急走几步,俯身便拜,正是奢奉祥。周四心气难畅,负手而立,也不搀扶。 奢奉祥满脸喜色,拉住周四衣襟道:小侄昨夜言语冒犯,实非本愿,望四叔多多原谅。说罢诚心诚意地磕下头去。周四见他一脸热忱,深情依旧,想到在昆明时若无他精心照料,自己早已命赴黄泉,心中一热,搀起他来,却不开口。 奢奉祥欢喜之下,也未留意周四神情有异,冲帐中喊道:二位叔父,我四叔来了!一言未了,夏雨风已从帐中奔出,一把抱住周四,咧开大嘴笑道:好四弟,咱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你要不来,哥哥可真要闯入闯营,揪你过来。举拳在周四肩头打了几下,怜爱之情尽现言表。周四心道:二哥向来爽直,竟也变得这般油滑?想是我少年时太过天真,不能识破世人真实嘴脸。当即冷冷一笑,与夏、奢二人并步入帐。 孟如庭见周四到来,百感交集,勉强撑起,唤道:四弟周四上前扶住如庭,二指有意无意地搭在如庭腕上,只觉脉息散乱微弱,确是内伤沉重,歉然道:小弟鲁莽,误伤兄长,罪不容恕。说着便要跪倒。 孟如庭连忙将他扶住,拉他坐于榻上,上下打量,目蕴深情。周四被他看得心烦意乱,欠身道:兄长心脉有损,待小弟为兄长扶正元神,兄长再宽心静养。扶起如庭,出掌抵在他背心,凝神运气,将易筋经浑厚朴澹的内力导入其体。易筋经乃佛家至高武学,最具扶正祛邪之效,周四初随应扬居洞,一干护脉疗伤之法烂熟于心,手法极是娴熟巧妙,是以如庭伤势虽重,也不难调。 片刻光景,孟如庭便觉胸间畅爽,苦痛大减,心下暗暗钦佩:我心脉受创,如自行调养,至少要数日方有起色。四弟只需片刻便调顺逆气,培护伤经,且内力入体沛而不冲,将我数年所习浑厚内力尽数包容。这等神功容纳百川,我万不能及。他经气通畅,精神顿时好了许多,握住周四双手道:当年我将你托于梁王处,返营不久,安大哥便中伏被擒。我与你二哥赴川迎救,终是迟了一步。安大哥成都遇害,实令人肝心欲裂。说着目中湿润,长叹一声,又道:我二人救安大哥不得,急往昆明寻你,谁料昆明城破,梁王被擒,偏你又没了踪影。我与你二哥找遍云贵,寻你不见,后遇奉祥混在难民之中,始知你与明教叶凌烟在一起,当时只道你已被明教中人接走,这才放下心来。是时朱燮元初平云贵,捉拿梁王余党。我三人无处容身,只得北上,途中遇到主公,蒙其收归帐下。唉,谁想四弟也话说至此,目中流露出一丝伤感,长叹一声,显得颇为无奈。 周四默不作声,心道:大哥明明弃我于不顾,何必费心编此巧词?他心中有愧,自想抚我旧痛,只是情随事迁,我已不是当日率真少年。孟如庭见他缄口不语,暗思:当年我将四弟孤身一人送至昆明,确有不妥之处;城破之时,四弟必受了许多惊吓。他即便怨我,也在情理之中。当下不再提及往事,只问他多年来一些境况。周四漠然应付,答非所问,避而不谈几年来许多经历。孟如庭与他聊得一阵,始终不能投机,只觉周四句句凉薄,心性大变,失望之余,也无话题。 夏、奢二人自周四入帐,都甚欢喜,及后见周四为如庭疗伤,那自是手足情深,大有悔过之意,故尔在周四身旁插言递语,好不亲热。周四不冷不热,与二人说了几句,眼见如庭双眉微皱,似露烦躁之情,知多留无益,站起身来,便要告辞出帐。孟如庭劝留几句,也不心诚。夏、奢二人却百般苦留,恋恋不舍。 周四看在眼中,暗悔此行,握了握夏、奢二人双手,迈步便走。未出帐门,又停下脚步,走回如庭榻前道:我几年前见那华山派女子已怀孟兄骨肉。她柔弱女人,甚是可怜。孟兄若念旧情,便将她接到营中,免受华山派群小嘲笑欺凌。孟如庭愕然道:四弟此话从何说起?孟某一生视红粉如粪土,岂会与妇人苟且,毁誉污名? 周四冷冷一笑,心道:那女子身怀有孕,乃我亲见。大哥至此还要抵赖,何等薄幸?他忍心抛妇弃子,我还与他讲什么兄弟之情!转身疾步出帐,从此不信如庭。 夏、奢二人见周四出帐,急呼跟出。周四恨如庭品行,头亦不回,直向营门走去。 行不多远,忽见西面几座帐前人影一闪,随即隐没。周四见此人身法快极,窜伏无声,若非自己这等目力,万难察觉,心头一凛:这人轻功好高,罗营中还有如此好手!他好奇心起,展动身形,直向西面几座帐篷掠来。待到一座帐前,只听左侧一声轻响,当即不假思索,纵身奔发声之处扑去。飞在半空,忽觉背后有些异样,一惊之下,猛地凭空腾起三尺,身子似细柳迎风,向后折荡过来。这一变无依无凭,飘忽怪异,犹如鬼魅。刚一腾起,便见身下寒光一闪,一人长剑如蛇,飞动而过。 周四凌空下望,寒意陡生:这人剑法怎地如此了得!原来那人一剑刺出,人与剑仿佛都化成了一缕轻烟,空空渺渺,人剑难分,其间那一股淡然清弱之气,笔墨难描;周四若非腾高后折,实难躲开这匿影藏神,深曲微婉的一剑。 周四暗叫侥幸,身在半空,疾向那人头上抓去。那人也未料周四有如此身手,咦了一声,长剑顺势折转,挑向周四臂弯。此时周四已跃在他身后,他身子不转,长剑却灵动至极地反刺过来,比常人正面出剑还要轻灵随意,剑尖似长了眼睛,毫厘不差地挑向周四曲泽、天井二穴。 周四本占先手,不意那人随便刺出一剑,恰攻其弊,不争而争,从容不迫地将他优势化去。周四大急,不顾对方剑到,劲力贯注指端,疾抓那人头颅。那人觉他指上劲气凌厉至极,自家上半身尽被笼罩,微吃一惊,长剑不敢再递,飘身退在两丈开外。周四这一抓用上全力,若遇常人,无须抓到实处,便可令对方筋断肉裂,那人竟能从容退避,浑若无事,武功委实深不可测。 周四落下身来,肉跳心惊,如临大敌。借营中微弱灯火望去,只见那人一身白袍,发如霜雪,细目长眉,疏须飘洒,年纪虽在六旬开外,却无半点龙钟之态,清奇古貌,已显仙风道骨;落寞情怀,更添别样丰神。周四看得一眼,一颗心险些从口中蹦出,愣了一愣,突然抚掌大笑。 那人凝视周四,微露怒容,忽又垂下长剑,轻声叹道:不想贼中尚有这等好手!唉,想来他也该有这般年纪了,若还在世,定已长成轩昂男子,伟岸丈夫。 周四听了,摇头笑道:伟岸丈夫实不敢当,但确已非当初跳脱少年。那人闻听此言,神色一变道:你你是何人?周四展臂自瞧,随即笑望那人道:木先生真的认不出我了?那人全身大震,长剑失手落地,直楞楞盯住周四,嘴唇轻轻颤动,尚未开口,两行浊泪已然夺眶而出。周四情不能抑,上前拉住此人,一时悲喜交加,也不由潸然泪下。原来面前这人,正是明教长老木逢秋。 二人四手相握,久不分开。木逢秋怔怔痴痴,只是落泪,半晌方止住悲声,哽咽道:属下这可是在梦中么?双膝一软,跪下身去,双手却紧紧抓住周四衣襟,似生怕他再从自己身边走开。 二人相认之际,夏、奢二人已奔了过来。夏雨风认出木逢秋,大声嚷道:老儿,你为何又来纠缠我四弟!木逢秋瞧见雨风,突然从地上跳起,伸臂将周四挡在身后,面带惊慌道:你你要怎样?他武功远较夏雨风为高,但初见周四,悲泣伤神,方寸已乱,猝然见到雨风,只恐他又要将周四抢走,不免大失常态。 周四见木逢秋如此情状,心下酸楚:我自离少林,只有明教中人对我诚意诚心。我无视复教大业,实负众人一片厚望。轻轻拉住逢秋,动情道:木先生勿惊。我自有主见,岂能再受他人挟制?木逢秋回过神来,紧紧握住周四手臂,目中又落下泪来,颤声道:天可怜见,让属下又遇教主。此后教主去往哪里,逢秋便跟到哪里,即便教主以鞭驱赶,属下也再不肯离开半步。言罢老泪纵横,语声呜咽。 周四感愧,轻拍木逢秋肩头,正要好言相慰,忽见北面人影晃动,有几人奔纵如飞,直向这面蹿来。当先一人,身法尤为高妙,足尖稍一点地,身子便飘腾而起,仿佛孤烟浮空,一掠数丈亦不坠落。其间似有意炫耀轻功,姿态幻变,气力犹自宽余,以周四这等身手,也不由暗暗赞叹。 那人奔到近前,一眼望见逢秋,好似遇了救星,突然定住身形,嘻嘻笑道:老木,这几个东西巴巴地跟我跑了半夜。我将他们引到这里,剩下的事可就交给你了。说罢叉腰站在木逢秋身后,有恃无恐,顿时趾高气扬起来。 木逢秋见追来几人各着黑衣,身手矫健,显见人人武功不弱,回头斥道:你这厮只会招灾惹祸,自己拾掇不下,便这么一推了之。当年周教主在日,可少教训你了么?那人呵呵笑道:周教主在时,我捅了多大漏子,他老人家都能帮我料理。现今圣教无主,你我都是孤魂野鬼。我有麻烦,自然找你。说着嬉皮笑脸,向木逢秋打躬不迭。 周四见这人身材高瘦,满脸狡狯油滑,竟是叶凌烟,心中大乐:当年我二人闯入昆明城中,他冒死引开官军,原来并未殒命。他一直以为叶凌烟已死,心下常怀愧疚。今见斯人尚在,那一份神气活现之情更有增无减,禁不住又想起与他居洞嬉闹的一幕,一时童心忽起,便思跟他开个玩笑,眼望叶凌烟道:凌烟,是何人欺负了你?他故意怪腔怪调,拉长声音,说完一句,自己先憋不住笑了起来。 叶凌烟初见周四站在一旁,只当是寻常土贼,浑未在意,听他直呼自己名字,上下瞟了周四几眼,撇嘴骂道:小兔崽子,你叶大爷的名讳,也是你随便乱叫的么?一言未了,头上忽被木逢秋重重地拍了一下。叶凌烟不明其故,瞪眼道:老木,你你为何打我?木逢秋笑骂道:混帐东西,愈来愈没规矩!脚尖微抬,点在叶凌烟膝弯。叶凌烟扑通跪倒,扯开嗓子嚷道:老木,你疯了不成! 周四哈哈大笑,故意不看叶凌烟,仰头望天道:当年是谁死皮赖脸,硬要我唤他凌烟?还说若不如此呼唤,他便长跪不起。叶凌烟闻言,口齿大张,双目瞪圆,仿佛中了魔障,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俄尔,忽然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尘土,也不向周四看上一眼,朝南面走出几步,随即郑重其事地跪倒在地,面南而拜道:弟子叶凌烟,向圣庙所供历代教主灵位道喜了。周、木等人见他举止古怪,无不诧异。 只听叶凌烟接着道:当年周教主去少林不归,教众反目,弟子终日垂泣,以为圣教无望。谁想圣教当兴,红日又现,新教主横空出世,降临凡尘。弟子见他少而不佻,威而有度,确具中兴之主的宽广胸怀,直喜得夜不能寐,梦中犹笑。哪成想天有不测风云,教主竟与弟子失散于昆明。弟子护主不得,便思自戕谢罪,但想到圣教大业尚在中途,仍用得上弟子绵薄之力,是以苟存人世,只盼教主有一日能重现江湖。^说到这里,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道:]唉!可弟子万万没有想到,数年之间,教主他老人家竟已长得龙筋凤骨,俊逸翩翩,不但是威凤祥麟,今时独步,那一表壮伟丰神,更是冠乎终古。怪只怪弟子老眼昏花,被他老人家万道光芒所眩,不能辨得金身,然教主光芒四射,确是令人不敢逼视。弟子又遇教主,如见天日,窃思既有他老人家在,中兴圣教只在朝夕,是以按捺不住,抢先向历代尊主的神灵道喜。说罢咚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表精诚,又为适才无礼之举开脱,溜须拍马,几达极至。 周四捧腹大笑,想到应无变奉承在前,叶凌烟吹捧于后,实有异曲同工之妙,更是乐不可支,上前拽起叶凌烟道:你适才出口不逊,辱骂明尊,若我周老伯在世,定要打得你屁股肿起老高。叶凌烟见周四眉目含笑,知他并未怪罪,嘻嘻笑道:教主乃我教中兴圣主,胸中容得下万河千山,便是已故周老教主,也未必比得上您老人家。 周四微微一笑,手指那几名黑衣人道:是他们几个欺负你么?叶凌烟见他有出手之意,忙道:教主,这几个东西武功强的很,还是交给老木对付吧。他虽知周四武功了得,却不知周四近年技艺猛长,神功已成,只恐他应付不了,连忙劝阻。周四笑道:咱们凌烟受人欺负,我这当教主的自然要替你出气。说罢向几人走来。 那几名黑衣人自见逢秋,皆露惊恐之意,站立当地,全神戒备。几人年纪均在五旬开外,个个目射精光,立如松柏,眼见周四上前,互相递个眼色,突然同时扑了上来,似早猜出周四身份,恨不能一击取命。 周四脚步不缓,直向几人迎去,也不见如何动作,便从几人身旁一擦而过,站定之时,手上已提了一人。其余几人仍做势前扑,并未察觉他已在身后。一人冲出丈余,突然炸裂开来,筋断骨碎,血肉横飞。另两人直向前奔出三丈,方始仆倒,七窍中各有污血喷出,死尸却不碎裂。显见功力极深,骨壮筋强,不易支离。场上几人见状,直吓得心惊胆战,全身软麻。 木逢秋呆望地上断肢残体,尤为心惊:教主一身武功皆我所授,如何数年之后,竟尔面目全非,如同邪技?莫非他近年又有奇遇,已将我所传武功点滴不剩地抛开?他武功虽高,技法上却尚清弱而摒雄强,自来以空灵酝藉、瘦淡通神为极要,似此霸气纵横,人亡物毁的惨绝手法,自是与他一贯宗旨背道而驰。他一生向武,若以纯粹的武学而论,实已达妙参造化,与道合真的境界,眼见周四武功惨毒无比,已入害命邪途,心中大感忧急。 孟如庭听帐外人声混杂,料有不速之客来到,起身下榻,忍伤出帐。刚出帐门,便见周四施技杀人,如割草芥,那几人死状惊心,尽入其目,心中不由一紧:原来四弟技精至此,竟有如此骇人手段!看来他击我一掌,已留十分情面。我暗怀怨望,可当真错怪了他。有此一念,兄弟之情又生,适才许多不快,霎时遁无踪影。 周四提起手中之人,面无表情道:你是何人,为何穷追不舍?那人眼见同伴相继毙命,目中充满恐惧,颤声道:你你杀了我等兄弟,我家主人定会寻你报仇。他自被周四揪住胸口,仿佛功力已散,只道必死,并不求饶。 周四听到主人二字,已知究竟,手臂一抖,将那人抛了出去。那人在空中连翻筋斗,落地时强要站定,不料周四掷人时暗伏后劲,又将他带着向后翻了几个筋斗,直跌得鼻青脸肿,爬不起身。叶凌烟拍手叫好,本要奉承几句,但见地上残肢散落,一阵心悸,话到嘴边,又囫囵咽下。 木逢秋见周四手臂微动,即能掷人数丈,内力之强,实属罕见,也不由暗暗钦佩。 周四手指那人道:你去告知你家主人:他如有寻仇之意,只管来营中找我便是。那人摇晃而起,哪敢向周四望上一眼?忍痛疾窜,转眼间消失在夜色之中。 周四转回身来,瞥见如庭出帐,却不理睬,笑望叶凌烟道:这几年你在江湖上游荡,想是时常被人追赶,一夕数惊吧?叶凌烟挠头一笑道:教主说得不错。近来江湖上怪事不断,许多当年被咱周老教主吓得头不敢伸、窝不敢出的东西,都一股脑地窜了出来,合着伙与咱神教做对。幸亏属下腿脚利落,虽常日奔夜走,倒也有惊无险。周四微微皱眉,问木逢秋道:你们怎知我在闯营?木逢秋斜了孟如庭一眼,微露怒容,又扫了扫夏、奢二人道:我与教主叙旧,尔等在旁有扰,均请自便。 夏雨风瞪目道:老儿,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人来听?孟如庭自见逢秋,已觉尴尬,又见他露出敌意,忙道:幸遇先生,确是意外之喜。二弟、奉祥,我们回帐去吧。拱了拱手,转身回帐。木逢秋哼了一声,怒容不敛。夏雨风狠狠瞪了木逢秋一眼,冲周四叫道:四弟,这伙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和他们在一起,还是多留点神。 周四冷冷地道:小弟虽愚,尚能辨得亲疏,不劳兄长提醒。夏雨风一片热心,仍要相劝。叶凌烟窜上前来,手指夏雨风道:当年你等将我家教主拐走,这笔账还未算清。你他娘的又来挑拨离间,是不想让叶大爷教训你一顿!说着虚张声势,便要动手。 夏雨风大怒,抡拳便打。叶凌烟怪叫一声,做势相迎。周四心中不耐,翻掌刁住夏雨风手腕,冲叶凌烟喝道:此乃我结义兄长,至亲之人。你怎敢如此无礼!叶凌烟一惊,收拳退在一旁。夏雨风手腕被周四握住,半个身子一阵酸麻,羞急之下,拼命抽出手来,直闹得满面通红,说不出话。奢奉祥见状,忙拉夏雨风向帐内走去。夏雨风回过头来,见周四神情漠然,嘴角露出一丝鄙夷,胸口一堵,气哼哼走入帐内。 周四见四外无人,拉住叶凌烟道:我二哥是粗鲁之人,你何必与他计较?这句话大分亲疏,木、叶二人都是一喜。叶凌烟躬身道:属下头一遭蒙教主申斥,仿佛又返童年,面对严父,实是开心的很。周四轻拍其肩,又问木逢秋道:木先生如何寻到此处?木逢秋闻言,想到多年来苦寻教主不得,目中又泛起泪光,怆然道:当年属下等与教主失散,及后听凌烟回来说教主失陷昆明城中,都都只当教主遇上不测。未过多久,忽听江湖上传言教主曾在华山和丐帮露过面。属下等喜出望外,连忙去华山、丐帮打听,谁想百般询问,也问不出个头绪。属下等无奈,只得四出游找,寻遍天涯,都盼苍天有眼,能再次巧遇教主。 周四听到这里,心道:木先生既说去华山、丐帮打听消息,其间必与众人有过争斗。明教中人为了找我,也不知历尽多少艰辛!此恩不报,心实难安。 木逢秋拭了拭眼泪,又道:属下等寻了几年,不见教主形踪,江湖上也没了教主的消息。大伙聚在一处思量,都猜教主也许跟孟如庭远走偏荒去了,虽然难过,也盼所猜不错,教主能得保平安。说到此处,忽然握住周四双手,转悲为喜道:也是老天可怜属下等一片痴心,半月之前,属下与凌烟在湖北偶遇一伙贼人,竟意外地听到贼中有一人唤做孟如庭。属下等惊喜万分,连忙追寻,不料此股贼人窜入河南,没了踪迹。属下等奔波数日,闻听有大小数十股贼人齐聚荥阳,急忙赶来,不想不想竟真的遇上了教主。说罢喜极而泣。 叶凌烟捅了木逢秋一下,道:你我得见教主,乃是天大的喜事,合当欢天喜地,喜笑颜开才是。你这般哭哭啼啼,是不是想惹教主他老人家伤心?说着鼻中一酸,双目也不由湿润。 木逢秋喜不自胜,连连点头道:是,是。又见教主,确是喜从天降。教主这些年跟着孟如庭,一切还好么?他只道周四几年来必随如庭左右,却不知周四历尽坎坷,也是刚与如庭相见。 周四不愿谈及旧事,含混点头,并不多言。木逢秋道:孟如庭若未亏待教主,倒也算重义之人,往事不提也罢。却不知教主如何克除顽症,武功精进若斯?他数年前初见周四时,便觉他体内二竖为虐,凶险异常,自思如庭武功虽高,也无根治之法,是以犯疑。 周四尚未开口,叶凌烟已抢先道:教主他老人家聪明绝顶,区区小疾,岂能久祸身心?至于他老人家武功,自是得之神授。我等以常理测之,哪能窥其端倪? 木逢秋微微一笑,便不多问,一转念间,猛然想起一事,微露惊慌道:属下只顾欢喜,却忘了一件大事刚说至此,却见盖天行、应无变急步向这面走来。二人在营外等候多时,不见周四出来,只恐罗营难释前嫌,于教主不利,连忙入营找寻。 盖天行见了木、叶二人,不由一怔,停下脚步,目中精光大盛。应无变唉哟一声,转身便跑,奔出几步,又回过身来,向木逢秋打躬不迭。木逢秋望见盖天行,眉锋倒竖,疏须也飘拂起来。二人四目相对,都不开口。 周四心中诧异,忽听木逢秋冷冷地道:当年周教主去少林不返,若非你心生歹意,率先争立新主,众兄弟怎会失和?莫羁庸怎会杀了宋时晨宋兄弟,盗走心经?我大好神教又怎会分崩离析,被群小所凌?说话间怒目切齿,语声颤抖,显是积怨极深,不能排遣。叶凌烟也叫道:当初众兄弟都要去少林雪恨,偏你百般阻拦。你这厮自恃技高,便想自居教主之位,没料到机关算尽,却教老莫占了便宜。今日教主在此,你还有何话讲? 盖天行傲立冷笑,本不欲辩,及见周四微皱双眉,也向自己望来,心中一怯,忙道:当日少林僧传书来说,周教主已身殒少林。众兄弟报仇心切,便当先立新主,才好再图大事。我率先倡议,并无私心,谁料老莫垂涎心经,突然发难,致使众兄弟反目。此事盖某固然难辞其咎,难道与你等便没有半点干系么?木逢秋默不做声,叶凌烟却理直气壮地道:自周教主去后,教中便是以老莫、老木、心云和你武功为高,教主之位,自然由你们四人去争。我老叶作壁上观,沾什么干系?应无变听了,慌忙跑到周四面前道:属下在教中是个没头没脸的人,论武功比叶长老还差了十万八千里,每日里只知做牛做马,效忠神教,与此事可更没半点牵连。 周四听出原委,笑道:此是陈年旧事,不必常挂心间。你等对圣教各怀忠肠,自此当重归于好,甘苦共担。上前牵住盖天行手臂,引到木逢秋面前,令二人四手相握。盖天行原本惴惴,但见教主确是不记旧恶,胸可容物,不由得紧握逢秋双手,露出愧色。木逢秋见斯人有悔,怒气也消。二人数年不见,鬓发俱染霜雪,把臂相视,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多年积怨,于一笑中云散烟消。 叶凌烟见盖、木二人和好如初,自觉没趣,一把揪住应无变耳朵道:多年不见,你这东西愈来愈会说话。你说我武功强你十万八千里,这话是不是放屁?应无变痛得龇牙咧嘴,仍强挤笑容道:小弟有句话憋在肚子里面几十年,本来一直想告诉叶长老。实则叶长老武功不但比我强上百倍,较之老盖、老莫等人也不知高出多少,只是大伙心知肚明,却都不肯当面说出。小弟想要颂扬长老,又怕落个阿谀之名,是以眼睁睁看着长老神功狂长,也只有在心中惊羡不已。叶凌烟松开手来,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拍马屁的功夫确已炉火纯青,连你叶大爷也比不上你了。二人气味相投,多年前已是嬉闹惯了,凑在一起,立时如胶似漆,闹个没完。 周四任二人嬉笑,并不喝止,问木逢秋道:木先生说有要事相告,不知是何事?木逢秋原本微笑,闻听此言,神色又改,拉住周四道:此事干系重大,若无教主亲自出面,少林危矣。周四疑道:少林出了何事,偏要我出面才行?木逢秋叹道:教主近年来不在江湖,不知今日江湖,已非往日。我圣教日渐式微,固不待言,便是少林一派,也愈发馁弱。前几年尚有少许僧人出寺在外,不想却接二连三地遭了毒手。少林派历来规定,无论何人杀了寺中弟子,都要找出元凶,这一回偏偏不理不睬,紧闭四门。唉,少林如此示弱,群小自然猖獗,去年丐帮忽邀集各派,扬言要率众往少林寻衅。各派不明底细,本不依从,孰料事隔不久,竟纷纷答应下来,约定本月十五,以丐帮为首,同往少林问罪。各派人多势众,少林又后继无人,若真被群小所灭,恐怕说到此处,忧思满腹,不便吐尽。 周四道:丐帮人数虽众,并无超异之材,各派更跳梁丑类,不值一哂,何以不自量力,敢犯我千年古寺?我看其中必有蹊跷,说不得有人在幕后指使。木逢秋点头道:教主身在反营,于江湖大势仍洞若观火,确令属下钦佩。实则教主所疑,正是属下所虑。观各派近年所为,虚张声势者多,轻举妄动者少,每每蚁聚一处,也多是畏首畏尾,状如傀儡,不敢恣意而行。但若说各派皆为人制,却又不可思议。此番恰逢其时,教主正当亲往少林,一来解其危困,二来也可探些虚实。 周四低头不语,心道:我在闯营声名刚立,岂可擅离?江湖上不过蝼蚁之争,有何建树?木先生等人盼我中兴明教,心实殷切,我一旦涉足其中,势难抽身。他虽以明教众人为亲,却不愿应承其请,当下沉吟道:此事须从长计议。木先生欲察各派虚实,可命凌烟往少林走上一遭,待察明详情,再做计较。木逢秋见他有推搪之意,急道:各派不日便到少林,此事万不能缓,况属下来时,已嘱问道先往少林查探。教主如再踌躇,只恐少林派将毁于一旦了! 周四笑道:我寺中卧虎藏龙,各派岂能撼动分毫?木先生何须多虑?木逢秋连连摇头道:少林已非昔日,门下并无可用之材,一旦被毁,江湖必乱。倘有人从中取利,狼心竟成,我明教祸亦不远了。 周四知他所言非虚,也感焦急:少林数年恩养,也算情深,如不前往,必为他人所鄙。然大战在即,各营皆欲奋发一搏,我此时离营它往,闯营兄弟将视我为何人?况闯王仁爱有加,李大哥又多疑善妒,稍有不妥,致使满营寒心,岂不因小失大?他心思转个不停,木逢秋随后又说了什么,居然全未听见。 盖天行冷眼旁观,好不失望,上前拽住木逢秋道:木兄不必多言。想少林数年养育,情同父母,这等海岳深恩,教主犹不思报。我明教不过对教主薄施小惠,他老人家又哪会放在心间?教主已有鸿鹄之志,岂能再随燕雀而行?木兄休要烦絮,我等这便走吧。扯住木逢秋,便要出营。 周四听他言语无礼,心中大怒,厉声道:我非木石,岂能忘少林抚养之恩?尔等以我为何人,竟出此言!叶凌烟、应无变见教主发怒,慌忙跪倒。木逢秋挣出手来,惶然拜倒道:教主息怒。天行复教心切,方才出此直言,虽有犯上之罪,其心未可厚非。说着连连扯动盖天行衣襟。盖天行见周四怒形于色,曲膝跪倒,却不乞饶。 周四怒气更盛,点指几人道:我向来以尔等为亲近之人,别则常怀牵念,聚则倍感欢欣,何以刚一见面,便不顾尊卑,一味怂恿催逼?我今身在闯营,凡事俱受约束,即便有心报恩,也须禀明闯王,方好行事。如随意去留,来往任便,日后还有何面目与营中兄弟相见? 几人听他训斥,都不敢言,一时对这位年轻教主均生畏惧之意。木逢秋素重尊卑,当年周四年少无威,他亦执礼甚恭,但其时心中多存了爱怜、期待之情。此番伏地遭谴,领受威严,方知昔日孺子确已有变,回想当初与周四相处,言语间常有训诫之意,不由得打个冷战,不安起来。 周四训得几句,见几人畏畏惶惶,头不敢抬,心道:我少年时与明教中人相识,众人以我年幼,多敬而不惧。如今既已畏威,便当令其怀德,倒不可过于申斥,冷了几人一片热肠。上前扶起几人,温声道:少林与我有旧,我心怎不焦急?只是此事闯王若不应允,实难成行。你等先与我返回闯营,待我禀过闯王,他若允时,我便与你等赶奔少林。 木逢秋虽不知闯王为何许人,但已生戒心,自是唯唯诺诺,不再多言。盖天行听周四一口一个闯王,心中不悦,冷然道:高迎祥虽有虚名,并无宏略,余贼碌碌如蚁,更难有成。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岂能久居人下?教主如有壮心,尽可以我圣教为基,招兵买马,自立门户。待一时聚众举旗,纵横海内,岂不较终日仰人鼻息快意百倍?周四闻言,似有所动,沉吟片刻,忽摇头而笑,快步向营外走去。叶、应二人左右跟随,你一言我一语,争相献媚。 木、盖二人随在后面,木逢秋故意放缓脚步,眼见距前面三人已远,压低声音道:数年不见,盖兄却依然如故。我听你适才所言,有百失而无一得,似此任性犯上,实非智明之举。盖天行傲然道:我为圣教大业,甘愿万死,适才所言句句忠直。教主不听也便罢了,总不致疑我有私?木逢秋摇头道:古人云:恃直而不戒,祸其至哉。自古为人主者,多共苦时宽,位极而残。教主虽然英聪仁厚,亦未必能免。你我日后趋奉左右,还是谨慎为好。盖天行见他语重心长,心中感动,紧握其手道:木兄肺腑之言,小弟自当铭记在心。二人虽有芥蒂,前已冰释,此刻倾心吐胆,更感莫逆,眼望周四背影,目中都露出一丝忧虑。 几人绕城而行,渐至城北。叶凌烟沿途见各营蚁聚蜂屯,人马无数,嚷道:早听说流贼充斥中原,想不到他娘的会有这么多人!我大明一向太平无事,怎地一下子遍地是贼,比蝗虫还多?教主你说,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冒出来的?周四默默摇头,并不答话。 叶凌烟兴发难收,又问木逢秋道:老木,你向来自负渊博,可知其中缘故?木逢秋捻须四望,眼见连营数里,蜿蜒如龙,轻声叹道:自古民变,皆因饥馁,然饥若赈之,本可平祸乱之苗。百姓枵腹以待,得食即安,是以饥寒之际,未必便是倡乱之时,一旦致乱,必是天灾人祸使然。天灾难免,人祸可避。我观今时中原糜烂,腹心沸腾,多由于人祸而非天灾。叶凌烟不解道:何为人祸?木逢秋叹息道:想来本朝赋税,颇折衷古制,不尚烦苛。自神宗年间创行矿税,中官四出,任意诛求,海内方为之渐困。至辽东事起,岁需边饷,朝廷又不得不尽情罗掘,加派民间,百姓益发苦无生计。偏崇祯登基,锐意改制,裁节内地兵饷数十万,减省各处驿站又数十万。如此一来,兵不得饱,驿无遗粮,逃兵戍卒日渐增多,自然亡命山谷,啸聚为盗,且乘时胁迫良民,同入盗薮。你想百姓既无恒产,哪有恒心?也乐得投奔山林,还好劫夺为生。说到此处,又举目望向天空道:若说天意也是奇怪,自崇祯继位,便迭降灾祸,似犹恐百姓未肯作乱,偏令他今岁荒旱,明岁涝灾,弄得赤地千里,寸草无生。唉!百姓相偕从盗,亦是出于无奈。莫非明祚将尽,都是天意?说罢连连摇头,甚是无奈。 叶凌烟笑道:大明气数若尽,亡了便是。教主既在反营,正可乘时而起,逐鹿中原。若一日他老人家做了皇帝,天下尽归我明教所有,我等也都跟着风光。应无变也道:教主做了皇帝,大伙都是开国元勋。属下虽然无能,对教主却忠心不二。到时众位长老做丞相的做丞相,做将军的做将军,属下只求陪在教主身边,做个御前总管,也便知足了。木逢秋摇头道:自来得民心者得天下。纵使有人窥望神器,然凶枭之性不除,亦不过镜花水月,终虚所望。 周四闻言,冷笑道:百姓愚盲,最易煽惑。稍施仁义,立时风从;略遗小利,即肯搏命。重财轻义之性,自古亦然,岂能通达事体,辨明是非?所谓民心,不过民之所欲所惧。如以刀剑驱之,财帛诱之,收拾人心岂是难事? 木逢秋一惊,心道:从来乱世枭雄,皆存此念,祸国殃民,未知凡几?教主既出此言,其心已不可测。我便劝以舟水之喻,亦无补益。他为人谨慎,擅保其身,当下不再多言。 第二十二章 返寺 几人行不多时,来到闯营。周四问过营中守卒,知闯王、闯将早返,现已安寝,心道:此时夜深,不便打扰闯王。我且先往李大哥处告与此事,免其见疑,来日再禀明闯王,由他决断。允与不允,都不致另生枝节。于是对木逢秋等人道:我与闯将结义,相交甚深,此事须先与他商议,才好定夺。你等不倦,可随我同往。他一来恐自成多心,二来也怕几人疑他有推托之意,因此欲使两下相见,好释嫌疑。几人明其心意,都不做声,随他默默前行。少刻,来到自成帐前。木逢秋知不便靠近,拉几人立于几丈外等候。 周四见帐门外并无亲兵守护,微感诧异,走上几步,刚要出声,忽听得帐内传出一阵娇哼轻喘之声,高低宛转,撩人心肺。周四虽与女色无染,也知此是男女欢媾之声,只当自成行房,正要回避,却听帐中一男子喘息着道:我这手段,可及得上闯将么?随听一女子浪声笑道:那厮只重兵事,从不肯在此事上下功夫,怎比得上你善解人意,又有这副招人欢喜的好躯干。" 周四听那男声不是自成,不由一怔:何人大胆,竟敢在大哥帐中行淫?大步入帐,欲探究竟。刚一入帐,便见榻上卧了二人,交颈叠股,状极缠绵,只因帐内无光,便看不清二人面目。榻上二人交相搂抱,显是厮磨已久,外物皆忘,有人入帐,竟丝毫不觉,直至周四踢翻近旁椅凳,方一惊分开。那男子啊了一声,猛然坐起,伸手便去抓身边长剑。那女子吓得呆了,玉体横陈,全忘了以物遮羞。 周四大步上前,挥掌拍向那男子头顶。那男子来不及拔剑,连剑带鞘刺向周四心口。周四并不闪身,手腕顺势一转,抓住那男子脖颈,微一用力,将他提了起来。那男子气噎喉堵,长剑呛啷落在地上。周四凝神观瞧,见这人浓眉阔目,身躯魁梧,竟是相熟之人,一惊松手,那男子栽倒在地。原来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自成手下大将高杰。 高杰被制之时,已认出周四,直吓得魂飞天外,蜷缩难动。周四不看高杰,喝问榻上女子道:何处贱妇?竟敢到我兄长帐中行奸!那女子闻声胆丧,竟赤身从榻上滚落,匍匐周四脚下,哀求道:叔叔休要声张,妾已知罪。说罢嘤嘤抽泣,头上钗环乱颤,好似梨花新承雨露,不胜娇羞。 周四听到此妇声音,心头一震,慌忙背过身去。直楞楞立了半晌,方强压怒火道:嫂嫂请起,礼不可废。那女子含羞起身,去一旁取件衣衫裹住娇躯,一双美目始终盯住周四后背,神情好不慌乱。原来这女子正是自成之妻邢氏。 自成初为驿卒,曾娶妻韩氏,本属娼门之女。在米脂时,因与县役盖君禄通,被自成一并杀死,旋即为盗,又掠得邢家女子,作为继妻。邢氏色态美艳,更兼多智,自成令掌军资。每日分发粮械,必由贼目面领,是以与营众相熟,周四亦常见之。邢氏生性风流,难免怀春思淫,偏自成胸有大志,不亲枕席,常难遂其浪意。日久天长,自然由怨转恨,春心它投。可巧高杰在自成帐下,常往邢氏处领械支粮。邢氏见他状貌魁梧,言语乖巧,不由得心猿意马,暗与他眉目传情。高杰为人阴鸷,却有色胆,既明其意,也乐得乘势勾引。二人遂瞒着自成,背地苟合。谁想春宵不永,欢梦易断,这一日二人趁自成往别处商议军情,正欲成就好事,不意竟被周四撞见。周四与自成有金兰之谊,二人俱知,只恐奸情败露,大祸临头,怎不提心吊胆,如临噩梦? 高杰既见周四,便知大事不妙,眼望地上长剑,几番欲取之偷袭,却又不敢,直急得冷汗遍体,心似旌悬,连连向邢氏暗递眼色。邢氏知此刻性命攸关,哪还顾得美丑?嘤咛一声,软软跪下身去,扯住周四衣角,抽噎道:叔叔活我,务要容妾道个原委。 周四回身,见邢氏酥胸袒露,双乳如峰,面上一羞,忙又背过身去,抖脱衣袍道:嫂嫂休要不识廉耻,且将衣衫穿好,再供奸情。邢氏羞臊,略整衣衫,狠狠瞪了高杰一眼,随即双手捂面,啼哭起来,呜咽道:妾二九之年,便被你兄掠来,几年来亡命奔走,从无一日安宁,自思命苦,只求能夫妻相伴,聊慰华年。谁想你兄凉薄,从来不思恩爱,十日之中,倒有九日在外不归。妾独守空房,愁怀寂寞,方做下这桩丑事。叔叔如可怜妾柔弱女子,处世艰难,便不要张扬此事。妾来生变牛做马,也要报叔叔恩情。说罢泪水断珠般落下,全身微微颤抖,如荷叶风摆,娇弱可怜 周四回过身来,见邢氏花容惨淡,珠泪盈腮,心道:大哥乃豪雄心性,自然怠慢妇人。此女弱骨柔心,也是可怜,总不能传扬此事,坏了她性命。眼望邢氏体貌娇俏,如不胜衣,一副哀恳之态,令人心动,不由长叹一声道:我兄长世之英雄,后必腾达,总不致辱没了你。你若稍有见识,此后便当洁身自守,以待夫贵妻荣。今日之事我暂不声张,倘你二人不思悔改,仍有勾连,我必亲取狗头,雪兄长之耻! 邢氏闻言,顿时破涕为笑,拉住周四手臂,媚声道:叔叔怜妾之苦,妾当何报?说话间一抹红云飞上脸颊,两眼含情脉脉,在周四脸上扫来扫去。周四不耐,挥袖将邢氏推开,厉声道:周某以兄敬嫂,乃念人伦。再生它念,休怪无情!说罢便要出帐。 高杰见状,慌忙拦住去路,叩首道:高某一时糊涂,做此丧伦灭理之事,实已羞愧难当。逸王既言饶恕,望能立下重誓,不泄漏半点口风。高某终生铭感大德。说着磕头不止,咚咚有声。周四见他浑身精赤,丑态毕露,又恨又鄙:此人做出丑事,却要我发誓为他藏羞,当真无耻之尤!闯营有此邪徒,确教人羞与为伍。一时怒火难压,冷笑道:周某言重九鼎,岂能出尔反尔?今日我二人都立誓言,日后如不遵守,便同此剑。说罢踏住地上长剑,脚下微一用力,那口剑连剑带鞘,登时断成三截。 高杰一惊,忙以手指天道:高某无行,深有悔意,如再故犯,必为乱刃所诛。周四哼了一声,转身出帐。高杰拾起断剑,眼望周四背影,目中射出凶光。 周四出得帐来,木逢秋等人急忙上前询问。周四心烦意乱,只说自成不在,也不细言。几人见他面色阴沉,似有不乐,都不敢多问。周四走回自己寝帐,令亲兵为几人安排了下榻之处,便命各自回帐休息。盖天行、应无变告辞出帐,叶凌烟与周四聊得几句,自觉无趣,也出帐歇息去了。木逢秋立在榻前,执意要为教主守夜,周四劝去,木逢秋始终不依。 周四念他忠心依旧,颇受感动,握住其手道:先生自管安睡。明日一早我便亲见闯王,说明此事,总不成负了大伙心意。木逢秋稍感踏实,这才告辞出帐,在帐外转了几圈,自觉满腹忧思,已难尽吐,叹息两声,也自回帐安歇。 次日清晨,周四梦醒起身,整衣出帐,只见木逢秋等人早已等在帐外,心道:几人早早相候,自是恐我食言。我为明教之长,反不能取信于教众,即使朝夕相处,又有何乐趣?当下不理几人,径奔迎祥大帐走去。几人跟在其后,心下均疑,相视以目,并不做声。 周四来到迎祥帐前,见帐门木桩上拴了几匹战马,正是自成、宗敏等人坐骑,心道:众将俱在,须引几人入帐,两厢见面,才好有个口凭。回身对几人道:你们与我面见闯王,一干事由,只管说与他听。说罢大步走入。几人略一迟疑,也跟了进来。木逢秋眼望帐内十余位头目,面无表情;盖天行则仰头望向帐顶,神情倨傲。 周四见迎祥坐于首位,自成伴在其右,忙上前施礼道:昨夜故人来访,邀我往少林走上一遭,偿其旧情。少林对我有养育之恩,此恩不能不报。今特来禀明闯王,望能准我离营,了却私情。" 高迎祥听他要走,急道:战事将近,四弟何言离去?莫非迎祥怠慢,委屈高贤?起身离座,拉住周四手臂,大是不舍。刘宗敏也起身道:四弟功盖全营,兄弟们无不钦服,可不能说走便走,冷了大伙心肠。田见秀、袁宗弟等人也纷纷劝阻,言语恳诚。 周四为难,跪倒身躯道:闯王恩重,誓当死报;众兄弟情深,亦当同甘共苦,方是大义。然少林多年哺育,恩同父母,岂有不偿之理?闯王明达,还望念我愚情,勿生嫌疑。高迎祥将他搀起,紧握其手道:四弟人中龙凤,与众同座,实屈大才。只恐一旦远去,飞升入云,不复相见了。说话间凝视周四,深恐倏然远走,化云化烟。 周四感动,环顾众人道:周某投身闯营,如尺泽之鲵幸归大海,只思捐躯效首,与众兄弟扶保闯王,实无半点离意。无奈旧情难却,忧扰我心,若不补报,寝食难安。今言离去,数日必返,如不践言,此生必与草木同朽,毫无作为。众人听他说出这番话来,都不好再劝。高迎祥连连摇头,仍不肯依。 木逢秋等人见周四苦苦相求,确有诚意,都是又喜又愧,但听他立誓言返,不留余地,心中又烦乱起来。 众人说话之际,只见李自成站起身道:四弟念旧,正是男儿情性。既然一定要走,众位也不必阻拦。周四心道:大哥向来多疑,今日为何这般爽快?眼见自成面色如常,心思难测,不觉犯疑。 李自成来到周四面前,笑道:四弟离营,合当摆酒饯行。众兄弟各有军务,不必一同相送,只我二人在营门前饮上几杯如何?周四不明其心,默默点头。 高迎祥见自成如此说,也不好再留,拉住周四道:四弟早去早回,切莫让众人挂念。眼望木逢秋等人,又问道:这几位不知是何方高士?他见木逢秋颇具道骨,盖天行凛凛有威,知非等闲之辈,因此发问。 周四道:俱是小弟忘年之友。小弟少年之时,常得他等照护,自来以父兄视之。木逢秋等人闻言,慌忙跪倒道:教主如此说,属下等实不敢当。几人入帐后神色从容,视众人如同无物,忽然跪倒,对周四极尽谦卑,倒令众人吃惊不小。 高迎祥听几人唤周四教主,暗暗纳闷。刘宗敏好奇,高声问道:四弟是什么教主?如此威风!周四扶起木、盖等人,摇头笑道:江湖教派,不值一提,刘兄切莫当真。木、盖等人心中一沉,缓缓起身,脸上都掠过一丝怒容。 李自成道:四弟要走,这便起程,大伙不必远送。当下拉周四走出帐来。众人出帐相送,高迎祥反复叮嘱,劝其早回。周四连连点头,与众人拱手道别。李自成面带微笑,催众人回帐。高迎祥仍是不舍,与周四又说了半晌,这才挥手道别。 周、李二人并步前行,木逢秋等人随在其后。盖天行回望大帐,哂笑道:高迎祥枉为贼首,适才话别,儿女之态尽现,似此怎能统领千军,成就大事?此人徒有妇人之仁,日后必为他人所乘。教主倾心依附,真明珠暗投!木逢秋面有忧色道:此人言语宽和,面有德相。教主从之,也算得逢明主。说着向前面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观与教主同行之人,鹰眼深颐,蝎鼻高颧,乃人中特异之相。有此相者,一生大成大败,运理难测。与之共事,有始无终,无时不险。教主虽也是人中尊贵之相,但与之久处,终归不吉。幸喜他二人暗含相旺之气,同在一贼麾下,尚不致做龙虎之争。几人听了这话,都向自成望去。李自成不察,与周四缓步来在营门。 众人出帐之时,李自成已命人在营门摆下水酒。当下几人落座,李自成陪周四饮了几杯,随将酒杯放下,笑望周四道:我与四弟相交莫逆,今四弟离我而去,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得不吐。望四弟真心告我。周四见他神情古怪,顿生疑心,说道:不知大哥所问何事?"李自成仰面一笑道:愚兄好奇,敢问四弟此刻惶恐否? 周四一怔,起身道:大哥这是何意?李自成哈哈大笑,手指营中道:我看四弟此去非为故人之情,恐其中另有隐情吧?周四摸不着头脑,半羞半怒,并不开口。盖天行忍耐不住,腾地站起身来,点指自成道:你是何等草莽?竟敢对我家教主质疑!李自成冷冷一笑,也不理他,伸手去怀中取出一物,推在周四面前道:四弟看此物如何? 周四低头观看,正是昨夜在自成帐中立誓时踏断的长剑,心中一沉:难怪今日我欲离营,大哥毫不阻拦,原来是那奸夫淫妇从中捣鬼。他见了断剑,已知必是高杰、邢氏做贼心虚,恐自己在自成面前露了口风,是以先进谗言,一时怒火中烧,便要尽吐实情,转念又想:那淫妇既敢挑拨是非,必然极尽言词,说我强暴于她。大哥先入为主,正是将信将疑之时。男女之事,凭言语实难辩得真伪,况大哥与我义结金兰,我兄弟当众谈及此事,颜面俱损,日后如何立足闯营?大哥向来明理,此事也未必糊涂。我只以言语点他,他若仍不醒悟,足见对我全无诚信,这份兄弟之情,我也便放在一边了。前思后想,许久不言。 李自成笑容不敛,以手把玩断剑,双目却在他脸上扫来扫去。木逢秋等人不明就里,面上都现疑云。 周四立了半晌,长叹一声道:妇人善怀,难耐寂寞,恩爱稍寡,便生别情。其心浮移不定,最不可测,其言巧媚无实,岂能深听?自来绝世之色,可倾人国;碧玉之娇,匹夫丧志。我与大哥应时起事,欲翻覆天地,早将财帛女子,视做粪土疮毒。大哥如若知我,休因妇人自误! 李自成闻言,目中一亮,望了望断剑,突然抚掌大笑道:四弟不言,自成几为贱妇所欺!起身将断剑掷在地上,举杯道:大丈夫难免妻淫子乱。四弟若再见时,替我一并除之。说罢饮尽杯中之酒,紧握周四双手道:四弟保重,早去早回,莫让众兄弟久待。略一拱手,转身向营中走去。 周四望其背影,心道:我只说一句,大哥便辨明曲直,确是料事明白。他猜出邢氏有私,却不问奸夫何人,其心着实难测。我今日当面言志,虽释其疑,然大哥善妒,也不知这番话是否种下恶果?他与自成久处,深识其性,凡事都加小心,回想适才言语颇有不妥,不禁暗暗担心。 木逢秋见周四双眉微蹙,上前道:教主所言,乃丈夫识见。所谓酒能伐性,色足戕生。教主跃此樊篱,实令属下欢喜。他曾听叶凌烟说过周四在昆明迷恋华山派女弟子之事,几年来一直忧心忡忡,深恐教主坠入情网,毁志妄行。及听周四一番慨词,分明将情意视如浮云,自是由衷喜慰。叶凌烟也凑上来道:老木说得不错。女色男风,犯之必遭天谴。我明教中人忠心护主,永保童体,再俊的娘们儿,咱也不稀罕。 周四不看二人,目光飘向远处,怅然道:上苍让我回心,我方知此情无寄。实则这人世之间,确有令人永难忘怀的女人呢!说罢苦涩一笑,拂袖出营。 几人出营向西,行得几里,木逢秋道:荥阳距登封只一日路程,目下不知少林境况如何?我等宜加快行程。 周四离营,心情畅快许多,回身笑道:既要快行,便劳凌烟头前领路,咱几人试试脚程。叶凌烟听了,拍手道:属下别的不成,要说撒着欢疯跑,教主可找对了驾辕的好马。木逢秋听他口没遮拦,一句话将教主也骂成了拉车的牲畜,斥道:不成器的东西!你只管在前面疯跑,我等跟着你便是。 叶凌烟技痒难耐,笑嘻嘻走上前来,冲周四打了一躬,蓦地里弹了出去。这一弹事先全无半点征兆,脊背向前、头脸向后,仍是打躬作揖的姿势,转瞬间却飘出六七丈远,两脚足尖点地,似实似虚,犹有向前腾展之势。周四叫一声好,突然凌空飞起,一足向后虚踢,身子如飞燕掠水,疾滑向前。他起势迅猛,力道十足,眨眼间划过叶凌烟头顶。叶凌烟一惊,仰身蹿起,伸手抓出周四左足。周四哈哈大笑,带着他又向前滑出两丈,二人方款款下坠。 二人顷刻间飞出数丈,木、盖二人齐声叫好,也跟了上来。应无变武功不济,落在最后,跳脚叫道:教主如此奔跑,属下再长四条腿也跟你不上!周四见木、盖二人轻功俱高,只应无变相去甚远,笑道:你快上前来,我抱你奔跑,与凌烟比个高低。 叶凌烟见周四身法奇谲,在空中放声而笑,气力犹自宽余,已然大生兴致,听他如此说,好胜之心更起,心道:教主轻功皆我所授,刚才那一式虽然推陈出新,毕竟不出我所设区囿。他功力有长,但想与我并驾齐驱,也非易事,再抱一人岂能胜我?自思胜券在握,叉腰道:好!好!好!教主抱了一人,若还胜我,我便将两条腿剁了,从此爬着走路。 应无变跑上前来,赔笑道:叶长老就算爬着走路,也比小弟快上百倍。木、盖二人听了,都笑了起来。周四抓住应无变腰带,将他轻轻提起,笑道:他爬着走路,或许比你快些,但你不用腿走路,却未必输了给他。说罢做势欲行。 叶凌烟唯恐被他抢先,脚尖一点,轻飘飘跃了出去,惊猿脱兔一般,向前飞奔。他这一展开身形,当真捷逾电闪,状肖鬼魅,一件白袍随风舞动,直罩得一身朦胧,两足不见。吐息换式之际,犹如灰线草蛇相仿,似断实连,式式无痕。远远望去,好似飞掠于静水之上,毫无高低蹿伏之态。神技至此,实令人瞠目结舌,疑为天外飞仙转世。 周四暗暗钦佩,清啸一声,发足追赶。他手上提了一人,脚下丝毫不缓,一面飞奔,一面纵声笑了起来。笑声初时清亮有节,到后来真气弥漫周身,升降无形,笑声更是高亢激越,响震四野。 木、盖二人见他愈奔愈快,笑声也愈来愈响,那自是中气充沛无比,不受任何颠簸疾驰所束,心下无不惊骇。二人尾随其后,渐觉体内真气受了激荡,竟生出一股从所未有的蓬勃之力,纵跃之间,气息灵动流转,远胜平时,不由面面相觑,各露惊疑。须知二人武功俱入化境,纵使海啸山崩,难惊其内;万夫虎吼,亦是视如蚁鸣。身当此时,心中都想:"当年周教主四十余岁上,内力也难达此境。教主正在华年,怎就有如此骇世惊俗的神功?"二人一般心思,均知教主功深至此,实是武林中千载难出的奇人。想到明教终得圣主,中兴大业指日可待,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一时老骥思奔,不甘于后,都欲与这位年轻教主一较筋骨之能。二人距周四本有三四丈远,既生此心,脚下自然加快。盖天行身法别具一格,一足刚起,另一足随向前踢,两腿交错之间,便即跃出数尺,仿佛狂风疾卷,霎时间追近丈余。木逢秋见他腾如龙虎,起落异常矫健,微微一笑,也跟了上来。他生性恬淡,步法便不及盖天行放阔急促,然举步从容,一趋一缓,劲力皆稳伏不露,意态悠闲从容,丝毫不显着力之痕,盖天行努力纵跃,他却始终紧随其后,只让一步之先。 盖天行提气疾冲,几番欲将木逢秋落在后面,均难如愿,不觉笑道:逢秋虽暮犹能趋,老马为驹信不虚啊!木逢秋亦笑道:古人云: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天行已近花甲,岂不闻白首之心,更当存千里之志?盖天行闻言心动,停步挽住木逢秋手臂。二人相视大笑,交臂前行。 周四奔得一阵,眼见叶凌烟仍在数丈之外,不易追及,便思加快脚步,胜之取乐。忽听身背后盖、木二人笑语欢声,极为开怀,不由想到:我与几人这般欢洽,久必依恋不舍,一旦我声言返营,他等必要百般阻拦,不肯放归。那时我执意离去,反要招致怨恨,岂不将昔日之情也一并毁了?想到此处,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五指一松,将应无变放落在地。应无变被他提着跑了数里,早已头晕目眩,难辨西东。刚一着地,立时栽倒,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一片模糊。 木、盖二人赶上,正要问为何停步,及见周四神情有异,因不知他心中所想,便不敢贸然相问。叶凌烟跑出老远,回头见几人站住不动,忙折转回来,叫道:大伙正赶得起劲,教主为何停留?周四不答,负手站了一会儿,独自向前走去。几人自他离营,都欢天喜地,快慰此行,忽见他莫名其妙地冷了脸面,均想:莫非我适才忘形,有失礼数,因而惹教主不快?当下人人禁声,悄然跟随。 一行人走出十余里路,周四始终神情漠然,缄口不语。几人不明究竟,愈发觉得教主喜怒无常,不易相处。众人前时奔跑,少说也赶了数十里路程。木逢秋料傍晚必能赶到嵩山,心下稍慰,沿途便与盖天行等人唠些闲话,对周四则敬而远之,不去打扰。 应、叶二人本要凑上前逗教主开心,几番都被木逢秋以目制止。二人虽浅薄油滑,倒也知趣,索性互相吹嘘,聊以解闷。 待到日暮西倾,几人已入登封县境。又走了一个时辰,远远便望见太室山叠嶂层峦,挺拔于前。 嵩山由两群山峰耸峙而成,东为太室山,西为少室山。太室山群峰相连,多巍峨雄阔,少室山则峰峰高耸突兀、俊伟争秀。 几人沿一条小路入山,登坡转径,颇费周折。直至东山月上,星光满天,方来在少室山北麓一片长满密竹的山坡前。 周四幼年长于少林,对嵩山却不甚熟悉,加之数年不归,记忆已淡,立于坡上,竟不知处身何处。木逢秋见他四顾茫然,笑道:教主寄身少林十数年,难道不知此为何处?周四缓缓摇头道:时过境迁,旧梦烟逝,虽临故地,实不知身当何往?木逢秋遥指坡南几座峻峭的峰峦道:那便是五乳峰。沿峰间石道转折而行,至山北阴坡丛林,便是少林寺的所在了。 周四顺他手指望去,影影绰绰,果见一片密林蓬生于山脚之下,依稀便是当年生长之地,不觉叹道: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我日思夜想,以为终生难忘之地,竟已对面不识。可见物换时移,人生原本反复,纵有愚情块垒,亦当一笑置之了。 木逢秋见他面有倦容,心道:教主这般年纪,怎就看破世情,露出厌世之意?他时而壮心满怀,时而又悲观弃志,那是为了什么?" 周四在坡上立了一会儿,眼望山岭黢黢,似无尽头,目中倦意更浓,轻声道:当年周老伯辞世,我被群僧所逐,徘徊山间,不知所往,中心着实凄苦。不想日月飞驰,感慨依旧,此番重返故地,仍觉人世苍茫,前路渺渺。几人见他感慨万端,都不知如何劝慰。 木逢秋听他提到周应扬,忙道:属下等此来少林,都欲往周教主坟前悼念。烦教主指引道路,了却我等多年心愿。盖天行、叶凌烟也上前恳求,急欲往故主坟前凭吊。周四微微点头,引几人向坡下走去。 五人几经转折,来到寺院后山坡前。周四重蹈故土,万千思绪齐涌心间,一草一木,俱添愁情,只觉离寺数载,恍如一梦,一觉醒来,自己仍是那个不黯世事、天真跳脱的小僧。几人见他颇有些失魂落魄,都不敢随便作声,放慢脚步,远远跟在他身后。 周四缓步前行,来到后山阴坡,只见满坡荒草,枯树杂乱,转得几圈,也寻不见旧日所居洞穴。几人随后跟上,问道:教主在寻什么?周四绕坡走了一趟,仍不见洞口,失神道:树高草长,难觅旧日天堂。莫非天意已定,不容我再有反顾?几人不解其意,相顾疑惑。周四说罢,似有所悟,不再找寻洞口,快步向坡后峰岭走去。 几人上得峰来,周四用心辨找,只见当年那几棵古松仍在,松下却没了坟包,显见风吹日久,坟头泥土早已飞散。木逢秋瞧他微皱眉头,忙问道:教主可还记得周教主长眠之地?" 周四见几人都望着自己,心道:周老伯坟头土平,我也难指确切之地。如若实言,几人必疑我草草埋葬死者,不曾尽心。反正周老伯尸骨就在这几棵树下,我且随便指定一处,也好让几人安心。手指一株古松道:此松最高,当年我便将周老伯埋于松下。几人闻言,都向松下走来,虽见地上泥土松平,但教主既言在此,料不会错。想到周应扬生前威震江湖,尊隆无比,死后竟葬在这等荒山野坡,泪水顿时夺眶而出,齐齐跪倒松下,失声哭了起来。 周四立在一旁,见几人捶胸叩首,哭得异常伤心,连应无变也是热泪满颊,如丧考妣,心道:周老伯为人虽然孤傲,想来对下属必极为爱护。不然他已逝多年,众人怎还会如此悲痛?言念及此,周应扬生前笑貌音容又浮现在眼前,忆及他对自己的许多好处,目中也不由泛出泪光,伸手去怀中取出圣牌,握在手中看了一阵,想到人亡物在,前尘如梦,心头涌上阵阵凄凉,暗想:人之一生,由自家哭声中来,又自他人哭声中去,一场过客,殊途同归。周老伯始终不丧其志,固然难得,一旦化为尘土,又与草木何异?可见死生是命,穷通亦是命。周老伯不识此理,恃才抗命,委实可叹可怜。他自到嵩山,触景生情,一直郁闷不乐,有此一想,更觉人命危浅,只在朝夕,不由得反躬自问,若有所疑其志。 实则他生具慧根,本有悟道参禅之性,当年少林有一僧颇具法眼,曾言他面带佛相,眉宇间却暗伏凶煞之气,如终老佛门,戾气自消,一旦远离嵩山,必然难逃劫数。其时周四年幼,并未深思此僧之言。也是他前缘未尽,此番又返嵩山,置身禅林圣土,不免固性牵动,生出空无之想。 地上几人哭了半晌,渐渐止了悲声。木逢秋故主情深,伤怀难禁,捧起一把泥土,含泪看了许久,摇头叹道:日月如跳丸,人生似朝露,倏然而已,奄如飙尘。纵是周教主这等伟世之器,一旦星殒,也难逃身后凄凉。我辈远逊,亦复何为?周四默默点头,深以为然。 盖天行见二人一般神情,都有萎靡之态,厉声斥道:人生如寄,唯当纵横,何用愁为!人谁不没?大丈夫生荣死哀,方不负天地养育,若只念朝长夕短,人生微渺之事,岂不与穷经僧侣、追欢浪子无异?今在周教主坟前,竟闻此孱弱之词,他如黄泉有知,怎不痛心疾首,叹我等难承其志!这番言词,直说得周、木二人满脸通红,哑然无语。 周四思入歧途,豪情已失,猝闻此言,犹如当头棒喝,心头大震:我只念生寄死归,人生虚幻,却不知此念生根,必将年华虚掷,功业投东。我来嵩山,一直神舍难守,如受召唤,原来尽是这虚生之念做怪。今日若非天行点醒,我志休矣!此人言语耿直,我所不喜,谁想确有灼见真知。他迷心乍醒,深恨猛志不坚,仰面望向苍穹,露出愧悔之意。 盖天行不知他心中所想,暗忖:教主心思难测,我几番进言,劝他担负中兴大任,他都不置可否。今在周教主坟前,正当促其立下誓言,答允复我神教。他虽志在闯营,毕竟与周教主情深,一旦立誓,便难反悔,如此方能遂了大伙心愿。于是道:周教主毕生心愿,便是光大圣教,整束江湖。他老人家驾鹤西返,我等理应禀承其志。今至其冢,正当立誓言诚,告慰英灵。不知教主意下如何?周四微微皱眉,并不作声。 盖天行笑道:教主不言,想是早有此意。这可真是不谋而合了。从背上抽出长剑,插入土中,随即拉住周四道:"我等这便对天起誓,竭力虔心,复我明教,若怀贰心,人神殛之。木逢秋等人听了,纷纷跪倒剑前,侧目望着周四。 周四无奈,只得走到剑前,暗想:今日我一旦立誓,再难摆脱众人纠缠,江湖上纷纷扰扰,我哪有精力应付?几人见他犹豫不定,都在背后催促。周四推托不过,跪下身来道:"周老伯英灵有知,保我中兴明教,一统江湖。他年得遂心愿,再来扫祭坟冢,告慰亡灵。"嘴上虽如此说,心中却暗暗叨念:皇天在上,周某自今日起,用志不分,摒绝一切善恶爱憎、无聊情思,专心成就大事。苍天若知我心,便保我功成名遂,终为一方雄主。几人见他仰面向天,神情庄重,都当他诚心许誓,致力中兴,心下无不欢喜。 周四站起身来,掸去身上泥土,正要扶几人站起,忽听峰下传来呼叱之声,其间还夹杂着兵器的撞击声。地上几人同时跃起,都向峰下望去,草木遮挡,哪能看得真切? 周四心疑,率先向峰下奔来。刚一下峰,便见西面一处陡坡上人影晃动,有四五名黑衣人舞剑抡拳,走马灯似地围住一人争斗。 周四纵身来到切近,见几名黑衣人趋退游走,武功都甚了得,中间围住这人,身材高瘦,穿一件灰色僧袍,须眉皆白,竟是一个年迈僧人。这老僧力敌数人,似有些力不从心,前遮后挡,连生险象,有几次险些被一黑衣人长剑刺中,但神色从容,毫不慌乱,大袖挥出,几名黑衣人必向后跃开,显见功力极深,劲气四溢如刀,难以抵挡。 周四见这老僧连挥数掌,掌掌平淡无奇,每发一掌,都似无可无不可,任意往之,毫不着象。这等掌法,非但虚实难测,形神也杳不可寻。他武功虽高,自料也难达于此境,不由暗暗诧异:这僧人掌法高明至极,如能尽数施展,胜那几人绰绰有余。为何只以左掌攻敌,右手却藏于袖中,不肯使用? 原来那老僧斗了多时,右面始终以大袖敷衍,不曾双掌齐用,如此一来,掌法中便露出极大的破绽。那几名黑衣人都是一流角色,合力攻之,自然大占上风。 周四又气又急,正要责问那老僧为何只用单掌应敌,那老僧却忽然停下手来,仰面叹道:"一臂之失,功退万里!老衲若非皮囊有损,几位施主想不能在我少林横行吧? 那几名黑衣人似对这老僧极为钦仰,都退后两步,拱手道:大师手臂不残,我等避之犹恐不及,岂敢贸然相犯?那老僧叹了口气道:老衲已是朽木,几位施主杀剐任便。只可惜我少林垂寺千年,竟要毁于一旦,实令人肝肠寸断。唉,万物自有生发寂灭,人意岂能强之?众僧提心吊胆多年,还是难逃此人之手啊!" 周四听几人言谈,方知那老僧右臂早断,心中一阵狂跳:难道是他?借月光望去,只见那老僧满面皱纹,神情凄苦,却不是空如是谁?他与周应扬居洞千日,每日皆由空如送下饭食,日久天长,内心深处早将他当做亲人,猝然相遇,不禁意动情涌。木逢秋等人随后跟来,都眼望周四,看他做何举动。 周四大步上前,边走边道:大师因何如此悲观?想少林立寺千年,长享福祚,倍受万流景仰;垂之后嗣,虽一时衰微不振,亦无绝灭之象。一干小丑纵有痴心,然蚍蜉撼树,原不自量,只须信手一挥,立时消逐,大师何用愁苦忧虑? 空如侧目观瞧,见来人年纪轻轻,举步随意,浑不似习武之人模样,心道:这青年口气好大,听言语似与我少林有旧,莫非是俗家旁支的弟子?其时少林拳法传遍天下,仅中原一带便分出十余个支派,其中尤以心意门、韦陀门声名最为响亮,弟子也最为众多。空如料不到周四如此年纪,便已伐毛洗髓,举手投足俱深敛不露,一瞥之下,只当泛泛之辈,不过初入别支门墙,禁不住暗暗摇头,怪孺子轻佻张狂。 几名黑衣人听周四口出大言,都现怒容。一人不由分说,挥剑向周四心口刺来,口中喝道:小畜他本是骂小畜生三字,不想最后一字尚未出口,长剑突然脱手飞出,身子跟着腾了起来,在空中连翻了几个筋斗,落地时额头触地,臀部撅起,正跌在空如面前,好似朝佛拜圣,一动不动。这一变突如其来,连空如站在近处,也未看清周四如何出手。盖天行、木逢秋却面带微笑,暗暗点头。 几名黑衣人见状,神色惧是一变,晃动身形,同时扑了上来,四面夹攻,拳剑齐至。周四立在当中,微笑不动,待几人逼近,忽伸手抓向迎面一人。那人运剑刺来,堪堪便要刺中周四,不想剑尖距他肩头仅有寸许,前襟猛然被他揪住,一惊之下,正要回剑削其手臂,蓦地胸口一麻,身子已离地而起,飞在丈余高处,突然头下脚上,斜斜划落,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空如背后,着地时也是俯首挺臀,如朝似拜。 周四掷罢一人,又向左侧一人抓去,一足随起,将右侧那人踢得筋斗连连,直向空如掼去。空如一惊,右边空袖飘起,卷向那人腰际。袖着其身,忽觉他前冲之势中,另伏着一股下沉之力,袖上似托了千斤巨物,挥摆不得,待要向后退避,那人已一头撞在地上。空如不及抽身,袍袖被那人压在身下,晃得两晃,险些站立不住。正骇异时,另两个黑衣人也惊叫着飞了过来,一急一缓,纷纷落在自己身边。这五人相继被周四击出,在空中各俱形态,一经落地,却都做俯拜之状,刚好将空如围在当中。乍一看去,真好似众星拱北一般。 空如愕然环顾,实不信所见是真。他适才与几人交手,只觉个个艺精功深,任指一人,武功都不在各派掌门之下,自家便手臂不断,胜之也殊非易事,这青年未施全力,已获全功,如若尽展所学,几名黑衣人恐要立死于当场。震惊之余,忍不住向木逢秋等人瞥去,暗生恐慌:这青年武功高深至极,我平生所见人物,只有两人可与之相比。难道他身后几人,竟是他的师尊长辈不成?言念及此,顿觉天外有天,自如蝼蚁,不禁叹道:贫僧朽矣,缩首嵩山,竟成井底之蛙!"木逢秋捻须笑道:我闻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大师方外高士,理当守常不迷,何故屡叹不止,流露俗情?空如循声望来,见几人都含笑瞅着自己,猛然认出这几人是谁,目中顿露惊恐,呆立半晌,方合十道:多年不见,几位施主别来无恙?木逢秋等人还礼道:蒙大师挂念,微躯尚还清健。空如复了常态,心中却暗暗叫苦:这几人一到,我少林再也难逃噩运了!他壮年时行走江湖,与木、盖二人曾有数面之缘,早知二人技艺通神。当年师兄空问在日,便常道明教人材济济,其中尤以莫羁庸、木逢秋、柳心云、盖天行四人为最,并嘱寺中僧侣,万不可与这几人交手。空如知师兄所言非虚,此后便极少在江湖上走动。谁料数十年后,木、盖二人竟一同来到嵩山。这二人只须一人到此,已可技压群僧;二人齐至,实能将少林搅个天翻地覆。若再加上那青年男子,三人合力,便是将少林毁寺灭种,也只在须臾之间。空如愈想愈怕,方寸已乱,目视几人道:我少林虽与贵教有隙,然周应扬在日,鄙寺囚而不辱,养而不图,并无半点亏负之处。今各派寻衅而来,生死存亡之际,几位施主定要乘人之危么?木逢秋微微一笑道:愚志未酬,正欲借少林之地,重扬我教声威。"空如脸上变色,沉声道:当年我神光师叔力服贵教,贵教冷教主曾在各派面前低头认输,发誓退出中原,一干教众永不许踏入鄙寺半步。此事虽逾数十年,冷教主涕泣之言,犹在耳畔。几位施主想也不会忘怀吧?木逢秋等人闻言,都露羞恼之色。几人年轻时即入明教,一干往事皆曾经历,当年少林僧神光技冠天下,将明教打得一败涂地,乃是自明教创教以来最为奇耻大辱之事,但凡明教中人,无不讳言此事。空如猝然提及,正如凉水泼头,将几人一片热心浇得冰冷,当下人人切齿,深悔不该引教主前来,解少林危厄。叶凌烟怒火难压,嘶声吼道:你少林派虽风光一时,嗣后还不是被我家周教主打得稀里花啦、一蹶不振。今日我等陪教主前来,本想救一伙秃驴性命,你这般不识好歹,可没人再管这份闲事。教主,咱这便走吧。上前拉住周四,便要离开。周四轻轻挣出手来,笑望空如,暗暗摇头。空如听叶凌烟唤周四教主,不由一呆,望向周四道:你你是明教之主?周四笑道:大师好生健忘,怎不记得当年野穴中那个嗷嗷待哺的小僧?空如闻听此言,惊愕不已,打量周四许久,仍是半信半疑,嘀咕道:你是智明?你真的是智明?周四多年不曾听人提起这个名字,乍一入耳,倒觉陌生,略带感伤道:这名字是十岁时天宝大师为我所起,亏大师还一直记得。"空如听了这话,再不怀疑,伸出双臂道:智明,真的是你回来了?说着便要来抱周四,忽又停下脚步,露出戒意道:当年我少林逐阁下出寺,实出于无奈。阁下此来,难道要挟技以报私怨么?周四本想与他把臂叙旧,孰料久违故土,亲者亦疏,心中好不失望:我对少林感恩思报,群僧对我却了无真心。此番既然赶来,总要解了合寺危难,一旦偿了旧情,便与之一刀两断。"空如见他不语,心头更疑,想到强敌环伺,众僧力薄,一场浩劫在所难免,禁不住凄声道:老衲闻鹰鹫翼丰而飞,盘旋三顾,不忘暖巢之哺;巨鲤跃升为龙,回望河津,以念江海之亲。此世间常情,万类共俱。今阁下英华发外,跃为人杰,言欲使四海闻声,行欲令江湖仰惧,正所谓龙飞凤翔之时。窃问中心深处,可还记当初羽嫩翅短,是谁人为阁下挡风遮雨?"周四句句入耳,心中有气:我若不念旧日恩情,岂能轻离闯营?这僧人向来慈和,因何出言辱我?他当年被少林逐出山门,虽然孤苦,却无怨心,及听空如一番言词,反生恨意,只觉群僧个个伪善无情,假仁假义,不觉冷笑道:大师休再多言。我既来此,总要保少林度过此难。大师回寺告与众僧,只管宽心安睡,不必惊慌失措,惧怕群小。"空如见他面带讥讽,语中更流露出狂豪傲物之意,心道:他离寺数年,往日情态尽失,看来明教中人不但授其邪技,更已坏其性情。此子禀赋奇佳,乃万中之选,可惜误入歧途,不能为我派所用。念及少林后继无人,有此良材,却又轻易放逐,收归他人,不禁暗暗惋惜。随即想到:此子是友非敌,实属万幸。他既有图报之心,少林可无忧了。当下转忧为喜,合十道:阁下顾念旧情,老衲感不能言。唯望善始善终,不致弃我少林于风雨途中。说罢又向木逢秋等人望了一眼,迈步下坡,消失于夜幕之中。木逢秋眼望空如背影,轻声道:都道出家人跳出红尘,我看少林僧忧心江湖,更甚于我辈。此僧为少林耄宿,识见颇高,犹言少林将亡,可见各派背后,确有令众僧心惊胆战之人。盖天行笑道:能令少林派惶恐之人,必定不同凡响。盖某见时,倒要看他是怎样的后辈?木逢秋道:你怎知此人定是后起?说不得倒是你我相熟之人。 盖天行哦了一声,露出思虑之色道:你我所识之人,唯有周教主技冠当世,在众兄弟之上。余者除老莫、心云有些手段,哪还有人再值一提?木逢秋摇头道:木某平生颇自负于剑法,三十多年前,却曾败于一人之手。此人剑法之高,令人心折。我苦思多年,仍觉其中有几式玄妙无比,不易拆解。他若不甘寂寞,暗起波澜,少林实无力与之抗衡。盖天行微微变色,沉默许久,昂起头道:他剑法虽高,也只略胜我等一筹。我二人如若联手,他岂能讨得好去?木逢秋忧心忡忡道:此人年轻之时,周教主已制之不易,数十年后,必有惊人进境。我二人联手,也未必定有胜算,此时心云若在,我三人合力,方可稳操胜券。盖天行摆手道:"木兄太过小心,你我二人联手,便周教主复生,也难撑过百招,此人更不足道。木逢秋摇头道:此人二十余岁时,武功只稍逊周教主半筹,目下他年过半百,想来技艺早已在周教主之上。近日我每每忆及此人,心头都生异感,只盼所猜有误,江湖上诸多怪事,并非是他幕后指使。盖天行想了一想,正要开口,叶凌烟忽凑上前来,笑指二人道:我看你俩个愈老愈没见识。那厮右手断了好几根指头,你让他如何使剑?他这些年不敢露面,还不是武功打了折扣?说不得动起手来,我老叶也能摔他七八个跟头。木、盖二人都是一呆,跟着笑了起来,拍手道:不错,不错!他右手已残,终生再难使剑。不会是他,不会是他!说话间显得异常欣慰,好似避开了一件极为头疼之事。周四于几人说话之际,一直低头沉思,这时道:你们所说之人,究竟是谁?木逢秋自觉可笑,连连摆手道:属下胡思乱想,不着边际,教主切莫当真。周四只当几人闲聊,便不细问,说道:明日便是十五,今夜各派必已赶到,或许都埋伏在寺外。寺内武僧虽多,未必人人可用。我须往寺中走上一遭,才好安心。你等谁与我同往?几人面有难色,都不作声。周四笑道:前代教主立誓不入少林,乃一时权宜之计,你等何必当真?木逢秋正色道:我明教从无轻诺寡信之人,既已许誓,自当遵守。周四冷下脸道:如此说来,我亦不能入其寺中了?木逢秋见教主不悦,忙躬身道:教主自然另当别论。周四有三分不喜,手指地上几名黑衣人道:你等既不愿往,可将这几人穴道解开,放他们回去。叶凌烟道:这几人来路不明,不像是各派中的人物,何不细细审问,查出幕后主使之人?"周四甚是不耐,挥手道:幕后之人早晚会来寻我,审这几人又有何用?我放他等回去,正欲使各派知我到来,不敢轻举妄动。说罢独自下坡,往寺院方向走去。盖天行目视坡下,见教主确已去得远了,忽从背后抽出长剑,剑光一闪,两名黑衣人颈上喷出血来,反手一撩,另两个黑衣人半颗头颅也飞了出去。盖天行手上不停,长剑斜划,又将最后一名黑衣人右耳削下,厉声问道:你受何人差遣?从实讲来!那黑衣人见他出手狠毒,料难幸免,紧咬牙关,只求速死。盖天行大怒,长剑到处,又将那黑衣人右腿斩断。那黑衣人血流如注,却极硬朗,抬头望着盖天行道:你今日杀了爷爷,终有一日,也教你死于他的剑下。说罢把心一横,咬断舌根,倒地而亡。盖天行飞起一脚,将这人尸身踢出几丈开外,缓缓收剑,若有所思。叶凌烟急道:教主令我等放几人回去,你为何全都杀了?盖天行道:我等此来,无人知晓,便于暗中行事;如不杀之,必露行迹,反易生出不测。教主年轻,虑事难免不周。我等伴其左右,宜多思多想,不生纰漏方好。几人听他说得有理,当下将几具死尸扔到暗处,以免教主回来后发现。周四下得坡来,展动身形,不一刻,来到一条小溪旁。他幼年时在寺中干些杂役,经常到这条小溪打水,脚踏溪间卵石,往事又浮上心头:那年寺中秋考,师兄们命我来此打水,说要事后洗浴。我刚到此,便撞见那个慧宁师傅。他挟了我飞跑上坡,又将我投入洞穴,我才遇上了周老伯,从此运命有改,再无归途。看来凡事皆由命定,人不能强。转念又想:"上苍既放我出寺,必是早许我以大事,命我奋为。我出寺后沉迷情爱,耽于小仁,置自身于偶然之中,实负大命。今浮情飞逝,愚结俱消,正是借乱世应天而起之时。我当再告苍天,表我服命之诚。想到这里,驻足溪间,向天祷告道:周某离寺数载,始知皇天护佑,不忍以妇人小义毁我。今识天恩,自当壮固雄心,祛弊生强,纵负芸芸众生,亦不敢违志抗命,有失天宠。是时月白风清,夜阑人静,月光流水般泻落下来,野外异常幽美,万物都好似在聆听其声。周四言罢,只觉心胸畅爽,四体轻健,跃过小溪,快步向寺院走去。少顷,来到寺院后门前。他久居寺院,知门内有执事僧人守夜,于是绕墙走出十余丈远,侧耳听了一会儿,这才纵身跃入寺内。刚一落地,便听近旁有人低声喝道:谁!随见几条人影齐扑过来,四五根木棒劈头盖脑地砸落。周四夤夜来访,不欲人知,轻轻躲过当头打来的一棒,气运周身,凝立不动。那几人棍棒挟风打来,都击在周四要害之处。不意棍着其身,如击败絮,只发出轻微响声。几人一惊之下,连忙撤棍,忽觉手上一麻,棍棒竟莫名其妙地断成数截。稍一迟疑,穴道已被周四点中,软软坐倒,都是糊里糊涂,一脸茫然。周四见这几人均在四十开外,料是慧字辈武僧,心道:这几人习武多年,却只是二三流角色。 少林后继无人,难怪为人所欺了。他一击得手,犹恐几僧喊叫,大袖一拂,将几人震昏在地,随即隐在暗处,四下观瞧。直至确信无人发觉,方矮下身形,向前走来。刚走出十余步,忽见西面草丛中蹿出十几条黑影。一人高声喝道:你周四一惊,不待那人话音落地,腾空飞起,直向近旁一株古松掠去。胸腹一展,一件长袍便被震裂,轻飘飘落将下来。那十几名僧人身手敏捷,同时扑上前来,执棍上望,见一物缓缓坠落,各吃一惊:这人轻功好高!怎似落叶一般?当下变换身形,棍头上指,顷刻间布下一个棍阵。周四趁众僧专注袍衫,已然跃上古松,脚下微一用力,一根粗大枝干便被踩断,呼地一声,向下砸来。这粗干枝条茂密,疾落而下,如同巨物相仿。众僧不知底细,纷纷后跃,双目被枝条遮挡,什么也看不真切。周四借力弹起,纵身向几丈外一处屋顶掠去。只听身后一人高声道:大伙不必追赶,谨防调虎离山之计。前面自有师叔们擒他!"周四踏上屋顶,脚不敢停,如风般连穿几座房屋,方伏下身来,观察左近动静。他只身入寺,一来欲重览故地,二来也是怕众僧防范不严,为人所乘。伏得一阵,眼见四下里草木浮摇,人影晃动,也不知有多少僧人潜于暗处,心道:众僧防备甚严,我亦不敢轻易现身。各派便有人来,也难讨得好去。他探清虚实,不欲久留,辨了辨方向,便要出寺。正这时,忽见对面一条小径上走来两个僧人,年纪均在五旬开外,一僧身躯高大,神情威猛,一边快步走来,一边愤愤地道:那厮如此无礼,方丈师兄还与他谈什么香火之情?我少林宁可灭绝,也不容他来作威作福!另一僧体态肥胖,一副笑面,闻言摇头道:我寺已历千年,岂能毁在我等之手?师兄与他周旋,也是迫于无奈。你适才太过鲁莽,怪不得师兄赶你出来。那高大僧人怒道:天王殿上十几位师兄,个个没有血性,只盼那厮慈悲,好图个苟延残喘。嘿,我少林真要毁在这班人手里了!说罢连连顿足,向东而去。那肥胖僧人呆呆地站了一会,叹息一声,也自向南去了。 周四听二人谈话,心中起疑:莫非群僧起了内讧,有人要夺方丈之位?他本欲离寺,这时心又悬起,深恐大敌当前,群僧内乱,坏了大事,暗忖:天心方丈向来受众僧爱戴,危难之时,正须由他主持,方好合寺一心。今有人欲夺其位,必定武功奇高,远在众僧之上。此人要一意孤行,存心误事,我只有动手除之,以安众僧之心。他已有计较,去意顿消,站起身来,不走阴暗小路,反向一条平整的石道走去。说也奇怪,这石道宽宽坦坦,极易露了形迹,偏又无人拦截。周四暗笑,知众僧只防暗处,似此明处反无人留意,于是专捡青石阔道,直走出十余丈远,竟无人发觉。 此时已近子夜,万籁俱无声息。周四绕过一片屋舍,也恐一时不慎,为人所察,又伏下身来,四处张望。如此走走停停,万般谨慎,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方来在天王殿前。 他见殿内灯光闪亮,确有人声,殿外却没半个人影,寻思:众人在殿中议事,殿外怎不派人把守?难道寺中好手皆伏于大殿四周,只待我来?他为人仔细,因适才入寺时被人发觉,心下已自不安,只怕众僧有意引他至此,合力围之,那时非但有口难辩,且要另生枝节。当下加了小心,藏在距大殿几丈远的一片草丛中,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周遭仍无动静。周四放下心来,蹑足向大殿走近。他武功虽高,却不敢随便纵跃,唯恐衣袂带出声响,被殿内僧人察觉。少刻来到切近,偷眼向内观瞧,只见大殿上坐了十几个僧人,年纪都已不轻,有几人更是古貌苍苍,一副龙钟老态。众僧坐于椅上,个个面色阴沉,神情沮丧,只有上首二位老僧神色自若,不时言语。 周四向这二人望去,见左首老僧须眉皆白,皱纹满面,好似病了一般,毫无神采,依稀便是方丈天心,不由一怔:我离寺不过数年,方丈大师竟已老成这副模样,全然与当初判若两人。再向另一人瞥去,更是吃惊:他怎么也来到少林?原来右首老僧不是别人,正是五台僧妙清。 周四认出妙清,暗暗合计:当年我与李大哥外出避祸,宿于显通寺时,便觉这僧人心怀叵测,将于我少林不利。今夜他既来此,必是受人指使,图谋不轨。此人不除,终是少林一大祸患。 正思间,只听妙清开口道:老衲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方丈只是犹豫。须知老衲此来,非为虚位,实是为少林存亡着想。方丈若不早决,良机必失,那时寺毁人亡,众位大师皆成千古罪人了。众僧闻言,俱添愁容。有几人愤然而起,话到嘴边,又颓然坐倒。 天心沉吟良久,面无表情道:果如师兄所言,那自然是好。贫僧德薄,也乐得让位高贤。只是口说为虚,师兄以何为凭,能保事后各派不再来寻衅?妙清露出喜色道:方丈自管放心,只要老衲做了少林方丈,各派绝不敢再来打扰。天心盯住他道:师兄果真有此把握?妙清站起身来,连声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天心似仍有顾虑,皱眉道:我寺上下虽知师兄之能,便只怕各派 妙清大袖一挥,面带骄情道:方丈不必多虑。各派虽然聚集,却是乌合之众,况丐帮梁帮主都已应承此事,别人谁还敢再生异议?话音刚落,一红脸僧人腾地站起道:梁九算什么东西?竟敢插手我寺之事!他仗着各派人多势众,便想为所欲为么?" 妙清瞥了瞥此人,冷笑道:梁帮主虽算不上一手遮天的人物,可此次各派兴师问罪,却是他的倡议,各派也都听他号令。他既说让天心方丈让位,这份量可是不轻。那红脸僧人哼了一声道:这话是梁九所说,还是大师杜撰?妙清脸一沉道:我为少林安危而来,只想息事宁人。天弘大师为何无礼?" 天弘笑了一声,逼视妙清道:你觊觎方丈之位,谁人不知?却还说顾念少林安危。我少林垂寺千年,岂能受人威胁?休说是区区丐帮,便是你幕刚说至此,天心突然厉声喝道:师弟休得胡言,还不出去!天弘见师兄疾言厉色,倒被吓了一跳。众僧不知方丈怒自何起,也感诧异。天心见天弘呆立不动,怒气更盛,顿足道:我命你出殿,为何还敢停留!天弘羞得满面通红,低头答应一声,悻悻地走出殿去。 天心闷坐许久,怒气方消,拉妙清坐回椅中,微露不解之意道:梁帮主虽为后起,却有冲天之势,日后江湖,想要以此人为首。却不知师兄如何与之结下深谊,竟使其率众前来,甘心为师兄争此虚位?妙清正色道:方丈此言差矣。少林勾结魔教,偷习魔教邪技,乃人所共知之事。梁帮主邀各派前来问罪,原是义之所驱,为武林安危着想。此大义之举,岂含半点私心?向众人望了一望,又道:但说到梁帮主与老衲的交情,确也非泛泛之交。近年来我二人曾有数次长谈,对武林大势已得共识。正所谓同忧共虑,而成莫逆之友。此等剖腹明心、甘托生死的情义,等闲实难知之。 天心听罢,好像顷刻间又苍老了许多,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师兄与梁帮主交厚,堪称一段佳话。贫僧年老体衰,久有赋闲之意,这方丈之位早晚要让与师兄。不过事关重大,还须与众僧商议之后才好决断。师兄暂且屈待一时,贫僧明日必有答复。妙清心下欢喜,起身道:方丈能识大体,老衲甚是钦佩,这便告辞了。说着向殿外走去。天心连忙相送,众僧却无人起身。 妙清走到殿门口,又转回身来,冲天心低声道:各派汹汹而至,少林危如累卵。方丈乃明达之士,想不致有意拖延,自招祸乱吧?天心合十道:师兄无须多嘱。贫僧自有计较。妙清嘿嘿一笑,迈步远去。天心呆立殿前,仿佛木雕泥塑一般,动也不动。少顷,目中忽流下两行浊泪,一张苍老的脸上,满是哀伤绝望之情。 众僧见方丈如此悲痛,都走出殿来,悄立其后。天心缓缓转身,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唯有贫僧让位,方可保全少林了。望各位日后凡事皆能沉思默虑,切不可因一时血气,招灭顶之灾。 一僧急道:方丈何出此言?我寺内尚有数百武僧,纵使不敌,也当力拼不屈。此时群情激愤,正应敌忾同心,共御强敌,安能出此气馁之词?一白眉老僧也道:妙清素非善类,一旦得逞,必然内坐威福,外结狗党,毁我少林清誉。方丈负兴衰之任,切不可如此草率。众僧均知事关重大,纷纷劝阻天心,力主一战。 天心摇头道:大势所迫,刚则易折,只有委曲求全,方是正途。各位不知内情,久后必识贫僧良苦用心。此刻已晚,都回去歇息吧。众僧仍要劝阻,天心只是摆手。 天宝见状,忙止住众人道:此事干系甚大,仅凭方丈一言,也不能定,须请达摩院、罗汉堂、戒律院各位大师齐聚一处,共同商议。各位暂且回去,贫僧与方丈还要细细斟酌一番。众僧难放宽心,谁也不肯离去,你言我语,渐露怨容。 天心听众口纷纭,喧嚷不止,也恐犯了众怒,专意难成,说道:各位惶惑不安,贫僧何尝不忧心如焚?适才所言确有不妥,且容我仔细想来。各位回去少待如何?众僧见他愁云满面,语带哀恳,心中都感酸楚,当下含悲忍愤,相继走散。只剩下天宝、天际伴在天心身旁。 三僧眼望众人散尽,迈步走回大殿。天际不待天心坐定,忽拉住他袖角道:事到如今,师兄还不肯说出那人是谁么?天宝也凑上前道:几年来师兄日夜忧烦,难道此人果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天心颓然坐于椅中,垂头不语。 天际心急,跺脚道:寺中之事,一向由我师兄弟三人商议而定,为何到此紧要关头,师兄还要隐瞒心事,不肯吐露实情?难道对我二人有所怀疑不成?天心抬起头来,眼望二人道:非我不肯相告,只因师父临终前一再嘱我,不可轻言与人。天际不解道:那是为何?天心叹息一声道:师父恐一旦真相大白,此人野心败露,众目昭彰之下,他无法隐身事后,势必要跳将出来,毁我少林。天宝道:此人若出,岂不更好?天心苦笑道:你等哪里知道,他此时自顾身份,藏身不出,尚是少林之福;一经露面,我寺顷刻便成瓦砾了。天际、天宝吃了一惊,望着天心,都有些半信半疑。 天宝道:当年周应扬技冠天下,也不能毁灭我寺,难道说此人武功,更在周魔之上?天心点头道:他几十年前尚不及周应扬,时至今日,武功确已登峰造极,无人能比了。当年空如师伯对我讲此人技艺之高,犹在周应扬之上,我还有些不信。及至亲见,方才惊服。" 天宝、天际如坠云雾,彼此看了一眼,满心狐疑。天宝道:空如师伯数十年未曾离寺,怎会知此人武功高于周魔?天心道:此事说来话长。你等可还记得空信师伯撞阶而死之事?天宝、天际点了点头,往事浮现眼前,都感到其中确有蹊跷。 天心示意二人坐到身边,压低声音道:当年空问方丈及空寂、空砚两位师叔在日,空信师伯便怀异志,只因他势单力孤,在寺中又无太大声望,故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其时空问方丈早看出他心怀叵测,常以言导之,盼其消除邪念。空信师伯不思悛改,反生怨恨,私下与一人串通,竟欲倾覆少林。天际插言道:空信勾结之人,便是我等适才所提之人么?天心微微点头,又道:其后周应扬来寺寻衅,杀了空问方丈和空寂、空砚两位师叔,我寺元气大伤。空信师伯见有机可乘,便欲引那人前来,为其争名夺位。亏师父深谋远虑,将周应扬囚于深穴,饲而不杀。空信师伯不知底细,疑心师父与周应扬定有秘计,也不敢轻易招那人前来。 天宝不解道:是时周魔心脉已断,空信为何仍这般小心?天心道:当年周应扬被擒,我亦在场。是时他杀了空问方丈,周遭僧人都惊得不知所措,他却突然浑身颤抖,举步维艰。师父与空信师伯趁机上前,各在他前胸、后心印了一掌。不料他内功高深至极,震得师父栽倒在地,吐血不止;空信师伯则立时昏倒,不省人事。 天宝疑道:按说空信武功尚高出师父半筹,怎会如此不济?天心道:当时我也甚是不解,后听师父讲明,方才豁然。原来在此之前,空信师伯已从周应扬那里习了魔教的内功。魔教功法虽有专巧之处,易于速成,却与本派内功迥然不同。空信师伯偷习有日,两股力道在体内已成冲顶之势,只是未到交崩之时。他击了周应扬一掌,掌力反撞回来,激发了这两股力道,自然如水决堤,难以消受。师父虽也伤得不轻,但只是外力震伤胸腹经脉,呕血而已,反倒无甚大事。天际听了,恍然道:"难怪后来空信与师父、师叔们比武,败得一塌糊涂。看来必是在擒魔时便受了极重的内伤,此后比武,内力更加收束不住,自知必死,方撞阶而亡。" 天心点了点头,又道:那日师父吐血不止,神智却在,眼见空信师伯未醒,忙唤我近前,命我速将周应扬背至后山,投入阴坡一处洞穴之中,并嘱我日后无论何人问起,都只说周应扬已死,尸体被扔在五乳峰山涧之中。其时场上虽有十几个僧人,却都扑在空问方丈等人尸身上哭泣,因见周应扬口鼻流血,没了气息,谁也不曾想到他还活着。