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真后史》 序 糜公有言,佛为朝廷养济院,有功于国,则亦取其真,实际非必捐妻肉之累,饭藜茹藿,膜拜燃香,吟梵唱偈作净土津梁。乃俗子扬其波,儒流亦且导其澜,祈悟门于贝叶琅函,不复问拯世济民实事,翻阅参求间,一腔热心已消矣。暨出,寡建竖,投老林壑,又拾传灯余烬,与二三黄面髡相诘难,依皈拱卫,胥老稚投礼空王。噫!真在是乎?不知大根器人,何尝不从仙释中毂转?何尝不向仙释中归根?其间一段真功行,良善可庇,疲癃可起,奸逆可锄,魑魅可扫,慈悲肝胆侠烈心肠具备,不尽惨然眉低断努目态也。则煦煦谈矜恤者伪,而柔刚互运者真;拘拘明心性者伪,而晦蒙不蚀者真;汲汲事梵修者伪,而践履沉买者真。即如薛仙,身膺天 ,已入圣而脱凡,犹必再试之时艰,以补昔日罅漏,可识真之旨矣。然不指迷真之幻影,世且认贼作子,来金吾、党氏俱可身上金台;不指寻真之竟究,世且丧志望洋,秋侠士、耿郎胡得立地成佛?揉叛盗于忠良,祛奸慝于禁近,《后史》皆所以补《逸史》未备,所为继之而起也。若夫清溪道人试提醒于前茅,已作南车之指;猛钳锤于后劲,允为暗室之灯。衷以屡注而逾热,识以久历而逾沉,奇以弥触而弥吐。禹鼎不足铭其怪,溟海不足方其灏;时花不足斗其艳,朝霞不足侔其鲜。人各具眼,应尽悸目挢舌相惊赏,毋饶不佞笔舌也。 时崇侦己巳兰盆日翠娱阁主人题。 禅真后史源流真土真铅真汞,元神元气元精。三元合一药方成,个是全真上品。动静虚灵不昧,混全实道圆明。形神俱妙乐无生,直谓虚皇绝境。 这一首词名〔西江月〕, 乃一隐士与潘炼师讲道,作此赠之。大率修炼之术,离不的这个圈子。又闻《广成子真语》云:“有阴德者,径补仙宫。” 故知修真成道者,不独在乎导引、胎息、烹鼎、吐纳之功,全重那一点灵台的良善,积德累仁,以成至道。就如那《禅真逸史》所记,一释三真,都归正果。林澹然在渤海王高欢麾下为将时,长刀大戟,杀人如麻,似与如来戒杀之训相悖。及后猛省回头,披缁削发,虽逃梁复魏,不免许多魔障,而内心不损,外行不回,终证菩提上果。门下如杜伏威、薛举、张善相三贤,除奸剔蠹,济世利民,年逾耳顺,弃位苦修,俱相继霞举,此亦一念真心,发为功行,极圆极满,乃能如是也。后来唐高祖武德年间,敕赠林澹然为通玄护法仁明灵圣大禅师,赠杜伏威为正一静教诚德普化真人,赠薛举为正一五显仁德普利真人,赠张善相为正一咸宁淳德普济真人。则修于寂者彰于显,自是本根上一脉精光,不可磨灭。“前史”已悉大意,而今复辑《后史》一书,与“前史”源流相接,不过是“禅真”二字。谨按唐太宗贞观二十三年,饥馑流离,盗贼蜂起,太宗皇帝听了李太史之言,令叶法师发檄祈请,极其诚恳,遂有真人降生阳世,征番灭寇,拯溺扶危,逐鬼荡魔,利民济物,只在三十年之间,做成了许多因果。只为着这个真人下界,提挈了几个道友同上天堂,又引出无数希奇古怪的事来。正是: 欲修紫府清虚教,还本儒宗礼义心。 第一回 耿寡妇为子延师 瞿先生守身矢节 第一回 耿寡妇为子延师 瞿先生守身矢节 诗曰: 清商萧飒汉江秋,红紫枝头色正柔。 坠叶逐流随月渡,残芳带雨倩风揉。 莺簧漫拟鸟鹏调,蝶拍空传鸾凤俦。 不是须眉异巾帼,伦常堕地仗谁收? 话说隋末时,卢溪州辰溪县毗离村里有一秀士,姓瞿名天民,字子良,生得长须秀目,白脸丰颐,举止从容,天然风度。幼丧父,家业甚窘,娶妻郁氏,苦守清贫,朝耕暮读,以养其母元氏,年过三十,未有子嗣,忽一日,进城访友,谈及艰难一事。这友人姓刘名浣,与瞿天民幼同笔砚,最相契爱。当下留住吃了午饭,二人筹画资身之策,商议了半响,无计可施。瞿天民正欲作别起身,忽听门外有人声唤,刘浣道:“仁兄且慢坐,待弟看是甚人,然后送兄。” 瞿天民依允,坐于轩内,在窗眼里张时,只见刘浣揭起竹帘,迎进一个人入来。那人头戴尺余高一顶尖角扁巾,身穿一领淡青粗布道袍,足穿高跟深面蒲履,与刘浣礼罢,移过杌子并坐了,附耳低言。说了一会,袖中取出一个柬帖,递与刘浣。刘浣含笑接了,看罢,起身进轩内来秤银子。瞿天民问是何故,刘浣摇手道:“少刻便知。”一径出客座里,将银子送与那人。那人接了,千恩万谢,临出门时回头叮嘱道:“老哥千万话勿得个,千万话勿得个!” 刘浣点头应允,那人欢喜作别而去。刘浣拍手笑将入来,瞿天民迎道:“那人却是兀谁,贤弟这等好笑?”刘浣道:“仁兄不知,这人姓边名荐,插号叫做笾箕。原籍海州人氏,腹内颇通文墨,在外设帐十余年了,只为着一桩毛病,往往馆事不终。今日此兄却又做出这睧儿来了。” 瞿天民问:“那人有甚么毛病?”刘浣道:“这笾箕倒是个有趣的朋友,酒量好,棋画也好,说科打诨更好,钱财也不甚计较。奈何酷好的是这一着,每每为此事打脱了主顾。目今在敝邻耿寡妇家处馆。这耿氏家道富足,且是贤德,丈夫耿鼎早亡,止生一子,将及十岁,馆谷有二十余金,款待甚是殷勤,朝暮酒肴茶饭的齐整,自不必说。这小边看上了他家一个小厮,叫名锦簇,在馆中做伴读的。两个正在花园里行事,被他父亲撞见了,当面抢白了一顿,不容进馆。他如今在这里安身不稳,就欲起程回去,因无盘缠,将这张关约押弟五钱银子,岂不是一场好笑?”瞿天民道:“那厮既是无耻,贤弟不该将银子借他。况这纸关券,乃无用之物,要他何干?”刘浣道:“这银子专为仁兄而发。不然,怎生轻自与他,这柬帖儿更是有用处。” 瞿天民不解其意,细问其故,刘浣道:“仁兄诉说寥落无措,小弟踌躇难决。适间小边失馆,其中似有一个好机会,故此不惜小费,收了关约,为兄一图,不识可乎?”瞿天民道:“深感贤弟盛雅,此馆得成,老母甘旨有望,煞强似耕种的清苦。只是一件,彼已长往,留此废约为质,惟恐无成,徒为画饼。” 刘浣道:“边兄一时露丑,惶愧无地,故着忙要去。若迟延数日,则愧心渐解,必夤缘求恳,捱身入户矣。故小弟收约赉银,使彼死心塌地而去,为兄图馆,一也;耿寡妇之父濮员外与弟有一脉之亲,今日弟即亲去力荐,或者有几分成就之意,明日便见消息了。” 瞿天民欢喜作谢,辞别而回。 当下刘浣径往濮家来,恰值员外在侧厅内与一少年围棋。两下相见,礼毕,员外道:“久不相会,今日何事下顾?”刘浣道:“有一言求教,特此奉谒。” 员外笑道:“足下请坐,待老朽完此残局请教何如?”刘浣道:“绝妙,晚辈正欲一观。”那少年道:“老伯已拜下风,不必终局。” 员外道:“局上未分胜负,小子何得狂言!” 两下互相笑谑。刘浣候二人棋毕,即将荐馆与瞿天民之意细细说知。员外道:“舍甥小馆已有一位姓边的朋友在彼,难以斡旋。” 刘浣又将小边逐出情由说了,员外笑道:“斯文中做此道儿的极多,何足为异。边先生既已辞馆,老朽就与小女说,择日奉请令友便是。但不知瞿君举止抱负何如,不要蹈老边的旧辙才好。” 刘浣道:“敝友才识不凡,立身诚实,断不似旧师的景态。”那少年道:“凡人家请师长,必须有才、有法、有守的方好。”濮员外道:“请问兄长,何为才、法、守也?”少年道:“凡为师长的,饱学不腐谓之真才,善教不套谓之得法,诚实不伪谓之有守。师长具此三德,子弟们方有教益。” 刘浣道:“敝友瞿君,三德未必俱备,然真诚质朴,教法亦精,断不误却令甥功课。” 濮员外道:“尊驾之友,决非妄诞者,老朽力言,管取馆事立就。” 刘浣欢喜自回。次日,濮员外亲到耿家,见了女儿,备言刘浣荐馆之事,又说瞿先生恬静饱学,教法最精,兼且近便,不可挫过。濮氏从了父亲之言,即写下关约,着苍头送到刘家。刘浣自令人通知瞿天民,不必细说。此时正值四月初旬,这耿寡妇是个节俭的女人,预先送了两个请帖,趁着立夏节日,顺便排下筵席,邀瞿先生进馆,濮员外、刘浣宾主三人,盘桓了一日。次日,依然令小厮锦簇伏侍小主耿宪读书。 光阴荏苒,不觉又早月余。濮氏见儿子功课不缺,举止端详,与前大不相同,心下十分喜悦。家下人又言瞿先生温柔雅量,待人以礼,更兼善教不倦,甚堪敬重,故此濮氏管待倍加丰厚。忽一日晚上,濮氏吃罢晚膳,正欲脱衣寻睡,猛听得床头戛戛之声,急执灯看时,却是一对蚕蛾,两尾相接,在那里交媾,四翅扇扑,故此声响。濮氏疑道:“此物从何而来?”掀起枕席瞧看,见一个破损空纸包儿。问儿子时,答道:“早上在花园内扑得的,故包了放于枕下作耍。” 濮氏哏了一声,将蚕蛾掷于床下,息灯睡了。闭眼一会,转辗思量,睡不安枕,翻来覆去,心绪如麻,长吁数声,披衣而起。此时天色曛热,纱窗半启,只见一轮月色,透入罗帏。濮氏轻身下床,移步窗前,凭槛玩月,不觉欲火如焚,按捺不下,倚着围屏,立了一回,奈何情兴勃然,势不可遏。一霎时面赤舌干,腰酸足软,反觉立脚不住,急纵身环柱而走,如磨盘一般。团团旋绕有百十个转身,愈加遍身焦热,心痒难禁,口咬衫襟,凝眸伫想,恨不得天上坠下一个男子来耍乐一番。又想着家下有几个小厮,年俱长成,已知人事,寻觅一个消遣也好,只是坏了主仆之体,倘若事露,丑脸何以见人?呆思一会,猛然想起瞿师长青年美貌,笃实温雅,若谐片刻之欢,不枉人生一世,纵然做出事来,死而无怨。正是色胆如天大,只因睹物生情,拴不住心猿意马。当下侧耳听时,谯楼已打二鼓,回头看宪儿和侍女们皆已熟睡,忙移莲步,悄悄地开了房门,轻身下楼,踅出银房,黑暗里被胡床绊了一跌,急跃起转过轩子,趁着月光,一步步捱出茶厅,早见是书房了。濮氏四顾寂然,伸出纤纤玉手,向前敲门。却说瞿天民正在睡梦中,被剥啄之声惊醒,心下疑道:“更阑人静,何人至此?”急抬头问道:“是谁?”门外应道:“是我。”却是一个妇人声音。再问时,依旧应声:“是我。” 瞿天民惊诧道:“这声音分明是耿徒之母,夤夜至此,必有缘故。” 原来濮氏与瞿生虽未觌面相见,然常出入中堂,呼奴唤婢,这声音却是厮熟的。当下瞿天民口中不说,心下思量:夜深时分,嫠妇独自叩门,必有私意存焉。不开门,虑生嗔怪,坐馆不稳;若启门,倘以淫污之事相加,如何摆脱?正暗想间,敲门之声愈急,外厢轻轻道:“瞿相公作速开门,奴有一至紧事相恳,伏乞见纳。” 瞿天民听了濮氏娇娇滴滴的声音,不觉心动,暗算计道:“这是他来就我,非是我去求他,无伤天理,何害之有?不惟他妙年丽色,抑且财谷丰饶,私情一遂,余事可图。”即起身离床,正待启门,忽抬头见天光明亮,又猛省道:“阿呀,头顶是甚么东西!咦,只因一念之差,险些儿堕了火坑矣!堂堂六尺之躯,顶天立地一个汉子,行此苟合之事,岂不自耻?此身一玷,百行俱亏,快不宜如此!” 一霎时,念头端正,邪欲尽消,侧身而睡。又听得门外唧唧哝哝,推敲不已。瞿天民心生一计,哼哼地假作鼾声,睡着不理。濮氏低声叫唤,无人偢倸,又延捱了一会,不见动静,跌脚懊恨而回,径进房内,恰好宪儿醒来声唤,濮氏抚息他依然睡了。此时更觉欲动难禁,频咽津唾,两颊赤热,小腹内那一股邪火直冲出泥丸宫来,足有千余丈高,怎么遏得他下?自古道:妇人欲动而难静。耿寡妇被这魔头磨弄了半夜,无门发泄,恨的他咬定牙根,双手搂抱一条黑漆厅柱,两足交叉,直至小腹中卷了一回,豁刺地一声响,一块物件从牝门里脱将下来,就觉四肢风瘫,一身无主,忽然晕倒床边,半晌方苏。又不敢惊动侍儿,只得勉强撑起,把一床单布被将那脱下的物件取起包裹了,藏于僻处,又取草纸试抹了楼板,撇在净桶里,才摸到床上,和衣眠倒,不觉沉沉睡去。直到次日辰牌时分方才醒来,觉得身子困倦,不能起床,一连将息了数日,渐得平复。心下感激瞿先生好处,不然已为失节之人了;还喜得隔门厮唤,未审何人,事在狐疑,幸不露丑,暗中自恨自悔。忽一日早上,见房内无人,将门闭上,取出那脱下的物件来看,原来是一团血块。濮氏看了又看,心下暗忖道:“这一团血肉是妇人家色欲之根,若不天幸坠将下来,这祸孽何时断绝?”嗟叹了一会,将此物依旧包藏过了。自此以后,濮氏竟绝了经水,毫无情欲之念。后人看此,有偈为证: 空彼欲想,斩去骚根。 阿弥陀佛,救苦天尊。 再说瞿天民自那夜闭户不纳,坐到天晓,自想道:“惭愧呀,也做了一个鲁男子。但是妇人家水性,见我拒而不理,必生嗔怒,不知这馆事如何?大抵事有定数,只索由他!” 当下自猜自疑,又早过了数日,依然仆役们伏侍殷勤,茶饭上更加醲酽,心下放宽了。不觉又是季夏,因见天气炎热,暂且歇馆回家,并不将这事对母亲、妻子说知。在家过了月余,天色渐凉,仍然赴馆,一来师徒相得,二来情义优渥。在耿家处馆三年,这耿宪经史渐通,十分文雅,当年初冬,与一宦家结成亲事。不期岳翁写一帖子,差家僮接女婿明春到衙里读书。濮氏难于推辞,暂且应允。至散馆前一日,接父亲濮员外商议道:“如今新亲家请你外孙明年往他家下攻书,这事万分难却。但这瞿师长教宪儿何等用功!况且为人谦厚,在此三年,并无一言半语,怎好辞却?事在两难,如何区处?”这员外手拄拐杖,侧着头,不知答应甚话出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醉后兔儿追旧债 夜深硕士受飞菑 第二回 醉后兔儿追旧债 夜深硕士受飞菑 诗曰: 保全节操赖书生,愿托千金报尔恩。 蠢隶漫辞招剧盗,俯思得失总无凭。 话说濮员外因女儿商议外孙读书一事,当下复道:“新亲翁见招,理应迁就。瞿先生在此数年,尔家礼数却也不缺,便辞他谅亦无碍。” 濮氏道:“爹爹讲的是。儿还有一件事体与爹爹酌议。当初你女婿在河南做客时,被一卢店户拖欠下绒缎银一千余两,将及十年光景,并无下落,止留下一张空券。数日前,有一船户来通消息,说这店家近来发迹,每思往彼取讨,奈无可托之人。今欲烦瞿师长带一苍头同到河南,清楚帐目,倘得银时,就将百十两谢他也不为过,不知爹爹尊意若何?”员外点头道:“好,好!这人可托,谅不误事。我也有些帐尾在彼,一发劳他顺便取之,一举两得也。” 濮氏甚喜。当晚整下散馆酒席,濮员外、宪儿相陪。数杯之后,濮员外道:“舍孙赖老师培植,大有进益,理应久侍绛帏。奈何敝亲翁韦君赐翰相招,不得不往,明岁有违大教,心实歉然。” 瞿天民道:“小生樗栎庸材,荷蒙不弃,在兹三载,叨扰多矣!令孙少年英伟,飞黄可待,既是令亲翁相迎,理应趋命。但小生无寸功而屡蒙厚贶,含愧不胜!” 耿宪道:“先生待我如子,受教实多。母亲另欲从师,不知是何主意?岳丈处明岁是断然不去的。先生呵,你也怎忍弃我而去?”说罢,不觉泪垂双颊。瞿天民也扑簌簌流下泪来,劝慰道:“不是我无情相撇,奈是令岳接尔赴馆,万万不可却者,岂可因我负了你岳丈美意?幸我家下不远,时常来望你便了。” 濮员外又将河南取帐情由,对瞿天民细说一番。瞿天民道:“感承老丈与令爱盛情,这是有益于小生,怎么不去?但未禀知老母,不敢轻诺。” 濮员外道:“老夫人薪水之费,早晚自着人馈送,不必在心。小女说千金之托,因不得其人,故迟延十载。若得老师慨允一行,不惟亡婿感恩于九泉,而老夫亦沾余惠矣!” 瞿天民再三逊谢。夜深撤席,濮员外也在书房内歇宿。次早,酒饭罢,送出修仪盒礼,着苍头挑了先行。瞿天民面谢了濮氏出门,濮员外领了外孙远送一程。濮员外道:“日昨所恳之言,万乞留神,灯夜后相约动身,切莫推故。” 瞿天民应允,两下作别而去。 不说濮员外二人回家,且说瞿天民赶着苍头,同出城外,到家中见了母亲、妻子,忙备酒饭款待苍头,写下谢帖,打发去了。晚间,瞿天民将耿宪定亲、明春到岳丈家读书并濮员外所说要他往河南取帐原由,一一对母亲说了。元氏道:“汝在他家三载,看待十分尽礼。耿郎既已另从师傅,明春汝又失馆,既有这条门路,甚是好事。取得帐目归来,谅他决不薄你,再来讲时,切莫推却。” 瞿天民见母亲允了,心下暗喜。 话不絮烦,转眼之间,又早冬去春来。上元佳节,瞿天民进城看灯,就便探望刘浣。刘浣整酒叙情,瞿天民又将前事说了,刘浣撺掇该行。酒罢,二人携手出街闲玩,正遇着耿宪行过,定要留二人到家下吃茶。瞿天民道:“天色将暮,不必茶了。去岁令外祖所谈河南一事,老母已允,尊堂处乞为转达。”耿宪别了自回,径对濮氏说知。濮氏即接父亲商议定了,一面整顿行囊,令人相邀瞿天民,预约定了起程吉日。至期,瞿天民别了妻母,径到耿家相会。濮员外交割了文券,拨一个家僮,名唤兔儿,向来原随亡主出外,一应帐目皆经他手,故此着他挑行李,陪伴同往。吃罢酒饭,濮员外等送出门外相别。 此时正是二月初旬,天气晴和,百花开放。二人行至傍晚,投店安宿,次日五更动身,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一日已到河南蔡州府地界。二人进城,径到卢家来。卢店主问了来意,倒也欢喜,迎入客座酒饭,随即打扫一间净室,与二人安顿,早晚殷勤相待。忽一日,整备酒筵,逊瞿天民坐了客位,接亲友们数人相陪,酒至半酣,卢店主取一拜匣放于席上,对瞿天民道:“昔日令亲耿君赊缎匹一千余两与小店货卖,不期令亲弃世,小弟连年眐讼,店本消乏,以致拖迟日久,未得奉还。近赖四方客长扶持,渐复旧业。今蒙大驾光顾,该当本利一并奉上,奈春初众客未齐,生计萧索。” 指着匣子道:“止措办得本银六百两,外有些粗缎布匹杂货等项,共计一百余两,作为利息,伏乞笑纳。余欠本银四百两,另立券约,冬底奉偿,令亲处烦乞鼎言,感戴不尽。” 说罢,取过天平拜匣,将银两对众兑明,一封封叠起,又唤伴当捧过布缎杂货,称估停当,一并当面交割。瞿天民叫过兔儿,令其检点收贮。兔儿踉踉跄跄,走向前来,瞅着眼道:“相公且慢着。当初敝主在日,和卢长者交契甚厚,往来最久,故将这若干缎匹托在宝店货卖。敝主亡后,已及十年,论来一本一利也该还我二千余两。今日止还这些,本不足,利又薄,教小人怎么回复主母?”卢店家笑道:“管家讲得有理,奈本店生意淡薄,一时抽拔不出,以致如此。所欠之银,只在岁底奉还,决不爽约,令主母处乞为方便。若说利息,不过表情而已,莫论厚薄方妙。” 瞿天民道:“卢老丈是一纯厚长者,既已分付年毕见赐,今且遵命,待冬间再来趋领。” 兔儿道:“我的爷老子,你讲的是太平话儿,官路做人情,谁不省的?我小人吃他家的饭,穿他家的衣,领了他家的严命,银子不足断不回乡!不然,早晚的熬煎怎了?这二千两银子,一文也少不下的!” 瞿天民道:“你家主母最是贤德,我回家面言,管教你不受气便了。” 兔儿道:“瞿先生,你回家见我主母,一言两语便自去了,终不然在我家过了生世?”瞿天民怒道:“这厮不痴不醉,为何这等胡谈,甚为可恼!” 卢店官并众客一齐劝道:“耿管家面色似有几分酒意,一时唐突,不必介怀。” 兔儿睁眼道:“吃你家的酒不成?不是夸嘴说,我小兔在家朝朝七夕,夜夜元宵,谁似在你尊府,不偢倸,撇人在冷房里坐。若不是小兔身旁有几文钱时,眼灼灼看你们呷酒。” 卢店主笑道:“适才已备些薄酒在彼,少刻老夫亲自陪你吃三杯,不必着恼。” 兔儿道:“咦,惊死人,希罕你家酒吃!不敢欺,小兔是酒里养命的,那一日不醉饱,老卢你不要忒煞欺人,鳑皮鱼儿也有三寸肚肠。瞿先生是落得做好人的,凡事还有小兔做一分主,老人家不要差了念头!”这话分明是要店家暗中买他的意思。此时合座亲客皆怒,一齐道:“不还银两,你待怎的?这蠢狗不过是富家一个奴才,却也恁地无状!” 兔儿道:“是、是、是,我是奴才。但不曾卖与你家卢老官,你接这伙人来骂我,敢是设计赖我的银子?我小兔是不惧的。二千两白银,若少了一文也休想我出你家门去!”卢店主笑道:“要还也不难,明早讲话。” 瞿天民气满胸膛,奈在客中不好发话,只得耐住了性子。众客焦躁,酒不尽欢,各各辞去。瞿天民谢了卢店主,回客房寻睡去了。 当晚无话。次日早上,卢店主到亲戚处措置了四百两银子,下午依旧接了亲友,又邀下几家邻舍,坐下茶罢,对众将昔日欠耿家银两情由逐一告诉,又道:“昨日老朽备下小酌,先奉还耿宅本银六百两,余欠四百两,意欲岁毕找足。感此位瞿相公慨允不辞,不期耿管家发言发语,要本要利。众位高邻在此,我与耿家生意往来,又非私债,怎么算得利息?”说罢,取出银两与众人看了,道:“这是白银一千两,求老管家收去,即刻赐还文券,外要甚么利钱,一毫休想。不然,任你告理,宁可当官结断!” 众邻舍一齐道:“我们做店户的拖欠客银,此是常例。要象这卢老丈肯还冷帐的,千中选一。老哥呀,你收了去的便宜。若到官时,连本也送了,休怪!” 兔儿道:“凡事有瞿相公作主,我小人怎敢多言。” 瞿天民冷笑道:“我是外人,怎敢做主?我瞿相公是落得做好人的,收与不收,请君裁处!” 兔儿道:“咦,相公好点掇,小人醉中言语,你大家认起真来。” 众人一齐大笑。卢店主道:“恁地讲时,我也不教你空过。” 唤伴当取出昨日检过的粗缎布匹杂货来,又称出散碎银三十两,送为路费,两下欢喜,一边收下银两物件,一边接了文券。一面搬出肴馔,众人坐下饮酒,侧厅里另设一席,款待兔儿,大家尽欢而散。瞿天民为代濮员外取讨帐目,耽搁了十余日,方得起身。卢店主又赠礼物下程,亲送至郭外分别。二人行了两日路程,乃是永陵镇上。看看天色傍晚,寻一热闹客馆,兔儿歇下行李,伏侍瞿天民净了手脚,同在房中吃饭。兔儿道:“两日担子甚重,险些儿压死了人,明早雇一脚夫挑去方好。” 瞿天民道:“正是,我也量这担子不轻,明日雇人送到白露河口,下船回去,岂不轻便?”兔儿欢喜道:“甚好,甚好。” 说罢,熄灯安宿不题。 且说卢店主有一邻人,姓秋名侨,排行第八,原是响马出身,最有义气。射得一手好箭,况兼武艺精通,智勇出众。少年时习成一行艺业,做了数千金家业。娶个浑家,极是贤惠,苦苦劝谏丈夫改恶从善。这秋侨一时回心,在城内租了房屋,开一生药铺。初时生意颇兴,只因他眼界宽大,看银子不在心上,终日里好酒好肉受用,更兼酷爱的是赌博,数年之间,囊橐消乏。正在愁烦之际,恰值卢店主邀他做眼,兑银子与耿家。他见了一千两雪白大锭银子,不觉昔日念头又起。当下一面吃酒,一面心下筹画这事,瞒着浑家,预先暗中约下旧时伙伴,只待瞿天民出门,便行动手。当夜瞿天民正在浓睡中,忽听得喊声大起,开眼看时,满室通红,数个大汉抢入房里来。瞿天民在黑暗中止提得一件下衣闪入床下,这也是数不该绝,恰好床下半堵泥壁原是破的,瞿天民即从破壁钻入去,乃是一间内室,即蹲在室内不动。这店主人是个聋子,不听得喊声,只瞧见门外一派亮光,疑是失火,忙奔出来看时,早被一棍打倒。这兔儿梦中惊醒,见火光烁亮,众大汉奔将入来,已知是盗,欲躲时,无处可避,也被一斧砍倒房中,银两货物等项尽被抢劫一空。此时各房客商,合家老小,各各惊惶躲闪,直待贼人去了许久,一个个聚集商议。瞿天民从内室大宽转捱出来,只见中门口店主人头颅中棍身死,客房内兔儿面中一斧,在那里挣命。瞿天民跌足嗟恨,众人皆惊骇叹息,店家老幼一齐嚎篊大哭,引动地方邻里都来看视,喧哄直到天明,这兔儿也气绝死了。齐往县中呈与,县官审了口词,随即佥牌,差人往店家检验尸伤,着落尸亲办棺收贮。一面呼唤一班缉捕公人,责了限状,差委分投四下缉访正盗。此事遍处传扬。这消息传入卢店主耳中,惊得这老儿目瞪口呆,急忙里骑马星夜奔到永陵镇来,见了瞿天民,凄惨不已。瞿天民道:“耿家兔儿已死,又拖累店老官身丧,行囊财物尽劫无存,我孤身狼狈,难以还乡,又负却舍亲之重托,怎么是好?”卢店主道:“风波贼盗,前生冤孽,命中注定,万不可逃。尊驾且请到寒舍权居,候本县老爷缉获这伙强徒,追赃正法。倘一时擒究不着时,老夫亦赠盘费,唤人送公回府,不必愁烦,以伤贵体。” 瞿天民感谢不尽。卢店主又雇下一匹驴子,与瞿天民骑了,同取路复往蔡州城来。到了家下,日逐价殷勤相待,委曲宽慰。瞿天民在县前打探,催并县官责限缉捕人等。守候月余,并无踪迹,因与卢店主商议这事如何了落,卢店主道:“足下离家日久,不如暂且回乡。这里事务老夫一力承当,天幸倘获得贼时,所追赃物一一收留在此,以候尊驾来取。” 瞿天民拜谢,打点起身。卢店主又赠盘缠衣被,欲着家僮相送,瞿天民辞道:“行囊不多,小生单身尽可去得,不必劳动尊使,即此告辞。” 卢店主置酒饯行,两下分别。有诗为证: 萍水相逢岐路人,几番赠别意何勤。 阱中下石轻浮子,鉴此宁无反愧心? 话说瞿天民别了卢店主出门,背驮包裹,手提雨伞,凄凄凉凉,独自一人趱路。行了数日,不觉已到鼎州地界,穿城而过,只听得一派锣鼓之声,喧阗振耳。近前看时,乃是城河内划龙舟作耍,心内忖道:“愁绪如麻,已忘时序。明午正值端阳佳节母亲寿日了,怎么是好?”带着烦恼行路,渐觉身疲力倦,举步难行,勉强捱出城外。又行了一里余路,忽见树林中有一古庙,即移步走入庙里,放下包裹、雨伞,在侧首石条上坐了半晌,静悄悄并无人迹往来。忽听得一派笛音从庙后而出,清亮爱人。但不知这吹笛者却是甚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二真仙奇遇传方 裘五福巧言构衅 第三回 二真仙奇遇传方 裘五福巧言构衅 诗曰: 袖手亡羊泣路岐,空林邂逅授仙机。 宿愆未尽遭萋斐,顷刻风雷驾祸梯。 话说瞿天民随着笛音,循步踅出庙后,只见后殿墙外是一片荒草地,内中有几株大槐树,槐树之下有二乞丐席地而坐,品笛饮酒。左边的须发皓然,身上穿着一领厚重衲衣;右边的骨瘦如柴,浑身精赤,止将一片荷叶遮于腹下。地上横放着两条短竹杖。二人对饮,谈笑自若。瞿天民将伞柄拄地,伫目旁观,那赤身的猛抬头见了,举手招瞿天民道:“来来来,卮酒解热,莫嫌腥秽。” 瞿天民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二人同声道:“妙人妙人!”瞿天民也塌地坐了,那须白者斟过酒来,一连吃了数杯,配酒的是一味苦菜,两色果品:一样是鲜荔枝,一样是新柑子。瞿天民心下惊疑,动问道:“这荔枝出自广闽,离此较远,二丈如何得来?况柑子此时方得开花,焉能有果?事属奇异,敢请玄教!” 那瘦子道:“君虽敏悟,岂解我方外之玄。看君气色晦滞,有一大难,不可不慎。” 瞿天民道:“小生值一几死之难,侥幸获生。” 即将客店被盗之事说了一遍,瘦者笑道:“此是他人之难,与尔何预,即日还有缧绁之忧,犹虑死生难定。” 瞿天民惊愕,已知此二丐决非凡人,忙长跪恳求避难之术。发白者扶起坐定,又熟视一会,笑道:“不妨。看君部位,似有丧亡之厄,幸印堂里隐隐黄光相映,阴德纹已露,虽见灾危,尚有一线百生之机。平日君有甚济人守己的好处,明与吾言,吾即示尔生路。” 瞿天民道:“小生贫寒之士,自给不暇,焉能济人,但守己一节,似或有之,不过是安贫守分而已,余无德业可称。” 瘦者道:“阴德者,在于冥冥之中行的好事,不丧自己的心术,不玷他人的节义,光明正大,人所不知,方谓之阴德。君若隐而不言,是欺我也!” 瞿天民想起昔日夜间耿寡妇叩门,拒而不纳,莫非是这一桩阴德?正欲开言,心里又想道:“若与他二人说知,岂不玷辱了濮氏名节?”随复闭口不言。瘦者道:“君欲言又忍,是何缘故?”瞿天民道:“某深思半生履历,兢兢自守而已,非是隐忍不言,实无一长可取。” 二人一齐称羡道:“诚笃君子也,诚笃君子也!有实行而不矜,更能隐人之恶,当今之世,如君者能有几人?”瞿天民躬身逊谢,白发者道:“汝今到家之后,即有祸事临身。但当逆来顺受,不必忧煎。” 指着地下柑子、荔枝之核:“这二物是救汝之灵药也。” 瞿天民恳问道:“此二物何以救得小生之命?”白发者道:“看君气色,直交上元节候,方得脱灾。其中遇一贵人内室有难,汝当救之,不惟离却囹圄,而且获其重报,自此后君家永无灾眚,寿高禄厚,兼有子嗣。” 又捡起柑瓤三片、荔核五枚,交与瞿天民,细细开传秘法。瞿天民拜受,请问二仙长姓名,瘦者道:“予二人乃方外逃名之士,不必相问,君宜速往,少刻雷雨至矣!” 瞿天民狐疑不信,还欲盘桓,霎时间阴云四合,渐闻隐隐雷声,瞿天民道:“雨已之头,不如权在庙中躲避,候天霁再行。”瘦者笑道:“汝在庙中避雨,眼见得命在须臾。这殿角头有一孽畜作怪,应在令日申时起蜃,故吾二人在此镇伏。不然,这满村百姓尽为鱼鳖矣!” 瞿天民大惊失色,那瘦者将那一片遮身荷叶覆在瞿天民头上,分付道:“君只在此向北而立,不可移动,直待雨止天清,速速离此前去。” 说话未毕,忽然狂风骤起,雷声震击,电光闪烁,大雨如注。少顷,一股恶气如烟如雾,从殿角上直冲起来,腥气触人。只见那白发老者袖内取出一把长柄折叠扇子来,对那恶气扇将去,渐渐烟消雾灭。猛听豁刺地一声响亮,恰如山崩地塌之势,有一赤龙从殿角上飞将上来,烟雾奔腾,霹雳大震,火光缭绕,冰雹抛掷。那龙初飞出殿角时,不过长得丈余,乘着风云之势,半空中盘旋奋跃,顷刻间长有数十余丈,昂头向天,将尾反搠入殿下乱搅,只见一股黑水骨都都倒滚上来,倏忽之间,平地水高数丈。瞿天民幸与二仙长同站在园内,冰雹不能着身,黑水滚至足边即退。此时水势汹涌,风雷愈猛。白发者手提竹杖,大喝一声,腾云而起,迎着龙劈头打去,那龙奋勇来斗;这瘦者也提了竹杖,飞身直上,向前助战。瞿天民仰面看时,那两条竹杖变成二口宝剑,去砍孽龙。那龙公然不俱,扬鳞舞爪,抵死相敌。两下鏖斗良久,被瘦者一剑砍中龙尾,那龙负疼向北逃遁,这二仙随后赶去。一霎时,云清风息,雨住天晴,黑水尽退。瞿天民惊得面如土色,半晌不能举足。奈何日色两沉,取下荷叶,折叠藏于袖内,提了雨伞包裹,乘湿而走离古庙。又趱过三里多路,到一村坊,寻觅客店投宿。吃罢晚饭,对店内众人细说二仙赶龙之事,众人各各惊异。店家道:“我适才见狂风骤雨,雷电交作,谅来是有龙起蜃,后来见天地昏黑,似有喊杀之声,合家慌张起来,不期幸有二仙追杀孽龙远去,是我敝地百姓之大幸也。” 三三两两,四处传扬,地方保正人等科敛富户银两,在古庙之中造一伏龙祠,即依瞿天民所说二仙形象装塑金身,牌位上镌着十三个金字“通灵显圣除孽济民惠德二真君”。这是后话不题。 却说瞿天民次日算还店钱,趁早行程。一路无话,不觉已到故乡。当下一面行路,心下算计道:“离家数月,理应先见母亲。但耿家知道,未免生疑。今且先公后私,如此如此方妙。”取路进城,径到濮员外家下来。员外接见,迎入中堂,礼毕茶罢,濮员外问道:“耿家兔儿为何未到?所烦些须帐目,不知能明白否?一路风霜劳顿,何以为报!” 瞿天民道:“一言难尽。小生有负重托,甚觉赧颜。今得与老丈一面,亦出万幸。”濮员外惊骇,细问来历。瞿天民将卢店主还银、兔儿酒后争论并收得员外零碎帐目、路中被盗、兔儿与店家杀死情由,细细告诉一番。濮员外跌脚叫苦,叹息道:“老夫些须之物,不足挂齿,但耿家人财两失,何以解分?”又问:“尊驾曾回府么?”瞿天民指着雨伞包裹道:“小生若回寒舍时,怎么又带这物件来?”濮员外点头道:“正是,正是。” 瞿天民低头长叹。濮员外宽慰道:“这事分明是老夫与小女命薄,反累足下受惊,事皆前定,不必愁烦。” 留住瞿天民酒饭毕,二人同往耿寡妇家里来。濮员外请瞿天民客厅坐地,自先入内室来与女儿相见,备将前项事说了,濮氏惊惶无措。旁边惹动一人,捶胸顿足,号哭起来,口里埋怨道:“一家男女十余个,都吃大娘子的饭,偏独我的丈夫是该死的,差他远出,教他死在他乡外土,尸首不得还家。我的天呀,好苦!” 这哭的女人正是兔儿的浑家皮氏。濮员外道:“不要啼哭,从容数日,我出盘缠,着一人取你丈夫棺木回来便了。” 皮氏不理,且哭道:“我少年夫妇,半路分离,不知那个不惬气,故意定要他远出,教他死得好苦。这瞿先生好没分晓,两人同去,止你一个回乡,单是他不会躲避,死于强盗手里,偏你生三头六臂、七眼八脚的好汉,能会走脱?这人死得不明,莫不是谋财害命,将我的老公断送了也不见的!” 濮氏跌足道:“这歪妇又来胡讲,瞿相公在外听得了成甚体面?”皮氏嚷道:“怕甚么,瞿相公跛相公,要他还我一个活老公来只索罢了,不然正要和他费嘴哩,有甚体面?”濮氏道:“这泼货恁的可恶!兔儿在家时,镇日里和他厮闹,咒生骂死,絮聒个不了,以致兔儿忿气出去避你。临出门时,还对我说:‘大娘,我这一去不回来也罢,讨得个耳根清静。’可怜他死于非命,都是你这淫泼妇咒诅死的,反出言吐语伤触他人!瞿相公是一读书君子,终不成他见财起意,谋死你家老公?况劫抢杀人,事非小可,已惊动地方官府,难道是遮掩得过的?还不闭了鸟嘴!” 皮氏道:“大娘,你不要一面情词,听人邪说,阎王殿前没个咒杀鬼。我那不识好歹的兔儿自取其死,与我何干?你说瞿先生是个读书君子,大娘,你还不曾着道儿哩。世上不公不法的事,俱是读书人会做。自古道:财动人心。银子是白的,眼珠是黑的,看了那千余两大锭银子,又有许多货物,怎不动火?暗中安排死了,假理会作强盗掩饰,我与你妇人家坐在家里,那晓外边事务。据他说惊动官府地方,我们曾亲见么?自的家奴死了,并不悲苦,反护他人!” 说罢,敲桌打凳,放声大哭。濮氏大怒道:“我听了这个消息,心内好不耐烦,正没做理会处,反淘你这泼狗妇的气!” 夺过濮员外手中竹杖,劈头劈脑打去,打得皮氏满地打滚。濮员外拖住女儿,着力解劝,方才住手。这皮氏一面啼哭,披着发大踏步奔出厅外来。恰值瞿天民独坐在厅门首,被皮氏兜胸脯一头撞将来,险些儿撞了一跌。瞿天民惊道:“这、这是何故?”皮氏道:“何故?你娘的鸟故!你为何谋财害命,杀我亲夫?”瞿天民平素是极孝的,听皮氏骂了一句“你娘的鸟故”, 不觉怒从心起,口里恨的一声道:“泼淫狗,怎么伤我母亲?”只一脚尖,踢中小腹,皮氏大叫一声,望后便倒。里面跑出数个妇女来搀扶,只见皮氏唇青面紫,晕倒地上。濮员外见势头不好,慌忙将瞿天民扯出门外去,丢个眼色,瞿天民一道烟溜了。少顷,皮氏渐渐苏醒,众妇人扶进卧房睡了,只见地上一带淋漓鲜血。原来这妇人有四个月身孕,被瞿天民踢伤了胞胎,捱至更深,小产血晕而死。当夜,耿寡妇慌做一团,密请亲戚来商议了两个更次,只得令人到皮氏亲兄家通知。其兄叫做皮廿九,原是个破落户,闻此凶报,乘夜而来,径入妹子房里,一面啼哭,一面询问妹子病死根由。众丫鬟男妇人等,都是主母叮嘱过的,只推说瞿相公从河南回来,诉说被盗、兔儿身死情节,嫂子听了,一时颠狂大哭,以致小产血崩身死。皮廿九也没话说,闹哄哄直到天晓。濮氏秤些银两,就教他去买办棺木衣衾,打点晚上入殓。皮廿九吃了些酒饭,自去备办去了。不期耿家间壁有一光棍,姓裘名为五福,年有二旬之外,生得白净温雅。这皮氏平日间常去撩拨他,两下眉来眼去,彼此有心偷会,只困濮氏拘束严谨,无隙可乘,两下未曾到手。当下裘五福已备知皮氏与主母相争、瞿天民踢死之事,向来与皮廿九识熟,谅定决来寻衅,熬着瞌睡,在那里探声候气。自夜至晓,不见动静,心下气忿,要替这皮氏报冤,侵早即站在门首窥伺,只见皮廿九急忙忙从耿家奔出来,往对巷径走,裘五福从后尾将去,穿过了三五条巷,行至一僻静去处,裘五福叫道:“皮大哥,那里去?”皮廿九立住脚,回头看时,认得是小裘,答应道:“小五哥,一向少面来。” 五福进前一步,厮赶着走路,将手搭着皮廿九肩膊,笑道:“阿哥,好利市得彩,也携带弟兄们吃一杯酒!”皮廿九笑道:“小不死,又来扯淡,有何利市彩色?”裘五福指着皮廿九的衣袖道:“这里边落落动的,岂不是个彩色?”皮廿九道:“好苦呀,这等的彩色让与你罢!你晓得我向来空缺处,仗有耿家妹子掏摸些帮助,如今不幸他夫妻两个双双死了,教我向后望着谁哩?这袖中是耿大娘子与我的银两,替亡妹买办棺木衣衾,乃是皮门不幸。贤弟不去沽一壶请我解闷,反讲恁地得彩,岂不是落寞我也?”裘五福笑道:“活贼,恁他话瞒的谁过?令妹升天,是老哥一碗滥饭,大锭囫囵的东西请自受享,把那錾下的零星散碎请我小兄弟,也彀几十场醉饱。” 皮廿九道:“这话从何处来的,教人摸不着头脑!” 裘五福冷笑了一声,掇转身自念诵道:“宁可私盐重犯,莫惹人命干连,管他做甚?”拱着手道:“老哥请了!”低头径走。皮廿九猜疑道:“这厮言语跷蹊,莫非我妹子死得不明?且去兜他转来,问个明白。” 当下急急赶上,将裘五福衣襟扯住道:“好兄弟,和你吃三杯了去。”裘五福道:“小弟有事,不得领情。” 拽脱衣襟就走。皮廿九又一把拖住,扯到一家冷酒店里,拣付座头坐下,唤酒生搬过几样菜蔬,烫热了两壶酒,打发去了。 二人对面吃了一回,皮廿九再四询问妹子死的根由,裘五福方才说出前因后迹皮氏致死的缘故。皮廿九听了,袖中取出一块银子,约莫钱数多重,丢与裘五福道:“烦兄弟算帐,我不得奉陪,先行一步。” 说罢就走,裘五福一手拖定不放。不知二人说出甚地话来,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听谗言泼皮兴大讼 遇知己老穆诉衷情 第四回 听谗言泼皮兴大讼 遇知己老穆诉衷情 诗曰: 自成心许两情联,无奈风波拆锦鸳。 喋口眐非期泄忿,致令吉士受拘挛。 话说这皮廿九听裘五福说出妹子身死根由,抽身就走。裘五福留定道:“兄长恁地急行,是何算计?”皮廿九道:“我、我去寻数十个弟兄,分作两班,抢入瞿蛮和这耿淫妇家里,打得他寸草不留,先出了这一口恶气,然后当官告理,毕竟要这两个狗男女抵命,方得罢手!” 裘五福摇手道:“老兄差了。恁的做作,只落得人财两失,空费心机。” 皮廿九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妹子被他二人打踢死了,不抵命?怕他怎地!” 裘五福道:“老兄,你省的贫莫与富斗,贱莫与贵争。当今时节,有钱的便好做事。比如,你立意告他两家抵命,兄且想:潭府家事比耿家何如?”皮廿九笑道:“也差不多儿。”裘五福道:“你再想,尊腹中比小瞿若何?”皮廿九又笑道:“所学不甚相远。” 裘五福焦躁道:“我以一桩正事议论,兄反如此戏谑,管我鸟事!”跳起身要走,皮廿九双手捺住道:“小皮正要求教,阿弟就认真发恼。那耿寡妇有巨万家私,我小皮有一根硬鸟;那瞿先生习经史万言,我小皮识扁担一字。你道差远不差远哩?”裘五福笑道:“你兀自油嘴作耍,我传你孔门心法,管教兄囊中饱满腹,申令妹之冤。” 皮廿九做起戏脸来,恳求心法。裘五福道:“你速雇倩健汉数人,先赶入耿家去,从前厅打进后堂,一眯地只是打骂,这教做门面拳,且打得他一个没处存身。口口声声紧伤着耿寡归,切不可半字沾着小瞿。妇人家有甚见识,那濮员外是个纯厚畏事的人,怕女儿出官伤了体面,多分来兜你讲话,你就一交跌在他怀里,若扣到足价时,随即收兵。这叫做兜心戳,百发百中的妙计。设或万一不理时,须索另开一条门路,不愁他不来上钩,这叫做转脚钉。临期,我自来帮衬。待那话儿入手时,老兄已足食足兵,尽着力量去告小瞿,区区忝为见证,一口攒定了他,怕这厮不抵命么?这叫做绝板令,岂不是一举两得之计?若依兄将二人混告做一状时,他两家决并力相持,小瞿拚着光身子和你打阵,耿家不过浪费资财,一鼓一锣的行事,暗中贿嘱了官吏,还要扭捏做诬告人命及坐你的罪哩!那时有屈难伸,徒成话靶。不如把两处分开讲理,彼此不能相顾,方是万全之策。” 皮廿九听了,满面堆下笑来,拜倒地上,称羡道:“妙,妙!好论头,好论头!我皮廿九枉活许大年纪,怎如得贤弟恁的机变!”裘五福道:“不必多言,天已将午,快去行事。小弟暗中提拨,包得你箭不空发。” 两个急急的吃了几壶酒,将那一块银子丢与店主押着,另日总算,皮廿九飞也似去了。这裘五福带着酒兴,徉徉地踱回家里,坐观成败。 话分两头。再说濮员外自早上打发皮廿九出门,直至日已平西,不见买一些物件回来,心下动疑,忙令人将细巧家伙什物搬藏过了,又分付女儿:“若那厮有变诈时,我自料理,你且楼上高坐,切不可出来。” 二人说话未毕,只听得门外一片声喊起,一伙人蜂拥入来。皮廿九当先动手,将门窗桌椅家伙尽行打碎,口里大骂,单问耿寡妇索命。邻里街坊上人来看的挤满一厅,此时裘五福也捱在厅内站着。众人见打的凶恶,谁敢向前来劝?濮员外在门缝里瞧见小皮和恶少等渐渐打得懈了,都叉着手在那里闲说,濮员外右手提了一壶热茶,左手拿着几个磁碗,从侧门踅出去,笑嘻嘻道:“众位辛苦了,请吃一杯茶何如?”众人却待来接,皮廿九向前把濮员外左手只一推,将那碗索琅琅打得粉碎。裘五福从人缝里跳出来,指着皮廿九道:“兄长忒也用强!自古道双拳不打笑脸,饿虎不吃伏肉。令妹死在耿宅,产后血崩,系是天命,与这濮太公何干?他老老大大提着茶与你们吃,何等好意,兄恃强将碗击碎,是何道理?”皮廿九嚷道:“耿寡妇活活地打死我妹子,他父亲即是我仇人,这茶是吕太后的筵席,好吃的么?便打碎了碗,你便待怎地?”裘五福笑道:“区区是耿宅贴邻,也讲得半句话的。纵使兄经官告理,免不得有我等排邻公论。且不要讲令妹是产中丧命,纵使耿大娘子亲手打死的,主母殴杀义妇,罪有所归,终不到抵命的地步。况兼死者不能复生,凡事留人情,日后好相见,有话理讲,不必恁地啰唣。” 皮廿九低头想了一会,袖手道:“承兄见教,似亦有理。但亡妹一时死于无辜,教我如何罢手?”裘五福将皮廿九扭到厅前耳房口,附耳低言,说了半晌,末后皮廿九笑道:“任凭兄长发付,敢不惟命是从。”只见濮员外又取数只碗,请众人吃茶。 众人都道:“这太公是万丈无节的好人。” 一齐来劝皮廿九住手。裘五福转入厅里,将濮员外拽进后轩,说:“这厮们被我将言一说,口就软了,这事还好收拾,不知太公与大娘子尊意若何?”濮员外忙招女儿下楼,把小裘之言说知,濮氏道:“只凭爹爹作主,何必问我。” 濮员外引裘五福踅出轩侧墙外茶厅里,和众亲戚相见,濮员外道:“此位裘兄是小女敝邻,皮廿九那厮十分无状,仗托此兄解释,彼已口懈,故邀进来和诸位酌量则个。” 众亲道:“请教裘兄,此事何以散楚?”裘五福道:“小可适以利害之言说彼,渠已心服,现物入手,即刻收兵。卑末年幼,不敢专主,故请教于濮老太耳。” 内中一人道:“彼索现物,不知几何?况人命是假,行财是实,这事行不得么!” 裘五福道:“不然。晚辈有一鄙见,乞众位斟酌。这事只消如此如此,恁地恁地,列位以为何如?”众人一齐道:“好,好!全仗,全仗!” 大家商议定了,裘五福出外厅见皮廿九说了。皮廿九欢喜,暗中令众人渐渐散去。耿家一面整下酒席,一面另秤银两去买棺木。将前门关了,止从后门出入。众人陪皮廿九在茶厅里坐。濮员外出名,将自己住屋做戤头,倒提年月写一纸百十两欠契与皮廿九,一齐押了花字,将契付与裘五福收执。当面议定,待棺木出门安葬之后,方交银两。皮廿九呆着那副嘴脸,拿班做势缠了一会。大家撺掇,契上又加了些银两,两下和息了。皮廿九又道:“君子不羞当面,巧言不如直道。我妹子虽与耿大娘子因言语间受些凌辱,主仆情分,理之当然。又承濮太公与裘兄诸位长者分付,小子是个一刀两截的硬汉,决无他说,单恨那瞿子良狗杀才,先将我妹夫谋死他乡,怪我亡妹理论,又一脚踢伤了小腹,登时堕胎身死。这厮万分狠毒,情理难容!真正三条人命,决要告他抵偿,才泄此恨。列位长者做一盟主,濮太公与耿大娘子不可暗里助他。若使小皮知道,变转脸时,莫嗔我作事反复!”众人道:“任从你去告谁,只不要沾惹舍亲便了。” 大家唱了一个簸箕喏,坐下吃酒,直至更深。皮廿九亲自替妹子换了衣服,扛入棺里,收殓毕,又到妹子卧房里打开箱笼,收拾些衣饰细软,打叠了包裹,拿回家去。就叫了四个火工来,捱至五更,抬棺出门,众人送出,皮廿九千恩万谢去了。濮氏谢了众亲,各自散讫不题。 且说皮廿九分付火工且抬棺木去郭外暂寄,自却乘夜央人做了一张状子,次早径到辰溪县来,正值知县裴爷升堂。皮廿九将词状当先递上,知县看状子时: 三命事。痛其妹夫耿兔,祸遭凶恶,瞿天民谋财杀命,嫡妹皮氏理究致死根由,触怒踢打,登时堕胎身死。里邻裘五福等证。泣思三命含冤,极天惨变,叩台亲剿,存殁衔恩。上告。县官看毕,见是人命重情,当堂准了,随即佥牌,差公人拘唤正犯瞿天民、干证裘五福等一干人听审。不题。 且说瞿子良一时气恼上,将皮氏踢倒,慌慌忙忙取路出城,奔到家里,见了母亲、妻子,将前事细细说了一番。婆媳二人惊得面如土色,一夜忧疑不睡。次早令人打听消息,已知皮氏身死,举家 徨无措,寝食俱废。瞿天民暗思二仙之言,毫厘不爽,又将庙中奇遇从头至尾时母亲说知,元氏未及答言,县中公人已到。瞿天民延入客座坐下,忙办酒饭相待。公人取牌出来看了,催并见官。瞿天民送出差钱,二公人嫌轻憎少,冷言热语的奚落了一场,不收财物,径自去了。次日复来絮聒,至晚又去。瞿天民懊恼,央人进城里请刘浣商议。刘浣道:“这干公人最是凶狠要钱,况人命二字,比他讼不同,些须之物,怎能完局?少刻待我款取。” 将及晌午时候,公人复来科索,喧嚷不已。刘浣迎出看时,内中一少年公人,姓穆名兴,与刘浣系旧相识,昔年曾于南门外一所花园内同居。自迁居之后,许久不会。当下相见礼毕,各叙寒温。那个公人也道出姓名,唤做毕大。两下将他事谈了半晌,瞿家摆出酒肴,两下谦逊坐了,饮酒数巡之后,刘浣备言”瞿兄饱学多才,只因命蹇,遭此屈事,二公光顾,本当厚赠,奈家道贫窘,所奉者不过表情而已,望乞周全则个。” 穆兴道:“兄长见谕,无不领命。但小弟这一纸牌票,费了三百贯现饯买将得来,实指望一场小富贵,不期这厮单告着瞿兄,并无半字沾着耿寡妇,岂不是小弟们命薄?故我二人叹息这狗命是背财生的。一来见瞿先生的光景有限,二来幸会故人在此,不敢分外科求,止赐本等罢了。”刘浣道:“老哥所说,乃真情实话。原想人命重情,是一窟银窖,谁知撞着屁烧灰的精酸鬼!”大家都笑起来。刘浣道:“据兄说,买牌钱三百贯,今日瞿兄的薄礼,不过百贯之数,二兄请收下,权作小利,明日小弟补上三百贯来,以偿牌本。”毕大道:“相公与敝伙计是契爱旧交,故小人不敢多口,既承盛雅,现赐何如?”穆兴笑道:“老哥呀,你在公门已久,这两只眼珠兀的不识人?刘相公与区区相处最久,是一斩钉截铁的硬汉,希罕你这些小勾当!便是三万贯何如?伙计呵,且将瞿先生的收下,刘相公分付的迟早唯命,不要恁地小家子样。”毕大只得收下,瞿天民才坐得安稳。四人猜枚行令,大嚼一番。毕大多饮了几杯酒,连打了十余个喷嚏,靠着桌儿齁齁的睡去了。三人又吃了一回,穆兴推辞不饮,刘浣令撤去杯盘,闲坐清谈,等候毕大醒了同行。刘浣道:“小弟有一妻弟,年已长成,任性顽劣,因无生计,终日游荡不已,意欲送他入公门做些勾当,皂甲二役,不知那一条径路好,乞提挚指点,足见旧情。” 穆兴叹气道:“这衙门中衣食,劝君休想。宁可捧瓢托钵,吃一碗安逸饭,免使耽惊受气,做那下贱的行业。” 刘浣道:“我看公门中朋友近贵文雅,个个暖衣饱食,为何反言卑贱?”穆兴道:“兄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初在下也看上衙门出入,倚官托势,赚钱容易,故此营谋进县。讵知初入门时,就见多般周折,费钱劳力,这是分内之事。奈何一班一辈的人暗中排挤,上前嫌触莽,退后憎懦弱,眼灼灼看他们赚钱醉饱,只落得饿眼空囊,路中懊恨。及至看熟了门路,识透了机括,才得手中活动,若赚那良善忠厚的财物,兀自心安;如遇着尴尬狡猾的主顾,得些肥腻,每是牵肠挂胆,睡梦里耽着干系,惟恐他倒赃挟制,身遭法网。倘是畏刀避剑、奉公守法的,临事捱落人后,存世焉能发迹?若那心粗胆泼、舞文弄法的虽系做成家业,恒虑上司访犯。还有那磕头当拜,肐膝当走,轻则骂,重则打,何等凌辱!起的早,睡的晏,恁般劳苦。吾辈中人物,能有几人保守身家到老不辱的?古人云:身不属官为贵。这条路径,劝相公休得羡慕。” 刘浣道:“老成的确之论,非相知决不见教如此精切。” 穆兴点头道:“然也。” 正说间,毕大已醒,立起身来,伸一伸腰道:“阿呀,略睡得片时,却早天晚,伙计呀,快去罢!” 瞿天民捧茶出来吃了,送出门首,毕大道:“刘相公,心事乞留神则个。” 穆兴道:“这腐物醉还未醒哩,又来了。” 毕大道:“伙计,不是这等说,酒在肚里,事在心里。我们做公人的,得了钱是公人,不得钱就是?人。比如刘相公许我心事,他是为朋友出钱,一团好意;我等为人钱财,与人消灾,临出门兀自有二句话哩,怎地我就是腐物?”穆兴笑道:“这句话也是请教。” 毕大道:“皮廿九是一泼皮,又添上那裘五福,是吃人不吐骨的元帅。我看瞿先儿柔懦,怎与他做的敌手?况且无钱使用,这官事多分不尴尬了。非是我本衙门破人道路,瞿先生别的不必浪费了,止有两节紧要处,及早措置,免受熬煎。” 刘浣道:“那两处要钱,便望乞明言指教。” 毕大道:“第一处是行杖的牢子,极其刻毒,杖下无情,若不得钱时,这杖子决不轻过。第二件,人命事下狱者多,那狱卒牢头的威风不减似牛头马面,不得钱时,这苦楚实难捱受。莫要嗔我多讲,这是紧要的关节处。” 刘浣道:“承兄见教,敢不佩听?敝友倘得出头,决不忘报!” 毕大笑道:“这是后边的话,犹可从容。还有一句至紧的话,容弟直禀。” 满面地堆下笑来。 不知讲的是甚至紧的话,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裘教唆硬证报仇 陆夫人酬恩反目 第五回 裘教唆硬证报仇 陆夫人酬恩反目 诗曰: 半七灵丹子母全,岂知秘术出真传。酬恩盼天书降,会看潜龙离九渊。话说公差毕大临出门作别,又絮了一回闲谈,看看讲到着己的话来,当下笑道:“尊处所许的心事,冷火放流星,速速速!足见大雅。” 一齐大笑,相别去了。数日后,刘浣亲送三百贯钱与了公人。皮廿九又几次禀官催番,二公人怎敢耽搁,分投拘集原被告干证等,齐入县堂听审。裴大尹唤皮廿九上前,细鞫前情。皮廿九将瞿天民同妹夫兔儿往河南讨帐致死他乡,又因妹子皮氏理论踢腹身死情由,细说一遍。大尹又唤瞿天民鞫问,瞿天民也将前因后迹一一说了;又唤干证裘五福、耿直审问。裘五福道:“瞿天民与耿兔儿取帐一事,小人并不知情。但瞿天民于某日到耿家报知路途被盗,兔儿身死,彼时皮氏闻报情极,奔出堂外,问瞿天民丈夫致死根由,因瞿天民言语支离,两下争竞起来。瞿天民激怒,一脚踢伤皮氏小腹,以致堕胎身死。小人是耿家贴邻,的系目击,并无虚妄,只求老爷天判!”瞿天民道:“皮氏因报丈夫身死,跌撞恸哭,夜间小产,血崩而死。他与小人内外相隔,何由争闹?这裘五福是皮廿九买出来的硬证,虚捏情词,诬害贫儒。爷台不信,但问耿直,小人到他家报信时,曾见这裘五福么?”大尹点头道:“也是。”就叫过耿直,问其备细。耿直道:“向日瞿先生来报兔哥被盗杀死,彼时嫂子颠狂痛哭,抵死追究不已,以致两下角口一场,委实有的。直至夜深,嫂子小产身亡,并不见裘五福在小人家里。” 大尹冷笑道:“这狗才果是个硬证了!” 裘五福争道:“那一日瞿天民与皮氏争闹时,小的几次劝解,双手推瞿天民出去,他回转身把皮氏一脚踢倒,血晕在地,又是小人搀扶进去,耿家男女都是瞧见的。况瞿天民与小人水米无交,何故将人命枉去害他?老爷问及小人,小人怎敢不说?再不信时,恳爷台亲去检验皮氏尸骸,若果小腹无伤,小人情愿反坐。” 大尹寻思了半晌,喝皂甲将耿直拖翻,左足放上夹棍。这耿直年方弱冠,又自生得瘦小,足上被夹棍收拢,苦痛难禁,恰似杀猪的一般喊叫起来。瞿天民心下大是不忍,忙跪向前厉声道:“踢死人命是实,小人情愿招认,不必妄害他人受苦。” 大尹令将耿直松了刑具,对瞿天民道:“汝既读书,岂不知男女不敌,怎么踢死皮氏?从实招来。” 瞿天民道:“小人从河南被盗,空手回家,心下万分烦恼,怎当那皮氏秽言骂及母亲,小人思寡母孀居二十余年,何忍遭小人之诟?因而一时怒发,将那妇人踢了一脚。彼既身毙,偿命何辞!为母伤身,死而无咎!”大尹道:“本该重刑惩责,然为母杀人,慷慨认罪,亦有丈夫气概,今且姑恕。” 责令画招毕,上了手杻,发下大狱监禁,待检尸伤的实,定罪施行。皮廿九、裘五福、耿直摘放宁家,俟后发落。这一行人出了县门,一路上耿直啼哭,埋怨裘五福恶毒害我受苦。裘五福笑道:“好兄弟,你年纪小,不知当官对理的利害。若不是我口舌利便班驳你时,险些儿夹棍移在区区脚上了。兄弟不要发恼,请你吃一壶消释罢!” 三个人且到店中吃酒,不在话下。 且说刘浣当日在县前探望,已知瞿天民下狱,乘晚奔出城外,报知元氏。婆媳的啼哭苦楚,自不必说。次早,刘浣又赍银两亲自往狱中上下使用,故瞿天民不受凌辱,早晚饭食茶水又得到刘浣令人赍送。世上这样的朋友也是罕见的,有诗为证:但知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 果能患难相扶,方是铮铮铁汉。 话说裴大尹于次日委县尉带领忤作人等出郭外检看皮氏尸首,瞿家又无钱财使用,忤作等照伤填报县尉,复了堂上,裴大尹依律拟绞。皮廿九见官事已结,央免裘五福去见濮员外,取那前项银子。员外和女儿商议,濮氏道:“据我主意,这一股银子不要与这厮,看他怎生奈何我?如今县官审结,瞿先生已自成狱,还怕那禽兽告我不成?”濮员外道:“这事怎么行得,那泼皮游手好闲,惯于无赖使诈。若措银不与,彼必空中生有,寻衅图害,你孤儿寡妇家,怎与那破落户挣得洁净?只索赏他罢了。” 濮氏不敢违拗,依数称兑银两。濮员外令裘五福交契付银,两下明白。皮廿九得了七分,裘五福得了三分,欢天喜地,备办三牲酒果,酬神化纸毕,遍请日前帮打的那一班儿弟兄散福不题。 且说耿寡妇初时见皮廿九单告着瞿天民,心下老大不忍。暗想我感他一念志诚,赖完节操,实指望托彼索取账目回时,厚赠以报其德。谁想他恁地命薄,途逢盗劫,复遭淫妇之死,累及大讼,这是我的罪孽。每每欲暗中资助救他,奈因皮廿九预先说破,又虑人命干连,掣肘难行,郁郁不乐。此时见讼事已结,谅来无碍,令家僮不时馈送柴米菜食列瞿家来,又常拨人赍盘缠进狱中探望,瞿生不胜感激。自天民入监之后,捻指间又早秋去冬回,正值早春时序,有宋贤王介甫古词为证: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茅屋数间窗窈窕。尘不到,时时自有春风扫。午枕觉来闻语鸟,欹眠似听朝鸡早。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好,茫茫忘了邯郸道。话说裴大尹有夫人陆氏,身耽六甲,此际已及临盆。当日午后,大尹正在厅上与同僚赏春公宴,忽衙里报说夫人一时腹痛难禁,发晕不止。老裴惊骇,别了同僚,急入衙来。只见夫人面青气喘,手足发颤,昏迷不醒,势甚危迫。大尹慌张,忙差人唤官医看视,一面叫稳婆守生。医官诊了脉息,禀道:“夫人六脉皆沉,此是胎气上激,所以发晕。胎下即生,不然难保。医生止有一剂顺气催生散,庶几可疗,不敢擅用,乞老爷钧旨。” 大尹道:“既有对症之药,怎么不用?”急教煎汤调药,又令稳婆入房内试汤。稳婆看了,禀道:“奶奶胎气不好,竟无门路可以下手,多分是逆而冲上,怎么得他下来?”大尹忙灌汤药,夫人发晕不受,合衙人慌做一团。自午至晚,连接十余个医人看视,议论不一,不敢下药。眼见得奄奄垂绝,裴大尹乘晚差人往铺户取办棺木段匹伺候。这消息传入狱中来,说夫人如此如彼,病危将死。瞿天民听了,满心欢喜,对牢子道:“夫人病体虽危,我有妙剂,手到成功。” 牢子道:“衙里用了若干医士,奈何药不下咽,故不能治。你虽有妙药,也无用处。况奶奶病势十分危笃,命在须臾,兄莫要惹祸,拖累我受竹片。” 瞿天民道:“我这药比仙丹还胜十倍,医过了千百人,无有不验。止消半匕入口,管取母子团圆。禁子哥相烦一禀,倘夫人无恙时,也同吃一杯喜酒。” 牢子大着胆奔出狱门,忙到衙前击梆禀知。裴大尹听了,急令牢子请入衙里来。瞿天民跪下叩头,大尹扶起道:“仓忙之际,不须行礼。” 瞿天民道:“待犯人细诊夫人脉息,方好随症用药。” 大尹带进卧榻前,瞿天民将夫人六脉诊了,禀道:“夫人贵症虽危,犯人之药可疗,爷台宽心,不须忧虑。” 裴县尹大喜。 瞿天民袖中取出一包细黄末药,称了分两,又用陈年好酒烫热,将末药调匀,用盏子缓缓灌下。初下咽时,微微作呃,及至药尽,频频作嗳,一股热气直冲将下去,夫人才得苏醒,开眼见了瞿天民,对丈夫道:“腹中坠下紧急,多应分娩,这人且教回避。” 大尹发付瞿天民回狱。少顷,夫人产下一个孩子,合衙欢喜。次日,同僚官吏并缙绅大户都来庆贺。有诗为证: 拘病奄奄势渐危,岂知狴犴隐仙机。 青囊秘术人能解,半匕柑瓤可作医。 却说瞿天民用药救醒了夫人,入狱中对众人说了,众囚犯、禁子都称庆道:“老爷必有重赏。” 次早,又闻知产下的是个公子,合狱欢喜无限,眼巴巴望着赏赐,一连十余日不见动静,瞿天民怀疑不乐。原来夫人陆氏年过三旬,未经孕育。 有次室花氏已生二子,当下见夫人产下一个男儿,心生嫉妒,暗中悒怏不平,深恨这罪犯用药救了他母子二人性命。裴大尹几次要唤瞿天民进衙酬谢,被花氏阻拗住了,故此径不提起。 忽一日,夫人晚酒之间,见乳婆抱着孩子,站在桌旁,夫人将指甲挑酒,滴在孩子口中,径能舔嘴咂舌咽将下去。夫人欣然欢笑,猛省起日前昏愦之际,亏那人灵药救了性命,生下此子,万分侥幸,问丈夫道:“向日用药医士是何处人氏,有此妙剂,相公曾谢他否?”大尹笑道:“那里是甚么医生,乃大狱里一名死犯,偶尔凑巧,何功之有?”夫人道:“彼时妾身临危,若非这人灵药,我母子二人已登鬼 ,汝言无功,何矫僻无情之甚!” 大尹笑道:“自古说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这一服药,终不成是九转灵丹,恁地灵效,还是卿命不当死,所以偶中耳!况这厮是本县的罪犯,夫人如要谢他,不过赏其酒食,宽其比较便了。” 夫人怒道:“我母子二人,止值得一餐酒食么?我晓得了,你只重着心上人那两位贤公子,巴不得我那日坐草身亡,汝等好一窝一处的享福,省得我碍眼,故用药有功之人,反迟延不行酬谢,好薄情的畜类,奸险的冤魂,我好气也!” 不觉敲桌打凳,哭将起来。裴大尹没做理会处,忙忙劝道:“我的奶奶,不必发恼,适才言语乃戏谑耳,我毕竟还要重重赏他。” 夫人不理,只是啼哭,一时间心腹作痛,蓦然晕倒。大尹懊悔不迭,急向前扶抱,彻夜未曾合眼。至晓,病愈沉重。大尹又差人遍请医士诊视,医人道:“夫人因怒气所触,致使恶路阻涩,不能通彻,因而作痛。若用顺气行血的药饵,庶几宁贴。” 大尹速催煎药,亲手奉与夫人,夫人将药碗一掷,泼了做官的两袖,呻吟道:“还用甚药,不如死休,你二人好自在快活,不必恁的虚撮脚、假心忙,这药断然是不吃的!” 大尹甜言劝解,夫人闭口不睬,拖缠三日,汤水不进,一丝两气,看看待死。大尹埋怨花氏道:“都是你这花嘴贱婢,误我大事。早知赏了那厮,也免见今日之祸。”花氏笑道:“男子汉自无主意,反怨着我妇人!阎王处先注死、后注生,死生有命,恨我无益。我想那死囚既能医得难产,则产后诸病亦能治疗,何不唤他入进诊看脉息,老爷再委曲劝谕服药,或者救得也未可知。如不能救,只系大数已定,何须嗟怨。我也是受不得凌逼的,再若落寞我时,须索寻一自尽,落得耳根清静。” 大尹听了,不敢多言,踌躇一会,差门子拿顶旧巾,道袍鞋袜,往狱中取监犯瞿天民讲话。不移时,瞿天民进私衙,礼罢,大尹令丫鬟与夫人说知。夫人昏晕中听得说是狱犯瞿生问安,心下明白,忙分付请进来。瞿天民到卧榻前跪下,夫人开眼见了,急唤丫鬟扶起,移过椅子来坐地,夫人双手按着疼痛,呻吟道:“日前赖先生妙剂,母子得以全生。奈我那做官的不知恩德,一眯地糊涂吝啬,故我殴气染疾,多分不起。我死之后,做官的放先生出狱,只索罢休;不然,九泉之下,决不放他!” 瞿天民道:“奶奶宽心,不要为罪犯淘气。奶奶贵恙是瘀血刺痛,不死之症,犯人有药可疗,何须过虑。”夫人道:“我已誓不服药,何必先生费心!”瞿天民劝道:“奶奶千金之躯,岂可自弃?况公子初生,正要奶奶抚育成人,以待皇诰荣封,受享天禄。奶奶设有不测,则公子何依?纵有人伏侍看管,焉能如奶奶贴心着意?罪犯苦口相劝,乞奶奶及早服药病痊,抚养公子则个!”夫人听了,潸然泪下,带泪道:“谢先生良言,敢不敬听!愿赐灵剂,以救残喘。” 大尹在旁听了,心下才撇下一块。瞿天民令取砂仁煎汤,袖中拿出一包黑细末药调和了,大尹递与夫人吃罢,顷刻间腹中作响,漉漉之声不已,渐觉疼痛稍定。瞿天民辞退,夫人留住侧厅待饭,令二公子相陪。大尹细问前后所用药饵是何物件,如此灵异,瞿天民道:“前次夫人临产的药,乃柑子之瓤,今日用的是干荔之核耳。” 大尹道:“这二物乃平常果实之类,非药品也,何以有验?”瞿天民道:“此二品虽非异物,实产门之要药。这柑子别名木奴,中国虽有,不如西域者佳。其木婆娑,其叶纤长,其花香韵,其实圆正,肤理如泽蜡,皮薄而味珍,脉不粘瓣,实不留滓,名为乳柑,性寒顺气,最能治产前诸症,疗胎气上冲者更验。此荔枝闽中者为第一,蜀州次之,岭南为下,总不若出于西戎之为奇异。本如帷盖,叶如东青,花如桔而春荣,实如丹而夏熟,朵如蒲桃,核如鸡舌,壳如红缯,膜如紫绢;瓤肉洁白,如冰雪浆液,甘美如醴酪,气味纯阳,多食能令人醉;实能止渴,善生心血,通神益智,健气补脾;核入厥阴,行散滞气,故能治产后诸疾,气壅血滞、刺痛烦闷者用之最效。此二品乃海外丹方,其妙无比。夫人贵症相合,服之无有不痊。” 大尹令公子誊写书上。 正谈论间,丫鬟报说:“夫人痛定腹饥,欲进饮食,问瞿先生可用否?”瞿天民道:“气行血散,自然思食,用些无害。”大尹欣喜道:“贱荆之命,赖君得以再生,岂忍君久困囹圄而不拯救?但日前拟罪审单,已行申详各处上司,今仓卒间难以更换,只候省院复刑官长到临,君令寡母赍冤状拦街叫屈,天幸批得词状到本县时,君罪可脱矣。” 瞿天民跪下道:“感老爷再造之恩,使犯人重见天日,倘得寸进,敢忘衔结?”大尹扶起道:“以德报德,出于自然,彼此不必称谢。” 当下瞿天民拜辞回狱。不觉又过月余,忽报朝廷饮差天使到来。不知有何圣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商天理肆恶辱明医 秋杰士奋威诛剧贼 第六回 商天理肆恶辱明医 秋杰士奋威诛剧贼 诗曰: 妄图蝇利涉边庭,谁料穷途祸逐身。 失马塞翁何足据,反携重橐乐余生。 话说唐高祖武德九年八月癸亥日,诏传位于太子,太宗即位于东宫显德殿,大赦天下,除十恶大逆之外,应有罪犯,尽行赦免。那天使早晚将到辰州,裴大尹闻此消息,唤心腹书吏商议说:“这瞿天民二次救疗夫人险疾,前已分付候复刑上司来时,令彼母亲告状,救他出狱。不期候久,刑曹并无差委。今幸皇上圣恩,大赦天下,也是一个好机会。奈何人命在于不赦之列,怎么区处?”书吏道:“老爷笔下超生,有甚难处,将瞿天民招详换了字眼,踢伤致死的’踢’字改为’误’字,则情轻罪减,可入大赦之列。” 大尹道:“瞿生招由,各上司皆已申详定了,怎好改的字眼?”书吏道:“老爷另作文书,申行上司,只说瞿某人命事细访复鞫,的系误伤,罪减三等,脊杖八十,发配附近州县。老爷天断,谁敢有违?”大尹大喜,星夜改换文书,遍申省院。不数日,闻赍诏天使已到,裴大尹将瞿天民填入赦册,呈详本府,府官转解京都,所有应赦罪犯,尽行出狱。当下瞿天民遇赦,拜谢县官回家,母子夫妻相见,抱头痛哭。备言历过苦楚,并县官夫妇特赦之德,婆媳顶礼不尽。次日,亲朋邻族探望贺喜者接踵而至。瞿天民先谢了附近亲友,次后进城拜谢刘浣、濮太公、耿宪并日前公差之恩。各处盘桓,不觉天暮,复转刘浣家里借宿。闲话间谈及往事,瞿天民问皮廿九、裘五福近日何如?刘浣道:“自兄成狱之后,皮、裘二人得耿寡妇若干银两。谁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皮廿九这厮不消数日,赌得罄尽,偶因醉后跌折右足,至今卧床不起。裘五福娶一浑家,因色欲过度,染成怯症,未知生死若何。今喜仁兄脱离狴犴,善恶之报显然,谁云天理不近?”二人欢悦,谈至三鼓,同榻抵足而睡。次早,相别出城。正行到城门口,忽见一人迎住,声喏道:“瞿相公何处去来?教小人寻得好苦。” 瞿天民仔细看时,却认得这人是杨太尉府中干办,答礼道:“老哥何事相寻?”那干办道:“太尉爷第四位夫人耽孕十三月,今早临盆,奈何难产,太尉爷着小人求相公医治,遍处寻觅不见,今得路遇,造化,造化!” 瞿天民暗想,二异人赐我十数片柑瓤,因医裴爷夫人去了一半,今尚存一半在此,也是前缘相凑。便应道:“学生有妙药,服之易产。但贵府远,我若亲去诊视,惟恐耽迟误来,今付药与兄,速去!”干办接药,叫了一声“谢相公”,飞也似去了。瞿天民自回家里。至晚临唾时,忽听叩门声急。开门问时,却是近邻一老媪,为与儿子争闹,得了心疼病症,十分沉重,这儿子慌了,乘夜奔来求药,瞿天民也将余下的荔枝核把与他去。次早,邻媪的儿子亲来拜谢,说母亲好了,送白米五斗、紵线一斤,以为药费。至午后,杨太尉差干办赍白银十两、黄帝《素问》一部、谢帖一纸,到瞿家酬谢,备说四夫人服了相公妙药,立刻产下一男、一女,老爷大喜,奉薄礼为谢。瞿天民收下礼物,留干办酒饭,交与谢帖去了。瞿天民暗思:医道这等妙的,要俺读书何用?异人所授之物,今已用完,如遇人来求药,将何按应?不如弃儒就医,亦成名士。当下昼夜究习医理,参详解悟,洞识阴阳造化之妙,凡是疑难病症,药到即痊,求医者络绎不绝,因而大获利益,家道巨富,又连生二子,无不称贺。有诗为证: 业擅岐黄妙入神,杏林功满获声名。 柜金囊帛何须羡,更喜趋庭有二英。 话说城内虹玉桥有一富户,姓商名星,因他做人奸险,为富不仁,故人起他一个混名唤做天理。年过五旬,生得一子,且是百般伶俐。年登九岁,身染痘症,延请瞿天民治疗。瞿天民看了,回复道:“这痘色晦滞无光,兼且鼎连脚细、血虚火盛之症,多分有变而难治。” 商天理叩头求恳,瞿天民只得下一剂散毒解热发表的药,吃下去渐渐痘色红润。商天理日日登门,求请瞿天民看视。延至七日,痘发成粒,薄有五分浆意,但是口渴发喘,啼哭不睡。瞿天民道:“天色炎暑,这楼子上甚是闷人,不如将令郎移至楼下轩子中,清凉静雅,便于调摄。”商天理信服,即将儿子移下楼来,晚上和妻妾同在轩子内吃酒,三人厮觑着儿子。不期二犬于桌下争食,咬将起来,摇动那桌子把碗盏都倾翻地上。这孩子吃了一惊,顷刻间痘疮倒靥浆水干涸,痰壅发喘,捱至五更,呜呼哀哉。商天理捶胸跌脚,大哭一场,连晓带了僮从赶到瞿天民家里吵闹。瞿天民看不是势头,闪入后边躲了。商天理一面喊骂道:“好好一个孩子,被你医坏了,又教我移将下楼,被犬惊吓,痘变身死,令我绝了后代。打!教你这闯牢洞不死的贼犯筋断骨折,出我怨气!”将店面牌扇桌椅家伙尽行打碎,众邻舍再三劝解,才得住手,一路骂回去了。瞿天民出来,谢了众邻,将那打碎牌扇药橱药箱诸样家伙尽行烧毁,对天立誓:“永不行医!” 过了月余,恰值早秋天气,瞿天民收买五七百绸缎,往恒州货卖。当下辞别母、妻,带了仆人瞿助,出西门,从沅水河下船,径到黎阳镇,发货上岸,觅一店家,雇几辆车子装载。店家相陪饮酒,只见一汉子也在店中倩雇小舟,见了瞿天民,疑问道:“尊驾从何处来?似有半面之识。” 瞿天民凝眸熟视,答道:“与君恰是面善,不知甚处会来?”那汉子想了一会,又问:“足下莫非姓瞿么?”瞿天民道:“然也。” 那汉子笑道:“我省着了,昔日曾于敝邻卢宅相会,因兑银两,盛使与敝邻有言,小子在彼息争,君忆之否?”瞿天民道:“原来是卢长者高邻,向承雅爱,相别数年,足下姓字实已忘怀,乞求见教!”那大汉不是别人,就系昔年打劫耿家财物、杀死兔儿的豪士秋侨。当日得了那一行财物,旧性复萌,每年春尽出去做这家道路,一交秋初即回家安坐,数年之间得了若干财宝。当年三月起程,一路寻趁,不能着手。五月尽,在杭家镇客馆中遇着两个僧人,是五台山化缘和尚,因往汴京化塑铜佛三尊、罗汉五百尊,骗的银两不下千金。这秋侨看上了,随路尾去。行至僻静路口,秋侨赶上,一箭射去,射伤了后边和尚一片顶皮。只指望惊吓他撇下行囊,不期前面那和尚暗里回射一箭,射中秋侨右臂,翻身落马,幸得那和尚不转来杀害,径自去了。秋侨晕倒草地上,半晌方得苏醒。挣扎起来,拔出箭镞,便袋里取出刀创药敷上,扎缚定了,上马回转店中,将息月余,渐次金创收口。出门数日,毫无所得,反赔出己资盘费。正是乘兴而出,败兴而返。当下见了瞿天民,备言姓名,两下欢喜相邀,同席饮酒。秋侨又问:“向闻相公被劫,兔儿身死,敝邻卢君不时催并县官追缉大盗。已经数年,并无下落,不知相公去后,一路事体若何?”瞿天民把那遇二仙逐龙、授药,及回家因皮氏人命定罪系狱,遇赦行医,为商星打闹以致为客一事,细细说了。秋侨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禄。相公正当发迹!”瞿天民逊谢。忽见瞿助来说,店主讲车辆未齐,须待明早起行。秋侨道:“正妙,今幸会同宿一宵,明早奉别。”当晚谈至更深,各自歇息。秋侨睡着想起昔日打劫耿家银两,一来见财起意,二则因兔儿这厮刁钻无状,故行杀害,反累这至诚人坐狱数年,几丧其命,幸喜遇赦宁家,置货恒州生殖,“他怎知道北路好汉最多,前途难免艰阻,不如伴彼同去,改邪从正,少赎前过”。以心问心,筹画定了。次早起来,梳洗毕,问店主取了雇船的定钱,对瞿天民道:“小子有一舍亲,在恒州为客,久不回家,愚意欲往彼探望,因只身路远,踌躇不决。今喜得相公往北生理,敢相附同行,提携则个!”瞿天民道:“小弟久闻恒州缎匹生理甚获利息,故锐意一行。止为路径生疏,心怀犹豫,若待大驾同往,小弟之福也!”秋侨大喜。二人算还店帐,随即动身。一路起止,尽凭秋侨张主,要行即行,要止即止。行了数百里路程,早到平山地面。因天色微雨,渐渐昏黑,不能入城,就于郭外客店中投宿。二人下车,店中后生将车子推入店侧空房内安顿。少顷,店主出来相见,问及发缎匹至恒州货卖,十分钦敬,迎入客厅坐地,点上一支大烛,搬出酒肴果品,叙坐而饮。数杯之后,取出大觥,殷勤劝酒。瞿天民吃得酪酊大醉,秋侨推辞量窄饮少,被店主再三相劝,也吃了十数杯酒,不觉面红耳赤,倚桌而睡。里边搬出饭来,二人摇头不用。店主令两个后生搀扶二人上客楼宿歇,瞿助也一步一跌的扒上楼来。 那两个后生禀道:“奉家主之命,候二位爷睡了才去。”瞿天民竟不知东西南北,也不脱衣服巾帻,放倒头径自睡了。瞿助一骨碌睡倒侧首铺里。秋侨低头作呕,含糊道:“去了罢!”那后生道:“爷酒后请自安睡了,男女们方好下去。” 秋侨也和衣滚倒床上。那两个后生提着灯将门反拽上,下楼去了。原来秋侨是个千壶不醉、万盏不辞的好量,只因当日一进店里,见店主生得青年雄壮,面有杀气;次后见说贩缎子客商,一时喜盈于色;又见杯盘罗列,酒味香醲,轮流苦劝不辍。他是个老江湖,看了这样景象,怎不生疑?故佯推沉醉,坐立不住;及上楼时,忽闻一阵血腥之气,随风扑鼻;又见那两个后生定要候睡,执灯才去,心下十分疑惑。当下悄悄起来,坐于床上侧听:瞿天民主仆二人鼾声如雷。秋侨暗想:“这瞿生是个初出江湖的嫩汉,不知利害,恁地好睡!”又觑楼下并无灯火,四围没一些亮光。秋侨腰下刀鞘里抽出背厚刃薄、二寸阔、尺八长、明晃晃的一柄刀来,这刀因杀的人多,黑夜有光。秋侨拿在手中,跨下床来,将刀不住摇晃,随处闪烁生光,在楼上遍处照看,四围门扇壁上都是端正的,并无一毫罅隙。又掇条杌子,站上去看,床顶灰尘满积,亦无门路。 次后摸到东壁角看时,只见一只缸,口在下底向上,倒放在那里,上面堆着几领旧草荐。秋侨轻轻提过,却是一只无底缸,将手摸看,四围光溜溜的,望着下面黑洞洞不见分晓。秋侨想道:“是了,此必是贼人出入之处。” 移过杌子,坐于缸边俟候。等至二鼓,忽听得楼下脚步响,秋侨执刀在手,只见一人从缸底伸起头来,被秋侨揪住头发,一刀砍去,正砍中脖项,那身子扑地一声往下倒了,提起那颗头来放在缸边。候至三鼓将绝,又听得楼下有人行动,忙掣刀在手,倏忽间缸底又扒入二个人来,也被秋侨劈角儿揪住,一刀砍中颊腮。那人叫声“阿呀”, 负疼发晕,两脚坠空,往下乱跳。当不得老秋力大,轻轻的提住,将刀晃亮,照脖子淅刺地砍了一刀,一股鲜血直冲上来,不觉身首异处。只听得当地一声响,那尸首连刀坠将下去,秋侨依旧将头放在缸边。坐得片时,忽见楼下隐隐有亮光射出来,一个人口里念诵道:“这几个送来鸟男女,不消俺老爷指头一刺。恁地两个好汉来了多时,还不了当。” 一面说,一面走出来,猛见胡梯边两个尸首横倒在地上,吃了一惊,回身便走。秋侨见了,从缸口踊身跳下,随后赶去。那汉慌了,口里喊叫“有贼”! 弃灯地上,奔入中门,秋侨也跨入中门。那汉壁边抢了一条柴棒,劈头打来。秋侨眼快,忙用刀隔开,赶进一步,一刀砍中肩膊,那汉扑地便倒,头颅上又复一刀,眼见得不活了。秋侨正要转身,门侧首抢出两个后生来,大喊“捉贼”! 皆被老秋砍了,复身奔入内房来,将一家男女尽皆杀了,止有一个披发丫鬓跪下乞命。秋侨听是南方声音,停刀问道:“汝是他家何人?快快讲来!”那丫鬟哭道:“奴是扬州人,姓薛小名寿姑,旧岁爹娘将我卖与保定富商为妾。那商人回北,带奴到这里投宿,夜间商人被他家谋死,饶奴不杀,说留下与他家第三个官人为妻,今年冬底完亲。这是真情。乞爷饶命则个!”秋侨道:“既是南人,我不杀你,不必慌张,且站起讲话。这家子男女共有几人?怎地伤人性命?可与我说知。” 女子道:“他家姓仰,嫡亲弟兄三个。长兄叫做仰大,第二个叫仰二,结末的叫做仰三,在此招接客商,觑见财货厚重的,即便下手。那缸子是他们出入之路,倘店内无客时,夜后就出外生理。日间见爷爷有几车缎匹,便动了心,故夜间大兄弟二人先来谋害。这仰三等了两个更次,不见动弹,故奔出来瞧看。他家有二嫂子、三个孩子并两个后生,别无人伴。”秋侨又问:“他家得的财物,藏于何处?”女子举手指着西南角小阁里道:“兀的不是放金宝的去处也!” 秋侨向前一步,侧首瞧时,恰是一间小小柴房。不知这女子说话虚实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窥珠玉诸凶谋害 观梅雪二友和诗 第七回 窥珠玉诸凶谋害 观梅雪二友和诗 诗曰: 烈焰张天金璧摧,强梁俄顷尽成灰。 娇娃有父瞻家庆,舟子无知履祸基。 率尔息肩惩覆辙,飘然归隐脱羁縻。 忘情利禄栖丘壑,醉卧高吟白雪诗。 话说那女子引秋侨入小阁里来,只见门口横堆着柴草,靠壁摆列一带油瓮,四围都是墙垣,见外并无别物。秋侨道:“金宝莫非藏在这瓮里么?”女子道:“不在瓮里,要掇开瓮子,揭起地板,红板箱便是金珠,白板箱尽系银子。” 秋侨道:“且不可动。” 唤女子掌灯一同到客楼上来,但见主仆酣睡如故。秋侨将二人摇醒,瞿天民失惊跳起道:“兄为何不睡,兀自点灯在此?”瞿助一面擦着眼睛,见了那女子,笑道:“秋官儿接这位姐姐来陪睡么相公权让了榻罢。” 秋侨扯了瞿天民道:“足下休惊,请观一物。” 拖到缸边,瞿天民见了血沥沥两个人头,慌做一堆,忙道:“这、这、这、这是何故?”瞿助惊得发颤,矬倒地上。秋侨笑道:“二大汉反不如一女子,杀人常事,何必骇然!”又教二人下楼看了前后尸首堆叠,满地血流,惊问其故。秋侨将杀人缘由说了,又道:“瞿兄洪福齐天,得小弟同行,免此一场大祸。不然,人亡财失矣!”瞿天民顿道称谢。那瞿助尚自战兢兢地发抖,被秋侨扯进小阁里来,掇开油瓮,掀起地板,取出二十余个红白板箱,逐个个打开看时,尽是金银珠宝。秋侨暗中估度,约有万两之数,和瞿天民商议,如此如此,瞿天民欢喜。大家动手,将金宝尽数搬出侧屋来,将车上缎匹弃下,把金银珠宝一项项包裹停当,装入车中,上面铺盖行囊布帛之类,将车子推出门外,离远空地上放了。收拾柴薪败草,于屋下四面堆积,点起火来。一霎时,火焰腾上,前后皆着。秋侨扶那女子同瞿天民上了车辆,自与瞿助两个推车,不往北去,径取路复回南来。 迤逦里行出村口,回头望那火时越发大了,顷刻之间,把那店家烧为白地。这也是贼徒恶贯满盈,天假老秋之手以报之也。有诗为证: 飞烟烈焰蔽穹窿,金穴铜山顷刻空。 白骨谩堆沙砾冢,无教杰士灭元凶。 话说秋侨等一行人离了平山县,望南而行。不一日已到黎阳镇,依旧到那原店中雇下船只,将货物搬运舟内,还了车儿。店主人问:“二位客官何往返之速也?”秋侨道:“粗货载之中途,刚与敝伙计相遇,将北货交换去了,故此便回。这女子也是敝伙计娶的,要我带他家去。” 店主人道:“恭喜乘着顺风开舟,尊客们脱货得来,小店中也觉利市。” 秋侨道:“不久小弟们又来,就算还了酒饭钱。” 即刻下船,秋侨乘暇将那金银珠宝轻重配搭,对半均分。瞿天民推辞道:“小生之命实再造于足下,不然魂魄已归九泉,焉能回见寡母之面?重蒙足下盛德,赐还缎匹之本足矣,余物尽归尊橐,毫不敢受。” 秋侨笑道:“小子若不路逢大驾,早已南归。得君提挈,同往恒州,获此意外之物,彼此均分,介于公道,尊驾不必辞逊。但这女子无家可归,小可年过五九,尚未有子,意欲带回为一义女,乞君见让。外有白银三十两,送与盛价压惊。异日相逢,莫忘故旧。” 瞿天民躬身称谢,瞿助也叩头受赏,彼此欢庆,直交夜半才睡。这船上水手们暗中瞧见了若干财物,心下吃惊,悄悄暗通驾长,互相计较:不如乘夜将这四人谋死,得了金宝,尽彀我等一生受用。驾长也动了谋心,当下一个驾长、三个水手,各执刀斧,砍篷而入。此时秋侨虽然将财宝分了,展转怕有疏虞,不敢就寝,和衣坐在舱口防护。三更时分,果然有贼砍将入来。自古道:会者不忙。乘着月光,看得清切,只见左边船篷开处,一个人跨脚入来,被秋侨提住两脚,往里一扯,那人仰面便倒。秋侨就势一推,扑通的落下水里。右边又一个人,手里提着一把厨刀,低头钻身入来,秋侨照脸一脚,踢中额角,翻筋斗也跌下水中去了。后边这两个见风势不好,倒退在船梢上,反叫起“有贼”来。舱里瞿天民主仆二人从睡梦里惊醒,也喊叫“有贼”! 惊动了附近港口泊的客船,共有十余只,都划拢来救应。秋侨执刀在于,跳出船头,对众船道:“适才有几个小贼钻舱盗物,被我喊叫驱逐去了,拖累诸友受惊,又蒙救护,怎地消受?”众船上道:“河路上生理,彼此俱系客商,理当救应,何必致谢!”各舟上互相说笑,不觉天已大晓,众船各自散了。秋侨喝令稍水开船,那两个水手已自惊呆了,睡在人舱里动弹不得,被秋侨抓将起来,喝道:“你这两个大胆寻死的贼,夜间干得好事!快快唤那驾长来见我,饶你性命。稍若迟延,一刀一个!”两个水手跪下道:“小人们罪该剐剁,乞爷爷饶恕。但驾长和那二人己被爷爷推下水去,多分是没命的了,那里去寻他来见爷爷?”秋侨笑道:“好,好狡贼徒!你那二人不死,适闻水声,都渡过南岸去了。留一人在此煮早膳与我们吃着,一人去叫那船主来,我有话讲。”二水手骇异,知老秋决非常人,不敢执拗,一个炊煮早膳,一个跳上岸去了。少刻,果引那二人来到。驾长见了秋侨,不觉两膝软了,哀求乞命。秋侨喝道:“我不杀汝。看你恁的小小一个人儿,辄敢大胆行这利害的事,本当一概杀戮,这位相公一力劝解,饶伊四命,作速送我等回南。倘再生异心,看此为例!”说罢,将船头上一块大石一刀砍为两半,只见火星乱爆,刀口毫无伤损。驾长、水手看了,伸出舌头,半晌缩不进去。秋侨喝道:“不行船,待要怎的?”水手齐答应了一声,撑篙驾橹,把船飞也似行将开去,一路上小心伏侍,不敢毫忽怠慢。行了数日,早到河南界口。秋侨教停舟,上岸觅了一伙脚夫,将船里货物行囊尽行搬起,又赏了船上些银两,水手等磕头致谢而去。有诗为证: 拥载扬帆促去程,几番险处获全生。 英雄不与舟师较,赠别犹输橐内金。 再说秋侨等一行四人共入城内,迤逦里到于家下,算还众脚夫辛力钱,将金宝搬入中堂堆叠了,进内换了衣巾,和瞿天民重行宾主之礼坐下,又唤浑家出来相见了,整顿酒席相待。瞿天民吃罢,起身谢别。秋侨留住过了一夜,次早赍带礼物同往卢店家拜谒,并诉往日衷曲。卢店官道:“老朽屡屡催并县主,严行比较,缉获凶盗,数年以来并无影响,有负重托,甚觉赧颜。” 瞿天民道:“有累长者费心,铭刻不忘大德。但事经数载,贼已潜踪,谅来无处追究,长者不必再往县中催并。”卢店家甚喜,盛设酒席相待。秋、卢二处互相款留,瞿天民彼此盘桓,两全情谊,不觉又住了数日。忽一日,坚执要行,秋侨苦留不住,只得送别,将行囊金宝一一交点明白,又问:“相公别去,主心作甚经营?”瞿天民道:“习儒已成画饼,行医更觉无颜,总不如仍旧贩卖缎匹,则义中取利,无愧于心。兄长别有甚么好生计,望乞提带更妙。” 秋侨哈哈大笑道:“区区生计,全凭着一匹骏马、一口宝刀、一副弓箭,相公如何去得?”瞿天民道:“当今离乱之际,若能弓马熟娴,取功名如反掌。况兄长伟然一躯,兼能武艺?何愁不致富贵!不佞手无缚鸡之力,心虽羡慕,而力量不胜奈何?”秋侨道:“男儿大节,非武即文,区区怎望那个地位。但有一心事,每欲禀明,又不敢轻于启齿,今已临别,不得不言。” 附耳低言道:“小弟从幼不才,自倚着薄薄有些技俩,做了那杀人放火的勾当。昔年劫公财物、杀死兔儿者,乃区区也,反累公身系大狱,几死复生。故旅邸相逢,托辞同往,所虑北路我辈极多,实欲护持公之本利还乡,以赎前罪。不期平山村店杀贼全家,救了相公主仆之命,区区寸心尽矣。当今圣上虽是英明,戡平祸乱,奈四下干戈未息,盗贼横生,路途梗塞。相公有此财宝,足享田园之乐,不可复为商贾,以蹈危险。不要说足下斯文柔懦难以远行,纵是小弟薄通武艺的人,今遭三险,几害其命。” 瞿天民问道:“兄长遭甚三险?”秋侨道:“第一险,杭家镇村落中被游僧射了一箭,幸中臂肩不死,倘中头颅,则此命已归泉下。第二险,就是平山旅邸,若非心灵神会,识透机关,则与君等同为肉醢。第三险,幸得金宝从容料理,不道一入舟内,便急遽分财,使舟人窥见。若贪睡时,则你我皆为鱼鳖之食。静中思想,毛发倒竖。大抵人生在世,贵于知机;知足不辱,古哲之言。待祸及临头,懊悔何及?小弟送君别后,誓不离家远出,薄置田产,以膳终身。再招一佳婿,配此义女,吾愿足矣!相公回府,切不可妄贪无厌,复为贸易之业。小弟言虽迂腐,实出肺肝,不嫌鄙陋,俯听是愿!”瞿天民下拜道:“感君高谊,敢不佩服!即回乡耕种,以乐残年,立誓不复他出!”秋侨又道:“旱路有几处村落客馆,难以安宿,不如水路去为稳便。” 二人携手,同出水口店家,讨了一只大船,凑集客商载满,次早长行。秋侨道:“行囊俱已扎叠停妥。