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史演义》 凡例 一、是书起自魏季,终于隋初。凡正史所载,无不备录,间采稗史事迹,补缀其阙,以广见闻所未及。皆有根据,非随意撰造者可比。一、是书以北齐为主,缘始于尔朱氏,而宇文氏继之,故皆详载始末,而于北齐事则尤详。一、叙战事最易相犯,书中大小数十余战,或斗智,或角力,移形换步,各各不同。 一、兵家胜败有由,是书每写一战,必先叙所以胜败之故。或兵强而败形已兆,或兵弱而胜势已成。结构各殊,皆曲曲传出,俾当日情事阅者了然心目。 一、书中叙梦兆,叙卜筮,似属闲文,然皆为后事埋根,此文家草蛇灰线法也。一、叙事每于极忙中故作闲笔,使忙处不见其忙,又忙处益见其忙。 一、是书每写一番苦争恶战,死亡交迫,阅者方惊魂动魄,忽按入闺房燕昵,儿女情长琐事以间之,浓淡相配,断续无痕,总不使行文有一直笔。一、是书头绪虽多,皆一线贯穿,事事条分缕晰,以醒阅者之目。 一、是书叙事有不使即了,而留于他事中方了之者;有略于本文,而详于旁述者,要看他用笔伸缩处。一、书中紧要事,必前提后缴,以清眉目。一、书中紧要人,皆用重笔提清,令阅者着眼。 一、叙书中勇将若尔朱兆、高敖曹、彭乐、贺拔胜等,同一所向无敌,而气概各别,开卷即见。 一、高氏妃嫔,娄妃以德著,桐花以才著,尔朱后、郑娥以色著,故不嫌详悉。余皆备员,可了即了,以省闲笔。一、孝庄诛尔朱荣,周武诛宇文护,兰京刺高澄,皆猝起不意,事极忙乱,写得面面都到,笔意全学龙门。 一、书中女子以节义著者,如西魏宇文后,殉节于少帝;尔朱妃嫚娟,殉节于陈留王元宽;岳夫人灵仙,殉节于高王;齐任城王妃卢氏,家灭不改节;周宣帝后杨氏,国亡不变志。皆用特笔表出,以示劝勉之意。 一、凡叙男女悦好,最易伤雅。此书叙魏武灵后逼幸清和,齐武成后私幸奸僧,高澄私通郑娥,永宝私通金婉,无不曲折详尽,而不涉一秽亵之语,避俗笔也。 一、齐之文宣婬暴极矣,又有武成之婬乱,周天元之婬虐继之,卷中列载其事,以见凶乱如此,终归亡灭,使人读之凛然生畏。 一、叙高氏宫室壮丽,庭院深沉,府库充实,内外上下,规矩严肃,的是王府气象,移掇士大夫家不得。非若他书形容朝庙威仪,宛似市井富户模样也。 一、欢逐君,泰弑主。欢居晋陽,遥执朝权;泰居同州,独握政柄。泰战败,几死于彭乐;欢战败,几死于贺拔胜。泰劝帝娶蠕蠕国女,欢亦自娶蠕蠕国女。欢死而洋篡位,泰死而觉窃国。欢之子孙戕于一本,泰之诸子亦戕于骨肉。其事若遥遥相对。唯泰女为后殉节,欢女以帝后下嫁,则欢好色而泰不好色,故所以报之者亦殊。 一、南朝事实有与北朝相涉者,略见一二。余皆详载《南史演义》中,即行续出。 第一卷 魏宣武听谗害贤 高领军固宠献女 粤自炎汉之末,天下三分:曹操夸有中原,孙权雄据江东,先主偏安西蜀,鼎峙者数十年。司马氏兴,篡魏、灭蜀、吞吴,四海一统。晋武帝崩,惠帝继立,庸懦昏愚,贾后乱政,诸王日寻干戈,遂成五胡之乱。刘渊称汉,李特号蜀。刘曜继汉而称前赵,石勒灭曜而称后赵。前秦则苻氏,后秦则姚氏,西秦则乞伏国仁。燕则前有慕容廆,后有慕容垂,西为慕容冲,南为慕容德。其后冯跋据昌黎,又称北燕。凉亦分四:前凉张轨,后凉吕光,南凉秃发乌孤,西凉李暠,北凉沮渠蒙逊。而赫连勃勃据朔方,国号大夏。晋之子孙在北者屠灭殆尽。唯琅琊王睿系宣帝曾孙,相传其母夏侯妃通小吏牛金而生。当日见中原大乱,遂同西陽王羕等渡江南来,众遂奉之为君。延西晋之统,而弃中州于不问,一任五胡云扰,互相吞噬。于时拓拔珪兴于代北,改代称魏。乘燕慕容氏衰,南取并州,东举幽、冀,国日以大。晋安帝隆安二年即帝位,建都平城,是为道武皇帝。道武殂,明元帝立。明元殂,太子肃立,是为太武帝。其时诸邦皆灭,唯北凉、北燕、夏三国尚存。太武悉平之,除却东南半壁,中土皆为魏有。太武殂,延及文成、献文,国家无事。 孝文即位,宽仁慈爱,精勤庶务,以平城地寒,迁都洛陽,改称元氏。性好读书,善属文,诏策皆自为之。好贤乐善,百姓皆安,天下大治。魏世称为极盛。使承其后者克肖其德,则魏业之隆,再传之千世万世,何至一传而后奸雄并起,遂成高氏、宇文氏篡夺之祸哉!贾子曰:“天下,大器也。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语云:“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自古败亡之祸,未有不自朝廷无道始也。 话说魏自孝文帝崩,太子恪立,是为宣武帝。帝年十六,不能亲决庶务,委政左右近臣。最用事者,国丈于烈、皇舅高肇。肇又尚帝姑高平公主,与于烈并为领军,手握重兵,权重一时,群臣侧目,虽诸王亦皆畏之。时有咸陽王元禧,系献文帝子,与于烈不睦,见帝宠信他,屡加显职,而身为帝叔反遭疏忌,深怀怨望,府中蓄养丁壮,招纳四方术数之士。与御前直寝符承祖、薛魏孙,黄门侍郎李伯尚,直阁将军尹龙武结为死党,耑待朝廷有衅,从中举事。一日,帝将驾幸北邙,六军从行。禧谓承祖、魏孙曰:“主上出幸,京师虚弱。汝等为侍驾臣,朝夕在侧,图帝甚易。吾起于内,汝应于外,大事可立成。富贵共之。”二人应诺而去。次日,遂集其党数十人,在城西宅内同议起兵。尹龙武曰:“主上虽出,高肇、于烈留守,必有严备,府中兵士何足以济?贸然为之,恐无成而受祸,王宜缓之。”伯尚亦以为不可。 于是众皆疑惧,其谋遂寝。再说帝在邙山,因天气酷热,乃止于山之浮屠陰处,摆设卧具,假寐帐中。直寝薛魏孙、符承祖先预逆谋,而咸陽疑惧中止却未知之。魏孙见帝睡熟,将利刃藏于衣底,便欲行刺。走至帐下。见帝容貌如神,未敢下手。承祖从后牵其衣曰:“吾闻杀天子者身当癞,汝何利乎?”魏孙持刀而退。帝开眼见二人密语,形状闪烁,忙即起身。时于烈之子于登亦司直寝,适至阶下,帝遂呼令执之。随驾者俱到,搜出利刃,将二人背剪。帝亲拷问,二人料难瞒隐,大呼曰:“非臣敢反,乃咸陽王教臣如此耳!”帝大惊,遂囚二人于幕下。忽御前军士奏报,拿获一人刘小倍,系咸陽亲卒,来告咸陽反状。 帝讯之得实,恐京师有变,深为疑惧。于登奏曰:“臣父为领军,必无所虑。” 帝乃遣登飞马入京观之。登至京,其父于烈已下令严备。使登回奏曰:“臣虽朽迈,心力犹足。禧等猖狂,不足为虑。愿帝徐还,以安人心。帝闻奏大悦,谓登曰:“朕嘉卿忠款,赐卿以忠为名。”于是于登改名于忠。帝遂连夜起驾,五更即抵皇城。入宫后,即着于烈父子领兵去捉咸陽。 且说咸陽王谋叛不成,心不自安,尚不知事已败露,与两个爱姬申屠夫人、张玉妹宿于洪池别馆。夜半左右来报,有千万马嘶之声从洪池西北而来。王大惊,知事泄,急上马走。二姬及心腹二三十人亦狼狈上马,相从而逃。 行未数里,两姬在后,已被捉去。从人皆散,单存尹龙武一人。因向龙武道:“今投何处去好?”龙武道:“不如投梁。”盖其时南朝已易四代,正值梁武开基,故龙武劝其南奔。咸陽不应,龙武道:“我生死从王,今追兵已近,奈何?”行至柏坞岭,于烈父子追及,遂与尹龙武一同被执,解至洛陽。帝命囚之华林都亭,使军士守之。时热甚,帝敕断其水浆,咸陽渴闷垂死,侍中崔光见而怜之,进以酪浆升余,王始苏。 却说咸陽兄弟七人:长孝文、次咸陽、三赵郡王、四广陵王、五高陽王、六彭城王、七北海王。昆弟中唯彭城王勰最贤。当日闻咸陽反事,不胜悲悼,因在帝前与诸王大臣共议咸陽之罪,劝帝斥为庶人,幽之内省,尽其天年。 帝未决。于烈、高肇共奏道:“咸陽无父无君,死罪难赦。”帝从之,乃命归旧邸,并其妃李氏同日赐死;幽其子女,党叛者皆斩;籍没财产,以赐高、于两家;选其歌姬舞女,充入内廷。有旧宫人感咸陽之恩,作歌悲之。其歌曰: 可怜咸陽主,奈何作事误。金床玉几不能眠,夜宿霜与露。洛水湛湛弥长岸,行人那得渡。 其歌流至江表,北人之在南者闻之,无不洒泪。 再说彭城友爱异常,当日不能救咸陽之死,心甚惨戚。后又闻其长子元通逃往河内太守陆琇家,琇不念旧恩,杀之,封首入朝,心益悲痛。故不遇朝谒,终日在府闷坐。一日,有天使来召,入朝见帝。帝赐坐,启口道:“有一事劳卿,卿为朕玉成之。朕大婚三载,尚无子嗣。今闻已故皇舅高偃有女秀娥,年十六。前日高平公主来朝,称说其女才色兼备,德貌无双。朕欲纳之,烦卿去宣朕意。”彭城知事出高肇,欲图椒房之戚以固其宠,便奏道:“此系文昭皇后侄女,于陛下为表姊妹,不宜充作妃嫔。”帝曰:“此却何害。朕欲遣卿去者,观其色果何如耳。”彭城不敢违,先至肇家,宣达帝意。 然后与肇同至偃府,肇令秀娥出见,果然天姿国色。暗想:“此女入宫,必得帝宠。但眼俊眉丰,恐无淑德。况肇非良善,现已恃宠弄权,将来又得内援,必更横行无忌,贻祸国家。”因即起身相别,回奏道:“此女虽有颜色,但轻盈而无肌鼻,恐非受福之人。”帝闻奏,遂置不问。肇知之,深怨彭城。 一日,帝坐便殿,直寝于忠侍。帝偶言:“高偃女有美色,彭城言其福薄不可入宫,朕甚惜之。”忠亦与彭城不睦,因言:“彭城误我主矣,此女美丽如仙,岂无异福?”帝遂决意纳之,便命有司具礼迎入。帝见秀娥芳华淑质,光采动人,后宫罕有其匹,不胜惊喜。是日,即册为贵嫔,宠冠六宫。于是疑彭城为欺己,益加恩高氏。 且说魏自孝文以来,崇尚佛教,大兴寺院,王侯贵家女子有入道修行者。 武安伯胡国珍之妹在胡统寺为尼,号曰静华真净禅师,以家门贵显住持山门。 国珍夫人皇甫氏久无生育,于太和十三载忽然怀孕,生下一女,红光紫气照曜一室,国珍奇之。有卜人赵明者,密令卜之。赵云:“此女大贵,异日当为天下母,但恐不获善终。”国珍大喜,名之曰仙真。此即武灵胡太后也。 后夫人又生一女,名曰琼真。夫人早卒,二女皆幼。净师哀其无母,携仙真入寺抚养。仙真渐长,性质聪明,妙通文墨,圣经佛典一览便晓,容色更极美丽。净修初欲收之为徒,恐其不了。年十六,送归国珍。时帝以皇嗣不生,引僧道于朔望日在式乾殿广修善事,召集诸王、驸马、宰辅大臣,讲求佛典。又斋僧众于广陽门以求太子。后亦延召女僧,于后宫诵佛求福。国珍妹净师亦入讲经。于后见其精通佛典,甚加敬重。每入宫辄二三月不出,朝夕谈论,情意投合。一日,后语净师曰:“师在外见有良家女子才色兼备者乎?”净师道:“有。”后问:“谁家之女?”净师道:“尼兄国珍之女。年十七,名仙真,才貌德性,世无其偶。”后曰:“汝能引来一见乎?”净师道:“娘娘欲见此女,尼即带他来见。但宫禁深严,出入恐于未便。”后曰:“汝奉我命有何干碍?”净师应诺而去。遂到胡国珍家,传述于后之命欲见仙真,着他带领入宫。国珍道:“女孩儿家从未识朝廷礼数,如何见得帝后?”净师道:“侄女自幼聪慧,入宫见驾断不至于失礼。况有我在,可以无忧。” 因向仙真道:“后命难违,定当从姑入见。汝心惧否?”仙真曰:“后犹母也。以女见母,何惧之有?”国珍、净师闻之皆喜。次日五更起身,遂同净师入宫。宫门上见是净师,往来惯熟,便即放入。净师先至后前奏知,然后带领仙真跪在金阶,行朝拜之礼,口呼娘娘千岁。于后便命平身,召上赐坐。 细看仙真,态度端凝,容颜美丽。启口之间不但声音清楚,亦且应对如流,心中大喜。仙真初入大内,不敢久留,便即告退。后以明珠一粒赐之。仙真拜谢。内侍送出宫门,自有家人迎接回府。净师亦欲辞出,于后道:“师且莫归,我尚有话与你说。”未识于后所言何事,且听下回细讲。 第二卷 于皇后暗中被弑 彭城王死后含冤 再说于后留住净师不放,净师只得住下,启问有何旨意。于后道:“我因皇嗣未生,欲采良家之女,以充嫔御。今见汝兄之女才貌若此,正堪作嫔王家。我当奏知官家,纳之后宫。汝意以为可否?”净师道:“此女蒙娘娘不弃,便是莫大之恩了。但臣兄素爱此女,臣尼不能作主,须与臣兄言之。”于后道:“汝兄胡国珍亦朝廷大臣,自当待其心肯,方可相召。卿今速回,与尔兄言之。”净师奉了于后之命,即到国珍家来。斯时仙真方归,正在堂中告诉于后相待之厚。忽报净师至,父女接见,两下坐定。净师道:“方才正宫有命,以嫔嫱未备,欲选淑女,甚爱仙真德性温柔,仪容俊雅,欲奏知天子,纳于后宫。特命我来作合,未识兄意允否?”国珍道:“后虽宽仁,而高妃正当宠幸。我女入宫,恐终见弃,是误他终身了。窃以为不可。”净师道:“兄不忆卜者言乎?进宫以后若生太子,贵不可言矣。”因回顾仙真道:“汝意云何?”仙真道:“身为女子,恨不能置身通显,光耀门闾。入宫倘有遭际,亦可荣及父母,此儿之愿也。”国珍见女已允,不好推却。净师入宫复命。 明日,即有天使聘召,国珍只得送女进宫。帝见仙真虽不及高妃之美,而容颜亦复不群,因即拜为充华。后见之,愈加欢喜,拨给宫女十二名,赐居紫华宫。充华自念帝眷若此,朝夕便得承幸。那知正值高妃得宠之时,帝无心别恋,在宫数月,不得见帝一面。于后不悦曰:“帝若无情此女,吾误之矣。”一日,充华来朝,后命之曰:“今日圣驾必来吾所,吾邀帝同至汝宫。汝速回去,设宴以候。”充华领命。未几,帝与后果至,充华接驾。帝赐坐于旁,后谓充华曰:“今日驾来,汝不可不作主人。”充华设宴上来,帝与后上坐,身自陪饮。也是充华福至心灵,顾问之际,语语合意,帝大悦。 后曰:“闻汝善箫,试吹一曲佐酒。”充华承命,便取出玉箫吹弄。果然声情婉转,余韵绕梁。帝心益喜,留连至晚,不觉沉醉。后命宫女扶帝入寝,谓充华曰:“今夕承恩,小心侍驾。”言毕起身而去。是夜,充华方沾雨露。至次日,帝始知在充华宫中,追思昨日之事,笑曰:“后真世间贤妇也。” 自此充华常得恩幸。六宫闻之,皆颂于后之德,愿其早生太子。未几,后果怀孕,弥月之后,遂生一子。帝大喜。群臣入贺。下诏蠲免粮税,尽赦轻重罪犯,虽谋逆子孙亦蒙释放。于是元禧之子元翼等亦蒙赦出。彭城哀其孤苦,收养在家。 元翼年已十七,痛遭家变,泣告彭城道:“父死五年,尚埋浅土,愿叔父怜之,如得奏知天子,许以改葬,虽死无憾。”彭城念其孝心,带领元翼入朝,将改葬咸陽之意乞恩于帝。帝怒曰:“逆臣之子得蒙赦宥,已邀宽典,何得更为渎奏!”深责彭城。元翼归,见帝怒未息,惧有后祸,遂同元昌、元哗乘间南奔,梁武纳之,封其职如父。边臣以闻,高肇因言于帝曰:“元翼之叛,彭城实纵之。”帝于是不悦彭城。肇又因于后生子,帝宠日隆;高妃无出,惧后宠衰,密使人授计于妃,令其害后母子。一日,正遇于后诞辰,众妃嫔皆朝贺,后皆赐宴。帝与后上坐,余以次列坐。宴罢,高妃奏帝道:“妾感娘娘大恩,愧无以寿。明日妾有小酌,欲屈陛下与娘娘驾临迎仙宫,以尽一日之欢,望陛下鉴纳。”帝谓后曰:“不可负妃诚意,朕与卿须领其情。”后依帝言,高妃拜谢。明日,帝与后共宴于高妃所。宴后归宫,后胸中若有宿物,忽忽不乐。三日后,对帝泣道:“妾近有疾痛,患莫能救,恐将长别陛下。愿陛下抚视太子,使得长大,妾万幸矣。”言讫遂崩,年止十九岁。帝甚悲痛,合宫皆哭。众尽疑高妃所害,而不敢言。高妃既害后,微闻宫中人言籍籍,因念太子日后若知,必怨高氏,贻祸不小。适太子有小疾,因密与肇谋,贿嘱御医王显下药害之,太子遂亡。 众人共知高氏所为,而帝亦不究。盖自高妃擅宠于内,高肇用事于外,虽于烈父子亦不敢与抗也。 肇尤忌宗室诸王,每在帝前百端离间。北海王元祥为人放荡不节,然无大过。与肇不和,肇谮之于帝,言其党结私人,意在谋反。帝信之,收付大理寺,废为庶人。肇密使人杀之。京兆王元愉,孝文第三子,帝之弟也,性气暴急,却爱文学,招延名士,朝野称之。亦为高肇所忌,进谗于帝曰:“元愉近见陛下丧了王子,喜动颜色,谓以次当授天位。近日大散财帛,招合羽党,恐非社稷之福。”又言因瑶姬事常常怨望朝廷。先是元愉正妃于氏,即于后妹。及愉为徐州都督,纳杨氏女,名瑶姬,容貌昳丽,歌舞绝伦,宠之专房,遂疏正妃。妃怨之,还朝诉之于后,且言瑶姬有子,将来必至夺嫡,恐为所制。后怒,立召瑶姬,责其轻慢主母,恃宠无礼之罪。命将所生子归于正妃抚养,姬不从。后大怒,乃剪其发,幽之后宫普陀寺数月,然后放归。 帝因后言,亦屡责元愉。元愉深以为怨。故肇言及之,帝闻不能无疑,即下敕收勘。诸王宾客,惟京兆王门下居多,帝怒,斩其最宠者三人,余皆流徙外郡。召王入内廷,杖之五十,出为冀州刺史。左右亲王皆不敢救,唯彭城王泣谏曰:“元愉年纪尚幼,留之京中可加教训。若委以外任,谗间易行。一旦奸人构成其罪,恐陛下不能全手足之爱。”帝曰:“王法无亲。此事叔不要管,朕有一事欲与叔议。”遂命百官尽退,独留诸王赐坐。帝曰:“朕自于后弃世,中宫久虚。今欲册立高妃为后,诸王以为可否?”彭城谏道:“私门贵盛,非国家之福。妃叔高肇身为皇舅,又尚主为驸马,尊荣极矣。居心不公,屡惑圣聪。若复立其侄女为后,于高氏又增一戚,器小易盈,必不利于王家。愿陛下别选名门以正坤位。帝勃然色变,复问诸王。诸王知帝意已定,皆唯唯。盖高妃承宠,帝已私许为后,故彭城之言不入。正始五年七月甲午日,帝临大朝,颁诏天下,册立高妃为皇后。群臣上表称贺。肇因彭城有谏阻之言,益怀怨怒,思有以中之。 再说京兆王元愉自以无罪被黜,心怀怨恨。又闻高肇数在帝前谗间骨肉,不胜忿激,遂据冀州反。引司马李遵同谋,诈称得清河王密启,云高肇弑逆,天子已崩,四海无主。为坛于信都之南,即皇帝位,改元延平。引兵向阙,以讨弑君之贼。长史杨灵、法曹崔伯骥不从,杀之。邻郡闻其反,飞马入京奏报。帝闻大惊,谓高肇道:“汝言信不诬矣。”遂命都督李平发兵讨之。 先是彭城王曾保举其母舅潘僧固为长乐郡太守。郡属冀州。元愉反,逼之从军。肇便欲借此以为彭城罪,因奏道:“元愉之反,彭城王实使之。现今其舅潘僧固在元愉军中为谋主。彭城将为内应,须先除之,以绝后患。”帝未遽信,谓:“彭城叔先帝尝称其忠,决不至此。”肇见其言不行,暗想欲害彭城,必得其私人首告,帝方不疑。乃密诱其手下中郎将魏偃向、防阁将军高祖珍,引入密室,谓之曰:“汝知尔王反乎?与元愉通谋,令舅僧固助逆,帝已知之矣。”二人道:“我大王素忠于国,必无此事。”高肇曰:“汝等罪同反逆,死在目前,尚有何辩!”二人大惧,伏地求救。肇乃曰:“若欲保全性命,当在中书门下首告彭城反状。不惟免死,且蒙重赏。”二人惧而从之。明日,肇到中书省,二人果来首告。便将首词呈进,奏道:“彭城善结人心,非咸陽可比。今反状已著,若不除之,恐祸生旦夕。昔成王诛管蔡,亦此意也。”帝尚犹豫,肇又道:“陛下若不忍显加诛戮,托以赐宴,召入宫内杀之。”帝然其言,乃命设宴麒麟殿中,遍召王叔王弟同来赴宴。 是日,彭城正妃李氏正当临产,天使来召,固辞不去。帝不许,连遣二十余使,相属于道。彭城心疑:“何相召之急若此?莫非帝心有变,将不利于我?”遂进别夫人李氏道:“帝命难辞。看来此行凶多吉少,只怕无复相见之日。”言之泪下。夫人道:“只因吾王谏阻立后,结怨高氏,妾心常怀忧惧。今日此去倘被暗算,奈何?”正忧虑间,忽报天使又至,彭城遂出外堂。方欲登车,内使又报夫人生下一子,请王入视。彭城重复进房,细看新生之儿,相貌端好,叹道:“儿虽好,恐我不及见儿成立。”随取笔写“子攸”两字,命名而出。此子即魏孝庄帝也。于是入朝。帝问:“叔来何迟?” 彭城奏道:“臣妻生子,故迟帝召。”帝不语,但命诸王入席,因言:“今日须当畅饮,以副朕怀。”众皆遵旨饮宴。至夜,诸王皆醉。笙歌间作,灯烛辉煌,已是二更时分。华筵狼籍,乐声将歇,皆谢恩求退。帝传旨诸王都不消回府,即在宫中各就安处。帝便起驾入宫。二侍者引彭城入中常寺省,床帏衾枕无一不备。王虽有酒,却尚未醉,倚床独坐。良久,有内侍禀道:“时已二鼓,大王该安寝了。”彭城宽去袍带,方欲就寝,忽见左护卫元珍领武士数十,手执利刃,持药酒而入。彭城不觉失色,忙问何事。元珍道:“有诏赐王死”。彭城曰:“我得何罪?”元珍道:“帝以王遣潘僧固私通元愉,通同谋反。有王亲臣魏偃向、高祖珍首告,故赐王死。”王曰:“愿请一见至尊,与告者面质,虽死无怨。”元珍道:“至尊那可得见。”彭城叹道:“此非帝心,必出自高肇意。”武士见其迟疑,逼之立饮药酒。又不能即死,武士持刀刺杀之。时年三十三岁。明日有旨,彭城昨夜饮酒过多,薨于禁中。乃以锦褥裹尸,送之归府。朝臣皆为流涕。妃李氏抚尸哭曰:“高肇何仇,害我贤王?”士民闻之,莫不欷歔叹息。帝知人心哀怨,欲掩杀叔之名,诏百官临丧,厚加祭赠,谥曰武宣。以长子嗣为彭城王,拜李氏为彭城国太妃,以慰其心。自此诸王贵戚莫不丧气,而政权尽遍高肇矣。但未识元愉之反作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卷 改旧制胡妃免死 立新君高肇遭刑 且说京兆王元愉反于冀州,起兵三月,邻郡不附。招集乌合之众,屡次丧败。仅据信都一城,将士尽怀离志。忽报朝廷差都督李平领大兵数万来剿,人人丧胆,谁敢迎敌。大兵一到,把四门围住,架起火炮,日夜攻打。李平见他势已穷蹙,便招他投顺,庶可免死。此时元愉内无良将,外无救兵,看看城破在即,追悔无及,只得纳款军门,以凭朝廷处置。李平兵不血刃,遂拔冀州。捷报到京,帝大喜,诏李平班师,解元愉入京。帝聚集朝臣,议元愉之罪。高肇奏道:“逆愉之罪过于元禧,当以禧罪罪之。”帝不忍曰:“朕念先皇爱愉之情,当免其死。”众臣称善。唯肇不悦,退归府中,便遣手下勇士高龙,吩咐道:“汝星夜迎去,一至军中,速将元愉杀死。”嘱李平莫泄,只言怨愤身亡,主上必不见责。高龙领命,飞马而去。行至野王县界,迎着大军,将高肇害王之意,与李平说了。李平曰:“恐非天子之意。”高龙笑道:“彭城尚遭他害,何况元愉。将军违了高公,功劳都付流水矣。”李平从之。高龙入帐见王,王问:“何人?”龙曰:“臣乃高令公府中人也。奉主命,以御酒一瓶,请王自裁。”王泣下道:“我志灭高肇,今为肇杀。将见先帝于地下,必不令高贼善终也。”遂饮药而死,年二十二。李平以病死上闻。帝不省,命以庶人礼葬之。元愉有一子一女:子曰宝炬,后为西魏文帝;女即明月公主。皆绝属籍。瑶姬因为伪后,降敕赐死。左仆射崔光奏其有孕在身,不可加诛,发入冷宫监禁。后胡后生太子,始赦出。帝以李平有功,升授工部尚书。高肇忌之,乃遣其将帅流言平在冀州盗没王府宝物,诈增首级冒功,多不法事。帝怒,斥平为民。是岁大赦,改元永平元年。 再说胡充华入宫已及三载,于后在时承幸数次。自高后职掌朝陽,阻绝帝意,妃嫔承恩者绝少。充华之宫帝亦三月不到。一日,宫娥忽报驾临,忙起迎接,见帝便衣小帽,只随内侍二人,悄然而至。帝携充华手曰:“卿为于后所荐,朕忆于后,便即想卿。奈今皇后颇怀嫉妒,绝不似前后宽宏,故今宵私行见卿。卿亦勿泄于后也。”充华拜谢。是夜,宿充华之宫,五更即去。时值八月中秋,嫔妃世妇皆往正宫朝贺。朝罢,众妃先散,充华独后。 时月光皎洁,碧空如洗。充华贪看月色,缓缓而归。行至一所,内有高亭画阁,隐隐闻女子笑声。命宫人入视,出云诸夫人在亭上焚香拜祝。充华走至亭外,潜听其语。皆云:愿生诸王公主,不愿生太子。充华上亭与诸妃相见,曰:“贤姊们在此焚香祝天,肯带携小妹一祝否?”众妃笑曰:“此是帝意,命我等拜祝上苍,以广皇嗣。你来得正好,莫负帝意。”充华笑曰:“如此说来,帝意欲得太子也。而贤姊们何以愿生诸王公主乎?”众妃曰:“你尚不知朝廷法度。旧制太子立,必杀其母,以防后日乱政之渐。我等不愿生太子者,实欲自全性命也。”充华曰:“不然,我之祝异于是。”遂跪下祝曰:“愿得生子为太子,身虽死无憾。”众妃皆笑其愚。以后帝每临幸,充华果怀六甲。诸夫人闻之,皆来劝曰:“近闻后亦怀孕。汝何不私去其胎,以待正宫降生太子,然后再图生育未迟。不然子虽生,命难保也。”充华曰:“皇后有德,必生太子。吾近来夜梦不吉,必生女也。诸夫人勿为吾忧。”数月,王后生女,封为建德公主。至永平七月初四日,宫人报充华将产,帝恐宫中有弊,命充华移居宣光殿。是夜,遂生肃宗孝明皇帝,名元诩。生时红光满室,异香透鼻。帝大喜,步入视之曰:“此真后代帝主也。”严斥宫人乳保小心保护,养之别宫。自王后以下嫔妃人等,不得私入看视,即充华亦不许见面。册充华为贵嫔。六宫皆贺,惟有高后不乐。一日,亲至宣光殿,谓胡妃曰:“汝知太于长成乎?”妃曰:“妾自三日后不复相见,今不知也。” 后曰:“吾欲视之,同汝一往。”妃曰:“帝有命,不敢去。”后见其不去,亦不往。未几,太子年四岁,帝幸胡妃,宫妃侍宴,帝半酣,谓妃曰:“我将立东宫,汝知之乎?”妃曰:“妾非今日知之,生太子时已知之矣。”帝曰:“朕所以迟立东宫者,为不忍杀汝也。奈势不可缓何,当与汝长别矣。” 妃曰:“太子国之本也。愿陛下速立太子,以固国本。岂可惜妾一人之命,而使储位久虚。”帝见其慷慨无难色,恻然久之,叹曰:“汝既真心为国,我亦何忍杀汝。”妃叩首拜谢。于是遂立元诩为太子,大赦天下,改旧制,赦胡妃之死。 然魏自彭城枉死,高肇代居太师之职,连岁大旱,民多饿死。肇擅杀囚徒,恣行不顾。帝弟清河王元怿意甚不平。一日,侍宴帝前,清河谓肇曰:“昔王莽头秃卒倾汉室,今君身曲恐终成乱阶。”肇不答,群臣皆愕。帝亦不以为意。其时有梁国降将李苗奏帝道:“西蜀一方,梁无兵将守把,乘虚可取。”帝大喜,因与高肇定取蜀之计。发兵二万,以高肇为征蜀大元帅,统领诸将而去。那知高肇领兵去后,帝忽不豫,病未数月,崩于式乾殿,年三十三岁。遗诏立太子,高陽、清河二王,太师高肇辅政,乃延昌四年正月初六日也。时高肇未归,国事皆决于二王。商议扶立新君,中尉王显欲请娘娘懿旨,方召太子,左仆射崔光进步言曰:“天子崩,太子立,国之制也,何待皇后主张?”二王以为然,遂同崔光亲到东宫,叫内侍侯纲传言宿卫,请太子起驾,到式乾殿临丧。二王欲待天明召集文武,然后即位。崔光曰:“不可。天子年幼,宜即正位以安众心,不须待天明也。”二王从之,乃引太子登显陽殿。崔光摄太尉而进冠袍,侍中元昭跪上玺绶,奉太子升御座即帝位。谥帝曰宣武,尊高后为太后。诸王及大小臣寮皆北面称贺。山呼已毕,天子离下龙亭,换了孝服,至灵所举哀。诸臣陪哭。五更钟响,满朝文武齐到,知天子已崩,新君登位,皆先朝拜新君,后行丧礼。是日,后及嫔妃皆来赴哀,新帝就于丧所,拜见太后。后见新君已立,暗想:“彼尚未识所生,不如杀却胡妃,日后自然以吾为母。”便遣内侍刘腾,授以快刀一把,曰:“汝到宣光殿将胡妃诛死,回有重赏。”刘腾领旨,飞奔宣光殿来。胡后赴哀才回,忽见中宫内侍刘腾手执利刃,来至宫中曰:“娘娘有旨,先帝殉葬无人,欲取夫人之命。”胡妃大惊曰:“你来杀我,不过为高后出力,独不思天子是我所生。你杀天子之母,日后君王知道,只怕你灭门不久。”刘腾听了,默然半晌,忙跪下道:“此实奉主差遣,非干小臣之事。但小臣去了,娘娘别遣人来,夫人祸终不免,奈何?”胡妃道:“你能救我无事,后必重赏。”刘腾道:“夫人且紧闭宫门,休轻出入,待小臣且去商之。”遂寻着内使侯纲,说知其故。纲曰:“吾与汝去见领军于忠,可以救之。”遂往见于忠,告之以故。忠曰:“皇后势倾宫掖,当与崔太傅计之。”往见崔光,言高后欲杀胡后,将何以救。光曰:“宫中不可居,领军可领禁军三十骑,入宣光殿,护送东宫,则后不能害矣。”于忠如其计,妃遂避入东宫。刘腾回禀高后,只言寻觅不见。高后道:“彼岂预知奴意而先躲避耶?且俟太师回朝再商便了。” 话说二王奉遗诏辅政,恐怕高肇回朝仍复当国,则权势不敌,必被其害,不若先去之,乃假皇后手敕:“天子幼冲,门下万几之事,悉听二王处分。” 因问光去肇之策。崔光曰:“召他回来,削去兵权,勒归私第可矣。”乃以哀诏付肇,命即班师,肇至绵竹,蜀地已下数十城。忽接诏旨,知天子已崩,太子即位,大惊,恸哭良久。留偏将守绵竹,班师回朝。二王闻肇将至,欲就杀之,乃伏武士邢豹等二十余人于大行殿东序,摩利刃以待。肇至中城,高平公主使人迎之。肇曰:“吾未赴哀。”尚不回府,改服麻衣,至梓宫前伏地举哀。哀毕起身,忽见内侍数人云:“二王有请。”遂引入中常寺省。 肇失惊道:“我何至此?”邢豹道:“此彭城王死处也。彭城王在地下等太师对证,请从此死。”肇曰:“汝小人何敢杀我。”邢豹喝令武士动手,遂将二丈白绫套肇颈上,立时绞死,回报二王。二王道:“今再泄彭城之怨矣。” 以小车一乘,命豹载归其尸。高平公主见之大哭,谓邢豹曰:“二王杀之何太急?”邢豹曰:“当日杀彭城亦太急。”公主默然。 是日,高太后闻肇已回,只道赴哀之后必来进谒,至晚不见入宫,便召守门内侍问曰:“太师曾谒梓宫否?”内侍答道:“已谒。”又问:“今何在?”内侍道:“想在朝堂议事未了。”后因自忖道:“帝虽晏驾,大权仍归肇手,诸王断不敢有异议。等他进见时,设一良图,扶我临朝,便可任所欲为,不怕胡妃异日夺吾权去。”高后正在妄想,秉烛以待肇至。那知起更以后杳不见到,坐在宫中等得不耐烦,吩咐内侍道:“快到朝堂,宣召太师进宫相见。”内侍去不多时,慌急奔回,告后曰:“娘娘不好了!太师谒过梓宫,已入中常寺省赐死矣。”后曰:“谁杀之?”曰:“诸王杀之。”后惊骇欲绝,大怒曰:“我为帝母,宫中惟我独尊。肇即有罪,亦应禀命行诛。乃先帝骨肉未寒,诸王擅杀大臣,目中宁复有我耶?必到梓宫前哭诉先帝,究问诸王肇有何罪,而竟置之死地,看他有何理说。”忙即带了宫女数人,也不及乘辇,愤愤走出宫来。斯时内侍刘腾正在宫外,见高后欲到前殿,向前跪下道:“娘娘且请回宫,听奴婢一言。”后于是止步问之。但未识刘腾所言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卷 白道村中困俊杰 武川城上识英雄 话说太后怒高肇之死,欲临前殿与诸王争论,内侍刘腾跪止道:“娘娘息怒,听奴婢一言。窃闻诸王所以杀太师者,特为彭城报仇。彭城前日无罪而死,故太师今日亦无罪而见杀。诸王以此为罪,娘娘何说之辞?且太师一死,大权已失,娘娘虽为太后,诸王宁肯俯首听命?娘娘此时唯有高居深宫,勿与外事,庶可长保福禄也。”高后听了刘腾之言,悚然叹道:“只知威权长在,那晓竟有此日。”于是含泪回宫。次日,忽报胡太妃来谒。盖胡妃自高肇死后,诸王迎归旧宫,尊为太妃,故来朝见太后。后见之,惊问曰:“数日何在?”太妃再拜曰:“妾前赴哀归去,忽见先帝谓妾曰:“早归东宫,此间不可居也。’妾惧,故避祸耳。”太后默然。太妃带笑而去,去后暗嘱诸妃嫔御,皆以危言怵之,谓住在宫中必为妃所害,性命不保。高后亦知结怨已深,常怕胡妃报复,闻众人之言,心益自危。又想:“诸王大臣皆与高氏作对,将来祸生不测,决无好处。不如及早寻一退步,以保余年。”因思:“先帝所造瑶光寺极其壮丽,幽房曲院不异王宫。在寺者皆贵官女子、王侯妃妾,可以安身。”乃传谕内外,欲往瑶光寺落发为尼,择日出宫。六宫泣送,太后亦悲哀不已,惟胡太妃不出。诸王群臣遂各上表,尊太妃为太后,居崇训宫。天子率百官朝贺。时于忠有保护太后之功,遂恃宠用事,谗害正人,百官侧目。欲杀高陽王,以夺其权,崔光苦止之。高陽惧,称疾求退,忠遂出之归第。 时群臣忧天子年幼,耳目易蔽,以太后有才识,咸请太后临朝听政。后大喜,遂升前殿,朝见百官。封其父母亲族,赏赐巨万。太后天性聪明,多才有智,亲览万几,手披笔断,事皆中理。一日,坐崇训宫,诸王大臣皆侍。 问及时政得失,曰:“有不便者,诸卿当一一言之,毋有所隐。”任城、清河二王奏道:“娘娘听政以来,事无不当,万民悦服。唯领军于忠内托大功,招权纳贿,恐伤圣化。”时于忠亦在殿,跪伏求辩。后即命退,出为山东冀州刺史。又诏高陽复位供职,曰:“于忠谗汝,今无妨也。”满朝文武无不钦服。先是太后幼时,有术者言其极贵,但不获善终。今富贵已极,前言已验。每以后言为疑,欲大修佛事以禳之。魏自宣武奉佛,庙寺遍于都中。太后临朝,倍崇佛法。造永宁寺,建九级浮图。殿如太殿,门似端门。铸金像一尊,长一丈六尺,又如人长者十尊。珠像三尊,长一丈二尺。僧房千间,饰以金玉,光耀夺目。浮图高九十丈。超度僧尼十万余人。自佛法入中国,未有如此之盛。工费浩繁,国用日虚。于是百官停俸,军士减粮,以助佛事。廷臣贪污,纪纲渐坏,不及初政清明矣。今且按下不表。单说当初晋代有一玄菟太守,姓高名陰,本勃海蓚城人。陰子名庆,因晋乱投于慕容燕氏。庆生寿,寿生湖,皆仕于燕。及魏灭燕,湖降魏,为右将军。湖有四子,皆仕于朝。湖卒,次子高谧官为治书御史,坐事落职,黜为怀朔镇戍卒。谧至怀朔,定居于白道村。有三子:长曰优,年十八,娶妻山氏。次曰树,娶妻韩氏。幼曰徽,年七岁。一日,谧谓长子曰:“今国法严重,我虽迁谪于此,然罪臣之家,恐终不免于祸。今付汝金,以贩马为名,领妇出雁门居住。数年之后,或遇大赦,乃可归家也。”优依父命,携其妻子以去。谧自长子去后,居常忽忽不乐。又初至北地,水土不服,三年遂以病卒。树丧父后,浮荡过日,家业渐废。其弟徽志度雄伟,及长,见家道飘零,不欲婚娶。游东定城,以才艺自给,或一二年不归。树有女云莲,年十四,有容色。一日,同侍女游于后园。园有荷亭,可以外望。云莲倚窗而立,见一翩翩年少坐马而来,忙即避进,已被少年看见。你道少年何人?姓尉名景,字士真,恒州人氏。其父名尉长者,积祖富厚。景年十八,未娶,性不喜读书,工骑射。其时射猎于白道村南,经过高氏之园,见女子甚有容色,心甚慕之。差人察听,云系高侍御家,侍御已故,此女乃其次子高树所生。 景回家告知父母,遣媒求娶为妇,树许之,云莲遂归尉氏。以后高树家道日衰,只得将田园产业变卖存活。村中皆笑其无能,而屋上常有赤光紫气腾绕其上。一夜,村中见其家内火光烛天,疑为失火,共往救之,而树妻韩氏房中产下一子,众以为异。树乃大喜,因名之曰欢,字贺六浑。北齐高祖献武帝也。欢生二月,母韩氏病卒。其姊云莲哀其幼而失恃,禀父携归养之。树自妻子亡后,益觉无聊。后乃续娶怀朔镇民赵文干之妹为室。赵氏勤于作家,得免冻馁。后生一女,名云姬。 且说贺六浑依身尉家,日渐长大。魁伟有度,容貌端严,眉目如画。居常食不立进,言不妄发。尉景夫妇爱之如子。七岁教之从学,十岁教以武艺。膂力过人,精通骑射,遂习鲜卑之俗。年十五云莲欲为聘妇。有与六浑同学者名韩轨,其妹曰俊英,甚有颜色。云莲遣媒求之,韩母谓媒曰:“吾闻高郎贫甚,依尉家存活。其父浮荡废家,其子亦必不能成器。吾女岂可嫁之。”韩轨私向母道:“母言差矣。吾观朔州富家子弟,皆不及贺六浑。此子必有食禄之日,奈何弃之?”母竟不许。媒至尉家,以韩母谢绝之言告知云莲。 云莲怒道:“如何轻量吾弟若此?”遂以告欢。欢亦怒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姊勿以为忧也。但吾在此被人轻薄,今欲别姊归家,图一出头日子。” 云莲闻其要归,不觉流泪道:“汝虽聪俊,其如年尚幼何?”六浑亦下泪道:“姊犹母也,何忍轻别。但吾意已决,不能再留矣。”时尉景已为怀朔镇队主,到家见妻子有泪容,问知其故,曰:“吾扶养六浑十五年矣。今欲归去,吾亦不便强留。但年纪尚小,不能如鲜卑人杀人战斗为事。”妻曰:“此子失于慈养,日后当使经营家业,何以战斗为?”景叹曰:“汝妇人不识道理。男儿生天地间,当杀贼立功,以取盎贵,奈何区区求小利乎!”言罢,以弓箭宝剑赠之。六浑再拜而受。遂亲送六浑归家。树见之大喜,谓士真曰:“累汝多矣。”置酒相待而别。赵氏见之亦喜,爱如己出。一日,高徽从京师回,见六浑气度轩昂,大喜。相聚数月,恩义甚厚。闻朝廷以武选取人,徽欲与侄俱往。六浑以父年五十,又官司征流人甚急,不敢行。徽乃独往,其年中武举,授职羽林统骑。树闻报,合家欢喜。六浑自此游猎为生,益习骑射。 再说代郡平城本系魏之旧都,朝廷宫阙、王侯贵戚之家皆在其内。时山蛮反乱,云、朔二州常被攻掠。朔州官吏悉发流人当军,以卫平城。六浑年已二十,代父往平城应役。先是平城有富户娄提,家财百万,僮仆千余,性慷慨,好周急人。士大夫多称之。太武皇帝时以功封真定侯。长子袭爵,次子随驾洛陽。幼子曰内干,亦得武职。别居于白道村南,雕梁画栋,花木园亭,拟于公侯。正室奚氏生女曰惠君,归段荣为妻。继娶杨氏生女曰昭君,男曰娄昭。又妾王氏生男名娄显,妾李氏生女曰爱君。昭君相貌端严,幼有异识,内干夫妇尤爱之。一日,欲探其兄真定侯,挈其眷属到平城来,僮仆车马无数。正值蛮寇作乱,镇将段长把守门禁甚严。内干至,日已晚,不得入。真定侯闻知,亲自上城与镇将说了,遂开关放入。内干与夫人子女只得一齐登城,与真定侯、镇将相见。因车骑尚未尽入,故在城上少坐。斯时六浑当军,执刀侍立镇将之侧。昭君顾见,不觉吃惊,自忖道:“此子身若山立,眼如曙星,鼻直口方,头上隐隐有白光笼罩,乃大贵之相。奴若嫁了此人,不枉为女一世。”然身为女子,怎好问其名性。少顷定侯起身,内干眷属一同归府。当夜设宴管待。定侯见昭君容貌超群,谓内干曰:“侄女容貌若此,须择佳婿,非王侯贵戚、富家子弟,不可轻许。”昭君此时正欲识英雄于贫贱之中,闻之默然不悦。款留数日,内干一家复归白道村。 昭君回来,一心常念执刀军士,苦无踪迹可访,怅望之怀时形颜面。后有来议亲者,内干欲成,则昭君忧闷不食。父母知其不愿,置之。如此数次,莫测其意。侍婢兰春性伶俐,见昭君愁怀不放,私语昭君道:“小姐有何心事,郁郁若此?今日无人在此,何不对小婢一说,以分主忧。”昭君见问,叹口气道:“我岂不知女子终身不可自主。但所归非人,一生埋没,故誓嫁一豪杰之士方称吾怀。前到平城,汝不见一执刀军士乎?此真今之豪杰也。吾欲以身归之,但未识其姓名居止,故心常不乐。汝能为吾访其下落,便可分吾忧矣。”兰春笑道:“小婢亦曾见之。若果姻缘,自然访得着,小姐何必忧心。”却暗思:“此子吾曾见之,容貌虽好,难道富家子弟倒不及他,小姐如何想要嫁他?且军士甚多,何从访处?”一日,偶至外厢,听见众人纷纷说道:“蛮寇平了,守城军士都已回家。”兰春道:“此处亦有当军的么?”众人道:“怎么没有?西邻高树之子贺六浑才去当军而回。”兰春暗想道:“小姐看中者莫非就是此人?我去一看便知。”遂悄悄走至高家。赵氏见之,便问:“小娘子何来?”兰春道:“吾是娄家使女。闻你家大官人解役而回,来问蛮寇平定消息。”六浑正在房中走出,兰春一见,果是此人。 观其相貌不凡,假问数语便辞而去。其妹云姬送出。兰春曰:“你兄有嫂否?” 曰:“未娶。”问:“年几何?”曰:“二十岁。”兰春回来,忙报于昭君道:“那人吾已访着,乃是西邻之子,姓高名欢,又名贺六浑。相貌果然不凡,但家贫如洗,恐不便与小姐为耦。”昭君闻之,喜曰:“吾事济矣。” 乃命兰春通意六浑,教他央媒求娶。兰春道:“这却不可。小姐深闺秀质,保身如玉。若使小婢寄柬传书,一旦事露,不但小姐芳名有玷,小婢亦死无葬身之地。愿小姐三思。”昭君道:“吾岂私图苟合者,只恐此身埋没于庸才之手,故欲嫁之,以伸己志。你若不遵我命,则误吾终身矣。”兰春恐拂小姐意,乃应诺。少顷,杨氏院君到房,谓昭君曰:“今有怀朔将段长,前在平城曾见汝面,今托媒到来,为其长子段宁求婚。此子年方十七,才貌佳俊。汝爹有意许之,你意下如何?”昭君不答。问之再三,终不一语。 忽一日惠君归,又言平城刘库仁富拟王侯,为其次子求婚于妹。内干夫妇曰:“豪门求婚者甚多,观汝妹之意终不欲就,汝为吾细问之。”惠君进房见妹,细叩其不欲对婚之故。昭君曰:“小妹年幼,不欲远离父母耳。” 惠君信以为然。惠君走出,昭君私语兰春道:“事急矣,汝速为我图之。” 兰春奉命,潜身走至高家。正值六浑独立堂上,见兰春至,问有何事到此。 兰春轻语道:“吾小姐有话致意郎君,敢求借一步说话。”六浑退步而入,兰春随至僻所,细将昭君之意告之。六浑曰:“贫富相悬,难于启口。致意你主,六浑不能从命。”兰春归,以六浑之言告知昭君。昭君道:“无妨,彼为贫,故不敢求婚。我以私财赠之如何?”遂取赤金十锭、珠宝一包,命兰春送去。时外堂正值宴会,家中忙乱,兰春乘便来至高家,走入书房,见欢独坐,将金宝放于桌上,曰:“此物为君纳聘之资。”言毕即去。六浑又惊又疑,恐怕人见,只得收藏箱中。盖六浑与昭君虽在平城略见其容貌,初无爱慕之意,今见昭君属意于己,心上委决不下。又念:“前缘分定,亦未可知。待禀知父母,央媒求合便了。”但未识两下良缘毕竟成与不成,且听下回细说。 第五卷 怒求婚兰春受责 暗行刺张仆亡身 话说贺六浑乃是一代人杰,素负经济之才,常怀风云之志。当此年富力强,方图功名显达,岂肯志在室家。然龙潜蠖伏,辱在泥涂,茫茫四海,无一知己。昭君一弱女子能识之风尘之中,一见愿以身事,其知己之感为何如。况赠以金宝,使之纳聘,尤见钟情,岂能漠然置之。但儿女私情,难以告知父母,故此迟疑。隔了数日,昭君不见高家求亲,又差兰春走来催促。其时六浑不在家中,却遇见其父高树。树问:“何事至此?”兰春道:“欲寻你家大官人说话。”树颇疑心,便道:“小儿有事,往朔州去了,三日后方归,有话不妨便说。”兰春暗料求姻之事,六浑定已告知其父,因遂以来意告之。 树闻之大惊,含糊应道:“待他回来,我与他说。”兰春别去。树辗转不乐。 一日,六浑归家,其父责之曰:“我与汝虽家道艰难,亦是仕宦后裔。汝奈何不守本分,妄行无忌。且娄氏富贵显赫,汝欲踵桑间陌上之风,诱其兰室千金之女,一朝事败,性命不保。独不念父母年老,靠汝一身成立,何不自爱若此。”六浑俟父怒少解,徐诉平城相见,遣婢赠金,令儿求婚之故。父曰:“此事断不可为。即求亲必不能成。后有婢来,当还其原物,以言绝之,方免无事。”六浑不敢再说,闷闷而退。再说内干夫妇以昭君年纪渐大,数日来为之求婿益急。昭君乃托幼妹爱君之母李氏,启于二亲道:“儿非爱家中财产,不欲适人,实因年幼,不忍早离膝下。再过三年,任父母作主。”内干夫妇闻之,喜道:“此女果然孝爱过人。”那知其心在于欢也。又过几时,恐婢传达不明,亲自修书,以金钗两股一同封固,命兰春送去。兰春见欢,致书即退。欢得书,心益切切,语其继母赵氏道:“娄氏女私事,母亲已知。但其拳拳于儿若此,儿欲遣媒一求以遂其意。望母为父言之。”赵氏告于高树,树曰:“求之何益,徒为旁人讪笑。”赵氏道:“求之不许,则非吾家无情,便可还其金宝,以绝之矣。”树以为然。有善说媒者王妈,赵氏邀至家,谓之曰:“妈妈曾识东邻娄氏之女昭君小姐否?”王妈道:“这是老婆子主顾,素来认得。娘子问他为何?”赵氏道:“我儿六浑年二十一岁,未有妻室。闻昭君小姐年已十七,尚未许人。欲央妈妈作伐,求为六浑之妇。事成重谢,不可推托。”王妈大笑道:“二娘想错了。他家昭君小姐,多少豪门贵室央媒求婚,尚且不许,何况你家。娘子莫怪,老身不敢去说。”赵氏道:“我贫他富,本不敢启齿。但闻人说,娄家择婿,不论贫富,专取人才,看得中意的,贫亦不嫌。故央妈妈去说一声看,说得成亦未可知。倘若不成,决不抱怨于你。”王妈道:“既如此,吾且去走一遭。”说罢,便往娄家来。当日,内干夫妇正在西厅商议昭君姻事。门公引王妈来见,内干便命他坐了,问道:“你今到此,莫非为吾家小姐说亲么?”王妈道:“正是。”内干问:“那一家仕宦?”王妈一时惶恐,欲说又止。内干道:“凡属亲事,求不求由他,允不允由我,何妨直说。”王妈道:“既如此,老身斗胆说了。这一家乃西邻高御史之孙,二官人高树之子,名欢字贺六浑,年二十一岁。闻说府上招婿只要人才,贫富不计,再三央我来说,求娶昭君小姐为妇。未知相公、院君意下若何?” 内干大怒道:“你岂因吾择婿艰难来奚落我么?我家小姐深闺秀质,何至下嫁穷军!”言毕,拂衣走开。杨氏亦埋怨王妈道:“汝在吾家往来有年,何出言不伦若此。以后这等亲事,切莫来说。”王妈只得告退,回复高家,不唯不允,反触其怒。自是六浑求亲之事遂绝。 再说内干走至后堂,向昭君道:“西邻高家贫穷若此,今日央媒求婚,你道好笑不好笑?吾故叱而绝之。都是你不肯就婚,今日致受此辱。以后切勿逆我之命。”昭君不语。内干微窥女意,见他说起高家,绝不嗔怪;说及回绝来人,反有不悦之色,心下大疑。出谓其妻曰:“吾想高氏与我家门第相悬,何敢贸然求亲。且传言吾家不论贫富,专取人才,此言从何而来?莫非女儿别有隐情,有甚传消递息之事么?诸婢中兰春是他心腹,须唤来细问。”便即唤出兰春,喝令跪下,问道:“高家敢来求亲,莫非你这贱人有甚隐情在内么?如不直说,活活打死!”从来虚心事做不得的。兰春到高家数次,常怀疑虑,今被内干劈头一问,浑如天打一般,面孔失色。内干见了愈疑,取一木棍便打。兰春急了,只得招道:“此非干小婢之事,乃是小姐主意,教我去通消息的。”内干喝道:“你通消息便怎么?”兰春因述小姐前往平城看见六浑,决其相貌不凡,后必大贵,故欲以身嫁之,遣我传信于他速来求婚。内干大怒,连打数下道:“今日且打死这贱人,以泄我气。”杨氏劝住道:“此是女儿失智,谅非兰春引诱。且去责问女儿,看他何说。” 内干住手,同杨氏走入昭君房来。兰春带哭也随进来。昭君见了,不觉失色。 内干怒问道:“你干得好事!我且问你,高氏子有何好处,你欲嫁他?”昭君暗想,此事已露,料难瞒隐,不如直告父母,或肯回心从我,便跪下道:“儿素守闺训,焉敢越礼而行。但有衷情欲达,望爹娘恕儿之罪,遂儿之愿。儿虽女子,志在显扬。常恐所配非人,下与草木同腐。思得嫁一豪杰之主,建功立业,名垂后代,儿身不至泯没。前见高氏子,实一未发达的英雄。现在蛟龙失水,他日勋名莫及。若嫁此人,终身有托。故舍经从权,遣婢通信。实出女儿之意,非干兰春之事。”内干听了,大喝道:“胡说!”杨氏道:“女子在家从父,劝你莫生妄想。今日恕你一次,后勿复然。”说罢,夫妇含怒而去。其弟娄昭闻知,亦来劝其姊曰:“吾姊何故不图富贵,欲嫁六浑?” 昭君道:“眼前富贵那里靠得住。六浑具非常之相,顶有白光,将来必掌大权,威制天下。吾欲嫁之者为终身计,亦为门户计也。若舍此人,誓不别嫁!” 昭见姊意坚执,遂走出劝其父道:“吾观六浑相貌实非凡品。吾姊识之风尘之中,亦是巨眼。今六浑所乏者不过财产,不如以姊嫁之,厚给财产,亦足助成其志。父意以为可否?”内干道:“吾家公侯世第,招他为婿,定为人笑,断乎不可。”娄昭不敢复言。 然内干欲夺女志,计无所出。家有张姓奴,多力善谋。因以昭君之事告之,作何算计,能使回心。张奴道:“小姐以六浑后日必贵,故欲嫁之。若除却六浑,便绝小姐之心了。”内干道:“若何除之?”张仆道:“杀之可也。”内干道:“杀人非细事,如何使得。”张仆道:“奴有一计。主人请他到家,假言子弟们要习弓箭,求其指示,留在西园过宿。小人于半夜时潜往杀之,诈云为盗所杀。其父有言,只索酬以金银,便足了事。难道小姐还要嫁他不成?”内干从其计。便遣人去请六浑。六浑见请,未识何意。其父高树道:“邻右家来请,去亦何妨。”六浑遂到娄家。内干请到厅上相见,两人坐定。内干启口道:“素闻郎君善于弓箭,家有小奴数人,欲求郎君指教一二,故屈驾至此。”六浑逊谢不能,内干意甚殷勤,置酒相待。饮毕,使小奴十数人同六浑进西园演射。至夜,就在西园中一座亭子上铺设卧具,留他过宿。六浑遂不复辞,住下数日。内干便问张奴道:“你计可行么?” 张奴道:“只在今夜,保为主人杀之。但须宝剑一口,以便动手。”内干即取壁上所挂之剑付之。 其夜正值八月中旬,月明如昼。六浑用过夜膳,独坐亭上,自觉无聊,对月浩叹。坐了一回,听更楼已打二鼓,不觉倦将上来,解衣就寝。此时人声寂寂,夜色朦朦。张奴早已潜入西园,躲在假山背后,执剑以待。窥见六浑已经就睡,走至亭下,见门未闭上,内有火光透出,微闻床上酣睡之声。 张奴想道:“此人该死,所以酣睡。”挨门而入,执剑走至床前,揭帐一看,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哎哟”一声,弃剑于地,往外飞走。你道为何? 见帐中不是六浑,只见大赤蛇一条,通身如火,头若巴斗,眼似铜铃,蟠踞床上,所以大喊而逃。六浑被他惊醒,忙即起身,见一人飞步逃去,床前遗下雪亮利剑一口,遂即拾剑在手,追出亭子来。那人因吓慌了,绊了石子,跌倒在地。遂被六浑拿住,喝问道:“你系何人,敢来杀我?”张奴跪下道:“我是娄府家奴,奉主命来杀郎君。其如郎君不见,见一大赤蛇在床,故不敢犯。”六浑道:“我与你主何仇,而欲害我?”张奴道:“只因小姐欲嫁郎君,劝他不回,故欲杀君以绝其念。”六浑听到此际,怒气勃生,随手一剑,将张奴斩了。还至亭上,执剑危坐,以待天明。 是夜,内干心怀疑惧,寝不能寐。天明不见张奴回报,忙遣小奴到园打听。小奴走到亭边。只见血淋淋一人杀死在地。吓得呆了。又见六浑满面杀气坐在亭上,转身就跑,被六浑喝住。问道:“你家主人何在?”小奴道:“在西厅。”六浑道:“你引我去。”小奴引六浑到厅。内干见之,情知事泄,不觉失色。六浑忿忿向前道:“我高欢一介武夫,不知礼义。君世食天禄,家传诗礼,如何自恃豪富,私欲杀人?且欢叨居邻右,平素不通往来者,实以贫富不同,贵贱悬殊之故。即前日求婚,并非欢意,亦因令爱欲图百岁之好,通以婢言,重以亲书,再三致嘱,欢乃不得已而从之。媒婆到府,君家发怒,欢已绝望矣。令爱别选斑门,于我何涉?乃必杀一无辜之人,以绝令爱之意,是何道理?恶奴我已手戮。大丈夫死生有命,岂陰谋暗算所能害,唯君裁之。”六浑情辞慷慨,意气激昂,英爽逼人。内干自知理亏,只得含糊逊谢道:“此皆恶奴所为,我实不知。今既杀之,已足泄君之忿。愿赠君廿金,以谢吾过。”六浑笑道:“吾高欢岂贪汝金者,此剑当留之于吾,以志昨宵之事。”说罢,仗剑而去。归至家,只言内干赠吾以剑,余俱不说。 内干在家暗将张奴尸首葬过,但嘱家人勿泄,把此事丢开。 却说昭君闻知,益加愁闷,私语兰春道:“姻好不成,反成仇怨。他日此人得志,必为门户之祸,奈何?”自此饮食俱减,形容憔悴。杨氏忧之,谓其夫曰:“昭君郁郁若此,必有性命之忧。与其死之,毋宁嫁之。”内干道:“你且莫慌,我已定了一计,管教他回心转意便了。”便向杨氏耳边说了几句,杨氏点头称好。但未识其计若何,且听下回细说。 第六卷 谐私愿六浑得妇 逼承幸元怿上蒸 话说内干因昭君欲嫁六浑,屡次劝之,执意不改,杨氏又痛惜女儿,恐其忧郁成疾,因想女儿家最贪财宝,不若以利动之。商议已定。其时正值春光明媚,天气融和。夫妇同在那西厅,摆列长几数只,几上多设金银珠翠、首饰异宝、绫罗锦绣、珍奇玩器等物,英英夺目,闪闪耀人。乃召昭君出厅,谓之曰:“汝肯从亲择配,当以此相赠。”昭君目不一视。又谓之曰:“汝若不从父命欲归高氏,当一物不与,孑身而往,汝心愿否?”昭君点头曰:“愿。”内干大怒道:“既如此,由你去。但日后莫怨父母无情。”昭君不语归房。内干将金宝一齐收起,便唤前日王妈到来,教他通知高家,聘物一些不要,竟来迎娶便了。王妈道:“这又奇了。前日嫌老身多说,今日却先自许。可见姻缘原是天定的。”欣然来至高家,先在高树夫妇前称喜,备说内干之言。亲事不劳而成,夫妇大喜。即择了聘娶日子,打点娶媳。六浑悉听父母主张。昭君临行,内干不与分毫,只有兰春随往,当日成亲。两人相见,分明是一对豪杰聚首,更觉情投意合。昭君入门后,亲操井臼,克遵妇道,不以富贵骄人,见者无不称其贤孝。 一日,六浑出其前日所赠,谓昭君曰:“此卿所赠者,事若不成,决当还卿,至今分毫未动。”昭君曰:“今君身居卑贱,当以此财为结纳贤豪之用,以图进步。”六浑从之,遂货马廿匹,以结怀朔诸将,升为队主。杨氏嫁女后,怜其贫苦,日夜哭泣。内干曰:“昭君我女也,何忧贫贱。恨其不听我言,暂时受些苦楚。”娄昭亦劝其父道:“姊身已属六浑,何必嫌其贫贱。且六浑终非久居人下者,愿以财产给之。”内干乃遣人去请六浑,欢不至。复命娄昭亲往请之,欢亦不至。于是内干夫妇亲至其家,接女归宁。六浑始拜见妻之父母,遂同昭君偕来。内干见其房屋破败,出钱数千贯,为之改造门闾。又拨给田产、奴婢、牛羊、犬马等物。自此六浑亦为富室,交游日广。欢尝至平城投文,镇将段长子段宁见之,笑曰:“此娄女所嫁者耶?奚胜区区”盖段亦曾求婚于娄氏,娄氏不就,故以为言。归而述诸父,父曰:“六浑志识深沉,器度非凡,岂汝所能及。”一日六浑来,尊之上坐,召宁出拜,曰:“儿子庸懦,君有济世之才。吾老矣,敢以此儿为托。”欢谢不敢当。宁自此敬礼六浑。六浑归,昭君语之曰:“吾前夜梦见明月入怀,主何凶吉?”欢曰:“此吉兆也。”后产一女,名端娥,即永熙帝后也。未几,镇将以欢才武,又转之为函使。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胡太后临朝以来,乾纲独揽,臣工无不畏服,尊荣已极,志气渐盈。 以天子年幼,摄行祭礼,改令为敕,令群臣称陛下。又魏自太武以来累世强盛,东夷西越贡献不绝,府库充盈。太后尝幸绢藏,命王公大臣从行者百余人尽力取之,少者不减百余匹。尚书令李崇、章武王融负绢过重,颠仆于地,李崇伤腰,章武折足。太后恶其贪,令内侍夺之。空手而出,人以为笑。侍中崔况止取二匹,太后问:“所取何少?”答曰:“臣止两手,只持两匹。”众皆愧焉。又差内侍宋云、僧惠生往西域取经,临行之日,太后自饯于永宁寺。百官皆集,赐金银百斤、名马廿匹。中尉元匡奏侍中侯纲掠杀羽林军士,请治罪。太后以其旧恩不问,纲益骄横。又奏冀州刺史于忠前在朝擅杀尚书裴植、郭祚,请就冀州戮之。太后亦以旧恩不问。未几,召忠入朝,录尚书事,封灵寿县公。及卒,追赠甚厚。太后父秦国公没,葬以殊礼,追号曰太上秦国公。谏议大夫张普惠以太上非臣下所得称,力争于朝。太后使人宣令于普惠曰:“封大上,孝子之心。卿所争,忠臣之义。已有成议,勿夺朕怀。” 普惠遂不敢言。孝明帝年九岁未尝视朝,群臣罕见其面。普惠有疏,每欲面陈之而不可得。一日,帝临前殿,群臣朝参礼毕。方欲退朝,普惠出班奏曰:“臣有短章,冒渎天听。”其略曰:慎帝业之不易,饬君道之无亏。减禄削俸,近供无事之僧;崇饰元虚,远邀未然之报。皆非所以利天下而安社稷也。臣谓修朝夕之因,求祇劫之果,未若亲郊庙之典,行朔望之礼。撤僧寺不急之务,复百官已缺之秩。收万国之欢心,以事太后,则孝弟通乎神明,德教光乎四海。节用爱人,臣民俱赖。 其言皆深中时病。帝览之而可其奏,遂怀疏入见太后。太后口虽以为然,然念此儿才一临朝,便有朝臣向他哓哓,日后必夺吾权。乃下诏曰:“天子年幼,不堪任劳,俟加元服,设朝未迟。”自是帝益罕视朝矣。 神龟元年九月,太史奏天文有变,应在二宫。太后惧,欲以高太后当之,乃遣内寺杀之瑶光寺中,以尼礼葬之,命百官不许服丧。群臣皆言宜崇其礼,太后不听。时武号森列,羽林军横行都市。征西将军张彝上封事,求削铨格,排抑武职之人,不得预于清选。武人皆怀愤怒,立榜通衢,大书张彝父子之恶,约期某日会集羽林虎贲之众,屠灭其家。张彝父子全不为意。至期,共有三千人众聚集尚书省外,大声辱骂,声言要杀张家父子,以泄众怒。官吏大惊,不敢禁止,把省门紧闭。于是众势益张,拥入张彝府中,焚其第舍,曳彝堂下,捶辱交加。其子民部郎中张始均初见凶势难犯,逾垣逃走,闻父被执,走还众所,拜请父命。众就殴击,投之火中,活活烧死。次子张仲瑀,重伤走免,凶徒始散。张彝仅有余息,越宿而死。远近震骇。太后以天子侍卫之卒,惧有变乱,不敢穷诛。止收为首者八人斩之,其余不复治罪。越三日,复大赦以安之,令武职依旧入选。其时高欢在京,闻之叹曰:“宿卫羽林相率焚大臣之第,朝廷惧而不问,为政如此,时事可知。天下之乱不久矣!”你道高欢何以在京?欢自熙平二年转为函使,凡有表章函封上达帝都,皆函使之职。神龟元年,欢奉使入京,进过表章,不能即时批发,在京中等候。魏制:凡各镇函使未经发回者,给与贵官大臣家为使。六浑派在尚书令史麻祥门下。祥自恃贵显,待下甚严。一日,祥坐堂上,命欢侍立在旁,问其一路风景山川形势何处最好,欢一一对答。闲谈良久,祥甚喜,因令从人取肉一盘、酒一壶,赐与高欢。祥虽命食,料欢不敢便坐。奈欢素性不肯立食,竟即坐下。祥大怒,以为慢己,叱令跪于阶下,命左右杖之。欢自杖后,郁郁不乐。一日,闷坐无聊,走出街上,观看禁城景象,见一军将坐在马上,前呼后拥,喝道而来,威仪甚肃。细观其人,好似叔父高徽。尚恐面貌相同,不敢叫应。那将军停鞭回顾,便向高欢叫道:“你莫非吾侄贺六浑么?为何在此?”欢于是上前拜于马下。要知欢到京时,徽正出使在外。欢不知其已有家室,尚未去望。今日相遇,如出意外。至家,各述别后情事,皆大喜。 徽曰:“尔娶娄家女,足慰兄嫂之心。吾娶康氏妇,已生一子,取名归彦。以路远尚未通知兄嫂也。”领入后堂相见,设酒共饮。至晚,欢辞去。徽曰:“你欲何往?”欢曰:“身在麻祥家给使,此人性恶,不去恐被责。”徽道:“无妨,我以书去回他便了。”欢自此担搁徽家,不觉月余。一日,忽闻军士擅杀大臣,不禁浩叹。又欢在京尝梦身登天上,脚踏众星而行,醒来私心自喜。见时事如此,隐有澄清天下之志。 再说胡太后年齿已长,容颜如少,颇事妆饰,数出游幸。一日,驾幸永清寺,侍中元顺当车而谏曰:“《礼》,妇人未没,自称未亡人,首去珠玉,衣不文采。陛下母临天下,年已长矣,修饰过甚,何以仪刑后世?”太后惭,左右皆战栗。及还宫。召顺责之曰:“前年卿贬外郡,吾千里相征,乃众中见辱耶?”顺曰:“陛下不畏天下之笑,而耻臣之一言乎?”太后默然而受,游幸稍衰。清河王元怿官太傅、侍中,贤而多才,美丰姿,风流俊雅,冠绝一时。太后每顾而爱之,苦于宫禁深严,内外悬绝,无由与之接体,而私幸之意未尝一日去怀。时值中秋,召集诸王赐宴宫中。清河王坐近太后之侧,容貌秀丽。太后顾之愈觉可爱。宴罢,乃诈称官家之意,召王入宫闲话。于是诸王皆退,清河独留,只得随了太后入宫。走至宣光殿前,王失惊曰:“至尊在南宫,何故至此?”太后曰:“天子随处皆住,不独在南宫也。”王信之。随至崇训后殿,太后下车,召王上殿曰:“天子不在此,是朕欲与王聚谈清夜,消遣情怀,故召王至此。且有一言,朕倚卿如左右手,欲与王结为兄妹,以期终始无负。”王闻言大惊,伏地顿首曰:“臣与陛下有臣主之分,兼叔嫂之嫌,岂宜结为兄妹。臣死不敢奉诏。”太后道:“卿且起,兄妹不结亦可。今有玉带一条、御袍一领、温凉盏一只,皆先帝服用之物。吾爱卿才器不凡,取以相酬,卿勿再负吾意。”清河见说,益添疑惧,苦辞不受。 只见宫娥设宴上来,太后命王对坐。王谢不敢。太后南面,清河西面,坐下共饮。言谈语笑,太后全以眉目送情。饮至更深,犹复流连不歇。王苦辞欲出,太后不许。赐宿翠华宫中,命美女二人侍王共寝。王复顿首辞。太后曰:“是朕赐与王者。王明日出宫即带家去,何必坚却。”王不得已受命,遂入翠华宫来。宫中铺设华丽,珍奇玩器无不备列。宫人曰:“此太后将以赐王者。”王大不乐,和衣独寝,令二美人秉烛达旦。太后闻之曰:“此人果是铁石心肠。”然口虽叹服,心中割舍不下,留住清河不放出宫。是夜更余,王方就枕,只见太后随了四个宫女悄悄走入,对王道:“卿知朕相爱之意否?良缘宜就,无拂朕怀。”清河心慌意迫,伏地叩头曰:“臣该万死,愿陛下自爱。”太后亲手相扶道:“我与卿略君臣之分,叙夫妇之情何如?”那知太后越扶,清河越不肯起,竟如死的一般伏着不动。太后见了这般模样,又好气又好笑,默然走出。宫娥报王道:“太后回宫了,王起来安寝罢。闻太后明日放王出宫了。”清河闻言大喜。但未知太后此去果能忘情于王否,且听下回细说。 第七卷 幽母后二贼专权 失民心六镇皆反 话说清河王被留在宫,太后欲幸之,当夜逼迫不从。太后去后,闻宫娥有明日放归之言,心下稍安。及到明日至于下午,不闻放出之命,只见宫女走来报道:“大王祸事到了。昨夜触娘娘之怒,娘娘有旨,今夜如再不从,当如彭城故事,赐死宫中。”清河大惧,默然半晌,叹道:“与其违命而死,不如从命而生罢。”宫女见王已允,忙即奏知。太后大喜,是夜遂与王成枕席之欢。王出,羞见诸官,托疾不朝者三日。然王素好文学,礼贤敬士,一心为国,政有不便者,必为太后言之。自承幸后,益见信于太后,言无不从。奸人皆深忌之。 有侍中领军元叉,太后妹夫,为人奸恶异常,恃宠骄横。清河每裁之以法,叉由是有怨。中常侍刘腾恃有保护之功,累迁大职。请奏其弟为郡守,清河却奏不纳,腾亦怨之。二人相与谋曰:“清河有太后之宠,非诬其谋反不可去。然必如高肇之害彭城,得其私人首告帝方信。”时有朝官宋维,浮薄无行,在王府中为通直郎。元叉密结其心,以害王之谋告之,许以事成共图富贵。宋维许之,乃首告司染都尉韩文殊父子为清河心腹,欲扶立王子为帝,日夜谋逆。封其状以闻。元叉乘太后不在奏之。帝览奏大惊,入见太后,为言清河王反。太后道:“清河恐无此事,其中必有隐情。须召集诸臣,细问真假。”于是帝与太后共临前殿。朝中大臣皆知其冤,力为辩雪。又按验并无实迹,乃诏清河归府,官职如故。太后以宋维诬王,怒欲斩之。元叉曰:“若斩宋维,恐后真有反者,人不敢告矣。”太后乃免其死。 元叉见清河无事,谓刘腾曰:“古人有言,斩草要除根,缚虎难宽纵。既与清河结此大仇,今日我不害他,日后他必害我,奈何?”刘腾曰:“我有一计,足以除之。”叉问:“何计?”腾曰:“有黄门内侍胡定,是帝御食者,最为帝所亲信,亦与我相好。苟以千金结之,使于帝前进言清河欲谋为帝,教他御食内下毒害帝,事成许以重报,帝必信矣。帝信则清河必死。” 叉曰:“太后不从奈何?”腾曰:“先以微言离间其母子,劝帝独出视朝,幽太后于北宫,断其出入。那时朝权尽属尔我,虽有百清河,除之不难。” 叉大喜。遂以千金送于胡定,教他依计行事。定许诺。一日,帝在南宫,定作慌急状报于帝道:“人言清河反,小臣不信,今果反矣。”帝问:“何以知之?”定曰:“臣不敢说。”帝因问之,定曰:“今早清河有命,教臣在御食内暗下毒药,以害帝命。事成许臣富贵,岂非反乎?臣虽说了,愿帝毋泄。”帝大怒,欲启太后治之。定曰:“不可。太后方以清河为忠,焉肯治其反罪。不若召元叉、刘腾议之。”帝召二人至,告以胡定之言。二人曰:“是帝大福,天令胡定泄其谋。不然,陛下何以得免。前日清河反状是实,只因太后曲意保全,酿成其恶。陛下欲保圣躬无事,宜独临前殿断决,无复委政太后。正清河之罪,明示国法,则诸王不敢生异心矣。”时帝年十一,以二人言为然,乃曰:“朕欲视朝久矣,卿等善为图之。”二人得计。是夜,不复出宫,就宿中常寺省。一交五更,刘腾带领心腹内侍锁闭永巷,先断太后临朝之路。叉入南宫,奉帝出御显陽殿。天黎明,诸臣齐集。清河王进朝,遇叉于含章殿后。叉厉声喝住,不许王入。王曰:“元叉反耶?”叉曰:“叉不反,正欲缚反者耳。”命武士执王衣袂,拥入含章殿东省,以兵防之。上殿奏道:“元怿已经拿下,请降明旨治罪。”刘腾遂传旨下来道:“清河王元怿欲谋弑逆,暗使主食胡定下毒。今怿已伏罪,姑念先帝亲弟,不忍显诛,从轻赐死。”诸王大臣相显惊骇,见太后不出,帝独临朝,明知朝局有变,皆惧叉、腾之势,不敢有言。是时太后方欲出朝,宫女报道:“阁门已闭,内外不通。闻说帝为清河谋反已升金殿,不用娘娘临朝了。”太后闻之,大惊失色,暗想必是刘腾、元叉之计。然大权已失,只索付之无奈。腾、叉既杀清河,乃诈作太后诏,自称有病,还政于帝。腾自执管钥,锁闭北宫。出入必禀其命,虽帝亦不得见太后之面。太后服膳俱废,乃叹曰:“古语云,养虎反噬,吾之谓矣。”朝野闻清河之死,识与不识皆为流涕。夷人为之剺面者数百人。盖清河忠国爱民,人尽知其贤。唯翠华宫内见幸太后一节,为王遗憾耳。后人有诗惜之曰: 墙茨何堪玉有瑕,亲贤一旦委泥沙。 早知今日身难免,何不当时死翠华。 话说魏朝宗室中有中山王元英,曾立大功于国,生三子:元熙、元略、元纂,皆以忠孝为心。熙袭父爵为相州刺史,略与纂在京为官,与清河素相友爱。熙闻清河冤死,为之服孝举哀,议欲起兵报仇。元叉闻此消息,也不告诉天子,便差左丞卢同提兵前往灭之。其弟元略、元纂惧及于祸,皆弃官而逃。元纂逃往相州,与兄同死。元略先避难于司马始宾家,后避难于栗法光家。有西河太守刁奴与略善,送之奔梁。梁武纳之,封为中山王。此是后话。且说元叉杀了元熙、元纂,独元略未获,下令十家为甲,到处搜捉。凡涉疑似者,皆遭诛戮。连累无辜,不可胜数。又纳美人潘氏于宫,帝宠幸之,日夜为乐,政事一无所理。又使中常侍贾粲代帝执笔,凡有诏命皆出其手,人莫辨其真伪。虽亲如高陽、臣如崔光,皆不敢相抗。纪纲大坏,遂启六镇之乱。你道那六镇?一曰怀朔,二曰武川,三曰沃野,四曰高平,五曰寻远,六曰桑乾,皆统辖数郡人民,悉受镇将节制。前尚书令李崇行北边,其长史魏兰根说崇曰:“昔缘边初置诸镇,地广人稀,或征发中原强宗子弟,或国之肺腑寄以爪牙。中年以来,有司号为府户,役同厮养,官婚班齿,致失清流。而本来族类各居荣显,顾瞻彼此,理当愤怨。宜改镇立州,分置郡县。 凡是府户,悉免为民,入仕次叙,一准其旧。文武兼用,恩威并施。此计若行,国家庶无北顾之虑。”崇为奏闻,事寝不报。及元、刘二人秉政,贪爱财宝,与夺任情。官以资进,政以贿成,甚至郡县小吏不得公选,牧守令长率皆贪污。刻剥下民脂膏,以赂权贵。百姓困穷,人人思乱,故六镇之民反者相继。正光四年,沃野镇民破六韩拔陵聚众先反,其后胡琛反于高平,莫折太提反于秦州,若乞伏莫干反于秀容,于菩提反于凉州,杜洛周反于上谷,鲜于修礼反于定州之左城,葛荣称帝,丑奴改元。朝廷虽遣临淮王彧、将军李权仁领兵去讨,尚书李崇、广安王深相继进兵,而盗贼愈炽。 今先说拔陵在沃野镇聚集人马,杀了镇将,抢州夺县,四方云集响应,兵日以强。改元真王,自称天子,引兵南侵。一日,升帐召集诸将,下令曰:“吾闻怀朔、武川两处,人民富盛,钱粮广有。今遣将军卫可孤领兵二万,去攻武川;将军孔雀领兵二万,去攻怀朔。”二将领命,各自奋勇而去。那时怀朔镇将段长已死,杨钧代统其职,知拔陵造反,必来侵夺,欲求智勇之将,保护城池。闻说尖山地方有一人,双姓贺拔,名度。有子三人:长名允,字可泥;次名胜,字破胡;三名岳,字嵩英。父子四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 次子破胡武艺尤高,勇过贲、育。