只有空如师伯倒在血泊之中,手握断臂,向我张望。我心中恐惶,背着周应扬快步向后山跑去,空如师伯在后面喊了什么,我也不曾听见。待我将周应扬投入穴内,返身回来,空信师伯已经苏醒。他不见周应扬尸体,正在追问师父。师父半坐半卧,始终含笑,只说周应扬已死,被人弃于涧中。空信师伯哪里肯信?又追问是由何人弃尸。我忐忑上前,直承其事。他反复盘问,问不出什么破绽,突然走到空如师伯面前,低声在空如师伯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空如师伯边听边向师父望来,好似有话在心,不敢明言。空信师伯见状,连忙抓住空如师伯手臂,一面耳语,一面做出许诺之态。空如师伯看了他许久,似下了极大的决心,在他耳边轻声嘀咕起来。我只恐事情败露,寺中再起祸乱,心中七上八下,正乱做一团,空信师伯却突然站了起来,身子仿佛被巨物撞了一下,不住地摇晃,脸上一片死灰,可怖至极。我知必是空如师伯告诉了他真相,生怕他发作起来,与师父争斗。不料他站了一会儿,面上忽露出一丝笑容,踉跄着向寺中走去,便似什么也未发生。我不知他心中所想,满腹疑团,及后由师父道出原委,这才了然。 天宝、天际同时问道:师父是如何说的?二人虽也曾经历过那场浩劫,却不知其中更有这许多秘密,听师兄愈讲愈奇,都屏息凝神,欲知后事。 天心轻咳一声,说道:原来师父早知空信师伯与那人暗中勾结,也怕空问方丈等人一死,他便要引那人前来,争夺方丈之位。那日我背周应扬去往后山,师父随即陈明利害,说服了空如师伯。待空信师伯醒转,空如师伯便依计而行,告诉他周应扬非但未死,而且只受轻伤,现已被人送往后山洞中调养,并言周应扬已与师父定下密约,答应助师父夺方丈之位。空信师伯闻言,自是又惊又怕,如遭重棒,但随后想到周应扬既在人世,自家体内症疾便有疗除之法,倒也不无欢喜。他不动声色地回寺,夜晚忽带伤离寺,不知所往。师父自他去后,日夜提心吊胆,不能安枕,知他此去既是为了躲避周应扬,也是为了寻那人商量对策,担心那人突然来到,合寺遭殃。数日之后,空信师伯又悄然返回。师父见他孤身一人,满脸沮丧,料是那人畏惧周应扬,不敢随空信师伯前来,一颗心才放回肚中。空信师伯眼见众望所归,师父要做方丈,哪肯甘心?在寺中困坐几日,终于按捺不住,乘黑夜往后山去见周应扬说到这里,天宝、天际都啊了一声,异口同声道:他见了周应扬,岂不识破此计?" 天心沉吟道:实则师父此计虽妙,却正是在这里留下极大的漏洞。当时师父只想空信师伯伤了周应扬,加之他做贼心虚,必不敢去后山见之,却不知空信师伯受伤之后,体内已到了龙虎交崩的险境,天下除周应扬外,别无二人可以救他。他壮着胆赶去后山,一则欲探虚实,二则更是为了求讨疗疾之法。师父千虑一失,几乎功亏一篑!难怪他圆寂之时,还一再责怪自己,险将少林推入绝境。天宝、天际听得心荡神摇,明知那已是几十年前之事,仍颤声道:那那空信见了周应扬,怎会没有看出破绽?" 天心见二人又是焦急,又是不解,展颜一笑道:若说也是我少林不该绝灭。空信师伯自见了周应扬后,竟莫名其妙地安稳下来,每日只在禅房打坐行气,接连四十余日,居然足不出户。师父不知他有何图谋,命我暗往查看。我去了几次,每次都见他在室内专心练功,姿势异常古怪,全不似本门行气坐练之法。师父知道后不动声色,暗中却小心防备。如此过了数日,到第五十日上,空信师伯突然出了禅房,去达摩院、戒律院等处倍陈师父罪责,说师父勾结魔教,包藏祸心,并扬言要为本寺除害。师父不知他已见过周应扬,自信计策高妙,空信师伯难有作为,也便任其狂吠。谁料空信师伯得寸进尺,竟找到师父,要与之比武争位。师父见他肆无忌惮,疑心他已识破自家计谋,一时也乱了方寸。空信师伯以为师父胆怯,更口出狂言,非要比试。当时有几位师叔忍无可忍,出手与他较量,都败在他的手上。此事你二人亲眼看到,我也不必细说了。天宝想了一想,道:比武之事我虽亲见,却一直有许多不解之处。按说空问方丈和空寂、空砚两位师叔死后,寺中便以空信武功为最。当时几位师叔与他比武,都是不出十招,便败了下来。空信连胜几位师叔,招术虽仍是本门的家数,内劲却恁地古怪,好似在数日之间,功力陡然增了几倍不止。为何随后与另几位师叔动手,却愈斗愈是不济?到后来竟似中了魔障一般,在地上连连翻滚,毫无抵御之能。他撞阶前说什么周魔害我,更是令人费解,难道周应扬会在他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天心微微点头,颇有感慨道:空信师伯之死,看似出人意料,实则亦在情理之中。他死时全身经脉俱断,七窍流血不止,那是体内nfdb6疾发作所致。由此推断,其死因必与连日里在屋内行功练气有关。我虽不知他见了周应扬后,二人到底说了什么,但想来他那日去往后山,必是被周应扬巧言瞒过,未觉察周应扬心脉已断。他体内散乱难调,急欲得法疗疾,却不知周应扬怀恨在心,哪会授其秘义?他所得心法,定是半真半假,戕害人体的诀要。他无心细察,视作了救命良方,一经习练,逆气俱消,功力猛长,自然欣喜若狂,全未想到那只是饮鸩止渴,反将自己推上了绝路。我猜他与周应扬见面之时,周应扬便已有所警觉,知他与师父会有一场争斗。你想周应扬那等心思敏捷之人,身处险境,自要权衡利害,说些两不相助的言语。空信师伯原只求得法保命,听了这话,料到争位有望,一时利令智昏,哪还顾得深想?其实以空信师伯的心计,本是不易受骗。周应扬处身穴内,竟能洞悉一切,只以三言两语,便骗过空信师伯,且将其置于死地,真乃世之奇才,令人万分钦佩。我少林能延续至今,可说多亏了他。此人功过相抵,仍不失为一代人杰。 天宝、天际对周应扬本怀恶感,但想师兄所言非虚,也都暗生感念。天际道:师兄说了半天,却还未说空如师伯是如何知道那人武功底细的?天心道:你二人还记得那一年妙清师兄携弟子来寺比武之事么?二人点了点头,目视天心,不知他又要说出什么秘闻。天心道:当年空信师伯死后,师父犹恐那人来袭,遂命妙清、天恕二人离寺,分往南少林及显通寺做方丈。二人不依,定要为空信师伯讨还公道。众僧见二人势单力孤,为师报仇之心却坚,也都暗生恻隐,于是由达摩院诸长老做主,答允二十年之后,二人可再回少林,与我师兄弟一决短长,胜则为少林方丈,败则化干戈为玉帛。二人自知力薄,只得含恨而去话未说完,天际便问道:师父为何要放他二人出寺,留下后患? 天心道:师父此举,也是深谋远虑。你想妙清、天恕如若离寺,必要去找那人商量复仇之事。他二人深知寺中详情,见了那人,自然要添油加醋,说师父串通周应扬,害死了空信师伯。那人平生所惧者,只周应扬一人,听了二人言词,岂能怀疑有诈?他不知周应扬与师父到底有何图谋,便有毁少林之心,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一畏惧不出,可就坐等了二十年,其间师父病故,我主持少林,他竟能沉得住气。这份耐心,可说无人能及!直至二十年期满,他才命妙清师兄来寺践约,探听虚实。妙清师兄来寺之前,我已料到他此行目的,心中好不焦急,一则恐比武不胜,被他夺了方丈之位;二来也怕他看出我寺人才凋零,回去告知那人。偏这时空如师伯找到我,说慧宁偷往后山,向周应扬求讨邪技。我知悉此事,却未阻止慧宁。及后妙清师兄赶来,我便派他上场,他果然施邪技杀了妙清师兄的弟子。如此一来,妙清师兄当我寺僧人都习了魔教的武功,一场惊吓过后,想必回去告诉了那人。那人中计,愈不敢出,心中却也起疑。不出一年,终于按捺不住,亲自赶来嵩山。天宝、天际心中一沉,目中都露出惊恐之意。 天心说到此处,面上肌肉也跳了几跳,跟着吁了口气道:也是我少林福祚不尽,那一次竟又躲过了灭寺之灾。那人赶到后山洞口,正碰上空如师伯,只用两招,便将空如师伯点翻在地。空如师伯见他戴了面具,也不点破,事后却心惊胆战地对我说,此人武功之高,已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即使周应扬痊愈出洞,也不能与之争锋。我问后来怎样,空如师伯连呼侥幸,说是周应扬不知用了什么魔法,功力竟陡然间长了许多,只讲了一句话,便将那人吓得倏然离去,还说若非周应扬应变奇快,我少林恐要毁于一旦。此人两番救我少林,实是功大于过。天宝、天际听了,连连点头道:确是多亏此人,多亏此人!" 几人说话之际,周四一直隐身殿外,侧耳倾听,因几人所说俱是数十年前的往事,便不细想。及听天心说到周应扬曾在洞中吓走那人,不由想到:当年我与周老伯困于洞中,一日忽有一人来在洞口,打倒了空如大师。周老伯猜出来人是谁,恐慌得不行,忙叫我出掌抵住他后心经脉,运气高声,方惊走来人。原来所来之人,便是天心方丈一直提到的那人。又想:由此看来,前番两次伤我的那人,与此次各派幕后指使之人,应是同一个人了。否则天下虽大,哪还有第二个人有此武功? 正思间,只听天际道:师兄适才说曾亲眼见过那人武功,不知是在何时何地?天心道:那人武功不但我亲眼见过,各派许多人物也都看在眼中,便是师弟你,不也亲眼目睹?天际瞪大眼睛道:我也见过?天心叹息一声道:当年周应扬死在我寺门前,那人便得了讯息。你想他忍耐多年,听说夙敌已亡,怎不心花怒放?数年前泰山那场大会,便是他一手策划,天恕在瞻鲁台上诬蔑我寺,也全是他的授意,为的便是挑唆各派,与我少林为敌。待天恕讲罢,他又跳上台去,将天恕杀死,逃走之时,还要栽赃陷害,让众人以为是我少林下的毒手。我虽不曾看清他的面目,但江湖上有那等身手的,除了他还会有谁? 天际想起瞻鲁台上天恕被一人击毙的一幕,失声道:原来是他!"呆立一会儿,又不解道:此人武功强过你我百倍,如若前来,众僧万不能敌。为何这些年却只在暗中隐藏,费心挑拨各派与我为敌? 天心道:他做事小心,也怕我寺僧人习了魔教的武功,不易对付,故怂恿各派先来问罪,借以探听虚实。却不知我派伤了元气,岂能与各派抗衡?一旦争斗,此人即刻便知实情。那时他亲自动手,合寺危矣!我之所以要让位与妙清,便是以退为进,使其疑我另有计谋,不敢妄动。此举乃不得已而为之,只能骗其一时,时候一长,仍难逃灭门之祸。 天宝听罢,在殿内踱了几趟,又走回天心身旁道:此次各派齐集嵩山,乃以丐帮为首。丐帮与我寺一向交好,梁九其人虽与我等俱无深交,也不致丧心病狂,公然与我少林为敌。我看其中必另有缘故。 天心摇头道:我起初也是这么想,但人心难测,谁能保梁九不怀异志?我五年前曾派天刚师弟和慧行去丐帮送书,书中详剖江湖形势,并将那人险恶用心也实录其上。谁料梁九非但未回复书信,且天刚师弟与慧行也一去不返。随后几年,我寺又有几位僧人死于冀北,据言均是丐帮所为。如此看来,梁九必已被那人暗中收买,不然他此次怎会率众前来?" 周四在殿外听得真切,心道:当年少林僧去丐帮送书,途中被邱氏兄弟杀害,书信落入邱氏兄弟手中,梁九并未收到。天心方丈若为此事生疑,那可错了。又想:即便梁九未收到书信,也不该率众前来,公然挑衅。或许天心方丈所疑不错,此人真的被那人收买,存心来毁少林。 只听天宝道:若梁九果受那人指使,此来必有灭我之心。师兄便让位与妙清,我寺亦难保全。与其受妙清之流羞辱,苟存一时,反不如拼死与各派一战,全我少林之名。天际也道:不错,今日让位与妙清,是一辱。它日被那人所灭,又是一辱。与其如此,不如一战! 天心摇头道:我等死生是小,保全少林是大。你二人休要逞一时血气,坏我大事。二人听他口气严厉,都不敢作声。天心盯了二人一会儿,长叹一声道:其实我在数年前定下一计,原可使少林转危为安,只可惜此子无能,难成大器。 天宝、天际不明其意,齐声问道:师兄说的是谁?天心道:你二人可还记得智明么?二人都是一怔,想了许久,方才点头。 周四听天心忽然提到自己,心中一动:难道当初方丈逐我出寺,另有深意?不待细想,便听天心道:那日周应扬一死,我便知大势已去。正没主意时,忽见智明扑在周应扬身上,以手传功,手法异常巧绝。我灵机一动,上前拍了智明一掌,觉出他内力雄奇无比,已尽得周应扬真传,心中好不欢喜,当即便将他逐出寺去。天际听到这里,咕哝道:智明当时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师兄这么做,确有不妥之处。" 周四想到当初情景,恨意亦生:那日周老伯已死,方丈却将我赶出少林。我孤身一人,举目无亲,何等凄凉?少林僧对我如此无情,我却还念什么养育之恩?他心意难平,更欲听天心有何图谋。偷眼望向天际,只见他一脸悯恻,似对天心此举颇不以为然,心下暗生感念。 天心横了天际一眼,微露不快道:我当时赶智明出寺,看似无情,实则对我少林却大有好处。你想周应扬一死,魔教群魔无首,智明既得了他真传,放之江湖,群魔必会奉他为主。魔教人才济济,一经有主,定能再起波澜,威慑各派。那时智明身在魔教,心系少林,那人便有灭我少林之心,也不敢冒触怒魔教之险,轻举妄动。如此鼎足之势已成,我少林便可高枕无忧。唉!想不到智明离寺数载,一无所成。孺子非可造之才,实负我望。" 周四听到这里,方知天心逐己出寺,原来别有用心,一腔怒火霎时冲上顶门:方丈赶我出寺,只想保少林平安,却不想我孤苦无助,历尽多少艰辛?我若有成,便是他威慑于人的利器;若是死了,还不如他手中一个弃卒。此人如此欺我,着实可恶!他又羞又愤,浑忘了置身何处,迈步走入大殿。殿中几人见一人突然闯入,都是一呆,但觉一股异样的气息袭来,周身上下顿时极不自在。 几人心中一沉,同时向来人望去,只见这人目射精光,怒容满面,立在那里,仿佛身后跟了万马千军,气势极是逼人,不由得寒意陡生:这青年是谁?怎地这般威严,令人不寒而栗?三人久经风雨,还从未有过如此慌乱之时,惶惶之下,纷纷避开来人目光,竟无人敢开口问话。 周四逼视几人良久,森然道:你等费尽心机,只求自保,哪还有半点情义?我既来此,总要偿故人之情,不枉你等一番苦心。几人闻言,惊愕不已。天心颤声道:你你是 周四不看天心,怒指天宝道:智明之名,乃你当年为我所起。自今而后,合寺僧众谁也不许再提此名!天宝大瞪双目,呆若木鸡,嘴唇动了几动,却说不出话来。 天心强作镇定,本要开口,周四忽将大袖一拂道:明日各派若来,你等只管一战,全寺同心,休负我意!说罢迈步出殿。 几人回过神来,连忙追出。天心叫道:智明,你周四头也不回,心道:我只此一说,几人未必会依言而行。此时须稍显功力,一来使几人知我之能,心生斗志;二来也可震慑寺外群小,使之不敢乘夜来犯。想到这里,突然停住脚步,纵声长啸起来。他胸中愤懑之气未消,真气直冲上焦。这一啸犹如平地起个炸雷,倏然而上,在半空中愈来愈响,远远荡送出去,连周遭殿内钟磬也跟着嗡鸣起来。 天心等人站在近处,直震得心惊肉跳,几难站立。寺内僧众猝闻其声,或从榻上惊起,或从隐伏处跳出,人人心旌摇荡,不能自持。 周四啸声不歇,连催内劲,功力发挥到极处,体内两股力道渐渐聚合不定。先一声雄浑高亢,经久不断,接着一声忽又如炸如崩,骇人心胆,一声声冲上云霄,或激越、或嘹亮、或奇谲、或铿锵,仿佛数条巨龙在空中飞旋争斗,顷刻间便要将天地翻覆捣乱。众僧心悸难止,都感大祸将要临头,许多人丢棍弃棒,狂奔呼叫,话一出口,即被啸声淹没,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 各派人物伏于寺外,突听寺中异声大作,无不心惊:原来少林寺中,竟有这等高手!内力之强,当真闻所未闻!听得一阵,却又犯疑:这啸声绝非一人所能发出,听着倒似数十人合力所为,难道少林派有这么多顶尖人物?各派人数虽众,但耳听啸声愈发雄豪,大有傲睨万物、驱风凌云之势,都不觉为之气夺,暗生退意。 周四长啸半晌,料已收效,大袖一卷,猛然收住啸声。众人只觉头上似卸下一个紧箍,耳中虽嗡嗡作响,身上却格外松爽。 天心惊喜万分,只疑是梦:智明离寺数载,怎练成这等惊人的武艺?以他此时功力,实可与那人一争短长。他本已斗志全失,何期天佑少林,强援竟从天而降,一时喜不自胜,奋发之心又澎湃汹涌。 周四啸声刚罢,四下里已扑来上百名僧人。众僧奔到距周四三五丈远近,齐齐止步,虽然惊恐万状,人人却存决死之心,只待周四一有举动,便齐拥上前,救护方丈。天心忙道:此人是友非敌。众僧闪开道路。众僧听了,疑心方丈受人挟制,俱不稍动。 天心走到周四面前,合十道:阁下旧情不泯,令人感愧。明日老衲奋力一战,我少林生死荣辱,皆系于阁下一身了。说罢令众人闪开道路。周四扫视众人,冷然道:明日一战,望诸位尽心尽力。谁若有失少林脸面,休怪周某反目无情!言罢目射寒光,在众僧脸上扫了一遍,迈步向前走去。众僧领受威严,惶惶生畏,不自觉地闪在两旁。 周四大步前行,仍向后山门走来,一路见少林僧三人一伙,五人一堆,皆伏于暗处向自己惊慌张望,也是视如不见。不一会儿,已出得寺来。 他知木逢秋等人俱在后山等候,于是加快脚步,刚跃过小溪,忽见迎面走来一人。那人望见周四,竟尔乱了脚步,疾奔到周四面前,纳头便拜,尚未开口,先自哭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 赴敌 周四低头观瞧,见这人鬓发斑白,青袍罩身,面孔朝下,哭得好不伤心,只疑有诈,退开一步道:你是何人!为何哭泣?那人抬起头来,泪水顺腮边滑落,上下打量周四,哽咽道:教主飞声腾实,已成人中骐骥,难道便忘了属下不成? 周四一瞥之间,认出此人,惊喜道:你你是萧先生?原来所跪之人,正是明教长老萧问道。 萧问道见他认出自己,泪水又夺眶而出,仰望天空,微露痴态道:感谢苍天,终又让我遇上教主。但愿他老人家龙腾万里,复我神教,萧某便死而无憾了。向周四拜了几拜,突然挥起右掌,奔自己头顶拍落。周四一惊,大袖扬起,卷住萧问道手臂道:你这是为何? 萧问道被他大袖托住,整个身子竟离开地面。他武功虽不及木、盖等人,却也极高,眼见教主神功惊人,又喜又悲,失声哭道:属下当年丧伦败行,竟弃教主而去,致使教主身陷险境,几为各派所害。其罪滔天,惟有自裁而死,方可望历代明尊赦宥。 周四听清原委,哑然失笑道:萧先生原来为此事内疚。其时各派人多势众,你已尽了全力,我怎会怪罪?萧问道惶然抬头,见周四满脸含笑,确无怨容,流涕道:专辄之失,罪合当死。蒙教主施恩免罪,恨无涓埃之报,其愧何如? 周四将他搀起道:泰山之事,皆因各派欺我年幼,方敢胡为。今群小蚁聚,我正欲稍加惩治,以雪旧耻。手指后山,又问道:你可见过木先生他们么?萧问道点头道:属下先来少林探听虚实,约好与逢秋、凌烟在西北山腰初祖庵会面。适才凌烟去庵前引我至此,已见过逢秋、天行等人。属下见教主去少林多时,只恐有失,特在此迎候。及听寺中啸声大起,好不焦急,又不敢入寺察看,莫非那啸声是教主所发?周四笑道:我料各派俱在左近,故以啸声惊之,使众人不敢入寺偷袭。 萧问道露出喜色道:教主功力已在已故周教主之上。属下等说到此事,都是又惊又喜,疑为神授。周四道:你先来几日,可探知各派底细?萧问道皱眉道:各派此来,足有数百人之多。教主扬威之时,可要多加小心。周四笑了一笑,不再多言,迈步向后山走去。 二人来在后山坡前,木逢秋等人忙迎了上来。叶凌烟抢先问道:教主入寺,不知遇到何事?周四坐到一块石上,低头沉思,并不答话。几人见他心事重重,似有隐忧,都站在一旁,不敢打扰。 周四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向高处,纵目远望,久不回头。几人不知他想些什么,暗暗纳闷。木逢秋走上前去,轻声道:教主眉锋不展,莫非有忧心之事? 周四思绪不止,喃喃道:我若现身,他总要露面。木逢秋疑道:教主说的是谁?周四笑了一笑道:我虽不知他是谁,可迟早总要见面。 木逢秋见他笑容僵硬,更是起疑,问道:教主入寺多时,可是听到了什么秘密?周四不答,负手踱了几步,猛然盯住木逢秋道:众生本无情义,我作茧自缚,反受其累,是否可笑? 木逢秋被他两道冷电似的目光盯得发慌,低下头道:世之俗情,自是末节。然乾坤正义,天理人心,教主尚须守持。周四冷哼一声,挥手道:我不读书,不识大义,只知旧情误我,竟至于今! 木逢秋听了,心中一凉:教主说出这话,莫非对少林、明教俱生厌弃之意?他年近古稀,六欲皆淡,惟有兴教之事,久怀难遣。这时听出周四弦外之意,只恐他倏然远走,舍弃众人,情急之下,跪倒在地,扯住周四衣襟道:属下等皆不成器,劳教主颠簸于江湖。教主不看我等,也要念在周教主面上,有始有终。远处几人见状,都向这面张望。 周四低下头来,见木逢秋目中晶莹,一脸哀恳,心道:我卷入江湖,如陷污泥,时间一长,各派必似蚯鳝草蛇,缠舞于身前。那时我上不能飞升,下不能归潜,好比龙困深井,迟早要遭那人暗算。他出寺之时,尚有与各派争强之心,及至思想过后,愈来愈觉此事暗藏凶险,杀机四伏,即使逐退各派,亦无了局,随之更会有惊涛恶浪袭来,自己能否应付,实难逆料。他虽有虎胆,但先后两次被那人打伤,不免胆怯,加之心念闯营,更欲早早脱身。有心立时便走,又恐众僧齿冷,随众心寒,一时心乱如麻,长叹一声,跌坐在一块青石上。 木逢秋见状,起身走到他面前道:教主适才曾提起一人,莫非此次各派寻衅,皆是此人指使,教主因而忧惧?周四被他点破心事,忙掩饰道:我非惧之,实因俗务纠缠,有误大事,方才烦躁。 木逢秋知他所说大事,不过与贼做乱,为祸家国,叹口气道:群盗虽充斥中原,攻剽四方,然志在淫掠,所至焚荡屠夷,不思据有城邑,屯田积粮。似此流贼习性,只知杀生取乐,如何能成就大事?属下见贼中俱是恶积祸盈之徒,并无超群绝伦之士。教主与之同流,难免白璧有染,一旦势败途穷,非但难逃劫数,且要落千载骂名,岂不悔之无及? 周四不悦道:各营不善之徒,未必本恶,习已成性,遂至于此。我观其因,多由形势所迫,不得已而行杀戮之事,此何足为奇?况善恶之间,并无定论;成败之机,悉由天裁。先生怎知定然无成?木逢秋道:凡事至极则毁,因果相随。贼恣性害民,终有恶贯满盈之日。那时天眼顿开,必然殛之,纵有甲兵百万,敌国之富,亦不能欺天求免。此世之至理,教主不可不察。 周四大笑道:先生明达之人,何出此言?岂不知大命之人,皆天所许,禀志而行,哪有羁绊?便是造些杀孽,又与天意何违?木逢秋摇头道:天高听卑,威不常现。人若至无畏之境,祸亦不远了。周四拂袖道:先生有识,却无壮烈之心。须知天地择人,着实不易!其间必以酒色、利禄、苦难、生死等事试其心志。能受天磨者,恒为上乘,一旦得受大命,所行俱不受常规所限。若稍见杀戮血腥,便妄言成败功过,岂不可笑?先生所谓善恶果报,皆欺世之谈!妇孺闻之,或可信畏,大丈夫若为所惑,必然一事无成!木逢秋听后,一声不响,只是瞅着周四。 周四仰面向天,又道:我之深心,世人不知其实,世上庸碌之辈,我亦视同猪狗。先生乃我至亲之人,望勿窃笑。木逢秋忙躬身道:教主一番言词,足见英雄之志。属下识浅,甚感惶愧。 周四瞥了他一眼道:我不疑先生,方以本心相告。先生如若知我,后当劝慰众人,使其不归怨于我。木逢秋听了这话,知他早晚要回闯营,心中一酸,哽咽难言。 远处几人心疑,都走了过来。盖天行道:明日之事,教主可有计较?周四道:你等好生歇息,明日见机行事,不必多虑。几人见木逢秋眼圈发红,料到有事发生,都不离开。 周四笑道:各派人多,并不足虑。你等养足精神,才好助我建功。几人听了这话,稍感踏实。盖天行取出些干粮,放在周四身旁,躬身道:教主劳累,也请早些安歇。与几人悄然退开,寻一处避风所在,闭目养神。 木逢秋立在周四身后,只是呆呆地出神:教主适才所言,句句悖逆正道,不畏天惩。似此纵性而行,反以为天授大命,迟早要遭凶报。我不能劝其猛醒,实是愧对历代明尊。他饱经沧桑,眼见教主悍性已成,深恐明教毁于其手,一时百感交集,不觉迎风流泪。 周四转过头来,见他泪眼泛光,只当他不忍离别,故尔痛肠,忙安慰道:先生不必难过。我为明教之长,总要兴旺我教,不负众人之望。木逢秋拭去泪水,叹息道:盛衰枯荣,都是瞬间之事;天地之间,原是无物能常。 周四见他意冷心灰,便不多言,只劝他早早安歇。木逢秋不肯稍离,执意为他守夜防变。周四不好拂他心意,也不再劝。二人相对无语,直至天明,木逢秋始终一动不动。周四看在眼中,想到当年在安邦彦营中时,他也是这般看护自己,心头涌上暖意,正要抚慰一番,却又想到:木先生此举,无非要感动于我,盼我留下。我不能因此小义,生留恋之心。当下视如不见,迈步下坡,召唤盖天行等人。木逢秋望其背影,嘴唇颤动,身子连连摇晃,竟似有些站立不住。 周四下坡,见盖天行等人早已起身,只少了叶凌烟一人,问道:凌烟去了哪里?盖天行道:他去少林打探消息,少时便回。周四向四外望了一望,又道:你等昨夜可觉察有何异样?几人都摇了摇头,不知他有何顾虑。应无变道:教主一夜未曾合眼,莫非怕有人来袭?周四笑道:各派鼠辈虽不足虑,我却怕他们突然来此,打扰几位酣眠。几人听他语中大有关切之意,心中都是一热:教主恩威难测,对我等却是真心爱护。我等疑之,实是不该。木逢秋站在远处,却黯然神伤:教主明明怕那人前来,不敢入睡,为何偏要假示恩义,欺骗众人?他静立一夜,热血渐冷,观此一幕,更是心如死灰。 众人等了一会儿,不见叶凌烟归来,都有些焦急。盖天行道:凌烟不回,或许出了意外。教主少候,待属下去察看一番。正说间,只见叶凌烟从一条小路奔了回来,边跑边向后张望,神情极是紧张。几人见他气喘吁吁,袍服上划了几道口子,知他遇上不测,忙迎上前去。 叶凌烟奔到周四面前,仍是惊魂未定,一把抓住周四手臂,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教教主快走,少少林派的事,您老人家也管不得了。 周四心往下沉,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叶凌烟变颜变色,手臂颤抖着指向身后,岔了声道:各各派来了足有一二千人,已已将少林团团围住。属属下不小心,被青城、衡山两派人物发现。他们已追赶过来。周四听说各派来了这么多人,也吃一惊,强自镇定道:青城、衡山两派,有多少人追来?叶凌烟狼狈奔逃,也不知后面跟了多少人,急得连连跺脚道:我的好教主,各派倾巢出洞,人山人海,此时不走,再难脱身。你还问这些做什么? 周四横了他一眼,道:乌合之众,不过虚张声势。你慌乱什么!叶凌烟见他毫无惧色,哎地一声,几乎要哭出声来,拉住盖天行衣角,连声道:老盖,你快劝劝教主,快劝劝教主!盖天行刚要开口,忽听不远处人声传来,片刻之间,东西南三面草丛之中,已有数人跳出。一伙人穿着各异,道俗混杂,一望之下,足有二十余人。 周四向这伙人身后望去,未见再有人来,悬心始落,冲几人低声道:各派人多,不可露了形迹。一会儿动手时,务要将来人杀尽。几人暗暗点头,都站立不动。 只听西面有人朗声笑道:叶凌烟,你这丧家之犬!我看你今日还要逃到哪里去?这人声音洪亮,语中流露出异常的得意,如困住了久觅不见的猎物,浑没将周四等人放在眼中。 周四循声望去,见这人身穿道袍,背插长剑,面庞宽阔,须髯如铁,正是青城派掌门吕乾移,心道:当年我在昆明城中,便教训过此人,未想多年之后,他仍是这般狂妄。盖天行、萧问道虽不识其人,但听他口出不逊,目中都射出凶光。木逢秋站在坡上,却暗暗摇头。 吕乾移一言出口,身后十几名道士都哄笑起来。有两名年轻道士只从长辈口中听说过魔教之事,眼见叶凌烟被师父笑骂,竟不还口,嚷道:只听说魔教横行一时,却原来都是饭桶脓包。早知如此,不劳师父亲自来追,只我二人便可擒住此魔。吕乾移捻须笑道:魔教兴旺之时,确曾祸乱于世,幸喜天道好还,群魔俱已死灭。现如今只剩下这个叶凌烟,孤魂野鬼一般,到处现世。众人笑声大作。 一道士尖声道:这厮没什么能为,腿脚倒还利落。我看他是多亏了这门逃命的功夫,才能活到今日。话音刚落,只听南面有人沉声道:这厮既有逃命的手段,他身旁几人必有求生的绝活。吕掌门见多识广,可认得这几人么?这人剑眉朗目,脸泛红光,看年纪只在四十左右,两面太阳穴却高高隆起,穿一件团花锦袍,十分醒目,立在人群当中,显得极是威严。 吕乾移听此人问话,起了戒心,向周四等人瞅了几眼,摇头道:这几人面孔好生,贫道从未见过,但既与叶凌烟混在一起,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冯大侠若有兴致,这几人便由你衡山派料理,有没有绝活,大伙一试便知。待一并拿住,交在梁帮主手上,你我脸上都有光彩。说着大咧咧走上前来,也不拔剑,伸手便抓向叶凌烟胸口。他生性骄狂,加之当年在昆明城中曾刺伤过叶凌烟,知其技不过尔尔,浑没将他放在心上。有此一念,自然将周四等人也视做泛泛之辈,随手抓来,一脸的傲慢之情,好不盛气凌人。 周四冷哼一声,二目如电,盯在吕乾移脸上。吕乾移作势前抓,忽生异感,只觉似有两支利箭射入了面门,心中一寒,全身如坠冰潭。待要抽身疾退,身子竟离地而起,一口血冲上喉间,苦咸难辨,狂喷而出。 众人只见周四手臂微动,吕乾移便被举起,一时都恍临梦境,难信其实。周四手臂一震,吕乾移背上长剑离鞘飞出,噗地一声,正撞在一道士额头。那道士不及呼叫,头颅已碎,死尸倒飞出去,将后面两名道士撞翻在地。二人一经仆倒,再不爬起,七窍中都有血水溢出。众人见状,大惊失色,各抽兵刃在手,扑了过来。 盖天行大笑一声,拔剑向东面数人迎去,长剑到处,当先一人小腹早着。这人向前疾扑,势头极猛,长剑穿腹而过,与盖天行撞个满怀。盖天行抽剑不出,手腕运劲一抖,一口剑斩筋断骨,横着从那人腰间削出。那人肚裂肠流,仰面栽倒。东面数人触目惊心,纷纷后跃。一粗壮汉子高声叫道:这厮手段毒辣,大伙将他围住,不要轻易靠近!众人闻言,包抄过来,将盖天行围在当中。 盖天行见一伙人都在壮年,身形稳健,长剑虚指之处,尽是自家要害之所,心道:这伙人武功不低,急切间实难杀尽,若是放走一个,可要坏了大事。他意在全歼,便不敢太露锋芒,转身之际,忽似被一块石子绊了一下,身子向左微微倾斜。 周遭众人见他右侧腰背露出破绽,同时运剑刺到。有二人腾空飞起,两口剑一前一后,刺向他眉心、后颈。盖天行待众人欺近,突然仆倒,长剑如吐芯毒蛇,眨眼间向四面刺出七剑。他倒地之时,已算准众人所站方位,连刺七剑,剑剑毫厘不差,刺中七人膝盖。这几人一剑刺空,随觉膝间巨痛,齐呼一声,纷纷倒地。空中二人势猛难收,眼看撞在一处,慌乱之下,连忙挥剑向对方剑上磕去。两剑相交,生出反力,二人借力远弹,飘身退在两丈开外,落地时连挽剑花,深恐被袭。 盖天行见二人轻功甚高,应变老到,当即纵起身来,向二人扑去,长剑随手刺出,地上几人相继中剑。有二人头颅离颈飞出,仿佛两只血球,向不远处这两人砸来。两人惊魂出窍,转身便逃。盖天行哈哈大笑,随后紧追。 这面叶、萧二人见盖天行猛如怒虎,顷刻间连毙七命,凶性亦起,同时向南面十余人冲去。应无变武功不济,躲在周四身后,叫道:几位长老多多费心,可别让兔崽子们跑掉一个! 周四知他技艺平庸,恐他混乱之中,被人所伤,反手一抓,将他提在手中,纵身向西面众道士奔来。他一手提着应无变,一手仍抓着吕乾移,奔跑之际,二人几次碰到一块。应无变见吕乾移嘴歪眼斜,满脸鲜血,只觉好笑,叭地一下,伸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吕乾移胸口被制,力道全失,仿佛死了一般,哼也不哼。应无变愈发胆壮,又接连打了他几个耳光,见他只是不动,呸地一声,往他脸上唾了一口,甚感没趣。 众道士见周四冲来,都生惧意,但掌门人落入敌手,又不能不救。两名中年道士救人心切,各从左右抢上,一人剑走偏锋,挑向周四手臂;另一人心思歹毒,长剑递到中途,忽向应无变咽喉刺来。应无变尖叫一声,抱头躲闪,两眼死死闭上,也不知能否躲过。 周四手臂一横,将吕乾移挡在身前。一道士本是刺向周四手臂,这一来却刺向吕乾移小腹。另一人偷袭应无变不成,剑尖堪堪刺入吕乾移左目。二人大惊,连忙撤剑。 周四突然踏上一步,反将吕乾移送了上去。两名道士撤剑不及,长剑分别扎进吕乾移脖颈、下阴。吕乾移叫也不叫,登时毙命,鲜血溅了应无变一身。 应无变连声叫道:教主,这牛鼻子已经咽了气!您老人家若不将他扔下,一会可要弄得你一身牛屎!周四一笑松手,吕乾移死尸坠地。那两名道士刺中掌门人,都惊得不知所措。周四腾出手来,抓住一道士脖颈。那道士被他抓住,颈骨立断,元阳一泄,屎尿齐流。应无变口鼻腥臭,连忙屏住呼吸,想要喊叫,又怕秽物溅入口中,直憋得满脸通红,暗暗叫苦。 周四掐死一人,跟着飞起一脚,将另一名道士踢翻在地。这道士脏腑碎裂,人却凶悍,临死掷出长剑,砸向周四。周四侧身闪开,旁边四道已一同扑上。几人眼见掌门人惨死,都不欲独生。有两人弃了长剑,猛然抱住周四双腿,也不顾什么招式,张口便咬。另两人嗥叫一声,乘机出剑,刺到中途,两口剑同时脱手,奔周四心口飞来。 周四腿上巨痛,怒不可遏,大袖扬起,卷住迎面飞来的两口长剑,突然举起应无变,向身下一人头顶砸落。应无变尖叫一声,闭目等死,忽觉背上一股热流传来,滚滚如潮,冲向顶门,头上立时如胀如裂。只听砰地一声,两颗头颅正碰在一处。应无变只觉似撞在了烂瓜之上,直闹得天眩地转,两耳嗡鸣。下面那人经此一撞,顿时颅开脑裂,倒在地上。应无变眼前金星直冒,不知一颗头是否还在,待要伸手去摸,忽见那人脑浆流了一地,胃肠一紧,忍不住大口呕吐。 周四卷住长剑,运劲抛出。两把剑呼啸生风,飞向适才掷剑的两名道士。一道士躲闪不及,长剑穿胸而过。另一名道士眼疾手快,侧身让过剑锋,一把抓住剑柄。不料长剑势头太猛,竟将他带了一个趔趄。周四恐他脱逃,一掌劈空打去。那道士觉背后有股大力撞到,连忙俯身闪过。 周四大怒,两股力道齐运掌端,催送而出。那道士尚未站稳,便觉身子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浑身上下一阵发紧,随之又格外松畅,突然间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不及想清缘由,已然支离破碎。 周四身下这名中年道士目睹此幕惨景,自知难逃魔掌,死死抱住周四双腿,冲仅剩的两名年轻道士吼道:你二人快逃,告诉大伙,魔教又刚说至此,头上已中了周四一掌。周四只用两成力道,这道士也消受不得,两只眼珠滚出眶外,口中似哭似喊,只叫得一声,便即毙命。 那两名年轻道士见周四如宰羔羊,举手之间,便将数名师叔杀尽,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谁也不敢撒腿逃命。 周四放下应无变,脚尖一勾,挑起一柄长剑,递给应无变道:这二人由你来杀,也算你一份功劳。应无变接剑在手,眼望地上横躺竖卧的死尸,心中发毛。那两名年轻道士自知必死,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哀哀地看着应无变,下身湿了一片。应无变见二人面嫩无须,最多不过二十出头,长剑递出,不忍刺落,嘟囔道:青城派只剩下这两个小杂毛,教主便饶了他们吧。周四正欲申斥,忽听叶凌烟在不远处尖叫一声,声音中满是痛楚之意。 周四扭头观望,见叶凌烟手捂小腹,蹲下身去,鲜血顺手指间流出,竟似伤得不轻;萧问道沉声呼叱,正徒手与那锦衣男子斗个不休。那锦衣男子手使长剑,攻守极是严密,剑法别具一格,式式新奇。萧问道掌法虽精,却丝毫占不到上风。 周四大急,衣袖在应无变手肘轻拂一下,随即纵身向那锦衣男子冲去。应无变只觉手臂一震,长剑已脱手飞出,蓦地里转了方向,竟横着从一名年轻道士颈中穿过。剑尖透出,又刺入另一名年轻道士口中,把二人穿成一串,支撑不倒。应无变眼望两名道士舌伸目突,死状惨绝,直吓得手脚冰凉,僵立难动。 此时盖天行已将东面逃窜的两人杀死,见萧问道不能得手,也过来相助。那锦衣男子早有退意,只因顾念身边几名同门,方与萧问道苦缠。这时眼见东西两面一片尸横,周、盖二人又凶神恶煞般扑来,一时也顾不得同门性命,转身向北面高坡窜去。周、盖二人见木逢秋站在坡上,便不追赶,掌拍剑挑,将剩下几人杀了。 那锦衣男子奔跑之际,见一人负手立在坡上,不由暗暗心惊。待到近处,看清这人只是个年逾花甲的老者,又是一喜,当下不由分说,运剑刺向木逢秋咽喉。他这一剑意在试探,长剑未到,剑尖上已带出百漩千涡,乍一看声势逼人,暗中却含折转之变,对方如若实接,他剑上即刻流沫飞逝,幻象全消;对方若以虚应,这一式却又能翻江起浪,洪波湍急。端的幻化洒脱,虚实难测。 木逢秋见来剑意象空妙,行止无凭,心中诧异。他是使剑的大行家,于各派剑法无所不窥,一瞥之间,便知对方所使乃是衡山剑法,心道:衡山剑法素以绵密繁复见长,内中似密实疏,多有漏洞。这人由繁入简,以虚实之变补其不足,境界可又高了一层。当年衡山派掌门萧敬石被周教主所败,曾立誓永不言剑,难道他不守誓言,斯后又将本门剑法大加改进?他欲一窥全豹,微微一笑,反若无其事地迈上半步。 说也奇怪,那锦衣男子见他悠然迎上,神色竟尔一变,长剑刺到他身前尺余之处,便不敢再向前送,心头恍恍惚惚,只觉面前老者变得高深莫测,不可捉摸:举足之时,周身明明化虚为实,漏洞百出;落足之际,忽又实处全虚,令人心神迷乱。身当此时,不敢贸然收剑,失了先机,长剑斜划,顺势挑向木逢秋左肩。这一剑看似无理,但若即若离、浅淡精巧,明知乃处是虚,偏偏视其为实,缓缓刺来,余味不尽,只待对方稍有动做,他便可随势而变,淡中逞奇。 木逢秋暗暗赞叹,左手食指微翘,指向那锦衣男子右肋。那锦衣男子剑法虽高,毕竟未臻圆融无隙之境,木逢秋信手所指,正是他疏漏之处。这破绽若有若无,常人万难觉察,便是那锦衣男子也自以为剑法天衣无缝,无懈可击。木逢秋眼光锐利,洞烛其微,虽不实击,已然胜了一招。 那锦衣男子一愣之间,已知对方容让,长剑眼看刺中木逢秋左肩,急忙收回,在身前随手挽个剑花,将肋下破绽掩去,略一凝神,一剑又至。木逢秋见他明知自家手中无剑,仍回剑封挡,心道:此人行事正大,剑法亦高,若稍加磨砺,久后必成大器。他起了爱才之心,倒忘了教主正在坡下观战,食指伸出,又指向那锦衣男子一处破绽。那锦衣男子连忙闪避,长剑守中有攻,招数愈发精妙。木逢秋兴起,从容点指,格外耐心,渐渐露出传道解迷之意。 那锦衣男子连出数剑,无一式使得圆满,往往刚出半式,便被对方瞧出破绽,只得又另换新招。一口剑上下翻飞,虽舞得雪片相仿,但疲于往复,攻守俱难,已无半点摧敌之效。他习剑多年,技艺远在众同门之上,单以剑法论,较之华山、峨嵋等派掌门也只高不低。却不料今日一战,处处掣肘,百途不通,一招一式,于人皆不过小儿伎俩,毫无功用。他手上虽不敢停,但眼见木逢秋信手搠点,皆成妙谛,许多深微暗示,竟渺不能识,心中又是惊愕,又是沮丧:当年师父败于周应扬之手,痛定思痛,穷十年之力,方修补成这套剑法,自信已达剑学极致,直至临终之时,仍沾沾自喜,以为遗惠后世。谁想遇上这人,却如此不堪一击。师父若地下有知,不知当做何想? 他愈斗愈是气馁,不禁生出自贬之意。其实他这套剑法,并非似他所想,毫无可取之处,反倒是剑剑精深,足以标榜武林。也只有木逢秋这等人物,方能看出微小破绽,换做周、盖二人,便未必有此眼光。一旦相斗,二人虽可胜之,但必是凭深厚功力,使出沉猛招术,以强欺弱,方能取胜。若似木逢秋这般,神在剑外,以意却敌,那便万万不能。那锦衣男子一套剑法堪堪使尽,木逢秋始终立在原地,纹丝不动。虽是如此,那锦衣男子却觉他身上剑气愈来愈重,一件白袍鼓胀开来,仿佛里面裹着的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柄将要出鞘的利剑。 周、盖二人在坡下见了,暗暗点头,知木逢秋已至剑我混同、不为物囿的极境,自思无此能为,大是心折,快步向坡上走来。 那锦衣男子见二人疾步上坡,惊出一身冷汗,情急之下,忽生异念,长剑一抖,突然刺向木逢秋心口。他欺木逢秋手中无剑,一剑刺出,再不理会对方虚指之所,明知这一招不能伤敌,但出其不意,只要对方向旁闪躲,他便可得隙脱逃。 木逢秋见他神情有异,便知有诈,摇头一笑,也不躲避,右手食指仍指向他前胸破绽。那锦衣男子大喜,身向前扑,运剑如电,只待木逢秋闪身,便顺势前冲,逃之夭夭。孰料事与愿违,木逢秋偏偏立如古松,挺然不动。他一剑明明刺向对方心口,不知为何,竟从木逢秋腋下穿过,一时收势不及,直向对方指头撞去,噗地一声,前胸大穴已被点中,身子一麻,软软坐倒。 周、盖二人哈哈大笑,快步走到近前。周四挥起一掌,向那锦衣男子头顶拍落。木逢秋见状,忙托住周四手臂道:此人颇得剑法精髓,杀之着实可惜。教主能否将他饶过?周四向那锦衣男子瞥了一眼,沉吟道:若放他走,恐要泄漏我等行踪。盖天行不耐,呛啷抽出长剑,便要动手。 那锦衣男子见周四犹豫,心中一动,昂首道:你今日若放我走,十年之后,冯某必来寻你,为众同门报仇!周四哦了一声,露出笑容道:你既这么说,我倒有心饶你。足尖一点,踢开那锦衣男子被封穴道。那锦衣男子腾地跃起,抱拳道:十年之期,在下绝不失约。说罢转身便走。周四也不看他,嘴角撇了一撇,向盖天行递个眼色。盖天行会意,几根指头一弹,长剑飕地飞出,正插入那锦衣男子后心。那锦衣男子一声惨叫,栽倒在地,手指周四,口中却说不出话来,突然间双目上翻,向旁滚出,两只手望空虚抓,就此不动。 木逢秋看在眼中,心里一痛:此人一死,衡山派后继乏人,怕是要渐渐衰败了。教主视人如芥,日后更不知有多少俊逸之士,要死在他的手上?言念及此,感怆不已,因恐教主觉察,连忙背过身去。 周、盖二人此番牛刀小试,便将青城、衡山两派人物尽数杀死,心中都甚畅快。周四率先下坡,从一名道士身上剥下道袍,在身前比量比量,笑道:各派人多,咱几人须乔装打扮。我看便扮作道士如何?叶凌烟被那锦衣人刺中一剑,虽非要害之处,伤得也着实不轻,包扎过后,正靠在一棵树下哼哼叽叽,听教主一说,顿时来了精神,撑地而起道:教主这个主意可是不错!属下得先找一件试试,看看牛鼻子的衣服是否合身?走到一具尸体旁,动手褪下衣袍,试了一试,觉得有些宽大,抬腿踢了死尸一下,骂道:他***!你明知叶大爷长得苗条,还敢吃得这么肥胖,如今死了,这身肥肉还有何用?随手扔下道袍,又向另几具尸体走去,接着试了几件,都不中意,禁不住破口大骂。无意间手伸到一道士下身,竟摸了一把屎尿,直气得嘴歪眼斜,连喊晦气。几人见他边骂边手捂伤处,哼个不停,都笑了起来。 叶凌烟半羞半恼,在那尸体上踹了一脚,回头笑望周四道:青城派这帮熊货,愈来愈没长进。上次见了教主,还知道挣了命地逃跑,这次你老人家刚一出手,一群混蛋便吓得屁滚尿流,挺尸不动。看来属下得先找件东西捂住口鼻,免得一会儿各派人物见了您老人家,人人屎尿齐流,弄得漫天恶臭,属下喘不上气。应无变听了,拍手道:叶长老确有先见之明!兄弟我适才便险些被一伙臭道士熏死。这会儿可得将脸捂个严严实实。说着在一人身上扯下一大块布片,胡乱缠在脸上。周四见二人着实有趣,不觉乐出声来。 工夫不大,几人都换上道袍。木、萧二人本俱道骨,异服之后,更添仙姿。相比之下,周、盖二人便少了那份谦冲恬退的神态,而叶、应二人则显得不伦不类,十分滑稽。几人改头换面,只觉好笑,彼此看了半晌,脸上都带笑容。周四掸了掸道袍上的泥土,问叶凌烟道:各派此刻聚在何处?叶凌烟只顾兴高采烈地与几人说笑,听教主问话,猛地回过神来,忙摆手道:教主,不是属下胆小怕事,实在是各派人多势众,不能招惹。您老人家可千万不能去。周四笑道:如若不去,我等换这衣衫做什么?叶凌烟一听,忙伸手解开腰间丝绦,口中道:属下一时高兴,才换上这身破布。其实牛鼻子的衣服难看得很,大伙这便脱了吧。说着便要将道袍脱掉。 周四任他动手脱袍,也不拦阻,侧身对木、萧等人道:当年官军将昆明团团围住,城中散兵乱卒无数,各派也都聚在城内,欲杀我而后甘。其时有一人浑身是胆,大义凛然,竟愿冒万死之险,与我一道入城。此人忠勇之举,已深印我心,今日旧事重提,便是望各位生奋发之心,争先效仿。几人知他所提之人便是叶凌烟,都忍住不笑,连连点头。叶凌烟已将袍子脱下,听了这话,忙又穿上,有心炫耀当日业绩,又怕众人笑自己转舵太快,直闹得哭笑不得,在一旁不住跺脚。 周四说罢,瞅着叶凌烟道:你身上有伤,不宜同去,只在此处等大伙便是。唉了一声,又道:我此番前往,心实惴惶,只恨昔日猛者不在,不能壮我豪胆。叶凌烟闻听此言,热血沸腾,浑忘了身上伤痛,一把抓住周四手臂道:教主不必忧虑,属下这便随你同去,只要有属下在你身边,你老人家还怕个什么?各派便有千人万人,我老叶也能杀他个人仰马翻!周四心中暗笑,但见他一脸的无畏之情,也受感动,看了看叶凌烟伤处,问道:可碍事么?他用此激将之法,一则开个玩笑,二则也欲使叶凌烟斗志填膺,能始终伴在自己身边,如此方好随时照料于他,使其不致因伤被欺,遭了各派毒手。 叶凌烟不识其心,手拍胸脯道:教主放心。区区小伤,属下可全没当它是回子事。盖天行笑道:凌烟既然如此神勇,便给大伙引路如何?萧问道怕叶凌烟变卦,捻须笑道:凌烟神勇,我素知之。此非一时意气用事,实是他生就的天性。当年各派乌合于泰山,他便敢凭一人之力,戏弄群小。萧某至今思来,犹觉此举豪气干云,人所不及。 叶凌烟被几人捧得晕晕乎乎,哪还辨得真伪?只觉此次若无他亲自出马,确是万万不可,背着手看了几人两眼,故意沉着声道:各派现都聚在寺门前挑战,大伙到了那里,凡事只看我眼色行事,保管出不了差错。说罢昂首挺胸,大步向前走去。几人相视莞尔,捂着嘴跟在其后。应无变不甘示弱,快步走到叶凌烟身旁,挺脖瞪眼,摆出一副目空一切的神态。二人并肩而行,愈走愈是威风,仿佛每踏一步,都能使地动山摇。身后几人忍俊不住,尽皆捧腹大笑,连木逢秋脸上也露出笑容。 一行人下了后山,向西走来,连着过了两片竹林,前面现出一条蜿蜒的石道。这石道两旁草木丛生,高低杂乱,将周遭景物尽皆挡住。众人沿石道东折西转,越过几座山岗,全不见半个人影,心里正自纳闷,忽听前面传来人声,初时嘈嘈杂杂,不甚清亮,突然间轰的一下,爆响起来,似有上千人同时呼喊。应无变脸色转白,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叶凌烟向前惊惶张望,脚下也渐渐放缓。周四微微皱眉,却不稍停,反而加快脚步。盖天行紧紧跟随,目中射出光芒。木、萧二人神色不变,居中而行,将叶、应二人掩在身后。 周四大步向前,走出数丈之遥,远远便见石道转弯处站了四五十人。这伙人服装各异,年纪不等,乱哄哄堵在道上,都伸脖踮脚,向转弯方向张望,好似那里正上演着一出好戏,周四等人走近,竟没人向他们看上一眼。周四恐这群人中有人认得自己,待到切近,便低下头去。盖天行二目一扫,但觉人人面生,知是后辈人物,于是抢在周四前面,沉声道:大伙闪开,让贫道去会会少林派的人物!这一声并不甚高,传入众人耳中,却分外响亮。 众人纷纷向他望来,见他一双眸子炯炯放光,心中都是一跳,移目后瞧,又见木、萧二人道骨不凡,均想:此次各派齐聚少林,邀了不少人物。这几人气派不小,兴许是不常在江湖上走动的前辈高人。当下连忙闪开一条道路。 几人从众人面前走过,刚绕过石道转弯处的几块石岩,忽见前面道上密密麻麻,又挤了足有上千人之多。这些人同样跷足搭膀,向前张望,石道上拥挤不堪,几乎没有立足之处。盖天行再要喝令众人闪开,已然不能,只得向前挤去。无奈众人你推我搡,不让空隙,挤了半天,也未挪出几步。盖天行大急,双臂运足气力,向两旁推出。众人只觉有股大力涌来,正要拿桩站定,却不料身旁有人立足不稳,摇摇晃晃地撞上己身。这一来你忙我乱,谁也定身不住,顷刻间彼此搂抱,滚成一片。盖天行哈哈大笑,依法施为。周四虽不抬头,两掌却暗中使力,为其推波助澜。木、萧二人眼见众人纷纷向两旁栽倒,周、盖二人所过之处皆成坦途,也乐得坐享其成,安然前行。叶、应二人落在最后,紧跟急赶,身上仍吃了不少拳脚。原来这强挤出的缝隙稍开即合,众人一经起身,便都大骂着向这伙人中最后的两个大打出手。叶、应二人抱头前窜,几次都被木、萧二人挡住,心中叫苦不迭,只恨不该临敌怯阵,缩在最后。 周四一面前行,一面偷眼观瞧,眼见众人一推便倒,武功都甚平常,心道:各派人物虽多,毕竟是些乌合之众。我适才心存顾虑,倒是高估了他们。但这些人若一拥而上,却是难以抵挡,果真如此,我又将如何?他愈向前行,愈觉两旁人众如同蝼蚁,一不小心,便要爬满全身,自己便有天大本领,也不能一一将其碾死。想到此节,心中又烦乱起来。 盖天行兴发难收,一口气冲出数十丈远,抬头望时,已将及石道尽头。他知此处距少林山门不远,不再推撞众人,双臂垂下,只在缝隙间慢慢穿行。因是石道尽头,地势略显宽阔,便不似中途那般拥挤。周四觉四下宽松许多,头垂得更低,生怕一时不慎,被人认出。叶、应二人大吃苦头,到这时方得空彼此望上一眼。叶凌烟见应无变鼻青脸肿,知自家也强不到哪去,手捂脸颊,不敢让教主看见。 几人在中途时,都想出了石道,自然会地阔人稀,不料走过石道,前面仍是熙熙攘攘,站了有三五百人。这几百人立在那里,神态与石道上的众人便有许多不同,既无人踮脚张望,也无人大声叫嚷,人人面色凝重,目视前方。其中虽有许多人其貌不扬,但看神情气质,便知是厉害角色。 周四心往下沉,放缓脚步;木、萧二人也露出惊疑之色。盖天行回头一笑,仍是大模大样地向前走去,双目却四下留意,全神戒备。木逢秋见他昂首阔步,满不在乎,只恐有人认出他来,忙走上前去,轻轻拉了拉他衣袖。盖天行会意,嗯了一声,略微低头。后面几人见了,都半遮半挡,掩面跟随。 几人挤到人群前面,见前方原来有好大一片空场,场上站了几十名壮汉,个个鹑衣百结,身背布袋,每人相距两丈之遥,挡住众人去路。盖天行大步向前,立时有几名壮汉走了过来,将他拦住。一壮汉打量盖天行几眼,抱拳道:敝帮梁帮主有令:一干闲杂人等,皆到此止步。道长如欲观斗,只在这里遥望便是。伸出手掌,示意几人退回。 盖天行笑望这壮汉道:贫道多年不入江湖,倒成了闲杂人等?你去将梁九唤来,看他还认我不认?那壮汉一愣,露出笑容道:道长原来是我家帮主的朋友,失敬,失敬!只是各派体面的人物都已聚在里面,不知道长是说着向木、萧等人不住地打量。盖天行哼了一声,拂袖道:梁九自命不凡,还要我们这几块老骨头来帮什么忙?他今日怠慢了大伙,来日便负荆请罪,你几个也休给他脸面!木、萧二人同时点头,便要转身离去。 那壮汉听了这话,慌了起来,忙赔笑道:几位前辈切莫生气。实因弟子不知您几位身份,这才叶凌烟不待他说完,跳上前来,手指他鼻尖道:你后边背了四五个破口袋,该认得吕乾移那小子吧?那壮汉点头道:青城派吕掌门,弟子自然认得。 叶凌烟嘿嘿一笑,腆起胸脯道:我们几个便是吕乾移的师叔师伯。这小子此次想在各派面前露脸,死活将我们几位老人家搬了出来。梁九听说我们要来,也乐得手舞足蹈。你这小叫化子为何有眼无珠,惹你道爷生气?那壮汉见他当众卖老,心中有气:青城派虽在江湖上有些声望,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门派。你便是吕乾移的师祖,又能吓谁?心里虽然不忿,毕竟不敢怠慢别派耄宿,躬身道:几位原来是青城派的前辈。弟子不知,死罪,死罪。说话间向叶凌烟瞟了一眼,忽觉此人似在哪里见过,心道:这人好生面熟,怎地鼻青脸肿,好像被人刚刚打过?他为老不尊,我且用话羞他一羞。抬头笑道:嵩山地势险峻,前辈又上了年纪,上山途中,一定吃了不少辛苦吧?弟子初看前辈十分面熟,细瞅前辈面皮肿起老高,又有些眼生。待各派灭了少林,前辈脸上也消了肿,弟子可要看看前辈本来面目。他一口一个前辈,叫得十分恭敬,脸上却露出讥讽的笑容。 叶凌烟气得满面青紫,一把揪住那壮汉道:小叫化子,你敢消遣爷爷!说着便要动手。两旁丐帮弟子忙上前劝解,将二人拉开。叶凌烟怒气不消,仍要发泼使性。盖天行瞪了他一眼,忽将他手臂攥住。叶凌烟半身酸麻,正要呼痛,盖天行已拽着他向前走去。迎面几名丐帮弟子不及让路,同时觉腿上一麻,扑通通跪下身来,都是糊里糊涂,不知如何着道儿。 那壮汉见状,脸上变了颜色,知这几位确是厉害角色,忙示意众弟子闪开。叶凌烟自觉挽回了面子,回头冲那壮汉狠狠瞪了一眼,指着盖天行道:这位是我师弟,他一身功夫皆我传授。今日他出手教训你们,还算你们的造化,若换做大爷我动手,你们这群叫化子还有命在么? 众弟子不知他说得是真是假,心里都有些发毛。那壮汉不敢再招惹几人,慌忙低下头去,心道:原来青城派武功竟这么高明!为何那个吕乾移却不见如何出众? 木、萧二人见叶凌烟虚张声势,都是又气又笑。萧问道拉住应无变手臂,与木逢秋紧跟在盖、叶二人身后。周四扮做年轻道士,只得装成几人弟子模样,随在其尾,偷眼向背后瞥去,暗忖:这几百人中不乏好手,却只配在此处观望。看来山门之前,必聚龙虎,说不得更有许多顶尖人物,也在其中。我不听凌烟之言,轻入虎口,不知是凶是吉? 几人快步向山门走来,只见道路两旁站了不少丐帮弟子。众弟子任几人从身旁走过,也不拦阻。许多人见周四年纪轻轻,跟在几名年长道士身后,都指手划脚,品头论足。 几人走不多远,便见数百人聚在山门前。少林山门古松挺立,地势甚为宽阔,数百人齐集于此,并不见如何拥挤。几人视线被人群挡住,看不清里面出了何事,但见众人屏息凝神,场上鸦雀无声,都有些忐忑不安。 盖天行来到人群后面,停下脚步。他身材魁伟,较常人足足高出半头,虽在最后,也能看清场内动静。几人中应无变个头最矮,踮起脚来,只及常人项背,跳了几跳,视线总是被众人挡住,急得哧溜一下,钻入了人群,弯腰缩颈,向前挤去。 周四一惊,待要将他拽回,应无变已似老鼠一般,钻出老远。周四恐他露了形迹,只得走入人群。他不敢冲撞两旁人众,故此行得甚缓,眼见应无变蛇窜鼠伏,已堪堪挤到最前,不由胆吊心悬。盖、木等人见教主挤进人群,连忙跟入。叶凌烟掩面偷瞧,见峨嵋、崆峒几派人物都在不远处站立,更有许多相熟之人近在咫尺,直吓得缩在木逢秋背后,再不敢抬起头来。 周四颇费周折,总算挤到应无变身后。应无变见教主跟来,胆气愈壮,冲周四嘻嘻一笑,又要向前钻去。周四掌搭其肩,将他死死按住。应无变受力不过,屈膝跪倒,一时搞不清教主是何意图。他本是胆小如鼠之人,生性却有一个最大的嗜好:只要哪里热闹,那是死活都要去看一看,若不能大饱眼福,瞧得开心,实比杀了他还要难受。他心里只想着教主神功无敌,各派必然不堪一击,入得人群,头一件事便是忙着找一处观景的好所在,什么生死安危,一概抛诸脑后。及见教主面沉似水,微露怒容,方知此举大是冒失,吐了吐舌头,索性钻入周四胯下,用教主衣袍遮住身体,只露出一颗脑袋,东张西望。 周四哭笑不得,心想如此倒可少生事端,便任他蜷缩胯下。应无变如入安室,喜得心跳血涌,脸颊绯红,两只眼睛滴溜乱转,只等着教主大显神威,自家看出好戏。盖天行等人相继跟来,都悄立于教主身后。应无变美滋滋看着几人,双目眨动,挑逗叶凌烟与他说话。叶凌烟虽有顽劣之性,也知此刻不是戏闹之时,恨得抬起脚来,在应无变后臀上狠狠踢了一下。 周四左右观瞧,见近处并无相识之人,这才向前望去。他身前虽有数人,却不遮挡视线,一望之下,只见山门石阶之上,早已站满了近百位僧人。前面二十余位老僧,各着红黄两色袈裟;后面数十位武僧,都穿紧身衣裤,人人执棍在手,怒目横眉。天心、天宝、天际三人居中而立,正与阶下一人讲话。那人身穿僧袍,面冲众僧,听声音正是妙清。 周四扫视群僧,见最年轻者也在三十开外,许多人目光精亮,身形凝重,显见武功不弱,心道:众僧俱是寺中一流好手,但不知能否与各派抗衡?我不知各派底细,不能轻易现身,待从旁看清虚实,再做计较。他胆气虽豪,也怕群狼斗虎,难以应付,此时此刻,倒盼少林僧各怀绝技,能够临危自强。回想昨夜一时义愤,竟答允为众僧排忧解难,实非明智之举,不觉暗恨自己言轻语狂,行事欠妥。 便在这时,忽听妙清冷笑两声,提高声音道:方丈昨日应允之事,为何今日又当众反悔?难道一夜之间,少林便得了天大的强援么?说到这里,回身望向各派人众,嘿嘿笑了起来。众人谁也不笑,只是死死盯住群僧,不少人眉头紧锁,面色阴沉。 妙清笑了几声,见无人附和,又转回身来,冲天心道:自来卵石不敌,龙蛇不争。今日各派齐聚少林,声势旷古所无。方丈乃远识之士,因何不自量力,定要逞愚莽之勇?天心一声不吭,二目浏览人群,目中大有忧色。 妙清见他不语,神色一变道:方丈不听我良言相劝,只怕少林顷刻间便要化为齑粉。那时千年古刹,变做狼藉之所,方丈于心何忍?这句话原有恫吓之意,自他口中说出,却显得气极败坏,十分露骨。 天心将目光从人群中收回,瞥了瞥妙清道:我少林行事正大,向来与江湖教派和睦相处。各派此来,皆因受他人挑拨,私下与我少林并无深怨,因何会如师兄所言,毁我寺院,屠我僧众?妙清冷笑道:你少林派与魔教勾结多年,合寺僧人都习了魔教邪技,此事谁人不知?今日各派前来,非为私愤,实因记挂江湖安危,欲除武林公敌。 天心微微一笑,眼望众人道:若敝寺僧人果真习了魔教邪技,诸位到此,又能有何作为?这句话一经出口,众人脸色都是一变,连妙清也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是时明教虽已失势,声威却远播江湖,历久不衰。各派每每提到魔教,仍是谈虎色变,都知魔教不但戕生害命,其邪技也为武林之冠。场上不少人便曾亲眼见过那些血腥手法,更有人身受其害,终生抱残。当年魔教中人行走江湖,各派皆闻风胆落,远远避开,一来是怕触怒群魔,招致灭门之祸,二来也是技不如人,与之确有天渊之别。天心一言出口,看似无心,实则暗露锋芒,正刺中众人隐忧之处。众人来此之前,早听说少林僧习得魔教邪技,因是道听途说,原未深信。这时听天心话里话外,明摆着自承其事,一时均想:少林武僧数百,若都习了魔教之技,岂不较魔教当年更为可怕?我等人数虽多,武功却高低不齐,一旦生死相搏,少林派兴许大占上风。那时各派不敌,谁能逃出众僧魔掌?众人愈想愈怕,都觉少林僧心怀叵测,似在耍弄一个大阴谋,否则百余僧人,万不能与数千之众相抗,天心既明斗志,那自是邪技在身,成竹于胸,浑没将各派放在眼中。 妙清呆立一会儿,又露出笑容,斜睨天心道:你少林纵使习了魔教之技,又能如何?当年魔教何等猖獗,后来还不是灰飞烟灭,自毁魔柄。今日梁帮主率众前来,早存决死之志,各派慷慨之士,也不惜肝脑涂地。方丈自寻死路,老衲也不愿多费口舌了。摇了摇头,迈步向西面人群走去。 周四以目跟随,见妙清走到西面一人身前,停下脚步,凑在这人耳边轻声嘀咕起来。这人频频点头,却不说话,脸上始终带笑,对妙清甚是客气。 周四细瞧那人,只在四十出头,穿一件灰色长袍,上面打满补丁,身材虽不高大,却显得十分稳重,正是丐帮帮主梁九,心道:看他二人神情,分明早已串通一气。梁九这人究竟如何,我虽不知,想来必是野心勃勃,心计深沉的角色。今日欲退各派,须得先挫丐帮之锐,首恶若除,余者自退。他暗自盘算,已动杀念,只待少林危急之时,便挺身而出,先杀梁九,再诛妙清。 盖天行看破他心意,凑在他耳边道:那黑脸汉子便是梁九么?周四微微点头。盖天行向梁九身后望了一望,又低声道:教主若除梁九,须防他身后几人。属下看这几人非是易与之辈,只有我二人同时出手,方可一并杀尽。 周四早见梁九身后站了五六个老者,其中有几人甚是眼熟,那个显长老也在其内,心道:这几人都是丐帮资深长才老,武功定然不弱。我若动手,须得举手之间,便将几人尽数杀死,否则只要剩下一人,便能呼唤群丐,与我拼死相搏。丐帮弟子众多,我未必能够应付,闹得不好,反成群殴之局。 便在这时,只见梁九朗声一笑,向妙清抱拳点头,做出应诺之状,旋即来在天心面前,拱手道:方丈既有让位之意,何故轻易食言?难道说果真得了强援,希图一逞?各派此来,原无仗势之意,只盼少林易主,便即偃旗息鼓,远离宝山。方丈如此一意孤行,岂不逼着众人刀兵相见? 天心并不作声,双目如透其腹,欲看他真实心肠,梁九却与之含笑对视,面色如常。天心难测其心,开口道:梁帮主兴师动众,逼我少林易主,此若非仗势,便是欺人。我少林与贵帮素有渊源,一向携手同心,维护武林。梁帮主此番壮举,可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将少林、丐帮数百年深谊,毁荡无存。窃问梁帮主心中,可还记贵帮历代帮主明训么? 梁九哈哈一笑道:少林乃武林百世之师,如若守常自尊,谁人敢擅问其罪?若非宝刹僧人勾结邪魔,习技自污,我等礼敬犹恐不及,哪会轻踏宝地,打扰众位神僧?天心沉声道:各位都道我寺偷习邪技,敢问是谁人亲见?梁九笑道:此事已风传江湖,大师何必掩饰?梁某有一语不便当众言明,须与大师私下商谈。大师听后,自会豁然开朗,让出虚位。说着走上前来,与天心仅距数寸远近。众人只当他要施展巧舌,劝天心就范,虽见二人耳鬓相交,也不生疑。 天心见梁九靠近身旁,神情异样,心中大疑。梁九用余光向四下扫了一扫,见场上数百道目光都盯着自己,略一迟疑,忽凑在天心耳边,压低声音道:大师休要生疑。梁某此来,实有要事相问,望大师推心置腹,以实相告。他声音极低,只有天心方能听到。余者只见他嘴唇轻动,却不知他说些什么,眼见他脸上挂满笑容,料是说些软硬兼施的言语,谁也不曾介意。 天心闻言,冷冷瞟着梁九,欲听下词。梁九知他起疑,故意笑了两声,又轻声道:近年来江湖上怪事迭出,似有人暗起波澜。梁某忧心如焚,却苦于难察端倪。此次我率众前来,原是借问罪之名,欲查各派幕后主使,初只约了华山、青城、崆峒、点苍等十几个门派。不料到得嵩山,却无端引来了上千之众,由此看来,有人欲毁少林,已是确凿无疑。只是此人不知有何手段,竟招来这多人物?大师识见高远,必知其中隐情,如能相告,梁某愿与少林齐心协力,共除此人。说话间言真语诚,显得忧心忡忡,却又故作坦然之态,以示于众。 天心看在眼中,心头更疑,冷笑道:梁帮主这番话,老衲可是半点也听不明白。江湖上除梁帮主胸怀大志,余者尽是碌碌无为之辈。梁帮主已是群伦领袖,谁还敢暗中生事,与阁下抗衡?他出言挖苦,声音却也极轻。旁人只见二人窃窃私语,仍听不清说些什么。 梁九见天心这般讲话,急道:梁某尽吐肺腑,大师切莫多疑。如我二人不能心合志同,少林、丐帮怕迟早要被人所灭。大师便不信我,也要顾及眼前灾祸,以实相告。天心听了,不忧反乐,眼望梁九,好似瞅着一件可笑之物,说道:梁帮主让老衲顾及眼前灾祸,这话可是有威胁之意?只可惜老衲识浅,并不知有什么人暗中捣鬼,否则尽可告与帮主,为我寺消灾免祸。 梁九大急,正色道:梁某诚心相问,大师何出此言?今日各派云集,既是少林之难,也是我丐帮之危。大师休因一念之差,将大好江湖轻送他人。天心摇头道:梁帮主愈这般说,老衲愈是糊涂,难道果真有人痴心妄想,欲霸武林?梁九气极,顿足道:大师故作聪明,反而害人害己。梁某言词已尽,只等着屈膝于人,与少林僧共做楚囚了。 天心闻言心动,沉吟许久,说道:当年老衲曾派人送书于帮主,书中剖析江湖大事,俱非臆断之词。却不料人去书传,如冰投火,老衲空等数年,也不见帮主片纸回返。此事帮主本应扪心自问,理出头绪,今日为何反上前来,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言语?这可教老衲百思不解了。 梁九听他提及旧事,现出一丝怒容道:当年大师命二僧送来书信,信中妄自尊大,轻贬我帮,说什么少林派已得神技,丐帮之众早晚伏首听命云云。梁某念少林千年名门,从无此骄狂之举,尚还不信。谁料那送书的两个僧人挟技自傲,竟对我帮人众大打出手,致使我帮两位长老受伤,十七名弟子殒命,更有六名弟子至今抱残。这难道都是假的不成?天心愕然道:这这如何会是真的?我天刚师弟与慧行向来稳重,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况且他二人武功未臻妙境,断不能造此罪孽。帮主欺他二人生死不明,便将这等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派头上,岂不太让人齿冷? 梁九心头火起,强自压低声音道:那两个僧人年纪老迈,武功俱是你少林派的家数,那是不会错的。梁某只因从未见过二人,尚恐其中有诈,及后那小魔头突然现身助战,我才知少林包藏祸心,大师确怀鬼胎。 天心听他言语无礼,火气亦生,沉下脸道:帮主将话说在明处,我少林派哪有什么小魔头?梁九嘿嘿一笑道:当年周应扬被囚少林,大师便将一名小僧送入穴内,与之朝夕相伴。后周魔伏诛,大师又将这小僧放入江湖,嘱其交结魔教余党。这小僧聪明伶俐,不但学得魔教邪技,更被群魔奉为魔魁。当年他在昆明时,我便见他心狠手辣,一身邪气,后来关外鞑子直逼京师,他又卖国求荣,帮着鞑子皇帝杀了我帮一名长老。待到那两名僧人送书行凶,他又露面,这难道不是大师有意指使?大师用此子招引邪魔,各派皆有耳闻。听说这小魔头去年又在临汾露面,险些杀了华山、峨嵋两派中人。莫非大师此次又将他找了回来,为你派撑腰做主?果真如此,众人必将少林、魔教视做一类。大师便有百口千口,也难辩真伪了。他愈说愈是激愤,明知有些事未必是真,却偏要说将出来,以吐恶气。实则他本心之中,确是想借问罪之机,查清事情真相,若非天心拒人千里之外,始终见疑,他断不会与之反目,揭其疮疤。 天心本就疑窦满腹,听他这番恶语,更认准他是受人驱遣,来探自己口风。他悬心多年,一直怕自己言语不慎,无意中吐露那人名字,招来灭门之祸,这时戒心大起,更不肯稍露半点,当下提高声音道:梁帮主野心勃勃,反说别人暗中捣鬼,我看江湖上许多怪事,皆是你丐帮一手炮制。梁帮主既要称雄,自要先灭我少林,各派远来,皆是为人做嫁。老衲敬告众位掌门,休要被他人利用,一旦相斗,我少林毁不足惜,各派却要大伤元气。是问谁得其利?谁受其损? 众人听他忽然高声讲话,俱是一愣。许多人见他当众斥责梁九,皆露出讥讽的笑容,好似幸灾乐祸,又好似在笑天心见识短浅,谁也没将他规劝之词放在心上。梁九怒气填胸,暗恨天心不分敌友,做事糊涂,冷笑道:大师不听我言,凶祸即刻便到。我倒要看看少林僧有何本事,能敌得过各派精英!说罢大袖一拂,怒气冲冲走回西面。他一番好意,反招羞辱,知天心对自己成见太深,绝难以实情相告,便思率众离去。转念又想:各派此来,明着虽是以我为首,其实十人之中,我倒有七八人全不认得。我这么一走,未必会有多少人随我而去,一旦少林遭殃,我帮更显孤立,不如留在这里,静观其变。此次既有人能请动这么多人物,一会儿必有人极力鼓动,率先向少林挑战。我从旁观斗,说不得能看出一些端倪,若碰巧查出幕后主使之人,则为万幸。那时少林僧遇有不敌,我自会上前相助,少林僧念我恩情,再不会疑我一片诚心,我便可借众僧之力,将那幕后之人诛除。少林与各派大战之后,元气必伤,我却功成不损,犹有实力。如此则可名正言顺,跃居众僧之上,岂不是坐收渔人之利?他心思转个不停,每一环节,都想得极为周密。实则他清晨来在山门前时,见有一二千人攒聚于此,原本暗暗吃惊,后悔不该亲统问罪之师,给少林带来灭门之祸。此刻心思逆转,自认巨利将得,反而庆幸此番轻率之举,居然歪打正着,一举两得。 妙清见他若有所思,神情甚是古怪,忙上前道:天心如此羞辱帮主,分明将众人视若无物。帮主为各派之首,此时正当振臂高呼,下令诛灭群僧。他近年与梁九时常往来,私下虽各揣心腹之事,表面上却志同道合,交情莫逆,此次邀集各派围攻少林,便是他最先的倡议。 梁九并不开口,心中暗想:此人近年来与我假意相交,无非想借我帮势力,偿其私欲。几月前他极力怂恿我来少林寻衅,我便知他别有用心,乃是受人驱使。当时我应承其请,正为了查出幕后主使,却不料这幕后之人神通广大,竟邀来这么多旁门人物。此时我若向少林率先挑战,群僧必以我为罪魁,一旦相斗,两下俱损,那时幕后之人跳将出来,说不得将少林、丐帮一并灭在嵩山。耳听妙清在身边不住催促,只是假意点头,心中仍想:众人都道少林僧偷习邪技,却谁也摸不清底细。此刻危机四伏,我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相比之下,那幕后之人与少林派都较我帮势力强大,我夹在其间,看似最弱,其实向哪方摇摆,哪方便能大占上风,实可说左右全局,决断胜负。我若坐观二虎之争,任其消耗,则不战而实力渐增,那时出面施威,以势压人,不愁众人不伏首听命。他先时虽有观望之意,尚存了救助少林之心,这时私欲猛长,已有了落井下石的念头,只待少林派与暗藏之敌两败时,便先诛那幕后之人,随之将少林也踩于脚下。 妙清说了半天,见他始终哼哈着敷衍,急道:帮主为大义而来,因何临阵退缩?须知少林派若灭,贵帮功盖于世,帮主理所当然为武林第一人。这等除恶扬威之事,帮主还迟疑什么?梁九收住心思,笑道:梁某为各派之首,岂能轻易出马?各派既然都听我号令,便该争先打个头阵,如有不敌,我帮自会相助。他身后几名长老猜透帮主心思,都纷纷点头,附合其说。 这几名长老都是丐帮中德高望重的人物,梁九做帮主之前,均以长辈视之。几人年龄皆在六旬开外,虽着破衣烂衫,却人人神采奕奕,精气旺盛。其中有于、扬二位长老,更是江湖上辈份极高的人物,当年与妙清之师空信也只平辈论交。 妙清见众口一词,都有推搪之意,心中又气又恨,却不敢撕下脸来,与众人争吵。显长老站在人群当中,见妙清脸色青紫,处境尴尬,忙走到帮主面前道:此次除恶,乃以我帮为主。我帮若无作为,各派岂肯用命?还望帮主以大义为重,率先向少林发威。梁九沉下脸道:我心中若无大义,怎会率众前来?只因少林僧邪技在身,不可小视,我才命各派先斗,以探虚实。一旦危急,我自会挺身而出,与众僧决死一战。长老出言无状,难道犹在梦中!说罢狠狠瞪了显长老一眼,挥手命其退下。显长老当众被帮主申斥,脸色极是难看,向妙清望来,显得颇为无奈。 梁九见二人四目相交,都露出异样神情,好似有话在心,无法在众人面前明言,不禁生疑:显文通在帮中多年,一向办事谨慎,出言得体,今日为何不明我意,反为妙清讲话?难道他二人早有勾结,心怀鬼胎?他有所警觉,更不肯为妙清所用,当下冷了面孔,再不听妙清唠叨。 妙清又劝了半天,梁九始终不为所动,几名长老更凝眉瞪目,露出厌恶之情。妙清自讨没趣,脸上一阵发热,强掩窘态,冷笑道:梁帮主乃上智之士,却不肯捡这天大的便宜。各位长老既然都如此谦让,老衲也只好将便宜让给别人了。向梁九等人合了合十,转身向东面一伙人走去。 周四初见妙清与梁九讲话,只当二人狼狈为奸,正在密谋。及见妙清迈步向东,颇有些气极败坏,而梁九等人则面带笑容,毫无出手之意,不觉纳闷:他二人说了多时,好像并未谈妥,看妙清神色,似对梁九极为不满。难道他二人貌合神离,其中另有文章?侧目向东面一伙人望去,只见这伙人高矮有别,相貌各异,却都穿着一色的黑袍,仅看服装打扮,便知这四五十人同是一路。中间站了一人,身材不高,脸上戴了一副面具,别人穿着黑袍,唯独他罩了件腥红的锦袍,在人群中煞是显眼。一伙人站在这红衣人身旁,谁也不向少林僧看上一眼,个个垂手低头,好像头一次出门的孩童,显得异常的温顺。周四盯住这红衣人,猜不出他是何来头。盖天行等人也都瞅着此人,觉得奇怪。 妙清走到那红衣人面前,脸上露出谄笑,腰弯了下去,大有讨好之意。那红衣人并不看他,嘴唇动了几动,似在问些什么。妙清一面答话,一面回头向群丐张望。突然之间,那红衣人好像生起气来,大袖一摆,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射向梁九等人。 此人一怒,他身边几十名黑衣人同时抬起头来,目中都有寒光射出。这伙人垂头而立,原看不出有何声势,一经抬头,东面顿时凶光一片,弥漫出腾腾煞气。众人都是一惊,只觉寒气东来,浸入骨髓,不由纷纷低下头去。 周四见几十名黑衣人个个眉凶眼恶,目蕴残光,心中也是一跳。他习技有成,观人只须一瞥,便知其人武功深浅,眼见这几十人竟无一不是好手,手心不觉攥出汗来。盖、木等人久在江湖,眼光更毒,早看出这伙人俱非等闲,怯意涌上心间,难驱难遣。只有应无变神色如常,缩在教主胯下,不管他天塌地陷。 那红衣人盯了梁九等人片刻,突然开口道:少林勾结魔教,已成武林大患。梁帮主命各派争先出力,荡平庙宇,斩尽妖僧!他脸上戴了面具,原本死气沉沉,令人厌憎,不料一言出口,中气竟充沛之极。场上众人均是江湖上出类拔萃的人物,人人内力精深,但听了这人洪钟般的声音,仍有不少人心跳气短。周四虽然诧异,倒也不甚吃惊,盖、木二人却咦了一声,大露疑情。 只听那红衣人又高声道:梁帮主之意,诸位已明。不知哪位掌门肯率先出场,与少林僧一决高下?说罢向四下人群冷冷扫来。众人听他语中透着十足的霸气,均露怒容,但又似乎知道这人来历,谁也不敢出言顶撞。华山、峨嵋、崆峒、点苍、桐城等十几派人物暗暗打定主意,不管他人如何怂恿,都只在一旁观望,一旦事急,自有丐帮支撑局面,少林若败,则群起攻之,不落话柄;少林若胜,便即抽身而退,远避强敌。 那红衣人连问三声,不见有人答话,突然笑了起来,手指众人道:诸位到此,原来与梁帮主存了一样的心肠,都想着不舍本钱,便分红利,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我看用不多时,各派便要血本全亏,再想耍什么小聪明,也未必能够了。 丐帮几位长老听他正要呵斥,梁九却摆了摆手,示意几人禁声。他虽不知这红衣人是何来头,心中倒也猜出几分,含笑望着此人,便似什么也没听见。 那红衣人瞅了瞅梁九,又瞧了瞧众人,似乎甚为无奈,冷笑两声,一时无计。忽听人群中有人笑道:各派的朋友都不出面,大伙岂不要站到天黑?兄弟我没什么能为,却愿为诸位老哥抛砖引玉,打个头阵。话音未落,便见一人信步走出人群。 这人年纪在五旬开外,穿了件粗布衣衫,上面满是灰尘,显得土里土气,一望之下,活像一个刚从田里干完活的老农。众人见他目光呆滞,面孔黝黑,除身材略显粗壮,也没什么特异之处,都有些看他不起。及见他两只大手骨节凸现,爬满了青筋,分明是庄稼人干粗活的手掌,更暗暗发笑,心生鄙夷。 那红衣人见这老农走出,竟似十分看重于他,迎上两步,抱拳道:温先生远道而来,身体劳乏,怎敢让您先打头阵?那老农笑道:早打晚打,都是一样。今日既来嵩山,总要向少林派的高僧讨教几招。那红衣人道:温先生快人快语,最是可敬!还望多加小心。说罢退在一旁。 那老农走到天心面前,也不见礼,背着手扫了扫众僧,又盯着天心瞅了许久,问道:大师是天字辈的人物,不知尊师是空字辈中哪一位神僧?天心见他人物粗俗,说话不阴不阳,微微皱眉,并不答话。 那老农仰脸一笑道:大师见温某不修边幅,便和在场的许多朋友一样,有些看我不起,这未免太过小气。出家人以貌取人,还谈什么修行?当年我初来少林时,空问、空寂等人也不曾稍有怠慢。你等后辈本事没学多少,这架子可比空问他们大了不少。众人见他较天心尚小了许多,这句话分明是有意卖老,戏弄群僧,不少人都捂嘴偷笑,觉这老农大是有趣。 天际气往上撞,厉声喝道:何处狂徒!竟敢在此耍嘴?我少林可不是你撒野之地!那老农听了,目中突然射出一缕寒光。众僧与他正面相对,都是一惊。天心、天际更感如被蜂蜇,面上极不舒服。 那老农目中异光稍现即逝,又变得毫无神采,眯着眼站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温氏一门不尚虚名,归务农桑,数十年来从不问江湖中事。谁想日久声消,连少林派的大师也不记得我温家昔日显荣了。言罢意兴萧索,不住地摇头。众人多半不曾听过温家之名,见他神色黯然,都当他装腔作势,又在耍什么把戏。 天心听了这话,心头却是一震:此人所提,难道是那个匿迹多年的冀北温家?他为少林门长,见识十分广博,当年从前辈僧人那里,早听说武林中有此一家,知这温家拳法虽不及少林、武当两派拳法遐迩闻名,但独树一帜,拳理高深,不少门派都曾取其精髓,为己所用。只因温家订下规矩,历来口授心传,不立文字,故传之愈久,识者愈少,许多门派多年习练温家拳法,却对温家一无所知。 天心年轻之时,便在藏经阁中见过前辈僧人撰写的《武备志》一书,书中记载了各门派武技之优劣。其中拳法一章,曾提到温家技法,字里行间,评语极高,言道:温家之技,总脉与别门大异其理,喝气以求练三筋,收纵以求练手法,兼有内外两家之精华。手法之高妙变化,令人不可捉摸,因其独步神奇,别辟幽径,故不泥陈迹,人所不识。天心看过之后,深记在心,总想寻个机会,见识一下温家拳法,但因温家子弟从不露面,这心愿便一直不能偿遂。这时眼见温家子弟就在面前,心中先是一喜,随之又生忧虑:这冀北温家淡出江湖已有五十余年,周应扬最猖獗之时,几次登门邀斗,温氏弟子也都未予理睬。据闻周应扬返回之后,曾言温家不出二十年,门中定能调教出震动武林的大人物。此人果是温家子弟,武功必然极高。他一门尽是淡泊之士,此番竟也随众前来,看来人群之中,更不知有多少高明之士,等着与我少林争斗。 他早料到那人会在暗中请些奇人异士,却不想连温家也有人风尘仆仆赶来。温家都肯抛头露面,其余旁门左道之士,那是更加不用说了。他一颗心直往下沉,表面上却不露声色,眼望那老农道:温先生遵从祖训,在冀北固蒂生根,终日闻稻谷清香,而不见尘世喧嚣,此乃上智之举,原本羡煞俗众。为何今日却驾临敝寺,做此无谓之争? 那老农见他猜出自己身份,话说得十分客气,露出一丝喜色,拱了拱手道:难为大师,还记得我温家之名。天心笑道:温家之名,谁人不知?神宗年间戚继光著《纪效新书》时,便写道古今拳家,宋太祖有长拳三十二势,今之温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锁、二十四弃探马、八闪番、十二番,犹为善之善者也。据闻令祖温同景先生曾与戚继光一同平灭倭寇,在海上以一套七十二行拳,击毙倭寇一百三十余名。此事传遍天下,无人不晓。老衲至今思来,犹觉豪气干云,心神欲驰。 众人听他说得有板有眼,料非虚言,均想:我行走江湖多年,怎未听说过有什么冀北温家?他温家先辈既然如此了得,调教出的儿孙为何毫无神采,像个农夫?众人久在江湖奔走,极少有人知道《纪效新书》,便是知道,也无心细看。听天心一讲,都道他有意巴结那老农,暗中不知要耍什么阴谋,心想他既吹捧温家,我倒要看看这温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锁究竟是什么玩意。 那老农见天心对温家大为推崇,更提到祖父同景公骄人业绩,心中好不欢喜,若非此刻两下为敌,倒有心与他交个朋友。天心观其神色,已明其意,笑道:少林与温家颇有渊源。先生既来,何不到敝寺中小坐片刻?待老衲了却此间之事,再与先生坦心畅谈。 那老农似有所动,低头想了一想,忽道:当年我奉家父之命,来少林切磋技艺,空问大师等敬家父之名,都与我平辈论交。我今受人所托,不能半途而离,只有与贵寺空字辈的高僧斗上一斗,才好偿故人之情。说着向天心身旁十几位空字辈僧人一一拱手,虽不明言,已露挑战之意。 天心暗暗叹息,不便再劝,目视众位师叔,一时无话。众老僧知他为难,也都心焦,但想第一战至关重要,胜则先声夺人,摧敌心胆,败则锐气受挫,反增强敌骄情,自思无必胜把握,谁也不愿轻易迎战,坏了一世的声名。 那老农等了半晌,不见有人走出,说道:当年空问大师与在下谈论拳法,对我温家三经、三心、四梢、五行之说曾大为称道,独于本门六合、八法之理不甚认可,并言少林有一门五形八法拳,较本门集六合八法之理而成的七十二路行拳为高。温某不揣冒昧,敢问各位大师中,可有人练过此套拳法么?众僧闻言,都向一白须老僧望去。 那老僧低宣一声佛号,缓步走出,双手合十道:老衲愚钝,当年蒙神光大师垂爱,有幸承习此拳。施主定要让老衲献丑,老衲只好遵命。说话间一件大红袈裟突然离身飘起,向背后几名弟子平平落去,身上只剩下紧身僧衣。 众人见他露了这一手上乘武功,顿时静了下来。仔细看时,只见这老僧肌肤润泽,容颜光彩,两只眼睛湿润晶莹,面相十分慈祥,浑不似已逾古稀之年,都想:这僧人神满气旺,怎似壮年一般?难怪少林派领袖群伦,千年不倒,原来他寺中果有能人。众人欺少林衰落,本无多少敬畏之意,及见这僧人站出,忽然都涌出一个念头,只觉少林虽失去了往日威风,但势弱而志存,依旧是内蕴精华,凛然难侵的至尊。 那老农听到神光大师几字,顿露喜猎之色,问道:大师这套五形八法拳,当真是神光大师所传?那老僧点头道:我神光师伯昔日威震天下,所传拳法有数十种之多,只可惜许多师兄被周应扬害死,带走了师伯传授的神技。不然的话,各位施主怕没有胆量来我少林吧?那老农脸上一红,低头不语。 众人都知少林僧神光乃是武林中千年不遇的人物,当年仅凭一人之力,便将魔教打得伏首认输,遁迹滇黔。其人功德不但人人敬仰,神技更是震铄古今,举世公认,故虽听那老僧语带冷嘲,却都知他说得不错,心想此刻若神光健在,各派便有天大胆量,也不敢飞蛾投火,来犯少林。