小弟本当在此奉陪,奈明早五鼓开舟,难以久候,况此船人载俱满,放心前去,不须疑惑。” 瞿天民不忍分手,留连半晌,看看日色西沉,二人只得挥泪而别。有诗为证: 歧路相逢半面交,情深何异漆投胶。 阳关三叠销魂处,执手逡巡上坝桥。 不说秋侨回城。且说瞿天民下船之后,凑着一天顺风,不数日已到辰州地界。主仆上岸,监辖行囊,回家拜见母亲,骨肉相逢,这欢喜自不必说。晚上将那金银珠玉一包包打开,与母亲、浑家看了,一齐惊愕道:“此物从何而来?”瞿天民把初时路遇秋某,及到平山村店杀了贼人一家男女,将缎匹弃下,换了两车子金宝;又逢船家谋害,与秋某劝谕之言,从头至尾细说一遍。母亲、妻子合掌谢天道:“路逢好侣,赖以生旋。又获无限财宝,天地祖宗之幸也。” 合家欢喜,一连数日,整办筵席,接亲友聚间阔之情,又送银两缎匹、奇异珍珠,酬谢刘浣、耿寡妇二家昔年周济之恩。买了近村肥田三百亩、茶竹花果园五七十亩、鱼荡一二十处、桑田百余亩,征取花息用度。住宅前后买添房屋地段,创造一所花园,种植花卉树木,小池养鱼,静室读书,不时延请刘浣等旧日相知闲谈小酌,适趣陶情。 不觉又早是深冬时候,十二月初旬,连日严寒阴冻,忽然彤云密布,劲风威冽,飘飘  降下一场大雪。刘浣在家无兴,骑了一匹驴儿,拿着一顶雨伞,跟随一个苍头径出城,到瞿天民花园里来。二人见毕,就于书房中坐地,围炉饮酒。忽闻得一阵香来清幽扑鼻。刘浣道:“这一种清香,平欺兰麝,妙不可言。” 瞿天民笑道:“此绿萼梅也。” 令苍头推开了两扇柳条窗,二人倚窗而看。原来窗外一带竹屏,屏外有数十竿修竹,几树梅花。这香气从窗外随风而入,二人看了梅雪争春,十分可爱。刘浣道:“玩此佳景,可无一言以寄兴乎?”瞿天民道:“甚妙,敬闻佳作,不佞愿尾后尘。” 刘浣援笔立就,题《雪梅》一首。诗云: 造化推排力自强,非关着意占年芳。 繁香乱雪虚埋没,倾国人知有此香。 瞿天民反复吟诵,正称羡之间,忽抬头见西北上远远一带火光冲天而起,失惊道:“这火来得利害,一带相连有数十丈之远,好怕人也!”刘浣看了跌脚道:“不好了,这火正在城内西北上,与我家下不远,若有疏虞,如何解救?”急辞了瞿天民,出门跨上驴儿,挥鞭纵辔飞也似去了。那苍头也不顾命的跑去。瞿天民诗兴索然,令家僮收拾杯盘,就于书房内宿了一夜。睡不宁贴,鸡鸣时就唤瞿助进城探望。直至午牌时分,瞿助喘吁吁回来报说:“城里童姑巷口昨日午后火起,直烧至延宁寺旁,今早辰时才得火息,四围远近共烧毁千余间房屋,打坏折损者不计其数。” 瞿天民喝道:“这蠢才,紧要的话不讲,且讲那海盖的事!刘相公与耿大叔、濮太公家下无事么?”瞿助伸手道:“多分是一片光了。” 瞿天民骂道:“这狗才,怎的是一片光?”瞿助道:“连接数里地面烧得尽绝,不是一片光,难道是一片毛”瞿天民听了,不胜焦躁,急离家飞奔入城来。只见烟尘飞绕,焦气难闻,连片的层楼叠屋,烧做五七里瓦砾之场,但听得儿啼女哭,喧嚷之声不绝。先从耿家空地上来,远远见耿寡妇母子蓬头垢面,立于土墙下,监管着一伙人掘泥掀瓦,寻取物件。耿宪一见了先生,放声啼哭。不知瞿天民怎生宽慰,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舞大刀秋侨演武 拜花烛耿宪成亲 第八回 舞大刀秋侨演武 拜花烛耿宪成亲 诗曰: 安居奋励不忘危,命驾先将尺素书。 女貌郎才应配合,乘龙端不辱门楣。 话说瞿天民见宪儿啼哭,不胜凄惋,抚背宽解道:“回禄大难,系于天数当然。况千余人家俱为灰烬,何止在尔一人,不必悲切。” 濮氏向前施礼道:“寒门不幸,遭此大变,外有百余处房产,并家下箱笼、文券、衣饰、家伙等项,尽皆烧毁,寸草不留。况兼儿媳病危,睡于篷下呻吟。韦亲家又被朝廷提问,老父亦遭回禄,教我孤儿寡妇何所倚仗,怎生过活?”说罢,悲咽不止。瞿天民道:“事已至此,徒悲无益。 但这灰沙泥土之中,非安人与令媳栖身去处,急移至舍下将养。这里事业,我自着人料理。衣食使费之类,鲰生尽可供给,安人且省烦恼。” 濮氏拜谢。瞿天民又去探望刘浣、濮太公已罢,即抽身连晚回家,令家僮洒扫三处屋宇,打点床帐桌椅完备,次早雇了轿马,接三家宅眷出城。瞿天民迎接濮太公等入客厅坐地,婆媳二人自迎众女眷们入后厅来,一一行礼已毕,当日安排酒席,为三家解闷。酒散后,因耿、濮两家人多,留在南首大厅内安顿;刘家人少,留于花园内小厅安顿。各送柴米油盐菜蔬等物,一应费用不缺。每日价轮流差人入城,帮助三家清理地界,淘洗毁物。不觉忙忙地过了月余,这濮太公因忧郁成病,耿宪的浑家惊后瘵疾愈凶,瞿天民用药疗治不痊,一老一幼相继而亡。一切殡殓之费,皆是瞿家支值。看官,你道耿寡妇、濮太公偌大家私,为何火焚之后使一贫如洗?若不是瞿天民周旋看顾,难免饥寒之惨?原来城市中富户人家,专一置造屋宇店铺,征取租息,叠利起家,甚为容易。或遭荧惑之变,不留得房产时,贫而不振者多,不如乡村富室置买的皆是田园地荡,利息虽微,却是水浸不滥、火烧不毁、贼偷不去的勾当,起家虽系艰辛,只落得坚而固之,故乡野村落的富家,若生得子孙诚实的,到底坚久。又一人讲道:“这是迂阔之谈。人生天地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那分得城市乡村,易穷难败?比如村落中住宅,终不然铜板铸成,不该有火烛的。还不知那孤村僻野人家的苦楚,终朝虑盗,彻夜防贼,焉能如城市中快活?”看官,这议论你道是么?看起来也是一理。然人生贫富成败,自有个命在那里,纤毫也强不得的。 但看自古及今,务实者稳,侥幸者险。比如那村落人家,虽是一夫一妇的,也有几间栖身茆屋,当心在意,失火的少。设或有火烛之难,亦不致延烧他屋。便有盗贼窃发,不过是去得些浮财,这田地山园恰是掘不去的。故古人道得好:从实地上行不险。你只看濮太公、耿寡妇犯了这房产的病,一火之后便挣揣不起了。这刘浣不下数千金资本,于延宁寺前开一解铺,也遭在难中。当日寓瞿家花园内,朝夕虽与瞿天民谈笑,每有沮惨不豫之色,瞿天民婉辞劝慰。刘浣道:“小弟感兄盛情,解衣推食,不受冻馁,妻子赖以周旋,兄之情谊尽矣。在小弟无功受禄,终非了局,每每忧愁不宁。若得些小生计,颇能糊口,则中心无愧,虽贫何害?”瞿天民道:“世乱人荒,商贾亦非良计。若图近便货殖,兄非市井之流。弟有一计可以膳身,不知尊意允否?”刘浣道:“仁兄赐教,何所不从!”瞿天民道:“大儿七岁,次子五龄,正欲延师就学,欲屈贤弟俯就,便与令郎同馆。馆谷凉薄,亦能供给数口,权处以图后计。”刘浣道:“若得如此,兄之情尽,弟之心安,方免坐食之惭耳!”瞿天民择日送二子读书,长名瞿彀,次名瞿 ,刘浣之子名仁轨,三子同窗肄业,刘浣尽心训诲不题。 且说濮氏与儿子耿宪商议道:“刘官人为瞿宅西宾,坐食有名。你与瞿师长不过是师徒情分,合家男女叨扰数月,彼虽不言,我实含愧,怎生寻一个长久赡身的计策?”耿宪道:“别无措置,止有百十余处空地,发脱与人,住基上造几间屋舍,暂且栖身,多余银两作资本,寻取生理,庶几可以度日。” 濮氏依允,请瞿天民面议此事。瞿天民道:“令郎主意不差,这事尽可行得,我学生还有一好机会,为令郎区画,此事若成,令郎终身受用,安人老景从容,有无穷之利益也。” 濮氏询问道:“是何美事,得如此利益?”瞿天民道:“事未成,不敢先露其机,倘得成美,则空地可仍然起屋,以取花息;设或机缘不就,再用令郎之议。” 濮氏母子口虽感谢,心下尚怀疑惑。瞿天民别了濮氏,回书室中写就书柬,打点礼物,唤瞿助往河南见秋官人,分付道:如此如此。瞿助领了家主之命,即刻动身,一路无话。已至蔡州城内,径到秋家门首。瞿助举目看时,秋家屋宇焕然一新,不似旧时模样,进得门时,恰值秋侨在厅上舞大刀玩耍。瞿助上前声喏,秋侨见了,一天欢喜,忙问:“你家相公好么?你为甚事来此?”瞿助道:“家主托官人福庇,幸得粗安。家主朝暮诵官人恩惠,念念不忘。 今有些须薄礼奉上,外有书一封,并乞收录。” 秋侨接了书礼,令瞿助耳房酒饭。拆书看时,书云: 不接丰度,忽已多时。倾注之私,恒切悬悬。 缅思雅谊,未审图报可龟千何日也。恭惟台下居贞养浩、嘉遁自肥、日膺遐为慰。曩门拜别,承谕择婿之托。适有小徒耿宪,青年秀峙,抱负不凡,伟态琼姿,足称佳婿。仆荐冰言,俯成姻娅。倘蒙不弃,乞赐星期。谨此叩陈,仰祈丙鉴。至幸。某拜。 秋侨看罢,笑道:“却原来为此事而来!”即进内对浑家说知。 浑家道:“这事但凭君家张主。只是一件,未曾觌面,不知耿郎好歹若何?设或面庞丑陋,日后未免女儿嗟怨。” 秋侨道:“瞿子良纯朴君子,为吾女作伐,必是佳婿,不必狐疑。“随即写了回书并女儿庚帖封固,备下回礼,次早发付瞿助起程。不一日早到家下,对家主备说秋官人相待之厚,并有回书礼物在此。瞿天民拆书看时,书云: 睽违光范,方以音问久疏为恨,忽辱翰贶,眷顾之情弥至,令人三复,铭刻不胜。恭审阁下道体亨通,阖宅日膺福祉,慰甚慰甚!辱蒙见谕小女亲事,足感雅爱。耿郎既居门下,英伟可知。射屏之约,敢不敬诺?第不佞中年无嗣,得惠赘临,无任感戴。大礼之行,迟速惟命。谨此拜复,乞恕不端,幸甚。某拜。 瞿天民见亲事已妥,满心欢喜,才对濮氏将前情一一说知。濮氏道:“感蒙相公大恩,为小儿重续姻亲,这是万分美事。但路途遥远,子母焉忍轻离?况囊箧罄然,何物送为聘礼?事属艰难,恐成虚度。” 瞿天民道:“秋公虽系武夫,秉性刚直,不苟家资巨富。妻室甚贤,中年无子,有这一位过房之女,使令郎赘就姻亲,彼此相安,始终有益。小生赞襄,决不有误。安人若虑母子分离,待成亲之后,再图机会,或接令媳南回,或请安人北去,则依然母子团圆矣。聘礼之费,小生一力取办,不必挂心。” 濮氏道:“若得相公如此周全,恩同山岳,生死不忘!”瞿天民即整顿聘礼,一切齐备,择日起程。母子临期分别,未免牵衣执袂,泪眼相看。有诗为证: 骊驹唱彻泪潸然,子母须臾各一天。 行色已随秋日暮,离魂应逐梦同旋。 且说耿宪辞别母亲,瞿天民僮仆等取路往蔡州城来。水舟岸马,一路驱驰,不觉已到巫阳城口。瞿天民安顿耿宪在客馆暂停,自和家僮等先进城,往秋侨家来。秋侨迎入中堂,行礼毕,叙罢寒温,瞿天民先将礼帖送了,令家僮搬过金银、珠翠、缎匹、钗环之类。秋侨谢道:“既蒙雅爱为小女作伐,则寸丝尺帛足以为聘,何劳如此重礼,怎好拜领!”瞿天民道:“些须之物,何足为礼。不嫌鄙薄,足仞厚情。” 秋侨谢罢,将礼物一一收了。瞿天民又道:“令坦与小弟同舟而来,暂留客馆。禀过仁兄,方敢进谒。” 秋侨道:“仁兄何不早言,使郎君在彼 望?”急令一伙家僮牵马出迎。不移时,家僮报新官人已到。瞿天民引入中堂,拜见岳丈。耿宪道:“小婿无父孤儿,孑然寒士,幸蒙岳丈不鄙,收录门下,提撕有父,子道何辞!“秋侨答礼道:“观卿才貌两绝,真吾门之佳婿也。小女丝萝有托,区区暮景无忧。” 又请岳母至中堂,礼毕。夫妻二人见了耿宪一表人才,万分欢喜。当下大排筵席管待,至夜深席散,留入侧厅安宿。未免择日成亲,此际鼓乐喧阗,亲朋满座,正是洞房花烛夜,胜如金榜挂名时。闲话不复絮烦。 且说瞿天民自耿宪合卺之后,即欲告别。被秋侨款留不放,只得勉强住下。这寿姑见丈夫聪明温雅,暗喜所配得人。但耿宪虽在新婚燕尔之中,恒露欷歔颦蹙之状。寿姑心疑,临睡时就问其故。耿宪道:“感蒙你爹娘招我为婿,朝欢暮乐,实出娘子之福荫,终日岂不喜悦?奈有寡母在家,使我远离,倚门悬望,宁不酸心?故每每思及,不觉挥泪。” 寿姑笑道:“真痴子,何不早说?迎请婆婆来此同居,做媳妇的也便于侍奉。” 耿宪道:“承娘子盛情,但不知你爹妈之意允否?”寿姑道:“我爹爹极仗义的,此事决然慨诺。” 耿宪满心欢喜,当夜解衣就寝。次早,寿姑即对父亲说了,秋侨点首留心。忽一日,瞿天民又辞别起程。秋侨道:“令徒早晚暗中垂泪,为思寡母之故。小弟意欲弥月之后,耿郎与仆从等随尊驾同还,迎接亲母至寒舍过活,使小婿母子团圆,免彼凄怆,故屈仁兄缓留数日耳!”瞿天民大喜道:“感君大德,使嫠妇子母相依,小弟纵再留数月不妨。” 二人大悦。荏苒之间,一月已过。秋侨办酒饯行,又差二婢、一仆去迎亲母。瞿天民、耿宪等作别起行,正是归心似箭,早行晏住,不觉已到家下,各各相见罢,备道前事。濮氏不胜感激,将空地等项尽托与瞿天民管理;又借些银两与兄弟濮魁移回城里,赁屋开张生理,所有男女分拨与两家使用。家下事务调停已毕,止带一奴、一婢共母子四人,拜辞瞿家夫妇,垂泪而别。一路无词,直到蔡州城中,秋家仆婢先去报知。秋侨率妻女候门迎接,进中堂叙礼已罢,待新亲筵席,不必细说。此时耿寡妇母子姑媳一家团聚。 正是: 万两黄金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 这寿姑旦夕孝敬婆婆,曲尽妇道。秋侨见耿宪老成有志,举止端悫,把一应家业财产尽托与女婿掌管,屡屡差人到瞿家探望,四时馈送不绝。数年之间,耿宪做成偌大的家业,泼天的富贵。这话表过不题。 且说瞿天民躬行孝义,名誉日彰。本州刺史举其孝廉,辟为衡州州椽。瞿天民力辞养亲,隐居不仕,终日与刘浣饮洒赋诗,盘桓笑饮。这刘浣尽心教其二子。忽一日,本县大尹转奉本府牒文,差人传报,行军副总管张宝相申详大司马转奏朝廷,奉圣旨:辟辰溪处士刘浣为洛州帅府参谋,星夜走马赴任。刘浣听了这风声,错愕不安。原来那行军副总管张宝相乃是刘浣的妻兄,少负英名,长为龙冈县骑尉,因剿山贼有功,历升显位。当时闻得刘浣遭回禄之变,家道艰难,暗中嘱托大司马诠除本职。刘浣欲辞避不行,浑家撺掇道:“兄妹母女久不会面,我哥哥奉圣旨来请你去做官,又不是要你去挑担,为何反推三阻四不肯应诺?终不成教书是你终身的结果?瞿官人又非你爹亲娘眷,终年镇日价搅扰他,亏你面长过意得去。男子汉顶天立地,自当成器,岂可依人度日?这一番挫过了机会,老死林泉,怎得个出头日子?”刘浣见浑家讥讽合理,满口应承。瞿天民闻此消息,力劝刘浣当行。刘浣次日拜谒县官,取讨长路支应。知县申详本府及上司准给印信勘合,水陆二路,皆有夫马供给。刘浣打点起行,各官皆送赆礼,瞿天民饯别。当日正要动身,只见瞿珏、瞿 和刘仁轨哭做一处,不忍分别。瞿天民、刘浣一齐劝谕,三子越加啼哭,拥抱不放。刘浣强抱儿子上马,又被他滚下马来。刘浣夫妇无可奈何,只得将仁轨交与瞿天民抚养,日后差人接取,就地拜了数拜,夫妻作别,上马而去。有诗为证: 风逐锦帆新,凄凉别恨增。 临行重眷恋,三子泪成冰。 且说瞿天民送刘浣家小别后,将仁轨留于自己房内安宿,随即延师,复教三子读书,数年无话。闲事不叙,单说这瞿珏年已二九,天资聪敏,惟是性耽游玩,倦于肄业。当日时逢春景,天色晴明,百花舒放,三弟兄同至新息侯庙烧香,遍处踏青观景。正赏玩之间,忽见一群年少妇人谈笑而来。不知是谁家宅眷,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恋美色书生错配 贪厚赠老妪求婚 第九回 恋美色书生错配 贪厚赠老妪求婚 诗曰: 美色良金是祸芽,两图伉俪竞奢华。 牝鸡一旦生妖孽,深悔贪痴一念差。 话说瞿珏弟兄们游春作乐,蓦遇二娇艳妇人,伴着一红衣女子,从堤上缓步行来。三人伫目看那红衣女子时,生得十分标致。但见: 眉同翠羽,齿若瓠犀。玉貌何须傅粉,丹唇岂倩涂脂。举止轻盈,不让当年飞燕;丰姿艳冶,宛如昔日貂蝉。行来数阵麝兰香,盼处一泓秋水溜。 瞿珏见了,不觉眉留目乱,魂扬心摇,一路随行,不住的凝眸偷觑。刘仁轨忙扯住道:“此是人家处女,兄何孟浪如此,倘彼看破面诟时,何以解之?”瞿珏道:“臣死且不避,面诟安足辞?”不顾刘仁轨,一直尾后而去,转弯抹角,追随三二里地面,那女子一行人下船去了。瞿珏跨上石凳,凭高眺望,那船已渐渐去的远了,兀自呆看不走。刘仁轨和瞿 见了这光景,一齐掩口不住,笑道:“好痴汉,那女子不知到什么去处了,你兀自在这里呆想,云低日脯,速宜返舍!”瞿珏无言,随二人取路回家。行思坐想,彻夜无眠。次早梳洗罢,吃了早膳,托故出外,直过日午方回。当晚临睡,悄悄和刘仁轨说:“我日间打探那女子住处,原来是城内留守司前雕佛匠张公的女儿,年方十六,排行第三,我的意思要对爹爹讲,娶此女为室。贤弟以为何如?”刘仁轨道:“这事断然不成,哥哥休想。若与爹爹说知,反讨一场烦恼。” 瞿珏不悦,径自睡了。 一连数日,昏昏闷闷,不言不语,却似着迷的一般,低着头,只是痴想。郁氏见了,反复忧疑,不知是甚来历,再三询问,俯首无言。刘仁轨忖谅这事难以遮隐,暗里对郁氏如此如彼的说了。又道:“大哥急欲聘他为妻,望母亲作主,替他爹爹处方便,成就这门亲事也好。” 郁氏不答。又过了数日,瞿珏渐加面红身热,伶仃病倒。郁氏慌了,将这情节对丈夫说知。瞿天民道:“男大须婚,亦系正务。然张佛匠一介村夫,门户甚不相当,怎好与他结亲,外观不雅。” 郁氏道:“我也知道张佛匠非吾门之匹,但痴儿心病难医,非这一剂药不能解救。今以痴儿性命为重,无奈勉强结姻。” 瞿天民道:“贤妻之论颇合权宜,只怕小家子儿女,眼界窄狭,贪嗔狡妒,有伤大雅,误却?儿日后大事。” 郁氏道:“这是王道话了。自古说,皇帝也有草鞋亲。你见那个皇太子决要皇帝的女儿方才匹配?难道宦室富家之妇天生贤德,荆钗裙布之女注定愚顽?世间事,人再逆料不定的。这门亲是?儿心愿成就,好与歹他自承受。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与你管他则甚?”瞿天民笑道:“你一心虑儿子病重,矫强要成这事;虽如此说,婚姻事自有定数,只索由你张主。” 郁氏见丈夫口软,即央邻妪凌婆去讲这亲事。张佛匠道:“我等手艺匠作,怎与那富家结亲?这话来得不实,莫非凌老妪来笑话么?”凌婆道:“婚姻大事,我老人家怎来作耍?的是瞿相公为大官人到宅上求亲。你若慨允,即择日送聘礼过来,敢莫是早晚就要拜花烛哩!”张佛匠信其真实,才写下庚帖,交与凌婆,送到瞿家来。郁氏也不问卜,即日发聘,过了月余,遇着黄道吉日,迎娶张氏过门,与瞿珏完亲。有诗为证: 瑶台烛影耀辉煌,一派笙歌绕画堂。 无限欢娱当此际,芙蓉浪里浴鸳鸯。 这瞿珏自合卺之后,夫妻万分恩爱,那病体不知不觉脱下海洋里去了。 忽一日,刘仁轨思念父母,对瞿天民道:“伯伯在上,侄儿有一言告禀,望伯伯俯听。” 瞿天民道:“汝有何事,可对我实言。” 刘仁轨道:“爹妈去了数载,并无音耗。侄儿欲拜辞伯伯,前去探望,不知可来得否?”瞿天民道:“自汝爹妈别后,彼此各无消息,朝夕悬悬,无由远达。今汝欲去寻亲,乃人子一点孝念。但汝年轻力薄,未经风霜劳苦,我令瞿助陪汝同去。” 刘仁轨欢喜,又道:“侄儿感伯父训诲,颇精翰墨,但逢乱世,功名艰于成就,意欲求伯父药书带去,潜心玩索,倘得医道精通,亦不失为名士也。” 瞿天民道:“医所以寄死生,亦非细事。看汝老成谨慎,天资敏捷,若能尽心搜索,此道自精。汝大兄敏不好学,二兄质朴自守,皆非活变之才,故我秘而不传。今将所有内、外二科秘方妙诀,并古今圣贤书典,尽授与汝,当用心习学,毋视为等闲也。” 说罢,即进书室取一概医药书籍,交与刘仁轨。刘仁轨拜受,收拾行囊,打点起程,拜辞瞿天民夫妇。郁氏叮嘱了几句水陆小心的言语,不觉泪流满颊。刘仁轨也掩面而哭。瞿珏、瞿 皆哽哽咽咽,不忍分离。瞿天民喝瞿助挑了行李,催逼起行。刘仁轨含泪拜别,出门而去。瞿珏、瞿 送了一程,自回不题。 且说郁氏自发付刘仁轨去后,心中凄怆,正坐于轩前纳闷。忽见凌婆踅入门来,万福道:“安人为甚事在此不乐?老身有-桩大喜,特来通知,省却烦恼,且讲正事。” 郁氏试泪道:“有何喜事见教?”凌婆道:“本村伍相国庙前有一聂员外,白手起家,做成偌大世界,妈妈庄氏也是中年续弦的。夫妻二人止生一女,名唤掌珠,生得万分美貌。不期今春这财主死了,妈妈托我老身觅一位奢遮聪俊的儿郎,将女儿送与他,把万贯家财相赠,只讨得个养老送终。想这门亲正好与二郎相配,特来作伐,安人可作急成就,不要挫过了喜神。” 郁氏道:“据妈妈所讲,倒也相应,不知我家官人主意若何?”凌婆道:“讨媳妇全凭安人做主,相公跟前一力撺掇,自然合就。我老身将这个白老鼠赶到府上来,有无数便宜处:一来二郎受享恁地千娇百媚的一位娘子;二来顶立他家香火,得了现成富贵,三来又不必大盘大盒费了恁的钱财。这事若成,可知道二官人一生消受不尽哩!” 正说间,瞿天民从外厅踱进来,凌婆站起来道了一个“万福”。瞿天民回礼道:“妈妈来得恰好,烦劝我家安人一劝,省的啼哭。” 凌婆笑道:“正是老身特来解劝安人,顺便有一头亲事与二官人作伐。” 瞿天民道:“好,好,难得老妈妈盛情,你且说谁家女子,若是门当户对的,只今便可成就。” 凌婆道:“伍相国庙前聂员外的姐姐,不惟人物端庄,又且家道富足,若是低三下四的,老身也不敢来放屁。”瞿天民道:“这员外莫非混名叫做聂一撮的么?”凌婆道:“正是,正是,他唤聂一撮。” 瞿天民笑道:“妈妈,你知道他混名从何而得?”凌婆道:“止闻人人唤他做一撮,不知是甚出迹。” 瞿天民道:“这厮出身微贱,幼年在本村富户家佣工糊口,亏他一味地俭啬,积攒些资本,贩布生理,成了家业。他家里三餐只煮粥吃,逢着四时八节祭神宴客,才敢用饭。那粥贮着一锅水,放不下几撮米,熬成粥时纯是清汤,不见米粒,故人取他插号叫为一撮。” 郁氏笑道:“这等熬省吃清汤,兀的不饿瘪了?”瞿天民道:“那厮生得肥头大脸,怎得干瘪?此老弃世已久,说他怎地。” 凌婆道:“正是这妈妈因员外身故,止留下一位女儿,家下无人撑立,故要招一位儿郎为婿,承受家产。老身特来与二官人说合,补报相公、安人日常看顾之恩。” 瞿天民道:“有甚恩处到你,反劳老人家费心。只是一件,那聂一撮家亲事,多分不惬我意,烦妈妈另寻一家罢!”凌婆道:“阿呀,这门好亲事尚不合意,那里再寻富门高似他的?”瞿天民道:“我不因财帛势利教妈妈另选,但是我学生止有两个豚犬,薄薄有一分家业。若贪图财产,使二郎入赘聂家,觑他眉头眼目,非我之愿也。况聂宅平素吝啬,女儿们看熟了样子,惟恐器度浅窄,但知量柴头、数米粒,论小不论大,耐进不耐出,镇日价琐琐碎碎的熬煎着丈夫,被人看轻了,又非我之愿也。还有一着要紧的话,凡是人家独养女子,自幼爹妈娇养,惜如金宝,纵坏了性子,撒娇撒痴的贪着快活,日高三丈,兀自高卧不起;鲜衣美食的受用,犹为未足。公姑丈夫处稍有言语,轻则哭哭啼啼,重则悬梁服卤,纵有厚重妆奁,不彀一讼之费,实非我之愿也,因此这门亲事不必讲他。” 凌婆道:“相公之言,句句有理。这样的事,世上尽多。但老身看聂家姐姐十分贤慧,独处深闺,衣饰雅淡,天性不饮酒,日惟蔬食,任从家事综纷,一言不吐,极是个安静的女子。我老身常在他家来往,每每见他宴宾待客,穿着食用,却也富盛。便是家下走动男女们,个个丰衣足食,不受冻饿。 眼见得那‘一撮’是个虚名,不足为据。相公如不欲二官人入赘,老身去对聂妈妈讲,待下聘已定,迎娶新人府上成亲便了。” 瞿天民道:“妈妈虽如此说,我心下大约不愿。” 郁氏焦躁道:“日前?儿说来,也见你多般比喻,憎长嫌短,讲了满载的长脚话。及后大媳妇进门,也不见甚么小家子气。今日凌妈妈所说甚是相应,又吐出这一篇兜头盖脚的话来,摆不脱道学气味。你道是量柴头、数米粒,这是妇人家俭省,做家的本等。终不成做家主的不要料理,任凭奴才们偷柴窃米,葫卢提过了日子。古人道得好:滴水成河,积少成多。当初你在艰难不足之中,不是我省吃俭用,怎能彀捱到今日?便是人家娇养的儿女,出娘门改三分,一到公婆家里,自然不同,那娇性那里去使?老妈妈,这亲事委实好的,放心说合,我自张主,不要听我这圣人言语。” 瞿天民笑道:“我虽不是圣人,却也识圣人几行字。安人,你曾见谁家富贵由妇人寸丝粒米省下来做就的?大凡发财发福的人家,一来气数辐辏,二者人力营为。凌妈妈在此,我说一个吝啬的比方与你听。当初汴城有一富户,晚年生得一子,这老妪从来啬吝,凡遇夏天,目因省柴一着,取水放于大日中晒热,将来洗澡。讵料这孩子细皮嫩肉,着了热水,腥毒相攻,生了一身天泡疮,臭烂难禁,不食而死,竟致绝嗣。将一个天大家私付与他人受用,虽然死生有命,也只因省柴之故。还有一家财主,也是那浑家鄙啬。因一小厮多吃了半碗饭,一柴打去,失手打伤了太阳,患了破伤风症候,延捱数日,方接医调治,也是迟了,一命呜呼。小厮的爹妈兴词索命,这富家弄得瓦解冰消,才得完结。这又是省米的样子。故云量大福亦大,不因这些小便宜便立了家业。” 郁氏怒道:“据你讲起来,一眯地泼用浪费,倒做了人家?我向前的辛勤熬省,总成虚度!罢,罢,罢!我已后立誓再不管家事,空做冤家,只索冷眼地瞧着便了!” 凌婆劝道:“都是老身多嘴,反累安人呕气。” 瞿天民笑道:“我讲的一片正理,反生不乐。夫妻们相处已到白头,终不然为着儿女事至于反目。凌妈妈,就烦你说合成了这事也罢,但日后设有搀前落后时,不要怨怼絮聒我便好。” 郁氏道:“你讲识几行字,岂不知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我等待媳妇以理,怕他不孝顺怎的?谁来怨你!”瞿天民道:“既如此,不必细说,相烦妈妈就去说罢。” 自入花园中去了。凌婆拍手笑道:“好一个安人,不枉了女中豪杰。只这几句着脉的话,相公自然拱手伏降。不是这等,亲事何由成就?”郁氏道:“我家相公极是淳厚的,但嫌他有些执板王道气,讲的都是冷话,不觉动恼。日常间我并不曾与他执拗,但这门好亲事,承妈妈见爱,倘然挫过,诚为可惜,故只得恁他说了几句,千万劳妈妈走一带,果得亲成奁厚,决有重谢。”凌婆道:“安人怎讲这恬,老身无不用心。” 讲罢,相别而去。隔了数日,凌婆复来见郁氏,送上吉帖,复道:“日昨老身去见聂妈妈,讲及府上为二官人求令爱结姻。那妈妈一天之喜,满口应允。故令我今日送庚帖来此,任凭择日发礼。” 郁氏单爱着财帛妆资,又不去求签龟卜,径自选日下聘。合卺已毕,果然聂氏面庞俊俏,礼度幽娴,金珠满箧,罗绮盈箱,说不尽妆资富丽,谁不道瞿家娶得一房好媳妇,都是二郎的福气。这瞿 的欢喜,且不必说。 再说瞿珏见兄弟娶得这一头好亲事,人人羡慕,个个称夸,心下暗想:“当初见了浑家姿色,一时强要结亲,谁想是一穷鬼,妆奁何等淡薄!今日弟媳不惟人物艳丽,又且赠嫁千金。深自懊悔,昔年一念之差,忙中事错。早知今日,悔不当初!”蓦地里心窝儿不正,对着天嗟恨起来,不住的长吁短叹,闷闷不悦。这张氏是个乖觉的妇人,见丈夫如此模样,心里也度量着八分了,早晚温存询问,瞿珏初时托辞掩饰,后乘酒醉尽吐真情,长三短四,一一说了。张氏听了,不觉失声一笑。这笑里不知是甚光景,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庆生辰妯娌分颜 怄闲气大家得病 第十回 庆生辰妯娌分颜 怄闲气大家得病 诗曰: 一言不合便生嗔,错配姻缘恨莫伸。 矛盾渐成形骨立,痴聋应解获长龄。 话说张氏钩引丈夫吐出真情话来,呵呵冷笑道:“大丈夫不能轩昂成立,反思量妻子的财物,岂是个长进汉子?这也不难,待我寻条绳子悬梁自尽,你另娶一位有嫁资窈窕娘子,岂不美哉?何必恁地烦恼!”瞿珏听了这句话,把一肚子酒都惊醒了,改口道:“我自说耍,娘子就认真起来。俗言道:钱财如粪土,情义值千金。我怎敢怨着娘子?”张氏道:“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况未言之先,细察动静,早知君意。今无他说,君再以颜色加我,惟死而已!” 瞿珏惊惶,宛转虚心宽慰,勉强趋承,愠色暂更为喜色,愁肠权且作欢肠。这张氏见丈夫如此小心趋奉,只索罢了。 忽一日,聂妈妈令家僮送一担盒礼来,讲是女儿母难之日,打一箸素面,请亲家和安人一坐。郁氏欢喜,忙整备筵席,就接亲母过门,又请凌婆和邻族女眷们陪宴。酒至半席,邀众人入侧厅里吃茶。凌婆和张氏且到卧房里净手,张氏坐在床橱上低头垂泪。凌婆问道:“大娘子为着甚事,恁的忧愁?”张氏叹口气道:“一言难尽。我若告诉妈妈,好生惭愧。” 凌婆道:“我与你怎讲这话,大娘子平日间说说笑笑,甚觉亲热有趣,为何近日愁眉不展,颜色憔悴,见了人没些话头,这般寂寞,动因何故?可对老身实言,待我替你散闷则个。” 张氏道:“恨只恨我命薄,嫁了个无情无义不着肉的丈夫,终日怄气,几次要寻一条死路,只因牵挂着爹妈,临期手软而止。” 凌婆道:“呵呀,后生家怎讲这话?怕少了穿的吃的承值的,去寻这条门路?你看街坊上乞丐的贫婆,披一幅、挂一片,拖儿系女,兀自求食过活。你是个天上人,正好受用。纵然大官人有些尴尬处,夫妻情分,不必认真。” 张氏道:“妈妈见教甚是。我也思量夫妇之情,虽有些气蛊,只索含忍。还有一件,我那婆婆的势利,婶婶的妆作,难以入眼,教我如何过的日子?”凌婆道:“你且讲恁地势利、妆作我听。” 张氏道:“我当初嫁到瞿家,也是妈妈说就。因为妆奁不整,暗中受了散言碎语,无奈含泪自知。我的妈妈,你知道么,今日婆婆见聂氏有些财物,你看他何等趋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除他不开金口,放出屁便是香的。别样的势利且慢提起,单说他今日生辰,聂家不过拿几个盒礼来,何必惊天动地,大排筵席,请张接李,趋迎这财主婆?可怜,可怜,我到他家数年,过了几度母难,谁人提起‘生辰’二字,我家妈妈几遍价上门,有谁偢倸?天大人情,待一餐现成茶饭,掇转身去了。 怎似今日喧喧哄哄,恁的热闹?这都是老妈妈目睹的事,我若调了半句谎,折罚我变驴变马,把人骑跨。我的妈妈,你道我见了这样景象,岂不是欺贫重富,气也不气?”凌婆笑道:“大娘子是大官人骑惯的,何必去变驴变马?”张氏道:“我把一腔子的气蛊告诉妈妈,反生笑话!”凌婆道:“老身说些风话,不过是劝娘子忍耐,莫要气恨。自古道:新亲如霹雳,旧亲请糊壁。你婶婶毕姻未及弥月,况兼箱笼中厚重,老安人怎得不虚撮脚趋承他一番?待过了半年三月,自然与大娘子一般看待,何必恁地悲苦!”张氏道:“妈妈,你那里知道,势利的人那颗心,是向热背冷生的,一千年也更变不转。我弃着一条穷性命,抖完了这厮家业,方才心死!”凌婆道:“大娘子快不要如此讲!”青春年少的女娘们要望上长,莫讲这短头话。” 二人正在房里唧唧哝哝的诉说,不期聂氏着一丫鬟名唤巧儿,来唤凌婆、张氏赴席,跨入房门,听了二人言语,轻步踅进床后,窃听完毕,才讲请二人陪酒。当晚客散,各归卧室。巧儿将张氏之言,一一对聂氏讲了。聂氏恼了一夜,次日侵早,备细与郁氏讲知。郁氏大怒道:“惟见得昨日这妇人呶唇咂嘴,恁般做作,原来是背面讲我过失。从他进门做媳妇以来,多少抬举他处,辄敢反面无情,万分可恶!从今日为始,与他做一对敌,看他怎生放肆!”聂氏劝道:“姆姆一时见小,讲了些闲活,婆婆不必介怀,且请息怒。” 郁氏道:“天地间止有做舅姑的磨灭媳妇,那曾见做小辈的反伤触大人?更不要着恼我,定要与这泼妇人见个出场,才见手段!”聂氏宛转劝释,郁氏按捺不下,气愤愤地奔出房门,径往轩子里来。 劈面撞见?儿,郁氏嚷道:“你这畜生,容妻子背面骂我,好个重妻轻母孝顺的儿子!”瞿珏失惊道:“娘呀,这话从何处来?你大媳妇从来敬重公姑,焉敢背面侮骂?”郁氏骂道:“你这短寿命惧内的死坯!纵容那淫妇讲我是势利小人,一颗歪心是背冷向热生的。他要弃着性命诈我,你不与他一路说合,怎敢恁地放泼!”瞿珏慌忙跪下,对天立誓道:“我瞿珏若背母向妻,暗里有片言伤犯着娘处,即刻七窍流血,天雷击死!”郁氏道:“既与你无干,快去请那贤德夫人来见我。” 瞿珏跳起身,进房内叫了妻子来。张氏一面走,心下疑惑,向前厮叫了。郁氏道:“你叫我做甚?我好个欺贫趋富、势利小人,怎敢认夫人做媳妇,兀的不折死了人?”张氏道:“媳妇并没半句言语伤触婆婆,怎么恁般发恼?”郁氏道:“你背面讲我千万的不是,只少却打骂二字了,还强口讲没半句言语么?自从你这不贤之妇到我家来,我做婆的那件儿不看顾你?你想当初光头赤脚,两个旧箱笼,几件布衣服,是你的陪嫁产;进门时就替你换了满头珠翠,遍身罗绮,高楼大房,呼奴使婢的享用。不想报答翁姑的恩惠,反行而是背非,讲我过失,只怕天理不容哩!”张氏笑道:“当初结亲之时,乃婆婆央凌妈妈上张门撮合。我爹爹自谅贫富不等,一口推辞。凌妈妈讲道:‘ 瞿安人极是贤德,不贪财帛,止要人才’。再三再四的求恳,勉强成就,却不是我做媳妇的捱上门来。贫家恶业,随身来不过是些旧衣破笼,承婆婆一点好意,穿的戴的都更换了华衣美饰,也是瞿门光彩,与张佛匠家无涉。今日婆婆不喜我时,情愿将陪嫁产穿戴了,也不辱没了张氏。” 郁氏大怒道:“你听这利嘴巧舌妇人,不知自己的罪过,反讲做婆的不喜媳妇。我且问你,你的爹妈来我家时,我也一般酒饭款待,几曾慢了他去?反唇倒舌讲接待他,不过是一餐现成茶饭?这也罢了,为何又讲我趋承着财主媳妇,撒屁也是香的,为他生辰大惊小怪,办酒待亲,极其势利?你自想尊躯贫苦煞,也是爹妈养的,岂没一个生辰?从不见什么亲戚送些礼物来相贺,反嗔我今日为婶婶生日开筵设席。自古道:礼无不答。难得聂亲妈费了钱钞,安得不接来一叙?你怎么暗恨要寻死害我,恁般狠毒,终不然做婆的害怕,反来求你?我把你这尖嘴薄舌的泼货不要慌,拼一个你死我活,才得罢手!” 张氏冷笑道:“呵,呵,巧言不如直道。这些话,我愿对凌妈妈讲来。我进瞿家门也曾过了几度生日,公婆从不曾破费了半文。今日婶婶寿诞,却如此热闹,委实心下不平,讲了几句,婆婆着恼,要与媳妇作对。俗言道:早死早托生,依然做后生。张氏也不惧的,只是凌妈妈可恶,如何搬我家是非,使我姑媳不和?若到阴司,必要寻这老猪狗抵对!”郁氏嚷道:“你看泼妇人借名骂我。那凌妈妈昨晚酒散就辞别而去,怎讲他搬是弄非?”张氏跌脚道:“是了,是了,昨日巧儿进房唤我,毕竟窃听了说话,添言送语,使婆婆知道。这巧儿奴才倚着家主婆势利,挑弄口舌,其实可恼!”聂氏站在郁氏身旁劝解,一闻了此言,不觉两颊通红,怒从心起,厉声道:“姆姆恁样欺人!古人道得好:打犬看主面。巧儿是我的人,怎么就轻口骂他?”张氏道:“这奴才不该传言寄信,挑两下怄气。骂了他,你待怎的?终不成打下了夫人官诰。” 聂氏道:“吃黑饭,护黑主。你既讲婆婆势利,牵枝带梗讲着我,缘何巧儿不要过话?没些面情,破口便骂。若这奴才骂你,你待何如?”张氏道:“竹节也分别上下,奴才们敢骂兀谁?你莫要倚着豪富,便自欺人。我家虽系匠作,寒族中也有为官做吏的,莫要轻看了他。我父亲若肯熬清受淡吃薄粥时,也颇颇做成家业,不受人的轻藐!” 聂氏大怒道:“你与婆婆斗口,我早膳也不用,在此劝息。你骂我丫鬟,我以妯娌情分,止将理讲。你怎地隐言骂我?”张氏道:“虽然婆婆重你,也要从公判断。那一句儿是骂你处,恁样虚空吊我?”聂氏道:“我虽是一女人,也读几行书过。你这般藏头露尾的刁话,比那骂詈还狠毒几倍哩!”张氏道:“不与你争,你且讲那一个字是刁话?”聂氏道:“我还你那刁钻处。你讲张匠作若肯熬清受淡呷薄粥时,也不贫苦。分明是讥诮我爹爹插号唤做聂一撮,从鄙啬悭吝做成的家业,岂不是当面骂我?”郁氏跌足道:“儿讲得透彻,这明明是舌底拳棒,狠,狠,狠!” 张氏笑道:“婆婆又是护短的言语,那‘聂一撮’尊号乃四海闻名的豪杰,岂止我一人晓得,缘何反讲我舌底拳棒?”聂氏道:“这雉鸡乖皮里针的巧处,谁不参透?便是聂一撮混名,无非是‘贫啬’二字罢了。强如那偷了人家佛肚中金灵圣儿,被那家子搜将出来,打得做鬼叫!若不是我家妈妈劝释,如送入公厅审出满贯赃来,兀自要发配远方哩!” 张氏听了,怒道:“你讲偷佛肚中灵圣儿的贼,明白是骂我爹爹,好欺人,好欺人!”聂氏笑道:“呵,呵,我是讲那偷灵圣子的好汉,和你家爹爹何干?”张氏嚷道:“好矫强聪明的话儿,我也不与你斗嘴。俗言道:拿贼见赃,捉奸见双。你只还我那一家是失主,谁见我爹爹做贼?”聂氏道:“不要忙,我还你一个出处。旧年四月初六日,敝邻冯老妪因家下有一尊古佛金身坏了,唤城内一位装佛匠补漆贴金。谁想那人盗了古佛的心肝五脏,被冯老妪瞧破了,唤家僮将那人打了一顿脖子拳,只要锁了送官。我家母亲善言劝释,问他姓氏,他讲姓张。现有失主,难道是假的不成?”张氏气得暴跳,大哭道:“好了,平空地指好人为贼!就去叫我家爹爹来和你面对。倘是造捏出的,这番不得开交!”聂氏道:“好扯淡,我又不是失主,面对怎的?只怕那人见了冯老妪,面皮上有些红白。” 张氏气倒地上。开口不得,顿足乱凌。郁氏见了,反没做理会处,合家男女都来相劝,家僮急往花园报知。瞿天民笑道:“婆媳妯娌争闹,这是最难解纷的事,我也不管,汝速到佛楼上去与太太讲知,自然争竞息矣!”家僮忙奔入佛阁上来,只见元氏坐在佛座前,闭着两目,暗暗念佛。 家僮叫一声“太太”, 元氏开眼,见是家僮,问道:“你上来做甚么?”家僮将安人婆媳相争缘由讲了,又道:“相公叫我来请太太去劝闹,作速便行。” 元氏道:“我昨夜多吃了半箸子饭,搁在心里,不得下去,整整醒了五个更次。天晓来,正要寻睡,耳边厢只听的沸沸瀼瀼喧嚷,却原来是他姑媳们费嘴,待我去,待我去!” 令家僮搀扶出轩子里来。郁氏正在那里喃喃地骂,一见婆婆来到,慌忙厮唤聂氏向前“万福”, 那张氏犹自在地上打滚啼哭不住。元氏先唤聂氏道:“我儿,你新婚尚未弥月,纵姆姆有些言语,也须忍耐,不必恁地饶舌。”聂氏答道:“是,太太分忖,不敢再辩。” 元氏道:“好个达事新人,快进房去梳洗。” 聂氏唯唯连声,踅转身进去了。元氏又对媳妇道:“老安人,你平日间最有涵养的,为何今日如此发怒?”郁氏答道:“张氏这泼妇人背面骂我势利,又讲我几多的短处,因此媳妇冒渎他一场,他反在此撒赖使诈哩!”元氏哈哈笑道:“安人讲的是甚话,岂有姑媳们诈赖之理?媳妇即是儿女,焉可怀毒认真。凡做大的,装聋作哑。是一妙法。况安人向有积病,侵晨空腹,这般怄气,倘有差池,教我老景看谁?”郁氏含泪道:“谢太太金言,敢不从命!”元氏道:“安人若听我言,请归房用了早膳睡睡何如?”郁氏连声道:“是,是,是。” 也回房去了。元氏移一步向前,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来搀扶张氏道:“我儿起来,快不要恁样淘气,若使外人见了,甚不稳便。” 此时张氏见婆、婶都进去了,止撇他睡在地上,也觉没趣,见元氏来搀扶,他就顺水推船,一骨碌爬起来道:“孙媳自站起来罢,何劳太太劳神。” 元氏一面替张氏拭泪,劝道:“我儿自到我家来,聪明孝敬,知高识低,谁不道你一声‘好’! 今日婆婆偶听旁言动忿,与尔唧哝,你便这样高声大嗓啼哭,外观不雅。我与你婆婆退后的人,光景有限。你等青春年少,正要撑家立业,替父母丈夫争气,后边日子甚长哩,怎行这老乞婆撒赖的事?我儿,你是伶俐的人,反而思之,自觉何如?”张氏道:“太太所言,深为有理。孙媳已知做小的狂妄,但婆婆重富欺贫。底事护着婶婶,将奴百般辱骂,个中怎生忍耐?故此晕倒啼哭。” 元氏道:“阿呀,妯娌总属一家,何分贫富,这句话你就讲差了。快不要恁地,进去,进去!” 张氏无言可对,低头含泪眼,径转卧房中。这一场闹吵,幸元氏解散。郁氏令丫鬟扶太太入小阁里,吃罢茶果,依然往佛楼上诵经去了。有诗为证: 幽居兀坐习三摩,骨肉操戈奈若何。 片语折衷姑媳服,仍归经阁诵弥陀。 这郁氏从与大媳厮争之后,便觉心烦肉颤,气喘头疼。不知这病体甚时痊可,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全孝义郁氏善言 看风水葛鹪诡计 第十一回 全孝义郁氏善言 看风水葛鹪诡计 诗曰: 沉疴呼吸待骖鸾,诀别伤心泪若泉。 易箦反观频自讼,愿君莫听妇人言。 话说郁氏怄了那一场闲气,便觉奄奄病倒,面庞日加憔瘦。瞿天民用药疗治,并无灵效。重复遍接名医商议下药,亦没功验。次后,渐渐病势沉重。郁氏自料不起,令丈夫去请婆婆讲话。瞿天民亲去搀扶母亲进卧房来,坐于床橱之上。郁氏带病厮唤了。元氏道:“这几日安人病体若何?”郁氏垂泪道:“媳妇病在膏肓,多应不久于世,故请太太一言,以为永诀。”元氏道:“安人宽心调摄,候灾星退度之日,自然痊可,不必劳神,反增病恙。” 郁氏道:“媳妇病体日重一日,怎能彀有好的日子?媳妇从幼年蒙太太恩养,得以成人,后相公遭变,又于艰险患难之中,赖太太周旋顾管,以到今日。分虽姑媳,恩同母女。但孝敬未伸,每怀惭愧。讵料今日禄命将终,要与太太相别,怎生是好?”讲罢,呜咽不胜。元氏哭道:“安人与老身相处四十年,并无一毫儿差错。天下做熄妇的学得安人,都是孝妇了。我与你朝暮相依,怎忍得一旦弃我而逝?安人若有差池,老身随后也归阴府,与你于九泉相会。” 郁氏道:“媳妇有甚好处,感太太如此钟情。媳妇死后,太太切不可悲苦,以伤贵体。旦夕供养服役之类,相公向是孝敬的,我自放心得下。太太的衣衾棺木,我已亲手置办齐后。太太常要检点,切不可借与亲邻。太太寿在风烛,倘遇不测,仓猝间焉有如旧的坚固?这是至紧的话,太太切宜留心。” 元氏大哭道:“安人言及于此,始终为着老身,教我怎不肝肠碎裂也。” 姑媳携手痛哭。瞿天民带着两泪,勉强宽慰。正悲切间,丫鬟报说大娘子来问安。郁氏 眼高声道:“这妇人不必进房,誓与他生不睹面,死不送丧,看我则甚!” 张氏听见,不敢入房,且在门首站立。元氏劝道:“自古说虎毒不吃儿。媳妇既来问安,可将前愆尽释,相见一面何妨?”郁氏道:“太太之命,本该尊奉。但媳妇见了这妇人,便觉眼中火出,胸内气增,不如不见为妙。” 元氏道:“既如此,不见也罢。” 令丫鬟回复去了。少刻,聂氏也来探望,郁氏亦不令相见。瞿天民道:“大媳妇不敬于尔,理宜拒绝。小媳妇言行无失,拒而不见,何也?”郁氏叹气道:“不听好人言,果见凄惶泪。当初为?儿娶这泼妇人时,相公何等拦阻?是我牵强成了,谁想这女人嘴尖舌快,蜮势鬼形,不脱那小家子腔魄,以致怄气,今日果有丧身之祸。便是小媳妇这段姻缘,相公也曾推却,都是我妇人家小见薄识,造次结亲,虽然人才好、嫁资厚,到底娇养自在,不知礼节,止省得一味悭吝,恐非享福之器,至今懊悔无及。” 瞿天民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与你管他则甚?况老瞿讲的是王道话,执板头道学气,何足挂齿?”郁氏正色道:“我以正言与君决别,君反以冷语相加,何薄情如是也?”瞿天民道:“安人病躯,无可解救,寸肠如割,欲代不能。偶闻安人悔恨之言,故反提前语,以笑代哭耳,焉敢见欺于贤妻!”郁氏道:“相公言虽戏谑,妾身反增惭愧。然这两门亲事,属于前生冤孽。我死后,相公念夫妻情分,不可复生怨恨之念。” 瞿天民道:“男女婚姻,赤绳前系,事由天定,谁敢怨嗔?但安人果有不测,教我满眼望谁?怎得一命归阴,同逍遥于九泉之下,也不枉夫妻一世。不然撇得孤凄冷落,如何过的日子?”说罢,夫妻抱头而哭。元氏也恸哭起来。郁氏忽然晕去,瞿天民忙灌茶汤,半晌方苏。元氏见媳妇势危,不敢远离,相伴至晚,就于侧首凉床上睡了。 此时瞿珏弟兄和张、聂二氏都在侧房伺候。这些使女们服侍到更深夜静,都东倒西歪酣睡了。止有瞿天民坚守不动。郁氏开眼,见丈夫坐在身旁,问道:“相公怎么不睡,在此久坐,有损精神。” 瞿天民道:“我见安人睡去,故在此守候,倘要茶汤,便于答应。” 郁氏道:“感相公如此深情,妾身何以报答?日间有数句切紧之话,待欲禀明,奈一时昏晕,未及毕言。”瞿天民道:“安人有甚言语,可速分付。” 郁氏道:“我死后,太太必然痛苦。年老之人,恐伤肺腑,相公朝夕相随宽慰,不可暂离一步。我死后,相公孤帏寂寞,独枕凄凉,纵有使女们承值,终非贴体。我看侍儿阿媚寡言洁静,与诸女不同,相公可收入房帏,决能体心服役。更有一着要紧的事,相公必须听者:我死后,即将房园田地一应产业,拨与二子分居炊爨,则彼此各图利益,尽力经营,庶几家声不坠。不然,二妇争权,终无了日。那时设有挫跌,不致废家不已。这三件大事,相公切须留意。余者相公自能料理,我皆放心得下。” 瞿天民垂泪,一一应允。正是生离死别,十分凄惨。夫妻讲话间,不觉鸡声遍野,早是五更天气,蓦地里郁氏叫一声“苦”!瞿天民慌忙抱住,郁氏摇头道:“不好了,心头气塞,万分难过。” 言未毕,只听得咽喉中齁齁痰响。瞿天民急唤众人醒来,一齐攒绕床前。郁氏看看两眼泛上,舌短气呃。元氏和媳妇们齐叫:“安人!念佛念佛。” 郁氏含糊道:“莫听枕边言,莫听枕边言,……”连声念了三遍,少顷气绝而死。合家男女放声痛哭。日间一应丧事,打点齐备,当晚入殓,停柩于正堂之中,延接僧人,诵经追荐。 不觉又过三七,瞿天民接了亲族,将所有家私,对众细细拨开,分为两股,令二子收掌,止存下肥田百亩、花园一所自用。 听了郁氏遗言,将媚儿收入房中为妾,留下老苍头瞿助夫妇二人伏侍。余者婢仆尽拨与二子使用。家事调停已定,正欲商议举殡,不期元氏为悲痛媳妇,昼夜啼哭不止。瞿天民宛转劝解,这老年人苦入骨髓,如何肯听,朝暮嚎篊,染成吐血病症。瞿天民虽然求神用药,奈年老力衰,竟不能起。拖延数日,一命归阴。殓毕,停柩于前面大厅之内。那丧礼佛事、吊唁祭奠之务,自不必说。 瞿天民终日哀恸,寝食皆废,形骸骨立,也抱病长卧,举家慌张无措。捱至断七已外,渐次起居平复,然后计议殡葬一事。瞿珏道:“祖茔上俱已葬足,不如将太太、母亲权厝于享堂之内,从容寻富贵之地,才可安葬。” 瞿天民笑道:“汝年幼不知大体,凡新丧必须随便而葬,不惟亡者入土为安,而生者亦免暴露之念。我见多少宦门富室,为父母选择坟山,因循耽搁,反获了不孝之罪。那贵者嫌职卑禄薄,妄图大位,非台辅之地则不葬。那富者嫌财微蓄浅,冀贪巨万,非大富之地则不葬。被那舆士指东说西,牵张搭李,迟延岁月。及至家事凋零,人物沦丧,求一塔儿荒地以葬父母,不可得矣。还有那祖父子孙数代相继不葬者,始则因择地而互相推托,终必抛弃枯骨于荒郊旷野,日曝雨淋,风吹雪压,岂不惨然!此乃天地间第一罪人,汝辈切记,切记!古人云: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生于何处,死于何所,葬于何地,自有分定之数,不可妄求也。” 瞿 道:“爹爹之言,鉴往戒今,不肖等敢不佩听?但富贵之地固不可妄图,然葬亲于浮砂浅土、龙绝水聚之穴,人子之心安乎?须要土厚山平,风藏气聚,庶几存亡有益,生死皆安。爹爹以为何如?”瞿天民点头道:“尔言甚合正理。但得如此之地,尽可安葬。” 父子们议论未毕,忽见厅侧闪出一个人来,孝巾布服,细袜净鞋,向前哈哈笑道:“乔梓们高议,某极敬服。太太、安人的佳城,托在某身上,管取地好价轻,惠而不费。” 瞿天民抬头看时,乃是帮丧的闲汉葛鹪,字伯翔,人见他帮闲掇赚,乘隙而入,取他插号叫做啄木鸟,与瞿天民原系姑表旧亲,因他家连丧,捱身帮衬,管丧仪簿,陪吊奠客,照理出入帐目,一来图嘴头肥腻,二则饕餮些贯头微利。当下见瞿天民父子议觅坟山,就随航而进,其意可知。瞿天民道:“伯翔兄亦知风水么?”葛鹪道:“堪舆虽不甚精,大概颇知一二。然某有一相识,乃饶州人氏,姓龚字敬南,最精此术。彼曾言五城山有一片土陵,朝阳向日,砂水有情,乃安稳发福之地。可惜无人识此,弃而不用,某一向在心。今尊驾欲为太太择地,何不用之?”瞿天民道:“据兄所言,地固好矣。然何以知其价轻可图?”葛鹪隹道:“某闻此山是城内郑谏议之产,其孙郑郴因家事零落,久欲脱卸。因无售主,故此蹉跎。今郑兄正在不足之际,用计去缓缓钓他的。自古道,口干服卤。拿了几锭现银子去降他,不愁他不上钩。故云惠而不费,乃区区之簿敬也。” 瞿天民笑道:“深感盛情,今即烦兄去相约老龚,明早同往一观。果若兄言,即当成契。” 葛鹪道:“口说无凭,一看便知好歹。明早令龚敬南先来奉请,然后同往才是。” 说罢,相辞去了。瞿 道:“不肖看小葛举止轻佻,言行不实。买坟山乃一桩大事,爹爹不可轻信其说。”瞿天民笑道:“我岂不知此人的行止。但说合由他,成与不成在我,便向往一观何妨?明早打点早膳,切莫迟误。” 瞿珏弟兄领命回房不题。 次日侵早,葛、龚二人径往瞿家来。瞿天民父子迎入客厅坐定,茶罢,瞿天民道:“请问龚先生堪舆之理何者为重?尊驾必知其蕴,乞道其详。” 龚敬南道:“上古之民,死而闭棺瘗土者,不过虑其尸骸暴露,使之入土以为安,便随处可成坟,是地堪为墓。中古已来,方有葬寻生气、脉认来龙、穴总三停、山分八卦之说,若能观气之融结、造理之精微,方称高手。然吾辈中千蹊万径,议论不一,学生止于来龙认得精切,定穴毫无差误。受人之托,必尽其心。区区力量,不过如此而已。”瞿天民笑道:“老先果能受托尽心,则与贵道中诸友迥别矣。”吃罢早膳,令家僮挑了酒樽食 ,一同往五城山来,举目看时,果然好一座山景。但见: 胸临沙法,合澄澄一带溪流;背倚巍冈,尖耸耸几层峰峤。案山秀丽,密森森翠柏苍松;坐穴宽平,鲜簇簇灵芝瑞草。青龙昂首,恒招财禄之荣;白虎垂头,永绝 刑之害。一片向阳福地,终归积德之家。 龚敬南引一行人上山来,立于山顶,周围观望,将山之来龙砂水、照山朝拱,牵书搭俗的说了一番,却不知瞿天民细细觑得明白,向龚敬南道:“老先,你且讲这山是甚形势?正穴落于何处?此地葬下,子孙兴废何如?”龚敬南道:“此山向道皆好。最妙者,火星插于龙首,名为太乙侵入云霄,位合居于台省,贵地无疑。咳,单可恨当年什么一个盲眼堪舆点穴差了,故郑宅子孙消败,贫寒彻骨。足下若得此山,待小生看正了穴道,将令先堂葬下,那尊府世居台省之位,妙不可言。”瞿天民道:“寒门世代德薄,不敢望此,但使亡母与先室得安土,子孙不受冻馁足矣。” 葛鹪、龚敬南一齐道:“老先生仁声远播,谁不敬仰。使有德之人获有福之地,天理之昭应也。”瞿天民道:“小弟有何德能,当此过誉?即烦二兄与山主转言,乞将价银确议,然后成交。” 瞿珏道:“地局虽然可用,不知缘分何如?爹爹宜竭诚龟卜,以定凶吉。” 葛?笑道:“龚敬南是一双慧眼,看风水估定成色,毫厘不爽,管取不误大事,何必占卜!倘卜得不佳,何以处之?”瞿天民道:“卜所以决疑。今已看得入目,不须再卜。” 龚敬南道:“老先生实高明之士也。小生常选的几处好地,力劝相知成就,俱被这求神问卜误却交易。那无福之人,怎消受这发福之地?惟是不卜的为妙。” 一行人一面议论,同下山,进享堂内坐地。 吃罢酒饭,步出山口,各自分路而散。 不说瞿天民父子回家。且说葛、龚二人一路计议道:“老瞿平素鄙啬不肯出手。今日这事成就,也赚他些银两用度。”葛鹪道:“小郑近来手中干燥,巴不得这产业脱手。见他时,切不可露出买主姓字,使他两下隔山照不得相见,我与兄于中取事,管取妥帖。” 龚敬南道:“这片地虽是一个假局,仓猝间无人瞧破。虽讲数百金之价,亦何为过?看瞿子良怎么出口。小郑处,只言他局窄小,止值三十余金。若做得价重时,乃我一人之物,写定议单,除三数之外,三股均分,才与他完成此事。不然,且搁他娘。他若要银子紧急时,自然脱裤儿就我。”葛鹪道:“妙计,妙计。还有一件更妙处,待小郑山价入手,寻一二相识来,不消几个黄昏,管教他空囊如旧。” 龚敬南笑道:“计则美矣,奈何太毒!”葛鹪道:“无毒不丈夫。前日赌场上取几条头筹儿,看他拿班做势,肯善与我二人么?当今的人,毒些的反讨便宜,那懦弱的常自空着肚皮受饿。” 龚敬南颠头道:“金石之论也。那小郑的银子,不是我两个撮他的用,免不得着他人之手。赌行中好汉,那一个是心白的?”二人商议定了,径进城到郑郴家里来。不知用甚香饵,赚小郑上钩,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写议单败子卖坟山 假借宿秃囚探消息 第十二回 写议单败子卖坟山 假借宿秃囚探消息 诗曰: 谋人风水荫儿孙,反与儿孙种孽根。 ?土未干骸骨露,愚夫鉴此足寒心。 话说葛、龚二人与郑郴相见揖罢,葛鹪将上项事说了。郑郴合掌顶礼道:“谢天谢地,谢祖宗荫佑。此事获成,刚救寡人之驾。” 龚敬南道:“足下近日做了老相识,何处不赚些银两?今出此言,分明是觌面打骂,莫非憎弟等多嘴么?”郑郴道:“苦呀,苦呀!虚名相识,实无分文入手。一家三口,整整饿了两日。今早贱荆熬不过了,只得脱下一条旧布裩子,典铺中解得十五文钱,止籴下升三合米。劈了一扇金漆板门,煮粥饱餐,小弟方能挣扎。二位爷爷没奈何觑小弟平日相处情分,速赐斡旋,胜如斋僧布施!”龚敬南道:“凡交易之事,不宜太紧,亦不可太缓,紧则涉疑,缓则迟误。此事怎生作速?”郑郴下揖道:“二兄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静夜转思,无计摆划,今日正欲与媒妪商量,将寒荆寻一售主,彼此留恰性命。偶幸二兄下顾,讲此门路,正是饥时一口胜过饱时一斗,好歹将此地脱手罢了。不然,夫妻难免生离,子女焉能完聚?”葛鹪道:“这事已讲了数日,那富家是个识风水的,他讲贤弟佳城局面不真,非富贵之所,出口甚轻,故小弟不敢启齿。今日暮与龚大哥谈及,因便奉谒,讵意贤弟在倥偬之际,不佞当竭力谋之。” 郑郴道:“那富家姓甚名谁,住居何处?肯出价关多寡?”葛鹪道:“这富翁姓家字二睦,住宅离此不远,价目不及三十金。据我论之,且延捱数月,彼若实意买时,不愁他不增高价。” 龚敬南道:“这论头最妙,最妙!”郑郴道:“我的爷老子,讲的都是冰话。自古道:远水救不得近火。看我这般窘迫,还索什么重价?便是三十金也罢,暂救目前之急,日后再做理会。” 葛鹪道:“贤弟恁他讲时,我等急去说合。若增得数两时,三分、八分何如?”郑郴道:“任凭二兄裁处,小弟焉敢较论,只求速行,足感高谊。” 葛、龚二人辞别散讫。 次日,二人复见瞿天民,备言郑家允卖之意:“ 但价数太高,不知尊意欲否?”瞿天民道:“彼索价几何,乞述其数。”龚敬南摇头道:“那小伙子不识天高地厚,惟以财利是图,价取三百余金。学生们也难请教。” 瞿天民道:“地场窄逼,据小弟俗眼观之,不过取其平稳而已,何故索此重价?”葛鹪道:“大凡世情交易,望天讨价、着地还钱的甚多。彼已言价之数目,尊驾肯出几何,亦求明示。” 瞿 道:“看此荒山,横直不及二亩,光荡荡又无几株大木,其价不过四五十金,多则难以奉命。” 龚敬南冷笑道:“戴笠帽亲嘴,好远哩!瞿老先如不合意时,另看一块省简的罢。” 瞿天民道:“为父母择地,何在乎数十两之物。烦二兄转达,价止百金。彼如不允,只索中止。” 葛鹪道:“小弟即去见郑兄,还彼实价,其允与否,再当面复。” 当下二人急急奔进城里来会郑郴。郑郴见了二人,如获珍宝,忙问道:“所事如何?”葛鹪叉手道:“恭喜,贺喜!”郑郴欢喜道:“据兄之言,事有成矣!”葛鹪道:“这事十有八九的机括,单亏我二人陪下多少面皮,饶了若干唇舌,撺掇得那人心悦诚服,慨然应允。但是价目只肯三数,怎么区处?”郑郴道:“只求速成便是,三数也罢。” 龚敬南笑道:“贤弟不必性急,待先写下一纸合同议单,再加你几两银子亦不为难。” 郑郴道:“兑银立券,乃正行交易,银两未曾觌面,要写议单何用?”龚敬南道:“议单是我三人私立的,何必与买主相会。适才那富翁拿定班儿,止肯出这些数目,被区区掉三寸不烂之舌,葛伯翔打着边鼓,委曲赞襄,婉转开谕,着意弥缝,尽心帮衬,耸动了那财主心肠,一加就加了七十金,你说好么?”郑郴听了,跳跃道:“妙呵,妙呵!你二人是我重生的爹妈,决不忘恩,随当重谢。”龚敬南道:“世间能有几个人报得爹妈的恩哩?我也不要你重谢,只是现打现的稳。”葛鹪焦躁道:“你二人说了半日婆子话,好不耐烦。日昨曾讲过的,三十金之外如加得银两时,三股均分。今日价已议定百金正数,归于贤弟七十两,三分均派。龚兄恐有变更,先要立定了议单,然后成交。如其不然,撒开不管。这是斩钉截铁的话,何苦扯了半日闲谈!”郑郴道:“立议单诚为易事,但寒家数姓同居,往来人杂,甚不稳便,怎得幽雅僻静去处才妙。”葛鹪道:“这话也是。马家弄里碧云庵止有几众女师父,极其幽僻,我们到那里干事,决无人搅扰。” 三人取路到庵里来,将庵门闭上,走进伽蓝殿,径入佛堂上坐地。龚敬南袖中取出三张纸来,问老尼借笔砚,老尼拿出笔砚来,随手关门进去了。三人就于佛座前经桌上立写合同,葛鹪口里念诵,郑郴动笔誊写: 立议单人郑郴、葛鹪、龚敬南。今郑郴在于万分窘迫之中,情愿将祖遗坟山一片,求恳葛、龚二兄为中,觅售主出卖。三面议定,成交之日,其价银卖主止收三十两,已外正契所余之物,立刻三股均分。此系郑郴心悦诚服,并非勉强等情。倘有人言事端,山主自行理直,与居间友无涉。彼此甘心,各无翻悔。 立此议单三纸,各存一纸为照者。 年月日押写罢合同,互相读了一遍,押下花字,各收一纸,高声叫了聒噪,抽身出庵而去。 原来这碧月庵内共有四众尼姑:一位当家的,年已衰老,法名慧真;一个徒弟,乃双眼不见的,法名真见,只好生着吃现成茶饭;有一徒孙,是个瘸子,法名见性,脸虽生得丑陋,颇识几行字,诵经念忏,说因果、谈佛法,件件皆能,乃是本庵的挣子,亏着他攀施主、化钱粮、打月米、包人家经卷来念,养活一庵人口;他也收留一个徒弟,法名性完,系寡妇出家,年纪不过二旬四五,生得妖妖娆娆,颜色娇丽,与本城百佛寺富僧华如刚相交情密。他的卧房就在佛座背后。当下华如刚正和性完在榻上玩耍,猛闻得念诵之声,侧耳听时,如此如彼,尽知备细。次后脚步响,三人厮起着出门去了。如刚叹气道:“阀阅人家生此不肖子孙,不如我等做和尚的现在快活,死后免得使人提讠岁。” 性完道:“释兄何故言此?”华如刚道:“适闻壁外念诵者,乃是卖坟地的议单。这卖主是小僧世代门眷,本城有名的谏议大夫郑坤的孙子郑郴。其父早亡,留下万金家业。这郑郴读书不就,又不谙经营生理,惟好吃酒耍钱,宿娼游荡。那做中的葛、龚二贼,是一对剜地皮、拆屋柱、吃死人不吐骨的凶汉,帮这小伙子玩耍作乐,不数年之间,弄得他偌大家资化做东流之水。近来无处思量,看看轮到祖宗身上去,将那坟上合抱的大树,可怜,可怜,连排见砍,做柴薪卖了,光荡荡止存下一片荒冢,如今又说合与人。你说这二贼好狠心肠,坟价出银百两,他止许与小郑三数,那七数又要三股均开。暗想那掘祖宗卖的止得半价,这光棍入娘的也得一半。贤妹,你道狠也不狠!故我不觉长叹也。” 性完将如刚一把搂住,笑道:“我与兄且自取乐,莫管他人闲事。” 如刚道:“正是。余兴未完,且毕了正事,再行筹画。” 少顷,二人穿了衣服,如刚道:“小弟告别,另日再来。” 性完道:“日色已斜,师兄何不在此过宿?”如刚道:“有一要紧事务,暂尔抛撇,莫怪,莫怪!” 说罢,抽身离却庵院,一径取路奔出西门,往郑谏议坟上来。天已昏暗,忙敲享堂门扇,一老子出来开门,见了如刚,骇道:“华师父黄昏黑夜来此何干?”如刚道:“小僧至村外舍亲处探望,被留定吃了数杯,即忙脱身行至贵庄,不觉天暮,权且叩门借宿一宵,明日早行。惊动,惊动!”老子道:“恁地时,请入里面来。” 两个同入草堂。老子点了一盏灯,放在台子上,又拿碗现成茶吃了,移过两条饭凳,铺叠停当,道:“师父请睡罢!”如刚道:“打搅了。”正说话间,忽然一阵风来,险些儿将灯打灭。如刚忙举衣袖遮定,摇头道:“好风,好风!老管家,这屋子也该修葺了。你看四壁通风,冬天怎过?”老子道:“这破屋子早晚已属他人,修葺怎的?”如刚道:“贵府的佳城,怎么会属他人?”老子叹息道:“老师父,老师父,别人不知道,我衙内事,你该尽知细底。我老儿唤做郑立,自幼年伏侍做官的,多少风光洒落,后随着公子,却也受用。不料老爷、公子相继而亡,留下小官人是一败子,可怜见将铁城似一个大人家弄做雪消春水。可恨那葛、龚二杀才,近日又撺掇小官人将坟地卖与瞿子良相公,价已议定。早晚成交,将我这老骨头那里去存身?师父你讲那修葺的话,反教我心酸肠痛!”如刚道:“那瞿子良莫非近日死母亲、妻子的么?”老子道:“正是,正是。” 如刚道:“老人家,不要烦恼。如你家小官人不卖此地便罢,如卖去时,你可到我寺中过活,早晚烧些香烛,日午打些斋饭,包得你饱暖,不受苦哩!”老子道:“若得恁地时,我郑立感恩不尽!” 如刚道:“休如此说。明早五更,我要赶进城去,烦你热些脸水。” 老子道:“有,有。” 说罢息灯,各自睡了。鸡鸣时,老子起来烧汤煮粥,伺候如刚漱洗吃罢,作谢出门,乘着残月之光,复入城往葛鹪家里来。此时天色黎明,葛鹪尚未梳洗,见一和尚侵早而来,心下疑惑,忙问道:“师父宝刹何处,为甚事侵晨下顾?”如刚道:“小僧是百佛寺和尚,贱名如刚,与老丈曾相会数次,怎忘失了?”葛鹪道:“小弟觉得曾会面来,一时省不起,失敬,失敬!”如刚道:“小僧闻老丈与龚敬南为中,将郑宅佳城说合与瞿相公家,乞携带小僧趁一分儿钱,足感,足感!”葛鹪道:“郑君久欲卖地,苦无售主。我与老龚费尽了唇吻,勾搭成交。尔僧家怎么就要挖我的趁钱,好不知趣!”如刚道:“凡作中赚分内之钱,小僧怎敢搀越。但百金之产,卖主止得半价,只怕人心上去不得些。小僧便于五十金之中,分一角儿入己,也合天理,非为僭妄。” 葛鹪焦躁道:“做中作保,乃我等闲汉的勾当;看经布施,是汝等出家人道路。什么一百、五十,吹毛求疵的,擅自混入来,要赚那现成的银两!”“这般好买卖,烦兄作成我赶趁些。” “咦,好狠和尚!你不知我葛、龚、郑三个豪杰的名望哩。休要虎嘴里剜食,反讨个没趣吃!”如刚道:“什么没趣有趣,葛、龚、郑的大名。巡闻久仰。但这隔山照打滥泥桩的财物,大家可趁些。既不肯分与我也就罢了,何必恁的烦絮!”葛鹪道:“不必饶舌,快走,快走。略迟些,不要等我脑袋上发擂!” 如刚笑道:“打和尚的不算做好汉。” 大踏步径出门往东去了。葛鹪暗笑道:“秃厮呵,银子分不去,反讨劈面的抢白,岂不是求荣反辱!” 忙忙地梳洗,吃了早膳,去寻龚敬南。龚家人复道:“不在。” 葛鹪道:“有一事要与敬老商量,若回宅时,千万到我家下来一会。” 说罢,转身回家等候,直至午后,龚敬南醉醺醺地摇摆将来。葛鹪道:“老哥好春色,提带小弟呷一杯也好。” 龚敬南道:“昨日庵前分路,走不上半箭之地,撞着一旧相识,拉我去胡同耍耍,整整吃了半夜酒。才方合眼,又早天明,摆开桌儿又吃,慌忙作别,不觉日已过午。适闻仁兄下顾,莫非为小郑的事么?”葛鹪道:“然也。另有一事说与兄知,可笑之极。百佛寺中一秃厮来讲,这一桩事要分我等一角居间银与他,被我一顿发挥,掇转身去了。”龚敬南道:“那和尚是甚名姓?”葛) 鹪* 道:“他自称法名如刚,不知其姓。” 龚敬南听了,跌脚道:“罢了,决撒了。”葛鹪道:“那秃驴不过是一僧家,兄长何如此骇然?”龚敬南道:“伯翔不知道。和尚富而诡谲,能言健讼,吾辈中皆让他一步。他既知其中,你细细拿一角钱与他也罢。”葛鹪道:“被我夹骂带讲的抢白一场,那秃驴反笑嘻嘻地去了,怕他怎的。” 龚敬南道:“最是你那抢白不妙。出门一笑;岂不解笑里藏刀?他决去暗是谮破。这件事多分是不妥。” 葛鹪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龚敬南道:“事不宜迟。我与兄急急去见瞿公,催促成券便了。” 二人取路飞也似奔城外来不题。 且说华如刚心中动火,急走至十字路口,雇了一乘便轿,赶至毗离村见瞿天民。礼毕,瞿天民道:“辱承下顾,不知老师兄有何见谕?”如刚道:“小僧是本城百佛寺中和尚,法名如刚。闻知相公买那谏议家坟墓,特有片言上达。” 瞿天民道:“实有此交易,其间有甚委曲,乞赐明教。” 如刚道”尊府买坟,本属正务,和尚不应多嘴。但葛、龚、郑三人系是赌友,葛、龚二人将郑郎家业哄骗罄尽,使郑郎一贫如洗,兀不肯轻放,先伐坟木货卖,次将此地说合与尊府。如相公成券时,不利有三,莫怪小僧饶舌。” 瞿天民道:“既蒙吾师光贲,必有益于鲰生,有何三不利之旨,乞剖其详?”如刚双手把头上僧帽掇了一掇,正颜作色,慢腾腾他讲出话来。不知是甚三不利之说,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华如刚藏机破法 龚敬南看鹞消闲 第十三回 华如刚藏机破法 龚敬南看鹞消闲 诗曰: 髡囚诡辩破生涯,不利三言计实佳。 入手经营风捕影,将来财帛浪搏沙。 步清垢服心无绪,看鹞登桥兴亦赊。 触物见贪填欲海,总称市井室盘蛙。 话说百佛寺和尚华如刚因葛、龚二人说卖郑郴坟山,不肯使他预事,暗地见瞿天民,下说词挠阻。瞿天民细问三不利之意,如刚道:“郑谏议之柩落土已久,尊府欲为太太作茔域,必须启棺发墓而后可葬。此乃损人利己之事,于心何忍?况明府德望素彰,今为一段荒土以损名誉,窃为长者不取,一不利也;葛、龚二人毒称无藉,诱郑郴发掘祖墓,得价百金,业主止得半价,二奸亦得五十金。自古道贫极无君子,倘日后郑郎生情眐讼,找价出于买主,使小人获利,而祸害贻及尊府,二不利也;小僧闻昔年郑宦谋此坟山,费了若干银两,指望世代簪缨,千年富贵,讵料入土之后,子孙零落,一至于此,地之美恶可知矣,明府用之,非也无益,而且有损,三不利也。况城市中小儿歌谣道:“破鼓声,葛、龚、郑;撞着他,便倒运。虽是戏言,实系民谣。闻葛、龚二人之言不宜听信,僧言切直,望公详察。” 瞿天民道:“深感盛雅赐教。然山之好歹,人之真伪,皆不足言。但不佞看了数日坟山,并不提起旧穴一节,岂非失于检点?发人旧冢而图子孙受用,亦非士君子之所为。若不是吾师指示,几误大事!”再三致谢,欲款留待斋,如刚辞别而去。 瞿天民父子们正在中堂谈笑,只见葛、龚二人闯入来,唱了一个团圆喏。葛鹪道:“所事,小弟反复开谕,彼已首肯,只憎价开不足,还求量情增补。” 龚敬南道:“明日乃黄道吉辰,老丈整顿交银成契便了。” 瞿天民低头不应。瞿珏道:“日昨我到破鼓庙求一灵签,占得此山是个倒运局,故不用了。“葛鹪道:“大郎休得笑话!端的事体若何?”瞿天民道:“承二兄撺掇,仓猝间看此坟山,一时忽略,失于检点,草草应允。细思发掘宦门久安之家,欲为己物,妄图子孙隆盛,不亦谬乎?二君宜辅我以仁,不可陷人于不义之地,此事断难领教也!” 二人不敢再言,口呆目瞪的,不觉四只脚不移自动,倒退出门外去了。龚敬南道:“何如,决是这和尚破了法,活泼泼二十五两白银在袖中打滚,可惜走了炉。” 葛鹪不应,只是千贼驴、万秃厮,不住口喃喃的骂,两个闷闷地走路。龚敬南眼观他处,一脚陷入烂泥沟里,仰面绊了一跌,急挣起来看时,鞋袜道袍尽皆泥泞,更兼臭不可当。葛鹪掩鼻而笑,过路的人站住了看。龚敬南道:“晦他娘鸟气,天杀的不来救我,反掩着粪门冷笑。” 葛鹪道:“这是老兄的利市,我怎敢上前沾惹?“龚敬南浑身脱剥下来,向河内去洗净绞干了,将巾帻也除下来,一同提在手里,同葛鹪一步步捱到家下,换了衣服,径寻着郑郴相议。郑郴道:“钱财交易,自有缘分,和尚怎能破得?彼既不要,另寻一个主儿罢,何必苦苦去干求他。” 葛鹪摇头道:“奇奇,日前怎的讲来,怎地紧急?今日反慢敲得胜鼓,装起太平腔,好古怪异闻!” 龚敬南道:“有甚异闻古怪!以我估度:若非秃厮藏机,必定另寻售主;任君暗地张罗,难脱我二雄之手。” 郑郴笑道:“好二雄嘴脸。这样的估度,只当撒屁!我自前晚妻弟来家说起卖山一事,早晚准拟成交。妻弟谅有根底,昨早着人送五斗米、两挑柴、四十贯钱来,与我说过,待那话儿入手,加倍偿他。你说我得了这些东西,岂没有十数日过活?故此事便缓数日何妨!”葛鹪道:“好一位撒漫的令舅,妙,妙!”龚敬南道:“四十贯钱有好一会赌哩,你还敢来上阵么?”葛鹪道:“数败之将,望风而遁,他兀敢当锋抵阵哩!”郑郴道:“我郑爷专要砍那硬嘴强舌的好汉,便与恁杀一阵,待怕怎的?”龚敬南道:“不要说嘴,来的便是汉子。” 葛鹪将手指着内室道:“只怕,只怕咦!”三人正划得入港,只听得里面敲桌打凳,一片声骂道:“那个瘟病狂不死的狗贼,来赚这少年亡去赌。可怜我连日受饿,若不解这条裤子买米吃,这时候已为干瘪之鬼。好铁心胆的忘八,黑肚肠的死囚!闻得了数十贯钱,便见财起意,兜他去赌。我好恨也,天呀,天呀,我死也不放这两个挂牢墙的配军!”一面骂着,捶胸跌足的哭将起来。葛、龚二人向郑郴丢了个眼色,飞奔出门去了。郑郴假去寻睡,任凭浑家秽言辱骂,向晚来依然去赌,毕竟弄去了这数十贯钱,赤手怏怏而回。夫妻两个这一场厮闹,自不必说。 且说那华和尚见了瞿天民回寺,当夜静思:瞿老果然富足,久闻事母至孝,为亲择地,决不吝价。长溪峪上南里许,有一片好地,我曾见来,山势肥圆而顶平坦,是为库象。麻斗西先生常劝我谋之,以做寿城,后代必发财禄。我等出家人图得一身受用足矣,那管徒子徒孙的后局。若此山脱手便罢,倘在时,必须如此如此而行。佛爷着力,稳获厚利。次日侵早起来,舀冷水洗了脸,空肚皮去寻麻斗西。相见了,询问此山在否?麻斗西道:“这山还未曾卖去。近日价又轻减,师父若要,及早可图。” 如刚道:“小僧没家计买他,今有一富翁要寻好地。”即将瞿天民母死,如此如彼,细细说了。麻斗西道:“师父下顾,有何主见?”如刚道:“小僧来见先生,不过为利而已。先生有甚妙策,诱瞿子良来买此山,我二人于中取事,图得一场小富贵方好。” 麻斗西道:“这也不难,但要个庄主才好做事。” 如刚道:“要那庄主何用?”麻个西道:“当初这地价咬钉嚼铁定要六十余金,数年来并无承受之人,价目渐渐跌下来了。目今若有四十两,稳取到手。这银两必须得一庄主出手买了,然后去见老瞿,自有妙计打合科索,厚价转卖与他。四十金原还庄主,余利对分。这是撑船就岸的生理,可惜少一庄主。” 如刚笑道:“庄主就是小僧。” 麻斗西道:“若得恁地时,此事成之甚易。” 留定如刚早饭罢回寺,等候消息。麻斗西径来见那山主,斟酌定了,令人至百佛寺照会如刚,急袖了银两到山主家,当晚兑银立券,夜深散讫。路上如刚说:“斗老若会瞿公,切不可提起小僧法名,但说家师文焕的名号便了。”麻斗西应诺。次日,麻斗西遍处寻访瞿子良亲戚。旁人指道:“留守司前张佛匠,乃瞿宅儿女亲家。” 麻斗西假以装贴佛像为由,来见张佛匠议定价目,拉他到酒肆中坐地,虚心相劝。张佛匠三杯落肚,渐觉醺醉,麻斗西才讲出:“长溪峪有一片平地,敢烦吹嘘往瞿宅说合,玉成之后,必行重谢。” 张佛匠满口应承。二人离了酒店,一同到毗离村来。张佛匠先见了亲家女婿,说了来意,次后引麻斗西相会。 瞿天民迎入客厅。茶罢,麻斗西通了姓字,自夸有十分本事,又讲:“长溪峪这片平山是百佛寺僧人出卖,此山风水甚奇,子孙世发财禄,久仰高风,不以自荐为丑,敢此造府奉闻。”瞿天民道:“承斗西错爱,深感盛情。然千闻不如一见,待学生经目一观,从容请教。” 麻斗西道:“老诚的确之见也。尊驾若去,小子奉陪。” 瞿天民道:“更妙。” 张佛匠道:“长溪峪离此不远,何不即往观之?”瞿天民暂以现成酒饭款待,同取路往长溪峪来。麻斗西引瞿家父子直上对面山顶,指着这平山,细言风水之妙:“龙行带仓库,富足赛陶朱。你看那左右龙虎有情,前后砂水回护,岂非是贯朽粟陈之地?”瞿天民细细看了,也觉得入眼。便问道:“这山有几多开阔,卖主是百佛寺甚僧,价数几何?”麻斗西道:“此地方圆有十亩之大,树木大小共八百余株,卖主是百佛寺富僧文焕,价银三百余金。”瞿天民笑道:“地虽宽敞可用,只嫌价目太高,小弟焉有此力量?”麻斗西道:“老丈掷数百金如蛟龙去一鳞耳,何太谦如是?果嫌价之太高,待学生宛转赞襄,谅亦可减一二,临期自有权变。” 瞿天民道:“暂且告别,容日酌量定了,竭诚奉迎。”麻斗西道:“这山现有几处宦家图买,事不宜迟,此机一失,谋之实难。” 瞿天民佯佯应诺。行至山下,麻斗西作别,往东去了。瞿天民一行人往北而行。瞿 路上道:“此山宽平开阔,不下十亩之数。山上大木,细点约有百株,其余树木参差不齐,亦有五百余株。况四围石磡、祭台、玄坛等项又且齐备,若费二百余金,亦不为过。” 瞿天民点头不语,一齐行至家下,张佛匠别了进城。当晚,麻斗西又到张家探问声口。张佛匠将瞿言语对他说了,麻斗西听了暗喜,自去寻华如刚潜通消息。有诗为证: 缁衣嗜利计何深,六出奇谋拜后尘。 世事未来难逆料,此山端不属瞿君。 再说葛鹪自从瞿家受了些言语,自觉惶愧,不敢上门,心下深恨着如刚贼秃破了好事,终日穿东过西,寻张觅李,察听和尚的过失,要和他斗嘴。数日间无隙可入,又不敢擅自去撩拨他,当下昏闷无聊,反袖着手,街上闲荡。自古道:无巧不成话。葛鹪刚刚步出街口,劈面撞见瞿助。葛鹪道:“助哥,往何处去?”瞿助道:“相公着小人到百佛寺中,有些薄务。”葛鹪动疑,细问何事。瞿助将麻斗西说合去长溪峪看地,并价关卖主,一五一十的说了。葛鹪暗忖:“决是这秃厮勾搭那姓麻的杀才做一档儿。” 对瞿助道:“你回家多拜上相公并二位郎君,得暇时便来探望。” 瞿助道:“相公待坟山一成,即与太太、安人举殡,恰好忙哩,大官人怎不过来帮兴,难道教官人空过?”葛鹪道:“这是不必讲的,一定来哩。” 瞿助道:“凡事携带则个,莫教独自价吃饱了,使在旁站的耽饿。葛鹪笑道:“若有些肥腻时,决不教汝等白瞧。” 对面嘻嘻地笑了一回,分头去了。后人看了这白日鬼帮闲的好汉,专与人家僮仆等插科打诨,猫鼠同眠,做一首短歌儿嘲他: 白面郎君,学帮了介闹,勿图行止只图介钱。脸如笋壳,心如介靛;口似饴糖,腰似介绵。话着嫖,拍拍手掌,赞扬高兴;讲着酒,搭搭屁股,便把头钻。兜公事,指张介话李;打官司,说赵介投燕。做中作保是渠个熟径,说科打诨倒也自新鲜。相聚时,卖弄介万千公道:交易处,勿让子半个铜钱。话介谎,似捕风捉影;行介事,常记后忘前。害的人虎肠鼠刺,哄的人绵里针尖。奉承财主们,呵卵脬、捧粗腿,虚心介下气;交结大叔们,称兄弟、呼表号,挽臂介捱肩。个样人勿如介沿门乞丐,讨得个无拘束的自在清闲。 这葛鹪别了瞿助,信步走至大街,踅出河口,只见龚敬南站于新桥顶,看小厮们放纸鹞戏耍,仰着脸喝声道:“好风,好风,这一会子飞入云眼里去了。” 不提防葛鹪溜在身后,高声喊道:“老龚,好高兴哩!”龚敬南唬了一跳,急回头,见是葛鹪,骂道:“死杀才,吓我这一下。” 葛鹪笑道:“这唤做活惊杀,吓死猫狸好合药。” 龚敬南道:“休得胡讲,你从何处来?”葛鹪道:“适间不意中询知华和尚机谋好狡,夺人道路,特来寻兄商议,恰好于此凑遇。” 二人携手,径落桥下站定。葛鹪将华如刚转托麻斗西捱身入步,往瞿家勾合买山一节,对龚敬南说了。龚敬南道:“这一片山委实有些气脉,非百佛寺和尚之产,乃东门陈写真家祖茔。若使老瞿见了,多分要合手呢。” 葛鹪跌脚道:“若这段交易成就,却不便宜了这秃厮?怎地设计破之,方称吾意。” 龚敬南低头思忖,无计可施。正踌躇间,忽听得“刮搭”地一声响,只见一个老子从桥心滚将下来,将一桶子冷饭倾翻满地。二人抬头细看,这老子不是别人,乃碧云庵中打斋饭的老何,原与龚敬南相识。二人慌忙扶起,老何一面发喘,两手托着腰,蹲倒地上。龚敬南将饭拣在桶内,扶老何到一座茶坊中坐了。老何喘了一会,方才神定。龚敬南道:“你老人家怎不细腻,跌这一下子,却也利害。若有一差二误怎好?”老何叹气道:“前生不修,今世里罚作孤苦道人,受这腌臢婆娘的鸟气。今日若不是二位扶持,险些儿跌死了也。” 龚敬南道:“你在碧云庵中,却也清闲自在,受谁的气呢?”老何道:“我初进庵时,且自清静,看待也好。近来小庵主与百佛寺华和尚勾搭上了,那秃驴多疑,憎我碍眼,暗中挑拨庵主,终日絮烦,是要逐我出庵的意思。昨晚买了一个猪蹄了,二人正待吃酒,谁想被一猫神咬了去,将我百般辱骂,好不闷人。今日出来,脚步也把捉不定,两眼似遮暗的一般,这一下跌落桥来,好生干系!”龚敬南听了这话,暗喜中题,劝道:“老人家不要烦恼,将就些罢。” 老何道:“庵主的言语,兀可消受。叵耐那秃毬无状,委实恼人。怎能彀咬下他一块肉来才消此恨,只是奈何他不得,干呕这恶气。”葛鹪听了一会,忍捺不住,唆口道:“老何,我老葛代你出一口气何如?”老何道:“我的爷老子,若能彀摆布这华秃一场,老朽死也瞑目!” 葛鹪扯二人近身,附耳密言数句。不知所讲的是甚计较,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凌老道华秃死奸 养师母耿郎送地 第十四回 凌老道华秃死奸 养师母耿郎送地 诗曰: 尼释原从一教中,何妨鱼水两和同。 慈航洒尽菩提露,极乐西归色是空。 话说葛鹪因何道人讲华和尚与碧云庵尼姑性完勾搭,大家商议捉奸。葛鹪道:“恁般这样,弄那贼秃一场好笑,岂不乐哉!”老何点头道:“妙呵,妙呵!”龚敬南道:“妙则妙矣,教你老人家何处栖身?”老何道:“消得这一口怨气,便是沿门乞丐,中心无怨。” 龚敬南道:“恁地时不必细说了,但打点门路便是。却莫露泄风声,反成不美。” 老何点头领意,提了饭桶,先自去了。葛、龚二人离却茶坊,一路说笑,傍晚散讫不题。 且说华如刚和麻斗西终日设法骗瞿子良成此山茔,一连数日不到庵里去。这性完心疑,唤老何往百佛寺中打探消息,倘有外情勾引上了。这老何也巴不的到寺中去。从早候至午夜,只见华和尚带醉回入寺来,老何迎着道:“庵主嗔师父许久不会,好生嗟怨。今日拨冗,可到庵内走走。” 华如刚瞅眼道:“要你来怎么,我得暇即往庵中来了。咄,快去,快去!” 老何回身便走。华如刚又唤转来,袖中取出一包银子分付道:“汝拿去买办酒肴,月上时可开着庵门候我,明日赏你酒吃。”老何接了银包,应诺山寺,且不回庵,一径来到龚敬南家,备细告诉。龚敬南道:“华秃果来,今夜便要动手,且打叠我们藏身之所。” 老何道:“尽有安身处,只要人多便好行事。”说罢便走。这龚敬南忙忙地通知葛鹪,又拉了数个泼皮破落户,乘晚到庵内僻静处藏躲,准备捉奸。有诗为证: 秘计神谋叩老阍,操戈奋戟入禅林。 这回打破风流阵,免得僧敲月下门。 再说性完当晚备下酒肴茶果,专候这和尚相会。此时是八月天气,二更左侧,看看月到中天,这性完候的不耐烦,对灯长叹。正倚着桌儿呆想,只听得侧门开处,那和尚踅将入来,对性完深深的打一个问讯。性完带笑夹骂地还了礼,对面坐下,摆开三二品肴馔。性完斟了一杯酒,双手递与如刚,如刚也回敬了,促膝饮酒,谈笑自如。这时候葛、龚二人须令一行人在庵里暗处埋伏,令老何拦定禅堂门口坐了,暗约板门响处一齐下手。葛鹪和龚敬南扪着门缝张望,只见二人数巡酒后,性完骂道:“好负心贼,为何一连五七日不来,教我好生悬望,莫不是别恋娇姿,奚落于我?”如刚将指头在灯焰上烧着,笑道:“灯光佛爷作证,我华如刚若怀异心,忘卿情义,登时死于非命,跨不出你的庵门。小僧连日为那坟山事休未曾入手,故此绊住身子,失于亲近,焉有他意!”性完笑道:“既恁地说时,我也不嗔你了,且宽心吃三杯,再作理会。” 两个又吃了几杯,这性完渐渐有些醉态,两颊微红,双眸斜觑,对面看了一会,跳起身坐在如刚身上,搂定脖子亲嘴。龚敬南欲要动手,葛鹪止住道:“且莫性急,这般好耍子去处,不看一看,岂不错过了喜神?待他将完未完之际拿他,才有些趣哩!”二人又伏定张觑。只见那和尚耍得性发,忽地里把性完托将起来,翻一个转身,放于榻上,正冲突匆忙之际,龚敬南擂起板门来喊过:“捉贼,捉贼!” 众人一齐呐喊,打入门去。那妇人听得人喊,双手推起和尚,把身子往后一退,跳起就走。这如刚猛听得喊声起,已吃一惊,又被这妇人推开,头重脚轻,晕倒地上。众人上前看时,已是呜呼尚飨。这一班人目瞪口呆,面面厮觑。性完急忙穿了衣服,奔出街口,喊叫地方救火。邻人听得“救火”二字,皆失惊跳起开门,四面观望,但见月色当空,并无火影,原来是庵内尼姑性完喊叫。众人聚拢询问,妇人指着庵里道:“我卧房内失火。” 众人一齐哄入庵里,进性完卧房看时,只见一个和尚赤条条的死在地上。众人熟视,都认得是华和尚。佯问道:“这是甚地缘故?”那妇人双膝跪倒,跌天跌地哭将起来。众人向前搀扶道:“却又作怪。这和尚是你甚人,死在这里,恁的啼哭?你且站起细说其故。” 性完哭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妾身丑事,难逃列位高邻洞察。这华师兄原与我往来日久,他为我破费也不少哩。今晚来敝庵讲一句活,不期有十余个强徒明火执仗闯入静室,将华师兄活活打死,我弃命出街,假以救火为名,求列位高邻捕捉凶贼送官。不知这一伙强人逃往那里去了?”众人劝道:“你且不要悲切,慢慢作个商量。” 原来这妇人倒有些见识,向来揣度自己干了恁地勾当,平日好茶好水结交这些邻舍,故众人皆是为他的。当下一人道:“数日前,我见老何在新桥堍下茶坊里唧唧哝哝讲话,莫非这老子露出线脚来?”内中又一人拍手道:“是,是,是。我晚上从外回来,月光之下见葛破鼓在庵门口探头张望,莫非有些线路?”内中又一人道:“只问老何便知头底。”众人唤老何时,没人答应。点灯四面寻觅,又不见踪影。转入厨下,止有两个尼姑并小厮攒在灶下发抖。众人复寻出厨房外来,只听得柴堆里簌簌地响。携灯细看,恰是老何,睡在草里。众人提将出来,细细评问,老何推聋装哑,佯作不知。众人道:“半夜三更,问之何益?明早送官,便知分晓。” 内中有智识的教妇人替和尚穿上衣服鞋袜,将地上秽污扫得洁净,当夜守尸的,看门的,商议的,款住老何的,又将见官的话斟酌定了,乱纷纷混了半夜。 看看天色黎明,地邻保正等吊了老何,搀了妇人,一齐哄到县堂上来,看的人捱肩叠臂。当下县官先唤妇人审问。性完道:“妇人是碧云庵中尼姑,拜百佛寺长老华如刚为师,传授经典。昨晚华师到庵中讲经,忽有一伙不识姓名强人哄来听经,辩问经典,一言不合,众拳交殴,将华师长登时打死,乘机抢掳衣粮财物一空。妇人因人命重情,已经叫破地邻,求老爷作主。” 