乃请贺家父子到镇,留在帅府,商议军事。 授度以统军之职,三子皆为将军。孔雀兵到,便遣出战。破胡一马当先,杀得孔雀大败,抽兵回去。那知孔雀败去,卫可孤领兵二万杀来。那可孤是一能征惯战之将,手下将士人人勇猛,个个精强,不比前次贼兵。连战几次,势大难敌。把城门围住,日夜攻打。幸亏贺家父子协力固守,不至遽破。杨钧乃集诸将商议曰:“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何以解目下之危?近闻朝廷差临淮王为将,领兵十万来平反贼。但只在别处征剿,不来此处救援。吾欲遣将请救,求其速来,未识谁敢前往?”贺拔胜挺身出曰:“小将愿往。”钧大喜曰:“将军此去,必请得兵来。”便取文书付之。破胡结束停当,待到黄昏时候,放开城门,匹马单槍一直冲去。惊动阵内贼兵,拦路喝道:“谁敢冲我营寨!”破胡也不回言,手提火尖槍,一个来一个死,杀得尸横马首,万人辟易。无如贼兵纷纷,一似浮萍浪草,才拨开时,便又裹将上来。火把齐明,如同白昼。可孤在马上喝道:“来将何人,速通名姓!”破胡道:“我名贺拔胜,欲往云中。当我者死,避我者生。”可孤见他杀得利害,亲自提刀来战。那知破胡越战越勇,虽可孤本事高强,争奈敌他不住,战了数合,也败将下来。破胡乘其败下,不复恋战,冲出核心,拍马便走。晓夜赶行,直至云中,迎着临淮大军,便到辕门投进文书。临淮看了忙传进去,细问贼兵形势。破胡参见后,一一对答。临淮道:“我奉命讨拔陵,未与一战。待我破其贼帅,此围自解,未便舍此救彼。”破胡见临淮不肯发兵,便叩首禀道:“怀朔被围已久,陷在旦夕。大王按兵不救,怀朔有失,武川并危。两镇俱失,则贼之锐气百倍,胜势在彼,焉能征灭?王不若发兵先救怀朔,贼兵一败,武川亦全。韩陵之众,皆望风奔逃矣。”临淮道:“将军言是,我便发兵。”破胡道:“大王既肯往救,小将先回,报知主帅,准备接应。” 王许之,赐以酒食。破胡食毕,辞别便行。却说可孤心服破胡之勇,对诸将道:“吾得此人为将,天下不足平矣。今后再与相遇,须协力擒之。”那知破胡回来,仍旧一人一骑,将近怀朔,望见贼兵围住城池,槍刀密密,剑戟层层,如铁桶一般。见者无不寒心。破胡全然不惧,拍马杀入,高声喊道:“我贺拔胜今日回城,敢来当我者,即死我槍上。”卫可孤闻知,传集将士,一齐围裹上来,喊杀之声,震天动地,比前番更甚。破胡使动神槍,左冲右突,好似毒龙翻海,猛虎出林。一回儿杀了无数军士,伤了几员上将。可孤见他勇猛,暗想道:“此人只可计取,难以力擒,久与他战,必至多伤将卒。”便招回军士,让他自去。破胡奔至城下,贺统军正在城上,开门放入。父子相见,略叙数语,同至帅府,把临淮已允,大兵即到报与杨钧。钧大喜,设酒慰劳,对破胡道:“将军英雄无敌,此功已是不小。但武川被围有日,未识存亡。欲烦将军去探消息,将军能复行否?”破胡道:“我去不难。但贼势浩大,此处保守匪易,我行不放心耳。”统军道:“有我们在,汝勿忧。”于是待至黄昏,破胡仍旧开门冲出。贼兵知是破胡,不来拦阻,任他径去。 却说可孤知破胡又去,绝早升帐,便唤其子卫可清,悄悄吩咐道:“你去如此如此,则贺家父子皆可收服。”可清领命上马而去。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未识此去果能收服贺家父子否,且俟下回再讲。 第八卷 太后垂帘重听政 统军灭贼致亡身 话说卫可清领了父亲密计,便至城下,单要统军出战,再叫军士辱骂以激之。统军大怒,挺身出战。战了数合,可清佯败而走。统军不舍,追有里许,伏兵齐起,将绊马索曳翻马脚,统军被擒。众兵将他绑了,推至城下,据其二子道:“来降免死,不来即斩你父。”贺拔允弟兄见了,吓得魂飞天外,飞马出城,高叫道:“勿伤吾父,愿相从也。”众兵把统军拥入军中。 贺拔允兄弟直至营前,下马求见。可孤父子忙到帐外相迎。斯时统军已释缚上坐,见二子至,挥泪道:“势已如此,只得在此投顺,但负了杨将军耳。”可孤大喜,一面款留父子在军,一面便去攻城。城中连失三将,慌乱起来。 半夜城破,人民被杀,杨钧一门尽死。可孤破了怀朔,便请统军写书,以招破胡。统军许之。 那知破胡将近武川,前一日其城已破。正是烽烟交迫时候,破胡慌了,带转马头,忙即奔回。正行之间,望见前面一队兵来,上书“贺拔统军”旗号,心下疑道:“我父亲为何在此?”勒马问之。只见一少年将军出马拱手道:“统军不在这里。我是卫可清,奉主命来请将军。有统军手书在此。”便叫军士呈过。破胡看了,果是父亲手笔,叹道:“父兄既在彼处,我复何往。”遂下马与可清相见,并马而回,来见可孤。可孤下座,握其手曰:“他日富贵,愿与将军共之。”破胡拜谢。少顷,来见统军,兄与弟皆在帐中。 相见后,各自叹息,只得权时住下,再图机会。 其时临淮王不知两处已失,领兵前来。行近朔州,遇着拔陵兵马,被他杀得大败,依旧退回云中。安北将军李叔仁领兵五万,亦来救援,屯兵于白道谷口,拔陵乘夜袭之,亦大败而退。朝廷知临淮、叔仁军败,皆削其官爵,命李崇为北讨大都督,镇恒、朔以御强寇。抚军将军崔逻皆受其节制。崇欲停军固守,且莫与贼交锋,伺其便而击之。逻不遵崇令,引兵先出。正遇贼帅卫可孤,邀截大战,杀得官军死者死,逃者逃,崔逻单骑奔还,折了十万人马。可孤使人飞报拔陵,陵大喜。乘胜而前,又催各道贼兵并力来攻李崇。 崇力战却之,遂相持于云中。崔逻兵败,李崇奏知。帝方不悦,又有雍州刺史元志上奏:“莫折念生与弟天生反于秦州,攻破高平镇,杀了镇将赫连略,官兵莫敌。”帝益惧,因念:“母后临朝,天下未尝有事,今反乱想继,无人为朕分忧。”屡欲往见太后,苦为刘腾所制。那知腾恶满身死,左右防卫渐疏。叉亦不甚经意,时时出游于外,留连不返。帝后母子复得相见。正光五年,帝年十四,颇悔从前所为得罪太后。时值中秋节近,率诸王贵臣等十余人,朝太后于嘉福殿。时元叉不在。太后设宴留饮,酒过数巡,太后对帝及群臣曰:“我自还政后被幽于此,子母不听往来,虽生犹死,何用我为?我当出家修道于嵩山,闲居寺中,以了终身。”因自卸发,欲将金剪剪去。帝及群臣皆叩头流涕,殷勤苦请。太后声色愈厉,必欲出家。帝乃使群臣皆退,独留嘉福殿,与太后共语。太后细诉从前被幽之辱,思念之苦。太后泣,帝亦悲不自止。是夜,遂宿太后宫中,明日亦不出宫,与太后坐谈至夜。太后曰:“今夕中秋佳节,可召皇后、潘妃到来,共赏良宵。”帝曰:“儿与太后相疏已久,遇此良夕,当侍太后细谈衷曲,不必召彼来也。”太后见帝意诚,乃于月下密语帝曰:“自元叉专政,朝纲大坏,以致人心愁怨,盗贼四起。今若不早除之,天下必至大乱,社稷将危。帝何尚不知悟耶?” 帝闻大惊,乃告于太后曰:“儿近来亦不甚喜他。因其能顺联心,稍效勤劳,故不忍弃之。前日私将先王宫女窃回,朕笑其愚,置之不问。近内侍张景嵩亦告我曰元叉将不利于我,我尚未信。太后在内,何由知之?”太后曰:“满朝文武皆知其奸,何独吾知。正恐帝不相信,故皆缄口不言耳。”帝退,于是深匿形迹,待叉如故。 一日,对叉流涕,言:“太后有忿恚语,欲出家修道。不听其去,必忧郁成疾。朕欲任其往来前殿,以慰其心。”叉殊不以为疑,劝帝任其所欲。后于是数御显陽殿,二宫无复禁碍。叉尝举元法僧为徐州刺史,法僧反,叉深自愧悔,于帝前自明无他。太后谓之曰:“元郎若忠于朝廷,何不解去领军,以余官辅政?”叉乃求解领军,帝从之。然叉虽解兵权,犹总任内外,殊无惧意。宦官张景嵩怨叉,言于帝之宠妃潘贵嫔曰:“叉欲害嫔。”嫔泣诉于帝曰:“叉非独害妾,又将不利于陛下。”帝信之。因叉出宿,解叉侍中。明旦,叉将入宫,门者不纳,叉始惧。六年夏四月辛卯,太后复临朝听政,下诏追削刘腾官爵,发墓散骨,籍没家资,尽杀其养子。除叉名为民。 其党侯纲、贾粲等皆出之于外,寻追杀之,籍没其家。惟叉以妹夫故,尚未行诛。一日,叉妻侍太后侧,侍郎元顺指之曰:“陛下奈何以一妹之故,不正元叉之罪?”太后默然。未几,有告元叉及弟元瓜通同逆反者,乃并赐死于家。朝野相庆,皆云大奸已去,太平可致。即陷在贼中者,亦思忠义自效,脱身返正矣。 话说武川镇有一人,双姓宇文,名肱。其妻王氏生三子,复怀孕。将产之前,梦抱腹中小儿系绳升天,将至天门,为绳短而止。及生子时,云气满房,如羽葆飞盖之状罩于身上。肱大喜曰:“此子他日必贵。”名之曰泰,字黑獭,即周朝开基主也。自卫可孤破了怀朔,又取了武川,两镇人民皆被掳掠,壮者悉点为军。于是宇文父子五人皆为可孤军士。其第三子洛生年十九,武艺绝伦。四子黑獭年十六,胆略过人,身长八尺,发垂至地,面有紫光,人望而异之。然困龙蠖伏,不得不屈在人下。一日,可孤在营中设宴,享其将士,至晚皆散。宇文洛生巡行各营,见一壮士执刀倚于营门之外,对天长叹,叹罢挥泪。洛生异之,因向前问其姓名。那壮士见洛生神情亦异,乃吐实告曰:“我即贺统军之子贺拔胜是也。本怀朔尖山人。不幸我父被掳,兄与弟皆降,不得已屈身在此。有怀乡恋国之心,恨无冲天羽翼,俯首事贼,因此感伤。君乃何人,而来问我?”洛生闻言大喜,乃谓胜曰:“我是武川镇宇文肱之子。不幸家属被掳,委曲图存,只得为贼军士,心实不甘。将军若有报国之心,小子岂无复仇之志。我二人同心并力,杀可孤如反掌耳。”胜大喜,遂相密订,各去通知父兄,暗中纠合本乡豪杰,临期同发。 一日,卫可清欲往尖山打猎,可孤许之,乃曰:“须贺将军及二郎同去。”父子欣然听命。当日并皆上马,统军又命宇文肱、宇文洛生为马军,带了弓箭随后。共马步三百,一齐前往。到了尖山,命三百军士屯在山下。可清只带随身军士数人,同贺家父子及肱与洛生上山采猎。忽可清马前跑过一鹿,可清连发三箭皆不能中,因谓胜曰:“将军为我射之,一箭而中,当以黄金十两为赏。”胜拈弓在手,一箭正中鹿背。可清赞道:“将军真神箭也。” 胜微微笑道:“此何足奇。我再射一物与你看看。”可清道:“射何物?” 胜拽开弓,喝道:“射你!”可清未及回答,早已一箭穿心,跌在马下。众大惊。四人动手,尽杀其亲卒数人,一齐飞马下山。宇文肱提了可清首级,高叫军士道:“卫可清已被贺将军诛死。有不从者,以此为例。”众皆慑伏,不敢动。遂命洛生先往城中,知会本乡义旅以为内应。统军与宇文肱押后,破胡为先锋,杀入城来。时可孤正坐军中,忽有军士报道:“小将军在尖山被杀。”可孤大惊而起,方欲号召诸将,却被破胡一骑冲入营中,大喝道:“逆贼看槍!”拦心一刺,顿时毕命。手下军士素惧破胡威名,谁敢相抗,也有跪下投拜的,也有奔归拔陵的,十万贼兵一时溃散。贺统军入城,一面安抚人民、招集士卒,一面备文申报。因向胜道:“此事须申报云州刺史费穆,令其转奏朝廷。但拔陵人马处处皆有,路上恐防有失。必得汝去,我始放心。”破胡领命,备好文书,随即起身。果见贼兵满道,然闻贺拔胜之名,皆不敢拦阻。不一日到了云州,以申文投进,见了费穆,备诉情由。穆大喜道:“此皆将军父子之功也。待我奏知朝廷,自有恩命。”留宴三日,大相敬爱,谓胜曰:“云州苦无良将,故不敢与贼交锋。如得将军助我,何惧拔陵。且武川、怀朔倘有变患,亦可缓急相救。欲屈将军在此,为朝廷出力,幸勿拒我。”胜见其言有理,又情意难却,遂留云中。 却说拔陵闻可孤父子被杀,心中大怒,乃亲提二十万众杀到武川,洗荡一方,为可孤报仇。统军闻之,与诸将计曰:“拔陵领二十万人马前来报仇。城中兵卒不满八千,半皆疲乏,何以御之?”宇文肱曰:“今当分兵屯于城外,为犄角之势。先截其来路,使贼兵不能临城,可免坐困。”统军从其计,遂命宇文父子引兵二千,屯于城西;二子允与岳引兵二千,屯于城东;自领余众在城把守。调遣方毕,报贼兵已近。贺拔岳引军五百,先来截杀,与贩将交战,不上数合,贼兵败走入山。岳即追下,又遇一将状貌狰狞,接住交战,良久未分胜败。那知拔陵兵马分头而进,一路去战贺拔允,一路去战宇文肱,自将轻骑掩袭武川之城。两路之战胜负未分,而武川已陷,贺统军被乱箭射死。其时贺拔岳未知城破,尽显平生本事,提鞭打死贼将,方得脱身。只见贼兵大队已过尖山,如潮如海尽奔武川,心中大惊,恐怕武川有失,父亲性命不保,飞马同城。听见前面喊杀声高,冲入阵内,正值可泥困在垓心,忙高叫道:“哥哥且莫恋战,快去城中保护要紧。”二人并力杀条血路便走,奔至城下,见一执槍军士已把统军之头悬示城上,二人肝肠尽裂。可泥忙发一箭,军士应弦而倒,连头滚下城来。二人捧头大哭。然亲军已散,四面皆是贼兵,倘有疏失,一门尽死贼手。不如保全性命,以图报复。于是将头埋于城下,拍马向南而逃。其时宇文肱亦在城西与贼相持,见贼兵破城而入,贺统军死于乱军之手,两个儿子乱中失散,不知去向,看来势大难敌,徒死无益,只得带了残兵千余,望西而遁。 却说拔陵知贺拔允弟兄捧其父头而逃,去尚不远,遂命骁将赫连信、卫道安,带领三千劲卒赶上擒之。二人奉命而去。未识贺拔兄弟能逃得脱否,且听下回再续。 第九卷 骋骑射沃野遇仙 迫危亡牛山避寇 话说贺拔允、贺拔岳弟兄二人因失了武川,拍马逃去,在路相议道:“今番虽留性命,但干戈扰扰,何处可以容身?”允曰:“现在广陽王镇守恒州,去此不远,不如投奔他去。”正行之间,听见后面喊声大起。岳曰:“定有追兵赶来。兄请先行,弟自在后拒之。”允曰:“虽有追兵,何足为惧。” 言毕,山坡下冲出二将喝道:“我赫连信、卫道安在此,你二人快快下马受缚,免我动手。”岳大怒道:“吾贺三郎也!谁敢阻我?”赫连信挺槍便刺,岳以鞭架开,趁势一鞭,赫连信脑袋皆破,倒于马下。卫道安方欲上前助战,被贺拔允手起一刀,斩为两段。众兵见主将尽死,惊惧欲走。二人手起刀落,杀伤无数,然后住手,缓辔而去。不一日来到恒州,见了广陽王,哭诉情由。 广陽大相敬重,留在军中,各授偏将之职。其时胜在云中,忽闻父亲被杀,哥弟皆逃,呼天抢地,痛哭不已,恨不得即时报仇。费穆慰之曰:“老将军为国身亡,自当奏知朝廷,以旌其功。将军正当善保此躯,报效君亲。”胜强忍哀痛,安心住下。今皆按下不表。 再说贺六浑在京中遇见叔父高徽,担搁两月,事毕回家,合家相见大喜。 其时拔陵未反,乡土犹宁,六浑已有隐忧,广结四方豪杰,不惜罄囊费产。 唯昭君知其意,余人不识也。内干尝谓欢曰:“汝虽好客,何挥财如土若此?” 欢曰:“向在京师,见朝纲颠倒,君弱臣强,宿卫擅杀大臣,而朝廷不敢问。大乱至矣,财帛岂可守耶?与其留供盗贼之用,不若用结豪杰之心,缓急可以得助。”内干然之,因出资财以助其费。于是六浑门前常多车辙马迹。云中司马子如、秀容刘贵、中山贾显智、咸陽孙腾、怀朔尉景、广宁蔡俊,皆一时豪杰,与六浑深相结纳,往来无间。其后高树夫妇相继而卒,六浑营葬于山南。有弟永宝尚幼,欢抚之如子。平城库狄干家资巨富,身授平虏将军之职。慕六浑名,知其有妹云姬,求娶为妇,以结好于欢。既而昭君生一子,名曰高澄,字子惠。欢自葬亲后益不事家业,招集豪士以射生采猎为事。娄昭学习武艺,亦朝夕为伴。 一日,刘贵到来,从者手中擎一白鹰,毛羽如雪。六浑见之,谓贵曰:“此鹰可爱,从何得来?”贵曰:“有一外路人带来,吾以五百贯买之。明日,我们同到沃野地方打猎,以观此鹰搏击之能。”六浑欣然,便邀尉景、蔡俊、贾显智、司马子如黎明齐集,共往沃野。次日,轻弓短箭,一齐骑马而去。那知一到沃野,过了多少山冈,并无禽兽。六浑道:“素闻沃野野兽最多,如何今日没有一个?”话犹未了,只见南边窜出一兔,身如火块,眼似流星。六浑就发一箭,弓弦响处,赤兔忽然不见。拍马赶去,却见那箭射在树上,拔之不出。正惊异间,又见赤兔在前乱跑。及搭箭在手,兔又不见。 才收了箭,兔又在前。六浑怒道:“此兔莫非妖怪,敢如此戏我。”刘贵便将白鹰放起,来搏赤兔。鹰随兔往,终搏不着。六人紧紧相随,约过三四里路,来至一处。后面一带山冈,靠山几间茅屋。屋外几株合抱大树,前有石涧,水声潺潺。六浑谓众曰:“此处大有林泉景致。”停马细看,忽见白鹰起在前面,赤兔正在其下。茅屋中撺出一只卷毛黄犬,一口将赤兔咬死。白鹰下来,亦被黄犬一口咬死。六浑大怒,搭箭在手,喝声道:“着!”黄犬应弦而倒。众人皆道:“虽杀黄犬,可惜坏了白鹰,去罢。” 回马正行,耳边忽如雷震一声,大喝道:“谁敢无礼,杀我黄犬!”回头一看,有两个大汉,身长一丈有余,眼如铜铃,面似蓝靛,赶来拿人。六浑正待迎敌,被他一手拖住,轻轻提下鞍鞒,横拖倒拽而去。一个又来拿人,众人见力大难敌,拍马而走。走得远了,勒马商议道:“六浑被他拿住,还当转去解救才好。”于是回马复来。那知两个大汉已将六浑绑在树上,喝道:“你杀我犬,也须杀你,以偿犬命。”六浑极口分说,只是不理。一个走进屋里,取出刚刀一把,举手要杀。斯时六浑命在呼吸。众人望见凶势,个个吓得魂胆俱丧。忽见屋内走出一个年老妇人,萧萧白发,手持拄杖,连声呼道:“我儿勿伤大家,快快放了。”二人听了,急忙将刀割断绳索,放了六浑,就请六浑屋内去坐。六浑随入,见虽是茅舍,亦甚宽洁。老妇向前称谢道:“我二子空有两眼,不识大家。误相触犯,乞恕其罪。”六浑谢道:“不敢。”但见老妇双目俱盲,口口称他大家,未识何意。 却说五人望见白发妇人救了六浑进去,同至草屋前,下马而入。老妇亦命二子接进留坐,曰:“此皆贵人也。今日蓬门何幸,大家及贵人偕来,但家贫无以待客。”呼二子道:“尚有村酒数斗、庄羊一腔,可烹以佐酒。” 二子应诺而去。六人谢了,便问道:“婆婆,令郎俱有非常之勇,何为埋没山中?”婆婆道:“老身两目不明,全靠二子打猎为业,住此久矣。”六浑道:“婆婆目不能视,何以知吾等前程?”婆婆道:“吾善相术,一闻人言,便知贵贱。”于是六人皆起请相。婆婆用手扪摸,相六浑曰:“此大家也,贵不可言。”相尉景位至三公。相司马子如富贵最久。相刘贵、蔡俊皆将相封侯。惟相贾显智心地不端,为人反复,虽有高官厚禄,恐不得善终。然五人虽贵,指挥总出大家也。相毕,恰好搬出酒肉。六人正在饥渴时候,一齐坐下,饱吃一回。然后起身谢了,便即告别,上马而行。行有里许,六浑道:“此妇大贤,日后倘有好处,当报此一饭之德。惜未问其姓名,当转去问之。”六人并马而回,及到旧处,茅屋全无,那有一个人影,惟有大树数株依然在望。六人大惊道:“原来三个俱非凡人,乃是神仙化来指示吾等的。”刘贵道:“若应其言,我们固有好处。高兄日后定有帝王之分,岂非大幸。”盖当时称天子曰大家,故贵以为六浑贺。一路说说笑笑,行至沃野镇。是夜,同宿刘贵家。明日,各自回去。 六浑回到家中,因对昭君诉说昨日之事。昭君且惊且喜道:“据老妇言,君必大贵。但当保身有为,不可乘危蹈险,以致不测之忧。”六浑点头称是。从此欢益自负,远近闻其事者,益倾心六浑,待之有加。正光五年,昭君又生一女,名曰端爱,即魏静帝后也。先时高澄生时,昭君梦见云中白龙一条分为两断,虑其后虽贵,立业不终。及生端爱时,梦见明月坠于杯中,吸之立尽,知其后亦必贵。三朝后,亲友作贺饮酒。饮罢,共往白道南山采猎。 却说其时正值拔陵攻破武川,因杀了他大将卫可孤,泄怒于一方,令众将各领人马四处抄掠,杀害百姓。又差大将韩楼统兵十万,自五原而来,去与广陽交战,打从白道村经过,村中搅得粉碎,房屋被烧,人民死者死,逃者逃。内千百万财产,顿时化为乌有。六浑同了娄昭等数人正在南山打围,离家约有三十里,忽见火光冲起,黑烟连云。六浑大惊,知有贼兵到了,急与众友庄兵五六十人飞奔回村,果见贼人纵兵大掠,杀人放火,喊杀之声如沸。六浑对众人道:“此处已有贼兵阻住。你看重重叠叠,约有十万人马,如何过去?我们须要齐心并力,有进无退,杀入村中,或救得各家性命。不然,徒死无益也。”众皆领命。六浑当先,娄昭押后,一齐舍命冲入。贼众见是数十乡兵,不以为意,便来挡住去路。六浑舞动神槍,连伤贼兵数十,众皆辟易。于是众人随了六浑杀出核心。及到村中,但见烟火迷目,屋宇无存,各家眷属都不知何往。六浑失色,娄昭马上大哭。二人正在凄惶,只见一人飞马前来,高叫道:“二位官人勿在此担搁了,两家人口都逃在南山树林中,专望二位官人前去救护。”其人乃娄家内丁,颇有胆勇,故此寻来通信。 二人闻知大喜,率领众人即奔往南山。那知贼兵旌旗满路,山前山后已结满营寨。六浑谓昭曰:“两家眷属男女俱在水火之中,今夜或可救之,明日皆被掳矣。”忙同娄昭奋勇而前,大叫:“来军放我上山,各不相犯。”贼兵见其骁勇,且日色已昏,恐损士卒,不与争锋,乃分开一路,放他过去。 二人引了庄兵,寻路上山,直至山顶之上,见无数逃难人民都避在树林中。 见了六浑皆高叫道:“高大官人来,可救我等性命矣。”六浑寻见家属,人人都在,单失散了高澄一人。昭君不胜悲切,六浑嗟叹几声,可惜此子丧于贼手。因语娄昭道:“失去只索罢了。现在两家人口在此,总非安身之所。须当保护下山,方有生路。”娄昭见夜黑难行,犹豫不决。忽喊声大起,满山一片火光,树木皆焚。二人即忙上马。百姓强壮者及庄兵人等各执槍刀,六浑亲自约束,分为数队,在前领路,杀下山来。贼兵抵敌不往,并得逃脱。 招呼众人速往牛豆山去。此山在南山之北,地僻而险。山上有菩提寺,寺极广大,可以容众,故六浑领众往避。至寺,僧皆逃窜,众遂屯聚寺中。当夜惊魂未定,过了一宵,不见贼兵到来,人心始安,共庆更生。唯有昭君不知高澄下落,思欲遣人寻觅,犹恐贼兵阻路。后有上山来者报说,贼兵虽去,村中焚掠几尽,老幼无存,房屋皆为白地,眼见高澄性命定然不保了。昭君闻之,悲哭不已。只见一个喜鹊飞向檐前,对了他喳喳的乱噪。昭君止了眼泪,便对鹊祝道:“鹊儿,你莫非知我儿子下落尚未丧命,特来报信么?如果未死,你须飞下地来,向我长噪三声。”那鹊果然飞下,长噪三声,向南飞去。昭君道:“鹊儿向南飞去,此儿必在南方。”忙即唤人往南寻觅。但未识高澄果在南路,可以寻得着否,且俟下回再看。 第十卷 五原路破胡斩将 安亭道延伯捐躯 话说六浑失去高澄,正在寺门外指点去路寻觅,忽有数十骑人马上山。 前面是段荣,后面有人抱着小厮,坐在马上,却象高澄模样,得得而来。连忙接荣入寺,高澄亦随后进来,俱各大喜。六浑忙问荣道:“此子昨夜已失,君从何处救得?”段荣道:“拔陵在武川、怀朔等处屯扎兵马。武威相去不远,因此在家备御,不敢远出。昨早知贼将韩楼领兵十万,去与广陽交战,打从五原而往。我知此间必遭兵火,慌带家人三十骑前来看视。今早到得村中,果见尸横遍地,房屋皆毁。未卜两家凶吉,细细打听,才晓得逃在此间,故寻踪而来。行至中途,忽见老鸦向我乱鸣。取箭射之,鸦带箭飞入穴中。 使人下穴探取,见一小儿卧于其内,抱出视之,乃君之子也。”欢因问高澄,何以卧在穴内。澄曰:“起初乳媪抱我逃走,赶众人不上,落在后面,被贼兵冲来,我与乳媪同落水内。忽见一夜叉模样将我提起,放在穴内。眼前但见一鸦在上飞鸣。今早有人抱我出穴,乃是段姨夫,始得同他到来。”六浑忙向段荣称谢。昭君见了儿子,如获至宝,益发感激不尽。段荣复向内于夫妇问慰一番。是夜,同宿寺内。明日,尉士真亦来探望,谓欢曰:“今幸家口无恙,但资产荡尽,将来何以谋生?”六浑道:“为此忧闷。”娄昭道:“不妨。此时家业虽废,尚有别业在平城等处。收拾各山牛羊驴马,搬往平城,督率庄丁人等再行耕种,亦可度日。六浑夫妇可无忧也。”段荣曰:“非计也。荣少习天文星纬之术,夜观天象,北方之乱未已,此间尚有兵火之灾,十年后方定。树家立产尚非其时。且平城之间遇乱尤甚,非所宜居。”娄昭道:“然则若何而可?”士真道:“大丈夫上不能为朝廷剪除暴乱,亦当退自为谋保全父母妻子。莫若各家聚集庄兵,招来乡勇,就在此菩提寺结垒立寨,依山守险。我亦同来居住。凑合粮储,以为守御之备。且俟北土稍宁,成家未迟。”段荣道:“此论最妙。我看武威兵气亦重,不可安居。家中尚有蓄积,竟连家小一齐运来,同住便了。”六浑、娄昭皆大喜。相约已定,两家便即搬来。一面安顿家小,一面将菩提寺改作营寨,修整军器,造立旗旙。四方避难者负粮挈眷而来,不可胜数。自后贼兵过往者闻六浑之名,俱不敢相犯。娄昭仍督庄兵耕种田禾,以为山寨之用。正是:虎伏深山藏牙爪,龙潜大海待风云。今且按下不表。再讲广陽王起兵来征拔陵,闻贼兵从五原来敌,聚众将议曰:“我兵不弱于贼,特无一骁勇之将与之争锋,故不能胜。今军中谁堪作先锋者,举一人以对。”众将道:“军中实无勇将。近闻贺拔允之弟贺拔胜在云州刺史费穆麾下,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天下无敌。若召以为将,足破拔陵之胆,战无不胜矣。”广陽从之,乃写书与费穆,要请破胡到军。穆不敢违,遂送破胡来见广陽。广陽见其仪表不凡,英雄无比,便封先锋之职,授以精卒三千,谓胜曰:“将军此去杀贼立功,千金赏、万户侯,不足道也。”胜亦感激,誓以灭贼自效,遂领兵前往。行未廿里,正遇拔陵前队,约有五千人马。胜勒马高叫曰:“破胡在此,谁敢出战?”贼将见是破胡,吓得魂胆俱碎,畏缩不前。破胡连喝数声,不敢答应。直冲过来,贼兵望后便退。乘势赶杀,直至拔陵军前,勒马讨战。拔陵闻知大惊,语诸将道:“今日破胡乘胜而来,谁去迎敌?”帐前走过孔雀之弟孔鸾、拔陵之弟拔兵,启口道:“我二人愿同出阵,斩破胡之首。”拔陵道:“此人未易轻敌,各要小心。”二人答应,出马,跑至阵前,与破胡交锋。战未数合,被破胡一槍一个,俱死马下。拔陵大惧。诸将畏胜之勇,都不敢出战。遂引兵退三十里下寨,与韩楼大军相为犄角之势。广陽王知前锋已胜,亦引大军至五原山扎住。破胡数往挑战,拔陵只是坚守不出。于是两军相持不下。那知拔陵兵威稍挫,而莫折念生反于秦州,兵势大盛。一日,命其弟天生道:“我今兵多将广,分兵十万于汝,去攻岐州。岐州一破,便提兵进逼雍州,以破萧宝寅之兵。我自在后接应。” 天生遂引兵而往。 却说萧宝寅乃是南齐明帝之子。梁武篡位,杀其兄弟九人。宝寅脱身降魏,孝文帝时封为齐王,尚南陽公主,甚加宠待。今因南道行台元修义染得风疾,不能征讨,故命宝寅代统其兵,以讨莫折念生。不几日,天生兵临岐州,岐州刺史裴芬与都督元志闭城拒守。被围一月,城破,裴芬、元志皆被杀。遂乘胜势进军雍州之界。宝寅闻之,慌即起兵相迎,见贼势浩大,颇怀忧惧。忽有探子来报,西路上一枝军马约有五万,打着官军旗号飞奔而来。使人问之,却是东岐州刺史崔延伯,奉天子之命,封为征西将军、西道都督,起本州人马来讨天生。延伯素骁勇,力敌万夫。宝寅大喜,请过相会。一路进发,行至马嵬。莫折天生扎营黑水之西,军容甚盛。宝寅问延伯破敌之策,延伯曰:“明晨先为公探贼勇怯,然后图之。”乃选精兵数千,西渡黑水,整阵向天生营。宝寅军于水东,遥为接应。延伯抵天生营下,扬威胁之,徐引兵还。天生见延伯众少,开营争逐。其众多于延伯数倍,蹙延伯于水次。 宝寅望之失色。延伯自为后殿,不与之战,使其众先渡,部伍严整,天生兵不敢击,须臾渡毕。天生之众亦引还。宝寅喜曰:“崔君之勇,关、张不如。” 延伯曰:“此贼非老夫敌也。明公但安坐,观老夫破之。”明日,延伯勒兵而出,宝寅之军继后,天生悉众逆战。延伯身先士卒,陷其前锋,斩贼将数员,将士乘锐竞进,大破其兵,俘斩十余万人。天生率残兵遁逃。官军追奔至小陇,收得器械粮储不可胜计。岐、雍及陇东之地皆复。只因宝寅不能戢下,将士稽留采掠。天生得脱,复整余众,塞陇道之口,以拒官军。宝寅、延伯既破莫折念生,以为雍、岐以西不足忧,遂停军不进。一日,接到泾州将军卢祖迁文书。因反寇胡琛据了高平,自称高平王,聚集人马数十万,手下勇将百员,扰乱幽、夏二州,势极猖獗。今又遣大将万俟丑奴、宿勒明达领兵十万,来犯泾州。祖迁不能敌,以此求救于宝寅、延伯。二人遂引兵会祖迁于安定,甲卒十二万,铁马八千,军势大振。丑奴军于安定西北七里,时以轻骑挑战。大兵未交辄委走。延伯自恃其勇,且新立大功,以为敌人畏己,欲即击之。先是军中别造大盾,内为锁柱,使壮士负之而趋,谓之排城。置辎重于中,战士在外。自安定西北整众而前,以为操必胜之势。那知贼计百出,当两军相遇正欲交锋,忽有贼兵数百骑手持文书,诈称献上降簿,以求缓师。宝寅、延伯方共开视,宿勒明达引兵自东北至,万俟丑奴引兵自西南至,官军腹背受敌。延伯拍马奋击,奔驰逐北,径抵其营。无如贼皆轻骑,往来如飞,官军杂以步卒,战久疲乏,被贼乘间冲入排城,阵势大乱。延伯左冲右突,虽杀死贼兵无数,而士卒死伤亦近二万,于是大败。宝寅见延伯败退,军心已恐,忙即收众,退保安定。延伯自耻其败,欲与再战。宝寅劝其养锋息锐,徐观时势,以图进取。延伯以为怯,连夜缮甲治兵,招募骁勇,复自安定西进兵,去贼七里结营。明晨不告宝寅,独出袭贼,大破其垒,贼众披靡,平其数栅。既而军士乘胜采掠,离其步伍。贼见官兵散乱,复还击之。魏兵大败,延伯中流矢而卒。宝寅闻知往救,已无及矣。时大寇未平,复失骁将,远近忧恐。而宝寅自延伯死后,丧卒数万,贼势愈甚,深恐朝廷见责,心怀忧虑。 时麾下有一人,姓郑名俨,河南开封府人。生得丰神清朗,仪容秀美,向在京中为太后父司徒胡国珍参军。因随国珍得入后宫,太后悦其美,曾私幸之。宫禁严密,人未之知也。及太后见幽,不得进见。宝寅西征,俨遂从军而去,亦授参军之职。在雍州已及一载。一日赦书至,知太后重复临朝,私心大喜,欲进京而苦无由。今见宝寅有忧惧之色,因告之曰:“太后复政,明公尚未进表恭贺,恐太后不悦于明公也。”宝寅失色道:“君言是也。军旅匆忙,未暇计此。今当表贺,但谁可往者?”俨曰:“明公如必无人,仆愿奉命以往。且尚有一说,明公出师以来,虽有前功,难掩后败。仆在太后前表扬明公之功,以见败非其罪,则朝廷益加宠任,可以无忧见责矣。”宝寅大喜曰:“得君如此,我复何忧。”因遂修好贺表,命俨充作贺使。郑俨别了宝寅,星夜赶行。因念太后旧情未断,日后定获重用,不胜欣喜。及至京师,将贺表呈进。太后见有郑俨之名,忙即召见。俨至金阶,朝拜毕,太后曰:“久欲召卿,未识卿在何所。今得见卿,足慰朕心。”俨伏地流涕曰:“臣料此生不获再见陛下,今日得睹圣容,如拨云见日,不胜庆幸之至。” 太后曰:“朕身边正乏良辅,卿当留侍朕躬,不必西行矣。”俨拜谢。太后婬情久旷,今旧人见面,满怀春意,按纳不下,那顾朝廷之体,遂托以欲知贼中形势,留入后宫。是夜,俨宿宫中,与太后重叙旧情。宫中皆贺。明日升殿,即拜俨为谏议大夫、中书舍人,兼领尝食典御。昼夜留在禁中,不放出外。即休沐还家,尝遣宦者随之。俨见妻子唯言家事,不敢私交一语。自此宠冠群臣,一时奸佞之徒争先趋附。时有中书舍人徐纥,为人巧媚,专奉权要。初事清河王,王死又阿谀元叉。叉败,太后以清河故复召为中书。及郑俨用事,纥知俨有内宠,益倾身承接,奉迎唯谨。俨亦以纥有术智,任为谋主。共相表里,势倾内外,时人号为“徐郑俨”。不数月,官至中书令、车骑将军。纥亦升至给事黄门侍郎、中书舍人,总摄中书门下事。军国诏令,皆出其手。纥素有文学,又能终日办事,刻无休息不以为劳。或有急诏,则令数吏执笔,或行或卧,指使口授,造次俱成,不失事理。故能迎合取容,以窃一时之柄,然无经国大体。见人则诈为恭谨,而内实叵测。又有尚书李崇之子李神轨,神采清美,官为黄门侍郎。亦私幸于太后,宠亚郑俨。又有黄门给事袁翻,亦为太后信任。徐、郑、袁、李四人互相党援,蒙蔽朝廷。六镇残破,边将有告急表章,俨恐伤太后之心,匿奏不报。外臣有从北来者,皆嘱其隐匿败亡,不许言实。于是群臣争言贼衰,不久自平。太后日事婬乐,不以六镇为意。正是:朝中已把山河弃,阃外徒劳战伐深。 但未识后来变故如何,且听下回细说。 第十一卷 天宝求贤问刘贵 洛周设计害高欢 话说胡太后宠信郑俨、徐纥居中用事,百僚畏惮,莫敢谁何。朝政日坏,今且按下不表。却说魏初有两秀容城,皆在并州之北,俱有居民数万。北秀容酋帅双姓尔朱,名羽健。再传为尔朱代勒。代勒为人猛勇,御下又极宽和。一日,游猎山中,部下之人射一猛虎,误中其臂。代勒拔其箭还之,曰:“此汝误中我臂也。”并不加罪。由是军民无不感悦。官至肆州刺史,封梁国公,年九十余而卒。子名新兴,代父职。坐拥成业,雄镇北土。畜牧尤蕃,牛羊骡马千百成群,各以毛色相别,弥漫山谷,不可胜数。朝廷有事出师,新兴每以牛马u粮来献。孝文以为忠,进位将军,敕为秀容镇第一酋长。宫室崇大,俨如王侯之居。府库充积,富可敌国。麾下猛将如云,壮士如雨。生子荣,字天宝,聪明俊伟,才气过人,又多力善射。少时随父入朝,武帝见而爱之,以中山王元英之妹妻之,即北乡公主也。其后新兴年老,表请传爵于荣,明帝许之。荣袭父爵。新兴死,魏又除荣游击将军。荣每到春秋二时,率领眷属往高山大泽之处射猎为乐,故其姊妹妻女皆善骑射。有子三人,长菩提,次义罗,三文殊,年皆幼。女二:长曰娟娟,次曰琼娟。娟娟年十四,容颜绝世,有倾城倾国之貌。伶俐多能,性刚烈如其父。后为肃宗嫔,敬宗立,荣复纳之为后,终归高氏,为献武帝妃也。当是时,荣见朝政日乱,六镇皆反,而手下士马精强,粮储广有,隐有拨乱救民、化家为国之志。又宗族强盛,弟兄叔侄皆有勇略。从弟名世隆。族弟二人:一名度律,一名仲远。兄子二人:一名兆,字万仁;一名天光。此五人者才智兼备,武艺超群,各镇都畏之,号曰“尔朱五虎”。而五虎之中兆尤勇猛,荣爱之如子。一日,荣召五人谓曰:“四方兵起,名都大郡皆为贼据。朝廷出师累年,败亡相继,贼势益甚。我恐此间亦不得安,我欲散财发粟以招四方智勇,剪除凶暴,上为朝廷出力,下为地方保障。汝等以为何如?”众皆曰:“主公之见是也。上报国家,下安黎庶,此不世之勋,有何不可。”荣大喜,即于秀容城上竖起招贤旗一面,上书“广招贤智,共济时艰”。于是四方才勇之士,相率来投。 时南秀容于乞真杀了太仆卿陆延,据城造反。荣遣尔朱兆引兵三千擒之,斩于城下,将首级封进京师。明帝大喜,封荣博陵郡公,长子菩提世袭,赐金三十斤、彩缎百匹以荣宠之。又桑乾镇斛律洛陽、费也头二人作乱,荣亦起兵破之于河西,斩其首级入朝。以功进封安北将军,都督恒、朔二州军事。 荣自是英名四布,兵威益振,豪杰归心。六浑之友刘贵、司马子如、贾显智、尉景、窦泰等皆奔秀容,投在麾下效力。荣一一收纳,随才任使。敕勒人斛律金有武干,行兵能用匈奴之法,望尘知马步多少,嗅地知敌兵远近。初在怀朔镇杨钧手下为将,钧死归拔陵。见拔陵作事无成,脱身归于尔朱氏,荣以为别将。六浑妹夫厍狄干见北方大乱,欲携家避入京师。云州刺史费穆知其才勇,劫至云州,共守城池。其时北境州县皆没于贼,惟云州一城独存,四面阻绝,粮尽矢穷,外救不至。穆知不能守,遂与厍狄干弃城南奔,投于尔朱荣。荣送费穆归朝,留狄干为别将,甚加礼待。一日,天光领二将来见,谓荣曰:“此尖山贺拔允、贺拔岳也。”荣喜,急起握二人手曰:“将军兄弟英雄盖世,想慕久矣,何幸今日得遇。但闻足下在恒州把守,未识何以至此。”允曰:“允自武川失守,父被贼害,与弟岳投奔恒州,为元仆射收录。弟胜在广陽王麾下为将,广陽奉召入京,胜亦来恒州相投,弟兄遂得相聚。不料广陽去后,众皆怨望,推鲜于修礼为主,聚众廿万,拥兵来寇。元仆射使允等出战。那知城中外连内应,城遂破。元仆射奔往冀州,允弟兄三人在乱军中相失。今胜不知何往,我二人投北而行。行了两日,无处容身,因在山前叹息。忽逢明公之侄天光,说及明公好贤礼士,劝予来归,故倾心至此。如蒙收录,当效驰驱。”荣曰:“将军此来,天作之合也。但未识令弟何往,吾当遣人觅之,使汝手足同在一处。”因皆置为将军。 荣欲观二人武艺,一日拣选人马,带允、岳同往射猎。过肆州城下,肆州刺史尉庆宾忌荣之强,闭城不出迎接。荣怒曰:“竖子敢尔慢人。”以兵袭之,破关而入,执庆宾将杀之。忽报营门外有一少年将军,自称贺拔胜,要见主公。荣曰:“破胡来耶?”即召入。破胡进至中军,低首下拜。荣扶起笑道:“尔来何晚也?令兄令弟皆在此,专望将军到来同聚。”破胡道:“胜自恒州战败,兄弟失散,奔往肆州,蒙尉刺史以礼相待。今闻尉公冒犯虎威,行将就诛,特来求宽其死。幸明公恕之。异日胜事明公,亦不敢忘德。” 荣道:“今见将军,如鱼得水,不胜大幸,何争杀此一人。”命即放之,破胡拜谢。允与岳上帐相见,悲喜交集。荣即解下腰间狮蛮带赐之,署为副将。执庆宾还秀容署。尔朱羽生为肆州刺史,荣是时目中已无魏矣。 孝昌二年八月,贼帅元洪业斩鲜于修礼,请降于魏。贼党葛荣又杀洪业,自立为主,军势浩大,进攻瀛州。章武王元融拒之,为荣所杀。时河间王深复奉太后命,领兵讨贼,闻元融死,不敢进。朝廷逼之使战,亦为荣杀。尔朱闻之,益轻朝廷,尝谓刘贵曰:“今天下扰扰,世无定局。吾欲得一智勇无双之士,如当年韩信之流,与之共定天下,今有其人乎?”贵曰:“吾观天下豪杰多矣,如怀朔贺六浑者,其才足以当之。”荣曰:“吾亦颇闻其名,今何在?”贵曰:“六浑困守风尘,现在避处牛豆山中,以待时清。明公举而用之,天下不足平也。”荣曰:“汝速为我招之。”贵承命修书一通,遣人送往牛豆山。书中深致尔朱企慕之意,劝其速来。六浑得书,谓尉士真曰:“如今群雄奋起,反复无常。吾侪投人,事亦不易。不如权住此间,徐观形势,以图机会。君以为何如?”士真曰:“尔朱虽强,未识为人若何。且闻命遽往,恐为所轻。”六浑曰:“君言正合吾意。”遂不去。 时孙腾在陽曲川被寇,家业尽丧,亦来牛豆山与六浑同住。一日,六浑与尉景、段荣下山探听消息,至晚方回。才到牛豆山下,忽见一人飞马而至,高叫:“来者壮士莫非贺六浑么?”六浑道:“只我便是。”那人道:“吾主在后,等待多时,请公过去相见。”六浑道:“你主何人?”那人道:“我主姓杜,名洛周,柔元镇人。今见天子无道,万民愁苦,聚兵十万在上谷城中,欲图霸王之业,以救生灵之命。仰慕壮士文武双全,才勇出众,是当今第一豪杰,欲屈到幕下,同心举义。故亲自来请,先令小将致意。我乃贺拔文兴,杜洛周妻弟也。”六浑曰:“你主错了。吾因智勇不足,避难居此,有何德能而敢为兴王之佐?”话犹未了,忽大炮一声,拥出无数人马,塞住山口,旌旗密布,剑戟如林。一人红袍绣甲,在马上欠身道:“我杜洛周素仰威名,特来奉请同往上谷,共聚大义,富贵与君同之。如蒙慨允,即此便行。倘有见弃之心,恐刀剑无情,惊及一家。”六浑见此形势,知不可拒,私语士真、子茂曰:“吾脱一身甚易,奈妻子何?”乃下马再拜,尉景、段荣从之。洛周大喜,下马答拜曰:“君必与夫人子女同往,方得放心,省得身心两地也。”于是洛周上马,送三人至菩提寺门外道:“吾只在此等候,君进内速整行装,便即起身。”六浑入内,告知众人。内干夫妇大惊曰:“君等皆去,吾在此作何倚靠?”昭君曰:“洛周反寇,君去奈何?”欢曰:“吾非不知,但欲保一家性命,权且从他,以解目前之厄。快去收拾行囊。”又谓娄昭曰:“如今人力已少,倘有外寇凭陵,何以抵敌?君于此处亦不可居,且往平城可也。”于是除内干一家不去,余皆起身同行。昭君妹妹拜别父母,各流涕分手。 洛周自得六浑等数人,兵士云集,军马日广,遂于上谷城筑坛为天子,改元真王,署置百官。以六浑为将军,统领人马一万,进兵来夺幽州。幽州刺史常景上表奏闻。魏以常景为行台尚书,与幽州都督元潭共讨洛周。景即起兵五万,将卢龙一带关塞之处皆拨军守把。元潭引兵三万,军于居庸关以备之。洛周又引兵来取安州,常景遣将崔仲哲邀之于军都关。仲哲素不能战,一战大败,为洛周所杀。居庸关守兵闻之,一夜尽溃。元潭逃归幽州。洛周自以为无敌,志益骄傲。军无纪律,日事抄掠。用兵经年,一无所就,仍退回上谷。识者知其无成。唯六浑御军有法,赏罚必信,因此得军士心,人望咸归。洛周忌之,密与贺拔文兴谋曰:“军心尽向六浑,恐后日有元洪业之事。我不能为鲜于修礼坐受其害,不如杀之,以杜后患。”文兴曰:“若杀六浑,尉景、段荣等亦不可留。”遂定计于中秋夜,借赏月为名,宴于深山之中,四面伏兵,擒而杀之。有一小校平日与段荣相好,密将此事报之。荣闻报大惊。时已四鼓,恐军中惊觉,不敢往告六浑。明晨上帐参谒,诸将皆到,不见六浑。洛周道:“六浑何以不至?”有人禀道:“六浑昨夕饮酒过醉,不能起身,故失参见之期。”洛周曰:“今宵中秋佳节不可虚度,晚间设宴于山峰高处,与诸君同玩良宵。六浑不可不至。”荣曰:“六浑虽是中酒,晚间自愈。主公先行,待小将促之,使来以赴主公之约。”洛周应允。 段荣随到六浑家,密报其事。六浑大惊。时尉景同居。嘱咐昭君、云莲一同收拾行李,密约蔡、孙两家同逃。等至下午,听知洛周出城,各将家眷载在车上,悄悄而行。尉景当先,蔡俊、孙腾押后。六浑、段荣假作赴宴,行至中途,谓众将曰:“我有一小事未了,当同子茂回去。君等先行,我随后赶上也。”道罢,飞马回转,保着家眷急走。洛周至晚不见六浑等来,又差人召之。往来数里,已近黄昏,回报道:“六浑等众都已走了。”洛周大怒,谓文兴曰:“六浑去尚未远,汝引三千轻骑擒来见我,休使逃脱一人。”文兴领命,忙即带了兵众飞奔而来。正是:蛟龙尚未翔云表,鸿鹄犹然困网中。 未识六浑此番能逃得脱否,且待下回细说。 第十二卷 剪劣马英雄得路 庇幸臣宫阙成仇 话说六浑当日脱身而行,料洛周必不干休,定有追兵到来,谓众人曰:“若追兵到来,既要厮杀,又要照顾家眷,势难两顾。不如孙、蔡两兄保着车仗人口先走,我与士真、子茂在此杀退追兵,随即赶上。”尉景道:“此计甚妥。”于是家眷先行,三人勒马以待。时近更余,果见后面火把齐明,喊声大振。贺拔文兴追至,大叫:“六浑休走,我主待你不薄,奈何背主而逃?此非好男子所为。”六浑答道:“你是贺拔文兴,正要与你说明。我们住在牛豆山,原无意相从。你说洛周慷慨英雄,真心待人,故俯首相从。原来是一无知小子,妒贤嫉能。我等相随一载,虽无大功,亦无大罪,奈何设宴山中,图害我等性命?汝速回去,将吾言回复洛周,并非吾等不别而行也。” 文兴无言回答。又见三人挺槍相待,自料敌他不过,只得收转人马回去。 六浑出得上谷岭,天已大明。后面又有喊声,疑追兵复至,谓众人曰:“洛周兵力精强,我们寡不敌众,急急向前,不可回马与战。”昭君与端娥、端爱、高澄乘一牛车。澄方六岁,数堕车下。欢怒其羁迟,欲弯弓射之。昭君大惊,高叫段荣曰:“段将军速救我儿!”段荣飞身下马,抱起高澄,归于马上,加鞭急走。行了一日,天色又晚,荒野中并无宿店,投一野寺权住。 时天气初寒,风雨暴至。众人皆仓皇就路,衣衫单薄,不免饥寒。昭君亲燃马矢,作饼与六浑充饥。次日起行,六浑欲南奔葛荣。将近瀛州,闻葛荣强暴甚于洛周,谓众人曰:“一误岂容再误。”尉景曰:“前路茫茫,今将曷归?”段荣曰:“吾闻北秀容尔朱天宝兵力强盛,大招贤士,若往投之,断无不纳。”六浑曰:“吾从洛周一年,今往投之,倘以反贼视我,加我以罪,我将何逃?”蔡俊曰:“有刘贵、司马子如数人在彼,必能为我先容,可无忧也。”于是六浑与五人同入并州,先借旅寓安顿家小,然后段荣去寻刘贵。 却说贵在秀容最为荣所信任,一日从城外归来,忽见一人在马上呼曰:“刘君别来无恙?”视之,乃段子茂也。即忙下马相见,问道:“子茂何来?阔别二年,常怀想念。未识六浑及众友近况若何?”子茂道:“六浑、尉景等俱在此了,专望兄去相叙。”因把前事细诉一遍。刘贵大喜,遂并马入城来见六浑。六浑见了刘贵,握手相慰,便将来投尔朱之故细细说了,要他引进。刘贵道:“尔朱慕名久矣。今日一见,必获重用,无忧不得志也。”司马子如、厍狄干、贾显智、侯景、窦泰闻得六浑到了,陆续来望,相见皆大喜。刘贵道:“诸君在此叙旧,我先见讨虏,诉知六浑来意,明日便好进见。” 众皆称善。刘贵起身,忙到府门。值荣在城外桃林寨着兵,便往桃林寨求见。 荣召入,贵在帐前拜贺曰:“主公大业将成,又有高贤来助了。”荣问:“何人?”答道:“高贺六浑并有亲友数人同来相投。”荣闻六浑至,大喜问:“在何处?”答道:“在旅店中,明日来参。”荣曰:“我慕其人久矣,速来一会。”便令小校备马,同刘贵去接。六浑不敢迟延,忙来进谒。荣令别将迎之入帐,六浑见荣再拜,荣欠身请起,赐坐帐下。荣初闻刘贵之言,以六浑为人中之杰,气象异常。今见其精神憔悴,形容枯槁,殊失所望。问劳数句,不甚深言,欢即辞退。刘贵暗忖道:“天宝平日闻名起慕,今日相见何反淡然?”因留六浑到家,排酒洗尘。忽报讨虏有命,六浑有甚亲友,皆令明日来见。贵应诺。是夜,六浑宿于刘贵家,贵私语六浑曰:“君才能盖世,奈与洛周同反,今唯在此立功,以盖前愆,勿生退志。”六浑以为然。 次日,贵出全付衣服与六浑更换。令人请尉景、段荣、蔡儁、孙腾同至家中,齐入帅府。荣皆礼待,署为将军。六浑虽在军中,未获重用。 一日,上帐参谒,荣往厩中看马,诸将随侍。见一马甚猛,四面皆以铁栏围之。六浑曰:“此马何故防卫甚严?”荣曰:“此马号为毒龙,莫能御他。往往蹄啮伤人,人不敢近。”欢细视之曰:“良马也。胸项间有旋毛一丛,故此作孽。若剪而去之,必足为明公用也。”荣曰:“吾数使人剪之,毛不能去,反为所害。故弃而置之,锁缚厩中。”六浑曰:“欢请为明公剪之。”荣曰:“奈何以一马而杀壮士。”欢固请。荣许之,就把胡床坐下,诸将两旁侍立。命六浑往厩中牵马。毒龙一见栏开,双蹄并起,挣断铁索,奔出厩外,腾踔跳跃,势甚猛烈。六浑当前拦住,喝道:“你虽畜类,亦有性灵。既受豢养,自当任人驾驭,何得蹄啮杀人?我为你改恶为良,异日立功边上,方显尔能。”毒龙听了,顿时收威敛迹,伏地低头。六浑贴近马身,不加羁绊,剪去旋毛。众人皆为危惧,六浑神色自若,以旋毛献上。荣大喜道:“果然名不虚传,毒龙杀人多矣,卿乃独能制之。”欢曰:“御恶人亦犹是矣。”荣奇其言,便道:“此马即以赐卿,卿为我试之。”六浑腾身上马,那马放开四足,风驰电掣,团团走了几遍。六浑见有旗杆木竖在百步外,忙取随身弓箭,连发三矢皆中木上。众皆喝采。荣亦大喜,起身归帐,屏去左右,独留六浑,赐坐帐下,以时事访之。六浑告荣曰:“闻公有马十二谷,皆以色别为群,不知明公蓄此何用。”荣曰:“试言汝意若何?”欢曰:“今天子暗弱,太后婬乱,嬖孽专权,宵小乱政,朝纲不振极矣。以明公之雄武,乘时奋发,讨郑俨、徐纥之罪,以清君侧,天下孰不俯首畏服,惟命是听?如是则大功立致,霸业可成。此贺六浑志也。明公岂有意乎?”荣曰:“卿言正合我意。”两下情投意合,倾心吐胆,谈至更深,六浑始退。次日,尔朱荣移兵屯于晋陽,诸将皆从。六浑家眷住上党坊内,尉、段、蔡三家皆就傍居住。六浑从军晋陽。 当是时,洛周侵掠蓟南,势益猖獗;念生夺了岐州,官兵累败;葛荣据了信都,都督裴衍被杀。其后杜粲杀了莫折念生,占了秦州;葛荣并了洛周之众,兵势益大,横行河北。萧宝寅出师累年,靡费不资,屡次丧败,惧朝廷见责,内不自安,定计欲反。行台郎中苏湛哭而止之曰:“王本以穷鸟投入,朝廷假王羽翼,荣宠至此。属国步多艰之日,不竭忠报德,乃欲乘人间隙,遽行守关问鼎之事。魏国虽衰,天命未改。且王之恩义未洽于民,但见其败,未见其成,王若行此,我恐荆棘必生于斋阁也。”宝寅不纳,遂反,自称齐帝,改元隆绪。正平薛凤贤、薛修义亦聚众河东,分据盐池,攻围蒲坂,东西连结以应宝寅。远近大震。尔朱荣谋于欢曰:“关西皆反,我欲发兵讨贼,何者最先?”欢曰:“平外贼易,除内贼难。公但养精蓄锐,先除朝内之贼,则外贼可指挥而定也。”荣以为是。于是日伺朝廷之隙,按兵以待。 再说孝明帝即位十二载,年已十八,朝政一无所预。太后私幸郑俨诸人,虑帝年长知其所为不谨,于宫中多树耳目,务为壅蔽。凡帝亲爱者,恐其传言泄漏,百计去之。时有密多道人善能胡语,帝宠之。又有鸿胪少卿谷会治、通直散骑谷士恢,皆帝所宠信,朝夕侍于禁中。太后忌之。孝昌二年二月,帝奉太后宴于御园。谷士恢侍侧,太后曰:“谷卿聪明多才,必知吏事,令为晋州刺史何如?”士恢心怀帝宠,不愿出外,良久不答。太后再言之,帝曰:“士恢年少,难当方面之任,母后勿遣。”次日,太后坐便殿,召士恢曰:“我命卿为晋州刺史,如何违我?”士恢曰:“容臣入别至尊。”太后不许,士恢再四恳告。郑俨在旁奏曰:“此等小臣敢违陛下之旨,不斩之无以警后。”太后即命斩之。帝在宫中不知士恢已死,命内侍召之。内侍回奏云:“士恢已被太后斩讫。”帝失色,惊问:“士恢何罪?”内侍言:“太后欲以为晋州刺史,士恢不从,中书郑俨奏斩之。”帝怒,称疾不出。太后使宫女来问,帝不答。太后亲至显陽殿,问帝何疾。帝曰:“我怒谷士恢,受朕深恩,今往晋州,不来一辞。我欲封剑斩之,取其首级来视!”太后闻帝言,已知左右奏知,谓帝曰:“谷士恢一介小臣,敢违我命,抗言犯上,吾故斩之。实未至晋州也。”帝曰:“士恢死乎?”太后曰:“然。”帝曰:“得见其首乎?”太后命左右取首进之,帝见首痛哭流涕曰:“此郑俨杀汝耳,吾当报之。”太后大惊曰:“帝误矣,我自杀之,于俨何涉?帝为万乘主,岂少此等人入侍左右而为此感伤?”帝恐伤太后之意,命以厚礼葬之。俨知帝怒及己,又奏太后道:“士恢虽死,密多道人、谷会治尚在帝侧。 二人仇我更深,必除之为妥。”太后曰:“易耳。”命俨暗招刺客,杀密多于城南大巷。帝怒,严旨搜捉贼人,限在必得,已心疑太后所为。未几,又报谷绍达被太后赐死。帝怒甚,忿忿走入紫华宫,谓卢妃曰:“朕以太后之故,郑俨、徐纥内宫不禁往来。今朕所宠信者,太后必欲置之死地,未识何意。”卢妃奏曰:“陛下深居九重,朝权皆归国母,陛下所宠焉能得保性命?” 帝曰:“吾杀徐、郑以报之何如?”妃曰:“徐、郑朝夕在宫,太后所宠,陛下焉得杀之?”帝曰:“太后与郑有私乎?”妃曰:“妾不敢说,愿陛下留心察之。且陛下还宜加意自防,勿为奸人所算。”帝闻之,益闷闷不乐。 是夜,宿紫华宫中。次日傍晚,帝密敕北宫宦侍,夜来不许锁断嘉福殿门。一更后,随了数个宫人,行至嘉福殿后驎和阁下,闻阁上有笑语声,帝问:“何人在阁?”宫人悄悄奏道:“太后与尚书郑俨宿于阁上。”帝知太后不谨是实,长叹一声,忙即回步退出。明日,宫人奏知太后,言帝昨宵至此,太后之事俱已知之,长叹而去。太后大惊曰:“谁为是儿言之,私来窥我?” 郑俨失色,跪于太后前曰:“事露,帝不能奈何陛下,臣今死矣。”太后曰:“毋恐,有我在,断不令卿遭诛也。”俨拜谢曰:“若得陛下作主,臣等方敢常侍左右。”因斩司宫者数人,以其失于防守,纵帝得入也。帝闻之益怒。自此母子遂成嫌隙,两宫不相往来。但未识后事如何,且听下回细述。 第十三卷 赐铁券欲图边帅 生公主假作储君 话说并州刺史元天穆,本魏室宗亲,因太后专政,徐、郑用事,心常不服,见尔朱士马精强,欲借其力以倾朝廷,深相结纳。荣亦喜其与己,焚香刺血结为兄弟,誓生死不相背负。事无大小,皆与商议。一日,荣同帐下诸将来至并州,与天穆议事。天穆设宴留饮。酒至半酣,问荣曰:“弟来欲议何事?”荣屏去左右,惟贺拔岳在坐。荣曰:“今天子愚弱,太后婬乱,奸佞弄权,忠臣屏迹。我欲举兵入洛,内除诸奸佞,外削群贼,兄以为何如?” 穆与岳皆曰:“讨虏之意,实合群望,当早行之。”荣曰:“事果可行,吾即表奏朝廷,以讨贼为言,庶几师出有名。”天穆力赞其成。荣就写表一道,发使进京。太后见奏,疑荣有异志,乃付有司商议。群臣皆以荣兵强盛,不宜允其所请。太后乃下诏止之,其略云:今念生枭戮,宝寅败逃,丑奴请降,关、陇已定。费穆大破群蛮,绛、蜀渐平。又北海王显率众二万,出镇相州。卿宜高枕秀容,兵不须出。 荣得诏大笑曰:“天下乱形已成,朝廷反说太平无事,吾岂可因诏而止。” 乃请天穆到府,遍召诸将共议。众皆曰:“朝廷不准发兵,是有疑我之心,此事岂可遂已。”于是荣复上书,其略云:今贼势虽衰,官军屡败,人情危俱,恐实难用,若不更思方略,无以万全。臣愚以为蠕蠕主阿那瓌荷国厚恩,未应忘报,宜早发兵,东趣下口,以摄贼人之背。北海之军严加警备,以当其前。臣麾下兵将虽少,愿尽力命。自井陉以北,滏口以西,分据险要,攻其肘腋。葛荣虽并洛周之众,恩威未著,人类差异,形势可分。若允臣所请,大功可立。臣整率师旅以待,唯陛下鉴之。 一面进表,一面兴师。署高欢为都督,统领十万人马,镇守桃林寨,日夕操练,以待征调。自领马步兵三十万,结营井陉之上,旌旗映日,杀气连云。 附近州县莫测其意,人人疑虑,个个惊心。 表到京中,举朝大骇。太后见其不肯罢兵,恐有变乱,召廷臣问策。中书舍人徐纥出班奏曰:“臣有一策,可制尔朱之命。”后问:“何策?”纥曰:“尔朱荣世据秀容,畜牧蕃息,兵势强盛,皆因能用人也。今其手下将士,或反贼余党,或罪臣子孙,惧祸亡命,皆被尔朱荣收纳,授以军职,赐之财帛。众人怀恩感激,无不尽心协力,故所向克捷,威振山西。臣意莫若先离其党,私行圣旨,许以高官厚禄,锡以金书铁券,密令暗图尔朱,则其党必贪朝廷之赏,群起而诛之矣。”太后大喜,如计而行。时有尔朱荣从弟世隆,在京为直阁将军,探得朝廷陰谋,密将此事报知天宝。天宝大怒,乃召集诸将谓曰:“今朝廷有密旨到来,命汝等图我,以取盎贵。汝等若贪朝廷官爵,请从此别。若愿随我者,当留麾下。慎勿心怀两意,暗生反侧也。” 众将皆曰:“某等遭时不遇,穷困风尘。得遇明公拔之粪土之中,置之将士之列。执鞭坠镫,生死愿随。朝廷富贵,非所敢望也。”荣大喜道:“卿等若不相负,朝廷赐来官爵,当尽留之。等我日后得志,照其所书之爵相授。” 众皆拜谢而退。 且说太后听了徐纥之计,以为事必有成,不以尔朱为意,婬乱如故。时有武都人杨白花,少有勇力,容貌雄伟,太后逼而幸之。白花惧祸及,南奔梁。太后追思之,不能已,为作《杨白花歌》,使宫人昼夜连臂蹋足歌之,声甚凄惋。歌曰:陽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一日,郑俨进宫闻其歌,知太后思念白花而作,曰:“陛下何多情也?”太后曰:“情之所钟,不能自已。吾念白花,犹念卿也。”俨曰:“臣蒙太后宠爱,奈帝屡欲杀臣,白花所以惧祸而逃也。”太后曰:“近闻潘充华怀孕将产,若生太子,吾将幽帝南宫,立太子为帝,谁敢违我?”俨曰:“倘生公主奈何?”太后曰:“即生公主,吾吩咐监生人等诈言太子,竟瞒了天子大臣,吾计亦可得行。”俨曰:“太后之见,果智逾良、平。”二人计议已定,探得潘妃产期已近,太后亲临绛陽宫,帝与潘妃接见。太后告帝曰:“我闻儿女出胎之时,不要父母相见,恐有妨克。官家与妃年少,恐未知之,故吾来告帝。于数日内,宜往别宫游幸,吾在此看视。”帝以太后言为诚,从之。太后私嘱其下曰:“妃生育时,若生太子,固不必言;倘生公主,亦必诈言太子,报知于帝,使帝心欣喜。有罪我自赦之。”众皆听命。未几,潘妃生下一女,报帝生太子。帝大喜,即乘步舆至绛陽宫。太后迎而贺之,帝亦为太后贺。帝欲见儿,太后曰:“不可。太子新生,待三日后,方可见面。”帝乃出御前殿,颁诏改元武泰,大赦天下,百僚称贺。 却说卢妃宫中有一宫女慧娘,系西番国贡来之女,年十四,心性慧巧,两耳通灵,能知合宫大小事,告卢妃曰:“潘妃所生,乃女子也。”妃曰:“汝妄言,不畏死乎?”慧娘曰:“此皆太后、郑俨之计。所以假称为男者,将不利于帝。妾不言,负夫人。夫人不言,负帝矣。如言不实,愿敢斩首阶前。”妃大惊。至晚,帝宿宫中,卢妃将慧娘之言告帝,帝立智慧娘问之。 慧娘如前言以对,帝命收入永巷,谓卢妃曰:“明日朕往验之,倘其言虚,杀之以绝乱传。”次日,帝至潘妃宫见太后,曰:“朕欲观太子浴。”太后沉吟久之,曰:“太子已浴饼矣。”帝疑之,因问:“太子何在?”太后曰:“在龙床上睡熟。”帝起,请太后同去一看,揭帐视之,目细口小,绝不似男子模样。帝曰:“此莫非女乎?何绝无男子相也?”不悦而出。太后知帝已识破,不好再瞒,设宴绛陽宫,召帝及胡后同饮。酒半,屏退左右,谓帝曰:“帝年十九,尚无子嗣,吾故假言生男,以悦帝心,其实女也。”胡后闻之大惊。帝忿然作色曰:“朕因母后言诞生太子,故颁大赦之诏,受廷臣之贺。今言是女,教朕有何面目居臣民之上?”拔剑而起。太后惊问曰:“帝欲何为?”帝曰:“今杀此女以泄吾忿。”太后变色,不别而还北宫。胡后向帝再拜,曰:“此虽女子,亦是陛下骨血。奈何杀此无罪之儿,以触太后之怒?”帝收剑,顿足大恨。是夜,帝宿别殿,转辗不寐,思想:“慧娘之言句句是实,必杀徐、郑,庶杜后患。但受制太后,不敢轻动,如何设法除之?”见窗外月光如昼,起身步出阶来。忽闻碧沼池边窃窃言语,遣内监问之,回奏云:“是巡宫大使与直阁将军尔朱世隆讲话。”帝召世隆至,世隆倒身下拜。帝问:“卿为直阁几年矣?”曰:“三年。”又问:“秀容尔朱荣系卿何人?”对曰:“臣之从兄。”又问:“为人若何?”对曰:“臣见荣智勇兼备,忠义是矢。惟有赤心为国,上报天朝,越在外臣,常以不得亲近至尊为恨。”帝曰:“卿兄若此,是社稷之臣也。朕欲召入辅政可乎?” 世隆再拜曰:“此臣兄之愿也。”言毕退出。帝闻世隆言,暗想:“欲去徐、郑,碍于太后。尔朱荣兵威足以制之,不若密召向阙,以胁太后,以讨二臣之罪,吾患除矣。”次日,乃召世隆言之,授以密诏一道,令其内瞒太后,外避百官,暗暗遣人赍往。世隆大喜受命。再说尔朱天宝扎兵井陉界口,日日扬威耀武。忽有天子密诏到来,召他引兵入都,诛除奸党。世隆亦有书至,不胜大喜。元天穆知之,亦来告曰:“以弟之威,除徐、郑之徒,如拉枯枝,乃百世之功,机不可失。”荣于是即令使者回奏曰:“臣欲扫清朝野久矣。今接帝旨,敢不星夜赴阙,制奸臣之命,报陛下之德。”使者已去,遂与天穆商议,须得一智勇之将,使为前锋先进。天穆曰:“贺六浑可当此任。”荣从之。署六浑为先锋,付精兵三万。以尉景、段荣、刘贵、贾显智、蔡俊、孙腾六将副之。六浑将行,谓妻昭君曰:“吾有军事,当即起程,不及复顾家矣。”昭君曰:“大丈夫公而忘私,努力王事可也,奚以家为?”六浑曰:“闻汝言令人意豁。”遂行。 天宝亦告其妻北乡公主曰:“吾将入靖内乱,明日行矣。”公主曰:“吾夫威名太盛,致朝廷疑惧。诏书到来,未识真假。莫若遣将先发,将军暂缓数日,以观人情向背。”荣于是停军不进。 且说帝自发诏后,无一人知,使者回奏尔朱荣得诏大喜,不违时刻起兵,闻之颇生疑虑。长乐王子攸与帝素相爱,因召入凉风堂,密告之故。子攸大惊曰:“陛下误矣!尔朱荣数世强盛,威镇北边。其人残暴不仁,屡有飞扬之志。今若召之入内,是开门揖盗。徐、郑虽除,为祸更甚。汉代董卓之事可鉴也。”帝大悟,曰:“此举匆匆,悔不与卿商议。今惟发诏止之耳。” 子攸道:“如此幸甚。”乃复遣使谕荣曰:“郑、徐之徒少削威权,卿且安守。待朕诛之,然后召卿入朝,以清外寇。”荣得诏大惊曰:“此非帝意,必有人阻之者。然吾有此诏,且勿遽发。”斯时,六浑之军已过上党,闻有诏亦止。那知事虽秘密,而两次降诏,已露风声。徐、郑二人一闻此事,吓得魂飞魄散,入告太后曰:“帝怨臣等以及太后,密召尔朱荣诛戮臣等。臣等固不惜一死,但恐太后性命亦不能保,奈何?”太后怒曰:“是儿欲夺吾权,结外兵为援。今先废黜,幽之南宫便了。”二人曰:“非计也。帝以无罪见废,朝臣不服,尔朱转得借口兴师矣。臣等却有一计,陛下如能行之,方保无事。”太后曰:“计将安出?卿且说来。”二人说出此计,管教:大逆顺成同反掌,至尊一死等鸿毛。且听下回细述。 第十四卷 内衅成肃宗遇毒 外难至灵后沉河 话说这徐、郑二奸献计太后,太后忙问何计,俨曰:“陛下欲免大祸,除非暗行鸩毒,害了主上,以公主为太子,扶立为帝。那时权在陛下,内可杜群臣之口,外可止尔朱之兵。待人心已安,然后别选宗室,以正大位。不唯免祸,而且多福。陛下以为何如?”太后不语,既而曰:“帝既不复顾母,吾亦焉能顾子。”二人见太后已允,密密退出。 且说武泰元年二月,帝御显陽后殿,卢妃侍寝。帝饮酒甚美。睡至夜半,口渴呼汤,饮汤后胸忽烦闷,觉有异,问宫人曰:“顷所饮何酒?”宫人曰:“是太后送来进帝饮者,命勿泄,故不敢言。”帝知中毒,惋恨良久,后不能语,至五更而崩,在位十三年,一十九岁。卢妃大哭曰:“太后自杀其子,明日必归罪于我。”遂自缢。宫人飞报太后,太后佯为哀痛,明日升殿,谕廷臣曰:“昨夜帝饮酒过多,五更崩于显陽后殿。”群臣相顾失色。高陽王出班哭奏曰:“帝年少,初无疾病,何由遽尔晏驾?宫中定有奸人作逆,乞查侍寝何人,尚食何人,以究帝崩之由,庶大逆可除。”太后曰:“昨夜卢妃侍寝,已惧罪自缢,无从究问矣。”高陽王默然。群臣皆疑帝之暴崩,必出徐、郑之谋,惟有饮恨而已,谁敢出声。旋于潘妃宫中,抱出假太子,立为新君。百官先行朝贺,然后发丧,文武莫敢违者。越三日,太后见人心已安,复下诏曰:“潘妃所生,实是公主。因天子新崩,假言太子,以安物望。今有已故临洮王宝晖之子元钊,高祖皇帝嫡孙,宜承宝祚。”于是即日迎入,登位于太极殿,是为幼帝,年始二岁。太后欲久专国政,贪其幼而立之。大赦天下,百官文武加二级,宿卫加三级。诏到并州,尔朱荣大惊,谓天穆曰:“主上年少,无疾遽崩,内中必有弑逆情弊。且帝年十九,天下犹称为幼主。今奉未能言语的小儿以临御天下,天下其谁服之?吾欲帅铁骑赴哀山陵,剪诛奸佞,更立长君,何如?”天穆曰:“弟能若此,伊、霍复见于今矣。” 乃抗表称:大行皇帝背弃万方,海内咸称鸩毒致祸。岂有天子不豫,初不召医,贵戚大臣皆不侍侧,安得不使远近怪愕?又以皇女为嗣,虚行赦宥,上欺天地,下惑朝野。已乃选君子孩提之中,使奸竖专朝,隳乱纲纪。何异掩目捕雀,塞耳撞钟?今群盗沸腾,邻敌窥伺,而欲以未言之儿镇安天下,不亦难乎?愿听臣赴阙,参预大议,问侍臣帝崩之由,访禁卫不知之状,以徐、郑之徒付之有司,雪普天之耻,谢率土之怨。然后更择宗亲,以承宝祚。发表后,下令诸将,以贺拔胜将前军,贺拔岳副之,尔朱天光将左军,司马子如将右军,尔朱兆为副元帅,窦泰为帐前都督,贺拔允为参谋,斛律金为护军,尔朱重远押后,自主中军。统精兵五万,择日起行。命先锋六浑引兵先进。 六浑兵过困龙冈,忽报京中尔朱世隆至,欢接见世隆,谓曰:“吾奉太后命来见天宝,将军且暂停军马。俟吾见过天宝,再议进止。”欢许诺。世隆来见尔朱荣,荣问:“何以至此?”世隆曰:“太后见兄表章大惧,召弟入宫,谆谆慰问。命弟到来劝兄勿动干戈,若肯安守边隅,重封高爵,永享富贵。弟只得受命而来。”荣曰:“此皆太后饰说,吾岂肯受其笼络,你亦不必进京了。”世隆道:“弟不复命,太后必疑,反令多为之备,非计之得也。不若弟去复命,以好言慰之,令彼不疑。兄乘其懈,便可直达京师。” 荣曰:“你既要回,吾尚有一事相托。前日元天穆劝我废黜纳主,别立宗人。有长乐王子攸,其父武宣王有勋社稷,可册立为帝。你道其人若何?”世隆曰:“若说此人,相貌不凡,果有人君之度,立之最宜。”荣曰:“此人果可,汝到京中,将吾推戴之意,暗暗通知长乐。吾兵到河内,即来奉迎。你亦早为脱身之计,勿误我事。”世隆领命,临行,谓荣曰:“请弟计之行日,已到京师,然后发兵。”荣许之。于是世隆星夜至京,复命于太后曰:“臣荣闻命已止兵矣,愿太后勿忧。”太后大喜,赐金帛劳之。世隆拜退,密探子攸在府,便来进谒。子攸接进,见礼毕,便问:“卿往北边,能止晋陽之兵否?”世隆请屏左右,私语王曰:“臣兄为先帝复仇,大兵必到。但其私诚欲奉大王为帝,以主社稷,令臣先来启知。”王曰:“吾无德,不可以为君也。”世隆再三劝进,王乃应允。先是侍中元顺一夕梦见黑云一团,从西北角直冲东南,日月俱破,星象皆暗。俄而云散,有日出于西南,光甚明。有人言曰:“此长乐日也。”忽见鸾旗黄盖,皆是天子仪仗,去迎长乐王为帝。驾从阊阖门而入,升太极殿,百官呼万岁。身在中书省,步行廊下,见大槐树一株。脱去衣冠,坐于树下而觉。明日,遇济陰王元晖业,将梦一一告之,忧其不祥。晖业曰:“长乐是彭城子,莫非此人为帝乎?然彭城有功德于天下,若其子为帝,亦积善之报,兄何以为不祥也?”顺曰:“黑云,气之恶者,北方之色,必有北敌来乱京师。日者,君象。月者,后象。众星者,百官之象。今皆破暗,必有弑害二宫,残杀百僚之事。可惜长乐为帝,年亦不久。日出西南,已属未时,至酉时而没,只有三个时辰。多则三年,亦必有变。吾坐槐树之下,‘槐’字木傍鬼身,并又解去冠冕,能无死乎?大约死后乃得三公赠也。”说罢惨然。后来其言皆应。 再说太后得世隆回报,心无疑虑,宠任徐、郑如故。忽有宫人启奏:“卢妃在日,有宫娥慧娘年甚幼,能知未来事。前日假生太子,报知于帝者即是此女。帝怒其妄,幽之永巷。今言太后大祸临头,若宽其禁,彼能解救。” 太后遂召之。慧娘至太后前,全无畏惧。太后问曰:“前潘妃生女,你从何知其非男?”慧娘曰:“妾得仙授,宫中事何一不知?太后欲行废黜,徐、郑唆成弑逆,瞒得众人,瞒不得我。但恐衅从内起,祸自外来,六宫粉黛尽为刀下之魂,八百军州都入他人之手。”太后听了,大怒道:“无知泼贱,敢以妖言吓人!”吩咐拿下斩首。慧娘笑道:“只怕你要杀我不能,人要杀你反易。”说罢,化为白鸟,冲天飞去。衣裳首饰尽卸阶下。要知妖由人兴,太后祸期已近,故有此怪诞之事。太后呆了半晌,两旁宫女惊得魂胆俱消。忽有黄门表章呈进,称奏尔朱之兵已过太行山,直阁尔朱世隆昨夜全家逃去。太后知事急,忙召王公大臣,俱入北宫商议。诸王皆恨太后婬逆,莫肯设策。 独徐纥大言曰:“尔朱荣称兵向阙,文武宿卫足以制之。但守险要,以逸待劳。彼悬军千里,士马疲弊,破之必矣。愿陛下勿以为忧。”太后信之,遂命黄门侍郎李神轨为大都督,领兵五万至河北拒之;别将郑季明、郑先护领兵屯守河桥,武卫将军费穆屯兵小平津。 却说荣自离了并州,大军浩浩荡荡一路进发,沿路州郡皆具斗酒相犒,无一敢拒。过了上党,六浑迎着,会兵一处,星夜前来。真是兵不留行,势如破竹。将近河内,忽有探子报来:“河陽城内,朝廷差大将李神轨领兵把守。”尔朱荣传令扎住人马,对诸将道:“谁为我去擒此贼来?”贺拔胜应声而出,请以五百骑往擒之。荣大喜,即命胜往。是时神轨屯兵河内,日日惧荣兵之来,手下将士全无斗心。一闻破胡兵到,知其骁勇难敌,慌忙引兵渡河,退据内城。荣闻之大笑曰:“此等人何足污我刀刃?”忽报世隆到来,荣备问京中情事,世隆一一告诉,言其必败。荣遂遣亲军王信,改换衣服潜入洛陽,迎长乐王子攸及彭城王元绍、霸成公子正弟兄三人同来河内。