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渣夫换身体,冷眼看他哭唧唧》 第1章 茶里有药 平阳侯府,兰亭苑。 外头簌簌落着大雪,遮天蔽日,入目一片茫茫。 两个小丫鬟笼着衣袖,正躲在廊下偷闲。 “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的今日侯爷主动来咱们院子。” “我猜啊,是为了表姑娘入府的事儿。” 脸圆的那个丫鬟四周瞟了一圈,见没人,低声凑过去继续道:“听说侯爷要娶表姑娘作平妻呢。” 另一个目露惊讶:“真的假的?” 问完又自顾自道:“倒也正常,表姑娘乃相府千金,哪里是咱们出身商贾的大娘子可比得上的。” “可大娘子会答应吗?” 话音才刚落下,忽的听见屋里一声爆响,像是有人用力砸了瓷盏,二人吓了一跳,忙噤了声。 炭火烧的噼啪作响。 “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李闻昭面色沉沉。 “桑眠,别妄想拿祖母压我。” 素衣女子蹙眉,重复了遍:“我说过,我从未求祖母不许容姑娘进门。” “满口谎言。”李闻昭不耐,冷笑一声。 “你当我不知?” “昨日宴上,你特地戴了祖母送你的簪子,还坐她身侧阿谀讨好,不就是想争取她老人家的支持,逼迫我放弃娶枝枝的念头。” “嘴上说着由我做主,背后上却耍这些花招,也不知你是什么时候学的腌臜手段。” “昨个枝枝给你盛鱼汤你还千推万阻的不肯喝,当众使她难堪,真是小人行径。” 桑眠解释:“我只是闻不得鱼腥味。” “那你后面不也还是喝下去了,何必额外作出那副姿态惹得枝枝落泪。” …… 桑眠默然,她手心里握着仅剩的一盏茶碗,目光落在帘后牌位上,问道: “所以你今日来就只为了这件事吗?” 李闻昭许是也说累了,掀起赤色官袍坐下,喊了人进来收拾。 这才平复了语气缓缓开口:“还有一事。” “听钦天监上奏说,今岁冬日会格外漫长严寒,这整座侯府也就只有四处暖阁,除去母亲祖母和会客用的,便只有你这院儿里有了。” 桑眠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 “枝枝素来畏冷,我想着她入府之后将这院子送与她住,你就搬去东边柳风斋。” “那边离花房近,你不是最爱侍弄那些花花草草了。” “且离下人房也不远,你做主母的也方便遣人做差事。” 丫鬟抱月轻手轻脚收拾完,给二人各倒了一杯新茶,便又退下去将门关上。 李闻昭瞥了眼桑眠神色,饮下一盏后继续道:“我知晓你生在江南,也是怕冷的。” “倘若你受不住,便拿嫁妆再修个暖阁便是。” 他的话令桑眠颇为不适。 兰亭苑暖阁本也是她自己拿嫁妆修的,如今倒要替别人做嫁衣,她自然不愿。 “我这暖阁是最小的,侯府既是要纳人进门,再重新修葺一座大的岂不更好。” “来不及,枝枝这半个月要在府里先借住。” 李闻昭拧着眉,话里没有余地。 “你这两日就收拾下,尽快将兰亭苑腾出来吧。” 桑眠不再言语,她忽然发现,许是太久没仔细端详这个男人了,以至于现在的他就坐在对面,她却觉得陌生至极。 真是奇怪,明明他们已熟识十年。 十年前李闻昭不过是个是流落街头的小乞儿,父亲救下他,当亲生骨肉般教养。 临终时父亲将自己托付给了李闻昭,不久,李闻昭上京赶考被钦点探花,游街之时又被平阳侯府夫人认出,竟是走失多年的长房嫡子,当即泪洒长街将人认了回去。 既嫁从夫,桑眠不得不来到上京。 只是上京比不得江南温暖,人心亦是凉薄淡漠。 因为守孝,二人未曾同房,桑眠自然也没怀上孩子,婆母嫌她无所出,又瞧不上她出身,处处针对,冷眼相待。 李闻昭更是在自己丫鬟害死他庶弟之后再未踏足过兰亭苑半步。 等表姑娘进府,估摸着也不再会有自己容身之处了。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将桑眠思绪拉回,她正预备强硬些态度拒绝他,李闻昭已站起身子准备离开。 只是忽的小腹气血上涌,他面色潮红,急促喘息,反应了一忽儿后蓦然惊怒: “你……你居然是存了这个心思!” 他中了药? “不是我!” 桑眠即刻否认,退后几步高声喊人进来。 可外头一片寂静,只有雪落下的声音,听的人心里发毛。 李闻昭红着眼怒扇过去:“你还在演!” 桑眠毫无防备,被掴的摔倒在地,脸上火辣辣的疼。 “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你真是不知廉耻!” 男人喘息愈烈,不由分说拽起桑眠,几乎是用着蛮力将她拖到桑父牌位前。 “你可知今日是你父亲忌日!怎么能在这做出此等下作之事来?” 桑眠擦了擦嘴角鲜血。 原来他还记得。 记得今日是父亲忌日,却失约祭拜,反而来替另一个女子来争面子求名分。 男人胸膛起伏,讽刺的目光落到她婀娜有致的身段上,渐渐变了味道。 他自诩不是贪色之人,即便桑眠无法圆房,也不曾收过侍妾,可当下的理智被热浪吞袭,李闻昭身子颤抖,怒火与欲望交织,抓着桑眠的手不禁放肆起来。 屈辱与惊惧让桑眠像只困兽般挣扎反抗,劈手要扇过去,却被李闻昭轻而易举擒住。 “装什么,你不就是自甘下贱,想在床榻上讨好我,让我放弃娶枝枝么?” 男人力气大的惊人,一只大掌揽过她腰肢,迫使她贴近自己。 天旋地转,不过须臾。 再睁眼,桑眠忽感气息灼热,指尖发麻。 一切都变得奇怪了。 她低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不过巴掌大小,眼里闪着盈盈泪光,眉间愤怒倔强犹在,虽唇上少几分血色,可难掩秀丽清雅。 这分明是自己。 她大惊,忙退开身子去照那铜镜。 镜中男人容姿俊朗,剑眉漆黑平整,鼻梁精致峤拔,面色潮红,额上沁着细细汗珠。 桑眠呆怔片刻,从镜子里再次看到自己的脸。 ——的确是自己的脸,但不在自己身上。 她浑身战栗,猛的扭头。 第2章 身体互换? “怎么回事。” 桑眠颤抖声音开口,音色沙哑低沉,分明是李闻昭的声音。 而李闻昭顶着桑眠的身子,神色恼怒,照了又照,恨不能将镜子砸了。 “你!你这是用了什么妖术!” 陌生身体紧绷发烫,似一把被拉满的弓,烧的桑眠无力争辩。 在又一声抑制不住的闷哼喘息过后,她下意识低头,见李闻昭赤红色官服隐隐凸起某一处。 “非礼勿视!” 李闻昭涨红了脸低斥。 “你还有没有羞耻心了!” 桑眠从古怪奇异的,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中醒神。 她稍微明白自己应当与李闻昭换了身子,而李闻昭则不知为何中了下三滥的药。 那男人还没从这惊世骇俗之事中回过神来,对着镜子一照再照,不可置信。 桑眠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拾起地上方才散落的碎瓷,狠心朝手掌划去。 掌心皮肉绽开,鲜血顺着手指淋漓蜿蜒,她红着眼,动作利落的摔掉碎瓷,整个自伤过程极为冷静。 李闻昭蹙眉,下意识想要过来制止她。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作……唔!” 这妇人襦裙怎么如此之长! 他结结实实摔倒在地,疼的自顾不暇,倒吸凉气。 桑眠伤口也不浅,她紧皱眉头极快的包扎好,这才解释道: “你身子中了药,我怕药效上来难以控制。” “惺惺作态,不就是你下的毒。” 李闻昭爬起来,厌恶至极。 “我最后说一遍,不是我。” 桑眠语气沉了几分,听得李闻昭一窒,竟生出几分没来由的信服,但很快他眸子里便晃出讥讽的光: “不是你?兰亭苑这么大动静都没有下人来看,定是都全被你提前安排支走,就为了好……” 他咬牙哼声,止住了话语。 桑眠却反问;“好什么,好睡你?” 李闻昭抬起下巴,神色倨傲,眼里划过一抹蔑视:“难道不是吗?光天化日,你可真是厚颜无耻。” 桑眠摇头:“我没有理由这样做。” “怎么没有?” “你定是想要在床榻间引诱我,哄得我放弃娶枝枝的念头。” “真是让人失望。” 李闻昭摇头,面上犹带着怒意。 “先不说你需守孝不可行荒淫之事,偏殿里可就是你父亲牌位,他最是正直不阿,你却——” 他本来气得胸口不断起伏,可不经意低头从身上素白抹胸看进去,隐隐窥见白嫩春光,突然就跟吃了哑药似的住了嘴,将脸撇过,唯留下一句“替你臊得慌。” 桑眠盯着渗血的白绸沉默。 这番沉默落在李闻昭眼中便是又让自己说中了。 “耍手段使心机,敢做又不敢当,你对得起桑叔对你的教养栽培吗?” 桑眠蓦地抬眸,冷漠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对不对得起还轮不到你来说。” “我无意与你争论始末,眼下重要的是弄清我们为何会互换身子,又如何才能换回去。” 她心思烦乱,若是无法换回来那自己接下来的计划会被全盘打乱。 “我们一定是因为做了什么才会导致这般怪事发生。”桑眠喃喃,细细想着互换身体前的情景。 茶水,下药,争执…… 换身之前最后一幕是……自己被李闻昭揽进怀中…… 她似是想到什么,自顾自起身,张开双臂拥住他。 宽大赤色官袍将素白衣裙笼的严严实实。 李闻昭缩在“自己”怀里,屏住呼吸。 日头明晃晃,映出两人别扭交缠的影子。 少倾,桑眠退开身子,面色如常。 李闻昭不甚自在的甩了甩凌乱发丝:“看来不是因为这个。” 她没吱声,只是拧紧的眉头显露出她此刻焦躁与苦思。 这时门外有人轻叩,是抱月来问。 “禀大娘子,侯爷,老夫人请二人去用饭。” 桑眠朝李闻昭使了个眼色,轻轻摇头。 李闻昭也不想顶着这副身子见人,便咳了两声以身体不适回绝。 可抱月未走,说是老夫人要与他们商议春日宴事宜。 京城官胄贵眷素来有办春日宴的习俗,由各世家贵府轮流做东,今年是要轮到平阳侯府了。 桑眠淡声道:“走吧。” 李闻昭仍不赞同,只随便打发抱月去回话。 桑眠弯腰去将地上碎片归笼,拿帕子垫了收拾好,又道:“何必呢,母亲会再差人来叫的,今日免不了这一遭。” “怎么可能,我都说身子不适了,母亲素来心软体贴,不会再劳动我去商讨什么春日宴的。” 李闻昭语气笃定,又嫌恶道: “那是我亲生母亲,你别总是恶意揣测行不行,不是所有人心思都与你一般阴险。” 他话音刚落,抱月敲门再请。 桑眠早有预料,并不意外。 李闻昭则是一愣,理了裙摆起身蹙额道:“想来是的确有重要的事要商讨,走吧,注意别露馅就是。” “不过我还是要说你。” “放眼去看上京城,有几家婆母能像我娘一样,既能允你在房里设牌位,还对你宽宥纵容,连你陪嫁丫鬟不小心害死我庶弟都能轻轻揭过,不迁罪于你,甚至拨了自己大丫鬟抱月来伺候。” 他背着手走在前头,话散在寒风中。 “你该知足感恩才是。” 桑眠一路沉默,唯在他半路险些被裙摆绊倒时出手扶了一把。 “小心。” 李闻昭好像被什么恶心东西缠上似的立马甩开。 “若不是你今日使这下作手段,我怎会被连累至此。” 上京冬日的冷风像是裹着刀子,一寸寸往人脸上身上割,直渗进骨子里。 好在桑眠已经来了近两年,早已习惯。 不多时二人进了翠华庭,才踏入厅里,王氏便面露慈爱,上前招呼着桑眠坐下。 桑眠甚少、或者说从未被她这般真心实意的和善待过,正有些无所适从之时,王氏忽然心疼的喊起来: “这手是怎么了!” 李闻昭正站在门口解下落了雪的斗篷,抬眸便猝不及防对上母亲看过来的眼神。 那眼神与平日里怜爱和善截然不同,反而是满含着责问怨毒。 “你这做妻子的是怎么照顾夫君的?” 李闻昭仕途顺遂,又是京城新贵,哪曾领受过这种眼神,一时立在原地,下意识看向桑眠。 第3章 娇蛮的妹妹看戏的夫 桑眠却只垂着眼,面色平静,似李闻昭日常那般撩起衣袍坐下呷了口茶,不曾多言。 她忽然觉得换身也并非全无好处。 王氏围在桑眠旁边仔仔细细瞧了“他儿子”半天,见再无其他伤口才稍稍放下心,不免又数落李闻昭几句,顺带着让人去请府医。 适逢李姝从外头进来,动作娇蛮,故意冲着人来,直给站在门口的李闻昭撞个趔趄。 母亲虽瞪他,但却是长辈,李闻昭不好说什么。 可李姝不同。 这位穿红着绿,满头珠翠的姑娘是他嫡亲妹妹,他自然不必顾及,便登时要发作。 哪想责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平日对自己温声细语的妹妹不耐烦的低声骂了句:“好狗不挡道,滚一边去。” 李闻昭不敢置信,先是一惊,随即怒气横生,脱口而出道:“放肆!” “怎的这般没大没小,书院学究就是如此教你口出恶言的吗?” 李姝没想到似锯嘴葫芦般寡言顺受的桑眠会突然当众训斥自己,她瞪圆了眼睛回头,上下扫视。 “嫂嫂说什么呢?” “我好言好语请你让个道儿,你突然发的哪门子火?” “我发火?方才分明是你口出恶言,粗鄙不堪,丁点儿没有个官家小姐的样子!” 一时众人都看了过来,李姝被训得满脸通红,拈起帕子委屈道:“我口出恶言?你真是会给人扣屎盆子!不妨问问门口侍女,可有人听见我说什么过分的话了?” 被点到的侍女皆摇头。 李姝目露鄙夷的睇了他一眼道: “嫂嫂,我知晓兄长要娶表姐进门,你心里妒忌有气,可那也不能平白无故撒在我头上啊,真真是莫名其妙叫人委屈。” 李闻昭被堵的哑口无言。 李姝红着眼眶到王氏跟前儿: “母亲,兄长,你们可要替我做主。” ?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他险些气笑,忘了自己已换了身子,大步走过去,一副要动手的架势。 “颠倒黑白,倒打一耙,我今日便要替父亲狠狠罚你,让你长长记性,知道什么叫规矩!” 场面立时乱了起来。 侯府给李闻昭的茶都是顶好的,桑眠此刻唇齿留香,一边回味一边瞧着李闻昭三两下就被婆子擒住。 他狼狈不堪,奋力挣脱无果,转而怒瞪向桑眠: “你哑巴了?不知道帮我说两句话啊!” 李姝柳眉倒竖,劈手把茶水泼了他一脸,“你怎么跟我兄长说话的!” 桑眠瞧着差不多了,这才拍了拍李姝肩膀,挥手让婆子退下,对李闻昭道: “你冷静些,小妹怎么会无缘无故对你出言不逊呢。” “许是你方才错听了。” “都是一家人,理应和和气气互相包容,何苦闹得针锋相对,失了体面。” 捕捉到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暗讽,李闻昭像是被刺到似的瞬间泄了气。 因为这话似曾相识。 记得桑眠来上京时,曾从江南带来一只叫雪儿的猫,那猫乖巧可爱十分粘人,软软糯糯的小白团子极讨人喜欢。 只是有日不知为啥发了狂,险些挠花李姝的脸,被李姝失手甩进湖中溺毙。 许是因为雪儿乃桑叔生前送给桑眠最后的生辰礼,桑眠为此痛哭不已,抱着雪儿凉透了的尸体枯坐整日,哑着嗓子要李姝给个说法。 但到底只是个小畜生罢了,李姝又不是故意为之。 李闻昭用上面那句话搪塞过去,不许桑眠再提。 如今风水轮流转,竟是被桑眠一字不落的还了回来。 他心中颇不是滋味,又看到母亲妹妹眼中的轻视,只得绷紧了双唇在旁坐下。 恰逢府医进来,瞧了手上伤口说并无大碍,桑眠开口让他顺便给李闻昭那顶着巴掌印的脸也瞧瞧。 终究是自己的身子,她并不想留疤。 李姝酸溜溜的开口,阴阳怪气道:“兄长和嫂嫂真是恩爱呢。” “可惜——”话锋一转,她又道。 “咱们这侯府本就人丁不旺,嫂嫂嫁了快两年了,肚皮跟块儿旱地似的,也没个动静,好在表姐就快要入府,就盼着她能早日给我生个侄子。” 从李姝嘴巴里说出来的话极为尖酸,再配上她落在自己小腹上的刻薄目光,李闻昭羞怒难当,一拍桌子站起来: “李姝,无礼则不立!” “先不说阿眠孝期未满不可同房,你一个闺阁在室女,张口闭口都是粗鄙之语,成何体统!” 她横眉冷竖,神色严厉,直直逼视过来,看得李姝步摇轻晃,人也发起怵。 这桑眠今日是怎的了? 吃枪药了还是被外头大雪砸伤了脑子? 平日里无论自己如何明嘲暗讽,她都是垂头安静坐着一笑了之,从未这般疾言厉色当众训斥过她的。 王氏也多看了李闻昭两眼,眸子里带了些许探究,片刻后压着嘴角,沉声开口道:“好了,都少说几句!” 李闻昭说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漏了嘴,好在无人深究,他知多说多错,便压着怒火再次坐下。 一旁桑眠翻着本书,霁月风清的坐着,时不时啜一口茶,仿佛周遭之事皆与她无关。 不多时便有拿着托盘的侍女鱼贯而入,皆低眉敛目,极守规矩。 很快一桌子吃食热气腾腾摆好。 李闻昭折腾半天也饿了,他随众人坐下,葱白手指执起筷箸,才要将佳肴送入口中,忽然见众人都盯着他。 …… 又怎的了! 桑眠轻咳一声,小声附在他耳边道:“你需得先给大家布菜。” 李闻昭蹙眉,放下筷子。 他这才想起府里若有长辈一同吃膳,儿媳都是要先站着伺候大家用饭,等他们用的差不多了方才能自己进食。 想着不能露馅儿,李闻昭只得忍下饥饿站起来轮番给其余三人盛了汤,夹了菜,期间李姝又挑三拣四的又借口嘲讽,他忍气吞声没再起冲突。 横竖满屋子的人都是向着李姝的,自己不如就学着桑眠从前的安静寡言,倒多余去浪费口舌反而惹得一身腥臊。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一愣。 所以……桑眠平日里就是这般被对待的吗? 第4章 把药当饭吃? 王氏没有给李闻昭细想的时间,她拿帕子擦了擦嘴,便开始说起春日宴。 李闻昭只得匆匆扒拉两口饭菜去听。 春日宴虽美其名曰赏花作诗,实际上是各家为适龄儿女相看,今年轮到平阳侯府,李姝又正好到了年岁,王氏格外重视。 “虽说这才二月,细细想来时间也紧,春日宴后还有昭儿和枝枝的婚事,都得你费心了。” 桑眠刚要说什么,身侧李闻昭已利索的点了头。 他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宴,自己跟枝枝的婚事还有母亲帮衬,想来筹办起来并不费劲。 即便一时半会儿换不回身体,以他的才干,这些内宅庶务自不在话下。 “昭儿有话要说?” 王氏慈眉善目,语气和蔼。 桑眠踌躇片刻,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便摇摇头。 饭后二人在翠华庭小坐片刻,见天色不早便离开回去,只是…… “回哪儿?” 李闻昭问。 这的确是个问题。 婚后二人一直分房而居,桑眠住在兰亭苑,李闻昭则在清风居,两处院落还有些距离。 桑眠上前几步接过侍从手中灯笼,打发他下去后才道:“去我那吧,再试试看可否换回来,若换不回来也要互相交代下,总不能误了正事。” 李闻昭点头,忽然问她:“姝儿一直都这般对你?” 小径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走起来嘎吱作响。 暖黄色灯笼被冷风吹得不安,摇摇摆摆又荡荡悠悠。 许是这问题来的太迟,桑眠没回答,只是慢着步子耐心等他跟上。 “等春日宴结束后我同母亲讲,寻个好婆家给她嫁过去就是,姝儿性子是骄横了些,倒也不必理她。” 桑眠不置可否。 雪天不好走,李闻昭深一脚浅一脚的渐渐喘起来,只得住了嘴,等回到兰亭苑甚至都出了薄汗。 抱月见她二人一同归来,不由得一怔,很快神色归于正常。 “侯爷今夜可是要歇在这儿?” 桑眠瞥了她一眼,面色有些冷:“你下去,吩咐任何人今夜不得靠近卧房。” “是,侯爷。” 等确信人都下去了,李闻昭才解了斗篷照着镜子埋怨:“你身子也太过娇弱,才走几步便累成这样……” 他话音渐渐低下。 镜中女子娇喘微微,白皙锁骨若隐若现,双颊绯红,美眸含嗔,眼下那颗小痣勾人得紧,额上亮晶晶覆着汗珠,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在看什么?” 李闻昭将镜子移过去,含糊道:“没什么。” 桑眠没多问,二人开始去想互换身体时的情形,试过几个法子都不奏效,不免有些乏累。 “先这样吧,恐怕一时半会不好恢复,改日我去灵通寺寻个大师问问。” 桑眠走过去从桌上匣子里拿出每日必吃的药,又沏了茶水,让李闻昭服下。 大大小小黑色褐色药丸足足有近十粒,苦涩味道蔓延,直冲的李闻昭连连皱眉。 “这是什么” 桑眠言简意赅:“药,每日睡前服用。” “起床还需再煎服一帖,我明日会提前备好,你醒来后记得要及时服下。” 李闻昭顿觉麻烦,更为不满:“你是身子出了什么大问题,怎的要把药当饭吃似的。” “上回被打,落下的毛病。”她轻描淡写。 李闻昭拧眉,不吱声了。 当年同桑眠来上京的还有两个陪嫁丫鬟,可惜有个叫茹儿的不安分,竟下毒谋害他庶弟李穆尧,使其丢了性命。 茹儿虽被处死,但做主子的难辞其咎,二姨娘吵嚷着要将桑眠送官。 彼时他正初入官场,不想事情闹大给言官把柄,只得狠心动了家法,三十板子落下去,二姨娘这才作罢。 想到那时桑眠被打的当场昏厥,足足躺了两个月才勉强能下床,李闻昭脊背忽然也莫名灼痛起来。 他嘴唇动了动,闷着声音道: “那事儿,我也是为了保你……” 桑眠面色淡淡:“快些吃吧,不然茶凉了。” 李闻昭一把将药丸送进口里,苦味霎时从舌根炸开,继而蔓延,涩得他喉咙一阵紧缩,几欲作呕,强忍着才吞咽下去。 桑眠去从墙边大橱里拿出一床被褥,又寻了两件衣物递过去。 女子的贴身小衣柔软轻薄,散发淡雅馨香。 李闻昭伸着两根手指拎起,甩到一旁。 烛火被扇的摇晃。 二人心照不宣,相顾无言。 桑眠最先移开眼:“所谓身体发肤,实则众人皆同,平常对待即可。” 李闻昭听她这样一说,便收起自己忸怩心思,哼道:“你瘦的就剩二两骨头了,也没什么可看的。” 桑眠没搭理他,两人各自安置洗漱妥当睡下。 灯盏都被熄了。 外面月光皎皎,与白雪相映,晃得屋里静谧而明亮。 药丸里糅杂茯神,最是安眠宁心,李闻昭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桑眠朝碧纱橱望了一眼,有些懊悔。 早知让他晚些吃了,现下还有诸多事没有交待…… 她裹紧身上被子,只得在脑中将今日发生之事又回想一遍,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如此这般,自己计划便要再推迟了,得寻个时间再去找祖母一回。 困意如潮水般涌来,桑眠也阖上眸子睡去。 …… 翌日一早,李闻昭被抱月搡醒,他睡眼惺忪,目露不悦。 “谁许你进我房间的?” 抱月道:“大娘子恕罪,奴婢瞧您酣睡不起,怕是身体不适,这才大着胆子吵您。” 听她称呼自己大娘子,李闻昭打个激灵彻底醒了,再瞧地上床褥早已被收拾,而桑眠不见踪影。 李闻昭:“侯爷呢?” “侯爷一早上朝去了。”抱月回道,又说: “大娘子若是身子没什么不适,就快些起来洗漱吧,别误了给老夫人请安的时辰。” 什么请不请安的李闻昭无心去管,他现在整一颗心都被吊着,万分不安。 失策了。 昨夜他倒头便睡,全然不曾给桑眠说过白日上朝事宜! 她一个深宅妇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万一顶着他身子应付不来官场,弄出些笑话可怎么办? 第5章 男人 桑眠的确遇到了应付不来的事情。 晨曦破晓,朝阳初升。 日头打在朱红色宫墙上,雪水消融,淋漓着滴滴答答淌下,一声急过一声,如同桑眠此刻心跳。 一把短刃正横在她脖颈处,冰凉刺骨。 今日上朝本有惊无险,哪想要离开时忽然被眼前这个侍卫装扮的人拖到此处挟持。 她僵着身子暗自打量,想道此处虽偏,但到底在宫墙内,他应是不会乱来,便也慢慢镇定。 侍卫没想到这李侍郎竟如此从容,连吭都不吭一声,就多看了他两眼。 “大人不害怕吗?” 桑眠道:“阁下以刀背相抵,应是不想伤我,既是没有性命之忧,那便无从所惧了。” “只是不知阁下背后之人何时现身,下官家中还有要事,恐怕不能耽搁太久。” 小侍卫眸光一冷:”大胆,我家主子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猜对了,要见他的,果真是位贵人。 桑眠不再说话,这侍卫对皇宫重地如此熟悉,又能大着胆子直接将他劫走,背后之人定不容小觑。 李闻昭难道得罪了人? 不该的,桑眠知道他为官做事谨小慎微,只除探花郎游街张扬了一回,平日里都是明哲保身,唯求安稳无过,更不可能与位高权重之人结下梁子。 所以,究竟是谁? 日头越升越高,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从光影里走出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实在高。 李闻昭这身子本来也不低了,可桑眠依旧得扬起头看他。 他有一双如鹰似的眸子。 鼻梁高挺,两颊略瘦,下巴处冒着黑色胡茬,凭添凶相。 严寒冬日,这人身上只穿了件褐色长袍,唯有护膝看着暖些,风尘仆仆,身上更有肃杀之气,像是刚从战场浴血归来。 桑眠不动声色,脑中却飞快回想,今日在朝堂上的确听闻边陲战事已停,我朝将军大破漠北狼王,连下三城,将班师回京。 可消息才传来,大军还在路上,眼前这人急着赶回来见李闻昭…… 莫不是? 联想到上京一些断袖传闻,桑眠神色古怪起来。 很快她收起这荒唐想法,只因男人眼神毫无爱慕,反而极尽冷漠憎恶,甚至暗含杀意。 桑眠一颗心提起,本能的感知到危险。 果然男人让侍卫收刀,紧接着便一拳狠狠揍了过来。 痛! 只这一拳,桑眠就被打的倒地不起,蜷缩身子险些晕过去。 男人拎着腰带将他提起来,还要再揍。 环佩叮当,在这无人角落显得格外清脆。 他忽然就住了手,盯着桑眠腰间一枚叠戴青玉平安扣的白玉鸟衔花佩。 桑眠顺着看过去。 这是她自己的玉佩,几乎日日系着不离身,虽与李闻昭换了身子,但今晨更衣时还是习惯性的带上了。 男人粗粝声音从头顶传下来。 “看来侯爷同夫人感情甚好。” 桑眠忍着痛直起身子,有些莫名其妙。 这人认识自己? 又听他问:“既然感情甚好,为何还要另娶平妻侮辱她?” 更莫名其妙了。 疑惑冲淡了几分身上疼痛,桑眠抬头,粗略看他两眼,确信自己不认得此人。 男子面色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怒声又问了句:“为何!” 桑眠一时语塞。 她不是李闻昭,不知该对这问题作何回答。 能是为何呢? 许是那容府表姑娘生的冰肌玉骨娇媚撩人,让李闻昭心生爱慕,或者王氏想要新妇进来传宗接代,再许是容家位高权重,娶这样一位美娇娘还能得官场庇佑,何乐不为。 但都不重要。 她对李闻昭早已心死,对那背后缘由更不关心。 桑眠将凌乱衣袍整理好,反问道:“阁下可是认得下官的夫人?” 男人眼神里像裹着刀子,直直看向她:“认识又如何,不认识又如何?” “下官娶平妻一事是得了圣上首肯,又是两家长辈之命,媒妁之言,无任何逾矩,连家妻也颇为赞同。” 她顿了顿,继续道:“反倒是阁下对朝廷命官挟持殴打,又对下官夫人各种关心,实在不妥。” “女子名节有多重要不必多说,好在下官知道夫人为人贞静自守,否则——” “呵。” 男人嗤笑打断他。 “你负心薄幸,好色贪婪,妄享齐人之福就是无任何逾矩。” “而我不过是看不惯你小人行径,为你夫人不平几句,就是污她名节了?” “真有意思。” 他压过来,气势凌人。 “我今天把话放在这,李侍郎若是真敢往家里娶了平妻,我便有的是手段让你在上京活不下去。” “我说到做到,滚。” 桑眠都走出去几丈远了,才稍微从那满含压迫的逼视下回神,她忍不住回头,那一主一仆正立在原地看她。 男人不知对侍卫说了什么,小侍卫点头忽然歘歘歘疾步追来,快得桑眠来不及有任何反应。 侍卫:“我家主子说了,今日之事李侍郎回去不能同任何人说,尤其是你家夫人。 “否则侯爷明天很可能会突然摔了一跤,将舌头摔断,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桑眠皱眉,心里对那男子的身份不禁有了几分猜测。 前下太和殿上,天子毫不吝啬对漠北军将的夸奖,群臣更是欣慰进言,皆提到了一个人。 太子,卫蔺。 太子她虽不认得,但多少听闻过。 据说此人自幼习武,精通骑射,十五岁初上战场便能斩杀敌将头颅,一战成名并且多年来从无败绩。 可是她实在想不起来有见过这太子,亦是不懂他为何替自己不平。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直至回到侯府。 才踏进兰亭苑的门,桑眠就瞧见不知从何处刚回来的李闻昭。 “他”一身白裙沾了几处脏污,满头青丝被不得章法的胡乱笼起,几缕头发垂在冻得泛红的脸颊两侧,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韵味。 瞧见是桑眠回来了,李闻昭不由得走近几步,颇有些憋屈的冲她嚷道: “怎么才回来,我还当你死外边了。” 第6章 没喝药 “怎的了?” 李闻昭抬手擦了擦眼角,将脸扭到一旁:“无事,你今日没丢人吧。” 桑眠抬脚往屋子里走:“先去用饭吧。” 洒扫丫鬟竖起耳朵听个清楚。 天爷啊,真真是稀罕事。 侯爷竟又主动来他们院子,还要同大娘子一起用饭! 她挤眉弄眼,想跟不远处侍弄花草的丫头咬个耳朵,结果迎面撞上兰亭苑大丫鬟抱月。 抱月冷脸低声斥她:“眼睛长到天上去了?万一撞到主子有你好看的!” 小丫鬟连连告饶。 抱月又问侯爷方才同大娘子说了什么,丫鬟忙不迭回道:“说,说要一同用饭。” “行,你别扫了,去同小厨房说声备膳,侯爷手掌伤口还未愈合,记得叮嘱厨子不要有鱼虾之类的发物。” “是。” 等丫鬟下去了,抱月立在原地神色不明,盯着那紧紧关起的房门看了会儿,转身离开。 房间内,李闻昭换了一身衣裙,又洗把脸后总算才拾掇干净。 桑眠等着他开口,他却什么都不肯说,只冷着脸问她今日有没有露馅儿。 “没有。” “没有?” “怎的,你很希望有?”桑眠幽幽问道。 李闻昭方才在外头手冻得通红,此刻正一个劲儿的摩挲着铜鎏金缠枝牡丹手炉,舒服的喟叹一声,这才斜着眼睨她。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肯定也闹了不少笑话,说来听听。” “真没有。” 桑眠老实回道。 确实没有,除了被打了一拳,其余事项都极为顺利。 “就坐着轿子去宫里,又随文武百官进了太和殿,安静听完便就回来了,稀松平常。” “礼部近日无事,也无需去衙门当值。” 当真是比想象中还要清闲,桑眠暗想。 李闻昭显然不屑,嗤了一声:“说得轻巧,也就这几日得闲,等等就要迎来会试,若还没换回身子,真不知道你要怎么应付礼部堆成山一般的事务。” “既是无事,你怎么回来的要晚些?” “我来上京还不曾好好出去逛过,如今有机会自然是在街上多逗留了会儿。” 桑眠从袖口中掏出一支买回来的白玉梅簪,素净淡雅,极是好看。 李闻昭不疑有他,却有些不满。 “一个人在外头有什么好逛的,府里明明还一堆事儿,你倒是会偷懒。” 白玉梅簪被光映得透亮,桑眠将其收进匣子里,面色有些冷:“我从前从不过问你这些的。” “你不是说男子主外女子主内,怎么这会儿倒是计较起来了?可是后宅事情忙不过来?” “自然不是!”李闻昭站起身子否认。 他今日一早就被抱月叫醒去给母亲请安,伺候母亲用饭,又马不停蹄处理了一桩下人纠纷。 紧接着就因人手不够,去花房帮忙,那些个花草都是春日宴上要用的,母亲千叮万嘱,亲自看着他们卸货收拾。 若是自己身子倒也罢了,强壮有力,搬搬挪挪不费什么劲,可桑眠这身板娇弱得很,直累的腰酸背痛,还不小心碎了一盆,让母亲好一顿数落。 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直叫,李闻昭这才想起自己忙活大半天,连顿饭都还没吃。 “正好,那药是饭前喝的,你现在喝了吧。” “什么药?” 桑眠面无表情指了指桌案上青釉牡丹文刻碗,里头是一汪黑漆漆的,早凉透了的药汤,那是自己今早离开之前熬好的。 李闻昭看见药碗才想起她昨晚的嘱咐,晨起忙慌,自己竟忘了个干净。 他敷衍的挥挥手:“一天不喝也没事吧,你身子也不至于矫情成这样。” “抱月也是,怎么没提醒我。” “抱月是母亲拨过来伺候的。”桑眠淡淡开口,“你避着她些。” 李闻昭下意识想说抱月最是稳妥忠心,却蓦地浮现母亲今日当着诸多下人的面责骂她手脚不利索的模样,终是抿紧了唇沉默。 二人无话,直至一同挪去偏厅用饭,桑眠走在前头,掀了帘子才进去,忽然被温香软玉撞个满怀。 紧随其后的李闻昭眼睁睁看着容枝荔从桑眠怀里冲他露出了个挑衅的笑。 他蹙眉唤了一声:“枝枝?” 想到桑眠平日里称呼,他又改口:“容姑娘怎么来了?” 容枝荔并不理他,反倒是拉过桑眠裹着纱布的那只手,凑近吹了吹,满眼心疼。 “昭哥哥怎么这般不小心啊。” 两人贴的极近,一俊一俏,煞是亲密,看得李闻昭泛起了酸。 直到桑眠不自在的将手抽回去,又问了句她为何在这,容枝荔才歪头,笑得娇憨可爱: “我方才在姨母那里说话,听闻昭哥哥下朝回来,就想着过来找你和姐姐蹭个饭。” “不会打扰你们吧?” “眠姐姐若是介意,那我就回姨母院子里吃……”她揪了揪衣摆,作势要起身。 “好了,外头天寒地冻的,你来回折腾,小心再冻着。” 容枝荔一愣,万万没想到主动开口留下自己的竟然会是桑眠。 她哪里能想到此时面前二人已替换了身子,只是本能的因为“李闻昭”的冷漠而隐隐有些危机感。 思及姨母说的昨日两人同宿兰亭苑,容枝荔半低着头,眸子里闪过一丝阴霾。 三人坐定,下人便一一上了吃食。 李闻昭忽然嗅嗅鼻子,莫名犯恶心。 他紧皱眉头,眼睁睁看容枝荔给她盛了碗鱼汤过来。 桑眠这具身子对鱼腥味极为排斥,李闻昭此刻本能的感到厌恶,白着脸几欲作呕,本能退开。 “容姑娘,我闻不惯这味道…… 容枝荔端着奶白色鱼汤步步靠近,笑意吟吟: “眠姐姐说什么呢,你前日不还喝了嘛?” “这鱼汤最是滋补,我特地叫下人熬煮了好几个时辰的,你平时劳累,快快喝罢。” 前日? 李闻昭想起宴席上桑眠为难的模样,那时他以为桑眠闻不得鱼腥味是矫情做作,是想趁机对容枝荔发难,还出声责问了她几句。 哪想到……呕…… 他捂着鼻子,胃里翻墙倒海。 “怎么啦,姐姐可是想要妹妹喂你?”容枝荔关切反问,声音里却隐隐带着玩味逗弄。 她像只捉到老鼠的猫,伸手锢住桑眠纤细颈子,抬起碗便不由分说—— 尽数灌了进去。 第7章 呕 哗啦一声,瓷碗摔了个粉碎。 容枝荔眼中立刻蓄了泪,转身碎步朝桑眠走去:“昭哥哥……” “昭哥哥别怪眠姐姐……” “都是我,我没有拿稳,眠姐姐没有推我,也没有故意摔了碗。” 她眼尾泛红,分外的无辜可怜。 而置身事外的桑眠已吃下小半碗饭,她静静停下筷箸,拿帕子擦了擦嘴,这才不紧不慢抬眼,掠过容枝荔看向角落。 李闻昭在那儿正吐的昏天黑地,鱼汤腥味与秽物腐败腥臭气味交织,熏得他浑身直抖。 好容易吐完了,失焦的眼神暂且回位,却突兀的对上一只泛白的,崎岖干瘪的死鱼眼。 …… 呕—— 又是大吐特吐一番。 等下人进来收拾完,李闻昭已吐的胆汁都不剩,眼泪都淌了两三四五行,狼狈不堪,只得匆匆去更衣。 与容枝荔擦肩而过时,他看清她眼底的嘲弄与鄙夷,几乎立刻明白过来这鱼汤是她故意为之。 这次是。 上次也是。 愤怒和羞恼让他想要当场对峙盘问,可瞧她对着“自己”委屈哭诉,后悔不迭的娇怜模样,李闻昭立刻就原谅理解了容枝荔。 不怪枝枝。 她只是太过爱慕自己,所以才会这般敌视桑眠。 索性都是些女儿家之间的顽笑,也不必当真。 况且自己又与枝枝说过,桑眠去找祖母请求不许她入门的事,这位宰相嫡女自小娇生惯养,便也少不了拈酸嫉妒。 正常的。 怪只怪桑眠这身子矫情,连个鱼汤都闻不得,等以后怀孩子岂不是要吐个没完了。 李闻昭停住脚步,想了想还是哑声宽慰了一句:“是我今日身子不好,闻见这味道便失了态,容姑娘莫要自责,与你无关。” 容枝荔与桑眠齐齐看他。 一个诧异,一个嘲弄。 李闻昭被桑眠眼神刺得心里莫名不快,转身快步离开。 屋里一时只剩下容桑二人。 见桑眠面色冷漠,容枝荔咬唇,停顿片刻,擦了泪问他:“昭哥哥是不是跟姐姐圆过房了?” 桑眠看她,眸色似点漆。 “为何这样问?” 容枝荔有些慌,她笑笑:“还不是姨母,她今日同我说的。” “说你昨晚宿在这儿了。” 她吃味的望了那个高大俊朗的男人一眼,像是在等他给个说法。 桑眠神色淡淡,又翻过一页书,随意道:“这院子暖和,便宿了。” “那倒也是。” 容枝荔睁着水灵灵的眼睛贴过来,又问他有没有同桑眠说挪院子的事情。 桑眠笼了眉,将书合上。 倒把这事忘了。 李闻昭不知何时回来的,闻言答道:“说了的,我已同意,这两日便会将兰亭苑挪出来。” 话音才落,桑眠眸色一沉:“你凭什么同意?” “我凭什么不能同意?” “我是这侯府的——”他话音一停,本来想说自己是侯府的主子爷,自然有权利分配院落,想到身体互换,李闻昭又拐了话头。 “这是我的院子,这暖阁也是我修的,我凭什么不能做主。 容枝荔来回看着两人。 桑眠语气强硬回绝:“这院子暂时不能动,容姑娘便就与母亲住在一处吧。” 两人一听都急了。 “昭哥哥,你答应过我的!” “可我反悔了。”桑眠回的很干脆,她看向那个噘嘴不满的千金小姐。 “横竖容姑娘不久也是要嫁进来的,倒不如先去同相府支些银两,趁此机会新修一座暖阁住着,岂不两全其美?” “你!” 容枝荔脸涨得通红,怒冲冲离开兰亭苑去找王氏告状了。 李闻昭想追又没立场追,气的直咬牙。 桑眠这个妒妇一定是故意的。 她就是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言而无信锱铢必较的负心汉,从而达到抹黑他的目的。 这么想着,他也就这么忿忿不平地说出来了。 桑眠却反问:“抹黑?” “我可有哪句话说错?” “是你出尔反尔要娶平妻,违背在我父亲身前发过的誓言。” “是你要我挪嫁妆给李府修暖阁买铺面,送人情发月钱。” “敢问我是哪个字说错了?” 李闻昭哑口无言。 他一拂袖:“强辩好胜!” 又道:“你其实不必这般。” “你是正妻,枝枝是平妻,位分没有高低,况且你我也算得上青梅竹马,更为亲厚。” “何必这样介怀忌惮枝枝,显得你小家子气。” 桑眠心中冷笑。 她从来都不是因为男人才不喜欢容枝荔。 对,她不喜欢她。 更不想她搬到兰亭苑。 眼底划过暗芒,衣袖里手指早捏成了拳头,连同骨节都泛着青红。 用桑家银子出钱建的暖阁,容家儿女凭什么来坐享其成。 她不配。 屋外明明是艳阳的天,李闻昭却被桑眠周身散发的冷意凝得怔愣一瞬。 直到丫鬟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这片刻冷寂。 “大、大娘子!” “大娘子不好了!” 小丫鬟跌跌撞撞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红着脖子直喘。 桑眠递过去一碗茶:“慢点说,别急。” 丫鬟脸反而更红了,像只煮熟的虾子。 “谢侯爷,奴婢不敢。” 她垂着头,又向李闻昭福了福身子:“大娘子,出事了,老夫人请您赶快去一趟。” 桑眠第一反应是王氏因着容枝荔的事情来诘问声讨了,可转念一想,若真是如此,那这小丫鬟也不该这般急切,甚至隐隐有些慌乱。 而且她面相陌生,瞧着不是常在后院儿的,因此就一边同李闻昭一起随她去翠华庭,一边低声问到底出了何事。 丫鬟眼眶一红:“回侯爷,是与奴婢同住的芝兰。” “她——她在咱们侯府门口,当街自缢了!” 什么? 桑眠惊愕,连忙追问: “人可还好?” “不好……”丫鬟话里隐隐带着哭腔,“被救下来的时候已经进多出少了。” 李闻昭觉得芝兰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他眉头拧起,嘶了一声。 “这可难办了。” 像他们这般有头有脸的人家,最最忌讳府里闹人命官司。 当然,高门大院里的龌龊龃龉自然不少。 只是不能见了光,若是闹出来,摆在明面上,那便是另一种性质了。 想到言官很可能会因此事喋喋不休穷追不舍,李闻昭急躁的叹气,接着陡然停了步子。 “等等。” 他想起芝兰是谁了。 第8章 百口莫辩 眼瞅着就要到翠华庭。 李闻昭再迈不出去一步,他眉头紧锁,口中不由得喃喃:“怎么会……” 桑眠朝丫鬟使了个眼色,对方退下。 她这才问他:“你认得芝兰?” 他回忆道:“今日从母亲那里回来时,来了个被绑起来的丫鬟,就叫芝兰。” 芝兰年岁不大,长得很是齐整。 不过走了歪门邪道,竟在府里行偷盗之事,被偷了钱财的乔管事当下将其抓了个正着,直接扭送到兰亭苑。 彼时李闻昭一心忧虑着上朝的桑眠,怕她出岔子,因而对这闹到跟前儿来的官司全无耐心。 况且乔管事人赃并获,而芝兰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自己是被冤枉的,他便没有去查,当场给芝兰判了罚。 本来按照常理是要关押柴房驱逐出府,若是金额过大还要扭送官府,可是那乔管事说…… 桑眠闭了闭眼,冷声道:“说他愿意把芝兰收入房中,不追究后续,对吧?” 李闻昭点头:“对,你怎的知道?” “你允了?” “自然是允了。” 他忽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芝兰的死会不会跟这有关?” “李、闻、昭!” 桑眠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看向他的眸光凌厉幽深,随后说的话更是像冬月里一盆冰水,兜头泼过来,冻的他脸上血色尽褪。 “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一条人命!” “你究竟——究竟什么时候才可以收起你自以为是的判断!” 李闻昭焦躁,忍不住辩解一二:“我,我怎么知晓她这般不愿,再说乔管事是府里老人了,有银子又有些权利,跟了他不比被赶出去下牢狱来的强?” “……” 桑眠无言,大步离开,等也不再等他。 进了翠华庭,下人正摇着头要给地上尸体盖上白布。 “等等。” 她径直走过去。 寒冬腊月,芝兰身上丫鬟服饰被撕得褴褛破烂,双腿间的暗红色血迹触目惊心,脖颈处更是有一道可怖勒痕。 院子另一边,两个看守失利的门子被打的哀嚎连连。 而王氏披着绛红滚赤金线缎面斗篷,嘴角绷直,脸上余怒未消,显然是动了气。 果然李闻昭才一进来,王氏就板起脸直接让他跪下。 “母亲?!” 男儿膝下有黄金,且院内仆从众多,李闻昭哪怕顶着桑眠身子,亦是不愿下跪。 他梗着脖子,倔强的杵在原地。 “孩儿不知为何要跪。” 徐嬷嬷哎哟了一声:“大娘子,都这时候你还跟夫人拗什么呢。” “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就因为受你苛责打骂,被她恨极了才去当街自尽,外头人来人往那么多,丢尽了咱们李府的面子啊……唉……” 李闻昭懵了。 什么苛责,什么打骂? “不是这样的!”他看了一圈,没瞧见乔管事,心里愈发不安,忍不住上前想跟王氏说明真相。 可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两三个婆子,扭着生生摁跪李闻昭。 李闻昭疼的冷汗涔涔。 李嬷嬷又道:“大娘子,你若是还有点良知,就跪下给被你害死的芝兰磕几个头罢。” 平白一口大锅扣下来,李闻昭恼羞成怒。 “你个老奴,母亲在这儿,有你什么说话的地方!” 徐嬷嬷是王氏陪嫁,在李府呆了几十年,俨然是半个主儿,此刻被下了面子,顿觉没脸。 那几个摁着李闻昭的泥腿子得了眼色,在看不见的地方狠狠拧着他胳膊内侧嫩肉。 她们手劲儿极大,哪怕隔着冬衣,也叫人疼的吐不出半个字。 另边两个门子也已被打的说不出话,院内一时寂静。 王氏啜了口茶,视线落在她那唯一的儿媳身上,心里不由得淌岀些轻视嫉恨来。 “桑眠,你虽出身低微,但我们李家感念你父亲对昭儿的养育之情,不曾薄待,可你不知感恩,屡屡生事,让这个家不得安宁。” “母亲,我没有……” “眠姐姐别狡辩了,那乔管事和你大丫鬟抱月都招了,亲眼看见你今日辱骂殴打芝兰,还当众去扒芝兰衣服,啧啧,倒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如此蛇蝎心肠。” 说话的是容枝荔,身旁站着李姝。 李闻昭心凉了半截。 显然乔管事先发制人,倒打一耙,他现在百口莫辩。 李姝幸灾乐祸:“还能是为了啥,不就是因为哥哥与你定了亲,嫂嫂想找人撒气呗,昨日还冲我发脾气呢。 “母亲,要我说,反正事情来龙去脉反正我们都知道了,何必多余再问她,她才不会认罪。” “没做过的事情,我自然不会认!” “啪——”一巴掌落在他脸上。 李闻昭今日晨起时就没进食,午膳时还吐了个精光,这会儿子被扇的眼冒金星,后腰生疼,膝盖更是被化开的雪水浸透,刺骨寒凉。 他忍不住将身子蜷起来,妄图能好受些。 “又在装可怜。” 李姝语气里满是嫌弃,与平日里截然不同。 李闻昭面色冷峭:“是非黑白不分,我看你平日里的书都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啪——”又一声狠厉巴掌落下。 “都这时候了,你还嘴硬不知悔改。”李姝甩了甩发红的右手。 “你知道你惹了多大的事情吗,马上我们家要宴请宾客至府办宴,如今好了,都觉得我们李家对下人肆意欺凌,百般苛待,不知道背后怎么说我们呢!丢死人了!” 她越说越气,声调也拔起来,愤恨恼火:“本来这回太子殿下都会到场的!万一因为你他不来了,你,你简直是毁了我的将来!毁了李府的以后!” “你现在就去给那丫鬟磕头认错,然后去大门外头跪着忏悔! 婆子马上箍着李闻昭去芝兰尸体旁。 他生不出一丝挣扎的力气。 白色麻布映入眼帘,一只手无力的垂在外头,正好落进他的视线。 五个指甲竟是秃的,被人拔个精光,外翻着红色血肉。 婆子使劲儿摁着他的头,企图让其跪下。 忽然横出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将他拉住。 “你这一跪,就是认罪了。” 第9章 扇她 李闻昭抬起头。 明明看见的是自己的脸,听见的是自己的声音,可他却无端带入桑眠。 他撇开脸:“看笑话就看笑话,装什么假好心。” 桑眠冷冷打量着他。 她才不是假好心,若是可以,她恨不得李闻昭将自己在侯府所遭受的一切都挨个遍。 可是她却不能白白看自己又被冤枉背上人命,更不愿看这事件真凶再次躲过,逍遥法外。 将刚刚特地回院子拿的信纸收好,她转而又去查看兰芝尸身。 容枝荔瞧见是“李闻昭”,心里不由得一阵窃喜。 她早忘了先前二人的不愉快,只满怀期待他会怎么处置桑眠。 毕竟李闻昭把自己的名声官声看的比什么都重要,今日闹的这般难看,他一定气恼非常,说不定一怒之下休了桑眠也有可能。 越想越兴奋,容枝荔娇声喊了句昭哥哥。 可谁知对方只专注的在观察兰芝尸身,不曾往这里多看一眼。 容枝荔没得到回应,有些下不来台。 李姝安慰她:“哥哥许是没听见。” 说罢拉着她一起过去,只是在离几步路远的位置停了步子,再不敢上前,拿帕子掩住口鼻道:“这脏东西不干净,兄长快别瞧了,晦气呢。” 桑眠依旧没言语,只轻轻将白布盖上,直起腰回身狠狠扇了李姝一掌。 “啪”得一声脆响在院子里回荡,惊呆了所有人。 “这一巴掌,打你不告母兄,私自逃学。” 啪—— 反手又是干脆利落的一掌过去。 “这一巴掌,打你不知死者为大,冒犯侮辱。” 容枝荔张着嘴,眼睛都看直了。 竟不知道昭哥哥也有这样肃郎清举,身躯凛凛的模样,她葱白手指绞着帕子,双颊泛起可疑的绯红。 李姝两侧脸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她连哭都来不及就直直晕倒在地,下人们慌忙去扶进屋里。 王氏急的直接从太师椅上下来,“昭儿,你做什么!” “母亲恕罪,孩儿也是为了妹妹好。” 桑眠收回手,朝王氏行了一礼。 “妹妹这张嘴若不加以管教,只怕以后会惹出更大的祸端。” “父亲不在,我是家里最年长的男儿,自然要对妹妹有训诫之责,母亲若是心疼,大可以扇回来,孩儿绝不会吭一声。” “你……罢了罢了。” 王氏摆手,让姝儿长长记性也好,她方才当着下人的面儿讲什么太子不太子的,本也是不妥。 “眼下重要的是先把这丫鬟的事处理了。” 她瞥了李闻昭一眼,对桑眠道:“我知晓你不舍得让她受苦,但错了就是错了。” “孩儿不愿听信乔管事一面之词,想要再花点时间查明真相。” “有什么好查的,人证俱在。” 王氏揉揉眉心,“昭儿,这事拖得越久越是棘手,我们别无他选。” 地上的李闻昭这才明白过来。 母亲的意思是需要一个有头有脸的主子出来交代。 她们不管什么真相,她们只知晓桑眠是这个家里最好拿捏揉搓的人。 把她推出去挡芝兰家人的怒火,堵围观百姓的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无需选择。” 桑眠负手而立,衣袍随风舞动,像面屹立不倒的旗子。 “我只站在真相这边。” 她将府医请进来。 王氏不悦:“昭儿!” “母亲,此事若不能妥善处理,只怕会被言官捏住把柄,后患无穷。” 桑眠了解她这个婆母。 侯府早已落败,儿子失而复得,又是探花侍郎,全家都指着能靠李闻昭得享荣华富贵,只要是对他官场有利,她一定会妥协。 ——即便她想故意借芝兰之死污蔑儿媳。 尸体被搬到隔壁院落庑房,由府医独自查验。 其余人还在这院里等着。 容枝荔亲手给“李闻昭”斟了一碗茶,“所以昭哥哥方才是去请府医了是吗?” 桑眠点头,听见容枝荔笑:“昭哥哥真是聪慧果敢,我方才瞧着那丫鬟的死本就是有蹊跷的。” “还好还好,差点就冤枉了眠姐姐。” 桑眠随意嗯了一声,见众人坐定,便先将乔管事传了进来。 乔管事是府里老人了,已年逾四十,不知怎的有些衣衫不整,腰带松垮着,前襟还湿乎乎的,看起来脏臭无比。 他一双眼睛打从进门就滴溜溜的转,透着股猥琐与心虚。 问安之后他就将事情陈述了一遍,依旧是“大娘子殴打凌辱芝兰”那一套说辞。 桑眠并不意外,她捏着手中信纸,从容不迫:“那我再问你。” “你可记得半年前的宝珠,还有两年前的翠儿,五年前的云梦……” 每一个姑娘的名字吐露出来,乔管事脸上的汗就多一分。 显然,侯爷是有备而来。 “额……小的……小的……” “结巴了?“ “说话!”桑眠重重一拍桌子,吓得乔管事忙不迭就点头:“好像……似乎都有些印象……“ 他一边说,一边用将求助目光往王氏那边看,他是当年随王氏一起来侯府的陪嫁,在侯府几十年,颇得王氏器重,替她做过不少事。 可王氏坐在上头,面容威严,只是闭着眼假寐,并未施舍给他任何眼神。 乔管事知道自己完了,他抖着身子狼狈跌倒在地。 片刻后他终于将自己如何贪恋芝兰美色,求欢不成,便自导自演了一出偷盗戏码,又在床榻上折磨她最终使她含恨而死的事情吐了个干净。 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早在半年前就有个叫宝珠的丫鬟来找桑眠求救,说自己险些被乔管事猥亵。 当时桑眠还拿着对牌,暗自调查后正要稟了王氏,预备将他扭送衙门,谁成想出了二爷被毒一事,她只得匆匆找个由头先把宝珠打发到庄子上做事,免得糟害。 紧接着就是茹儿离世,自己被三十板子打的卧床不起。 而之后王氏也因此收回管家权,桑眠空挂了个主母名头,除非银钱相关,已不曾管过李府后宅之事。 这时府医进来,面色凝重,他道: “这位姑娘并非死于自缢。” 第10章 昭哥哥有点奇怪 此话一出,乔管事脸色大变。 他怎么也没想到府医竟然会验出来! 桑眠瞧了他一眼:“把他捆了先,看紧了莫要让他寻死。” 随后便同府医移步到外头,至四下无人时才问:“请问死因是为何?” “散魂膏过量服用,中毒而亡,只是毒发有滞后性,因而会给人是缢死的假象。” 桑眠眼底闪过诧色。 散魂膏。 这是从西南苏罗传来的一种药,最初只做驱寒用,可后来被人发现酌情增减后,会使人兴奋癫狂、发热难耐,且久之成瘾,早被大乾明令禁止买售,那乔管事是怎么会有的…… “侯爷,这事非同小可,您看……” 桑眠理解他的意思,沉吟片刻后道:“暂时保密吧,莫要外传。” “是,那我就只道死因为遭受凌辱,失血过多。” 医者仁心,想起那小姑娘被折磨的惨烈模样,他不由得摇头。 “怎么下得去手的……” 二人同回厅内,向王氏说明情况。 “终究是我们管束下人不力,事后我会亲自向芝兰家人赔罪,道歉,给予补偿,并在府门做法事为她超度。” “不可!”王氏一口回绝。 “你可是堂堂侯爷,又居正四品侍郎,怎能纡尊降贵给下人赔不是,让桑眠去罢,她是主母又是大娘子,这种事情本来就该女子出面。” “就因为我身居要职,才更知要修身齐家,若凡事都让女子替我出头,那才是丢脸。” “我意已决,母亲莫要再劝。” “对了。”桑眠像是想到什么:“大娘子身边那个叫抱月的丫头,今日联合乔管事攀咬污蔑主子,母亲看着一并处理了吧。” 王氏打量着儿子。 她一面欣慰于他果断坚毅,一面又怒其不争,怎么就忽然站在桑眠那边,替她说话。 不过抱月还是要保的。 她端坐在上,不愿让步。 “想必是昭儿错听了,今日抱月被我安排到花房去了,不可能是她,是另外一个叫青竹的,已经让徐嬷嬷发落了去。 李闻昭眼神冷下去,他之前分明听见是抱月同乔管事一同攀咬的他,怎么这会子倒变成青竹。 他想质疑,但母亲的话他向来奉为圭臬,正犹豫时,下人来报。 “禀老夫人,老太太来了。” 桑眠回头,正瞧见祖母那张温润祥和的脸,忙快走几步过去搀扶。 “外头这样冷,祖母怎的不多穿点。” “这还冷呢,明明是暖阳天。”老太太笑,意有所指道:“青天白日的,我出来瞧瞧热闹。” 王氏忙道:“都是我们做儿孙的不孝,竟劳动母亲,不过眼下真相已经查明,事情就要了结了。” 老太太路上已经听说侯爷替大娘子澄明真相,她欣慰的看了看桑眠:“昭儿长大了。” 李闻昭揉着后腰的手一顿,眉间闪过戾气。 他方才瞧得清清楚楚。 那桑眠分明是早就知道罪魁祸首是乔管事,不马上拿着证据解救他就算了,反而磨磨蹭蹭等到他被人误会欺辱才现身。 难不成桑眠以为这样,他就会感激涕零? “大娘子,随老奴去庑房更衣吧。” 老太太身后的方嬷嬷手里拿着准备好的干净衣裙,恭敬道。 李闻昭点头,撑着还疼痛的身子随她去了,而后老太太又详细了解今日之事细节,也去庑房稍作休息。 桑眠对王氏道:“母亲说抱月是误会,那徐嬷嬷总不是误会吧。” “孩儿今日亲眼看见她对大娘子出言不逊,十分没规矩,她是您陪嫁,这般行事做派叫旁人看了岂不是显得您治下不严。” 徐嬷嬷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出,突然被点了名,心头一慌忙站出来跪下请罪:“侯爷饶命啊,老奴也是一时被小人蒙蔽啊。” “今日就先替母亲罚你跪四个时辰,若有下次,绝不轻饶。” 盯着徐嬷嬷去院中跪下后,桑眠才对王氏道:“母亲,孩儿先去料理芝兰后事,先告退了。” 待他离开,方才从乔管事进来就一直坐在屏风后头避嫌的容枝荔站出来。 “姨母,我觉得昭哥哥有点奇怪。” 王氏心思缜密,盯着桑眠背影,眼里满是探究。 “的确奇怪。” 容枝荔咬唇,犹豫道:“昭哥哥现在似乎对那个女的格外在乎……” “会不会是,那个春药,让他们二人圆了房,增进了感情?” 她懊悔不已。 王氏摇头:“抱月说了,那日二人没有叫水,床上也未见落红。” “可昭哥哥从前都不会这样,他以前眼里根本不会有桑眠那个贱人,更不可能替她解围帮她出头!” “急什么。” “我怎么能不急,以前昭哥哥满心满眼都是我,现在却冷落我,关心她!” 容枝荔脸上挂着怒意,妒火随着她对桑眠的怨恨愈烧愈烈,几乎要将理智全部吞噬。 庑房内。 李闻昭换好衣裙出来,老太太推过去一盏茶,“喝了暖暖。” “谢祖母。” 老太太叹气。 “好孩子,你受苦了。” 换身这两日,祖母的确是唯一一个对她和颜悦色关怀备至的人,难怪会最得桑眠敬重。 “最近腰还痛吗?” “回祖母,不痛的。” “哼,你如今也会哄骗我这个老婆子了,我是年纪大,可眼睛还没瞎,方才你一直弓着背,定是旧疾复发,腰又难受了。” 李闻昭抿唇:“孩儿不想让祖母担忧。” “你按时服药,好好把身体养好才是真正不让我老婆子担忧。” 老太太又深深叹气。 她虽是长辈,可是庶母,许多事情并不好管,但桑眠这丫头,她是真的心疼。 看着她脸上还清晰可见的五指印,老太太终于下了决心,沉声道: “你那日跟我说的请求,祖母应了。” 请求? 李闻昭下意识想到是桑眠来请祖母插手他与枝枝的婚事,于是便放下茶盏想要收回。 “你没有对不起我们李家,是李家没福气。” “今日又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我也看不下去了。” “祖母答应你与昭儿和离,你就放心去做吧。” 老太太后面说的什么,李闻昭一个字也没听见。 他耳朵嗡嗡,眉眼染上怒气。 桑眠究竟在闹什么? 和离能是随便提的吗! 第11章 疼晕 桑眠回到兰亭苑时已近戌时。 明月正悬当空,杏树枯枝挂着残雪,欲坠摇摇。 哪哪儿都透着一股子萧索无味。 她叹一口气,慢慢挪着步子进了卧房,就着昏暗烛光对上一双阴郁眸子。 李闻昭声音泛着冷:“可都处理好了?” “嗯。” 桑眠点头,她已找人做了法事,给了芝兰家人百两银钱做赔偿,又亲自将乔管事押送官府,也算了结了。 芝兰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 父母年事已高,双鬓染白,根本看也没看尸首,他们两双眼睛射着贪婪的光,只装得下那三百两银票。 后面还是桑眠找人下葬芝兰,并烧了纸钱,希望她下一辈子能托生到好人家。 她叹气,准备起身去浴房,却听李闻昭沉着嗓音道:“你要和离?” 今日祖母去寻他的时候,桑眠就猜到会说此事,因而也便没有避讳,坦荡的点了头。 李闻昭笑了。 “桑眠,论口是心非暗地威胁你当属第一。” “你以为你这般迂回,就能让我回心转意吗?你以为你用和离要挟我便会怕吗?” 他语调骤然阴戾:“若不是桑家对我有恩,你就是跪下求我,我都不会委屈枝枝与你平起平坐。” “你若真有本事,就直接一纸和离书扔来,我倒是要看看,离了我你还能去——”他忽然顿住。 痛—— 后腰一阵剧痛—— 那种疼痛,好似闪电挟着疾风骤雨直直劈下,叫人连呼吸都停滞,李闻昭惨白着脸,冷汗瞬间就将小衣浸了个透。 他缓过神,大口大口喘息,可一阵又一阵的剧痛如汹涌骇浪,即便死死咬住牙也忍不住发出痛苦呻吟。 “来……来人……” 桑眠的脸在眼前模糊又清晰。 她语气很淡,早有预料:“你今日没有喝药,是腰疾复发,恐怕要疼上一会儿。” “胡……胡说,定是你心思歹毒给我下了毒……”他尾音颤抖,眼角也被袭来的痛楚逼出泪水。 怎么会,怎么会如此之痛…… 他不过是没喝那碗药而已。 李闻昭身子一软,硬生生疼晕了过去。 这才到哪里。 当初她趴在幽暗的兰亭苑里,足足受了这痛楚七日,若不是祖母从外头请了名医施针开药,只怕她都挨不过去。 桑眠冷眼旁观,迈开步子踏过去,将床榻整理好后阖上眸子安然入睡。 看也没看李闻昭一眼。 - 翌日,桑眠依旧早起替李闻昭上朝。 她本来有些担忧芝兰一事会惹言官注目,好在虚惊一场,依旧是有惊无险的站到结束。 前有被挟持威胁的教训,她今日便多了个心眼,在从太和殿离开时,故意循着扎堆结伴官员,悄悄混入其中,并安生的出了宫门。 与同僚拱手拜别后,桑眠走到侯府轿前。 “去时锦铺。” “咦,侯爷要去置办衣裳?” “嗯,送到后你便可先回去了,我再逛逛。” 时锦铺是上京城最大的成衣店,足足建了三层高,桑眠换了一身不扎眼的黑色锦袍换上,又挑了三件女装。 “劳烦这些,连同换下来的这件,一个时辰后帮忙送到平阳侯府。” 出了时锦铺,桑眠在这条街上溜达片刻,趁人不注意时拐进一条小巷,接着绕出去,拐弯上桥,热闹喧嚣渐渐落于身后。 终于停在一扇如意门前。 朱红色门板镶嵌铜色门钉,门楣上方刻吉祥云纹,匾额字迹苍劲,题了“来迟”二字。 叩门后,有个圆脸双髻的丫头问可有请帖。 “我来找冬赋。” 丫头疑惑一瞬,上下打量她片刻,依旧很谨慎,并未让她进门,只说稍等。 桑眠早有预料,点头耐心等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 门又开了,这回是个身穿白衣的女子。 “侯爷?” 她诧异,眼底闪过戒备。 桑眠摇头:“我是你家姑娘。” 冬赋傻眼,嘴张了又张,等面前男子说了几个姑娘的秘密之后,她才急忙把人迎进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不可思议,绕着桑眠转了一圈又一圈。 “说来话长。”桑眠无奈,伸手捺住冬赋。 冬赋脸刷得一下爆红,弹开几丈远。 “噗嗤。” 桑眠弯起眼睛。 她这个丫鬟啊,干活利索脑子聪敏,就是跟男子不可接近,总是容易害羞。 当初自己没能保住茹儿,怕冬赋也遭暗害,于是便连哄带骗的将人送出府去替她管理铺子,至少性命无虞。 “您真的是姑娘吗?” “真的。” 桑眠亮出玉佩,这玉佩她从不会给旁人,更不可能给李闻昭。 冬赋终于彻底相信。 “今日来倒没什么事,不过就是想提醒你我与李闻昭身体互换一事。” “本来想让福伯传消息给你的,可这般惊世骇俗之事,若不是亲眼见到,恐怕你也不会真信。” 冬赋想到什么,脸色一白。 “那姑娘万万要当心,当今圣上最不喜这般巫术邪术,要是被发现了……” “放心。”桑眠道,“我与李闻昭都知道轻重。” “可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再说,侯爷也不是什么靠谱的人。”冬赋撇嘴。 桑眠站起身:“总会有法子的,最近先不要接单子了,想来我也没空来画扇面。” 冬赋点头,眼见她要走,忙去拿了一堆蜜饯果脯,还有手炉冬衣,满满当当摞了足有大半个李闻昭那么高。 “侯府什么都没有,眼见着过几日又要落雪了,姑娘别冷着,按时喝药,太苦就吃些蜜饯,奴婢特地买了乳酥拌红果,酸甜爽口,不过不能多吃呢,姑娘别贪嘴……” 她喋喋不休。 桑眠摇头:“东西太多会惹眼。” 小丫鬟失落的哦了一声,伸手去要将东西收回去,忍不住啪嗒啪嗒掉眼泪。 她无奈,上前揽住冬赋安慰。 忽然门外嘈杂,一柄短刃破窗飞进,裹着凌厉风声,直直插进梁柱,紧接着房门被人一脚踢开。 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将外头日光堵的严严实实。 他咬牙切齿。 “李闻昭。” “娶平妻不够,你还养外室!” 第12章 是我误会 桑眠看清男子模样,不免皱起眉头,心里也生出怒火来。 这太子殿下莫不是有什么病? 还是说有什么跟踪打人的癖好? 冬赋虽有些吓到,仍旧抖着腿护在桑眠面前。 “你是何人!” 桑眠拍了拍她,示意她不要急,转而将其护在身后,冷冷看着对面的男人,问道: “你究竟想做什么?” 卫蔺话里怒意未消:“这话该我问你。” 想着他也没挑明身份,桑眠干脆就怼了回去:“你算什么,又凭什么来问,你可知道这叫私闯民宅?” “我们完全可以告官抓你。” 正收拾好下人进来的三暮听见这话,心里由衷赞了句侯爷好魄力。 冬赋焦急,朝外头看了一眼。 三暮仿佛知道她想什么,露出牙齿冲她笑:“小外室别担心,他们没事儿,就是被我暂时关另一个屋子里了。” 冬赋本就面皮薄,被他调侃语气说出的“小外室”三个字气得眼泪险些掉出来。 桑眠眸色一凛,想也不想就拔了梁柱上的短刀飞掷过去。 “管好你的舌头。” 三暮虽偏头躲过,但依然被她凌人气势唬了一跳,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她抬眸看向男人: “我依旧是那句话,女子名节有多重要阁下应该知晓吧,擅闯就算了还出言不逊,若是传出去了你让她还怎么嫁人?” “张口闭口外室,怎么,凡为女子就一定是男人附属物不成?” 卫蔺拧眉,他沉着眼打量四周,手指向方才还未收拾走的冬衣手炉蜜饯等物品。 “这难道不是你送给她的?” 桑眠简直要被气笑了。 “猜得没错的话,阁下应当是从宫里尾随我到此处的吧,可曾看见我大包小包拎了这些东西进来?” 卫蔺看三暮。 三暮讪讪道:“主子,他是空着手来的。” “所以,不是外室?” “自然不是!” 男人沉思片刻,拿手背蹭了蹭下巴胡茬,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大沓银票。 三暮忙接过来,走上前来递给冬赋。 “对不住姑娘,先前是我口无遮拦,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冬赋不知所措,退着身子躲到桑眠身后,小心抓着她衣服。 卫蔺脸色又沉了:“姑娘注意分寸。” 桑眠瞪回去:“你,方才也说她是外室了,赔礼道歉。” 日头从破了的窗纸里注进一束光。 屋子里静了能有小半刻钟。 卫蔺眼睛眯起,微微低头,压迫感十足。 “你,再说一遍?” “我说。”桑眠面容沉静毫不畏惧,“你要对这个姑娘赔礼道歉。” “我若不呢?” 肯定不能啊! 三暮心中大喊,你可是太子啊! “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此处是想要定制扇面,而这家扇子铺正是我夫人最为喜爱的一家。” “阁下若是不道歉,我回去便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她。” 卫蔺身子一僵。 桑眠继续道:“我会说,今日碰见个长得像野人一般丑的男人,不仅私闯扇子铺,还造谣我与店里的姑娘苟且,张口闭口就要毁她名节……咳咳……” 风从耳旁掠过,桑眠脖子被男人狠狠掐住,险些窒息。 玉佩在挣扎间晃动。 冬赋吓了一跳:“姑——侯爷!” 桑眠艰难摇头,示意她不要过来。 她有把握,而且她想知道,“桑眠”在这个男人心中到底是什么位置。 卫蔺果然在那玉佩响起的瞬间收手。 他一双眸子如鹰一般攫住桑眠,让她即便脱困也不敢动弹。 “你若吐半个字,我就割了你舌头去喂狗。” 低沉阴冷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紧接着桑眠就看见卫蔺臭着脸整了整衣襟,回身朝冬赋微微欠身:“是我误会了,抱歉。” “另外,我不是私闯民宅。”他皱眉,尽量把声音放温和,却不知听起来反而更生硬。 卫蔺摸出一柄扇子。 “我也是来定制扇面的。” “主子……” 三暮小声哼哼…… 那扇子可是你最宝贝的武器…… 冬赋小心的看了一眼桑眠,怯生生回道:“不好意思,这位……英雄,我们铺子暂时不便接单。” “无妨,我并不着急要,两个月足够了吧?” 桑眠咳了两声。 冬赋这才接下。 卫蔺在这里没有过多逗留便走了,离开之前照例警告桑眠一回。 桑眠忍不住问:“阁下的意思是一直会跟踪我吗?” 男人没回头,倒是三暮挠头笑了笑道:“也不是每日都跟着的,我也有休沐日。” 说罢就急忙跟上主子。 离开扇子铺后,卫蔺还没开口,三暮就自己明白要领罚,不过他还是嘟囔了句: “小的也没说这是他外室,是您着急忙慌的过来闹了个笑话……” 卫蔺瞥了他一眼。 “今日你不必领罚。” “另外。”他停住脚步。 “本宫长得很像野人么?” 啊? 三暮一愣。 “与那侯爷相比,你觉得谁容姿更好?” 啊? 三暮二愣。 他看了看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主子,又想了想那皮肤白嫩眉墨如画的侯爷。 肯定道:“当然是主子。” “主子貌比潘安,芝兰玉树。” “不过……”他觑了一眼主子的装扮,赔笑道:“主子您在漠北三年,是有点糙了。” “知道您急,但好歹捯饬一下……” 一主一仆身影逐渐隐于巷尾。 而扇子铺内,冬赋刚给桑眠脖子上完药膏,她问那男人是谁,桑眠摇头,她虽有九成把握,但并不十分肯定。 察觉到冬赋担忧,桑眠安慰她:“我没事,你先去把其他人放出来,我独自待会儿便回去了。” 抛去身份不谈,那人的道歉才是真正让桑眠内心不安的所在。 他究竟为何对自己这么在意? 厚厚一沓银票在手里捏着,桑眠目光落在那只扇子上,寻思良久,不得其解。 桑眠心思烦乱,直到回了侯府看见李闻昭顶着自己面容,挺直着身子跪在翠华庭里擦地,她才畅快些许。 第13章 月信 翠华庭窗子大开着。 凡是下人仆从路过,皆能将正在里面擦地的大娘子瞧个清楚。 屋里冷意森然,鎏金铜盆里的水早已凉透,李闻昭忍不住打个寒颤,身子难受的让他几乎直不起腰。 桑眠看够了,本欲转身离开,像李闻昭从前无数次视而不见那般装聋作哑。 可终究是自己的身子在那遭罪。 她还是停了脚步,淡淡扫了外头窃窃私语的丫鬟一眼。 “养你们在府里是为了在这说嘴的?” 她们立即低了头。 也有个胆子大的,站出来道:“回侯爷,是老夫人让大娘子去擦地洗地,我们没事干,又怕主子吩咐找不到人,就自然只能在干看着了。” 桑眠半眯着眸子,忽而来了兴致。 她记得这丫头。 初初入侯府时,作为新妇要给头回见面的婆母敬茶,拿着托盘来上茶的就是她。 那茶冒着滚烫热气,几乎将桑眠手指燎出泡,即便咬牙苦撑也遭不住,最终碎了瓷盏,因而得了王氏几句夹枪带棒的数落。 从前她虽是大娘子,可在侯府不得宠爱,没有倚仗,一贯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 可如今身份互换,倒是算账良机。 桑眠问她:“口齿还算伶俐,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心头乍喜,一瞬间觉得自己入了侯爷的眼,不禁飘飘然起来。 若是能到他跟前儿贴身伺候,再得了脸收进房中,岂不是翻身当上姨娘了? 于是忙挤出笑颜,将胸前两团柔软挺了一挺,细着嗓音道:“回侯爷,奴婢名叫梅香,今年已过了十六了。” “梅傲枝头,香雪笼袖,是个好名字。” 梅香抿唇,含羞带怯:“侯爷真是好文采。” 桑眠往屋子里看了一眼:“那就麻烦梅香姑娘去代替大娘子将剩下的活计做了吧。” “什么?” 她以为自己错听。 桑眠声音冷了几度:“怎么?” “老夫人吩咐指名要大娘子做的活儿,奴婢怎么好去抢……” “老夫人是主子,我就不是了?” 女儿家小心思在这威严压迫的声音中荡然无存。 梅香不愿放过这机会,还欲再言,抬眼却对上侯爷冷漠疏离不容置喙的眸光。 她不免心惊,忙去照做。 “你们四个。” 桑眠看向剩下的丫鬟。 她们此刻都看明白了侯爷这是要给大娘子撑腰,忙都跪下道:“奴婢马上就去帮大娘子……” “不必。” “母亲这院子确实需得仔细打扫,你们就各去一扇窗下站着,监督梅香擦完四遍地,她什么时候擦完你们什么时候离开。” 