县官又唤地方细审。地方道:“小的们与碧云庵系贴邻居住,每常见百佛寺和尚华如刚来庵中讲经说法。昨晚忽听得庵里喊叫有贼杀人,地邻等一齐奔入救时,只见那和尚死在佛堂后地上,其余不见一人。小的们四下里寻觅时,只见本庵道人老何睡在草窝里发抖。众人提起问时,言语支离,甚觉可疑,乞爷台详察,便见端的。” 县官道:“庵内共有几人?”地方道:“本庵有四位尼姑,两年老,一残疾,这一个就是失主性完,道人老何并一小厮。今俱在县门首,候老爷台旨。” 县官令唤老道人进来,细审情节。老何佯推不知。县官喝教施动刑具,老何惊惶,即将前情吐出。县官笑道:“僧尼混帐,传甚经典,因奸致死,情迹显然。” 又问老何道:“这伙棍徒今在何处?速将名姓一一报来。” 老何道:“一人姓龚名敬南,一个姓葛名鹪,余者并不知名姓。晚上因见华和尚走阳死了,尽皆扒墙逃窜,小人不知何向。” 县官委县尉到庵检验尸首,就着地方买棺盛贮,将性完、老何押入牢房监禁,其余人众放回候审。当日下午,县尉检尸回复,晚堂即佥牌差人传唤葛鹪、龚敬南,并捱查一起不识姓名人犯。次日,公差拘唤葛鹪等到县。县官细细审鞫,葛、龚二人把帮助捉奸人犯一一供招明白,县官将二人也发下牢中监候。数日后审断,将葛鹪、龚敬南威逼人命,乘机抢掳,决脊杖一百,登时发配远方;老何并为从人犯,俱责杖枷号示众;庵主慧真善行卖奸,罚谷五十石;百佛寺住持纵徒行奸,亦罚谷五十石,入官公用;尼姑性完恣行奸污,致害人命,脊杖四十,蓄发还俗;地邻人等,纵容庵寺僧尼来往,不行首告,及至损伤人命,方露真情,其中岂无私弊?各罚谷五石,修整学宫。县官审单一出,人人抚掌称快。这麻斗西见华和尚身死,葛鹪等县中捕捉甚紧,虑祸波及,急急拴束包裹,远远避难去了。后人见此,有诗为证: 妄图瞿老将金赠,谁料 黎使走阳负笈宵征魂已丧,依然四海一空囊。 再说瞿天民父子闻知此事,甚加叹息。又令人四下里寻觅风水,并无可意之处。正在忧思不定之间,忽家僮报说,蔡州耿官人来了。一家欢喜,出来迎接。只见耿宪浑身缟素,骑着一匹白马,后随数个家僮,飞奔前来。到了瞿家门首,众人迎着,同入中庭。耿宪与众人一一礼毕,扶瞿天民坐于椅上,拜倒地上,嚎嚎地放声恸哭。瞿天民惊惶,急搀起问其缘故。耿宪哭道:“不孝罪逆深重,不幸先母于某月望日弃世。临终时,叮嘱学生拜谢老师大恩。今见老师反思亡母,不由人不垂血泪也。” 瞿天民合家人尽皆骇异。 原来濮氏回首之日,正与瞿天民安人郁氏弃世同其时刻。这濮氏染了怔忡之症,自度病势狼狈,不能复起,唤集合家亲属,分付后事。又叫丫鬟于箱底取出一件东西来,交与耿宪夫妻看。耿宪与浑家接了看时,却是红不红、皂不皂一块物件,举手掐之,硬如铁石。耿宪反复看了半晌,不知何物,问濮氏道:“娘,这是什么东西?与不肖瞧看,个中必有缘故。” 濮氏道:“这物件不知害了天下多多少少女人。今日为娘的将已归阴,故与汝夫妻一看,以为后戒。”二人骇然惊问,濮氏道:“这孽障好生利害,我为娘的险些儿被他丧了名节。” 即将昔日欲心萌动,乘夜去敲瞿天民书馆之门,瞿天民闭户不纳,以致欲火焚炽,如此如彼,脱下这物件来的根苗细说一遍。又对媳归道:“但愿你夫妇二人百年偕老。后边子孙们倘遇夫妇有不到头的,切不可守寡,以误大事。故留此物与汝等看,永为妇女勉强守节之戒。” 耿宪夫妇泣拜而受。看官,你道这濮氏的言语有理么?还是没理呢?一个道:“这说话有些不近道理。古人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这濮氏把血块交与媳妇看,分明教媳妇与后人丧廉失节了。” 这个道:“兄言近理。但不知色欲二个,不要说妇人被他所迷;自古及今,多少英雄豪杰,都被那色欲败国亡家、殒躯丧命,希罕这妇人家不致失节?大凡妇人家孀居,少年容易,壮岁至难。那少年时血气充足,欲火不炎,一到三旬之外、四旬已来,血渐衰矣,血衰则欲火如炽,鲜有不败其守者也。比如女人少年嫁一丈夫,极其恩爱。倘失所天,其悲哀思暮之心最切,故终身守节,出乎真心实意。及至有年,则悲念渐懈,欲念渐萌。或见夫妇之成双,何等感伤;或睹昆禽之绻恋,又何等羡慕。因而感动春心,触其欲念,一遇机巧之处,那心猿意马拴缚不住,兀自先撩拨男子,那男子汉岂有轻轻放过的?你看世上有几个瞿天民么?且不提那蓬门荜户的孀居,君试看这宦室富家的嫠妇,少年折其比翼,为公姑父母的皆要女媳争气,谁肯讲一个重婚再醮之事?讵不知那富贵人家更难守节。穿的是绫罗缎匹,吃的是膏粱美味,住的是高轩大厦,驱役的是家僮使女,镇日价清闲自在,所少的在那一件来?其中名为守节,暗中与狡童俊仆或来往亲属偷情者,不知几何?俗言说得好: 杀私牛,卖私酒,不犯出,乃高手。又云:守节一世,失节一时。故孀居清白到底的能有几人?还有那慕色之妇,被家人拘束得紧,无隙可乘,以至对灯长叹,抚枕泪流,染病奄奄,抱恨长逝,深为可怜。还有那情迷机露,或受孕怀胎,胎生者服卤悬梁,贪命者出官献丑,种种秽污,不能尽述;反不如那三媒六证,大落落地嫁一丈夫,倒也干净。” 这一个听了俯首叹服。这一片说话,虽系闲谈,却中世弊。有诗为证: 艳质佳人失所天,难禁静里欲如燃。 假饶钻穴谐幽约,何似青年续断弦。 且将这一段闲文打叠起了。再说耿宪将母亲临终之言,一一对瞿天民说了。瞿天民反觉 躇不安,低头长叹。瞿珏弟兄诉说娘亲永决时日,与濮母相同,耿宪凄怆不已。次日,整备祭礼绢帛,至二处灵座前发献已罢,就请瞿家合门饮酒。座间谈及华和尚与尼姑性完通奸,葛鹪、龚敬南捉奸致讼发配情由,合座大笑。耿宪道:“太太与师母未有坟茔,学生有片言奉禀,乞老师鉴纳。” 此时满座停杯,侧耳静听。不知耿宪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跃金鲤孝子葬亲 筑高坛真人发檄 第十五回 跃金鲤孝子葬亲 筑高坛真人发檄 诗曰: 赤鳞攒聚隐奇踪,水绕山围秀气钟。 福地自然归福主,瑞徵五彩降神童。 话说耿宪因座间瞿天民谈及为母、妻择坟情节,离席道:“西门外有一片荒土,未知龙脉若何,老师不齐,可亲往一观,或可安葬,随当奉送。” 瞿天民父子称谢,择日同至西郊,细观山景,但见: 数簇尖峰削翠,一湾涧水澄清。沿山夹道树交生,旺气来龙相称。前妙明堂九曲,后奇锦嶂千层。堪期积世出公卿,福地果由天定。 瞿天民看了,十分合意,对耿宪道:“山之大概,我已悉见,请言价关,方可领赐。” 耿宪道:“老师何欺某之甚也!某虽不才,岂不能为太太、师母出一葬地?老师突言价目,使学生甚觉无颜。” 瞿天民笑道:“不然,贤徒以山惠我,何等高谊!但我为先母择坟,无故而受人山土,于心何安?是吝财而轻母也。贤徒如不言价,予亦誓不受地。” 耿宪道:“老师孝心,某何敢逆。价赐百金,足偿前值。” 瞿天民甚喜,当晚交银立券,即选斩草破土安葬日期,唤土工赍发银两,堆砌墓道,四围栽种树木,又令石匠整理祭台,延请堪舆高士,姓都字道好,点定穴道,逐一齐备。举殡之日,亲友邻族送殡者何止千人,见了那丧仪富盛,无不夸羡。当日开掘金井,将及丈余,有一石板覆于土上,揭开看时,下面是一池子,池内满贮清水,水中心有一尾金色鲤鱼,长可四尺,周围杂色鱼虾旋绕于旁。众人见了,尽皆惊异,都道好笑道:“日前定罗盘时,我看这圹穴的是来龙聚处,不期藏此神物,正所谓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太太落土已后,子孙富贵可期,世代簪缨不绝。可贺,可贺!”瞿天民道:“先妣薄有后福,得蒙老师指示真穴,但不知如何安葬?”都道好道:“自有妙处。” 令把石板依旧盖上了,将棺木放于石板之上,然后堆砌砖石,培上泥土。一霎时,坟已垒就。瞿天民摆上牲礼,祭奠已毕,放声恸哭,拜谢了众客,各自散讫。瞿天民于茔旁盖一草舍,看守坟墓,止留一仆炊爨。这耿宪将那百两坟价在茔左盖造享堂,工毕,作别而去。 不觉光阴迅速,早过了两个年头。当下值于残冬时候,雪天初霁,瞿天民令家僮扫开雪径,步至峰顶,四望山景。忽见次子瞿 策马而来,奔至岭上下马声喏,兀自喘息不定。瞿天民惊疑,慌问何故,瞿 道:“且到舍中禀知。” 父子二人同进草舍里。瞿天民道:“汝乘此雪天飞马到此,却是为着甚来?“瞿 道:“目今县官贪酷,地方激变,狂徒凶寇结成一党,肆行劫掠。县官弃下家小潜逃,城内鼎沸,将次杀出城外来了,特报爹爹知道,何以避兵?”瞿天民笑道:“不妨。尔且言县官激变之故。” 瞿 道:“旧父母升任去了。十月中,新任县官简仁,插号五泉,又字百驹,莅任不上月余,肆恶无极。因此,百姓相聚为乱,好生猖獗。这简仁贪酷并行,人人痛恨。一曰全征:凡本年一应钱粮等项,尽行征收,其兑扣足加三,纵是分厘之细,必经手称估方收,如迟延不纳者,不拘老幼,酷刑监禁,决致鬻身变产赔补,才得完局;二曰全刑:凡用刑杖,亲较筹目,数出于口,一下不饶,用刑时还有那吊打拶夹一套,不拘罪之轻重,一例施行;三曰全情:凡词讼必听人情,乡里亲族缙绅交往者盈塞宾馆,书刺积满案头,不拘是非曲直,人情到者即胜,那受屈含冤的何止千万;四曰全收:凡馈送之礼无有不收,一应铺户所支货物,不拘贵贱,公取私用,并不给价,罪赎分毫不赦,贿赂多寡皆收;五曰全听:凡词讼差拨之事,或人情或财物,先已停妥,他自随风倒舵的审发去了,如人情、钱物两不到手时,满党人役,俱可发言,不知听兀谁的话好,造化的彼此干净,出了衙门,晦气的都受一顿竹片,那吏书、门皂俱获大利,故有五泉之号。” 瞿天民笑道:“这尊号倒也中窍。激变贼寇,却是为何?”瞿 道:“官街口富户唐榔诡谲勇鸷,健讼多谋,专一附势趋炎,衙门情熟。邻妇伊氏,其夫吴十三在日,原借唐榔数两资本,三五年之间,水利重叠,盘算至数十余金。吴十三死后,即将他衣饰器皿尽行搬去,又把他一个女儿,年已及笄,抢去做了使女,见他有些姿色,收进房里用了。其妻单氏妒其宠幸,瞰丈夫出外取移,暗中饮食里下了毒药,此女中计而亡,令心腹家僮将尸坠于城河之内。数日后,尸浮水而,有人认得的,报与伊氏。伊氏痛哭,也要自尽。邻人有抱不平者,令彼告理索命。这伊氏即往县中叫屈鸣冤。那简仁听了关节,临审时反将伊氏施行全套刑具,逼他供出唆告之人。妇人受刑不过,死于堂上,当下来看的人尽皆跌足叫喊。内中惹出一个杰士,浑名王铁头,心怀不忿,大喊道:‘好屈事也!好屈事也!不杀贼吏,何以泄愤?’众人乘势喧嚷起来。那唐榔不知风势,大踏步摆出县门外来。众人指着道:‘这个就是凶身唐榔!’王铁头大怒,急跨步劈面迎去,大喝道:‘唐榔,好大胆! 谋人家财,占人子女,复纵妻妾争锋,害了孤儿寡妇之命,好伤天理!’唐榔骂道:‘甚鸟汉,辄敢管老爷闹事,那泼妇听了棍徒唆哄,诬我人命,简爷从公判理,与汝何干?岂不是寻死的杀囚!’ 那王铁头大恼,一拳劈面打去,唐榔侧身闪过,不提防王铁头又复一头撞来,刚刚撞着鼻梁,唐郎仰面便倒,却把鼻梁撞作两截,血如涌泉,骨都都流个不住。王铁头复在心坎上踏了两脚,眼见得唐榔不活了,把门皂快飞报县官,县官令人急拿。王铁头夺了一根竹片,直打入县堂上来,众人那里抵当得住,止救得简仁走了。内中引动了一伙少年精壮大汉,一齐动手,帮助王铁头大闹县堂,县官家小并衙门人役伤者甚众。王铁头与众人道:‘懦夫生中寻死,好汉死里求生。今日既已做下事来,势不可已,大家且图一个快乐,再作理会。’ 即那日为始,聚集一二千人,打家劫舍,官兵不能抵敌。近闻本州刺史调兵剿捕,众寇有出城屯扎之意,故特来报知,怎地保得家下无事便好。” 瞿天民正欲答应,只见家僮銮儿又飞步奔来,连声喊道:“祸事了!员外、二郎兀自闲讲哩,贼兵离本村不远,早晚杀到,举家惊惶啼哭,专待员外回家,急议避兵之策。请员外作速回去,己带马门首伺候。” 瞿天民道:“无妨,汝等不必惊愕。” 即于书箧里取出一片破荷叶递与瞿 道:“汝可珍藏。急回家,将此物放于中堂屋顶,可保命家性命,财物亦无损失。” 瞿 怀疑道:“贼兵临境,势如泰山压卵,爹爹莫作等闲,要此破败何用?”瞿天民笑道:“其中玄妙,汝等岂知,待我去斟酌再行,尔等休惊虑。” 父子二人飞身上马,奔至家下。邻人敲锣飞报贼兵已近村口,放火劫掳,顷刻即到矣。前邻后舍作急远逃避难。此时满村百姓狼奔鼠窜,但听得喧呼哭泣之声不绝。瞿天民令嫡亲男女尽藏内室,家僮婢役左右环守,亲自上屋,将荷叶插于脊顶,尽把前后门窗闭上,独自一人坐于堂内。将及初更,忽听得喊声乱起,远近振动,合家老幼战栗不安。瞿天民听了,也觉把持不定。这一伙贼人杀近毗离村口,内中有认得的指道:“那村中溪口乃是瞿儒士住宅,彼乃良善之家,不可杀戮一人,但索其财宝足矣。” 大众和了一声,杀奔前来。那里见瞿家宅院?四周围都是一片荒草地面,众贼惊疑,一齐奔出村外去了。瞿天民守至更尽,听得喊声渐远,方入内室,抚慰家眷,安心觅睡不题。 再说卢溪州刺史空爷见各县申文到来,说巨寇王铁头作反,官军屡败,大肆猖獗。刺史闻报,急令军民紧守城池。一面赍发檄文,邻州催兵,合同剿捕;一面写表申奏朝廷。此时是唐太宗天子贞观二十三年,当日圣驾正坐早朝,枢密院官将各处表章呈上,太宗皇帝就于龙案之上展开看时,乃陕西观察使张思古一本,为沿海贼寇生发,阻截官粮,河南节度使萧进一本,为大将权万纲私通屈突通,大扰边民;山东大观察薛连一本,为遍处蝗虫生发,禾稼为之一空,百姓饥饿而死者载于道途,请发粟赈济;浙西宣抚张休一本,为淫雨三月,大水暴发,漂没居民芦舍、浸坏田禾,百姓因而漂溺者数万;云南总制司李翊一本,为蛮僚侵掠州郡,杀戮军民,孤城僻县,官吏皆逃,请圣谕敕兵征讨;卢溪州刺史空观一本,为巨寇王铁头啸聚强徒万数,横行作变,急请枢密院差大将剿捕,以清贼寇。天子见了大惊,聚集大小臣僚商议,众文武官员议论不一。司历太史李淳风奏道:“臣昨观天象,见慧星散于四方,主有水火刀兵之乱。幸德星分野定位,其变不日自定。臣所虑者,荧惑逆流斗口,十余年后,主饥馑风火,邪逆纵横,人心离散,宗庙有丘墟之祸。此社稷之忧也,愿陛下默修圣德,深思远虑,以弭天眚。” 太宗道:“卿既言日后有大变及于朝廷,可有预备之术以安黎庶乎?”李淳风奏道:“臣闻普祥院叶真人素有道术,能发檄天庭,知未来休徵。何不宣来商议,或可以消天谴。”天子欢喜,急宣叶真人面圣。 原来这真人姓叶,单讳一个鳽字,幼年孤孑一身,打樵于云母山,偶于柏树根下掀起一个泥丸子,大如鸠卵,烁烁有光,心知异物,珍藏袖内。傍晚挑薪回家,夜深之际,见一老妪扣门借宿,叶鳽启户,留宿榻旁。老妪临睡,笑道:“郎君独宿,不嫌妾身老眊,同榻何如?”叶鳽道:“老姆皓发皤颜,年已过于亡母,小子何敢相犯,乞为安寝,切莫多言。” 老姆道:“郎君少年独居,有此高行,难得难得!老身乘夜惊扰,专为一物而来。若蒙见还,必有重报。” 叶鳽道:“老姆要何物件,有者即还。” 老妪道:“日间柏树下郎君所掘丸子,乃妾身久炼之丹,因醉中偶失树下,乞郎君掷还,此再生之德也。” 叶鳽道:“老姆此丸药何处得来,请道其详,即当奉上。” 老妪道:“妾身非人也,乃此山一白鹿耳。修炼五百余年,得此真宝。昨妾偶与沧浪谷老猿痛饮新酿,不觉沉醉,失落此丹于树下。今得见还,老身借此飞升,郎君福德无量。” 叶鳽即将丸子还了老妪。老妪称善道:“世间有此好人,得了金丹,不即自吞,慨然还我,实为罕有。” 即将丸子分一半与叶鳽,当面令其吞下,那老妪也把半个丸子吞了,化作一只雪白大牝鹿,奔突而去。叶鳽从此已后,精通天地阴阳之理,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当日在院中接了圣旨,同天使入朝,舞蹈已罢,天子以四海变乱并太史所奏天象备细说知。叶鳽奏道:“臣系道家,但知书符咒水,习行法家之事。穹窿垂象,天机深秘,臣岂能预知?”天子道:“朕久闻卿家精通道术,预知休徵,特宣卿禳解,以安黎庶。何自晦抑,欺蔽朕躬?”叶鳽道:“臣蒙圣恩宣召,得见天颜,倘有圣谕,万死不辞。但天机深邃,臣系凡夫,安能洞识?今李太史既奏陈彗星现露,应日后有兵燹之变,乞圣恩设三昼夜斋天大醮,待臣斋发一道檄文,上达天庭,庶明未来休咎,伏乞圣裁。” 天子道:“卿家既能发檄上达天帝,道场之事,一一依卿调度。” 叶鳽谢恩出朝,选定日期,就于天坛之内摆设醮仪。钦差叶鳽主坛,今礼部拣选年高有行道士二十四员一同诵经设醮,天子御驾亲临坛内拈香。一连三昼夜,醮事将毕,礼陪官呈上檄文,天子御笔亲书花字,叶鳽重复沐浴更衣,步罡捻诀,暗诵灵咒,烧了檄文,俯伏坛下,伏章而去,自黄昏直至五鼓,方得回神。大众谢将完毕,天已将晓。叶鳽随即入朝谢恩。天子细问:“卿家曾到天庭否,见甚兆来?”叶鳽奏道:“天机难以轻泄,乞退近侍官员,臣当逐一奏陈。” 天子令众臣暂退。不知叶真人所奏之言是甚机密,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叶炼师回神复旨 张氏女妒孕生情 第十六回 叶炼师回神复旨 张氏女妒孕生情 诗曰: 檄文一纸达清都,顷刻真仙下九衢。 积德自能昌后裔,天教老蚌产明珠。 话说唐太宗天子屏退诸臣,令叶鳽近于龙案,细陈天庭所见何事。叶鳽奏道:“臣奉陛下檄文,即至天庭,已见上帝。上帝细加检阅,龙颜大喜,称羡陛下诚心感格,足见忧国忧民之意。然兵火、饥馑、鬼魅、淫邪混乱四海,大数已定,无所逃避。臣再三求恳不已,上帝聚集灵霄宝殿文武仙班商议。只见左班队里闪出一员天将,赤脸红须,相貌赫奕。臣观之,乃辅圣大将军苟元帅,奏道:‘ 臣昨奉玉音,巡察仙官大典释教真诠,查得通玄护法仁明灵圣禅师林太空,原系西天雷音寺佛祖高徒维摩尊者,托生梁朝乱世,受尽百难千磨,道行弥坚,救度凡庸,其功不浅,今已归西成道,万劫不磨。门下弟子正一静教诚德普化真人杜伏威,历尽苦境,方居王位,又有求甘霖赈济之迹。正一咸宁淳德普济真人张善相,举家积善,未尝妄戮生灵,后居王职,复能诛讨凶寇罗默伽,安黎庶以全尹氏之节,复令文曲星阮绘夫妻完聚。今俱位证仙班。止有正一五显仁德普利真人薛举,在生杀戮太重,又无利物济民之德,理应再生下界,重积阴功,待行满之日,复升仙秩。其父志义虽为定远土地,未证真修。林太空之徒苗知硕、樵云、印月、沈性成、胡性定等,先作后修,俱能解脱,久已道转法轮,降生阳世,候其修持玄悟,共诣南宫。此系诸天仙品合议,伏乞王旨施行。’上帘道:‘适有叶道人奉大唐天子檄文到此,预设清斋以消天谴,当使薛真人下界。前闻卢溪府城隍、辰溪县社令奏称,毗离村处士瞿天民孝义兼全,阴功浩大,虽有二子,柔懦无成,即令薛真人降生其家,日后扫除暴乱,殄灭妖氛,腰金衣紫,食禄万钟,待功行完成,另加升授。’臣谢恩以退。但天机不宜轻露,伏乞圣恩秘而不言,庶国家人民之福也。”天子重赏叶鳽,御笔亲记其言,藏于金柜,众臣并无知者。当下差官分投而去,饥荒的,发粟赈济,赦免本年粮税;变乱的,调兵征剿,一面出榜招安。此时天下重见太平。 有诗为证: 纷纷四海尽疮痍,圣主征兵复赈饥。 拨雾见天云绝翳,黎民重睹太平时。 且说瞿天民那晚避兵,独坐中堂,直至天晓,并无动静,举家庆贺。数日后,人报王铁头被各郡聚兵追逼,已率众下海去了,地方安堵如故。瞿天民复要上山守墓,不期当日闻报,骤马回家,因马前失跌伤右足,此时足疾举发,不能行动,暂且在家守制,令侍女阿媚随身伏侍。数月之后,瞿天民复感风疾,自觉狼狈,唤一家男女进房,嘱以后事毕,又对二子道:“汝二人俱已老成,我已放心得下。但阿媚事我已来,怡颜悦色,曲尽婢妾之礼,不意有妊,我甚渐颜,有累于汝二人。若天幸生男,汝二人以财产十分之一与之过活;不幸生女,待其长大,择一佳婿,止将我房内物件赠之,足见汝二人孝敬之心也。” 瞿珏、瞿 悲泣受命,举家凄然流泪。止有张氏在旁,双目四顾。忽家僮来报,重熙庵住持黄一池闻员外有恙,特来问候,又说庵内清净,接员外到彼养病。瞿天民欢喜道:“家下甚觉嘈杂不宁,且往庵里静养一番,再看病体若何。” 当下整备眠车,带两个家僮径往重熙庵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张氏见阿媚怀孕,心中忿忿不乐。当夜,和丈夫道:“公公年高,甚没张主,和这阿媚歪货鸟厮帐,耽了身孕,若生女子倒也罢了,倘生一个男儿,将家产重新分派,岂不你我受亏,这事如何摆拨得下。”瞿珏道:“这是我家事,你妇人家管他则甚?”张氏怒道:“活死坯!现成的财产不要,反撒泼与那歪货的杂种!”瞿珏骂道:“花嘴婆娘,这阿媚是爹爹收在身旁,幸生得一男半女,是我嫡亲手足,分我财物,与你何干?”张氏跌足道:“罢,罢,罢!前世不修,嫁你这蠢物,一些世务也不省,怄死我也!”夫妻二人唧唧哝哝,争了半夜方睡。次日,令丫鬟接聂氏到房里来吃茶。 二人坐定,张氏道:“昨日公公所讲的话,婶婶心下何如?”聂氏道:“公公叮嘱之言,一一依他便了。” 张氏低头道:“哦,哦。” 聂氏道:“阿姆沉吟不语,却是为何?”张氏叹道:“罢了,你做好人,我何苦作甚冤家。” 聂氏道:“阿姆,有话明言,为恁的含糊不悦?”张氏道:“当初婆婆在日,家法井井有条,那一个丫鬟使女敢近公公?止因婆婆死后,这阿媚歪辣货终日搽脂抹粉,万般做作,婶婶可曾见来?”聂氏笑道:“这是不必讲的。” 张氏道:“公公被他引上了,种成孽债。若生一个女儿,纵陪妆奁财帛,却也有限。倘生一个孩子,三股分了产业,岂不是一桩大患!”聂氏道:“婆婆临终时,原劝公公收这女子在房伏侍,既已怀娠,无可奈何。” 张氏道:“这身孕果是公公骨血,分了家私,我和你还忿得过,那妮子装神作魅,倘和家僮辈暗里做下勾当,生下男女时,却不是将瞿门的财物把与外人受用?”聂氏道:“这女子倒也唧溜,兀谁敢上得他的崖岸?”张氏道:“数日前,我往东轩下走过,只见那妮子在轩后阶坡上替顺儿蓖头,两个笑嘻嘻地讲话。顺儿这狗抓的虽然未曾戴上巾帻,年纪却也长成了,那话儿岂不省得?倘有勾搭处,岂是瞿门的亲骨肉?”聂氏道:“据姆姆所言,事有可疑,但踪迹未露,难以明言。若果见他些破绽时,逐此妮子出门,料公公也难遮护。” 张氏道:“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他们暗中做事,我和你怎有闲工夫去伺候他。只索用些巧术,弄这身孕下来,以免你我日后之忧。”聂氏道:“他好端端耽着身孕,怎地生擦擦打的下来?”张氏道:“不难,我自有一玄机妙算,只要婶婶帮衬着,我管取唾手成功。”聂氏笑道:“但凭姆姆做主,这是两家有益的事体,怎敢违误?”张氏欢喜,摆出茶果,二人吃了一回。聂氏辞别回房,暗中思忖:“阿媚这妮子举止敦重,怎有外情?这是公公栽下的种子无疑。便是产下孩子来,把家资三股均分,止去我四分之一,譬如公公不挣下财产。大姆平素做人刁赖,倘堕下阿媚身孕,他一肩卸在我身上来,临期怎生分辩?不如做个人情,周全那妮子,日后也使旁人讲我一声贤哲。” 当下筹算已定,也不与夫主讲知。 倏忽过了半月,此时天气炎热,聂氏正在房中洗浴,忽见阿媚笑嘻嘻跨入房来,手里捧着剥净的莲子,递与聂氏道:“二娘,请几个莲子解烦。” 又替聂氏擦背。聂氏洗浴罢,穿了衣服,唤丫鬟烹茶来吃,将阿媚细细看了一会,笑道:“姐姐面皮恁的清减得紧,坐娠可安稳么?”阿媚道:“近日身子甚觉伶仃,四肢无力,饮食便吐,更兼睡梦不宁,故此日加瘦弱哩。” 聂氏道:“母瘦黄必生男,决是个小叔了。” 阿媚道:“只怕奴奴没福。若生男女时,还要二娘抬举哩。” 聂氏道:“有一个人讲你的背哩,你可省得么?”阿媚道:“谁讲我的背来?”聂氏道:“那顺儿年已长成,怎不懂识人事,切不可与他亲近。员外知道,不是耍处!”阿媚点头道:“咦,是了,那日大娘在轩子前行过,我在阶下替顺儿篦头,多分是大娘讲我的背了。” 聂氏道:“顺儿虽未戴巾帻,却也是一条汉子,怎要你妇人与他蓖头,这是你的差失处。” 阿媚道:“那日员外临出门时对我道:‘顺儿这小厮辛勤劳力,不顾雨湿,头上生了虱子,你可与他篦净了,莫使外人瞧见,嫌憎秽污。’ 并没别的闲话呢!”聂氏道:“这也罢了,大娘又讲你与顺儿说说笑笑,甚是入漆。若使外人窥破,岂不失了面目?”阿媚道:“说笑的事,委是有的。那日一面篦头,闲话中说道:‘顺儿你这驴头上生了虮虱,亏我代你捉净了,将甚物件酬谢?’顺儿道:‘今生无甚报你,待来世里我变作一株蓬蓬松松、疙疙瘩瘩大松树,报姐姐大恩。’我问他道:‘你变松树怎的?’顺儿道:‘松叶茂盛,姐姐可以乘凉;树根疙瘩,姐姐可以擦痒。’被我头颅上打了几下,两下不觉发笑。当下见的不过大娘一人。”聂氏道:“撩牙拨嘴,亦非大家风范,下次切要斟酌。还有一件,你身孕目今是几个月日,腹中也曾见些动静么?”阿媚道:“身面上的苦楚,二娘原是过来人,不必说得。近来腹里常动,四肢倦怠,贪的是打睡,饮食也不索上紧。” 聂氏道:“恭喜,这决是个孩子了。” 阿媚笑道:“惟恐没这福分。” 聂氏道:“福分虽是天生的,却也自要围护。” 阿媚道:“我自得孕已来,饥加食,寒加衣,十分重役,不敢向前,止好这等调摄了。”聂氏道:“调养身体,这是分内的事,理之自然。比如有一个人,暗中算计害你,你可也知道么?”阿媚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暗里人生妒忌,教我如何省的?”聂氏道:“那要害你的人,你道是兀谁?乃佛爷的弟子,尊姓弓长!” 阿媚点头道:“我自幼到员外家里来,一眯地低声下气,二娘你曾见我冲撞谁来?大娘与我无仇,何苦暗生妒害?”聂氏笑道:“你已活了二十余岁,不知一些世务。假如你我路上拣得一匹缎了,本该对半均分,旁边转出一人见了,强要三股拨开,你心下服也不服?”阿媚道:“二娘良言,我尽知道。但我不幸有此妊娠,系是前生冤债。二娘怎地遮蔽我临盆有庆,子母团圆,不拘是男是女,情愿沿门抄化度日,不慕家资,只求全命。”说罢,磨盘的流下泪来。聂氏道:“不须苦切,亦不必相疑于我。我讲的话一片真心,皇天在上。” 阿媚道:“二娘美意,我岂不知。但大娘子是一家人,欲行妒害,捕风捉影,节外生枝,教奴怎防备的许多?”聂氏道:“你母子欲全性命,件件都要依我,管取无虞。” 阿媚道:“二娘金言,倾耳敬听。”聂氏道:“第一件,无正务不可擅进大娘房里;第二件,饮食不可乱用;第三件,家僮小厮,不可假以颜色、闲谈玩耍;第四件,登楼上梯,汤火之旁,切宜保重;第五件,纵有病患,不可妄服药饵;第六件,凡遇疑心周折之事,即刻与我等当面说破,我若有言,尔必争执,以免人疑;第七件,黑夜之间,不可擅行出入。若依此数件,管教喜事周全。分娩之际,稳婆一切房内事务,我自调停。若生下一女,倒也放心得下,恁不必提防。倘产下一孩子时,寸步不可离身,直待长大成人,汝母子才为有幸。” 阿媚双膝跪下道:“感二娘恁地用心,这大恩天高地厚。侥幸生一孩童,将所分财产尽归二娘户下,分文不取,我母子愿靠二郎度日罢了。” 聂氏扶起道:“快不要讲这话,但愿你母子团聚,日后另有个定夺。” 阿媚千恩万谢去了。 数日后,阿媚更觉身体疲倦,饮食下咽,便行呕吐,日逐爱吃酸甜之物。忽一日下午,正倚着窗槛上闲看,小厮阿晓猛然踅近前来,笑道:“姐姐为何面皮儿恁的黄瘦了?”阿媚道:“正是。只因身子不快,故此消瘦。” 阿晓道:“可思量些什么饮食哩?”阿媚道:“不思想甚的吃。” 阿晓道:“我常听得姐姐呕吐,这是胃口不健之故,吃些酸甜物件,亦可止吐。”阿媚道:“员外不在家里,那有闲钱去买?”阿晓一面嘻嘻地笑,袖中摸出一个油纸包儿,递与阿媚道:“这是蜜浸的山查梅片,姐姐用些倒妙。” 阿媚道:“此物你从何得来?”阿晓道:“早上大郎令我买礼,送与前村侯社长贺寿,就便抽分来的。” 阿媚打开包儿看时,果是山查梅片,香喷喷的,却也爱人。正欲取吃,心下转道:“前二娘分付我甚的来?此事决有线脚呢。” 依旧包了,递与阿晓道:“我恶心,吃不下,还你去罢。” 阿晓不接,径自去了。阿媚不动,藏于橱内。次日侵晨,阿媚才披衣起来,令丫鬟房外取火,忽见阿晓踅入门来,手内捧着热腾腾十余枚果馅圆子道:“这粉圆子是一新店家所制,极其精洁,我特意买来奉敬。” 阿媚摇头不受。阿晓抛于桌上跑去了。阿媚梳洗毕,手中拿了这两件东西,径到轩子中来,接出张、聂妯娌二人,将阿晓两次送物件来的话说了。又道:“今早我才穿衣离床,他即闯入卧房里来,不知是何主意,员外知道,岂不有言?乞大娘、二娘作主。” 张氏侧头瞧壁,只不做声。聂氏将两个包子看了,笑道:“这猢狲将来孝敬你,也是他一团好情,你便吃些何妨!”阿媚正色道:“二娘是何说话!我是员外房里人,怕少了吃的、穿的?纵要些食用,岂不与大娘,二娘处索取,怎受腌臢小厮的东西?侵早无故进房,更是恼人!” 张氏道:“你是坐妊的人,不宜吃恼,凡要物件,只问我取便了,不必理这小杀材”。员外知道,那一顿竹片在头颅上打滚哩!媚姐你着甚气蛊,且回房里睡觉,将养将养。聂氏也劝了一番,阿媚进房去了。妯娌二人把梅子蜜团分来吃了。聂氏道:“这小猢狲委实可恶,怎他暗里将物件去诱耍,个中不怀好意。” 张氏附耳道:“这是我的计策,令那小厮去试拨他,不想妮子却有此斤两。且自消停,再作理会。” 聂氏点头去了。张氏自回卧房暗想,坐立不宁。 想了许久,猛然画得一计,顷刻间蓦叫心疼,抓床卷帘,十分凶重。合家男女,都来看觑,连夜接医调治。捱至三鼓,张氏开眼,周围睃看,止有阿媚不在跟前,当下假按着胸脯,对丈夫呻吟道:“我疼得发昏,忘失了一位女医。我这病,大率是中寒旧病沙子复发,阿媚姐善于挑沙,偏不在此。” 瞿珏忙令人呼唤。阿媚闻大郎之命,急急披衣来看,见说要他挑沙,难以推却,就与张氏探指擦臂。此时聂氏捱近身旁,将阿媚衣角一扯,阿媚虽然会意,又不能退步,且将绳子扎了指头,取银针刺下。张氏大叫一声,将右膝往阿媚小腹上着力一膝。阿媚先已留心,面庞虽向着张氏,身躯原是虚站的,见张氏哏的一声右膝挑起,即忙望后倒退了数步,张氏把捉不定,刮搭地跌了一交,瞿珏慌的搀扶不迭。聂氏、阿媚掩口暗笑。张氏本系假病,谁料失足跌下,被凳角擦伤了腰,反成真病,呼疼叫痛,半夜不得着枕,心下懊恨不已。直至天晓,众人散去。张氏一连十余日不能起床,直待服了几剂桃仁活血丹,又贴上生肌定痛膏药,才得平复。心内暗忖,展转不乐,复请聂氏计议。不知聂氏来否,商量出甚样计策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问肚仙半夜有余 荐医士一字不识 第十七回 问肚仙半夜有余 荐医士一字不识 诗曰: 拴喉闭气吐危言,索隐搜奇俨若仙。 愚妇钦遵询祸福,荐医兀自赊余钱。 话说聂氏见张氏屡屡相请,故意迟延不往,耽搁了一会,慢慢地走入他房里来。张氏焦躁道:“这歪刺货倘产下男子时,分了家业,不独是我丈夫一个呢,二叔也是会中人,婶婶为何含糊不理,终不成我做恶人,你做好人么?日后拨财产时,悔之晚矣。” 聂氏正色道:“姆姆是何言语。姆姆之情,端的为着甚来?但阿媚这妮子乖觉多疑,既有孕育,岂不提防着你我?那夜光景可知矣。自古道:将计就计,其计方易。我和你且缓着他,待彼有罅隙,乘机而入,使彼接应不暇,则堕你我的彀中。那时,神不知鬼不觉,兀谁看得破绽来?姆姆一时急躁,怎能成事。俗言说,急行无好步,凡事只因忙里错。姆姆休得赶紧做事。” 张氏深服道:“婶婶之论高我十倍,向后但凭你处置便了。” 妯娌含笑而散。有诗为证: 见小机深是妇人,只因财帛动谋心。 谁知造物安排定,枉自垂涎祸不侵。 再说阿媚自从那夜回房,虽然腹内无伤,却也受了一惊。在那抽身退步时,险些儿闪了一跌,急忙里气逆不舒,腰胯酸疼,昼夜伏枕而睡。张氏见此消息,无限之喜,急与聂氏商议。聂氏道:“这一次机会正好下手,姆姆有甚高见?”张氏道:“前次两番皆走了炉,至今恍惚不定,难于施展。我寒家敝邻徐妈妈腹中有仙,能言过去未来休咎,极是灵感,不如接彼占问决疑,然后行事。婶婶以为何如?”聂氏道:“甚妙,但是隐蔽些方好。” 张氏道:“不妨,我自令人悄悄接他从后门入来,管取无人知觉。” 即令一个癞头使女,名唤白雪,提一盒子菜蔬,进城里探望父亲张佛匠,就分付接了肚仙徐妈妈同来。白雪提了盒儿,取路奔入城里,恰好晌午时分,见了张佛匠,交与盒中之物。次后到徐肚仙家里来,说大娘特来相请。徐妈妈留住吃点心,一心陪着吃茶,指东话西,打探瞿家事体。这妮子省的什么,将家下若大若小、长短阔狭,备细的说了。二人一同出城,到得毗离村口,天色已晚,白雪领徐妈妈从后门而进,张氏藏匿过了。此时瞿珏弟兄俱往庄上催租,聂氏预先接在房中。直待更阑人静,张氏才焚起一炉香来,请问肚仙家宅吉凶。肚仙支吾絮聒了一会,方说出家庭事务,讲道:“你家阴德好,家门正当发迹,况阳基阴宅皆利。只是尔香火前的香炉尘垢堆积,似乎足上有些损坏,神佛不受供养,主阴人疾病而多怄气。” 张氏道:“我的佛呀,却是活现的。日前唤奴才们去点香,不期失手,将香炉跌损一足,至今病痛极多,明日即请一新的炉子供奉。” 肚仙道:“这也罢了。你家灶上烟柜中放了什么辛辣不净的物件,主女眷们心事不宁,恍恍惚惚的过了日子,非气是气,不恼也恼。” 聂氏笑道:“活神仙,怪见得这几时忧忧闷闷的,你只看灶柜里现放着花胡椒、茴香、干姜哩。” 肚仙道:“何如?快快取出了。还有一件,天井中的阴沟被污泥淤塞不通,少年女眷不患腰疼脊痛,必染白带红淋。男子主遗精白浊,疮毒血光。” 张氏对聂氏道:“你听么,这话更是灵验的紧。日前聚雨,正厅天井中水满,直到槛边,久欲通彻阴沟,因循过了。大郎臀尖上生了一个疖子,根盘大如碗口,流脓淌血的二十余日方好。我近日因淘了闲气,旧病发作,白带流之不已,裤子上弄得粘粘涎涎,好生腌臢,至今未好。” 肚仙笑道:“何如?大娘子不用心焦,我有一样丹方,传与你吃,即刻见效。” 张氏道:“这等更妙。” 肚仙道:“取那土墙上野苋菜,不要见水,干抹净了,和糯米煮羹吃,绝好的海上神方。” 张氏道:“承教了。学生也用过了,吃下去愈加小腹中作痛,白带仍然不止。”肚仙笑道:“这样说,那丹方是无用的了。药既不灵,药金返璧。” 张氏道:“休得笑话,且讲正好的事。” 肚仙道:“正经的活,目下府上有一桩财谷的喜事到临。” 聂氏道:“何以见得?”肚仙道:“二位娘子静夜中曾听见鼠数铜钱么?”张氏道:“不要提起这些怪物,搅的人不得安睡。每夜五更时,只听得淅淅索索的叫,好不耐烦!”肚仙道:“这灵鼠多分在西北方数钱呢!”聂氏道:“果然是西北方聒噪。妈妈,这仙人何故就知有财谷之喜?”肚仙道:“西隅属金,故为财。北向属水,水能生禾,故为谷。况宅上大厦正西向北,金水相生。目下子月灵鼠,本垣用事,子丑寅三时阳旺分际,鼠鸣则吉。若向东南鸣,又值酉戌亥,阴盛时候则凶。这是阴阳玄妙,天机秘诀,不遇有缘有福之人,怎敢轻言?”张氏道:“这话更是显然。目下有千余石租米和那地荡租银交纳,岂不是财喜的应兆?”此时聂氏也有几分信服了。肚仙道:“适才报的财谷,犹是寻常,还有一桩至紧的事体,报与二位女菩萨知道。奈吾仙谈了半夜,止呷得两瓯清茶,腹中饥馁,待吃些什么东两,才好讲话。” 张氏忙摆出蔬食果品点心之类,一齐吃了,从新焚香点烛,请求肚仙再言祸福。徐妈道:“这一桩事非同小可,关系贵宅之兴亡成败。乞退婢仆,方敢明言。” 张氏将房中男女喝出门外。徐妈张目望着西首半晌,猛然道:“大仙降了。” 只听得咽喉下咕咕地声响。肚仙道:“汝家后园桑树上有阴阳二鬼,张弓挟弹打入门来,为祸不小。家下苦有怀孕妇人,急急禳遣方好。不然,合家长幼皆有大难。” 张氏惊惶磕头礼拜,求赐祈禳之术。肚仙又道:“解释甚易,汝不吝财方可。” 张氏、聂氏一齐恳问,肚仙道:“吾神倦矣,暂退。欲知备细,但问吾弟子便是。”徐妈闭目静坐一会,立起身道:“大仙已退,老身告辞。” 张氏扯住道:“妈妈且慢着,适才大仙言桑树上阴阳二鬼作祟,求妈妈禳遣则个。” 徐妈道:“方才大仙与我说,贵府有一怀孕妇人,怨气冲天,不知何故?请二位娘子明言,方有禳遣之法。” 张氏将瞿天民收留阿媚,因而有妊,“不瞒妈妈说,我与婶婶心怀不平,特接老妈妈降仙明示,决我二人之疑。” 徐妈道:“阿弥陀佛!员外有大阴德,尊宠得怀身孕,待老身诵经,祈保早生贵子,光大门闾。” 张氏跌足道:“我的娘,今夜我妯娌二人接你来,正为此大事。那冤孽若生一子,将我等现成家资白白分去,我虽死也是不瞑目的!” 徐妈摇头道:“难,难,难!”聂氏道:“方才大仙说,汝家孕妇怨气冲天,主合家长幼有难,急且禳遣。妈妈又讲这冰冷的慢话来!” 徐妈道:“大仙言二鬼作祟,孕妇降灾,疑是外姓人也。今阿媚如有孕,此系员外骨血,我老身是靠佛天吃饭的,怎好行那伤天理的勾当?”张氏道:“这是暧昧之事,妈妈若非相知,焉敢轻露?妈妈若能除得此害,我二人重重酬谢你,老景送终之具,我一力也包办得来。” 徐妈沉吟道:“既二位娘子实心托我,我以推辞不得。且今暂做这一次亏心的事,下次干几件好事补救便了。你们一心要除那祸胎,必须神药之力。” 聂氏道:“用何神药,方有应验?”徐妈道:“神是神道,药是药饵,二者并用,庶可收功。我们敝道中产育司有两个神道:一名催生娘娘,极是良善的,人家有孕,许了愿心,必然降福,管取临盆有喜;一名堕胎使者,极是凶恶的,人家不愿孕育,或是暗行妒害的许了良愿,准拟降祸,稳取喜事成空。” 聂氏道:“这是神了。那药是怎么说?”徐妈笑道:“你且完了我神愿,再与你讲药。”张氏道:“许神物件所费几何?” 徐妈道:“别家干事,决要起一个架子,掇天平兑银子。我与大娘子忝在比邻,久是通家,怎敢望空多取?堕胎爷爷的盔甲、袍靴、帐幔并那福礼、香烛、灯油等费,共用纹银三两,这是要现发的。待事妥贴之后、谢仪任凭尊赐。” 聂氏道:“这也不多。但今日不便,另日何如?”徐妈道:“这事也是性急不得的,从容再做商议。”张氏道:“捉虱子也索一个顺溜,怎讲这操三歇五的话?我如今先出彩,送妈妈一半,姑缓数日,婶婶奉上何如?事妥酬谢,更是不必说得的。” 徐妈笑道:“别人的事,我老身委实要见兔放鹰。你们府上,便不见惠,我也肯并力效劳。” 张氏道:“不然,半卖半赊,彼此无疑。” 即取一两五钱银子、一双膝裤、两条手巾、百文铜钱,送与徐妈。徐妈收了作谢,正要起身,聂氏拖定道:“且慢着,那药饵妈妈甚时送来?”徐妈道:“我管的求神,那药另要寻一位主顾,我怎兼得?”张氏道:“用甚药饵,毕竟要妈妈见教,才知道去请兀谁好。” 徐妈道:“大娘讲的是。有一位医士,与老身极是相知,止消一帖药,唾手成功。” 聂氏道:“是那一位女科,恁的高妙?”徐妈道:“那医士不是女科,是一男子。” 聂氏笑道:“既是男子,怎么与妈妈相知?”徐妈妈道:“说起来却也话长哩。那医生姓全名恃命,号为伯通,住在花居桥下。昔日原靠卖老鼠药度日,不知何处传两个好药方,近日行时,好生富足。” 张氏道:“既是卖鼠药的人,怎地行时,与妈妈相知?”徐妈道:“那厮昔年沿街叫唤卖老鼠药,打从寒家经过,老身唤住买药,适值亡夫曲着腰在檐下向日呻吟,那厮见了,问:‘老丈身有何恙,声疼叫痛?’老身说:‘我老子小肠疝气发作,故此推命。’那厮道:‘这病恙是我专科,只消几粒丸药,立刻除根。’ 彼时老身欢喜,问彼求药。那厮腰间取出一个破纸包儿,拿出芥子大三五十粒丸子,令速煎桔皮汤,立令吞下。果然古怪,实是稀奇,亡夫吞那药丸子下喉,顷刻间腹中作响,撒了十余个臭庇,登时好了。老身留他吃了一餐饭,取数十文钱谢了,又问他还有什么好方子,似此一般灵验的么?他道:‘有一种秘传通经绝孕堕胎的圣药,百发百中的。’亡夫道:‘既汝有此两个秘方,尽好养身度命,何苦干此卑污的勾当?’那厮道:‘老鼠药还可沿街声唤,这药方怎好捱身强卖?’亡夫劝他更业,职在敝邻,学糊鞋底衬布,门前挂一招牌,左首是‘专治小肠疝气’,右首写‘神医堕孕通经’。我老身逢人便荐。也是这狗呆的缘法,医着的便好,颇颇有些生理。” 张氏道:“彼既得了生计,怎地酬谢你来?”徐妈道:“他才挣扎的度日,怎讲个谢字。我老身最是热心肠的,常替古人耽忧,又自算计道:‘救人须救彻。’我这靠肚仙的荐头有限,又传他个方子,令他办了些礼物,到那占卦的詹师长、卜龟的吴先生、城隍庙孙道士、观音庵洪长老四处吹嘘,这狗呆一二年之间行起时来,好不生意茂盛哩,求医讨药的挤破屋子。”聂氏道:“恁地时,老妈妈是全伯通的养身父母,他该做一个佛柜子供奉你两老口儿,早晚拜跪哩。” 徐妈叹气道:“咦,娘呀,讲他怎的!如今的全恃命,不是当初的全伯通了。昔日行医时戴的是一顶尖顶破檐帽,穿的是一领绝折旧道袍,见了人怡颜悦色,一味的承承,见我老身声喏,头拄着地,半会子兀自不起来。如今得了生意,换了高巾阔服,出入便用轿马,那副嘴脸,全不似当年糊鞋衬黄瘦的光景,径自白白胖胖,那几根往上翘的黄须也都变黑了,见人时那腰躯先自硬了一半。”张氏道:“腰硬,何不请医士服药?”徐妈笑道:“那厮与人行礼,止唱得半个喏他是铜钱衬的腰硬,吃药怎么?这天杀的幸喜目中不识一丁,若省得数行字时,天上也飞去了。” 聂氏道:“不识字的郎中,怎地近的高人?妈妈这等为他,难道不亲近来?”徐妈道:“向来高贵没甚亲近处。我老身眼界儿且是宽大,见他大落落地,也不去理他。今春二月间,莱衙里奶奶接我去问仙。正进门,只见那厮坐在厅上,与做官的讲话。我往侧厅里进去,奶奶道:‘用了午饭问仙。’我左右是空闲的,且在门缝张望。只见莱爷道:‘老朽染这膀胱疝气,用药日久,并无灵效。久闻先生大名,那妙剂的功效,自不必讲的。但求先赐药单,然后领药。’ 说罢,即令办事的捧过文房四宝来。那厮不敢推却,右手接了一支笔,呆着眼看那桌上的柬帖儿,却似社庙中泥塑的判官,面颊上流下汗来,半晌下不得一画。我彼时心下暗忖: 决撒了!这丑态弄出来成甚体面?忙忙的奔出去,对做官的道了个‘万福’。莱爷回礼道:‘妈妈,你也在这里。’ 我说:‘奶奶唤我来的。老爷令全先生写柬帖儿,请谁吃酒哩?’做官的笑道:‘不是请帖,烦伯通写一药单,以便用药。’我便帮衬道:‘老爷事事高明,岂不晓的药不卖方? 比如老爷传了这药方,下次也不消请郎中了。’做官的鼓掌大笑不已。”不知这笑里是何主意,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全伯通巧处生情 郁院君梦中显圣 第十八回 全伯通巧处生情 郁院君梦中显圣 诗曰: 盲眼庸医药最灵,堕胎高价索多金。 梦中不示真消息,险遂阴谋妒妇心。 话说徐妈妈要吹嘘那全伯通到瞿家赚钱,转弯抹角道起古话来,说全伯通不肯在宦家写药方,乃是卖药不卖方的缘故。做官的带笑道:“是也,是也!这是我一时不明之故,怪憎得伯通半回不下笔哩。” 叫苍头收去了笔砚,拿饭来吃。此时全伯通撇下了一挑重担子,得了性命出门,从此后时常送些盒礼来孝敬,“你道我老人家心肠好么?” 妯娌两个听了,笑的个不了。聂氏道:“不识字的郎中,妈妈荐他做甚?”徐妈道:“俗言说:只图吃个醉饱,那管猪拖狗咬。二位娘子将重事托我,怎敢怠慢?这厮字虽不识,那堕胎绝孕的方子,乃百发百中的。此事尚要缜密,不可泄漏仙机。撞着阿媚姐有三病四痛,接他来诊脉,暗通关节,方可下手。若至事露,反成不美。我自求堕胎使者神力,决不误事。” 张氏满心欢喜,留于房内歇了,次日方去。有诗为证: 仙住清虚府,何由腹内钻。 虔婆施诡术,骗尽世间钱。 再说聂氏当夜思量肚仙之言,历历有验,“ 倘阿媚果然生子,有损于我,怎么是好?”一连踌躇数日,摆拨不下,就于轩子内供奉妙吉祥如来佛堂求一签,以卜休咎。焚了三炷香,拜了数拜,暗暗祷祝道:“弟子聂氏为阿媚怀孕,姆姆张氏与弟子商议,意欲暗生损害,若与他同心并力,日后设有祸端,求一下签;若覆庇阿媚,生得一男半女,这两股家业尽归于我,无有更变,赐一上签。” 祝罢,将签筒轻轻地摇了数下,忽地里跳山一条签来。聂氏急取看时,乃一中平之兆,签句道: 得失皆前定,何须苦用心。 谩夸当局者,穷觑甚分明。 聂氏暗悟道:“签语不上不下,是令我坐观成败。我是落得做好人的,管他则甚!”从此后,两下有言语时,随风倒舵,暗瞧他们的破绽。后人看到此间,叹息这妇人家见浅,救人不到底。一来是见识不到,二来是贪心所使。有诗为证: 介立铮铮铁石心,等闲富贵岂能淫。 只因啖利红颜妇,狐鼠持疑事变更。 且说这阿媚姐惊后得病,将养了十余日,渐渐平复。这一日早上,因天色晴明,将几件衣服晒在窗口。亭午时分,忽然狂风骤起,阿媚急急收检,那衣服被风刮得远了,阿媚扒上一步,不觉腰胯在窗槛上擦了一下,一会子腹中作痛,忙忙揉按时,急攒攒疼一个不住。这张氏正要寻个衅儿害他,奈没下手处。忽见丫鬟传说媚姐腹疼,张氏一天之喜,即到房中探望,口里念诵道:“偏是员外与大官人不在家里,怎生接个医士看看也好。” 阿媚道:“承大娘看觑,这身孕好歹自有定数,请医人济得甚事?”张氏道:“你少年人省得什么,生男育女岂是耍处?倘腰疼不止,做出事来,员外怎不怨恨家内没人张主?正是呀,二叔日昨取租回了,快请来酌量。” 瞿钰见了,慌道:“请甚医士好?”张氏道:“城里城外医生要千得万,叔叔岂不相识,只选高明的接来便是。” 瞿钰道:“近村安百川专治女症,城门边李吉庵亦通产科,不知用兀谁好?” 张氏道:“我闻得花居桥全伯通内科绝妙,何不接来一看?” 瞿钰道:“且慢着,待我去关爷庙里打一 ,只选有缘的便请。” 张氏道:“二叔差了,这是至紧的事,求甚签 ?便将三位先生都请来看。但愿阿媚姐十月满足,身体康健,何在乎这几贯钱钞?”瞿钰道:“大嫂言之最当。” 令家僮分头去接医士。 这阿媚闻张氏延医言语,何等感激,反疑聂氏之言虚谬,他两下原系不睦的,日前所说毕竟是离间之意。少顷,三个医人皆到,聚于客厅。茶罢,同进来诊了脉息,三医酌议,共撮了两帖安胎止痛散,各自散了。瞿 令丫鬟煎药与阿媚吃。这张氏唤心腹小厮阿晓密地分付,又与他数十贯钱,悄悄往全伯通药铺里来。这阿晓识得几行字,专管出入帐目,乃瞿珏房中宠用的人。当下领了主母之命,次早五鼓,取路到全伯通店中。此时全伯通尚未梳洗,阿晓送了铜钱,要买一剂堕胎的药饵。全伯通手虽接钱,一面暗想:“这小厮来得跷蹊,其间必有委曲。” 盘问道:“兄尊居何处?取这药把与兀谁吃的?可与我明说,方好送药。” 阿晓道:“求药自有用处,问他则甚?”全伯通道:“兄不知医家妙诀,‘望闻问切’四个字,乃是要紧的关目,兄不明言,难以下药。” 阿晓道:“别样的病体要诊脉看症,这打胎的药,不过是催他下来便了,有甚望闻问切?”全伯通笑道:“兄年轻,不知医家的微妙。大凡堕胎绝孕,事虽一体,用药对绺不可雷同。比如女眷们为儿女多了要绝孕的,又有因产育艰难不愿保全的,也有那大小妒忌暗行损害的,还有偷情有孕打胎灭迹的,这都要明明白白说的详细,用药方有神验。不然,葫芦提下药,岂不误人性命?”阿晓道:“先生有药见赐更好,不然乞还药金,何必絮叨饶舌。” 全伯通道:“要我还钱不难,你只令家里亲人同来领去,省得日后言语。”阿晓道:“这先生却也多事,既不肯与我药,还我铜钱便罢,有甚言语?”两个正在那里争论,只见那背药箱的老子走出来,见了阿晓,问道:“你是毗离村瞿员外小管家,买甚药哩?”全伯通道:“莫非是日昨和安、李二先生同下药的去处么?”老子点头道:“正是,正是。” 全伯通笑道:“失敬,失敬。莫非兄差了色头,敢来取安胎药么?”阿晓道:“非也,是求堕胎药。就是媚姐为腹中疼痛难熬,情愿打下,以全性命。”全伯通愈加猜疑,忙起一个颇子道:“兄不必相瞒。我老全颇通大素,预知未来凶吉。昨按员外如夫人脉息,阳脉平和,决生男子,阴脉过于弦芤,似乎以阴欺阳。那腰酸腹痛乃易事耳,其中暗藏阴人妒害之象,兄宜实吐真情,小可不吝药剂。不然,事属暧昧,难以奉命。” 阿晓听言,惊得呆了半晌,只得将张氏隐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全伯通忙教把大门闭了, 目道:“世上有这样欺心妇人、助恶僮仆,你要图占家私,损害他人性命,若送到公庭去,为首为从的都是一个死罪。恁样凶徒,怎生容恕!” 阿晓慌了手脚,哀求道:“太医暂请息怒。这事非我张主,是奉主母差遣,无奈而来。钱、药都不要了,恳求释放为感。”全伯通又笑道:“你且莫忙,随我进来商议一个长策。” 将阿晓引入侧墙内小阁中坐定,又拿点心茶果相待。阿晓辞道:“这盛情也不敢叨领,恳乞大恩,容小人去罢。” 全伯通笑道:“兄且吃几个粗点心充饥,不须着急。天下没有走不得的路,干不得的事。假如你家大娘子用计堕胎,总为那谋财肥己。区区老全用药济人,不过是图利营身。我看兄青年秀丽,必谙人情世务。今早承下顾,也是小可一日的利市。你看他人求药,招接谁来?烦兄回见贵主母,道达大意,见惠数百两白金用用,止消一服药,稳取成功。这唤做彼此有益;若兄差了念头,只图一己之肥,不肯刀口上用钱,我只将这铜钱往县中出首,惟恐主仆出丑;还有一说,兄若不回家去,一溜烟走了,区区见了员外,求县官差委缉捕公人,一条绳子捆将来。咦, 只怕浑水中洗澡,也不得洁净哩!”阿晓沉吟不答。全伯通又道:“自古说:利归众人,何事不成;利归一己,如石投水。兄是千伶百俐的人,须索算一个长便。” 阿晓道:“太医未可出门,且在尊府一候,待小子回见主母,即来复命。” 全伯通道:“这却使得。但一去就来,切莫迟误,我要往府衙里看病去。” 阿晓飞身出门,径奔回家,对张氏备言前事。张氏惊惶,跌足自悔。阿晓道:“悔也无用了,速将财帛买来,庶可完事。不然,必激出祸事,怎么解救?”张氏踌躇不已,无计奈何,两个又计较一回,夹气带苦,收拾散碎银三十余两,递与阿晓,叮嘱用心营干。阿晓复身奔到全伯通店中,依旧到阁子里将银两交割。全伯通笑道:“这些须之物,济得何事?”阿晓再三哀恳,全伯通方才收了,开箱撮药,口里道:“阿弥陀怫!这几片药饵,恰似一把泼风刀,佛爷与祖师爷作证,非是我全恃命主谋,冤魂不要索命于我!” 又对陶真君神橱前诵了一卷解冤释劫经咒,才包药递于阿晓,附耳道:“令大娘用心煎药,不可泄漏玄机。这药吃下去,立刻见效。但胞胎初落之时,即煎人参荆蕙汤与彼吃,以免血崩眩晕之患。不然,血崩不止,母子两命皆倾。那时罪孽沉重,谁人解得?我老全是念佛的人,怎行那十分损天理的勾当?”阿晓性急如火,那里耐烦听这闲话,拿了药跳出门走了。奔回张氏房中,交了药帖,细细说了一番,摸到厨房里吃了些冷饭,放到头且去寻睡。话分两头,且说这阿媚服下那一剂药,腹中渐觉宁静。次日亭午,正欲打点煎那第二帖药,只见张氏进房探望,细问病体若何,阿媚道:“服药之后,幸觉轻可些。” 张氏合掌道:“谢龙天。那第二剂可曾吃么?”阿媚道:“尚未吃,才要煎哩。” 张氏埋怨道:“怎不早煎,等待什么时候?”忙令丫鬟烧着炭火,荡洗药罐。又问:“那一帖放于何处?”阿媚于枕席下取出来,递与张氏。张氏十分溜撒,眨眼间已将那帖药儿换了,倾在罐里,将次下水,忽苍头来报道:“大官人回来,适闻媚姨有恙失惊,亲来探视。” 张氏冷笑道:“我先在此看觑,他来怎的?”此时心下已有几分不然。 只见瞿珏已进房来了,媚姐忙离床声唤。瞿珏道:“姐姐服谁的药,可好些么?”张氏接口道:“不必兄费心,三位高医共下的药,病体已平复了。” 瞿珏道:“你且讲那三位医士?”张氏道:“一位是安百川。” 瞿珏道:“好,好,他是儒医。”张氏又道:“一位是李吉庵。” 瞿珏点头道:“也好。” 张氏道:“又一位是全伯通。” 瞿珏顿足道:“阿呀,安胎固孕,怎用这腌臢的草医,误杀大事也!” 张氏变色道:“这三个医人是二叔张主请来的,药已服了一剂,身子挣扎了大半,谁要你假忙做一团,我从来瞧不的恁样贼势!” 瞿珏道:“咄,你妇人家省得什么?那全伯通乃一字不识、半路出家的郎中,止晓得几个死方子,医那什么疝气、打胎,一蒂好鹘突帐,请他作甚?”随问丫鬟取药来看。丫鬟提起药罐,正欲递过来,张氏劈手捺住,佯笑道:“好扯淡,你又不是医生,看他怎地?三个高医一手撮下的两剂药,一剂已见神效,这一帖偏是毒药不成?”瞿珏道:“医所以寄死生,非同儿戏。若有差错,其害不小。我偏要看一看,你便怎么?”一手来抢药罐,张氏拿住不放,两下用得力猛,将罐子扯为两块,将药倾翻满地。瞿?曲腰,一件件拣起看时,万分愤恨。原来那药共是九味:当归尾、黑牵牛、穿山甲、青皮、枳壳、麝香、马兜铃、雪里青、车前草。瞿珏厉声道:“好药!好药!天幸我回家,险些儿弄出祸事。” 张氏跳起身道:“好嘴脸!天杀的专会撮软脚、弄虚头、着神倒鬼的胡讲!奈何媚姐身子尴尬,不和你斗嘴,你且入房里来。” 喃喃地骂出去了。瞿珏按着火性,令丫鬟将地上药片带湿扫净,倾于沟内。这都是瞿珏思前虑后纯厚的去处。看官有所不知,原来瞿珏正在村外催征租米,忽梦见亡母郁氏右手吃茶,左手持一文无眼铜钱,递与他道:“汝父亲被这物陷害,作速回去,迟则休矣!” 瞿珏含糊应允,又忽朦胧。郁氏复如此分付,瞿珏答道:“我知道了,何必恁地催促!” 郁氏大怒,提起茶罐子劈面打来。瞿珏惊醒,怀疑不决,坐待天晓,急取路回家。刚遇媚姐坐娠不安,又见浑家在彼煎药,说及接医并用全伯通情节,恍悟亡母托梦之异,心中甚疑张氏藏甚机彀。因此执意取药检点,果是堕胎的狼虎毒药。奈何夫妻情分,怎敢声杨?低头叹息,愤愤不悦。媚姐忙问道:“大官人所瞧甚药,如此烦恼?”瞿珏支吾道:“此药乃一片辛热之剂,孕母服下,日后孩子多生疮毒,可恨庸医用药之妄!姐姐服药,休得恁地造次。” 媚姐也有八九分猜着了,忙应道:“多承大郎分付,妾身感戴不尽!”瞿珏道:“一家人怎讲此话?向后切宜谨慎。” 分付毕,转出厅外,料理家事。至夜分,进卧室中来。只见房门半开半掩,丫鬟坐于门口杌子上打盹,桌上点着一盏灯,浑家和衣倒在床上。瞿珏发放丫鬟先睡,次后脱衣息灯,也上床来。张氏发恨道:“哦,哦!” 这“哦哦”之声,原系妇人振威的熟套。不知“哦”里说出甚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五彩落水全生定 媚姐思儿得受病 第十九回 五彩落水全生定 媚姐思儿得受病 诗曰: 五彩呈祥产不凡,妒生尤物起波澜。 金莲谩促心何毒,玉柱端跌体不伤。 寄食远乡情曲尽,痛钟心腹命先亡。 任君用尽机关巧,岂解乘除有上苍。 话说张氏正在媚姐房中调药,偶被丈大冲破,那一腔烦恼填塞肺腑,闭目静睡,温习那相骂簿儿。候至更深,瞿珏入房安宿,张氏发狠道:“你也来睡了,何不与媚姐同榻,回来倒滥怎的?”瞿珏道:“好不贤达妇人,信口地放出鸟屁!” 张氏道:“好端端地人在那里服药,蓦地里闯将来失张失志,嚼了半日鬼话,你见兀谁下甚毒药,害你心上人?”瞿珏道:“蠢妇人讲的一片野话,明明的满地药片都是那破血堕胎之物,其中情弊显然,何须强辩饰非,自文其过!”张氏道:“纵是我,你便怎么?”瞿珏笑道:“夫妻情分,便怎么你呢?只是举着眼便见青天,我做丈夫的行事不差。” 张氏捶胸道:“好一位菽麦不分的丈大!我做妻室的,假使干些暗里模糊之事,只因为着家计,日后终身受用,终不成谋的下来,拿去与爹亲娘眷用了。我为你省吃俭用,带着三灾四病料理事务,实指望胜如他人,争一口气哩。谁想你不知好歹的蠢货?空教我用一片心机,恨死人也!” 瞿珏意欲争竞,想起日前悬梁自缢之说,不敢多言,捺着气假做睡着,任凭浑家唧唧哝哝絮聒了一夜。瞿珏巴不得天晓,跳起身且出外厢去了。少顷,瞿 出来,弟兄相见,问及兄嫂夜间相争何事,瞿珏道:“我与你已逾自立之年,俱未有子,天幸媚姐得了身孕,侥幸产一孩童,乃莫大之喜。彼既有恙,贤弟何不请明医疗治?用那堕胎暗损之剂,若非我回来撞破,几乎弄出险来。” 瞿 道:“那日三个医人用药,一色两剂,是弟亲目睹的,怎有堕孕的话?这事实为变异。” 瞿珏道:“个中情弊,为兄的难以明言,弟但意会便了。我即往外乡取帐,家中事务,你可用心检点,莫被外人谈笑。”瞿 唯唯领命,瞿珏辞别兄弟,依然出门去了。这张氏被丈夫识破了机括,恐虑员外知道,向后也不敢轻易举事。过了月余,瞿天民父子二人都已回家,并无话说。 不觉媚姐十月满足,于永徽六年八月初三日寅时产下一男,生得方口大耳,细眼长眉。此时天气晴朗,车盖大一片五色彩云覆于瞿家屋顶,经三昼夜方散,远近见之,咸以为异。瞿天民因彩云之兆,小名取为五彩,官名瞿琰。数日前,偶然庭前柏树开花,又名廷柏。这孩子原是有来历的人,从离母腹已及四载,并不见有些灾厄,举家惜如珍宝。止有张氏心怀不平,奈何无隙可乘,因循捱过数载。忽一日,正值六月炎天,侧厅池内荷花盛开,使女小金领了廷柏,往池边看荷花闲耍。 张氏见了,也踅到池边来,立了半晌,忽见一只白犬从西首摇头掉尾而来,此际陡生毒计,唤小金道:“池西岸有犬来,好看着小叔。” 小金急抬头看犬,张氏举右足,将廷柏肩膊上用力踢去,只听得扑通一声响,那小孩子已滚下池里去了。小金猛听得水响,急回头看觑,只见小主已滚下水里,欲救不能,大声喊叫。张氏一面走着,骂道:“好大胆的小淫妇,怎的不小心,把小叔撇在池里?”佯佯的也鹅声鸭气的叫人捞救。瞿天民正坐在亭子上乘凉,忽听见有人喊叫,急奔出看时,只见廷柏水淋漓地坐在池子中心挂鱼网的木桩上耍笑。此时举家男女都各惊骇来瞧。瞿天民急唤识水家僮浮水抱上岸来,合家欢喜无限。喝小金跪于亭中,瞿天民举杖要打。小金哭道:“我领小叔在池子边看荷花,大娘子也随将来,蓦地里唤我看犬,未及抬头,猛听得淅刺地一声响,却是有人推下水去的一般。这不干我事,求员外饶恕。” 瞿天民不做声,只将小金打了几下,众人解劝,随机住手。其间也有人省得是张氏毒计,但不敢声扬耳。当夜,媚姐把从前聂氏报知的言语并张氏请全伯通用药之事,细细对瞿天民说了。瞿天民也不回言,止分付用心看这小孩子,不必多讲。这时候心下也明知是张氏不贤,奈是儿女情分,怎好说破?暗中思忖调停之计,一连数夜不得安寝。当日坐于书房中纳闷,苍头报说舒州刘小官人差人赍书礼问安。瞿天民接了,拆书看时,书云: 辱侄刘仁轨顿首百拜,致书于伯父大人。前不肖自别台颜,路遇爹爹,言洛州帅府建功,转升宋州别驾。因解粮赴京,率不肖同往。爹爹交粮后,即复原任。仓猝间不及奉书,母亲身亦康健。不肖为医长乐公主痫疾,暂留长安月余,其恙全愈。蒙圣恩除授宛州功曹,复擢舒州佥判。久思伯父训育之恩,未展衔结,专人赍札奉闻。谨具土绸四端、白金五十两、细茶八瓶、草褐二匹,聊伸孝敬。外奉白金二十两,为伯母茶果之费。淡金二两、土绢二端,乞二位哥哥笑纳。寸楮不端,丙鉴是祷。瞿天民看罢,悲喜交集,将一概礼物收了,整饭款待差局。又和媚姐商议道:“我老景不幸,生此冤孽,每虑有人妒害,未免悬肠挂胆。日前池中之险已见大概,今幸刘家侄儿做了楚州府佥判,差人赍书问候,我意将彩儿令人送去抚育成人,庶免儿辈们嗟怨,不知你心下何如?”媚姐道:“员外张主不差,但孩儿甫及四岁,远寄他人,妾身怎生割舍?”瞿天民道:“我年逾古稀,风中烛焰,倘有不测,你妇人家怎防备的许多?不如寄养刘侄之处,我也死得瞑目。” 媚姐道:“员外收我进房,怀孕已来,人皆欣喜。两位郎君平素纯厚,更不必说得。止有大娘子,屡屡生心戕害,难逃员外洞察,天幸不堕罗网,致有今日。寄养刘官人处,谅无妨害,但托付老成的当人送去方好。” 瞿天民道:“汝言正合我意。” 当下留下差局住了数日,一切书礼盘费打点停当,选定出行吉日,着老苍头瞿朝夫妻二人,和刘家人役同护送廷柏起程。瞿珏、瞿 见了,惊惶谏阻。瞿天民道:“汝弟兄之心,我岂不知?但柏儿眉连眼豁,不利于骨肉,我这一点念头,止为彼此有益也。” 兄弟二人暗会父亲主意,不敢多言,暗暗垂泪而已。一家大小直送出溪口下船,方才回家。这媚姐凄凉悲切,寝食皆废。瞿天民再三宽慰,渐渐平复,不题。 再说瞿朝夫妻两个领着小主,一路用心调护,不一日已到舒州界口,差局人役先自入城报知去了。少顷,只见数名人夫推着一辆小车儿,牵了一匹骡子,到河口来搀扶一行人上岸。瞿朝骑了骡子,令妻子抱着瞿琰,坐于车上。众夫役挑了行李,一齐奔入城来,径进私衙。刘仁轨见了,即将瞿琰抱于怀内,这瞿琰说笑宛如在家的一般,合衙尽皆欢喜。过了数日,刘仁轨取钱雇了一个养娘伏侍,然后发付瞿朝夫妇起程。自此后,两下书信不绝。 正是光阴迅速,又早过了五个年头。此时瞿琰年长九岁,随着刘仁轨迁住莱州刺史衙里,请一位师长教瞿琰肄业。此时是正月初旬立春前一日,年例迎春作庆。刘仁轨令干办抱着瞿琰在衙前看春,忽见一老僧,长眉大脸,胸前挂一化缘簿子,手持竹杖,缓步走至衙门首,见了瞿琰,忽失声道:“汝原来却在这里!” 瞿琰见了,也不觉踊跃欢笑。那老僧一径踅入府厅上来,门上人役喧嚷拦阻。刘仁轨坐在堂上,远远见这僧人生得古怪,喝众人毋得阻当,令这僧人进来。老僧直入厅堂上,对刘仁轨深深打了一个问讯。刘仁轨还礼道:“你这僧家何寺挂锡,撞入公厅,有何话说?”和尚道:“老僧修梵于四川峨嵋山,近因寻禅访道,云游天下。适偶行至贵治,见公子相貌,乃一大贵人,但气色不祥,必遭大厄。山僧意欲暂领公子方外云游,消此宿孽,不过三两月之间,即当奉璧。” 刘仁轨道:此子乃伯父之重托,寄居于此,焉可顷刻相离?这老僧不知进退,一出妄言,即当速退,稍若迟延,必受鞭扑矣!”和尚笑道:“山僧一团好意,何期台下反生嗔怒。无非是小孩子稚星未脱,该受箏鍃,系应无数,只索罢了。” 说罢,大踏步径出府门去了。刘仁轨心怀疑惑,分付衙中男女,不许领小官人擅出门外行走。自此后,倏然又过了旬余。忽一日午后,瞿琰正在书房中写字,先生暂卧于榻,只见一白猫从窗外跳入来,衔了桌上碧玉镇纸便走,此际并无一人在旁。瞿琰不舍,飞步来追,那猫径往侧厅外花园内去了。瞿琰健步赶来,一直追出花园门外。这衙里门子正捧着茶到书房中来,不见了公子,失惊喝问,合衙慌张无措,一齐埋怨先生。那先生无言答对,呆瞪瞪的站在榻旁。刘仁轨令皂快、民壮、牢子分投四下寻索,直至天暮,并无踪迹。刘仁轨心下明白,决是那和尚拐去了。细看那和尚双眸炯炯、相貌不凡,必是有来历的僧家,谅无妨害之理。但虑瞿家伯父知道,何以分解?次早升厅,拘集合府积年能干缉捕公人,四散远近寻觅,五日一比,过限受责;寻得公子回衙者,赏银五十两。叮嘱密密捱访,不可大惊小怪。这些缉捕人员,共有五七十名,赍了钧帖,四分五落的寻找,不拘远近乡村山僻、庵院寺庙、茶坊客寓,那一处不查遍?并不见一些影响。各各怀着鬼胎,捱限受责。刘仁轨初次严比,责罚了几个,心下明识,这事来得跷蹊,也不苦苦地害人,向后渐渐宽限了。 话分两头。且说瞿珏浑家张氏因当年推叔子下池里去时,心粗胆怯,气呼呼地奔回去叫人,将及门旁,不觉失足跌了一下,被门槛擦伤了心胸,一时疼痛起来,又不敢声唤,咬牙含忍,睡于床上。暗地里听人言三语四的,指触嗟怨,又见公公将瞿琰寄养于刘宅,心怀不平。那一日怨气未泄,复想起日前听肚仙打胎之说,反被全伯通作去若干银两,展转懊恨,彻夜短叹长吁,终日昏昏寻睡,卧席半载,忽然长逝。有《妒妇歌》为证: 轻盈窈窕一娇娃,凤眼蛾眉貌若花。蜮势鬼形心螫蝎,饴言蜜口毒含沙。委曲柔肠细如线,翻云覆雨多更变。但图阿堵入囊中,不顾世情与人面。暗行戕妒僭田园,岂解乘除出目然。机露财空徒结怨,抱惭饮恨入黄泉。 再说这媚姐从孩儿出门之后,昼夜思想,哽哽咽咽的过了日子,又不敢在员外跟前啼哭,拖延日久,染了怔忡之症。病发时,呼神见鬼,或啼或笑。瞿员外以失心风疾治之,服药后吐出涎痰,随即清爽,起居如旧。间半月一月,其症复发,以前药疗治即痊,不觉缠绵数载。当下正值五月初五端阳佳节,瞿珏弟兄备下牲礼,为祖母元氏祭奠忌辰,即整办筵席,和嫡亲几口儿在侧厅内庆赏。四面开了窗扇,对着荷池饮酒作乐。但见: 节届端阳,时当仲夏。遍园内榴花喷火,满林中竹叶攒青。家家角黍包金,户户菖蒲切玉。衫裁艾虎,佳人体态轻盈;钗袅朱符,玉女丰姿绰约。犀杯谩举,争看画鼓竞龙舟;象板停敲,为想《离骚》悲屈士。珠帘高卷,远闻十里荷香;晚棹归来,微露一钩新月。只因佳节难逢,引入醉乡深处。 众人正酣饮欢笑之间,座中有一佳人忽生悲戚。这就是媚姐。因见了轩前池子里荷花正舒蕊头欲放,触景伤情,蓦想起当年琰儿落水之险,因而悲感,不觉扑簌簌垂下泪来。瞿天民劝道:“端阳佳节,合家谈笑饮酒,为何反生不乐?我省着你了,为因琰儿事发。妇人家好甚见浅,孩子又非是卖与人去,刘郎官居刺史,何等富贵,孩儿受用不浅,比在你我身旁更好十倍,何苦如是?可见你聪明中又欠些通变。” 瞿珏弟兄和聂氏一齐举杯劝酒,媚姐拭泪称谢,勉强吃了数杯,渐觉四体疲倦,坐立不住,不待终席,先起身忙入卧房觅睡。当夜旧病复发,胡言乱语了半夜,捱至五更,蓦然跳起来,令丫鬟接员外进房,将手指着门外喊道:“吾儿来也,吾儿来也!” 瞿天民笑道:“不要乱谈,且去睡觉,少顷煎药与你吃。” 媚姐道:“非是胡讲,吾儿果然来了。” 瞿天民暗笑,任他叫唤,且自看人煎药。媚姐举药,一吸而尽,忙忙地梳妆,开箱取一套新衣服穿了,候至黎明,笑嘻嘻摆出前厅客座上来,移一把交椅,居中坐了,口里念诵道:“今日活佛降临,许我孩儿相会,怎不焚香点烛迎候?”只将此数句言语说了又说。合家大小忧惊媚姐死期将到,青天白日鬼话胡缠,都劝员外占卜,或有甚鬼祟,及早禳送,救他性命。瞿天民道:“我觑此光景,必有异闻,非邪祟也。汝等不必张惶。” 众人正在喧疑不定之间,忽听得剥啄之声。不知叩门者却是甚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瞿廷柏母子重逢 刘廉访弟兄莅任 第二十回 瞿廷柏母子重逢 刘廉访弟兄莅任 诗曰: 耳闻风雨足登云,万里程途顷刻临。 骨肉久违今日会,须知异术出神僧。 话说瞿天民为媚姐病中狂语,举家疑惑。忽听击户之声,瞿天民亲自出来看时,只见一老僧,右手携着一个孩童,年可十岁,满面红点,一似胭脂染就。那老僧见了瞿天民,携了孩童即跨入门来,大落落地径入客座,合家骇异,不知何故。毕竟瞿天民年高有识,慌忙向前施礼。正待讲话,媚姐猛然跳下座来,将老僧纳于椅上,倒身下拜。和尚昂然不理。媚姐拜罢,瞿天民下揖逊座,和尚侧身合掌,答以半礼。瞿天民躬身道:“老师挈此童子,从何而来?光贲寒门,必有见论。” 和尚笑道, “山僧禅寄蜀都峨嵋山,因访道遍游天下,偶于莱州途中遇此子迷失,便道送回尊宅,乞善抚之,山僧去矣。” 瞿天民道:“村朽原有一庶出之儿,已寄养于义侄刘刺史家内,此孩童素未相识,怎敢擅留?”和尚指着那童子道: “你只问他,便见分晓。” 瞿天民即唤那孩童,问其生年、名姓。孩童道:“我名字唤做刘琰,今年是九岁了。” 瞿天民又问:“你爹娘是何姓氏,作甚生理?”孩童道: “我没甚爹娘,止有哥哥刘刺史,今在莱州府做官。” 瞿天民才信是他的儿了,无限欢喜。又问和尚道:“这孩童说出事迹,实系村朽之子。 昔年出寄时面庞光洁,今满脸都是斑点,却是何故?”和尚道:“山僧领这小了来时,不期途路上种了花痘,若非山僧疗治,险些儿丧了性命。今幸痊可,尊府之福也。” 瞿天民大喜,率了媚姐、子、媳,一同拜谢。又款定办斋相待。和尚也不辞谢,吃罢斋供,飘然而去。瞿天民向天焚香顶礼,领瞿琰进房,媚姐那病体脱然好了。有诗为证: 子母参商各一天,疾婴霜露势缠绵。 瞿昙忽送麒麟至,不用针砭恙自痊。 再说媚姐自与儿子相会,愁眉顿放,心事开舒,昼夜欢笑盘桓,病体释然。但问着瞿琰日前刘衙旧事,并老僧收录送回根原,瞿琰笑而不答。再三询问,闭口无言。日逐出外闲耍时,家内人问及往事,只推不知。瞿天民暗思:“此子谨言,必有来历。” 倏然又过了半月,当下天色十分炎热,瞿天民领着瞿琰径往花园内槐树下乘凉。父子坐了半晌,瞿天民忽问道:“儿在莱州刘大哥衙里,可有甚花园亭阁么?”瞿琰看四顾无人,才说道:“大哥花园甚是宽敞,内中竹木茂盛,一般有花亭池阁,比爹爹这园林更大几倍哩!”瞿天民道:“可曾从甚师长读书么?”瞿琰道:“我五岁即请先生入学,那先生名唤方有德,原系浙东人氏,通《五经》,善书写,十分爱我, 故随大哥转任已经四个年头。”瞿天民道:“汝既读书,可不忘否?”瞿琰道:“我所读的书,乃《论语》、《春秋左传》并秦汉文集,颇还记得。” 瞿天民笑道:“孩子们休得谎言。入学不满五载,焉能读得这许多经史?”瞿琰道:“爹爹不信,任凭挑选。”瞿天民止将《论语》、《春秋》疑难处挑了几节,瞿琰诵出,如水之流。瞿天民大悦,暗忖道:“光显门闾者,必此子也。” 又问:“大哥待尔何如?”瞿琰道:“十分爱护,大嫂更是怜惜。”正说话间,家僮搬出茶果来,摆在太湖石上。瞿天民喝令出去,闭上园门,父子一面吃茶果,又问:“汝甚时迷失于路,那老僧领你回家,尔可一一对我说知。”瞿琰道:“儿记得今年正月迎春那日,这师爷径进大哥府厅上,讲我有甚大厄,要化我去云游免难,被大哥呵叱而去。将有十余日光景,儿在书房中,忽见一白猫衔了碧玉镇纸越窗而走,儿不舍,飞步追出后园门外,忽见这师爷站于门首,举左手将我一招,儿不觉手舞足蹈,随他去了。未及一箭之路,那师爷令我闭了两眼,喝一声‘起’!两脚腾空,耳内只听得呼呼风雨之声,觉得行了半日,心下焦躁,欲待开眼一看,这两目却似缝定的一般,怎能挣扎?云飞电掣的又行了若干路,师爷猛然喝一声‘下’! 才觉两足站于山顶,两眼豁然自开,引我进一小庵内安身,早晚令一瞽目老者炊爨伏侍。连日大雪,师爷令我闭目静坐,足迹不许出门。忽一日,天色晴明,师爷引我出庵游玩,举眼一看,重重叠叠,山峦积雪。足有数丈余高,止有草庵前后平地晴干无雪,草木皆青,四面峭壁围绕,却象玉城一般。师爷将一条长竹竿悬空搁于树枝上取出一双小小翁鞋教我穿了,令在竹竿上行走。我惊怖不敢上去,师爷踊身一跃,已在竹竿上了,穿东过西,一连行了数遍,次后搀我上去,分付如此如此走去,自然不跌下来。我初时也觉惊惶,被师爷催逼不已,只得依法行去,果然不歪不斜,信步却也走得,一连演习了几个转身,渐渐脚步驯熟,放胆可以跨步。次日径不搀扶,令我自跃上去,几遍上而复下,师爷又传我踊跃之诀,不觉轻轻地跳将上去,仍旧演习一番。又教我上屋飞行,不许瓦砾有声。数日后,石壁雪消,令我循壁而上。我骇道:“这茅庵低小,可以一跃而上。那石壁笔陡也似,不知高几十丈,怎能彀飞得上去?师爷笑道:“飞上去何足为奇,还要汝走上去!”我惊道:‘石壁峻直,既无树木堪援,又无坡磴可站,怎生走得?’师爷道:‘不难,你觑我样子便是。’那师爷两足上兀自穿着一双重十余斤的僧鞋,他不慌不忙举足在那光溜溜的壁上行将上去,霎时间已到壁顶,坐于石上,长啸一声,山谷响应,低头顾盼,以手招我,我畏缩不行。少顷,师爷下壁如飞,携我手近壁拥推而上,我含惧欲啼,师爷举我双足捺于石壁,呼喝令我上去。我无奈,只得匍匐而行,两脚似乎有物粘住,幸不坠下。行有二丈光景,师爷喝道:‘且下来!’我急回头看时,不觉失足滴溜溜滚下壁来,心下暗惊,必然跌死。及至滚下,却亏师爷举袍袖接住,分付道:‘向后上壁时,不论高低,但逢足禁即止,更不可回顾下视,待习学日久,自然飞举矣。’自此后,无日不缘壁试行,直待月余,方能行至壁顶,举目四顾,远瞩千里。次后,师爷砍竹为弓箭,引我学射。石壁有穴,供一石鬼,长仅三寸,限以三十步,令我射之。初发箭箭皆空,一日后十有三中,三日后十有七中,七日后箭不空发,发则必中。又移五十步之远,及试数日,又移远二十步,逮后直远至二百步方止,箭发必中眉目心窝,师爷方才鼓掌而悦,笑道:‘箭已神化,穿杨何足称奇。’ 复与我木剑二口,长有二尺四五,传以盘旋进退之法,又取一小锡杖,权为长矛,习传武艺,敷演渐渐精熟,师爷欢喜道:‘武艺若此,世无敌手矣!’此时天气和暖,却似初夏天气,师爷引我遍山游玩,并不见一人来往。师爷在山涧内洗浴罢,取黄白二石子,令我敲碎,袖中拿一锦帕出来,将石子分为二包,授我珍藏,日后可点石为金银,救困扶危,切勿妄用。就于石 上书符两道,一道为金丹,可以治百病;一道为宝篆,可以驱百邪。令我秘受,足以济世安民。 当下回入庵中,不期儿寒热交作,昏懵不省人事。师爷以药饵调抵,得以全生,原来是种一身痘子。那晚,师爷叮嘱瞽者看守小庵,乘夜领儿出来道:‘送汝回去。’迤逦山路,带月而行。分付儿说:’已前传汝飞腾、剑法、书符、黄白之术,足堪护国救民,名垂竹帛。但圣经古典不可不读。若徒精艺术而不通圣贤大道,必恃血气之勇入于邪幻,以取殒身灭族之祸,将我训导心机尽归流水。更有一件至紧的话,这节事止可上达天听,不可使他人知觉。汝若轻泄仙机, 必遭雷谴。’儿一一拜受。行至天晓,师爷仍旧令儿闭目,复听风雨之声,顷刻间已到家下,得见爹爹,实山师爷恩赐。” 瞿天民听了,不觉惕然惊悚,痴呆半晌,方问道:“汝为何称那长老为师爷?”瞿琰道:“儿初见时,唤他为长老,师爷分付,称呼为师爷。”瞿天民道:“老僧既叮嘱汝勿露天机,你怎么又与我说知其故?”瞿琰道:“师爷隐语,儿岂不解?父者天也,上达天听,是唤我止可禀知爹爹,毋使外人知觉,求爹爹秘而不泄。” 瞿天民顿足欢喜,瞿门大幸,得此神童,日后富贵可期。当夜,父子二人就于书房安宿。瞿天民又想:“刘仁轨侄儿三月中赍书问候于我,怎不提起正月琰儿失去之事,甚为可疑。” 次日,修书一封,着老苍头往莱州探其动静不题。 再说刘刺史夫人龙氏年已三旬,止生一女,甫及周岁,看待瞿琰极其爱惜,胜如丈夫同胞手足,那日间看觑周全,更不必说,夜必拥抱而睡。自从春初失去了瞿琰,初暮悲啼不止,拖淹日久,双目渐昏。刘仁轨好生不乐,一虑瞿天民寻觅儿子不见,老年悲戚,致生疾患,又虑夫人害目,医药无效。向与瞿家不绝有书礼往来,并不敢提破。几次瞿家僮仆们要请瞿琰相见,刘刺史诈言读书无暇,足迹不许出门,恐妨正业,屡屡被他遮掩过了。自首春捱至秋令,不见迹影。当下正在后堂纳闷,忽报瞿员外差老苍头到此。刘仁轨吃了一惊,且唤苍头进衙,磕头毕,刘仁轨细问:“瞿员外起居安否?”令办饭侧厢款待。次后拆书看时,书云: 屡受厚礼,无一丝之答,实为歉然。贤侄政声远播,遐迩颂德,老朽欣甚。琰儿混扰已久,复承夫人抚爱弥至,足感贤侄夫妇情谊。目令媚姐身抱沉疴,急欲与琰儿一见,故着老仆领回,即刻打发起程,切莫羁滞也。 愚伯瞿某拜刘仁轨看望,默然无语。龙氏道:“昔日琰叔失去之日,妾身即劝相公致书达知伯爹处,两下寻访,庶免怨误。彼时相公坚执不允,含糊已及半载,今伯爹要接琰叔回家,泥塑更重,纸糊又轻,怎能觅得个儿子还他?”刘仁轨俯首不答,长叹自悔。龙氏又道:“事已至此,焉能遮饰?”令干办唤苍头进衙,把瞿琰正月中被和尚拐去之事,详细说了一遍,不觉哽哽咽咽的悲哭起来。苍头见此景象,不敢隐蔽,忙劝道:“夫人不必怆戚,小官人也在家里。”刘仁轨失惊:“焉有此事?你这老头子调谎哄谁?”苍头道:“老爷、夫人眼前,小人怎敢谎言,小官人委实在家了。” 夫人忙拭泪道:“果实有此事么,汝可快快讲来,必有重赏!” 苍头将端阳赏节,媚姐病发狂言,及老僧送小主回家,并员外心疑,致书询探情节,从头至尾,直言告禀。刘仁轨和夫人踊跃大悦,顶礼天地,取银钱赏了苍头。正欲写书打发起程,忽承局飞报:“大司空李勣一本,单荐老爷廉能,欲推升建州廉访使。朝廷准奏,敕爷走马到任。” 夫人起身作贺,刘仁轨道:“读书人为朝廷出力,蒙天恩迁升禄位,此乃分内之事,何必称贺?可贺者,吾爱弟久迷失而今日复相会耳。” 龙氏道:“相公新任地方远近若何?”刘仁轨道:“自本州至建州,计水陆程途足有二千余里,更喜从便道瞿家伯父村口经过,我同夫人至彼登堂拜谒,以伸间阔之私,又可与琰弟一面也。” 龙氏道:“何不就请瞿员外同至任所快乐,足见为子侄的意思?”刘仁轨大悦,即留苍头在衙里帮助结束行装,不数日打点起程,一路闲话不题。且说建州有司已差承局书吏等沿途迎接,直至辰溪毗离村口,刘仁轨先令老苍头回家报知,次后夫妇乘舆,数百人前呼后拥而来。此时瞿珏兄弟三人已出村口迎候,刘仁轨唤虞候牵过三匹骏马,请瞿珏等骑了,径临瞿宅,登党行礼,各叙寒温已毕,刘仁轨呈上礼物,瞿天民尽皆收下,大排筵席款侍。已下新旧衙门、一概人役,俱待酒饭。聂氏、媚姐陪着龙氏,后厅赴宴。瞿天民一班人自在客厅饮酒,酒酣后谈及日前彩儿失去之忧,重逢之乐,各各抚掌欢笑。刘仁轨夫妇一连盘桓数日,辞别启行。龙氏对瞿天民道:“媳妇为琰叔失去,忧悒过度,几损双目。适闻老僧送回,贱目渐觉开爽。今欲接琰叔同临任所,更恳屈伯爹偕往一乐,少伸子侄之私,望伯爹金诺,万勿推阻。” 瞿天民欣然慨允。即日起马趱行,月余才抵建州地面,各州官员迎接入城。凡一应衙门公务,依式施行。将所准词状,尽皆发下州县有司审问,本衙门止清理刑狱,考察官吏而已,况刘廉访为人平易,凡事惟务宽简。闲暇之际,日以诗酒怡情。又延请本州儒士康朗斋教瞿琰读书。这瞿琰暗地令人砍竹数竿造成小弩短箭,藏于袖中,不时到花园里暗射鸟雀作耍。自从刘廉访莅任已来,倏忽时逢冬令,天气严寒,狱中官吏连动申文。不知所呈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好施小惠恒招祸 急为偷生反丧躯 第二十一回 好施小惠恒招祸 急为偷生反丧躯 诗曰: 恩威并著合官箴,过却慈祥反祸生。 试鉴建城囚叛狱,方知姑息亦非仁。 话说刘仁轨自赴建州廉访之任,时值严冬,狱官连进申文,禀称狱中囚犯冻死者相继数人。刘仁轨不忍,捐俸资籴米煮粥,遍济饥囚。又买棉花草褥,给赐狱中。分付狱吏;”天色寒冷,一概镣杻笼匣刑具,暂且宽放,待春来又作区处。” 本狱官吏、牢头、节级等怎敢违拗,遵依钧谕,不拘轻重犯人,尽行宽放,瞿天民知觉,忙拦阻道:“贤侄衙门不比寻常州县去处。况本狱囚犯俱系大盗凶徒,焉知好歹?今一时容情宽纵,倘乘机变生不测,有伤宪体。” 刘仁轨道:“彼虽凶暴强徒,亦有人心者。恩仇两字,岂不分明?不肖施之以惠,终不成反噬我以仇。“瞿天民道:“贤侄之言因为合理。但人心叵测,亦宜防闲缜密,庶无他虑。” 刘仁轨道:“姑待春气和煦之候,复加刑具。“后贤看此,评论刘廉访徒知好行小惠,不识为政之大体。有诗为证: 修己安民成大圣,岂因小惠作公卿。 伫看旦夕囹圄变,空负刘君一片情。 且说建州司大狱中,俱是各州县成案大辟重犯,总解来监候的,向来官府十分严禁。因本司近海,贼寇出没之处,常虑劫牢越狱,狱中官吏等昼夜防闲,不敢时刻懈驰。只因这刘爷慈祥好善,引动一个强徒,姓金插号为焦面鬼,生得身躯雄伟,勇猛无敌,满脸青蓝斑点。原系万安人氏,因见一宦家小姐到东岳庙中念佛,生得万分美貌,欲要求亲,谅来不就,纠合一伙强人,劫了宦家财物,并夺了小姐,一齐下海为盗,官兵不能捕获,数年无可奈何。当年春尽,众贼伙为焦面鬼寒疾新痊,设宴于楼船内,摇到毕家圩看玩桃花,庆贺作乐, 欢歌畅饮,都吃得酩酊大醉,因月色明朗,夜饮忘归。毕家圩原有十余家土妓,众贼乘兴上岸嫖耍去了,止留二健汉在舟上伏侍焦面鬼。那夜恰值一只官船巡哨出来,船上弓兵一色渔人打扮,窥见楼船上恁地模样,心下怀疑,把船轻轻地荡到黑暗处,觑其动静。少顷,只见一大汉踉踉跄跄踅出船头上放溺,内中弓兵有认得的,忙指道:“这是贼首焦面鬼!”一大胆弓兵道:“不是他,就是我!” 将船移近的来,挺枪照焦面鬼腿上戳来,一枪戳个正着,焦面鬼叫一声“阿呀”,翻觔力斗跌下海去。焦面鬼恃着勇力,也不喊叫,呼呼地跃出水面来。弓兵慌了,忙打开大网撒下,恰好捞在网里。此时贼船上健卒都醉后睡去,并不知觉。官船上驾起双橹,飞也似奔到屯扎去处,一声锣响,四下里兵船齐出,把焦面鬼捆缚定了,解入万安县来。县官拷掠,拟罪成狱,解到廉访司监禁,待期取决。这贼向来有心越牢逃遁,只因刑具拘挛,不能施展。当下因刘廉访宽恩,释去镣杻丑绷匣,无限快乐。因这个机会,辄生歹心,暗里和一班重犯商议逃牢之策。内中一个大盗,姓符名湘,主谋道:“越狱而逃,多分难脱罗网。趁此老刘是个邋遢没伎俩官儿,不甚盘诘,我等随便潜取器械入狱,令人暗通海上弟兄,里应外合,乘开正灯夜匆忙时候,约定日期,杀出狱去,抢掳大库财宝,同下海中受用,煞强似扒墙钻洞越牢的勾当!” 焦面鬼从其议论,预先整顿齐备,只待临期下手。 却说本狱有一牢头,姓汪排行十五,原系永泰县一筹好汉,家事颇为饶裕,止为路见不平,为本县库吏暗盗钱粮、嫖赌撒漫用度,后因盘库事露,扳累无辜百姓株连受害。这县官糊涂,恨不的一时出豁了库吏,保全了自己前程,一概波及良民,登时酷刑严比,其中借贷、变产、鬻妻、卖子者,何止一、二百家。凡下狱的,将所扳银两照数赔纳,兀自要寻分上说了方便,才得出狱;那库吏反唤亲人保领出去,外厢快乐。汪十五闻人传讲,忿忿不平,常对天大叫道:“杀了这厮,也替百姓们除了一害。奈何不识其面,难以下手!” 天下事多有不意相凑的祸福。这汪十五忽往街上闲走,行至十字路口,见一伙人围绕喧嚷。汪十五捱近看时,街心里一个汉子,带着半醉指手画脚,在那里大骂。街侧首一个小厮,披着发,带哭带说的分辩,满街撒的葱菜。汪十五问旁人道:“这是甚地缘故?”邻人悄悄道:“恁星星一些小事,倚官托势地在此欺人。这人拿一文钱与小厮买葱,定要找一株菜。小厮道:‘一文钱交易,能有几多利息,再拿一株菜去,岂不连本送了?’ 抵死的没有与他,两下争闹起来。这小厮尊脸上受了几下,又将他葱担儿撒散满地,众人打攒攒劝他,兀自不肯罢手。” 汪十五又问道:“这汉子是兀谁,敢恁地无状?”邻人道:“他是本县库吏的……“汪十五也不待说完,跨一步向前,分开人丛,便喝道:“小厮们小本经营,有甚大赚钱?