长乐谋于彭城曰:“尔朱兵到,玉石俱焚,吾等生死未卜,不如权且从之。但当速去,迟则恐有间阻。”遂乘五更时候改易服色,同了王信悄悄逃出京城,不由正路,从高渚渡河。荣闻王来,率领将士皆至河边迎接,诸将及众军皆呼万岁。荣遂结帐为行宫,奉王即位于河陽,是为敬宗皇帝。荣与众将皆帐前朝贺。帝遂下诏,封兄元绍为无上王,弟子正为始平王。以尔朱荣为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尚书令,封太原王。其余将士并皆进爵有差。帝素有贤名,远近闻知为帝,人心悦服。郑先护谓季明曰:“新君已立,太后终亡。吾侪为谁守此?不如先行投顺,以免同逆之诛。”二人遂迎拜马首,请帝入城。神轨闻北中不守,率众遁还。费穆与荣有旧,亦弃军来降。 荣见之大喜,不令见帝,留为帐中心腹。徐纥知大势已去,矫诏夜开殿门,取了骅骝厩御马十匹,东奔兖州。郑俨不别太后,亦逃还乡里。太后初闻长乐兄弟三人逃去,已疑宗室诸王有变;后闻长乐即位,郑先护等投降,大惊。 忽报李神轨回,太后召入问之,乃知费穆亦降,益惧。忙召郑俨、徐纥,欲与商议,回报二人已逃。太后谓神轨曰:“诸事皆二人为之,今反弃我而去,何昧良乃尔。”神轨亦默然而退。其后连召大臣,无一至者。又闻新君有命,文武百官着往河桥迎接,众皆遵旨。尚宝卿来索玉玺,銮衣卫整备法驾。太后见时势大变,乃入后殿,召孝明帝妃嫔,自胡后以下共三百余人,尽出家瑶光寺,痛哭出宫。送幼主归旧府,太后亦自入寺为尼。未几,荣遣将军朱端以一千铁骑来执太后、幼主。端入京,问留守官曰:“太后、幼主何在?”留守曰:“太后避往瑶光寺,幼主送还旧邸。”端到寺,入见太后。太后大惊,问曰:“卿系何人?”端曰:“太原王将士奉旨来迎太后。”太后曰:“卿且退,吾当自往。”端不许,军士皆拔刃相向。太后失色,只得上马起行。端又执了幼主,齐至河桥见荣。荣命入帐相见。太后见荣,多所陈说。 荣曰:“无多言。”喝令左右执至河边,并幼主共沉之河。可怜一代国母,如此结果。正应术士之言,尊无二上,不得善终。后人有诗吊之曰:昔日捐躯全为子,一朝杀子又何为? 黄河不尽东流恨,高后泉台应笑之。 荣既沉太后,费穆密说荣曰:“大王士马不出十万,长驱向洛,既无战胜之威,群情素不厌服。以京师之众,百官之盛,知公虚实,必有轻侮之心。若不大行诛杀,更树亲党,恐大王还北之日,未度太行而内变作矣。”荣心然之。忽报慕容绍宗自晋陽来见,荣喜曰:“绍宗来,吾又添一助矣。”因谓之曰:“洛中人士繁盛,骄侈成俗,不加蔓剪,终难制驭。吾欲因百官出迎,悉诛之何如?”绍宗曰:“不可。太后荒婬失道,嬖幸弄权,淆乱四海。大王兴义兵以清朝廷,此桓、文之业,伊、霍之举,天下无不悦服。今无故歼夷多士,不分忠佞,恐大失天下之望,非良计也。”那知天宝性本残忍,闻费穆言,顿起杀心。绍宗虽极口止之,荣终不听,乃请帝循河,西至陶渚,别设行宫居之。无上、始平二王随侍。荣密令心腹骁将郭罗刹、叱列刹鬼持刀立于帝侧,诈为防卫,俟外变一起,即杀无上、始平。 斯时百官皆至,求见新君。荣悉引之行宫西北河陰之野,曰:“帝欲在此祭天,百官宜下马以待。”众皆下马。荣乃引胡骑四面围之,责众官曰:“昔日肃宗年幼,太后临朝,全赖汝等匡辅。任刘腾之弄权,纵元叉之害政。及至徐、郑用事,浊乱宫廷,四方兵起,九重被弑,曾无一人以身殉国,报君父之仇,伸大义于天下。职为公卿,实皆贪污无耻之徒。今天子贤圣,不用汝等匡弼也。”言讫,以手一挥,胡骑四面纵兵,百官之头如砍瓜切菜。 自丞相高陽王以下,朝臣共二千余人,尽皆杀死。只见愁云惨惨,怨气重重。 肝脑涂裂,皆锦衣玉食之俦;血肉飞扬,尽凤子龙孙之属。衣冠之祸,莫此为烈。但未识帝在行宫能保性命否,且听下回细剖。 第十五卷 改逆谋重扶魏主 贾余勇大破葛荣 话说河陰之役,百官皆遭杀戮。后有朝士续到者五百余人,闻之魂飞魄散,皆惊慌欲避,觅路逃生,无如四面铁骑奉了天宝之命,重重叠叠围住不放。真如鸟投罗内,鱼入网中,命在顷刻。只见前有一将高叫道:“新君即位,全是太原王大功,今王在上,还不下拜!”众官听了,人人拜伏在地。 又高叫道:“魏家气数已尽,太原王合为人主。汝五百人中,有能为禅文者免死。若不能,尽杀无遗。”众臣莫敢出声。荣大怒曰:“竖子欺我乎?”言未了,只见一人起身告曰:“某为大王作禅文。”荣问:“你是何官?” 对曰:“臣乃治书御史赵元则也。”荣令送入营中,吩咐道:“好为之。” 又使人高唱:“元氏灭,朱氏兴。”六军齐呼万岁,声振山谷。荣大喜,便遣数十亲卒拔刀直向行宫,杀帝左右。时帝居帐中,正怀忧虑,忽闻喊声渐近,与无上、始平二王走出帐外看视。郭罗刹见兵众已到,忙将天子抱入营帐。无上王未及转身,叱烈杀鬼手起一刀,头已落地。始平忙欲退避,亦被叱烈杀死。帝见两兄被杀,看来自己性命亦不能保,暗暗流涕。荣遂迁帝于河桥,置之幕下,率诸将还营。赵元则禅文已成,荣见之大喜,乃解放文武五百余人。未几,帝使人谕旨于荣曰:帝王迭兴,盛衰无常。吾家社稷垂及一百余年,不幸胡后失德,先帝升遐,四方瓦解。将军奋袂而起,所向无前,此乃天意,非人力也。我本相投,志在全生,岂敢妄希天位?将军相逼,以至于此。若天命有归,将军宜及时正号,若推而不居,思欲存魏社稷,亦当更择亲贤,我当流避裔土,何帝之有?荣得诏大喜。时高欢在旁,劝其乘此称帝。荣遍问诸将,诸将多同欢言,独司马子如以为不可。贺拔岳亦谏曰:“大王前举义兵,志除奸逆。大勋未立,遽有此谋,正可速祸,未见其福。”荣疑未决,乃自铸金为像,凡四铸不成。参军刘灵助善卜筮,断事多中。荣素信之,令卜为帝。灵助卜曰:“不吉,大王虽有福德,今未可也。若强为之,上逆天心,下失民望,殃祸连延。 便得为帝,恐亦不久。”荣曰:“吾既不可,立天穆何如?”灵助曰:“天穆亦无此福德。臣夜观天象,惟长乐王有天命耳。奉之为主,必获厚福。” 荣不答,入帐独坐,觉精神恍惚,情绪昏迷,不自支持。良久忽悟,深自愧悔,曰:“过误,过误!惟当以死报朝廷耳。”出为诸将言之。贺拔岳请杀高欢,以谢天下。窦泰、侯渊曰:“欢虽愚疏,言不思难,今四方多事,须借武勇,杀之恐失将士心。”荣曰:“是吾过也,欢本无罪。”遂不问。 时交四鼓,荣命迎帝还营,身率诸将下马步行。帝在河桥,正忧愤无措,忽有人报太原王前来迎。帝心下大惊,未测何意。只见诸将已集帐前,灯火齐明。贺拔岳牵过御骑,请帝上乘。帝问:“我去何为?”岳曰:“帝勿忧,太原王已自悔过矣。”未数步,荣叩首马前,伏地请罪。帝命扶起,共入大营。帝坐,诸将皆下拜。荣亦下拜,自陈过误,愿以死谢。次日,奉驾入京,登太极殿。下诏大赦,改元建义。从太原王将士,普加五级。在京朝臣,文加二级,武加三级。百姓免租役三年。时百官荡尽,存者皆窜匿不出,惟散骑常侍山伟一人拜赦于阙下。洛中士民草草,人怀异虑。或云荣欲纵兵大掠,或云欲迁都晋陽。富者弃宅,贫者襁负,率皆逃窜,十分不存一二。直卫空虚,官守旷废。荣妻北乡公主,南安王元贞女、景穆帝女孙、义陽王元略之姑,谓荣曰:“欲谒南安家庙,见义陽一面。”荣曰:“王已遇害矣。”公主恚曰:“何为杀之?”荣曰:“时势不得不尔,死者岂独义陽一人?今将请于帝,追赠以荣之。”乃上书云:大兵交际,诸王朝贵横死者众,臣今分躯,不足塞咎。乞追赠亡者,微申私责。请追赠无上王为无上皇帝,其子韶袭封彭城王。其余死于河陰者,诸王赠三司,三品赠令仆,五品赠刺史,七品以下赠郡镇。无后者听继,即授封爵。又遣使者循城劳问,诏从之,于是朝臣稍出,人心稍安。先是荣所从胡骑杀朝士既多,不敢入洛城,即欲向北为迁都之计。荣狐疑未决,武卫将军泛礼固谏乃止。后荣复欲北迁,帝不能违。尚书元谌争之,荣怒曰:“何关你事,而固执乃尔?且河陰之役,君应知之。”谌曰:“天下事当与天下论之,奈何以河陰之酷而恐元谌?谌,国之宗室,位居常伯,生既无益,死复何损?正使今日碎首流肠,亦无所惧!”荣大怒,欲抵谌罪,世隆碧谏乃止。见者莫不震悚,谌颜色自若。后数日,帝与荣登高,见宫阙壮丽,列树成行,乃叹曰:“臣昨愚暗,有北迁之意。今见皇居之盛,熟思元尚书言,深不可夺也。”由是迁都之议遂罢。未几,荣奏并州刺史元天穆立功边隅,封上党王,入朝辅政。尔朱世隆为侍中尚书,尔朱兆为骠骑将军,汾州刺史天光为肆州刺史,仲远为徐州刺史,使子弟各据一方。其余将士,贺拔弟兄、刘贵、司马子如、窦泰、侯渊、侯景、尉景、段荣、厍狄干、孙腾、蔡俊等二百余人,或居内职,或授外任,皆有禄位。高欢封同鞮伯。缘山东盗起,命即领兵往讨,欢谢恩而去。 是日,诸将到太原王府拜谢,荣设宴款待。又报朝廷旨到,荣迎接开读,乃封其长子菩提为世子,次子义罗为深郡王,三子文殊为平昌郡公,四子文畅为昌乐郡公,荣大喜。送天使去了,重复入席欢饮。忽思四子皆贵,只有长女娟娟,虽曾为肃宗嫔,终身未了。知帝尚无正宫,不若纳之为后以贵之。 因谕意诸将,刘贵、司马子如起对曰:“大王若有此意,臣等启奏主上,成此良姻。”荣喜诺。明日,二人启奏帝曰:“陛下坤位尚虚,立后宜急。今有太原王荣长女,才貌兼全,德容素著,可以上配至尊。”帝以肃宗嫔御有碍于理,犹豫不决。黄门侍郎祖莹曰:“昔晋文公在秦,怀赢入侍。事有反经合义者,陛下独何疑焉?”帝遂从之,择日迎立为后。荣心大悦。一日,见帝于明光殿,重谢河桥之事,誓言无复贰心,帝亦为荣誓言无疑。荣喜,因求酒饮,熟醉而寐。帝欲拔剑手刃之,左右苦谏。帝乃止,命将步车载入中常侍省。荣至半夜方醒,知身在禁中,颇怀疑惧,达旦不眠。自此不复禁中宿矣。荣次女琼娟亦有秀色,嫁与陈留王元宽为妃。宽,帝之兄子也。荣久有归志,又闻葛荣横行河北,将归讨之。适天穆已至洛陽,乃加天穆侍中、录尚书事,兼领军将军。以行台郎中桑乾、朱端为黄门侍郎,兼中书舍人。朝廷要害,悉用其心腹为之,遂整旅而归。将行,帝设宴于邙山之陽,百官皆集。后亦亲自相送,赐金帛甚厚。帝自荣去后,少解忧怀。一日,廷臣奏称:“逆臣徐纥逃奔幽州,遇盗,全家被杀。郑俨逃还乡里,与兄郑仲明同谋起兵,亦被部下所杀,函首以闻。李神轨、袁翻等久已遭诛。”由是灵后之逆党始尽。帝命颁示天下。 再说葛荣引兵围邺,众号百万,游兵已过汲郡。帝加尔朱荣上柱国、大将军,命讨之。荣遂召肆州刺史天光留镇晋陽,曰:“我身不得至处,非汝无以称我心。”自率精骑七千,马皆有副,倍道兼行。东出滏口,以侯景为前驱。葛荣为盗日久,兵强且多。尔朱兵不满万,众寡非敌,议者谓无取胜之理。葛荣闻之,喜见于色,令其众曰:“不必与战,诸人但办长绳缚取之耳。”荣乃潜军山谷为奇兵,分督将佐以上三人为三处,各有数百骑,令所在扬尘鼓噪,使贼不测多少。又以人马逼战,刀不如棒,乃令军士各赍短棒一根,置于马侧。至战时,虑废腾逐,不听斩级,以棒棒之而已。分命壮勇所向冲突,号令严明,众力齐奋。身自陷阵,出于贼后,表里合击,贼不能支,立时溃败。遂擒葛荣,余众悉降。荣恐贼徒虽降,一时难御,若即分隶诸将,虑其疑惧,或更结聚,乃下令新降军士各从所乐,亲属相随任所居止。 于是群情大喜,数十万众一朝散尽。待出百里之外,乃始分道押领,随便安置。擢其渠帅,量才授任,新附者咸安。时人服其处分机速。以槛车送葛荣赴洛,由是冀定。沧、瀛、殷五州皆平。次日,军士擒获贼将宇文洛生、宇文泰,解至军前。你道宇文弟兄何以在葛荣手下为将?盖自武川杀了卫可孤,其后城破脱逃,父子四人投在北道都督杨津军中为将。鲜于修礼反,其父肱与兄颢战死于唐河,洛生与泰后从葛荣。葛荣败,惧以贼党见诛,故逃而被获。荣皆命斩之。洛生已斩,次及于泰。泰见荣上坐,大呼曰:“大王用人之际,何为斩壮士?吾等从贼,非本志也。大王赦八十万众而不赦吾兄弟二人,刑赦不均。”荣奇其言,命赦之,带归晋陽,留在麾下为将。未几,署为统军。葛荣解之京师,帝亲御阊阖门受俘,斩于东市。封天宝为大丞相、都督河北畿外诸军事,以长乐等七郡为太原王之国,四子进爵为王,今且按下慢表。 再说魏有北海王元颢,与帝为从兄弟,避尔朱之暴,逃奔梁邦,梁武封为魏王。后闻长乐即位,尔朱北归,遂启奏梁王,借兵数万,灭尔朱之众,复元魏之旧,世世称臣于梁,为国屏藩。梁武见魏室日乱,本有进取之心,乃许之。遣东宫直阁将军陈庆之领精兵一万,送颢还北。庆之是梁朝第一名将,智力兼全。奉了旨意,点起兵马,遂与元颢拜辞梁主,杀过江来。前面地方即魏铚城县,一鼓下之,权在城中扎住人马,号令四方。边将飞报朝廷,举朝大惊。其时恰值北海县邢杲造反,自称天统汉王,聚兵十万,攻掠州郡。元天穆将自往讨,忽闻元颢入寇,集文武议之。众皆曰:“杲众强盛,宜以为先。”行台尚书薛琡曰:“邢杲兵将虽多,鼠窃狗偷,非有远志。颢,帝室近亲,来称义举,其势难测,宜先拒之。”天穆以诸将多欲击杲,又以颢兵孤弱,不足为虑,欲先定齐地,还师击颢,遂不从薛琡之言,引兵而东。 那知: 强寇未能倾社稷,孤军反足夺山河。 且听下回细说。 第十六卷 魏元颢长驱入洛 尔朱荣救驾还京 话说天穆大军既引而东,元颢之兵正好乘虚杀入,自铚城进拔荥陽,直至大梁城下。大梁守将丘大千有众七万,分筑九城相拒。庆之自旦至申,攻拔三垒。大千惧,开门乞降。颢遂入城,与诸将议曰:“吾欲正尊号,然后引兵向阙,庶人心不贰。”诸将皆劝成之,乃登坛燔燎,即帝位于睢陽城南,改元孝基。以陈庆之为卫将军、徐州刺史,引兵而西,进攻荥陽。时守荥陽者,都督杨昱。颢遣人说之使降,昱不从。元天穆闻报大惊,与骠骑将军吐没儿将大军三十万,星夜来救。梁之士卒皆恐。庆之解鞍秣马,谕将士曰:“吾至此以来,屠城略地,实为不少。君等杀人父兄,掠人子女,亦无算矣。天穆之众,皆是仇雠。我辈众才七千,虏众三十余万,今日之事,惟有必死,乃可得生耳。今虏骑众多,不可与之野战。当及其兵未到齐,急取其城而据之。诸君勿怀狐疑,自取屠脍。”乃鼓之使登,将士相率蚁附而上,遂拔荥陽。执杨昱诸将三百余人,伏颢帐前。请曰:“陛下渡江以来,无遗镞之费,昨下荥陽,一朝杀伤五百余人。愿斩杨昱,以快众意。”颢曰:“昱,忠臣也。彼各为其主,奈何杀之?此外唯卿等所取。”于是斩昱将佐三十七人,皆刳其心而食之。俄而,天穆等引兵围城,庆之帅骑三千,背城力战,大破之。天穆、吐没儿皆走。遂乘胜势,进击虎牢,守关将尔朱世隆亦走。颢军据了虎牢关,一路无阻,游兵直指洛陽。时六军皆出,禁旅虚弱,帝大惧欲逃,未知所之。或有劝往长安者,中书高道穆曰:“关中荒残,何可复往?元颢士众不多,乘虚深入,由将帅不得其人,故尔至此。陛下若亲帅宿卫,高募重赏,背城一战,臣等竭其死力,破颢孤军必矣。或恐胜负难期,则车驾不若渡河。征大将军天穆、大丞相荣,各使引兵来会,犄角进讨,旬月之内,必见成功。此万全之策也。”帝从之。夜至河内郡北,命高道穆于灯下作诏书数十纸,布告远近,于是四方始知帝驾所在。颢知帝已遁去,长驱来前。临淮王彧、安丰王延明率百僚,封府库,备法驾迎颢。颢入洛陽宫,改元建武,大赦。以陈庆之为侍中、车骑大将军,增邑万户。颢将侯暄守睢陽,为后援。行台崔孝芬率兵攻之,城破斩暄。元天穆率众四万,攻拔大梁。又遣费穆将兵二万,攻虎牢。庆之还兵救之,天穆闻其至,惧欲北渡。郎中温子升曰:“主上以虎牢失守,致此狼狈。元颢新入,人情未安,今往击之,无不克者。大王平定京邑,奉迎大驾,此桓、文之举也。舍此北渡,窃为大王惜之。”天穆不能用,引兵渡河。费穆攻虎牢将拔,闻天穆北渡,惧无后继,遂降于庆之。进击大梁,大梁亦下。盖庆之以数千之众,自发铚县至洛陽,凡取三十二城,大小四十七战,所向皆克。魏军闻其兵至,皆亡魂丧胆;小儿闻庆之名,亦惊惧不敢出声。费穆至京,颢引入,责以河陰之事而脔斩之。人情大快。 先是敬宗之出也,仓皇北走,惟尔朱后随往,其余侍卫后宫皆安堵如故,颢一旦得之。自河以南,州郡多附,遂自谓天授,遽有骄怠之心。宿昔宾客近习咸见宠待,于扰政事。日夜纵酒,不恤军国。所从南来军士陵暴市里,朝野失望。朝士高子儒自洛陽逃至行在,帝问洛中事,子儒曰:“颢败在旦夕,不足忧也。”尔朱荣闻帝北出,即起兵南来,见帝于长子,劝帝南还,自为前驱。旬日之间,兵众大集,资粮器仗相继而至。聚兵河上,为克复京城之计。庆之闻荣南下,谓颢曰:“今远来至此,未服者尚多,倘知我虚实,连兵四合,何以御之?宜启天子,更请精兵,庶不忧荣兵之至。”那晓得颢既得志,密与临淮、安丰二王共谋叛梁,特以事难未平,须借庆之兵力,故外同内异,言多猜忌。闻庆之言,皆曰:“庆之兵不满万,已自难制,若更增其众,岂肯复为人用?大权一去,动息由人,魏之宗室于斯堕矣。”颢乃不用庆之计。庆之亦觉其异,密为之备。军副马佛念谓庆之曰:“将军威行河、洛,声震中原,功高势重,为魏所疑。一旦变生不测,可无虑乎?不若乘其无备,杀颢据洛,此千载一时也。”庆之曰:“始助之而卒杀之,不义,吾不为也。” 庆之与荣相持于河上。三日十三战,杀伤甚众,荣不能渡。有夏州义士为颢守河中渚陰,与荣通,求破桥立效,荣引兵赴之。及桥破,荣接应不及,颢悉杀之,荣大失望。又以颢军缘河固守,北境无船可渡,议欲还北,更图后举。黄门侍郎杨侃曰:“大王发并州之日,已知夏州义士之谋而来乎?抑欲广施经略,匡复帝室而来乎?古之用兵者,疮愈更战。况今未有所损,岂可以一事不谐而大谋顿废。今四方颙颙,视公此举,若未有所成,遽复引归,民情失望,各怀去就,胜负所在,未可知也。不若征发木材,多为桴筏,间以舟楫,缘河布列,数百里中皆为渡势,首尾既远,使颢不知所防。一旦得渡,必立大功。”高道穆亦曰:“今乘舆飘荡,主忧臣辱。大王拥百万之众,辅天子而令诸侯。若分兵造筏,所在散渡,指掌可克。奈何舍之北归,使颢得营聚,征兵天下?此所谓养虺成蛇,悔无及矣。”荣尚未决,忽军士报称:“有一河边居民杨求见。”荣唤入,问欲何言。曰:“仆家族久居马渚河边,世授伏波将军之职。今闻元颢引梁军入寇,主上北巡,诸城失守。大王起兵匡复,大兵至此,无船可渡,只有造筏以济。仆有小舟数十艘,愿献军前,以为大王前驱。”荣大喜曰:“卿来,天助我也。”即命为向导,遂点贺拔胜、尔朱兆二将,编木为筏,领军一万,从马渚河乘夜暗渡。将士一登彼岸,呼声振地,个个奋勇争先。其时庆之守北中城,颢同安丰王延明、其子元冠受分守南岸。忽有兵至,四面杀入,黑夜中不测敌兵多少,军士先自乱窜。元冠受火急提刀上马,正遇贺拔胜,一槍刺死。尔朱兆杀入中军,欲捉元颢,颢与延明已从帐后逃去。杀到天明,守河兵散亡略尽。庆之在北中城晓得北兵偷渡,颢大败而逃,独力难支,只得收兵南走。荣闻二将告捷,便引大队人马尽渡黄河,分兵追赶。庆之七千兵士死亡过半,可怜一个南朝大将,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又值嵩高水涨,片甲不存,自料不能走脱,乃削去须发,诈为沙门,逃归梁国。梁王念其前功,并不治罪,封为右卫将军、永兴侯。且说颢已逃去,都督杨津入宿殿中,洒扫宫阙,引领禁兵,直至邙山迎驾。荣引众将亦至,面奏战胜之事,请帝归朝。驾入京城,以人多疑惧,大赦安之。封荣为天柱大将军,兆为车骑大将军,其余将士皆论功加赏有差。 而颢自轘辕南出,至临颍,从骑分散。临颍军士江丰斩之,封其首以闻。元延明奔梁。临淮王颍复归于帝,帝不问。于是下诏解严。一日,接得边庭文书,报称韩楼余逆侵扰幽、蓟,丑奴称帝,以宝寅为太傅,进攻岐州。荣见帝曰:“臣请归北,以讨余贼。仍留天穆、世隆在京辅政。又铜鞮伯高欢在山东二年,捉伪王七人,又斩邢果于济南,功大宜赏,合加仪同三司之职,授为晋州刺史。”帝皆依奏。次日,荣即起程,帝亲送之郊,文武百官皆集。 荣归晋陽,使大都督侯渊讨韩楼于蓟,配卒甚少,骑止七百。或以为言,荣曰:“侯渊临机设变,是其所长。若总大众,未必能用。今以此众击此贼,必能取之。”渊行,广张军声,多设供具,亲帅数百骑深入楼境。去蓟百余里,值贼将陈周领马步万余,渊潜伏以乘其背,大破之,虏其卒五千余人,寻还其马仗,纵令入城。左右皆以为不可,渊曰:“此兵机也,如此乃可克耳。”渊度其已至,遂率骑夜进。昧旦,叩其城门。韩楼果疑降卒为渊内应,遂走。追兵擒之,幽州平。荣以渊为平州刺史。贺拔岳奉命讨丑奴,谓其兄胜曰:“丑奴,勍敌也。今攻之不胜,固有罪,胜之,谗嫉将生。必得尔朱一人为帅而佐之。”胜为之言于荣。荣大悦,以尔朱天光为元帅,以岳与代郡侯莫陈悦为左右大都督副之。天光初行,惟配军士千人,马亦不敷。时赤水蜀贼断路,军至漳关,天光不敢进。岳曰:“蜀贼鼠窃,公何惧焉?若遇大敌,将何以战?”天光曰:“今日之事,一以相委。”岳遂进兵击贼于渭北,身自陷阵,贼众披靡,大破之。获马二千余匹,简其壮健以充军士。天光尚以兵少,淹留未进。荣闻之怒,遣参军刘贵乘驿至军,责天光,杖之一百,以军士二千人助之。丑奴闻官军至,自围岐州,遣大将尉迟菩萨以兵拒于渭北。岳以轻骑数十,自渭南与菩萨隔水而语,称扬国威。菩萨令省事传语。岳怒曰:“吾与菩萨语,尔何人也?”射杀之。明日,复引百余骑隔水与贼语,稍引而东,至水浅可涉之处,岳即驰马东出。贼以为走,乃弃步兵,轻骑渡水追岳。岳先设伏于横冈,贼至伏发,岳还兵击之,贼败走。乃下令:“贼众下马者勿杀。”贼悉投马,俄获三千人马。遂擒菩萨,降步卒万余,并收其辎重。丑奴闻之,北走安定,置栅于平亭。岳乃停军牧马,宣言天时将热,未可行师,俟秋凉再进。获丑奴觇候者,纵遣之。丑奴闻候者言,信以为实,散众耕于细川。使其将侯元进领兵五千,据险立栅,其余千人已下为栅者甚众。岳知其势,密分敕诸军即日俱发,攻元进大栅,拔之。所得俘囚一皆纵遣,诸栅闻之皆降。昼夜径进,直抵安平城下。丑奴弃城走,岳轻骑追之。及平凉,贼未成列,副将侯莫陈悦单骑冲入贼中,于马上生擒丑奴,因大呼曰:“得丑奴矣!”众皆辟易,无敢当者。后骑益集,遂大破之。官军进逼高平,城中执萧宝寅以降,于是三秦皆复,关中悉平。二逆解至京师,宝寅赐死,斩丑奴于东市。论平贼功,加天光侍中、仪同三司,以贺拔岳为泾州刺史,侯莫陈悦为渭州刺史、步兵校尉。宇文泰从岳入关,以功迁征西将军,行原州事。时关、陇雕弊,宇文泰抚以恩信,民皆感悦,曰:“早遇宇文使君,吾辈岂从乱乎?”此宇文氏得关中之本也。 再说高欢平定山东,忽得圣旨,职升仪同,迁为晋州刺史,大喜,忙别了同寅文武,赶回并州。一日,到了晋陽,天色已晚,就往上党坊来。昭君接见,向前称贺道:“前为军将,今作朝臣,妾亦与有荣施。”欢大悦。斯时高澄年八岁,女端娥年十三,幼女亦渐长成。昭君抱出高洋来见,欢笑曰:“吾出门时,汝尚怀于母腹,今亦二岁矣。”设酒共饮,各诉离情。昭君指着高洋道:“此儿甚奇。在腹时,吾一夜坐在黑暗中,忽满房如月之明,巨细皆见。儿女共视,则云白光从我身出。又将产之夕,梦见一龙,头挂天,尾垂地,张牙舞爪,势状惊人。生下来胸旁俱有鳞形,看来必是非常之物。” 欢戒勿泄。明日,进见尔朱荣,参拜毕,首贺反正之功,次谢荐己之惠。荣大喜,谓欢曰:“君往晋州,善自为之。国家以晋陽为根本,晋陽以晋州为屏障,治内御外,须小心在意。”欢俯首听命,乃启曰:“六浑蒙大王委托,敢不竭力。然必辅佐有人,斯克不负厥职。请以孙腾为晋州长史,段荣为主簿,尉景、厍狄干、窦泰为副将,愿大王赐此数人同往。”荣皆许之,欢复拜谢。既退,拜望亲友,皆设宴相留。忙了数日,正要打点起程,忽刘贵奉荣之命来告曰:“大王闻君有女端娥,与世子菩提年貌相当,欲娶为妇,特命下官前来作伐。”欢曰:“王何以知我有女?”贵曰:“王府有一相士张文理,为王所信。前从上党坊过,偶见令爱,相貌非常,额前紫气已现,不出三年定为帝后,故大王闻而求娶。”欢曰:“此乃谎诞之谈,大王何为信之?若说对亲,齐大非偶,何敢承命?况小女貌陋德薄,岂堪上配世子?愿兄好言谢之。”刘贵见他不允,便即别去。欢进与昭君言之,昭君曰:“尔朱作事凶暴,恐难长保富贵,我亦不欲将女归之。”欢曰:“但恐此事刘贵未必能了,我将自往见之。”便即上马往太原府来。但未识此段姻事能回绝尔朱否,且听下回再述。 第十七卷 赵嫔无辜遭大戮 世隆通信泄群谋 话说六浑不欲对婚,又恐刘贵不善回复,亲自上马来见天柱。其时刘贵尚未出府,六浑禀见,荣即召入,谓六浑曰:“吾子岂不堪为君婿耶?奈何拒我之命?”六浑曰:“非敢拒也,窃念大王勋名盖世,四海一人。世子将承大业,非帝室名媛、皇家淑女,不足为配。六浑之女出自寒微,何敢攀鳞附凤?”荣闻言大喜道:“卿既不欲,我亦不强。”遂与刘贵赐坐共谈。又谓欢曰:“晋州重地,卿宜速往,亦不必再来见我了。”欢拜谢而出。贵退,语欢道:“非君自来,几触其怒。”次日,同了尉景等五人一齐起行,合府文武俱来饯送。斯时仆从如云,车马拥道。昭君坐在车中,前呼后拥,回忆逃奔并州时,气象大不相同,好不快意。将近晋州,官吏军民皆出郊远接。盖魏时刺史之任最重,兵马钱粮皆属掌管,生杀由己,俨如一路诸侯。六浑到任以后,惠爱子民,抚恤军士,刑政肃清,晋州百姓人人感悦。一日,昭君语欢曰:“吾在此安乐,未识父母在家安否?欲到平城探望一次。”欢道:“不必,吾遣子茂去迎接一家到此便了。”遂令子茂前去,未及一月,娄家夫妇俱已接到。父女相见,俱各大喜。内干曰:“高郎有志竟成,果不负吾女。”欢曰:“男儿不能建非常之业,尚居人下,何足挂齿。”说罢大笑。于是署娄昭为都督,以爱君嫁窦泰为妻,内干夫妇大悦。话说晋州有一居民,姓穆,名思美。生一女名金娥,年十七,容色美丽。 有邻人子李文兴欲娶之,思美不从,文兴画成此女形象,献于汾州刺史尔朱兆。兆悦其色,文兴为硬媒,遣人抢女而去。思美惶急,来到刺史辕门喊救。 六浑唤进,问其备细,即命段荣领轻骑二十追往,拿住文兴,夺女以归,竟将文兴问罪,断女还家。思美虽已伸冤,犹惧尔朱兆不肯干休,再来劫夺,便央孙腾转达,情愿献于六浑为妾。六浑以问昭君,昭君曰:“此女君已断还,而复自娶,恐招物议,并非妾有妒心也。”六浑道:“自他心愿,娶之何害?况前见此女实有倾城之色,吾不忍拒之。”遂乃择日纳之后房。尔朱兆闻之大怒。一日,来到晋陽,荣正在赐宴。兆亦共饮,言于荣曰:“高晋州夺取部民之女为妾,恐干政体。”荣曰:“此细事,不足为六浑累也。”酒半酣,从容问诸将曰:“一日无我,谁可主军?”众皆称兆。荣曰:“兆虽勇于战斗,所将不过三千骑,多则乱矣。堪代我者,惟贺六浑耳。”因戒兆曰:“尔非其匹,日后终当为伊穿鼻。”兆愈不悦。 荣性好猎,不问寒暑,列围而进,士卒必步伐齐壹,虽遇险阻,不得违避,一鹿逸出,必数人坐死。有一卒见虎而走,荣怒曰:“汝畏死耶!”即斩之。自是每猎,士卒如登战场。尝见虎在空谷中,令十余人空手搏之,毋得损坏皮毛,死者数人,卒擒得之,以此为乐。尝召天穆于朝,问以朝中动静。留数日,共猎于南山。天穆谏曰:“大王勋业已盛,四方无事,惟宜修政养民,顺时搜狩,何必盛夏驰逐,感伤和气。”荣攘袂大言曰:“灵后不纲,扫除其乱,推奉天子,乃人臣常节。葛荣之徒,本皆奴才,乘时作乱,譬如奴走,擒获即已。顷来受国大恩,未能混一海内,何得遽言勋业?如闻朝士犹多宽纵,今秋欲与兄戒勒士马,交猎嵩高,令贪污朝贵入围搏虎,不从命者斩之。乃出鲁陽,历三荆,悉拥生蛮北填六镇。回军之际,扫平汾胡。更练精兵,分出江、淮,萧衍若降,赐以万户侯;如其不降,以数千轻骑,渡江缚取以来。然后与兄奉天子巡四方,乃可称勋耳。今不频猎,兵士懈怠,安可复用哉?”天穆再拜曰:“非鄙怀所及。”荣欲密树党援,易河南州牧、郡守,悉用北人为之。天穆归,附奏以闻。 帝览奏,疑之,谓天穆曰:“河南牧守皆克称职,况北人不暗南事,恐未可易。”天穆不悦曰:“天柱有大功于陛下,为国宰相,即请遍代天下之官,恐陛下亦不得违。如何启用数人,遂不许也?”帝正色而言曰:“天柱若不为人臣,虽朕亦可代。如其犹存臣节,无代天下百官之理。”天穆语塞而退。荣见奏不允,大怒曰:“天子由谁得立,今乃不用我言耶?”先是散骑常侍高乾邕好任侠,其弟三人:次仲密,次敖曹,次季武,皆才勇。而敖曹尤武艺绝伦,人称之为楚霸王,皆与帝有旧。河陰之乱,乾乃聚兵于河、济之间,频破尔朱军。帝使人招之,遂同入朝。帝封乾邕为黄门侍郎,敖曹为散骑常侍。荣知之,奏帝曰:“此等皆曾叛乱,不宜立于朝廷。”帝不得已,并解其职,放还乡里,由是帝怀不平。尔朱后容颜绝代,初入宫,与帝甚相欢悦,而性烈如火,又极嫉妒,六宫嫔御皆阻绝临幸,虽王府旧人,亦不得见帝一面。时三月中旬,帝见春色甚好,带了内侍数人,步入御园游玩,在千秋亭上凭栏观鱼。有宫人进前曰:“紫华宫赵贵人见驾。”帝令入,妃再拜。帝问曰:“卿何知朕在此而来?” 妃曰:“妾不知陛下在此,偶尔至园,闻帝在亭,特来朝见。”帝赐坐,与言昔日事,命宫人置酒共酌。盖妃本旧侍,帝素宠爱,以后故,阻绝旧情,故见面依依不舍。又谓妃曰:“朕不到卿宫几年矣?”对曰:“二年。”帝曰:“朕虽至尊,动息不能自主,致令抛弃卿家。”说罢愀然。少间,赵妃拜退,帝亦回宫。那知后已密知此事,设宴对饮,见帝默默不乐,后曰:“今日谁恼圣怀,对酒不饮?”帝曰:“懒于饮耳,无所恼也。”后曰:“陛下休瞒,千秋亭上赵妃以言语触犯,故帝不乐。明日妾为帝治之。”帝惊曰:“赵妃系朕旧人,与之略谈数语,有何触犯,劳卿责治?”后道:“擅出宫门,一罪也。私来见驾,二罪也。妾主中宫自有法度,陛下何得以私爱而庇有罪之人?”帝见其言词不顺,拂衣而起,后安坐不动。帝心愈恚,遂不顾而去。次日,后御九华殿会集诸妃、贵人,下令曰:“紫华宫赵贵人自恃旧宠,骄纵不法,擅入御园,私预帝宴,大干宫禁。”遂执赵妃于阶下,命即勒死,埋尸苑内。诸妃见了,大惊失色,暗暗垂泪回宫。帝闻妃死,不胜伤感,然畏尔朱权势,只得容忍。因念世隆是他叔父,或可劝谕,乃使入告于后。世隆拜见,赐坐殿上。后问:“何事至内?”世隆曰:“臣有一言上达。娘娘主持内政,执法过严,帝心不安,故命臣进见,愿宏宽仁之度,毋拂圣怀。”后大怒道:“天子由我家得立,乃心爱他人而反致怨于我,何忘恩若此?但恨我父当日何薄天子不为而偏立之?”世隆曰:“天柱若自为帝,臣亦得封王矣。”世隆遂出,复命于帝曰:“臣奉陛下之旨劝谕一番,后自此改矣。”那晓尔朱后因帝不悦,凶悍愈甚,全无天子目中。 帝是时外制于荣,内迫于后,日夜怏怏,不以万乘为乐。唯幸寇盗未息,欲使与荣相持。及关、陇既定,告捷之日乃不甚喜,谓临淮王彧曰:“即今天下,便是无贼。”彧见帝色不悦,曰:“臣恐贼平之后,正劳圣虑。”帝恐余人觉之,因言曰:“抚宁荒乱,真是不易。”时城陽王徽、侍中李彧在旁,皆觉帝意,因日毁荣于帝,劝帝除之。帝亦惩河陰之难,恐终难保,由是密有图荣之意。荣又奏称:“参军许周劝臣取九锡,臣恶其言,已斥遣罢退。”盖荣望得殊礼,故言之以讽朝廷。帝称叹其忠心,益恶之。乃召心腹旧臣侍中杨侃、李彧、右仆射元罗、城陽王徽、胶东侯李侃晞、济陰王晖业、尚书高道穆等入宫,密议其事。杨侃曰:“臣有三策,乞陛下自裁。”帝问:“何策?”侃曰:“密勒人马,将在京逆党尽行诛绝。发兵拒守太行山,绝其进犯之路,如有兵来,与之死战。诏发四方之兵,勤王救驾,或可扫除凶逆,侥幸成功。此上策也。”帝曰:“敌之非易。中策若何?”侃曰:“前日荣请入朝,视皇后 娐。密伏壮士宫中,赚之入内,刺杀之。即大赦,以安其党,其间或可获全。此中策也。”帝问:“下策若何?”侃曰:“任其所为,且图目下之安。此下策也。”帝曰:“卿之中策乃朕上策,众卿以为然否?”济陰王晖业曰:“荣若来,必有严备,恐不可图。”议至日晚,茫无定见。帝命且退。众官出,至太极殿北,忽见红灯拥道,人从纷纷,遣人探视,乃尔朱世隆坐在殿西廊下。众皆大惊,欲避不得。世隆已遣人来请相见,众臣不敢退阻,遂来西廊向世隆施礼。世隆问曰:“殿下众官在宫议何朝政,至此方出?”城陽王曰:“天子闲暇无事,召我等闲谈消遣。又因天柱不受九锡,欲赐以殊礼。言论良久,不觉至晚。”世隆冷笑曰:“帝欲赐天柱九锡,自应先与我语。诸公与帝商议一日,此中自有别情。但祸福自召,莫谓天柱之刀不利也。”说罢,起身便行。众官闻之,皆失色而散。 你道世隆为何等候在此?盖早上探得诸臣入内与帝私议,必有图害之意,故等待出来先行喝破,以挫诸臣之气。当夜归府,便即写书到晋陽,备说城陽、杨侃等数人终日在宫,密谋图害我家,大王若入朝必须预为之备。 荣得书大笑道:“世隆胆怯,彼何人斯,而敢图我耶?”其时天穆回并州,荣以书示之。天穆曰:“长乐为帝以来勤于为政,万几皆自主张,欲使大权复归帝室。城陽王等结党树援,为帝腹心,欲不利于大王,不可不信。”荣曰:“城陽王等皆庸奴,何敢作难?倘帝心有变,目今皇后怀孕,若生太子,我至京废黜天子,立外甥为君。若非太子,陈留王亦我女婿也,便扶他为帝。兄意以为何如?”天穆曰:“以大王之雄武,何事不可成功?且俟入朝,相机而动。仆虽不敏,愿效一臂之力。”荣大喜。次日,复以书示北乡公主。 北乡大惊曰:“王不可不虑。昔日河陰之役,京中百官皆不自保,怀恨实深,安得不生暗算?皇后深居宫中,外事不知。世隆探听得实,故来告也。妾为王计,不若且居晋陽,徐看朝廷动静。外有万仁、仲远、天光雄兵廿万,各据一方,内有世隆、司马子如、朱元龙秉理朝政,为王腹心之佐。王虽居外,遥执朝权,可以高枕无忧,何用入朝,致防不测?”荣曰:“天下事非尔妇人所知,我岂郁郁久居此者?”于是不听北乡之言,召集诸将,安排人马,带了妃眷、世子、王府寮属,亲拥铁骑五千,起身到京。正是先声所至,人鬼皆惊。那知大恶既盈,显报将至。管教:掀天事业俄成梦,盖世威权化作灰。 且待下回分剖。 第十八卷 明光殿强臣殒命 北中城逆党屯兵 话说尔朱荣离了晋陽,一路暗想:“朝中文武虽皆畏服,未识其心真假。” 因遍写书信投递百官:“同我者留,异我者去,莫待大军到京之后致有同异。” 众官得书,知他入朝必有大变,尽怀疑惧,胆怯者辞官先去。中书舍人温子升献书于帝,帝初冀其不来,及见书知其必至,忧形于色。武卫将军奚毅为人刚直,当建义之初,往来通命,帝待之甚厚,犹以荣所亲信,未敢与之言情。毅一日见帝独坐,奏曰:“臣闻尔朱荣入朝将有变易,陛下知之乎?”帝佯曰:“不知。”毅曰:“荣有无君之心,臣虽隶其麾下,不肯助之为逆。若或有变,臣宁为陛下而死,不能事之也。”帝曰:“朕保天柱必无异心,亦不忘卿忠款。”毅退,召城陽诸臣,谓之曰:“天柱将至,何以待之?” 众臣皆劝因其入而杀之。帝问汉末杀董卓事,温子升具陈本末。帝曰:“王允若即赦凉州人,必不至决裂如此。”沉思良久,谓子升曰:“此事死犹须为,况未必死。吾宁为高贵公而死,不愿为常道公而生。”诸臣见帝意已决,皆言杀荣与天穆,苟赦其党,亦不至乱。 是时,京师人心惶惧,喧言荣入朝必有篡弑之事,又言帝必杀荣,道路籍籍,荣在途不知也。九月朔,荣至洛陽,停军城外,帝遣众官出迎。次日入朝,见帝于太极殿,赐宴内廷,世子菩提亦入见帝,宴罢出宫,还归相府。众官皆来参谒。世隆、司马子如辈进内拜见北乡公主。明日,荣复入朝,帝又赐宴,欲即杀之,以天穆尚未召到,故迟而不发。荣举止轻脱,每入朝见,别无所为,唯戏上下于马。于西林园宴射,常请皇后出观,并召王公妃主共在一堂。每见天子射中,辄自起舞,将相卿士悉皆盘旋,乃至妃主亦不免随之举袂。及酒酣耳热,匡坐唱歌。日暮罢归,与左右连手蹋地,唱回波乐而出。刀槊弓矢不离于手,每有嗔嫌即行击射,左右恒有死忧。路见沙弥重骑一马,荣令以头相触,力穷不能复动,使人执其头以相撞,死而后已。狂暴之性比前更甚。常语帝曰:“人言陛下欲图我。”帝曰:“外人亦言王欲害我,岂可信之?”于是荣不自疑,每入,从者不过数十人,又皆不持兵杖。 先是长星出中台,扫大角。荣问之,太史令对曰:“除旧布新之象。”荣以为己瑞,大悦。其麾下将士皆陵侮朝臣,李显和曰:“天柱至,那无九锡,安须王自索也。亦是天子不见机!”郭罗察曰:“今年真可作禅文,何但九锡!”褚光曰:“人言并州城上有紫气,何虑天柱不应之。”世隆自为匿名书,榜于门云:“天子与城陽王等定计,欲害天柱。”取以呈荣,劝其速发。 荣曰:“何匆匆,帝无能为也。俟天穆至,邀帝出猎嵩山,挟之北迁,大事定矣。”使侍郎朱瑞密从中书省,索求太和年间迁都故事。奚毅知之,密启于帝。 九月戊子,天穆至洛陽。帝出迎之,荣与天穆从入大内,至西林园赴宴。 酒至半酣,荣奏曰:“近来朝臣皆不习武,今天下未宁,武备尤重。陛下宜引五百骑,出猎嵩山,简练将士。”帝闻其言不觉失惊,乃曰:“近日精神未健,且缓数日行之。”宴毕,二人辞出。帝谓同谋诸臣曰:“事急矣,迟则恐无及也。”乃谋伏李侃晞等及壮士十余人于明光殿东廊,俟其入杀之。王道习曰:“尔朱世隆、司马子如、朱元龙此三人者,皆荣所委任,具知天下虚实,亦不可留。”杨侃曰:“若世隆不存,仲远、天光岂有来理?宜赦之。”徽曰:“荣腰间尝有刀,或能狼戾伤人,临事愿陛下起避之。”安排已定,专候荣入。次日,荣与天穆并入,坐食未讫,即起而去。侃等从东阶上殿,见二人已至中庭,遂不敢发。明日壬辰,帝忌日;癸巳,荣忌日,皆不朝。甲午,荣暂入,即诣陈留王家,饮酒大醉,遂言病发,连日不入。帝谋颇泄,预谋者皆惧。城陽王言于帝曰:“以生太子为辞,彼必入贺,因此毙之。”帝曰:“后孕九月,可言生儿乎?”徽曰:“妇人不及期而产者甚多,彼必不疑。”帝从之,宣言皇子生。诸人先于殿东埋伏,遣徽驰骑至荣第告之。荣方与天穆博,徽进曰:“皇太子生,帝令吾来报知。”荣犹不起。 徽以手脱荣之帽,盘旋欢舞,兼殿内文武传声趣之,荣遂止博,与天穆并马入朝。帝闻荣到,面色顿异,左右曰:“陛下色变。”帝连索酒饮之。子升在殿作赦文已成,执以出行,至朝门,正遇荣自外至。问:“是何文书?” 子升颜不改色,曰:“赦。”荣不取视,遂入见帝。帝在东廊下西向坐,荣与天穆在御榻西北南向坐。城陽王入,始一拜,荣忽举首见光禄少卿鲁安、典御李侃晞等抽刀从东户入,觉有异,即起趋御坐。帝先横刀膝下,遂迎而手刃之,荣仆地。天穆欲走,安等持刀乱斫,同时皆死。世子菩提、骑将尔朱陽观及从者三十余人尽斩之。帝视荣手板上有数牒启,皆左右去留人名,非其腹心皆在去数,因曰:“竖子若过今日,不可复制。”于是内外喜噪,百官入贺。帝登阊阖门,下诏大赦,欢庆之声遍于洛陽。遣武卫将军奚毅、前幽州刺史崔渊将兵镇守北中城。是夜,尔朱世隆奉北乡公主,帅荣部曲,焚西陽门出,屯兵河陰。 先是卫将军贺拔胜与荣党田怡等闻变,奔赴荣第。时宫门未加严备,怡等议即杀入大内,为天柱报仇。胜止之曰:“天子既行大事,必当有备。吾等众少,何可轻动?但得出城,更为他计。”怡乃止。及世隆走,胜遂不从。 朱瑞虽为荣所委任,而善处朝廷之间,帝亦善遇之,故中路逃还。荣素厚司马子如,荣死,自宫突出至荣第,弃家不顾,随荣妻子出城。世隆即欲北还,子如曰:“兵不厌诈,今天下汹汹,惟强是视。当此之际,不可以弱示人。 若亟北走,恐将士离心,变生肘腋。不若分兵守河桥,回军向京,出其不意,或可成功。假使不得所欲,走亦未迟,亦足示有余力。使天下畏吾之强,不敢畔散。”世隆从之,收合余众来攻北中城。奚毅知有兵到,忙领人马出城迎敌。那知京兵脆弱,怎敌世隆之兵,兵刃方接,三军败走。毅亲身搏战,见兵众散乱,心已慌怯,被田怡一刀斩于马下。崔渊拍马欲逃,亦被乱军杀死。世隆乘胜遂据北中城,令将军田怡护从府眷,屯兵城内;身率诸将屯兵城外,遥对洛陽,为进击之势。朝廷大惧。前华陽太守段育与世隆有旧,遣慰谕之。世隆怒其言直,斩首以狥。十月癸巳朔,尔朱度律将骑一千,皆衣白衣,旗号如雪,来至郭下索太原王尸。帝升大夏门以望之。外兵遥望城上围绕龙凤旗旌,知是驾至,乃齐呼:“万岁枉杀功臣!”帝遣主书牛法尚谓之曰:“非朕忘恩负义,实为社稷大计。太原王立功不终,陰图篡逆,王法无亲,已正刑书。罪止荣身,余皆不问。卿等若降,官爵如故。”度律对曰:“臣等从太原王入朝,忽致冤酷,今不忍空归,愿得太原王尸,生死无恨。” 因涕泣,哀不自胜。群皆恸哭,声振城邑。帝亦为之怆然,又遣侍中朱瑞赍铁券赐世隆。世隆曰:“太原王功格天地,赤心为国,东平葛荣,南退梁军,西灭丑奴,北剪韩楼,功不在韩、彭之下。长乐不顾信誓,枉加屠害。今日两行铁字,何可深信?我不杀汝,归语长乐,吾为太原王报仇,终无降理。” 瑞不敢再言,归白于帝。帝乃出库中金帛,悬赏于城西门外,广募敢死之士,以讨世隆,一日得万人。以车骑将军李叔仁为大都督帅之,与度律战于郊外。 无如兵未素练,日有杀伤,不能取胜。而度律亦以所将兵少,敛兵暂退。且说尔朱后连日不见帝驾入宫,夜来又梦见太原王浴血而立,心恶其不祥,因问宫使曰:“天子近来议事在那一殿?”答曰:“在明光殿。”后曰:“为我去请驾来。”宫使领命而去,还报曰:“帝不在宫,与众官上城去看河桥军马了。”后大惊疑,暗忖道:“莫非吾父生逆,致有军马临城?”遂召司殿内臣问之,内臣不敢隐瞒,将太原王被害、世隆兵屯河桥报仇情事,一一奏知。后闻之神魂飞散,放声大哭。宫女扶睡龙床,饮食不进者三日。 内侍奏知,帝入宫揭帐,坐于后侧,谓之曰:“尔父将行弑逆,朕迫于救死,不得不尔。卿念父女之情,亦当重夫妇之义。”劝谕再三,后涕泣不语。帝嘱宫人小心奉侍,遂起身出宫。是夜,皇子生,下诏大赦。帝复入宫看视,后已起坐,因问:“河桥军马曾退否?”帝曰:“未退。”后曰:“妾欲致书于母,劝其退军。”帝曰:“卿若劝得兵退,足见卿忠心为我。”后即写书,曲致申好之意。帝大喜,便遣后亲近内侍将书送去。先到世隆军前,世隆拆书一看,大怒道:“此非后笔,乃诈为之耳。”将来人逐出营门,内侍抱头鼠窜而归。帝知世隆不肯罢兵,会集群臣共议却敌之策。众皆惶惧,不知所出。通直散骑常侍李苗奋衣起曰:“今小贼唐突如此,朝廷有不测之危,正是忠臣义士效节之日。臣虽不武,请以一旅之师为陛下径断河桥。”城陽王高道穆皆以为善。苗乃募敢死之士五百人,安排火船在前,战船在后。一更时分,从马渚上流乘船夜下,约远河桥数里,将火船一齐点着,风吹火焰,烟透九霄,河流迅急,倏忽而至,河桥两旁皆已烧着。尔朱氏兵在南岸者望见火光烛天,河桥被烧,争桥北渡。俄而桥绝,溺死者甚众。苗将三百余人泊于小渚,以待南军接应。久之,全不见有援军到来。世隆兵至,见官军孤弱无援,尽力击之,杀伤殆尽。李苗亦身被数创,仰天大呼,赴水而死。世隆见河桥已断,亦不敢久留,连夜收兵北遁。次日,帝闻苗死,甚加伤惋,赠封河陽侯,谥曰忠烈。犹幸世隆兵退,心下稍安,乃诏源子恭将兵一万,出西道镇太行丹谷,筑垒以防之。司空杨津奏曰:“今天宝已死,世隆虽退,然其党尚多,万仁据有汾、并,仲远雄镇徐州,皆兵强将勇。天光独占关西五路,侯莫陈悦、贺拔岳之徒辅之。一朝有变,入犯最近,尤可寒心,宜各加官爵以慰之。”朱元龙进曰:“关西一路,臣愿赍敕前往,慰谕天光,就招泾、渭二州刺史使之归顺,管教陛下无忧。”帝大喜,就命元龙赍了敕书,即日登途而去。未识天光肯受命否,且听下回细说。 第十九卷 战丹谷阵亡伯凤 缩黄河天破洛阳 话说孝庄帝惧尔朱余党反乱,赦罪加爵,先遣朱元龙安抚关西。又闻世隆至建州,刺史陆希质闭城拒守。世隆饱拔之,屠杀城中人民无遗,惟希质走免。乃召杨昱将募士八千,出东道讨之。先是高敖曹放归田里,复行抄掠,荣诱而执之,拘于晋陽。及入朝,带之来京,禁于驼牛署。荣死,帝引见,劳勉之。高乾闻帝诛荣,亦自东冀州驰赴洛陽。帝以乾为河北大使,敖曹为直阁将军,使归招集乡曲,纠合义勇,为表里形援。帝亲送之河桥,举酒指水曰:“卿兄弟冀部豪杰,能令士卒致死。日后京城有变,可为朕河上一扬尘也。”乾垂泪受诏,敖曹拔剑起舞,激昂慷慨,誓以死报。帝壮之,二臣辞去。 帝还朝,入见后,时太子生十八日。后体已健,与帝并坐于御榻之上。 帝问曰:“尔家叔侄弟兄谁强谁弱?”后曰:“世隆、天光辈皆庸才,惟万仁雄武难制,又刚暴好杀,若有变动,东师诸将皆非其敌。不惟陛下不免,恐妾亦难保,窃为陛下忧之。”帝叹曰:“人事如此,未识天意若何?朕闻卿素晓天象,今夜同往一观可乎?”后应曰:“可。”宫中自有高台一座,以备观星望气之用。于是夜宴过后,待至三更时分,帝与后同登台上。万里无云,星月皎洁。后指谓帝曰:“此文昌星也,色甚暗,主大臣有灾。此中台星也,其光乱,主朝纲不静。紫微星,帝座也,光尚明而位已失,奈何?” 帝少时亦曾习学天文,略识星象,细视之,果然。又见东方一星,豪光烁烁,紫气腾腾,其上有云成龙虎状。后大惊曰:“此天子气也!不知谁应之。” 看罢,长叹一声。帝亦知之,曰:“我不久矣!”相与欷歔泣下。明日,帝召司天太史问之,言与后合,心益不乐。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朱元龙过了潼关,行至泾州,其时天光、侯莫陈悦皆在泾州与贺拔岳商议进退。闻元龙至,邀接入城相见。天光谓之曰:“汝事天柱不终,改事帝室,来此何干?”元龙因述朝廷赦宥之恩、招徕之意,“欲其免生疑惧,臣附王家”。天光闻之,大怒曰:“汝忘天柱大德,乃以利口诱我耶?”欲拔剑斩之。贺拔岳急起,止之曰:“将军勿性急,元龙乃君家故人,有话细商。”天光会意,遂复坐下。岳曰:“天子既加恩我等,自当拱手归顺。今夜就修文表,烦兄转达便了。”因留元龙私署住下。天光退而问计,岳曰:“吾闻汾州万仁已据晋陽,必引兵问阙。俟朝廷北御万仁,吾等暗袭京师,便可得志。若杀元龙,彼必严备西路,未可长驱入洛也。吾陽为臣服,按兵不动,以弛朝廷之备。”天光、陈悦皆称善,于是厚待元龙。其实岳之意,不欲天光起兵,假言止之也。 再说尔朱兆闻荣死,自汾州率轻骑三千,进据晋陽,以为根本。闻北乡公主及世隆军至长子城,飞骑来见,询问天柱被害之由,切齿怒曰:“彼既酷害天柱,宁得复为之臣?不如另立新君以令天下,然后举兵复仇。但元氏子孙不知何人可立?”世隆曰:“并州行事、太原太守长广王晖,可奉以为帝。”乃回并州,共推晖即皇帝位。改元建明,立尔朱氏为后,即兆长女也。 大赦。兆与世隆俱进爵为王。于是建立义旗,传檄属郡,整率六师,为直取洛陽之计。又欲征发晋州人马,虑欢不从,乃以新主命,封欢为平陽郡公,赐帛千段,召其同来举兵。欢不欲往,遣长史孙腾诣晋陽,致书于兆曰: 欢承太原王厚恩,待我以国士,与我以富贵,虽粉身碎骨,不足以报。辄闻大变,痛心疾首,欲兴师问罪,自惭力弱。足下风驰电掣,举兵犯难,雪不共之仇,伸家门之怨,欲以欢为前驱,肝脑涂地亦何敢辞?特山寇未平,今方攻讨,不可委去,致有后忧。寇平之后,定当亲率三军,隔河为犄角之势。 万仁见书不悦,谓孙腾曰:“远语高晋州,吾得吉梦。梦与吾先人登高丘,丘旁之地耕之已熟,独余马兰草。先人命吾拔之,随手而尽。以此观之,往无不克。今晋州不能自来,当遣一将来助,庶见同盟之义。”腾还报。欢曰:“兆狂愚如是,敢为悖逆,吾势不得久事尔朱矣。如不遣将相从,彼必觉吾有异。”谓尉士真曰:“必得君去,方免兆疑。”士真领命,即日起行,来到晋陽,见兆曰:“晋州不暇随征,特命仆居麾下,稍效奔走。”兆大悦曰:“士真来,吾无忧矣。” 于是万仁自领精骑五千为先锋,北乡公主同了世隆权主中军,度律彦伯为后队,催起人马,即日进发。行至丹谷,有都督崔伯凤领兵守把,兆攻之,关上矢石交下,不能前进。兆令军士辱骂以激之,伯凤怒,亲自出战。方排开阵势,兆大喊一声,单骑冲入,将伯凤一槍刺死,兵众乱窜。遂乘势杀进谷口,守兵尽逃。源子恭闻谷口已失,亦率众退走。兆于是倍道兼行,一日夜行七百里,直至黄河渡口。先是半月前,渡口有一居民梦人谓之曰:“尔朱兵马将到,命汝为灅波津令,缩黄河之水,以利其济。”梦觉,逢人言之,人皆以为妄。不三日,其人遂死。兆至河口,正因洪流阻住,无计可施。忽有一白衣人来至军前,高叫道:“大兵欲渡,须随我去。”兆召而问之,其人曰:“灅波津河流极浅,徒步可涉。我为引路,以济大军。”兆奇其言,便引众随至津边。其人一跃入水,俄而云雾四塞,狂风大起,良久风息,水势大退。令人试之,水不及马腹。兆大喜曰:“此天助我也。”策马竟渡,大众尽济。忽焉狂风又起,黄沙蔽地,大雾遮天,日黑如夜。兵至洛陽,城中全不及觉,遂入城,兵围大内,擂鼓呐喊。天忽开朗,宿卫人始知敌至,仓猝之际,槍不及持,箭不得发。见杀伤数人,遂皆散走。 时帝在宣政殿,正忧丹谷失守,与群臣商议拒敌之策,欲自帅军讨之。华陽王鸷曰:“黄河阻隔,兆安得渡?帝不必轻出。”忽闻外面喊声如沸,遣侍者出视,无一回报。帝知有变,自带内侍数人,步出云龙门观望,见城陽策马从御街过,连呼数声不应,回头一看而去。急欲退步,贼骑已至,执帝送至永宁寺,锁于楼上。帝失头巾寒甚,就人求之,人莫之与。兆入宫纵兵大掠,搜获临淮王彧、范陽王诲、青州刺史李延宾等数人,皆斩之。进至后宫,后闭门拒之。兆出坐殿上,用天子金鼓,设刻漏于庭。命尔朱智虎入见皇后,假言欲立太子为帝。智虎进内,扣宫求见,述兆之言。后信之,命乳保抱出太子,至显陽殿见兆。时太子生二月矣。兆怒目视之,即将太子扑杀阶下,并乳保杀之。是夜宿于宫中,污辱嫔御、妃主。 次日,下令百官不许一名不到,如违立斩。于是文武皆集,俯首惟命。兆素恶城陽王,知已逃去,着各处严捉。城陽走至南山,茫无所投,想起洛陽令寇祖仁,一门三刺史皆己所引拔,定念旧恩,必能庇我于难。遂往投之。 尚有黄金百斤、马五十匹,祖仁利其财,外虽容纳,私谓子弟曰:“闻尔朱兆购募城陽王,得之者封千户侯,今日富贵至矣。”乃假言怖之云:“风声已露,官捕将至,王不如逃于他所,以待事平。”城陽惧,单骑而走。祖仁使人邀于路杀之,送首于兆。兆亦不加功赏。一夜梦徽谓己曰:“我有黄金二百斤、马百匹在祖仁家,卿可取之。”兆既觉,以所梦为实,即掩捕祖仁,征其金、马。祖仁只道被人首告,望风款服,实供得金百斤、马五十匹。兆疑其故意匿半,依梦征之,严刑拷问。祖仁惧死,将家中旧有金三十斤,尽以输兆。兆犹不信,发怒,执祖仁悬首高树,以大石坠足,捶之至死。又抄掠其家资,并其子弟杀之,方罢。 未几,世隆及北乡公主至,意兆必远接,而兆自恃功高,竟不出迎。世隆不悦,入城安营于教场地面,乃与度律彦伯、司马子如、刘贵等一齐入朝。 兆见世隆,全不加礼,责之曰:“叔父在朝耳目应广,如何今天柱受祸?” 按剑瞋目,声色俱厉。世隆逊辞拜谢,然后得已,由是深恨之。尔朱后亦怨万仁行凶,闻其母已到京中,乘辇出宫私自来见,对了北乡大哭,诉兆无礼扑杀皇子,乞恩于母,欲保全帝命。北乡曰:“今日万仁必来见我,看他言意若何。”俄而兆至。北乡先称其功克光前人之业,兆大悦,知后在此,请见。后出,兆再拜。见后忧愁满面,因曰:“后何戚戚?帝杀天柱,我本欲杀帝,特看后面,只杀其子,幽之永宁寺中。”北乡曰:“太子已死,不必言矣。但汝妹年少,况你叔父所钟爱者。今天子生死权在侄儿,切莫加害,使完夫妇之好。”兆曰:“彼既负恩于前,我岂可留祸于后?后方年少,及时另招佳婿,不失终身富贵,于帝复何恋焉?”后变色曰:“忝为帝后而再图他适,此玷辱家门之事,宁死不为!”后又请于兆,欲见帝一面。兆命副将二人同随行。宫女送后入永宁寺中,帝见后,失惊曰:“此何时而卿来见我耶?”泪随言下。后抱帝大哭,曰:“妾今日忍死以待陛下耳。”帝曰:“我不得生矣。卿才勇过人,非寻常之女,异日或能一洗吾冤耳。”后且拜且泣曰:“妾终不负陛下。”言未久,兆已使人催迫。后不得已,辞帝下楼,泣下沾襟,左右无不洒泪。 北乡公主知后已回宫,欲要进宫看望,又恐万仁夺去军马,更何倚赖,只得住守营中。忽报仲远、天光来见,忙即请入。你道二人何以至京?盖前此天柱死,仲远反于徐州。敬宗命郑先护为主将,贺拔胜为副将以讨之。先护疑胜党与尔朱,屏之营外,故屡战不利。及洛陽已失,先护奔梁,胜遂降于仲远,于是仲远入洛。天光从岳之计,按兵不出。后闻兆已入京,故轻骑来见,同到营中参谒北乡。北乡见后,亦令劝兆勿杀天子。二人曰:“事势如此,恐言之无益。”二人辞退。未几,各还旧任。兆屡欲杀帝。一日,得高欢书,为陈祸福,不宜害天子受恶名。兆不悦,谓司马子如曰:“贺六浑何反作此言语?”子如曰:“六浑征天柱之难,欲大王行宽仁以结人心耳。” 因亦劝兆宜从六浑之言。兆曰:“汝勿言,吾思之。”但未识兆果不害帝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卷 救帝驾逢妖被阻 战恒山释怨成亲 话说司马子如前本党于尔朱,弃家从行。及回洛,见妻子无恙,深感朝廷宽宥之恩,顿改初志,欲救天子于难,故与兆言如此。一日,尉景来,置宴后堂,密与商之。景曰:“我来时,曾受六浑嘱咐,教我随机应变,有事来报。今君有救帝之心,不如密报晋州,令以兵来,我与尔为内应,以救圣驾。”子如曰:“吾观万仁不久将还并州,俟其去,然后可图。世隆辈无能为也。”景然之。 且说河西有一贼帅,名纥豆陵步蕃,手下精兵廿万,战将千员,其妻洞真夫人又有妖术,甚是利害。前敬宗在位,曾下诏征之,使袭秀容。及兆入洛,步蕃南下,兵势甚盛。故兆不暇久留,欲还晋陽御之,将朝中事托付子如。副将张明义与子如不睦,谗于兆曰:“子如之心不可测也。前者尉景在子如家中谈论大王过恶,至夜方散,不知谋议何事。”兆闻大怒,即召尉景问之。景性刚直,出语不逊。兆怒,仗剑下阶,欲斩之,景亦拔剑相迎。慕容绍宗急起止之,曰:“大王勿怒。”喝退士真。士真出,飞马而去。绍宗私语兆曰:“尉景,六浑至亲。今大王方仗六浑为助,奈何斩其亲将?若杀之,是离六浑之心,而生一敌也。”兆悟,乃召子如问之。子如曰:“士真背后并无伤犯大王一语。”兆曰:“此将军张明义言之,几误吾事。”因亦不追尉景,景奔归晋州。兆欲行,以世隆镇守洛陽,而先迁帝驾归北。时永安三年十二月十三日也。帝与侍卫等五百余人,铁骑三千,半夜起发。号令严密,人无知者。次日,朝臣方知帝去,有泣下者。欢在晋州,门吏忽报尉景至,急起接见,问:“何以仓猝归来?”景备述“兆欲害帝,与之争论,将加刃于我,故单骑奔归”。欢曰:“兆已起疑,必先迁驾,然后起行。” 因吩咐段韶、娄昭二将曰:“此地有恒山,地险而僻。帝驾北行,必从此过。汝二人点三千人马,伏于山下。驾至,要而截之,奉帝以归。”二将领命而去。那知此去,不惟救驾不成,反生出一件奇奇怪怪的事来。也是魏运将终,天使六浑又得一闺中良将。 再说娄昭、段韶领了三千军士,行至恒山脚下,扎着营盘。娄昭道:“此处山路崎岖,人烟绝少,恐有寇盗出没,须要小心防备。”段韶曰:“天寒地冻,兵士行路辛苦,尤不可贪睡失事。”于是坐在帐中设酒对酌,旁侍亲卒数人。一更以后,忽闻外面狂风大起,吹倒寨门,帐中灯烛尽灭,黑气罩地,咫尺莫辨。风定之后,灯烛渐明,帐中诸色俱在,单单不见了段、娄二人。副将、头目俱声诧异,点起火把,远近追寻,杳然不见。闹到天明,只得遣人飞报晋州。 欢闻之大骇,忙点轻骑三百,带了数将,亲自前来,到得大寨,天色已晚。随命诸将各守营内,独领三百军兵,进至恒山谷口安营。当夜独坐帐中,三百军人皆执刀侍立帐外。起更以后,果然狂风又作,黑雾迷天,左右灯火皆暗,独高公桌上火焰不灭。欢凝神静坐,只见一獠牙青面之怪在帐口欲进不进,拽满弓弦,一箭射去,大喝道:“着!”那怪中箭而逃,欢即追出。 俄而,灯火齐明,众皆无恙。欢乃知段、娄当夜果为妖精摄去,谓众曰:“鬼怪属陰,故夜间敢于横行。且俟明日进兵搜灭,以救二将。”于是坐守至晓,随即起兵前往。约走数里,全不见人。忽飞沙卷地而起,众皆迷目。又乱石如雨点打下,不能前进。独六浑马上沙石不能近身,只得弃了众军,一骑向前。又行数里,天气开朗,见一座庙宇建在山冈之上,规模壮丽,甚是显赫。 行至庙前,门上悬一大额,额书:“恒山大王之庙。”下马走入殿内,坐着一尊神道,仪从整肃,炉中香烟袅袅。回头一看,娄昭、段韶俨立在旁,容貌服饰不异生平,四体皆化为石,大骇道:“是何妖邪弄人若此?但如何解救?”庙中又寂无人影,即欲一问,亦不可得。一时大怒,遂拾取黄泥一块,在粉墙上大书: 魏晋州刺史高,谕恒山王知悉:有部将二员,被汝摄来,变为石人。三日之内,将二人送还,万事全休。如若不从,定当拆汝庙,毁汝像,决不轻恕!勿贻后悔。写罢,出庙上马。听见隔林有伐木之声,寻声而至,见一樵夫,呼而问之曰:“庙中是何神道?谁人供奉在此?”樵夫曰:“是山主之庙。此山有百里广大,居民无数,皆伏大王管辖。大王在日,法术高强,能呼风唤雨,走石飞沙,人在百里之外,能凭空摄来,故人人畏服。去年亡过,遗下一女,号桐花公主,掌管山中事业,为此建庙在此。凡有过客,须入庙焚香祭献,方得安静过去。如有触犯,被大王摄至庙中,变为石人,永世不得超生。”高公道:“我正为此问你。我有部将二人被他摄来,化为石人,未知如何可以解救?”樵夫曰:“若要解救,须求女王。女王法术与大王一般。”高公曰:“女王何在?你去对他说,我是晋州刺史,叫他速来见我。”樵夫大笑道:“女王一山之尊,就是皇帝也召他不动,何况一个刺史。”说罢,奔入林中去了。 六浑又气又恼,欲去求他,心上不甘;欲竟出去,此事作何处置?又乘风沙进来,走过几个冈岭,认不出旧路。看看日色将午,腹中又饥,只得觅路下山。才转一湾,忽金鼓震地,山凹内拥出一队人马。槍刀密布,剑戟如麻,引出红旗一面,大书“桐花女帅”。青鬃马上坐着一位女子,锦袍绣甲,手执双刀,生得轻盈体态,容貌如花,高叫道:“甚么晋州刺史,敢来这里送死!”高公道:“只我便是。”女王道:“你莫非朔州贺六浑么?”高公道:“既知我名,何不下马投拜?”女王笑道:“我便肯了,只怕手中两把刀不肯。”高公便喝道:“胡说!”女王也不回言,舞刀直前,高公挺槍而迎。众将皆来助战,女王喝退,与欢战了数合,回马便走。高公追去,只见女王身边取出红绳三尺,望空一抛,顿时黄云陡起,云中一条火龙张牙舞爪,飞下拿人。六浑见了惊得神魂失据,口中大喊一声,似有一道豪光迸起,火龙落地,云影全无。女王见火龙拿他不住,便道:“将军果是英雄。但有一言,天色已晚,将军人马俱困,欲屈到小寨权住一宵,明日送还二将,将军能无惧否?”六浑暗想:“欲与力敌,孤掌难鸣,不如到他寨中以好言谕之。”便应道:“我何惧哉!” 女王收转兵马,六浑挺身随行。又行数里,望见寨门,气象甚是严整。 女王已下马拱候,高公亦下马。上前施礼,请至堂上,分宾坐定。茶罢,吩咐摆酒,对坐共酌。高公见他礼意殷勤,举止温柔,启口道:“敢问女王,何以独处荒山?”女王道:“妾祖胡承德,宣武朝曾立功勋,授武卫将军之职。为奸人谋害,挈家逃入恒山。此山素有强寇,被吾祖收服,遂为一山之主。吾祖去世,吾父胡士达继之,曾遇异人传授奇术,能驱使鬼神,变易人物。妾亦得其传授。不幸上年父死,只留妾身一人,只得据守故业。手下有兵三千,一半耕田,一半打柴,诸山各有月米进奉。吾父临终时曾言:“当代英雄惟贺六浑一人,异日相遇汝可归附,以了终身。’方才冒犯,聊以相试。今见将军名不虚传,不忝厚颜,愿以身事。”高公道:“观汝气度,原非寻常女子。若不改邪归正,徒然埋没一生。但我已有妻室,何屈你居下。果肯归顺朝廷,待我与你另觅良缘,庶为善策。”桐花道:“妾虽女子,亦知父母为重。况平生志气,誓非英雄不嫁。君若不弃,虽为侧室亦所心愿。” 六浑初时毫无允意,今见桐花语语出自真诚,颇生怜念。况美色在前能不心动?遂允诺不辞。当夜即备花烛,忙排香案。寨中自有女乐,于是管弦齐作,箫鼓喧阗。交拜之后,送入房内,遂成夫妇之好。桐花年方十八,犹然处子,欢益大悦。次日起身,六浑请救段、娄二将。桐花曰:“君莫慌,妾已使人去请矣。”未几,二人至,见六浑同一美貌女子并坐堂上,茫然不解。六浑指桐花曰:“妆二人性命全亏女将救活。”遂与言结亲一事。二人进前拜贺,桐花忙即摆酒压惊。六浑又谓桐花曰:“诸将在山下等候已久,我先同二将回营,然后再来接汝。”桐花曰:“已是一家人,何不去召诸将同来聚会,然后一齐收拾起身?”六浑从之,遂遣喽罗数名,随了段韶去请。 其时窦泰、彭乐、孙腾等,等了一昼夜不见主帅回营,带了兵卒一齐赶上山来。只见三百军士整整的守在谷口,问他山中消息,说屡次进兵都被沙石打退。窦泰道:“此时主帅在内,安危未卜,虽赴汤蹈火,亦所不顾,那里怕得沙石。”众人听了,大家鼓勇而进。行了数里,见有数十骑跑来,段韶亦在马上。众军道:“段将军有了。”韶见诸将,亦勒马相候。窦泰问道:“主帅何在?”段韶道:“亏得主帅寻着女将,方能救得性命。如今已与主帅结为夫妇,特请公等到寨饮酒。”众人皆喜,遂同到大寨,直进堂中与六浑相见,坐下细谈委曲。俄而,桐花出见,众人看了暗暗称异。只道山野之女,那知风流齐整,不让闺阁名姝。皆上前施礼。少顷,排上宴来,众人依次坐定,桐花另设一席相陪。旁边女乐齐奏,欢呼畅饮。酒至半酣,众人问娄昭若何变为石人。昭曰:“被摄时茫然不觉,直至有人来请,如梦方醒。”众人又问桐花:“是何法术?”桐花笑曰:“此术小用之驱妖除怪,大用之移天换日,驾雾腾云。至于变人为石,不过如蛮中小技木换脡豆易睛之事,无足异者。然逆天而行,亦足以亡身,故我一心归正也。”说罢,众人大笑。 宴至更深,各自安寝。明日,桐花谓欢曰:“昨夜梦父来告,庙中壁上被君写下数句,将受陰责,求君洗去,可以免罪。”六浑道:“既为一家,我亦当入庙焚香,洗去字迹便了。”又谓桐花曰:“妆寨中所蓄女子太多,皆被你父别处摄来,留下数人足矣,余俱赍发银两,送还其父母。”桐花点头称善。又遍召山中兵卒,谓之曰:“愿从者编入队伍,不愿从者赏银十两,悉由自便。”众皆叩首愿从。于是检点仓厫府库、一应什物器皿,载归晋州。 临行,又将大寨拆毁,免使后人盘踞。六浑此番获一内助,兼得无数兵马钱粮,人人皆喜。同到庙中,焚香再拜,刮去壁上字迹。只见案上供着一箭,六浑取看,乃是前夜所射之箭,曰:“此盖交还吾也。”命收之。桐花因知高公后必大贵,故其言神钦鬼伏如此,私心益喜。 回至大营,探听帝驾远近,报言已经过去。白白里举动了一番,只得收兵回去,未至晋州,段韶、娄昭先归报知。昭君闻之,虽喜二将得还,知有妖妇同归,心怀疑惧。及六浑至,先来见曰:“君娶他人犹可,如何娶此兴妖作怪之妇?令其与奴同居,异日彼为刀锯,我为鱼肉,必致我命难保。君如娶之,愿甘退避。”六浑听了大惊。但未识两下相见作何相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卷 尔朱兆晋阳败走 桐花女秀容立功 话说娄昭君因六浑娶了桐花女,虑为己害,心甚不乐。六浑曰:“汝勿忧,彼虽山寇之女,心地却良善,人亦温柔俊雅。况有我在,岂不能制一妇人?”俄而桐花至,夫妇在堂相见。昭君见桐花容颜美丽,和气迎人,绝无凶暴之相,心下稍安。桐花见昭君面如满月,体态端严,知是正室夫人,忙即跪下拜见。昭君亦下跪答礼道:“女王是一方之尊,妾何敢当此大礼?” 桐花道:“向在山中为王,今日进府便是府中人了。夫人乃一家之主,得蒙收录已为万幸,敢不下拜。”拜罢,逊坐,昭君道:“妾不敢有僭。”桐花曰:“夫人若此谦抑,是外我也。”六浑谓昭君曰:“序齿还是你长,竟以姊妹相称便了。”二人遂遵六浑之命。又令长幼眷属尽行相见,排宴后堂,合家欢聚。桐花自进门后,小心事主,与昭君甚是相得。尤爱高澄,澄亦以母称之。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帝至晋陽,幽于三级佛寺。万仁归,防守甚严。时建明帝在并州,兆往见曰:“今步蕃南侵,臣将讨之。陛下在此,虑有惊恐,请迁驾于长子城。俟贼乱平定,然后择日还朝。”建明不敢违,即日迁去,城远晋陽五十里。一日,秀容告急,报说:“步蕃以救驾为名,夺去沿边四郡。现今兵临城下,日夜攻打,秀容危如累卵。”兆谓诸将曰:“秀容吾根本地,今被步蕃围困,须速救之。但彼以救驾为名,人心易惑。必先除了孝庄,使彼无名可托。”慕容绍宗力谏,以为不可。兆不听,遣人缢敬宗于三级佛寺。并陈留王杀之,其妃亦尔朱荣女,大骂兆,兆亦逼令自杀。 次日,起兵十万,亲御步蕃,兵至秀容。步蕃知兆来,退军十里,排开阵势,发书讨战。万仁带领兵将,奋勇而来。步蕃私语洞真夫人曰:“吾先与战,佯为败走。汝伏兵于旁,从而截击,作法破之。使他片甲不留,则秀容唾手可得。”夫妇计议已定,步蕃出阵高叫道:“欺君之贼,速来受死!” 万仁大怒,拍马舞槍,直奔步蕃。步蕃举刀相迎。战了数合,步蕃本事本不及万仁,看看败下阵来。万仁赶去,众将齐上。河西兵尽皆退走。追至数里,约近南山,忽然狂风大起,沙雾四塞,天昏地暗,彼此不能相见。四面喊杀之声,如有千百万人马涌出。石块如雨,当之者头破脑裂。兵士各顾性命,四路逃窜。万仁心慌,亦望后飞马而走。将至秀容,天色渐朗。只见一员女将领了数万人马,拦路截住,大喝道:“我洞真夫人在此,败将休走!”万仁此时仅有残兵百余,又怕妖法利害,焉敢恋战,夺路而走,急急逃入城内。 其余跟随军士,被蛮兵杀得罄尽。十万兵马,存者不及三分之一。外边攻打又急,算来孤城难守,随即弃城而逃。步蕃得了城池,领军追赶。万仁且战且走,连败十三次,方到晋陽,闭城拒守。乃召诸将,问计曰:“寇强难犯,若何御之?”参军高荣祖曰:“步蕃兵势甚大,兼有妖妇之助,以大王之雄武尚且失利,何况帐下诸将?唯有高晋州智勇兼备,手下良将又多,大王须召之,并力而战,则敌可破矣。”兆曰:“六浑与吾有嫌,召之恐不肯来。” 众将曰:“六浑素受天柱厚恩,必不以小嫌弃大义。” 兆乃修书一封,遣使者二人星夜往晋州求救。欢得书,问诸将曰:“步蕃兵逼晋陽,兆来求救,当救之否?”尉景曰:“兆乃国贼,今败于步蕃,正宜视其灭亡,何用救之?”众将皆以为然。欢微笑道:“诸君但欲泄目前之忿,不顾后日之患。步蕃负固久矣,被他夺去并州,抚而有之,兵势益大,将来必为中国之患,是生一劲敌也。不如乘此争战方始,与兆并力灭之,可免后忧。