四遍…… 那她们岂不是要在这里干站到天黑? 桑眠沉吟片刻:“四遍应当也要四个时辰了,这四个时辰里我找人来监守几次。” 她神色平静,将丫鬟最后一条偷懒的路也堵了,这才脚步一转准备离开。 李闻昭腰酸背痛的出来,恼恨地盯着桑眠背影,气冲冲便追了上去。 可对方步子迈得又宽又快,空留个挺直背影,自己提着裙摆怎么也追不上。 小腹酸胀难忍,李闻昭咬牙低吼一声。 “站住!” 桑眠不解:“你跟着我做什么。” 李闻昭气急败坏,耳尖却爬上一抹红,停顿好片刻才冷着脸说完。 “你知不知道你月信来了。” 桑眠怔愣。 她身子这两年不算好,加之心气郁结,月信总是紊乱,自然无法预测来的日子。 李闻昭看她表情就知道她不知,“你可还算是个女人!” 今日抱月根本没喊她,她睡在地上整整一宿,早晨起得迟就误了跟母亲请安的时辰。 母亲自然不悦,便罚她亲自做那粗使丫鬟才会做的活计,来来往往那么多奴才,都能看到他跪在地上撅着屁股擦来擦去。 李闻昭铁青着脸:“我今日脸都丢尽了!” 他越发羞恼,烦躁不已,将桑眠递过来的汤婆子大力甩到地上。 “惺惺作态。” 桑眠凝眉瞥向他,“横竖你顶着我的身子,丢的是我的脸,发这么大火气作什么?” “来月信时会情绪不好你不知道吗!” “而且你这什么破败身子,动不动就累,没走两步就腰痛,还不受人待见,连个丫鬟都能来踩一脚。” 李闻昭越说越恼,目光讥讽: “你现在倒好了,顶着我的脸,是全府人的天,每日就是享福,什么气也不必受。” “甚至稍有姿色的丫鬟都对你垂涎喜欢,上赶子跟你眉来眼去!” 忆起方才梅香眼珠子勾人似的粘在她身上,李闻昭眸光冷了下来。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都是桑眠做的局,就为了好换身改名,偷盗他“才貌双全,官名利禄”的人生。 想到这里,李闻昭眼神不善,语气也硬邦邦的:“你这两日有没有试图寻找换回来的法子?” 桑眠摇头:“没找到。” “哼,是没找还是没找到?” “我劝你不要太得意,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若不是我这副身子,我这个名字,你根本就是个一文不名,毫无话语权的妇人。” 这是又犯病了。 不过他说的没错,桑眠虽然开始有些急,但现在的确是没有将寻找换身法子的事情放在心上。 她想看看李闻昭能顶着自己的身子在后宅撑多久,也想借着李闻昭的身子去领略另一番不同的天地。 只是和离之事要因此暂时搁置。 桑眠想了会儿,起身准备离开。 李闻昭挡住她:“去哪儿?” “去找母亲。” “怎么,要一起?”她眼底闪过讽刺。 李闻昭立刻将路让出来。 可又觉得自己这般落了下风,便也冷笑,命令她道。 “那正好,你去跟母亲说我这几日不舒服,让她免了我的晨昏定省,顺便再在她老人家跟前儿替我说些好话,省得我又因为你受母亲的气。” 他说一堆,桑眠只反问了三个字。 “凭什么?” 李闻昭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自然更加不忿。 “你说凭什么?” “如果不是你从前与母亲和小妹处的不好,我现在能这般被她们冷眼相待吗?” 第14章 撵去柳风斋 桑眠气着气着就笑了。 见到王氏后,她第一句话便是想要“大娘子”把兰亭苑挪出来。 王氏大喜,也不去追究他处罚翠华庭下人擅自将“桑眠”带回去的事情。 “早该如此。” “眼瞅着过几日又要落雪,赶紧让枝枝搬过去,不然……” “不是为了容姑娘。” 桑眠看了眼正走进来的李姝,面色淡淡。 “是孩儿最近畏冷,大娘子又正在孝期,不好总同她一处。” 此话一出王氏不由得皱眉。 所以这两日昭儿破天荒宿在兰亭苑都是因为想要取暖? 虽然备感意外,但总比昭儿被桑眠迷惑心智强。 “那枝枝呢?”王氏又问。 “容姑娘就先在翠华庭吧。” “这样也是为了她清誉着想,毕竟是因为容伯父容伯母远出祭祖,容姑娘才到侯府借住,若是一来就占了大娘子的院子,恐怕传出去都以为是我抛弃糟糠之妻,谄媚高门嫡女,不好听。” 听她这么一说,王氏也觉得颇有道理。 “也罢,那我与枝枝就先在这儿凑合凑合,等我儿以后平步青云,也不用省这点儿修暖阁的银子了。” “兄长安好。” 李姝进来乖乖给桑眠行了个礼。 王氏怕二人还有嫌隙,给她使了个眼色。 李姝亲自倒了一杯茶过去:“兄长请用茶。” 桑眠没接,问道:“怎么没去书院?” “哦,是我让姝儿在家里休息的,等脸上养好伤了再去也不迟。” 李闻昭被认回来之前,王氏膝下就只有李姝一个孩子,自然是对她有求必应,娇宠万分,即便亲生儿子归来,王氏也不曾厚此薄彼。 李姝又道:“我今日虽没去学堂,但有在屋里温习功课,请假几日想必也不会落下什么。” 桑眠终于接过了茶。 茶香袅袅,她轻轻皱眉,好像在接过茶盏的瞬间,有什么别的味道飞快从鼻息间弥散。 这味道似乎在哪里闻过…… 不等桑眠细想,松了一口气的李姝马上开口:“兄长不生姝儿的气就好。” “有件事想拜托兄长。” 帕子在她手指间翻转,李姝前后瞧了没有旁人,这才红着脸道:“听说不久后打了胜仗的军将就要回京了。” “嗯?” 桑眠一时不解。 王氏伸出手指在李姝脑门上点了一下:“你啊,瞧你急得。” “母亲!”李姝跺跺脚,嗔怪的喊了一声,双颊更是绯红如霞。 桑眠明白了,她把玩着手中杯盏,却一直没有开口。 直等得李姝焦急万分,也顾不得什么女儿家的面子,把心上人名字说了出来。 “太子殿下。” “届时太子殿下一定会上朝,兄长你帮我好好看看,他可有受伤,是高了还是瘦了,上朝时都说了什么,回来你事无巨细都告诉我好不好?” “我瞧你真是昏了头了,昭儿才回京多久啊,那太子殿下三年前就出征,二人不曾见过,又怎么能知晓是胖了还是瘦了。” 李姝对卫蔺有意? 桑眠面上不动声色,似是不经意问道:“这位太子殿下可是一直都在京中?” “幼时在京,后来随他武学师傅去了南方。”李姝回忆道,“听说是偷偷去的,当时昭仪娘娘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桑眠暗暗记下,又道: “军将得胜回朝,百姓夹道欢迎,你大可以于人群中直接去街上亲眼求证,何必拐弯抹角的从我口中得知?” “兄长你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人低调,每回打了胜仗回来都不跟大部队一起的。” 李姝想起卫蔺模样,唇角就一直扬着下不来。 这副怀春模样落在桑眠眼里,她注视片刻,终是点了头。 李姝喜笑颜开,凑过来拉着她袖子道谢。 那股味道又随之而来。 直到离开桑眠都一直试图从脑中搜寻这味道由来,可总是没有头绪,慢慢也就作罢。 过了约摸五六日,后宅里平静无波。 又落一场大雪,兰亭苑内杏树枝杈压的歪七扭八,整个上京都被覆了一层白。 桑眠等盘算着李闻昭月信该走了,才说要挪院子。 “你要我挪去哪儿?” “从前你要我搬去哪儿,你便就去哪儿。” 柳风斋? 李闻昭恼怒,“那可是后宅最偏远的院子,而且久无人住,荒废许久了!” 桑眠撑着头,从支起一半的窗子里向外望去,入目素净无瑕,她语气淡淡: “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攥紧了拳头,“不去,我可以回清风居。” “你又忘了,清风居可是不允许我出入的。” 李闻昭这才想起来,曾经因为枝枝吃醋,他吩咐过清风居上下要看好门窗,绝不许大娘子踏入一步。 他心头一窒,烦躁的踢了下桌角。 “你至于吗?” “不就是昨日说了几句重话?” 桑眠不解:“我是为你考虑,如今你我共处一室,容姑娘难免心有醋意,可别叫她误会了才好。” 她唇角勾起嘲意:“不过是换个偏僻一点的院子而已,这点苦都不肯吃?” 李闻昭恼羞成怒,立马收拾东西:“去就去!” “这里东西都是我的。”桑眠幽幽道。 她将之前从时锦铺买来的衣裳给他,又从大橱里翻出个包裹。 “柳风斋我已着人收拾妥当,应当是不缺什么了,你不必收拾,带着这些足矣。” “你!”他气的脑袋冒烟,这是明晃晃的赶人! 桑眠又拍了两下手,从外头进来个眉清目秀的丫鬟:“她叫莲心,我已同母亲说了让她代替抱月伺候你。” 莲心福了福身子,俨然就是当初来报芝兰死讯的那个。 她手脚麻利挎过包袱拿了衣裳,安静站在李闻昭身后。 李闻昭:“好,好的很。” “你别后悔!” 他怒气冲冲走了。 如他所说,柳风斋极为偏远,从兰亭苑过去几乎走了快一炷香的时间,冬日冷风刮脸,李闻昭呵出一口白气,推开院门。 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 桑眠并未骗他,的确提前打扫收拾过。 手指从桌沿划过,不染一丝纤尘。 他哼了声。 屋子西侧有扇窗户,约摸有半架屏风那么大,打开后便见天地一白,湖面如银镜蒙霜,岸边栽着柳树,瘦骨嶙峋,随风呜咽。 李闻昭凝神看了会儿,忽然记起来。 这是揽月湖。 雪儿就是在这里溺死的。 第15章 柳风斋好大的烟 莲心比抱月更为稳妥可靠,不仅态度恭敬,且做事细心,每日都会按时提醒李闻昭服药。 只是柳风斋太过凄冷。 李闻昭裹了三层被子依旧哆哆嗦嗦,冻得上下牙齿磕巴。 这里怎么会这么冷! “窗子都关好了吗?” “回大娘子,都关了的。”莲心往被子里又塞了个汤婆子,道:“大娘子许是体寒,所以格外畏冷。” 桑眠怕冷李闻昭是知道的。 前些日子在兰亭苑有地龙暖阁,还不觉得有什么,换到柳风斋就好似一下子到了冰天雪地,冷意直往骨头缝里渗。 他一边紧紧抱着汤婆试图汲些暖意,一边气的忍不住开口骂道:“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倒全然忘了这里本来也是他让桑眠搬过来的院落,根本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而已。 莲心拨了拨炭火,忍不住开口: “大娘子不要错怪侯爷了,老夫人本来想让您早早就挪过来,侯爷知晓您来了月事,怕寒气伤身,特地求老夫人宽限好几日。” “呵,这么说来我还要谢谢她了?” 李闻昭不屑。 自己不过是说了几句重话,她就赌气将人赶来这荒凉院落。 如此心胸狭隘又睚眦必报,怪不得母亲小妹和枝枝都对她不喜。 亏他换身以后还曾有过惭愧瞬间,以为是自己从前没有替桑眠撑腰,所以才会让她受气委屈。 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她自找的。 这时门外有人来报,说是容姑娘来了。 李闻昭将自己从被子里剥出来,喜不自禁,忙道快请。 枝枝一定是看不过去自己在这儿受冻,特地看望他来了。 果然是雪中送炭。 两个丫鬟抬了一箩筐进来。 “姐姐这里可真冷啊。” 容枝荔穿着鹅黄绣梅镶毛狐皮斗篷,一张小脸裹在毛裘中,掩去几分精明算计。 她感叹着,眼里却是藏不住的得意。 其实容枝荔自己倒并非多怕冷,住不住兰亭苑无所谓,重要的是能给桑眠添堵。 她不痛快,容枝荔就畅快。 看这柳风斋偏僻不说,还背依揽月湖,冬日更是格外阴冷。 昭哥哥心里果真是没这个女人。 之所以坚持不休妻也不过是念在桑家养育之恩而已。 她打量着四周,自顾自坐下,李闻昭担忧她冷,立刻将汤婆子和手炉一并都给过去。 容枝荔不免讶异。 感觉自打入侯府借住以来,“桑眠”似乎对自己格外友善。 真是好蠢 夫君都要娶另一个女子做平妻了,她还舔着脸对那女子巴结讨好,难不成还真想以后同做姐妹啊? 她撇开脸,对递过来的东西视而不见,又给跟来的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 她们立刻摆了三个炭盆,又一一将炭添上。 容枝荔莞尔一笑,这才出口道:“这几日严寒,我知晓姐姐刚搬来的这个院子最冷了,就去让小厮拨了这些必备的炭,姐姐别急,等都燃起来,这屋子也就暖和了。” “容姑娘……”李闻昭心底一暖。 “多谢容姑娘记挂,柳风斋虽冷,但好在很是幽雅清净,姑娘可以多来走走。” 容枝荔勾起唇:“那是自然,对了,妹妹我还特地问过管事,说冬日里把窗缘用钉子钉上,既能保暖又可防风,姐姐可要试试?” 李闻昭点头。 本来窗子外头是揽月湖就有些晦气,倒不如就直接钉上,于是默许了那两个丫鬟动手。 莲心踌躇:“大娘子,钉上窗子屋内会不透气的,况且春日将至……” “行了。”李闻昭打断她,很是不耐烦。 “你先下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是。” 她只得退着身子离开。 丫鬟们很快将炭盆都燃了,屋里顿时暖意融融,容枝荔轻抚发丝,笑意盈盈跟李闻昭聊了几句后也关上门走了。 她离开后不久,李闻昭察觉不太对。 屋内不知何时热意退散,灰蒙蒙的燎烟飘荡堆积,呛得他不停咳嗽,很快以迅雷之势填满整个屋子。 怎么回事? 他掩住口鼻,忙去支起窗子,可怎么推也推不动,定睛一看竟是被钉的死死的,好容易挪到门边,竟也是紧闭难开,仿佛已从外头锁上。 “咳咳,咳咳……救命!救命!” 呼救声被刺啦啦响的炭火掩盖,黑烟如同巨兽,张牙舞爪弥漫开来,呛的李闻昭眼泪直流。 他艰难摸索到铜箸去拨弄炭火,勉强辨清,那炭盆底下的炭竟全是湿漉漉的下等黑炭,根本不能用! “咳咳……” 浓烟从房中冒出,容枝荔好整以暇的望着,嘴角笑容玩味。 “哎呀,柳风斋好大的烟。” “不会失火了吧?” 丫鬟心领神会,大声叫喊着走水了,很快有下人风风火火从揽月湖提水冲进柳风斋。 李闻昭听见外头动静,开始使劲儿锤砸房门,大喊救命。 有人发现是外头被上了锁但未完全锁上,忙去将其拆开,接着三个丫鬟吃力的提着三桶水,看也不看,在开门瞬间泼了李闻昭满头满脸。 冷。 冬日湖水是透心的凉。 李闻昭脸色发白,浑身都止不住发抖,一瞬间被浇的三魂没了七魄,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 事情传到兰亭苑时桑眠正歪着身子看书。 她紧了紧身上衣物,手指轻轻又翻过一页,问道:“大娘子和莲心可有事?” “回侯爷,莲心当时不在,柳风斋只有大娘子被困,好在已经救出,着府医去看了。” “嗯。” 桑眠淡淡应了一声,没有要去探望的意思,下人也很快告退。 翌日照例上朝。 桑眠着赤色官府,面如冠玉,步履从容,轻车熟路走到礼部侍郎的位置站定。 抬眼却看到一人。 那人看来是终于腾出空将脸上胡茬清理,露出一张明净不失坚毅的面庞,此刻正站在龙椅下方,眉峰凛凛,长眸深邃,薄唇微抿。 穿着一身深紫圆领大袖官袍,肩处被撑起宽阔挺拔弧度,偏偏镶玉銙带又隐约勾出他窄劲腰身,整个人便如同被精心雕琢过一般。 煞是赏心悦目。 第16章 心上人肯定不会骗人 桑眠移开视线。 猜对了。 是太子卫蔺。 她垂头,瞟见自己腰间玉佩,便又将视线移到那人身上,放肆大胆的把卫蔺看了个遍,直看的对方压着眉心瞥过来,桑眠才收回目光。 奇怪了。 脑中还是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忆。 正沉思之际,同僚裴清远悄悄拐了她一下,桑眠回神,忙随众人跪迎天子。 大军回朝,自然龙心大悦,圣上大赞卫蔺果决勇毅,用兵如神,不愧是未来天子。 倒是有些老大臣,颤颤巍巍夸赞一番后,将话题引到了太子妃人选上。 “边陲战事已停,太子殿下也可在京中久留,不妨考虑一下人生大事。” 一时间家里府里有适龄女儿的纷纷附和。 卫蔺显然并不热衷此事,只推脱说皇兄都还未成家,他也是不急。 听到他说皇兄,众人便都不再言语了。 圣上膝下儿女不多,皇子也就只有二皇子卫徵、太子卫蔺和今年才不过八岁的五皇子卫琰。 二皇子卫徵也就是如今的成王,乃前太子,生母为皇后。 按理来说卫徵是嫡出,又最为年长,本应是他立为太子。 只是当年他远去西罗当了质子七载,无人知晓他经历了什么,再回大乾时,二皇子已是右腿有疾,身子羸弱,再不能继承大统。 圣上很快另立太子,只给了二皇子一个闲散虚职。 起初众人或还唏嘘,后来日子久了,便开始对这瘸腿皇子不耐烦起来。 毕竟卫徵每走一步都是在提醒文武百官当年那场败战,赤裸裸揭露了他们曾经的无能怯懦。 他们厌恶二皇子的跛足。 那是大乾屈辱和污点的象征。 人啊,就是这样。 桑眠扯了扯嘴角,不知是在笑当权者凉薄还是叹成王可怜。 这么想着,她忽然对成王生出些好奇,想着他今日应会到场,便悄悄抬眼望最前头看去。 正巧成王出列,桑眠目光穿过人群,瞥见一截脖颈。 很白。 让人想起上好的瓷。 她听见成王言语温和,也帮着大臣劝卫蔺娶亲。 卫蔺低声朝他抱怨了句什么,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孩子气。 倒是副兄友弟恭的和顺模样。 下朝后桑眠往礼部衙门去了一遭。 老尚书是两朝元老,摸着发白胡须叮嘱桑眠与裴清远着手准备春闱事宜。 桑眠侧耳听着,心里紧张起来。 春闱事关万千学子,她不愿在此事上糊弄,亦不想去问李闻昭,于是便厚着脸皮请教尚书,又在衙门待了一整日,将以往卷宗记录都过了一遍,这才稍微有所了解。 待回到侯府已是暮色四合。 兰亭苑灯亮着,桑眠瞥见门口的莲心,知晓是李闻昭过来了。 “大娘子高烧不退,一直嘟囔着兰亭苑,我们没有办法只能将他带回。” “嗯。”桑眠应声,打起厚帘子迈入房门。 李闻昭还没醒,额上覆着帕子,双眸紧闭。 昨日听闻他被泼了几桶湖水后,桑眠就已经有预感他今日会烧起来,此刻也就不算多么意外。 只是府医叮嘱这风寒来的气势汹汹,大娘子身体本就孱弱,又有些旧疾,需得好生照料,不然很有可能留下病根。 换言之就是最好别再受冻了。 可是桑眠着实不愿与李闻昭同住一个屋檐下,思来想去,她干脆给柳风斋打了个壁炉。 请了工匠过来,不过半日就砌好,将囤积的柴火丢进炉膛,火苗升腾,炽热暖绒,寒意很快弥散。 李闻昭被烘的脸红耳热。 “你怎的不早早备下这壁炉,害得我白白受冻好几日。” 没人回他,李闻昭一扭头,发现桑眠已经走了,李闻昭嗤笑,唇角却透着自己都未发觉的愉悦。 他坐到壁炉旁边朱漆交椅上,舒舒服服睡了个回笼觉。 等醒来,自己昏沉两日的脑子也清明舒爽,看外头日光明媚,李闻昭便披上斗篷想去晒晒。 后宅毕竟是四四方方的后宅。 自从换身之后,李闻昭就没踏出过垂花门,不免觉得憋闷。 凌乱残雪在湖面漂浮,有几处湖水裸露,泛着青黑颜色,被冷风吹起涟漪,却依旧难掩萧瑟。 他沉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逐渐走的离湖边近了,忽然发现岸边柳树竟抽了嫩绿新芽。 “嫂嫂好兴致啊。” 李姝人未至声先到,李闻昭抬眼,见她身后还跟着容枝荔。 这还是柳风斋出事后他头回见容枝荔,想到那一筐湿炭还有紧闭的窗门,李闻昭犹豫,还是直勾勾看过去,问道: “容姑娘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解释什么?” “哦——”容枝荔恍然大悟,换作一副关切模样,问他:“眠姐姐身子怎么样了?” “我那日没走远,看见柳风斋似乎失火,便找了人去搭救,不成想竟是乌龙一场,倒惹得眠姐姐白白淋了几桶水,真是对不住。” 听她话里坦荡,李闻昭反而一噎。 “你……是你送来的炭……” “是,我听说了。”容枝荔接过话头。 “姨母已经重重罚了那两个懒怠丫头,她们以次充好不说,竟然还不小心洒了水进去,险些酿成大祸。” “叫我白白的好心做了坏事,眠姐姐不会怪我吧?” 如此这般,三言两语,容枝荔将责任都推到了下人身上。 李闻昭虽心有怀疑,可又觉得眼前姑娘心地良善眼神无辜,怎么可能会因为争风吃醋而处心积虑故意去害他…… “你同她解释什么。”李姝白眼快翻到天上去,言语里全是鄙夷藐视。 “明明是嫂嫂自己蠢如猪狗连炭也不会烧,哼,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啥也不懂。” 余光瞟见枯枝在湖面漂浮,李姝忽然笑起来,侧过脸对容枝荔道:“真的,你不知道她有多蠢。” “当年我把她的猫儿摁进湖里淹死,骗她说是失手甩进去的,她竟然都还傻乎乎的信了哈哈哈。” “唉呀我现在都还能记起那小畜生扑腾身子在水里挣扎的模样,爪子在半空中抓来抓去,啧啧啧,叫的那是一个惨厉。” 第17章 湖畔打架 李闻昭心脏突的一跳。 他嗓音干涩,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咦,这么快就把你心爱的小畜生忘啦?” 李姝捂嘴咯咯笑着,眼神里的恶毒比冬日冷风还尖锐,扎的他一连后退好几步。 不对,不对。 雪儿明明是因为突然发狂差点伤了李姝,所以被她失手甩进湖中的…… “话说回来,你就住在这儿,晚上不会害怕吗?毕竟你那般宝贝那小东西,当初还抱着它恶心尸体坐了——啊——” 李闻昭用尽力气扇过去,整个掌心连同右臂都在发麻。 容枝荔惊呼一声,忙去看李姝的脸。 上回被掌掴留下的印子还未好全,这又添新伤,指印交叠瞧着十分骇人。 “你敢打我!” 李姝一把掀开容枝荔,冲过去和李闻昭扭打起来。 “贱蹄子,可给你脸了!” “花我兄长的银子修壁炉,很得意是吗!” 李闻昭哪里见过这阵仗。 即便是幼年走失于南洲当街行乞,也没有这般狼狈。 他躲避不及,脸上也挨了一掌。 李姝还要再扇,李闻昭抬手擒住,急切道:“你当时可不是这样与我说的!” “谎话连篇,心思歹毒,你怎么能如此藐视生命?” 更重要的是,那是桑叔生前留给桑眠最后的念想。 记得桑眠当时哭得嗓子嘶哑,步子踉跄,眼神里最后一丝光彩好似都随雪儿走了。 李闻昭捏紧了拳头,压不住喷薄而出的怒火。 他居然被嫡亲妹妹三言两语哄骗的团团转。李闻昭咬牙一把拽过李姝头发,在掌间缠绕狠狠收紧,恨不能把她头皮扯下来。 容枝荔急了:“你们就干看着啊,快去帮忙!” 素琴和桃喜忙上前去拉架。 说是拉架,实则都在帮着李姝从“桑眠”手下挣脱,桑眠这身子刚发过烧,哪里抵得过两个丫鬟,不多时就被一左一右擒住。 李姝摸着头皮痛得龇牙咧嘴,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上前就“啪啪”直接两巴掌扇下去。 “狂啊!怎么不狂了!” 残阳如血,湖面幽深。 铁锈味道在嘴里蔓延,李闻昭咬紧牙关,没有哼唧出一声。 往日里和蔼体贴的妹妹现在如同狠毒魑魅,折了柳条便狠狠抽打过去。 那柳条浸足了雪水,沉甸甸甩下来,立刻就在女子纤细洁白的颈子上鞭出一道红痕。 李闻昭骤然惊痛,却怎么也挣扎不出两个丫鬟的强架。 “放肆,我是侯府大娘子!你们就不怕侯爷责罚你们吗!” 素琴是李姝贴身侍婢,此刻她眉宇间满是嘲讽不屑,和她主子如出一辙。 “都被赶到这犄角旮旯了还拿大娘子的谱呢,侯爷要是会替你做主,那真是猪都能上树了。” 噗嗤。 容枝荔笑出声。 “容姑娘,你也说句话啊!”李闻昭看过去,妄想心上人能帮他,可对方只是两手一摊,事不关己。 “我总归是外人,不好掺杂你们家事。” 柳条在空中划出一道一道劲风,李闻昭痛的几乎晕厥。 他甚至想要懦弱的言明身份,至少可以不受这份苦楚,可是转念想到当今圣上对怪力神谈深恶痛绝,万一传出,他的官途怕是尽毁。 李闻昭别无他选只得硬撑。 “你会后悔的……”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李姝扬起下巴:“怎么,可是想为那畜生报仇?” “一个畜生而已,瞧你宝贝的。” “我既然说了就不妨再告诉你,其实当初那小东西可比你聪明,拿肉干都骗不来,我还是特地找来了一件你穿过的衣裳,他才舔着脸粘上我。” 李姝舔了舔尖牙,神情越发癫狂。 “第一回把他丢进湖里,小畜生竟然挣扎上岸了,没办法,我只好让人拿绳子给他后爪系上两块石头,再使劲儿抛进湖中。” “笑死个人了,那石头比猫都大,很快沉下去再没动静了,死的透透的。” 李闻昭猛的抬头。 石头……爪子…… 对……对…… 桑眠跟她说过,她之所以想讨个说法,是因为看到雪儿两条后腿上有清晰入骨的勒痕。 可那时他以为她是太过哀痛,胡言乱语…… 甚至不久前还想要桑眠搬到雪儿溺死的揽月湖旁去住…… 李闻昭咬紧了后槽牙。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桑眠仁至义尽,从未亏欠,却不想原来自己也在无形中成了伤害她的帮凶。 艰难张开嘴,血染红了贝齿,李闻昭唇角溢出血沫: “桑……我和雪儿都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做?” “这是我们侯府,我想做什么便就做什么,就是此刻让你跪下给我磕头,你也得给我照做。” 李闻昭被她这极尽嚣张的话语惊的四肢发凉。 这根本不是那个同他言笑晏晏的妹妹。 眼泪淌过脸上伤口,渍出的痛楚犹如万蚁噬心,李闻昭抖着身子再说不出话。 李姝将柳条扔到一旁,满意打量着自己的杰作。 “还是这副模样适合你。” 她从见到桑眠第一眼就极为不喜,江南女子就是长得体格风骚,肌肤白嫩身姿轻柔,哄得兄长满心满眼都是她,惯会使些勾引人的伎俩,上不得台面。 “哭哭哭就知道哭,这些日子动不动就挤你那两滴猫尿,我们侯府的福气都要被你哭完了。” 李姝不耐烦的睨了他一眼。 李闻昭以为今日就到此结束了,直到两个丫鬟架着她到湖边。 容枝荔皱眉,低声道:“你后面怎么跟昭哥哥交代?” “交代什么,这里偏僻又无人,离得最近的还是下人房,就说她不小心掉进去的咯。” 李姝挽住容枝荔胳膊,亲昵道:“枝枝帮我做不在场证嘛,反正母亲今日招待贵客,也不没空管我们。” 说完她给丫鬟使了个眼色,李闻昭还没反应过来就扑通一声砸进揽月湖里,冰水瞬间从四面八方将其淹没。 可她忘了,“桑眠”生于江南,最熟水性。 李闻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紧紧锢住岸边一只脚踝。 “扑通——” “扑通——” “扑通扑通——” 第18章 长街救人 桑眠去了礼部衙门当值半日,到晚膳时分才挟着卷宗出宫。 春闱近在眼前,她必须提前熟知其中章程。 老尚书只道是一切如旧,可桑眠从未亲身经历过会试,她行事又向来喜欢提前筹划,不免更加挂心。 而这会试三年一次,只有李闻昭是实打实参与其中了的。 想着还是回去寻个机会详细问问他,既与职责有关,想必他也是会知无不言的。 马蹄声沿着长街一路清脆作响。 渐渐的,有嘈杂声映入耳帘,桑眠放下卷宗,掀起帘子往外看。 冷风争先恐后灌进来,她注意力却全被不远处的喧嚣吸引。 “偷东西不认账!” “不把偷的银两交出来,今日就非打死你不可!” “呜呜呜,不要打我阿兄……” 桑眠眉心蹙了蹙,吩咐道:“先停车,我去看看。” 因着今日走的临时,又无需面圣,桑眠只随意穿了件玄色锦袍,衣摆绣着腾云祥纹,随着步伐轻摆。 她走近了一问才知道原是这屠户被偷了钱,正在这儿逼小偷把银子交出来。 就着昏暗灯光,桑眠瞧见蜷缩在地上的人的模样。 那男子很是清瘦,穿着并不合身的薄衫,裸露在外头的脚踝被冻成灰青颜色。 再看他旁边女娃,披着的宽大冬衣上缝有密密麻麻的补丁,此刻正肿着眼睛泣不成声。 男子撑起身子将女娃护在身后。 “我没有拿你的银子,请放过我们。” “呸!” “你当时撞了我一下,我钱袋子就没了,不是你还能是谁?” “可你也搜过了,我身上并没有你的钱袋子。” “大不了,你报官。” 屠户一听报官,眼底便闪过慌乱,他恶狠狠道:“少来,报官耽搁我生意了你赔啊!” “我看不在你身上,那就是在这小娘们身上!” 他脸上横肉一抖,便要伸手去搜那女娃娃。 桑眠:“慢着。” 看热闹的百姓很自觉给她让出一条路。 “你少了多少银子?” 屠户抱胸,上下打量她:“作甚?你要出这钱?” 桑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票,冷眸微眯,“我只再问一遍,你少了多少银子?” 眼瞅着是冤大头送上门来,屠户喜笑颜开,忙弯腰比了个数。 桑眠把银票递过去,“这钱我补给你,你莫要在此纠缠了。” 那人拿了银票看也不看地上的男子一眼,揣兜里就快步离开,生怕桑眠后悔。 等人群都散了,桑眠让小厮把人架上车里。 那男子给她道谢。 桑眠从马车角落里寻出一个包裹递给他,顺手不着痕迹的将卷宗用斗篷盖上。 “这是……” “冬日严寒,要捱到下月会试的话,光凭你这一身褴褛想必是不行的。” 桑眠从第一日上朝就注意到他了。 去往宫里的路会经过长安街,街尽头是早市,每日天还未亮就会有摊贩支起帐子贩卖吃食。 上京冬日多风,昏黄灯盏下,他总会在那儿执着卷边了的书籍看,嘴里念念有词,呵出的白气缥缈而微弱,旁边还有个跑来跑去取暖的女娃。 应是来上京赶考的外地学子和家人。 桑眠静静看那男子把包裹里的冬衣棉鞋护膝都先紧着女娃穿上。 她轻声提醒:“那鞋子是你的,再翻翻看还有双小的,那双是替她准备的,不过应当也不甚合脚,先将就着。” 女娃嘴巴一瘪就又落下泪来,眨着湿漉漉的眼睛不住说道: “谢谢贵人谢谢贵人。”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桑眠伸手将她眼泪擦去,而后看向那个男子,声音里辨不出喜怒。 “现在,把那人的钱袋子交出来吧。” 男人声音沙哑,捂着小腹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我不明白贵人说的什么。” “我不爱绕弯子,你是读书人,最该明白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他绷紧干涩起皮的双唇,忽然猛的脱下女娃刚换上的冬衣棉鞋,紧接着就要下车。 “你走,我会立马报官。” “十年寒窗,你要毁于今日吗?” 凌厉声音冻得他身子一僵。 女娃啜泣,蓦地曲起膝盖在窄小的车厢中朝桑眠跪下,一遍遍咣咣咣磕头。 “求您高抬贵手。” “阿兄不是有意的,他是为了我,我……我头一回来癸水,没有干净的麻布料做月事带……” “我给您做牛做马做填房都行,求您了求您千万不要报官。” “丫儿!”男子低声怒喝。 “说什么浑话!” 女娃不管不顾,从怀里掏出钱袋子,桑眠却只是把人拉起来。 原是如此。 这女娃看着瘦瘦小小最多不过十岁,竟已是要来癸水的年纪。 “坐回来吧,我若是要报官,方才也不会帮你们了。”桑眠把手炉塞进她怀里。 “不知怎么称呼你们?” “我……我叫三丫,阿兄他,叫何祁。” 何祁沉默,攥着的手骨节泛白,隐约能看见小指冻疮。 桑眠打开钱袋,里面不过才十几个铜板而已。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把钱袋子另收起,却掏出个鼓囊囊的荷包递过去。 “不干净的钱用了也不会安心的。” “这些包括方才我替你们给屠户的银票,就算一百两,当是我今日借与你们的。” “日后你们有了还我就好。” “只是莫要再行偷窃之事。”桑眠静默一瞬,她想说盗者为耻,君子不为,可瞧他们模样分明是被逼得无路可走才挺而冒险。 一时间也不知再说什么。 何祁道了声谢:“那屠户做生意不诚,常缺斤少两坑骗孺妇,我……” 他又沉默。 偷盗即是偷盗,没什么好去美化辩解的。 车内一时寂静,唯有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声音,渐渐向长安街去,停在一处客栈前。 何祁明白桑眠意思,却犹豫,“春闱时节,京城客栈时价水涨船高……” “无妨,这里银子足够。” 桑眠撩起帘子一角,瞧见青云阁三个烫金大字,两侧灯笼荡荡悠悠,忽明忽暗。 这是,容家产业。 她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很快匿于黑夜。 第19章 何必旧事重提 送别何祁兄妹后已是戌时三刻,桑眠下车后赏了小厮些碎银,另又问下人柳风斋可还亮着,若是李闻昭没睡她想去问些会试相关。 下人嗫嚅道后院出大事了,让他快去瞧瞧。 “人都在老夫人那呢。” 桑眠敛了神色往翠华庭去,一路上见丫鬟往来行色匆匆,她不由得预感不好。 果然刚踏进门就听见王氏哭得悲切。 “侯爷来了。” “昭儿!昭儿你总算回来了啊!” 妇人保养得宜的手紧紧拉住她,仿佛是那蒙受大冤的可怜人终于等见了给她主持公道的青天大老爷。 “怎么回事?”她问。 徐嬷嬷道:“大小姐和容姑娘掉进揽月湖,现在还昏迷不醒着。” 桑眠知晓这事儿与李闻昭脱不了干系,皱眉问道:“大娘子呢?” 嬷嬷和王氏俱是一愣,没想到侯爷对李姝容枝荔连问都不问一声,倒是先想着大娘子。 “你问她?哼,那你亲自去寿康居问去,顺便也帮为娘问问她为何谋害姝儿和枝枝!”王氏面色阴沉。 竟是连祖母都惊动了? 桑眠不做停留,略一拱手,转身便往寿康居去。 王氏看着他干脆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 徐嬷嬷也目露担忧:“夫人,瞧侯爷这态度……若是见了大娘子那般模样,恐怕对大小姐不利。” 她扶着王氏在太师椅上坐下,呈了茶碗过去。 新煮的茶水泛起幽香,王氏拈着瓷盖轻轻拨弄,片刻后搁下,缓缓开口: “已经醒了的那个丫头,叫素琴的,我记得是家生子?” “是,她老娘是后院厨房烧火的婆子。” “一把年纪了还做那灰头土脸的活计,真是可怜,你去告诉她,让她往后同庆善家的一起做采买吧。” 徐嬷嬷明白她意思,笑道:“夫人慈悲心肠,厨房采买可是个油水多的差事,许多婆子为了那位置争得头破血流,这会儿您指派给她做,可不是抬举她了。” - 寿康居。 李闻昭见到桑眠,下意识别开脸。 桑眠眉头锁紧。 她看到自己身子露出来的肌肤几乎没有好的地方,全是细细密密的红痕,交错纵横,已凝成暗色血珠,面颊肿起,巴掌指痕清晰可见。 “怎么弄得?” “前因后果,长话短说。”她沉着眼,暗含愠怒。 “与你无关。”李闻昭别扭道,说完才觉自己嗓音沙哑,似被风磨砺过的秋日枯枝,格外破碎。 他暗暗闷声清了清喉咙,这才继续道:“你放心,我回头会好生吃药,这都是外伤,必不会给你留疤。” 李闻昭是有点子心虚的。 如果要告诉桑眠来龙去脉,那势必会扯出雪儿死因真相一事…… 他不想让桑眠知道。 其实在柳风斋里他恼怒李姝,是因为李姝这般赤裸裸告诉他真相,与打他脸面无疑。 毕竟是他曾经站在李姝这边,斥责桑眠小题大做胡乱猜忌。 他不想白白送了把柄给桑眠。 万一她捏着这事儿不放,非要逼他放弃娶枝枝怎么办? 反正事情都已经过去,何必让她知道雪儿真正死因让她再伤心一回。 猫死本也不能复生。 桑眠抬手挥退房内下人,冷冷道: “你以往寡情轻责也就罢了,可如今你我身体互换,能不能稍微顾及一下我身体的健康安危?” “若是我三番两次将你身体置于危险之中,你会作何感想?怎的为官做事谨小慎微,偏偏在自家后宅屡次三番起争执?” “你……回来就对我劈头盖脸一顿指责?”李闻昭眉头高高挑起,呼吸也急促起来。 “你就只顾着你身子吗?” “你难道不应该要先问问我,我痛不痛,难不难受吗?” 他语气硬邦邦:“你真该跟枝枝好生学学,什么叫体贴入微,什么叫嘘寒问暖。” “是吗?那怎不见你的枝枝来关怀?”桑眠毫不掩饰眼底嘲讽。 李闻昭张口要解释,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容枝荔作壁上观的冷漠神色,他恼恨似的哼了一声。 “我现在可是用的你的身体,枝枝对我情有独钟,她不来看望情敌,是人之常情,况且她今日也被我不小心拖下水……” 桑眠敏感捕捉到这句话,又再三逼问,李闻昭终于不情不愿的将事情说出来,只是掩去了雪儿死因相关的前言。 “李姝今日的确过火,但我已给她教训,这件事就这般囫囵过去。” “闹大了不好看,白白叫别人听了笑话。” 桑眠轻扯嘴角,嗤笑一声。 “你有心息事宁人,可翠华庭那边未必会善罢甘休。” 她转身离开。 想必是傍晚闹过一会儿耽搁了,桑眠轻着步子走进偏厅时祖母正在用饭晚膳。 桑眠就着旁边青花五彩折沿盆净了手,默默立在旁边夹了一块烩肉过去。 老太太看也没看他一眼,将碗里除烩肉之外的菜都吃完:“你去看过眠丫头了?” “看过了。” “哼。”老太太重重将筷子搁下。 “眠丫头又受伤,全是因为你从前回回的被别人三言两句诓骗成个傻子,一味地埋怨冤枉她,才会让那些人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她显然动了怒,声音也越发的严厉:“今日若不是我过去,眠丫头都怕是冻死在侯府了!” “祖母教训的是,都是孩儿的错。” “您如何责罚都成,可千万别气坏了身体。” 桑眠看她唇色发白,担忧祖母心疾复发,一时着急便直接越过方嬷嬷就去拿药,动作熟稔喂她吃下,慢慢帮着顺气。 老太太轻轻皱眉,望了她一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竟好似在他身上看见了些许桑眠的影子。 想起桑眠,她不免对“李闻昭”没什么好脸色,负气似的起身,拿起一旁鸠杖跟他拉开距离。 桑眠手里一空,有些哭笑不得。 方嬷嬷道:“今夜恐怕不太平,大小姐指证是大娘子蓄意谋害,老夫人当下便将还昏迷着的大娘子赶出屋子。” “若不是有个叫莲心的丫鬟来报,怕是真要出人命了。” 第20章 故技重施 桑眠眼底闪过寒光。 翠华庭的人,是要故技重施。 久未出声的老太太杵着鸠杖,瞥了他一眼:“我只问你一句,你给不给眠丫头做主?” “若是你不行,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去走一遭讨个说法的。” “祖母放心。” 桑眠放缓语气,祖母疼她她知道。 刚进侯府时被王氏和李姝三番五次刁难,李闻昭起初还替她说几句,后面全然视而不见,唯有鬓染白霜的祖母是一直护着她的。 只是祖母为续弦,老侯爷并非她亲生骨血。 王氏从前就不怎么将她放在眼里,等老侯爷过世后就更为冷淡。 有一回李姝当着祖母的面,阴阳怪气,不分尊卑的讽刺祖母是外人,所以才爱胳膊肘往外拐。 这般无礼竟都无人责怪。 桑眠不愿连累旁人,学会寡言顺受,少争执少冲突。 只是委曲求全也换不得人身安宁。 虽然她的确有利用换身机会让李闻昭知晓他至亲私下嘴脸的私心,可没想到李闻昭实在愚钝,王氏也越发过分。 桑眠垂眼,遮住眸中厌恶。 眼瞅着春日宴在即,王氏无非就是急着扣锅拿捏她,好顺利开口要银子罢了。 “老太太,翠华庭那边来人请侯爷和大娘子过去。” 老太太本是计划要亲自过问这事,可见李闻昭一回府就来看大娘子,言语里也有袒护之意,于是便想着给他个机会。 说不定二人关系还有转机。 “去吧,若是应付不来就禀人来寻我。” “是,天色不早,祖母莫要太过忧虑,早些安寝,孩儿一定会给您个满意的交代。” 夜幕深沉,翠华庭却灯火通明,屋内人影重重。 李姝看到二人同来,急不可耐问道:“阿兄,你不会还要偏袒这个心肠歹毒的女人吧?” “她又害死一条人命你知道吗?” “不是都救上来了?” 当时湖水冷寂,寒意如同尖锐冰针,李闻昭只来得及咬牙把容枝荔救上去,还想要再下水捞人时,已体力不支,渐渐往湖水中央沉…… 若不是当时去办事的莲心刚好回来,只怕她们都要去给雪儿陪葬。 李闻昭实在是怕背上人命传出去毁了侯府颜面,他是提着一口气,眼看另外几人都被救起之后才安心晕死过去。 李姝剜他一眼。 “打你的那个,呛水死了。” “怎么可能?”李闻昭惊惶。 桑眠看过去:“据我所知,对大娘子动手的可不止一个,不知妹妹说的是哪一个?” 李姝被兄长用那般冷冽的眼神看着,莫名有些露怯,不自觉偏过视线。 “就,就是我的贴身丫鬟!” “那不知妹妹为何授意贴身丫鬟殴打大娘子?” 她不疾不徐,低沉着嗓音询问。 “她出言不逊啊,她,她该打!” 桑眠眸色深沉如墨,像是蕴藏狂风骤雨。 “所以,的确是因为你的命令,那丫鬟才不得不以下犯上,对大娘子不敬。” 李姝一怔,神情有片刻茫然,怎么扯上她自己了? 王氏脸色铁青:“你妹妹才刚刚昏迷转醒,都还没缓过神儿了,你这样跟审犯人似的问她,她哪里受得了!” “你难道是以为娘和姝儿是故意诬陷桑眠不成?”她摇头,眼角细纹仿佛都夹着深深心酸。 “也好,咱们就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免得你又说我这个当娘的冤枉好人。” “去把素琴的娘叫上来吧。” 徐嬷嬷点头通传,从外头跌跌撞撞跑进来个妇人。 她似是悲痛欲绝,双腿虚浮,进了就是哭天喊地的抹泪。 瞧见是桑眠坐在那儿,她忽然噤了声。 整个人如同见着鬼魅一般,一步一步缓缓逼近,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时—— 扛起椅子,哐当一下便对着桑眠脑袋砸了过去! 李闻昭躲避不及,直吓得抖如筛糠,惊叫出声,好一会儿才颤着身子将眼睛慢慢睁开。 桑眠她两手撑在交椅扶手上,宽阔背膀将“自己身子”护得严实。 她压着眼角,极力遏制怒火。 方才若是真砸下来,自己这副娇弱身子不死也要残! 她们是在下死手! “昭儿!” 王氏最先反应过来,“我的儿!没事吧!” 她伸出手去在桑眠背上来回摸索,确定没有大碍才松一口气,转身便狠狠瞪了素琴娘一眼。 素琴娘也吓傻了。 她万万没想到侯爷会突然冲过来护住大娘子,一时间惊的腿软,顾不得说什么台词儿,只一个劲给桑眠磕头认错。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 “小的不是故意的!” 桑眠平复怒火,眸色泛着冷光: “为何要对大娘子行凶。” 素琴娘要哭不哭的,还沉浸在自己险些给侯爷脑袋开瓢的惊吓中。 直到王氏厉声斥她一声,她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将准备好的说辞一连串丢出来。 “回侯爷、是大娘子,她几次三番羞辱我家素琴,素琴今日实在忍无可忍,就与大娘子发生争执互殴,大娘子脸上的伤虽然是素琴留下的,可是她千错万错也罪不至死。” “没想到大娘子却心肠歹毒,居然——” 她掩面痛哭,手指上黑色炭灰被泪水打湿,沾了满脸。 “居然直接把素琴推入湖中淹死了啊。” 素琴娘哭得几乎晕厥。 王氏面露不忍,“为母则刚,这种心情我们当娘的最能理解。 “当然,桑眠想必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到底担了条人命。昭儿,你这回真的不能再偏袒大娘子了。” “不站公义袒护私情,才叫偏袒。”桑眠清声哂笑。 “如今事情还未水落石出,母亲就话里话外都把罪责安在大娘子头上,何尝不是在偏袒妹妹?”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冤枉她污蔑她了?”李姝咬唇,眼眶红了一圈。 “阿兄,你与我血脉相连!你最该站在我这边,最近是怎的了,怎的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帮着外人!” 整个翠华庭都回荡着李姝的质问。 是啊,在她们眼里,自己永远是外人,是阻挡儿子传宗接代的绊脚石,是妨碍兄长娶权贵之女登青云之路的拦路虎。 桑眠静静站着,外面冷风呜咽,灯笼被一遍遍拍打出吱呀呀的声音。 此刻,借着李闻昭的身子,她才站在最该站的位置上,将心中憋闷已久的话说出口。 “李姝,你听好。” 第21章 把尸首带上来 “我是与你血脉相连,可是桑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应了桑叔要照顾好阿眠,君子一言既出我理当守信,此为其一。” “其二,我与桑眠是拜过天地高堂,共饮合卺喜酒的夫妻,我们是为一体,她从来都不是外人,她是侯府大娘子,论辈分她在你之上,从不是你能随意诋毁羞辱的。” 李闻昭低头,忽然有些羞恼。 桑眠这分明是在含沙射影讽刺他,是暗暗指责他忘恩负义毫无担当。 她也不设身处地想想,他李闻昭乃是矜贵侯爷又是钦点侍郎,没有休她另娶,还委屈贵女与她同为平妻,已经是仁至义尽。 既要又要,真是贪婪。 一时无人出声。 忽然有人低低啜泣。 容枝荔脸色惨白,泪眼婆娑。 “可是昭哥哥,素琴真的很可怜。”她抽抽搭搭,鼻尖通红,任谁看了一副无辜惹人怜的模样。 “当时我也在场,姝姐姐脸上的伤就是跟我一同去拉架时候不小心被眠姐姐打的。” “容姑娘……”李闻昭怔愣,不敢置信的站起身子,“容姑娘是不是记错了?” “我当时第一个救得你啊,为了救你甚至我,我险些溺死,你怎么能颠倒黑白,反过来帮着他人污蔑我?” 容枝荔瑟缩,好似怕她似的。 “眠姐姐说什么,明明是我被你拽下去时,趁着水浅,自己拼命游上来的。” 她娇娇怯怯点头,抹了一把眼泪又道: “眠姐姐,我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你,你竟如此怨怼于我,就算是你嫉妒昭哥哥娶我做平妻一事,为什么不能好好与我说呢?” “我爱慕侯爷,我愿意守在他身旁,哪怕是妾,我可以委曲求全的,你何必这般极端,万一传出去,昭哥哥肯定会被同僚指指点点啊。” 她一边说,一边委屈巴巴瞟着“李闻昭。” 而真正的李闻昭心头一暖:真的?你当真这般豁达大度?” 容枝荔虽然看不懂“桑眠”这表情,但还是娇柔含羞肯定道:“只要能在昭哥哥身边,我什么都愿意的。” 身上痛楚好像瞬间尽数融化在她似水的温柔中。 李闻昭情不自禁的立马改了口。 “是,我确实不小心把容姑娘拽进湖中,可实属无意,我与你道歉,还望你莫要放在心上。” 桑眠无言,犹如吞了只苍蝇般恶心。 角落里的素琴娘却突然扯着尖锐嗓音大喊:“大娘子别忘了,我女儿尸骨未寒,你是不是也应该给她一个说法?” 这桩罪责李闻昭不认。 “素琴即便不熟水性,可落下与救起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到,她决计不会因溺水而亡,母亲还是要再查查。” 王氏沉着眼打量过来。 “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让人把素琴尸首带上来。” 婆子抬了一架紫檀珊瑚插屏,桑眠微微侧头去看,才发现随着一同进来的竟还有府医。 府医先是行礼,而后眸光似有若无瞟了屏风另一头的李姝一眼。 桑眠捻着手指,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想起先前在李姝身上闻到的那股味道是什么了。 “这位姑娘死因的确是落水,且落水之前还遭受了非人的鞭打……” 因为怕吓着主子,府医只堪堪掀起白布一角,露出素琴毫无生气的面庞还有凌乱可怖的鞭痕。 “姑娘……我的姑娘……” 素琴娘一把鼻涕一把泪,“事到如今,大娘子可还有什么说的,人证物证俱在!” “就是大娘子你跟素琴争执互殴,大小姐和表姑娘看不过去来拉架,到头来全被你推到湖里,你想要淹死所有在场的人,好恶毒的心思啊!” 李闻昭万万没想到素琴真的是溺水而亡。 他此刻如遭雷击,死死盯着尸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桑眠睨着府医,问:“确实验清楚了?” 她踱着步子下来,不放过府医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神情。 府医眸色闪烁不定,身体不自觉往后挪,企图避开侯爷的打量。 “回侯爷,确实如此。” “这位姑娘生前被鞭笞,而后在水中溺亡。” 桑眠不紧不慢靠近,目光交汇时她压低嗓音,语气笃定。 “那晚在东苑的蒙面人是你。” “你把它,卖给了李姝。” 府医额上沁出豆大汗珠,险些软了膝盖跪下。 桑眠冲门外的莲心轻轻摇头。 她本是安排了莲心来作证,这会儿看来倒是不用了。 王氏与李姝等人本是想同上次桑眠一样,借助府医一锤定音,却全然未曾想到府医会突然倒戈。 “我……我记错了,晚膳时分来翠华庭,落水的姑娘们是都醒了的,不可能有错。” “虽这位姑娘她确实是溺死,但并非是因落入湖中,而是——” 府医颤颤巍巍抬起尸体。 “后颈两处掐痕,应当是被人按到水里窒息而亡,且鞭伤也是死后新添的,与大娘子无关。” 他说完,小心觑了侯爷一眼。 素琴娘仿佛当头被人打了一棒。 徐嬷嬷眼瞅要坏事,忙悄悄扯住她,从牙缝里挤道:“人都没了,你可要再想想那债台高筑的家。” 她无声痛哭,仿佛没听见,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去握素琴裸露在外的手。 她此刻全都想明白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王氏说她女儿死于大娘子之手,要她来讨说法,最好能顺便狠狠给她个教训。 “若是做成了,那往后厨房采买的活计,可就是你的了,还会另奖你五十两。”徐嬷嬷这样告诉她。 家中债务堆积,她拒绝不了这个条件,况且女儿死状本就凄惨,素琴娘悲从中来,势必要讨个公道。 可殊不知女儿本来是有活的希望。 她明知道这件事疑窦众多,她明知道素琴与大娘子根本从未有过争执! 可她还是点头了。 素琴娘心如死灰。 她仿佛看见,就在自己点头的刹那,女儿被毫不留情的按进池子里溺毙,又在死后被鞭尸,做成一件趁手的工具。 不,不,是王氏! 是她阴毒!她才是罪魁祸首! 素琴娘猛的扭头,与高高在上的侯府老夫人对视。 作为奴才。 她是头一回这样大胆而愤恨的盯着主子的眼睛,仿佛要射出利箭,将那人刺个洞穿。 王氏手指轻轻在太师椅扶手上扣了五下。 “侯爷。”良久,素琴娘看向桑眠。 “您没想到吧。” 她麻木的笑了。 “其实奴婢的女儿是奴婢自己杀死的。” 第22章 散魂膏 素琴娘把自己如何亲手害死女儿并意图嫁祸大娘子敲诈赔偿的原委说了个清楚。 夜色深沉,王氏捏了捏眉心,知道这一遭是又不中用了。 “奴婢自知做了错事,愿意领受一切责罚。” 她话音落地,一屋子的人都神色各异,李闻昭反应最大,他站起来恼怒斥责: “虎毒尚且不食子,就为了几两碎银,你竟如此心狠。” “母亲,咱侯府断容不得此等刁奴。” 桑眠已将真相猜的七七八八,看到素琴娘伏在地上紧紧抓住女儿手的模样,她心中一叹。 眼看着李闻昭还要再说,她伸手,用了十分力气压着他肩膀往下。 李闻昭整个身子一缩,痛得脸上血色尽褪。 “你作什么!” “事情还未水落石出。” “怎么没水落石出!”李闻昭忍着痛大声道,他自然是不想再深入闹大,直截了当道: “你又小题大做,每回都是如此,这不明摆着是素琴伤我,妹妹同容姑娘一起来拉架,结果不慎都掉入湖中,这刁奴又趁机杀女敲诈,如今被我们识破,真相大白!” 放在他肩头的手一僵,随即带着怒气收紧,几乎将李闻昭伤口攥裂开来。 痛楚猛然袭过头颅,李闻昭用尽力气挣脱开。 “你弄疼我了!” 桑眠神色冷清,看着他的眼里毫无温度,甚至带着反感。 李闻昭一怔。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说等于是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不仅仅是桑眠没理由继续查,也是直接锤了素琴娘的罪。 如果说桑眠先前还因为自己身子受伤而担忧愤怒,还想要讨明真相,那么此刻她唯剩麻木。 李闻昭既然乐在其中,那往后只要不危及性命,便由他去受着罢了。 王氏喜不自胜,万万没想到“桑眠”竟会主动给了个台阶,她点头。 “是,夜已深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素琴娘押进柴房,明日处置。” “都退下吧。” 桑眠望了素琴娘仿佛一下子老去十岁的背影一眼,停顿片刻,还是快步去追上府医。 这府医姓章,已在侯府看诊多年。 上回芝兰那件事,桑眠私下去撬乔管事的嘴,知晓他房里还有大量散魂膏,于是便趁夜色想去寻了暗自销毁。 乔管事单独住一间屋子,那夜她搜出足足七包约摸能有三斤重,在离开时碰见个黑衣人,那人于慌乱间逃窜,墨色衣角在墙后一闪而过。 “想必就是你了。” 假山后,桑眠脸上霜色寒厉。 府医药箱散落一旁,他不住磕头。 散魂膏在大乾是被严禁售买,一旦查明,可直接送官定罪砍杀。 “我只是一时财迷心窍……求求侯爷饶恕,千万不要报官,否则我只有死路一条。” “就只卖了三回而已,而且还都是大小姐,我没有卖给过其他人,真的没有!” “李姝怎的会知晓你有散魂膏?” 府医苦笑:“黑市上有专谙此道的牙人牵线,在侯府附近接头,我们虽蒙着面,可都认出彼此了。” 他本就忐忑,更不敢隐瞒,将接头地点说了个详细,并补充道:“大小姐并非是亲自来的,而是她丫鬟素琴。” “后来为图方便,我们便在府里交易过两回,大小姐今日让人给我传话,我怕事情败露,于是就应下了。” 府医懊悔不已。 桑眠问:“你还剩多少。” “约摸一斤半。” 她当机立断,“交出来。” “你以后莫要在侯府了,我明日会找人派车将你送回老家,你若往后踏进上京一步,我便即刻去揭发你。” 府医仿佛死里逃生,连连磕头:“多谢侯爷,多谢侯爷。” 桑眠随他去住处,将剩余药物收回,想了想又寻绳子将他捆得严实,把门上锁后带着钥匙离开。 若是现在把他交与官府,那势必扯出李姝。 这般,未免太过便宜她。 散混膏散着丝丝缕缕冷幽气味,比李姝身上那若有似无的的味道更诱人。 桑眠拎着它循着月光静静走了半刻钟,最终她折了步子,往柴房走去。 冷月高悬时,桑眠找到正在给伤口上药的李闻昭。 瞧见是她来,李闻昭有些不耐。 “你来看什么,又想趁我现在柔弱捏我伤处。” “不是。” 她本来是想要来问他会试相关,但见了面实在不欲多言,便改口问到:“能不能去你书房借阅下书籍。” 记得他是有些相关存书。 李闻昭应下。 “对了。”他叫住要离开的桑眠,神情有些严肃认真。 “我也有事情跟你说下。” 你……现在是顶着我的身子,往后能不能不要对枝枝那般冷淡。” 桑眠转身看他。 “莫要天天丧着脸,可以多对她笑笑,她同你撒娇你也好歹回应下,不然她该觉得我变心了。” “今日害她落水,我挺过意不去的,方才你不在,我便去兰亭苑从妆奁盒里把那根珍珠玲珑八宝簪送与她了。” 李闻昭轻咳一声,那支簪子是他在南洲时亲手刻制送作桑眠的生辰礼。 他担心桑眠会不高兴,想着若是她闹,他就择日买个新的再送与她。 可桑眠面上并无波澜,只说希望他往后不要随意进出兰亭苑。 “就这?”李闻昭拧眉,他让正涂药的莲心停下,抿唇问道:“你没有别的要说的了?” 桑眠摇头,干脆利落的就走了。 “装什么,别等过两天看枝枝戴那簪子你又闹。”李闻昭盯着她背影,咕哝一声,莫名烦躁。 “去,把门落上。” “是。” 桑眠直接去了清风居书房。 这里的书大多是南洲旧籍,被翻得卷了边,还有不少新书,已蒙上一层薄灰。 她并没有直接去寻自己要找的那本。 而是将目光停留在左边架子上,抬手拿下一本不起眼的书册,里头夹着一纸泛黄信笺。 月光冷寂清幽,与晃动的烛火一起照亮上方娟秀笔迹。 阿眠亲启: 齐恒已招,确与你三叔一同被容家收买,使醉仙居蒙冤倒闭并累及桑家名下其余商铺。且长久在你父亲茶中下药,蓝儿所中亦为此毒。 只是你初到侯府一年,先莫要惦念此事,我与蓝儿暂且安好,切莫冲动,从长计议。 盼安。 桑眠瞳仁漆黑,几乎与夜相融。 李闻昭并不知道,他当年截下来的,来自南洲芸娘的信。 其实早被桑眠发现了。 第23章 桑眠的嫁衣 “大娘子,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李闻昭睁眼,脸上连同脖颈都还作痛,他嘶了一声,坐起身来:“先上药吧。” 莲心放下漱盂,迟疑道:“大娘子要不先稍等,府医今晨天还未亮就告老还乡,如今怕是一时半会儿配不齐药,只能等药铺开张了奴婢再去出门去抓。” 密密麻麻的痒跟痛纠结一起,他攥紧了拳头才能忍住不去挠,只怕破了会更为严重。 “罢了罢了,你去将煎好的药给我,再去寻个面纱。” “是。” 前几天因为柳风斋浓烟一事,桑眠给他的那三件衣服已尽沾黑灰,无法上身,一时还未曾裁制新衣,他也不想跟桑眠讨要,于是便将就翻出件旧的素色罗裙,又把面纱戴上,笼着素锦织镶银丝边月白色斗篷。 若是不仔细瞧眉间额上的伤痕,倒真有弱柳扶风,娇人若仙的仪静体闲之态。 晨间薄雾微散,李闻昭与莲心踏着霜露到翠华庭。 昨夜一番折腾,王氏眉间不免有些疲态。 她语气比前些日子缓和许多:“眠儿来了,坐。” “身上的伤口可还疼?” “回母亲,睡前搽了药,现下好多了。” “本来你身子不便,母亲应当免了你的晨昏定省,只是有这么一桩子事儿需要你处理。” 李闻昭眉间一挑。 换身之后他便如同个毫无用处的闲人一般,几乎没处理过后宅事宜,唯一一个芝兰事件还被人蒙蔽,险些背上人命。 既然一时半会换不回身子,他自然得想办法缓和桑眠与母亲等人的关系,于是便点头道:“母亲您直说无妨,孩儿定当尽心竭力。” 王氏觉得这儿媳近日总有些古怪之处,但一时说不上来。 本是想着顺势借芝兰还有素琴之死让桑眠心中对侯府有愧,那么春日宴以及昭儿婚事的银子便好开口去讨,不曾想满盘皆输,都让她轻而易举跳出圈套。 “也不是什么大事,”王氏呷了一口茶,“你可还记得曾经在花房搬的那些个名品花草,今日是要付货商银子了。” 李闻昭没听明白。 想到那讨债的人今日都已经登门了,王氏也不跟他绕弯子,直接道:“咱们府里的银钱向来是你管着的,想说你现在支五百两银子出来,将这钱结了。“ “五百两?” 他不由得重复一遍。 春日宴光置景花草都花如此之多的银两? 这可不是小数目,若再林林总总加些旁的,眼下岂不是要如流水似的往外送钱。 王氏点头:“是啊,尤其你当时打碎的那盆子雀梅,名家培育,价值不菲,光那一株就要近百两钱,唉,可惜了。” 李闻昭面上一热,有些羞惭,当下便与徐嬷嬷一起往兰亭苑去。 “大娘子,侯爷有吩咐,若无他的首肯,您不许出入这里。” 徐嬷嬷板起脸:“怕什么,老夫人点了头的,回头若问起来,自不会骂到你头上来,况且是为着正事,侯爷会体谅的。” 小丫鬟面露为难,片刻后还是退开身子让人进去了。 兰亭苑主屋坐北朝南,左右各两间厢房,其中一间便留作桑眠存放嫁妆。 李闻昭若要立时三刻拿出五百两,从那里取是最直接的,只是一把铁锁横亘在门上,他并不知晓钥匙在哪。 “嬷嬷在此稍等片刻。” “快些,那头人等着要银子,万一出去说我们侯府磨磨蹭蹭拖欠可不好听了。” 李闻昭急匆匆在屋里翻找起来。 他从前基本不来这院子,更不可能知晓桑眠存放银钱钥匙之处,翻找间毫无所获,反而身上起了汗,浸得伤口隐隐作痛。 徐嬷嬷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索性也进去了。 “大娘子在翻什么?” 李闻昭下意识心虚,恼恨的直起身。 “放肆,奴才也盘问起主子了?” 徐嬷嬷眼睛精明着,冷哼一声便就站在那盯着他找,时不时催上两句。 李闻昭被催得烦。 “今日的确是找不到钱匣与钥匙,不如这五百两让母亲先垫上。” “哼,府里银钱可都是你管的,你拿不出来?” “莫不是我们侯府银子让你败光了?” 她目光讥诮,咄咄逼人。 “找不到现银,大娘子拿个值钱的物件儿也行,总归先给他们打发了,那些个商人最是唯利是图,耽搁久了可就要直接去侯府门口喊了。” 这事儿在上京的确发生过,李闻昭是顿然不肯让侯府丢这个脸,于是当下便去翻桑眠的妆奁盒。 “就这些,零头都不到!” 李嬷嬷瞧他那样子不像是装的,倒好似真记不起钥匙跟钱匣,于是也着急起来,怕今日这五百两真拿不出。 “大娘子就没有个别的值钱的?” 李闻昭思来想去,忽而转身将视线投向那最角落的大橱里。 他从大橱里翻出一个雕花木匣,打开后入目灿灿,一片喜意。 这是桑眠的嫁衣。 嫁衣款式并不时兴,反而老旧,但徐嬷嬷一眼认出来这布料用的是极名贵的云锦,还是上等正红色。 她咋舌:“这料子可值钱。” 李闻昭将嫁衣拿出来时,点点珠光从她眼前飘过,定睛一看竟是在腰间缀了四颗圆润饱满的珍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如梦如幻,好似整间屋子都因为这嫁衣而华贵起来。 徐嬷嬷眼睛看直了,这别说五百两,就是价值千金她也信。 不过大娘子舍得将这嫁衣给出去? 李闻昭抿唇,他不自觉想起桑眠穿上这嫁衣时的样子。 彼时尚在南州,桑叔时日无多,一定要亲眼看着桑眠跟他成婚,二人婚事办的匆忙粗陋,但饮合卺酒时,桑眠酡红的脸颊比春日最盛的花儿还要娇艳…… 他狠狠心,将嫁衣放进木匣里交给徐嬷嬷。 “拿去给那货商吧,千万要嘱咐他们先收好,等桑……侯爷归家,是一定要去拿银子赎回的。” 徐嬷嬷忙拿了就走,都踏出去几步了,忽然又被叫住。 她以为大娘子是后悔了。 回头却只听见大娘子沉声嘱咐她: “记得不要说这是侯府娘子的嫁衣,免得被人笑话。” 第24章 上奏札 桑眠此刻并不知晓自己嫁衣被李闻昭拿去抵款,她昨日几乎一夜未眠,学着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道奏札。 对于为官之人来说这或许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但她是女子,本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此机会经历,因而格外郑重,落笔时斟词酌句,唯恐出现纰漏。 好在没有。 天子对她这道奏札称赞不已。 “民乃国之根本,有才之士更应得到珍重,李侍郎这封奏札言辞恳切,一心为外地学子谋求便宜,字里行间全是惜才之情,来,你便就就着这奏札,也给大家说说,朕也想听听别的官员有何想法。” 太和殿肃穆严整,桑眠从一溜长的百官队伍中站出,视线亦从四面八方朝她看来。 她挺直着脊背长身而立,神情庄严,手指却捏紧笏板,略颤着声音道: “不久就是是两年一度的春闱,许多外地学子早早便来上京备考,其中不乏家境贫寒之人,他们许是从百里甚至几百里之外而来,光路费便要花去不少。” “微臣曾偶然间发现东阳街一处窄巷,那里每逢会试便会住满囊中羞涩无银住店的学子。” 想起那晚随何祁去取他书箱时的所见所闻,她心中恻隐,语气更加从容镇定: “科考本就是为我朝选贤举能,可在居无定所身心俱疲的环境之下,他们如何能在考场上显现真才实学,又如何能保证科举公平?” 宗正寺卿张大人打断她。 “人本生来非皆平等,绝对的科举公平并无法达到,况且上京设有会馆,已经是尽可能给外地学子提供方便了,李侍郎这一番话的确是为民考虑,只是有点理想化了啊。” 几个蓄着胡子的官员纷纷笑了起来。 桑眠垂眸,面颊浮现一丝窘意。 忽然有道淡漠却沉稳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像一阵风,陡然抚平了她的紧张。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若是把张大人的儿子扔到东阳街上风餐露宿一个月,不知他到了贡院可还能拿得稳笔墨,写得清文章?” “连最表面的公平都做不到,何谈尽可能三字?”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 桑眠呼出一口气,继续道: “张大人口中的会馆在前朝已有,沿用至今。” “可张大人是否知晓,会馆虽价低,却还是需要一定银两才能入住,京中客栈更是会趁机涨价,许多学子或许能负担半个月,却无法负担更久。“ “哼,那不知李侍郎有何见解,总不会是要把你们平阳侯府腾出来给他们住吧?” 面对这阴阳怪气的提问,桑眠不卑不亢,又行一礼。 “微臣以为,如果能将会馆免费,再好不过了。” 此话一出便有工部尚书站出来反对: “会馆只为在会试前后给学子提供安身之所,本就盈利甚少,若还免费,那岂不是要回回亏损?” 圣上笑起来。 “爱卿提出的问题,李侍郎在奏札上也有言明,她想了个法子,既能让会馆在平日里也能发挥作用,也给百姓提供了一处闲时去处。” 桑眠提出把会馆除寝屋之外的其余地方皆贴上圣人名言,书中警句,只收取少量铜板做纳凉取暖之所。 这样既能在会试时间之外把会馆利用起来,又能对百姓教化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 “这些法子都是下官与尚书一同所想,不知是否可行,但希望能试行一段时间,至少能让这批学子少受寒冬之苦。” 老尚书回头望了她一眼。 “李侍郎今日倒是有些奇怪了。”下朝后他朝桑眠笑。 “倒甚少见你这般冒头出尖。” 桑眠面色恭敬:“在您手下做事,自然学了些您的为官风格。” 老尚书背着手,慢悠悠在路上走着,对她这简陋的马屁并不回答,反而问道。 “我记得你即将便要娶那尚书之女,今日因你进言,京城里涨价的客栈可都要被整治一番,你就不怕老丈人回来不高兴?” 容家产业庞大,几乎垄断上京近一半客栈。 她略一拱手,谦卑道:“提出整顿客栈的是太子殿下,与下官倒是没什么关系。” 与老尚书拜别,她本应先去礼部衙门,察觉到身后异样,桑眠拂了拂官袍灰尘,踱着步子往城南街走了。 上京冬日虽冷,可街道比南州要热闹得多。 三暮跟着桑眠一路走走停停,逐渐到了一处闹市,他怕跟丢,越发专注,不成想桑眠却进了……花楼? ? 他揉了揉眼睛。 这侯爷真有意思,穿官服,逛花楼? 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时,忽然不知何时桑眠已绕到他身后。 “怕什么,这是吃酒的正经地方。” “走吧,上二楼。” 三暮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主子明确说了要仔细跟着他,于是便也去了二楼。 高处视野更好,从支起来的窗子望下去将这条街都能一览无余。 桑眠叫了一桌好菜。 “给你点的。” 她不紧不慢擦着手,“辛苦你一直跟着我,还将东阳街的事情告知你主子。” 原来是为这事儿。 三暮骄傲:“主子是太子,体谅民间疾苦是应该的。” 其实那日救下何祁兄妹时桑眠就发现三暮在后头了,于是在何祁提出回去拿书箱时,本没打算去的她特意也将三暮引了过去。 她知晓三暮一定会将东阳街即便穷困也不放手中纸笔的学子们描述给卫蔺听。 而卫蔺只要再稍微一查,就能发现京城客栈乱象,进而在朝堂上言。 至于后面能查多深,就要看他本事了。 桑眠放下茶盏,“小兄弟,你看那里。” 三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对面偏西侧有个茶摊,两个头戴斗笠的人正围坐桌前吃茶,瞧着像是过往行客,暂时歇脚。 不过…… 他手放在腰间短刀上,在那二人没反应过来之时忽然飞身下楼,伸手直擒要害,从怀里掏出绳子借着茶幌遮挡,迅速将他们捆在一起。 竟是互相交易散魂膏的不法之徒! 三暮拎起纸包,忽而想到什么,抬眼朝花楼楼上看去。 而那里空空如也,早已没有桑眠的身影。 第25章 你有五百两吗 “主子,小的觉得那侯爷,好似是故意引我来到此处,揭这暗点的。” 三暮拾掇好二人,跟赶来的卫蔺道。 “上回那东阳街也是,他故意呢。” “嘿!” 三暮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咱这是被利用了啊!” 那侯爷是利用自己跟踪他,搁那借着他主子的手除患呢。 愤怒上了头也才一瞬,他便又自言自语道:“这侯爷做官还行,也挺有脑子的,倒不像主子你说的那般自以为是。” 卫蔺一身玄色锦袍端坐在桌前,面上无甚表情。 三暮知道这是主子情绪不太好的预兆。 啧,当然是好不了一点。 本以为情敌是个满脑子只求攀龙附凤的小人,觉得自己胜他一筹,结果发现人家长得好脑子快为官做人也不赖,自然心里有些落差。 思来想去,三暮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索性就在茶肆里动刑,寻思着给主子换换心情。 可这刑才上个开头,其中一人忽然垂了头,一点动静都没了。 “主子。”三暮检查一番,“是死士。” 卫蔺嗯了声,他有预料。 “脏东西烧了吗?” “回主子,烧了一大半,留了点,想着万一做饵能用上。” “都带回去。” 暮色降至,铅云晕染成淡紫颜色,空气里还是泛着冷冷清清的凉意。 侯府大门灯笼散出昏黄光晕,映在斑驳石阶上,将桑眠的身影拉长。 “侯爷回来了。” 桑眠冲小厮极有礼的点下头,先往兰亭苑去。 兰亭苑如今只有外头洒扫丫鬟,格外寂静,她推门而入,敏感的发现了有什么不一样。 “李闻昭?” 对方歪在彩绘刻兰贵妃榻上睡得正沉。 她将灯点上,毫不客气把人叫醒。 李闻昭似是睡得沉,皱眉咕哝一声,“阿眠,别闹。” 桑眠动作微滞。 打来到上京,她许久没听见有人这样唤过自己了。 这是她的乳名。 起初她是不允许李闻昭这样喊自己的。 虽然李闻昭是因为救了落水的父亲而被带回家中收养,可对于她来说,这样一个脏兮兮的乞丐突然出现分走父亲宠爱,自然惹人讨厌。 她暗地里不知道给李闻昭打哭过多少回,可这孩子死脑筋,愣是没跟父亲告过一次状。 后来少年忽然就跟南洲香炉峰上的笋一样,眨眼窜成父亲那么高。 他长开了,眉眼像画上的人儿一般精致,私塾里的小姐妹日日央求她递帕子捎书信,成天念叨他的好。 桑府庭院里的树终于开出密密匝匝的花,又在盛夏结了果子,是酸涩但回甘的杏。 桑眠杵着头,盯着那果子被风染成鹅黄色。 再后来她在香炉峰走失,漆黑空旷的山谷里伸手不见五指,是他忽然跟天神降临一般出现。 即便是漆黑一片,桑眠还是能从身形上看出他的俊朗。 那晚他格外沉默,沉默又羞涩。 因她在他背上,摸到了他耳垂发烫。 或许是山间的风给了她勇气。 桑眠把一颗心掰开揉碎了讲给他听。 从那以后,盛夏忽然就像他那晚的耳垂,开始滚烫起来。 “唔……” 桑眠闷哼一声,才发觉手里灯盏已淌下层层蜡泪,刺痛感将她从那个盛夏拉回来。 她转身将烛火移到桌案上,便也看见了那敞开的衣橱,发现了消失的嫁衣。 桑眠耳朵嗡的一声,心跳陡然加剧。 “李闻昭……李闻昭!” 惊慌让她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发现,大声喊着他名字将人叫醒。 “你看见,看见我的嫁衣了吗,就是那个,最最底下那个,你见过的,我们成亲时我穿过的!” 她语无伦次,把能点的灯都燃了,把屋里照亮的如同白昼一般,可依旧没有在大橱里发现任何一抹亮色。 李闻昭盯着她忙乱动作,烦躁的理了理发丝,然后才开口:“你有五百两吗?” 