尔将他货物坏了,又打得恁地模样,你不省的交易不成,两物现在的话哩?”那汉大怒道:“汝是甚村鸟,敢管我等闲事?”伸掌就劈面打来。汪十五接住手,只一提,放倒在地,拳捶脚踢,用力打了一顿,那汉垂头张目,止有一丝两气。众人见势头不好,一齐拖住解劝。忽见十余人挺着柴棒赶来,将汪十五乱打。果然双拳不敌四手,被众人拖翻,也打得个几死。原来这汪十五是个性直莽撞的汉子,见人说小厮受亏,那一腔不平之气已攒到泥丸宫上了。复听得讲到”本县库吏的”五个字,提起日前愤怒,奋勇打这一场,不期错接了脐带,那人是库吏查三的亲弟查四。查三正在县中点卯,见人报说兄弟被人打伤,慌忙率领家丁,把汪十五当面答席,又将衣服尽行剥下,便袋内搜出一包银子,一把解手小刀,查三见景生情,喊鸣地方道:“今有不识姓名凶徒,白日持刀,当街刺我兄弟,凶器现存,地方作证。” 当下簇拥到县堂上来。县官审问一番,一面情词,将汪十五重刑拷打,逼勒供招”白昼持刀杀人”,验出查四伤痕,虽不殒命,凶器现存,依律拟成绞罪,叠成文案,申详上司。汪十五父亲虑查三暗行嘱托狱中谋害,县中上下用了银两,解入建州大狱里来。汪十五又使费钱钞买了一个牢头,专管狱门盘诘一应出入之人,极有权柄,所赚钱财尽可受用。此时因刘廉访宽厚,狱中任情出入,难以关防,趁钱渐渐薄了,屡屡见面生人入狱,交头附耳地说话,静夜里常闻铁器之声,暗想:“我是负屈之囚,天幸本县大爷去任,犹可伸冤出罪。今大狱里这一伙强徒,见刘爷宽恩相待,决生歹心,果若反狱逃牢,那时有口难辩。” 乘便时,备细禀知狱官。狱官道:“此非细事,汝可用心提防,幸无他变,必有重赏。” 狱官就将此事禀闻宪主,刘仁轨喝退不理。狱官无奈,又和狱吏商议,狱吏道:“这事非同小可,倘果有变故,老爷与小吏身家难保。” 狱官烦恼道:“我想汪牢头之言,实有线索,堂上付之不理,教我怎生奈何?不如及早收拾回乡,免一家为异国之鬼。” 狱吏道:“老爷若去,是速其反也。依吏典之见,亦可调停。狱内之事,径托汪十五查验,暗通消息。外边之事,全仗老爷料理,密报与州县诸位爷知道,求拨精锐士兵、能为缉捕,昼夜更番,巡牢防护,纵有变乱,亦可解救。” 狱官道:“不如将这些死囚仍旧上了镣杻丑笼匣,怕他飞上天去,岂不脱了许多干系?”狱吏道:“倘宪爷知道,是上下相抗了。设若激出事端,反成不美。”狱官大喜道:“良言甚达通变。 事逢盘错,彼此护持,向后已属通家,不须芥蒂。” 狱吏辞谢”不敢”,散讫。狱官乘便将此事禀闻州县官员,各官也知滨海地方贼寇出没之处,依言拨兵防护。这牢头汪十五朝暮提防,暗窥动静,这是严冬的话。 转眼间,又早正月中旬元宵佳节。汪十五于十二日暗传消息与狱官知道:“自岁底狱中愈加来往人杂,每每见束缚包裹互相传递,焦面鬼又以言语试拨犯人,犯人佯允共事,彼已信悦不疑,嘱我但听衙前火起,呐喊为号,这事只在早晚举发。犯人若不从顺,必先受其戕害,恳求老爷作主,庶免临期贻害。“狱官听此消息,如坐针毡之上,寝食不安。别人庆赏灯夜快乐,狱官、狱吏昼夜徬徨,拣选勇健民壮官兵,整理器械伺候,暗中许神作愿,祈祝平安无事。此时沸沸地传入刘廉访衙内来,刘仁轨笑道:“这是本狱官吏因我宽宥罪人,难以逞威凌逼、索诈钱财,故造言惑众,实为可恼,且从容另作理会。” 瞿天民暗对龙氏道:“恩将仇报,凶徒故态。反牢劫狱,为害匪轻。做官的向来性愎自任,谏阻无益,但夫人密加防护方好。” 龙氏心慌,分付僮仆、虞候,轮流击梆巡察,自己和衣而睡,一连数夜,寂静无闻。刘仁轨暗笑众人痴蠢,龙氏也觉疲倦,渐渐懈弛,不在意了。当下已是正月尽边,忽然阴云四合,狂风骤起,一霎时天气大冷。初更时分,龙氏正在睡梦中,忽听得人声喧嚷,失惊跳起,抬头一看,只见粉墙上照得一片通红,原来是司衙前火起。龙氏谅定是那事发作,喊叫众人急起,合衙男女蹿醒来,寒抖抖颤做一块,你我相觑,不能移动。刘仁轨心下虽是慌张,口里兀自嚷道:“有我在此不妨。” 龙氏跌足叫苦。这衙前火发,正是里应外合的暗号,海上一二百强徒,呐喊放火攻门。此时幸有准备,各衙门拨来的守宿弓兵民壮四面围合拢来,放火厮杀。这狱里焦面鬼一行人听得号起,各持器械杀出狱来。狱官也有准备,一班捕卒挺着枪刀截住栅口。内外呐喊,满司鼎沸,火光照耀,如同白日。焦面鬼手举若双斧,奋勇当先,随后合狱囚犯并力向前,杀出栅来。捕卒拦定不放,焦面鬼大喊道:“事已至此,进前则生,退后必死!”引着众囚乱砍出来。胆大捕卒迎住厮杀,焦面鬼拚死冲突,一斧将一捕卒砍翻,众卒望后便退,囚犯乘势一齐把栅门推倒,直杀出狱官厅上来。狱官预先已将家小藏匿过了,自己闪入夹墙内躲避。焦面鬼一行人杀出侧厅,径奔入刘廉访衙里。刘仁轨合衙男女并瞿天民都躲于后边花园内,单不见了瞿琰。刘仁轨夫妇慌做一堆,又不敢声扬,暗暗捶胸叫苦。瞿天民道:“不妨,我儿自有伎俩,管取无伤。所虑者,贼徒杀入园中,我等皆无生路。” 一齐低头屏息,隐伏在树木丛密之处。 原来瞿琰年纪虽小,灵性不凡,平日里听得龙氏计议狱中事体,已自在意。当夜正在轩子中灯下看书,猛听得喊声大起,忙脱下道袍,止穿扣身小衣,拿了弓箭杆棒,奔出后堂轩子前,飞身跃上屋顶,端坐观望。只见值宿更夫民壮人等乱纷纷奔入来,口里只叫:“罢了!这回性命都断送在刘爷手里!”四下里乱跑。瞿琰且不做声,悄悄地伫目窥觇。少顷,一丛火光渐近前来。火光之中,那焦面鬼手持两斧,扬威耀武,杀入甬道,口里喊叫:“杀了赃官污吏,替民除害,要性命的,各自回避!“两旁百余个囚犯应声呐喊。说时迟,那时疾,瞿琰看得亲切,扯弓搭箭,望下射来,一箭射中焦面鬼左目,望后便倒。众贼都吃一惊,喊叫:“不好了,有人暗算,快快搜检!”一贼举手指道:“这箭从屋上射下来的,速上去擒住,碎尸万段!”说话未毕,只听得”地”一声响,面颊上中箭,滚倒地上。众贼惊咤道:“异事!”又一贼从檐柱上溜到檐顶,探头张看,未及举目,被瞿琰暗放一箭,射中眉心,翻觔力斗倒撞下来,跌得脑浆迸流,死于阶下。众贼料势头不好,谅有埋伏,喊一声都望外倒退出去,商议打开司门,同接应好汉径出东门,下海而走,一齐杀出堂上来。未到二门,只见大门洞开,火光烛天,数百勇士蜂拥入来。这是州县官选来精锐军兵,杀退外应大队贼寇,翻身奔入司里来,擒拿反狱囚犯。众贼中有几个大胆骁勇的,向前厮斗,皆被长枪戳倒。后边的贼囚都胆颤心惊,往后缩转,哀求道:“今日变乱,皆是焦面鬼倡谋引诱出狱,并不干我等之事,求好汉饶命。” 众官兵喝道:“汝等若要性命,快快放下凶器,退入狱中,方才罢手。” 众贼各各弃了手中器械,奔转狱里去了。官兵拥进狱门口,团团围定。不知这伙反狱凶徒生死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叛狱贼市口遭刑 烧香客庙前斗宝 第二十二回 叛狱贼市口遭刑 烧香客庙前斗宝 诗曰: 岳神有德庇群黎,岂令愚夫哭向隅。 曾似逢场山作戏,灵猴玉蟹并争奇。 话说廉访司大狱中囚犯,协助焦面鬼作变杀出狱来,焦面鬼目中一箭身死,众囚犯被官军杀败,逼退狱中,四面官兵围住,又着人往堂上并各衙分投报捷献功。合司官员一齐出堂商议,刘仁轨对众官道:“这事俱系下官不谨之故,致诸位先生受惊。但不知救护杀贼者是何处壮士,如此出力,实为难得。“狱官、狱吏将前情一一禀知。刘仁轨道:“下官适避于花园之内,只听喊声大举,众贼犯杀入敝衙。倏忽之间,寂然而退,甬道上射倒三贼,不知是甚缘故?”旁边转过值宿门子禀道:“今夜轮小的值衙,偶因狱囚反乱,小的慌张,急爬上侧厅梁上藏躲。忽见小相公手持弓箭杆棒,飞身上屋。不移时,贼已涌到。但听得三次弓弦响,三贼中箭倒地。众囚喊‘有埋伏’,立脚不住,望后便走。众位老爷不受惊险,皆小相公之力也。“刘仁轨笑道:“胡说!小相公童稚无知,怎能退贼?况屋有数仞之高,焉能飞跃而上?此必是值宿衙将诸人奋力卫我,乃有功之士,不可埋没,我老爷必有重赏。” 门子道:“小相公上屋时,是小的目击的,这时候有甚官兵将校救护老爷?不信,可回衙查问,便知端的。” 刘仁轨疑惑,率众官同入后堂查验。月光之下,远远见一人卧于屋顶。刘仁轨急令人步梯上屋看时,果是瞿琰仰卧于屋顶脊上。那人近前轻轻摇醒,抱瞿琰于怀,溜至檐口下梯。刘仁轨见了,失惊道:“吾弟何能上屋退贼?”瞿琰诈道:“我正在书房中打睡,忽见一大汉却与门神相似,将我梦中提起,云飞电送的奔至此间,翼我上屋顶,先备下弓箭,那大汉催我放箭,不知射倒兀谁。次后,人声寂静,不觉的睡去了。” 众官庆贺道:“老大人才优德重,以致神人助令弟殄厥渠魁,合司俱受再生之惠。” 刘廉访道:“此事皆叨诸位先生福庇,舍弟何功之有?”令虞候抱小相公进衙,交与夫人,暂且安寝。一面差人查点内外,效劳士卒,犒赏酒饭。当夜合司官员团聚计议,又早东方露白,差承局赍表章星夜至京,申详枢密院转奏朝廷。不日圣旨发下云: 海寇窃发,外应劫狱。赖尔等官员用力芟剿,除杀戮已外,狱中一应重犯,即时取决。 刘廉访奉旨,即将狱中重犯都绑至通衢处斩,已下该发配远方人犯捆打五十,责限发配起程。单为着焦面鬼一人,害及百余条性命。有诗为证: 越狱图侥幸,谁知速受刑。 何如安分者,快乐过平生。 且说汪十五也被绑出街口,汪十五高声叫屈,狱吏监刑即忙禀知狱官,狱官即把前情细细对刘廉访说了。刘仁轨令去绑释放,给赏官银五十两,省发回籍。已外囚犯尽斩于市。又将焦面鬼三犯尸首拖出郭外烧毁,重赏各县军兵并本司人役。又致书伸谢州县官员,狱官委署县印,狱吏超参司椽;差拨匠人修理官民舍宇;内中官兵有被贼杀伤者,另赏钱谷调养。合司同僚官属排宴庆贺,军兵士庶尽皆欢喜,内外安堵如故。值班门子人前称羡刘爷衙内小相公,年仅十岁,黑夜连发三矢,射死贼首焦面鬼等三人,救了满司贵贱性命,并附近居民屋舍,因此遍处传扬瞿琰神箭有百步穿杨之技。刘仁轨耳中也屡屡闻得人说,兀自半信半疑。瞿天民是一缜密之士,秘而不言其故。但那夜吃了一惊,旧病复作,辞别刘仁轨,即刻起程。刘仁轨夫妇苦留不住,忙整礼物,差门吏皂快十余人赍了宪牌,一路夫马支应,护送还家。瞿琰依然留于衙内攻书。 时光荏苒,又早过了三个年头,闲话不叙。且说这建州离城西南三十余里,有一山名为乌石山,下创一岳庙,庙中供奉东岳天齐天生仁圣帝金身,两旁装塑十殿阎王神像,内中分善恶报应等项。东首有金、银二桥,桥前彩云之上,无数金童、玉女,手持幢幡宝盖、薰炉仪仗,接引一伙善男信女,颈挂数珠、合掌顶礼,眉开眼笑的过桥;西首有牛头马面、持刀挺戟,带着一班囚首垢面、披枷带锁人犯,前面又架着油锅、磨碓、冰山、火焰、刀锯、镣杻,种种地狱,狱城之外是天佛、人鬼、地畜,六道轮回景象;左边血污池内浸着无数披发女人,恶蛇猛犬盘绕其间;右边是一个白发婆子,手里拿着碗盏,迎接往来人众吃那迷魂汤,装塑十分齐整。本州风俗,三月二十八日乃东岳大帝生辰,庙中年例做三日大会,远近男女聚集烧香祭赛,凡一应商贾,并将珠宝、缎匹、玩器、古董都往庙中货卖。庙里和尚所获财物,尽彀一年支费。这三日大会极其热闹。当下瞿琰闻人传言有趣,即对刘仁轨道:“兄弟要往东岳烧一炷香,随便看其景致,乞大哥拨人役跟弟同去,玩毕就回。” 刘仁轨差门子二人、皂快四人,带了香烛,伏侍瞿琰上马,取路出了西门,径往东岳庙来。这是三月二十五日下午时候,瞿琰一行人进庙烧香,令和尚忏悔毕,和尚伸手讨忏悔钱,门子道:“小相公是廉访刘爷之弟,特来见岳帝爷爷烧香,就便要瞧大会,汝速打点静房洁榻,小相公安宿。待回衙时,一并赏赐,不必需索。” 和尚听了,唬得脖颈骨缩了一节,慌忙俯伏道:“和尚不知贵人降临,失于迎接,万死犹轻,乞看岳帝金面,饶恕则个!” 瞿琰含笑道:“我久闻庙景致,特来游览,就便焚一炷香。烦尔指引胜景奇观一看,自有酬谢,如此足恭,反成不雅。” 和尚弓身道:“不敢。” 忙献酒肴茶果。当晚打扫静室,铺叠床枕、裀褥、被帐,晚膳极其丰盛,外厢又设酒饭管待门役。次日,陪侍瞿琰遍处游玩,近晚方回。廿七日早上,瞿炎朦胧睡着,忽被哭声惊觉,侧耳听时,却是妇女声音。瞿琰披衣而起,踅出偷觑,只见妇女们提篮挈盒,化纸浇浆,都面向西北角号篊痛哭,也有男子在那里悲泣。瞿琰唤住持问道:“这岳庙非坟墓祭扫之处,何故男妇们向此恸哭?”住持道:“明日乃岳帝爷爷寿诞。前后三日,旧例冥府阎君释放一切鬼魂至庙中聚会, 故年规本月廿七至廿九,男女毕集, 祭奠亡灵,如此悲苦。” 瞿琰大笑道:“邪教惑愚一致于此,深可叹息!”暗觑那男女们呜呜咽咽哭得凄惨,这一班少年和尚手里执着缘簿签经,捱捱擦擦往来窥看,只瞧着有颜色的妇人身旁捱将拢去,笑嘻嘻劝道:“女菩萨们,只索耐烦,休得苦苦地伤感,恁地悲切时有损贵体。” 口里念诵,一双眼珠紧紧瞧着。少顷,男妇陆续接踵而至。瞿琰跨上案子看时,何止千百人众,耳内但闻的一派哭声,实是一桩奇事,将到巳牌时分,纷纷然都散去了。又换一伙人物,挑箱担笼,驮笈背囊,乱丛丛相继入庙,于殿前两廊甬道上撒开桌架褥毯,摆出金翠珠玉、绒缎绫锦、古董书画、奇珍异宝,果是富贵繁华,灿然夺目。瞿琰伫目细看,但见: 黄金似粟,白玉如砖。夜光珠粒粒皆圆,珊瑚树株株尽赤。子母绿端放水晶盘,猫儿眼满贮玻璃盏。 还有那精琴古鼎,名画奇书,宝鉴异香,文禽怪兽。当下交易的、烧香的、看会的人,交肩叠臂,挨挤不开,直至日色将斜,众皆散会而去。次日,瞿琰吃了早膳,依然到殿上来看斗宝会。未及辰牌前后,货物堆叠如山,看的人塞满庙中。瞿琰骑跨在快手肩上,四围观看,捱至西廊下,只见一伙人打攒攒围住一个北方汉子,在那里笑说。众人道:“客官逐年价到此,拿些宝物与我等看。今日有甚奇异之物,乞借一观。” 那汉子笑道:“咱们涿州人氏,姓关官名呶台,专出入西番,收贩珠玉金宝,西番人又呼咱们为关赤丁,内中香官也有知道咱家名姓的。今日咱发一点虔心,见东岳爷爷磕一个头,便里带几件宝贝儿与众位香官瞧瞧,也是闹中夺彩。” 众人一齐道:“妙,妙,正要看客官儿的宝贝哩!” 关赤丁双手除下头上戴的那一顶长檐敞口天青毡帽,对众道:“这帽子是咱家护头颅的真宝。” 一个人笑道:“这破毡帽新买时不过一、二贯低钱,值得甚的称为宝贝?”关赤丁笑道:“咦,原来众爷不省的哩。咱这顶破帽瞧他虽不入眼,却来得远呢。咱家有一颗滚盘珠献于西洋国主,要索他百十锭银两。国王将这破帽子抵死要与咱家厮换,咱家若没有伎俩时,怎肯轻轻地交换与他?“众人道:“客官且讲,这毡帽有何妙处?”关赤丁道:“这破帽沾水不湿,着火不焦;寒冬戴上,满头和暖;盛夏贮物,并不腐秽。列位香官,你想可是真宝么?”内中一人道:“口说无凭,试出便见,且与我一戴,看是如何?”关赤丁即将帽子传递过来,那人接了,举手掂一掂,好松松不上三五钱重,绷开向日眼里照时,稀漉漉几茎绒毛。举起戴来头上,未及半刻,那人不住的喝彩道:“妙战,妙哉!真宝,真宝!”众人问何以见得,那人道:“适才东风刮面,觉得凛冽逼人。这帽子果煞作怪,戴上去登时头脸遍身和暖,岂不是件宝贝?”内中有几个好事的不信,疑是一路插科演术的,夺过来你我互相试戴,果实和暖异常,一齐喝彩称妙。关赤丁取帽子戴了,对众道:“这毡帽是件死宝,不足夸异。咱家还有一件活宝,送与众香爷瞧,莫要笑话。” 众人拍手道:“更好,更好。” 关赤丁于衣囊内取出方方一个西洋花布包袱,打开包袱,内中是一石匣,揭开匣盖,匣中乃一池碧绿之水,水中端端正正蹲着一只雪白的玉蟹。众人捱近细看,那玉蟹身围长不过三寸,八支脚、两支钳,细细纹缕,雕琢非常。关赤丁腰下葫芦里取出一茎草来,望匣上拂了几拂,只见那玉蟹”郭郭索索”爬出匣来。关赤丁以手接住,放于布袱之上周围爬转,举起两眼四面张望,众人齐声喝彩。好事的又问道:“客官,这玉蟹委实是人世上有一没二的活宝,但不知从何处得来,讲一讲与我等听,也知一个出处,不枉了今日一会。” 关赤丁道:“咱家便讲与众位爷听也无妨碍。咱家前岁从西番泛海南回,不期海岛中遇了飓风,怎敢开船?整整在岛子里候了三个月日。众位爷不曾见那海洋上的光景,万分妙哩!每逢风清月朗之夜,一望无际,内中的妙处,不能尽述。咱家夜夜出船头上看月消遣,常见岛口石旁这蟹子出来行走,两眼射月,烁烁有光。咱家也识是件宝物,昼夜思量,无计可取。猛一日瞧见船梢一个帚子,光秃秃止有数茎稻秆。细问那舟子时,讲道:“是父祖留下来打扫船舱的,约莫有百余年了。” 咱家细想,这帚子历年已久,故草色黄润洁亮,似有生气,必受日精月华,如此光彩。咱家又心下转了一转,这玉蟹既能行动,决贪水谷;以宝引宝,其宝自到。咱家将那帚子悄悄地藏下,待夜深云静、月光皎洁时候,坐在船头上瞧时,这蟹子仍然从石眼里钻出来行走。咱家跳上崖时,蟹子忽然不见。咱家耐着性儿瞧着,不及半刻,只听得索索地响,蟹子溜近水口来。咱家取出那帚子拂了一拂,蟹子不避人瞧,放开八支毛脚,飞也似赶来。咱家复跃入船上,他就翻身转去了。自此后,咱家每夜船头挑引,费了十数夜工夫才得入手。这是活宝的出处,众香爷可知道呢。” 众人齐道:“承教了,但不知活宝价索几何,可肯货与人么?”关赤丁道:“咱家千山万水收买宝贝,单为着谁来?不过图赚些钱财养活。香爷们肯出百十锭大银,咱家随即奉上。” 众人正要答话时,只见一人捱步向前,高声道:“尊客这活宝要货百十锭大银,价不为过。小可也有一个件宝物,天生灵异,与尊客厮换了何如?”关赤丁道:“香爷有宝,请出一瞧,价果相当,咱家不吝。”那人在袖中拿出一件东西来,高高托在手掌内与众人看。众人见了,齐声喝彩。看官,你道是甚宝物?原来是一个猢狲,浑身披一片赤色细毛,两只眼珠金光射目,一双长臂过脚尺余,自头至足不过五寸长短。关赤丁笑道:“这猴子虽然生得奇异,但没甚精巧处,何足为宝?”那汉道:“猴子身躯虽小,尽有几件能处。你且听着:下水能擒鱼蟹,登山善捉豺狼。一双金眼识阴阳,晴笑雨天凄怆;侔睡不生蚤虱,居家蛇鼠潜藏。 监辖灵警更非常,贼盗闻之胆丧。 关赤丁听罢摇首道:“兄讲这无涯浪语,哄的谁哩!”众人一齐抚掌大笑。不知一笑里有何评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恶公子见财起意 老阇黎直口诉冤 第二十三回 恶公子见财起意 老阇黎直口诉冤 诗曰: 预权乘宠势薰蒸,底事贪婪食小民。 颦蹙老僧谈积恶,假饶木偶亦难平。 话说关赤丁见那汉卖弄这赤猴儿若干奇处,不信道:“香爷讲这猴子的灵异,咱家狐疑,只怕荒唐不实。” 那汉道:“小可姓贲名禄,祖居于本州石鼠村中。今因进香赛会,偶尔相凑,把猴子与众位香客一观,不过是一场笑耍,终不然骗谁不成?”众人哄然笑道:“足下也不要憎这客官的话。兄讲猴子许多灵异,未曾面试真假,谁肯相信?”贲禄道:“众位不信时,仰面看着天色,便见真伪。” 众人道:“看天色怎的?”贲禄道:“小可原讲猴儿遇晴天则喜,列位只瞧面庞便了。”众人抬头凝眸细看,那小猴眉开眼笑,满面春风,众人方才喝彩道:“好!”关赤丁道:“小猴子笑颜可掬,似乎知晴识雨。咱家适闻香爷讲下水能擒鱼蟹,咱家将玉蟹放在街心,与猴子相斗,胜者将两宝尽归于他。” 众人都道:“有理!” 两下将猴、蟹放于街心,那玉蟹睁起两眼,四下张望一回,舒钳放脚,猴、蟹放于街心,那玉蟹睁起两眼,四下张望一回,舒钳放脚,横爬过来。这猴子见了,纵步向前,长伸两臂,来擒玉蟹。这玉蟹果是天生成的灵物,见猴子逼近身来,忙收钳脚,蹲做一团,猴子轻轻地拿在掌上,欢喜搏弄。众人看了,都暗想道:“不料这件活宝贝送在猢狲手里。” 正忖度间,猛见小猴子龇牙裂嘴,啧啧地喊叫起来。原来那玉蟹睁着两眼,觑个空儿,蓦地里伸出两只钳来,将猴儿夹耳带眼紧紧钳住。猴子负疼,将两爪来抓,奈何这玉蟹浑身光溜溜的,怎扌昝得住?况兼八支脚乱动,跳跃不定,两只钳就似钉定的一般夹住不放,急得那猴子就地乱滚,嘶嘶地叫个不住。众人看这景状,俱拍掌大笑。贲禄目瞪口呆,叉手无计。关亦丁急令旁人取一桶水来,须臾水到,关赤丁提起猴、蟹,扑通的丢在桶内,那蟹入水才渐渐两钳松放,这猴子得了性命,急挣扎往桶外便跳,跃在那贲禄身上,抓耳挠腮乱叫。关赤丁一面取玉蟹在手,回头对贲禄道:“适者兄对众位香爷面讲的,两个斗赛,胜者得宝,这猴子岂不是咱家的物了?”贲禄叹一口气道:“罢,罢,罢。丈夫一言为定,怎敢变更?只因我命运该穷,徒悔无益!”讲罢,将猴子递与关赤丁。关赤丁笑道:“咱家是戏言,怎要香爷的宝贝。今日赌赛作戏,不过是一时高兴,令列位香爷瞧看,取一场耍笑而已,终不然委实索宝物哩!”众人齐声赞扬道:“好个纯厚客官,世间罕有!”贲禄惭愧称谢,两下各收藏活宝。正待分手,只见一伙虞候吆吆喝喝从人丛中捱入来,唤二人道:“我家爷要买这两件宝贝,尔等向前叩见,定价兑银。“关赤丁和赍禄随虞候进庙,众香客也跟入来。瞿琰令民快促步赶上,看那正殿中神座之旁胡床上坐着一位官人,头戴一顶青丝委角巾帻,身穿一领绿锦道袍,两旁侍立着三二十个虞候干办,殿角斜坚一柄青罗伞盖,甬道榆树上系着一匹雕鞍骏马。那官人问关赤丁道:“我适才在廊前已见尔那只玉蟹,果然奇异,他出处我已知了。你这汉子,赤猴儿从何处得来,也索讲一个备细,我即赏尔等钱儿交易。” 贲禄道:“小人这宝从湖广均州武当山得来。这猴子在母腹中三年方得降生,雌猴受孕之后,暗窃本山榔梅藏贮,朝暮食此充饥,并不吃一些别物,故浑身细毛赤色,灵慧有寿。此种山中极少,或数十年、或百年方得一见。小人叔子在山顶修行,用尽心术,购得此宝,赠与小人,分付必觅重价以图生计。相公官人要时,赏赐百金,情愿奉上。” 那官人又问关赤丁道:“玉蟹价索几何?”关赤丁道:“咱家这宝贝休讲百十年一见,自古及今,世间罕有。咱家原意非千金不卖,今官人要买时,也是岳帝爷爷圣诞缘会,便让一二百金也罢。” 那官人点头,令取过来瞧,二人双手呈上。那官人细细看了半晌,对虞候道:“取二百贯钱赏这蛮子,取五十贯钱赏与这厮。”二人失惊,齐嚷道:“不卖,不卖!”官人大怒道:“这两件东西是我书房中玩弄之物,旧岁残冬忽然失去,已下失单于州县中查究,久无踪迹,原来是你二贼例去!”喝侍从快锁去,送与县家惩治。关赤丁大喊道:“咱家清清白白一个汉子,怎强扭做贼?任你到何处去,少不的辩个明白。咱愁你倚着官家,诬平民作盗,强夺去咱的宝贝,纵抓去了面皮,咱的舌尖还在!”贲禄大哭道:“我这件宝贝,非从容易得的,身衣口食皆赖此物。适才赌赛,输与客官,死而无怨。今白白地强夺了去,又诬我为盗,这冤屈那里伸诉?”那虞候干办不由分说,举起鞭和拦头劈脸打下,将一条绳子,把二人吊了,横拖倒拽,扯了前奔。那官人跨上雕鞍,气昂昂从后监辖,缓辔而行。众香客四散回避,谁敢向前分解?瞿琰见了,甚是不忿,心中暗暗忖度:“本待一箭射死这厮,也除了人间一害,但与我无仇,怎下毒手?且将就送他一矢,受些苦楚,暂替二人消忿。” 举起右臂,袖中暗放一箭,那官人应弦而倒,毂碌碌?下马来。众侍从慌忙扶起,肩膊上中了一箭,深入寸余,急忙拔出箭来,一时昏晕,不省人事。虞候等搀扶坐于地上,半晌方苏,大怒道:“叵耐贼徒,无理暗使同伴放箭射我,杀身之仇,誓不轻放!” 喝虞候等四下搜捉。一行人远近遍处张望,并不见张弓执矢之影。此时瞿琰坐于民快肩上,袖手旁观。谁人说道:“是这小孩子射的。“虞候等禀:“来往人众错杂,难以寻获,相公暂且回衙,单问这二人身上追究放箭凶徒,自有下落。” 那官人依允,奈负疼不能上马,村中雇了一辆车儿睡了,吊着关赤丁二人,虞候等族拥一直入城去了。有诗为证: 神猴玉蟹斗奇观,蓦遇贪夫构衅端。 猿臂漫舒弓满月,暗教竖子下雕鞍。 且说瞿琰回庙,当晚住持和尚陪吃晚膳,谈起日间关赤丁和贲禄赛宝被害一事,住持合掌道:“阿弥陀佛!那二人的宝贝,决非容易得来,把这没天理官人瞧见,强夺了去,又扭做贼论,看的人谁不怀忿?老僧年过七旬,这一点三昧火久已无焰,今日见了这不平事,不觉焰腾腾复从眼眶里烧将出来。忽报道那厮被一箭射倒,猛然心坎上冷了一下,适对小徒说那支箭是一杯甘露,浇灭了老僧不平之火。阿弥陀佛,来往烧香的男女,谁不道一声’难得天眼里放下箭来’,可惜射不死那厮,关赤丁等两条性命稳取断送在他手里。” 瞿琰道:“这官人是甚缙绅,倚势害民,州县官员何不参究?”住持伸舌道:“我的爷呀,谁敢虎口上捋须?老僧不讲,小相公也不知。这官人姓印名星,住于本城奎德坊下。他父亲印斗,敦厚成家,不幸夭亡,他即过房与亲叔印戟为子。那印戟少年曾读几行书,亦有臂力,精通琴弈,善于骑射,奈因命蹇无成,债负逼迫,每欲寻一自尽。友人劝道:‘看君才艺,似非落薄者。当今之世,宦竖有权,孰不富贵?兄欲自尽,不如阉割,万一得生,亦能致身荣显,何苦如是?’印戟依言,暗行阉割,几死复生,后入权常侍门下供役,数年之间,历升当朝秉笔,皇帝老子特恩宠用。这印星倚着他权势,纵性横行,奸淫僭窃,无所不为。他初时强夺关赤丁宝贝,不过见财起意,或有偿半价放还之理。今被射了一箭,恨入骨髓,必送入州县中惩治。那读书人谁不要官做的,敢不惟命是从?故老僧预知那二人性命多分难保!” 瞿琰听了,愀然不乐,叹息道:“竖子横行,物议何在?”不觉伸腰呵欠。住持道:“老僧多言,反搅得相公疲倦,请安寝罢。” 即起身出房去了。瞿琰事感于心,通宵不寐,坐待天晓,取一锭银子酬谢住持,作别回衙。龙氏细问庙中胜概,瞿琰把烧香士女繁众并向壁哭泣,及诸物聚会、富丽景象,逐一说了。次后对刘仁轨将关赤丁二人玉蟹、赤猴赌赛,印星恃强夺宝、不忿放箭情状,也告诉一遍。刘仁轨皱眉道:“咦,吾弟又去生事,他人肆恶,与汝何干?倘一箭射死那人,我这前程岂不送在恁手?”瞿琰道:“圣人云: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这章书是怎么讲的,求大哥指示!”刘仁轨默然不答。瞿琰又道:“据大哥尊见,为官出仕的无非是趋炎附势,钳口结舌,赚此俸禄,保安身家,图一个名位而已。故贪爵禄的,吮痈舐痔之态,理所必有。” 刘仁轨变色道:“谁是吮痈舐痔的?小小年纪,不思上进,浅口薄舌,如此伤人!”瞿琰道:“读书人幸叨禄位,当为朝廷出力,兴利除害,以安百姓。若只恁地随风倒舵,葫芦提过了日子,何以为大丈夫!兄弟本因一时路见不平,放箭射伤那人,以消气愤。据僧家之言,反送了二人性命,于心何忍?大哥不为我除暴救民,徒生无益,只索拜别,回见爹爹,及早出家修道,了此一生事业。” 龙氏慌了,忙劝道:“叔叔何出此言?你哥哥做了建州路廉访使,管辖十二府六十五县军民,欲救这两人性命有何难哉?我做嫂的自有主宰,小叔不必忧心。”瞿琰欣然声谢,径入书房去了。刘仁轨笑道:“这小子又来生事,好端端去看赛会,吹毛求疵,管他人闲事,恼我心肠。”龙氏道:“叔叔自四岁伯爹送来,只相公抚养几近十载,何等辛力?今一旦艴然使之回去,将前功尽弃。叔叔年虽童稚,出言磊落,似有丈夫节概,异日幸为国家臣宰,必能代天行道,相公何不曲从其言,救那二人性命,则情法两尽矣!“ 刘仁轨道:“这话儿我心下岂不明白?但夫人不知,近日世态浇漓,人情叵测,多少为公道的反受箏鍃,装聋作哑的久享爵禄。那印戟极有才能,朝庭信任,乃当今第一个权势的内相,倘有触忤于他,难免丧家之祸。况关赤丁等俱系方外之民,虽受冤枉,与我何预?俗言道:山出头椽先朽。莫要招揽闹祸。” 龙氏道:“相公禄位皆从辛苦中搏出来的,妾岂不知?但昔年反狱之时,若非屋上那人射死三贼,彼时一家良贱性命,已送入强徒之手,有甚身家可保?”刘仁轨张目道:“咦!是、是、是。今日之事,夫人何以教我?”龙氏道:“据妾愚见,百姓之冤可伸,相公爵位无玷,乃一举两全之计也。” 刘仁轨道:“怎么区画,可以两全?”龙氏道:“如此如此而行,不惟不激权怒,抑且二子得生。” 刘仁轨深服其论,点首允许。龙氏暗中使人与瞿琰道知其意。有诗为证: 奇童矢志救苍冤,无奈刘君意不然。 画计幸逢龙氏女,等闲仁智两周全。 话分两头。再说印星将关赤丁、贲禄锁吊回衙,追问放箭贼徒,二人原不知情,怎肯妄招?拳捶脚踢,受丁一番苦楚,关入冷房。过了一宵,次早印星写下词状,亲自乘了肩舆,监押关赤丁、贲禄同往原丰县来。这县官姓寿名必得,迎进宾馆相见。县尹见印星左臂用一锦帕系着,垂于胸前,惊问其故。印星将词状呈上,县尹从头至尾看了情节,忙道:“见尊论悉知大概。公子请回调摄贵体,下官随即严刑拷比,究出放箭凶徒,一并问罪。” 印星又脱下公服里衣,露出左臂,当面检验伤痕,留下心腹虞候候审,作别而去。县官将二人带入堂上,取两副顶号刑具撇于丹墀下,喝问:“汝二人是何方人氏,辄敢同谋盗去印公子宝物二件,又串凶徒暗箭射人,速吐真情,免受刑责!” 二人把岳会赛宝作耍,印公子见财起意,诬盗抢宝,又不知兀谁放箭射伤等项,哭诉一番。县官大怒,把二人责了三十竹片,押入牢房监禁,虞候叩头谢去。从此后,县官三日一比较,追究放箭贼人,二人抵死不招,一连十余日,受尽瞂朴鳹夹,苦不可言。县官情知那印星是一刁徒,无奈尽情拷讯。当日早堂,正提出二人鞫审,堂吏禀说:“廉访使刘爷有公文一角发下县中,承局言事属紧急,星夜取详。” 县官当堂拆开公文,看其大略云: 关赤丁、贲禄盗去印府蟹、猴活宝二件,复纠合党恶暗弩射伤失主之臂几毙。此系剧盗重犯,仰具押解二凶并印府抱状人等至司,以便鞫审,毋误。 县官看罢,笑道:“原来为此二犯取解也。” 忙唤刑房孔目叠成文卷,差四名健卒监辖关赤丁、贲禄并拘印衙抱状虞候,即刻解入建州来。不知刘廉访怎生判断,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存公道猴蟹归原 正法度主仆受责 第二十四回 存公道猴蟹归原 正法度主仆受责 诗曰: 虎皮羊质腹空虚,争奈当场一字无。 碧水源流堪绝倒,世人何事重青蚨。 话说原丰县大尹奉刘廉访公文,将关赤丁等赍批解入建州司内来。刘仁轨先叫虞候问其情曲,次唤关赤丁二人反复详审,复取县卷细看,大笑道:“县官糊涂,不知宪法。窃盗官衙无价之宝,律应取斩;岳庙前放箭射人,与白昼持刀杀害同例,亦应处死。为何拟问脊杖一百,刺配边州为军?甚不合律!”喝将二人行杖。二人哀号道:“小人等日受鞭笞,两腿烂腐见骨,求爷爷宽恩饶恕。宁可问成死罪,一刀过了也得干净。”刘仁轨喝左右验臀,果然两腿血肉淋漓,臭秽难净。刘仁轨道:“姑且监禁,再候复审施行。” 把二人押入狱中,发付虞候在外伺候。此时瞿琰已知二人取到,差人往监房里,分付辖牢人役等好生看管二人。这一班禁卒谁敢违慢?终日价取酒肉与二人吃,将养数日,渐能挣扎。瞿琰又令人暗通关节,临复审时切记如此对理,可保人财两得。这二人感激,谨记于心。印府虞候每日进司禀催发落宁家。刘仁轨令狱内提出二犯,细加研审。关赤丁道:“小人虽远方人氏,原有身家,出入西番,收贩珠宝,已经二十余年。况岳庙中圣会,小人年规进一炷香,就便卖些珠玉玩器,以图一春生计。不料偶遇印相公贪赖玉蟹,强扭小人为盗,送入县中,不由分辩,加以重刑拟罪。今日得见爷台辨明冤枉,虽刀斧加身,死亦瞑目。” 刘仁轨笑道:“赃证现存,金创可验,罪当情真,何须强辩!”关赤丁道:“青天爷爷在上,凡失盗追赃,必须当堂审验的实,果是真赃,甘心受罪。今印相公暗将宝物藏匿,捕风捉影,平地陷人,小人怎肯甘心?况印相公既是失主,又有金创,理合亲赴宪堂与小人等对证曲直,为何倚势灭宪,反令利口虞候出官搪塞?只此两节,情弊显然,乞爷爷作主,救拔小民则个!”虞候道:“小人家主本该亲见天台候审,公文上未奉拘唤,不敢擅行冒犯。又臂膊上箭伤深重,难以行动,求老爷体情宽赦。” 贲禄道:“你家主虽系内相豪侄,也不应抗拒天台。你讲伤重身危,不能举步,那一日县厅上是谁与县爷厮讲?那一味支离闲话,怎瞒得天台?关赤丁玉蟹虽系活宝,尚不认人,小人那猴子,畜养身伴,将及三载,呼则来,喝则去,搏练驯熟,你只唤家主带了猴子来,爷爷案前面证,东西两旁呼引,那猴子归于何处,便知真假。” 虞候不能答应。刘仁轨道:“二犯之言似乎近理。” 喝众人暂退,令该房写成文票,立刻投下县中,转拘印公子至宪司亲行对理。印星接心腹亲朋商议,众人斟酌道:“宪台拘请,公子若不亲去证明,必致深疑,反宽其狱,大概去的为是。” 印星只得带宝乘车,跟随十余个僮仆帮闲人役,同到司前。当夜,一行人权寓客馆安宿。次早换了亵衣旧帻,直入司厅。少顷,击梆起鼓,廉访升堂,各州县呈上申详公务,并一概牌票、文册,查勘佥押已罢,印星才得上前参谒,礼毕,刘仁轨拱起,躬身立于案侧。 刘仁轨道:“数年前曾在京都与令叔老公公一面,甚承眷顾之私。适闻尊府失去宝贝,虑县官不明,或致贼徒漏网,故下公文取重犯到司严究,拟以大辟。奈二贼抵死不服,定要与贤契面证一番,死亦瞑目。余疑有误,故召贤契审明,方可成狱。 汝可将失去宝物根源与贼当面一证,使彼心服供招,死而无憾。” 印星把庙前事体,虚词假意、牵枝带叶讲了一番,又道:“治生箭创疼痛难熬,寝食两废。昨见老大人拘唤,匍匐前来、与贼面证,乞老大人垂怜忧弱,重究贼情,正法除奸,不胜感戴。” 刘仁轨令取出二犯,跪于阶下。关赤丁一见印星,高声叫屈。刘仁轨大怒,喝道:“这是什么去处,辄敢厉声喊屈?”令左右两颊上掌了数下。关赤丁哭道:“爷爷纵打死小人,小人毕竟要辩一个清白!”刘仁轨道:“谁叫你不讲?今据印公子之言,分明是你二贼盗了宝贝,复行暗害,有何理辩?若待理屈词穷,登时活活打死!”关赤丁道:“印家爷爷,你那玉蟹从何处得来?是甚时盗去?食何物件得以长生?藉甚滋扶以致光润?钳足腹盖多少纹缕?浑身称估若干分两?你若还得清白无差,咱家甘罪不辩。” 印星道:“我既收藏此宝,岂不识其根苗?这蟹出于西番海石之内,乃一番僧收取献于叔父,售价千金。是旧岁十月朔夜,因有家宴,被汝二贼盗去宝贝,现具失单存县。此蟹受日月之精华,所以长生;食五谷之椌秒,身生光彩。腹纹深而盖缕浅,钳含九齿,足聚黄毛,广平称兑二两九钱八分七厘一毫。当堂查验,稍有差失,罪当反坐。”关赤丁道:“咱家那日赛会之时,曾把玉蟹根由对香客讲来,被你窃听了。昨日宪爷移文拘唤你时,岂不将纹缕轻重称估明白?今日强来对理。印家爷还有一件脱空处走了马哩!”印星佯笑道:“你且讲,我有甚脱空处?”关赤丁道:“这玉蟹浑身润洁,烁烁有光,都傍着石池中一泓碧水养着他哩!”印星道:“我岂不知是碧水之功?你眼眶内有一双珠子,少顷瞧那蟹子放在池子里么!”关赤丁道:“你但知这蟹子养于碧水之内,岂省那碧水的源头山处?你讲的来,咱家甘心认罪。” 印星道:“我既能收藏宝物,怎不识碧水根源?我若讲出,汝必盗听,强辩饰非,何分真伪?”刘仁轨即令直堂吏办取纸笔,给与二人,各写出碧水根源,当堂试验,见其实迹,径渭自分。关赤丁磕头道:“青天爷爷主见甚明。” 二人写毕呈上。刘廉访暗暗觑时,关赤丁写云: 西番青海之滨,地名可跋,有一珷石;高丈余,方围数人,峻屈曲,状若假山。有窍如虫蛙者,石中贮水一泓,其色碧,其性温,名为天空。盛暑不涸,隆寒不冰,纵使烈火燎烹,止微热而不沸,任煎熬终日,不减纤毫,故能藏贮宝物,可经千载不坏。 天台不信,面请试之。蟹入他水,则盘旋不定;一居此水,则宁静自如。 刘廉访又看印星写云: 此水出鱼坤伦山鼎,在那山凤李留出来的,言色笔六,清冷可爱。蟹儿车鱼水中,七交相入,自能长生不死也。刘仁轨看了,大笑道:“贤契好笔段,好文法!”印星躬身道:“不敢。” 刘仁轨将二纸藏于袖中,问道:“贤契,这碧水出于昆仑山顶,果曾目见的么?”印星道:“水之出处,是那番僧卖与治生时节讲的,治生实未曾目睹。” 刘仁轨又道:“何以知其‘漆胶相入,长生不死?’”印星道:“凡蟹皆穴于沙土水泽之中。惟此玉蟹,是天地间秀气所钟生成的异物,得此名山天然流注之水,自然相合,以宝会宝,可致长生不老。”刘仁轨又道:“倘遇降冬严寒之际,水结为冰,玉乃柔脆之物,岂不冻损?”印星道:“每遇寒冬结冻,晴明则曝于日下,阴雨则以绵锦包裹,焙于熏笼之内,自无妨害。” 刘仁轨又道:“石池之水有限。日晾火熏,岂无折耗?”印星道:“池水不过三升,熏曝之后,亦耗数合。阳春和煦天气,隔夜用青布幔十余幅覆于草上,侵晨取露水添足其数,故常溢而不浅。” 刘仁轨再欲问时,只见关赤丁笑道:“公子已前议论,咱家也不辩问。但石池内那一泓水,感受日月精华、山川灵气,不知经几千百年之久,积成圣水,非同容易。那露水乃阴阳润泽之气,阴盛则凝为霜,阳盛则散为露,其性同于雨雪,入流动之处则生,归凝滞之地则死,性与圣水悬隔,岂宜混入?设有一点露水相杂,其宝必死。公子这话更是脱空,只好谎那局外之人,怎欺得咱家在行人物?”印星听了这一片玄妙之论,张目不言。刘仁轨道:“汝两人不必争辩,取二宝过来,当面一试,立使物归其主。” 印星无奈,令虞候将赤猴、蟹匣捧进堂上,书吏接了,放于公案之上。刘仁轨看这赤猴浑身细毛,一似胭脂染就,臂长脚短,两眼有光,头颅至于足底长不过五寸,心下欢喜世间罕见之宝。令印星站于案左,令贲禄站于案右,二人高声呼唤,看猴子身投谁处,便是原主。贲禄从堂下走近案旁,那赤猴正四面观望,忽见了贲禄,高声嘶叫跳跃起来。贲禄又叫一声:“赤儿,我在这里!”赤猴眉开眼笑,恰似故人相遇一般,在公案上滴溜溜转纺车儿相似,一连旋了几个转身,豁刺地一声响,已跳入贲禄怀里。刘廉访反吃一惊。上下人看了,个个欢笑,止有印公子一似泥塑木雕,睁眼呆看。那猴子钻在贲禄怀抱中,抓耳挠腮,跳跃不住。刘廉访笑道:“物有灵性,愿归穷主,与那趋炎附势、弃旧怜新奴辈,霄壤悬隔。正所谓宁度众畜生,莫度人也。” 对贲禄道:“此猴的系汝物,还汝去罢。” 贲禄叩头道:“谢老爷天恩。 小人得还原物,又且湔除下贼盗臭名,丢了一条穷命,愿爷爷万代公侯!”刘廉访又令取出一副锅灶来,引火伺候,亲自打开锦袱,掀去匣盖,果见石池内满泓碧水,玉蟹端居水内。刘廉访举蟹细观,玉色华涧,光彩夺目,十分可爱,唤合堂书吏人役瞧看。众人见了,无不啧啧称羡世间奇宝。刘廉访扪弄一回,将锦帕包裹,藏于印匣之中。令人刷洗锅子洁净,将石池碧水倾下,燃起灶中薪火,焰腾腾烧了半晌。刘廉访以指试探,这水果然奇异,微温不沸,并没一些泡沫,两旁书吏看的寂静无声,印星愁疑惶惑,无知何故。刘廉访复喝添薪鼓焰,烹之良久,其温如故。急令灭火,依旧将碧水倾于石池,细验水迹旧痕,不减毫忽。刘廉访拍掌笑道:“果然圣水灵异,关赤丁之言不谬矣。物归故主,更复何疑?”印匣中取出玉蟹并石池,交与关赤丁道:“汝可收藏缜密,速回故乡去罢!” 关赤丁正待接宝,印星双手捺住道:“玉蟹实系治生之物,老大人何故断与他去?关赤丁系是游方插科棍徒,善于幻术魇遁之法,大人焉可轻信,使其漏网得宝而去?”刘廉访怒道:“胡讲!他既能魇遁,怎使汝夺宝诬贼、监禁瞂楚?你只看他遍体疮痍、伶仃苦状么!” 印星又道:“那猴子误识其主,被此贼强骗而去,兀自有三分理;至这玉蟹,实是治生重价所售,畜家已久,怎听光棍无影之言,白白占去?乞老大人作主,终不成这玉蟹也认的故主么?”刘廉访笑道:“蟹虽不认其主,现有亲笔纸条,可为实据。” 将关赤丁所写碧水根源掷于案侧,印星瞪日细看,颠倒念了几遍,才省得碧水源流确有来脉,欲待隐忍不辩,又虑情虚反坐,被人笑话。当下跳起身来,厉声道:“关赤丁一片诡言,希图骗宝逃罪,老大人不察一面情词,反庇二贼,治生弃死面奏朝廷,毕竟辨明冤屈,怎肯缩首无言,反受小人之害?”刘廉访大怒道:“哦,哦,我是个小人!无知竖子,擅作威福,白昼劫掠宝贝,情同强寇;诬告平民为盗,罪应反坐。我因与汝叔有一面之交,以理警谕,成全尔做一个好人。谁想菽麦不分,出言挺触,我便执法与汝做一对头,便待怎么?”跃出公座,挥关赤丁收领宝物速去,唤军校把印星拖翻,喝教行杖。印府众虞候见了,慌的滚入堂上,哀求代家主受杖。刘廉访振怒,尽教逐出。印星见此光景,谅来挣揣不起,忙改口道:“治生因一时不明,忿怒中出言忤犯,乞老爷看’斯文’二字饶恕,以全体面。” 刘廉访呵呵大笑道:“好一个’斯文’二字,岂不活活羞死人也!你看世上几多恶少,倚着父兄势耀,戴了一顶儒巾,穿了一领公服,出入官厅,戕虐良善,目中不识一丁,面皮厚有三寸,提起这样斯文,更为可恼!” 拍案喝教行杖。军校们呐一声喊,将印星拖翻在地。印星高声喊叫:“乞暂停杖,待伸一言,受责不辞。” 刘廉访唤:“且住手,有话速讲!”印星道:“小人说‘斯文’二字,实为有愧,恳爷台念家叔一面之交,垂怜宽宥,恩切再造,没齿不忘!” 刘廉访道:“汝讲面奏朝廷,辨一曲直分明,是要与我做对头了。大丈夫宁死不屈,为何乞怜于我?”印星道:“小人失心狂悖,肆言忤触,爷台加以鞭朴,理法允当。但小人金创举发,痛苦难禁,今复受刑,顷刻毙于杖下。小人死不足惜,但家叔无子承继小人,小人若死,宗嗣必绝,望老爷体好生之恩,念家叔情分,宽恩饶恕。 不惟小人感戴,举家存殁沾恩。” 刘廉访暗忖:“本该一顿竹片,开除了这厮,为民除害。可惜印门绝后,有伤阴骘。“当下夹骂带说的发落了一场。正待举起朱笔,复沉吟半晌,又取《法律大全》看了一会,方才动笔写下一行大字。不知拟印星何罪,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木马驿剑侠谈心 蒙山洞苗酋作乱 第二十五回 木马驿剑侠谈心 蒙山洞苗酋作乱 诗曰: 云飞电掣疾如神,剑侠何由践驿亭? 白刃加身浑不惧,挥毫犹自写家音。 灯前宛转谈心曲,四野鸡声情未足。 临行着意赠兵符,直指边陲威破竹。 话说刘廉访审断印星白昼抢夺平民宝贝这一桩公事,心中大恼,待将印星责谴,因念”绝嗣”二字,有感于衷,拂纸挥毫,写下监票,发印星下大狱中监禁,正是:不愁你势焰滔天,只怕他问官作对。有诗为证: 倚势欺民夺异珍,反羁狴犴受鍃箏。 设非执法无私曲,谁道羲皇照覆盆?刘廉访怒气未息,将抱状虞候打了三十下,取一面二百余斤重枷,枷于司前通衢示众。此时关赤丁、贲禄得了宝贝,不敢留停,飞奔出城,各自取路回家去了。印衙人伴星夜回衙,报知消息。一壁厢赍银两往狱内使用,安顿公子;又遍请州县乡绅连名进司见刘廉访,保领印星出狱。刘仁轨将前事对众备细说了,又把印星所写碧水源流与诸官看,众官皆笑,再三婉言,委曲求恳。刘仁轨允诺,随将印星释放。众乡绅簇拥到客馆,开筵解闷不题。 且说刘廉访与夫人龙氏商议,预整行装,俟候消息,只索打点归闲致仕。弹指之间,倏尔半载。忽一日,县官差人飞报,大谏议谷那律单荐刘爷廉能古博、文武全材,推升果州路总督,旧任马爷立候交代,星夜起程。数日后,圣谕官报已到边州,官吏迎接者陆续而至。刘仁轨选下日期,将家眷发付先行,随后上车,缓缓出关。此时,满城百姓焚香顶礼拜送。刘仁轨恋恋不舍。有诗为证: 耿介不拜权,黎民均感德。 拜别泣都门,黯然心惨恻。 刘仁轨等一行人陆路水舟,已至鄂州界口。忽见瞿家家僮阿晓浑身缟素,沿江飞骑而来。见了刘仁轨车从,滚鞍下马,哭拜于地,怀内取出一绵纸柬帖呈上。刘仁轨接了,看那帖面,乃”讣状”二字,心下惊惶,急展开看时: 不孝罪逆深重,不自殒灭,祸延先考,于月日终于正寝,谨此讣闻。 孤哀子瞿珏等泣血稽颡拜刘仁轨看罢,哭倒地上,众官吏急急扶起。晓儿已对夫人并小主说了,一齐放声恸哭。龙氏要与做官的同往辰溪吊奠,然后之任。刘仁轨道:“伯父遐升,理应祭奠。但朝廷钦限紧迫,立等交代,如之奈何?”龙氏道:“昨问那推车军校,果州风土民俗如何,彼言此州切近西夷,人皆鸷悍,况洞苗连结,不时反乱,山寇极多,水路最险。目今蒙山洞作变,苗酋骨查腊侵掠边州,地方旧任总督马公差官督兵剿捕,屡遭败衄。马公告病思归,只待新官临任,交割了印信军马,彼好回乡避难。妾身细思,相公以一介书生,位登宪长,功名不为不显,宦囊虽为淡薄,亦可养赡暮景,不如上本辞位,挂冠而回,免去跋涉远方,忧心挂胆。” 刘仁轨道:“夫人之言虽善,可惜缓不济事。目今离建州已来将及两月,蓦于半途上本辞官,朝廷岂无疑惑?倘逢物议,难免欺君之责。”龙氏道:“相公此一行,虽蒙皇上天恩,膺受显秩,妾身逆料,莫非印中贵暗种祸根倾陷?相公亦宜防闲。” 刘仁轨道:“不然。彼既怀戕妒,岂无衅隙可乘?反加我以重位也。读书人受君之禄,命悬君手,尽忠前往,生死听天。” 龙氏反复劝阻,刘仁轨坚执不从。瞿琰道:“适闻大哥之言,竭躬报国,臣子之职,当然,大嫂之论,明哲保身,知机之谈宜听。弟有两就之计,望兄鉴纳。” 刘仁轨道:“吾弟有何高议,即当面讲。瞿琰道:“小弟本该随哥哥同往,讵料爹爹弃世,寸心如割,恨不得插翅飞回。大哥钦限至急,速宜赴任,为国分忧。大嫂身体羸弱,每生腹疾,若使远行瘴地,切虑水土不服,旧恙复萌。况且苗蛮不吐争乱,嫂嫂胆怯身衰,怎能禁受?不如同我回家,姑缓数月,待爹爹奔丧之后,候大哥信至,兄弟送嫂嫂同临任所,实为两便,哥嫂以为何如?”刘仁轨笑颜称善,龙氏欢喜允从。当下夫妻商议定了,取出银两,差人买办礼物完备,就于驿馆安宿。次早,刘仁轨留下丫鬟男妇六人,伏侍夫人,将官囊什物尽数交与瞿琰带回,另差军校二十名护送。此际夫妻、哥弟分别,免不得凄惨一回,这也不必说得。刘总督一行人,迤逦往西南进发,不题。 且说龙氏与瞿琰同乘了一辆车儿,监辖着箱?行李,抄路往卢溪州来。不一日,已到毗离村口,叔嫂二人直至门首下车,径入孝堂灵柩前哭拜一番,令军校捧过黄檀一炷计二十斤,白烛一对计五十斤,素绢四十端,土布二百匹,赙仪百两,献于灵前。瞿珏弟兄拜谢已毕,随行军校将一应官囊行李交割明白,瞿珏重加赏赐,发付起程。 且不说瞿天民丧事何如,单表刘总督自别了夫人登舟之后,不一日已到木马驿前。当晚就于驿亭寄宿,分拨军校于驿外四面巡逻,以防不虞。驿官进上饭膳,刘总督吃罢,待欲就枕,奈一时神思不宁,且于榻前灯下看书消遣。坐至二鼓将绝,静听万籁无声,猛听得檐前一声响亮,急抬头四顾,忽见一红衣壮士,手执利剑,飞步入来,站立案前,怒目上视。刘仁轨从容问道:“观君相貌不凡,乃奇士也。夤夜至此,莫非为刺客否?”壮士道:“子奉印常侍之命,来取公首级,端候已久,今夜才得相逢。” 刘仁轨道:“印常侍莫非是当今朝廷宠任秉笔内臣印戟乎?”壮士道:“然也,”刘仁轨笑道:“既如此,一死何辞!但乞尊从少待片时,下官写数字寄与家间,然后就刃。” 壮士道:“公莫非赚予,迟缓用计擒捉乎?”刘仁轨道:“下官登程已来,此命久矣置之度外。大丈夫视死如归,何计之有?况君家剑术如神,刺予首呼吸间耳,纵有诡计,从何施展?”壮士道:“此言非欺我也,速写家报,莫延时刻。” 刘总督举笔展纸写云: 日前印星见财起意,强夺关赤丁玉蟹、贲禄赤猴。予奉公执法,使关等去璧复完,印星大奸遭叱。 承夫人见谕,必有奇祸。今于剑南木马驿中偶逢剑侠,赐以善终。人皆有死,死复何憾?但负朝廷厚恩,未能获报于尺寸也。夫人切莫悲啼,乞以不佞为戒,俾后人谄谀如饴,直道为蛊。林泉耕牧终身,切莫仕途炫耀。至嘱,至嘱。 壮士见了,忙问道:“那关赤丁,老爷从何处会来?”刘仁轨道:“家书草就,乞斩予首级而去,免使那人悬望。” 壮士道:“某系剑侠,颇读诗书。匕首虽利,不伤烈士。某当行刺已来,每见慌张悚惕、哀号乞命者甚多,要如督爷从容态度、谈笑自如、不以生死为念者,万中之一耳。某见之,心慑神服,何忍加害?适观督爷写出关赤丁玉蟹,又云去璧复返,其中必有情迹,督爷可言其详。” 刘仁轨将关赤丁并贲禄岳庙赛会,印常侍之子印星诬盗夺宝,及后复详辨冤、给发出罪之事,从头至尾,细谈一遍。壮士纳头下拜道:“小人不知督爷如此高谊,险些儿害了好人,万死,万死!”刘仁轨扶起道:“好汉不行刺害,反行重礼,何也?”壮士道:“关赤丁乃某盟友,出入西番,大获利益,周人之贫,济人之急;况兼精于骑射,最有义气。某母老家贫,受彼之惠实多,适被竖子所陷,若非督爷存公释放,险丧其命。今督爷不挥翰札,亦不免予利刃之锋。此非人谋,实天定也。” 刘仁轨道:“公既受印常侍重托而来,不斩予首,何以复命?”壮士笑道:“某虽剑侠,家实贫寒。然雅慕贞诚,不图奢靡。苟逢知己,纵刎颅剖胆,亦所甘心。倘遇不平,便奋戟挺戈,誓诛奸狡。前因与印常侍门客交代,被力荐于印公,出入帷幄,参赞政机,赖常侍待以心腹,每欲奏闻皇上, 予爵禄。某自思福薄,力辞其议。偶于公署中与公子谈及督爷贪婪肆恶,荼毒百姓,与家君有不世之仇。家君宽厚,反荐援于朝,擢以重位,可怜果州路亿万生灵,必遭鱼肉。甫能彀一个仗义英雄,杀了这厮,实万民之福也。某一时奋激,飞跃而来。谁想督爷如此真诚雅饬,不以生死芥蒂,某反思那厮诡言,乃愚我也。若不剪除,必为民害。” 说罢,长揖欲行。刘仁轨款住道:“足下惠我以生,乃非常之德。常闻义士不以财利动心,下官若以金帛赠君,反贻君诮,是不敢耳。” 壮士叹息道:“知心哉,刘爷也!知心哉,刘爷也!”刘仁轨又道:“足下乞留姓字,以为他日萍水之证。” 壮士道: “某以四海为家,久忘名氏。异日倘得相逢,但呼翀霄子足矣。只恨误听竖子之言,几陷人于不义,若不斩彼头颅,何以泄愤?故即拜辞长往。” 刘仁轨道:“吾闻仁者不绝人之后。印星虽系狂妄,不才念彼弟兄二人,止存此子,倘有差池,则绝后矣。君子处世宜宽,莫生戕忍之念。” 壮士道:“仁者之言,敢不佩服?某虽出入常侍之门,蒙待予以优礼,察彼行藏举止,外宽内忌,事多阴险。今日某之卤莽,未必不出于常侍之笼络也。某今不往,彼必复生暗害,督爷不可不慎。” 又于怀中取出朱符一纸、短剑一口呈上道:“果州切近西夷,每多邪魅巫蛊之术,督爷藏符于身,诸邪皆不敢犯,可免蛊魅之害。印常侍门客虽多,皆出吾下。 某不复命,彼必复遣人至,督爷可将此剑悬于卧榻之前,诸雄自不敢近。愚衷竭矣,前途万祈珍重!”刘仁轨再欲言时,猛听的豁刺地一声,那壮士早已跃于屋顶,但见一道金光,星飞电掣而去。刘仁轨嗟叹良久,侧耳听时,谯楼已催五鼓,但见残星犹灿,斜月将沉,烛影半明,鸡声四起。静坐暗思,转觉神魂悚惕,不敢就枕,和衣隐几而卧。少顷,天色黎明,早膳毕,众官吏人役簇拥上车,取路前进。 趱行数日,早到南平界口,一带尽是山路,只见树木参天,猿猱野啸,数十里并无屋舍人烟。从早至晚,才踅出山嘴,一望时,旷野深林,又不见人迹来往。刘仁轨惊疑,忙令人停下车儿,问官吏:“这是什么去处,如此荒凉,前去难以驻足。长接军校禀道:“再行里余,林尽处有一古寺,可以安宿。刘仁轨催促趱行。到得林外,天已昏黑,果然有一大寺,前站军健先入寺中通报。一霎时,钟鸣鼓响,住持等秉烛齐出山门迎接。刘仁轨举目看时,寺门首有一匾,匾上书着”永祥寺“三个大金字。刘仁轨径入方丈中,僧众供茶献酒,铺叠床帐,候至更深散去,其余人役四散安歇。刘总督案间停烛,帐前悬剑,和衣睡于床上。将及三鼓,正朦胧睡去,猛听得”咭叮当“一声响亮,刘仁轨从梦中惊醒,静听时,铿然有物坠地。心中暗解,不敢呻吟,急坐起屏息,于帐中窥觑。少顷,又见一物从门外飞掷进来,刚掷于宝剑之上,“?铬铮” 火光爆绽,那物坠于帐前。刘仁轨宁神静坐,直到五更,不复见有动静,看看天色明亮,只见床前插着两口利刃,长有二尺四五,锋芒耀目,拔起展转细看,剑尖上嵌着金字:一名”金雏”,一名“玉尾”,刀靶上皆有”印府”二字。刘仁轨两手加额,欢喜道:“今日予之得生,皆赖翀霄子赠剑之功,此恩此德,当铭肺腑。” 暗中嗟叹一回,随将利刃藏于匣内,赶早催促起程。行至蒲原地界,旧总督马公交了印信自去。 又数日,方抵果州路。此时合州大小官员都出郭外迎接入城,一应新任规例自不必说。统制官等禀道:“蒙山洞苗酋骨查腊拥数千精锐洞蛮,掳掠村镇财帛,杀戮子女。去任马爷畏缩不战,彼得肆恣横行,渐次骚扰附近城池。今龙门州被围日久,乞老爷急添军马剿灭,百姓才得安生。” 刘仁轨道:“我蒙皇上钦敕,正为此事星夜前来。昨已发下檄文,各州征兵。今且分守要害地方,候大军聚集,我自监兵督阵,赖汝等用心剿贼,待奏捷献功,另行升赏。” 众统制官等齐声应诺而退。 随后,各州军马陆续皆到。刘仁轨正欲整顿出战,忽探马报道:“骨查腊三日之前已撤围退去。” 刘仁轨疑有虚诈,复差人前去打探。回复道:“骨查腊举兵离洞已经数月,其妻辛氏并爱妾三人,皆与嫡弟骨利芦有奸,大小争锋,各拥苗姑厮杀,合族洞蛮不忿,聚集亲丁将骨利芦、辛氏等杀戮无遗,洞中大乱。骨查腊闻变,乘夜撤围散去。” 刘仁轨大喜,止留二千步兵协守龙门城,其余将士尽行回镇。不知骨查腊回洞之后,复来攻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众百姓鼓勇逐蛇 三洞主改邪归正 第二十六回 众百姓鼓勇逐蛇 三洞主改邪归正 诗曰: 狂药同饴貌若花,两般滋味毒如蛇。 使君盛德屏三蛊,正气端能胜狭邪。 话说这果州路沿边山岛地方共有五十七洞,洞主名为酋长,朝廷赐印,各自管辖军民。内中也有田地市镇,种植经营,一般完纳粮税。凡有词讼,皆属洞主审断。若遇大辟重刑,方才申详上司。那五十七洞互相婚配,这酉阳甸折冲诸洞,襟带五溪。这洞主沙或迷,傍山四围筑就城堡,乃西夷各洞出入之路。东首一洞名灵关,洞主姓乜名律新。西首一洞名清江,洞主姓利名把答。三洞各拥苗兵万余镇守,结为唇齿,连络自据。那苗兵的钱粮,都是总督府中给发,已外五十四洞酋长受其约束,每岁钱粮方物都送与三洞主,类总解入朝廷。 凡一概上司邻州官员到任,必先用计下蛊,然后暗通关节,彼此贿赂公行,把持官府。做官的一场辛苦,所赚财禄大半送与他用。如与他相拗不厮合时,暗中念动咒语,蛊毒生发,多害性命,故剑南地面称三洞主为巴西三蛊。当下中洞主沙或迷闻知新总督刘爷临任,预写传帖,通知东、西二洞主备办礼物,差人庆贺。苗丁等星夜奔到总督府,献上礼单。刘仁轨展看,乃治下土官统制沙或迷等谨奉上土绸十端、毛褐四十匹、山羊二十腔、巴豕二条。刘总督暗想:“绸、褐、山羊,俱系土产,但巴豕二条,不知何物?”分付军校,一概礼物暂停于外,止取巴豕进来。苗丁忙令人将巴豕抬入府中,刘仁轨看了,不觉心震面热。原来那巴豕是两条大蛇,昂头掉尾,身长数丈,细目长齿,香气触人。刘仁轨正色问书吏道:“此为巴豕乎?”书吏道:“正是。凡新任老爷至此,三洞主贡献土产,以充肴馔。” 刘仁轨道:“此巨蛇必有毒气,食之岂无疾病?”书吏道:“这蛇生于山谷之中,大者五百余斤,其次一二百斤,至少者五七十斤。土官取之,烹割而食,其味甘美,与猪肉无异。或糟与醢,更为鲜美,故取名为巴豕。” 刘仁轨笑道:“既如此,权且收下,将前项礼物一丝不受,重赏苗丁回洞。” 刘仁轨退入私衙,暗想:“巴豕形状蠢恶怖人,食之不祥。” 夜静,令人放入墙外城河水里。三更后,忽听锣声大振,喧嚷不息。刘仁轨虑有变乱,忙起来穿衣,秉烛坐听消息,直至天晓,喧声方止。唤值堂官吏询究夜间之事,官吏禀道:“附近沿河百姓,专倚养鸭生子以为生计。昨夜忽有二大蛇从河内涌出,吞食两岸之鸭,故百姓鸣锣驱逐,二蛇盘旋奋恶,群鸭已被他吞食百余。直待天色将明,方才迅跃而去,大者逃脱,小者被百姓乱弩射倒,已剥皮剁肉,大众均分,因此喧嚷半夜。” 刘仁轨道:“此二蛇即苗长沙或迷所送者,我见其蠢恶异常,故不用而弃之。适下水之时,低头闭眼,气已垂绝,何能奋迅食人之鸭?”官吏跌足道:“可惜,可惜!这两条蛇,洞主捕捉之时,不知费了多少银两工夫,才得送与老爷,极其敬重。若送下司州县官长,又是次等细小之蛇。此蛇猛鸷神速,其行如飞,非猛勇精锐之士不能近傍。凡洞主擒获时,养于洞中石坑之内,常以药酒倾下,使蛇吞之,骨软毒消,故垂首闭目,其形如醉。若放入水中,药气顿除,猛毒如旧。众人若非用弩攒射,怎能彀奇物入手?老爷不知轻弃,沿河百姓之福也。” 刘仁轨笑道:“此物纵万分奇妙,吾亦不忍食之。” 有诗为证: 巴豕形状恶,胡为称珍馐?达士尊其生,宁将掷东流。话分两头。再说苗丁等回洞禀复洞主,细说此事,沙或迷不悦道:“刘公不受此二蛇,初计已成虚度,即请东、西二洞主计议。” 利把答道:“咱等共申一道公文,求诸督爷预支次年给赏布粟银一万六千余两。如依数给发,又作区处。倘挠阻不从,只用那话儿便了。” 沙或迷欢喜,共写下一角公文,差本洞承局往果州总督府投上。刘仁轨见了,笑道:“我这里本年支给尚且不敷,怎有预给于汝?”将公文一笔涂抹,掷于案下。承局回洞说了,沙或迷道:“这鸟官不知咱们的手段哩,且呼这件灵物去时,管取他昏迷落彀。” 又差人与东、西两洞主说知,共行其术不题。 且说刘总督叱洞蛮承局去后,两旁人役皆掩口暗笑。刘仁轨见了怀疑,暗料个中决有情弊。一连数日,公务了毕,即回后堂焚香读《易》,或凝神端坐,夜则悬剑藏符,停灯和衣而睡。忽一夜三更时分,正朦胧睡去,蓦听得索索之声起于帐外。急坐起开眼看时,只见一条蟒蛇长有二丈,浑身火光闪烁,口吐烟雾,舌长尺余,在榻前四围旋绕,以黄气吐入帐中。次后又见一蛇从北窗飞入来,浑身乌黑,口吐黑烟,涨满一室。少顷,又见一蛇从西首屋檐中钻入来,浑身雪白,口吐涎沫,喷入帐中。此时刘总督执符于胸,正襟端坐,神色不动。捱至五鼓将尽,有一厨子到廊下方便,从房外经过,忽见满屋烟光透起,喊叫:“督爷房中失火!”合衙人役军卒一齐惊起,打入房来救火。只见是三条大蛇在总督榻前旋绕,军健们心知其事,都踅身往外跑走。私衙僮仆人役皆拼命各执刀杖乱砍,霎时间三条大蛇皆被砍倒,众人急掀帐看时,刘爷端坐于榻上,大众欢喜异常,即将值宿牙将等逃散不行救应之事说知。刘仁轨令众人且休散去,围护至晓,将蛇拖出于辕门之外,架火烧毁。 将值宿牙将二名细打一百,游街示众,已下巡更守宿等人役尽行革役不用。这消息传入酉阳洞来,沙或迷三个洞主错愕不已,共议道:“刘总督是何等样人,有此神异之术?生、死二蛊皆不能害,岂不骇死人也!”乜律新道:“此二蛊向来百发百中,谁不落咱彀中?今遇此神人,破了妙法,那一项钱财休想入手,咱洞中清苦,支给不敷,何以裁处?”沙或迷道:“不难,不难。任他手段高强,难脱咱们圈套。毕竟用那酒、色二蛊,自入咱家罗网。” 利把答道:“目今以阅武为名,请老刘至此操练,下此二蛊,管取不疑。” 沙或迷道:“不可。彼既有神术,必多筹画。咱们请他阅武,反生疑惑。不如姑待月日,待彼出巡之际,决从此经过,咱们率各洞长官邀请寨中筵席,乘机进蛊,事在掌握之中。彼若疑而不来,即将酒席女乐馈送,彼必受而不辞。这是从容定计,事无不妥。” 乜律新道:“长兄计虽玄妙,倘老刘既不赴席,又不受礼,怎奈他何?”沙或迷道:“老刘果奸狡不落咱三蛊之内,只索以克减军粮为由,纠集各洞健丁,杀入省城,据定巴西界口,以图进取,煞强似洞中困守。” 利把答、乜律新踊跃大笑,称为神算,痛饮沉醉,各还本洞不题。 再说刘总督自灭了蛇蛊之后,合衙门人役敬服。况向来为人平易,待下司以礼,结百姓以恩,官员士庶莫不悦服。倏忽之间,又早数月,当下正值孟夏天气,连月霪雨不止,田中苗禾尽皆淹没,一时米价腾涌,百姓惊惶。刘仁轨急发下公文,令各州县开仓赈济。一面赍给库中银两,差官遍处籴米,平价发卖。又设宴于公堂,延请远近宦室富民,预借米粟,暂救饥民,待下年丰熟,依例偿值。因此合省人氏俱幸全了性命。此时各洞苗丁亦遭大水,汹汹不安。刘仁轨虑有变乱,亲自巡行安抚。已有人报入酉阳洞来。沙或迷即请东、西二洞主同出境外三十里,迎接刘总督入寨,参见已毕,刘仁轨询问各洞水患何如,沙或迷禀道:“溪水污沂,谷米无收,各洞男女嗷嗷待哺,乞爷台开恩赈济,以救生灵。” 刘仁轨道:“我已差官运米,不日到来,但以平价售之,莫行侵劫。” 沙或迷道:“得老爷如此赈恤,苗民赖以全生,谁敢悖逆,以违天命?”刘仁轨道:“此皇上钦恤,予何恩之有?各洞酋长人民,皆赖汝等统摄宁静。朝廷悉知,不久必有恩典至矣。” 沙或迷等顿首称谢,就于洞中杀牛宰马,大排筵席款待。刘仁轨不疑,尽己而饮。酒至半酣,沙或迷唤一伙苗蛮阶下舞剑为乐。刘仁轨令移入中堂,凭几顾盼,抚掌大笑。苗蛮舞罢,赐以酒肉犒赏。少顷,奏动鼓乐,四个绝色苗女歌舞佐觞,刘仁轨大悦,吃得酩酊大醉。随行官吏禀道:“日已将斜.请老爷登车回镇。” 刘仁轨令一面打点执事,予将行矣。只见灵关洞主乜律新跪下道:“感爷台不以山洞为僻,大驾亲临,沙酋长小筵,已蒙爷台不疑慨饮。咱东、西小寨,聊整山肴椰酒,恳天恩暂移车驾,俯赐一乐,咱犬马等不胜感戴!”刘仁轨道:“正是,我也要到你两寨中观看风景民物。又承汝等一片好情,我怎么不领?但今日天色已晏,暂回临镇,明早吾当再至。” 沙或迷跪道:“山径险僻,往返甚艰。老爷不鄙小寨荒凉,屈留一宿,姑缓二日,东、西两寨均沾雨露矣。” 刘仁轨含糊道:“也通,不妨,何害,绝妙。” 沙或迷等暗喜,就于后堂铺叠一切卧具,极其华丽,留下苗女四人,以伴衾枕。随行官吏令精锐军士百余人拥入护卫,以防不测。刘仁轨见堂下有人行动,已知其意,大笑道:“四海一家,何见浅如是?”尽将军士叱退,解衣就寝。当夜四个苗女停灯于案,脱得赤条条地卧于总督身旁,互相搂抱撩拨。谁想刘总督四肢如绵,鼻息如雷,吐气如烟。众苗女玩耍的心烦兴懈,各自放倒头寻睡去了。至天晓,日色已高数丈,刘总督兀自鼾睡不醒,众苗女各自抽身起去,忙入内室,将夜间之事备细与沙或迷说知。沙或迷心服,甚加敬重,亲入后堂,恭候起居。早宴毕,陪侍往东首洞中,乜律新一般大排筵席管待。当夜就宿于本洞,也拨四名标致苗女伴宿。次早到西首利把答洞中,其酒席歌舞更十分齐整,亦拨苗女侍寝。刘仁轨一连在洞中宿了三夜,才得起马回州。沙或迷等三洞主一同送出界口,再拜而别,回洞互相感叹刘督爷好处,羡慕不已。沙或迷道:“世上人,财不苟取,饮不乱性,忿不激迅。这样君子,咱家已曾见来。要如督爷以绝色美女伴寝三夜,竟不沾染,此天地间第一个好人,柳下惠之后,一人而已。” 利把答笑道:“柳下惠坐怀不乱,世虽罕见,然矫情窒欲,兀可勉强自持,不过是一时的操守。今咱们选天姿国色的美女,伴寝三夜,你瞧谁不会撩云拨雨,做那般勾当?那想刘圣人毫无渗漏。咱想柳下惠、鲁男子怎及得他?孔仲尼之后,仅见此君也。”乜律新道:“古圣云:邪不胜正,妖不胜德。故咱们那酒、蛇二蛊,怎傍得正人君子?向后咱等各守境域,莫行妄事。” 三个洞主正商议之间,忽报蒙山洞长官差人赍书礼到此。沙或迷唤入洞中,收下礼物,拆书看时: 蒙山洞辱弟骨查腊拜上:印常侍致书于某,言皇上念汝等各洞酋长效力边陲,百姓赖以宁静,每欲大行赏赍,屡为总督刘仁轨挠阻,可为嫉功妒贤之甚。汝等宜自为之计,莫堕彼彀中也。向者辱弟围逼龙门,城已垂破,偶因家变,暂尔回军。托台下虎威,一鼓而家丑尽已歼灭。今欲举倾洞军马,杀入果州,诛戮妒贤之贼,乞三位寨主大人各发精兵数千,以助一臂之力。所得城池玉帛,均归麾下。惟祈俯命是祷。 沙或迷看罢,将书递与乜、利二洞主看了。沙或迷道:“二位贤弟,尊意若何?”利把答道:“刘督爷乃纯朴长者,与那印常侍有什么仇隙,故致书与蒙山洞长,激其变乱。咱闻助逆为叛者不仁,谋陷有德之士者不义。咱等若信彼狂言,是自取灭亡耳。” 乜律新道:“刘督爷未到任之先,彼已侵掠边州,今反托印常侍致书言刘爷嫉功妒贤,是以诡秘之辞炫惑咱等,与之共事,乃抱薪救火,自速其死。” 沙或迷道:“二位贤弟良言,与咱暗合。只索恁般行去,免遭贻害。” 利把答、乜律新一齐称善。当下将下书人细缚定了,利把答监辖,解入总督府来。参见礼毕,把前项事备细禀知,将书呈上,刘仁轨看罢,将下书人发狱监禁。设宴于宾馆中,亲陪利把答饮酒。数巡之后,刘仁轨问及己酉三蛊之说。利把答道:“爷台明烛万里,某等怎敢欺隐。爷台莅任之初,所献巴豕,食之亦能害人,名为死蛊;及后辕门所焚之蛇,名为生蛊,合而言之,总为蛇蛊。山洞中有一种野草,名荓余,其叶光,其色玄,其根苦,和麦为蘖,酿酒黑色,味极甜美。” 刘仁轨道:“酒味醇美,乃天下第一妙品也。” 利把答含笑道:“酒虽美,其中有不美之害,待某细禀其故。” 不知利把答所说那酒有什么利害,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刘仁轨激蛮攻蛮 骨查腊用计中计 第二十七回 刘仁轨激蛮攻蛮 骨查腊用计中计 诗曰: 连兵合计犯金城,讵意三贤重圣明。 伏险出奇歼羽翼,等闲边垒乐升平。 话说刘仁轨见利把答说本洞采药酿酒,其味香美,因羡称佳品。利把答道:“酒虽美,其毒足以害人。土人饮之,最补精髓;外人饮之,极耗神气,名为酒蛊。本洞苗女虽国色,土民勿娶;必候他人交合,去其腥秽,然后婚配;那人受了这一股秽气,遍身黄肿,发胀而死,其中幸活者有之,名为色蛊。今三蛊并已施行,而爷台无纤毫损玷,非至神至明,焉能如此!”刘仁轨道:“汝等用蛊之意,不识为何?” 利把答道:“蛮夷习以成风,不过贪婪无耻之念耳。” 刘仁轨道:“聆卿一言,洞知肺腑。大凡贪即是欲,欲念一生,淫邪盗叛,无所不至,小则殒躯丧命,大则败国亡家,靡不由此。圣人云:人孰无过,改之为贵。颜子则是’不迁怒不贰过’六个字,千古之下,诵其大德。卿等青年特秀,正宜修身谨行,改复自新,不惟名誉日彰,抑且富贵可保。” 利把答道:“某生于边域,弄兵习武,虚言诡行,惟利是图。适蒙爷台赐教,不觉面惭心愧。虽欲悔过迁善,奈无径路可入耳。” 刘仁轨道:“卿言误矣。天之生人,种类不一,然其本性之良知良能,普天之下,总归一体。所言闻过自愧之念,即是修道进步的阶梯,何患无径路可入?卿等世胄簪缨,亦知忠孝二字乎?”利把答道:“孝是敬亲,忠乃报国。愚虽暗昧,颇知大体。” 刘仁轨道:“听卿之议,必能尽孝于亲。但’忠’之一字,未见底蕴。苟能尽忠于国,才是迁善之径路。” 利把答道:“某等历受朝廷大恩,徒叨厚禄豢养,未有尺寸报效。奈朝野悬隔,某纵有尽忠为国之心,无由上达。况内外大臣视某等为苗夷,岂肯轻于信任耶?”刘仁轨道:“我出仕已来,即闻卿等三洞长才能威武,远播遐迩,奈前任诸公目内无珠,未经举奏重用,岂不将英雄豪杰埋没无闻?目今蒙山洞狂奴作叛,以书诱约,幸卿等忠谠自持,不受炫惑,此即是尽忠为国的善念。遍视本镇各州将士,琐猥怯懦,焉能立业建功?我意欲劳卿等三人并力灭寇,奏闻皇上,决膺不次之赏,卿等未知肯效力否?”利把答奋然道:“某等久淹草野,未获重用。今爷台开诚恩谕,委以大任,某等敢不戮力歼贼,以图报效!但骨查腊虽致书相诱,然军马未曾出境,某等猝尔征剿,反速其变,朝廷见罪,怎生分解?”刘仁轨道:“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待彼军马临城,然后应之,岂不先受其制?卿等三洞各发精锐为前队,星夜兼程前进,扼其要路;我即发马步军兵相继而至,以为后应,并力捣其巢穴,管取不日成功!将所有地土、财谷、玉帛、子女尽归尔等,朝廷如有片言罪及,我当面陈力诤,便使殒躯灭族,亦所不辞!” 利把答踊跃大喜,拜辞回转洞中,将前项事备细对沙或迷说了。沙或迷踌躇不答。利把答道:“咱感督爷待以优礼,又将圣贤大道谆谆见谕,咱已慨然允诺而来。长官如不肯起兵相助,咱自领本寨军马,誓擒此贼。纵有挫衄,宁死沙场,以报刘爷知遇之恩!” 沙或迷道:“贤弟且莫性急,咱从容从长计议。想三寨与蒙山洞主向来无仇,只因督爷正直慈爱,待咱等以赤心,故擒下书人献上,使彼且防,庶免临期有失,今反要咱等发兵征剿。俗谚云: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一场征战,不知费多少钱粮?况且那骨查腊勇猛无敌,虽以三寨军马合力攻之,犹虑成功不易,故此狐疑不决,非有他意也。” 利把答道:“长官之论,实为缜密。但咱已领命而回,怎好变易?情愿起倾洞之兵,与彼相战,成败胜负,一听于天!” 二人正说间,恰好东洞主乜律新来到,相见毕,二酋长共诉前话,乜律新拍膝道:“可惜,可惜!”沙或迷道:“贤弟为何连呼可惜?”乜律新道:“可惜挫下了一个好机会。早知督爷要令咱三寨出军效力,日前下书之际,将这人好好相待,约彼于某处会议,彼必星夜前来,就于此处擒之,献与刘爷,任其发落,不费钱粮不军,唾手成功!今失此机会,岂不可惜?” 沙或迷道:“这是已过之事,徒悔无益。但今日之‘战守’二字,贤弟参酌,何者为便?”乜律新道:“守易战难,何必参酌?但督爷已经差委,若咱等抗拒不从,是慢上也。倘朝廷罪及,何以解之?骨查腊虽然勇猛,咱等起三洞精兵,水陆并进,况有督府大军继后,攻之甚易。刘爷,信人也。既许咱等功成献捷,又以蒙山洞钱本山帛尽归三寨,则所费者少,所得者多。据咱论之,一举而有三得。愚见如此,未知合二位尊意否?”沙或迷、利把答皆大喜,共称妙算。当下计议已定,各于本寨操练军马,整顿器械,备办粮草,伺候出军。有诗为证: 黠酋恃险起干戈,何异无知赴烛蛾。 三杰共掳忠义胆,凯归应奏太平歌。 再说刘总督一壁厢上本奏闻朝廷,随即整选军士,差统制官陈滇赍公文往酉阳洞来,委沙或迷为征西大元帅,乜律新、利把答为左、右副元帅,率领本寨军马,克期进兵。已下先锋等一应将士,任从三寨主便宜行事。沙或迷等接了公文,大排筵席聚会,分拨人马,渐次起行。沙或迷率马军三千、步军七千,选大将马千里为前锋,山酉阳山中路进发,攻打邛崃关。乜律新率水军一万,选大将云蓝为前锋,由平羌江进攻蒙山洞北门。利把答率马军三千、步军一万,用长子利厥宣为前锋,从西路进兵,攻打飞仙关。三路人马,一齐倍道而进。却说蒙山洞酋长骨查腊自令人赍书礼前往三洞交结,日久不见回音,聚集洞下商议。忽哨马报道:“刘总督令酉阳洞等三路人马,分水陆二处杀来,目今沙洞主部下先锋将马千里。簇拥马步军兵杀近关下。” 骨查腊大惊,急拨心腹将士守护各处关隘,自领惯战鸷悍大将二员:一名贝锦,一名水踢浪,为左右羽翼,率领苗兵一万,把守邛崃关。差弟骨查金部领洞丁五千,把守飞仙关。苗将巴恍龙部领洞丁五千,抄出平羌江,迎敌水军。三路调拨已定,当下马千里本队军马杀至荣经地界,离邛崃关三十里下寨。次日平明,两军相遇,各各布成阵势。马千里直出阵前观望,只见对面门旗开处,拥出一员大将,正是本洞酋长骨查腊,全身披挂,挺枪跃马,大喝道:“汝是何洞亡酋,辄敢至此挑战?先通姓氏,然后纳命。” 马千里道:“咱乃酉阳洞主沙麾下大将马,今奉总督刘爷钧旨,言汝屡生叛乱,戕戮生灵,特发大队人马前来擒汝。汝若知大义,速速下马受缚,解与督爷,任其裁处,犹有一条生路。倘抗拒天兵,管教汝命立刻丧于咱手!” 骨查腊大怒,奋勇冲杀过来,马千里手舞大刀迎敌。两下战不数合,左胁下苗将贝锦杀到,右胁下苗将水踢浪杀到,三面夹攻。马千里虽然英勇,怎当得三路人马围裹将来,部下苗兵先自奔溃。马千里急拨马回时,早被骨查腊赶上,一枪戳于马下,擒捉去了。后队主将沙或迷闻报,急率勇士骤马来救。骨查腊已回军,闭上关门。 沙或迷忿怒,指拨军马杀上关来,被关上弩箭射下,不能前进,只得退下,离关十余里,暂屯人马。将至三鼓,被骨查腊乘夜劫寨,沙或迷在梦中惊醒,怎敢抵敌?单身匹马,落荒而走,不期跌落山岩之下,人马俱毙。骨查腊大获全胜。次早,分拨三队军士出关,扎下营寨。正中骨查腊,东南贝锦,西北水踢浪,分为犄角之势,专待接战不题。 且说东路乜律新、西路利把答俱已杀出界口。沙或迷败残军士路遇清江洞人马,即把沙洞主全军覆没之事报知。利把答痛哭不已,愤怒催趱前后二队杀奔飞仙关来,并力攻打。关上守备甚严,炮石弩箭如雨点一般放将下来,不能近关,只得远远围困,一连数日,并不交兵。利把答焦躁,与利厥宣商议道:“咱兵远来,利在速战。今骨贼据关,坚守不出。这关四面皆山,峭崄难上,又无别路可以透入,怎生区处?”利厥宣道:“骨贼不惟骁勇难敌,又且诡谲多谋。彼之不战,是坐视老师之计。不料沙寨主全军皆覆,刘爷后队人马不按地径,一时未敢深入。倘骨查腊率精锐之士,从后抄路杀来,咱等腹背受敌,岂不坐受其困?”利把答道:“汝言甚是。但彼坚守不战,进则难以犯险。若一时撤军退回,彼必以大军蹑咱之后,此际何以接战?”利厥宣道:“今日之事,有进无退。父亲倚邛崃山为险,水草甚便,留下一半军士在此,昼则逼关搦战,夜则巡警以防劫寨。这贼或不时冲突而来,可令衙将齐五、齐七埋伏一支军马于关外西壁山谷间,候彼离关,放炮为号,半路里腰截出来,乘势抢关。父亲复迎住冲杀,贼军必乱,可取全胜。儿分一半兵去回至孟山埋伏,一来可以接应粮草,二则倘骨查腊有军马来时,儿自半路邀击,出其不意,彼必败去。那时合兵,并力攻关,破之亦易。” 利把答大喜道:“此议论足称良策,速行莫缓!” 即拨洞兵六千与利厥宣,原路回转孟山去了。又拨善战焕齐洞兵一千五百,随齐五等乘夜往贴关山谷中埋伏。有诗为证: 孤军深入势如悬,胜败须差一着先。 妙算分兵歼巨恶,伫看勋绩勒燕然。 且说骨查腊杀败了沙或迷一洞军马,获得粮草器械无数,降者甚多,大赏将士。又与贝锦、水踢浪二将商议道:“沙或迷向来刚愎自恃,未经大阵。今一鼓灭亡,乃自取其死。咱料乜律新从平羌江进兵,巴恍龙足以抵敌。止有那利把答父子,咱曾与他共事来,其父才力有限,其子利厥宣谋略过人,勇悍无对,为咱心腹大患。今攻打飞仙关,此关险峻,谅一时未能即破。咱一面差人催吾弟出关冲阵,汝二人带领精兵五千,悄悄从东北路大宽转抄出利军之后,只看孟山峰顶号旗一起,前后夹攻,擒得此父子二人,汝两个就为清江洞之主。咱留一支军马守关,以待刘总督后队官军,杀教他片甲不还,方称畅快!“贝锦、水踢浪领计,部领五千洞蛮,掩旗息鼓,从武安庙转出山后来。迤逦行了三日,早到孟山之下,日已将午,众苗兵就于山侧埋锅造饭,贝锦、水踢浪皆下马歇息。正欲举箸,忽听得鼓声乱振,山凹里拥出人马来。贝锦、水踢浪慌忙上马,利厥宣早已飞骑赶到,一枪将水踢浪刺倒。贝锦挺刀步战,被众苗兵砍翻。骨查腊的洞蛮见主将已死,谁敢迎敌?四下里乱窜逃命。利厥宣挥军士砍杀一番,杀得遍地尸骸堆叠,沿山血水横流。利厥宣割了二将首级,就于山顶屯扎一宵。次早,领得胜苗兵取路回飞仙关来。行至申牌时分,忽听前面一派喊杀之声。利厥宣料是有军马出关交战,急骤马加鞭,飞奔至前,只见父亲利把答正与骨查金厮杀。原来骨查金领兄号令,急带洞兵四千,分为三队杀下关来。行至旅平谷口,被齐五、齐七人马半腰里冲杀出来,将后队洞兵截住一半,洞兵惊怯,不敢交锋,倒退入关上去了。骨查金止带得二千苗子,奋怒冲突前来。利把答亲自纵马迎敌。二将斗不上十合,骨查金阵后大乱,被齐五、齐七军马四面围裹,骨查金首尾受敌,不敢回步,只得拚死恶战。利把答抵敌不住,拨马便走。骨查金提刀飞马追来,看看赶上,利把答十分危急,正待回马力敌,刚遇前面一彪军马蜂拥而至,却是儿子利厥宣胜捷回军,救了父亲性命。利厥宣大喝道:“骨贼何等匹夫,辄敢逼吾之父!” 骨查金不答,提刀径奔入来,利厥宣一马挡住。二人奋力交锋,鏖战四十余合,不分胜败,利把答骤马挺枪助战。骨查金又力斗十余合,背后齐五、齐七二将又到,并力夹攻,骨查金措手不及,被利厥宣一枪刺于马下,枭了首级,把二千洞兵杀个尽绝。三处人马合并,乘势攻关。守关将士见主将被杀,各各慌乱,被利把答大势人马一拥入关。败残洞丁飞报入邛崃关说:“两路人马皆被利把答杀败,二洞主与贝、水二将俱殁于阵,今已据住飞仙关隘。” 骨查腊大惊失色,跌足道:“咱正虑这一支军马锋锐,先发奇兵袭之,不期反如此败衄。倘贼人从瓦屋山深入,据住险要,绝咱粮道,则不战自困,束手就死。必须亲自领兵,由间道扼贼来路,庶几可解。” 当下正要撤兵离关前进,忽哨马到来,总督刘爷亲领大军三万,直抵关下。骨查腊急拨洞丁四千,令牙将罗阗、罗阃、戈万吉、宗镔四人统领,紧守关口,不可出战。自率精勇洞丁三十,乘夜取路从蔡山踅出梧桐岭而进。不知此一行胜负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墨顶朱冲波救主 哈一喃出猎兴兵 第二十八回 墨顶朱冲波救主 哈一喃出猎兴兵 诗曰: 败衄潜奔势已危,急流飞渡赖神驹。 深山较猎逢倾盖,报复重兴一旅师。 话说骨查腊率大队苗兵杀出梧桐岭来,行至次日午后,前离瓦屋山不远。骨查腊暗喜:“据此山险,利贼虽有十万人马,亦难飞过!” 催趱前队急行。众洞丁得令,一齐趱路,刚刚跑过山嘴,只见尘头起处,一彪军马飞奔而来,正是利把答父子二人。骨查腊见了,先自骇愕;又见山路窄狭,不敢冲突。将洞丁挥转,约退半里许,在于平川旷野之间,两下布成阵势。骨查腊出马阵前,厉声道:“咱与恁父子乃唇齿之交,故奉书相约,共举大事,以图富贵。何故听信腐儒之惑,反戈相向,杀咱爱弟将校,是何道理?今速退兵,以修旧好,庶不失邻邦情谊。倘执迷不悟,死临顷刻!” 利把答大骂道:“朝廷有甚亏汝,屡生变乱,荼毒生灵。沙洞主提兵问罪,复遭汝诡计,全师覆没。兀敢摇唇鼓舌,妄认唇齿之邦,恨不得擒汝,割腹取心,以祭沙洞主之灵!早早下马受缚,免吾动手!” 骨查腊大怒,挺枪纵马杀过阵来。利把答待欲接战,侧首利厥宣一骑马早已飞出,挺枪迎住。两员猛将,抵死相持,斗上六十余合,骨查腊力怯,虚刺一枪,拨马落荒而走。利厥宣随后赶来,直追出旷野尽处,前面是一条阔溪阻住。骨查腊兜转马头,倚枪攀弩,背射一箭。利厥宣眼快,侧身躲过,也拈弓回射一箭,正中骨查腊左腿。骨查腊负疼,再欲举弓,利厥宣马快,早已飞到,骨查腊弃弓跃马,冲波而过。利厥宣也欲渡过溪去,奈那马惊嘶不走,隔溪看时,骨查腊也去得远了,四下里又无桥筏船只,只得回马,复转旧路来。正遇利把答大驱人马,赶杀洞丁,利厥宣拦定,乱砍一番,杀得洞蛮尸骸遍地,大获全胜。利厥宣对父道:“骨贼大败,又被儿射了一箭,将已就擒,岂料神马渡溪逃脱。这贼狡猾多谋,可惜放去,待其立足坚固,急难攻取。今乘此破竹之势,直捣巢穴,焚掠一空,使彼无家可依,绝其归路,然后率大军迎接两路人马入关,大事顷刻可定,迟延则胜败未可测料。” 利把答从计,急令军马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上虽有几处关隘洞丁把守,见大势人马杀来,谁敢阻挡,望风逃窜。利把答直杀入蒙山洞中,将骨查腊家属男女数百余人尽皆剿灭,洞兵将校降者极多。利厥宜取金银宝贝一半,装载车上,解入督府,一半给赏军士,把洞中粮草、宫室放火烧毁。父子商议分兵,利把答一支军马取路出平羌江,接应乜律新进洞;利厥宣一支军马往东路接应刘总督入关。分拨已定,各自领兵前进。 且说刘仁轨后队应兵已到邛崃关下,见其山势险峻,沙或迷人马败没,和统制官等商议,将军士分作四队,轮流挑战攻打。但见关上遍插旌旗,密布枪戟,并无一骑下关。马军正统制胡侠率敢死士三百,用铁橦水桩直撞垒壁,关上乱抛矢石下来,打伤了数十人。胡侠左手执牌,右手执刀,催并上前,谁敢退后?又将城垛撞倒数处,一齐乘势欲抢入关上去。西壁鼓声振处,苗将罗阗、罗阃带领洞丁杀出关来,胡侠迎住,两下大战。刘总督忙唤步军副统制翁诚、牙将张畦率精兵数千助阵,鏖战良久,胡侠一刀将罗阃砍落马下,罗阗慌退入关去。胡侠得胜,又欲攻城,刘仁轨见天色已暮,怕有疏失,急鸣金收军,胡侠等撤兵回转。刘仁轨重赏将士,另设宴与胡侠庆贺,军政司记功第一。次早黎明,忽闻关内喊声大举,刘仁轨急调军马出寨候战,杀奔关口。只见城上竖起一面大旗,旗上书”右翼副将军利”六个大字。少顷,关门大开,一少年大将单骑飞马而来,官军扎阵待之,那大将直入中军下马,见刘总督献功。刘仁轨惊道:“卿父子攻取飞仙关,何以遽能至此?“利厥宣道:“仗督爷虎威,已获全胜,请大驾入关,从容上禀。” 刘仁轨大喜,一齐进关内官厅坐定,计议出榜安民,搜捕余党。少顷,利把答接应乜律新军马取齐皆到,二洞主参见毕。刘总督见一青脸大将跪于阶下,问是甚人,乜律新道:“这是骨查腊部将巴恍龙,与某屡经合阵,未分优劣,今被利长官从山后杀来,彼无去路,率本部洞丁乞降,献于台下,任凭区处。” 刘仁轨道:“汝助逆为叛,本该斩首磔尸。今为利将军收录一番,暂饶性命。” 喝军校逐出。利厥宣禀道:“巴恍龙虽助骨贼为乱,非其本心,本官驱役,无所辞避。今知顺逆投降,乞天恩赐某部下为一牙将,亦能效力报功。” 刘仁轨允之。就于官厅大排筵席,犒赏大小将士。饮酒间,利厥宣将骨查腊遣将前后夹攻、父子分兵截杀、斩将夺关并从山径抄路到此、砍杀守关将校、迎接大军功劳,细陈一遍。刘仁轨把盏贺功。利厥宣又道:“单可惜走了骨查腊一人。这贼狡诈多谋,必为后患。” 刘仁轨道:“卿等既获大胜,怎使这叛奴逃脱而去?”利厥宣道:“骨贼素称勇悍,与某抵死鏖战良久,次后枪法渐乱,落荒奔走,被某追及,将已就擒,不知何处得来那一匹好马,冲波渡水,以致逃脱。” 刘仁轨道:“诚为可惜。但不识那马是甚样龙驹,有此冲波踏浪之能也?”巴恍龙在旁道:“这马出自西番哈烈国中,浑身纯黑,眉心上一鬃赤毛,长有尺余,名为墨顶硃,日行六百里,渡水登山如履平地,乃一番客关赤丁所献,给价六百两。骨查腊凡出战,全仗此马之力。” 刘仁轨问道:“关赤丁系何处人氏,得此良马献与这贼?”巴恍龙道:“关赤丁乃涿州人氏,自幼从父关镛出入西番诸国,贩卖珍珠异宝,常于各洞往来,故骨查腊得此良马。” 刘仁轨道:“那关赤丁可在洞中否?”巴恍龙道:“一月前离此,往默德那国去了。其往还或迟或速,向无定期。” 刘仁轨暗记于心。有诗为证: 当年玉蟹把恩施,今日神驹事更奇。 聚散人生浑未定,相逢萍水即相知。 刘仁轨令随行伶人奏动鼓乐侑酒,尽欢畅饮。次日,下令调拨诸将,据守各处关津。委沙或迷之子沙雀钥袭授父职,镇守本洞。乜律新、利把答率领本部军士班师回寨,令利厥宣总摄蒙山洞军民,待擒获骨查腊献俘之日,申奏朝廷,另行颁赏。诸洞主并将校等听令,各自领兵去了。次后,刘总督也取路回果州来。