兆乃匹夫之勇,除之甚易,不足虑也。”众皆叹服。于是使人先去回报,援兵即至,以安兆意。遂点窦泰、彭乐、尉景、段韶等,将精兵三千,往山西进发。又进谓桐花曰:“闻蛮妇妖术利害,欲带卿去,以破其术。” 桐花欣然受命,领一千军为后队。欢又下令:“兵行须缓,日不过三十里,或随路登玩,或停军饮酒。”诸将疑之,都督贺拔过儿曰:“诸公识主帅之意乎?万仁为步蕃所困,此时犹能支持。故缓行以弊之,直待危急之甚,进兵相救,其感恩方深。”众疑始释。欢闻之曰:“过儿知吾心也。”万仁得报,坚守城池,专等高家人马到来。日久不见军至,心甚焦闷。蛮兵在城下日夜辱骂,那里耐得。此时兵众稍集,便又开兵出战。那知洞真作起妖法,又杀得大败亏输,伤了勇将数员。乃遣使络绎告急于欢,欢辞以连日天雨,山路难行,加以汾河无桥,兵不得渡。兆得报,心甚惶急。又见步蕃兵势日增,危城破在旦夕,只得弃了晋陽,望汾河进发。探得高军已渡汾水,心中始安。迎着高军,遂与相见。兆诉以危急之状,欢曰:“大王勿忧。步蕃虽强,六浑至此,保为大王一鼓擒之。”遂进兵,兆军随后。 步蕃得了晋陽,自道无敌,命洞真镇守秀容,自领大军来捉万仁。一日,闻晋州兵马来救,大军不满五千,两军相遇,心甚轻之,下令军中曰:“今日进兵,莫放一骑得还。”欢率诸将亲至阵前观看,喜曰:“兵虽众,军阵不整,易破也。”因命彭乐讨战,须先斩将以挫其锋。彭乐一骑飞出,高叫道:“我彭乐也。有勇者来,无勇者退。”步蕃命一勇将出敌,战不数合,被斩于马下。彭乐呼呼大笑。恼了蛮将二员,双马齐出,夹攻彭乐。乐奋起神威,一刀一个,尽皆杀死。欢见对阵都有惧色,鞭梢一指,诸将槍刀齐举,冲突过来。贼兵迎住混战。彭乐乘势直奔中军。步蕃敌住,战了数合,不能招架,虚掩一刀而走。欢见步蕃欲走,忙发一箭,正中面门,步蕃翻身落马,遂擒之。高声呼曰:“步蕃已擒,余众止杀。”贼兵一闻主帅被擒,顿时溃散。大兵从后掩杀。正是:尸横遍野,流血成川。城中守兵闻败,亦相率而逃。遂复晋陽。欢与兆并马入城,大犒三军。兆谓欢曰:“晋陽已复,秀容一路尚被贼据。欲屈公前往,扫除妖孽。”欢曰:“不必吾往,吾有女将桐花足以平之。”兆大喜,便请出军。欢命桐花将后军改作前队,付以健将四员,去捉妖妇。桐花领命而往。 时洞真夫人守在秀容,忽报前军已败,夫主被擒,不胜愤怒,正欲进兵报仇,高家兵马已到。忙即设阵相迎,见对过阵上却是一美貌女子,身披绣甲,手执双刀,坐在马上,左右排列数将。洞真道:“女将何名?”桐花应曰:“吾乃高晋州麾下女将桐花是也。你敢是步蕃之妇洞真么?”洞真欺他柔弱,便道:“今日你我相遇,不用他人助战,单是二人各显本事何如?” 桐花笑答道:“使得。”彼此纵马向前,一个举刀便砍,一个使剑相迎。剑来刀往,约有三十回合。洞真战桐花不下,便道:“且住,停一回再战。”桐花道:“由你。”只见他回至阵前,口中念念有词。桐花知他作法,便亦默念真言。那知狂风起而即止,沙石全不走动。洞真见法不灵,愈加愤怒,拍马向前曰:“来,来,来,我与你再战。”桐花不慌不忙,便与交兵。战到酣处,回马便走。洞真方欲来赶,桐花取出红绳一条,望空抛起。忽见火龙一条,身长三丈,向洞真身上扑来。洞真心慌便走,已被火龙缠住,跌下马来。众将齐上,把挠勾拖住,贼兵无主,一时大溃,遂乘势夺转秀容城。 余众或降或逃。所失城池,尽行恢复,遣使并州告捷。万仁大喜,诸将入贺。不一日,桐花回军,解到洞真夫人。欢命取出步蕃,一齐斩首。兆斯时疆土复完,深感六浑之力。桐花请于欢曰:“妖寇已平,吾欲先归。”不见万仁而去。次日,万仁设宴,酬劳诸将,并请桐花相见。欢辞已去,兆遣人追送珍宝以劳之。兆感欢甚密,语欢曰:“我昔日与君交情本厚,今又救我于危难之中,足见爱我良深。但将来各处一方,恐被他人离间,欲与君结为兄弟,共立盟誓,患难相扶,君意何如?”欢曰:“此六浑之愿也。”遂共订盟,相得益欢。一日,兆与欢共猎南山,见饥民满道。晚而归饮,酒至半酣,欢因言:“民穷宜恤,愿王少留意。”兆曰:“正有一事,欲与弟商。向来六镇之人,各立一人为主,后被葛荣吞并。天桂杀荣,乃借其军,共有四十余万,流入并、肆二州。因荒乱不能存活,大小反了二十六次。我已诛杀过半,尚谋乱不已。亡去为盗者,不可胜数。吾弟高见,若何治之?”欢曰:“此等反乱,皆由无人管领所致。大王宜选肮心之佐,统领其众,使不失所。若有谋畔,罪归主将,则自然服矣。”兆曰:“弟言甚是,但无人可胜其任。”贺拔允曰:“大王手下诸将,统了数千人马尚不能整顿,况二十万之众,岂易言治?臣意能当此任者,非六浑不可。”欢恐兆疑,大怒曰:“天柱在时,奴辈伏处有如鹰犬。今日天下事取舍在王,允何得妄言?可斩也!”兆曰:“吾意亦然,弟当为我统之。”欢陽为逊谢。兆付箭一枝,曰:“全以相委,以此为信。”宴罢欢出,恐兆酒醒反悔,宣言于众曰:“受委统州镇兵,可集汾东,听受号令。”还营,建牙旗于陽曲川,分列部分。六镇之兵素恶万仁残暴,乐欢宽仁,一闻此令,无不毕至。居无何,欢又使刘贵请于兆曰:“并、肆频岁荒旱,降户掘田鼠而食,面无榖色,徒污境内。请令就食山东,待温饱之后,更受处分。”兆从其议。慕容绍宗进谏曰:“闻大王以三州六镇之兵尽受六浑节制,大事去矣。今天下汹汹,四方纷扰,人怀异望。六浑雄才盖世,遽以二十万众付之,譬如蛟龙借以云雨,后不可制,王必悔之。”兆曰:“无害,有香火重誓在,六浑必不负我。”绍宗曰:“亲兄弟尚不可信,况香火兄弟耶?”时兆兄弟叔侄皆相疑忌,故绍宗以此动之。 兆不语,绍宗遂退。而兆之左右平日皆受欢金,因称:“绍宗与欢有隙,故尔谗害。晋州闻之,得毋携贰其心乎?”兆怒曰:“吾与六浑盟言未干,绍宗何得便来离间?不治其罪,六浑之心不安。”遂收绍宗囚之。遣人通知六浑,催其速发。六浑乃集六镇之人,各给口粮、路费,陆续起发,半月兵行始尽。然后别了万仁,一路唱凯歌而回。 斯时欢以三千人破了步蕃四十万之众,威振山西,人人悦服,沿途之民皆顶香相送。行至滏口,忽见一枝人马,旌旗浩浩,剑戟森森,望北而来。相遇之际,各问来历,乃是北乡公主同了尔朱皇后回到晋陽去的。欢命停军一旁,让他过去。军兵过完,却有一群马匹,形体高大,矫健异常,约有三百余骑,在后赶着走。欢思军中正少战骑,北乡女流何用此马,便唤彭乐、段荣二将赶向北乡告借,如不许,则夺之以归。二将知北乡必不肯借。也不去通知,竟杀散管马军士,掠取以返。北乡闻之,大怒道:“高欢吾家旧人,何敢强夺吾马?”欲回军追讨,奈军无良将,恐敌他不过,于是遣人飞报万仁,教他领兵前来,问罪于欢。但未识北乡何以回北,六浑夺马之后又生出甚么事来,且听下回细述。 第二十二卷 立广陵建明让位 杀白鹞高乾起兵 先是北乡公主在京,终日营中闷坐,因念孝庄北去,皇后独处宫中,全无依靠,将来建明入都,更不得自主,不如同归晋陽,母女相依,后乃从之而来。那知路遇高家军马,被他夺去马匹,即报知万仁。万仁怒道:“六浑去未多时,如何便生反念?”乃释绍宗之囚,召而问之。绍宗曰:“彼未出吾境中,犹是掌握中物。大王速点人马,紧紧追上,擒之以归,方免后患。” 万仁听了,忙点铁骑三千,出了并州,星夜赶来。赶到漳河津边,六浑才渡浮桥过去。万仁亦欲上桥。说也奇怪,顿时河流涌下,洪波冲起,浮桥尽坏。 忙即退下数十步,把马勒住,高叫:“六浑且停人马,尚有话说。”欢见兆来,知为马故,便走至岸边,隔水问曰:“大王何以至此?”兆指欢曰:“我以尔为腹心,如何全无信义,擅夺我家之马?”六浑下拜道:“欢之借马非有他故,为备山东盗耳。王信公主之言,亲自追来,欢不辞渡水而死。但恐此众便叛,反贻大王忧耳。”兆闻欢言,大悦曰:“我固知尔决不相负。乍闻公主诉汝无礼,不得不怒,故来问汝。”此时河流已退,兆乃轻马渡水,与欢共坐幕下,陈谢并无疑意,拔刀授欢,引颈使欢砍之。欢大哭曰:“自天柱之薨,六浑更何所仰?但愿大家千万岁,以伸力用耳。今为旁人构间,大家何忍复出此言?”盖大家者天子之称。欢欲愚之,故以此相称耳。兆益信欢为诚,投刀于地,复斩白马,与欢为誓。索酒酣饮至醉,就宿营中。欢闻帐外行动声,走出,见尉景执刀而来。欢拉至后帐,问欲何为。景曰:“万仁在此,是欲授首于我也。杀之为敬宗报仇,为万民除害。及今不杀,更复何待?吾已伏壮士于帐外。”说罢欲走。欢啮臂止之曰:“汝莫乱为,今杀之,其党必奔归聚结。吾兵饥马瘦,不可与敌。若英雄乘之而起,则为害滋甚。不如且置之,兆虽骁勇,凶悍无谋,可玩之股掌之上,异日除之何难?” 景乃止。旦日,兆归营,复来召欢,设宴以待。欢将上马往,孙腾牵欢衣曰:“兆心叵测,公奈何以天下仰赖之身,试之不测之渊?”欢笑而止。兆见欢不来,复大怒,隔水肆骂,欢不顾而去。时兆有心腹将念贤,管领降户家属,别为一营,随欢东行,凌虐降户。欢伪与亲善,解其佩刀观玩,乘间杀之。 镇兵感悦,益愿附从。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万仁驰归晋陽,北乡及后已归旧府。兆来见,说起孝庄已经缢死,并陈留王夫妇亦赐自尽。母女变色,然权在他手,只好暗暗深恨而已。兆见疆土已宁,择日送建明帝入洛,发书世隆,令率百官邙山迎驾。那知天光在洛已与世隆密议,以建明为元英之弟,帝室疏属,又无人望,恐人心不服,欲更立亲近,以为社稷之主。有广陵王恭者,元羽之子,好学有器度,正光中为给事黄门侍郎。以元叉擅权,托喑病居龙华佛寺。敬宗时有谗于帝者,言王蓄异志,陽为喑病。恭惧,逃于洛山,执之至京系治,久之以无状获免。 行台郎中薛孝通与王有旧,说天光曰:“广陵王高祖犹子,夙有令望,沉晦不言,多历年所。若奉以为主,必天人允协。”天光言之世隆,世隆以为然。 唯度律属意南陽王宝炬,乃曰:“广陵口不能言,何以治天下?”世隆等亦疑其实喑,因使尔朱彦伯潜往敦谕,且胁之。王曰:“天何言哉?”世隆等闻之,皆大喜,遂定迎立之议。建明帝至邙山,世隆先为之作禅文,使泰山太守窦瑗执鞭独入行宫,启建明曰:“天人之望皆属广陵,愿陛下行尧舜之事。”袖中取出禅文示之。建明惧不敢违,遂自署。窦瑗回报,群臣上尊号于广陵,广陵奉表三让,然后即位。大赦,改元普泰,是为节闵帝。黄门侍郎邢子才为赦文,叙敬宗枉杀太原王荣之状,帝曰:“永安手剪强臣,非为失德。直以天未厌乱,故逢成济之祸耳。”因顾左右,取笔自作赦文,直言:朕以寡德,运属乐推,思与亿兆同兹大庆。肆眚之科,一依常式。帝闭口八年,至是乃言,中外欣然,以为明主,望致太平。次日,诏以三皇称皇,五帝称帝,三代称王,盖递为冲挹。自秦以来,竞称皇帝,予今但称帝,亦已褒矣。加世隆仪同三司,赠尔朱荣相国、晋王,加九锡。世隆使百官议荣配飨。司直刘季明曰:“人臣配飨于君,必与君一心一德,生为良辅,死得共食庙中。今太原王荣若配世宗,于时无功;若配孝明,亲害其母;若配庄帝,为臣不终。以此论之,无所可配。”世隆怒曰:“汝应死!”季明曰:“下官既为议首,依礼而言,若有不合,剪戮唯命。”世隆见其言直,亦不之罪。不得已,以荣配高祖庙廷。又为荣立庙于首陽山,因周公之庙而为之,以荣功可比周公也。庙成,具太牢往祭,百官俱集。俄而,云雾四合,雷雨大作,火焚其庙,泥像皆为齑粉,世隆败兴而回。诏到并州,兆以不与废立之谋,怒不受诏,欲发兵讨世隆。世隆惧,遣尔朱彦伯往谕再三。兵虽罢,怒世隆不已。先是敬宗命将军史仵龙、杨文义,领兵守太行岭。万仁南向,二人帅众先降。至是欲封二人为千户侯。帝曰:“仵龙、文义于王有功,于国无勋。”竟不许。仲远镇滑台,用其下为西兖州刺史,先用后奏。诏答曰:“已能近补,何劳远闻。”人皆服帝之明敏。然是时天光专制关右,兆奄有并、汾,仲远擅命徐、兖。世隆居中用事,贪婬无忌,生杀自专,事无大小不先白,有司不敢行,天子徒拥虚位。又欲收军士之心,泛加阶级,皆为将军,无复员限。自是勋赏之官大致猥滥,人不复贵。仲远在外,贪虐尤甚,所部富室大族多诬以谋反,籍没其妇女、财物,投男子于河,如是者不可胜数。东南州郡,自牧守下至士民畏如豺狼。由是四方之人皆恶尔朱氏,而冀其速亡矣。 再说幽州行台刘灵助,自谓方术足以动人,推算尔朱氏将衰,乃起兵自称燕王,声言为敬宗复仇,且妄述图谶云:“刘氏当王。”由是幽、瀛、沧、冀之民多从之,进取博陵、安国二城。兆使大都督侯渊讨之。又兆以高乾兄弟有雄才,现居冀州,灵助反,亦防其作乱,遣监军孙白鹞至信都,托言调发民马,民户须自送纳,欲俟高乾弟兄送马而执之。乾闻白鹞来,谓诸弟曰:“万仁无端调发民马,令民户自送,其意未必不为吾弟兄而然。”敖曹曰:“刘灵助反于幽州,祸乱四起。吾弟兄何不招集乡勇,举兵应之。”乾曰:“然,但必得此人合谋,方能成事。”敖曹问:“何人?”乾曰:“前河内太守封隆之避尔朱之势,弃职家居。为人慷慨好施,甚得众心。其父封翼素以忠义自矢。吾当自往说之。”乾至隆之家,隆之接入,直至内堂逊坐。两下说起国家多故,互相嗟叹。隆之曰:“敬宗被弑,万仁益横,君岂忘帝河桥相送时乎?”乾见说,悲不自胜,因曰:“吾素怀复仇之念,惜无同志想助。此来特与君谋,欲同集义勇,袭据信都,以为进取之计。君能有意乎?” 隆之曰:“吾有父在,须先禀命。”话犹未了,只见屏风背后走出封翼,向高乾曰:“吾有此心久矣。足下果能为国复仇,莫患吾父子不从,虽赴汤蹈火,亦不辞也。”相与订定日期,各去打点行事。隆之家素豪富,僮仆不下数百,门下多武勇之士,起事甚易。乾与敖曹素有旧旅,一呼毕集。至期,敖曹先率数十骑突入,把持城门,余众尽入。封隆之从中亦起。冀州兵将素畏敖曹骁勇,莫敢来敌。杀入府署,执下刺史元嶷,白鹞闻乱欲逃,擒而杀之,一城慑伏。乾等欲推封翼行州事,翼曰:“和集乡里,我不如皮。”乃奉隆之行州事。为敬宗举哀,将士皆缟素,升坛誓众,移檄州郡,共讨尔朱氏。刘灵助闻冀州举义,遣使来招。乾将结为外援,劝隆之受其节度。忽报殷州刺史尔朱羽生将兵五千,来袭信都。敖曹不暇擐甲,领十余骑进击。乾恐有失,遣五百人往救。未及赶上,敖曹已交兵,杀其勇将数员,羽生败走。 盖敖曹马矟绝世,所向无前,故能以十余骑退五千兵也。由是敖曹之勇著于四方。今且按下。 再说高欢自离漳河,往山东进发。兵至壶关,关口有大王山一座,地势阻绝,中有一寺极大。宣武时,有术士言:“寺中应有天子宿其处六十日。” 魏主闻之,命毁其寺,不许人入山居住。后有朔州贼兵令贵据此山为巢穴,招集兵马,掠取四方,兵精粮足,官军莫敢讨。欢兵至,此时正忧粮乏,欲取其资,以济军用。引兵攻之,贼众拒守甚严,不得进。乃以弱卒诱之,交兵辄走,贼乘胜追下。伏精骑于旁,截而击之,遂擒令贵,余众皆降。尽收其钱帛粮米。令贵有妹灵仙美而勇,欢纳之为妾。屯兵山中六十日。及闻高乾据冀州,乃引兵东出,声言欲讨信都。信都人皆惧曰:“欢若来,非尔朱羽生可比。新破步蕃,兵威正盛,何以御之?”高乾谓隆之道:“高晋州雄略冠世,其志不居人下。且尔朱无道,弑君虐民,正是英雄立功之会。今日之来,必有深谋,吾当轻马迎之,密参意旨,无庸惧也。”乃将十余骑迎欢,潜谒欢于滏口。欢见乾至,大悦,握手问曰:“公山东豪俊,今来何以教欢?” 乾曰:“尔朱酷逆,痛结人神,凡曰有知,莫不思奋。明公威德素著,天下倾心。若兵以义立,则倔强之徒不足为公敌矣。鄙州虽小,户口不减十万,谷秸之税,足济军资。愿公熟思其计。”乾意气激昂,言辞慷慨,欢恨相见之晚,遂与同帐而寝。次日,乾拜别,谓欢曰:“愿公速来为主,吾与封隆之封府库以待。”欢谢曰:“诺。”乾回报隆之,人心始安。 先是河南太守赵郡李显甫喜豪侠,集族姓数千家于殷州西山,有五六十里之地。显甫卒,子元忠继之。家素富,多出贷求利,元忠悉焚契免责,乡人甚敬之。时盗贼蜂起,路梗不能行。有经过赵郡者,投元忠求援。元忠遣奴为导,曰:“若逢贼,但道李元忠名氏,贼自退避。”行旅皆赖以无恐。及葛荣反,元忠率乡党作垒以自保。坐在槲树下,前后斩违命者三百人,众率遵其约束。贼至,辄击却之。葛荣既平,朝廷以元忠能保护一方,就拜南赵郡太守。好酒,落拓不羁,故无政绩。及尔朱兆杀敬宗,元忠弃官归,谋举兵讨之。会欢东出,元忠谓其党曰:“吾将迎之。”众曰:“欢平日党于尔朱,今来欲复冀州,迎之何为?”元忠大笑曰:“此非诸君所知也。吾将与欢共灭尔朱。闻吾至,欢必倒屣以迎也。”于是乘露车,载素筝、浊酒以往。但未识元忠遇欢作何言论,且俟下回再讲。 第二十三卷 假遣军六镇愿反 播流言万仁失援 话说李元忠迎着欢军,便向辕门请谒。欢以元忠素有好饮之名,疑为酒客,未即接见。元忠下车独坐,酌酒擘脯,旁若无人,谓门者曰:“素闻公延揽隽杰,今国士到门,不吐哺辍洗以迎,其人可知。还吾刺,勿通也。” 门者以告,欢遽见之,引入帐中,设酒相酌。觞再行,元忠取素筝鼓之,悲歌慷慨,歌阕,谓欢曰:“天下形势可见,明公犹事尔朱耶?”欢曰:“富贵皆因彼所致,安敢不尽节?”元忠曰:“非英雄也。高乾邕兄弟已来否?” 时乾已见欢,欢绐之曰:“从叔辈粗,何肯来?”盖乾与欢同姓,故称从叔。 元忠曰:“虽粗,并解事。”欢曰:“赵郡醉矣。”使人扶出。元忠不肯起,孙腾进曰:“天遣此君来,不可违也。”欢乃复留与语。元忠慷慨流涕,欢亦悲不自胜。元忠因进策曰:“殷州小,无粮仗,不足以济大事。若向冀州,高乾邕兄弟必为明公主人,殷州便以相委。冀、殷既合,沧、瀛、幽、定自然帖服。唯刘诞性黠,或当乖拒,然非明公之敌。时哉!时哉!不可失也。” 欢急握其手而谢之曰:“君如有意,欢之大幸也,敢不如命?”元忠密约而去。 欢至山东,约勒士卒,民间丝毫无犯。时 麦方熟,欢过其地,恐马伤麦,亲率士卒牵马步行,百姓大悦。远近闻之,皆曰:“高晋州将兵整肃。” 民得安堵,益归心焉。军乏粮,求粮于相州刺史刘诞,诞不与。有车营租米万石,欢命军士取之,诞不能拒。进至信都,封隆之、高乾等开门纳之,奉以为主。时敖曹在外掠地,闻乾与隆之以冀州相让,心大不服,曰:“大丈夫何事畏人?吾兄懦怯乃尔。”遗妇人服以辱之。欢曰:“彼未知吾心也。” 欲遣人谕之未得。时欢子高澄年十岁,随军中,谓父曰:“儿请招之。”欢许之,左右曰:“公子年幼,敖曹粗勇,去恐有失。”欢曰:“敖曹虽粗,未必敢害吾子。澄虽幼,颇聪明晓事。且不遣澄去,不足以结其心也。”遂命十余骑随往。澄见敖曹,以子孙礼下之。敖曹曰:“公子来此何意?”澄曰:“敢问君家举义,为君乎?为身乎?”敖曹曰:“吾志灭尔朱,以复君仇也。”澄曰:“若然,公子志即吾父之志也。何不同心并力以靖国家,而分彼此为?吾闻识时务者为俊杰,令兄能识之,而公反笑以为怯,何也?吾父今日不命他人来,而遣吾来者,欲伸明己意耳。愿公熟思之。”敖曹见公子聪明才辩,气度从容,不觉为之心折,曰:“敬闻命矣。愿从公子同归。” 便并马而回。欢大喜,谓敖曹曰:“吾方与子共济大事,子乌得自外。”敖曹再拜,曰:“顷见公子,已知公心,敢不尽力?”欢爱其勇,署之为都督,宠任逾于旧人。尔朱兆闻欢已得冀州,兵势日盛,恐后难制,密奏帝加以重爵,召之入京,而后图之。帝乃发诏,封欢为渤海王,征其入朝。欢受王爵,不就征。 再说侯渊进讨灵助至固城,渊畏其众,欲引兵西入,据关拒险以待其变。 副将叱列延庆曰:“灵助庸人,假妖术以惑众。大兵一临,彼皆恃其符魇,岂肯戮力致死,与吾争胜负哉?不如出营城外,诈言西归,灵助闻之,必自弛纵,然后潜军击之,往则擒成矣。”渊从之,出顿城西,声言欲还。次日,简精骑一千,夜发,直破其垒。灵助败走,斩之。初灵助起兵,自占胜负曰:“三月之末,我必入定州。尔朱氏不久当灭。”及灵助首函入定州,果以是月之末。捷闻,加兆天柱大将军。兆辞天柱之号,曰:“此叔父所终之官,我不敢受。”寻加都督十州诸军事,世袭并州刺史,兆乃悦。兆狂暴益甚,将士俱有离心。镇南将军斛律金东奔于欢,劝欢起兵以讨尔朱。欢素知其智勇,引为腹心。有尔朱都获兆疏属,为兆别将,忧兆残暴,灭亡不久,率千骑出井陉,托言巡视流民,东附于欢。欢见人心归附,乃召孙腾、娄昭、段荣、尉景于密室中,谓之曰:“今四方喁喁,皆望吾举义,以除尔朱之虐,为百姓更生,吾不可以负天下之望。然镇户暂得安居,必先有以耸动其心,方可举事,卿等知之。”众皆会意而退。乃诈为万仁书,将以六镇人配契胡为部曲,使人辕门投递,宣布于众,众皆忧惧。又诈为并州兵符,征发迁户讨步落稽,限即日起发。欢发万人将遣,孙腾、尉景为请宽留五日。至期,又将发。孙、尉二人复请再宽五日。又五日,欢令于众曰:“此行再难缓矣。”亲送之郊,雪涕执别。众皆号恸,声震郊野。欢乃谕之曰:“与尔俱为失乡客,义同一家。本期终始相聚,不意在上征发乃尔!今直西向已当死,后军期又当死,配国人又当死,吾何忍见尔等之无辜而死也?”众皆叩头求救,欢曰:“为之奈何?”众曰:“唯有反耳!”欢曰:“反乃急计,然当推一人为主。谁可主者?”众皆曰:“唯大王可为我主。”欢曰:“尔等皆我乡里,久后难制,不见葛荣乎?虽有百万之众,曾无法度,终自败灭。今以吾为主,当与前异,毋得凌汉人、犯军令,生死任吾则可。不然,不能为取笑天下。”众皆跪地,顿颡曰:“生死惟大王命。”乃椎牛飨士,建义于信都,然亦未敢显言叛尔朱也。未几,李元忠起兵逼殷州。尔朱羽生闭城拒守。欢陽为之援,令高乾帅众救之,暗使人授意元忠。乾至,元忠败走。乃轻骑入见羽生,相与指画军事。羽生信之,出城劳军,因擒杀之。元忠进据其城,乾持羽生首谒欢,欢拊膺曰:“今日反决矣!”乃以元忠为殷州刺史,镇广阿。欢于是移檄州郡,抗表罪状尔朱。其略曰:外拥强兵,虐政遍行四海;内持大柄,凶威上逼九重。豺狼结队,弑君之罪已彰;虺蜴成群,篡国之形渐兆。一门济恶,六合痛心。不加斧钺之诛,难期社稷之安。今臣兵以义举,谋由众定。旌旗所指,逆贼咸除;军旅来前,奸党尽灭。上固天位于苞桑,下救万民于水火。云云。 世隆见之,大惊失色,乃匿其表不上。 且说魏司空杨津,家世孝友,缌麻同爨。门内七郡太守,三十二州刺史,津弟兄四人,皆位居三公。孝庄帝诛荣,杨侃预其谋。尔朱兆入洛,侃惧祸,逃还乡里,居华陰旧宅。津与兄顺留洛陽。天光守雍州,忌之,杀侃,尽灭其族。致书世隆,世隆遂诬杨氏谋反,遣兵围其宅,无少长皆杀之。闻者无不痛恨。津之愔,字遵彦,年十八,好学多才,时适在外。及归,城门已闭,投宿亲戚家,得免于难。次日闻变,星夜逃走。念当世英雄,唯贺六浑可倚以报仇,遂来冀州。正遇欢出,叩首马前,哭诉家难。欢方起义,正欲收揽人望,知愔为名家子,遂留入府中。愔进讨尔朱之策,皆合欢意,甚敬待之。 尔朱兆闻羽生死,大怒,自将步骑二万,出井陉口,来攻殷州。元忠畏之,弃城奔信都。兆遂进据殷州,而未敢遽与欢战,求济于仲远、度律。初,二人闻欢起兵,皆笑曰:“此子寻死耳,一鼓可以擒之。”得兆书,相会进兵。欢知兆到,谓众将曰:“今日不得不与战矣。”孙腾以朝廷隔绝,劝欢另立新君,以申号令,庶将士心坚。欢从之,遂立渤海太守元朗为帝,改元中兴。封欢为侍中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高乾为侍中,敖曹为骠骑大将军,孙腾为尚书左仆射,封隆之为吏部尚书。余皆进爵有差。立澄为渤海王世子。一日,忽报仲远、度律共有十万人马来助万仁。又报世隆遣将军斛斯椿、贺拔破胡、贾显智领兵三万前来,兵势甚盛,欢乃纵反间之计。宣布流言以疑之。言世隆与度律、仲远谋欲杀兆,又言兆与欢暗中通谋,欲杀度律等。当是时,兆军屯于广河山前,仲远、度律营于陽平县北,相去数里。闻流言,各生疑惧,徘徊不进。度律曰:“万仁已与六浑相恶,岂复一心?但我疑可释,而彼疑不解,奈何?”仲远因遣贺拔胜、斛斯椿往释其疑,劝谕再三。 兆疑稍解,乃领轻骑三百,与二人同至仲远营。仲远、度律接入帐中坐方定,未及交言,万仁颜色顿异,手舞马鞭,长啸凝望。忽疑仲远等有变,即起趋出,上马而去。仲远复使椿与胜追之,万仁执二人以归,仲远、度律大惧,各引兵回。万仁归营欲斩破胡,乃数其罪曰:“尔杀卫可孤,罪一。天柱亡而不与世隆同来,罪二。反为朝廷出力东征仲远,罪三。吾欲杀汝久矣。” 喝令推出斩之。胜曰:“可孤为国大患,吾父子诛之,不以为功而反以为罪乎?天柱之死,以君诛臣,胜宁负王家不负朝廷,不以为忠而反以为罪乎?今日被执,生死唯命。但大敌在前,王家骨肉成仇,自古及今未有如是而不亡者也。胜不惧死,只恐大王失算耳。”兆见其言有理,乃舍之。二人归,见诸军皆去,遂亦还洛。 欢闻之大喜,遂进兵与万仁对垒。将战,欢谕诸将曰:“今日之战,胜则进而有成,败则退亦难保。两路虽退,万仁兵众且强,未易破也,众将勉之。”段韶曰:“大王勿忧。所谓众者,得天下之心。所谓强者,得人之死力。尔朱氏上弑天子,中屠公卿,下害百姓。大王以顺讨逆,如汤沃雪,何众强之有?”欢曰:“未识天意若何?”韶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万仁自矜其勇,失将士心,智者不为用谋,勇者不为用力,人心已去,天意可知,又何疑焉?”三军闻之,胆气益壮。欢使韶领千骑,先犯其锋。韶便一马当先,直冲过去。正遇敌将达奚承贵,两下交锋,段韶手快,一槍刺死承贵。众兵呐喊,齐赶入阵,奋力乱杀。兆在后军知前队有失,忙催人马赶上,见一少年将甚是勇猛,大喝一声道:“何物小子,在此横行?”段韶也不回言,提槍便刺。万仁大怒,随手架开,舞动神槍,连刺几下。段韶不能抵敌,回马便走。万仁喝道:“败将休走!”拍马赶上。只见一枝兵横冲过来,当先一将乃是窦泰,接住万仁便战。韶亦回马夹攻。万仁有万夫不当之勇,岂惧二将。斯时欢率大军齐进,呼声动地,两下纷纷混战。厍狄干见二将战万仁不下,亦来助战。六镇人平日受万仁凌虐,深恨切齿,今日相遇,巴不得杀个罄尽。故人人戮力,个个致死。欢军士无不一以当百,兆兵大败。万仁见大众已溃,心慌意乱,只得夺路而走。三将不舍,追至十里外方歇。万仁逃脱,收集残兵,不及三分之一,山东不敢久停,急急逃归晋陽。欢俘甲士五千,收资粮器械无数。诸将入贺,欢曰:“万仁虽未授首,亦足破其胆矣。然兵以利用,今当乘此锐气,进取相州,以张形势。”诸将皆曰:“唯大王命。”盖相州即邺城,帝王建都之地,故欢急欲取之。但未识此行成败若何,且听下回再述。 第二十四卷 据邺城四方响应 平洛邑百尔归诚 话说高王兵至邺都,刺史刘诞因前借粮不与,畏惧不敢降,督率兵士闭门拒守。高王引兵攻之,连日不下,遂于城下暗掘地道,承之以木,道成焚木,城遂陷。刘诞不得已,乞降,用之为军中末将。巡骑拿获逃官一人,名麻祥,解至军中。盖祥时为汤陰县令,闻高王至,惧报昔日之辱,挈妻子逃去,遂被获。见王,叩头请罪。王曰:“汝前辱我,罪应诛,然汝头何足污吾刃。”纵之去。汾州行事刘贵平素归心,闻王在邺建义,弃了汾州,率兵一万前来相助。王大喜。青州大都督崔灵珍、行事耿翔皆遣归附。自是投诚者不绝。一日,有一少年将军,自称王之从弟高岳,叩辕求见。王命引入帐下,叩其所由,乃王伯父高优之子,向出雁门居住,所以不相往来。今闻王建义起兵,千里求投。岳身长七尺,容貌堂堂,武勇绝伦。王器爱之,留入内衙,令澄拜见其叔。 邺城游京之曾为朔州刺史,有女名瑞娘,容颜绝世,名播四方。王未达时闻其美,慕之,大有光武思陰丽华之意,今闻女尚待聘,欲娶之。恐游不允,乃命封隆之、窦泰二将为媒,以铁骑二千临其门,京之大恐。先一夜,瑞娘梦见白龙一条从空下降,爪其身入云中,大惊而醒。述诸父母,皆以为异。是日,封、窦二将奉高王命来求其女。京之知势不可拒,又感女梦,遂拜而受命,王遂娶之。瑞娘颜色既美,性又聪明,由是恩宠无比。待京之以上宾之礼。三日后,亲到游氏家拜见其父母。先是王为尔朱将,停军上党。 清明日与刘贵、段荣引领军校五十骑,往深山射猎。天晚迷途,投宿于王士贵家。士贵见王有异相,又其睡处赤光满屋,知后必大贵。有女千花,年十八,有容色,愿以嫁王。王却之,士贵坚留成亲。刘贵、段荣亦劝成之,遂合卺焉。以军旅忙迫,三夜辄别,其后不相闻问者数年。至是士贵送女来,已生子四岁矣。王迎入府中,始复相聚。士贵亦留之邺城。今皆按下不表。 再说中兴二年正月,王命刘贵迎中兴帝入邺,赠永安帝为武怀皇帝,添设文武百官。王以杨愔为行台右丞,文檄教令,皆出其手,日加信任。世隆闻欢别立天子,进据邺都,欲往讨之,念非万仁协力,不能破高氏之兵。虑其猜忌不来,因卑词厚礼,多送金宝结之。又请节闵帝纳其次女金婉为后,诏于六月下聘。兆大悦,遂与世隆相睦,许即兴师,同灭高氏。斛斯椿私语贺拔胜曰:“天下怨毒尔朱甚于仇寇,异日必为高氏所灭。吾与将军助之,必同受祸。不如改计图之,庶有以自全。”胜曰:“天光与兆各据一方,欲尽去之甚难,去之不尽,必为后患。”椿曰:“勿忧,吾说世隆,使并召来。六浑智虑深沉,用兵不测,必能聚而歼之。”胜以为然,乃同见世隆,曰:“万仁新败于欢,恐不足恃,必得天光并力,庶几有济。”世隆从之,乃以书召天光曰:“高欢在山东作乱,扶立元朗为帝,兵称义举,欲灭吾家。万仁失利于前,必得吾侄致胜于后。同会并州,克期进讨。”天光得书,不欲勤师劳众,回书于世隆曰:“高欢一竖子耳,手下又无雄兵猛将,叔与万仁破之有余,何必侄也?”辞不赴。世隆患之。斛斯椿请往劝谕,乃至关中说天光曰:“欢与王家势不两立,并州恃勇轻敌,倘再败衄,大势瓦解,高氏兴,尔朱氏灭矣。此大王门户事,岂可坐视不救?”天光问计于贺拔岳,岳曰:“王家跨据三方,士马强盛。高氏初起,岂能相抗?但能骨肉同心,事无不捷。若互相猜疑,家祸不免,焉能制人?如下官所见,莫若且镇关中,先安根本。遣一上将,合势进讨。胜有以进,退有以守,庶万全无失。”天光不从,引兵东下。 闰三月壬寅,天光自长安,万仁自晋陽,度律自洛邑,仲远自东郡,皆会于邺城下。众号三十万,夹洹水而军。节闵帝以长孙稚为大行台,总督之。 癸丑,高农今尚书封隆之守邺,引兵出顿紫陌,大都督敖曹将乡里部曲三千人以从。欢曰:“高都督所将皆汉兵,恐不足集事,欲割鲜卑兵一千相杂配之。”敖曹曰:“吾所将兵练习已久,前后格斗不减鲜卑劲旅。今若杂之,情不相洽,胜则争功,败则推罪。不烦更配也。”庚申,尔朱兆帅轻骑三千,夜袭邺城,攻西门,不克而退。壬戌,欢将战,马不满二千,步兵不满三万,恐众寡不敌,乃于韩陵地方结为圆阵,连系车牛于后,以塞归路,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兆望见欢,遥责欢以叛己。欢曰:“本所以戮力者,共辅帝室也,今天子何在?”兆曰:“永安枉害天柱,我报仇耳。”欢曰:“我昔初闻天柱讣,汝即疾据并州自大,岂得言不反耶?且以君杀臣,何报之有?今日义绝矣。”遂战。欢自将中军,敖曹将左军,高岳将右军。兆领十余骑,直奔中军。欢左右将皆出掠阵,亲自迎战,不能敌,遂败走。兆军乘之,中军失利。岳以五百骑冲其前,别将斛律金收散卒蹑其后,敖曹以三千骑自栗园出,横击之,分其军为二。岳与敖曹双战万仁,万仁退走。斛律金之子明月,年十二,手执画戟,拦住万仁不放。万仁欺他年幼,以槍挑之。那知明月力大无穷,架开槍还戟便刺,甚是骁勇。高王以兵冲天光营,天光败。仲远、度律军亦溃。于是诸将齐攻万仁,万仁杀条血路而逃。奔溃之势若江翻潮落,声振百里。王立阵前,驱兵赶杀。见有一骑飞至马前,叩首乞降,乃贺拔胜也。王喜,下马握手劳之,乃鸣金收军。俄而,诸将齐至,皆血染征袍。王曰:“观诸将之袍,可以知勇矣。顷有一小将力敌万仁者何人?”斛律金曰:“是吾子斛律光,不在军数,私自来战。”王曰:“真虎子也。” 召而劳之。兆败归,对慕容绍宗抚膺曰:“不用公言,以至于此。”即欲轻骑西走,绍宗反旗鸣角,收散卒,成军而去。于是兆还晋陽,仲远奔东都,度律劝天光且归洛陽。 斛斯椿见三路兵败,贺拔胜已降于欢,心益自危,谓都督贾显度、贾显智曰:“尔朱亡在旦夕,吾等尚为之用。欢若至京,罪吾等以逆党,将何以辩?今不先执尔朱氏,吾属死无类矣。”乃夜于桑下共相盟约,倍道先还。 世隆自度律去后,不见报捷,日夜忧疑。一日,昼寝于中堂,其妻偶出,忽见一人持其首去,大声惊喊。世隆亦大呼而起,曰:“还吾头来!”盖世隆梦中亦见一人斩其首去,谓其妻曰:“吾祸不久矣。”及闻败,夫妇相对而泣。尔朱彦伯欲自将兵守河桥,世隆不从,乃使外兵参军杨叔渊驰赴北中城,简阅败众,以次纳之。椿等夜至,门已闭,大呼求入。叔渊立城上谓椿曰:“吾奉大王命来此镇守,东来败兵不许胡乱收纳,须俟明日简阅,然后放入。” 椿乃诡说叔渊曰:“天光部下皆是西人,闻欲大掠洛邑,迁驾长安。宜先纳我,以为之备。”叔渊信之,开门放入。椿手斩叔渊,引兵据河桥,尽杀尔朱氏之党。度律、天光闻椿叛,欲进攻之,会大雨昼夜不止,士马疲顿,弓矢胶解不可用,遂西走,至灅波津,兵尽散,为人所擒。椿使行台长孙稚诣洛陽奏状,别使贾显智、张欢帅轻骑一千,掩袭世隆。斯时京中因大雨连日,不知外信。二人至,遂围世隆之第,执之内寝,囚其全家。长孙稚于神虎门启陈:“高欢义功既振,请诛尔朱一族。”时彦伯在禁直,节闵帝使人报之,彦伯狼狈出,出遇兵被执,与世隆俱斩于阊阖门外。送首于欢,度律、天光一并解去。帝使中书舍人卢辩劳欢于邺。欢使之见中兴帝,辩曰:“吾奉诏劳王,不闻又有天子。中兴正位洛陽,吾当见之,今则未可也。”言辞侃侃,欢不能夺,乃听使还。前此,天光东下,欲与侯莫陈悦俱东,留其弟尔朱显智镇守关中。贺拔岳知天光必败,欲留悦,共图显智,以应高王。计未得,宇文泰谓岳曰:“今天光尚近,悦未敢贰心,以此告之,恐其惊疑。然悦虽为主将,不能制物,若先说其众,必人有留心。悦进失尔朱之期,退恐人情变动,乘此说悦,事无不遂。”岳大喜,即令泰入悦军说之。悦止不行,及天光败,岳遂与悦共袭长安。泰帅轻骑为前驱,显智弃城走,追至华陰,擒而杀之。高王得报,以岳为关西大行台,岳即以泰为行台左丞,事无巨细皆委之。 再说尔朱仲远败,不敢归徐州,南奔梁。帐下都督乔宁、张子期中道弃之,诣邺城降。高王责之曰:“汝事仲远,擅其营利,盟契百重,许同死生。仲远徐州作逆,汝为戎首。今仲远南走,汝复叛之。事天子则不忠,事仲远则无信。犬马尚识饲之者,汝曾犬马之不若。”遂斩之。世隆有弟尔朱弼,为青州刺史,见世隆死,门户败,恐下叛之,累次与左右割臂为盟。帐下亲将冯绍隆说以割臂未足为诚,宜割心前之血以盟大众。弼从之。大集部下,披胸欲割,绍隆因刺杀之,送首高王。自是万仁、仲远虽未伏诛,而尔朱宗族已尽矣。四月辛巳,高王命尉景守邺,率诸将引兵向洛,奉中兴帝至邙山。 先使仆射魏兰根慰谕洛邑,且观节闵帝之为人。盖欢以中兴帝元朗宗派疏远,欲复奉节闵,故令兰根观之。兰根回报以帝神采高明,恐后难制。高乾兄弟及黄门侍郎崔棱亦力劝高王废之。于是召集百官,问所宜立。太仆綦母隽盛称节闵帝贤明,宜主社稷。欢尚未决, 作色曰:“若说贤明,自可待我高王徐登大位。广陵既为逆党所立,何得犹为天子?若从隽言,王师何名义举?”欢遂遣先往,幽节闵于从训佛寺。斛斯椿谓贺拔胜曰:“今天下事在吾与君耳。若不先制人,将为人所制。高欢初至,图之不难。”胜曰:“彼方有功,于时害之不祥。数夜在军中与欢同宿,备序往昔之怀,兼荷兄意甚厚,何可自生反复?”椿乃止。欢入洛,以汝南王悦为高祖之子,欲立之,闻其狂暴无常,乃已。时诸王皆惧祸逃匿,有平陽王修者,于宗室中近而贤,欢欲立之,但匿于田舍,莫知其处,乃使斛斯椿求之。椿知散骑侍郎王思政与王亲匿,问以王所在。思政曰:“须知来意。”椿曰:“欲立为天子耳。”思政乃言其处,与椿往见之。时王独坐一室,凭几看书。忽见王思政进来,未及交言,低头下拜,斛斯椿随人,亦下拜。王扶起道。“二卿何故如此?” 思政陈欢迎立之意,王闻之色变,谓思政曰:“得毋卖我乎?”曰:“否。” 曰:“敢保之乎?”曰:“变态百端,何可保也?”王心疑惧,不遽诺。椿曰:“王勿疑,臣先回,少顷便来迎驾也。”遂驰马而去。但未识椿回报后,高王果来迎否,且听下回分剖。 第二十五卷 立新君誓图拨乱 遇旧后私逼成婚 话说斛斯椿见平陽王于田舍,驰报高王。高王大喜,便遣娄昭将四百骑迎之。王至,欢迎入毡帐,自陈诚款,泣下沾襟。平陽让以寡德,不堪承立。 欢再拜,王亦拜。欢出,备服御,进汤沐,达夜严警。明旦,群臣执鞭以朝,使斛斯椿奉表劝进。椿入帷门,罄折延首而不敢前。王令思政取表视之,曰:“今不得不称朕矣。”欢于是代为中兴帝作诏策禅位焉。四月戊子,王即位于洛陽城东郭,是为孝武皇帝,年二十三岁。用代都旧制,以黑毡蒙七人,欢居其一。帝于毡上西向拜天毕,入御太极殿,群臣朝贺,升阊阖门,大赦,改元太昌。以高欢为大丞相、天柱大将军,世袭定州刺史。百官进爵有差。 加高澄侍中、开府仪同三司,自置开府以下官属。澄入谢,帝悦其俊美韶秀,赐宫锦三百匹、白玉带二条、黄金百斤、珍珠无数。盖知澄为欢所爱也,故厚赐之。一日,王思政、孙腾侍侧,帝曰:“高王勋在社稷,其劳大矣,恨无官可以酬之。朕闻其有女待字,意欲纳之为后,重以婚姻之好,二卿以为何如?”又顾孙腾曰:“卿系王之旧人,可与思政同往,一致朕意。”二臣奉命往见高王,致帝求婚之意。欢辞曰:“吾女年幼貌陋,不可以上配至尊。如欲申以姻好,帝有妹华山公主,与吾弟高琛年相若,可以尚主。烦二公转达于帝,未识可否?”二人辞去,复命于帝。帝曰:“其弟高琛碧可尚主,朕即选为驸马。至高王之女,朕虚中宫以待。二卿还当为朕曲成。”腾曰:“欢妻娄氏助欢成业,其女娄所钟爱。乞帝加恩于娄,娄氏允则欢亦允矣。”帝曰:“高王妻妾有几?”腾曰:“一妻五妾。”因各举其姓氏以对。帝欲悦欢,遍赐封号。娄妃封渤海王正夫人。王千花封渤海左夫人,穆金娥封渤海右夫人,胡桐花封恒山夫人,岳灵仙封遂安夫人,游瑞娥封仪国夫人。恩旨颁下,高王大喜,入朝谢恩,曰:“臣无大功,陛下念臣,恩及妻孥。臣铭心刻骨,虑无以报陛下万一,但臣尚有衷情上渎,臣少失怙恃,蒙姊云莲抚养,得以成立。即领军尉景之妻,乞陛下加封一号,以报其德。”帝依奏,封景妻为常山郡君。欢谢恩而退。先是,王有叔高徽,为河州刺史,身故,遗一子归彦,与母流落河州。王迎之入京,归彦尚幼,命高岳抚之。邺城人高隆之有才能,王以为弟,引为侍中,入侍天子。王初起兵,世隆知司马子如与王有旧,出为南岐州刺史,王入洛,召子如为大行台尚书,朝夕左右参知军国。又征贺拔岳为冀州刺史,岳畏欢,欲单马入朝。右丞薛孝通说岳曰:“高王以数千鲜卑破尔朱百万之众,诚亦难敌。然诸将或素居其上,或与之等夷,虽屈首从之,势非获已,今或在京师,或据州镇,高王除之,则失人望;留之,则为腹心之病。且万仁虽复败走,犹在并州,高王方内抚群雄,外抗劲敌,安能去其巢穴与公争关中之地乎?况关中豪杰皆属心于公,愿效智力。公以华山为城,黄河为堑,进可以兼山东,退可以封函谷,奈何束手受制于人哉?”言未毕,岳执孝通手曰:“君言是也。”乃逊辞为启,而不就征。欢览岳表,谓其使者曰:“寄语贺拔公,关西事一以相委,无贻朝廷忧也。” 是时高王以兆在并州,思欲北征,乃留段荣父子、娄昭、孙腾、高乾、高隆之等于京师,其余将士皆以自随。入朝辞帝,帝设法驾亲送之乾脯山,群臣皆集。王再拜,帝降座扶之,握手而别。军至邺,送仲远、度律至京,斩之。澄请守邺。王分军一半付之,又虑其幼,命高岳为副。遂往晋州进发,沿途文武无不夹道迎送。将至晋州,官吏军民皆远远相接。斯时晋州官署已改为王府,仪仗已半朝銮驾,万民争迎,诸亲眷属无不啧啧称羡。王至府,先与娄妃相见,而后金娥、桐花以及子女皆来下拜。少顷,游氏、岳氏、王氏诸夫人至,彼此相见毕,高王谓娄妃曰:“相别二载,幸各无恙。今蒙帝恩,卿等皆赐封号。今当吉日,理合开读受封。”众夫人皆大喜,忙排香案谢恩。是夜,王宿娄妃房中,笑谓妃曰:“以卿意量宽宏,故在外又娶三妾。” 妃曰:“愿王功业日隆,多娶奚害?”王谢之。次日,拜见内干夫妇、姊氏云莲,惟有彼此欣喜,各相庆贺。今且按不下表。再说孝武既登大位,惟恐高王拂意,委心相托,言无不听。高隆之恃王势狎傲公卿,南陽王宝炬殴之曰:“镇兵何敢乃尔?”帝以欢故,出宝炬为膘骑将军,勒归私第。壬辰,帝鸩节闵帝于门下外省,仍诏百司会丧,葬用殊礼。复杀安定王朗、东海王晖,以其曾称尊号也。诏遣太尉长孙稚到晋州,迎高琛来京尚主。琛字永宝,少失母,抚于娄妃。今将结婚帝室,入辞娄妃,妃谓之曰:“小郎有此大福,非偶然也。但勿恃家门之势傲上慢下,斯保福之道。”琛再拜受命,时年十六也。秋七月庚子,高王发晋州、邺城两处人马,北取晋陽,召高澄随军,命段荣守邺。又带恒山夫人同往,以其曾征步蕃,熟于山川形势也。壬寅,王引兵入滏口,大都督厍狄干入并、陉。庚戌,帝使高隆之帅步骑十万会王于太原,屯军于武乡。斯时谋臣如雨,猛将如云,军威甚盛。尔朱兆闻之大惧。又并州兵士经过两次大败,无不望风生畏,谁敢迎敌?兆欲战不能,欲守不可,于是大掠晋陽,带了家眷北走秀容,连北乡公主、孝庄后也不顾了。及北乡晓得,高兵已临城下,只得领亲军三千,狼狈而逃。城中无主,百姓大开城门,执香跪接。高王入城,安抚军民已毕,知北乡去尚未远,随命恒山夫人领兵追往。桐花追赶一昼夜,已及北乡后队,约有一千马步,却是孝庄后押后。孝庄后武艺原不弱桐花,无如军士慌乱,心中已怯,与桐花交战数合,回马而走。桐花赶上,生擒过来。并荣妾张氏、荣幼子文殊,尽掳以归。单有北乡公王逃往秀容,此且不表。 且说这高王据有晋陽,以地势雄壮,东阻太行常山,西阨蒙山,南拥霍太山高壁岭,北控东陉、西陉两关,有金城之固,真乃福基之地。乃取白马寺基,创建渤海王府。规模制度务极壮丽,发人夫三万,不分星夜建造,刻日限竣。使高澄屯兵城外,自居尔朱旧府,暂作行署。一日,桐花回军,报说掳得尔朱至亲三口,俘甲士五百余人,孝庄后于马上擒之。王大喜,排宴堂中,为桐花赏功。两人对酌,酒半,桐花说起尔朱后年少青春,容颜绝世。可惜国破家亡,被擒于干戈之际,做了帝后一场,如此结局,真人生之大不幸也。欢闻后美,不觉心动,问曰:“后何在?”桐花曰:“软禁在营。” 欢曰:“明日召来,吾有以处之。”桐花道:“处之若何?”王曰:“此虽天柱之女,陷于逆党,实系孝庄之后,理合宽宥,使之不失富贵可耳。”桐花道:“正宜如此。”宴罢同寝。明日,欢独坐一室,召后及张氏至。后于庭中,欢遥望之,果然天资国色,盖世无双,遂下座迎之。后见欢掩袂流涕。 欢再拜,后不得已亦下拜。欢曰:“后不幸而遭国变,以至如此。此兆之过,非后过也。营中不便居住,此处本后家旧府,可居之。”命即送入内堂,一应服御器皿,着令皆如其旧。旧时宫人亦令入内服侍。张氏及后只道高王相待之厚尚在天柱面上,并不为异。桐花闻之,来谏欢曰:“妾闻大王留后在府,窃以为不可。后居内堂,王居外堂,妾处东厅,虽屋宇深远互相隔别,而同居一府,恐涉瓜田李下之嫌。何不使之另居他处,以礼待之,则王之义声振于天下。”王笑而不应。桐花觉其意,问曰:“王将纳之乎?”欢亦不应。桐花曰:“大王建义,为永安复仇,故天下响应。若纳其妻,非所以示天下也。且天下岂乏美女子,而犯此不义为?”欢曰:“汝勿多言,同安一室可耳。”桐花知王意不可回,叹曰:“早知美色惑人,悔不当时放之使去,吾累王矣。”王笑而出。 明日,王召张夫人出,谓之曰:“你家犯灭门之罪,汝与文殊俱当死。”张氏伏地求饶,王曰:“吾有一事托汝,若得玉成,不唯免死,而可富贵。汝能之乎?”张氏问:“何事?”王曰:“后年少终身未了,如肯从吾,当以金屋贮之,礼待逾于正妃。尔子文殊亦必复其世爵,以继天柱之后。否则,尔朱绝矣。”张氏唯唯承命,但曰:“此事王勿性急,后性烈如火,须以缓言劝之,一时未必即从也。”王曰:“汝善为之,异日必有以报。”张氏退而进内。后见张氏面有惊色,曰:“欢召汝去何意?”张氏泣曰:“尔朱绝续,全在于后矣。”后问:“云何?”张氏因述欢言:“后从之,可保富贵;不从,则全家诛绝。”后闻此言,怒气填胸,即欲拔剑自刎。张氏止之曰:“后为一身计,独不为宗门计乎?后死,文殊诛,天柱无后矣。后何不留着性命,为尔朱延一线之传也?”后放声大哭,坚欲为永安守节。高王探得事尚不谐,复召张氏谓之曰:“后不尝为肃宗嫔乎?肃宗崩,后事永安而不死,今何独誓死不从也?”张氏复言之后,后默然。张又云:“欢言待后逾于正妃,则后亦不屈人下也。”张见后有允意,遂报知高王。欢大喜,乃悄步而入。后与张俱坐堂中,见王至,不及避,遂逊王坐。欢自称下官,屈意迎之。 少顷,设宴对饮,两情渐谐,是夜遂成夫妇之好。明日,桐花进贺。后见之有惭色,桐花曰:“昔为敌国,今为一家,何幸如之?”王大笑。盖桐花性极灵巧,能随机应变,故王素宠之。 未几,新府成,王自临视。周围约有数里,制度宏敞,赛过帝阙。内有正殿、后殿,东西两殿堂,则紫云、芙蓉、仪凤、仪政、德陽等名。园有东西两座,楼台亭榭随处皆是,间以水木花石,无不曲尽斑深。后院妃妾所居,深房邃室,皆画栋雕梁,朱门金壁,不下五百余间。见者以为神仙之府不过如此。高王大悦,厚赏监造人员。乃命尉景、孙腾将三千轻骑,到晋州迎取眷属,同到晋陽居住。又命在山东等处选买女子三百名,以充府中役使。百官庆贺新宫,日日开筵欢饮。一日,报有诏到,正使赵郡王、副使华山王、内使元士鼎,王迎入府中。开读圣旨,乃赐高王锦绣千匹、黄金千两、牙床一座、流苏帐二顶、宫娥二十名。王谢恩毕,乃与天使见礼,留入书房叙话。 二王曰:“我等此来,为帝欲立正宫,必求王女,正位朝陽。且有别旨,王若不允,终身不立国母。望王善承帝意。”王曰:“帝命焉敢不遵。但欲屈留二王在此,容俟议定复命。”二王许之。于是送至公署安歇。二王别后,王取流苏宝帐一顶送入后堂,即带领二十名宫女来见尔朱后。宫女叩首侍立,偷眼往上一看,乃是尔朱娘娘,何为在此?后见宫女有曾经服侍过者,追思往事,不觉愀然。王曰:“此帐与宫娥皆今上所赐,特以赠卿,卿何转生不乐?”因命左右歌舞,后曰:“清淡可耳。”王自是迷恋后色,往往数日不出,即天子求婚一事,亦不提起。正所谓:儿女多情欢爱重,君臣大义等闲轻。 以后情事,且待下回再说。 第二十六卷 运神谋进兵元旦 追穷寇逼死深山 话说高王迷恋美色,把军国大事皆置不问。又将尔朱旧府添设楼台、殿阁,以为游乐之所。因号新府曰北府;旧府曰西府,独让尔朱后居住。一日,娄妃诸眷已近晋陽,文武官员皆郊外迎接。桐花闻知,亦要去接娄妃,正好迁住新府。王谓之曰:“此处事情,你且瞒过娄妃。我已吩咐左右近侍,不许说知。如有泄漏,咎总在你。”桐花含笑而应。又进谓后曰:“今日妃眷都到,我往北府看视一番,卿在此勿伤寂寞。”后曰:“王自去,但我与你妻总要不相闻问,免我羞惭。”王曰:“卿勿忧,各自为尊便了。”王来北府,娄妃车从已到。相见大喜,诸夫人及儿女一一拜见。府中铺设齐备,娄妃居于正宫,诸夫人各居一院。将山东采选的三百名女子皆宫样妆束,拨给各宫伺候。服御、器皿无不工巧华丽。娄妃曰:“妾等今日受此荣华,皆叨大王之福。”高王笑曰:“报卿俊眼能识人耳。”妃亦笑。至晚,排宴后堂,合家聚庆,灯烛辉煌,管弦齐奏,不让天家富贵。酒半,王顾端娥谓娄妃曰:“天子屡次求婚,情难再却,我欲许之,未识卿意若何?”娄妃曰:“昔孕此女,梦月入怀。月本后象,今天子欲纳此女为后,此亦前定之数,妾何敢违?”王大悦。筵毕,王宿正宫,诸夫人各归别院。明日,赵郡、华山二王来贺,说起帝命,欢不复辞。二王大喜,便欲进京复旨。此且不表。 且说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为。高王纳了尔朱后,不许一人泄漏其事,那知只瞒得北府眷属,外人却都晓得。二王在晋陽担搁数日,早有人报他知道,故一到京中,喧传此事。复命对,言欢已肯纳女,帝大悦,即遣李元忠纳币于晋陽。元忠本欢旧人,今充大婚使,欢敬待有加。尝与之宴,酒酣论及旧事,元忠曰:“昔日建义,轰轰大乐,比来寂寥,无人相问。”欢抚掌笑曰:“此人逼我起兵。”元忠戏曰:“若不与侍中,当更求建义处。”欢曰:“建义不虑无人,止畏如此老翁不可遇耳。”元忠曰:“止畏此翁难遇,所以不去。”因捋欢须大笑。欢悉其意,深重之。斯时天子娶妇,高王嫁女,富贵赫奕,不待言表。端娥临行,牵衣恸哭,举家为之下泪,王亦挥泪不已,惟高澄在旁窃笑。王次日召澄问之,曰:“端娥入宫,终身不得归宁。尔独无姊弟情,而笑于旁乎?”澄曰:“女子得为帝后,富贵极矣,有何不足,而为之戚戚?儿以天下可忧事正多,父不之忧而乃忧此儿,所以笑也。”高王曰:“你且说可忧者何事?”澄曰:“尔朱兆尚在秀容,分兵守隘,出入寇掠,及今不除,酿成遗患。父王屡次出兵,旋又中止,未识何意。”王曰:“尔何知,此兵机也。”澄悟曰:“然则岁终可袭而取也。”王曰:“汝勿言。”澄拜而退。高王自嫁女后,在娄妃前托言军事匆忙,要往营中料理,遂往西府安歇。命尉景为并州刺史,管理万民,厍狄干权管三军。自与尔朱后行坐不离,欢乐宴饮。诸将知之,皆不敢言。时至残冬,告后曰:“吾为国事将东出数日,暂别卿去。”后不敢留。便从数骑来至军营,召集众将听令。又召世子高澄,私语之曰:“吾今夜起兵,去捉万仁。新春诸事,你当代吾为主。西府中元旦亦要贺节。库内有玉如意一只、金凤炉一座,你送去为贺礼,待之一如亲母,倘傲慢失礼,回必重责。但要瞒了你母及众夫人,你归只说吾军行要紧,不暇回府了。”高澄受命,直至大军起行,然后回府。 细想父王吩咐,不知西府所宠何人,教我如此。因想恒山夫人曾在西府居住,必知其详。于是将行军之事禀过娄妃,悄步走入桐花宫来,向桐花道:“敢问姨母,西府居者何人?”桐花佯曰:“不知。”世子道:“父王命我元旦贺节,礼敬如嫡。故必问明,然后好去。”桐花曰:“大王嘱我勿泄,故不敢言。既命你去,我先说你知道。居西府者,乃尔朱荣之女,孝庄王后也。前日逃往秀容,被我擒回,大王纳之,宠幸非常。但你虽知之,不可泄漏于人,致触父怒。”世子连称不敢而退。再说高王起军,虑大队行缓,命窦泰先将轻骑三千往前进发。泰一日夜行三百里,直抵秀容城下。兆是时因高王屡次起兵旋复中止,防守渐懈。况值岁首,隔夜除夕,军将皆欢呼畅饮,高家军来,全无消息。城门方启,泰兵一拥便入,把兆府前后围住。万仁正在中堂,观左右手搏为乐,忽报高兵杀进,已把府门围住,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急召诸将,诸将皆已逃窜。 其妻李氏闻外面金鼓喧天,忙出问信。万仁一见,大哭道:“高兵已到,大事休矣。但不可留下妻女,再为人辱。”拔剑斩之。欲杀其女金婉,尚在内阁未出,不及寻觅。只得结束停当,带领亲军数骑,杀出府门。窦泰向前拦住,万仁不敢恋战,杀条血路,拍马而走。窦泰赶至城边,已被逃去。少顷,高王军到,闻兆已走,命窦泰留后,安抚城中。惟北乡府中,任其出入,不必设兵严禁。自率大军来赶万仁。忽遇高山挡住,不知万仁所向,便屯军山下,遣彭乐、斛律金二将各带百骑入山搜捉。山路崎岖,追寻半日,不见踪迹。忽见一壮士身衣豹皮,手执三股叉,高叫曰:“你们要捉尔朱兆乎?我领你去。”二将大喜,随之而往。要晓得万仁逃入深山,心慌意乱,走到一绝径所在,前无去路,随身军士止存得张亮、陈山提两人,因谓二人曰:“汝等以死相从,愧无以报,斩吾首去,可图富贵。”二人不忍,兆乃杀其所乘白马,自缢于树。那壮士在隔岭望见,故来报信。彭乐等兵至,遂斩其首,并执张、陈二人以归。高王见其首,不禁恻然,命收其尸葬之。并释张亮、陈山提罪。二将因言壮士报信之功,王问:“其人何在?”对曰:“在辕门外。”王召入。其人下拜,王细认之曰:“汝莫非太安韩伯军乎?”其人曰:“臣实韩轨也。”伏地不起。盖轨少时与王同学。轨有妹俊英,王曾求之为室,其母嫌王贫,不许,自此遂绝往来。王命之起,坐而问之白:“卿吾故人,何流落在此?”轨曰:“自王别后,即遭拔陵之乱,家业荡尽,后为葛荣掳去。荣败,陷入逆党,应死。臣乘间逃脱,在此打猎为生。”王语以前事,轨惶惧谢罪,因曰:“前者闻王建义,本欲相投,因负前罪,故不敢进谒。”王曰:“今汝母妹何在?”轨曰:“臣逃后,天柱将臣母妹没为官婢,现在拘于秀容织纴宫中。求王放出,使臣得骨肉相聚,则恩德无量矣。”王即发命,召他母女到营。赐轨冠裳,留住营中。盖王将晓谕边夷,故尚停军于此。次日韩轨母妹召到,入帐叩见。王见其母头白齿落,老态可怜;俊英膏沐不施,丰韵犹存。轨随后亦入。皆命之坐,问其母曰:“你女何以不嫁贵人而憔悴若此?”韩母羞惭无地,乃谢曰:“前日有眼不识,悔已无及。今女尚未嫁,愿充箕箒之役,服事大王,以赎前愆。”王曰:“向不肯与我为妻,今乃肯与我为妾乎?”轨亦跪地求允,王笑而许之。是夜,遂纳俊英于营中。 不一日,王返秀容,慕容绍宗叩辕求见。王召入,起而迎之曰:“我念将军久矣,何以今日才来?”绍宗曰:“北乡公主尚在,不可弃之而去。”王曰:“卿可谓忠于所事者矣。”因问:“北乡公主安否?卿为吾致语北乡,后及公子文殊皆安乐。倘肯迁到晋陽,与后同居,则大好。即不然,富贵如故,可无忧也。”绍宗退,来见北乡,以欢言告之。北乡大疑。俄而,报有高王使者在外,遂召之入。问使者曰:“后在并州时居于何所?”使者曰:“王建西府居之,荣华逾于前日。”北乡知后已失节,勃然变色,遂令使退,进内放声大哭曰:“后竞若是,我何面目再立人世?”遂自缢。绍宗为之殡殓。高王闻之,亲临祭奠,召绍宗谓之曰:“卿今而后可以一心事我矣,当令官爵如故。”绍宗拜谢。王出令,所有籍没万仁家产,载往晋陽,其家口赏给诸将为奴婢。当面查点,只见一女子体态娇柔,形容出众,悲不自胜,因问曰:“尔系万仁何人?”女对曰:“妾名金婉,万仁女也。”王命置之。 其余照簿发遣。是夜,王命金婉陪饮,又纳之为妾,即后所称小尔朱夫人是也。王将班师,命韩轨为都督,镇守秀容。于是三军齐发,下令兵将不许传说北乡自缢之事,违者有罪,恐后闻之而生怨也。军到晋陽,正值元旦,王入北府,命文武各散,进与娄妃相见。诸夫人闻之,都来拜贺。众方就坐,饿有两乘香车至殿下,两边侍女十余人,众妃见之皆愕然。见秀幔中走出两位美女,侍女拥之,从西阶上,入殿下拜。娄妃问王:“何人?”王曰:“此年长者韩轨之妹,前日不肯与吾为妻,故令今日与我为妾。此年幼者万仁之女,本已没为官婢,吾怜其娇好,故纳之。卿勿以为怪也。”娄妃笑曰:“此皆吾王好色所致,妾何怪焉?”便令各居一院,拨给承值宫女各二十名。当夜大开筵宴,共赏元宵。王饮三爵,起谓妃曰:“我有军务未了,不能在此宴赏。”说罢便出,盖王急欲往西府也。 且说尔朱后独居西府,正伤寥寂,半月来不知高王在于何所,转辗不乐,独自倚栏,看月长叹。宫女忽报王至,忙移莲步下阶相迎。王一见之,恍似嫦娥下降,喜逐颜生,便携手上阶,并坐而语之曰:“吾因军旅羁身,累卿寂寞。”后问:“半月何往?”王权辞以对,因问:“岁首元旦,世子曾否来贺节。”后曰:“来贺。世子聪明俊秀,谦下有礼,可称佳儿。”王曰:“此儿颇识事机,能称吾心,故命之来见耳。”宫娥排宴上来,看月对酌,王自弹琵琶,以娱后意。左右宫女争相欢笑为乐。饮至更深,撤宴归寝。次日,报有建州刺史韩贤,遣人贡献蛟龙锦三百匹。发而视之,工织奇妙,五采相间,皆是金龙玉蛟出没于五色祥云之间,盘旋屈曲,光彩夺目。每匹长五丈,阔七尺。王曰:“蛟龙锦,中国亦有,不能如此奇妙。”因问使者:“锦从何来?”答曰:“此锦番商赍来,每匹百金,吾主以为奇货,故买之来献。”王大悦,厚常使者。以锦赐与尔朱后,为幔天帐一顶,坐卧其中为乐。自是高王深居西府,虽近臣亦罕见其面矣。此且按下不表。 再说孝武纳后以来,在高王面上,深加敬爱,后亦安之。而帝有从妹二人,一号明月公主,一号云陽公主,皆以色美为帝宠爱,留在宫中不嫁,而明月尤宠。高后闻之不悦,常欲谏阻,未敢出口。一日,内侍有言高王娶庄后事者,帝闻大愠,谓后曰:“近闻卿父娶庄后为妃,未识信否。若果如此,大乱君臣之义矣。”后微笑曰:“君臣之义不可紊,兄妹之间独可乱乎?陛下宠幸明月、云陽,外庭皆知,何以示天下后世?吾父果尔,正所谓有是君有是臣也。”帝闻之甚惭,由是与后外相亲爱,而内怀不睦。君臣嫌隙,亦从此生矣。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卷 乙弗氏感成奇梦 宇文泰获配良缘 话说高王纳了尔朱后,帝虽闻而恶之,然并无相图之意。朝臣中惟斛斯椿心怀反覆,平素喜与术士剑客往来,好行机诈。高王初入洛陽,椿已虑其权重欲图害之,赖贺拔胜言之而止。及欢杀乔宁、张子期,心益不安。因与南陽王宝炬、武卫将军元毗、侍郎王思政等结为一党,密于帝前言欢之短,劝帝除之。舍人元士弼亦言诏到并州,欢坐而听读,骄傲无礼。帝于是常怀不平。欲除之而计无所出。一日,忽接欢表,言尔朱兆已正杀君之罪,灭及全家,而太原王荣曾有大功于国,不应无后,其所遗幼子文殊年渐成人,理合赐之袭爵,以酬其勋。帝览奏大骇,欲许之,则封叛臣之子为王,心所不甘;欲不许,则虑触欢怒,致生不测。乃密召斛斯椿,以表示之。椿曰:“陛下不可不许。欢之推恩于尔朱者,以纳庄后之故,在他面上用情,志在必得,不如许之以慰其心。然欢所为如是,未始非天朝之幸也。”帝曰:“何幸之有?”椿曰:“以欢之雄才大略而励精图治,经营大业,其势难制。近闻其自纳庄后为妾,日夕居于尔朱兆旧府,只图欢乐。诸将罕见其面,旧时姬妾亦置不问。以尉景为冀州刺史,委以政事,自己全不关心。又以北地已平,关西通好,以为天下无事,因此志骄气盈,惟酒色是娱。现在乘其昏惰之时,正好设计除之。欢若一除,其长子高澄年仅十二,余皆孩提,虽有谋臣勇将,蛇无头而不行,皆可以利诱也。如是则大权复归帝室,天下皆稽首归服矣。” 帝曰:“除之若何为计?”椿曰:“陛下禁旅单弱,先当广招武勇,添置閤内都督部曲、值殿之将,每员以下增置数百人。又诸州行台管辖一方,皆欢私人为之,本以正讨反乱,故建其职。今托言天下已平,悉罢其兵,则欢势孤矣。关西贺拔岳士马精强,虽陽与欢合,未必心服。今遣辩士说之,使顺朝廷。其兄贺拔胜英雄无比,心地忠烈,现为侍中,可使都督三荆七州诸军事、荆州刺史,以为外援。及早行之,便足以制欢矣。”帝曰:“司空高乾,朕亦欲用之。”你道帝何以欲用高乾?先是乾在信都遭父丧,以军兴不暇终服。及帝即位,表请解职行丧,诏解侍中,惟不解司空之职。乾虽求退,不谓帝遽见许,既解侍中,朝政多不关豫,居常怏怏。帝既贰于欢,冀乾为己用,尝于华林园宴罢独留乾,谓之曰:“司空奕世忠良,今日复建殊勋。朕与卿义则君臣,情同兄弟,宜共立盟约,以敦情契。”殷勤逼之。乾对曰:“臣以身许国,何敢有贰?”帝复申前说,乾唯唯。且事出仓猝,不谓帝有异图,遂不固辞。与帝焚香订盟,誓终始不相负,因是帝欲用之。椿曰:“乾若为陛下用,其弟敖曹勇冠三军,雄武无敌,亦可结之,为陛下用矣。”帝大喜,由是朝政军谋,帝专与椿决之,群臣皆不得与。得与闻者,惟南陽王、王思政数人。然南陽虽与其谋,恐事无成,心甚忧之。 一日朝退,独坐阁中,其妃乙弗氏贤而色美,为王所爱敬,无事时,每与谈论世事。妃是日见王默默不乐,问其故。王曰:“我忧高欢当国,将来祸必及我。”妃曰:“王承帝宠甚厚,何畏于欢?”王曰:“天子是他扶立,国政军权皆他掌握。一旦有变,天子且不保,其社稷何有于我?我所以忧也。”妃曰:“此非王一人事,且宽怀过去。”因问欢之宗祖是何等样人。王曰:“我初不知。前日我同高道穆入景明寺闲玩,时欢随尔朱荣入都,与司马子如亦来寺中游玩,在左廊下相遇,欢与子如并肩而行。吾见其容貌特异,声音宏亮,目视久之。道穆谓予曰:“殿下识此人否?”我曰:“不识。”道穆曰:“此人姓高,名欢,字贺六浑,渤海人也。其上祖名隐,出仕于晋。 隐子庆,为燕吏部尚书。庆子泰,为燕都尹。燕亡,泰之子湖,以燕郡太守引兵降于本朝。吾世宗皇帝封为右将军。湖有四子,次子名詝,官为侍御史,犯法坐罪,削职为民,谪徙于怀朔镇。詝与吾家为同姓,与吾父、吾叔叔兄弟行。其去怀朔时,以祖宗神像寄与吾父,曰:“门户衰败,未识流落何所,恐有遗失,幸弟为我留之。且言我父:为将常行仁义,未尝妄戮一人,我虽如此,或子孙尚有成人者,可以此示之。于是遂去,其后不相闻问。我父尝以此谕我兄弟。吾曾看其先像,此子容貌,宛似高湖,但少须耳,乃湖之曾孙也。”我曰:“既有此事,何不以像还之?此子神姿秀异,所谓成人者,即其人欤?”道穆乃进前相见,遂入讲室。欢与子如、道穆及我同入共坐。 道穆遂请姓氏,欢言之。再请其祖宗名号,欢又言之。道穆因以其祖犯法寄像之言,一一告之。欢整衣而起,向道穆再拜。道穆答拜。欢起,敛手拜曰:“我祖不幸犯法流徙,以公父贤明,寄留先像。今欢幸遇明公,得悉原委。愿请遗像以归,亦公之德也。”因俯首洒泪。道穆曰:“正以君是贤子孙,故欲奉还先像。将军不弃,可往寒家奉还。”欢固辞不肯。乃约次日仍于寺中取像,遂各别去。次日,道穆将遗像入寺,拉吾同往。欢设酒以待,见像展拜曰:“我衣冠族也,而沉沦至此。”因悲不自胜,洒泪如雨。见者皆为惨戚。是日虽置酒,略饮数杯而罢。去后,道穆深叹其孝,异日必成伟器。我自此方知其家世也。”妃曰:“若如此,欢亦名家子也。且为人孝敬,安知其不为魏之纯臣也。”王曰:“汝言儿戏耳。欢有奇才异相,安肯安分守己,久居人下?”妃又问欢之异相若何。王曰:“欢身长八尺,体貌如神,龙行虎步。双眉浓秀,目有精光,长头高额,齿白如玉,肌肤细润,十指如初出笋尖一般。声如裂帛,又能终日不言,通宵不寐,喜怒不形于色,人莫能测其意。性既沉重,识又宏远,实天地异人也。乱阶一作,天命有归。欢若据有天位,我家宗社绝矣。”妃曰:“此王之过虑,欢能终守臣节亦未可知。”王曰:“智者见于未萌,何况已著。近闻一节事,已见欢之无君矣。”妃曰:“何事?”王曰:“欢素好色,姬妾无数。正妃娄氏宽厚贤明,即今上皇后之母。有一姬名桐花,能行妖法,颜色娇美,身体纤弱若不胜衣,而能冲围陷阵,所向披靡,战必大捷,今上封为恒山夫人。从征尔朱兆,庄后逃归秀容,被他擒得,欢竟纳之为妾,宠爱异常。故尔朱文殊亦得袭封王爵。欢以帝后为妾,岂复知上下之分乎?”妃不觉失惊曰:“此事必非虚闻。妾昔与诸王妃入宫见孝庄皇后,其容色光艳,绝世无双,娇颜丽质,虽洛浦神女、嫦娥仙子无以过之。今孝庄崩,后又年少,被欢得之,美色动心,后焉得不失节?但欢有此事,大亏臣节,后事不可量矣。”王曰:“所忧正在乎此。朝廷虽为之备,吾恐事属无成,反速其祸耳。”妃亦为之不乐。 至晚,宴罢而寝。乙弗氏睡去,遂得一梦。梦见天子引兵出西陽门,俄而变为龙,鳞甲虽具,爪角不长,气象甚弱,乘紫云冉冉西去。护从人员一无所见,独南陽王跣足登云,亦化为龙,皆从西去,身亦不觉随之而行。须臾见北方一人,形貌非常,心以为高欢也。仗剑立于大树之顶,威容甚猛。 视其树,高有七十余丈。又一人身披金甲,手持白刃,亦在树上,大声呼曰:“大家高欢!”言未绝,欢足生青云,化为一条黄龙,长六十余丈,夭矫于青云中。风雨骤至,金鳞耀目,火眼睁光,牙爪攫拿,翻覆有势,云雾已遮半天,南陽回避而行。望见西北上又有黑云一片,从地而起。一人仗剑立于云上,仪表非凡,衣服皆黑,发垂垂披于两肩,长与身等,气势甚盛。与南陽相遇,即化为白龙,鳞甲爪牙如玉,其黑云亦遮半天。王虽为龙,大有畏缩之状。仰视红日无光,烟雾迷漫,絪缊不散。未几,有彩云一朵从西而来,中有仙花两朵,其大如盘。南陽乘云而去,衔得一朵,擎于爪中。妃心恶之,遂与王相失。随后又见黄龙乘云赶上,亦衔一朵而往。妃不见王,身所无依,甚是恐怖,低首视之,乃身在万仞高山之上,危险难行,不禁失足,惊出一身冷汗而醒。时正五鼓,南陽起身入朝,妃亦起来梳洗。细思梦中景象,国家必有大变,王即无恙,此身恐不得保,呆坐房中,郁郁不乐。少顷王归,以梦告之。王闻默然,既而谓妃曰:“若应此梦,魏室江山必致倾覆。龙者,君象也。欢为黄龙,主有天下。况其父名高树,正应神人所言。白龙庚辛色,只怕西方别有真人为帝。我化为龙,或亦有人君之分,然奄奄不振,亦必受制于强臣之手。徒拥虚名。至衔花一事,主我有重婚之兆。但我与卿结发情深,断无弃卿别娶之理。况高欢亦取一花,理不可解。因取花笺一幅,将梦中所见一一记之,付妃藏好,留为异日之验。后来王为西魏主,蠕蠕国有两公主,一嫁于王,一嫁于欢,而乙弗后遂废死,此梦始验也。正说间,报侍郎王思政来,接入密室相语。思政曰:“今奉帝诏,往说贺拔岳,特来告别。”王嘱之曰:“机不可泄,愿君慎之。”思政曰:“吾改作贾客,潜入关西,相机行事便了。”王曰:“如此最好。”遂别去。今且按下不表。且说贺拔岳镇守关西,军政无缺,四民乐业。岳以行台左丞宇文泰为腹心。泰有文武才,志度深沉,特为岳所器重,言无不听,计无不从。泰年二十有四,尚无正室,身边只有李姬一人,欲待其生子,然后册正。姬生一女,因生时云气满室,取名云祥,即后西魏废帝后也。一日,贺拔岳出长安游猎,驻军华陽城外。众将皆随,泰亦同往。泰见军中无事,私语部下头目三人,易服为游客,入华陽游玩。走过几处街方,忽见挂一算命卜卦招牌,便同三人走入店中,向术者拱手道:“乞将贱庚一排。”术者写下八字,推算一回,便起身道:“此处不便说话,请贵人里面坐谈。”四人走进,术者向泰作揖道:“不知贵人下降,有失迎迓。”泰笑道:“小子是经商的人,何敢当贵人之称?”术者道:“休要瞒我,尊命极贵。目下虽有爵位,未足为奇。一遇风云,飞升云表,必为万民之尊。现在喜气重重,来春定生贵子。”泰又笑道:“我尚未娶室,焉得来年生子?”那术者一闻未娶之言,拍手喜道:“好,好,好,今日遇着了。”泰骇极,问故。术者道:“老汉是成都府人,云游无定。所以担搁在此者,只为受人之托,必成就其事方去。”泰问:“何事?”术者道:“此间有一长者,姓姚,名文信。