当下人人自愧,连那红衣人和身后几十名黑衣人也都垂下头去,面红耳赤。 那老僧见众人均露愧色,脸上掠过一丝伤感。俄尔,忽收住心神,高声道:我辈不肖,已污前人。老衲今日放浪形骸,倒要见识一下各位手段!说罢起手作势,双腿似蹲似盘,右掌按于肋下,左掌尚未抬至胸前,一股大力已自袖角生出,向那老农当胸撞去。 这老僧法号空然,与神僧空如原是一师之徒。当初神光在世,因见空然性情笃厚,遂将一套五形八法拳传授与他。这五形八法拳乃宋代少林高僧所创,取龙、虎、豹、蛇、鹤五形,以练人之神、骨、气、力、精五大根要。虽仿禽兽之态,却重其意而不重其形,形神互托,犹如游龙凭借水泽,内含无限机缘,拳理十分高妙。神光生前念此拳暗合禅理,而后辈弟子多聪颖善悟,于是将之先授与空如。哪知空如习得几年,竟然难窥门径,只得向神光另讨绝学。神光无奈,以伽蓝指授之,转而将此拳传与空然。空然虽不及空如多思好想,于此拳却夙有慧根,数年之间,便已识其神髓。此即起手一招,正是龙形中的一式伏龙欲升。 这一式意在形先,看似起手护身,而神意早注于敌身,身臂沉荡,已伏下翻浪升空之意,当真如龙盘曲,待机飞腾。众僧见他这一式藏锋不露,圆中取直,有如龙潜深泽,乃是本门中极高明的应敌之法,精神俱是一振。 众弟子多年不曾见前辈高僧与人动手,更瞪大眼睛,注视场内。 那老农觉有一股大力撞到,向后退开半步,胸腹向内收敛,化去来力。众人见他退步侧身,格外小心,足尖点地,好似随时都要向后退跃,都迷惑不解。便在这时,空然突然拧腰纵起,身子在空中一折,又疾落而下,双腿盘坐收缩,几乎贴在地面,右掌恍恍惚惚,自肋下穿出,按向那老农小腹。这一变如巨龙升天入海,着实出人意料,拧腰、折身、纵落一气呵成,而出掌之变化莫测,更是笔墨难描。众人眼中一花,均未看清空然如何出掌,及见那老农足尖虚点地面,好似飞絮般向后飘去,方知他以足点地,确有先见之明。除此之外,实无法化解这神鬼莫测的一招。 空然一招占先,妙招迭出。他这龙形拳最讲身形起落,手足伸缩,一旦占了上风,全身纵落起伏,两臂钻翻不懈,当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似神龙行于水上,忽尔升空高跃,忽尔潜入深潭,雄勇夭矫之势,令人神驰目眩,万分心惊。 众人见那老农只是飘身后退,轻功虽然甚高,却不见使出什么手法,料他必会落败,心下俱生惶惶。众僧见空然取胜在望,个个喜上眉梢,除天心等十几位老僧外,其余慧字辈弟子人人鼓掌叫好,盼空然早立头功。 周四杂在人群之中,见空然这路拳以意为源,神气固本,虚实柔化,暗藏跌拿诸法,心中暗暗高兴,回头问木逢秋道:这五形八法拳是何来历?看着倒也不俗?木逢秋轻声道:据闻此拳乃是集大金刚拳和少林五拳之长而成,少林僧历来视为不传之秘。因此拳颇有养生之效,故又称寿中之宝。当年少林寺中只有神光和尚精通此技,后神光病逝,此技便即失传。场上这僧人自称是由神光亲授,其实仅得皮毛。真正的五形八法拳,属下当年是见过的,可不是这副模样。 周四道:这僧人拳法至此,难道只是皮毛?木逢秋叹了口气道:龙形为五拳之首,原是最具威力。这僧人使来却一塌糊涂,毫无模样,余下四拳,那是更不用提了。当年神光和尚与我教为敌,在华山上也是使的这一路龙形拳,单只伏龙升天一式,便伤了本教七位长老。待一套五形八法拳使尽,连冷教主也不得不低头认输。属下当时年轻气盛,也曾与他动手,可惜技不如人,只能听其摆布。 周四笑道:先生与他比试,可是凶险万分?木逢秋仰头上望,似在回想当年惊心动魄的场面,继而苦笑道:当时属下与周教主合力斗他,方勉强撑在百余招上。这和尚见我二人年纪轻轻,武功却在几位长老之上,想是起了爱才之心。属下一剑刺破他衣衫,周教主乘机出掌拍在他肩头,他也未下杀手,反说我教兴旺,要着落在周教主和属下身上。他内力虽强,中了周教主一掌后也受伤不轻,内劲反撞,不但震断属下手中长剑,更将属下右臂经脉震伤。属下此后一改剑路,转求淡中取神,不尚气势,便因经脉受损,难与他人争强。唉,这病症伴我多年,百调难愈,可说都是这和尚所赐。 周四不知他臂上原有痼疾,奇道:他内力再强,事隔多年,你旧伤也当痊愈,为何仍受其累?木逢秋道:这和尚运劲十分高明,并不震断属下经脉,只是将经脉震离原位。想是见属下剑法尚可,怕属下一旦有成,为祸武林吧?说着笑了起来,目中却露出几分苦涩。 周四心道:木先生经脉受损,仍练成神乎其神的剑法。这份坚忍之志,实非常人能及。他恐再提往事,惹木逢秋伤心,转回话题道:先生看场上二人,谁可获胜?木逢秋道:那温家男子只守不攻,似在诱那僧人尽展所学。龙形拳既制他不住,其余四形也无功用。一会儿他若反击,只怕那少林僧抵挡不住。 正说间,只见空然低吼一声,拳势突然一变,双手勾曲,成虎爪之形,纵身向那老农扑去。这一扑仿佛怒虎出林,起势异常凶猛,硬逼硬进,攻法坚刚,连环几式,式式含抖崩之力,抓扑之威,极是暴烈悍猛。 那老农神色不惊,仍是向后退避。他虽未还手,但空然攻势凌厉,劲力充沛难当,他遮拦之时,便不自觉地露出本门家数。这温家拳好似闭门拳种,一行一动,俱以掩字当头:扣足、掩裆、藏肘、顺肩、合胯,几乎面面俱到,滴水不露。看着无甚新奇,可无论空然使出何等妙招,他只须肩、肘、膝、胯四处微微动作,便能随机生巧,将来拳从容化开。偶一抬足,更带出掀、摆、圈、点、寸几种极古怪的偏门腿法,恍恍惚惚,欲起又止,仿佛随时都能踢在空然身上。 众人看到这里,始信其人确有过人之能,但未见他使出一招,仍不知他技艺精深到何等地步。许多年老僧人看出此人深藏若虚,实有不测之功,都暗自捏了一把汗,生怕他突然反噬,空然要遭毒手。 空然一路虎形拳使尽,眼见伤敌不得,双臂在腰间一抖,蓦然抬至胸前,右手骈指如箭,点向那老农双目,一只手臂仿佛软蛇一般,贯穿一气,节节灵通,极是刁钻柔巧。那老农见来指曲折游荡,指上劲气却沉静含敛,吞吐不定,知他这一式乃是仿水蛇之形,柔身而出,瞬息即变,一旦适机寻时,便即吐芯伤人。当下不退反进,竟迎着对方两根指头撞去,也不见如何抬手,右掌已搭在空然臂弯。空然只觉臂上一沉,一条胳膊顿时僵硬不灵,待要弹抖挣脱,对方一只手掌却似装满了水银的皮袋,既沉实又轻灵,任他怎样推揉卸力,始终如坠如缠,劲续意连。 须知蛇乃极灵异之物,曲折吞吐,伸缩往来,必得周身节节贯通,盘曲中求完整之劲,方能如波如浪,拨物斜行。若有一处僵滞,通体整劲立失,那时反比常物更为呆板。 空然臂弯被制,蛇形中许多精妙招术便施展不出。他心下虽惊,毕竟功夫老到,索性伸出另一只臂膀,与对方左臂搭在一起,四臂缠绕相交,伺机而动。那老农见他胸腹舒展,双臂稳实轻柔,仿佛聚精凝神、机警而立的白鹤,腕、肘、肩若动若静,皆暗藏杀机,知这般近身揉手,极易有失,左臂一翻,压在对方手臂之上。大凡贴身揉手,双臂在上者自然大占便宜。空然搭手便失先机,不敢再有迟疑,当即撑背实腹,寻机发力。这近身揉手之法,本非少林派所长,但空然习技多年,修为甚高,与人比武较技,早已不拘形式。岂料方一接手,忽觉浑身上下极不得劲,对方臂上仿佛生出一股极黏连的怪力,似实似虚,似收似纵,忽尔空空洞洞,忽尔又疑如坚钢。自己昔日所习得意招法,全归于无用,几番换招都递不进去,眼见对方并未使出什么高明手法,却累得自家气喘汗出,神不能敛,几次被这股怪力带得下盘不固,几欲倾倒。这等怪事,若非身临其境,实难置信。众人见二人四臂交缠,挤带推引,好似儿戏一般,毫无精彩之处,都难断最终鹿死谁手,但见那老农神情自若,双臂随意而动,只凭臂上听劲之功,便能随手化势,心下也都猜出几分。那老农与空然斗得一阵,露出失望的神情,信手敷衍两下,忽然叹道:空问言过其实,竟骗了我这么多年!早知如此,温某此次便不来少林了。他说话时眼望天空,双臂似露出空隙。空然见状,突然曲臂成肘,撞向他心口。那老农微微一笑,也不躲闪,说声:你坐下吧。前掌一翻,轻轻按在空然肩头。空然被他按住,竟尔身不由己,颓然坐倒。这一变突如其来,人皆难料,看着倒似二人事先编排好了,那老农话一出口,空然便故意坐倒在地上。众人莫名其妙,都以为场上二人有意作戏。仔细一想,又觉绝不可能,但为何如此,却想不明白。那老农胜了空然,并无得色,目视群僧道:温某此来,只想见识一下贵寺这一套五形八法拳,谁料此拳徒有虚名,并不似空问所讲。温某恨其言语不实,方出掌伤了这位大师,但我以肺气伤其肺力,用药尚可疗治,若用肾气摧其肾力,用药亦不能救。各位大师如能体谅我心,望赐温家一个清静,不致来冀北寻仇。说罢便要离去。众僧闻言,皆惊奇不解。空然瘫坐在地,眼见众僧目光缭乱,突然喷出一口血来,似猛然间苍老了许多,勉强抬起手臂,点指那老农道:你你说得不对,若是我神光师伯在世,这套五形八法拳你是接不下三招招的。说着又吐出一口鲜血,神色异常凄惨。众老僧闻听此言,无不黯然神伤,抚今追昔,人人悲愤难抑。那老农知此番所作所为,大伤少林脸面,心中也生悔意,因恐众僧纠缠,便思一走了之,当即走到场边,冲那红衣人拱手道:尊主之情已偿,温某这便告辞了。那人也不阻拦,还礼道:温先生未使出贵派一招一式,便将少林僧打得一败涂地。佩服,佩服!那老农道:家父临终前有命,不准温家拳法再现江湖。温某不敢有违父命,只有胡拆乱打,图个侥幸。阁下乃巨子名家,还望不要见笑。那红衣人笑了一声,低头望着脚下泥土,若有所思。 众人回想这老农适才与空然交手,确是未使过一招像样的招式,听他一说,才知他原来是遵从父训,不敢露自家秘技,心想:这温家拳果真如此了得?不显半点皮毛,便能将少林高僧打得狼狈不堪?各派人物多固步自封,观此一幕,方知大泽之中,蛟龙深藏。再望向那老农时,都现出极复杂的神情,似羡似妒,将信将疑。 那老农言罢,转身向人群外走去。未行几步,那红衣人忽然抬起头来,问道:听说当年明教周教主去贵处切磋武艺,曾与温先生交过一次手,不知其间胜负如何?那老农脸色骤变,回头盯住那红衣人道:阁下明知故问,莫非存心羞辱温某么!众人见他目中神光湛湛,夺人心胆,都不知他为何发怒。 那红衣人笑道:在下不过随便问问,温先生切莫多心。那老农似乎十分懊恼,顿足道:其时温某年轻,技艺未成,方败在此人手上。他自诩海内无敌,也要在百余招上,才能赢我。温某只恨其人已死,不然定要寻他见个高低!此言一出,满场哗然,连周四和木逢秋等人也心头一震。周应扬技冠天下,可说无人不知,这老农竟说年轻之时,便能与他斗过百招,实是耸人听闻。若非他适才胜了空然,满场数百之众,说不得都要笑出声来,但见他凝眉瞪目,满面怒容,又不似说谎骗人,均想:他当年要是真与周应扬斗过百招,此时身手岂不难以想象?果真如此,那少林僧败在他手,可一点也不冤枉。便只怕他口不择言,这句话是信口胡说。众人虽信了少半,毕竟危言若虚,真妄难辨,故此人人疑云满面,不能消褪。 那老农见状,仰面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愤懑之意。众人见他双目怒突,炯炯如炬,心中都是一凛。那老农笑得几声,大露狂态道:我温家不入江湖,众人以我为怯。好!好!好!温某不出十年,定要调教出一名弟子,放之江湖,教各派尽皆屈膝!说罢拨开人群,恨恨而去。众人耳听他洪亮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不绝,不知为何,心里都起了莫名的恐惧,仿佛每一句话都已钻入了自己骨髓,冰冷寒彻,使人如坠深潭。 忽听一人哈哈笑道:什么他妈不出十年,我看他温家再过一百年,也未必会出像样的人物。我老人家只睡了这么一会儿,便有人敢胡吹大气。这小子在哪呢?你们把他叫过来,我看他长了几个脑袋?此人说话浑浊不清,吐字忽快忽慢,听着既像醉汉口中的胡话,又像睡梦中发出的呓语。众人听这声音似从地下发出,都向发声之处张望。 只见北面人群当中卧倒一人,脊背朝天,臀部高翘,似蜷非蜷,似拜非拜,模样十分古怪。这人四周站满了点苍、桐城两派的人物,遮遮挡挡,将他掩在其中。众人看不真切,但见点苍派岳中祥、顾成竹、赵崇等人及桐城派掌门鬼秀才凌入精皆在此人左近站立,只当他是这两派的人物,心中都是一喜:点苍、桐城两派若是与少林僧动手,那倒是件好事。众人既存了观望之心,自然盼别派有人出来,与少林僧斗个你死我活。 地上那人一句话说完,便即没了声息。片刻之间,突然鼾声大起,一声高过一声,好似雷鸣一般,满场皆闻。众人诧以为奇,一面瞧着岳中祥、凌入精等人,一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凌入精见地上这人穿件破旧蓝衫,左脚上蹬了只破鞋,右脚却光着脚板,既不是本门中人,看着也不像点苍派的人物,因恐众人误会,招惹麻烦,于是走到这人身边,含笑道:这位朋友想是醉了,大冷天趴在地上,那可是要着凉的。 那人面孔朝下,直似不闻,呼噜声更响。凌入精干笑一声,自怀中取出一把折扇,装模作样地扇了两下,又道:这位朋友不知是哪派的高士?如此睡法,岂不要冻坏了身子?哪位与他相识,还是快些将他唤起,免得他一会冻成僵尸。话音未落,忽听那人开口道:你他娘的不时不节,却拿了把破扇子扇来扇去,那一定是热得不行了。你既然嫌热,我老人家怎会冻成僵尸?凌入精心中大奇:他面孔朝下,一动不动,怎会知我手中拿了折扇?难道他背上长了眼睛? 正疑间,只听那人又道:是你小子说不出十年,便能调教出个人物,把各派的朋友踩在脚下?凌入精听他言语无礼,哼了一声。那人见他不答,嘿嘿笑了起来,屁股晃了几晃道:不会是你,不会是你。你这小子尖嘴猴腮,一副穷酸相,怎会调教出好徒儿来?嘿嘿,老温这人有两下子不假,只是话说得太大了些。我看他调教出的徒儿,最多不过将桐城、点苍、崆峒、峨嵋、华山这些门派收拾得服服帖帖,至于像武当、少林这样的大派,那便对付不了。 众人听他挖苦场上几派,更将桐城派贬在最前,都掩口偷笑。崆峒、华山两派人物距他虽远,却字字钻入耳中。许多弟子不胜羞恼,便要发作,但见掌门人徐不清和慕若禅面无表情,颇有些神舍不守,都不敢轻举妄动。易朝源走到师父身旁,本要开口,慕若禅却摆了摆手,叹息着垂下头去。 第二十四章 较艺 几派人物默不作声,满场人众都觉奇怪:这几派均是江湖上颇有声望的正派名门,遇此羞辱,怎地缩头不出,为人所鄙?正疑惑时,忽听一人在人群中说道:早听说桐城派有一门高明的内功,唤做忍气吞声大法。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人话音刚落,便有一人问道:老兄说的这忍气吞声大法,可是他桐城派不传之秘。小弟当年虽听人时常提起,却不知这门绝学妙用何在?先一人煞有介事道:据传这门功夫遇上强敌,行动之人先是不声不响,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咽闷气,待肚皮愈胀愈大,突然砰地一响,迸裂开来,真气立时似洪水喧涌,势不可挡。再强的对手,也要被震得头破血流、哭爹喊娘。兄弟你还是先躲得远些,免得一会儿凌掌门肚皮炸开,你消受不了他那股恶气。后一人连声答应道:老兄提醒的是。小弟这便躲得远远的,任他肚胀腹裂,也休想伤我一根毫无。二人一唱一和,直把桐城派贬得体无完肤。众人虽看不清二人长得什么模样,但听他俩个油腔滑调,说得着实阴损,都不觉捧腹大笑。 凌入精羞怒已极,高声喝道:哪来的贫嘴畜生!敢站出来么?他本是阴险之人,遇事趋利避害,极少动怒,若非那二人指名道姓,言词太过不堪,他断不会这般声色俱厉,树敌招事。众人见他声嘶力竭,大失常态,都暗自幸灾乐祸。凌入精喊得几声,不见有人站出,心头更恼,也忘了束手旁观的初衷,飞起一脚,向地上那人臀部踢去。那人毫无防备,这一脚踢个正着。凌入精怒火满腔,脚上运足了气力,一踢之下,直把那人踢出老远,在地上连连翻滚,好似一个圆圆的皮球。那人连声呼痛,向后滚翻不停,突然之间,身子似撞上了墙壁,猛地反弹回来,疾若流星飞弹,径直砸向凌入精。凌入精一惊,正要向旁躲闪,不料那人飞到中途,突然哇地一声,吐出许多秽物,如练如绳,笔直射来。凌入精躲闪不及,秽物溅满全身,掩鼻疾退,险些呕吐。 众人只觉一股浓烈的酒气扑来,气味十分难闻,都慌忙退开,唯恐溅上污垢。凌入精一件长袍污秽不堪,无心与那人争斗,连褪里外两件袍服,仍觉身上臭气熏天,令人做呕。 那人吐罢腹内脏物,身子弹射不停,直飞出两三丈远,这才跌落。众人见他落地时头重脚轻,左肩先触地面,一张脸险些蹭在地上,都是一怔:这人既敢得罪几派,武功怎会如此不济? 那人摔得结结实实,在地上哼哼叽叽,竟似站不起身,勉强翻过身来,面孔朝天道:他***,这顿酒喝得不香不臭,真是误事。早知如此,我老人家应该多喝它几斤,也好长些气力。说着腰背一挺,只以左肩、右足支撑地面,全身成了个拱形,右手向腰间摸了一摸,取下个大葫芦来,拔去塞子,往口中便倒。不想葫芦嘴对得不正,酒水流出,溅得满脸都是,却一口也没喝到。 众人见他张口扬脖,舌头伸出老长,均想:这人看着像个醉汉,但既然敢来嵩山胡闹,也不会是等闲之辈,倒不可低估了他。 凌入精站在一旁,这时方看清此人面目,只见他一头乱发虽已斑白,脸上却红扑扑闪着光亮,一双小眼睛半睁半闭,好似陶醉在酒国仙乡,鼻子较常人大了一倍不止,鼻尖好似着了颜彩,活像个小丑模样,心中暗想:这人装傻充楞,我适才已然着道儿,若再与他争斗,他不知又要使出什么腌肫赞手段?我今日已在各派面前出丑,不能再与这厮纠缠,给众人留下笑柄。想罢向地上那红脸老者瞪了一眼,悄然移步,走回桐城派人群当中。众弟子见掌门人悻悻而回,嘴上不敢言语,心中却觉窝囊。凌入精为掩窘态,又取出扇子扇了起来,扇不几下,自己也觉没趣,擎扇在手,一时说不出的尴尬。 那红脸老者喝了几大口酒后,将葫芦又掖在腰间,两手胡乱抹了抹嘴,醉眼迷离地道:桐城派那个小王八羔子在哪呢?他刚才踢了我老人家一脚,差一点把我踢出屎来。现在我老人家又有了点力气,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一语未了,便听不远处有人接话道:这位老爷子,你老这一脚算是白挨了,桐城派凌掌门早躲到他徒弟身后去了。你老便是用八头老牛拽他,他也不会出来。众人听了,轰地大笑起来。 那红脸老者打个饱嗝,又用手搓了搓光着的脚掌,醉醺醺地道:这小子倒还知趣,一看不是我老人家的对手,便赶紧躲了起来。像他这种活法,在江湖上确能多活几年。又似想起了什么,咕噜从地上坐起,向四下人群问道:这小子躲在他弟子身后,这些弟子当中,可有女弟子么?只听不远处那人又道:他那些弟子虽都穿着男装,可离他最近的几名弟子,个个臀满胸高,怎么看都像是娘们儿。 众人明知此人是在胡说八道,但听他说得活灵活现,仿佛真的一般,仍不由向凌入精身边几名弟子望来。那几名弟子俱是龙精虎猛的汉子,哪有半点妇人之态?眼见众人目光都在自己前胸、后臀扫来扫去,直气得眉锋倒竖,眼睛瞪得似铜铃大小。 那红脸老者向周遭胡乱扫了一眼,连凌入精站在何处也没瞅见,却大笑着仰倒在地,手舞足蹈道:不错,不错!他身边几人果是小娘们乔装改扮。你看人人丰臀巨乳,腰细腿圆,一定妙不可言,妙不可言!要是换做我老人家,可不甘心躲在这几个美人身后,反正都是丢脸,不如一头钻入她几个怀中,乘机揩些油水。说罢哈哈大笑,十根指头在空中摸来摸去,模仿登徒子好色之态。 众人初见此人戏弄凌入精,尚觉得开心可笑,这时见他忘乎所以,做得十分过火,心中都起疑团:这人行事毫无顾忌,绝非借酒逞风,图个痛快。他话里话外,浑没将几大派人物放在眼中,莫非有人在背后为他撑腰,故意让他跳将出来,羞辱几派?想到此节,心头都似压了一块巨石。慕若禅与徐不清面上布满阴云,相互看了一眼,几乎同时叹了口气。 岳中祥、顾成竹、赵崇等人站在这红脸老者近旁,唯恐惹祸上身,暗中示意门下弟子,纷纷向后退开。凌入精当众受此大辱,反而压住了火气,寻思:这厮表面上是在羞辱我派,其实锋芒所指,并非只我一家。我今日不能忍耻,必然招祸,且容他狂吠一时,说不得别派有人看不了他这份张狂,会挺身出来,替我出手。 忽听一人高声喝道:兀那老儿!你身为丈夫,却躺在地上做此丑态,难道不知羞耻么!这一声异常宏亮,犹如平地雷响。众人听了,齐在心中叫好。华山、崆峒、点苍几派人物更是如饮甘泉,胸襟大畅。 凌入精暗暗欢喜,知有人气忿不过,要出来抱打不平,忙顺声音望去,只见南面人群中大步走出一人,怒气冲冲,直向那红脸老者走来。与此同时,只听这人背后有人喊道:师弟不要多事!凌入精虽不认识走来这人,但见他背后喊话之人正是峨嵋派冲霄道长,立时了然:原来此人是峨嵋派的人物。他平素与峨嵋派极少来往,对冲霄更无好感,谁料此次蒙羞,峨嵋弟子却不计利害,仗义而出。他虽是奸滑之人,也不由生出几分感激之情,暗想:峨嵋派行此义举,大是难得。待此事过后,我倒要与此人好生交往。眼见走来这人剑眉朗目,十分英俊魁梧,心下更生好感。 那红脸老者正躺在地上恣性胡闹,忽听有人高声喝斥,笑容登时僵在脸上,故意不向来人看去,却向别处望了望道:哪来的叫驴?动静可真不小!这样的畜生,一天得吃多少草料?众人虽听他说得热闹,却谁也不笑,都目不转睛地瞅着来人。只有东面那红衣人和身后几十名黑衣人勉强笑了几声,算是为那红脸老者捧场。 周四站在人群当中,轻声叹道:还算是他,还算是他!此人大有血性,着实可交,只可惜与燕雀为伍,埋没了有为之身。盖天行从旁问道:走出这人,教主认得?周四点头道:此人乃是峨嵋派的壮士,姓陈名先楚。日后你等与他见面,须以良友视之。几人见教主对此人这般看重,不觉纳闷。叶凌烟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这小子当年在昆明败在教主手上,武功么虽然比属下高些,可比起老木、老盖,那便差得远了。教主何必将他放在心上?周四摇头道:武功高低,决于机缘悟性;忠义之质,却是与生俱来。此人为义所驱,不畏凶险,常人万难做到。我今观此仗义之举,方信他所说同生共死之言,并非欺人之谈。 几人不知他曾在临汾与陈先楚相遇过一次,听后都疑惑不解。周四笑了一笑,也不多说,拍了拍应无变的脑袋,示意他不要在胯下乱动。应无变缩在教主胯下,反似得了多少宠爱一般,悄声道:教主,属下也愿与您老人家同生共死。这句话您老人家可得相信。旁边几人见他献媚于胯下,都含笑摇头。 陈先楚大步走到那红脸老者身边,忽然扭头向东,瞪视那红衣人道:足下包藏祸心,有目共睹。今日各派都在,足下若有雄心,便将我峨嵋、桐城几派都灭在嵩山!何须派这种醉汉出来,污我正派名声?此言一出,满场死寂,各派人物无不心惊。凌入精更吓得面色惨白,发立身僵。冲霄在远处顿足道:先楚休得胡言,快些回来!跑出人群,欲将陈先楚拽回。 陈先楚冷笑一声,望向四周道:各派明知大祸将临,仍不思齐心合力,共抗强敌,难道等着他人骑在我等头上,作威作福么?丐帮梁帮主、华山派慕掌门、崆峒派徐掌门、青城派吕道长、衡山派冯师兄,你们可听到我说的话么?冲霄听他愈说愈是激动,急得连连跺脚,岔了声地喊道:先楚,你你真要给本门招祸么! 陈先楚转过头来,望向冲霄道:师兄只求自保,其实都是妄想。江湖上有人张牙舞爪,野心比天还大,你我躲又能躲到哪去?今日大伙围攻少林,无异于自毁长城。各派掌门若听我言,便请速离少林。如有人血性尚在,陈某愿舍了性命,跟随他与此辈周旋。说着手指那红衣人,露出决死之意。冲霄见他直指其人,直吓得面如土色,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竟不敢再向陈先楚靠近。 那红衣人背手而立,始终不向陈先楚看上一眼,悠然望天,好似在听一件极可笑的事情。他身后几十名黑衣人却目射残光,如同几十只凶猛的野兽,只待那红衣人一声令下,便要齐扑上前,将陈先楚咬成碎片。 众人见陈先楚横眉冷对,凛然不惧,心下无不钦佩。少林僧多半不认得此人,但听他一番言词,大有维护少林之意,均生感念:各派人物若皆如此人,我少林哪有今日之危?有两名僧人被陈先楚言词感动,大步出队,便要与他站在一处。天心见状,忙将二人喝住。二僧不情愿地走回,面上皆有怨色。天心假作不见,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眉头又皱了起来。 忽听那红脸老者躺在地上道:你这小子凭什么爬了出来,硬充好汉?难道仗着你师父渺道人那几套稀松平常的剑法?来,来,来,你把你背上那口破剑拔出来,咱爷俩比划比划。说罢撑地欲起,不期手臂软绵无力,身子刚离地面,又斜斜跌倒,右腿微曲,压在左腿之上,左脚单脚撑地,头却枕在左臂。 陈先楚听他污蔑先师,心头火起,反手拔剑,同时飞起一脚,向那红脸老者胯上踢去。那红脸老者见他踢来,也不躲闪,左脚微一用力,身子已撑离地面。陈先楚这一脚正踢在他胯上,不知为何,力道却被他一撑之势卸去。那红脸老者咕噜一下,就势向陈先楚腿上滚来。陈先楚脚上蹬弹的巧劲虽失,尚余下向上勾提的直力,这一来反变成他以一腿之力,将那红脸老者身躯挑起。 众人见那红脸老者歪歪斜斜地站起,正自纳闷,不料那红脸老者尚未站直,又懒洋洋地向陈先楚怀中靠去。陈先楚右手已拔出长剑,怎奈对方腰胯极是灵活,刚一起身,便撞入自己怀中。他一足飞起,下盘本就不固,那红脸老者一经入怀,更似一条软软沉沉、装满沙土的麻袋,压得他身倾体斜,手臂不灵。他长剑挥刺不得,只恐对方肩贴肘靠,暗中发力,忙气运胸腹,向后飞去。那红脸老者早料到他要后跃,腰腿猛一用力,随着他向后跌扑。陈先楚倒飞而出,与那红脸老者几乎叠在一起。他身体被对方连靠带撞,重心已失,落地后仰面跌倒,那红脸老者顺势压了下来。 陈先楚见他压来之际,双肘藏于肋下,肘尖忽隐忽现,均指向自家前胸要害,知他这一式肩扣背挺,周身蓄满暗劲,一旦作于己身,五脏六腑皆要受到重创,急忙向旁滚出,长剑上挑,连刺五剑。他剑法居峨嵋派之冠,确是非同小可,虽在慌乱之时,每一剑仍是法度严整,去意飘忽。五剑分袭五处,那红脸老者肩、肘、腰、胯顿时罩在他剑光之下。众人见他后跃倒地,都疑他言大实夸,忽见他连环刺出五剑,剑剑神妙无方,如虚似幻,不禁暗暗称奇。 那红脸老者往后仰倒,形醉意醒,身子向旁颠斜,躲闪来剑。陈先楚出手几剑,皆被他跌跌撞撞地闪开,一时也乱了方寸。待要撤剑换式,那红脸老者突然直挺挺倒了下来,好似石碑坠地,正压在他长剑之上。陈先楚一惊,急忙用力抽剑,不意那红脸老者体重身实,死死压住剑身,不容他将长剑抽出。陈先楚大急,右腕一抖,一股大力传上剑身,那口剑虽压在对方身下,受他内劲震荡,仍发出嗡鸣之声。他内力大是不弱,只想一震之下,对方定然如遭电击,向上蹿腾,谁料运劲过后,那红脸老者浑如不觉,反平展身躯,压得更实。陈先楚一试不成,正要再摧大力,那红脸老者却惊呼一声,一下子弹起老高,落地时大呼小叫,两手在后腰上摸找,似丢了心爱之物。 陈先楚跃起身来,横剑当胸,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招。那红脸老者在腰间摸了两把,不见了喝酒用的葫芦,急忙蹲下身去,在地上搜找。待见那葫芦碎成几块,散落在地,心疼得哎哟一声,险些坐在地上。原来陈先楚运劲震剑之时,虽未曾伤他分毫,却将他腰间的葫芦震碎。这葫芦他一直视若珍宝,朝夕不离,转眼间变成碎片,他自然十分心疼。 冲霄见二人动手几招,陈先楚始终处在下风,而那红脸老者明显未施全力,料这般再斗下去,师弟必然吃亏,忙叫道:先楚,你二人胜负未分,何不就此罢手,交个朋友!他知这位师弟性情孤傲,愈是碰上强敌,愈不肯善罢甘休,故此以言宽解,盼其速回。 陈先楚虽明师兄之意,却不退避,坦然笑道:此人武功高我甚多。陈某明知不是他对手,却要与他痛痛快快地斗上一场。众人见他自承不敌,斗志仍不稍减,都被他豪情所感,心想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褒人贬己,实属难能,这份磊落胸襟,常人万难企及。 那红脸老者蹲在地上,正哭丧着脸捡拾碎片,听陈先楚说出这话,突然蹦了起来,破口大骂道:他***!渺老道教出的这帮狗屁徒弟,一个个动真格的不行,只会拿着破剑毁老子的宝贝葫芦。今天老子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配和我痛痛快快地斗上一场?将手中碎片扔在地上,趔趔趄趄地向陈先楚走来。 陈先楚见他一步三晃,腰似柳摆,两脚落地时颠三倒四,不可捉摸,心道:此人看似酒醉,实则上体摇荡,下体却虚中有稳,诡异难测。他武功较我为高,再动手时,我须盯住他腰腿变化,运剑攻其下盘。主意一定,双目自然而然地盯在对方两腿上,长剑虚指向下,伺机出招。 那红脸老者晃晃悠悠地走到陈先楚面前,醉眼朦胧地看了看他手中长剑,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晃着脑袋道:你用剑指着老子两腿,便以为老子不能将你如何么?实话告诉你,老子这套拳法伸可成曲住亦能行,屈如伏虎展似腾龙,无形无迹,而又随势潜踪。其中有摔剪、跌脊、抢背、靠肘诸法,哪一样都能要了你的小命。你要不信,老子便做给你看。右脚突然抬起,蹬向陈先楚小腹。陈先楚于他说话之际,一直全神戒备,防他偷袭,不料那红脸老者出脚极快,不容他长剑刺出,脚掌已抵在他小腹。陈先楚全身一麻,长剑递出一半,不敢再向前送,深怕对方脚上发力,震碎自家脏腑。 那红脸老者偷袭成功,忽缩回脚来,说道:你是后辈,老子这么赢你也不光彩。不如你用剑抵在我身上,那样斗起来还有些乐趣。说着踏上半步,不待陈先楚撤剑,胸口果然抵在剑尖之上。众人见他如此托大,又惊又疑。陈先楚恨其挟技自炫,肩臂一抖,长剑疾刺向前。 那红脸老者见他肩头微动,便即向后跃开,哈哈大笑道:峨嵋派老老少少,都是这般无耻!见了便宜,便不顾脸面么?原来他武功虽较陈先楚为高,也不敢真的将胸口抵在对方剑上,临危不退。但这般做法,已是胆大包天,视生死如同儿戏。众人见他退身极快,都笑了起来,心下倒也佩服他胆量过人,行事出奇。 陈先楚一剑虽未得手,却已占了先机,当下纵身扑上,一式三剑,分刺那红脸老者两肩、小腹。这几剑犹如飞电过隙,一起一落,一气连贯,第三剑陡然转折,更是奇幻莫测,眨眼之间,已刺上那红脸老者小腹。众人见他剑法如此了得,无不惊叹,料那红脸老者躲闪不得,这一剑势必要透腹而过,都瞪大眼睛,心跳胆悬。危急关头,那红脸老者仍是醉态不敛,身子一摇,长剑刺破衣衫,竟自他腰间擦过。众人观此险象,齐声惊呼。 陈先楚顺势横削,欲将对手拦腰斩断。他运剑全凭腕力,换式极是快捷,不容对手有片刻喘息。那红脸老者不及躲闪,突然向下蹲身。陈先楚一剑落空,剑锋贴着他头皮削过,当即反腕出剑,剑尖又挑向那红脸老者咽喉。那红脸老者叫了一声,向前仆倒,双臂一揽,抱住陈先楚两腿。陈先楚立足不稳,向后便倒,两足连环踢出,蹬向那红脸老者面门。 那红脸老者头摇颈闪,一一躲过,双臂仍不放脱。陈先楚堪堪栽倒,急忙出剑挑向地面。长剑触地,立时弯曲过来,生出反力,陈先楚借力挺身,将那红脸老者拉近尺余,长剑突然从身下刺出,穿过两腿缝隙,搠向那红脸老者左目。 这一变只在交睫之间。那红脸老者料不到对手会使出这等匪夷所思的招术,着实吃惊不小。他死死抱住陈先楚双腿,上半身已僵硬不灵,想要松手滚开,怎奈面孔几乎贴在陈先楚腿上,即使闪躲,也难免不被长剑刺中。急切之间,只得使足气力,抱紧陈先楚两腿,将长剑死死夹在他两腿之间。陈先楚奋力推剑,毫厘难移,直惊出一身冷汗。 须知他长剑刺出,半身已空,如不能伤敌,便要重重地摔在地上,对方只须向上一扑,自家胸腹全在他人掌握之中,输赢胜负不但立见分晓,只怕性命也要送在对方手上。周四见陈先楚堪堪倒地,心中大急,但四周站满了各派人物,又无法暗中相助。盖天行微微一笑,忽从地上拾起一粒石子,向前弹出。石子破空,直奔迎面一株古松射去。周四见石子不飞向正在争斗的二人,不由一怔:他弹石救人,怎地准头差了这么多? 正疑间,却见那石子撞在树干之上,突然变了方向,绕过一大片人群,又撞在北面一棵树上,随即反弹,正奔那红脸老者背后飞去。劲力角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既绕过周围人群,又不暴露自家所在。周四暗暗叫好,知此技非己所能,目视盖天行,露出嘉许之意。 那红脸老者正欲纵身扑上,制住陈先楚,浑不料有人暗中偷袭。石子飞来,正撞在他背后神道穴上。那红脸老者全身一麻,双臂力道骤失。陈先楚长剑自腿缝中穿出,嗤地一下,将他左耳削下。那红脸老者大叫一声,捂耳滚倒。 陈先楚拧腰跳起,长剑逼住他咽喉,喘息道:你你他死中求活,胜得糊里湖涂,激斗之下,心浮气躁,竟说不出话来。哪知那红脸老者滚倒在地,突然飞起一脚,踢开他手中长剑,跟着一脚踹来,正点在他心口之上。这一脚狂怒而发,力道大得惊人,直把陈先楚踹得倒飞出三丈远,尚未落地,已然昏了过去。 盖天行见他明明被石子撞中,却转眼间便能起脚伤人,不由一呆:我弹出石子,运了十成力道,任他钢筋铁骨,也不能顷刻间解开穴道。难道此人内力竟如此深厚?眼见教主向自己望来,微露责怪之意,脸上腾地一红。 那红脸老者耳边血出如缕,羞恼已极,明知有人在暗中捣鬼,却没脸说破,只恨自己不该借酒轻狂,对那峨嵋弟子一直手下留情,一时愈想愈羞,愈思愈恨,突然仰面向天,嘶声吼了起来。众人见他醉意全消,面目狰狞可怖,都向后退开,惶然生畏。 那红衣人忙走上前来,轻声安慰道:云翁一时失手,何必如此介意?那峨嵋弟子又怎能及你万一?那红脸老者垂下头来,显得意冷心灰,任血水从腮边流淌,也不拂拭,失魂落魄地道:云某在江湖上混了大半辈子,谁想老了老了,却在少林丢人现眼。当年峨嵋渺道人也不敢说准能赢我,哪成想他门下弟子却让我挂花添彩。唉,云某此生是没脸在江湖上露面了。尊主之情,只有报在来世。冲那红衣人拱了拱手,向人群外黯然走去。众人初见他举止张狂,皆有厌憎之意,这时见他眉愁目惨,全然变成一个形貌苍苍的老人,不禁心生恻悯。那红衣人叹了口气,也不唤他回来,又走回东面。 那红脸老者出了人群,忽然扭回头来,恶狠狠扫视众人道:朋友毁了云某一世声名,云某也不与你计较,不过你今日即便逐退各派,来日也难逃灭顶之灾。云某等着看那口神剑,削下你颈上狗头!又冲那红衣人道:阁下千万小心,这场上可有扎手的角色。云某这便去了。说罢迈开大步,走得无影无踪。 那红衣人虽知他输得蹊跷,但其时他正在低头想事,并未注意有人发石偷袭,经那红脸老者提醒,顿时起了疑心,环场望了一望,跟着向天心瞅来。天心自顾心事,也未看清那红脸老者如何落败,见红衣人盯着自己,心道:莫非是智明在暗中做了手脚?细一想来,又觉不对:智明既有心报恩,怎会去帮峨嵋派的人物? 便在这时,忽听一个沉实的声音说道:各派来到少林,都为了一个心愿,怎么自己人打了起来,反让少林僧成了看客?峨嵋派这位朋友被人打得半死不活,实在太不合算。要是被少林僧打伤,大伙还当他是英雄好汉,这么糊里糊涂地倒下,那可成了什么?兄弟我没什么大本事,却一直攒着气力,等着与少林僧大干一场。大伙请把道给咱闪开,让咱去见识见识少林派的神拳。 这人话一出口,将众人心思又引了回来,人人都想:这人说得不错。适才那一仗打得没个名目,确是荒唐。大伙都是为问罪而来,要是互相打了起来,岂不让少林派笑掉大牙?一时观望的观望,让路的让路,只有峨嵋派跑出两名道士,将陈先楚抬了回去。慕若禅、凌入精等人见陈先楚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脸上都一阵发烧,明知他舍生忘死,乃是为各派存亡着想,却无人敢承其志愿,毅然站出。 众人向旁闪开,随见一人大步走了出来。天心冷眼观瞧,见此人约在四五十岁左右,五短身材,头大颈粗,脸上疙疙瘩瘩,长满横肉,天寒地冻,却只穿了件薄薄的灰衫。这灰衫又瘦又短,好似刚偷来便套在了身上,箍得全身紧紧绷绷,倒显得人极是墩实,乍一看去,活像市井中杀猪卖肉的屠户。群僧恨他又挑事端,皆侧目而视,鄙其形貌。众人也觉他状若走卒,不觉相顾失笑。 这矮壮男子腆胸叠肚走出人群,咧开大嘴笑了起来,似觉得这般跃众而出,十分的威风。他不乐时脸上堆满横肉,还像个威武精壮的汉子,谁想一乐忘形,顿时眉散肉开,活脱脱变成了十八九岁的大孩子。众人见他满脸真纯,笑得好不招人喜爱,也都忍俊不住,齐放欢声。场上紧张气氛,竟被笑声冲淡。 那矮壮男子笑罢,回头向众人摆了摆手道:我这么一乐,功劲可散了大半,一时怕是提不起来了。一会儿要是消受不了少林僧的神拳,大伙可千万别笑。人群中有人答应道:一会儿你要被少林和尚打得鼻青脸肿,大伙都会为你哭天抹泪,便是想乐,也只能乐在心里。这你倒不必担心。那矮壮男子郑重其事地点头道:朋友真是仗义!一会儿你要被人打死,我也会这般对你。说罢大步向天心走来。 他刚出人群时大大咧咧,举步颇为随意,此际向众僧走近,脚步忽变得异常凝重,落足时虽发出咚咚之声,地上却片尘不起。 天心微微一惊:此人身粗体沉,两足踏地自要弄出声响。难为他这副身材,还能将劲力收敛得如此干净,竟不溅起半点灰尘。众僧也都看出门道,顿收轻视之心,全神戒备。 那矮壮男子走到天心面前,深施一礼道:天大地大,江湖上却是少林派最大。在下虽来挑战,也不敢对众位高僧失了礼数。众僧见他守礼自谦,与适才判若两人,都感意外。 那矮壮男子直起身来,又道:在下姓岳,乃前朝岳武穆嫡派子孙。相传他老人家当年得益于少林高僧,方创下岳氏双推手技法,宏传于世。我一门不敢忘少林恩德,这里再次谢过。又躬下身去,作了一揖。 众人听他自称是岳飞之后,都将信将疑:前朝岳武穆精忠报国,正气垂冠后世。他后辈子孙怎会如此形拙貌陋,粗鄙不堪? 天心又打量那矮壮男子一番,合十道:施主出自忠义之门,令人好生相敬。我少林虽不敢说施惠于先祖,然岳氏双推手技法与本寺拳法确有相通之处,说来也算颇有渊源。施主既念这点情份,为何还要受人挑拨,远来生事? 他博物洽闻,早听说岳氏拳法得益于少林。相传少林达摩有坐禅功、立禅功及行功遗赠后世,行功即是易筋经。至南宋,岳飞得其行功于沥泉山僧,终日习练,则神经敏锐,筋肉发达,体力日增,加之与其它武技融会贯通,始创双推手法,传于军旅。此双推手法最初仅有九式,分上盘三手,中盘四手和下盘两手,因其形简意深,富于实战,故三军将士心悟身操,遂至无敌。后岳飞遇害,其后人在此九手之上加以发挥,又演化出一百七十三式的散手技法,取名为岳氏散手。南宋末年,曾盛极一时,领尽风骚。时隔数百年后,此拳却渐渐湮没无闻。天心虽不敢确信那矮壮男子便是岳飞之后,但先叙渊源,再谴其非,则不软不硬,占尽情理。 那矮壮男子听天心说自家受人挑拨,摇头道:大师此言差矣。岳某年近五旬,岂能不辨是非,被人利用?少林虽对本门有恩,却是私情。况今日之少林,已非复往日,众位大师不顾体面,都习了魔教邪术。岳某与众位朋友前来,并无毁灭少林之意,只想劝大师让位,一干偷习邪技的僧人废去武功,从此江湖平安,各派和睦。这便是我等此来心愿。话音未落,天心身后有人高声喝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冒岳氏之名,口出狂言!怒喝声中,一僧大步走出,来到那矮壮男子面前,立目横眉,状极愤然。这僧人年逾五旬,身躯高大,正是少林僧天弘。 众人见他须髯戟张,满面尽赤,两只拳头紧紧攥住,仿佛随时都要做雷霆之击,均想:这僧人气概豪壮,必是练些刚健雄浑的拳法,一旦动手,难保不两败俱伤。 那矮壮男子闻言恼怒,盯住天弘道:这位大师血口喷人,想是也练过魔教的功夫吧?岳某久闻魔教技法冠绝时辈,今日正要领教。大师请先击岳某三拳,岳某若稍退半步,便算输了。说罢气凝胸腹,怒目以待。 众人听他出此大言,无不诧愕:少林拳法驰名天下,劲力雄强无匹,无论何人,只要受得实了,都不免骨折筋断,一命呜呼。这人有多大能为,竟敢让少林高僧先击三拳?难道他已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 众人虽知世间有此神技,但耳听为虚,皆不曾亲见。江湖上自来有排打横练的功夫,然多是靠搓磨皮肉,摧残自体的粗笨方法,勉强实肉增肌,才能较常人稍抗些捶打,用之奔走四方,卖艺求食,尚可蒙骗俗众,若以之与少林神拳相抗,那便如螳臂挡车,万万不能。相传千百年来,真正练成此项神技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大多又隐身佛门,心静无争。当年神光和尚自称精擅此技,哪知在华山比武,却被明教年轻弟子周应扬一掌击伤。当时各派人物皆在一旁观战,眼见神光中掌后虽震伤周、木二人,随之却吐出一大口血来,都认准此技乃以讹传讹,虚妄之事,从此无人再信。但其实众人均未想到,周应扬与神光争斗之际,已然习了明王心经的内功,而神光一身功力,又是从易筋经中得来,二经力道截然不同,势如水火,故神光虽练成不坏之身,仓促间中得一掌,也不能经受两股力道在体内的冲撞之势。个中微妙,非但各派人物难解其疑,便是神光与周应扬二人,当时也相顾惊愕,不明所以。此时满场人众既不信此技存世,听了那矮壮男子一番惊人之语,都道他不是有意说笑,便是生就的亡命之性,不虑死生。 天弘听得此言,怒气更盛,右掌突然扬起,大袖被劲气鼓荡,如同饱胀的风袋,便要向那矮壮男子前心印去。忽听一人叫道:师叔慢动,让弟子先试一回。天弘收势观瞧,见一僧跃出人群,正是天心方丈的首徒慧心,暗想:这矮壮男子虽出狂言,未必有真实本领,我贸然出掌,确是胜之不武。慧心乃后辈佼佼,不如让他先试,即便伤了此人,也不会落下话柄。当下闪在一旁,冲慧心道:你用大罗汉掌击他,出手不必留情。他知慧字辈弟子所习有别,这套大罗汉掌却都练过,此套掌法以练力为主,掌力直露劲猛,极易伤人,故提醒慧心,以之摧敌。 慧心躬身道:弟子遵命,请师叔放心。说罢走到那矮壮男子面前,合十道:施主既出大言,小僧先行奉陪。小僧习练大罗汉掌仅得皮毛,但施主以身实受,怕也要伤及贵体。若有不支,还望施主后退卸力,减小僧罪业。那矮壮男子笑了笑道:师傅不必嘱咐,只管用力来击。慧心见他满不在乎,心道:此人镇定自若,难道有意诱我出手,暗中好做手脚?他起了疑心,不敢仓促出手,向后退了两步,右足前伸虚点,左腿曲膝坐身,周身蓄力如弓,只待那矮壮男子稍一分神,便即纵身扑上,借一股前冲之力,猝然出掌。 众人见他全身无处不曲,肩、肘、腕、胯非但劲力潜伏,且每一处力之所蕴,又有许多不同,看似处处矛盾,不能相合,却又相互依托,节节贯畅,心下无不称奇:这僧人不过四十多岁年纪,随便作势,三节四梢却暗藏四五种不同力道。这等修为,自非一日之功,谁说少林派后继无人?叹愕之余,又不约而同地生出恐惧:昨夜少林寺内异声大作,似有数十位好手一同啸喝,看来少林僧卧薪尝胆,确已习了魔教之技。一会儿这慧字辈僧人若一击而成,功力惊人,我等只有思谋退路,速离嵩山了。众人各有所思,场上顿时悄无声息。 众位老僧见慧心蓄势稳凝,都微微点头,露出慰色。原来这大罗汉掌虽非少林上乘武学,却是入门的基本拳路,其拳不尚招式,但练力时异常艰难,最终要练出金、木、水、火、土五种不同的劲力,才算不虚寒暑。所谓金力,乃筋骨渐生锋棱,钻坚直击之力,发力时能透金贯铁,方为其要。木力者,为曲折横纵之力,击人时犹如巨风卷树,有横摆冲摇、拔地欲飞之势。水力者,如江水激流,惊涛拍岸,涛涛不断,浪浪相摧,能刚能柔,至绵至坚。火力者,似火药已燃,出膛飞弹,一触即发,惊崩抖弹。士力者,沉实如山,乃腿部所蓄之力,更是五劲中至要至难的劲法。如五行之力合为一体,则全身各处均能生出内在的透劲,稍触敌身,便可伤敌腑脏真气,顷刻取命。慧心苦练多年,虽未将五种力道合成整劲,但日久功深,拳掌已颇具威力,天弘命其以大罗汉掌应敌,可说是怒火焚心,已生害人之念。 那矮壮男子面冲慧心,似猜出他心意,笑道:你蓄势不击,是不是等我分神,再做偷袭?慧心不答,死死盯住他胸腹。那矮壮男子脑袋一晃,又道:你要是怕我暗做手脚,不敢动手,我便将双手放在背后如何?说着果真将双手放在身后。他身臂微动之际,胸腹袒露无遗。慧心得此良机,纵身上前,右拳似巨桩撞钟,击向那矮壮男子心口,左足微抬,踹向他小腹气海穴,拳脚骤施,大有排山倒海之势。一式之中,将大罗汉掌几种力道皆附于拳脚之上,劲力纵横穿透,击其上而欲使之飞腾,踹其下而欲使之入地,手足如撕如拽,仿佛中间连了一根皮绳,皮绳愈抻愈长,手足力道也愈运愈强。这种假借矛盾,摧增劲力之法,最易生出不可思议的力量,顷刻之间,手足力道便可激增几倍不止。一旦作于敌身,立时如炸如崩,劲透经络,当者即使能保得性命,斯后也要筋酥脉软,痴然若废。众人见这一拳狠毒无比,尽皆惊呼失声。 天心大急,叫道:慧心,不要伤人!怎奈慧心出手如电,拳脚已同时击在那矮壮男子身上。众人心中一沉,都道那矮壮男子必要血溅当场。哪知异象忽生,只听慧心大叫一声,身子腾起三四尺高,仿佛断了线的风筝,直奔数十名黑衣人砸去。 众黑衣人毫无防备,都吃一惊。那红衣人站在最前,眼见慧心来势极猛,当即斜身踏上半步,右臂轻舒,在慧心腰间顺势一带,跟着翻掌上托,将慧心高高举起。不料慧心身上生出一股怪力,撞上他托举的手臂,身子被巨大的惯力牵引,便要离掌飞出。 那红衣人并不慌乱,掌心虚涵,只以五根指头擎住慧心,指尖辨劲卸力,灵活之极,慧心偌大的身躯,竟在他五指上旋转起来。众人见他定身不动,全不须腰胯用力,便将慧心托在指尖,这份腕力手劲,自不必说,奇的是五根指头使力或轻或重,或虚或实,劲力拿捏得恰到好处,其间只要有一根指头运劲稍过,不但慧心要脱手飞出,只怕五指也要受伤折断。场上不乏高手,自然知道这其中的艰难巧妙,眼见那红衣人举重若轻,姿态潇洒,不由得齐声喝彩。 那红衣人朗声一笑,掌心突然发力,将慧心弹了出去。慧心飞在空中,似旋似射,落地时头下脚上,正栽在天心身前,双腿在半空摇摇摆摆,久不落下。 众人见状,彩声又起,知这般掌心发力,使人倒竖不跌,实是难乎其难;若不亲见,当真难以置信。天心任慧心倒立身前,也不搀扶,脸色异常的难看。两名弟子抢步上前,将慧心扶起。慧心颈软头垂,已然昏了过去,右臂、左腿尽被震断,脏腑却并未受伤,口中自无血水流出。 周四在人群中观瞧,既惊那矮壮男子护体之功,亦惊那红衣人巧绝手法,心道:他二人所为,我做来倒也不难,但要将那少林僧震飞数丈,而又不伤其脏腑,则必得用易筋经醇厚的内劲方能做到。如似那红衣人只以掌心吐力,便将人发掷而出,怪状连连,除非运心经上的巧劲,否则绝难遂愿。难道他二人习过两经中的内功?这念头思来荒唐,却又并非臆想。他一时难解其疑,竟有些怅然若失。盖、木二人眼望那红衣人,也是疑窦满腹,但碍教主在侧,都不愿吐露心中所想。 那红衣人掷罢慧心,冲那矮壮男子笑道:岳五侠好大的力道!莫非存心考我,让我当众出丑么?那矮壮男子哈哈一笑,连连摆手道:岳某这点本事,比阁下是差得远了。阁下适才那一手漂亮的很,岳某十分佩服。说着将两只鞋子脱了下来,在手中晃了晃道:少林派的神拳确是厉害,只一拳便将岳某两只鞋子震脱了底。再要动手,岳某怕是连裤子也保不住了。众人见他手上鞋子果然帮底脱落,尽皆骇然:此人瞬间发力,内劲突贯双足,竟能使鞋底脱落,这份功力委实可怖。 天心初见他震飞慧心,大是惊愕,只当他果真练成了不坏之身,及见他脱下鞋子招摇,不禁犯疑:当年神光大师精研易筋经数十寒暑,终于炼就了金刚不坏之身。他内力登峰造极,随感而生,不论人击其何处,皆不须运气发力,便可随心所欲,使人或凌空而起,旋转而跌,或飘然而去,远仆而倒。因其元气极足,而心极虚灵,故气质神态稳重如山,身体动作轻灵如燕。这岳姓男子将慧心震飞,虽是功力惊人,但发力时过于着象,竟将自家鞋底蹬脱,与神光大师相比,那是差得远了。 又想:即便如此,这份内力修为也非侪辈可比。由此推断当年岳武穆习得易筋经后,必是将经中真义传给了后人,只因年深月久,易生歧义,岳家子弟渐渐领悟不全,方至于此。实则他凭空所猜,恰是不谬。那矮壮男子一身内功,正是以易筋经为基,但因代代相传,已然偏离真义,故此岳家到了他这一代,经中博大精深的内劲,只不过剩下三层。 天弘见那矮壮男子得意洋洋,气往上撞,大喝一声,正要上前与他较量,却听一人道:师弟且慢,让贫僧先来讨教。这人说话不紧不慢,每吐一字,显得极有份量。只见天心背后走出一人,身穿灰布僧袍,体态瘦小枯干,脸上露骨露肉,眉毛比别人长了一寸还多,稀稀疏疏地弯垂下来,几乎遮住了双眼。 这僧人走到天弘身旁,轻声道:师弟不要性急,待我探出他内劲虚实,你再出手不迟。天弘连连点头,对这瘦小僧人颇为尊重,退开两步,恭谨让路。那瘦小僧人走了两步,移目向天心望来,好像有话要讲,却又摇了摇头,叹息苦笑。天心脸上一红,忙合十道:师兄此举,足见胸怀。贫僧内心有愧,不能 那瘦小僧人手臂微抬,不让他再说下去,面带凄色道:事到如今,方丈还说这些做什么?我少林已到了存亡之秋,贫僧也不会再记小恶。天心垂头不语,神情甚是尴尬。 众人面面相觑,俱生疑惑:这僧人是谁?怎地天心与他讲话,也这般恭敬?看情形似乎天心亏负了他,他却不记旧恶,要帮天心保住方丈之位。莫非他技艺超群,果有异乎寻常的手段?眼见众僧望向那瘦小僧人时,都露出又是敬慕,又是内疚的神情,愈发感到奇怪。 那瘦小僧人说罢,走到那矮壮男子面前,合十道:施主内力深厚,令贫僧大开眼界,能否功成身退,不再为难我寺僧众?众人见他出言乞求,顿感失望,本想他上得场来,必会施展手段,与那矮壮男子较量一番,哪知他刚一上前,便软语相求,示弱于众,不但自家颜面无存,连众僧也跟着大丢脸面。 那矮壮男子笑道:岳某并不敢在众位高僧面前耀武扬威,只想见识贵派举世无双的神拳。适才那位师傅拳脚虽然不弱,却不是少林一流的身手。岳某千里迢迢赶来,若不能向贵寺高僧讨教神技,岂不是宝山空回,白出了一趟远门? 那瘦小僧人叹了口气道:可惜贫僧身有残疾,不能与施主争强,否则倒可偿你所愿。说罢摊开手掌,只听锒铛声响,一条极细的锁链忽从他手掌间滑落下来。 那矮壮男子一怔,只见他手腕上原来套了两个铁箍,那锁链竟自腕间透骨穿过,将他两只手束住,心道:这僧人犯了什么戒律,居然受此重罚? 那瘦小僧人望了望手间锁链,摇头道:贫僧腕脉已损,所习拳法大多施展不出。施主定要较量,我二人不妨比一比吞吐运气的功夫。如此既不伤和气,又可分出高下,不知施主意下如何?那矮壮男子内力精强,人所共见,听他要选己之长比试,咧嘴笑道:大师既有此愿,在下岂敢不从?却不知大师如何比法?那瘦小僧人道:施主以护体之功见长,我二人便各展所学,比一比这皮肉上的功夫。贫僧在寺多年,也学了些抗击防伤的法门,今日得遇施主,正欲验证浅深。 众人见他体弱身单,仿佛一阵大风吹来,都能将他吹倒,心想:这僧人皮包着骨头,纵使内力再强,也难受拳脚重击。许是他罪业太深,不能消除,当此危难之际,便生了舍身弭罪之心,拼着一死,了却尘俗债孽?只有少数人想到:少林垂寺千年,奇才异能之士不可胜记,愈是这等状貌单细之人,愈可能是出类拔萃的高僧。他身有残疾,犹敢登场迎战,必是自恃技高,已有胜算。 那矮壮男子人虽生得粗鲁,遇事却十分谨慎,眼见那瘦小僧人慢声细语,不露锋芒,心道:这僧人声言腕脉已损,未必是真,说不得拳上劲力大有古怪,我经受不住。但他腕间穿着铁链,并非做假,我何不卖个空头人情,探其虚实。点头道:大师身有不便,动起手来,总是岳某大占便宜。既然如此,岳某不妨站立不动,任大师搠点全身。岳某若经受不了大师的指力,那便算输了。他虽不信对方腕脉有损,但知无论何人,只要铁链透腕而过,手筋必然难以伸缩,五根指头若想使力,势比登天还难,是以出此一法,实则自家毫不吃亏。 那瘦小僧人微微一笑,并不指其奸巧,徐徐迈上一步道:施主如此大方,倒教贫僧惭愧了。右手缓缓抬起,食指前伸,余指蜷曲,向那矮壮男子前胸点来。 那矮壮男子见来指柔缓随意,不显气力,虽是指向前胸,指尖却微微颤动,去意难测,心道:这一指形简意浓,包罗胸腹,指法确是了得。此僧手腕未伤时,武功必是极高。他辨不清对方要搠向何处,只得气运周身,随机应变。那瘦小僧人无隙可乘,一笑出指,点在他胸前中庭穴上。指着其身,无声无息,好似微风轻拂,全无半点力道。众人见了,纷纷摇头。 那瘦小僧人一指搠罢,收指笑道:施主这门内功,果与少林大有渊源。只可惜不够精纯,行气时任督二脉未能全然畅通,故气布周身,厚而不均;奇经中二十余处大穴全靠深吸冲穴之法,才得勉强蓄劲,那是不行的。 那矮壮男子脸色微变,强自笑道:大师无须动口,只管来试。他适才被那瘦小僧人搠了一指,只觉对方指上毫无力道,虽听他道出自家不足,却当他徒有眼光,并无实力,心中拿定主意,只待对方再试之时,便猝施暗劲,震断其指,令他在人前丢尽颜面。 那瘦小僧人见他仍要比试,说道:施主既然不信,贫僧便再试一回。这一次贫僧点你胸背二十四处奇经穴道,施主可细心体会。说罢仍出一指,缓缓抬至胸前,容对方先行运气,贯注全身。 那矮壮男子听说他要点自家奇经中的穴道,连忙吸气一口,将体内真气尽皆贯入诸穴之中。这奇经穴道乃真气难达之所,最为薄弱紧要。那矮壮男子修习易筋经后功力虽强,毕竟学有残缺,未识极要。与人交手之际,若要防护奇经,只有深吸不呼,凭一般冲猛之力灌入奇经诸穴,才能在瞬间挺受重击。但此法大有弊端,只可补救一时,除非深研易筋经有成,否则永为缺憾。 那瘦小僧人见他蓄势已毕,说声:得罪了!突然在那矮壮男子身周转了一圈。这一转犹如狂风绕树,快得出奇。众人都未看清他如何出手,但听铮铮声响,好似金石撞在一处,眨眼之间,那矮壮男子胸背二十余处穴道尽被搠中。 众人闻声大奇:难道这声音是手指搠在身体上发出的么?果真如此,那要有何等钢浇铁铸的身体,何等摧金透石的指力才行?正骇异时,只见那瘦小僧人转到矮壮男子身前,轻声道:你真气冲入奇经,猝然难收,还要强自吸气,又有何用?纵使全身坚硬如铁,却有一处足可致命。手指一抬,轻轻搠在那矮壮男子咽喉。那矮壮男子全身一震,喉间发出橐橐之声,如硬器击中朽木,一张脸霎时血红一片,口鼻中浊气吐出,一身功劲尽泄。 那瘦小僧人恐他气淤经络,激成内伤,忙伸掌抵在他前心。过了一会儿,那矮壮男子脸上褪了血色,喘息着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指力如此精强,怎说腕脉伤损?那瘦小僧人道:贫僧数十年前腕脉已断,指头上连两成功力也未剩下。若非如此,又何须先点施主奇经穴道,再乘虚搠你咽喉。言外之意,似乎手臂未残之时,无论那矮壮男子内力多强,都可一指伤之,不费吹灰之力。 那矮壮男子适才气注奇经,将他二十余指一一弹开,只因不能吐出浊气,方露出喉间破绽,虽然输得狼狈,却不心服,瞪目道:大师使巧赢了岳某,岳某也无话可说。但大师如能让岳某也依法一试,我二人才算公平。他当众受挫,急欲挽回颜面,自忖对方瘦小枯干,纵有护体之功,也未必胜过自己,是以提议易置再试。 那瘦小僧人笑道:施主于经中真义未能融会贯通,以之护体,不免小有缺憾。贫僧并非取巧获胜,这一节还望施主反躬自察。那矮壮男子脸上一红,垂头不语。那瘦小僧人又道:经中功法深邃博大,施主虽未领会极义,但练至周身坚如铁石,也殊非易事。施主年不过五旬,而有如此造诣,贫僧也十分钦佩。若假以时日,苦研深钻,必能转刚成柔,使肌肤绵软适度,一如常人。到此一步,才算炉火纯青,神功有成。 那矮壮男子冷笑道:大师既识妙境,为何不敢让岳某一试?难道大师也是心向往之,而身不能及?那瘦小僧人苦苦一笑道:贫僧乃寺中枯朽之人,施主何苦相逼?那矮壮男子不依不饶,欺上一步道:岳某如不能一睹大师神技,今日断不肯退!那瘦小僧人脸色阴沉下来,低头望着地面道:施主定要一试,也无不可,只怕你试过之后,反要心寒。说罢缓缓抬头,向周遭人群不经意地瞥去,目中倦意浓浓,却又隐含着一丝不屑,仿佛四周尽是蝼蚁,驱之不易,留之烦心。 那矮壮男子心中气恼,大笑两声道:少林高僧,果是出语不凡!岳某若能在宝刹前心寒一回,那也值得。话音未落,右手忽起,中、食二指骈伸如箭,点向对方心口。这一下迹近偷袭,令人防不胜防。众人料不到他出手如此空兀,都是一怔。只有少数眼快之人,方看清他这一指的精妙所在,彩声顿时稀落而起。 那瘦小僧人遭逢偷袭,仍是平心静意,神色如常,既不运气护身,也不向后退避,仿佛血肉之躯非己所有,任旁人如何击打,全当是风拂絮落,无关痛痒。那矮壮男子出指如电,噗地一声,中、食二指正搠中他心口,小指与无名指随向前弹,犹如少女怀抱琵琶,舒指拨弦,看似轻柔怡神,两股阴狠的劲气却自指尖逸出,透入对方心肺。他四根指头上力道截然不同,明暗刚柔兼而有之:中、食二指以明劲伤敌心肌,小指和无名指则运暗劲毁敌心脉,一俟四指都触到对方肌肤,指甲又在皮肉上撩转划绕,留连不去。如此一来,不但摧伤其内,更将表面皮肉也随手弹裂。一式之中,融入了金刚指、琵琶指和阴风指几种不同指法,指力难以捉摸,端的歹毒。众人看在眼中,亦羡亦憎,均知如此伤人,大违常道,许多人叹息摇头,不以为然。 那瘦小僧人连中四指,前心处衣衫尽被搠烂,身子晃得几晃,似要栽倒,脚下却如扎深根,抓地极牢。众人见他上半身左右倾斜,只当他受了极重的内伤。 那瘦小僧人摇摆片刻,忽然定住身躯,叹了口气道:施主如此行事,哪有半点武穆遗风?你这阴风指乃左道阴毒指法,贫僧消受不得,只好将它毁去。望施主不要记恨。低头看了看前心破裂的衣衫,又道:至于琵琶指法,原本没有多大用处。施主日后还是不要使了,免得招惹祸端。众人听他语音平缓,浑不似已受伤损,无不诧然:他连中数指,居然浑若无事,难道不是血肉之躯? 那矮壮男子静静听来,一言不发,右手小指和无名指僵曲不灵,如残似断。原来他搠中对方前心时,中、食二指仿佛撞在枯骨之上,金刚指的雄实指力难透其内,尽数反撞回来,直弄得手筋软麻,再难催力。这金刚指源出少林,运劲时须以少林派的内功为用。他一击不成,知对方佛门内功高过自己,于是弹出小指与无名指,将琵琶指和阴风指的劲力皆附于其内。哪知琵琶指的劲力钻入其体,仿佛雪球落入火堆,顷刻消融,而阴风指如丝如缕的阴寒指力,却在对方心间穿绕盘桓,似有伤敌之能。他心中一喜,连忙催劲,小指与无名指上寒气大盛。便在这时,对方心间突然生出一股暗流,瞬即蓬勃,炽热无比,蓦然袭上指端,将阴风指的阴柔功劲撞散。他一惊收指,习练数十年的阴风指力就此散功消遁,两根指头胀痛异常,右臂受散功之苦,莫可言宣。众人不知他经逢险恶,听那瘦小僧人一番话后,都向他脸上望来。 那矮壮男子虽然受挫,却不畏惧,强忍臂上彻骨之痛,哈哈大笑道:大师不过抗此一击,怎就说出这么多话来?你适才搠了岳某二十余指,方侥幸得逞。岳某再搠你几指,那也全不为过。笑吟吟走上前来,左臂微抬,又欲出指。 他适才输了一阵,只觉对方肉硬骨坚,毫不松绵,似此护体之法,远较自家为逊,若非猝施暗劲,将阴风指的阴寒劲气撞散,断不能占在上风。故打定主意,这一回再要出指,只用金刚指的指力击之,虽少了许多花哨,但指力精纯,一意一念,威力反比前时为巨。当下运气于指,双腿拧劲撑拔,暗将腰腿之力也传上指端。 那瘦小僧人微微皱眉,目中掠过一丝烦躁,踏上半步道:施主如此固执,贫僧也无话可说了。但你出指之时,切莫使力太过,以免生出意外。那矮壮男子嘿嘿一笑,突然出指,向其肋下点来,毫厘不差,正搠在他肋下京门穴上。这京门穴乃人身死穴,易伤难防之处,常人若被点中,立时毙命,无药可解,即便内力精湛之人,运气护穴也极为困难。那矮壮男子指上附了腰腿之力,大金刚指的指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指搠来,锋如利器,便是木板坚石,也能应手点穿。只听噗地一响,指头陷入那瘦小僧人肉中,竟有一寸多深。 众人大吃一惊,料得指收血溅,那瘦小僧人必要当场毙命。那知那矮壮男子指着其体,忽露出极茫然的神情,仿佛指头被什么东西吸住,呆呆而立,目瞪身僵。原来他搠中那瘦小僧人京门穴时,猛觉此处柔软如绵,毫不受力,指头陷入其内,力道不知不觉便被卸去。再往前搠,固然是强弩之末,而要抽出指来,对方绵软的肌肤内又似蕴藏了无穷的力量,一旦迸涌,手指必然折断。身当此时,不由他心中不惊:这僧人全身瘦骨嶙峋,为何我搠上其身,却似撞入了棉絮之中,使不出半点力道?我这一指入体逾寸,他竟毫无痛状,那是为了什么?他一试之间,发觉对方肋下柔若无骨,好像败絮填就,任他经验如何丰富,也不由惊恐万状,疑为鬼魅当前。 那瘦小僧人见他惊窘不堪,一笑退身。那矮壮男子指离其体,只觉一股暗柔的力道传上指尖,虽不甚强,却震得一只手隐隐发麻。他知对方大留情面,否则只须运劲稍强,便可将自家指头震断,不由暗叫惭愧,一颗心怦怦乱跳,赧面无语。 那瘦小僧人败敌于无形,却似不甚满意,若有所思道:贫僧苦修多年,只能练至通体柔化,随生反力的境界,虽可欲坚则坚,欲绵则绵,承受拳脚重击,但与我神光师祖相比,那便不值一提了。他老人家不动心、不存念,视肌肤如囊朽,视气血如浊浪,通体虚灵,如初生之婴儿。虽不抗而无物能伤,虽不防而触则披靡,其功之玄奥高深,实不可名状。说话间目中充满神往,好似年幼的小童,在自述心中最崇拜的偶像,全然忘了周遭的一切。众僧见他如临梦境,也都心驰意迷,神游往昔。许多老僧忆及少林旧日盛况,目中晶莹。 那瘦小僧人痴然良久,收回心神,略带倦意道:施主还要再试么?那矮壮男子暗自惊服,嘴上却不示弱,拱手道:大师神技,确令岳某心寒。但岳某生来的犟脾气,还想再讨教一回。语声未绝,忽听天弘在一旁喝道:我师兄几番容让,你为何不知进退,还要当众出丑! 那矮壮男子羞怒交集,点指天弘道:岳某虽不及这位大师,对付你却绰绰有余。你只在一旁狂吠,为何不敢过来较量?天弘大怒,纵身扑到近前,不待那瘦小僧人拦阻,一掌直击那矮壮男子胸膛。那矮壮男子不闪不让,挺身来迎。天弘出掌暴烈,丝毫不留余地,砰地一声,实实击在对方前胸。他自幼出家,数十年来专攻一套大伏魔掌法,掌力之强,连师兄天际、天宝等人也自叹弗如。那矮壮男子中掌之下,脸色微变,嘿得一声,向后退了半步,尚未站稳,又向前跨来。 天弘一掌击实,掌力潮水般涌入对方体内,正思催续劲力,胜敌扬威,不期那矮壮男子突然迈上,体内生出一股大力,与他所施掌力似属同源,却又远为深厚,二者稍一碰撞,大伏魔掌的强猛力道便被撞散。天弘待要收掌,已然不及,只觉迎面似有狂涛怒浪压来,惊呼声中,身子离地而起,糊里糊涂地向后飞去。那瘦小僧人站得虽近,终是慢了一步,眼见天弘流弹般射出,连连顿足。众人见天弘向华山派人群中飞去,齐声大笑,料他必得与华山派人物滚成一团,都瞪大眼睛,欲瞧好戏。 天弘飞在半空,胸口闷胀无比,连忙运气冲顶,疏导震闭的经络。他虽被对方弹出,毕竟艺高功深,不会像慧心那般昏死过去,真气数转,淤堵的经络已然通畅,但身在空中,无从借力,倒飞之势仍是不缓。华山派众人毫无防备,一怔之间,天弘已飞到身前,再要躲闪,哪还能够?天弘双足着地,正撞在两名高大弟子身上。这两名弟子膀大腰圆,经他一撞,却飞出去足有两丈多远,接着又撞翻几人。这些人你呼我叫,登时抱成一团。天弘倒飞之势被两名弟子挡了一挡,势头稍缓,向后滑来之际,反手揪住一人。他狂怒难遏,也不管这人是谁,运劲手臂,直向那矮壮男子掼去。那人在空中连听带叫,正是华山派首徒易朝源。 那矮壮男子见一人飞撞而来,精神一振,暗自运气于腹,凝神以待。易朝源手抓脚蹬,挽势不住,一头正撞在那矮壮男子小腹上。那矮壮男子不欲伤之,腹收胸挺,卸去他撞击之力,随即收胸展腹,骤一发力,又将他弹了出去。这一弹力道十足,比震飞天弘时还要得心应手。那矮壮男子颇有童心,只是随便取乐,却不想易朝源晕头胀脑地飞出,竟向周四等人立身之处落来。 周四身前几人见势不好,急忙向旁闪跃。应无变蹲在教主胯下,吓得哎哟一声,捂住脑袋。周四见易朝源飞来,只恐他引得众人视线,连忙背过身去。木逢秋等人见状,也同时转身捂面。易朝源模模糊糊,只见迎面站了一人,岔了声地叫道:前辈救我!前辈喊声未歇,身子已要撞在周四背上。 周四知是他来,大袖向后轻卷,将其裹住,本要顺着来势,将他抛向别处。抖袖之间,忽觉他身上附了一股极熟悉的力道,恍惚便是易筋经上的劲力,却又粗杂不纯,似是而非,不由一惊:这矮壮男子内力不弱,难道偷习了易筋经上的心法?此人不除,日后恐成大患。急忙收袖带回易朝源,暗将明王心经的内劲传上其身。易朝源头晕目眩,正自呼叫,猛觉一股大力从袖上涌来,顿时如驾云雾,又向那矮壮男子笔直掼去。 那矮壮男子哈哈大笑,收腹来迎。众人知这华山弟子免不得又要被其弹出,皆面带微笑,观其施为。周四抛出易朝源后,随即离开原地,向后面躲去。盖天行等人虽然不解,但知必有缘故,也都跟着他向后退来。应无变缩在教主胯下,移动如鼠,周四隐身极快,他随得也甚麻利,既不磕绊教主,更不露出形迹。叶、萧二人见了,心中暗笑,知这等藏身鼠伏之功,行来大是不易,应无变有此本领,一大半倒是得益于天性。 易朝源势猛难收,一头正撞在那矮壮男子小腹。那矮壮男子乐得一声,正要故技重施,突然间变了颜色,口齿大张,目中充满了恐惧和疑惑。众人见他四体僵硬,仿佛中了魔障,无不纳罕。 那矮男子站立不动,如同身临最恐怖的地狱,双目渐渐外突,连舌头也伸了出来,猛然大叫一声,向后栽倒,口鼻中血水喷涌,一件瘦小的灰衫尽皆碎裂。众人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一时胆裂魂飞,尽皆悚然。 那矮壮男子倒在地上,血喷如泉,两手在胸腹间死命抓挠,直抓得皮开肉绽,血肉迸流。那瘦小僧人急忙上前,运指点他胸腹大穴。触手之下,指端大震,两股极凶猛的力道倏然传上手臂,将他撞得半身倾斜,几乎摔倒。 忽见人群中抢出一人,上前抱住那矮壮男子,失声喊道:五弟,你一言未了,突然放脱手臂,大瞪双目道:五弟,你你这是怎么了?情急之下,声噎泪涌,却不敢再碰那矮壮男子身体。 众人惊魂未定,但见了此人,仍是一呆:世上竟有人生得如此好貌!难道他也是武穆之后?那瘦小僧人端详来人,也不由暗暗赞叹。 只见这人身高体阔,赤面长髯,虽不似关圣凤目蚕眉,目光却犀利无比,寒意逼人,此际痛急垂泪,周身上下仍透出一股傲岸之气,威势凌人。 那矮壮男子连吐数口鲜血,体内危恶之势稍缓。也是他修习易筋经时未得真髓,方能保全性命,否则易筋经的内力越强,此番受创便会越重。周四所运心经上的内劲浑实无匹,但对方佛门内功仅占三成,两下相遇,未能势均力敌,便无法取其性命。然两股力道相逢如兽,稍一抵触,已将那矮壮男子全身经脉捣碎,侥幸不死,一生却再难站起身来。那矮壮男子经脉既断,真气在体内窜乱游走,盲无路径,直教人痛彻心肺,苦不堪言。一条粗壮的汉子,霎时变得似小儿一般,在地上连连翻滚,哭喊着道:三哥,我好难受!你快救救我,我我哎哟一声声惨号不止,声音尖细刺耳,揪人心肠。 那长须男子束手无策,全身微微颤抖,嘴角咬出血来,蓦地大叫一声,将易朝源举在空中,狂吼道:你究竟用了什么邪术,将我五弟害成这样!这一声响得出奇,满场人物无不骇怖,眼见他目欲喷火,长髯愤张,犹如暴怒的天神相仿,心中都狂跳不止。 易朝源全身酥软,早已昏厥,任那长须男子如何喊喝,哪还听得入耳?慕若禅见弟子命操人手,不得不出面来救。刚走出人群,那长须男子突然大喝一声,将易朝源掷了过来。这一掷力道大得惊人,恍如信手抛出一块卵石,去势劲疾无比。 慕若禅大吃一惊,想要出手硬接,只怕抵挡不住,当众出丑,待要退避,弟子飞入人群,又势必头破血流,丢了性命。微一迟疑,易朝源已然飞到,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将他衣袍吹得向后飘摆,胸口一阵憋闷。慕若禅无暇躲避,只得双臂圆撑,挡在胸前,左腿曲膝后撤,以卸来力。哪知双手刚触到易朝源身上,猛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撞击过来,脚下顿时失了根基,身不由己地向后滑去。众人见他倏然后滑,毫无阻遏之能,俱是一惊:慕若禅为一派之长,怎会如此不济?难道那长须男子生具神力,人不能抗?顷刻之间,慕若禅已滑出三丈之遥,堪堪撞入人群。 忽见一人飞身跃出,出掌抵在慕若禅背上。慕若禅得此人之力,正要拿桩站定,不想来人一臂撑之,收效甚微,大力袭上其身,三人竟一同向后滑来,直滑出一丈多远,才摇摇晃晃地立住身形。慕若禅面色惨白,连连喘息,眼见相助之人正是崆峒派掌门徐不清,心中一阵发热。 徐不清明为救人,实则随着出丑,直羞得满面通红,垂首无言。二人均是一派掌门,合力一处,仍不能与他人一掷之力相抗,大庭广众之下,除了尴尬之外,确是无话可说。 众人观此一幕,内心皆疑:慕若禅出手救人,反被人救,明摆着技艺平常。他怀中那名弟子武功再高,也高不过乃师,为何撞在那矮壮男子身上,却生出骇人威力?难道他适才飞入人群时,有人暗中做了手脚?想到此节,都向周四适才立身之处望来。周四等人早已离开原地,此时站立的是几名中年男子。这几人心思不慢,也猜出其中大有蹊跷,见众人都向这面张望,忙不迭地摆手道:不不是我们,那华山弟子是是被另一人掷回的。四处寻找,却不见了周四影踪。 那长须男子见几人神色慌张,大起疑心,上前揪住一人道:你说什么?那人武功原本不弱,被他揪在手中,却全身发麻,动弹不得。那长须男子试出他武功深浅,冷笑松手,突然暴伸双臂,又将旁边二人揪住。这二人武功俱高,并不慌乱,起足来踢,欲图脱身。 那长须男子不闪不避,忽将二人高高举起。他身高臂长,远逾常人,那二人四足蹬踢,竟尔难及其身,腿法固然精妙,但招招落空,不免滑稽可笑。那长须男子见二人武功逊己甚多,绝难私下捣鬼,伤害自家兄弟,将二人顿在地上,大步走回。他出手制住三人,如同儿戏一般。众人见了,不由倒吸冷气。 那长须男子回到场中,疑恼不定,俯身问那矮壮男子道:五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矮壮男子吐血逾升,已不能讲话,听他问话,目中淌下几行热泪,嗬嗬地叫了两声,忽向那瘦小僧人望去。那长须男子恍然大悟,起身瞪视那瘦小僧人道:原来是你这妖僧做怪,害了我家五弟!一语未了,长须无风自起,一股煞气弥漫周身。 众人见他二目圆睁,满脸的厉色,也都省悟:不错,华山弟子能有何本领?那矮壮男子被害至此,必是这瘦小僧人暗中施为。众人本疑心人群中有人借华山弟子之身,暗伤那矮壮男子,但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撞之力,何以将人残害至此,听那长须男子厉声质问,都豁然开朗,认定那瘦小僧人是此中罪魁。那矮壮男子见兄长剑拔弩张,即刻便要出手,心中一阵高兴。他身受极苦,却不知此事根由,只当体内如割如裂的痛楚,全是那瘦小僧人与己争斗时施暗劲所致。此刻兄长要为他报仇,他自然十分欢喜,不想心波涌荡,气血随翻,哇地一声,又喷出一大口血来。 那长须男子再难抑胸中怒火,欺身上前,挥拳击向那瘦小僧人面门。一拳击出,拳风席卷八面,连站在数丈之外的人也觉劲气袭面,隐如刀割。那瘦小僧人不及开口,来拳已到,心中一阵烦乱。他双腕被铁链所束,本就不便,那长须男子壮猛之极的一拳,偏又取法老成,寄意遥深。他一瞥之间,已看出对手大是劲敌,远非那矮壮男子可比,便不敢向旁闪避,被其占先,当下斜身沉臂,压住来拳,真气充达上体,凝神防变。二人手臂相碰,都觉对方体内似蓄满了汩汩流动的水银,轻荡荡而又沉甸甸,忽隐忽现,极为难测,不由得各吃一惊。 那长须男子拳势受阻,只恐真气不续,为人所乘,连忙抖臂撤身。这一抖劲气飞漫,不但自家袍袖片片碎裂,连那瘦小僧人的僧袍也破了几道口子。布片飞上空中,好似几十只款款舞动的蝴蝶,煞是好看。众人见此情景,连连吐舌,心想这般斗法着实险恶,他二人内力之深,满场鲜有人及,刚一动手,便如此骇人心胆,一会儿斗在酣处,更不知要有何等惊心动魄的场面。 那长须男子抽身而退,心下暗惊:这僧人内力好深,竟似在我之上。看来五弟受伤,必是此人所为。他适才运劲抖臂,本想将对方袍服震碎,以求先声夺人。岂料发力之时,对方臂上忽生出一股柔和的力量,罩护如墙,自家用尽全力,只能将他僧袍震破,再要深透,已然不能,劲力一撞而回,反将自己衣袖震碎。旁人不知,还以为他有意显示功力,方震碎自家衣袖。 那瘦小僧人小胜半招,不喜反忧:此人功力之强,生平罕见,而拳法深稳老练,造诣更是不凡。他一击不成,随后必以凌厉杀招来攻。我欲胜之,实费心力,稍有不慎,便要失手伤人,岂不自增罪业?眼见那长须男子又要出手,忙道:施主且慢动手,贫僧还有话讲。那长须男子怒声道:你伤我手足,还想抵赖么!那瘦小僧人合十道:施主认定此事乃贫僧所为,贫僧也不自辩,但令弟伤已至此,我二人斗狠争强,又有何用?贫僧浅陋无学,于通经护脉之法尚有些心得。现不如将令弟抬入敝寺,贫僧愿倾尽全力,为之疗解创痍。 他虽不曾伤那矮壮男子,但料必是有人在暗中相助少林。此人既对少林怀有善意,他若当众申辩,不但给此人带来麻烦,更显得少林僧蒙恩不感,冷漠了情义。 那红衣人从旁观瞧,不禁生疑:这僧人既怀悲悯之心,又怎会将岳家老五害成这样?听他言语,倒似在包庇某人。此人是谁?为何深藏不露,暗中捣鬼?他前时听了那红脸老者临行警告,已知人群中藏了少林派的强援,但周四抛人过后,随即隐形,谁也不曾注意。 他难寻真凶,暗生忧惧,表面上假作不知,冲那长须男子道:岳三侠休要听他伪善之词。此僧暗伤令弟,我看得一清二楚。岳三侠切不可被虚言所欺,放他归寺。他说出话来,自然大有份量,他既说看得清清楚楚,便不由那长须男子不信。 那瘦小僧人闻言,冷冷望向那红衣人道:施主挑拨是非,不觉汗颜么?那红衣人笑了两声,一时语塞。妙清见状,走到那瘦小僧人近前,合十道:恭喜师兄,终于练成了魔教明王心经的内功。众人听到明王心经四字,心口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那瘦小僧人骤然变色道:什么明王心经?妙清叹息道:事已至此,师兄何必隐瞒?魔教明王心经的内力,俱是走阴毒狠恶的路径,与我少林派内功势同水火,一旦相遇,立时撕扯咬斗,残害人体。岳五侠虽非少林弟子,但岳氏一门承祖上荫惠,所习皆是佛家内功。师兄见胜他不过,便暗施魔教邪法,岂不太过狠毒?出家人造此罪孽,贫僧也觉脸上无光。又向四外人群道:贫僧所言,诸位或许不信,但天下除了魔教邪法,试问还有哪门技艺,能将人害成这样?说话间眼望地上那矮壮男子,不住地摇头叹息。 众人经他提醒,不由得信了大半,心想:这五台僧说得不差。世间害人之法,无过于魔教邪技。那矮壮男子痛状惨绝,大异常情,必是魔功施虐所致。这瘦小僧人既已习了邪技,余僧亦不能免。昨夜他寺内异声大作,分明是众僧习技有成,肆无忌惮地向各派示威。各派自恃人多,轻易陷入罗网,此番怕是有来无回,都要毙命嵩山了。想到这里,人人自危,偌大的场上,顿时被恐怖气氛笼罩。 妙清言词收效,喜忧参半。实则他所言之事,倒也非凭空捏造,有意诬陷那瘦小僧人。须知他随乃师空信偷习明教心法多年,其间种种不合症状,所知甚详,自家便常年受其毒害。尤其当年空信暴毙时的情状,更深印其心,终生难忘,比较之下,那矮壮男子伤后痛状竟与空信临死前的惨况全无二致。他早知岳氏内功得自少林,略一闪念,已猜出个中情由,因此怀疑那瘦小僧人习了明王心经,原是合情合理。但他素有野心,一直想窃据少林方丈之位,如若少林僧邪技在身,这愿望便永难实现。他多年来在江湖上散布谣言,说什么少林僧偷习邪魔武功,其实连他自己也将信将疑,不能肯定,此时既认准确有其事,自是又恨又惧,私欲难平。那红衣人见妙清神色变幻,知他生了惧意,忽然大笑起来。这一笑十分放肆,笑声在场上回荡不绝,震得众人心烦意乱。 那红衣人见众人目光皆聚拢过来,收住笑声道:近年来风传少林僧图谋不轨,在下尚还不信,今日证据确凿,始信少林派不除,江湖确无宁日。诸位初有所疑,此时也该猛醒,若再有姑息,或是因惧思退,只怕其势渐大,各派再无容身之地了。说着向梁九等人望来,又道:丐帮的朋友从旁观斗,自以为做事聪明,却不知少林派蓄谋已久,一旦露出原形,第一个便要找你丐帮下手。各位朋友不趁此机会铲灭强敌,日后只有等着毁帮灭群,做人阶下之囚了。 群丐听得此言,相顾失色,都有些不知所措。梁九故作镇定,心下揣摩其言,大是忧虑。他初见那矮壮男子倒地,虽也惊诧不解,但既决意观望,也便见怪不怪,不去细想。及听妙清与那红衣人陈说利害,心绪竟被搅乱,暗想:我初到少林,尚以为众僧行事清白,不会与魔教同流合污。目下看来,这念头是大错特错了。难怪我前时要与天心联手抗敌,他面存讥讽,不予理睬,原来是仗着魔教的武功,全没将我帮放在眼中。今日之事,纵是有人在背后唆使,也并非无端嫁祸少林。众僧包藏祸心,已是昭然若揭,他寺中又好手如云,这可如何是好?他愈想愈是心惊,先前种种设想化成泡影,念及满场人众也未必能与少林派抗衡,愈发谨小慎微,不敢出言触怒群僧。各派人物与他想在一处,都知闹得不好,便要齐齐葬身少林,故此人人思退,谁也不敢再正视群僧。 天心见众人神色慌张,皆有退缩之意,心中一阵欢喜。他虽得周四允诺,毕竟各派人多势众,非借几人之力可退,一旦大打出手,寺内不知有多少僧人要死于非命,即便周四出场,逐退了各派,可这私交邪魔之名,从此却再难洗刷。他昨夜万般无奈,方视周四为合寺救星,这时眼见机会难得,只要再出严词,便可惊走各派,于是拿定主意,甘冒偷习邪技的恶名,也不要魔教人物出面相助,被各派抓住把柄。想到此处,精神一振,遍视众人道:各位既已知道我少林派底细,何不为自家谋一条生路?此番各派来人虽多,却无必胜之算,难道定要拼个鱼死网破,使我少林成毁灭武林的罪人么?贫僧乃佛门弟子,一向以宽忍为怀,如各位知难而退,贫僧决不会计较今日之事。但若有人一意孤行,定要与我少林为敌,贫僧护寺心切,也只好犯戒破规,对其施以重惩。这番话软硬兼施,咄咄逼人,言下之意,自是承认了偷习魔教武功一事,口气中更流露出十足的自信,似乎各派都是网中之鱼,唯有少林派网开一面,才能活命下山。 众人句句听得真切,直似掉入了陷阱之中,人人胆战心惊,向后退去。数百人一阵骚乱,直退出几丈开外,场上顿时显得格外空阔。 天心暗暗高兴,面上却冷若冰霜,二目寒光闪闪,在众人脸上剜来剜去。众人纷纷低头,只恐少林僧猝然发难,性命不保。站在后面的许多人已做好准备,只待一有不测,便即逃之夭夭。众僧见状,喜疑不定,都不知方丈为何自冠秽名,妄言欺众。那瘦小僧人微露不快,转而叹息摇头。 那红衣人见众皆胆丧,心中也七上八下,没了主意。回头望去,只见几十名黑衣人战战兢兢,如临刀俎,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众黑衣人见他回头,强打精神,做出悍然不顾的模样,但斗志既消,先前那一股狠恶之气已荡然无存,几十人昂首示威,目光却闪烁不定。这一来非但全无气势,反倒显得外强中干,怯懦可笑。 那红衣人暗暗叹息,已知事不可为,心道:少林派势强,此番怕是要无功而返了。但若就此离去,错失良机,日后再要招集各派,谁还敢冒死前来?少林派一战扬威,从此无人能制,若乘机称霸江湖,形势确是不堪设想。他难定去留,心烦意乱,无意间瞥向那长须男子,不由闪出一个念头:这岳家老三一向性格刚强,嫉恶如仇。我何不用言语激他?他若逢强不屈,敢与少林僧相斗,或许能激发众人斗志,另生枝节。那时我审时度势,再定去留也不为迟,若连他也惧怕群僧,无心报仇,我只有率众下山,远避少林派锋芒了。 他虽生此计,也不敢在少林久留,示意众黑衣人做好离去准备,随即迈上两步,冲那长须男子道:在下幼不读书,古来人物多疏于听闻,惟有二人自小便知,每每思及,常为之唏嘘动容。众人见他这时还有心谈论古人,心中暗骂:这厮不知死活,祸在眼前,还有这份闲情。一会儿少林僧发了凶性,头一个便要了他性命。 那长须男子闻此闲言,脸沉了下来,手抚须髯道:不知阁下说的是哪二人?那红衣人提高声音道:在下平生所敬者,第一个便是汉末诸葛武侯。我敬他深念主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生呕心沥血,至死方休。众人心道:诸葛武侯生不逢时,仅凭一己才智,竟欲挽汉家衰微气数,确令人既敬且怜。这红衣人提起他来,莫非另有深意? 那长须男子点头道:诸葛丞相扶汉延刘,乃是尽愚忠而逆天意。但明知汉祚已尽,仍能竭力虔心,有始有终,岳某也对他好生相敬。那另一人呢?