利厥宣部领苗丁五千,就于蒙山洞住扎不题。 再说骨查腊败阵,骤马渡溪,径奔平茶洞单支质寨中歇马。败残洞丁探知,陆续啸聚,将利厥宣剿荡合洞亲族并接应刘总督两路人马入关之事说知。骨查腊号篊痛哭,拜于阶下,求单支质助力报仇。单支质道:“长官全家受害,某当协力复冤。奈小寨兵微粮少,自给不敷,怎生接济?”骨查腊道:“胜败在乎主将,岂论兵之多寡?寨主若能助一臂之力,管取斩刘总督之首悬于洞门!誓当报效,决不忘恩!” 单支质道:“暂且消停,容当再议。” 当夜留骨查腊客馆安宿。单支质回帐房,和浑家廖氏密议不决。廖氏道:“妾于屏后细观骨洞主狼行蛇目,鹰鼻豺声,其性狠毒不仁,难与共事。况世代受国家厚恩,不思报效,屡生悖乱,理合灭族亡躯,以彰善恶。焉可助彼为暴,自取大祸耶?”单支质道:“夫人之言切当。何不乘彼熟睡,砍其首级,献与总督爷,显的咱们忠义!” 廖氏道:“不可。此人穷迫来归,乘夜杀之,过于残忍,为之不仁。” 单支质道:“既不杀害,又不助力,羁留寨中,切恐无益。” 廖氏道:“明日特设一宴相款,辞以本寨力薄,不能久留大驾,愿赠金帛为盘费,急往他处借兵报复。彼自然相别而去,决无淹留久滞之理。咱与你既不助逆党召祸,又不失邻邦情谊,身家可保,愿公无疑。” 单支质从计。次日,排下大宴请骨查腊。饮至半酣,捧出金银,将夫人夜间所教托辞说了。骨查腊大笑道:“咱瞧汝这一洼之地,鱼龙焉能奋迅?大丈夫自当赤手成业,岂仗汝锱铢之赠乎?”单支质再欲谦辞伸意,骨查腊不顾,撇下金银,大踏步奔出寨门,奋然上马,飞也似往西去了。单支质急与廖氏计议,廖氏道:“不妨。久闻这人傲慢无理,今见咱等不留,忿怒投往他国,求取救兵去了。咱们一面申报督爷知道,洞中拣选精壮军士守护,预防不测便了。” 单支质依言调遣不题。 再说骨查腊忿怒上马,径往西北而进。一路上怏怏不乐,意欲拨转马头,且回平茶洞中,杀了单支质这厮一家,占据此洞,聚集人马,再图后举。又想单单一身虽有三头六臂,怎当那合寨并力相持,未必能保全胜,倘有差池,空送一命。左思右算,沉吟无计。顷刻间,已过了百余里路,前面见一高山阻住,骨查腊缓辔上山,迤逦行了一程,早到山顶。忽见一队番军,簇拥着一员少年番将在那里打围。骨查腊不敢向前,闪于岩下躲避。那员番将早已瞧见了,指拨番军冲下岭来。两下相见,俱各大笑,下马叙礼。原来那员番将,乃西域撒马儿罕国王哈云撒密之子哈云一喃也。这撒马儿罕国地土广阔,番丁富庶,恃勇好斗,军马极多,每每结连附近各洞酋长,侵掠边境,劫夺州县钱粮。自汉初至唐朝数百余年,受其骚扰,胜则进攻,败则退守,历来良将征讨,朝伏暮叛,无计可施。此国地极肥腴,五谷易登,斗米十钱,罕见饥馑。这骨查腊常发本洞银两珍异之物,亲到彼国籴换粮米,因此两下厮熟。哈云一喃与骨查腊席地坐了,问:“长官向来到敝地买粮,车马人从不知其数,今日为何单骑到此?”骨查腊将前因后迹哭诉一遍。哈云一喃令番将取出随行酒食,吃了一回,问道:“长官今欲何往?“骨查腊顺风倒舵的道:“咱家不揣进退,欲造上国,借兵复仇,天幸于此相会!” 哈云一喃道:“且请尊驾到敝国见了父王,再行商议则个。” 骨查腊谢了,一同上马下岭,往撒马儿罕国中来。哈云一喃引入殿上,见礼已毕。哈云撒密待以宾礼,请骨查腊向南席地坐下,问:“长官至此,买粮几何?”骨查腊又把前事哭诉一遍,哈云撒密低头不语。哈云一喃上前道:“骨长官全家被中国刘总督抄戮,鸡犬不留。今单骑投奔父王,欲借军马到彼报仇,复还本寨,将所有玉帛、子女尽归父王麾下。伏乞父王垂怜赐援,儿当摧锋赴敌,以全邻邦交谊。” 哈云撒密道:“久不瞧中国风景,也欲乘便往彼一观。但不知从那一条路进兵为便?”骨查腊道:“大王欲图中原,必须先取龙门州堆积粮草,利于接应。然小寨乃必由之路,刘仁轨这厮决留大将据守,乞假精兵数千,咱先发径取此要冲之地。所虑者,沙、乜、利三洞围绕夹攻,一时难以胜之。乞大王拨勇将,率领大队军马,扼定龙门界口,使彼不得救应。待咱复了原寨,聚集旧时将校,并力攻破三洞,除了后顾之患。次后进兵果州,擒了刘仁轨,已西各州,谁敢当锋?那数千里地方,稳属大王麾下。” 哈云撒密大喜,调选番兵三万、副将二十员,令骨查腊统领,为前队先锋;哈云一喃部领副将三十员、步兵一万五千,为中队。哈云撒密部领大将二员:一个是值殿都尉山五郎,生得身肥力勇,眼暴眉连,使一柄泼风刀,重七十余斤,四远无人敢当;又一个是麻演寺住持僧,姓红名鸠尼,生得身长一丈,骨瘦面狭,浑身两臂盘绕青筋,宛如蛇状,两眼灼灼有光,黑夜能分皂白,使一条浑铁禅杖,重一百余斤,从来上阵不曾遇一对手,部下随从二百和尚,皆是猛悍善战之僧。哈云撒密特用厚礼聘来,正授二人为征南护驾左右龙虎大将军,率领裨将五十余员,番军二万为后队。三队人马陆续进发。且说骨查腊这一支军马杀奔蒙山洞来,利厥宣急聚大小将校准备迎敌。当下两阵对圆,骨查腊单搦利厥宣交锋,二将各举兵器,骤马相战。不知孰胜孰输,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崆峒岭二贤叙旧 龙门府四将攻城 第二十九回 崆峒岭二贤叙旧 龙门府四将攻城 诗曰: 攀藤附葛入茏葱,片语相投意兴浓。 戮力摧锋期报效,人生何处不相逢。 话说骨查腊求番王发军,复取山寨,利厥宣出马迎战,二将斗至百余合,不分胜负,两下回阵暂歇。次日平明,骨查腊拥兵搦战,利厥宣又出马打阵,互相杀伤,至晚各退。骨查腊暗想:“这小子武艺精熟,并没一些渗漏,终日如此相持,怎能取胜?”当夜坐下帐中思计。忽见守宿洞丁传禀:“有一壮士,口称报机密大事,求见寨主。” 骨查腊令唤入来,灯下看时,乃巴恍龙马卒花百碌。骨查腊惊问道:“闻汝主降贼,不知的实。今汝夤夜至此,必有事故。” 花百碌道:“巴都校奉长爷之命,把守飞仙关,与乜律新交战数次,屡屡得胜。不料长爷败绩远奔,满寨家属皆亡,巴都校进退无路,勉强诈降,以图再举。今幸长爷统兵复仇,都校愿为内应。明日长爷诱利厥宣出战,都校从后夹攻,必斩其首,尽诛利党,合兵再攻沙、乜、利三洞。得胜之后,求做一洞之长,乞立券信,以作后证。”骨查腊大喜道:“若得都校如此用心,斩得利厥宣首级,即让他为本洞酋长,与咱兄弟称呼,爵位并秩。” 说罢,割下衣襟一幅,亲写两行大字道:“得利贼首级,即立公为本洞酋长;一字不实,骨某死于乱刀之下。” 付与花百碌密藏回洞。有诗为证: 潜归旧主通消息,负却清江活命恩。 试鉴番奴多变态,方知纳叛足伤身。 且说利厥宣自收录巴恍龙为牙将已来,见他和颜悦色,事事投机,日加亲信。从骨查腊兵临洞口,巴恍龙语言错乱,颜色变异,利厥宣心疑,差拨心腹洞兵昼夜巡察,以防内变。当夜四鼓时分,洞兵密报获一奸细,解入寨中。利厥宣唤押至帐下,鞫问来历。花百碌道:“咱因牧马荒野,故此归迟。偶遭擒捉,实非奸细。” 利厥宣道:“汝是甚人部下马夫?”花百碌道:“咱是已那巴那帐下牧马。” 利厥宣愈疑,喝军校遍身搜检,并无一物。又令马上搜看,果于马鞍下搜出衣襟一幅。利厥宣看罢大惊,抽出佩剑,把花百碌砍倒,急聚将校擒拿巴恍龙。此时巴恍龙预先知觉,率部下苗兵杀入寨来。利厥宣突出迎住,两下大战。骨查腊听得关里喊起,知有内变,忙令军士点起火具,乘夜攻打洞口。军校见内外喊声大振,不知何处军马拥到,弃城乱窜。比及黎明,骨查腊已破关直进,利厥宣率心腹将士百余人冲突出来。骨查腊骤马挡住去路,巴恍龙从后追来,指点洞丁团团围住,四面乱箭攒射。利厥宣大奋神威,与骨查腊鏖战。部下将士看看折尽,利厥宣杀一条血路,单马突围而走。骨查腊不赶,且收兵入洞,寻觅亲属。巴恍龙料利厥宣虽勇,止得一人一骑,不趁此时擒住,日后必索报仇。带了本部苗丁,从后紧紧追来。利厥宣听得后面喊声渐近,急兜转马头看时,只见巴恍龙飞骑赶到。利厥宣大骂道:“负义匹夫,恩将仇报。若不杀汝,非丈夫也!”巴恍龙厉声道:“咱特来擒……”答话未毕,早被一箭射中面颊,跌于马下。众苗丁一齐救起,回转洞中去了。利厥宣暗忖:“这厮中箭,多死少生,欲待擒拿,众寡不敌。倘再有追兵继至,如之奈何?”蓦然想起有一条山路,险峻难行,三昼夜方抵本寨。 若从大道上直行,一昼夜可到。虽为近便,所虑骨贼之马十分神速,被他追上,实为利害。正是事急智生,利厥宣回马,急急忙忙取路往禁山来。马不停蹄,走了十余里路程,一望时,前去都是高崖峭壁,中间乃一线山弄,崎岖石磴,耸峙巍峰,止可步行,马不能上。利厥宣撇了战马、长矛,卸下盔甲,止带一口短剑,紧缚起随身衣服,一步步捱上岭去。立于山顶,四下瞻顾,但见四野空阔,碧天如洗,惟有兽蹄鸟迹,并无屋舍人烟。利厥宣叹息道:“咱虽土生于此间,闻有这路径可通山寨,实未尝见此风景,十分幽寂可怖,胆怯之徒,岂不吓死?“正徘徊四望间,只见西北上一簇人马,如云飞风卷一般,径往南首去了。伫目细看,那马上将官正是骨查腊,后面一簇军士都是彪形虎体大汉。利厥宣顿足道:“早是算计定了,不然,必堕贼人之手。” 当下不敢逗留,放开脚步,径往南走。一路上攀藤附葛,行至三昼夜,才到清江洞中。利厥宣对父亲备言前事,利把答道:“咱闻骨查腊引番王哈云撒密前来,已差人各洞檄知,共发精兵,出关拒敌。谁想番王大队军马占住总要界口,隔截彼此来路,咱等三寨止可自守,焉能冲险出战?又闻报说,骨贼来攻蒙山洞。咱想汝有主见,况山洞峻厄难犯,不期汝狼狈而逃。” 利厥宣道:“若非巴恍龙这贼内变,骨查腊何能取胜?此是儿失了主意,收录巴恍龙,误却大事,实为可惜。还有一件,哈云撒密据险扼咱出路,正要直犯中原,总督刘爷不宜出战,但坚壁固守,待其粮尽自退,四面合兵追袭,实为上策。倘刘爷出兵搦杀,难保必胜也。” 利把答道:“刘爷仁勇俱备,素谙兵机,敌此番囚,有何难胜?”利厥宣道:“番王哈云撒密父子,井底之蛙,何足介意?但部下有两员大将,都尉山五郎、番僧红鸠尼,膂力绝伦,武艺精熟,皆称万人之敌。又兼骨查腊诡谋难测,刘督爷若与之战,切恐不利而有失。” 利把答道:“彼此相隔,消息难通。倘刘爷果有差跌,如何解救?”利厥宣道:“待儿亲见刘爷,劝其婴城固守,待彼日久懈弛,然后出奇兵击之。父亲暗约沙、乜二寨主,整军俟候。番王、骨查腊等军马一退时,并力追逐,必能取胜。”利把答道:“此计甚好。但如今番王军马守住龙门界口,围得铁桶一般,汝虽有两翼,亦难飞过!” 利厥宣道:“儿自有私路可通,只虑路途转折,五、七日可达果州,惟恐缓不济急。利把答道:“既然有路可通,汝当速行莫滞。” 利厥宣带了干粮,暗藏兵器,离洞取路,径出凤凰山来。 行了两昼夜,早到崆峒山顶。此时日色初升,暂坐于石磴上歇力。只见一汉子,头戴一顶卷檐毡笠,身穿一领直袖狭领皂布敝衣,腰间系一条青白间道井字手巾,脚穿一双细熟八耳麻鞋,背上驮着一个包裹,左手斜持雨伞,右手倒提着一条竹叶长枪,走上岭来。利厥宣想道:“这厮决是个剪径的!” 拔出腰间宝刀,厉声喝道:“来者莫非是个歹人?深山僻径,在此作甚勾当?”那汉子应声道:“咱从西番经营来的,你是甚么毛贼,在此拦截客商。” 利厥宣大笑道:“咱倒是个毛贼哩!汝既是西番来的,甚的姓名,作何生理?”那汉子道:“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涿州珠宝商人关赤丁便是。汝是何人,可通名姓。” 利厥宣道:“且慢着。你既货贩宝贝,可曾见一匹墨顶 的骏马么?”关赤丁道:“那马乃咱货与蒙山洞骨长官者,汝何以问及?”利厥宣笑道:“骨查腊这贼若非公之良马,险些儿命丧咱手。” 关赤丁道:“恁既与骨长官厮杀,必是英雄好汉。今幸路歧相遇,请教姓名,以便投谒。” 利厥宣道:“咱是清江洞寨主利某之子利厥宣也。” 关赤丁想起道:“昔年曾到贵寨收卖螺钿、琥珀,似与公子一面。那时公子尚垂鬓哩,屈指已经十载,长成的似金刚样一条身躯,教咱没认的。贵人车马如簇,为何独自一人,行此险僻地面?”利厥宣令关赤丁于石磴上坐了,将刘总督发下檄文,令三洞征讨骨查腊,以致沙或迷阵亡,及后骨查腊大败,渡溪逃脱,剿灭骨贼合族亲属,收降巴恍龙,说及得马一事,并骨查腊引诱番王分路入寇,巴恍龙内应,夺还原洞,目今番军屯扎龙门界口,要攻果州,因虑刘总督有失,故从僻径密往督爷处筹画,以退敌兵,从头至尾,说了一番。关赤丁道:“小人正往哈密国收买梧桐律香枣,行至畏兀儿河中舟覆,止留下一条性命、随身行李。路闻番王哈云撒密作反,不敢前进,只得抄路过此南还,谁想天遇公子。向闻贵寨等与骨查腊素相亲睦,何以成仇,自相攻击?”利厥宣道:“咱们三蛊饕餮朝廷财物,公久出入西番,岂不知道?如今新任督爷刘公光明正大,诸邪皆不能犯,乃当今之圣人也,谁不钦敬?况待咱等以国士之礼。适遇番囚围逼,咱等若不赴援,何以为大丈夫也!” 关赤丁道:“那督节莫非是建州廉访使升擢来的么?”利厥宣道:“然也。” 关赤丁失惊道:“原来恩爷在此,刻期可见金面矣!” 利厥宣道:“公与刘爷莫非是甚亲故?”关赤丁道:“虽非亲故,实感大恩。”把日前赛会被陷,刘爷释放情由,也详细告诉一遍。利厥宣笑道:“仁人到处施恩,实为罕有。” 关赤丁道:“公子今往果州赴援,咱虽无能,愿随同去。况统制喻铎系某旧交,或有用某之处,死当效力。” 利厥宣大喜,取出干粮,二人饱餐,一同径下岭,往南奔路。有诗为证: 驱驰险阻类飘蓬,偶遇英雄话旧踪。 侠气愿酬衔结报,会看威凤出雕笼。 话分两头。再说骨查腊复了蒙山洞,寻觅亲族家下,被利厥宣杀戮已尽,心下又恨又苦,正放声恸哭之间,忽报巴恍龙被箭射伤,众人力救回塞。骨查腊收泪看时,巴恍龙两手擎拳,双眸紧闭,眼见得那话儿了。骨查腊忿怒,即跨上神驹,带领一队凶勇番军,急急望南追赶。骨查腊性急如火,恨不得抓住利厥宣,碎剁其尸。紧扯缰绳,连加鞭策,那马放开四只蹄子,宛似腾云驾雾,顷刻间行过了百余里之路。这番军怎随得上,四下里乱赶一番,只在路口伺候主将回马,彼此询问,并不见利厥宣踪影。骨查腊懊恨无及,又见天色将晚,只得收军回洞。次早,亲往龙门界口见哈云撒密,备言前事。哈云撒密道:“这一人虽被逃脱,谅他干得甚事!且攻破龙门,再图进取。”当下分拨人马,骨查腊、山五郎、红鸠尼、哈云一喃四将,各拥番军一万,分打四门。哈云撒密部领马步军兵一万为后应,屯住要冲险地,以防三洞出兵冲突。此时骨查腊攻打南门,哈云一喃攻打北门,山五郎攻打西门,红鸠尼攻打东门。四门番军擂鼓呐喊,并力攻城。本州刺史卞虹预有准备,分拨将校领军分头守把,亲自上城,周围巡督。只见城下四面八方都是番兵,不知多少,四员大将催并攻城甚急。卞虹筹度,城内兵少,难以久持,急出申文,飞报总督府来。刘仁轨见了,急唤正统制胡侠、副统制喻铎等商议。喻铎道:“卞刺史素有谋略,谅能守御。若言兵少,只须遣一大将,发兵数千,助彼协守,待番虏粮尽,自然退去。那时乘势击之,无有不胜。” 胡侠道: “不然。龙门是果州屏障,若使有失,则西川数十座城池尽为贼有,岂不罪归督府?今日之计,督爷速点大队军马,亲去监助,或战或守,审机而进,庶无失误。” 刘仁轨道:“汝言与吾暗合。但本镇亦是紧要去处,倚大方山为出入之路,倘被贼人抄路占据,我等进退两难,深为利害!” 胡侠道:“督爷必须亲往龙门救护,大方山亦要留下重兵镇守,便于接应首尾,不致疏虞。” 刘仁轨依计,一面写下求救表章,差人星夜奏闻朝廷,留喻铎部兵一万,本州守卫胡侠部兵五千,于大方山下竖造木栅,栅内暗藏弓弩炮石,以备坚守。刘仁轨自带马步军兵一万五千,裨将数十员,径往龙门州来。卞刺史出郭迎接入城,将军马分调各门守护。城外骨查腊等四大将昼夜攻打不息,城里随机应变,防守甚密。一连半月,不能取胜,反伤了无数番军。番王哈云撒密不胜焦躁,召骨查腊帐中计议。骨查腊道:“龙门州城池坚固,近日军马更多,必是刘总督亲在城中监视,难以攻进。” 哈云撒密道:“向日公劝咱统军到此,言一鼓可以破之。今延捱日久,未建寸功,数万人马支费浩大,倘粮草不敷,何以解之?”骨查腊道:“郎主莫忙,咱有一计,足以建功。今城内坚守不出,是以逸待劳,疲老咱师,然后厮战。咱想大方山乃果州咽喉之地,提数千军士,从间道抄出,占得此山,绝彼粮草,城内不战自乱,并力攻之, 自然易破。“哈云撒密道:“那冈子既是果州要路,岂无重兵把守?公再不胜,如之奈何?”骨查腊道:“刘总督乃书生耳,岂知兵机玄奥?咱今此去,管取成功。” 哈云撒密拨番军二万与骨查腊,往大方山来。一路几处关隘,虽有军士把守,俱被番军杀散,直抵大方山下扎寨。胡侠见了,暗想:“总督爷预先料定这一着,今日果有番军到此,实为神算。” 即号令军士,谨守寨栅,径不出战。骨查腊终日率军攻打,奈栅内是一带冈子,官军凭高瞰下,矢石较易放出,并不虚发,因此番军谁敢向前?骨查腊只得退回寨中纳闷。有一番将名容三劫,见骨查腊愁闷不乐,入帐道:“长官心事,小将尽知。要破大方冈子,有甚难处?”骨查腊欣然求计。不知容三劫献出什么奇策,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爱良马番将献谋 挂数珠猢狲念佛 第三十回 爱良马番将献谋 挂数珠猢狲念佛 诗曰: 猕猴警觉性通灵,项挂琼珠类诵经。 兀坐高枝人不解,乌巢端的有神僧。 话说骨查腊攻打大方山,被胡侠屯兵于冈顶,不能前进,徬徨无计。忽有番将容三劫进帐献计,骨查腊延之上座,虚心求恳。容三劫道:“长官欲取这冈子,不窥地利,朝夕价只恁地攻击,何以能破?小将昨日杀傍西北栅边,细瞧地势,破之极易。” 骨查腊又问道:“将军为甚见的易破?”容三劫道:“长官若有重赏,此山立刻可得。” 骨查腊道:“如将军占得这冈子时,便要咱剖心剜胆相报,亦所不辞!”容三劫笑道:“不必恁地重礼,止求长官所乘之马足矣!”骨查腊慨然道:“果得进栅,即以此马相赠。” 容三劫附耳道:“如此而行,旦夕可以破之。” 骨查腊踊跃道:“好计!好计!咱一时见不及此。乘黑夜中,正好行事!” 令容三劫暗传号令:黄昏饱食、束装,打点火具,二鼓尽,齐赴东南栅上攻击,迟延退后者斩。番军得令,各各整顿不题。 且说胡侠当夜正在寨中饮酒,至更深时分,忽听得喊声大起,急披挂绰枪上马,亲到栅前催督众军守护。只见火光之中,骨查腊一马当先,指点军马攻栅。胡侠心疑此贼黑夜突来攻击,必有诡计。一面令军士施放炮石,自带马立于高冈之山窥觇,两下喊声振动山岳。喧哄将及夜半,胡侠猛见西北上灯光隐隐,急聚马奔来看时,一带栅门倾倒,为首一将引着百余个番汉已自杀入栅里。胡侠大喝道:“番奴慢来,吾已候汝多时!” 那大将不应,提起大杆刀劈面砍来,胡侠挺枪架住。二将就于冈下大杀。那官、番二军,互相抵敌,番将和胡侠奋力大战。正杀到紧切之际,忽听一声响亮,那冈子崩下来,把二员大将并两下军士大半压于土内。原来那西北上山冈,因要竖立木栅,在空缺处一时运土堆就,连络如城墙一般,以便防守。不期被容三劫看破,特献此计,令骨查腊拥军马连夜东南攻栅,诱胡侠撤兵相抵,自却领精壮番士暗暗掘开松土,排栅而入。胡侠颇有智略,亲自接战,奈何天命已尽,二将一齐死于冈下。后人看此,作诗嗟叹云: 暗窥地利捣坚城,二虎相恃戈戟森。 豪骨并埋荒土内,事从天定岂由人?再说番军逃转栅外,飞报与骨查腊知道。骨查腊大喜,放心攻打。令急运柴薪,乱撒栅下,放起火来,一时间烈焰张天。栅内军士见主将已死,心下慌乱,各各弃栅溃散,被骨查腊一拥入栅,据住冈子,杀散余兵,尽获粮草器械,乘夜修造木栅,阻住果州出入之路。差番将牙的鸾往哈云撒密处报捷,准备云梯飞楼,两下夹攻龙门州,期日进兵。巡哨官兵飞马报入果州,副统制喻铎闻此消息,惊惶无措,急上城四门巡察,行至北门,忽见城下二壮士厉声求谒,喻铎细看,乃是番客关赤丁也,急令开门放入。相见毕,喻铎道:“我这里兵戈扰攘,被洞贼骨查腊引番兵围困龙门城,又将大方山夺去,前后受敌,兄与这位壮士从何处飞来,好险,好险!” 关赤丁道:“此一位将军,乃清江洞利长官公子,特为总督而来。” 即把前后相杀事迹说了。喻铎延利厥宣、关赤丁下城,客馆中坐定。利厥宣道:“咱一路打探而来,已知备细。可惜督爷去了,贵治有几多军士粮草,可彀支给么?”喻铎道:“此城四围坚固,马步军兵不下万人。但一应粮草,俱系大方山搬运。 目今督爷处粮食,多则可支一月,少则不过二旬。倘围困日久,我这里又不能接应,民心一变,满州生灵尽为虏有,督爷将士焉能保全?”利厥宣道:“事已极矣!明日出城,愿决一死战,以救督爷!” 喻铎道:“不如暂守,再图良策。” 关赤丁道:“公若迟延不出,倘刘爷有失,咱等何害?但公等亦难免坐视不救之罪耳!” 力劝出战。喻铎道:“我亦知出战的为是,但精锐军士皆被刘爷与胡统制带去,止留下仅万老弱之卒守城。驱此辈与战,何异犬羊搏虎,万不一胜,城池难保,故此迟疑不决!” 利厥宣道:“公言良是。但坐守不战,刘爷受困,何时脱此重围也?”三人踌躇不决之间,闻得军声喧哄,金鼓乱鸣,飞报番军攻城。喻铎同二人急上城楼,只见骨查腊立马城下,指挥四顾,旁若无人。利厥宣大怒,弯弓搭箭,站出窗槛,大喝道:“骨贼看箭!” 骨查腊急抬头看时,箭已飞到,伸出右手,轻轻接住。城上城下,军校齐声喝彩。不期利厥宣手段神捷,趁着这喝彩闹热中,又一箭射下,骨查腊复听得弓弦响,正举起左手来挌,急忙里接应不迭,飕地一箭,射中小指,折为两截。骨查腊大惊,负疼退走。众番军骇愕,撤回散去。利厥宣就欲乘势出城追赶,被喻铎几番挡住。当夜,利厥宣悄悄对关赤丁商议道:“喻统制懦怯之徒,不足与论大事。若再迟缓,刘爷粮绝,决然拒守不定。咱与公只索辞去,随路州县求取救兵,速来赴援,庶几重围可解!”关赤丁道: “咱意也欲如此。若与喻统制说知,必被缠定,反成耽搁。不如暗地去了为便。” 二人计议定了。 次早五更,即离了客帐,闯出东门,往朗静县来。一带都是山路,崎岖难走,行不上百里路程,起赤天色将暮。关赤丁指着南首道:“前面是一官驿,可以寄宿一宵,明早行罢。”二人径投驿馆中来。只见驿前空地上,数百人打攒攒围定一株大松树,仰面看着,指手画脚,在那里笑说。二人急奔上前看觑,却原来是一个大猢狲,足有五尺多长,竟似一条汉子,坐在树顶,胸前挂着一串羊脂玉数珠,两手捧着一双金钏,抚弄玩耍。二人看了,却也好笑,问旁人道:“这猴子弄的物件,从何处得来?”一人答道:“这怪物是驿后山上积年老猴,向来成精作祟,不拘昼夜,闯到人家,开箱剜笼,拿了衣饰银两,是处作耍。近村方圆数十里地面,被他无端蒿恼,兀的气死人也!” 利厥宣道:“这不过是一猴子,有何难处?唤猎户弓网捕捉,片时即可除害。” 那人道:“若猎户能擒捉时,怎到今日?这猴子灵性异常,善于跳跃,刀箭尚难近身,何怕张罗布网,比如人若还逐,恼犯了他,黑夜之际,率领千百余大小猢狲,掀瓦拆屋,搅得你无处藏身。因此兀谁敢去撩拨惹祸。今日午后,总督刘爷家眷到驿中打中火,不知这猴子怎地盗了夫人数珠金钏,在此身上作耍。夫人分付合驿人役并百姓等围绕定了,待什么小相公来拿他,众人只得在此攒守。” 利厥宣笑道:“看他这一副龇牙裂嘴鸟腔,也挂一串香珠,恶口念佛。那两条毛臂野兽骨头,也带着金钏,学人做作。不要忙,且教他受用咱这一支好箭。” 说罢,抽矢弯弓,劈面一箭射去。那猴子孙儿俱已瞧见这一箭,好利害,将支箭滴溜溜踢落尘埃。利厥宣又射一箭,那猴子提起金钏,接定箭杆,只听得“豁刺”地一声响, 那支箭从利厥宣顶门上掷将下来。利厥宣急躲闪时,箭已从耳根边擦下,插入地中数寸,利厥宣吃那一惊不小。众人看了,齐声发喊,看的人愈加多了。忽听鸾铃响处,三骑马飞拥而至,为首马上一人,长髯苍白,大眼伟躯,头戴紫绒扎巾,身穿玄色缎服。中间马上一人青年秀丽,细眼微须,头戴青纱巾帻,身穿细绫柳绿道袍。末后马上一人,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披发垂肩,容颜标致,头戴一顶嵌宝紫金冠,身穿一领绣补红锦道袍,随身却挂着一副弓箭,从随着十余个军健。奔至松树之前,那长髯的仰面笑道:“原来如此,何必恁样喧哄?一箭足以毙之。” 扯满弓弦,连放二矢,那箭却也不善,紧紧对猴儿头颅上射去,都被抢住。长髯的垂首失色,侧首转过。马上那一位披发郎君笑道:“伯父神臂,也被此畜闪避。待小侄试发一矢,以博群笑。” 霍地跳下马来,扯出宝雕弓,将弓弦扯满,“疙踭踭” 连响数声。那猴子又道是箭来,睁开火眼,不转睛的看着。下面这郎君把弓虚空掷起,猴子正欲举臂来抢,不提防郎君袖中暗放一弩箭,射中鼻梁,“淅刺” 地一声响,猴子从树顶上倒撞下来。众人呐喊看时,头颅跌得粉碎,那支弩箭兀自插在山根骨上,深入寸余,众人无不喝彩。原来那长髯的就是瞿天民结义兄弟秋侨,那青年的就是秋侨之婿耿宪,那神箭郎君就是刘总督义弟瞿琰。秋侨翁婿二人同到瞿家吊奠,因龙氏与瞿琰要赴果州任所,瞿珏弟兄虑路途遥远,求秋侨、耿宪护送同行。当下那积年作怪老猴精被瞿廷柏一弩射死,取了数珠金钏,将猴子提起,挂于树上。利厥宣向前躬身施礼道:“小相公善射,虽后羿、由基,不过如此。然掷弓之时,众人仰视,不知矢从何发,毙孽猴于顷刻,若非神术,焉能致此?”瞿琰道:“适闻报老猴逞妖作耗,决系精魅。况猿性类人,通臂便捷,若以平常箭法射之,必能闪避,故先以空弦疑其心,次后掷弓眩其目,猝发袖弩使彼应接不迭,方死吾手。此乃一时鄙见,有何神术乎?”利厥宣拜于地下道:“郎君弓矢绝伦,识见迥异,天幸至此,总督刘爷之福也。” 秋侨等下马扶起道:“兄是何人?请起!刘爷个中必有委曲。” 利厥宣道:“且请到驿亭内禀知详细。” 一行人都入馆驿厅上来,揖罢坐定,利厥宣通了姓名,即对众备言刘仁轨前后被围之事。瞿琰忙请龙氏出厅相见。利厥宣、关赤丁拜毕,又把前事禀说一番。龙氏顿足叫苦。秋侨道:“夫人且莫惊惶,有伤玉体。适闻利长官说,番王与骨贱用计将刘爷困于龙门城内,前后夹攻。细度地势,骨贼反陷于我之阱内。明日出城,并力截杀,擒此奸奴,番寇不战自退矣。” 利厥宣道:“咱也想速战为上策,几次被喻统制阻挠住了,无奈潜逃,往邻近州县求取救兵,谁想遇督爷夫人阖宅到此。咱每每度量,要擒骨贼,也不为难。可憎他有那一匹墨顶 神马,日行千里,纵使胜捷,只虑这贼脱逃,难以擒获耳。” 关赤丁道:“将军等放心前去厮杀,骨查腊果若战败乘马逃窜时,咱自有妙法挡住,任将军等擒拿便了。” 瞿琰道:“听君之声,似乎曾相会来。仓卒失忘,一时难省。” 关赤丁道:“小人姓关名赤丁,涿州人氏。上年到建州东岳庙前赛会,被印星这厮强夺玉蟹,诬咱为盗,幸逢廉访刘爷辨冤释放。今从西番回南,路逢利长官,说及刘爷被围,舍命前往求取邻兵救援,偶值相公家眷临此,乃不期而会。刘爷不日可出重围。转思当日印星中矢,莫非自是小相公袖弩么?”瞿琰道:“非我孰能射之?”大家抚掌欢笑,同在驿中宿了一夜。次早,取驿马二匹,利厥宣、关赤丁骑了,一齐到果州镇来。副统制喻铎预差人迎候,亲自出郭接请入城,参拜夫人已毕,龙氏立刻就要起兵,喻铎怎敢违命?唯唯听令。利厥宣令秋侨、关赤丁带领二千军士,抄路出南岷岭埋伏,阻截骨查腊归路,秋侨等先自去了。第三日,利厥宣、喻铎尽率本镇军马,出城搦战,单留瞿琰守城。此时骨查腊正带一队番军攻打西门,只见城门开处,利厥宣当先出马,与骨查腊交锋。二将斗至二十余合,利厥宣马忽前失,翻身跌于地下,骨查腊举枪便刺。利厥宣平地骤起,早已闪在半旁。骨查腊又复戳来,利厥宣弃枪,从马腹下钻过,众番军围逼拢来。恰值副统制喻铎马到,举两口利剑,抵住骨查腊厮杀,利厥宣脱身回阵,换了战马,复翻身杀入阵来。三匹马盘旋交战,骨查腊虽勇,怎当得二将夹攻?不数合之中,力怯败阵而走。利厥宣、喻铎双马并追,赶了一程,只见骨查腊转过山坡,寂然不见。利厥宣拨回马头,催并将士冲杀转来。众番军见主将已走,无心恋战,突围乱窜。官军并力掩击,一面抢夺马匹器械,从后迤逦追逐。这骨查腊纵马上坡,回首看时,不见利厥宣赶来,停马于山峰之上,伺察动静。远远见番军大败,急拨马抄转,奔回原路,寻觅救应。刚刚走出南岷山下,猛听得一声炮响,山凹里无数军兵拥出,一员苍髯老将跃马挺戟,拦住去路,大叫道:“骨贼慢来,吾已候汝许久,及早纳降,姑饶一死!” 骨查腊不答,手举长枪,冲杀前来。那老将秋侨挺戟截住,交手数合,被秋侨一戟刺中头盔,骨查腊弃盔落荒便走。秋侨不舍,奋勇来追。骨查腊驾马如飞,秋侨怎能赶上?骨查腊走了一程,心下暗喜脱离险地,料无人追,转出金泉山下,忽见百余个大汉,簇着一人,一字儿横截路口。那人手持木匣,紧紧拦阻不放。骨查腊看了,不解其意。正待策马冲去,猛听得一声唿哨,那人急开匣盖。不知匣里是什么东西,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黄鼠数枚神马伏 奇童三矢异僧亡 第三十一回 黄鼠数枚神马伏 奇童三矢异僧亡 诗曰: 杰然一骑若飞腾,绝影穿云德并称。 啧啧小鼷初奋迅,堂堂大将即成擒。 虏酋激怒亲冲突,悍秃邀锋荡战尘。 神弩漫施成伟绩,羽书献捷达宸京。 话说骨查腊败阵逃窜,又被秋侨刺了一戟,弃盔而奔,行至金泉山脚之下,被一汉手持木匣阻定去路,双手揭开匣盖,匣里突地跳出一串黄鼠来,满地打滚。骨查腊那马见了,蓦地里打了一个寒噤,浑身黑毛根根竖起,把四只蹄子一堆儿蹲倒,伏地不动。骨查腊心慌,挥鞭乱打,那马紧紧闭着两眼,莫想他移得一步。那汉子就是关赤丁,喝叫军汉一齐攒杀上来。骨查腊下马抵敌,一连砍翻十余个官军。关赤丁臂伤一刀,死不肯退。骨查腊怒目嚼齿,横冲直撞,拼命杀出。众官军渐渐遮拦不定,恰好秋侨从后赶来,大叫道:“莫放走了骨贼!” 骨查腊转身步战,未及一合,被秋侨一戟刺中左膊,弃枪便走。众官军围住捉了。关赤丁大喜,一霎时血冲上来,晕倒在地。秋侨忙下马搀扶,敷上金创药,扎缚定了。关赤丁渐渐苏醒,唤人急放去黄鼠,那墨顶 战马突然跃起,长嘶驰骋不已。秋侨飞身跨上,先自入城报捷去了。关赤丁一行人马监辖骨查腊,取路回果州来。利厥宣、喻铎等军马半路接着,不胜快乐。正是: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回。夫人龙氏令将骨查腊加上刑具,发入大狱监禁,待擒番王部落,一并解京。就于官厅设宴,瞿琰主席,陪秋侨、利厥宣、关赤丁、喻铎饮酒庆贺;已下大小将士、军校,尽行犒赏。秋侨等饮酒之间,细问:“此马见了黄鼠惊伏不动何也?”关赤丁道:“这马名墨顶 ,出于西番哈烈国中,神捷善行,路遇虎豹则相斗,逢蛇虺必践啮,渡水登山,如行平地。但所畏者,惟黄鼠耳。” 秋侨道:“看这黄鼠,尖嘴薄舌、鬼势贼形之物,有甚技能,马反畏之?”关赤丁道:“西番黄鼠与中国不同。那鼠扁头搭耳,细齿长唇,吐舌如蛇,飞行似箭,穴于沙土之中,遍处皆有。黑夜间钻入马耳内,扑食其虱,直钻耳根深底,其虱不尽不止,故马屡被鼠伤,血肉淋漓,数日不吃水草,伤重死者有之。凡牧马番奴,白昼寻睡,夜则坐守。特觅咱这里黄鼠骇之,畜生果惊伏不动。北方俗谚云:君子弱白丁,良马畏黄鼠。咱收买马时,番人说知其故。若非此法钳制,必被骨查腊走脱矣!” 秋侨道:“凡天下至凶之物,必有制伏者。聆君之言,足广识见。” 瞿琰离席劝酒,大吹大擂,吃得酩酊大醉,各自归帐安息。次日,秋侨、瞿琰、利厥宣同往龙门州来,令喻铎守护城池。关赤丁金创疼痛,不能行动,留于州衙调治不题。 再说刘总督被番王哈云撒密、洞贼骨查腊前后围定,水泄不通,城内粮食不敷,和卞刺史计议,逐日散与众军士食用,权恳缙绅大户借办支给。欲待求取救兵,又闻胡统制败殁,骨查腊截住来路,无计可通,终日设策布置,安慰将士等用心守护,卞刺史昼夜上城监督。哈云撒密令番军布起十数部云梯,飞拥傍城。卞刺史用火箭、火炮、火铳击放烧毁云梯,番军才退。哈云撒密又开掘地洞,穿城而进。卞刺史将铜锡熔化成汁,从城上浇下,番军焦头烂额,伤者甚众。哈云撒密大怒,急造飞楼数十间。其楼高四丈五尺,方围一丈八尺,上中下分为三层,上层为一将镇守,中层拨精勇番军五十名,下层用铁裹车轮八个,选力大善走番军八人推御,楼前用生牛皮帐遮蔽,以避箭矢。每人皆持长枪利戟俟候,待下层运动铁轮,飞奔近城,可一拥杀入。卞刺史早已见了,一夜之间制造石炮待之。其石炮用木为架,插于城上土中,架中直竖大竹一条,竹梢挂一大篮,内贮大小乱石数百斤,将竹梢坠倒,每一炮选勇士二十人守之,分付依法施展。次日平明,番军阵内一声号起,数十座飞楼一拥而来。官军急发石炮击之,飞楼中炮,尽被打碎,番阵军将大半跌死于楼下。哈云撒密撤围退去,城里宁静数日。看看粮尽,刘总督、卞刺史尽夜经营,奈何计穷力竭,只待城破,一死报国。当下又闻喊声喧振,探马报喻统制出军,与骨查腊大战。刘仁轨便欲统军助阵,卞刺史道:“骨贼这厮奸狡多谋,倘虚张声势,诱我出城,猝然掩至,饥饿之士,何以当之?不如坚守,再探实信,助战未迟。” 刘仁轨依允,按兵不动。次后喊声渐息,刘仁轨方才放心。终日坐于城楼之上,伺察动静,远远见一披发郎君,身骑黑马,似云飞电掣而来,顷刻已临门下,细视之,乃义弟瞿琰也。忙令开城,放入相见。瞿琰对兄献捷,刘仁轨道:“果州到此较远,贤弟何能速至?”瞿琰道:“小弟所乘之马,即骨查腊千里神驹墨顶 也,故片时得见哥哥。秋伯父等傍晚会晤。” 刘仁轨大喜,接卞刺史相见,忙备下筵席等候。直至初更将尽,秋侨等一行人方到。刘仁轨延入公厅,礼毕坐定,各序寒温间阔之情。 刘仁轨逊座,一一把盏相劝。利厥宣道:“赖督爷虎威,歼灭骨贼。番军败去报知,哈云撒密必激怒速战。闻他部下有两员大将:山五郎、红鸠尼,猛勇难敌。若设计除此二人,哈云撒密父子之首可立献于麾下。” 秋侨道:“老夫髯鬓虽苍,幸膂力不减于昔日,冲锋决战,犹可当先。” 卞刺史道:“那两员番将,止可智取,不能力敌,必须预定埋伏,佯败诱之,庶几可擒。” 刘仁轨道:“虽闻其勇,未经面战。明日大小将士齐出,试探一阵,再行调度。” 利厥宣道:“督爷所言甚明,只索打点出战。” 合众计议已定,不题。 且说番王哈云撒密闻报骨洞主被擒,番军败殁,急唤哈云一喃、山五郎、红鸠尼等商议攻城。红鸠尼愿充前锋,山五郎为副,哈云一喃合后,部领全队番军卷地而来。刘仁轨拨利厥宣、秋侨合城将校,开四门接战。两军相遇,各各布成阵势。刘仁轨亲自立于门旗下左首,卞刺史右首,瞿廷柏、利厥宣、秋侨等一班战将俱勒马于两胁之下候战。只见对面皂旗迎风飘豋,鼓声振处,两员番将跃马而出。刘仁轨举目看时:冲锋番将,彪形却似金刚;突阵 黎,幻体宛如罗汉。一个圆睁怪眼,光头盘绕青筋;一个倒竖虎须,满面生成杀气。泼风刀光芒耀日,浑铁杖举动生风。一个穿赤焰大袖褊衫,一个着绿锦扣身战袄。橐内皆悬电影,韬间俱挂雕弓。 刘仁轨看了,心甚骇异。那番僧红鸠尼圆睁两眼,洞洞讷讷,不知口内讲些什么,手挺铁杖,直冲过阵来。刘仁轨急回头看觑,秋侨早已一骑马杀出,交手三合,秋侨抵敌不住,拨马回阵。红鸠尼赶来,利厥宣骤马拦定,挺枪便刺。红鸠尼举杖劈面打来,只一合,利厥宣撑架不定,转身落荒而走。红鸠尼举铁杖从后直搠将来,把战马后腿上一点,那马侧身便倒。利厥宣急跳在半旁,红鸠尼又举杖拦头劈下,利厥宣闪过,倒退了几步,那禅杖击着一块大石,迸起一道火光,已为粉碎。红鸠尼急提杖回马赶时,利厥宣已走远数十步了。红鸠尼暗忖:“捉这裨将,成甚功绩?不如砍了主将,大事已定!” 忙招引副将山五郎,率领大队番军径突入中军来。众牙将拼命抵住,秋侨单救刘仁轨逃命。后面番军赶入,把官军冲作两处。秋侨、刘仁轨上南,卞刺史、瞿琰落北。番僧红鸠尼正追入官军阵内,忽见一垂发美貌童子和一官长往北去了,不觉心头火发,想:“别样功劳,总为小可,若擒住这披发郎君,回帐中去快乐,煞胜似郎主分茅裂土。” 当下倒提铁杖,单马望北急追。瞿琰马快,先去了数箭之路,把卞刺史遗落后边。红鸠尼一心要拿披发俊俏之人,撇下卞刺史,一径里望前紧赶。瞿琰回觑番僧来得较近,把马一拍,倒兜将转来。红鸠尼见了,满心欢喜,斜倚着禅杖,伸开尺余长两掌铁锥似十个指头,正要骤马来擒,耳根边只听得”括”地一声响亮,左手心已中一箭。红鸠尼一声“啊呀”, 急急拔箭时,右手背又着一箭。两只臂膊垂下,把双腿将马一夹,那马掇转身待走。瞿琰大喝道:“番奴慢走!”一弩箭放来,射中脑袋,红鸠尼翻身落马。有诗为证: 虎将勇同罗刹,谁期阵现观音。 色相总牵魔境,先教一命归阴。 瞿琰复回原路,撞着卞刺史仰面卧于地上,急下马扶起,同踅过谷口,只见山凹内跑出一将来,觌面看时,正是利厥宣,彼此惊喜。瞿琰道:“番僧这厮被我三箭射于马下,不知死否?“利厥宣等复往北行,果见红鸠尼横躺在石 下,四肢已不能动弹,两只光眼,兀自眨眨地开闭。利厥宣拔出佩刀,割下一颗光头,带箭拴于腰下,拾起铁杖驮于肩上,又走不上一箭之地,红鸠尼那匹战马在山岩下吃草,利厥宣牵过来,令卞刺史骑了,一同取路欲回城内。正走间,忽见尘头乱起,一队番僧、番卒杀奔前来。利厥宣谅众寡不敌,慌引二人带马入山谷,抄路往西门进城去了。 原来刘总督被山五郎突入阵中,锋不可当,众裨将抵敌不住,秋侨单救总督回阵,山五郎卷杀一阵,砍死牙将官军不知其数,直杀到南城,被河堑阻住,方才退去。番王哈云撒密胜了一阵,收兵回寨,查点将士,单不见了番僧红鸠尼那一枝军马,差人四下寻觅,少顷,番僧嚎篊恸哭而至,诉说红住持被官军砍了头颅,抢去铁杖,止拖得尸骸在外。番王大惊道:“骨查腊被擒,红和尚又遭杀戮,中国决有能将,俺若再与他厮并,必然败衄,不如乘胜及早逃回,免受大祸。” 当下传令回军,留哈云一喃、山五郎二将为断后,以防追兵,乘夜陆续起行。 话分两头。再说刘总督收败军入城,卞刺史等皆到,利厥宣献上红鸠尼首级。刘仁轨惊道:“我见汝战败奔窜,此僧之首从何得之?”瞿琰把上项事说了,众皆欢喜。刘仁轨道:“早不听贤刺史良言,仓卒一战,狼狈至此。若非秋伯父死力救出,予命休矣,又害将士等死于锋镝之下,予之过也!” 顿足追悔。利厥宣道:“胜败兵家常事,督爷休得懊恼。况红鸠尼这秃厮勇悍无匹,今幸死于二相公之手,其余番将不足虑矣。容咱等整兵再战,一鼓可以败之。” 卞刺史道:“不然。红鸠尼虽死,山五郎尚存,其勇力弓马不在番僧之下。若与交战,不可忽略,以误大事。” 利厥宣道:“山五郎虽勇,秋爷与咱并力合战,足以相抵。然彼见红鸠尼战殁,其胆已破,非同已前锐气。况番王父子屡战不胜, 又虑粮草不继,据咱度料,必有退去之意, 若放彼走脱, 反贻日后之害。督爷速宜令人飞报与沙、乜二寨主并咱父亲知道, 尽统三洞军马,守住要路,咱这里随后追袭,管取番军一人一骑不得回西土矣。” 刘仁轨道:“此论甚好。谁敢往酉阳等洞三寨报知?”卞刺史道:“山路曲折难行,更兼偏僻窎远,非利长官亲去,恐误乃事。“利厥宣欣然:“愿往不辞,乞假神驹一乘,顷刻可达。”刘仁轨大喜,举盏敬酒毕,令牵出那匹墨顶 骏马来。 利厥宣跨上雕鞍,飞奔而去。当晚,刘仁轨几次差精细军士,密地出城,打探番军消息。次早报到,番王于二更时分马步军兵尽行拔寨去了。刘仁轨率诸将出城追赶。 却说哈云撒密前哨回军已到崆峒山下,前面山嘴有军马拦住去路。哈云撒密大惊,将军马扎下营寨,候中队哈云一喃到来商议。哈云一喃道:“事已至此地步,有进无退,少若迟延,愈难前往。” 哈云撒密正待整军杀进,忽报后队山五郎又被刘总督亲率大军追袭,两下接战,郎主急拨兵救应,哈云一喃将中队番军分为两处,前后助战。有诗为证: 提戈黩武犯中华,轻信连兵井底蛙。 败北欲归归不得,抚膺空恨念头差。 先说哈云一喃拍马挺枪,杀至崆峒山下。前面一大将手提三尖两刃刀,坐下雪面五花马,大喝道:“咱已候久,番奴慢走!及早纳下车仗、金银、粮食,放汝父子一条归路。不然,教汝等尽为他乡之鬼!” 哈云一喃道:“俺自与中国有仇,与你何预?辄敢大胆生事,截俺归道!快通名姓,放马交锋!”那将道:“咱乃灵关寨主乜律新,奉总督刘爷钧旨,令擒汝父子,献俘阙下。早早纳降,免污咱刀!” 哈云一喃大怒,挺枪便戳。乜律新举刀架住,放马大战。斗至四十余合,哈云撒密从后卷杀将来,乜律新抵挡不定,拨马回身退走。番王父子一直追过岭来。忽然金鼓大振,两胁伏军齐出。不知哈云撒密父子怎生接战,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刘经略执旗督阵 瞿司理上表辞官 第三十二回 刘经略执旗督阵 瞿司理上表辞官 诗曰: 征鼙雷动阵云连,胜算全凭主帅权。 独立山巅旗帜展,折冲谁敢不争先。 话说哈云撒密见乜律新败去,率大队番军追出岭来。忽然撞出两彪军马,左首利厥宣,右首沙或迷之子沙雀钥,各带精兵拥至。乜律新回马杀来,三路人马并力鏖战。哈云撒密中箭落马。哈云一喃急向前救时,被乜律新一刀砍翻,父子二人皆被擒住。番军无主,尽皆溃散。 再说番将山五郎恃勇断后,正行之间,官军随后赶到,两下格斗。刘仁轨亲执号旗,立于牛心山顶,指点众将,各分队伍,四方八面,团团围裹。从辰末战至申时,番军看看折尽,山五郎奋勇突出重围,刀砍处众将纷纷落马。秋侨挺身截住,大展生平手段,鏖战数合,诸将率官军重重叠叠围绕定了。山五郎战秋侨不下,拨开画戟,冲阵突围便走。刘仁轨于山顶见东北上一牙将缩退,放出了山五郎,即拔出佩剑,交与左护卫健将庞翊,飞马戕下首级。诸将见了,拚死杀向前去,又把山秋侨追上,重复大战。山五郎胆怯,不敢恋阵,跃马逃奔。走不上数箭地面,利厥宣等率领得胜苗丁杀到。山五郎见无去路,! 拔刀自刎而死。 三洞苗兵与刘总督官军并做一处,同往龙门州来。府厅坐定,将番王父子收入陷车,然后大排贺功筵席,宴赏大小将士。正饮酒间,传报天使到来。刘仁轨迎入,焚香接诏,开读已毕,天使道:“皇上闻番王与骨酋等屡生边衅,侵扰地方,龙颜震怒,故特旨令总督大人即行征剿。今幸奏捷献俘,指日封侯拜相矣!” 刘仁轨道:“骨查腊恣恶不仁,每生变乱,下官已督诸将捣其巢穴。此贼复招引番王哈云撒密等骚扰。一托皇上天威振摄,二赖利、乜、沙三长官与众将戮力同心,共成大功。适聆圣谕,令某等先灭骨巢,继进兵征剿番国。今差清江洞长官利某赍表章,同老大人解番王哈云撒密并其子一喃、洞贼骨查腊回京面圣。下官等暂屯兵于此候旨,然后征进。” 当下送天使驿亭安息。次日,将哈云撒密父子、骨查腊上了三辆囚车,差利把答率领军校百人护送天使,一同起程。天使作别,取路往东南进发。不日至京,带利把答入朝面驾,舞蹈毕,将刘总督奏章呈上。内监接了,放于龙案之上。天子展开细看:果州总督臣刘仁轨奏:为剿寇静边,恳恩旌功戮恶,以明赏罚事。臣于某月抵任,适遇蒙山洞酋奴骨查腊拥众作乱。臣督兵急行剿捕,赖清江洞主利把答并其子厥宣、灵关洞主乜律新戮力折冲,深入贼境。 骨奴又诱番王哈撒密等大行侵掠,臣复率军相拒。幸统制官喻铎、秋侨、关赤丁等简师鏖战,所向无前;臣表弟瞿琰、耿宪参画军机,神于弧矢;文武等齐心效力,共济大功,馘斩臣魁,生擒番虏。谨上捷闻,并俘囚诣阙。外有已故酉阳洞主沙或迷、正统制胡侠,奋不顾身,死于敌阵。伏乞圣恩,磔叛旌功,爵生录死,庶俾凶顽震慑,将士励锋。臣临表元任激切惶悚之至。 天子看罢,龙颜大悦,见利把答俯伏阶下,问天使道:“这人居何官职?”天使道:“清江洞酋长利把答,同臣赍表章复旨。” 天子道:“卿等且退。” 天使等谢恩出朝。当晚圣旨批下枢密院来,说:蒙山洞酋奴骨查腊、西番撒马儿罕国王哈云撒密等,屡生叛乱,幸总督刘仁轨擒获,着本院官员细行审鞫,定罪奏陈。 却说枢密院左仆射李勣接了圣谕,令校尉带哈云撒密等三犯进院审问。哈云撒密因一路水土不服病倒,不能言语。哈云一喃将反乱原由一肩卸与骨查腊身上,骨查腊又说番王父子诱他作反,两下争辩不已。李勣道:“叛乱之徒,何分首从?据律论之,一概凌夷处死,何必细加推问!” 司刑太常卿卢承庆道:“不然,下官详察二人之言,其情立见。骨查腊吐语支离,哈云一喃出言剀切。这一番变乱,决从骨贼而起。罪原轻重,不可执一。” 又唤利把答详问。利把答道:“骨查腊侵扰边州,杀戮官军,向来作耗已久。近因刘爷新任,彼复鼓众为乱,杀死酉阳寨酋长沙或迷,伤部下军士数千。又入番国,率引哈云撒密入寇。赖刘爷摅略运奇,众将土齐心戮力,幸而奏凯成功,献俘阙下。” 卢承庆听了,大笑道:“不出予之臆料也。” 将三犯仍发天牢监禁,聚集院中大小官员商议。李勣道:“皇上发下番王骨贼这一宗公案,事关重大,非同等闲刑名之类。众位先生立何主议,以复内廷?”司农卿费鉴道:“此事乃朝廷过虑,发下院中审谳。据某议之,番王、洞贼等同谋作叛,屡行杀戮官军,凌逼官长,蜀镇费了多少钱粮,擒获至此,律应三犯磔尸于市。再令总督官进兵剿灭番国,振威西土,已外诸夷,谁敢再行叛逆矣!” 卢承庆道:“此论虽足以扬威,慑服边境,然非圣主抚夷之本心也。今日番王献俘于朝,本宜磔尸示众。 皇上发下院中审鞫,定罪复旨,则圣意宽恩,已放一条生路。 岂不见当年诸葛武侯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与孟获交战,七擒七纵,蛮夷等感其德,终身不复叛乱。遐想圣心,实有意也。 下官等入朝面陈抚夷怀远之义,劝皇上放番王父子返国,彼必感恩,倾心张胆,报效朝廷。然骨查腊这厮,屡扰边疆,百姓受其荼毒已非一日,宜碎尸示众,以惊诸洞。庶几威德并行,西隅安静。” 李勣听从,各官散讫。次日早朝,李勣等枢密院官员同见天子,将奉旨研审番王等情节,并卢太常所议之言,一一陈上。天子大悦,允奏。数日后,发下旨意,令刑曹官吏监押骨查腊,凌迟于市。又宣撒马儿罕国王父子进朝,天子面喻了一番。哈云撒密、哈云一喃俯伏谢恩。天子又令光禄寺官办宴相待,钦赦番王父子回国,差官赍旨,与利把答一同起程不题。 且说刘仁轨等军马屯扎于龙门州,候旨征进。忽朝廷差官赍旨到来,刘仁轨率众接旨,开读云: 卿等汗马功劳,朕已知悉。令枢密院官穷究番王作反情由,实系洞奴骨查腊引诱所致。已将骨查腊磔尸市口,卿等速拿其三族,诛窜如律。番王哈云撒密并其子一喃,并赦死不究,将所擒将士、一应器械车辆,给还番王回国。卿即班师,至京面朕,论功升赏,尔其钦哉。刘仁轨谢恩毕,与天使行礼。利把答参见。少顷,番王父子皆到,见了刘仁轨,番王躬身下拜道:“辱败之徒感大人不行诛戮,得以面圣,钦赦还乡。愚父子犬马微躯,皆出老大人恩赐。” 刘仁轨答拜道:“王等父子被骨奴簧惑、大肆侵掠,本当诛夷剿灭,赖天子洪恩,赦宥还番。尔等宜尽心报国,莫辜天恩。” 哈云撒密顿首称谢。刘仁轨就于州厅设宴款待,天使并番王等尽情酣饮。次日,送天使回京。一面查点所降番卒、车辆、器仗等项,造成一册,交割与哈云撒密。哈云撒密父子拜受辞去。刘仁轨发付利把答、乜律新、沙雀钥回洞,分拨三洞苗丁五千与利厥宣镇守蒙山洞,候旨定夺。利把答等各各拜辞,回洞去了。次后,刘仁轨同秋侨、耿宪、瞿琰回果州镇来。卞刺史送出郭外相别。刘仁轨回镇,与夫人相见,各诉日前事迹,互相悦怿。此时关赤丁金创已好,拜谢刘仁轨,欲辞别回涿州去。刘仁轨道:“剿灭骨贼,汝亦立功。我当奏闻朝廷,必有封赏。候圣旨下日,去亦不迟。”关赤丁不敢复辞,与秋侨、耿宪等都在衙里住下。镇中军马,交与喻铎掌管。 刘仁轨带领亲随吏役,星夜往长安来。先参谒了左、右二仆射,次早随班入朝见驾。山呼舞蹈已罢,众官皆退,刘仁轨俯伏金阶。天子问:“殿前俯伏者是甚官员?”近侍下殿问了,备细奏知名姓。天子道:“苗贼骨查腊跋扈不仁,恣行叛乱,官军屡讨不服,又复诱番王入寇,势甚猖獗。赖卿大展经济,诸贼受擒,卿之功迹显著,虽周之十臣、汉之三杰,不能过也。”刘仁轨顿首道:“蛮夷肆毒,百姓箏鍃。托陛下天威,一鼓殄灭,众贼献俘,乃皇上洪福所致,臣何功之有?”天子道:“西番蛮僚鸷狡,向来难于平复。今得卿如此用心,数月之中大获胜捷,朕心甚喜,已将骨贼寸斩,番王哈云撒密父子释放返国。贤臣之下,是何谋臣、勇将,共成茂迹,再当开陈,论功加赏。” 刘仁轨将秋侨等各人功劳奏知,又把沙或迷、胡侠战死情节陈上。天子亲提御笔,记录已毕。刘仁轨谢恩出朝,仆射诸大臣等俱延请庆贺,留于公署安歇。朝廷颁旨,升刘仁轨为吏部尚书,钦赐蟒衣一袭、玉带一条、白金百两、蜀锦二十端,铁券金书:“子孙世袭金吾卫骁骑将军。” 淑人龙氏封为一品夫人。秋侨为剑南都统制,喻铎为昭毅将军,耿宪为阆州别驾,关赤丁为涿州统兵总校,瞿琰为东部司理,乜律新、沙雀钥、利把答为武德将军,利厥宣为显武将军,统领蒙山洞军民,部属各各钦赐金帛有差;已故阵亡酉阳洞酋长沙或迷赠为翊忠护国昭勇将军,果州正统制胡侠赠为精忠卫国安远将军,就于本境立祠,令有司官岁时致祭;龙门州刺史卞虹升为果州副总督;已下有功将士,一一封赏,不能尽述。刘仁轨上表辞谢,天子不允。刘仁轨又上表暂回故土祖茔祭祀,然后之任。天子允奏。刘仁轨辞朝,衣锦还乡。一面差人至旧任迎取家眷。此时圣旨已到果州,喻铎、卞刺史、利把答、利厥宣、乜律新、沙雀钥等接了圣旨,拜受封赏,厚待天使,各各上表谢恩不题。单表刘总督夫人龙氏、秋侨等一行人得旨受封,随后刘仁轨所差军校已到,夫人欲与众人作别,各临任所。秋侨、关赤丁坚执要送夫人家眷同至卢溪,夫人欢喜,即日起程。那新任副总督卞虹并三洞酋长、各州县大小官员等,送至江口自回。单有利厥宣不忍分别,和秋侨等同舟护送,不日来到鄂州地面。原来刘仁轨祖居鄂州嘉鱼县吕蒙城内,其祖刘怡游学卢溪,赘居富室庾宅,遂家于辰溪。及庾氏有娠,刘怡病亡,移枢回祖茔安葬后,生子刘浣,复遭回禄,出仕远乡,住基久为废址。此时刘仁轨回至鄂州,就于仙枣城侧买下宅子,迎接诸人,安顿朝筵暮席,相待月余,利厥宣先拜辞去了。秋侨与女婿耿宪别回蔡州,接了妻小上任。关赤丁将那玉蟹、神驹赠与瞿琰,也相别自往涿州。刘仁轨祭祖已毕,整顿车马,择日启行,随令瞿琰往东都就官。瞿琰笑道:“蒙皇上天恩,大哥培植,赖为显宦。然自古及今,未有垂鬓稚子摄政治民之体。乞大哥上表,代弟辞职,伺成人上冠之日,方可受爵。” 刘仁轨深服其论,长笑道:“少年老成,人所难及。贤弟既不赴官,与我同临京任何如?”瞿琰道:“小弟愿随,但离家已久,今暂回见母兄一面,从容修治行装。” 刘仁轨道:“我久欲拜谒二位哥哥,被事务羁绊定了,奈何,奈何!况朝廷钦限甚紧,复虑印常侍暗生谗谮,只得急急兼程前进。哥哥处为我代言伸意,尔可作速来京,莫行耽搁。” 龙氏又令带礼送与小姨、二嫂,瞿琰领命。两下正待分手,忽见家僮晓儿赍礼来到,磕头毕,禀道:“二位家主闻老爷剿贼有功,高升爵位,小相公又做了官,特令小人远来作贺。” 说罢,将礼呈上。刘仁轨收在一旁,问道:“二位相公皆好么?三官人正欲来家探望。” 晓儿道:“从员外归天之后,二相公的小姑又染病而亡,合家悲苦,不必说得。二相公因无子嗣,欲娶一妾,二娘子不允,终日闹吵。二相公为受了熬煎,患成蛊疾,腹涨气喘,日加困笃。大相公差小人来,一则贺老爷之喜,二则说当年员外存日曾将医方秘诀授与老爷,今特求药饵以救二相公性命。” 刘仁轨惊骇道:“相别已来,讵料二哥又染笃疾,我这里医方尽有好的,但为仕途繁冗,把那医道荒疏,书籍藏贮,怎么检得那方子出来?”瞿琰道:“大哥不必觅方,兄弟自能攻治二哥之病,管取无伤。” 刘仁轨道:“蛊之为害,非他疾之比。虽灵丹秘药,取效也难,贤弟何得浪言?设有差池,岂不致二嫂之怨?”瞿琰道:“弟之药饵,出于异人传授,灵验异常。患者除非气绝则已,稍有一丝之气未断,药到即痊。” 刘仁轨道:“汝向来未曾医业,焉能有此国手?自古瘫劳蛊疾,多死少生。贤弟所传,不过是游僧术士,海上丹方,其药千奇百怪,种种不同,伤人最多,为害非浅,贤弟休得勉强任邪,误兄性命。” 瞿琰笑道:“弟之医,不出于黄帝《素问》,亦不取草木金石之品,止用灵符一道,吞下即消。若非真传,岂敢浪用?”刘仁轨再欲言时,龙氏道:“小叔年纪虽幼,举止久尔真诚,若非果得真传,何苦强开大口?二伯宿婴重恙,延颈望救,速宜打点小叔回去,何须苦苦盘问,耽误行期?”刘仁轨道:“夫人讲的就是,二哥设有差误处,非关我事。” 瞿琰暗笑,将玉蟹交与龙氏收贮,即时结束,别了刘仁轨夫妇,跨上神驹,和家僮星夜回毗离村来。不知那瞿 病临危笃,曾见的兄弟一面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瞿二郎吞符却病 党氏女刺绣见妖 第三十三回 瞿二郎吞符却病 党氏女刺绣见妖 诗曰: 奥室雕甍寂不哗,佳人停绣傍窗纱。 翩翩??何为异,天遣侏儒伴俊娃。 话说瞿琰闻兄瞿 患病垂危,飞马星夜回家,见母兄二嫂礼毕,聂氏哭道:“你哥哥几遍价发昏,只待断气。幸小叔回家一见,万千之喜。” 瞿琰心忙步急,也不答言,径入卧房里来。只见瞿 卧于榻上,两眼微开,僵卧不动。瞿琰将手细候鼻息,单有一丝出气,忙唤取净水、灯火、笔砚来,撒开顶发,步罡捻诀,喷水画符,就于灯上焚化,用热汤调匀,搀起瞿 灌下。众人看了,暗笑道:“又来胡弄。人已将死,用此何益?岂不是鬼门上贴符哩!” 瞿琰见一窝子人捱捱擦擦丢眼撇角,明知是众人笑他,他也不理,紧紧将瞿 搀住。未及一餐饭间,病人腹中骨都都几阵作响,瞿琰令健婢抱瞿 坐于净桶之上。少顷,只听得后宰门豁剌地振动,恰似吕梁洪开闸一般,乒乒乓乓倾下水来。瞿琰不住将热汤接应,瞿 忽开口叫了一声”阿呀”! 瞿琰道:“好了!既能呻吟,则气转矣。但困惫已极,且暂卧片时才好。” 依然扶于榻上睡了。未及半刻,腹中又响起来,复搀扶大解。如此一连行了数遍,瞿 才省人事,开眼看了瞿琰,问道:“三弟何由在此?”瞿琰道:“我为二哥得恙,星夜前来看视,如今觉好了些么?”瞿 点头道:“这会子胸内宽了大半。” 瞿琰道:“哥哥且不要言语,宁神静睡,从容调摄。” 瞿 依言,闭目睡了。众人揭开净桶看时,原来是满满一桶臭黑之水。众人方信瞿琰的仙符妙术,无不称羡。瞿 自解下了黑水,遍身肿胀皆消,胸膈宽舒,渐思饮食,数日间便能行动。瞿琰接母亲、大兄、二嫂聚于一处,取刘仁轨夫妇所送礼物,逐一交与,将日前征剿骨查腊并番王事迹备细陈说,合家欢喜。又对聂氏道:“我做小叔的有一句切紧的言语要对二嫂说知,休得见憎多口。” 聂氏道:“叔叔有话便讲,奴家怎敢嗔怪?”瞿琰道:“向闻人讲二哥病症,因为无子娶妾一节,与二嫂反目,以致狼狈。不知真否?”聂氏道:“果实为此得了蛊疾。叔叔问及,有何议论?”瞿琰道:“嫂嫂向来百能百会,几多的伶俐,岂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又不闻俗谚讲,四十无儿当娶妾?二哥那一点念头,亦系正理。嫂嫂和他怄气,也觉有几分不是处。” 聂氏道:“奴家虽系女流,岂不识后嗣为重?我为嫂的也曾产下几个孩子,不幸夭殁。单单一个姑儿,兀自留他不住。这是你哥哥命运该载,与我何干?日前一霎时抵死要娶妾,非我妒忌不贤,阻你哥哥高兴,只为着’知命而守’四个字。你看那做皇帝的,有三宫六院,嫔妃彩女,不要说那产育多的,便是一人产一个孩童,不知多多少少的太子哩,为何也有几朝天子驾崩之后,请别人子孙做皇帝?又看那宦室富翁,大妻小妾堆房塞屋,也有断种绝代的,总是八字中不曾栽种得男女的根基。纵使讨一万个小老婆,也是枉然。故劝你哥哥安分守己,一夫一妇过去罢了。况大伯继娶姆姆,天幸得了侄子。又有小叔青春年少,若讨了一房婶婶,怕不会生出孩子来? 怎愁员外绝下宗嗣? 这都是你哥哥过虑处。还有一句话不好启齿。今是一家人,讲也无害。你哥哥少年纵性,不听我良言劝谏,终日寻那小伙子玩耍,未到中年,身子却似鼻涕一样软的,动不动就叫腰盩背痛脚筋抽,头晕眼花心胆颤,巴到天晚,吃了三杯下肚,放倒头齁齁觅睡。纵使南倭北鞑杀到床前,他把头钻在被窝里,拳手缩脚,鼻孔朝天。若肯转动一动时,我聂氏舌尖也索烂尽。如今二官人、二爹爹肉身在这里,我做浑家的终不成造意屈陷你哩!媚姨、小叔、大伯、姆姆一家骨肉在此,请揣摩酌量一番,看你道恁样人娶了偏房,生得出儿子么?”众人听了,一齐掩口而笑,连瞿炎 也忍耐不住,呵呵地笑起来。瞿琰道:“原来如此,二哥尽有几分懵懂处。” 瞿珏笑道:“自古说:清官难理家务事。今看三弟断判兄嫂的失处,那话儿果道得不差。” 瞿琰道:“哥嫂们把闲文且打叠起一旁,弟还有一言参酌,二哥这症候是一笃疾,虽然用符药医减了几分,那病根兀未攻得尽绝,倘兜着烦恼重新发作,便是太上老君九转灵丹,也难医疗。我急欲移二哥到后花园书房中将息,不过三五月间,病症自然全愈。那时精神焕发,返本还元。求二嫂开天地之恩,赐一妾与他,或者生得一男半女,亦未可期也。” 聂氏合掌道:“难消,若得小叔恁般时,做嫂的感谢不尽。今日就将哥子交与你,直待病痊,娶妾得子时候,然后相见。” 瞿琰笑道:“嫂嫂这话分明是斗气的意思,我怎好接兄到书房里去将养?”聂氏道:“小叔又错怪我了。你哥哥病在临危之际,赖小叔灵药,救而复生。果得精健,可以娶妾,乃瞿门幸中之幸。譬如你哥哥一口气断了,撇了我去,还寻兀谁闹吵?这是我真言实语,怎疑为斗气的话头?”众人一齐赞叹道:“好一位贤德安人,难得,难得!”聂氏笑道:“你众位且莫过誉。还有一节事情,也要对众题破。瞿珏道:“娘子有甚言语,讲破更好。” 聂氏道:“二官人生得孩子时,夺了小叔一股家产,莫嗔我聂氏的不贤!” 众人齐笑了一场。 当日就将瞿琰移到书房中去。弟兄同榻而卧,亲自煎药调理,不上一月,瞿琰起居如旧。这聂氏果是固执,朝暮间止令僮婢通问,送衣馈食,自己足迹不到书房中来。忽一日,瞿琰出外去了。瞿 寂寞中想起夫妻情久,怎忍久旷?随步踅出花园,回入中堂,只见聂氏坐于轩子前针线,一见丈大来到,跳起身将堂门掩上。瞿 惊诧道:“我今病痊体健,特回房看你,为何反闭户不纳?”聂氏道:“日前我曾对众讲过的,直待你娶妾得子,才许相见。如今未及月余便要回房,何无一毫男子气概。” 瞿琰道:“向日娘子之言,不过是一时要好的论头,为何反认作真实,终不然不娶妾生子时,终身不相会了?”聂氏道:“你想那日病危临死,闭目无声,也可今日见我么?男子汉家要见进退,那害蛊得病的是死里逃生,你兀想什么勾当哩!我今日面立一誓,老兄纵使讨了一个小老婆,如生不下孩子时,也休想厮会;我若举目瞧你,便瞎了这一对眼珠!” 瞿琰站了一会,反觉没趣,冷笑了一声便走。回转书房,垂目叹气,一面翻书,口里骂着:“不贤之妇,可恨!可恼!可厌!“正在念诵间,瞿琰刚刚走到,见兄面有愠色,口中絮聒,忙问何事。瞿琰不好隐匿,把前话讲了一番。瞿琰笑道:“二嫂主见不差,端的为着兄来。娶妾诚是易事,生子亦系天缘,哥哥何必着恼。” 瞿琰道:“宜尔室家,乐尔妻孥,人皆有此,我独无之,暗中摸索,不由人不郁然也。况终日独坐书斋,甚觉无聊,怎得一个洒落去处,消遣数日也好。” 瞿琰存想半晌道:“有一所在,深邃幽雅,哥哥尽可消遣,明日就去。” 瞿琰问:“是什么去处?”瞿琰道:“数日前,城里东街清阳庵道士滑士游请我闲棋,因无暇,不曾去得。我想那庵里十分幽静,同兄一去何如?”瞿 笑道:“此庵园林花卉,小斋静室,处处可人。徘徊数日,足以适兴。但接三弟手谈,不是好意。据我揣度,必为爹爹阴寿事发。” 瞿琰道:“爹爹的阴寿道场,毕竟免不下的,且去一耍,再做理会。” 次早,弟兄二人乘马带仆,取路进了东门,到清阳庵里来。 那道士滑士游亲自出来迎接,转入老子堂侧首花园静室中见礼,分宾主坐定,一面献茶。滑士游道:“闻二相公染恙,许久不会。今睹尊颜,十分精彩,并无一毫病色,可贺,可贺!“瞿 道:“贱躯久抱危疾,幸舍弟用药调摄,得以痊可。向蒙垂问,不胜感激!” 滑士游道:“不敢。请问三相公青春几何?不过年余之隔,却如此长成了。向闻与刘爷剿贼有功,荣膺显职。回府时就欲奉拜,奈左膊被妖精打了一下,负疼不能舒展,失于奉谒,负罪良多。前令小徒相请,屈大驾至小庵手谈,幸贤昆仲移玉下顾,老朽不胜雀跃。” 瞿琰道:“学生贱庚十七,客岁与老师对奕时,已曾请教过,却又忘了?”滑士游笑道:“老痴多忘事,果然,果然。” 瞿琰道:“贵庵向来清净,近日出甚妖怪,打伤尊臂?”滑士游道:“不要讲起,端的为着几文钱,险些害了老道士。” 原来打滑道士的妖精来得希奇险怪,亘古未闻。离清阳庵东南一里多路,有一条街,名花楼巷,巷甚狭小,里面相对有数处屋宇,都是高墙围绕,所居皆富室故家。巷尽头坐东朝西一所大宅子,乃边商党俫造的,前面临街一带墙垣,墙内两旁四间侧屋,中间五间彩画高楼,随后腰墙内又是五间大厅,前后共有十余进高堂广厦,一重重峻壁巍墙,一透透雕梁画栋。 屋后有一片大园,种植竹木花卉,极其深沉宽敞。这党俫的浑家荀氏十分能会,助丈夫成了偌大家业。生得二女一子,长女名太姑,年十七岁;次女名元姑,年十五岁;季子名党融,年方十岁;都生得端方秀丽。这姐妹二人,从幼儿延女师习学女工,其挑描刺绣,自不必讲,兼且知书识算,颇通文墨,向来常在后园花楼上针指。因父亲边上生理,出外多,在家少,因此把姻亲之事耽误,未曾成就。这党俫是个老经纪,一味的顾着生理,凡乖觉活动的僮仆,都打发出外置货、取帐、坐铺、当官去了,家下仗着荀氏料理事务。嫡亲四口儿并婢女、小厮等,不过十数人而已。只因这屋广人稀,引出一番奇事。有诗为证: 院宇深沉人迹稀,经年远别各天涯。 只因觅却蝇头利,致引妖氛作祸基。 当日姐妹二人吃罢早膳,打发其弟党融馆中去了,一同上花楼刺绣。将及已牌时分,太姑觉得身子困倦,抛了针线,倚着窗槛闲看,只见檐口瓦上一件东西,影影移动。太姑对窗外“啐”了一声道:“做得片时生活,早又眼花了。空檐之上是甚物行动?”举手把两眼擦了几下,定睛看时,原来是一小小人儿,头戴扁巾,身穿素服,长须高背,手持竹杖,长有寸许,俨似人家侍奉的住宅土地,在屋檐上飞步而行。把太姑吓了一跳,忙将窗子闭上,扯了妹子衣服,往楼下便走。元姑不知何故,忙问,不答,直到卧室内坐了一会,太姑才言备细。元姑摇头道:“不信有这异事,莫非姐姐眼花了,在此调谎?”太姑道:“我初见檐口影似人行,心下也诧道眼昏,及后仔细再瞧,果是一小小人儿走动,迅速如飞,故扯妹避之,何苦谎言哄汝!” 元姑道:“我只是不信世上有此作怪之事,待我眼见方为真实。姐姐,同上楼去一看何如?”太姑道:“我的胆险些儿被他惊破,谁敢同汝再瞧?”元姑一把拖住要上楼去,太姑抵死不行,扯扯拽拽,卷做一团。丫鬟小春走到,分开二人道:“姑姑们在此口苏,奶奶见了,岂不嗔恼?”元姑将前事讲了。小春道:“世上事眼见是实,耳闻是虚。何不同去一看,便见真假。” 太姑争辩不过,又得小春陪伴,壮胆移步便走。三个一同上楼,开窗细看,立了好一会,不见动静。元姑道:“何如?我讲姐姐谎言吓我么!” 太姑不敢做声,心下暗暗疑惑,呆呆地立了半晌,依旧取过绣床针线,做了一番,直至午后下楼,当晚不题。次早,姐妹二人梳妆毕,吃罢早膳,唤了小春,又上花楼,同作针指。太姑一面绣着花,心下还想昨日事体,手持绣绷,一眼对着窗外。少顷,忽见檐上那小人儿复拄着竹杖走来走去,忙招呼妹子、丫鬟来看。这两个凭窗觑时,果然是一土地形状之人,飞行不定。急急丢了针线,脚赶脚一齐滚下楼去,奔入轩子里,对母亲一五一十的讲了。荀氏喝道:“胡讲!好好人家,见此鬼怪,岂是美事?莫非你二人倦于针指,故诡言偷懒么?”二女道:“女工针线是孩儿们正务,怎敢胡言怠惰?那邪怪我三人实同目击,母亲不信,可往花楼上一看,便知分晓。” 荀氏随即和二女同上楼来。不知果见妖怪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蓝面鬼扑捉党翼儿 大将军锤击滑道士 第三十四回 蓝面鬼扑捉党翼儿 大将军锤击滑道士 诗曰: 纷纷野道是旁门,浪谓驱妖反受惊。 修正履方魔自退,不须按剑诵黄庭。 话说荀氏虽是女流,素有主见,不信邪鬼。当下因二女说窗外小人之异,一同上楼,望窗外觑时,真煞作怪,那瓦上的小人儿比前长了寸余,带着两个蓝脸小鬼,在檐口打团团,走了几个转身,径奔入窗口来。终是这荀氏年纪老成,有些主张,口里念着太上老君,两手拈了瓦片,打将出去,瞥眼间,那三个小人儿寂然不见。荀氏道:“木妖石怪,何处无之,孩儿们不必忧惊。自古道:见怪不怪,其怪自退。以后只在房里习工,不可复来闲玩。” 说罢,把四面窗扇关上,又将楼门锁了,娘儿们下楼,聚做一处寝食。数日后,隐隐听得花楼上有履足之声,继后渐闻歌咏欢谑,恰似宴客的一般,笑声不绝。 荀氏昼夜県徨,又怕惊伤了女儿,按胆佯为不理。 有一小厮,名唤翼儿,原是个家生子,年近二旬,向来乖觉胆大,见花楼上如此怪异,口虽不说,心下猜疑:“这屋宇在城市中,又非旷野去处,精怪从何而入?员外久不在家,妈妈莫非有甚差错,故意大惊小怪,将门锁闭,遮人眼目,留甚人在上作耍哩!” 当下瞒着众人,悄悄地踅入花楼上来。已是傍晚时候,在门缝里伫目张望,只见四面楼窗尽闭,黑??不见人影,但听得唧唧哝哝的说话响。翼儿心下愈疑,站着窥觑。忽一人喝道:“掌灯!” 喝声未毕,满楼上俱是灯烛,照得一片通红。楼中心虎皮椅上坐着一员大将,生得长躯大脸,暴眼赤髯,头戴兜鍪,绛袍金甲,侧首坐首一个白须老子,两旁侍立数十员军校,丑恶狰狞,状貌不一。翼儿见了,便觉胆寒,颤簌簌立脚不定,意欲走下楼去,又存想道:“既来此窥觇一番,有一个下落,是甚鬼魅,也好祛遣。” 复站住,觑其景状。只见那大将道:“天色已瞑,何不移酒过来一乐?”两旁军校齐声应诺,纷纷地搬出肴馔来。一霎时,罗列盈案。大将上坐,老子侧陪,军校等执壶把盏,吃了一回,老子道:“向蒙将军嘱托,要一良缘婚配。小神遍处寻觅,并无合意者。日前于此偶尔经过,见本宅二女端方有福,若与将军匹配,足称佳偶,故请将军至此合卺成欢,小神也叨一杯喜宴。为何连日已来,止见宴宾款客,把洞房花烛之事付之不闻,未审是何主意?”那大将笑道:“呵呵,空教汝作一隅之神,枉活了多大年纪,岂不知求亲告债之说乎?汝未报之先,吾已见党宅二娃之美,愿求婚配,但未通媒妁,岂可草草行事?使诸亲友闻之,岂不笑耻?”老子道:“将军欲通媒灼,呼吸可行,何必如此濡滞?“大将道:“吾细思,通问求亲,非汝不可。明日烦驾,与荀母一言,便成花烛。” 老子道:“承尊神重托,敢不奉行?倘荀母不允,如之奈何?”大将道:“彼若慨然允诺,党家之福也;如推辞不允,呼唤诸鬼众恶,骚扰他无容身之处,那时不愁亲事不成。” 翼儿听了这活,不觉怒从心起,大喝道:“何处邪神,在此作怪?”即把泥块掷将进去。那大将发怒道:“谁敢触忤吾神,快与我抓来。” 又大吼了一声,将房子震得淅刺刺地响。忽见一蓝面长鬼,从屋檐上跳将下来,怒目龇牙,径扑来要拿翼儿。翼儿慌了,口中喊叫“有鬼”! 从门口倒栽葱翻下楼去,跳起身就走。那蓝面鬼随后飞也似赶来。刚追至轩下,被一只黑犬冲将来乱吠。 荀氏听见了,疑是后厅有贼,慌掌灯,令男女等都出来照理。 只见轩子前翼儿仰面睡倒阶下,那黑犬兀自哰哰地叫个不住。 众人忙提起看时,但见他面青唇紫,两眼紧紧闭着,口里哼哼地呼唤“有鬼”。荀氏道:“一会子不见这狗才,原来在这花楼惹祸!” 一连豿了几口涎唾,扶出前厅上来,把热汤灌下,坐了一会,才开眼道:“好也,得了命也!”众人问道:“你大惊小怪,却为着甚来?”翼儿叹了几口气,将花楼所见的事情,如此如彼说了,又道:“适才被那蓝面鬼追将出来,若非黑狗赶去扑咬,险些儿被他抓了去,这会儿胆水不知落在那一脏去了。” 荀氏道:“花楼上成精作怪,我已闭窗锁户暂避之,待其自退,谁教你大胆偷觑?不拿你,拿谁哩?”家僮们齐劝道:“奶奶不必着恼,且教翼儿睡了,明日另作理会。”荀氏依言发付男女们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接亲族们商议此事。内中一老者,姓车字云甫,乃党家久邻,有些见识,对众道:“大凡人家住居,宁可人多屋窄,莫使宅广人稀。党老丈只顾着生计,将几房从者尽分拨出外,留这些小男、碎女与安人守家。你只看宽荡荡十数进大屋,静悄悄没个人烟,那邪神野鬼乘机而入,蒿恼你家。谁教这小厮呆着一副大胆,黑夜去窥觑?好险也,好险也!”众人道: “老丈议论的极是,如今何法处之?”车云甫道:“老朽素闻清阳庵道士滑士游年纪高大,素有道术,能驱邪遣鬼。及早备礼,去接他修斋作醮,求恳天帝正神,驱逐邪祟出门,自能安静矣。” 荀氏依言。登时备下礼物,亲自乘轿,往清阳庵见了滑道士,拜恳作法逐邪。滑士游接了礼物,令荀氏回家斋戒三日,然后赴坛作法。荀氏告别去了。 到第四日,滑道士率领徒弟牛二松、徒孙巫近槐、玄孙李旭南、玄玄孙翟伯服,共五员道士,到党家来,做三昼夜道场圆满。滑士游披发仗剑,亲到花楼上来,诵咒捏诀,鱗罡步斗,正将法水喷入门口去,只听得一片轰雷裂帛之声,一大将闪将出来,举手中铁锤劈面便打。滑士游叫得一声“阿呀”! 锤已掷中左臂,把宝剑、水盂抛在一旁,翻筋斗翻下梯。众道士与党家亲族人役你扯我拽,乱跌下楼去,堆做人山,灯烛尽灭,将老道士压在下面,叫苦不迭。幸厨房相近,厨子们持刀执斧,敲砧板打铜镟,一齐喧哄出来,将众人一个个提起,看那老道士时,直僵僵睡倒地上,口里一面叫苦,还念诵:“转妖缚邪,杀鬼万千。” 众人笑道:“妖神已去了,老法士尊躯也将压扁了,尚念咒做什么?”滑士游道:“再念诵几句,怕这爷爷转来怎处?”众人笑做一堆。滑士游蹲倒地上,回头问道:“翟儿不妨么?”牛二松原有几分酒意,又被压了一下,瞅眼道:“扯淡!自己压得几死,还问什么翟二、翟三?”滑士游道:“咦!我便问这一声,不伤恁,切己鸟事,烦恼怎么?”牛二松道:“不羞,肉麻!惶恐老大年纪,不通世务!本宅求你捉鬼,反被鬼侮弄,若非众位朋友相救,这条老命差不多呜呼哀哉!只索卷起经事回去,还记念小翟怎的?这叫做老不知死!”滑士游大恼,负着疼, 踭踭咬着牙齿, 挣扎起来,骂道:“党妈妈府上一场大经事,要我等驱邪遣怪,区区手段,谁不知道哩!今夜走了炉,毕竟是汝等身体不净,误了大事,反嗔我多问,好不达理!” 巫近槐、李旭南一齐道:“今日本宅一桩正事,我等不能完局,多少没趣!你两个老人家絮絮聒聒怎么,岂不被人笑话?或有小节不圆处,回去争理,何必在此饶舌?”滑士游、牛二松再欲争论,被众人劝住。一个厨子笑道:“老法师快请出去,厨房里倾翻了醋罐子,要去收拾,无暇奉陪。”众人哈哈地大笑起来。翟道士先自溜了,随后众道士齐哄出厅外,令道人收卷经担,无颜含愧而去。荀氏见了这个景象,又恼又笑,留亲邻吃罢晚饭散讫。当夜,花楼上打滚厮嚷,比往常倍加热闹。荀氏慌张无计,亲自乘轿遍处求签问卜,询何鬼魅;又访问真人法士,终日延请驱遣。奈何那邪神法力浩大,凡驱遣一次,反添上一番烦恼。不及半月之间,前厅后堂都被鬼占了,争斗厮杀之声,喧哄不息。向前只是夜分出来,已后青天白日,长长短短、大大小小之鬼,穿东过西,现形作怪。荀氏无奈,只得领了儿女、仆婢搬出墙外栈房里避之。这都是亘古之所未曾见的。有诗为证: 道高德重鬼神钦,何事书符与诵经。 术者漫劳螳臂勇,反教魑魅现真形。 前说都是叙党家见鬼根由,按下不题。且说滑道士因瞿琰问及臂伤一事,将党家神鬼侵扰源流细讲一回。瞿琰道:“那党家或者平素为恶不仁,结下冤孽,以致神鬼作殃,这是无法可解的事了。” 滑道士道:“党员外夫妻两口儿最是纯厚,纵使吃藕,也是怕响的,有甚冤孽作祟?不过是天灾人祸,偶尔相凑,聚成作耗耳。” 瞿琰道:“既是那家良善,怎忍坐视不救,纵邪鬼之猖獗?”滑道士道:“老朽也只好虔诚发檄,尽法驱逐。不知是甚力量,反受其伤。谁敢再捋虎须,前去行法?”瞿琰笑道:“老丈等无非是口传心授道家符咒,隔靴搔痒,未得真传,怎能彀降神伏鬼? 我学生自有玄妙之术, 纵使玉皇上帝、各天门内天神天将,见了我自然敛手而退,何虑妖神野魅乎?”滑道士听了,半疑半信的道:“三相公既恁地说时,必有真才实学。明日老朽对党妈妈讲知,便来相请,万一决撒时,道士们又增一话柄了。” 瞿琰道:“老人家多讲。终不然假以行法为名,诓骗钱财不成?”滑道士道:“三相公果能如此,小庵亦叨光彩。” 唤过翟伯服,分付往党家去:“对妈妈说知:有一青年相公,法力甚大,老师大拜恳为宅上驱邪。汝先去报知,令他牵马来接,我好陪瞿相公同去。” 翟伯服道:“日前压得不怕,兀敢再去闯祸?”滑道士道:“谁要汝多口!三相公自有玄妙之术,快快去走一番。” 翟伯服一面走,口里嘟嘟哝哝的埋怨去了。瞿琰道:“救难扶危, 自是仁者的念头, 何必令彼来接?” 滑道士道:“更见三相公好处。老朽臂虽负痛,足颇能行, 相陪尊驾一往。” 瞿琰道:“二哥暂留一候,待弟亲去按治, 或遣或擒, 临期下手,速则今晚,迟则明早方回。” 瞿 道:“三弟自去,我且在此寻睡。” 滑道士手拄竹杖,同瞿琰出庵,缓步而行。刚走的一半路,翟伯服喘吁地奔转来,摇手道:“小相公、老师太不必去了,党妈妈一家子哭得振铃,去也无益。” 滑道士道:“党家为何啼哭,可曾问来?”翟伯服道:“他家一窝子老小哭的正苦,谁敢去问他?”滑道士沉吟不动。瞿琰道:“哭之悲切,事在至急矣,怎不去拯救?老法士慢来,烦翟兄引予先去。” 翟伯服不敢推托,踅身便走。二人飞步,奔到党家小屋门首,那屋里兀自哭声未住。瞿琰推开门扇,只见党妈妈?头散发,睡于地上,口里哭叫:“神爷呀,还我两个女儿来,不然,这一条老命也是死数!”里边有十余人,哭的哭,劝的劝,团做一块。瞿琰分开众人道:“且扶起这老妪,讲一个详细,自有区处。” 众人看瞿琰青年美丽,衣衫华彩,谅来不是庸常人物,一齐将妈妈扶起,说:“这官人问你老人家备细,且停悲告诉,为你处分。”荀氏把两眼珠泪拭干了, 向瞿琰万福, 瞿琰答礼,劝道:“老妪且自挣揣,为甚如此悲恸?”荀氏即提起花楼见鬼情节。瞿琰道:“前话我已知道,但只讲今日为甚啼哭?”荀氏道:“寒家十余造屋宇,都被那凶神恶鬼占据,无一塔儿余屋可以容身。母女们无奈,移出栈房里栖身,避其骚扰。昨晚正和儿女辈秉烛闲谈,猛然一阵风起,把灯烛卷灭。急掌灯时,两个女儿寂然不知去向。毕竟是那伙妖神摄去了,又不敢入去寻觅,谅来多死少生,因此老身悲切。” 瞿琰听了,暗想:“鬼神作祟,造物之戾也。诸耗犹可容之,今踞摄室女而去,必是淫邪魍魉,若不早行诛戮,将来祸不可测。” 对荀氏道:“且请宽心。凡淫神摄女,准不加害,只今夜拿住凶魔,稳取二令爱还与老妪。” 旁边转过车云甫来,把瞿琰自上至下看了一回,张目道:“小相公请回,莫在此飞蛾赴火,自戕其命。” 瞿琰正欲答言,恰好滑道士走入门来,车云甫拱一拱手,指着道:“小相公不怕时,只问这老法师讨一个信息。” 滑士游道:“老施主,你不知,这小相公年虽弱冠,文武皆全,兼通法术,助刘爷征番灭寇,大建功勋,正要去做官哩!他有真才实学的手段,才敢来遣怪除妖,你莫要阻挡!” 车云甫道:“我瞧小相公一貌堂堂,必居显位。但治人极易,治鬼甚难,故劝他莫要惹祸。向日便宜了足下,止压得似鸭叫;近来初九日,杜真人尊头着了一石块,打个窟窿,血也流了几碗;十二日,戚法士行法不灵,恃着力猛,手舞双剑,滚将入去,被他捉倒,口耳鼻孔内塞了泥块,掷出门外来,我等急救时,已是半死;昨晚,关和尚诵经求释,正在甬道中焚化纸钱,被众鬼抬到火焰上,扯来拽去,恰似熏腊猪的一般,屁股上燎浆泡胀起来象鼓钉大。你想,好利害也!” 滑道士听了,打一个寒噤,簌簌地发起抖来。不知这老子怎得回庵,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瞿氏子放雷逐怪 车云甫挺斧劈邪 第三十五回 瞿氏子放雷逐怪 车云甫挺斧劈邪 诗曰: 从来异教惑民多,五觉三缘总着魔。 茂士少宽雷部责,须臾四海尽干戈。 话说滑道士见车云甫说妖物神通广大,将一概高僧法士尽遭侮弄,不觉把持不定,倒退了数步。瞿琰道:“我之神术,与那旁门混帐的不同。若是亲身施法,也不为奇。单用着此位邻长握符驱魅,顷刻可以见功。” 车云甫摇头道:“蠢老年虽昏紈,还要留这残喘吃口薄粥,怎自送命与那邪鬼!”瞿琰道:“你老人家若有疏虞,我即偿汝之命。” 车云甫道:“饶我罢,小相公休要作耍!”瞿琰笑道:“何胆怯之甚也!”对滑道士并众人道:“列位且休散去,试看小生去驱妖孽。若被他拿住时,乞相救援。” 荀氏阻定道:“妖神作怪,乃妾家之不幸,怎好害得郎君?切莫进去。” 瞿琰带笑袖内取出朱砂,左右二手交换书符于掌心,把两拳紧紧捏定,拽开脚步,径往大屋内走。这干人担着一团的干系,打攒攒聚定耳听消息。荀氏放心不下,唤翼儿前去看视,缓急可以救应。翼儿终究胆大,飞步跑进墙中软门边窥觑。只见瞿琰刚走近大厅前栏杆边,厅里喊声乱起,奔出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百余个鬼怪来,形状十分丑恶,一齐来擒瞿琰。翼儿慌做一堆,正待要走,猛听得一声霹雳震响,把那偌大的厅房震得摇动,那伙鬼怪寂然不见。翼儿欢喜道:“着手,这郎君真是好本事也!就追入厅上来。瞿琰已进第二透厅里,翼儿随步赶入去。一连走进五透房子,不见一毫鬼影。瞿琰站住,问翼儿道:“汝是何人,泼胆随我入来?”翼儿道:“小子是党家亲人,妈妈因郎君独自一人行法,恐有失足处,故令小人相随伏侍。” 瞿琰道:“适才那一声霹雳,妖神野鬼尽已冲散,我因力倦,暂憩于此,汝先入去,洞开门扇,待予进来,搜检余孽。” 翼儿也不待话毕,放开两脚,飞也似进去了。才踅出穿堂,只见轩子前画桌上坐着一尊神道,红须赤发,两鬓?松,突眼獠牙,脸如靛色,身长丈余,穿一件淡花袄子,两手扯一条火赤大蛇,在那里喀耰地咬啮。翼儿一见,惊得一下两只脚先是软倒,口里大喊”有鬼”! 瞿琰在门缝里窥觇,只不进去。翼儿睡在地上,哭道:“这回性命只索罢了。小相公哄我入来,怎不相救?”那尊神道跳下画桌,怒目伸臂,径来捉人,翼儿慌得乱滚。瞿琰跨进一步,放开左掌,又起一声霹雳,豁剌剌震地喧天。那凶神两手捧头,望里面便走。瞿琰随后追入,直赶至花楼之下,闪一闪忽然不见。瞿琰上楼看时,但见烟雾达楼,四面杀气腾溢。瞿琰取朱砂,于前后出入门户之上画了符篆,然后复出外面来。这翼儿还睡在地上,闭目不动。瞿琰叫唤多时,方才苏醒,开眼见了,失声道:“呀,小相公,吓死我也!”瞿琰笑道:“‘小’字是汝可称呼的么,不吓汝吓谁?”翼儿才省得是耍他,跳起身便跑,先到栈房里报知。滑道士道:“何如!我老道士请来的真人,可误事么?”荀氏、车云甫等不胜之喜。向前雷声响时,远近之人尽皆惊骇:晴天朗日,霹雳从何而起?党家人传出来,说是一少年相公行法驱妖,因此看的人挤满巷内,见翼儿报知消息,一齐喧哄入来,把五间大花厅堆塞满了。荀氏也不顾内外,踊身捱入,见了瞿琰,纳头便拜。 瞿琰道:“老妪快不要如此,反折我少年之福。” 荀氏道:“小相公有此法术,决非凡人,见了活佛不拜,岂不当前错过?”瞿琰大笑,慌忙扶起。众人见了瞿琰一表人才,个个啧啧称羡。内中有好事的上前道:“既承小相公施恩逐怪,救了党妈妈一家性命,然斩草根不除,难免日后之害。还求小相公捉尽妖魔,方免后患。” 瞿琰道:“予已矢心擒怪,岂留余孽生殃?但看那花楼上妖气甚重,党宅二女必迷于此,予怎好轻身上去?故候荀妪与诸邻同往一观,管取妖邪尽歼予手!” 众皆称谢。荀氏取了锁匙,交与翼儿,陪瞿相公先行,随后这一伙看的人似蜂拥一般跟入来。这翼儿上楼开了锁,探头张望,里面黑洞洞地,不敢进去。瞿琰跨入楼里,把四面窗扇尽皆开了,满楼明亮,静悄悄并无一些影响。荀氏和众人都已拥到,周围四下寻遍,并不见人形鬼影。荀氏又哭道:“我两个女儿不知被妖精摄在何处去了?”瞿琰止住道:“且莫啼哭,包还老妪二令爱便了。” 令翼儿导引,前后屋宇,遍处寻觅,并无踪迹。瞿琰心下沉吟不乐,亲自上大厅屋脊观望。只见第六层房子高楼上,有一股黑气盘旋于窗口。瞿琰又定睛细看半晌,才下屋来,唤荀氏等一行人同入高楼,四围看遍,又不见影响,众人都要下楼去。瞿琰焦躁,复跨出南窗外月台上来,只见月台侧首有一间小楼,那楼门高不过五尺,是一把大铁锁锁上的。瞿琰看了,道声:“惭愧!这二女子多分在此了。” 忙忙跳下月台,问荀氏道:“那扃锁小楼是甚去处?”荀氏道:“这间侧楼,乃老身奉佛诵经之所。” 瞿琰道:“既是佛楼,为何从月台上出入,锁闭不开?”荀氏道:“老身一家长幼皆赖佛爷护佑。凡焚香拜佛,必沐浴更衣,足穿新履,从月台上启门而进,方免尘垢以玷金身。等闲童仆不许擅入。前月间,圣鹤寺师父有一至亲,从西域带回百十卷真经,寄藏佛楼之上,叮嘱虔诚供奉三年,阖宅尽皆成佛。老身朝暮礼拜,望生净土。只因花楼上兴妖作怪之后,许久不曾开锁,这是我佛金身圣境,况有真经护卫,什么邪鬼敢以近傍?这也不必看的。” 瞿琰道:“我正为这真经而来,作速开锁,迟延则劈门以进。” 荀氏不敢违拗,即探手于胸前锦囊内取出锁匙,递与瞿琰。瞿琰亲身开锁,启门入去。这干人都喧哄要上月台来瞧,瞿琰喝住,只唤荀氏、滑道士、翼儿、车云甫数人进楼,开了前后窗扇,只见佛座前拜板上二女子手足搂抱,脸对脸,侧睡在那里。荀氏见了,连叫几声不应,跌足嚎哭起来。瞿琰道:“老妪且慢哭,试摸令爱胸额可未冷么?”荀氏依言,左手拭着珠泪,右手来摸二女胸额,尚皆温热;复候鼻息时,微微呼吸不绝。荀氏欢喜道:“二小女身不冷,气未断,还有生机。但不知为何睡在这里?”瞿琰道:“此乃着魔之状,谅不致死。宜令女侍们管守,切莫惊喧移动。”又问:“那和尚所寄真经却在何处?“荀氏指道:“佛爷法座旁,兀的不是经卷?”瞿琰看时,却是四个小小笼子,外面用黄布包裹,重叠钤印封固。