积代名家,富而好礼,世居盘陀村。女名金花小姐,年方十八,才貌无双。前日推算其命,贵不可言,定当母仪天下,非寻常人可配。长者欲得贵婿,故留我在此算卜,看有可以配合者,为之作伐。无如所算之命皆非其耦,今贵人之命正是天生一对。既云未娶,老汉愿为执柯,敢求名姓,好去通知。”泰大喜,便以名姓告之,订于明日来讨回音。泰出门嘱三人勿泄。那术者自泰去后,即到姚文信家,言有八字在此,是一极贵之婿,不可错过。其夜,金花小姐梦一金龙据腹,正在堂中告知父母,恰好术者到来为媒。文信大以为瑞,一诺无辞。术者报泰,泰即纳聘。贺拔岳知之,劝其即娶。遂停军三日,城内备下公署,共结花烛。合卺之后,泰见金花色美而慧,心下甚喜。于是拜别文信夫妇,共归长安。到家之后,宾朋毕贺,张乐设饮,忙了数日。一日,门上持帖来禀云:“有一人商旅打扮,从洛陽来,要见主人。”泰见帖上名字乃是王思政,心下大骇,吩咐开门,亲自出外接进。施礼坐定,便问道:“侍郎,天子贵臣,何以微服下顾?”思政曰:“偶访亲友至此,特来奉候。”泰曰:“莫非要见我元帅乎?”思政曰:“贺拔公也要进候。深慕左丞才智不凡,识权达变,先来一谈。”泰知其意,便请入密室相语。但未识所语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卷 思政开诚感贺拔 虚无作法病高王 话说宇文泰屏去左右,将王思政邀入密室,问其来意。思政曰:“我今至此,特为国事起见。”泰曰:“自渤海王当国,寇乱已平,天下安冶,国家尚有何事烦公远出?”思政曰:“左丞以渤海王为何如人?”泰曰:“高王灭尔朱,扶帝室,大魏之功臣也。”思政曰:“吾亦意其如此。孰知灭一尔朱,复生一尔朱。今欢身居并州,遥执朝权,形势之地皆其私人所据,天子孤立于上,国势日危。近欢又纳孝庄后为妾,败常乱纪,于斯为极,宁肯终守臣节哉?帝素知行台与左丞忠义自矢,士马足以敌欢,故特遣我来密相盟约,为异日长城之靠,所以敢布腹心。”泰曰:“高欢之心路人皆知,吾元帅岂肯与之同逆。直以势大难敌,故陽为结好耳。请即同往,与贺拔公议之。”思政大喜,便与泰同来见岳。岳知思政至,忙即请入,下阶相迎。坐定,略叙寒温,思政便以告泰之言告岳,出帝密诏付之。岳再拜而受,因曰:“国步将危,正人臣捐躯效节之日,况有帝命乎?岳敬闻命,不敢有二。” 留入后堂,设宴相待。宴罢,思政不敢久留,起身辞去。岳曰:“归奏天子,欢若有变,岳必尽死以报。倘有见闻,当使宇文左丞到京面陈。”思政既结好关西,星夜赶回京师,奏知孝武。孝武曰:“贺拔岳谅无他意。但恐欢终难制,奈何?”斛斯椿曰:“陛下勿忧,臣更有一计,足以除欢。”帝问:“何计?”椿密语帝曰:“有嵩山道士黄平信、潘有璋善行符魇之法,与臣往来亲善,臣尝试其法有验。据云能摄人生魂,用伏尸术,埋而压之,其人必死。只要本人生年月日,贴肉衣服,法无不灵。臣欲害欢,已托其行事。欢之年月日时已有,所少者贴肉衣服耳。又有一术士李虚无,自言能往并州盗之。臣俱留在家中,法物一备,便可动手。可安坐而制其命也。”帝曰:“此法若灵,胜于用兵数倍矣。卿善为之,勿使作事无成,徒人笑。”椿受命而退。 且说高乾与帝立盟之后,绝不知帝有他意,后见帝增加部曲,心甚疑之,私谓所亲曰:“主上不亲勋贤,而招集群小,数遣近臣往来关西,与贺拔岳计议。又出贺拔胜为荆州刺史,外示疏忌,实欲树党。祸难将作,必及于我。”乃密启欢。先是封隆之、孙腾皆有书报高王,言朝廷听任匪人,暗招刺客,潜入晋陽,欲害大王,宜谨防之。欢得书大怒,曰:“帝即忌我,其奈我何? 惟刺客当防之耳。”于是日与尔朱后深居内室,侍侧者皆女子,外官非亲信不得常见。三五日一出,经理庶务,四方有要紧文书,皆侍女传递。十日一宴众官,亦不出府,自正厅至寝室共门十有八重,每门设监守官二员,查视出入。其堂内门户,皆妇女关守,莫敢乱行。旧时宴会,非至二更不散,自后日一沉西便即终席。最亲爱者惟孝庄后一人,刺客事亦惟后知之,余无知者。至是又是乾启,心益大怒,乃召乾至并州,面论时事。乾见高王,悉陈朝廷所为,不久定有变动,因劝王受禅,以弭其祸。王急以袖掩其口曰:“司空勿妄言。吾今以司空复为侍中,门下之事皆以相委。”言讫,即令记室作启,奏请乾为侍中。又谓乾曰:“明日是花朝节,当与司空宴于北城府中。” 传令百官,明日皆集相府伺候。乾乃拜辞而出。次日,司马子如来见,便与子如偕往北府。正行之次,见一蓬头道人手持团扇,上写善观气色,预识吉凶。高王头踏到来,全不退避。军人拿住,送到马前,道人叩首道:“不知王到,误犯虎威,伏乞释罪。”高王吩咐放去,道人立起身来,只把高王细看。一到北府,众官分班迎接。王入西园,宴已摆设。王坐南面,乾与百官依次坐下。笙歌迭奏,女伶乐妓纷纷进酒。斯时娄妃亦同众夫人在景春园中百娇亭上饮酒赏花,听得乐声嘹亮,问宫人:“何处奏乐?”宫人禀道:“大王在西园宴客。”娄妃暗忖:“高王一月不见,宴罢之后,自然进宫。”便同诸夫人各归内阁。那知高王一心只在西府,阶前方报未时,便即起身,谓高乾曰:“司空早转朝去,今当复为侍中,诸事留心。明日我来饯送。”乾拜谢,王即去。娄妃闻之不悦。子如送王归府,行至中途,复见蓬头道人立在街旁,注视高王。子如心疑,遂命从人带道人归府,问他何以两次冲道。这人曰:“贫道深通相术,今观大王气色,主在今夜即有急病缠身,欲为大王寻一解救之术,故在旁偷视。”子如曰:“你不可乱说,言若不验,定加重责。”吩咐左右将他锁在书房,不许放去。 且说高王回到西府,时已傍晚,便与尔朱后在春风亭上开筵对饮,宫女轮流斟酒,花香人美,十分快意,不觉沉醉。将近二更,月明如昼,思欲下阶闲步。袖拂金杯于地,亲自俯拾。忽一股黑气从地而起,直冲王面,回避不及,觉气冷如冰。后见王色异,慌问:“何故?”王不应,遂与后联坐。 再命进酒,连饮数杯,身渐不快,携后手同归寝室。坐方定,垂首大吐,乃就榻以寝,后侍坐榻旁。三更时候,大声呼痛,后急问之,谓后曰:“我太陽如斧劈,痛不可忍。”言未绝,又曰:“我右胁左膝亦发奇痛,未识何故。” 后即命宫女执烛,亲自看之。王体素白,是时三处皆青。后惊曰:“乍痛乍青,症甚奇异,当召医者入视。”王曰:“且待天明。”后曰:“王旧日曾有是症否?”王忍痛言曰:“吾自幼多疾,饮食少进,不能受劳。至十岁即能饮酒,赖尉氏姊调护,不至沉醉过伤。年二十始无病,然三十之内体尚瘦弱,不得丰厚。虽居高位,精神未能全美。一到晋陽,肌丰神壮,体日以强,虽应务纷繁,终夕不倦。自此五六年来,疾病全无,故敢恣情酒色,朝夕自娱。旧有值宿医官,吾以无病笔,皆令去之。今于半夜出召医者,人必惊疑,故待天明不安,然后去召。”后见王愁眉蹙额,似有不胜痛楚之状,心甚惶急,巴不得天就明亮。一到五鼓,忙即传谕出宫,宣召医官二人。医者入视,诊过脉息,再看痛处,茫无治法。出外拟方,私语侍者曰:”今按大王之脉,别无甚病,三处奇痛莫识所由。恐遇妖魅之物,以致此祸。当启妃主,问明大王,再商所以治之。”内侍曰:“昨夜在后花园饮酒,皆宫女承应,归寝大吐,我问宫女方知。妃主之前不敢禀也。”看官,你道高王此症何来?缘道人即李虚无,欲识高王形像,故两次详视,当街不避,被子如锁在书斋。 宿至二鼓,人皆熟寝,乃悄然而起,点灯焚香,念诵秘咒,将黄绢画成高王形像,以法针三只,刺其太陽、右胁、左膝三处,咒毕,藏于鞋履之中,凝神以坐。此处作法,高王三处就痛起来。医者那里识得,虽拟一方,服之其痛不止。 却说司马子如绝早起身就往西府,一来谢酒,二来要验道人之言真假。 斯时百官惧集,忽有内侍传令出来,大王昨夜中酒,不能劳动,着刺史尉景饯高司空入京,百官免见。子如心疑,留身入内,问门使曰:“王在里面有何动静?”门使云:“五更即传医官进去诊视大王,未识何病。医官云:“大王脉象无甚大疾,但太陽、胁、膝三处青肿,奇痛异常,疑为邪气所侵。得术士救解才可,恐非药石所能效。’”子如听了,暗想道人之言有验,遂令内侍请见。王召入,直至床前,见王有忍痛状,因问曰:“王疾从何而起?” 王以后园饮酒,黑气相触告之。子如曰:“昨日送王回府,见那蓬头道人屡次顾王,我带归问之,据云观大王气色主在半夜发疾,我疑其谎,故禁之在室。今言黑气相犯,或有妖孽作祟,何不召之来治?”高王点头,子如遂出召之。未几,道人至,同入内宫。王努力坐起。道人见王再拜,请视痛处。 王示之,道人曰:“此无他故,盖中鬼毒也。请以神针,针其患处。”王不许,曰:“吾痛尚不能忍,况又加针乎?且太陽、胁、膝等处,皆非可针之地。汝可别以良法治之。”道人曰:“法虽有,但能暂止其痛,而疾不能除。” 王命试之,道人讨净水一杯,画符念咒,以水喷于三处,痛果顿减,便命留之外阁。子如告退。其夜道人独宿阁中,将过半夜,复行邪法。高王痛又大作,倍加于前。后大惊,着令内侍问之,道人曰:“此大王不许用针,故复发耳。”后又令内侍问曰:“除用针而外,可有解救之术否?”道人答曰:“王必不肯用针,尚有一术,但须明夜为之。”内侍问:“何术?”道人曰:“须得大王贴身衣服数件,在东南方捡一僻静之处,待贫道作法,则鬼毒可解,大王便得安宁。”内侍进述于后。后见王闭目忍痛,不去告知,便唤宫女将王换下贴身衣服数件,放一匣内,付与内侍。便命明日与道人同往,捡一僻处,在内作法,不许放去。内侍领命,将衣服交与道人,道人大喜。次日,谓内侍曰:“我旅店正在东南方,与汝同去。”至店,内侍紧紧守定。是日,子如到府问候,知疾复作,大为忧疑。后亦时刻不安。那道人到夜托言作法,云:“外人不可窥伺。”令内侍宿在外边,闭户独处。半夜时候,将高王衣服藏起,取破衣数件放在匣内,书符数道,封固匣口。乃将高王所画形像拔去三针,取像焚之。天明,出谓内侍曰:“我法已施,大王自然安矣。”与内侍同到府中,交还衣服。果然王到三更其疾若失,痛患尽除,起身谓后曰:“此病速来速去,甚为可怪。”后乃以道人作法解救告之,王曰:“若是有验,道人之功不小。吾今日且出理政务,以解内外之惑。”梳洗方毕,内侍捧匣以进,言道人叮嘱,此匣不可轻开,开则恐疾复发。王命谨而藏之,因问:“道人何在?”内侍曰:“在外。”王命厚赏之,送往清霄宫居住。清霄宫者,晋陽第一道观也。道人辞曰:“我为解大王之厄而来,非贪赏也。吾事已毕,便渡江去矣。”内侍挽之不住,进报王,王益重之。 时段韶从京师回,到府求见。王命召入,细问朝事。韶言:“帝以斛斯椿为心腹,出贺拔胜为荆州,遣王思政到关西,皆为王故。其深谋密计,不能尽知。臣因定省久虚,上表回来。”王叹曰:“我不负帝,帝今负我。古人云‘功高震主者身危’,正我之谓矣。”又谓段韶曰:“汝在此受职,不必再往京师了。”段韶受命而退。次日,接得肆州文书,报有阿至罗引兵十万,来攻肆州,所过残破,乞发兵救援。诸将皆言宜救。王曰:“朝廷自有良谋,何烦我去征讨?”兵不发。饿而,朝廷亦有诏至,催王发兵,王故迟之。司马子如谏曰:“肆州与晋陽连界,肆州危,晋陽亦不得安。”王曰:“我岂不知,特恨朝廷急则用我,缓则忌我耳。至罗虽强,闻吾兵发,其心必怯,遣使谕以威福,可以不战而屈也。”乃发书于至罗,劝其归顺。至罗亲见使者,曰:“高王有命,我不敢抗。”引兵退归旧境,此话不表。且说李虚无已回洛陽,备诉骗取衣服之事。斛斯椿及有璋、平信皆大喜,共入密室,推算年命,其年高王正三十八岁。平信曰:“欢今年别无大悔,三月春残,主有小悔,可以助成吾术。过此则皆吉星临命,不可复制矣。” 遂缚一草人,穿其衣服,又画一人形,压在草人身上,共埋地下。日夕书符作法,招其魂魄,相戒:“不可乱动,到三月十五子时三刻其命自绝。此伏尸之术,未有能免者。”正是:擎天手段难逃死,盖世英雄即日休。 未识高王性命若何,且听下回细述。 第二十九卷 妖术暗侵凶少吉 神灵阿护死还生 话说高王因触黑气致疾,疑系尔朱旧第万仁在内为祟,择地东城另建新府。日夜督造,限在速成。然精神日减,寒热时作。隔三四日出理军情一次,不胜劳倦。医官时时进药,百无一效。一日,新府成,王自临视,庭院深沉,楼台重叠,金碧辉煌,各极土木之巧。择于三月初三,同尔朱后迁进。题其寝宫曰:“广寒仙府”,珠帘绣户,仿佛瑶台曲室兰房,迥非人境。百官入贺,皆令免见。至晚,与后并坐对饮,笑谓后曰:“卿是阿娇,此处可当金屋否?”后微笑。又曰:“前日得病,以府第不安,因急过此,想得安静矣。” 言未绝,王忽目闭口噤,鼻血如注,身坐不稳,渐下座来。后及左右皆大惊,急起扶之,已昏迷不省人事。后正无计,见神气将绝,且泣且呼。乃依时俗解救暴死之法,命宫女取外祠纸钱焚于庭下,取酒酬地,须臾鼻血少止。俄而口开,后遂取姜汤灌之。良久乃苏,瞪目视后,但不能出声。后即扶之入寝。约有两个时辰,王忽长吁,泣谓后曰:“我几不复见卿。”后问:“王何若此?令人惊绝。”王曰:“我正与卿讲话,眼前只见一人,身长丈余,头裹黄巾,手执文书一纸,告我曰:“主司有请。’我问:“主司何人?你敢擅入。’方欲叱之,此人进步将我咽喉捻住,两目黑暗,不知南北。耳中闻卿唤我之声,开口不得。魂摇摇渐觉离身,忽有火光从顶门出,喉间才得气转,开目见卿。至今喉痛、眼疼,遍体无力,看来吾命不久矣。”后闻言泪下,勉强安慰曰:“大王神气虚弱,故见神见鬼。宜报知世子,召医下药,调理元气,自然平复。”王点头。 天明,即召世子。世子闻召,即到新府拜见,又拜见庄后。王谓世子曰:“我二月中得病,淹留至今,昨夜更加沉重。你母在北府尚未知道,你归言之。”说罢,便令出宫。世子退立中堂,请见尔朱娘娘。娘娘移步出来,世子曰:“父王所犯何病?儿实不知,求娘娘细言其故。”后乃以前日若何发痛,若何得安,昨夜若何昏迷,一一告之。世子听罢,大惊失色曰:“父病深矣,当急医治。诸事全赖娘娘调护。儿且归报吾母,再来问候。”道罢告退。世子归见娄妃曰:“今日去见父王,卧病在床,十分沉重。”娄妃惊问:“何病?”世子备述后园饮酒,黑气相触,顿发奇痛。因疑尔朱兆作祟,迁居新府,不意昨夜鼻血如注,昏迷过去,半夜方醒,病势较前加重。娄妃闻知大惊,因问曰:“新府陪侍何人,乃尔留连忘返?”世子曰:“此事父王不许泄漏,故不敢告知。今日为母言之,新府美人乃是尔朱皇后。”娄妃曰:“后何以在此?”世子曰:“后被恒山夫人擒归,父王悦其色美,遂尔收纳,朝夕不离。”娄妃曰:“臣纳君妻,事干名义,汝父奈何为此?汝今夜当在阁门外寝宿,病势轻重当告我知。”世子再拜而退。娄妃嗟叹不已。少顷,诸夫人闻王疾,皆来问信。娄妃以实告之,无不惊忧。妃乃谓桐花曰:“大王纳尔朱后,汝何以瞒我?”桐花曰:“大王有命,不许告知。但罪实在妾,若不擒之以归,何至为王所纳。”众夫人曰:“此女容貌若何?”桐花曰:“若说容貌,果然天姿国色。我见犹怜,大王焉得不爱?”忽有使至曰:“大王疾病少可,已进汤药。”众心稍安。妃欲自往问病,先遣宫使启请。王命匆往,妃不悦。要知高王并非疾病,特为妖术所制。一到黄昏,遂发昏迷,口鼻流血,遥见羽仪队仗停在翠屏轩侧,黄巾人等拥满床前,邀请同往,魂飘飘欲去。 亏有两个力士似天丁模样,一个手持宝剑,一个手擎金瓜,侍立床前卫护,黄巾不敢近身。至四鼓方醒,夜夜如此,故肌肉消瘦,自惧不保。一日,召世子吩咐曰:“吾吉凶难料,但军务不可废弛。你传我命,叫窦泰引兵三千,去巡恒、肆二州,即慑伏至罗;彭乐引兵五千,移屯平陽;段韶权领镇城都督,领骁步五千,守御并州;韩轨镇守秀容,就令兼督东京关外诸军事;子如可参府事;张亮可令入直。其余头目诸将,各依旧日施行。明日,替我各庙行香,祭告家庙。”世子一一领命,才出阁门,忽报大王仍复昏迷,口鼻流血。世子大惊,忙问医官:“父王究何病症?”对曰:“臣等昨日诊王之脉,外冷内热。今日诊之,又外热内寒,此系祟脉,必有妖魅作祟,所以日轻夜重。”世子闻之,甚加忧虑。明日,王病小可,恐众心不安,强乘步舆,出坐听政。堂上设金床绣帐,旁列执事宫女十二人,皆典外内文书笺表之类。 王既升堂,乃召合府大小文武官员参谒。谒罢,略谕数语,尽皆命退,独召天文官,问之曰:“卿观天象有何变异?”天文官对曰:“天象亦无大异,但台辅星不明,邪气蒙蔽,主上有不测之灾。”王曰:“此气起于何时?”对曰:“三月初三夜间已犯此气,近日或明或暗,未尝有定。疑下有伏尸鬼为祸,故大王不得安也。”王曰:“何为伏尸鬼?”对曰:“天上月孛、计都两星为灾,此所谓伏尸也。今大王所犯,必有怨王者在暗中作魇魅之术,以乱气相迷,使王精神日损。幸命中尚有吉耀相临,可无妨也。” 至酉时,王复升舆入内,因想:“内外左右莫敢作怨,止有恒山夫人素通妖术,未纳庄后时恩爱无间,今把他冷落,或生怨望,暗中害我,亦未可知。须召他到来,以夫妇之情动之,自然改心救我。”踌躇已定。其夜病发如故,明日往召桐花。桐花谓娄妃曰:“大王召妾,未识何意?”妃曰:“妹多才智,妹去我亦放心,宜即速往。”桐花至新府,王正高卧,庄后侍坐床前。桐花入,与后见过,便揭帐一看,见王形容憔悴,不觉泪下。王携其手,谓之曰:“卿来,娄妃知否?”桐花曰:“是妃命我来,未识大王何以消瘦至此?”王曰:“我病无他,据觇象者言,有人怨我,暗里行魇魅之术,使病日增。至昏迷时,有黄巾人等前来相逼。卿素有灵术,欲卿作法驱之,以解吾厄。不然,恐成长别也。”桐花曰:“妾等全靠大王一人,苟急难有救,虽粉骨碎身,亦所不辞,妾何敢违命?但恐非妾之术所能制耳。”说罢,泪如雨下。高王见其意诚,亦泣,因言:“前日道人救解,要我贴肉衣服三件,用为法物,方得痛止。”桐花问:“道人何在?”王曰:“已去。”桐花道:“大王莫非被他误了?既已解救,何又病谤缠绵?且要王衣服,大有可疑。” 王曰:“衣服已经交还,现在封固匣中,戒勿妄动,动则病发。”桐花曰:“既如此说,匣既未开,为何病发?妾意道人决非好人,必有欲害王者使来盗王衣服,以为魇魅之计。”王悟,遂命取匣开之,果破衣数件,并非王服。王与后皆大惊。王谓桐花曰:“非卿多智,不能破其奸也。为之奈何?”桐花曰:“妾请试之。”遂入密室,仗剑念咒,取净水一杯,埋于寝门之前。是夜,王方昏迷,逾时即醒,谓桐花曰:“顷睡去,见寝门前成一大河,无数黄巾隔河而望,不能过来,因此遂醒。此皆卿之功也。” 且说潘有璋在京日夜作法,不见高王魂魄摄到,乃召神使问之。神使道:“高王床前有九真宫游击二将军,奉九真之命,差来卫护,不容近前。又有一妇人在彼作法,寝宫前有大河阻路,因此不能摄其魂魄。”于是有璋复加秘咒,禁绝床前二曜,使不得救护。又书符数道,焚化炉中,使黄巾力士前无阻路。吩咐道:“刻期已到,速将生魂拘至,不得有违。”力士奉命而去。 果然妖术利害,高王那夜血涌如泉,昏迷欲死。后及桐花守至半夜,渐渐气息将绝,惊惶无计,相对泣下。忙召世子进来,世子见王危急,悲痛欲绝,只得跪在庭前,对天祷告。时三月十五子时也。良久,口中渐有气出,血亦止,两眼微开微闭,渐能言语,见世子在前,谓曰:“我几不返人世矣。顷我冥目昏沉之际,见黄巾复来,各仗一剑飞渡大河。床前向有二将挡住,至此不见,遂被黄巾相逼,不得自主,只得随之而去。其行如飞,我亦自料必死。行至半途,忽有一队人从到来,马上坐一贵人,冠服俨如王者,当前喝住,赶散黄巾。牵过一骑,教我乘坐,送我归来,言:“我是晋王,庙在城西,闻王有难,特来救护。明日有人在我西廊下,其事便见分晓。自后黄巾不敢来扰矣。’行至寝宫门口,把我一推,我便醒转。明日,你早去庙中行香,即带子如同往,细加察访。”众皆大喜。又谓世子道:“汝母处可令知之,以安其心。”世子道:“儿见父王危急已遣人去报。今幸得安,又遣人去矣。”时娄妃在北府,初闻王信,与众夫人相对哭泣,及后使至,言王可保无事,心下稍安。 世子坐至天明,召子如至,诉以王言,便同乘马到庙,只带亲随数人。 道士接进,先向殿上焚香,参谒神像,世子跪下祷谢。拜毕起身,道士进茶,便同子如步入西廊。只见一人急急走避,子如视其人颇觉面善,忽然想着:“乃是斛斯椿家人张苟儿,为何在此?必有缘故。”即唤众人拿住,将他带到府中。世子不解,子如曰:“少顷便知。”遂同往子如府中密室坐定。带进鞫问道:“你姓甚名谁,来此何干?”那人道:“小人石方,到此买马。因有同伴二人住在庙中,故到庙相寻。”子如道:“你认得我么?”对曰:“不认得。”子如笑道:“你不识我,我却识你。你是斛斯椿家人张苟儿,何得瞒我。”那人听了失色,叩头道:“小人实是斛斯家人,因奉主命到此,下书于东陉关张信甫。”子如道:“皆是谎语。你是侍中亲信家人,差你到此,必有别故。快快招出,免你一死。”世子喝令左右:“拔刀侍候,倘有支吾,即行斩首!”苟儿坚口不承。子如吩咐锁禁,遣人到庙,押同庙主,拿他伴当二人。未几拿到。不令与苟儿相见,在内厅排列刀斧,将他绑缚跪下,喝道:“你们是斛斯椿家人,你主人情事张苟儿已经招承。你二人也细细供来,倘有一言不符,立时死在刀下。”那二人吓得面如土色,算来苟儿已供,难以抵赖,遂将斛斯椿留道人在家魇魅高王情事一一供出。然后带上苟儿问曰:“你家主暗行魇魅之术,欲害高王,我已尽知。你还敢隐否?” 喝叫:“用刑!”苟儿见事已败露,受刑无益,只得吐实。世子问:“妖道何名?”苟儿说:“一名黄平信,一名潘有璋,一即来盗衣服之李虚无也。”又问:“所行何法?”苟儿曰:“闻说是伏尸之法,将王衣服穿在草人身上,埋压地下,云在三月十五子时王必命绝,故差小人来此打听。此皆主人之命,事不由己,伏乞饶死。”世子听罢,大怒道:“含沙射影,小人伎俩!堂堂天朝而暗行毒害,宁不愧死!”子如曰:“若非大王有福,险遭毒手。”遂命将三人监下。世子急归新府,走进寝门,遇见桐花问:“王安否?”桐花曰:“大安。”遂同至帐前见王。遂将到庙拿获苟儿、审出朝廷暗行魇魅情事一一告知。王叹曰:“我何负朝廷,而必置我于死地?我今不得不自为计矣。”吩咐将苟儿等好行监守,勿令其死,以为异日对证。世子出,门吏进报恒州术士高荣祖、山东术士李业兴至。盖王病重时召来禳解者也。世子见之,细述其故。二人曰:“此二妖道,吾等皆识之。平信法力有限;有璋善持符咒伏尸之术,实足害人性命。今幸法已破,除却此术,余法皆可禳解,不足虑也。”世子大喜,启知高王,将二人留住爱中。王自此气体平复,精神渐强,事无大小皆专行之,不复禀命于帝矣。但未识平信、有璋在斛斯椿家再行何术,且听下卷分解。 第三十卷 宇文定计敌高王 侯莫变心害贺拔 话说斛斯椿自行魇魅之后,屡遣人到并州打听高王消息,闻王有病不能出理军政,深信法术有灵,暗暗奏帝,不胜欣喜。道士有璋尤日夕作法,摄其三魂六魄,等待三月十五功满,高王一定身亡。那知时刻已到,杳无动静,有璋惶急,谓椿曰:“此人福命非常,暗中已得救护,事不济矣。”椿大惊失色曰:“此人不死,吾辈终无葬身之地。为之奈何?”次日,帝召问,椿以实奏。帝不悦曰:“为之无益,徒成画饼。倘为所知,益增仇恨矣。”椿曰:“此事甚秘,欢何从知?但其耳目甚广,恐在京勋贵有泄漏者。”帝曰:“司空高乾前与朕立盟不负,今复贰心于欢,泄漏机密。欢奏之为侍中,朕不许。又求为徐州刺史,其意叵测。朕欲诛之何如?”椿曰:“乾与欢乃同起事之人,往来常密,其泄漏朝廷机密无疑。今亦发其私盟事,告之于欢,则欢亦必疑有贰心,乾乃可诛矣。”帝从其计,乃下诏于欢曰:“高乾尝与朕盟,数言王短。今在王前,复作何说?王可直奏,以执离间之口。”高王见诏,以乾与帝盟,亦恶之。即取乾前后数启,遣使封上。帝乃召乾至殿,对欢使责之。乾曰:“陛下自立异图,乃谓臣为反复。人主加罪,其可辞乎?” 遂赐死。帝又密敕东徐州刺史潘绍业杀其弟敖曹。敖曹闻其兄死,知祸必及己,先伏壮士于路,执绍业,得敕书于袍领,遂将十余骑奔晋陽。王闻乾死,深悔负之,见敖曹,抱其首哭曰:“天子枉杀司空,令我心恻。”悲不自胜。 敖曹兄仲密为光州刺史。帝敕青州刺史断其归路,仲密亦间行奔晋陽。王皆任之为将。王病愈,犹未至北府与娄妃相见。一日,桐花先归,妃见之,问王起居。桐花曰:“大王容颜如旧,当即来也。”俄而王至,执妃手,深谢不安。众夫人及儿女皆来拜贺。王曰:“幸邀天佑,复得与卿等相见。然天下事尚未可知,我断不学尔朱天宝,受其屠割也。”妃曰:“天下谅无他变,王静守并州,且图安乐可耳。”是夜,王宿娄妃宫,私语妃曰:“吾纳孝庄后,谅卿已知,卿度量宽宏,定不怨我。但彼此各不相见,究非常理。今后怀孕将产,如得生男,欲屈卿往贺,彼此便可会面,未识卿意允否?”妃曰:“木已成舟,见之何害?临期妾自来贺也。”王大喜,作揖谢之。隔数日,后果生子,名浟,字子深,王第五子也。三朝,娄妃备礼往贺,与孝庄后相见,平叙宾主之礼而还。自此两府往来无间。今且按下慢表。 且说关西贺拔岳受帝密诏,共图晋陽,然惧高王之强,怀疑不安,乃与宇文泰议之。泰曰:“近闻高王有病,不能理政,未识信否。公当通使晋陽,一探消息,审其强弱何如,然后可以为计。”岳乃遣行台郎冯景诣并州。王闻岳使至大喜,曰:“贺拔公讵忆我耶?”乃即召景入见。景至殿下再拜,呈上岳书。王览毕,召上赐坐,谓之曰:“孤蒙行台不弃,烦卿至此。但破胡出镇荆州,何无一使相通?行台处曾有使至乎?”景曰:“无之。”遂命设宴外庭。宴罢,送归驿舍安歇。三日后,景辞归。王复召至殿上,与景歃血,约岳为兄弟。景归,言欢礼意殷勤,欲申盟好,相期行台甚厚,究未识其真假。宇文泰曰:“欢奸诈有余,未可遽信。”泰请自往观之。岳曰:“左丞去可得其真心,但使者亟往,恐动其疑,奈何?”泰曰:“欢纳尔朱后为妾,近闻生子,内外百官皆贺。今备礼仪数事,托言往贺,彼不疑矣。”岳曰:“善。”乃以泰充贺使而遣之。泰至晋陽,投馆驿安歇。明日,叩辕求见,将贺启礼仪先行呈进。王接启,知来使是宇文泰,即传进见。泰至阶下再拜,王见其相貌非常,眼光如曙,召上问曰:“君即宇文黑獭耶?虽未谋面,闻名久矣。”命坐,赐茶。泰曰:“前使回,贺拔行台知王有添子之喜,遣泰前来拜贺。薄具土宜,乞王赐纳。”王曰:“此何足贺,劳卿跋涉,足感行台之念,我不忘耳。”遂命设宴堂上,亲自陪饮。暗忖:“黑獭形貌决非凡物,不若留之晋陽,庶免后患。”酒半酣,谓之曰:“卿北人也,宗族坟墓皆在于此,卿事贺拔公,何不事我?卿能屈志于此,定以高官相授。” 泰下席再拜曰:“大王重念小臣,曷敢违命。但臣奉行台之命而来,若贪富贵留此不返,则失事人之道。臣失事人之道,王亦何取于臣?愿还关西,复命后来事大王,俾臣去就有礼。”王见其言直,遂许之。宴罢,泰拜退,不回馆驿,带了从人,飞马出城逃去。王次日复欲执而留之,报言已去。差轻骑往追,泰已逃进关中。不及而返,王深悔之。泰回长安,复命贺拔岳曰:“高欢状貌举止,决不终守臣节,其所以未篡者,正惮公家兄弟耳。侯莫陈悦之徒非所忌也,公但潜为之备,图之不难。今费也头控弦之骑不下一万,夏州刺史斛拔弥俄突有胜兵三千余人,灵州刺史曹泥、河西流民纥豆陵伊利等各拥部众,未有所属。公若移军近陇,扼其要害,震之以威,怀之以惠,可收其士马,以资吾军。西辑氐羌,北抚沙塞,还军长安,匡辅魏室,此桓、文之功也。”岳闻其言大悦,复遣泰诣洛陽见帝,密陈其状。帝大悦,加泰武卫将军,使回报岳,许以便宜行事。八月,帝以岳为都督雍、华等二十州诸军事、雍州刺史,又割心前之血,遣使者赍以赐之。岳受诏,遂引兵西屯平凉,以牧马为名。斛拔弥俄突、纥豆陵伊利以及费也头、万俟受洛干、铁勒、斛律沙门等,皆附于岳。秦、南秦、河、渭四州刺史同会平凉,受岳节度。唯灵州曹泥素附晋陽,不从岳命。岳自是威名大振,兵势日强。又以夏州为边要重地,必得良刺史以镇之。非其人不可任,众皆举泰。岳曰:“宇文左丞吾左右手,何可离也。”沉吟累日,无一能胜此任者,不得已,卒表用之。 且说高王闻岳屯兵平凉,招抚边郡诸部落,乃使长史侯景往招纥豆陵伊利,使归顺晋陽。伊利新受关西之命,不从。景还报,王大怒,乃引兵三万,亲率诸将袭之。伊利拒战于河西,大败。生擒伊利以归,遂迁其部落于河东。 帝闻,让之曰:“伊利不侵不叛,为国纯臣,讵有一介行人先请之乎?”王奏曰:“伊利外顺天朝,内实包藏祸心。及今不除,必为后患,臣所以不待上告而伐之也。专命之罪,臣何敢辞?”又欲探帝旨意,托言天下已定,表辞王爵,解军权。帝亦知其诈,不允所请,下诏慰谕。又请所封食邑十万户分授诸将佐,以酬建义讨贼之勋。帝乃从之,减其国邑十万户。 再说贺拔岳闻知伊利被擒大怒,谓诸将曰:“伊利新降于我,欢竟灭之,是使我不得有归附之徒也。今曹泥附彼,我亦起兵灭之,以报伊利之役何如?”众不欲行。乃使都督赵贵往夏州,与宇文泰谋之。泰曰:“曹泥孤城阻远,未足为忧。侯莫陈悦贪而无信,宜先图之。”贵归,以泰之言告岳。岳曰:“陈悦新受帝旨,许我同心为国,岂有他意?若不灭曹泥,是使人皆惧欢而不畏我,何以威众?”遂起师,召悦会于高平,共讨曹泥。 先是高王患贺拔岳、侯莫陈悦之强,右丞翟嵩曰:“嵩乞凭三寸之舌间之,使其自相屠灭。”王大喜,遣其潜入关西。嵩至渭州,假作江湖相士,赂门者求见陈悦。悦见嵩一表非俗,应答如流,深敬异之,遂留府内,与之日夕谈论,甚相得。因问嵩游历四方,所识贵人有几,而极贵者为谁。嵩曰:“吾相人多矣,莫如高晋陽是一代伟人,非目前王侯辈所及。且相不徒在形貌间也,其人深沉有度,求贤若渴,有功必赏,故能纠合智勇,芟除寇乱。以尔朱百万之众取之如拉朽,所谓‘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此其人也。” 悦闻心动,因曰:“吾欲结好高王久矣,虑其不信我也。”嵩曰:“将军果有意结好,吾为将军先容何如?”悦曰:“君与高王有旧乎?”嵩曰:“不惟有旧,吾实王之右丞翟嵩也。王慕公英名,故特遣我到此密订盟好。”悦大惊,起身致敬曰:“不识右丞光降,连日多罪。如高王果有念我之心,敢不执鞭以从?”嵩又言高王许多好处,悦求附恐后。一日,忽报长安有文书至。悦视之,乃召其会兵高平,进讨灵州,暗想:“吾欲附欢,而讨其所附不可。然违岳命,则先触恶于岳,又不可。”因与嵩商之。嵩问悦曰:“制人之与受制于人孰善?”悦曰:“制人善。”又曰:“独据一方与分据一方孰善?”悦曰:“独据善。”嵩曰:“然则公可以无疑矣。为公之计,公承岳召,即引兵赴之,使岳不疑。然后乘其间而图之,诛其帅,抚其众,内据关中之固,外得晋陽之助,称雄一时,天下畏服,何至鳃鳃然受制于岳哉?” 悦曰:“公言诚是,吾计决矣。”乃引兵三万进与岳会。岳不知其有异,闻其至大喜,坦怀待之,数与宴语。长史雷绍谏岳曰:“悦意叵测,宜谨防之。”岳不以为然,使悦将兵居前。行至河曲,悦诱岳入营商论军事。坐未久,悦陽称腹痛而起,其婿元洪景猝起不意,拔刀斩岳。岳左右惶愕,皆散走。悦遣人谕之曰:“我别受旨,止取一人,诸君勿怖。”众疑出自帝意,皆不敢动。而悦既斩岳,以为大事已定,不即抚纳其众。一面遣嵩归报高王,一面引军入陇,屯兵水洛城。于是岳众散还平凉。岳将赵贵诣悦请岳尸,悦许之,贵乃葬之高冈。岳死时年二十八。悦军中皆相贺,行台郎中薛憕私谓所亲曰:“主帅才略素寡,辄害良将,吾属今为人虏矣,何贺之有?” 当是时岳众未有所属,诸将以都督武川寇洛年最长,推使总诸军事。洛素无威略,不能齐众,乃自请避位,另推贤者为主。赵贵曰:“宇文夏州英略冠世,远近归心,赏罚严明,士卒用命。若迎而奉之,大事济矣。”诸将或欲南召贺拔胜,或欲东告魏朝,犹豫未决。都督杜朔周曰:“远水不能救近火。今日之事,非宇文夏州无能济者。赵将军议是也。吾请轻骑告哀,且迎之来。”众乃从之。朔周驰至夏州,以岳死告泰,泰对众大恸曰:“此必晋陽有使,与悦通谋,以害元帅。若不杀悦报仇,非丈夫也。”朔周请其速行,泰乃与将佐宾客共议去留。前太中大夫韩褒曰:“此天授也,又何疑乎?侯莫陈悦井底蛙耳,使君往,必擒之。”众以为悦在水洛,去平凉不远,倘若已有贺拔之众,图之实难,愿且留以观变。泰曰:“悦既害元帅,自应乘势直据平凉,而退屯水洛,吾知其无能为也。夫难得易失者时也,若不早赴,众心将离。”时有都督弥姐元进陰谋应悦,泰知其谋,与帐下亲将蔡祐谋执之。祐曰:“弥姐元进会当反噬,不如杀之。”泰乃陽召弥姐元进及诸将入计事,坐定,泰曰:“陇贼逆乱,害我元帅,当与诸人戮力讨之。诸人似有不同者,何也?”言未毕,祐被甲持刀直入,瞋目谓诸将曰:“朝谋夕异,何以为人?今日必断奸人首!”举坐皆叩头曰:“愿有所择。”祐乃叱弥姐元进下,斩之,并诛其党。因与诸将同盟讨悦。泰谓祐曰:“吾今以尔为子,尔其以我为父乎?”祐字承先,高平人,勇冠三军,素有胆略,助泰成事者也。泰发夏州,令杜朔周引兵一千,先据弹筝峡。时民间惶惧,逃散者多,军士争欲掠之。朔周曰:“宇文公方伐罪吊民,奈何助贼为虐?”约束军士,秋毫无犯。于是远近悦附,兵行无阻。但未识泰到平凉,若何进讨陈悦,且听下卷再说。 第三十一卷 黑獭兴师灭陈悦 六浑演武服娄昭 话说高王闻贺拔岳死,军中无主,以为得计,便遣长史侯景领轻骑五百,前往平凉抚其余众,不许迟误。景受命,星夜赶行。行至安定郡,正与宇文军相遇。泰方午食,闻士卒报道:“高王长史侯景引兵往平凉招抚。”泰食不及毕,吐哺上马,出与景会,厉声谓曰:“贺拔公虽死,宇文泰尚在,君来何为?”景闻言失色,徐对曰:“我犹箭耳,唯人所射。”遂不敢前,引军而还。泰见景退,急往平凉进发。至则易素服,拜岳灵前,放声大哭,泪流满面。三军之士无不悲哀。乃进诸将而谓之曰:“陈悦敢害元帅者,晋陽实使之。诸君既推我为主,须用我命。一大仇宜报,一王命宜遵。不灭陈悦,无以伸主帅之恨;不拒晋陽,无以恤国家之难。诸将有不附国而附欢者,听使去。毋得心怀疑贰,以干大戮。”诸将皆拜伏曰:“唯将军命。”泰于是权摄军事,号令严肃,众心始有所属。朔周回军见泰,泰知其严谕军士,不许掠民,大喜,握手劳之。朔周本姓赫连,因令复其旧姓,命之曰达。侯景回报高王,王复使景与代郡张华原、太安王基往平凉劳泰。泰不受,欲劫留之,谓三人曰:“留则共享富贵,不留命尽今日。”华原曰:“明公欲胁使者以死亡,此非华原等所惧也。”泰乃遣之。三人还,言于欢曰:“黑獭雄杰,异日必为王患。请及其未定举兵灭之,庶无西顾之忧。”欢曰:“卿不见贺拔、侯莫乎?吾当以计拱手取之。”时孝武帝闻岳死,大惊,谓斛斯椿曰:“岳忠心为国,朕方倚以敌欢,今为贼臣所害,朕失一助矣。”椿曰:“岳死军无主,悉召其兵将入京,以为禁卫,亦足壮吾国威。侯莫陈悦亦召赴洛,以弥后患。”帝从之,乃遣武卫将军元毗,慰劳岳军及侯莫陈悦之众,并召还京。毗至平凉,泰率诸将来见。毗宣帝旨,泰曰:“吾等得为天子禁旅,甚善。但陈悦既附于欢,害我元帅,恐其不受帝命。公且留此,遣使以帝命召之,看其去留若何。”毗从之,以诏往,悦果不应召,泰谓毗曰:“悦不奉诏,恃有欢也。吾军若去,关西非国有矣。此不可以不虑。”毗深然之。 泰乃因毗归,附表以闻。其略云:臣岳忽罹非命,都督寇洛等令臣权掌军事,奉诏召岳军入京。今高欢之众已至河东,侯莫陈悦犹在水洛。士卒多是西人,顾恋乡邑,若逼令赴阙,悦蹑其后,欢邀其前,恐败国殄民,所损更甚。乞少赐停缓,徐事诱导,渐就东引,庶几免祸于目前,而得图报于异日。帝览表从之,即以泰为大都督,统领贺拔之军。 先是贺拔岳以东雍州刺史李虎为左厢。大都督岳死,虎奔荆州,说贺拔胜,使收岳众,胜不从。后闻宇文泰代岳统众,乃自荆州还赴之。至阌乡为人所获,送洛陽。帝方谋取必中,得虎甚喜,拜卫将军,厚赐之,使就泰。 遂与泰共谋讨悦。泰方起兵,先以书责悦曰:贺拔公有大功于朝廷,身受一方之寄。君名微行薄,贺拔公荐君为陇右行台,恩至渥矣。又高氏专权,君与贺拔公同受密旨,屡结盟约,而君党附国贼,共危宗庙。口血未干,匕首已发。负恩反噬,人人切齿。今吾与君皆受诏还阙,今日进退惟君是视。君若下陇东迈,吾亦自北道同归。若首鼠两端,吾则整率三军,指日相见。 时有原州刺史史归素为岳所亲任,河曲之变反为悦守。悦遣其党王伯和、成次安引兵二千助之,镇守原州。泰恶之,乃遣都督陈崇帅轻骑袭之。崇乘夜将十骑直抵城下,伏余众近路,约曰:“俟吾进城则鼓噪以前。”归见骑少,全不为备。崇即入据城门。会高平令李贤及弟远、穆在城中为内应,于是中外鼓噪,伏兵悉起。史归败走,擒之。并执次安、伯和二将。解至平凉。 泰遂令崇行州事。泰至原州,众军毕集。悦闻之大惧,问计于众将。南秦州刺史李弼谓悦曰:“贺拔公无罪而公害之,又不抚纳其众。今宇文夏州率师以来,声言为主报仇,人怀怒心,其势不可敌也。为公计,宜解兵谢之,以求其退。不然必及于祸。”悦不从。是时泰引兵上陇,军令严明,秋毫无犯,百姓大悦,归附益众。军出木狭关,雪深数尺,众将欲止。泰曰:“兵乘雪进,此正兵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举可灭之时也,奈何失此机会?”于是倍道兼行。悦闻之,退保略陽,留万人守水洛。及泰至,其兵即降。泰据水洛,遣轻骑数百趋略陽。悦又退保上邽,召李弼拒泰。弼知悦必败,陰使人诣泰,请为内应,泰大喜。悦方恐孤城难守,走保山险。弼诳其下曰:“侯莫陈公欲还秦州,汝辈何不束装?”弼妻,悦之姨也,众咸信之,争取上邽。 弼先据城门以安集之,遂举城降泰。泰即以弼为原州刺史。其夜悦出军将战,军自惊溃。又悦素猜忌,既败,不听左右近己,与其二弟及子,并谋杀岳者七八人弃军迸走。数日之间盘桓往来,不知所趋。左右劝向灵州曹泥,悦从之。自乘驴,令左右皆步从,欲自山中趋灵州。泰使其将贺拔颖追之。悦过山岭,行六七里,望见追骑将近,遂缢死于荒郭。追兵至,斩其首以献于泰。泰入上邽,设岳位,以悦首哭而祭之。三军悲喜。引薛憕为记室参军,收悦府库,财物山积。泰秋毫不取,皆以赏士卒。左右窃一银瓮以归,泰知而罪之,取以剖赐将士,由是归附者益坚。时幽州刺史孙定儿党于悦,有众数万,据州不下。泰遣都督刘亮袭之。 定儿以大军去州尚远,不为备。亮先竖一纛于近城高岭,自将二百骑驰入城。 定儿方置酒宴客,猝见亮至,众皆骇愕,不知所为。亮麾兵斩定儿,遥指城外纛,命二骑曰:“出召大军。”城中皆慑服,不敢动。泰闻捷,即命亮行幽州事。先是故氐王杨绍先降于魏,至是逃归武兴,袭执凉州刺史李叔仁,夏称王。于是氐、羌、吐谷浑所在蜂起。自南岐以至瓜膳,跨州据郡者不可胜数。泰乃令李弼镇原州,拔也恶蚝镇南泰州,可朱浑元还镇渭州,赵贵行泰州事。征取幽、泾、东秦、南岐四州之粟,以给军。杨绍先惧,遂降于泰,送妻子为质,边土皆宁。高王闻泰已定秦陇,遣使甘言厚礼以结之。泰不受,封其书,使亲将张轨献于帝。斛斯椿问轨曰:“高欢逆谋,行路皆知。人情所恃,唯在西方。未知宇文何如?”贺拔轨曰:“宇文公文足经国,武能定乱,诚国家柱石之臣。”椿曰:“诚如君言,大可恃也。”帝使轨归,命泰发二千骑镇东雍州,其大军稍引而东,助为声援。又加泰侍中、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关西大行台、略陽县公,承制封拜。泰乃随才器使,拜诸将为诸州刺史,各守要地。有前岐州刺史卢待伯不受代,泰遣轻骑袭而擒之。长史于谨言于泰曰:“明公据关中险固之地,将士骁勇,土地膏腴。今天子在洛,迫于群凶。若陈明公之恳诚,算时事之利害,请都关右,挟天子以令诸侯,奉王命以讨暴乱,此桓、文之业,千载一时也。”泰善之。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帝有妹平陽公主,年及笄,才貌兼美。帝敕选朝臣中有才望姿仪者,招为驸马。时侍中封隆之、仆射孙腾皆丧妻,争欲尚主。帝问王思政二人谁可?思政曰:“若选驸马,孙腾不如隆之。”帝曰:“二臣皆欢心腹,朕自有处。”乃召二臣宴于御园,令公主从楼上观之。宴罢,二臣退。帝问公主曰:“二臣孰愈?”公主不答。再问,答曰:“封隆之可。”帝遂选隆之为驸马,择日下降,腾怒隆之不让己。谓斛斯椿曰:“隆之尝私启高王,言公在朝必构祸难。”椿闻大怒,即以奏帝,帝亦怒。隆之闻之惧,连夜逃归晋陽。会腾带仗入省,擅杀御史,惧罪亦逃。其时高王勋戚皆就外职,唯领军娄昭在朝。昭见形势孤立,亦辞疾归。帝以斛斯椿兼领军。由是图欢之志益亟。 却说昭归晋陽,王问何以遽归,昭以朝局有变,惧涉于祸,故以病辞。王曰:“汝且安之。”当是时王正广选美色,专图佚乐,全不以国事为意。 昭窃怪之。你道高王何以如此?先是王在东府,伺候于听政堂者,宫女一百二十名,十二名一班,每日一换。不值班时仍归于尔朱后宫。有宫女荀翠容,年十四,美而慧,为诸侍女之首。王颇爱之。一日王体不适,宿于听政之后院。半夜呼汤饮,诸侍女皆熟睡,唯翠容立于床侧,以汤进。王问:“余人何在?”曰:“已睡。”王复寤。明日责诸侍女,而赐翠容黄金钏一副。侍女皆怨翠容,言与王有私。后闻之大怒,剪去其发,欲置之死。王命送之北府,后益怒。当夜王归寝,后闭门不纳。王怒后,遂归北府,广求天下女色,思有以胜后之美者。有青州刺史朱元贵献一美人曰杜真娘,王纳之。晋陽赵氏有二女皆美色,长名兰娆,次名兰秀,王亦纳之。又闻龙门薛修文有女琼英,山东芦氏有女凤华,皆称绝色,聘娶以归。然色虽美,究不及后。尝访之陈山提,山提曰:“臣目中只有一女,名董仲容,颍川人。除东府美人外,罕有其匹。”王大喜,遂命山提往聘。以故娄昭闻之不悦,乃乘间谏王曰:“今君心有变,祸难方兴,大王乃一代英雄,何不务远图而耽于声色为?”王曰:“人生贵适志耳,外何求焉?”昭默然。王见其色不怿,笑曰:“子知吾姬妾之盛矣,盍亦观吾宫室之美乎?”遂携手同入宫来。 要知高王的府第,本晋陽白马寺基,又除四面民宅,以扩其址,因此宫院深沉。娄妃居正府,府有殿九间,廊宇二十四间,寝宫五间,左右四轩。后有迎春阁,阁外即花园,阁左右宫娥房五十余间,寝宫前有天街,街前宝廷堂是会亲戚之所。左有雕楼七间,右有画堂九间。楼左五十余步即锁云轩,小尔朱夫人所居。堂右五十余步即凤仪院,乃达奚夫人所居,是王征伊利时见其美而娶者。从柏林堂而入,又有偃月堂。堂后分二巷,巷内回廊复道,皆众夫人所居。王夫人居左巷之首,次则恒山夫人,次则岳夫人之栖鸾院,再次乃韩夫人清凝阁也。每一处则隔一座花园。右巷居首则穆夫人,次则游夫人之天香院。其余别馆不可胜计,皆新娶美人居之。库藏仓厫一百余所,府中宫娥六百余人,珍宝罗绮皆如山积。娄昭随了高王游览一遍。诸夫人有相见者,有不相见者。在在珠围翠绕,夺目移情。至晚留宴于娄妃宫中,开怀畅饮,王不觉沉醉。昭辞归,暗忖道:“有如此乐境,怪不得他专事游乐了。” 时交五鼓,忽闻命召。来使云:“大王已至西郊教场演兵,诸将皆集,特召领军同去一观。”昭大惊,忙乘马赶去。只见旌旗密布,兵马云屯。高王坐将台,诸将侍立,如负严霜,屏息听命。少顷,白旗一麾,诸将各施技勇。人如猛虎,马如游龙。箭及二百步外,莫不中的。诸将演毕,三军排开阵势,如临大敌,步伐进退不失尺寸。虽孙吴用兵,无以逾此,昭见之竦然。 少顷王回府,问昭曰:“吾久不视师矣。汝今观之,比朝廷禁旅何如?”昭曰:“禁旅那得及此。”王曰:“不独此军然也,吾四境之兵无一不然。”昭乃拜伏。王又曰:“吾岂与朝廷较强弱哉?吾之耽于娱乐者,欲使上不我忌,庶各相安于无事。奈何上之逼我太甚乎?”昭再拜,曰:“大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看官,要晓得怀与安实败名,高王是何等人而肯出此。即其儿女情长,莫非英雄作用。昭为心腹之戚,故微露其意。但未识晋陽之用果能不动否,且听下卷分解。 第三十二卷 魏孝武计灭晋阳 高渤海兵临京洛 话说高王当日原非志在篡魏,即扶立孝武,大权在握亦不过政由宁氏,祭则寡人,其心已足。斛斯椿心怀反覆,惧祸及己,日夕劝帝除之,遂成祸阶。一日,椿语帝曰:“建州刺史韩贤、济州刺史蔡俊皆欢党羽,各据要害之地,宜先去之。”帝乃改置都督,革除建州刺史缺以去贤。又使御史举俊罪,罢其职,以汝陽王叔昭代之。欢闻俊罢,上言:“蔡俊勋重,不可废黜。若以汝陽有德,当受大藩,臣弟高琛猥任定州,妄叨禄位,宜以汝陽代之,使避贤路。”帝不听。欢大怒,乃命俊据济州,勿受朝命。又华山王鸷在徐州,欢令大都督邸珍夺其管钥逐之。中外皆知欢必反矣。五月丙子,帝增置勋府将六百人,又增骑官将二百人。尽发河南诸州兵数十万,悉赴京师,大阅于洛陽城外。南临洛水,北际邙山,军容甚盛。帝与斛斯椿戎服观之。辛未戒严,云欲伐梁。又虑欢觉其伪,赐欢密诏,言“宇文黑獭、贺拔破胡各据形势之地,颇蓄异心,故假称南伐,潜为之备。王亦宜共形援”。欢得诏,大笑曰:“朝廷为掩耳盗铃之计,吾岂受其愚乎?”乃即上表,以为“荆、雍既有逆谋,臣今潜勒兵马三万,自河东渡”。遣恒州刺史厍狄干等将兵四万,自来违津渡;领军将军娄昭等将兵五万,以讨荆州;冀州刺史尉景等将山东兵七万、突骑五万,以讨江左。皆勒所部,伏听处分。帝出表示群臣,皆曰:“欢兵一动,必直抵洛陽。其意叵测,宜急止之。”帝于是大惧。且说高王自得诏后,以帝为椿党蒙蔽,异日定有北伐之举。不如先发制人,引兵入朝,除君侧之恶,奉迎大驾,迁都邺城,方可上下相安。筹画已定,乃发精骑三千,镇守建州。又发兵三千,去助蔡俊守济。再遣娄昭引三万人马,镇守河东一路,以防帝驾西行。又遣将把住白沟河,将一应地方粮储皆运入邺,不许载往京师。乃上表言:臣为嬖佞所间,陛下一旦见疑。臣若敢负陛下,使身受天殃,子孙殄绝。陛下若垂信赤心,使干戈不动,佞臣一二人愿斟量废黜。斛斯椿见欢表,陽请退位。帝不许,曰:“欢言何可信也。”乃使大都督源子恭守陽湖,汝陽王暹守石济,又以仪同三司贾显智为济州刺史。 显智至济,见城门紧闭,先使人到城下,高叫道:“朝廷有旨到来,速即开门。”俊使人城上答云:“奉高王之命,不许开门纳人,有甚圣旨便当晓谕。”使云:“朝廷遣贾仪同来代行济州事,如何违旨?”城上答道:“奉高王之命,不得受代。甚么贾仪同,教他早早去罢。”使人回报显智,显智只得回京,以俊拒命奏帝。帝大怒,知由欢使,乃使舍人温子升为敕赐欢。 其略云:朕前持心血,远示于王,深计彼此共相体恤,而不良之徒坐生间二。近者孙腾仓猝来北,闻者疑有异谋,故遣御史中尉綦母俊具申朕怀。今得王启,言词恳恻,反复思之,犹有未解。 以朕眇身遇王,不劳尺刃,坐为天子,所谓生我者父母,贵我者高王。今若无故背王,自相攻讨,则使身及子孙,还如王誓。皇天后土,实闻此言。近虑宇文为乱,贺拔应之,故戒严誓师,欲与王相为声援。宇文今日使者相望,观其所为,更无异迹。贺拔在南,开拓边境,为国立功,念无可责。王欲分讨,何以为辞?东南不宾,为日已久,先朝以来,置之度外。今天下减半,不宜穷兵黩武。朕以暗昧,不知佞人为谁?可具列姓名,令朕知之。顷高乾之死,岂独朕意,王乃对其弟敖曹言朕枉杀之,人之耳目何可轻易?闻厍狄干语王云:本欲取懦弱者为主,何事立此长君,使其不可驾驭。今但作十五日行,自可废之,更立余者。如此议论,皆王间勋人言之,岂出佞人之口。去年封隆之叛,今年孙腾逃去,不罪不送,谁不怪王?王若事君尽诚,何不斩送二首,以伸国法?王虽启云西去,而四道俱进。或欲南渡洛陽,或欲东临江左,言者犹应自怪,闻者宁能不疑?王若守诚不贰,晏然居北,在此虽有百万之众,终无相图之意。王若举旗南指,问鼎轻重,纵无匹马只轮,犹欲奋空拳而死。朕本寡德,王已立之,百姓无知,咸谓实可。或为他人所图,则彰朕之恶,假使还为王杀,幽辱齑粉,了无遗恨。何者?王之立朕以德建,以义举,一朝背德害义,便是过有所归。本望君臣一体,若合符契,不图今日分疏至此。古人云:越人射我,笑而道之;我兄射我,泣而随之。朕与王情如兄弟,所以投笔抚膺,不禁欷歔欲绝。帝诏去后,欢不受命。京师粮粟不至,军食无出。帝甚忧之,乃复降敕于欢。 其略云:王若压伏人情,杜绝物议,惟有罢河东之兵,彻建兴之戍,送相州之粟,追济州之军,使蔡俊受代,邸珍出徐,止戈散马,守境息民,则谗人之口舌不行,宵小之交构不作。王可高枕太原,朕亦垂拱京洛矣。王若马首向南,朕虽不武,为宗庙社稷之计,不能束手受制。决在于王,非朕能定。其是非逆顺,天下后世必有能辨之者。为山止篑,相与惜之。帝虽屡降明诏,欢不应如故。王思政言于帝曰:“观高欢之意,非口舌所能喻,兵必南来。洛陽非用武之地,难与争锋,不如迁驾长安,以关中为根本。 地险而势阻,资粮富足,兵革有余。况宇文泰乃心王室,智力又足敌欢,可恃以无恐。再整师旅,克复旧京,殓除凶逆。欢虽强,可坐而诛也。”帝虽然之,而犹恋旧都,怀疑不决。 时广宁太守任祥在洛,帝厚抚之,命兼尚书左仆射,加开府仪同三司。祥故欢党,弃官走,渡河据郡待欢。帝乃敕文武官北来者任其去留,遂下制书,数欢咎恶。又遣使荆州,召贺拔胜赴行在所。胜接帝诏,问计于太保掾卢柔。柔曰:“高欢悖逆,公席卷赴都,与决胜负,死生以之,上策也。北阻鲁陽,南并旧楚,东连兖、豫,西引关中,带甲百万,观衅而动,中策也。举三荆之地,庇身于梁,功名皆去,下策也。”胜笑而不应。一日,帝坐朝,黄门奏关西行台宇文泰,遣帐下都督杨荐入朝,面陈忠悃。帝大喜,召荐殿下问之。荐曰:“泰本卷甲赴京,特以欢兵西指,深恐关中有失,故兵发中止。遣臣来者,恭请圣驾入关,以图后举。如合上旨,躬率将士出关候迎。” 帝曰:“行台既忠于朝廷,朕亦何辞跋涉。”时平陽公主驸马都尉宇文测在侧,亦劝帝西幸。帝即命测与荐同往,谓之曰:“去语行台,朕至长安,当以冯翊长宫主妻之。速遣骑士前来迎我。”测受命而出。于是中外咸知帝将西去,王侯贵戚无不忧危。测至家,语平陽公主曰:“帝将西幸,命我先见宇文。此后未识有相见日否。”公主曰:“何不相携同去,免使室家离散?” 测曰:“帝命严迫,何能同往?”夫妇相对泣下。只见阶前走过一人,跪下道:“驸马勿忧,倘有祸乱,小人情愿保护公主西归。”公主问测曰:“此人有何才干,能保护吾家?”测曰:“此人姓张名吉,为人忠直,勇敢当先。三年前曾犯死罪,吾救之,故愿为我仆。作事大有胆略。得其保护,公主可以无忧。”但恐家中人不服,因以亲佩宝剑一口赐之,吩咐众仆曰:“若遇危难,凡事皆由吉主。”吉同众仆皆叩头受命。遂别公主而去。先是帝广征州郡兵,东郡太守裴侠帅所部诣洛陽。思政问之曰:“今权臣擅命,王室日卑,奈何?”侠曰:“闻天子为西幸之谋,诚有之乎?”思政曰:“有之。君以为可否?”侠曰:“未见其可也。宇文泰为三军所推,居河山百二之地。所谓已操戈矛,宁肯受人以柄。虽欲投之,恐无异避汤而入火也。”思政曰:“然则若何而可?”侠曰:“图欢有立至之忧,西巡有将来之虑。且至关右,徐思其宜。”思政然之,乃进侠于帝,授左中郎将。 当是时欢虽四道进兵,大军未发。乃召其弟高琛于定州,以长史崔暹佐之,镇守并州。亲自勒兵南出,告其众曰:“孤以尔朱擅命,建大义于海内,奉戴主上,诚贯幽明。横为斛斯椿谗构,以忠为逆。今者南行,诛椿而已。明日五鼓,尔将士俱集辕门听令。”当夜,入宫语娄妃曰:“孤将入除君侧之恶,起行在即,来与卿别。”妃大惊曰:“大王身居王爵,儿受显职,弟为驸马,女为皇后,尊荣极矣,何复作此举动?”盖王作事深密,朝廷事娄妃全未知之,故不乐王行。王曰:“我能容人,人不容我。须得入朝整顿一番。” 妃曰:“帝与后若何处之?”王曰:“迁驾邺城,仍扶为帝。彼虽以尔朱比我,我决不学万仁所为。”妃恐有妨于后,终不怿。少顷,诸夫人闻王出兵,皆来拜送。王命宫内事悉听妃主处分,又谓妃曰:“东府因他性刚,我不去辞别。五儿周岁,你须同诸夫人往贺,莫冷落他。”妃应诺。是夜,王宿营中,带高澄同往。五更勒兵齐出,马步一十三万,将帅三千余人。以敖曹为先锋,刘贵、封隆之为左右翼,彭乐、窦泰辅之,高隆之押后。其余能征惯战之将,皆聚于中军,临时调用。军声所至,无不望风畏惧。 其时宇文测亦至长安,召泰迎驾。泰接旨后,便点上将王贤,领人马一万,据住华州,以防晋陽兵至。遣都督骆超引兵一千,直抵洛陽接驾。又遣杨荐同了宇文测引兵一千,前出潼关,沿途候接。自领大军屯于弘农,以为声援。乃历数高欢之罪,移檄四方。其略曰:高欢出自舆皂,罕闻礼义。一介鹰犬,效力戎行。靦冒恩私,遂阶荣宠。不能竭诚尽节,专挟奸回,乃劝尔朱荣行滋篡逆。及荣以专政伏诛,世隆以凶党外叛,欢乘其间,暂立建明,以慰天下,亦可勋垂不朽。孰意假推普泰,欲窃威权,称兵河北。以讨尔朱为名,黜陟自由,迹同谋逆。幸而人望未改,天命有归,魏祚方隆,群情翼戴。欢因阻兵安忍,镇守边隅。然广布腹心,跨州连郡,禁闼侍从,悉伊亲党。而旧将名贤,正臣直士,横生疮痏,动挂网罗。故武卫将军伊琳、直阁将军鲜于康仁,忠良素著,天子爪牙,欢皆收而戮之,曾无闻奏。孙腾、任祥,欢之心膂,并使入居枢近,知欢逆谋将发,相继逃归。欢益加重待,亦无陈白。故关西大都督贺拔岳,勋德隆重,兴亡攸寄,欢忌其功,乃与候莫陈悦等私相图害,以致大军星陨。 幕府受律专征,便即讨戮。欢知逆状已露,惧罪见责,遂遣蔡俊拒代,窦泰佐之。又使侯景等阻绝粮粟,以弱王室。恶难屈指,罪等滔天。其州镇郡县,率土黎民,或为乡邑冠冕,或为勋戚世裔,并宜同心翼戴,共效勤王之举,毋贻从逆之诛。封赏之科,已有别格。檄到须知。 高王见檄大笑道:“彼欲以言语耸动天下乎?此何足为吾害?”乃令军士倍道进发,限在七月十三俱集黄河渡口,以便进取,毋失时刻。正是:喑呜山岳尽崩颓,叱咤风云皆变色。闻者寒心,见者丧胆。但未识朝廷若何相拒,且听后文再说。 第三十三卷 逼京洛六浑逐主 奔长安黑獭迎君 话说孝武帝闻欢引兵向阙,亲勒十万人马,带领文官武将屯于河桥。以斛斯椿为前驱,屯于邙山之北。椿言于帝曰:“臣闻高欢之兵三日夜行一千余里,人马必乏。椿请率精兵一万渡河击之,掩其劳敝,可以得志。”帝然其计。黄门侍郎杨宽与椿不睦,说帝曰:“高欢恃其兵强,遂至以臣伐君,何所不至。今假兵于椿,恐生他变。椿若渡河,万一有功,是灭一高欢,生一高欢矣。”帝遂敕椿停行。椿叹曰:“今荧惑入南斗,上信左右间构之言,不用吾计,岂天道乎?”盖《五行志》云:“荧惑入斗,天子不安其位。” 又俗谣云:“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故椿言及此。其时宇文泰闻之,亦谓左右曰:“高欢兵行太速,此兵家所忌。当乘便击之,方可取胜。而主上以万乘之重,不能渡河决战,方缘津据守。且长河万里,捍御为难。若一处得渡,侧大事去矣。”无如孝武当日,专以拒守为计,乃使斛斯椿、颍川王斌之共领一万人马,镇守虎牢;长孙子彦领兵一万,镇陕;贾显智、斛斯元寿引兵一万,镇滑台;汝陽王元暹领兵一万,镇石济。高王兵过常山,知四万,镇滑台;汝陽王元暹领兵一万,镇石济。高王兵过常山,知四面城池皆有兵守,遣上将韩贤以五千骑攻石济,窦泰引兵五千攻滑台,而自率所部直前。那滑台守将贾显智本系高王旧人,素有归降之意,闻泰至,谓元寿曰:“窦泰勇将也,不可与战。”元寿信之,遂闭城不出。显智陰遣人纳降于泰,许为内应。有军师元玄觉其意,乃私言于元寿曰:“贾将军恐有他图,宜备之。”元寿乃使元玄见帝,请益兵。帝遣大都督侯幾绍引兵赴之。窦泰知有兵来,引军直抵城下,幾绍出战,显智继之,元寿守城。战方合,显智在后呼曰:“军败矣。”遂退走,前军亦乱。幾绍不能禁止,被泰掩杀过来一戟刺死。元寿闻之,惊得魂不附体,弃城而走。显智遂接泰军入城,报知高王,高王大喜。时有北中郎将田怡亦遣使约降于欢,愿为内应,请速进兵。事露被诛。帝见人心内变,于是益惧。欢至野王城,离河十里停车不进,遣使奏帝,自明非有叛志,特欲面申诚款,以明心迹,乞上勿疑。帝不答。颍川王斌之与斛斯椿争权不合,弃椿还,言于帝云:“滑台、石济皆不守,欢军已至。”帝大惧。丁未,遣使召椿还。遂帅南陽王宝炬、清河王亶、广陽王湛以五千骑宿于瀍西。沙门惠臻负玉玺,持千牛刀以从。众知帝将西出,其夜逃亡者过半。亶、湛二王亦逃归。帝遣人至宫中单迎公主数人,仓皇就道,从者绝少。武卫将军独孤信单骑追帝。帝见之,叹曰:“将军辞父母、捐妻子而来,方知世乱出忠臣,非虚言也。”高王行至河津,知帝已西去,遂吩咐段韶飞马过河,安抚大小三军,各守营寨。大军忙即渡河,河桥军士未逃者皆迎拜马首。是夜,王宿河桥寨中,见一应表奏文书皆堆积案上,灯下翻阅,见有度支尚书杨机奏云:“高欢久失臣节,必无善意。宇文泰兵马精强,潼关险阻,不若西幸为上。”不胜大怒。时高隆之素与吏部尚书崔孝芬、驸马都尉郑严祖有怨,欲乘间害之,入帐见高王倚床默坐,面有怒色,乃曰:“今天子西幸,实非本意,皆出数贼臣之谋。”王曰:“果如卿言。尚书杨机素号老臣,朝堂宿望,我甚重之。 乃阅其表,暴我过恶,劝帝西出,岂不可恨。”隆之曰:“不独杨机然也,即吏部崔孝芬、驸马郑严祖亦每于帝前举大王之过,起西幸之谋,皆罪不容诛者。”王曰:“俟至京当尽诛之。”次日,王入洛陽,朝官跪道相接,百姓皆执香以迎。以永宁寺壮丽,作行署居之。乃遣领军段韶等率轻骑追帝,请驾东还。命世子高澄入宫见后。后见澄大恸,欲见王。澄曰:“父王有命,将亲自西迎帝归。帝归后,方来相见。”后益悲,澄以好言慰之而出。八月甲寅,高王于永宁寺正殿召集文武百官,责之曰:“为臣奉主,职在匡救危乱。若既不能谏争于平日,又不能随扈于临时,缓则耽宠争荣,急则仓皇逃窜,臣节安在?”众莫能对。尚书左仆射辛雄曰:“主上与近习图事,雄等不得与闻。若即追随,恐迹同逆党;留待大王,又以不从见责。雄等进退无所逃罪。”王曰:“卿等备位大臣,当以身报国。群佞用事,卿等并无一言谏争,使国家之事一至于此,罪欲何归?”乃收雄及仪同三司叱列延庆、吏部崔孝芬、尚书刘廞、杨机、常侍元士弼,皆杀之。命执驸马郑严祖,数日前全家已逃。乃下令,朝臣西去者,不论王侯贵戚,悉收其家属拘于瑶光佛寺,还者放免。若有劝得帝回者,重加官爵,授以不次之赏。唯斛斯椿妻黄氏、幼子斛斯演,发下天牢收禁。一日,拿到嵩山妖道潘有璋、黄平信、李虚无,王亲自严讯,审出实情,遂往斛斯椿宅搜取魇魅等物。直至深密之处名偃月堂,供奉九天使者,旁列黄巾数十,皆如病时所睹。问有璋伏尸埋于何处,有璋指出地方,遂令掘起。见有一三四岁小儿,身首异处。一草人穿王衣服,一百二十支节,皆用麻绳绑缚。身边有剑一口,剑锋上皆有血腥。 王见之大怒,命即焚之。术士李业兴曰:“不可造次,须将草人支节逐一解散,焚之方妥。小儿尸必用棺木成殓,安葬入土,冤魂方解。”王命如言以行。有璋三人凌迟处死。监中吊出斛斯演一并斩首,妻囚子戮,皆椿自取之也。且说孝武西行,事起仓卒,刍粮未备。又长孙子彦不能守陕,弃城而走,高兵日逼,势甚危急。于是星夜往龙门进发,糗浆乏绝,三二日间从官唯饮涧水。至湖城有王思村民以麦饭壶浆献帝。帝悦,许复一村十年。至稠桑,潼关大都督毛鸿宾迎献酒食,从官始解饥渴。俄而斛斯椿至,稍有粮食,用以济军。然不见宇文泰来接,心甚疑惧。循河西行,人烟萧索,绝非东洛气象,因谓左右曰:“此水东流,而朕西上。若得复见洛陽,亲谒陵庙,卿等功也。”左右皆流涕,帝亦悲不自胜。泰闻帝至,忙备仪卫迎帝。先遣赵贵、史宁来请帝安,然后亲率诸将谒见于东陽驿。叩头驾前,免冠流涕曰:“臣不能武遏寇虐,使乘舆播迁,臣之罪也。”帝慰之曰:“公之忠节著于遐迩,朕以寡德,负乘致寇。今日相见,深用厚颜,方以社稷委公,公其勉之。”将士皆呼万岁。泰迎奉帝入长安,权以雍州廨舍为宫。帝即授泰为大将军、雍州刺史、兼尚书令。别置二尚书分掌机事,以行台尚书毛遐、周惠达为之。 二人悉心竭力,积粮储,治器械,简士马,朝廷赖之。帝欲结泰欢心,以冯翌长公主妻之,拜驸马都尉。维时军国草创,从官皆无住处。初闻高王拘其家属,归者得免,逃回者过半。留者皆无妻小,权借民居以处。独宇文测一家,全亏张吉拥护平陽公主西来,夫妻重聚。人皆重张吉之义,而羡测之得人。 再说高王因朝中无主,权推清和王亶为大司马,掌理朝纲,自率大军追迎帝驾。正欲起行,忽尔体中不适,暂居永宁寺中静养。一夜睡去,梦一美女从左阶下冉冉而来,仪容绰约,光彩照人。虽尔朱后号称绝色,其美更甚。登阶而拜曰:“妾南岳地仙也,与王有夙世缘。奉上帝命,侍王衾枕。”王大喜,引之起。女又曰:“天机有数,此时未可造次。会合之期,当在弘农地方。”言讫,飘然而去。王惊醒,达旦不寐,袍上尚有龙涎香气。目以巫山之梦不过如此。因想大军西行,必从弘农经过,到彼有遇,亦未可知。不一日到了弘农,先遣仆射元子思往潼关追驾,大军暂歇城中。忽有游骑拿获郑驸马一家,前来报功。王命收禁后营,回京发落。你道驸马严祖何以被获?盖严祖世为国戚,永熙朝又尚新宁公主,富贵无比。公主单生一女,名大车,号曰娥,年十四,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父母爱如珍宝,已许字广平王元赞。当高王入洛时,严祖惧祸,又念与王无仇不至害我,故暂避河东,俟事平回京。后闻高王要治他罪,只得离了河东,逃往长安。那知被高家游骑捉住,此时囚在营中,插翅难飞了。一日,高王闻报元子思叛去,已降于泰,不胜大怒,便命世子留守军营,亲自将兵来攻潼关。守将毛鸿宾出战,擒之,遂破潼关,进屯华陰。龙门都督薛崇礼以城降。长安大惧。 再说世子自王去后,日夜巡视各营。一夕月色微明,与段韶闲步营外,行至后幕,忽闻呜咽之声。世子问曰:“何人在彼啼哭?”左右对曰:“是郑驸马家眷。”世子即命开幕而入,见严祖曰:“驸马何苦若此?”严祖泣而不言。遥见灯光之下,有一女子拥罗巾而泣,窈窕娉婷。进步视之,女子敛巾而起,娇容艳色,目所未睹。世子一见,顿觉神魂飘荡,目不转睛者久之,问段韶曰:“此女何人?”韶曰:“郑驸马之女也,子岂惊为神女乎?” 世子微笑曰:“恐神女不及。”因向严祖道:“驸马勿忧,俟我父王回军后,余当禀请释放,官还旧职。”严祖再拜而谢。自是世子日夕探望,佳肴美酒络绎送进,时露贴恋之情,满拟日久情熟,好事必谐。讵意高王以世子年幼,恐有疏失,屡使人至军查视。使人回报曰:“世子在营别无他事,唯郑驸马一家大行宽纵。”王闻之,怒曰:“孺子何知?敢纵反贼!”即日遣使收郑氏家属赴京投狱,待后取决。世子大惊,然惧父威严,欲留其女而不敢启,怏怏而已。再说贺拔胜闻帝西去,使长史元颖守荆州,自帅所部西赴关中。至浙陽,闻欢已屯华陰,欲还。左丞崔谦曰:“今帝室颠覆,主上蒙尘,公宜倍道兼行,朝于行在。然后与宇文行台同心戮力,倡举大义,天下孰不望风响应?今舍此而退,恐人人解体,一失事机,后悔何及?”胜不能用,遂还。高王退屯河东,使行台长史薛瑜守潼关,大都督厍狄温守封陵。发民夫一万,筑城于蒲津西岸,限十日告竣。以薛绍宗为华州刺史,使守之。以高敖曹行豫州事。王自发晋陽,至是凡四十启,帝皆不报,王乃东还。遣行台侯景引兵袭荆州,荆州民邓诞等执元颖以应景。又东荆州刺史冯景昭,帝在洛时曾遣都督赵刚召之入援。兵不攻发,帝已入关。景昭集府中文武议所从违。司马冯道和请据州以待北方处分,刚曰:“宜勒兵急赴行在。”景昭不对。刚抽刀投地曰:“公若欲为忠臣,请斩道和;如欲从贼,可速杀我。”景昭悟,即率众赴关。会侯景引兵逼穰城,东荆州民杨祖欢起兵应之,以其众邀景昭于路。景昭战败,刚没蛮中。由是三荆之地皆属高王。 且说破胡还至半途,闻荆州已失,大惊曰:“荆州吾根本地,今若失之,妻子皆为虏矣。”遂率军马星夜赶回。景知胜兵将至,虑其骁勇难敌,遣人求援于敖曹。敖曹曰:“大王使吾镇守豫州,正为今日。胜之勇非景能敌,吾当力战破之。”遂许发师。但未识两虎相斗胜负若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三十四卷 娶国色适谐前梦 迁帝都重立新基 话说贺拔胜兵至荆州,离城不远,侯景引兵出御,相遇于鲁陽山下。胜问:“来将何人?”景出马曰:“是我。”胜曰:“你是我故人,何为夺我城池?”景曰:“此皆大魏土地,你取得,我也取得。今荆州既为我有,劝你莫想罢。”胜闻言大怒,拍马直取侯景。景迎战数合,那里敌得胜之神勇,众将齐上,破胡槍挑数将,三军皆惧,一齐望后退走。胜挥兵直进,势如破竹,追下数里。忽见西北角上尘土遮天,金鼓振地,拥出一队人马,乃是豫州高敖曹引兵五千来救荆州。胜见有援师,暂即退下。景见敖曹曰:“若非将军来救,几至失手。”敖曹曰:“君勿忧,明日看吾破之。”当夜各归大营。天色微明,胜便讨战。敖曹出马,谓胜曰:“我二人皆号善战,尔知吾勇,我知尔强。今日各睹本事,不许一人一骑帮扶。我输了还你荆州,你输了从此去罢。”胜点头道:“好!”各挥军士退后。双槍并举,两骑相先,一往一来,浑如两道白光滚来滚去。清晨战至下午,不知几千回合。二人愈斗愈健,越战越勇,两边军士都看得呆了,直到天黑犹不住手。侯景便叫鸣金,那边亦鸣金收兵。胜回营饱餐一顿,想起一家性命都在人手,不斩敖曹焉能夺得城池,救得眷属,吩咐军士点起火把,出营高叫道:“敖曹!你敢与吾夜斗么?”敖曹闻知,亦令军士点起火把,挺槍直出,喝道:“来来来,退避者不算好汉。”于是重又战起,火光之下各逞神威。正如棋逢敌手,你不让强,我不服弱。直至天明,二人恋战如故。侯景见破胡士卒皆荆州人,因生一计,令其父兄亲戚四面招呼,军心一动,遂皆散走。胜方酣战,见大势已溃,只得回马而走。敖曹拽满雕弓,一箭射来中胜右臂,遂负箭而逃。 敖曹亦收兵归去。胜败下三十余里,无一骑相从。俄而将士稍集,只存残兵五六百人。胜愤极,欲拔剑自刎。左丞崔谦止之曰:“将军不可轻生。今西归无路,不如暂投南朝,再图后举。”胜从之,遂奔梁。今且按下不表。 单讲高王回至洛陽时,清和王出入已称警跸,以天子自居。王丑之,欲立其世子善见为帝,却未明言。有僧道荣孝武所信重,遣令奉表于帝曰:陛下若远赐一制,许还京洛,臣当帅勒文武,式清宫禁。