那红衣人拱手道:另一人便是尊驾先祖。那长须男子微露喜色,却不便开口再问,以目视之,候其下言。那红衣人肃然道:岳武穆忠心贯日,为拯山河、御外辱,竟不顾主上生怨,同僚妒害,一死而丹心化碧,身去而浩气干云。在下每念其心,均不免意荡神驰,被他老人家凛凛正气所感。岳三侠为武穆之后,实令在下又羡又敬,倚为同侪之荣。说罢一揖到地,就此不动。 那长须男子听了这番言词,热血在胸中激荡难平,猛然抖脱长髯,大笑道:好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好个丹心化碧!阁下之意,岳某已明,今日岳某纵有一死,也要与少林派斗个痛快。诸位且为我从旁助威,我倒要看看魔教伎俩,究竟有何高明之处?那红衣人大喜,忙直起身道:岳三侠放心,我等敬你为人,谁也不会此时离去。侧目望向众人,又道:岳三侠为武林安危,奋不自顾,各位如有血性,便为他立脚助威,谁要想溜之大吉,江湖上从此便没他这号人物。此言一出,大是有效,众人便想离去,都已不能。 那长须男子众目睽睽之下,精神大振,褪去外面绿袍,傲视那瘦小僧人道:大师偷习邪技有年,今日不妨一并使出。岳某纵有不敌,也不会退却半步!天心见他豪情满怀,心中一黯:今日之事,怕是要坏在此人之手了!众僧与他一般心思,瞪视那长须男子,均生彻骨之恨。 那瘦小僧人轻声叹道:施主堂堂仪表,凛凛身躯,看似刚毅有主,为何听了几句谄语,便身不由己,供人驱策?那长须男子双目一翻道:大师不必多言,只将魔教手段使出便是。那瘦小僧人本是心如止水,无意争锋,但听他几次三番提到魔教武功,不禁暗暗着恼,冷笑道:魔教技法虽有专巧之处,却未必强过敝寺武功。各位对之如此迷信,可将我少林派看得小了。贫僧只用本门武功,便不能与各位周旋么?这句话尽吐骨鲠,流露出十足的自信。 众僧经他一说,均想:不错,本派武功乃万流之宗,最为精深博大,何须抬出魔教欺唬众人?方丈如此行事,那可错了,一旦恶名生根,只怕后患无穷。许多年老僧人思前想后,愈来愈觉天心行事欠妥,一时都生出不祥之感,只觉还有更大的祸事,随后要降临在少林派头上。 那长须男子道:大师习了邪技,仍推崇少林武功,倒是难得。大师一身武功正邪混杂,必能使岳某大开眼界!踏上一步,右掌斜出,斩向那瘦小僧人肩头。他既知对方略胜于己,二番出手便格外小心,一掌斜斜击来,手臂沉荡不定,一改气健力猛之象,转求疏朗轻淡,虚旷无痕。那瘦小僧人不理来掌,左拳随意击出,似随风飘荡的蛛丝,倏然变化,难测端倪,拳风轻柔细密,将对方上半身尽皆笼罩。这一式骨瘦韵远,力缓格高。相较之下,那长须男子意象不凡的一掌顿时相形见绌,当下只得向后疾退,左足连环踢出,连变四五种腿法,方将来拳余势消尽,但以繁克简,疲于应付,已然露出拙态。 众僧见了,都咦了一声,惊愕莫名:这一式竟有如许妙用,我可是头一次得见。原来那瘦小僧人随手出拳,使的只是少林埋伏拳中的一招神猿戏蝶,招式浅显之极,满场僧众无有不识。这少林埋伏拳乃是少林派最基本的拳路,门下弟子习之,只要能功架准确,辨识刚柔,便可弃此拳路,转习它法,自来与闯少林、连环掌、大罗汉掌并称为入门四拳。但凡少林武僧,无不精识其要,一俟练到甚高境界,与人较技之时,谁也不会用埋伏拳克敌制胜。便是初入门的弟子,平素也极少在人前演习此拳,实因此拳太过浅陋,当众操习,无异于自承寡学。此刻那瘦小僧人以之应敌,竟生妙用,众僧不但惊奇,更对本门武功刮目相看。 那长须男子退在丈外,眼见众人面色冷冷,一张脸胀得通红,突然大吼一声,飞身扑上,拳脚齐施,迅如闪电。他初与对方交手,尚存了切磋技艺的念头,每一出手,式妙意深,注重气象,无形中留了几分余地。这时怒火攻心,万事不顾,一应熟练招式随势涌出,再无半点顾忌。实则他人虽威猛,心思却细密如发,虑事极周,知这般出招快斗,自家其实大占便宜:那瘦小僧人腕穿索链,行动不便,如若缓缓拆招,他意在形先,以神却敌,双腕弊症便不明显,自己也无必胜把握。但这般腾挪取势,招招相续,那瘦小僧人拆解之时,必会因铁链束缚露出破绽,时间一久,他自可稳占上风。有此一念,出手更疾,平生所习精妙招式,立时施展出来。这岳氏散手本是博采众家之长而成的武技,手法五花八门,原不易吸取精髓,自成宗弟。然岳氏一门延续至今,已历数百年,每一辈中皆有出类拔萃的人物撑顶门户,修补家学。数百年来吐故纳新,早将一百七十三式散手补缀得天衣无缝,加之以易筋经为技法根基,更是如虎添翼,无论内功、手法,均至巅峰,放眼武林,绝少有哪个门派可与之争长竞短。这长须男子为门中佼佼,成就非凡,三十余岁上,已尽览家学,授教手足,而今年逾半百,技艺更是炉火纯青。此时拳掌翻飞,快捷无伦,每一招精妙之处稍一显现,第二招随又跟上,顷刻间攻出二十余招,招招奇中逞奇,险中求险,登时将那瘦小僧人压在下风。 众人瞠目观望,都有些不敢相信,回想这二十几招深微巧绝之处,自己竟有一大半无从领会,不禁暗暗称奇:这岳氏散手我早有耳闻,只因不曾得见,也不当他是高明武学。今日亲眼目睹,这拳法竟似比各派手法都高出一截,可见江湖之大,也不知埋没了多少默默无闻的英雄。 众人目光都在那长须男子身上,渐渐被他百见层出的手法弄得眼花缭乱。看得一阵,便不敢再看,只觉头晕脑胀,眼前尽是上下飞动的臂膀,低下头略定心神,又忍不住望向场中。这一次许多人都不敢看那长须男子,转而盯住那瘦小僧人,心想:我适才只顾瞅那长须大汉,可未想过二人斗了数十招,这僧人如何才能招架得住?想到这里,都觉得二人斗了许久,那瘦小僧人似乎并未使出一招像样的招式,众人直到此刻,方知这场争斗孰难孰易。 其实二人争斗之初,少林僧便注视那瘦小僧人一举一动,斗到这时,众僧早已是目瞪口呆,人人脸上都露出兴奋、不解、茫然、错愕的神情,好似看到了一方从未见过的天地,各个屏息敛声,目不转睛。 只见那瘦小僧人一如前时,面上淡淡然无甚表情,虽落下风,出手却从容不迫,并无支绌之态。自始至终,仍以一套少林埋伏掌与对方周旋,招式虽然浅陋,但用以招架,居然能攻能守,极具气象。 这埋伏拳只有二十几个招式,宋代高僧妙源因门下弟子所习之须,曾揉入了通臂拳的一些手法,施展开来,舒展大方,既有长拳之迅猛刚健,又有通臂拳的变化诡秘,出奇不意。但因招术有限,反来复去,也不过二十几个手法,四五十种变化,任谁使出,都难化腐朽为神奇。故少林僧与人交手,即便用上此拳,也只是走个过场,眨眼工夫,便可将此拳数十种变化使完,如不另换拳路,定要为人所乘,败得一塌糊涂。 谁料那瘦小僧人施展此拳,看着也是那些普普通通的招式,一经应用,却妙意迭出,变化无方。二十余个招式在他手上竟似使之不尽,用之不竭,式式相随,全不依正常拳理而行,明明用了一招苍鹰旋巢,接下来应当上步起腿,使一招浪子蹴球,才是正理,他却偏偏撤步转掌,使一式沉石落海,出敌不意。按说这两招拳劲大异,断难前后承接,他使将出来,却挥洒自如,好似这两招本就该如此使用。说也奇怪,这套埋伏拳若依正法而行,威力原是有限,经他一改,顿时变得扑朔迷离,招招难测,威力斗然间增了数倍,恍惚成了一套极高明的拳法。观者不知其实,还当他连换了十余种拳法,倾力与那长须男子苦斗。 众僧看到这里,许多年老僧人仰头望天,皱眉沉思,想了一会儿,似有所悟,俱露出欣喜之色。再向场上望来,却又添了许多不解,如此边看边想,疑问竟愈来愈多。一班年逾古稀的高僧,反成了疑窦满腹的少年,对一片毕生涉足的领域充满了陌生与新奇。 第二十五章 围攻 场上二人斗了多时,那长须男子手上不缓,妙招仍是层出不穷。那瘦小僧人手腕不便,一套拳法反复使出,不再刻求奇巧变化,渐渐转为平淡。二人斗了足有七八十招,均无败象,但那长须男子招式虽跌宕雄奇,深微之处却略失于细腻,不似那瘦小僧人含蓄蕴藉,毫无缺漏,拳法上自是逊了一筹。那瘦小僧人初时接招,手法尚有些花样,斗在酣处,那长须男子招式愈演愈繁,攻势益发凌厉,他拆解之时却以简代繁,显得漫不经心。 那长须男子将家传武学发挥到极处,仍占不到半点便宜,只觉对方这一套简朴的拳法中,竟似蕴藏了千招万招,无论怎样变招换式,均难寻出丝毫破绽,不禁惊怒交集。耳听对方腕上索链呛啷声响,似在嘲笑自己占尽便宜,仍无寸功,猛然大吼一声,将近年来新创的一套拳法施展出来。 众人见他拳式大变,每一出手最多攻得三四招,便即抽身换式,一旦靠近那瘦小僧人身前,肩、肘、腕、胯、膝竟同时作势击人,虽是一击便退,但招招阴狠古怪,极难防范,心下无不吃惊:这难道也是岳氏散手?为何与适才迥异?这等武功最易伤人,稍有不慎,便要被他暗劲震断经脉。那僧人怕是凶多吉少。 众人愈看愈惊,眼见那长须男子周身上下渐渐露出几分邪气,心头俱生寒意。但看了一会儿,又有些奇怪,只觉他招式固然诡谲险恶,极难应付,却又往往莫名其妙,无的放矢。有时连环几招,已占上风,忽又弃了攻势,反向那瘦小僧人身前身后胡乱拍出几掌,随即倏然后退。这一来前功尽弃,再要抢占先手,又须费许多周折。众人见状,纷纷鼓噪起来,几十名黑衣人高声叫嚷,对那长须男子大是质疑。 其实众人有所不知,场上二人如此身手,可说俱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斗在一处,自然招招出人意料,式式不可捉摸。寻常人物以自家眼光品评优劣,又哪能识得每一招的精深博大之处?这便好比两大高手对弈,每投一子,皆附深意,往往一子之间,已伏下后面十余步的远虑深谋,庸者看来,却觉这一子平平淡淡,甚至毫无道理。所以说人分贤愚,意趣殊途,中间如隔鸿沟,万难逾越。遍观满场数百之众,其实真能辨识二人技法之妙者,最多也不过二十几人。 此时二人已斗在百余招上,看似胜负未分,但在少数明眼人心中,却早已做出评判。当下众人虽吵吵嚷嚷,喝彩鼓劲,人群中却有十几人仰面长叹,对那瘦小僧人流露出衷心钦佩的神情。这十几人技艺之高,原是颇足自负,但眼见那长须男子连攻数招,招术比前时巧妙了几倍,而那瘦小僧人化解之时,手法却愈发简拙,到后来那长须男子一口气攻出一十七招,仿佛疾雨狂风一般,那瘦小僧人居然只用铁索横江一式,便将其一一化解,不由又是惊服,又是感慨:这一十七招如若向我攻来,我至少要回击二十余招,连变四五种身法,忽退忽近,才有望勉强躲开。若有一处算计不准,便要中拳受伤,对方随后来攻,那便万万躲不开了。这僧人只出一招,便能化险为夷,拳法之高,我一生怕也难望项背。思来想去,又觉似这般一十七招一并攻来,自己便倾尽全力,也未必能招架得住,一时望向那瘦小僧人,目中充满了由衷的崇敬。 周四观斗良久,也被那瘦小僧人返璞归真的拳法折服,心道:我昔日在寺中栖身,常见这僧人腕穿索链,坐在藏经阁前发呆,往往十几天也不说一句话,只当他是犯戒的僧人,一直不敢与他搭讪。谁想他武功之高,竟为全寺之冠,单以拳法论,我亦未必胜他。少林既有此人,实为我添一强援,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他不敢轻易露面,一来怕各派人多,自己抵挡不住,二来也因摸不清双方底细,深恐弄成混战大局,少林僧死伤惨重。这时见了此僧身手,大是欣慰,忍不住冲木、盖二人道:这僧人拳法精湛,令人钦佩。少林藏龙卧虎,我等倒是多虑了。 木逢秋望向场中道:此僧武功之高,竟不在当年空问等人之下,少林天字辈中若多出几个这样的人物,确无须教主大驾亲临。但不知这僧人是谁?周四道:我在寺中常与他见面,却不知他唤做什么。莫非是天心方丈的同门师兄?盖天行低声道:此僧武功较空寂、空如等人犹高了一截,与空问也只在伯仲之间,若是天心等人的师兄,那可奇了。同门师兄弟竟有霄壤之别,天心等人岂不比猪狗还笨?一语未了,忽听叶凌烟轻声笑道:你们几个胡乱猜测,全然不对。那和尚是天字辈的人物不假,但与天心等人却非一师之徒。他法号天觉,乃是空问那个秃厮的惟一弟子。我当年与他比试过一遭,赢得他心服口服。这和尚原也算不得什么。几人听了,均露疑情。 周四笑道:你怎知他法号天觉?叶凌烟见教主笑得古怪,知他不信自己所言,忙解释道:属下当年常跟少林派的秃驴打交道,光少林寺也不知来过多少趟,他寺中大大小小的和尚,被属下教训过的着实不少。当年我与老莫来在嵩山,正巧碰上这瘦小和尚,他当时只有二十多岁,武功和空问等人却差不太多。老莫掌法高明,百余招上轻轻拍了他一掌。这和尚极是要脸,不依不饶地还要跟老莫较量。老莫胜他一招,也着实不易,便想一走了之,谁料这和尚追出数里,偏要再斗。老莫无奈,想出个法子,让他与属下赛赛脚程,若能赢了我,便与他再斗一回。这和尚那时狂傲得很,根本没将属下放在眼中。属下一怒之下,略施手段,将这秃驴落下数十丈远。这秃驴赶我不上,又回身来寻老莫,不料老莫早已离去多时,让他扑了个空。过后我与老莫相遇,都乐得不行。此事千真万确,日后教主见着老莫,自管问他便是。 周四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已然相信,又问道:你可知他为何腕穿锁链?叶凌烟皱眉道:当年属下见他时,他可未穿锁链。莫非是此后犯了色戒,与小娘子搞得火热,众僧又妒又羡,才想出这办法制他?说罢捂嘴偷笑,明知自己猜得不对,却眼望教主,神情十分认真。周四知他改不了油滑品性,微微一笑,心道:当年空问等人被周老伯杀死,空信、空义二人勾心斗角,争夺方丈之位。这天觉僧既是空问的亲传弟子,武功又较空信等人为高,理当做少林方丈,却为何锁链穿臂,形同囚徒?难道是被空信所害,方落到这步田地?他昨夜听了天心等人殿中长谈,于少林诸多往事已有所知,凭空猜想,倒将个中情由揣摩出了几分。只是天觉身系锁链,并非是空信所为,作俑之人,乃是少林僧空义。当年周应扬将空问等僧击毙,空义斗智斗力,逼空信撞死阶前,原可顺理成章做少林方丈,但其后他却百般推辞,不肯披裟为主。众僧不识其心,还道他虚怀谨慎,不慕高位,自是大生好感。其实空义之所以故作谦让,一来是为了显示仁德,收买人心;二来便是怕天觉从中做梗,私欲难成。天觉虽是后辈弟子,但随乃师空问习武多年,武功已较诸多师叔为高,因其悟性超绝,深得神光和尚喜爱,故神光离寺之前,已将平生所学倾囊而授。天觉由此技艺猛长,其时虽只二十多岁,武功与空问已不分轩轾,每每较艺,空如、空寂等人也往往自愧弗如。天觉年少艺高,行止不免疏狂;空问以言导之,渐敛其性,但他向来不将空义等人放在眼中。空义逼死空信,反被天觉所阻,大欲难偿,自不肯善罢甘休。含忍数日,用话先稳住了天觉,忽一日使出卑鄙手段,将天觉迷倒在禅房。天觉昏睡三日,醒来后见腕脉已断,一条铁链束住手臂,顿时万念俱灰。以他当时身手,要杀空义仍是不难,但空义已抢先做了方丈,众僧趋炎附势,尽成其翼,谁又肯出来主持公道?天觉自知再去理论,便是与群僧为敌,成了众矢之的,一旦大打出手,寺中又不知有多少人要死于非命。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含屈忍愤,在寺中做了无职无守的闲人。后空义病逝,天心做了方丈,他已然将世事看破,一笑置之,更无意与争。 周四虽然聪明,但往事错综复杂,思忖良久,仍难理清头绪。正这时,忽见那长须男子飞身而起,手足腾缩,瞬息万变,一张脸狰狞扭曲,大露狂态。众人虽知那瘦小僧人技艺精湛,但见那长须男子犹如鬼魅一般,在他头上盘旋转折,久不坠落,都不禁为这僧人担心起来。 天觉挥拳上击,拳上劲力忽实忽虚,不让对方借力飘腾。怎奈那长须男子每击一掌,掌力都怪巧异常,不易捉摸。天觉挥拳之间,觉出他掌上隐伏了四五股怪异的力道,便不敢故示以虚,收敛拳劲。如此一来,已难以虚应实,辨清对方掌力变化。 那长须男子几股力道交并来攻,只要有一股力道撞上对方拳劲,便可借力飘跃,余下几股怪力仍是寻隙而入,伺机伤敌。这般斗法,最耗心力。那长须男子居高临下,占尽主动。倏东倏西,倏落倏起,将一身本领发挥到了极致。连斗二十余招,居然换了十余种身法,身子愈斗愈飘,腾折翻滚,直似一片柳叶相仿。众人见他如此轻功,尽皆吐舌,连叶凌烟也骂了一声,大是心服。 天觉仰面上击,一应妙招皆施展不出,加之铁链晃动,遮住视线,故十招之中,倒有七招取了守势。众人见他一味招架,都知那长须男子获胜有望,众黑衣人率先喝彩,紧接着西北两面也有人叫起好来。 喝彩声中,忽见那长须男子从半空中坠了下来,好似一块巨石,直向天觉头顶砸落。这一下出人意料。众人尚未看清究竟,只听锁链声响,天觉已轻轻弹起,落地之时,那长须男子手臂已被铁链缠住。 二人刚一落下,那长须男子起足便踢。他双臂被制,状如困兽,两腿连环踢来,都奔对方要害之处。天觉拉住铁链,带得他左右摇晃,那长须男子出腿虽凌厉狠毒,但体斜身倾,便难踢到天觉身上。天觉乘势展动身形,拽着他在场中奔跑起来。二人一高一矮,相差悬殊,那长须男子直似庞然大物一般,足足比天觉高出两头,但天觉带着他在场上转绕开来,竟尔奔行如飞,片刻不停。那长须男子几番挣脱不得,急得咻咻乱叫,两只眼瞪得似铜铃大小,一张脸凶恶无比,活像吃人的野兽。众人都恐他挣脱出来,胡乱伤人,眼见天觉手拉铁链,奔跑间毫不吃力,大是惊奇。 二人在场上愈奔愈快,仿佛走马灯一般,眨眼间绕了十数圈。众人睛眸不转,直看得气短心慌,神驰目眩。那长须男子初时连连挣扎,不肯就范,几次抱住场中古松,将树皮片片抓下。绕得几圈,似乎清醒了几分,随着天觉奔跑,不再死命挣脱。天觉见状,微露喜色,愈发加快脚步。那长须男子武功虽高,脚下功夫终是逊了一筹,磕磕绊绊,渐渐跟他不上。天觉微微一笑,突然停下脚步,那长须男子收势不住,扑通坐倒在地。 天觉转回身来,出掌抵在他前心,将一股柔和的掌力传入其体。那长须男子颓然坐倒,目中凶光忽隐忽现,双臂暗暗运劲,欲将锁链崩断。天觉见了,掌力更柔,稳稳护住他一块心田,不受各脉逆气冲扰。 那长须男子大口喘气,目光渐渐黯淡下来,脸上却青紫一片,并不消褪。天觉掌力轻输缓送,不敢稍停,及见他狂态已敛,方舒了口气道:施主这套拳法已入歧途,运劲之时,全不依正常经络而行。适才贫僧见你真气行入岔路,便思用佛门内功震开你闭塞的经络。怎奈施主陷溺太深,贫僧数次运劲,施主皆避过锋芒,借力高跃,到头来逆气激增,冲扰心脉,反而弄巧成拙,坠落下来。贫僧恐你经脉有损,故牵你疾行,疏导逆气,但你几番挣扎,已伤了手太阴肺经和足少阴肾经。贫僧功力微浅,不能护你周全,那也是无可奈何。说罢低宣佛号,露出痛怜之意。 那长须男子体内杂息奔腾,已然开口不得,听了这话,口中发出呜呜之声,挣扎欲起,似乎仍不服输。天觉出另一掌搭在他肩头,微微用力,将他按坐在地,摇了摇头道:贫僧与施主人前较艺,并无炫耀之心,只是想让各位知道,我少林一套最简朴的拳法,便足以应付天下人物。其它高深武学,更是妙绝时人,堪可傲世。诸位诬我少林偷习魔教武功,难道魔教邪法真的高过敝寺博大精深的武学么?他这话虽是冲那长须男子所讲,满场人物却都听得真真切切。众人在此之前若听了这番言词,多半不会相信,此刻却心服口服,知其所言非虚,人人垂头不语,仿佛一群无知的孩童,在聆听长辈谆谆教诲。 众僧见状,个个扬眉吐气,挺立如松。不少年轻武僧打定主意,一旦各派退去,便拜在天觉门下,苦研本门技法,纵使方丈不依,也要背地里偷偷讨教,以求来日光大门楣。天字辈的僧人虽无拜师之念,暗下却羞愧难当,偷偷自问:天觉师兄与我一门学艺,武功却比我授业恩师也不知高出多少?我在少林研武数年,连本门武功的一点皮毛也未得到。天觉师兄技艺通神,我怕是一生一世也赶他不上了。想到这里,又不禁生出另一个念头:方丈师兄为了逐退各派,竟抬出魔教欺吓众人。他给寺僧人扣上这偷习魔技的恶名,实在是得不偿失。其实我派武功远较魔教邪法为高,天觉师兄上场较艺,全是为了激励我等,使众僧对本门武学重生自信。有此一念,更觉天觉可亲可敬,相比之下,天心在众僧心中顿时黯然失色。 天心自为少林之主,从未见众僧对自己如此漠然,但他谋虑深远,也无暇计较此等小事,暗暗合计:众人适才听我一言,都当我寺僧人邪技在身。天觉师兄此番登场,偏又以本门武功震怖群雄,这一来各派更要胆寒,只怕不须多时,便要遁离嵩山了。他料得大祸将免,欢喜无限,偷眼望向天觉,内心感慨丛集:师兄顾全大局,胸襟远非我等师兄弟可比。少林若奉他为主,原是胜我百倍,只可惜他一技独秀,不能广教余子,否则寺内只须有三两个这样的人物,又何惧各派来攻,何求魔教来助?想到天觉多年来无欲无争,甘受清苦寂寞,而自家高高在上,毫不抚恤其痛,不禁内疚起来。与此同时,又后悔不该弄巧成拙,自担私结邪魔之名,更不该将智明视作合寺救星,盼魔教人物来解危难。 那红衣人眼见天觉技艺惊人,方寸早乱。他纵横江湖几十年,与少林僧曾交手数次,却不知少林寺内,尚隐伏着这等好手,自思亲自出手,也无胜算,心道:我当退不退,强要寻机生变,此时少林派占在上风,怕是退也不能了。此僧既有如此身手,余者岂是善类?一会儿少林僧趁机反扑,场上恐无几人能逃得性命。他惧意大起,恨不能立时飞下嵩山,但此刻形势危急,如若仓皇逃窜,乱了阵脚,少林僧猝下毒手,更要杀得众人满地尸横。他惯于审时度势,这时却进退维谷,没了主意。 忽听得场外一人尖声叫道:各位朋友忙了半天,不知赢了几场?在下晚来一步,可得宰个秃驴,抢一份功劳!这人说话时尚在数丈之外,一言未了,人已到了场边。 众人听得此声,心中暗骂:哪来的鸟人?这般不知死活,偏偏在这时触怒众僧!扭头看时,只见一人自场外腾身跃起,似一只灰色大鸟,直向场中飞来,划过众人头顶,落在天觉身后。这人来得极快,刚一落地,挥拳便拍向天觉背心。 天觉正运掌为那长须男子疗伤,猛觉背后恶风不善,忙起脚反踢。来人出掌如电,堪堪击上其身,不料天觉腿发似箭,正踢在他臂弯。这人手臂酸麻,掌力顿失,尖叫一声,突然手脚并用,击向天觉后背要害。天觉为那长须男子驱除逆气,正在紧要关头,此人拳脚来攻,竟无法回身招架,当即仍出腿反踢,与之周旋,一半心思却注于掌上,生怕运力太猛,伤了那长须男子。来人在他身后蹿蹦跳跃,轻捷无比,两手抓、砍、戳、点,灵活异常,招招意在三盘,处处皆走弧线,变招奇快,令人防不胜防。 天觉只以一腿应付,甚感吃力,二人斗了数招,他脸上已渗出汗来。原来他运气疗伤,已然大耗心力,再与来人拆招,又要卸去他拳脚上诸多古怪力道,方不致伤了那长须男子。如此一来,心神渐分,比之适才酣斗数百招,更加动魄惊心。 天心见来人尖嘴猴腮,身材高瘦,拳脚却收发如电,极尽刚柔变化之能,只恐天觉有失,忙向身后几僧使个眼色。几僧会意,纵身而出,齐向那瘦高男子扑去。这几人都是天字辈中的好手,纵跃之间,颇见功力,眨眼间抢到那高瘦男子近旁。 那高瘦男子斗天觉不下,甚为沮丧,见几僧扑来,飞起一脚,踹向一僧小腹。那僧人侧身出掌,毫不相让。不期那高瘦男子发腿无踪,砰地一声,正踢在那僧人额头,直将他踢得倒飞出去,血溅而仆。 那高瘦男子踢倒一僧,冲场外叫道:这和尚厉害的很!我一人斗他不过,你们几个再不过来,秃驴们可要以众欺寡了!话音未落,只听场外有人哈哈大笑道:久闻郭先生一套五形鹫拳,打遍秦晋两省,怎么一到了少林寺前,便派不上用场了?这人刚一说罢,场外又有几人笑了起来,笑声洪亮异常,直震得周遭林木沙沙做响,听来却纯出于自然,并非有意炫耀内功。 众人笑声入耳,心头俱是一震,但觉几人一笑间内力虽各有千秋,却都醇厚至极,若无四五十年寒暑苦修,断难达此境地,均想:听这笑声,几人必是顶尖的人物。这几人一到,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来?周四杂在人群,也甚吃惊:来人是何方神圣?内力竟这般了得!看来今日之事,终无了局。 场外几人笑罢,又有一人开口道:能胜郭先生的人物,当世可不多见。少林派有此能人,大伙便进去瞧瞧吧。说话之间,只见场外轻飘飘跃入六人。这六人自众人头顶掠过,竟尔微风不起,状如飘絮,落地时无声无息,好似原本就站在那里,连衣袂也不摆动。众人见状,惊讶更甚。木、盖二人同时咦了一声,只觉这几人甚是眼熟。 几人跃入场中,便有二人晃动身形,奔天觉扑去,余者面带笑容,都向那红衣人望来。那红衣人见这几人倏然而至,竟似得了极大的强援,精神一振:主人终于将他等请来,我又可在少林周旋一阵了。众黑衣人也都双眼发亮,胆气大壮。 周四定睛观瞧,只见站立四人,年纪均在五旬开外,一人身着华服,红光满面,一副养尊处优的富绅模样;另一人乱发披垂,僧衣破旧,是个胖大头陀。余下二人,身上都穿了件半新不旧的道袍,头上却裹了块灰色方巾,非道非俗,器宇甚是不凡。这几人随便站立,却与常人大不相同,每人身上都隐隐然透出一代宗师的超凡气象,虽只寥寥几人,气势上竟丝毫不输于百余僧人。周四又见强手,心中烦乱。木、盖等人也眉心深锁,预感将生变故。 忽听得惊呼声起,场上两名僧人突然飞向半空,恍似断了线的风筝,直向众僧立身之处砸去。原来二僧见入场几人中有两人飘身向天觉扑来,急忙上前阻拦,不料这两人来势不缓,竟与他二人撞在一处。二僧经此一撞,登时飞腾上天,只觉得五内翻滚,如万虫咬噬,落地后骨骼劈啪作响,胸骨、肋骨尽被撞断。 那两人震飞二僧,脚下轻点,来在天觉背后。一人含笑出掌,印向天觉背心;另一人自顾身份,立在一旁观战。二人年纪都已不轻,出掌之人身着青衫,做书生打扮;观斗之人粗衣旧鞋,面带刀疤,身躯高大健壮,倒像个打铁的铁匠。 天觉惊觉背后有人挥掌击来,忙俯身起腿,向后弹踢。那书生见他腿法了得,腾高三尺,避开来腿,挥掌又击向他肩背。天觉一腿踢空,隐觉来掌用力极巧,实而若虚,有而若无,较之那高瘦男子又高明了许多,自家如不回身招架,势难躲开,心中不由一紧。他出掌抵在那长须男子背心,自不敢轻易收回,只恐收掌之下,那长须男子气冲心脉,立时要死于非命,只得运气护住后心,硬接对方一掌。 那书生见他不躲不闪,已明其意,突然翻掌变招,拍向他头顶。天觉猝不及防,这一掌击个正着。但听砰地一响,那书生竟被震飞出去,在空中翻滚卸力,方才拿桩站定。场边四人见状,眉毛都是一跳。观斗的疤脸老者也咦了一声,显得甚是吃惊。 天觉实受一掌,头上一阵晕眩。他本有护体之功,不畏拳剑,但一来那书生出掌险诈,击其未防之处;二来他护体之功须反弹对方之力,方有护己伤敌之效。无奈他掌抵那长须男子前心,不敢运气反击,故尔一掌击来,他竟硬生生接下了九成掌力,只将一层掌力反击回去,将那书生震出丈外。 那书生未料这僧人功深至此,吃了小亏,低叱一声,又向天觉扑来,双掌翻飞起落,掌上如添锦簇。天觉虽不回头,也知这几掌高妙无方,自家拆解不得,低哼一声,唯有运气挺受。那书生出掌如电,顷刻间在天觉背上印了数掌,一件僧衣被掌力震得片片飞舞,四散飘落。这数掌奸险巧妙,掌掌运劲不同。天觉既要防身,又要化其掌力,其间便生疏漏,虽只有一丝掌力顺他手掌传入那长须男子心脉,已激得那长须男子满面血红,全身巨颤。 那书生连发数掌,伤敌不得,高声赞道:少林高僧,果然名不虚传!说话间向那疤脸老者递个眼色。那疤脸老者飞身上前,与那书生同时出掌,击在天觉背心。 天觉中掌之下,只觉两股力道一股刚猛无俦,一股暗柔难测,一反一正,俱含无穷后劲。身后二人乘他迟疑,掌力狂吐而出,如泄如崩。天觉向前俯身,仍难卸尽这两股大力,一小半掌力顺他手掌冲入那长须男子体内,多半掌力自双腿传到地上,两脚登时陷入土中半尺多深。 那长须男子心脉被逆气冲扰,神智已然失常,全仗天觉柔和的掌力,方保得气顺血平,猛觉一股大力撞入心间,周身如欲炸裂,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量,蓦地大叫一声,双掌齐出,击在天觉胸口。天觉一番心思都在背后,那料到他会突然发难。饶是他内功深湛无比,也受不得这开石裂碑的两掌,叫得一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身子栽了两栽,单膝跪在地上。背后二人见他已受重创,居然并不逼迫,飘身退在丈外,面上俱有得色。天心见天觉吐血不止,心急如焚,正待唤众僧去救,背后已有四僧抢出,向天觉奔去。 那红衣人见状,冲身后叫道:此僧已伤,还不取其性命!他知众僧即使习了邪技,也未必有人高过此僧,此僧若毙,实乃去一大患,纵使群僧恼怒,大打出手,最多也不过群殴之局,己方已有强援到来,便是混战,也可抵挡一阵,大伤少林元气。众黑衣人闻言,均知良机难再,当即有五人纵身入场,三名黑衣人拦住四僧,另两人欺上前去,挥拳出腿,猛击天觉。 天觉伤势沉重,眼前金星直闪,勉强抬起手来,左右遮挡。那两名黑衣人在他身前身后转绕不停,招招狠毒,欲置他于死地。天心见四名僧人被三个黑衣人挡住,天觉已是性命堪忧,便思唤众僧一拥而上,来救天觉,猛然想到:我若命众僧齐上,立成混战之局,非但合寺僧人要死伤惨重,各派也不知有多少人要毙命嵩山?纵有智明等人帮助,我少林派也毁于一旦了。他知合寺武僧绝难与满场人众相抗,便不敢轻下决心,一时又急又气,暗怪智明无情,直到这时还不现身。 便在这时,又有三名黑衣人冲入场中,围住天觉。这五人虽非顶尖人物,但联手对敌,显然训练有素,同时出招,威力陡增。游斗之间,天觉背上又中了一拳一腿。众僧目中喷火,几名年轻武僧大喝一声,冲出队来。天心大急,忙将几人喝住。几僧握拳侧目,各现怒容。天心不敢与几僧目光相对,强忍悲痛,垂下头去。 周四眼见那五名黑衣人似五只恶狼,围住天觉嗥叫猛打,一腔怒火冲上顶门,眉锋一挑,便要现身。木逢秋见了,忙将他衣袖扯住,暗下摆手道:场上能手甚多,我等未明虚实,不可轻动。周四向场边四人望去,心道:这几人俱是劲敌,人群中更不知有多少强手?我此时出去,大是吃亏。此番我意在保全少林,这天觉僧的性命,只有交由天定了。当下仰头望天,任那五名黑衣人肆虐。 那五名黑衣人见众僧无意来救,狂胆更盛。一人狂吼一声,从后面将天觉拦腰抱住。天觉挥掌后击,忽觉腰间一麻,已被利器戳中,忙气运腰背,将那人震倒在地。正要起身时,迎面又有一人凌空踢来,足尖晃动不定,点向他咽喉。天觉闪避不及,挥铁链缠向那人双足,不料半个身子突然麻软难动,适才被戳之处,似已有剧毒侵入。他手上一缓,来腿正踢在他左肩。那黑衣人鞋内藏了细小的暗器,一踢过后,他半个肩头立时酥麻不堪,无法转动。 天觉怒不可遏,右掌暴伸,将那黑衣人足踝抓住,左腿随起,将另外三名黑衣人踢翻在地。这一腿似扫似点,乃是他平生功力之所聚。那几名黑衣人中腿之下,腹部阴交穴尽被封住,一经栽倒,再也无法爬起。天觉一腿踢出,倾尽全力,毒质乘虚而入,荼毒全身,一张脸由白变青,罩上一层死气。他连中数掌,本已受了重伤,毒质入体,自然发作极快。众人见他伤重至此,犹有这般神威,无不骇然。 天觉自知性命难保,露出凄苦的笑容,费力将手上黑衣人提起,向他脸上淡淡扫来。那黑衣人头下脚上,直吓得面如土色,口中呜呜咽咽,似哀恳、似哭泣,竟难吐出一字。 天觉冷冷一笑,神情极是轻蔑,运劲抖臂,将那黑衣人掷了出去,口中缓缓地道:原物奉还,原物奉还。声音低沉嘶哑,似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方吐出这四个字来。那黑衣人被他掷出,直飞出七八丈远,落地时正撞在那红衣人脚下,地上尘土飞起,直贯入他口鼻。 那红衣人掩鼻疾退,心下骇怖:这僧人已中剧毒,仍有这等神力,若非他存了救人之心,今日谁能杀他? 天觉掷罢一人,再也支持不住,两腿一软,缓缓坐倒。众僧见他嘴角流出黑血,便知不妙,却不知他中毒已深,此刻已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天觉眼望众僧,强挤出一丝笑容,似在安慰众僧不要难过,随即望向天心,饱含深情道:方丈多年来容贫僧散漫无纪,贫僧实感大德。我少林风雨路长,望方丈好自为之。略整僧衣,忽冲人群中道:众僧遵阁下之言,今日皆奋力死战。阁下若念旧情,望能临危践言,护我合寺周全。言罢苦苦一笑,闭目而逝。 原来他初时尚存了自强之心,希以合寺僧众之力,便可与各派斡旋。及后忽有七八人入场,武功俱深不可测,自家又中奇毒,寿不能延,方知今日之事,若无智明等人相助,少林必致倾颓,故临终时求助周四,盼他能力挽狂澜,拯救危局。 周四听得真真切切,内心羞愧不已,眼见天觉死后尸身不倒,犹面向人群,有乞盼之意,面上一阵发热:我若挺身而出,此僧未必会死。今日我审势自保,在众僧眼中已成了食言的懦夫。但想此举全为大局着想,取舍之间,难免要送了几僧性命,内心便又平静。木、盖等人虽也惋惜天觉之死,然教主安危重于一切,惋惜之余,倒无愧疚之意。 众僧眼睁睁看着天觉被人害死,山门前百余僧人竟救他不得,许多人顿足捶胸,落下泪来。空字辈僧人目睹天觉惨死,个个垂首唏嘘,如失至宝。天字辈僧人年轻时便对天觉满怀敬意,此时更是痛心疾首,如丧兄父。 天弘痛哭失声,大步抢上前去,将天觉抱在怀中,声泪俱下道:方丈若决意死战,天觉师兄断不会死。众僧今日都存死志,谁也不曾顾及性命。方丈为何惧怕各派,坏了我少林名声?天觉师兄死得冤枉,死得冤枉啊!跪在地上,紧抱天觉尸身,放声大哭。 这番话不顾尊卑,十分无礼,但一针见血,直指天心之失。众僧痛心入骨,听后更增愤慨,对天心俱生厌恨。天宝、天际虽知天心苦衷,也不禁暗暗摇头,怪他太过胆怯。 天心见众僧眉眼不善,羞怒交集。他顾全大局,用心着实良苦,不想众僧只重天觉之死,对他毫不见谅。身当此时,也忘了周遭强敌环伺,竟将一腔苦水都倒了出来,顿足道:你等只知为虚名搏命,谁人体谅我心?今日各派势强,一拼则寺毁人亡。我少林寿延千年,若顷刻化为瓦砾,你等于心何忍?他情绪激动,言中尽吐少林之虚。话一出口,便知失策,但一言既出,已入众人之耳,惟有懊丧不迭。 那红衣人听了天觉临终之言,已断定人群中早藏了少林派的强援,心中不由一乱:我杀了少林高僧,众僧必要死拼。人群中既伏了对方邀来的强手,武功自然高过众僧。众僧邪技在身,已不可测,来人岂不更为可怕?他前时因有那七人到场,也不怕杀了少林僧后,众僧拼死报复,这时摸不清对方底细,反而怕了起来,死死盯住群僧,深恐百余之众因哀生愤,齐力死战。不料少林僧哀则哀矣,愤则愤矣,却自相诘责起来,并不出手。尤其天心激愤之言,分明示弱于众,流露出畏惧各派之意。 众人听了,相顾狐疑:众僧既然技高一筹,天心为何还怕各派毁了少林?难道他前时之言乃欺人之谈,少林僧其实并未习得邪法?那红衣人也自生疑,当即拿定主意,不进不退,只看众僧是否空空如也,虚张声势。众僧听了方丈之言,虽仍心痛难平,但知此言究属实情,恨意不由消了大半,环顾周遭强手如林,人人含悲忍耻,不敢轻动。 天弘见众僧复仇之念已淡,气炸心肺,起身抓住那长须男子,嘶声吼道:我师兄之死,你为罪魁!他一心救你,你却昧心害他,如此丧尽天良,与禽兽有何分别?重重一推,将那长须男子掼在地上。 那长须男子击了天觉两掌,逆气冲入心脉,已如废人一般,被天弘一推,热血又冲口而出,连七窍中也溢出血丝。他初时神智混乱,此刻却清醒了许多,眼见天觉瘦小的身躯软软地垂在天弘臂间,目中忽流下泪来,强自爬起,向天觉尸身拜了两拜,跟着冲那红衣人道:尊主有召,我兄弟二人即刻赶来。阁下若念我等效死之心,望能好生看护我弟,保他平安离开嵩山。 那红衣人听他这般讲话,知他已存死志,忙道:岳三侠尽管放心。在下舍却性命,也要护令弟周全。待此间大事一了,在下便将他送往敝处,精心疗治。那长须男子点了点头,向躺在不远处的矮壮男子看了一眼,突然挥起一掌,击在自己额头,掌力催送,登时将头颅击碎,脑浆四散飞溅,有少许落在天觉尸身上。 众人见他自戕谢罪,无不动容:这大汉以死抵罪,实是万中无一的磊落男子,可惜受人挑拨,白白送了大好头颅。那矮壮男子见兄长殒命,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口中流血不止,也不知能否活命。二人为人作嫁,一死一残,岳氏一门自此衰微不振,实与此役大有关联。 天弘见那长须男子颅裂而死,心中大悔,知此人虽有过失,罪不当死,若非自己人前斥责,激起他一腔热血,断不会羞愧轻生,跺了跺脚,忽向倒在一旁的几名黑衣人冲来,挥起一掌,拍向一人顶门。他早看出天觉是中毒而死,一掌击下,劲力十足。那几名黑衣人被天觉踢中穴道,动弹不得,见天弘要下毒手,尽皆惊呼失声。 那书生与疤脸老者站得虽近,但恨几人使毒害人,便不上前。那红衣人相救已然不及,一闪念间,又觉少林僧行凶杀人,也未必不是好事。 天弘手掌拍落,堪堪击在那黑衣人头顶,忽听天心高声叫道:师弟不可鲁莽!天弘收势不住,掌向斜划,拍在那黑衣人左肩。那黑衣人大叫一声,登时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天弘收回掌来,怒视天心道:这几人害了天觉师兄,为何不让他等抵命?天心避开他目光,强掩窘态道:我寺僧人从不杀生,这几人罪孽深重,日后自受天惩。 众人闻听此言,都是一怔:少林僧果真习了邪技,哪会在乎杀几个江湖人物?那瘦小僧人既死,众僧便杀了几名黑衣人为之偿命,也不为过。天心故作慈悲,明摆着外强中干,心虚无力。我等适才畏之如虎,可让他骗得不轻。当下人人振奋,多数人面带冷笑,对众僧投去轻蔑的一瞥。一干畏死之徒,顷刻间变成骄慢之旅。 妙清前时恐众僧凶性勃发,一直躲在众黑衣人当中,伺机逃窜,这时看出端倪,顿时摆出一副凛然无畏的神情,走到那红衣人身后道:适才天觉临死之时,曾向人群中哀恳求助。老衲胡乱猜测,这场上必有少林派的帮手。 那红衣人恨他缩首人后,哼了一声道:此事我早已知晓,不必你再来罗嗦!妙清见他不悦,忙躬下身去,连连称是,又满脸堆笑道:尊驾可能有所不知,按说少林派在江湖上分枝虽多,但所习各有偏重,门下自来难出傲世之才。老衲猜想,天心此次邀来的帮手,十有八九会是那个小魔头。那红衣人道:哪个小魔头?妙清诡秘一笑道:便是多年前被天心逐出少林的小僧。 那红衣人道:是主人时常提起的那个小僧么?妙清点了点头,沉吟道:照说这小僧得了周应扬衣钵,理应召唤群魔,再起波澜。不知为了什么,他却投入秦晋流贼营中,做起打家劫舍的勾当。老衲当年在显通寺见到他时,尚不知他真实身份,及后想起,这魔头确是一身匪气,是块天生做贼的材料。 那红衣人不愿听他唠叨,又问道:主人常夸他非比寻常,日后必成大患,却不知他武功究竟如何?妙清笑道:这小魔头武功虽较老衲为高,比之尊驾便差了许多,事隔几年,想也不会突飞猛进。此番他若赶来,或许招来几名魔教余党,为他撑腰坐阵。果是如此,不知尊驾如何行事?说罢盯住那红衣人,一脸的不怀好意。 那红衣人听了这话,无端恼了起来,厉声道:他等若来,我自要一并除去。你这秃厮怎敢多问!妙清见他动怒,忙赔罪道:主人将这副重担交给尊驾,老衲自当唯尊驾之命是从。适才之言,并无它意,尊驾切莫多心。 忽听南面人群中有人嚷道:少林僧邪技缠身,都已成了鬼怪妖魔,可大伙存了伏魔之心,谁又怕他的邪技伤人?在下老恩师过世得早,没传授我什么高明的手段,只是在江湖上闯荡久了,这胆量倒练出一些。今日薛某明知妖僧在前,也要迎难而上,为武林降魔除怪。这人中气充沛,字字铿锵,语中大有舍身取义,蹈难赴死之意。众人听来,心中暗笑:这厮看出众僧心虚,方敢跳出来故作姿态。适才那瘦小僧人技压全场,众心惶惶之时,他又在哪里? 只见人群中昂首阔步走出一人,年约四十岁左右,面如银盆,眉浓眼亮,身材魁梧高大,仿佛庙中供的护法金刚,神情异常威武。此人一出场来,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盯住他手上兵刃,心道:又不是冲锋陷阵,这厮拿它做甚?原来这大汉手上竟托了一杆长约丈二的青龙戟。众人久在江湖,从未见人以此为器,顿时心生好奇。 这大汉健步走出,浓眉一挑,冲那红衣人施礼道:常言道:朋友应急,义当披发缨冠以救。薛某虽不配与阁下论交,却愿为阁下分些忧劳,挡群僧汹汹之势。那红衣人还礼道:薛兄弟临危不惧,确是空群之选。此情此心,在下没齿不忘。那大汉哈哈一笑,脸上似添了十分光彩,大戟一挥,点指众僧道:一班妖僧!可有人敢与薛某较量么?说罢将大戟往地上一搠,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众人见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分明是故示胆豪,要讨那红衣人欢心,均露出不屑之意,心道:此人面凶骨媚,不似有真实本领,即便众僧未习邪技,教训他也非难事。 天弘怀抱天觉,高声喝道:你要找死,那也容易,不必哇哇乱叫,脏了众人耳朵!快步走向众僧,将天觉尸体轻轻放在几名老僧脚下,顺手从一年轻武僧手上接过木棍,飞身跳回场中。众僧眼望天觉尸身,又有不少人落下泪来。天心偷望一眼,便不敢再看,移目场中,暗暗为天弘担心。 与此同时,那红衣人已命数名黑衣人入场,将岳氏两兄弟和地上几名黑衣人抬到场边。几名黑衣人穴道被封,个个如痴如呆,做失魂模样。那红衣人指戳掌揉,竟不能解穴令起,不禁钦佩天觉功深别样,等闲难识。 那大汉见天弘挥棍上前,横戟笑道:此戟本是一条龙,张牙舞爪向前行。薛某艺成之后,专扎虚名无实、不通世理之人。这位师傅蛮横任性,正可归于此类。薛某今日卖卖力气,管教你身上多几个透明窟窿。仰面大笑,气焰甚是嚣张。天弘大怒,抡棍便打,棍上风声呼呼,声势夺人。那大汉见他一条棍挟风打来,并不慌乱,戟自斜出,刺向天弘小腹。这一刺后发先至,潇洒舒展,一式中附了黏、缠、滑、挑诸法,如苍龙破雾而出,尾动头摇,丰采多姿。众人见他一刺间形神威武,刚柔难辨,都咦了一声,诧以为奇。 天弘眼见戟来,连忙撤棍封挡。棍戟相交,忽觉一股粘连之力传上棍身,对方长戟看似不丢不顶,却又有向外抛带之意,若非自家奋力抓棍,木棍几乎脱手而飞。惊愕之下,忙运力抖棍,震开长戟,跟着抡棍横扫,击向那大汉头颅。他抖棍时用上真力,握棍比平素紧了几分,一棍扫出,不知不觉中已犯了棍法之忌。 但凡使棍,皆须松肩活肘,以肩摧力,从腰发力,而后力贯棍尖,方得棍法之妙;执棍稍紧,动作自然迟笨不灵。那大汉趁机出戟,嗤地一声,将他左肋下僧衣挑破。天弘大惊,疾向后退,只觉肋下隐隐作痛,却未看清对方如何出戟。众人注目观瞧,也只见那大汉戟头一闪,天弘肋下便着,个中变化之妙,竟如电光石火一般,一闪即逝,无从领会。 那大汉一刺得手,抽戟笑道:我这杆戟以十二字六法为本,补以连环变化之法,相生为用。我适才只使出贴靠之护法,你便招架不住,其它封、进、闭、化诸法奥妙无穷,你更加难识其妙。少林棍法一向驰名天下,原可与我这戟法斗上一斗,可惜你未得棍法精髓,这般斗来也是无趣。不如你暂且回去,将传你棍法之人叫来,我与他见个高低。 天弘脸色铁青,沉声道:施主休要夸口,咱二人再来比过。向前踉跄一步,一腿高高荡起,一腿足尖点地,脚起棍动,棍转身随,仿佛疾风卷叶,腾起丈余,棍自空中砸落,身子却如颠似倒,怪状连连。那大汉微微撤身,运戟刺其腰肋,因不知对方有何名堂,连环三戟,皆用虚招。天弘不闪不避,大棍劈头砸落,猛然间在空中拧腰翻滚,腰力传上棍身,棍端立时重逾千斤。 那大汉未料此变,不敢横戟接棍,托戟斜行,反身刺其双足。他早知少林僧功力醇正,这一戟似刺似架,有心一试对方棍上力道。棍戟相碰,那大汉虎口一麻,大戟险些脱手落地,不由一惊:少林僧人,果然功力扎实!当即向旁圈走,抖戟如花,以备不测。 天弘落下身来,仍以一足点地,一足前后虚荡,身子前仰后合,散乱无规,手上棍棒频频击出,似乎没了章法,但一棍紧似一棍,一棍重似一棍,棍棍皆攻敌要害,凶猛准确。 众僧见他舞棍如风,身乱步活,渐渐露出癫狂之态,而棍在其手,却似活了一般,两头交打,梢把翻飞,均想:本门棍法讲究势势相连,招招紧凑,其中尤以换把之法最难掌握,须达到两手忽隐忽现,双臂开合无迹,换手而不见其手的境界,棍上方能生出巧劲。若再补以腰胯之力,便可在抖腕之时,力透棍尖,打出寸劲。天弘师傅故意乱了身法,是为了倾注腰胯之力于棍身,以便放长击远,劲力顺达。他这套棍法我也练过,但要使得这般癫狂无羁,而又巧妙快捷,我便不能。 原来天弘所用棍法,乃是少林棍法中一套十分难练的疯魔棍法.此棍法由宋末一位在少林挂单的僧人所创,据传此僧终日在少林饮酒食肉,佯做痴狂,为众僧所恶,惟棍法为全寺之冠,人不能敌。故众僧虽有不喜,仍将此路棍法归入少林一宗,遗教子弟。天弘十余岁上得授此路棍法,研习多年,尽窥秘奥,一经施展开来,顿时周身是棍,将自己罩在棍影之中。众人见他犹如凶魔附体,棍棍凶狠无比,如兽欲噬,还道他这棍法百怪千奇,非生具异禀之人不能舞得如此酣畅淋漓。却不知这疯魔棍乃是一路迷心乱性的武技,若无极大定力,实难达到情移而神定、身乱而心平的境地。当年那酒肉和尚恨少林僧百般刁难,有意将这套棍法授于群僧。少林僧视为神技,从未想过这棍法中已伏下摄心之患。天弘习成此棍,一直没有施展之机,这时得遇强手,愈斗愈凶,心中魔障渐起,斗不多时,已有些收束不住。 那大汉任天弘占了十分攻势,大戟虚实夹杂,得机则进,失利则护,不与争锋。待天弘一路棍法使到极致,忽开口道:这路棍法还算不错,只是漏洞多了一些。大师已出尽风头,也该薛某露露脸面了。双把一合,长戟斜斜钻入天弘棍网之中。他这戟法似乎不管方位,不论高低,不分里外,皆走斜行,一旦出戟,确似游龙一般,得隙便入。明明天弘舞棍如风,护得周身上下风雨不透,他一戟刺来,却似毫无阻挡,一下子便贴在木棍之上。 天弘棍随心动,汹汹难挡,一觉有物贴上棍身,立感心口如堵一物,突然向前翻滚,棍自背后打出,棍尖直点那大汉鼻端。那大汉戟向上挑,戟头的月牙刀忽将棍头叼住。 天弘一惊,连忙抽棍。那大汉顺水推舟,运戟又向他当胸刺来。天弘擎棍急架,不料那大汉戟向回拉,似蛟龙缩首云中,戟头月牙刀重重地划在天弘左臂。天弘痛急前扑,单手抡棍扫向那大汉足踝。那大汉哈哈一笑,退在丈外道:我这连环变化之法,讲究凡贴必叼,凡叼必钻,凡钻必拉。此是最简单的变化,你也招架不得么?天弘心魔已起,低头见左臂血流如注,目中更射出异样的光芒,似乎怒不可遏,又好像兴奋无比,大吼一声,身子平平飞起,如陀螺般旋转不停,木棍随势搅动,恍恍惚惚地向那大汉打来。 那大汉只觉眼前有无数个棍头晃动,棍影愈晃愈大,竟成了一个径约数尺的大圆,仿佛迎面飞来一张大网,就要罩在自己身上,当即不加思索,抖戟刺入圆心。他这一刺十分奸巧,戟头刚入棍网,又缩了回来,顺大圆边缘钻入。天弘搅棍不停,猛觉棍身上爬来一条毒蛇,黏滑无比,直向右臂咬来。他身在空中,势猛难收,本要向旁滚滑,忽觉右半身一阵巨痛,腰、胯、臀三处竟同时中戟,身子一软,登时坠了下来。那大汉得势不让,长戟斜划,又挑向他咽喉。 天弘躲闪不及,右肩又中一戟,突然仰面叫了起来,似孤狼引颈长嚎,声音尖厉异常。那大汉一惊收戟,心道:这秃驴莫非疯了不成? 天弘血流遍体,比前时更为亢奋,猛地撕裂僧衣,赤膊舞棍,冲向那大汉。那大汉见他棍法凶狠散乱,一笑出戟,又搠中他左肩。天弘直似不觉,目中凶光更盛,口中发出呜呜之声,手上仍是不停。众人见他出棍全无章法,都暗暗摇头。 那大汉应付几下,看出天弘神智已乱,失声笑道:大伙说得不错。少林僧果然已习了邪法,否则这和尚怎会邪魔附体,状如猛兽?众黑衣人听了,拍手笑道:少林僧虽是妖魔鬼怪,薛兄弟却有降妖伏魔的手段。我们大伙可等着看你再显神威,制服这只秃兽。 那大汉受人吹捧,脸泛红光,一面应付天弘,一面冲众黑衣人道:大伙要看,咱就再露露本事。大戟平着刺出,中途变招,又刺中天弘右股。众黑衣人见了,齐声喝彩。 天弘连中数戟,仍似着魔一般,舞棍猛打,手脚却已不听使唤。那大汉有心戏弄于他,竟单手握戟与他周旋,间或出戟,力道拿捏得极有分寸,连着刺中天弘肩、肘、胸、背,戟尖只稍稍入肉半寸。众人见天弘似血人一般,已是任人宰割,都含笑观赏,对少林没了半点惧意。 那大汉出尽风头,兴致已减,笑望四周道:我说这和尚蛮横任性,不通世理,诸位可都亲眼看到了吧?薛某虽有心惩制于他,却不忍害他性命。现我闭上双眼刺他两膝,好让他彻底歇上一歇。这不能算薛某以强欺弱吧?众人见他如此轻狂,都有些不以为然,只有一班黑衣人鼓掌叫好,高声怂恿。 那大汉嘿嘿一笑,闭上双目,单手执戟往前刺去。此时天弘虽已神智失常,出棍却更加颠三倒四,怪异难测。不意那大汉闭目出戟,竟毫厘不差地算准他所处方位,戟头晃动如蛇,准确无误地刺奔他左右两膝。众人见他戟头颤动之际,似刺左膝,又似刺向右膝,眼看这少林僧两膝均要中戟,也不得不佩服他戟法高明,别具深功。 那大汉料可中的,脸上溢满得意之情。众僧大急,齐唤天弘闪躲,心中却知那是万万躲闪不开了。便在这时,猛见一僧跃入场中,右手一探,将天弘揪到一旁,左手抓住天弘手中棍棒,轻轻一震,已将木棍夺入手中。那大汉长戟刺出,未觉察迎面已换了一人,戟头摇摆,势不稍停。那僧人冷冷一笑,待来戟刺到胯下,左手木棍忽向戟头上搅来,一股大力自手臂传上棍端,那大汉顿觉长戟刺入了一个漩涡,连戟带人向前冲去。 那僧人见他收势不住,似乎不愿占他便宜,手腕一震,将长戟震起四五尺高,喝道:你先睁开眼来!那大汉长戟高高荡起,同时觉一股柔和的力道在自己前胸扶了一把,身子登时站直。睁眼看时,只见对面站着一位老僧,身高体瘦,须眉皆白,两只眸子似一潭深水,令人胆寒,心道:适才我一时托大,已入他掌握之中。这僧人不下杀手,可算留情。又想:他乘我不备,方得小胜。真要较量,未必在我之上。当即横托大戟,斗志又起。 天弘虽被那老僧揪住,手足仍胡乱踢打,咻咻乱叫。那老僧叹息一声,右掌轻拍,封了他后背几处穴道。天弘狂态不敛,怒目瞪视老僧,全身抖个不停,仿佛随时都能张口咬人。 那老僧棍头一扬,搠在他膝弯,迫他跪倒在地,似痛惜,似怨责地道:你在少林苦修多年,怎会于本门棍法一窍不通?本门棍法向以单头为无上法门,单双并用,频于换把,乃俗手下乘功夫,不值名家巨子之一噱。棍之用力,全在虎口及食、中二指松紧适度,随机生巧,而两手离合抖弹之整劲更为紧要。明此不二法门,才可转求步法之进退起落,眼法之刁、准、快、毒。倘此等紧要之处不能深悟精熟,则区区一棍之微,亦殊难挟持。你这疯魔棍乃左道双头棍法,原本卑不足道,而你又故意乱了身法,强求棍上之蛮力。似此毫无身法、眼法可言,直似门外汉一般,又如何能克敌制胜?天弘闻言,大瞪双目,也不知是否真的听懂。众僧却泥塑般僵在那里,俱露茫然之情。 那老僧说罢,侧目向那大汉望来,露出思虑之色道:施主这套戟法乃是从枪法中化来,却又与枪法迥然不同。枪法以拦、拿、崩、刺为主,施主这戟法却以贴、靠、叼、钻为用。技法上似较当世诸路枪法犹高一层,可算十分难得。说到这里,又自言自语道:戟之为器,始于殷商,乃由矛、戈衍化而来,隋初被刀、枪替代,戟法从此失传。到了唐代,官阶三品以上者允许在门前立戟,故显贵人家亦称戟门,可见戟在唐代已成了豪门摆设。虽说宋代仍有武将用戟,但未见史书记载,想来多属讹传。今日老衲能重睹此技,甚感荣幸。说罢露出一丝笑容,眼望那大汉手中长戟,似在端详一件珍贵的古器。 众人见他嘀嘀咕咕,搬经弄史,心道:这和尚适才救人时身手不凡,这当儿怎像个腐儒一般,谈什么殷商唐宋? 那老僧盯住长戟看了半晌,忽收了笑容,正色道:戟有王者气,乃百兵中华贵之物。施主用来,却刁钻狠毒,全无雍容大度之象。按说你伤我天弘师侄,理当重惩,老衲念你独精此技,尚有赖精研细琢,广传江湖,今日便不与你计较。你只将此戟留在少林,这便下山去吧。说到最后一句,竟似下命令一般。 那大汉心下气恼,捻戟笑道:大师要留此戟倒也不难,只要胜了薛某,薛某连大好头颅也一并奉送。那老僧木然道:老衲一生从未与人较量过武艺,你要比试,那可找错了人。提起天弘,转身便要回去。众人见他虎头蛇尾,举止莫名其妙,都哄笑起来。众黑衣人齐声叫道:兀那秃驴!你忝着一张老脸出来现世,为何又急着回去?薛兄弟,你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溜了! 那大汉见老僧转身急行,只当他生了惧意,大笑一声,运戟向他右心扎来。那老僧头也不回,左手木棍向后一撩,将来戟轻轻拨开。那大汉这一戟使了七层力道,竟被他轻描淡写地拨在一边,心中微微一沉,大戟横扫,用上全力。那老僧仍不回头,木棍后搠,棍头正搠在戟柄之上。 这青龙戟长约丈二,矛与月牙刀为龙口,戟柄为龙身,戟柄托为龙尾,他棍头所搠之处,正是戟柄中部。这一来如截龙身,长戟立时弯曲过来。那大汉只觉戟身大震,双臂被铁戟带得绞在一起,登时手忙脚乱,惊出一身冷汗。那老僧见他惊窘不堪,一笑停步,棍头往戟身上一挑,那大汉双臂立时分开,比巧手解绳还要随便。 那大汉心中骇异,仍存了一丝侥幸,只想趁他单手执棍,争回脸面,大戟抖出一团青光,直刺对方心口。这一刺有个名目,叫做青龙吐雾,乃是他戟法中歹毒招术。一戟刺出,内力传上戟头,月牙刀内机括弹开,一团白雾扑散出来。那老僧毫无防备,鼻中吸入少许雾气,连忙放下天弘,闭住呼吸。 白雾散尽,那大汉见老僧并不跌倒,暗吃一惊,长戟提、挂、抄、挑,顷刻间连施几记杀招。那老僧并不招架,只以灵动身法躲闪,待头上稍稍清醒,这才定住身形。 天心见那老僧身体微微摇晃,知他中毒非浅,不禁为他担起心来,焦虑之中,却又充满好奇,心道:师叔瘫痪多年,终日在藏经阁中诵经不出,怎地突然来在这里,行动如常?适才听他将本门棍法讲得头头是道,难道他果有深功?众僧自那老僧入场,也都惊讶不已,仿佛看到了一件最不可思议之事,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原来这老僧法号空行,多年来一直司守藏经阁,做些琐碎之事。他为人木讷,平素只在阁中抄经翻典,以书自娱,从无人见他习过武功。十多年前,空行忽言下肢风瘫,自此便闭门不出,与众隔绝,众僧已是多年未曾见他。空行未瘫之时,常劝众僧弃武修经,远避是非。众武僧笑其愚腐,都懒得理他。少数修为深湛的僧人虽知空行博学多才,却未想他触类旁通,已深悟少林武学正法眼藏。适才众僧关注天弘安危,均未留意空行从何处跳出,猝见斯人病体痊愈,自然吃惊不小。 那大汉见空行脚下不牢,料得使毒收效,运戟疾挑空行腰、胯,出戟干净利落,眨眼便到。空行略定心神,双手握棍向戟上拨来,棍法朴实无华,只是方位角度拿捏得异常准确,木棍一挨戟身,立时如拔浮草,将大戟弹得转了方向。那大汉只觉对方棍上似装了弹簧,一股寸巧之劲莫可抵挡,待要抽戟换式,木棍已乘势点到胸前。 那大汉胸口一凉,一小片衣布已被棍头带下,肌肤却不痛不痒,毫无伤损;对方使棍之巧,运劲之妙,实是不可捉摸。那大汉面如死灰,似乎连托戟之力也骤然消失。 空行粘下对方衣片,便即收棍,转望众僧道:本派《棍法总论》有云:夫棍之使运术,与剑击术甚相似,总在平时练之最精熟,有游龙屈伸,草蛇舒卷之妙,而后可得心应手,从容制胜。此不过泛泛之论,未议其术之精髓。老衲多年闭门深考,觉棍之用法,实与我少林五拳甚相合,凡于五拳有功夫者,只须稍加揣悟,则棍法自在其中矣。众僧听了,茫然不解,如聆仙偈。 空行微微一笑,也不多言,长棍一抖,向那大汉当胸点来。那大汉虽知不敌,仍本能地横戟招架。岂料一架便空,身子突然飞了起来,如驾了七彩云雾,呼呼悠悠地向后飞跌,大戟仿佛着了魔法,莫名其妙地脱开双手,缓缓向对方落去。 空行随手操住铁戟,眼见那大汉飞出四五丈远,落地后站立不住,险些撞在那华服老者身上,不禁皱起眉头,轻声嘀咕道:这一式中四平顺步披身转高提势,乃从龙形中化来,贵在拨挑捷巧,力发于无形。看来老衲苦修多年,仍未能得心应手,收放自如!摇了摇头,又望向那大汉道:老衲功力未纯,方使施主跌倒,实在惭愧的很。施主已得戟法之妙,但争斗时凶狠无威,便不能尽展戟法之长。此戟沾我寺僧人鲜血,理当收归敝寺,消其戾气,还望施主不要生怨。那大汉惊魂未定,倒在地上一声不吭。那华服老者生性爱洁,眼见袍服上溅满灰尘,脸色阴沉下来,动手褪下外衣,飘身来在场中。 众人见他里面穿了件淡青色锦缎花袍,一尘不染,心道:这人是何来头?穿着可真是讲究! 空行虽见一人入场,却不理会,戟棍交在左手,迈步向坐在一旁的天弘走去。那华服老者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火气又添了几分,身形一晃,挡在空行面前。 空行停下脚步,合十道:施主意欲何为?那华服老者面无表情道:大师既然下场,何必急着回去?在下已多年未与少林高僧谋面,今日正要领教。空行摇头道:老衲平生从不与人争强。施主欲显手段,可另谋它选。说罢便要前行。 那华服老者展臂相拦,冷笑道:今日各派好手云集,少林已危如朝露。大师置身事外,难道眼看着少林寺毁人亡,惨祸成真?空行向周遭望了一望,不以为然道:我少林此番虽有一劫,并无灭群之祸,各派能者虽多,亦不能撼我根基。况老衲寺中枯朽,本无能为,纵使天降凶祸,也只有坦然相对。何敢以一己之力,抗万众之心? 那华服老者见他执意不肯比试,恼羞成怒,厉声道:大师自言不与人争,适才为何掷人数丈,当众炫耀?空行手指那大汉道:这位施主恃技凶残,以伤人为乐,老衲方稍加惩戒。此举非是较艺,乃为端正其心。那华服老者冷笑道:这么说在下若不做出些丧心病狂之事,大师是不会教训我了?言犹未了,突然倒纵出去,如一缕轻风,飘到天弘身后,身不转,头不回,反掌拍在天弘顶门。这一掌无声无息,如半空絮落。天弘中掌之后,纹丝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上一眨。众人见状,大惑不解,只有场边那头陀高声叫好,似识其妙。 猛听得天弘大叫一声,向后栽倒,两只眼珠崩出眶外,一腔热血似喷泉般冲出口来,直溅在丈余高处。众人骇然失色,连西首众黑衣人也目瞪口呆,忘了喝彩。木、盖二人观此一幕,都咦了一声,心道:难道是这厮又重现江湖?二人初见那六七人入场,便觉得人人面熟,只是相隔多年,大家容颜有改,一时便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及至那华服老者出掌伤人,露出武功家数,二人已猜出此人身份,相视一笑,竟似忆起了一件极为开心之事。 空行目睹天弘惨死,饶是他古井心肠,也不禁气动血涌,当即丢开铁戟,握棍道:施主造此罪业,神佛难佑。今生今世,怕不能离开嵩山了。说话间悲愤难抑,棍棒颤抖不定,一语刚了,棍端忽向前指,凝在半空,周身仿佛铁铸钢浇,再无丝毫颤动。那华服老者见他瞬间便能凝定心神,不敢稍有大意,眼望棍端,全神戒备。 二人静静而立,谁也不肯率先出手,均盼对方定力稍欠,露出微小破绽,便可趁机争先,做雷霆之击。过得半晌,场上仍是一片死寂,仿佛每个人的心跳声都能听见。僵持之际,只见华服老者一件锦袍渐渐鼓胀开来,目中精光忽隐忽现;空行则神光深敛,连半片衣角也不飘动。 那头陀见华服老者神气外溢,知他定力不及少林高僧,已到了不得不发之时,突然喝道:兀那和尚!你还要等个什么?这一声犹如半空中起个劈雷,本是要惊吓空行,助那华服老者得隙出手。岂料空行恍若不闻,反是那华服老者沉定不住,分神向发声处望来。 空行得此良机,抖棍前点,一棍虚虚实实,分击那华服老者胸腹几处要害。他深得棍法之妙,已到了不拘形式,从心所欲的佳境,随便击出一棍,棍上均能生出不可思议的力量,无论击中对方何处,俱不亚于刀剑之利。那华服老者分神之下,棍已及身,但觉胸、腹几处一阵软麻,仿佛被点中了穴道一般,气淤血滞,提气艰难,当即双臂缠压,搅住棍身,正待上步反击,忽觉棍上一股大力传来,如海浪摧击,势不可挡,脚下登时虚浮无根。他失了先手,不敢与来力相抗,只得借力纵起,在空中翻滚卸力。 空行一击得手,不喜反惊:此人应变好快,若非我抢占先手,断不能将他挑上空中。原来他运棍击挑,本是占尽便宜,一挑过后,便当转棍下按,将对方牢牢压在棍下。哪知那华服老者不待他换式生奇,便即高跃脱困,尤其双臂搅在棍身的一刹那,竟使空行有一种被雷电击中的感觉。空行两手酥麻,这一棍便不能挑按相生,尽展其妙。待见那华服老者飞在空中,转眼间便将所受大力化去,更是吃惊不小。众人不明究竟,只道那华服老者落在下风,实则二人相继心惊,可说胜负未判。 空行一棍无功,眼见对方飘身下落,忙执棍上搠,拨点那华服老者足踝。那华服老者身浮空中,只觉脚下尽是晃动的棍头,无论怎样变换身形,均不免被对方搠中,骇怖之余,突然发出一掌,拍向空行面门。这一掌遥遥虚击却似雷奔电闪,发出异样响声。空行只觉迎面似有一道闪电划来,一惊之下,忙侧身闪避。 那华服老者得了空隙,飘飘下落,一足虚点,竟颤微微地立在棍尖之上。空行觉棍上一沉,不加思索地抖棍发力,一股脆巧之力传上那华服老者足心。那华服老者足底大震,一笑弹出,直向山门前两根高大的旗杆飞去。待到切近,猛地飞起一脚,踹在左面一根旗杆之上,身子借力弹回,又向空行扑来。那根旗杆经他一踹,立即折断,呼地砸了下来,吓得众僧纷纷避让。 众僧一面躲闪,一面怒骂不止,连天心脸上也露出憎恶之情。原来这两根旗杆乃当年嘉靖帝为表彰少林僧抗倭奋勇、多著死功而立。右面旗杆细雕盘龙,以示僧皇同心,永固海疆;左面旗杆则刻了应募四十余僧的名字。那华服老者无端作恶,将左面旗杆踢断,无异于将几十名僧人的功绩抹杀,众僧骂不绝口,也是情有可原。 空行见那华服老者踢断旗杆,也自着恼,待其扑至,猛然欺上半步,抡棍扫其腰肋。他使棍以拨、挑为先,从不愿抡、扫相搏,伤人躯干,只因抡扫之力太过横猛,常人万难抵敌,若非怨恨那华服老者行止无状,即或不胜,也不肯轻施此技。 那华服老者见他一棍扫来,疾如风卷,左侧腰肋被棍风撩中,竟是痛楚难当,知对方已用全力,急忙身向斜滑,落在二丈之外,转头向场边纵去。其实说到武功,他与空行当在伯仲之间,只是高手较技,虽不在乎手上有无兵刃,但空行棍法太强,久斗之下,他总是吃亏,故暂避锋芒,欲寻歹毒方法再比高低。 空行不知他另有打算,只当他不敢再斗,喝道:施主做恶太多,此时想离嵩山,怕已晚了。提棍追来,赶到那华服老者身后。那华服老者飞身纵跃,并不钻入人群,大袖飘飘,只在场边游走。二人轻功俱佳,连绕几圈,只在一瞬,直看得众人目乱神迷,头脑发晕。 空行追得一阵,暗生诧异:此人不败而走,莫非要乘我疏忽,另施手段?言念及此,戒意大增,突然加快脚步,赶上前去,抡棍打向那华服老者左肩。那华服老者听风辨物,知这一棍打向左肩,向右一闪,将场边一人抓在手中,反臂一掷,那人平平向来棍飞去。他这一掷运劲极巧,那人飞出之时,左腿高荡,笔直踢向来棍,右腿似曲非曲,蹬向空行面门,虽是不由自主,却正是破解这一棍的绝妙姿式。 空行一怔,棍向回缩,闪开来人左腿,棍头上撩,正挑在那人右腿膝弯。孰料那人势不稍停,仍奔他当头撞来。空行咦了一声,棍端发力,点在那人左腰之上。那人哼也不哼,向一旁滑了出去,落地后一动不动,瞪目吐舌,已然气绝身亡。空行大吃一惊:我以棍击之,均非要害之处,这人怎会毙命?忽听那华服老者叫道:好个妖僧,竟敢行凶杀人!空行大急,怒声道:你你为何诬我杀人?急怒之下,木棍劈头向那华服老者砸落。 那华服老者身似灵猿,又揪住一人,大笑声中,那人又奔空行飞来。空行本不欲挡,怎奈来人眨眼便到,姿态曼妙无比,便似一流好手一般,手足虚击之处,尽是自家要害之所。空行无奈,只得连变几式棍法,将那人挑落在地。那人一经仆倒,也是嘴角淌血,没了气息。 那华服老者厉声道:妖僧!你还没有杀够么?飞身扑入人群,又抓住两名中年男子,向空行掷来。空行又怒又急,知今日不能将那华服老者制住,逼他当众道出实情,不但自己蒙冤不白,更要累及少林清誉,当下稳住心神,木棍连拨带挑,将飞来二人拨在一旁。低头看时,这二人也眼见不活了。 众人见那华服老者如此斗法,都吓得往后退去,生怕被他抓住。少数好手虽不畏惧,却也暗暗纳闷:这厮一抓之下,便能取人性命?思来想去,总不信天下会有这等歹毒武功,又想:或许真是那僧人行凶杀人,也未可知。眼见二人前奔后赶,场边已有六七人做了糊涂鬼魂,也不禁心惊肉跳起来。 那华服老者斗得性起,在场边随抓随抛,又将五人掷了过去,其间连变手法,那五人飞在半空,各具形态。空行一面追赶,一面拨开迎面撞来之人,但觉每一人姿式都古怪至极,身上所附力道也是或刚猛、或诡谲,不易捉摸,一口气挑落四人,便如同应付了四名好手交并来攻,头上一阵晕眩;第五人疾疾飞来,左腿横扫,险些踢在他脸上。众僧见他身体摇晃,似有些支撑不住,无不焦急万分。 实则空行前时便已中了那大汉戟中奇毒,只是他修为深湛,强自将毒质逼在胸间,方不致冲犯上焦。此后他与那华服老者争斗大耗心神,一时便忘了毒质仍在体内,气冲血涌之际,自然内毒发作,祸乱元神。 那华服老者见空行步乱身摇,便知他前毒未解,纵了回来,点指空行道:你杀了这么多人物,与各派已结下血海深仇,怕是活不过今日了。突然挥掌拍向空行心口。他本就出手如电,这一掌更迹近偷袭。空行避无可避,惟有出棍点向他小腹。按说高手较艺,绝无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若非料敌机先,稳占先手,谁也不会只求攻敌,不思自顾。空行如此行事,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而这一招妙就妙在将生死摆在两人面前,看谁能超然不悔,一念唯坚。 须知少林僧终日参禅理佛,求的便是断爱憎,泯苦乐,任运无为,视死生如虚幻。说到不动心,不着意的禅定功夫,确非一般尘俗中人可比。那华服老者武功虽高,毕竟心如欲海,时有波澜,当此生死关头,岂有不乱了方寸的道理?当下惊叫一声,疾向后退。如此一来,登时由主转从,失了先手。空行乘机换式,一棍正打在他左臂。那华服老者痛入骨髓,发足便逃,空行不敢错过良机,连忙追赶。 二人一前一后,捷逾闪电,空行几番举棍欲打,均因头上昏蒙,不得不丢下念头。绕得两圈,那华服老者愈奔愈快,空行头重脚轻,渐渐跟他不上。那华服老者惊魂略定,索性放缓脚步,只在空行眼前晃来晃去。空行连击数棍,棍棍落空,胸间烦恶无比,料得今日有败无胜,一旦支撑不住,便要命送人手,故明知追赶不上,仍是奔纵不停。众人见那华服老者似引路童子一般,忽疾忽徐,行若清风,故意引逗空行来追,私下里或喜或忧,各自盘算。 那华服老者腾跃之际,又抓起两名点苍派弟子重施故技。空行勉强拨开,汗水涔涔而下。岳中祥、顾成竹等人见弟子横尸场中,无不悲愤填膺,但自忖远非这凶徒敌手,只得含羞忍耻,示意众弟子向后退避。那华服老者抓死数人,犹未尽兴,又将华山、峨嵋两派五六名弟子抛入场中。几派人人切齿,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均盼空行能一击得手,毙此恶獠。及见空行脚步踉跄,毫无获胜之望,又不免泄气。 木逢秋眼望场内死尸多具,轻声叹道:事隔多年,这厮仍是凶心不改。早知如此,当初便该取了他性命。盖天行笑道:这厮潜匿多年,手段又毒辣了几分。木兄三十招上,能否再制服于他?木逢秋摇头道:他所施五行雷电手乃武当派秘传之技,出掌快如闪电,掌力端的了得。我当年能够胜他,一来剑剑争先,不容他出手,二来有你在侧,他心胆已寒。加之他那时艺业未成,掌法中多有缺露,方才败于我手。此刻若与他较量,总要在五十招上,木某许能占在上风。 盖天行微微点头,又扑哧一笑道:这厮阳根已失,掌上阴柔之力反而大增,真可谓因祸得福。似此一抓之下,阴劲便透体摧心,致人死命,你我也未必能够。盖某一时快意之举,竟成就了一门绝技,确是始料不及,始料不及!木逢秋捻须而笑,斜睨盖天行道:天行绝人子嗣,反说赐人福泽,天高有耳,试问岂有此理?盖天行捂嘴而笑,须髯根根飘起,似对昔日所为犹有余兴。 周四回过头来,见二人眉眼含笑,问道:场上之人,你两个识得?木逢秋笑容不敛,轻声道:这厮姓乔名怡祖,乃功家南派的人物。当年属下与天行游经鄂北,见他为非做歹,奸污良妇,遂出剑将他制住。岂料这厮心顽口凶,竟出言辱骂周教主。天行一怒之下,去其势而逐之,此后三十余年,这厮便未曾在江湖上露面。今日属下等猝见此人,又想起了年轻时那段荒唐往事,回首一笑,教主莫怪。周四皱眉道:先生所说功家南派,不知是何来头?这人武功不低,手法亦邪亦正,莫非来自苗夷之域?他当年远避滇黔,与百夷之众颇有接触,常听人说起壮家、瑶家、傣家、土家种种习俗,此刻听了功家南派四字,因声曲义,自然思及南疆。 木、盖二人相视一笑,心道:教主武功虽高,毕竟对江湖教派不甚了了。 周四见二人神情异样,便知所猜有误,微微一笑,不欲再问。木逢秋忙道:所谓功家南派,不过是武当派俗家分支而已。当年张三丰于武当开宗立派,据说初始便慎择门徒,不欲广传。然则斯人技如神援,乃武林泽被百世的神功巨子,所授之法如海江般渊深博大,门人实难窥其幽径。三丰真人无奈,只得将一身绝学详加剖离,分做上、中、下三乘,因材施教,授与几名入室弟子。后三丰真人病逝,门下八大弟子脱离道统,另立宗墙,与武当派同门异户,遥遥相顾,此即武当俗家三乘九派之来历。而功家南派,便是这九派之一。 周四心道:原来武当派有这么多俗家分支,难怪与我少林并驾齐驱,领袖武林。又想:既然武当俗家分为三乘九派,木先生为何又说张三丰死后,门下仅有八大弟子另立新宗。那另一派又由何人所创? 正待问时,忽听西边怒骂声起,原来那华服老者奔跑之际,竟窜入群丐当中,将两名弟子揪出人群。群丐毫无防备,救护已晚,只有于、杨二位长老纵身追出,挥掌击向那华服老者后背。这二人乃丐帮中年高德劭之人,武功精纯老辣,尤为群丐之冠,虽只各出一掌,掌力却涛翻浪涌,滚滚向前。那华服老者只觉身后有两座小山压来,呼吸一窒,努力前纵,双脚却似陷入泥潭,沉重异常,心知若不松手放人,必然无幸,连忙将手上二人反掷出去。 于、杨二老接住弟子,见二人并无伤损,便不逼迫。二人掌上运了七八层力道,仍不能奈何对方,心下也自骇异,又见场边几人冷冷望来,目中均有敌意,当即各提一名弟子,快步走回人群。 空行趁那华服老者喘息之时,已然追及,一棍三式,棍棍击向对方胸腹,直弄得那华服老者气躁心浮,一口气始终调理不匀。那华服老者气息不畅,不敢与之纠缠,纵起身形,向人群中窜去。他适才虽未被丐帮二老击中,背上经脉已受了极大的震荡,偏偏空行洞烛其微,以棍扰之,不容他调顺逆气。此刻向人群中飞来,体内散息奔涌,难耐无比,只求寻一处落脚之地,调护伤经。那知仓惶之下,居然鬼使神差,直向周四等人立身之处落来。 木、盖二人仰头上望,见他一脸惊慌,奔逃狼狈,都负手微笑,凝立不动。那华服老者身在半空,见脚下二人不闪不躲,任由自己撞上其体,突然暴伸左臂,抓向木逢秋面门。 木逢秋笑意浓浓,忽抬起下颌,向他手上吹了口气。这一下状如儿戏,毫无伤敌之效,但于对方阴厉无比的掌力之下,竟能做得意态悠闲,放眼天下,实无几人能够。那华服老者一惊之下,便知此人武功在自己之上,身向斜滑,又挥掌向盖天行拍去。 盖天行哼了一声,傲然昂首,骨骼劈叭做响,周身煞气弥漫。那华服老者一掌距他头颅仅有半尺,被他两道冷电似的目光所慑,突然大叫一声,认出他来,仿佛被炭火烤灼了皮肉,猛地倒飞了出去。他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数十年怨恨恐惧骤然涌上心头,直激得周身血脉贲张,平生功力都附于这一纵之势中。 也是他做恶太多,命当绝于嵩山,空行随后追来,恰巧抡棍击向他后颅。按说这一棍空行恍惚打出,原不指望能击中对方,谁料那华服老者骇极而退,势若惊猿,空行想要撤棍饶他,都已不能。但听噗地一响,那华服老者头颅已碎,脑浆四散飞溅,死尸仍向前飞出二丈多远。这变故来得太快,满场人众皆目瞪口呆。 场边那头陀哎哟一声,纵身奔到死尸近旁,直楞楞盯住尸首,似乎不相信那华服老者真已死去,猛然间转过身来,目中射出凶光,飞身扑向空行。 空行杀死一人,自知犯下极大罪业,呆立场上,如失魂魄。那头陀一拳击来,正中其腹。空行闷哼一声,缓缓坐倒,目视那头陀,露出极惊讶的神情。那头陀知他艺业精深,因恐一击难成,这一拳并未使出全力,但见空行中拳之下,只是坐倒,也吃一惊:我一拳已用七成力道,这和尚犹能挺受,修为确是不浅!飞起一脚,向空行头上踢去。 空行中了一拳,脏腑已然碎裂,全仗数年深功,方压下满腔热血,眼见对方一腿踢来,竟纵跃而起,迎了上去。那头陀一脚正踢在他心口,直将他踢得翻滚而起,摔在几丈开外。 空行吐血倒地,面色却平和了许多,好似了却了一桩心事,眼望那头陀道:多谢大师成全,帮帮贫僧赎清罪业。贫僧临死能得得见此拳,也算死而无憾了。说罢呕血不止,气息奄奄。 那头陀见他犹未气绝,飞身上前,又要行凶。众僧见状,再不顾方丈责怪,有七人奔入场中,围住那头陀。另有两僧冲到空行身畔,抱起他跑回人群。待将空行放倒在地,只见他闭目垂眉,已然圆寂,两手放在胸前,神色十分安详。众僧悲不自胜,无不泪下。 场上七名僧人听背后哭声响起,料是空行伤重辞世,目中都喷出火来。这几人年纪不等,辈份有别,却都是罗汉堂中艺业精湛的武僧,此刻怒气冲天,全忘了乃是以众欺寡,一拥而上,抡拳便打。那头陀立在当中,见一名胖大僧人迎面击来,拳脚快如疾风,突然迈上一步,抓住对方手臂。那胖大僧人手臂被抓,并不慌乱,飞起一脚,踢向那头陀小腹。那头陀手上用力,忽将他偌大的身躯抡了起来,呼地一声,向左面二僧砸去。那胖大僧人被他抡起之时,只觉一条臂膀疼痛无比,大叫一声,险些晕了过去。左面二僧见他飞来,急忙伸臂去接,谁知拿桩不稳,三人一同跌倒在地。那胖大僧人手臂断了几处,本已难熬,倒地后断臂压在身下,登时晕了过去。 那头陀打倒三人,又将背后一僧手腕刁住,用力之下,那僧人腕骨亦折,唉哟一声,跪下身去。与此同时,余下三僧拳脚已到。一僧当胸击来,掌上殷红如血,正是大伏魔掌中的一记血海佛光。另两僧趁机使出擒拿手法,一左一右,牢牢抓住那头陀手臂。那头陀身处险境,俯身前冲,一头顶去,双臂顺势缠绕,将左右二僧手臂绞住。迎面那僧挥掌来击,忽见他硕大的头颅顶撞而至,忙转掌下拍,击其后脑。不期那头陀气力雄壮,竟带着身边两僧一同跃起,犹如三人连体一般,直向他迎头撞来。这僧人躲闪不及,二人头颅正碰在一处。那头陀头坚骨硬,内力真贯顶门,这一撞色彩斑斓,将此僧脑袋撞得稀烂。众人见那头陀头上秽物淋漓,面目狰狞可怖,不由得一阵心悸。 天心大惊,高声叫道:天冲、慧云,快些松手!天际也喊道:慧云,还不快些逃命!原来抓住那头陀的二僧,一名天冲,一名慧云,都是空义一支的弟子,天心、天际看出那头陀武功了得,禁不住当众劝逃。 二僧听得方丈呼喊,心中更乱,怎奈手臂被那头陀绞住,好似巨蟒缠身,挣脱不得,惊惶之下,同时向先前与那胖大僧人一齐跌倒的二僧呼救。二僧闻声爬起,抢步来救。一僧纵起身形,挥掌拍向那头陀后心。另一僧滚翻向前,脚尖勾起,望那头陀裆中点去。那头陀见二僧出招狠毒,凶心大起,腰背骤然一挺,左右二僧已头下脚上地折荡而起,倏忽间翻到他身前。二僧翻腾之时,手臂仍被对方绞住,如此一来,一条臂膀便被硬生生拗断。 那头陀弄断二僧手臂,犹未心甘,揪住二僧伤臂,突然翻上半空。这一翻姿态古怪,却又十分高明,既避开身后二僧来袭,又不使折臂二僧脱出掌握,身子仿佛大个的陀螺,在空中疾旋不停。只听得惨呼声起,折臂二僧齐齐栽倒,地上血水横流,二人同时昏死过去。众人见那头陀落下身来,两手各拿一只血淋淋的手臂,直惊得毛发齐立,气不能出,都不信出家之人,下手竟会如此狠毒。 那头陀手拿断臂,哈哈大笑,斜睨身后二僧道:方丈大师已下法旨,你两个小秃驴为何还不逃命?二僧年纪均在五旬开外,一僧身高体阔,四肢粗壮;另一僧黑面泛光,也甚魁梧,无论如何沾不上一个小字,听他这般讲话,身子都抖了起来,大吼一声,同时扑上。二人救同门不得,本已被对方歹毒手段惊呆,倘若那头陀不出贬损之言,二人自不敢以卵击石,与之再斗。这时羞愤难当,生死皆忘,拼着粉身碎骨,也不肯再退半步,坠了少林威名。 那头陀见二僧扑来,大有同归于尽之势,仰面笑了起来,神情极是轻蔑。那高大僧人乘机出掌,击向他胸口。另一名黑脸僧人两脚连环,直奔他小腹踢去。那头陀右手一划,轻轻拨开来掌,左腿一荡之间,已抵在那黑脸僧人前胸。那黑脸僧人大惊,双臂下压,欲折断他腿胫。不意那头陀骤然发力,将他踢得翻滚而起,骨断血流。 那高大僧人见同伴倒地不动,心中微乱,两手连拿带拍,拼死来击。那头陀不招不架,左手径直前探,五指钢钩一般,抓向对方面门。那高大僧人双臂交错,本欲搅住来臂,触及其臂,忽似碰在铁柱之上,漫说自家只有两条手臂,便是再生几条臂膀,也是形如螳臂,毫无拦挡之能。 那头陀一招之间,抓上对方面门,五指稍一用力,那高大僧人五官尽已挪位,惨叫一声,捂着脸倒在地上。少林派七人出场,顷刻间一死六伤,人人如枯枝细梗,应手而折。众人见了,心惊肉跳,实难信少林门人会如此不堪一击。 那头陀尚未使出三分手段,便已连败七僧,脸上露出又是狂妄,又是失望的神情,斜着眼望向众僧道:都道少林僧习了魔教武功,却原来无根无据,都是放屁!迈开大步,直向众僧走来。众僧心存忌惮,不觉各现惊慌。 那头陀来在天心面前,瞪着一双铜铃大眼,上下打量他一番,忽冲那红衣人道:尊主说少林僧习了邪法,我等方来此走上一遭。目下看来,这话多半是在骗人。那红衣人笑了一笑,并不言语。 那头陀又看了天心两眼,跟着向场边几人道:大伙辛苦而来,可惜少林派已没了响当当的角色。贫僧此刻便向他寺中方丈挑战,若这和尚也未习得魔教伎俩,大伙便回了吧!场边那书生和疤脸老者微微点头,另两名身穿道袍的男子则不声不响,未置可否。 那姓郭的高瘦男子嚷道:大师这主意不错,他寺中主事的和尚若是不行,其他的秃驴更不中用。大师快快动手,莫误了郭某行程!众人听那头陀要与少林方丈动手,心道:天心主持少林多年,历来无人知他武功底细。这头陀迫他出手,心思着实歹毒。天心如若有负,少林派就此一败涂地,那可比杀死几个僧人更阴狠了几分。众僧闻得此言,都向方丈望来,有心为他抵挡一阵,怎奈那头陀指名道姓,直挑天心,一时人人焦急,却又束手无策。 天心当此关头,心乱如麻。他虽为少林之长,武功却非极高,自知不是那头陀敌手,霎时急出汗来。那头陀既向天心挑战,也加了十分小心,料得少林方丈必有惊人艺业,退后两步,凝神蓄力。他适才与七僧交手,出招不伦不类,全不露武功家数,这时收心敛意,摆开门户,众僧俱是一惊:这和尚起手作势,怎是我少林派宗法? 正疑时,忽听那头陀全身发出劈叭声响,初时细微低弱,不甚骤密,渐渐愈来愈响,直似爆豆相仿,满场皆闻。众僧大惊失色,都死死盯住他两只大掌,不敢眨眼。 天心强自收摄心神,两掌合在胸前,护住前胸要害,心中不住祷告,只盼能接下对方十招八招,便不算损了少林派颜面。猛听那头陀大喝一声,好似嘴边起个劈雷,随见他身上前冲,一只油锤大的拳头自腰间崩出,直向天心击来。这一拳也不知附了何等神力,刚一打出,地上泥土顿时飞漫而起。众僧只觉迎面狂风大做,情不自禁地纵跃躲闪,百余僧人仿佛冰裂河开,一下子闪出两丈多宽的缺口。 只听数名空字辈老僧惊呼道:紧那罗拳!紧那罗拳!天心首当其冲,对方拳头距他尚有数尺远近,便觉胸闷欲裂,耳听几位师叔大呼紧那罗拳,直惊得魂飞魄散,双脚一点,斜斜纵出两丈。他为群僧之首,按说无论如何不能退却,这一退看似轻巧,却将少林脸面丢个干净。众人轰然大哗,既笑天心胆怯,更惊那头陀拳艺如神。场边那两名身穿道袍的男子原本面无表情,这时也微微点头,意甚嘉许。 那头陀一击不成,纵身向天心扑来,大笑声中,一拳又击向天心胸口。这一拳较前番更为暴烈。一旁年轻武僧躲闪不及,被他拳风带得东倒西歪,十几人栽在地上。 天心自听了紧那罗拳四字,好似吓破了胆,忙不迭地向旁窜避。他闪身极快,背后许多僧人便被罩在那头陀拳风之下。那头陀击天心不着,并不换式,拳劲狂吐,冲撞向前。迎面数名僧人欲闪不能,尽似飘蓬断梗一般,向后跌出。那头陀只凭拳上无形劲气,便将数人撞飞,心中好不得意,索性疾冲不停,欲将前面未倒的僧人尽伏于一拳之下。这十数名僧人被他拳风所笼,你推我抱,谁也无法脱身,惟有向后退避。看情形不消片刻,便要被拳劲撞中,大受内伤。 众人见那头陀只出一拳,便将十数人撞飞,更逼得身前数僧闪无可闪,个个吃惊非小:这头陀拳上劲力充沛无比,委实不可思议。却才众僧叫喊什么紧那罗拳,难道这便是少林派护寺之宝,名震天下的紧那罗拳? 众人久闻紧那罗拳之名,都知此拳威力无穷,乃少林诸多拳法之冠。但传说此拳在百余年前便已失传,是以闻名虽久,却谁也未曾亲见,这时目睹此技,都是信疑参半。说到这紧那罗拳,确是大有来历。紧那罗者,本是佛家八部天龙中八种神道精怪之一,梵语即人非人之意。其形状与人相仿,惟头生一角,因其性情温和,与阿修罗、帝释等难比神通,故为帝释乐神,不甚炫耀法力。