滑道士等看了,不解何物。瞿琰唤翼儿取刀斧来劈开。荀氏拦定道:“这是我师父寄奉真经,怎敢擅行劈毁,岂不召佛爷降祸?”车云甫笑道:“恭喜,尊府的祸事也尽彀了,还怕什么佛爷?”双手扯过一个笼子,往窗外便抛。瞿琰扯住道:“老丈且慢动手,这笼内决是异物,逐个个开来展看,以法制之,莫使他乘隙而遁。”车云甫连声道:“是!” 也不待荀氏言语,急忙忙跳下楼去,取了一柄大斧,飞身入楼,将四个笼子劈开看时,尽是些纸剪成的人马。满楼人喧哄不已。这党妈妈吓的呆了。翼儿扯过上面那个笼子翻看,内中有一红纸将官、白纸老子、蓝纸军校,竟与那夜瞧见的大将、土地、执斧赶逐的鬼使面庞形状无二。当下反复看了几遍,顿脚道:“啐,真着鬼!早知这蓝面入娘鬼囚是一纸剪的,一手攥住,怎使他扬威耀武,追的人无处藏身!咳,可惜了这一场好杀。” 说罢,拿起这蓝纸鬼,扯作粉碎。众人皆笑。瞿琰两手加额道:“朝廷之福也。不然,妖术一行,生灵尽遭荼毒,这干戈甚时宁静?”止住众人,毋得喧嚷,若露了风声,贼必逃遁,一时难以捕获。众皆寂静无言。当下将笼子依然捆索,取纸书符四围封固,对荀氏道:“老妪拜的好师,若非我来看破,汝满门皆为贼党,几遭灭族之祸。”荀氏慌的面如土色,手足皆颤,只是跪下磕头。瞿琰扶起道:“老妪不必如此,你且讲那和尚名号,并寄经之人姓氏,才好行事,脱你家的干系。”荀氏道:“师父姓甘,号为一庵,是圣鹤寺的法座,讲那至亲姓史,不识是甚名号?”瞿琰道:“拿住和尚,便有了那人。老妪速到县门击鼓,报与大尹知道,我这里自有区处。” 荀氏带了翼儿和两个邻舍,同出街口,雇了一乘轿子,飞也似抬到县前,冬冬地擂动大鼓。这大尹姓乐名彰,急穿公服升堂。管门人役已把荀氏拘拿,跪于阶下。大尹道:“汝这老妇人有何急事,擅行击鼓?”荀氏将已前甘和尚怎样寄顿笼子,向后花楼上二女怎样见怪,并接僧道法士等驱遣,怎样受伤,又摄去二女,并瞿相公放雷逐怪,开笼见那纸剪成的人马,备细说了一遍。大尹失惊道:“清平世界,出此怪异之事,实可骇人。但那人藏顿怪物,必存异心,为变乱。若不早除,决为大害。” 即差弓兵三十名、缉捕三十名,通县快手人役,跟随县尉,往圣鹤寺捉拿妖僧甘一庵,并那姓史的重犯。县尉飞身上马去了,大尹也上马,带了荀氏等,往花楼巷来,通县衙人役尽皆奔走不迭。有诗为证: 老妪好梵修,真经隐画楼。 不因机泄露,险受灭门愁。 话分两头。且说瞿琰自发付荀氏去后,对众道:“妖贼包藏祸心,诸君险受其害,若不削草除根,本州必遭大变,故烦仗义烈士协助擒捉妖徒,高谊者向前,畏缩者请便。” 众人齐声答应道:“蒙相公大施威力,我等赖以全生,愿协同擒贼,焉敢退避?”瞿琰把众人看了一遍,选取大汉八人,每人右手画符一道,附耳道“如此如此”。这八人点头会意,飞奔到圣鹤寺来,各占方位。站脚未定,只见县尉等一行人已到,奔入寺里搜捉妖人,将甘和尚并合寺僧人尽皆绑缚,单不见姓史之人。县尉将甘和尚上了脑箍,究问妖人名号踪迹。甘一庵招道:“这人姓史名酉鱼,是和尚姑表兄弟。正与他方丈中闲话,忽报老爷入寺,闪一闪,不知何处去了。” 县尉不信,令众人分投搜检。一个缉捕直寻出大雄宝殿上来,忽见一人侧卧在佛座莲花之下,缉捕大喝一声,举竹叶枪戳将入去。那人把枪按住,按一按,横跳出来,就势把枪杆劈胸脯一搠,缉捕早被搠倒,大声喊叫”救命”! 弓兵、民快一齐抢出殿上来,那人早已跃身上屋,望东首墙外便跳。猛地墙外一声雷响,那人滚落墙下,被一大汉劈头揪住。此时寺里人都赶出来,喝问大汉是谁?大汉讲了来意,缉捕等欢喜,取绳索将史酉鱼背剪绑缚定了,飞报县尉,带了一干重犯簇拥上马,回县中来。门吏禀复,太爷亲往党家检点妖物未回,县尉亲自监辖和尚等一行人于堂上俟候不题。 再说乐大尹到党家厅上和瞿琰相见,问道:“足下青年俊杰,决非术士之流,何以能擒妖逐怪,奠安敝治?”瞿琰道:“刘相国,鲰生之兄也。曾斩苗酋、擒番寇,颇建微勋,蒙圣恩除授东都司理。因年幼力绵,辞朝归省,偶为党妪遭魔,试展末技,立破妖网。但党母二爱困迷不醒,盈笼军马干戈,若不早除,决为民害。乞老父母作主,万姓之幸!” 大尹躬身施礼,揖逊而坐,叙了一番闲话。党家将四个笼子移下楼来。大尹即教开一笼子看了,依然用符贴上,辞别瞿琰,上马回县。马后众百姓簇拥着四笼宝贝,同入县来。大尹进了二门,下马至堂上和县尉相见。县尉把一干重犯带至丹墀下,禀说:“妖人史酉鱼恃法拒捕,险被脱逃,又亏瞿法师令人发雷擒获。今尽拘拿于此,候爷台施行。” 乐大尹笑道:“那法士长官道是兀谁,有此手段?”县尉道:“晚生但闻捉妖之人言,是瞿法师差遣,实不知何许人也。” 乐大尹道:“这法师年方弱冠,器宇不凡,乃当朝刘相国之弟,深通韬略,善武能文,曾遇异人授以秘术,鞭雷逐电,捉怪擒妖。前奉旨征威蒙山洞贼骨查腊,复擒撒马儿罕国王哈云撒密父子,献俘于朝,圣恩擢为东都司理。即辞命归省,因怜党家被魔缠扰,特施法力破之。乃当今豪侠,非庸常之术士也。” 县尉正躬身答应,蓦地里丹墀下喧哄起来。原来是妖人史酉鱼觑大尹和县尉讲谈,众人皆仰面侧耳看着堂上,他即乘空飞身上屋,望前门便走,两班公人呐起喊来。乐大尹与县尉骇愕相顾,喝令合堂人役追赶。众人未及举步,忽听得大门外雷声震动,恰如放连珠号炮一般,响声不绝。一条大汉脑揪着史酉鱼,径入厅前按下。乐大尹惊喜,忙唤取狗血来浇泼,免使妖人再遁。大汉等一齐跪下.禀道:“小的八人遵瞿相公之命,握符遣雷,镇妖擒贼,曾叮嘱众雷并发,贼不能复行逃遁,老爷何必复伤生命!” 大尹道:“既如此,汝等且站在一旁,我也不杀犬了。” 当下请县尉坐于案左,整冠肃容,壮起虎威,大喝道:“取那妖僧过来!” 两旁皂甲齐喊一声,将甘一庵劈衣领提到案前。大尹道:“汝这野驴,为何藏匿妖人,擅行邪术,摄害良家子女?好好从实供招,免受刑具!”不知这甘和尚怎生答应,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摄魂和尚诉真情 觅利黄冠谋放债 第三十六回 摄魂和尚诉真情 觅利黄冠谋放债 诗曰: 缁服黄冠总异端,忍将伦理尽夷残。 精金丽色浑无厌,空礼三清事涅?。 话说圣鹤寺住持僧甘一庵,被乐知县拿入公厅整威研究。甘一庵见了这样景象,料来难以掩饰,只得吐出真情道:“这史酉鱼是和尚姑表弟兄,从幼儿游走江湖,做些遮眼戏法度口,十余年未曾会面。旧年冬底偶然挑竹笼到寺,说是西域小天竺请来的四藏度世真经, 要托与和尚藏贮。和尚虽然收领,也并没有见什么经典。后于饮酒闲话间,止因和尚多了一句嘴,致有今日之祸,这是和尚该死!”大尹冷笑道:“你那死也只在旦夕,却讲多了甚样一句嘴哩?”甘一庵道:“彼时小的正和他吃酒,袖中取出一包丸药, 和酒吞之。史酉鱼问:‘服的是何药?’小的那时三杯落肚,说出真实话来,答道:‘吞的是涩精丸剂。’ 史酉鱼道:‘出家人欲火尽消,才好修梵悟道,往生净土,何故有此病症?’小的应道:‘和尚也系父精母血生下来的,终不成是那泥坯木偶?’史酉鱼点头道:‘这是贤弟真情实话处,若要妇人同睡,唾手便来。’ 小的乘着酒兴, 立刻便要妇人。史酉鱼道:‘胡乱取一妇女, 不足为奇。贤弟你遐想目中见过的绝色佳人,我便赏一位与汝,只要叩一下头,呼吸可到。’ 小的便蹲下去,顿首一拜。史酉龟扶起道:‘赐卿平身,快想快想。’小的闭了两眼,团团地想遍,猛然想着党施主家二女娘,每随妈妈入寺烧香,果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窈窕轻盈,足称国色。想目中见过的美人,莫出其右,若得此二女交欢,死亦瞑目。那时感表兄盛雅,慨然允诺。” 县尉喝道:“这砍头的杀材,谁是你的表兄?”甘一庵叩头道:“和尚该死,慨允的便是妖贼。史酉鱼复问:“党家二女虽然标致,家道若何?”小的道:“本城富翁,党君不在一二之下。’史酉鱼道:‘此家果实富足,佛祖之灵显然。’小的即问其说是何来历,史酉鱼道:‘四笼真经,传世度人,其价不啻百万。看汝寺中福薄,怎能消受?汝可典党妈借屋藏经,彼此皆叨佛 ;党妈不辞,二女之缘立就。‘ 小的暗中揣度,荀氏拜我为师,极敬佛法,况他家屋宇广阔,寄此经笼亦为易事。彼时欣然,便往见了荀氏,备说来文。荀氏满口应承。回寺,即移经笼寄顿。史酉鱼大悦,作东请小的庆贺。酒散,入房歇息,只见党家二女已在榻前。小的淫心顿发,搂抱求欢,被二女推开,百般骂詈。小的再欲动手时,二女抱成一块,死不能解。小的无奈,急与史酉鱼说知。史酉鱼震怒,提起二女,撇入佛前琉璃之中,取纸条遮盖,分付不可揭开,数日后自然谐就。怎知那经笼里都是些纸人纸马,兴妖作怪的勾当?小的实不知情,求老爷超生豁罪!”大尹对县尉道:“听秃厮之言,的有凭据,且带过一旁,另行拟罪。” 唤左右提过史酉鱼,跪于案前,细细审鞫。史酉鱼指东道西,牵前搭后,辩了一番。大尹烦恼,喝军校扯倒便打。史酉鱼道:“小人自幼行术江湖,那笼内纸剪人马,不过弄戏法耍人赚些钱钞,焉敢干那谋反作叛之事?甘和尚畏刑乱说,求青天爷作主!”大尹道:“那笼中人马,姑作戏耍之具。然党家二女何故侧卧佛楼,昏迷不醒?分明是你作法害人,兀敢强辞饰辩!”史酉鱼道:“老爷明镜高悬,小的不能逃罪。前因甘和尚见了党氏二女,欲心顿发,再四恳求。小的不得已,暂摄二女之魂,与彼一会,以尽亲情,实未曾交媾,玷其真体。望爷爷原情赦宥。” 大尹道:“党女之魂,今在何处?”史酉鱼道:“现拘在琉璃中,小的即刻可以放出。” 大尹道:“汝且速还二女魂魄,再议后事。” 县尉道:“二女之命,然虽当救,但着魔之人,魔散自醒。但此贼藏寄妖物于富室,其志不小,决有同谋共事之徒,待其举发,仓卒难以收服。堂尊大人速宜究出余党,一鼓歼除,免使日后耽忧!”大尹点首称善,喝左右取过两副刑具来,大骂道:“你这妖贼,形踪尽露,法物现存,兀敢巧言抵赖!快快招出贼党,免受这两道重刑!”史酉鱼道:“小人乃一穷民,靠这戏法湖口怎敢结党以为叛逆?二爷过虑,小的死亦冤枉。”县尉道:“刁徒利口贼骨,不施重刑,怎肯招认?”喝军校将史酉鱼拖翻,头顶加箍,两足放上夹棍,上下一齐收将拢来。史酉鱼熬痛不过,哀求饶放,即供出谋反同事之人。大尹唤松了刑具。史酉鱼重复抵赖,高声叫屈。县尉大怒,又取一道脑箍加上。史酉鱼惊惧,只得招出同党:“行妖者共有六人,奉太尉印爷差遣,于卢溪四下藏匿,待号令一到,便行举发。印太尉许我等大事成后,皆授兵马大元帅之职。不期事露,但求早死。” 大尹大惊失色。县尉正要究问同事六妖人姓名,急行缉捕。忽然大尹呵欠连天,两手按着心窝,呼疼叫痛。县尉谎问何故,大尹呻吟道:“旧病复作,不能理事矣。” 忙令刑房书吏发下监票,将史酉鱼、甘一庵并众僧等都上了镣杻,带入大狱监禁。已外之人,尽行逐出。大尹把手拱一拱,别了县尉,掇转身径入后堂去了。县尉暗忖:“乐公面色红润,非有病之状,个中必有缘故。” 又不好明言,怏怏地自回衙去,不题。 且说乐大尹转入后堂,请夫人进小阁里坐定,密议此事。看官你道妖人弄险作法,做官的依律拟罪便了,何故乐知县诈病退衙,又与夫人密议,却是为何?原来这夫人印氏正是印常侍的嫡堂侄女,乐大尹这官全傍着印常侍的帮衬,暗与选官通了关节,授此美任。不期史酉鱼当堂对众供称于印常侍差遣。 若再指明那五个妖人,则辗转扳扯,事不可解。故一时诈病退堂,与夫人商议,何以摆拨。印氏道:“毋论叔爹事之有无,但妖贼一言攀及,使人闻之,已伤大体。若再捕余党,设或同声合口,相公怎能遮掩?那时叔爹受害,妾等难免波及之祸。 不如乘夜杀之,灭口绝迹,可保身名无玷。” 乐大尹长叹道:“事已至此,不得不下毒手。还有那一干和尚,何以处之?”印氏道:“和尚乃佛门弟子,焉可加害?尽当释放出狱,谁敢阻挠?自古说:当权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回。佛爷闻之,岂不暗中护 ?相公与妾身百年之后,也好往生西土,以免轮回之苦。” 乐大尹依言,乘夜唤节级分付如此如此。节级回狱,暗把史酉鱼断送了性命。次日,进上绝呈一纸,说史酉鱼脑上受伤,发晕而死。大尹收了绝呈,发付狱中吏役,将史酉鱼尸首吊出牢墙去了。又取甘一庵等合寺和尚,重录口词,取保出狱。将四笼妖物,当堂烧毁。县尉闻知,跌足长叹,暗思:“堂尊如此行为,岂是做官的体统?风声传入京都,朝廷罪及,何以分辩?不如及早挂冠而去,庶免林木池鱼之害。” 数日后写了告病文书,申详上司,挈了家眷,径回本乡去了。 有诗为证: 燎焚幻物奸无迹,暗毙妖人死有余。 达士知机忘利禄,趣装期克赋归与。 话分两头。再说瞿琰和滑道士在党家坐守,以待县中回音。傍晚时分,只见前后亲邻并那握符大汉等纷纷回来,讲县官怎样拷讯,甘和尚、史酉鱼怎样答应,及知县得病,把一起犯人监禁之事,备细讲了。瞿琰道:“大尹明日复审,自有下落。”当下和滑道士回清阳庵中,与瞿 说其备细,至夜半方睡。次日侵晨,唤老苍头往县前、党家两处打探消息。午饭后,老苍头回来,讲史酉鱼昨夜脑箍伤重身死,乐大尹把合寺和尚尽行释放,笼子已经烧毁,党家二女娘依然搂睡不醒。瞿琰疑道:“狡猾妖徒,何致速死?和尚等俱系重犯,岂可擅行释放?情迹可疑。” 一时与决不下,沉吟半晌,上马亲到圣鹤夺来,甘和尚等迎接入寺。瞿琰道:“昨闻县中大爷审问,讲党宅二女魂魄被汝拘摄琉璃之中,今不放还何也?”甘一庵道:“小僧焉敢摄人魂魄?实是史酉鱼弄法害人,与和尚无干。” 瞿琰道:“一党妖人,兀敢强词文饰!汝且拿那琉璃过来我看。” 甘一庵于佛柜里取出琉璃呈上。瞿琰接了,四围细看,原来是一张黄纸,上面隐隐有些字迹,盖在琉璃口上。瞿琰揭开黄纸,忽见两道白光跃出,寂然不见。瞿琰拂袖出寺,上马往党家来,远远见门口一伙人谈笑。瞿琰马到,众人见了,无限之喜,一齐喧哄道:“瞿相公来也,瞿相公来也,二女娘方才苏醒。”瞿琰默想,琉璃中两道白光,的系二女之魂,那妖法实足骇人。当下众人分开,让瞿琰下马,步入党家厅上。荀氏出来拜谢。瞿琰道:“老妪行此重礼,反折我童稚之福也。”荀氏道:“寒门遇妖作祟,老身与二女险丧其命。若非郎君大展法力,这祸孽甚时清净?便杀身报德,妾心尚为歉然。只此一拜,何言折福?”瞿琰答礼道:“除妖解厄,读书人分内当为之事,何必老人家如此匍匐,反令人心下不安。” 众婢仆将瞿琰扶起,纳于椅上,荀氏纳头拜了四拜,瞿琰局促不宁,下阶谢礼才罢。只见邻老车云甫率领党家一班亲族,向前拜谢毕,逊瞿琰居中坐了,众人雁翅般两行坐下,彼此叙了一会闲谈,荀氏已在后边花楼中摆下筵席,请瞿琰等一行人庆贺。酒过数巡,忽听环 之声出于帘下,原来是荀氏率二女登筵见礼。瞿琰低头答拜,满面通红,似有惭愧之色,就要动身。众人忙请二女入内,又复劝了数杯酒。只见四个小厮,捧出四样礼物来,乃是黄金十锭计五十两、白金三十锭计一百八十两、彩缎十端、明珠二串,一字儿排列在酒筵之上。瞿琰道:“这是何意?”车云甫道:“本宅感相公驱邪活命之恩,无以为报,聊具薄礼四色,少伸芹敬。待党君返舍,再行酬报。” 瞿琰艴然道:“予之此行,非贪利也,无非是利物怜人,要做世间一个奇男子。今恁地设施,反目我为市井之流,埋没一片热心,宁不含愧可恼?”车云甫跪下道:“这是老朽张主,相公休得嗔怒。若此礼不收时,老朽长跪于此,终岁誓不动身!” 瞿琰俯首寻思,难以辞却,即转口道:“老丈请起,盛情全收便了。” 车云甫欣然站起,众人都各欣然,殷勤劝酒,酣饮尽醉,不觉夜已深沉,瞿琰辞别。车云甫选四个健汉,捧了礼物相送,一齐至清阳庵中,见了滑道士,交割金银珠缎,各自散讫。滑道士年虽高大,两眼却是明亮,见了许多礼物,心花也是开的,满脸堆下笑来,合掌道:“难消!这双模糊老眼,今日也会瞧金宝一面,瞿相公好造化也!” 瞿琰道:“党妪一团好意,酬赠若干礼物,我主意不受,被那车老子抵死缠住,只得勉强暂收于此。我已想一个摆脱的去处,特与老法士商量。” 滑士游道:“小相公万倍的聪明, 这摆拨银两勾当, 极是易事。我估这十锭金子,约莫有五十余两,火色赤亮,足有七倒,五七三百万十两银子,碗盛碟盖的三十锭白银,也有二百金之数。依我老道算计,买田利薄,买屋防火,经商贸易又非相公们所为之事,单用那一桩本稳利实,不消两载,管取一个对合。” 瞿琰道:“作何经业,如此获利之速?”滑士游道:“我敝乡风士最是淳朴,都靠农、桑二字以为生计。每于蚕未收、稻未熟之际,大抵借办钱米救急者多,都有五分利息。一待丝成谷熟,子母尽皆入手,岂不是两年之间本利俱足?”瞿琰道:“承教了。所余珠锦,亦可放与人么?”滑士游道:“相公年过二八,只在旦夕间可以婚娶。留下珍珠缎匹,以为夫人衣饰,尽充半生受用。” 瞿琰笑道:“出家人要图清净,淡于财势。今反贪重利,剜肉补疮,比俗家利心更狠十倍。予之初心,非嗜利也。前见淫雨连绵,禾稻淹没,县前告水荒者纷纷不绝,我以籴米济贫,即是我受党妪之惠。岂忍放债,索取重息,效贪夫之所为也!” 滑士游道:“阿呀,银子呵,世上的至宝,可以起死回生,转祸为福,天地间化工莫过于此,相公不可轻看了。昔年小庵邻房道友,止为着七文衬钱,和小徒争竞起来,整整打了三年官司,今春方得结案。相公这一项钱粮,怎割舍籴米与人?自古道,钱财入手非容易,失处方知得处难。” 瞿 在旁道:“老法师老到之言,贤弟当听,莫把至宝浪费了。” 瞿琰道:“二哥也恁的啬吝,怪不的嫂嫂责备。弟之大意已定,不须饶舌!” 滑士游道:“相公轻财好施,仁者之心,老朽多言,只当放屁。”瞿琰笑起来, 就将金银交与滑道士, 陆续籴米,赍发荒民,帐存姓氏,待后稽查。明珠两串带归,赠与二嫂。取彩缎十匹,送与本庵道士,滑士游无限之喜。当下分拨已毕,弟兄二人辞别回家。二嫂得了珠子,把三叔十分敬重,瞿琰依旧伴兄书房内将息。静夜暗想:“史酉鱼逞妖作法,志图叛乱,必有同谋贼党,何故县官一审之后,此贼便仓卒身死?”事属暧昧,放心不下,唤老苍头复往县前探听实。不知这苍头怎生回话,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厚赠侍儿为妾媵 议芟权恶谒相知 第三十七回 厚赠侍儿为妾媵 议芟权恶谒相知 诗曰: 深恩欲报愧无因,赠妾何辞一小春。 遣送甚丰毋足羡,德门应兆产麒麟。 权奸肆恶荼龆龀,惨毒非常谁与并。 批鳞谠谏动宸衷,名传千古称忠荩。 话说老苍头领小主之命,复进城内来,偶于衙前遇着值堂吏曹珠,原赁瞿家屋子居住,因此两下厮熟。当下苍头扯曹珠到僻静处,细问县爷审判史酉鱼事体。曹珠悄悄道:“敝主尽法拷讯,这贼一笔供招。及后扳出印常侍主谋,敝主一时疾作,当夜叛贼即毙于狱。我等暗里揣摩,夫人也姓印氏,莫非个中有甚来历?说便这等说,老哥外面休得声扬取祸。” 老苍头点头应诺,急急回家,将曹珠所言对小主说了。瞿琰想起,昔年关赤丁遭印星毒害,印常侍复遣刺客于途中谋杀刘兄,久欲与之计较,刘兄力阻不从,这还是私仇,犹可姑恕;今结交妖党,潜谋不轨,乃朝廷大事,岂容坐视?那县官必系印贼瓜葛,故而徇私灭迹。倘使群党乘间窃发,杀戮生灵,急切里何以处之?次早,令家僮结束行囊,打点赴京。瞿 道:“愚兄病躯,仗贤弟相陪调摄,赖以痊可。今一旦弃撇而去,倘旧病复作,如之奈何?况你嫂嫂又不许我进房,静悄悄一人独守书斋,岂不闷死人也!” 瞿琰道:“二哥精彩倍常,谅无复病之患。但书室静坐,实是闷人。弟送一丽妾侍奉,管教兄不寂寞。” 瞿钰叹气道:“娶妾已成画饼,三弟说他做甚?”瞿琰道:“中年无嗣而娶妾,理之自然。况二嫂对众面许,谅无他变,二哥安坐受妾便了。” 瞿钰笑道:“贤弟饶了罢,休使我病躯重复怄气。” 瞿琰道:“大丈夫何懦怯若此?”瞿钰唯唯无言,俯首寻睡。瞿琰即时写下请帖,付与苍头,接车云甫、滑道士,立候有话,切莫耽搁。苍头取路入城,先见了车云甫,递上柬帖,备道来意。车云甫先自出城,随后,滑道士乘轿赶到。瞿琰迎入客厅,叙礼罢,一面整酒相待。滑道士先开口道:“相公乘夜相招,叨此盛设,不知有何见谕?”瞿琰道:“且吃三杯,从容告禀。” 大家又吃了数巡酒,瞿琰举起大觥,满斟佳酝,奉与二老。二老接了,一饮而罄。瞿琰亲自执壶,又敬了一杯。车云甫、滑道士又饮干了。瞿琰道:“今日屈留二长者一叙,非为别事,只因二家兄中年无嗣,久欲觅一妾媵,奈无可意者。日前于党宅见侍女小春,端方稳厚,规模似乎有福。愚意欲烦二长者为伐,送聘礼与党妪,娶此女为家兄之妾,未知尊意允否?”车云甫道:“党妪念相公全家活命之恩,朝暮对天焚香拜祷,祈祝相公青春显耀,福寿无疆。今要此侍女,立刻可至,何须叨此盛席!”滑士游笑道:“自古说:成不成,两三瓶。这酒席也是要的。此亲事我二人去讲,不由党妈妈不允!三相公可选定吉日,抬人过门便了。瞿琰道:“姻缘事非可勉强成就,老法士莫说的甚易了。若得二长者赞襄,党妪慨允,即时送礼抬人,也不必选日了。” 车、滑二人欣然允诺。大家又吃了一宜及早进京,与刘兄说知,奏闻皇上,早加剿除,方免大患。回酒,就于瞿家客厅歇宿。次日,吃罢早膳,瞿琰令家僮牵过两匹马来,请二人乘了,相别而去。有诗为证: 为兄求妾请星期,二老颓然醉玉卮。 今日御沟流绛叶,他年枯蚌出明珠。 且说车、滑二老径回城里,到党家见了荀氏,备言瞿相公所托之事。荀氏道:“瞿相公要娶小春与令兄为妾,此女终身有倚,我亦放心得下。烦滑师太、车老丈为主,送此女到瞿门便是,何必行财过聘?纵然拿礼来时,老身断然不受!” 滑道士道:“知恩报恩,甚是老妈妈的好处。然无聘礼难以娶人,连我等媒钱也没边际了。” 大家齐笑起来。二人复上马出城,见瞿琰道知荀氏来意。瞿琰乐然,请二人进书房见了瞿钰,将此事细细说了。瞿钰道:“这事出于不意,岂期弄假成真!”瞿琰道:“尊意久欲如此,心中单怕一人。” 一齐抚掌大笑。瞿琰又入后轩,请瞿珏并母亲、二嫂出来,将替二哥娶妾之事说了一番。瞿珏道:“贤弟张主便是,何必禀闻于我?”媚姨道:“汝小小年纪,专一扯虚头,招人嗟恨。倘二娘不喜,如之奈何?”聂氏道:“小叔不要听娘的说话。我向日曾立誓,二哥不娶妾生子,决不相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做嫂的,焉有更变?”瞿琰躬身行礼道:“贤哉二嫂也。” 踅身便走。聂氏扯住道:“三叔为兄娶妾,财礼出于何典?”瞿琰道:“聘礼一力包办,不劳嫂嫂费心。” 说罢,径入书房,取出礼缎八端、聘仪百两,交与二媒,往党家送上。荀氏收了,忙忙整办妆奁衣饰,不下数百金。又将原礼带回,就烦二老丈送小春往瞿家来。此时瞿家预先备下筵席,延请亲友邻族拜见饮酒,止有聂氏闭门不出。当夜,酒阑人散,众婢仆秉烛送瞿钰、小春归书房里来。瞿琰自陪滑道士、车云甫客厅宿了。次早,二老作别自去,谢媒礼物不复烦絮。且说数日后,瞿琰行囊已备,辞别母亲、兄嫂,带了两个小厮,取路进京。一路上风景不能尽述。不一日,早到长安,径往枢密府来,见了刘仁轨夫妇,欢喜无限。刘仁轨当晚整酒洗尘,彼此道了间阔之情,又把家事说了一遍。瞿琰将党家二女被魔、至于史酉鱼毙狱前后事迹,说与兄嫂知道。刘仁轨道:“此事的系印竖通妖作叛无疑。我初抵京时,李枢密当朝秉政,此贼兀自藏首缩尾,不敢鸱张。近日李公辞疾归闲,这贼与许敬宗内外连结,总理朝纲,官家宠任,谁敢触忤于他?况乐知县毙犯灭迹,难以奏闻。” 瞿琰道:“向日私憾,哥哥不与交论,是君子不报无道之义。今印竖结党谋叛,乃国家大事,待其窃发,上危社稷,下害生灵,岂忍箝口不言?”刘仁轨道:“事虽重大,奈无踪迹可乘。倘激圣怒,谁能分解?”瞿琰愀然不乐。龙氏道:“小叔且省烦恼,缓缓从长计较。” 三人正议论间,门吏忽报戴爷相访。刘仁轨忙整衣冠出迎。 瞿琰问道:“甚么戴爷,大哥如此迎候之速?”龙氏道:“戴公官居平章,讳至德,近日与你哥哥交契甚厚,今来相访,必有事故。” 叔嫂踅出厅后软门边窃听。只见宾主叙礼罢,刘仁轨拂衣逊坐。戴至德道:“小弟有一密事奉闻,乞于静室中一谈方妙。” 刘仁轨即携手进穿堂来。龙氏、瞿琰急闪进侧廊避之,让二人步入书室中坐定,又于窗外私觑。戴至德道:“数日不面,丰彩倍常。然尊颜似含不豫之色,何也?”刘仁轨即将瞿琰所说,备细剖露。戴至德道:“这阉贼门下所用之人,尽系凶徒妖党。那不轨之谋,容或有之。奈事迹未彰,难于陈奏。这贼现露一桩至毒至恶惨酷之孽,故私谒叩陈,密相计议,怎能彀面圣力言,将印竖解尸?骨,为万民泄忿,我等死亦畅快。” 刘仁轨道:“暗合妖党,潜行悖逆,此贼已应灭族。尚有甚至恶之祸,乞大人赐教!” 戴至德道:“数日前,小弟偶于御道行过,有一贫士拦街声屈。小弟停车,细询其冤。彼言姓韩名相,儒业无成,室如悬罄。因地方报称常侍印爷收录幼童,演习歌舞,但选眉宇清秀、面丽洁白者,售价数十金。那韩相人贫志短,将长子寿微年甫十岁、次子显微年甫七岁,需索重价入手,将二子卖与印府去了。” 刘仁轨道:“印竖既收录歌童,二小子已得安身之所,何惨毒之有?”戴至德长笑道:“可怜,可怜!若演习歌舞,何云惨酷?这贼子以一介匹夫,日近龙颜,那赫奕受用不下于官家,然所虑者惟寿耳。差人遍访名山仙境,祈求长生不老之术。有一方士暗献龙髓万寿丹,服之可以不死。这贼子大悦,留方士于私宅整理药饵。老大人你想,那龙髓是什么物件?”刘仁轨道:“不过是龙肝凤髓之类,总属荒唐。” 戴至德道:“如取龙肝凤髓,何足为奇?原来那方士传授秘诀,将赤金打成上平下锐的管子,炙于烈火之中,把肥胖孩童背剪绑缚于桩上,分开顶发,伺候印贼取过炙热空心金管,照童子顶心凿下去,吸那脑髓来吃,用至四百九十人,自能延龄千寿。韩相二子,俱罹惨害,故此称冤叫屈。小弟已慰彼暂回,从容探听的实,再行区处。日昨印戟门客骆箨突至敝衙,说这厮已吸下三百九十七童之脑,奈一时无处寻觅,不能完其七七之数。偶窥见骆箨幼弟,年方六岁,重价购求。骆箨受银佯允,暗负幼弟逃奔出首,恳求为百姓伸冤。刘大人你想,世间有这样痴蠢狠毒之徒!若不奏闻皇上,则此竖肆恶无穷际矣。” 刘仁轨道:“当初商纣是一天子,单思着虿虺炮烙之刑,剖心断胫之酷,终于身死国亡,贻笑千古。谅印戟不过是一阉竖,怎敢行这忍心至毒之事?恶贯满盈,未有不败者也。” 戴至德道:“明日早朝,小弟率韩相、骆箨,候大人一同见驾,面执其恶,谅彼无可逃避。” 刘仁轨慨然允诺,二人就于书斋内小酌数杯散讫。刘仁轨即对夫人、瞿琰说其大概。瞿琰道:“此事大嫂与弟适已窃听矣,大哥入朝,携带兄弟一往。” 刘仁轨道:“汝前上表辞官,圣上又不宣召,怎好进朝面驾?”瞿琰道:“弟陪兄同去,暂于午门外站立,待戴平章劾过那事,大哥乘机将史酉鱼妖党奏闻,设或至尊问诘,可言弟亲身经历,悉知备细。弟于午门外候旨。官家若召我时,自有对答之言,管取无累于大哥也。” 龙氏笑道:“弟兄骨肉,何累之有?你哥哥以一介布衣,官居二品,富贵极矣。倘有变端,只索挂冠归去。但小叔未谙朝仪,怎好见的天子?”瞿琰道:“舞蹈之礼,久于书馆中演习,明日见君,何患失仪?”刘仁轨道:“见官里不是耍处,稍有差误,立遭谴责,贤弟务宜谨慎,切勿孟浪!”瞿琰道:“不须叮嘱,临期自有斟酌。”弟兄们议罢安宿,不题。 且说戴平章别了刘尚书回府,乘夜呼唤韩相、骆箨聚于一处。次早,天子临朝,百官不约而会,同入朝班,山呼舞蹈毕。此时,唐高宗御极,武后垂帘于后;政无大小,皆预闻之;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生杀,出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有诗为证: 玉座羁縻类伏龙,权操生杀属中宫。 阴阳失位纲常紊,万乘何如田舍翁。 当下百官朝见天子,随班退出。单有吏部尚书刘仁轨、平章戴至德执简当胸,俯伏于御案之前。天子道:“诸官皆退,二卿独留,何也?”刘仁轨道:“臣吏部尚书刘,有事奏陈陛下。” 戴至德道:“臣同三品平章事戴,有事奏闻陛下。” 天子道:“二卿有言,当秉公陈说,朕当默听。”戴至德道:“臣单为中官印戟肆恶虐民,潜伏不轨,若不及早诛夷,必有玷于社稷。” 天子失惊道:“司宫掌理奏疏,出入禁闼,未尝离朕左右,怎能潜谋不轨?卿家休得妄言!”戴至德道:“圣明之下,焉敢妄言?如有一字之妄,自干天殛。” 天子回头四顾,只见印戟站于龙座之侧,天子点头道:“汝来,试听戴平章讲话。”印戟趋出,俯伏道:“奴婢供役宫禁,咫尺宸威,一举一动,难逃圣鉴,平章何得遽言叛逆,欺诳圣聪?”戴至德道:“印戟积恶,擢发难穷,叛逆之谋,的有实据。只今杀害五百生灵,以图长寿。即此一端,亘古及今,未见之惨。虽?骨粉身,不足以偿其罪。” 天子失惊道:“延龄积寿,重乎涤身洁行。况杀生乃持戒之首,何以妄害数百生灵?卿言及此,朕甚骇然。”印戟道:“奴婢托万岁爷天恩,年逾耳顺,即刻受戮,已不为夭,何苦伤生戕命、抠肉补缺?不要讲数百条性命,但无故杀一鸡犬,便觉寒心,怎忍伤及万岁爷良民赤子?只此一节,足显戴平章妆诬坑陷,欺灭圣聪。” 戴至德道:“印宫官休得巧言文过,希逃法网。现有冤主韩相、首人骆箨在午门外,候旨面证。臣何为欺君诬陷?”天子道:“既有执证,速宣进见,朕辨明真伪。” 黄门官奉旨急出午门,召二人入朝,俯伏阶下。天子道:“戴平章言,卿二人首告印监妄图长寿,屠戮生灵。这事未否真伪,卿当剖露其实,朕即绳以重典。” 韩相俯伏道:“臣习儒不就,家贫落魄,凭中说合,将二子卖入印府为歌童习技。谁想印中贵用方士延龄药饵,取金管插入二子顶门,吸出脑髓食之。可怜二子死于非命,尸骨不知落于何所。可怜臣中年绝嗣,不孝之甚。无奈至于平章府告首,为二子伸冤。得见陛下,臣无任惶悚。” 说罢,哽咽而泣。天子惨然道:“残忍若此,死有余辜!” 又唤骆箨,问其出首何事。不知骆箨怎么复奏,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印常侍利口饰非 许侍郎庇奸获罪 第三十八回 印常侍利口饰非 许侍郎庇奸获罪 诗曰: 罪孽滔天迹已彰,强词饰辩冀鸱张。 假饶济恶怜同调,只手难遮众目光。 话说骆箨因天子询其出首根由,当下奏道:“臣原为印府门客,宫官因延龄购药,方士莫角求献一丹方,要吃四百九十个孩童脑髓,可以长生不死。印宫官已吸下三百九十七人之脑,其数未足,京师内外精洁孩童搜索殆尽。有监门火者与臣有隙,将臣幼弟?儿报入,印宫官掷银索弟。臣念父母双亡,止存幼弟,怎忍害之?挈弟逃入戴平章府中,出首鸣冤。现存价银五十两为证,伏乞圣鉴。” 奏罢,袖中取一锭大银献上。天子看了,龙颜大怒,喝卫士将印戟抓下,印戟高声叫屈。天子道:“汝要长生,害及数百生灵之命,寸斩犹迟,兀敢声屈?”印戟哭道:“待奴婢伸一言而死。” 天子震怒不允。卫士正待擒下,只听见珠帘之内喝一声”停着”! 天子回首道:“卿有何言?”武后道:“适聆戴平章所奏,止以首告二人为据,一面情词,未足凭信,须待印戟分辩一番。如果情真罪实,方可施刑。其间倘因仇衅生情,拴党诬陷,岂不枉行杀戮?”天子道:“卿言良是。” 印戟道:“奴婢感万岁爷天恩,秉笔内禁。戴至德私行请托,奴婢奉公守法,不与徇私。今日驾言诬陷,祸基于此。奴婢前奉娘娘特旨,拜白马寺住持怀义爷爷为师,遵守佛箴,茹素戒杀,凡一切具性有灵之物,皆不敢伤,反行那杀人取脑、至愚至恶之事?乞万岁爷、娘娘圣鉴!”戴至德道:“现留方士在家,韩相、骆箨呈首,何得喋口强辩,蒙蔽圣聪?”印戟道:“韩相系未面无藉棍徒,骆箨盗银惧罪,戴平章收留结构,嫁祸害人。据彼虚词,诬奴婢杀害三百余童之命。奴婢斗室蜗居,又非荒野坟茔,将那三百余副骸骨置于何地?只此一节,立分真假。” 武后笑道:“印戟这言语讲的明白,终不二节,成那些孩童止生脑子,无有尸骸的么?”喝武士抓下韩相、骆箨,发刑部大狱监禁候旨取决。戴至德妄奏欺君,本当取斩,姑念汗马微勋,削职归省。戴至德卸下冠袍,谢恩而退。韩相、骆箨押入天牢。刘仁轨匍伏御案之前,厉声道:“臣有事奏陈,干渎天听。印戟使利口,希图脱罪。那四百口童子之冤,犹为细事。然其阿附权奸,紊乱国政,私结妖民,潜谋叛逆,待其党恶齐发,未免惊动乘舆。臣叨圣恩,职任百揆,敢不冒死奏闻!” 武后听了”阿附权奸,紊乱国政”八个字,连声念诵数遍,猛然笑道:“阿附权奸、紊乱国政。这两句是讲朝内之事。谁是奸?谁为权?所紊者是甚国政?”沉吟半晌,又问道:“卿言印戟私结妖民,潜谋不轨,这是谋叛大逆,罪当灭族,此话更玄。卿且备陈妖民姓氏,并其潜谋作叛之由。稍涉虚妄,罪即反坐!” 刘仁轨道:“臣为国家大臣,不能除妖剔蠹,奠安社稷,尸位素餐,徒生于世。陛下不听臣言,臣当自刎以明心迹,何俟天诛!印戟共事妖党六人,分据于外,只候号令一出,旦夕作乱。臣弟瞿琰,前蒙圣恩,除授为东都司理者。因年幼辞职,省亲于辰溪县,收伏妖邪,亲历其事。臣焉敢妄劾印奸,自取欺君之罪?”武后怒道:“卿既姓刘,岂有弟为瞿氏?总属一党刁徒,侮弄官家耳。卿弟今在何处?”刘仁轨道:“臣弟已临朝外,无旨不敢进见。” 武后唤近侍官传旨,召瞿琰面圣。瞿琰随下而入,整肃威仪,拜舞于金殿之前。武后隔帘窥觑,见瞿琰青年美质,丰采不凡:面如冠玉,目如点漆,眉如新月,肤如白雪,齿如含贝,声如洪钟,手如柔荑,身如玉树。凝视一回,满心欢喜,忽失声道:“美哉!人如卿也!” 将那一腔恼怒之言,顷刻变成和悦之色。当下不待天子开言,即令宫人出帘,引瞿琰进内。瞿琰预知高宗柔懦,大权悉归兰殿,亦行五拜、三叩头、山呼舞蹈之礼。拜罢,俯伏于座前。武后道:“卿年方弱冠,尚居童稚之列,不须行此大臣仪节。” 令宫人移过锦墩赐坐。瞿琰谢恩就坐。武后道:“瞻卿面庞,与刘尚书妍媸不等,何以称为兄弟?”瞿琰道:“臣幼年多病,亡父将臣寄养于刘兄处,抚育成人。姓虽各别,情胜同胞。” 武后道:“刘尚书力言印监通妖谋叛,是卿擒捕逆党,果有之乎?”瞿琰正欲启奏,只见天子呻吟道:“久听纷言嘈杂,朕体甚觉不宁,且暂尔休息。” 武后忙起身候驾。近臣阉宦拥护天子登辇回宫去了。武后转升御座,令殿上诸卿平身候旨,刘仁轨等俱鹄立金阶。武后又令宫女移锦墩于前殿,钦赐瞿琰侍坐,复问前因。瞿琰将党家驱怪获妖,供称印戟所使,并乐知县毙犯于狱、甘和尚窝盗预谋,逐一陈奏。武后道:“观卿少年英俊,敷陈恺切,决非虚谬者。明早奏过官家,差校尉捉拿乐知县、圣鹤寺僧人,下三法司研审,鞫出真情,即行诛戮,卿等暂退。” 瞿琰俯伏谢恩,又道:“印戟设谋,已非一日。娘娘纵之出朝,难免变生肘腋。乞娘娘将彼拘禁,赐臣手诏,并委大臣立刻检点家资,搜捕羽翼,正为迅雷不及掩耳,恶党易于歼灭。稍若迁延,必速其反。如无犯禁法物助逆凶徒,臣当引颈就戮,以谢陛下。” 武后笑道:“卿青年有志,正当为朝廷出力,何遽吐不利之言?”即喝武士簇下印戟,闭锁内庭。 唤宫人捧过玉玺,搭印于瞿琰右掌;复令裸其左臂,武后将玉指抚摩,啧啧羡慕。然后提起御笔,写两行大字于臂上云:“烦卿速入印家,搜拿禁物,密捕党恶,不拘大小文武官员,拦阻者立斩。” 又差掌刑太常卿卢承庆协同行事。瞿琰谢恩,同刘仁轨等出朝,约会卢太常,率领御林军校奔入印戟府中。此时中书侍郎许敬宗抱病在家,忽闻门外喊声逼近,忙令家人打探,复说刘尚书之弟瞿司理奉皇后懿旨,抄拿印常侍家产,并捕捉党羽。许敬宗大惊,急整衣冠,跨马扬鞭,随后追来。只见御林军马密匝匝围布印戟门首,尚未进去。许敬宗高声道:“瞿先生且慢动手,待奏闻皇上,然后施行。” 瞿琰厉声道:“已奉娘娘懿旨,岂可徇私容缓?汝是何官,辄敢阻挡?”即裸起左臂示之。许敬宗跃马进前,见瞿司理掌中玉玺,臂上两行大字,慌的下马俯伏道:“臣该万死,万死!” 卢太常道:“设是他官,已应拿下,既云许侍郎,且候复旨定夺。” 许敬宗抱头鼠窜而去。卢太常道:“许敬宗与印竖交结甚密,此行毕竟面陈宸极,为之解救。皇上素无决断,一听其言,必有更变,速行抄籍,方为成算。” 瞿琰深服其论,便令军校打入门去,无分男女老幼,尽行拿下。从前堂、后门并库房、卧室、东西廊庑、书斋、厨屋、花园、亭榭,遍处地检,抄出:冕旒一顶,嵌宝金冠十三顶,蟠龙镂花玉带七十二条,赭黄衮龙袍三十七领,玄色衮龙袍十二领,曲柄黄盖二顶,蟠龙销金帐帏五十余顶,檀香床二张,沉香小榻三张,黄金九十一柜,每柜一臣六十两;白金二千三百七十五柜,每柜一千二百两,金银杂物二百三十四箱,绫罗纱绢、紵丝绸段、羊绒、西洋火浣布等共六百二十一箱,夜明珠三十九颗;其次大小珍珠五斛有余,其外奇珍异宝、雕饰器用,不能尽述。又于地窖中搜出宝剑五口,玉印一颗,金银印信一百余颗,刀枪、弓矢、旗帜、盔甲、器械,不计其数。瞿琰末后于库底搜出木匣一个,封锁甚密。暗暗打开看时,是钤缝印信簿子一个,书柬几束。揭开一目,已知大概,忙收叠藏于袖中,与众人同出库外来商议。刘仁轨等一齐举手加额道:“此贼富堪敌国,朝廷洪福齐天,以致败露。不然,待其举发,何以解之?”瞿琰道:“卢老大人与家兄备细开写抄没禁物财宝单目,一面率领军校守护,待晚生奏过国母,然后解入朝来。”卢太常道:“贤契之言切当,速行莫滞。” 瞿琰跨上龙驹径往宫禁中来,不题。 且说中书侍郎许敬宗飞马奔至朝门外探听。值殿将校说:“官里已回宫养病,国母娘娘尚坐朝未退。” 许敬宗忙入朝见驾,舞蹈毕,备奏瞿司理、刘尚书、戴平章结党诬陷印常侍,乞娘娘着三法司并各大臣勘问的确,再行抄没未迟。武后沉吟不语。许敬宗又道:“臣观印常侍举止谨朴,自事先帝以及陛下,将及二十载,未尝有失。刘吏部等妄奏谋叛大逆,并食小儿脑髓,陷以非常之变。臣切不平,乞娘娘宽恩详察,免被佞臣蒙蔽。” 武后道:“朕心亦疑,待瞿司理查检一番,勘彼虚实,另行区治。” 许敬宗正欲谢恩,瞿琰早已进朝,俯伏殿前。武后一见,便觉笑颜可掬,忙道:“赐卿平身。印戟家可有些财谷之积否?”瞿琰奏道:“臣奉旨抄籍印戟家财,其金银珠宝段匹之广,虽朝廷内帑亦不能及。” 许敬宗道:“俗谚云:田舍翁亦当积三斛麦。印戟为一秉笔内臣,便有些财帛,也不为过,何必如此妄奏天庭?没人之财,冒为己功,亦非士大夫气度。” 瞿琰正色道:“侍郎为圣朝大臣,受皇家爵禄,怎与阉竖结连,屡为不法?今日臣奏明皇上:奉娘娘赐玺,敕命籍没印戟家产,又于中途违背懿旨,强行拦阻,上则肆志欺君,下则曲庇叛逆。臣已奉旨,本宜尽法,奈因圣朝元老,暂尔姑容。适言金银珠玉,内臣理应蓄积,然冕旒、衮服、宝剑、符印、盔甲、刀枪堆塞盈库,亦是中官该有的么?”武后惊道:“此数物委实是卿目击否?”瞿琰道:“印戟所制禁物,极其精巧坚利,系臣等亲自搜检,卢太常逐一照数开单,以待具奏,臣焉敢虚言诳圣?”武后大怒,叱许敬宗道:“汝是国家大臣,反与阉奴交构,违背特旨,复以诡言欺上,不加重惩,何以正国家法典!”唬得许敬宗汗流浃背,叩头请死。 瞿琰奏道:“许侍郎冒渎天颜,法当谪贬。乞娘娘念开国勋臣,特恩赦宥。” 武后笑道:“看卿之面,暂且容恕。” 将许敬宗叱退。瞿琰复奏道:“印戟家属并不识姓名游僧方士,一应异服古怪之人,臣共擒下二百三十三名,未经发落;外有所籍财产等项,未经解入殿庭,乞娘娘颁旨定夺。” 武后道:“今日天色将瞑,可将印贼家属发于刑牢监禁,游僧人等押入金吾卫狱中,财产单目速解进中宫,以便检点。烦卿今夜于彼处监辖,明早解来,待奏过官家,升卿爵秩。” 瞿琰谢恩出朝,复往印戟宅子里来,对刘仁轨等宣说国母旨意,刘仁轨乘夜将各犯分投监禁讫,发付御林将校前后守护。当夜,刘尚书、卢太常、瞿司理就于正厅中秉烛坐守。瞿琰令军校等门外回避,袖中取出那簿子、书柬,递与刘仁轨、卢太常。二人展开看了,惊悚不已。原来那簿子中是开写同谋共事文武官员的姓名,那书柬是来往密议的信息,其中识熟者甚多。卢太常叹息道:“这事怎处?”刘仁轨道:“他事犹可徇私遮庇,这党恶相济,通同谋反大逆,非同细事,毕竟奏闻朝廷,一并除之,方免后患。” 瞿琰道:“大哥之论固是,然此册柬,一进于上,其害不小,不如焚之灭迹为便。” 刘仁轨道:“贤弟且讲大害之故若何?”瞿琰道:“皇上见此册柬,必然震怒,据名拷讯,决致蔓延,波及受枉、诬陷、戮身、灭族者不知几千万人,大损国家元气,其害一也;其中预谋者,不独内廷臣宰阉竖耳,其外境官员、边塞将帅居多,一知事露,必致连结,据地作乱,朝廷难于征讨,大废财力,反行害及生灵,其害二也;大哥岂不知汉末十常侍之变乎?又不鉴曹瞒昔日焚汉□大臣将士,与袁绍通连之札乎?假如犹虎啮人,势藉牙爪;若去其首,牙爪自戢。今正除灭元凶,则群丑丧胆矣!何必追究余恶,以召衅变乎?”刘仁轨、卢太常深服其论,将册柬就于火上焚之。三人坐至二鼓将绝,渐觉疲倦,正欲凭几暂息,蓦然起一阵怪风,豁刺地摇的屋宇皆响,灯烛将灭复明,众人股栗而起,尽诧异事。少顷,又一阵风起。那风势里裹着一团黑气,恰似潮涌的一般,径扑入厅上来,把十余处灯光尽行吹灭,止留瞿琰案上那一枝大烛,惨惨淡淡、半明不暗的光景,耳边厢只闻得嚎哭之声,绕于前后。瞿琰猛省起日间奉旨而来,止籍没印戟家财,并不提起众孩子的冤枉一事,“予之过也,予之过也!”即移步立于案外,高声道:“汝等受害夭折冤魂听者:日间奉旨,已将大恶印戟并家属外附凶徒二百余人尽行拿下,取决只待旦夕,足以泄汝等大众之冤。我再当奏闻天子,恳赐郭外之地,埋葬大众骸骨,堆叠坟茔,庶几魂有所依,不致暴露也。汝等有灵,速宜散去。” 说罢,那一股黑气从案前随风旋起,飘飘漾漾散为千百道白光盘绕一回,复聚成一团黑气,如此散而复合者三次。未审现出什么奇怪事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众冤魂夜舞显灵 三异物宵征降祸 第三十九回 众冤魂夜舞显灵 三异物宵征降祸 诗曰: 培茔恩泽遍枯骸,避害辞君救疫灾。 仁智两全人莫及,留芳千载颂奇才。 话说瞿琰因印戟大厅之内黑气盘结,仰天祝罢,又见那一股黑气随风飞出堂门之外,化作数百道青烟,奔入墙里去了,案上烛光依然明亮。瞿琰令左右遍处点烛,刘仁轨、卢承庆聚坐一处笑说。卢承庆道:“小弟向来不信邪鬼,今夜见此异风怪气,赖瞿先生安慰而散,足征鬼神之事,非妄诞也。” 刘仁轨道:“小弟亦然。但三弟何故知其是鬼,祝以善言,一哄而散,实是一副好胆。” 瞿琰袖手而笑。三人互相谈论,不觉云际月低,林梢鸦起,又早天色微明。将校传报:圣上差四位中贵爷到于门首。三人急整冠迎入。中贵口传懿旨:宣三位先生进朝面驾,令某等监解印犯财物入宫交割。瞿琰把金银、缎匹、珠玉、杂物等项,交与整理抬运;将冕旒、衮服、宝剑、符印犯禁之物,令军校们赍捧,三人随身带入朝来,见武后舞蹈毕,卢承庆先将单目呈上。近侍官接了,展于龙案之上。武后从头至尾细细看了,微笑道:“好一个大胆侈靡的监儿,官家兀自不如!” 卢承庆复奏陈:“印奸犯禁法物,己畀至五凤楼外,伏候圣旨。” 武后即令取进来瞧。众宫官于朝门外接了,传入金銮宝殿。武后逐一细细看过,沉吟道:“这阉奴办此衮冕、剑印,妄图叛逆,其间岂无同谋预事者?须着三法司严刑拷问这厮,追出余党,一并剿戮,以免肘腋之变!” 瞿琰奏道:“娘娘究问党恶,固是斩草绝根的圣虑。然印戟利口雄心,阴险奸黠,自料反形毕露,族灭何辞。娘娘加以重刑拷掠,彼必攻陷仇家,株连良善,展转扳害,以畅其意。此际不惟祸及无辜,抑且有伤圣德。依臣愚悃,止将印戟家属诛夷,现获党恶窜戮,不必深究其余,庶几内外奠安,人心悦服,谅无他变,伏乞圣裁。” 武后大喜道:“卿言良是,足见至公为国之心,依此而行,朕不复究矣。” 瞿琰又奏陈:“夜间黑气盘旋,阴风绕激,满庭嚎哭之声。臣谅来必是众孩童们冤魂郁结,已用善言慰散。乞圣恩给地,埋其骸骨,以免暴露之惨,庶使存殁沾恩,臣等无任感戴。” 武后道:“卿言那孩子们冤魂不散,给地埋葬,大是美事。然不知其尸骸在于何所?”瞿谈道:“臣见那一股怨气散为数百道青烟,奔入巍墙之内,臣谅墙外必是深坑隙地,诸童骸骨多分抛弃于此,待臣看明复旨。” 武后皆允其奏。瞿琰等三臣退出朝外,复往印戟宅第周围墙外看时,前面临街西首是一条小弄,东首是一带官房,靠后是河,四围并无一些骨殖。瞿琰又进宅里重重墙垣看入去,都是天井、廊房,亦无踪迹。刘仁轨等一齐诧异。瞿琰道:“今日若不检出骸骨,难免欺君之议。” 卢承庆道:“不如提取印戟拷问,他自然招出。”瞿谈道:“我谅众孩骸骨将及四百余人,此贼虑人窥见,决不敢抛弃于外。后面园子里遍地草色青润,又无坎坷坑阱之地;况两处池子,水已干涸;一口大井,其泉清澈;此数处似非堆骨者。以我度之,墙中必有缘故,上去一观,便知分晓。” 卢承庆道:“墙垣耸峙,离屋尚有数丈之高,一时怎能飞上?”刘仁轨道:“唤匠人搭起鹰架,方可上去看其详细。” 此时瞿琰性急如火,大咤一声,飞步上墙。众人急看时,瞿琰已行过屋脊。卢承庆大惊道:“奇、奇异人也。” 五个字未及说毕,瞿琰早站于墙顶,往下一看,惨然道:“可怜,可怜,这孩子们死得好苦也!” 说罢,不觉泪流盈颊。下面看的人战簌簌把身不定,替瞿司理耽着干系,惟恐他跌将下来。少顷,瞿琰缓步走落墙下。卢承庆施礼道:“先生真仙品也。不然,何以能飞行若是?”瞿琰答应道:“晚生从幼年戏耍中习成,乃末技耳,何足挂齿?”刘仁轨道:“我观贤弟长叹垂泪,莫非孩子们尸骸果在墙内么?”瞿琰道:“这贼奸险异常,非辱弟则众骨焉能露迹?原来墙系内外两层,中间一条长路,宽仅三尺,两头收狭,竟与一重墙相似。孩子们尸骸堆积于墙弄之中,重重叠叠,枕藉如山。其中亦有面貌身躯不坏者,使人见之,宁不伤心堕泪也!” 刘仁轨等亦觉凄惨。当下瞿琰上马,趋入内庭,恰值武后退朝,瞿琰就于候班阁子中写成表章,送入宫内。此时印戟财物尽行解到内帑,戴平章等回衙候旨。 数日后,朝廷发下旨意道:印戟谋叛食人,现存童骨、禁物,情真罪实,不必再行审鞫。方士莫角求,挟至愚至恶、诡秘不仁之方,诱畜监妄害三百九十七童之命。二犯乃亘古及今未见之恶,俱凌迟处死。逆裔印星、乐彰,助恶不仁,欺君罔上,腰斩于市。其家属党羽,不分男女,一概处斩。圣鹤寺僧人,尽行发配边地为军。除现获叛党人等已外,不许株连一人。所有众犯入官田产,着户部官均派给散与众屈死孩童亲属外,量拨郭外余地,埋其骸骨,并为一冢。复平章戴至德照旧供职,释放韩相、骆箨出狱宁家,升刘仁轨为枢密府左仆射,卢承庆为吏部尚书,瞿琰为侍中大夫,各赐赤金十锭、白银三十锭、彩缎十端、袍带一袭。刘仁轨、戴平章、卢承庆、瞿琰各各上表谢恩。圣旨复差卢尚书、瞿侍中为监斩官。当下拨御林军三千,摆围于通衢,刀斧手族拥印戟家属并游僧方士凶徒共二百三十三人,绑缚列于市口。先将印戟、莫角求行刑,照孩童们三百九十七人之数,碎剐其肉,其余人犯尽斩于市。满城士庶,无不抚掌称快。有诗为证: 规求无厌复戕生,云扰蕍腾势莫禁。 稔恶满盈机泄露,致令三族受非刑。 再说瞿琰奉旨差官拣择郊外余地,直看至曲江西北有十余亩官田,可以为坟。即将印家夹墙拆倒,取出孩子们尸骸,埋葬已毕,堆土成墓。众百姓等感德,韩相、骆箨二人为首,募化钱粮,造一生祠于墓侧,装塑刘枢密、戴平章、卢尚书、瞿侍中四人浑身,四时祭祀不绝。至今小儿坟尚存。此时各官互相庆贺,共赏太平。止有瞿琰旦夕心绪不宁,每怀忧郁。看官你想,瞿廷柏以一介弱冠之童,官为司理,复蒙圣恩升授侍中大夫之职,何等显耀!正该轻裘肥马,选妓征歌,使势假权,恣行快乐,何苦恁地抱闷?其中有一段隐情,不好明言,止可默会。这都是瞿廷柏素有来历源头的妙处。不似当今少年子弟,倚着父兄势利,便穿绫着锦,纵性妄行,居家畅饮高歌,出外乘车带仆,人面前多少装作,若倒提起来,倾不下一点墨水,也不枉了,可怜,可怜!个中也有识得几行字的,将那举人、进士稳稳地揪在手里,仰腰坦腹,睨视狂言,宛似那博古通今、饱学多才的气象,及其到老无成,空留下一场话靶。还有那青年进步的,自觉身在青云之上,觑得人不在眼里,徒知傲物轻世,那分齿德之尊?揖不过膝,拱不离胸,兀自出入公门,夤缘作法。这样轻浮子弟,若使为官出仕,必然贪婪无厌,擅行威福,恃才任性,误国害民,拽起满帆风,不至那覆溺的地位不止。怎如这瞿廷柏,年虽弱冠,智识老成,只数年间干下许多功绩,并不曾矜夸妄诞,钓誉沽名。日前入京都时,不过将印戟谋叛情迹诉明于朝,然后赴东都司理之任。岂料武后一见,便欣然爱慕,暗存呢狎之心,故升他为侍中大夫,使朝暮可以亲近。不想瞿廷柏自那抚弄臂膊里,也自参透其意,待欲辞官,犹虑涉疑致祸,只得勉强就职,故心下屡怀不乐。当下在枢密院中闷坐,忽见山东官吏赍本奏陈:十余州瘟疫大行,百姓死者甚多,乞朝廷特恩,蠲免本年粮税,暂苏民困。瞿琰候奏疏送入内廷,即上本愿往山东施舍药饵,以救黎民瘟疫之害。武后见此奏章,好生不悦,对天子道:“瞿侍中在朝未及月余,即欲奉差远出,别样公务犹可,这瘟疫流行,关系大数,岂能禁遏?况此生小小年纪,焉知医家玄妙?若使他去,妄害生灵!”天子道:“卿言是也。” 忽一中贵官俯伏道:“以奴婢论之,瞿侍中尽可去得。” 武后道:“汝何以知之?”中贵官道:“奴婢前奉玉旨,往印戟家监辖入官财物。刘尚书、卢太常因那孩侍中缘墙而上,才知分晓。” 武后道:“何为缘墙而上?”中贵官道:“彼时见瞿侍中从墙下平步而行,倏忽间已至墙顶。奴婢想,瞿侍中若非异人,焉能如此神捷?娘娘差其普施药饵,多分保全黎庶之命。” 武后听了,不觉悚然惊骇,暗思:“留此人入宫亲昵,亦不为难。设或真是异人,内廷难以驻足,不如乘机使之远出,实为便事。” 即对天子道:“瞿生既有如此神技,决精岐黄之术,使其施药救济,百姓庶得全生。” 天子首肯。武后代批圣谕,发下枢密院来,授瞿琰为侍中大夫兼摄御医院正使,前往山东州县普施药饵,救民危疾,待宁静之日,另行升擢。瞿琰接旨。无限欢喜,辞朝别兄,带随行军校,取路往山东来,不题。 且说山东博平州崇武县有一山,名为石鸣山,岩约有百丈之高,叩之其声清响,岩下有一道者,皤髯皓发,颜色如童,无分冬夏,身上止穿一件白布衲衣,未尝见其洗濯,洁白如故。人不知其姓名,但呼为白衲道人。修行于山岩之下,将及百载。于大唐乾封元年除夜间,正于蒲团上打坐,忽见山下灯光乱明,脚步声响,白衲道人疑惑道:“夜静更阑,况兼岁毕之宵,为何山僻中有人行过?”急起身往外一觑,果然骇胆,实是惊心。还幸喜这老者是个得道的高人,不为动色。若是那平常胆怯之人见了,岂不唬死!看官你猜:除夜中有人从山岩下行过,却是兀谁?原来前面一人,身长丈余,脸生三眼,红须赤发,尖嘴獠牙,身上披着一领紫衫,右手执一火轮,闪烁之光照耀如同白日,左臂上挂一红色葫芦。中间一人,也身长丈余,黑脸大头,短须环眼,身上穿一领皂袍,两手捧着一面皂旗,项上挂一黑色葫芦。末后一人,身材虽觉矮小,面貌分外希奇,尖头阔额,碧眼黄髯,脚短手长,背高腹大,身上着一件黄衫,两手揪昝着一个黄囊,腰系一个黄色葫芦,从南首行来,厮赶着径往北去。白衲道人见了,大是诧异,忙赶上喝道:“汝三位是什么人,半夜三更,从此行过?”那三人急回头见了,忙稽首道:“不知道者在此,失于回避,万罪,万罪!” 白衲道人道:“我瞧汝三人服色不一,面貌狰狞,兼且手中所执之物更是奇异,谅来决非凡品。乞道其详,免人疑愕。” 红髯的道:“予是火神,这皂衣者水神,黄衣者瘟神。皆奉上帝玉旨,降祸于人世者。” 白衲道人道:“既奉天帝差遣,何以三人并行?”红髯者道:“予等前至博州,即分投地境而去。” 白衲道人道:“请问三人所往者何地?所害者何家?所降者何祸?“红髯的道:“天机深秘,焉可轻泄?”白衲道人道:“静夜中,况临山僻去处,举目间止尔我四人,言之何害?”红髯者道:“上帝因临淄官民合犯回禄之劫,故委我至彼行事。” 白衲道人道:“遭劫之家可有数乎?其时日有定期否?”红髯者道:“玉旨批定日期,于正月十五日辰时三刻,州前贞节坊下庞待诏家起火,至十八日未时即刻火熄,共焚毁官民屋宇九千三百七十一家。” 白衲道人合掌道:“善哉!百姓遭此大幼,岂不城内为之一空?其间善恶贤愚不类,亦有分别么?”红髯者道:“大劫已定,一例施行,岂分善恶?”白衲道人叹息道:“上天既有一定之数,修身积德何为?还有一件,尊神手中火轮、臂上葫芦,有何用处?”红髯者道:“火轮乃起焰之种,葫芦藏荧惑之精,变化无穷,谁能解悟?”白衲道人又问那皂服之人。皂衣者道:“予奉天帝之命,往淮河涌波作浪,覆溺来往船只。”白衲道人又问是甚日期,覆没船只几何,手内皂旗、黑囊是甚施展?皂衣者道:“天地间无风焉能起浪?予之黑旗,直竖风生,横招浪涌,乱拂则鱼龙叠至,静执则波定风轻。玉旨批下,二月初一日卯时初刻,淮河内覆没大小舟船二百一十五只,溺死良贱男女老幼共五千三十四人。” 白衲道人道:“其间亦可解救否?在劫人数岂无一二越数得生者?”皂衣者道:“天庭限定,纤毫不能更动。无分好歹,一例施行!” 白衲道人长叹道:“既无善恶之殊,要此天曹何干!” 复问那黄衣者是何神鬼,一色葫囊,何所施设,黄髯者笑道:“予等奉上帝之旨,降灾 于人间。公系隐逸道者,有甚干预,何必逐一细加询察?”白衲道人道:“天理至公,福善祸恶。今闻二君之言,似乎善恶相混,灾祸并施,予心甚觉不平。水、火二变,已蒙见论。但不识此君葫囊服色皆黄,未审是何神异,敢不委曲求教?”不知那黄衣者怎生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散符疗疫阴功大 掘鼠开疑识见多 第四十回 散符疗疫阴功大 掘鼠开疑识见多 诗曰: 阴霾太盛日倾晖,怪异频生正气衰。 违众独施盘错器,瞿郎无愧掞天才。 话说黄衣之神因白衲道人盘沾,当下答道:“予奉天旨颁行,于五月初旬,博平四州二十三县遍行瘟疫。葫魅囊妖,各逞其力。凡一概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存仁积德之家,皆不敢轻犯。所侵扰者,都是那奸臣、逆子,阴险作恶之门。葫芦、黄囊所贮药物,遍洒于诸州各县溪涧井河之内,除良善已外,服此水者尽罹灾厄。” 白衲道人大笑道:“汝三神俱奉天庭差遣。水、火无情,不分善恶,一概施行,甚非上帝好生之念,反不如瘟疫使者福善祸恶,甚合天理,方显至公顺逆之报。”正说间,渐闻四野鸡声起,银河斗柄横,那三位神道齐和一声便走。这白衲道人两手攥住二人, 抵死不放,单被那黄衣者脱身而去。红、黑二神大咤道:“老子苦缠,误了我等大事,岂不惧天曹谴责乎?”白衲道人笑道:“我止为生灵救释水、火二难,便将我万刀加身,轰雷击首,亦所甘心,岂虑天庭之责?”红、黑二神意欲行凶脱走,奈何这老子道高德重,难以相犯,两下拖拖扯扯,不觉天色将明。那二神无奈,只得撇下火轮、皂旗,红、黑二囊,化作两道清风,望空而去。白衲道人满心欢喜,掘开岩下之土,将前物埋藏,用蒲团覆之,昼夜坐于其上,救了临淄一州房屋,并淮河千万人性命。有诗为证: 波涛汹涌焰飞腾,焚溺须知大数成。 白衲委身诒二怪,惠敷黎庶贺升平。 再说博平所辖四州各县,于乾封二年五月间遍处瘟疫大行,死者甚众,故州县官员奏闻朝廷。此时瞿廷柏车从已临博平地界,本州官吏迎接入城,至廉访衙门,权为公署。众官备言诸州各县,无分城市村乡,排家儿睡倒,不惟百姓死亡之惨,便是诸官家眷病丧者相继。瞿琰道:“天灾流行,预当禳解。况州县衙门,原有医官承值,何不普施药饵,救济沉疴?”官吏道:“何处不建斋设醮,祁禳救度?并不见什么感应。州县药局中聚集明医高士,遍舍药剂,也不曾医的一人痊可。正是有田无人耕种,有屋无人居住,有路无人行走,故则得申奏朝廷,求蠲粮税。今幸老大人大驾亲临,万民之福也。” 瞿琰道:“本司感蒙圣恩,除授今职,正为这事而来。明日即有公文行下州县,凡我按临,随处要取 砂黄纸候用,切莫迟误。” 诸官不知其意,唯唯辞去。次日,瞿琰升堂,博州知县亲送 砂纸札到来。瞿琰已写下榜谕数张,交与知县,差人各处张挂。令一概病染瘟疫者,不拘官吏士民,给符一纸,烧灰吞下,立刻可愈。此时博州满城百姓知闻,纷纷然倩人往廉访司中取符。这 符恰也灵验的紧,患疫之人,焚灰吃下,顷刻间腹中作响,解下些黄水,便觉清爽,渐思饮食,三二日中,平复如故。瞿琰初时亲自给符,次后渐渐人多,应接不迭,将符托与知县,转付各坊保正,散与患病之家;戒谕余剩之符,仍然交纳,倘有藏匿者,必染重疾丧身。那县官、保正见灵符如此神验,谁敢藏留片纸。这瞿侍中亲往各州诸县巡行已遍,照样给散符,吞者即痊,不知救活几千万生灵,补足了天地间多少元气。这博平州二十余县百姓,各创生祠,妆塑瞿琰金身,四时祭祀,以报其恩。这是后话,按下不题。 再表瞿侍中七月内离却长安,至博平来,又是半载。此际见各州百姓俱已宁静,总章二年正月回京复命,进朝见天子,山呼舞蹈毕。天子慰劳道:“博平百姓,尽罹大疫,赖卿之力,周全亿万性命,卿亦劳剧之甚!”瞿琰俯伏道:“臣忧弱竖子,感蒙圣恩,锡以重爵,代国济民,何云劳剧?臣至博平,往返迟滞,有违钦限,乞天恩垂鉴,赦宥逗遛羁缓之罪!” 天子龙颜大悦,又道:“自卿去后,中宫即染内疾,迁延几月,不能与朕同朝视政久矣。朕思卿既能治疫,则诸疾亦能攻疗否?”瞿琰道:“臣之 符,诸恙可治。娘娘龙体不安,臣明早书符进于璇宫,娘娘用无根水吞下,瞬息便能痊可。” 瞿琰正待谢恩出朝,忽内侍传出国母懿旨,召瞿侍中入宫,诊脉用药。瞿琰道:“臣之药与诸医不同,不用那望闻问切,止书对症灵符,立能奏效。” 天子道:“中宫既宣卿面瞧病症,焉可不往?”瞿琰俯伏谢罪,慌随内侍入宫,举目细观,宫中景致十分壮丽。但见: 雕梁画栋,永巷瑶斋,四围粉壁涂椒,遍处榱椽饰玉。龙床垂锦帐,层层金碧辉煌;凤枕覆鸳衾,霭霭麝兰旋绕。穿宫太监身衣蟒,近座昭仪貌若花。 且说瞿侍中进于瑶斋之前,见武后头裹龙纹玄色之帕,身穿亵服,凭几观书。宫人报入,武后宣瞿琰进斋,俯伏山呼。武后笑道:“椒阁之中,不须行此大礼。” 令宫人扶起,赐锦墩坐于几侧,细问博平事体。瞿琰逐一奏闻。武后道:“烦卿保全黎庶,不日奏过官家,必行升擢。” 瞿琰顿首谢恩。武后道:“自卿去后,朕偶染一笃疾,已经数月。每一昼夜,三五遍胸膈作疼,最难禁受。御医院诸生虽用药调治,随止随发,势无定期。近日来愈加剧痛,朕觉怆惶,势甚狼狈。烦卿细诊脉息,果是不起之症,卿当直陈,毋隐匿,以误朕事。”瞿琰暗思:“脉理深奥,未得真传,岂可遽行诊按?如竟辞不谙,反激其怒。大率妇人之疾,多根于气。若究得病之源,竟以恼怒发挥,必中其窍。” 当下筹画已定,复奏道:“臣医术以望闻问切,为视病之本。臣观娘娘血华龙颜,声清神足,瞻视有常,语言循序,乃寿征也。正当躬修圣德,辅助至尊,总理万机,以致太平之治。何因微恙,便云不起?待臣细诊龙脉,对症用符,片刻奏功。” 武后大喜,令宫人取龙锦之袱,放于几上,伸出如牙似雪、温香玉润的一只右臂来,令瞿侍中诊脉。瞿琰凝神闭目,将两指搭上,诊视一回。武后又举起左臂看罢,瞿琰俯伏于几案之前。武后忙舒春笋般纤纤玉指,轻轻扶起,赐坐再谈。瞿琰道:“臣按娘娘龙脉,肝息带弦,尺关洪芤,似乎恼怒中所染之恙。臣用宽胸开郁灵符,娘娘服之,顷刻见效。” 武后大悦道:“妙,妙,妙!卿医可称国手,虽古之扁鹊、华陀,莫能过也。且莫谈卿之符药灵验何如,但观切脉之神,宛如目睹,岂不令人敬服!只为着亲侄周国公,朕前念椒房至亲,奏过官家,委以国政,兼署钱粮武库事务。八月中,朝廷钦差薛郎将统领人马,征剿高丽,彼面奏官家,说军中器械不敷,圣限紧迫,恳发御林武库中兵器,暂给众军,候奏凯之日,交纳补足。官家允其奏疏,令国侄开库给与。谁想这库,自先帝用魏徵九功舞偃武修文之议,即收兵器藏贮库中,几及二十余载。前启钥看时,但见杆棒堆叠满地,不见刀斧枪戟之影。官家闻奏,已自骇然。叵耐这一伙狂妄好事书生,拴党上疏,诬劾国侄恃宠横行,藏匿兵器,意图他变。朕此时见了奏章,猛然怒激,胸膈中便觉疼痛。卿言及此,切中病源。但不知果能痊愈否?”瞿琰道:“娘娘症候,不过是疥癣之恙耳,何劳圣虑?”武后道:“卿药甚时可得?”瞿琰道:“圣躬有恙,臣子寝食不宁,岂容迟缓?”赐臣 砂、纸札,立刻可献。” 武后令宫人捧过笔砚、 砂、黄纸。瞿琰书罢符篆,便欲辞去。武后道:“卿少年隽拔,岂不知臣子事君父之理乎?”瞿琰道:“臣事君以忠,子事父以孝,乃三纲五常之理,臣岂不知?”武后微笑道:“卿既知纲常伦理,汤药亲尝之论何在?今日天色已瞑,留卿暂宿宫中,焚符整药,调摄朕躬。还烦参酌国侄库中亡失兵器一事,卿毋辞退之速。” 瞿琰心下已解其意,忙俯伏奏道:“臣用符药,单取那阳健阴柔之妙,方奏奇效。不然,徒用无益。” 武后道:“何为阳健阴柔之妙?”瞿琰奏道:“比如娘娘龙体,秉坤顺至柔之气如用药,宜选阴人,于亥时阴旺时分,汲无根水,焚符调和,伏侍娘娘服下,俄顷见功。又如臣等蝼蚁之躯,倘用药时,必须阳人调摄,才有实效。若使阴阳混淆,此符有何灵验乎?”武后道:“聆卿析言,已知阴阳化工之理。但交亥刻服药,这时候尚有余暇,与卿一谈,以祛睡魔可乎?”瞿琰道:“臣得侍龙颜,亲聆珠玉,臣无任感戴。然圣体未药之先,不宜嘉言,以乱神气。须默坐观想,则药奏功甚易。” 武后是个聪明绝顶的皇后,见瞿琰屡屡危言求退,心下反喜他是一少年英哲真诚君子。又暗思符药、或用阴阳之术,似亦近理,故不复逗遛,令中贵官二员、宫女四人,执金莲宝炬,送归私第。瞿琰叩首谢恩,正待出宫,武后又宣转, 叮嘱道:“臣侄周国公失去军器一事, 烦卿留心询察,倘有踪迹,必加卿以不次之赏。” 瞿琰领旨出宫,径回刘枢密院中来,厚赠中贵宫人,回宫复旨。 当晚,刘仁轨兄弟叙情,彼此将往事说了一番。瞿琰道:“皇后以周国公武库失兵器重务,委弟询察。弟想这事实为特异,难以稽查。”刘仁轨道:“昔日你爹爹在日,将一切药书授我,曾于《本草大全》上见一种异药,名为鼠宾鼠,善能食铁,其肠可为利剑,价值千金。兵器库中镇以石狻猊,则无此鼠之害。以我度之,莫非今日亦是这光景么?”瞿琰道:“大哥何不以此说奏明朝廷,亦见博古之才?” 刘仁轨道:“《孟子》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古本虽载此说,未可必其真否。如孟浪奏闻,倘库中无迹,反获诳君之罪,是以不果耳。” 瞿琰道:“大哥所议,乃老成斟酌之见。然著述书籍,必是老师宿儒、高人达士之笔。若无稽考,徒传问益?明日待弟宛转奏闻皇上,其说在于有无之间,且开武库试寻踪迹,有则古典不讹,无亦不欺于上。” 刘仁轨点头称善。弟兄们商议后,又经数日,中贵官传国母懿旨,宣瞿琰入朝。武后道:“前服卿神剂,朕宿病即痊,已曾转达至尊,擢卿爵秩矣。” 瞿琰道:“君父有恙,剖肝割股,臣子之职当然。既娘娘龙体痊安,洪福所致,臣何功之有?”武后道:“朕危症复瘳,实赖贤卿符药之神,何谦抑如是耶?前因国侄武库之失,托卿询察,曾有主见否?”瞿琰道:“臣前奉旨,为周国公查考武库所失物件,实无踪影。臣闻人言, 禽兽昆虫之类, 亦有食铁者。臣细思其说荒唐,不足深信。然宇宙间常闻怪事,容或有之。求娘娘传旨,委国戚与臣等同入武库一观,或失或存,便知的确。” 武后大喜,就于御案上写下旨意,宣周国公武承嗣、吏部尚书卢承庆、侍中大夫瞿琰、侍中张文馞、中书令郝处俊,率军校百人,同至武库,复查所失军器。旨意一出,满朝臣宰尽笑武后之痴,连武承嗣亦暗中疑惑。当下奉了玉旨,相约五位大臣,同往武库中来。管库官吏开了锁钥,众人齐入看时,但见杆棒堆积满地,并不见尺寸之铁。众人四散观望,满腔子怀着窃笑,都道:“国母心痴,信这稚子虚谈诡说,空在此鬼混。” 这瞿琰留心寻觅,自前厅转至西厂,只见贴墙屋柱边有一小穴,光溜溜似有物出入的模样。瞿琰令军校用铁锹掘将入去,掘至五尺多深,其穴又转一弯,就随弯掘下去数尺有余,又转一弯。瞿琰看了,暗忖个中必有奇物,又喝军校锹下,随弯倒曲,共有七个穴道,约有三丈之深,只见一坑,方圆九尺五六,四围光洁可爱,中间横铺一榻,乃红土堆就的,宛似人家床帐。瞿琰看了,更是骇异,上前细看,土榻之上,居中乃三片赤泥,侧通一窍。瞿琰仔细端详,心下甚喜,令军校周围张物布置,跨上土榻,亲自动手拨开赤泥,只见二鼠端伏于中。但见: 深坑屈曲,赤土玲珑。蹲卧处光净无尘,出入径峻有景。圆耳细目,视听极聪;平额阔唇,行藏最滑。淡青头尾,似断续之云;洁白身躯,如平堆之雪。 那二鼠猛然见了瞿琰,急纵身跃起,早被军校举布袱罩了,紧紧攥定,一齐欢喜道:“今日才出库中执役之枉。” 张文馞、郝处俊笑道:“凡鼠种类不一,处处有之,何以知其食铁?乃妄诞之事耳。” 武承嗣兀自不信。瞿琰唤军校拿银丝笼一个,将二鼠捉入笼中,回朝复旨。次日早朝,天子坐于前殿,武后垂帘听政。周国公武承嗣、吏部尚书卢承庆、侍中张文馞、中书令郝处俊、侍中大夫瞿琰朝见毕,武承嗣将库中所擒之鼠,奏闻天子。武后令取过鼠笼,验其真伪。武后看罢,笑道:“瞿侍中足有卓见,此鼠圆耳细目,阔嘴平额,头尾皆青,遍身雪白,亦为世间罕物,可有名否?贤卿又何知其能食铁也?”瞿琰正欲答应,旁边转过中书侍郎许敬宗执简当胸,向前启奏。不知所奏何言,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白马寺怀义嫉贤 大峡山羊雷仗义 第四十一回 白马寺怀义嫉贤 大峡山羊雷仗义 诗曰: 深宫昵爱挟飞仙,峻岭谋财雀逐安。 淫盗两途君莫羡,到头终必受诛连。 话说许敬宗见武后问瞿侍中异鼠之名,从旁奏道:“臣观此二鼠,高不过一尺,重不过数斤,细齿薄唇,焉能食铁?以二小鼠,纵使有食铁之技,亦不致吃尽满库器械,总属无稽之言,有何实据?瞿侍中难免欺君之罪!”瞿琰道:“适奉玉旨,清查武库失去兵器。臣思此库墙垣高耸,重门扃綢,何由致盗?假使盗去,亦无处藏匿。臣与兄刘枢密暗加搜索,臣兄言自古有食铁之鼠,其肠可铸为利剑,故奏闻陛下,试往库中踪迹。果于深穴内取出此二鼠,其形状古怪,实世人之所未见。赍至内廷,与陛下、国母龙目一睹。此二物名为鼠宾鼠,声鸣如磐,嚼铁如泥,载于古书圣典,何为妄上欺君?”武后道:“二卿不必争论。适闻瞿侍中言,其声如磬,其肠可铸为刃,以此二项试之,立分真伪。” 许敬宗道:“娘娘天鉴甚明,倘这二鼠声不如磬,肠不可铸剑,岂不是瞿侍中诳欺君上?”武后道:“今日得此二鼠,试观瞿卿之言符验否,又非他要功冒禄,何谓欺君?其言验,足显博古高才;其言不验,付之一笑而已,有何罪哉?但不知此鼠何以得其声叫?”瞿琰俯伏谢恩,奏道:“娘娘欲听二鼠之声,取利锥剌其股则鸣。” 武后唤宫人取出金针一枚,递与宦官,逐二鼠于笼角,以针刺去。二鼠一齐嘶叫,果然其声如磬,清韵盈耳。天子与武后听了,龙颜大悦。合殿臣宰宫监,合声称妙。止有许敬宗默口无言,呆立金阶之下。武后见了,宣许敬宗近前,付与匕首一口,令其剖鼠取肠。许敬宗怎敢违忤,只得裸拳伸臂,取二鼠剖开,剜出五脏看时,果煞奇怪:赤心、青肺、白肠、黑肝、黄胆,五脏按五行之色。天子看了啧啧称妙。武后道:“二鼠之肠,虽然洁白可爱,其质柔软,焉能铸成兵器?”瞿琰道:“肠虽柔软,入火则坚。陛下拣选良匠,用文武二火煅炼,取蒸池之水淬砺,和以九炼纯钢,自成宝剑二口,可名无价之珍。” 武后取肠,交与周国公武承嗣收贮,留下鼠皮,藏于宝库,以志奇物。此时众官皆欢喜出朝,惟有许敬宗奉后旨持刀杀鼠,暗忖受屠夫之辱,满面怀惭,无颜而退。瞿侍中回枢密院,对刘仁轨备言前事。刘仁轨无限之喜。有诗为证: 庇奸昔日免凌夷,恃宠犹然妒大儒。 圣母宽恩不深罪,操刀只令作屠儿。 且说周国公武承嗣领鼠宾鼠之肠回府,转委工部官员寻访良匠,打造宝剑。这工部侍郎姚元崇差人询访精于打造军器匠人。本部员外郎栾虚觅得一人,姓许名铢,系东平人氏,善造军器,就于铁作局中起工。这许铢原系高手,见监工官吏说知鼠肠铸剑之事,许铢禀道:“诸禽各兽能吃铁者,其肠胃俱可成器,须赐静室炉厂煤炭二火,并令人取蒸池之水、东夷之铁,三者齐备,匠人便可动手。工部官从其差拨,逐一打点齐备。两月之后,许铢造成宝剑二口,用七宝装饰剑鞘,奉与工部侍郎姚元崇,转呈周国公武承嗣,承嗣送入中宫。武后细看,二剑之光闪烁,长有三尺二三,色如白练,试以杀人,不染血腥,吹发自能两断,果为至宝。武后将二剑收藏宝库,重赏许匠人并工部官吏。又奏过至尊,说:“瞿侍中以符药救疗博平十余州百姓,复痊婢子之疾,又清查武库取出鼠宝,上解至尊之疑,下释国侄之罪,瞿生有此大功,理应升擢三级,授为大理寺少卿,兼署出入粮储。将日前妄奏周国公诸生,尽行远谪。” 天子允奏,颁旨于各衙门知悉。瞿琰接旨,入朝谢恩,辞还爵秩不受。武后道:“卿有大功者三,今暂升卿职,不日另行迁擢。今坚辞不受,莫非以爵轻禄薄为嫌?”瞿琰顿首道:“臣感天恩,未有尺寸报效,复锡显秩厚禄,无任感戴之至。然司谏诸官,皆以谠言正直为任。前周国公库中失去器械,众言官责以失检点,而复规以监守自盗,尽公非为私也。陛下因臣清查明白,突将言官等贬谪,是以臣害之也,臣何敢当?愿削臣爵位,复诸司谏之秩,庶几人心皆安,言路不塞。”天子大悦道:“视卿天才耀颖,况复宽厚不伐,少年若此,实为难得。依卿所奏,尽赦诸谏官之罪,卿亦就职毋辞。” 瞿琰才叩头谢恩而出。当晚批出圣旨,说许敬宗系朝廷大臣,不思尽忠报国,屡屡忌贤妒能,本宜重惩,姑念开国功勋,削职闲住。此时,瞿琰择日莅大理寺之任,与刘仁轨同在长安为官,人人悦服。天子、武后,不时宣召入宫,评议国政。内中有妒忌的佞臣欲行谗谤,看了印常侍、许敬宗的样子,谁敢多言?故此瞿少卿建议,朝廷无有不从。 光阴代谢,不觉早过了两个年头。左枢密刘仁轨因父亲刘浣归闲鄂州,年老病故,率领家眷丁忧回籍去了。瞿琰留于京都,年过二旬,未曾婚娶。多少皇亲国戚、宦室豪门,托媒说合,尽皆却而不就。当下正值弘道元年十二月,高宗皇帝驾崩,太子显即位,改元嗣圣,尊武后为皇太后。二月,太后废天子为庐陵王,立豫王旦为皇帝。内外政事皆决于太后之手,复立武氏七庙,又擢番僧怀义为白马寺王,以念佛诵经为名,出入宫禁,得幸于后,丑声远播。眉州刺史英公李敬宗起军扬州,太后遣大将军李孝逸将兵征讨,瞿琰常召入宫中,赞画机务。怀义暗思:“他青年标致,举止温雅,又见太后言听计从,甚相亲信,心中暗忖这官儿若久侍椒房,难免偷香窃玉,不如及早逐他离此远去,以除心腹大患。” 日逐在心,无隙可入。当日侵晨,正和武后在龙床上作耍,宫娥传报:清海防御使差官赍本奏称,清远县巨寇羊雷、潘三澼聚众数万,据州僭县,大生变乱,官军不能抵挡,远近振动,势甚猖獗,求朝廷速遣大将,统兵征剿。武后闻报,不能尽兴,忙披衣而起,急欲出朝,聚集大臣商议。怀义道:“陛下素有胆略,人皆称为女中大帅。今闻此小警,何忧怖如是耶?”武后道:“卿家但精房帏之术,岂解国家大事?前李敬宗这厮与骆宾王、唐之奇等移檄州县,共谋作叛,虽遣大将军李孝逸率兵讨之,未闻捷献;今复清海骚动,离此较远,倘一时四远响应,仓猝难以征服,这是切身之害,故朕心深以为忧。” 怀义道:“海寇山僚,恃险负固,不时窃发,恣行掳掠,意图金帛子女,欲满则退,乃疥癣之疾耳,何劳圣虑?陛下欲图万全之计,只遣一文武兼全臣宰,督率将士,领兵征进,势如摧枯拉朽,管取马到成功。” 武后道:“朕亦知速发精兵, 破彼乌合之众, 成功甚易。遍想满朝大臣,并非文武全才之士,故朕心忧疑不决。” 怀义道:“臣观大理寺少卿瞿琰倜傥不凡,才猷拔萃,陛下委以重任,必能立业建功。” 武后道:“瞿少卿青年有志,才德俱优,朕朝暮咨以国政,辅翼庙堂,岂可使之远出?”怀义道:“辅弼朝纲,固云重务,然剿夷贼寇,亦非细事,如委托不得其人,必贻国家大害。” 武后沉吟半晌,允其所议。傍晚发出圣旨:授瞿琰为清海军经略使,监督正将二十员、裨将五十员、马步精兵五万,外钦赐宝剑一口、令旗一面,便宜行事。清海军十四州、四十七县军兵尽行调遣。所有一应杀戮,不必奏闻。瞿琰见了旨意,反生欢喜,暗思谗佞盈朝,忠良遁迹,久恋于兹,必罹重祸。即时辞朝,文武官员一齐饯别,迤逞领兵前进不题。且说这清海地境,春秋时为南越地,三国时属东吴孙权统辖,名曰广州,至唐高祖改郡为州,易名清海。其地脉总百越,山连五岭,夷夏粤区,仙灵窟宅。本州所属清远县有一好汉,姓羊名雷,排行第一,乃大罗山猎户,生得脸如锅底,身似金刚,一部落腮胡,两只朱红眼,双臂有千斤之力,凡入山捕兽,惯用一杆纯铁钢叉,重五十余斤,独自一个出入深山穷谷之中,撞着豺狼虎豹,手到成擒;性虽急躁,最有义气。父亲早丧,事寡母劳氏极其孝敬。忽一日早上,羊雷见天色晴明,吃了酒饭,倒提着钢叉,取路往峡山上来,寻觅野兽。行了十余里山径,看看走至岭上,忽听冈侧树林里人声喊叫“救命”! 羊雷忙奔入一步看时,只见两条大汉,腰里插着刀斧,将一个后生背剪绑了,正待下手,见羊雷撞到,吃了一惊。羊雷大喝道:“青天白日,汝两个在此杀人,莫非谋财害命么?”一大汉道:“冤有头,债有主,我等与这厮系杀父之仇,在此报冤。客官你自请行路,莫要多管!” 那后生高声叫屈,喊道:“爷爷救命,这两个是我义男,骗我至此杀害。” 羊雷再欲诘问,只见那条大汉怒目拔刀,待要照后生面门劈下。羊雷大喝一声:“慢着!” 一钢叉戳去,将执刀大汉兜胸脯搠倒。这条大汉叫一声”阿呀”!转身便走,被羊雷赶上,一叉柄打翻。慌忙替后生解了绳索,扶起问其原故。后生道:“某姓潘名?,祖居三水县,家颇富饶,每往两浙收买缎匹生理。这二贼是某家生子,一名潘屿,一名潘鹿。三日前好端端同出门来,行至此间,陡起凶心,将我捆倒,不是偶遇尊驾,这一个命早已归阴。” 羊雷道:“义男谋害家主,其中必有委曲。” 向前看那二人时,那一个胸脯中叉的闭眼擎拳,早已气绝;这一被叉柄打伤的,昏晕方苏。羊雷一手抓之,喝道:“汝好好将谋杀家主根源对我实说,姑留一命,送官缓处。稍若迟延,不吐真情,照那贼样子,兜心也是一叉!” 原来被戳死的名潘屿,这人名潘鹿。当下潘鹿哀求道:“待小人直说,乞好汉饶命则个。” 羊雷同潘屿坐于石坡之上,令潘鹿跪下快讲。潘鹿道:“小人奉二伯爹并主母之命,几次令我二人谋害小官人。小人念主仆之情,不忍下手。” 羊雷怒道:“好胡说!自古道,六耳不同谋。设计杀人,是那暗中暧昧事体,怎有主母、伯爹数人计议之理?总属荒唐!” “咄”的一声,跳起身来,提叉便搠。潘鹿叩头道:“待小人细说便是,求好汉见饶。” 羊雷怒目切齿,倒提钢叉,喝道:“快讲,快讲!倘有一字虚诈,教汝顷刻身亡!”潘鹿道:“家庭事务,小官人在此,怎敢调谎?二伯爹乃小官人嫡亲伯伯,彼有三子,因家事不及小主,几遍价要承继一子过来,小主不允,记恨于心,故此屡生谋害。近来小主母因小官人在浙西娶了一妾,暗怀忌妒,况小官人出外日多,小主母暗与伯爹第三子通奸,故两下合计,谋杀小主,一来占了家资,二则一窝一处的快活。先与我二人二百两银子,杀了小主,找银八百两。此是真情实迹,求好汉饶放草命。”羊雷问潘屿道:“这言语可不假么?”潘屿道:“小可先人与凶伯同胞。先祖存日,将财产一般分析。先人善于经营,十年之间成了万金家计。凶伯尚气好讼,将千金之产浪费大半,要把兽兄承继。奈寒家通族不允,以致仇恨生谋。况近日贱荆举止异常,窥其动静,似有外情,或两恶相济,暗谋杀害也。”羊雷道:“尊府价仆共有几人?”潘屿道:“苍头、小厮、男女等不下三十余人。” 羊雷道:“价婢如此之多,令伯何独用这二人?”潘屿道:“此二奴之父,原属兽伯。因彼家道萧索,复归与我。” 羊雷道:“据此参酌,的确无疑。然此事关系甚重,难以容忍,且到草舍一饭,同往敝县首明,再赴上司告理伸冤。” 潘屿拜谢。羊雷掘土将潘屿尸首埋了,把凶器交与潘屿,理条绳子,吊了潘鹿,一同复回原路,到羊雷家里来,对母亲说了,忙忙地整办酒饭,搬将出来,满案上都是些野味:鹿脯、虎 、麂肉、兔腊之类。二人饱吃一餐,又拿酒饭与潘鹿吃了,径取路往清远县来。到得县前时,天色已暮,把门人役问了备细,且在衙前伺候。少顷,知县坐晚堂,皂甲将三人带入,跪于厅下。潘屿、潘鹿一齐叫屈。知县道:“汝三人夤夜声屈,却为何故?”潘屿把伯子、浑家合家谋害并山岭偶遇羊雷救命情节,没头没绪的说了一遍。县官喝道:“山径杀人,事体至大,听汝言语含糊,难以凭信。” 羊雷跪上案前,禀道:“这人姓潘名?,系三水县缎商,有嫡亲伯子与他浑家合计设谋,将二百两银子贿嘱义男潘屿、潘鹿二人, 于峡山岭下将家主捆缚,正要下手,彼时小人上山打猎,偶从岭下冲出,救了潘屿,路触不平,已将凶仆潘屿搠死,尚存潘鹿为证。这是爷台所辖地方,小人和潘屿先行首明,以为日后伸冤张本。”大尹道:“他家义男在山僻间谋杀家主,刚刚又被尔冲破。既然冲破,止应救了潘屿,拿此二仆见我,审断定罪,才是个道理。怎么为救一人,反又杀死一人?今复乘夜出首,希图脱罪,事迹涉疑,难于准信。” 羊雷听罢,不觉 目上视。未知怎生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卞心泉赂贵救亲 羊大郎肆凶拒捕 第四十二回 卞心泉赂贵救亲 羊大郎肆凶拒捕 诗曰: 匿瑕贪垢是良谋,侠气雄图惹祸尤。 勇往直前无芥蒂,羊君应抱杞人忧。 话说羊雷因大尹把杀潘屿一事班驳不信,一时怒气填胸,厉声道:“那贼子见小人盘诘,口虽答话,张目持刀,欲行砍下。若非小人用叉搠倒,潘屿难免刀下亡身。自古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老羊是个铁汉,路见不平,开除此贼,事迹真实,何用涉凝?”左手指着刀斧道:“这凶器可为死证!“右手指着潘鹿道:“这凶徒堪作活证!小人今日首明,非图脱罪,只因杀人于清远山中,恐贻害近山百姓,老爷若欲归罪小人,小人甘受,单便宜了恶党凶徒,得以藉口,下次杰士谁敢仗义救人,自投罗网?”县官大怒道:“白昼山径杀人,关系非轻,我怎不要详细审鞫?这杀才反大言抵触,我偏不用死证、活证,止断你杀人偿命!” 羊雷大笑道:“要杀便杀,吾何惧哉!可惜朝廷用了恁样官吏,岂不激变了百姓?”县官大恼,喝军校将羊雷拖翻行杖。潘屿忙叩头道:“好汉因我杀人,乃是一团侠气,为公非为私也,小人情愿代责。” 县官不理,站出公案,喝叫:“将羊雷重打!” 羊雷伸着两腿,任他行杖。打至四十竹片,方才住手。取出一面铁叶重枷,将羊雷枷了,贴上封条,令牢子押入大狱中监禁。将潘屿主、仆二人,发下招房拘锁。次日早堂,佥押已罢,狱内提出三人,带领忤作人役,亲自上马往峡山来检验尸伤。潘鹿掘土取出潘屿尸首,与县官看了伤痕,着落地方办棺收殓。县官回衙,依然将三人监下。此时遍处传说其事。 却说回岐驿前有一富户,姓卞号为心泉,与羊雷是姑表弟兄,闻这消息,带些银两,忙入县中探望。牢头节级得了财物,放进狱中,与羊雷相见。羊雷备将前事说了。卞心泉叹道:“热心常管是非多。当今之世,是那奸巧机变的人占了便宜,似贤弟耿直无私、舍己为人的,多招飞祸。今系此不见天日之处,谁来救恁?”羊雷道:“天地间死生自有定数,何足介意。但可惜日前急忙里差了念头,不放潘屿走脱,自行出首,同禁囹圄,这不是救人不彻之处?深可痛恨!” 卞心泉又宽慰一番,相别出狱,径入招房里来,见了潘屿,埋怨道:“我表弟羊雷为兄禁于大狱,坐视不救何也?”潘屿道:“小可家门不幸,骨肉相戕,遭此大变,反累令亲受无妄之祸,我岂不欲救取?节级哥几遍价说合,有通关节的活路,早下锹掘,可以挽回。奈旧岁将资本托与浙西店家收买货物,目今出行,止带的随身盘缠,怎能勾救令亲出狱?故此朝暮忧煎,觅死无路。” 卞心泉道:“我有一计,可救舍亲。但所费之物,兄肯绍否?”潘屿道:“足下若能救出羊兄,一概费用,加倍奉还。如若虚言,天雷可击!” 卞心泉道:“既如此说时,我且去酌议停妥,然后奉闻。” 潘屿欢喜应诺。卞心泉离了招房回家,和浑家商议救羊雷门路。浑家道:“羊叔叔系是至亲,理应救护。但人命重情,县官作对,非大破钱财,不能分解。 况羊叔叔家事凉薄,倘代他应去,银两决无下落,我与你着甚紧要?”卞心泉道:“羊家兄弟系嫡亲瓜葛,暂时落难,我与你岂忍坐视?凡使费之物,不拘多寡,自有一囊主绍还,愁他作甚?所虑者,县主恶厉,等闲间近傍他不得,因此与决不下。” 浑家笑道:“银子若有边际,要觅门路,诚为易事。”卞心泉道:“据我论之,钱财易处,门路难寻。” 浑家道:“近山识兽,傍水知鱼。我等生理人家,怎解公门径路?我想,苍头卞诚的老婆舅娄小狗,是本县门子,何不唤他来商议,必有分晓。” 卞心泉省悟道:“是呀,是呀!” 即唤卞诚去寻娄门子讲话。傍晚,娄小狗方来,见了卞心泉,声诺道:“员外呼唤,本该立时造府,因敝主宴客,耽搁了半日,万罪,万罪!”卞心泉道:“你是个官身,进退由不的自己,怎讲‘得罪‘二字?且请坐下蔬饭。” 娄小狗谦虚不敢就坐,卞心泉一把捺定坐了。二人吃了数巡酒,娄小狗道:“员外见招,不知有何分付?”卞心泉道:“日前峡山杀人,被县官监系狱中那一条汉子,你道是兀谁?”娄小狗道:“那汉子唤做羊雷,讲是本山猎户,委实生得雄伟,象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徒,故敝主生疑,拘禁于狱。” 卞心泉道:“这羊雷是我嫡亲姑舅表弟,面虽丑恶,心实鲠直,专一抱不平,替人出首,惹下这场大祸。我意欲出力救他,奈无门路可入,故请兄来面议,若有可通之径,我亦不吝钱财。” 娄小狗道:“原来羊公是员外至亲,天幸,天幸!