若返正无日,则七庙不可无主,万国须有所归,臣宁负陛下,不负社稷。 以故立帝之议未发。越一日,内史侍郎冯子昂偕西行文武十余人逃回洛陽,高王大喜,乃亲王瑶光寺点放其家属。子昂有女名严娘,年十九,貌美非常。曾嫁任城王为妃,王死孀居,归母家,今同拘寺中。王见之心动,次日,即着高隆之为媒往聘。子昂不敢违,遂纳于王。封为安德夫人,甚加宠幸。冯夫人又言:“同拘于寺者有城陽王妃李氏,侍中李昱之妹,冰肌玉骨,雾鬓云鬟,可称绝色。城陽为尔朱兆所害,妃孀居已久,今年二十有一,王何不释而纳之?”王曰:“果尔,当使与卿为伴。”次日,即遣内侍王信忠至寺,特召侍中李昱之妹至府问事,以小车载之而来。王见李氏淡妆素服,绰约轻盈,飘飘若仙,仿佛与前梦所见相似。与之言,历数苦情,愁容戚态,愈觉动人,不胜大喜。是夜遂纳之,封为宏化夫人。凡李氏亲族皆得免放,宠爱更逾于冯氏矣。 一日,王与李夫人昼寝,司马子如有事欲启,同世子来见。内侍言与李夫人同睡,二人不敢入。子如谓世子曰:“子亦畏大王耶?”世子曰:“非畏也,惧惊同梦耳。”至晚王犹未起。二人不敢归,伺候至晓。天明王起,内侍禀司马尚书及世子在外求见。王召入,子如方欲言,忽宫官进报曰:“今耆老百官已集午门,候王议事。”王遂起,谓子如曰:“汝且从我入朝,此时不必有所言也。”于是王至朝堂,告于众曰:“永熙弃国而去,不赐一音。今欲于诸王中另立一人,以主社稷。谁其可者?”众皆曰:“惟大王命。” 王又曰:“孝明以来,立帝不顺。孝庄以叔继侄,永熙以兄继弟。伦序失正,国家所以衰乱。今当按次而立。唯清和世子善见以序以贤,允协人望。”因向清和曰:“立王不如立王之子。”众莫敢违,大议遂定。清和回府,又羞又恼,心不自安,帅轻骑南走。高王闻之,亲自引兵赶往。追至于河中府及之,谓清和曰:“天下焉有天子父而逃于外者?”与之并马而返,直送至府。 王登堂索饮,清和设宴,呼世子出拜,王答拜。宴罢,又召其妃胡氏并长女琼姝出拜,谓王曰:“吾家性命全在大王。”王遂与立誓,言必终始相保。 又见琼姝端严美丽,王问:“几岁?”曰:“十三。”王谓清和曰:“王女与吾子澄年貌相当,结为秦晋之好何如?”清和大喜曰:“若得世子为婿,吾之幸也。”王遂解下玉带一条为聘,清和亦取出紫金冠一顶为酬,极欢而别。丙寅,王率百官具仪卫迎清和世子善见为帝,即位于城东北。大赦,改元天平。时年十一,为魏孝静帝。欢实贪其幼而立之也。于是魏判为二,河以西曰西魏,河以东曰东魏。 再说郑驸马一家收禁在狱,世子高澄屡欲到监探望,畏王不敢。严祖忧惧无计,因想咸陽王坦是公主叔父,与我至亲,或肯援手。修书送去,求他救解。咸陽见书,次日至晚微服入狱,见严祖夫妇,相对下泪。咸陽曰:“我因君在狱,日夜打算相救,苦于计无所出。司马子如等,我曾恳求数次,皆不肯为援,将若之何?”夫妇闻而愈悲。只见其女大车亦从旁哭泣。咸陽一想,便向公主道:“要救一家性命,须在此女身上。”公主问:“何故?” 咸陽道:“高王为人,人莫能测,唯美色可以动之。近日长史冯子昂女、侍郎李昱之妹,欢皆因其色美纳之后房。两家亲族,无不释免。吾观甥女容颜绝世,若使纳之,彼心必喜,可保无事矣。”公主曰:“大车年幼,况已许配广平王赞,如何使得?”咸陽曰:“我岂不知,但广平西去料无返日,且全家性命与一女荣辱孰重?若舍此计,难免刑戮,将来甥女更不知若何飘落矣。”夫妇闻言大哭,女亦泪下如雨。咸陽又曰:“哭他何益。尔朱后以帝后之尊,尚为之妾,何况你女。”公主曰:“既如此说,只要救得全家,任凭叔父主张便了。”咸陽见公主已允,严祖自然听从,遂相别而出归。至家已交二鼓,细想此计虽好,但高王前若何启口说合?辗转不寐。天明起身,走至堂上,见壁上挂《神女图》一幅,乃江南张僧繇所画,精妙绝伦,乃命内侍收下。午牌后,带了此画来见高王,高王召入留坐。略叙寒温,咸陽命内侍送上画来,便道:“此幅《神女图》是江东张僧繇笔,吾见画得好,特送大王把玩。”王曰:“僧繇画可通神,吾亦闻其名久矣。”展卷视之,果然仙容若活。高王触起前梦,因谓咸陽道:“世间女子有若神子之美者乎?” 咸陽道:“更有美于此者,特大王不知耳。”高王忙问:“何在?”咸陽道:“驸马郑严祖之女,美实过之。”高王曰:“严祖弘农被获,现禁天牢,吾方诛之,难道他女有若斯之美?”咸陽道:“此女乃新宁公主所生,年十四,名娥,至其容貌之美,盖世无双。大王舍此不求,是空有好色之名了。”王曰:“果尔,吾当赦其全家。”咸陽辞出。王陰令画工到监,先图其貌来视。 俄而画工绘像以献。王一见,与梦中所遇南岳地仙容貌无异,惊喜欲狂,忙即下令到狱,放出郑氏一家,房产资财,悉行给还。斯时郑严祖依然富贵如故了。次日,即央咸陽为媒聘娶之。公主虽痛女年幼,不忍割舍,然权在人手,不敢不从,唯有含泪相送而已。高王娶了郑娥,真如天仙下降,不敢以妾礼相待,尝谓娥曰:“睹卿画上芳容,已足令人神醉。今日得亲玉体,能不使我魂消?”娥亦婉转柔顺,王愈爱之,封为楚国夫人。唯世子闻王纳了郑娥,如有所失。王见其忽忽不乐,疑为思母,因命之曰:“汝离母已久,可先归晋陽。吾将迁驾邺城,俟定都事毕,然后归耳。”世子受命而去。一日,忽报西魏宇文泰引兵攻潼关,守将薛瑜阵亡,关已失守。诸将咸请救之,王曰:“吾方迁都,未暇发兵,且渠亦不敢深入。进讨之期,且俟后日。”乃下令曰:“洛陽建都已久,王气将尽。且西逼西魏,南近梁境,非据守之地。今将迁邺,文武军民俱限三日起发。”乃以赵郡王谌为大司马,咸陽王坦为太尉,高盛为司徒,高敖曹为司空,司马子如、高隆之、高岳、孙腾共知朝政。先日护驾迁邺,自己留后处分。丙子,东魏帝发洛陽,六宫从行。军民四十万户狼狈就道。时阙马,尚书丞郎已上非陪从者,尽令乘驴。改司州为洛州,以尚书令元弼为洛州刺史,镇洛陽。庚寅,帝至邺。越三日,高王亦至。时宫阙未就,帝居北城相州之廨。王乃命拆洛陽旧宫木料以济之,限日速成。又以新迁之民资产未立,不无嗟怨,出粟一百三十万以赈之,民始宁居。王部分已定,遂辞帝归晋陽。当时有童谣云: 可怜青雀子,飞来邺城里。 羽翮垂欲成,化作鹦鹉子。 此谣永熙年间已有,是时盛传邺下。盖青雀子者,谓孝静帝清和王子也:鹦鹉子者,后来高洋代帝年号神武之验。此是后话不表。 再说世子归去,只将洛下变迁事情诉知娄妃,王之连纳三美未尝言及。王归,娄妃接见问:“女后若何?”王曰:“永熙西去,后已迁邺。有吾在,人莫敢慢也。”俄而,报三位夫人至。妃问:“何人?”王一一告之。时众夫人皆来参拜,俱不乐。王命升堂拜见娄妃,又命与众夫人相见。众见冯、李二夫人貌虽美,不以为异。及见郑娥皆大惊,疑非人世中人。娄妃亦笑道:“大王得此美丽,莫怪不复念旧也。”王曰:“亦赖卿不妒耳。”当夜,共宴于娄妃宫中。宴罢,各送一院居住。独飞仙院层楼画阁尤胜他处,命楚国夫人居之。盖院在德陽堂后,与王听政之所相近,朝暮尤便出入也。一日,王在娄妃宫见诸夫人皆在座,忽然想起尔朱后独居东府相隔已久,欲往见之,恐其尚记前恨,乃私语桐花曰:“吾欲往东府,烦卿先行,叫他莫再拒我。” 桐花笑曰:“大王自不去耳,彼何尝拒大王也。”桐花遂往。斯时尔朱后正切幽怀,见桐花至,喜曰:“夫人尚念我乎?”桐花曰:“不唯我念后,王亦念后也。”后曰:“彼方贪恋新欢,焉肯复念旧人。”桐花曰:“王不来者,虑后见怪耳。今日相聚,勿记前嫌也。”后闻,又喜又恨。未几王至,后乃和颜接之。王见后形容消减,顿生怜惜。时高攸已过周岁,抱出相见。王大喜,遂命设宴,三人共饮。至晚,桐花辞去,王遂留宿后宫,欢好如初。 且说世子高澄年虽幼,颇有恋色之意。高王觉知,谓娄妃曰:“澄儿情窦已开,吾前在洛陽已聘定清和王女为室,今冬与之结婚可乎?”妃曰:“妾亦有此意。”王遂命造世子府,务极华丽。一面修表以闻,一面启知清和王,将吉日送去。清和喜诺。临期世子到邺亲迎,帝与清和皆厚赐之。内外百官无不毕贺。迎至晋陽,在北府正殿成亲。拜见高王夫妇,然后送归新府。斯时世子年少尚主,加以郎才女貌,正是富贵无双,荣华莫比。人生得意之遭,莫逾于此。那知人心不足,内中又弄出事来,且听下文分解。 第三十五卷 送密函还诗见拒 私宫婢借径图成 说这郑娥之母新宁公主,乃清和王从妹。娥与琼姝为姑舅姊妹,幼年最相亲密。今闻公主嫁来,不胜欣喜,告于高王,欲往见之。王欲不许,又不忍拂其意,但云:“且缓。”娥见王不许,恳于娄妃。妃乃为王言之,王曰:“我不令去者,盖有故也。儿方新婚,要他夫妇谐和。楚国之美,足令脂粉无颜,新妇远不及他。澄见楚国之美,必嫌妻貌不佳,是间其欢心也。我故不放他往。”妃曰:“王太多心,儿焉敢若此。”王遂许之。郑娥知王已允,大喜。次日起身,十分妆束,带领宫娥十人,上了香车,左右侍从,簇拥而行。有人报知世子,世子大喜曰:“楚国来耶?”忙整衣相接。娥至堂前下车,女官二人引道与世子相见。遥闻环佩之声,乃是公主出接,一群宫女拥着而来。彼此相见大喜。礼毕,携手进入内宫,二人并坐。宫女献茶,世子亦来坐于其次。郑夫人年幼娇羞,进宫两月有余,见人未尝言语。至见公主,乃是旧游女伴,不胜欣悦。以世子在座,欲言不言者数次。世子觉,起身走出。夫人乃谓公主曰:“愚姊一别贤妹,不觉半载有余。忆想我与妹共乘木兰舟游太液池,令侍儿采莲唱歌,正在洛陽上苑之中,不图相见乃在此处也。” 公主曰:“人事变迁,不堪回首。今日姊来恍如天降,真令人喜出望外。” 夫人又曰:“自别父母,无日不念家乡,使人梦魂颠倒。未识吾父母安否?” 公主曰:“皇姑前日来见,幸喜精神如旧,所念念不忘者惟贤姊一人。命妹寄言,勉进饮食,善保玉体。”于是两人促膝密语,欢笑不已。世子密从屏后窃听。声音呖呖,愈觉可爱。忙催宫女送进新果及佳肴美酒,夫人不饮。 只见宫女报道:“午时已及,请夫人回宫。”郑娥起身告辞。公主不敢留,便道:“后日参谒公姑,来与贤姊聚话便了。”亲自送至宫门。世子已在香车旁等候,见夫人出,谢曰:“今日蒙夫人下降,仓猝简慢,幸夫人勿怪。” 郑娥道声:“不敢。”登车而去。世子见他去了,只管呆想。要晓得弘农相遇时,郑娥正在忧愁困苦之际,其天然秀色已爱不能舍,况今在欢悦场中妆束一新,此回相见,何异嫦娥下降。回视公主,真有仙凡之别。故虽宴尔新婚,世子一念一心只在郑娥身上。打听高王或往军营,或往东府,时时往来飞仙院外,冀得一遇。 一日,郑夫人在宫无事,忽有宫女报道:“今岁冬暖,宫墙外梅花盛开,高下如雪,微风一过,香气熏人。”娥素性愛梅,闻之大喜,遂引宫女五六人步出飞仙院外。那知梅花开处去此尚远,因问:“梅花何在?”宫女指道:“就在前面翠薇亭外。夫人要看,须到亭上观望。”娥见宫院深沉,绝无人迹,信步走至亭上。果见四面皆梅,花光如玉,不觉大悦。忽闻画角之声起自林中,嘹亮可听,因问:“何人花下吹角?”有婢庆云者,为知院宫女,性颇伶俐,走出一望,回言:“世子在花下吹角。”娥道:“既是世子,莫去惊动,悄悄看一回罢。”那知世子花下早已窥见亭上有人,料必郑娥看梅,遂放下画角上亭相见。郑娥见过,忙欲退避。世子觉其欲避,便道:“请夫人自在观梅。”走下亭去了。郑娥命庆云问道:“方才所吹画角是何宫调,声甚激越。”世子道:“是《落梅》腔也。若夫人爱听,再吹一曲何如?” 于是世子复坐树旁石上,吹弄画角,夫人凭栏而听,觉其声如怨如慕,忽触思乡之念,呆立不动。俄而,大王来到,世子仓皇走出。王见世子曰:“尔不在宫中,来此何干?”世子曰:“儿闻梅花盛开,特来一看。”王叱之退。 郑娥见王来,移步相接。王曰:“卿何在此?”对曰:“妾闻此处梅花遍放,故走来一玩。适世子在梅下吹角,暂立听之。”王见其直言无讳,转不为异,便携手同归院中,谓之曰:“我宫律甚严,诸夫人无事皆不许出宫,卿何擅自出外闲步?”娥闻之有惧色。王又慰之曰:“卿年幼未知,我不怪卿。卿勿惧,后莫若此耳。”娥应曰:“诺。”从此娥无故不出,世子亦不敢来窥矣。 且说石州有一豪户刘蠡升,乃伪汉刘元海之后。骁勇绝伦,民夷畏之。 离州百里有一云陽谷,谷内周围四百里,蠡升据之。招兵买马,日益强盛。手下精兵数万,勇将百员。孝昌末建国曰汉,称天子,置百官、多妃,一如天家之制。石州一路,皆被扰害。尔朱荣、尔朱兆进兵征讨,俱为所败,奈何他不得。近又得番僧二人,能行妖术,教演弟子二三百人,专事兴妖作孽。 女曰九华公主,美而勇,亦授番僧之术,能剪纸为马,撒豆成兵。窥见魏分为二,中原扰乱,遂引兵来夺石州。官兵不能抵敌,于是刺史杨天祐飞章告急。高王接得文书,乃于德陽堂召集诸将议曰:“蠢升强暴已久,非吾自行,恐不能收服。”诸将咸请出师。于是点选精骑三万,猛将二十员,即日起发。 入宫谓娄妃曰:“刘蠡升反,吾自往讨之。有一事托卿,卿勿负我。”妃问:“何事?”屏去左右,私语妃曰:“楚国年幼,卿当以儿女畜之,加意保护。但此女性好游嬉,当戒其静守宫中,勿纵出外。澄儿屡在飞仙院外闲行,吾屡次见之,其意叵测。卿主宫事,尤宜防微杜渐,勿使弄出事来,追悔无及。” 妃笑曰:“楚国吾亦爱之,何用王嘱?澄儿颇晓礼义,何敢妄行?吾自留心防之便了,大王不必挂念。”王曰:“得卿如此,吾复何忧。”又至飞仙院中叮咛一番,然后至军,命世子曰:“并州事尔自主之,倘有疏失,责在于尔。”世子再拜受命。王遂起兵星夜前往。按下不表。再说世子自王出军后,深惑郑娥之色,邪心又起,每欲潜致殷勤,又恐泄漏,甚至废寝忘餐,幽怀如结。一日,在瑞芝堂与私奴冯文洛谈论外事,忽见飞仙院宫女李庆云升阶再拜。世子问:“何事至此?”庆云曰:“奉夫人之命,送金樱于公主,兼问近安。”世子大喜,遂同庆云入宫,应云拜见公主,致了主人之命。公主亦问:“夫人安否?”闲话一回,便即辞出。只见世子亦出宫来,手持一书,封固甚密,付之曰:“公主有书送与夫人,你可带去。”庆云接书便去,回至飞仙院,把书呈上道:“此公主送于夫人者。” 郑娥见封面上写:楚国夫人手启。开函一看,乃是四句五言诗。诗曰: 金闺久无主,罗袂欲生尘。 愿作吹箫伴,同为骑凤人。。娥看罢大怒,问曰:“此书谁与你的?”庆云曰:“小婢出宫时,世子言是公主书,教我带归的。”郑娥曰:“世子视我为何人,擅敢吟诗戏弄。我去诉知内主,看他何颜!”庆云跪下道:“夫人且息怒,小婢有一言相告。若诉知内主,不过将世子责备一番,但合宫皆晓,议论蜂起,反若夫人无私有线了。不若还其书,绝其意,消磨于无事的好。”郑娥被庆云相劝,把怒气按下,便道:“你将书去交于公主之手,说世子若再如此,决不干休!”庆云领命,复到世子府来,将书密呈公主,备说夫人见书大怒,命即送还。公主看了,果是世子亲笔,大惊失色,对庆云道:“你去对夫人说,此事看奴薄面,切勿声张。”庆云去了。世子到晚入宫,公主道:“楚国夫人最为大王宠爱,世子送书与他,何胆大乃尔,独不畏王知耶?”世子抢书,就火上焚之,曰:“今生不得此女,有如此书。”公主骇然,再欲有言,世子已出宫去矣。一日,郑娥在娄妃处夜宴而回,时已更深,行近院门,月明如水,四面无人。忽见世子独立阶下,向娥曰:“请夫人少留片刻,我有一言欲达。” 郑娥变色曰:“世子前日无礼,我将诉于内主,隐忍而罢。今夜尚有何言?妾非路柳墙花,任人轻薄。世子亦有父子之义,岂可不自知过!”世子道:“我自弘农相见,已致殷勤,夫人面上并非寡情,何拒我若此?”夫人道:“高情虽有,大义难犯。”说罢便走。世子拦住去路,依依不舍。宫人皆惧,夫人发急下泪道:“君若无礼,我当撞死阶前,以绝君意。”世子始惧,谢罪而去。娥至宫下泪不已,庆云再三劝慰,又嘱宫人莫泄,娥始寝。次日灯节,世子命造巧样新灯千百盏,送入娄妃宫中,结灯山一座。妃设宴于宝庆堂,召诸夫人赏灯。唯郑夫人不至,遣宫女庆云回说身有微疾,不能赴宴。 娄妃道:“既体中欠安,不必劳动他。明日我自来望。”庆云退立阶下,徘徊观望,半晌不去。世子遣宫女问之曰:“你留此,不畏夫人责乎?”庆云曰:“夫人性极善,不我责也。”时渐更阑,华筵已散。庆云回至翠薇轩,门户寂寂。忽闻廊下有人言曰:“庆云何独行至此?”庆云大惊,看时乃世子也。庆云曰:“从内府回来。”世子戏之曰:“今阁门已闭,何以得入,不如从我去罢。”携其臂,至重林堂轩下,是高王安息之所,与之共寝。遂以郑夫人事托之,庆云笑诺。又付金珠一包,曰:“诸侍女亦当结其欢心,使无阻碍。”庆云又诺。至晓遂别。庆云入宫,郑娥尚未起身,呼至床前问之。庆云曰:“内主娘娘赐我看灯,故不及归。”娥遂置之。午后娄妃亲自来望,郑娥接见。妃问曰:“夫人何疾不快?”娥不答。再问,娥曰:“妾欲得二郡主来此同居,则疾尽释矣。未识娘娘允否?”妃曰:“汝忧寂寞耶?我命他来伴你便了。”遂命宫女以步辇往接。 二郡主者,王之次女端爱,即后孝静帝后。年十二,伶俐明决,与郑娥最相得。故娥欲其来,以为拒绝世子之计。俄而端爱至。妃言:“夫人思汝,要汝来伴。”端爱大喜,命移妆具过来。妃去,端爱遂留,娥忧疑尽释。庆云急报世子曰:“事不谐矣。夫人请二郡主相陪,同床共塌。小婢有力难用,奈何?”世子大惊,遂至飞仙院请见郡主。郡主接见,郑娥托故不见。世子私语郡主曰:“妹何在此?你年幼不知宫禁,诸夫人谁不寂寞,妹能一一相伴乎?父王归,恐见责也。”端爱曰:“我奉母命居此,无畏也。”世子出。 郡主隔帘望之,见其在宫门口与庆云窃窃私语,心甚疑之。入房,娥问:“世子来未识何意?”端爱以世子言告之。娥惊曰:“我恳郡主来,正畏世子耳。前以私书相戏,继又拦住无礼。本欲诉知内主,反恐见怪,故隐忍不发。今奈何欲令郡主舍我而去乎?”端爱曰:“我疑庆云必与有私,夫人当告知母妃,以重责之,庶彼有惧心。”郑娥曰:“我与郡主同往言之。”爱应诺,二人并辇而行。见娄妃,妃命共坐围炉以逼寒气,又命进膳。谈话良久,夫人起告曰:“妾有一事欲诉,乞娘娘屏去左右。”妃令左右各退,独郡主在侧。妃问:“何言?”娥乃泣诉世子事,妾妃大惊曰:“大王真神人也!世子果然不良,日后必遭大祸。”乃谓夫人曰:“我失教诲,致令畜生无礼于卿。卿放心,我自责之,以后自然不敢。大王归,切勿令知也。”娥拜谢,遂与端爱同退。 娄妃即召世子,责之曰:“汝不畏死耶?楚国你父所爱,何得以无礼相犯?若令父知,性命难保,我不能救也。”世子跪下,连称不敢。妃复戒饬再三,乃叱之使退。世子回府,闷闷不已,问计于宫官冯文洛、田敬容。盖二人有巧思,多才干,皆世子心腹,故私与商之。文洛曰:“楚国执意不从,劝世子绝念的好。”敬容曰:“世子如欲图成,臣举一人相助,定有妙用。” 世子忙问:“何人?”敬容徐徐说出。管教:坚心冰洁终含垢,恣意风流卒受殃。 且俟下卷细说。 第三十六卷 施邪术蛊惑夫人 审私情加刑世子 话说世子欲就私情,问计于田敬容。敬容不合说出一人,世子忙问:“何人?”敬容曰:“臣闻通直郎李业兴善为魇魅之术,男女苟合,能使仇雠化为亲爱,贞洁变而悦从。去年司马尚书得一美妇,是吴人被掳到此。尚书纳之府中屡欲犯之,其妇以死相拒。业兴为之施符一道,妇遂顺从,大相欢爱。若得其术,世子事不怕不成矣。”世子曰:“业兴得宠于王,恐不肯为我用也。”敬容道:“业兴近得人金,偷改文书,出人死罪。以此胁之,不怕他不为我用。”世子遂召业兴入见,据坐怒色责之曰:“大王何等待你,你擅敢得人金,出人罪。吾方检点文书,知尔作弊。若禀知大王,只怕难免一死。” 业兴大惧,伏地哀告曰:“世子若饶我罪,定当衔环报德。”世子道:“既要我饶,我有一事托你,你肯依我么?”业兴曰:“世子有事,敢不竭力?” 世子遂携手入密室中,谓之曰:“闻卿素有灵术,能成人好事。我有一心爱人,近之不得,烦卿为我图之。”业兴曰:“图之甚易。但必得其姓名居止,然后可以行法。”世子沉吟曰:“既要尔行事,不得不与尔说。我所心爱者,乃楚国夫人郑娥也。”业兴闻之,惧不敢答。世子曰:“今日言出我口,入于尔耳。事在必成,否则杀尔以灭口。”业兴怕死,便道:“世子休慌,但须近其入处,于密室行法,三日后有验。”世子曰:“飞仙院外深密处甚多,卿可安心居之。但院中尚有二郡主在内同宿,奈何?”业兴曰:“无妨,包管三日后郡主自去。”世子大喜,遂引之入宫,暗中行术。 且说郑娥自高王去后,甘心独守,虽世子屡次勾挑,毫无动念。自业兴行术后,顿起怀春之意。良宵漏永,又有一世子往来于中,转辗不寐。郡主连夜睡去,梦一狰狞猛虎前来扑噬,才得惊醒,略一合眼,猛虎复来相扰,惧不敢寐,起身谓夫人曰:“兄被母责,决不敢再行无礼。奴欲还宫,数日再来。”夫人也不坚留,竟听其去。世子闻知术有效验,大喜,乃招庆云于僻处问之曰:“近日夫人光景若何?”庆云曰:“夫人连日恹恹困倦,若有所思。”世子喜极,遂告之故,因曰:“吾计已成。今夜入宫,夫人必不拒我。但嘱咐诸婢临时各退,你独在门口相候,勿负吾托。”庆云受命而去。 是夜月色微明,世子托故宿于外轩。人静后,潜至飞仙院叩门。庆云即忙启入。问:“夫人睡否?”庆云曰:“睡已半晌。”遂引世子入房,报云:“大王回来。”娥闻王回大喜,忙披衣而起,只见世子立在床前,惊曰:“君来何为?”连呼侍女不应。世子笑颜相向曰:“我慕夫人而来,今夜生死当在一处。”便挨身坐下。斯时夫人神迷意乱,如在梦中,见世子眉目如画,肌肤若雪,仪容秀丽,态度风流,不觉动情。于是世子就之,娥遂不复坚拒,而共赴陽台之梦矣。漏交五下,庆云报道:“天将晓,世子起身罢。”二人并起。娥谓世子曰:“妾以陋质,过蒙大王宠爱,满拟洁身以报大德,怜君一点深情,遂至失身非义。幸君慎之,万勿泄漏。”世子曰:“感卿不弃,密相往来,无虑人知也。”遂起身珍重而别。自后郑娥不复来请郡主,而世子竟得朝夕出入。后人有诗讥之曰: 占得人间第一芳,游蜂堂下已偷香。 广寒宫里伦常乱,此日飞仙乱更狂。 广寒指尔朱后事,飞仙指郑娥也。今且按下不表。再说高王兵到石州,时已冬底。正值刘蠡升手下大将刘涉同番僧二人领兵攻打石州。番僧播弄妖法,或黑雾迷天,或黄沙括地,守城者皆惧。高王兵到,贼将退下十余里,以备征战。高王扎营城外,谓众将曰:“我军方至,贼即退下,有惧我心。今后出战只许败,不许胜,吾自有处。”次日,段韶领兵出马,刘涉敌住。战了数合,韶诈败而回。贼军掩杀过来,兵众尽逃。 又差刘贵接战,正遇番僧二人,左右夹攻,贵亦败走。三日连战七阵,高兵皆败,于是尽收军马入城。寨中遗下军粮皆被抢去。贼兵笑以为怯。除夜,贼将开怀畅饮,又恃有妖法利害,全不防备。王至二鼓,乃下令贺拔仁、刘贵引兵抄出贼后,截其归路。亲自带领勇将十员、轻骑一万,前去劫寨。及到贼营,正值半夜,贼兵尽在醉梦之中。官军齐声呐喊,四面杀入,浑如砍瓜切菜,个个束手受死。刘涉在中军帐中听见兵至,忙欲起敌,兵已杀到帐外,只得从帐后杂在乱军中逃命。番僧等醉不能起,皆被杀死。及至天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逃去者又被刘贵、贺拔仁引兵截杀,斩首无数。刘涉被擒,解至军前,王命斩之。 于是乘胜而前,大兵直抵云陽谷下。把守谷口者,乃蠡升弟刘信明及大将万安,闻前军尽没,高兵已至,慌急报知蠡升,求请添兵。一面坚守关口,以防攻入。蠡升闻报大惊,谓其女九华曰:“谷口若破,吾都城亦不可保。汝素通法术,可去协力守护。”九华引兵来至谷口,谓众将曰:“吾兵新败,不可与战。”命军士各抬乱石,堆积关前,以便临敌施用。盖谷口壁立万仞,只有一路可上,真是一夫当关,万人莫敌所在。高兵初至,乘其锐气,鼓勇而登。九华作起法来,一阵狂风吹得乱石如雨点打下,逢着的头破脑裂,人人受伤,不能进步,只得退至山下。王欲诱之出战,贼将坚守不出。屡次进兵,反伤无数军士。教人四面寻路,皆高峰峻岭,无别径可入。又降下一天大雪,弥满山谷。相守半月,计无所出。忽一夕风雪飘扬,春寒殊甚。王独寝帐中,清怀落寞,遥闻更漏之声,归心顿起。三更睡去,梦一美人倚帐而立,吟诗曰: 君去期花时,花时君不至。檐前双飞燕,动妾相思泪。 细视之,乃郑夫人也。王喜不自胜,问曰:“卿从何来,乃至于此?”美人不答,又吟诗曰: 秋风一夜至,零落后庭花。 莫作经时别,风流有宋家。 王起就之,恍然惊醒,大以为异,转辗思之,达旦不寐。次日召众将,谓之曰:“今天寒地冻,风雪不止,久留于此,徒劳军士。我欲暂且班师,待三月之后再图进取。”诸将皆曰:“善。”乃命贺拔仁、康德二将领兵数千,屯于石州要处,遂回晋陽。 世子闻王班师,带领府中文武出郊远迎,娄妃率领诸夫人、大小儿女在宫相接。王入宫一一见过,命众皆坐,便将杀退贼兵、全军大胜备说一遍。 妃与诸夫人皆贺。俄而诸夫人退,王独与娄妃语曰:“宫中无事否?”妃曰:“无事。”又问:“飞仙院无甚事否?”妃曰:“无甚事。”王曰:“我不放心者,以其年幼耳。”妃曰:“妾承王托,早晚留意。元宵之夜,郑夫人因抱微恙,不能赴宴。次日妾自往看之,不过以王不在宫,自伤孤寂,欲请端爱作伴,妾即许之。端爱与之同床共宿,情若姊妹,起居遂安。”王闻妃言大喜。至晚,王至飞仙院,问娥别后之事,言与妃同。因念梦中诗句与听,娥曰:“此大王心不忘妾故耳。”王由是宠爱益甚。一日午后,王听政回来,行至玩芳亭,见奇葩异卉开放一庭,因召郑夫人同玩。夫人闻召,即带宫女徐步而来。世子在凝远楼上望见郑娥绕栏而行,飘若神仙,不知何往,便下楼拦住曰:“夫人何往?”娥曰:“赴大王之召。”世子曰:“夫人能少留片刻乎?”娥曰:“不可。”世子乃前执其手,夫人洒脱急走。王已在前,世子望外急避。王谓娥曰:“世子与尔何语?”娥曰:“妾不顾而走,未识何语。”王虽不疑郑娥,而甚怒世子。 有宫女穆容娥者,娥之从嫁婢也,素与庆云不睦。一日,在后阁与婢赵良霄下棋,夫人至,坐而不避。夫人怒,命知院庆云责之。容娥曰:“我虽无礼,不敢与人私通。”庆云怒,遂痛责之。容娥抱恨切齿,因思欲报此仇,不如将他勾引世子事诉知大王,教他死在目前。暗暗做就首状,潜至德陽堂,见王坐观文书,便上阶首告。王取视之。状云:飞仙院宫女穆容娥为首明事:今年正月初六日,夫人遣知院李庆云往世子府送金樱于公主,世子遂与之通,代送私书于夫人,夫人欲禀内主,庆云劝住。元宵夜与世子同宿于重林堂轩下,一夜不归。自后每引世子调戏夫人,遂成私合。婢欲进谏,苦被禁止。夫人失节,罪在庆云。 党恶者良霄、定红。有谢玉瑞、孟秀昭为证。婢恐日后事露累及无辜,先行首告。唯大王鉴之。 王看罢大怒,问穆容娥道:“汝言皆实否?倘有一字虚诳,立即处死。”穆容娥道:“如虚,愿甘治罪。”便叫内侍召出良霄四人等。四人至,王分别勘问。先问孟秀昭,秀昭曰:“正月初六日世子以私书相送,夫人怒,命庆云还之。后在飞仙院门口,世子拦住夫人不放,夫人欲撞死阶前,世子方去。 夫人怕世子擅入院中,请二郡主来陪伴。后庆云以世子命,将金珠分给诸婢,婢等惧不敢违。二月初八日,郡主归去。初十夜,世子来叩门,说:“大王回来。’庆云开门,引世子到夫人卧房。夫人连呼侍女,庆云禁止婢等不许答应。世子遂宿于宫中,至晓方去。”再问良霄、定红、谢玉瑞,所供皆同。 王怒曰:“庆云可杀!”即召之来。庆云知事已败露,只得尽吐实情,但云:“穆容娥无礼,夫人命我责之,故怀恨出首。”高王吩咐左右,尽行剥去衣服,赤体受杖。庆云打荆条一百,良霄等打荆条五十,穆容娥亦打二十。个个血流满地,苦楚不堪。打罢,皆上刑具,收入冷监。 然后走入飞仙院来。郑娥见宫女召去,尚不知所由来,只见高王怒容满面,上坐喝道:“我待你不薄,我去后,擅敢与逆子私通。你且从实说来,一言隐瞒,教你立死!”郑娥又惊又羞,呆立半晌,乃诉出世子相逼之状,且曰:“吾身边人皆与他一心,教我如何拒得?”王曰:“何以不禀内主?” 娥曰:“吾同二郡主当面哭诉,娘娘不为奴作主,奈何?”说罢,泪如雨下。 高王听见诉过娄妃,娄妃不管,因想:“我出门时,何等托付,竟置漠然,使娥孤立无援,陷于奸计,致我受逆子之辱。”不胜大怒。又见娥悲啼婉转,反生怜惜,乃曰:“逆子难饶,我不罪你便了。”立起走出,忙召世子。世子不知事露,挺身入见。王见之,怒气顿加,喝令跪下,以穆容娥之状示之。 世子一看,惊得面如土色,哑口无言。王亦不复再问,令左右牵下,去其衣冠,痛杖一百,囚之内监,欲置之死。斯时世子打得皮开肉烂,满身血染,死去数次。田敬容以汤灌之方醒。泣谓敬容曰:“我囚于此,未识内主娘娘知否?”敬容曰:“大王吩咐,不许一人传说,内宫谁敢去报?”世子道:“你去传与公主,叫他速求内主救我。”敬容便去,报知公主。公主大惊,忙即来见娄妃。那知世子事娄妃尚未知之,闻公主来,忙即召入,见其忧愁满面,因问曰:“公主何事不乐?”公主便将世子私通楚国、穆容娥首告、大王加责世子说了一遍,泣告道:“娘娘须念母子之情,救他一命。”娄妃大惊失色道:“我曾再四叮咛,彼依然不改。今深触父怒,如何解救?由他自作自受罢。”盖娄妃曾受王托,郑娥又来诉过,不能全他名节,知王必移怒于己,说也无益,故推辞不管。公主含泪回宫,以内主之言报知世子。世子见父母恩义俱绝,即偷得残生,必遭废弃,伤心一回,便起身悬梁自缢。正是:一生事业由今尽,数夜风流把命倾。未识有人救他还魂否,且听下文分解。 第三十七卷 改口词曲全骨肉 佯进退平定妖氛 话说世子怨愤自缢,恰值田敬容进来撞见,慌即解救,世子得以复苏。 敬容跪劝道:“世子负不世之才,宜留此身以有为,奈何遽欲自尽?”世子不语。俄而,冯文洛至,谓世子曰:“臣在外打听得司马尚书近回晋陽,得彼一言王心可转,世子何不以书求之?”世子遂修书一封,密令送去。其书曰: 知名故人恕不复具。近以事近彝伦,有乖风化,致触严亲之怒,罪在不赦之条。身被羁囚,命悬汤火,血流枕席,死等鸿毛。痛援手之无人,欲求生而少路。忽闻君返,如遇春回,唯望施转圜之智,上启王心,效纳牖之忠,下全予命。苟使父子如初,敢不生死衔结。冒禁通书,幸不我弃。子如接书看罢,对来使道:“你回去教世子安心,我尚未见大王,见时自有道理。切不可泄漏机关。” 其时子如方回,亦早略闻消息。因欲救世子,不敢久延,次日绝早便来见王。王知子如回来,即召至德陽堂共坐细谈。子如略将朝事述了一遍,起身告曰:“久不见内主娘娘,求入宫一见。”盖子如以乡闾之旧,每次自京回来,皆得进见娄妃也。王曰:“汝勿往见。世子不堪承业,行将废之,其母恶得无罪?”子如佯为不解,惊问曰:“大王何为出此言也?”王乃告之故。 子如曰:“大王误矣。郑夫人有倾国之色,世子有过人之资。内主是大王结发之妇,又有大恩于王,以家财助王立业,患难相随,困苦历尽,情义何可忘也?且娄领军为腹心之佐,大功屡建,岂可与妃参商?况此等暗昧之端,未定真假。王奈何以一宫婢之言,而欲弃此三人也?臣窃以大王妃嫔满前,郑夫人独邀宠幸,或有忌之者造言兴谤未亦可知。世子恃王亲子,在宫出入自由,不避嫌疑,理或有之,此事断无有也。宫婢们畏威惧刑,逞口妄供,何足为信?大王凭一时之怒,而失善后之图,窃为大王不取。”高王被子如一番言语,其怒稍解,渐有悔心,便道:“既如此,卿为我勘问之。”子如领命,随到监所,据案而坐。吊出宫女六人,跪于阶下。又召出世子,世子向子如再拜。子如道:“奉敕追勘,世子莫怪。”子如见世子形容憔悴,满目忧愁,起携其手曰:“男儿胆气宜壮,何畏威自怯若此?”命坐一旁。先叫穆容娥,喝道:“你诬陷夫人,大王已经察出,罪该斩首。今亦不用你供。”喝叫左右将他绑起,推在一旁候死。乃叫谢玉瑞、孟秀昭、良霄、定红一齐跪上,喝道:“穆容娥诬陷之罪,即刻正法。你等生死亦在一言,倘不诉出穆容娥诬陷实情,仍旧扶同污蔑上人,一并处斩。”四人大惊,叩头曰:“唯公相之命。”子如授以纸笔,令各自书供。良霄举笔先成。供云: 妾以蒲柳之姿,追随凤阁,趋承之职,朝夕鸾帏。夫人贞淑,大众皆知;宫禁森严,寸心常凛。何乃利口恶奴,以小愤而构成大祸,致令贱妾被牵连而陷入奇冤。是以含恨无穷,有口莫辩。今蒙提问,敢吐实情。所告皆属子虚,前供尽由饰说。幸垂明察,下鉴蚁忱。 三人所供,亦与良霄无异。子如看罢大喜,乃叫李庆云,喝道:“夫人被诬,你该力辩,何得直认不辞?你死不足惜,其如夫人、世子何?速速书供,免汝一死。”庆云便即写供呈上。供云:贱妾初无令德,幼乏芳姿,得邀王选,入为护帐之姬;更辱主恩,拜受知院之职。但知畏法奉公,宁敢肆情纵欲。况我夫人以姮娥而守月,岂同神女去行云。何乃奸诈之徒捏造谎言,横生奇祸,玷夫人之清德,累世子之芳名。直以力弱难争,一时屈认;苦于有冤莫诉,万死奚辞。今承庭讯,得睹云开。乞赐青天之照察,得超垂死之残生。子如览毕,便道:“众供已定,倘大王再问,不得更有他说。”众女皆叩首领命。子如吩咐左右,将穆容娥牵去,先令自尽,立等回报。俄而左右来报:“穆容娥已死。”子如下笔判道:穆容娥惧罪自缢,诬陷显然。良霄等众口相同,真情可据。云开雾散,宫禁本自肃清,射影含沙,谤迹皆由捏造。一人既死,无烦斧钺之加,余众无辜,旦释囹圄之禁。判毕,取了诸宫女口词来见高王。高王看了,大喜道:“我知此事非公不能了也。”便命内侍召请娄妃出见。妃见召,未识何意,惊疑不安,却又不敢不来。乘辇至德陽堂下,王见妃至和颜相接,妃心稍安。子如亦上前拜见。坐方定,世子亦召到阶下,升堂再拜,悲不自胜,泪落如雨。妃见之欷歔.王亦恻然,指子如曰:“全我父子者,尚书之功也。”世子拜谢。王赐黄金千两,以酬其功。是夕,留子如共饮,极欢而散。其后庆云、良霄等皆以他事赐死。王于是待娄妃如旧,而爱郑娥有加。 一日,接得石州文书,报称蠡升复出肆掠,其女九华妖法难破,请王发兵击之。王遂下令亲征,入谓桐花曰:“刘蠡升恃妖法为乱,必得卿往,方能破其法。”桐花应命。乃命世子随行。兵至石州,贺拔仁、任祥来见。王问:“贼势如何?”仁曰:“贼将唯万安骁勇,其余皆非劲敌。但每战方合,便天昏地暗,飞沙迷目,咫尺难辨,故官兵屡退。此皆妖女九华所致。擒得此女,破蠡升不难矣。”王曰:“彼若坚守谷口,攻之匪易。彼既引兵出战,擒之不难。”次日,命桐花守住大寨,嘱曰:“俟其兵至,尔以法破之。” 命诸将各领兵五百,乘便击贼:“一遇妖法起时,勿与争锋,四散奔走,各择便地埋伏。俟其退回,处处截杀,必擒住九华方止。”又命段韶、任祥拥护世子,引兵一千去打头阵,诱之追下。众将皆依计而行。斯时九华闻高王又到,与诸将议曰:“前日吾军败没者,以彼黑夜劫营,法不及施耳。今后交战,吾但作法胜之。彼若败走,尔等尽力追杀,教他片甲不回,方报前仇。”贼将皆曰:“仗公主之力。”议方定,军士报高将营前挑战。九华遂与众将同出,立马旗门之下,见来将中有一少年将军,美貌风流,头戴紫金冠,身穿红绣甲,手执画戟,坐白马上,分明潘安再世,宋玉复生。九华暗想:“擒得此子回来,与奴作配,岂非一生大幸。”于是不发一令,只管呆看。段韶见对阵不动,大叫道:“来将听者,你敢不用妖法,与我斗力么?”九华倒吃了一惊,遂令万安出马。战未数合,忽黑气罩地,沙石乱飞,空中如有千百万人马杀下。段韶、任祥保着世子便走。九华见了,便驱动神兵,亲自赶来。高兵遇着,四散奔开。九华一心要拿世子,别枝兵让他自去,单追着世子,紧紧不放。看看追近高寨,只见一员女将挡住,少年将躲在他背后,狂风顿息,天气开朗,空中神兵皆变为纸人纸马,纷纷坠下,九华大惊,忙欲再念真言。女将喝道:“你法已破,还不下马受缚。”九华惶急,望后便逃。 四面伏兵纷纷涌出,围得铁桶相似,喊道:“降者免死。”贼兵一半杀死,一半跪地投降。后队兵将来援,又被刘贵、贺拔仁截住杀退。九华插翅难飞,早被桐花赶上,擒下鞍鞒,绑缚定了。王大喜,把九华囚于后营,长驱直进。 蠡升闻女被擒,魂胆俱丧,自料不能相抗,只得遣将请和。王许之。又请还其女,然后出降。王对使者召九华至帐,指世子曰:“蠡升若降,吾将以世子配之,今未能还也。”使者回报,蠡升信以为实,遂不设备。是夜王引兵袭破谷口,大军齐进,围其都城。其将刘信明、万安见官兵势大,惧同夷灭,斩蠡升之首以降。王入城,斩二人。掳得伪王公将相文武四百余人,库中珍宝无数,迁其人民三万余户,安插内地,班师以归。九华年幼貌美,桐花请赦其罪,王亦以蠡升乞降在先,命世子纳之。遂献俘于朝,帝以高王功大,赐殊礼,假黄钺,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诸将进爵有差。王辞殊礼,命下再三,卒不受。请追赠恒山王胡士达,以酬桐花之功。帝允奏,谥恒山王为武王。建立新庙。庙成,王同桐花亲往祭之。今且按下东魏事不表。再说孝武帝迁都长安,大权皆泰掌握,生杀黜陟帝不得与。虽有天子之名,徒拥虚位。然泰方挟天子以令天下,故外面犹尽臣礼,上下相安。一日,丞相泰同广陵王元欣入宫奏事,直至内院。时帝正与平原公主在宫笑语,遂召二臣入宫。泰奏事毕,见帝侧一美人,色甚妖艳,出问广陵王曰:“侍帝侧者是帝之妃耶?谁氏女也?”广陵王曰:“此女乃南陽同母之妹,名曰明月,封为平原公主,为帝所宠。入关时,六宫皆弃,相随而来者唯此女耳。” 泰讶曰:“然则帝之从妹也,如何纳之为妃?”广陵曰:“此实败伦之事,奈帝不悟何?”泰遂邀广陵同归,曰:“大王少坐,吾已去请南陽诸王,到此共商。”停一回,诸王皆至,坐定。泰曰:“今屈诸王到此,有一事相告。”诸王曰:“丞相有何见谕?”泰曰:“臣等奉戴一人,要使纪纲肃于上,信义彰于世,天下方服。孔子所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也。况今高欢据有山东,日夜窥伺。正当讨其不臣,而可自陷非义乎?今天子宠爱平原公主,以妹作妃,大乱人伦之道,何以摄四方而复旧都?吾意欲正君心之失,必先除其所惑之人,王等以为然否?”诸王闻之,尽皆失色。 南陽曰:“此女系吾亲妹,秽乱宫闱,罪实当诛。但事出于至尊,今若除之,恐丞相有乖于臣礼,奈何?”泰曰:“杀之上正帝心,下洗王耻。若留之宫中,帝必不改前辙,以致纲常扫地,大事无成。皆臣下不能匡正之失也,罪何可辞?”诸王不得已,皆曰:“唯丞相命。”泰曰:“公等意见皆同,吾自有计除之。明日同会南陽府中。”皆应诺而去。南陽归言之乙弗妃,妃曰:“泰言虽当,但无君之心已露。只恐避一欢,又遇一欢,奈何?”南陽曰:“吾亦虑此。”相对叹息。次日饭罢,报泰与广陵至。俄而诸王俱至。南陽还疑入朝同谏,揖泰曰:“今日帝前全仗丞相力诤。”泰曰:“无庸。平原主亦将到也。”南陽曰:“彼安得来?”泰曰:“今早吾已遣人入宫,托言王犯危疾,欲一见之,帝已命之来矣。” 未几,果报公主到来。乙弗妃接进内堂,平原问妃曰:“吾兄何疾?” 妃曰:“无甚疾,不过欲与皇姑一言耳。”南陽入,平原又问:“兄何言?”王不答,但见之下泪,乙弗妃亦掩袂避去。平原大疑。又见泰与诸王同入坐下,必益骇。泰怒目而视曰:“你本金枝玉叶,为帝从妹,如何不惜廉耻,陷君不义,你知罪么?”平原惧而泣曰:“奴诚有罪,但父母早丧,幼育宫中,孝明、孝庄俱未见面。今上即位,逼侍衾枕,事不由己。唯丞相鉴之。”泰曰:“事关伦纪,罪何可免?今日特请一死,以绝君心。”回顾左右曰:“何不动手!”两个武士即雄纠纠走上,平原惊倒在地。武士执住手臂,即将白绫套在颈上,顿时缢死。诸王莫敢出声。后人有诗悼之曰:冰肌玉骨本无瑕,一沐君恩万事差。 死等鸿毛轻更甚,悔教生在帝王家。 泰见平原已死,谓诸王曰:“不如此不能禁止君之邪心,王等莫怪也。”众皆唯唯。泰命于夜间载其尸入宫,遂别南陽而去。只因有此一番,庙廷从此参商起,主相犹如水火分,请于下文再讲。 第三十八卷 黑獭忍心甘弑主 道元决志不同邦 话说孝武自平原去后,至夜不见回宫,正欲遣使去召,忽内侍报道:“公主已经身故,现在载尸还宫。”帝大惊失色,曰:“尸何在?”内侍曰:“已入寝宫。”帝急入,走向尸旁一看,果见玉貌如生,香魂已断,放声大哭,慌问随去内侍:“公主因何而死?”内侍备述丞相、诸王相逼之状,以致命绝。帝闻之怒气填胸,曰:“此皆南陽欺朕,骗去逼死,誓必杀之。”次日视朝,文武皆集。帝见南陽,拍案大骂道:“你诈病欺君,杀死亲妹,不忠不仁,留你何用!”喝令收禁南牢治罪,值殿武士便把南陽拿下。宇文泰出班奏道:“陛下莫罪南陽,此皆臣之过也。平原秽乱宫闱,大干法纪。若不除之,有累帝德不浅。”帝曰:“即欲治罪,何不奏闻?”泰曰:“臣等知平原越分承恩,陛下必不能割爱全义,故擅行处死,以绝陛下之意。专命之罪,乞陛下鉴之。”帝默然,拂袖而起,乘辇退朝。泰即传谕南牢,放出南陽,任职如故。盖斯时政在宇文,在廷文武宁违帝旨,不敢逆泰,虽帝亦无如之何。回到宫中,唯有切齿含怒。或弯弓射空,或拔剑砍柱,正所谓鸟啼花落,触处伤心。泰知帝怒不解,密置腹心于宫中,察帝动静,纤悉必报。 一夜,帝见月光如水,追念平原,惨然下泪。因自吟曰: 明月依然在,佳人难再求。香魂游浅土,玉骨葬荒丘。 把剑仇难复,吞声怨未休。 枉为天子贵,一妇不能留。便有人抄他诗句,报知宇文泰。泰大惧,暗想:“我不害他,他必害我,岂可复奉为帝。”密与心腹商议废立之计。侍中于谨曰:“高欢负逐君之丑,天下非之。今若复行废立,恐丞相犯弑主之名,奈何?”泰曰:“今祸难方兴,争战未已。欲御外患,必除内忧。吾以赤心奉之,彼反以我为仇。异日疆场有事,变从中起,则大事去矣。不若除此无道,另立贤明,庶国家长久之计。”谨曰:“帝心诚不可保,但既奉之,而又害之,恐为欢所笑耳。” 泰曰:“笑者小事,今骑虎之势,正不得不尔。”因定计于长安城东,请帝游猎,暗行弑逆。泰遂入朝奏帝,帝许之。 适有天文官启帝云:“臣夜观乾象,帝星不明。又客星侵帝座,黑气直入紫微垣,主陛下明日有不测之忧,慎勿出宫。”帝惊曰:“丞相请朕出猎,奈何天象有此变异?”因降旨于泰曰:“朕躬偶抱微疾,不能行幸。”泰复请曰:“圣躬不安,乞明日君臣共宴于华林园,以遣帝怀。”帝许之。次日,泰于华林园摆设华筵,会集百官,恭迎帝驾临御,提炉引导,曲尽臣礼。筵前管弦齐奏,歌舞喧阗,山珍海味,无不毕陈。百官轮流上酒,帝不觉沉醉。 泰又跪献金卮,俯伏上寿。帝又饮之。宴罢,帝起回宫,文武皆退,乃召天文官问曰:“今日已过,保无事否?”天文官奏曰:“须过亥时,圣躬万福。” 帝命之退,遂就寝。至半夜,腹痛如裂,知中毒,大呼曰:“斛斯椿误我!斛斯椿误我!”不数声,遂崩。时正亥刻,年二十五岁。宫官忙报知宇文泰。泰尚未寝,即带腹心左右,先自入朝,问内侍曰:“帝临崩有何言?”内侍曰:“帝呼斛斯椿误我数声而绝。”泰于是约束御林军士,把守各处宫门,然后传召百官。天将明,百官皆至,闻帝崩,皆惊愕失色。然权归宇文,无一人敢出声者。泰命殓帝尸,俟新天子立始行丧礼。后人有诗悼之曰: 一失江山不自持,避汤就火亦奚为。 不堪洛下沧桑变,又见长安似弈棋。 泰命群臣议所当立,众举帝兄之子广平王元赞,年虽幼,以序以贤,允协人望。泰疑未定。时独坐室中,侍中濮陽王元顺来见,泰迎入室中,问:“王何言?”顺垂泪曰:“下官为立君之事而来。”泰曰:“王意中谁可者?”顺泣曰:“高欢逼逐先帝,立幼主以专权。明公宜反其所为。广平幼冲,不足为帝。愿公立长君以安社稷。”泰曰:“王言是也。吾欲奉太宰南陽宝炬为帝,王意以为可否?”顺曰:“南陽素有仁义之风。奉以为帝,天人允服,足见公之赤心为国也。”泰即传谕百官,众皆悦服。乃备法驾,具冠冕,率文武耆老,皆至王府劝进。南陽辞不敢当,众皆伏地嵩呼。三让三请,王乃登车,即位于城西坛上,临大殿受朝。改元大统,颁诏大赦,追赠父京兆王为文景皇帝,母杨氏为文景皇后,立妃乙弗氏为皇后,长子元钦为太子。进丞相泰为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大行台,封安定王。泰固辞王爵,乃封安定公。以尚书斛斯椿为太保,广平王赞为司徒。文武名官皆进爵有差。殡孝武于草堂佛寺,丧礼俱简。谏议大夫宋珠悲哀特甚,数日水浆不入口,呕血数升。泰以名儒,不之罪也。 其时有渭州刺史可朱浑道元,本怀朔人,初与侯莫陈悦连兵相应,后悦为泰所杀,道元据州不从。泰攻之不能下,遂与连和,命守渭州。及孝武西迁,魏分为二,道元之母与兄皆在山东邺城,不能接归。又少在怀朔,与欢亲善,故家室在东,欢亦常抚恤之。道元每切思亲之念,特以孝武旧君,不忍背负,留关西不返。一旦,新君诏至,知孝武已崩,深为骇异。遣使长安,访得帝崩之由:因与泰不合,遂为所害。大怒,告众将曰:“吾所以弃家离母而留此者,以欢犯逐君之罪,泰有奉主之功故耳。今泰擅行弑逆,其恶更甚于欢,岂可与之同事。吾今引兵车行,诸将愿去者随吾以去,不愿去者请归长安,吾不禁也。”众将皆曰:“公不欲与逆臣为伍,某等亦生死从公。” 要晓得可朱浑道元是关西虎将,素号万人敌。又抚下以恩,与同甘苦,能令士卒致死,用兵如神,泰亦畏之。故欲东行,士无异志。道元又曰:“吾有书先达晋陽,谁堪使者?”阶下走上一将,年方二十,凛凛身材,骁勇无比,便道:“小弟愿往。”乃道元之弟天元也。道元大喜道:“弟既肯行,便领书去。但路上须要小心,不可有失。”天元领了兄命,带了家将十余人,飞马而去。行至乌兰关,关将不肯放行。盖其时灵州不服,泰遣李弼、赵贵二将正欲往征,关口谨防奸细出入,如无泰命,不许放出一人一骑。天元候至更深,便于关前四处暗暗放起火来。风烈火猛,沿烧甚炽。关上望见火势,开关救火。天元引十数骑,从闹中夺路而走。把关军士拦挡,天元连杀数十人,逃出关口,径往灵州飞奔而去。不一日到了灵州,备说投东之故。曹泥大喜,便差人护送前往。 再说把关将当夜擒得天元从者一人,审出情由,飞报长安。泰大惊,谓诸将曰:“可朱浑道元勇冠三军,若令东去,关西又生一劲敌矣。必乘其未去,擒之以归,方免后忧。诸将中谁可往者?”众举侯莫陈崇可使。盖崇勇而善战,所向无敌,曾单骑擒丑奴于阵上,是泰麾下第一员健将,故众举之。 泰遂授以精骑五千,往渭州截其去路。泰又思陈崇虽勇,恐不足以制之。又传谕李弼、赵贵大军勿往灵州,且于乌兰关截杀道元之军,勿使走脱。且说陈崇兵至渭州,道元因急欲往东,已离渭州进发,闻有兵来,道元谓诸将道:“且住,吾当先破其军而去。”因回军以待。陈崇追及,大声喝道:“可朱浑道元,朝廷待你不薄,何故去投外邦?今日天兵已到,快快下马受缚,免汝一死。”道元出马道:“你是侯莫陈崇?堂堂汉子,何乃为逆臣效力?”陈崇喝道:“你乃反贼,谁是逆臣?”道元道:“吾为永熙之故,受其爵命。今永熙何在?你不念旧君之冤,忝颜事仇,是亦逆贼。还要摇唇鼓舌,宁不愧死。”陈崇听了,怒气直冲,把槍直刺过来。道元便与交锋。 战有数十合,不分胜负。道元架住槍道:“我去了,谁耐烦与你战斗。”回马便走。陈崇只认他力怯,乘势赶上。那知道元暗藏飞锤在手,乘他追下,喝声道:“着!”一锤打去,正中陈崇前心,翻身落马,军士急忙救起,已经鲜血直喷,不省人事。副将见主帅身危,只得收兵。道元赶上,喝道:“你们听者,归语宇文泰,今暂且饶地,少不得有一日杀到长安,正他弑君之罪。” 说罢,全军起行,谁敢拦阻。一日到了乌兰关,李弼、赵贵奉了宇文泰之命,早已引兵把住。遂驱兵大战,怎当得道元将勇兵强,人人致死,弼与贵不能抵敌,让他破关而出。道元行至灵州,曹泥接见,大喜。停军一日,便即进发,一路无话。将近云州地面,军士乏粮,众心未免慌乱。只见一枝人马,旌旗耀日,扎在云州界上。问之,乃并州大将贺拔仁军也,众心始安。盖自天元到北,高王知道元来附,不胜大喜。一面命天元亲往山东迎母,一面便命贺拔仁引兵二千,赍送资粮来接。探得道元将到,故停军在此。道元便与贺拔仁相见。仁曰:“大王知将军远来,资粮必竭,故先运军粮在此迎候。” 道元道:“高王真神人也。”两军合队而行,到了并州。王已遣人来接,道元入见。王握手相慰曰:“喜故人远临如获天赐,屈卿来此,勿忧不得志也。”道元拜谢。即日封为车骑大将军。 先是孝武弃世,东魏尚未晓得,自道元书来,方知帝崩。王乃遣使至邺,奏请旧君之丧若何服制。帝令群臣议之。有太学博士潘崇和奏曰:“君遇臣不以礼则无服。是以商汤之民不哭桀,周武之民不服纣,礼宜无服。”有国子博士卫既隆、李同轨并奏曰:“高王及众臣可以无服。独高后与永熙离绝未彰,断无妻不服夫之理。宜在宫中设位举哀,改服守孝。”帝是之。于是臣寮皆不服丧,高后独行丧礼。一日,高王至东府,意甚不悦。庄后问之。 曰:“孝武崩,娄妃痛女守寡,常鬱鬱.故我亦为之不快。”继而叹曰:“误他夫妻者,斛斯椿一人也。”后曰:“何与斛斯椿事?王逼我失节,至使王女为后不终,他日未必不学我也。”王默然。其后孝武后旋卒,而王次女孝静后卒嫁杨遵彦,果如其言。此是后话,今且慢表。 再说时值端午佳节,王与郑夫人同宴于翠薇亭。王醉,贪其地凉爽,就与夫人共宿亭上。宫人皆秉烛坐于帘外。将近三更,一宫人睡去。梦见空中有车马仪仗冉冉而至。忽有纱灯两对,隐隐前照。一美人身穿紫衣,手执金牌一面,上写:宣召南岳真仙云司夫人郑大车。径入寝室。俄而见紫衣人手挽夫人飘然升云而去,大惊而醒。至晓,王已起身。夫人安卧不动,呼之亦不应。王疑之,忙召宫人来视,昏默如故。王曰:“夫人如此,病乎,睡乎?” 众莫对。宫人因述夜间之梦,王大惊曰:“如此,则夫人之魂仙去矣。”命守视勿动。次日,依然不醒。忙召娄妃来视,妃揭帐视之,红颜如故,抚其四肢,温软如玉,但口中仅有微息,似续似断。谓王曰:“夫人病势甚急,可召医官视之。”王曰:“医官已召来视过,皆不能识。但云此离魂之症,非药石所能效。为之奈何?”妃曰:“何不出榜招贤?有能医得此症者,许以重赏。或有良医来救,亦未可知。”王从之。那知即有应命而来者,皆不能治。延至七日,夫人依然若死。王日夜忧疑,寝食俱废。一夕偶步廊下,忽闻内侍们窃窃私语曰:“大王要救夫人,何不召问世子?”王喝曰:“汝等在此何言?”内侍跪禀曰:“夫人之魂已归仙室。前夜世子曾经梦见,惧王怒,故不敢告。王若召世子来问,便知其详。”王即命召世子。但未识世子若何言说,果能救得夫人否,且听下卷细说。 第三十九卷 梦游仙玉女传音 入辅政廷臣畏法 话说世子偶抱微疾,在府静养。郑夫人不醒已三四日,世子不知也。一夜世子外斋独宿,忽闻窗外叩户声,起而视之,见红光缭绕,香气氤氲,一女子穿杏黄衫,轻裾长袖,进前曰:“奉仙主命来召世子。”世子恍惚之中不知召者何人。女挽衣以行,全不是宫中路径。天气有似三春,奇花异卉开遍路旁。俄至一所,祥云霭霭,瑞气纷纷,经过朱门碧户,上有金字牌曰:“云龙洞府。”门半启,不入。登一山皆奇岩峭壁。有瀑布一条,从山顶飞下,水声潺潺。山侧有洞门紧闭,门上金书“南岳洞天”四字。女子叩门,有青衣女童开门出问。女子曰:“高世子已召到。”女童入报,请世子进内相见。世子走进,但见红芳满树,碧草鲜妍,阶下仙禽飞舞,一美人端坐堂上。世子升阶再拜,美人命侍女扶起。叙宾主之礼,分左右而坐。谓世子曰:“妾尘姓胡氏,号云翘夫人,主此洞天。有妹云司夫人,尘心未断,与君父有夙世姻缘。奉天曹命,降生郑氏为女,年十四,得侍王宫。吾恐其失迷本性,故召来一见。不意君父大生忧疑,欲令世子归而告之。”又一美人从内走出,视之,乃郑夫人也。密语世子曰:“妾居处甚乐,然不忍贻大王忧,欲归又不能自主。世子归,寄语大王,接妾回去。”世子曰:“仙凡相隔,若何来迎?”夫人曰:“清霄观中有一老道姓徐,亦此处仙官也。求他表奏天庭,妾即回矣。”世子领命,又告云翘夫人曰:“仙主知尘世吉凶,未识吾前程若何,乞赐指迷。”云翘曰:“天机难泄,君能守正而行,便不至自误终身。”乃以云笺一幅,写上四句赠之。其词曰:明月团团,功成水澜。时来遇玉,事去逢兰。 其后世子娶玉仪公主,居别室,为兰京所杀,其言乃验。当时世子茫然不解。 云翘仍命黄衫女子送回。行至中途,有一石桥跨在水面。世子见桥下金鱼游跃,凭栏而看。黄衫女曰:“此处非可久留。”把手一推,跌在水中,大惊而觉,乃是一梦。天晓起身,便问内侍道:“飞仙院郑夫人有甚事否?”内侍曰:“闻夫人昏迷不醒已有数日,现在大王出榜求医。”世子知所梦非虚,进告公主。 公主曰:“何不报知大王?”世子曰:“事涉嫌疑,不敢启齿。”那知左右窃听者互相传说,连北府宫人亦皆晓得,故当夜内侍为王言之。王召世子来问。世子备述梦中所见,因曰:“必得清霄观中徐道,方能救得夫人还魂。未识果有其人否?”王命访之,观中果有一道人姓徐,来此不及一月,遂迎之入府。王见其丰神潇洒,大有仙气,深敬礼之。因求解救之术,徐道士曰:“王必虔修表章一道,结坛礼拜。待贫道行法,上达天听便了。”王如言而行。当夜道士拜伏坛中,王与世子皆在旁坐守。至晓不见起来,即而视之,只有衣冠在地,道士已不知去向。众皆骇异。忽报郑夫人已经醒转。王闻信急来看视,见夫人精神如旧,身已起坐,握手问故。夫人曰:“前夜与王宿此,见有紫衣女子手执金牌,来召奴去。奴随之往,至南岳洞府,被云翘夫人留住。奴欲归不得。唯世子身有仙骨,可到洞天,故召来寄信于王。今天庭有旨放奴,奴得再返人世。此时更觉身轻骨健,不比前日。”王大喜,遂同归飞仙院中。府中传为奇事。世子辞出。娄妃及众夫人皆来相贺,桐花谓郑娥曰:“夫人居飞仙院中,果不负飞仙之名。但今后切莫飞去,贻大王忧也。”众皆笑。由是宫中群呼娥为仙夫人,王益宠之。太平二年,秋八月,娄妃怀孕将产,梦见一龙蟠屈膝下,觉后生男。为高王第六子,名演,字延安,即后北齐孝昭皇帝也。 且说高王因四境无事,思欲西征,祭祀凤陵。命司马李仪作檄,布告远近。文不称意。或荐行台郎孙搴,博学能文,命搴另作。天色已晚,搴于灯下援笔立就,其文甚美。王大悦,即授为丞相府主簿,专掌文笔。越数日,高王率将军厍狄干等,领兵一万,袭西魏夏州。身不火食,四日至城。缚槍为梯,夜入其城,生擒刺史斛拔弥俄突,赦而用之。留都督张琼将兵镇守。迁其部落五千户以归。师至半途,灵州曹泥遣使告急,报称西魏李弼、赵贵引兵来攻灵州,决水灌城,城旁皆成巨河,城不没者四版,势甚危急。高王回军救之,犹恐不及,于是星夜遣使,以书求援于至罗国。令其速发人马,绕出西军之后,乘便击之,以解灵州之围。至罗国得书,果引兵袭破西魏军,获其甲马五千,西魏兵乃退。高王兵至,围已解。曹泥迎拜马首。王以灵州在西魏境内,不能久守,谓泥曰:“汝毋留此坐受其困也。”乃拔其遗户归北,别授曹泥官爵。其婿刘丰生有雄才,王爱之,授为南洛州刺史。朝廷以王平夏州功,封其次子高洋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太原邵公,食邑三千户。洋年七岁,已授显爵。王以杨愔为太原公司马,继又迁为大行台右丞。 盖洋尚处宫内,不能出外理政,故又使之侍高澄也。 时澄年十七,陰有宰世之志,闻朝中诸贵用事,贿赂公行,法度不肃,请于王曰:“儿愿入邺辅政,以治臣寮之不法者。”王曰:“小子何知,敢主朝政。岂不闻未能操刀而割,必伤其手乎?”世子不悦而退。孙搴告王曰:“臣闻世子欲入邺辅政,王何以不许?京师诸贵恃王勋旧,横行无忌,以致人民嗟怨。不有以慑服而整饬之,国势日坏,恐为敌人所乘。世子天才自高,不可以年幼疑之。若使入朝,委以重权,上辅幼主,下肃百僚,大王无虑鞭长不及,群臣无不拱手听命,则内外同心,根本自固。王何舍此万全之计而不为也?”高王遂从其请。乃奏帝以高澄为尚书令,加领军左右京畿四面大都督,入辅朝政。世子得诏大喜,即日拜辞父母,带领宫眷,来京授职。在廷诸臣虽闻世子器识不凡,犹以年少轻之。及视事,尚书省积案如山。世子目不停览,手不停披,决当皆允。未及数日,其事悉了。又引并州别驾崔暹为吏部左丞,凡有参劾,不避权贵,世子亲任之。用法严峻,由是内外震肃,百官皆惧。虽子如、孙腾亦畏之矣。高王又以阿至罗有救灵州之功,遣使赍金帛送之,兼令起兵逼西魏秦州。泰州刺史万俟普性勇决有武力。其子万俟洛慷慨多气节,身长八尺,有万夫不当之勇,闻至罗兵将至,谓父曰:“永熙之崩,实宇文之罪。观其为人,不及高王也。吾父子何可为之戮力?不如东归,必获重用。”普从之,遂率部将三百人弃城东归。高王大喜曰:“万俟父子,关西虎将,今来,断泰一臂矣。”封普为西河郡公,洛为建昌郡公。 且说孙搴荐世子入朝后,父子俱宠,加为散骑常侍。一日,子如来晋陽,搴及高季式同饮于其家。搴醉甚,卒于席上。子如惶惧,报于高王。王亲临视之,谓子如曰:“卿杀我孙主簿,须还我一人。”子如荐魏收可用,王令代搴职。收才华虽美,行止浮薄。王黜之。高季式入见,王问:“司徒曾言一士,有才而谨密者是谁?”司徒者,高敖曹也。对曰:“莫非记室陈元康乎?”王曰:“是也。吾闻其暗中能作书,真佳士也。”遂召而用之。盖元康博学多能,通达古今。时军国多事,元康问无不知。王带之出行,在马上有所号令多至十余条,元康屈指数之,尽能记忆。性又严谨,终日不出一语。 王甚爱之,曰:“如此人何可多得。”封为安平子。又丞相功曹赵彦深,亦以文学见幸。彦深少孤力学,为子如代笔。高王行文到邺,急要文吏一人。子如以彦深应召,大称王意,与元康同掌机密,并受异宠。时人呼为“陈、赵”焉。是时高王留意人才,广选文学之士,列之朝班。一日,传谕世子曰:“吾欲西讨黑獭,必先通好梁邦。南方多人物,非宏通博雅者,不足以胜此任。朝臣谁可使者?”世子因举散骑常侍李谐、吏部侍郎卢元明才通今古,学贯天人,可使致聘。王遂命二人聘于梁。 梁帝素博学,善辩论。及召二人语,丰神秀爽,应对如流。既而辞出,梁帝目送之,谓左右曰:“卿辈常言北土无人物,此等从何处来?”由是深相敬重,亦遣使还报。那知因此一番,却动了数臣疑惧。先是贺拔胜荆州失守,与卢柔、史宁相率奔梁。其后独孤信、杨忠在荆州亦被侯景所破,来降于梁。数人皆有北归之意,而恐梁见疑,不敢发。及见梁与东魏通好,各怀忧惧,因涕泣于梁主之前,求北归。梁主义而许之。遂带旧时兵将渡过江来。 斯时侯景镇守河南,闻报,便选轻骑三千,扼其去路。胜等不敢敌,微服从小路徒步进关。及到长安,泰接见大喜,同入见帝。胜见孝武崩,又换了一代帝主,不胜伤感。时斛斯椿已死,正缺三公之位。帝即以贺拔胜为太师,封史宁为将军。泰以卢柔有文学,引入相府,为从事中郎。独孤信、杨忠引为帐下都督。 是年关中大旱,田禾尽死,人相食。高王闻之曰:“此天亡泰也,吾取之必矣。”于是调集人马,择日起征,分兵三路进攻。敕司徒高敖曹引精骑三万,趋上洛。敕大都督窦泰引兵三万,趋潼关。自率大军趋蒲坂。造三浮桥,欲以济河。当是时,关西大震,人心惶惧,皆以强弱不敌为忧。泰军于广陽,谓诸将曰:“高欢犄吾三面,作浮桥以示必渡。此欲羁留吾军,使窦泰西入耳。欢自起军以来,窦泰常为前锋。其下皆精兵锐卒,屡胜而骄,士志必怠。今以轻兵袭之必克,克则欢不战自走。若留兵在此,与之相持,胜负未可知也。”诸将皆曰:“贼在近不击,舍而袭远,脱有蹉跌,后悔何及?不如分兵御之为上。”泰曰:“不然。前欢再攻潼关,吾军不出灞上一步。今大举而来,谓吾亦只自守,有轻我之心。乘此袭之,何患不克?欢虽作浮桥,未能径渡。不过五日,吾取窦泰必矣。”左丞苏绰、参军达奚武皆赞成之。庚戌,泰还长安。诸将犹以为疑。泰乃隐其计,以问族子直事郎中宇文深。深曰:“窦泰欢之骁将,今大军攻蒲坂,则欢拒守而泰救之。吾表里受敌,此危道也。不如选轻锐,潜出小必。窦泰躁急,必来决战。欢持重,未即来救。吾急击之,泰可擒也。擒泰则欢势自沮。回师击之,可获大胜。” 泰喜曰:“是吾心也。”乃声言欲保陇右。辛亥,入朝见帝,帝问:“敌势若何?”泰曰:“陛下勿扰,保为陛下破之。”帝曰:“却敌安邦,全赖丞相神算。”泰拜退,遂潜军东出。癸丑,至小必,过马牧泽,与窦泰军遇。 正是: 兵行险处谋先定,师到奇时勇莫当。 未识此番交战果能败得东兵,擒得窦泰否,且俟下卷再讲。 第四十卷 潼关道世宁捐躯 锁云轩金婉失节 话说窦泰,字世宁,官拜大都督行台,雄武多智。妻即娄妃之妹,为王勋戚重臣。故讨西之役,委以专征一面。先是未起兵时,邺中有谣云:“窦行台,去不来。”市中小儿咸唱之。又起兵前一夜,三更时候,有朱衣冠帻数人,入台云收窦中尉。宿值者皆惊起,忽然不见,人咸异之,知其此去必败。而世宁意气正盛,方以生擒黑獭,平定长安自负。西趋潼关,只道宇文大军方拒高王,此处必不自来,长驱深入,可以无虞。那知泰已潜出小必,结阵以待。世宁不虞泰至,仓猝出战。两军相合,未分胜负。忽后面喊声大振,冲出无数人马,杀入后队,勇不可当。前后夹攻,兵众乱窜,或走或降,一时尽散。世宁见大势已去,只得杀条血路,拍马而走。登一小山高处,招呼军士,无一应者。俄而四面围住,尽是黑衣黑甲,声声喊捉窦泰。泰回顾左右,竟无一人,仰天叹曰:“吾起兵以来,未尝遭此大败,今日何颜复见高王。”遂拔剑自刎。西魏兵见泰已死,斩其首以去。要晓得泰在前军佯与为敌,暗令窦炽、窦毅二将率领精骑,从山后抄出,袭破后军,故东兵大败。 又前过马牧泽,见西南上有黄紫气抱于日旁,从未至酉方散。占候吏蒋升曰:“此喜气也。大军得喜气下临,乃窦泰授首之兆。”果如其言。泰送首长安。 遂引大兵回广陽,与欢相敌。高王初闻窦泰被攻,以浮桥未完,不能往救。 继闻窦泰自杀,一军皆没,即拆浮桥而退。都督薛孤进殿后,西军来追,且战且行,一日砍折十五刀,敌乃退,军无所失。高王还晋陽,痛泰阵亡,奏赠泰大司马、太尉、尚书事,谥曰忠贞,以其子孝敬嗣父爵。 再说敖曹一军由商山而进,连破西师,所向无敌。进攻上洛,城中守将泉企防御甚严,十余日不能下。时有上洛豪民杜窟暗结泉岳、泉猛、泉略弟兄三人,谋以城应东魏。事败,企收泉岳弟兄斩之,杜窟逾城走,投敖曹,请进师。敖曹用之为向导,还攻城。城上矢石如雨,敖曹连中三箭,洞胸穿骨,落马殒绝。良久复苏,血污满体,乃卸下甲胄,割征袍裹疮,上马复进,力杀数人。诸将皆感激,奋勇而登,城遂陷。执刺史泉企,企谓敖曹曰:“吾力屈,非心服也。”时敖曹疮甚,虑不能生,叹曰:“恨不见季式作刺史。” 诸将密以闻,王即授季式为济州刺史,因谕之曰:“窦泰军没,人必摇动,卿宜速归。”敖曹乃以杜窟行洛州事,全军而还。 却说泉企有二子:长元礼,次仲遵,皆有智勇。企被执时,二子皆逃脱。 大军去后,二人陰结死士,袭杀杜窟,复以城归西魏。泰封元礼世袭洛州刺史。于是东西各守旧境,暂皆罢兵,民得稍息。看官也要晓得,欢与泰才智相等,其行事又各不同。泰性节俭,不纳歌姬舞女,不治府第园囿,省民财,惜民力,故西人感德,能转弱为强。欢则恣意声色,离宫别馆到处建造,然能驾驭英豪,善识机宜,远在千里之外烛照如神,故群臣效命,天下畏服。虽穷极奢靡,而国用不匮。尝于太原西南四十里外,建避暑宫一所,极林泉之胜。每逢夏月,同姬妾居之。又太原北有燕山,山上一大池,方一里,其水明澈澄清,俗谓之“天池”。夏日荷花最盛,高王造舟池内,载姬妾以游。曾于水中得一奇石,隐起成文,有四字曰:“六王山川”。王异之,携归,遍以示群臣,人多不解。行台郎中杨休之曰:“此石乃大王之瑞也。”王问:“何瑞?”休之曰:“六者,大王之讳。王者,当王天下。河、洛、伊为三川,泾、渭、洛亦曰三川,主大王膺受天命,奄有关洛。岂非大王之瑞乎?”王曰:“世人无事,常言我反,况闻此乎?慎勿妄言也。”时尉景在座,告王曰:“王不忆在信都时,僧灵远之言乎?其决尔朱氏败亡日月,一一不爽。又言齐当兴,东海出天子。王封渤海,应在齐地。天意如此,何患大业不成。”王曰:“士真尔亦不知我心耶?吾岂贪天位而忘臣节者。今后切勿作此议论,致被人疑。”二人不敢言而退。时有行台郎中杜弼,以在位者多贪污,罕廉洁,言于高王,请按治之。 王曰:“卿言良是,但国家自孝明以来贪墨成风,百官习弊已久,治岂易言。况督军战将家属半在关西,宇文泰常招诱之,人情去留尚未可定。江东又有梁主萧老翁,专尚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统所在。今若厘正纪纲,不少假借,恐战士尽投宇文,士子多奔萧衍,何以为国?”斥其言不用。而弼性迂执,妒恶尤甚。一日,又告于王曰:“王欲除外贼,当先除内贼。” 王问:“内贼为谁?”曰:“满朝勋贵是也。”王不答,乃传甲士三千,分两行排列,自辕门起,直至堂阶,成一夹道。甲仗鲜明,剑戟锋利,弓尽上弦,刀尽出鞘,如临大敌。乃谓弼曰:“汝从此走入,并不相犯,无恐也。” 弼如命以行,但见四面都是刀槍,两旁无非锋镝,吓得魂胆俱碎。走至堂阶,冷汗如雨,身体战栗,见王犹面如死灰。王笑曰:“箭上弦不射,刀出鞘不砍,尔尚恐惧若此。今诸勋贵冲锋陷阵,大小百有余战,伤痕遍体,从万死一生中挣得功名。今享一日荣贵而遽责其贪鄙,弃大功而苛细过,人孰为我用乎?”弼乃服。故高王号令军民,每先安抚其心。其语鲜卑人曰:“汉民是汝奴,夫为汝耕,妇为汝织,输纳粟帛,令汝温饱,汝为何凌之?”其语汉人曰:“鲜卑是汝客,得汝一斛粟、一匹绢,为汝击贼,令汝安宁,汝为何疾之?”由是军民感悦。时鲜卑皆轻汉人,惟惧高敖曹。敖曹自上洛还,王以为军司大都督,统七十六部,宠遇日盛。但性粗豪,傲上不恭。一日来谒,值王昼寝,门者不敢报。敖曹怒,弯弓射之,门者惊散。左右奔告王,皆言敖曹反。王笑曰:“岂有敖曹反耶?”忙即召入,慰而谢之。如驯猛虎然,不加束缚,自受节制。王在军中对诸将言皆鲜卑语,对敖曹则汉语,以故敖曹常切感激,誓以死报。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高王弟高琛,字永宝,尚华山公主,为驸马都督。生一子,名须拔。 永宝早失父母,娄妃抚养长大,故事嫂如母,常出入后宫。静帝即位,封南赵郡公。富贵无比,家蓄姬妾数人,正是朝欢暮乐时候。那知美色易溺,又生出一件事来。先是王在避暑宫,命永宝在府检校文书,与二世子高洋作伴,故永宝宿于德陽堂轩内。一日进见娄妃,坐谈半晌,退与高洋、高浚行至宝庆堂,相为蹴踘之戏。俄而高洋去了,浚挽永宝手行至堂左。旁有雕楼七间,楼上下皆丹青图画,金碧辉煌。