相传元至正初年,有一僧忽至少林,蓬头裸背,止着单衫军,在厨中作务数载,朝暮寡言,暇则闭目打坐。人皆异之,莫晓其名姓。至正十一年三月,颖州红巾率众突至少林,欲行抢掠。此僧手持火棍而出,变形数十丈,独立高峰,巾众惊怖而遁。僧大叫曰:吾是紧那罗王也!言讫遂没,人始知为菩萨化身。众感其德,塑像寺中,遂为少林护法伽蓝神。此说虽属无稽之谈,然众僧笃信佛法广大,俱深信不疑。后明永乐年间,少林出了一位百世难逢的高僧。此僧在少林修行多年,自创出一套精深无比的拳法,因恐后世弟子不能珍崇,故托名乃由紧那罗王所遗,取名紧那罗拳。众僧不疑,习练后果然神妙无方,遂代代相传,誉为佛家神技。到了明正德年间,此拳谱忽然不翼而飞。众僧闻知,叹惋不已,寻了数载,全无头绪。寺中习过此技的僧人原本不少,但此拳艰深异常,从无人能练至巅峰。一旦没了拳谱,众僧只能按各自心得习练,到后来如入迷途,都练得似是而非。众僧恐此技失传,遂将数式拳架绘于罗汉堂内,供后代僧人研悟。无奈内功心法随谱散失,后人更难参透妙义,便是神光和尚,当年也只有终日坐在罗汉堂内,望壁兴叹。一班空字辈老僧早年都看过壁上图形,日久天长,自然眼熟,是以那头陀一拳方出,便被他等认了出来。其余年轻武僧修为尚浅,自来不准入堂观看绝学,此刻惊慌失措,只顾胡乱躲闪,哪还理会什么牛拳马拳? 那头陀将迎面十余名僧人罩在拳风之下,前冲之势并不稍缓。他拳上劲力沛不可挡,一经靠近,更如洪水决堤,滚滚而至。那十几名僧人当此恶境,纷纷跌倒,都似断木投入激流,顺着此股大力滚滑不停。那头陀两拳惊散群僧,反身来寻天心,眼见天心躲在十几名红衣老僧背后,猛然纵身而起,凌空向天心击来。他站在地上,拳劲已如怒浪狂潮,摧折万物,此时高腾下击,势头又强猛了几倍。 那十几名红衣老僧护在方丈身前,本要合力接他一拳,哪成想拳风扑面而来,似利刃一般,将十几人须髯尽皆削断。两名老僧拳劲受得实了,口中喷出血来。众老僧自知难敌,拥了方丈向一旁闪跃。天心躲闪之时,便知藏在他身后的僧人必要遭殃,忙向背后喊道:大伙快些闪开!喊声未绝,藏在他身后的几名年轻弟子已怦然倒地,遭了毒手。这几名弟子原打算避在方丈和众老僧后面,求得庇护,未想踏入死地,谁也救他不得。 天心一时胆怯,又送了几僧性命,心如刀剜火烤,痛不能忍,眼见一年轻弟子站在原地,似呆了一般,全然忘了躲闪,不觉失声叫道:慧静,快些闪开!那年轻弟子适才与几位师兄躲在方丈身后,眨眼间几位师兄横尸于地,确是将他吓得呆了,耳听方丈呼喊,方才魂魄归窍,欲待撒腿逃命,那头陀已飞到他身前。众僧心中一痛,都知这僧人必死无疑,想要留个囫囵尸首,怕也不能了。 那年轻弟子见那头陀飞在头顶,直吓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本能地向那头陀来拳抓去。众人见状,暗暗叹息,俱生恻悯之心。谁料异象忽生,那年轻弟子一抓之下,竟将那头陀铁锤般大拳扣在手中。那一股胜似骇浪惊涛的拳劲,居然于这一抓之势中,遁得无影无踪。众人见了,个个呆若木鸡,仿佛天地间忽然昏暗下来,人人目茫心迷,如坠梦魇。满场死一般沉寂,无一人能吐出胸间浊气。 那年轻弟子一脸茫然,身子微微颤抖,似乎连他自己也不信能接下这天惊石破的一拳。 第二十六章 惊俗 那头陀被对方抓住铁拳,恍似跌入梦境,实难信此事是真,眼见那年轻弟子身材不高,相貌平常,全无半点出众,更加心神恍惚,疑为噩梦,当即奋力抽臂,急欲脱身。用力之下,非但抽拽不出,拳头反似被钢钩咬住,痛入骨髓。他一生与人交手,从未有过此等经历,霎时间惊出一身冷汗,直到这时,方知对方大是劲敌,生平罕逢。 那年轻弟子见他脸色大变,拼命挣脱,只恐他抽出身来,再度行凶,五指不觉用上死力。那头陀难脱其手,身子在空中悠悠荡荡,好似尚未飞高的风筝,模样十分可笑。这一幕扣人心弦,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心似旌悬。 天心初见那年轻弟子抓住来拳,已是惊愕万分,及见他手似铁钳,攥住那头陀拳头不放,忙叫道:慧静,快些松手,你斗他不过!慧静听方丈叫喊,也慌了起来。他虽接了对方一招,心里对那头陀却怕到极点,手臂胡乱一抖,匆忙发力,五指随之松开。这一下不伦不类,看似使出少林派小天星掌法,实则手忙脚乱,运劲全然不对。谁料那头陀受此掌力,居然倒翻而起,直飞在两丈开外,落地时前仰后合,狼狈不堪。 众人见状,心中都起疑团:这少林和尚最多不过三十出头,看他发力手法,只是二三流角色,为何那头陀竟一飞数丈,落地不牢?难道是他突发善心,有意容让? 慧静见那头陀飞出老远,也被吓了一跳,看了看手掌,又抬头瞅了瞅那头陀,跟着向众僧望来,神情极是迷茫。众僧与他面面相觑,都好似着了定身法,愣愣地盯住他发呆,谁也作声不得。 那头陀当众受挫,羞得满面通红,刚一稳住身形,又反身扑回,大喝声中,一拳骤至。慧静心中大乱,所习招术尽抛脑后,右手颤抖着向前抓去,全然没了章法。那头陀挥拳击来,一身功力激聚拳端,劲气狂涌而出,好似大江奔流,一泻千里。丐帮几位长老与他正面相对,虽距他尚有五六丈远,却觉这一拳是冲着自己打来,如不出掌相迎,势必要被袭卷而至的拳风震伤,当下齐齐出掌,与来力相抗。显文通功力最浅,身体微微摇晃,其他几位长老拿桩虽稳,神色却异常凝重。梁九惊觉劲风袭来,急忙喝令众弟子后退,喊声未落,劲风突然消失。几名长老收掌不住,都向前冲出一步。定睛看时,只见那头陀大瞪双目,面色惨白如纸,却原来一只大拳又被慧静死死抓住。 那头陀又入人手,好似猛兽翻落陷阱,虎吼一声,拼尽全力挣脱。慧静两次抓住来拳,心中踏实不少,顺其抽拽之势,抖臂弹掌。这一遭他不再慌乱,内力从掌心畅涌而出,登时将那头陀弹起三四尺高,仿佛巨石一般,重重地摔在场心。众人见此景象,莫不咋舌。场边几人心头大震,眉毛都竖了起来。那高瘦男子怪叫一声,倏然跃入场中,右手一探,抓上慧静肩头,五指如同利爪,将慧静僧衣抓破。 慧静大惊,急忙后退一步,翻掌拿向他手腕。不期那高瘦男子拳法怪异,手臂折转之间,一掌已印在慧静心口。他这五形鹫拳乃是一门极阴毒的武功,掌力脆冷深透,大有摧心之效。慧静中掌之下,胸口发闷,真气自然而然地向心间冲涌。 那高瘦男子正欲尽吐掌力,致敌死命,猛觉一股热流冲来,直似恶浪激涛,汹涌无比,一时收掌不及,腕骨当即折断,尚未叫出声来,已做了驾云童子,径直向后飞去。他身材本就高细,这一飞又是不由自主,身子弹射而出,好似长长的竹竿,笔直地扎向人群。那疤脸老者见状,飞身扑了过来,那高瘦男子去如流星,他更快逾闪电,一把抓住对方衣领,挽住其势。那高瘦男子惊魂出窍,扑通坐倒,手腕处痛得钻心,脸上滚下豆大的汗珠。那疤脸老者伸出几根指头,本想为他扶正断骨,尚未用力,那瘦高男子便叫了起来,不让触碰。 那疤脸老者搭手之时,觉出他腕骨碎裂不堪,暗吃一惊:这小和尚是准?内力怎会如此了得!他素知那高瘦男子之能,实难信当世竟有人不露痕迹便将他腕骨震碎,自忖难续碎骨,忙冲那两名身着道袍的男子道:烦劳二位前辈为郭先生看一看腕伤,在下要向此僧讨教一二。那两名男子走了过来,其中一人只向那瘦高男子腕上瞟了一眼,眉头便皱了起来,侧目望向慧静,满面惊疑。另一人出手点了那高瘦男子臂上穴道,随即蹲下身来,手掐断腕,运指力逼碎骨复位。 说也奇怪,那疤脸老者初碰断骨时,那高瘦男子原是痛极难忍,但由此人施为,情形却又不同。只见他五根指头或掐或捏,使力忽轻忽重,那高瘦男子非但不再大呼小叫,面上反露出舒缓之色,显见此人手法十分高明,虽接碎骨,仍可施术有余。 那疤脸老者暗暗钦佩,正要上前与慧静较量,忽听那书生在场边笑道:这和尚有些古怪,小可也与他耍上一回。飘身来在那疤脸老者身旁。那疤脸老者并无取胜把握,见他上前,微微点头。二人均是一代宗师的身份,即便打伤天觉之时,也只合力击出一掌,随之便退在一旁,此刻竟欲联手,实已将慧静视做劲敌。 慧静曾目睹二人击伤天觉,心下早存惧意,眼见二人欺上前来,身法飘忽诡异,比之寺中师祖辈的老僧犹高明了许多,顿时慌了手脚,撒腿向众僧跑去。身后二人哈哈大笑,戒意全消,赶了上来,各抓住慧静一臂,左右一扯,欲将其撕做两半。 慧静双臂巨痛难忍,拼命向前滚去。他心中恐惧到了极点,滚出之时,只道两条臂膀必要被血淋淋地扯下。孰料这一滚显出惊人神力,那书生与疤脸老者挽之不住,一同向前栽来。二人齐声惊呼,连忙松手,身子摇摇晃晃,险些摔倒在地。慧静挣出身来,只恐二人又下毒手,右掌撑地,左掌劈空向二人打去。他滚翻时狼狈万状,头皮也蹭破了一块,这一掌胡乱打出,全无半点模样,便好似小儿斗架不敌,一时晕头转向,也不知对方要击我何处,我只胡抡瞎打,能撑得一时便算一时。那书生与疤脸老者见他一掌虚击过来,竟尔变了颜色,急忙出双掌来迎。只听砰地一响,地上泥土飞溅,再看那书生和疤脸老者,已然踉踉跄跄,退在一丈开外。 慧静跳起身来,正不知所措,忽听众僧在身后喊道:慧静小心!慧静一惊,猛觉背后扑来一人,将自己拦腰抱住。扭头看时,只见这人怪眼圆睁,凶眉倒竖,正是那个猛恶头陀。 那头陀适才跌在场心,气乱血涌,半晌爬不起身,此刻抱住慧静,哪还容他走脱?慧静大急,拧腰挣臂,直将那头陀抡得两脚离地,身子来回悠荡。那头陀手臂渐松,惊急无比,岔了声地叫道:你两个还不杀了这秃驴!那书生和疤脸老者惊醒过来,蹿上前各发一掌,按在慧静前胸。他二人击伤天觉,下手十分老到,此刻如法炮制,掌力更阴狠了几分。 慧静被那头陀死死抱住,真气淤在小腹,难以上行,这两掌实实按在胸口,直击得他头昏脑胀,眼前发黑,两股掌力透胸而过,顷刻间传到那头陀身上。那头陀武功虽高,也受不得同伙合力来击,大叫一声,向后飞去,热血冲口而出,都喷在慧静背上。慧静骤脱其制,惊奇不解,忍不住回头张望,及见那头陀倒地难起,满口血流,更加摸不着头脑。 那书生与疤脸老者见他连中两掌,犹未露伤损之状,心中都是一紧:这小秃驴是由何物造就?怎地如此结实!趁慧静反顾,又一同挥掌击来。众僧见慧静生死关头,还有心回头张望,都急得大呼小叫。 慧静听众僧喊声急迫,意乱形呆,全未料身后有人偷袭。那书生和疤脸老者看出他临敌毫无经验,运掌如风,拍在他后背。尚未击实,手臂忽似被雷电击中,一股热流自掌心钻入,直向肩窝窜来。二人虽加了十分小心,仍料不到对方反撞之力会这般雄强,一惊收掌,退开三丈。这一退大是匆忙,那一股热流乘机透过肩窝,一头撞入心间。二人胸口一闷,一颗心仿佛被人死死攥住,两脚登时软软绵绵,站立不住,当下齐齐坐倒。 慧静前胸中了两掌,初时只是头晕眼花,并不觉有何异样,而后两掌击在他背心,他随生反力,弹开两人,体内反觉松畅许多。突然之间,不知由何处窜出四股歹毒力道,猛地搅在一起,向上冲行。这一来好比剜心裂胆,直疼得他捂胸摇晃,几欲栽倒。到此一步,方知那二人掌法之强,远远超乎想象。 天心见他站立不稳,正要命人将他搀回,却见慧静两手撑地,身子倒立起来,两腿在半空收蜷盘曲,随之吸腹坠臀,挺腰伸颈,口中呼气有声。众人见他样子古怪,都是一怔:难道此僧受了内伤,这姿式是他少林派疗伤秘法?众僧见时,更是吃惊:这是什么法门?我怎地从未见过? 周四观望多时,早看出慧静功力惊人,忽见他露出怪态,心头一震:这姿式好生眼熟,倒像是易筋经中行气的法门。难道这僧人习过此经?凝神细瞧,又觉他这姿式自成新理,与易筋经截然不同,暗想:这僧人内力深厚无比,似不在我之下,如得此人相助,逐退各派不难。却不知他拳艺如何?他藏身已久,自感脸面无光,但不知慧静拳法浅深,便不敢贸然现身。 此时场上四人均已受伤,相距不过几丈远近,却谁也无法上前毙敌,但只要有人率先站起,形势即刻逆转。这番比试,胜负决于分秒。众人屏息观望,都不敢弄出声响,场上一片寂静,只有那四人喘息之声,隐约可闻。 周四暗暗盘算:场上三人大是劲敌,此时我若上前,杀之毫不费力,何不就此现身,相助少林?走出一步,猛然想到:我藏身多时,若此刻露面,岂不被群僧耻笑?即使逐退各派,江湖上也坏了名头。一念及此,止步不行。 叶凌烟窥破教主心思,凑上前道:教主怕落取巧之名,便由属下去杀这几人如何?这几个东西都是顶尖的人物,属下如能取其狗命,可立时名噪天下。应无变听了,忙在周四胯下道:叶长老慢些动手,让小弟也帮你杀上一个。长老名噪天下,小弟也可声震江湖。 盖天行见二人跃跃欲试,低声斥道:没出息的东西!只知道捡这现成的便宜,便不怕各派要了你们脑袋?叶凌烟贪功心切,胸脯一挺道:有教主他老人家为我撑腰坐阵,叶某何惧群小?盖天行哼了一声,斜睨周四道:教主久藏不出,分明惧怕各派人多势众。我等此来欲扬圣教威名,如此缩头缩脑,颜面何存? 木逢秋只恐教主发怒,忙道:各派乌合之众,原不足虑,但后到这几人大有来头,确是不可小视。我等未明虚实,还须暂忍一时。盖天行冷笑道:这几人既是厉害角色,此时杀之正是良机。教主何不亲自出手,为我等壮胆? 周四心中恼火,目视场中道:天行勿急,一会儿我必亲取这几人性命。说话间脚尖一弹,地上几枚石子飞起,直奔场中三人射去。只听噗噗几声,两枚石子撞在那书生和疤脸老者后背,一枚石子绕过慧静,打在那头陀前胸玉堂穴上。这三人运气疗伤,已到紧要关头,石子撞击之处,正是几人真气淤塞之所,当下只觉全身一震,便似有人在淤堵之处拍了一掌,顿时气顺血行,周身畅爽。 众人见三人精神大振,呼吸竟尔深缓匀长,都向石子发出的方向望来。周四踢出石子时动作轻微,连左近之人也难察觉,众人寻觅许久,也不知是由何人施为。那红衣人目光犀利,已看出石子是由周四等人所发,只因相距甚远,便看不清几人面目。他眼见几人身穿道袍,气象不凡,心道:这几名道士相助我方,难道也是主人请来的帮手?他眼光甚毒,只看石子劲道落点,便知发石之人武功在自家之上,一时又惊又喜,忙冲几人遥遥拱手。盖天行等人自教主踢出石子,已知其志,见那红衣人拱手示谊,心中暗暗发笑,均盼教主早显神威。 场上三人逆气渐消,目中射出异样的光芒,死死盯住慧静,嘴角都露出一丝狞笑,好似久病渐愈的猛兽,又现出了锋利的牙齿。众僧心急如焚,只想冲上前去,将慧静抱回,但听他喘息声愈来愈重,又怕他受了惊扰,真气冲断经脉,立时毙命。 便在这时,忽听那疤脸老者嘿了一声,缓缓向上站起。那头陀受了激发,也两手撑地,强自起身。天心见状,再不犹豫,急冲身边二僧道:快将慧静搀回!两僧领命,正要奔出,却见慧静两脚落地,站了起来,脸上青紫一片,神情痛苦之极。那头陀与疤脸老者见他突然翻起,大吃一惊,气力一泄,又瘫坐在地。那书生内力稍逊,本要再过片刻才能起身,慧静这一站起,吓得他魂飞天外,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众人见慧静先行起身,只道那三人再难活命。不料慧静起身之后,并不向三人看上一眼,突然挥起一掌,向地面拍去,掌力到处,地上陷出一个土坑。旁边三人身上落满泥土,惊得眉眼歪斜,都当他要下毒手。 慧静一掌拍罢,一掌随之又起,砰地一声,击在那头陀身前。这一掌力道更猛,地上现出土坑,竟有半尺多深。那头陀大叫一声,闪躲已晚,泥土冲入口鼻,忍不住大声咳嗽。慧静发出两掌,面上紫气稍退,当即两掌翻飞,又向地面连拍数掌,一时间尘土飞扬,弄得四人如同土人相仿。 众人只觉脚下微微颤动,慧静每拍一掌,这颤动便大了一分,都怕他这般击打下去,大地也要塌陷。那三人瘫坐在地,眼见慧静挥掌乱拍,都闭上双目,待其取命。过了一会儿,那书生忽觉对方掌力涌荡过来,震得前胸舒适无比,便似有数名好手合力为自己疗伤一般,胸腹几十处大穴豁然通开,真气在体内奔流冲涌,居然远胜平时。那头陀与疤脸老者内力较他深厚,初时不自觉地与来力相抗,便难体会此种奇妙感觉,而后信心全失,不再抵抗,顿生同感,只觉慧静每拍一掌,自家伤痛便好了一分,功力也似猛然间长了许多。三人武功虽高,体内却有几处阻碍,一直无法疏通,真气到此通行不过,功力便难再长分毫,此时惊觉这几处障碍变成坦途,心中狂喜不迭,都盼慧静发掌不停,自家多多受益。 众人见他几个被掌风带得东摇西晃,脸上却露出喜色,均想:这几人莫非被吓疯了不成? 天心见慧静连发二十余掌,兀自挥臂不停,忙喝道:慧静,你怎么了?慧静听方丈喝问,这才停下手来,身子微微颤抖,半晌开口不得。地上三人暗暗叹息,都恶狠狠望向天心,恨他坏了自家的好事。三人淤堵之处已通,获益着实不浅,非但伤症全无,功力也激增三成,当下安然稳坐,伺机偷袭。 天心见慧静并不答话,心中一沉,又问道:慧静,你你这是怎么了?慧静连喘两口粗气,手捂胸口道:弟弟子中了这两位施主掌力,体内憋胀已极,适才运气调理,不想愈发难耐。弟子忍痛不住,只得发掌虚击,连着打出几掌,倒觉得好了一些,只是 天心急道:只是怎样?慧静怯声道:只是一停下来,又疼得钻心。天心一惊,侧目向那书生和疤脸老者看了一眼,忽厉声道:你适才运气疗伤,用的是什么心法?慧静听了,竟慌了起来,突然跪下身道:弟子该死,不该偷习武功。那经书上说要心平气和,可弟子适才依法运气,心中却乱做一团,怎么也静不下来。这定是佛祖惩罚弟子。弟子知罪,弟子该死。说罢连连叩头,状极惶悚。 天心听他提到经书,正要问个究竟,却听那疤脸老者哈哈大笑道:老夫这五毒手中则必死。你以为只要心平气和,便能驱尽内毒么?话音未落,地上三人纷纷跃起,围住慧静。三人既知慧静伤重难愈,已无所惧,便不愿再行偷袭。 那头陀前时也中了疤脸老者掌力,听到五毒手三字,惊道:你这那疤脸老者笑道:大师不必担心。你所中并非五毒手,乃是一记穿心掌. 那头陀听了,悬心始落,猛然踏上一步,挥掌击向慧静顶门。他欺慧静伤重,这一掌力道十足,并无半点顾忌。慧静见他当头击来,急忙出掌相迎。他体内痛楚不堪,只盼能挥掌乱击,借以减轻苦痛,此时此刻,全当那头陀是迎面压来的一堵石墙,恨不能手脚并用,将它击得粉碎。那头陀掌上催力,有心与他对上一掌,不料慧静跪地发掌,竟生排山倒海之力,一股气浪冲来,登时将他撞了出去。 慧静前时胡乱出掌,都打在虚处,这一次以实击实,顿觉心胸一畅,但见那头陀踉跄后退,并不跌倒,又吃了一惊:这僧人怎似突然间长了气力,难道我果真中了毒掌,快要死了?他不知三人受他掌力激发,功力大增,只道自家命不长久,气力已失,急得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只差哭出声来。 那书生与疤脸老者见状,扑了上来,挥掌便打。慧静自感死期将至,周身一阵虚乏,似乎连手臂也无力抬起,直至二人双掌及胸,方才起手招架。他心中存了死念,掌上再难生出神力,三人四只手掌撞在一处,直震得他两臂发麻,险些坐倒。那书生与疤脸老者觉出他掌力大衰,心喜若狂,第二掌随后拍至。慧静实接两掌,体内疼痛加剧,见二人又运掌击来,心中一黯:这二人眨眼工夫,似已脱胎换骨。我怕是再难活命了。他前时连中数掌,犹能挺受得住,只因不曾想到一个死字,这时魂亡胆丧,以为距死不远,再出掌时,更加没了信心。一经与来掌相碰,顿觉手上似托了泰山、昆仑,直压得双臂缩曲,手掌几乎贴在身上。那书生与疤脸老者掌上摧力不停,同时挥起另一只手掌,击向慧静头颅。 慧静无力遮拦,心中暗叫:我这是要死了么?我真的便这么死了!眼见二人凶相毕露,活像两只扑上身来的恶狼,就要把自己撕成碎片,突然大叫一声,奋尽全力向前推去。他惊恐到了极点,体内气血翻腾,好似要炸裂一般,一推之下,竟生出前所未有的神奇力量。那二人手掌尚未拍落,已然飞了出去,幸亏慧静只是前推,并不含抖崩之力,而力道顺二人手臂传去,在臂弯处又卸去几分,总算没要了二人性命。虽是如此,二人落地后骨骼仍一阵作响,如欲折断。 慧静死里逃生,僵立难动,眼望四处景象依旧,始知仍在人间。便在这时,体内忽生出一股暗流,猛然窜行向上,顺肩窝流入双臂。这一来胸腹间苦痛大减,臂上却如割如锯,几难忍受。他遇此奇事,暗自心惊:我适才击打地面,也曾生出此状。莫非我运气于掌,发力不歇,这毒质便能顺手掌遁离体外?此念方生,忽觉臂上这股暗流蠕动起来,似乎又要向胸间回窜,当下再不细想,左掌平推,右掌后撩,各向那头陀和疤脸老者拍出一掌。他适才与几人争斗,只是胡乱招架,从未主动攻出过一招,此时两掌并用,使出素日所习掌法,倒令众人吃惊不小。 那头陀和疤脸老者见他挥掌虚击,露出手法,都是一呆:原来这和尚掌法如此平常!正疑时,劲风已迎面袭来。二人不敢怠慢,各出双掌相迎,一撞之下,身子都晃了一晃,不由收起轻视之心,全神防备。 慧静与二人虚撞一掌,觉出那股暗流不再窜向胸间,心中一阵狂喜:看来与他几个对掌,效验果胜于虚击地面。他此刻只求逼出剧毒,虽对几人仍存恐惧,却已不再惊慌失措,当即双掌平推,又向那书生击去,正是闯少林中的一式双推掌。 众僧见他这一招使得甚是呆板,别说克敌制胜,便是自保也难,一颗心都提了起来,齐齐望向那书生,生怕他寻了空隙,猝下杀手。那书生见慧静使出此招,反而犹豫起来,似要上前攻敌,又似要出掌招架,突然大叫一声,向后跃开,脸上露出又是懊恼,又是不屑的神情。 原来他一见慧静推出双掌,立时看出对方身上四五处破绽,以他这等身手,如对方换作旁人,他只须上前随意一击,便可稳操胜券,但慧静双掌推来,掌力偏又浑实无比。他心下迟疑,便即慢了一步,待要出掌迎上,对方掌力已撞至胸前,只得向后退开,以避锋芒。 慧静两掌落空,臂上一热,随之痛状全消,双臂渐渐痒麻肿胀,不听使唤。他知毒质激聚肢端,已然浸入骨髓,若不早除,两条手臂势必难保,不由得起了牛犊搏虎之心,大喝一声,抡动双拳向四周打击,拳风所及,将几人罩在其中。 几人被他拳风所笼,急忙出掌相抗。几股大力撞在一起,发出沉闷声响,震得众人耳膜欲裂,口齿大张。 慧静与几人掌力相撞,手臂又有知觉,一时喜出望外,也忘了这三人乃是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两臂舞得似风轮相仿,劲气席卷四面,不管那几人使出何等招式,他只要探实对方劲力,便即硬撞上去,好似盲人一般,对几人如何出招,如何闪避,皆视如不见。 那几人见他状如疯魔,初时拼死相抗,惟恐被他击伤,虽见他招术漏洞百出,也不敢贸然靠近。及后见他拳势虽猛,往往一拳击来,自家只要运劲实接,他便收了拳劲,不再逼迫,好似故意等自家新力蓄就,再来相搏,都不由起了疑心。但知如此一来,大有可乘之机,再斗之时,已存了歹毒念头。 那头陀不知慧静毒入骨髓,掌力大打折扣,与之对了几掌,虽然仍落下风,却已不似前时脚下不牢,一撞便起,心道:这和尚中毒已深,掌力剩下不几层。我何不趁机取他性命?眼见慧静一拳打来,挥起右掌,假做全力相迎。二人拳掌相碰,慧静当即收了拳劲。那头陀瞅准机会,突然扑上,一掌疾打慧静心口。慧静毫无防备,险些被他击中,忙飞起一脚,踢向那头陀左肋。那头陀侧身转掌,拍在他肩头,随即飘身退开。慧静中掌之下,心中大乱。那书生得此良机,也窜上前来,出掌打在他后背。 慧静连中两掌,猛然醒悟:这几人是何等人物!我如此托大,岂不是自寻死路?心念及此,再不给几人喘息之机,双拳雨点一般,往几人身上打去。那几人顷刻间连接数拳,无暇调息理气,个个憋得面红如血。有心向后退避,又怕慧静乘势反扑,要了自家性命,拼着激成内伤,发掌不停,与来拳相抗。这一遭三人倾尽全力,每发一掌,皆重逾千斤,几大股无形劲气纵横激荡,发出尖锐声响。慧静裹在几人劲气当中,好似被铜墙所罩,无论击向何处,均有大力回撞,助他驱除剧毒。 他连发二十余拳,觉臂上麻痒之状大减,愈发不肯停手,索性拳脚并施,全不看几人站在何处。那几人掌力铺天盖地,将慧静罩得风雨不透,却不想正是帮了他的大忙。慧静不必寻人发拳,便可收反撞之力,出拳自然更快,只觉每挥一拳,力量便增了一分,不由得喜上眉梢。 那三人勉强支撑,体内闷胀已极,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一退过后,对方拳劲非但未减,反似又增大了几分,犹如海浪拍打礁石,一浪高过一浪。三人惊骇无比,不约而同地后跃两丈,只想这一来可以减轻负重,哪知对方拳劲如影随形,霎时间又赶奔过来,比适才更为澎湃汹涌。三人内力虽然深厚,此时也已力尽筋疲,大力涌到,便想立身也难,当即再不顾什么脸面,同时蹿纵而起,升空躲闪。三人这一收拳高跃,慧静顿觉周遭抗力全消,急忙收住拳劲,容几人落身。 几人落下身来,各吐胸间浊气,暗调散息,双目死死盯住慧静,生怕他此时上前。慧静待几人面色稍缓,方才出拳。他只当几人已然恢复,拳劲又增了两分。那三人一接之下,直震得双臂软麻,实是招架不住,无奈故伎重施,又纷纷跃起。慧静不明所以,只恐有诈,不待几人落地,又连做数拳。那三人在空中接了拳劲,各翻筋斗,坠了下来,不待站稳,便又蹿起,似乎地上有咬人的毒蛇。如此一来,慧静每拍一掌,几人便跳起一回,慧静出掌加快,几人也起落甚疾,仿佛地里的田鸡,一蹿一蹦,模样十分可笑。众人见状,都不知几人搞什么名堂,场上顿时鼓噪起来。 那三人羞得面红耳赤,却不敢在地上停留稍久,耳听场上喧声四起,恨不能一头钻到地缝里面。其实三人之所以连连蹦起,只因若在地上硬接慧静拳劲,实是力有不逮,而在空中出掌虚接,纵使筋斗连连,也可勉强卸去来力。个中这份尴尬,惟有自家心知肚明,但要就此败下阵来,又都心有不甘。 那红衣人猜出其中奥妙,心头大震:原来少林派登峰造极的人物,竟是这其貌不扬的武僧!此人不除,只恐后患无穷。忙冲身后几名黑衣人道:你们几个快去杀了此僧!言犹未绝,七名黑衣人已跳了出来,直向慧静扑去。众僧大急,正要冲出拦挡,却见那七名黑衣人奔到距慧静三四丈远近,突然惊呼一声,齐齐后跃。冲在最前面的两人竟摔了一跤,向后连连滚翻,全然身不由己。 原来几人尚未冲到慧静身畔,便觉迎面劲气飞漫,好似挡了一堵石墙,头脸撞在这堵无形的石墙上,实是说不出的难受。身当此时,方知场上三人为何上蹿下跳,不敢踏实地面,当即招呼一声,都绕到慧静身后。一人趁慧静无暇转身,纵起身形向他扑去,手掌尚未挥落,身子已被弹了回来,好似皮球撞上铁板,往返只在一瞬。另两名黑衣人见状,同时跃起,在半空并肩牵手,挥掌下击。慧静惊觉,急忙反手出掌。那两名黑衣人一同弹向高处,登时手忙脚乱,抱成一团。 慧静心思转到身后,迎面三人如释重负,一齐落下身来,向前逼近几步。慧静一惊,双掌连拍,将几名黑衣人震退,随即转身上步,又向三人打来。那三人距他已近,劲风撞到,更加难以抵挡,只得又含羞跃起,向后滚翻。 几名黑衣人被慧静震出两三丈远,个个臂酸腿软,立脚艰难,自忖以一人之力实难与之相抗,各出一掌抵在同伙背心,七人连成一串,将功力都传给前面一人。当先一人体内汇聚了身后六人的功力,掌力大增,遥遥向慧静击来,劲力浑实至极。 慧静接了两掌,麻痒之状又减轻几分,心中暗喜:这七人合力一处,比那三人中任何一人都强了许多。我疗除伤毒,正可借用其力。当下吸气一口,向后连击三拳。这三拳硬打硬撞,力道惊人。那七人每接一拳,便向后退开一步,好似一条黑色的大虫向后蠕动,地面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慧静三拳打出,双臂松爽已极,一瞥之间,猛见两只拳头黑如墨染,不由大吃一惊。他手上一缓,迎面三人又扑了上来,各施手段,拳脚相加。慧静不敢再想,慌忙抡拳招架。那三人在他拳风中翻滚多时,已然悟出诀窍,见他挥拳打来,忽东忽西,倏起倏落,不再与他拳劲相碰。慧静见三人虽此起彼落,身法高妙,但出手尽是虚招,并不敢与自家拳劲相碰,于是放下心来,又向身后七人发拳催劲。那七人连成一串,甚是笨拙,只得使出全力,硬接硬架。转瞬之间,又接了慧静七记重拳。 此时场上虽有十人围住慧静,实则这七名黑衣人却接下慧静四分攻势,余下三人各担两分,压力轻了许多,又不禁生出害人之念。三人本不敢施展精妙招术,近身行险,这时见慧静与身后七人对掌不休,凶心再难压抑,纷纷纵跃上前,使出凌厉杀招。 慧静连忙撇下七名黑衣人,回身遮拦。那七名黑衣人与他对了几掌,个个表情僵硬,睛眸不转,虽仍传功不停,劲力却骤然衰减。当先一人向慧静连发三掌,慧静居然头也不回,只以左手袍袖向后轻挥,便将几人震得连连摇晃,几欲摔倒。近身三人本指望七名黑衣人缠住慧静,自家好做手脚,见此情状,直吓得心惊肉跳,四肢酸软。那头陀一拳打来,收势不住,猛地把心一横:我三人此番上场,颜面丢尽,如再后退高跃,还有何面目立足江湖?今日纵有一死,也要与此僧拼个鱼死网破!决心一定,中途变招,手臂好似风中落叶,飘忽无凭,劲力由实转虚,隐匿不发。他拳法本极高明,这一式陡转巧妙,虚中求险,自料对方难以探得实劲,即使功力惊人,也未必能将自家震开,一旦露出空隙,他便可猝施险招,冒死求胜。 那书生与疤脸老者也都会意:这和尚内力虽深,拳法却是平常。我何不施展奇招,奋死搏命?二人前时不敢决死相争,只因这般近身求巧,实是险恶异常,万一弄巧成拙,被对方探准虚招中的实劲,后果便不堪设想。此刻处境危恶,都与那头陀想在一处,各施平生得意招术,欲与慧静拼个死活。那书生不知凶吉,情怀极是苦乱,一招甫出,将心境也显露出来,两掌似拍似按,周身无处不虚,只使得半招,一片苍茫凄寒之感,便即弥天而至。 那疤脸老者见二人应敌老到,精神大振,突然两腿高荡,向慧静颈上剪来。这两腿起无端,接无端,中间如隔关山万里,不相属联,但细味其意,却又首尾相顾,分合俱可,端的天衣无缝,横空出奇。各派人物见了,无不惊叹,实难信世间尚有这等妙招。众僧暗暗叫苦,都知慧静折解不得,只盼他能护住要害,不致丢了性命。 却见慧静抬起手来,十分随意地向几人打去,手法僵硬不变,浑不在意几人招术中的险恶变化。众僧只当他拳艺粗劣,根本看不到对手毒辣后招,都急得大声喊叫。喊声未止,那三人突然向后疾退,好似飞鸟惊弓,一下子落在数丈开外。众僧大惑不解,满场人众也都惊愕莫名。 那三人落地之后,都死死盯住慧静,心道:这和尚好不狡猾,原来他拳法竟这般了得!回想适才惊心动魄之处,犹感余悸难消。慧静击退三人,忙向手上看去,及见双手墨色全消,心下暗惊:难道只片刻工夫,这毒质又窜回脏腑?微一运气,只觉体内气血奔流,毫无异状,双臂也松沉有力,一如往常。正疑时,迎面三人又扑了过来。三人虽被击退,却不信慧静拳法高深至此,此番欲探真伪,出招愈发精妙难测。 慧静听四外唏嘘声起,心道:众人如此情状,分明是惊服这几人手段高妙,为何我却觉他几个招术平常,毫不出奇?难道是我本领低微,全无半点眼光?他与几人斗了多时,愈到后来,愈无畏惧之心,眼见几人尚未扑到近前,三股劲气已若有若无地撞来,当下连发三拳,向前迎去。 罗汉堂几位带功师父见他这三拳无的放矢,功架散漫,都怒喝道:慧静,我是这么教你的么!你为何不使本门拳法?声音未落,那书生和疤脸老者已惊呼着向后跃开。 慧静听几位师父大喝,第三拳打到中途,忙变做连环拳中的一招盘掌穿云。说也奇怪,他头两拳看似无用,可击了出去,立时将那书生和疤脸老者吓退,此刻使出少林拳法,那头陀却不退反进,逼到身前。慧静一惊,连忙变招,挥掌打向那头陀左肩。这一掌怪模怪样,已不是少林拳法。那头陀见时,便不敢伸手招架,忙不迭地退了开去。罗汉堂几位师父看在眼中,百思难解,不约而同地手挠额顶,咦了一声。 那三人刚被击退,又纵身扑上,各显神通,变招生奇,顷刻之间,三人连攻八招,也便退了八回。斗到后来,几人出招之时,都似变成了满腹疑团的小童,所使招术虽千变万化,心中却知全然无用,人人紧皱眉头,想看慧静怎生拆解,模样既像是出题求教,又像是在欣赏对方。而慧静每一还击,非但全无招式,便是手法也不露半点,随意打出一拳一掌,便将来招拆得一干二净,直似风卷残云一般,只见云散,不见风行。那三人攻了数招,每次都莫名其妙地退了回来,其间只觉有股无形的力量挡在身前,自家每要发力之时,慧静立刻能洞察其微,感应之快,出手之准,实是不可想象。 众人见三人趋退如电,而慧静随意出拳,便可令其往返无功,一时都如梦初醒:这少林僧拳法之高,较前时那瘦小僧人犹有过之。原来他初时手忙脚乱,全是为了戏弄几人。少林派空字辈不如天字辈,天字辈又逊于慧字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木等人看到此处,饶是几人功入化境,也不禁暗挑大指,露出钦佩之情。 几人初见天觉登场,只不过存了三分惊讶,此时却又多了七分赞叹,都知慧静武功之高,绝不在自己之下,心中这份欢喜,实难言喻。便在这时,忽听有人惊叫道:大伙快看,那几人怎么了!众人闻声,都向场中望去。 只见那七名黑衣人缓缓坐倒,当先二人面色漆黑,双目凸显,余者脸上都呈青紫色,只有最后一人脸色灰白,不见异样。这七人连成一串坐倒,前面六人一动不动,全身罩上一层死气。最后一人虽有生机,却已动弹不得,双掌按在同伙背上,似被吸住了一般,难以收落,直吓得张开嘴巴呼叫,口中却发不出声音。 那红衣人喝道:不要喊叫,否则必死!话音未落,最后这人脸色突然变黑,连前边几人面上也转成黑色。众人见了,都惊得毛发齐立,周身血凝!那疤脸老者心中一凛:这几人面色转黑,分明是五毒手所致。难道那僧人将体内毒质逼了出来,传到这几人身上?那头陀与书生也明白过来,急忙收住拳脚,细察体内动静。他二人与慧静斗了多时,生怕毒质侵入体内,待觉百脉通畅无恙,方才放下心来。慧静见三人不再出招,忙回头张望,及见七名黑衣人脸如焦炭,心道:这几人怎会这副模样?难道我适才与他等对了七掌,毒质都顺手掌传给了他们?他一直担心剧毒流回脏腑,是以虽将那三人连番击退,却不敢太过逼迫,这时既知毒素已消,便思早离险恶之地,迈开大步,直向众僧走来。 众僧此时此刻,都知他武功之高,实乃本门第一人,见他走回,齐声叫道:慧静,你为何要放过这几人?慧静不知如何回答,愣愣地停下脚步,眼望几名要好的年轻武僧,只盼他们走上前来,将自己拽回。那几名年轻弟子与他目光相对,都露出又是钦佩,又是疑惑的神情,谁也不敢冲他讲话。 罗汉堂几位带功师傅见慧静似有怯意,怒道:慧静,这几人害了天觉大师,更伤了本寺数名僧人。今日你若不为他们报仇,便不是我罗汉堂弟子!慧静听了,回头向那几人看了一眼,又向四周人群瞧了一眼,垂下头道:几位师父让弟子胜这几人,倒还容易,只是几名带功师父忙道:只是怎样?慧静头不敢抬,颤声道:只只是弟子若胜了他们,还望几位师父能让弟子退回。几位带功师父疑道:那是为何?慧静又向四周望了一望,微露惊慌道:只只因弟子胜这几人虽易,但各派若有别人下场,弟子便斗他不过。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错愕:这和尚莫非是个傻子?他既说能胜那几人,满场哪还有人是他敌手?他这么讲话,是出于本心,还是有意嘲弄众人? 众僧摸不着头脑,都被吓了一跳,只当人群中另有强敌,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一名年轻武僧与慧静相熟,知他平素老实忠厚,只是脑筋有些不灵,忙道:师弟,以你此时身手,各派绝无人可与你比肩。你还怕个什么?慧静眼望此僧道:师师兄不是骗我?那僧人顿足道: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我骗你何来?你快去为天觉大师和众僧报仇!慧静嗯了一声,心中仍不踏实。 忽见天心走了过来,温声道:这经书上的武功精深博大,你习练不到三年,便有这般成就,也算着实不易,但与你众位师兄相比,却还差了许多。我当年曾经说过,没有我与天宝大师允许,谁也不许轻露此技,你为何还要违命不遵?众人闻听此言,都是一惊:此僧如此武功,天心还说他不及众位师兄,难道众僧果真练过明王心经?众人原本认定此乃子虚乌有之事,但听天心分明提到经书上的武功,又都紧张起来,满场鸦雀无声。 慧静听方丈说出这番话来,心中一阵狂跳:难道方丈早知我偷习经书之事?为何他又说众位师兄也都练过?这岂不是当众说谎?他生性质朴,一时难解方丈之意,虽见他连递眼色,却不知如何作答。 天心暗暗着急,正要再出言语,天际忽走上前来,厉声道:慧静,你在寺中多年,可知偷习武功,应当受何惩处?慧静闻言,扑通跪倒,连连叩头道:弟弟子知罪,弟子知罪。想到寺内戒律森严,霎时冷汗遍体,面色惨白。天际见他匍匐在地,并无抗拒之意,口气稍缓道:你只要照实说出,这武功是从何处得来,我便不罚你。慧静叩头不止,带着哭腔道:弟子从实招认,望师伯开恩免罪。 天际不耐,高声喝道:快些讲来,休要哐罗嗦!慧静自小便对这位师伯十分惧怕,听他大喝,手臂一软,险些趴在地上。他在场上愈斗愈勇,这时却体若筛糠,状如伏鼠。天际知他神功惊人,众僧无人能敌,只恐他狗急跳墙,杀亲逃命,退开两步,暗暗提防。众僧见他后退,也都怕慧静丧心病狂,猝下毒手,纷纷退在一旁,露出惧意。 天心见状,暗暗叹息:师弟行事如此莽撞,看来我一番苦心,又是白费了。原来他久等周四不见,只当周四失约背信,未敢前来。及后慧静大战三人,震慑群雄,他便想设个圈套,只要各派心惊而退,少林一场浩劫便可躲过。谁料慧静心实口拙,难明其意,天际又鲁莽无智,不顾大局。天心到此一步,再无良策,呆呆地立在慧静身旁,只剩下一个念头:难道我少林果真气数已尽,竟要靠慧静来独撑危局? 各派人物见天际追根问底,无不生疑:他是少林派管事的和尚,若那年轻弟子习的是明王心经,他又怎会不知?难道天心话里有假,又将大伙诓骗一回?眼见天心神色黯然,呆立无语,更加疑心有诈。慧静抬起头来,见众僧远远退开,目中均有戒意,心中一寒:难道我偷习了武功,众人便不当我是少林弟子了?急忙向天际爬去,失声哭道:师伯,弟子知罪。弟子愿受重罚,只求你别将弟子赶出少林。慌乱之下,一把抱住天际双腿,再不放开。 天际被他死死抱住,两退一阵软麻,心中大惊:难道他要害我不成?用力挣脱,双脚却难移分毫,脸上顿时没了血色。罗汉堂几位师傅深知慧静为人,心想:慧静偷习武功,罪责着实不轻。本门最忌讳的便是此事,怎么偏偏是他违犯?适才听方丈口气,似乎并未怪他,我须帮他才是。 几人一般心思,都故意冷下脸来,高声喝道:慧静,还不放开天际大师!有什么话只管向方丈去说!慧静连忙松开天际,向天心爬来,口中呜咽道:方丈救我,千万别将弟子逐出寺院。弟子说这武功来历,弟子不敢隐瞒半点。天心尴尬已极,仰面上望,避开周遭数百道目光。 慧静见方丈似羞似恼,全不正眼看他,心中更慌,忙不迭地道:弟弟子这经书上的武功并非得自别处,乃乃是前辈神光大师所遗。此言一出,满场喧沸,众人实比听到明王心经四字还要震惊。 须知少林神光乃武林中奉若天神的人物,当年明教祸乱江湖之时,教主冷兴元及数位长老虽习练过明王心经,最后却仍被神光降服。众人闻听神光有秘笈遗世,自然认定这秘笈上的武功高于魔教心经。 木、盖等人年轻时都曾见过神光,听说他留下典笈,目中均掠过一丝惧意,心道:这和尚直似上界罗汉转世,他若留下谱笈,必不逊于本教心经。周四却想:难怪慧静疗伤时动作与易筋经相似,看来这神光和尚必是精通易筋经的功法。 天心本是仰面避羞,不愿慧静道出实情,这时一语惊心,忙低下头来,握住慧静手臂道:你所说经书,果是神光大师所著?你你快些道清原委。他听到神光的名字,似有了依托,全忘了适才诓众之词,死死盯住慧静,身子竟颤抖起来。 慧静被他盯得发慌,垂下头道:弟子十年前被天容大师招入罗汉堂学艺,与慧学师兄、慧空师兄、慧业师兄分在一个禅房。七年之前,弟子偶上房梁除尘,忽见梁上放了个油布小包。弟子打开看时,见是一本书籍,上面写着神运经三字。弟子只当是普通经卷,便取下来观瞧,一看之下,这书中尽是些练功行气的法门,古里古怪,与本门心法全不相同。弟子见第一页上写了神光著三字,当时不明其意,想了几日,才明白这经书原来是上代神光大师的遗著。 众人听到这里,都皱起眉头,心道:这和尚到底是尖是傻?为何连神光著三字也要想上几天才明白?似他这等资质,根本不是习武的材料,竟也能练到这般境界,可见那神运经是何等精深! 天心见慧静憨态可掬,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说道:你说下去。慧静见方丈有了笑容,惧意稍去,稳了稳神道:弟子从师兄们口中,早听说神光大师是本派出类拔萃的高僧,一时好奇,便忘了本门不准偷习武功的戒条,想照他书中所写练上一练。哪成想这书中似有魔力,弟子一练之下,竟然欲罢不能。不到三个月光景,便觉骨缝大开,筋肉松绵。劲松时,气血纵横往来,骨肉和缓柔畅;劲紧时,真气倏然会聚,周身刚坚凝结。弟子到了此时,只觉若有一日不练,便好像丢了魂魄,实是难耐无比,只得晚上趁师兄们熟睡,偷偷去寺外习学。如此过了一年,体内变化更为明显,每一提神作势,便觉内气油然而生,起自涌泉,充于丹田,达于掌指,且步履比从前稳健,动作也比从前轻灵,对本门拳经中所说蛰龙未起雷先动,风吹大树百枝摇体会尤其深了一层。弟子见书上说到此一步,至少要苦练三年,只怕自己贪进心切,练得全然不对,又从头学起,练了两年多。哪知两年过后,感觉愈来愈奇,内劲更加强烈,每次练拳,周身好像一个装满水银的皮袋,随着外形的变化,真气在体内上下鼓荡;上升时气自涌泉顺夹脊分左右布于两膊,充于指掌;下降时则哗然而落自两腿沉入涌泉。升则整体而升,降则整体而降,分不清是按哪条经络运行。动作既沉实又轻灵,飘飘荡荡,舒适无比,真是难以言传。每一细微动作,只要意念一起,真气便倏然而至,往往意念竟跟不上真气的流动。 众人听到此处,都露出呆痴之态,心道:这僧人所述之状,正是每一个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境界。他头脑不灵,居然能在两年间达于此境,难道果真有神佛助他? 罗汉堂几位师傅又惊又喜,却又将信将疑。一名矮壮师傅教授慧静多年,从未见他有何特异之处,听他说得如此神奇,忍不住道:你说得这般玄虚,众人如何能信?你且做挽弓伏虎一式,说一说是何感觉? 慧静抬头望向天心,见方丈微微点头,于是站起身形,左腿前弓,右腿向后蹬直,双臂缓缓上拒朋,做出挽弓伏虎的拳式。那矮壮师傅见他做得不差,心道:这一式功架低矮,不易得力。我习练多年,仍难劲畅力达。不知他是何体会?问道:你且说这一式力自何出,如何发放?慧静道:弟子做得此势,左腿稍向前弓,便觉二距乔之力自足踝直上,经两肋、腋下,过睛明出发际而达风池;后腿蹬直,自觉两维之气自金门、筑宾两穴上行,前达廉泉,后上临泣。而上拒朋之臂,意动气随,稍加拒朋挤之意,便觉带脉往复,冲脉上下,丹田鼓荡不竭,直似抽气唧筒一般,将涌泉之气抽入气海,复自气海推至两膊两掌。一吸一推,吞吐不已,只须意念稍纵,真气便可从指尖冒出,滚滚不息。话音未落,两掌上忽有大力涌出,直似海浪相叠,向那矮壮师傅冲来。 那矮壮师傅一惊,连忙拿桩站定,出掌相迎。不料此股大力一发即收,反生出吸引之力,将他带上几步。那矮壮师傅收势不住,眼看要撞在慧静掌上,心中大惊:这挽弓伏虎一式我练了千遍万遍,做梦也没想过会有这等威力。此刻若性命相搏,我哪还有命在?此念方生,前冲之势忽停,身子稳稳站住,并无一丝摇晃。众僧见了,惊奇无比:本门普普通通的一招,怎会高深至此?莫非我等尽是井底之蛙? 慧静见那矮壮师傅满面通红,慌忙跪倒道:弟子收劲太疾,师师父休怪。那矮壮师父苦苦一笑道:你有这等本领,贫僧哪还配做你师父?难为你这些年深藏不露,将大伙当成了傻瓜。 慧静听这话说得极重,慌得连连摆手道:师父,你我这情急之下,语无伦次。天心轻拍其肩道:你不必惊慌,且说随后几年境况如何?慧静见方丈意切语和,心神略定,眼望地面道:弟子练到这时,似脱胎换骨一般,举头投足,俱与往日不同。每每练拳,手起气也起,手落气也落,无论怎样发力,均可随心所欲,循循无端。弟子心中欢喜,便想看这般练将下去,更有何种妙处,不想练到第五年上,竟然事与愿违,将弟子吓了一跳。众人听到此处,心中都是一沉:难道是他练错了不成?天心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慧静抬起头来,愣愣地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这道理弟子一直想不明白,可依法而行,却又说不出的奇妙。或许是弟子太笨,将经书上的心法领会错了?说着向众僧望来,露出迷茫、期盼的神情,好像众僧能解他心中疑问。 天心欲知究竟,催道:你快说出了何事?慧静收回目光,转望天心道:弟子练到第五年时,只觉体内真气愈聚愈强,便似江海翻腾,无一刻止竭,自感头大耳鸣,皮绷肉紧,连晚上睡觉也要被搅醒数次。弟子到了这时,竟无端生出许多妄念:忽尔想飞升云端;忽尔又想钻入地下;一时似与恶浪相搏,周遭尽是狰狞的凶煞;一时又似在极乐之国遨游,耳中充满仙乐之声。身子时轻时重,忽热忽冷,轻时随便纵跃,数丈可及;重时骨肉沉坠,禅床压陷;热时如火烤炙,汗出若雨;冷时又寒冰加体,彻骨难言。终日里心神恍惚,看眼前之物皆是虚幻,到后来连自家四肢躯干也觉累赘无用,似乎只凭一气一念,便可升天入海,纵横八极。 众人听他愈讲愈奇,心道:他所述之状,我只在梦境中才有,难道是他悟性不够,已然走火入魔?周四暗想:当年两股力道在我体内为虐之时,我也曾偶生虚妄之念,但却不似他这般强烈。他五年纯功,真气聚积如海,不知如何能导引顺畅? 天心越听越惊,问道:那后来怎样?慧静道:弟子终日如在梦中,体内异状频频,无止无休,只恐这样下去,丢了三魂七魄,于是思谋出一个法子,想借行拳之时,将真气放出体外。哪知操拳之下,怪事忽生:弟子头几年一经作势,内气自然而然地随势而出,无论怎样动作,均能生出异乎寻常的力量。这时抡拳踢腿,意气却似结了仇怨,不再有片刻相合,经络也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不容真气通过。这一来非但内气发放不出,拳脚上也毫无力量可言,每每打出一拳,竟比未习武时还要乏力,而体内偏又聚集了无穷的神力,让人有撼岳之志,倒海之心。弟子憋闷数日,急得头焦额烂,索性将习过的十余种拳法都使了出来,只盼有一种稍稍管用,便可救我急难。岂料本门这十余种拳法徒有架式,每一式运气使力之法都似巧实拙,极为牵强。弟子初入罗汉堂时,总觉这些拳法攻守相宜,深蕴妙理,此刻用它救急,气血愈发淤堵,才知那许多招术空有花巧之表,其实内息运转漏洞百出,一旦与内家高手相遇,两下里只要精气神稍一触碰,则无有不败之理,任你招术如何巧妙,也是无用。 众僧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心里都是一乱。许多年轻武僧前时见天觉施展拳脚,已然对本门武功信心倍增,谁想照慧静说来,似乎少林拳法并无实用,一时无所适从,均露出迷惑之情。众老僧虽也吃惊不心,暗自却想:本派习武之风千年不衰,每一套拳法都经无数高僧揣摩洗炼,若说毫无缺憾,未免自负,但要说根本无用,却是危言耸听,狂悖无知到了极点。慧静学得神光大师一点皮毛,便敢蔑祖忘宗,信口胡言,当真可恶至极!纷纷冷了脸面,眉宇间露出几分厉色。 慧静见众老僧面有愠色,自知失言,忙摆手道:弟子所讲,全是一时所想,并并无贬低本门之意。只只是那那些拳法舍本逐末,确确是无甚大用。众老僧心头火起,都恨恨地哼了一声。 天心虽不信少林武功全无用处,但知慧静久练功深,确已独涉幽境,笑道:我少林领袖名流,载誉千年,岂是胡乱一语,便能贬损得了的?你年轻无知,休要妄议其非,只说后来情形如何?慧静看了看众位老僧,深吸一口气道:弟子无法调理内息,与师兄们练拳时,常常神不守舍,被人随意打翻。几位师父见弟子愈练愈差,都大为恼火,于是罚弟子去千佛殿面壁思过,不得再入罗汉堂习武。弟子到了千佛殿内,每日面壁呆坐,疲倦之时,便踱到东偏殿去看四壁上练拳的图形。看得久了,壁上的人物竟似活了一般,个个挥拳出腿,向我攻来。弟子看众人出招明明破绽极多,但气血淤滞,神意难合,便想不出破解之法。到后来只觉这些招术变化无穷,你越是费心拆解,它越能随机生巧,直似万花之筒,瞬息幻变,没个终了。弟子看得心烦,一时也搞不清本门武功是优是劣,于是偷偷溜出寺来,去五乳峰飞瀑下静坐安神。这一日恰是初春时节,野外清气爽人,草木俱染新绿,弟子耳目为之一新,浑忘了体内恼人之状,不知不觉中,仿佛自己也变成了山间一草,瀑底飞浪,更似小鸟振翅飞翔,心里说不出的甘美和畅。偏巧这时有十几只小雀飞来,在弟子头上扑翅啼叫,弟子心恬忘忧,无意间挥手逗弄,不料手掌刚起,那十几只小雀便似被罗网所罩,不能远逃。弟子好生奇怪,试着移动手掌,那十几只小雀也便在空中惊叫飘移,仿佛被摄住了魂魄,行止俱由弟子掌握。弟子一生从未遇过这等奇事,想到连日来心神恍惚,只道眼前景象也是因幻而生,急忙站起身来,奋力向空中抓去,心想除非能抓到一只小雀,否则便是我白日做梦,魔障已深。谁料用力一抓,那十几只小雀竟如逢大赦,欢叫着飞向高空。弟子用力之下,猛觉内息又淤堵如前,慌忙停下手来。回想适才之事,当真古怪至极,其中似隐藏了一个老大的诀窍,正是解我真气淤塞的良方。弟子无有慧根,自知难以顿悟,只得苦思冥想,乞望神佛点化。久思之下,只觉得当时出手拢雀,心中恰是空明一片,并未想过雀飞如何,雀收又如何,总之心旷神怡,万念皆消,毫无得失之虑。出手时似不用力,又非顽空不用力,乃是有而若无,实而若虚之力,周身内外,似乎全凭真意运使。而腹内之气,所用亦不着意,又非全不着意,呼吸似有似无,全在积蓄虚灵之神。众人听到这里,只因慧静所讲道理太过玄奥,几乎所有人都撇起嘴来,当这少林僧在信口胡说。 周四虽知慧静深悟妙理,但有几处关窍所在连他也想不明白,心道:这僧人资质平常,如何能尽窥极义?也许我不明之处,正是他参悟错了的地方。他私下揣度,毕竟无法断定,于是问木逢秋道:先生看此僧所说,可有臆想之处?木逢秋沉吟道:拳法练到至虚,身无其身,心无其心,便能形神俱杳,与道合真。此时大可与太虚同体,小可化虚无还于纯阳,以至阴阳混成,寂然不动。果能到此一步,则无人而不自得,无往而不得其道。此僧既能领会这层极义,拳道之真已了然于胸。少林派竟有此等悟性高绝之人,实乃同门之福! 周四听他出言赞誉,心道:难道这僧人拳理上竟高我一层?他知木逢秋言无不实,再望向慧静时,不觉流露出异样的神情。 慧静听四下里寂静无声,连忙抬头观瞧,及见众僧面有讥色,连方丈也紧皱眉头,似难释疑,心道:我所说句句是真,众人为何不信?忙冲天心道:这些道理乍一听不着边际,但弟子揣摩久了,倒觉得愈是似有而无之意,愈能遣运真息,愈是视虚为实之力,才愈神妙可用。弟子句句是实,不敢欺瞒方丈。周四听他说出这层道理,已知木逢秋所赞不谬,手抚下颌,陷入沉思。 天心浸淫武学多年,于斯术也有真知,却悟不出慧静这几句话的深义,心道:我只知拳艺无涯,却不想深微之处,竟至如斯!当下略掩窘态,示意慧静说下去。 慧静道:那一日弟子初识此理,便想寻些鸟雀,依法再试。这一遭弟子调理身心,情怀愉悦,全不理会形神之实,通体仿佛融于山水之间。如此一来,奇感遂通,几十只小雀被一股神奇力量包笼,再不能随意飞走。那一刻弟子恍如身临梦境,自感周身每一处都有不可思议的神通。先前弟子以为意气能相生相合,呼吸能顺逆自如,拳劲能或明或暗,刚柔悉化,便算达到了拳法深境。此刻看来却觉渺不足道,但教手足略有屈伸,则三者不期至而至,不期然而然,可说如影随形,须臾不离。弟子喜不自胜,此后几日依法习练本寺拳法,竟觉得十分别扭,索性撇开规范,只凭心中所想随意操拳。一旦没了约束,行拳时顿感如沐春风,美妙难言。弟子几年前若打出一拳,力道往往大得惊人,这时一拳既出,连自己也搞不清是有力还是无力,更分不清拳劲是刚是柔,是明是暗,只觉得体内气血畅流,脑海中幻象全消,久而久之,真息竟至寂然不动,遣运无形。弟子身体不再憋闷,又赶走了纠缠多日的魔障,自然欢喜无限,但不曾与人交手,便不知按这法子练拳,到底有何进境?后来天弘大师见弟子思过已久,便将弟子招回罗汉堂内,嘱弟子专心学拳,不得再有荒疏。众位师兄看到弟子回来,都抢着与弟子交手取乐。弟子初时心慌,被师兄们连连打翻,及后略定心神,使出新悟的法子,忽然觉得众位师兄都都说到这里,尴尬着垂下头去,不肯再说。 众年轻武僧不听下言,也都猜出他要说些甚么,人人脸上一红,心道:他武功如此高强,自是时时容让我等。却不知交手之时,他究竟觉得大伙武艺如何? 天心知慧静不愿贬损同门,笑道:你自管讲来。既是实情,众位师兄又怎会怪你? 慧静不敢抬头看众位师兄,支吾半天,方道:弟子静下心来,再与师兄们交手时,自家心中空空洞洞,甚为安静,看师兄们来手,忽觉得十分缓慢,只需丹田气动,便能接住对方来劲,无论对方怎样变招,均可随意应对,根本用不着什么手法招术。且心中有一种感觉,似乎随时随地都能将对方发出,或远或近,或重或轻,全在一念之间。弟子心中有底,却不敢真的将师兄们击倒,于是假作不敌,想让师兄们得胜。谁料师兄们久斗之下,出手竟愈来愈慢,应付起来实在太过容易,直弄得弟子意怠神疲,欲让无方。几位师父见弟子出手全无正招,严令弟子用本派武功招架。弟子违命不得,只好使出旧日学过的拳法。未想斗不几下,竟抵挡不住师兄们的攻势,身上连连中拳,莫名其妙地败下阵来。弟子输了几场,夜半又到东偏殿内去看壁上的图形,看来看去,却再也看不出有何高明之处。但觉壁上人物与师兄们技艺相当,如若向我攻来,我仍能随便应付,任他有千招万招,于我皆平淡无奇,不拆自解。心念及此,顿时对本门武功信心全失。 众年轻武僧听到这里,个个如坠深窟,面前一片漆黑:难怪他近年来与大伙交手,一副漫不经心之态,原来根本没将我等放在眼中。莫非真如他所说,本派武功毫无用处? 各派人物虽与少林为敌,但听慧静如此讲话,都愤愤不平起来,心想:千百年来江湖上能者倍出,却从无人敢在大庭广众下贬低少林武学。少林派为万流之宗,各派可说都是它或远或近的分支。此僧明为陈述心得,实则将天下人物都贬在其中,当真狂妄已极!众老僧却想:慧静几次三番嘲讽我派,难道别有用心?天心也自不悦,冷然道:你身为本寺弟子,为何数典忘祖,屡出讥诮之言?慧静见方丈面色冷峻,慌忙俯下身道:弟子句句是真,绝不敢欺心蔑上,且且据实评议本门武功,也也是受了神光大师所托。 天心神色一变道:是他教你讥讽同门,妄自尊大么?慧静摇头道:神光大师并未让弟子妄自尊大,他只是在经书后几页中嘱咐得经之人,一旦学有所成,便去达摩院、戒律院、罗汉堂招集众僧,当众施展手段,将寺内大小僧人一并压倒,而后教众僧心服口服地承认承认天心森然道:承认什么?慧静颤声道:承认他区区一部经书,便高过少林派所有拳法,更强于任何一派的浅显武学。满场人众听了这话,都惊得呆了。 天心一颗心直往下坠,脑海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他说来说去,难道骨子里早打算与众僧为敌,替神光出气?逼视慧静道:所以你便偿其心愿,将本派贬得一无是处?不待慧静开口,又厉声道:那你为何不将众僧个个打翻,好教他更添欢喜!慧静见方丈目射寒光,与适才全然判若两人,慌忙摆手道:弟弟子绝不敢与众位大师动手,弟子偷偷习武功,已是大错特错,哪哪还敢再增恶业,做做欺师灭祖的罪人? 天心向后退开两步,冷笑道:人心难测,我看你也未必不敢。众僧见方丈一脸的戒惧之情,也都死死盯住慧静,大生敌意。周四见状,暗暗焦急:这僧人若与群僧反目,我今日可难有作为。 慧静见众僧眉眼不善,又急又怕,猛然将僧衣撕破,袒露出胸膛道:方丈若信不过弟子,弟子即刻便废去武功,只求方丈法外开恩,莫将弟子逐出门墙。说罢两掌交叠,向小腹按去。天心见他神情决然,不似做假骗人,急忙纵身上前,抬腿向他腕上勾来。足尖刚碰到慧静手腕,一股大力忽将他整条腿高高弹起。天心失了重心,往后便倒,不禁暗暗叫苦。便在这时,猛觉后腰被一物顶住,扭头看时,却是慧静跪在身后,以头顶住他身躯。这一变只在交睫之间,非但天心未看清慧静如何来在身后,满场人物也都目瞪口呆,暗暗称奇。 天心不曾出丑,已知慧静确无歹意,又见他匍匐在地,诚惶诚恐,于是放下心来,轻拍其肩道:你对少林贞心无贰,我自知晓,但你年轻无知,对寺中往事却非知之甚详。 慧静听他口气转缓,流涕道:弟子糊涂,愿闻方丈训教。天心盯住他看了许久,说道:你得神光大师真传,自然对他尊崇备至。但你要知道,无论他武功多高,在我寺中都只是罗汉堂普普通通的武僧。这一点你须终身牢记。说话间目光威严,审视慧静情态。慧静听他言下大有儆诫之意,忙叩首道:弟子记下了。 天心微微点头,说道:当年神光大师降伏魔数,功德可算无量,非但各派颂德之声不绝,我寺僧人也都对他礼敬有加,当时便提议由他来做罗汉堂首座。谁料各派别有用心之徒忽跳将出来,欲奉他为武林之尊,以此引他卷入江湖是非,从中牟利。我寺有识之士窥破机谋,都劝神光大师远避虚名,勿入其彀。神光大师因众僧阻拦,便未应承其请。各派奸徒一计不成,又纷纷赶到少林,怂恿神光大师做本寺方丈。这一回神光大师颇为动心,便向众僧有所流露。众僧因他是寻常武僧,于佛法又不精深,都不肯答允,更怕由此一来,江湖上诸多仇怨都要牵扯到我派头上。神光大师意愿难成,对本寺顿生怨愤,一气之下,竟受旁人挑唆,决意离开少林。临行时留下话说,要自立一派,在江湖上与本门争强。众僧知他技高冠时,都怕同室操戈,他人得利。哪知过了两年,忽传来他忧闷成疾,撒手人寰的消息。本寺几位僧人去临汾接他尸骨,回来后讲他在临汾确是创下一个心意门,可惜门中弟子寥寥,俱非可造之材。众僧听说他死得凄凉,无不悲伤,都叹他艺高如天,命薄似纸,心胸是过于偏狭了。说到此处,叹息不已,神情颇为凄楚。 众老僧尽皆伤感,心道:当年神光大师若不赌气离寺,则寺内僧众均可受他教益。数十年间,不知能出多少继往开来、光宗裕后的人物,又哪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实则本门衰落,正是从他离寺时起,此后虽有空问、空寂几位师兄撑持门户,但他几人终究不能与神光大师相提并论。言念及此,都不禁扼腕摇头,深以为憾。 天心收了悲肠,低头望向慧静道:我今日提及旧事,只为让你知道事情缘由,以免被他书中煽惑之词所扰。你可知我心意?慧静道:弟子虽见经书中有怨愤之词,也不敢对本门妄生它想。但神光大师指摘本派武功的言语,弟子近年来却大生同感,以为确是一针见血,金玉良言。 天心不以为然道:你以为他一部经书,果真超过了本寺所有拳法?那为何罗汉堂内所绘的紧那罗拳,他终生也参悟不透?慧静愣了一愣,道:弟子从未见过紧那罗拳,不敢随意褒贬,但本寺其它拳法,确是漏洞极多,不切实用。恰如神光大师所云,但教我神意到处,则万种拳法皆为虚幻,万般变化皆拙劣不堪。我虽信手拈来,却可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 天心见他忘乎所以,本要申斥几句,转念一想,又压住火气,笑道:既然本寺拳法不值一提,那你不妨说说这几位施主武功如何?说罢指向那头陀等人。众人见天心问到有趣之处,都竖起耳朵,等着慧静开口。 慧静向那头陀等人看了一眼,脸上突然红了起来,支支吾吾,竟显得十分扭捏。那头陀等人见状,甚是奇怪,心道:这秃驴胜了我等,只管吹嘘便是,为何吞吞吐吐,做此丑态? 天心也觉诧异,笑道:你贬嘲我宗,毫无顾忌,为何一说到外人,却又哑口无言?难道这三位施主拳法高深,你格外相中?慧静连忙摇头道:那倒不是。弟子只是在想,这几位施主既然敢来本寺寻衅,为何武功却与众位师兄相差无几?莫非他们几人是各派中武功最弱的?还是见弟子年轻,根本未施全力? 这句话钻入众人耳中,满场顿时骚动起来。众人都在心中暗骂:这和尚看着忠厚,说出话来怎地如此阴损?他这番做作,可比冷嘲热讽更加羞人。 那头陀闻听此言,气得钢牙咬碎,心道:这贼秃好不可恶!他假装羞赧,原来是在替我等脸红。众目睽睽之下,实在辱人太甚!那书生与疤脸老者也都怒不可遏,紧握双拳,便要上前。 忽听得场边有人冷冷地道:几位不必动怒,且听他如何自炫?几人侧目观瞧,见是那两名身穿道袍的男子讲话,于是强压怒火,站住不动。 天心不知慧静说的是实情还是戏言,故意板住面孔道:这几位施主都是成名已久的前辈,武学上均至巅峰,你休要胡言乱语!慧静见方丈嗔怪,忙辩解道:弟子初时与他们交手,确如方丈所说,几人本领极高,弟子招架不住。哪知斗到后来,弟子心神渐定,功力尽数发挥出来,周身上下竟生出一股无形的劲气,将自己罩在其中。此后几位施主再向弟子逼近,无论怎样变换招术,隐藏劲力,只要撞上这股劲气,弟子均能立时觉出每一招中的实劲,且对方招术愈是巧妙,应付起来反而愈是容易。斗得久了,弟子全当是在与几位师兄过招,其时弟子若想求胜,便将几人发出数丈之外,也不是什么难事。弟子自从悟透经书之后,只知众位师兄武艺平常,可从未想过其它门派的前辈也会如此,那是怎么回事?说到这里,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突然手拍额头道:对了,对了!那最后一句定是此意!这道理我早该明白。哈哈,我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说罢旁若无人地笑了起来,手舞足蹈,露出狂态。众人见他面带异采,仿佛突然间变了一个人,都凝眸而视,大惑不解。 天心摸不着头脑,握住慧静手臂道:慧静,你这是怎么了?慧静狂态不敛,翻手攥住天心臂膀,心喜若狂地道:这最后一句弟子百思不解,谁想谁想竟在今日顿悟!天心臂膀酸麻,不敢立时挣脱,柔声道:那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 慧静二目放光,死死盯住天心道:那经书最后一句说我心既为无限,则万象俱无差别,从此斯术大成,天下无拳。弟子直到今日,才真正懂得天下无拳的极义! 这句话大有傲睨万物之意。众人直惊得目瞪口呆,连周四、木逢秋等人也心神驰荡,甚感骇异。 众老僧热血沸腾,不约而同地低宣佛号,心道:天下无拳?那是何意?难道说一个人功至极境,天下任何一门武学对他来说都没了差别?任何一个对手都无所谓技艺高低?果真如此,那可真是到了纵意所如,视万类俱无拳勇的大乘境界。众老僧初听慧静贬抑少林,尚存了厌憎之意,此时却暗暗惊服,知他并非狂言,转念又想:我少林自神光大师离去,便露衰微之象,此番慧静脱颖而出,实乃天降至宝。我门中又出惊世之才,足见少林气运未竭,此后我等当善待慧静,再不可轻易失之。想到这里,目中都露出百倍的珍惜慈爱,人人叨念不止,谢佛祖福降少林。 天心眼望慧静,悲喜交加,心中暗暗感叹:慧静已臻极境,可惜全不自知。否则有他援手,空行师叔、天觉师兄和天弘师弟都未必会死,许多武僧也不会或伤或残,令人痛心。伤惋之余,又想到:那本神运经既然如此神奇,若以之授教僧众,则我少林不但可立挽颓势,且数年之间,必能重振雄风,压倒群伦。一时精神大振,忙问慧静道:那经书现在何处? 慧静此时心潮已平,听方丈问到经书,忽露出惶恐之色,愣愣地瞅着天心,半晌也不开口。天心知道不妙,追问道:到底放在哪里?慧静此时此刻,已明白了那经书对本门是何等重要,眼见百余僧人都目光切切地盯着自己,猛然举起双拳,向头上捶去,痛心疾首地道:弟子糊涂,弟子罪该万死!那经书已被弟子烧了。众僧听说经书被毁,都急得跳了起来。 天心连连顿足,手指慧静道:你你怎敢擅自毁经?你你说到一半,已气得浑身乱颤,面色惨白。 慧静知犯下大错,急忙爬到方丈脚边,失声道:弟子糊涂,弟子不该遵神光大师之命,将经书焚毁。弟子愿受重罚,愿受重罚。言罢悔恨无极,泪落如雨。 各派人物听到经书被毁,虽也有些惋惜,但想到此经若存留于世,少林派必将东山再起,雄霸江湖,又不禁幸灾乐祸,窃以为喜。 天心重振少林之心既灭,心中凄苦异常,但见慧静状极沉痛,又不便过于责怪,长叹一声,垂首无语。 忽听得场边有人冷笑道:少林寺大池深,果然又出蛟龙!这位小师傅既说天下无拳,在下倒想斗胆讨教。众人闻言,俱是一呆:那少林武僧如此本领,竟还有人敢向他挑战?循声望去,只见场边那两名身穿道袍的男子缓步走入场中。一人走到距慧静三四丈远近,便即止步。另一人来在慧静近前,上下打量他几眼,随即斜视挂在山门上的匾额道:松溪派无名小卒,特来少林寺献丑。说到少林寺三字时,语音忽尔加重,嘴色竟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众人原想二人要一同向慧静挑战,却不料二人分了先后,竟要一对一地与慧静较量,心下无不错愕:这二人有何能为,居然敢独斗强敌?难道仅凭一人之力,便自信强过那头陀等三人联手? 众位老僧听到松溪派三字,心中却都一紧:这可真是冤家对头来了!天心神色大变,不由自主地退开两步,眼见来人面皮白得吓人,最多不过五十余岁,一颗心方落了下来,心想:幸亏这人只是他门中后辈,否则万事休矣!当下略定心神,合十道:老衲不知松溪派高士驾临,多有怠慢。敢问施主尊姓大名?他见来人虽着道服,里面却穿着俗家衣衫,便不以道长呼之。 那白面男子并不理睬天心,侧身望向不远处的同伴,忽露出一丝苦笑。这一笑内涵丰富,众人看在眼中,竟品味不出其中深意。 不远处那男子轻声叹了口气,略带倦意道:既是少林方丈问话,我等理当通名。这人脸色蜡黄,身材颇为瘦削,一语说罢,便即合上双目,似乎十分疲惫。 众人见状,暗暗纳闷:松溪派之名,我倒听前辈们说起过,可近几十年来,却未见有什么人在江湖上走动。这二人既敢出头,武功自不会低,但在少林派面前,又何必装腔做势?难道他二人名震九霄,天下无人不知?实则众人对松溪派虽有耳闻,也仅仅是知道有此一派而已,至于此派详情,却是毫不知晓,一时起了好奇之心,都想知道这二人究竟是谁。 那白面男子听同伴一说,点了点头,转身望向天心道:松溪派笪象川,给少林方丈见礼。嘴上说是见礼,两手仍背在身后。众人听他报出名姓,均是一怔:笪象川?我怎地从未听说过?许多人恼他骄而无名,顿时哄笑起来。只有那头陀和疤脸老者等人神色恭谨,露出钦仰之情。 天心微微一笑,合十道:久仰!久仰!口中虽如此说,脸上分明露出闻所未闻的表情。众老僧暗自嘘了口气,眉宇间也都舒缓了许多。 木逢秋与盖天行悄立人群,猛然听到笪象川三字,心头却是一震:怎么会是他?二人相顾惊疑,盖天行率先开口道:木兄看那人果真是木逢秋凝视那白面男子,皱起眉头道:此人初入场时,我便觉得眼熟,但若果真是他,到如今总该有七十余岁,这盖天行道:他松溪派内功独树一帜,原本高明。此人驻颜有术,当非稀奇。木逢秋点头道:当年周教主曾说,松溪派内功讲究气沉黄庭、气转黄庭,即丹家所谓调伏龙虎,姹女求阳之意。乃是以抱元守极之法,练先天浑元之气。看来此项功法果能敛先天之气,鼓元神之勇,有意想不到的神效。 周四见二人神色凝重,问道:这松溪派很了不起么?木逢秋连连点头。盖天行虽不开口,却也默认。 周四听慧静详述心得后,知他武功高极,大是强援,对各派已无所惧,笑道:我此前并不知江湖上有这多教派,今日倒是开了眼界。这松溪派是何来历?说罢望向那白面男子,眼见他受了众人哄笑,竟似丢了魂魄一般,就此呆立不动,也便不甚在意。 木逢秋见教主颇为轻敌,正色道:教主有所不知,这松溪派可是近世非同小可的门派。开派祖师张松溪更是贯通内外,溶铸道俗的一代神功巨匠。其人在世之时,遨游则各派藏形,雄视则海内寂寂,绝无人敢攀望项背,以图一逞。 周四哦了一声,似笑非笑道:这张松溪是何时的人物?木逢秋道:据言松溪生于明武宗正德年间,距今也不过一百三四十年光景。周四道:如此说来,松溪派立足江湖不过百余年,如何能与我千年少林相比?我料张松溪必是附会先人之学,妄加修补之后,便自诩为独门绝技,欺世盗名。 木逢秋心道:教主并不知张松溪生平,为何妄加贬损?难道我赞誉松溪之词,他听来不大顺耳?这等气量,可非成大事者所当有。说道:松溪派武功,确非尽数由松溪自创。传说当年张三丰开山立派,门下有八大弟子,而其中技艺最精者,乃陕西人王宗。三丰真人死后,王将其技传于温州人陈洲同,洲同至暮年,方才传于松溪,故松溪亦可算三丰真人再传弟子。 周四听到这里,心道:原来松溪派与武当派同宗。木逢秋见他不再作声,又道:松溪得内家秘术,又吸取僧、岳、杜、赵、洪、智、慧、化八家之所长,遂创出别具一格的松溪派拳法。此前武当俗家仅有八派,自松溪而后,才形成今日之俗家三乘九派。这九派虽属同宗,然技法各有所尚,究其造诣粗精,则松溪派后来居上,堪称独占鳌头。 周四闻听松溪派乃九派之首,不觉收敛起轻视之意,问道:这么说松溪门下,必是代出名手了。木逢秋道:张松溪授徒原是不少,但晚年性情转戾,每见弟子稍有恶迹,便即诛除。死前几年游遍川、鄂、湘、黔,几乎将门人屠戮殆尽,最后只剩下叶继美、季化南二人,延续宗脉。叶继美此后又传了吴昆山、周云泉、单思南等人,季化南则终生未传,郁郁而终。吴昆山等人虽得神技,但畏师祖余威,都谨守门规,不敢涉足江湖。若非当年季化南有独挑少林之举,江湖上几乎忘了有松溪一派。唉,实则松溪派存世只是近百年之事,只因其拳法绝伦,内功玄奇,反使人觉得虚无怪诞,不似真情。倘若属下这一班老朽死了,恐怕天下再无人知道此派内家绝学了! 周四微蹙眉头,问道:先生说季化南独挑少林,那是何意?木逢秋道:据传嘉靖年间,倭寇为祸江浙,朝廷征招少林僧去往戚继光营中助战。是时少林遣派僧兵四十余名,俱是寺中一流的武僧。众武僧行至浙东,闻季化南僻居一村,遂齐往挑战。时化南感众僧报国之心,不肯与较,言词颇为谦恭。众僧知化南乃内家巨子,皆欲一试,言语间大有讥嘲之意。化南料难善了,于是答允众僧平倭之后,再见高低。众僧嬉笑而去,半年后复返。当时化南端坐椅中,任众僧频频来击,只以一手随意拍按,而众僧相继跌出,皆不能动,乃知化南神功,有不可思议处。后众僧返寺,大多小便不通,浑身肿痛,百般救治,全然无效。未过一月,竟有十余人暴毙寺中,余者虽保得性命,却终身瘫痴难起,呼号于床。 周四大惊,凝眉道:此人下手为何如此狠毒?木逢秋道:相传张松溪少年时,曾被某僧所困辱,而某僧乃少林派中人。故松溪终生不谈少林术,其门徒亦仰承师意,恨少林如仇敌。说着叹了口气,又道:是时化南既下重手,少林僧皆生愤慨之心。罗汉堂、达摩院数十名僧人怒火难压,分批赶往浙东寻化南决斗。化南虽逐一败之,心下却有悔意,怎奈众僧前怨难释,仍陆续赶来,不肯善罢甘休。化南应付多日,渐渐不耐,一怒之下,亲往少林与众僧相见。这一去言语失和,竟致大打出手,少林四十余僧当场毙命,另有数十人骨断筋折,终生抱残,而化南只身来去,全无毫发之损。从此松溪派与少林结下血海深仇,众僧闻松溪派之名而胆裂,直至数年后出了神光和尚,他寺中方才稍复元气。其时化南已然作古,神光空有一身本领,也只能切齿东望,恨不逢时了。 周四听到此处,寒意陡生,心道:周老伯武功盖世,尚且不能独挑少林,这个季化南难道比周老伯还要高明许多?他艺成之后,颇不以天下人物为意,这时却不由收敛骄情,暗暗心惊。 二人说话之时,那白面男子始终悄无声息,一动不动。各派人物心中纳闷,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更有人不怀好意地咳嗽起来,怪声怪气,引人发笑。 只听人群中有人嚷道:这位朋友,你既向少林僧挑战,为何又站着不动?难道要大伙陪着你到天黑么?众人轰然大笑。笑声之中,只见那头陀突然跃入人群,一把揪住那说话之人,将他掷入场中。那人跌在场心,缩作一团,浑身抽搐几下,便即不动。众人见了,笑声都堵在喉间,场上顿时静了下来。 那白面男子对身后之事恍如不觉,只是面无表情地瞅着众僧。众僧与他目光相接,都觉浑身上下极不自在,故而众人哄笑之时,百余僧众却人人神情紧张,不敢露讥笑之意。 那白面男子看不出众僧有何不恭之举,鼻中轻轻哼了一声,挑眉道:少林僧前事不忘,倒还有些记性。既是如此,笪某今日便不为难众位大师了。大袖一拂,不再理睬众僧。 众僧见他挥袖间傲气凌人,似乎这百余人俱是蝼蚁,根本不堪一击,无不气愤:这人好不狂妄!难道说适才大伙稍露讪容,他便要猝然发威,将上百人尽数打翻?许多年轻武僧暗暗不忿,众老僧也满面狐疑,不信他有此能为。 那白面男子并未留意众僧异样神情,向慧静走近两步,半笑不笑地道:据说神光和尚在世之时,终日抚膺长叹,恨不能与我季师伯一较短长。小师傅既是神光的传人,咱俩个便代他二人搏个虚名如何?说罢目光炯炯,盯住慧静。 慧静被他瞧得发慌,低下头不敢作声。那白面男子见他规规矩矩地跪在天心面前,脸一沉道:你是少林派顶尖的人物,何须跪在这班愚僧面前,做此驯服之状?伸出手来,轻轻抓住慧静左肩,向起拉拽。 慧静被他拿住左肩,半身如遭电击,顷刻之间,连左腿也有些不听使唤。他内力之强,当世罕有伦匹,却不料对方随意一抓,便迫他处于劣势,惊慌之下,急忙抬起左臂,向对方腕上压去。那白面男子只觉来臂沉实之极,身子向前一栽,手上扣抓之力稍懈。便这么略一松动,慧静肩头已生出抗力,将他五指轻轻弹开。 二人眨眼间过了一招,都是吃惊不小。那白面男子后退一步,赞道:小师傅果有真功!你若再往下压低两寸,便能将我摔倒。慧静摇头道:我半身无力,再想压低半寸,也不能够。那白面男子朗声一笑道:你这和尚很是老实!笪某要与你好好较量一番。拱了拱手,向后退开三步。他初至众僧面前,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态,这时向慧静拱手,显然对他极为看重。 慧静知他技艺非凡,不敢贸然答允,当下垂头不语。天心见那白面男子将袍襟掖起,显是即刻便要出手,于是冲慧静道:这位施主既然定要比试,你便尽展所学,全力与他周旋吧。他此时对慧静充满信心,知他与任何人交手,均可立于不败之地,说话时暗递眼色,示意慧静务必取胜。那白面男子见天心在一旁发号施令,心中有气,蓦然晃到天心面前,喝道:我二人切磋技艺,旁人休要碍事!大袖一摆,将天心震得连连后退,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几名老僧见状,纵身上前,出拳击向他背心。那白面男子也不回头,信手向后点了几下,那几名老僧登时僵在那里,人人似被封了穴道,嘴角边淌出血来。这几下并不如何快捷,出手更无招术可言,但几名老僧偏就躲闪不过。 众人观此一幕,心中都是一紧。满场几百名观者,竟无人看清几名老僧如何被制。那几名老僧口中血流不止,脸上满是惊恐、疑惑之情。一名老僧伤势极重,一头栽倒在地,胯下湿了一片。 慧静心头大震,跳起身来道:你你怎敢打伤方丈,还还他本就口拙,此刻情急,反倒说不出话来。 那白面男子轻而易举地打伤几人,也有些出乎意料,冲慧静歉然一笑道:这几人如此不堪一击,我可不曾想到。若早知晓,也不会重击云门、中府两穴,震碎几人肺叶了。 慧静大惊失色,忙跑到天心面前道:方丈,你你真的天心连喘了几口粗气,捂住小腹道:我我没事,你你几位师叔祖伯怕是不行了。他松松溪派向来下手狠毒,你可可千万小心。慧静见他伤重至此,犹顾念自己安危,心中不由一热。便在这时,忽见那几名老僧齐齐倒地,各个脸色铁青,没了气息。 众老僧见此惨景,始知故老所传季化南威震少林之事,句句无虚,一时胆裂心寒,额上都冒出冷汗。 天心眼见几位同门惨死,目中落下泪来,紧紧握住慧静双手,凄声道:慧静,本寺存亡荣辱,都系在你一人身上了。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说着又吐出一口鲜血,目光顿时黯淡了许多。 慧静大是为难,低声道:那位施主本领极高,弟子怕斗他不过。天心听了,猛地抖脱他双手,嘴唇颤抖着道:我少林今日死伤惨重,皆因轻信他人承诺。此子无情无义,你你难道也要学他么?言罢捶胸而笑,伤心已极。 慧静心乱如麻,暗想:昨夜那位施主来在寺中,言语好不慷慨。为何事到临头,却又爽约不来?假若有他在此,方丈必不会让我出头。他本非担当大事之人,燃眉之际,仍是犹豫不决。 众僧自听他讲述心得,都对他寄于厚望,却不想危急关头,他竟如此怯懦无用。几名带功师傅甚感绝望,大喝一声,一同向那白面男子扑去,人人心存死志。 那白面男子杀了几名老僧,大有悔意,见几人扑来,轻声叱道:不知进退的东西,定要寻死么!身子一闪,绕到几人背后。几名带功师傅明知不敌,却不停手,反身又向他扑来。那白面男子大怒,右手拇指翘起,按在一僧颈上。那僧人哼也不哼,立时瘫倒,口中吐出一大摊白沫。余下两僧见他手上功夫了得,连忙滚倒在地,攻他下盘。那白面男子冷哼一声,向前迈上半步,膝盖正顶在一僧额头。那僧人仰翻在地,四肢抽搐不停,双目上翻,鼻眼歪斜。 慧静见几位师父命在顷刻,万虑尽抛脑后,突然晃到那白面男子身后,抬脚向他腰眼踹去。这一下快得出奇,连站在一旁的黄脸男子也咦了一声,如睹鬼魅。 那白面男子正起腿踢向一僧额头,猛觉腰间一麻,急忙向旁闪身,一条腿踢了出去,仍点在那僧人鼻端。那僧人口鼻流血,幸而未被踢中要害,双手掩面,向后滚逃。慧静一招占先,不容对方喘息,右手暴伸,拿向那白面男子脖颈。那白面男子转身不得,只觉背后似有滔天巨浪袭来,头上一阵晕眩,略一低身,反手抓住来臂。慧静知他指力极强,急忙奋力抽臂,稍一疏忽,小腹已被对方踹中。二人内力皆深厚无比,这一脚踢得实了,各自体内都受了极大震荡。那白面男子弹射而出,落在两丈开外。慧静僧袍破碎,脸色也已转白。二人前后过了两招,端的惊心动魄。众人从旁见时,都唬得呆了。 慧静体内真气窜走,异常难受,但见二位师父倒地抽搐,其状惊心,忙跑上前去,扶起二人道:师父,你们怎么了?那两名僧人抽搐不止,四肢愈来愈硬,口角流涎,哪还能听到呼唤?慧静大急,掐点人中,随之又在二人心口乱揉。怎奈那白面男子封穴之法极为高明,以通常手法救治,居然丝毫无用。 那白面男子见他医人之法甚是粗浅,在一旁笑了起来,声音尖细古怪。笑到一半,忽然连喘粗气,捂住了胸口。原来他踢了慧静一脚,震动了腿上经脉,这一提气大笑,逆气霎时窜向胸腹,非但笑声古怪难听,且要笑到尽头,也不能够。 慧静只道他故意怪笑讥嘲,心急似火,握住两位师父手掌,将两股大力自掌心传出。也是他急于救人,慌乱中失了分寸,内气奔涌而出,竟尔不遗余力。那两位带功师傅全身大震,蓦地坐起身来,所封穴道虽被震开,但全身经脉大损,伤得着实不轻。 那白面男子见了,暗吃一惊:本门封穴之法独步天下,从无人能强行解开,这和尚偏能做到,只怕我降他不住。心下虽生惧意,口中却道:你这么逞强,害人可是不浅。这两个秃驴少说也要减三纪阳寿,我看不出五年,便要一命归西了。慧静大惊,瞅着两位师傅,不知如何是好。那两位带功师傅呕血不止,脸上却无惧色。一僧轻抚慧静肩头道:我等死不足惜,只只要你能振作精神,为我少少林争气,师师父便是死了,也能瞑瞑目。说到这里,无限深情地看着慧静,露出一丝笑容道:我罗汉堂出出了你这这样的弟子,师父很很是高兴。我知道你是不会让众众人失望的。说罢向众僧望了一望,突然挥掌拍在顶门,一头栽入慧静怀中。原来他经脉所受伤害,较众人想象还要严重,自知命不久长,便即寻了死路。 慧静抱住此僧尸身,全然惊呆了,大张其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忽听另一僧在身旁道:慧静,你你不要自责。他松松溪派出出手毒辣,即便你你不传功解穴,我二人也要终生瘫痪。你你若是我徒儿,便先杀了此人,再为我二人收尸。说罢手掌挥起,也要自戕。 慧静惊恐已极,一把抓住那僧人手腕,失声道:师父,你那僧人微微一笑,一头向地上撞去,登时颅开脑裂,滚在一旁。这一幕惨烈悲壮,搅人肝肠。满场人物无不唏嘘动容,众僧更是悲痛欲绝,恸哭失声。余下那名带功师傅见两位师弟惨死,扑到慧静面前,抡拳连击其头道:慧静,只为你一时犹豫,便害了几条人命。你你不是我少林弟子,你是没有心肝的畜生!他口鼻被那白面男子踢中,一直流血不止,这时忘了捂掩,鲜血滴滴落在慧静头上。 慧静任师傅捶击头颅,只是不动,直到那僧人停下手来,方缓缓站起,失魂落魄地向那白面男子走去。那白面男子见他二目无神,状如夜游,双拳却越攥越紧,心中一阵发毛,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 慧静走到他面前,忽然闭上双目,仰面向天道:自今日起,但有我在,绝不容任何人在我少林横行。一语未罢,热泪已自眼角涌流而下。这句话从牙缝中挤出,字字如钢针相仿,刺得众人耳痛心颤。 众僧闻此豪言,恍如重见天日,泪水愈发止之不住。周四在人群中拍手而笑,木、盖等人也频频点头,暗喜此子可用。 第二十七章 独抗 那白面男子见慧静仰面泪流,冷笑道:神光当年威猛如龙,振翼云汉。