稍若迟延,待这人去了,则羊君弄假成真,今生断不能脱离大狱。” 卞心泉道:“这是怎么说?”娄小狗道:“半月之前,敝主小奶奶的哥子来衙里探望,就便讲说分上,图一个小富贵。小奶奶分付合衙人役,寻觅三五百两的人情才妙。员外你看,这清远县窄小去处,怎有那大来头关节?舅爷坐了十余日,好生嗟叹。小奶奶心下不乐,终日与老爷作闹,要赍发银两与他回去。你想,酸鬼的银子,不是性命?怎肯囊里取出来与人,单好生发别人的钱钞,做那官路人情,乃读书人本色。那晚敝主因人命重情,盘诘了几句,谁料羊君是一卤莽直汉,出言唐突,触犯了敝主,受下一顿竹片,押禁牢中。敝主正入私衙,兀自怒气未息,发话道:‘这人命事,未否真实,欲待拘提潘屿家眷审问,系于隔县事体,做甚冤家。明日差的当捕役,押解回三水县去,任彼查鞫便了。’ 次日,不知何人通甚言语,敝主变卦,说潘屿家事巨富,暗令节级索彼白银五百两送与舅爷,登时释放出狱。数日来不见动静,我谅羊、潘二君祸事不远。敝主变转脸皮,提出狱来,重刑拷打,不怕你不屈陷成招,拟成大辟,申文转详上司已定,再无可生的机括。员外有心救援令亲,作速整办银两方好。” 卞心泉欢喜道:“这机会甚妙,但五百两之数,觉乎太多。” 娄小狗道:“羊君乃尊府至亲,姐姐又蒙员外、妈妈抬举,小子可有用力之处,无不尽情。员外一壁厢打点财物,明日候早堂事毕,小子自来相约,切莫迟误。” 卞心泉又劝了数杯,娄小狗相别去了。卞心泉乘夜秤兑银两,专候消息。次早,娄小狗溜入县衙厢房内来。此时天色尚未明亮,那舅子睡着,问是何人,娄小狗道:“小的是门役,有事禀上舅爷。” 那舅子笑道:“来的却好,有甚事床上来讲。” 娄小狗走近床前,那舅子问道:“你为甚事侵早至此?”娄小狗撒娇撒痴的将前事说了,又道:“潘屿、羊雷都是小人至亲,遍处措置,止凑得三百两银子,内中说合者加二扣除。舅爷看小人薄面,莫嫌轻鲜,老爷处善言方便,饶放二人出狱,实感再生之德。” 那舅子满口应承:“只要现兑银子,扣除之数任凭你罢!” 娄小狗踅进私衙,伏侍县官出早堂事毕,慌奔往卞家来说:“我已将这事对舅爷说了,彼一口咬定,非五百金不可。小子又展转哀求,彼即慨让二百金,但要现兑入手,方才行事。” 卞心泉欢喜,随即兑银交与娄小狗。娄小狗道:“员外不是恁般行事。这银子毕竟要员外觌面交割,彼此放心,小子怎挑着干系的担子。” 卞心泉道:“老成持重之论也。” 唤小厮背了银匣,一同取路往县前来。娄小狗借一间空房,接舅爷与卞心泉相见,将银子秤估交割明白,两下相别。午后,县官取出三人重录口词,对潘屿道:“我老爷闻知你的系旧家,何以遭此内变?今放汝回去,凡事将就些罢,不可复去兴词告理,妄费钱财。” 潘屿道:“谢老爷金言。” 县官指潘鹿道:“这奴才谋害家主,法应凌迟处死。然不知与那死者孰为首从,暂且监禁大狱,从容拟罪。” 潘屿道:“谢老爷天恩。” 只见这羊雷圆睁两眼,看着公座。县官笑道:“是了。那晚我老爷屈责你几下,今 目上视,莫非怀恨乎?”羊雷道:“杀人偿命,理之自然,责我几下,何恨之有?”县官大笑道:“汝面貌虽然丑恶,却是一条鲠直肚肠。还有一件,若果系潘屿、潘鹿谋害家主,汝仗义杀其一人,足称侠气;倘徇私妄杀无辜之人,你那死罪还脱不去哩!” 羊雷道:“砍下头颅,不过碗口大小一个疤痕,要杀便杀,何必老爷如此反复劳神?”县官冷笑道:“到底汝是一个刚直不挠的汉子,难得难得!”当下令潘屿回籍,羊雷宁家,将潘鹿依然押入狱中。二人出得县门,卞心泉迎着,忻喜倍常,领二人到家下将养。潘屿道:“小可于山中险受凶徒杀害,幸遇羊老丈仗义救助;今系囹圄之中,又感长者施仁解释,铭刻于心,誓当报效。明府所费之物,返舍后随即奉偿。” 卞心泉道:“且从容见掷,不必恁地荒促。” 羊雷道:“据你们言语,大哥用甚银两么?“卞心泉笑道:“所费不多,止去得白金三百两,托娄门子转送与大尹的舅子,才放的贤弟出来。” 羊雷十分感激。潘屿便欲动身,卞心泉留定过了一宿。次日,羊雷谢别兄嫂,和潘屿取路回大罗山来。到了家下,留潘屿坐于外厢,自进内室见了母亲,细说前事。劳氏道:“十余日儿不回家,教我想的好苦!谢得龙天护 ,赖哥子救你出狱,不然怎样了结?”羊雷道:“萍水相逢,也是宿缘一会,儿便受些苦楚,中心无怨。今潘官人要回家去,儿虑他孤身无伴,山路难行,意欲护送至三水地界方回,娘不必悬念。” 劳氏道:“这也是好事,一去就回,切莫耽阻。” 羊雷整出酒饭吃罢,潘屿谢了劳氏,二人离了大罗岭,径取东南山路而行。傍晚,借一村舍人家歇息。次日,赶早趱路,行至西官镇上,饭店中打中火。二人正待举箸,背后一人将潘屿劈领揪住,喊道:“强贼在此,众人快来!”潘屿回头看时,认得这人,忙叫:“哥哥为何?”早被一伙青衣汉子攥住,取一条臂膊大小的绳子,夹脖子吊了。原来那伙人是三水县中积年缉捕公人,奉着县主钧帖,因潘屿亲伯潘有廉告称:有本银二千三百两,托义男潘屿、潘鹿随侄潘屿同往浙西,收买缎匹,不期兽侄辄起谋心,纠合大罗山强盗羊雷,于路杀死潘屿,尽劫银两,反赴清远县出首,以图漏网,乞本县拘提众恶亲审,追赃正典。又虑缉捕公人不认的潘屿,故唤长子潘厕同来擒促,不期于饭店中相遇。当下潘厕见羊雷生得雄伟,与兄弟共桌吃饭,对缉捕说:“这人面貌丑恶,决是强贼羊雷,一并拿了送官。” 众公人喊一声“是”,簇拥向前擒捉。羊雷手起一拳,打中潘厕额角,仰面便倒。众缉捕一齐抽出暗器,攒拢乱打。羊雷侧身闪过,拔起一支桌脚,横拉将出来,就如猛虎一般,势不可当。近身的皆被打倒,离远的倒退出门外,喊叫地方救应。羊雷飞奔人去,又打倒数人。比时欲待救了潘屿同走,见镇上四围人集,只得单身退步。后面地方保正闻说是大盗,又见行凶拒捕,打伤了公人,聚集四十余名士兵健汉,唿着哨子,执了枪棒,云飞电掣地从后赶来。羊雷听得喊声渐近,四顾无处躲避,就于路旁板下一杆树杖,反迎将转来,接着众人,大喊一声,打将入去。 众人齐举枪棒劈面刺来。怎当的羊雷力大如山,挺着那连枝带叶树橛,刺地一扫,众人连排儿跌倒。随后又一伙人拥上,又被羊雷掠倒,其余四散奔走。羊雷拽开脚走,径往西北山径中去了。地方保正见羊雷去远,不敢追袭,搀扶打伤之人,回至西官镇,与缉捕等共五十余人监押潘屿,同往三水县来,见大尹细禀其事。大尹亲验众人之伤,十分骇异,缉捕等与地方人役破颅折臂、损目伤脸、血肉淋漓者,共三十五人。大尹大恼,不由潘屿分辩,拖翻打了四十竹片,发下狱中监候。次日,拘唤潘屿浑家并潘有廉父子四人、通族邻里,细加审鞫。潘有廉道:“小人三子懦弱无能,止可坐食,故将二千余两血本,托与义男潘屿、潘鹿,随恶侄同至浙地收买缎匹,为糊口之计。不料潘屿暗清远县大盗羊雷,杀死潘屿,将资本尽行劫去,复设谋出首,幸清远大爷参破,监候狱中。小的已经告明,蒙老爷差公人勾唤恶犯,为义男仲冤。谁想巨盗羊雷肆恶伤人,复行遁去,求爷台只将潘屿严刑拷讯,自有羊雷下落。” 大尹唤潘屿审问,这潘屿连声叫屈。未审怎生分辩,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三戒铭心权避迹 一餐大嚼定交情 第四十三回 三戒铭心权避迹 一餐大嚼定交情 诗曰: 少年锋气不寻常,侠骨棱棱义泰山。 退敌一身威拔距,辞亲三戒泪成斑。 挥戈浪战谁为弱,赤手相持孰是强?虎啖坦然成莫逆,英雄何必治行装。 话说潘屿因潘有廉当官一口咬定,要他还羊雷下落,上前分辩道:“潘屿、潘鹿原系伯伯之人,为闲家事寥落,将此二仆卖于小人,现存文契,通族尽知。小人见二仆颇善经营,故带他出去帮助生理。谁想兽伯因承继不遂,用银二百两,暗嘱二仆于峡山岭下谋害小人。天幸本村猎户羊雷路遇,一时仗义将潘屿搠死,为何反诬告小人谋财害命,实为冤枉,乞爷台电豁超生。” 潘有廉道:“恶侄言语含糊,难逃老爷天鉴。既云小人寥落,为何又有二百两银子贿嘱仆人谋害?只此一端,立见情弊。小人白雪雪二千三百两银子交付与他,彼时侄媳韦氏眼同收贮。老爷不信,只问他便知真假。” 大尹唤韦氏近案前推问。韦氏道:“丈夫临起程时,伯爹原面付二千三百两银子,妇人眼同收拾。去后路上谋害事体,妇人实不知情。” 潘屿大怒道:“哦,哦!潘鹿讲你与恶兄有奸,我兀自狐疑不信,今日串同一党,倾陷丈夫,奸情毕露,天理何存!” 大尹发恼道:“我这里是什么去处,辄敢高声喊叫?”令左右掌嘴。潘屿含屈,不敢做声。潘有廉又道:“小人义男潘鹿现系清远县狱中,求老爷差人提回,并吊潘屿尸首检验。还有拒捕强徒羊雷,在逃未获,恳天恩作速追拿。” 大尹道:“我已知道,不必多言。” 当下将潘屿加上镣杻,押入大狱。已外一应人等,暂回候审。被伤之人,亲属领回医治。一壁厢拣选合县能事积年捕役六十余人,分头挨缉凶身羊雷,并亲族家眷。又行下榜谕,四远张挂:有人擒获羊雷出献者,官给赏银五十两;窝藏者,一体治罪。此时天摇地动,遍处喧传。有诗为证: 侠气凌霄戮不平,潜鳞敛甲入沧溟。 任君令出风雷迅,烟水茫茫何处寻。 且说羊雷自西官镇打倒众人,逃脱回大罗山来,一路暗想避难的去处:近村难以藏身,不如下海,另寻生计。止舍不的老母,欲待带了同去,又防掣肘难行;若使弃撇在家,难免官司蒿恼。左思右算,无计可使。又想自行投到,老娘终无靠傍,不如且下海觅了安身之所,再思计策,接母亲团聚,未为迟也。一路以心问心,算计定了。不觉已到自家门首,意欲过门不入,径自逃窜,急忙忙走了数步,蓦地里心头一转,老母年过七旬,止有我这个逆子,今日惹祸招愆,远离家舍,若不禀明而去,心下何安?母亲不容我去时,另作理会。踅转身,回入家内,见了劳氏,哭拜于地。劳氏惊骇道:“汝送潘官人回三水去,怎么来的甚速,又何故恁地悲切?”羊雷含着两泪道:“儿路遇三水县公差,激怒打伤,欲待远逃避难,只是难舍母亲,不觉使心痛切。” 劳氏道:“向来汝卤莽生事,做娘的训诲不下,致有今日之祸。然事已临近,徒悔何益?汝作速远去,不必因我耽误。” 羊雷道:“逆子此去,多分是下海经营,尽有安身之处。但虑娘年老孤零,缺人侍奉,又愁官司惊扰,无钱使费,故此放心不下。” 劳氏道:“我虽年老,还喜清健,朝暮织纺,兀能度日。假使官司着我身上还人,我年老人自有圆活,汝当放心前去。” 母子抱头痛哭一场。劳氏又取下手中戒指一枚,递于儿子道:“我谅你此去,一无亲戚可投,二少资本生理,恃着有些膂力,决行非常之孽。凭你翻天倒地,做甚经营,我做娘的天各一方,料难拘束,故将戒指于汝,谨戒三事,切莫有忘!” 羊雷跪下道:“娘亲戒谕,儿当佩服,不知所戒者是甚三事?”劳氏道:“第一戒莫行劫掠,第二戒莫妄杀人,第三戒莫贪色欲。汝能守此三戒,即为孝子。或者天可怜见,我母子二人尚有相见之日,也未可知。” 羊雷悲泣受命,身带干粮,手执钢叉,别了母亲,径取路往东莞县来。 晓住夜行,奔驰数日,早到大奚山下。羊雷暗忖:“山岭险峻难行,盗贼出没去处,天幸过得此山,便可为航海之计。”当下肩上横担叉柄,扎煞起衣服,大踏步跨上山坡,迤逞而行。顷刻间,走过了五七个冈子,忽见对山十余个大汉,手执器械,拦住去路,大喝道:“来者快留下金宝,放汝过去。不然,捆送山主,任凭发落。” 羊雷大怒,两手举起钢叉,直冲过对山来。众大汉迎住厮杀,交手处羊雷将数人搠倒,其余四散奔走。羊雷直冲出谷口,前望离海不远,心下暗喜,急急奔落岭下,只见前面是一林子,密匝匝树木遮蔽,黑丛丛山径难行,心下惊疑未定,忽听得锣声响处,林子内闪出一条勇汉,头戴一顶茜红扎巾,身穿一件细花小袖锦袄,腰系五彩绒绦,手挺一杆竹叶长枪,飞奔前来。两下并不打话,各举兵器厮战,一来一往,斗至百余合,不分胜败。二人正斗到深处,不提防两胁有人冲到,弩石乱发。羊雷措于不迭,失脚跌于 下,被众人馄饨样捆了,抬到东北上山寨之中。那戴茜红扎巾的勇汉居中坐了,将羊雷撇在当面,众喽罗退出寨外听令,那勇汉喝问道:“汝是甚处村夫,打从我山寨里乱闯,兀敢大胆格斗,汝纵是八臂哪吒,怎出的我老爷之手?”羊雷大笑道:“砍嘴贼徒,辄夸大口!今日若非众贼奴助力,汝已做叉下之鬼!”那勇汉大恼,唤左右拿去砍了。羊雷就地大喝一声,恰似半空中起个霹雳,两臂用力一挣,?铮铮把绳索迸断,托地跳起身来,拔出寨前架上大棍,乱打上来。那勇汉手中没有兵器,却也心忙,望后便走。羊雷赶进一步,那勇汉猛抬头见一铁灯檠竖在壁旁,急忙抢在手里,迎住厮斗,被羊雷横挺着木棍,逼将拢去。那勇汉局促住了,不能施展,急切里生出智来,忙弃下铁灯檠,双手来迎棍子。羊雷正举棍劈面打来,那勇汉把头一侧,棍子从旁削下,被勇汉一下抢住,两个壮士攥定一根大棍,扯来拽去,两下用得力猛,把棍子折为两截,一齐撇下断棍,扯住衣襟厮打,两个滚做一团。合寨喽罗,合执刀剑,一拥而来。那勇汉忙喝住:“不要动手,待我自打倒这贼,才见手段。” 羊雷道:“我若惧你,不算做汉子!”两个自壁角直打至中堂,巾帻袄子互相扯的粉碎,众喽罗围定呆看,从晌午打到申牌时分,但只见拳捶脚踢,头撞肩捱,满寨中滚遍,并不分一些上下。那勇汉忽失声笑道:“罢了,且住手,停会再打。” 羊雷也觉的腹中饥饿,力懈臂酸,亦大笑,随机放手。众喽罗禀道:“这莽汉不知贵贱,辄敢冒渎虎威,大王不行斩首,反与之较力作耍,孩儿们不知何意?”那勇汉“咄”的一声,喝道:“胡讲,你们省的什么?待我喘息暂宁,自有议论,速速整饭来吃。” 少顷,寨里摆出饭来。羊雷塌地坐了,偷眼觑是什么嗄饭,只见案上摆着一盘肉包子,一碗烂?猪蹄,一大盘牛脯,一碗鲜鹅,一盘牛乳,一盘肉脔子,两尾青鲫,大壶清香热酒,两旁排列着持刀仗剑喽罗。那勇汉端坐当中,大碗子呷酒,大箸子吃肉,只听得口中耰耰地响。 羊雷看了,当不的朝喉中咽唾,作起波浪来,好生眼热,大喊道:“好受用,好受用!何不请我共食,少顷拳下留情!”那勇汉低头大嚼,只是不理,将那诸品精肴将次吃了一半,羊雷按捺不下,跳起身奔至案前,大声道:“我来吃了!” 众喽罗欲待拦挡,那勇汉笑道:“让他入来。” 羊雷左手按定案子,伸出右手五个铁锥似指头,抓来便吃,提起那酒壶,骨都都呷个不住,倏忽间,吃的酒壶罄尽,盘碗皆空。那勇汉欢喜道:“足下还能用否?”羊雷道:“若蒙见惠,贱腹不辞。”那勇汉大笑道:“真壮士也!” 唤喽罗撤去杯盘,取出新衣一袭,巾帻袜履,请羊雷梳洗更换。那勇汉也重整衣冠,迎羊雷入后寨宾馆中,行礼毕,逊之上座。那勇汉道:“壮士贵姓尊名,仙乡何处?因甚事手持凶器,孤身从敝山经过?”羊雷道:“小可姓羊名雷,祖居大罗山下,世以打猎为生。今因避难远奔,偶从贵寨行过,误冒虎威,死罪,死罪!敢问寨主姓字,在兹几经岁月?”那勇汉道:“卑末姓潘,贱名三澼,祖贯东都人氏,先祖流寓建州,家颇饶裕。卑末自幼父母双亡,好勇尚气,最喜结识江潮上好汉。数年之中,把家资荡费,偶因小忿,杀人而逃,暂借此山驻扎,不期偶逢大驾,恁地了得,私心爱慕,意欲屈留共事,不识允否?”羊雷暗想:“前思下海,事属渺茫。今有此安身佳处,暂且相依,再图后计。” 当下起身道:“小可一勇之夫,并无片技可取,感蒙寨主相留,愿充麾下小卒。” 潘三澼甚喜,令喽罗宰杀猪羊,摆列于大寨之中,焚起一炉好香,点起两支大烛,二人对天立盟结义。因羊雷年长,潘三澼下拜为兄。聚集合寨喽罗,参拜已毕,二人就于后寨饮酒作贺。酒至半酣,羊雷复问潘三澼避难之因。潘三澼道:“小弟幼习枪棒,浪迹江湖。数年前,从一师长往括州行教,路遇一伙恶少强与师长较棒,家师名为霍飞龙,棒到之处,无人可敌。彼时众恶纷纷败去,心怀惭忿,拘集数十人于僻路邀住家师,登时打死。小弟意欲鸣冤,奈彼众我寡,无门控诉,就暗中打就一柄利刀,藏于身畔,以候代师长报仇。不期一月之后,偶于绿波亭妓馆遇众恶少攒聚嫖赌,正是狭路相逢,怎能回避?被小弟砍倒七人,亦被走脱了几个,小弟乘夜逃回建州避难。偶从此大奚山行过,细看这山四围险峻,共有三十六屿,前面谷口窄小,堪作出入之门,后滨大海,可为退路,故凭险自据,拦截来往客商,夺下财帛,聊为生计。上托皇天护庇,一、二年之间,聚集喽罗数百,创造屋宇营寨,筑砌关隘垒壁,以为固守之计。数次官兵蒿恼,皆被我杀败,自此望风远遁,谁敢正目相视!小弟又将喽罗分为三队,造成大小船五十余只,分一队下海生理,分一队于各屿余地耕种,这一队更番巡哨,邀我客商,故此钱粮尽有,受用无穷。今得大哥入伙,山寨倍生光彩,但不知大哥何事至此?”羊雷将那峡山杀潘屿情由,并赴本县出首坐狱、卞心泉出银贿赂,得以放回,因送潘屿、路逢三水县差人拘提、以致拘捕、打伤缉捕地方人等,从头至尾告诉一遍。又道:“感贤弟收录,实出再生。但一心悬念潘官人被缉捕擒拿回县,必遭毒手,系我救人不到底之故,纵死也不瞑目!”潘三澼道:“大哥且休性急,待弟从容思索救他计策。今日且尽欢畅饮,莫生烦恼。” 羊雷称谢,开怀尽量而饮,不觉沉醉,就于灯下裸起乌丛丛虬筋盘绕的两只大臂膊,笑道:“不亏汝力大绑开,这时候已为肉醢。” 潘三澼道:“大哥绳断之际,手中若有刀斧,小弟这条性命亦难保全。”说罢,二人拍掌大笑。羊雷又道:“今日幸为一家,使羊某死中得生,何等恩谊!但适者息争饮食之时,贤弟似乎太毒。若非我攘臂自取,险些儿饿断饥肠。” 潘三澼道:“小弟被兄逼来,只得抵死相敌。及至罢手时,力疲筋懈,遍体索然,故急觅酒肉,暂济馁躯。又想饿虎见食,未有不抢,及后兄据案大嚼,旁若无人,已见兄慷慨不群,非矫情诈态寻常儿女子景状。只此一饮一啄,便生交结之心。” 羊雷道:“古人说:臭味相投,便称知己。管、鲍分金,桃园结义,大率如此。” 潘三澼点头道:“然也。” 二人说到知音处,重剔银灯,再举觞直饮到漏传五鼓,遍处鸡声,二人同入帐房安宿。 次日早膳之间,羊雷又提起为潘官人事体忧心,醉后尚不能安枕。潘三澼道:“不劳大哥费心,小弟已算计定下,我想令友此去,毕竟羊落虎口,吉少凶多。问官审起人命重情,况复拒捕伤众,刑杖牢狱之苦,这是碗盛碟盖的受用。所虑他浑家有了外情,决至暗行谋害,须作速着人多带银两,往三水狱中使用,单买他留其性命,待拟罪成狱时,决然转解上司,本寨乃清海必由之径,预差的当喽罗于要路等候,凡遇来往所解罪犯,尽行拿入寨中,管取令友全生,不陷罗网。” 羊雷听罢,不胜欣喜。当下潘三澼取出赤金三十两、白银二百两,交与心腹喽罗,星夜赶至三水县,分付“如此如此而行,设有差池,罪归汝等”。那喽罗领了寨主之命,即下山取路往三水县来。话分两头。再表潘屿于西官镇被缉捕等锁吊回县,被伯子潘有廉暗用钱财,买嘱上下,县官不容潘屿分辩,打下竹片,发入牢里。潘有廉又与侄媳商议,等不的县官拟罪,预先开除了这厮,方免日后之虑。不知这韦氏主意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喽罗赠宝救冤民 孔目收金宽狱犯 第四十四回 喽罗赠宝救冤民 孔目收金宽狱犯 诗曰: 有钱十万可通神,祸转为祥死复生。 吏役若非金入手,潘生冤抑倩谁伸?话说潘有廉在三水县中上下用了贿赂,设计谋死潘屿,以除后患。当下复与侄媳韦氏商议。韦氏此际热血攒心,不顾夫妻情义,取出银两,交与潘有廉。潘有廉踅入狱中,见老禁子,说知情节,先送下六十两白银,待事体了结,另有酬谢。 原来这禁子唤作舒宽,年过五旬,未有子嗣,浑家暴氏,娶妾含苞,还有一两个小厮,一家儿饱食暖衣,尽堪度日。当日舒宽告假袖银回家,吃罢晚膳,袖内取银子递与浑家,浑家一封封接了,万分欢喜,问道:“这项财物从何处得来?”舒宽将前事一五一十的说了。浑家道:“惭愧!今得这几十两银子,我两口儿老景尽彀快活。” 含苞在旁道:“老官、妈妈既有了银子,足以受用,何必奴家在此蒿恼?”舒宽笑道:“我娶尔为妾,单为着生男育女,接续香火,一家骨肉,怎讲这‘蒿恼’二字?终不然有了银子,你便怎么?”含苞道:“原来老官儿为无子娶我哩,若这样损人利己,干那没天理的事业,不要讲今生无子,兀该罚你五七十世做个孤老!” 舒宽笑道:“我也知道赚这银两是丧心损德的勾当,但我这忤逆道路,不恁地行事,你两个妇人家只好呷风!” 含苞道:“不然。自古说: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假如不去充这禁子,终不到饿死的地位。你方才讲潘屿早年父母双亡,单单孤子一身,那兽伯、恶妻串同谋陷,一个为图谋家产,一个为色欲丧心,故造下逆天大恶。你老人家为着甚来?可怜,可怜!竟不去思前算后,只为着几贯臭钱,好端端害人性命。” 舒宽道:“生计如此,教我无可奈何。” 含苞道:“你两个老人家,且把心头摸一摸,看你贪了赚钱,谋害了潘屿之命,岂不是绝其后代?你又思想生出儿女来接续香火,只怕皇天有眼,这世里休要指望!”暴氏听了,点头道:“有理有理,老子快把银子还了这厮,莫要行此昧心之事。” 含苞道:“妈妈又差了。若还了那厮的财物,毕竟另寻门路,终久潘屿难免一死。” 舒宽笑道:“替那厮行事,你讲伤了天理;不收他钱时,又说差了念头。进退触篱,实为难处。” 含苞道:“据我主见,管取不难。如今且将银两收下,那厮来催逼下手时,你复道狱中耳目较近,急切里不能动手,捱至大爷审断后,若出豁了小潘罪过,这是天开眼了;倘断定小潘抵命,少不的递解上司,亦当与彼说知,途路防人暗算,万一救得此生,也是你老人家一桩大阴德。” 舒宽道:“这也是了。但这六十两银子如何发落?”含苞道:“更是易事。将银子秤估明白,用纸封固,上面开写某年月日潘某贿嘱者。倘若告发,执此对理,银子拚的入官,那凶徒难脱谋陷亲侄的罪哩!设使不行索取,捱过一年半载,待事务完结时,落得将那银两用度。这不是不损心田、不折便宜的勾当?”舒宽夫妻两口儿喜的拍手打掌,就于灯下把那银子封固停当,封口押了花字,这一面志记月日情节,交与含苞收了,大家且吃一回酒,归房安宿不题。 再说本县公人赍了关文,往清远县投下。县尹随即拘唤大罗山地方保正,捱查羊雷亲族。地方禀覆:羊雷系孤村居住,并无族派至亲,止有老母,年已八旬。回岐驿前富户卞心泉,系彼姑表兄弟,若拿此人,或知去向。知县暗想:“那老婆子拘他何用?”止佥下牌票,差弓兵健捕拘提卞心泉至县。监内提出潘鹿,交与公人,并至峡山,取潘屿尸首回三水县来。潘有廉父子预先东门外饭店等候,一概公人、押解、打尸人等,都待酒饭,各各赠了银两,将卞心泉带出外厢,悄地与潘鹿把言语穿插定了,然后带二人往县中来。恰值知县坐衙,公人带潘鹿、卞心泉直入公厅回话。知县各审口词,即把二人监禁。潘有廉在衙门上下布置已定,专候大爷详审。有诗为证: 妄图分外金资,岂顾律中法度。 计成布网张罗,何必放鹰见免。 且说县尹亲往郊外检验潘屿尸首,果有重伤,逐一开明,带回衙内,尽拘一干人犯,当堂复审。先唤潘鹿问道:“谁是你的家长?”潘鹿指定潘有廉道:“这是小人家主。” 知县又问:“你家主交托多少资本与汝生理,何故杀死潘屿?”潘鹿道:“家主付小人二千三百两银子,随大叔至浙西收买段匹,不期行至峡山岭上,闪出一个黑脸长躯大汉,拦定潘屿,一叉搠死。彼时小人惊倒,叩头求命,幸大叔从旁解劝,又叮嘱了言语,同赴清远县中出首。感遇大爷参透真情,将小人等三人系狱。不知后面怎么将大叔与那黑汉释放去了,止留小人受苦。今幸青天爷爷超拔回乡,再见天日。” 知县笑道:“据此论之,的系潘屿见财起意,于路勾合凶汉羊雷,杀死潘屿,劫去银两无疑。此是劫杀重情,罪应大辟!” 潘屿高声叫屈,又被拖翻,打了三十脊杖,只得屈认成招。知县又唤卞心泉喝道:“汝这恶奴,何故窝藏羊雷,不行首告?多应是坐地分赃,共图谋害。” 卞心泉道:“小的与羊雷果系姑表弟兄,只因他恃勇肆恶,暴戾不仁,小的断绝亲情,久不与他来往。今日拒捕逃窜,小的怎知去向?”知县道:“汝若还了羊雷踪迹,即放汝回去。不然,今生休想出狱矣!” 卞心泉悲嚎不已。知县喝教行杖,也打下三十脊杖,依然下狱监禁。潘有廉暗对舒节级道:“前次大哥言耳目较近,不敢转动,已耽搁了几个日子。今恶侄供罪成招,左右是个死数,求作速下手,了断一事。”舒宽应允回家。当晚心下踌躇不决,闷闷地吃了几杯酒,除下巾帻,正欲寻唾,忽听的门外叫:“老舒开门,本州开文拘唤,明早即要动身。” 舒宽疑道:“既是本县拘唤,何必乘夜叩门?”一面戴上巾帻,执灯开门看时,只见是两个青衣汉子,踅入来声诺。舒宽答礼问道:“二兄是清海州甚样官身,黑夜下顾?”那二人道:“且闭上门扇,暂借一步讲话。” 舒宽请二人入客座中坐下,问道:“二公奉本州拘唤小人,求赐钧帖一瞧。”那二人一壁厢笑着,袖中取出一把快刀,一条绳子,两条赤金,二十锭银子,撇在桌上道:“即此就是州爷钧帖!” 舒宽失惊道:“二老丈这是何故?”一人道:“州爷分付,将这四样宝贝送兄,任从收取一件便了。” 舒宽惊的呆瞪瞪不敢做声。一人道:“老舒不必骇愕,我二人奉东莞大奚山寨主将令,特送黄金三十两、白金二百两与尊府,救全潘屿性命。若蒙金诺,感恩无尽。倘足下受了潘有廉贿赂,请用这条绳子缚我二人送官,却完了一场公案。如二项不行,必取公首级,回寨主之话!”舒宽惊得矬倒地上,半晌不能答应。含苞忙出来“万福”, 备将欲救潘屿意思,并其伯子潘有廉用银买嘱杀害情由,说其详细。那二人忙纳头下拜,送上金银,愿求保全潘屿之命。含苞道:“这金银尽彀使用,但止可保潘官人狱中无恙。倘解出州里时,路途上的差使,二长官自当防护。” 那二人道:“单要节级保全潘官人狱中无事,外面事务,我等自能理会。” 含苞收下金银,扶丈夫起来,笑道:“老人家恁样胆怯!且陪二位长官一坐,待我整酒饭出来。” 那二人起身道:“夜深了,不劳赐饭,只求用心干事,足感大恩。” 舒宽点头允诺,相送出门去了。妈妈忙令闭上门扇,扶老子进入内室,喘吁道:“天呀,唬死人也!你老人家不骇伤么?”舒宽道:“若非阿姨出来救驾,这会子头已不在颈上了。” 含苞笑道:“怪的你老人家年庚属鼠,应是不生胆子的。” 三个人笑做一堆。舒宽道:“向闻东莞大奚山这伙大盗,官兵捕他不得,怎肯出这大锭金银远来解救?莫非潘屿也做这艺业,故此他伯子、浑家要害其性命?还有一件,本狱节级共有四人,为何刚刚寻着我家?更是可疑。” 含苞道:“你老人家止会出入狱中,索诈那凶犯的钱钞,正唤坐井观天,怎知那江湖上好汉,专一仗义疏财、锄强敬善!”舒宽道:“你妇人家多大见识,反讥我坐井观天。江湖上好汉,无非是肆恶恃强、掳财劫货。我见大狱中多少劫盗重犯坐穿牢底,谁是个轻财重义、善男信女?”含苞道:“我到你家数载,并不曾提起家庭苦楚。我爹爹若肯守分营生,也不致死于非命,将女儿嫁人为妾。” 说罢,不觉两眼珠泪纷纷流下。” 妈妈失惊道:“今日讲他人公务,与你何干,恁样脓包势,垂下泪来。” 含苞道:“非是我无因下泪。偶提起’江湖好汉’四字,不由你不触景伤心,蓦垂血泪。我家爹爹开得二石已外硬弓,用得四十余斤大刀,出入洋子江中,赚的钱财不下数万。只因他性直好施,钱无隔宿,年将半百,敛迹归家,正思安分守己,以乐残年。谁想于村口偶遇一少年母子争闹,那少年把母亲万般辱骂,并不见一人解劝。我爹爹猛抱不平,与彼角口厮打,谁想一脚踢伤胸膈,此少年吐血而亡。那不贤之母,反赴本州告理,为儿子索命。我爹爹理直气壮,同彼见官,将那少年辱言骂母、以致对殴身死根源,直言告禀。那母亲哭道:‘老妇人孀居已久,止靠这个儿子过活,偶被这恶徒登时踢死,乞求抵命,为儿子伸冤。’问官道:‘你那儿子不孝,辱骂嫠母,罪在不赦,幸假手于这人,为汝踢死,已完了一场冤孽,谁人唆汝告状?’那妇人道:‘儿子虽然不孝,也是妇人开肠破腹产下来的,推干就湿,受尽苦楚,从一尺三寸养至身强力壮,这是妇人养老送终的活宝,不要讲骂之一字,纵使朝捶暮打,中心无怨,怎要这非亲不戚、用强出头的好汉结果了孩儿性命,教我老景靠谁?’那问官即变下脸皮,怒道:‘他母子虽然厮骂,系是天性之恩,纵然凌辱,终无深恨,谁要你强行踢死?的是敌拳毙命,法当抵偿。’ 我爹爹原是直性的人,听了这言语,大声喊道:‘如今也不必讲那忠孝二字了,为臣宰的欺妄朝廷,做儿女的殴骂父母,奴仆凌辱家主,百姓触犯官长,一味莽撞地行将去,何须循规蹈矩,学做好人?’问官大恼,将爹爹扯翻便打,喊声不屈,死于杖下。家贫无以为葬,故将我卖到你家为妾。想起爹爹在日,来往交结者尽是慷慨豁达的豪杰,个个舍己救人,藐轻势利。今日这二汉子奉寨主军令,来救潘屿,决为他负屈含冤,未必是同行同伙,似你老人家恁般惊诧,险些儿弄出事来。” 妈妈笑道:“失敬!原来你是个江湖上老作家,怪见的与强盗言语,声色不动哩!”舒宽道:“妈妈休要笑话,且理正事。如今这些金银怎么分拨,可救潘屿出狱呢?”含苞道:“这三十两赤金,可留下与妈妈打造些首饰。 这二百两银子,先贿嘱掌案孔目,作速叠成文卷,早晚打发出解本狱。三位节级并牢头禁卒一应人等,将银子使透,单要扶持潘屿离却大狱,便脱了你我的干系。” 舒宽依言,将金子交与浑家收了,把那银子分做十余处,包叠停当。次早,暗暗行事去了。那掌案孔目得了关节,来禀县尹道:“目今天色炎热,本县狱房窄小,众犯患病者多,只索将结案重犯解入清海州交割,庶免传染秽污之害。” 大尹查检呈词,果见狱中所递病呈三十余纸,听信孔目之言,连夜造成花名文卷,提出成狱潘屿一干罪犯人等共十五人,当堂打了脊杖,套上行枷,每一名犯人差二个军健监辖,随即起行。大尹复清查情轻贼少、未经结案罪犯,暂行取保释放。此时潘有廉将潘鹿也保领出监去了。不过三二日之中,县狱为之一空。后人看到此间,称羡含苞智识过人,足有丈夫伎俩。有诗为证: 含冤负屈困囹圄,画计宽刑仗吏胥。 片纸诡词诒令尹,等困活却釜中鱼。 再说潘有廉父子保领潘鹿回家,复商议杀了潘屿,才除后患。潘有廉道:“向闻舒宽乃积年唧溜的节级,故把厚礼送他,眼巴巴望他了事。谁想延捱日月,反解他往州中去了。况羊雷许久不能捕着,这是斩草不除根的孽种,教我怎生睡得贴席?”潘厕道:“我想清海路径山岭最多,何不暗嘱解人,随于幽僻处下手,谅能了事。” 潘有廉道:“这条门路,我筹算已非一日。岂知天违人愿,此念顿空。如今十余名囚犯、三十个解人一路而行,谁敢动手?”潘厕又道:“舒宽这贼配军得了我家若干银两,特意迟延误事,爹爹径去取讨,不愁他不双手奉还。”潘有廉笑道:“蠢奴,你省的什么?这银两为甚事送与他的,有何实据?只落得徒费唇吻,空变面皮。这一着且从容另作区处。” 潘鹿道:“小人也有一算,未知可用否?”潘有廉道:“正要大家酌议,好者便行。” 不知潘鹿说出什么计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二寨主停杯审事 四冤犯遇赦远奔 第四十五回 二寨主停杯审事 四冤犯遇赦远奔 诗曰: 几番口案索真情,振肃莹然澈底清。 当道若能同此辈,管教寰宇没冤民。 话说潘鹿因潘有廉父子设谋害却潘屿性命,当下献计道:“小官人解入州去,路上虽难下手,少不的发在狱中,待时取决,只在那狱中再下锹掘,终不然又有一个舒节级哩!” 潘有廉道:“家主杀死义男,难到那取决的田地!” 父子们千思万算,一时无有定策,且自按下不题。 再说三水县众军健监押潘屿等十五名囚犯,取路往清海州来。一行人走了数日,早到东莞地面。一囚犯道:“前去尽是山路,崎岖险峻,甚是难行。我等头戴刑枷,足缠铁镣,况又遇这般酷热天气,怎能彀盘得过数十里冈子?不如我们一堆子死在这里,却也干净,免受许多苦楚!” 众罪犯一齐啼哭,军健们聚做一处商议道:“恁般险峻去处,委实难行,况兼这大奚山又系强人出没之所,权且将大众行枷镣杻卸下,悄悄地踅过此山,复上刑具,省的哭啼啼惊动耳目,反为不便。” 众军健参酌已定,对囚犯将此言说了。众犯不胜感激,各各卸下刑具,擎于手内。二军健夹一犯人,缓缓从山径里行来。走过了数里地面,已到大奚山岭下。蓦地里锣声响处,拥出百余个彪形虎体壮士,阻住去路。为头一筹好汉见了潘屿,大喊道:“官人来了,也不枉我这一片心机!” 急向前来迎,潘屿惊慌卧地,口称“乞命”, 那勇汉一把抱起,笑道:“月余相隔,怎就不相认了?”潘屿举目细观,方知是羊雷救援。来下众囚犯并解人等被喽罗拦定,待欲四散奔走,奈山路窄逼,难以转动,一齐跪下,哀求饶命。羊雷携潘屿之手先行,回头分付喽罗:“不可将这干人惊骇,可好好带入寨里,见了山主,自有议论。”众喽罗遵令,打攒攒簇拥着这四十余人同入山顶寨内来。羊雷又唤人取了一顶巾帻、一领纱袍,令潘屿于关口穿戴了,迎入大寨,与潘三澼礼毕,分宾主坐定,叙了一会闲谈,次后带这一行人进寨。潘三澼令解人跪于左边,罪犯跪在右首,又唤喽罗取二口利刀,站立两旁,一壁厢备下酒席,三人谈笑而饮。这伙人见了这景象,好生惊怖,都暗想:“大王醉后,多分要将我等开刀。” 各各怀着鬼胎,延颈待死。少顷,席上酒过数十余巡,潘三澼微有酣意,唤近侍带那罪犯过来,跪于案前,亲自数点人头,共是十四人,令取十四只碗来,满斟香酝,分与众囚吃了,众囚叩头谢赏。潘三澼道:“汝等想这杯酒好吃的么?”囚犯道:“谢大王爷好酒,十分中吃。” 潘三澼笑道:“尔等生死都在这杯酒里,还讲什么中吃不中吃呢?” 众囚犯听了,皆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不敢做声。内中有一少年囚犯,匍匐向前,厉声道:“小人的生死,听凭大王爷发付,但求赏一酩酊大醉,偿还心愿,便就砍下头颅,破开肠肚,亦所甘心!” 羊雷拍掌道:“妙,妙!这厮却也爽快,可赐他酒么?”潘三澼道:“酒虽可赏,姑且从容,待弟审录一番,另行定夺。” 对众囚道:“汝等静听,我潘爷不似那听人情的吏长、受贿赂的官员,审出真情,便行发落。尔等逐一将自己罪犯从实供招,我这里谅情增减。设或隐匿不吐,诡言摭饰,立刻斩首侑觞,以为不直之戒。” 众囚犯道:“罪人等所犯情由,俱经各位州县老爷审明,申详司道,转递刑曹,现有批文在解人身畔,求大王爷龙目一电,便知实迹。” 潘三澼道:“我潘爷不耐烦瞧这黑溜鳅几行鸟字,正要尔等直言事实,顷刻决断,不必行那费纸累笔的勾当,快快讲来,稍若迟延,尽行砍了!”那求酒吃的少年当先道:“小人的罪孽原从酒起,今日恨不的死在酒里,才得瞑目!”羊雷又大悦道:“这汉子是个妙品。肯死在酒里的人,决非俗物!” 潘三澼道:“你且讲为甚事恨的酒呢?”那少年道:“小的姓元,排行第七。因为吃的几杯酒,人都称我为元漏斗。有一结义兄弟,为与邻人争锋,一拳将那人打死。当晚情极,来与小的商议。彼时小的正在醉中,见他讲到父老妻幼、未生男女,十分的苦楚,小人自思:弟兄共有七人,又无父母挂念。彼时一百应承,代他抵罪。次日酒醒,悔之无及。又想:大丈夫一言出口,岂可变更?只得与家人诀别,当官认作凶身,甘心成狱,出豁了那人。近日闻得此兄生下儿子,一窝一处的快乐。小的坐在不见天日之处,受尽苦恼。展转思量,深恨这酒误却一生事业,甫能彀一场大醉,拚与那麯? 做一对头!” 羊雷大喊道:“好汉子,好汉子!”潘三澼道:“且令跪在一旁。” 又唤一囚审问。只见十一个罪犯一排儿跪近案前,齐道:“某等十一人,俱系海洋中买卖,后因事露被擒,一概问成死罪。俱是真情,求大王爷超拔!” 潘三澼道:“ 凡好汉出没江湖,杀人多者为胜,尔等曾杀人否?”这十人道:“罪人等手里杀的人多,也记不的数哩。” 止有一个斑白老囚,跪首低头垂泪。潘三澼道:“他十个都有杀人手段,你独不言垂泪,是何意想?”老囚道:“罪犯阮一原,属海上打渔生理,被众好汉捉去摇船,他们杀人如切菜一般,我见了先自手软,紧闭了两眼,莫想提的手起,从来未经破戒。后遭官军捕去,一体问罪。我想说能杀人,是欺大王爷了;若不会杀人,难入好汉们队伴。左右难免一刀,故此啼哭。” 潘三澼令与那十人分开跪了。复唤这囚犯审问。一个道:“小的姜廿三,系冈州人氏。不幸生母早亡,父亲娶继母汤氏,复生二弟。继母谋夺家产,屡寻小的衅隙,又于父亲眼前暗行谗间。小的心怀不忿,偶因争闹间诋触了几句,继母激怒,拿一把厨刀劈头砍来。彼时小的情极,只得飞起右脚,将刀踢落。不期去得力猛,把母亲两指踢损。母亲唤了舅子,赴本县告称’持刀杀母,现存伤证’,父亲不能张主,县爷听了一面情词,将小的重刑拷打,屈陷成招,问成斩罪。实系冤枉,无门控诉。”那一个道:“小的窦科,系三水民籍,同县居住。贴邻有一王寡妇,家事富饶,立志守节,见小的手里艰难,常与些钱财营运。小的命蹇,负累实多。这寡妇因往坟茔祭扫,偶被一富户曹烂额瞧见,慕其姿色,托媒求娶续弦。王寡妇坚辞不允。那曹烂额原系吏典出身,倚官托势,买嘱媒灼,强送聘礼入门,被王寡妇大骂,将礼物尽行掷出。那曹烂额已讨下一场没趣,大怀毒恨,偶遇本县缉着一伙大队豪杰,浼狱吏贿赂,扳陷王寡妇为窝家。县爷不分皂白,即差缉捕公人,往王家搜赃。大王爷,可怜这伙人打入王寡妇家里,自大门首直搜至内房卧室,把那箱笼内金银首饰、锦段绫罗抢掳一空,兀自取钱索酒,吵得那节妇无处存身,直到酒醉食饱。” 羊雷大喝道:“住口,且慢讲!待我出豁了这一口恶气,再听汝说。” 潘三澼、潘屿一齐道:“尊驾要出什么恶气,隔了这人话头?”羊雷道:“小弟听窦科说,那缉捕恁样肆凶,不觉气填胸臆,这会子肠将迸断,不打缉捕,何以泄忿?”潘三澼道:“山寨里又无缉捕,待打兀谁?”羊雷指着三十个解人道:“这伙人就是缉捕,且打下了再讲。” 众解人慌了,忙道:“小人们都是皂甲民壮,并无缉捕,望大王爷饶恕。” 羊雷笑道:“皂甲民壮,害人的手段不下于缉捕,权借尔等两腿,为羊爷解怒。” 潘三澼喝令“拖下”, 众喽罗和了一声,将三十名解人尽皆扯翻,打了二十大青棍,打的众人杀猪也似喊叫。羊雷大笑道:“妙哉!最怪你行杖牢子,下死手打人,索诈财物。今日落于老爷手里,打一样子,与尔等看。可要谢打哩!” 众解人只求留命,那管的疼痛,一齐爬向案前,磕头道:“谢大王爷教训!” 羊雷欢喜道:“才合官体。” 举起大觥,宾主三人又吃了一番,复唤窦科诉完罪犯根原。窦科道:“那冈州县一班如狼似虎的捕役,搜检王寡妇赃证,吃罢酒食,取出一条绳子,要缚王寡妇见官。内中做歹作好、诈鬼妆神,又骗下钱财入手,方才散去。那王寡妇是个贞烈女人,平素循良本分,遭此飞来横事,破坏身家,心下万分气忿,当夜呜呜咽咽地哭了两个更次。大王爷,可怜见……”这窦科讲到”可怜见”三字,不觉喉中哽咽,两眼泪流,哀哀地哭个不住。连这潘屿眼角头也淌下泪来。潘三澼、羊雷亦觉伤感,忙止住道:“不要啼哭,且讲那寡妇怎生结局?”窦科一面拭泪,点头道:“天呀,有甚结局?那烈妇哭到更深夜静,候家人睡熟,悬梁而死。” 羊雷叹息道:“可怜节妇死于非命,那曹烂额可在么?”窦科道:“这厮若在时,小的怎到披枷带杻、恁般形境?那夜五鼓时分,猛听的王家哭声振耳,忙问时已知备细,彼时小的一段怒气填满咽喉。次早往铁铺中打下一柄尖刀,待砍那厮驴头,为节妇报仇。寻觅数日,偶于州衙后僻街相遇。那厮骑马而来,被小人一手攥住衣襟,提他下马。谁想这烂额好生了得,就随势一头撞来,小的接应不迭,刮达地跌了一下,那厮回身便走。小的跃起,持刀飞步赶上。那厮回身,一脚将刀踢下,一手把我头发揪住,捺倒在地。小的就势撮起他两脚,往上一乘,尽力望脑后一掷,那厮把持不定,望后撺了数尺地面,扑身便倒。小人急奔上,脑上一脚,踹得他昏晕,不能挣扎,捡起尖刀,?嚓地一刀砍下头来,血淋漓提在手中,往本县自首。前任李爷审录一番批道:‘白昼杀人,依律拟斩。’ 小的细思杀人偿命,法网难逃。今日诉明衷曲,便死于二位大王爷案下,也做一明鬼,中心无憾!”潘三澼道:“壮哉窦君也!世间若有公辈数人,恶徒自然敛迹而避。” 举起席上大觥,满斟佳酝,亲手送与窦科,候饮毕,然后就座,令窦科站立一旁,以候发落。先唤那十囚近前,复问道:“尔等所杀之人是官军还系百姓?”囚犯道:“向来未经与官军相敌,所砍者俱是来往客商。” 潘三澼道:“那客商拿了资本,抛妻撇子,离乡别土,只为着经营获利,不期陷入虎口,既劫其财,复害其命,损人利己,惨酷之甚!本待尽行砍首,姑念狐兔之情,饶汝等前去,少不的待时取决,为客旅泄冤。” 说罢,令喽罗驱十囚跪于烈日之下俟候。唤过二十名解人,赏以酒肉毕,监押十囚下山,往清海州去了。留下元七、姜甘三、窦科、阮一并那十个解人,耳房内酒饭安宿一夜。次早,潘三澼唤出元七等分付道:“汝等四人,一代友认罪,不失信义;一为烈妇报仇,何等慷慨,深可敬重;一年老受无辜之害;一憎恶母倾陷,皆可怜悯。各赠白金十两为盘费,速往远乡避难,待年久事宁,从容再图归计。” 元七、窦科等叩头道:“感蒙大王爷活命之恩,生死难报。但愁解子回县报知,必差捕役追觅,小人等怎能远遁,空负大恩。” 潘三澼笑道:“我正待亲去与县官讲理,怕有谁来追捕?放胆速行,不须过虑。” 元七等四人领赏叩谢,下了冈子,作别分路,四散而去。有诗为证: 久幽狴犴服非刑,幸会仁慈讯罪因。 执法尽公咸赦宥,脱离罗网入青云。 再说潘三澼将解子十人拘留寨后,不容出入,意欲元七等逃远,方行释放。终日整酒为潘屿解闷。这潘屿虽则勉强饮酒谈笑,未免脸带愁容。羊雷再三劝慰,潘屿道:“小可家门不幸,内遭恶妇奸淫,外受兽伯父子谋陷,虽叨二寨主救拔,收录于此,得以重生,然静想家产一空,妻室受污,转思转恨,宁不忧心?若不能除奸泄愤,空生于天地间耳!”潘三澼道:“我已熟筹代官人报仇之策。这三水县城壕低浅,城内官兵虽有千余,大都虚冒者多,况且未经战阵,以区区二虎将,率领精锐喽罗,此城可一拥而进。但所虑两下接战之时,难保不伤百姓,故此数日与决不下。昨夜偶思一妙计,只消如此如彼入城,官人之仇已报,生灵更可保全。官人暂舒眉皱,不必愁烦。”潘屿纳头拜谢。羊雷道:“还有表兄卞心泉,为我监系在狱,敢烦贤弟亦行救出,就是我再生爹妈。” 潘三澼道:“大哥之兄,即我兄也,岂有坐视不救之理?明日同行便了。 羊雷大喜。当晚取下解子等衣帽腰牌、各犯解文藏顿,拣选雄伟喽罗八人停当。次早五鼓起来,梳洗罢,饱食酒饭,取那衣帽交与喽罗等穿戴了,身畔暗藏器械。潘三澼、羊雷也穿戴解子旧帻破衣,衣褶里挂着一面腰牌,扮作公人模样,两膝、两臂上紧缚着四把利刀,腰胯下藏了短刀,分拨心腹勇猛喽罗五十名下船,帮助守护后面港口,凡一切守战之具,皆打点齐备。 正待动身,羊雷道:“此去三水县路径生疏,又未识潘官人所居巷道住宅,并潘有廉父子形状如何。倘造次妄行杀戮,岂不枉害良民?”潘三澼顿足道:“有理!”忙问潘屿住处。不知潘屿说甚规模居址,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侠士戮奸伸大义 簿司移衅诈平民 第四十六回 侠士戮奸伸大义 簿司移衅诈平民 诗曰: 绮城百雉若金汤,群虎纵横势莫当。 进退自如谁敢逆,素飡宁不愧琴堂。 话说潘屿因潘三澼要往三水县代他报仇雪愤,问其住居备细,当下答道:“寒家住在西门外柳叶街,闻阴阳间壁高墙里便是。兽伯号为敬庵,父子四人,一样矮胖身材,紫膛面色,现开客馆,招接南北杂货商人,住宅与某草舍相连。” 羊雷、潘三澼暗暗记了,又叮嘱潘屿管守山寨,拘锁解人。又拨遣百名喽罗,分作四队,随路埋伏接应,逐一调遣已定。潘三澼等十人取路下山,第三日平明已到三水县地方,前后陆续进城。羊雷领四个喽罗,径往东首县衙前来,潘三澼率四个喽罗,自到西边柳叶街去。暗暗约定傍晚动手,同至西门下取齐莫误,两下分投而去。 且说潘有廉家下当日正遇金陵一伙收香料客人新到,排设酒席洗尘,将及脯刻时分,宾主方才就座。正谈笑饮酒间,忽门外有人叫唤:“潘敬庵在么?”潘厕忙出外看时,恰是一条长大汉子,问道:“足下何人,因甚事下顾?”那汉子道:“敬庵就是尊驾么?”潘厕道:“非也,敬庵乃家尊贱号。” 那汉子道:“令尊可在么?”潘厕道:“老父虽然在家,但有客,未及接见。” 那汉子道:“小可乃清远公役,奉差至贵县送礼,于东莞大奚山行过,见溪口一少年?头跣足,面中两枪,睡于树下捱命。见某走到,问是何处去的,某言往三水公干。少年哀诉道:‘我唤潘屿,三水人氏,住于西门柳叶街内,乃人命成狱的罪人。因本县大爷解某等十五人往清海州去,被岭上一伙强盗冲下山来,杀伤了十余人,得命的四散奔走,某伤重难行,疼痛怎忍?烦公到家下与娘子报说一声,千万做些道场功德,超度亡魂,不受阴司苦楚。’ 说罢,腰下取出一个银包,放于树下,对我道:‘有些散碎银子送公,聊作谢礼。’彼时我未及答言,只听得扑通地一声响,那少年钻下水里去了。我急欲捞救,奈溪水深急,一时难以措手。但听的淙淙之声,水花乱滚,那尸首不知氽于何处打住哩,故小可特来报知消息。”潘厕听了,又惊又喜,叫一声“请坐”, 踅转身往里面便走。少顷,一家子男女都出来瞧看。潘有廉当先道:“老朽便是潘敬庵,烦兄远来报信,但无实据,那死者未必是老朽之侄。”那汉子道:“现存实据在此,只要令侄娘子一见,老丈乔梓们面证,便好奉上。” 潘有廉指着中门口站的妇人道:“这就是亡侄的浑家,今日寒舍有酒,接过在此。” 又指着潘厕等道:“这三个是老朽的儿子。亡侄有何遗迹,便求交与。” 那汉子举目四下里一瞧,便大喊道:“孩儿们何在?”急飞起左脚,将潘有廉踢倒。三子见风势不好,急欲走时,奈男妇们慌了,捱挤做一堆,壅塞定了。门外又拥入四条勇汉来,一齐动手,排头儿乱砍。有几个奔入腰门内的,也被潘三澼赶上搠倒。这五条猛虎杀入中堂来,那酒席上客伙仓猝里无处藏身,都跪下哀求乞命。潘三澼听他声音各别,又见衣帻不同,已知是外境客商,不行杀害,尽喝出躲避,止将潘家男女杀个尽绝,才出街口,取路往西门来。一路上行人窜避,店铺关门。潘三澼奔至城门之下,不见羊雷,复翻身杀转县衙前来,只见县门紧闭,里面喊声大起。 原来是羊雷闯入狱囚,救出卞心泉,已杀出二门口,早被弓兵、民快、皂甲、火夫、狱卒、牢头并力围住。卞心泉惊倒地上,不能移动。羊雷只得弃下,率喽罗冲突,故此两下呐喊。潘三澼等五人忙奋力砍门,奈门扇高厚,一时砍不入去。潘三澼激怒,急击碎门板,两手攥定横木,望上一耸,左首门笱已离枢寸余,又复将肩膊拄定,尽力一推,豁刺一声响亮,门已扑地倒了。潘三澼涌身先入,喽罗随后拥进,只见羊雷与众役杀做一堆,那四个喽罗都身带重伤,兀自抵死相敌。潘三澼大吼一声,杀将入去。羊雷见了,愈加胆壮力生,奋威格斗。弓兵等众役大半着伤,怎能抵敌得住?各各抽身,四散走了。潘三澼、羊雷见日色已斜,不敢恋战,急令喽罗簇拥卞心泉先走,潘、羊二人断后,杀出县衙,数里城市地面,并无一人拦阻,潘三澼等一行人径出西门去了。 这三水县知县见报说白日有盗劫狱,口喊合县人役并力擒拿,两只脚往衙里便走,把几重门扇紧紧闭上,领了家眷往墙外藏顿。及后闻报贼人已去,才敢出厅,接县尉、簿司等商议。簿司道:“适才贼徒初出狱时,卑职催并众役阻截,窥彼势孤,易于擒获。谁想又有强徒砍门而入,势不可当,已致脱逃而去。”大尹道:“量这伙贼徒去亦不远,烦二位先生率精勇军健,乘夜急追,或可就擒。” 县尉道:“青天白日,被他冲杀,几番得胜,劫狱而去,进退纵横,如入无人之境。今已去远,追之何益?请看弓兵等多被杀伤,晚生一时惊迫,从楼上跌下胡梯,矬闪了腰胯,这会子却似锥刺一般疼痛,莫想追贼干功。”簿司道:“天色已瞑,军役不齐,况贼徒勇悍,虚实难测,不如消停过夜,明早申明州道,查访贼人巢窟,然后起兵剿之,庶无失误。” 正说间,柳叶街保正率领地邻人等报称:“潘有廉家被贼杀死男妇二十余人,今呈明爷台,乞检验尸伤,以便收殓。” 大尹即批:“着地方好生看守,待检明发落。” 众人散讫不题。 再说潘三澼等十一人当下奔出西门,又早一钩月露,一齐趁着月色,连夜奔走。半夜后过了昆都山口,已有喽罗备下酒饭接应。众人都吃得醉饱,一齐取路又走。次日已牌时分,那伏路喽罗迎着,献上酒食,吃罢又行。一路上饮酒食肉,竟似游山作乐一般,也不见后面一人一骑赶来。潘三澼等从容缓步回山,潘屿下岭迎接入寨。此时卞心泉因喽罗扶掖两夜,将两边胁肋都挟伤了,不能施礼,且扶入后寨帐中将息。潘三澼、羊雷、潘屿合礼坐下,合寨喽罗声喏毕,潘屿道:“适闻捷报,不觉狂喜。二位寨主劳神,惭无铢两之报。” 潘三澼笑道:“足下不恨我等已为万幸,何敢望报?”潘屿错愕,请问其故。潘三澼把那用计骗出潘敬庵父子并合家男女尽皆杀死的手段,说了一番。潘屿不胜感激,拜倒在地。潘三澼扶起,依然坐下。又问劫狱一事,羊雷道:“我自入城,一路人皆瞧我。及进县门,瞧我的更多。踅到大狱门首,节级等拦住。这时候银子尽有些妙处,我暗度钱与他,说要见押司一面,他便把狱门开了。我入内看时,卞家哥哥正在小阁中下棋,见我撞到,反吃一惊,我喝’快行’!兀自呆瞧不动,只得强拖而走。狱卒、牢头一面将门扇闭上,各执器械,四围攒拢。我又怕伤了哥哥,且撇下一旁,挺刀接战。向前者都被我搠倒,谁敢近身?止听的一派喊声振地,狱中鼎沸起来。我奋勇砍开狱门,喽罗等已冲入来接应,复翻身杀转,救了哥哥,才跨出门口,后面又枪棒乱戳将来,我回身杀入去,砍倒数人,才得退去。比及杀到二门,士兵、军卒不计其数,围绕大杀。单为着哥哥掣肘,难以十分冲突,故喽罗等皆被重伤。若非潘寨主杀来救援,我等凶吉未保。” 潘三澼道:“潘官人之仇已报,羊大哥令兄保全,虽系人为,实赖天 。” 三人欢笑,一壁厢整酒庆贺,不题。且说三水县大尹,因遭贼寇白昼劫狱杀人,又被保全而遁,检看弓兵、狱卒等杀死十一人,带伤者五十三人;委簿司检验潘家被杀者正主潘有廉,其子潘厕、潘廒、潘厦,妻齐氏,二媳康氏、褚氏、侄媳平氏,孙男二人,孙女一人,义男潘成、潘鹿,厨子二人,小厮、丫鬟等共二十七人,那男妇死尸堆叠满地,此时未买货物的商人却自散了,尚有五、七个放帐未曾取货之客守定行囊未去。簿司检罢尸伤,又亲自进两家内室客房看了一遍,令左右将众客商锁了,取出封条,把潘家箱笼橱柜尽行封了,委地方保正等办棺收殓一家尸首,令士兵数十人击梆更番巡逻,把潘家左右前后排邻亦行吊了,并前客商,一同带入县衙。先进公厅,对堂尊附耳说了一番,然后将尸单呈上。大尹看罢,即委簿司把一干人犯审明开报。簿司带客商、排邻等四十余人进侧衙,审鞫潘有廉合家致死根由。众客商道:“商人等俱系金陵人氏,年规到爷台贵治收买香料胡椒。谁想货少客多,现钱亦难交易,只得放帐,陆续收货,日昨大小数人杀害潘家良贱,客商等系是外境初到者,仓猝间不知来历,怎好救应?”簿司喝道:“胡讲!那强盗偏止认的潘家一门,剿灭无遗,留出汝等,毫无伤损,个中决有情弊!莫非汝等通同一路,大行劫杀之事?”客商道:“某等虽系外境商人,都颇颇有些家资。千山万水来作经营,都指望赚钱获利,养活家口,怎干这杀人放火的大孽?自古说:鸟投林,人投主。只有店家谋害客商,焉有客商反害店家之理?”薄司道:“尔等金陵地面,贴近扬子江中,正是大盗出没之处,怎说那客商不伤店主之话?我老爷也好做方便的,则要汝等举出杀人之贼,便放尔等归家。” 众客商一齐喧嚷不息。簿司令左右把众商带在一旁,又唤潘有廉排邻保正问道:“尔等都是潘家比邻,他家上盗,何故不行救应?使彼一门受害,必系知情,故而坐视!”排邻道:“老爷这衙门乃人烟辏聚之处,士兵军健人等不下千人,兀自敌贼不过,也遭伤害,放他走了,小人等怎敢出头,自送其命?”簿司道:“你不见士兵众役将那贼徒杀伤而去么?”众邻道:“贼人虽带重伤,两足尚能行走。爷台人役纵胜,可惜仰面向天。” 簿司大怒道:“我这里单问纵盗杀人、不行救应之罪,谁许你利口喋喋,大胆触犯官长?本待一顿竹片,姑且记下这次打罢。” 喝左右将客商、排邻人等押出,逐名讨保,俟候查点。这伙人出了县门,互相商议:“衙官恁般做作,分明是索诈财物。若不如意,终日价随衙听候,何以了结?”只得斗出银两,乘夜送入衙里,簿司才方罢手。 有诗为证: 避盗若虎,食民如蚕。 罔思公议,惟利是贪。 再说簿司赚那心事入手,次日进见大尹,备说“众商人实系无辜,地邻等见贼势凶猛,一时又无兵器,难于救应,昨已审明,保领在外,候堂尊大人发落。” 大尹道:“贼徒势甚猖獗,百姓们怎敢相敌,这也罢了。但商人俱系富户,怎可轻轻放去?”簿司道:“晚生细加研审,众商皆金陵大族,若苦苦相逼,恐生外议,故只得从宽释放。” 大尹明知其意,难以询究,且打点十余道申文,差公人分投附近州道,求发军马。一壁厢又拨缉捕,探听大盗羊雷巢穴,以候征剿。又将潘有廉、潘屿二人财产,均收入官公用。 话分两头。再说潘三澼、羊雷二好汉自救卞心泉回寨之后,终日饮酒作乐。数日后,哨探喽罗擒捉一人,绑缚了解入山寨里来。潘三澼亲自审问。那人口称是三水县缉捕,“奉大爷差遣,往大王爷这里探听路径,不期冒犯,伏求饶命。” 潘三澼道:“我不杀汝,不必慌张,且讲县官差尔探路,莫非起军马来寻我厮杀么?”缉捕道:“县主已颁钧示,待各州兵马聚集时,即往大王爷山寨来也。” 潘三澼令喽罗将缉捕发下,解入冷室中,一并监禁,与羊雷商议道:“官兵到时,怎生区处?”羊雷道:“水来土掩,兵至将迎。官兵既欲前来,只索整备迎战!以我二人武艺,谁敢交锋?”潘三澼道:“不然。彼一时不敢轻犯吾寨,直待州县军马聚时,然后征进,其谋亦善。我想此山险峻,前面关口尽可坚守,虽有数万官兵,亦难攻破。但虑后临大海,止倚一重冈子遮蔽,倘官军驾大舟从后围绕急攻,我与你实难措手,设有差池,必无生路。今幸外州诸县人马一时未集,我等及早杀进,先取三水县,次攻连州,以及新仓、新安、清远、龙门、冈州、从化等县,得了根本,再行进取。此乃迅雷不及掩耳之计,管取马到成功。若待彼四远兵集,则我等束手就毙,虽身生两翅,亦不能飞出矣!” 羊雷大喜,即刻点起喽罗三百余人,便欲动身。潘三澼令刀斧手押出解子十人并缉捕一人,跪于街下。潘三澼道:“汝等欲留性命,还待寻死,及早明言,勿贻后悔!” 解子一齐道:“蝼蚁微物,尚且贪生,小人们怎不畏死,求大王爷饶命。” 潘三澼道:“我老爷欲往三水县一乐,尔等能引导进城,不惟留命,抑且有赏。若推辞不允,就此开刀!” 解子等暗窥寨中动静,已知其意,同声答应道:“大王爷欲往三水县游玩,小人等愿充向导,只求重赏。” 潘三澼大喜,皆得一餐醉饱,率领喽罗取路下山。不知此一去破得三水县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谈积弊防御明心 试神臂二雄纳款 第四十七回 谈积弊防御明心 试神臂二雄纳款 诗曰: 美官厚禄赖苞苴,清慎勤劳总是虚。 仕路不须行五政,荣迁秘诀在侵渔。 话说潘三澼、羊雷率领解人等为引导,直杀至三水县来。解子等引众人一拥入城,一个个脱身逃命。潘三澼、羊雷率领喽罗,杀到县前。大尹、县尉、簿司等未曾防备,一时措手不迭,单顾着家眷逃难。羊雷率一半喽罗,抢入县衙;潘三澼率一半喽罗,杀进库房,劫下财物。兵不血刃,得了一座城池,军士降者甚多。即委心腹能事喽罗,分布四门。然后督领军士,杀奔冈州县来,官吏望风而遁。只两月之间,啸聚三、五万军马,僭据了数十座城池。潘三澼称为顺义王,羊雷为顺时王,封潘屿为行军正总管,卞心泉为行军副总管,部下勇将极多,将一应钱粮藏聚于大罗山内,四面坚筑墙垣,留心腹将官统领重兵镇守。潘三澼又率军马攻打清海州。此时防御使余虔随机应变,坚守不出,急差官赍表章由海内驾舟抄出昆湖上岸,星夜往长安求取救兵。当下番僧怀义暗妒瞿少卿出入禁宫,虑与武后有染,故力荐领兵远出。武后听从,发下旨意,升授瞿琰为清海军经略使,监督大军征剿。瞿经略奉旨,随即催兵前进。不一日,已到清海地面,就于南门外离海山楼二十余里扎下营寨。潘三澼见救军已到,虑内外夹攻,难以厮战,连夜引兵遁去。次日平明,城内见贼兵已退,忙开门迎接瞿经略入城。余虔参拜毕,瞿琰备问贼军虚实,余虔道:“贼兵共有数万余人,大率是乌合之众,破之亦易。但贼首潘三澼、羊雷不惟骁勇,抑且多谋,只夺城池粮草,不杀官员百姓,军马所过,秋毫无犯,故人心悦服,望风而降。本城若非卑职效死固守,失去已久。” 瞿琰长叹道:“草莽之中,岂无豪杰之士?可恨州县官吏恃才傲物,任性妄贪,不能抚恤英雄,必凌逼以致叛乱。今日费朝廷钱粮,使黎庶罹锋镝之害,岂不耗国家元气?深可悯恻!” 余虔道:“某聆老大人微言,足见为国家忧民之念。然勘平祸乱,难免诛夷,正为‘一将成功万骨枯’, 信非美事。” 瞿琰欢喜道:“君虽武弁,亦知大体。然在兹已久,巨寇羊雷等作叛,怎不早行诛剿,蔓延日久,以成养虎之势。今日占据城池,攻拔实为费力。” 余虔道:“蚁职以朴木敕庸材,荷蒙圣恩,除授今职,已经十载,未获上进,只因谨饬自守,不行交结之故。这清海一带州县,俱系滨海地方,盗贼不时生发,所属有司,目为儿戏,徒知赚钱肥己,怎为百姓分忧?盗贼之害,其弊有三,辱承明问,不得不直陈耳。” 瞿琰道:“做官的不知民情世务,就似那瞽看不辨南北东西。今日之事,正要公直言无隐,庶明召寇之因,以便征进。” 余虔道:“本州诸县山险水逆,风俗刚劲,好勇尚气,事无巨细,必眐词讼,富者不惜破费,期以得胜为荣;穷者负冤不忿,往往相聚为盗。此有司审鞫不公,弊之一也。盗既杀人放火,赃证分明,成狱之后,即当待时取决,以警将来,近来官长只图着自己前程,怎肯擅行杀戮?前官道待后官作孽,后官复延捱如前,你我互相推托,诧为阴德美事,故狱中每多积犯,往往老死囹圄,后面为盗的有了样子,谁肯学做好人?拚着犯出事端,尚好狱中享受官饭,此有司任情宽纵,以姑息为仁,弊之二也。及至盗势渐大,恃强拒捕,将士等忘躯血战,擒获献功,贼反夤缘求释,有司或听人情,或家眷贿赂入去,或以放生为德,或仓猝审鞫不详,多被漏网而去,那将士们人人解体,下次谁肯舍着性命,擒了贼徒,送与你做人情?一遇贼来,便行退缩,贼藉此得以猖獗横行,弊之三也。故滨海地境,贼寇实多。” 瞿琰道:“这三弊虽系有司之过,然公等既朝廷委以兵柄,遇盗即当擒剿,或斩或囚,宜从轻重发落,何得委罪有司,坐视不理?”余虔道:“卑职虽有总兵之名,实无驭兵之权。若有这个权字,也不到这般光景。”瞿琰道:“何谓有兵无权?”余虔道:“假如今日飞报贼舟傍岸,蚁职一面点集军士,一面请命有司,直待有司公文批出,才敢出军征剿。如无文而擅行出阵,若使侥幸成功,犹堪抵罪;万一败衄,则罪坐主将,身名难保。因此掣肘难行,事多扼腕!”瞿琰道:“公系防御,守此要害地方,岂可萎靡自馁,以蹈积弊?既无权势,不能为国家建功退贼,只索归闲肥遁,何苦贪位久羁?”余虔道:“某虽武夫,颇知大义。蒙国恩委以今职,奈清海系百越总要之路,未有交代官员,岂可擅离汛地?倘有差池,则东南一带地境尽为贼据。今羊雷等围逼城池已经月余,某矢志把守,誓与此城存亡。老大人令某归闲远遁,是教人以不忠也!”瞿琰听罢,大喜道:“武弁中有此耿介之士,与那弃城逃窜的书生,大相悬隔!”自此愈加礼敬。当下余虔已备下筵宴,吃罢,瞿琰传下号令,将军马分为五队,令大将五员统领,就于清海州南门外屯扎。当夜无话。 次日,正与防御使余虔计议进兵,忽哨马报潘三澼、羊雷二贼复领军马杀近前来。瞿琰即披挂上马。余防御率本州将士,会合五营大将,一齐围护出阵。瞿琰勒马于门旗之下督战。猛听得对阵銮铃响处,二贼将出马搦战。瞿琰定睛细看,那二人果然生得勇猛,有〔生查子〕为证: 金盔耀日明,战马追飞电。驰骤军中二恶来,谁敢冲锋战。浩气吐虹霓,威风同颇翦。若个英雄附圣明,四海旌旗掩。瞿经略纵马当先,厉声道:“汝等皆国家子民,何故不知顺逆,肆行悖乱?今天兵到此,速宜倒戈纳降,犹可保全首领。若执迷不醒,以待刀临颈上,悔之无及!” 潘三澼、羊雷马上躬身道:“某等俱系良民,为有司凌逼,无奈死里求生,到此地步,实是骑虎之势,不得不然,非好行作乱,自取灭亡。”瞿琰道:“观尔等一貌堂堂,足称伟士,若能改恶从善,归顺天朝,为国家干功立业,流芳百世,煞胜似陷身不义,贻臭万年。” 羊雷道:“去邪从正,某等素心。但怕归附不得其人,反速其死,只得僭窃城池,苟延性命。” 瞿琰道:“汝等既为有司凌逼,何不申诉当道,辨明冤枉?辄丧心狂胆,据城掠地,自取灭族之祸!天子授予为经略,统领大军五万,至此征剿。昨闻余防御言,汝等虽肆恶不仁,实系逼迫所致。吾念上天好生之德,不忍即行歼灭。尔等及早解甲归降,自首其过,吾代汝奏闻皇上,尽释前愆,带罪立功,以图上进。汝当早自裁决,莫行耽误。” 潘三澼道:“经略瞿爷,莫非上年征伏撒马儿罕国王哈云撒密者乎?”余防御应道:“正是。汝问瞿爷怎么?”潘三澼道:“某闻经略爷神臂善射,箭无虚发,曾三矢射死番僧,献俘阙下。某等今日面求一矢,果如前言,才信是真正的瞿爷,某即下马受缚。” 瞿琰道:“尔等要瞧我射箭么?”令余防御传令,唤对阵二将看箭。潘三澼、羊雷急纵马跑出城外,问经略爷要射何物?说话未毕,一箭飞到,从潘三澼左耳根擦过。潘三澼吃了一惊,忙跃马退步时,又一箭飞到,从羊雷右耳根擦过。二将惊骇,忙滚鞍下马,拜伏于地。 瞿琰笑道:“尔等可知道我箭法么?”潘三澼道:“名不虚传,经略爷箭法果然神妙。那穿杨手段,何足称奇。小人等愿投麾下,执鞭坠镫,以供使令。还有一件禀明爷台,暂求宽假三日,然后赴辕门待罪。” 瞿琰道:“尔等既知顺逆,归顺天朝,便迟三日何妨?就此退兵,不须疑惑。” 潘三澼、羊雷齐声应诺,上马回阵,指挥军士缓缓退去。官军阵中将士簇拥,瞿经略转入帐中坐定。余虔道:“老大人与贼徒答话之间,忽地箭从袖中飞出。自古及今,未见如此神捷之妙。老大人何不随机射死二贼,则余党自散矣!”瞿琰道:“吾之箭法,传自异人,不用弯弓搭矢,使敌人无所闻见。箭到之处,虽神鬼亦难躲闪过。观潘三澼、羊雷二人,状貌若虎,丰采不群,不惟骁勇绝伦,抑且真诚可用,若委以大将之任,管取所向无前,吾故以婉言招谕,彼即能改行自新。设使乘其无备而毙之,是小人狡诈要功,非士君子正大光明之事,吾何忍为之?”余虔拜服。众将又道:“潘、羊二人既已伏降,不该纵之转去,倘有变更,又是一番征战。” 瞿琰笑道:“这兵机玄妙,汝等岂知?潘、羊二子,叛乱虽久,谅其本心,必出乎不得已者,非屠城掠地、图王争霸之比。向前统兵官将,不过两阵对圆,兵刃相接,此际生死攸关,谁肯缩首自退?彼言骑虎之势,切实不虚。吾出阵时,以大义开谕,彼俯首顺从。又虑吾姓名有误,复求试箭,以探真假。见吾发矢之妙,才死心放胆而去。彼约三日后解甲请降,其中决有委曲,难以明言。吾纵之使去,是服其心也。汝等毋得过虑!”众将道:“羊、潘二人面貌狰狞,似非善类。爷台一见,何以知其有将材而行招服?某等不解,乞明教之。” 瞿琰道:“此二人虽窃据城池,不杀官长,不扰良民,劫仓库而不滥费,虽妄称王号,俱用顺时、顺义之名,大意已见。仲尼云:视其所以,观其听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此圣人深明知人之妙,汝等但不察耳。” 众将口虽称善,心下兀自狐疑不定。瞿琰又分付五营大将:“务宜谨守寨栅,莫因彼撤围,即懈勉玩寇也。” 诸将遵令,各回营讫。瞿经略、余防御率军马入城歇息不题。 且说潘三澼将军马撤回冈州屯扎,和羊雷计议,一面差拨军健往各县约会守城头目,即刻赴冈州取齐,同至清海见经略爷拜降;一面将劫掳金银粮草照数造成册籍,以候解送。羊雷道:“我等造下弥天大罪,今因瞿经略一言便行纳款,设使变生不测,如之奈何?”潘三澼道:“我与大哥自起兵已来,那一点招安念头时刻不忘。只虑归附残忍酷虐之辈,朝变暮更,难免祸生肘腋。今天幸遇此经略瞿爷,青年有德,正我等获生之日。若不知机降伏,直待兵败势孤,欲降不可得矣!” 羊雷沉吟不答。潘三澼又道:“匹夫尚以信行为重。瞿经略年虽弱冠,才识有余。况为国家大臣,言出如矢,决无变更之理,与其诱我等归伏而复行戕害,不若今日毙于二箭之下。” 羊雷恍然醒悟,一心打点归降。三、二日之间,行军正总管潘屿、行军副总管卞心泉与各县头目等陆续皆到,参见二王毕,潘三澼将经略瞿爷招安之事对众说了,诸将见主帅立意降伏,谁敢多言? 有诗为证: 休戈解甲竖降旌,顷刻群雄罢战争。 非是将军知进退,愿从经略著声名。 且说清海城内防御使余虔并诸将等至第四日午后,并不见潘三澼一人一骑来到,一齐来见瞿琰说:“贼人不来,其中必有诡计,倘仓猝掩至,何以当之?”瞿琰笑道:“诸君不必猜疑,少顷便有消息。” 众将不信,正在议论之间,忽探马飞报:“顺义王潘三澼等十数余人俱背剪绑缚、项插降旗,随后扛抬书册,已到寨口。五寨守将未得军令,不敢擅行放入,乞老爷钧旨。” 瞿琰忙取令牌一面、箭一支,交与旗牌官,传令五寨守将毋得拦阻。旗牌官得令,飞马去了。少顷,潘三澼等皆到,膝行至帐前,令随行士卒,呈上花名降册。力士传上,瞿琰放于案上,展开看时,降册上逐一开展降人名姓:羊雷、潘三澼、潘屿、卞心泉,并部下头目等,共一十七人。瞿琰看罢,亲自下帐,令军校速解众人之绑,取衣冠令其穿戴。潘三澼率众人一字儿跪下,叩首道:“犯人等造下逆天之罪,蒙老爷宽恩收录,赦以不死,誓当粉身碎骨,报效大恩!”瞿琰道:“久知尔等忠义猛勇,奈何埋没无闻,复遭冤抑,以致激变。今能除往修来,去邪归正,我当力荐于朝,不负尔志。”潘三澼顿首称谢,又将各县版籍、收降士卒总册并大罗山所贮财谷之数,双手献上。瞿琰看罢大喜,甚加劳慰,就于帅府整备筵席,令余防御等一班儿武将陪宴,席散后,留于宾馆安宿。查点所降军士共三万四千五百余人,拨守贴海诸县。又选本州林下官员,权署各县之事。拣选勇士五百人,协守大罗山钱粮,候旨定夺。赏劳将士已毕,颁令各寨打点起程。潘屿、卞心泉二人不愿朝京,恳乞恩赦,回家生理。瞿琰移文于三水县令,拨还潘屿入官财产,卞心泉亦放回清远县去了。其余头目尽同羊雷、潘三澼随瞿经略班师,余防御和十四州、四十七县官员一同送出境外方回。瞿经略率领数万军马回京,一路上秋毫无犯,迤逦而行。 当下正值大唐永昌二年九月,有侍御史傅游艺,帅关中百姓诣阙上表,请改国号曰周,赐皇帝姓武氏。太后大喜,亲御则天楼,大赦天下,以唐为周,改元天授,上尊号曰圣神皇帝,立武氏七庙于神都,授傅游艺为左玉钤卫大将军。此时瞿经略一路预闻消息,便觉错愕不安。不知回至长安,立何议论,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告病还乡期避世 割襟为聘结良缘 第四十八回 告病还乡期避世 割襟为聘结良缘 诗曰: 阴阳失位乱纲常,智士宁为蓑笠谈。 仓猝归闲虞圣责,虚词佯托病膏肓。 话说瞿经略收服潘三澼等巨盗,奏凯班师,风闻武后移唐为周,大加惊异,于路筹画已定。及到长安,率领羊雷、潘三澼同入朝来,令二人于午门外候旨。自入金銮宝殿,朝见太后,山呼舞蹈毕,太后一见,笑颜可掬,细问征剿清海军贼寇事体若何?瞿琰将招安巨寇羊雷、潘三澼始末根苗,细细奏陈。又道:“此二人虽系为盗,未尝妄戮一人。纵据城池,不害官吏。况将所掳金银钱谷尽行收贮,不行浪费。臣以婉言宣喻圣恩,彼即解甲伏降,不用张弓只矢之力,全军归附。此二人皆忠义之士,况兼才艺不凡,勇堪万人之敌,陛下如任以大将,必能为国建功,臣昧死奏闻,伏乞圣裁。” 太后道:“此二人何在?”瞿琰复道:“俱在午门外候旨。” 太后传旨:宣二人入殿。羊雷、潘三澼朝拜毕,俯伏殿前。太后凝眸细视,这二人果然生得身躯雄伟,一貌堂堂。龙颜大悦,对瞿琰道:“得卿大展经猷,收伏叛寇。朕观此二人状貌魁梧,堪于重用,足见卿举荐得人,不误国事,朕心甚喜。卿等且退,候旨定夺。” 瞿琰率羊、潘二将谢恩出朝。太后次日正欲传旨出宫,忽近臣奏说:“新平道大总管国师怀义上表,为与突厥交锋,屡战屡败,乞圣恩再遣大将,添上军马协助,庶可奏捷献功。” 太后见了表章,不胜惊骇,急宣瞿琰进朝商议。瞿琰道:“臣观羊雷、潘三澼才智有余,勇堪摧敌,陛下授以官职,即领本部将士赴援,管取不日成功。” 太后允奏,御笔亲书:“授羊雷为义勇都尉,潘三澼为昭信都尉,率领本部马步军兵二万五千,速往新平助战。” 二将奉旨辞朝,星夜起兵去了。后来杀退突厥,捷胜回朝。二将皆升为兵马大元帅,领重兵镇守辽阳十余年,边境宁静,于神龙元年中宗天子登基,召二将还长安,俱封为都督府左右二总管骠骑大将军,子孙世袭忠武都尉之职。这是后话,按下不题。 再表武太后自遣潘、羊二都尉出军之后,发下玉音于枢密院来,选授才能官吏往清海镇诸县之任,又发一道懿旨,令户曹差官至清远大罗山,装载金银钱谷,转付兵部官员收贮,充为兵饷,给发边庭将士。朝议瞿经略收服羊雷、潘三澼之功,升授为兵部左侍郎。瞿琰上本辞官,太后不悦,召入殿庭面诘其故。瞿琰道:“臣前奉圣谕征讨清海贼寇,随路受了山岚蛊瘴之气,偶得心疾,日久不痊。乞圣恩给假还乡,待病瘥之日,再当朝见陛下,以临新任。” 太后道:“观卿之貌,神清气足,脸色华润,似乎无病者,何得妄辞去位,告假远归?”瞿琰道:“臣外貌虽觉丰润,内实虚弱而不禁劳役。每静夜疾作,气膈心烦,殆不可忍。况服药已久,并无灵效。乞陛下赦臣致仕,暂回调摄,苟延残喘,无任感激之至。” 太后道:“卿执意辞职而去,朕亦难以强留。但心疾一痊,便当赴阙之官,莫使朕躬悬念。御医监诸生俱系国手,卿可令其诊视病原,按症服药,自能康复。” 瞿琰道:“臣感圣衷如此眷顾,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天恩。臣前班师之际,路遇一方士,言臣疾多根于火,药饵未必有益,但宜淡名利、去思虑,怡情山水,不日可以告平。臣久慕金陵、两浙山明水秀,胜概极多。臣省亲之后,便欲往彼,寻幽觅胜,渐消臣念。今预奏明陛下,然后敢行。”太后道:“朕久闻东南地境,风俗浇漓,人心狡诈。 卿既至彼游览,随路监察贪官污吏、豪宦横民,代朕剪除,以安黎庶。” 瞿琰道:“臣之问水寻山,只为去烦习静。今复奉圣谕总廉访之权,岂不更加烦剧?”太后沉吟半晌,笑道:“卿言良是。” 令内侍捧出宝剑一口,御敕一道,付与瞿琰道:“以此二物赐卿。凡遇污滥不职、好盗诈伪之徒,尽行处斩,不必逐一闻奏。待卿赴京之日,类总面陈。” 瞿琰叩首谢恩而退。随即整办行装,择日启行。 此时太后与平章娄师德、杜景俭议瞿琰降寇功绩,赠亡考瞿天民为兵部侍郎、亡妣郁氏为二品贤淑夫人、长兄瞿珏除授岷州佥判、次兄瞿钰除授吉州录事,差官赍诰敕到辰溪县来,本县大尹差人报知。此际瞿琰到家已经月余,率二兄预排香案,迎候天使,开读诏书已毕,望阙谢恩,厚待大使,回京复旨,不题。 再说瞿钰自当年娶党家侍女小春为妾,即与瞿琰相别。聂氏设誓不容见面,瞿钰权于花园书室中栖止。这小春温柔勤谨,雅好恬静,极得瞿钰之意,况兼精于女工,时常做些针指送与聂氏,聂氏也爱惜他,两下安静,并无一些话说。拈指光阴又将二载,小春忽然有了身孕。聂氏无限忻喜,朝暮使人探视,每以药饵美食调摄,不觉又早临盆。瞿琰知此消息,快乐倍常。当下合家受了朝廷封赠,刚送天使出门,小春便觉腹疼,捱至半夜,产下一子。聂氏一闻喜报,匍匐奔至书房,看了孩儿,满心欢喜。夫妻睽隔三年,此夜方得一叙。有诗为证: 因循数载隔鸳衾,今夜重谐伉俪情。 携手未谈衷曲事,解衣含笑熄银灯。 此时山比离村内瞿家三位郎君都受了朝廷爵禄,瞿员外夫妇得了封赠,远近之人皆赞叹瞿天民阴德好,故子孙得以富贵。正云: 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阴德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 古人又说得好:人情不用挣,势利两相随。这瞿家亲邻友族见瞿琰提挚二兄做了官,又见瞿钰中年生子,那送盒礼来作贺的接踵而至。这平素交往的,理应馈送,自不必说。还有那亲外之亲、友上之友,一面不相识者,强以礼物趋奉。瞿琰心虽烦厌,又想:“人以礼来无非好意,若却之不受,反使无颜。”凡一概礼物,不拘亲疏厚薄,尽行收下,终日整宴待人,并无一刻闲暇,喧喧哄哄,不觉这孩子又早满月。瞿琰采荣膺爵命之兆,为侄取名三锡。当日张筵动乐,接本族老亲饮宴。宾客虽齐,尚未就座,忽苍头报说:“清阳庵滑道士和党家邻翁车老者,同一位苍髯官人,亲送礼物至衙内来,一行人已临门口。” 瞿琰率二兄迎接,同入中厅,与大众一一相见,礼毕,那苍髯官人令家僮捧过一纸大红销金礼帖,送与瞿琰。瞿琰接了,展开看时,原来那苍髯官人就是花楼巷富商党涞。瞿琰一观,便知大略、将柬帖交与虞候。党涞又令家僮捧过礼来,乃是: 尺余长碧玉簪二支,雪白滚盘珠四颗,二尺余长珊瑚树二株,犀带二围,顾恺之《五马图》一幅,钟繇楷字一幅,王右军行书一幅,银盘金子围棋一副,锦缎十端,牙笏二事。瞿琰令虞候暂且收下。党涞又令家僮铺叠毯褥,下拜道:“樗朽远游,家遭大变,感蒙瞿爷大施法力,二小女赖以全生,聊具菲仪,暂伸衔结。” 瞿琰答拜道:“驱邪正化,济困扶危,乃儒者之任,何劳过谢?前已受老妪厚仪,今复惠此盛礼,重叠叨领,何以克当!” 二人拜罢,车云甫、滑士游向前施礼。滑士游袖中取出一个折子,送与瞿琰。瞿琰接了,笑道:“老法师也送礼么?学生断不敢领!” 滑士游也笑道:“瞿爷,瞿爷!我等出家人,专一白手要人的东西,焉有礼物送与人?这折子内是昔年瞿爷托老道籴谷散与饥民的数目,今特奉上,以便稽查。” 瞿琰打开折子,略看数行,便藏于袖内。滑士游道:“瞿爷可要细查。我老滑若昧道心,欺下了升合颗粒稻子,我便……”车云甫接口道:“阿呀,你、你便怎么?”滑士游道:“我便罚誓!” 车云甫点头道:“咦,空教老师活了许多年纪,今日乃瞿府公子弥月吉期,罚甚誓哩!尔等出家人吃大块肉的手段,岂在乎升合之谷?”众人皆笑。瞿琰又道:“学生与老法师许久不面,何并无一物为相贺之礼?”滑士游道:“党君所具薄敬,虽是奉贺者,然围棋一副,的系老朽一力赞襄,候瞿爷闲暇时,请教一局何如?”瞿琰道:“这赤金棋具,怎与恁对局?倘窃子而去,何以处之?”车云甫道:“这样东西,老滑便中受领一二,也未可期。但这棋子,老朽保的不致偷窃。” 瞿琰道:“老丈何以知之?”车云甫道:“他贵庵中子子孙孙大便中撒下的车载斗量,庵里也无处藏顿,何必偷别人的棋子?”众人又拍掌大笑,连老滑也笑的泪下。少顷,伶人奏动鼓来。瞿珏弟兄商议,逊党涞坐了首位,以下滑士游、车云甫、众客等次序而坐。 酒至半筵,车云甫、滑士游离席把盏,遍敬诸座。众人道:“二老丈年高尊客,何敢反劳赐酒?”车云甫道:“诸君请罄一杯,老朽有言奉禀。” 众人都吃了一杯。二老者又执壶,一面斟酒,笑道:“请个成双杯!” 众人又一饮而罄。二老又斟酒道:“事无三不成,再请一杯。” 众人也都吃了,合席回敬罢,请问二老何言。车云甫道:“曩日党君家遭妖变,二令爱几丧其命,仗瞿爷法力,殄妖驱鬼,二爱复生,一家赖以宁静。后数月,党君回府,为二爱觅婿,其中遣媒求亲者甚多。妈妈选择门户相当、郎才出众者五、七家,令二爱自卜,以结天缘。二令爱辞不婚配。党君夫人委曲开谕,询其志愿,二令爱言:’昔日不幸险遭妖魔之玷,仗瞿郎救拔,得以全璧,望爹妈完此一段姻亲,中心之愿。倘瞿郎嫌貌陋家寒,不允其事,即祝发修梵,终身不字。’党君因瞿爷王事倥偬,羁身上国,宽慰二爱因循两载。前闻瞿爷回府,又不敢造次轻于启齿,与二老朽酌议已久。今奉些须薄礼,一则踵门面谢瞿爷当日之恩,二则贺小郎弥月之喜,三则求谐亲事,瞿爷莫嫌庸俗,俯结丝萝,望诸君赞襄,玉成其事。” 合堂宾客,共辞称快。瞿珏、瞿钰亦道:“难得党长者高情,二公雅爱,三弟亦当敬诺。”瞿琰低头不语。滑士游道:“老朽系世外之人,不应管此尘内之事。然受人之托,不得不尽心耳。设使要瞿爷劳神费钞,我老人家也不敢饶舌。观瞿爷饱学多才,岂不是文章魁首?党宅二女娘聪明贤淑,雅称国色天姿。更有一件妙处,妈妈对我说来,瞿爷俯就良缘,将一半家资赠作妆奁之费。正是郎才女貌,配合不差,瞿爷休错了念头,向后悔之无及!”合座皆笑道:“好一位冰老,此事断该成就。” 瞿琰正待推辞,屏后转出侍郎之母媚姨道:“男婚女嫁,人之大伦。感承党亲家不嫌寒门鄙陋,以二爱俯结朱陈,又蒙车老丈、滑法师宛转赞翼,若再峻拒,反觉无情。” 说罢,扯下衣襟一幅,金镯一双,令丫鬟交与大郎,转奉党亲翁,权为聘礼,待后选定吉期,再行六礼毕姻便了。瞿珏将二物递与车、滑二老,转奉党涞。众人尽皆欢笑。瞿琰不敢违母之命,只得唯唯听从。当下奏乐征歌,觥筹交错,合席尽兴而别。党涞回家,把衣襟、金镯递与妈妈,备将两下成亲的言语说了一番。荀氏大喜,即挽车、滑二老送二女庚帖到瞿府来。 且说聂氏见小春生了孩子,十分爱惜,一壁厢打点床帐,移瞿钰进内室来,夫妻欢会如初。故外人传笑苏秦之贵,嫂激之也,张仪之显,友激之也;瞿二郎之得子,妻激之也。这虽系笑话,也是聂氏的好处。 当下媚姨接瞿珏等商议择日下聘一节,瞿琰道:“此亲事遵母兄之言,不敢有违。然奉君命,廉按四方。若先毕姻而后出巡,是慢君。坐待儿完却公事,朝京复命之日,然后合卺,岂不公私两尽?”媚姨见儿子讲的有理,只得顺从。瞿琰将家务事调停了数日,即备办礼物,兄弟三人同往鄂州刘仁轨府中,同至刘浣坟茔祭奠。刘仁轨整筵款待,问及征讨清海州之事,瞿琰备细说知。刘仁轨道:“贤弟兵不血刃,潘、羊二寇望风而降。圣恩升授兵部侍郎,正当赞画庙堂,何为告病而归?”瞿琰道:“目今太后信任谗佞,改唐为周,小弟若仕于朝,必有奇祸。自古道:急流勇退,谓之知机。故辞疾归闲,脱离罗网。” 刘仁轨道:“贤弟青年洁行,吾不及也。” 瞿琰又将赐剑、敕,并与党家结亲之事说知。龙氏道:“叔叔既已告归,何不娶了二位婶婶,乐守田园,复自驱驰远道,徒受风霜之苦。”瞿琰道:“我初意久欲浪迹江湖,寻真访道,故托疾辞官。若使朝廷知我远游,反获诳君之罪。故先奏明,纵有谗间之言,不能深入。谁想复赐剑、敕,虽欲不行,不可得矣!然伉俪一节,出于无心,奈母、兄所迫,暂尔屈从,故假借奉旨巡行,待回家之日,另行裁处。” 龙氏微知其意,不好多言,唯唯而已。数日后,瞿珏、瞿钰先辞别去了。 瞿琰就于刘府置办衲衣一袭,道袍巾帻,带了老仆瞿助之子瞿庆,背了行囊,跟随伏侍。瞿琰暗藏剑、敕,拜别刘仁轨夫妇,取路往东南迤逦而行。不一日,早到长州地境。当日因贪走数里路程,蹉过了客馆,就于阳埠镇上一村店人家借宿。当夜正睡间,几遍被隔邻哭声惊醒。细听时,却是男子声音。 次早天明,瞿琰问店妪道:“夜间谁家哭声甚惨,几番惊醒睡头?”店妪道:“敝邻第三家一妇人病笃垂危,其夫号哭已经数夜,老身一家被他搅的没睡头。” 瞿琰道:“这妇人什么病症,如此沉重?然其气未绝,何必恁般悲恸?”店妪道:“可怜见他少年夫妇,半路相抛,正为生离死别,怎不痛伤?”瞿琰道:“你且讲这女人委实何病,待我一瞧便知生死。” 店妪摇手道:“命在呼吸之间,多少高医名士看过,并无一些灵验。近来半个月日,水米不沾,止有心头这一线微气未绝,师父休想这妇人再生阳世。” 瞿琰道:“恁般说,不医也罢了。但病症根原,老妪略谈大概。” 店妪道:“说起来话也长哩。敝邻这后生唤做桃有华,从幼儿丧了爹娘,本村中开一小店,亲手挣扎,娶了这位浑家酆氏,带得一窖财物来,且是生的美貌,夫妻恩爱,自不必说得。数月后,这桃有华算计有了几百两银子,打叠起店面,贩买胡椒、苏木,往武昌生理。这女人自丈夫去后,未晚闭门,指拨婢仆等炊爨之外,即去纺花绩线,谨守女工,邻舍家未常见面,谁不道他一声贤哲?不期今春二月初,他后门外贴河地上有股金光冲空而起,高及丈余。这女人闻小厮们说了,不合月夜出去一瞧,只见那一道金光打了几个盘旋,竟冲入女人怀里来,女人望后便倒,婢仆们搀扶回家,方才醒转。其夜便有一大汉来与他睡,初时心里明白,待欲喊叫,奈何浑身如醉,欲叫不能。自此后,夜夜胡缠,弄得这女人面皮黄瘦,腹胀如瓮。日渐一日,淹淹沉重,近日断了饮食,举家无措。刚值这后生发货回家,见浑家恁般狼狈,故昼夜啼哭。凡一概衣衾棺木俱已齐备,只候气绝而已。” 瞿琰道:“必是中邪了,我能治得,老妪先去讲知,我随后便来。” 店妪慌忙去了。 少顷,桃有华亲来迎候,引瞿琰同入卧室看时,那女人僵卧床上,两眼半开半闭,呼吸甚急。瞿琰看罢,对桃有华道:“恭喜,尔妻子不妨。” 桃有华纳头下拜,哀恳道:“求真仙垂救,没齿不忘,愿以家资一半相赠。” 瞿琰道:“尔且请起,待我治好了病人,再议谢礼。可取一杯水来。” 桃有华跃起舀水。瞿琰袖中取出黄纸、 砂,书符二道,一道贴于妇人腹上,一道焚化成灰,撬开妇人之口,用水送下。分付道:“任其自然,切不可移动。” 说罢,且回店中,以候消息。 桃有华对店妪道:“这少年全真如此魇样,未必有甚奇功。”店妪未及回答,忽听得酆氏腹中淜淜地作响,没一顿饭间,蓦闻得一阵臭秽之气,出自被中。桃有华忙掀被瞧看,却见半床黄水。桃有华急取破布揩抹,又冲出一阵黑水来,比前更加腥臭。桃有华掇过马桶。又少顷,解出绵絮也似物件出来,撒下大大小小成团结块之物,却不甚臭。桃有华用杖细细拨开检看,真煞奇怪,一个个有头有尾有足,俨然是一蛤蟆,但纹缕未分,不能举动。辰牌解至午候,堆积已平马桶,向后撒下的微微清水。桃有华与店妪都惊的呆了。 正相顾骇愕间,瞿琰早已走到,店妪备将前项说了。瞿琰令移过净桶细看,心下已省着这样妖孽了,忙唤桃有华以被覆盖妇人和暖,又令取姜汤灌下。过了一刻时候,酆氏方呻吟叫苦。瞿琰道:“好了,气转能言,其生可必。” 急令揭下腹上之符,焚于门外。桃有华无限之喜,拜恳道:“真仙垂救,妻子得生,使某夫妇重圆,恩同天地。” 瞿琰道:“尔娘子病体初痊,气血甚弱,腠理皆虚,止可呷清淡饮汤;待其荣卫稍清,方得运化方淡薄粥;再能挣扎时,才可进其饮食;切莫性急乱餐。腹内一有阻滞,万不可生矣。” 桃有华叩首领教。