走过楼廊三五十步,见一宫院,朱帘翠幕,楼台缥缈,有双环侍女二人立于帘外。永宝问:“此院何人所居?”浚曰:“此锁云轩,小朱夫人之宫也。”永宝知是朱金婉所居,便欲退出。浚拖住不放,谓侍女曰:“去报夫人晓得,叔叔驸马在此,快送些茶果出来。”侍女进去一回,果送出冰桃雪藕,请二人解渴。金婉亦走在帘内观望,见永宝年少风流,一表非俗,口虽不言,心中暗生羡慕。恰好一阵风过,把帘幕吹开。高浚见夫人在内,便走进作揖,招呼永宝道:“夫人在此,叔叔进来相见。”永宝闻呼,便亦走进施礼。那知不见犹可,一见金婉千般娇媚,万种风流,顿时神迷意乱,口称夫人不绝,加意亲热。金婉见他殷勤,便请入内堂,宽坐留茶,频以目视永宝,颇觉情动。高浚孩子心性,只贪顽耍,那管两下长短。少顷辞出,永宝回至外堂,转辗思量,夜不能寐。次日午后,吩咐侍者:“二世子倘若问我,说我暂时回府去了。”遂不带一人,悄悄走入内府,经过雕楼,喜无一人撞见,直至锁云轩门口。女侍看见,忙报夫人。夫人未及回答,永宝已入宫来。夫人只得起身迎接,忙问:“驸马到此何干?” 永宝曰:“昨日承赐香茗,特来拜谢。”金婉惊曰:“大王不在宫中,昨君到此,本不敢邀坐留茶,以有二世子同来,故冒禁相见。今君独行至此,宫中耳目众多,恐涉瓜李之嫌,致招物议。请君速返,毋为我累。”永宝曰:“夫人果是天上神女,难道不容俗子一步芳尘么?”金婉见其言词婉昵,深寓相爱之意,便道:“承君不弃,只好缘结来生,今生休想。”连催回步,永宝只得快快走出。才下阶,见守门宫娥飞步进来报道:“巫山府胡夫人、凝远楼穆夫人皆来探望,行将到也。”金婉大惊,向永宝道:“君出,定被他们撞见,恐惹人疑,不如权躲一边。俟他们去后,然后再行。”永宝闻言,便转身往后去躲。金婉接入两位夫人,逊坐献茶。闲谈一回,巴不得二人就去。因天气炎热,要等晚凉回宫,坐着不动。直至红日沉西,方起身作别。金婉见二人去了,就请驸马出院。永宝急急走出。宫娥道:“门吏专候二位夫人辇出,便已下锁,驸马不能出去了。” 永宝重复退回。金婉道:“如此奈何?”永宝道:“今夜进退两难,只好借宫中一席之地,权宿一宵。明日早行,谅无妨碍。未识夫人肯赐曲全否?” 金婉见他哀恳,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整备夜膳,对坐共酌。始初尚怀顾忌,三杯入腹,渐渐亲热起来。此以语言勾挑,彼以眉目送情。坐至更深,不觉春心荡漾,遂同枕席。天将明,永宝潜身而出,暗思:“事虽从愿,怎得常相聚会。”因阅宫府全图,锁云轩墙外即是东游园,园中假山一座正靠墙边。 若从背后掘一地道,便可直通里边,出入可以自由。打算已定,便向高洋道:“此地炎热,东园幽寂凉爽,吾欲借宿数日,不知可否?”高洋道:“叔父去住便了,何言借也?”永宝因即移居园内,命心腹内侍从墙外掘进,暗暗通知金婉。金婉大喜,亦命宫女在内帮助。地道遂成。从此朝出暮入,全无人觉。如是者已非一日。 先是高王闻世子在朝颇事婬乐,欲召他归来,考其朝政得失。忽报柔然入寇,高王亲自引兵御之,遂召世子归,镇守晋陽。世子与永宝从幼相依,情最莫逆。一日将晚,欲与相见,寻之不获,有内侍张保财曰:“顷见驸马不带一人,走入东园去了。”世子亦步入园来,问园吏道:“驸马在内否?” 园吏曰:“在内。”及至园中,不见永宝。遂坐亭中,命保财寻觅。保财满园寻遍,毫无踪迹,走至假山背后,见一地洞,深有六尺,洞口泥土光滑,似有人出入其间。回报世子,世子亲自往看,果有一洞,命保财入内探视。 回说:“内经十数步,通入墙内,洞口亦有树木遮蔽。遥望之,楼阁重重,回廊曲槛,绣幕朱帘,俨如图画。隐约有一美女与驸马共坐亭上笑语。”世子听罢大惊,暗想:“墙内已是宫府,与锁云轩逼近,难道叔父与朱夫人有私么?”吩咐保财:“汝今夜宿在园中伺候消息,明日禀我知道。”遂自回府。一等天晓,复往园中,问保财道:“驸马曾出来否?”曰:“尚未。” 世子等了一回道:“驸马此时定将出矣,你说我候在千秋亭上,有密事要商,速来相见。”正是:私情虽密终须破,好事多磨切莫为。 未识世子等候亭上作何言说,且听后文分解。 第四十一卷 结外援西魏废后 弃群策东邺亡师 话说保财奉世子命,候在洞口。一会永宝出来,见了保财,大惊失色。 保财道:“驸马莫慌,世子坐等在亭子上,请驸马相见。”永宝只得走进亭来,世子接见道:“叔非韩寿,奈何偷香?”永宝跪下道:“此事愿世子庇我,莫诉兄知。”世子扶起道:“此事我何敢泄?但日久必败,倘被父王晓得,祸必不免。前日侄因一念不谨,几丧性命。叔何不以我为鉴?及早改之,犹可无事。”永宝唯唯,遂同至德陽堂。世子说了一番,只道永宝以后自然悔改,从此绝不提起。 一日,忽报柔然败去,高王奏凯而回。大军将到晋陽,遂同府中文武,郊外迎接。王归,犒赏三军已罢,回至娄妃宫中夜宴。是夜,宿于飞仙院。次日,即往东府,三日不出。有一夜回府,本欲往娄妃宫去,行至宝庆堂,见雕楼下月色甚明,忽思朱金婉处久已冷落,趁此良夜与他相聚一宵。走至锁云轩,见院门深闭,令人叩门。那知其夕永宝正在里边,与金婉饮酒取乐,忽闻王来,彼此失色。永宝急走内阁躲避。夫人下阶相迎。夜宴之具不及收拾。王谓夫人曰:“卿在此独饮乎?”夫人曰:“因贪月色好,故在此小饮。” 口虽答应,颇露惊慌之色,王心甚疑。遂解衣共寝,夫人不发一言,全不似旧日相叙光景。王心疑益甚,复起望月。夫人亦绝无一语,乃走出房外。微闻墙边有人窃窃私语,遂从帘内望之,月光如昼,见数宫人送一少年出去。 一人道:“驸马今夜只好在园中担搁。”又一人道:“驸马休慌,世子在飞仙院亦曾如此。”王知是永宝,心中大怒,且不声张,命值夜宫女开门径出。至雕楼下,有人言语,呼之,乃内侍王信忠,急命锁了锁云轩外门,便至柏林堂,倚床独坐。金婉见王已去,又报外门封锁,知事情败露,吓得魂飞魄散。宫娥们亦皆忧惧。王坐至天明,召园吏问:“昨夜何人在园?”答道:“驸马。”王问:“此时在否?”答道:“已去。”王喝道:“你们职司守园,如何纵人出入?”园吏道:“因是驸马,且大王亲弟,故不敢拒。”王曰:“几时留宿起的?”园吏曰:“往来时日皆有簿记。”王命取来,俄而呈上一簿,乃驸马留宿园中日月及世子寻见地道根由,备写在上。王知园吏无罪,遂叱令退。忙召永宝,永宝虽怀惊惧,不敢不到。世子不知永宝事发,亦随之入。王见之大怒,以园吏所书之簿示之。永宝伏地谢罪。王令左右去其衣冠,痛杖一百,血流满地,令人扶出。又怒责世子曰:“你亦罪难指数。” 亦痛杖之,幽于柏林堂西庑。走到娄妃宫中,怒气满面。妃问:“大王为何如此着恼?”王将锁云轩事告之,妃曰:“永宝虽有罪,望王念手足之义,曲为宽宥。”话未毕,忽内侍报道:“驸马不堪受杖,到府即死。”盖永宝体素肥,外强中干,受杖既深,顿时痰涌,遂欲救无及。王得报大惊,娄妃闻之泪下如雨。继而王拔剑以走,妃问:“欲杀何人?”王曰:“永宝之死,皆金婉害之。我去杀此贱婢。”妃拦住道:“金婉不足杀也。王广收美色,纳之后宫,使他空守寂寞,为人所诱,此心焉得不乱?今驸马已死,岂可复杀金婉以重其罪。况金婉已生一子在宫,若杀之,教此小儿谁靠?王即不念其母,可不念其子乎?依妾所见,闭锁深宫,使不齿于诸夫人之列罢了。” 王遂收剑坐下。 俄而,报世子杖后发晕数次,妃惊曰:“澄儿何罪而王杖之?”王叹曰:“此儿虽聪明,但旧性不改,在京纵欲败度。不痛责之,无以惩后,今日犹未尽法治也。”看官,你道高王何以甚怒世子?先是世子在朝大兴土木,广选佳丽。一日,朝罢回府,有妇人诉冤马前。视其状词,乃古监门将军伊琳之妻裴氏,见其姿容甚美,遂带入府中,亲自问话。盖伊琳奉命往洛陽运木,违误工程,侵盗运费,为侍中孙腾劾奏。侍中高隆之构成其罪,收禁在狱,三年有余。裴氏因泣陈冤枉,言孙腾在洛自盗内府金银,没入珊瑚树一枝、珠帘一顶,皆系伊琳亲见,欲灭其口,故问成死罪收禁狱中。世子大怒道:“孙侍中贪财怙势,擅入人罪,吾当为尔伸冤。但事关权贵,你若出去,被他们暗行杀害,谁与质审?你且住我府中,等事情明白,然后出去。”裴氏拜谢。盖世子悦其美而欲私之,故不放之出也。次日,遂下文书于尚书省,提问伊琳一案。隆之知事关孙腾,乃使人送还文书,谓世子曰:“伊琳之狱定已三年,罪状甚明,不劳追摄。”世子大怒,必欲提问。司马子如亦劝世子勿究。世子不从,腾与隆之大怒,不放伊琳出狱。世子无从审问,因欲上诉高王。孙、高二人访知世子已与裴氏成奸,亦欲诉知高王。子如从中调停。 赦了伊琳之罪,前事亦不追究,方各相安。其后世子奏复伊琳官爵,数往其家留宿。高王探知此事,心中甚怒,因军旅匆忙,未及责问。今又闻其袒庇永宝,故并责之。然永宝已死,心甚不忍。乃命世子归府调养,幽金婉于冷宫,余皆不究。永宝之子须拔,以游夫人无子,命其抚养在宫,列于诸子之内,取名曰睿。今且按下不表。且说宇文泰自潼关杀了窦泰,败高王于蒲坂,国中连年饥馑,兵食不足,常虑高王起兵复仇。时有蠕蠕国,土地广大,兵马强盛。闻与东魏相结,欲伐西魂,心甚忧之,因遣使通好,欲得其助,蠕蠕主曰:“西魏若欲结好,必娶吾女为后,方肯为援。”使者复命,泰劝文帝废乙弗后为尼。帝不忍,曰:“后乃结发之妇,岂可无罪而废?”因集群臣会议,群臣迎合泰意,皆言不废皇后,则难娶蠕蠕之女,不娶其女,恐外患之来,无人救援,社稷不安。帝迫于众议,叹道:“吾岂以一妇而弃社稷大计。”乃废乙弗氏为尼,降居别院,后与帝大恸而别。有感别诗曰: 十载承恩一旦捐,数行珠泪落君前。 良谋果得安天下,妾入空门也泰然。 其后蠕蠕以故后尚在,复欲伐魏。文帝遂赐后死,前日所梦,至此果然应了。是时帝既废后,乃遣扶风王元孚具金帛礼仪,往蠕蠕国迎头兵可汗公主为后。可汗大喜道:“我女得与大魏皇帝为后,诚天缘也。”遂送女于西魏,车七百乘、马一万匹、橐驼一千头、珍宝异物不可胜数。蠕蠕风俗以东向为贵,故公主行幕皆向东。将至长安,扶风王请公主南面,公主曰:“我此时犹蠕蠕女也。魏自南向,我自东向,亦有何害?”西魏大统四年三月丙子,立蠕蠕国公主郁久闾氏为后。丁丑,大赦天下,丞相泰自华州入朝称贺,旋还华州,闻弘农郡有积粟,遣兵袭而据之。 是年,东魏主年十五,亦立欢之次女为后。适边郡贡一巨象,改元元象,大赦天下。高王闻泰夺据弘农大怒,乃大举西讨,先命敖曹治兵于虎牢,调发各路人马,限日齐集壶口,进取蒲津。段荣谏曰:“臣夜观星象,大军不利西行,宜俟来年进讨。”王曰:“天道幽远,今军已戒严,不可阻将士之气,卿毋畏缩。”娄妃亦谏曰:“妾闻秦地有山河之固,地势险阻,大兵仰而攻之,主客相悬,劳逸不同。愿大王慎之。”王曰:“吾筹之已熟,今行不灭,荡平无期。此行非得已也。”遂命世子入朝,率诸将进发。军至壶口,侯景引五万人马,自河南至;刘贵引三万人马,自山东至。连晋陽之兵,共号二十万,兵势甚盛。敖曹知大军已发,遂自虎牢起兵,围住弘农。右长史薛琡告王曰:“西贼连年饥馑,故冒死来入陕州,欲取仓粟以养三军。今敖曹已围弘农,粟不得出。但置兵诸道,勿与野战。比及麦秋,收成又缺,其民自皆饿死,宝炬、黑獭何忧不降?愿勿长驱渡河。”王不听。侯景亦谓王曰:“今日举兵形势极大,万一不捷,猝难收敛。不如分为二队,王统前军,臣统后军,相继而进。前军若胜,后军全力以赴;前军若败,后军乘而援之,万无一失。”欢亦不从。遂自蒲津渡河,全军尽登西岸。泰闻东魏兵至大惧,以华州当道冲,遣使至州,命刺史王罴严守。罴对使者曰:“老罴当道,卧貉子那得过归。语丞相可无忧也。”俄而,高王兵至,谓罴曰:“何不早降?” 罴大呼曰:“此城是王罴冢,生死在此,欲死者来。”诸将请攻之。王曰:“无庸,吾志在灭泰,此等碌碌,何足污吾兵刃?”遂涉洛,军于许原之西,连营三十里。 先是泰发征书十余道,调集各路人马,皆未至。将士不满一万,欲进击欢,诸将皆疑众寡不敌,请待欢军更西,以观其势。泰曰:“欢若至长安,则人情扰乱,将何以济?今乘其远来,营伍未固,击之可图一胜。”贺拔胜亦以为然。即造浮桥于渭上,令军士赍三日粮,以示必死。轻骑渡渭,留辎重于后。自渭南夹渭而西,壬辰,至沙苑,距东魏军六十里。然见其兵势甚盛,将士皆忧难敌,泰亦惧不自安。宇文深独贺曰:“吾军胜矣。”泰问其故,对曰:“欢镇抚河北,甚得众心,以此自守,图之非易。今悬师渡河,非众所欲,独欢耻失窦泰,愎谏而来。此所谓忿兵,可一战而擒也。何为不贺?愿假深一节,发王罴之兵,邀其走路,使无遗类。”泰喜曰:“闻君言使人胆壮十倍。”泰又遣达奚武觇欢军。武从三骑,效欢将士衣服,日暮去营数百步下马,伏地潜听,得其军号。因上马历营,若警夜然,有不如法者,往往挞之,俱知敌军情状而还。仪同李弼曰:“敌众我寡,平地不可与战。去此数里,地名渭曲,地狭势阻,多高芦长苇,可以全军埋伏。先据此处,以奇兵胜之。”泰从其计。乃命李弼为右拒,引兵三千,带领勇将五员,伏于渭曲之西;命赵贵为左拒,引兵三千,带领勇将五员,伏于渭曲之东。皆令闻鼓声而起。自主中军,背水布阵。 分拨方毕,东军已至。见宇文兵少,皆有轻敌之心。都督赵青雀请战,斛律美举曰:“黑獭举国而来,欲决一死战。譬如狗,或能噬人。且渭曲苇深土泞,不利驰骤,无所用力。为今之计,不如勿与交锋,密分精锐,掩袭长安,巢穴已倾,则黑獭不战成擒矣。”王曰:“彼伏兵芦内,以火焚之,何如?”侯景曰:“以大王兵力,何坚不破?今日当生擒黑獭,以示三军。若纵火焚之,虽杀之不足为勇也。”彭乐饮酒醉,盛气请战曰:“王何不速战?今日众寡悬殊,以百人而擒一人,何患不克?”王许之。彭乐大声呼曰:“能杀敌者,从吾来!”王立马高坡之上以督战,令于军中曰:“能生擒黑獭者,封万户侯。”于是兵将一涌而进,不成行列。泰率诸将死拒。 俄而,战鼓三通,左右伏兵陡出,并力致死,将东军冲为两段。彭乐深入敌阵,正遇耿令贵交战,令贵败走。不料李标在后,一槍直刺过来,正中腰下,把肚肠拖出。段韶见了,急来救护。彭乐纳肠入腹,纳不尽者以剑截之,束创复战,勇气不衰。敌军见者皆为吐舌。斛律明月被围阵中,一枝画戟使得神出鬼没,连杀数将。贺拔胜出马相迎,力战数十合,明月全无惧怯。胜壮之曰:“谁家生此虎儿?”纵之去。斯时西军勇气百倍,东军前后不相顾,尽行溃散。正是:廿里连营成瓦解,六军锐卒似冰消。未识高王作何解救,且听下卷细讲。 第四十二卷 奔河阳敖曹殒命 败黑獭侯景立功 话说高王立马高坡,见东军大败,尚欲收兵更战,使张华原历营点兵,莫有应者。还报曰:“众兵尽散,营皆空矣。”王未肯去,斛律金曰:“众心离涣,不可复用。宜急向河东,再图后举。”俄而,娄昭、潘乐、段韶飞奔而来,皆曰:“王何不去?”王曰:“能复战乎?”韶曰:“不能矣。赵青雀已降于泰。诸将只道大王已去,皆渡洛东归矣。此时不去,敌兵四合,恐自拔无路。”王犹据鞍未动,斛律金以鞭拂王马,乃驰去。数将拥之而行。 王曰:“全军尽没,吾何以返?”韶曰:“臣父总锦衣军,有兵一万三千未动。侯景有五万人马,尚在河桥屯守。渡过洛水,便得济矣。”行至洛口,时已二鼓。只见前面火把大明,早有敌军拦住。段韶一马当先,刺死来将,众人杀散余兵,渡过浮桥。将近黄河,忽报西军抄截,河桥已断。王大惊,问:“侯景人马何在?”曰:“尚在迎敌西军。”俄而,天色渐明,侯景接着,慰王曰:“王无忧,河桥虽断,臣已命刘贵、段荣在下流处预备楼船五十号以待。王速登舟先渡,臣在此接应诸将便了。”王循河而行,果见段荣、刘贵舣舟以候,但岸高舟远,不能即登。见一橐驼立在水滩,王下马,纵身一跃,立在橐驼背上,才得就船。诸将相继渡毕。丧甲士八万,弃铠仗十有八万。泰追至河边,选留甲士二万,余悉纵归。都督李穆曰:“高欢破胆矣,速渡河追之,欢可获也。”泰曰:“吾兵力未齐,且欢亦未能一举灭之也。” 还军渭南,所征之兵甫至,令于战所人种一柳,以旌武功。后人有沙苑诗一绝云: 冯翊南边宿露开,行人一步一徘徊。谁知此地青青柳,尽是高欢败后栽。 西魏帝闻捷,加泰为柱国大将军,李弼等十二将皆进爵增邑有差。弼弟身小而勇,每跃马陷阵,隐身鞍甲之中,彭乐几丧其手。敌人见之,皆曰:“避此小儿。”泰叹曰:“胆决如此,何必八尺之躯耶?”耿令贵杀伤甚多,甲裳尽赤。泰曰:“观其甲裳,足知令贵之勇,何必数级纪功乎?”时高敖曹闻欢败,释弘农之围,退保洛陽。己酉,西魏行台宫景寿等向洛陽,洛州大都督韩贤击走之。又州民韩木兰作乱,贤击破之,一贼匿尸间,贤至战所,按收甲仗,贼倏起斫之,断胫而卒。泰闻贤死,以为洛州可图,复遣行台元季海与独孤信将步骑二万趋洛,杨忠、李显引兵趋三荆,贺拔胜、李弼引兵围蒲坂。先是高王西伐,蒲坂民敬珍谓其从兄敬祥曰:“高欢迫逐乘舆,天下忠义之士皆欲倳刃于其腹。今又称兵西上,吾与兄起兵断其归路,此千载一时也。”祥从之,纠合乡里,数日有众万余。会欢自沙苑败归,祥、珍率众邀之。欢恐关东人心有变,急欲赶回晋陽,镇抚四方,不顾而去。及贺拔胜、李弼至河东,祥、珍率猗氏等六县十余万户归之。泰以珍为平陽太守,祥为行台郎中。秦州刺史薛崇礼为欢守蒲坂,防御甚固。有从弟薛善为秦州别驾,欲降西魏,言于崇礼曰:“高欢有逐君之罪,善与兄忝衣冠绪余,世荷国恩。今大军已临,而犹为高氏固守,一旦城陷,函首送长安,署曰逆贼,死有余愧。及今归款,犹为愈也。”崇礼犹豫不决,善与族人斩关纳西魏师。 崇礼出走,追获之。于是泰进蒲坂,略定汾、绛以西。凡薛氏族人预开城之谋者,皆赐五等爵。善曰:“背逆归顺,臣子常节,岂容阖门大小俱叨封邑?” 与其弟慎固辞不受。泰善之。晋州刺史封祖业闻西魏兵至,弃城走。仪同三司薛修义追至洪洞,及之,劝其还守。祖业不从,修义曰:“临难而逃,非丈夫也。”还据晋州,安集固守。会西魏长孙子彦引兵至城下,修义开门,伏甲以待之。子彦不测虚实,遂退。王黜祖业,以修义为晋州刺史。又独孤信引兵逼洛陽,刺史、广陽王元湛弃城归邺,敖曹不能独留,亦引兵北渡。信遂据金墉。于是贺若统以颍川降魏。前散骑侍郎郑伟起兵陈留,据梁州降魏。前尚书郎中崔彦穆起兵荥陽,据广州降魏。泰皆即地授为刺史。东魏行台任祥闻颍川失守,率骁将尧雄、赵育、是云宝进兵攻之。贺若统告急于泰,泰使宇文贵将步骑二千救之。军至陽邑,雄等已退三十里,任祥率众四万继其后。诸将咸以为彼众我寡,不可争锋。贵曰:“雄等谓吾兵少,必不敢进。出其不意,进与贺若统合兵击之,蔑不胜矣。若缓之,使与任祥兵合,进攻颍川,城必危矣。城若失,吾辈来此何为?”遂疾趋颍川,背城为阵,与雄等战于城下,大破之。赵育请降,俘其士卒万余人。任祥闻雄败,不敢进。 贵复击之苑陵,祥军又败,是云宝亦降。又都督韦孝宽攻东魏豫州拔之,执其行台冯邕。独慕容俨为东荆州刺史,有西将郭鸾来攻,昼夜拒战二百余日,乘间出击,卒破走之。故河南诸州多失守,惟东荆州独全。高季式为济州刺史,有部曲千余人,马八百匹,铠仗皆备。会濮陽盗杜灵椿等聚众万人,攻城剽野。季式遣骑三百,一战擒之。又进击陽平贼路文徒等,皆平之。于是远近肃清。或谓季式曰:“濮陽、陽平乃畿内之地,不奉诏命,又不侵境,而私自出军远战,万一失利,岂不获罪乎?”季式曰:“何言之不忠也?我与国家同安共危,岂可见贼不讨?且贼知台军必不能来,又不疑外州有兵击之,乘其无备,破之甚易。以此获罪,吾亦无恨。”高王闻而嘉之。 先是王之败归晋陽也,意忽忽不乐。侯景曰:“黑獭新胜而骄,必不为备。愿得精骑三万,径往取之。”王以告娄妃,妃曰:“设如其言,景岂有还理?去一黑獭,复生一黑獭,王何利之有?不若藏锋蓄锐,待时而动,奚汲汲为?”王乃止。于是抚夷创,补军旅,修甲乘。阅一载,而兵力复振,乃分遣诸将,进复河南诸州。贺拔仁攻南汾州,刺史韦子粲降之。泰大怒,尽灭子粲之族。西将韦孝宽、赵继宗闻东军至,以孤城难守,皆弃城西归。 侯景方攻广州,未拔,闻西魏救兵将至,集诸将议进退。将军卢勇请进观敌势,景许之。乃率百骑至大隗山,遇魏师。日已暮,勇乃多置旌旗于树颠,夜分骑为十队。鸣角直前,西魏兵不测多少,军大乱,勇擒其将程华,斩其帅王征蛮而还。广州守将骆超闻之大惧,遂以城降。于是汾、颍、豫、广四州复入东魏。 且说西魏大统四年,文帝知独孤信已据金墉,将如洛陽,展拜园陵。会信告急,言东魏高敖曹、侯景攻围金墉甚迫,乞发大军往救。泰因请銮驾幸洛,进观形势,帝从之。遂命尚书左仆射周惠达辅太子钦,镇守长安。命李弼、达奚武率三千骑为前驱。八月庚寅,至谷城,侯景闻援兵将至,谓诸将曰:“西贼新来,兵锋必利。当敛兵以待,徐图进取。”莫都娄贷文曰:“贼兵远来,当乘其未至击之。愿自引所部往挫其锋。”可朱浑道元以为然。景不可,二人遂不禀景命,各以千骑前进。夜遇李弼军于秀水,弼命军士鼓噪,曳柴扬尘,东军不战而退。贷文走,弼追斩之。道元单骑获免。悉俘其众送弘农。侯景知贷文、道元私战失利,又闻泰兵至瀍东,乘夜解围去。辛卯,泰率轻骑追景至河上。景设阵为长蛇之势,北据河桥,南据邙山,与泰兵合战。西将冲入,兵皆散走。泰亦亲自陷阵。战久,鼓声大震,东军合力奋击,泰被围,诸将各自为战,不及相顾。泰乘间冲出,左右皆散。忽流矢中其马,马惊而奔,泰坠地。东魏兵追及之。李穆下马,以策抶泰背,骂曰:“笼东军士,尔曹王何在,而独留此?”追者不疑其贵人,舍之而过。穆以马授泰,与之俱逸。泰归营,鸣金收军,将士皆集,兵势复振。次日,进击东魏兵,东魏兵北走。高敖曹意轻泰,建旗盖以陵阵。泰曰:“此敖曹也,急击勿失。” 于是尽锐攻之,一军皆没,敖曹单骑走,唯一奴从,往投河陽守将高永乐。 永乐,高王从兄子也,与敖曹有怨,闭门不纳。敖曹仰呼曰:“门即不开,速以绳来援我。”永乐不应。敖曹惶急,拔刀穿阖,未彻而追兵至,乃伏桥下。追者见其从奴持金带,问:“敖曹何在?”奴指示之。敖曹知不免,奋头曰:“来,与汝开国公。”以其杀己必获重赏也。追者斩其头去。又西兖州刺史宋显有众三万,与泰战,泰亦杀之。虏甲士一万五千,赴河死者以万数。敖曹首至,泰大喜,一军皆贺,赏杀敖曹者绢万匹,岁岁稍与之,比及周亡,犹未能足。 再说万俟普自归东魏,高王以尊且老特礼之,尝亲扶上马。其子洛免冠稽首曰:“愿出死力以报深恩。”及邙山之战,诸军皆北渡,洛独勒兵不动,谓西魏人曰:“万俟受洛干在此,能来可来也!”西魏人畏之而去。东魏名其下营地曰回洛。后隋之回洛仓,即其地也。侯景闻敖曹死,即欲进战。诸将皆曰:“吾军新失大将,人有惧心,胜势在彼,未可遽与争锋。”景曰:“不然,黑獭连胜数阵,有轻我心,其下将士必骄。彼骄我惧,正堪一战。 且沙苑之败未复,今又丧师失将,耻辱甚焉。大王付吾侪以阃外之任,若不大破黑獭,何面目见之?吾计决矣,诸军勿疑。”于是整率诸军,尽渡河桥。 将战,下令曰:“今日之战有进无退,退者立斩!”乃命诸将分队进击。泰见东魏兵至,命右拒敌其左,左拒敌其右,中军敌于中路,自拥精骑一千,拥护帝驾,立马高处观之。当是时,两边置阵既大,首尾悬远。从旦至未,战数十合,彼此不相上下。或东军得利,西师败而复振。或西师得利,东兵却而复前。无不舍死忘生,互相对敌。俄而,氛雾四塞,风沙迷目,左右两拒,战并不利。景忽下令于东曰:“西阵已获黑獭矣。”东阵大呼。又下令于西曰:“东阵已获黑獭矣。”西阵大呼。西魏军皆惊惧,遂大溃。独孤信等未识君相所在,弃军走。将军李虎、念贤等为后继,见信等败亦溃。泰见前军瓦解,不敢留,与帝烧营而遁。方战急时,王思政下马举长祐左右横击,一举辄踣数人,陷阵既深,从者尽死,身被重创,闷绝于地。会日已暮,敌亦收兵,帐下督雷五安于战处哭求思政,会其已苏,割衣裹创,扶之上马而归。盖思政每战,常着破衣弊甲,敌不知其将帅,故得免。将军蔡祐下马步斗,左右劝乘马以备仓猝,祐怒曰:“丞相爱我如子,今日岂惜一死?”帅左右十余人,合声大呼,击东魏兵,杀伤甚众。东魏人围之十余重,祐弯弓持满,四面相拒。有厚甲长刀者一人,直进取之,去祐可三十步。祐只存一矢在手,左右劝射之。祐曰:“吾曹之命在此一矢,岂可虚发?”将至十步,祐乃喝声道:“着!”其人应弦而倒。东魏兵退却,祐徐徐引还。正是:瓦罐险遭并上破,将军幸免阵前亡。 但未识西师败后竟得长驱入关否,且听下文分解。 第四十三卷 归西京一朝平乱 惧东邺三将归元 话说邙山之战,泰大败而遁,奉帝急走弘农。其时弘农守将闻大军败绩,已弃城而走。城中无主,所虏降卒在内结党聚乱,闻泰至,相与闭门拒守。 泰进拔之,诛其魁首数百人,城中始定。时诸将在后者皆未至,泰惊不能寝。 及夜,蔡祐至。泰曰:“承先来,吾无忧矣。”枕其股,寝始安。盖祐每从泰战,常为士卒先,不避矢石,战还,诸将皆争功,祐终无一言。泰每叹曰:“承先口不言勋,我当代其论叙。”故泰倚之如左右手。次日兵将稍集,泰留长孙子彦守金墉,王思政镇弘农,自引大军奉帝入关。 先是泰既东伐,关中留守兵甚少,前后所虏东魏士卒散在民间,闻东征兵败,共谋作乱。李虎等至长安,见贼势猖獗,计无所出,不得已,与太尉王盟、仆射周惠达奉太子钦出屯渭北。百姓互相剽掠,关中大扰。降将赵青雀与雍州于伏德聚众万余,进据长安子城。咸陽太守慕容思庆亦起兵从逆。 各招降卒,以拒还兵。长安士民不从者,相率以拒青雀,日数十战。亏得侯莫陈崇进击破之,贼始畏惧不出。王罴镇河东,见人心惶惑,大开城门,悉召军士,谓曰:“今闻大军失利,青雀作乱,诸人莫有固志。罴受委于此,以死报国。有能同心者,可共固守;不能者,任自出城。”众感其言,皆无异志。泰闻变,留帝驾于閺乡,以士马疲弊不可速进,且谓:“青雀等皆乌合之众,我至长安以轻骑临之,必皆面缚乞降,不足为患。”散骑常侍陆通谏曰:“贼逆谋久定,必无迁善之心。蜂虿有毒,安可轻也?且贼诈言东寇将至,今若以轻骑临之,百姓谓为信然,益当惊扰。今军虽疲弊,精锐尚多。以明公之威,总大军以临之,何忧不克?”泰悟,乃引兵西入。父老士女见泰至,莫不悲喜相贺。又华州刺史宇文导知贼据咸陽,起兵袭之,杀慕容思庆及于伏德,然后南渡渭水,与泰合军,兵势益壮,进攻青雀,杀之。乃奉太子入朝,抚安百姓。九月朔,帝入长安,丞相泰还镇华州,内外始定。 且说高王闻敖曹之死,如丧肝胆。又闻众将败北,自晋陽发七千骑至孟津,未济,得侯景捷报,言泰已烧营而遁。西师悉退。斩获甲士、收得资粮不可计数。王大喜,遂济河。诸将相继来会,皆言高永乐不救敖曹之罪。王大怒,立召永乐,即于帐前杖之二百,罢其职,发回晋陽。赠敖曹太师、大司马、太尉,谥曰忠武公。众以永乐不杀,治罪犹轻也。后人有诗讥之曰: 地下敖曹目未瞑,头行千里血犹腥。 军前不斩河陽将,献武当年尚失刑。 时金墉犹未下,王进兵攻之,长孙子彦不能守,焚城中屋宇俱尽,弃城而走。 王入洛,见人民荡析,楼堞无存,乃毁之而还。先是东魏迁邺,主客郎中裴让之留洛陽。及独孤信败归,其弟诹之相随入关。泰赐以官爵,为大行台、仓曹郎中。王怒其外畔,囚让之兄弟五人。让之谓王曰:“昔孔明兄弟分事吴、蜀,各尽其心。况让之老母在此,不忠不孝必不为也。明公推诚待物,物亦归心。若用猜忌,去霸业远矣。”王皆释之。 斯时旧境悉复,边土皆安,乃加赏有功将士。进侯景为河南大将军、大行台,将兵十万,镇守河南,而身归晋陽。东魏元象二年,静帝以王功大莫赏,封其子高浚为永安郡公、高淹为平安郡公、高浟为长乐郡公、高演为常山郡公、高涣为平原郡公、高清为章武郡公、高湛为长广郡公,虽在孩提者并赐金章紫绶。欢于是入朝谢恩,兼察朝政得失,百官贤否。世子告王曰:“吏部尚书一缺掌天下铨选,关人才进退。得人则治,不得人则乱。昔闻崔亮为吏部时,不能评论人才,作停年之格,以州、县、郡官年深者擢之上位,以故真才流落,士气不伸。次后选用以此为例,非用人之道也。孝庄即位,李仲隽为吏部,专引新进少年,朝廷乏经国之才。至尔朱世隆摄选,官以幸进,政以贿成,贤才屏迹,宵小满朝,纪纲大坏,天下騷然。后崔孝芬为之,亦华而不实,徒有斯文之称,究无安世之道。今迁邺以来,三换其人,皆无可取,何以励人心而敦世道?”王曰:“汝能任此职乎?”世子曰:“儿才亦恐不胜。”王曰:“汝能留心人才,无徇己私,便可不负此职。吾今言于帝,命汝摄之便了。”于是世子摄选,百官皆贺。王于都堂召会文武,大宴三日,见座无敖曹,深加叹息,谓群臣曰:“吾欲遣使西魏,求还敖曹首级,恐伤国体,为黑獭所笑。弃之则于心不忍。诸君能为吾计乎?”陈元康曰:“易耳。若令侯景求之,首必可得。黑獭自邙山大败以来,畏景如虎,必不吾逆也。”王归晋陽,遂以命景。景乃遣人扬言于西魏曰:“送还敖曹之首,则兵不动,不然将长驱入关,以报河陽之辱。”泰闻之,笑曰:“安有为死人首而动大兵者?不过景欲得敖曹之首耳。我方兵疲力乏,且欲闭关息民,不可激其怒。”因归高敖曹、窦泰、莫多娄贷文三人之首于景。景送至晋陽,王抚首大哭,悉加厚葬。 再说世子自摄选以来,迁擢贤良,黜逐不肖。凡清要之职,皆妙选人物以充之。其余量才授位,无不惬当。有未受职者,皆引置门下,讲论赋诗,以相娱乐。又好蔡氏八分书法,暇即习之。制金玉笔管,会集古今人文。府中书吏常有百人,给赐甚厚。士大夫以此称之。时南北通好,使命相继,务以俊乂相夸。每遣使至梁,必极一时之选,无才地者不得与焉。梁使至邺,邺下为之倾动,贵游子弟盛服聚观,馆门如市。宴会之日,世子使左右密往视之,一言制胜,为之抚掌。邺使至建康亦然。一日,世子入朝,见帝于内殿。帝曰:“朕有一事,欲与卿言。”世子问:“何事?”帝命召来,只听得屏后玉珮之声,走出一位女子,端严秀质,美丽绝人,向世子低头下拜。 世子答拜,问帝:“此位何人?”帝曰:“此东光县主,名静仪,乃是朕姑,高陽王元斌之妹,侍郎崔恬之妇也。因有家难,乞怜于朕。朕不能主,故令求赦于卿耳。”世子敛容再拜,曰:“臣掌者,陛下之法。未识县主求赦者何事?”帝曰:“恬弟崔悛去年在洛,被宇文泰逼之西去,今臣于西。若正其外叛之罪,累及一门,恬亦当诛。卿父执法难违,欲卿曲宥耳。”世子曰:“帝命不敢不遵,父意恐难回转,此非臣所得主也。”静仪见世子不允,流泪不止,重向世子拜恳。世子见静仪面如梨花着雨,愈觉可人,不忍绝之,向帝曰:“陛下既有宽赦之情,小臣岂无哀怜之意?自当竭力援手。”遂再拜而退。静仪见世子允了,亦谢恩而出。世子归语公主曰:“卿知高陽王有妹静仪乎?”公主曰:“此奴之姑也,幼时亦曾见之。”世子曰:“可惜绝色佳人,未识将来性命若何耳。”公主问:“何故?”世子备述其事:“顷在帝前相见,屡次拜求,若父王不允,岂非灭门在即?”公主曰:“大王立法如山,未必肯宽恕也。”此时世子心中辗转寻思:“不赦静仪,则美色可爱;赦之,则惧父见责。”倒觉进退两难。一日,接得晋陽密札,果为崔悛一案。内云:“崔悛身投伪国,理合全家正法。但崔氏世代名门,民望所属,汝宜细细斟量,方可行诛。”世子览之大喜,曰:“父王既有此言,欲宽崔氏之罪不难矣。”遂奏帝,凡崔氏连坐者皆赦之。以书复高王曰:崔悛被掳入关,从逆非其本心。崔恬尽职邺中,为国尚无异志。诛及无辜,易招物议。免其连坐,可慰舆情。况恬妻东光县主,高陽之妹,今上之姑,帝本有意曲全,儿已特行宽宥矣。 高王见书,遂置不问。此时不唯崔恬夫妇感激,帝亦大悦。 一日,宴世子于内宫,后亦在座。静仪适来谢恩,帝召入,赐坐后侧,命静仪敬酒三爵,以酬世子之劳。世子亦回敬之,谓静仪曰:“县主与吾妇是至亲,少时常聚,至今每怀想念。异日当令来见也。”静仪曰:“妾于次日本拟登堂拜谢,敢劳公主下降。”世子佯称不敢,而心实暗喜。宴罢各退。世子归,知东光县主次日必来,暗嘱门吏:“县主若到,勿报公主,引其步舆,打从平乐堂直入绛陽轩中。”绛陽轩乃世子密室也。次日,静仪到府,门吏挽其步舆,直至密室深处,从人悉屏在外。静仪坐在车中,但见曲曲花街,两旁都是翠柏屏风,不像后宫模样。及至停车,回顾侍儿,不见一人。 有一宫女走来开幔,道:“公主在内轩相等,请县主入见。”宫女引路,静仪只得移步相随。及至内轩,不见公主。宫女又曰:“在暖阁中。”及入,却见世子走来施礼,心上大疑,因问:“公主何在?”世子曰:“少停相见。因有密事相告,先屈县主到此一叙。”宫娥摆宴上来,静仪辞退,世子曰:“昨在帝前承赐三爵,今日少尽下情,县主莫辞。”静仪无奈,兢兢坐下,世子殷勤奉劝,宫女连送金樽。天色渐暮,侍女皆退。静仪欲回,世子笑谓之曰:“昨夜梦与卿遇,今日相逢,乃天缘也。卿其怜之。”静仪曰:“全家之德,没齿不忘。若欲污我,断难受辱。”说罢便走。门已紧闭,世子即上前拥逼,衣服皆裂。静仪力不能拒,遂成私合。是夜同宿阁中,侍女皆厚赏之,嘱令勿泄。在外从人疑为公主留住,初不料有他故。三日后,静仪坚意辞去,世子不得已送之回府。静仪归,对其夫流涕,微言世子无礼。崔恬不敢细问,仍善遇其妻,盖惧见怒于世子,祸生不测也。然世子日夜想念,欲图再会,苦于计无所出。乃召其奴张保财谋之,保财曰:“易耳。世子超授崔恬爵命,出使在外,则可以潜游其家矣。”世子乃奏恬为散骑常侍,出使远去。夜间,屏去侍从,潜至崔家,与静仪相会。连宿数夜,形迹大彰。高陽王闻之大怒,奏于帝,请赐静仪死,以免狂童之侮。帝曰:“此事实伤国体,但非静仪之罪,乃高世子之过也。高王功在社稷,大权在握,世子为所宠爱,朝事悉以相委。国家安危,系彼喜怒。若赐死静仪,澄必怀怨。何可以一女子而起大衅?”高陽见帝不允,默然而退。其后世子亦恐人觉,晏去早归,微服来往。时高岳、孙腾、子如、隆之四人闻知,皆担忧恐,相与议曰:“王令吾等在此者,为辅世子也。今世子以万金之躯,夜出潜行,倘有小人从而图之,祸生不测,吾等死不足赎。今若谏之,彼必不听,反遭其怨。不若密启大王,使行禁止。”四人议定,遂将世子私通静仪之事禀知高王。王大怒,私语娄妃曰:“子惠不克负荷,行将废之。”妃惊问,王悉告之。妃亦怒其荒婬,曰:“此儿终不善死。”王于是立召之归。正是:朝中不究贪婬罪,堂上犹施挞责威。 未识高王召归世子若何处治,且听下文分解。 第四十四卷 私静仪高澄囚北 逼琼仙仲密投西 话说高王怒世子放纵,召其夫妇同归,欲行废黜。犹惜其才美,诸子莫及,为之转辗不乐。一日,偶至仪光楼下,高洋兄弟四人在花荫踢球为戏,见王至,皆进前跪拜。王欲观诸子志量,尚未发言。一内侍捧乱丝数缕而过。 王问:“何所用?”对曰:“此织作坊弃下者。”王命诸子各取一缕治之。 高浚、高淹等皆以手分理,洋独拔剑将乱丝斩断,王问:“何为?”对曰:“乱者必斩。”王大奇之。先是高洋内虽明决,外若昏愚,澄甚轻之,且因其貌丑,每嗤曰:“此人亦得富贵,相法何由可解?”弟兄常侍王侧,问及时事,世子应答如流,洋默无一语,故王亦不甚爱之。今见其出语不凡,遂加宠爱,私语娄妃曰:“此儿志量刚强,聪明内蕴,非澄所及,可易而代之也。”妃曰:“澄辅政已久,朝野尽服,责其改过可耳。若竟废之,妾以为不可。” 未几,世子夫妇至晋陽,欲见王,王不见;见娄妃,妃独召公主入,以静仪事诘之。公主不敢隐。妃曰:“归语尔夫,父怒不可回也。”公主涕泣求解,妃曰:“汝且归府,俟其见父后图之。”公主归语世子,世子知静仪事发,大惧。次日,王坐德陽堂,先召赵道德、张保财责问世子所为:“若一言不实,立死杖下。”二奴惧,遂以实诉。王怒其导主为非,各杖一百,下在狱中。继召世子,历数其罪,杖而幽之,不放入朝。澄知身且见废,忧惧成疾。娄妃为言于王,王曰:“俟能改过,而后复其职。”妃遣使密报,疾渐愈。其后王命杨休之撰定律令,命世子主其事,每日诣崇义堂检校一次,即入德陽堂,侍于王侧。高王天性严急,终日衣冠端坐,威容俨然,人不可犯。以世子多过,不少假颜色。世子朝夕兢兢,唯恐获罪。一日,王昼寝。世子欲进见娄妃,求放还朝。值诸夫人在柏林堂游玩,惧涉嫌疑,不敢前进,背立湖山书院帘幕之下。盖诸夫人每朝谒娄妃,过了七星桥,便下车步行。 所经湖山书院、芙蓉楼、柏林堂,约百余步方至妃宫。芙蓉楼共七间,梁栋帏幔,皆画芙蓉,故以为名。湖山书院亦有十数间,内有洞庭湖、金芝亭、卧龙山,奇花异草,苍松翠柏,仿佛江南风景。又有沉香阁,高十余丈,藏度图书之所。柏林堂九间,内有古柏一株、小亭一座,景极幽雅。诸夫人谒退,常在此徘徊。有卢夫人者年尚幼,举止颇轻佻。在院观玩已久,回步走出,不知世子背立帘下,把帘一推,触落世子头上罗巾,见是世子,大惊,忙出帘外谢罪。世子未及回答,高王适至,见与卢夫人对立帘前,疑其相戏以致失帽,大怒曰:“尔在此何干?”诸夫人皆惊散。王将世子挥倒在地,拳打脚踢,无所不至。时陈元康最得王宠,适有事欲启,问:“王何在?” 内侍言:“王在柏林堂毒打世子,恐世子性命不保。”元康闻之,冒禁奔入,果见世子血流遍体,在地乱滚,王犹踢打不已。于是向前跪捧王足,涕泣哀告曰:“父子至情,大王何忍行此?倘失误致死,悔之何及?”王鉴其忠诚,遂止。元康忙扶世子出,随王回至德陽堂。王告以世子之罪,元康曰:“大王误矣。世子近甚畏敬,其入宫者不过入见内主耳。况诸夫人皆在,何敢相戏?失帽定出无心。大王细察,定知臣言不谬。且朝中权贵横行,非世子高才,无以制之,王何逞小忿而乱大谋?”王曰:“卿言良是,吾性严急,不能止也。”元康曰:“王自知严急,今后愿勿复然。”王不语。及入宫访诸众夫人,皆言并无相戏之事,怒乃解,然犹未肯遣其入朝也。娄妃以世子屡触父怒,通信高后,劝帝召之。及帝命下,王遂遣之,仍令辅政。临行,夫妇拜辞,王戒公主曰:“汝夫倘有不谨,必先告我。”又以道德可赦,保财奸巧,必欲杀之。娄妃以保财之妻乃旧婢兰春,从幼贴身服侍,即前此嫁王,兰亦有功,不忍杀其夫。因言之于王,亦赦其死。令每月录府中事以报,隐而不报,必斩主仆。皆凛凛而去。于是世子归朝,绝迹崔氏之门,励精为治,政令一新,朝纲肃然。王闻之大悦。时四方少定,东魏改元武定,大赦天下。 高王出巡晋、肆二州,直至边界。遣使蠕蠕国,诳称:“宇文泰谋杀蠕蠕公主,其下嫁者皆疏属远亲,并非贵主。若肯与吾邦通好,则天子当以亲公主下嫁。” 你道蠕蠕公主若何身故?先是乙弗后废为尼,降居别院,郁闾后犹怀妒忌。文帝不得已,乃以次子武都王为秦州刺史,后随之而去。帝思念常切,密令蓄发,隐有追还之意。大统六年,忽报蠕蠕举兵来侵,众号百万,前锋已至夏州。声言:故后尚在,新后不安,故以兵来。群臣震恐。帝亦大惧,乃遣中常侍曹宠赍敕秦州,赐乙弗后自尽。后见敕泣下沾衣,谓宠曰:“但愿天下常宁,至尊万岁,妾虽死何憾?”遗语皇太子,言极凄楚。左右皆感泣。遂饮鸩酒,引被自覆而崩,年三十二岁。宠复命,帝默默伤感,凿陇葬之,号曰寂陵。其后蠕蠕公主怀孕,迁居瑶光殿,宫女侍卫者百余人。忽见一美妇人后妃装束,盛服来前,问宫女曰:“此妇何人?”左右皆言不见,后遂惊迷,如此者数次,人皆知乙弗后为祸也。将产之夕,又见此妇在前,产讫而崩,所生子亦不育。故高王借此离间。蠕蠕果怨西魏,遣使东魏,愿求和亲。王奏之朝,帝乃于诸王宗室中选得常山王元隙之妹,姿容端丽,封为兰陵公主,下嫁蠕蠕。武定元年,蠕蠕遣使来迎,帝厚加赠送。公主过晋陽,欢又赠奁二百余万。以国家大事,亲送之楼烦郡北乃归。 泰闻之大惧,因思贺拔胜之兄贺拔允在晋陽,可结以图欢,乃私语胜曰:“高欢,国之贼,亦公之仇也。吾闻可泥在彼虽为太尉,亦郁郁不得志,公何不招之西归?倘能乘间诛欢,为国除害,此功不小。公以为然否?”胜曰:“兄之从欢非本心也,以公意结之,断无不从。”泰大喜,胜即写书寄允,嘱其暗害高王,乘乱奔西。允得书,大以胜言为是,遂起图欢之意。一日,王赴平陽游猎,召允同往,允执弓矢以从。王至平陽城外,见青山满目,麋鹿成群,令军士列围而进,亲自射兽。诸将皆四散驰逐。允独乘骑在王后,暗想:“乘此左右无人,若不下手害之,更待何时?”于是拽满雕弓,照定王背射来。那知用得力猛,弓折箭落。左右见者大呼曰:“贺太尉反!”王惊顾,亦大声呼之。允方弃弓,以刃相向。诸将齐上,擒之下马。王问允曰:“贺卿何为反?”允曰:“今日弓折乃天意也,夫复何言?”王囚之,遂归晋陽。议允罪,诸将请戮其全家。王念故情,杀之,而赦其二子。 时高洋年十五,王为娶妇,右长史李希宗有女祖娥,德容兼备,遂纳为太原公夫人。百僚皆贺。成婚之后,夫人见洋体暗中有光,怪而问之。洋曰:“由来如此,故常独寝。汝勿乱传。”自后,侍女皆令外宿,独与夫人寝处。 盖洋以次长,父常誉之,恐兄有忌心,故每事谨退,示若无能。人尽笑其愚,唯高王深知之,命为并州刺史,杨遵彦为之副。要晓得高氏诸子皆聪俊。高浚幼时,出游外府,见祭神,而归问其师卢裕曰:“人之祭神,有乎,无乎?” 裕曰:“有。”浚曰:“既有神,其神安在?”裕不能答。高浟八岁,王使博士韩毅教其学书,毅见浟书不工,因戒之曰:“五郎书法如此,日后尚宜用心。”浟答曰:“我闻甘罗十二即为秦相,未闻能书。何必勤勤笔墨?博士当今能书者,何为不作三公?”毅甚惭。世子于诸弟中尤爱浚,请于父,授职于朝,官为仪同三司,朝夕相随。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御史中丞高仲密以建义功,身居显职,宠任用事。其妻为侍郎崔暹之妹,夫妇不睦。邺城李荣有一女年十八,号琼仙,生得容貌无比。仲密闻其美,欲娶之,其家不肯作妾,必为正室方允。仲密乃出其妻,而娶琼仙。 崔氏气愤而死,暹由是怨之。又仲密为御史,多私其亲党,世子以任非其人,奏请改选。仲密疑暹谗构,亦怨之。先是世子于邺城东山建花庄一座,极宫室之美。内有五六处歌台舞榭,十余处珠馆画桥,四季赏玩,各有去处。燕游堂宜于春,临溪馆宜于夏,叠翠楼宜于秋,藏香阁宜于冬。又有步云桥、玩月台、木稚亭、荼架、鹤庄、鹿坨等名,奇花瑶草,异兽珍禽,充满其中。见者皆叹为人间仙岛,世上蓬瀛。内侍王承恩专司启闭,只有府中姬妾方容进内游玩,外人皆不得入。琼仙未嫁时,素慕园中佳景,苦于无路可入,今为高氏妇,借了丈夫声势,正好到彼游玩。况承恩与仲密又素来相熟,不怕他拦阻。于是带了女从,竟往花庄而来。承恩接进,任其游行。那知是日午后,世子朝罢无聊,亦到园来。承恩大惊,诸女伴只得躲避一边。世子登叠翠楼,凭栏观望,忽见玩月亭中有一群妇女隐身在内,召承恩责之曰:“汝掌园门,职司启闭,何从留闲人在内?”承恩跪告曰:“此非闲人,乃中丞高仲密夫人,欲观园景。奴婢以仲密是王府至亲,不敢峻拒,故容之入园。到尚未久,殿下忽来,故躲避亭中。”世子曰:“既是仲密夫人,请上楼相见。”盖世子亦闻仲密新娶妇甚美,故欲见之。俄而,琼仙上楼,花容月貌,果是国色。世子一见,婬心顿起,向前施礼,殷勤请坐,道:“夫人到此不易,欲观园中景致,稳便游行。吾与中丞本是一家,夫人便为至亲,不必嫌疑。”忙令内侍引路,请夫人遍游各处。其余妇女皆伺候在外。琼仙至此倒不好相却,只得轻移莲步,随内侍而行。过了几处亭台,不觉走入深境。旋至一室,锦帐银屏,罗帏绣幔,似人燕寝之所,忙欲退出。世子已到门口,拦住道:“夫人闲步已久,敢怕足力劳倦,留此小饮三杯,少表敬意。”话未毕,内侍排上宴来。世子执杯相劝,琼仙坚不肯饮。世子曰:“夫人畏仲密耶?或有所嫌耶?”琼仙曰:“妾民家之女,仲密天朝贵臣,焉得不畏?” 欲夺门走。世子遽执其手,琼仙洒脱,泣曰:“世子婬人妇多矣。我义不受辱,今日有死而已。”见壁有挂剑,拔欲自刎。世子惧其竟死,只得摇手止之,纵使去。琼仙得脱归家,哭诉仲密曰:“妾几不得生还。”备陈世子见逼之状。 仲密由此深恨世子,遂萌异志。其后崔暹又劾仲密,非才受任,出为北豫州刺史,不授以兵,使之但理民务。仲密益切齿,遂通使宇文泰,以虎牢归西魏,请以兵应。泰大喜,许之。仲密乃杀镇北将军奚寿兴,夺其兵而外叛。反报至京,举朝大骇。高王以仲密之叛皆由崔暹,命世子械至晋陽杀之。世子匿暹府中,为之固请,乞免其罪。王见其哀恳,乃遣元康至邺,谓世子曰:“我丐其命,须与苦手。”世子乃出暹,谓元康曰:“卿使崔暹得杖,勿复相见!”元康执暹至晋陽。王坐德陽堂见之,责其召衅,喝令加杖。暹方解衣就责,元康历阶而上,告于王曰:“大王方以天下付大将军,大将军有一崔暹,不能免其杖,父子尚尔,况于他人?”盖澄为四道行台,故称大将军也。王乃免之,且曰:“若非元康,当杖暹一百。”仲密弟季式镇守永安,仲密反,遣使报之。季式单马奔告高王。王慰之曰:“妆兄弟皆建义功勋,尽忠于吾。敖曹死,吾至今不忘。今仲密无故外叛,深为惋惜,与汝何涉?” 仍令复职,待之如旧。且表宇文泰知仲密为高氏心腹之臣,一旦来降,机有可乘,豫、洛一路地方,皆可并取。遂起大军十五万,以大将李远为前锋,直趋洛陽;仪同于谨攻破柏壁关,直趋龙门。亲自引兵,进围河桥南城,兵势甚盛。王得报,整集精兵十万,亲临河北拒之。正是:干戈全为蛾眉起,毒患偏从蜂虿生。 未识此番交战两下胜负若何,且俟下卷细说。 第四十五卷 纵黑獭大将怀私 克虎牢智臣行计 话说高王以仲密外叛,西师入寇,命斛律金为前锋,亲自出御。将至河桥,西魏先备火船百只,从上流放下,欲烧断河桥,使不得渡。斛律金才至北岸,见有火船冲下,急令副将张亮以小艇百余只,都载长锁,拦住中流,以钉钉之,带锁引向南岸,桥遂获全。大军安然渡河,据邙山为营。欲暂休军事,不进者数日。泰疑之,乃留军装辎重于瀍曲,半夜,亲引人马将佐,登邙山以袭其营。候骑报王曰:“西师距此四十里,熟食干饭而来。”王曰:“如此,军士皆当渴死,何待吾杀也。”乃集诸将列阵以待。俄而,天色大明,泰知敌人有备,按兵数里之外。高王以五千铁骑付彭乐先进,必斩将搴旗而返。彭乐一马当先,便引铁骑直冲过来。西军莫当其锋,让他杀入深处,反从后裹来,密密围住。东军遥望,全不见彭乐旗号。有人飞报高王曰:“乐已叛去。”王失色。俄而,西北尘起,呼声动地,乐兵在西阵中如蛟龙翻海,所向奔溃,西魏将士纷纷落马。掳得西军大都督、临洮王柬、蜀郡王荣、江夏王升、巨鹿王阐、谯郡王亮及督将僚佐四十余人,遣使报捷。王大喜,并令斛律金、段韶诸将乘胜进击,大破西师,斩首三万。当是时,西师一败,泰左右皆散,自出阵前收合余军。彭乐一骑蓦地赶来。泰知其勇猛难敌,拍马而逃。彭乐紧追数里,已近马尾,大呼曰:“黑獭休走,快献头来!”泰窘极,还顾曰:“汝非彭乐耶?痴男子!今日无我,明日岂有汝耶?何不急还营,收汝金宝?”乐遂舍之,获泰金带以归,言于欢曰:“黑獭漏刃破胆矣。”王虽喜其胜,而怒其失泰,伏诸地,连顿其头,并数以沙苑之败,举刃将下者三,噤齘良久。乐曰:“乞假五千骑,复为王取之。”王曰:“汝纵之何意,而言复取耶?”取绢三千匹,压其背上,因以赐之。泰得脱,归营,鸣角收军,兵将已集,军势复振,谓诸将曰:“今日偶失提防,军威少挫。明日当决一死战,以破其军。诸君勉之。”乃秣马励兵,分军为三队。 自主中军,以李弼、独孤信、杨忠、窦炽、达奚武、贺拔胜六员勇将自随;赵贵为左军,若干惠为右军。命二军曰:“东军来攻中坚,左右合击。”五更造饭,以备迎敌。 黎明,高王以昨日失泰,自率诸将亲为前锋,冲入西阵。西军以死抵战,左右兵皆起,奋力合攻。东魏兵败,步卒皆为所掳。王失马,赫连陽顺以己马授王,王上马走。西军四面围定,欲出不得。忽狂风大作,走石飞沙,天昏地黑,军士不能开眼,始脱重围。从者惟都督尉兴庆及步骑七人,诸将皆不知王所在。追兵至,兴庆曰:“王速去,兴庆腰有百箭,足杀百人,王可脱矣。”王曰:“事济,以尔为怀州刺史。若死,用尔子。”兴庆曰:“儿尚少,愿用臣兄。”王许之。兴庆拒战,矢尽而死。先是王有小卒盗宰民驴,欲治其罪,以战故未治。小卒私奔西军,告于泰曰:“王只一人一骑,走于邙山之后,追之可获也。”泰乃选勇敢士三千人,皆执短兵,令贺拔胜率以追之。胜识王于行间,执槊与十三骑逐之。槊刃垂及,因呼曰:“贺六浑,我贺拔破胡今日必杀汝也!”欢惊魂殆绝。适刘洪徽突至,见胜追王急,从傍放箭,毙其二骑。段韶亦从山后冲出,大呼曰:“勿伤吾主!”射胜马,洞腹。胜跳下换马,王已逸去。胜叹曰:“今日不执弓矢,天也。”王回营,诸将齐集,以段韶、刘洪徽有救援之功,并赐锦袍玉带,封韶为长乐侯。洪徽即刘贵子,时贵已卒,洪徽已袭父爵,进封平成侯。王将复战,术士许遭告王曰:“贼旗号尚黑,水色也。王旗号尚红,火色也。水能克火,故不得利。当用黄色旗号制之。”王乃连夜造黄旗五千面,进与泰战。 左军赵贵等五将战不利,泰令右军与战亦不利。东魏兵大振。会日暮,泰知不可胜,收兵夜遁。东兵来追,势甚危迫。会独孤信、于谨尚在后面,收散卒自后击之,东师扰乱。诸军由是得全。若干惠夜引去,东兵追之急,惠徐下马,顾命厨人营食。食毕,谓左右曰:“死于长安与死于此间,有以异乎?” 乃建旗鸣角,驻马以待。追骑疑有伏兵,不敢逼。收败卒徐还。泰入关,屯于渭上。东兵至陕,泰使达奚武拒之。封子绘言于高王曰:“混一东西正在今日,昔魏太祖平汉中,不乘胜取巴、蜀,失在迟疑,后悔无及。愿大王不以为疑。”王犹豫,集众将议进止,皆曰:“野无青草,人马疲之,不可远追。当回晋陽,徐图进取。”陈元康曰:“两雄交争,岁月已久,今幸而大捷,天授我也。时不可失,当乘胜追之。”王曰:“深入之后,若遇伏兵,孤何以济?”元康曰:“王前沙苑失利,彼尚无伏。今奔败若此,何能远谋?若舍而不追,必成后患。”王久战意怠,无心入关,不从其言。独使刘丰生将数千骑追之,班师而归。先是前一年,高王击西魏,入自汾、绛,连营四十里。泰使王思政守玉壁,以断其道。王以书招思政曰:“若降,当授并州刺史。”思政复书曰:“可朱浑道元降,何以不得?”王围玉壁九日,会大雪,士卒饥冻,多死者,遂解围去。及仲密以虎牢降,泰召思政于玉壁,将使镇虎牢,未至,而泰败归。乃使守弘农,城中兵微粮寡,守御之具全无。思政大开城门,解衣而卧,示不足畏。后数日,丰生至城下,心疑不敢进,引军还。思政乃慰勉其下,修城郭,起楼橹,营农田,积刍粟,由是弘农守御始固。是役也,从泰诸将皆无功,惟耿令贵力战功多。常陷敌中,锋刃交下,皆谓已死,俄大呼,奋刃而起,如是者数次。当其锋者,死伤相继。归语人曰:“我岂乐杀人?壮士除贼,不得不尔。若不能杀贼,又不为贼所伤,何异逐坐人也。”又都督王胡仁、王仲达亦力战功多,杀敌无数。泰欲以雍、岐、北雍三州授此三人,又以州有优劣,使三人探筹得之。仍赐令贵名豪,胡仁名勇,仲达名杰,以旌其勋。初仲密将叛,陰遣人扇动冀州豪杰,使为内应。高隆之驰驿安抚,由是得安。世子密以书与隆之曰:“仲密枝党与之俱西者,悉收其家属。” 隆之以“宽贷既行,理无改悔,若复收治,示民不信,脱致惊扰,所亏不细”,乃启高王罢之。侯景进兵虎牢,欲复其城。仲密与西将魏光守之,闻景兵至,以书求援于泰。泰复书令固守,言兵且至。使谍潜至虎牢报之,为景军士所获,搜出其书。景改之云:“兵未得发,宜速去。”纵谍入城,光得书,与仲密连夜弃城而遁。侯景引兵追之,掳仲密妻李氏以归,即送之邺。由是北豫、洛二州复入东魏。帝以克复虎牢,降死罪已下囚,唯不赦仲密一家。欢以高乾有义勋,高昂死王事,季式先自告,皆为之请免,唯其妻李氏坐罪当诛。帝从之。澄闻李氏擒归,方欲宠之专房,何忍加以刑诛,乃使杨愔言于帝曰:“仲密妻李氏年少不预反谋,乞全其命。”帝亦赦之,命归父母家。 世子迎之入府,居于迎春院,赐服饰、器用,侍女皆备。是夕,世子盛服见之,谓琼仙曰:“卿前推阻,今日顺我否?”琼仙曰:“前为仲密妇,今归世子家为婢为妾,曷敢有违?”世子大悦,当夜拥之而寝。号河南夫人。 再说宇文泰以丧师辱国请贬爵位,文帝不许。再镇同州,募关、陇豪俊以增军旅。泰有妾叱奴氏,生子名邕。术士蒋升密告王泰曰:“丞相新生之子贵不可言,他日必登九五之尊。但府中不利长成,宜于吉地养之。”泰问:“何地为吉?”升曰:“秦州有紫气,宜令居之。”泰乃用李穆为秦州刺史,托之抚育。邕即周武帝也。泰又有女云祥,李夫人所生,年十四,容貌端严,性质不凡,好观古烈女传,绘图于房帏,左右朝夕流览。泰甚爱之,常曰:“每见此女,良慰人意。”文帝欲纳为太子妃,降诏求之。泰承帝命,送女于长安,与太子成婚。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高王居于晋陽,稀入朝内。孙腾、司马子如、高岳、高隆之皆其心腹亲党,任政朝廷,邺中谓之“四贵”,势焰熏灼,倾动朝野。然皆无经济之才,贪财纳货,不遵法纪。高王深知其弊,私语娄妃曰:“今天下渐平,诸贵尚横,吾欲损夺其权,未识澄能胜任否?”妃曰:“四贵之权,真可少损。但澄儿究属年少,大权独归,恐其志气骄满,还当以正人辅之。”王以为然。武定三年二月,王巡行冀、定二州,校算河北户口损益,出入仪卫必建黄旗于马前,号曰河陽幡,以邙山之役用黄旗得胜也。四月,入朝于帝。初西师退,帝加王以殊礼,辞不受。至是,帝谓曰:“黑獭潜逃,虎牢克复,皆王大功,何以不受朕命?”王再拜曰:“此臣分内之事,何敢言勋?”因奏以高澄为大将军,门下省中机务悉归中书,刑赏一禀于澄,所司擅行者立斩。由是澄之权,廷臣莫敢与抗。越数日,王始归。 世子自得大权,务欲挫折朝贵之势。孙腾入谒,不肯尽敬,叱下,以刀环之,立于门外。高隆之入府,高洋呼之为叔。澄骂洋曰:“小子辱祖,此何人而呼之为叔也?”厍狄干世子之姑夫,由定州来谒,候门下三日始得一见。时司马子如官尚书令,其子又娶桐花夫人之女华容县主为室,声势赫奕。 尝出巡外属,擅杀县令二人,有犯之者动以白刃相加。官吏百姓惶骇窜匿。 世子使崔暹劾其罪,系之狱。子如素恃王宠,不意忽然得罪,大惧不能自全。 入狱一夕,其须尽白,乃自书款词曰:“昔在岐州,杖策投王,有驴在道而死,其皮尚存。此外之物,皆取诸人者也。”王怜而赦之,出为外州刺史。 太保尉景恃恩专恣,所为多犯法。有司不敢问,暹亦劾之,严旨切责,收禁都堂。其妻常山郡君,高王姊也,致书于王求解。王曰:“此景自招之祸也。虽然,我不可以坐视。”上表乞赦其罪。三请不许。皆世子意也。王乃亲自入朝,求赦于帝。帝允其请,始释还家。王率世子往见之,景坚卧不起。王至榻前,景怒目大叫曰:“你父子富贵如此,竟欲杀我耶!”王逊言谢之。 常山郡君曰:“老人去死已近,何忍煎迫若此?”谓世子曰:“你年幼,未识当时贫贱苦况,然亦当知吾夫妇待尔父不薄。”因历数昔年抚养情节,执王手大恸。王亦泣曰:“非吾忘情,此乃国法,不可以私废公。不然,惧无以服天下。吾之星夜入朝者,亦为姊故耳。后日保使士贞不失其位,富贵如故也。”因置酒而别。自后景亦自敛,贵戚无不畏惧。世子造新宫一所,堂宇规模俨如太极殿。王责之曰:“汝年不小,何不知君臣之分?”着即速改,戒勿复尔。 一日,侍宴于华林园,百官皆集。酒半,帝命择朝臣忠贞者,劝之酒。 王奏御史崔暹可劝,又请赐绢百匹,以旌其直。帝从之,赐酒三爵,崔暹跪而受饮,举朝以为荣。宴散,世子笑谓暹曰:“今日我尚羡卿,何况他人。”尚书郎宋游道为人刚直,不畏权势。王见之曰:“昔闻卿名,今识卿面。” 奖谕久之。及还并州,百官送于紫陌宫,设宴饮酒,游道亦在座。王自举杯赐游道曰:“饮六浑手中酒者,大丈夫也。卿今饮之。”游道接饮,再拜谢,百官侧目。临行上马,又执其手曰:“我甚知朝贵大臣有忌卿忠直者,然卿莫虑也。纵世子有过,亦当直言。”于是请于帝,进游道为御史中丞。正是:法加私戚朝纲肃,旌及孤忠士气伸。 但未识高王归北又有何事生出,且听下卷再讲。 第四十六卷 玉仪陌路成婚媾 胜明誓愿嫁英雄 话说高王姬妾甚多,最爱者飞仙院郑夫人、东府尔朱后,皆已生子,宠荣无比。郑夫人有弟仲礼,年十八,以其姊故,亦加亲信,封为帐前都督,专掌王之弓箭、朝夕在旁。尔朱后弟文畅,亦因姊宠,官为仪同,常在王侧。 又任祥子任胄亦年少俊秀,王以功臣子收为丞相司马。三人深相结纳,皆恃王宠,骄纵不法。王入朝,三人留在晋陽,擅夺民财,所为益无状。王归,切责之,由是三人皆怨望,约党十八人,密谋弑王,立文畅为主。暗使人通书西魏,乞其救援。使方出境,被边将盘获,搜出私书,密以报王。王大骇,尚以娥与后故,不忍遽诛,含怒未发。三人亦知使者被获,事将败露,大为忧惧。时值岁暮,任胄谓文畅曰:“事急矣,不行大事,将坐而待诛乎?” 文畅曰:“须速杀之。”相订明年正月望夜,王出东教场臂打簇戏,三人皆随侍左右,乘间图之。正月朔日,王受贺毕,宴会文武三日。任胄有家客知之,密首其事。王匿其人,隐而不发。及元宵夜,王往东教场。场中灯火万炬,堆设锦帛三架,武士勇卒皆盛加装束,轮刀舞剑,驰骋上下。艺高者赐锦,其次赐帛。盖魏初京中即有此制,晋陽制同列国,故有此会。观者人山人海,举国若狂。时世子亦在晋陽贺节,王以其事嘱之。及升场时,三人尚侍王侧。世子趋前,叱使下,搜其身边,皆有利刃藏于裤中,三人叩头请死。 王命囚之。其党十八人一并拿下,皆监候取决。王罢会还宫。时妃与诸姬庆赏元宵,宴尚未罢,王遽反,皆大疑。俄而诸夫人退,王向娄妃语以故。妃大惊,谓王曰:“仲礼、文畅罪实该死,但看其姊面,宜赐一生路。”王曰:“不坐其罪足矣,何得宽宥本犯。”郑娥一闻此信,惊得魂不附体,次日求见王,王避不见;恳之娄妃,妃曰:“大王法在必行,恐不能回也。”娥含泪而退。少顷王至,妃问:“何以不见郑夫人?”王曰:“见其貌,恐移吾情也。”尔朱后闻知此事,欲自见王,知王不见郑夫人亦必避己,忧惶无措,乃命高浟曰:“尔去见父,若不能救尔舅之死,休来见吾。”浟不敢见王,求解于世子。世子领之入见,再拜乞哀。王曰:“尔来何为?归语尔母,吾不能以私废法也。”浟曰:“父王不赦舅罪,儿难见母面。”王曰:“汝且居此可也。”世子亦为求宽,王不许,即日斩之。其党十八人亦伏诛。郑娥痛其弟死,惊悸成疾,王视之,执王手大恸。王慰之曰:“汝莫忧,我终不令汝父无后也。”乃别求郑氏族子,嗣严祖后。尔朱后召浟归。浟不敢往,王与之同见后。后悲愤之色露于颜面,见浟怒曰:“汝不能救舅氏之命,何面见我?”浟伏地不敢起。王不悦曰:“浟,吾子也,何鼠伏若此?汝且去,我明日命汝为沧州刺史。”后下座,抱浟大哭曰:“王前气死吾母,今杀吾弟,又使儿远我去耶?”王因赦尔朱文,略以慰之。任胄有妹名桃华,年十四,坐其兄罪没入歌姬院。王以其父任祥有功于国,命高洋纳之为侧室。越数日,世子将归朝,王命之曰:“汝见帝有一事须要奏知,近吐谷浑强盛,宜结婚姻以怀之。”澄入邺即以奏帝,帝于是纳吐谷浑之妹为容华夫人,边境得安。 且说魏自丧乱以来,诸王贵戚流离颠沛,遗失子女者甚多。高陽王元斌其父、祖皆死河陰之难,及迁都遭乱,有幼妹玉仪,他姬所生,年七岁,随母流落在途。其母为人掳去,与婢轻绡悲哭于路。孙腾带之回府,充为侍女,居其家者十年,追忆旧事,依稀记得。近知其兄元斌袭封王爵,富贵如故,向腾求归。腾不许,玉仪时时流涕。腾有妾贾氏见而怜之,乃于五更时纵之,令同轻绡自归认亲。时天色未明,二女逡巡道旁,莫知所投。恰值世子入朝,灯火引道而来。行至西御街,忽见二女携手相避。令人问之,言要往高陽王府,未识路径。世子曰:“此必逃奴。”吩咐从人带入府中究问。俄而,朝退归家,坐平乐堂,召二女来见。举目一看,幼者恍似静仪模样,心甚惊异。 问其来历,对曰:“我主婢二人从孙太傅家来,要往高陽王府去。”因问:“高陽是尔何人?”对曰:“是妾兄也。”世子曰:“尔既是高陽王妹,曾识静仪否?”曰:“是妾姊也。”因泣诉落难本末,言词凄婉,娇弱可怜。又是静仪之妹,世子不胜欣喜,问:“何名?”曰:“玉仪,婢名轻绡。” 世子曰:“尔且住我府中,待我与尔兄说明,教他来认便了。”便引其主婢安歇于月堂。堂在平乐堂东,其庭遍植桂树,养白兔于下,仿佛蟾宫景象,故堂以月名。内有寝室三间,罗帏绣幕、象枕牙床无不毕具。命侍女先送香汤,令其沐浴。世子潜往窥之,见体白如雪,喜出望外。浴罢,易以锦衣绣裳,妆束一新,容颜无异静仪,而娇柔更甚。是夕遂同衾枕,以为天赐良缘,如获至宝。轻绡亦有厚赐。次日,元公主闻之,谓世子曰:“此孙家逃婢也,路柳墙花,何认为金枝玉叶?”世子大愠,思欲贵之以塞其口,乃邀高陽王至府,令玉仪出见,细诉情由,拜认兄妹。遂请于帝,封为琅琊公主,与正室不分尊卑,各居一院。崔季舒常为世子求丽人,未得。世子谓之曰:“卿一向为吾选色,不若吾自得佳丽也。”季舒请见,誉不绝口。其侄崔暹谓宫臣曰:“叔父诌佞大将军若此,可斩也。”盖暹素以刚正自居,世子借其威福弹劾大臣,颇降气待之。及纳玉仪,礼同正嫡,恐其入谏,数日内不复以欢颜相接。一日暹入见,坠一刺于前。问:“是何物?”对曰:“欲通刺于新娶公主。”世子大喜,把暹臂,入见玉仪,再拜而出。季舒闻之,曰:“暹常为我佞,今其为佞乃甚于我。”人以为笑。今且按下不表。 话说贺拔胜以欢有逐君之罪,不肯为之下。及归长安,视泰行事不让于欢,心郁郁不乐。又邙山之役追欢几死,诸子在晋陽者皆被欢杀,悲愤成疾,于西魏大统十年五月卒,年四十三岁。帝甚伤悼,谥曰真献公。泰语人曰:“诸将临阵对敌,神色皆动,唯贺拔公临阵如平常,真大勇也。今遽夭卒,失吾一良将矣。”为之惋惜者数日。时蠕蠕与东魏通好,数侵边境,泰甚忧之。宇文深曰:“蠕蠕贪,可以利动。闻其王有三女,长入我朝为后,次已有配,第三女曰胜明公主,年十八,才貌无双,最为国王所爱,尚未适入。今厚赂金帛,以明公长子求之,如得其允,则一心附我,贤于百万师远矣。”泰乃令侍中杨荐使蠕蠕国,送金帛无算。蠕蠕贪其币重,厚加款待。荐因盛称宇文长子之贤,求婚公主。 国王大喜,欲允其请。适东魏亦有使至,国王拒不见。使者访得其故,乃是西魏请婚,国王已有允意,故欲拒绝东使。使者归报高王,王谓诸将曰:“蠕蠕反复若此,何以永结其心?”陈元康曰:“泰以求婚悦之,不若亦以世子请婚其女,足夺其计。”王从之,乃遣行台郎中杜弼使蠕蠕,请以世子结秦晋之好,亦厚赂其左右。左右劝王许之,王意未决。入宫,秘问公主曰:“今两国遣使求婚,女欲何适?”公主曰:“儿非天下英雄不嫁。宇文长子固不足道,即高王世子名不及其父,亦非儿匹。当世英雄唯高王一人而已。”国王会其意,乃谓弼曰:“吾女当嫁天下英雄,高世子不足以当之,若王自娶则可。”弼请复命,然后来聘。国王遂令弼进见公主。宫中玉阶宝殿、锦幔银屏,一女子据床而坐,头戴飞凤金冠,身披紫霞绣服,面若满月,眼若流星。两旁宫女百余,皆佩剑侍立。弼再拜而出,乃辞归,致蠕蠕之命于王。 王不欲就,集群臣商议。群臣皆劝王结婚,谓可以得其兵力,图黑獭不难。 倘使与西连结,二寇交侵,恐力不暇拒。王曰:“娄内主乃吾贫贱结发,今若另娶,置内主于何地?”娄昭曰:“内主素怀大计,若为国事而屈,当不以为嫌也。王如不安,何不召内主决之?”王乃请娄妃赴德陽堂,共议其事。 妃曰:“妾虽深处宫中,亦知蠕蠕地大兵强,为中国患,与东则东胜,与西则西胜,其情之向背,实系国之安危。今欲以女嫁王,永结邻好,诚国之幸也。奈何以妾故而欲拒之?且妾求一国之安,敢惜一己之屈耶?愿王勿疑,妾请退处别室,让正宫与居可也。”群臣皆顿首称贺。 王大悦,乃命杜弼为正使,慕容俨为副使,奉礼往聘。蠕蠕受聘后,即择日起程,遣其弟三王秃突佳,以兵三千护送公主至晋陽,嘱曰:“不见外甥,汝勿归也。”以珍珠十斛、良马百匹、骆驼二千头、车八百乘、舞女五十名为赠嫁之礼。公主临行请于父曰:“儿此去回国无期,欲留一物为信。儿有神箭二枝,宝藏在宫,期以婚嫁之日留一以奉父母。乞借殿前老柏以留此箭。”国王许之。侍婢呈上二箭,公主左手把弓,右手执箭,弓弦响处,正中柏树上。左右无不喝彩。公主跪告曰:“父王见箭如见儿面。”蠕蠕主曰:“儿去勿忧,吾自后一心助高郎也。”公主再拜而别。东魏武定三年八月,高王亲迎蠕蠕公主于下馆城。番军一到,遣使报之,三王谓公主曰:“前即下馆城,乃南朝交界之地。高王自来亲迎,仪仗将到,公主宜换南朝服饰与之相见。”公主曰:“我别父母未久,服不忍改。俟至晋陽,改换未迟也。” 高王盛服以往,秃突佳接见,同入内帐与公主相见。公主拜,高王答拜。礼毕同坐。公主斟酒为敬,高王亦送筵宴来,摆下同饮。公主自饮其国中酒。 宴罢,王出。先是王临行谓尔朱后曰:“我为国家大计,往娶蠕蠕女。闻此女颇勇略,娄妃不便相见,欲烦卿去一接,使知我宫中非无人才也。”后受命。行至木井城,知王已见过,离番营不远,便即身坐飞骑,腰悬弓箭,带领女兵百人,戎装来迎。直至番营与公主相见,致礼而还。于是两营相继进发。一日,胜明公主坐在马上,见一群飞雁,弯弓射之,雁随箭落,军士欢呼振地。尔朱后闻之,知公主射雁,笑曰:“番女亦有此技乎?”正行之间,亦见一雁飞来,随手取箭射之,一发而中,军士亦齐声喝彩。高王闻之,喜曰:“吾有此二妇已足克敌矣。”娄妃知蠕蠕女将至,退居凤仪堂,乃宫中深避处,语诸夫人曰:“数月之中不与卿等相见,卿等善事新主可也。”桐花心不服,曰:“吾侍娘娘,不侍他人,愿一同退处。”妃许之。高王至晋陽,便迎公主入宫,同拜花烛。深感娄妃之贤,潜往长跪谢之。妃曰:“妾为社稷屈,非为番女屈,王勿复尔也。”妃有诗曰: 结好强邻壮帝基,此身退位亦权宜。 英雄莫道无情甚,赐死秦州更阿谁。 高王既娶蠕蠕女后,常宿其宫,诸夫人处概不一过。一日,高洋回北省亲,见蠕蠕女俨居正宫,其母反居别院,心甚怏怏,请于父曰:“母已退处,儿愿奉母入京,稍尽膝下之欢。”王曰:“尔母退避,事出权宜。我自有计,当不使终屈人下。此时未可行也。”但未识其计若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四十七卷 攻玉壁高王疾作 据河南侯景叛生 话说蠕蠕公主貌虽美丽,性甚严急,在宫总行蠕蠕礼数。王欲得其欢心,于诸夫人尽皆疏远,待之独厚。然以旧宠相违,颇怀不乐。又三王秃突佳朝夕入宫请见,意甚厌之。一日,与公主同游南宫,设宴锦香亭上,小饮盘桓,谓公主曰:“此间宫院若何?”对曰:“山色如画,亭台幽雅,风景绝佳,真小洞天也。”王曰:“果如卿言。我宫中不及此地,吾与卿移居于此可乎?” 公主曰:“大王爱此,妾亦爱也。”