玉佩随着桑眠匆忙凌乱的脚步叮当撞响,又骤然消失。 “你……什么意思?” “今日府里要用银子,我没找见钱匣和库房钥匙,就先拿你嫁衣抵了那五百两,等明日你再拿着银子去赎回来。” 桑眠停顿好久,才逐渐拼凑出这几句话的意思。 她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艰难的开了口:“你知道那个嫁衣的来历吗?” 李闻昭站起身子,有些不耐烦。 他今日什么事情也没干,守在这儿就是为了好第一时间告诉桑眠让她拿出五百两银子去赎嫁衣,他才不想听她数落。 可或许是雪儿死因真相多多少少让他萌生出些愧疚,便还是放缓了语气同她道。 “一时救急而已,我知晓那是你亡母绣的,你把银子给我,我明日会帮你拿回来的。” “对啊,你肯定知道……” 桑眠喃喃。 成亲那晚她一杯合卺酒醉意伤神,哭着同他讲这嫁衣来历,讲她担心父亲,讲她很可能要失去所有亲人。 他定然是知道这嫁衣来历的。 灯油爆了一声。 她捏紧拳头,指尖死死嵌入掌心,尖锐疼痛让她清醒过来。 现在不是跟李闻昭拉扯的时候。 要找到嫁衣,先找到嫁衣,一定得找到嫁衣。 “哪个当铺?” “不是当铺,是来送春日宴盆景的商人,具体在哪儿我得先去问问母亲。” “他们今日来要的很急,似乎是因为要赶去下一个地方送货,可不知道具体在哪里。” 李闻昭见她指缝渗着血,有些不满道:“你作什么,这是我的身子。” 唰—— 桑眠目光冷厉,伸手抽了李闻昭发上簪子便狠狠直刺过去! 动作之快甚至带起一阵劲风。 尖锐锋芒离他眼睛不过几寸。 李闻昭吓得头皮发麻,攥紧了一旁的桌案才维持住身子,他气恼非常:“你开什么玩笑!这刺下来你眼睛都要瞎掉!” “让开。”桑眠嗓音冷的骇人。 他眉头一皱,终究还是闪开身子。 见她从架上拿出一个毫不起眼的匣子,原来那才是放银两的地方。 桑眠抽出一沓,转身快步离去。 李闻昭没想到她反应会这般大,拧着眉想去追,却又蓦地停住脚步,将视线落在那敞开的钱匣上。 第26章 寻找 桑眠从翠华庭出来便直接往青云阁客栈去。 王氏说那些货商并非是京中固定做生意,而是由城南街花市掌柜推荐的,听说在青云阁落脚,可当她到了客栈时已不见人影。 “那几个货商午膳后便离开了,走之前还点了满满一桌好酒好菜,瞧着是在京城赚着钱了呢。” “你问他们去哪了?天南海北的,我怎么能知道。” 她如坠冰窖,立在小二面前愣站许久。 最坏的可能是,货商已经把嫁衣当了…… 待到出了客栈,小厮要她上马车,她好似没听见似的,就那么如行尸走肉一般在街上走着,不知方向。 星子隐曜,冷月无踪。 墙根处未融的雪堆黑漆漆堆积着,任凭冷风呜咽也分毫不动。 桑眠停住脚步,狠狠抹了一把脸。 没关系。 李闻昭说过那几人明日夜里才会离开,眼下才戌时不到,他们一定还在京城,而且他明确跟自己开口要五百两,那意思就是有跟他们说会赎回嫁衣。 父亲说过,做生意的人,最讲究诚信。 只要找到货商,五百两哪怕加钱翻倍,只要能将嫁衣赎回来就好。 桑眠不断说服自己,开始一家家客栈找,终于在上京最名贵的千金楼问出相关踪迹。 “那三人今日入住的,出手可大方,晚膳时分跟我打听了青楼在何处,想必是去享受了,您要不去最近的烟云馆看看?” 还好出来时马车上有可更换的衣物,桑眠此刻换过官服,急匆匆离去。 烟云馆在闹市里格外显眼,嫣红灯笼轻轻摇曳,像门前姑娘们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眼瞅着是个白面公子哥儿过来,忙伸长胳膊来回抖着帕子,媚眼如丝。 桑眠像一头牛犊,直楞楞往里钻,宽厚斗篷带起的风把姑娘和灯笼都吹的直转弯儿。 “哎哟,小公子可急呢。” “可别吓坏了姐妹们。” 轻浮娇笑的言语传进卫蔺耳中。 他立在风中,神色不明。 三暮奇怪主子怎么看见侯爷进青楼不生气,“您不进去捉人?” 卫蔺没开口。 方才在街上,他们主仆二人要回去时,恰好看见从青云阁里出来的恍恍惚惚的李闻昭,觉得他好似有些不对劲,便一直跟到了烟云馆。 很明显“李闻昭”这神情,不是来烟云馆享受的,反而是在寻找什么人。 三暮一时有些摸不透主子的意思,试探开口道:“那……咱是回去?还是要进去?” 卫蔺脚步往前一迈。 小侍卫吓死,忙道:“属下自己进去就好了,您这身份要是进了青楼,再传到昭仪娘娘耳朵里,怕是要被狠狠罚的” “无妨,刚从漠北回来,少有人认得我。” “你就在这守着。” 烟云馆内。 桑眠好容易才从呛人的脂粉堆里脱身,找出老鸨后便甩过去一张银票甩,冷声道:“我要找人,让她们起开。” 老鸨笑的见牙不见眼:“贵客要找什么人?” 她略微描述一番,对方立刻点头。 “有印象有印象,哎哟那几个客官,瞧着穿着粗简,出手可阔绰呢,三个人点了六个姑娘,包下二楼一间厢房了……” 她上下打量着桑眠,瞧着斯斯文文不像是来动粗打架的,于是就把房间位置告知于她,又嘱托道: “您可千万别说是咱告诉的,毕竟生意还是要做嘛。” 桑眠抬起脚往二楼走。 老鸨轻轻松松几句话赚了一张银票,喜滋滋扭头,又碰见一俊俏哥儿。 只是这人双眸深邃似天上寒星,眉梢眼角都带着冷意,显然不是个善茬。 卫蔺冲桑眠离去的背影略抬下巴,惜字如金:“他去哪儿,我去哪儿。“ 一锭银子递过去。 老鸨眼睛放光:“好嘞客官,您随我来。” 二楼,桑眠毫顾不得羞臊,毫不迟疑的将厢房门推开。 淫靡味道随着姑娘的尖叫声扑面而来,好在一进门是架四四方方的红木嵌玉五扇屏风,虽朦胧间肉体交叠,但并不真切。 “在下找房老板,不知姑娘们可否暂且回避。” 温柔乡被打碎,三个老板吓懵,狼狈将衣裳穿好,恼怒道:“有病吧!” “怎么随随便便就进来,我要跟老板讲退钱!” 桑眠就站在门口,面不改色的听屏风那头谩骂及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一颗珠子忽然骨碌碌滚到脚边。 她一愣,心又悬起来,顾不得许多直接绕过屏风。 “这颗珠子是缀在嫁衣上的,请问那个嫁衣在哪里,我拿着银子来赎了。” 那三位货商动作停了一下,彼此交换个眼神。 其中一个试探性的问道:“阁下是,平阳侯府的侯爷?” “正是在下。”桑眠听他认出自己,又萌生出希冀来。 “今日有一件嫁衣当给你们做货款了,现下想要赎回,不知可方便。” 他嘶了一声,面露为难。 “你们今日可没说会赎回嫁衣啊。” 另一个也点头:“当时的那个婆子明确说了,这嫁衣是堆放已久没有用的,直接抵那五百两给我们了。我们瞧连款式都是老旧的十年前的纹样,不过布料还算值钱,就收下了。” “那,嫁衣呢?” 房老板听他声音在发颤,防备道:“侯爷不会是后悔了吧,那嫁衣已经让我们给卖了,现下可不在我们手里。” “那这珍珠?” “哦,那掌柜说,嫁衣款式太旧,若要整个收的话不值当,当下便拿剪刀三下五除二给裁了,珍珠自然就由我们留着了。” 桑眠险些站不住,不知道是心口还是脑子,总归是在突突突的疼,疼的她险些喘不过来气。 “是哪个店铺?” 即便是再傻也能看出来那嫁衣对侯爷来说是极珍重的东西。 房老板再开口,颇有些小心翼翼:“侯爷,全您别白费力气了,我们今日是眼睁睁看着那嫁衣被裁剪成几块布料,想必这时候已经被做成其他衣裳了…” 被……裁…… 眼前一黑,桑眠登时便要倒下去。 玉佩坠子在空中划过弧线,一只手忽然出现,十分有力,推着将她垮掉的脊背撑直。 第27章 等换回身子 我们和离 桑眠侧脸,看到一双幽深眸子。 她没有心思跟卫蔺行礼客套,也不想问他为何在这里。 将身上所有银票掏出来,桑眠哑着嗓子:“请把珍珠还给我,另外将那铺子名称告知一下。” 房老板都照做,只是并没有拿那银票。 “横竖我们是已经收到钱了的,那嫁衣布料价值千金,我们还再三问了那姓徐的婆子,可是真的要拿它来抵货款。” “她十分肯定,说是你们大娘子亲自翻出来的,我们这才收下。” 他擦了擦汗:“您看,这跟我们没关系,可千万不要……” 他想说千万不要迁怒于他们,毕竟生意不好做,若是跟达官显贵结下梁子,只怕今后这上京的买卖他们都别想做了。 可一抬头,哪里还有侯爷的影子,反倒是另一个眉宇阴沉的男子立在原地。 “你的意思是,侯府大娘子把她嫁衣抵给你们当货款了?” “是啊,是啊,说是一时半会拿不出现银……” 他话没说完,面前男子也走了。 桑眠怕布料坊关门,几乎是用跑的在街上。 珠子在手中险些被捏变形,她口中喃喃: 阿娘,你要千万保佑我找到啊…… 阿娘,阿娘…… 泪水从酸涩眼眶中流下来,很快被冬夜冷风刮干。 马蹄声由远而近,桑眠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卫蔺捞到马上。 骤然腾空的瞬间,泪水洒到卫蔺手上。 他皱眉。 这么点高度就吓哭了? 耳边的风更快更凌厉。 桑眠听见卫蔺说他带她去布料坊,终于赶在关门前到了地方。 卫蔺猜到这侯爷是个文弱的,下马瞬间也把他顺便拎下来。 桑眠踉踉跄跄跑进去。 掌柜的指了指那衣桁上挂着的五件衣裳。 是熟悉的红色。 但跟黑的,紫的,黄的拼凑成桑眠不熟悉的样子。 就像脑海中越发模糊的,阿娘的模样。 “我们做生意的,当然要尽可能发挥这料子的价钱,喏,本来可能值八百两,现在分别做成五件儿,便值个两千多两……” …… 桑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侯府的。 李闻昭并没有睡,他听说侯爷回来了忙去兰亭苑,见她两手空空,眸光暗淡,心里便预感不好:“没赎回来吗?” 他叹息一声,似是可惜,安慰道:“没事,等以后换回身子了,我给你再重新用更好的料子定做一身。” “这嫁衣虽然是你亡母绣的,可是倒没怎么好看,又不合身,你当时拜天地险些被裙摆绊倒了还记得吗?” 桑眠立在原地,她当然记得。 嫁衣—— 那个嫁衣是阿娘给她绣的。 那是病入膏肓的阿娘一针一线给她绣的。 阿娘说知道自己撑不过那个冬日,她遗憾不能亲眼看到小阿眠长大,所以要提前给小阿眠备好嫁衣,等以后她与如意郎君拜堂成亲,就算是阿娘亲自陪伴在侧了。 所以—— 所以那个嫁衣,明明用了最好的料子却是最古板过时的样式,明明倾尽心血却还是一点也不合身的样子。 可是桑眠穿着嫁衣嫁给李闻昭的时候,依旧能感受到阿娘浓浓的爱意,好像能看到阿娘温婉的朝她笑,眉眼间全是温柔宠溺。 桑眠眼睛好像终于聚了焦。 她嘴唇嚅动,抬手便扇过去一巴掌。 李闻昭脸上本就有伤,这一巴掌打的他险些摔倒在地。 “等换回身子,我们和离吧。” 他恼怒,想说你又在闹什么,可看到她模样,话突然在喉中噎住。 李闻昭从未在自己脸上看过这种表情,破碎的,心如死灰的,眼里全然都是冷漠的。 带入到桑眠,他忽然心慌的意识到。 她跟祖母说的和离,可能并非赌气,也非要挟,她是真的要离开他。 ……她怎么敢的? 李闻昭擦去嘴角鲜血,烦躁的蹙起眉。 “不就是一件根本不合身的嫁衣,你至于吗?” 桑眠实在不想跟这个男人再说一个字,她冷着眼把人赶出兰亭苑,随即去了翠华庭。 “我找徐嬷嬷。” 徐嬷嬷刚伺候王氏睡下,听见是侯爷来找,忙不迭出来。 刚行过礼,忽然从有两三个婆子将她扭了放进麻袋里。 “徐嬷嬷贪没府中财物,今晚关押拆房,明日送官。” “侯爷!侯爷老奴冤枉啊!” 听见动静的王氏忙披了衣裳出来:“怎么了昭儿,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那眠丫头的嫁衣,你可找回来了?” 王氏没想到他儿子为何会那般急切的跟她要货商地址,本以为是“桑眠”又在他耳根子旁边吹风了,可瞧“桑眠”模样不像是宝贝那嫁衣,心中不免猜疑。 桑眠定定看着王氏。 她虽早有和离想法,但因为要查容府与桑家纠葛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而侯府大娘子身份可以帮着她掩去诸多麻烦,所以忍辱负重呆到现在。 可是桑眠不想忍了。 她眼底闪过讽刺,嘴边却勾起一抹笑。 “侯府里如今连五百两都拿不出来,母亲怎么不跟我说呢。” “我方才已同大娘子讲了,将她嫁妆拿出一部分,您不用愁银子的事儿,可千万要把春日宴办的盛大,银子花的多了,孩儿在官场上才更有面子不是?” 王氏一听,脸上露出笑来。 “好好好,今日你那媳妇拿个五百两银子还磨磨蹭蹭的,还是我儿有本事。” “那徐嬷嬷是怎么一回事?” “她啊,突然屋子里多出两尊琉璃花盏,那可是从前母亲你房里的,想来母亲定不会赏赐徐嬷嬷这般贵重的物品,一定是她偷盗而来。” 王氏被儿子盯的发毛,忽然生出些汗,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头道:“那随昭儿处置吧。” 桑眠笑了。 那琉璃花盏本就是王氏赐给徐嬷嬷的,之所以赐给她,就是因为前日徐嬷嬷亲手帮她害死素琴,这个缘由王氏一定不会说。 可难保徐嬷嬷不会在衙门里招供。 所以徐嬷嬷多半是,活不过今晚了。 从翠华庭回去,桑眠将兰亭苑所剩无几的下人都赶去休息。 一切都安静下来。 乱云低垂,树影纷乱。 桑眠把自己缩成一团漆黑。 良久良久。 冰凉泪珠从脸上滚落到臂弯里,咬紧的牙关一松,呜咽声就渐渐大了,喉间翻涌的嘶哑冲口而出,她抖着身子,放声痛哭。 第28章 打板子 不知是不是冬日将去,上京忽然回暖。 桑眠从寻嫁衣那日过后便发起高烧,直烧了两天才见好,给王氏和容枝荔心疼坏了,一天恨不能来兰亭苑八回。 李闻昭也求见过几次,只是被拦在门外进不去。 他从前是侯爷,偌大侯府上上下下以他为尊,何曾吃过这么多闭门羹。 可他又不能不来。 从嫁衣事件的第二日,桑眠就把晨起那副药给停了,莲心没有药方,根本无法抓药。 李闻昭被腰痛折磨的夜夜无法安寝。 甚至连个大夫都请不进来,向母亲求救,对方视而不见,全然任由他在柳风斋痛得死去活来,小衣浸湿一遍又一遍。 短短三日,桑眠这副身子消瘦一圈。 李闻昭坐在铜镜前,面色憔悴,疲倦吩咐:“给我上妆吧。” 虽被腰痛折磨,可母亲定要他每日守着规矩晨昏定省,又嫌他形容枯槁的模样见了晦气,非要他描眉画眼过后再去。 所以将将阖上眼不到一个时辰,他就早早被莲心叫醒起来收拾。 “大娘子……您怎么哭了?” 莲心讶异,忙拿帕子擦拭。 李闻昭浑然未觉,往镜中一看才瞧见一行泪冲淡妆粉,冲刷出条清晰痕迹,颇是滑稽。 委屈愤恨涌上心头,他撇过脸,又流下两行泪。 “大娘子可是腰又痛了?” 莲心叹气:“侯爷去年那三十个板子实在是狠心。” 他一愣。 只顾着怨怼桑眠睚眦必报停了他的药,却未曾想过,这疼痛其实本就是他曾经种下的因。 李闻昭嗓音发涩,忍不住替自己辩驳一句:“那三十板子,侯爷也是不得已。” “可是三十板子打得您大半条命都没了啊。”莲心回忆,有些忿忿:“还是在那么多下人眼皮子底下行刑。” “虽说没有男子,都是丫鬟,可谁家大娘子会遭受如此屈辱,奴婢觉得您真是坚强。” 莲心想起当时她站在在三圈婆子丫鬟外头,听见那板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忍不住心有余悸。 “奴婢们都吓死了,生怕被打出人命。” 李闻昭显然也回忆起当时情形,桑眠被丫鬟婆子围着,趴在那长凳之上昏死过去,血黏着月白色衣裳腥红一片,只怕是比他现在所受疼痛还要更甚。 他将心头涌起的莫名不适压下,烦乱道:“快些上妆吧,不然要误了时辰。” 到翠华庭时,容枝荔也在。 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联珠对孔雀纹锦衣,粉腮红润,秀眸惺忪,瞧着是香娇玉嫩。 李闻昭心中一动,脸上浮现笑意。 “多日未见,容姑娘可还安好?” 容枝荔敷衍应了一声,嗤笑道:“姐姐这粉搽的怪厚,怪不得伤疤都已瞧不见了。” 王氏叫二人都坐下,说是午膳过后会有两位夫人来府中亲书请帖。 “按照春日宴惯例,请的夫人都是德高望重身份尊贵的。” “昭儿卧病在床,恐怕不能前来,届时你们两个小辈来翠华庭一同给夫人请个安。” “是。” 王氏眯着眼看了“桑眠”一会儿。 “眠丫头这粉妆红腮的,瞧着气色是好了不少,就是这衣服怎么来来回回就这么素净一件,寡淡无味,请安时记得换一件。” 李闻昭想说自己还未出孝,该是缟衣素服,可话没出口,容枝荔忽然睁大眸子兴致盎然。 “我与眠姐姐身量差不多,不如去我那寻一件给你。” 他向来是拒绝不了枝枝的,又因换身之后二人许久未曾好好亲近,便心一软就答应下来,随她去更衣了。 容枝荔在衣橱中翻找片刻,拿出一件水粉彩绣刻丝瑞草云雁广袖裙,在日头下闪着淡淡金光。 “这……太过艳丽了。” 李闻昭摇头,三年孝期还没过,桑眠这身子并不适合穿的这般招摇。 可正逢下人来上茶,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把李闻昭身上白色衣衫弄脏,泛着一股苦涩茶香。 若是这个样子去见客,的确是礼数不周,李闻昭犹豫:“容姑娘可有稍浅色的衣裳?” 她摇头,“我最爱花团锦簇,那般寡淡无味的素色,我向来是不会穿的。” 李闻昭没办法,只得换上那件水粉彩绣裙,裙摆过长,他走两步险些被磕个跟头。 “我头一回见姐姐穿的这样鲜亮。”容枝荔眼里闪过惊艳,又很快划过嫉恨。 “姐姐稍作,我去挑几支簪子来。” 她把李闻昭按在坐墩上,去翻自己妆奁盒,忽然瞧见支珍珠玲珑八簪,材料粗劣,雕工不堪。 “咦,我何时买过这等垃圾货?” 容枝荔喃喃一声,甩手把那簪子撇了。 李闻昭视线随着簪子滚落在地,被她那副高高在上瞧不起的态度给噎到,也不好意思提醒那是她送的了。 只是难免想到当年在南洲,他从背后拿出这支自己亲手雕琢的簪子时,桑眠那满眼惊喜的欢欣模样。 收拾妥当,又与容枝荔共吃了饭,随后便一同去向夫人请安。 王氏请的是文敬侯夫人和宗正寺卿家的张夫人。 两位夫人本正在同王氏建议,给每位前来的宾客都送上一把妙羽斋的扇子。 “那扇子铺的掌柜不知是谁,可画的扇面啊极是精巧,正好春日宴过后便会热起来,既实用又美观。” 张夫人点头道:“是呢,就是价钱稍贵了些。” 王氏也听说过妙羽斋,去年盛夏,许多官家小姐几乎人手一把,已然成为时兴流行的饰品了。 “禀老夫人,大娘子和表姑娘来了。” 李闻昭和容枝荔进来,刚欲行礼问安,忽然听见母亲压着怒火的质问。 “桑眠,你这穿的是什么?” 容枝荔咬唇:“姨母你也觉得不合适吧。” “我屋里好些个素白衣衫,姐姐偏偏就要穿这般艳丽的。” 李闻昭一时错愕。 而文敬侯夫人和王夫人只是觉得这大娘子打扮艳俗,满头珠翠,毫无美感,裙子长又繁琐,整个人看起来跟五短身材的乡下媒婆似的。 倒不知王氏在恼什么,于是便问了一嘴。 “她娘家父亲去世,尚还在孝期,可不知穿这狐媚样子做什么,没个体统!” 此话一出,那二位夫人面上顿时不喜,看向李闻昭的视线也鄙夷起来。 第29章 王氏慈爱 “母亲!明明是你说今日有贵客……” 李闻昭被那目光刺的坐立难安,不由得上前想分辩,又险些被裙摆绊住,尴尬的耳根子都红了。 “是!” 王氏接过话头,“知道你是从南边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想要在两位夫人面前露个脸,可是你总不能不顾孝道。” 她朝两位夫人歉意道:“让你们看笑话了。” 寥寥几句话,顿时把“桑眠”塑造成个不知礼数,趋炎附势的小人。 李闻昭自然也听出来了,窘得不知所措。 可又不能在外人面前与母亲争辩什么,只能怀着满腔失望坐下,如坐针毡之时,容枝荔拉着他要去兰亭苑。 因着方才的话,李闻昭自然对她生出些许不喜,况且他这副样子,怕去了更惹桑眠生气,便摇头拒绝。 容枝荔却露出个得意的笑,像在炫耀似的同他道:“听说昭哥哥大好了,姐姐不是一直想去兰亭苑?我可以带你去。” 李闻昭犹豫片刻,他的确想要见桑眠一面好好谈谈,把每日早晨的药恢复,不然实在痛苦。 出了翠华庭,他还是停下步子。 “能否先等下,我想换个衣服。” 容枝荔并不给他机会。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确定要失去这个可以见昭哥哥的机会?” 她笑意吟吟,也不装了。 边往前走边道:“昭哥哥先前一直不肯休你,虽然说是为偿还桑家恩情,可我心里总难免吃味。” “如今看昭哥哥的态度,我真是放了心,连你日日受腰痛折磨,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看来是真不用担心我嫁过来后的日子了。” “你可真是笨。”容枝荔回头,见“桑眠”亦步亦趋的跟着,忍不住撇嘴,眸色里满是不屑。 “女人在后宅,能讨男人欢心才是最重要的,有男人给你撑腰你自然日子顺遂,得人高看。” “可惜,昭哥哥现在是一点也不管你了。” 李闻昭垂着头,没说话。 若是前几天,他一定会觉得是因为桑眠为人处世不行,所以母亲小妹都不喜欢她。 可是如今换了身子,他才惊觉她在后宅的处境有多么艰难。 即便妹妹娇蛮,母亲想立规矩,可对孤身一人来到上京的桑眠来说,都实在刻薄。 更重要的是,桑眠现在完全不管他了。 正如容枝荔所说,没有侯爷撑腰的日子,她在后宅举步维艰,柳风斋别说炭火了,就连壁炉用的干柴都没有。 若不是日子转暖,只怕自己再受一份罪。 思索间已到兰亭苑,李闻昭从上次争执后就没见过桑眠,忽然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紧张,他理了理衣摆。 容枝荔不知跟看门的婆子说了什么,那人视线往这儿瞟了几眼,不情不愿的放行了。 “昭哥哥!” 容枝荔甜笑,三步并作两步跳到桑眠面前。 桑眠神色淡淡,并不热络,借着喝茶掩饰眸底厌烦。 余光瞟见一抹艳丽。 她抬眼,看见跟花孔雀似的李闻昭。 李闻昭咳了一声:“你病可好了?“ “你穿的什么?” 二人几乎是同时出口,容枝荔捂嘴,悄悄退到一旁看戏。 “我……衣裳脏了,跟容姑娘借了一套。” 李闻昭自知理亏,不敢同桑眠对视。 其实方才在路上他都想好了,若是桑眠对他生气责骂,他绝不还口。 毕竟顶着她身子却在孝期穿红戴绿的确不雅,可是桑眠只厌恶的看了他一眼就撇过脸去,翻着自己手里书籍,不发一言。 他抿起唇,继续道:“我知晓我这穿着不合礼数,你这边有没有衣裳给我换下。” 容枝荔蹙眉,她听“桑眠”这么一说,忽然后知后觉感到奇怪。 打量着四周陈设,几乎跟兰亭苑从前无甚区别,若不是衣桁上满是男子服饰,只怕一踏进这里的人都会觉得是个女子房间。 而从前清风居里的东西,没有一件是挪到这里来的。 难不成昭哥哥只是想在兰亭苑里过个冬? 桑眠依旧没有回复李闻昭,只是冷着声音让他出去。 李闻昭也没了耐心,沉下脸问:“你又是这样,怎么,玩得哪一套?欲擒故纵还是欲拒还迎?” “我不就是穿了带颜色的衣服,行,我跟桑——父亲磕头道歉,我求他老人家原谅行了吧。” 他不知是哪里蹿上来的火气,扭身疾步往偏殿去,可这件广袖裙衣摆过长,本就不合身,最后一步时李闻昭踩到裙摆,顿时重心一歪,直直往前栽去。 桑眠发现时已来不及了。 李闻昭下意识抓着桑父牌位重重磕到桌案上。 咣当—— 牌位被摔成两半。 其中一截在地上翻滚跳跃,发出咚咚响声。 像乌云密布万里时的闷雷。 空气仿佛突然凝固。 桑眠僵在原地几乎窒息,浑身在抖,胸膛不断起伏。 饶是看戏的容枝荔也吓了一跳。 这“桑眠”怎么能蠢笨成这样啊。 李闻昭浑身散了架似的痛,还没起身就被人大力推至一旁。 他刚要吵,忽然也看见了那被磕成两半的牌位。 心中一惊,李闻昭脸上血色尽褪。 “我……我不是有意的……” 桑眠颤抖着手试图把牌位拼回去。 他嘴张了又张,歉疚道:“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你给我我一定修复好。” “你……” 李闻昭无力的住了嘴,他知晓现在所有言语都太过苍白,看到桑眠眸光涣散,双眼失神,甚至喉间有低低呜咽。 他恨不能回到方才时刻狠狠抽自己一耳光。 容枝荔也察觉到“昭哥哥”似乎格外崩溃,她往这边来,一边轻声细语的安慰。 突然,一声爆响。 桑眠握紧拳头,青筋暴起,猛的锤在案上,嘶哑着嗓子让她们都滚。 容枝荔吓了一跳。 李闻昭扶着方才被摔疼的手臂,内心万分不安:“对不起……我真的抱歉……你要不打我一顿……” “打你?” 桑眠讥诮:“你不是要给父亲磕头认罪吗?” 她一字一句,眼里全然是压抑的怨恨。 “那你滚出去,磕满一千个响头,再去问他老人家原不原谅你。” “去啊!” 第30章 陪我共度良宵 李闻昭虽愧疚,但断然不肯磕头的,只烦躁扯起凌乱裙摆,去院里那棵杏树旁直直跪下。 容枝荔从未见过侯爷这般动怒的模样,还想要开口安慰几句,对上桑眠眼神忽然就被冻得说不出话,迟疑着退出去将门掩上。 此刻日头盛烈,杏树枝干嶙峋,屈曲向天,苍劲却无半丝生机。 容枝荔恨恨剜了李闻昭一眼,气势汹汹便过去:“你怎的那般愚蠢啊?” 她目露嫌弃,气的面容扭曲:“早知道不故意带你来了,害我也被昭哥哥凶。” “故意?” “说你蠢你还真蠢,桑眠,你从前可不这样。” 有什么荒谬猜测从容枝荔脑中一闪而过,快得来不及抓住。 她蹙眉,很快接着道:“从前你虽无趣,却还算聪慧,如今倒跟个没脾气没脑子的受气包似的。” “喝春药喝傻了吧。” 故意与春药两个词在李闻昭口中绕了又绕。 他忽而不可置信的抬起眼:“是你?” “那日在兰亭苑茶里下药的,是你?” 容枝荔嗤笑一声。 “我以为你早知道。” 李闻昭半张着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涩着嗓音问她为何。 “侯爷明明已许你平妻之位,你实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呵,说好听了是平妻,实则不就是妾?” 容枝荔居高临下睨着她,毫不掩饰眸中蔑视。 她父亲乃当朝尚书,母亲贵为郡主,兄长日进斗金,财通四海,家世样貌什么没有,偏偏不能做心爱之人正妻。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平起平坐。” 容枝荔在一旁石凳上坐下,神色倨傲。 “别说是平妻,就算正妻,那也是平阳侯府高攀,偏偏昭哥哥就是不肯休你,那我只好让你犯点错,制造些能和离的理由咯。” 李闻昭仍旧不信:“一定是在说笑……枝枝温婉可人,怎么会想到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别叫我枝枝,你可不配。” “这法子倒不是我想的,多亏姨母筹谋,又安排给你身旁大丫鬟去做,不过没看到昭哥哥对你生气怒骂,倒令人意外。” 李闻昭此刻全都明白了。 换身前他与桑眠争吵,当时进来收拾的抱月将掺了药的茶水端上。 他丝毫没有防备的就喝了。 也怪不得,母亲那日会以春日宴为借口频频差人来让二人过去。 哪里是急着商议正事,分明是怕他与桑眠真的圆房。 母亲与容枝荔都是利用他当时对桑眠厌恶之情,若知道她不知检点的给自己茶中下药,怕是更会怒不可遏,甚至以不孝理由休妻。 如此心机! 李闻昭不敢置信,他以为自己足够了解知晓容枝荔的心思,既是要与桑眠共侍一夫,她定然心里不愿意,所以什么鱼汤,湿炭,甚至今日的衣裳都情有可原。 “可你们这样,不也是把侯爷算计进去了吗?” “是啊。”容枝荔娇笑点头,仿佛乐在其中, “那又怎样?” “他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桑眠,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若是但凡知情知趣有点眼力劲儿就趁早离开侯府,不然等我进了门,你觉得这后宅前院,哪里还能有你的容身之处呢?” 李闻昭呼吸一滞,神色怔然。 容枝荔从前不是这么跟他说的。 当二人互诉衷肠时,他犹豫着告诉枝枝,因为桑家对他有恩,所以他不能无缘无故休妻,若传出去,只怕会被戳断脊梁骨。 而枝枝那时十分善解人意,乖巧安分的模样,同他讲她会跟桑眠好好相处,一同服侍他,必不会让他为难。 容枝荔被“桑眠”蠢呆表情逗乐。 她伸出葱白手指点了点脑子,似笑非笑:“你不会还真想着跟我姐妹相称吧?” “你不怕我告诉侯爷吗?”李闻昭问。 “告诉侯爷?”容枝荔仿佛是听到天大笑话,笑得肩膀乱颤,眼角甚至挤出泪花。 “你还是没认清自己几斤几两,昭哥哥现在估计看你一眼都恶心,只怕是跟你说两句话他都会嫌浪费时间。” “你有这时间还不如去姨母面前尽尽孝,也不至于在侯府落得个千夫所指,四面楚歌的地步。” “哦——我忘了,姨母也很厌恶你呢。”她恶劣的笑出声。 李闻昭抿唇,想起抱月,想起那副春药。 他不信母亲会是城府深沉包藏祸心之人,蓦地起身,他抬脚往兰亭苑走。 “嘁,方才大义凛然的,我还以为她能在这跪多久。” 容枝荔撇嘴,扭头往主屋看了两眼,准备往小厨房端两碟子点心过去。 桑眠已枯坐许久,脸上并无泪痕,但好像一下子被抽尽所有力气,除了紧紧抓着父亲牌位,什么也干不了。 “吱呀——” 容枝荔轻手轻脚进来。 “昭哥哥吃些东西吧。” “我方才已替你好好训斥眠姐姐了,可不知是不是我言语太过激,她竟不听的直接走了。” 她轻手轻脚从食盒里拿出一碟子红梅酥和一碟子桂花糖蒸栗粉糕。 清亮水流声起,茶香四溢。 “昭哥哥病才方好,不宜动气,我亲手给你选的糕点,昭哥哥吃了换个心情好不好?” 容枝荔语气温柔,甚至带着些讨好意味。 桑眠缓缓转过头。 “你父母亲还有兄长,不知何时归家?” 她一愣。 本是因着父母去远在百里之外的老家祭祖,所以这阵子才会来侯府借住,她如实答道:“前日收到书信,约摸着还要四五天的路程,怎么了?” “兄长应当快些,他忙完诸城铺面就没别的事了。” 容枝荔将糕点放回去,耳边爬上一抹红,她以为“昭哥哥”是在筹谋提亲下聘时间。 可桑眠眼底幽冷,未发一言。 案上茶水渐渐凉透。 容枝荔有点无所适从,将视线转向那碎成两半的牌位,眼里也忍不住流出些可惜遗憾来。 “都怪眠姐姐笨手笨脚的,唉。” 她叹气,杵着下巴,眸里却含潋滟春色。 “昭哥哥还记得吗?” “就在这牌位前,我把自己给了你。” “时间真快,转眼我们就要成亲了。” 第31章 救太子 桑眠脑子嗡的一声,迟钝的将脸转过来。 面前的姑娘,粉面含春,娇羞怯怯。 这是……杀父仇人的女儿和妹妹。 无数次在侯府见到她时,桑眠都曾翻腾汹涌过恶毒念头,那些念头叫嚣着,唆使着桑眠亲手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让容衡容晏父子两人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可父亲在世时,从来都摸着胡子笑呵呵地教导她要与人为善。 祸不及子女,容枝荔双手不曾沾染血腥,所以桑眠一次次咬牙忍下动手的冲动。 她知道若是以这种手段替父亲报仇,父亲定然不会开心。 况且,她要的,不仅仅是报仇。 桑眠要的,是将容家产业踩进泥里,要容衡父子二人亲眼看着昔年被他们陷害家业凋零的桑府风风光光回到原点甚至更高! 她一忍再忍,筹谋两年。 可是,她的夫君。 她那若不是父亲救养恐怕都活不过及冠的夫君。 狼心狗肺,背信弃义。 竟然跟这个杀父仇人的女儿,在父亲牌位面前苟且! 桑眠缓缓伸出手,抚摸她绯色脸庞,哑着声音问:“我们……” “是什么时候在这里欢好的,竟有些忘了。” 容枝荔飞红了脸,愈发扭捏起来,嗓音软腻,像瓷盏里被泡开的茶叶,缱绻回忆道:“昭哥哥不记得也正常。” “毕竟那时你因为眠姐姐手下丫鬟害死二爷,心中郁闷,一时贪杯,有些醉意。” 桑眠若是无事,基本都呆在兰亭苑。 唯一一次长时间不在,是去年被打三十板子之后。 那时她卧在床上,生不如死。 唯一丫鬟冬赋被桑眠当机立断送出府去,王氏装模作样派过来个抱月,根本只做日常活计,不管她死活。 后来她被祖母移到寿康居调养,一躺就是两个月。 想必就是那时候发生的事了。 真是讽刺。 她遭人冤枉陷害,差点被李闻昭亲口下令的三十板子打死,在鬼门关反复挣扎之时。 他就在父亲牌位面前寻欢。 且那时李闻昭已知晓父亲之死与容家有关。 桑眠佩服自己,居然此时此刻还能笑出声。 她看着容枝荔,一字一句。 “容姑娘,我们可真是天造地设,般配得很。” 明明是袒露心意的话,可容枝荔不由自主发了给冷颤,莫名觉得昭哥哥眼底森然。 她不自在的扯了扯嘴角。 “昭哥哥这是要去哪?” 桑眠轻轻将牌位放好,“去翠华庭,有事跟母亲商量。” “要一起吗?“ 容枝荔忙不迭点头,随桑眠一起往翠华庭去。 暖意融融好似春日将临,一路上已见不到残雪,唯有青石板砖缝隙里蜿蜒流淌的湿意在提醒着,才刚落一场大雪不久。 到翠华庭时自然也看见了先前过来找王氏的李闻昭。 他正颓然的站在角落。 桑眠看了他一眼。 应当是这几日没有服药的缘故,自己的整个身子瘦下一圈,浓妆也遮不去脸上眼下乌青。 她停住脚步。 “药方我会稍后说与莲心听,你每日晨时可恢复喝药。” 李闻昭脸上浮现喜色,桑眠冷声道:“但你曾说,做错事一定要付出代价。” 他无端晃了下神。 这句话他也记得。 那是下令对桑眠杖责前说过的话。 “你摔了牌位犯下大错,就去兰亭苑偏殿跪到明日清晨。” 李闻昭并无异议。 只是跪几个时辰,已经是她手下留情了。 “母亲,府上感觉不太平。” 桑眠再未看他一眼,转而对王氏道:“从那个芝兰的丫鬟离世,再到素琴,还有被烧毁的柴房,莫名暴毙的徐嬷嬷。” “这都是一条条人命,孩儿又是大病初愈,想着春日宴在即,不如过两日去龙华寺拜拜,去去晦气。” 王氏神色有片刻僵硬,很快笑道:“近日天气不错,倒也适合出门,只不过最近文敬侯夫人和张夫人还要来府上做客,娘留在家里招待,昭儿不如跟大娘子和枝枝一块去。” 这正中桑眠下怀,她点头算是应了。 “对了,还有。” 王氏像是想起什么,慈和着脸庞问道: “昭儿可曾听说过妙羽斋?” 桑眠自然听说过,因为她是妙羽斋掌柜。 妙羽斋是她来侯府那一年开的扇子铺。 李闻昭书信到南洲桑家时,芸娘万分不同意她过去。 “那些世家大族,高门大院里头指不定有多少脏污烂事,你打小就被宠着长大,哪里能斗得过她们。” “阿眠,你听芸娘一句劝,咱不去那火坑,你跟李闻昭和离,横竖他如今是京城新贵,肯定巴不得与你撇干净关系,别怕,我与蓝儿能养你一辈子。” 芸娘满含担忧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她虽是继室,但对桑眠一直如亲生女儿,眼瞅着劝不住她,拿了自己半生积蓄出来。 “上京与南洲相距千里,你若出事我也来不及护你。” “这些不算是嫁妆,你悄悄留着自己在上京置些田产或铺子,总之一定要有傍身钱,另外我会让从前在你父亲手下做事的章三一个月后启程去上京帮你打理。” 桑眠用那笔钱开了妙羽斋,这些她都未曾同李闻昭讲过。 要重查当年之事,必定少不了银子,而妙羽斋亏损三个月后逐渐开始盈利,如今每月能有最少千两的进项。 这是桑眠最大的底气。 不过…… “母亲为何会突然问妙羽斋?” 王氏道:“如今那妙羽斋的扇子在上京可是流行,我想着,若是那些来赴春日宴的贵客,都能从咱这儿得一把妙羽斋的扇子回去,咱侯府岂不是极有面子。” 原来是打着这样的算盘。 桑眠不动声色:“既然要送,肯定是送最好那一档的,可不便宜。” 王氏点头。 “不过定金已经送出去了。” 她说得理所当然:“就是你上回从桑眠库房里拿来的嫁妆,一共是一千五百两银子,娘都用在这上头了。” “所以昭儿,还得你再从咱侯府库房里拿出最少三千两。” 桑眠看着她贪得无厌的嘴脸。 这是把她嫁妆都当侯府财产了。 挺好。 这也正顺她意。 第32章 姑娘可要回避一下 “三千两可够?” 桑眠问道,“大娘子嫁妆可不少,毕竟是咱侯府头一回主办春日宴,一定要办的体体面面,这样孩儿在朝堂上才能挺直腰板。” 平阳侯府之所以落败,其实是因为他们曾是武将世家,而老侯爷早年打仗落下病根,身子不行,早早撒手人寰。 在李闻昭被认回去之前,府里的二爷李穆尧是个武功高强的,也曾立过些小小军功。 本来袭爵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偏偏让王氏找回了长房嫡子。 即便李闻昭高中探花,又是礼部侍郎,可仍旧不免惹人唏嘘。 武将世家,最后出来个绣花枕头粉面书生做侯爷,自然给人一种江河日下之感。 正因如此,王氏在一众贵夫人面前都甚少说得上话,必然会想借着此番春日宴好好扬眉吐气。 果然,她一听桑眠这么说,立马就开口加价,说府里陈设老旧怕被人笑话要修缮翻新,要请顶级的厨子师傅来开宴,还要给姝儿添置顶好的新衣,这些都需要银子。 桑眠都爽快答应了。 毕竟春日宴是要给王氏一场大戏,而这花出去的银子,她会让平阳侯府翻倍还回来。 “母亲方才提到小妹,这几日好似都没看见她。” “她病了,将养着呢。” 看王氏闪烁其词,桑眠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心里明白她多半是发现李姝吃散魂膏成瘾的事了。 也好,她挺想看看王氏宠女儿能宠到何种地步。 从翠华庭离开后,桑眠换过衣服出府,并没有让小厮随从跟着。 她绕着长安街走了两圈。 很明显,前阵子一直跟着她的人今天不在。 心里有些奇怪。 难道这是三暮口中,他的休沐日? 上次寻嫁衣虽结果不如人意,可卫蔺到底是帮过她,本想着让三暮传达谢意来着。 桑眠没作多想,从窄巷里穿过,往桥上走时,忽然有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娘在人群中一闪而过。 她睁大眸子,快走几步追上,视线在人群中搜寻片刻,却又寻不见那身影。 奇怪…… 是看错了吗? 方才好像是看到了芸娘。 背后有人撞了她一下,“不好意思,借过借过。” 桑眠回神,忙让出位置不再纠结,抬脚继续往来迟走去。 妙羽斋在上京最繁华的地段,桑眠不便现身,一般都同冬赋在这处不显眼的宅子里碰头,也就是上回曾来过的“来迟。” 瞧见是姑娘来,冬赋欢喜异常。 再看见她拿出来断裂的牌位,冬赋捂住唇,秀眉拧成一团。 “这是老爷的……这怎么回事,谁干的!” “李闻昭。” 冬赋捏紧拳头,咬牙切齿:“他疯了吗?老爷生前待他不薄!” 她气昏了头,骂的起劲。 “遭天谴,他一定会遭天谴!” 桑眠摸着冰凉牌位,随意替李闻昭解释了一句:“他不是故意的。” “但也绝非无辜。” 若不是他耳根子软被容枝荔哄着骗着穿那衣服,也不会生出这般事来。 “那姑娘,这可还能修复?” 桑眠皱眉:“我赌一把。” 她知晓工部尚书夫人的父亲虽年事已高,但在上京颇得自在的开了家铺子,专门替人修复坏了的古玩,手艺极好。 “你悄悄去那个铺子……” 冬赋附耳过去,神色认真,将桑眠所说一字不落的记在心上,又取出一碟子糕点出来,二人开始叙话。 “章大哥说,侯府昨日去妙羽斋定了近三十把上等扇面,奴婢猜到您今日应当会过来一趟。” “嗯,可够?” “够的,姑娘从前画了许多,绰绰有余。” 桑眠放下心。 “姑娘这是,要在春日宴上同侯府撕破脸吗?” 桑眠笑:“我若顶着桑眠的身子,那自然是撕破脸,可如今我是侯爷,是一家之主,所做所说,只会是大义凛然的正面形象。” 这阴差阳错的换身,若不好好利用,岂不是可惜了。 “积毁销骨,众口铄金,我倒要看看王氏还有什么招。” 冬赋点头:“那姑娘定要小心。”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步子也雀跃起来。 “等姑娘将侯府事情处理完,就可以和离跟我们团聚了!” 笑容忽然凝固。 冬赋想到一个极为重要的事情,惊疑道:“可是——如果你跟侯爷身子没有换回来的话怎么办?” 这个问题桑眠也有想过,所以才会要往龙华寺去一趟,据说那里有个大师是有些门道的,先去看看他怎么说。 “对了,上回福伯带进来的婶子身子已大好了,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不用。” 桑眠叮嘱那人大有用处,要小心看管好。 手指轻轻叩着扶手,她想起容枝荔与李闻昭在父亲牌位前做下的腌臜事,眼底掠过寒意。 这口恶气她忍不下。 “还有一事,需要你找章大哥帮忙。” 都交代完后天色尚早。 桑眠静坐片刻,不想回府,便让冬赋把卫蔺上回丢在这的扇子找出来,想静静心神。 妙羽斋不仅售卖成品扇子,也可按顾客想法定制,她幼时师从名家,画技自然不俗,也正因如此,妙羽斋才可打出名气。 只是卫蔺未曾留下只字片语。 她把玩着手中折扇。 与其说是把玩,不如说是费力翻来覆去的看。 因为太沉了。 桑眠咋舌。 这人随身带这般沉的扇子,与负重无二。 “姑娘也觉得沉吧?”冬赋往这边瞧了一眼。 “完全不像扇子,倒像是杀人利器呢。” 看这扇骨修长笔直,不知是用何材料制成,沉重坚韧,而扇柄则像是用了上好的玉,扇面纯白,柔韧似绸。 合拢时形如短棍。 再轻轻拨弄扇柄机关,立刻伸出一指长的尖锐锋芒,取人性命即在刹那。 桑眠凝视着利刃,暗自思忖将军的扇子确实不一般。 画笔迟迟未曾落下。 她犹豫不决,若画得细腻柔和,精巧秀逸,着实配不上它的凌冽,可笔触粗犷刚猛,又会失了扇子本身意蕴。 说到底就是对卫蔺了解不够。 “罢了,收起来吧。” 等他来讨扇子时再说。 第33章 扇面画 这日用罢早膳,桑眠便与李闻昭和容枝荔一同动身前往龙华寺。 龙华寺是皇家寺庙,远在京郊,建在一座叫通灵山的半山腰,香火极为旺盛,上京不少王公贵族皆来此拜求所愿。 听说从前北方苦于旱灾,当今天子曾于山脚一步一叩首来跪去龙华寺求雨,午时艳阳高照的天,半个时辰后便阴云密布暴雨倾盆,直下了三天两夜,救活农田百姓。 桑眠阖着眸子,静静听车轱辘声碾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声响。 容枝荔与李闻昭在另一辆车上。 打从一上车,容枝荔便就冷着脸,像个债主似的,趾高气扬吩咐李闻昭给她剥龙眼沏茶水,完全当他是个丫鬟用。 李闻昭想是被腰痛和前日近六个时辰的罚跪折腾的也没什么脾气了,整个人周身都散着一股淡淡的死气沉沉的意味。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绣银丝云纹锦衣,此刻将手从素色衣衫里伸出来,拈起龙眼剥开,透明汁水沾染指尖,一股黏腻的不适感油然而生。 容枝荔半眯着的眸子倏地瞪起来:“做什么!我让你剥给我吃!” 他置若罔闻的将果肉放进口中。 自从知晓她与母亲一起暗地算计着利用他之后,李闻昭内心便十分复杂。 只是这两人一个是亲生母亲,一个是即将要迎娶的尚书之女,即便自己有所失望,那也不能如何。 难道就因为对自己发妻恶语相向,蓄意栽赃就要指责她们,远离她们? 不能的。 再说桑眠丫鬟曾害死自己庶弟,他不是也没有休妻吗? 想到这里,李闻昭不免又想起那三十板子,想起桑眠冷漠着脸说和离,想起她恨极的眸子盯着他让他滚出去跪着的模样。 胸口忽然一阵发闷。 他烦躁的撩起车上帘子,见外面闹市喧嚣纷扰,又皱眉放下,喝了一口茶,这才好像平静些许,耳旁容枝荔声音也清晰起来。 “嗤,料想你们那小破地方也没有这般精致的水果,罢了罢了,就当是日行一善,打发叫花子了。” “对了,方才离开时瞧见门口许多小厮,侯府这是要换个大门?” 李闻昭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他也是嫁衣事件过后才知晓侯府原来早就入不敷出,全靠桑眠嫁妆在撑着,而桑眠近日不知为何,忽然给母亲大把银子用于筹备春日宴。 虽说这是好事,也是正常,毕竟既嫁随夫,夫家有难处,她支些嫁妆帮衬是应该的。 可就是莫名其妙觉得不安。 从前心安理得,如今换了身子才知晓侯府对桑眠其实是有些亏待,她又从小是个有主见脑子聪明的,怎会逆来顺受又突然这般大方? “我跟你说话呢!” 容枝荔暗含愠怒的声音将他神思拉回,李闻昭不明所以的望过去。 “我茶喝完了,给我满上。” 察觉到她娇纵不屑的目光,李闻昭拧眉,有些不耐烦,撂下一句你自己没手吗就阖上眼不管她了。 容枝荔气的当即就要一盏茶泼过去,想到昭哥哥还在,一会儿下车怕不好说,终是恨恨的停了手。 约摸一个时辰过后终于到通灵山脚下,日头高高挂着,刺眼得很。 桑眠拿手在眉骨上方遮了一遮,眯起眼朝山脚西侧看去,随后不动声色将视线收回。 从山脚再去龙华寺只得一步一步踩着石阶上去,冬末的风还带着凛冽,可缝隙里仍有探头而出的绿意,桑眠低头凝视片刻,等到身后二人跟上才迈着步子开始走。 最初容枝荔与李闻昭还算游刃有余,步伐轻盈,等踏过一阶又一阶还望不到头时,齐齐出了汗。 李闻昭轻喘着气,背后腰上都隐隐作痛。 看着不远处头也不曾回过一次的桑眠,他抿唇,咬牙加快了步子。 那边容枝荔也眉梢紧蹙,可不愿落在“桑眠”身后,便也憋着口气闷头往上。 以至于桑眠本以为自己还要在半山腰等上一等,结果连半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就都上来了。 登高舒啸,凉意满襟。 她眺望远方,仿佛回到儿时与父亲一同在南洲爬上香炉峰,放声纵喊的恣意时光。 “昭哥哥……” 容枝荔扁着嘴凑近,许是发了汗的缘故,她身上甜腻香袋味道馥郁,瞬间淹没方才的清新旷怡。 桑眠退了半步问道:“怎的了?” 她语气里带着三分嗔怪四分卖俏,细声细语的抱怨:“昭哥哥方才怎么等都不等我们一下,害得我都不敢停下来休息,累的头都微微晕了。” 容枝荔瞅准男人胸膛就要软软一倒。 忽然中间插进来一只手,在日头下葱段儿似的晃眼。 李闻昭将容枝荔揽住。 “佛家清净之地,注意分寸。” 桑眠顺势又往后退了两步。 “你……”容枝荔胸口起伏,简直要被气坏了,“你又干什么?” 李闻昭也不知道。 他就是方才看见容枝荔对桑眠故作媚态,而桑眠就大喇喇立在那等着被投怀送抱似的,忽然就有点子恼。 等回过神来,就已经站在二人中间了。 “这又不是侯府,你云英未嫁的,于理不合。”他仓促道,一边瞥了桑眠一眼,有些埋怨。 都不知道避一下的吗? 桑眠并未说什么,整了整衣服便往寺庙走去。 容枝荔有些腿软,偏偏今日出府时“昭哥哥”说求神要心诚,不宜带婢女,此刻她身边连个能搀扶的人也没有,只得靠自己。 三人进入殿内,桑眠寻了个由头离开。 李闻昭知晓她目的,本想跟着一同过去,可对方冷着眼看过来,他只得回到蒲团跪定。 桑眠被一个小沙弥引着去了寺庙后面,又走过两排屋舍,行过十几阶,终于停下。 她四处扫了一圈。 小沙弥应当是知晓她心中疑惑,笑着指了指树下正扫地的一位灰袍大师。 “敢问可是慧明大师?”桑眠走过去,双手合十,迟疑问道。 那大师没有回头,继续扫着树周尘土,声音确是低沉着传入桑眠耳中,如晨钟暮鼓,穿透人心。 “这位女施主近日心绪繁杂,尘恨隐现,怕是夜寝难安。” 第34章 婚宴风波 桑眠微微一怔。 她从前是不信怪力乱神,连同这次来龙华寺也没有抱有太多期望,可是这大师却一语中的,不得不让她惊讶。 那小沙弥已然离去,此时唯有他们二人在此,四周寂静,慧明大师放下手里笤帚,转过身来。 他面容清瘦却不失慈和,一双眼睛似是能洞察万象。 “阿弥陀佛。” 桑眠双手合十,忙行一礼。 “大师……”她甫一开口,对面就笑呵呵摆了手。 “老衲知晓施主要问什么。” 他往前走了两步,桑眠不明所以跟上去,树上一截枯枝正好落下,她躲避不及,一脚踩上,嘎吱脆响,那枯枝断成两半,碎屑立刻被风裹挟四散。 她有点尴尬。 方才慧明大师看出她女子,而非现在李闻昭这副身子的主人,桑眠就不免生出些敬畏之心。 在这颇有神通的大师跟前踩断枯枝…… 不知这是否算是杀生…… 阿尼陀佛四个字在嘴里犹豫不决。 慧明大师不知何时已拿回笤帚,慢慢悠悠把那枯枝子给扫了。 “世间诸事,因果循环,从无例外。” “若能觅得因由之所在,自可寻得解决之法。” 桑眠咀嚼着这两句因因果果的话,仍旧不得其解,而慧明大师只讳莫如深的道了一句莫要想太复杂就施施然离去。 她便立在原地,细细去想。 又一截枯枝掉落,正好落在桑眠发顶,她一惊,抖着身子抓住,忽然茅塞顿开。 是啊,李闻昭跟她都想岔了。 她们那时都以为原因是两人肢体接触,可却忘了,致使两人有肢体接触的,是那杯下了药的茶! 桑眠露出喜色,拽着那根树杈子就往庙里寻慧明大师,并把自己所悟猜给他听。 慧明大师在蒲团上盘腿而坐,并未看她,又说了句想回到正轨便要寻因反向而推。 她微愣,“是说要我来喝加了药的茶吗?” 对方不再回答。 桑眠只得双手合十道过谢后离开,将枯枝放回树下,她蹙着眉沉思良久。 现在并不是良机,若要换回来,至少得春日宴往后。 李闻昭当时的确中了下三滥的药,可毒性不强,刮开手掌便清醒许多,想来若是要换她来,也可以的。 掌心愈合不久的伤口有些痒意。 桑眠静了静心神,去寻另外二人。 李闻昭趁容枝荔不注意时悄悄问她可有寻到法子,桑眠沉着脸摇头,未发一言。 他叹气,还要说什么,她已经大步离开,又只给他留个背影。 即便是顶着自己身子,可桑眠对自己这般冷漠无视,李闻昭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容枝荔见“昭哥哥”出来,忙不迭贴上去。 “昭哥哥,回去我同你乘一辆车吧,眠姐姐身子弱,又爬山跪佛的,这会儿应当累坏了,让她自己一乘,想必更有利于休息的。” 后面跟上来的李闻昭听得这几句话,心里厌烦不已。 说得冠冕堂皇,好像处处体贴为人着想,实际不就是为了自己能跟桑眠坐同一辆车子好夹着嗓子勾搭桑眠。 这心思一出,他忽然有点懵,感觉自己最近似是入戏太深。 枝枝眼里,“桑眠”不就是自己么,枝枝又不知晓自己换身,自己怎么反倒怪上她了? 但一想到容枝荔刻薄嘴脸说她与母亲合伙算计下药的样子,李闻昭别扭的紧。 听见桑眠淡声道他要去礼部衙门一趟不能同乘,他几不可察松口气,开口道: “容姑娘就与我一起吧,我身子还好,并不乏累。” 容枝荔算盘又落空,瞪了他一眼,气哼哼下山了。 李闻昭叫住桑眠,此前一直被困于后宅琐事中,竟全然忘了朝堂,春闱在即,想必事情繁多,不知她可应付的来。 “你去礼部衙门做什么?” 桑眠想了想,觉得他应有所了解,于是便把奏札一事说与他听。 哪知李闻昭惊愕不已,涨红了脸低声训斥她:“你胡闹什么!那是朝堂!不是过家家,不是后宅鸡毛蒜皮家长里短。” “你!你一个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就可以了!出什么头上什么奏札,你可知朝堂风云莫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这,你很可能得罪人的啊!” 桑眠站在阶上,嘲道:“妇道人家怎么了?” 她盯着面前这张愤怒的脸:“管他男女,兴利除弊,伸张正义,扶危济困,为官之人若不能做到这些,那跟白拿俸禄的乞丐有何区别?” “你!” 李闻昭恼怒,他最恨人提起乞丐之事。 “若你做官就只是畏首畏尾,怕开罪于权贵而不敢为民谋求福祉,那你可真是愧对黎庶,失败至极。” 桑眠眼里的讽刺让李闻昭挤不出一句话来。 只能悻悻哼道:“你就是太理想化,吃亏太少。” “嗤,也是。” 桑眠嘲弄笑道:“你如今身为女子在后宅都三天两头自身难保,更不必奢求你为官能有所担当作为了。” 多跟他费一句口舌都觉得耽搁自己时间,桑眠负手转身离去。 李闻昭面上青一阵红一阵,方才在桑眠身上竟然看见了从前桑叔训导自己的影子。 不知何时,尚还晴好的天已阴沉下来,狂风骤起,阴云汇聚在一起,渐渐形压迫之势,从山上看去好似下一瞬就要闷雷暴雨。 他提起裙摆,忙追赶上前面的人。 桑眠上车前往后亲眼看到容枝荔与李闻昭一同进了马车,这才冷声吩咐小厮去衙门。 她因病一连告假几日,曾上书过的关于外地学子与会馆一事都由老尚书去办,已然是有所成效。 经过东阳街时已很少见得无处可归的学子,老尚书见她来,将会馆如今书声琅琅汇聚英才现象讲与她听,面上颇有欣慰之色。 “我们这老一辈的,早已习惯固守成规,朝中的确少像你这般敢于谏言创意思维的年轻人了。” “春闱近在眼前,还不能松懈,你可别再病了啊。” 桑眠点头,虽然此事本意是让上面去查容家青云阁,但能顺手帮助一众贫寒学子也是极好。 她在衙门一直坐了两个时辰方才回去,还未来得及惊诧于新府门之大之气派,就被下人急色匆匆的领进翠华庭。 王氏捏着一张纸,正六神无主。 “昭儿!枝枝被歹人劫持了!” 第35章 都走了 天色阴沉,整个翠华庭弥漫着惊惶。 王氏说,那驾车的小厮回来后发现帘子里空无一人,唯有这一纸字条。 字条笔迹显然是刻意凌乱写之,桑眠拿过辨认一番。 “要我们今晚戌时亲自去通往京郊之路上的一处破旧宅子里接人?” 她将纸条折好,放回案上。 京郊向来人烟稀少,从东阳街出去便是密林小路,若要说破旧宅子,倒是太有些印象。 李闻昭是与容枝荔一同消失的。 沉吟片刻,桑眠对王氏道:“报官吧。” 王氏骇了一跳,忙不迭摇头:“不行啊昭儿,万万不能报官,这要是让人知道再闹大了岂不是叫满上京城人都笑话我们侯府。” “再说枝枝是你未过门的妻,她一个大姑娘被莫名其妙劫了,中间发生什么事情,都是说不清的啊。” 急倒是急,却一个字也没有提起大娘子。 桑眠心中冷笑一声,面上不显,顺着王氏道。 “母亲所言极是,的确不好张扬,那母亲先莫要太过担心,等今晚孩儿与您一同悄悄去那旧宅子里看看。” 王氏整颗心悬在半空中,想的并不是两位女娘的安危,而是担忧她们会受欺凌。 她家昭儿仪表堂堂,总不能娶个破鞋或是跟个不干净的大娘子过日子吧。 思来想去,找了个嘴严的小厮即刻套车,想马上往京郊去。 桑眠拦下她,略不赞同。 “此刻天色尚早,我们出门难免不会惹人注目,母亲方才还说要守口如瓶,怎么忽然自乱阵脚。” “对方既然明确说了时间,提早去说不定会激怒他们,后果难料,且再等等吧。” 王氏只得作罢。 草草用过晚膳后,忽然礼部来了人,要桑眠去当值衙门走一遭。 桑眠蹙眉,朝王氏道她会去快速处理,然后会直接去往字条上所说的旧宅。 “母亲您算好时间出发即可,我们在那处地方会和。” “好好好,昭儿千万要小心。” 王氏知晓近日礼部衙门事多,不疑有他,只说差事要紧,便让桑眠去了。 暮色四合。 桑眠从西角门出去,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一进去就看见冬赋攥紧着拳头,气哼哼的。 “怎么了,瞧你像是气的不轻。” 冬赋往外头横了一眼。 “那王氏是真敢花姑娘的钱啊,瞧那新修大门,巍峨耸立,还有金漆匾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实际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呸!” 桑眠今日回来时也注意到了。 不仅仅侯府大门气派翻新,连大门口台阶都重新用上好汉白玉砌了,逾制不说,实在奢靡。 不仅如此,后宅专门修葺了会客中堂,她昨日去瞧了一眼,亮堂明净,珠玑璀璨,陈设精致,想来是花了不少银子。 而且府内也多了不少家丁女使,几乎是从前五倍之多,比之侯府鼎盛时期有过之而无不及。 显而易见的,王氏这是有了银子,就立马想要重回昌盛。 可惜她不知,登高必跌重。 “按照姑娘的吩咐,宝珠的姐姐宝珍已经以女使身份混进去了。”冬赋又道。 踌躇一会,她接着将方才遇见三暮的事情说出来。 “就是上回在来迟里莫名其妙的主仆二人。” 桑眠眼底掠过诧异,她这几日出门几乎都没有被三暮跟着,一时间都有些忘记。 “他们可瞧见你了? 冬赋点点头,面色又些不自在。 “瞧见了,还跟奴婢打了招呼,搞得好像很熟一样,嘁。” “他仿佛是有事情要做,打完招呼便驾着马车往长安街走了,然后奴婢又绕了两圈才来接您。” 冬赋向来做事谨慎,桑眠闻言赞了她一句。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马蹄声敲打青石路面,湮没于闹市喧嚣之中,很快又渐渐清晰,车辕声吱呀作响,在京郊一片废弃旧宅子里停下。 桑眠撩开帘子,冷风灌进来,她打了个寒颤。 “姑娘。”冬赋提着灯,目露担忧。 残垣断壁在夜色中影影绰绰,仿佛下一秒就要幻化恶鬼吞噬一切。 这是曾经的醉仙居。 是父亲五年前在上京城开的第一处酒家。 父亲与母亲都出身于南州商贾之家,颇有经营头脑,桑家产业遍布江南几座城,因为阿娘生前总是遗憾没有去上京城看一看琼楼玉宇花天锦地,父亲便一直想着把桑家酒楼往上京也能开一座。 醉仙居地段并不好,可却是在进京最快的路上,来往行人如织,形形色色。 他们银钱不多,父亲将酒菜价格定的十分亲民,几乎为京城内价格一半,加之待客用心真诚,又结合南北菜色,很快便门庭若市,甚至后来还加盖两层,一层用于行人落脚休憩,一层专门给慕名而来的达官显贵用饭。 可惜,一把火烧光近三十条人命。 这条路便再也很少有人经过了。 就因为父亲发现容家龌龊见不得光的秘密而拒绝同容家合作,容家使人烧了醉仙居,而父亲虽然死里逃生,可终日为三十条人命忏悔,又被日日下毒,撑着看完桑眠成亲后便离开人世。 桑眠站了很久,仿佛还能听见火舌舔舐一切的声音,闻见空气里似有若无的焦烧气味。 “给我吧。” 从冬赋手里接过灯盏,桑眠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问:“守在这里,你会怕吗?” 她父亲是醉仙居账房先生,并没从那场大火里逃出来。 冬赋轻轻扯起嘴角,笑容隐在漆黑如墨的夜里。 “不怕,父亲会保佑我。” 灯盏散着昏黄的光,飘飘悠悠进了那破败宅子。 察觉到有人靠近。 屋子里两个人拼命挣扎起来,被封住的嘴巴里咿咿唔唔往外不知冒着什么话。 桑眠静静瞧着她们二人如砧板鱼肉般狼狈姿态。 冷风掠过破旧窗棂,发出一声又一声悲鸣。 她将灯盏搁在一旁,拾起旁边布满灰尘的木棍,照着左边那人的腿便狠狠挥下去。 对方痛得身子猛颤,豆大汗珠冒下来,泪水瞬间濡湿眼前的黑色布条。 桑眠伸手把她嘴里帕子抽出。 那人大口喘息,娇声求饶。 “我爹是尚书!我兄长乃是京城首富!你要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给你,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第36章 想见新娘子 自从知晓容枝荔与李闻昭在父亲牌位前行苟且之事后,桑眠心里怒火就未停止过。 尽管计划皆在春日宴,可她等不了半个月了。 于是她借着龙华寺拜神一事把两个人约出来,对马车稍微做了下手脚,她们在回程之时刚上车不久便被车内迷香晕倒,中途趁车夫方便之际将人绑了扔块石头和字条进去。 这计划其实漏洞百出,十分鲁莽。 只是怒意压制理智,桑眠夜夜难眠,闭上眼就是容枝荔娇羞着脸回忆她与李闻昭在兰亭苑欢好的模样。 桑眠没有立场去指责她身为贵女却与男人无媒苟合。 毕竟容枝荔瞧着是对李闻昭爱慕深沉,男女情到深处,是免不了缠绵悱恻。 可是她不该在父亲牌位面前放肆。 李闻昭更是该死,什么醉酒不醉酒的,色心起来,只图一时之快,毫无廉耻之心,他对不起父亲。 枉费父亲待他如亲生儿子。 可惜他现在是顶着自己的身子。 桑眠将视线移到另一边,她的确无法下太重的手去伤他。 可是大多数时候,肉体疼痛与折磨皆弗如心理上的绝望。 容枝荔呜哇乱叫半天,根本没人理她。 四下俱寂。 她被绑太久,神情恍惚,仿佛刚才受的那一棍子是梦一般。 不,腿间疼痛提醒着容枝荔这是真的,她被人绑在一处散着难闻气味的地方,目不能视。 “桑眠,桑眠你在不在!” 死气沉沉的李闻昭呜呜乱动起来。 容枝荔破口怒骂:“你个丧门星!倒霉死了!就是因为跟你在一个车里才害得我们被绑!” 李闻昭一愣,更大声呜呜起来,像是在反驳什么话。 清浅脚步声落到他跟前儿,嘴里塞着的帕子终于被拿掉,李闻昭动了动僵硬疼痛的下颌,后知后觉害怕起来。 “你是谁,你什么目的!” 桑眠依旧没吱声,只是拿着那棍子又回到容枝荔身旁,咬紧牙关打下第二棍。 没什么目的,她心里喃喃。 就是想揍你。 容枝荔面色煞白,发丝凌乱,先是一个劲儿的怒骂威胁,后来是低声下气求饶。 她是尚书府千金,自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细皮嫩肉的根本受不了这两棍,第三棍再打下去时就生生疼晕了过去。 破宅陡然恢复寂静。 李闻昭大气也不敢喘,他眼前一片漆黑,听见高亢尖锐的叫声戛然而止,吓得霎时间血液凝滞,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又怕容枝荔已惨遭杀害,整个人跟惊弓之鸟一般,桑眠稍微走两步,他就痛哭流涕喊着饶命。 月亮艰难从厚重云层后穿过,微弱清晖洒下,桑眠看见被烧的扭曲变形的架子与门,灰尘厚厚布满整间屋子,过往的繁华热闹已成焦黑灰烬。 醉仙居生意最好那年,父亲曾经写信回南洲,字里行间都是喜意。 他说再过半年就派人来接她们四人去上京里玩,说李闻昭过两年去赶考不用担心没地方住了,说上京繁华热闹,衣裳首饰都精美绝伦,到时候一定给闺女和芸娘置办个好几身。 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狗吠声,听不真切,桑眠嗅着荒芜气息,淌下两行泪来。 她不知盯着何处,渐渐失了神。 - 东宫。 卫蔺趴在榻间,上身不着寸缕,紧实背肌清晰可见,流畅硬朗线条冷峻迷人,只是有四五处红痕横亘在上,添了几许突兀。 三暮手指沾了药膏,一边抹一边叨叨。 “就说昭仪娘娘会生气。” “您就非要查容家吗?” 卫蔺闷哼一声,没有回答。 他手上动作更加小心,十分不理解。 主子端了京城一处贩卖散魂膏的暗点之后便专心去纠上京客栈春闱期间恶意涨价之事。 结果查着查着发现容家青云阁不对劲,似是有为达官显贵提供幼童幼女亵玩,可线索查到一半断掉。 又不小心被青云阁掌柜发现,很快宫里昭仪娘娘就知道了。 这倒也正常。 昭仪娘娘母家跟容家沾亲带故,想必是有人捅到她那儿,于是今日便把主子召进宫里狠狠责打一顿,春日宴之前都不许主子再出门了。 “要查也行,您好歹跟皇上只会一声,这样不就能借着皇上压昭仪娘娘了。” 三暮支招,也不怕这话得罪人。 卫蔺皱着眉,终于开口:“此事若是真的,那必定牵扯颇深,越少人知道越好。” “被母妃禁足也并非坏事,正好让他们放松警惕,以为我已经放弃,再看看能不能找到空子,查他们个措手不及。” “还措手不及呢,您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连这东宫大门都出不去,上哪儿去查。” 卫蔺撑起身子,束起的发从颈边落尽胸膛沟壑之间。 他稍微活动了一下臂膀,这才瞥了三暮一眼。 只这一眼,三暮就黑着脸不说话了。 主子这是又要他顶替在宫中禁足,沉默片刻,他叹气。 “也行,但您要注意点儿安全,别脸上挂彩,昭仪娘娘可还等着您春日宴去相看各家姑娘。” 从衣桁上拿下藏蓝色袍衫便服,三暮小心避开伤处给卫蔺穿上,颇骄傲的点点头。 “主子这仪容,这气度,昭仪娘娘根本不用担心您娶不到太子妃啊。” “谁说我打算娶太子妃?” 三暮一愣:“您还想着那,侯府大娘子呢?” 这几日主子都没让他继续跟着侯爷,还以为是已经收起心思了。 “恕小的直言,那大娘子我曾见过,的确模样出挑,可瞧着寡言温和,是个无趣之人。” 卫蔺冷着脸看过去,三暮立即噤声。 “本宫看上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指点点。” 三暮跟了卫蔺多年,知晓他但凡在他面前自称本宫了,多半是真动怒,于是再不敢多言。 “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 明月高挂。 颀长身影被渡上淡淡光华,卫蔺不知想到什么,眉眼忽然柔和。 她才不是什么寡言温和的无趣之人。 她心窍玲珑,主见分明,时不时也会露出利爪,龇牙咧嘴。 没人比她更有趣了。 第37章 空房花烛夜 今夜格外漫长。 轻微脚步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沙沙响声。 来人一身黑衣,面罩扯下,露出的眉眼寡淡平常,是放在人堆里很难被记住的长相。 他压着声音:“侯府那边已经出发了。” 桑眠看了看已然昏厥多时的容枝荔和大气也不敢喘的李闻昭,站起身子朝外走去。 这是芸娘派过来上京帮桑眠打理铺子的章三,他虽其貌不扬,但从前在父亲手下办事,又得照拂能请名医为重病已久的母亲看诊,因此对桑家很是感恩,即便后来桑家大不如从前,他也没有想过离开。 不过南洲时他一直在打理产业,与桑眠李闻昭并未见过,因此才会放心让他来扮演“歹人”这一角色。 从怀里掏出两颗药,章三眼底闪过一丝狠意。 “这是一品红。” 眉心皱起,桑眠摇头:“我没有要毒杀他们的想法。” 章三道:“我知道,姑娘纯良心善,下不去手。” “若是老爷还在,他也定不会想看您这描丹绘青的手上沾染血腥。” 眼看他是来真的,桑眠敛了神色。 “章大哥冷静些,他们罪不至死。况且你还年轻,未来路很长,总不能往后日子背着人命四处逃亡?” 他攥紧拳头,想到那个忘恩负义的李闻昭,就恨不能把人拎到老爷坟前狠狠往死里揍。 可惜李闻昭现在顶着姑娘的身子…… 章三呼出一口气,这才摊开手道:“姑娘放心,我有分寸,况且母亲自小教导,我断不会对人性命这般蔑视。” “这药不会取人性命,乃提取象牙红汁液而制成,服用后会全身瘙痒起疹,但我控制了剂量,只是吃些苦头,药效不过两日,两日结束后用常见膏药涂抹几日便可恢复。” 桑眠知晓他这两年照料妙羽斋的闲暇时候,一直潜心钻读医书,想来是学了些本事,竟然已会自制药品。 “这一颗剂量更少些,我稍微改了成分配方,只会奇痒难耐,他被绑着无法用手去挠,姑娘不必担忧会破相。” 他又道:“冬赋已经坐我来时的马车回去,眼下外头还有一辆马车,小厮是我们的人。” “姑娘算着时间去坐那马车绕半圈再来就好,剩下的交给我。” 等到桑眠离开,章三这才窥伺一周,就着灯盏勉强辨认出楼宇残破样子,走进容枝荔与李闻昭所在的那个屋子。 李闻昭听见脚步声又回来了,放下的心立马悬起来。 还没等他挤出一个字,忽然下巴被擒住,一颗苦涩味道的东西塞进来,入口即化,苦味紧紧扒在舌尖处。 李闻昭拼命抗拒,可对方紧紧捂住他的嘴,力道之大,险些窒息。 “放心,可死不了。” 眼前布条被粗暴扯开,李闻昭被黑衣蒙面男子吓的身子一抖。 “你给我吃了什么!你可知道我是谁!” 章三下意识要揍一拳,对着姑娘的脸却下不去手,便沉着脸没回他。 “你要干什么,你放开她!” 眼见黑衣人朝昏倒的容枝荔俯下身子,李闻昭惊惧交加,他可不想娶个不干净的女人回去! 很快他就喊不出来了。 药效发作,李闻昭后背爬起细细麻麻的痒意,犹如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行。 章三给容枝荔扎了一针将其弄醒,接着也动作干脆的把另一颗加大剂量的一品红塞进她口中。 随后便退后几步,冷眼看着二人扭曲耐忍的模样。 容枝荔腿上有伤,每每扭动身子都会钻心的疼,说不清哪里来的痒意频频侵袭而来,双重折磨让她很快再骂不出一个字来。 “求财还是害命,总要给个痛快!” 痛快? “你爹使人纵火活活烧死三十人的时候可想给过她们痛快?” 冷汗如瀑般爆出,容枝荔颤抖着嗓音说不出一个字,心里却惊愕绝望。 这人是奔着容家来的。 “你……啊!你要找的是容家女儿……哼……” 断断续续的零碎句子从她口中挤出,似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容枝荔尖促叫着。 “我,我不是,她她才是容家女儿!你要杀要剐,该对她!” 李闻昭虽然也难受,可远远不及容枝荔那般痛苦。 她也是注意到这一点,才心存侥幸,想要嫁祸逃脱。 “容姑娘?”暗自咬牙承受的李闻昭被她这反口污蔑气到,不可置信。 章三捡了一块地方坐下,语气嘲弄:“尚书大人可知道他宝贝女儿为了活命,竟不惜背亲忘本,说出这等不孝之言?” 月光照亮他唇边阴森笑意。 容枝荔知晓此法不通,哭得气噎声嘶:“求求你,别……别杀我,我是无辜的……” “不然,英雄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放了我。” 整间破宅里回荡着她卑微求饶声,章三一直沉默,等着桑眠与王氏的到来。 不知是不是被痛楚与瘙痒折磨疯了,容枝荔顾不得珠钗裙乱,毫无形象扭着身子爬到断墙根,拼命蹭着坚硬墙体,妄图能缓解几分。 她死死盯着章三,神态癫狂,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嘶哑嗓子大声嚷道:“你知道我,那必定也知道她吧!” “她可是平阳侯,侯爷——啊——的夫人!” 章三看过去,“那又如何?” “哈哈哈,我,我瞧你应当没有尝过侯夫人的滋味吧。” 李闻昭身子一僵,猛地将视线移过去。 枝枝早就没有平日里矜贵娇俏模样,此刻披头散发,眼里射着疯癫尖锐的光,嘴里吐出的话语无比阴毒。 “她可还没破过身子,你放开我,给我解药,我帮你守着,你大可以享受快活啊!” “容枝荔!”李闻昭怒喝一声。 她疯了不成! “喊什么,怎么,我这可是为你好,反正侯爷眼里没你,你巴巴的守着活寡,不如此刻尝尝男人滋味,说不定还能拿身子换一条生路!” “你!” 他怎么也想不到容枝荔竟然是这样包藏祸心的人! 外头忽然有急促脚步声,隐约可见灯盏。 王氏与桑眠终于出现。 第38章 跪下 正如桑眠所说。 王氏为了侯府声誉,断断不会声张,更不会让太多人知晓此事,所以带来的人也只有几个签了死契的下人。 容枝荔见到“昭哥哥”和姨母,顿时燃起希望,哭着向她们求救。 而李闻昭被她刚才出格恶毒的言语惊到,此刻仍旧没回过神来。 天知道若是她继续蛊惑下去,那黑衣人会对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同为女子,怎么能如此阴毒! 即便是爱慕侯爷而吃醋嫉妒对桑眠这个人有敌意,那也属实过分。 想到去年在桑父牌位前跟容枝荔的欢愉,他忽然如鲠在喉。 章三不知何时已将面罩重新戴上,只露出一双冷冽眸子看向王氏。 王氏见两个姑娘虽显狼狈但衣衫尚且完好,暂时放下心来。 她面色凝重,绷着嘴角,沉声道:“我们已经如约而来,阁下可放人了吧。” “可以,但只能放一个。” “放肆,天子脚下,你难道就不怕我报官来抓你吗?” “夫人要报官早就报了,实话与你说。” “我还有两个同伙,今夜我若是被抓,那明日平阳侯府大娘子和容家嫡女被绑的消息就会传遍上京城大街小巷。”