瞿琰又笑道:“尔言妻子获生,愿以家资一半相赠,请勿食言,方称君子。” 桃有华忙忙地竹箧里取出一纸帐单,递与瞿琰道:“小可村居,家业凉薄,无以为赠。这帐目乃湖广置回杂货之数,约有六百余金,愿将一半送君,聊为谢礼。” 瞿琰扯开帐目,看了一遍,交还桃有华,笑道:“吾是游方道者,要此货物何干?”桃有华又道:“真仙如不取货物,可姑留旬日,待小可卖了银子,相送何如?”瞿琰点头道:“诚笃之氓,并无一毫市井气味,可敬可敬。然我出家人,要此银两无用。汝脱货之后,可将银十两赠与店中老妪,便是谢我了。” 桃有华叩头领命。瞿琰和店妪同回店中去了。桃有华且煎汤与浑家吃。有诗为证: 挟术遨游不为钱,普施符药起沉绵。 辞金愿与村中妇,济困周贫大义全。 且说瞿琰回店中闲玩了一日,至夜静之际,悄悄唤了瞿庆,踅入桃家后门近河空地上窥望,守至更尽,左侧忽见地内一道金光冲空直起。瞿琰轻步近前细看,其光虽带金色,气味实带腥膻。瞿琰即仗剑步罡,向八个方位皆捏诀画符,那一道金光渐渐缩入地中去了。瞿琰主仆回店安息。次早,问店媪取了几柄锄锹,唤了数个健汉,带了长枪绳索,一同往河口来。瞿琰令众人在金光处掘将下去,足有丈余之深,只见是一土穴,方围数丈,穴中有一奇物,盘踞于中。众人见了,呐一声喊,丢下锄锹,四散走了。瞿琰走近看时,恰似簸箕大小一个蛤蟆。但见: 眼射金光,口冲黑雾。浑身疙瘩,凸凸凹凹,饰万点斑烂;攒项花纹,闪闪烁烁,聚一团锦绣。腥风触臭,阵阵难闻;恶状惊心,般般可厌。 瞿琰急取枪往下投去,那怪物背中一枪,负疼跃起,怒目嚼齿,径奔瞿琰。瞿琰仗剑挥去,砍中其首,那怪物便自垂头缩颈,不能行动。瞿琰拔起背上之剑,在后胯单薄处一枪戳透,举手招呼众人拢来。众人谁敢近前?瞿琰只得唤瞿庆动手,将绳子穿过胯间之洞,拖过来,横悬在树根上。众人远远见了,才敢聚做一处。此时店妪、桃有华等皆来瞧看,那店妪惊的腰胯断做两戳,伸舌道:“爷爷呀,好凶丑妖怪,吓死人也。”瞿琰对桃有华道:“尔浑家大难,皆由此畜。今不斩去孽根,随后必又淫害他家妇女。” 说罢,唤桃有华取利刀,割下蛤蟆脐下之肉,煅成灰末,用无根水吞之,“可保尔妻子一生无恙”。桃有华飞步取刀,剜下脐下方方寸许红肉。瞿琰唤众人到桃家搬出柴薪,堆叠河口,然后拖蛤蟆焚化,整整烧了一日,骨肉方成灰烬。瞿琰令众人扫起,撇在窖坑之内。此时远近来看的人,不止千数。当晚,众人散讫,不题。 次日,瞿琰唤瞿庆结束行装,打点起程。正吃早膳间,忽见一少年飞步奔入店中,向瞿琰便拜。瞿琰道:“尔有何故,行此大礼?”那人低着头,又重拜起。瞿琰笑道:“真颠了,拜我作甚?”那人爬起跪倒的,约莫拜了二十余拜,方才住手。瞿琰笑道:“惭愧,你也有拜毕的时节?”那人躬身道:“晚辈唤做顾信一,住于城内茶榷务前。晚见大仙手段,擒怪救人。晚辈有亲弟顾信二,患痨疾已经一载,目今骨瘦如柴,伏乞大仙垂恩怜救,愿杀身以报大德。” 瞿琰听罢,佯笑道:“吾之符药,计疾可医,但逢缘即舍,不与你这狡诈之徒。” 顾信一叩头道:“晚辈为弟求医,出于真心实念,大仙何为狡诈耶?”瞿琰道:“我说破你那狡诈处,管教你心服。” 顾信一侧耳静听,不知瞿琰讲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顾大郎为弟求医 颜氏女诉冤索命 第四十九回 顾大郎为弟求医 颜氏女诉冤索命 诗曰: 恶竖谋财便悔亲,娇痴空拟结同心。 香魂欲诉终身恨,月下殷勤拜使君。 话说顾信一为弟病求瞿琰符药。瞿琰道:“尔之求药非出真诚,我怎肯轻于医疗?尔只想’杀身报德’四字,岂非狡诈也。” 顾信一道:“大仙果能医的贱弟病痊,便使晚辈刎头割颈,亦所甘心,怎为虚诈?”瞿琰道:“恁地说时,大率是真心了。但吾之药饵,要一引经之物。尔能慨允,弟疾可瘥。”顾信一道:“不知大仙要甚物件,某可力办,惟命是从。” 瞿琰道:“凡痨症之药,必用活人之耳烧灰,调和吞之,便能立愈。吾意欲尔割下左耳,以便整药,不知尔心下若何?”顾信一道:“但愿弟病早瘳,何惜一耳。” 说罢,即取店中厨刀,望左耳便割。瞿琰挽住道:“慢着,我还有切紧之话,讲明了另有区处。尔同胞共有几人,父母具庆否,令弟年纪几何?逐一与我说知。” 顾信一道:“老父年逾古稀,先母生某七岁,已行倾逝。老父房中寂寞,收婢女乐儿为妾。三载后,生弟信二,万分聪俊,父所钟爱,何异掌珠!今贱弟年甫二旬,不期染此痼疾。晚辈只有这个兄弟,病剧垂危,心如刀割,故求大仙怜救。” 说罢,奋然持刀,又欲割耳。瞿琰复止定道:“从容,还有话讲哩!令弟病危,父亲可苦切否?家事可饶裕否?尔曾有子嗣否?”顾信一道:“贱弟病势将危,老父寝食皆废,昼夜忧煎,形容枯瘁。寒舍虽非富足之家,然田稻蚕桑尽充衣食。晚辈年将自立,已生三子。大仙问及,不知何故?”瞿琰大笑道:“真痴子,真痴子!有了家产,又生下孩子,兄弟死了,正是尔受用处,何必宛转悲求,行此损己无益之事?况兼尔弟又非一母所生,何苦如是?”顾信一道:“大仙差矣。昔严君平卖卜成都,导人以孝弟忠信、纲常伦理,千载之下,称为名贤。今大仙教某等以不义,甚非长者诲人之谊!” 瞿琰道:“尔但省一时义气,不图日后事长。譬如尔家有千金之产,二股拆分,止有五百;则剜尔血肉,补彼疮痍,何等失算!岂不见世上多少同胞手足,只为着争财夺产,眐讼起非?尔今兄弟病危,又非谋财害命,落得利归一己,何苦访道求医?”顾信一道:“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若为田地而弃弱弟,狗彘不如。况弱弟乃老父爱子,倘有疏虞,父命难保。某虽活于人世,已丧却‘孝悌’二字,徒生何益?今日止求大仙赐药,莫管某等家事。如弱弟得生,某愿将资产尽归于他,挈三子自图生计,虽使衣食不敷,中心无憾!” 瞿琰大笑道:“天下有恁般执固癖性之人,怎能长进?”顾信一怫然不乐,望门外便走,口内 哝道:“游方僧道,再无有好的,一味胡言,导人为恶。今日晦气,缠了这一会空谈,什么要紧。” 一面絮聒,悻悻然去了。瞿琰取钱与瞿庆道:“随路可买饭吃,要尾着这汉子同行,认了住处,速来复我。” 店妪道:“适者那人讲的句句都是好话,师长何不疗救他兄弟,使这人变色而去?”瞿琰道:“老媪有所不知,世上要如此君友爱不争者最少,然以言取人,惟恐有失,特反言钓之,彼奋然激怒而去,才见其孝友之诚,出于天性,非矫强自夸者。故令小仆随彼同去,观其居址了当,亲往救其兄弟。” 店妪甚喜。下午后,瞿庆回店,备言顾信一住处。 次早黎明,瞿琰央店中后生雇匹驴儿骑了,带着瞿庆,同取路入城,径往茶榷务前顾家来。顾信一正坐在对门缎铺中纳闷,忽见年少道人来到,忙整衣迎入中堂,礼毕,宾主坐定。瞿琰道:“日昨正在议论之际,何故怫然便行?”顾信一道:“昨日晚辈一则为舍弟心急,二则久谈恐劳大仙之神,故不及告别而回,万罪,万罪!”瞿琰道:“可唤令弟出来,待吾问切,方可用药。” 顾信一叹气道:“贱弟若能行动时,晚辈也不恁般着紧。目今上床已及月余,水火尚且不便,怎能出得中堂?求大仙暂移玉趾,入卧房一看,不胜顶戴。” 瞿琰便起身,同至卧室中来,顾老率妾哀情拜恳。瞿琰道:“老者莫忙,待予诊视一番,便有分晓。” 一同攒于卧榻之前,揭开帐幔,顾老道:“我儿呀,有一仙长来此救汝,可要挣扎些。”顾信二也不答应,只把眼珠反上一瞧。瞿琰又向前一步,定睛细看,只见病人两颊红晕,双眸泛白,声哑气促,天柱将折。复掀被看时: 四肢若枯柴,腹皮已贴脊。 肋骨条条露,浑身如火炙。 瞿琰看罢,对顾老道:“令郎病至十分,弃世只在旦夕。”顾老便啼哭起来。瞿琰忙宽慰道:“予有符药可医,老者何须悲泣!”顾老和妾一同磕头礼拜。瞿琰止住道:“年老之人,何必若此匍匐,快取水来。” 顾信一飞也似捧出一盂清水。瞿琰袖中取出 砂、黄纸、书符两道已毕,复取大火盆一个,内烧烈炭,又取沉年米醋三、五斤,俟候顾老并妾婢等尽行藏避,止留顾信一在房帮助,附耳授计,临期切休慌遽,贻害他人。顾信一点头领意,站立榻前。有诗为证: 骨立形癯气如丝,命临呼吸势垂危。 丹符绝胜杨枝水,解起沉疴片刻时。 且说瞿琰焚符研末,用水调和,令顾信一抱起兄弟,勉强灌下。少顷,病人道:“苦耶,脊梁骨中如锥刺一般,怎生过得?”又半餐饭间,只闻的病人胸膈中索索地响,瞿琰指点顾信一用心防备。此时病人已昏沉晕去,猛听的呼地一声响,一铁壳斑色之虫,大如壶蜂,从病人鼻孔中钻出来,展翅乱飞,被瞿琰一手抓住,摔于火盆之内,那恶物复腾然扑起。顾信一急用醋劈头泼下,那恶物堕入火中,复张头竖尾,撑翅舒脚,在烈火中盘旋打滚,几遍飞起,皆被顾信一以醋浇下。次后渐渐缩头卷翅,不能展动。过了数刻,病人忽然叫:“喉中作痒,怎不替我揸挠?”喊声未毕,又一虫从口中飞出,腾开两翅,径扑出帐外,被瞿琰一手攥定,掷于火中,也打了数个转身,竖眼耸翅,望空飞起。顾信一急将醋泼去,那恶虫倒撞落火盆之内,顾信一不住以醋浇沃,才不能挣扎。瞿琰跨下榻来,病人沉沉睡去。 顾老与妾进房来看了,万分欢喜,拄了拐杖便拜。瞿琰道:“老人家莫如此仆仆,反令人局促不宁。” 急用手搀扶时,已是下了数拜。请出中堂酒饭,瞿琰令顾信一同坐。拨一婢女看守火盆,分付道:“不住手洒醋,自然无事。官人醒后,索饮食时,可用醴酒半瓯。直待一昼夜之外,方可食粥。” 顾老父子陪瞿琰饮酒间问及:“信二是何病症,感大仙赐药,追出二虫,此虫亦有名否?”瞿琰道:“小郎的是痨疾,其中必因传染而来。此物名为恙虫,尖头铁齿,硬翅坚腹,入人膏肓,善食心肺,延及脊月引,遍伤五脏,令人羸瘦劳极而死。故俗云:‘瘫痨蛊疾,百无一生。’ 小郎之遇小道,实由天凑之巧。不然,死期只在旦夕间耳。” 顾信一道:“那恙虫不过也是一团血肉结就的,为何入火不焦,尚能飞跃?若非大仙教某用醋泼之,险被他飞腾遁去。” 瞿琰道:“此恶物咬铁有声,钻石有痕,阴阳合扇,不惧水火。惟见醋则头疼翅软,昏晕若醉,故随飞随止,不能远遁。先飞出的属阳,故能三、五番腾跃,后飞出的属阴,止一番翀逸而即坠。须火内炼经一昼夜,方成灰烬。若火气不到,见土复生,仍能害人性命。凡火煅已经昼夜,将灰烬和食,使白雄鸡吞之,再不能变化矣。” 顾信一省起道:“是了,是了,旧岁春间,贱弟因送先表嫂入殓,自此后便觉黄瘦。我想表嫂也是痨怯之症,的系传染无疑。” 瞿琰道:“恭喜小郎病痊,终身可保无恙。已叨盛设,就此告辞。” 顾老忙进去,捧出一大封白金、四匹缎子,双手送上,以为谢礼。瞿琰推辞道:“我方外人随缘度日,遇便栖身,带此银两缎匹,反悬心胆,故分文寸缕,皆不敢受。” 顾老道:“小犬赖大仙活命之恩,聊表薄礼,少伸犬马之心,伏乞叱存,再图衔结。”瞿琰道:“老丈执意要我收时,我有一事相托,果能慨允,胜赠予以金帛也。” 顾信一道:“大仙有何见谕,无不领教!”瞿琰道:“我适才沿塘而来,见十数里塘路倾圮,污泥壅塞,坎坷难行,晦冥雨霜天气,更为不便。意欲托贤乔梓留此银缎,修砌塘路,此亦阴功,实行有益于人世者。早行一刻,即我感一刻之惠。” 顾老道:“砌塘路不过百金,老朽亦能力办,这礼物毕竟求大仙取去。” 瞿琰坚辞不受。 两下正推送之间,忽十余个公人蜂拥入来,见了瞿琰,都欢喜道:“瞿爷在此了!”一齐跪下叩头。瞿琰道:“尔等是什么人,来此相混。我乃云游道者,怎认作甚样瞿爷,好鹘突帐也。” 内中一公人道:“小的鄂州仙枣城居住,与仆射刘爷府于贴邻。上年几遍价见老爷在彼闲玩,怎么不是?”瞿琰道:“尔既与刘爷邻居,可姓什么,来此何干?”那人道:“小的姓杨,家主杨懋思,现任本州刺史,自到任已来,得一奇疾,凡遇坐堂时候,便自眼胀头昏,屋宇翻旋,神思颠倒,若见魔鬼,扶入私衙,立时清白。莅任已经半载,未曾断一公案,目今身躯瘫软,寸步不能行走,医禳道并无灵效,猛然想起老爷符药最神,立差小人等星夜往辰溪贵府中求药。不期老爷按临外境,小人等一路寻踪觅迹而来,复寻到阳埠客馆。店妪指点说,老爷进城,在茶榷务前顾家治病。小的入门时,已与瞿庆哥哥相见,求老爷开天地之恩,救拔家主则个。” 瞿琰道:“既是同乡,怎忍不行救治?”那一伙公人同唤一声“谢爷”,站起来飞也似去了。惊的顾老父子双膝跪倒道:“不知贵人下降,失于礼敬,求原情赦宥,莫生嗔恼。” 瞿琰笑道:“在朝廷为贵人,归田野为散人,贤乔梓不必芥蒂,请列坐一谈更妙。”顾老父子谢罪毕,侍坐于侧。瞿琰将礼物交还,两下叙了半晌闲谈,忽听得门外人声嘈杂。顾信一急出看时,只见车马人从,盈街塞巷。原来是杨刺史差委官吏,迎接瞿侍郎入州衙去的。官吏等同入顾家,见了瞿琰叩头毕,呈上手本,备通来意。瞿琰别了顾家父子,即上车径往州城来。此时本州郡丞等官,皆奉上司差遣远出,只有杨刺史之侄杨绾,乃当朝内史杨再思之子出迎,至于后衙,礼毕,盛设筵席款待,饮酒毕,复接入内室,诊视杨懋思脉息。瞿琰细细看那病势: 没甚呻吟疼痛,非关瘦弱伶仃。圆睁两眼亮登登,一昧贪眠喜困。说话有前无后,而皮厚漆深痕。 公堂略坐便头昏,未审是何病症?瞿琰看罢,对杨绾道:“令叔之症,是一股涎痰凝结于胸膈间,日久则成痫疾,且以符药试之。” 杨绾顿首称谢。瞿琰用 砂画符一道,取火焚化,令杨刺史吞之。未及半刻,杨刺史蓦然作呕,吐出稠痰数升,闭眼沉睡,少顷醒来,脱然全愈。 见了瞿琰同杨绾道:“这青年道者,却是甚人,坐于我卧室之内?”杨绾附耳道:“这是兵部侍郎瞿爷。辱侄为叔父病危,差人直往辰溪奉请,今幸于本城相遇,复差官吏迎接至此,医的叔父病痊,速宜拜谢!” 杨懋思惊骇,忙整衣冠,拜伏于地。瞿琰扶起,同出后堂,平礼序坐,重整酒肴相款,当晚留于侧园客厅安宿。拨吏二名、门子二名、军校四名,随身承值。瞿琰尽行遣出,止留瞿庆伏侍。 当夜正睡间,忽闻悲泣之声,自远渐近。瞿琰心疑,推枕而起,步出轩前,玩月消遣。忽见一妇人从花荫下冉冉心而来,将及轩前,复缩身退去,逡巡往返者数次。瞿琰喝道:“尔若是花木之妖,速当避迹。如系冤魂负屈者,可向前诉明,代汝申解,何必逡巡进退,行而复止?”那妇人敛步近前,跪于轩下。瞿琰凝眸细视,但见云髩松,粉颜消瘦,愁眉连锁,玉?低垂。瞿琰喝道:“此是花园之内,汝夤夜至此,人耶,鬼耶,妖耶?”那妇人道:“可怜奴非妖非人,乃阴魂也。含冤饮恨,以成怨鬼,求见老爷,诉明心曲。” 瞿琰道:“尔有何冤枉,且备细诉明,吾为汝伸冤泄愤。” 妇人道:“奴系羡阳孀妇颜氏,丈夫存日,于羡阳城内出本万金,开一解铺,原聘鄂州恶奴杨懋思总理帐目。未及一载,丈夫夭亡,凡一应钱财出入是奴掌管,故与这恶奴朝夕相见,被他甜言撩拨,奴一时失节,与之缱绻。恶奴屡言未有妻室,两下对天盟誓,愿为夫妇,议定服阕之日,便行婚配。又论就此成亲,难免旁人谈论,不如陆续暗运资本,往鄂州贸易,或置田产,消停岁月,然后完姻,实为两便。奴倾心听信,将囊中珠宝、店内本钱,暗中搬运与他。只一年之间,十分已去六七,满望娶奴完聚。 谁知赚钱入手,一去不来,因循三载,并无片字通问。奴家猜疑怨恨,令心腹苍头往鄂州探听消息。原来这恶奴娶妻已久,况有二子,把奴家财物托兄杨再思夤缘当道,买下一个官做,挈了家眷,公然赴任。奴家知此消息,抱恨而死。一灵不灭,诉冤冥府。冥爷许奴索命报仇,追寻将及十年,今春才得于此相遇。正欲索彼冤魂,同入九泉面证,不想老爷用神药救治,恶奴得以重苏。奴干冒天诛,现形诉恨,求老爷申奴冤屈,离此他往,则恶奴之病重发,冤魂之仇可报。” 瞿琰道:“他既负汝,理应索命。但彼大禄未终,尔徒扰何益?”妇人道:“恶奴死期已近,老爷一去,便行下手。” 瞿琰道:“明日吾即行矣,尔当敛迹,不必在此悲啼。” 那妇人欢喜,拜谢退出花栏之外,寂然不见。瞿琰嗟叹道:“痴心妇人负心汉,信非虚语。” 当下转入厅内,倚枕而睡。次早,与杨懋思叔侄作别,取路往嘉禾来,不题。 且说杨刺史好端端送瞿侍郎出的府门,即回步进后堂去,正走至穿堂门口,忽眼珠花暗,蓦然跌倒。众役急忙搀起时,只见唇紫面青,痰如拽锯,仍然不省人事。杨绾急差干办来追瞿琰,再求符药。瞿琰道:“尔家主病已危笃,非药石所能医疗,作速整顿后事,打点还乡,不必寻医问卜也。” 干办回衙,备说此意。杨绾不信,复请官医治疗。自古说病真药假,这几片草根树皮,怎解得冤愆孽债?杨刺史这一遍病体复发,没一时不呼疼叫痛,抚枕敲床,捱至一月有余,气绝而死。杨绾方信瞿侍郎有先见之明,然不知冤魂索命之故。有诗为证:淫心已遂物归囊,附骥潜窥上国光。 奸宄欲图千载计,奈何二监入膏盲。 话分两头。且说嘉禾郭外有一村名九和,这村内有两姓大户人家,一姓程,一姓张。那程姓的名唤望云,家资巨万,富为一乡之魁,然颇通文墨,雅好真诚,年近五旬,止生三女:长曰福儿,次曰禄儿,三曰寿儿。这三女俱已长成,兼且妖娆出众,从幼儿就有那豪家宦族托媒,求结丝萝。程望云笑而入答。那些做媒妁的,也摸他头袋不着,又不好多言勉强,故此因循耽搁,不觉福儿年已二旬,禄儿年已二九,寿儿年登十五。忽一日,妈妈对丈夫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我与员外不幸无子,止生三女,年纪俱已长成,正当婚配之期,怎么媒人一来,便自呵呵大笑,又没一言半语回答。因此做媒的不敢上门,终不然把三个女儿养过了生世?”程望云道:“古礼说:男子三十而婚,女子二十而嫁。我汉子家自有主见,院君何必费心!” 妈妈道:“福儿年甫二旬,正当及笄时候,如此迟延不决,岂非误却青春?君不见那割襟为聘者,又不闻那十三岁为娘者?儿女之事,切须了当,莫使人嗟怨。” 程望云道:“婚男嫁女,人伦大事,我岂不知?但讲起那割襟为聘,最是一节歹事。我见多少翻云覆雨的,可叹可笑!”妈妈道:“人家多有从幼儿下聘,长大完姻者。这是世道之常,有甚可叹可笑?”程望云道:“那襁褓结亲,长成完聚者,我眼界里也见的多哩。但岂知十年消长不一,多有因亲邻旧识,门户相当,互相推爱,或指腹结婚,或童稚过聘,彼时势利联结,谁不歆羡?岂识富贵不常,寿夭无定,倏忽之间,桑田沧海,男因贫窘而女家愿离,女为饥寒而男家求退,其中构词谋陷、杀身结怨者,往往有之。何不待婚嫁及期,以谐匹配为妙!休讲那女子十三为母者更为可怜!” 奶妈侧耳道:“你有话,只索讲完罢!” 程望云以手抚□。不知讲那十三娘什么苦楚,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程员外聆音择婿 张别驾设计倾贤 第五十回 程员外聆音择婿 张别驾设计倾贤 诗曰: 东床坦腹重修能,恶宦徒思系赤绳。 片语不投成怨府,暗思罗网困飞鹏。 话说程望云因妈妈谈及女儿亲事,说及世上有那十三岁妇人生下儿女的,都是为爹娘的不知痛痒,把女子自小配与人去,血气不足,天癸未临,勉强入房,耗其真元,多犯血淋痨瘵之症,以致夭亡,岂非父母送却女儿性命?妈妈烦恼道:“凡说话,你便要扯长篇。且休替古人耽忧,把女儿正经事留心则个!”程望云道:“院君讲的是,明日整理早膳,待我吃罢,为福儿去觅一快婿。” 妈妈道:“为女议婚,必须冰人月老,怎么自去寻得女婿的?”程望云点头道:“院君呀,你女流们省的什么?凡婚姻事,用了媒妁,误煞乃事!” 妈妈笑道:“你看那一家嫁娶不用媒人呢?老了一把年纪,讲这没脊骨的话!”程望云道:“那媒人只图肥腻归囊,岂顾人家成败?古人说:“寸丝为缕,千金不移。若听媒人之口,轻于成就,错配姻缘,追悔无及矣!”妈妈听了,心下焦躁,掇转身不理。 程望云暗笑了数声,即沐浴焚香,对家庙前拜祝道:“弟子程某,为长女福儿亲事,欲自行择婿,不知姻缘落何方位,故焚香默祷于宗祖之灵,求以香烟指示,烟气冲袅之处,便有佳婿存焉。” 祝罢,再拜,只见一缕香烟从中直上。少顷,一阵风来,那烟气径冲过西北上去,缥缈盘旋,半晌不散。程望云带一老仆,取路往西北上来,凡遇书堂贸易之处,便盘桓讲说,暗觅佳婿。一连走了三日,并无可意者。这妈妈气的不耐烦,发话道:“老迂货,多少豪门大族求亲,闭了鸟嘴不理。今日胡厮弄,自去寻觅女婿,可知道捣鬼呢!”程望云道:“不得佳婿,纵十年也不驻足哩。” 次日,老程复带老仆,往西北郭外去。行至下午腹中渐觉饥馁,主仆二人同进村店吃饭。正欲举箸,猛听田歌之声,从店门外唱入来。程望云停箸举目看时,却是四个农夫,俱头戴遮阳箬笠,身穿秃袖短衫,精赤着一双脚,肩上横担着一柄锄头,因往田里种作,这时候回家吃点心酒。内中有一少年,年可二旬上下,生的剑眉大眼,方口长耳,那一支鼻梁,圆丢丢宛如悬胆。程望云看了这一表人材,十分欢喜,一手将少年挽住,问道:“大哥青春几何了?唱的绝妙歌儿,再肯见教一个么?”那少年道:“晚辈贱庚十九,那歌儿是田野间胡言消遣,怎好污太公尊耳。” 程望云道:“佳音绝通,愿求一歌,老朽倾耳以听。” 那少年谦辞不允。店主道:“三郎,长者尊命,怎好固拒,便唱数句儿何妨?”那少年只得顿开喉咙,以箸作板,唱一出短歌云: 南亩权栖隐,耕锄乐其生。东窗筛日影,呼朋下田?。偷闲谈古典,停耨诵黄庭。环坐树阴下,传杯三五巡。幽歌韵相叶,何必杂银筝。终日恣欢笑,巡环无主宾。视此农家乐,悠然藐利名。 程望云听罢,抚掌称妙,少年捉空儿径进里面去了。程望云吃罢酒饭,一壁厢算还店帐,问店主道:“那后生是公何人?”店主道:“村老第三个犬子。” 程望云道:“可有妻室么?”店主道:“小店经营微薄,止可糊口而已,长郎年近三十,尚未有室,焉能彀轮到第三个儿子?”程望云道:“仆长女年甫二旬,貌虽丑陋,颇谙女工,意欲配与三郎,不识尊意允否?”店主捶胸道:“爷爷呀,折死我也。” 程望云道:“寒家虽居城内,亦以货殖菅生,愿得三郎为一佳婿,吾愿足矣。又非豪家宦族,阀阅名门,老丈不必推辞,愿行俯就。” 店主道:“人名树影,我岂不知员外富饶充足,远近振闻。村朽一室如斗,朝暮不给,怎敢与尊府结姻?”程望云再欲言时,食柜边转出一人,向前道:“大哥差矣。程员外看上三郎,愿将令爱结为姻娅,这是子侄之福,大哥何故坚辞不允?员外不嫌村俗,小子作伐何如?”程望云欢喜道:“甚好,求教姓字,以便交往。”那人道:“小可姓胡,贱字子章,这白发者便是家兄胡子车,与舍侄等务农为生。” 程望云道:“务农乃天地间第一桩恒业,吾女终身有托矣。” 袖中取出一双金镯,递与胡子章道:“此物乃小女腕中所带者,烦叔公付与令侄三郎,执此为定,永无他议。” 胡子章双手接了,两下一拱而别。 程望云一径回家,对家庙前点烛顶礼。妈妈迎出来道:“员外可觅得佳婿么?”程望云道:“院君贺喜,已选下一个女婿了。” 妈妈细问”住居宅第,家道如何?郎君可读书否?”程望云道:“那家子开个酒铺,茅屋数间,尽可栖身。郎君年已十九,力能耕种,足称吾门佳婿。” 妈妈听了,跌脚道:“苦耶,吾的女儿嫁与那农夫,岂不误了他一生事业?那茅草屋内,可是我家女儿安身的么?”程望云大喝道:“胡讲,你妇人家省的什么?大凡庸夫俗子,为儿女婚配,止论门第,不选儿郎。那富贵之家,只图着聘礼隆盛,势利炫耀,把女儿双手拱献,情愿赔下妆奁,满望附势攀高,女儿一世享用。谁想嫁与那膏粱子弟,不知民情世态,倚着现成富贵,买笑追欢,挥金如土,他自有那一班一辈王孙公子耍乐盘桓,谁将你丈人老子放在眼里?及后势败财空,一贫如洗,三餐尚且不敷,妻子有何倚仗?你不见前村邵员外,止生一个女儿,凭那妈妈张主,一心要对高头壁,与城里伍刺史结亲。你想,平民之女,嫁与贵公子为妻,岂不蓬荜增辉,满心欢喜?谁想那公子从幼儿娇养,不解世务,爹妈身死之后,家业渐渐凋零,将妻子妆奁衣饰卖的罄尽,兀自朝鱼暮肉,肥嚼不止,可怜见半载之间,死于庙角,使妻子重去嫁人,这是个扳高亲的下场头。又有后镇钱社长,也生的一位女孩儿,嫁与王百万为媳。 那王百万父子使心用术,克众成家,做下的都是千年之计,不想一场大火,几场人命官司,弄得他家资消败,父子相继而亡,至今他女儿回娘家守节。这是不择贤愚,止贪财礼的样子。故嫁女必择婿,郎君们端庄聪俊,相貌不凡者,自能立身殖业,何必恃父祖宗族之势利乎?”妈妈道:“这一片话,虽讲的近理,但婚男嫁女,必须门户相当。若与那无名小族、贫乏之家,岂不被人笑话?”程望云道:“当初汉高祖乃一亭长耳,未闻是甚名家宦族,吕太公一见,便道:‘龙凤之姿!’以女儿招他为婿,日后身居九五,吕太后何等受用!那刘先生虽是帝室之胄,流落涿州,以结屦织席为生计,未闻有什么财产家资,后边鼎分三国,称帝蜀都。这都是没根基的豪杰,取甚门户相当?”妈妈道:“依恁讲起来,人家养女儿的,只索与那贫寒子弟,莫想这阀阅名门。” 程望云道:“不是这等说。凡觅婿,不在乎富贵贫寒,止以郎才为重。昔日孔子说,公冶长虽居缧绁,非其罪也,以其女妻之。南容三复,白圭以其兄之女妻之。孔仲尼乃自古及今的大圣人,择下两个女婿,取其才德,岂论富贵?当今的人,止省的趋炎附势,做那呵卵脬、捧粗腿的勾当,岂识圣贤大道?多少人苟图门第,不论郎才,误了女孩儿一生一世。我男子汉家自有卓见,管教三个女孩儿不受亏罢了。”妈妈道:“只愿如此,有甚话讲?”夫妻两口儿反成欢喜。过了数日,程望云接胡子章面议,送礼到胡子车家里去,随即选了吉期,迎取胡三郎赘居程宅。当日洞房花烛,宾客填门,妈妈见三郎人才齐整,谅来福儿也是合意的,彼此安心,各无话说。 隔了半个年头,程望云偶于村落中行过,猛然天阴下雨,奔至村镇尽头是一乡馆,忙闪入避雨。恰值先生不在,众学生成团打块的玩耍,止有一披发童子,年可十三四,端坐不动,被众顽皮拖扯下来,一齐嚷道:“好嘴脸,装这模样,偏要你一耍。” 童子道:“不可,有客在此。” 众学生拖住不放,童子道:“放手,外观不雅。尔等定要我来耍时,可分作两班,认下原被告,待我审问一番便了。” 众顽皮依允,各寻对头扭结。又有几个装作门子、皂隶,排列两旁,吆喝一声,一公差跪下禀道:“少钱粮乡人拿到了。” 童子喝道:“怎么欠下钱粮,不行完纳?”乡人道:“久雨不晴,禾稻淹没,颗粒不收。小的一家数口,饭也没得吃,怎能完纳钱粮?”童子道:“朝廷粮税,虽是至紧的公务,奈何口食不敷,怎好追并,宽你三月限期,再行迟误,一并问罪。” 乡民哈地笑了一声,跳起便走。童子喝令皂隶拿转来:“官长之前,擅行笑耍,左右掌嘴。”皂隶将乡民打了一个嘴巴,乡民撩裙掳裤,一路骂出去了。童子笑道:“刁民故态,不足与之较论。” 两旁公人又吆喝道:“告状人进来!”两个顽皮扭结跪下。一个道:“哥哥恃强,占小的产业。” 一个道:“弟听内言,殴辱亲兄。” 童子道: “同胞手足,何忍争执伤情?我老爷也不打你,但愿你弟兄和睦,休听旁言。今且休论理之曲直,为兄弟的整一杯酒,求服哥哥罢了。” 那兄弟不服,正争嚷之间,刚值先生来到,童子忙忙地跳下公位。先生笑道:“好一位老爷,且请下来,受用几条竹根。” 童子端坐不动。先生提起竹片,劈头劈脸打去。程望云一手挽住,劝道:“老师莫打,这是老夫的门婿。” 先生回头看了,忙弃下竹片,向前施礼道:“程员外,许久不会了,今日何干,得临敝馆,失瞻,失瞻。” 程望云道:“虽与老师面善,奈何忘失尊姓,先请见教,还有事奉恳。” 先生道:“学生姓邹,贱字钟庭,数年前曾在高邻章宅处馆,员外可省的么?”程望云道:“失敬,失敬。老夫今日偶尔从此经过,避雨于尊馆之中,意欲招此披发郎君为婿,敢烦老师为一冰老,万勿见拒。” 先生附耳道:“这小子年已二七,终日价狠读,巴不上三五行书哩。其父是一渔户,怎好与员外结亲?”程望云道:“老夫止瞧上这女婿,莫管他出身名望,烦老师与亲翁一说,便送礼迎婿过门。” 先生领命,两下相别而散。次日,邹钟庭亲到程家相拜,备将那渔父脚色说了,此事敝东慨允,但云家贫无以为聘,乞原情甚感。程望云笑道:“婚姻论财,夷虏之道也。烦为转达,不必介怀。” 送礼迎婿,一如胡三郎故事,不复烦絮。 原来这童子姓王,学名忠嗣,程望云以小女寿姑配之,当晚赘入程门,遍接诸亲筵宴。妈妈饮酒之际,对丈夫道:“长女福姑、季女寿姑,皆是员外主张,觅了佳婿。第二个女儿亲事,也该让老身拣选。” 程望云笑道:“孩儿等是院君开肠破肚生的,择女婿乃一场美事,瞧的合意,便当明讲,大家可以裁处。” 妈妈道:“远不在万里,近只在跟前。” 将手指着席间一个后生道:“这侄儿可配的禄儿么?”程望云点头道:“予亦有心久矣,奈是姑舅之亲,有碍于礼,故未曾谈及。” 座间老亲一齐道:“姑舅之子,虽难结姻,然系从堂兄妹,于理兀碍,我等愿为掌判,立就姻亲。” 即呼唤那后生出席,拜于程望云夫妇眼前。妈妈拔下一支簪子,递与后生为定。那后生唤做吕一鹤,乃妈妈堂侄,此时年有二旬之外,当下受了簪子,对众亲谢了。众亲又道:“待你父亲回来,便好完亲。” 吕-鹤道:“爹爹在芜湖收布,早晚多分到家。” 诸亲复令就席饮酒。当晚程望云夫妇为三女择婿已定,欢喜不胜,殷勤劝诸客之酒,直至天晓方散。 原来这九和村中两个大户,这程员外便是富户,那姓张的为之贵户。这贵户名为张令休,乃当朝司礼少卿张同休之弟,张昌宗、张易之皆系同宗,因这二人得幸于武太后,合族显耀无比。这张令休官居平凉别驾,止生一子张谧,天资颖悟,下笔成文,只是立性贪婪,举止诡谲。他父亲看上了程望云家事,向来要图两下结亲,日逐因循过了,不期数月之内,程家赘了两个女婿。当下算计道:“若再迟缓,则第二女毕竟也要议亲了。” 即央请本村中两个闲汉,一名沈鬼,一名孟大慧,同往程家求亲。程望云道:“张老先生既有盛雅,何不早言?今三女俱已受聘,怎好应允?乞二公善言复之。” 沈鬼道:“大令爱许那田夫,小令爱许那渔户,满村中都是知道的。二令爱尚未牵丝,何得托辞见拒?”程望云道:“那晚王家小婿入赘之时,已将第二女许与表侄吕一鹤为室,舍亲等议定,待妻舅一回,便行合卺。此系实情,非妄言也。” 孟大慧道:“老员外不要错了念头,这张爷衙内比那二穷鬼差的远哩。你老人家百年之后,也讨一碗羹饭吃,终不成靠那农夫、渔户过的日子?”程望云道:“富贵如浮云,这也不在我心上。然农夫、渔户,乃我情愿招他为婿,与二兄何干?莫说我第二小女有了丈夫,纵未受聘时,也不与那恃才轻薄子弟。二兄请回,莫行饶舌!”沈鬼再欲下说词时,程望云不理,拂袖转入中堂去了。二闲汉讨下一个没趣,径往张别驾衙中回话,搬下一场大是非。张令休大怒,聚集群仆商议,要害这程杀才。内中一仆,附耳献计道:“如此如此。管取他家破人亡。” 张令休欢喜,就令沈鬼、孟大慧做了眉眼,装定圈套,捉空下手。有诗为证: 妖言喋喋强为媒,谁料无端构是非。 百岁良缘天已定,弯弓下石欲何为?且说程望云因沈、孟二人言语唐突,怀怒不理,进内与妈妈商议。妈妈道:“张别驾倚着族中权势,专一嫁祸害人,用强行事。如今也等不的哥哥回来,将就选个日子,将禄儿送与一鹤成亲,免彼觊觎生情,嫁物妆奁,从容完补。” 程望云从计,胡乱择一吉日,令媒人相约,临期送禄儿往吕家完姻。当晚,程家送嫁宾客正在中堂饮酒,忽然门外喊声大举,数十人明火执仗,蜂拥入来,将门窗、桌椅、围屏、玩器,一应家伙什物,尽行打碎,复哄入中堂来,口内喊叫:“程望云谋财杀命,还我哥子尸首!” 一壁厢喊骂,乱纷纷打入来。众宾客见风色不好,一个个四散藏避,把那筵席上碗盏盘碟,索琅琅打得罄尽。大众商议,又欲赶入内室来。程望云暗中窥觑,已知备细,急聚集本族亲丁,雇二健仆,商议道:“这三五十人是张令休豪奴凶价,为着亲事不成,必驾人命,乘机抢掳,这一场人命讼事,有所不免。若使他抢去财物,做了官司本,反失下一先着了。一不做,二不休,倘这厮攻入来,烦众位努力厮打,设有差错,我自承当。” 众家丁仆役齐声应允,各执棍棒,于内轩软门边伺候。里边立脚未定,只听的一片喊声,推门捣壁,打入内轩,被程家埋伏之人,奋力截住厮打,只一阵打的张衙悍仆等纷纷倒退,中伤受亏者甚多。程望云率领众人,直追出门外,灯光之下,见一死尸卧于门侧,众人便欲提起丢出门外,程望云道:“这分明是张令休移尸害我,尔等不可轻动。地邻已经耳目,明日公厅分理便了。” 当夜着人管守死尸。 次日五鼓,程望云分付亲丁仆役:“张家如有人来行凶撒泼,仍然下死手逐他出去,待吊去尸首,再行别议。” 程望云分付罢,戴笠披蓑,妆作渔翁模样,从水门钻入城里,径赴州中告状。张令休也令家僮进词索命。张衙那一伙凶仆,仍旧哄入程家来,只指望趁哄抢劫,谁想程家预有准备,交手处打得落花流水,张家人四散躲避。一连厮打三日,皆是程家得胜。至第四日,本州甄爷差官提尸检验,两下才得宁静。数日后,甄刺史差人拘集众犯审鞫。张家说,义男张丙,怀银百两,尽行抄劫,现有沈鬼、孟大慧等面证。程家说,张别驾为求婚不遂,因而怀恨,移家僮病死之尸于某门口,统仆百余人,乘机抢掳财帛,地邻等可证。程望云虽是有钱使用,奈何这张别驾势焰滔天,况且读书人官官相护,甄刺史审录一番,判断抢掳情轻,人命事大,将程望云、胡三郎且关禁大狱,再行拟罪。远近之人,无不称冤。 此时瞿侍郎主仆二人迤逦行至嘉禾来,就于东门外关王庙中寄宿,因连朝阴雨,不能行动。这一日,正在庙中闲坐。忽见一披发童子,跪于神案之前,手捧签筒,口中暗祝,未及说得数句,不觉腮边簌簌地流下泪来。瞿琰见了,暗忖:“这小子为着甚事,恁般悲切?”即向前婉言询问。不知那童子告诉些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南明山玩景遇饥民 西屏岭焚祠驱孽鳄 第五十一回 南明山玩景遇饥民 西屏岭焚祠驱孽鳄 诗曰: 野无生稼物流迁,赈粟输金赖二天。 逐鳄焚祠甘雨降,黎民重见大丰年。 话说瞿琰坐于关王庙中闲耍,忽见一童子带泪求签,问其何故,那童子道:“我姓王名忠嗣,乃本村程员外之婿。” 将张令休求亲不遂,移尸诈害,并甄刺史附势趋炎,把岳父程望云和连襟胡三郎监系大狱情节,哭诉一番。又道:“我虽有志代岳父鸣冤,奈何年幼力绵,不能施展,故求签于关神,以卜休咎。” 瞿琰宽慰道:“汝年轻质弱,不宜烦恼,以损元神。今日幸与予相遇,尔岳翁旦夕可以出狱。” 王忠嗣道:“老师系尘外之人,怎能彀脱我岳丈之罪?”瞿琰道:“本州甄刺史乃予亲戚,明日尔可赴州告状,代汝方便,管取伊翁婿重逢也。”王忠嗣拜谢,欢喜而去。 当下瞿侍郎令本庙庙祝,往州县各衙门飞报:“瞿侍郎奉朝廷亲敕,巡行四方,今在本庙驻扎,特行通报。” 甄刺史闻报,率合州属县官员出郭,迎接瞿琰入州厅坐定,参拜毕。瞿琰正询问本州利弊,忽门吏报一垂发小子跪门声屈。瞿琰令放入来,接上手中词状,展转看毕,将状纸藏于袖中,唤本州原差公人标臂拘提张令休,并亡仆进益之妻戚氏、干证沈鬼、孟大慧,程家地邻等,立刻赴州听审,迟延不到者,一并问罪。公人领差飞步而去。直等到日色平西,诸犯取齐皆到。瞿琰令狱内取出程望云、胡三郎,一同研审。先唤程望云说了一番,又唤王忠嗣反复审鞫。王忠嗣把受陷情由,备细哭诉一遍,才唤沈、孟二干证究问。沈鬼一口为着张别驾,竟执程望云打死人命是实。孟大慧口词相同。瞿琰喝左右将一起人犯尽行驱出,跪于二门之外,止留戚氏一人,跪在案侧,令取过全副刑具,放于妇人面前,问妇人道:“你丈夫身死不明,我老爷须先知道你何故与家主通奸,忌丈夫碍眼,下药毒死,反去诬害平人。你家主药死义男,归罪有限。你谋死亲夫,法应凌迟处死。及早供招,免受一番苦楚!” 戚氏道:“丈夫身患痢疾,已经数月,被家主强逼往程途粜米,论价争闹,程望云喝令众仆攒打,立时身死。众目昭彰,小妇人并无偷奸谋害等情,求老爷作主!” 瞿琰道:“贱妇人,不用重刑,怎肯吐出罪迹!”喝教拖翻,上拶手指,下夹两足,一霎时将绳索收紧,戚氏苦痛难禁,连声道:“求放重刑,待妇人供招便了。” 瞿琰止令放下夹棍,带拶快言。戚氏道:“家主张爷,向托沈鬼、孟大慧二人为媒,往程望云家说合第二位姑姑,与我家大叔为妻。程家回复不允,反出了许多不逊言语,家主怀恨,乘丈夫病势伶仃,下药毒死,移尸程家,希图诈害泄忿。此系沈、孟二人串同设计,与妇人毫无干涉。” 瞿琰道:“胡讲!家主既用毒药,与你丈夫吃时,为何不行救应?死后又不赴州县喊屈鸣冤,必是通奸谋死无疑!” 戚氏道:“彼时吃药之际,妇人也曾询问家主,说是去积健脾的药。妇人巴不的丈夫病好,怎敢阻挡?及死后,七窍流血,方知中毒。妇人是一女流,况且拘身内室,怎能彀代夫索命?”瞿琰道:“是了。” 又唤沈鬼、孟大慧上堂复审,二人抵死说程望云打死人命是实。瞿琰大怒,喝令拖翻,每人打下五十脊杖。又将张令休打了二十竹片,责令画供,当堂审定:张令休药死义男,移尸抢劫,依律拟绞。沈鬼、孟大慧强媒硬证,设谋杀命,妄害良民,发边地充军。凶奴等十余人,狐假虎威,黑夜抢掳,俱发站为徒,尽行发下州县,一狱监禁。甄刺史趋炎玩法,罗织良善,即刻回籍,候旨定夺。程望云、胡三郎释放宁家。戚氏并一应地邻人等,供明无事。此时满城士庶,闻此公断,无不拍掌称快。有诗为证: 巨恶罹刑宪,良民脱严棘。 抚掌快民心,法铨尽三尺。 再说瞿侍郎判断已毕,仍归回关王庙中安顿。甄刺史率领家眷,连夜起身,回乡去了。程望云翁婿二人离狱回家,焚香望空拜谢瞿爷活命之恩,又取沉香做一牌位,上面镌着”大恩主瞿爷”五个金字,供奉于神堂之内,朝夕和妈妈合家男女等礼拜不辍。后来大婿胡三郎、二婿吕一鹤俱发万金家业,子孙繁衍。这第三个女婿王忠嗣更是奇特,因岳翁下狱之后,奋志读书,未及二旬,便举孝廉。至于唐玄宗天宝五年,官拜河西陇右朔方河东节度使,忠嗣仗四节,控制万里,天下劲兵重镇皆在掌握,子孙数代簪缨不绝。此处可见程望云善于择婿,二大富、一大贵。这两老口儿老景的受用,不亚于燕山五桂云,这是后话,表过不题。 且说瞿侍郎暗思离却嘉禾之后,虑张令休托本族权势,以致漏网,当下复入州厅,叠成文卷,差承局星夜赴京,申详枢密院定夺,将沈鬼等一行罪犯尽行发配。当下本境土豪恶宦看了这个样子,谁敢擅行威福,欺压小民?此是瞿侍郎第一等好处。当下主仆两个住于关王庙中,将及一月,那承局赍枢密院回文已到,瞿琰见了,才放心无虑,即离了关王庙,迤逦往杭州来。一路寻山觅水,玩景访真。复渡钱塘江,过了睦州,又到括州地面。正站于南明山顶,细观景致。瞿庆因走山路劳倦,将行囊歇在一旁,坐于树根边打盹。忽山后转出二人,一个取出溜筒,向瞿庆劈头撩下,套住脖子,顺手一扯,却是溜狗的一般,扯了便走。一个挑了行李,正待下山,瞿琰猛问头瞧见,一面呼喝,飞步赶来,急发袖弩,将挑行李那人射翻。 这拿溜筒的放了瞿庆,双膝跪下,瞿琰扯开溜索,瞿庆探头伸颈,提起扁担,朝那人肩膊便打,瞿琰止住道:“莫打,此二子决非强人,其中必有委曲。” 瞿庆道:“若非相公追来,这会子脖颈骨已将扯断了耶。” 瞿琰道:“不然。这二人骨瘦形消,脸无血色,似乎饿损者,且问他一个端的,另行张主。“即对那人道:“青天白日,尔拿我家人去作何勾当?”那人道:“小人们饿的荒了,拿去杀之,权充饥馁。” 瞿琰笑道:“世间有这样奇事,好端端一个人,平白地拿去要杀,终不然无有地方官长么?”那人道:“我家男女也被人杀了几个,没甚官长来管哩!”瞿琰心疑, 又问道:“被箭者是汝何人?”那人道:“是小的哥子。” 瞿琰令拔出箭镞,喜得伤浅,便能行动。瞿琰令二人塌地坐了,问其杀人之故。那人道:“小的唤做缪二,哥子缪一,皆以打柴为生,颇颇可以度日。这括州十余县百姓,皆赖松川西屏山内历显庙五真大王护 ,数十年来,雨顺风调,五谷成熟,谁家不丰衣足食,好过日子哩!前岁来了什么狄相公之侄狄司理老爷,一临任即便革除了五真大王血食,将及三载,这括州所辖诸县竟不下一点雨雪,千余里地面枯槁的好苦,田禾野麦,颗粒无收。初次还有那附近客商运米救济,价钱虽贵,兀可救饥。近来外州官长会同禁籴,沿江口与关津冲要去处委官盘诘,凡遇客来,任凭上民抢掳不究。远近客商,谁敢发米过来?因此括州各县百姓,尽皆饥倒。初时掘草根树皮,次后杀鼠雀猫狗,连那箱箧皮革也搜索一个罄尽。今春已来,便自杀人,剥下脸皮,无人敢认,分尸剔骨,聊自充饥。城市中兀可行动,乡村幽僻去处,白昼不敢独行,小的浑家与嫂子、一侄、二女,皆被人拖去吃了。早知恁地时,不如自行杀了,也讨的一餐肥饱。今日冒犯相公爷,只因饿的荒了,求饶恕则个。” 瞿琰道:“饥荒之岁,我不与你计较,莫要怆惶。” 令瞿庆于食箱内取出数个炊饼,递与二人,权且充饥。二人磕头受饼,吃罢,瞿琰道:“我有千余石米,已在江口对岸,待见了狄司理,发公文催并渡江,尔等可随我同往括州城去,保你不受饥了。” 缪二道:“相公爷虽有米在隔江,彼处官长拦阻,怎能渡的江来?”瞿琰道:“我是奉圣旨赍米救荒,谁敢阻截?”缪二弟兄欢喜,跟从瞿琰同到括州来。随路有人窥觑,见一行四人同走,不敢行凶。 傍晚,早到州城之内。瞿庆先入府厅通报。原来本州司理狄键,果系司空狄仁杰亲侄,在长安时与瞿琰于枢密院中厮会,一闻此报,欣然摆导,迎接入衙,参见毕,叙罢寒温。瞿琰备问饥荒一事,又道:“我闻土人传说,西屏山五真大王甚为灵感,数十年丰熟太平,为何贤司理革其血食?三载无雨,以致路人相杀为食。附近州县,既行闭籴,何不奏闻朝廷,驱逐这一伙腐儒远去?甘自容忍,以伤百姓,甚非令叔为国忧民之素心也。” 狄键道:“晚生初莅任时,便闻五真大王显应,随例行香拜祷。数日后,即逢春祭,礼曹书吏并松川县官呈上历年祭规,晚生见了,不觉毛骨悚然。” 瞿琰道:“那祭单上不过是猪羊牲礼,何必骇然?”狄键道:“若用猪羊等物,岂足为异?那年规单取一男子、二妇人,赤身绑缚,放于案台之上,待礼生宣读祭文已罢,生剌剌砍下三个人头祭献。吹灭灯烛,四围闭上门扇,三日之外,方启庙门,但见满地骨殖而已。晚生细思,决系妖神孽鬼枉害生灵,故革去旧例,止用牲口祭赛。不期三载,凑值荒旱,禾苗枯死,草木尽黄,满城乡绅父母,劝晚生复循旧例,晚生力拒不从,尽出库银官物,籴粟赈荒。近经数月,邻州附县遏籴禁客,粒米不通,路绝行人,死者相继。求开籴赈济,表章连上数遍,并不见旨意下来。晚生正在触藩之际,幸老大人降临,愿赐教益!” 瞿琰道:“岂有正神而食生人者?必系妖孽无疑。虽革除杀人之害,可惜不斩其头、焚其庙,使彼逞妖肆毒,遍害生民。然邻境虽云禁籴,岂无一商来往?使民展转填于沟壑,亦贤司理失于变通之故。” 狄键道:“商人从间道来者亦有,因路险费多,千钱斗米,本境又荒歉连年,户户室如悬磬,焉有多钱籴此贵米?晚生只索饿死,与饥民同入九泉,方完此一腔怨气!” 瞿琰道:“自古说:米贵增钱买,无钱饿死人。贤司理速揭榜通衢,招接远客,有米一石,售价十金。予即移文附境官员,速开籴通商,互相救应,则饥民可苏矣。” 狄键道:“石米价出十金,客商可接踵而至。然这股钱粮,从何处得来?”瞿琰道:“贤司理速出示谕,钱粮应付,顷刻可以力办。” 狄键素知瞿侍郎手段,满心欢喜,忙忙地令六房书吏写下榜文,遍处张挂。瞿琰移檄附近州县,即刻开关放米,阻挠者取斩。这沿江各处关隘官吏,见了兵部侍郎瞿檄文,谁敢阻截?那客商见了括州榜文,水陆二路的米粟相继而至。狄司理禀知瞿琰说:“各路粮食皆到,老大人所许银两,即刻可应急否?”瞿琰道:“米商既到,岂患无银两乎?”当下同狄键进州衙后花园内来,指着假山太湖石道:“此诸石皆是白金,可买米济民者。” 狄键躬身唯命。瞿琰披发仗剑,默诵真言,取出丹药,撒于一块石上,顷刻变成白镪。狄键惊骇拜服。瞿琰遍取倾销匠作等,砌炉四十余座于花园内,凿银倾成大锭,照价给与客商籴米,遍散一州十余县穷民。待次年成熟,每米一石,继谷二石五斗,积贮官仓,倘遇荒歉,再行赈给。又取米十石,赏与缪一、缪二。瞿侍郎点石为银,所籴之米,不知几百万石。括州诸县饥民赖以全生者,不计其数。自古道,价高招远客。四方之米聚集,价目如蛇褪壳一般,渐渐减至二两一石。奈何烈日当空,并不下一毫雨点。瞿琰发檄于州县城隍社令求雨。数日后,阴天四合,大雨倾盆,片刻之间平河满涧。 瞿琰大喜,忙令打点火具,率领狄司理等官吏军校,往西屏山历显庙来,四围堆积柴薪,放火烧庙。一霎时,焰腾腾火光飞舞,将次烧入五真大王神座之前,只见数道黑云从神座里滚将出来。黑云头顶现出一尊凶狠魔神,生得头似车轮,目如闪电,两只蓝靛臂膊,执两支长枪,浑身赤膊,腰下系着一条豹尾裙子,呼呼地奔将出来。狄司理并官吏等见了,惊惶无措,各不相顾,四散逃命。瞿琰拔出佩剑,挺身迎战。那妖神两支枪虽然利害,怎当的瞿侍郎剑法如神,战经数合,瞿琰挑开枪杆,舞剑滚将入去,妖人抵挡不住,败阵而走。瞿琰随后追去,直赶过五七处山头,妖神复回身接战,交手处,被瞿侍郎袖发一矢,射中妖神左颊,拖枪便走,瞿琰紧紧追上,自松川县反追落睦州,凡遇巍峰峻岭,石壁高岩,瞿琰飞跃而过,追到崎岖曲折之处,妖神急忙无处躲闪,几遍价回身狠战,瞿琰连发九箭,俱射中妖神两颊之上,齐齐布列,插满面门。妖神且战且走,直追至富春白龙山下,妖神复身再战,被瞿琰逼近一剑,砍在左臂,妖神弃枪而遁,瞿琰紧迫不放,赶至数里地面,转出钱塘江口,妖神回身,举右手长枪,照瞿琰劈面掷来,瞿琰急格开时,妖神早滚入江心去了。瞿琰站于江岸,暗想:“这怪必是水中之物,今入江底,无计可擒,且回括州,再行参酌。”正欲回步时,只听潮声如雷,波浪汹涌,漡漡地大水滚入岸上来。瞿琰急奔转白龙山,飞步援壁而上,坐于峰顶,那水早滚至山腰。瞿琰叹息道:“沿江附岸人家,必遭水患,岂不是救了一处,反却害一方?”正跌足懊恨间,猛听得呼呼风响,那妖神率领一队奇形异象鬼怪,飞奔至峰顶,来擒瞿琰。瞿琰意欲厮杀,举目看天色将黑,况袖弩俱已放尽,不如退步,明早再战,急举步往山后便走,那妖神率众怪紧追,赶过了数重巍冈峻岭,瞿琰势孤,十分危迫,正要拼死鏖战,只见山凹里一老僧,手执锡杖,飞步迎来。瞿琰忙叫:“老师,快来救我!”那老僧也不答应,挺锡杖直取妖神。妖神提枪便搠,合手处,一锡杖打中妖神头颅,滴溜溜坠落山岩之下,众怪尽皆遁去。那老僧招呼瞿琰,一同追下山岩,只见妖神又滚入岩侧大潭里去了。 此时明月初升,瞿琰仔细瞧那老僧时,正是昔年蜀都授法之师爷也。瞿琰按剑入鞘,拜伏道:“当年感师爷训诲之恩,得以荣膺显秩。今复飞锡救弟子于危急之中,受此深恩,惭无报效。” 老僧道:“不必拜罢,且随我到草庵中讲话。” 瞿琰道:“妖神虽中杖坠潭,未知生死。倘仍然涌浪兴波,一时难以躲闪。” 老僧道:“这孽畜乃闽海中鳄鱼,已经千余岁,遍行闽浙,为害久矣。口鼻之涎最毒,龙不敢近,故能亢旱害民。”瞿琰道:“如此妖孽,天曹何不击之?”老憎道:“这孽畜逞妖阻雨,适括民该受难之秋。今大难已满,遇汝赈济逐妖。此畜原生长于盐水之中,今面中九矢,臂被剑伤,头遭杖击,一入淡水,便行发胀,顷刻死于潭内。” 瞿琰欢喜,随老僧踅出山嘴,到一草庵里坐定。老僧取蔬饭吃罢,细问已往事迹,瞿琰逐一禀知。老僧道:“然尔之功行已足,不日可以飞升矣。”瞿琰失惊,跪下恳问:“弟子乃一介凡夫,又无修炼之术,怎能彀羽化登仙?”老僧道:“天机隐秘,一时难以明言,不过数载之后,待尔丹汞配成,自能玄悟。” 瞿琰道:“弟子久厌尘凡,渴慕至道,幸会师爷,乞为指示。” 老僧道:“尔俗孽未消,难登觉路。速宜归省完亲,然后至丹台玉室。” 说罢,袖中取出一缄,封固甚密,递与瞿琰道:“此缄尔当珍藏,一闻宣召之报,方可拆开。” 瞿琰跪受。老僧又道:“汝奋勇逐妖,困顿已极,暂息片时,明早相别。” 瞿琰就于禅榻和衣而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瞿琰急整衣而起。 那老僧兀闭目屏息,趺坐于蒲团之上。瞿琰端立伺候,少顷,老僧回神开目,对瞿琰道:“尔可去矣。” 瞿琰道:“弟子欲同师爷往潭边探视妖神踪迹,然后放心拜别。” 老僧笑道:“我言岂欺汝乎?然一看,亦可以广闻见也。” 老僧手扶锡杖,引着瞿琰,穿过山嘴,缓步而行,不觉己到潭口。未审那妖物生死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赴井泉弃名避世 隐岩壑敛迹修真 第五十二回 赴井泉弃名避世 隐岩壑敛迹修真 诗曰: 画堂箫管促新婚,门外征书出圣恩。 甘赴井流轻利禄,至今千载诵芳名。 话说瞿待郎随老僧行至潭口,只见水面上浮起一物,长过十余丈,大有十数围,突眼铁须,遍身鳞甲,矢攒腮颊,血肉淋漓,卷尾曲身,死于水上。老僧指道:“此即鳄怪也,赖尔奋勇除妖,闽浙之人,永无此害。” 瞿琰欢喜无限。老僧以锡杖将鳄怪划拢,拖上岸来,掷于坑阱之内,对瞿琰道:“尔仆者与狄司理 望甚切,急至括州,带仆同乡,莫行耽误。” 瞿琰领命拜别而行。走经数昼夜,方抵括州。狄键、瞿庆等相见,不胜之喜,细问逐妖之事若何,瞿琰备细说了,个个顶礼不尽。瞿琰与狄键作别启行,狄键道:“各县官只候老大人返旆,率耆老等拜谢,暂留大驾,待生祠工毕,去亦未迟。” 瞿琰道:“为民除害,儒者分内当为之事,不必县官等费心。况寒家薄有事务,星夜回乡,以慰老母之望。” 狄键不敢苦留,只得拜送,比及各县官吏耆老赶来时,瞿琰已去得远了。此时自妖神灭后,不时甘雨大降,百姓鼓舞欢悦。括州一府十县,各造生祠,妆塑瞿侍郎金身,岁时致祭不绝,至今遗迹犹存。 有诗为证: 孽鳄兴殃屡荐饥,委填沟壑万民危。 斩妖幸遇青云士,报德鸠工立大祠。 再说瞿琰主仆二人,自离了括州,依旧取路回家。不一日,又早到长洲地面。瞿琰猛然想起,昔日顾老父子许修塘路,未审兴工否,随便一观,以见人心真伪。当下抄路沿塘而行,只见二十余里塘路,砌得平平整整,沿塘近水之处,俱用大块石板拦截,塘尽总要埠头造一碑亭,碑上镌着起工月日,并瞿爷推恩创砌之因。瞿琰看了,甚称羡顾老父子二人的好处。主仆随路嗟叹,不觉迤逦行来,早见辰溪光景,令瞿庆先入毗离村报知,瞿琰随后回衙,母子兄弟相见,一天之喜,家庭一概事迹,表过不题。 当下车云甫、滑道士传党涞来意,预请合卺吉期,瞿琰推托不允。媚姨和瞿珏调度,不由瞿琰张主,竟自选下吉辰,纳礼毕姻。当日,党家赠送妆奁,何止百两斓盈之盛。 预先一日,刘仁轨夫归来瞿衙作贺,席间讲起朝廷事务,刘仁轨道:“数日前戴仆射有书与我,说近日朝事甚是变乱,番僧怀义为新平道大总管,征讨突厥,赖羊雷、潘三澼之勇,一战成功。班师之日,随路纵军掳掠,不提防路逢刺客,将这秃厮杀死。次早,粉壁上有两行血字:‘ 杀奸僧怀义者,西河翀霄子也。’ 贤弟,你道世上有这样奇事!” 瞿琰拊掌道:“仗义诛奸,非平常之侠。荆轲、聂政,何足挂人齿颊!” 刘仁轨道:“随路军无主将,更加肆毒害民。又幸羊雷、潘三澼矫制戮强,出榜谕众,诸军惧其威力,受其约束,得以全师面圣。朝廷甚喜,升擢羊、雷二将统军羽林,这都是贤弟荐贤之功。” 瞿琰道:“赖大哥训诲深恩,小弟何功之有?”刘仁轨又道:“太后见怀义身死,何等惨切!目今看上了二张,召入禁中,昼夜纵乐。傅朱粉、衣锦绣,赏赐不再胜记。授大张昌宗为散骑常侍,擢小张易之为司卫少卿,一时宠幸,莫与之比。”瞿琰执杯长叹。刘仁轨道:“贤弟尚不知二张福分之浅。拘留禁中,未及二月,肌肉羸削,腰曲如弓。太后不悦,暂释医院调摄,常于宫中,羡慕贤弟,为人如卿,啧啧不已。戴兄言,察其私意,召贤弟只在旦夕间耳。贤弟新婚之后,须束装以待纶音。” 瞿琰道:“危邦不入,至圣之言。弟虽不才,岂违圣教?”刘仁轨笑而不答。当晚席阑无语。 次日乃合卺吉期,诸宾咸集。傍暮,党氏二新人鱼轩厘降。此际烛影辉煌,笙歌鼎沸,绮席华筵,十分富丽。二仙子凤冠霞帔,站于兰堂之右。嫔相喝礼,邀请新郎出堂。瞿琰头戴乌纱,身穿蟒服,腰围玉带,足登皂靴,虞候障以掌扇,正从穿堂中踱将出来,中堂鼓乐喧天,箫管并作。正在万分热闹之际,忽飞马报朝廷差天使赍诏到来,速速整备迎候。瞿琰闻报,吃了一惊,忙退步转入穿堂,屏退虞候,急拆开老僧密缄看时,缄上写道: 怀义身死,二张力竭。咫尺纶音,人如衷热。 割爱抛恩,井泉清冽。离却火坑,永超尘劫。 瞿琰看罢,急取佩剑,往侧首花园里便跑。瞿庆瞧见心疑,也随后赶去。瞿琰举步如飞,霎时已临井口。瞿庆大叫:“相公怎不接旨毕姻,到此何干?”瞿琰不应,急耸身望井里便跳。瞿庆心忙脚乱,急赶得上前援救,一见主人落井,便滚倒地上,放声嚎哭。里面闹攒攒将新人移过侧庭安顿,让出中堂,正待焚香设案,迎接圣旨,忽见瞿琰奔入侧园去,又听得哭声甚急,举家男女宾客等一齐赶入花园,见瞿庆嚎哭乱撞。刘仁轨跌足道:“罢了,三弟决入井中矣。” 大众攒拢问时,瞿庆指道:“三相公投井而死,救之无及。” 合家放声嚎哭,媚姨也欲投井,丫鬟等拖住不放。侧厅二新人闻报,卸下冠帔,同奔入侧园来,大哭赴井,众女眷们拦定,哄做一团。天使赍诏临门,闻此凶报,嗟叹一回,转身而去。 当下瞿衙一家鼎沸,哭声振天,止有刘夫人龙氏沉吟不语。瞿珏、瞿钰一壁厢啼哭,令人车水捞尸,一壁厢整理后事。仆从等装起两架小车,车起井中之水,自傍晚车至更深,井水不减毫忽,举家惊诧。刘夫人龙氏道:“三叔神气充足,举止端庄,岂是夭亡横死之相?个中必有隐情。” 一面安顿二位新人、宾客暂且散去,候天使回京之后,再行区处。瞿?、瞿钰拭泪从言,令仆人收拾车架,唤厨子且整治酒饭与众客吃了,凄凄怆怆捱了一夜,次早宾客散去。龙氏等款着二新人,盘桓宽慰,令瞿庆探听天使消息,原来当晚起程去了。奈何媚姨昼夜啼哭不止。刘仁轨出钱雇募善于泅水乡民,下井打捞尸首,数人轮流没入井底,并不见有甚尸骸,都抓起井底之泥,与众人看了,刘仁轨方信夫人所言不差,请媚姨、瞿珏、瞿钰、聂氏等一家骨肉至密室中商议。龙氏道:“三叔自幼儿奇异,忽被老僧摄去。次后建州收叛狱凶囚,岳庙射夺宝恶少,诛戮异僧,生服番主,剿新人宅上邪魔,雪童子墙中冤枉,药医毒疫,库获异鼠,收伏潘、羊大盗,救蛊灭妖,追虫疗瘵,炼金粜谷,赈济饥民,放火焚祠,剪除孽鳄,种种奇勋异绩,无非利物济人,若非仙品,焉能到此地步?今日投井,必因朝廷有事,难以力辞,故作此形境,脱遁隐迹耳。” 瞿珏道:“三弟双眸炯炯,一貌堂堂,岂是夭殁者?”媚姨道:“他处兀可逃遁,这井中四围石砌,从甚罅隙里钻将出去?”龙氏道:“井水有限,车不能干;井之深浅亦有限,到底不见踪迹,岂非逃遁远去?”聂氏道:“刘夫人之言最当,太夫人不必烦恼。” 众家斟酌一番,各人心下宽解。有诗为证: 丹书离凤阙,玄哲入泉壤。 片语群疑释,应知避世狂。 且说天使问京复旨,武太后闷闷不悦,心下暗想:“瞿侍郎青年伟俊,正当出仕之秋,何故投井而死?”差官暗暗打探,不题。 且说瞿琰暗中看了老僧密缄,即飞步跑进花园,投入井中,扑通地一声响,直钻到水底.睁眼看时,西北首一股亮光射将出来,急离水望亮光处走去,原来是一条狭路,即忙卸下冠带袍靴,弃于道旁,急走出路尽头,方见日色,一望时树木丛密,曲径迂回,行有数十里地面,才出山弄,远远听铃铎之声,出自对山。瞿琰定睛细看,却是大西山山脚之下,心下怀疑,未敢前进。正踌躇恍忽间,忽见那老僧手扶竹仗,从山上缓步而来。瞿琰恭身迎候,两下相见,备言前事。老僧道:“尔且在山顶善卷祠中寄迹,待我四下里觅了那数人,然后同往建陵栖霞洞中修炼。” 瞿琰道:“弟子久居于此,谁不识这面庞?倘使朝廷知闻,难免欺诳之责。” 老僧笑道:“不难。” 即举手中竹杖,劈角儿打来。瞿琰急躲闪时,额颅上中下一杖,霍然惊骇,不觉冠玉面庞变作黄瘦之脸。二人同上山顶来,老僧对守祠老子道:“这黄瘦道人乃随我云游者,偶尔染疾,欲暂寄祠中调养。今先奉白金一锭,以为薪米之费,待病体痊可时,另有酬谢。” 管祠文事欣然允诺,引瞿琰入一间净室里安顿。老僧附瞿琰之耳,授以趺坐胎息之法。瞿琰拜受,老僧自下山去了。瞿琰终日默坐于蒲团之上,暗运坎离,配成真汞。光阴弹指,不觉过了月余。这一日,瞿琰正往龙湫闲玩,忽见那老僧携杖翩翩而至。瞿琰迎着,忙问:“师爷向何处去了,许久方来?”老僧道:“我先赴剑南,复至蔡州,又回涿州,往返周折,岂不费了几个日子?”瞿琰道:“师爷有腾云驾雾之能,万里程途,不过片刻耳,何故迟延至一月之外?”老僧道:“程途虽易,人心最难。比如人在利名场中,兀谁肯急流勇退?不知费了多方引导,才得彼弃职从游。尔等相聚,便知详细。”瞿琰道:“今日师爷何往?”老僧道:“今与尔同至建陵栖霞洞中修道,不必在此耽搁了。” 瞿琰急回善卷祠中,与管祠老者说了,即下山随老僧同行。 老僧仍旧令瞿琰闭了两眼,顷刻间耳畔风生,足跟云起,霎时已到建陵地界。老僧喝一声“住”! 二人从云端里飞将下来,立于城上。老僧前导,从府城望东而行,早到七星岩下。瞿琰举目细看,七峰列如北斗。走过了七岩之半,居中是一石洞,踅进洞门,行经百余层奇峰深谷,始达平地,谷尽头止见一丛茅屋,并无人迹来往。老僧引瞿琰道:“此茅屋中。”走进第二层门内,却是一座草堂,堂内三个道人,面壁而坐。老僧跨入草堂,咳嗽一声,那三人端坐不动。老僧厉声道:“我来了!” 那三人听了声音,忙就走迎候。稽首罢,老僧令与瞿琰相见,平礼毕,瞿琰见了那白髯道者,失惊道:“老伯却在这里!” 又见了左首官人,右首大面汉,欢喜道:“大哥和总校都在此耶!” 三个道者互相厮觑,不知何意。瞿琰欲叙寒温,三人茫然不答。老僧笑道:“尔三人认得此君否?”三人道:“素昧平生,未缘相识。” 老僧举杖向瞿琰劈头一击,瞥眼就复了本来面目。那三人见了,哈哈大笑道:“侍郎爷好变化也!” 原来那白髯者是剑南都统制秋侨,那官人是阆州别驾耿宪,那大面汉是涿州统兵总校关赤丁。四人欣喜倍常,相视而笑。老僧道:“尔等原系一家,今复聚做一处,猛力修心炼性,莫萌富贵之念。四人轮流樵爨,休行息惰。我暂回峨嵋山去,暇日再来。” 瞿琰等领命,那老僧驾云而去。秋侨等四人趺坐于草堂之上,各诉往因。瞿侍郎将向前鄂州别后事体,并做亲投井根由,细说一遍。秋侨道:“我自到剑南为官,曾征剿几处贼寇,蒙圣恩历升潭州骁骑都尉。前月间,挈家之任,不期渡河舟覆,宦囊漂没,举家溺水。幸师爷一杖挑起,一家男妇等赖以保全。即劝我弃撇功名,早行修炼。我想,呼吸间险为鱼鳖之食,若不及早回头,难免无常之苦。一时立念,打发家眷回乡,即随师爷到此洞中,不期耿郎已先在此了。” 瞿琰又问耿宪道:“耿大哥何以至此?”耿宪道:“向蒙刘枢密提携,因功除授阆州别驾。谁想阆州公务烦猥,最难整饬,兼且贿赂公行,鱼肉良善,我眼界中怎能容忍?将几家土豪恶宦尽法处置一番,为百姓雪了冤枉,随后挂冠而回,已经数载。”一月前,正与敝友奕棋赌酌,此时酒肴毕备,正待举箸含杯,这师爷蓦然闯入,将几上几盘鳖肉两手抓起,倾撒满地。我等激怒,正欲攘臂交殴,师爷笑道:“蛇化之鳖,食者俱毙,好心救尔等性命,反行嗔怪何也?”众人不信,急呼犬试之,果然立死。众等环绕拜谢,师爷即劝我弃家修道。我想,若非师爷点化,几乎命丧须臾。立刻别了妻子,相随至此,陆续与岳翁、贤弟、关将军相会,实出不期之遇。” 关赤丁道:“某在涿州,每提军马防守边境,数载已来,宁静无警。忽于前月初旬,山贼猝至,俺这里一时措手不及,被他杀损了数百人马。俺径奔山岭而逃,一队贼人从后掩至,俺见前无去路,只得投于岩下。谁想这师爷站于荆棘丛里,举起两只褊衫大袖,把俺轻轻接住,幸而不死。师爷即劝俺修行。俺想,譬如死了一般,把家资财帛托与侄子掌管,养膳家眷,俺即长往。至此又得与恩主相会,何乐如之?”四人说罢,不胜欣喜,又互相询问师爷传甚修炼之术。各人袖中取出一纸看时,原来俱是养神炼气、固精生液之诀。四人看罢,方知道同一体之妙,各各心解神悟,尽夜面壁趺坐,暗运元华不题。 且说瞿琰母亲媚姨,并党氏二位夫人,虽听刘夫人解劝,暂停悲泣,这姐妹二人尽除珠翠,头挽一窝丝;卸下绫罗,浑身穿素服。婆媳三个共居一楼,皆皈依三宝,口吃长斋,朝夕礼拜虚空,愿得夫君重会,终日静坐,足不下楼。党涞和妈妈商议,要接女儿回去,二女坚执不允,立誓道:“见夫则生,如有凶信,双双坠楼而死。” 这党涞两老口儿担着一团干系,遍处求神许愿,祈保二女夫妇团圆。瞿门一家老幼,镇日价怀着鬼贻,不觉白日如驰,又早三载。当下时值早秋天气,姑媳三人正坐于楼上闲谈,忽闻一阵异香,从楼下天井中冲将上来,盘绕半晌方散。看看天暮,彩云之上露出一轮皓月,姑媳三人倚窗而看。将近初更时分,忽见一道彩光,从竹丛里透起。光虽一线之细,高可烛天,直交夜半,其光方息。当夜,姐妹两个商议:昔年花楼上小鬼作祟,及后惹出大事来。若非瞿郎解释,险些儿家破人亡。今日之异香彩色,岂非妖孽之种?已后切不可窥觑,以招余祸。姐妹酌量已定,将窗儿紧紧掩上,终日静坐念佛。但那一股香气,不绝的往楼上冲来。 忽一日,太夫人媚姨正打从楼前天井中行过,只见两只大鸡,在竹根边相斗,媚姨且坐在门槛上瞧看。那鸡抵死地斗了一回,昂头挺翅,只是在竹根边乱抓。不知这斗鸡抓土啄竹,有何奇特,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栖霞洞四道敌魔 毗离村七仙入圣 第五十三回 栖霞洞四道敌魔 毗离村七仙入圣 诗曰: 正气凝融道自坚,阴功累积足前缘。 七真悟彻玄关理,片刻风云上九天。 话说瞿侍郎之母媚姨,因往天井中行过,见二鸡相斗,复抓竹根边泥土,两头相碰,四爪齐爬,霎时间挖成一个深坑,将几竿修竹尽皆抓倒,蓦然竹根下一阵烟气,香气袭人。这只鸡从坑内扑将起来,口内衔着一个丸子;那只鸡便赶过来,劈口抢下;两只鸡因夺这丸子,搅成一团。媚姨举扇柄打开二鸡,拾起那丸子放于袖内,飞奔入楼上来,递与二媳看。太姑道:“这丸子大如龙眼,其光烨烨,况异香迥别,决非尘世之物。”元姑道:“奇香异彩,光烛九霄,况藏在竹根之下,或是神仙遗大金丹,婆婆服之,可以长生祛病。” 媚姨道:“你丈夫入井之后,恨不的便归九泉。今幸二贤媳在此相伴,苟延性命。若服下金丹,果若延龄长寿,反成老苦!” 太姑道:“瞿郎下井已来,做媳妇的不即就死者,深想刘夫人所言甚有理致,故且偷生,以待瞿郎相会。今看此丸子,实为罕异,婆婆吃下,倘得长生,二媳妇亦有依傍。” 媚姨道:“这丸子来得奇特,未知是丹是毒,且试尝之。是毒,则早入冥途,与三郎相会;是丹,则与尔等分而食之,婆媳延年,彼此有益。” 元姑道:“婆婆不必多疑,这丸子稳是丹药,食之何碍!” 媚姨唤丫鬟舀一碗净水,举起丸子,将指甲掐了一下,谁想他如金铁,毫忽不损。媚姨沐手焚香,手捧丸子,率二媳望空而拜,默祝道:“弟子某氏,同二媳党氏,偶得竹间丸子,妄猜异宝金丹。弟子等三人有缘,一击便能破碎;如无缘分时,击之仍然不动,即当抛掷原处。” 祝罢,又拜,将丸子放于石上,提起铁锤,随手击下,只听的括地一声响,丸子分为三块。媚姨大喜,先取一块吞下,太姑、元姑各取一块吃了。顷刻间,三人拍手大笑,恍明前世之因。看官,你道这婆媳三个,前生却是什么样人?原来这太夫人媚姨便是昔年黎赛玉之夫蛇瘟沈全,这党氏太姑是林太空随身伏侍的僧家樵云,这元姑便是印月。三人猛省已往根由,何等快乐,媚姨道:“我等系往昔师友,作今生姑媳,以此推详,三郎必有来历,仍旧清修,愿皈正果。” 党氏姐妹俯首从命。婆媳等自服丹之后,腹内不饥,心中解悟,朝暮修梵,默传真印,尽生欢喜之心,永绝愁烦之态。这是沈全、樵云、印月转生悟道处,今且按下不题。 再说瞿琰、秋侨、关赤丁、耿宪四人在建陵栖霞洞中修道,昼夜吐纳默坐,运用不辍。乌兔相催,倏忽又是残冬时序。忽一日,朔风乱起,彤云密布,皑皑地落下一天大雪。四人同步出洞口闲看。蓦然洞外豁刺地一声响亮,恰似半空里起个霹雳,连地皮也震得摇动。四人正待回步,托地里又一声响亮,只见一少年妇人披发飞步从洞外滚将入来,大喊“救命”! 关赤丁急回头看时,一只斑斓猛虎,径奔入洞口来扑那妇人。关赤丁大喊一声:“畜生,莫要伤人!” 即纵身赶出,挺两只空拳去打猛虎。那虎撇下妇人,剪尾扬威,放开两爪,径扑过来,关赤丁侧身闪过。那虎复尽力又是一扑,关赤丁躲闪不迭,被虎一口咬住肩膊,拖出洞门去了。耿宪惊呆不动,秋侨急扯下树枝,瞿琰抽出佩剑,一同追逐援救。刚刚赶出洞口,不提防山冈之下又跳出一只黄虎来,劈头将老秋一扑,秋侨急取树枝乱打,被黄虎拦头一爪,揸着便跑。瞿琰挺手中宝剑,呐喊追去。赶过几重冈子,见那二虎在前面不远,只是紧追紧走,慢追慢行,偏遇着手掌大的雪片下个不住。瞿琰心焦,奋勇追赶,过了一程,猛然省起道:“师爷引导我等修行,终不成反陷二人于死地?况且天色已晚,不如回步,又做区处。此二人果被虎吃了,待师爷来时,慢慢和他讲话。” 一面思想,便拽步转身,取路回栖霞洞来。行不上数箭之路,蓦然天色?黑,四围一看,止见一片雪光,难辨东南西北。瞿琰暗忖:“路径不熟,难以前进,不如就此山岩之下暂过今宵,明早再寻归路。” 当下倚树而坐,闭目宁神,暗运水火,坐至更深时分,只听得四面喊声大起,瞿琰急开眼看时,但见火光烛天,一周遭人马将大树围了,内中一员大将,?鬓短髯,三眼四耳,獠牙蓝面,身长丈余,骑着一匹大象,手里提着一柄泼风刀,指点军士把瞿侍郎围困,待欲擒捉。瞿琰大喝一声,奋然跃起,拔出佩剑,向前厮杀,自更余战至五鼓,锋刃箭石,不能近身,那大将只得撤围退去。瞿琰也觉疲倦,倚树趺坐,便自沉沉睡着。一觉醒时,天已大晓,但见红日当空,并无一毫雪影。瞿琰惊异,即起身取路回栖霞洞中来。进得草堂,只见耿宪塌天而卧,鼾声如雷。瞿琰摇醒来,笑道:“好一位修炼道者,如此酣睡!”耿宪道:“好苦耶,贤弟幸得生旋,不知我岳翁与关总校生死若何?”瞿琰道:“那师爷引我等到此洞中修持,是爱我以生,非排陷于死地,个中决有委曲,大哥何必愁烦!” 耿宪道:“岳翁有失,我亦不能独生矣!” 二人正谈论间,忽见秋侨、关赤丁笑嘻嘻地走入草堂来,四人相顾,惊喜不定,一齐环绕坐下。瞿琰问道:“老伯和关道兄被虎衔去,小侄追之不及,今日何幸得以生还?”秋侨道:“我初入虎口,暗想决无生日,不期虎口无齿,衔拢不疼。被贤侄追逐时,跃过多少高峰峻岭,并不损伤分毫。傍暮时,将我二人拖入深洞里放下,开眼一看,满窝子尽是老虎,都剪尾咆哮,似欲啮我二人之状。只见洞侧首走出二个小鬼来,将虎尽皆赶去,对我道:‘爷爷是黑虎大王,专能为民逐虎。今日也遭众山君窘辱一场,不是我二小鬼卫护,险些儿爷命难保。’我问他:‘谁是黑虎大王,汝两个是甚小鬼?’他说:‘我原是定远土地,任满转生阳世;二小鬼原系爷爷旧役,今冥府判官拨至建陵七星岩土地资利明王案下承值,偶遇众虎冒犯爷爷,求本官钧旨,驱逐诸孽散去,爷爷是小鬼旧主。’ 我听了这一片说话,十分鹘突,不觉神思困倦,便自睡去。今早醒来时,恰在一座土地庙里,正中牌位上写着‘七星岩土地资利明王’九个金字,两旁从神即是夜间所见的小鬼。我二人急忙取路回洞,那消片刻,去远回近,实为奇异。”耿宪道:“日昨岳父、关道兄被虎衔去,三弟随后追逐,小婿惊倒洞口,那妇人搀扶我进草堂里来,只道他一团好意,谁想重挽乌云,强呈娇态,赤身捱睡,露体逼欢,被他整整缠了一夜,及到天晓,三弟将归之际,这妇人才脱身去了。” 瞿琰也将夜间与魔王厮杀之事说了,又道:“这是道高一尺魔千丈,毕竟是我等道心不固,诸魔得以乘虚而入。向后皆宜正心炼性,莫生妄念,魔鬼险凶,自然敛迹。” 秋侨道:“贤侄所言,深合玄悟之体,把诸魔色相置于度外,只索遵师爷法旨,尽心修持便了。” 四人打起精神,重行烹炼。原来洞中薪米,都是岩下一个店家挑送入来,瞿琰以所炼银两交换。初时与尘俗一般,一日三餐。数月后,一日两餐。期年后,一月一餐。将及三载,竟自绝粒不食。此时四位道者见心明性,已悟渐法三乘之蕴,但未得至人指点,不能造到那无上至真地位,终日悬望师爷为之诠解。 转眼间,又早过了年余。当下又值中秋节令,四人齐步出岩下,玩景适兴。忽见一释家从对山徐步行来,远远看时,正是昔年引导之老僧也。四人稽首迎候,同进洞内草堂中坐定。四人跪下,求师爷诠解至真大道。老僧将四人面庞细细瞧看,欢喜道:“大道已成,飞升可待。” 四人复求至极至妙之理,老僧道:“夫最上乘乃无上至真之妙道也。以太虚为鼎,太极为炉;清静为丹基,无为为丹母;性命为铅汞,定慧为水火;窒欲惩忿为水火交,情性合一为金木并;洗心涤虑为沐浴,存诚定意为因济。戒定慧为三要,执中为玄关;明心为应验,见性为凝结。三元混一为圣胎,性命打成一片为丹成;身外有身为脱胎,打破虚空为了当。此最上十乘之妙,至士可以行之,功满德隆,真起圆显,形神俱妙,与道合真。” 四人听罢,恍然大悟,作礼而起,侍立两旁。老僧问道:“尔等四人在兹许久,曾见什么异闻怪事否?”瞿琰将上年遇虎着魔之事,逐一禀知。老僧笑道:“尔自着魔,非魔困汝耶。我今带有丸药数粒在此,尔等吞下,永绝魔想之害。” 四人欣然求药,老僧于袖中取出四粒丸子,色如黄金,坚如铁石,香如苏合,大如芡实,逐一分与四人,四人取水将丸子吞下。瞿琰失惊道:“咦,猢狲跳圈,原来也只在圈里!”耿宪笑道:“好一场把戏!”关赤丁顿足道:“这筋斗也翻不远哩!” 三人回头,将老僧凝目细视,一齐倒身下拜。瞿琰道:“前生赖大爷提撕,先居王位,后证仙班,一个翻身,又在此混了二十余年。若非太爷觉悟之功,险些儿堕下尘劫矣。” 关赤丁、耿宪道:“弟子等乃凡庸下贱,托太爷覆庇,得皈三宝,谁想圆寂已来,径迷觉路,又蒙太爷甄拔之功,省却本来面目,如枯木重生,恩同再造。”原来那老僧便是通玄护法仁明灵圣禅师林澹然,瞿侍郎前生便是正一五显仁德普利真人薛举,耿宪前生便是胡性定,关赤丁前生便是苗知硕。当下四众共谈往昔之因,莫不欣悦。止有秋侨,伫目旁观,茫然不知何意,长跪于老僧之前,求开觉路。林澹然道:“尔知前世因,便觉今生路。” 秋侨道:“弟子吞下丸子,竟如睡梦里醒来一般,忽省起前生薛志义据守剑山,后死于梁将陈玉之手,一灵不散,蒙上帝授为定远土地,血食一方,不知怎生复谪降人间,又混却几多尘务,好险也!” 林澹然道:“上帝言,汝虽居土谷,未证真修,故复降人世,先了尘缘,后归紫府。” 指着瞿琰道:“瞿侍郎前生乃汝之子,初名贞儿,后名薛举,兵火流离之际,赖部下心腹壮士胡小九、沈全二人救孤逃难,同汝结义兄弟苗龙至张太公庄上抚养成人,习学武艺阴符,与杜督抚之子杜伏威、张太公之孙张善相共成王业。自我归西之后,三子悟道登仙。上帝言:杜、张二真人皆有利民济物之功,位证上品。汝子薛真人,在生杀戮太重。理应重降尘世,荡魔驱怪,护国安民,斩佞诛奸,兴利除害,待功行圆满,位证太清,往因为父子,现在为伯侄。苗龙,法名知硕;沈全,法名性成;胡小九,法名性定;皆从我修梵解悟,圆寂后托生阳世。耿郎即胡性定化身,关总校即苗知硕化身,今俱聚集于此。尚有沈性成,现为瞿侍郎之母。小 黎樵云、印月转生为党氏二女,前已藏丹于竹下,姑媳三人得之,参悟已久,只待玉音降日,期朝昊阙,此系一大因果也。老僧为尔等翻这一个筋斗,好生禁受。自古道:“山成九仞,功亏一篑。修道之士,稍有一纤玷秽,前功尽弃矣。今幸得汝等道念贞坚,尽合玄关一窍,也不枉了老僧这一点念头。” 秋侨顿悟前因,率瞿琰、关赤丁、耿宪环圆礼拜。林澹然道:“尔等不必拜了,有一言切须记者。数日后再来,率瞿郎回家探望,汝三个亦当同往。至三月初旬,但观东北上彩云堆叠,大风骤起,四男三女可急聚一楼,以待霞举,临期我自亲来一看。”四仙躬身受命。林澹然嘱付罢,扶筇出洞而去。秋侨静坐,默思往事,不觉怃然长叹。瞿琰道:“我等孽重罪深,复堕尘劫。若非太爷省觉,几陷坑阱。” 大众说了一回,仍然向壁而坐,默运元神。 将有五、七日光景,林澹然果到,率领四人离了栖霞洞,驾云便起。这四人自服丹已来,都觉身轻如鸟,举足便能飞跃,林澹然当先,四人随着半云半雾而行。未及数个时辰,早到毗离村里。一行人同到瞿家门口,僮仆等早先瞧见,急望中堂后跑,飞报:“三相公同一行人来耶!” 当下瞿钰夫妇正在侧厅闲话,忽闻此报,惊的呆了,同探头往外望道,果见瞿琰与一行人来到。聂氏进内报喜,瞿钰出迎,一一见礼已毕,林澹然居中坐了,秋侨等数人次序坐于两旁。瞿钰细问三弟昔日投井之故,瞿琰微笑不言。少顷,瞿珏夫妻率子三端、聂氏率妾小春子三锡、太夫人媚姨、党氏姐妹二人,聚于屏后窥望。聂氏令大伯瞿珏请三叔进内相见。媚姨大笑道:“那老僧是我师父,座中俱是会中人,何必分内外也!” 说罢,领着太姑、元姑,先步入中堂,齐齐稽首下拜道:“弟子等凡愚下浊,复换皮囊,若非天赐金丹,险迷来路。今得太爷飞锡下降,弟子等解脱有日矣。” 林澹然道:“我离劫禅归,本当逍遥西境,只因汝等复转尘寰,又费了一番跋涉。今幸尔等铅汞内成,精神混合,指日多起,玉京复归太极。” 三女道与大众稽首毕,瞿珏率一家男妇向前礼拜,次后与秋侨等逐一相见,合衙众人役等叩头罢,林澹然起身道:“尔等骨肉重逢,亦当细叙款曲。我且暂去,不日再来。” 瞿珏等款留不住,飘然去了。 瞿钰令侄三端、子三锡拜了叔叔,瞿琰大喜,问:“二侄年已几何?”瞿钰道:“端儿年登二六,锡儿今已九岁了。”瞿琰欣喜无限。此时留秋侨、耿宪、关赤丁等客厅安顿,接瞿琰进内,母子夫妻兄弟嫂叔细叙往昔之事,不觉悲喜交集。瞿琰又将秋伯父、耿大哥、关总校、一母二妻并自己化身,从头至尾备细与兄嫂说知,瞿珏等骇异不已。次日,瞿琰打发虞候接党涞夫妇一叙,又差人往鄂州请刘仆射并夫人龙氏相会。这党涞夫妇一闻喜信,即刻飞骑而来,见了女婿,万分之喜。数日后,刘夫人车从已到,众女眷们迎进,礼毕,瞿琰出堂相见,龙氏不胜呜咽。瞿琰问:“大哥何故不来?”龙氏道:“做官的因三叔入井之后,口言无害,心甚忧煎,日逐渐觉羸瘦,近今染了风疾,半身瘫痪,一卧不起,昨闻喜信,方展笑颜。”瞿琰听罢,不觉潸然垂泪。龙氏劝慰道:“三叔回衙,相见有日,不必愁烦。” 瞿琰拭泪拜谢,又将投井根源并七道化身之迹,对刘夫人、党涞夫妇说知,三人并皆庆贺。当下瞿琰白昼则与兄嫂、刘夫人、岳丈等盘桓,夜分入客厅和秋侨等行吐纳之功,运阴阳之妙。 荏苒间,倏尔又是三月初一日了。忽然,东北上起一朵绣云,其彩五色,浮于天表,自早至午才散。次日亭午时分,彩云复起,满城士庶、各村镇之人,皆相聚观看。至初三日侵晨,林澹然杖锡而来。瞿琰飞步出迎,泪流两颊,长跪不起,林澹然道:“尔何事如此惨切?”瞿琰道:“弟子有义兄刘仁轨,官拜枢密院左仆射,挂冠已久。弟子叨其训育深恩,未遑报答。近又为弟子投井愁烦,染成痼疾,求太爷发大慈悲之念,赐药救疗,弟子感戴无尽!” 林澹然道:“汝之符药尽可治之。”瞿琰道:“弟子药饵,止可疗其一时痊可,不能免彼日后之忧,故恳太爷洪慈救济。” 林澹然笑道:“受恩施报,理之自然。丹药尽有,令其浑家领去。” 龙氏急至中堂,合掌作礼,长跪于前。林澹然取细细一粒丸药,递与龙氏道:“尔夫服此,风疾立刻可愈,更能延寿百龄。” 龙氏叩首求长生之药。林澹然道:“尔平素阴功最大,不必丹药,寿有百岁之外,但玉蟹归原,便当回首。” 龙氏又恳问:“何为玉蟹归原?”林澹然道:“玄机隐秘,岂可轻言?临期自见为妙。” 龙氏不敢再问,谢药而起。只见太夫人媚姨跪在中堂,恳求丹药。林澹然道:“尔金丸已下腹中,复求丹药何用?”媚姨道:“弟子当初怀孕之初,赖二娘聂氏周全顾爱,得产琰儿,智慧显荣,复成大道。若从张氏毒计,则母子久为泉下之鬼,怎到今日?求太爷赐金丹与聂氏,得以延龄长寿,庶全弟子报恩一念。” 林澹然点头道:“也好,也好。延龄丹药,汝家藏之甚久,何必求恳于我?”媚姨道:“弟子家下并无什么丹药。” 林澹然笑道:“尔且站起,还有一个因果,索性讲与尔等大众听者。昔年瞿子良被盗落魄,于鼎州古庙中经过,偶遇二仙长授以药饵荷叶,身家赖之保全。尔等知道耶,二仙长是谁?”瞿琰道:“弟子等不知。”林澹然道:“那二仙乃天主高徒姚贞卿、褚一如也。因追孽龙至庙,见汝父阴德深重,赐酒传方,遂致身荣子显。那晚兵变之际,若非荷叶遮藏,汝家已为齑粉。这破荷叶便是丹药,汝二兄、二嫂预当斋沐七日,燃柏叶焚荷叶为末,四人均分,取东方无根水服之,俱可寿至期颐,半生无疾。” 媚姨、瞿琰再拜遵受,又令瞿珏、瞿钰并二嫂拜谢。林澹然道:“当日兄受佥判,弟除录事,高尚其志,辞谢隐居。今日为三郎大事,尔兄弟免不的长安走一遭也。” 瞿珏道:“为三郎跋涉,弟子何辞!”林澹然道:“三郎曩日奉武后御敕、宝剑,按历四方。自入井已来,未经伏命。今日尔弟兄相别之后,便当赍敕、剑赴京面圣,实奏事因,管取有一场好处。” 瞿钰再欲叩问弟兄相别之故,忽然门外人声喧沸,说东北上彩云攒聚,重重叠叠,足有千万余层,看的人挤满村镇。此时有午初光景,林澹然令秋侨、媚姨、瞿琰、太姑、元姑、关赤丁、耿宪与瞿珏、龙氏等作别,齐聚于侧楼之上。瞿珏等也欲登楼,蓦然狂风骤起,飞砂拔木,众人立脚不住,各各掩面藏躲。少顷,风定天清,一片红云自东北上飞来。但闻得天乐铿锵,数童子手执幢幡宝盖,从天而降,攒绕盘旋,瞥眼间又一片玄云荡漾中天,冉冉坠于楼前。当下瞿琰等七位真人跨入云端,缥缥缈渺从空而起。瞿宅满门男女并远近瞧看之人,莫不合掌瞻礼。大众正齐声和佛,忽见那老僧也乘着一朵白云腾空而去,此时诵佛之声振动山岳。这白日升天的异事,今古之所罕见,地方保正等怎敢隐匿?飞报入州县,转呈上司,申奏朝廷,不题。 且说瞿珏、瞿钰、刘夫人、聂氏等候七仙飞升良久,促步进入中堂,互相赞叹不已。数日后,瞿珏、瞿钰赍捧御敕、宝剑,带了仆从,同赴京都。不一日,已到长安。次日,正值圣后临轩。瞿珏、瞿钰齐入金銮宝殿,随文武山呼舞蹈毕,众臣皆退,瞿珏弟兄手奉剑、敕,俯伏金阶之下。太后问:“下面俯伏者是何臣宰?”瞿珏道:“臣岷州佥判瞿某。” 瞿钰道:“臣吉州录事瞿某,有事奏陈陛下。” 太后道:“尔系下臣,所奏何事?”瞿珏道:“臣弟兵部侍郎瞿琰明蒙圣恩,钦赐御敕、金剑,按行四方,岁余抵家,忽发狂疾,投井而死,奈经六载,忽与一僧家、三道者回家,于某日午时天乐铿锵,瑞云笼罩,臣弟瞿琰并母、妻、道友共七人白日飞升,老僧亦腾云西去。臣等不敢隐匿,特昧死奏闻,复赍献御敕、宝剑,伏乞圣恩宽宥。” 太后大怒道:“习炼空幻之术,假充白日升天,煽惑愚民,总属妖法!” 喝令武士擒下。瞿珏、瞿钰战兢兢匍匐向前,正待奏明情曲,蓦然阴云布合,霹雳交加,一派雷声环绕御座,惊得太后面如土色,闭口端坐。合殿文武,尽皆战栗。少顷,雷声稍息,陡然殿角里起一阵怪风,豁剌剌扬砂簸土,瓦片如飞,这风势直卷入殿庭上来,盘旋于金柜之侧,忽地电光四起,霹雳一声,将金柜震开。呼地又一阵风响,从柜中卷起一张笺纸,飘飘漾漾径吹至御座前坠下。少顷,雷止电收,云消风息,依旧日色明朗。侍臣候太后神色稍定,取出笺纸呈上。太后一面口中道:“奇怪,异哉!” 一壁厢展开看时,上面写道: 各州文武等官,为水厄兵荒,连上表章。朕心忧悯,钦差普祥院真人叶檀发檄天庭,以见上帝。上帝差正一五显仁德普利真人薛举,降生辰溪县毗离村善士瞿天民家为子,日后扫除暴乱,殄灭妖氛,以安社稷。外有定远县土地薛志义,并沙门苗知硕等,已转法轮,共悟玄劫,后边做皇帝的,宜重加恩典封祀,毋违天命。贞观二十三年月日御笔亲记。 太后看罢,宣瞿珏、瞿钰近于龙案前,细细询问。瞿珏将七仙飞升始末根因,逐一奏闻。太后举笔记其姓氏已毕,令二臣暂退候封。瞿珏将御敕、宝剑纳还,同瞿钰谢恩而退。数日后,太后旨下,加封兵部侍郎瞿琰为正一五显仁德普利至道无上大真人,秋侨清宁和德真人,耿宪平玄 德真人,关赤丁纯一阳德真人,媚姨乐善微显夫人,党氏太姑辅善元极夫人,党氏元姑翊善灵悟夫人。又发旨下建陵州,令有司建祠于七星岩中峰之顶,塑瞿琰等七仙金像,御赐匾额为“贞玄观”, 钦赐近村腴田百亩,募僧官守香火。饬谕本州官员,每岁春秋致祭,永为定例。贞玄观工毕之日,远近缙绅士庶游览者络绎不绝。忽然有一方士,布巾破衲,入观中看了一回,问和尚借下笔砚,在岩侧石壁上挥数行大字,写毕,长啸而去。当下游览之人相聚而观,原来是一首古词,词名〔沁园春〕: 不识不知,无声无臭,默会玄微。只这个便是,全真妙本。人能透得,即刻知机。闻法闻经,说禅说道,执象泥文都属非。君还误,这平常日用,总是真机。仍恁决烈行持,把四象、五行收拾归。会两仪妙合,三元辐辏,一灵不昧,万化皈依。精气凝神,情缘返性,迸出蟾光遍界辉。形神妙,向太虚地外,独露巍巍。 二目佳士王炎书众人看了,莫不惊异。原来那字画飞劲,不减于王右军游云惊龙之妙,况兼字迹深入石壁数分,光彩夺目。后人详解“二目佳士王炎”六个字义,方省得是瞿琰真身下降,至今七星岩中峰石壁古迹犹存。 且说瞿珏、瞿钰得了圣封,即谢恩取路回辰溪县来,一家团聚,备说此事,又取出那张破荷叶,依法焚灰,夫妻两对儿服下,果然神清体健,不生灾疾,瞿珏夫妇与瞿钰俱活至九十余岁而终,止有聂氏整整寿登百岁,一夕无病,合掌坐化。瞿三端读书不就,务农以终其世。瞿三锡于中宗景龙元年举孝廉,除忻城令,至玄宗开元年间历升大理寺少卿,七子二十五孙,并皆贵达,至今犹为巨族。有诗为证: 足蹑青云际圣朝,森森兰玉尽嫖姚。 箕裘奕世称华族,一点阴功种福苗。 再说刘夫人龙氏自瞿侍郎等升仙之后,便回鄂州,将活佛所赐丸药与刘仁轨吞下,风疾全愈,享福林泉,怡情诗酒,三子早亡,诸孙皆显,至九十三岁,无疾善终。这刘夫人寿至一百一十三岁。忽一夕,骤风疾雨,雷电大作,那玉蟹从匣中跃出,乘云驾雾而去。龙氏猛省昔年活佛之言。急唤举家男女,嘱以后事毕,沐浴更衣,端坐而逝。后贤观此,勘破那四缘属幻、万法皆空,毕竟一念阴功,成就了许多因果。其间好淫诈伪之徒,到底难免轮回。作诗一律,以慨世云: 身心世事四虚名,多少迷人被系萦。 祸患只因权利得,轮回都为爱缘生。 贪嗔痴欲皆非正,良厚温和定是真。 参透玄微恒妙理,藉将紫函注鸿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