可笑他传人却只是守寺之犬。说罢乘慧静不备,右掌猛地按在他心口。慧静一惊,急忙涵胸实腹,出左掌搭在他肩头。那白面男子肩上一沉,内力到此通行不过,掌上便难发力,急忙右臂上缠,压住慧静左臂,左手五指如勾,拿向慧静右肋。慧静提气充于肋间,右手箕张,也作势抓向他脖颈。那白面男子先行出手,终是快了一步,慧静右手距他脖颈尚有三寸,他五指已抓上慧静右肋。 慧静右肋间真气密布,本以为能抗此一抓,不料那白面男子指着其体,劲气立时透入,竟将他京门、章门两穴封住。慧静一招间受制于人,心中大恐,疾提右膝,撞向对方肘尖。 那白面男子未料对方要穴被拿,仍能提膝击人,心中也是一乱。他这松溪派技法专讲抓筋拿脉,打穴击要,一旦得手,对方无不瘫倒,似慧静这般情状,还是头一遭得见。那白面男子知制他不住,掌心吐力,实实印在他右肋。松溪派掌法与别派大不相同,一掌既出,必应三穴。那白面男子心思歹毒,所击通谷、"石关、阴都三穴,俱是足以致命之所。凡人通谷穴被击,肾脏内必致淤血,而石关穴稍受震荡,便可损害三焦,波及心脏。若前两穴已受创损,随之阴都穴又遭重击,则当者立时小便不通,有死亡之虞。故松溪派一掌应三穴之法,实乃江湖上最阴狠之武技,其拳理与医理相通,救人取命,皆在一念之间。 慧静中了一掌,脸色大变,只觉膀胱内痛胀无比,心肾两处奇热难当,一口鲜血涌了上来,险些冲口而出。便在这时,脖颈又被那白面男子掐住。那白面男子轻易得手,大笑道:你这护寺小狗,还敢说天下无拳么?手上用力,直掐得慧静面赤目突,鼻孔中溢出血来。慧静落入人手,一身本领无从施展,强压住冲到口边的热血,怒目而视,并不屈服。 那白面男子见他受此重击,犹能支撑得住,心中暗暗惊佩,手指略松道:你若认输,我便饶你不死。慧静呼吸稍畅,怒视其人道:你乘我悲伤流泪,偷袭得手,我我岂能服输?那白面男子取巧获胜,也觉不甚体面,略一沉吟,说道:当年我与神光交手,他也曾饶我一命。也罢!你去调理片刻,咱二人再重新来过。"手臂一抖,将慧静抛了出去,随即盘膝坐下,闭目养神。 慧静跌倒在地,半晌方才爬起,也不理会众人从旁讥笑,两掌夹抱后脑,弓腰挺膝,垂脊踮足,又做出一个古怪的姿式。 周四见他这一式怪中有法,吸短呼长,意在胸际、腰肾,心道:此与易筋经中打躬式相仿,难道他心肾两处受了重伤?为何又踮起脚来,十趾不敢抓地?这可没有道理。他不知慧静肾脏受损,淤血已流入膀胱,之所以要踮起脚来,全是为了减轻下腹巨痛,又想:看来这松溪派武功,果是不同凡响。一会儿我若与那两人交手,须得全力以赴,出重手击之。"眼见二人都在场上调息理气,回头向木逢秋道:这个笪象川,先生可是认得? 木逢秋点了点头,说道:当年神光与我教为敌,屡败我教人物,最后约定在西岳华山与冷教主一决雌雄。冷教主恐敌他不过,便遣人到松溪派求援。松溪派虽与少林有怨,但其时季化南、叶继美二人均已亡故,门中只剩下吴昆山、周云泉、单思南与笪象川等人。昆山、云泉老而多病,不能远行。单思南则鄙视我教,闭门不见。最后只有笪象川一人赶来,全了冷教主脸面,故而我教人物都与象川有一面之缘。说到此处,叹了口气道:可惜那一次只有象川赶来,若思南也能应邀而至,我神教也不会一败涂地了。 周四道:此话怎讲?木逢秋露出惋惜之情道:继美门下,思南独秀。假使他能与冷教主联手,神光必败无疑。手指那白面男子,又道:据说象川入门之时,继美年事已高,象川一身本领,皆由师兄思南所授。此传言若是实情,则思南技艺之深,当真不可揣测了。 周四听了,眉毛跳了几跳,猛然盯住场上那黄脸男子道:先生可知那人是谁?木逢秋经他一问,也是一惊:难道这人会是思南?想了一想,却又摇头道:不会是他,不会是他。此人性情孤介,当世能请动他的人,那是没有的。况且他早已年逾古稀,又怎会远来蒿山,与少林后辈争强?嘴上说得坚决,心中却想:此人若是思南,那请他之人又会是谁?今日山门前聚集龙虎,看情形都是受人邀请而来。教主一直不敢现身,莫非担心那幕后之人突然露面,我等抵挡不住? 他窥破教主这层心思,也不禁生出忧虑,但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何人有此脸面,竟能将这许多销声匿迹的人物一并请来,又想:这幕后之人既有吞灭少林之心,必有称霸江湖之志。如此大事,惟有深谋远虑,布置周密,才望有成。今日众僧与各派僵持,两下均无胜算,教主一旦现身,胜负更难预料。此人没有十分把握,必不敢轻易跳出,以真面目示人。想到此处,低声冲周四道:教主蓄势不发,想是对那人有所顾忌吧?依属下看来,今日无论谁胜谁负,他都不会置身其中。" 周四被他点破心事,倒也佩服他料事明白,轻叹一声道:何以见得?木逢秋道:此人请来这多帮手,足见心中没底,对此战信心不足。少时教主大显神威,如能尽灭其场上爪牙,此人心胆必寒,又哪敢倾力一搏?是以教主越早登场,他越不敢与我等争衡。周四点了点头,心想:今日若非众僧苦战不屈,那人恐怕早已跳将出来,屠灭少林了。他若果真抢先而出,占了形势,我想要相助少林,也为时已晚。木先生所言有理,我须及早助战,唬退此人。言念及此,又不禁后怕起来,暗怪自己不辨形势,险将众僧推入死地。 木逢秋观其神色,知他终于拿定了主意,眼望盖天行等人,露出会心的微笑。盖天行、萧问道两人暗挑大指,赞许他劝人有方;叶凌烟则跃跃欲试,盼着与教主大出风头。 应无变缩在教主胯下,连着看了十数场好戏,愈看兴致愈浓,只盼高潮迭起,热闹不断,浑似小儿观戏一般,只要热烈火爆,他便兴高采烈,至于谁胜谁负,那是丝毫也不放在心上。谁料正看在兴头上,那白面男子和慧静突然偃旗息鼓,停了争斗。他瞪大眼睛等了半天,也不见二人有何举动,心中甚是不耐,呸地一声,冲场上唾了一口,随即扯了扯周四衣襟,故意只露出半个脑袋道:教主,一会儿你老人家上场,可要打得热闹些,最好让属下看得魂飞魄散,屎也憋不住,尿也止不住,眼珠子也要吓出来,那才过瘾。可千万别像场上那两个熊货,一个闭目合眼,一个气喘如牛地较劲。几人听他说得龌龊,都轻声笑了起来。 盖天行知教主即刻便要现身,心怀大畅,抬腿踢了应无变一脚,笑道:你要弄脏了教主衣袍,可要罚你用嘴舔干净。应无变闭上眼睛,呻吟道:啊唷,啊唷!长老这一脚踢得好重,我这泡尿怕是真的止不住了。" 几人正说笑间,忽见慧静站了起来,双手抱肩,长长地嘘了口气。那白面男子睁开双目,只向他看了一眼,便知他伤势已愈,不觉赞道:好个神光,内功心法果然天下无对!缓缓起身,向前走来。 慧静并不迎上,反而向天心走去,及至近前,突然跪倒在地道:弟子投身佛门,数年来不敢妄杀一命,但今日若不以重手相拼,实难与那位施主一较高低。倘弟子一时失手,竟犯杀戒,还望方丈开恩免罪,容弟子耗尽余生,忏悔修行。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委实出人意料,而出家人竟言杀生之事,更是罕见罕闻。众僧齐宣佛号,都知二人争斗若非凶险无比,慧静绝不致说出这种话来,一时提心吊胆,都怕慧静稍有不慎,便要命赴黄泉。那白面男子静静听来,脸上肌肉也抽搐了几下,旋即又现骄情,嘿嘿冷笑。 天心默然良久,说道:我寺僧众虽诚心礼佛,与世无争,然刀斧在项,也不能逆来顺受,任人宰割。昔日昙宗助秦王建功,觉敏破虎牢关金兵之围,及近世月空大师率众平灭倭寇,均是以佛心行杀戮之事,而功德巍巍,生灵仰望,谁又能指责其非?你舍身护寺,神佛亦当感怜,纵有犯戒之举,也是情有可原。说罢叹息一声,垂头默许。 慧静精神一振,冲方丈拜了几拜,挺身站起,向那白面男子走来。众人知此番龙争虎斗,非比寻常,一颗心都怦怦乱跳,呼吸骤然急促。 应无变眼见又有好戏可瞧,直喜得全身颤抖,目中泛出光亮,连扯周四衣襟道:教主,你老人家此时可别上场,先让这两个东西斗上一斗,谁死谁活,都不打紧。周四注视场中,并不理他。 那白面男子调息已久,神完气足,待慧静走近,突然发出一掌,击向他面门。松溪派技法原是以静御动,不慕先机,但慧静功力太强,如不抢占形势,实无获胜之望。这一掌深沉大度,极具气象,掌风扑卷而来,大有铺天盖地之势。慧静与他斗了几招,对松溪派武功已有所识,知此门技艺以跌拿为法,寻穴击要为用,似此横空出掌,显露气象,实非其长。他料来掌乃是虚招,随之必有歹毒后招为续,当下略一侧身,右掌似拍似按,搭在来掌之上,掌力只吐出三层,撞向那白面男子胸口,实则取了守势,谨防有变。 那白面男子一掌受阻,全不理会当胸撞来的掌力,另一掌跟着挥起,又向慧静面门打来。这一掌激如风飙,怒似雷霆,一掌甫出,异声大作。恍惚看去,竟与那华服老者所施的五行雷电手如出一辙,而凌厉之势,更强了数倍。周、木等人见了,都是一呆:他为何舍高就低,如此相斗? 那黄脸男子从旁观斗,也皱起眉头,甚以为奇。原来这五行雷电手虽是上乘武功,然较之松溪所传之技,毕竟逊色许多,以之行走江湖,固然绰绰有余,但要与慧静这等人物相拼,却无异于自寻死路。 那白面男子出掌之际,慧静虽觉迎面似有闪电划来,但立时看出这一掌图于眩人之象,并无坚实后力。他与那白面男子相差无多,若要寻出对方破绽,实比登天还难,此刻良机忽现,哪容错过?忙提气充于左掌,呼地一声,向那白面男子当胸打去。 白面男子见来掌有实无虚,猛恶之极,面上忽露喜色,霍地矮下身形,猱身向前贴靠。这一下大是行险,却着实出人意料。慧静一掌自他头顶擦过,真气仍似决堤之水,向掌端冲涌不竭。这一来全身力道集于左臂,胸腹已是虚弱无防,待要撤臂回救,那白面男子已长身而起,几乎与他紧贴在一处。 松溪派所有高明手段,俱要贴近敌身方好施展,与敌挨得越近,越能尽展其长,大占上风。那白面男子巧计得售,心中大喜,连环三招,都攻向慧静胸腹。这三招并不十分凌厉,但每招中都含了几种怪异手法,或两指戮点,或拇指翘按,或斫拍,或掌印,或膝盖撞顶,或手拐崩弹,发力又怪又巧,令人防不胜防,登时弄得慧静手忙脚乱,心惊汗流。众人见两人身贴臂缠,粘连难分,每一举手投足,俱是险恶到了极处,都惊得眉耸眼跳。 慧静一招失先,只觉眼前掌动指摇,实不知对方要攻己何处,惟有气运周身,奋力格挡。眨眼工夫,身上七八处穴道已被搠中,亏得那白面男子心存顾忌,不敢发劲太实,才未将他穴道封住,但劲气穿透肌肤,仍刺得他肉伤骨痛,气阻身僵。 那白面男子连连中的,并无丝毫喜意,但觉每一次击中对方身体,均有极大的反力回撞,而对方受击之处,或柔软滑腻,或坚硬如铁,似乎能随他运劲之不同而任意潜变。愈到后来,劲力愈难透入。他连番得手,却不能致敌死命,优势已耗损过半。慧静乘机连出重手,急欲挽回败势。 那白面男子接下慧静发来的几股大力,真息渐感不畅,知对方斗得性起,周身暗劲密布,自家与他连同一体,倘若受得实了,必有性命之忧,当下拳势一变,右手五指微分,掌心虚涵,轻轻柔柔地向慧静左肘托去。他此时尚占了三分优势,这一下料敌机先,手掌正托住慧静左肘。慧静见这一式怪模怪样,并无实用,正待上步发力,一拳见功,不料那白面男子手托其肘,五根指头忽向斜上方一推,跟着掌心吐劲,轻轻弹在肘尖。这一推一弹几乎是在同时。慧静猛觉肘部一痛,拳上力道骤失,手臂竟似脱臼了一般,好不僵硬。一惊之下,急忙收曲手臂,出腿踢向对方小腹。 那白面男子见他仍能收臂,倒是一怔,右手五指勾曲,中指骨节微突,向来腿膝缝处击去。慧静知他这手法大有古怪,连忙收腿。那白面男子哼了一声,手臂暴伸,拿住慧静膝盖,指尖似扣似提,掌心推揉使力,欲将他膝骨卸下。 慧静听骨内格格有声,心知不妙,大吼一声,一掌直击对方头颅。那白面男子见他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只得松手闪身,脸上却露出极惊讶的神情。原来他两次出手,使的都是松溪派秘传卸骨之法,此法神秘无方,堪称松溪派最上乘之武技。 通常的卸骨之法,宋代时便已有之,但须补以擒法、拿法,方能趁机发力,令人脱臼。张松溪一代巨匠,思悟如神,中年时竟抛开擒拿两法,独创出一套前所未有的卸骨之术,其要旨全在随人而动,乘便制敌。凡人抡拳出腿,关节处必然松活,如能在此一瞬间施以手法,逆其生理方向发力,则关节必致脱离。但此法行来异常艰难,时机稍纵即逝,极不容易得力。一旦差之毫厘,便成无的放矢,反要受制于人,故非经亲授,实难了悟精微。那白面男子自师兄处得此秘术,尽窥堂奥,非但出手快捷无伦,且于攒、捏、按、推诸法之上,更创出弹、带两法,为此绝学锦上添花。但凡与人交手,只要略施此技,对手无不脱骱屈服,似今日这般两次无功,实属生平仅遇。 慧静收回腿来,膝间又酸又胀,心中好不慌乱,眼见那白面男子又抓向左肩,连忙曲肘上步,撞向他胸口。那白面男子这一抓只是引手,料他必会上步来攻,手腕突然向下一转,四根指头迅疾无比地在他臂上托了一下。这一托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慧静使力凶猛,胛骨处骨缝大开,受此外力一托,一条臂膀险些被卸了下来,一时惊怒交迸,呼呼几拳,都击向那白面男子要害。 那白面男子不慌不忙,左一推,右一带,轻轻巧巧地化开来掌,其间巧借慧静之力,慧静拳劲越强,他越是大显神通,寻机施术。几招一过,慧静处处掣肘,拳劲大收,只觉每一处被他碰过的关节都似支离破碎了一般,两臂回护胸前,再不敢贸然出拳。高手较艺,贵在得机得势,一旦到了这步田地,已是必败无疑。 那白面男子见慧静全然取了守势,心下再无顾忌,右掌一挥,疾拍其面,左手顺势一探,将他右腕叼住。慧静此时心胆已寒,明知应该翻腕反拿,脱其掌握,却又怕用力过猛,被他借力带脱骨节。稍一迟疑,迎面一掌已到。他举臂上格,正不知该如何使力,忽听右腕喀然一响,原来那白面男子趁他犹豫,已将他腕骨震脱。 那白面男子卸脱其腕,知他右臂形同虚设,当即腾出左手,拿向他耳根处死穴。慧静一条手臂动弹不得,另一条手臂又用来格挡迎面而至的一掌,眼见对方拿向自己耳根,自知大限已到,不由得浑身栗抖。哪知这一抖牵动臂上筋肉,竟生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右腕处嗒地一响,腕骨居然回复原位。他不知自家神功有成,全身骨缝关节与常人大不相同,还道是神佛暗中护佑,狂喜之下,右掌不假思索地向那白面男子心口按去。 那白面男子处处料敌机先,却料不到他腕骨脱臼,会自行复位,五指拿向他耳根,胸腹袒露无遗。慧静生死关头,出手哪还留情?一掌重重击来,正印在那白面男子心口。那白面男子周身一颤,手上却是不缓,五指钢勾一般,扣在慧静耳后。慧静大惊,翻掌又拍中他锁骨。那白面男子闷哼一声,向下坐倒,锁骨碎裂,五指缓缓松开。 慧静死里逃生,正要向后退开,不料那白面男子坐倒之际,突然向前疾扑,抱住了他双腿。慧静两腿一麻,仰面便倒。那白面男子单手撑地,陡然跃起,凌空抓向他咽喉。慧静惊呼出掌,直奔他小腹打去。那白面男子竟不自顾,猛地落下身来,扼住慧静脖颈。慧静惊骇无比,全身力道都聚在掌上,砰地一声,直将对方击上半空。 那白面男子连受重创,伤势极重,一头栽了下来,五指仍作势下抓,齐根插入土中。这几下兔起鹘落,快逾闪电。众人发一声喊,都惊得张大嘴巴,合拢不上。 周、木等人既惊且疑:这白面男子明明占在上风,为何顷刻间胜负逆转,败得如此狼狈?" 忽见人影一闪,那黄脸男子已晃到同伴面前,出手点了他几处穴道,急声唤道:象川,你怎么了?那白面男子到了这时,一口血方喷了出来,双目半睁半闭,并不答话。众僧见他连受重击,还能保住性命,无不骇然。慧静惶惶而起,也露出惊惧之情。 那头陀等人见那白面男子口吐鲜血,都围拢过来,人人心情沉重。那疤脸老者怒视慧静,恨不得上前与他拼命。忽听那黄脸男子冷冷的道:你等不是他对手,休要枉送性命。那疤脸老者虽怒火满腔,对这黄脸男子却十分恭顺,垂手退在一旁,不敢再轻举妄动。 那黄脸男子说完一句话后,似乎费了许多气力,脸上又露出浓浓的倦意,背着手走开两步,于同伴伤势竟似不甚关心。此人乍一看去,比那白面男子还要年轻几岁,这时心有所想,不觉现出老态,双眉微微皱起,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那白面男子望着此人背影,一脸的惶恐不安,似小儿做了错事,生怕尊长责罚,任腹内蹈海翻江,也不敢哼上一哼。那头陀见他牙关紧咬,知他若非疼痛已极,绝不会露此情态,心道:这小秃驴果然了得!竟能将笪先生打成重伤。适才我三人还想与他拼命,那不是找死么?他一向对那白面男子心怀崇敬,从未想过他也会败于人手,眼见他支持不住,正要俯身搀扶,忽听那黄脸男子低沉着嗓音道:我劝你不要理会他人之事,你却偏要拉我前来。这一回脸面丢尽,你让我如何下山?那白面男子心中一急,哇地吐出一口黑血,双目一翻,竟晕了过去。 众人见状,无不诧愕:这人怎地如此薄情?他同伙被人击伤,他还要恶语相讥。这等性情可实在少见!" 那黄脸男子明知同伴昏倒,却不回头,负手望天,缓缓地道:洪转,你说今日之事,我该如何是好?那头陀应声跑到他身后,诚惶诚恐地道:前辈神功无敌,理当教训一下那小秃驴,好教他知知道那黄脸男子不待他说完,突然反手一掌,将他打飞了出去,跟着晃动身形,欺到那书生和疤脸老者身旁,全不见手臂有何动作,那两人已离地而起,直摔在三四丈外。这一下变起仓促,那三人怦然倒地,几乎是在同时。周四大吃一惊,脸色骤变,以他这等眼光,竟没看清那黄脸男子如何出手。此人举手间便将三人打飞,武功之高,委实不可思议。 那黄脸男子击飞几人,怒气不消,点指几人道:你们几个东西本不成器,却偏要依强附势,帮他人做那清秋大梦。今日斗不过人家,便要我去争回脸面么!那几人跌在远处,摔得着实不轻,却无人敢向他看上一眼,心中都想:早闻他性情古怪,喜怒不定,未想竟至于此。难道笪先生被人打伤,是我等之错?如此迁怒于人,可没半点道理。各自虽觉委屈,心下却不怨恨,似乎能被此人打上一回,是一生中极大的荣耀。 那红衣人自几人露面之后,便在场边悄立不语,这时见那黄脸男子发怒,更是一声不吭,惟恐惹祸上身。 那黄脸男子气乎乎地站了一会儿,迈步走到慧静面前,逼视慧静道:你既然侥幸得手,为何不杀了象川?难道少林方丈许你杀生,你也不敢大开杀戒么?慧静见他一双眸子冷得出奇,先自怯了,不自觉地退后两步。那黄脸男子见状,冷笑道:没用的东西,定要我教你怎样杀人么!右臂倏伸,奔慧静当胸抓来。这一抓平淡无奇,却快得难以想象。慧静闪身出掌,拍拨来臂,不料触及其臂,手掌突然滑开。那黄脸男子臂转掌翻,变招极快,仍向他面门打来。慧静向下蹲身,猛觉眉心一痛,原来已被对方指尖拂中,虽未受伤,眉间却热辣辣地难受。 那黄脸男子小胜半招,本可乘势摧敌,却忽然停下手来,冷哼一声道:我若以本门武功赢你,倒显得我以大欺小了;况且当世配单某以本门武功与之相搏者,实已所剩无几。你且退在一旁,容我思谋出一个斗法,教你输得口服心服。说罢不再理睬慧静,低头沉吟。 周、木等人听他自称单某,都吃一惊:原来真的是他!这可大是不妙。几人两次见那黄脸男子出手,均各叹服,自忖与之交手,实无半点把握,一时忧从中来,既为慧静担心,又怕自家技不如人,此行徒劳无功。天心料慧静绝非此人敌手,心中大急,有意将他唤回,又怕慧静一退,更无人挡此锋锐。众僧见方丈焦虑,也都躁急无比,但自知力薄技浅,并无半点对策。 那黄脸男子想了一会儿,似已有了主意,环顾四周道:今日各派围攻少林,声势倒也不小,不知场上都来了哪几派的英雄好汉?各派人物猜不出他要做什么,都不敢随便搭言。 那黄脸男子问了几声,不见有人答话,脸色一变道:难道各派的英雄都已死光了?少林山门前站的都是天聋地哑,听不懂人话的废物?这句话无礼已极,满场人众均受其辱,但众人心存畏惧,仍是无人吭声。那黄脸男子见此情景,叹了口气道:一群没有血性的东西!只知道缩头自保。难怪那人要痴心妄想了!言说至此,露出一丝哀悯之情,忽然提高声音道:华山、崆峒两派,今日可有人来? 慕若禅、徐不清听他点到本派头上,不好再缩首人后,只得走出人群。慕若禅先施一礼,恭声道:晚辈慕若禅,忝为华山派之长。不知前辈有何见教?那黄脸男子打量他两眼,问道:你是慕天鸣的弟子?慕若禅点头称是。那黄脸男子摇了摇头,又瞥向徐不清道:你是何人?徐不清为一派之长,原极自傲,但在这黄脸男子面前,却觉得十分心虚,听他问话,忙躬身道:小子崆峒派掌门徐不清,拱听前辈明诲。那黄脸男子冷笑道:崆峒派三十六路大劈风掌,最讲究步法身架。你站没站相,连一成功夫也未学到,竟能做一派掌门?言下甚是怀疑。众人见徐不清立如松柏,身形极为凝重,只道他故意嘲讽。徐不清满脸涨红,低头不语。 那黄脸男子对二人颇为失望,又冲四下大声道:峨嵋、点苍、昆仑、青城、衡山、桐城几派,可有人来?冲霄、岳中祥、顾成竹、赵崇、凌入精等人无法回避,都惶惶然走出人群。几人不知凶吉,报了名姓后,有意聚在一起,防那黄脸男子忽起歹意。 那黄脸男子见只有这几派人物走出,脸一沉道:昆仑、青城、衡山几派,为何没人出来!声音异常严厉。慕若禅等人见他面带怒容,都向后退开一步,胆战心寒。几人身为一派掌门,原不该受人摆布,但不知为了什么,心中都似着了魔法一般,不由自主地对那黄脸男子生出畏服之意,似乎此人生来便有权颐指气使,任何人在他面前,都立时矮了一截。 那黄脸男子不见有人答话,知昆仑、衡山、青城几派并未赶来,失望之余,斜睨冲霄、凌入精等人道:未想数十年间,各派竟凋零至此!今以尔等这般不郎不秀之徒虚充其内,正如朽木为梁,崩塌之日不久矣!慕若禅、冲霄等人面红耳赤,羞惭不语。 那黄脸男子将几人奚落一番,又向人群中望去,突然间似发现了什么,手指人群道:咦?你这人倒有些站相,快出来让我瞧瞧。语中大有喜意。那人站在人群当中,本不容易瞅见,挡在他前面的许多人被那黄脸男子一指,都激凌凌打个冷战,忙不迭地闪向两旁,将此人露了出来。 周四顺那黄脸男子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人群中那人中等身材,目光精亮,葛巾布袍,皂绦乌履,气度甚是不凡。他所识江湖人物不多,这人却是认得,心道:此人武功尚可,只是内功上不识关窍。那黄脸男子将他选出,不知看中了他什么?原来那人正是心意六合拳掌门戴之诚。 戴之诚藏在人群深处,猛然听到那黄脸男子召唤,心中大乱。他此次来在少林,原是念同宗之谊,有相助之意,及后见各派人多势众,能手倍出,心胆渐寒,躲在众人背后,再不敢妄生援手之念。这时退避无路,低着头走了出来,无颜与众僧对视。 众僧多数不知他来历,也不觉得怎样,天心与众位老僧却叹息不已,心想:我少林俗家弟子遍及江湖,逢此大难,却无人赶来救急。此人能来嵩山,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戴之诚走入场中,距那黄脸男子尚有两丈远近,便止步不前。那黄脸男子面带微笑,突然跨上一步,向戴之诚胸口抓来。二人相距丈余,这一抓原是无用,岂料他手臂刚伸,戴之诚忽似被什么东西吸住,身不由己地向前跌撞。那黄脸男子哈哈大笑,一把揪住他前襟,正要将他举起,戴之诚忽然崩出一拳,击向他小腹。 那黄脸男子两根指头轻轻一拨,欲将来拳带在一旁,不想戴之诚拳劲古怪,这一拨竟未将他功架拨散。那黄脸男子微微一惊,猛然将戴之诚举在空中,信手舞弄了几下。戴之诚只觉地转天旋,烦恶欲呕,当下拳脚并用,胡踢乱打。 那黄脸男子见他身在半空,有两拳打得仍是大有模样,不觉笑道:果然不错!可惜内功太差,运劲也全然不对。你师祖是谁?说话间将戴之诚放落在地。戴之诚气血翻涌,又羞又急,心道:我若说出神光祖师的名字,可给他老人家丢尽了脸面。今日有死而已,岂能玷污前人?强自拿桩站定,咬牙不语。 那黄脸男子见他并不跌倒,点了点头道:你这人有些门道,比那几个掌门可强了许多。只可惜你是少林弟子,不能为我所用。手臂一划,戴之诚突然跌了出去,在空中连翻古怪筋斗,落地时半跪半蹲,幸未摔倒。 那黄脸男子一怔之间,猛然醒悟,惊道:你是神光的传人?武功很了不起啊!戴之诚虽未跌仆,五脏六腑却翻滚欲裂,听他出言赞誉,只当是正话反说,直羞得掩面疾窜,飞也似地冲出人群。 冲霄、岳中祥等人听那黄脸男子夸奖戴之诚,心道:这人武功与我等相若,又有什么了不起?几人暗暗不忿,却不知适才那黄脸男子将戴之诚击出,手上已使出三成力道,江湖上能当此一击者,实是少之又少。戴之诚所以能落地不倒,只因他心意六合门中本有一套克制松溪派武功的独特方法。 原来当年神光虽不能与季化南一较高下,暗地里却针对松溪派武功,独创出一套克敌制胜的拳法,只待有一天将松溪门徒尽伏于拳下。斯后他愤然离寺,在临汾广收徒众,自然将这套拳法传于门人。戴之诚猝然受击,不假思索地用上此拳中卸劲的法门,落地时虽然狼狈,却将对方大半劲力卸去。那黄脸男子何等眼光,一看之下,便知他所用之法神妙无方,正是本门武功的克星。略一闪念,已猜出这法门必是由神光所创,一时茫然若失,竟呆住了。 慧静愣愣地站在一旁,不知他为何将几派人物唤出,更猜不透他为何发呆,心道:难道他见我非他敌手,便唤出这些人来,做我帮手么?正疑时,忽听那黄脸男子笑了一声,昂首自语道:神光虽有虚名,我看却是痴人。难道凭此一法,便想压倒我派?说罢大袖一摆,不再以此事为念,手指南面两人道:你两个过来,让我试试筋骨。 众人侧目望去,只见南面这俩人一高一矮,年纪俱已老迈。其中那高个老者满面红光,体态肥胖;那矮个老者却又瘦又黑,一脸穷苦之相。二人听那黄脸男子召唤,身子都抖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迈步上前。那黄脸男子登现怒色,身形微动,飘到二人面前,双手一伸,揪住二人衣袍。 那两人全神戒备,仍被对方抓住,心中大恐,四掌齐出,击向那黄脸男子胸膛;手法又狠又辣,掌风阴冷强劲。那黄脸男子咦了一声,略显吃惊地道:武功很高啊!你二人是谁?话音未落,已从四只手掌中穿了过去,绕到二人身后。 那两人眼前一花,强敌已然不见,急忙撤回掌来,向后反踢。那黄脸男子出手如电,按住两人背心大穴,虽见两只大脚踢向心口,却不闪避。那两人踢到中途,背心痛麻难当,一条腿软软垂落,脸色大变。那黄脸男子制住二人,又问道:你二人是谁?那矮个老者回头不得,怒声道:湘西周纪、卜原,宁死也不受辱!那黄脸男子笑道:要死却也容易,但我今日有用你二人之处,你休要再逞刚强。那矮个老者虽有硬性,也不敢一味抗拒,垂下头道:前辈有用我兄弟之处,我二人绝不敢推辞,但以武力相逼,却令人不能忍受。那黄脸男子道:不能忍受又怎地?难道要我赔罪不成!掌心一弹,二人平平飞起,直向场中掼去。堪堪跌倒之时,上半身忽然折起,笔直地跪在场心,似木偶一般,一动不动。二人被他戏于股掌之间,羞愤已极,但自知与他有霄壤之殊,却又发作不得,含羞爬起,都紧闭双目,面色铁青。 那黄脸男子朗声而笑,正要走回场中,忽见人群中走出两名中年道士。这二人服饰相同,背上各负长剑,一人方颐巨口,面黑眼圆,生得十分凶恶;另一人则细目长眉,容貌清俊,飘飘然有出尘之态。二人一同走来,便似上方仙人与下界恶神结伴,令人大为嗟讶。 二道来在那黄脸男子面前,那清俊道士打个稽首道:小道昆仑派玉阳子,此番奉师命远来中原,欲真心向各派高士取长补短,开阔眼界。适蒙前辈召唤,不知有何驱策?态度不卑不亢,颇有名门正派的端庄气象。众人听他自报家门,都是一怔:昆仑派远在西域,近几十年来绝少涉足中原。这道士老远赶来,难道只是为了取长补短?" 那黄脸男子眼望二道,微露不快道:我适才点到昆仑派之名,你二人为何不出?那清俊道士脸上一红,连忙避开话头,手指同伴道:这是敝师弟纯阳子。我二人远在偏荒,久欲结识中原豪杰,今日得见前辈,足慰平生渴想之思。这句话半真伴假,虽露谄谀之情,却将对方问话敷衍过去。纯阳子见师兄言语乖巧,哼了一声,扭头望向别处。 那黄脸男子见纯阳子甚是无礼,愈发不快,冷着脸道:昆仑派长生道人,你当怎样称呼?玉阳子道:长生真人乃是小道师祖。那黄脸男子哦了一声,沉吟道:长生道人剑法尚可,渺道人、萧敬石之流都不及他。你二人学到了几分呢? 玉阳子未及答话,忽听背后呛啷一响,长剑已自鞘中飞出,一惊之下,正要跃开,不想那口剑竟莫明其妙地到了手中。他一时无暇多想,刷刷两剑,刺向那黄脸男子右肋。 那黄脸男子以极快的手法抽剑,塞剑,同时侧转身形,又向纯阳子背上抓去。纯阳子与他正面相对,料不到他臂如软蛇,抓来的方位十分古怪刁钻,待要蹲下身去,剑柄已被他捏住,嗤地一声,长剑出鞘尺余。纯阳子大惊,双脚骤然发力,向下跺震,全身力道霎时冲上后背。那黄脸男子这一抓手法细腻妙巧,故而抽剑之时,只以拇食二指捏住剑柄,猛然间一股大力袭来,竟将他两根指头震脱。那口剑直似蛟龙出海,呼啸着飞向半空。众人仰头上望,惊呼声犹未出口,纯阳子已腾空跃起,向长剑抓去。那黄脸男子虽然失手,却露喜色,左掌一挥,劈空奔纯阳子打去。他只想一试纯阳子武功,这一掌力道并不堪强,但掌上附了几种不同劲力,要看纯阳子怎生拆解。 纯阳子身在半空,忽觉背后有一股极特异的气流袭来,便似有几人扑在身畔,一人揪住他背心,一人拽住他双足,另有两人抻住他手臂,运劲推搡,各不相让。他平生从未遇过这等奇事,登时手忙脚乱,颠倒欲坠,情急之下,双腿奋力虚踢,凭空蹿起三尺,一把抓住长剑,向四下胡乱劈去。众人见他挥剑不停,身子似陀螺一般愈转愈快,直带得地上泥土也飞旋起来,不禁齐声喝彩。 那黄脸男子所发劲气被对方割得支离破碎,一笑收掌,向前走来。他对纯阳子大生兴趣,竟忘了玉阳子尚在背后。玉阳子恐师弟有失,纵身上前,顷刻间连刺三剑。他知对方武功高极,不敢将剑招使老,这三剑一并刺出,剑剑飘忽难测,剑点迷离,剑身上白光闪耀,好不眩人眼目。众人多半不曾见过昆仑派剑法,但见这几剑不露不张,方向莫辨,端的是极高明的招术,都暗暗叫好。 那黄脸男子回过头来,并不理会长剑刺到胸口,右手食指伸出,穿针引线一般,向玉阳子点了几下。说也奇怪,他出指虚点,指尖距玉阳子本有三尺远近,玉阳子却脸色大变,忙不迭地撤剑招架。左一剑,右一剑,上一剑,下一剑,连着挡了数剑,猛然大叫一声,直楞楞立住不动,脸上一片死灰,长剑脱手落地。众人见他突然弃剑认输,无不惊奇。周四等人目光犀利,却没看清玉阳子如何着道儿,一时面面相觑,大是惊疑。 那黄脸男子与玉阳子交手之际,纯阳子已落下身来。他在空中疾旋不停,落地时又转了几转,方才拿桩站定,及见师兄弃剑不动,只道他遭了毒手,怒吼一声,运剑向那黄脸男子心口刺来。 那黄脸男子见来剑突兀雄奇,大有阔立江天,惟我独豪之意,赞道:好!以势驭剑,傲岸不群。这才是昆仑剑法!大袖一抖,将长剑震在一旁,右手食指又起,点向纯阳子额头。众人见他出指甚缓,似乎有意让纯阳子来看,都甚为不解。 纯阳子挥剑上撩,本要削其手指,忽然咦了一声,撤回长剑道:这这是本门风雷剑法,你如何会使?那黄脸男子笑道:区区风雷剑法,又算得了什么?指尖晃动,点向纯阳子胸口。纯阳子见来指虽缓,但以指为剑,使的确是本门风雷剑法,长剑斜划,疾挑对方手腕。那黄脸男子不理不睬,指尖动了几动,突然凝在中途。纯阳子见了,竟似着了定身之法,收住剑势,脸色大变。呆立半晌,方才运剑向斜上方挂去,跟着转臂横抹,就势向后退开。 那黄脸男子见状,点头道:悟性不错!比你师兄强了许多。声落指动,又向纯阳子虚点了几下。纯阳子退开身来,本要乘机攻上,一瞥眼间,神色又变,嘿了一声,垂剑陷入沉思。这一回用时更久,足足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方才打起精神,刺出一剑。这一剑斜斜刺来,中途曲曲折折,连变了十余式剑招,未至对方胸前,已露水尽山穷之象。 那黄脸男子摇了摇头,略带惋惜地道:也难为你能想出如此巧妙的招式,可惜过于求变,反而失了根本。倘若以带为削,撩挂时少些痕迹,这一剑我便不能不应了。说着信手指了几下,又道:"我这几下已封住你所有剑路,你还有何妙法?纯阳子低下头去,品味他指端细微变化,长剑微微抖动,脸上肌肉也颤个不停。愈想下去,愈觉对方这几下变化无穷,似乎每一动中都有风雷剑几十式剑招的影子,自家休说变招脱困,便想动上一动,也是险恶万分。 他幼年即入昆仑派学剑,自然知道这风雷剑法快如疾风;对方缓缓使来,已迫得自家动不敢动,如若倾力一击,自身眨眼间已成蜂窝,又哪能有长考之机?一时又羞又喜,羞的是此番远来中原,本以为可技惊群雄,却不料数年磨剑,仍是雕虫;喜的是本门剑法竟如此神妙难测,如江如海。当下长叹一声,抛开长剑,对那黄脸男子心悦诚服。 那黄脸男子见他虽已认输,却无懊恼之情,笑道:你这道士有些悟性,较之中原剑派的弟子可强了许多。一会儿我传你几套昆仑剑法,保教你光大门楣,纵横江湖。纯阳子听了,喜形于色,忙躬身道:前辈若肯指点,小道必终身受用不尽。 那黄脸男子不再理他,转望场中几派人物道:我唤尔等出来,尔等可知用意?慕若禅、冲霄等人一直提心吊胆,不知他做何打算,听他问话,都不敢应声。 忽听赵崇叫道:是啊,你将大伙叫出,究竟要做什么?岳中祥、顾成竹两人听他如此讲话,大吃一惊,拉住他手臂,连使眼色。赵崇抖脱二人,高声道:你们怕个什么!他既然问我,我自然这么问他。岳、顾二人冷汗直流,心道:师弟鲁莽,必招杀身之祸。也罢,咱仨人便一同死了吧。决心一定,惧意稍去,盯住那黄脸男子,只待他来下毒手。那黄脸男子却未恼火,扫视几派人物道:尔等来到嵩山,既是为了声讨少林,便当各展所长,与众僧争强。为何人人存心观望,不顾名门正派的体面?难道怕了众僧不成?场中数人垂头自羞,俱无声息。 那黄脸男子叹了口气道:尔等妄自菲薄,对前人所传武功并无深识。其实中原任何一派技法,都较少林武功为高,便是江湖上无名邪教,下流帮会,也代有专巧之技,远胜少林。故少林实乃武林中之最末者,其所有内功拳法,俱浅陋可笑,不值高士之一哂。我若随手一指,立时漏洞百出,羞死群僧!这番话尖酸妄悖,耸人听闻,倘若从别人口中说出,众人必要齐声唾骂,指为疯獒,但自他嘴里吐出,却令人信疑两难,神智昏乱。 须知千百年来,任你是怎样不可一世的人物,也不敢在嵩山上如此鄙视少林。这黄脸男子一番高论,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惊煞满场俗众。 那黄脸男子见众人呆若木鸡,连众僧也张口结舌,蒙耻忘辩,笑道:诸位听我一言,并未深信,却不知各派能久立江湖,皆因技有专攻,代出名俊。单只华山剑法,便曾领尽风骚,远胜少林诸技!话音未落,突然闪到慕若禅身后,飞起一脚,将他踢了起来,直向慧静飞去。 慕若禅腾空而起,猛觉手中多了一物,不须掂量,也知是自家背上长剑,一惊之下,正要使力下坠,忽然间身子转了起来,手中长剑不由自主地向前刺去,剑身上异声大作。众僧见他居高临下,这一剑奇险无比,尽皆惊呼失声。 慕若禅一剑刺出,只觉臂上蓄力无穷,身子愈是疾转,长剑愈增凌厉之势。他一生习剑,却不想一剑之威,竟至如斯,慌乱之下,猛然惊觉:这不是本门玉女剑法中的一招儿视诸峰么?此念方生,长剑已刺到慧静胸前。 慧静直到此时,方知那黄脸男子是要借他人之身,施各派之法,来与自家见个高低,当下大袖扬起,向来剑卷去。他武功之高,较慕若禅何止强了百倍,不意卷及剑身,对方剑气极盛,竟将他袖角削去半边。慕若禅被他袖上大力所弹,也向后折了回去。 那黄脸男子接住慕若禅,冷笑道:这招儿视诸峰,是你这么使的么?言落腿出,又将徐不清、凌入精二人踢起,撞向慧静。徐、凌二人飞了起来,初时手足无措,四下抓踢,待到慧静面前,忽似有了主旨,竟一下子换了位置,徐不清两掌交叠,按向慧静心口;凌入精则怪叫一声,抡掌扫向慧静面颊。二人武功原属平常,但这两招使出,却较一流高手毫不逊色,尤其凌入精挟风扫来的一掌,更是刁钻得出奇,便似手中拿了一把扇子,作势批人脸颊。 慧静料不到二人突然换位,一怔之间,面上已被凌入精扫中。凌入精莫名其妙地得手,觉出这一招乃是门中失传已久的铁扇拂穴之法,一时惊诧不已,反不知下一招该如何出手。忽然一股大力袭来,将他撞得跟头连连,向后飞去。原来慧静中招之时,徐不清双掌已然拍到,慧静知对方掌力必强,连忙举掌相迎,使出七成力道。这一来不但将徐不清震飞,凌入精也做了断线风筝,飘荡而去。 那黄脸男子见凌入精先行飞回,骂道:不争气的东西!稍占便宜,便抢着后退么?出掌托在凌入精腰间,将他放落在地,跟着接住徐不清道:这一回你可知道大劈风掌的模样么?徐不清与慧静实实对了一掌,只道必死无疑,不想飞了回来,居然毫发无损,直惊得大瞪双目,哪还说得出话来? 那黄脸男子哈哈大笑,叫道:华山剑意守神阙,崆峒掌气凝中庭,再去试上一回!双臂一震,将慕、徐二人抛出,又向慧静射去。二人飞出之时,情不自禁地依法而行。慕若禅前次飞起,只觉长剑犹如活物,全不听他使唤,这时意守神阙,顿感剑沉身轻,人剑极为相合,虽不知这一剑威力如何,但剑身上不再发出异样声响,却令他心神稍定。徐不清气凝中庭,初时并无异感,飞在中途,忽觉胸口一堵,身子急落下来,双膝刚刚着地,猛地滑出数尺,一头顶向慧静小腹。 这一变谁也料想不到。徐不清撞入敌怀,才发觉这一招乃是大劈风掌中拼命的招式,唤做无掌无敌。顾名思义,自是敌强我弱,我舍弃掌法,与敌同归于尽之意。身当此时,已知被那黄脸男子蒙骗,哀呼一声,惟有闭目等死。哪知慧静见他撞来,竟忘了闪避,盯住慕若禅手中长剑,忽露惊恐之色。稍一迟疑,肩头已被长剑刺中,随听砰地一响,徐不清一头撞中其腹。 慧静中剑被撞,身子微微摇晃,直至二人余势已尽,方伸出手掌,将二人拨在一旁。二人经他一拨,登时滚在两丈开外,如同小儿一般,毫无抵御之能。 那黄脸男子见慧静并无大损,摇头道:华山弟子真是笨得可怜。我这招乱云飞渡,中藏十七种变化;那小和尚心神已分,你却只能刺中他肩头,当真愚不可及!又望向徐不清道:我虽借你分敌心神,但你既已得势,为何不乘便出掌?难道那招无掌无敌,只能如此刻板使用么?慕、徐二人惊魂未定,连喘粗气,头不敢抬。 那黄脸男子失望之余,叹口气道:虽说各派技法较少林为优,奈何门人资质太差,实难领悟高深。我初时尚有逐一指点之心,期尔等单打独斗,便能挫败此僧。目下看来,尔等是不能称我本心了。蓦然晃到岳中祥、顾成竹背后,喝道:你二人先做个开场!言犹未绝,二人倏地飞出,如离弦之箭,疾射向前。赵崇大吃一惊,尚未看清那黄脸男子身在何处,脖颈已被掐住,猛地飞了起来,赶上岳、顾二人。 那黄脸男子掷罢三人,已然飘到冲霄背后,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只见冲霄飞起之时,背上剑鞘突然碎裂,那口剑颤动如蛇,跟着他一起向慧静射去。众人见冲霄与剑齐飞,长剑距他头皮只有两寸远近,端的险到极处,目光均被吸住。便在这时,忽听惊呼声起,那高个老者与矮个老者不知如何着道儿,也一同飞了起来。二人武功较冲霄等人为高,虽被抛起,并不慌乱,在空中挥掌拍击,极欲挽住其势。只拍了几掌,周遭已大生寒意。纯阳子见六人已在空中,知自家也难久立,冲玉阳子叫道:师兄,快些拾剑。说着从地上拾起长剑,紧紧握在手中。 玉阳子听他喊叫,登时会意:不错,我二人拳脚上用功较少,手中若无长剑,怎能保住性命?刚刚拾起剑来,便觉背后有大力涌到。他虽不知那黄脸男子如何到了身后,但想此去攻敌,大是凶险,如不听凭此人摆布,实无克敌制胜的妙招,故此吸气一口,并不抗拒。纯阳子对那黄脸男子早已心服,大力袭上其身,更是听之任之,毫不相抗。二人既存此心,受力飞起,自然格外劲疾,湘西二老先行飞出,倏忽间却被二人赶了过去。只听那黄脸男子在背后赞道:昆仑弟子,果然见识不凡!" 纯阳子飞起之际,只觉背后神道穴内炽热非常,一股大力透入其体,迅即分做两股,直向他右臂、左足冲去。这两股力道势如洪流,逼得他长剑疾刺,左足向前勾踢。这一式姿态怪异,却是昆仑派极高明的剑招。纯阳子虽不知其名,但见师兄长剑斜出,右足横扫,与自家这一招大有相辅相成之意,已知二人所用必是门中威力极强的两仪剑法,心想这剑法我二人练得纯熟无比,却不料还有这等古怪变化,今日得此良机,倒要从中求些真知。玉阳子与他一般心思,也想看这一招有何妙用。二人心意专注,剑上威力大增,一招既出,声势远超前面六人。 慧静见数人相继飞来,大是惶恐,双掌连拍,欲阻挡几人近身。岳中祥、顾成竹、赵崇率先飞到,身上都附了极强的力道,但几人心慌意乱,便不能依那黄脸男子之意,将点苍派精妙掌法使出。饶是如此,六只大掌胡乱拍击,仍将慧静逼退半步。三人与慧静各对一掌,力道耗尽,登时翻滚而去,跌在几丈开外。与此同时,冲霄又已飞至。 慧静见冲霄头前脚后,全然失了主旨,心下稍宽,虽见来剑势道劲疾,也不慌乱。谁料冲霄飞到他头顶,双腿突然向上荡起,上半身疾坠而下,一头撞向慧静面门。那口剑自他头顶飞过,好似活了一般,中途打个转折,疾刺慧静背心。慧静大惊,右手上抓,揪住冲霄发髻,大袖后卷,裹住长剑。便在这时,纯阳子和玉阳子已飞到身前。 二人在中途运剑出腿,本不知这一招妙用何在,及见慧静高举一人,胸腹间露出破绽,方知那黄脸男子料敌机先,原来早算准慧静必有此状。二人一个向前勾踢,一个起足横扫,本心并不求中,但一来配合巧妙,二来攻敌所不防,这两脚便都踢在慧静前胸。慧静连中两脚,体内气血翻腾,松手放脱冲霄,捂胸向下蹲身。这一来破绽更大,周身几乎都暴露在二人剑下。 纯阳子、玉阳子见状,俱生恻悯之心:这和尚独抗各派,大是不易。我与他无怨无仇,何苦坏了他性命?怎奈两口剑上既已使出两仪剑法,端的威力无穷,欲挽不能,急切间松臂转腕,虽将剑点刺偏,慧静左右肩头仍立时现出两个血口,鲜血迸溅而出。二人一招得手,只觉剑尖在对方肌肤上一滑,随之剑身大震,竟有些拿捏不住,急忙向后跃开。尚未落地,湘西二老已扑了上去,四只肉掌重重地击在慧静后背。慧静中掌之下,背上奇寒无比,猛然倒飞出掌,将湘西二老手臂抓住。二人臂膀酸麻,唉哟一声,齐齐跪下身去。冲霄跌在一旁,本欲寻机脱身,眼见慧静怒目切齿,神情狠恶,直吓得两腿发软,又瘫坐在地。 那黄脸男子先后掷出八人,却有三个被慧静伏住,自觉脸上无光,笑道:小和尚吃了点亏,便要行凶么?嘿嘿,若非昆仑弟子妇人心肠,你此刻哪还有命在?慧静闻言,怒容稍敛,双臂一抖,将湘西二老抛了回去,手指冲霄道:我中剑被击,皆因存了善心,不忍伤害此道。如若再斗,必不入你奸彀。挥了挥手,令冲霄退回。冲霄魂亡胆落,爬起身来,扭头便逃。 慧静见他弃剑不拾,喝道:还你长剑!足尖一勾,那口剑从地上跃起,直向冲霄飞去,噗地一声,正插入冲霄高纂的发髻之中。冲霄惊呼一声,一头栽倒,长剑割断发髻,落在他身前。众人见慧静连受重创,斗志不减,无不暗挑大指。天心与众老僧却提心吊胆,惟恐有失。 那黄脸男子斜睨慧静,冷笑道:虽是守户之犬,难得有这份蛮勇。可惜不自量力,竟以顽石之身,而与泰山争高下!语声未息,形踪忽渺。众人只见一条青影闪了几闪,场上十余人竟相继飞起,好似漫天风卷,向慧静扑去。这十几人此番飞出,人人心存乖巧,大力袭上身来,谁也不再抵抗,虽是不由自主地使出本门招术,但一任那黄脸男子摆布,威力便较前番为巨。 慧静已有教训,眼见数人重又飞来,哪还敢容其近身?当下连摧内劲,发掌不停。他武功虽不及那黄脸男子,内力却浑厚无匹,取用不竭,适才之所以中剑着拳,只因存心良善,不愿伤及无辜,这时掌力狂涌而出,直似怒浪层层,奔腾向前。那十几人身上虽蓄大力,也受不得如此冲击,各翻筋斗,向后飞跌。 那黄脸男子不待众人落地,便即妙手频施,重行抛掷,手法愈来愈奇,毫不雷同。那十几人被慧静掌力弹回,尚未得空喘息,又已飞了出去,眨眼间往返数次,个个胆战心惊,面无人色。这番较量,个人功力尽数显露出来。顾成竹、赵崇、凌入精三人飞在中途,功架已被撞散,返身折回,竟比去时还要劲疾。岳中祥、徐不清虽较几人略胜一筹,也只多飞出一丈来远。总算二人功力较深,能极力控制身形,弹回之际,方不致狼狈万状。相较之下,倒是玉阳子、纯阳子、冲霄、慕若禅飞得最远,四口剑寒光闪闪,只在慧静身前丈余处削刺。如此往返数遭,剑法竟愈来愈是凌厉,将湘西二老也抛在了后面。 其实说到功力,四人较之湘西二老原本不及,只是四人各持长剑,一来剑气锋锐,易刺破慧静掌力包罗;二来昆仑剑法气势雄豪,华山剑法险绝巧妙,峨嵋剑法又飘忽难测,三派剑法各展其长,互为援手,自然威力大增。慧静一时未解其妙,便难掌掌击实,遏其剑势,而湘西二老掌力虽强,他却能探准虚实,一掌退之。 此时场上虽有十余人往返扑击,慧静大半心思却在冲霄等四人身上。这四人剑法使开,原本颇占上风,但毕竟身不由己,每每得了良机,终又错了过去。斗得稍久,慕若禅、冲霄被迎面掌风所击,全身无处不痛,再出剑时,已没了初时的锐气。玉阳子、纯阳子无二人死命相助,剑势骤衰,四口剑翻飞遮挡,人人只求自保。 那黄脸男子见状,料难取胜,忽然展动身形,绕着慧静疾奔不停。这一发足疾行,当真如星驰电走。那十几人似被裹在漩涡当中,立时飞卷而起,从四面扑向慧静。 慧静心中慌乱,双掌飞扬,掌风袭卷八面。不想那黄脸男子奔得迅疾,绕行一周,竟比他起手发掌还快;他连发七掌,那十几人却扑来八次。眨眼工夫,身上已中了三掌一剑,其间若非玉阳子、纯阳子手下留情,另两剑也是万难躲过。正危急时,忽听那黄脸男子道:咦!怎地忘了丐帮?向西飞掠,直扑梁九。 梁九站在人群前面,正看得意动神摇,忽见人影飘来,直唬得发立身僵,哪还来得及躲闪?众长老齐声惊呼,阻挡已晚,只得飞身扑上,将帮主压在身下。于、杨二老应变最快,纵身前迎,挥掌拍向那黄脸男子肩头。与此同时,又有十余名弟子扑倒在地,将帮主死命护住。 那黄脸男子见群丐掩住梁九,知难如愿,双手一探,将于、杨二老手臂抓住,旋即疾转身形,又掠回场中。于、杨二老武功虽高,被他揪住手臂之后,却身不由己地跃入场中,两脚离地虚蹬,全然失了凭据。那黄脸男子离场抓人,只在一瞬,场上十几人被他抛起,到此尚未落地。 那黄脸男子哈哈大笑,带着于、杨二老绕转开来,两脚随意弹踢。一踢之下,便有一人高高飘起,十几人便似十几只皮球,下坠固然极快,却谁也落不得地。于、杨二老随着他转了几圈,只觉地转天旋,哇地一声,大口呕吐。二人武功居丐帮之冠,有生以来却从未如此疾速地奔跑过,恍惚是与鬼魅同行,初时那股斗志早已伴魂飞散。 那黄脸男子斗得性起,忽将二人抛上半空,身子向东弹射,到了那红衣人身前。那红衣人大吃一惊,陡然跃起,倏忽间倒飞数丈,落在众黑衣人身后。那黄脸男子抓他不着,甚为气恼,左掌一翻,将呆立一旁的妙清揪住。妙清惊恐万状,挥拳击向他面门。那黄脸男子随手一拨,欲将来拳带在一旁,不料妙清中途变拳为指,一股凌厉的劲气激射而出,刺中他左肩,正是伽蓝指中的一招瘦竹笼烟。 那黄脸男子中指之下,不怒反喜,右掌按在妙清头上,笑道:天下能伤我者,屈指可数,你这和尚倒有些本事。可惜你是少林弟子,不能为我所用。掌上用力,欲将妙清按跪于地。妙清就势跪倒,左掌斜斜击向他小腹,掌上大有邪气。那黄脸男子见了,凝眉道:这是魔教的武功!很了不起么?侧身抓住妙清背心,将他提在手中。妙清一掌击空,随之落入其手,直吓得颤抖不止。 那黄脸男子道:你这和尚既会大摩尼掌,想是与魔教有些渊源。今日各派围攻少林,正缺群魔助兴。你便代他们耍上一回吧!提了妙清,飞身跃回场中。 此时场上十几人均已落地,人人摇摇晃晃,站立不稳。那黄脸男子刚一返回,便将众人一一踢起,连妙清也混入其中。这一回多了三人参战,场上更是热闹非常,十几人起落不停,千姿百态,众人登时又眼花缭乱。 木、盖等人初听大摩尼掌四字,人人面带惊疑。及见妙清被那黄脸男子抛起,果然掌掌怪异,非同一般,均想:这和尚是何许人?怎地会使本教掌法?难道他真与本教有些渊源?周四见几人都望向妙清,问道:那和尚使的可是大摩尼掌么? 木逢秋满面疑云道:本教心经中载有五大掌法,大摩尼掌乃其中之一。按说自周教主去后,教中只有司马欲飞兄弟才会此技。这和尚竟得其传,难道与司马兄弟素有深交?盖天行摇头道:本教武功向不外传,我看他这掌法或许是从莫疯子那里学来的。几人听了这话,触动了心事,都皱起眉头。 正这时,忽听场上有几人叫了起来,叫声中大有痛楚之意。原来场上数人与慧静久斗之下,脏腑俱被劲气震伤,功力稍弱之人,忍不住叫出声来。余者虽极力忍耐,但知如此下去,势必丢了性命,故而出手之时,都不再留半点情面,只盼将慧静早早击毙,自家才有一线生机,连纯阳子、玉阳子也狠下心去,频施杀招。 那黄脸男子见慧静连连中拳,尤其于、杨二老和妙清出掌之时,更迫得他手忙脚乱,不觉纵声笑道:这才叫各大派围攻少林!少林小犬,到此还不认输么?说话间暗施手法,玉阳子、纯阳子双双飞去,又在慧静背上添了两道血槽。 慧静强忍伤痛,忽将飞到头顶的徐不清抓住,运劲之下,徐不清活赛标枪,笔直地射向那黄脸男子。那黄脸男子接住徐不清,手臂隐隐发麻,知慧静神威犹存,当下转绕更疾,掷人时力道又加了几分。那十几人被他操纵,起落愈来愈快,好似在慧静头上铺开一张大网,任慧静怎样发掌,这大网竟渐渐收合,几无缝隙。 众人久在江湖,何曾见过这等场面,若非亲眼目睹,谁能相信仅凭一人之力,便将一十四人抛掷在空,久不落地?这等骇人景象,直是千古一回,百世难逢!众人仿佛置身梦境,各个如痴如醉,呼吸艰难,连应无变、叶凌烟这等好事之徒,到此也呆若木鸡,作声不得,平日里起哄叫好的泼性,早随着三魂七魄,飞上茫茫九霄。满场数百人众,只有周、木、盖、萧四人常态未失,但人人脸上都露出又是钦佩,又是气馁的神情。到此一步,不由几人不萌退志。 斗在酣处,忽听慧静大喝道:且住!声若巨雷,惊震满场。那黄脸男子一愣停手,众人纷纷落地,除于、杨二老勉强站立,余者尽皆栽倒,口中呕血不止。慕若禅、冲霄伤得最重,落地后双目上翻,昏了过去。再看慧静时,只见他面上青肿一片,一件僧袍破裂不堪,右面大袖早已飞散,手上却提了妙清,目中神光湛湛。众僧见他满身血污,犹有威猛之态,心下无不伤悲,知如此下去,慧静迟早殒命,许多人流下泪来。 那黄脸男子笑道:小和尚自知不敌,这可认输了么?慧静伤痛难忍,颤声道:我说过既有我在,便不容他人在少林横行,这句话除死方消,那是不会更改的。但这些人功力太浅,再斗一时,俱要亡命,还望施主将他们饶过。 那黄脸男子冷笑道:只怕是再斗一时,你也要魂归西天,故此才代他们乞饶吧?慧静点头道:施主说得不错,我既然早晚要死,又何苦赔上这多性命?今日是你我二人比拼,便请施主使出贵派武功,也好全了小僧一片护寺之心。说罢向那黄脸男子走来,手臂抖动,欲将妙清抛出。运劲之下,妙清紧紧抓住他手臂,掌上突然生出古怪,将他所发之力尽数吸去。慧静不知妙清习过盈虚大法,一怔之间,体内真气潮水般向外涌流,居然收敛不住。妙清幼年既入少林,内功俱是佛家一脉,慧静真气冲入其体,瞬息间便流入百骸,大增其力,当下倏出一掌,击在慧静胸口。这一掌沉实至极,力道较平时强逾数倍。慧静中掌之下,胸间大堵,一口血喷薄而出,真气就此淤在胸间。妙清拍中一掌,忽觉对方真气不再涌流,连忙松脱慧静,向旁滚去。 慧静忍痛俯身,一把抓住妙清背心,将他揪了回来。他激愤出手,一抓用上全力,妙清背上经脉俱断,数十年苦修真功霎时全失。慧静怒火难压,运劲将妙清掷出。只听东面惊呼声起,妙清翻滚而落,正奔几名黑衣人砸来。这几名黑衣人躲闪不及,各个双臂高举,向上托擎。刚一碰到妙清身体,臂骨便被震断,齐齐跪下身去,好似孝子托着木棺,人人龇牙咧嘴,动不能动。妙清直挺挺躺在几人头上,如同死了一般。众僧见状,心中大快:这厮久藏祸心,今日终遭此报!却不知他是死是活?" 那黄脸男子看在眼中,心下亦惊:这小秃驴屡受创损,居然愈挫愈奋。神光有此传人,足可笑慰九泉了!口中却道:凭此蛮力,便想迫我使出本门武功?只怕你还不配!慧静此刻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双眉一轩道:配与不配,非夸口可知。我今日即便一死,也要一睹贵派神技!他生性忠厚老实,原不擅与人争强,这时斗得性发,激起了执拗的品性,反比常人更加倔强不屈。 那黄脸男子怒气陡生,喝道:小辈无知,偏要以卵击石么!晃到慧静面前,五指微张,拿向慧静咽喉。慧静早知他出手如电,暗自已然留心,不料那黄脸男子出手之快,仍出乎他意料之外,一抓之下,正掐住他咽喉。慧静骇极,双脚腾空踢向那黄脸男子心窝、肘尖,不容他手上使力。那黄脸男子侧身出掌,托住踢到心窝的一脚,肘尖上抬,又将另一脚躲过,分神之下,指劲稍懈。 慧静趁此机会,挣脱他五指,向地上滚去。那黄脸男子手疾眼快,一把扯住慧静右臂,手上一缠一绕,将慧静右臂反剪在背后。这一来如缚猛虎,慧静已被牢牢制住。 那黄脸男子极是得意,俯身道:事到如今,你说我是饶你不饶?言犹未了,慧静突然向后倒撞,咕噜一下,从他裆中滚过,姿态虽不雅观,却正是摆脱困境的妙招。 那黄脸男子吃了一惊,反手一掌,击在慧静头上。这一掌使力极巧,只将慧静打了个筋斗,却非真心取他性命。慧静跳起身来,肉颤心惊,额角渗出冷汗。 那黄脸男子缓缓转身,瞥视慧静道:我念你是忠义之人,况又有伤在身,这一次且饶你不死。再要逞强,休想活命!欺上一步,又向慧静当胸抓来,手法简中藏巧,看似信手挥洒,实则包罗甚密,大有玄机。慧静料知拆解不得,双掌交叠,搭向来臂。那黄脸男子哼了一声,依旧作势前抓,待慧静双掌搭实,前臂突然一抖,将他两掌弹了开去。慧静双掌弹起,两条手臂竟莫名其妙地绞在一处。那黄脸男子趁机抓住他胸口,稍一运劲,将他举在空中。众僧见他一招间又将慧静制住,都失声叫了起来。周、木等人触目惊心,也都轻颤不止。 忽见慧静在空中屈身收腿,做出了一个极古怪的动作,跟着大吼一声,双掌猛地拍向那黄脸男子顶门。那黄脸男子见状,急忙偏头躲闪,手臂向上高举。哪知当此关头,慧静胸口蓦地涌出一股狂流,好似洪炉铁水,奇热难当。那黄脸男子掌心如被火烤,神色大变,待要抛开慧静,肩上已然中了两掌,大力倏然下传,双脚登时陷入土中。慧静觉出他五指已松,急忙脱身滚逃,身子尚未着地,那黄脸男子已扑了过来,出掌拍向他背心。慧静躲闪不及,凌空将岳中祥抓住,手臂一抖,岳中祥便向来掌撞去。这一下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岳中祥大呼小叫,不由自主地出掌护身。 那黄脸男子大怒,手掌斜划,将岳中祥带在一旁,又飞身向慧静扑来,一个起落,已赶到慧静身后。慧静难脱险境,急不择法,一面前奔,一面将地上之人一一抛起。那十几人重操旧业,各个哀呼不迭,只有于、杨二老侥幸逃脱。那黄脸男子中了慧静两掌,已受轻伤,跟着又将十几人拨翻在地,忽感到一阵胸闷。他武功虽高,毕竟年逾古稀,气血已衰,一时急怒攻心,竟生杀念:这小秃驴筋健骨壮,如不及早杀之,只怕时间一久,我制他不住!身形一变,从迎面飞来的湘西二老头顶掠过,挡在慧静身前。慧静大惊,硬生生收住脚步,险些站立不住。 那黄脸男子冷笑道:叶公好龙,其无后乎?你既要见识本门武功,为何还要奔逃?慧静惊魂稍定,心道:今日我独抗强敌,不是被此人所杀,便是被各派拖死。既然命运已定,何必还要窜走求免,贻笑江湖?实则他早存死志,若非适才一招便临险境,激起了求生的本能,也不会惊窘奔躲,为人所耻。这时既看穿了结局,心中反倒坦然了许多,一闪念间,忽觉得那黄脸男子也并没有什么可怕,再看各派人物时,亦不再感到有何压力。当下嘘了口长气,漫不经心地道:施主有何高明手段,只管一一使出。这一次我不逃便是。说罢转过头来,冲众僧笑了一笑,神情古怪茫然,令人捉摸不透。 那黄脸男子只当他轻视于己,杀念更盛,笑道:小和尚果有胆色!今日老夫便教你开开眼界!右手缓出,拿向慧静左肩。此一式意浅而韵深,手臂好似游龙一般,曲折灵通,骨气盎然,尚未抓到慧静肩头,一股怪异的力道已荡漾过来,将慧静通体包笼。 慧静如蟒缠身,心中一寒:这是什么武功?怎地只出半招,便收此效?自知拆解不得,索性任对方劲力缠身,右手中食二指随意弹出,漫无目的。他死志既坚,这一弹直如儿戏一般,全不指望有何功效,心中空空洞洞,死生俱不萦怀。谁料这一下误打误撞,正是化解此招的惟一法门。 原来那黄脸男子此番出手,使的乃是松溪派一套极具威力的错骨缠龙手,劲力缠绵不绝,最是难以应付。慧静若以拳掌相应,无论使出何等招术,均不免被对方无形的柔劲缠住,只怕一招之间,便要重蹈覆辙。也是他吉人天相,日后当抗清成名。偏偏这时,他却随随便便地弹出两指,神意俱无,鬼神难测。那黄脸男子手上缠龙劲法虽妙,但这两指慧静尚不能识其魂魄,他自是更难揣其形踪,指力轻飘飘荡送过来,正奔向他鼻端,任他技艺通神,也不得不收招闪身,大起疑心:前番我只用寻常手法,便将此僧擒住,为何施展真功,反被他小胜半招?难道直到此刻,这僧人武功上还有所隐瞒?" 慧静糊里糊涂地逼开对手,心中亦奇:这一招如以正法拆解,实是百途难通。为何我胡乱出指,却将他迫退?一念及此,脑海中忽有灵光闪现,待要抓住这缕思绪,那黄脸男子又向他抓来。 慧静见那黄脸男子抓来之时,大袖舒卷而起,好似波涛夜惊,卷荡孤舟,自家整个身躯几乎都被裹住,不禁暗笑:这一式波澜开合,劲气回荡,神仙也未必应付得了。我适才侥幸躲过一招,便想要思谋出应对之法,那不是白日做梦么?他捐生之念已固,这时又平添了几分气馁,明知死在目前,却微笑着拍出一掌,以全蝼蚁撼树之志。他苦撑多时,先后被十余人击中,全身掌印剑痕几达数十余处,体力已然不支。这一掌打了出去,初时尚有激昂迅烈之势,到了中途,真气再难接续,手掌轻飘飘晃动,自己也不知该落向何处。 那黄脸男子不知来掌有表无实,只觉这一掌遒转空妙,莫测高深。他本已疑心慧静别有深功,急忙跃开一步,收住拳势。 慧静又一次死中得活,脸上溢满自嘲的笑容。那黄脸男子见状,更加疑恼不定,随后几招攻来,招招务虚,不敢猝下杀手。慧静此时此刻,便如垂死之人一般,早将生死荣辱抛在脑后,既无求生之念,亦无伤敌之心,故此招招莫名其妙,不依常理。间或拍出一掌,竟将数处要害袒露出来,任那黄脸男子来击。 那黄脸男子不明他凄苦心境,只当他有意诱敌,愈发不肯贸然直击。如此斗了十余招,那黄脸男子虽大占上风,一时却奈何慧静不得。慧静笑容不敛,心中却想:这位施主武功之高,也不知强我多少?我今日能跟他斗过十招,已是超乎所愿,即使下一招便赴黄泉,也该知足了。有此一念,出手愈发从容,只想着对方这一招我接下固然可喜,万一拆解不得,那也是在情理之中。如此一来,居然又接下那黄脸男子八记妙招,化解第六招时,竟偶得余暇,向对方攻了一掌。 那黄脸男子连攻数招,每一次都不明不白地半途而止,以他这等眼光,竟寻不出慧静手法的痕迹。他自艺成以来,从无人能在他手上走过五招,便是乃师叶继美,在临终前也吐露真言,许他为松溪派两代之魁。今日慧静与其单打独斗,竟撑在十余招上,实乃自张松溪与少林结怨以来,少林僧战绩之最佳者。 那黄脸男子久斗心焦,忽想起师叔独挑少林之事,面上顿现愧色,猛然清啸一声,变了拳势,双掌迭彩纷呈,向慧静击来。 慧静与他斗了多时,只见他出手抓、拿、点、拍,使些小巧省力的手段,这时见他忽施掌法,不由一呆:天下竟有这等奇异绝伦的掌法,委实羞煞世人!我今日能死在此套掌法之下,也算不虚此生了。他久撑不败,心愿已足,既知无法与抗,索性全不理会来掌,只想你既打来,我自要打去,又何必费心拆解这套掌法,把自己弄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当下呼呼几拳,直击向前。 他体力已亏,这几拳力道本不甚强,那黄脸男子掌法使开,身周气流回旋,登时将来拳荡开。慧静拳上受阻,换式已晚,不得不以怪为法,寻径而入,姿态险绝诡异,大违厚道。 那黄脸男子见了这几下怪模怪样的拳法,忽露躁急之情,拨开来拳,跟着掌法幻变,又向慧静拍击不停。慧静拆解无方,只得故技重施,招招因感而生,不由自主,连他自己也暗暗吃惊,疑有鬼神相助。二人拳来掌去,斗了三十余招,慧静竟未落败,但那黄脸男子掌法愈衍愈奇,慧静已是险象环生。 那黄脸男子掌法使到妙处,当真来如惊雷,去若飘风。来则陡然而至,令人应接不暇;去则倏然而逝,使人余悸难消。其用掌之奇特瑰丽,实已到了迷心乱目、摧人神智的地步。周四等人见了,人人心驰魄动,亦惊亦恐。木、盖二人情不能禁,都盯住那黄脸男子,暗自在心中拆解他所发奇招。拆到第十七招时,盖天行面如死灰,垂下头去。二十招一过,木逢秋也长叹一声,一脸沮丧。二人相继心寒,各怀深忧,眼见慧静在场上左支右绌,怪状连连,都为他难过起来。 慧静并不知有人在为他难过,久斗之下,心中忽起了异样的感觉,竟忘了与他争斗之人是谁,不管那黄脸男子如何来攻,皆不假思索地出手化解,招术虽怪诞不经,内心却波平浪静,不以为奇。 那黄脸男子久战不胜,只觉慧静愈斗愈强,竟与适才判若两人,出手非但险诈无比,且偶一反攻,居然用上少林、点苍、崆峒等几派迥然不同的手法,似是而非,别有诡谲之意。他虽占尽主动,但对慧静稀奇古怪的招术一无所知,一时也心境大坏,难以猝胜。慧静神意专注,渐渐万虑皆消,与对方斗在六十招上,兀自不知。 二人用心争强,并不知其间几多凶险,众人局外旁观,却唬得眉歪目斜,不住声地惊叫。原来那黄脸男子每出一招,似乎都将慧静逼入了绝境,任谁看来,慧静均已回天乏术。但每每这时,慧静却从绝不可能的方位,使出绝无道理的招术,一击之下,立时起死回生,转危为安。 这般斗法,直是险恶万分。慧静每接一招,都如同在鬼门关绕了一回,次次赴死之状相同,得生之法有异。众人看得痴了,仿佛亲身与那黄脸男子相斗,怎不惊怪连声,遍体汗流? 木、盖二人初见慧静狼狈招架,都叹息摇头,心情沉重,及见他撑在六十招上,出手仍神出鬼没,求生有法,不觉猛醒过来:我若与思南交手,也支撑不到此刻。这和尚竟然还未落败,难道他拳法在我之上?看了一会儿,却又犯疑:这和尚出手只图险怪,招招韵浅味淡,毫无义理可寻。如此拳法,直似门外汉一般,又哪能及我万一?正这时,那黄脸男子又向慧静连攻七招,招招奇幻绝伦,人不能识。二人见了,相顾失色:这几招如若向我攻来,我虽可勉强拆解,但要求得万全之法,周身不损分毫,那可有所不能。这和尚以邪侵正,只怕要败在这几招上。 哪知慧静见那黄脸男子攻来,竟根本不去揣摩他招式中的精妙所在,起手便打出五拳,每一拳都似盲人摸象,不顾全局。五拳打罢,硬是将那黄脸男子逼开一步。二人看在眼中,同时皱起眉头,细品之下,忽觉得这五拳运劲之巧,落点之奇,实是妙到毫巅,大胆到了极点,若换做自家,便绝不敢如此行拳。二人又是惊服,又是喜慰,都忍不住望向教主,欲看他是何表情。 周四观斗多时,也自折服,以他这等眼光,竟也要愣上一愣,才能悟出慧静每一招中的匠心所在,有几招盘恒于心,居然久难释疑,不禁暗想:此僧拳法离奇莫测,似已在我之上。为何适才一招便败,几乎丧命在那黄脸男子掌下?难道他生死关头,还敢故示以虚,耍戏对方?他心中虽存了老大的疑问,但既看出慧静堪与那黄脸男子匹敌,斗志便又复苏,当下暗养精神,目中光芒俱隐。 实则慧静虽悟出了天下无拳的大义,但此义乃是与那头陀等人争斗时偶然悟得,那三人武功未臻极境,他初识大道,便难水涨船高,尽窥堂奥。周四疑他先时怀技不显,倒是高估了他。 须知神光所传之法,最讲究心平气和,视实如虚,只有到了无法无心,万物入眼皆幻的地步,临变时方能随生奇感,信手却敌。慧静初窥门径,若要对付那头陀等人,尚能做到平心静意,不慌不忙,但那黄脸男子是何等人物?休说慧静不能视之如同无物,便是当世最登峰造极之士,亦不能等闲视之,交手时毫不惊慌。慧静自知不敌,初始便气躁心浮,自然难入佳境,与之争衡。然则物极必反,福祸相伴,连那黄脸男子也不会想到,慧静危急时刻,竟会看透生死,心境大变。此后攻出几招,既无生机,亦无死气,每一招都无魂无魄,无体无心。那黄脸男子不知底细,便容他在手上走过了十招,这一来正使慧静度过了一道极险恶的难关。试想慧静有他这样的对手从旁激发,何止强过那头陀等人百倍千倍,加之他心境与神光所传之法暗合,久而久之,终于达到物我两忘,万象皆空的深境,一时福至心灵,竟悟出了武学中最大的关窍。无奈那黄脸男子武功委实太强,慧静虽获至法,仍难以正招与之争锋,于是不由自主地脱离常轨,以怪图存。但自来邪不压正,那黄脸男子掌法堂堂皇皇,气象渐渐庄严,终究胜过他所施诡异之术。松溪派技法之玄奇高渺,由此可见一斑,相较之下,少林武功毕竟逊色一筹。此刻众人有眼如盲,还道是二人旗鼓相当,输赢难定,二人却都知百余招上,胜负可判。 慧静奇感已通,自觉如有神助,却眼见撑不到百招,不禁暗想:这位施主艺高如天,看来从无人能与他斗足百招。我今日纵有一死,也要拼过此数,如此则其人傲气必挫,我死之后,他也无颜再杀害众僧了。此念一生,出手更加刁钻,先一拳虎头蛇尾,令人费解,后一拳忽又风骨峥嵘,气势豪健,招招完密飘忽,诡变之极。数招一过,通身邪气弥漫,仿佛有鬼神附体,暗中推波助澜。 那黄脸男子见他目中异光迸射,知他幻自心生,已然跌入魔境,出掌波澜横生、境象愈发壮美,大有涤瑕荡秽、震妖伏邪之势。慧静反其道而行,出拳颠三倒四,丑态毕现,其间连声尖叫,全然不由自主。众人见他一身戾气,满面狰狞,都疑他是鬼非人。天心等一班老僧,也不敢相信场上那人,便是一向忠厚朴实的慧静。 便在这时,忽听那头陀高声喝道:兀那和尚!你既是少林弟子,为何却使出魔教的手段?你以为魔教那些三脚猫的功夫,便能保你性命?呸!一会儿单老前辈发了神威,只一掌便将你拍成肉饼!他高声喊喝,只为惊扰慧静,及见慧静毫无反应,又冲四外嚷道:都说少林僧偷练魔功,这事可还有假么?大伙快看看场上那个和尚,他大好的少林弟子不做,却甘心去做魔教崽子。你们说他还是人不是?众人魂魄都被场上二人勾去,听他吵嚷,谁也无心理睬。 那疤脸老者见同伙大呼小叫,也欲讨那黄脸男子欢心,接过话头道:说到魔教武功,我倒想起一事。二位说魔教人物,自来以谁武功为最?那头陀和书生知他话中有话,都乐呵呵地道:当然是周应扬那个王八羔子。 那疤脸老者点头道:照说周应扬有些巧技,也确是他教中第一人。但他能在江湖上风光一时,号称天下第一,二位可知这其中的缘故?那头陀和书生被他问住,都摇了摇头,猜不出他要说什么。那疤脸男子笑道:其实周应扬所以能横行天下,猖獗一时,只因他出道之前,单老前辈便已归隐山林,不问江湖中事;加之这厮生性乖巧,每年都到单老前辈处叩头请安,说些软话。单老前辈念他这份孝心,也便许他在江湖上行走,不去理会虚名。实则他老人家才真是天下第一,亘古无双。休说魔教不在他老人家眼中,便是所有习武之人捆在一块,也赶不上他老人家一根小指头。今日那少林和尚竟使出魔教伎俩与他老人家相斗,真是无知到了极点。若让老一辈人知道此事,定要笑掉大牙,骂不绝声。" 那书生见他摇唇鼓舌,说出这番谄语,心道:今日单先生久战不胜,必然心焦。他性格古怪,最易迁怒旁人,我若不奉承几句,只怕要吃苦头。于是故意笑了几声,引那黄脸男子注意,随即朗声道:靳大哥提到周应扬那些丑事,小弟也有所耳闻。听说这厮每年去见单老前辈时,必得在庭前长跪,自责耳光逾百,下人们方许他整衣入见。而这厮每次见到单老前辈,又都死皮赖脸地求他老人家传授武功。有一回单老前辈恼了起来,信手打了他一记耳光。这厮捂面而回,一路上参想单老前辈出手模样,竟悟出了一套极高明的掌法,后来以之临敌,居然百战百胜。群魔不知底细,还道他此项绝技乃由天授,却不知那只是从单老前辈手缝中漏出的一点灵光。说到这里,又指向慧静道:周应扬为群魔领袖,久习魔教心经,尚且要从单老前辈那里偷招补拙,这小秃驴只学了魔教武功的一点皮毛,又哪能是单老前辈的对手?我看他老人家必是久居仙府,长抱寂寞之志,今日驾临凡尘,存了消遣戏乐之心,方容这小秃驴撑到此时。如若真实比拚,无须半招,这贼秃已成齑粉了。这番话信口胡诌,直把周应扬描绘得丑陋不堪,更将明教武功贬得一无是处。周四等人怒不可遏,衣袂都飘荡而起,目射凶光。 应无变缩在教主胯下,忽从怀中取出一只细细的铜管,凑在嘴上轻轻一吹,一件牛毛小物便自管中飞出,无声无息,直奔那书生左脚跟射去。那书生只顾信口开河,浑不料有人会施放暗器,且是向他脚跟射来。那件暗器飞至,立时钻入他肉中,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未曾留意。 那书生只觉脚后如被蚊虫咬了一下,随之全身血液竟似凝固了一般,一口气再也吸不进来,扑通栽倒在地,转眼间没了气息。 周四见状,心中一紧:这是什么暗器?怎地如此歹毒?低头望向应无变,心下称奇。应无变缩头上望,见教主露出惊羡之意,正欲自吹自擂一番,表功邀宠,忽听那疤脸老者高声道:却才说到周应扬,在下还留了几分余地。其实这厮不但厚颜无耻,且生性淫乱,不顾伦常。他年轻之时,便与教中数名女魔苟且偷欢,那场上的小和尚,便是他私生子之一。众人见那书生突然毙命,已然吓得不轻,及见那疤脸老者不睬同伙,仍自造谣生事,都当他恐惧过度,得了失心疯。 应无变欲在教主面前再显手段,铜管微扬,又向那疤脸老者吹出一枚毒针,若非周四目光锐利,几乎看不清毒针的去向。不料那疤脸老者突然凌空飞起,大喝道:鼠辈!一掠数丈,直奔周四扑来。原来他一见同伴倒地,便知有人偷放暗器,只因适才不曾留意,故而出言辱骂周应扬,欲引此人再发一回。应无变不知他全神贯注,只为寻找自家藏身所在,第二枚毒针射出,立时暴露了形迹。 那疤脸老者觅得敌踪,飞扑之势迅猛异常。他想不到应无变会藏于周四胯下,只道周四便是真凶,右手暴伸而至,直抓周四面门。周四见他抓到面前,心念电闪:此时慧静尚能撑得一阵,我何不杀了此人,趁机现身?" 他匿于俗列,历时已久,其间羞、恼、惊、惧在胸中搅扰,直把那万丈雄心憋得如笼中怒兽,此刻已到了破笼而出,舞爪伤人之时。左近之人初见他只是个年轻道士,都以为他必死无疑,突然之间,一股异样的气息袭来,仿佛隆冬骤至,寒人肌骨,离周四最近的十几人竟战栗不止,如堕冰窟。众人生此奇感,纷纷向后退去,周、木等人没了屏障,顿时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那疤脸老者堪堪抓上周四面门,忽见他目射凶光,一身杀气,不由大吃一惊。待要返身而退,已然不及,只得收掌出腿,向周四胸口踢去。周四一动不动,这一脚踢个正着。那疤脸老者借力后纵,一下子跃在两丈开外,尚未落地,忽觉下身一轻,一条腿竟离体飞出,落入场心。众人见状,只道自己眼花,均未醒悟过来。 那疤脸老者虽觉下身巨痛,却也不信有此奇事。周四恨他诽谤先辈,早存残毒之念,不待他身子着地,挥起一拳,遥遥击去。此时二人离得虽远,但周四蓄锐已久,神气极是完足,这一拳劲力雄壮,直将那疤脸老者凭虚击起,向身后一株古松撞去。这古松足有一人粗细,那疤脸老者倒飞而来,立时似挂画一般,嵌在树干之内。 周四既已现身,便欲先声夺人,惊震各派,拳劲不收,缓步向前走来。走到第三步时,古松猛地折断,轰然倒下,场上顿时尘土飞扬。众人猝不及防,各个手足失措。那黄脸男子也停了争斗,瞠目而视。 周四突然出手,各派人物原未留意,此刻烟尘笼罩,谁也看不清他面目,但人人都知场上起了极大的变故,是以虽被飞尘遮挡,却都死死盯住周四,欲睹他庐山真容。烟尘散尽,众人见周四身穿道服,年纪甚轻,尽皆诧愕不已。忽听得一名峨嵋弟子惊呼道:是他!他他是是话未说完,突然钻入人群,声隐形消。众人见他如此情状,惊讶更甚。 便在这时,只听几名华山弟子失声叫道:他他是是几年前那个少林小僧!他他便是那个小魔头!众人俱是一惊:传言有一少林弟子投身魔教,难道便是此人?" 梁九等丐帮人物见这年轻道士气势逼人,依稀便是当年来帮中捣乱的小魔,心中都是一紧。于、杨二老一瞥眼间,更将木、盖、萧、叶四人认出,不禁胆裂魂飞:原来少林派果与魔教勾结!今日这几个魔头一到,我辈休矣!二人见多识广,如何能不知木、盖等人的厉害,急忙奔到帮主面前,告与实情。梁九闻听诸魔来到,惊得面白唇青。饶是他通权达变,这时也状如愚子,没了主意。那红衣人见木、盖等人入场,顿失常态,呆呆地站在那里,竟似丢了魂魄。天心终于盼到周四,恍如久盲复明,一时悲喜莫辨,不觉落下泪来。众僧看透周四心肠,却都怨愤难平。 那头陀见周四杀了同伴,大吼一声,飞身向周四扑来。周四被各派人物围在当中,杀心狂涌难抑,忽然退后一步,将叶凌烟背心抓住,跟着从胯下提起应无变,喝声:出掌!双臂震动,将二人抛出。应、叶二人毫无准备,眼见便要撞到那头陀身上,直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出掌护身。 那头陀见来人一个獐头鼠目,一个形状滑稽,哪将二人放在心上,两只大拳崩出,欲将二人击个粉碎。叶凌烟见来拳暴烈之极,心生畏怯,陡然翻跃而起,轻飘飘落在那头陀身后。这一来变成了应无变一人与那头陀对掌,其状之动魄惊心,直非笔墨可描。 木、盖二人齐声惊呼,两口剑均自鞘中飞出,射向那头陀脑颅。长剑尚未飞到,应无变枯瘦的手掌已与那头陀两只铁拳撞在一处。二人心中一沉,只道应无变必得粉身碎骨。谁料应无变摔倒在地,依旧鲜活无比;那头陀却大叫一声,四体分离,血肉迸溅,一颗硕大的头颅上插了两柄长剑,直飞出两三丈远,兀自滚个不停。 应无变坐倒在地,半晌睛眸不转,突然间嚎啕大哭起来,便似小儿受了委屈,愈哭愈是伤心。他前时只盼教主出得场来,神威使足,最好能让自家看得屎溺失禁,方才开心。这一回周四偿其心愿,果令他屎尿齐流,吓得不轻。众人见他如此猥琐的人物,竟将那头陀打得四分五裂,都惊得毛立骨酥。及见他坐地长嚎,痛心十足,更加神智迷乱,疑是妖邪。 那黄脸男子见洪转肢残骨断,也自心惊。适才周四掷人取命,他在一旁看得十分真切,以他识闻之广,却也是头一遭见此骇人手段。当下走到周四面前,上下打量他许久,问道:你是魔教中人?周四恐他猝然发难,死死盯住他肩头,不敢分神答话。 那黄脸男子哼了一声,又扫视木、盖等人道:你等也是魔教余孽?言下大有轻视之意。盖、萧二人见他距教主太近,不约而同地护在教主身旁,一颗心怦怦乱跳,开口不得。 木逢秋心定气沉,略一拱手道:在下木逢秋,今日陪我家教主来到嵩山,只为息事宁人,保少林合寺平安。单先生久不问江湖中事,何不回东山高卧,颐养仙年?" 众人闻听周四是魔教之主,心头大震。少数人早知木逢秋之名,更是吃惊不少:此人尚还在世,其余几人谅是魔教宿老无疑。听说魔教诸长老武功极高,今日不知来了几个?我等轻入虎口,怕是性命难保。众人对魔教久存畏惧,此次只因不信少林会与之勾结,方敢远来生事。这时眼见群魔现形,众僧喜悦,两家携手做奸已是昭然若揭,人人眼前都是一黑,只觉得千年古刹,已成纳秽之所,慈悲禅林,尽是狼戾之人。满场数百人众,各个胆战心惊,恨无双翅。 那黄脸男子听说周四是一代魔尊,也感意外,重新打量他一番,忽然大笑道:世事无奇不有,可魔教人物竟欲保少林平安,却是滑天下之大稽。魔教冷、周两代教主俱有吞并江湖之心,今日尔等又选渠魁,想是要重温此梦。我倒想看看这位新教主有何能力,敢到此兴风作浪!盖天行大怒,厉声喝道:松溪派老卒!安敢如此无礼!飞身上前,一掌直击那黄脸男子胸膛。那黄脸男子不闪不让,亦出掌击向盖天行胸膛,后发先至,快如闪电。盖天行大吃一惊,斜斜纵了开去,衣袖一卷,将地上两柄长剑操入手中,一柄掷给木逢秋,叫道:"老木,你去对付东面那帮兔崽子,这里有我无妨!" 木逢秋料他在侧,教主不会有失,长剑一抖,向东奔来。萧问道恐他势孤,紧随其后。众黑衣人见二人飞掠而至,都甚惊惶。前面几名黑衣人迎了上去,欲将木逢秋挡住。木逢秋见几人手形特别,知各自手中都捏着歹毒暗器,运剑如风,疾刺几人手腕。几名黑衣人暗器尚未发出,手筋已被挑断,齐声呼痛,让开道路。 木逢秋健步如飞,来到那红衣人面前,长剑反刺,又将扑来的几名黑衣人手掌刺穿,跟着冲那红衣人喝道:混帐东西!我家教主在此,为何还不速退?那红衣人闻听此言,全身抖个不停,突然飞身而起,向人群外纵去,几个起落,已飘在十数丈外。 众黑衣人见他逃窜,进退失据,呆呆地站在原地,尽似木偶一般。木逢秋大笑道:一群没用的东西,站在这里等死么?长剑划了一圈,近处七名黑衣人发髻早断。有两人大声尖叫,一人右耳落地,另一人指头少了三根。众人见他剑法如此了得,发一声喊,齐向场外奔去。这伙人初来时气焰嚣张,此刻却惊恐万状,生怕落在最后。各派人物见一班人不战而走,皆大惑不解。木逢秋却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心道:亏得他顾念旧情,否则确是不堪设想。" 木、萧二人向东之际,那黄脸男子已欺身上前,奔周四当胸抓来。周四久观其技,早想与他一较手法,当即单掌缠丝,向来臂贴压,脚下暗暗催劲,大力涌上掌端。此时二人一个斗志正旺,一个筋力已疲,周四以缠压为法,原是大占便宜。谁料那黄脸男子手上如施魔法,一搅一带之间,猛将他前臂要穴扣住。周四穴道被拿,半身竟动转不得,待要出腿救急,两条腿忽然痛胀异常,不听使唤。 须知他内力之奇,当世绝无仅有,若想将他穴道封住,实比登天还难。那黄脸男子一抓便令其血凝脉堵,手劲之强,当真不可揆度。 盖天行见教主命在顷刻,长剑倏出,疾刺那黄脸男子背心,剑上大发异声,骇人心胆。那黄脸男子扣住周四穴道,已然用上全力,换做旁人,手臂早被他捏得粉碎。不想这一回甚难如愿,且五指仿佛要折断了一般,大有痛裂之感。他知对方内功有异,只恐放了此人,后患无穷,急忙拽了周四,向旁躲闪。盖天行见他扯住教主不放,突然向他抓住周四的手臂刺去,一连几剑,剑剑似疾风暴雨,骤密无歇。那黄脸男子一面闪避,一面赞道:剑法很高啊!你是魔教哪一位?说话间手指轻出,将来剑一一弹开。 盖天行半臂隐隐发麻,出剑略缓。那黄脸男子得了空隙,挥掌拍向周四前额。周四险境难脱,惊怒已极,突然纵声大喝。这一喝大有雷霆万钧之势。那黄脸男子心中微乱,手掌凝在半空。 周四得此良机,奋力挣脱,嗤地一声,袍袖扯破半边,那黄脸男子随发一掌,正击在他肩头。周四气血不畅,不敢运气实受,顺势飞出,向前滚滑。那黄脸男子见他在空中翻腾卸劲,姿态曼妙无比,忍不住赞道:好个魔头!轻功倒是天下无双!脚尖一点,向周四飘来。盖天行见状,急忙拦住去路,长剑雨点般刺落,俱是平生得意的招术。那黄脸男子知他剑法甚高,不敢怠慢,双掌飞动,欲将他先行击毙。 周四惶惶落地,眼见臂上青肿一片,愈发胆裂心寒。他这一日旁观取巧,并不知场上风险几多,待到亲身实受,方知慧静能与其人斗在数十招上,是何等的不易。 忽听盖天行大叫一声,长剑脱手飞出,直上青天。那黄脸男子击飞他手中长剑,随施杀招,左手一探之间,已抓上他肩头,右掌饱蓄神力,直向他胸口按来。这一掌峻骨高风,气势壮迈已极,当者除了出掌相迎,确无别法可图。盖天行虽知化解之法,苦于肩头被拿,实是力不从心,勉强抬起手掌,与来掌抵在一处,心中却暗暗叫苦,度无生望。那黄脸男子施出此招,只为看他螳臂挡车的窘状,掌力缓缓催送,直压得盖天行面赤如血,五内翻腾。 周四见状,飞身来救,怎奈相距数丈,终是晚了一步。盖天行见他一脸惶急,心道:教主此举,总算有情,可惜他心思不在神教。我今日为他而死,也不知是否值得?他脏腑大受震创,自知生机已渺,突然攒足气力,大吼道:松溪派老狗!为何还不取命?话音未落,背后忽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传来,滚滚如潮,冲荡全身。他纵声吼叫,真气上浮,受此大力一激,热血顿时喷出,溅在那黄脸男子身上。那黄脸男子一惊之下,只觉对方掌力骤增,定睛看时,却是慧静站在盖天行身后。 原来慧静初见周四入场,只道再不须自家忘死拚搏,在他心中,周四实有通天彻地之能。哪知周四入得场来,着手既败,反似不如自家。斯后盖天行又遇险情,他不得不挺身相救,心中却想:这位施主昨夜在寺中长啸,我闻之亦气脉躁跳,几难把持。为何那黄脸施主不甚精妙的一招,他却拆解不了? 其实他有所不知,松溪派所以能代出巨擘,傲睨天下,皆因张松溪所传手法太过玄奥奇绝,不同凡俗。常人无论武功多高,如是第一次与松溪门下交手,均不免一招便败。当年季化南能够独挑少林,也是因众僧不识他奇幻绝伦的手法,方才一战功成。慧静未明此理,对周四大失所望,却不知周四一招间能脱出身来,已是虽败犹荣,十分难能。 盖天行得慧静相助,雄心又起,嘿了一声,抖掌发力。这一掌乃是两人功力之所聚,那黄脸男子纵有神鬼莫测之功,也一般消受不得,连着退了两步,方才拿桩站定。慧静眼见他下盘不固,心道:这几位施主虽已露面,毕竟无甚大用,看来还得我独斗此人。飞身上前,挥拳击向那黄脸男子小腹。 他才脱险境,又入修罗战场,心中甚是悲惶,一拳打出,怪态复现,所击之处,忽由小腹转至对方左腋。