章三不疾不徐道。 王氏压抑着怒火,额上青筋直跳。 她的确不敢冒这个险,侯府接下来春日宴与婚事都极其重要,可以说是这几年除昭儿回府之外,她就指望着这两个事儿能昭告全上京,侯府还是曾经那个昌盛繁荣的侯府。 若此时被沦为谈资,那她的筹划准备,期望等待,岂不是全都竹篮打水一场空? 容枝荔顾不得身上疼痛,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先救她。 “姨母,我中了毒,身上难受无比,你千万要救我!” “不然,你如何跟我父亲母亲交代啊……” 李闻昭立刻哑着嗓子说自己也中了毒。 他没有看王氏,而是将目光落在桑眠身上,满怀希冀。 一听中毒,王氏面上急起来:“你给她吃了什么药!” “放心。”章三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寒光闪烁,刀刃锋利,令人胆寒。 “不过是让容家姑娘吃些苦头罢了。” “两个人都被喂了这药,都难受无比,侯爷夫人想想要先接哪个回去解毒呢?” 王氏几乎没有犹豫的就选了容枝荔。 “昭儿!”她催促着桑眠,“枝枝从小到大可都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啊!” 章三手里匕首来回在两个姑娘身前晃悠。 李闻昭胸口起伏愈发急促,桑眠应当会救他的吧…… 容枝荔与她而言是往后要分走夫君宠爱的女人,她肯定不喜…… 心如擂鼓,此刻好像身上密密麻麻的痒意都往惴惴不安的心房里钻去,他不由得屏住呼吸。 冷风凄凄,枯草婆娑。 “先放了她。” 清冷声音在破败宅子里响起,李闻昭白了脸,眼睁睁看着桑眠将手指向了容枝荔。 “……侯爷!” 容枝荔喜极而泣。 章三说到做到,当下便手起刀落划开绑缚容枝荔手脚的绳子,一把将人推出去。 “那么,剩下这位,就捱到明日这个时辰再来救吧。” 王氏话都没听完,拿过斗篷将容枝荔笼住便要走。 “容姑娘。”章三喊住她。 “回去告诉你父兄,就说让他们等着,醉仙居的鬼要来索他们的命了。” 王氏这才明了原是容府仇家,她看着那黑衣人阴冷目光,感觉从头到脚一阵寒意。 容枝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几乎是逃着上了马车,尖声吼着要小厮快些驾车回去。 很快人便都走了,连同桑眠。 旧宅重新陷入黑暗。 李闻昭嗫嚅着干裂的唇,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从头到尾他就好像是个透明人,母亲看都不看他一眼,桑眠更是直接选了容枝荔。 许是这两年探花侍郎顺风顺水,寻到身世真相,又顺理成章袭爵,他早已习惯自己是众星捧月的存在,被这般无视,弃如敝履的滋味实在悲苦。 “你这表情好似很难过。” 章三收起匕首在角落重新盘腿坐下。 他的任务基本已完成,这次将两人绑过来,一是让姑娘出气,二是叫姓李的尝尝被至亲抛弃的感受,三则是给容家警醒,看能不能顺藤摸瓜找到当年蛛丝马迹。 当年纵火元凶早被问斩,能知晓此事与容家有干系的人不多。 看看容晏第一个会去找谁。 “你既然是因为容家才绑的人,为何要我这个侯府大娘子也不放过?”李闻昭忽然开口。 “容家嫁女为平妻的消息早就传开,跟这种踩着尸体上位的人扯上关系,你们侯府必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闻昭沉默,一时哑口无言。 桑眠不知晓醉仙居真相,但他是知道的。 浑身上下的痒像密集的钩子,一下下扯着他皮肉,让他连阖上眼打个盹都不能。 度日如年地捱到第二日桑眠来救时,他整个人已烧起来,浑身滚烫。 章三不知所踪。 李闻昭迷迷糊糊看见桑眠身影,眼眶一红便晕厥过去。 再醒来已是在柳风斋,他浑身如同被碾过一般疼痛。 “阿眠……” 桑眠望过去,暗自舒口气。 本以为自己这副身子还能经得起折腾,不曾想他竟昏迷整整两日,她担忧会出什么事,一下朝便回来守在这里看着。 李闻昭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以为是愧疚所致,想起在旧宅她丢弃自己的行为,鼻子莫名泛酸,红着眼问她:“你为何不先救我?” “你就狠心丢我一个人在那里受罪?” 桑眠要离开的脚步顿住,她反问: “如果那日与容枝荔一同被绑的人是我,你难道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吗?” 他一怔。 是啊,如果不是身体互换,恐怕面对那番境况,他定然也是第一个选容枝荔的。 甚至几乎可以预见自己会拿什么当借口,无非就是容家势大,儿女自然更是矜贵,要桑眠忍上一忍,反正不会丢了性命。 可是真正经历过后,李闻昭才知道被忽视冷落的滋味。 日光从雕花窗棂里透进来,明明泛着暖意,李闻昭却周身都是冷的。 他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无尽苦涩: “对不起,若是再重来,我一定选你。” 无人回应。 抬眼看去,半透明纱帘后的朦胧身影早已不在。 李闻昭眸光一黯,心也沉了下去。 第39章 牌位 自打容枝荔与李闻昭从破宅里救出后,桑眠耳旁便清净许多,正值春闱,她早出晚归忙了近六七日,总算得闲可以稍微歇息。 春雨如织,方收起油纸伞,便有下人来传说容家大少爷来访,今晚会留在府中用膳,老夫人让他去往翠华庭陪客。 桑眠停顿片刻。 “你同母亲说,我换过衣裳便去。” 她捏着腰间垂挂的玉佩,迈开脚重重踏过一坑积水,赤色官袍衣摆霎时落下四分五溅的泥点。 容枝荔虽然比李闻昭早救回府中一天,可受不住痒,挠出不少伤口,一直在翠华庭养病,即便出来也是带着帏帽。 应付完她娇声滴滴的委屈哭诉,桑眠将视线那身着绛紫织锦绣竹衣袍的主人身上。 这是桑眠头次见到容衡。 他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浑身散着铜臭或是眼里极尽精明算计的模样,反而面如冠玉,眉宇温良,像个从世家大族里养出来的矜贵公子哥。 “侯爷回来了。” 容衡同桑眠行了一礼。 “这几日小妹在侯府想是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诸城以玉器著称,我自那边回来给侯爷和夫人带了几件小玩意儿,还请收下。” 他口中的小玩意儿,一件可抵得上翠华庭半屋子陈设的价格了。 桑眠握紧拳头,忍下翻涌的恨意。 二人坐下后不久,容衡见人都齐了,便开始说起正事。 “被劫持下毒一事我已从小妹和夫人口中得知详情,回去后便会派人去追查此事,另外家母还嘱托要将小妹接回,毕竟婚期还有不足三月,也该着手准备准备了。” “阿兄!”容枝荔跺脚,跑过来扯着容衡衣袖撒娇。 “我想在这多呆几日。” 不然按照习俗,等春日宴过后到出嫁前,她便再没有理由与李闻昭再相见了。 “胡闹,你难道想要带着这帏帽参宴不成?” 容衡不赞同道。 “上京名医出诊费昂贵,我已给你请了,此刻就在容府,等你回去便可好生医治,必不会让你留下疤痕。” 王氏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这容家少爷是明里暗里讽刺他们侯府没银子请不起好大夫呢? 桑眠自然也听出来了,她笑道:“正好这几日春闱事忙,也恐怕招待不周,如今世兄回来,便也放心枝枝回尚书府养病了。” “对了,那日贼人曾说什么醉仙居,大火,三十条人命之类的……” 她欲言又止。 容衡面色微僵。 “咣当!” 李闻昭打碎托盘,瓷盏碎溅,一地狼藉。 他急忙俯身收拾,心中却震惊恐慌交加,连手被碎瓷割伤也毫无察觉。 是了,他忽略了这件最重要的事。 当年刚入上京不久后,南洲芸娘寄信来给桑眠,他鬼使神差的拆开,发现醉仙居大火与桑叔离世都与容家脱不了干系。 与桑眠一同长大,他自然知晓她的脾性。 若是知晓此事,桑眠一定会找容家拼命。 可是容家位高权重,又是京中首富,哪里是她们能得罪得起的。 更何况他母亲又与容家老夫人是姐妹,这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若是因为桑眠一个人要报仇的行为而连累自己亲情或者官场,属实得不偿失。 于是李闻昭便将信件私自藏了起来。 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全当未曾知晓此事。 可是上回在那破宅子里,黑衣男子明确说了,醉仙居之事为容家所做,且桑眠当时也在场…… 她定不会放过容家的…… “大娘子在想什么?” 低沉言语飘进耳中,李闻昭几乎是下意识跳开,面色苍白,大颗汗珠凝在额头。 “没,没什么……” 桑眠表情如常,没有丝毫变化,可眼底却冰冷的可怕。 容衡也反应过来,三言两语将此事揭过,只说是那歹人诽谤,不过桑眠瞧见他不断捏搓手指,想来是有些触动的。 毕竟三十条人命。 若是这件事被捅出来,他们容家在上京,怕是完了。 一顿饭吃的几人是各怀心事,过后桑眠与王氏亲自去门口相送。 “世兄放心,春日宴后侯府必定上门下聘。” 容衡打量了会儿侯府新修的大门石阶,似笑非笑夸了两句,便携着容枝荔一同回去尚书府了。 许是下过雨的缘故,今日格外潮湿发闷。 桑眠回去兰亭苑,远远就瞧见李闻昭在门口立着。 她将人带进屋里,烛火忽明忽暗,把瘦纤身子拉长又缩短。 “醉仙居当年大火我记得,罪魁祸首已经被问斩了。” 李闻昭躲闪着她的眼神,试探性的开口,“你觉得会是容家做的吗?” 桑眠不欲与他废话,直截了当问道:“你想说什么?” “阿眠,娶容姑娘为平妻是圣上亲口玉言,万万更改不了的。” 她道:“你是担心我因为这事要与容家为敌,让你难做。” 被说中心事,李闻昭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才颇不自在的摩挲着杯盏。 “逝者已逝,桑叔临走前说过的,他希望你开心无忧,若是背负仇恨,我担心你会太累太苦……” 他好似真的担忧,蹙起的眉心没有展开过。 “你斗不过容家,她们对付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我知道容姑娘还有母亲小妹对你多有苛待,你放心,等换回身子,我一定不会像从前那般无视,我会站在你这边为你撑腰,绝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可是阿眠,如果你被仇恨蒙蔽双眼,容不下枝枝也不能安分当大娘子的话,我才是真的难做。” 桑眠本来心不在焉听着,听见他最后语气里暗含要挟,忍不住眯起眸子笑了。 “李闻昭,你奴颜婢膝没有文人骨气,便要我也薄情寡义当没事人一样,看你娶我杀父仇人的女儿?”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总不能放弃这桩婚事?” 她摇头:“我说过,你娶平妻一事我决不会阻拦,在换身之后,我会先与你和离。” “和离和离,又是和离。” “你怎么总拿此事做儿戏!”李闻昭站起来,有些恼恨的向桌案捶了一拳。 第40章 真相 “不是儿戏。” 桑眠开口,一字一句:“李闻昭,我不想同你一起了。” 李闻昭被滚烫茶水刺得有些恍惚。 他想起曾经在南洲的日子,想起那年初夏。 那时桑眠经常会帮同窗递给他帕子书信一类的物件,他每次都看在她的面子上收下。 渐渐却不知怎的,每回他收下时,桑眠好似都会生闷气。 那次她又替人送信。 李闻昭接过后夸赞写信之人簪花小楷写得真是漂亮,桑眠忽然就恼了,她摘下桑家庭院里的酸杏朝他身上砸,砸完便跑出去,到半夜才昏睡着被一个少年送回家中。 醒来后桑眠红着脸向他道谢,说昨晚要不是他,自己可能就被香炉峰上的老虎给拆吃入腹。 李闻昭知晓她是将他错认成昨晚的少年,刚要解释。 桑眠神色认真同他讲自己昨晚说的都是真心话,她不想当什么红娘,她想跟他一起。 桑家在南洲是数一数二的富商,李闻昭虽自负才学满身,可若是科考不成,那继承桑家产业不失为一种退路,于是他再未提过那晚香炉峰。 那年她羞涩但大胆的模样与如今的桑眠好似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 “所以你不用拿关系压我要挟我,我要做什么事情都与你无关,你要攀附权贵还是娶妻纳妾,跟我都没有关系,同样的,我希望你也少来对我指手画脚。” “我要安寝了,请回罢。”桑眠冷声下了逐客令。 “阿眠。”李闻昭还要再说,对上她满含厌恶的眸子忽然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话在舌尖打个转,又被他咽了回去。 “和离并不是你动动嘴皮子那般简单的事,况且桑叔临走前亲自要你与我好好过日子,你……你再好好想想吧。” 他从怀里掏出一支发簪,通透的青玉,雕刻的柳枝春燕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飞上屋檐。 “上回我说会再赔你一支簪子……” 屋里太静,桑眠连看也不曾看过来。 李闻昭张了张嘴,还是将话都说完。 “我在柳风斋想了许多,干脆又亲手给你刻了一支,送作你春日宴礼物,愿……我们能将误会说开,再回从前,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他轻轻搁在案上,转身离开了。 方才已停下的来的春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下起来。 李闻昭没有撑伞,一步一步走回柳风斋,身上素白衣裙已被打湿大半。 莲心忙去烧了热水:“大娘子先稍等,奴婢再去给你热一碗姜汤过来去去寒,您病才刚好,千万不能再受冷了。” 他却眼睛一亮。 “莲心,当初是侯爷亲自指派你来照顾我的?” “是的。” “他是如何跟你说的,你一五一十告诉我。” “回大娘子,侯爷当时嘱咐奴婢看着您每日睡前晨起喝药,说是您若有生命危险,就去找老太太帮您……” 看着大娘子愈来愈弯起的唇角,莲心有些莫名其妙。 李闻昭沉下去的心又飘飘悠悠的起来了。 他就知道桑眠还是在乎他的。 不然怎么会专门找了人来伺候他? 况且柳风斋虽冷却偏远,容枝荔与李姝就算想来找他麻烦也要走上好久,何尝不是桑眠为他考虑怕他受欺负,专门而为呢? 对啊。 还有上回从旧宅回府,醒来后莲心说侯爷守在他床侧许久。 这些琐碎小事,都昭示着桑眠对他的在乎。 想到这些,连晚上服用那些大大小小的药丸时也不觉得苦了。 李闻昭将全身裹进被子里,盘算着明日给桑眠亲手煮她最爱的粥,很快就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从翠华庭请安回来,路上碰见许久未见的李姝。 李闻昭讶异:“妹妹怎么忽然瘦这么多?” 李姝脸色有些白,可眼里依旧是盛气凌人的不屑。 “这个月你还没给我置办衣裳的钱。” 反应了一会,李闻昭想起来确实有这件事。 他曾经与桑眠说过每月要给李姝二十两银子用作女儿家买那些胭脂首饰或者裁些布料做新衣裳。 “快点,我要五十两。”李姝不耐烦的催促,整个人有些躁狂。 李闻昭感觉不太对:“不都是二十两吗?还有,母亲说你这几日病着,你可有请大夫…” 他话没说完,忽然被李姝搡了一下,若不是莲心扶着,险些都要将脚崴掉。 “你听不懂人话?唧唧歪歪的做什么!快些给我银子,不然我定要去兄长面前告你一状!” 几个洒扫的婆子都被声音引得往这边来看,李姝蓦地扭头,戾气十足:“看什么!再看把你们几个眼珠子都挖出来!” 这几句近乎嘶吼的话好似用光了她所有力气,李姝身子摇晃,吭哧吭哧喘了片刻。 她身边没有侍女,莲心眼疾手快的将人搀扶到假山一旁,让其倚靠着,不至于昏过去。 “你究竟是生的什么病?” “少废话,给……银子……快点给银子我要买……买……” 买什么? 李闻昭侧耳去听,李姝却好似失了神智,咕哝些奇怪字眼。 他找了婆子来给人送回蘅芜馆,母亲得到消息也急色匆匆的赶来。 “行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李闻昭满腹疑惑,想要仔细再问问,奈何母亲什么都不说,他出了院子问守在门口的婆子:“这些日子可有大夫过来瞧二小姐?” 对方说没有。 他大为不解,可又没有头绪,便摇着头离开了。 而蘅芜馆内正兵荒马乱,几个力气大的婆子死死按住神色癫狂的李姝。 王氏心疼的眼泪直掉。 “我的儿,我的儿。” “母亲,求求你了,给我一口,就一口……” 李姝目眦欲裂,在榻上扭曲着身子挣扎,喊破了嗓子怒骂:“放开我,你们几个!不得好死的下贱老货!放开我!” “母亲……母亲我受不了了……”她呜呜哭着,泪水淌过瘦削的双颊。 “杀了我,不然你杀了我罢……”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 婆子们松懈半分,却见李姝忽然暴起,狠狠一口咬在其中一人手臂上,直咬的对方惨叫哀嚎。 王氏看这一团乱象,苦笑着摆了摆手。 “作孽啊——” 屋里动静渐渐小了。 一股奇特香味弥漫开来,似有若无,像只幽魂从人鼻息间迅速蹿过。 隔着碧纱橱,隐约见女子扭着腰肢,餍足的扬起纤细脖颈。 第41章 我有要紧的话同你说 “今晚千金楼,李侍郎不去吗?” 桑眠笑着摇头:“家中有事,实在脱不开身。” 老尚书看出她是真心不想去,便放他回去了。 “会馆一事你可颇得圣上夸赞,今日跑了,下回可要先自罚三杯。” “那是自然。” 叮嘱几位同僚注意分寸莫要给老尚书灌得太猛后,她便坐上了来时的轿子,暗暗舒口气。 桑眠是个酒蒙子,别说一杯了,就是闻见味儿都会红脸,因此春闱结束后的这庆功宴,她是断断去不得。 “去长安街青云巷。” 这小厮上了年纪,生来是天哑之人,桑眠只随章三一起叫他哑叔。 自破宅之事后,哑叔便被带回去当侯府里她的专属车夫,省的她每回出去都要特意找借口。 虽是春暖还寒,但众赶考学子试毕,正是放松的好时候,因此街上人头攒动,热闹喧嚣,哑叔马车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地方,趁着人多拐进窄巷。 这巷子斜对面是青云阁。 桑眠在车上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哑叔轻轻叩了叩马车木橼。 一个简单梳着双螺髻的小姑娘进来。 “恩人,您要的东西。” 信封被递到桑眠面前,她垂眼接过,拆开后大致扫了一眼。 “多谢。” “你兄长呢?” 三丫挠头,笑得朴实:“阿兄备考劳累,从贡院出来后便蒙头大睡,中间醒过一次嘱咐我今日来将这东西交给您。” 瞧见她穿了簇新的衣裳,脸也干净白嫩不少,桑眠弯起唇点头。 “记得我们之间的事情莫要说与其他人听。” “嗯嗯!”三丫容色认真,像是要把每个字都烙进心里。 “阿兄也嘱咐我要谨言慎行,不给贵人添麻烦。” 何祁是个聪明的,他自然知晓桑眠绝非等闲,而他一介贫寒考生,若是被人发现与司掌春闱的礼部侍郎有往来,无论成绩如何都多半会遭人非议。 因此桑眠并不担心这个。 “对了,还有!” 三丫伸出一根指头,突然想到什么,模样煞是憨态可爱。 “这里是剩下的银子。”她将荷包递给桑眠。 “阿兄说一定要我还给您,您交代的事情我们办完了也就不住这价格昂贵的客栈了,留了五辆银子做路费,剩下的都在这里。” “怕贵人您忌讳,我重新给您绣了个新的荷包,崭新的,希望您不要嫌弃。” 桑眠看她小心翼翼掏出一个用干净帕子包裹着的新荷包。 那荷包约莫小半个手掌大小,用了深蓝绸缎,针脚细腻,过渡自然,上头的云纹更是活灵活现。 她心中叹息,对于她们兄妹二人,自己其实是利用之心更大。 “这些银子既给了你们,那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况且我与你阿兄说过,这青云阁阁内布局地图便是报酬,我们银货两讫,并不相欠,你们无需有负担。” 银子又被推了回来。 三丫为难,还要再拉扯时,桑眠又道:“虽不知你兄长成绩,但我看他刻苦认真,多半会榜上有名,而你——” 她接过那枚深蓝荷包。 “你这绣工,比之大户人家里头的绣娘都要出色,若是有意,这剩下的银子你去精进这门手艺或是开个绣坊,倒是个不错的门路。” 三丫眼睛一亮:“我可以吗?” “为什么不呢?”桑眠嘴角含笑,轻轻晃了晃手里荷包。 “也别怕你阿兄怪你,就说是我又拿剩下银子买了你这荷包,往后路长,天高海阔,不必将这几两银子放在心上。” “你回去罢。” 虽还有许多感激的话未说出口,但三丫怕自己占用贵人太多时间,于是在马车中朝桑眠恭敬行了礼后便离开。 桑眠掏出何祁画的青云阁地图,凝神看了片刻,想起父亲身边齐管事说的话。 当初容家来找父亲商议醉仙居开进京城一事,父亲其实已有七分合作意愿,因而才会被请到青云阁商议。 青云阁的封闭厢房内熏香浓重,金丝银线绣成的奢华帷幕后面,舞姬们衣着暴露,双眼迷离。 有四个年仅八岁的孩童,两男两女在桌案前服侍。 而父亲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人将手从男孩儿敞开的衣领伸进去,像只狡猾阴毒的蛇,一路向下。 他大惊失色,被上京这些权贵嘴脸恶心到,再不愿与容家有半分纠缠。 “老爷还曾想到去报官,可是他们官商勾结,早沆瀣一气,根本无用。” “咚咚咚咚。” 忽然响起急促叩击声,哑叔撩开帘子,脸色有些急。 桑眠收起地图揣进怀里,从撩开的帘子往外看去,墙根处不知何时有团蜷缩人影,鲜血从他身下流出蜿蜒,明显受伤严重。 哑叔急出一头汗,咿咿呀呀比划着。 “你守在此处,我去看。”桑眠捺住要下去的哑叔,她顶着李闻昭的身子,要比哑叔强健许多。 桑眠目光谨慎,前后观察片刻,渐渐向那团人影靠近。 血腥气味浓重。 那人穿着深灰色长衫,紧紧捂着腹部,似是伤在那处。 “阁下……“话没说完,那人忽然起身,手执短刃飞速横划,带着凛冽杀意,却在看见桑眠的刹那急促喘息一声,愣是歪着身子收力,给自己左臂又添一伤。 …… 卫蔺? 桑眠被他这一刀吓得后退半步,顾不得奇怪他为何在这里身受重伤,忙与哑叔一起将人搬到马车上。 “去来迟。” 马蹄声落在石板路上,很快离开长安街。 他们走后才不久,几个明显身怀武功的人从墙上一跃而下,紧皱着眉四处搜寻。 “这里!” 血迹尚还温热。 顺着血迹却不见人影。 有个眉骨横亘刀疤的男子粗声粗气骂了句:“这都能叫他跑了。” 另一人紧皱着眉,望着熙熙攘攘的长安街,毫无头绪。 “罢了,横竖也没说要取他的命,只是给点颜色让他知难而退罢了。” 刀疤男狠狠碎了一口:“老子就是不服气,他伤了咱十多个弟兄!” “若是不厉害,容家也不会出万两黄金要我们倾巢而出了。” “走吧,回去交差。” 第42章 抄经书 “哑叔,你去同冬赋说下,让她清人,然后换辆车去把章大哥接过来。”桑眠吩咐道。 虽然来迟笼共没没几个下人婆子,但卫蔺身份特殊,越少人知道越好。 哑叔忙去照做。 “你倒是挺小心……” 微弱声音响在耳侧,桑眠颇有点无语。 因怕惹人注目,她出门的马车一般只勉强够两人同乘,卫蔺人高马大的塞进来,本一人富裕的空间霎时逼仄起来。 起初桑眠把他放到对面,可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意识涣散,卫蔺自己根本坐不住,软得像揽月湖旁柳枝似的,一个劲儿往下倾。 念在这人方才宁愿伤了自己也不把匕首挥向他,桑眠坐过去,拿身子撑住了卫蔺。 只是…… 身负重伤趴在情敌肩头,对卫蔺来说,有点丢份儿。 他咬牙往右挪了半寸,强忍着不让闷哼溢出。 桑眠注意到他整个身子都因疼痛而颤抖,皱眉道:“别动了。” “太子殿下可有信得过的人?” 卫蔺挤不出半个字。 他鼻梁挂着豆大汗珠,浓黑又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因压抑痛楚而微微扬起脖子,血与汗在他脸上,竟显得有些凄美,甚至把刚毅硬朗的面庞都调的柔和几分,丝毫没有初见时的凶相。 再开口时声音低的只剩气音。 他问:“看够了吗?” 桑眠一愣,这才发觉自己盯着卫蔺看入了神,不好意思的移开眼,她点头道:“看够了,殿下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不过应当是没有。” 桑眠自顾自道。 他出征漠北三年,才回京不久,想来是还未来得及培植自身势力。 “你那个小侍卫呢?可要通知他?” 卫蔺摇头。 三暮正代替自己在东宫禁足。 眼下竟是只能依靠李闻昭。 “侯爷,安排好了。” 桑眠点头,下了车与哑叔一起把卫蔺安置到床上。 “你且忍些,找了大夫很快就到。” 冬赋捏着桑眠衣袖往外走了几步,低声道:“瞧他伤得很重,章大哥行吗?” “可以的,我瞧过他伤势,是刀伤,但应该淬了毒。” 不然已卫蔺征战沙场多年的体格,不该会痛苦至此。 果然章三在验过之后肯定了桑眠的猜测,“用了川乌,毒性很强,不仅加剧痛苦还会使人全身发麻昏迷,这位公子能撑到我来时才晕厥,已经很是不易了。” 他利落的打开药箱。 “冬赋,去烧至少两盆热水来。” “好。” 桑眠见卫蔺紧闭双眸,了无生气似的,问道:“你有把握吗?” “姑娘放心,问题不大,喂过解毒丸再将伤口处理好即可,不出一个时辰应该就能醒来。” “哦对了。”他笑道,“这解毒丸是我刚学会不久的,若是这公子服下没有副作用且顺利解毒的话,回头给姑娘带上几颗以防万一。” …… 桑眠觉得还是不要告诉章三,他是当朝太子殿下了。 榻上的卫蔺手指微动,眉心皱起,嘴唇忽然嚅动两下又没了意识。 章三从药箱里拿出干净的麻布放在一旁备用,接着小心将他衣物解开,又把亵裤往下褪了些一指宽的长度,那狰狞伤口才完全露出来。 他想到什么,扭头看桑眠。 “姑娘……可要回避一下?” 桑眠瞟了眼卫蔺线条刚硬分明的下腹,轻咳一声,出去守着了。 院子里有座圆亭,她杵着下巴在石桌上,盘算接下来的计划。 离春日宴还有三日。 过后她再与李闻昭换回身子,专心报仇。 醉仙居真相已被她拼凑出个大概,只是没有关键性的证据能一击压倒容家…… 对了,许久没和芸娘通信,不知她与桑蓝可还好。 困意袭来,她脑袋点了两下,慢慢眸子便阖上了。 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就看见卫蔺坐在对面。 他已换过衣服,此刻没有之前那般狼狈,手里拿着先前留在这里的扇子,狭长眸子里又全是疏冷。 章三这两年果然是学了些本事的,桑眠暗道。 “今日多谢了,若是以后有机会,定当还侯爷这个人情。” “还人情倒不必,上回殿下也曾在街上帮过我。” “不过在下还是有两个不情之请。”她道。 “一是希望殿下莫要同旁人说起这处地方。” “二是想问殿下,如何与我家大娘子相识的。” 卫蔺嗓音还有几分沙哑,他淡淡道:“相识算不上。” 不知为何,桑眠从他语气里听出几分不甘落寞。 “从前对侯爷多有得罪,可能让您误会我与府上大娘子有什么。” 余晖脉脉,给小院儿笼上一层薄纱。 卫蔺半敛了眸子看向在“李闻昭”身上的玉佩,眸底灰色黯然,像香炉峰那晚夜色,浓的化不开。 那时小姑娘在他背上,抽抽嗒嗒诉说着自己对另一个男人的情窦初开。 “李闻昭……你……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我把我娘留给我的玉佩给你……” “我轻易不给旁人的,你答应我,我也可以去写漂亮的簪花小楷。” “好不好,好不好嘛…” 她轻轻扭着身子,撒娇的温言软语听得他整颗心都化了。 他想争一争的。 可是自己不日便要启程随军去漠北。 能给她安定生活的,是被她爱慕着的李闻昭,而不是自己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后来大战告捷,他以为李闻昭寻回身世真相后对她不好。 卫蔺急匆匆跑死了三匹马回京,恨不能立刻将她从负心人身边抢走,甚至心中极可耻的隐隐兴奋,因为觉得自己终于有了机会。 可是…… 他身上挂着她最宝贝的玉佩,且这李闻昭并不像传闻中那般不堪。 反而是自己贸然举动,会给她带来不可预知的麻烦。 卫蔺用力攥紧了手,小臂上伤口裂开,疼痛终于使他清醒。 他压下心底起伏,缓缓开口道:“我与你家大娘子并不相识。” “只不过是我本人,憎恶男人三妻四妾的行径罢了。” 桑眠轻轻挑起眉梢:“只是这样?” 卫蔺点头,“对。“ “今日多谢,时候不早了,告辞。” 不等桑眠再说什么,他已飞身从墙上离开,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来迟。 第43章 有隐疾吧 三暮见到卫蔺回来后,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今日昭仪娘娘身边的张嬷嬷过来,吓死小的了,险些就要被发现。” “张嬷嬷来作什么?” “奉昭仪娘娘之命给您送春日宴穿的衣裳。” 卫蔺瞥了眼挂在衣桁上头的月白镶银滚边花莲底纹锦衣,沉默地走到梨木背椅上坐下。 三暮嗅到苦涩药味,面色紧张,忙走近了看:“您受伤了?” “无碍,你先下去。” “今晚莫要人再进来了。” 他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透着股浓浓的疲倦。 迟疑片刻,三暮还是退出去将门掩上,自己在门口守着。 腰腹伤口隐隐作痛,卫蔺不由自主的摸上左臂被包扎的地方。 今日他被人追杀,难敌众手遭了暗算,险些把李闻昭当成追兵,若是那一刀自己没反应过来,怕是他要血溅当场。 李闻昭真受了伤的话,不知她会怎么难过伤心。 卫蔺慢慢闭上眼睛。 若是当年没有去漠北,若是那夜没有沉默,而是告诉她自己是谁…… “后悔吗?卫蔺。” 他喃喃。 风从支起的窗子里溜进来,将烛火吹得摇晃。 他缓缓睁开沉寂的眸子。 不后悔。 他一去三年,拿下漠北三城,近五十年边陲都不会再起战乱。 而她能嫁与自己所爱之人,何尝不是圆满。 瞧着那日李闻昭着急忙慌替她寻找嫁衣,应当是对她极为珍重。 只是不知为何要娶平妻…… 能又跟她在同一座城,偶尔听见她安好顺遂的消息,比远在苦寒漠北时一寸相思万千绪的孤寂要好上许多。 等春日宴见她无虞,便也能心里这份长达四年的感情深埋进将逝去的沉冬,再不宣之于口。 卫蔺敛起莫名颓丧情绪,站起身子解开玉带,忽然从怀里掉出一张信封。 “姑娘为何要誊抄一份给那人啊?” 冬赋捧着碗,不解问道。 桑眠夹一块醋肉,唇齿留香,含糊道:“感觉他需要,顺手的事儿。” 一连几日卫蔺都没有上朝,她不经意间得知原是被他母妃禁了足。 挺聪明的。 卫蔺应该是发现了青云阁有问题,所以在暗自调查,今日受伤恐怕也与容家脱不了干系。 但说到底引他去查客栈的,是自己那封奏札,况且自己也利用卫蔺封查城南街散魂膏暗点,于情于理该帮他一下。 青云阁桑眠没怎么进去过,但表面上看与其他客栈并无异样,所以她猜测,这客栈底下暗藏玄机。 因此在碰见何祁兄妹二人之后她立刻就想到了借助他们二人来拿到一份青云阁详细地图。 何祁除了地图之外,还详细写了几个他觉得有疑点的地方,比如二楼最东厢房,常有小厮在门口看管。 这些桑眠都一并誊抄给了卫蔺。 而此刻在东宫的卫蔺。 已经原地定住半刻钟了。 “主子可要用晚膳?” 三暮听见里面迟迟没有动静,轻声在门口问道,将半个身子贴过去,妄图能听出点什么动静。 房门忽然从里被打开。 卫蔺像被上了发条,愣头青一样走出来。 他捏着两张信纸绕着庭院走了两三圈,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唇边笑意也愈来愈盛,逐渐跟弯成跟天上月亮一般的弧度,甚至发出傻呵呵的乐声。 “主子……你别这样……我害怕……” 三暮瑟瑟发抖。 主子是不是今日出门撞了邪祟啊。 卫蔺头有些晕了。 不知是因为转圈转得,还是伤口痛得,又或者是被信上熟悉字迹影响得。 总之他有些晕。 “三暮,本宫有一个猜测。” 三暮垮着脸,十分忧虑。 “您有什么猜测?” 卫蔺但笑不语,一扫方才颓废,他大步回房,意气昂扬,让三暮想起主子头一回上战场的模样。 “这衣服太素,春日宴穿不好。” 三暮听见他吩咐,忙跟着进去,旋即就看见太子殿下绕着那月白锦袍看了又看,像是在挑什么趁手的兵器。 卫蔺思忖道:“我记得有一件墨绿色的袍子,那一件不惹眼但很显气魄,又显得本宫身材绝佳,你去把那件翻出来。” 三暮:…… “有没有可能,您说的那件墨绿色衣裳,已经是三年前的了,怕是早不在了。” “您回朝那日,昭仪娘娘不是命绣娘做了件大红绣金蟒袍,不如选那件。” “不好不好,蟒袍太凶,倒衬得我粗鲁。是不是还有个绣竹纹样的,那件你找出来。” “是。”三暮立刻去办,才迈出去几步又被叫停。 卫蔺神色凝重。 “不行,她尚在孝期,我不能穿的很鲜亮,就这件月白色的吧,别找了。” “……是。” 三暮又折返回来。 他想问问主子为何突然这么激动,但看主子拿着衣裳不断在身上比划,实在违和,就愣是一个字不敢问了。 - 翌日又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揽月湖旁的柳树早已萌生绿意,嫩叶垂着雨滴,干净透亮。 李闻昭撑着伞与文敬侯夫人和张夫人以及王氏在侯府里闲逛。 “这处春色可真是好看。”张夫人赞不绝口。 “怪不得大娘子的院落要放在这儿。” “哪里哪里,要论上京赏春好去处,哪里比得上您郊外那片桃林。” 李闻昭打着哈哈,实际百无聊赖。 天晓得这几个妇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话可说,从用过午膳一直到现在,一直在东一句西一句的拉扯,偏偏他身为“大娘子”,只能与王氏一起陪客。 好容易捱到这两位夫人离开,他如释重负,侧头跟莲心嘱咐,让她去准备好食材,晚上他要亲自下厨给桑眠煮一碗粥。 李闻昭煮粥的手艺是跟桑叔学的,桑眠一定喜欢。 他抿唇,这两日都没怎么看见她,不知她在忙什么…… 正想着,一众人已到侯府门口,丫鬟小心撑着伞,搀扶二位夫人上车。 李闻昭正欲转身,忽然隔着薄薄雨幕好似看见了一张熟悉面庞。 回头见母亲已离开,此刻无人注意到他,于是借口去对面屋檐下买个络子,往前走了几步。 他压低声音,唤了句: “芸娘?” 第44章 故意 李闻昭被桑家收养之时,芸娘就已经是桑正远继室了,因此他对芸娘很是熟悉。 都说继母难为,可芸娘对桑眠甚至对李闻昭都远比对对自己亲儿子桑蓝要上心的多。 想起自己偷偷把她寄给桑眠的信截下,李闻昭有些心虚,他稍微将伞面往下压了压。 雨势渐急,噼里啪啦砸得人有些烦躁。 芸娘却是面露喜色,她一把拉过李闻昭到巷尾。 “阿眠,总算蹲到你出来了!” 李闻昭一噎,不知该不该跟她说自己与桑眠换身的事情。 紧接着芸娘神色认真,悄声道:“长话短说,我找到容家当年指使人纵火醉仙居的证据了。” 轰隆一声雷。 李闻昭的伞险些没拿住,他紧紧捏着伞柄,“什么?” “傻孩子,我说我找到证据了!我们可以给你父亲报仇了。” 巷口有孩童蹦跳着踩水,嘻嘻哈哈经过。 芸娘很是谨慎的停住话语,皱眉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这次是自己来的,谁也没告诉,就怕出岔子,你……” 李闻昭吞了口口水,不知在怕什么,甚至嗓音有些发颤:“我来安排,我知道有一处院子,比较隐蔽。” “不用,我已在城南街住下有一段日子了,一直在等着机会与你见面。” 他闻言更慌。 若是放任芸娘在上京,很可能会跟桑眠碰上。 不行,桑眠拿到证据,她一定会会拼了命也要把容家干倒。 若是成功,那自己娶仇人之女做平妻的事情传出去,怕是要被言官谏死。 而若是不成功,那容家对自己肯定有所芥蒂,在官场上使绊子耍阴招也未可知。 怎么想路都是不通的。 所以,一定不能让芸娘与桑眠见到。 他下定决心,立刻跟芸娘道:“城南街太乱,我有一处宅子就在不远处,站在带你过去,这样更加方便些。” 芸娘摇头:“我自己便罢了,可以直接同你过去,可证人还在城南街。” “那就一起接过来!” 李闻昭急切道,他察觉自己反应过激,忙整理了情绪道:“抱歉芸娘,我只是害怕了,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没事。”芸娘知晓桑眠等这一天等了许久,她伸手,轻柔的在她发顶摸了一摸。 “许久不见,你瘦了好多。” “闻昭对你不好吗?” 她叹气,“我来上京也听说他要娶容家女儿为平妻的事情。” “要我说等这事了结,你就把他如何藏起书信,薄情忘恩,在明知道容家与养育自己的桑家有仇怨,还非要攀附权贵娶那姑娘做平妻的事情写成书订成册,叫满上京都瞧瞧探花郎的真面目。” 李闻昭脑袋里嗡的一声。 桑眠知晓那封书信? 她早就知道容家跟当年醉仙居大火有关? 惊愕与慌乱让李闻昭没有闲心同芸娘扯家常,他眼神飘忽,敷衍回了几句,翻出荷包里见还有几两银子,便让她在此处等候,自己先去雇马车。 芸娘立在原地,莫名觉得阿眠有些奇怪,于是在她回来时,不经意问了句:“桑蓝快要娶亲了,他说很是想你。” “蓝儿病好了?”李闻昭讶异,又问:“他才不过十岁,哪里是能娶亲的年纪。” 听她这么说,芸娘这才放下心。 同时李闻昭也意识到自己被怀疑,她轻咳两声,尽量扮做桑眠性子,同芸娘一起去城南街将证人接到自己宅子里。 宅子附近空旷安静,不大,但里头该有的都有。 “这里东西不缺,只是没有下人。” 看到二人进去,李闻昭轻轻将门关上,他把路上顺手买的一些吃食放到一旁。 “容家势大,我怕会出什么乱子,你们就呆在此处将就两天,等结束了我再将你们接出来。” 他说完,看向一旁小孩儿。 这个“证人”看着年纪不过十岁上下,穿着的衣衫被洗得发白,两只手不断揉搓着下摆,很是局促,但不难看出杏眼翘鼻,是个美人坯子。 李闻昭把糕点拿出来,让女孩儿去偏厅里先休息片刻。 芸娘看那女孩儿乖巧模样,忍不住叹息一声。 李闻昭问:“这证人是?” “她叫兰草,是当年大火幸存者。” “竟还有幸存者?” 不是说全都葬身火海吗? 李闻昭不动声色,“可是空口无凭,证词未必能定容家的罪,说不定会被他们反咬一口你污蔑。” “兰草是从青云阁里出来的,她对那里最是熟悉,只要把青云阁底下藏着的腌臜事指出来,足以让她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青云阁是上京除千金楼以外最有名的客栈酒楼,李闻昭知晓这是容家产业,他想问“腌臜事”是何事,又担心露馅,便忍住没有开口。 “可还有别的证据,一并告知我,我好心里有数。” 芸娘顿了会儿,摇头。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桑眠有些奇怪,心里不由得警醒,站起身子想要去护兰草。 李闻昭眼底闪过愧意,“对不住了。” 他快速出去将门都锁上,屋里反应过来的二人想要去跳窗,可这处宅子久无人住,怕风吹落灰,窗子全部都是钉死的。 芸娘慌了,忙用力拍门:“阿眠!这是怎么回事!” “不,你不是阿眠,你是谁!” 李闻昭撑起伞,“芸娘,先委屈您几天。” 他将芸娘与兰草的呼声抛在雨中,很快回了侯府。 王氏与李姝在琢磨春日宴要穿的衣裳钗环,因而并没有在意她出去又回来的行径。 “大娘子,料都给您备好了,侯爷想来是要回来,您不开始去小厨房准备吗?” 李闻昭摆摆手,“今日不弄了,你退下。” 莲心看她神色有异,嘴唇也在发白,出声问道:“大娘子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 吱呀一声,门被关上。 “等等!” 李闻昭又叫住她。 莲心是桑眠的人,自己若是举动异常,怕她会去桑眠跟前儿说,思来想去,他换过潮湿外袍同莲心道: “方才出去想买个络子,淋了雨,肠胃便有些不爽利,现下好了,走吧,去小厨房。” 第45章 家中来客 月上柳梢。 李闻昭提着食盒来到兰亭苑。 “侯爷吩咐过无事的话不许大娘子进去。” “我亲手做了粥和小菜。”他笑道,熟稔地给两人各塞了几两碎银,“麻烦去跟侯爷通传,就说我有要紧的事。” 婆子掂了掂,神色倨傲的审视他片刻。 李闻昭摁下心中火气。 他现在早已习惯侯府下人对他这般不敬的态度。 不习惯又能怎样。 他只空挂了大娘子名头,没有管家权。 若是去责罚她们态度不敬,多半会又让母亲数落他苛待下人。 想到母亲那刻薄神情,李闻昭蹙了蹙眉。 不多时婆子回来,隔老远就摇头,意思是侯爷不见,李闻昭忙从怀里掏出一张旧信封。 “将这个交给侯爷,他……” “不是,这大晚上的,您死缠烂打什么啊。”婆子一脸不耐。 “又想怎么勾搭侯爷?不知道侯爷即将要娶表姑娘为妻吗?” 李闻昭涨红了脸纠正。 “是平妻。” “得了吧,别自欺欺人了,表姑娘是正经人家嫡出千金,说是平妻,谁不知道往后后宅是人表姑娘说了算。” 他被刺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院门口的灯盏照亮他眼底困窘,也照亮了婆子发间碧绿通透的簪。 簪上刻着的飞燕好似也在嘲讽他。 李闻昭握紧拳头,想也不想的就把那簪子拔下来,气恼得恨不能将这婆子头发都给绞了。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奴才头上?” “你也配!” “偷盗主子首饰,我马上就告诉侯爷让他给你发卖出去!” 婆子脸上不见心虚,反而气势汹汹夺过去,李闻昭力气小,又要看顾手中食盒,很快就被搡出兰亭苑外好几步。 “今日就算天王老子来,这簪子也是侯爷亲自赐给老奴的,哪轮得到你在这空口白牙污蔑人!” 李闻昭不信。 那是他亲手雕刻送给桑眠的,她怎么会转头给一个婆子…… “不可能,绝不可能,一定是你偷的……” “嘴巴放干净点!” 那婆子自然不喜欢被人一口一个小偷的叫,黑着脸就要把院门落上。 李闻昭用力抵在门口。 他今天是一定要见桑眠的。 将身上所有碎银掏出来,李闻昭垂着头低三下四拜托婆子将簪子卖给他,顺便再将信传到桑眠手上。 簪子可比不上银子,银子是硬通货。 那婆子吊着眼角,眸色贪婪,哼了声一把将钱都揣进怀里,拿着信转身离开。 李闻昭捡起被抛在他脚边的簪子,小心翼翼擦拭干净。 “行了进来吧。” 他点头,提着食盒进了主屋,桑眠似是刚沐浴完,发尾还带着湿意。 “什么意思。” 她两根手指夹着那封信问道。 桑眠不明白李闻昭为何突然把这封被他藏起来的书信拿出来。 李闻昭闷不做声,把自己做了近一个时辰的粥与小菜摆出来,又去拿了帕子凑近桑眠,柔声道: “怎么不擦干,你这样容易染风寒。” 她皱眉,偏头躲开他的碰触。 “有话直说。” “这封信什么意思。” 李闻昭掩下失落,又顾左右而言他道:“那个……我来的时候看到门口婆子窃了你的发簪,于是就花银子——” “那是我赏给她的。”桑眠打断他。 如同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被扯掉,李闻昭觉得自己赤裸裸暴露在她冷漠眼皮底下。 手里尖锐簪头险些刺破肌肤。 他问:“你不喜欢这簪子样式是吗?我可以再给你雕刻个新的。” “你若是来这里只想说废话,门在后面,慢走不送。” 桑眠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 李闻昭这才回她问题:“我去书房查阅可有换身的相关法子,发现了这封信,很明显被人翻阅过,除了你我想不到其他人。” 她不加掩饰的点头:“对,我看过写封信。” “所以你早就知道容家迫害桑家的事了?” “是。” 明明桑眠语气很轻,可是李闻昭却无端觉得像一块巨石压在心上,他身子一抖,跌坐在椅子上。 “你既然知道,那你为什么……”他喉咙发紧,连同说出来的话也酸涩无比。 “为什么不跟我说。” 桑眠觉得好笑:“这信是你亲手拦下来的,我跟你说什么,说我已经发现你趋炎附势忘恩负义——” “我没有!”李闻昭低吼着反驳。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我拦下书信绝不是因为我怕容家,而是为你着想!” 他手攥成拳头,仿佛自己蒙受莫大冤屈。 “桑叔离开前,他要我照顾好你,他希望你以后能喜乐无忧,而不是被仇恨蒙蔽双眼!” “那抛开容家,你有照顾好我么?”桑眠看他。 “我加官进爵,做了侯爷,第一件事就是把你从南洲接到上京来,我这难道不是对你好吗?” “嗤。”她轻笑。 “你纵容你的妹妹母亲对我言语折辱,无视我让你查证雪儿死因真相的请求,甚至为了你的官声名利,让我在一众下人面前受杖责刑法,你这是对我好?” 她淡淡反问一句,又眯起眸子似笑非笑道:“李闻昭,我们换身这近两个月以来,你扪心自问,你觉得这大娘子你做的舒心吗?” 李闻昭抿紧了唇。 他耸起的肩膀没了力,缓缓耷拉下来。 “有些时候,我真的是身不由己。” “突然找回身世真相,我也很心慌,我怕我做不好,怕母亲妹妹不喜欢我,可夫妻同心,你最是应该站在我这边啊。” “你应该是帮着我去讨好她们的啊。” “你从小就有主见,你想法那么多,惹得妹妹母亲都都不喜欢你,我没有办法,只能暂且先冷落你,可我从来没想过要与你和离。” 李闻昭紧紧皱着眉,又道:“当然我现在知道了,母亲跟小妹还有容姑娘都有过分之处,你放心,等换回身子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届时你孝期也快要结束了,我们一起生个孩子,有了长子,你便就能不受别人白眼。” 桑眠嘴角挑起讥嘲的笑。 “你别恶心我。” 他脸色一白。 “我是真心的,我想跟你有个孩子。” 有孩子她就能专心相夫教子,将那些糟污烂事抛到脑后,再也不会提什么报仇什么和离了。 丝丝缕缕的烟雾从香炉里飘出,交缠缭绕。 李闻昭咬着唇扑进桑眠怀里。 第46章 原来真是个妾 桑眠骇然大惊,像躲避什么晦气东西似的闪身躲开。 “发什么颠!你还有没有廉耻之心?” 李闻昭扑了个空,又羞又恼,却不由得想起那日大雪,他误会桑眠给茶里下药,那时自己也是这样愤怒指责她的。 没想到竟是都一一还了回来。 他苦笑,撑起身子。 “阿眠,过去的我已经知错,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只要你放下跟容家的仇恨,我一定对你好,再不让侯府里任何人欺辱你。” “不能。”桑眠答的干脆。 “我说过的,春日宴后我们换身然后和离,这番想法不会变。” “你既然知道我早就看过芸娘的信,那你应该也知道以我的性子,应当早就有和离之心了。” 李闻昭撑着小几稳住身形。 “可是你指了莲心伺候我,妹妹母亲污蔑我的时候你也帮我找证据,我们青梅竹马相识多年,你不会如此狠心的。”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桑眠冷冷道: “我那是为了我自己,你蠢得无可救药白白往人下的套里钻,我不想管,但这是我自己的身子,我不能白白看着自己被泼脏水。” “况且,你为何会觉得我还对你有半分情意?” 她抬眸,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父亲养育你十余年,把你当亲骨肉一般对待,可是你呢,你在他去世后中了探花一高兴,就开始花天酒地,穿红着绿——” “好,即便这些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你在知晓父亲被人害死后,丝毫没有报仇之意,甚至就在父亲牌位面前和仇人女儿颠鸾倒凤行苟且之事!” 李闻昭的脸陡然变得跟信纸一样白,他震惊不已。 “你怎么知道……” “我不是!我那日我喝多了,我也知道自己过分了,可我真不是有意的,是容枝荔,她蓄意勾引,我又饮了酒,一时糊涂……” “真的,我发誓就那一次,唯那一次!” 他语无伦次的解释。 桑眠一个字都不信,兀自接着自己方才话头继续道: “所以,你为何觉得我对着你这样一个背信弃义负心薄幸的男人,还能有所期盼和情意?” “我桑眠看上的男人,可以不是富贵天家,也可以没有俊朗容颜万贯家财,但绝对不可以品行卑劣为人不正。” 她面容沉静,眼底连厌恶也没有了,仿佛是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人。 “我庆幸自己及时看清了你道貌岸然的真面目,也收回当年在香炉峰上对你说的话。” 李闻昭嘴唇动了动。 她那夜说了什么,自己并不知道。 毕竟香炉峰上的人不是他。 “阿眠,和离真的不是小事,人言可畏,你会被唾沫星子淹死的。” “况且女子本当从一而终,守贞守节,这叫妇道。” “……去你娘个劳什子的妇道。”桑眠低声骂了句。 “实不相瞒,我已知晓换身之法,和离书也已写好,春日宴后我们回归原位,桥归桥,路归路。” “好……好……”李闻昭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沉下脸道:“你非要和离,我不拦你,我就在侯府里看着你还能再找个什么样的男人!” 他拂袖而去。 弯月如钩,门被撞得桄榔响。 李闻昭心里憋着一股子气走回柳风斋,又在揽月湖畔站了许久。 他觉得自己将芸娘暂时关到那宅子里的决定是正确的。 如果让阿眠知道她手里有容家纵火证据,她一定会更加义无反顾的和离。 现在还有机会…… 李闻昭踏着月色进了房间,他裁下一小张纸,寥寥写下几笔。 三日后的侯府春日宴,这纸到了容衡手中。 容衡瞥了一眼消失在拐角的月色裙摆,展开读完后,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世兄在笑什么?” 桑眠看过来时他已经将纸条收好。 修长手指捏着酒盅轻轻摇晃,容衡温润道:“笑这侯府气派,枝枝嫁进来有福了。” 自然气派的。 王氏一共从桑眠这里拿走了两万两银票,全都花在春日宴上。 不仅从里到外给府邸翻修,还花大价钱请了南曲班子,购置上等家具陈设,光是院子里头矗着的那座铜镀金珐琅嵌海棠大珊瑚盆景就看得人啧啧称奇。 “真是错落有致,极品啊极品。” 王氏正站在那座珊瑚前与各官家夫人谈笑风生,她今日穿着一件赤金撒花缎面裙,又套了湘妃色刺绣镶金鹤纹褙子,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也没有花多少银子,只是想着我们侯府许久没这般热闹过了,必不能糊弄诸姐妹不是,钱都是小事,能让大家看个乐,也就不枉我费尽心思准备了。” 太傅夫人拿扇子轻轻遮住嘴角嘲意,同她女儿魏烟柔道:“这老夫人一边说着没多少钱,一边又频频提起钱,啧。” 魏烟柔软软一笑:“娘,您就别挑刺了,再说您手里拿着这妙羽斋的扇子不是挺喜欢的?” 这倒是。 太傅夫人手腕轻转,对这扇子赞不绝口。 “你瞧这山,巍峨连绵,褶皱峰脊更是无一不真,还有这金色笔触,你瞧你瞧。” 她将扇子迎着日头,霎时间如同暖阳照在峰顶一般,整副扇面都灵动起来。 “不知这妙羽斋的画师是哪位名家大师,看能不能将你送到他名下学学。” “娘。”魏烟柔无奈。 那厢文敬侯夫人听见王氏说自己一手操办,忍不住问道:“你们家那大娘子呢,也不帮衬着点儿?” “嗐。”王氏心照不宣的摇摇头。 几个上了年纪的夫人都是做婆母的,几乎立刻就理解了她的难处。 “越是那小地方出来的儿媳啊,越是不知礼数。” “主要我那儿子,心软得很你们知道吧,总是惦记着桑家照顾他两年的恩情,所以我也不好怠慢这儿媳,左右我身子硬朗着呢,给自己找点事做也好。” 王氏挂着慈笑,抬手锤了锤肩膀。 “说到心软,李侍郎的确是个纯良爱民的,听说他见过贫寒学子上京赶考风餐露宿后,不畏权贵,亲自上书要整治春闱客栈涨价乱象。” 正说着,有小厮高喊着:“太子殿下到——” 众人忙噤声,撂下手里东西齐齐看过去。 李闻昭呼吸一窒,瞳孔紧缩,紧紧盯着那张脸。 怎么……会是他? 第47章 出气 日头太晃眼。 李闻昭不由得往前走了几步,于慌乱中看清那男人的模样。 男人比四年前更高大挺拔,穿着一身月白镶银滚边花莲底纹锦衣,青玉色绦带束腰,高贵俊致,气度迫人。 所以……那夜在香炉峰上救下桑眠的人,竟是当朝太子? 春风携卷凉意,李闻昭倏地绞紧手中绢帕。 没事的。 他顿了会儿,暗自安慰自己。 是太子又怎样,当年他把阿眠送回来什么也没说转身便离去,对自己身份本就只字未言…… “太子殿下果然如同传闻那般好看,神仪明秀,朗目疏眉,我瞧着比探花侍郎还要俊俏。” “嘘——议论太子,不要命啦。” “相貌再美也不是你的,听说昭仪娘娘早属意魏太傅家女儿,今日不过是走个过场。” 李闻昭垂头听一旁几个女子窃窃私语,心里松口气。 还好,不是冲着阿眠来的。 太子殿下莅临,侯爷自然是要作陪,桑眠守着礼节客套几句,无非就是说什么蓬荜生辉之类的恭维话。 卫蔺却慢着步子,极赏脸的,句句都做了回应。 桑眠有点子噎。 今日的卫蔺跟之前那个冷漠狠厉的男人判若两样,甚至眼底的冰碴子都好似尽数融为春水,在暖阳下粼粼荡漾。 她抬头撩起帷幔,趁着后面暂时无人,低声问道:“太子殿下的伤可好了?那日的解毒丸没有什么副作用吧?” 银丝莲纹随着步伐轻摆,卫蔺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心里窃喜,觉得阿眠在关心自己。 努力维持着太子举手投足间的从容,卫蔺沉声道:“多谢侯爷记挂,本宫无碍,解毒丸也并无副作用。” ……哦,那你老朝我眨眼做什么… 桑眠面上不显,心里暗暗嘀咕,还以为是因着解毒丸,他生出什么眼疾了。 将余光从卫蔺卷翘而长,黑又浓密的睫毛上移开,她差人上茶。 今日来的都是些世家子弟姑娘与夫人,他们大多是为了相看而来,此时都在庭院里作诗赏花,一时间厅内就只有他们二人。 “这是……云山绿影图?” 卫蔺视线落在隔扇门旁那悬着的字画上。 “怎的没有落款,不过本宫一观,觉得这像是陈凝大师的墨宝。” “太子殿下知道她?”桑眠讶异。 陈凝是她老师,最擅山水,用墨浓淡相宜,笔法细腻入微,画作在大乾曾一度风靡,只是在知晓她为女子之后,偏见立刻掩盖赞赏。 世人像是脑子被猪油蒙了,竟对这百年都难得一见的女画师极尽嘲讽。 男子们觉得女人作画,无非是闺阁玩闹消遣,难登大雅之堂。 而女子们竟也嗤笑陈凝痴心妄想,还自称大师,就是装模作样附庸风雅而已。 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在画师圈子里,都以取笑师父画作为乐。 如今多年过去,陈凝这个名字早被人忘却脑后了。 卫蔺言语里似有可惜:“本宫儿时曾有幸看过陈凝大师所画的《春江水暖》,细微知著,以小见大,很是精妙。” “可惜…” 可惜被人抨击低级,一把火给烧了。 桑眠盯着画上峰峦的起伏,轻声喃喃:“画可惜,人又何尝不可惜。” “这世道留给女子的路本就不多。”卫蔺叹道,他不动声色往后头看了一眼,接着挪近了些,近到桑眠可以闻见他身上清冽雪松香气,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卫蔺声音蛊惑:“阿眠,低头。” 她下意识垂首,很快觉得不对,心跳猛地停了一瞬,又在看到卫蔺掌心躺着的三颗珠子后,剧烈颤动。 这是……嫁衣上的的珠子。 “你娘亲绣的嫁衣,少的那三颗珠子,我帮你寻回来了。”卫蔺看她神色,终于将心底的猜测落实。 在桑眠开口否认前,他率先翻手把珍珠递到她手中,气声喑哑:“嘘,别怕。” “本宫的嘴可严得很。” 男人手指冰凉,浑圆的珠子从他掌心落下,桑眠紧紧攥住,指尖不可避免划过他凸起的小鱼际,像是挠在卫蔺心上,痒痒的。 下人托着茶盘进来,男人脚步一转,修长手指执起玉盏,轻啜一口,心情大好。 帷幔被撩开,莲心忽然进来,面色焦急:“侯爷不好了。” “大娘子和表姑娘起了争执,您去看看吧。” 桑眠这才反应过来外头有些嘈杂,她看了卫蔺一眼,对方神色如常,侧身让路:“侯爷,请。” 他将前面两个字咬的很重,眼底似有笑意。 桑眠无心管他,今日很重要,断不能出什么乱子。 从待客厅出来,下过几节汉白玉台阶,正对着珊瑚盆景,此刻围满了人。 “太子殿下来了,别闹了!” “成何体统!” 人群自动给桑眠和卫蔺让了一条路出来。 不少姑娘面上飞霞,团扇遮面,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看着太子。 本来在看戏的太傅夫人拿胳膊肘拐了自家闺女一下:“娘没骗你吧,太子生的的确好。” 魏烟柔唯恐叫人听了去,恨不能把她娘的嘴捂上。 “怕什么,昭仪娘娘早就属意你做太子妃,心照不宣的事儿。” “八字没一撇呢。”她捏了捏太傅夫人手心,潋滟含春的眸子落在卫蔺修长俊逸的身姿,耳根子红的比院子里珊瑚还要鲜艳。 桑眠看见李闻昭跟容枝荔两人盯着对方,乌眼鸡似的。 “怎么回事!” 瞧见她旁边是太子,李闻昭闪过慌乱,忙上前几步将二人隔开。 这才咬着唇,泪眼婆娑:“侯爷,你可要给我做主。” “容姑娘她一言不合就动手扇我…” 桑眠不太习惯看自己这副身子做出这般矫揉腔调,她往前走了几步,目光落在一块牌位上,心里便有了几分计较。 原来是容枝荔在众人面前指责“大娘子”不忠不孝,说她孝期打扮艳俗不说,还亲手摔碎父亲牌位,李闻昭矢口否认,二人便起了争执。 工部尚书夫人尴尬笑笑:“正好侯爷来了,托家父修复的牌位已做好,来赴宴就顺手给带来了。” 桑眠温和有礼,向夫人道谢。 容枝荔将乱了的发钗簪好,羞恼的瞪了李闻昭一眼,也上来撒娇道:“昭哥哥,你快说句话啊,当时你就在场的。” 众人皆看向她。 桑眠唇边笑意未减,用刚好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道: “是啊,我当时亲眼看到你与我家大娘子推搡,然后你失手摔碎了岳父的牌位。” 第48章 掉进奴才圈套 卫蔺露出了然笑意,他寻了处椅子坐下。 桑眠这话给侯府老夫人,容枝荔还有李闻昭都唬住了。 李闻昭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他立刻拔高了音调:“就是,你那日弄脏我衣裳,还说房里没有浅色钗裙,逼着我穿那件艳俗粉嫩的裙装,事后还污蔑我,我气不过跟你理论,可是你好坏的心肠,竟当着我面把父亲牌位摔了!” 众人一片哗然。 “你胡说八道什么,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容枝荔气急败坏,好在王氏一把将其拉住。 她苦口婆心道:“昭儿,娘知道你与大娘子青梅竹马,她家又对你有恩,所以你向来总是偏袒大娘子,可是枝枝也是你未来的妻,你不能太过厚此薄彼,会伤了人心啊。” 卫蔺半眯着眸子,忽然觉得自己从前认为桑眠在侯府过得顺遂是错的。 “就是啊。”文敬侯夫人站出来附和,说得有鼻子有眼。 “那日我与张夫人刚好也在,都看见侯府大娘子穿红着绿,珠头满翠的,哪里有守孝的样子。” “我说了那是——”李闻昭焦急要辩解。 王氏沉下脸:“是什么?你平常在侯府忤逆长辈也就算了,今日大宴我断不能让你造次,文敬侯夫人说话,有你什么插嘴的份儿。” “你若是不习惯人多,就回柳风斋休息吧,这里有我与昭儿即可。” “母亲此言差矣。”桑眠终于再次开口,伸长手臂拦住灰溜溜要离家的李闻昭。 她朝文敬侯夫人敬了一礼,唇角带着和煦笑意。 “插嘴倒也算不上吧,我们侯府又不是什么一言堂,难不被曲解冤枉了,就因为对方是长辈就要闭嘴不辩么?” 王氏脸都要青了。 这儿子是被灌了迷魂汤不成,怎么开口闭口都是要替那个赔钱货说话。 “方才容姑娘也说了,我当时就在场,听得清清楚楚是容姑娘故意让大娘子衣装错穿,还失手打坏牌位,大娘子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 “昭哥哥……”容枝荔不敢相信自己所听。 怎么回事,不过是回尚书府住了几日没见,昭哥哥怎么忽然就态度大变。 “啧,人还没嫁进侯府就开始耍心机了。”不知从哪里飘来这一句。 容枝荔脸唰得一下涨的通红。 卫蔺侧过头去瞧,他耳力极好,瞧见是太傅家夫人。 魏烟柔没料到太子忽然看过来,羞赧的垂了眸子,心中小鹿乱撞。 容衡不知何时出现,他拱手打着圆场。 “我家妹子从小是个娇贵的,哪里懂后宅弯弯绕绕,这其中定是有误会,大娘子自己穿着不妥,怎么能说是我家小妹蓄意陷害呢?” “毕竟这手脚在自己身上,小妹也是好心提供衣裳,穿与不穿,其实都在大娘子自己,不是么?” 不愧是能把容家生意做成上京第一的人。 容衡巧妙地避重就轻将牌位之事模糊过去了。 “就是,我瞧那日容姑娘借给大娘子的裙子,还是用妆花缎裁制的,华贵无比,焉不知是不是那从小地方来的大娘子没见过这等好衣裳,自己非要去穿,被长辈委婉提醒后恼羞成怒,反过来唱了出农夫与蛇的戏码呢?” 桑眠但笑不语,不再解释。 牌位本来就是李闻昭打碎的,她事先安排这一出目的并不是为他开脱什么,只是想热热场子,让“大娘子”身在话题中心,这样他之后再做什么,就不会有刻意之嫌。 可今日卫蔺在。 他看不下去桑眠被人这样欺负。 无论桑眠这副身子里面的人是谁。 他都无法坐视不理。 况且他瞧得清楚,方才谈及牌位被摔碎时,桑眠眼里有着愤怒与恨意。 “别的先不说,大乾律例疏议,明确有云。” 卫蔺眼神恣睢,声音低醇,整个人都散发着上位者气息,一开口就压迫感十足。 “逝者当敬,尊其灵位,蓄意毁坏牌位者依律要给其家眷磕头赔罪。” 他看向容枝荔:“敢问容姑娘可有照做?” 她被这冷厉一眼骇得腿软。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太子为何下这趟浑水。 大乾律例的确有这条,但是这就如同走路碰倒人需道歉一般,属品行道德之列,哪里能真上纲上线去深究,可是,偏偏他是太子,真要用这条律例治你,你也不能说什么。 “太子殿下言重了吧。”容衡眯起眸子看他,话里已有隐隐怒意。 武将就是蠢。 要做未来天子,自然要讨好拉拢容家这棵大树,他偏偏反其道而行,又是查客栈又是当中刁难的,当真没有一点脑子。 卫蔺好似知晓他心中所想似的,回以轻笑:“推己及人啊容公子,如果贵府长辈牌位被本宫失手摔毁,你想不想要本宫赔罪道歉呢?” 容衡自然也听出他话里挑衅意味。 这问题也并不好答,若是回答不想,那便是不孝;若是回答想,那既然贵为太子都可以纡尊降贵道歉,容府一个小小嫡女又为何能跳出律例之外呢? “这样吧,本宫也不是偏私之人。” 卫蔺继续道:“方才听闻这牌位是大娘子与容姑娘争执间不小心摔断的,那不如就一起磕个头赔个罪。” “就让——”他漫不经心扫视一圈,手里折扇往前一点,不偏不倚正对着桑眠。 “让侯爷来举着牌位受礼吧。” 桑眠有些恍惚,她觉得卫蔺好像是在替自己出头。 可是前几天在来迟,他分明说过与自己并不相识,又是在什么立场以什么理由帮她的呢…… “唉,各打五十大板已经是让步了,容姑娘跟大娘子就按照太子殿下说的做吧。” “是啊,毕竟毁长辈牌位这般蔑祖辱亲之举,实在有亏礼教。” 容枝荔咬牙,只得乖乖同李闻昭一起,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糗,她委屈万分,起来后就在王氏身旁哭哭啼啼。 丢掉的场子,王氏这个做姨母的自然要帮她找回来。 她轻咳一声道:“好了好了,方才叫大家看了笑话,不过既然说到死者,我突然想到我们侯府二爷曾被大娘子不小心害死,好似今日正是他冥诞呢。” 桑眠唇角勾起,来了。 就等着好婆母提这茬呢。 第49章 回娘家 “嘶,会不会簪发!” “弄疼我了!” 李姝偏头一拳打在旁边侍女小腹上,眉宇间是阴沉沉的不耐。 新来的侍女叫宝珠,她立刻曲起身子跪下,忙不迭道歉:“奴婢知错,还请姑娘宽恕。” “行了行了,快些收尾,磨磨蹭蹭耽误我见太子。” 日头明晃晃照出李姝脸上烦躁,她此刻还在蘅芜馆。 实际上春日宴要穿的衣裳钗环母亲早已给准备妥当,只是临到头来,又觉不好,少不得从头到尾重新打扮一番,于是便迟了。 宝珍拾起案上的红头攒珠累丝金凤点头步摇,动作小心插入发髻间,又将桃形点翠香秀香囊挂在她鹅黄烟笼腊梅白水裙上。 “姑娘,好了。” 李姝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鼻子忽然嗅了嗅。 她斜眼瞟着宝珍,问道:“这香囊……” “味道太淡了,再给我放些香料进去。” 捏紧的手心里沁出细汗,宝珍暗自松口气,乖顺道:“是。” 等李姝带着侍女姗姗来迟时,王氏刚说完二爷冥诞那句,众人正仰着脖子要听下文,忽然王氏眼睛一亮,忙不迭快走两步把女儿拉到人群中央。 文敬侯夫人笑道:“这是府上二姑娘吧,真是柳腰花态,出落得亭亭玉立。” “李姝见过各位夫人。” 不等夫人免礼,她已迫不及待莲步轻移到卫蔺跟前,微微颔首,双颊染上一抹绯红,似羞还怯,盈盈下拜:“见过太子殿下。” 文敬侯夫人蹙眉,心道这二姑娘是个没礼数的。 一股混杂交缠的浓郁气息直熏过来,犹如香料乱炖一锅,冲得卫蔺皱起眉头。 他不欲在众人面前给她难堪,只摆摆手示意免礼,心思又回到方才王氏所说的二爷之死,可李姝并未起身,反而是又伏低身子,恰到好处露出若隐若现的娇嫩起伏。 “姝儿方才衣裳污了,不得不回房更换,这才迟到,还望太子殿下莫怪。” 太傅夫人不乐意了。 她最是看不惯这狐媚伎俩,更何况这布料清凉的姑娘勾搭的人,还很有可能是她闺女未来夫婿,于是当下就把刚咬了一口的桃花酥放下,阴阳怪气道: “侯府二姑娘冒昧了吧,怎的话里话外好像是说太子殿下专门等你似的,也不照照镜子看你那二两重的轻骨头配不配。” 桑眠抬起茶盏遮住唇边笑意。 这夫人骂人倒是挺有意思。 李姝面红耳赤:“配不配得,太子殿下自然有数,轮得到夫人你越俎代庖?” “姝儿!”王氏低声呵道。 那夫人夫君是太子启蒙老师,母家又是曾立过赫赫战功,自己更是二品的诰命夫人,别说是李姝一个小辈,就是自己在太傅夫人跟前儿也是要矮上一头的。 “还不快道歉!” 李姝咬唇:“娘!” 她很是不服气,可看见王氏面色严肃,便也不得不低头给太傅夫人赔罪。 夫人没提防,将李姝朦胧半露的软脯瞧了个清楚,顿时拿帕子掩住唇,嫌恶讥讽了句也不怕冻着。 李姝今日所穿裹胸自然是千挑万选,就希望能入太子殿下的眼,可抬眸见卫蔺目光也没在自己身上,只能恨恨退下。 插曲方休,话题便回到了侯府二爷上。 张夫人紧紧皱着眉头:“他不是突发恶疾去的吗?” “是啊是啊,二爷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更有百步穿杨的好箭法,都以为是老侯爷后继有人,不想壮志未酬,英年早逝,可惜了。” 夫人们皆附和,毕竟李闻昭没被认回之前,侯府少爷唯有李穆尧一个,论起交情,在坐的少爷自然跟二爷更深。 “嗤,根本不是恶疾。”李姝斜眼看向角落里的“桑眠”,“是嫂嫂——” 她故意停顿片刻,才露出个恶劣的笑继续说。 “嫂嫂上梁不正,身边丫鬟也不安分,竟胆子极大的给二哥下药,还是那种又烈又猛的药,缠着我二哥销魂一夜然后就双双在床上咽了气。” 王氏扶额。 蠢啊! 她本身提这一嘴只是想让大家误以为二爷之死与桑眠有关,给枝枝找回方才的场子,可谁成想姝儿嘴快,竟把真正死因说出来了。 一个闺阁在室女哪能说这个龌龊事! 尴尬的扫过人群外侧的几位公子,王氏叹道:“我家这个女儿啊,从小就是个大大咧咧嫉恶如仇的性子,所以对害死自己二哥的人实在没什么好词,叫各位听笑话了。” 太傅夫人暗地翻个白眼,什么时候心直口快成了毫无修养粗言秽语的遮羞布了,真能混淆视听。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所以我们府上瞒得严,各位莫怪。” 堂堂平阳侯府二爷,这个死法的确为人不齿,大部分人都表示理解。 桑眠静静坐在一旁听着旁人唏嘘。 二爷李穆尧她是见过几次的,虽面色冷漠也不热络,可懂礼守节,从未给过她难堪,反而在自己小娘挤兑她时,帮着说过几句话。 茶盏里的水已没有温度,她低着眼,忽然觉得其实若论起袭爵,李闻昭比二爷差得远了。 “李姝,你慎言!” “被我猜中了,嫂嫂恼羞成怒了是吧?” 眼看又要吵起来,桑眠回神望去,并没有丝毫规劝念头。 周围你一言我一语的嘲讽早让李闻昭招架不住,他羞恼低吼着:“先说那丫鬟做的事情我不知情,就算我这个做主子的有错,你们当初不是已经当众打我三十板子了,还要怎样!” 三十板子? 魏烟柔与母亲换了个眼神,彼此都惊讶不已。 还是当中打得? 这跟要大娘子的命有何区别! 卫蔺脸色愈发深沉,所以从前桑眠在侯府里过得究竟是什么日子…… “让大娘子当众挨板子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就是啊,丫鬟自己心思不正,怎的能怪到大娘子身上。” 眼看大家眼里厌弃改为同情,王氏也坐不住了。 “要论起这板子,其实打得也不冤,毕竟那个做出丑事的丫鬟曾写过书信给二爷,上面道大娘子鼓励她将自己思慕二爷的感情说出来……” “王心月!你放屁!” 一道尖锐女声带着十足恨意破空而出。 第50章 换回来了? “怎么,看见我你很惊讶?” 柳姨娘冷眼看着王氏脸色由白转青,十分精彩。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看紧了莫要让她出来捣乱吗!”王氏压低声音质问身后嬷嬷。 “是看紧了,这姨娘平日里院门都不踏出一步的,谁知怎么就忽然出现……” 陈嬷嬷话没说完,柳姨娘已走近。 与王氏相比,她容颜还算姣好,颇得岁月偏爱,竟看不着一丝细纹褶皱,唯有发丝里的霜色昭示她曾经失去爱子的痛楚。 “别给我整这一套。”柳姨娘打断王氏虚情假意的客套。 “你方才说,我儿子是被大娘子陪嫁丫鬟害死的?” 王氏一愣,有些不解。 当年要责罚桑眠之时,她柳姨娘不是叫的最欢甚至恨不能亲手自己行刑来着,怎么这会儿义愤填膺的好似另有隐情,难不成她发现什么了? “是啊,妹妹也是在场审问过二爷房里丫鬟的,也算知情人了。” “我当然是知情人,大娘子的丫鬟害死我儿子,让他走得痛苦又不体面,甚至死不瞑目,我恨死大娘子,恨不能饮血啖肉,送她下十八层地狱!” 柳姨娘双目通红,几乎是嘶吼着说完,眼角泪光莹莹。 在座有孩子的夫人无一不被感染动情,却见下一瞬柳姨娘面色又归于沉静,讥讽道: “王心月,你一定是抱着这样的目的,指使下人害我儿子的吧?” 意想不到的反转令人猝不及防,院子里静默好一会儿。 桑眠仿佛置身事外,心不在焉看着众少爷姑娘夫人们的脸色变来变去。 李姝最先反应过来,她恶狠狠上前站在母亲身旁,怒瞪着柳姨娘:“胡咧咧什么,年纪大了脑子也坏了不成?怎么如同疯狗一般见人就咬?” “要说疯狗,谁有你疯啊二姑娘。”柳姨娘丝毫不惧。 “你亲手将大娘子养的猫儿丢进湖中溺死,还故意在大娘子受杖刑之后不许府医去医治,你就是想看大娘子死,她死了你们侯府就好光明正大侵占她的嫁妆填侯府积年累月下来的窟窿!” 大家一片哗然,小声议论起来。 “血口喷人!来人把她带下去!” “来啊!你来啊!你敢动我一根头发丝儿,我就撞死在那珊瑚上,血溅当场给这春日宴添点颜色!” 柳姨娘宛如疯子乱转,发丝凌乱间,她忽然看见卫蔺,蓦地掉了泪。 “我记得你,我记得你……” “尧儿头一回上战场,我送他时,你也在其中一匹马上。” “你可还记得他,他那次立了小小军功,被封为昭武校尉,回来时踌躇满志说他未来还会升将军,退蛮夷,定边陲……” “殿下小心。”有人担心他被伤着,出声提醒道。 卫蔺并不在意。 就在大家都理所应当的认为太子殿下不会理会这疯婆子的喃喃自语时—— “本宫记得,他箭法奇佳,不擅饮酒,回程时庆功宴上三杯下肚就昏睡过去了,还是本宫身边的侍卫将其送回府上的。” 卫蔺眸光柔和一瞬,又道: “李公子还曾在军中同将士们说起过姨娘绣的护膝极是保暖,本宫曾摸过一回,的确厚实,不知姨娘是怎么做的,可否回头也教给我们军需官。” 柳姨娘死寂的眸色里闪过一丝光。 她咧开嘴,弯唇笑道:“对,我绣工极好,尧儿的护膝都是我做的。” 不知哪里飞来一片叶子,飘飘悠悠掉进桑眠手中茶水碗里。 桑眠垂眸看着,轻咳一声。 柳姨娘抹了把泪,冲着卫蔺跪下:“请太子殿下做主,尧儿死的冤枉!” 王氏跟李姝都被她这大胆行径吓到了,还想要阻挠时,卫蔺冷冷看过来,显然是要管定此事了。 “他们都说是大娘子陪嫁丫鬟茹儿主动下毒,民妇信以为真,对大娘子满腔怨恨,可后来才知,原来凶手另有其人,当时是王心月利用茹儿去给我们二爷送茶水,那茶水里放了十足十的兽药,二人因此……” “等被人发现时,他们俩浑身僵硬赤裸,早已死去多时。” “王心月借口这不体面,连个像样的丧事都没有,还伪造书信嫁祸大娘子,侯爷又怕连累官声,不许报官,就亲自在府里打了大娘子三十大板,这件事下人们都知晓,随便一问就可知。” 李闻昭不可置信…… 这跟他所知道的真相大相径庭,这两年因为此事,他没少对桑眠恶语相向,到头来,竟是怨错了人,是母亲做的? 不可能,母亲没有理由这样做…… “你空口白牙污蔑人!大娘子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竟然在春日宴上故意陷害?” 柳姨娘斜着眼冷笑。 “说我得了好处,你这又何尝不是气极乱吠?” “想要证据是吧?”她啪啪拍了两下手。 从人群里走出来个嬷嬷,戴着麻布面巾,隔着几步远的位置与王氏对视。 王心月身子一抖,惊怒万分。 “老夫人可还记得她?” 桑眠望了一眼,适时提醒道:“母亲,这好似是从前一直跟在您身边的徐嬷嬷啊。” 李姝脸色苍白,哆哆嗦嗦道:“徐嬷嬷不是,不是暴毙了吗……” 是啊,按照王氏计划,徐嬷嬷早该在柴房被老鼠啃食得面目全非。 殊不知桑眠早救下她,将人藏进柳姨娘所在的院落里。 她曾是王氏身边最好的刀,如今反戈,自然更是极好的刃。 徐嬷嬷嗓子被老鼠啃食坏了大半,声音粗哑难听。 “老奴的确是老夫人身边伺候,曾帮助她做过许多事。” 王氏怕了,她努力挤出个惊喜的笑:“徐嬷嬷,太好了,原来你还活着。” “怎么,您希望我死了?” “对,您当然希望老奴已死,死了就不会在这揭露您过往罪行。” 文敬侯夫人与张夫人早已远离了王氏,此刻忍不住问道:“所以,二爷的死,真是另有隐情吗?” 徐嬷嬷道:“什么隐情不隐情的,就是老夫人怕二爷会阻碍侯爷袭爵,又担心二爷风头太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下药害死再嫁祸给大娘子,一举两得。” 桑眠知晓该自己登场了。 她放下茶盏,大失所望的模样,直直看向王氏: “母亲——” “您怎么能对大娘子这样呢?” “我们全府都靠她嫁妆过活,连春日宴花的都是她库房里的银票,足足几万两,您怎么能以怨报德?” 第51章 侯爷晚上来这儿 太傅夫人眼睛都大了一圈:“这春日宴可比往年有意思多了。” 方才进来看这侯府又是朱门白玉阶,又是名品珊瑚景的,还当是真有财,想不到原是沾了儿媳的光,搁这打肿脸充胖子呢! “昭儿你开什么玩笑话……” 王氏脸色大变,过来拿手不停朝“儿子”使眼色,“怎么能在这种场合胡说八道,席面未开,你倒是先醉了。” “陈嬷嬷快来,带侯爷下去吃碗醒酒汤。” “母亲这才是开玩笑呢。” 桑眠不再装什么母慈子孝。 她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您也说席面未开,我喝的哪门子酒呢?” “从入府以来,上至主子衣食住行,下至奴仆月钱份例,哪项开支花的不是大娘子的钱,你没有感激之情也就算了,怎么还恶意诬陷,离间我跟大娘子的情分呢?” 王氏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些话是从“李闻昭”嘴里说出来,面对他冷声质问,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而真正的李闻昭此刻也全然明白。 桑眠这是恨极了侯府。 母亲不明白登高必跌重的道理,她被顺手可得的大批钱财蒙蔽双眼,更觉得自己早将儿媳掌控得服服帖帖,殊不知早掉进桑眠织就的蛛丝网中。 从牌位到二爷之死到现在挥霍儿媳嫁妆,环环相扣,她这是养锐蓄威,今日要一击必中。 “要不听大娘子说句呢?”张夫人问。 她此刻看过来的眼神里已没有先前的鄙夷蔑视。 李闻昭张了张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眶泛红,不声不响的站到桑眠一旁。 外人一看她去“侯爷”身旁,霎时明了。 “啧啧,为老不尊呢,我说怎么一向潦倒的平阳侯府今日派头快大过皇家,弄了半天是贪财好利,拿儿媳嫁妆来充面子,也不臊得慌。” “就是说啊,还毒害庶子,这这这——断不能轻饶的。” 王氏乱了阵脚,本该是大出风头的春日宴,怎么就忽然成千夫所指了? “老夫人,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呕哑粗嘎的声音响起,徐嬷嬷看她狼狈模样,心中畅快不已。 “你这背弃旧主的狗东西!”李姝大骂。 她焦急环顾四周:“大家断不可上当啊,我这嫂嫂最会拿腔拿调,天天搔首弄姿没个正经样子,说不定是她买通——。” 一柄折扇忽然飞出,携风带厉,啪得一下重重鞭在李姝右侧脸上,生生凿下她一颗大牙。 卫蔺右手食指在空中轻轻一点,折扇如同银蛇,迅速飞回手中。 他连半个眼神也没有看过去,问徐嬷嬷与柳姨娘可有证据。 徐嬷嬷道:“那丫鬟的信件是老奴所写,兽药也是老奴去买的,这是老夫人亲手所写的药物名称,各位都是拿了请帖而来,稍微比对字迹便可知分晓。” “是了,果真出自王氏之手啊。” “瞧这字迹与纸张磨损程度,应当不是近期所写,有一定可信度。” 王氏不曾想到这字条她居然还留着,那是不是意味着,她曾经让徐嬷嬷处理干净的尾巴,徐嬷嬷都留了一份证据? “阿兰,你是打我嫁进侯府就跟过来的,我们多年情份……” “是啊,我们主仆多年情份,我为你做了多少恶事,害过多少人?从三日就被害死的大小姐到二公子,我从未背叛过你。可是你呢,你为了灭口,不惜放毒鼠谋害!” 徐嬷嬷摘下面罩,文敬侯夫人离她最近,被吓得当场叫出声。 “天呐……” 嫁衣那晚桑眠辗转反侧,她恨极了徐嬷嬷所作所为,可是如果让她这么白白死了,那真是便宜了王氏。 所以她暗自找福伯从府里清风榭——也就是平阳侯府专门处置年纪大身染重疾或是刚刚去世不久下人的地方,寻了个与徐嬷嬷身量差不多的。 专门等到徐嬷嬷被啃咬半柱香后,才去替换救了人。 毕竟锦上添花无人记,雪中送炭才得心,徐嬷嬷自知罪孽深重,可面对王氏的阴狠手辣,心中自然萌生恨意,于是便有了今日指正。 她摸向自己被咬的面目全非的半张脸,凹凸粗糙的手感配上众人厌憎惊骇的目光。 徐嬷嬷阴森森笑了。 她看向王氏:“这才只是一件事而已,我还有更多证据,随便拿出一个都足以让你身陷囹圄甚至抄家,反正我已是个废人,临死前拉老夫人做垫背也算——” 声音戛然而止。 殷红洒在嫩白百合瓣上,春风轻拂,花颤血摇。 “姝儿——”王氏撕心裂肺喊出声。 有姑娘大声惊叫。 桑眠皱眉,她万万没想到李姝竟被激得当众杀了徐嬷嬷。 即便是自己让宝珍加的香料会诱发她毒瘾,可是算起时辰来应当还不到这一环节…… 李姝怎么会这么怕徐嬷嬷接着往下说…… 余光瞟见身侧李闻昭一直紧紧攥着帕子的手松开,仿佛如释重负一般,她心里不由得更加奇怪。 本以为李闻昭会至少替王氏说上一两句话,可他竟从头到尾保持沉默。 果真是寡情寡义之人,王氏别得不论,至少对她儿子是没话说的。 有什么奇怪猜想从眼前一闪而过,快得桑眠来不及抓住。 现场一片混乱,有些人当下便要离开。 桑眠忙出声使人维持下场面,戏没唱完,听曲儿的可不能走。 李姝与王氏都被当众捆了起来。 “诸位放心,母亲与小妹做下错事,在下做儿子与兄长的难辞其咎,自会秉公处理。” “大娘子所花的嫁妆银子,我们家老太太那都有计档,在和离之前的一月限期内必定还清。” 容枝荔眼睛一亮。 容衡瞥她一眼,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摆脱侯府这门姻亲。 不好办,毕竟是圣上亲口玉言许的平妻,断没有收回之理。 而树下的卫蔺又可耻的高兴了。 李闻昭着急,扯着桑眠衣袖低声道:“我今日都这般配合你了,你怎么还说要和离,况且侯府捉襟见肘,哪里能短时间内还清近十万两!“ 第52章 祖母相劝 “原来你知道侯府用了多少嫁妆?”桑眠讥讽一笑。 “唉,这侯爷是个明事理的,倒也不必和离,往后这王氏跟二姑娘肯定不中用了,大娘子若留下来,那后宅岂不是她说了算?” 魏烟柔轻轻蹙眉,并不认可母亲这番话。 “不和离,那原来的花出去的银子怎么要回来呢?况且也能从只言片语里听出,侯府全靠大娘子嫁妆支应,若是一直留在这儿,怕是只能被白白吸血。” 太傅夫人挑眉:“你虽看着柔弱,但能有这份觉悟,甚好甚好,以后嫁进太子府娘也放心些许了。” 魏烟柔无奈:“娘,您又乱讲。” 事情发展这个地步,来见礼宾客也没有什么诗词作赋的兴致来,都想着能赶快回府好给家里人讲讲今日所见所闻,只是无人带头,便都暂且停下,看柳姨娘对着王氏破口大骂。 春日宴顺当的出乎桑眠意料,以至于她后头安排的素琴娘都不必再上场,宝珍得了眼色后已去另作通知了。 她用更衣借口绕过假山石,顺着台阶到游廊,小步小步走着。 真奇怪,明明这一日等了许久,却并没有多少痛快感受。 雪儿死了,茹儿也走了,父亲牌位被摔坏,即便修复,那一道细微裂痕也永远存在。 察觉到身后有人,桑眠便在尽头往左一拐,静静等卫蔺上前。 “你怎得知道我会跟来?” 卫蔺站在光里,面庞被修饰的温润。 桑眠微微眯起眼睛,躲到屋檐阴影下。 “方才,多谢。” “嗯,你的确应该谢我。”卫蔺点头,狭长眸子微挑。 “只是太子殿下既然知晓我真实身份,还是希望能注意分寸。” 桑眠担忧李闻昭会拿他做文章,在和离之时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卫蔺看她对自己避之不及的模样,眼神黯下,转了话头:“你今日倒是,同从前一般大胆。” 她沉默,没有丝毫想去追问这男人口中所说的“从前”为哪般。 “你就不怕李闻昭揭穿你与他身子互换的事儿?”他问。 “他不会。”桑眠语气笃定。 李闻昭极其看重自己官途,自己今日所做所为其实是大义灭亲,占据情理,说不定圣上还会夸赞一番。 但如果他众目睽睽下主动挑明秘密,那真是自断后路。 卫蔺被晒的发顶有些烫,他往前走了一步,阴影将他轮廓削得锋锐而清隽。 薄唇轻抿,他语气沉了三分:“你真是对李闻昭了解颇深。” 才不是。 桑眠心里反驳,她若是了解,也不会到上京受这一遭罪了。 “人欲无穷,食髓知味,并不难猜。” “和离后有什么打算?”卫蔺问完便后悔了,觉得自己好似毛头小子似的鲁莽。 方才才听闻她在侯府受过颇多磨难,怎么就心思龌龊的已经在想要如何让她进入第二段婚姻。 不等桑眠回答,他立刻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你被杖责后留下的旧伤,如果不嫌弃的话,我让认识的好友替你医治一番。” 桑眠微怔,没想到卫蔺竟然注意到这一点了。 她稍作犹豫,卫蔺退了一步,语气略微疏离道:“放心,收诊费的,只是他医术高超,便想向你举荐一番,用不用全在你。” “好,那就多谢了。” 自己身上的旧疾的确要尽快医治了,即便卫蔺不说,她也会在和离后考虑此事。 二人回去时,正巧被李闻昭看到。 他神色紧张,反复看过他们神色无异才稍微放下心。 ”珊瑚怎么碎了?“桑眠望着一地狼藉问道。 “侯爷还不知道呢?二姑娘她居然吃食散魂膏!”有位不知哪家的公子摇头叹息,忙去寻了自家母亲姊姊回去。 “这种晦气东西,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卫蔺这才明了为何故意引三暮去城南街端窝点,想来她早已知晓李姝私自购买散魂膏。 “昭儿,快救救你妹妹!”王氏看着李姝发狂难受的模样,悔不当初,她其实早就发现女儿为求身形纤细苗条去吸食散魂膏,可是偏偏就忍不下心帮她戒掉,总想着这一回就是最后一回,殊不知她毒瘾发作间隔越来越小,完全的毁了啊! “都是娘不好。”她泪流满面。 李姝额上鲜血直流,双目通红,浑身如同触电般抖颤个不停,精心描绘出的丹蔻在地上疯狂直划,面色苍白无比。 “啊——啊——” 她发现卫蔺正站在前头看她。 “不要,不要,呜呜呜呜,母亲救我,母亲……” 羞耻心与疯癫欲望来回将她拉扯,骚味顺着风飘散,竟是失禁了。 宾客所剩无几。 容枝荔傻眼,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而容衡已打定主意要退婚,他拎着容枝荔要离开,哪知对方挣扎不愿,反而跑到侯爷面前,委屈问道:“昭哥哥,你今日是怎的了?” “为什么要帮着贱人去欺负姨母?” 桑眠面色冷然,反问道:“我要和离,你难道不高兴吗?” “大可不必说是为了小妹和离。”容衡一把将妹妹拽到身后,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对着李闻昭继续道:“侯爷家事不少,与小妹的婚事急不得,待我回去再与家父家母商量商量。” “阿兄!” 容枝荔急忙拽他,顾不得羞耻道:“我一定要嫁昭哥哥,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容衡一顿,缓缓转头看她,眸底愠色渐浓:“你说什么?” 桑眠本来是要给容枝荔留几分面子,没料到她自己说出来了,于是便顺着她点头道:“对,容姑娘与我早已互相托付。” 话音落下,拳头近至眼前,被卫蔺一把拦下。 “容少爷怎的忽然动怒,说与本宫听听?” “太子殿下倒是爱管闲事,许是昭仪娘娘的鞭笞禁足太轻了?” 卫蔺面色冷峭:“彼此彼此,容少爷的手伸得也是够长。” 二人对视片刻后,容衡拉着容枝荔回府,卫蔺觉得自己也不必再留,深深看了一眼桑眠,转身离开。 光鲜亮丽的侯府此刻一片狼籍。 接下来就是换回身体了。 第53章 被困 一尊香炉袅袅升起青烟。 桑眠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 李闻昭看她。 上回他来兰亭序时,桑眠说过自己早就有了和离之心,他并不相信,认为更多是在赌气。 可春日宴这荒唐的一天。 绝不是桑眠一朝一夕可谋划出来的。 母亲最看重名声和多年后寻回来的长子,她就借以亲子之口,让母亲在众人面前丢尽脸面,从云端跌入泥里。 妹妹最在意容貌与太子,她便让妹妹在心上人面前毒瘾发作,暴露最丑陋不堪的一面。 她实在谨慎又聪慧。 如果是在以往府里指出这些真相,即便有证据,也不会轻而易举取得像今日这般效果,反而会被母亲更狠的打压甚至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且换身只是加成,今日换作是她以大娘子身份去揭露也是稳妥的,怎么看春日宴对于侯府来说是死棋,对桑眠而言则是生机。 烛火昏黄,李闻昭低声问: “你算计多久了?” 桑眠并不太记得,同时也厌恶李闻昭用这种口吻来问,她给父亲上了一炷香,从偏殿里走到李闻昭面前。 “你们李家薄待苛责我多久,我就算计了多久。” 眼底划过讥诮,桑眠睨着他:“我本以为,但凡有些良知,你第一句都该先向我道歉。” 李闻昭一怔。 他呼吸重了几分,“是,我从前对你不好。” “你探花不会是行舞弊之术得来的吧?”桑眠冷冷打断他。 “毫无责任之念,又无担当之志,行径卑劣,薄情寡义,你孔孟之学难不成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道歉两个字不懂吗?一定要东拉西扯拿你那不值几钱银子的感情来掩饰过去吗?” “桑眠!”李闻昭被斥得面红耳热。 “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这样数落我!”他气急,“怎么用我身体用久了还真当你是本侯爷了?” “我是平阳侯府血脉!是当今礼部侍郎!你区区一介妇人,纵使我有错,平心而论难道你就没有不对之处吗?” “啪——”桑眠一巴掌扇过去。 她轻抬下巴,“怎么,我扇了你我有错,你难道就没有不对之处吗?” 李闻昭被一巴掌扇懵,他捂着脸,视线对上从香炉里升起的薄烟,嘴角扯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擦干嘴角渗出的血,他回头看向桑眠。 “你那日去龙华寺一定见过大师知晓身体换回来的法子了吧?” “让我猜猜,追根溯源,应该是你在我面前要喝下一碗加了媚药的茶。” 春日宴结束本来就是要计划换回身体,桑眠没有否认,李闻昭虽然蠢,可真想去查也能查出来,她并不奇怪。 “阿眠你知道吗,春日宴表面上看你是赢了,可你输得彻底。”他幽幽道。 “你以为你是给自己报了以往的仇怨,殊不知整件事受益最大的,其实是我。” 桑眠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香里有药! 眼前渐渐模糊,头脑昏沉,她努力想要撑起身子,可席卷而来的眩晕让人提不起丝毫力气,整个人一歪,软软倒进李闻昭怀里。 - 翊坤宫。 夜幕低垂。 卫蔺正与昭仪娘娘一同用膳。 “三暮今日怎的没在旁侍候?” 昭仪娘娘拿帕子擦了擦嘴,看他身侧侍卫面生,便开口问了句。 “你俩形影不离的,倒是难得见他不在。” “他今日告假一天说去探望病着的父亲,送儿臣到侯府后便放他去了。” 提起侯府,今日春日宴的荒唐事早传遍上京,昭仪娘娘就着宫女递过来的金盂漱过口,问了些其中细节。 卫蔺停下筷箸一一答了。 “听起来这平阳侯府是乌烟瘴气的,你往后也莫要同那个什么侯爷侍郎的打交道,失了身份。” 她一伸手,立刻有宫女将其扶到贵妃榻上,想到那平阳侯府的侯爷似乎是要娶表外甥女容枝荔做平妻的,不禁撇了嘴。 “那侯府大娘子今日过后恐怕还高兴后宅由她做主,高兴没两天,容家嫡女又嫁进去做平妻,可有的闹腾。” 卫蔺身姿板正的坐在贵妃榻前的椅子上,神色平静,并未多言桑眠相关。 他了解自己母妃。 但凡自己对某个人或事表现出喜欢,母妃一定会亲手摧毁。 心爱的字画,皇叔送的猫儿,甚至三暮他都曾经险些没保住。 从儿时起母妃就一直要他上进读书,学习权谋策略,哪怕重病发烧也要早起诵背诗书。 可那时太子之位明明是二皇兄的,卫蔺不懂自己为何要去争。 做个辅佐的纯臣或是守边的武将一样能为大乾效力,况且二皇兄天资聪颖,为人温良,足以担当大任。 直到后来大乾与苏罗一战失败。 二皇兄入敌国为质。 卫蔺头一回觉得大乾过度重文轻武,并非长久之策。 母妃只觉得亲儿子有机会争储君位置,卫蔺却只想弃文从武,替大乾拿下失守的城池。 那年他不过八岁,母妃恨铁不成钢,狠狠责罚他,劝他莫要误入歧途。 “自古以来的武将,哪里有好下场的,你出去打仗一走就是几年,你可知上京风云变幻,等你回来说不定早变了天,又如何能得臣心!” “今日就打到你改口为止!” 那是母妃责罚他最狠的一次,卫蔺终于醒悟过来。 什么望子成龙,自己不过是个争宠夺位的棋子罢了。 他去求了父皇,远去南洲香炉峰上拜师,也是在那里,他认识了桑眠…… 想起第一次在香炉峰见她,她跟她父亲一起挎着个小篮子摘蘑菇,额上覆着亮晶晶的汗,每看到艳色伞柄就会惊呼着让父亲快来瞧。 桑父小心翼翼拉着女儿后退,语重心长告诉她那有毒,不能吃,吃了会发癫,还做出鬼脸逗她。 一连串咯咯咯的笑声传进他耳里。 卫蔺躲在树后。 原来竟有姑娘笑起来这样明媚好看。 原来与父亲在一起,是可以无忧无虑毫无负担,而不是如同君臣一般古板无味,甚至提心吊胆…… “在想什么?” 昭仪娘娘沉声唤了卫蔺一句。 卫蔺垂眸,轻轻吹拂茶中浮沫,语气淡淡道:“在想母妃这新得的贵妃榻很是不错。” 她皱眉不悦:“本宫方才问你,可见过魏家姑娘了?” 第54章 二选一 魏家姑娘? 卫蔺面不改色:“见过了,魏老夫人为人风趣,儿臣印象颇深。” 宫女跪在贵妃榻尾,拿着美人锤正给主子松乏,一时力道没收住,惹得昭仪娘娘怒骂两句。 “下去下去。” 她接着对卫蔺道:“本宫问的是魏姑娘,你关心她娘做什么?” “儿臣不愿欺瞒母妃,的确是对魏老夫人印象更深。” 他轻轻叹气,索性将话说开了。 “儿臣目前没有娶妻想法,母妃也莫要给魏家姑娘期许,万一耽误人家或是叫旁人听了去嚼舌根子,岂不是毁了她?” 昭仪娘娘哼了声:“本宫看上她那是抬举她。” “总之,希望母妃莫要再做无用功,儿臣短时间内不会成家,况且皇兄都还自己一人,孩儿怎可到他前头?” 听卫蔺又谈起成王,昭仪娘娘面含怒气。 “你倒是博爱,天天记挂他一个瘸子。” “四肢健全的,怎么老跟个残废比。” “母妃慎言!” 卫蔺神色冷峻:“皇兄是为了大乾才会入苏罗为质,从而被折磨得落下腿疾,于公于私,他都是大乾的恩人,您难道就没想过,若当年他不应,去苏罗为质的,焉知是不是孩儿!” 昭仪娘娘被骤然动怒的卫蔺惊了一跳。 她忽然发觉曾经还没桌案高的小子早已长大成人,战场把他磨成冷厉性子,沉声怒言时隐隐散发君威,令人生畏。 烛火不知为何灭了一盏。 她摆手。 “罢了罢了,你爱跟那贱人的孩子亲近就亲近吧,横竖太子之位是你的,只是别怪母妃没提醒你——” 她伸出娇嫩手指,大红色丹寇如血艳丽。 “会咬人的狗通常都不叫,你抢了成王的储君位置,人家表面与你亲密,背地里可不知怎样恨你入骨呢。” “这就不劳母妃提醒。”卫蔺冷声回道。 “对了,本宫又让人给你裁了几身衣裳,回头送到东宫去,你记得挑一件穿着,三日后来本宫这里一趟。” “本宫那日约了魏家母女过来喝茶。” 卫蔺闭了闭眼。 他想要再重复一遍自己对魏家姑娘没有丝毫兴趣,可知晓母妃脾性,因而只是沉默片刻后起身行礼告辞。 缺月暗淡,残痕被云遮得朦胧。 卫蔺踏进寝房。 “三暮还未回来吗?” “回太子殿下,尚未见他回来。” 卫蔺嗯了声,习惯性摒退下人。 心中生出一丝奇怪,三暮父亲就在京郊,按理来说早该返回,他也不是贪懒懈怠之人…… 正思忖着,外头通传说回来了。 他这才安心,掀起衣袍坐下让人进来。 门被打开又关上,烛火被扇得轻晃。 三暮披着一身墨黑色外袍,整个人笼在里面,面色有些苍白。 他今日与自己分别时,分明没有穿这外袍。 卫蔺敛着眉,轻轻点了两下桌子,沉声命令外面侍女太监离开。 三暮露出惨白的笑,终于撑不住瘫倒在地。 他身负重伤,左臂伤口还在汩汩流血,外袍被血洇透,里面穿着的深蓝衣袍多处被利刃刺破。 “怎么回事!” “主……主子……” 他曲起手指,鲜血因为颤抖而不住滴落,染红卫蔺身上月白锦衣。 三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点了点衣襟处,口中喃喃:“去,去这个地方……桑、桑家……容家……” “三暮!” 卫蔺惊骇,顾不得许多,忙请人找太医,又急匆匆把人抬到床上,亲自剪了他衣裳开始简单处理伤口。 行军打仗,哪有身上不挨刀的,他动作很是熟稔,稍微简单处理一遍后太医终于到了,等听到他说性命无碍,卫蔺才松一口气,留人在此看顾,自己走进偏殿,顾不得洗漱,草草换下带血衣物便往外走。 上次受伤时桑眠曾说他刚回京中没有培植势力,其实不然。 他身为太子,别说是父皇拨给他的暗卫,就是自己军中收拢的高手侍卫也不少。 不过漠北三年,那些暗卫随他一起受漠北飞沙狂风之苦,好容易大战告捷,他便把人都放了几天假好好休息。 尖锐哨响如同鹰唳,霎时间有三个黑衣男子分别从不同方向悄无声息飞至而来。 “主子有吩咐?” “你们先去这里,多找几个人,切莫轻敌。” 三暮武功不差,能被伤成这样,对方要么人多势众,要么武艺高强,甚至在他之上。 几人粗略扫过那用鲜血写下的一串红字,旋即领命而去。 - 桑眠再次醒来时,整个人已被牢牢捆在床上。 她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暗自懊恼自己太过大意。 李闻昭放下杯盏,冲她弯起唇笑:“醒了?” 桑眠不发一言,重重闭上眼睛,迅速思考对策。 他既然没有将自己嘴巴堵上,想来是早已把兰亭苑下人都给支走,自己就算求救也不会有人听到。 “多亏你今日在春日宴上替大娘子这个身份说话,前几日还对我傲慢无礼的下人如今都乖乖听我摆布。” “桑眠啊桑眠,你这何尝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李闻昭呷一口茶,气定神闲走过来,却并没有看见桑眠脸上有自己预料中的惊慌。 他语气稍滞,嗤笑一声。 “你向来是沉得住气的。” “阿眠,要留住你,我真的是什么脸面都不要了。” 桑眠眼睁睁看着他往茶水里放了整整一包药。 他这是…… 想要现在就换身,甚至要利用换身强迫她。 手腕被勒出深痕,桑眠咬紧牙关企图挣开。 “李闻昭,你别逼我恨你。” “阿眠,你不会恨我的,我本不想这样逼你,可是我别无他法。” 眼见他愈来愈近,桑眠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软了嗓音道:“要我喝药换身可以,但是你今夜的药可还没吃。” “你该知道若是没服药,那旧疾复发该是多么痛苦,你也不希望洞房之夜,你痛得——站不起来吧?” 李闻昭皱眉。 “说不定喝下去我们就可以换回来,届时痛得就是你……”他话没说完。 拿着瓷盏的手却缓缓落下。 他抿唇,自己经历过那宛如骨碎的痛意…… 见他犹豫,桑眠立刻柔声继续道:“我被你绑的严实,根本跑不了,况且我也想明白了。” “往后母亲小妹不在,我于后宅便可舒心安稳,也没有必要和离,去吧,我等你。” 第55章 灯暗柳明 深夜,三更天的梆子沉浑又促迫。 更夫紧了紧身上蓑衣,加快脚下步子,正暗自埋怨这天说变就变时,忽然被一闪而过的人影吓得停住。 他定睛一瞧。 只见平阳侯府门口悬着的灯盏叫风吹得瑟瑟直抖,光影飘忽不定。 ……原是看走眼了。 而侯府里,兰亭苑此刻正隐约传来咯吱咯吱声响,仿佛是床板不堪重负,晃动的每一下都更急促,像外头忽然噼里啪啦砸下来的雨点。 春雷乍响,掩盖住桑眠溢出口的痛呼。 距离李闻昭回柳风斋吃药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桑眠不确定三更后会不会有人来,此刻正尝试自救。 捆缚她的绳子已被硬生生挣开约摸半指宽,腕部早被勒的青紫肿胀。 一道银蛇划破天际,照亮桑眠满头的汗。 整个床被她带的挪动半寸,微微摇晃。 只要再近一些……脚尖便可以勾下茶盏利用碎瓷划破粗绳…… 她几乎力竭,只能凭借李闻昭这身子里残存的意志咬牙往前,整张床发出嘎吱闷响,又被拖出去半步。 天地骤亮,雷电轰隆,雨势越发大了。 终于绷紧脚尖奋力往前一伸,将案上茶盏勾下。 桑眠喜极而泣,可是那瓷碗骨碌碌落地滚了半圈,竟是完好无损,一丝裂纹也没出现。 因着口中被塞绢帕,她呼吸不畅,胸口剧烈起伏,早没了力气,只能脱力瘫倒,盯着那碗目露绝望。 难道今夜注定逃不过吗? 她无所谓换身,况且换身本就在计划内,可李闻昭目的不纯,疯了似的抗拒和离,甚至要利用今晚欢愉强迫她留下。 心里涌起自责,桑眠暗自后悔自己不该大意让李闻昭钻了空子。 但是还未到绝境。 先不说如果李闻昭换身后强迫自己,她一定会亲手杀了他,且眼下他还未回来,而还有个人,是可能会来兰亭苑的,眼下只能赌一把。 若是赌输了……她目光转向烛台,一场大火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未尝不可。 毕竟李闻昭是绝不会眼睁睁看自己身子被毁,只是大雨瓢泼,这是下下策。 外头传来动静。 她凝神去听,雨滴落在蓑衣上发出闷响。 吱呀一声,门开了。 凉风裹挟骤雨肆无忌惮地灌进来,立刻在地上铺了片粼粼水帘。 离门最近的嵌云石如意纹香几上搁的花瓶晃了晃,一只手伸出来,忙将其扶正。 “侯爷?”迟缓而混浊的声音响起。 桑眠立刻呜呜呜弄出动静。 一个身穿蓑衣,身材佝偻,背似弯弓的老人走近了几步,见桑眠这般,忙走上前来搭救 这是福伯,想来侯府许多下人都不知道他,此人平常只在晚上出来,做倒夜香的活计。 他有个老伴儿,曾也是府里奴才,染重病去世,连个棺材钱也没有,那时桑眠刚进府不久,觉得可怜就帮了一把,福伯感激不已,虽被桑眠拒绝多次,可他仍固执的用自己简朴方式报恩。 最开始是几个铜板,后来是些干净果子,再后来雪儿死后,是福伯把它悄悄打捞上来,桑眠挨板子奄奄一息时,也是他偷偷去找老太太,柴房大火和徐嬷嬷等事都有他相助。 他也是侯府里唯一一个知晓自己与李闻昭换身的。 兰亭苑奴仆极少,因此福伯来时多与桑眠这个主子直接交流,更不会令人生疑。 方才她就在赌福伯今夜会来。 嘴里塞着的东西被扯下,桑眠顾不得擦涎水,忙道:“福伯,你拿件衣服裹着瓷盏摔碎,再用碎片帮我割开。” “动作要快,小心被伤。” 福伯点头,银白发丝被雨水黏住,他抹了一把,很快照做,可才刚把茶盏砸好,忽然一声异响。 这绝不是落雨声,桑眠担心李闻昭要回来了,凝声让福伯离开。 “没事的,很快。” 福伯不肯走,捡起碎瓷就要过来,桑眠已经看到门口人影,她心急如焚。 “福伯快走!我不会有事!” 他帮过她许多,断不能连累他! 自己被李闻昭抓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可福伯不同,他身契在府里,李闻昭要对他做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福伯却置若罔闻,他默不作声,呼吸声粗重,固执的继续割着绳子,只是那绳子太粗—— 有人进来了! “卫蔺?!” 卫蔺一身黑色锦衣被淋透,依稀可见冷硬线条,雨水顺着他鼻梁垂落,狭长眸子冰冷锐利。 他左右看了两眼,迅速上前,翻手取出折扇,锋利刀刃泛着凛冽寒光,瞬间割开碗口粗的绳子。 “福伯,这是自己人,我已无事,你快些离开。” 福伯这才答应,不欲耽搁时间,即刻便走了。 卫蔺拧着眉看她手腕伤痕,心里蹿上来一股杀意。 但这不是久留之地。 “抓紧了。”他沉声道,旋即揽着桑眠飞身上梁。 雨势不小,劈头盖脸砸下来,霎时把人浇的睁不开眼。 卫蔺一手揽着人,另一只手拿起方才找桑眠时顺带插进后腰玉带中的伞,“啪”得一下撑开,小臂再一用力,直接把桑眠给移到背上。 整个动作非常快。 李闻昭这身子虽不算壮,但好歹是个成年男人,想不到卫蔺力气这般大。 雨声杂乱,鼓点一样落下。 桑眠抿唇,勾紧他脖子,顺手接过伞柄。 一道惨白闪电劈下,桑眠心跳骤然停了一瞬,借着瞬间光亮惊鸿一瞥,将男人冷峻坚毅的侧脸瞧了个清楚。 方才太急,竟忘了他为何来找自己,此刻又要去往何处。 桑眠正犹豫要不要开口问,忽然感觉卫蔺动作慢下,停在一处宅子上方。 匿在漆黑之中的暗卫,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主子背了个男人来。 还是个娘唧唧白嫩嫩,这么点雨都要打伞的矫情男人…… 嘴角抽动,暗卫六爻上前,面色恢复冷漠,给卫蔺汇报这边情况。 “属下们赶到之时就已经没了气息。” “有五名死者,两女三男,男子身上伤口应该出自三暮之手。” 一贯冷硬的脸上露出不忍。 六爻低了声音:“那夫人和姑娘,死状不堪。” 第56章 韶光院 宅院里枯藤老树,枝杈间鸟巢早已被雨水打落在地,幼鸟奄奄一息。 桑眠一边暗自听着两人对话,一边小心将雏鸟移到廊下,可偏被赶回来的成鸟撞见,扑腾翅膀张嘴就要啄掉她一层皮。 卫蔺仍旧维持着交谈姿势,不动声色伸手将桑眠捞回来,这才躲过一劫。 等侍卫离开,她总算寻到机会开口。 “太子殿下不解释一下吗?” 为何深夜突然出现在侯府兰亭苑,又为何带她来到此处? 卫蔺心中一叹,沉默片刻,对桑眠道:“你……在此先等上一会儿。” 我去替你看看。 心中预感越发不好。 他从东宫离开时三暮还没醒,因而没能问出具体发生何事,可三暮明确提了桑家二字。 那死去的人…… 卫蔺绷紧下颌,伸手推开房门,一股浓重血腥气顿时扑面而来,与雨夜的潮湿缠绕交杂又弥漫,令人作呕。 屋内燃着的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灭,殷红血迹格外阴森。 卫蔺沉着眸子立在原地。 桑眠在廊下,眯着眼看卫蔺站在雨幕中久久不动,索性抬脚走了过去,雨打湿她的衣裳,腰间叠戴青玉平安扣的白玉鸟衔花佩发出急促撞响。 卫蔺没回头,右臂拦了一瞬,又很快落下将人放进去了。 “阿眠,别怕。” 桑眠听见他嗓音喑哑,没头没尾说了这样四个字。 卫蔺打了个手势,外头站着的暗卫立刻如墨般隐于夜色。 起初桑眠被血气熏得忍不住捂了口唇,很快随着她踏进的脚步,熟悉的面庞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她停顿,愣怔一瞬,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卫蔺。 门边太黑了,看不清卫蔺表情。 桑眠僵硬扭过头,再次看到那张 熟悉的 惨白的 毫无生气的脸。 她张了张嘴。 好像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都已停滞流动,只有胸腔里的心脏剧烈震颤,恨不能冲破喉咙,可偏偏被一整块巨石死死堵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不、不对吧。 桑眠问自己。 是不是错看了。 芸娘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上京? 她明明该在南洲陪着桑蓝的。 她们每三个月都有互相写一封家书的。 上封信里芸娘还附上了桑蓝亲手练的歪扭字帖,她还想着等到寄去下一封时,就是和离之后,芸娘一定会为自己高兴的。 “芸娘?” “芸娘……” 她唤了两声就嗓子发紧,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泪水夺眶而出,桑眠看着衣衫不整的芸娘,从小声呜咽到嚎啕大哭,和着雨声悲鸣,带着铺天盖地的悲伤。 这种心被剜成千块万块的痛楚,为什么要她经历一遍又一遍…… 阿娘走了,爹也走了,她就剩芸娘了…… 就剩芸娘了! 桑眠撕心裂肺喊出声,浑身颤抖得站也站不住,爬到芸娘身侧时身上衣物已沾满血污,她把人抱紧怀里,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滂沱,直到流尽。 卫蔺不知何时走进来的。 雨也不知是何时停的。 桑眠眼神呆滞,仿佛在同他说,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芸娘对我特别好。” 卫蔺低低应了一声。 “她对我比对亲儿子都好,每年我娘忌日她都会提前筹备,我与阿爹吵架她总是向着我。” 桑眠说的很慢。 “我十岁那年高烧不醒,有个臭和尚收了芸娘五十两银子骗她说我被脏东西缠上,要她替我喝下香灰水再去寺庙磕满一百个头才能去邪祟,她傻得二话不说去照做。” “哈哈哈她可真傻,后来我病好了她还跟我炫耀是自己诚心感动上天,菩萨看她三分薄面。” “哈哈哈哈哈……” 想起芸娘顶着头上那大包喜滋滋的模样,桑眠就忍不住笑,直笑得眼角流泪,掩面抽泣。 她死死掐着手心,悔恨万分,像头幼兽一般呜咽着。 “我甚至,甚至都没叫过她一声娘……”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来上京……” “你没有任何错。”卫蔺声音低沉,轻轻握着她的手,制止她自残行径。 “错的是凶手。” 桑眠猛的抬眼:“你知道凶手是谁?” “是谁!”她陡然尖锐,几乎破音。 卫蔺摇头,将前因讲了一遍后,望了眼窗外,道:“进来。” 六爻拿出两身干净女装帕子和一瓶药酒纱布并一纸地契。 “主子,您吩咐的东西。” “另外,这宅子地契属下从官府里搜出来,所属人是平阳侯李闻昭。” 桑眠眼神骤然阴沉,爬着过去一把夺下地契。 六爻迟疑,看向主子,后者抬了抬下巴,他便退着身子很快离开了。 地契上明晃晃写着李闻昭三个大字,桑眠红着眼,额角青筋暴起,攥紧地契就要走。 “畜生……这个畜生……” “我一定会杀了他!” “我一定要杀了他!” 卫蔺心尖刺痛,他一把将人拦下。 “桑眠,你冷静些。” “放开我!放开我!”桑眠眼里刻骨怨恨,癫狂般挣扎,一口咬在他手臂上,直到血腥味道在舌尖蔓延,才好似找回神智一般呆呆流下泪。 她低声道歉。 卫蔺只是轻轻将人带到怀里。 “没事的,你先冷静下来。” 桑眠闭了闭眼,卫蔺说得对,自己现在是被仇恨蒙蔽,这屋子是李闻昭的,人却未必是他杀得。 一来他是文官,丝毫不会武功,二来他没钱雇凶,又在后宅,很难动手。 二人都未再说话。 好静,能听见隐约鸡啼,缥缈难测。 桑眠退开身子,想要去拿那衣裳给芸娘和另一个衣不蔽体的小女孩儿换上。 就像从侯府离开时,她明了卫蔺想要背着让她撑伞一样,她也知晓这衣裳是他为谁准备的。 “先等等。”卫蔺拿起药酒。 “伸手,你想手心里的血再把衣裳弄脏?” 他眸色幽沉,动作却很轻柔地替她处理右掌心被抠出的血迹,又用药酒把腕部勒痕擦了擦。 男人手指明明冰凉,却摩挲出温热暖意。 桑眠眨了眨疼痛的眼眸,抽回手道:“我自己来吧。” 卫蔺没有强求,他站起身子,刻意避开芸娘钗环凌乱的面容,视线却落在那弯曲手指伤疤上。 倏地神色凝重。 “桑眠,你来看。” 第57章 想撑腰 桑眠循声望去。 芸娘纤长手指上血迹早已干涸,其余四指皆是蜷曲状,唯有食指执拗伸直,方向直指床榻。 如果只是一只手的话可算是巧合,那么两根食指均指向床榻,便不免叫人疑心她是在暗示什么了。 “指尖上有旧伤。” 卫蔺先前被雨水打湿的发已半干,一缕碎发垂在脸侧,掩住他半暗的眸子。 桑眠小心托起芸娘右手查看,五个指尖均已残破,泛着白,有的甚至结成黑色血痂。 起初她心疼又不解,后来与卫蔺一同翻遍床榻时,终于在隐蔽的木板夹层,发现一块被撕扯烂掉的亵衣遗书。 才惊觉原是房内无纸笔,芸娘一根根刺破手指用簪子沾了血一笔一画写下的。 酸楚涌上,眼前朦胧模糊。 血书在桑眠手里抖着,泪水落下,晕染开刺目殷红。 她擦干泪,立刻逐字逐句默读。 光影跳动,卫蔺悄无声息移了盏烛火过来,冷眸却偏移一旁,并未窥探内容。 血书很长,芸娘写下自己如何寻到兰草作证带来上京又是怎么被骗来这里被囚禁,并详写了兰草口述的醉仙居大火真相及青云阁龌龊下贱权色交易。 原来那面生的女孩是来作证的…… 桑眠眉心越蹙越深。 “阿眠,如果观世音菩萨还能记得给我三分薄面。” “让真正的你能有机会看到这血书,那最好不过了。” “我知晓此刻多半是因为我已遇难而不能亲自同你宣知真相,你才能读到这些文字,但是请你务必不要为我难过,更不能自责歉疚,我只是去远方找你阿爹团聚……” 暗红鲜血忽然在此处凝结成黑点。 芸娘显然迟疑,她继续写道:“但你阿爹多半已和你阿娘重逢,我不打扰他们,就去转世投胎了,帮我照顾好你自己和蓝儿。” “继母芸娘。” 信到此处结尾。 桑眠抬首,瞳仁漆黑,没有再流无用的眼泪,而是将血书折好揣到怀里。 她接下来,有许多事情要做。 灯花爆了一声。 扭头才发现蜡泪蜿蜒向下,竟已蔓延到卫蔺手背,而他却始终未发一语。 “不痛?”桑眠哑着嗓子问了句,抬手将灯盏接过。 “今日……也多谢。” 说完她便开始给芸娘和兰草擦拭伤口换过干净衣裳,又将她们火化后的骨灰托卫蔺差人送往来迟。 做完这一切,东方已露鱼肚白。 “不知太子殿下能否帮忙,我要见三暮。” “嗯。”卫蔺阖着眸子,仿佛累极在打盹。 桑眠心急,直接一个响指打在他耳侧。 卫蔺微微偏头,也没睁眼:“你这副样子是进不去东宫的。“ 东宫二字落入耳中,她这才恍惚记起来,眼前这人是当朝太子。 身上锦袍早被雨和血染得辨不清原来颜色,桑眠换过卫蔺递给她的衣裳,弯腰扮作了公公才顺利进去。 见到三暮时她吃了一惊。 “怎么伤的这般重?” 三暮吊着胳膊,人却警惕,明亮眼眸转了个圈:“李……公公?” 卫蔺没有多做解释,只说让他把昨日发生之事向桑眠陈述一遍。 原来三暮昨天与主子在平阳侯府分别时正欲往城郊去,忽然看见容衡身边小厮捏着张纸,神色鬼祟出了角门。 “主子您记得那小厮吧,王八绿豆眼,长得很阴险那个,我们曾在青云阁见过……” 卫蔺瞥他一眼:“讲重点。” 三暮缩了缩脖子。 他说自己起初并未多在意,只是绕过城南街想给父亲抓些药一并带回去,耽搁约摸小半个时辰后又在路上遇见绿豆眼小厮。 “小厮身边多了几个会武的,我预感不好就跟了上去,结果发现他们竟是要对个夫人和姑娘下手,于是就打了起来。” 三暮面上浮现愧疚。 “我……以为自己武功足矣救下二人,可不想他们竟有高手援兵,一时分身乏术再想要跟主子求援已来不及……” 想起自己醒来时看到的惨状,他狠狠拳一锤在床楞上,小臂缠着的伤口隐隐渗出血迹。 桑眠语气很轻:“我以为经历过太子殿下被刺伤一事,你们该对容家势力有所了解,而不是盲目轻敌。” 很快她别开脸,又说了声对不住。 三暮没错,自己不应该迁怒于他,反而是他因为救人才身受重伤。 卫蔺拦了她未出口的谢,冷着脸对三暮毫不留情面道: “她说的,也是本宫想对你说的。” “你腹部那一剑,若是再偏一寸或者他们对你补刀,你便早该去阎王地府了。” “是,主子教训得是。”三暮面露愧色,用尚且能动的左臂虚行一礼。 “还有……我昏迷前听他们说什么桑家大火,还提到了南洲,以及一个叫桑蓝的。” 桑眠眉睫一跳:“桑蓝怎么了?” 话问出口她便明了,看向卫蔺道:“容家是要对桑蓝和当年其余两个幸存孩子下手。” 方才来东宫的路上,因为卫蔺在查青云阁之事,她便将姨娘血书中的信息捡了些说与他听。 不行,桑蓝有危险。 她蓦地直起身子,“我要去南洲。” 但在去南洲之前,还有事情要做。 卫蔺仿佛知她所想,摇头并不赞同。 “无需先行换身。” “此去凶险,你原来的身子有旧疾又孱弱,不如现在利索。” 他抿唇,暗自思忖自己是不是言重。 桑眠并不在意。 卫蔺声音又响起,沉而有力。 “其二,方才也说了容家势大,桑眠身份不比平阳侯爷,至少他们不敢轻易动朝廷官员。” “最后。”他声音又沉了几分,莫名口干。 “侯爷身份的话,我……帮你,就方便许多。” 不然他担心自己相助会给她名声负担。 “你是说……”桑眠心领神会,“三日前的南洲替考之事?” “对,我今日会同父皇言明去与你一起查南洲替考舞弊,以做掩目。” 桑眠默不作声。 他是太子,若能得他相助,事情会顺利的多。 不过…… “太子殿下为何帮我?” 桑眠顿了顿,委婉开口:“你春日宴也看到了,应当知晓我如今,于情爱无意。” 第58章 别想了 饶是再傻,三暮也听出来此侯爷非彼侯爷。 他担忧看了眼主子。 卫蔺神色未变,语气却冷冽许多。 “本宫身为太子,系心朝纲,要查替考舞弊,也不耻容家所为。” “至于你的事,顺手而已,还请莫要多想。” 桑眠微窘,不过也甚心安的点头。 反正她已决定等事成,将妙羽斋半年盈利拱手奉上,这年头送银子总没错。 话既然说开,她便也不再忸怩,直截了当问何时出发。 “明日。” “好,还有一事。”桑眠轻咳,眼里掠过算计。 “容衡伤了太子殿下又险些害死您身边侍卫,他这般以下犯上,您本事通天,身份尊贵,应当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吧。” 卫蔺凝视她片刻。 “自然。” “那要不要在南洲合作前先试试彼此默契?” 他挑眉:“怎么试?” “容衡的性命可不好取。” 桑眠摇头:“他的狗命以后有用,我只是想给芸娘兰草出口恶气。” “动容衡并不是容易的事儿,但他有个软肋是容枝荔,而现在的我,是容枝荔拒绝不了的人。” 三暮又懂了。 他龇牙咧嘴插话道:“对,那个坏种王八羔子,悄悄绑了他刀枪棍棒全都伺候一遍!” 桑眠轻嗤冷笑:“刀枪棍棒?” 卫蔺声寒如冰:“——那太便宜他了。” - 被强按着在东宫休憩足足两个时辰卫蔺才将桑眠放走,二人坐了马车出去,桑眠换过衣裳,于长安街一处人少的地方迅速换了轿子。 卫蔺的人很好用。 车内已放好软筋散解药,她以防万一事先吞下,接着去容府后宅小角门处使了银子托人找桃喜。 桃喜是容枝荔贴身侍女,从前还没有正式说要娶平妻时,二人便都是靠这丫鬟传信递物遮遮掩掩,后来上京都知晓两家要结亲,他们便也不顾忌什么了。 “烦同你家姑娘说,我昨日惹她不快,今日特地在千金楼摆了一桌酒想给姑娘和容公子赔罪,还望赏脸。” 她状似羞赧,不经意提醒道:“想关起门来说些关于婚事的体己话,阵仗就不要太大了,今日午时二刻,千金楼三楼聚贤阁,在下恭候。” 桃喜得了赏,便回去一五一十给姑娘说了。 千金楼离容府很近。 容枝荔果然缠着容衡赴约,又在容衡要带上护卫时佯装生气。 “就在一条街上吃个便饭,阿兄弄得排场这么大,等昭哥哥看见了,还以为你是故意显摆呢。” 容衡拿她没法子,皱眉怪道:“那还不是因为他们侯府昨日沸沸扬扬的破事儿,我担心有人对你不敬。” “流言蜚语,她们不过是嫉妒昭哥哥腹有诗书,面如冠玉,哪里用得着你这些人高马大的护卫,走了走了。” 聚贤阁有扇窗,桑眠坐在三楼,将闹市喧嚣尽收眼底。 容枝荔兄妹二人进来,身旁都各自只带了一人,桑眠起身,借着热络客套稍微打量那小厮。 三暮形容的确到位。 她眸底晃出一抹狠厉的光,旋即弯唇招呼落座。 容衡知道这门亲事退不成,毕竟妹妹非他不嫁,便缓和了态度,桑眠也有意无意透露自己即将要去南洲查替考舞弊一事。 他闻言果然不自觉转了转扳指,笑道:“侯爷是有大作为的。” 酒水入杯,桑眠亲自斟了一盏递过去,容衡伸出两指推掉。 桑眠笑:“世兄性子倒谨慎。”言罢仰脖一饮而尽,辛辣滋味淌过尚还嘶哑的喉咙,她却面不改色,亮了亮杯底。 “哥!”容枝荔撅唇,“人家给你倒你就喝嘛!” “好好好,我喝。”容衡无可奈何,将另一杯尽数饮下。 又谈了些亲事相关,容枝荔终于打窗户里看到妙羽斋牌匾,惊喜道:“昭哥哥,我想去那里看看!” 桑眠宠溺道:“下回吧,妙羽斋通常午时闭店。” 她不乐意:“不行!那我们现在下去,快快快,你不是说要给我赔罪,那就给我买一把最贵的扇子!” 桑眠为难的看了眼容衡,后者摆手,淡淡道:“去吧,没银子记我账上即可。” 任务达成,接下来看卫蔺的了。 刻意与容枝荔在妙羽斋逛了小半个时辰,再回去时容衡已不在,容枝荔不疑有他。 “昭哥哥莫怪,我阿兄就是这样总忙得不见人影。” 桑眠含笑应了声,体贴将人送回府。 容枝荔溺在他关怀照顾里,殊不知眼前这温润如玉的儿郎,半盏茶的功夫后,已手起刀落割了她兄长侍卫的下体。 鲜血溅到桑眠脸上,她觉得脏,抬肘用衣裳擦掉。 “你再说一遍?” 软筋散药效被在肉体骤然分离的痛楚下尽失,小厮满头大汗,浑身抖如筛糠,两只王八眼已疼的紧紧闭起。 偏偏不知死活,嘴里污言秽语还不停下。 “老子就是要说,那个年纪大的比年纪小的更有味儿,嗬嗬……肌肤白嫩前凸后翘的,怎么不是雏还那般又紧又涩,快活死我了嗬嗬嗬……” 戾气翻涌,桑眠红着眼一刀扎进他胸膛。 她胸口剧烈起伏,犹觉不够,狠狠又捅一刀,直至刀柄触到他恶心皮肉,桑眠才踉跄后退好几步,手中利刃桄榔一声落下。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小厮胸膛的窟窿像深渊,又像眼睛。 正直勾勾盯着她。 桑眠丝毫不惧,哪怕连同指尖到心房都在颤抖,她也丝毫不惧的定定望着那黑漆漆的窟窿。 这只是开始。 她自言自语:“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还有李闻昭、容晏、三叔…… 门外轻叩两声,桑眠木讷回头。 卫蔺看她满脸血,又见那下身赤/裸已经断气的小厮,不由得皱眉。 桑眠抹了一把脸:“抱歉,让我弄死了。” 男人将地上秽物踢到一旁,薄唇轻启,声音低沉:“无碍,单独把他捆在这里,就是让你报仇的。” 容衡性命暂时不能取,可这个小厮杀起来并无后顾之忧。 “他呢?” “在隔壁享乐。”卫蔺眼底闪过玩味,慢条斯理擦了擦手上的血。 第59章 小王氏 桑眠问:“不是说好不弄伤他?” 卫蔺低低嗯了一声,才道:“伤了我的人,总得先放点血。” “放心,从外头看不出来。” 隔壁显然渐入高潮。 男人们粗喘声接连起伏,带着令人作呕的急促与贪婪,正轮流发泄着低俗原始欲/望。 不知是隔音差还是他们太疯狂,桑眠与卫蔺听得愈发清楚。 杀了小厮辱了容衡,好像都只是瞬间畅快。 桑眠眸子里满是冷漠与疲倦,撑着身子站起来。 卫蔺一怔,以为她要去隔壁,难得眼里惊慌一瞬:“脏,看不得。” 桑眠扯唇:“我知道,况且也要瞒着他我有参与此事不是?” “侯府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便就先回了,太子殿下记得向圣上讨旨意,我们明日见。” 借着马车将血气浓重的衣裳换了,桑眠疲倦闭眼,倚靠在车壁上,思绪随着车轮颠簸起伏。 卫蔺说的不无道理。 换身和和离先缓一缓,眼下最重要的是去护住桑蓝和另外两个孩子。 那两个孩子…… 芸娘遗书交代,当年父亲从青云阁救下的四个孩子,一个乃是“纵火犯”已处死,一个兰草也离世了,还有两个逃脱的,不肯上京作证。 而兰草的出现势必会让容衡警觉,他们一定会再查其余二人踪迹,所以自己跟卫蔺耽误不得,动作要快。 回到侯府时驾车两个小厮留下一位,另一位随桑眠进了府。 他长得很是古板,直言不讳说自己是被卫蔺打发来赚钱的。 桑眠没有拒绝,离京去南洲的日子里,她的确也需要一个会武之人看住李闻昭,并守住她嫁妆库房。 兰亭苑一片狼藉。 她眼也不眨的扔过去三张银票。 “一会见到大娘子,直接捆了。” 五通眼睛睁大些许,声如洪钟:“是!” 于是桑眠在翠华庭将人找到时,李闻昭沉了脸还没说半个字,已被利索塞嘴捆了,直接扛进柳风斋。 艳阳高照,一向阴冷的柳风斋也逐渐暖和。 桑眠抬手,五通把塞进去的麻布揪出来,出去守着了。 “昨晚你跟谁跑了?” “是不是男人!是不是太子?!” 李闻昭急切发问,像是在丈夫在审问红杏出墙的妻子,直到听见桑眠说芸娘死了,他才住嘴。 “什么?死了?” “别装了,我知道是你把人关进宅子里,又将消息透露给容家的。” 他悚然一惊,连连摇头:“我只是让他们去查,我特地说了不要伤人的……” “李闻昭,你真的很自以为是。”桑眠冷冷开口。 “你明确知晓容家龌龊勾当,明明知道父亲的死,桑蓝的病都跟容家脱不了干系,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他们大发善心会放过芸娘和那个孩子?” “说到底还是自私自利,你一定觉得芸娘和兰草被处理了,证据就会断掉,我就会放弃追查真相,回心转意做你大娘子吧?” 李闻昭被说中心事,他躲开桑眠讥讽眼神,苍白否认道:“我没有……” “我们桑家不欠你的了,可是你欠芸娘的,我一定会讨回来。” 桑眠看着他:“你救过我父亲也救过我,我曾一度觉得你本性纯良只是被突如其来的权势地位迷了眼,可是我错了,你用浮于表面的才学礼节掩饰自己,实则内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阴险小人。” “不,不,桑眠,平心而论我没有害过任何人。”李闻昭着急的扭着身子企图辩解。 “我不明白,桑叔不是我杀的雪儿不是我溺死的芸娘更非命丧我手,我干干净净的,你究竟为何这般恨我冤我?” “你干净?”桑眠笑出声,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道: “你这样旁观默许的冷漠姿态,比行凶者的恶行更让人心寒!不耻!你有什么脸说自己干净?别试图为自己开脱,你就是帮凶,就是恶人,我咒你生不得偿愿,死不能极乐!” 桑眠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完最后几个字。 她忍住想要动手冲动,平复呼吸后冷漠直言自己会离开侯府一段时间。 “去寺庙点灯的祖母明日会回来,侯府大小事她会做主,至于你,就在这柳风斋等着,外头有人把守,劝你别耍手段。” 她离开的脚步一顿,转头道:“挪用的九万两嫁妆,我会使人想办法凑齐,毕竟偌大侯府,值钱物件儿不少。” “也别想去寻求祖母帮助,你猜她为什么春日宴前期要突然去寺庙暂居?” 李闻昭恼怒:“你!” 门被嘭的一声关上。 留了五通和莲心在这看顾他起居,桑眠便去做剩下的事了。 因着春日宴闹剧,府里多出来的下人以为发不起月钱,跑的跑散的散,一切还是得等祖母回来主理,祖母被忽视多年,于侯府其实早没什么情谊,当日知晓桑眠换身真相与计划后也是沉思许久,愿意袖手旁观,毕竟侯府在王氏手里,迟早要走向没落。 还有两个人…… 听莲心说官府今日一早就来拿李姝了,可是把侯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见,想来是被王氏给偷偷放走。 因为徐嬷嬷已死,王氏一口咬定是她故意污蔑,还一时半会真不能把她怎么样,不过也是禁足在翠华庭。 本来想去问候一下,桑眠总觉得徐嬷嬷死前话语大有深意,可怕时间来不及又更担心柳姨娘,就往柳姨娘院里去了一遭,见她正边晒日头边纳护膝,也就放心些许没有去打扰,而是匆匆收拾好东西去了来迟把冬赋章三安抚好。 日斜时分,桑眠终于长舒一口气安排妥当上京之事。 冬赋正碎碎念整理包袱,章三皱紧眉头往里面塞了瓶瓶罐罐的毒跟药,两人时不时说起上京侯府流言。 桑眠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不知梦到什么,眼角滚落一滴泪。 翌日一早,桑眠便与卫蔺坐上了去南洲的马车,小厮说离了京再换快马。 晨时街道尽是早起商贩,马车在街尽头躲闪拐弯。 桑眠失了平衡,卫蔺闭着眼,却还是伸了小臂过去给她抓住,尽管很短很轻,但桑眠还是听到男人闷哼一声。 “太子殿下受伤了?” 她蹙眉,想起自己有药,便撸起他袖子,卫蔺来不及阻止,那红肿咬痕映入桑眠眼帘,仿佛嵌入皮肉,边缘已淤青一片。 是私宅那夜自己失控咬得。 “抱歉,我……” 忽然,桑眠停下,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她对着这伤痕看了又看,接着猛一把撸起自己袖子,小臂上也有片年岁已久的青紫烫伤。 “是了……是了……” 卫蔺听见她涩声开口,夹杂一丝轻颤。 她说:“是了,我怎的没想到这一层……” “李闻昭他很可能……不是李闻昭……” 第60章 她喝不来鱼汤 李闻昭左臂上有一块烫伤疤。 当日暑夏,探花游街时他在马上,因着要接扔上来的花绸,宽袖滑落,露出伤疤,可巧就被旁边楼里的王氏瞧见,直言是她们平阳侯府血脉。 这番缘由桑眠其实从前不知,李闻昭亦只字未提过,只说王氏跟儿时自己母亲模样分毫不差。 还是前些日子她与祖母促膝长谈时听到的,那时并未放在心上。 现在结合徐嬷嬷口中“抄家之罪”,还有当时王氏眼里忌惮惊惧,李闻昭在李姝刺死徐嬷嬷后的反应…… 真相呼之欲出…… ……李家好大的胆子! 她于讶然中沉默,又在沉默里挣扎,最终眼底闪过狠意,像是下定某种决心。 回过神来才发现卫蔺小臂还搭在自己腿上,日头时不时从半掩帘子里泻进来,男人小臂上青筋蜿蜒,好似青龙盘踞。 桑眠抿唇,把章三给自己的药连同他硬邦邦的半截胳膊一起送过去。 李闻昭的事情她不想同卫蔺讲太多,便也没有继续开口的打算,不想对面男人慢吞吞拧开药瓶,开口陈述。 “你怀疑李闻昭非老侯爷亲生,而是为了袭爵与王氏串通,欺君罔上。” 桑眠心中一动,暗自思忖道眼前这太子的确才思敏捷,智略过人,仅凭两句话就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不过虽有警惕之意,但她其实对卫蔺信任更多。 可能是听闻他鏖战三年,死磕漠北,终将失地收复,也可能是皇宫初见他沉声怒语替自己指责李闻昭负心薄幸,再或许是看他即使势单力薄也义无反顾端散魂膏据点,查容府青云阁,总之,桩桩件件看下来,此人的确智勇双全,是个敢为人先担大义的。 既然被猜到,桑眠便也不掖着了。 她勾了勾唇,坦荡道:“不是怀疑,我要坐实这件事。” 从看到伤口的那一刻,她脑子里已想好要如何让李闻昭付出代价。 正如同王氏登高跌重,李闻昭把自己的官途爵位视若至宝,那便没什么比让他原形毕露丢官罢爵更锥心的了。 所以这个欺君罔上的罪,是真最好,不是真她也会想办法让其成真。 卫蔺看她一眼。 桑眠回视,眸似点漆。 “怎么,太子殿下可是觉得我不择手段,心思歹毒?” “这就歹毒了?”男人忽然轻笑,像乍暖消融的雪水淙淙,从桑眠荒寂心上流过。 “我如果是你,早就把那他的心肝挖出来丢给狗吃了。” “另外。”白玉瓷瓶在他修长骨感手指间转动,卫蔺语气冷沉。 “我都没自称本宫,桑姑娘便也不要再喊太子殿下了吧。” 他将桑姑娘三个字咬的很重,似有不满。 桑眠迟疑后点头,趁着还有余闲,问他是怎么认出自己不是李闻昭的。 卫蔺敛了眸子。 旋即听见她不咸不淡道:“一条绳上的蚂蚱,就不要再欺瞒了。” 知晓桑眠是指在来迟他曾否认过相识,于是卫蔺微微侧头,见路还长,开口道: “那日遇刺昏迷,但没昏死,隐约听见别人喊你姑娘。” “本以为错听,后来你往我衣裳里塞了个地图,上面标注字迹很熟悉,一眼便瞧出来了,只是尚不确定,待春日宴见你反应,便十拿九稳。” 她不免好奇:“你——曾见过我的字?” 男人面不改色:“南洲,香炉峰庙宇。” 桑眠张了张嘴,脸腾得一下就红了。 香炉峰的确有个破庙,没啥香火,里头住了几个年纪大的僧侣,但庙门口有棵参天榕树,枝干粗犷,生机盎然,爬山上来的百姓喜欢在树下买支红绳竹签,写了心愿往枝干上挂。 这山是阿爹阿娘定情之地,桑眠自小便常去,每回登顶都要写上一签,别人垂挂在低枝,她偏偏喜欢抛向葱郁茂密的至高处。 “你砸中我许多次。”他老实道。 桑眠有些炸毛:“砸中也不是你随意窥探内容的借口——” “再说谁会闲着没事树杈子上蹲着?” “没蹲。”卫蔺扬唇,语气懒懒。 “我那时在山上练功,以树顶为床。” 她一时无言。 所以相当于是自己三五不时往人家寝房里扔竹签日志,还经常砸到他。 怪不得自己每回都能正好抛上去,还以为自己臂力无穷,原是有人在上头替自己作弊。 想起那些竹签里自己书写的稚嫩甚至羞于启齿的文字记录,还有每回抛完自己虔诚拜树的蠢态…… 桑眠尴尬的如坐针毡。 卫蔺薄唇微勾,低声开口,带着似有若无的宠溺替她解围。 “不必难堪。” “要说蠢事,我在上京派三暮跟踪你,曾揍你一拳又误会你养外室,反而更是过分。” 对于桑眠而言,那日皇宫挟持是她初见自己,偏偏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还凶神恶煞乱动拳脚。 自己力道多重他心里有数,想到这卫蔺生出一丝懊悔,怪只怪当时心急。 听他这样说,桑眠心里才得到些许安慰,只是仍有些别扭,于是借着困顿借口假寐,一边将飘飞心思拽回到接下来的南洲之行上。 马车远离闹市长街,渐渐畅通无阻,平稳行驶起来。 “都说了慢些!” 咬牙切齿的低斥从轿子里传出。 此刻在上京城门口,容衡面色惨白,身后痛楚难言,遭了暗算的他怒火狂烧,再没有平日里斯文模样,正紧皱眉头怒瞪小厮。 昨日如同噩梦,他本在千金楼,后来却不省人事,再睁眼已被五个壮汉压在身下轮番欺凌…… 被毫不留情彻夜折磨的痛楚仿佛犹在,容衡脸上一丝血色也无,身子软烂如泥。 他咬紧牙关,随着又一次颠簸,腿间剧痛袭来,只能跪姿才好受些许。 车内小几上瓷盏被他紧紧攥住,恨不能顷刻捏碎。 尽管在青云阁也曾疯狂过与四五人同乐,可那些都是至纯干净幼童,且他是在上头的那个。 容衡何曾受到过此等侮辱…… 究竟是谁…… 蓦地,瓷盏被重重掷向车壁。 茶水四溅,碎瓷崩裂。 他盯着眼前狼藉,想到昨晚其中一个壮汉奸笑着拿瓷片把玩自己身下硬挺的恶心模样,忽然沉声暴怒,一把掀翻桌案。 第61章 是她主动的 马车慢吞吞行驶到容府门口。 容衡疼得唇色惨白,但还是整理好外裳下车,心里不由得再次暗骂幕后之人。 那些大汉虽动作鲁莽,丝毫不顾他感受,但偏偏只对着他难以启齿的部位摧残,其余部位无任何伤痕。 正因如此,他便无法与别人说,哪怕借着亲信被杀害的缘由也不行,甚至要担心此事成为他把柄…… 堂堂容家嫡子,京城首富,被几个壮汉用了强,若是传出去了,整个容府的面子都要被他丢尽。 他绷着脸,直接去找容枝荔。 桃喜都还未来得及行礼,容衡已打了帘子进去,面色不善。 “阿兄回来啦!” 容枝荔正把玩着昨日从妙羽斋得的团扇,笑意吟吟招呼他坐。 但他现在现在哪里能坐的下去。 容衡两条腿几乎合不拢,拖着身子走到桌案旁边,眼含探究,语气冷硬问道昨日李闻昭去哪了。 虽然觉得李闻昭不可能,也没有理由害他。 可是怎么会那么巧,刚好约千金楼刚好自己中药,他又刚好下去买扇子,说是故意设的鸿门宴也未可知。 “昭哥哥?他同我一起去妙羽斋,结果回来没见你,还担心你安危,要我回府里使唤小厮去寻呢。” 冷硬面容缓和几分,容衡:“当真?” 容枝荔觉得奇怪:“这有什么真不真的,阿兄忽然消失,他自然以为你是出了什么事,不过我了解阿兄啦,平日事务繁多,这般情况很常见,就安抚昭哥哥不要想太多。” “对了,所以阿兄昨日干嘛去了,听下人说你一夜未归。” 容衡随意扯了几句搪塞过去,很快回了自己院中。 他差人将府医找来。 房内没点蜡,府医额上冷汗不断,他哪里见过这情况,斟词酌句道:“少爷后头的伤只是一时贪纵,老夫开些药方您涂抹于患处,不出五日便可大好,只是……另一面的细小伤口有些棘手,近日还是莫要动情,否则伤口崩裂,恐怕难愈。” 容衡穿好衣服,接过药方,笑得阴鸷,虎牙在阴暗房间里划出锐利锋芒:“您医术高明,本公子听您的。” 登时有两个侍卫进来,不等反应,动手熟练劈手掐住府医脖颈,略一收力,骨头应声碎裂,尸体很快被抬走。 那一声脆响给了容衡极大快感,他心里终于畅快些许。 - 平阳侯府。 老太太将回去就面对一箩筐烂污糟事儿,她雷厉风行,很快将刁奴整治,恩威并施,暂且稳住局面。 许久没管过后宅,权利在手的感觉竟让人好似年轻了十岁似的,连同身边陈嬷嬷腰杆儿都挺直不少,老太太午膳都多进了小半碗。 陈嬷嬷笑:“您啊,果真就是个闲不住的。” 她不知其中内情,只当是侯爷对老夫人失望透顶才将管家权交给老太太的,夸赞了几句侯爷孝顺。 老太太拿帕子擦了擦嘴,想起桑眠信中内容,吩咐道:“这两日找人把府里新添置的那些贵重物什花草什么的转手卖掉,用来还大娘子嫁妆。” 陈嬷嬷一愣,老脸上浮现几分不赞同。 “老太太还真要还给大娘子啊?” “要老奴说,其实,夫家有难,从嫁妆里支出些银两救急,本也是极正常的事儿,您当年不也是把陪嫁的田产铺子都卖了好给老侯爷打点人情。” “用都用了,咱回头多多赞扬大娘子能干大方也就是了,哪里还非得还回去,您想想,您在这平阳侯府几十年,可曾有见过回头钱?” 老太太沉吟片刻,心中那杆秤晃晃悠悠倾斜起来。 是啊,桑眠要和离,往后侯府后宅多半是要靠自己顶着…… 九万两可不是小数目…… 恐怕是要将整个侯府值钱的物件儿都卖了也很难凑齐,这九万两对桑眠而言不过九牛一毛,紧巴紧巴手指缝儿就有了,可对于侯府来讲,不亦于滔天巨财。 可是想起自己曾犯旧疾险些没挺过去,是桑眠衣不解带照顾自己,又是请名医来诊又是喂药端水的,硬是把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自己给拽了回来。 老太太踌躇:“可大娘子对我确实没话说,王氏还有姝儿甚至于侯爷都当没我这个长辈,唯有她在入门后毕恭毕敬,孝顺至极。” 不知何时外头竟起了风,虽说开春,可到底还有些凉意,陈嬷嬷去将支起的窗子合上,一面对老太太道: “老奴知晓您是心疼大娘子的,从前她也的确是跟你站一边儿,可是眼瞅着她要和离,那之后咱们跟大娘子不沾亲不带故的,可不就形同陌路,还是先紧着侯府比较好。” 她言语间满是担忧。 “要是真还了九万两,别说侯府要垮,就是这祖传的老宅子怕是都保不住了。” 见老太太还在摇摆,陈嬷嬷叹了一声气。 “您别觉得老奴自私,老奴都是为了您考虑的,王氏不中用了,后宅您说了算,可是若连宅子都没了,您又能上哪儿说了算呢?” 想起方才奴才们对自己阿谀奉承和唯命是从,老太太缓缓阖上眼眸,思忖了半柱香才又睁眼。 往日温和与慈爱不再,贪恋与执着犹如深潭,蛊惑着食髓知味的自己深陷其中。 是了,她活大半辈子,黄土都埋半截儿的人了,从妾室熬到庶母又熬到现在,怎么就不能为自己自私一回了。 视线落在檀木几案上掌家对牌。 老太太沉下眼眸。 “若说她孝顺我,本也是应该的,哪家嫁进来的儿媳妇不孝顺祖母的。” “况且我也不欠大娘子什么,当初她被侯爷杖责,躺在兰亭苑里连个大夫都没人帮她请,还是我做主将她接了来寿康居诊治,不然恐怕她早已落了残疾……” 陈嬷嬷见她终于想通,连连点头附和。 “是啊,是啊,您这样想就对了。” 第62章 别让我难做 桑眠骑在一匹枣红高头骏马之上,双手勒着缰绳,额上汗水发亮,双颊透着兴奋红晕,她扬声由衷称赞卫蔺。 “你是个极好的老师。” 因要赶时间,跑马比坐轿会快起码五六倍, 但桑眠并不具备此能力,连翻身上马都勉强困难,可若是跟卫蔺共乘,速度过快,难免肢体接触互相紧贴。 事从权宜,她倒不是矫情羞涩,再者此时也是男儿身无所忌讳,只是说到底对方是太子,不好太放肆。 于是干脆特地借着休整时间学了骑马,卫蔺教人有一套,不失严厉又极有耐心,桑眠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能将身下马匹轻松驾驭。 想起方才风从耳旁呼啸掠过时的肆意畅快,她心房还忍不住砰砰直跳。 卫蔺倚在树下,眼皮轻抬,淡淡说了句学费先记账上。 桑眠爽快答应。 起初她速度较慢,跑了半天后渐入佳境,感觉缰绳另一头的马儿似乎也与自己更加默契,到南洲时,脚程竟比预想要快不少。 “尽量在三日内把事情解决,然后去江阴找另外两个孩子。” 桑眠点头。 卫蔺不知冲哪里喊了一声,立刻有个身穿灰色锦衣挺拔干练暗卫出现。 “他叫九思,暂时借你作贴身小厮一用。” “还是留给你吧。”桑眠拒绝,她打算是去桑家之前先买一个护卫的。 男人像是知晓她心中所想,轻轻瞥她一眼:“你就当是从我这里雇了九思几日,额外付他工钱便好。” 他声音低低传入桑眠耳中。 “九思话少,你不用嫌吵,有他我也安心许多。” 这般桑眠便也不再推脱,二人分开,各自往东西方向离去。 南洲甚大,有一江蜿蜒流过,将城池分为东西两处,桑府与香炉峰均在东边位置,而卫蔺要查的替考舞弊之事,源头在西边。 已过酉时,斜阳西坠,余晖如金。 一别两载,青石板路还是记忆里那样紧密相依,货郎担子里蜜桔骨碌碌滚到地上,桑眠弯腰拾起,想到桑蓝最爱这酸甜口味,便称了一小箩筐。 路上她默不作声打量从前桑家铺面,早已门可罗雀,伙计都眼生的很,有的甚至还在外头高声嚷嚷打马吊牌取乐。 看来三叔并不善经营之道。 又走了约摸半刻钟,终于能看见桑府门前那大片可供孩童玩耍的空地,此刻私塾已下学,正是饭前热闹时候。 桑眠皱眉,脚步一转往那群孩子中间走去,九思牵着马亦步亦趋在后头跟着。 “驾!哈哈哈!驾驾嘚儿驾!” “傻子快些,再快些!” 孩童笑声不断,桑眠拨开他们,看清那被骑在身下当马儿的人,只觉怒火瞬间从两肋之间蹿上来。 “你在干什么!” 她面色冷峭,拎着胖小子胳膊一把将其从桑蓝身上摔到地下。 桑蓝还维持着跪地姿势,脚上连双鞋子也没有,脏兮兮的辨不清原本肤色,与记忆中干净乖巧的弟弟判若两人。 桑眠心疼死了。 她蹲在地上与桑蓝对视,对方只是嘿嘿傻笑着,呆滞眼神里毫无光彩,但纯净至极。 因为被下毒,桑蓝已经痴傻两年多了,早已不认得人,心智与三岁孩童无异。 围观孩子一哄而散,剩下那胖小子在地上嗷嗷直哭。 很快有个身穿苍黄底子连枝桃花刺绣褙子,下着琥珀色银白撒花裙,头戴金钗的夫人过来,直奔着胖小子去,嘴里哎哟哟叫着。 “我的儿啊,疼不疼,怎么摔到地上去了。” 桑眠瞧这妇人是打桑府里出来的,便猜到她身份该是三婶了。 蒋氏听完桑少怀哭哭啼啼指责后,登时变了脸,朝着桑眠好一通骂。 “你是哪里来的没脸王八蛋?长了人样不干人事!快些给我儿赔罪!” 九思眼皮轻掀,剑已出鞘一寸。 桑眠抬手拦下,那蒋氏这才发现面前这风尘仆仆的男子身后还有马匹和侍卫,恐怕身份不低。 拿着刻薄吊梢眼斜睨他片刻,蒋氏啐了一口,嘴里叽里咕噜埋怨几句,要拉着儿子走。 “慢着。” “你儿子欺负他的账还没算明白。”桑眠拦下她。 蒋氏面露嫌恶的看向桑蓝。 “还不赶紧滚过来!” 桑蓝瑟缩,手脚并用爬到她脚边。 “看见了吧,这傻子是我们家里的,我们经常互相骑马玩,轮得到你在这充什么青天大老爷装好人。” “瞧你细皮嫩肉,怕不是刚从哪个男人胯底下钻出来的,少管闲事赶紧滚。” “玉芬!” 一道饱含怒意的斥责声响起,吓得蒋氏一抖,头上金钗险些掉落。 桑眠闻声望去,见来人穿深蓝长袍,留着山羊胡,生得矮胖又敦实。 “三叔。”她唤了一声。 桑正阳脸上立刻堆起笑,哈着腰过来行礼说拜见侯爷。 蒋氏傻眼,她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传闻中的探花郎侄女婿,忙态度急转,直直跪下为先前无礼磕头求饶。 桑眠捻了捻指尖,慢条斯理拿了个蜜桔剥好递给桑蓝。 然后像是才发现她似的,笑道:“不是要为难三婶,只是侮辱朝廷命官可是要吃刑罚的。” 这倒不是她唬人,大乾却有相关律例。 “像三婶这般,最起码也要关个几天,施以笞刑……” 蒋氏将头磕的更重了。 “念在是亲戚,不如三婶就让蓝少爷骑回去一遭,本官就不追究了。” 此话一出,她急得眼泪直冒,连连摇头。 疯了不成! 蒋氏是桑府里头主母娘子,叫下人看见了以后还有什么脸面主事! 桑正阳赔笑:“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她个妇人一般见识了,三叔保证,回去一定替您好好责罚她一顿,天色不早,咱们先回……” “同样的话,本官不想重复第二遍。” “方才三婶不是口口声声说你们在家里都是这样玩的,怎么这会儿不愿意了?” “哦——”桑眠似笑非笑。 “三婶意思是堂弟爱玩,那让堂弟驮着蓝少爷回去也行。” 桑蓝嘿嘿笑着,拍拍手点头说好,他衣袖滑落半截,露出的手腕上依稀可见伤疤。 桑眠攥紧手中竹筐,骨节发白。 桑少怀却变了脸,狠狠瞪着蒋氏。 “男儿膝下有黄金,本少爷才不让傻子骑,母亲骂人是母亲的错,连累本少爷干什么!” 第63章 这太子有病吧! 蒋氏连忙去哄,讨好道:“对对,都是娘的错,娘怎么可能舍得让你受这委屈。” 桑少怀俨然一副被宠坏的模样,不耐烦甩开她手,催促道:“那你快点啊,我肚子早饿了!” 她咬牙,再次给桑眠跪下。 “大人您看,我们从前本就没见过的,不算有意冒犯,可不可以饶了民女这回?” 桑眠看着她低声下气的模样,心里毫无波澜。 虽然芸娘书信中甚少提及三叔一家,但今日见到桑蓝备受欺凌的模样就知道与蒋氏脱不了干系。 她如今管着桑家后宅,若无她首肯示意,桑蓝少爷身份怎可能连身干净衣服,合脚鞋子都没有。 桑眠牵过弟弟,冷冷转身:“九思,报官。” “别!别!” 桑正阳忙去拦住,他看出来这侍郎是真动了气,抬起就给蒋氏一记窝心脚,骂道: “谁给你的脸跟贤侄讨价还价,没让人抽你这张臭嘴已经是给你三分薄面,还不快带蓝少爷回去用饭!” 蒋氏被踹得呜咽,只能趁着渐黑夜色忍下屈辱伏倒在桑蓝身旁。 桑眠面无表情,语气淡淡,偏生让人听出威胁意味:“可要小心,若是不小心把蓝少爷摔了,那又要重来,堂弟可就不能及早用饭了。” 余光瞟见桑少怀正摸着马尾,眼里闪着兴奋新奇的光,她勾唇,特地扬声问了三叔一句这马要栓到哪里。 三叔忙使唤小厮来牵马。 而蒋氏驮着桑蓝一路到垂花门才被喊停,桑蓝下来,口齿不甚清晰的说了好玩二字,光着的脚丫在地面上兴奋摩擦。 “孩子一时贪玩,怎的连鞋子都不记得穿,嗐!快来人!”三叔对桑蓝装出一副关切样子。 “把蓝少爷鞋子拿来——” 府里下人已全换了个遍,桑眠冷眸微眯,看着面生的丫鬟语气迟疑僵硬道:“他不是一直……” “光着脚”三字在嘴里转了一圈又咽下去,丫鬟被老爷凌厉眼神吓得心惊,忙不迭领命下去。 “慢着。” 桑眠开口。 “这脚还脏着,怎好穿鞋,去好生洗漱一番再换过干净衣裳,九思,你去看着。” “是。” 下人自是不敢不从,连忙照做。 蒋氏借口更衣,抹着眼泪离开,桑眠打量她直不起腰的背影,知晓自己这个下马威是立住了。 桑家自从醉仙居大火后就一蹶不振,但好歹瘦死骆驼比马大,南洲铺子还能有些进项,但现在看来是彻底不行了。 虽然外表还算光鲜,但桑眠瞧着府里从前值钱的摆件儿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些次等东西。 连这云雾都喝的出来是陈茶。 桑眠轻轻刮着茶沫,听见三叔吩咐道: “去跟兰姐儿说声准备一下,她姐夫来了。” 她知晓三叔有一女一子,想到兰姐儿是他长女了,但没想到他竟还存了别的心思。 薄暮冥冥之时,下人们摆好膳,桑眠、三叔以及桑少怀、桑芷兰一一落了座。 桑芷兰约摸十六七岁,正是花一样的年岁,标志得紧。 桑眠禁不住皱眉。 她被桑芷兰身上熏味儿浓重的香刺得险些无法呼吸,好片刻才适应。 席间三叔说起芸娘,道她个把月前去北边看望娘家病重老母亲了,不知何时回来。 原来是用的这个借口才离开的。 桑眠想了想,还是寻个由头将死讯说与他听了,毕竟牌位要入祠堂,不忍心芸娘在外头漂泊。 “什么?突然染病离世了?” 三叔惊愕,被酒呛得直咳。 可桑眠分明瞧见他眼底喜色。 父亲离开后,三叔理所应当继承了桑家产业,偏偏还有个芸娘和桑蓝黏在这儿,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是外人,他自然不喜。 假惺惺掉了几滴泪后,桑正阳连灌三杯黄汤,对桑眠各种恭维,又问他可有孩子。 桑眠语气平静,只说夫人还在孝期。 “那岂不是说你们连洞房也没有?”他眼珠子转了一圈,就那般大喇喇当着孩子面儿问出口。 很快又啧啧摇头。 “这侄女儿想什么呢,不赶紧帮着侯府开枝散叶,反倒是古板老套守什么孝,再过两年可就不好生育了。” 桑眠忽然觉得用李闻昭这身子走南洲一遭是正确的,今日若是自己来,即便有心替桑蓝出头,也免不了受一肚子气。 “……侯爷意下如何?” 她回神,蹙眉问什么如何。 桑正阳挤眉弄眼,伸手热络拍了他两下,一副都是男人他懂的样子。 桑眠不自在躲开他碰触,说起正事。 “我这番来南洲是有公务在身,还有就是想把蓝少爷接到上京。” “大夫不是曾说他痴傻且活不过十五岁,阿眠想要最后几年能陪陪他。” 出乎意料的,桑正阳一口答应。 桑眠若有所思。 恰逢门外有人来报:“老爷,嫣娘来了。” 他立刻色眯眯道:“快进来,没有她我这酒喝的都不香了。” “妾来晚了,自罚三杯。”声音娇滴滴婉转如莺啼,桑眠回头,面色陡然僵硬一瞬。 这眼角眉梢媚态横生,风骚打扮的妾,分明是芸娘贴身侍女嫣红。 “想必不用介绍了,侯爷也认识。” 嫣红斜眼打量他,眼底掠过几分鄙夷,不过还是恭敬行了礼。 后面桑眠就心不在焉,她不解嫣红为何委身做妾。 又听得旁边三叔淫笑连连,也不忌讳着孩子在,荤话频出,她终是待不住,起身推脱劳累离席,又说想要整理芸娘遗物,过后请嫣红去一趟。 咣啷一声,嫣红手里杯盏落地,清酒洇湿她腰间软绸,勾勒出纤细腰肢。 桑眠定定看了她两眼便离去,还未走出连廊,听闻后头有脚步声。 一件深灰素锦披风挟着腻香披到她肩头,桑芷兰转到她身前,抬手想要将丝带系好。 “姐夫恁长的腿,可叫妹妹好一顿追。” “南洲虽不如上京天冷,但夜里起风还是带着凉意的,可要仔细身子……” 桑芷兰指尖点着男人胸膛,意有所指往下划了几寸,堪堪停留在桑眠小腹。 “要是冻坏了……” “那妹妹我可真的是会心疼。” 第64章 此事在他不在你 桑眠垂头打量着她。 这人眼底贪婪欲色跟她爹如出一辙。 抬手解下披风,桑眠未给她一丝妄想余地。 “还请自重。” 桑芷兰却不甘心。 她去年已及笄,但眼高于顶,自认为那些凡夫俗子配不上她,今日一见姐夫,才知书上所写芝兰玉树,面如冠玉是什么意思。 这样有模样有权势的男人,自己就算是做个妾室,那也比同乡野村夫凑合一辈子强。 她愈发放低身段:“姐姐不在,你难道不寂寞吗?” 男人不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像他爹那样,一辈子都拒绝不了女人投怀送抱。 桑眠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没想到桑芷兰竟直直贴了上来,还顺势把她给拽到假山后头。 “放开!”她低喝一声,想要挣脱。 桑芷兰感受到男人因愤怒而微微震颤的胸膛,脸上不觉泛起酡红,吞了口口水,一狠心就拿软腻腻的手去探索。 ……桑眠是真的被惊到了。 她也顾不得给桑芷兰留什么面子,一把将人推倒。 “姐夫好大的力气……” 桑芷兰咬唇,轻轻扭动腰肢。 “作什么这样自轻自贱!” 桑眠头疼。 心底升起股悲哀,养不教,父之过。 方才在席间看桑正阳毫不顾忌孩子,那般放浪淫邪之态,她就知桑少怀与桑芷兰定会受到影响。 平复心情劝诫了桑芷兰两句,明确表示自己对她无意后,桑眠大步离开。 片刻后她站在昔日自己院落门前,有些怔愣,这里已完全变了模样,完全不是记忆中那个生活十多年的样子了。 蒋氏骂骂咧咧从里头出来,见到桑眠下意识抖了两抖。 “侯……侯爷……” “哦……这里、这里没人住,老爷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赐给民妇和少怀了。” 她姿态颇有些畏怯。 毕竟这院子说到底是桑眠的,她们本也没有权利去动用,但整个桑府,除待客主厅,唯有桑眠的眠枫居是二层结构,宽敞明亮,视野极佳。 搬进来头一天蒋氏就相中这院子了,那时想搬,可惜被芸娘那个装模作样的贱女人再三阻拦,说什么要是胆敢动里头半块石头,就一纸书信告到侯爷那里去。 还是前段日子芸娘走了,她才搬进来的,不成想床榻还没睡热,侯爷居然真的来了。 桑眠并没追究,也不想去李闻昭曾经住的宅院,便让人安排了间客房。 蒋氏心虚,找了间最好的,还很识相的将桑蓝一并送了过去。 九思抱着剑,将方才陪同桑蓝沐浴时看到的伤口都陈述了一遍。 “最旧伤处也不到两月。” 应当是从芸娘走后她们才开始虐待桑蓝的。 桑眠只恨自己在上京与李家拉扯太久,磨磨蹭蹭,才叫弟弟吃了这般多苦头。 门被掩上。 她簌簌落下泪来,一把将桑蓝抱住。 “都是阿姐不好,阿姐来迟了。” 桑蓝抗拒着扭动身子,撅起嘴摇头。 “不、不要,痛痛……” 她忙道歉,拿过药油给他手腕伤口涂抹,起初他很是抗拒,直到桑眠轻声哼起童谣,他眨巴眼睛,咧嘴笑了,口齿不清喊了一声姐姐。 桑眠眼睛酸胀得厉害。 这个粉糯乖巧的弟弟出生那年,她才七岁,可以说是一点点看着桑蓝长开,南洲无数个暑热夏夜,她歪着身子给床上的弟弟哼着歌谣,哄他入睡。 每每这时,芸娘总是说桑眠太惯着这小子,早晚给他惯出毛病。 桑蓝却没有,他听话从不惹事,唯一一次跟人打架,还是因为街上混不吝少年背后对桑眠发育起来的身子评头论足,他那时才几岁啊,都还没别人一半高,硬是上去扭打啃咬,奶声奶气的发着狠说要撕烂他们的嘴。 结局可想而知,他刚长出来的牙都被打掉了。 桑眠下学回去看他,愣是一滴泪没掉的弟弟见到她刹那间就红了眼,啪嗒啪嗒落个没完。 “啧,被打哭了?” 她笑他,然后也像现在这样,拿着药膏一点点涂抹他的伤口。 可是桑蓝却再也不会像当年那般,倔强扭头发誓说自己以后要每餐都吃三碗饭了。 九思在外头叩了叩门。 “侯爷,有个叫嫣红的说要见你。” “稍等。”桑眠拭去脸上泪珠,柔声哄着桑蓝,让他先出去用饭。 嫣红仍旧是方才穿着的那件衣裳,可眉宇间媚态不复,哑着嗓子问他芸娘是怎么死的。 桑眠觉得奇怪。 方才见她同桑正阳纠缠,还以为她是存了上位心思,自断与芸娘主仆情谊,但若真是如此,嫣红进来第一句也不会是这个了。 “因病去世的。”桑眠拿不准,便没说实话。 “因病去世?”嫣红重复,像是听到什么好笑之事,仰着脖子大笑两声,旋即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 变故突如其来,桑眠没有丝毫反应时间。 刀尖尖锐,就抵在她脖颈处,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叫出一声,嫣红就会一刀送她归西。 “一定是你杀了芸娘!” “姑娘呢,姑娘是不是也死在你手中!” “说啊!” 唯一点着的灯被她刚才迅疾动作扇灭,此刻屋内漆黑,颈子上锋利如同针刺般触感被放大,桑眠闻着酒香心如擂鼓,暗想自己不该把九思支去带桑蓝用饭,落得此刻孤立无援的下场。 她努力镇定下来,试图找出嫣红行刺自己的缘由,先开口否认自己有杀害芸娘。 接着试探性问道:“你为何会怀疑凶手是我?” 好像有冰凉泪水打湿手背。 嫣红喃喃:“所以夫人是真的走了……” 桑眠犹豫,她觉得嫣红恶意是对着“李闻昭”的,而非是自己。 但她也不敢贸然,于是趁着嫣红松懈,桑眠轻声道:“芸娘同我说,她跟我爹成亲前夜,你哭了半宿求她不要嫁。” “因为阿爹是二婚,又有孩子,你怕芸娘嫁进来受委屈。” 嫣红拿刀的手轻颤。 她眉尖蹙起。 李闻昭一向喊老爷为桑叔,他也不可能从芸娘那里得知这等事情。 “你究竟是谁?” “说来话长,但……我是桑眠。” 第65章 李姝失态 嫣红惊愕,她忙撤下匕首。 “姑娘?” 唤出口才发现她身上玉佩,便信了八分。 这玉佩是姑娘生母遗物,她是断然不会轻易送人更不可能给李闻昭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您真是姑娘?” 好像紧绷的弦一下子松掉,她突然掩面哭泣,很快又抬起水粼粼眸子给桑眠道歉。 “对不起,奴婢方才险些伤了您。”压抑不住的哭腔混着破碎语调。 桑眠揽住她,一遍遍轻轻拍着嫣红单薄纤细背脊,感受微微凸起的脊骨在掌心轻颤,她为自己原来的恶意揣测愧疚不已。 很明显,嫣红过得不好,甚至很苦。 桑眠燃起一盏灯,嫣红抱着芸娘骨灰哭得眼睛鼻头通红。 “所以你是知晓芸娘此去上京真实意图。” 她点头。 正因如此,在听说“李闻昭”来到南洲之后,她才会格外警觉。 又听到芸娘死讯,不免悲切,以为是芸娘暴露,让李闻昭杀害,甚至担忧姑娘也惨遭其手,于是一时冲动,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来行刺。 “那你又是怎么跟桑正阳……” “他打从进府就盯上奴婢了,一直想要跟芸娘讨我,可芸娘看出他色欲熏心,一直护着,勉强也能安生。”嫣红语气里有鼻音浓重也掩盖不了的厌恶。 “后来齐管家死前突发善心吐露事实,我们才知晓原来桑老爷和蓝少爷的病,跟桑正阳也脱不了干系。” 这个桑眠曾在信中得知。 事实上,父亲前脚刚离世,一直不怎么联系的三叔就上门,她当时也怀疑过他。 毕竟对于毫无建树的桑正阳来说,桑家产业是一笔巨款,阿爹若死,他获益最大。 可因为自己一门心思在醉仙居大火上,便忽视了三叔这条线。 “三叔如果与容家勾结,那我想他应该会得到容衡的信,对桑蓝下手才是。” 单看桑蓝这情况,很明显是后宅欺凌虐待,并没有要他性命之意。 果然,嫣红摇头道:“不,桑正阳跟容家无关。” 桑眠立刻明白她意思。 “你是说,齐管家当时是替两个人办事?” 她一锤桌子,这就说的通了。 因为容家要父亲死,却没有必要向桑蓝下手。 但如果是桑正阳,那桑蓝作为桑家产业第一继承者,尽管如今年岁还小,可再过几年难保自己要拱手交还,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桑蓝药傻了。 “这个畜牲……”桑眠牙齿紧咬,恨不能去手刃了桑正阳。 嫣红将坛子搁在桌上,伸手去安慰她,继续讲述。 “于是奴婢便不顾芸娘劝阻,在那老东西又一次企图对奴婢用强时从了他。” 她说得轻描淡写。 “姑娘也知道,奴婢这张脸生得还不错,稍加利用就把桑正阳哄得五迷三道,直接给奴婢抬了妾室。” “奴婢常哄着与他在书房厮混,一来二去,便也搜集了些证据,只是醉仙居大火有所进展,芸娘要奴婢先不要轻举妄动。” 桑眠五味杂陈。 她不知道这些,芸娘从未跟她提过。 “这是做什么!” 嫣红惊呼,手忙脚乱也冲着桑眠跪了下去。 “您这是折奴婢的寿!” “对不起。” 她一怔,知晓姑娘是在为自己可惜。 “您瞎说什么呢……” 嫣红擦了擦泪,干脆在地上坐了,抱着膝头慢慢道:“奴婢说这些不是为了向姑娘邀功,又或者诉苦。” “只是怕您误会,所以解释一番,就算奴婢不委身桑正阳,那个老不死的也成天想办法从奴婢身子上讨些甜头,与其这样被动,不如把自己把握机会。” “你看,奴婢违心说些甜言蜜语,床上伺候几晚,就能得到这些金银首饰,还可以为老爷报仇。” 她眼睛比烛火还要亮。 “奴婢不委屈也不亏,是赚了。” “只是因为要假装与夫人闹掰,所以蓝少爷这一个多月受人欺负,奴婢也……” 桑眠摇头:“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嫣红,你今晚把证据给我。”她交代道。 ‘我只能在南洲呆三天,明日我会想办法把你和桑蓝一起送走。“ “不,我走了桑正阳会疑心。” “无所谓。”桑眠眸色几乎与夜相融。 “你信我,他活不长了,届时肯定焦头烂额自顾不暇。而且桑蓝需要人照看,除了你我不放心别人。” 她下定决心,等九思回来便让其传信给卫蔺。 路上桑眠就跟卫蔺商量好派人把桑蓝送到他名医好友那里暂时住一段时间。 卫蔺此人的确思虑周全,虽然离京仓促,可是他仍旧将事情安排的极为妥当。 不知他查案可还顺利…… 翌日一早,嫣红把身上鼾声如雷的桑正阳掀下去,换上青衫,轻手轻脚把自己攒下的银票放进鞋底,按照桑眠所说的,从一条小路走到眠枫居后头竹林,拨开墙角累起的砖头,钻出去上了一顶灰不溜秋的轿子。 “蓝少爷已经送走了?” 桑正阳问。 “回老爷,今日天才刚亮就轿子来接了,您吩咐过这侯爷得好生伺候着,我们也就不敢违抗。” 这么急? 他隐隐觉得不对,可又转念一想,那痴傻小儿的病反正也好不了,随他去吧,只是少怀缺了个玩物,怕是不高兴。 正想着,又有下人着急忙慌来报。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 “少爷他从马背上摔下来,怕是断了腿!” 桑正阳没好气瞟他一眼:“咱府上哪里还有马,多半是少怀又骑在别人身上玩了,那高度怎么可能摔伤腿。” “不是。”下人气喘吁吁。 “是昨天贵客骑的那匹枣红高头大马!” “什么!”桑正阳身子摇晃两下,饭也顾不得吃,急忙往外走,一边厉声问道是怎么回事。 “大少爷早晨不知道怎的,溜进了马棚。” “他才十岁!怎么可能爬的上马背!” “奴才也好奇啊,反正人现在在马棚呢,夫人小姐那边都去通知了。” 桑正阳对这唯一儿子视若珍宝,别说受伤,哪怕磕块皮下来都得心疼半天,紧赶慢赶到马棚,看见桑少怀躺在地上,脸上疼得不见血色,他个做父亲的,顿时揪心起来。 罪魁祸首就在一旁,吭哧吭哧喘着粗气。 桑正阳气得大喊。 “来人,给我把这马头砍下炖了!” 第66章 毒祸 桑眠刚从衙门回来。 嫣红所给证据完全可以将桑正阳罪责定死,加上她以侍郎官威施压,想必南洲知府应当知晓该如何秉公处理。 昨日她还特地问了嫣红一嘴桑府后厨,如今的下人已是基本换了个遍。 但曾经不慎烫伤过李闻昭小臂的廖大厨,在桑眠去上京那一年就突然回老家不干了。 桑眠隔着薄薄衣料触碰小臂上伤痕,知晓自己所猜八九不离十了。 “小郎君,借过借过。” 卖炊饼的贩夫肩上挂着空悠悠售罄的竹筐经过,还能闻到咸香滋味。 今天倒是没有日头,桑眠抬头半眯着眸子盯着天边深色怪状云彩,不知怎的,忽然从脊背爬起一股寒意,莫名有些不好预感。 早点摊贩前头有人在争吵,说什么面条有烂鸡蛋味儿,摊主急头白脸辩解说自己用的水都是从井里现打的,哪有什么怪味。 “怕不是你这无赖早起嘴臭,赶紧回去漱漱口吧。” 桑眠忍俊不禁。 家乡比之上京的确是烟火市井气息更足,想到回桑府还有热闹可看,她压下心底不安,脚步轻快起来。 许是芸娘保佑,南洲之行实在顺利,她自己也无意与三叔一家拉扯,想着午时后动身去找卫蔺会和。 俊朗身影进了府,便直接往马棚里去。 果真是热闹地儿,里里外外围了一大圈子人,九思只抱着剑站在骏马前面,小厮便一个也没有敢上前的了。 蒋氏唉声哭嚎,刺得人耳朵疼。 看见桑眠过来,她眼里淬着毒,恨不能射出箭来。 “民妇昨日已经按照侯爷所说的做了,您为何还不肯放过我儿!” 桑眠觉得蒋氏是个有意思的。 从表面上看,她对儿子桑少怀极尽宠爱,甚至都十岁了还拴在身边院子里同吃同喝,又对他无所不依,甚至甘愿受辱。 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毫无节制的包容溺爱何尝不是在埋祸患。 况且昨日桑少怀看到真马后,眼睛里好奇与跃跃欲试连桑眠都察觉到了,蒋氏一个做母亲的,该及时规劝告诫儿子莫要做危险之事才对。 “反正是从侯爷的马上摔下来的,老爷要是不给少怀做主,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去官府告上一状!” 桑眠没应她,只是将问询目光落在桑正阳身上。 桑正阳搓搓手,眼里有点冷:“侯爷的马儿伤了少怀,难道不该给个说法吗?” “真有意思。”她笑,“本官的马好生拴在此处,要么是三叔下人没看顾好让它撒蹄子跑出去了,要么是堂弟主动来招惹使它受惊了,要论说法,也该是本官跟三叔讨才对。” 桑眠语带戏谑说完,在场人脸色都不好看了。 是啊,怎么说桑府都是脱不了干系。 又听她吊儿郎当道: “看堂弟躺在此处,应当是后者了,早听闻堂弟是个胆大爱骑马的,果真不假。” 她言语诚恳:“说不定以后能当个为国征战的将军呢。” 哪有人对着断了腿的孩子说以后当将军的……有丫鬟抿唇憋笑。 桑正阳敏感察觉到“侄女婿”今日态度不比昨日,连表面客套都不做了。 桑蓝与嫣红都被送走,官府马上就会来桑府拿人,桑眠自然不必顾及什么,居高临下睨着地上哼哼唧唧的桑少怀。 “堂弟得个教训也好,以后可要记住了,手脚不干净,是定会付出代价的。” 九思得了眼神,便直接牵着马随桑眠离开。 桑正阳还想要问几句,被嗷嗷直哭的桑少怀绊住脚步。 离开时与惊慌失措小厮擦肩而过,隐约听见他说官爷来找…… “主子来信说他那边查完了。” “这么快?”桑眠讶异,她沉吟片刻。 “我这边还有事要做,劳烦传信给太子殿下说申时前在平桥碰头。” 她接过九思身上包袱,先往香炉峰把芸娘骨灰与阿爹阿娘葬在一起。 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桑眠才撑起发麻的腿,想着时间还早,便直接去了山顶,可今日颇是奇怪,即便爬上山,有了风,也是黏腻腻发闷,让人有些躁动。 山顶庙宇还一如既往的破。 老榕树似乎又高了些,桑眠平复了下因爬山而砰砰急跳的心,习惯性买了一支签。 竹简在桌案上搁置片刻,她茫然不知如何下笔。 年少时无忧无虑,能洋洋洒洒写满,如今长了几岁,反倒搜肠刮肚也不知从何处落笔,干脆就把这空签扔了树上。 枝叶郁郁葱葱,沙沙晃动。 桑眠忽然想起卫蔺,然后下一刻他就挟着几片绿叶,突然落在面前。 “你又砸到我了。” 男人眼下有淡淡乌青,一身清冷铮然气息压过来,像雪山脚下凛冽的泉,冲淡几分闷热。 她怔愣:“你怎的在这?” “查完案子想来香炉峰问候下师父,但他游历山水去了,便到树上小憩片刻。” 卫蔺抬手捏了捏眉心,那处有个红印。 桑眠不好意思道:“抱歉,不如下山我请你住最好的客栈,让你再好生休息下。”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顺着男人视线看过去,原是庙宇墙根处养了一笼鸡,个个肥嫩壮硕,此刻正扑腾着翅膀极不安分的飞上飞下。 卫蔺紧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提前碰头了也好,我们今晚便动身去江阴。” 江阴是其中一个孩子所在的地方,离南洲约莫半天路程。 香炉峰不高,但下山还是得走个一会儿,卫蔺说道:“我以为你会在桑府纠缠更久。” “没什么好纠缠的,如果是从前,我可能还想着重新把南洲桑家铺子振兴,可这并不是一朝一夕做成的,那铺子里头的人,早不是阿爹还在时候的人了。” “事分轻重缓急,人总不能既要又要还要都要,终究是得有所取舍。”桑眠淡淡道。 卫蔺扯唇:“你倒是看得开。” 香炉峰山脚下正是入南洲必经之路。 他们就着摊贩买了些干粮,要离开时桑眠发冠却不慎把摊位旁边挂着的灯笼穗子勾住,纠缠难分。 卫蔺凑近帮忙,修长手指飞快翻绕。 “先莫要乱动。” 似是不好解,他干脆两只手一起,直接把人圈进怀里。 二人距离骤然拉近,桑眠不由屏息。 忽的,响起道声音,夹杂委屈与愤怒,从云层里窜出来的日头照亮那人眼下小痣。 她眼角泛红:“你们在作什么!” 第67章 王氏病倒 桑眠以为自己错看,她皱紧眉头,直到从卫蔺曲起胳膊缝隙里发现后面立着的五通,才不得不信,面前之人,真的是李闻昭。 可是……他不是应当在平阳侯府吗? 卫蔺好似并无太多惊讶,把穗子缕好后便退开身子,冷厉目光瞟过去,五通垂首,自知回去是要领罚的。 “你怎么来南洲了?” 李闻昭嘴唇颤了两颤,不由分说揽住桑眠脖子,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直往她颈窝里淌。 “阿眠……”他一反常态,抽抽搭搭。 “有人要杀你。” 桑眠蹙眉,谁要杀她? 被拥住不过须臾,她便很是不耐,想提醒李闻昭,他们是即将和离的夫妻,而非浓情蜜意的眷侣,但又懒得与其争执,于是强硬退开身子想把人从自己怀里扯开。 可李闻昭像膏药。 周围来来往往行人一直往这儿瞟。 她都没看清卫蔺是怎么出手的,只是伸出根手指在李闻昭肩头克制点了两下,对方好像就忽然松懈,渐渐退后几步。 李闻昭摸了摸发麻肩头。 他看向卫蔺,有些不满。 “太子殿下手是不是太长了?” 他本意是有些警惕,想说卫蔺即便为太子,可终究是个外人,总插手他们平阳侯府家事未免多管闲事。 可卫蔺面无表情举了举自己右手,坦然道:“的确很长。” “李侍郎要比比吗?” 李闻昭一噎,随即惊愕。 太子方才唤他李侍郎? “不干桑眠的事,是本宫自己猜出来的。” 桑眠拎着干粮,见他们一来一回的,有些头疼:“你们两位是要在这里聊到天黑吗?” 少倾,四人寻了处茶肆坐下。 见前后左右都无人,李闻昭才带着劫后余生的语气,惊魂未定道:“你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人上门来动手,而且武艺高强。” 他神色惊惶,似乎还心有余悸,不像假装。 卫蔺指头在桌案上叩了两下,冷冷抬眼。 五通忙开口:“是,的确有训练有素杀手前来,直冲着大娘子。” 发觉主子眼神更冷,他不知哪里说错,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道:“大娘子不会武功,对方三人,属下勉强击退。” “可是大娘子受惊,直喊着要找侯爷,说只有侯爷能护着大娘子,若是不带大娘子找,大娘子就绝食。” “第二日晚上来了更多的人,属下虽然有所准备,可依旧险些没护住大娘子。” “够了。”卫蔺打断,烦闷灌了自己满满一盏茶。 桑眠极自然的抬手给他添上,李闻昭抿唇,把自己杯子也推过去,顺着五通的话说: “对,当时有一刀就近在眼前了,如果不是莲心在背后捅了一下,恐怕我便要命丧当场。” “莲心有没有事?”桑眠问道。 李闻昭见她终于主动同自己说话,急忙摇头:“她没事,而且我们离开时,我特意把身契还她,给了些银子放莲心出府了。” 他语气里有微不可察的讨好,像是在跟她证明自己是思虑周全后才来南洲的。 桑眠没吭声。 她的确是把自己给算漏了。 容衡的人既然知晓芸娘身份了,那么跟她有直接关系的,除去桑蓝,还有个自己。 怪不得卫蔺坚持要留一个暗卫,本以为是留作看管用,竟还有保护之意。 只是没想到容衡确实胆子不小,竟光明正大就在侯府动手…… “没惊动其他人?” “没有,柳风斋本来就十分偏远,加上春日宴后府中下人骤减,天黑之后那附近就没几乎无人。” 五通想了想,补充道:“杀手应当也不想惊动整个侯府。” 李闻昭咬牙:“不管怎样,容家实在是过分!” 卫蔺瞥他一眼。 五通说,第一回来刺杀时,对方没料到还有暗卫在背后保护,以为杀个大娘子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就多嘴回了大娘子一句。 “怪只怪你得罪了上京最有权势的容家。” 他复述道。 “属下知晓本还可以找其余暗卫支援,只是大娘子坚持要来南洲,属下实在无法……” 卫蔺摆摆手,他退下去了。 许是太闷,游人如织,步履不停,都在担忧过会儿会下雨,怕耽搁脚程,所以这偌大茶肆,竟空空荡荡只坐了他们三人。 越是冷清,越是沉默。 李闻昭看向桌案中央空着的杯盏,默默拿了回来。 桑眠轻轻倚靠在椅背上。 李闻昭的到来像平坦路上突然出现的沟。 说不上麻烦,但容易让人乱。 卫蔺起身:“我去外头等你们。” 他身影还未走远,听见李闻昭在道歉,急切诚恳,又带着懊悔。 步子没停。 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子被男人黑色皂靴用力碾过,顷刻便碎成粉末。 李闻昭定定看着桑眠:“对不起。” “我知道这……有点迟。” “但是阿眠,对不起,无论你原谅与否,这三个字我实在欠你太久。” 实际上从旧宅被绑架回来,他就想好好寻个机会与桑眠道歉,可是事情纷至沓来,自己又怕桑眠要和离,一门心思想要留住她,却一错再错,已酿成无法挽回大祸。 那晚他紧紧闭着眼睛等死的刹那,脑子全是在南洲与桑眠并肩看晚霞余晖时的温存。 “我、我回头跟容枝荔退婚,然后你要做什么我都……” “够了。” 李闻昭闭了嘴,他抬眼去看桑眠,试图自她平静毫无波澜的眼里找到些许动容。 可什么都没有,那黑漆漆的瞳仁像一汪深潭。 桑眠道:“我与太子殿下接下来还有事,你既来了南洲,想必也没有生命危险,就别跟着我们了。” “阿眠,我们把身子换回来吧。” 他低低的说,“你要做的事是不是很危险,换回身子后,我替你去做好吗,就当是赎罪或是补偿。” 桑眠不懂他态度突变的缘由在哪。 “李闻昭,所以如果我们未曾有过换身意外,你还会像今日一样与我说这些话吗?” 好片刻。 李闻昭双唇动了动,略带自嘲的笑了。 是啊,板子没有打在自己身上,是永远不知道疼的。 第68章 管家 不知怎的,晨起桑眠心里便隐隐不安。 总觉得似要有何大事发生。 从茶肆摊子里出来,卫蔺正盯着天际沉云入神。 “今日晚霞应当会瑰丽绚烂一场。” “是吗?” 卫蔺目光收回来,见她是自己一人出来,薄唇轻轻勾了勾,问道:“怎么说,有何打算?” “今日恐怕走不了。” 李闻昭现在很危险,没办法将他一个人扔在南洲。 “我以为你会就此换身。” 桑眠抱臂,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自己。 其实换身并不重要。 因为卫蔺南下本身就是与“李侍郎”一起,所以换了身,李闻昭也得跟着卫蔺继续走。 怎么看,接下来的路都只能把他捎上。 桑眠叹气。 “我身子弱,李闻昭因为骑马赶路腿上擦伤,得在南洲歇息一晚。” 她颇有些忐忑。 卫蔺身份摆在那,即便是两人暂时有共同目的而合作,也不好总让他迁就自己,况且这太子实打实帮了很多忙。 “好。” “我猜容衡还没有查出来另外两个孩子线索,不然他不会花心思去侯府冒险动手。”卫蔺沉吟片刻,“休整一晚也好,一直赶时间你应当也累了。” 桑眠这才放下心,由衷谢了一声。 卫蔺抬起步子离开,漫不经心的话拐弯抹角绕到桑眠耳侧:“真的感谢,你待会儿就请客找个好酒楼。” 酒楼倒是不难找。 可一连问了三家房间都不够,要么两间要么一间,摊又摊不匀,分也分不均,推来让去的最终桑眠先败下阵来。 “你们一人一间,我晚上蹲门口守着,毕竟也不能完全松懈。” “就这样。” 卫蔺还要开口说什么,她已经下楼用饭了。 李闻昭拦住要走的卫蔺。 不知是不是因着这杀伐果断战功在身的太子没有传闻中那般凶恶,也不自称本宫摆架子,所以李闻昭心中无甚畏惧,反而毫不客气开口道:“听说昭仪娘娘属意太傅嫡女魏烟柔做太子妃。” 这虽然算是卫蔺与李闻昭头一次单独谈话。 但从前在南洲时,卫蔺曾小心盯过他段日子,至少那时他对桑眠极好,二人互通心意后他跟其他女子亦是保持距离。 所以自己当时没敢争。 后来听闻他竟是侯府血脉,卫蔺第一反应是桑眠应当不喜欢做什么高门大院大娘子,可三暮寄来的信上,说她去了上京。 上京跟漠北之间横跨整个大乾朝,再听到消息,就是李闻昭要娶平妻了。 当初满腔愤怒跑死两匹战马回来的心境早已改变。 卫蔺面色冷淡,实际上一句也没听进去,默不作声打量着“桑眠。” 她比之从前更瘦也更纤细,月白锦衣松垮挂在肩头,仿佛能瞧见凸起的骨头。 原来还有颗小痣恰到好处的点缀在她眼下。 李闻昭突然停住话头,他恼羞成怒,低声问了句:“你在看什么!” 卫蔺目不斜视:“不能看?” “这是我夫人的脸,你自然不能这样看!”李闻昭气极,又道: “总之,我无意冒犯太子殿下,但你不懂阿眠,她是不会跟人共侍一夫的,而你又注定妻妾成群,所以……” 李闻昭没有任何遮掩与铺垫,直白道:“你与阿眠绝无可能。” 既然不让看,卫蔺也不同他墨叽,怕桑眠等的急了,绕过李闻昭便下楼,半个字也没回他。 桑眠正小口吃完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额上被蒸出密密细汗。 见两人才来,她也没多问。 李闻昭坐在桑眠右侧,他面前有道冬笋烩鸭肉,是桑眠最爱吃的,于是拿起的筷子又放下,李闻昭换过公筷夹了一片鸭肉并芦笋放到桑眠碗里。 桑眠蹙起眉头还未说话,忽而身旁有人惊喜道:“阿眠?” 她穿了一袭素雅淡黄百水裙,青丝挽成妇人髻,斜插一只雕花银簪,小巧玲珑。 “慧岑?” 桑眠惊讶唤出口,慧岑是幼时私塾里关系极好的玩伴,二人乃是手帕交,不过后来因为她搬家,关系便淡了。 “方才看了许久不敢认,没想到真的是你,怎么忽然回南洲了?” 慧岑想起今日听到的关于桑家老爷子涉嫌投毒被官府带走之事,心里几分了然,忙转了话题。 “怎样啊,上京可热闹?你如今是侯府大娘子——啊对,还没给侯爷行礼。” 她话又多又密,一边冲着“侯爷”行礼,一边怼了怼“桑眠”胳膊肘,笑道:“阿眠如今也会疼人了,从前都是李闻——呸!瞧我这张嘴啊。” 慧岑虚虚给了自己一掌,很快继续道:“从前可都是侯爷对你体贴入微,恨不能筷子都不让你动一下,如今也有你给他夹菜的时候了。” “对,你们可有孩子了?” 无人应她,慧岑才不好意思道,“忘了你还没出孝……” “没事,侯爷跟你都年轻,指不定明年一次就怀上了呢。” 李闻昭飞快看了桑眠一眼,耳根子红了。 卫蔺面色冷沉。 慧岑应当是过得极好,红光满面,整个人像团锦簇的花儿,那边有个儒雅男子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过来,是慧岑夫君和刚出生几个月的女儿。 桑眠愣了愣,想给娃娃送见面礼,可她翻了翻浑身上下,除去藏匿起来的银票就是章三给的药瓶。 慧岑夫君见她动作,忙制止道:“侯爷莫要客气,听闻您曾得中桃花,今日小女见到您已是有幸,希望能沾沾书卷气,以后也做个读书识礼之人才好呢。” 又聊了几句,因着孩子睡了怕着凉,慧岑与她夫君便离开,嘴里还不停念叨约定着以后再来南洲,一定要来找她叙旧。 李闻昭收回视线,眼里露出一丝艳羡:“那孩子真是可爱。” “李侍郎若是喜欢孩子,回去跟容家姑娘生个一窝就是。”卫蔺轻嗤。 桑眠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停下筷箸,到最后也没动碗里那块笋鸭。 第69章 远方表哥 傍晚果然如同桑眠所言,霞光弥漫,几乎将整个天浸染成妖异红色,奇幻怪异又美得惊人,倒映在桑眠眼中,看得她右眼皮忽然突突直跳。 果然整日的担忧不无道理。 夜幕方一降临,房梁瓦片咯吱响动,紧接着黑影如鬼魅闪过,刀光乍现寒芒。 桑眠心下一沉,与卫蔺齐齐护到李闻昭身前。 容衡的人这么快就追来了? 隐约听见屋顶缠斗声响起,急促尖锐,时轻时重,应当是暗卫九思跟六爻已打了起来。 而房门骤然被一脚踹翻,黑衣人系着面罩,煞气狠绝,短刀寒光凛冽。 “保护好自己。”卫蔺落下这句,身形极快冲出,手中长剑随之划出凌厉弧线,将人从门口引到客栈之外。 桑眠没闲着,迅速要把衣桁踩断用来防身,李闻昭想到什么,也立刻从自己包袱里翻出两把匕首。 “太短,不够。” “这个距离我们没出手就已经死在对方刀下了。” 李闻昭眼睛一亮,这是茶摊后桑眠主动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于是忙不迭帮桑眠把长衣桁踩断成两截,一截能有胳膊那么长,二人身上各揣一枚匕首,手中又有长棍,足够危机时刻暂时抵挡。 “衣橱,进去。”桑眠把李闻昭塞到衣橱里,借着床边围帘遮挡自己。 这样若是外头有人,一时是看不到她,即便对方来翻衣橱,自己也有时间打个措手不及。 昏暗烛光下,桑眠握着木棍的手生出汗,滑腻腻的,她悄悄在身上擦了擦干净,心脏跳个不停。 蓦地听见李闻昭敲了两下。 “怎的了?” 李闻昭人在衣橱中,声音闷闷的:“你没事吧?” “没事。” 他屏住呼吸不说话了。 打斗声忽远忽近。 桑眠听着不免担忧,卫蔺及他三个暗卫都是武功高强之人,这么久还没分出高下,极大可能是对方人数不少。 奇怪…… 桑眠敛着眉,如果人数不少的话,那为何不拖住卫蔺与暗卫,直接来砍李闻昭呢…… 她陡然捏紧棍子,骨节泛着青白。 除非…… 他们的目标不是李闻昭,是卫蔺! 这群人是来杀太子的! 心提到嗓子眼,桑眠原地踏了几步,又惊又慌。 能有胆子杀太子的绝不是等闲之辈,而卫蔺带的暗卫至少有两名为护送桑蓝和嫣红离开,恐怕胜算难知。 怎么办…… 自己又不会武功,出去也怕添乱倒连累别人。 桑眠飞快想着,如何能帮卫蔺一把。 有了! 章三的药! 她离开上京时那一包袱瓶瓶罐罐里,有五六包迷粉,章三说是他调制好久出来的,撒出去不仅会使对方短暂失明,剂量重了还可致昏迷。 桑眠一股脑全拿上,谨慎持棍走出屋子。 客房都在二层,方才黑衣人早把店里头客人吓得四处逃散,此刻楼下中央刀剑相接撞击声在夜色中回荡。 今晚月亮,竟透着诡异暗红。 眼皮又开始跳,桑眠顾不得看奇怪天象,她从二楼往下望去,幸好是卫蔺所在,他正被四五个黑衣人缠住,略显吃力。 “卫蔺!”她高声喊道,“接着!” 迷粉被尽数塞进一个陶瓷葫芦型药瓶里,卫蔺沉眸,腾挪闪转躲过劈杀,侧身从另外两名黑衣人中间穿过,足尖在楼中承重梁柱上轻点借力飞身出手接住药瓶。 杀手逼近,他横臂划过凌厉一剑,带着破风呼声,直等黑衣人全部上前,卫蔺旋即单手手指掰开药瓶封口骤然向前挥洒! 哀嚎声响起。 他左手撑住饭桌,以此为中心扎稳下盘身体带着长剑毫不留情画个半圆,鲜血喷溅。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桑眠被这干脆迅捷动作看傻了眼,直到卫蔺面色苍白,惊惧喊道: “小心——” 身后蹿升凉意,烛火猛得晃动。 她反应不及,被人紧紧锢着偏移几寸,可鲜血依旧啪嗒啪嗒滴到她后颈上。 时间好似瞬间慢了下来。 有女子抽气,男人闷哼,和刀紧紧插入皮肉中噗哧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桑眠颤抖着转过身子。 “李闻昭?李闻昭!” 他唇色发白,倒在她身上,左手手臂上的血洇湿一片。 卫蔺面色冷峻,眼里是令人胆寒的阴鸷,血顺着侧脸蜿蜒,他一把将剑从杀手胸膛里拔出来,哑着嗓子安慰桑眠: “别怕,他没事。” 血腥气直往桑眠鼻子里钻,她搀着李闻昭到屋子里还完好的椅子上坐下。 又寻出药给他包扎。 李闻昭疼的整张脸皱在一起,见到卫蔺进来后马上咬牙忍住疼痛。 卫蔺冷笑。 装什么。 他盯着正凝神处理伤口的桑眠,心中酸涩克制缱转百回,终于咣当一声把剑撇了,嘶得吸了口气。 桑眠忙看过来,神情紧张:“你受伤了?” 她方才以为卫蔺身上的血都是杀手的。 “背上挨了一刀。”他淡淡道,似有若无瞟了眼李闻昭。 桑眠闻言吓一跳,放下缠了半圈的纱布就过来,卫蔺乖乖配合转身,背后果真被刀剑划出道口子,不深,但必须马上止血。 “你坐下。”她冷静的想了会儿,毫不迟疑把卫蔺背上衣服剪开。 李闻昭急,“等等!” “孤男寡女的,等等让他暗卫来不就好了?” 桑眠想也是,便停了手。 卫蔺狭长眸子里晃出一抹凶厉,看向李闻昭:“怎么,你不是人?” “好了,都先等上一等吧,处理伤口我本也经验不足。” 不多时,去处理尸体及烧水的暗卫都回来了,他们动作更利落,三两下就将两人伤口都处理好了。 此时已是后半夜。 也没什么睡意,桑眠便问:“这些人,是冲你来的?” 卫蔺点头,眉峰蹙起。 “险些连累了你,们。” 李闻昭默默插了一嘴:“他们明显在下杀招,敢这般对你的,恐怕……” 是要夺嫡。 他没说出来,但已是显而易见。 卫蔺不知在想什么,桑眠道:“处尊位而多险,居高位而势危,太子殿下大胜回京,风头两无,可还是得有防人之心才好。” “朝堂党争,可不比战场轻松。” 因为常年打仗不在上京,他如今自身势力并不稳固,桑眠能想得到的,皇宫里那些人自然也会想得到。 远处梆子声辨不清明,三人草草打了个盹儿。 再睁眼天刚蒙蒙亮,桑眠想起身收拾包袱,可右眼总是不停在跳。 跳的她脑仁疼,感觉好似天地都晃动起来。 很快她打个激灵,彻底醒了。 卫蔺与李闻昭猛得坐起来,三人互相对视。 远山颤动,屋宅摇晃,如同大地之下有沉睡巨兽苏醒,瓦砾咯吱咯吱相撞出令人心惊声音。 “是地动!” “快走——” 第70章 有孕 风云变色,摇摇欲坠。 桑眠身处灾厄。 她从未见过如此景象,客栈在身后轰然倒塌,街上屋舍瓦房毫无例外,像失了脊梁,在天地极速升降摇动中崩倒倾圮,似有无数战鼓擂响,轰隆桄榔,一声高过一声,震得人心惊肉跳。 桑眠想继续跑,可腿在发软,被迫定在原地,只能白着脸茫然打开双臂企图寻求平衡。 尘埃漫天。 有不少衣衫不整仓皇逃离到街上的百姓,惊惧皆写了满脸,甚至鞋子都还未来得及穿,母亲抱紧啼哭孩子,丈夫背着老母亲咬牙往空地冲。 还在震。 街上人越来越多。 “阿眠……”李闻昭唤她,眸色焦急,“阿眠别怕。” 卫蔺飞身从跌落废墟中跳下。 大乾从未有过地动天灾先例,可他们多少从书中了解过一些,只是文字苍白,远不如亲身经历震撼。 “我把九思留下护着你们先行离开。”卫蔺一手拖着一个,带桑眠和李闻昭先从这篇废墟往城郊平坦地带去。 “那你呢?” “我要留下。”他沉声道。 此时大地震颤已逐渐停下。 “怕是没有真正结束,如此强动,多半有余震。”卫蔺面色凝重,“此地危险,你们必须先离开。” 桑眠扯住他衣袖,摇头:“不行,你身为太子——” “就是因为本宫是太子,所以无法抛下这城百姓,但阿眠你不同,你还有未完成的事情要做。” 他不由分说,用力将两人往人群中推去,毅然转了身,挺拔背影很快掩于凄凄惶惶急于逃命的灾民里,唯有束发的靛蓝绸随风一飘一浮。 “阿眠,快走,来不及了!”李闻昭催促。 人越发多,再立于此处极容易发生阻塞踩踏。 桑眠倒退着步子,直到那抹发带消失不见,她猛地转身随人群奔逃。 浊风自耳边呼啸,却送不来一丝清爽,鼻息间尽是混乱体味夹杂木材泥土尘埃的衰败气味。 没有人会不怕死。 对生的渴望使得桑眠同众人一般,急促喘息着逃离危险之地。 而李闻昭到底是顶着桑眠身子,又因未吃药,腰疾复发,他佝着身子,逐渐落在桑眠身后。 什么也听不见了。 除去自己剧烈心跳和急促沉重的喘息。 李闻昭扶着腰,后面纷至沓来的百姓不停撞着他纤弱肩膀和伤臂,争先恐后往前冲。 桑眠身影在他眼中渐渐模糊,后腰处的疼痛越发清晰。 “李闻昭啊李闻昭,你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仰天苦笑,喃喃道。 如果不是自己听信王氏谎话,错怪阿眠还担忧影响仕途,打了那三十板子,此刻自己也不必受此折磨,连逃命都如此困难。 他咬紧牙关,再前行不过五步,又扶着双腿停下。 不行,要歇息片刻…… 从不知何处又传来一声巨物倒塌沉重闷响,群鸟发出尖锐叫声,从人群上空振翅飞过。 身体突然腾空,李闻昭惊呼,后知后觉发现是去而复返的桑眠一把将自己抡上了背。 “阿眠……你不用管我……” “闭嘴!”桑眠头也没回的呵斥了一声。 “就当是报答你曾深夜从香炉峰救下我。” 李闻昭抿唇,借着汹涌人潮,尖叫吵闹,在她耳侧把当年真相和盘托出。 “救你的是卫蔺,而非是我。” 桑眠脚下没停,只是喘息更急了些,眼底闪过一丝怒意。 “少贴着我,沉。” 听出她话里厌烦不耐,李闻昭挪开些许。 他知晓,桑眠回头来救,并非是想护他,只是要护住阿眠这具身子罢了。 天色渐亮,前方骤起骚动。 推搡拥挤人群慢了下来,呼喊哭叫声交织。 在又一次晃动下,他们如同汹涌不停的潮水踩着单脚陷入裂缝中的人逃生。 桑眠目露惊恐,看见一具被踩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许多人甚至背上的李闻昭都在高喊着不要拥挤,可无济于事。 又看见血肉模糊的一滩。 桑眠胃里泛起酸水,她再也忍不住,背着李闻昭往右边逃离人群,恶心干呕起来。 脚下已是凌乱废墟,冷汗浸湿衣裳,被风一吹,凉飕飕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微弱的婴孩啼哭声。 她吓得连连倒退,险些仰面摔倒,被李闻昭忍着痛意扶住。 “下面……下面还有孩子……”桑眠声音颤抖,疯了似的弯腰开始翻救。 李闻昭侧耳去听,的确在这个方位有声音。 他看了看摇摇欲坠的木梁,犹豫片刻,还是跪在桑眠身旁同她一起掀开断裂的杉木板。 “小心别被钉子划到。”他低声嘱咐,一把从坍塌废地里撕扯下衣裳,示意桑眠包住手。 二人搬开砖瓦,挪走辨不清原本模样的木头,终于那声音越发洪亮。 桑眠眼眶微红,想来这孩子一定是没有怎么受伤,太好了…… 太好了…… …… 桑眠呆怔着张大嘴巴。 咸涩眼泪从舌尖划过,她僵硬的动了动酸麻疼痛的手指,将最后一块砖石移开。 小女娃哭声嘹亮,像刚呱呱坠地的新生儿。 她的父亲母亲硬生生撑起一隅安全的怀抱出来,哪怕已经死去,都还顽强维持着弓腰姿势。 “慧……慧岑……” 桑眠艰难叫出妇人的名字。 白日里还因重逢而欢喜,叽叽喳喳不停的慧岑,如今浑身僵硬冰凉,一丝一毫的气息都没有了…… 孩子哇哇哭着,桑眠擦了擦泪,与李闻昭一起将她从慧岑臂膀中救出来,轻声哄着她,却又一滴眼泪啪嗒落下,那孩子睁大懵懂眼睛,忽然就止住啼哭,咧开水嫩嫩的唇冲她笑。 不远处的木梁终于彻底塌倒在地。 桑眠定了定神,把孩子交到李闻昭手中,认真道:“你走吧,我要留在这。” “阿眠,你不要感情用事,这里随时可能发生余震,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谁还为桑叔报仇?”李闻昭手忙脚乱接过孩子,皱着眉劝阻道。 “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桑眠望向凌乱破败的城街,眼里泛着红。 “况且,我也并非只为报仇而活。” 她随手从废墟中捡出根长棍,紧紧握在手里,朝着卫蔺曾去的方向迈开脚步。 第71章 洞房 “可是这里十分危险,你很可能没命!” 李闻昭语气重了些,女娃娃立刻又瘪起嘴巴要哭,他急忙伸手去逗。 “我知道,你先走罢。” 眼见劝不动,他气得剁了跺脚,恨桑眠不把自己命当回事。 “你不走那我也不走!” “随你。” 桑眠冷冷道:“你若不走,就引导逃离的灾民去花丘吧。” 李闻昭一愣,他许久没听见花丘这两个字了。 南洲气候暖宜,花草繁多,往城郊西面走有一片绿野,大家都管那里叫花丘,从前李闻昭常约着桑眠去那边看落日。 花丘地势平坦,基本没有房屋瓦舍,即便有余震也不怕再倒塌,而且不远处就是池塘农田,有水与粮食,是一处极好暂时安顿灾民之地。 他点点头,将方才用剩的布料牢牢将女娃系在自己胸前,转身离去。 仅仅是不到半盏茶时间的地动。 整条街断壁残垣堆积如山,再也不见平日里繁华喧闹。 不知是烟还是尘,蒙蒙的笼罩在上空,沉的人快透不过气。 桑眠嘶哑着嗓子从方才慧岑遇难的地方开始,大声询问可还有人。 有一些尚且能回答她,被埋并不深的百姓,她用力翻过沉重石块,拿肩膀顶起断裂梁柱,光亮渗进原本被掩埋无光的废墟里,救下一个又一个。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捱到有光照进去。 桑眠闭了闭眼。 瓦砾下男人胸膛被木头尖刺贯穿,垂着脑袋已没有呼吸。 他明明已经听到桑眠来了,也知道桑眠听见呼声已在救他,可终究没有熬过去。 鲜血如同昨晚诡异霞光,从男人胸膛处蔓延蜿蜒。 桑眠拖着疲惫身子站起来,距离上一次余震过去许久,城内很少再见到逃窜灾民,还有很多像桑眠这样从废墟里救人的。 她跌跌撞撞,被碎石划伤的手淋漓往下滴着血。 “救命!谁来救救我的孩子!” 哭声传来,桑眠循声望去,在对面街不远处,有个妇人正跪在地上哭嚎,她看清那人模样,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侯爷?!”蒋氏眼角泪花还在,惊喜不已,似是想到什么,哭声少了些许。 毕竟昨日桑眠才把桑正阳送进去。 “桑少怀在里面?” 蒋氏眼睛转了一圈,方才狠狠心点头道:“对,就在前面那个塌了的角落!” 桑眠踩着废土就往那边去,桑府塌的不重,能依稀看到旧物轮廓,四面墙中间坍倒,但角落尚且还有空隙,她弯腰小心钻进去,喊着桑少怀名字,却不见人影。 正疑惑时,蒋氏扯着嗓子高喊的尖细嗓音传进耳朵。 “侄女婿!我记错了!少怀已经被揪出来了!” “但是你进都进去了,能不能帮婶子找一找有个装银票的小盒子——” 桑眠怒火蹭的一下就窜上来。 蒋氏从一开始呼喊就没打算救人,分明就是自己贪财,舍不得被埋进废墟的银票,又不敢来拿,便耍心眼子用自己儿子做借口,欺骗像桑眠这样的人进去给她拿钱! 做梦! 她转身要钻出去。 变故突生,轰隆闷响如同雷声,天地再次极速摇晃。 眼前出口被滚落下来的巨石堵得严实,漆黑将桑眠笼罩起来。 她心慌,急忙试图去推,鲜血在嶙峋不平的石头上留下印子,可桑眠什么也瞧不清楚。 逼仄狭小空间里弥漫着腐朽气息。 能听见自己心房砰砰直跳的声音。 桑眠用尽了力气推那石头,仍旧纹丝未动,她也不敢用力去撞,怕带动墙面坍塌,届时自己怕是真的要交代在这了。 “有人吗!救命!” 好在她没有等很久。 甚至绝望念头还没冒出来,外头就响起声音了。 男人颤抖着嗓音唤她:“桑眠!桑眠!” 她急忙回应:“我在,我在这里!” 卫蔺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有没有受伤?别怕,我马上救你。” 明明眼前还是漆黑一片。 可卫蔺声音响起的瞬间,桑眠随之放下心来。 她顿了顿,知晓现在并不是忆往昔的好时候,但依旧开口问道:“从前在南洲,香炉峰夜里救我回家的少年,是你。” “对,是我。”卫蔺紧皱眉头,语气却很轻柔,他故作轻松:“怎么,你要报答?” “我……回头把妙羽斋一年收成都给你。” 把另一侧堆积石块挪开,他沉声发动内力,巨石颤动,随着男人嘶哑嗓音缓缓从出口移走。 “我可不缺银子。” 桑眠抬眸,瞧见男人沾染血污也难掩俊毅的脸庞。 他伸手把人捞出来。 “你怎的回来了?” “你怎的知晓我在这?” 二人同时发问,又极有默契的停下。 卫蔺道:“我方才在离你不远处,看见你往这儿走了。” “嗯,多谢,又欠你一条命。” 桑眠还要说什么,可听见不远处有此起彼伏呼救声,应当是方才余震造成。 他们彼此深深看了一眼,互相往相反方向而去。 不知从哪本书里有看过关于地动天灾的记载,总之时间紧迫,桑眠只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 只是如今人单力薄。 但卫蔺暗卫有往别处城池求援,但愿能尽早来到。 不知过了多久。 天色逐渐暗沉下来,桑眠早已筋疲力尽。 她数不清自己挖出来几条生命,他们有的受了伤,有的埋怨她为什么动作不快些,有的获救后马上随她一起救援,还有的…… 桑眠带着哭腔喊了声钱嬷嬷。 老人一双温和眼眸从瓦砾缝隙中露出。 “闻昭啊,唉呀,我可记得你呢,阿眠可还好啊?” 她鼻音浓重,也挤出笑说:“好着,钱嬷嬷你稍等,我马上给您救出来。” “别别别——”钱嬷嬷忙拒绝,她说自己被卡在木头中间,如果桑眠救她,只能跳下来,“右手边有个大石头呢,你跳下来肯定啊,就被砸死啦,快走吧,替我向小阿眠问个好。” “留着力气去救更年轻的人吧,老婆子我也活够了。” 说完也不等回答,钱嬷嬷就在下面自己结束了生命。 她是怕桑眠不听劝,执意下去救她。 桑眠对着再没有回应的废墟痛哭出声,跪在残垣之上不断摇头:“不,不……” 有人要拉走她。 最后一根弦随着钱嬷嬷闭上的眼睛崩裂,桑眠仿佛不知疼痛般用残破双手去刨那石堆。 “桑眠……桑眠……” 她充耳不闻,“别、别拦我……” “下面有人……下面有人!!” “不要拦我!!!!”她挣扎着嘶喊。 “我能救一个,我还能救一个!” “下面还有一个!” 卫蔺心疼得揪起来,终于狠了狠,一掌劈在她后颈。 第72章 帮我 夜幕沉沉,夜枭啼鸣,凄厉而悠长。 桑眠被梦魇得透不过气。 她梦见自己于荒郊野外,大雪纷飞,好冷好冷。 身旁躺着阿爹阿娘和芸娘,他们被风雪掩埋,只露出双眼睛,就那么死死看着她。 “你谁也救不了……” “你谁也救不了……” 讥笑恶毒声音和风雪一起,片刻不停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桑眠瑟缩着身子欲要逃离,顷刻间天崩地裂,她一脚踏空,跌入万丈深渊。 “不!” “阿眠,阿眠?” 桑眠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破烂脏污的外裳,茫然好片刻,才看清身旁人是李闻昭。 干柴在火堆里噼啪燃烧。 借着火光,瞧见李闻昭手里拿着芋叶。 绿油油的,里面有一汪荡漾的水。 桑眠呆呆看了会儿,避开他凑近喂过来的动作,伸手拿过芋叶,一饮而尽。 本以为会有池塘淤泥腐臭味,可入口却清凉干爽,桑眠伸出舌头舔舐干裂唇瓣,哑声问他清水是哪里来的。 李闻昭忙道:“西边农田旁有口井,打上来些水烧开放凉,想着你醒来会……” “多谢。”桑眠硬邦邦抛下两个字,起身晃了晃不甚清醒的脑子,往不远处离开。 火光照亮他暗淡晦涩的眸底。 一旁大娘唉了声:“小娘子跟郎君吵架了?” 李闻昭反应过来是同她说话,扯出个勉强的笑,没吱声。 “唉,过日子的哪有不吵架的,床头吵架床尾和,更别提你们还是共患难,同生死的。” 床尾和…… 想起自己曾软硬兼施求桑眠圆房,而她厌恶抗拒不已,李闻昭轻轻握紧手里芋叶,很快又放开,好像这般,就能把桑眠停留一瞬的温度留下似的。 花丘几乎被逃出来的灾民占满,一簇簇焰火跳动,稍稍能慰藉安抚他们惊惧的心。 “醒了?”卫蔺正替下一堆百姓点火,他脸上是干涸的血,发丝蓬乱,有几缕蔫巴巴粘在额上,被他抬起手臂抹到一旁。 桑眠嗯了声,没问自己是怎么被救到此处,只是盯着那黑漆漆火折子看。 卫蔺笼好干柴,在下面放上细枝木棍,轻轻甩了甩火折子,凑近细木棍底下停留一会儿,火苗跳动舔舐,很快大胆起来,噼里啪啦燃烧蔓延。 “好奇?”卫蔺勾着唇问她。 桑眠现在黑又亮的眼神,像极了当初在香炉峰自己头回遇见她时,她对着奇怪艳丽蘑菇左看右看的模样。 耐着性子解释了下:“是跟六爻借的,暗卫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 “嗯,你怎么好像不会累似的。”桑眠干巴巴问。 卫蔺扫视一圈,见差不多灾民都有火堆可供取暖照明,这才“呼”得一声吹灭收好火折子。 他看了桑眠一眼,觉得她睡了一觉醒来,没了先前的执拗尖锐,反而懵懵懂懂,非常娇憨可爱。 真是要命。 他暗骂自己。 怎么能从个男人脸上看出娇憨的。 可卫蔺偏生就是心底发软,像有细细密密的雨丝落进去,溅起小小水花,痒啊挠啊荡啊的,实在让人压不下唇角。 “好歹漠北打过仗的,没点体力怎么上阵杀敌。” “我担心会落雨,准备回去城里看看有没有能遮风挡雨的东西,顺便看看扒出点药和吃食。” 卫蔺看她,漆黑双眸里好像有些别样情愫。 “你再休息片刻。” 桑眠不由自主拦着他:“就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那边有临时物资小队。”他抬起胳膊指了指对面,又极自然的顺手将桑眠头上大块石头渣子捡走。 不知怎的,桑眠忽然心一跳,就把那句“我跟你同去”吞回肚子里了。 卫蔺走出去几步,回头。 薄唇微扬,他说:“当然,如果你能一起更好,不然我也辨不清哪里是药铺。” 其实,桑眠也很难辨清。 南洲城不大,但如今尽是断瓦残砾,漆黑夜里偶有几处火光,那是灾民里尚且身强力壮的百姓们自发组织起来的救援队还在继续救人。 桑眠闭上眼,脑中回想自己当初从花丘里回来路线,脚尖时不时换过方向…… 不多时,她睁开眼,有些兴奋:“想起来了,这条街尽头左拐,就有一家药堂,对面还是个制伞居,我们去看看能不能扯出些油绢做临时帐篷用。” 卫蔺点头,顺着她往前走。 “桑姑娘记性真好。”他慢悠悠夸道。 桑眠不自在的加快步子:“太子殿下是在暗讽我当初记不清救命恩人?” 男人轻轻笑了笑,一身疲惫都被她逗得轻松不少。 “本宫那时年轻,心好腰也好,顺手救个小姑娘的事儿,没什么好记的。” 可能是火把烧的太漂亮了,桑眠耳朵发烫,她想起那夜。 当时以为他是李闻昭,自己醉了酒,又气恼他夸别的女子,心里醋意倒腾,便什么话都怼。 七手八脚爬上少年脊背后,总是稳不住身子,就骂骂咧咧嫌他腰太细,不好勾住。 ……什么虎狼之词啊。 桑眠热腾腾的红了脸,显然卫蔺是还记着仇。 她心里懊悔,嘴上却不饶人,哼了声。 “怎么太子殿下是如今人老了腰也不好了?” 二人走的快,火焰叫风吹得一个劲儿飘。 卫蔺慢条斯理说了句:“好不好,桑姑娘试试不就知道。” 他一手持着火把,另一只手像春日宴晚雨夜那般把桑眠挟到背上,足尖轻点,三两下就到了她说的地方。 将人放下去,卫蔺勾唇:“可还好?” 桑眠惊魂未定站稳身子,恨恨瞪了他一眼,不知问得这句是腰还是她。 男人问完也不等答,转身踏着废墟去细细翻找,看能否有所收获。 ……他是真擅长正经之余不正经。 平复心神后,桑眠捡起根废木头,去借了卫蔺的火,翻开石块,这里的确是药堂,但许多甁罐已被压碎,粉末药丸之类的与瓦砾混在一起,不好分辨是做什么用的。 “这里!”卫蔺喊了一声。 她忙过去,火光跳动,从空着的一处缝隙出能看到半截被压垮但下方尚且完好的药柜。 “三七、白及、紫草、大黄、连翘、红花……” “是都能用的上的!”桑眠辨认着上头的字,面上露出欣喜。 “拿着。”卫蔺将手里火把递给她。 “小心,你背上还有伤口。” “无碍,方才背你都绰绰有余。”他抬起巨石,并不轻松,脖颈上青筋绷起。 桑眠皱眉,想把火把插进废墟里去帮他,下一瞬听见男人粗喘,已然挪出个口子,够容纳一人。 卫蔺擦了擦掌心被划出的血,探身下去。 “你别下来。”他出声阻止桑眠。 “在上头守着,若是塌了,你还能找人救我——” 他话音才刚落下,余震突袭,碎石混着沙尘从缝隙里簌簌落下。 桑眠咬牙,怒骂他是个乌鸦嘴。 第73章 醉仙居旧址 “卫蔺!卫蔺!” 桑眠跪在缝隙处一连串的喊着他。 半晌底下才有动静,幸亏刚才余震不大,只是震落碎石,他所在的地方并没发生动荡塌陷。 “桑姑娘怕什么,本宫可命大。” 他冲上头喊了一声,接着把准备好的空包袱垫在地上整理柜里残存药品。 桑眠尽量将火把移到离缝隙更近的地方好照亮下面。 卫蔺动作很快,还不忘问了声小姑娘怎的不说话。 “生本宫的气了?” 这个男人,回回在她跟前儿自称本宫时好像都带着隐隐调笑意味,桑眠瞥了眼底下绰绰人影。 她其实知晓卫蔺是在想让她放松些许。 不比卫蔺久征战场,见过漫天尸野,桑眠未曾经历过这般残酷,极容易在见过一具又一具尸体后心生惧意,难以释怀,落得个什么郁结病症。 被打晕之前她隐约记得自己仿佛失了智癫狂般的机械刨着石堆,整个人陷入泥潭,奋力挣扎也无法自救,卫蔺应当是怕她受了刺激,这一路才故作轻松吊儿郎当逗她。 男人又唤了她一声。 她回应:“没气,你刚刚回的慢,我以为出什么事了,一时有些着急。” “那是想听你喊我阿蔺,你在客栈不是喊了?” 桑眠无言,客栈那次是怕喊他全名被旁人听了去。 卫蔺将包袱系在身上,从下面钻上来,方才被灰尘浇了满头满脸,此刻真真像个拾破烂的糙汉子。 “扑哧。”桑眠笑出声。 比第一回在上京宫里见面都还要狼狈。 他仿佛知晓桑眠在笑什么,眼里竟有点子腼腆,背过身去稍稍整理了一番。 忽然从天上落下一两滴稀疏的雨。 “下雨了!” “下雨了!” 花丘的灾民察觉到,一时都有些慌乱。 “不行啊,不能在这儿久留!” “一会儿下大了,岂不是马上就把这火给浇灭了,我们还没有地方避雨!” 李闻昭忙开口道:“大家先别慌,这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大不了,我们先等等看去寻物资的人回来能不能带帐篷雨伞等可供避雨之物。” “呸啊,什么东西,亏得我们信你随你来这地方。” “你自己也说不确定,凭什么拉我们在这等。” 有个婶娘看了看说话的人,高声讥讽道:“那你知道去哪?你怎么不去啊?” “出城的桥塌了,北边又有山,可以往西逃啊,脚在你腿上,要滚赶紧滚!” “胡咧咧什么,怕不是知道这人是侯爷夫人想巴结吧!” 此话一出,登时像油锅溅了水滴,喧嚣骤起,人语嘈杂。 众人看向那个身板瘦弱的女子,最近的奶奶颤巍巍问:“您真的是,侯爷夫人?” 李闻昭迟疑了会儿。 灾民众多,群龙无首,此时承认身份无异于往肩膀上揽担子…… 他想到在龙华寺庙宇阶前,桑眠掷地有声说的那番为官要扶危济困言论,稳了稳心神,回道:“是,在下乃平阳侯府大娘子,夫君是朝廷命官礼部侍郎,请莫要急躁,夫君不会弃你们不顾的。” “原来把我从石头底下救出来的,是侍郎大人!” “衙门父母官都没影了,想不到李侍郎和夫人放弃逃命机会留下来救人……” 李闻昭往城内方向看去,不知阿眠和卫蔺可有收获…… 正想着,原来那两个大娘又吵了起来。 “呵,你夫君为家产下药毒害桑老爷,昨日还去了衙门呢,不对侄女磕头谢罪就罢了,还在这阴阳怪气的,人家忙上忙下挑水烧水挖土豆子供你吃喝,欠你的啊?” 李闻昭怔了怔,这才看过去。 是三婶? 他当初去上京前,府上只有三叔,因此并不认识蒋氏。 原来桑眠来南洲除了为了桑蓝还把桑正阳送进牢里了…… 那厢蒋氏被数落得脸红脖子粗,啐了一口骂回去。 “个骚浪贱货,嘴倒是快,衣衫不整的你想在这勾搭谁啊!” 此话一出众人都唏嘘看她,显然对蒋氏这番言语羞辱并不赞同。 王大娘其实哪里也没露,只是因为先前有伤者需要包扎,她略微懂点医理,于是顾不得许多,把褙子里干净裙子脱了撕扯成小段,用来替众人处理伤口。 她没料到蒋氏会这样过分,局促的将只穿着亵裤的腿收回去。 旁边小女孩轻轻晃动她胳膊,小声安慰着什么。 有人替王大娘不忿,让蒋氏爱去哪去哪别留在这膈应人,蒋氏还真就拉着桑少怀站起身子。 “哼,你们想要在这淋雨就淋,现成的遮蔽处你们不去,我去!”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都想起来不远处田间的确有个洞,是留着农作歇脚用的。 “那是在土堆里掏出来的,若是雨势大了或有余震,会更加危险。”李闻昭出声提醒。 蒋氏白了他一眼,拉着桑少怀走了,还不忘拿了一根火把和几个熟土豆子。 她刚走不久,桑眠与卫蔺赶了回来。 “怎么样?” 二人面上都挂着喜色,原来是五通和六爻去西边青江带了好些帐篷衣物药品还有吃食,后面还有青江衙门里官差护送着更多物资在路上。 “这里是十顶帐篷,按照火堆为一组,每组过来领一顶,先紧着伤员和老弱幼童。” 老天爷总算有些良心,等他们帐篷搭建差不多了才淅淅沥沥下得痛快起来。 “阿眠姐姐过来!”小女孩喊着李闻昭。 后者犹豫片刻,摆摆手冒雨跑进了最远处的那顶帐子。 瞧见是他进来,桑眠没什么表情,只是往后头挪了挪。 卫蔺正在想物资和救援问题。 “下面一定还有幸存者,只是……” 救援小组的人疲累整日,手几乎都没有好的,包括桑眠和卫蔺,没有趁手工具和足够人手,实在困难。 “物资也是有限的。” 桑眠紧了紧身上衣物,皱眉想着,什么地方能最快拿到帐篷、药品、食物、工具…… 倏地抬眸,她跟卫蔺对视,从彼此眼里找到同一个答案。 军队! “离南洲最近的有驻扎军将之地是哪?” “北姑。”卫蔺沉声道,疲倦捏着眉心。 北姑城在南洲北面。 “有山,不好走……” 二人陷入沉默。 帐篷极大,另一头还有几个灾民,围着正诉说今日惊险。 其中一人咬牙切齿骂了两句:“这是天灾,老天爷降下来的惩罚!” “肯定是因为太子漠北之战杀了太多人。” “就是就是,本来好好的,非要去夺什么城池,一打就是三年,赋税徭役苦得不还是我们老百姓啊……” “呸,什么战神,我看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桑眠一愣,下意识去看卫蔺。 第74章 抱月 雨势渐急。 卫蔺正借着火光小心把渗进指腹的木刺挑出。 角落里那几个百姓说得越发激昂,已全然把太子塑造成个嗜血好战无情狂徒。 桑眠沉默片刻,终究冷冷扬了声音道:“以战止战固有不足,可漠北野心昭著,若是边陲要塞三城没有拿回,他们攻进中原是迟早之事。” “哈林和乌里百姓如何被漠北军将侮辱欺凌的,各位难道没有耳闻?” 他们闻言垂头,讪讪闭了嘴。 因为桑眠说的是事实。 漠北曾夺下大乾三座城池,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若是对其一味软弱,那被吞并也并非不无可能。 李闻昭看清桑眠眼底隐隐愠怒,将头埋的低了些,手臂伤口和后腰都钻心的疼。 他本是想进来给桑眠扮个可怜。 ——她从前最吃这一套。 记得曾经,也是这样倾盆的雨天。 他于街上遇见个踏着水花的小女娘,擦肩而过时瞥到她模样,正是给自己送过绢帕的。 那女娘软声软语同他寒暄,李闻昭不好走开,便回应了几句,一起回了桑府所在的云缨巷。 恰好被守在门口等人的桑眠瞧见,足足有两天没跟李闻昭说话,后来还是他因雨染了风寒,桑眠才担忧大过醋意,原谅了他。 如今也还是雨,还是南洲。 可再不复从前了。 瓢泼大雨正卯足了劲儿往帐篷顶上砸,恨不能凿出个窟窿出来。 “这雨下的急,恐怕青州补给要迟些才能送过来了。”卫蔺出声道。 “你在南洲耽搁的时间会不会太长?” 桑眠拨弄炭火,轻轻摇头。 “不会,但凡容衡那边知晓江阴之事的话,也不会冒险对“我”下手了,况且我们路上不是也甩掉了几条尾巴,他们是想顺藤摸瓜,坐收渔利。” 想到芸娘那封遗书,她不禁叹了一声。 芸娘是在赌,好在最后是被自己发现,若是让容衡手下看到,江阴另外两个孩子危矣。 “至少等到有军将进南洲城。” 桑眠细细想了想:“上京要得到消息,也起码还得两天,我们还是得先向北姑求援。” “水路能走吗?”一旁沉默许久的李闻昭忽然开口。 “你是说乌江?” 卫蔺思忖片刻,觉得不妥。 “这条水路是由北到南,眼看雨要下一夜,乌江水位定会上涨,湍急难当,太过危险。” “那就冒个险吧,我骑马去北姑送信。” 桑眠看向李闻昭。 李闻昭压低了声音。 “我们换身,然后我骑马去北姑求援,如何?” 她眼底闪过诧异。 “为什么?” 回应她的又是沉默。 李闻昭苦涩弯起抹笑。 他也不知道,可能是想要让南洲之事尽快结束,好让桑眠跟卫蔺分开,也可能是看不得她眉间愁思千缕—— 真奇怪,以前在侯府,他明明最不耐她丧着脸。 如今身体互换,险些丧命,才看清母亲小妹和心上人的嘴脸,知晓她种种不易。 他视线移到桑眠左臂上,很快不着痕迹的移开。 “你知晓的,我骑马还不错,只是这……身子太弱,怕耽搁时间,所以……” 角落里那几个方才说嘴的百姓瞥过来,卫蔺顿了顿,打断他们两人,自己披上蓑衣去外头把最小的那顶没用的帐篷扎好,让两人去那里面说,他自己去找暗卫商讨别的事情。 帐篷虽小,但卫蔺仍旧升了一团火,方撩开帘子进去,桑眠脸颊就被烘烤的红润几分。 “主子,您不进来?”六爻问了帐篷门口的卫蔺一声。 卫蔺却只是杵在雨里,身上蓑衣正沥沥拉拉往下淌水,他脸上闪过几道锋利寒芒,定定隔着距离瞧那顶小帐篷。 一男一女的剪影被火光晕染,跳跃。 他知晓桑眠是绝对不会走回头路的,可心尖上仍旧好像被蚂蚁啃噬一般难受。 远处雷声轰隆,一簇闪电映亮他眼底阴沉。 终于还是抬起腿,掀开那小帐篷,在二人惊讶目光下面无表情把蓑衣褪了扔雨里,随即旁若无人走进去,坐在中间,伸手去够那火苗。 男人身躯高大,盘腿一坐就把李闻昭挤开了些许,卫蔺打个哆嗦:“外面可真冷。” “你们继续”,他道。 李闻昭紧皱着眉头:“太子殿下方才不是还说让我与阿眠自行商讨。” “这又是在做什么?” 卫蔺睨他一眼,“怎么?本宫爱进哪顶帐篷,就进哪顶帐篷,李侍郎对本宫有意见?” 李闻昭不说话了。 桑眠淡淡道:“我与太子殿下目前是合作关系,不必避着他,继续说就是。” 他听见“合作关系”这四个字,眼眸倏地一亮。 “好,阿眠说什么就是什么。” “想来如今你也不甚需要我这副身子了,我们就互相换了,然后由我明日一早,哦不,今晚后半夜就可以出发,以侍郎名义去向北姑借兵粮物资。” 桑眠眉心蹙起,忍不住有些警觉。 李闻昭从上京来到南洲之后,实在变化许多。 她有想到过春日宴后,此人会对曾经所作所为后悔,至少对当初的三十个板子,是抱有愧意的,不曾想当晚没有道歉也就罢了,还耍了手段欲要强迫她。 便觉得李闻昭此人实在虚伪且阴险,自私自利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可如今才不过几日,他忽然好像就良心发现。 今天在慧岑尸体边上,她以为他说的留下只是说说而已。 但李闻昭却实打实冒着危险在花丘一直安顿灾民,没停歇过。 “你……为何要帮南洲?”她问。 “我不是在帮南洲,我是在帮你。” “阿眠,我说过我想清楚了,自然就会为从前错事忏悔。” “我是真的知错了……”他语气低的近乎哀求。 桑眠不为所动。 “李闻昭,如果你替我挡那一剑、留在南洲帮助灾民都是为了想要挽留我,要我放弃和离的话,劝你不要白费力气。” 刮起一阵风,雨水被裹挟着吹进来,顿时湿了地面。 李闻昭苍白着脸:“你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第75章 他亲手做的 桑眠不是没想过给李闻昭机会。 “当初雪儿溺亡,我带着它尸体去找你的时候,就是在给你机会。” 雪儿腿上勒痕清晰可见。 李闻昭是中了探花的人,他又不是傻子,但凡看上两眼就该知道雪儿溺水绝不是偶然之事。 “可是你视而不见,说都是一家人,没必要搞得僵。” “后来芸娘书信,我也给过你机会。” 她不敢相信被父亲养大的李闻昭会对杀害父亲凶手之人视而不见,桑眠旁敲侧击问过南洲有没有来信。 “那时你看着我,说没有,对我撒谎时你眼睛都不眨一下。” 桑眠轻笑:“从那时我已经决定要和离了。” 明明柴火烧得越发旺了,可李闻昭还是冷得脸色发白。 “阿眠……” “更何况,你是朝廷命官,连俸禄都是老百姓给的,如今天灾降临,你本就应当对灾民负有责任,请不要再扯上你我之间的事。” 尽管卫蔺在,但桑眠还是没有给李闻昭留半分颜面。 她面容沉静,明明是在看自己夫君,却好似是对着陌生之人一般。 薄唇轻启,冷冷吐出几个字:“没劲也没必要。” 李闻昭像是被人掰开嘴灌了一大把黄连,从舌尖苦到心房。 原来自己无情模样,是这般的。 在侯府,无数个日子里,他曾对着阿眠,都是这幅神色,甚至还要掺杂上几分不耐厌烦。 火焰舔舐着木柴,发出噼啪响声。 他从怀中掏出药包。 “那,换身吗?” 桑眠看向那被一方油纸保存完好的媚药,想到春日宴雨夜,李闻昭曾说过所用乃是“醉骨”,药性极刚烈凶猛,便顿时眸中闪过嫌恶。 李闻昭搓了搓手,小声说道: “我知晓你在怕什么。” “曾经,我的确是想要用女子贞洁甚至孩子来绑住你,让你能安安分分呆在侯府与我一起,放弃报仇与和离念头,但是你放心,这副药就是最普通不过促进房事所用的,绝不会太过强烈!” “你大可放心。” 卫蔺听明白了,他偏头去看桑眠。 “换身需要喝春药?” ……这说起来的确是有些离谱。 桑眠:“是。” “为何?” “问过大师,说因果循环,我与李闻昭是因为一杯春药换的身,自然也就用一杯春药来结束。” “当然,并不完全绝对。”她想了想,补充道。 “这个法子乃龙云峰寺庙大师所言,有用或无用,还是得试过才知道。” 卫蔺紧了紧拳头。 “那要是无用?” “无用就再寻其他法子。”虽话是这样说,但桑眠心底其实有八分把握,从前不信怪力乱神,换了身后也就知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更何况那位大师一眼就认出来自己身为男子魂却为女,想来是有些本事的。 “那李侍郎?”卫蔺问。 “换身失败,可还会去北姑?” 李闻昭捏着药,指腹摸索外头那一层油纸,仍旧是点了点头。 “我骑马倒还擅长,太子殿下若是存疑,可派个暗卫与我一起,对了,若是有太子口谕那便更好同齐老将军调兵了。” 卫蔺不置可否。 若是没换回来,他就自己去北姑便是,本来留在此处就是以防万一灾民暴动或有其他意外,自己太子身份亮出来还能维持片刻,如今看这姓李的,的确是心系灾民,拿着侯爷地位倒也是一样的。 “那换吧。”桑眠决定。 横竖自己利用李闻昭身子要做的事情也做了,和离书也写好,就差回去在长辈见证下签字画押再移交官府备案即可,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有匕首吗?”桑眠问卫蔺。 他微怔,摇了摇头:“有剑,不过断了。” 白日里挖石堆瓦砾挖断的。 卫蔺很快反应过来,桑眠要匕首用来干嘛。 春药入了喉,自然是要吃些苦头,她是想拿匕首自伤维持清醒。 小帐篷里除了火堆什么也没有,李闻昭出去拿了两个杯子与一壶烧开过的井水。 本来只有芋叶可用,还是卫蔺暗卫从邻城运来的。 “这里有我跟王大娘讨的止痛药,不知有没有用。” “不必用匕首自伤。”李闻昭道,“你腰上旧疾复发,今日没吃药,这般痛楚足够压制春药药性。” 桑眠这才注意到他额上冷汗与泛白唇色。 原来是一直在忍着痛。 “你来南洲没带着药么?” “带了,地动危急时刻落在客栈,眼下估计已被压成灰了。”他说。 “这个止痛药,若是你后面疼的受不了了就吃些。” “不必。”卫蔺从怀中掏出了个香囊,轻轻在手里一晃。 “这有枚药丸,是我那颇擅长医术的朋友所制,去年在漠北中了敌将一箭,吃下这药后拔了箭还能再杀百十来个人,止痛效果极好。” 桑眠想也没想就回绝了。 “不用,这般珍贵的东西,给我实在大材小用,战场刀枪无眼,太子殿下收回吧。” “嗯。”他垂眸,香囊穗子被火苗燎出段难闻味道,似有若无的青烟很快弥散。 “你既不用,就烧了吧。”他作势要把香囊扔进火堆里。 桑眠心上一紧,忙去阻止,眼里也染上怒意,不懂这太子是在发什么脾气。 “此药既然有奇效,若还有性命攸关之际,必会帮上一忙,怎么能说弃就弃!” “更何况你虽不在战场,可身居高位仍旧有性命之忧,昨晚才被追杀,背上伤口都还未愈合,怎么回头竟浑都忘了!” 她急的站起来,对着卫蔺就是一通数落。 卫蔺却不觉得恼,只是仰起脖子看桑眠,明明是李闻昭的身子,他就是能从桑眠眼睛里看出来是她。 他唇角弧度加深:“你在气什么?” 桑眠一滞,方觉自己失态,反手将救下的香囊丢回去。 卫蔺又扔回她怀中。 “这不是什么稀罕物品,我那朋友给过我一兜子,你不必觉得可惜,要是不想扔,你待会儿吃了就是。” 桑眠仍是摇头:“我那旧疾不碍事,伤不了性命,实在浪费。” “可我不想你疼。”卫蔺认真道。 一旁被忽视许久的李闻昭终于忍不住开口。 “可以开始了吧?” 第76章 轻轻放下 雨落如珠,帐篷如同一叶小舟,在风里摇曳晃悠,雨水顺着边缘潺潺流下,很快流逝。 这实在不是李闻昭曾计划过的换身场景。 在这样一个雨夜,破烂狭小的帐篷里,火焰跳动像他不安分的心。 偏偏旁边还杵着个卫蔺。 将壶里清水倒进杯盏,桑眠并无多少犹豫,接过那掺了药的水便一饮而尽。 卫蔺嗓子发紧,往她那边挪近半步。 起初并无异常,很快似有一把火从下腹烧起来,与换身那日感觉一样,桑眠紧紧皱着眉,指尖掐入掌心,本就有伤口隐隐作痛,此刻更尖锐锥心。 好片刻。 她溢出一声喘息。 但什么也没发生。 仍旧是李闻昭的身体。 桑眠抿紧唇,额上沁出细密汗珠,脑中却在思索曾经换身那日,除去茶水后二人还有何动作,须臾,她毫不迟疑隔着火堆拥住李闻昭。 太烫。 身体或是火。 热腾腾蒸着两人。 李闻昭胸腔里心跳得极快,他闻见桑眠身上因疲惫一天而产生的汗味,从鼻息间消散,随之而来的是淋过雨的,潮湿清亮,最后是她因隐忍而颤抖的身体。 贪婪作祟,他紧紧锢住纤弱薄细的肩。 桑眠蓦地睁眼。 干脆果断退开身子,还不忘伸手将李闻昭身上自己玉佩解下系在自己腰间。 卫蔺知晓,这是换回来了。 腰间手臂痛楚随之而来,桑眠紧皱着眉,还不等反应,下巴被卫蔺一擒,那粒止痛药被迅速塞进口中。 “得罪了。”他退到原来位置。 这药果真如同卫蔺所言止痛效果极佳,方入口不多时,腰背后背钝痛已减轻消失。 李闻昭本以为自己换完身子以后,也需要自伤来维持清醒,可真的换回来,他才知晓,原来桑眠所受疼痛不比自己少。 垂眸看了看尽是划伤的手,更不必提喉中仿佛是被刀剌过一样的痛,连吞咽都类同吞针。 是啊。 今日在废墟中呼喊翻找一天,能撑到现在便是很不容易了。 可她仍旧一声也没吭。 春药药性本就不强,这会儿更被浑身上下疼痛压制,李闻昭一丝一毫的旖旎心思都没了。 桑眠离开这里往女子帐篷去,这里唯留下两个男人。 卫蔺想也没想,一拳挥去。 火苗被劲风扇得晃动一瞬。 “仅这一拳。” “想揍很久了,李侍郎若是不服,大可以打回来。” 李闻昭被揍得半个身子歪过去,他抬手擦去嘴角鲜血,直起身子,眼中带着讥诮。 “我仍是那句话,你与阿眠绝无可能,就算阿眠与我和离,她也绝不会去做你太子侧妃。” 卫蔺眉峰弯起凛冽弧度,声如寒冰: “本宫不是你,你要娶平妻攀富贵,但本宫是太子,看上一人,就再容不下别的女子,太子妃位,有且仅有一位。” “呵。”李闻昭讽笑。 “谁人不知昭仪娘娘宠爱万千,在后宫说一不二,她要太子殿下娶太傅之女你敢不从?再说,阿眠身世平凡,你若真有本事娶到她,那无势力助益,太子这位置不知你可还能坐得稳?” 李闻昭所言其实不无道理。 “况且你也说了你是太子,人言可畏,我希望你能与阿眠保持距离——” 他顿了顿,其实即便他不说,换回身体后的桑眠是一定会自觉避开太子的,她那样怕麻烦,怎么会上赶子给别人留话柄。 “若是连娶心爱之人都不能做主,这太子做了也无甚意思,大不了不做便是。” 卫蔺并不在意,况且他了解自己母妃,母妃最在意的是太子之位,是未来太后身份。 李闻昭也离去。 雨势越发大了,水流湍急奔腾。 好在花丘势高,暂时并无积水。 翌日一早,雨霁天晴,暖阳倾洒,带着一缕清风。 桑眠醒来时李闻昭已驾马往北姑去。 “找了个暗卫跟着,你不必担忧他有何危险。”卫蔺道。 她一愣,想说自己没有担忧李闻昭,但又觉得没必要跟卫蔺解释,便只是神色淡淡同卫蔺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卫蔺盯着她背影。 “小没良心的。” “主子,按照您昨日吩咐,物资粮食已经按需分好下放给各灾民,同时也做了幸存者相关登记,昨夜雨下的大,救援困难,只又从坍塌建筑里找到不足十人。” 九思眼底挂着乌青,身子仍是挺拔如松,同卫蔺汇报道。 “嗯,辛苦,先回去休息会儿。” “是,多谢主子。” “还有——”他迟疑道,“昨日雨下的急,今天一早就看到不远处田埂被冲塌,有两具尸体在里头,是桑家三老爷夫人与儿子。” 昨日争吵卫蔺有所耳闻,他不在意摆摆手:“随便将尸体埋了,别留着污染水源。” “是。”九思告退。 - 而正如桑眠所言,上京得到南洲地动天灾消息时已过了近四日。 恰逢容尚书容晏回家省亲归来,正在与天子汇报路上见闻,百姓民生,言道“盛世太平,皆因圣上治国有方,仁德布于四海。” 听得是龙心大悦,再一看急奏,霎时震怒,忙将太史令召到御前。 一道奏章劈头盖脸扔下去。 圣上怒声质问:“你看看!四日前在南洲,地动山摇,屋宇崩塌,天灾大祸,可你身为太史令,居然没有任何察觉,朕养你是干什么吃的?” 太史令腿一软,跪倒在地,急忙求饶。 “陛下饶命!” “前番臣夜观天象,见南方天际确有异像,然臣以为是太子殿下适往南方所致。” “毕竟太子乃国之储君,德才兼备,所至之处,必是祥瑞满溢,蓬荜生辉。故臣未以为意,只道是太子之德辉映照于天,乃吉兆之显。” “却不曾想到原来是引发天灾,实在惶恐。” 他抖如筛糠,一个劲儿磕头认罪。 容晏面色凝重,顺着太史令继续道: “陛下,太史令的确有仰观天卯察天示之兆之责,可他也说了,适逢太子殿下南下查案,这本以为是吉兆却成了灾祸……” 他犹疑,停在此处没有说下去。 第77章 流言 “容爱卿的意思,是太子不详?” 卫帝阴沉着脸。 容晏忙跪下:“陛下明察,臣绝无此心!” “臣只是担忧太子殿下安危,毕竟身处灾中,又是暗访,天灾无情,臣怕太子殿下受伤,当然或许殿下已从南洲离开也说不准……” 太史令仍旧是跪着的姿势,他小心抬首觑了一眼容晏,颤巍巍开口:“是,即便太子殿下方浴血奋战,得胜回朝,可那漠北本就是狼子野心,太子殿下得道多助,胜仗本是应该,即便是老天要罚,也不该罚太子,而罚漠北才是。” 卫帝静静听着。 大乾朝从未有地动先例,这回太子一去南洲,就恰逢大震,的确引人深思。 “这不重要,眼下如何救灾才是亟待解决之事。” “是,陛下圣明。”容晏赞誉一声,又道:“家中犬子手下有不少商队,回去臣就让他速速备好物资钱粮,赶往南洲救灾。” “嗯,待会儿把户部那几个叫来商讨,看拨过去多少银两合适,另外速速传朕口谕下去,南洲近三年赋税徭役皆免。” 容晏与太史令皆赞其圣明。 “陛下宽厚爱民,仁政仁德,难怪我朝繁荣,十几年均风调雨顺。” 卫帝双眸微眯,疑虑渐生。 太子回朝以来,虽被赞骁勇善战,可也有群臣参奏,直言不讳,说他噬战好杀,不堪为一国储君。 怎么就那么巧,他去南洲,地动忽至,死伤无数。 焉知是不是上天降下来的神罚? “陛下,臣有一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 太史令行了一礼,道:“挟物资前往南洲救灾解百姓困厄自然是必须的,若是能在队伍中加设祭坛,祈求上天宽恕,岂不两全其美?” “是啊,太史令这法子好,既让上苍看到陛下勤政爱民,又能解南洲百姓困顿。” 卫帝一听,也觉是个好提议,方才浓云密布的圣颜顿时缓和些许。 “那此事就交与容爱卿与太史令去做。” “臣定当竭心尽力,为陛下分忧!” - 南洲。 随着越来越多被困灾民被救出,花丘已经容纳不下,卫蔺指挥从青江城里赶来援助的官差开始重建简易屋舍。 只是青江城里官差不比军将,他们奉命来送物资,本就是意思意思,没想到反而被拦下做那苦力,晚上还只能挤帐篷,自然心里不甚愿意。 于是商量一番,便要返回。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他们与本地百姓不同,对这里没什么深厚情意,见不到好处,自然也就不肯出力。”桑眠在人群外头,轻声说道。 对于灾民而言,侯爷离去说求援,可一去快四日也没个消息,而青江城官差是唯一一批来救济的官爷,眼见他们要走,霎时间觉得是天家要抛弃他们,凄凄惶惶,不住挽留。 有几个官爷眼底流露出怜悯。 卫蔺想了想,也不承诺虚的,直言道:“若是能留下,我承诺各位回去后每人能得十吊钱,十天假日。” 那领头要走的官爷嗤笑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口气倒是不小!” “就是就是,给我们发月钱的又不是你,再说,我们十五个人,每人十吊钱,你可能给得起?” “现在先给我们每人一吊,看看你实力咯?” 卫蔺面容沉静,声音不大,却传入每个人耳中。 “本宫乃当朝太子,说到绝对做到。” 他的话像一枚石子被重重甩在平静湖面上,炸起阵阵水声。 “太子?他竟然是太子?” “怎么可能,太子怎么会纡尊降贵亲自从废墟里面救人?” “怎么不可能?”卫蔺漫不经心。 他环伺一周,突然指着桑眠问:“本宫不像太子?” 猝不及防被点名,桑眠看向他。 老实回道:“不像。” 卫蔺这副模样,实在跟老百姓心中尊贵太子形象差距甚大。 因着花丘条件简陋,干净水源都先紧着伤员和吃饭饮水,他已经好几天没洗澡,胡子拉碴像个乞丐。 倒有点像自己在宫里初见他时的样子。 听见侯爷夫人说不像,灾民立刻也信了。 就是说嘛,哪有太子是这般不修边幅的。 很快听桑眠再出声:“虽然不像,但他的确是太子。” 离她最近的奶奶混浊眼睛里流露出惊愕。 “所以,太子说赏你们银钱也一定是作数的。” 众人这回都听见了,忙不迭齐刷刷跪下行礼。 那原本要走的官差也不敢提离开之事,就怕太子治他们个大不敬之罪,各自对视一眼就安静去做活计了。 这几日桑眠对卫蔺均是克制保持着距离,不远不近,叫旁人看了也说不出一句闲话。 眼见着又一次要擦身而过,卫蔺斜倚在树干上,把人叫住。 “太子殿下有事?”桑眠站在几步路远的位置,不曾再往前。 “对,想跟你商量一下……” 桑眠蹙眉,急忙走近了些,压低声音:“你说那么大声作什么?” 生怕别人听不见? 卫蔺无辜,耸了耸肩。 “你离我那么远,这不是怕你听不见?” 她无言,终究道:“这个距离总近了些,你可以说了吧?” 又忍不住提醒:“如今你身份人尽皆知,我又恢复女儿身,是侯爷夫人,还望太子殿下能稍微顾及一下,不要太过张扬。” 卫蔺踢了踢脚下石子,歪着的身子也站直了。 “真是伤心,你前几日还说我们是合作关系,怎么转脸就不认人了?” “人多眼杂,保持距离对你我都好,万一传出什么流言,你让远在上京的魏家姑娘怎么做?” 卫蔺沉了眸子。 “她与我无干。” “那是你的事。”桑眠道,她眼里沉静的如同一汪湖泊,任风吹浮也没有一丝波澜。 “即将要和离的侯府大娘子与当朝太子关系过密,你可无事,但我一定会被冠上轻浮攀附之名,若是影响我计划中的和离……” 她看向卫蔺。 “那岂不是违你本愿?” 卫蔺一愣,旋即笑了。 桑眠实在,太过聪慧。 第78章 莲心 李闻昭从北姑回来后第二日,齐老将军率领的救援军队就临近南洲。 随之而来的还有上京八百里加急文书,言曰罢免灾区三年徭役赋税,告知灾民安心,后续物资大部队已在路上。 剩余之事齐老将军与被救出来的南洲知府一齐协理,桑眠加上卫蔺和两个暗卫准备动身离开此处往江阴去。 夜明星稀。 “你在想什么,为何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随卫蔺离开?” “别忘了,现在你可还是侯府大娘子。”帐子里,李闻昭发丝蓬乱,接连几天的赶路让他近乎筋疲力尽,以至于没发现桑眠早已束起冠发,穿了男装,瘦削肩膀笼在纯黑锦衣里,越发显得她像个年少儿郎。 “你……”他愣住。 “你换男装作什么?” 桑眠拿起卫蔺暗卫这几日做出来的袖剑,一丝不苟地缠在腕间,一边淡声道: “自然是为掩人耳目,你也说了我身为女子,若单独与卫蔺离开,必定会惹得南洲灾民注意。” 外头虫鸣聒噪得厉害。 李闻昭从腿到手心都在隐隐作痛,他艰涩着嗓音开口: “我拼命赶路,就想着尽早能把北姑军队带到南洲,好让你能放心,不再为此忧虑伤神……” 桑眠紧了紧腰间束带,抬眸睨他。 “所以?” “我想你是搞错了对象,要准备邀功,你该等着回上京之时同陛下天子讲,而不是在这里同我浪费唇舌,好像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好处似的。” 她想要拿着包袱离开,李闻昭挡住。 桑眠一时没反应过来。 用了李闻昭一段时间的身子,习惯俯视看他,如今颠倒,她要看他,又要微微仰着脖子。 “让开。” “你走,我会立刻将你同卫蔺私奔之事捅到人尽皆知。” 这威胁实在唬不住桑眠。 她嘴角噙着冷笑,“先不说你这是胡说八道,真有本事你大可以去捅,但凡从你嘴里蹦出半个字,我即刻便上书奏听,揭你冒充勋爵后代,欺君罔上之事。” 李闻昭怔愣,身体微微摇晃,不敢置信的后退两步。 不可能! 桑眠怎么可能知道! “你……”他惊惧交加,出了一身冷汗。 是,他的确不是侯府血脉。 王氏当时在游街时看到的疤,其实是从前于南洲,在桑府厨房,被个姓廖的师傅烫伤的。 可那日意气风发,他是探花郎,屏风后的容枝荔与李姝目光灼灼,王氏眼泪簌簌。 ——为什么不将错就错呢?” 他这样想。 自己如果顺势应下,那不就是侯府嫡子,一跃成为勋贵…… 贪念方一冒头,就像藤蔓乘着春风,在心里疯长,直至完全占据。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是我自己的事。”桑眠打量他神色,心里流露出轻视。 真是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了。 这样自欺欺人的事儿也做的出。 李闻昭呼吸乱了频次,像是被人粗暴扯下遮羞布,内心最肮脏不堪被一览无余,偏偏面前站着的人是他的妻。 但大概很快就不是了。 “让开。”她再一次说出口。 他没动弹,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不行……不能让桑眠就这么走了…… 她知道的太多…… “想动我?”桑眠笑。 笑得很是平静,眼里没有丝毫惧怕,就那么用漆黑眸子注视他。 仿佛在笑他前几日还在低声下气求原谅,如今就变脸要动杀心。 李闻昭捏紧拳头,狼狈踉跄地离开。 江阴还要再往南走,骑马不足一日,听闻南洲强烈地动时,连江阴都有震感,不过好在并不严重,几乎没什么影响。 “这是我头一回来江阴。”卫蔺道。 这是个南方小城,正值四月,春风袅袅。 进了城不好跑马,他命令暗卫赁了辆车驾。 桑眠蹙了蹙眉,并没有搭腔,只是问马车会不会太慢。 “放心,容衡要带商队去南洲赈灾,分不出心神来管我们,况且。” 他慢条斯理斟了一杯茶水,手腕露出一截分明腕骨,线条硬朗,修长有力。 “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今晚找个客栈捋一捋头绪,明日再去。” 一连累了几天,桑眠确实疲乏的很,便没有异议,顺从了卫蔺安排,到客栈后蒙头大睡,直至月上柳梢。 江阴的夜很是安静,桑眠揉了揉酸麻后颈,打着哈欠推开门,正看见卫蔺颀长身影立在那。 “桑公子总算醒了。” 他眼底笑意一闪而过。 正是深夜,客栈楼下空空荡荡,不见什么客人,像桑眠此刻空无一物的肚子。 卫蔺:“可是饿了?” 桑眠也没矫情,重重点头。 “等我会儿。”他丢下这句,翻身一跃下楼,从中间高耸梁柱后消失。 不多时就捧着一碗面来,冲楼上桑眠挥了挥手。 “你还会煮面?” 许是怕扰到让人,桑眠动作声音很轻,像只蹑手蹑脚的鹿。 卫蔺好笑:“莫怕,一楼无人。” “我猜到你没吃东西醒来该饿了,就同小二说夜里借厨房一用。” 热气腾腾的清汤面,切了四五片酱牛肉在最上头,还有绿油油青菜作配,看得桑眠食指大动。 “快尝尝吧。” 卫蔺极自然的将筷子递到她手中。 桑眠突然就想起曾经在桑府,芸娘也是这样,哪怕有下人服侍,她总每个月挑上几天亲手下厨,再似这般把筷子一一递给父亲自己和桑蓝。 她被自己冒出来念头吓得一怔。 卫蔺到底是太子殿下,与亲人有本质不同。 桑眠自己伸手往筷笼里拿出一双,冲卫蔺笑了笑,问道:“多谢,桑蓝有消息吗?” 男人拧眉,嘴角向下弯了些许,仍旧维持着递筷子的姿势。 “你把手里那两根棍扔了,我就告诉你。” 桑眠指间动了动,明白他话中的两根棍是指自己筷子。 在看他神色,竟有些委屈,好像是在质问自己为何不接他给的筷箸。 ……不过是双筷子而已。 桑眠无奈,接过筷子,两根棍一夹,发出清脆响声。 卫蔺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语气诱哄似的。 “先吃,填饱肚子再说。” 第79章 杀鸡儆猴 卫蔺手艺跟侯府厨房下人比也毫不逊色,面条劲道,香气浓郁,本来饭量不大的桑眠竟愣是将满满一碗吃了个干净。 “原来太子殿下不仅擅长打仗,还擅长煮面。” “本宫擅长的还多着。”他勾唇笑道。 “可是行军打仗不都是应当有专门伙夫,你怎有机会学的?” “都是在南洲香炉峰上学的,师父做饭勉强能吃,没办法也就只能自力更生,久而久之也就还能做出个不错味道。” 他回想师父后来耍赖,非要将煮饭任务交给他自己时的模样,忍不住柔和了眼角。 “香炉峰上菌子非常鲜美,不知你那时可有尝过。”桑眠道。 卫蔺挑了挑眉:“自然尝过,跟着你尝的。” 看见她不解迷蒙眼神,卫蔺温朗一笑:“你那时常跟你父亲去山上采菌子。” “瞧你们是经验老到,我便暗暗记着你们采了何种类的菌子……” 等等。 桑眠捧着碗,小脸在烛火映照下亮堂堂的。 “你那么早就见过我了?” 她以为二人从前交际只有被掷上树衩时不时砸到他的竹简,却没想到原来早在自己字都认不全时,彼此就已见过。 “很早。”卫蔺说。 “比别人都早。” 桑眠微微一怔。 他说的是李闻昭,最初的确是只有自己同父亲去香炉峰采菌子,后来李闻昭被父亲收养,也就随着他一起去。 只是桑府事忙,父亲偶尔抽不出空,又觉得李闻昭还算踏实可靠,就指派了个下人代替自己看着两个孩子上山去玩。 那岂不是意味着…… 桑眠指间在白色瓷碗上蹭了蹭,耳尖爬上红。 “那我揍人的时候,你也看着了?” 她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乖巧安分的,那时表面上同李闻昭和气,实际上背着父亲,尤其在山上无人时,自己总恶狠狠凶他离自己阿爹远些。 诚然,这都是多年前小孩子行为,可被卫蔺提起,好像一下子回到儿时夏日,脸也火辣辣起来。 卫蔺点点头:“自然看见了,啧,凶得很。” 桑眠有些不好意思,可很快就不愿落于下风,抬眸凝视他:“至少我凶得磊落,不像有些人在暗处偷偷窥视,好生无礼。” “是是是,我最无礼了,桑小少爷顶天立地,往后我定要同你多学学才好。” 他语气里带着宠溺的包容,像是在安抚只炸了毛的猫。 桑眠轻轻哼了一声。 卫蔺倒也很有眼力见,满意收起碗筷,将信推了过去。 “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你睡着时。” 桑眠将信封翻来覆去看了会儿,角落里有朵蓝色小花,这才确信是桑蓝所写。 想来卫蔺早就知晓在江阴会收到信件,才特地准备歇息落脚的。 她诚恳向他道了声谢。 自己前几日还对他冷漠疏离,没想到卫蔺却并未记恨。 打开信后是歪歪扭扭的字。 桑蓝痴傻,提起笔就只会给桑眠写信,来来回回也只有“你可还好,我与阿娘都很想你”这句话。 可今日这封显然不一样。 竟然还夹杂着大哥哥、暖和、苦这几个字,虽然次序杂乱,可难得见弟弟写别的字,桑眠看了又看,唇角弯起,怎么都压不下来。 卫蔺就在对面看她。 尽管男装的桑眠添了几许英气,可此刻她眼中含笑,眉宇柔软,实在是让人移不开眼。 半晌,他方才开口: “朋友同我说,桑蓝的病并非全无希望,你不必担忧,先就让他在那好好修养,回头等事情忙完,让他把桑蓝带到上京,再顺便给你腰上旧疾看看。” 桑眠目光从歪斜字体上移开,小心将信折起收好。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卫蔺。 他像自己计划中忽然出现的棋子。 ——这样用棋子形容他或许并不恰当,但不得不说,桑眠早已意识到自己利用卫蔺太多。 出生在商贾世家,她自然知晓做买卖要有本钱,与人交易,手里也得有对方看得上的东西才行。 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姑娘,卫蔺心思她不是看不出来,只是她没办法回应。 为了报仇搭上自己? 不。 她本身就已筹谋两年,即便没有卫蔺,也会顺着自己计划一步步进行。 可卫蔺…… “若是你弟弟的病治好了,回头我要妙羽斋一年半的进项。”男人声音慢吞吞响起。 桑眠抿唇,点点头,千恩万谢在喉间一堵,便收了回去。 “别觉得我是怕你有负担才故意这样说。” 卫蔺凝视她。 那目光比烛火还要炽热,烫的桑眠心尖一跳。 他继续道:“你也知晓我外出征战三年,如今再回要培植势力,银钱自然也少不了。” “你那扇子铺上京人人皆知,这番可是我赚了。” “现在,捋一捋那两个孩子罢。” 桑眠压下心头思绪,鼻息间还有汤面浓郁醇厚的味道。 她四下看了一眼:“去房间里说。” 芸娘所说的另外两个孩子,一个叫笙笙,一个叫清安,与兰草都是当年醉仙居大火幸存下来的孩子。 “与其说是幸存,不如说他们根本就不在那场大火里。” 卫蔺看向她:“为何?” “你既然在查青云阁,应当也知晓青云阁的龌龊吧。”桑眠顿了顿,脸上笼起阴云。 “青云阁豢养童男童女供高官贵人亵玩取乐,已经有好些年了。” 卫蔺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剪子,拨了拨烛芯,他轻轻摇头:“不仅是豢养。” “他们还物色模样好的孩子,先是出银子跟父母买,若是不卖就耍些阴招偷窃。” 桑眠眼底划过怒意:“这与人贩子有何区别。” “牵扯不少。”卫蔺道,要连根拔起,恐怕得费些功夫。 “虽然这几年不在京中,但也听闻父皇对容家父子俩极为看重。” 话题说着说着又拐回当年大火。 “父亲当时花重金把四个孩子赎走,可不曾想孩子在被赎走之前,青云阁给了他们一个任务。” “炸毁醉仙居。” 桑眠看向卫蔺,有些讶异,人人都道当年是大火,甚少知晓其实还伴随巨响,分明就是爆炸。 第80章 忧虑 “当时结案是说,纵火之人为一孩童,这么说来原是你父亲从青云阁里救下的四人之一?” 桑眠点头。 “父亲虽然性情没有那般耿直,可因为当时被他们龌龊行径气到,情急之下斥声怒问,又执意要给那四个孩子赎身,事后还意欲报官,便彻底惹恼容家。“ “所以他们便要孩子们去炸毁青云阁。” “容家烟火生意的确是大头。”卫蔺沉吟。 “当时只有一个孩子照做,而另外三个则偷偷逃了。” 两人其实并不理解为何他们能顺利逃走,等第二日寻到那个叫笙笙的小女孩儿后细问一番才知原委。 不过问出来倒也是颇费一番功夫。 找到笙笙时,她正是下学回家路上,与预想的明眸皓齿不同,此人脸上圆嘟嘟垂着肉,一双眼睛黑亮,吃得很是敦实。 但翘挺鼻子和澄净杏眸摆在那,仍旧是个美人坯子。 她眼里净是戒备,谨慎小心拐了又拐,并不往家去,最后看实在甩不开了,才在一处窄巷里停下。 桑眠将手举过头顶,试图告知她自己没有恶意。 “桑正远是我爹。”她道。 笙笙一听,眸底闪过恍惚,喃喃:“桑老板……” “对,就是当年醉仙居的东家,我想问些关于当年大火之事,不知你可方便?” 小女孩将头摇得果决,转身便要离开。 “你走不了。” 卫蔺足尖轻点,身子已稳稳落到另一头挡住巷尾出口。 “我猜你应当是在这儿有了家,你不想让别人知晓此事,所以你绕了半天唯恐把家址暴露。” “但如果你不说,我的人会一直跟着你,你总不能每日都在街上溜达吧?”卫蔺语气冷厉,本就个子高,这番沉着脸杵在那,倒真是像是个黑面阎王。 跟昨夜在客栈里判若两人。 笙笙眼里无半分惧意,只是将脸转向桑眠。 “姐姐,这里不是合适之地。” 桑眠这扮相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因此她并没惊讶,只是点点头,转身准备带她去落脚客栈详谈。 笙笙垂着眸,眼里飞快闪过算计。 卫蔺漫不经心看着,就跟在后面。 这里是江阴靠南一处小镇,因为街上医馆药堂,百货杂铺一应俱全,鳞次栉比旌旗招展,因此也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笙笙眼睛一转,立马挤出两滴泪,张大嘴巴想喊救命,却惊恐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 “不用白费力气,方才给你点了哑穴,到客栈以后自然会给你解开。” 卫蔺低低声音传进她耳朵。 桑眠回头睨他一眼。 男人无辜耸了耸肩:“人这样多,她随便喊句人贩子都够咱俩喝一壶的了,自然得有个预防。” 笙笙脸涨得通红,可怎么发声都无济于事,又显然逃不出他们手掌心,只得心不甘情不愿随卫蔺与桑眠穿过拥挤人潮。 “天黑前我要回去,不然阿娘会担心。” 进了客栈后笙笙哑穴被解开,她清了清嗓子,说道,“所以二位要问什么,还请快些。” 桑眠也不拖沓:“第一个问题,当年你跟其余两人是怎么逃出来的?” 笙笙掐着指腹,好像这样能让自己清醒似的,没有忌讳什么就直接开口道: “大火前我们就已经悄悄走了。” 她很冷静,像是在说什么旁人的事。 “我们四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被卖到青云阁,感情较好,后来被桑老爷所救,本以为是苦尽甘来。” “可没想到青云阁的人要我们毁了醉仙居。” “栾郴,是我们中间唯一一个孤儿,他没有亲人,于是自己揽下,让我们其余三人先走。” 桑眠静静听着,时不时提出自己疑惑之处。 “既然都被我父亲救下,为何还要替青云阁做事?” “我们逃不开,都被下了毒。” “若无解药,则每月都要发作一次,而拿到解药的筹码,就是毁去醉仙居。” 桑眠再次摇头:“不对,你们要做此事就是为了活下去,可真按照青云阁的人吩咐做完,你们焉还有命在?况且你如今生还,瞧着身体康健,并非像中毒。” 笙笙看了一眼外头天色。 “是,我们如今毒都解了。” “桑老爷想办法给我们解得。” 她话音才落,桑眠惊讶得蹙了眉。 “我爹?” “是。” 原来当年大火过后,桑正远阴差阳错遇见过他们逃走的三个人。 大火烧死三十条人命,几个孩子也吓得不轻,看见桑正远便什么也顾不得撒腿就跑,最后又被抓了回来。 “所以你把其中真相告诉了我爹?” “是……”笙笙迟疑,眼里闪过懊悔。 “我们当时都以为桑老爷已经死于那场大火,没想到事发时他竟然不在,因此都极为害怕。” 可桑正远在听到他们哆哆嗦嗦说完整件事情后,就毫不迟疑将他们护住,并找了大夫瞧三人的毒。 桑眠五味杂陈。 阿爹是这样的。 他那时一定知晓容家势大,在上京盘根错节,自己小小桑府如同蝼蚁,根本撼动不了巨树。 而且还会连累家中亲眷儿女,所以选择隐忍不发,可三十条人命沉甸甸压在身上,加之双毒齐下,他才被折磨得受不住,早早就离开人世。 老天实在不公。 “桑老爷……是个极好的人,他是我见过最心善的男子。”笙笙低头看那清亮的茶水,像是在说给桑眠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天不长眼,好人短命受难,坏人贻害千年。” 不知是不是曾在青云阁经历影响得,笙笙说话有种不符这个年纪的淡然。 “第二个问题。”她似是不想再磨蹭,很快问道。 “青云阁密室在哪?”卫蔺开口。 虽然桑眠给了地图与可疑之处,但因为后来事情一多,大大小小冲撞在一起,于是便还没来得及去查。 “我不知道。”笙笙想也没想就摇了头,又皱眉:“你们到底是来问桑老爷之事还是青云阁密辛的?” “不妨碍,最后,你愿不愿意同我们去上京指认容家青云阁做权色交易,谋害三十条人命?” 笙笙面上毫无波澜。 她回答的依旧很快。 “我不愿意。” 第81章 芸娘 天色一点点灰暗下来。 桑眠问笙笙为何不愿。 “兰草不在了吧?”她肯定道。 近三个月前,兰草来找过她,说桑家老爷被容府之人毒害至死,她要去帮他讨个说法。 如果兰草顺利上京揭发,那此刻这两人也不会来找自己,所以她多半是已被灭口。 “兰草挺可怜的,听闻她回去后被家里父母亲又转手卖给了个傻子人家做童养媳,后来傻子死了,她还未嫁就成了寡妇,那户人家嫌她扫把星,动辄打骂,不知是怎么突然逃出来要管桑老爷这档子事儿的。” “所以,你当时就已经拒绝过了。” 笙笙脸上没有愧疚之类的神色,她点头:“我劝姐姐也罢手吧。” “知道当初桑老爷为何没有让我们三个去作证,反而替我们隐去姓名,利用商队送我们离开上京吗?” “因为他知晓揭发也没有用。” 她嘲讽笑道:“以卵击石的事情何必要去做呢。” 言罢笙笙起身就要离开,卫蔺看了桑眠一眼,还是让暗卫跟着将人护送回去了。 “我以为你会阻拦。” “有什么好阻拦的。”桑眠捏了捏眉心。 笙笙是明显不会管这事的,来之不易的自由与生活,她珍惜还来不及,怎么会自己去揭破。 她靠到椅背上,纤细白嫩颈子朝后弯曲着,双眸阖起,不知在想什么。 当年是两男两女,纵火那个叫栾郴的男孩已经不在,但还有个叫清安的。 他是男子,想必更不会轻易吐露以往遭遇过的不耻之事。 “不阻拦也罢了,怎的也不生气?”卫蔺声音又响起。 “毕竟没有你父亲就没有他们今日,如今却连一句澄清真相都不愿。” “父亲救下他们是父亲的事,我哪有资格和立场去挟恩图报。”桑眠晃了晃不甚清醒的脑子,直起身子:“对了,你当时是为什么查青云阁?” “不是你拿上京客栈春闱私期间涨价引诱我去查的?” “是,可不解你是怎么把价格乱象与权色交易扯上关系的。” 卫蔺眸光微冷。 “不知他们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在我眼皮子底下抢人,当时就在对面二楼喝茶,听见有小女孩呼救声很微弱,夹杂着老人卑微乞求与拳头,便让三暮去看了下。” “原是如此。”桑眠了然。 容家的确胆大嚣张,当时知晓父亲没在大火中殒命,竟也没有直接动手。 他们傲慢得像玩猫鼠游戏。 外头有客人嬉笑打闹声,桑眠眨了眨眼,紧攥的拳头松开,才意识到这是卫蔺房间,不知是他维持的好又或是小二打扫的勤,瞧着整洁又干净。 朱漆雕花门窗掩着,余晖洒进来些许斑驳,梨木圆桌上,自己面前杯盏里的茶从未空过。 后知后觉意识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桑眠起身准备起身告辞。 卫蔺顺势随她一起离开。 “作什么?” “吃饭啊,时辰到了。”卫蔺说得极自然,一边下楼一边问,明日可还要去找剩下那孩子。 自然是要找,虽然今日碰壁,但知晓了不少真相,清安那边也要去看看。 只是寻到他时,桑眠骇了一跳。 这男孩穿着干净粗布衣裳,脸颊上从左眼开始横亘一条可怖疤痕,浑身皮肤黝黑发量,像是在田里劳作过许久晒出来的,身子也显得结实,说话时露出一口整齐白牙。 桑眠大概明白笙笙和清安为何要这样。 一个将自己吃成个胖子,一个毁了容颜,想来均是因为白嫩可爱的皮囊,才会曾经被绑进青云阁里供人玩乐。 可不该是这样的,他们模样生得再好也不是上京那群禽兽作践孩子的理由。 清安将人请进门。 他家里一贫如洗,就剩了个腿脚不好的娘亲,还有个看起来只有五岁的妹妹。 “我大概能猜到你们为何而来。”清安很聪明,他仔细盯着桑眠看了好片刻,便知晓她应当与桑老爷有关系。 “所以兰草也有找过你。” “是。”清安让母亲带妹妹出去玩会儿,拿出两个干净但边缘早豁了口的碗,给二人都倒了一碗水。 “抱歉,我想我帮不了你们。” “你们也看到了,家里老母亲和妹妹都还需要我撑着,如果此番再卷进去,怕再不能回来。” 他语气平静,目光穿过半掩漏风的门看去,妹妹正摇晃着支狗尾巴草,欢天喜地在空地上乱跑。 卫蔺顺着他视线看过去,突然开口:“你知道青云阁里,像你妹妹这般年纪的人有多少个吗?” 清安一怔。 “如果我能安排人照顾好你家人,你能否与我们同去上京作证,指认青云阁?” 桑眠接着道:“我们会护好你,你若是不想露面,可以全程佩戴帷帽。” 他犹豫,仍旧摇头。 “你们若是真有本事,就不会护不住兰草反倒来寻我了。” 桑眠脑海中浮现那个雨夜,兰草被折磨得衣不蔽体的模样,心中钝痛。 “不瞒你说,兰草死于容家之手。” “也确实是我们没护好她,可你想想,容家都发现兰草并没有死在大火之中,怎么可能不会联想到另外两个孩子?” 清安攥紧破烂衣衫,面色陡然白了,狰狞疤痕在脸颊上随乱了的呼吸翕动,浑身竟不由自主的抖了。 桑眠忙闭了嘴,她心疼得走近轻轻拍着男孩肩头。 “没事,没事,莫怕。” “你若是实在为难,就算了,我们会留下人暗中保护你,可是我希望你能知晓,别人不可能会护你一辈子。” 她顿了顿,还是没有往下继续说,从怀里掏出一吊钱并几两碎银子放在灶台旁。 清安想起桑正远,桑老爷。 那时也是送他们离开时,都各自给了安身钱,说让他们忘掉过去好好新生…… 桑眠离开之际,忽然被清安叫住。 她回头,看见男孩局促的站起身子,小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跟你们去上京,你们能安顿好我母亲和小妹吗?” 第82章 孩子没了 接下来事情异常顺利。 清安在离开之前去找了笙笙一遭,本以为他是去劝笙笙同去,不想是要了一封信来。 “这是当初青云阁给我们的密信,就先给姐姐保管吧,这封信其实比我这个证人还重要。” 马车上,清安拘谨坐在角落,伸过来的胳膊露出半截肌肤,破旧洗的发白的衣服上层层打着补丁。 尽管父亲当时给了他们银钱,但多半都给他母亲治病,想来是过得极为拮据。 桑眠将晨起在店里买的新衣和特意准备的帷帽一并给清安,嘱咐他在车上将衣服换过好好歇息。 “若是饿了渴了,桌案上点心茶水随意用就好。” 将帘子放下,桑眠上马,拽着缰绳骑到卫蔺身旁。 “他状态如何?” “还好,就是明显看得出来昨晚没睡好。” 卫蔺应了声,偏头瞥她一眼,狭长眸子微动:“你不也是。” 他不说还好,一说桑眠就忍不住蹙眉,掩嘴打了个哈欠,眼角都被逼出泪花来,在日头下莹莹闪光。 昨晚确实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直等天边破晓才阖上眼眯了会儿。 卫蔺问要不要在江阴再歇上半日。 她摇头:“得赶时间。” 原本李闻昭过来南洲找他们也是算好时间,回去也不耽误事儿,可因地动耽搁了将近五日,他必定已经回了上京筹备与容枝荔的婚事。 “我要赶在他们成婚前与他将和离文书签了送官。” “不怕他再磨蹭耍花招?我瞧他追过来的模样,显然不想和离。” 桑眠弯起唇笑了:“那可由不得他。” 离开上京之前,她特意嘱咐交代了冬赋与章三,要在这段日子里借着春日宴的风,务必将侯府所作所为传至上京每个人耳中。 “我当日已经当着诸多公子小姐夫人的面,借着李闻昭身子亲口说了和离以及还嫁妆之事,如今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他若反悔,容家也不会同意。” 本来就是低嫁,说得好听是平妻,可仍旧是妾罢了,本来想着平妻也行,嫁进去靠着娘家威望也能体面度日不受气,偏偏在春日宴闹了这么大一出…… 按照容家作风,他们一定会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让李闻昭和离,把桑眠这个烫手山芋赶出门。 正如同桑眠所想,李闻昭在她与卫蔺去江阴时就立刻快马加鞭赶回上京,先是同陛下讲述南洲灾情和舞弊替考事件,而后前脚刚出宫门,后脚就被请上了容府马车。 才上了车,容枝荔就不管不顾揽着脖子投进他怀抱。 容府的车驾宽敞气派,香炉袅袅燃着烟。 在南洲灾区几日加上日夜兼程赶路,李闻昭许久没闻见过这般馥郁香气,忍不住咳了两声,伸手把容枝荔两条细嫩手臂从自己脖颈上拉下来。 “你怎的过来了?也不怕被人瞧见。” 男人稍显冷淡的声音没有浇灭容枝荔眼中欣喜,她一眨也不眨的看着李闻昭,声音软的能掐出水来,像江南柔柔春风吹过他心上。 “我想你了,你知不知道听说南洲发生地动时我有多担心!” “昭哥哥也真是的,又不是用担心什么升迁,作什么以身犯险陪那太子去好远的地方查案。” 她托着腮,话里难以掩饰埋怨嗔怪。 李闻昭无端涌起一阵厌烦。 这还是他换身回来第一次见容枝荔,但心境早已不同。 疲倦揉揉眉心,他还是放缓语气:“怕什么,这不是全须全尾回来了,不到十日就要成亲,如今私见不合规矩,快些回去吧。” 容枝荔哪里肯,她软磨硬泡要同他一起用饭,被李闻昭毫不迟疑拒绝。 他每每想到自己被她算计下药,差点死在她哥哥派来人的刀下,就忍不住嫌恶膈应。 可要容家势大,这桩婚事利绝对大于弊。 再次将凑上来的容枝荔推开,李闻昭开始拿祖母做挡箭牌。 “我回来还不曾回去给长辈请安,不好在外头耽搁太久。” 容枝荔这才不情不愿收回手,想到什么,复又开口。 “你春日宴后走得急,可知上京流言四起,如今大家都在等你跟眠姐姐和离呢。” 她盯着李闻昭神色,继续道:“还有姨母用的嫁妆什么时候还回去……” 即便王氏为容枝荔亲姨母,但知晓她毫不顾忌用媳妇嫁妆,她眼里还是忍不住闪过一丝嫌弃。 本来就疲累,这会儿听人频频提起麻烦事,李闻昭越发烦乱,焦躁不已,拔高声音冷冷道:“这是我的事,不必你管太多。” 容枝荔被他阴郁眸色吓一跳,很快一甩袖子变了脸。 “你凶我作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们侯府落败穷酸,打人家大娘子嫁妆的主意,偏偏你还上赶子当着众人面抖落出来,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害得要嫁到侯府的自己也受了诸多白眼,前几日太傅夫人办的桃花宴,竟然都没有给容家女眷下帖子。 气得她在家里发好一通脾气,母亲劝她放弃这门亲事,大不了让父亲卖卖老脸去求一求圣上。 可真要与李闻昭断了,她又舍不得。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 李闻昭见她是真气了,于是又主动将人揽进怀里,安抚了好一阵子才将容枝荔哄好。 回到侯府时已是临近黄昏,几个小孩子在大门前你追我赶,人人手里拿着一小串糖葫芦,看到李闻昭下轿,都斜睨着眼看过来。 或许是心虚,他加快了步子,进门后冷声吩咐小厮把门口人清了。 “别让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在这。” “是。” 府里比春日宴前冷清许多,李闻昭往寿康居去,一路上见得曾经王氏为春日宴添置的珍奇异草,名贵摆件都还在,心里不禁奇怪。 记得桑眠离开前曾说委托祖母清嫁妆,府上自然没银子,要还嫁妆少不得卖些物件,怎么看着东西并没少…… 李老太太知晓侯爷回来,心上一跳,忙摒退下人,等李闻昭进来后,她迟疑问了声: “眠丫头?” 第83章 我要休妻 李闻昭很快反应过来祖母是知晓他与桑眠换身之事,于是轻轻摇头低声唤了句祖母。 老太太面上不显,心里却舒了口气。 “是昭儿啊,快坐快坐。”说完又把遣出去的婆子丫鬟们叫回来伺候。 然后欲言又止,她不知该问什么,因为根本不晓得二人是何时何地换回来的。 李闻昭本来对祖母态度并不热络,可知晓如今王氏被禁足,偌大后宅也就只能让祖母支应着了,于是就主动简单交代一番,不过没说太多关于桑眠和容家之事。 只让她以为是桑眠一直都还在柳风斋里。 实际上桑眠也就比他晚了三日回去,将清安安顿好后,她在卫蔺暗卫帮助下悄悄趁夜回去柳风斋。 莲心已经不在,但宝珠的姐姐宝珍还未离开,桑眠想办法将她叫来柳风斋问话。 宝珍得过冬赋嘱托,知晓腰间系着玉佩的话,就是大娘子无疑,于是便也将府上这些日子近况说了一番。 “二姑娘逃走后就一直没有音讯,夫人还算安静,不曾听见她有什么动静,后宅一直是老太太管着的。” 桑眠点点头,又问:“侯爷回来后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宝珍细细回想一番,肯定道:“这倒没有,不过他搬回去清风居了,兰亭苑现在空着。” “而且……”她顿了顿,“府里近日准备都在与容家联姻的婚事了。” “嗯。”这在桑眠意料之中,算了算婚期也还不过十日左右。 李闻昭去南洲跟她说什么要放弃娶容枝荔,不想和离的话她本也是听一耳朵就过去了。 想着要在他们成亲前和离,桑眠便没有耽搁,第二日就去找了祖母。 “如今换回来了,也该喊上侯府长辈来见证,画押签字。” 她唇角含笑,看到原本在翠华庭王氏置办的一对绿波明月绣花灯出现在这里,也没有多说什么。 老太太从前是支持她和离的。 今日却不知怎的,听见桑眠所言,忍不住扶了扶额,紧紧皱着眉,好似是从前旧疾犯了似的。 “祖母怎的了?”桑眠担忧。 陈嬷嬷忙扶着老太太回房里,过了会儿出来脸上带着歉意,冲桑眠行了一礼。 她是府上伺候多年的老嬷嬷,桑眠受不起,忙起身回了一礼。 “老太太这是老毛病犯了,不打紧,就是不可劳心劳神,大娘子看看,要不直接去找侯爷商讨此事?” “自然是祖母身体要紧。”桑眠说道,想进去看看。 陈嬷嬷却挡在她身前,面露难色:“刚吃了药,正休息呢,大娘子就别进去扰老太太清净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桑眠自然明白她意思,于是就温声嘱咐下人伺候好老太太,自行离去。 祖母是明显不想管这事。 但也无妨。 外头流言随着李闻昭回京甚嚣尘上,这和离是离定了,今日来本是想支会祖母一声,顺便问问嫁妆的事儿。 看来祖母是改了主意,想保侯府。 月上中天,上京入了春便没有那么冷,桑眠身后也没丫鬟跟着,她自己度着步子往柳风斋走。 有些可惜,她想。 侯府是一定会倒的,即便如今用她嫁妆粉饰一新,可内里早烂透了。 这些话桑眠没有对祖母说过,但她以为祖母是懂得,如今竟不知是被什么蒙了眼…… “回来了?” 她脚步一顿,转身看见李闻昭站在假山旁。 正好,省的她在单独去找了。 二人在凉亭中坐下,桑眠淡淡道:“明日下朝回来,把和离书签了吧,我这边没什么长辈,侯府这边估计要你去请了,但他们都在京城,所以想来也不费什么功夫。” 李闻昭始终沉默。 桑眠拿不准他心思。 她后悔自己在南洲时将知晓他假冒侯府血脉之事说出来,不禁皱了皱眉。 “阿眠,能不能不和离。” “不能。”她心累,不愿再多费口舌,直接拣重要的同他讲: “如今这情况,你觉得不和离你娶得见了容枝荔?” 李闻昭说不出话来。 是的,如今外头流言四起,容家本来就想退婚,是容枝荔同她父女讲自己嫁过来会是正妻,才勉强让二老松口。 桑眠看着他。 她知晓李闻昭如今一定是在权衡利弊,选择容家就是选择势力与财富,但相反的,也有风险。 毕竟容家做的事他知晓几分。 桑眠原本还拿不准,但眼下看他神色,知晓他一定会是选择和离的,稍稍放下心来。 于是第二日桑家几个长辈连同祖母都在,看着桑眠与李闻昭签下了和离书。 桑眠收好,转身便离开,看也没看李家人一眼。 长辈们都也听说过侯府之事,连饭也没留下用,语重心长劝诫李闻昭把人家嫁妆还回去也各自回去。 李闻昭捏着和离书看了好一会儿。 心忽然空落落的。 这不仅仅是和离书,也意味着,他们今后要彻底站在对立面。 “昭儿?”老太太见他久久站在门口,忍不住问了声。 “你跟眠丫头没缘分,可还有容家,这不婚期近在眼前,人啊,总是要往前看的。” 她让人给李闻昭斟了一杯茶,随后蹙眉问道:“按照律法,眠丫头走时是有权利带走所有嫁妆的。” “眼看你就要娶妻,容家势大,不好敷衍,哪哪儿都是用银子的地方……” 倒是提也没提侯府仍旧欠桑眠九万两的事。 “祖母意思是?” 老太太一愣,有些不高兴了。 “这是你娶妻,自然你做主,我一个老婆子在后宅里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还指望我给你变出个几万两结婚钱?” 幸好从前春日宴还没开始时,侯府就已经下过聘了,不然真是连个聘礼钱都掏不出来。 李闻昭叹气,“那府里看看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儿去当一当也行。” 他才说完这句话,外头有丫鬟匆忙来报。 “不好了,侯府门口来了一堆人,说是要拆门!” “什么?” “是真的!说是侯府拿凭据去退的,就是要把新装才几个月的门拆了收回!” 第84章 不,你不能休妻 平阳侯府门前乌泱泱围了一群人。 有人好奇,问道:“这大门我记得不是前个月才刚装过得,如此气派非凡,好端端的拆了作甚?” 正忙着指挥人的伙计随口道:“侯爷让拆的,说是与大娘子和离了,原来花在侯府上的嫁妆钱都还回去。” 众人吸气声此起彼伏。 倒不是惊讶和离之事,毕竟大乾朝民风开明,和离虽不常见但日子过得不舒坦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况且这侯府乐子事儿他们早也听闻,只是不免惊讶这堂堂平阳侯府连个大门都要媳妇出资添置,真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自从老侯爷过世,这侯府真是一日不如一日啊,连新妇嫁妆钱都好意思花。” “就说呢,都快十万两了,脸皮简直比我这老婆子鞋底都还要厚。” “切,知道什么叫既嫁随夫吗?那夫家有难,大娘子拿出点嫁妆帮衬怎么了?还和离,合该给她一纸休书才是!” 说这话的人很快遭到抨击:“你不知道这里头婆母干的事儿啊?花着大娘子的钱还对其没个好脸色,当着下人面重责她三十个板子啊!” “嘘嘘嘘,侯爷本人来了……” 李闻昭大步走出来,头上伙计门正好拆开半扇,从上而下落了姜逐舟一头一脸的木屑灰尘。 围观之人憋笑,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四散开来,去跟朋友或家人聊侯府今日新乐子了。 李闻昭后槽牙险些咬碎,胡乱抹了把脸怒斥门前伙计:“放肆!谁许你们在侯府门口撒野!” 伙计一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侯爷您之前亲自拿着凭据来的,说是要拆了退掉吗?” 听伙计这样说,李闻昭瞬间明白过来。 一定是桑眠没换身之前做的! 他沉下脸,大门犹如侯府面子,被这样当街拆了,除非换个更好的替上去,否则岂不是被笑死。 更别提后面容枝荔要进门,总不能让宾客连个门槛都没得迈吧…… 跟过来的老太太也被气得不轻,她断断没想到桑眠会做到这个份儿上,急急忙忙喊人停下。 “胡闹!没我老婆子的允许谁也不能动,否则我给你们通通告上衙门!” “老太太,您要这么说就不地道了,本来就是侯爷拿了单据给我们的,我们也是拿钱办事,有人证物证,你就算告到御前去,我这也是合法合规的,接着拆!” 伙计嗓门大的紧,街上往来行人不由得也看过来,瞅见李闻昭时眼里都带着几分轻蔑。 真不知侯府武将世家怎么出了个这样的货色。 李闻昭羞愤难当,又不能真当街打人,一甩袖子回去准备找桑眠。 结果吭哧吭哧到了柳风斋,人一个也没见着,好容易逮了个小丫头,一问才知人现在在兰亭苑整理嫁妆。 他转身去兰亭苑,面色不善,用力拽过桑眠,手上使足了劲儿,像是要把桑眠手腕捏断。 桑眠抬起另一只手,机关咔哒轻响,腕上桌子顿时伸出一指长利刃,尖细锋利,只消稍稍用力就可刺破他脖颈。 “放开。” 李闻昭感受到尖锐凉意,他后退几步。 想起这是在南洲卫蔺送她的,一时间胸口起伏,脸色铁青。 “你我到这般地步?” 她轻嗤一笑,眼下那颗痣竟添了些许魅惑,随意将镯子机关收回,藏于袖中,这才勾起唇:“李闻昭,这才哪到哪。” 春日宴后因为要赶去南洲护桑蓝,许多事情来不及做,可如今不同,和离书到手,她有的是惊喜送他。 “外头那门,是不是你指使的?” “是。”桑眠点头。 “不仅仅是大门,先前拿我嫁妆买的修的添置的,我都会带走。” “你没有这个权利!”李闻昭怒声道。 “怎么没有?” 春日宴所用银钱都是经过桑眠手给王氏的,她特地跟王氏都要了单据凭证,能退的退,不能退的就当。 “侯爷可是亲口在春日宴上说会还大娘子九万两嫁妆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时在场之人可都听到了。” 桑眠气定神闲:“你敢反悔吗?” 李闻昭双手紧握成拳,脸僵硬得像粪坑里臭石头,他闭了闭眼。 “那分明是你说的!” “别人可不会这么认为。” 桑眠笑,李闻昭当时在春日宴拦也不曾拦过她,不就是因为她当时所作所为其实对于侯爷形象有利。 可是侯爷啊,凡事皆有代价。 “你要真想保住那门,就拿银子来抵,再慢些恐怕都要拆完了。” 李闻昭狠狠看了她一眼,压着怒火离开。 桑眠心中畅快几分。 “姑娘,其实算下来咱们亏呢。”宝珍从库房里出来。 “那些东西典当退回恐怕也不过五万两,才将将够一半。” 桑眠浑不在意,顺势在石凳上坐下。 “放心,亏不了。” 李闻昭一定会想办法把门保住,不仅如此,他其余贵重东西也不敢再典当了,只会拿现银来。 “姑娘为何这么肯定啊?”宝珍不解。 “我之前特地找了伙计拆门,就等于是告诉所有看乐子的人,侯府没钱,为了还大娘子嫁妆只能拆门。” 小丫鬟似懂非懂。 桑眠推给她一盏茶:“但是侯府跟容家婚事在即,所以啊,李闻昭为了脸面,一定会保住门,而且这下连典当铺也不敢去了。” “就只能想办法给现银。” 他给不了,还有容家。 容枝荔不是说自己千金贵躯,那又怎么可能容忍嫁进去的侯府穷酸。 “对了,容家父子回京了吗?” “还没有,听人说要等成亲那日才到上京。” 桑眠沉思片刻。 容家算得挺好,南下救灾回来,碰上女儿出嫁,功劳喜事两得,岂不是风光无限。 桑眠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手里杯盏,嘴角噙着冷笑。 这不得给他们来个喜上加喜。 第85章 大药丸子 “九万两?” 容枝荔张大了嘴。 李闻昭耳朵被他尖锐声音吵得痛,他忍下烦躁:“春日宴那日你不是也在吗?应该也听见了才对。” 二人正在清风居,一早他就悄悄使人送口信去给容枝荔,邀她从角门进来约谈要事。 好在容衡容晏不在家中,她出来倒还顺利。 想着今日目的,李闻昭还是挤出笑,“枝枝,我这也是为你好。” “你想,如果放任他们把门拆了,东西典当了,你嫁进来多没面子,也让岳父颜面没处搁是不是?” 容枝荔哼了一声:“如今倒是叫我枝枝了,当初春日宴上,你不是还大义凛然替姓桑的说话,连还嫁妆都是你亲自许诺的,我还当你家财万贯,怎么这会儿连九万两都要来同我要。” 李闻昭想着反正如今换回来了,也不怕别人拿这事做文章,于是就把换身之事说与她听。 容枝荔却板起脸从男人怀里逃开:“好啊,你如今是什么话都拿出来诓我!” “我怎么会诓你!”见她不信,李闻昭急了。 “别的不说,柳风斋那次,我被李姝推下水,还是头一个把你救上来的!” 容枝荔顿时拿帕子掩住嘴,上上下下打量他好片刻,半晌惊疑不定道:“所以……你现在是换回来了?” 李闻昭将她重新揽进怀里,柔声道:“自然是换回来了。” 想到自己曾经对着桑眠刻薄辱骂的模样,容枝荔惊慌去看他:“我曾经……” “没事,我不怪你。”李闻昭将她散落在耳侧的发撩到一旁:“我知晓你的恶意不是冲我。” 他拥住她,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变了脸,方才还柔情似水的眼里唯剩冷漠。 果然容枝荔听完后立马愧疚作祟,说这九万两她会想办法给他凑齐,李闻昭见目的达到,微不可察松了口气。 - 桑眠从桑府离开后回了来迟,不知道李闻昭耍什么心眼,居然还暗中派了人跟着,好在被她及时发现甩了开去。 冬赋跟章三都眼巴巴等了许久。 “回来了回来了!” “姑娘呜呜呜呜呜……” 桑眠哭笑不得:“大喜的日子,怎么反倒流泪了。” “奴婢就是哭姑娘不容易,总算能从那豺狼虎穴里出来。” 小丫鬟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看得桑眠也鼻子泛酸。 “乖,现在哭还早,后头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嗯嗯。”冬赋重重点头。 “奴婢明白的。”她擦干眼泪,帮着下人将桑眠带回来的东西归置好。 “妙羽斋可还好?” 章三说一切如常,“就是这三个多月里姑娘不方便,没有接定制扇面,进项少了些。” 这在桑眠预料之中,按照顾客需求定制的总是比画好的要贵些。 “接下来的天会越来越热,正是旺季,等事情处理完了,就可以接定制了。”她道。 毕竟如今挣得都是将来要给卫蔺的。 想起卫蔺,她顿了顿:“太子殿下可有来过?” “太子殿下?”冬赋重复了遍,摇头道:“不曾来过。” “清安呢?” “他啊,刚开始来可是寡言,现在还好,听说你要来,去小厨房帮忙煮饭了。” 前两日回上京太过匆忙,冬赋与桑眠没来得及好好说说话,此刻安置妥当了,主仆俩免不了话多些。 “奴婢听闻南洲地动的事情,可是被吓得不轻,生怕姑娘在那里遇到危险。” 桑眠安抚的拍了拍她。 “姑娘说侯爷也去了,奴婢还担心您心软呢。” 日头从窗子里泻进来,晒得桑眠胳膊一阵暖意融融,却又被四四方方的窗子框住,她干脆抬手将整扇都打开。 素白裙摆荡漾,她舒舒服服将腿搭在矮凳上,像从前在南洲桑府似的。 “我心软什么呢?” 她慢慢摇着扇子。 李闻昭这人,她现在看得透透的。 “男人嘴里的保证啊,后悔啊,就当是耳旁风,信了多半就要再倒霉了。” 他之所以会去南洲找她,不过是因为被容衡的人刺杀心里害怕,那些求原谅的话也是真假参半。 如此自私自利,他以前、现在包括将来永远,都是只将自己放在第一位的。 所以在南洲见投靠自己不成,他立刻回去抓住容家这棵壮树。 李闻昭一定觉得她斗不过容家,只要跟容枝荔结亲,成为容家女婿,容家就不会对他不管不顾,一定会想办法保下他。 啧,想得太浅了。 等容家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时候,倒要看看他还能利用谁。 冬赋低声骂了两句:“姑娘跟老爷就是心软,被当时他救下老爷的举动蒙蔽双眼了。” 是啊,当年李闻昭一个小乞儿,冒死救下不识水性的父亲,他们理所应当认为此人心善。 可一时心善哪里能当真呢。 日头忽然没了,一片阴影投下来,桑眠转着玉佩的手一顿,抬起眸子去瞧,隔着窗子看见卫蔺站在那,长身玉立,丰神挺秀。 他今日穿了身藏青色袍衫便服,挂着白玉玲珑腰配,背着手微微往窗子这边倾倒身子。 桑眠一时怔忪。 她知晓自己该起身给太子殿下行礼,再挪出这个最舒服的位置给他,亲自倒了茶水,再小心谨慎问他来有何贵干。 可不知是为何,一动也不想动。 反而放肆得看了又看他,看得卫蔺皱眉,忽然翻身从窗外进来。 桑眠让冬赋先出去。 她刚要开口,卫蔺在她前头道:“没事,我很小心,保证连条狗都看见我进来。” …… 本来没什么,他这一说怎么好像偷偷背着人见面似的。 桑眠耳朵一热,还是给人倒了盏茶。 “有事?” “我的人布控的差不多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再过四日吧。” 卫蔺挑眉:“你倒是会挑日子。” “要不要借人给你?” “不必,我自己就足够了,只是这边得看着些,毕竟清安在,我怕李闻昭又跟容家说什么不该说的。” “这你倒不用担心。”卫蔺执起茶盏喝了一口。 “容晏容衡满脑子都是想着要怎么用南洲天灾来邀功,加上我的人刻意把他们往西边引,短时间内应该察觉不到这里。” 不过…… 他轻轻皱眉。 就怕牵扯太多,父皇不愿责众…… 第86章 兰贵妃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桑眠打断他沉思。 卫蔺顿了顿,这才从怀里掏出一枚指环。 仔细端详,那指环纯似纯银锻造,蜿蜒盘旋细腻线条,显然是被用心雕琢而成。 “这是……”桑眠迟疑。 “送你的,恭贺你和离之喜。” 她闻言唇畔微微勾起,但还是摇了摇头:“多谢,只是这太名贵,我素来也没有带指环的习惯,太子殿下还是留着送给有需要之人吧。” 卫蔺不由分说,又是一声得罪,伸手便将其套在桑眠手指上。 “别乱动。”他沉声道。 “这可不是普通指环。”桑眠一愣,小心将手指抬起,这才发现指环下方有一细小凸起,拇指稍用力一掰,顿时从指环上方伸出锋利尖刺。 与机关镯有异曲同工之妙。 本还觉得平平无奇,桑眠立刻感了兴趣。 拿尖锐在桌案上轻轻一划,深痕躲现。 她笑了笑:“你怎么总送我这种东西。” 卫蔺见这情况是送出去了,心底欢喜,挑了挑眉:“猜你会喜欢。” “江阴来信说,容家已经去了那边,好在笙笙和清安两家人我们都事先转移,但其实你更危险。” “你不是留了暗卫给我?” “不放心。”他摇头。 他毫不掩饰眸子里关切担忧,桑眠垂了头,将戒刃拨回,“所以你才会送机关镯和这个给我。” - 又落了一场雨后,上京已是盛春,暖风柔柔,绿意盎然,晴好时天空瓦蓝,给萧瑟侯府后宅添上一抹亮色。 容枝荔便是在云如絮天似湖的这日,被一顶红轿抬进平阳侯府。 贵女初嫁怎可寒酸,容家先是花重金打造云锦婚服,后又添足足八十八台嫁妆,连容枝荔坐的轿子都宽敞有余,内饰华美外嵌珍珠,甚至还请了响器班子吹打。 “哟,这么看来这侯府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寒酸啊。” “就是,瞧着还风光不少呢!” 正围观的大婶撇撇嘴,“那大娘子嫁妆可还了?” 立时有人回她:“还了还了,亲眼瞧着大娘子派了人,就在门口拿回的嫁妆。” “嘶——所以这原来大娘子家里是做什么的啊,怎么如此有钱,九万两呢,可不是小数目!” “就是就是,我八百辈子也赚不了这些钱。” 那大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听说她娘家是南边有名富商,别说是九万两,就是九十万两也能拿得出来呢!” “真的假的!” 听到有人质疑,她不高兴了:“俺嫂子的婆家有人在侯府里头当差呢,说是这前大娘子还没去之前,侯府里穷得连下人工钱都发不起,真真的。” 众人不免唏嘘。 这么大侯府,居然穷酸成这样,也不知道现在为何突然富了起来。 你一言我一语的,都说起了侯府乐子,那叫一个热闹。 冬赋绘声绘色讲了给桑眠听,桑眠笑笑。 “走吧,这热闹,我们也去凑一凑。” 主仆二人换过衣裳,上了辆不起眼的马车往皇宫那去。 桑眠换身后每日上朝都会看一眼外头耸立高架上悬着的登闻鼓。 那时她想,自己总有一天会找到证据来执起鼓槌,为醉仙居三十条人命敲起震天一响,让父亲在天上看着,她是如何将容家丑恶阴私揭露,叫不配为人的一群畜生受到报应。 白衣翩翩,衣袖被风吹得飘起,像纷飞连成片的雪。 重重敲下一槌,宫墙檐下落脚的鸟儿惊起,四散飞走。 鼓声愈发急促,沉重,像是每一下都敲在人心上,似雷霆乍惊,响彻苍穹,穿透层层宫墙,直抵朝堂。 桑眠很快被请进太和殿。 这倒也不是第一回来,因而她不卑不亢的行了礼,面上不露半分怯色。 卫帝神色肃穆,不怒自威。 即便桑眠跪着,也能感受到自上头落下来的逼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挺直了脊背。 直到沉稳而威严的声音响起。 “敲登闻鼓所为何事?” 桑眠又行了一礼,抬起头,目光坚毅。 “臣女今日斗胆敲鼓,只为求一个公道,当年京郊醉仙居大火,主谋并非那个自首的孩子,而是容家!” 容家两个字一出,便有不认识的官员站出来。 “胡说八道!” “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是要入狱的!” 宗正寺卿张大人附和,他眯起眼打量桑眠片刻,勾起抹不屑的笑:“我当……是谁呢。” “原来是平阳侯李侍郎家的下堂妻。” “张大人慎言。”桑眠也学着他模样,毫不客气将其从头到脚瞥了个遍。 什么仗势欺人的狗东西,嘴里吐不出象牙就算了两个眼珠子也跟阴沟里死老鼠一样黏腻腻扒拉在她身上,真是呸了! “民女与平阳侯感情不和,自然一拍两散,是在各长辈见证下和离的,担不起下堂妻三个字。” “切,你不就是妒忌侯爷今日跟容家嫡女大婚,想要过来添个乱吗?装得什么清高模样,陛下,依臣看,此女不安分,就是一派胡言,还是让人赶出去算了!” 卫帝想了想,对她有些印象了。 “哦——你是李侍郎原来的妻子,为何和离?朕记得当初李侍郎求娶容家女是为平妻的。” 眼见话题被扯远,桑眠简单答了几句,又拉回来道:“民女这里有当初容家指使孩子烧毁醉仙居的证据,以及被指使下毒之人的供词。” 她掏出来递给内官,由内官交与卫帝。 几名官员互相对视,眼底意味不明。 桑眠察觉到了,她沉着眼没言语。 他们今天一个也逃不掉。 “仅凭这两张纸能说明什么,我现在拿出一张纸说这是供词,有人指认你跟其他男子不清不楚,难不成就是真的了?” “张大人着什么急?”桑眠勾唇笑了。 “圣上都还在看,你就三番两次替容家辩驳,怎么,莫非你效忠的是容家而非是天子?” “你!”姓张的气急败坏,“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说完,便立刻感觉到一道视线盯过来,如凛冬冰霜般冷冽,让人不寒而栗。 第87章 三暮重伤 “蔺儿?” 卫蔺身穿一袭玄色锦袍,袍上用金线绣着蛟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能腾空而起。 玉带系在腰间,上头嵌着的翡翠熠熠生辉,衬得太子腰肢挺拔,脚蹬黑色云纹靴,头戴紫金冠,冠上镶嵌着硕大明珠。 桑眠头一回见到这样打扮的卫蔺。 他眼神深邃而威严,薄唇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坚毅,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浑身散发着贵气与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卫蔺恭敬朝着卫帝行过一礼。 “你方从南边回来,还不曾好好休息过,怎的来着急了?” 卫帝看儿子略显消瘦的面颊,心里免不了有些心疼。 说起来卫蔺是几个儿子里最像他,也是他最看好的,从前的卫徵也不错,果敢有担当,可惜心软了一点,再加上去苏罗为质伤了腿,已经不堪大用。 所以听闻南洲发生灾害,而卫蔺恰好又在时,他心里诸多担忧,万幸儿子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便没让他上朝,这几日都准他在东宫休息。 卫蔺扫视下面一圈人,在桑眠身上停留一会儿才收回,对卫帝道: “这登闻鼓几年也不曾听见人敲一次,儿臣好奇,便想来观望一番,谁知刚来就听见张大人气得不轻,是为何啊?” 他轻掀眼皮,瞟向下方。 张大人无端冒出一身冷汗,结结巴巴说是有人污蔑容家。 “怎么个污蔑法?又是谁污蔑的?” 桑眠行礼,重复了一遍方才所说的,卫蔺点点头,仿佛不认识她似的,眼神里全为陌生。 “姑娘说了容家诸多罪责,可是老夫不明白,容家为何会害你父亲,又为何纵火烧醉仙居?”有个胡须发白的官员,好奇问道。 “因为父亲拒绝与容家合作,将店开进上京城里去。” 容家经商,自然在座的都知晓,国库还有好大一部分都是容家经商得来的银两所充。 也因此,容家势力日益庞大,盘根错节,上至朝堂,下至商贾,都能或多或少有些他们痕迹。 桑眠看向卫蔺。 “太子殿下可是疑惑,为何父亲会拒绝容家,毕竟有容家帮持,那醉仙居生意定会更上一层楼。” 卫蔺似笑非笑,两人明明早就串通商议好了,此刻却非要装作互相不认识的样子,很是有趣。 他甚至坏心眼的想,要是说个两句吓一吓桑眠她会有什么反应,但想了想还是压制下心中这个念头,咳了两声道: “是,本宫的确好奇。” 桑眠不知他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只是抬眸,字字清晰:“那是因为民女父亲发现容家豢养幼童取乐的不耻之事。” 此话一出,像是热油里溅进雨滴似的,顿时刺啦啦沸腾起来。 那老官员皱眉:“小姑娘,话可不能乱说啊。” 张大人更是面色铁青,眼神中满是愤怒与威严。 他猛地怒喝道:“大胆,竟敢污蔑朝廷官员!谁都知晓容家世代清正廉洁,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福,岂容你肆意污蔑!来人,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拉出去!” “慢着!”卫蔺冷冷制止道。 “本宫想听她说完。” 实际上桑眠递过去的两纸诉状与证词都写的明明白白,卫帝这么久没发声,想必也并非全然不信。 只要他怀疑,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与张大人站得近的几位官员不约而同都跪下,冲着卫帝道:“圣上明察啊!” “南洲地动天灾,可是容尚书亲自带着容衡率领商队赶去救灾的啊,如果不是他去的及时,还不知那南州百姓要在水深火热里处多久!” “是啊!