那黄脸男子匆忙招架,落在下风,突然飞起一脚,踢在慧静左胯。盖天行见状,忍痛拾起长剑,向那黄脸男子掷去。他伤势颇重,手劲大减,长剑破空飞行,势头极是缓慢。 便在这时,周四已到近前,大袖在剑身上轻轻一拂,长剑忽似得了新生,呼啸着射向那黄脸男子咽喉。那黄脸男子傲然不惧,伸指弹向剑身,不料长剑蓦然碎裂,化做数十片白光,分袭他全身各处。那黄脸男子心头一震,急忙纵身而起,挥袖扫拨,应变虽然极快,袖角上仍被碎片穿了几个窟窿。慧静见了,暗暗心惊:这位施主好强的内劲!换做是我,可不能将长剑震成数十片。眼望周四,信念又生。周四震碎长剑,也向他望来。二人四目相对,敌忾同心,齐齐跃起,扑向强敌。 周四适才一招既北,羞恨在心,飞身之际,左掌暗运易筋经中的内劲,右掌则附了心经上的神功,欲与那黄脸男子一决雌雄。慧静见他去势太疾,恐其遭遇不测,抢先上前,与那黄脸男子斗在一处。那黄脸男子虽见二人齐上,却不慌乱,连发几掌,将慧静逼在一旁,随即向周四迎来。周四身在半空,并不坠落,双掌齐出,缓缓下按。 那黄脸男子见他大犯拳法之忌,冷笑一声,亦出双掌相迎。孰料周四两股大力一并摧发,身下顿生漩涡,砰地一声气浪冲腾。那黄脸男子惊呼一声,陡然跃上半空,气浪追身撞到,又将他弹起一丈多高,兀自收身不住。慧静站在下面,虽距漩涡甚远,仍被震得肉颤骨软,面皮裂开几道血口。 那黄脸男子受此一惊,已知周四身有邪法,不能力敌,疾落而下,抓向周四脑后风府"天柱两穴。周四刚刚落地,便觉脑后如被针刺,情知回身不得,急忙向前纵跃。那黄脸男子如影随形,紧跟不舍,连变手法,抓拿他背心大穴。 慧静魂魄归窍,眼见周四处境窘迫,飞身上前,挥掌拦截。那黄脸男子恐周四脱出身来,再施邪技,只用单掌与慧静周旋,身子仍疾纵不停,始终距周四三尺远近。 周四大急,猛然向一株古松飞去,双掌重重地拍在树干,掌力回撞,倏然传至后背。那黄脸男子抓上他背心大穴,五指被震得麻木不仁,一惊收手,退开半步。周四得以转身,两掌疾出,击向那黄脸男子胸膛。那黄脸男子不待他掌力发出,忽然点向他极泉、侠白两穴,指发如箭,快捷无伦。这两处穴道分居左右两臂,一属手少阴心经,一属手太阴肺经。此时周四左掌运了心经上的内劲,真气正是从手少阴心经通过;而右掌附了易筋经的力道,也是欲从手太阴肺经发放。那黄脸男子一眼便看穿他行掌发力的途径,眼光可谓极毒。 周四见他点向紧要所在,不敢摧放大力,双掌微收,掌法随之一变,暗暗遣运真息,掌上的两股力道倏然易置。他内功登峰造极,两股力道自任何经络发出均无不可,这时随意一变,易筋经的劲力已行入手少阳三焦经中,而心经上的内劲则流到手厥阴心包经内。那黄脸男子不知个中机巧,眼见他掌法无甚新奇,仍向他侠白极泉两穴点来。周四心中窃喜,正欲吐放掌力,那黄脸男子猛然醒悟,手臂一折,点向他会、天泉两穴。 周四被他识破机关,心中大急:这人怎地如此了得!我暗遣真息,他如何能够知道?当下连变数式掌法,内劲愈催愈疾,不走常轨,期对方判断有误。 那黄脸男子虽每一次都料敌机先,不容他发力狂逞,暗自却惊讶不已:这小魔头不过二十几岁,内功怎就到了这般火候?我今日仗了眼光,勉强将他迫住,斗得久了,可难保不出意外。须知他如此争斗,最是耗损心神,其间只要判断稍稍有误,或出手略微慢了一些,都不能将周四来掌封死。而周四一旦抢了先手,便会大施魔功,摧残其体,那时任他有通天本领,也是休想活命。他应付周四一人,已大感艰难,再加上慧静从旁助拳,招招没个法度,更如雪上加霜,故此数十招上,已落下风。好在他拳艺极高,非周四、慧静可比,尽管疲于应付,一时却无败象。 慧静一面频施怪招,一面偷瞧周四,眼见他虽被那黄脸男子封得紧密,出手却愈发正大,竟于雄豪激昂之中,渐露恢宏王霸之气,不禁暗暗称奇:都说魔教武功残毒邪恶,可这位施主义正功醇,哪有半点诡诈之相?我今日领悟大道,犹不敢以正招与对方拆解,他单单能够做到,可见武功在我之上。一会儿他气魄渐大,那黄脸施主必然制他不住。言念及此,出拳更怪,只盼将那黄脸男子吸引过来,周四便可乘机建功。 三人这番较量,真可谓别开生面。慧静明明是少林弟子,出手却怪异荒诞,毫无万流之宗的端庄气象。周四身为魔教巨枭,偏偏术正法严,不露乖张。三人之中,独那黄脸男子不改本色,无论处境如何,均如岱宗峙立天东,卓傲不群,神采非凡。这三人无一不是当世顶尖的人物,此番斗在一处,实是百年不遇的奇观。 众人眼见三人往来如电,各显神通,直似三条怒龙搅在一处,一时都心醉魂迷,不能自持。渐渐地神志也恍惚起来,只觉得周遭地暗天昏,无物不动,连山门前几十株古松也仿佛成了活物,随着场上几人不住地飞旋。 此时木、萧二人早将众黑衣人逐走。木逢秋原想上前助战,一举将那黄脸男子击败,又想到:我等此来,明为保少林平安,实欲扬圣教声威。如我也入场去,便是三人合斗思南,即便获胜,这脸面可也丢个干净。他本是洁身自爱的高士,从不肯做毁誉污名之事,当下仗剑立在场外,二目四下扫寻,谨防有人暗中生事。 萧问道伴在其侧,只看到场上三人斗得难解难分。却不知教主与慧静已占在上风。他此番与周四重逢,愧喜交集,只盼能为教主粉身碎骨,以赎前愆。看了一会儿,再也难耐焦心,纵身入场,直向那黄脸男子扑去。 木逢秋见状,急叫:不可!语声未绝,萧问道忽似被重物撞中,摇晃着定住身形。木逢秋心往下沉,只道他已被劲气震伤。谁料萧问道喘息片刻,又迈步向前走去,步伐凝重之极,每走一步,都显得十分吃力。但听得嗤嗤声响,一件道袍竟被割得条条缕缕,不成模样,颏下银髯也转眼间没了大半。 周四匆忙间瞥见,惊呼道:先生快快退回!萧问道恍如不闻,仍艰难前行,却是向盖天行走来。盖天行久立场心,如被汹涌的波涛卷裹,这时已软软坐倒,动弹不得。萧问道来到近前,费力将他搀起。二人相互扶持,走离险境。尚未到得场边,萧问道已然支持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盖天行感他相救之情,急忙出掌抵在他背心,运气之下,眼前忽然一黑,手掌缓缓滑落。 木逢秋见二人伤得甚重,忙扶他们坐倒在地。应无变跑上前来,取出数枚细长的金针,刺在二人鱼际、天枢、劳宫、行间、神门、上星、大陵等处穴道上,跟着又拿出两粒褐色的药丸,送入二人口中。二人得他医治,伤痛略减,面上仍惨白如纸,没半点血色。 此时萧、盖两人重伤难动,各派群雄又环伺在旁,木逢秋愈发不敢轻离半步。应无变见教主久战不胜,直急得抓耳挠腮,恨不能变成一只小鸟,去啄那黄脸男子的眼睛。焦躁之下,忽使出无赖手段,俯身拾起几粒石子,向那黄脸男子掷去。他本领低微,手上十分差劲,石子飞在中途,便被场内纵横的劲气撞回,有一枚正奔他额头飞来,吓得他哎哟一声,捂头转身,把屁股冲向场心。 叶凌烟见他如此丢人,骂道:没深没浅的混球!这里也是你现世的地方?应无变因他前时弃自家逃命,已有怨气,听了这话,心道:叶长老一向欺耍于我,到了危急关头,却又不够朋友。我今日倒要借少林这块宝地,教他出次大丑。放落捂在头上的手臂,嘻嘻笑道:小弟我虽是没深没浅的破烂货,可适才却将那大脑袋和尚打得烂肉一堆,连筋带骨也剩不下二斤。长老瞧不起小弟,那一定是有更惊人的手段了?此时教主正在犯难,长老何不入得场去,帮他老人家一点小忙?如此长老大出风头,小弟也可大饱眼福。 叶凌烟见他嘻皮笑脸,话中却有讥讽之意,怒道:没大没小的东西!敢跟你叶大爷抬扛拌嘴?你以为我不敢跟那黄脸老驴动手么?好!大爷我这就去指点他几招。说着揎拳攘臂,做出跃跃欲试的姿态,过去半天,却不见挪动半步。 应无变看出他心虚,越发不肯罢休,眼珠子滴溜乱转,忽然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跺脚道:唉!其实小弟也知道长老为难,本不该逼长老冒险。可可这口气咱实在是咽不下去! 叶凌烟莫名其妙,问道:你说什么?应无变故做吃惊地盯了他一会,继而点了点头,露出钦敬之意道:那黄脸老狗说出这番话来,长老犹能忍受,这份心胸当真宽如江海。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便无话可说了。说罢转过身去,不再理睬叶凌烟。 叶凌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把揪住他脖颈,喝道:他都说了什么?应无变回过头来,胸口不住地起伏,嘴唇动了几动,欲言又止。叶凌烟大急,吼道:你快说他讲了什么!应无变听他叫喝,猛然挣脱他手掌,义愤填膺地道:那黄脸老狗适才夸教主轻功无双,这分明是指桑骂槐,嘲笑长老轻功粗浅之极。天下谁不知道长老乃是世外的飞仙,跳高的鼻祖。那黄脸老狗如此讲话,连小弟也愤愤不平,长老你怎就咽下了这口恶气? 叶凌烟闻听此言,智乱神昏,哪还辨得真伪?突然平平飞起,向场中飘去。木逢秋等人见了,尽皆惊呼失声。 第二十八章 寻迹 叶凌烟飞身入场,怒火中烧,愈燃愈烈。他平生最自负的便是一身轻功,旁人对他武功如何褒贬,他自来也不放在心上,但若有人对他此项绝技嗤之以鼻,他却视为奇耻大辱,非要争回脸面不可。这时怒气冲天,激生狂胆,竟忘了场上万般险恶,身子犹似飞絮一般,在气浪中起伏蹿腾,眨眼工夫,已飘到那黄脸男子头顶。 那黄脸男子猛见一人跃在头上,暗吃一惊:“魔教余孽,竟还剩下这等人物!”他不知叶凌烟武功泛泛,眼见此人轻功极高,只道他艺精胆豪,与周四、慧静不相上下,急忙飞起一掌,拍向叶凌烟腹肋。 叶凌烟原想入场自炫,却不料对方一掌击来,迅如风电,实是无法闪避,当下怪叫一声,霍地蹿起两丈多高,跃上一株古松的枝头,身子颤颤巍巍,浮沉不定。 那黄脸男子见他如此手段,面现呆色,嘴唇动了两动,硬将一个“好”字咽下。慧静趁他迟疑,突然闪到他背后,拳出无声,击其腰肾。那黄脸男子觉出身后有异,向斜跨了一步,连出三指,将周四双掌封住。哪知叶凌烟偏在这时慌了手脚,一口气把持不住,猛然踩断松枝,跌了下来。 那黄脸男子听头上枝断人喊,却不敢仰头上望,反手一撩,将慧静来拳带在一旁,跟着闪开一步,向上劈空发掌。手掌刚刚挥起,肩上忽然一沉,定睛看时,却是叶凌烟单脚踩在肩头。 原来叶凌烟向下坠落,早料定他会发掌来击,故此收缩四肢,吸空腹内之气,下坠之势比通常快了许多,不待对方掌出力现,已然翻个筋斗,捷足先登。 那黄脸男子受此一惊,更认定叶凌烟技艺非凡,左手向右肩上抓来,猛地掐住叶凌烟脚踝,腕臂抖动,直把叶凌烟抡了一圈。慧静见状,飞身将那黄脸男子抱住,双臂用上死力,不敢松脱。那黄脸男子心思全在叶凌烟身上,急切间分不得主次,及至被慧静抱住,方知此举舍本逐末,已铸大错,待要挣出身来,慧静哪里肯放? 周四得此良机,浑身轻颤不止,缓缓踏上一步,双掌若虚若实,按向那黄脸男子胸膛。那黄脸男子只以一手招架,再难封死来掌,虽将周四右掌拨开,心中却是一黯。 周四左掌上蓄满了两股大力,拼着震伤慧静,疾按向前。他适才连出数十余掌,无一式能吐出掌力,个中已如潮水激涨,十分难耐,此时一掌发出,势如山崩,其力之大,无以复加。 那黄脸男子中掌之下,神色大变,突然飞起一脚,踢在周四小腹。周四全身大震,一时动弹不得。 便在这时,只见人群中蹿出两人,恍如流星一般,扑到周四面前。这两人手上各拿了一把闭血镢,起手之间,镢尖扎在周四两肋,劲气透入,立时将周四“大横”、“腹结”两**封住,手法怪异狠辣,较之那头陀等人犹胜一筹。两人一招得手,闭血镢失手落地,当即长身而起,抡拳欲搏。忽听那黄脸男子颤声道:“化生!道良!快……快回来,你……们斗他不过。”那两人听他呼唤,向后跳开两步,眼望周四,目中满是惊恐愤恨之意。二人疾疾入场,众人均未看得真切,这时凝神细瞧,只见两人身材奇短,面貌丑陋,年龄虽都在五十开外,身上却穿着小童的服装,乍一望去,活似阴曹地府的一对小鬼,令人哭笑不得。 那黄脸男子喊罢,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坐倒在地,顷刻间面容全改,老态毕现。若非慧静随着他一同坐倒,用手扶住他上体,势必要向后倾跌,丢丑于人前。 那两个矮小男子见状,急忙跑了过来,一人飞起短腿,踢向叶凌烟心窝;另一人铺开肉掌,直击慧静头颅。众僧见慧静一动不动,只道他已被震伤,都惊得大叫起来。叶凌烟被那黄脸男子抓住脚踝,更是岔了声地呼救。 忽听那黄脸男子道:“住手!这……这和尚并未受伤!”那两个矮小男子闻听此言,向后疾跃,瞪视慧静,满心狐疑。 那黄脸男子喝住二人,回头望向慧静,点了点头道:“你……你这和尚……很好,日后……一定会有出息。”慧静忙俯身道:“多谢前辈照应,不然小僧绝难活命。”那黄脸男子惨然一笑道:“我……接下……那魔头十分掌力,只为一时好强,并没有救你之心,你又何必谢我?” 慧静适才有惊无险,全靠他接下周四恶毒掌力,否则只要有两成力道透体而过,也是非受重伤不可,当下出掌抵在那黄脸男子背心,欲表相谢之情。那黄脸男子觉有真气入体,突然抖脱他手掌,喝道:“谁要你少林派的恩惠!”慧静一惊,收回掌来,不知所措。 那黄脸男子喝了一声,真气大耗。叶凌烟得了机会,抽腿欲逃,用力之下,对方五根指头没半点力道,扑通一声,反摔了自家一个跟头。 那黄脸男子擒住他后,已知他武功十分平常,眼见他摔得狼狈,摇头道:“可笑单某一世英名,竟毁在这等货色手中!”叶凌烟爬起身来,魂亡胆丧,一瘸一拐地奔向场外。应无变见他回返,暗暗吐舌,慌忙迎上前去,不住声地安慰;非但夸他立下盖世奇功,更将他适才狼狈之状,描绘得壮烈非常。 那黄脸男子任叶凌烟逃脱,双目死盯住周四,半晌也不眨动,继而长叹一声,似自言自语,又似是对慧静道:“此魔心性歹毒,非冷、周二人可比。适才他欲图伤我,连你也不去顾忌。这等狼虎心肠,委实令人可怖!江湖上有此一魔,已是十分的不幸,再加上那个野心勃勃的道士,各派怕是要受尽苦辱了。唉,我死之后,真不知有多少人要遭他们毒害!”说话间望向满场人众,目中满含痛怜之情。 那两个矮小男子听他言及“死”字,急道:“主家!你老人家可不能死,你……你还要……”话未说完,忽似小儿一般,扑在那黄脸男子身上,齐放悲声。 那黄脸男子抚摸二人脸颊,凄声道:“可惜我征南儿不在此处,若他在时,必不使我有此大失!”言下深有惋惜之意。那两个矮小男子羞愧无地,一同蹦起来向周四扑去。周四**道难解,暗暗叫苦,因恐二人识破隐情,故意仰头望天,不加理睬。 那黄脸男子不知周四处境尴尬,眼见他目射异光,眉心耸跳,忙喝住二人,喘息道:“你两个记住,日后再见此人,切不可与他交手,否则万难活命。” 那两个矮小男子气炸心肺,高声叫道:“主家!我兄弟便拚了性命,也要为你老人家报此深仇!”那黄脸男子苦苦一笑道:“傻孩子,休说这等赌气的话。咱们走吧,总不成让我死在少林寺前。”说罢捂住口鼻,不让热血流出。 那两人听他又提“死”字,放声大哭。一人俯身将他抱起,另一人去旁边背了那白面男子,两人一前一后,直向场外冲来。众人躲闪不及,登时有数人被撞翻在地,人人倒地后血溢七窍,眼见不活。 那两人冲出场去,疾纵如飞,转眼间没了踪影。只听山谷间传来阵阵悲鸣之声,一高一低,凄恻不绝,到后来仿佛有数十人一同嚎啼,其声裂肺撕心,闻者无不惊悚。 木逢秋等人见那黄脸男子远遁,个个如释重负,愁眉舒展,虽见教主站立不动,却不知他已被点了**道,无法自解。各派人物见周四竟将那黄脸男子击败,都惊得魂魄离体,状若呆痴。少数人想要撒腿逃命,叵耐脚下不听使唤,哆哆嗦嗦,半天挪不得一步。 便在这时,忽见慧静站起身来,走到周四面前,与他四掌相握。众人不知内情,只道二人共挫强敌,握手相庆,心下更添惶惧。周四得外力相帮,**道顿时迸解,不禁暗自愧疚:“这僧人浑朴无瑕,端的是良金美玉。我适才不存善肠,可大是不该。”当下重重地握了握慧静手臂,倏然向西掠去,直扑群丐。 群丐见他扑来,人人手软身麻,动不能动,数十人只顾呼叫壮胆,却无人敢舍命上前。于、杨二老见状,急忙护在帮主身前,两对大掌遥遥击出,挡此恶煞来犯。 周四飞到切近,陡然翻个筋斗,从二人头上掠过,两脚向后蹬踢,点在二人背心。于、杨二老着了一脚,撑持不住,齐齐跪倒。周四借力前蹿,猛地到了梁九面前。此时只有显文通伴在梁九身畔,见此情景,拔腿欲逃。周四猿臂轻舒,一把揪住他发髻,反手捉探,已然抓住梁九前襟,手上稍一用力,梁九顿时周身无力,拳勇尽失。群丐见帮主落入人手,喊声顿止,人人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于、杨二老爬起身来,深恐周四施虐害人,各站一厢,双拳紧握。 周四擒住梁九,心中有底,忽将显文通高高提起,喝道:“这厮乃是吃里扒外的东西,留在世上,只会设计害人,不如早早除灭!”话音未落,只听显文通惨叫一声,左腿由足至股,齐根分离,热血呼地溅了一地。于、杨二老大惊,扑上前来,拚了性命。 周四两手不便,只恐被二人缠住,飞起一脚,向于长老心口踢去。于长老竟不闪避,抱住他大腿,死缠不放。杨长老趁机扑上,一把扯过显文通,转身向群丐跑去。 周四大怒,腿端运力一震,于长老脏腑尽碎,大叫一声,滚翻在地。周四怒火不息,抬起手来,又向杨长老背心打去。他盛怒之下,手上没个分寸,这一掌虽非两股力道齐出,一般有摧峦倒岳之势。杨长老受此一击,面上登现紫色,热血淤在体内,欲喷无途,当下拼尽全力,将显文通抛给群丐,随即直挺挺倒下,舌伸目突,一动不动。那面于长老抽搐片刻,也自气绝身亡,临死犹睁虎目,瞪视周四不放。二人年逾古稀,双双死于非命,可怜一生禀行忠义,到头来天与恶报。群丐见二人死状惨烈,无不恸哭失声,数十人齐望周四,均生入骨之恨。 周四见群丐眉眼含仇,愈发怒不可遏,挥起一掌,拍向梁九面额。却待发力之时,脑海中忽有一人闪现,这人好似酷暑下一杯冰茶,霎时浇灭他心中腾腾烈焰:“当年王三哥临终之时,曾托我好生照料群丐,此言耿耿在心,终身难忘。今日我连伤二命,已负其情,如再行凶,怎对得起死去的兄长?” 实则他心思虽毒,却非无情无义之人。当年他离开少林,孑然无凭,曾被一人暗器所伤,幸得王三悉心照护,方才保住性命。斯后二人结伴相依,所处时日虽短,情却胜逾骨肉。周四每念往事,总不免想起王三的许多好处,在他心中,王三虽是个落魄无用之人,但较之李自成、孟如庭、木逢秋等人却更为亲切可赖。此情逾久弥新,早已深入骨髓,这时猝然想起,禁不得刚肠转软,怒火成灰,手掌在梁九面上轻轻拂过,长长叹了口气。 梁九不识其心,以为他此举意在戏弄,横眉道:“咒不死的妖孽!如何消遣梁某?当年泰山上不曾取你性命,今日任你放横,休要折辱豪杰!”周四怒火复燃,切齿道:“当初尔等欺我年幼,相逼何急?一班狼心狗行之徒,亦敢妄称豪杰,岂不令人齿冷?”梁九自知难活,索性豁出性命,大吼道:“污滥匹夫,休要胡言乱语!梁某头颅在此,只待脑裂浆出,泼溅凶獠!” 周四闻此恶语,七窍生烟,心中暗叫:“好三哥,今日若不看你情面,这厮便有十个脑袋,也一发打个稀烂!”虽是如此,毕竟恶气难消,提起梁九,冷笑道:“我此前曾命人捎话与你,言道既有我在,江湖上便不许你上蹿下跳。这话才说不久,你便忘了!”言犹未落,只听几声脆响,梁九脸上已挨了四记耳光。梁九三十岁上便掌大权,数年来统领万众,从无人敢稍有不敬,受此大辱,无颜再立人寰,把心一横,便要咬舌自尽。 周四猛地卡住他脖颈,用力虽轻,却令他难以如愿。梁九求死不得,不敢再出恶言,只恐恼了此魔,更添奇耻,紧闭双目,面色铁青。群丐见帮主屈服,无不愤气填胸,有几人性暴口刁,忍不住要破口大骂。这伙人终日行乞街巷,什么污言秽语不曾学得,倘或冲口而出,势必如阴沟浊水,臭不可当。无奈一来帮主命悬人手,二来周四神威凛凛,不可冒犯,故此便有些肮脏词句,也只能骂在心头,聊解愤懑。 忽见群丐中走出一人,快步来在周四面前,抱拳道:“阁下武艺高强,敝帮上下无不惊服。我家帮主此来嵩山,并无交恶少林之意,帮中大小兄弟,亦不曾伤犯各位神僧。阁下大人大量,可否高抬贵手,开释我主?” 周四移目观瞧,见来人三十多岁年纪,身穿一件破烂夹袄,背上负了四五条宽大的布袋,体格瘦小枯干,一双眸子却亮得出奇,左颊上长了一块巴掌大的黑记,衬得一张面孔甚是狰狞,若在夜晚现形,任谁都要吓上一跳,不禁笑道:“你这厮既来求我,为何直身不拜?” 那黑脸汉子知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帮主在他手中多呆一刻,便多一份凶险,当即屈膝跪倒,恭声道:“丐帮弟子刘七,拜肯天佑大圣至神明尊,饶我家帮主一命。”言罢纳头便拜,触地有声。 众人见他如此示弱,心如刀剜:"可怜大好丐帮,竟也屈膝献媚,不顾廉耻。看来那黄脸男子说得不错,江湖上有此恶魔,各派怕是逃不了屈辱了!" 周四听到“天佑大圣至神”六字,倒是一呆:“我枉为明教之主,却不知头上还有这顶冠戴!”他虽非好大喜功之人,却也着实欢喜,不觉露出笑容道:“你这人倒还乖觉,可惜余者不似你心。今日若群丐俱来拜我,我便饶梁贼不死。”说罢将梁九举过头顶,手臂摇动。丐帮人众受辱不过,许多人浑身乱抖,手心捏出汗来,奈何形势所迫,好歹发作不得。 那黑脸汉子神色不改,冲周四笑道:“若要如此,原也不难,只是须借阁下一物。”周四垂视他道:“欲借何物?”那黑脸汉子笑指其怀道:“便是此物。”周四闻言,不自觉地向怀中望去。那黑脸汉子趁他不防,蓦然跳起身,将梁九抢在手中,挥袖之间,一包物件扑散开来,化一团白雾,罩住周四上身。 周四一惊,急忙闭气前纵,抓向那黑脸汉子左肩。那黑脸汉子抱了一人,闪让不开,突然飞起一脚,踢向周四心窝。这一脚好不厉害,才一踢起,便闪出十数个腿影,恍恍惚惚,乱人眼目。周四本欲躲闪,不想那团白雾罩定其头,犹如附了魂灵一般,随他来回飘移,只是不散。周四换气不得,兼之粉尘障住双睛,这一脚便难躲过。但听砰砰几声,胸肩等处早吃了几脚,对方腿劲极强,直踢得他摇晃开来,险些散了功架。 那黑脸男子如风般踢出几腿,眼见伤他不得,急忙挟了梁九,飞身逃命。周四性起,耸身一跃,跳在丈余高处,凌空抓向那黑脸汉子后颈。那黑脸汉子觉察有异,转回身来,摆拳相迎,拳法丑怪无比,不可捉摸。 周四见来拳刁狠异常,大有与自家争锋之势,心中一凛:"我这一抓劲气强盛,常人裹在其中,立时骨断筋残。这厮浑似不觉,难道真有惊人艺业?"他虽不信丐帮中有此能人,但临敌不敢托大,手臂一折,拿向对方脉门。那黑脸汉子见他换式奇快,拳法亦是一变,顷刻间崩、缠、拐、压,单手与周四过了三招。每一招都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发出力来,令对方大感别扭,无暇反攻。 周四难以猝胜,恶生胆边,大袖一展,左掌上又使出杀人手段。那黑脸汉子早知他魔掌有异,专一用来害人,眼见掌到,哪敢放胆去碰?忙不迭地拧腰纵起,斜踢周四肘臂。周四左掌击空,右掌随起,两股大力尚未迸现,地上尘土已漫卷开来,状如沸浪。 那黑脸汉子骇怖已极,大叫一声,斜刺里飞了出去,腋下虽抱一人,并不见丝毫迟慢。周四只恐走了此人,养生后患,掌发如箭,隔空送劲。他念及王三恩情,有心留下梁九性命,一掌打了出去,只用上四成力道,自忖对方武艺虽精,毕竟受不得这份摧残,心下暗生快意。实则多亏他有此一想,方留下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日后抗拒清廷,为丐帮争足脸面。 那黑脸汉子向前奔窜,猛觉背后大力袭身,急忙扑倒在地。此一扑恰是时候,周四掌力涌到,竟有半数被他卸去,余下两成力道高低难躲,正撞在背心,破夹袄上顿时现出一洞,棉絮四散飘飞,似洒一场瑞雪。 那黑脸汉子遭此毒掌,一颗心恰似片片崩裂,一时忍熬不住,抱起梁九,嗥叫着冲出场去。所过之处,热血喷了一地。周四见他生机未灭,心中暗笑:“这花子果然了得!想是我使力轻了,被他挣出命来,今日纵然不死,久后亦难活命。可笑此辈无知,偏要受那份熬煎。"负手而立,并不追赶。 群丐见帮主逃生而去,哪个愿在虎口停留?发一声喊,尽向场外奔去。众人心头虽慌,脚下走得不乱,各自极力把持,不肯露狼狈模样。几名长老落在最后,直奔出数十丈远,兀自回头怒视周四,顿足切齿。此番丐帮首倡兴师,名义上乃是各派领袖,哪成想无端折了两名长老,帮主又在人前饱受凌辱,颜面丢尽。自此丐帮与少林结下深怨,数世之交与流水共逝,直至满清入主中原,各派协力复汉,两家仍时有抵牾,难释仇怀。后郑成功兴兵北上,在应天广聚各派,力劝两家共赴国仇,抛弃旧恶,僧俗之间方始和好如初,此是后话不提。 各派人物见群丐散了,人人心底发毛,仓皇欲走。站在外围的一些人得地利之便,悄然转身,便要溜之大吉。 周四在场中见了,纵声喝道:“我看哪个敢走!”一声好似轰雷,震得林中抖摇。众人耳膜欲裂,惊得弓腰缩颈,不敢大喘。有那几个吓破胆的英豪,扑通通坐倒在地,死活挣动不得。 周四慑住众人,高声道:“尔等既来问罪,此时胜负未分,如何急着便走?周某在此专一恭候,不知哪位出场来斗!”众人畏之如虎,谁敢去捋虎须?各个缩了手脚,不敢抬头。 周四见状,冷笑道:“尔等无心再战,那是自认不敌了?想来少林若败,必受各派整治欺凌,大小几人能活,却也难说。天幸众僧奋勇,好歹争了上风。尔等既已服输,理当俯首称臣,叩拜请罪。”说罢走到众僧面前,凛然四顾,只待众人来拜。各派人物眼见此举羞人,无不暗暗叫苦,都知有此一跪,数世再难抬头,故此齐向后退,不甘就范。 周四大怒,望定北面着蓝衫的两名大汉,一掌遥遥击去。那两名大汉毫无防备,但觉一股凌厉的劲气袭来,个中顿时说不出的松爽,尚不知是何缘由,骨肉忽然负了前情,四处迸飞,起一团浊浪。众人见两条大汉活脱脱炸成肉屑,谁个肝胆不裂!近处几人头上溅满污物,惊急之下,一齐昏死过去。 天心见此惨像,心下不忍,忙冲周四合十道:“阁下解难之情,深如沧海,敝寺上下无不感戴莫名。好在各派锋镝已钝,大可不必如此相逼。”周四不悦,拂袖道:“此辈性命操于我手,生死任由我心。方丈休要多言!”天心见他神情可怖,不敢再劝,退在一旁,垂头自叹。 周四瞥见,愈发躁恼,突然大喝道:“取胜无胆,败阵不朝,天下断无是理!今日尔等如逆我意,休想囫囵下山!”迈开大步,直向众人逼来。 众人见他杀气遍体,状如凶神,都吓得体若筛糠,双目紧闭。前面的人再也受不得这份威逼,双膝一软,瘫跪于地。这一来众心皆溃,呼喇喇跪倒一片,好似朝觐的圣徒,各个俯首下心,无胆仰视;便有那直肠硬性的铁汉,空负了一身傲骨,这时也只得随了众意,委屈求全。这便好比兵败山倒,纵有几员出奇猛将,到底不能独撑危局。 天心见各派蒙耻,脸上难添光彩,心道:“智明此时所为,哪还有旧日模样?当年周应扬最飞扬跋扈之时,也不曾如此欺人。此子恣性胡为,日后恐无善果。”转念又想:“今日各派忍恨偷生,自然将这场羞辱记在少林头上。我寺私通魔教,已是寰海难容,智明再行此举,端的将少林推上绝境了!”一时忧从中来,感喟不置。 实则他老于世故,所虑确然不谬。按说少林乃武林宗主,各派便拜上一拜,也不是什么丢人之事,但今日境况不同,众人跪下身去,乃是在群魔相逼之下。这一来已不是朝宗拜圣,而是以凶暴之斧,在众人心头刻下永难磨灭的耻记。只此瞬间,少林已在众人心中轰然倒塌,场上所有蒙耻之士,都毫无反顾地将它归为邪魔一类。自此江湖上道义沦丧,无所尊崇,终于酿出了数世未有的大祸,追根溯源,隐患可说皆生于此日。 周四压服各派,心怀大畅,正要放言奚落时,忽见人群中站起一人,踉跄着来到近前,跪倒身躯道:“阁下声振寰宇,我等早应伏拜。小子斗胆犯颜,恳请阁下饶恕家师,容弟子们扶他回返草舍,闭门思过。” 周四低头望去,见这人病容满面,目无神采,正是前时被那矮壮男子震死过去的华山弟子易朝源,心道:“这厮无甚本领,难得有这分孝心与胆量,日后得了机会,倒能成个人物。可恨当初我去华山,群贼毁我痴心,此后那贱妇又不知做下何等丑事,思来好不令人搅肠!” 他虽看破浮情,终归旧痛难忘,想到那女子玉骨冰肌这些年早供了他人饕食,心头顿生无名业火,一把抓住易朝源脖颈,喝道:“一群污浊男女!也知道舍命相护?你既要救人,只去众僧面前说话,众僧如肯相饶,那时放你不迟!”随手一抛,易朝源跌入场心,正落在慕若禅身旁。 慕若禅等人于周四入场之前,便已受了重伤,后来周四、慧静大战那黄脸男子,这几人裹在劲气当中,无人挣扎得起,伤势又加重了几分。到了这时,人人似得了痨病一般,只剩下喘气的本领,易朝源若不冒死出面,点明这份尴尬,即便周四有心开释,这几人也是形如槁木,寸步难移。 叶凌烟听说要让华山弟子去拜群僧,觉着有趣,忙跑进场来,提起易朝源道:“你小子为救师傅,吃些小亏也不打紧。大爷我发了善心,倒想帮你向秃驴们讨些人情。我看头不要磕得太多,索性凑足一百了事。”说罢哈哈大笑,提了易朝源,一瘸一拐地向众僧走来。走不几步,又折回身去,揪住慕若禅发髻道:“你这厮几次三番藐视我!今日大爷掌了权柄,偏要你去拜一拜大小贼秃,只你徒弟一个,有什么好看?” 慕若禅目中喷火,怒喝道:“妖孽!你快些杀了慕某,休要坏我华山派声名!”叶凌烟嘻嘻笑道:“华山派有他娘的什么声名?今日你师徒二人好歹给大伙演场双簧,徒弟在前面磕头,师傅在后面遛嘴,取个名目便叫‘华山二贼心悦诚服,少林寺前共拜佛祖’.”抓起慕若禅,一蹦一跳地向众僧走来。慕若禅伤重无力,急得口中喷血。易朝源欲待挣扎,奈何受撞后身子虚了,哪有力气可用? 叶凌烟见二人无计可施,一时忘形,陡然跃上半空,带着二人折了个筋斗,嚷道:“华山派第十五代混蛋掌门,给各位没长头发的朋友赔罪来了!”话音未落,左踝骨一阵巨痛,哎哟一声,坠了下来,直跌得七荤八素,不住口地叫娘。木逢秋等人见他如此行事,心下都不以为然,但碍着教主面皮,又不好当众制止,只得由着他胡闹。 叶凌烟爬起身来,捶腰伸腿,好半天才活络开筋骨,一股邪火都发在慕若禅、易朝源身上,上前按住二人脑袋,硬要两师徒叩拜众僧。慕、易二人受辱不过,拼命向起挣扎。 叶凌烟大怒,抬脚踏在易朝源背上,双手死掐住慕若禅脖颈,猛力下按。二人伤重难支,前额触在地上,羞急之下,泪水夺眶而出。众僧见状,尽生义愤,大多闪了开去,不受华山师徒此拜。 叶凌烟瞪起眼来,骂道:“一群该死的和尚,好不通晓事理!我家教主给了你们天大的脸面,为何扭扭捏捏,不敢沾些荣耀?”众僧恨他仗势凌人,都憋住了气,不去理他。 应无变见少林僧不肯受拜侮人,忙跑入场中,拉住周四道:“一帮秃驴只知参佛诵经,个个奴才一般,受不得恭敬。我看这等光前绝后的美事,还是教主受了为好。属下伴在你老人家身旁,也尝一尝扬眉吐气的滋味。”扯了周四衣袖,欢天喜地向众僧走来,边走边狐假虎威地冲四下嚷道:“兔崽子们好生跪着!谁敢不听摆弄,小心爷爷使出毒来,满场剩不下活口!”说话间见众人低心下意,俱不敢动,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周四走到众僧面前,眉头紧皱,望定天心道:“我为少林争荣揽誉,方丈为何不受?”天心避开他目光,轻声道:“阁下救难之恩,老衲不敢忘怀,然一味欺凌弱小,结怨群雄,恐少林日后再无慈航。阁下但念愚肠,便请开拓胸襟,放众人下山。”周四闻言,低头思量。 忽听叶凌烟叫道:“教主不必与这和尚哐罗嗦,先让华山派两个东西拜你一拜,一会儿想活命的,都须从你老人家**爬过。哪个不从,我老大耳刮子抽他!”说着将慕、易二人掷在周四脚前,腾了双手,又来按两人头颈。 慕若禅见是周四站在面前,不知从哪里生出力量,猛地挣脱叶凌烟手掌,昂头瞪视周四道:“你……你真的要我跪你?你……不知兰……兰儿已有了……”言说至此,一张脸胀得通红,嘿了一声,硬将冲到嘴边的话咽下。 周四听他语带深意,心中一颤:“难道我与那妇人一夜欢好,这厮都知道了?”想到那一夕说不尽的绸缪,心肠怎得不软?寻思:“这厮虽然可恨,毕竟是她生身之父。我与其女无名而有实,总不能昧了天良,尽情羞臊。”想到这里,沉下脸道:“凌烟,休太无理!放他二人去吧。”叶凌烟正在兴头,本不肯依,但见教主面色阴沉,只好松开手掌。 慕若禅含羞爬起,满面泪痕,向天哀号道:“苍天!你为何让我父女受尽屈辱,一生也洗刷不净啊!”易朝源见师父失了理智,忙扶了他向场外走去。几名弟子惶惶起身,将师父接着,一干人如逢大赦,疾疾奔下山去。 叶凌烟失了玩物,心有不甘,跳入场中,又将徐不清、凌入精提了回来。周四想起当年在泰山之上,徐不清险些要了自己性命,恨意涌上心头。应无变惯会察颜观色,眼见教主神情异样,抬手便打了徐不清两记耳光,骂道:“你这厮一定不是好人!我家教主看你不顺眼,你也不用活了。”从怀里取出一粒药丸,硬往徐不清口中塞去。徐不清料是害人之物,紧闭牙关,不肯吞咽。应无变有教主撑腰,发起泼来,左右开弓,抽了徐不清七八个耳光,直打得徐不清唇翻颊肿,双眼强睁不开。 周四恶气吐了大半,挥手道:“无变住手!这厮虽然可恼,如能伏罪,便当相饶。”应无变听了,揪住徐不清脖领道:“快给你祖宗磕头,不然小命难保!”徐不清生死关头,不得不屈膝求活,犹犹豫豫地伏下身去。凌入精见他忍得此辱,不敢落后,抢先叩起头来。二人身为一派掌门,可笑插烛也似地叩个不停,活像一对孝子贤孙。 便在这时,忽见两条人影蹿起,直向周四扑来。周四一惊,大袖向前拂去,两口剑登时飞上半空。来人收势不及,一头撞入他怀中,正是玉阳子、纯阳子二人。 周四两掌倏伸,按在二人心口,冷笑道:“你两个好不知趣,抢着来跪么?”玉阳子被他按住胸口,一颗心好似不再跳动,知对方稍一运劲,必然震碎心脉,面上一片死灰。纯阳子性如烈火,大叫道:“你是何等匹夫?敢在此羞辱天下人!我兄弟纵有一死,誓不拜不仁之人!” 周四见他神情决然,大有视死如归的豪气,点头道:“我平生最敬硬汉,轻易不忍杀之。你二人甚有骨气,这便去吧。”说着撤回掌来。二人抱定必死之志,如何肯信这般鬼话?纯阳子趁周四收掌之际,突然抓向他下阴。玉阳子伸开双臂,猛地将他拦腰抱住。 周四大怒,二指疾出,点在玉阳子眉心,同时挥落一掌,拍在纯阳子天灵盖上。二人遭此重击,相抱而倒,七窍中尽有血水流出。周四余怒未消,厉声道:“我存良善,尔等便思谋害!今日索性做绝,一条性命不留!”大步入场,便要将余下几人杀尽。冲霄、岳中祥、湘西二老等人见势不妙,叫得声苦,都吓得呆了。 忽见一人跌跌撞撞奔入场中,拦住周四道:“尊驾止步!”周四怒眼观瞧,见来人正是陈先楚,不由停下脚步。陈先楚前时被那红脸老者踢在要害,伤得不轻,入场时走得急了,一头抢在周四脚前。 周四忙伸双手去扶,不料陈先楚推开他手掌,就势跪下身去,喘息道:“尊驾技压群芳,权柄在手,照说无论怎样惩治众人,均不为过。奈何先楚性贱,生就的妇人肚肠,看不得旁人受苦。今日尊驾若要人拜,尽由先楚代劳,若要取命扬威,亦自先楚贱躯落手。先楚非是逞强,实不忍看各派毁于一旦,倘有冒犯,一命相赎。”说罢咚咚咚磕起头来。周四却待相拦,陈先楚死活不依。 周四心中早当他是生死与共的朋友,如何肯受他拜?转过身去,避让未遑。陈先楚怕他走脱,抱住他两腿,足足磕了四五十个响头,前额血肉模糊,兀自不歇。 周四知他心意,叹口气道:“陈兄快快起身,我不让众人叩拜便是。”陈先楚缓缓站起,忽去一旁拾起长剑,压在颈上道:“先楚冒犯尊颜,死罪难逃,惟望尊驾体念我心,不再妄杀一命。” 周四大急,抢上一步道:“陈兄,你……你这是为何?”陈先楚眼泛泪光道:“先楚曾许誓言,欲为尊驾效尽犬马、肝脑涂地。今观尊驾所为,只恐日后誓约难守,不如早早一命相赠。”言罢横下心肠,便欲轻生。周四对他有情,见状乱了方寸,一把抓住剑身道:“陈兄休生短见,我放众人下山便是。” 陈先楚听得此言,禁不住热泪盈眶,哽咽道:“尊驾乃先楚平生仰慕之人。先楚不才,常思追随骥尾,共谋宏图,实不愿见今日一幕。”周四夺下长剑,抛在一旁,鲜血顺手缝流下。陈先楚见了,大为动容,泪水愈发收止不住。 周四轻叹一声,冲四下喝道:“今日看我兄长情面,权且饶尔等不死。自今而后,谁也不许踏入嵩山一步。倘有违者,定教他满门尸横,子嗣绝灭!”说罢大袖一挥,令各派散去。 众人闻听此言,只恨未生羽翼,呼喇喇跳将起来,如禽似兽,奔突下山。此后数年,果无人敢来嵩山,便是登封县境,亦绝少有人驻足。几派弟子见众人溃散如蝗,壮着胆跑入场中,将徐不清、岳中祥、凌入精等人背走。陈先楚不愿在少林久留,与周四拱手道别,随命弟子们抬起冲霄和湘西二老,亦自去了。 众僧眼望陈先楚背影,均自生疑:“这汉子是谁?真个天大一张脸面!却才方丈劝那魔头,也只不依,何故他说几句,便做成了无量功德?”正纳罕时,忽听山道间喧声大起,似有上千人怒骂号喊,山谷一片沸腾。 周四闻声暗笑,知一二千人堵住石道,急切间无法走脱,更欲惊他一惊,当下右手抚腰,纵声长啸。他自到山门,一直担心各派势众,不易驱尽,适才武力相胁,亦恐众人奋不惜命,变故重生。这时眼见千夫丧胆,再难乌合,心中欢畅无比,那啸声真好似一阵春雷,喀喇喇响遍诸峰,直震得天边几团乌云也抖裂开来,随风化散。 木逢秋等人见教主意气自豪,胸中都充满了往日的**,想到此一番不但解了少林危难,更扬了圣教威名,教主从此卷入江湖纷争,再不能脱身自去,饶是几人上了年纪,亦如小童一般,你我相牵,额手称庆。 慧静苦斗半日,气血难平,耳听啸声雄豪激烈,体内大受震动,一时浑忘了众僧在侧,引吭喝喊,欲与啸声比威。二人内力俱强,一同啸喝起来,直如两条巨龙撞犯青天,声势威猛之极。 众人奔逃之际,猛听得虎啸龙吟,各个浑身麻木,腿脚不灵。石道上推搡践踏,不少人因之丧命。可叹千年清净福地,一夕化做虎**龙潭。 这一战由清晨直斗到日暮,少林死伤甚重,各派也折损非轻。自此江湖变了格局,一场血雨腥风再也无法消弭,许多恩恩怨怨,直纠缠到百年之后,兀自没个终了…… 天心见各派遁形,心中悲喜难辨,一瞥眼间,又见应、叶二人手舞足蹈,状如怪族,心下忧烦:“今日凶祸虽免,恶名却远播江湖,无人不憎。事已至此,惟有与魔教共轨同舟,图个人完寺全了。好在智明曾是我寺弟子,怀了旧日肝肠,有他相帮,我少林一时倒还无事。只是百年之后,这伙人俱归尘土,后辈僧人失了强援,怕是要受尽祸殃了。”想到这里,心情不免沉重,走到周四面前,合十道:“今日阁下力挽狂澜,乃少林再生恩主。老衲不揣冒昧,窃望两家能万代修好,亿载同心,纵使场上之人尽都作古,后世明尊仍能仰承阁下之意,以我少林为亲。" 叶凌烟咧嘴笑道:“大和尚,总算你有些见识。今日若无我教出面,这世上还会有少林寺么?你这么巴结我家教主,是不是怕各派二次来袭,一伙念经的朋友招架不住?不用怕!只要有我老叶在,保你们大小一家子平安无事。” 众僧听他胡吹大气,人人内心焦躁:“这厮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在少林寺前做大?他家教主躲在人群,误了多少僧人性命,如此污名取巧,反要表白功劳,哪还有半点廉耻?”但想到此番若无周四显威施暴,少林确是凶劫难逃,又不得不压住火气,自叹艺薄。 天心微微一笑道:“贵教大恩大德,众僧铭感五中;叶施主神功豪胆,老衲亦钦佩得紧。待到无事之时,总要向施主求教一番。”这句话出自别人之口,也还罢了,但从少林方丈嘴里说出,份量确是不轻。叶凌烟听了,喜得眉开眼笑,忙不迭地口出逊词。 天心见木、盖等人俱露欢容,心中畅朗许多,又冲周四道:“经此一役,少林明教已成一家。老衲无德,自执掌少林以来,便招致各派误解攻伐。今观大势,惟有将众僧运命交托阁下之手。阁下少壮明睿,必能展翼相护,保我合寺安泰。”周四漠然道:“周某蚁负之身,何能担泰山之重?方丈如此错爱,小子愧不敢当。” 天心当他故作谦逊,忙道:“阁下休要推托,老衲一片热望,真诚不假。”周四冷笑道:“方丈前时责我无情,现又委以重任,分明欲使我骨肉为泥,死在江湖!周某今日来在嵩山,旧情俱已偿还,从此与贵寺分道扬镳,再无丝毫瓜葛。”说罢大袖一拂,便要下山。木逢秋等人见状,心中一寒:“教主如此行事,岂不将少林弃于泥淖之中!" 天心大急,扯住周四衣袖道:“阁下若抛前情,众僧死无葬身之地了!”周四扭回头来,瞪视天心道:“众僧经此一战,合当奋发向上,久赖他人,岂是立身之本?”言罢又欲前行。 天心方寸大乱,急声道:“阁下如此相帮,如将盲者送上危崖。我少林四顾无路,必不能久存了。”周四厉声道:“我已降伏各派,哪个还敢再生事端?方丈只管休养生息,不必寻愁自苦。”天心见他神色决然,心急如火,死死拉住他衣袍,只是不放。 天际见状,高声喝道:“方丈!我少林垂寺至今,经过多少风雨,何曾如此软语求人?他既要走,只由他去,众僧死活是小,没的失了脸面。” 周四听了,回头瞥视天际道:“大师说得不错。假使众僧俱有此等傲骨,少林又怎会绝灭?”抖脱衣袍,大步向山下走去。木逢秋等人猝临变故,都不知如何是好,想到教主临来时曾在闯营许下必返之词,心中俱是一沉。 盖天行忍伤上前,拦住周四道:“教主欲离少林,总要给众僧一个交待。有始无终,岂不招人耻笑?”周四闻言恼怒,本待当场发作,但想他适才奋不顾身,忠心可褒,强自压住肝火道:“我等舍命将各派逐退,怎能说有始无终?若凡事皆要顾个周全,是问何时才是终了?众僧各藏私心,本非可惜之人,天行休要存良不舍。” 盖天行听他语似冰霜,心头一颤:“教主即便不念少林之恩,也不应说出这等凉薄之词。他做事如此绝情,看来圣教所托非人。"一时心痛难忍,摇头道:“方今江湖风惊云扰,形势不定,我教与少林携手,亦是自保之途。教主眼空四海,哪会看不出半点苗头?教主雄心壮志,属下不敢胡评乱议,但昨夜在周教主坟前所许誓言,属下却铭记在心,永难忘怀。众人一番痴愿,皆赖教主做成。教主纵有冲天之欲,亦望三思而行。”这番话说得周四低头不语,心潮起伏。 叶凌烟看出周四犹豫,凑上前来道:“一帮秃驴从前是不招人疼爱,可经此一战后,大小贼秃都乖巧了许多。教主不看别的,只看他主事的方丈适才拍过属下马屁,这便答应他们吧。" 说话之间,萧问道也走上前来,苦心劝说。周四夹在几人中间,只觉似被枯藤缠住,心中烦躁无比,几番想要喝斥,终又忍住。 木逢秋从旁打量,料几人难移其心,长叹一声,走上前道:“教主欲离少林,也非无情。却不知教主下山之后,意欲何往?”几人听了这话,都盯住周四,待其开口。周四不答,忽将几人推在一旁,大步向前走去。 应无变见几位长老自讨没趣,小跑着跟在周四身后,回头叫道:“一群和尚死皮赖脸,好不知趣!我家教主不愿与你们纠缠,快回庙念经去吧!”拉住周四袖角,蹦跳着催他前行。 天心本想有几人劝说,周四必然回心转意,及见他迈步而去,头亦不回,一股寒意霎时涌遍全身,追上几步,凄声唤道:“阁下慢行!老衲……尚有一事相求。”这一声唤得悲切异常。木、盖等人听了,也不由心碎肠断。周四停下脚步,却不回头。 天心强忍伤悲,来在他身后道:“阁下决意舍弃众僧,老衲也不愿忝颜再求,只是众僧艺业不精,恐难抗拒强敌。敝寺罗汉堂内有前人所遗‘紧那罗拳’图形,数十年来无人参悟得透。阁下若能解出其中道理,指点些修习诀要,便是给了少林天大的恩惠。从此后我两家不亲不仇,如同路人,纵使少林寺遭火焚,人受刀剐,也决不再去烦扰阁下。语不由衷,万世永沉末劫!” 这一席话满含悲愤,直听得木、盖等人心底冰凉:“少林明教数世不睦,原想经此一战,两家和好,我等借众僧之力,便可复教开基。哪成想布恩招怨,反使众僧视我如仇了。”当下人人沮丧。 周四心道:“我断然返营,情面上总是亏了一层。方丈既出此言,何不应承下来?少林宗法皆在我心,料那拳法也不难悟。如此既偿其愿,又免了日后麻烦,那时我方能专心举事。"回身道:“周某如从尊意,还望方丈不要食言。”天心神伤不语,闪在一旁,待其举步。众僧恨他无情,都愤愤地退了开去,冷眼相视。 周四冲木逢秋等人道:“我去寺内,少时便回。你等在此相候便是。”几人心事重重,俱不吭声,只有应无变没心没肺,吵嚷着催周四早返。周四冲应无变笑了一笑,大步向山门走去。一干僧众忍恨含羞,鱼贯相随。不大一会儿,都入寺去了。 寺外几人见教主身去影无,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一时心中空空荡荡,又好似巨峦相压 众僧入得寺院,天心命将伤残的僧人聚在一处,着人好生医治;又命将天觉、空行、天弘等人尸身抬到天王殿内,待来日做法超度。余者无事,各自回禅房歇息。少时,身边只剩下空字辈的老僧和天宝、天际二人。 当下众僧伴在周四身后,向罗汉堂走来。一老僧回头之际,见慧静站在远处,向这面不住地张望,心道:“说到武功,寺中谁能及他?那‘紧那罗拳’虽然艰深,却未必难他得住。”连忙上前对天心说明。 天心一日来悲喜相催,头脑昏沉,听后拍额自谴,心想:“智明纵使悟出高深道理,我等一班老朽也未必听得明白。慧静艺高心诚,或许能借智明之力,使此拳重见天日。”忙唤慧静过来,随在众人身后。慧静与一班老僧同列,受宠若惊,一颗心怦怦乱跳,兴奋异常。 众人来到罗汉堂前,见几位带功师傅和众年轻武僧早聚于此地,人人喜忧不定,露出期盼的神情。天心知众僧心切,不好出言遣散,引周四缓步入殿,径向内堂走来。众老僧悄然跟随,余者未得方丈法旨,俱在殿外等候。 罗汉堂原分为内外两殿,外殿由朝南的正殿和东西偏殿组成,殿内平坦宽阔,乃众武僧习拳之地;内殿则回廊曲折,又分出金刚堂、大悲堂、韦陀堂、般若堂等十数个拳房,最里面才是紧那罗堂。这些拳房内依次绘谱了少林派一套高深的拳法,寻常武僧限于资质,便想入韦陀堂研拳,也须穷一生之力。时至今日,真正配入紧那罗堂者,除神光一人外,合寺尚无其人。 周四幼年并不曾入罗汉堂学艺,虽听说有这些拳房,也不敢擅自入内。此刻登堂入室,由不得好奇心起,行到金刚堂时,便驻足向四壁观瞧。众僧见他止步,也都停了下来,默默相陪。 这金刚堂虽不甚大,四壁上却绘着“大金刚掌”的图形,人物栩栩如生,十分传神。周四看了一会儿,点头道:“此拳虽嫌简陋,但内附五形之力,式式余味无穷,取意极高。那个慧心若能练到三四层火候,休说岳姓男子不能将他震飞,恐怕一招之间,此辈自己便要送了性命。我少林一套普普通通的拳法,已有如此坚实的根基,无愧享誉千年,独称至尊!” 众僧听他话中透着亲厚,俱是一喜:“此子久伴邪魔,虽然坏了性子,毕竟与我寺有香火之情。看来我少林真到危难之时,他也未必会袖手旁观。” 周四说罢,又向相邻的大悲堂走来,立在拳房当中,细研“大悲手”的图形。这“大悲手”乃前朝名僧普元所创,手法别出心裁,不尚常形,劲力也是似有而无,难以摸清虚实。一经施展开来,通体柔缓轻盈,如舞蹈相仿,若非眼光极高之人,断难体会出拳法中所含的无限禅机。 周四虽然聪明,一时也被难住,直过了半晌,方展眉道:“少林拳法以刚猛见长,此拳却脱离宗法,自行其道。想是因此拳仿流水之形,大有舒筋活络之效,凡人习练过后,一改刚健浮躁之气,由此脱尽凡骨,方能渐习渐深。”说罢信手舞了几式,虽是随意而为,做来深合其法,不拘执,不生涩,仿佛毕生专修此拳,无日或辍。 众僧见了,尽皆称羡不已,心想:“此拳道理模糊,非苦修不能识其大义。我等壮年之时,皆耗十余寒暑,方窥其径,此子只费一时之功,心得已在我等之上,委实思悟如神!方丈邀他入寺解疑,确有先见之明。”念及此处,对周四充满信心,都盼他早入紧那罗堂,剖解大疑。 周四舞了几式,只觉气血畅流,骨活筋舒,收拳笑道:“由刚转柔,运柔成刚,乃习拳必经之路。此拳绘于‘大金刚掌’之后,可谓次第分明。只是他拳中另有一份深意,空空渺渺,暗含玄机,非一时所能领悟。待一日周某闲暇,定要重来此地,了悟其极。” 众僧听他有重返少林之意,各个欢喜无限。天心露出笑容道:“时辰不早,请阁下移步紧那罗堂,为我等指点迷津。”周四点了点头,却不依言而行,缓步走入“迦叶堂”中,负手端详四壁。 这一遭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周四方将一套“迦叶凝心指”的脉络摸清,脸上不见喜色,反添了淡淡的愁云。众僧见他一声不吭,都猜不透他想些什么,随着他又向“佛劫堂”走来。 周四在“佛劫堂”内踱了良久,始终双眉紧蹙,继而低下头来,十指轻动不止。揣摩了半天,收住心神道:“假使此拳能为众僧所悟,天下已无抗手,大可不必去学‘紧那罗拳’了!”说罢不再停留,大步走出拳房。 众人缓步前行,周四每到一处堂口,便入内细心观摩,用时愈来愈长,看后却不再褒贬一词。待到“韦陀堂”时,竟呆呆地望着四壁,状如木雕。 慧静从旁见了,心中纳闷:“各堂拳法尽都一般,我从前见时,便觉平平淡淡,无甚新奇,今日观之,更看出许多破绽,为何这位施主却苦苦思索,不能释怀?”转念又想:“当年我研习‘神运经’时,见书上写着练功途径:‘乃由呼吸合闭以练其气,由体之灵觉以敏其神,使体象合一,则虚而灵,灵而化,化而空,空而寂然不动,神感遂通,渐至非空非色,具象理而应万象。’今日我与那黄脸施主战罢,心中始终翻滚一念,只觉神光师祖也未说到尽处。思来拳法贵在自然,应是至虚至灵,至大至刚,浑然天理,一气流行,如江河大水滔滔,绵绵不断。内意外象,并不须万化千变,只要把持灵根,擅用灵觉,培护灵神,则遇敌之时,灵明在心,通体辉耀,敌纵有鬼神之力,又能奈我何?”想到这里,更觉天下拳法无一可用,不觉眼望周四,大露疑情。 众僧不知周四、慧静各有所想,伴在一旁,人人心焦:“方丈邀他入寺,只盼他悟出‘紧那罗拳’。他这般东窥西望,天明也到不得紧那罗堂。难道他起念不良,竟欲趁此机会,偷习本门武功?”一时均怕引狼入室,热望成空。 几名老僧走到天心身旁,悄声表露心迹。天心听后,暗示几人宽心勿躁,腹内也自狐疑。 周四呆望多时,低着头出了拳房,面上毫无表情。天心恐他又入别室耗时,含笑道:“敝寺拳种虽多,然皆区区末技,料难入阁下法眼。老衲等满腔热望,只在‘紧那罗拳’上。” 周四见说,已知众僧不耐,叹了口气道:“众位大师既难久待,可与我先到般若堂去。据闻此堂中所载拳法甚为神妙,待我看后,再入紧那罗堂不迟。”天心微露焦情道:“般若掌虽有妙处,但与紧那罗拳相比,实难同日而语。阁下欲登高暇视,此紧那罗拳正是险陡无极的阶梯,何必舍泰山而就土丘,使本末倒置?”周四欲待坚持,料众僧也是不依,不禁冷笑道:“我一番苦心,众位大师全然误会。周某此来嵩山,原是错了!”说罢拂袖向前,越过几处拳房,直向紧那罗堂而来。 实则他入寺之时,便决心悟透神拳,遂天心之愿。但想到此拳多年来无人能识,必是法象飘渺,拳理广奥,故此拿定主意,先从各堂逐次入手,将少林所有手法尽纳于胸,如此方能遇事不惑,启其秘藏。这番苦心原是有情,奈何众僧思入歧途,反而冷了他一片热肠。 众人来到紧那罗堂,只见堂口坐了四位老僧,个个苍髯古貌,神情庄严。几人见天心与众僧来到,微露惊讶之情。一僧缓缓起身,问讯道:“方丈下顾,不知有何训教?”天心笑道:“几位师叔一向辛苦。贫僧此来,欲解室内久存之疑。”那老僧向众人望了一望,合十道:“老衲等当年奉空问师兄之命,在此监守紧那罗堂,数十年来呆坐如朽,只盼我寺哺育英才,入室解疑。今闻方丈一语,甚慰衷肠,却不知贤者何在?” 天心笑指周四道:“此位施主才艺卓绝,于我寺有再造之德;蒙其不弃,欲详解神拳,实乃少林之幸。”那老僧吃了一惊,打量周四片刻,面上忽现骄情,冷笑道:“当年空问师兄着我等看守此堂,曾亲口立下规矩:凡欲入室钻研紧那罗拳者,须先将我四人一并击败,否则无论何人,只许入内浏览一周,即刻便要退出。多年来寺内虽有许多人曾到此观看,却从无人流露出破解此拳之意。今日方丈既言‘解’字,老衲师兄弟四人倒要向这位施主讨教。”说话之间,地上三位老僧已站了起来,双手合十,蓄势以待。 天心见状,摆手道:“此乃本寺贵客,不必以常理约之。几位师叔且请让路。”先时那老僧皱眉道:“规矩乃前人所定,岂能妄加变通?这位施主若不能击败我等,入室也是枉然,不如及早转身。”周四怫然不悦,大袖扬起,向那老僧胸口拂去。他有意卖弄适才所学拳法,看似信手为之,实则袖里藏掌,乃是“大金刚掌”中一招极厉害的杀招。那老僧凝立不动,待他袖角及身,忽然翻臂前探,将他藏在袖内的手掌叼住,出手快捷无比,令人防不胜防。 周四手掌被擒,心中诧愕,丹田聚力一抖,将对方手掌震脱。那老僧抓他不住,蓦然欺上一步,运掌击向周四小腹,一条臂膀好似草蛇相仿,节节蓄力,灵动异常。 周四无暇闪身,左臂压住来掌,右手使个虚招,出指弹向那老僧眉心。那老僧见他使出“迦叶凝心指”的招式,不惊反喜,霍然矮下身去,一记头锤撞向周四胸口。这一招大违常理,却是化中带打的妙招,显见此僧对“迦叶凝心指”极为精熟,不假思索,便能抢攻占先。 周四料不到对方有这等身手,急忙闪开身来,挥掌拍向那老僧背心。那老僧早料他有此一招,陡然前蹿,从周四腋下穿过,右掌好似游云惊龙,按在周四后背。这一变快得出奇。众僧见了,无不瞠目:“几位师兄数十年不离此堂,原来武功已到这般境地!早知如此,日间便该邀他等出寺抗敌,减些伤亡。” 那老僧制住周四,刚要开口讲话,突然间手臂大抖,变了脸色。其余三僧见状,抢步来救。一僧蒲开大手,抓向周四额头;另一僧存了慈怀,一掌轻飘飘打来,只拍向周四肩头;余下一僧救人心切,闪到那老僧身后,双掌齐出,抵在他“至阳”、“脊中”两**上。这几僧久在紧那罗堂,终日足不出户,专在这套“紧那罗拳”上下功夫,虽然所悟甚少,却也有了一二分心得。此即动起手来,拳法十分特别,看着是少林派的家数,细瞅却匿魄藏形,极为诡异。 周四见二僧作势击来,心头一颤:“这是什么武功?怎地如此乱人神志!”原来二僧出手之际,非但招式古怪新奇,且周身如罩紫雾,一双眸子异光迸射,触之恍失知觉,分明拳中隐含摄心之术,大有勾魂夺魄之威。周四意乱神迷,猛然向前跨上一步。身后二僧手掌似被吸住,不由自主地随他前冲。前面二僧始料不及,虽然抓住周四肩头、额顶,但力道中途便被化了,自不能伤他分毫。二僧一击不成,本待抽身后退,不料手掌黏在对方身上,竟然撤脱不下,且浑身极不得劲,仿佛醉了一般。众僧见此一幕,惊愕不已,连慧静也是莫明其妙。 便在这时,却见周四闭上双目,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脸色顿时由白转红,如抹血漆。说也奇怪,那四位老僧竟也一同变了脸色,个个张大嘴巴,急喘不止。这五人连在一起,脚下并不稍动,奇的是周四每一吸气,那四人必做出极大的反应,或屏息捂胸,或抚颈大喘,都露出极痛苦的表情。天际见状,只恐几位师叔遭殃,纵身上前,斜肩向周四挤靠。他救人心切,近身时用上“佛汉拳跌摔四式”中的“铁佛担山”,指望将周四功架撞散,几位师叔便可趁机脱身。 不想一撞之下,周四纹丝不动,自家反觉越进越深,越深越空,劲力全无着落,不由一惊:“这小魔头不露形迹,便能引进落空,果然非比寻常!”待要抽身退开,心头忽生异感,似乎全身骨肉已与对方融为一体,再也分之不开,一股奇异的气流冲荡百骸,千万根毛孔顿时豁然大张。这一来气血奔流较平素快了数倍,一颗心蓬勃跳动,直如擂鼓相仿。 天际内功虽有根基,脉象也不曾如此雄强,但觉皮肉说不出的痛胀,两额青筋暴起,如受重锤敲击。当此境地,任他有天大胆量,也吓得蛇鼠一般,张开口来,正欲高声喊叫,心跳却骤然衰缓,呼吸愈来愈弱,周身麻软不堪。 众僧见天际口齿大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都惊得目瞪口呆。再看其余四僧,也是出气多,进气少,犹如垂死之人。 原来周四初见几僧拳艺惊人,已知不能猝胜,于是潜运真息,以暗柔之力将几僧手掌吸住。他内功已至巅峰,随之意念放大,假想身周几人已与自己融为一体,真气向外冲溢,汩汩流入几人体内。几位老僧本欲相抗,无奈对方内力强猛无俦,一经入体,顿时包罗脏腑,涤荡全身,不由几人不束手就范。周四神技得售,忽尔气冲心脉,激得一颗心狂跳不止,忽尔又废意敛神,脉搏全无。他内功既深,脉象自是大异常人,心律这般忽疾忽徐,忽无忽有,做来同如游戏,丝毫也不伤身。苦的是四位老僧,做了戏耍的傀儡,一颗心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说是心惊肉跳,也还轻了,端的是魄散魂飞,只剩躯壳。 慧静见众僧尽都呆了,心中忽生勇气,走上前来,出掌搭在周四背心。他一出手相助,周四立觉心口憋闷,如负泰山,忙聚力一抖,将慧静手掌震开,急切间真息散了,险些站立不住。身旁几人经他一抖,个个跌翻在地,除一老僧挣扎坐起,余者都面露呆痴,瘫仰难动。 坐起那老僧喘了几口粗气,苦苦一笑道:“原来是魔教的大英雄到了。老衲愚钝,竟不知方丈还有这等求贤之心。”天心脸上一红,忙解释道:“此位施主虽在明教,旧时却是本寺弟子。师叔今日负于他手,也不算输于外人。”那老僧摇头道:“老衲等苦盼多年,到头来与邪魔相会。方丈执掌少林,果然与众不同。” 天心任他讥讽,也不生气,笑了一笑道:“几位师叔既已落败,可否容众僧入内一观?”那老僧无可奈何道:“魔教人物既已获胜,自然无人相阻,其它僧众技艺粗浅,却不配登升入堂。”众僧闻言,尽皆垂头自惭。天心手指慧静道:“此子乃后辈佼佼,可否一同入内?” 那老僧适才得慧静相助,知他武功不在周四之下,欣然点头道:“我少林又出了这等人物,委实令人欢喜,但愿神佛保佑,此子得悟正法眼藏。”说话之时,地上几僧已站起身来,眼望慧静,都露出期盼之意。周四看透几人心思,在一旁只是冷笑。 天心本想与周四一同入内,但料几位老僧必不肯依,于是冲周四笑道:“阁下请与慧静同入,贫僧等在此恭候。”说罢闪在一旁。周四向众僧看了一眼,昂然入室。四位老僧拥着慧静,跟在其后。 六人入得堂来,周四见堂内甚是宽阔,除西面壁上绘了些人物图形,其余三面皆空空无物,心道:“这紧那罗拳既是少林诸技之首,为何如此简单?”目光移到西墙之下,只见地上放了一个破烂蒲团,不知何人所坐,竟将青砖地面坐出一个浅坑。 一老僧见他生疑,手指蒲团道:“此处乃神光师叔静修之地。他老人家费时五年,不能解悟此拳,终生引以为憾。离开本堂之时,曾留诗一首,道出修习此拳的正途,可惜其言太过隐晦,多年来竟无人明晓真义。”说罢举手上指,只见西壁上果有四行诗句,写道:“离开己身不是道,执着己身事更糟。凡息不停真息止,有意不如无意高。”字字入壁三分,显是运指力刻写其上。 周四见了,暗暗心惊:“都道此僧法力无边,原来果是神仙中人!”他一时难解诗中之义,问道:“这头两句如同偈语,不知作何解释?”一老僧道:“当年空问师兄也曾探求这两句的道理,神光师叔告之曰:‘夫功夫下手,不可执于有为,有为都是后天,今之道门多流此弊,故世罕传真;但亦不可着于无为,无为便落顽空,今之释门多中此弊,故天下少佛子。’又云:‘凡练一种功夫,须以舒适得力为基点,不舒适则不能得力;但若一味追求舒适,又不免执着肉身,堕入渊薮。所谓道无形,神无为,此舒适之感,也应是若真若幻,若有若无方好。’老衲当年年纪甚轻,只勉强记得这些,至于其中深义,到今日仍是不甚了了。” 周四听罢,想了一想道:“这番话虽有道理,却未必是修习此拳的正途,如奉为金科玉律,反倒成了习拳的阻碍。”一老僧微露怒容道:“我神光师叔是何等人物,岂能在此留下误导之词?阁下胜了我等,难道便目空一切,连前人也不放在眼中?”周四笑道:“按说这紧那罗拳乃佛门正大武技,几位大师久在此堂,必是终日揣摩,欲求其髓。何以适才相斗,拳法中却大有诡异之气?这难道不是受了神光煽惑,跌入鬼蜮?” 那老僧瞪目道:“紧那罗拳虽只一十二式,其中却包含了十三种**,摄心之法不过其中之一。你未见全貌,休要胡言!”周四闻听此言,顿收轻视之念,真心问道:“此拳如此神奇,其中必藏关窍。敢问那诗中第三句如何解释?”几位老僧恨他诋毁神光,有心让他在此堂出丑,相顾冷笑,俱不应声。 慧静恐周四恼怒,忙搭言道:“当年弟子习练‘神运经’时,见书中写道:‘凡息者,口鼻出入之气也;真息者,胎息上下,入于本窍之中。凡息不停,则真息不动;真息一动,呼吸便不赖口鼻而出,气息从全身八万四千根毛孔中出入,若有若无,勿忘勿助,渐至五蕴皆空,毛窍云蒸雾起,则通体安怡,悠悠然如入极乐世界。此种呼吸,乃精神之真正呼吸,修成者万象归根,性命永安,有神鬼不测之妙用,可以通于神明。” 周四静静听来,心中暗想:“此理周老伯当年也曾对我说过,并言得此大境界者,非有真传,难入其道,非有天德,难遇其机。我虽得二经正**门,奈何近年来杀戮太重,身心已失祥和之气,若要求此无上功果,怕是心力难及了!”怅惘之余,不禁叹道:“此说虽然不谬,终归飘渺难及。成其道者,万世能有几人?” 一老僧哂笑道:“古人云:‘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阁下不能达此境域,也不必藐视天下人。昔武当张全一、少林觉远上人、洪蕴禅师及俗家马士龙等人,俱曾臻此妙境。近世张松溪、黄百家、大正法师及神光师叔,亦贯通内外,达武学极峰。此辈所以能作斯道之干城,传方外之绝学,并非仅凭潜修灵悟,更赖养心消恶,广结天缘。阁下技艺虽高,然一身戾气难消,所用之术皆流传之谬种,半失庐山真面,纵令鬼惧神惊,亦必为后世唾骂遗弃,岂不重可慨乎?” 周四怒道:“我以心脉之力降服尔等,乃用心经中皇皇正法。尔等诬为谬种,何其短见?”那老僧摇头道:“据闻成化年间,魔教曾出了一位大魔头,此人技高心狠,专以魔经中‘大光明如意伏心法’害人。遭其毒手者,轻则心力衰竭,抱残如朽;重则心脉俱断,死状难言。后此魔与本寺大正法师相遇,法师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施展佛门‘五龙天心**’,终将此魔击毙。自此魔教中人畏天知威,再无人敢滥施此技。今日阁下所用之术,与昔日魔功相去甚远,如不及早醒悟,必然重蹈覆辙,岂不追悔莫及?” 周四怒火中烧,冷笑道:“几位大师一心渡人,倒是佛家的本分,只可惜周某生就的恶性,怕是回不了头了。”说罢不再与几僧纠缠,迈步来到西壁之下。几位老僧相顾摇头,俱露惋惜之情。 周四凑近观瞧,见壁上果然只绘了十二式图形,每一式中都画着不同的人物。这些人神情各异,有的眉眼含愁,有的怒目切齿,有的喜笑颜开,有的异常狰狞,每一幅都画得宛转如生,极为入神。周四看罢,忽觉气血上涌,心神荡漾,不由一惊:“这壁画好生古怪,怎似有魔力一般?”当下强收心猿,不露声色。几位老僧从旁**,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 周四略稳心神,着意向第一式望去。只见这一式中所绘之人,右掌朝天,左掌合十放在胸前,左腿独撑地面,右脚反盘在左腿膝弯,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目光柔和深邃,自然安详。他不知这一式有何奥妙,依式做来,毫无新奇之处,不禁微蹙双眉。 一老僧笑道:“阁下这一式做得浮躁,并未体会出其中深意。此式乃万法源头,做时须与画中之人面部神态相仿,方见其难。” 周四经他点明,二番照着做来,眼望画中人脸庞,极力模仿其神情。说也奇怪,那画中人看似无甚异样,但要与他神情逼肖,却又十分不易。周四几次模仿不成,忽地焦躁起来,浑身轻颤不止,面露狰狞。他不知自家心魔已起,还道此画原本害人,不由瞪视墙壁,恶意汹汹。这一来两下势成对立,那画中人顿时生出不可思议的法力,大有镇妖伏魔之势。周四幻自心生,忽觉画中人双目变得深不可测,似苍穹,似莽原,无边无际,万类俱不能逃,不由大叫一声,踉跄后退,周身气血翻腾。 一老僧见他面红耳赤,叹息道:“此画中人一脸宁静慈祥,乃真佛之相。凡夫俗子终日为欲所驱,俗念纷至沓来,哪还能剩下半点佛性?阁下欲心如火,更胜常人,若不及早收束心魔,后必自取灭亡。”周四愤气填膺,不便发作,暗调散息,走到第二幅画像下。 这一式更为简单,画中之人右掌横在胸前,左掌向后虚撩,衣袍鼓胀开来,脸上却带着一丝倦容。周四以第一式为据,细品第二式行拳路线,心道:“此式由静生动,转承自然,须难我不住。”待到一试,异状始现:原来这两式竟无论如何衔接不上。每每手臂稍动,真息便即岔乱,数股气流冲入奇经之中,全身如油煎火烤,不能忍熬。他仿佛重回当年受虐之时,两股力道在体内冲突开来,似乎又忆起了旧恶前仇。这一惊非同小可!周四霎时变了颜色,一动不动。 忽听慧静闷哼一声,缓缓坐倒,脸上一片苍白,目瞪口呆。几位老僧心往下沉,都围拢过来,细问缘由。慧静呆呆地坐了半晌,方颤声道:“这拳法好生古怪!怎会把人内力都吸走了?”一老僧不解道:“你说什么?”慧静又向壁上看了几眼,掩饰不住惊恐道:“弟子适才观看画像,只觉头两式颇为简单,哪知撩掌换式之际,内力突然遁得无影无踪,全身说不出的虚软无力,直似将死前一般。”几位老僧修习多年,从未有过这等体验,听后都僵在那里,做不得声。 周四听了慧静所言,心中诧异:“这僧人所述之状,与我恰恰相反,那是为了什么?”他经逢险境,不敢仓促再试,寻思:“此拳恁地艰深,难怪神光也思悟不出。这和尚早年所留四句诗文,难道真是修习此拳的不二法门?”一时茫然无计,只得将那四句背在心中,苦思其义。好在慧静与几位老僧适才已大致诠释了诗文,他本性聪明,一想即通,不久便思入深境,超出几人所涉区囿。渐渐气血平复,灵心萌动,外物尽抛脑后。 几位老僧见周四愣愣地出神,都甚泄气。一老僧上前道:“却才阁下略有小试,老衲已看出阁下心性失和,势难与此佛门神技相通相感。倘若一味苦求,必有不虞之祸,不如暂且放下,静待它日之缘。”周四苦思之际,恍如不闻,反向前又靠近了许多。几位老僧无可奈何,只好把心思转到慧静身上。慧静此时脱力之状已消,凝神望着墙壁,茫然无措,心存畏惧。周四沉思良久,似有所悟,抬头浏览十几幅画像,显得异常兴奋。看了一会儿,却又不安起来,反复数遭,疑团竟愈滚愈大,心中如何不恼:“这拳法越想下去,便越清澈见底,缘何清晰之象刚露,又立刻变得混浊难测?莫非我一番苦想,全都错了?”他屡陷迷途,已知此拳包容广大,神髓难求,转念又想:“我虽不能剖取藏珠,但只要依式练上一趟,众僧面前便不丢脸。想来这拳法自经问世,也不曾有人囫囵练个首尾,我若能仿效其形,已然是冠古超今,前后无人。”想到这里,遂放下悟道求真的念头,专在每一式行拳手法上下功夫。 无奈这紧那罗拳好似故意与人开玩笑,式式独具妙理,无法衔接。周四手指轻动,欲将这十二式串联施展,刚到第三式时,气血便涌荡开来,胸闷耳鸣。他前时曾历此状,心中并不畏惧,暗行胎息之法,苦苦撑持。到得第七式时,一口热血猛地冲上喉间,顿觉地转天旋,眼前金星闪耀。 几位老僧不知他以意代拳,正暗自操演拳式,见他摇晃欲倒,都不明其故。一老僧本要上前搀扶,忽见周四目射异光,不由一呆:“这两道光芒胜似利刃,分明是神拳中摄心之法!他一个下贱魔头,如何这般轻巧便识法门?”其余三僧眼慢,待觉察有异,周四目中已然雪融冰消,现出不尽的妩媚娇柔。 几位老僧虽是心如古井,看后也不由神魂飘荡:“这魔头小小年纪,邪根怎如此牢固难移?他这勾魂之术,竟似比佛家摄心之法更难抵御,难道释尊通天法力,也降不住十界魔妖?”实则几人有所不知,这紧那罗拳所附摄心之法,专在第七式上显能,周四强撑至此,已由不得他把握心神,旁边几人看着他媚态如妖,他自己反不知当下嘴脸。 几位老僧被他搅动胎根,都恨佛性不固,色相迷心。一老僧怒声道:“阁下既受方丈之邀,理当信守承诺,虔心悟我正**门。为何舍本逐末,专在小处用心?”周四不明所以,加之气乱心慌,故此并不与他争辩。另一僧见他讷讷无语,火气更添,点指周四道:“此拳有十三种**,区区摄心之术,不过敬陪其末。你无力领悟高深,倒也罢了,却为何将摄心之术搞得如此不堪入目?你若是七尺男子,今日便抖擞精神,将此拳一式式演给我等来看,休要学那骚眉狐眼的浪妇,玷污我清净佛门!” 周四听他无端出此恶语,怒火登燃,横眉道:“我未入此堂,几位大师便生敌意,及至入堂,又屡出恶声,争相羞辱。难道欺周某智短才低,果真不能悟此劣拳?”几位老僧见他眉眼不善,只恐他凶性勃发,都退了开去,轻声冷笑。 慧静见状,忙走到周四面前道:“施主且息雷霆之怒,容小僧道些浅见。适才小僧趁施主沉思,曾又试着练了几式,不想每到换式之时,内劲都如初次一样,莫名其妙地消失。而后施主以意代拳,小僧留心观看,又惊觉施主气冲奇经,苦痛百端,始信此拳极天际地,非我等所能习练。小僧愚笨之徒,本不足与施主相提并论,但我二人内力相仿,行拳时原不该有不同情状。由此看来,这拳法中必藏害人诀窍,因人而异,不尽相同。施主当世豪雄,身系江湖安危,万不可妄逞刚勇,自取戕生之道。” 周四不听则罢,一听烈焰焚心,猛然跃出两丈,抖袖出拳。他虽知这紧那罗拳有害身心,但此时骑虎难下,由不得他另觅良途,激愤之下,一口气连做七式,心间如有万把钢刀乱搅,苦不堪言。 须知此拳自经问世,除神光可勉强使到十招,还从无人能精熟一招半式,周四直追神光,全仗了体内两股力道分合随心,有不可思议的妙用。说到内力之深,周四虽难高过神光,但论到内力之奇,周四却实有过之。当年神光演练此拳,极重呼吸,每一式缓缓行来,不敢越雷池半步;周四倏然间七招出手,端的技惊神鬼,神光也逊他三分! 几位老僧自周四舞袖抡拳,便觉身入汪洋,浮沉俱不由心,直唬得叫嚷起来,惊得天心等众探头张望,人人失色。 周四捱过七招,只觉头晕脑胀,外感皆失;手足仿佛归了他人,竟不由自主地随着壁上所绘狂舞不停。每使一招,便生一种奇感,心中忽喜忽悲,周身时松时紧;一念间如坠地狱,蓦地里又恍登极天。真个是佛祖心魔成一体,邪正难容非本身! 原来这紧那罗拳本是以心见性,因性成佛的拳法,倘能了悟无常,解脱生死,则其中十三种**均有开悟无上圣智,激发正觉真能之功。但若素无佛性,偏要逞强为之,则数种**又可导人向恶,变本加厉。故当年创此拳者以“紧那罗”为名,取梵语“人非人”之意,即告戒后人成者为佛,入歧途者为魔,除此并无第三条路径。周四每使一招,便有一种奇感,其实都是拳中**激发人体潜能所致。只是他善心消磨,恶意弥固,诸般**现形之际,自是面目全非,与原旨背道而驰。 周四不知已陷迷途,一口气撑过十招,待要将余下两式使完,热血猛地冲出口来,直溅在一丈开外。他血蹿主经,气力陡衰,两脚软软绵绵,几乎站立不住。再看堂内,只剩下慧静一人,正目瞪口呆地望着墙壁,一件僧衣片片飘落,上身尽赤。 周四抬头上望,只见西壁创痕累累,十几幅画像已荡然无存,心头大震:“难道我适才行拳,竟将这壁画毁了?”惊骇之余,猛见四壁尽显创痕,有几处更凹陷成洞,深可容拳,不禁暗想:“这拳法施展出来,竟能增我几倍功力,恨我无福,偏偏宝山空回!”念及此处,热血忽在体内冲荡开来,手足骤添大力,颤抖不止。 他不知一习此拳,周身气血便有改变,但觉体内愈来愈胀,好似洪水将要决堤,当即纵身前扑,挥掌向慧静击来。 慧静毫无防备,这一掌险些闪让不开,连忙退后两步,收敛心神。他此日因战感悟,已得拳法真髓,稍稳灵神,灵觉顿生,向前迈上一步,从容待敌。周四一击不成,双掌饱蓄大力,连环拍按。他初时出手,尚留了几分余地,只想借慧静之身,化解体内波澜,蓦然想到慧静相助四僧,险令自家出丑,及后四壁成粉,他却安然无恙,心中顿生恨意,掌心虚涵敛劲,暗自用上全力。 慧静不识其心,连接四掌,并不后退。周四这几掌势疾力猛,好似巨灵神愤怒,挥掌劈碎山根;慧静凝神拆解,暗中反击,哪惧他撼天狮子下云端。二人四条臂膀纵横,两颗雄心跳动,各窥对方破绽,不放半点闲情,直斗在十余招上,兀自纠缠难分。众僧在殿外看得呆了,都知猛虎相争,非人力所能解劝,各个搓手顿足,急乱无策。 周四数掌无功,隐觉对方回弹之力大得惊人,一浪浪漫卷过来,如春水方生,无有端涯。他知对方佛家内功略胜于己,一时急怒攻心,右掌向前虚晃,左掌又欲害人。慧静手臂翻转,刚刚架住其掌,突然间骨肉巨痛,如被刀割,两股怪力自手臂蹿入,直奔心间逼来。这两股力道冲入心脉,仿佛觅得归宿,忽尔分开,忽尔聚拢,诸般裂心苦状,实非笔墨可描。 慧静蹈临死域,心惊无比:“难怪各派上千人众,一般地俯首屈膝,原来这位施主果是妖魔一类!”想到那黄脸男子也受不得他魔掌摧残,一颗心恰似抛入蛇窟,面上一片惨白。 周四争回脸面,怒气稍敛,暗中调理散息,缓步走出堂来。众僧虽不知他为何与慧静动手,但他演练“紧那罗拳”时,大伙都看得一清二楚,说到威力之强,又岂止胜过那头陀百倍?少林僧朝思暮想,便盼有一日天降贤能,开启大疑。今日周四将此拳无穷威力尽现于世,许多老僧惊骇之余,都禁不住眼窝潮湿,喜泣此生不枉。虽然壁上画像尽毁,但正法已在人心,原不愁得于先觉,日后赐授有缘。 天心大喜过望,迎上前握住周四手臂,颤声道:“阁下呕心沥血,终成大功,从此少林得救,老衲等死亦瞑目了。”周四听到“呕心沥血”四字,大感羞恼,轻轻挣出手来,低头不语。 天心观其不乐,只道斯人务虚,欲闻众僧恭颂之词,忙赔笑道:“阁下成此大功,可谓震古铄今,惊耀天下。老衲等有幸目睹英风,实乃不期之福。适才我几位师叔口没遮拦,轻贬鸾凤,确属不当之语。如有冒犯之处,老衲愿代为赔罪。” 那四位老僧听了这话,已明方丈之意,连忙走上前来,躬身致歉。一老僧满脸虔敬道:“阁下能悟出神拳,足见心中原有真佛之性。贫僧愧怍前言,切望阁下勿以小恶为意,动金玉之口,吐秘奥之实,开启下愚,泽被少林,使我千年古刹,永为人间福祉,则我等死亦无憾了。”这番话道出大伙心愿,众僧皆颔首动容,目光切切地望向周四。 周四难堪其情,猛然推开众人,向外堂走去。众僧一时没回过神来,尽都愣了,只有天宝追上前去,拦住周四道:“阁下未将心得讲明,如何急着便走?”周四强掩窘态,回身指向慧静道:“贵寺既有此僧,足以自保,大可不必苦求高深。”说话之间,众僧已围了上来。 天际最是沉不住气,一把扯住周四前襟,怒喝道:“你悟出至法,便想一走了之么?难怪你将壁画毁了,原来是要挟技自逞。今日众僧都在,如何能放你走!”众僧眼见周四失信,人人急怒攻心,明知周四艺高心毒,也不甘放他远遁。 紧那罗堂四位老僧将周四团团围住,一老僧森声道:“我紧那罗堂历为本寺禁地,今日容阁下入室,已是先例所无。阁下若无言而去,我少林岂不是开门揖盗,众僧颜面何存?”天际怒喝道:“师叔休要与他罗唆,我少林受各派围攻,已死了许多僧人,索性再与这魔头拼个死活,来日一同做法超度,也强似受这般欺辱!”众僧愤气自激,本来方寸已乱,听到天际这番言词,哪个不想拼命?各自摆开架势,便要厮斗。 天际见状,连忙松脱周四,闪在一旁,想到此役凶多吉少,或许无人能活着走出堂去,不由暗生悔意。众僧之中,只有紧那罗堂四位老僧目射异光,站在最前,人人都盼周四速逞新学,以饱眼福,纵使死于紧那罗拳之下,也不枉苦守寒堂数十年。 忽听天心哑声道:“各位住手!此事过在贫僧,是贫僧老眼昏花,这些年来看错了人,怪不得他人昧心取巧。智明,你快些走吧,从此后少林再不敢与你谈恩论旧,只望你能自珍自重,不致遗笑天下。”言罢凄声而笑,伤心至极。众僧见方丈如此悲苦,饶是修行多年,也忍不住放开恶口,诟骂不绝。 周四垂头饮耻,久不作声,直至众僧羞词已尽,方抬起头来道:“方丈莫要悲伤,众位也休得放肆。周某既受重托,它年必将此技完璧相还。如不践言,此生与宵小者同,来世不得人身!”众僧听了这话,尽皆愕然。 须知出家人最信果报,终日养心赎恶,便求跳出六道轮回,不受凡世无常之苦;周四这话若是在别处说了,也不打紧,但吐自佛门净地,却无疑是最重的毒誓。众僧心下凛然,一时均口宣佛号,反躬自责。 周四说罢,大步向外走去。众人虽有不甘,争奈到此地步,也不便相拦,只好由他去了。 周四出了罗汉堂,只见乌云满天,星月不现,四周黑漆漆难觅一人。原来罗汉堂众弟子久等周四不出,只道解谜无望,一个时辰之前,已相继散了。 他略辨方向,径奔西面走来,回想适才那场羞辱,犹自耳面发烧。转念又想:“众僧虽是难缠,总算就此抛开,木先生他们痴心一片,却是难以放手。我若就此返营,他等必然坚意劝留,我当以何词说之,方不致冷了大伙热肠?”一时闷上心间,放缓脚步,低头思量。 恰在此时,迎面忽有微风袭来,一物无声无息,直刺咽喉。周四大惊,以他这等目力,竟然利器及身,方才惊觉,那自是前所未有之事。来人轻功之高,出手之快,委实难以形容。周四闪身稍慢,一剑早中肩头,长剑锋利无比,入肉两寸余深,登时热血迸流。来人一剑未取其命,冷哼一声,一剑又至。 周四看得真切,头上顿时走了三魂,脚底疏失了七魄,心中暗叫:“这一剑我想了千遍万遍,可此时手中无剑,仍是架隔不住。原来是他到了,今番我命休矣!”心胆稍怯,头上道冠又被削落,发髻披散下来,遮住双目。来人见状,喜上眉梢,略一蓄势,又欲出剑。周四面前漆黑,骇怖已极,双掌运足气力,疾拍向前。来人剑出半尺,猛觉迎面气流有异,急忙向后跃开。但听砰地一响,气浪冲卷而至,竟将他衣袖震裂。这人吃了一惊,似乎不愿在少林久留,脚尖一点,人已在三丈之外,跟着向寺外纵去。 周四见此人展动身形,当真迅如电火,矫若流云,自知追赶不上,心中大急:“今日走了此人,我命迟早不保。此时木先生他们都在寺外,不借目下除之,哪得再觅良机?”飞身追来,一面疾奔,一面纵声长啸。静夜之中,啸声格外响亮。寺内众僧骤闻异声,或从室内奔出,或自榻上惊起,四下望时,早不见了二人身影。 周四与那人奔出寺来,眼见对方越奔越快,心急如焚。正沮丧时,忽见暗处蹿出几条黑影,眨眼间围住那人,动起手来。 周四见木逢秋等人赶到,心中大喜,提气疾纵,欲助几人。尚未奔到近前,猛听一人大叫一声,砰然倒地,跟着又有一人口中喷血,蹲下身去。他听出是萧问道和叶凌烟的声音,如刀割心,纵声喝道:“兀那贼子!休要伤我亲人!”言犹未落,只听锵地一响,盖天行长剑坠地,捂胸向后跃开。木逢秋恐盖天行有失,急忙护在他身前,长剑在那人身周飞舞,剑剑玄妙无方,却始终沾不上其身。 那人与木逢秋斗了几剑,甚是吃惊,突然剑法一变,刷刷刷连出几剑,将木逢秋逼退两步,旋即飘身远窜,隐没于黑暗之中。木逢秋被这几剑惊得呆了,横剑护胸,竟忘了追赶。 周四奔到近前,眼见萧叶等人个个带伤,哪还有心追敌?忙俯下身来,细察伤情。萧叶二人均被点了**道,萧问道伤得较重,口中仍吐血不止,叶凌烟哼哼叽叽,倒是无甚大事。那面盖天行中了一剑,鲜血染红前襟,亏得他及时后跃,方不致送了性命,但其后面色惨白,看来伤势也是不轻。周四心下惨然,出手为萧叶二人解开**道,刚要起身时,只见应无变从一棵树后蹦了出来,手拿一根细长的铜管,跳着脚骂道:“他奶奶的,这东西跑得真快!我本想躲在树后,偷偷赏他一枚毒针,谁想一眨眼的工夫,怎地连影也看不到了?”说话间跑到周四面前,眼见教主肩头血流不止,惊叫道:“教主,是谁伤了您老人家?这……这还了得!”边说边从肩袋内取出膏药,欲为周四止血疗伤。 周四忍痛一笑,道:“你先为萧先生和天行止血,我这里并不打紧。”应无变那里肯依,抢着为周四包扎好伤口,这才起身替盖萧二人治伤。 周四经他疗治,痛状稍减,起身看时,却见木逢秋持剑立在一旁,兀自呆呆地出神。他心中起疑,走上前问道:“适才先生与那人交手,可看清他面目?”木逢秋失魂落魄地望着手中长剑,并不吭声。 周四大感失望,转回身欲看几人伤情。忽听木逢秋低声道:“一剑之中,但见清风不见剑,万变之中,只见剑光不见人。剑法能使到这等地步,委实令人钦佩无已。木某今见泰山,始知数年所修,高不及丘岭。” 周四问道:“先生可看出他剑法是哪一路?”木逢秋长叹一声道:“除了武当剑法,世间哪还有如此妙术?此人贼心不死,我教后患无穷了!”周四耸眉道:“先生知道此人是谁?”木逢秋点头道:“我虽未看清他面目,但他所使确是武当剑法无疑。武当剑最讲轻灵飘忽,圆转随意,用剑手法与各派迥然不同。木某当年曾与一武当道士交手,百余招上输了给他,斯后每念其事,心中常自不平。今日又与此人相遇,方知他当初取胜原无半点侥幸。唉,几十年不见,斯人已成鲲鹏,木某檐角之雀,实是望尘莫及了。”说到这里,又转身问盖天行道:“却才相斗,天行可留心那人以哪只手使剑?”盖天行回想适才几剑之争,一颗心仍是狂跳不止,忽然似明白了什么,瞪大双目道:“这厮是以左手使剑。难……难道是他!” 木逢秋缓缓点头,露出一丝惧意道:“由此看来,这人必是武当松竹无疑。当年周教主废了他几根指头,令他使不得上乘剑法,原以为他凶心可灭,哪成想此人痛定思痛,技艺反登顶崖。这些年**夜悬心,便怕他重现江湖,谁料他人老心雄,仍这般争强好胜。难怪思南、象川之流也赶来助阵,原来幕后竟有这天大的主使。” 周四听得此言,久存之疑层层消散,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到此都有了答案;想到诸多事端尽由此人挑起,其势汹汹难挡,心情颇感沉重。盖天行为松竹所伤,又羞又怒,恨声道:“此贼指使各派来攻少林,事败又欲行刺教主,可见其心狠毒,久有吞并江湖之志。我等若不及早除之,后果不堪设想。此事教主须早做决断,不可稍有迟疑。” 木逢秋深以为然,望定周四道:“天行所言极是。此贼一击不成,必不甘心。我等一旦落单,均非其敌,不如就此赶奔武当。他若在时,我等围而诛之,如其不在,则将其观内道士尽数击毙。此贼恼怒,不久必来寻我,那时相机而行,杀他不难。”他本是淡泊的心性,平生不以杀戮为能,此刻筹谋毒策实因形势所迫,不得不纵恶图存。盖天行捂住伤口,喘了口粗气道:“此贼击伤我等,定是洋洋得意,料我等不敢追袭。我等出其不意,胜算极大。教主切莫犹豫。” 正说间,萧叶等人也聚拢过来,叶凌烟知是松竹行凶,破口大骂起来,嚷着要去武当,将群道剁成肉泥。应无变从旁起哄,不住地煽风点火。萧问道却双眉紧锁,流露出忧惧之情。 周四心中暗想:“我若立刻返营,松竹迟早要来取命,况且我走之后,木先生他们没了依托,也难保不出意外。不若星夜赶奔武当,合力除了松竹,那时隐患尽消,不但明教中人可保平安,少林僧亦能安心度日,如此方不负两下托重之情。”主意一定,精神振奋,说道:“大伙说得有理,松竹不除,众无宁日。我等这便起身,往武当除奸。”几人见他答应得如此痛快,都感意外。萧问道担心道:“松竹既敢唆使各派围攻少林,其后又公然向我教挑衅,可见身边党羽必多。我等贸然赶去,倘被其爪牙所困,岂不是自投罗网?” 叶凌烟挽起袖子,双手叉腰道:“老萧忒也小心!你想他网罗的鱼鳖虾蟹,会有什么好货色?日间那红衣人和几十个穿黑孝衫的朋友,我看便是他手下的虾兵蟹将,到头来老木只用一把破剑胡乱刺了几下,便吓得这伙东西屁滚尿流。我要是松竹,回去后一刀一个,都结果了,也省得到处现世,还得管饭发饷。”几人听了,都露出笑意,只有木萧二人沉思不语。 周四走到木逢秋面前,笑道:“先生首倡除奸,为何又生疑惑?”木逢秋沉吟道:“问道所虑,其实不无道理。但依属下愚见,真正可虑者,却是松竹本人。” 周四收了笑容道:“此话怎讲?”木逢秋叹了口气道:“此人武功之高,委实超乎想象。适才他若非有所顾忌,凌烟、问道恐怕均难活命。属下与他拆了数剑,初时尚能招架,随后他连出几剑,端的是神鬼莫测,诡异之极。更奇的是这几剑所附内劲竟是本教心经中的高深劲法,说到内力之醇,只怕教主您也要逊他三分。当时若不是教主疾纵而来,这厮心神微分,属下万难躲过他最后的一剑。非是属下自隳斗志,即或我等齐上,胜之也甚勉强,如这厮另有诡谲之术,或有死党从旁相助,则我等危矣。适才属下考虑不周,多有轻率言语。教主既然决心已定,属下不能不尽心剖白,以备不测。”周四听后,犹豫不决。 叶凌烟惟恐教主变了主意,高声嚷道:“老木休要长他人志气!那松竹就算有两下子,又能吓唬谁?日间那黄脸汉子多大的本事,还不是败在我和教主手下。松竹又不是神仙,一旦动起手来,老叶我故技重施,憋足了劲在他头上乱飞,直搞得他头晕眼花。那时教主轻轻一掌,准保送他归西,剩下的尽是无名鼠辈,只老盖一人也能打发了他们。” 应无变拍手赞道:“叶长老这一招最是高明!日间你在那黄脸汉子头上飞来飞去,把小弟眼也看得花了,只想像长老这样智勇双全的人物,现如今可是越来越少了。长老既有意再建奇功,我看松竹那小子早晚得死在你手上。倘若长老一时不能得手,还有小弟在暗处为你补针。我二人齐心合力,还有谁整他不死。区区小事,倒用不着教主亲自动手了。” 叶凌烟听此吹捧,大为受用,故作谦逊道:“此事虽不用教主费心,但还需老木、老盖帮些小忙。他两个剑法马马虎虎,到时我缠住松竹,便宜都留给他们,好歹一人一剑,替我结果了那厮,大伙都有一份功劳。”木盖二人听他胡吹大气,相顾莞尔,也不将牛皮捅破。 周四暗想:“日前思南落败,多亏慧静死拼,凌烟夺人之功,当真滑稽可笑。但他所言之事,倒也可行,我几人明里暗里都做手脚,松竹便有天大本领,也是防不胜防。”想到这里,重生信心,说道:“此事已定,各位不必游移,趁松竹才走不久,我等这便赶奔武当。” 叶凌烟大乐,整束衣袍,便要起身。他本是招灾惹祸的魁苗,生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性,此刻便是去斗如来佛祖,一般地无所畏惧。 应无变虽胆小如鼠,却是哪里热闹便去哪里的货色,眼见叶凌烟要走,急忙拽住他衣袖道:“长老腿脚利落,可千万别把小弟丢下。这场热闹千载难逢,小弟若是错过了,下半辈子抓心挠肝,那可没法活了。”叶凌烟笑道:“你小子在道上好生服侍大爷,保你看场开心大戏。若有一处做得不妥贴,大爷我一脚将你踢到阴沟里去,让你太监娶媳妇,欢喜变成遭罪,干他娘的着急一场。” 应无变不知真假,忙赔了笑为他拍掸衣尘。二人气味相投,都不知天高几许,嘻笑着率先动身。木萧二人虽觉不妥,但教主已做决定,不好再进言语,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高低。 周四与盖天行走在最后,悄声问道:“剑伤可碍事么?”盖天行摇了摇头,面含隐忧道:“我等此去,宜暗中取事,非到万不得已,切不可惊动旁人。倘事不成,须早思退路,不然恐遭不测。”周四点头应承,悄悄握住他手,将一股柔和的劲力传了过去。盖天行全身温暖,心中一阵火热:“我数次冲撞教主,慢视尊卑,他不但不怪,且着意关怀。此番涉险入鄂,凶吉难卜,我便拼了性命,也要保教主不损尊身。” 周四猜透他心意,目中也露深情,转念之间,又想起一事,不由松了盖天行,追上木逢秋道:“先生日间惊走众黑衣人时,可留意那妙清遁身何处?”木逢秋茫然道:“哪个妙清?”周四道:“便是最初要挟方丈,后又与那红衣人站在一起的年迈僧人。” 木逢秋想了起来,摇头道:“其时属下只顾退敌,全未留意此僧。后来满场拜伏,属下四处观寻,并不曾见他寄身人群。想是忙乱之时,被人挟走了。”周四恨道:“这妙清四处点火,最是可恶!此次被他走脱,日后定要构害少林。”木逢秋道:“此僧被少林弟子拿住后心,伤得着实不轻。以他那等武功,即或侥幸不死,余生也与病叟无异。教主不必过分忧虑。”周四紧蹙双眉道:“我心中隐有预感,这妙清日后定要害死少林顶梁的人物。果若如此,我罪不轻。” 木逢秋心道:“教主看似无情,其实心中时时悬念众僧。天幸他良慈未泯,不枉我等垂暮之年奔波。”当下又劝了几句,总算把周四这个念头说淡了。 几人乘夜赶路,行得匆忙,约走了两个更次,天光已亮。周四恐几人伤后体虚,遂停下脚步,寻了一片小树林憩息。木逢秋取出干粮,分与大伙吃了。萧盖二人倚在一棵树下养神,叶凌烟和应无变则凑在一处说笑。 周四见萧盖二人气色尚可,放下心来,微合双目,运气调伤。他在紧那罗堂口喷鲜血,不过热血窜了经络,肩头这处剑伤,却是甚重,虽仅皮肉受损,牵累得手臂不举。捱了半个时辰,肩窝处血脉通了,微微活动,觉得不甚碍事,悬心始落。 正在这时,木逢秋走了过来,俯下身道:“此去武当,宜速不宜迟,教主尚须加快行程。”周四点头道:“再让他们歇上一会儿,日间行得快些便是。”木逢秋不便催促,坐下身来道:“教主昨夜入寺,可为众僧解了疑难?”周四叹了口气道:“少林神技深奥得很,我苦思不得,反触恼众僧,丢了脸面。”木逢秋见教主满脸沮丧,哦了一声,不再多言。 周四呆坐一会儿,忽然问道:“有一事请教先生:本教‘大光明如意伏心法’究竟是怎样的武功?”木逢秋愣了一愣道:“据闻此技乃我教护教之宝,位列心经二十余种妙术之首。后周教主执掌神教,不知为了什么,竟将它从经文中抹去,同时又将另外十几种高明手段一并删除。他老人家一生英睿,独此事令兄弟们着实不解。时至今日,怕是无人能晓诸技之原貌了。” 周四若有所思道:“周老伯生具傲骨,当年雄视四海,自不肯以小技害人。我早听说心经中有许多高深法门,只恨福浅不能得见。若此时有心经在手,又何惧松竹为患?”木逢秋道:“听说‘大光明如意伏心法’乃以心摄心,以意夺意之术,非内力登峰造极,毅志坚如磐石者,不能得其真义。周教主当年轻易弃之,怕也是因力所难及,一时毁宝泄愤吧?属下有生之年,也想见识一下此技之妙,可惜空有痴念,不能遂愿。” 周四微微一笑,忽然伸出一指,抵在木逢秋掌心。木逢秋全身一颤,只觉心间似被人轻轻击了一下,虽不甚痛,却是说不出的恐惧。再看周四时,只见他目中射出两道异光,与之相触,顿感魂荡神移,不能自持。当下忙掌心发力,将对方手指弹开,额上已冒出冷汗。 周四收回指来,心道:“木先生技高心沉,比罗汉堂四位老僧又强了许多。我以此术胜他,殊非易事。” 木逢秋大惊,变了脸色道:“这……这难道便是‘大光明如意伏心法’么?”周四笑道:“此乃我私下揣摩出的小技,与‘大光明如意伏心法’想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昨夜入寺观拳,粗悟夺魂摄魄之理,适才揉入其中,果然大增威力。我一路思来,便觉此术乃开启‘紧那罗拳’的秘钥,但愿所料不错,终称我心。那时诛杀松竹,当非难事。” 木逢秋稳了稳神道:“属下素闻‘紧那罗拳’之名,但松竹剑法通神,单凭此拳,怕还胜他不得。”周四似有成竹在胸,笑问道:“先生说他使剑之时,用的是本教心经中的内劲,这可是实情?”木逢秋点头道:“此事千真万确,属下因而忧烦。”周四咬牙冷笑,面露狰狞道:“如此最好,早晚教他死于我手!”木逢秋闻此狂言,一颗心哪得安稳?低下头独自焦躁,不知如何劝谏才好。 正无话时,萧盖等人走了过来,催着上路。周木二人见状,遂放下话头,起身赶路。 此番行得甚急,饥渴时,便在沿途买些食物,脚下一刻不停。一路无话,次日午时,已到豫鄂交界之地。 几人走了一日一夜,都感疲倦,找了处避风的所在歇息半晌,随后打点精神,奔均县而来。待到红日偏西,武当山已隐约可眺。但见八百里武当,群峰屹立,山峦清秀,端的是好去处。有诗为证:“青松郁郁修炼府,翠柏森森隐道仙。傲视五岳独称玄,紫霄声名震九天。” 几人赶到山脚下,周四不识路径,问道:“此山广阔连绵,不知松竹栖身何处?”木逢秋道:“武当道士俱在紫霄宫居住,教主且随我来。”当由木逢秋引路,一行人迤逦上山。 行到半山腰时,周四放眼观瞧,只见峰峦特起,八面嵯峨;四周古松盘如鹤盖,左近老树挂满藤萝;远听瀑布飞流,近闻山鸟声哀,脚下路径有多条,不知通向哪府?此非道祖修行地,定是人间极乐天。他临此佳境,忘了凶险在前,一时观之不足。 木逢秋见他贪恋景色,回身道:“教主看此处景致,与嵩山相比如何?”周四道:“武当雄伟不及泰山,秀美逊于嵩山,独这份清幽气象,却是两岳所不及。张三丰于此传道布真,眼光倒也不俗。” 木逢秋笑道:“教主不知,这武当山另有许多好处。其上自然成景,有三十六岩,二十四涧,十一洞,十石,九泉等处。此外人工修凿,又有八宫,二观,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崖庙。其中遇真宫,紫霄宫,复真观俱是布局巧妙,华丽精美之所,论规模超过五岳,端的疏密相宜,庄严绮丽。此前武当又名玄岳,确是名实相符。”说话之间,已到玄岳门前。 木逢秋遥指前方道:“那里便是玉虚宫,由玉虚宫入谷,向上行不多时,便到紫霄宫。”几人见说,色态皆变,纵目望向谷内,忽觉美景全消,妖氛弥漫:哪里是神仙寄形所,分明恶魔藏身窟!萧问道一路忐忑不安,上山后更惟恐有变,忙拉住周四道:“前面是松竹巢**,不可轻入虎口。且待天黑之际,悄悄摸上山去,见机行事,以免有失。” 周四沉吟片刻,决然道:“松竹倘有准备,昼夜俱会埋伏;如其不备,目下正是意惰之时。一味瞻前顾后,哪得把握良机?”木盖二人心道:“教主决疑果断,颇具大将之风。此次我等来得甚快,松竹未必能料,正该及早下手为是。”当即各吐言词,赞同教主之意。 叶凌烟见萧问道忧情不减,打趣道:“老萧,你从前可不是怕事的人,今日为何婆婆妈妈,这般不招人喜爱?当年我和老木陪周教主来武当山,各派虽有数百名好手,还不是眼睁睁看着周教主把那小道士废了。今日教主大驾亲临,又多了老盖助战,声势非上次可比。松竹这些年就算有点长进,一样逃不了这场好打。到时你看我怎么整治他。” 萧问道不以为然道:“当年他年纪甚轻,拳剑都不及周教主,故此败亦难免。而今他技臻巅顶,腹蕴深谋,早已不是当初轻狂放肆的小道。那夜我被击伤,全不见他如何出手,只觉心间一紧,热血便出,其时既无锐风袭来,亦无掌影晃动,当真莫名其妙,百倍心惊。说到出手之快,当世恐无人及得上松溪派思南公,然思南一应手法,尚有细微痕迹可寻。这松竹却是动若鬼影,行似鬼魅,万般捉摸不透。一路上我回想伤时情景,愈来愈感模糊,似乎那一击并非血肉之躯所发,不然纵使快逾闪电,也会在人眼中留下些影光。”几人听了这话,俱生同感,一时相顾无语。 盖天行心道:“教主心念闯营,此番同来武当,正可借松竹之事,拖住其身。倘中途退缩,他必含羞远走,那时悔之何及?”说道:“教主决心已定,闲言休再出口,大伙上山时多多留意,勿被群道发觉便是。”说罢拽开大步,向前便走。几人见状,只得相从。 萧问道既知规劝无用,索性赶上盖天行,与他走在最前。叶应二人此时反倒怕了,叶凌烟忽前忽后,东张西望;应无变则躲在教主身后,心弦紧绷。 一伙人深恐中伏,处处留意,不久到在玉虚宫前。但见此处殿宇房舍竟达千余间,多数都已残损不全。转过几处碑亭,穿越数重宫门,迎面瞧去,却见一座石殿悬于绝壁。这石殿背依危崖,下临深渊,周遭群峰耸峙。几人走入殿廊,举目四望,顿生楼阁飞空之感,原本惴惴惶惶,这会儿更胆吊心悬。 过了石殿,行入山谷,一路转径登坡,越走越高。说也奇怪,路上不见有道士出现,连牧人、樵夫也觅不到半个。 几人心里着慌,不知群道有何诡计,缓下脚步,四处搜寻。木逢秋手指前方道:“再向前去,便是紫霄宫。往与不往,教主务必斟酌。”周四不悦道:“斩虎须入大**,屠龙必向深渊。此愚夫亦明之理,先生不必多嘱。”拂袖前行,凛然不惧。 少时行到近处,但见紫霄宫高耸云崖,被青纱薄雾笼罩,远望如虚似幻,境象空朦。几人心跳加剧,蹑足登崖,每走一步,便多一分恐慌,都不知将有何事发生。好歹摸到崖上,因是心慌,人人出身冷汗,崖顶阴风一吹,凄寒透骨。应无变胆小体弱,早已浑身麻木,颤作一团;余者虽不失斗志,面上亦红白不定,真息难守。 周四略稳心神,向四下望去,只见崖上特出一座大殿,好不巍峨宏阔。此殿后面,又有一座小殿,几十间房宇屋舍依傍四周,一看便知是群道歇息之所。他侧耳倾听,四外久无声息,心中转疑:“难道松竹早有防备,党羽俱伏左右?”木盖等人也惊疑不定,不敢造次前行。 立等良久,周遭仍静得出奇。周四焦躁起来,迈步向大殿走去。近处看时,果然一座好殿!殿前丹墀崇台,砌筑白石雕栏,左右各有一池,泉水绕石阶向下流淌。移目殿内,只见正中立着昊天上帝的塑像,两旁群神侍立,状态威严。 周四意守全身要害,缓步走入殿中。不期殿内空空荡荡,并无人迹。木盖等人跟了进来,眼见四壁萧然,心中愈发没底,各自抽剑在手,护于教主身侧。 忽听叶凌烟叫道:“哎呀,那神像后藏了一人!”几人吃这一惊,毛发皆竖。萧盖二人率先跳将过去,只见西首神像后卧伏一人,身着道装,面目难辨。盖天行恐有诡计,长剑逼住那人后心,低声喝道:“泼道休使手段,今日是你死期!”剑尖前送,轻轻刺入那人肌肤。 那人直似不觉,动也不动。盖天行大怒,手起一剑,斩下那人右臂,左脚起处,那人面孔朝天,跌在丈外。萧问道纵身上前,见此人双目紧闭,早已气绝多时,除右臂血流不止,全身不见伤处,心中大疑。 周四凑近观看,失声道:“怎会是他?”盖天行耸眉道:“这贼道教主认得?”周四失神站了一会儿,轻声道:“此人乃武当金衣子,论剑法人品都是一流。我早年曾与他有一面之缘,未想刚烈男子,如今魂归冥府。” 木逢秋走到近前,俯身看了看尸体,眉毛陡然一跳,站起身道:“此道全身无伤,惟喉间一点猩红,显见是被剑气所杀。看来松竹已经回来了,却不知他为何下此毒手?” 周四眼望尸体道:“这道人性情极为暴躁,与松竹似乎早就不和。松竹此时杀之,必是料定我等会来,事先设下了毒谋,这道人不甘被他驱使,因而遇害。”几人听他说得有理,更感?惶,左右张望,六神不安。 周四心道:“松竹既有埋伏,若要走时,怕已不能,索性放开胆来,见了道士便杀,教他人人失惊,都没主意。松竹顾念同门安危,只要方寸稍乱,便是大伙的福气,好歹豁出命来,也要结果了他。”肚里想了一回,凶心大起,说道:“大伙随我左右,千万不要分开,一会儿但见有人,只管杀了,不必问他是谁。”说罢飞身出殿,略转一转,便向后面屋舍纵来。 萧盖二人见教主奋勇,都不惜身,几大步冲在前面,做了凶神第一。叶凌烟也欲献勤,被周四揪住衣领,低声叱道:“凌烟休要莽撞,今日非比往时!”手上使了巧劲,叶凌烟连退数步,争不得功劳。应无变见了这等阵势,一颗心直跳得擂鼓相似,若非教主护身于前,木长老仗剑于后,纵令吞下豹胆熊心,到此也挪不得步。 几人旋风般来到屋舍前,盖天行闪身向西,起脚踹开一间屋门,探身看时,里面空空无人。萧问道加了小心,推开另一间屋门,向里睃看。只见屋内木床竹凳,摆得整齐,单单少了慕仙向道的高士。二人又去几间房里看了,仍不见半个活物,心下大是狐疑。叶凌烟要显勇气,一溜烟跑过去,挨屋搜了一回,跟着回转来,扯开喉咙骂道:“这群驴牛射的妖道!哪他娘的有半点血性?想是听说教主要来,一股脑都躲到阴沟里去了,害大伙白担心了一场。原来松竹只是个泥捏的小娘,看着让人骨软,想要寻他败火时,偏又没个下手处!” 应无变向四外瞅了半天,惊魂归窍,抢着接过话头道:“这厮是不识人敬重。大伙老远跑来,原想会他一会,他既是武当派门长,好歹也该等在这里,撑一撑门面,他却没羞没臊地躲了,想给他个教训,也不能够。依着我的性格,不如放把鸟火,烧了这紫霄宫,让兔崽子们没巢没**,个个捂脖抱肩地受冻。从此武当派改叫捂脖派,江湖上的朋友知道了,各添一场欢喜。”几人经他一说,都笑了起来。 周四却摆手道:“你二人休要高声!松竹并未离开此山。”叶凌烟跳过来道:“教主如何知道?”周四也不理他,冲另外几人道:“此崖石多草密,极易隐藏。大伙聚在一起搜寻,若无人时,再筹下山之策。”几人不解其意,都是一愣。 周四言说至此,忽现懊恼之情,眼望崖下道:“都怪我性子急,事先谋划不妥。你想松竹是个精细的人,哪会任由我等来去?此时崖下必伏了许多好手,静待我等入彀。”几人闻言,都吃一惊:“不是教主提醒,我等犹在梦中!原来松竹空出巢**,是要将大伙困在崖上。”惊了一回,急了一回,只觉冷汗遍体,腹内却无良谋。 周四见几人变颜变色,反倒沉住了气,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露出笑意。木盖等人见状,自觉失态,稳了稳神,留意四周动静。应无变是个没定性的人,听说掉在老虎嘴里,吓得扯住周四衣袖,不住声地问道:“那……那可如何是好?如……如何是好?” 周四笑吟吟地道:“适才你说要烧紫霄宫,我看这主意不错。一会儿你和凌烟四处看看,若崖上果无人时,便由你来放这场大火。群道见时,必然来救,两下俱在明处,便不愁下不了武当山。”应无变听了,连忙摆手道:“使不得!教主不知,这放火可大有学问,闹得不好,不是耍处。适才属下兴头上说了几句壮怀的话,哪值得就当真了?你想道士们都在崖下,如果看到自家牛棚被毁,还不得急红了眼?咱六人虽个个手段不低,可恶虎也怕群牛,保不准要吃大亏。不如派一人下崖,与道士们好好谈谈,大家都退一步,从此做个朋友。如此既稳妥又体面,日后就算传了出去,大家也只能说教主识得分寸,曲伸自如,是好男子!” 周四哈哈大笑道:“闻君一语,茅塞顿开。你既有这等见识,快下崖与群道谈过,我等在此专望。”应无变听了这话,心里叫起撞天屈来,双手乱摇道:“这……这却使不得。属……下只能出些主意,真要做时,人人强我百倍。” 周四变了面皮,冷笑道:“你若肯去时,也算敢想敢为,既不能去,便休说这等没智量的话!我自幼不曾读书,道理尽都模糊,但有一事,看得最是分明:凡遇逆境,求全则亡,拼死则生,一念最须把持。纵令血肉横飞,初心不悔,教我屈膝事仇,除非旭日西升。松竹设此圈套,不过有七分胜算,却不知壮士一怒,遍地流血,于我尚有三分转机。今日大伙抛开生死,各逞威风,把这锦绣山林,变做腥秽血海,是我本心。”这番话豪气逼人,胸襟尽显。木盖等人听了,比似烈酒浇心,对教主平添一份爱敬。盖天行昂然道:“教主欲烧宫殿,此计大妙!属下这便放起火来,引群道现形。”说着便要动手。周四止住他道:“我疑心崖上兀自有人,且寻个仔细,再点火不迟。”话音未落,忽听东面房上有人笑道:“放火烧宫,那也不必,松竹怕了几位,并不曾在崖下设伏。”说犹未了,周四已飞身蹿上房顶。那人见来得快,翻筋斗跳下房来,转身捡条小径,飞也似地下崖。 周四欲捉此人问个备细,飘身落地,随后追来。木逢秋从后叫道:“教主休去,这厮要引虎离山!”周四哪肯停步?一面飞奔,一面高声道:“大伙不要分开,我捉了他便回!”盖天行见不是头,纵身跟来。三人分了先后,疾风般冲下山崖。 那人赚周四离了崖顶,使平生气力,发足狂奔。周四一路紧追,争奈鸟径崎岖,不易落脚,且那人轻功又高,加力赶了几歇,仍追他不上。有几次已然及身,不想那人借着怪石陡坡,三转两转,终又躲了开去。 周四抓他不着,心头无名火高三千丈,按耐不下,大喝道:“兀那汉子!东躲西藏,要引我哪里去?”那人知他轻功了得,不敢回头,喘息着道:“引你去见一人,阁下休要止步!”周四听了这话,料定松竹藏身不远,心中愈急。待要回返,又恐被他笑话,坏了名头,一时骑虎难下,惟有前行。那人见他紧随不舍,心中大喜,不落声地夸他胆气过人。 二人初时奔跑,原是自上而下,似两块圆石滚坡;奔了一程,那人忽地打个转折,又向崖上蹿来。周四大疑,回头寻盖天行时,早不见了踪影。原来盖天行身上有伤,腿脚不及平时利落,被那人没命价带了几圈,已是气喘吁吁,难步后尘。 周四摸不清对方意图,倒不敢过于逼近,眼见那人踏石登阶,越走越急,当下只在四五丈外紧跟。那人似乎并不想回到崖顶,东一折,西一转,渐渐将周四引到一片怪石林边。周四见此处地势险恶,存了戒心,脚下不由得缓了。 那人回头看见,大笑道:“阁下威震少林,连松溪派思南公也拦你不住,难道竟怕了我不成?”周四性起,骂道:“泼贼恁地口刁!今日天边也捉住你!”赌着口气,冲入石林。那人边跑边笑道:“阁下息怒。小可有一事相告:思南公年老体衰,威风比不得当初,可门下有一独苗弟子,端的十分了得。那弟子多年不曾露面,谁也不知他底细,阁下若见时,须多多留心。”周四愈听愈恼,脚下似踩了风火轮,几大步赶到那人身后。那人许是慌了,一时无路可逃,竟向不远处一个石洞蹿去。周四大喜,心道:“这厮该死!”大步赶将来,矮身入洞。 二人入到洞中,因是窄小,都直不得身。周四面前漆黑,细辨足音,向前摸找。总道是洞有尽头,定可成擒,谁料越走越深,那人并不落脚。渐渐地四壁宽阔起来,迎头闪出光亮。 周四悚然一惊,肚里暗想:“莫非松竹等人藏在此处!”竖耳听了一回,只有那人轻微的脚步声,停停走走,意味不明。他到了这时,也怕了起来,寻思:“我此番任性追来,或许真的落入虎口,尸骨无回。”一步懒似一步,进退难决。 忽听那人在前面笑道:“听说阁下在反营中已立大名,力克数营,全无惧色。今日独闯虎**,又是你扬威之时,是英雄不要惜身!”周四虽非可激之人,闻言也自心动:“我若这时退缩,徒留笑柄与人,非但自损颜面,日后也难与松竹相见。”此念壮奋虎胆,登时提起了心气,飞身追来,哪管他虎**龙潭,只要显英雄本色。 行不数丈,眼前亮堂起来。只见石壁上插了许多火把,大半虽已灭了,亮着的犹觉刺目。周四快步赶来,猛见前面分了岔路,近处看时,原来一条路只需几步,便可出洞,另条路却被一扇铁门挡住。那人熟识路径,已自出洞去了。 周四心中纳闷,立在铁门前想:“这是何意?那厮不是小角色,如此虎头蛇尾,好没道理?”又想:“他说要引我去见一人,难道这人是在铁门里面?”凝神看去,只见这门封得严密,上面只露出碗口大一个孔**,全做通风之用;一把大铜锁牢牢锁定,锁身甚是光亮,显见常有人开。 他耽搁了一阵,再要去追那人,料已不能,心想:“这厮费心将我引来,必有深意。我且入内看上一遭,总不成里面锁着妖魔?”上前攥住铜锁,两股力道传上锁身,那锁登时崩断。他取下锁来,刚将铁门拉开一半,一股霉烂的气味便径直冲入口鼻。进到门里,只觉潮气裹身,十分的难耐,幸喜前面尚有微光,略减些心悸。走出六七丈远,迎面又有铁门拦路。 周四断锁开门,见此门比前一道更是坚固,上面一排排铁刺好似枪林,不禁暗想:“这地方好不严密,似是怕什么人闯出来。这人是何等猛兽?竟须群道如此仔细!”再向前来,又有三道铁门阻拦,愈往里去,寒意愈重。周四虽然功深,也有些抗不得这寒冷,只觉四体僵麻,怀如抱冰,心头大是犯疑:“此地我尚且不能支撑,旁人岂能久呆?里面就算有人,也必是僵尸一具。”猛然想到:“那厮诓我至此,难道要将我困在里面?他若将铁门反锁了,我如何出得去!” 这一惊非同小可,顿时毛骨悚然,吓出一身冷汗。转过身来,正欲拔腿走时,忽听背后有人冷笑道:“小道士慌里慌张,怕我吃了你不成?”声音似从地底下发出,极为阴森可。周四大惊,急回身时,近处几根长烛忽然熄灭。他暗叫不好,倏然贴向石壁,一时有眼如盲,心中大急。 过了好一会儿,前面却没了动静,那人似幽灵一般,竟自隐遁了。周四幼年曾居洞**,目力原本极佳,但此洞全然黑暗,与少林后山那个深窟又自不同。他双眼虽已适应过来,仍是伸手难见五指,自不敢轻举妄动。 忽听那人又阴恻恻地道:“小道士好没胆量。你这般靠在那里,要到何时是了?”声音竟是从十几丈外传来,乍一听又好似就在身旁。周四更感骇然,心想:“这人距我甚远,如何能看清我举动?必是他胡乱猜测,碰巧说中。”晃动身形,蹿上对面石壁,手足扣住凸凹之处,全无半点声响。 孰料刚一动作,那人便大笑道:“小道士上蹿下跳,想逗老子开心么?你这轻功是哪个牛鼻子传给你的?看着倒有些模样。”周四听了这话,始知他目力过人,跳落在地,心里一阵发毛。那人看出他极为不安,冷笑道:“松竹这几日碰上了什么对头,害得你这小道士也变颜变色?是少林派的秃驴们找上门来了么?”不待周四答话,又嘿嘿一笑道:“贼秃们没啥出息,怕是再练一百年,也不敢到这里闹事。那一定是单思南来了,或许还领着笪象川那个小白脸?松竹得罪了他们两个,可头疼的紧。”言罢未见周四回答,只道猜得不对,嘀咕道:“那是谁?难道是神光临汾那一支弟子里出了能人,竟找上了松竹的晦气?”周四定了定神,不敢作声。 那人几猜不中,焦躁起来,骂道:“日你奶奶!老子几十年不曾走动,难道江湖上就变了模样?连没出身的也敢来武当山撒野!”这一骂开,竟然收之不住,东一句西一句没了边际,其间夹杂了许多市井俚语,周四听过之后,总要愣上一愣,才能明白他言下猥劣之意。 那人骂了半晌,忽似想起了什么,双手一拍道:“对了!一定是华山派出了像样的弟子,剑法出神入化,要与松竹争天下第一。华山剑法虽自慕天鸣手上坏了,但内涵深微,意象无穷,千变万化,没有极限。若是天才人物修习,不数年艺可登天,可惜落在慕天鸣、谢天洛之流手里,白白糟蹋了玩意,便是苦练一千年,也只是二流角色,摸不着门径。” 周四站了一会儿,已不似前时紧张慌乱,听他极赞华山剑法,冷笑道:“尊驾猜错了,华山派再过两千年,也出不了你说的天才人物。”那人听了这话,半晌不语,继而打个哈哈道:“小道士好不刁猾,原来松竹并未遇上对头。那为何这几天无人送饭?是想饿死老子么!”周四心道:“这人见识不俗,想是武当派的耄宿,得罪了松竹,因而被囚。”正思间,又听那人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把饭送过来!.” 周四不摸底细,故意怯声道:“这里如此黑暗,我……怕你会……”那人哼了一声道:“松竹的弟子也不过如此。我身上缠着铁索,面前还挡着这座铁门,想奈何你也不能够。你只管过来便是。” 周四不知真假,定了定神,缓步向前走来,那人咦了一声,似乎极为吃惊,问道:“你真是松竹的弟子?奇怪!小小年纪,脚下怎有这般火候?”言下颇有些心烦意乱。 周四走出十余丈远,听前面没了声息,遂收住脚步。那人沉默了许久,打个唉声道:“看来松竹是想让我死了。他命你来此,还有什么话说?”周四此时离他极近,眼前仍是漆黑一片,当下不敢分心答话。 那人见他不语,自顾自地道:“这些年你师傅养我不杀,其意我自知晓,只是他这人心高气傲,不肯明说罢了。今日你来这里,我才知他已不稀罕我这套掌法了。可他掌法既已高我甚多,本该亲手将我杀了,才称心愿,却为何派你前来?这可不是他的性格。”说到此处,突然醒悟过来,怒道:“难道他这等自负,竟派手下弟子来杀我么?”一语说罢,放声大笑,笑声中却满是悲愤之意。周四暗想:“照他说来,松竹这些年不下毒手,乃是贪图他一套掌法。此人是谁?竟连松竹也艳羡其技!” 却听那人冷笑道:“松竹既派你来杀我,事先却断我饮食。这等小家子气,还惦记着称霸江湖,真让人哭笑不得。也好!我倒要看看他教的弟子有何能为,配来取我性命。你把铁门打开,咱两个活动活动筋骨。”只听嚓地一响,那人划着火镰,将身边一根长烛点燃。烛光荧煌,一条长长的身影顿时投到周四脚下。 周四心中一喜,只见前面数尺远近,果然立一道铁栅,栅内先窄后宽,里面竟可容纳数人,那人靠在最深的石壁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上似笑非笑,神情诡异之极。 周四凝神注视,见这人身材好不高大,头发乱蓬蓬遮住面目,身上穿了件破烂长袍,已辨不出本来颜色。猛一望去,活似茹毛饮血的野人,任谁都要吓一跳。他多看几眼,忽生出一种异样来,只觉对方藏在发后的两只眼睛,竟是说不出的邪恶凶狠,一经被他盯住,心间直似有血刃相侵,全身每根毛孔都竖了起来。 那人看了他一会儿,轻声唤道:“你为何还不过来?是怕我手里拿了杀人刀?还是怕我揣了歹念头?”说话间脸上荡漾出一丝笑容,声音转柔,撩人魂魄。 周四心中一宽,不自觉地向前走来,随即醒悟:“不好,这厮是在施法惑我。”当即把定心神,突然大喝道:“杀人刀也好,歹念头也罢,总强似假充雌声,摄害人心!”边说边潜运真息,一字字传了过去,极具穿透之力。 那人毫无防备,激凌凌打个冷战,面色登时变了。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复了常态,嘿嘿笑道:“小道士果然有些门道,你进来吧。” 周四走到铁栅前,眼见仍有铜锁把封,当即蜷曲一指,向锁身弹去,啪地一响,铜锁断裂,落在地上。那人见状,大瞪双目道:“这……这是什么功夫?是松竹传你的么?”周四不吭声,拉开铁栅,走了进来。那人满面惊疑,从上到下又打量周四一番,嘴唇动了几动,欲言又止,低下头不知打起了什么主意。 周四就近观瞧,见这人体如高杆,形相清癯,须髯满颊,甚有丰姿,只是一张脸白里泛青,非是常人之色,暗淡烛光之下,隐约透出一丝鬼气来。他猛兽在前,不敢大意,急向这人手足瞥去,不看犹可,一看魂胆飘扬:原来这人手脚并无锁链牵缠,竟是自由之身! 周四一惊之下,倏地跃开两丈,左掌护身,右掌疾拍向前。那人见他神情慌乱,斜眼笑道:“小道士好生仔细,与你师傅倒没差样。他靠几条锁链虽锁不住我,这铁鞋却端地厉害。牛鼻子会耍花样,我算是服了他了。”从地上拾起几条铁链,向周四掷来。 周四侧身闪开,向他脚上望去,只见果然套着两只铁鞋,鞋底与下面一块巨大的铁板熔在一起,原来早将这人牢牢钉住,心下登时宽解。 那人见他戒心已消,忽露出不屑的神情道:“我本打算与你较量一下掌法,但看你适才那一掌的火候,倒也不用比了。你回去再练二十年,或许能杀了我,目下却是不行。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你拿去交给松竹,他看了此物,定会亲自前来。那时我与他做个了断。”探手入怀,颤抖着掏出一物,背过身看了半天,又紧紧攥在手中。 周四见他目中晶莹,显是对此物极难割舍,不由得好奇心起,走上前去,伸出手道:“何物如此珍惜?拿来我……”一个“看”字尚未出口,那人突然抓住他手臂,顺势向怀中猛带。 周四猝不及防,待要拿桩站定,忽觉对方力道收了。便这么微一迟疑,那人手上立时生出古怪,一捋之间,看似浑不用力,周四却定身不住,望前便栽。那人见周四失了重心,狂笑一声,一口咬在他后颈上,仿佛饿狼扑住了羔羊,只顾撕扯皮肉。 周四头垂腰弯,什么招术也施展不出,情急之下,两股大力齐向颈部冲来。那人正欲吸血噬肉,猛然间大叫一声,双手捂住脸面。 周四得此良机,一掌击向他小腹,出手毫不留情。那人右手仍捂在脸上,左手虚晃之间,已搭上周四掌背,只用几根指头送劲,便将来掌带在一旁。周四招术使得老了,被他轻轻一带,竟有些站立不住。那人一有觉察,立时转身,腰腿之力倏然传上指头,把周四斜着抛了起来。这一下举重若轻,确是难乎其难。须知如此抛人,必得两者功力相差悬殊,始能做到,那人行来毫不费力,一者欺周四下盘不稳,二者劲力极巧,确有神鬼莫测之功。 周四惶然落地,颈后疼得钻心,眼见那人满脸鲜血,狰狞无比,心下又恨又惊。那人手捂口鼻,静静地站了半天,忽然吐出几颗断牙来,恶狠狠盯住周四道:“小畜生好不吝啬!我腹内无食,便吃你一块肉,喝你一口血,也不算委屈了你。你直这般寻死,须怪不得我不留全尸!一会儿先拿你充饥,待松竹来时,再与他见个高低。” 周四怒极,飞身上前,一掌击向其面。那人略闪一闪,来掌便即走空,跟着右手一穿,托在周四腋下。周四大力袭身,顿觉体欲飞空,一惊之下,急忙抓向那人手臂。哪知触及其臂,五指居然使不上力,连握几握,硬是握之不拢。那人随手一划,将周四腾空击起,大笑道:”老子这条手臂,除单思南外,天下无人握得。凭你手上那点功夫,可还差得远呢!” 周四飞了起来,后背直撞上顶壁,这才想到:“看来我肩头剑伤不轻,不然绝不会握不住他手臂。今日两次着道儿,可被他看得轻了。”向斜滑了出去,立住身形。那人大为得意,看了看手掌道:“老子这盘根冲空**,练成后还不曾用过。今日借你身子一试,那是你的福气。” 周四莫名其妙地飞起,本自惊疑,忍不住问道:“什么是盘根冲空?”那人笑道:”小道士没个见识,连盘根冲空也未听说过?这盘根冲空乃内家无上心法,久练之下,可使周身筋膜腾起,劲入骨髓。功深者气贯三才,体可腾空,尤其大腿两侧到脚趾之筋膜尽呈上翻之势。与人交手,对方触身即飞,筋断脉绝。你这小道士能抗此一击,倒真是不易。”说到这里,又颇有感触地道:“这功夫原是难练的紧,我年轻时不得门径,总觉无甚长进。可巧你师傅囚我于此,送了这双铁鞋给我穿,逼着我终日站立,不得不苦修桩功。这几十年站了下来。竟把此门绝学练成了。可惜太晚了些,没法与人较量,只用来吓唬你这小道士,又有什么乐趣?” 周四心想:“他几十年不躺不卧,这份苦功无人能及。此人虽然凶狠狡诈,毅志倒也坚强。”念及此处,傲气陡生,正容道:“尊驾休要夸口,我倒要领教这盘根冲空的威力。”那人冷笑道:“小道士就口气像你师父,本事可没学多少。你若能接得下我十掌,便算你没白在武当山学艺一回。” 周四闻言,反而沉住了气,一掌轻飘飘打来,如风吹流云,行止难测。他适才两次被那人占了上风,皆因料敌不明,难以施展真实武功。这时心神凝定,掌上威力登现,一掌仅推出半尺,身周气流已变。 那人见状,精神一振,不待周四掌到,右手忽然撩起,在身前划了一圈。这一划劲气纵横恣肆,威势极是惊人。周四猛然入目,顿觉迎面风水相激,波澜翻卷,仿佛有滔天怒浪当头压下,一时目眩神骇,手掌凝在中途。 那人气势上压住了他,反似不甚满意,摇头道:”如此比掌,你一招也递不到我身前来,那还比个什么?不如我放下手来,待你近身,再较量如何?”周四大怒,飞身扑上,一掌当胸击落。 那人见来得凶,右掌轻挥,格向周四掌缘。两掌相碰,那人咦了一声,叫道:“这是心经上的内劲!松竹竟传了给你?”言下大为吃惊。周四与他手掌相接,也是一呆:“此人所用分明是心经上的功劲,却为何粗杂不纯?”微一分神,身子又要腾起,忙引气下行,稳稳定住。 那人不能将他格飞,意所难料,大喝一声,掌上忽露峥嵘,只两掌间,便将周四罩定。周四裹在对方雄浑的掌力中,只觉身周掌影飘忽,仿佛有上百只小雀围拢不散,当下两掌翻飞,护住紧要所在,真气溢出体外,欲冲破网罗。那人觉出他内力之醇,似犹在自己之上,脸上露出又是惊愕,又是不解的神情,突然将掌法使开,向周四连攻了三掌。 这三掌直出而侧入,斜进而竖击,气力一发,万棱伸出,端的举动藏神,莫可当锋。周四勉强接了两掌,背上仿佛生出翅膀,再也站不稳牢,眼见第三掌呼啸而来,急忙向那人臂上搭去,借着他身上那股怪力,陡然飞了起来,落在几丈之外。这一下乃是急中生智,虽然挣脱险境,掌法上却输得一塌糊涂。 那人虽是胜了,面上反似罩了一层严霜,盯住周四道:“这心劲上的内功,你师父是几时传你的?”周四故意要惊他一惊,笑道:“我才练不到三年,师父他老人家常骂我脑筋不灵,赶不上众位师兄。” 那人心头大震,圆睁怪眼道:“只练三年,便有这等造诣?”目瞪口呆地立了一会儿,猛然醒悟过来,笑骂道:“小娼妇养的狗弟子孩儿,恁般胆大!怎敢用这话唬你老子?以你目下身手,足可纵横四海,说什么赶不上你师兄,都是他娘的屁话!松竹花费十数年心血,调教出你这样的好徒儿,原来真是要用你来杀我。嘿嘿,这厮是愈来愈异想天开了!” 他前时虽隐约猜到了这一层,但心中原未深信,这时确信无疑,顿生害人之念,仰面笑了几声,又道:“你内功不错,可惜身上有伤,掌法又与我差了一大截,想要杀我是不可能的了。我若是你,不如拍拍**就走,给自家留条活路。年轻人出一次丑,也不是什么坏事。用不了十年,你便能超过你师傅,那时大好江湖尽归你一人所有,岂不强似今日白白送命?”周四暗暗恼火,冷笑道:“依你说来,我今日是无法胜你了?我却有些不信。”说话间昂首自傲,大有目空一切之势。 那人见他神气豪横,心中一凛:“此道年纪轻轻,便有这等气焰,久后必会超过乃师。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杀了他。”挑指赞道:“好!人有血气,便有争心。这一点你师徒二人都令我甚是钦佩。今日我二人用心较量,不分胜负,谁也不许离开此地。倘有违者,父盗母娼,子孙尽为官奴,门庭永世不改!”这番话前几句一本正经,到最后却不伦不类。 周四心头火起,欺身上前,挥掌向那人头顶拍落。他一直被对方误当做武当弟子,索性将错就错,仍用心经上的内劲摧敌。一掌发出,掌力强猛之极,表面却波澜不兴,隐匿风神。那人见了,喝一声彩,也向周四顶门击来,手臂矫动如龙,丰采多姿。 周四见他式简意足,暗藏无穷之味,当下虽不变招,掌上那一股大力却已收了,前臂似小舟激冰而行,凭虚御风,远离尘嚣,一种悠然之致立时见于掌端。这一变遗貌得神,取意清空,确是极见功力。 那人一望之下,忽想起自家天马行空,畅情适意的往昔,心下倍感凄凉,轻叹一声,躲了开去。周四占了先机,心中大喜,连环几掌,都击向对方要害。那人大怒,只出两掌,便将周四压在下风,掌势腾挪开来,劲气卷荡不息,又把周四牢牢裹住。 周四使出浑身解数,与那人斗了几掌,眼见对方出手如电,掌掌奇幻绝伦,不由得暗暗惊骇。那人一心要毁武当这朵奇葩,哪还容他走脱?当下催动掌力,忽尔绵柔缠裹,忽尔刚坚掠抖,每一招随生随化,浑元无隙。掌法使到妙处,神在手先,意不空回,起落收扬,犹如生龙活虎,谷应山摇。其间连施数种旁门劲法,悄然者细若涓尘;激扬者动如曳浪;凶猛者仿佛恶兽扑食,头顶趾抓,横冲直撞;巧怪者又似灵猿攀枝,展筋缩骨,跳荡不定。当真浩气放纵,壮而无敌。 周四苦撑到七八招上,眼见对方每出一掌,事先都绝无半点征兆,掌法之奇,运劲之妙,实是平生仅见,自知再斗下去,必然中掌,趁那人举掌来击,陡然矮身前蹿,绕到他背后。那人回不得身,脑后却似长了眼睛,双掌向后拍击,掌法仍是神妙无方,但威力却减了许多。周四得地利之便,这才有暇反攻,怎奈那人掌法实在太高,竭尽全力,也不过稍挽劣势。 他绕到对方身后,只想略做喘息,待觉心神稍定,又晃到那人身前。那人见他不肯占这便宜,赞道:“小道士甚有骨气!”掌法一变,劲气缩骨而出,掌力愈收愈紧,再不放周四逃脱。二人这一回斗到十余招上,周四左支右绌,应法已穷,一时无可奈何,又闪到那人背后。 那人两次被他挣出身去,惊怒交集,一面反掌击来,一面嘀咕道:“奇怪!老子这套掌法使开,从无人能脱出掌握。当年你师父若非以凌厉剑气冲破网罗,也绝不会将我擒住。你这小道士怎会……”他眼见周四在自家如此浑然厚密的掌风之中,仍能趋退自如,始知对方内力之深,远远超乎想象,当即掌力愈催愈疾,一时间只见他衣袖飞舞,状如彩蝶,身影却渐渐模糊,难以看得真切。 二人斗了一阵,周四每逢不支,便飘到对方身后,顷刻间往返五次,周身大汗淋漓。须知那人掌法之高,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任何人想要从他手底挣脱,都几乎绝不可能。周四每一次刚要移步,对方杀招立至,招招似疾风暴雨,骤密无歇。 此等比拼,原耗心神,周四虽能侥幸脱身,但随后又得返回险域。饶是他功深体壮,也渐感心力难支。 那人见他几次履险如夷,每一回都借着自家所发劲力,意想不到地闪到背后,其间或从头顶飞过,或自掌下滑走,身法之妙,胆量之大,均非常人所能,虽在懊恼之下,也不禁啧啧称奇。 周四斗到这时,心中却暗暗叫苦。他掌法一小半得自木逢秋传授,大半乃是自悟,虽属上乘武学,威力奇大,但究其玄奥深微,终未达到炉火纯青之境,与那人出神入化的掌法相比,毕竟颇有不如。况且那人身子不动,他已撑不过二十招,真要脱出羁绊,结果更不言自喻。他屡现窘状,忽生歹毒念头,蓦然晃到那人身前,右掌直出,拍向他胸膛。 这一掌看似平淡,两股大力却悄然运聚掌端。他前时存了较艺之心,本不愿施此辣手,这时急怒相催,再无顾忌,内劲使得足了,拍来时反而微风不起,毫无声势。那人见来掌轻若一羽,偏又不留余地,心中大乐,不假思索地举掌相迎。 便在这时,丹田内突然有物一动,周身顿时极不得劲,待要撤回手掌,哪还来得及?只听波的一声,两掌撞个正着。那人全身一震,嘴巴大大张开,就此一动不动。周四则目瞪口呆,连手掌也忘了收回。二人相向而立,都直楞楞瞅着对方,大气不喘,似乎对方身上有不可思议的神通,平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缓缓收回掌来,失魂落魄地道:“原来少林派的宝典也落在了你师父手里。了不起,了不起!天下竟有人能将这两股劲力揉在一起,确教人无话可说。” 周四见他中掌后肢体并不分离,口中亦无血水喷出,已然吃惊不小。及听他说话时语音平缓,竟似毫无损伤,更感骇然:“我自练成这门毒技,但教掌着人身,对方无不血肉横飞,纵是单思南那样的人物,也不免热血在口,拳勇尽失。今日我使出全力,却为何伤他不得?”猛然想到:“难道对方只要练过两经中的内功,我掌上那般神奇威力便发挥不出么?” 他练就这门霸道无比的掌力后,从未遇到任何挫折,此刻出掌无功,方知斯术亦有局限。一时争心尽去,拱手道:“尊驾掌法如神,在下十分钦佩。此番比试是我输了。”他使出看家本领,亦未挽回败局,已知无论如何难胜对方,是以当面认输,不失豪杰气度。 那人被他神奇内功所惊,正自不知高低,听他直承不敌,心中大喜,哈哈一笑道:“小道士总算不糊涂。你内力虽然了得,掌法却还差些火候。我若无这铁鞋束缚,你未必能在我手上走过十招。”周四点头道:“尊驾掌法高明之至,令在下大开眼界。单以掌法论,我确是望尘莫及。” 那人与他一番交手,已知这青年实是武林中百年难遇的人物,听他出此誉美之词,欢喜无限,仰天大笑道:“论及拳法,少林神光堪称天下无敌;说到内功之醇厚奇谲,明教周教主亦可算不世出的奇才;另外指头上的功夫,要数单思南独占鳌头;剑法不用说了,自然是你师父第一;可提到掌法,老子却睥睨众侪,谁也不放在眼中。我这套‘百鸟惊飞’掌法,当年若在江湖上报第二,没人敢出来争第一。斯后我苦研心经,又从中习得数套精妙掌法,加之练成了盘根冲空的活劲,威力自然更胜前时。目下纵使称名第一,也当属持平之论。” 周四听他自吹自擂,心中不悦,冷笑道:“尊驾掌法既高,又擅夸夸其谈,我看倒可广收门徒,终日抱膝高坐,授艺自炫,以求不世之名。”那人正在得意之时,听后也不恼火,反叹了口气道:“但凡天才,其技与生俱来,死后也一并带走,无人能够继承。平庸之辈只配顶礼膜拜,一旦刻意模仿,不是不伦不类,便是面目全非,到头来画地为牢,反要骂贤者所传不真。” 周四闻听此言,忽生异念,微笑道:“尊驾这套掌法虽然神妙,却非高不可及。我倒想依法一试。”言罢双掌飞动,依照那人出掌模样,连着攻了数掌。一时间袖裾飘飞,劲气漫卷,威势十分惊人。 那人信手拆格,将来掌一一化解,哂笑道:“此掌名为百鸟惊飞,其奥妙全在一个‘惊’字。一旦出掌,招招激若雷霆,密如丝网,罡气遍布周身,毫无间隙。对方只一搭手,便似飞鸟惊弓,仓皇欲走,而四周早布下天罗地网,又哪能放他走脱?往往一惊之下,斗志全失,不战而败。你起手便漏洞百出,给对方留下逃生之路,又能惊得了谁?你以为百鸟惊飞,真是要将鸟雀吓走么?”周四脸上一红,默不作声。 那人眼珠转了几转,忽露出笑容道:“你真的想学这套掌法?”周四见他目光有异,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并不吭声。那人嘿嘿一笑道:“小道士倒有心计。你奉师命来此杀我,若就这么回去,原是无法向你师父交待。你是想从我这学上几招,拿回去给你师父演示。他一见我这套掌法比武当派的绵拳高明百倍,自然不会怪你。也好!老子今日便成全了你,粗略指点些诀要,日后你掌法大成,可不要忘了这份恩情。” 原来他害人之心未去,眼见周四认输,只恐他就此出洞,故而欲借授艺之名,先将对方稳住,一有机会,便要猝下杀手。 周四自投反营,所遇奸徒不少,于诡诈之道颇有领教,一听此言,立识其心,表面却假作不知,抱拳道:“尊驾有此美意,却之不恭。在下敬聆教诲。” 那人大喜,说道:“我先将前二十四式柔身活掌演给你看。你用心记下后,再来向我攻击。”话音未落,身影突然朦胧,只一交睫,又变得异常清晰,原来已停下手来。 周四这一回离他稍远,看得分外仔细,眼见他举手便歇,虽然快逾闪电,但其间确是使出了二十几式掌法,每一式都从绝不可能的角度变招换劲,招招承转无痕,形虚意渺。乍一收手,观者眼前掌影未灭,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 周四看得呆了,寒意涌上心头:“此掌一经使出,直教人生出莫名的恐惧,又岂止是一个‘惊’字所能涵概?我欲学他手段,看来只是妄念。”那人不知他已然灰心,笑道:“这二十四式你已看到了,快些向我出招,我好指出不足。”周四骑虎难下,只得欺身上前,挥掌相击。他悟性极高,虽在短短的一瞬,已记下了前面十几掌的模样,举手间连攻四招,动作之快,包罗之广,与那人如出一辙。 那人见这几掌颇得神髓,遽然一惊,正要寻机下手,周四却突然向后退开,一脸沮丧。原来他使到第四招时,明知道应该右臂反撩,方能一气连贯地转到下一招上去,但这一撩角度极怪,乃是逆着生理方向转臂。他关节处一阵酸痛,掌上立现拙笨之象,自知不行,只得后退。 那人不明就里,疑道:“你为何不接着出招?怕我招架不住么!”言下大有怒意。周四垂下头道:“这一招我承转艰难,肩骨直欲断裂,实难如尊驾那般自然而然,毫不牵强。”那人冷笑道:“亏你还练过易筋经,却不懂松骨挪筋之法。须知四肢百骸皆兵,妙在人用,一处不到,一处是谜,故非周身彻底完活,难于技击。那一招‘反水不收’,看似绝不可能,但你撩臂之时,为何不将肩骨脱出骱内?这一变常人自然是要脱臼,但你练过易筋经后,臂上伸筋尽可随意挪移,只须向上略缩半寸,便可使关节离骱不脱。这道理少林神光是知道的,可笑松竹宝典在手,偏偏悟不透关窍。” 周四听了这话,陡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天地。当下依法试来,果然顺势转到第五招上,虽然略显滞涩,但毕竟是头一回如此巧妙的变招,心里充满了喜悦。 其实这道理说来也甚简单,只是常人未能脱胎换骨,自然连想也不敢去想,而少林僧习过易筋经后,武功已然极高,又断不会挖空心思,在这等细小之处留意。故知者本已极少,能者更如凤毛麟角,百年难得一见。 那人看在眼中,惊在心头,喝彩道:“好个易筋经!果能涤荡形骸,更易筋骨。少林独享盛名,确非幸致!你再来试试吧。” 周四静思片刻,陡然扑来,一口气连攻十掌,好似下了一场密雨。那人见他出手突然快了数倍,不敢怠慢,舞动双掌,用心争强。周四初得妙法,一时难以得心应手,不免落在下风,但既明白了最关键的道理,百忙中已能与那人对攻数招,不似前时只守不攻,毫无还手之力。 二人均是出手如电,倏忽间已过了二十多招。周四渐渐斗得熟活,方知这法子原来尚有许多灵巧的变化,由肩至肘,由肘至膝,通体每一块活骨尽可借伸筋之力任意松挪。他悟及精微,变招越来越快,顷刻间将那人所授二十余掌使了两遍,但觉全身犹如重塑,心中畅美难言。 这一回直撑到五十余招,周四方感不支,当即向后跳开,谨防有变。他前时脱身艰难无比,此刻说退便退,甚是从容,连自己也感奇怪。 那人与周四相斗之际,眼见他每出一掌,俱是自家熟稔之极的招术,而换招之快,竟不给自家留半点下手的余地,心中羞怒不堪:“松竹从哪里觅到这样的好徒儿?悟性当真亘古罕有!这小道士已生戒意,我须隐忍一时,先稳住他再说。”想罢强抑凶心,笑了一笑道:“这柔身活掌你学得倒也不差,但却不是我最得意的手段。我既说授你掌法,总得拿出体己的东西。现我将七十二式‘万壑争流’演示一遍,你可看仔细了。”说话间演练开来,虽是缓缓施为,仍自快捷异常,眨眼工夫,便已使到尽头。 周四大瞪双目,直看得热血沸腾,只觉这七十二式似融汇了天下所有掌法的秘奥,变化之繁复多端,实非人力所能穷尽。他虽明白了松骨挪筋的法门,但其中有十余式太过匪夷所思。饶是他聪明绝顶,亦难探其幽妙,便是如何衔接也茫然不知,只得向对方求教。 那人急盼周四来斗,手上比划,口中解说,将他所提疑问尽数答解,更将行掌运劲的诸多诀窍也说了出来,自忖周四学得匆忙,纵有进境,也难与自家比肩,是以并不担心。 周四听他口吐莲花,每一句都含着极深奥的道理,一时喜不自胜。但那人只挑些最紧要的说了,中间许多铺垫全然省略,他苦思冥想,仍觉有四五招大悖常理,不可思议,于是走到一旁坐下,闭目沉思。 那人大急,嚷道:“老子传了你这多真知,你还想个什么?快快上前来斗,不明之处,咱们边打边说!”眼见周四并不起身,焦情难耐,一面骂不绝口,一面将掌法中极细微的变化说了出来。 周四闭目倾听,领会又深一层,几处疑难经他一番诠释,顿时迎刃而解。愈想下去,愈觉这七十二式掌法与心经大义暗合,而一旦衍生开来,又不仅是掌上这些变化,尽可易掌为拳,变拳为指,更可把掌上的招术移到脚上,直是千变万化,没有终极。 他虽得周应扬传授心经,明晓修习内功的精义,但未见真本,便不知其中实战的法门。此番由那人详加剖析,顿觉豁然开朗,站起身来,说道:“我还有一事未明,尊驾能否再吐珠玉,指破迷途?” 那人见他兀自缠问不休,咆吼道:“小畜生恁地罗唣!你只记住临敌之时,不论对方出掌多快,自家催劲多疾,都务必调理丹田,使之盈润舒适。我这掌法全部秘奥尽在于此,只要自家丹田舒适得力,对方必不得劲,否则趁早逃跑,别他娘的与人纠缠。老子把什么都告诉了你,你到底来不来斗!”这番话正是周四心中所求,料事之明,实堪称奇。 周四再无疑惑,迈步上前,运掌缓缓击来。那人见来掌迟拙无威,皱眉道:“这是……”一言未了,周四突然逼到近前,两掌似穿花浪蝶,起落扑飞,化成两团迷影。那人措手不及,登时落在下风,惊怒之下,连施十余记杀招,方才挽回劣势。 周四见状,掌法陡然一变,七十二式‘万壑争流’自手上奔泻而出,招招大变模样:原本是一套威力极强的掌法,这时却不拘手足肩胯,一股脑地派上用场,忽尔掌里加指,欲图取巧;忽尔又拳中藏腿,暗做偷袭;明明是举掌直击,神嗔意怒,到中途偏要掌藏肘现,怪态迷心。种种意想不到的变化,尽都跳脱而出,当真神出鬼没,首尾难辨。 那人见自家这套掌法被他使得不伦不类,登时火冒三丈。无奈对方如此一变,威力居然奇大。他一时摸不着头脑,顿感应接不暇,无形中取了三分守势,不敢再似前时那般狂攻猛打,毫无顾忌。 周四见这般斗法大是对头,索性放开胆来,专挑最险怪的变化拼凑成招,与那人正大掌法争奇斗艳。斗到酣处,周四丹田内愈来愈是舒服,出手全不思索,一些平时看来毫无道理而又绝不可能的招术,这时只要放胆去想,手上便能轻而易举地做出,明知道仍处下风,心中却从容安静,躁意皆消。再看对方来掌,已觉不出特别的迅疾,对方掌法中的那个‘惊’字,至此已是荡然无存。 那人见他出手之快,于松骨挪筋之法领悟之多,全不在自己之下,心头如罩寒霜。及见他变招不拘一格,但每一式都与自家所授真义契合,更似掉入冰窟,头脑麻木:“原来我这套掌法变化之奇,竟有许多处连我茫然不知。此子教一知十,委实羞煞授者。”羞愤之下,蓦然使出‘百鸟惊飞’中最具威力的‘弥天九式’,掌力铺天盖地般压来,洞内顿时土屑飞腾。周四斗到这时,非但惧意全无,且是兴趣盎然,欲罢不能,对方攻来的招术越妙,灵感越是不断地迸现。当下从容回击,连着几招,竟都闪出‘弥天九式’的影子,现学现使,针锋相对,半点也不退让。 那人怒火万丈,大叫道:“我操你武当派八辈祖宗!老子若这套掌法也赢你不得,立时撞死在你脚下!”说话间,脸泛青光,活似厉鬼相仿。周四笑道:“尊驾不必动怒。你这套掌法虽是盖世绝学,但我只须稍加变化,便能吓你一跳。你可相信?”那人气炸心肺,一面发掌不停,一面声嘶力竭地吼道:“小畜生想吓老子一跳,老子先把你打回娘胎里去,吓那生你的小娼妇一跳!”吐一字便发一掌,掌掌峻骨高风,口中却污秽不堪。 周四大怒,暗将两股力道运上双掌,大吼一声,使出这套‘弥天九式’来。他适才虽未同时使出两经中的内劲,但随意创新,妙招不断,已然令那人大感头疼。这时两股力道齐施,忽尔左掌使出心经上的功劲,忽尔右拳又同时用上两经中的大力,拳劲倏然易置,不可捉摸,顿时把这‘弥天九式’使得迷离扑朔,神猜鬼疑。 须知他两股力道这般潜换,便是一套最普通的拳法,亦能凭空生奇,何况‘弥天九式’本就繁复之极,如此一来,更不知增了几倍的威力。那人摸不透对方拳掌中劲力的变化,只接了几招,头上已冒出汗来。眼见周四百骸成兵,纵情挥洒,后面更不知有多少奇招妙式将要出笼,心底霎时一片冰凉,暗悔不该授其至法,以致将自家逼上绝路。 高手较艺,若不知对方力自何出,如何换劲,已是必败无疑。他是武学的大行家,只一搭手,便知如此相斗有败无胜,能否撑过五十招,也是毫无把握,但若就此认输,又实在太过羞人。故此苦苦支撑,只能眼看着自家掌法在对方手上大显神威,却是无可奈何。 二人斗了三十余招,周四拳脚齐施,换劲越来越怪,连自己也分不清哪一拳用的是易筋经,哪一脚使的是心经,但觉两经中的妙义潮水般涌出,瞬间所思所悟,竟比深山中数年苦求还多。到此一步,早已跃出对方所设樊篱,独上高峰。 那人每接一招,都似押宝一般,把性命当做赌注,自知再斗下去,必会输得狼狈不堪,心中暗叫:“难道我便这么认输了?难道我真要向武当弟子屈服!”突然之间,身周生出一个巨大的漩涡,疾速旋转开来,势头十分凶猛。那人一惊之下,忽觉丹田内痛胀无比,周身极不得劲,且双掌也酸软麻木,力道全失。当此境地,胸中顿时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悲哀,眼见那漩涡愈转愈疾,仿佛随时都会炸裂,突然垂下手来,大叫道:“罢了!”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面上再无半点血色。 周四一呆,忙停下手来,安慰道:“尊驾不必懊恼。在下虽是胜了,却赖你指点关窍。以掌法论,我仍远为不敌。”那人苦苦一笑,凄声道:“你若非蹄子爪子一起用,是赢不了我的。”长叹了一声,又闭上双目道:“怪只怪莫某腿不能动,若是能动,你又哪配在我面前谈什么胜负?”周四听了这话,心中一动:“难道会是他?”当即笑道:“这有何难?我且放你出来,咱二人再来比过。”他与此人斗了多时,对其掌法虽已知之甚详,却不知对方一旦脱出身来,更会有何等惊人的手段,于是上得前去,伸一足踏住铁鞋,两股力道沉至脚底。一声轻响之后,铁鞋已然碎裂,跟着又将另一只铁鞋踩成四截。 那人见束缚自家多年的物件竟被他轻易毁去,直惊得毛发皆立,呼吸都几乎停止了:“难道两经中的力道合于一式,便能摧折万物?”随即想到:“果真如此,他入洞时便可杀了我,却为何还要与我比试掌法?莫非他师徒二人早设下圈套,直待将我掌法尽数学了去,这才露出杀机?”一念及此,更觉周四此举不怀好意,想到对方若无十分把握,断不会放开自己,霎时冷汗遍体,呆呆地站在原地,竟不敢挪步。 周四笑道:“尊驾几十年不曾挪移,难道连怎样迈步也忘了?”那人心慌意乱,死死盯住周四,不敢向前迈步。过了好半天,方才抬起左足,却是向后迈去。哪知脚掌尚未踏实,身子突然弹了起来,笔直地撞向顶壁。 原来他所练‘盘根冲空’**已到了极高境界,前时有铁鞋约束,还不觉得怎样,这时成了自由之身,居然触地便起,全然不由自主。那人头颅重重地撞上洞壁,跟着疾落下来,未想着地后反力更大,又将他弹上半空,反复几次,方才定住身形。轻功到了这般地步,实教人哭笑不得。 他几十年来如扎深根,想要移动毫厘也难,此刻才脱羁绊,便有冲天之势,心中哪得不乐?一时浑忘了周四在侧,向左走出几步,忽又向右跳出几丈,手摸洞壁,声音颤抖着道:“这是真的?这是真的?我真的可以走动了?”说罢似犹未相信,又连翻了几个空心筋斗,突然大笑起来,手舞足蹈,如痴如狂。 周四见他随便纵跃,轻功已在自己之上,不知如此一来,能否再与他匹敌,向后退开两步,说道:“尊驾大愿已偿,我二人再来比个高低。”那人闻言,狂情登敛,心中飞快地盘算:“此道邪技在身,我怕是一掌也接之不下,便已粉身碎骨了。看来只得耍赖,方能保住性命。”突然反手一掌,将身后的长烛震灭,跟着猱身扑来。二人前时虽斗得凶狠,但因彼此留心,故而长烛忽明忽暗,并未被劲风吹灭,这时骤然漆黑一片,那人自是大占便宜。 周四眼前一黑,便知不妙,正要飘身后退,那人已绕到他背后,将他腰臂一起抱住。原来那人不知周四毒掌已害他不得,虽在黑暗之中,仍恐他施展邪技,是以死死箍住他双臂,不敢放半点宽松。 周四猝然被制,惊恐万状,右腿向后反勾,身子猛然下蹲。这一下误打误撞,正是“紧那罗拳”第一式,虽然两手难动,只使出了小半招,威力已自非同小可。那人只觉对方身体突然间膨胀起来,一股大力潮水般撞在胸口,登时两脚离地,倒飞了出去。砰地一声,身子印上洞壁,挂画儿一般,半天也不滑落。 周四看不见对方落在何处,情知他目力极佳,一旦靠近身前,自家这条性命便要丧于此洞,当下双拳挥动,不由自主地使出“紧那罗拳”。这拳法本就是当世最神奇的武技,他前时在少林虽不得要领,一经施展出来,威力已是十分骇人,这时既学得松骨挪筋的法门,又悟到了掌法中极高深的道理,用到拳法上来,自然如虎添翼。腾挪之间,招招顺畅无阻,拳劲撞向四壁,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四周石块不停下落,仿佛天崩地裂一般,整个山洞都在抖摇。 那人落地之后,本想再次偷袭,不期对方一招使罢,突然大露狂态,跟着连出几招,尽似巨象撞山,威猛无俦。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等激壮雄烈的拳法,若非亲眼目睹,真不信一人之力,竟可傲然比天,当下慌忙出掌,与扑面而来的大力相抗。哪知方一相触,全身骨骼便劈啪乱响,须发也被震断不少,实是招架不住。身当此时,再也顾不得脸面,急忙缩在角落,藏头掩胸,紧抱双肩。 此刻周四目难视物,挥拳乱打,本无固定方向,但劲风所及,却将那人衣袍震得片片飘飞,连腮颊也裂开了几道血口。那人趴在地上,只觉对方每一拳都是打向自己,渐渐受力不过,双膝竟陷入土中,身上也被石土覆盖。一抬眼间,只见周四面上悲喜不定,时而怒目切齿,时而欢颜如醉,恍似中了魔障一般,直惊得三魂入地,七魄升天! 二人一个藏身不迭,一个抡拳不止,直过了半晌,周四方觉察那人并未近身,不由得停下手来。这一收住拳势,热血立时涌了上来,虽未冲口而出,头上却是一晕,心想:“这拳法我虽勉强使得,可惜不明其理,气血仍把持不住。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方能了悟其极?”黑暗之中,不敢多想,扫视四周道:“尊驾何在?为何不上前来斗?”他见对方不敢近身,已知他当不得‘紧那罗拳’的神力,一时胆气大壮,也不怕他偷袭。 那人到了这时,早已斗志全消,缩在一隅,颤声道:“你……你绝……不会是松竹的弟子,你……你是少林派的高徒!”周四知他藏身所在,更加有底,向前迈出两步道:“何以见得?”那人满脸惊恐道:“我虽未见过少林镇寺之宝,却久闻‘紧那罗拳’的大名。你适才所使若非此拳,又会是什么?”周四笑道:“此是‘紧那罗拳’不假,但我却不是少林弟子。” 那人惧意更浓,摇了摇头道:“阁下既已获胜,也不必欺耍莫某。这拳法少林神光也未必会用,你不是少林弟子,断不能学得此技。”说话间死盯住周四,生怕他故技重施,来害己命。周四冷冷一笑,突然厉声道:“你可是莫羁庸么!”一声好似奔雷,震得洞顶石块又落下不少。那人一惊起身,目露残光道:“阁下何必明知故问?”周四见他应了,微微一笑道:“你可知我是何人?”那人瞧他神情异样,向后退开几步,不敢答话。周四从怀中取出圣牌,举在身前道:“你看这是何物?”那人只看一眼,便惊呼道:“这是神教的圣牌!怎会在你手里?”周四面带威严道:“当年周应扬临终之时,将此物交到我手,嘱我约束教众,共复神教。你是明教教徒,既见此物,如何不拜明尊?” 那人听得此言,哪里肯信?心想:“当年周教主死在少林时,这小畜生尚未出世,圣牌落在少林派手中,原是毫不稀奇。何以他竟用这话来骗我?难道要哄我去杀松竹?还是另有阴谋?”他既知周四不是武当弟子,思路已乱,急切间实难猜出对方有何图谋。 周四见他并不屈膝,脸一沉道:“那心经现在何处?”那人听他问及此事,更是糊涂,心道:“这小畜生一身功力,有半数从心经中得来,若非松竹悉心传授,哪能尽得真传?但他手上明明拿着本教的圣牌,且还精通少林派的神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愈想头脑愈乱,全然忘了答话。 周四心头火起,怒声道:“我问你心经现在何处,为何支吾不言!”那人本就莫名其妙,闻言也火了起来,大叫道:“你既然习过心经,怎会不知经书在松竹手里?那经书几十年前便被他抢了去,不然老子哪会关在这里!”周四早料到心经落入松竹之手,听他一说,再无怀疑,说道:“你且随我出洞,外面尚有故人等候。”转过身来,向外便走。那人听说有人相候,愈发不知所措,心道:“这厮此番入洞,必有极大的阴谋。我若随他出去,只怕凶多吉少。”他几十年来做梦都想离开此地,这时真的放他出洞,反倒怯了,有心赖着不走,又怕周四蛮力相逼,万般无奈,只得移步跟从。其实他如此心惊胆战,倒也高估了周四。 须知周四虽能使出少林这套威力无穷的拳法,但于拳理一无所知,临敌时自不能灵活运用。可巧此番是在洞中,地方甚是窄小,无论他怎样胡抡瞎打,拳风所及,那人都闪躲不开。真要是在宽敞之地与高手较量,对方固然近不到身前,但只要向后退开数丈,也就无甚大事。那人不知虚实,虽已脱下铁鞋,却徒然丧了斗志,可算是十分的冤枉。 二人向洞外走来,那人几次想从背后下手,又怕一击不成,自己反要遭殃。他当年纵横南北,乃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这会儿却提心吊胆,似小童一般,乖乖地跟在周四身后。 周四也不回头,肚里寻思:“前时那人将我引入山洞,看来倒是一番好意。却不知此人是谁?”心里惦记木盖等人,此念一闪便过,加快脚步,走出洞来。 二人离了洞**,那人四处张望,不见半个人影,心中起疑:“这厮说有人等候,为何却不露面?难道另有图谋?”想要逃遁,又恐真有埋伏,遭了暗算,一时犹犹豫豫,边走边思谋对策。 周四顺原路而回,不大一会儿,便到崖顶,眼见木盖等人围坐一圈,正心急火燎地四下张望,一颗心落了下来,含笑召唤。 几人听到教主的声音,连忙站起,个个露出喜色。及见教主身后跟了一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又都吃了一惊。叶凌烟抢先跑了过来,拉住周四手臂道:“教主,你老人家可回来了,兄弟们都……”说到这里,猛然看清那人模样,不由惊呼一声,向后蹦跳。 木盖二人疾奔过来,一望之下,脸上也变了颜色。盖天行刷地拔出长剑,怒喝道:“莫疯子!可还认得盖某么?”长剑一抖,直奔莫羁庸刺来。他素知对方掌法了得,不敢稍放闲情,连着几剑,俱是凌厉之极的杀招。 莫羁庸见了几人,也感意外,眼见长剑闪出片片青光,将自家十几处要害罩定,蓦然发出一掌,拍向盖天行脑门。这一掌后发先至,掌风才起,剑光已暗,居然占了先机。盖天行大惊,剑招施展开来,一剑快似一剑,剑上隐隐有风雷之声。莫羁庸自离洞**,如巨兽出笼,早想验证身手,当下纵意腾挪,发掌自试。只几掌间,便将盖天行压在下风,却不急于取胜。二人斗不过十招,盖天行长剑已露窒滞之相,莫羁庸出掌却愈发灵动,每每就要打到对方身上,偏偏收回掌来,另换新招。 盖天行惊怒无比,眼见对方一掌拍奔胸口,突然大吼一声,长剑似惊龙出海,直刺其腹。哪知对方前臂一折,手掌忽从意想不到的角度翻转回来,托在他肘尖。这一下巧妙之极。盖天行只觉一股怪力向上托擎,脚底顿时没了根基,直被弹出两丈多远,长剑再也拿捏不住,脱手飞向半空。旁观几人见了,尽皆失惊,连周四也大失常态,心想:“此人脱下铁鞋,果然胜我一筹!我若无‘紧那罗拳’护身,只怕已死在洞中了。” 莫羁庸见他神情有异,忽地想到:“莫非他一双毒掌本就害我不得?否则黑暗之中,他为何只用少林拳保命,却不使出这门毒技?”一念及此,大放宽怀,不禁狂笑起来。 木逢秋飞身上前,冷笑道:“几十年不见,原来莫兄做了松竹的座上客。”说话间手掌已按在他后背‘灵台’、‘至阳’两**上。莫羁庸浑不在意,哼了一声道:“老木,你也要与我做对么?”言犹未落,木逢秋手掌忽被弹起,余力传上其身,脚下立似踩了绷簧一般,便要拔地而起。木逢秋大惊,急忙飘身后退,心道:“我与这厮当年各擅胜场,如何今日相差悬殊?” 莫羁庸大是得意,嘿嘿笑道:“过了这么多年,你二人武功都没半点长进,难怪我圣教中兴无望。”他久困洞**,并不知神功已成,待与二人交手过后,方知技艺突飞猛进,早已在同侪之上,心下自添欢喜。木盖二人羞愤不已,一时却无话可说。 叶凌烟气往上撞,尖声叫道:“莫疯子!你他娘的在松竹那里学了点本事,便想吓唬咱哥们儿么?当年你杀了宋时晨宋大哥,又盗走了本教的宝典,今日大伙都在,这笔账该算算了吧!”莫羁庸大怒,厉声道:”小丑!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快滚到一边去!”叶凌烟见他凶相可怖,向后退了几步,嘴里仍是骂骂咧咧,不依不饶。莫羁庸恨他口刁,大步上前,便要行凶。萧问道拦住去路,沉声道:“莫羁庸!今日教主在此,你不要太放肆了!” 莫羁庸瞥了周四一眼,冷笑道:“当年周教主死时,这娃娃还没爬出娘胎。你们几个东西胡乱选他做教主,便想挟制我么?”木逢秋见他言词无礼,抽剑在手,森然道:“莫兄竟敢对明尊不敬,看来是有叛教之心了?我教对叛徒从不留情,你是自裁呢?还是大伙帮你了断?”近处几人闻听此言,尽露杀机,立时将莫羁庸围住。莫羁庸自见几人之后,心里已然有底。 他虽对周四有所忌惮,却知一旦相斗,自家纵使不敌,也能脱身自去,故而毫无畏惧,仰面笑道:“你们几个东西一直对我心怀恶意,今日又抬出这假教主来要挟我。嘿嘿,他便真是明尊,又能如何?当年若非冷教主嫌弃我是壮家子弟,这教主之位未必会落在周应扬手里。你们素日与周教主合谋,尚且整我不倒,今日请个娃娃做帮手,又能吓得了谁?”几人听他出此大逆不道之言,目中都射出凶光。木逢秋剑尖一颤,便要动手。 忽听周四冷冷地道:“陈年旧事,何必耿耿于怀?此时松竹正在崖下等候,我等自相殴斗,岂不被人耻笑?”几人见说,立时清醒过来,虽然怒气难消,也知此刻非是火拼之时,都向后退开。 周四走到莫羁庸面前,面无表情道:“莫先生被松竹囚禁多年,此恨不可谓不深。现松竹就在崖下,先生可敢下得崖去,寻他雪耻?”木盖等人听了,惧露怒容,心想:“教主不记旧恶,也就罢了,如何屈尊降贵,求这厮相帮?此举虽是从权,却分明将我等看得轻了。” 莫羁庸听说松竹就在崖下,眉毛顿时竖了起来,转念一想,又恐其中有诈,冷笑道:“这紫霄宫是什么地方?能容你们随便来去?定是尔等打听到松竹不在武当,这才敢摸上崖来,欲盗回那部经书。可巧碰上老子,便想顺手杀了,这时眼见不行,又想诓老子下崖。嘿嘿,你们在崖下伏了什么好手?是柳心云和司马欲飞么?总不成是我那小雨兄弟吧?”他与明教长老归雨亭乃是八拜之交的兄弟,料他不会与自己作对,但想到柳心云和司马欲飞都是极厉害的角色,不禁暗生惊怖。 叶凌烟叫道:“姓莫的,你别胡说八道,不识抬举!教主他老人家大人大量,这是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以为没有了你,大伙便杀不得松竹么?”莫羁庸看了周四一眼,撇撇嘴道:“他是什么教主?分明是少林派的子弟。谅来周教主死前,定是饱受折磨,不得已吐露了心经的真义。众僧既得至法,又得圣牌,数十年苦研深钻,终于调教出这么个好徒儿。但又贪心不足,非要得到经书的真本,故此便以圣牌相要挟,答应以经换牌,两下各得其所。你们几个东西早想独得圣牌,以图自逞,这才巴巴地跑到紫霄宫来行窃。我猜得可是不错吧?”他脑筋极快,左思右想,觉得只有这个解释才合情理。几人听他句句妄悖,直气得浑身发颤。叶凌烟大笑道:“莫疯子,当年周教主可没少夸你聪明,原来你他娘的是个大草包!” 周四也觉气恼,冷笑道:“莫先生不敢去会松竹,也只是技艺不精,胆气未足,又何苦说这些没来由的话,引大伙发笑?”说罢一拂袍袖,转身向崖下走去。莫羁庸受激不过,上前抓住周四手臂,恶声道:“你是说我惧怕松竹?”周四冷笑不答。莫羁庸怒不可遏,突然跃到崖边,纵声喝道:“松竹何在?莫羁庸感蒙深恩,正欲报在今日。快快出来相见!”他当初盗得心经,修习尚不到两年,便被松竹觅迹擒上武当,这些年来虽每日切齿,欲噬仇獠,但自知技艺远逊,也只能潜伏爪牙,埋恨深窟。此番跳出牢笼,便觉察武功大进,复仇之心哪还压制得住?一声既出,大有雷霆万钧之势,直震得远峰回响,草木浮摇。木盖等人听了,人人气乱心慌。周四却喜上眉梢,再不惧松竹狡谋。 应无变于众人说话之际,本来远远地躲在崖边,想要避开这场是非,孰料莫羁庸一声吼罢,猛地将他提了起来,厉声道:“不人不鬼的东西!你说我怕松竹么?”应无变吓得发昏,双手乱摇道:“当……当然……不怕!松……竹……算什么东西?长老……你……放个响屁,也……能……能把紫霄宫崩塌半边。这小子要……要能在长老手上走过三招,兄弟我立时咬舌自尽。” 莫羁庸笑出声来,骂道:“你这么个玩意,还死皮赖脸地活在世上,也真给圣教丢脸。你这便自尽吧!”说着将应无变掼在地上。应无变见他怒气已消,忙满脸堆欢道:”多年不见,长老还是这么威风凛凛。当年神教散了架子,小弟我便想去寻长老,为你端茶倒水,尽点孝心。可惜到了儿也没这福气,直至今日,才得重见慈颜。” 莫羁庸笑道:“我听道士们说圣庙已被烧了,这火是你放的吧?”应无变连忙摆手道:“长老这可冤枉了小弟,那火是……是归长老放的。”莫羁庸眼一瞪道:“你敢诬谄我小雨兄弟,不想活了么?”应无变自知走嘴,忙不迭地打躬作揖,口称不敢。莫羁庸哼了一声道:“待我见了小雨兄弟,再来与你对质。你可仔细了!”说罢不再理睬众人,大步下崖。木盖等人虽恨他跋扈难制,但知有他同行,松竹已不足惧,心中倒也踏实不少。 众人走下石崖,眼看行到崖底,却不见有人现身,心头各起疑团。莫羁庸高声喝道:“松竹小友!明教全伙在此,这便亮个相吧!”声音远远送出,在山间回荡开来,数十里内俱可听闻。过了半天,四下却一片寂静。 众人均想:“难道松竹怯了,并未在崖下设伏?”立等多时,空谷死寂,只好顺来路下山。一路转折不定,直到在玄岳门前,仍不见有人拦路。 周四与大伙走了一程,估计再有半个时辰,便能出山,心道:“此番徒劳无功,却耽搁了许多时日,闯王那里不好交待。我若不趁此时与众人分手,出山之后,可更加走不脱了。”有心告辞,又恐松竹就在前面,几人难保万全。又走出十余里路,这才收住脚步,说道:”前面山岭尽秃,想来松竹不会再有图谋。周四另有要事在身,这便与诸公别过。”说罢向几人深深抱拳,便要离去。几人尽都愣了,好半天无人做声。 周四心亦难舍,目蕴深情道:”松竹诡诈无比,且武功高强,党羽众多,诚不可与之争锋。各位先生日后行走江湖,切不可愤气自激,与其争朝夕之短长。一应诸事,容我缓缓图之。周某不才,它日必当兴旺我教,以报众位拥戴之情。”说到这里,又望向莫羁庸道:“莫先生前虽有过,后当善护教中手足,端心自赎。周某言不多嘱,这便告辞了。”说罢向北面一条小路走去。 木盖等人如梦初醒,慌忙追上前来,将周四围住。叶凌烟死死握住周四手臂,急声道:“教主,你真的要走?”周四缓缓点头。叶凌烟仍是不信,抱住周四道:“教主,兄弟们若让你留下,你不会不答应吧?”周四避开几人目光,说道:“我意已决,各位不要相阻。” 叶凌烟见他一脸的决然之情,心中大急,扑通跪倒在地,抱住他双腿道:“教主,属下当年在昆明城万马军中,亦不曾离开你老人家半步。你为何弃属下如敝屣,丝毫也不珍惜?难道兄弟们对你还不够真心么?”说着哭了起来,声噎喉堵,只是磕头。应无变见此情状,也跪在周四面前,扯住他衣襟道:“教主,你老人家可千万别走,属下此后再不敢胡说八道,畏死贪生了。只要你老人家肯留在兄弟们身边,属下这便去斗松竹,就是死了,也绝不后退半步。”说罢嚎啕大哭,对周四竟是十分的依恋。周四见二人状如孤子,心中一酸,咬牙不语。 萧问道急痛难忍,颤抖着跪下身来,声泪俱下道:“属下又遇教主,立誓追随左右,不死不休。今教主舍我而去,属下惟有先行自尽,方可表耿耿之心。”他外表平易温恭,其实刚烈之性较盖天行犹有过之,当即手掌一翻,便欲轻生。 周四托住其掌,微露怒容道:“先生如此相逼,周某日后不敢再与各位相见了。”盖天行听这话说得重了,忙上前道:“教主纵有大志,也不必定在反营立足。如此眷恋高李等人,直似彩凤随鸦,空负了金实玉质。”周四冷然道:“天行责我所投非人,为何前时又在反营栖身?”盖天行浓眉一挑道:“小秦王乃我亲侄儿。当初我与无变四处飘泊,碰巧与他相遇,一时受邀不过,方才答应到他营中做客。及后在荥阳得遇教主,立时与他告辞。难道教主疑我有作乱之心,欲集乌合之众,成就大事么?”周四语塞,心中烦乱已极。 莫羁庸冷眼旁观,见众人苦留周四,个个意切情真,方知这青年确是一代明尊。他虽觉这新教主来历蹊跷,但自家侮慢尊长,其罪非轻,哈哈一笑道:“几位说松竹就在崖下,原来这话都是骗人。莫某没工夫与你们厮混,可要先行一步了。”大袖飘飘,向南掠去,顷刻间走得无影无踪。几人心思全在周四身上,虽见他一溜烟走了,却也无心相拦。 木逢秋早知周四去志已定,但意中仍存幻念,只盼他回心转意,中兴愿成,上前一躬到地,凄声道:“教主欲返闯营,属下不敢相拦。只是我等一班老朽虽已半身入土,心里却揣着一生的痴愿,非要不知量力,奔波于草泽。每日里劳形苦神,不敢怨苦,连日来入死出生,何曾惜身?虽自愧老大无成,然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此心实堪怜恕。教主纵使心坚如铁,也当垂念愚肠,伴老雀再飞数程。待属下等都闭上眼睛,那时再不会有人烦扰教主,教主尽可振翅高飞,四海翱翔。去留之间,教主量情而决,属下肝肠若碎,不知所云。”说罢拉盖天行拜伏于地,更不多言。这番话情凄意苦,直说得众人悲从中来,相顾饮泣。 周四眼窝潮湿,心肠却是不软,说道:“大家不要难过,日后若有危难,尽可到闯营找我。周四非忘恩负义之徒,但有所求,绝不推辞。”说罢团身一揖,狠心绕过几人,快步向北而去。走出十几丈远,忽听几人在背后呼唤。 周四回过头来,只见几人泪流满面,正冲自己深深遥拜,一时心如刀搅,热泪夺眶而出,展动身形,洒泪疾奔。几人见他终归去了,无不放声大哭,伤心欲绝。 周四悲情绕怀,不可断绝,发足奔了一程,只觉气躁心浮,头脑昏沉。静立许久,方才略有好转,举目望时,四周怪石嶙峋,曲径迷婉,无意间已入歧途。他辨明方向,正要返回原路,突然之间,迎面几块巨石后转出一人。但见这人羽衣星冠,美髯丰颊,背插青锋,湛然若神。刚一露面,便**一股俊伟之气,大有绝世独立,不可向迩之势。 周四一怔之间,已猜出来人是谁,不由得魂飞胆裂。蓦地里寒光一闪,长剑已到身前。那人拔剑飘来,看似不紧不慢,却又翩若惊鸿,捷逾闪电。周四生死关头,知所学诸技均难与抗,惟‘紧那罗拳’方能保命,当下正要出拳,忽然臂上一麻,长剑已刺上其身。来人一剑中的,再不停歇,连出数剑,将周四手足封住。 周四空有一身本领,怎奈身周似有数十把长剑刺来,竟迫得他手不能抬,足不能起,连一招也施展不出。有几剑明明已然躲过,谁料肩、肘、腕、膝同时作痛,偏又莫名其妙地被对方刺中。虽然伤得甚轻,但这等诡异绝伦的剑法,实非血肉之躯可敌。饶是他胆大如斗,也惊得目歪眉斜。 那人刺了数剑,未能伤敌要害,更是吃惊,剑招幻变开来,诡状殊形,愈发灵动莫测。周四见他身如鬼魅,剑剑虚渺无痕,不可名状,心中大感绝望。眼见长剑刺奔胸口,突然仰倒在地,起脚踹向他左膝。 那人心神微分,剑尖垂了下来,仍刺向周四心口,目光却落在脚下。周四得此良机,右手前抓,猛地握住剑身。只听一声脆响,长剑已断成数截,只剩下寸许长连着剑柄,尚握在对方手中。那人这口剑乃是采首山铁精心打制,非但锋利无比,且是坚韧异常,浑不料被周四肉掌一抓,便成碎片,虽然暴伸手臂,刺在周四胸间,但剑锋已钝,自是难以致命。他前时在少林被周四震破袍袖,已知这魔头掌力有异,是以一上来便封住对方手脚,不给他出掌之机。哪成想周四行险折剑,出人意料。他虽占在上风,却怕此魔猝施邪技,自家防范不及。二人一个仰面难起,一个俯身不动,过了半晌,那人仍握住剑柄,死死抵在周四胸口,不敢贸然后跃。 周四身当此时,自知大限已到,汗水涔涔而下,只恐对方断剑无锋,刺入心口,却不致死,直弄得自家半死不活,多受苦痛。 便在这时,忽听那人开口道:“我听说足下在贼中已立大名,何不离开江湖,与天下英雄逐鹿中原,成其大事?”周四一怔,随即想道:“原来这厮是怕我高声喊叫,把木盖等人引来。他一直藏在暗处,谅已知道莫羁庸出了牢笼。这几人若一同赶到,他自是远为不敌。” 却听那人又道:“足下如肯把江湖让与贫道,贫道不数年便可统一各派,与普天下习武之人立言正法,减免杀戮。此不世之功因足下而成,久后必海内喧沸,齐颂逊让之德。” 周四命操人手,豪情尽失,盯住那人道:“若要如此,须得依我一事。”那人露出喜色道:“贫道愿闻其详。”周四心下怆然,垂头道:“阁下若能保少林明教一命不失,周某从此绝迹江湖,再不理会各派之争。” 那人大喜,目中精光迸射,凝视周四道:“贫道早知足下是豪情慷慨的真男子,必不失信于人,以致贻笑天下。今日我二人都立誓言,日后若有违背,一身受万刃所诛,死后血肉成泥,化骨扬灰。”说罢丢下断剑,向后退开。 周四站起身来,眼见那人衣袂飘飘,丰神俊逸,而自家四体血流,狼狈不堪,一时心如死灰,再也无颜与他争竞,长叹一声,黯然离去。 此一去重返大泽,直教万里山河,支离破碎;祖宗田园,尽归胡种。所过处,官民难全骨肉;兴起时,苍生泣血椎心。好男子,平生不做善事;伟丈夫,身后犹积骂名。有分教:脱离江湖又入海,血雨腥风才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