容尚书父子一路勤勤恳恳,不辞辛劳,不计回报的将大批紧需物资捐到南洲,爱民之心天地可鉴,哪里能做的出什么豢养幼童的事情?” 桑眠打量着他们几个。 仔细瞧能看见颤抖的腿和他们额上大颗大颗的汗珠。 想来是心虚得紧,应当是去青云阁快活过的。 清安亲口诉说的遭遇仿佛还在耳边,桑眠不由得握紧拳头,这群畜生,杀个千遍万遍都不足以平民愤。 “我记得你与侯爷都是在南洲长大的,怎么对待容家这样的恩人,非但不知感恩,还反咬一口!居心何在!” 桑眠看过去,轻轻扯出个冷笑。 容衡容晏一路耽搁,等他们到了南洲,北姑齐将军若率领的军将们早就已经开展救援与重建。 “容家也配被称为恩人?” “他们名义上称自己捐献五十万两物资,实际上那些东西只值十万两而已,陛下可有核实拨给他们的款项是否都用在赈灾上了?” “你什么意思?”卫帝看她。 “民女相信陛下明辨是非,洞察世事,想必容家归京,还不曾将账目给您过目吧?” “容家今日有喜,陛下仁德!自然是让他们父子将亲事完成!” “住口!”卫帝怒喝一声。 他不是没听出来桑眠什么意思,再加上这呈上来的供词,脸色愈发阴沉,派人去请容衡容晏了。 卫蔺见状亲自从内官手里拿过茶端给卫帝。 随后不经意道:“说道容家,不知是不是儿臣多想,在南洲似乎有人散播谣言,说这地动天灾乃是儿臣受的天罚报应……” 卫帝皱眉。 “那散播谣言之人,似乎也跟容家有关。”他摇摇头,不解道:“儿臣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容家……”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容家算起来还是太子殿下您的表亲呢。”有人开口问道。 卫蔺:“表亲?” 他脸色一变,不说话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 卫帝瞬间想起什么,面色随之阴沉下来。 桑眠低头,暗自思忖这卫蔺是有点子心机在身上的。 若要撬动容家在天子心中形象,没什么比这更直截了当了。 容家散播太子谣言,很难不让人怀疑别有用心。 只是…… 桑眠眉心微蹙,卫蔺跟容家是有昭仪娘娘在的那层远亲关系,他这样不管不顾的,不怕连累昭仪娘娘或是被责问吗? 第88章 雨夜逃离 容衡容晏进宫时已经过了午时。 桑眠看见容晏,他面容方正,神色公谨,乍一看真以为是什么忠君爱国之士。 容晏面不改色窥伺一周,显然也对上桑眠眼神,他微微一笑:“想必这位就是今日敲登闻鼓的娘子了吧?” “老夫还以为你跟我那贤婿已经一别两宽,想不到还是心有介怀,你可知这鼓敲了,欺君罔上是什么罪责?” “容尚书,现在是你与我之间的事,先不必牵扯旁人。” 她捏紧了拳头,心中骤然涌起的恨意几乎要将她淹没,仅仅片刻,桑眠神色恢复如常,咬牙把痛恨压下去。 “敢问尚书,你可敢承认当年醉仙居大火是你故意指使人而为之。” 容晏眼里流出些轻蔑,仿佛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慢条斯理给了容衡一个眼神。 是了,她这样的小蝼蚁,怎么配他高贵的尚书亲自回话。 容衡睨了她一眼。 桑眠回之,她唇角勾起讽刺笑意,视线似有若无向下,在他开口之前问道:“容老板后头可还好?” 多数人都不了解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中意思,可容衡立刻变了脸。 是她? 是她找的人!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那个夜晚被人轮番压制,腻腻的汗味和熏人的体臭仿佛又在鼻息间晃悠。 容衡呼吸急促几分,在对上桑眠沉静眼眸,忽然心里生出几分惧意。 那眼里犹如深潭,直能把所有都吞溺进去。 这个女人绝不是如表面上那般简单。 “衡儿?”察觉到不对,容晏皱眉,看了他一眼。 怎么脸色这么差…… 那桑眠不过才说了一句话而已,衡儿怎么好像突然被戳了痛处,容晏心里有些不满,可在卫帝和太子殿下跟前儿也没有显露出什么。 容衡如梦初醒,忙理了理思绪,沉下脸道:“当初醉仙居大火,结案卷宗上写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是系一孩子所为,那孩子也早就认罪伏法。” “是吗,那孩子可有说为何纵火?” “这你要去问主理这案子的官员,我可不知。” 桑眠讥诮道:“好一个你不知。” “既然你不知,那我就替容老板好好想想。” “当年你要与我父亲合作,想要将醉仙居开到京城里面,邀我父亲去青云阁,找了四个八岁孩童作陪。” “是也不是?” 容衡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不屑瞟了她一眼:“姑娘这张嘴就来的本事不知是跟谁学的?” “你只需回答是也不是?”桑眠没受他影响,眸光冷冽,强硬的要按照自己思绪节奏来。 容衡没想到她会这样坚持,片刻后还是回道:“不是。” “当时的确有邀请桑老板去青云阁,但青云阁各位知道的吧,我们那都是做的正经生意,天子脚下,皇城根处,断不敢造次。” “各位世兄伯父都是去过的我们青云阁的,可以作证啊!” 他话才刚落下。 卫蔺啪啪拍了两下手。 三暮从外头进来:“回太子殿下,人都绑来了。” 原是今日一早,趁着容衡容晏在府里忙容枝荔婚事,卫蔺暗中派人将青云阁里管事绑了。 他在军营里混过几年,对刑讯逼供甚是了解,三暮也是不遑多让,才一个时辰不到就已经撬开了嘴。 那管事本也就不是个硬骨头,姓姜,在青云阁里呆了近十年。 可以说容家在这里头作的什么龌龊勾当他都一清二楚。 姜管事才一露个头,容衡容晏包括几个官员脸上都开始难看起来。 “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卫蔺:“说起来也巧,这姑娘查的事情,竟然跟本宫所做之事的重合起来。” “从漠北回来,本宫也想要尝尝京城负有盛名的青云阁,于是便去了一遭。” 他状似疑惑,看向卫帝:“结果父皇,您猜儿臣看见了什么?” 卫帝眼睛向来是毒的,他停顿片刻,看出来自己这儿子是有备而来,那么,下面女娘递过来的诉状供词,恐怕多半是真的。 竟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畜生都不如的事情! 他看向容晏。 眼里闪过寒光,目光威严得叫容晏冷汗瞬时浸湿后背。 祭祖回来时,容衡其实有跟他说过太子在查青云阁,他信誓旦旦说自己已找了人给他教训,绝不会露出一丝马脚。 可如今是怎么回事! 已经要叫人骑到头上拉屎了! 什么教训不教训的,当初有机会,就该直接取了卫蔺性命才对! 偏生容衡这人关键时刻总优柔寡断! 脑中飞快想着对策,容家父子俩脸色佛系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 卫蔺继续道:“儿臣发现有一上了年纪的大爷,在青云阁侧巷里痛哭流涕,不由得好奇去问。” 这是确有此事的,也是卫蔺决定深查容家的导火索。 当时那大爷腿被打瘸,牙也没剩了几颗,混浊眼睛里满是泪花。 他说自己与小孙女相依为命,可是半个月前,忽然有人来买小孙女做奴仆,开的价格非常高。 “可我只有这一个宝贝孙女儿,怎么会舍得为了那银子将她卖了伺候别人啊,于是我就拒绝了。” 可是没想到,过了不久,有人竟光天化日直接绑了孩子,又将他痛打一顿,老爷子被打的一脚都踏进阎王殿了,想起孙女儿,又硬生生挺了过来,开始寻找。 “我也试过报官,可没有人管。还是在青云阁附近拾到小孙女身上系的络子,才知晓她在这儿。 卫蔺曾带着老爷爷进去转了一圈,但一无所获,但他十分肯定自己孙女就在这里,因为瞧见从里面走出来过人,那人跟绑了孙女的一模一样。 太和殿十分寂静,落针可闻,大家都听着为民讲述。 “当时那老爷爷跟着绑匪一路,对面许是看他可怜,就说她孙女儿是长得出色,被人挑中到青云阁里伺候达官贵人去了。” 卫蔺声音越发的冷了。 “我倒不知,这上京城里青云阁,还有能让个八岁小女娃儿伺候的地方?” 张大人两条腿不停抖着,显然吓得不轻。 第89章 芸娘对我很好 卫帝已然动怒,茶盏被扔到地上,桄榔碎了满地。 桑眠忙与其他人一起跪下。 “你!敲登闻鼓的,你来说!” “是,回陛下,当时民女父亲发现青云阁不耻勾当后,毅然决然放弃与容家合作,从而被他们嫉恨,表面上放父亲回去,实际上暗中派人纵火烧醉仙居,更买通父亲身边人给他下药,害得父亲离世!请陛下明察!民女只想要个公道!” 她重重磕头,发出沉闷响声。 不少大臣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桑眠直起身子:“民女还有证人,正是受他们指使的孩子!” “你胡说,方才还说纵火之人已死,这会怎么又冒出一个!” 心中不安感觉越来越大,容衡心中忐忑不已。 等到看见清安上来,他睁大眸子,不敢置信。 居然真的被她寻到了! 清安年纪小,没见过这样场面,行礼时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他看见容衡,抖得更厉害了。 “别怕,就把你在青云阁遭遇如实说了就好。”桑眠低声安慰他。 清安仿佛得了些许勇气,他点点头,口齿清晰,将自己是怎么被卖进青云阁,又是在里面怎么受到侮辱的事情和盘托出。 “太过分了!” “怎么会有这样肮脏龌龊不堪的事!” 不少官员跪下,求卫帝严惩不贷,当然也有许多人质疑,说仅凭一个孩子证词不足以说明什么。 “这年纪不大,很容易被误导的啊。” “万一是有心之人故意这样教他这样说的呢?” “就是,就是,再说你看他那模样,也不说是多漂亮,怎么可能会被豢养在青云阁供人取乐?” 清安紧张,手心里都是汗,嗓子里发紧想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 桑眠轻轻拍了拍他:“你做的很好了,别怕,接下来交给我。” 她看向容衡:“容老板可否回答我,你认得还是不认得这孩子?” 对方眼神闪躲,一味摇头。 桑眠将密信掏出来:“那这个呢?这可是你亲手所写。” 内官接过信来给卫帝。 “写封信就是容衡亲手所写,要当初那四个孩子一起炸毁醉仙居。” “人证物证俱在,还有姜管事没有问话,但民妇说的也差不多了。” 姜管事被三暮压着,他痛哭流涕,也将青云阁勾当交代了个干干净净。 卫蔺其实已经将青云阁被困的孩子们救出来,他们也可来作证,只是反复思量,还是觉得保护好他们身份更好,便只押了个管事上来。 现有的证据已经让容家父子百口莫辩。 很快两人都被侍卫扣下。 桑眠再次跪下:“民女还有一事要禀。” 她抬眸,眼神坚毅:“民女要状告平阳侯,当今礼部侍郎李闻昭,假冒侯府血脉,欺君罔上!” 卫蔺看了一眼她。 他以为桑眠会给李闻昭留些余地,没想到竟然直接在这里一块说出来了。 卫帝皱了皱眉。 桑眠挺直脊背,目光坚定,望向卫帝,声音里满含决绝。 这也是为何必须要在和离后敲登闻鼓的缘由,如果自己还与侯府有关系,那此刻一定会被连坐并罚。 但如今已经和离。 该替她背这锅的,应当是容枝荔了。 果然容衡容晏两人眼中流露出绝望,他们肯定想着能让李闻昭位他们说话,殊不知桑眠没打算放过任何人。 雪儿的命,芸娘父亲的死,她都会一笔一笔讨回来。 卫帝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那个探花郎。 平阳侯府武将世家,虽然这一代没落,但圣上还是知晓这家的,但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人竟敢胆子大到拿这事来诓骗皇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 桑眠重复道: “陛下没听错,民女就要状告李闻昭假冒侯府血脉。那李闻昭手臂上的伤疤,根本就是在南洲后期烫上去的,绝非儿时就有。” “王氏是不想让姨娘的儿子李穆尧当侯爷,于是当初在探花郎游街之时,看见李闻昭手臂上烫伤疤就干脆假装认回嫡子,实际上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私心罢了。” 有官员瞪圆了眼:“王氏为让自己嫡子坐上侯爷之位,竟使出如此卑劣手段?” “这般欺骗众人与圣上,恳请陛下明察啊,一定要还侯府一个真相,莫让奸人得逞。” “你有证据吗?” 桑眠点头:“有,桑府从前的厨子,是亲自烫伤李闻昭之人,民女一并找了来,陛下可随时问话。” 小半个时辰过后,卫帝脸色铁青,震怒道:“把人给我带来!” “陛下,今日是他大喜之日……” 不提还好,一提卫帝就想起李闻昭今天娶的还是容家姑娘,怒气更盛。 “同样的话,朕不想再重复第二遍!” 很快一身喜红色衣裳的李闻昭来了。 他一路惴惴不安,旁敲侧击问,人家也不说,整个人惊惶得很,等进了太和殿瞧见桑眠在看见原来厨子。 李闻昭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春风得意到跌入谷底。 他也没有狡辩什么,只是认下了所有罪责。 容枝荔在侯府,掀开喜帕。 “什么?” “什么叫侯爷下狱了!” 丫鬟缩着脖子颤颤巍巍:“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就是隐约听人说好像侯爷不是侯爷……而且……” 她哭丧着脸:“容老爷和容公子也下狱了!青云阁整个都被查封了,现在全都是官兵侍卫在围着,闲杂人等一干不准进去。” “怎么会这样……” “好像是侯府前大娘子,今日去敲了登闻鼓,在陛下面前告的状。” 外头喧闹嘈杂,容枝荔顾不得许多,穿着嫁衣就从兰亭苑出去,与四下逃窜的仆人撞了个正着。 “放肆!没长眼吗!” “呸!还当你是什么千金夫人呢!”那婆子推了她一把,眼里尽是鄙夷厌恶。 “来观礼的宾客早都走光了,听说侯府犯下大错都要被抄家了,收起你那一套赶紧跑吧!” “不,不可能。” “侯爷呢,侯爷在哪!” “我要去找侯爷!” 容枝荔提起裙摆就往外跑,出了门却被一双干枯瘦弱手臂拉进马车里。 “嘘——” 第90章 遗书 马车一刻也没停,很快晃晃悠悠往远处驶去。 容枝荔惊愕不已。 “李姝?” 距离上回在春日宴她一刀捅死徐嬷嬷后,已经许久不见她,听闻官差老爷来抓,竟满侯府上上下下都找遍了也没寻到她踪迹。 想起李姝散混膏瘾发作时的癫狂模样,容枝荔掩唇离了远些。 李姝如今比之从前更为消瘦,一双眼睛几乎像洞一般深凹进去,衣服空荡荡挂在她身上,悠悠灌着风。 “怎么,多日不见,容姐姐将我忘了?” 粗嘎喑哑的嗓音如同钝刀割铁,听得人心惊不适。 容枝荔皱眉:“倒是没忘,这段日子你去哪里了?” “去哪里不用你管,你只需要知道我如今是在救你即可。” 轻蔑看了她两眼,李姝阴阳怪气:“看来你是当李闻昭新娘子当得入了迷,对今天外头发生过的事情一概不知啊。” 心里不安感觉紧紧揪着,容枝荔不自觉吞了口唾沫。 “我要下车!” “你下不了。” “容家现在自身难保,你父亲和你兄长都因为青云阁豢养幼童已经被关入牢狱之中。” “你胡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让你咒我们家!” 挥过来的巴掌被李姝轻而易举擒住。 一盏茶水兜头泼过来,容枝荔狼狈花了妆,“你要是再不清醒,我就将你杀了。” 李姝低低笑着,声音里透着疯癫,仿佛从深穴里传出来。 “反正主子也没说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容枝荔被她阴郁眼神吓得一个字也不敢说了,春日宴她是亲眼看见眼前这人是怎么一刀杀死徐嬷嬷的,此刻后知后觉更怕了些,紧紧闭着唇摇头,啥也不敢说了。 李姝这才满意勾了勾唇。 “你知道青云阁里的事吗?” 容枝荔扁了扁嘴,她已经意识到下人跟李姝说的都是真的,她父亲和兄长多半已经被抓起来了。 “我不太清楚……” “啧。”不太清楚,轻飘飘的四个字,好像自己多无辜似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容家不行了,李闻昭也被抓了。” “你如今回去容家,只有死路一条,跟着我去投靠主子,说不定他能护着你,让你有法子报仇。” 容枝荔心扑通扑通跳着,她从小养尊处优,什么事情都有父亲母亲兄长兜着,即便自己犯了错,只要撒撒娇也就过去了。 如今是真的没了主意。 身上艳丽赤红嫁衣格外刺眼,她紧紧攥着衣摆。 颤抖着嗓音问:“我有几个问题。” “你说。” 她拿帕子把脸上茶水擦干净,手抖个不停。 “昭哥哥为什么突然被降罪,我父亲和兄长犯下的事我知道,可那跟昭哥哥无关啊。” “都这会儿了,还昭哥哥呢?” 李姝嗤笑,“你昭哥哥是个假冒的你可知?” “什么?” “我当时杀徐嬷嬷并非是被仇恨蒙蔽,也不是受散混膏影响,就是怕徐嬷嬷手里有证据,能证明李闻昭并非侯爷血脉。” 她眼底闪过恶毒。 自己为了李家不惜在众人面前动手杀人,可等官爷来了,无论是母亲还是李闻昭竟都全没有想过要保她。 尤其是母亲! 往日里对自己疼爱有加的母亲,竟全都是装出来的! 她甚至绑了自己,就等着官差来好送官! 没办法她只能逃跑,若不是遇见现在的主子,只怕自己早就没命了。 “还以为这两个人能顺利将这个秘密埋藏到死,不想还是被揭露了。” 李姝桀桀桀笑起来,不知是畅快还是什么。 而容枝荔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叫假冒的……” “昭哥哥不是姨母当街亲自认出来的吗?” “你真是蠢。”李姝翻了她一眼,越发不理解主子为什么要她来接这个蠢货回去。 “我兄长早就死了,母亲是害怕被人知晓,索性就骗我爹兄长是在街上走丢了,一骗就是十几年。” “许是骗得太久了,连她自己都信了。” “探花郎游街那日,我娘神神叨叨说李闻昭是我兄长,我以为他会否认,因为那手臂上伤疤瞧着年纪挺大,绝不是像我真正兄长那样,幼年被烫。” “可是你猜怎么着?” 她又低低笑了,笑人性贪婪。 “李闻昭知晓我们是侯府中人时,一口就应下自己身份,当即跟我娘抱头痛哭,就这样彼此心照不宣的认回身份。” 容枝荔讶异:“所以昭哥哥他,不是姨母的孩子?” “姨母为何要这么做?” “自然是因为她不想眼睁睁看着柳姨娘的庶子继承爵位,不然你以为为何她要害死李穆尧?” 这信息量太大,容枝荔惶惶不安,停顿好一会儿才勉强接受。 “那我爹和我兄长呢?” “他们活不成的。”李姝凉凉扫她一眼。 “你可知你父亲兄长在青云阁地底下私设密室,豢养大量幼童,以供高官富商取乐,而且几年前还指使人烧毁醉仙居,死了三十条人命呢,先不说别的,光这两条就足以让你们抄家了。” 容枝荔脸色苍白。 “怎么,你想去救他们?” “劝你别白费力气,”李姝道,“刑部大牢不好闯,况且你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是想想怎么逃命吧。” “我猜不久以后,你的画像就会在上京传遍,就像我一样,再不能于光下行走,只能在黑暗中苟活。” 李姝声音好似恶魔般,在逼仄狭小的马车里回响,容枝荔脸上越来越白,听见对方蛊惑似的:“这一切你知道都是拜谁所赐吗。” “桑眠。”李姝咬牙吐出这两个字。 “都是她,她敲登闻鼓,直接告到御前,容家事情是她告发的,李闻昭身世真相也是她告发的!” “都是她!还有那个叫卫蔺的贱男人,抢了主子的太子之位不够,还要在上京城兴风作浪,恨不能让所有人都知晓他从前打了胜仗,如今又查举青云阁有功!” 李姝眼里是刻骨的怨毒,仿佛只要此刻手里有利器,就恨不能像当初春日宴对徐嬷嬷一样,一刀要了桑眠和卫蔺的命。 第91章 这只是开始 桑眠重重打了个喷嚏。 李闻昭已经下狱三天了。 她这几日心情都不错,今天早起给父亲牌位上了一炷香,喃喃自语好些话。 清安在门口往里面看。 “姐姐,我可以给桑叔叔上一炷香吗?” “自然是肯的。” 桑眠看着那个小男孩态度恭敬的鞠了三躬。 “明日我会请人悄悄将你送回去,你的母亲和小妹已经换了地方,正好好生活着,我怕你回去惹人非议,就不让你回江阴了,往后你就同你母亲小妹在南洲生活,可以吗?” 清安点头:“我都听姐姐安排。” “好,那去洗个手,咱们一会儿要开饭了。” 小男孩儿乖巧点头,眼里比刚寻到他时多了许多荒光亮,一跳一跳离开了。 “我也想听姐姐安排。” 一个低低的,带些委屈声音响起。 桑眠看也不看就知道是卫蔺来了,她将东西归置好,也不喊他进来。 卫蔺自顾自翻过窗子。 “好个没良心的,利用完我就当我不存在了,一声消息也不给我送。” 他掀起衣袍坐下。 留着暗卫在这,一则是为了保护桑眠,二则是怕桑眠有什么消息要传给自己。 结果三日过去了,半点风声都没有。 他虽不知急什么,但就是等得急,干脆就悄悄摸过来了。 “也没什么消息可以送的。”桑眠想了想,如实回答道。 迟疑片刻,她问:“你可是来要账的?” 桑眠让他稍等,自己去取账目来。 卫蔺哭笑不得,忙去拽她。 细腻柔软的腕从他指尖一触而过,他再也忍不住,欺身而上,双臂撑在门框上,刚好将桑眠圈进怀中。 两人距离一下子近了好多。 桑眠下意识仰头,唇瓣擦过他下巴,二人都惊了一跳。 卫蔺什么逗弄心思都没有了,红了脸退开身子。 桑眠蹙眉:“抱歉。” “不是,是我的错,我太急了……” “我来不是找你要账目的。”他顿了顿。 “我在你眼中就是如此利欲熏心又小肚鸡肠的人吗?” 桑眠不解:“那你来做什么?” 如今容家和李闻昭的案子都在有条不紊推进着,一切都有刑部主理,他们二人合作关系该到尽头了才对。 “我……”卫蔺绷着唇,他耳尖还红着。 “我就是想来见你。” 桑眠努力抑制住心里悸动,她看了看外面日头,晒得人忍不住想要出去好好享受一番。 “听说昭仪娘娘没有受牵连,皇上果真很是宠爱你的母妃。” “那想必昭仪娘娘选的太傅嫡女也不差的。” 她轻声道。 自己又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少女。 太子意味着什么她清楚得很,从太子妃侧妃到以后的皇后贵妃,三宫六院,他注定无法只守着她一人。 年少的喜欢固然珍贵,可停留在这已然足矣,彼此都还有着美好回忆。 “太子殿下,民女是和离过一次的人,对后宅争斗也早已厌倦,您若是对我好,我们便到这里即可。” 卫蔺抿唇。 他不是不懂桑眠的意思。 只是心里有些失望。 很明显,桑眠对他无意。 或者说有意,但并不深。 “我认定的人,有且仅有你一个,什么太傅家的女儿,侍郎家的千金,我都不要。” “你是不是不信我,你可愿意等一等我,我……” 他对着桑眠眼眸,忽然说不下去了。 是啊,何必再问。 桑眠就是不信他。 二人陷入寂静,直到冬赋来请桑眠去用饭。 “太子殿下,可要留下用膳?” 听着她客气疏离的语气,卫蔺摇头,大步离开了。 冬赋眼睛很尖。 “姑娘,他眼睛红了。” 桑眠一怔,旋即摇头:“许是你错看了,走吧,我们去用饭。” “用完饭还有事情要做。” 侯府已经被抄没,容枝荔杳无踪迹,李闻昭在狱里,也就只有她能去看一看了。 找了章三一遭,她让冬赋陪着去了刑部大牢。 牢头收了好处,笑眯眯嘱咐她注意时间,便将桑眠放了进去。 李闻昭看见桑眠,也没吱声,还是桑眠最先打破沉默。 她说:“你这幅样子,让我想起头一回在南洲遇见你时。” “那时你是个小乞丐,臭烘烘的,头发脏乱,我不明白你这样一个乞丐为何会出现在我家里。” “直到父亲跟我说,你是救了父亲,我一下子便觉得你不臭了,父亲要留下你,我也没有反对。” 她自嘲笑了笑:“现在想想,还不如捏着鼻子将你一棍棒打出去呢。” 李闻昭穿着脏污不堪的狱服,蓬乱头发如同杂草,油腻腻贴在额头上,整个人蜷缩在角落。 曾经他是风光无限的探花郎,是人人皆知的平阳侯,是京城新贵,前途无量,可如今他像老鼠一样不堪。 “所以我从没想过要你性命。” “我从前觉得你救过我父亲救过我,可后来呢,救我是假的,而父亲——” “父亲养育你多年,你不尽孝就算了,还跟仇人女儿在牌位前苟且。” 桑眠嗓音淡淡的。 她想起许多:“芸娘的死,也与你有关。” “知晓这件事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 她云淡风轻,明明说着生死之事,可眼里平静无波。 李闻昭艰难开口:“我……我并无害人之心。” “是吗?” 桑眠一步步走近他。 她厌倦跟这个男人在文字上争辩什么,薄唇轻启,她道:“你说你无害人之心。” “可是李闻昭,我有。” 话音落下,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陶罐。 拿出章三给的哑药,桑眠丢进李闻昭口中。 “吃了它,你再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了,从前在侯府,你不是很会装聋作哑么?面对父亲仇人,面对我受人辱骂,面对芸娘被容家杀害,你都完美扮演了个哑巴角色。” 李闻昭惊恐睁大眼。 他双手握着自己脖颈,不住摇头。 “既如此,你就好生做个哑巴。” 桑眠柔柔一笑。 她将带来的食盒打开,分明不是什么饭菜,打开木匣与坛子,竟是蛇蝎虫蚁。 “我找了伴儿陪你。” “李闻昭,慢慢享受。” 第92章 有些难以启齿的柔弱 正是中午,日头极好。 桑眠坐在轿子里,有光从帘子缝隙溜进来,在她月白裙裾上轻盈跳动。 自知道父亲去世真相后,她没有一日不在谋算如何替父报仇,如今事了,心里头的堵着的大石头终于被挪开,周身都轻松不少。 “停一停。” 冬赋歪头看她:“姑娘?” “下去走走吧。” 主仆二人弃了车,沿着热闹长街慢慢走着。 “姑娘真的放了毒蛇毒蝎进去么?” 桑眠有一搭没一搭拨着指上戒刃,新奇看了两眼街边卖糖人画的爷爷,这在南边倒是少见,不由得掏出银子买了两根递过去,这才回她。 “怎么,可是觉得我狠毒?” 冬赋连连摇头。“才不会,李闻昭他是死有余辜,罪有应得,奴婢只是担忧您,毕竟今日您进去探视,若晚上人就没了,难保刑部不会追责过来。” “放心,如今刑部忙活被容家牵连的各部官员,正焦头烂额着,对于李闻昭这种板上钉钉的罪责,不会太过在意,死了正好不必他们行刑。” “况且那些东西没毒,牢狱么,有蛇鼠腌臢东西很正常,运气不好被咬了几口,感染身亡更是正常。” 桑眠嗓音有些冷。 即便如此,她都觉得便宜李闻昭了。 正想着,一队人马从街市中央走过。 是在押送李家被押送充作官奴的女眷。 侯府人本来就少,桑眠细细瞧着,并无容枝荔。 冬赋道:“奴婢有派人去打听,听说大婚那日,府里四下逃窜,新妇不见踪迹,还当是躲起来了,看这队伍里也没有,多半是逃走了。” 听她这样说,桑眠就立刻想到当初春日宴从侯府逃离的李姝。 也是再未闻消息。 大活人一个,怎可能凭空消失。 除非是死,或者被有心之人藏了起来。 容家如今事树倒猢狲散,能帮容枝荔的能是谁呢…… “眠丫头,眠丫头……” 桑眠蹙眉,循声望去,眸色掠过讶异。 “祖母?” 老太太因为年事已高,又有诰命在身,因而没被抄去,只是看她仿佛又老去十岁的样子,显然也受了不小打击。 桑眠想了想,还是让冬赋去把马车找来,扶着她上去。 老太太紧紧抓着桑眠小臂,浑浊眼睛里泪水不断。 “是我这个老不死的昏了头啊……” 她竟像个三岁孩童一般哭出声来。 “祖母悔啊……” 在春日宴前,桑眠找到祖母谈明自己换身之后,曾问过她,自己若和离,她后面如何过活。 那时祖母也是这般拉着她的手,眼里是怜爱与不舍。 她说自己在侯府并不受人爱戴,就决定将上京铺子田产都卖了,回到老家去享享清福就是。 如果能按照此计划,此刻也不必所有私产都被充公,且还落得个被人唾骂的下场。 “都怪我,一时被掌家权蒙昏了头,站错了队。” 桑眠低声安慰着。 对祖母,她并没有多少恨意,毕竟曾是她在杖刑后救了自己。 于是叫冬赋拿出几张银票并一吊钱,寻了车子送她往老家去。 “老太太也是可怜。” 冬赋叹息。 这番一折腾,二人也没了继续逛街的兴致,便干脆坐了车回去。 似是想到什么,她复又开口: “哦对了,还有王氏,她自戕了。” “嗯。”这在桑眠意料之中,毕竟王氏算是主谋,即便活着,也是要被下狱看押,择日问斩的。 帝王之威,怎可受欺。 所以她也才会干脆的同卫蔺断开。 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他是未来天子,哪有那么好相处。 可一连几日没见到卫蔺,桑眠不知怎的,总有些空落。 回到来迟后正准备画两副扇面,支起来的窗子嘎吱轻响。 男人又轻车熟路翻进来了。 “你……” 桑眠扶额,嘴角却牵起上扬弧度。 卫蔺稍显狼狈,将皱乱衣衫整好,他指了指窗子。 “开的太小,我险些没进的来。” “堂堂太子,天天翻人家里窗户,就不怕我说出去?” 他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 “巴不得你说。” 短暂的,难以抑制的欣喜过后,桑眠正了正神色,问他来所为何事。 “听说你去牢里看过李闻昭了。” “是。”她并没有否认。 “毕竟要上路了,我去送送他。” 卫蔺点头,“下回要去看让五通给我捎信,刑部大牢还是太过阴森危险。” 桑眠笑了笑,“没有下回了。” 李闻昭死刑已是板上钉钉,除非有人劫狱,否则没有生机。 “桑蓝那边来信,他的病就要治好了。” “当真?”她眼眸亮起,急忙问道。 “自然是真的。”卫蔺掏出一封书信。 那信虽简短,但不难辨认出这全都出自桑蓝之手。 卫蔺那朋友果真是有些本事,这才一月不到,竟已经能写出有条理的句子来,桑眠实在高兴,双手捧着信看了又看。 “真的万分感谢,请问这名医朋友可有什么喜爱之物,我缝了些弟弟夏衫,想托人寄去,顺便给名医也准备了些名贵字画医术,聊表谢意。” 鼻息间萦绕清淡茶香。 卫蔺感受着茶水暖意,他状似无意岔开话题:“还没问你,今后是何打算?” 桑眠道:“本来是要回南洲,但那边还在重建,便想着暂时留在京中随便做些营生买卖。” “可有看中的铺面?” 有。 上京南边有处面积不小的湖,岸边一到夜里就会亮起灯盏,各色货郎摊贩在湖畔卖些首饰玩意儿,入了春客人可不少,许多孩童或是家中小姐少爷都爱去那逛上一逛。 桑眠嘴上说着小买卖,实际盯上了湖中央。 她想买座画舫。 没有将自己的打算告知卫蔺,桑眠含糊过去。 男人也没有追问,既然知晓她短时间内不会离开上京,就从怀中掏出了另一纸书信。 说是书信,其实也就薄薄一页。 桑眠接过,却没立即展开。 “这是?” “我写的。” 卫蔺面不改色,桌下的另一只手捏着腰佩,来回摩挲。 她粗略读了一番,忽而扬了眉,重重将那信拍在桌案上。 “你要我做你外室?” 第93章 桑蓝 叠戴青玉平安扣的白璧鸟衔花佩因着桑眠骤起动作碰撞出脆响。 卫蔺预料到她会如此反应。 他没急,也没慌,神色坦坦荡荡,说出来的话却极是不要脸。 “阿眠,你没有拒绝余地。” “我就是你最好的选择。” 桑眠胸脯起伏着,心里头涌起的失望几乎将她淹没。 她以为卫蔺是不同的。 将手腕上机关镯与戒刃都一同取下来,桑眠言语含着愠怒,双颊也涨红。 “我不接受。” “你这是要挟。” “你怎么能!”她气急了,连话也说出不出个囫囵来。 卫蔺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你说你不接受,可是阿眠,与其逃避不如正视。” “我知晓你不爱欠人情,所以才会一遍遍拿妙羽斋盈利说事,阴险也好龌龊也罢,我救你性命,医好你弟弟,帮你报仇,都没有别的缘由。” 他笑,十分肯定道:“只是因为对你图谋不轨。” “我失去过你一回,决不愿再眼睁睁看你从我身边再次错过。” 所以上次从来迟回去之后,卫蔺在东宫里酩酊大醉一场,恶劣心思在酒香里滋生,他拿笔写下了这一纸书契。 “之前所说的银钱我分文不要,我只要你。” “倘若我娶太子妃或是变心,你随时可以离开,所以严格来讲,不是外室。” 卫蔺目光如炬,仿佛要把桑眠看穿,看透。 “而是给你的婚约。” 桑眠垂眸,看见那上头盖着的手印。 卫蔺将她心中所想揣摩得透彻。 甚至知道她所有担忧。 这契信通篇看下来,分明是对桑眠更有利。 卫蔺承诺帮桑蓝病治好,再医她身上旧疾,也没有限制桑眠活动范围,支持她经营商铺。 条件就是要她等着做他的妻。 “真荒谬,你明知晓我做不了太子妃。”桑眠道。 一个和离过的商贾女,怎可能做他太子正妻。 “所以我写了,但凡在娶到你之前我有跟其他女子成亲,或是变了心,这纸契约就马上作废。” 卫蔺神色认真。 他知晓桑眠顾虑是什么。 先不管她对自己是否有意,光是自己摆在那的身份就会让她退却。 所采才会寄希望于这张薄薄的纸。 “我想表明自己心意与态度。” “你……莫要觉得我寡断纠缠。” 桑眠静静听着,她情绪也缓和下来,知晓卫蔺意思。 他是太子,有权有地位更有的是手段。 如果真存了强取豪夺、威逼利诱的心思,自己怕是怎么也招架不住的。 之所以这样拐弯抹角,无非心底有着尊重。 她坐回桌案前。 甜白瓷描彩绘的细颈花瓶上插着几株月季,晨起时浇了捧水,此刻正半吐花露。 “你从前帮我,都是为了这一刻让我妥协吗?”桑眠问。 卫蔺沉默片刻。 不是的。 “我心悦你,见不得你难受,当然想要帮你。” “可如果说一点私心也没有,那不可能。” “因为我心悦你。”他又重复了遍。 “所以想要通过这些事情让你知晓了解,我卫蔺是你能够靠得住的人,想让你眼里有我,最好能一发不可收拾的,看上我。” 他说得太过直白。 桑眠耳尖一热,却莫名有些想笑。 卫蔺也笑了,他向后倚靠在椅子上,薄唇勾起,狭长眼眸里盛满笑意。 “在外头打仗久了,不喜欢绕来绕去。” “从前说我要银子做报酬的话都是假的,那是不希望你心有负担。” “今日说的图谋不轨才是真的。” 冬赋给外头院子里栽了不少鲜花,正是怒放好时候。 蝴蝶翩跹,从芬芳中穿过,打支起的窗子飞进来,扇着翅膀,就那么恰好的,轻轻停在桌上那纸契书上。 桑眠这才发觉他用的纸是极名贵的翠云笺。 这翠云笺还是从前听师父讲的,说曾经一纸难求,自带芳香。 拿回信纸,她又仔细审视一遍。 “暂且做外室。”桑眠将这五个字读出声,“所以你要我在没有正式成为你的妻之前,履行妻子义务?” 卫蔺将这四个字在心中默念一遍。 写的时候自己醉着呢,大概意思知晓,但其中用字早忘了。 妻子能有什么义务? 他拧眉,有些痞气。 忽而想到什么,弹直了身子,浓黑睫毛像方才蝴蝶翅膀似的扑腾两下。 “自然不是。”卫蔺轻咳一声。 “我……” “我只是希望我们有所往来,并非要你像画本子里外室那样,替我生儿育女的。” “就是你三年内要等着我,不准跟别的男人议亲,然后要时不时陪我吃饭,不难的。” “也不要怕流言蜚语,我知晓女人在世本就艰难,绝不会给你添麻烦。” 桑眠静默。 究竟谁是谁的外室啊…… 而且他就只满足于这? 真真雷声大雨点小。 她刚开始瞟见外室这两个字时,还以为卫蔺是要娶了太傅嫡女后,在上京置办个宅子,把自己困在里头,什么都不许做。 卫蔺见她不吱声,继续开口道 “你上回说得那样决绝,好像这辈子都不会再见我似的。” “我很难受。” 他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委屈。 桑眠一愣,这光景怎么好似自己是个只知利用他,利用完就抛弃一旁的负心薄幸之人似的。 但—— 转念一想。 真算起来,其实也差不多。 她的确欣赏卫蔺,但同时也怕自己跟太子往来遭人非议,流言四起,所以拒绝同卫蔺再扯上关系,何尝不是另一种自私自利。 同李闻昭有什么分别。 “如果我不答应,你会怎样?” 卫蔺敛了笑,漆黑如深渊的眸子从她身上移开。 他没回答,桑眠却懂了。 “好。我应你。”反正上面只写了三年时间,自己又暂时没有再寻姻缘的想法。 像是怕她反悔,卫蔺欣喜之余还不忘让桑眠按了手印。 “那每三天我来一回。” 桑眠看他:“?” 契书上明明写了七日。 “我有时公务在身,少不得离开上京十天半个月,自然是要提前补回来。”他颇有些无赖。 桑眠哭笑不得。 两人忽然又回到在南洲一同救灾时的轻松。 第94章 被骚扰 薄暮冥冥之时,下人们摆好膳,桑眠、三叔以及桑少怀、桑芷兰一一落了座。 桑芷兰约摸十六七岁,正是花一样的年岁,标志得紧。 桑眠禁不住皱眉。 她被桑芷兰身上熏味儿浓重的香刺得险些无法呼吸,好片刻才适应。 席间三叔说起芸娘,道她个把月前去北边看望娘家病重老母亲了,不知何时回来。 原来是用的这个借口才离开的。 桑眠想了想,还是寻个由头将死讯说与他听了,毕竟牌位要入祠堂,不忍心芸娘在外头漂泊。 “什么?突然染病离世了?” 三叔惊愕,被酒呛得直咳。 可桑眠分明瞧见他眼底喜色。 父亲离开后,三叔理所应当继承了桑家产业,偏偏还有个芸娘和桑蓝黏在这儿,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是外人,他自然不喜。 假惺惺掉了几滴泪后,桑正阳连灌三杯黄汤,对桑眠各种恭维,又问他可有孩子。 桑眠语气平静,只说夫人刚过孝期。 “那岂不是说你们连洞房也没有?”他眼珠子转了一圈,就那般大喇喇当着孩子面儿问出口。 很快又啧啧摇头。 “这侄女儿想什么呢,不赶紧帮着侯府开枝散叶,反倒是古板老套守什么孝,再过两年可就不好生育了。” 桑眠忽然觉得用李闻昭这身子走南洲一遭是正确的,今日若是自己来,即便有心替桑蓝出头,也免不了受一肚子气。 “……侯爷意下如何?” 她回神,蹙眉问什么如何。 桑正阳挤眉弄眼,伸手热络拍了他两下,一副都是男人他懂的样子。 桑眠不自在躲开他碰触,说起正事。 “我这番来南洲是有公务在身,还有就是想把蓝少爷接到上京。” “大夫不是曾说他痴傻且活不过十五岁,阿眠想要最后几年能陪陪他。” 出乎意料的,桑正阳一口答应。 桑眠若有所思。 恰逢门外有人来报:“老爷,嫣娘来了。” 他立刻色眯眯道:“快进来,没有她我这酒喝的都不香了。” “妾来晚了,自罚三杯。”声音娇滴滴婉转如莺啼,桑眠回头,面色陡然僵硬一瞬。 这眼角眉梢媚态横生,风骚打扮的妾,分明是芸娘贴身侍女嫣红。 “想必不用介绍了,侯爷也认识。” 嫣红斜眼打量他,眼底掠过几分鄙夷,不过还是恭敬行了礼。 后面桑眠就心不在焉,她不解嫣红为何委身做妾。 又听得旁边三叔淫笑连连,也不忌讳着孩子在,荤话频出,她终是待不住,起身推脱劳累离席,又说想要整理芸娘遗物,过后请嫣红去一趟。 咣啷一声,嫣红手里杯盏落地,清酒洇湿她腰间软绸,勾勒出纤细腰肢。 桑眠定定看了她两眼便离去,还未走出连廊,听闻后头有脚步声。 一件深灰素锦披风挟着腻香披到她肩头,桑芷兰转到她身前,抬手想要将丝带系好。 “姐夫恁长的腿,可叫妹妹好一顿追。” “南洲虽不如上京天冷,但夜里起风还是带着凉意的,可要仔细身子……” 桑芷兰指尖点着男人胸膛,意有所指往下划了几寸,堪堪停留在桑眠小腹。 “要是冻坏了……” “那妹妹我可真的是会心疼。” 桑眠垂头打量着她。 这人眼底贪婪欲色跟她爹如出一辙。 抬手解下披风,桑眠未给她一丝妄想余地。 “还请自重。” 桑芷兰却不不甘心。 她去年已及笄,但眼高于顶,自认为那些凡夫俗子配不上她,今日一见姐夫,才知书上所写芝兰玉树,面如冠玉是什么意思。 这样有模样有权势的男人,自己就算是做个妾室,那也比同乡野村夫凑合一辈子强。 她愈发放低身段:“姐姐不在,你难道不寂寞吗?” 男人不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像他爹那样,一辈子都拒绝不了女人投怀送抱。 桑眠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没想到桑芷兰竟直直贴了上来,还顺势把她给拽到假山后头。 “放开!”她低喝一声,想要挣脱。 桑芷兰感受到男人因愤怒而微微震颤的胸膛,脸上不觉泛起酡红,吞了口口水,一狠心就拿软腻腻的手去唤醒探索他底下那物什。 ……桑眠是真的被惊到了。 她也顾不得给桑芷兰留什么面子,一把将人推倒。 “姐夫好大的力气……” 桑芷兰咬唇,轻轻扭动腰肢。 “作什么这样自轻自贱!” 桑眠头疼。 心底升起股悲哀,养不教,父之过。 方才在席间看桑正阳毫不顾忌孩子,那般放浪淫邪之态,她就知桑少怀与桑芷兰定会受到影响。 平复心情劝诫了桑芷兰两句,明确表示自己对她无意后,桑眠大步离开。 片刻后她站在昔日自己院落门前,有些怔愣,这里已完全变了模样,完全不是记忆中那个生活十多年的样子了。 蒋氏骂骂咧咧从里头出来,见到桑眠下意识抖了两抖。 “侯……侯爷……” “哦……这里、这里没人住,老爷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赐给民妇和少怀了。” 她姿态颇有些畏怯。 毕竟这院子说到底是桑眠的,她们本也没有权利去动用,但整个桑府,除待客主厅,唯有桑眠的眠枫居是二层结构,宽敞明亮,视野极佳。 搬进来头一天蒋氏就相中这院子了,那时想搬,可惜被芸娘那个装模作样的贱女人再三阻拦,说什么要是胆敢动里头半块石头,就一纸书信告到侯爷那里去。 还是前段日子芸娘走了,她才搬进来的,不成想床榻还没睡热,侯爷居然真的来了。 桑眠并没追究,也不想去李闻昭曾经住的宅院,便让人安排了间客房。 蒋氏心虚,找了间最好的,还很识相的将桑蓝一并送了过去。 九思抱着剑,将方才陪同桑蓝沐浴时看到的伤口都陈述了一遍。 “最旧伤处也不到两月。” 应当是从芸娘走后她们才开始虐待桑蓝的。 桑眠只恨自己在上京与李家拉扯太久,磨磨蹭蹭,才叫弟弟吃了这般多苦头。 门被掩上。 她簌簌落下泪来,一把将桑蓝抱住。 “都是阿姐不好,阿姐来迟了。” 桑蓝抗拒着扭动身子,撅起嘴摇头。 “不、不要,痛痛……” 她忙道歉,拿过药油给他手腕伤口涂抹,起初他很是抗拒,直到桑眠轻声哼起童谣,他眨巴眼睛,咧嘴笑了,口齿不清喊了一声姐姐。 第95章 嫣红 桑眠眼睛酸胀得厉害。 这个粉糯乖巧的弟弟出生那年,她才七岁,可以说是一点点看着桑蓝长开,南洲无数个暑热夏夜,她歪着身子给床上的弟弟哼着歌谣,哄他入睡。 每每这时,芸娘总是说桑眠太惯着这小子,早晚给他惯出毛病。 桑蓝却没有,他听话从不惹事,唯一一次跟人打架,还是因为街上混不吝少年背后对桑眠发育起来的身子评头论足,他那时才几岁啊,都还没别人一半高,硬是上去扭打啃咬,奶声奶气的发着狠说要撕烂他们的嘴。 结局可想而知,他刚长出来的牙都被打掉了。 桑眠下学回去看他,愣是一滴泪没掉的弟弟见到她刹那间就红了眼,啪嗒啪嗒落个没完。 “啧,被打哭了?” 她笑他,然后也像现在这样,拿着药膏一点点涂抹他的伤口。 可是桑蓝却再也不会像当年那般,倔强扭头发誓说自己以后要每餐都吃三碗饭了。 九思在外头叩了叩门。 “侯爷,有个叫嫣红的说要见你。” “稍等。”桑眠拭去脸上泪珠,柔声哄着桑蓝,让他先出去用饭。 嫣红仍旧是方才穿着的那件衣裳,可眉宇间媚态不复,哑着嗓子问他芸娘是怎么死的。 桑眠觉得奇怪。 方才见她同桑正阳纠缠,还以为她是存了上位心思,自断与芸娘主仆情谊,但若真是如此,嫣红进来第一句也不会是这个了。 “因病去世的。”桑眠拿不准,便没说实话。 “因病去世?”嫣红重复,像是听到什么好笑之事,仰着脖子大笑两声,旋即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 变故突如其来,桑眠没有丝毫反应时间。 刀尖尖锐,就抵在她脖颈处,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叫出一声,嫣红就会一刀送她归西。 “一定是你杀了芸娘!” “姑娘呢,姑娘是不是也死在你手中!” “说啊!” 唯一点着的灯被她刚才迅疾动作扇灭,此刻屋内漆黑,颈子上锋利如同针刺般触感被放大,桑眠闻着酒香心如擂鼓,暗想自己不该把九思支去带桑蓝用饭,落得此刻孤立无援的下场。 她努力镇定下来,试图找出嫣红行刺自己的缘由,先开口否认自己有杀害芸娘。 接着试探性问道:“你为何会怀疑凶手是我?” 好像有冰凉泪水打湿手背。 嫣红喃喃:“所以夫人是真的走了……” 桑眠犹豫,她觉得嫣红恶意是对着“李闻昭”的,而非是自己。 但她也不敢贸然,于是趁着嫣红松懈,桑眠轻声道:“芸娘同我说,她跟我爹成亲前夜,你哭了半宿求她不要嫁。” “因为阿爹是二婚,又有孩子,你怕芸娘嫁进来受委屈。” 嫣红拿刀的手轻颤。 她眉尖蹙起。 李闻昭一向喊老爷为桑叔,他也不可能从芸娘那里得知这等事情。 “你究竟是谁?” “说来话长,但……我是桑眠。” 嫣红惊愕,她忙撤下匕首。 “姑娘?” 唤出口才发现她身上玉佩,便信了八分。 这玉佩是姑娘生母遗物,她是断然不会轻易送人更不可能给李闻昭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您真是姑娘?” 好像紧绷的弦一下子松掉,她突然掩面哭泣,很快又抬起水粼粼眸子给桑眠道歉。 “对不起,奴婢方才险些伤了您。”压抑不住的哭腔混着破碎语调。 桑眠揽住她,一遍遍轻轻拍着嫣红单薄纤细背脊,感受微微凸起的脊骨在掌心轻颤,她为自己原来的恶意揣测愧疚不已。 很明显,嫣红过得不好,甚至很苦。 桑眠燃起一盏灯,嫣红抱着芸娘骨灰哭的眼睛鼻头通红。 “所以你是知晓芸娘此去上京真实意图。” 她点头。 正因如此,在听说“李闻昭”来到南洲之后,她才会格外警觉。 又听到芸娘死讯,不免悲切,以为是芸娘暴露,让李闻昭杀害,甚至担忧姑娘也惨遭其手,于是一时冲动,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来行刺。 “那你又是怎么跟桑正阳……” “他打从进府就盯上奴婢了,一直想要跟芸娘讨我,可芸娘看出他色欲熏心,一直护着,勉强也能安生。”嫣红语气里有鼻音浓重也掩盖不了的厌恶。 “后来齐管家死前突发善心吐露事实,我们才知晓原来桑老爷和蓝少爷的病,跟桑正阳也脱不了干系。” 这个桑眠曾在信中得知。 事实上,父亲前脚刚离世,一直不怎么联系的三叔就上门,她当时也怀疑过他。 毕竟对于毫无建树的桑正阳来说,桑家产业是一笔巨款,阿爹若死,他获益最大。 可因为自己一门心思在醉仙居大火上,便忽视了三叔这条线。 “三叔如果与容家勾结,那我想他应该会得到容衡的信,对桑蓝下手才是。” 单看桑蓝这情况,很明显是后宅欺凌虐待,并没有要他性命之意。 果然,嫣红摇头道:“不,桑正阳跟容家无关。” 桑眠立刻明白她意思。 “你是说,齐管家当时是替两个人办事?” 她一锤桌子,这就说的通了。 因为容家要父亲死,却没有必要向桑蓝下手。 但如果是桑正阳,那桑蓝作为桑家产业第一继承者,尽管如今年岁还小,可再过几年难保自己要拱手交还,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桑蓝药傻了。 “这个畜牲……”桑眠牙齿紧咬,恨不能去手刃了桑正阳。 嫣红将坛子搁在桌上,伸手去安慰她,继续讲述。 “于是奴婢便不顾芸娘劝阻,在那老东西又一次企图对奴婢用强时从了他。” 她说得轻描淡写。 “姑娘也知道,奴婢这张脸生的还不错,稍加利用就把桑正阳哄得五迷三道,直接给奴婢抬了妾室。” “奴婢常哄着与他在书房厮混,一来二去,便也搜集了些证据,只是醉仙居大火有所进展,芸娘要奴婢先不要轻举妄动。” 桑眠五味杂陈。 她不知道这些,芸娘从未跟她提过。 “这是做什么!” 嫣红惊呼,手忙脚乱也冲着桑眠跪了下去。 “您这是折奴婢的寿!” “对不起。” 她一怔,知晓姑娘是在为自己可惜。 “您瞎说什么呢……” 第96章 桑府事毕 嫣红擦了擦泪,干脆在地上坐了,抱着膝头慢慢道:“奴婢说这些不是为了向姑娘邀功,又或者诉苦。” “只是怕您误会,所以解释一番,就算奴婢不委身桑正阳,那个老不死的也成天想办法从奴婢身子上讨些甜头,与其这样被动,不如把自己把握机会。” “你看,奴婢违心说些甜言蜜语,床上伺候几晚,就能得到这些金银首饰,还可以为老爷报仇。” 她眼睛比烛火还要亮。 “奴婢不委屈也不亏,是赚了。” “只是因为要假装与夫人闹掰,所以蓝少爷这一个多月受人欺负,奴婢也……” 桑眠摇头:“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嫣红,你今晚把证据给我。”她交代道。 “我只能在南洲呆三日,明日我会想办法把你和桑蓝一起送走。“ “不,我走了桑正阳会疑心。” “无所谓。”桑眠眸色几乎与夜相融。 “你信我,他活不长了,届时肯定焦头烂额自顾不暇。而且桑蓝需要人照看,除了你我不放心别人。” 她下定决心,等九思回来便让其传信给卫蔺。 路上桑眠就跟卫蔺商量好派人把桑蓝送到他名医好友那里暂时住一段时间。 太子此人的确思虑周全,虽然离京仓促,可是他仍旧将事情安排的极为妥当。 不知他查案可还顺利…… 翌日一早,嫣红把身上鼾声如雷的桑正阳掀下去,换上青衫,轻手轻脚把自己攒下的银票放进鞋底,按照桑眠所说的,从一条小路走到眠枫居后头竹林,拨开墙角累起的砖头,钻出去上了一顶灰不溜秋的轿子。 “蓝少爷已经送走了?” 桑正阳问。 “回老爷,今日天才刚亮就轿子来接了,您吩咐过这侯爷得好生伺候着,我们也就不敢违抗。” 这么急? 他隐隐觉得不对,可又转念一想,那痴傻小儿的病反正也好不了,随他去吧,只是少怀缺了个玩物,怕是不高兴。 正想着,又有下人着急忙慌来报。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 “少爷他从马背上摔下来,怕是断了腿!” 桑正阳没好气瞟他一眼:“咱府上哪里还有马,多半是少怀又骑在别人身上玩了,那点高度怎么可能摔伤腿。” “不是。”下人气喘吁吁。 “是昨天贵客骑的那匹枣红高头大马!” “什么!”桑正阳身子摇晃两下,饭也顾不得吃,急忙往外走,一边厉声问道是怎么回事。 “大少爷早晨不知道怎的,溜进了马棚。” “他才十岁!怎么可能爬的上马背!” “奴才也好奇啊,反正人现在在马棚呢,夫人小姐那边都去通知了。” 桑正阳对这唯一儿子视若珍宝,别说受伤,哪怕磕块皮下来都得心疼半天,紧赶慢赶到马棚,看见桑少怀躺在地上,脸上疼得不见血色,他个做父亲的顿时揪心起来。 罪魁祸首就在一旁,吭哧吭哧喘着粗气。 桑正阳气得大喊。 “来人,给我把这马头砍下炖了!” - 桑眠刚从衙门回来。 嫣红所给证据完全可以将桑正阳罪责定死,加上她以侍郎官威施压,想必南洲知府应当知晓该如何秉公处理。 许是芸娘保佑,南洲之行实在顺利,她自己也无意与三叔一家拉扯,想着午时后动身去找卫蔺会和。 俊朗身影进了府,便直接往马棚里去。 果真是热闹地儿,里里外外围了一大圈子人,九思只抱着剑站在骏马前面,小厮便一个也没有敢上前的了。 蒋氏唉声哭嚎,刺得人耳朵疼。 看见桑眠过来,她眼里淬着毒,恨不能射出箭来。 “民妇昨日已经按照侯爷所说的做了,您为何还不肯放过我儿!” 桑眠觉得蒋氏是个有意思的。 从表面上看,她对儿子桑少怀极尽宠爱,甚至都十岁了还拴在身边院子里同吃同喝,又对他无所不依,甚至甘愿受辱。 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毫无节制的包容溺爱何尝不是在埋祸患。 况且昨日桑少怀看到真马后,眼睛里好奇与跃跃欲试连桑眠都察觉到了,蒋氏一个做母亲的,该及时规劝告诫儿子才是。 “反正是从侯爷的马上摔下来的,老爷要是不给少怀做主,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去官府告上一状!” 桑眠没应她,只是将问询目光落在桑正阳身上。 桑正阳搓搓手,眼里有点冷:“侯爷的马儿伤了少怀,难道不该给个说法吗?” “真有意思。”她笑,“本官的马好生拴在此处,要么是三叔下人没看顾好让它撒蹄子跑出去了,要么是堂弟主动来招惹使它受惊了,要论说法,也该是本官跟三叔讨才对。” 桑眠语带戏谑说完,在场人脸色都不好看了。 是啊,怎么说桑府都是脱不了干系。 又听她吊儿郎当道:“看堂弟躺在此处,应当是后者了,早听闻堂弟是个胆大爱骑马的,果真不假。” 她言语诚恳:“说不定以后能当个为国征战的将军呢。” 哪有人对着断了腿的孩子说以后当将军的…… 有丫鬟抿唇憋笑。 桑正阳敏感察觉到“侄女婿”今日态度不比昨日,连表面客套都不做了。 桑蓝与嫣红都被送走,官府马上就会来桑府拿人,桑眠自然不必顾及什么,居高临下睨着地上哼哼唧唧的桑少怀。 “堂弟得个教训也好,以后可要记住了,手脚不干净,是定会付出代价的。” 九思得了眼神,便直接牵着马随桑眠离开。 桑正阳还想要问几句,被嗷嗷直哭的桑少怀绊住脚步。 离开时与惊慌失措小厮擦肩而过,隐约听见他说官爷来找…… “主子来信说他那边查完了。” “这么快?”桑眠讶异,她沉吟片刻。 “我这边还有事要做,劳烦传信给太子殿下说申时前在平桥碰头。” 她接过九思身上包袱,先往香炉峰把芸娘骨灰与阿爹阿娘葬在一起。 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桑眠才撑起发麻的腿,想着时间还早,便直接去了山顶,可今日颇是奇怪,即便爬上山,有了风,也是黏腻腻发闷,让人有些躁动。 山顶庙宇还一如既往的破。 老榕树似乎又高了些,桑眠平复了下因爬山而砰砰急跳的心,习惯性买了一支签。 竹简在桌案上搁置片刻,她茫然不知如何下笔。 年少时无忧无虑,能洋洋洒洒写满,如今长了几岁,反倒搜肠刮肚也不知从何处落笔,干脆就把这空签扔了树上。 枝叶郁郁葱葱,沙沙晃动。 桑眠忽然想起卫蔺,然后下一刻他就挟着几片绿叶,突然落在面前。 “你又砸到我了。” 她呆愣愣的:“又?” 第97章 香炉峰闲扯 男人眼下有淡淡乌青,一身清冷铮然气息压过来,像雪山脚下凛冽的泉,冲淡几分闷热。 桑眠问“又”是什么意思。 想起来自己还没问过他是如何知晓自己身份,她开口道,“曾经在来迟,我曾问过太子殿下已经是否曾见过我,你否认了。” “我可没有。” “我否认的是认识你,又不是说没见过你。”卫蔺抬手拂去肩上落叶,漫不经心。 “没见过你怎么可能会认出你。” 两个人在破庙墙外石桌前坐下,桑眠将心底疑问说出口,看卫蔺慢吞吞想了会儿才回答,她不咸不淡道:“一条绳上的蚂蚱,就不要再欺瞒了,若不是实话,那也无需再说。” 知晓桑眠是指在来迟他曾否认过相识,于是卫蔺微微侧头,见天还长,开口道: “那日遇刺昏迷,但没彻底昏死,隐约听见别人喊你姑娘。” “本以为错听,后来你往我衣裳里塞了个地图,上面标注字迹很熟悉,一眼便瞧出来了,只是尚不确定,待后来见你对玉佩珍珠那般在意,就猜的八九不离十。” 她蹙眉好奇:“你——曾见过我的字?” 男人嗯了声。 “就在这儿。” 桑眠张了张嘴,脸腾得一下就红了。 她知道卫蔺为何说“又”这个字了。 香炉峰这个破庙,没啥香火,里头住了几个年纪大的僧侣,但庙门口这棵参天榕树很是得人敬重,它枝干粗犷,生机盎然,爬山上来的百姓喜欢在树下买支红绳竹签,写了心愿往枝干上挂。 这山是阿爹阿娘定情之地,桑眠自小便常去,每回登顶都要写上一签,别人垂挂在低枝,她偏偏喜欢抛向葱郁茂密的至高处。 “你砸中我许多次。”卫蔺老实道。 桑眠有些炸毛:“砸中也不是你随意窥探内容的借口——” “再说谁会闲着没事树杈子上蹲着?” “没蹲。”卫蔺扬唇,语气懒懒。 “我那时在山上练功,以树为床。” 她一时无言。 怪不得自己每回都能正好抛上去,还以为自己臂力无穷,原是有人在上头替自己作弊。 想起那些竹签里自己书写的稚嫩甚至羞于启齿的文字记录,还有每回抛完自己虔诚拜树的蠢态…… 桑眠尴尬的如坐针毡。 卫蔺薄唇微勾。 好一会儿脸上温度稍微降了些,桑眠默默回忆曾在假山下他说的话。 原来确实卫蔺曾见过自己,所以才知晓自己与他故人容貌相似,也知道些桑府曾经之事。 “你那位故人,也是在南洲吗?” “我与她真的容貌相像?” 桑眠心底隐隐觉得不对,这世上哪里有那样巧合的事情。 卫蔺定定看着她,眼里冷执淡漠,幽深眸色像是弯月下深潭,令人捉摸不透,无法探究。 “你眼睛很像她。” 桑眠搁在石桌上的手放下,被盯的不是很自在,“我现在这双眼可是李闻昭的,你这样看着我好生奇怪。” 卫蔺收回视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开口询问:“你来香炉峰可是为了将芸娘同你父亲母亲葬在一起?” “嗯。” “你呢,怎么在这里。” “查完案子想来香炉峰问候下师父,但他游历山水去了,便到树上小憩片刻。” 卫蔺抬手捏了捏眉心,那处有个红印。 桑眠不好意思道:“抱歉,不如下山我请你住最好的客栈,让你再好生休息下。”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顺着男人视线看过去,原是庙宇墙根处养了一笼鸡,个个肥嫩壮硕,此刻正扑腾着翅膀极不安分的飞上飞下。 卫蔺紧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提前碰头了也好,我们今晚便动身去江阴。” 江阴是其中一个孩子所在的地方,离南洲约莫半天路程。 香炉峰不高,但下山还是得走个一会儿。 卫蔺说道:“我以为你会在桑府纠缠更久。” “没什么好纠缠的,如果是从前,我可能还想着重新把南洲桑家铺子振兴,可这并不是一朝一夕做成的,那铺子里头的人,早不是阿爹还在时候的人了。” “如今能将桑蓝救出,又把三叔之事交与官府,已算是了结的差不多。” “事分轻重缓急,人总不能既要又要还要都要,终究是得有所取舍。”桑眠淡淡道。 卫蔺扯唇:“你倒是看得开。” “不问问我把桑蓝带去哪里了?” 桑眠犹豫,还是摇头:“我相信你。” 可能是听闻他鏖战三年,死磕漠北,终将失地收复,也可能是皇宫初见他沉声怒语替自己指责李闻昭负心薄幸,再或许是看他即使势单力薄也义无反顾端散魂膏据点,查容府青云阁,总之,桩桩件件看下来,此人的确智勇双全,是个敢为人先担大义的。 她心里有警惕,但还是信任更多些。 脚尖轻轻踢到一枚小石子,骨碌碌往山下滚,二人没再说话,沉默像黏腻腻的风,一路出了峰谷。 香炉峰山脚下正是入南洲必经之路。 他们就着摊贩买了些干粮,要离开时桑眠发冠却不慎把摊位旁边挂着的灯笼穗子勾住,纠缠难分。 卫蔺凑近帮忙,修长手指飞快翻绕。 “先莫要乱动。” 似是不好解,他干脆两只手一起,直接把人圈进怀里。 二人距离骤然拉近,桑眠不由屏息。 忽的,响起道声音,夹杂委屈与愤怒,从云层里窜出来的日头照亮那人深邃而英气的眸子。 她长眉拧起:“你们在作什么!” 第98章 漠北公主 桑眠从卫蔺怀中探出头。 说话之人是位姑娘,眸如寒星,鼻似雪峰,肤色略虽不见得很白却是恰到好处的麦色,让人见之想起旷野里的勃勃生机与清新肆意。 桑眠皱眉,很快直接掏出匕首将缠着一缕头发绞断,直起身子与卫蔺保持距离。 那姑娘穿了件藏蓝交织暗红衣裙,急急往这里走了几步,像是气急败坏:“你已经有了心上人,怎么还祸害俊俏儿郎?” 桑眠反应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姑娘说的是卫蔺。 想来是,太子殿下在外头欠下的风流债。 桑眠面色沉静,悄悄往后退了半步,欲将位置留出来,却没料到下一瞬那姑娘就气势汹汹挡在她前面,伸出手指给卫蔺比了个手势。 食指中指并拢弯曲的手势,父亲曾经随商队回来后给桑眠当成趣事讲过,说这在漠北一带是藐视看不起的意思,并不友好。 再看姑娘耳朵上一排坠饰,她心里有了几分猜测。 卫蔺没管这不友好的姑娘,偏头朝桑眠示意一起离开。 “不能走,你要解释!” “姑娘误会,他方才是在帮我解困。” “为何要同你解释?”卫蔺打断。 “你当年被围剿差点没命,握着几根心上人的棍子反杀冲出生路,我听我阿兄说完,感动得哭了半天,没想到大乾太子如此情深义重,可你你如今却背着人家跟这——” 姑娘回头指了指桑眠,动作一停,眼底略过惊艳。 爽朗声音一下子就变得细声细语起来,她抿起唇,像模像样学了个中原礼:“乌兰娜琪见过公子,公子姓甚名谁,可有婚配,家住哪里……” 卫蔺像是早就猜到,直接拽过还怔愣着的桑眠离开。 乌兰娜琪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直到街的尽头,桑眠觉得腰间一紧,低头看自己已被条紫色软鞭缠住,不受控制后仰着身子直直倒退。 还未等她呼救出口,卫蔺眼神一凛,疾速追了几步抓住软鞭,只在原地定住身子,用力一扯,那边的乌兰娜琪跌跌撞撞险些摔倒。 他面含怒气,冷冷开口:“再纠缠不清,这鞭子我便替你废了。”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认输。” 乌兰娜琪撇撇嘴作投降状,把软鞭小心收起,“都是老相识了,怎么还这样冷漠。” “借我点银子,我钱袋子被偷了。” 卫蔺瞥一眼远远跟在后头,手上拎满东西的侍从。 “是被偷了还是花完了?” “你管不着,总之给我银子。” 卫蔺面无表情,真往她手里扔了一张银票,乌兰娜琪拿着钱扭头就到桑眠面前。 “公子可是饿了,请你去最好的酒楼随便你点,我出钱。” 她拍拍胸脯,豪气冲天。 桑眠有些尴尬,摇摇头婉拒:“在下有要事在身,姑娘好意心领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走了走了——” 乌兰娜琪拉着她就往斜对面的酒楼走,卫蔺并未制止,跟在她们后面一同进了酒楼厢房。 一顿饭吃了片刻,桑眠总算弄明白,这乌兰娜琪原来是漠北公主,她兄长是刚继任不久的漠北狼王。 似乎漠北的胜仗跟她兄妹二人的帮助有关。 桑眠眉心轻轻皱着,看了眼卫蔺又看了眼乌兰娜琪,虽然现在两国战乱平息已交好,但到底曾是残害边疆子民的漠北…… “公子在担忧什么?” 乌兰娜琪勾唇,笑得明媚,眸色却幽深了些许。 “战乱双方没有真正的胜利,两边哪个不是损兵折将,百姓流离,要把锅只扣在我们漠北头上,可不地道,况且我与阿兄都厌恶战祸,公子大可放心。” 桑眠没有因为自己心思被猜中而觉得羞愧,生在中原,自然第一想着的还是中原,她朝公主举起杯盏,将茶喝下,旋即又好奇。 “那公主是为何来到南洲?” 她哼了声:“逃难呗。” “阿兄还好,但我那不受宠的母妃破天荒当了太后,天呐像变了个人,天天要我穿金戴银给我找男人,实在受不了,我就偷偷溜出来想着到中原逛逛。” “没想到还真让我给找到心爱之人了!” 乌兰娜琪两眼放光,直勾勾盯着桑眠,羞涩又大胆,仿佛志在必得。 桑眠看她神色认真,忙放下筷箸慎重道:“在下已有妻子。” 她闻言失落,语气低落不少:“那可介意多一个,你们中原不都是有平妻之说?” “……平妻在下也有。” 乌兰娜琪眼里希冀瞬间转为嫌弃,“这你也有?” “啧,那想来还是太子更值得嫁,可惜早有心上人,唉,我上哪里去找专一俊俏又能力超高的驸马啊。” “公主姿容出众,必定会有天赐良缘。” 乌兰娜琪借茶消愁,一连喝了好几盏,看向桑眠的眼里还有惋惜:“好好的男人怎么就脚踏两只船,诶你累不累?你的两个妻子会不会互相打架?大妻子叫大娘子,二妻子叫什么,大大娘子?” 桑眠哭笑不得。 “啧,你的皮囊本公主是真喜欢,但过日子可不是靠你这身皮囊的。” “太子殿下的皮囊,公主不喜欢吗?” 乌兰娜琪大方点头:“喜欢啊,可他心里有人了,我才不要跟别的女人挤。” “哎,你跟你那心上人怎么样了?” 桑眠捧着碗吃里头小馄饨,热意将她双颊蒸出一抹绯色,耳朵竖的高高,想听卫蔺怎么说。 “不太好。”卫蔺淡淡开口,“她总是不选我。” 后面乌兰娜琪就刨根问底,让卫蔺说说到底是怎么个事儿,同为女人,她说不定能帮忙分析分析。 好久没吃过这样热闹的一顿饭,桑眠拿帕子擦了擦嘴,趁着乌兰娜琪同卫蔺掰扯的时候,下去结了账。 本计划着吃完饭休息片刻就动身,卫蔺那边却收到消息,说江阴可能没办法去了。 “为何?” “我到南洲后曾派人先去江阴寻找,可一无所获,那两个孩子已经离开江阴,动向不明。” “还有另一件事我一并同你说了,去江阴或是回上京你自己选。” 桑眠心里隐隐有不好预感。 卫蔺道:“妙羽斋出事了。” 第99章 黑衣杀手 当日桑眠与卫蔺还是没能从南洲离开。 因为江阴有卫蔺的暗卫在,容衡又应当暂且不知其余两个孩子仍幸存所以二人本来是打算调头回京。 可乌兰娜琪却将人堵在厢房里头,求卫蔺护她一晚上。 漠北公主若是在中原被刺杀,那平息的战事恐怕又要起来,卫蔺想要留个暗卫,乌兰娜琪连连摇头。 “不行,我信不过他们,只信你。” 见卫蔺拒绝,乌兰娜琪索性说了实话,她这次来中原,逃避母后跟阿兄的催婚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多是为了调查另一件事。 “散魂膏?” “对。” 漠北战事刚平,百废待兴,正是修整之时,因为天寒,散魂膏开始在牧民期间流传互用,等到察觉不对时,已有不少人成瘾。 “我们追根溯源,发现最初将这药带来的是中原人。” 乌兰娜琪观察着两人神色。 “而且,你们十多年前似乎因为这散魂膏大伤元气。”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卫蔺自然无法替每一个大乾子民保证,毕竟散魂膏成本极低,可若是瘾君子要的急,那真真是一药难求,利润颇高。 “公主既然都开口要太子护您,那可是查到什么了?” “是。” 乌兰娜琪将自己顺藤摸瓜找找到源头并被威胁追杀之事说完。“他们应当认出我是漠北公主了,不然不会派杀手如此穷追不舍。” 漠北护卫明日才会到,她这些日子只能在闹市人多的地方晃悠才勉强苟住。 “今日是最后一晚,我们同住一家客栈。” “我可没答应。”卫蔺掀起眼皮,语气淡漠。 “既然都活过这么多天了,想必你也不差这一晚。” “很差!”乌兰娜琪有点急。 “你也知道,我根本只会甩两下鞭子的假把式,若是来了我必死无疑。” 而且那些杀手也知晓明日往后再动手就更难了,所以很可能在今夜取她性命。 桑眠犹豫,说自己可以先回。 卫蔺没看她,只是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乌兰娜琪咬牙:“行,你想要什么条件?” 他像是就在等着这句话,终于悠然散漫的开口:“我要十株软紫草。” ? “你不如去抢!十株软紫草让你脱光陪本公主睡一年都值了!” 桑眠眨眨眼,一时不知道这软紫草是值钱还是不值钱…… “那免谈。”卫蔺起身要走。 乌兰娜琪一跺脚,扬声将人喊住:“行,十株就十株,不过这东西罕见,我需要些时间才能凑齐。” “嗯,有一株算一株,找到了让人送到这处地方。”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过去。 二人又在桌前坐了下来。 乌兰娜琪怒瞪着卫蔺,骂他趁火打劫。 片刻后想是累了,揉着眼睛缓和语气道:“散魂膏背后的人,势力和财力应当都不小,建议你也回去好生查查,此事不容小觑,不过我已经跟中原人了解过你们当初禁药的相关举措,等回去跟阿兄好生商议,应当能及时遏制住这势头。” 桑眠便随卫蔺一同留了下来,只是没想到那些杀手来的比想象中快许多。 夜幕方一降临,房梁瓦片咯吱响动,紧接着黑影如鬼魅闪过,刀光乍现寒芒。 桑眠心下一沉,与卫蔺齐齐护到乌兰娜琪身前,隐约听见屋顶缠斗声响起,急促尖锐,时轻时重,应当是暗卫九思跟六爻已打了起来。 而房门骤然被一脚踹翻,黑衣人系着面罩,煞气狠绝,短刀寒光凛冽。 “保护好自己。”卫蔺落下这句,身形极快冲出,手中长剑随之划出凌厉弧线,将人从门口引到客栈之外。 桑眠没闲着,迅速要把衣桁踩断用来防身,乌兰娜琪也将软鞭握在手里。 “公主先进去衣橱。”桑眠按照先前同卫蔺商议好的,把乌兰娜琪塞到衣橱里,再借着床边围帘遮挡自己。 这样若是外头有人,一时是看不到她,即便对方来翻衣橱,自己也有时间打个措手不及。 昏暗烛光下,桑眠握着木棍的手生出汗,滑腻腻的,她悄悄在身上擦了擦干净,心脏跳个不停。 打斗声忽远忽近。 她听着不免担忧,卫蔺及他三个暗卫都是武功高强之人,这么久还没分出高下,极大可能是对方人数不少。 奇怪…… 桑眠敛着眉,如果人数不少的话,那为何不拖住卫蔺与暗卫,直接来砍乌兰娜琪呢…… 她陡然捏紧棍子,骨节泛着青白。 除非…… 他们的目标不是乌兰娜琪,是卫蔺! 这群人是来杀太子的! 心提到嗓子眼,桑眠原地踏了几步,又惊又慌。 能有胆子杀太子的绝不是等闲之辈,而卫蔺带的暗卫至少有两名为护送桑蓝和嫣红离开,恐怕胜算难知。 怎么办…… 自己又不会武功,出去也怕添乱倒连累别人。 桑眠飞快想着,如何能帮卫蔺一把。 有了! 章三的药! 她离开上京时那一包袱瓶瓶罐罐里,有五六包迷粉,章三说是他调制好久出来的,撒出去不仅会使对方短暂失明,剂量重了还可致昏迷。 桑眠一股脑全拿上,谨慎持棍走出屋子。 客房都在二层,方才黑衣人早把店里头客人吓得四处逃散,此刻楼下中央刀剑相接撞击声在夜色中回荡。 她从二楼往下望去,幸好是卫蔺所在,他正被四五个黑衣人缠住,略显吃力。 “卫蔺!”她高声喊道,“接着!” 迷粉被尽数塞进一个陶瓷葫芦型药瓶里,卫蔺沉眸,腾挪闪转躲过劈杀,侧身从另外两名黑衣人中间穿过,足尖在楼中承重梁柱上轻点借力飞身出手接住药瓶。 杀手逼近,他横臂划过凌厉一剑,带着破风呼声,直等黑衣人全部上前,卫蔺旋即单手手指掰开药瓶封口骤然向前挥洒! 哀嚎声响起。 他左手撑住饭桌,以此为中心扎稳下盘身体带着长剑毫不留情画个半圆,鲜血喷溅。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桑眠被这干脆迅捷动作看傻了眼,直到卫蔺面色苍白,冲她大喊: “小心——” 身后蹿升凉意,烛火猛得晃动。 她反应不及,被人紧紧锢进怀里偏移几寸,可鲜血依旧啪嗒啪嗒滴到她后颈上。 时间好似瞬间慢了下来。 有女子抽气,男人闷哼,和刀紧紧插入皮肉中噗哧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桑眠颤抖着转过身子。 “卫蔺?卫蔺!” 卫蔺左肩上的血洇湿一片。 他面色冷峻,眼里是令人胆寒的阴鸷,血顺着侧脸蜿蜒,他一把将剑从杀手胸膛里拔出来,哑着嗓子安慰桑眠: “别怕,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