遂召秃突佳谓曰:“北府宫廷深远,人数众多。公主居内,不能与王叔常亲。今欲居此,王叔出入亦便。且王叔独居无耦,就于左院中娶一美妇作伴何如?”三王喜曰:“公主居此最好,但恐大王车马往来不便耳。”王见二人皆允,是夜遂留宿南宫。次日,将宫中所有尽行迁来。过了几日,自至凤仪堂迎娄妃还宫。诸夫人处亦时时过去,心中遂绝牵挂。时交初夏,王在飞仙院与郑夫人宴饮,夜深方寝,偶犯风露,次日疾作。忙召太医调治,娄妃亲奉汤药,如是者半月。公主怪王不至,疑其见弃,或以病版,仍疑不信,大怀怨望。王闻其怒,不得已以步舆遮幔,扶病而来。公主迎入,见王真病,疑怨始解,病亦渐愈。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宇文泰见东魏与蠕蠕通好,日夜虑其来寇。以玉壁地连东界,为关西障蔽,因厚集兵力,命王思政守之。继欲迁思政为荆州刺史,苦于无人替代,乃召思政问曰:“公往荆州,谁可代玉壁者?”思政曰:“诸臣中唯晋州刺史韦孝宽,智勇兼备,忠义自矢。使守其地,必为国家汤城之固。当今人才无逾此者。”泰曰:“吾亦久知其贤,今公保举,定属不谬。”乃使思政往荆州,孝宽镇玉壁。孝宽之任,简练材勇,广积刍粮,悉遵思政之旧。 高王闻之,谓诸将曰:“前日不得志于玉壁者,以思政善守耳。今易他人镇之,吾取之如拉朽矣。”段韶曰:“王欲西征,不如直捣关中,攻其不备,无徒顿兵坚城之下。”王曰:“不然。泰以玉壁为重镇,吾往攻之,西师必出,从而击之,蔑不胜矣。”诸将皆曰:“善。”乃召高洋归镇并州。大发各郡人马,亲率诸将,往关西进发。 武定四年九月,兵至玉壁城。旌旗蔽野,金鼓震天,城中皆惧。孝宽安闭自若,或请济师于朝,孝宽曰:“朝廷委我守此,以我能御敌也。今有城可守,有兵可战。敌至,当用计破之,奚事纷纷求救,以贻朝廷之忧?诸君但遵吾令,以静制之,不久贼自退矣,何畏之有?”乃下令坚守,不出一兵。 高王停军城外,屡来挑战,城中寂然不应。乃四面攻击,昼夜不绝。孝宽亲到城上,随机拒敌。城中无水,汲于汾。高王令绝其水道,城中掘井以汲。 又于城南筑土山,高出城上,令军士乘之而入。孝宽连夜筑楼,高出土山以御之。王使人谓之曰:“尔虽筑楼至天,我当掘地取汝。”乃凿穿地道,用孤虚法以攻之。孤虚者取日辰相克,黄帝战法,避孤击虚,故王用之。引兵攻西北,而掘地道于东南。孝宽曰:“西北地形天险,非人力所能攻,彼不过虚张声势耳,当谨备东南。”乃掘长堑邀绝地道,选能战之士屯于堑上。 外军穿地至堑,即擒杀之。又于堑下塞柴贮火,用皮排吹之,在地内者皆焦头烂额,东军死者千余人。高王大怒,造冲车攻城。车之所及,声如霹雳,城墙砖石碎落如雨,无不摧毁,守军皆恐。孝宽缝布为幔,随其所向张之,布既悬空,车不能坏。东军又作长竿,缚松麻于上,灌油加火烧布焚楼。孝宽作长钩,利其刃,火竿将至,以钩遥割之,松麻尽落。东军又于城之四面穿地二十道,中施梁柱,纵火烧之,柱折城崩。孝宽随崩处竖木栅捍之,敌不得入。城外尽饱击之术,而城中守御有余。孝宽又夺据土山,东军不能制。王乃使仓曹参军祖珽说之曰:“君独守孤城,西方无救,恐不能全,杀身无益,何不降也?”孝宽报曰:“我城池严固,兵食有余,攻者自劳,守者自逸,岂有旬日之间已须救援?特忧尔众有不返之危。孝宽关西男子,必不为降将军也。”珽复谓城中人曰:“韦城主受彼荣禄,或可复尔,以外军民何事相随入汤火中?”又射募格于城中云:“能斩城主降者,拜太尉,封开国公,赏帛万匹。”人拾之以献孝宽。孝宽手题书背,也射城外云:“能斩高欢者,准此。”东魏苦攻五十余日,士卒死者七万余人,共为人冢。高王智力俱困,且惭且愤,因而疾发。又夜有大星坠于营中,枥马皆鸣,士卒惊恐。 王知势难复留,十一月庚子,解围去。宇文泰初闻玉壁被围,诸将咸请出师,泰曰:“有孝宽在,必能御之,无烦往救也,且欢严兵而来,以攻玉壁,谓吾师必出,欲逞其豕突,侥幸一胜耳。此意孝宽能料之,故被兵以来,绝不遣一介行人求救于朝,正欲守孤城以挫其锋也。”于是不发一兵。及东魏兵退,孝宽报捷,泰喜曰:“王思政可谓知人矣。”乃加孝宽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其余守城将士晋级有差。 方高王舆病班师,军中讹言孝宽以劲弩射杀高王。孝宽令众唱曰:“高欢竖子,亲犯玉壁。劲弩一发,凶身自殒。”于是遍传人口。高王卧病,不与诸将相见。军士又闻讹言,皆怀惊惧。王知之,便命停军一日,扶病起坐外帐,召大小将士进见,将士皆喜。又集诸贵臣于内帐,开乐设饮。酒酣,使斛律金唱敕勒歌,其歌曰: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庐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王自和之,欷歔流涕,左右皆为挥泪。又谓金等曰:“今吾病甚,欲召子惠来此代总军事,而邺中又乏人主持。吾尝与孝先论兵,此子殊有才略,朝中事吾委孝先主之何如?”金曰:“知臣莫若君,韶之才足当此任,愿王勿疑。”王乃令韶飞往晋陽,同高洋入邺,而换取斑澄至军。澄闻召,以朝事悉托孝先,辞帝起行。方出府门,一异鸟飞来,小鸟从之者无数,向澄哀鸣。澄射之,鸟坠马前,视其状特异,众莫能识。皆曰:“此妖鸟也。”恶而弃之。不一日,遇见大军,世子进营,拜王于帐下。王曰:“汝来乎?”澄应曰:“唯。”又曰:“汝来天子知乎?”曰:“天子但知儿归晋陽,不知父王有病也。”王令权主军事,星夜回去。至晋陽,舆疾入府。娄妃及诸夫人见王病重,无不忧心。妃劝王息心静养,诸事皆委世子处分,王从之。 且说司徒侯景右足偏短,弓马非所长,而胸多谋算,智略过人。东魏诸将若高敖曹、彭乐等皆勇冠一时,景常轻之曰:“此属皆如豕犬,亦何能为?” 又常言于王曰:“愿假精兵三万横行天下,要须济江缚取萧衍老公,以为太平寺主。”王壮之,以其才略出众,使将兵十万,专制河南,倚任若己之半体。景又常轻高澄,谓司马子如曰:“高王在,吾不敢有异。一日无高王,吾不能与鲜卑小儿共事也。”子如掩其口曰:“毋妄言。”澄微闻之,殊以为恨。及高王疾笃,乃诈为王书召之。先是景与王约曰:“今握兵在远,人易为诈,所赐书背请加微点,以别情伪。”王许之。澄不知也。景得书,翻视背无点,疑有变,遂不肯行。又闻王有疾,乃拥兵自固,以观天下之势。 澄亦无如之何。一日,侍疾王侧,王熟视之,谓曰:“我病汝固当忧,但汝面更有余忧何也?”澄未及对,王曰:“岂非忧侯景反耶?”澄曰:“然。” 王曰:“侯景为我布衣交,屡立大功,引处台令,专制河南十四年矣。尝有飞扬拔扈之志,顾我能蓄养,非汝所能驾御也。今四方未定,我死之后,勿遽发哀,徐俟人心稍安,成丧未晚。厍狄干鲜卑老公,斛律金敕勒老公,秉性遒直,终不负汝。可朱浑道元、刘丰生远来投我,必无异心。潘相乐本学道人,性和厚,汝兄弟当得其力。韩轨少戆,宜宽假之。彭乐心腹难得,宜防护之。堪敌侯景者唯慕容绍宗,我故不贵之,以遗汝。他日景有变,可委绍宗讨之,必能平贼。”又曰:“段孝先忠亮仁厚,智勇兼全,亲戚之中,惟有此子,军旅大事可共筹之。我恐临危之时不能细嘱,故先以语汝。”世子涕泣受命。继又叹曰:“邙山之战,吾不用陈元康之言,留患遗汝,死不瞑目,悔何及哉!”次日,蠕蠕公主来北府探病。娄妃恐王心不安,出外接见平叙姊妹之礼,携手而入。时尔朱后、郑夫人皆在王所,一一相见。公主见王病重,不觉泣下沾襟。王谢之曰:“缘尽于此,我死,汝归本国可也。” 公主曰:“身既归王,王虽死,我终守此,不忍言归也。”王对之流涕而已。 武定五年正月朔,百官入贺,王力疾御前殿,大会文武。忽日色惨淡无光,问:“何故?”左右报曰:“日蚀。”王临轩仰望,日蚀如钩,欲下阶拜不能矣,叹息回宫,病势日重。至初五日丙午,集娄妃、诸夫人、世子、兄弟等于床前,以后事相嘱。修遗表自陈不能灭贼,上负国恩为罪。又嘱娄妃曰:“诸夫人有子女者,异日各归子女就养;无子女者,随汝在宫终身。汝皆善视之,无负我托。”言毕遂卒,时年五十有二。合宫眷属无不伤心恸哭,唯岳夫人不哭,悄步回宫。世子遵遗命,秘不发丧,戒宫人勿泄。至夜,忽报岳夫人缢死宫中。妃及诸夫人共往视之,已珠沉玉碎,莫不伤感。遂以礼殓之。后人有诗吊之云: 大星忽殒晋陽尘,粉黛三千滴泪新。 碧海青天谁作伴?相从只有岳夫人。 且说侯景料得欢病不起,又与高澄有隙,内不自安,遣人通款于泰,以河南地叛归西魏。颍川刺史司马世云与景素相结,闻景叛,遂以城附。又豫州刺史高元成、广州刺史暴显、襄州刺史李密,景皆诱而执之,尽并其地。 继又遣军士二百,潜入西兖州,欲袭其城。刺史邢子才觉之,掩杀殆尽,遂散檄于东方诸州,使各为备。以景反状闻于朝,澄得报大惧,集群臣问计。 诸将皆言侯景之叛祸由崔暹,请杀之以谢景,则景不反矣。澄欲从之,陈元康谏曰:“今四海未清,纪纲粗定。若以数将在外,苟悦其心,枉杀无辜,亏废刑典,岂直上负天地,何以下安黎庶?臣以为暹即有罪,不可因事杀之。晁错前事可以为鉴也。”澄以为然,乃遣司徒韩轨督率大兵以讨景,诸将皆受其节制。澄自景反,颇怀忧惧,留洋守邺,而召段韶归北,谓之曰:“侯景外叛,我恐诸路有变,当出巡抚之,然后入朝。留守事一以相委。”韶再拜。又令陈元康代作高王教令数十余条,遍布内外。临行,执韶手泣曰:“我亲戚中唯子可受腹心之寄。今以母弟相托,幸鉴此心,慎勿误我。”言讫,哽咽良久。韶亦洒泪曰:“托殿下洪福,保无他也。”正是:大厦内倾忧未已,强藩外叛祸方兴。 未识世子入朝之后能使内宁外安否,且俟下文细说。 第四十八卷 用绍宗韩山大捷 克侯景涡水不流 话说侯景通款西魏,未见西魏发兵,闻东魏兵至,虑众寡不敌;又遣行台郎中丁和来纳款于梁,请举函谷以东、瑕丘以西、豫广等处十三州以附。 梁主纳之,以景为大将军,封河南王,都督河南南北诸军事、大行台,承制,如邓禹故事。遣司州刺史羊鸦仁、兖州刺史桓和等将兵三万,前往悬瓠,运粮应接。及韩轨引大军来讨,军锋甚锐,景避之,退守城中。梁之援师不能即来,轨遂围之。景惧,复割东荆、北兖州、鲁陽、长社四城,赂西魏以求救。泰将援之,仆射于谨曰:“景少习兵,奸诈难测,不如厚其爵位,以观其变,未可遣兵也。”左丞王悦亦言于泰曰:“景之于欢,始敦乡党之情,终定君臣之契。任居上将,位重台司。今欢初死,景遽外叛,盖所图甚大,终不为人下也。且彼既背德于高氏,宁肯尽节于我朝?今益之以势,援之以兵,窃恐朝廷贻笑将来也。”唯王思政上言:“吾朝图河南久矣,若不因机进取,后悔何及?愿以荆州步骑一万,从鲁陽向陽翟,名为救之,可以得志。”泰从之。乃加景大将军兼尚书令,命太尉李弼、仪同赵贵将兵一万,前往颍川。景恐纳地西魏梁主责之,又使人奉启于梁,其略云:王旅未接,死亡交急,遂求援关中,自救目前。臣既不安于高氏,岂能见容于宇文?但螫手解腕,事不得已,本图为国,愿不赐咎。臣获其力,不容即弃。今以四州之地,为弭敌之资,已令宇文遣人入守。自豫州以东,齐海以西,见有之地尽遍圣朝。悬瓠、项城、徐州、南兖事须迎纳,愿陛下速敕境上,各置重兵,与臣影响,不使差误。昧死以闻。 梁主见奏,下诏慰纳之。 且说韩轨围颍川,昼夜攻击不能下,闻西魏援兵将至,谓众将曰:“西师之来,必皆坚利,我人马疲劳,未可与战,不如班师回朝,再图后举。”遂解围去。轨至邺,正值晋陽发高王之丧,布告内外。静帝集文武于东堂,举哀三日,锡以殊礼,谥曰献武王。诏加高澄为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袭封渤海王,守丧晋陽。封娄妃为渤海王大妃。命高洋暂摄军国之政。以新丧元辅,停兵不发。其时侯景见东军已退,赵贵、李弼兵至,扎营城外,又起反魏之心。设宴城中,欲邀弼与贵赴饮而执之,以夺其军。二将心疑不往,贵亦欲诱景入营而杀之。弼曰:“河南尚未易取,杀景反为东魏去一祸也。况梁兵已在汝州,留此则必与战,徒伤士卒,于大计无益,不如去之。”遂还长安。景复乞兵于泰,泰使都督韦法保、贺兰愿德将兵助之,且召景入朝。景是时虽欲叛西而计未成,因厚抚法保等,冀为己用。往来诸军间,侍从绝少,军中名将皆身自造诣,示无猜间。长史裴宽谓法保曰:“侯景狡诈,必不肯应召入关,欲托款于公,恐未可深信。若伏兵斩之,此亦一时之功也。如其不尔,即应深为之防,不可信其诳诱,自贻后悔。”法保深然之,但不敢图景,自为备而已。王思政亦觉其诈,密召法保、愿德等还,分布诸军据景七州十二镇。景于是决意归梁,以书遗泰曰:“吾耻与高澄雁行,安肯与大弟比肩?”泰大怒,乃以所授景之官爵回授王思政。秋七月庚申,梁将羊鸦仁入悬瓠,景复请兵,梁以贞陽侯萧渊明为都督,进兵围东魏彭城。俟得彭城,进与侯景犄角。癸卯,渊明军于韩山,去彭城十八里,断泗流,立堰以灌之。彭城守将王则婴城固守。澄闻梁围彭城,欲遣高岳、潘乐救之。陈元康曰:“乐缓于几变,不如慕容绍宗善用兵,且先王之命也。公但推赤心于斯人,彼必尽忠效命,贼何足忧?”时绍宗在外,澄欲召之,恐其惊叛。元康曰:“绍宗知臣特蒙顾爱,新使人来饷金。臣欲安其意,受之而厚答其书,保无异也。”澄乃以绍宗为东南道大行台,先解彭城之围,然后讨景。高岳、潘乐副之。 先是景闻韩轨来,曰:“噉猪肠儿何能为?”闻高岳来,曰:“兵精,人岂我敌哉?”及闻绍宗来,叩鞍有惧色,曰:“谁教鲜卑儿解遣绍宗来?若然,高王定未死耶?”冬十一月乙酉,绍宗率众十万据橐驼岘,梁侍中羊侃劝渊明曰:“魏兵远来,须乘其未定击之。”渊明不从。旦日,又劝出战,又不从。盖渊明本非将才,性又懦怯,特以梁主介弟任为上将,进战非其志也。侃见言不用,自领所部出屯堰上。绍宗至城下,引步骑万人进攻梁将郭凤营,矢下如雨。渊明方醉卧不能起,众皆袖手。偏将胡贵孙谓赵伯超曰:“吾曹此来,本欲何为?今乃遇敌而不战乎?”伯超不能对。贵孙怒,独率麾下与东魏战,斩首二百级。伯超拥众数千,谓其下曰:“虏盛如此,与战必败,不如全军自固。”遂不发一矢。先是景戒梁人曰:“逐北勿过二里。”绍宗将战,以南兵轻悍,恐其众不能支,一一引将卒谓之曰:“我当佯退让吴儿使前,尔击其背。”其时东魏兵实已败走。梁人不用景言,乘胜深入。 东魏以绍宗佯退之言为信,争掩击之,梁兵大败。贞陽侯及胡贵孙、赵伯超等皆为东魏所掳,失亡士卒数万。郭凤退保潼州,绍宗进攻之,凤弃城走。捷闻,举朝相贺。澄乃使军司杜弼作檄移梁朝曰:皇家垂统,光配彼天,惟彼吴越,独阻声教。元首怀止戈之心,上宰薄兵车之命。遂解絷南冠,喻以好睦。虽嘉谋长策,爰自我始。罢战息民,彼获其利。侯景竖子,自生猜贰。远托关、陇,依凭奸伪。逆主定君臣之分,伪相结兄弟之亲。岂曰无恩,终难成养。俄而易虑,亲寻干戈。衅暴恶盈,侧首无托。以金陵逋逃之薮,江南流寓之地,进图容身,诡言浮说,抑可知矣。而伪朝大小,幸灾忘义。主荒于上,臣蔽于下。连结奸徒,断绝邻好。征兵拓境,纵盗侵邦。盖物无定方,事无定势。或乘利而受害,或因得而更失。是以吴侵齐境,遂来勾践之师;赵纳韩城,终有长平之役。矧乃鞭挞疲民,侵轶徐部。筑垒拥川,舍舟徼利。是以援枹秉麾之将,拔拒投石之士,含怒作色,如赴私仇。彼连营拥众,依山傍水,举螳螂之斧,被蛣蜣之甲,当穷辙以待轮,坐积薪而候燎。及锋刃暂交,埃尘相接,已亡戟弃戈,土崩瓦解。掬指舟中,衿甲鼓下,同宗异姓,缧绁相望。曲直既殊,强弱不等。获一人而失一国,见黄雀而忘深穽,诚智者所不为,仁人所不向也。矧侯景以鄙俚之夫,遭风云之会,位班三事,邑启万家。揣身量分,久当知足。而周章向背,离披不已。夫岂徒然,意亦可见。彼乃授以利器,诲以嫚藏。使之势得容奸,时堪乘便。今见南风不竞,天亡有征。老贼奸谋,将复作矣。然摧坚强者难为功,摧枯朽者易为力。计其人虽非孙吴猛将、燕赵精兵,犹是久涉行阵,曾习军旅,岂同剽轻之众,不比危脆之师。拒此则作气不足,攻彼则为势有余。终恐尾大于身,踵粗于股,倔将不掉,狼戾难驯。呼之则反速而祸小,不征则叛迟而祸大。会应遥望廷尉,不肯为臣,自据淮南,亦欲为帝。但恐楚国亡猿,祸延林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横使江淮士子、荆扬人物,死亡矢石之下,夭折雾露之中。彼梁主操行无闻,轻险有素。射雀论功,荡舟称力。年既老矣,耄又及之。政散民流,礼崩乐坏。加以用舍乖方,废立失所,矫情动俗,饰智惊愚。毒螫满怀,妄敦戒业。躁竞盈朒,谬治清净。灾异降于上,怨 兴于下。人人厌苦,家家思乱。履霜有渐,坚冰且至。传险躁之风俗,任轻薄之子孙。朋党路开,兵权在外。必将祸生骨肉,衅起腹心。强弩冲城,长戈指阙。徒探雀鷇,无救府藏之虚;空请熊蹯,讵延晷刻之命。外崩中溃,今实其时。鹬蚌相持,我乘其敝。方使骏骑追风,精甲耀日,四七并列,百万为群。以转石之形,为破竹之势。当使钟山渡江,青盖入洛。荆棘生于建业之宫,麇鹿游于姑苏之馆。但恐革车之所轥轹,剑骑之所蹂践。杞梓十焉倾折,竹箭以此摧残。若吴之王孙,蜀之公子,归款军门,委命下吏,当即客卿之秩,特加骠骑之号。凡百君子,勉求多福。 当时梁朝士大夫见此檄者,莫不竦然,以纳景为非,而梁主不悟。其后侯景扰乱江南,梁室祸败,皆如弼言。 先是侯景围谯城不下,退攻城父,拔之乃遣其党王伟诣建康,说梁主曰:“高澄幽废其主于金墉,杀诸元宗室六十余人。河北物情,俱念其主。邺中文武,无不离心。约臣进讨,请立元氏一人,以从人望。如此则陛下有继绝之名,臣景有立功之效。河之南北,为圣朝之邾、莒;国之士女,为大梁之臣妾。”梁主许之。时有太子舍人元贞,本魏宗室,仕于南朝。遂封之为咸陽王,资以兵力,使还北为帝,许以渡江后即位。一应仪卫,以乘舆之副给之。会韩山失律、渊明被掳乃止。萧渊明至邺,东魏帝升阊閤门受俘,让而释之,送至晋陽。澄见之,谓曰:“纳一人之叛,而失两国之欢,尔主何取焉?倘能复修旧好,当令汝还江南也。”渊明拜谢,澄厚待之。且说绍宗既败梁师,移兵击景。当是时,景退保涡陽,辎重数千辆,马数千匹,士卒四万人,兵力尚强。绍宗乘胜势,鸣鼓长驱而前。士卒十万,旗甲鲜明,干戈森立,直逼贼营。景使人谓之曰:“公来送客耶,欲与我定雌雄耶?”绍宗曰:“欲与尔一决胜负。”遂顺风布阵。景以风逆,闭垒不战。绍宗戒军士曰:“侯景诡计多端,好乘人背,当谨备之。”俄而风止,景命军士披短甲,执短刀,入东魏阵,但低视斫人胫马足。东魏军不能支,遂大败。绍宗坠马,刘丰生被伤,俱奔谯城。裨将斛律光、张恃显共尤绍宗怯敌。绍宗曰:“吾战多矣,未有如景之难克者也。君辈试犯之。”二人披甲将出,绍宗戒之曰:“即与争锋,勿渡涡水。”二人往,停军对岸,光轻骑射之。景临涡水,谓光曰:“尔求勋而来,我惧死而去。我汝之父友,何为射我?汝岂不解不渡水南,慕容绍宗教汝耶?”光无以应。景使其徒田迁射光马,洞胸。光易马,隐于树间,迁又中树根,入于军。恃显违绍宗之言,恃勇深入,被景擒去。既而以无名下将,纵之使归。光走入谯城,绍宗曰:“今定何如而尤我也?”段韶闻绍宗败,引兵来助战,夹涡水而军,见敌营四旁荒草甚深,潜于上风纵火烧之。景率骑入水,出而却走,草尽湿,火不复然。人皆服景之急智。景与绍宗相持数月,其将司马世云来降,言景军食尽,将欲南走。绍宗乃以铁骑五千,分左右翼夹击景军。景临阵,诳其众曰:“汝辈家属皆为高澄所杀。”众信之,无不愤怒。绍宗遥呼曰:“汝辈家属并完,若归,官勋如旧。”披发向北为誓。景士卒皆北人,本不乐南渡,闻绍宗言,麾下暴显等各率所部降于绍宗。其众一时大溃,争赴涡水,涡水为之不流。景与数骑腹心走峡石,欲济淮。绍宗追之。正是:胜来威力依山虎,败去仓皇漏网鱼。 但未识绍宗能擒景否,且俟后卷再述。 第四十九卷 烹荀济群臣惕息 杖兰京逆党行凶 话说侯景大败之后,与心腹数骑自峡石济淮,重收散卒,得步骑八百人。 南过小城,一人登陴诟之曰:“跛奴欲何为耶?”景怒,破其城,杀诟者而去。先是景叛后,澄曾以书谕之,语以家门无恙,若还,当以豫州刺史终其身,还其宠妻爱子。所部文武更不追摄。景使王伟复书曰:今已引二邦,扬旌北讨,熊豹齐奋,克复中原,应自取之,何劳恩赐。昔王陵附汉,母在不归;太上囚楚,乞羹自若。矧伊妻子,何足介意?脱谓诛之有益,欲止不能;杀之无损,徒复坑戮。家累在君,何关仆也? 澄得书大怒,誓必杀之。及景败逃,绍宗追之急。景前无援兵,后有追师,大惧,暗使人谓绍宗曰:“高氏之重用公者,以我在故也。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公耶?何不留我在,为公保有功名之地?”绍宗听了此言,暗思:“我与高氏,本非心腹重臣。其用我者,不过为堪敌侯景之故。景若就擒,我复何用?”遂止而不追。景归梁,梁主以景为南豫州牧。是景日后乱梁张本,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东魏平景之后,河南旧土皆复,唯王思政尚据颍川。澄乃命高岳、慕容绍宗、刘丰生三将引步骑十万攻之。兵至城下,思政命偃旗息鼓,示若无人者。岳等恃其强盛,四面攻击。思政挑选骁勇,骤然开门出战。东魏兵出于不意,遂败走。岳等更筑土山,昼夜攻之。思政随方拒守,乘间出师,夺其土山,置楼堞以助防守。岳等不能克。澄知颍川不下,益兵助之,道路相继,费资粮无数,而思政坚守如故。刘丰生建策曰:“颍川城低,可以洧水灌之。既可阻援兵之路,城必崩颓。”岳与绍宗皆以为然。于是筑堰下流,洧水暴涨,水皆入城。东魏兵分休迭进。思政身当矢石,与士卒同劳苦。城中泉涌,悬釜而炊,下无叛志。泰知颍川危急,遣赵贵督东南诸州兵救之。 奈长社以北皆为陂泽,一望无际,兵至水阻,不得前。东魏又使善射者乘大舰,临城射之。城垂陷,绍宗、丰生等以为必克。忽然东北尘起,风沙迷目,同入舰坐避之。俄而暴风至,舰缆尽断,飘船向城。城上人以长钩牵住其船,弓弩乱发。绍宗赴水溺死,丰生逃上土山,城上人亦射杀之。初术者言绍宗有水厄,故绍宗一生不乐水战,至是其言果验。高岳既失二将,志气沮丧,不敢复逼长社,以故相持不下。 先是孝武西迁,献武王自病逐君之丑,事帝曲尽臣礼。事无大小,必以启闻。每侍宴,俯伏上寿。帝设法会,乘辇行香,执香炉步从。鞠躬屏气,承望颜色。故其下奉帝,莫敢不恭。及澄当国,倨慢顿甚。使崔季舒朝夕伺帝,察其动静,纤悉以告。常与季舒书曰:“痴人比复何似?痴势小差,未宜用心检校。”痴人,谓帝也。帝美容仪,膂力过人,能拔石狮子逾宫墙,射无不中,好文学,从容温雅,人以为有孝文风烈,以故澄深忌之。帝尝与澄猎于邺东,弯弓乘马,驰逐如飞,澄见之不乐。都督乌那罗从后呼曰:“天子勿走马,大将军嗔。”帝为之揽辔而还。又澄尝侍帝宴饮,绝无君臣之分。 酒酣,举大觞属帝曰:“臣澄劝陛下酒。”帝不胜愤曰:“自古无不亡之国,朕亦何用此生为!”澄怒曰:“朕!朕!狈脚朕!”使季舒殴帝。季舒见其醉,以身蔽之,假挥三拳。澄遂奋衣而出。次日,酒醒,亦自悔,乃使季舒入宫谢帝曰:“臣澄醉后,情志昏迷,误犯陛下,乞恕不恭之罪。”帝曰:“朕亦大醉,几忘之矣。”赐季舒绢百匹。然帝不堪忧辱,每咏谢灵运诗曰: 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 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 时有常侍侍讲荀济,少居江东,博学能文,与梁武有布衣之旧。知梁武素有大志,负气不服,常谓人曰:“会于盾鼻上磨墨檄之。”梁武闻而不平。 及梁武即位,又屡犯其怒,欲集朝众斩之,济遂逃归东魏。澄重其才,欲用济为侍读。献武王曰:“我爱济,欲全之,故不用济。济入宫必败。”澄固请,乃许之。至是,知帝恶澄,密奏于帝曰:“昔献武王欢有大功于国,未尝失礼于陛下。今嗣王悖乱已极,陛下异日必有非常之祸。宜早除之,以杜后患。”帝曰:“深知成祸,其如彼何?”济曰:“廷臣怀忠义者不少,特未知帝意耳。臣请为陛下图之。”乃密与礼部郎中元瑾、长秋卿刘思逸、华山王大器、淮南王宣洪、济北王徽等歃血定盟,共扶帝室。帝从之。然欲纳兵,恐招耳目,乃定计于宫中假作土山,开地道通北城外,纳武士于宫,诱澄入而诛之。及掘至于秋门,守门者闻地下有响声,以告澄。澄曰:“此无他,必天子与小人作孽,掘地道以纳其党耳。”遂勒兵入宫,见帝不拜而坐,曰:“陛下何意反?臣父子功存社稷,何负陛下?此必左右妃嫔等所为。” 欲杀胡夫人及李贵嫔。帝正色曰:“自古唯闻臣反君,不闻君反臣。王自欲反,何乃责我?我杀王则社稷安,不杀则灭亡无日。我身且不暇惜,况于妃嫔?必欲弑逆,缓速在王。”澄自知理屈,乃下床叩头,大啼谢罪。帝乃召后出见,为之劝解。留宴于九和宫,命胡、李二夫人进酒,宫女奏乐相与酣饮,夜久乃出。居三日,访知济等所为,乃幽帝于含章堂,执济等诸臣,将烹之。侍中杨遵彦谓济曰:“衰暮之年,何苦复尔。”济曰:“壮气在耳。” 因书曰:自伤年纪摧颓,功名不立,故欲挟天子诛权臣,事既不克,粉骨奚辞?澄爱其才,尚欲全之,亲问济曰:“荀公何为反?”济曰:“奉诏诛高澄,何谓反耶?”澄大怒,挥使执去,与诸人同烹于市。澄疑温子升知其谋,欲杀之。方使之作献武王碑,碑成,然后收之于狱,绝其食,食弊襦而死,弃尸路隅,没其家口。长史宋游道收葬之,人皆为游道危。澄不之罪,谓之曰:“向疑卿僻于朋党,今乃知卿真重故旧、尚节义之人,吾不汝责也。” 事平,复请帝临朝。 澄隐有受禅之志,将佐议加殊礼。陈元康曰:“王自辅政以来,未有殊功。虽破侯景,本非外贼。今颍川垂陷,反失二将,以致城久不下,愿王自以为功。”澄从之。武定七年五月戊寅,自将步骑十万攻长社。亲临筑堰,堰三决。澄怒,推负土者及囊,并塞之,堰成。水势益大。城中无盐,人病挛肿,死者十八九。六月,大风从西北起,吹水入城,城遂坏。澄下令城中曰:“有能生致王大将军者,封万户侯。若大将军身有损伤,亲近左右皆斩。”思政帅众据土山,告之曰:“吾力屈计穷,唯当以死谢国。”因仰天大哭,西向再拜,欲自刎。都督骆训止之曰:“公常训语等:“赍吾头出降,非但得富贵,亦完一城性命。’今高相既有此令,公独不哀士卒之死乎?”左右遂共持之,不得引决。澄遣赵彦深就土山,遗以白羽扇,执手申意,牵之以下。见澄,澄不令拜,释而礼之。思政初入颍川,将士八千人,及城陷,才三千人,卒无叛者。澄悉配其将卒于远方,改颍川为郑州,礼遇思政甚重。 祭酒卢潜曰:“思政不能死节,何足为重?”澄谓左右曰:“我有卢潜,乃是更得一王思政。”初,思政屯襄陽,欲以长社为行台治所,浙州刺史崔猷以书止之曰:襄城控带京洛,实当今之要地。如有动静,易相应接。颍川既邻寇境,又无山川之固,贼若潜来,径至城下。莫若顿兵襄城,为行台之所,颍川置州,遣良将镇守,则表里胶固,人心易安。纵有不虞,岂能为患。 思政得书,不以为然,乃将己与猷两说具以启泰。泰令依猷策。思政固请从己说,且约贼兵水攻期年,陆攻三年之内,朝廷不烦赴救。泰乃从之。及长社不守,泰深悔失策。又以前所据东魏诸城道路阻绝,皆令拔军西归。澄乃奏凯而还。静帝以澄克复颍川,进澄位相国,封齐王,加殊礼,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加食邑十五万户。澄欲不让,陈元康以为未可,澄乃辞爵位、殊礼。有济陰王晖业,好读书,澄问之曰:“比读何书?”对曰:“数寻伊、霍之传,不读曹、马之书。”澄默然。又以其弟太原公洋次长,意常忌之。 洋深自晦匿,言不出口,每事贬退,与澄言无不顺从。洋为其夫人李氏营服玩,小佳,澄辄夺取之。夫人或恚未与,洋笑曰:“此物犹应可求,兄须何容吝惜。”澄或愧不取,洋即受之,亦无饰让。每退朝,辄闭阁静坐,虽对妻子,能竟日不言。时或袒跣跳跃,夫人问其故,洋曰:“为尔漫戏。”其实盖欲习劳也。吴人有瞽者,能审人音以别贵贱。澄召而试之,历试诸人皆验。闻刘桃枝声,曰:“此应属人为奴,后乃富贵。”闻赵道德声,亦曰:“此人奴也,其后富贵却不小。”闻太原公声,惊曰:“此当作人中之主。” 及闻文襄王声,默不语。崔暹私捏其手,乃曰:“亦人主也。”澄笑曰:“吾家奴尚极富贵,而况我乎?”既退,暹私问之,瞽者曰:“大王祸不远矣,焉有大福?”其时,太史令亦密启帝云:“臣夜观天象,西垣杀气甚重,宰辅星微暗失位。主应大将军身上,祸变不出一月也。”帝曰:“尔不知李业兴之死乎,何乃蹈其辙?”盖业兴曾向澄言:“秋间主有大凶。”澄恶其不利而杀之。故帝引以为戒。 却说澄有膳奴兰京,系梁朝徐州刺史兰钦之子。韩山之役梁兵大败,东魏俘梁士卒万人。京从其父在军,亦被擒获。澄配为膳奴,使之供进食之役。 后魏与梁通好,兰钦求赎其子,澄不许。京亦屡向澄诉,求赐放还。澄大怒,杖之四十,曰:“再诉则杀汝!”京怨恨切齿,密结其党为乱。先是澄在邺,居北城东柏堂,嬖琅琊公主,欲其往来无间,侍卫者常遣出外,防御甚疏。 一日,澄召常侍陈元康、侍中杨遵彦、侍郎崔季舒共集东柏堂,谋受魏禅,署拟百官。兰京进食,澄却之,谓诸人曰:“昨夜梦此奴斫我,当急杀之。” 元康曰:“此奴耳,何敢为患?”京立阶下闻之,遂与其党六人置刀盘下,冒言进食。澄怒曰:“我未索食,何为遽来?”京挥刀曰:“来杀汝!”贼党尽入。是时室中唯元康、遵彦、季舒三人侍侧,皆手无寸刃。左右侍卫防其泄漏机密,悉屏在外,非有命召不得入。澄见贼至,卒惶迫,以手格之,伤臂,入于床下。贼去床,澄无所匿。元康以身蔽之,与贼争刀,被伤肠出,倒于地。贼遂弑澄。遵彦乘间逸出,仆于户外,失一靴,不及拾而走。季舒狼狈走出,不知所为,奔往厕中匿。库直王紘、纥奚舍乐闻室中有变,冒刃而进。舍乐斗死,王紘仅以身免。众见贼势汹汹,皆莫敢前,飞报内宫,言王被害,众皆失色。元宫主一闻此信,惊得魂胆俱丧。时太原公洋居城东,方退朝,闻之颜色不变,指麾部分入讨群贼,擒兰京等斩而脔之,徐出言曰:“奴反,大将军被伤,无大苦也。”入见元公主。公主方抚膺大哭,洋慰之曰:“大将军被害,事出非常。宜暂安人心,勿遽发丧也。”于是诸夫人皆暗暗悲哀。元康自知伤重必死,手书辞母,又口占数百言,使参军祖珽代书,以陈便宜。言毕而卒。洋殡之第中,诈云出使。虚除元康中书令,以王紘领左右都督。又假为澄奏请立皇太子,大赦天下。除心腹数臣外,皆不知澄之死也。越数日,澄死信渐露,帝闻之,窃谓左右曰:“大将军死,似是天意,威权当复归帝室矣。”左右相庆,咸呼万岁。但未识人心如此,天意若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五十卷 陈符命群臣劝进 移魏祚新主登基 话说帝闻澄被害,私心窃喜,因念:“权门无主,其党必离。虽有高洋,素称懦弱,不足为虑。群臣必来请命发丧,即可权归一己。”那知洋惧人心惶惑,秘不发丧,托言养病在宫,命己代摄军政。又思重兵尽在并州,须早如晋陽以固根本。乃夜召都护唐邕,部分将士镇遏四方。邕领命支配各军,斯须而毕。洋深重之。乃留高岳、高隆之、司马子如、杨愔四人守邺。时子如已复任在朝,职为仪同三司也。其余勋贵皆以自随。临行,谒帝于昭陽殿,从甲士八千人,登阶者二百人,皆攘袂扣刃,若对严敌。洋立数十步外,令主者传奏曰:“臣有家事,将诣晋陽。”再拜而出。帝失色,目送之曰:“此人又似不相容者,朕不知死在何日。”洋至并州,入见太妃,泣诉兄变。娄妃大惊,凄然下泪曰:“此儿聪明晓事而不受训,宜其有祸。然年未三十,遽弃我而逝,目前事业更靠何人?”言讫,悲不自胜。洋与左右皆为掩泪。 时宋夫人与其子孝瑜依太妃住晋陽,闻澄遇害,母子大哭。孝瑜年十三,有至性,请奔父丧,洋许之,遂单骑至京。洋为太妃曰:“兄暴亡,儿威名未立,恐人心有变,丧未敢发,尚祈秘之。”妃曰:“今后大事任凭儿主,但期无负父兄之业。”洋再拜而出,遍召晋陽旧臣宿将,大会于德陽堂。旧臣素轻洋,见之不甚畏敬。洋是日英彩焕发,言词敏决,皆大惊。澄政令有不便者,洋悉改之。由是内外悦服,人尽畏而敬之矣。武定八年正月,距文襄之死已有数月,洋见威令已行,大权在握,乃遣使告哀于帝,请发澄丧。帝举哀于太极东堂,遣百官致祭,诏赠绫罗八百段,治丧一如献武王礼,谥曰文襄王。洋亦发丧于晋陽,令宫中、府中无不成服。朝廷议加洋爵以摄大政,乃进洋位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大行台、齐郡王。诏使至,洋拜受,百官皆贺。二月甲申,葬文襄于献武王之墓。三月庚申,又进洋爵为齐王,食邑五郡。盖洋欲得其权,故令朝廷屡增爵位也。 一夜睡去,梦有人将朱笔点其额上,意忽忽不乐,谓管记王昙首曰:“我梦额上被点,得毋我身将黜退乎?”昙首拜贺曰:“此王大吉之兆也。‘王’字头上加了一点,便是‘主’字。王不日当居九五之尊,为人中主矣。”洋曰:“勿妄谈。”口虽拒之,而心窃自喜。又闻外间讹言上党出圣人,欲迁上党郡以应之。长史张思进曰:“王无庸也。大王生于西宫,宫本上党坊基也,岂非上党出圣人之应乎?且童谣曰:“一束藁,两头燃,河边羖飞上天。’‘藁’字燃去两头则为‘高’字。羖,羊也。河边,水也。水与羊,正大王之名。飞上天,是升为天子也。大王为帝奚疑?”洋喜益自负。光禄大夫徐之才、北平太守宋景业皆善图谶,共古天象,以为太岁在午,当有革命,欲劝受禅而不敢言。时洋有宠臣高德政,言无不从。二人因德政以白洋,洋召二人问之。皆曰:“天命已定,愿王勿违。”洋然之,进告太妃。 太妃曰:“汝父如龙,汝兄如虎,犹以天位不可妄据,终身北面。汝独何人,欲行舜禹之事乎?此皆诸官陷汝于不义,切勿信之。”洋唯唯而出,以太妃之言告之才。之才曰:“正为不及父兄,故宜早升尊位耳。天与不取,反受其咎。王何失此机会?且谶文云:“羊饮盟津,角挂天津。’盟津、天津,皆水也。羊饮水,王之名也。角挂天,升大位也。近闻陽平郡皇驿旁有土一方,四面环水,常见群羊数百卧立其上,近而视之,却又不见。事与谶合。人事如此,天意可知。王岂可违天而受不祥?”洋未决。因念先王旧臣若尉景、娄昭、段荣等皆已物故,唯斛律金在肆州,司马子如在邺,此大事必须与之商酌。因召诣晋陽,共议于太妃前,二人固言不可,且以宋景业首陈符命请杀之。太妃曰:“我儿懦直,必无此心。高德政辈贪富贵、乐祸乱教之耳。”指金与子如曰:“二卿之言实老成之见,儿宜从之。”洋不敢违,其事乃止。然自是忽忽不乐,常抚膺浩叹。又之才、景业等曰:“陈陰陽杂占,劝其宜早受命。”洋使术士李密卜之,遇大横,曰:“此汉文之卦也,吉孰利焉。”又使景业筮之,遇乾之鼎,曰:“乾,君也。鼎,五月卦也。宜以仲夏受禅。”或曰:“五月不可入官,犯之终于其位。”景业曰:“王为天,无复下期,岂得不终于其位乎?”洋大悦,谓之才曰:“吾志决矣,但诸勋贵议论不一,必先有以折服其说,方可行事。吾今者集诸臣于德陽堂,卿为我明辩而晓谕之,使之无阻吾事。”之才领命。俄而,百官皆集,共议可否。 洋从屏后窃听。之才进言曰:“今受魏禅,正上合天心,下从民望,舜禹之事复见于今矣。诸公卿不思助成大业,而反有异议,何哉?”司马子如曰:“子言诚是,但王受禅有三不可。王去文襄之亡未久,遽行大事,似以兄死为幸,有损王德,其不可一也。天子依王为腹心,开诚相待,不若孝庄猜嫌疑贰,致生变更,其不可二也。王秉政日浅,未有奇功大勋威服四方,其不可三也。吾以为守政居藩,自享无穷之福。倘贪天位,万一蹉跌,后悔何及。”之才曰:“不然,昔文襄本欲为帝,而中道暴亡,以致大业终亏。王若为帝,是偿文襄未竟之志,光大前业,垂裕后昆。正先王有子,文襄有弟也,何嫌而不为?至帝虽安静无为,然政由宁氏,祭则寡人,究非本怀,荀济之事已可鉴矣。王不正位,人易生心,谚云“骑虎之势难下’,正王今日之谓也。他若秉政以来,虽大功未建,而献武、文襄之功,皆王功也。天下孰不怀德而畏威?昔孟德未帝而丕帝,师昭未帝而炎帝,古今一辙,王何不可为帝?”子如无以应。长史杜弼曰:“关西国之劲敌,常有并吞山东之志,特以无衅,故闭关不出。若受魏禅,彼之师出有名,一旦挟天子称义兵,长驱东向,将何以待之?不若存魏社稷,整率文武,立功廊庙,剪除外寇。俟四海一统,然后受禅未迟。不然,纵令内难不作,其如外患何?”之才曰:“今与王争天下者,只有宇文黑獭。但彼亦欲为王所为,纵令倔强,不过随我称帝耳。何畏之有?”弼语塞而退。洋出厉声曰:“吾闻‘筑室道谋,三年不成’,凡举大事,得一二人同心足矣。之才之言不可易也。”众人见王心已决,无敢异言。 洋遂入告太妃曰:“内外皆欲尊儿为帝,今将诣邺,暂违膝下。”太妃曰:“儿为帝固好,但天位难保,须好为之,帝系故君,后系汝妹,宜安置善地,勿失尊崇之典。”洋曰:“母勿忧,儿当待以杞、宋之礼。”再拜而出。乃发晋陽,拥兵东向,令高德政预录所需事条以进,又令陈山提赍所录事条,手书一道,驰驿以往,密付杨愔。愔得书,知事不可缓,即召太常卿邢邵等议撰禅位仪注,秘书监魏收草九锡、禅让、劝进诸文。凡魏室诸王皆引入北宫,闭之于东斋。五月甲寅,进洋位相国,总百揆,备九锡。洋行至前亭,所乘马忽倒,意甚恶之。至平都城,不肯复进,欲还晋陽。仓丞李集曰:“王来为何事而欲还耶?非所以副臣民仰望之心也。”德政、之才亦苦谏曰:“山提先去,机关已泄,王今日岂可中止?”乃命司马子如、杜弼驰驿续入,观察物情。子如等至邺,在朝文武知事势已成,禅位在即,莫不俯首顺从。子如密以报洋,洋乃至邺。入居旧邸,百官皆来晋谒。洋辄下令,召人夫赍筑具,集于城南。高隆之请曰:“用此何为?”洋作色曰:“我自有事,君何问焉?岂欲族灭耶?”隆之惧而退。于是作圆丘,备法物,一日一夜,无不毕具。 丙辰,司空潘乐、侍中张亮、黄门郎赵彦深等,求入宫启事,帝于昭陽殿见之。亮曰:“五行递运,有始有终。齐王圣德钦明,万方归仰。愿陛下远法尧、舜,以让有德。”帝敛容曰:“此事推挹已久,谨当逊避。”又曰:“若尔,须作制书。”中书郎崔劼、裴让之曰:“制已作讫。”便向袖中取出,使侍中杨愔进之。帝提笔便署,因问愔曰:“居朕何所?”愔曰:“北城别有馆宇,帝可居之。”帝乃走下御坐,步就东廊,咏范蔚宗《后汉书》赞曰:“献生不辰,身播国屯。终我四百,永作虞宾。”有司请帝起发,帝曰:“古人念遗簪弊履,朕欲与六宫一别可乎?”高隆之曰:“今日天下,犹陛下之天下,况在六宫。”帝步入与妃嫔已下别,举宫皆哭。赵国李妃诵陈思王诗曰:“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帝挥泪谢之。直长赵道德以故犊车一乘候于东阁,帝出登车,道德超上抱之。帝叱之曰:“朕自畏天顺人,甘让大位,何物家奴敢逼人如此?”道德犹不下。出云龙门,王公百僚拜辞,独高隆之洒泣不已。遂入北城,居司马子如南宅,遣太尉、彭城王韶等奉玺绶禅位于齐。初帝出宫时,以后为高王之女,不见而出。后闻之,大哭曰:“帝既退居北城,我何忍独处大内?”屏去仪卫,只带宫女数人来至帝所。帝见之,下泪曰:“卿来何为者?尔家正当隆盛,富贵自在,何恋此败亡之身为?”后曰:“妾侍陛下久矣,生死愿在一处,敢以盛衰易节?”于是相抱而哭,守帝不去。五月戊午,群臣劝进。洋即帝位于南郊,是为显祖文宣皇帝,国号大齐,改元天保,大赦。是日,邺下获一赤雀,献于坛上。文宣大喜,以为受命之瑞。中外百官进秩有差,自魏敬宗以来,群臣绝禄,至是始复给之。己未,封帝为中山王,待以不臣之礼。立九庙,皆冠以帝号。追尊献武王为献武皇帝,庙号高祖;文襄王为文襄皇帝,庙号世宗。凡魏朝所封爵号,皆降一等,本宣力于齐,为齐佐命者不在降限。辛酉,册尊太妃娄氏为皇太后。命太保元修伯持节往晋陽,进玺绶册书于太后。太后受册,乃服韦衣,升殿受贺。 诸夫人皆行九叩礼。尔朱后平素与太后为敌体,至是亦跪拜如仪。六月,迎太后至邺,一应嫔妃眷属皆从行。齐主朝太后于崇训宫。太后曰:“吾儿素有大志,今果然。然当念先帝当日苦争力战、经营创造之难,勿以得天下为易也。”齐主再拜受命。癸未,封弟浚为永安王,淹为平陽王,浟为彭城王,演为常山王,涣为上党王,淯为襄城王,湛为长广王,湝为任城王,湜为高陽王,济为博陵王,凝为华山王,润为冯翊王,洽为汉陽王,共十三人。又封宗室高岳等十人、功臣厍狄干等七人皆为王。尉景子尉灿官为仪同三司,性粗暴,见厍狄干等封王,其父不加王爵,大怒,十余日不朝。遣使召之,闭门不纳,隔门谓使者曰:“天子不封灿父为王,灿何以生为?”使者回奏,帝鉴其直,乃亦封景为王。将立后,集群臣议之。盖帝为太原公时娶长史李希宗女,伉俪相得,后又纳段韶之妹,更加宠爱。隆之、德政欲结勋贵之欢,以李妃汉人不可为天下母,请立段妃。帝不从,立李氏为后,其子殷为皇太子。赦畿内及并州死犯,余州死罪减等。是时政令一新,臣民悦服。惟虑关西有警,严设重兵以待。但未识泰闻东魏之亡,能兴师讨罪否,且听下文分解。 第五十一卷 宇文后立节捐躯 安定公临危托后 话说宇文泰自颍川失守,师劳无功,只得退守关中,待时而动。一日闻报高澄身丧,以为天败高氏,不胜大喜。及闻高洋篡位,谓左右曰:“高洋一竖子耳,料其才能不及父兄远甚,而敢行僭逆,是自取灭亡也。吾以大军临之,声罪致讨,何忧不克哉!”乃从同州至京,入见帝曰:“高洋废君篡国,大逆无道。臣请兴兵讨之,以诛逆臣之罪,以复一统之模。”帝从其请。 乃召秦州刺史宇文导为大将军,都督二十三州诸军事,镇守长安。泰自引军十万,上将千员,往关东进发。边臣飞报至邺,声言西兵百万,飞渡黄河,不日将到晋陽。举朝大惊,齐主集群臣问计。或曰:“黑獭蓄锐有年,今倾国而来,其锋不可当。唯坚壁清野以待之,使之前无所获,力倦自退。昔先帝围玉壁,西师不出,亦此意也。”齐主曰:“此懦夫之计也。”或曰:“昔黑獭侵犯洛陽,先帝遣将拒之,皆获大捷。今宜调集诸路之兵,命一上将迎敌,贼兵自退,陛下可以高枕无忧也。”齐主曰:“此未足以制黑獭也,诸卿之言但守成法,未识机宜。黑獭之敢于深入者,以朕年少新立,未经战阵,有轻我心。若敛兵遣之,示之以怯,益张其焰,吾兵将不战自乱。须乘其初至,朕猝然临之,彼不虞腾出,见朕必惊,彼势自沮。所谓先声有夺人之气也。转弱为强,实在此举。高德政请待各路兵齐集,然后出师。齐主不许,连夜驰往晋陽,贯甲乘马,号令三军,亲为前部。令段韶、斛律丰乐统大军为后继。行至建州,遇西魏前锋赵贵,有众万人,直攻其营。身自搏战,诸将奋击,贵兵大败。泰闻前锋军败大惊,问:“来将何人?”探者报说:“齐主自来,去大军不远,旗风浩大,人马精强,军威严整,行阵肃穆。”泰不信,曰:“洋闻吾至,方奔逃之不暇,何敢来与吾敌?”是夜月明,泰与杨忠、达奚武等领数骑,易服潜往,登高阜以望齐军,果见军容威武,调度有方,与欢治军无异,叹曰:“有子如此,高欢为不死矣。”归营后,因念洋未可轻,若与之战,未必能胜,徒损自己威名。又遽退而归,恐为所笑,转辗不决。恰好秋尽冬初,久雨不止,军中畜产多死,人心不安。乃托以天时雨湿,弓弦解胶,不如暂回西京,俟春暖再来。遂班师,从蒲州而去。齐主闻西师退,追至河口,不及而还。一日,接得肆州文书,报称蠕蠕国太子罗辰兴兵十万,来犯吾疆。齐主召集诸将商议拒之。司徒潘乐曰:“昔先帝以蠕蠕反复无常,难以力服,故娶其女为妃,岁赐金帛,以结其心,边境得安。今先帝崩,蠕蠕公主亦卒,聘问之礼遂绝,故兴兵而来。不若仍以重赂结之,复申旧好,庶干戈永息,而边土无虞。”齐主曰:“昔先帝欲散西魏之谋,故赂以玉帛,结以婚姻,以致太后避位,此权宜之术,亦先帝所耻也。今日藐视吾邦,复行猖獗,不擒灭之,无以伸吾之恨,何用通好?”段韶曰:“陛下亲征,臣请为先锋。” 齐王大喜,乃引大兵直抵恒州,与蠕蠕兵遇。罗辰手下有勇将二员前来讨战,斛律丰乐挺槍迎敌,战未下,齐主亲自出马斩之。诸将见帝亲自临阵杀敌,孰敢居后,奋勇齐进,敌兵大溃,散走出境。左右请班师,齐主命众先发,自以三千骑押后。夜宿黄瓜堆,罗辰探得后队兵少,复领精骑数万连夜赶来,把三千兵四面围住。火把烛天,槍刀密布,将士皆失色,齐主安卧不动。天明方起,神色自若,立马阵前,指画形势,纵兵奋击。蠕蠕之众披靡,乃溃围而出。前军闻后有寇,亦来救援,遂大破之。伏尸二十里,擒得罗辰之妻叱奴氏及番人三万余口。斩叱奴氏于境上,罗辰超越岩谷,仅以身免。由是诸夷畏服,终帝之世,蠕蠕不敢来犯。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西魏文帝痛东魏之亡,进讨无功,高氏既篡,黑獭亦必效尤,魏氏宗社不久将尽属他姓,郁郁成疾,渐至不起。泰闻帝不豫,入朝问安。帝谓之曰:“卿来甚好,朕生死有命,不足惜也。但太子年幼,未谙国政,托孤寄命,唯卿是任。卿善辅之。”遗诏太子元钦即位,与乙弗后合葬。是夜遂崩,年四十五岁。时西魏大统十六年三月庚戌也。帝为京兆王元愉之子,以父死非命,终身不乐,在位十六年,安静自守,国家大事悉决于泰,未尝自主。故处乱世,得保天年以终。辛亥,泰奉太子登基,立宇文氏为后,后即泰长女也。百官朝贺毕,然后发丧,颁示天下,谥帝曰文皇帝。泰复归镇同州,盖其地,当关河之险,北控诸蛮,东扼齐境,故泰常居之,犹齐之晋陽也。时有尚书元烈,帝室亲属,见泰专权,屡怀不平,欲杀之,以兴帝室。然性粗少密,大廷广众之会,言及国事,辄抚膺长叹,怒形于色,以故谋未成,而机已泄。泰杀之,没其家口,不复禀于帝也。少帝闻烈死,大怒,私谓左右曰:“丞相擅杀大臣,绝不启知,目中岂复有我哉?我不杀泰,泰必害我。谁肯为我谋之?”一日,召临淮、广平二王,告以图泰之意。二人垂泪,泣谏曰:“不可为也。丞相秉政已久,大权皆在其手,朝廷孤立久矣,奈何以赤手而捋虎须?事若无成,大祸立至,愿帝勿作此意。”帝不听,曰:“吾实不能束手待死也。”二人危之。时泰诸子年幼,以诸婿为腹心。长女云英,已为帝后。次女云容,嫁清河郡公李远之子李基。三女云庆,嫁义成郡公李弼之子李晖。四女云瑞,嫁常山郡公于谨之子于翼。皆封武卫将军,分掌禁兵,以防朝廷有变。李基等探知帝欲害泰,临淮、广平二王止之不听,令人密以报泰。泰大怒,曰:“孺子不堪为君。”旋即入朝,以帝居位无道,乏君人之度,不可作社稷主,告示百官,另立贤明。群臣莫敢违,遂废帝及后,皆为庶人,置之雍州。奉齐王元廓为天子,是为魏恭帝。文帝第四子也。 立妃若干氏为后,大赦天下,以安人心。由是泰权愈重,虽魏之旧臣宿将,莫不屏息听命。少帝放废雍州,朝夕怨望,泰以其有英气,恐生他变,乃令人赍鸩酒至雍州。使者至,少帝问:“何为?”对曰:“太师献寿酒一瓶,为陛下饮。”帝见之,不觉泪下,与后诀曰:“因怜元命倾覆,故勉意为之。不图今日遭祸,乃至于此。吾命已矣,汝归母家,不须念我。”后抱住大哭,谓使者曰:“太师既废帝为庶人,亦当使我夫妇相守以老。太师纵不念帝,何不怜我?烦卿一复我命。”使者道:“太师之旨,谁敢有违?但令天子饮酒之后,便迎后归耳。”帝遂服毒而亡。时年二十四岁。后哀哭不食,亲与左右手殓之。使者欲迎以归,不从。泪尽继之以血,且出怨言。使者复命,泰大怒,复令使者赍鸩酒至雍州,命之曰:“后倘执迷不改,即赐此酒。” 使者至,后身衣重服,方哭泣于少帝灵前。使者致泰命,曰:“后归无恙,否则饮此。”后曰:“吾未亡人,视死如归久矣。意欲终百日之丧,然后就死。今见逼如此,何以生为!唯负吾母生育之恩,不见一面为恨耳。”言讫大哭。哭已,饮酒而死。年二十二岁。后志操坚贞,仪容明秀,少帝深敬重之,伉俪无间,不置嫔御。及帝崩,后以身殉。后人有诗美之曰: 皎皎冰霜性,亭亭松柏姿。纲常谁倒置,节义独撑持。一死随君去,重泉痛国危。 芳名垂信史,巾帼胜须眉。 是时魏静帝亦死于邺,年二十八岁。你道静帝若何而死?先是齐主每出入,常以静帝自随,高后恒为之尝饮食,护视之。又娄太后尝劝齐主勿杀,使之得保天年,故齐主欲害之未果。及天保三年,太后欲归故宫,遂还晋陽。齐主召后宫中赴宴,遣使以药酒鸩帝。及后归,帝已崩。痛哭数日,欲自尽,左右劝止之。齐主乃令人护丧事,谥曰魏孝静皇帝。葬于邺西漳水之北。送静后至晋陽太后所居之。其后封为太原公主,下嫁杨遵彦。故人以为欢之女不及泰之女也。 且说泰自弑少帝后,见人心不变,天位易取,大业将成,而嗣位尚虚,不可不先立定。正妃元氏生子觉,年尚十五。次妃姚氏生子毓,年最长。其妇大司马独孤信女。信居重任,为泰腹心。泰欲立觉为世子,恐信不悦,乃召诸公卿议之。众曰:“公所欲立,则竟立之,谁敢有违?”泰曰:“孤欲舍长立嫡,恐非大司马所乐。”左仆射李远曰:“臣闻立子以嫡不以长,古之道也。略陽公觉合为世子无疑,若以信为嫌,请先斩之。”泰笑曰:“何至于是。”信亦自陈曰:“立觉,信之愿也。岂可以毓为信婿而有嫌疑?” 及退,远谢信曰:“公莫怪,临大事不得不尔。”信亦谢曰:“今日赖公决此大事。”遂立觉为世子。是年,泰巡行北边,至平凉郡,有建武将军史宁率其子侄来迎。泰见之大喜,曰:“吾欲于平凉城东校猎,卿可率子弟以从。”次日,猎于牵屯山。泰见众中有一小将,年尚幼而容貌出群,弓马娴熟,往来如飞,箭无虚发,召而问之,乃史宁之子史雄也。顾谓宁曰:“曾婚娶否?” 对曰:“未也。”泰曰:“为汝佳儿,岂不可为吾快婿?”时泰有幼女云安未嫁,因配之为室。军留平凉逾月,一夜,忽有大星坠于营前,光烛四野,人马皆惊。又中军帅旗无故自折,泰甚恶之。俄而得疾,日加沉重,自知必死,因念大权不可付于他姓。兄子宇文护常掌家政,可托以后事,乃于半途驰驿召之。护至泾州见泰,泰谓之曰:“吾诸子幼弱,外寇方强,天下之事,属之于汝,宜努力以成吾志。”护再拜受命,遂统大军进发。十月癸亥,泰卒于云陽,时年五十,泰性好质素,不尚虚饰,能驾驭英豪,得其力用。明达政事,人莫能欺。崇儒好古,凡所设施,皆依仿旧章。先是恭帝之立,泰请去年号,称元年,复姓拓跋氏。其九十九姓改为单姓者,皆复其旧。又请如古制,天子称王,宗室诸王皆降为公。故已,虽勋业隆重,只以安定公号终身也。及泰没,护抚柩还,至长安而后发丧。奉世子嗣位,为太师柱国、大冢宰,袭封安定郡公。镇同州。自天子以迄,大小臣僚、府中将士,皆素服举哀。当是时,元辅新丧,举朝惶惶,中山公护虽受泰命,而名位素卑,未尝预政,不厌人望。在朝群公有共图执政之意,莫肯服从。护忧之,乃问计于大司寇于谨。谨曰:“仆早蒙先公非常之知,恩深骨肉。今日之事,必以死争之。若对众定策,公必不得谦让。”次日,群公会议。太傅赵贵对众曰:“丞相亡,谁主天下事?盖陰以自命也。”众莫发言。谨独曰:“昔帝室倾危,非安定公无复今日。今公一旦违世。嗣子虽幼,中山公其亲兄子,兼受顾托,军国之事理须归之,有何议焉?”辞色抗厉,听者皆为悚动。护曰:“此乃家事,护虽庸昧,何敢有辞?”谨素与泰等夷,护常拜之,至是谨起而言曰:“公若统理军国,谨等皆有所依。”遂下拜。群公迫于谨,亦下拜。 于是众议始定。护纲纪内外,抚循文武,人心遂安。旋封世子觉为周公,为谋禅也。但未识后事若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五十二卷 晋公护掌朝革命 齐主洋乱性败常 话说宇文护当国,以周公觉幼弱,欲使早正大位,以定人心。十二月甲申,葬安定公于长安之原;庚子,以魏恭帝诏禅位于周。使大宗伯赵贵持节奉册,济北公元迪奉皇帝玺绶,送至周公之府。恭帝出居别第。正月辛丑,周公即天子位。柴燎告天,朝百官于露门,追尊王考文公为文王,妣为文后,大赦。封恭帝为宋公,旋即弑之。以木德承魏水德。行夏之时,服色尚黑。以李弼为太师,赵贵为太傅,独孤信为太保;中山公护为大司马,都督内外诸军事,加封晋公。凡文武百官皆进爵有差。旋有御正中大夫崔猷建议以为圣人沿革,因时制宜。“今天子称王,不足以威天下。请遵秦、汉旧制,称皇帝,建年号。”从之。周王始称皇帝,追尊文王曰文皇帝,改元武成。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齐主登极之后,神明转茂,留心政术,务存简靖,切于任使,人得尽力。又能以法驭下,或有违犯,虽勋戚不赦,内外莫不肃然。至于军国机策,独决怀抱。每临行阵,亲当矢石,所向有功,四夷钦服。西人亦畏其强,人呼之谓“英雄天子”。数年后,渐以功业自矜,嗜酒婬泆,肆行狂暴。太保高隆之,高祖义弟。帝少时常被轻侮,及受禅时,隆之又言不可,心常恨之。崔季舒怨隆之前劾其罪,配徙远方,乃谗于帝曰:“隆之每理一事,辄云非己莫能为,是令人上薄朝廷也。”帝积前怨,令武士箠之百余拳而卒。 清河王岳,帝从父弟。屡立战功,有威名,而性好豪侈,耽于声色。平秦王归彦自幼抚养于岳,岳待之甚薄,归彦怨之。及帝即位,归彦为领军大将军,大被宠遇。密构其短,奏言岳造城南大宅,制为永巷,僭拟宫禁。帝闻不平。 又帝纳娼妇薛氏于后宫,岳先通其姊,亦尝迎薛氏至第。一夜,帝游薛氏家,婬其姊。其姊恃爱,为父乞司徒之职。帝大怒,悬其体,锯而杀之。岳以帝杀无罪,有后言。帝益不平,遂让岳以奸,使归彦鸩岳。岳自诉无罪,归彦曰:“饮之,则害止一身;不饮,则祸及全家。”岳遂饮之而卒。薛嫔始大宠幸,久之,忽思其曾与岳通,无故斩其首,藏之于怀。集群臣于东山宴饮,劝酬始合,忽探出其首,投于席上。支解其尸,弄其髀骨为琵琶。一座大惊,帝方收取,对之流涕曰:“佳人难再得。”载尸以出,披发步哭而随之。自是杯不离手,婬暴益甚。或身自歌舞,尽日通宵。或散发披肩,杂衣锦彩。或袒露形体,涂傅粉黛。或乘牛驴橐驼,不施鞍勒。或令崔季舒、刘桃枝负之而行,担胡鼓拍之。勋戚之家,朝夕临幸。游行市里,街坐巷宿。 或盛夏日中暴身,或隆冬去衣驰走。从者不堪,帝居之自若。于邺中构三台,即魏武所建旧址。更名铜爵曰金凤,金兽曰圣应,冰井曰崇光。方构时,木高二十七丈,两栋相距二百余尺。工匠危怯,皆系绳自防。帝登脊疾走,殊无怖畏。又复雅舞,折旋中节。旁人见者,莫不寒心。尝于道上问一妇人曰:“天子何如?”妇人曰:“颠颠痴痴,何成天子?”帝杀之。太后以帝饮酒无节,举杖击之,曰:“如此父,乃生如此儿。”帝曰:“即当嫁此老母。” 太后大怒,遂不言笑。帝欲太后笑,自匍匐伏于太后所坐床下,太后坐,举床坠太后于地,颇有所伤。既醒,愧悔欲死。使积柴炽火,欲入其中。太后惊惧,亲自持挽,强为之笑曰:“向汝醉耳,毋自残。”帝乃设地席,命平秦王归彦执杖,脱背就责,谓归彦曰:“杖不出血,当斩汝。”太后前自抱之,帝流涕苦请。乃笞脚五十,然后衣冠拜谢,悲不自胜。 因是戒酒一旬,又复如初,婬酗转剧。征国中婬妪娼妇,悉去衣裳,赤其下体,吩咐从官共视。又聚棘为马,纽草为索,逼令赤身乘骑,牵引来去,流血洒地,以为娱乐。一日,幸李后家,以鸣镝射后母崔氏,骂曰:“吾醉时尚不识太后,何况老婢!”马鞭乱击一百有余。虽以杨愔为宰相,使进厕筹,以马鞭鞭其背,流血浃袍。置之棺中,载以輀车,欲下钉者数四,久而释之。又尝持槊走马,以拟左丞相斛律金之胸者三,金神色不动,乃赐帛千段。一日,谓文襄后曰:“吾兄昔奸吾妇,我今须报。”乃婬于后。其高氏妇女,不问亲疏,多与之乱;或以赐左右,使乱交于前,不从者斩。彭城王太妃者,即尔朱后也。本有绝世容,年长矣,美丽如故。帝至其宫,欲犯之,太妃辞以异日,盖惧害其子也。帝去,泣谓左右曰:“昔吾失节,已为终身之辱,今何可以再辱?但不死无以绝其心。前梦孝庄帝向我言,吾曾枉杀赵妃,不获善终,今果然矣。”遂缢而死。有遗言启太后,以其子彭城为托,故太后常保护之。又乐安王元昂妻李氏,即李后姊,入宫朝后。帝见其色美,逼而幸之,大肆婬乐,不令出宫,谓后曰:“吾欲纳尔姊为昭仪可乎?”后以其有夫对。帝乃召昂至前,令伏于地,以鸣镝射之百余下,凝血将及一石,竟至于死。后惧,乞让位于姊,太后以为言乃止。 作大镬长锯、剉碓之属,陈之于庭。每醉,辄手自杀人以为戏乐。所杀者多令支解,或焚之于火,或投之于水。杨愔乃简应死之囚,置之仗内,谓之供御囚。帝欲杀人,辄执以应命。三月不杀,则宥之。参军裴让之上书极谏。帝谓愔曰:“此愚人,何敢如是?”对曰:“彼欲陛下杀之,以成名于后世耳。”帝曰:“小人哉,我且不杀,尔焉得名?”帝与左右饮,曰:“乐哉!”都督王紘曰:“有大乐,亦有大苦。”帝曰:“何苦?”对曰:“长夜之饮不止,一旦国亡身陨,所谓大苦。”帝怒其不逊,使燕子献反缚其手,长广王捉头,欲手刃之。紘呼曰:“杨遵彦、崔季舒逃难来归,位至仆射尚书。臣于世宗,冒危效命,反见屠戮,旷古未有此事!”帝投刃于地,曰:“王师罗不得杀。”乃舍之。 尝游宴东山,以关、陇未平,投杯震怒。召魏收于前,立作诏书,宣示远近,将事西行。西人震恐,常为拒守之计。实皆酒后空言,逾时辄亡。一日,泣谓群臣曰:“关西不受我命,奈何?”刘桃枝曰:“臣得三千骑,请就长安,擒其君臣以来。”帝壮之,赐帛千匹。赵道德进曰:“东西两国,强弱力均,彼可擒之以来,此亦可擒之以往。桃枝妄言应诛,陛下奈何滥赏!” 帝曰:“道德言是。”回绢赐之。帝乘马欲下峻岸,入漳水,道德揽辔回马。 帝怒,欲斩之。道德曰:“臣死不恨。当于地下启先帝,言此儿无道,酣酒颠狂,不可教训。”帝默然而止。他日,又谓道德曰:“我饮酒过多,汝须痛杖我。”道德以杖扶之,帝走,道德逐之曰:“何物天子,作如此行为?” 典御丞李集面谏,比帝于桀、纣。帝令缚置中流,沉没久之,复令引出问曰:“吾何如桀、纣?”集曰:“迩来弥不及矣。”帝又沉之,引出更问。如此数四,集对如初。帝大笑曰:“天下有如此痴人,方知龙逄、比干未为俊物。” 遂释之。俄而,被引入见,又若有言,挥出腰斩。其或杀或赦,莫能测焉。 内外潛潛,各怀怨毒。然能默识强记,加以严断,群下战栗,不敢为非。又委政杨愔,以为心膂。愔总摄机衡,百度修敕,纲纪肃然。故时言主昏于上,政清于下。 一日,帝将出巡,百官辞于紫陌,使矟骑围之,曰:“我举鞭即杀之。” 旋复饮酒,醉而倦卧,至于日宴方起。黄门郎连子畅乘间言曰:“陛下如此,群臣不胜恐怖。”帝曰:“大怖耶?若然勿杀。”遂如晋陽,筑长城三千余里。秋七月,河南北大蝗,帝问崔叔瓒曰:“何故致蝗?”对曰:“五行志,土功不时,蝗虫为灾。今外筑长城,内兴三台,殆以此乎?”帝大怒,使左右殴之,擢其发,以溷沃其顶,曳足以出。先是齐有术士言:亡高者黑衣。 故高祖每出,不欲见沙门。其实应在周尚黑,后灭齐也。帝在晋陽,问左右何物最黑,对曰:“无过于漆。”帝以上党王涣,于兄弟中行第七,误“七”为“漆”。使都督韩伯升至邺征之。涣疑其害己,至紫陌桥,杀伯升而逃,浮河南渡。行至济州,为人所执,送于邺都。又帝为太原公时,与永安王浚同见世宗,帝有时涕出,浚责帝左右曰:“何不为二兄拭鼻?”帝心衔之。 及即位,浚为青州刺史,聪明矜恕,吏民悦之。浚以帝嗜酒,私谓亲近曰:“二兄因酒败德,朝臣无敢谏者,大敌未灭,吾甚以为忧。欲乘驿至邺面谏,不知用吾言否。”或密以其言白帝,帝益衔之。其后浚入朝,从幸东山。帝裸裎为乐,浚进谏曰:“此非人主所宜。”帝不悦。浚又召杨愔于背处,责其不谏。帝是时,不欲大臣与诸王交通,愔惧帝疑,因奏之。帝大怒曰:“小人由来难忍。”遂罢酒还宫。浚寻还州,又上书切谏。帝益怒,诏征之,浚托疾不至。帝遣人驰驿收浚,老幼泣送者数千人。至邺,与上党王涣,皆盛以铁笼,置于北城地牢。饮食溲秽,共在一所。 常山王演,高祖第六子,帝之同母弟也。幼而英特,有大成之量,笃志好学,所览文籍,探其指归,而不尚词彩。读《汉书》至《李陵传》,独壮其所为。聪明过人,所与游处者,一知其家讳,终身未尝误犯。性至孝,太后常病,心痛如不堪忍。演立侍床前,以指甲掐其手心,为太后分痛,血流出袖,故太后爱之特甚。于诸王中最贤,帝亦深重之。以帝沉湎无度,忧愤形于颜色。帝觉之,谓曰:“但令汝在,我何为不纵乐!”演唯涕泣拜伏,竟无所言。帝亦大悲,抵杯于地曰:“汝嫌我唯此,自今敢进酒者斩之。”因取所御杯盘,尽皆坏弃。人皆谓帝之戒饮,演实有以格之。不数日,沉湎如故。或于诸贵戚家相戏角力,不限贵贱。唯演至,则内外肃然。演将进谏,其友王晞以为不可。演不从,苦口极言,遂逢大怒。先是演性颇严,尚书郎中等办事有失,辄加捶楚。令史奸慝,即考竟不贷。帝欲实演之罪,疑其僚属必怨,乃立演于前,以刀鉟拟胁。凡令史曾受演罚者,皆临以白刃,使供演短。诸人俱甘一死,不忍诬。王乃释之。又疑演假辞于晞,欲杀晞。演私谓晞曰:“王博士,明日当作一条事,欲为相活,亦图自全,宜深体勿怪。” 乃于众中杖晞二十。帝欲诛之,闻晞得杖,以故不杀。髡其首,配甲坊。其后演又谏争,大被殴挞,伤甚,闭口不食。太后日夜涕泣。帝不知所为,曰:“倘小儿死,奈我老母何?”于是数往问疾,曰:“努力强食,当以王晞还汝。”乃释晞罪,令侍演。演抱晞颈曰:“吾气息惙然,恐不能久活。”晞流涕曰:“天道神明,岂令殿下遂毙此舍?至尊亲为人兄,尊为人主,安可与计?殿下不食,太后亦不食。殿下纵不自惜,独不念太后乎?”言未卒,演强坐而饭。晞由是得免,还为王友。帝欲悦太后,进演爵位。命录尚书事。 除官者皆诣演谢,去必辞。晞言于演曰:“受爵天朝,拜恩私第,自古以为不可。”演从之,一切谢绝。久之,演又谓晞曰:“主上起居不恒,吾岂可以前逢一怒,遽尔结舌。烦卿撰一谏章,吾当伺便极谏。”晞遂条列十余事以呈。因为演曰:“今朝廷所恃,臣民所望者,唯殿下一人。乃欲学匹夫耿介,以轻一朝之命?谚云:“狂药令人不自觉,刀箭岂复识亲疏。’一旦祸出理外,奈殿下家业何?奈皇太后何?”演欷歔不自胜,曰:“祸至是乎?” 明日见晞,曰:“吾长夜久思,卿言良是,今息意矣。”即将晞稿付火焚之。 帝亵渎之游,遍于宗戚。所往留连,唯至常山第,不逾时即去。 太子殷自幼温裕,心地开朗,礼士好学,关览时政,甚有美名。帝常嫌其得汉家性质,不似己,欲废之。帝登金凤台,使太子手刃重囚。太子恻然有难色,加刃再三,不断其首。帝大怒,亲以马鞭捶之。太子由是气悸语吃,精神昏扰,帝益嫌之。酣宴时,屡云太子性懦,社稷事重,终当传位常山。 太子少傅魏收谓杨愔曰:“太子国之根本,不可动摇。至尊三爵之后,每言传位常山,令臣下怀二。若其实也,当决行之。不然,此言非所以为戏,徒使国家不安。”愔以收言白帝,帝乃止。但未识后日入下,究属太子否,且听下卷分解。 第五十三卷 烧铁笼焚死二弟 弃漳水杀尽诸元 话说文宣末年,耽酒渔色,婬虐之事无所不为。用刑更极残忍,有司逢迎上意,莫不严酷。或烧犁耳,使犯人立于其上。或烧车釭,使犯人以臂贯之。每有冤陌,不胜痛苦,皆自诬服。唯郎中苏琼以宽平为治。有告谋反者,付琼推验,事多申雪。尚书崔昂谓之曰:“若欲立功名,当更思其余。数雪反逆,身命何轻?”琼正色曰:“所雪者,冤枉耳,非纵反逆也。”昂大惭。 帝怒临漳令嵇晔、舍人李文师,以赐臣下为奴。侍郎郑颐问尚书王昕曰:“自古无朝士为奴者。”昕曰:“箕子为之奴。”颐以白帝,曰:“王元景以嵇、李二臣为奴,同于箕子,是比陛下于桀、纣也。”帝衔之。俄而,帝与朝臣酣饮,昕称疾不至。帝遣骑召之,见昕方摇膝长吟,骑以白帝,帝益怒。及昕至,遂斩于殿前,投尸漳水。 帝如北城,就视永安、上党二王于地牢,临穴讴歌,令二王和之。二王惧怖且悲,不觉声颤。帝怆然为之下泣,将赦之。长广王湛素与浚不睦,进曰:“猛虎安可出穴?”帝默然。浚闻其言,呼湛小字曰:“步落稽,与汝何仇,而必杀我?但汝之忍心,皇天见之!”帝亦以浚与涣皆有雄略,恐为后害,乃自刺之。又使刘桃枝就笼乱刺,槊每下,浚、涣辄以手拉折之,号哭呼天。于是薪火乱投,烧杀之,填以土石。后出其尸,皮发皆尽,尸色如炭。远近为之痛愤。仆射崔暹卒,帝亲临其丧,哭之,谓暹妻李氏曰:“颇忆暹乎?”其妻曰:“结发义深,实怀追忆。”帝曰:“既忆之,自往省。” 手斩其头,掷于墙外。高德政与杨愔同相,愔常忌之。帝狂于饮,德政数强谏。帝不悦,谓左右曰:“德政恒以精神凌逼人。”德政惧,称疾不朝。帝谓愔曰:“我大忧德政病。”对曰:“陛下若用为冀州刺史,病当自差。”帝从之。德政见徐书,即起。帝大怒,召德政,谓曰:“闻尔病,我为尔针。” 亲以小刀刺之,血流沾地。又使曳下,斩去其足。桃枝执刀不敢下,帝责桃枝曰:“尔头即落地。”桃枝乃斩其足之三指。帝犹怒,囚之门下,夜以毡舆载还家。明日,德政妻出珍宝四床,欲以寄人。帝奄至其宅,见之,怒曰:“我内府犹无是物,尔乃有此。”诘所从得,皆诸元所赂,遂曳出斩之。妻出拜,又斩之,并杀其子伯坚。 先是齐受魏禅,魏之宗室诸王,虽皆降爵为公,仍食齐禄,未尝摈弃。 是年五月,太史令奏称天文有变,理当除旧布新。帝因问彭城公元韶曰:“汉光武何故中兴?”对曰:“为诛诸刘不尽。”帝曰:“尔言诚是。”乃诛始平公元世哲等二十五家,囚韶等十九家。其后将如晋陽,乃尽杀诸元。或祖父为王,或身尝贵显,皆斩于东市。其婴儿投于空中,承之以矟。前后死者七百二十一人,咸弃尸漳水。剖鱼者往往得人指甲,邺下为之久不食鱼。又登金凤台,使元黄头,与诸囚各乘纸鸱以飞,能飞者免死。独黄头飞至紫陌乃坠,仍付御史狱,饿杀之。初,韶以高氏婿,宠遇异于诸元。美陽公元晖业当于宫门外骂之曰:“尔不及一老妪,负玺与人,何不击碎之!我出此言,知即死,尔亦讵得几时?”帝杀晖业。剃元韶鬓须,加之粉黛以自随,曰:“我以彭城为嫔御。”言其懦弱如女也。韶欲昵帝,故一言起祸,致诸元尽死,身亦幽于地牢,绝食,啖衣袖而死。定襄令元景安欲请改姓高氏,其从兄景皓曰:“大丈夫宁可玉碎,何用瓦全!安有弃其本宗而从人之姓者乎?”帝收景皓诛之,而赐景安姓高氏。 帝嗜酒,体日瘠,李后忧之。帝谓之曰:“我常问太山道士:“为天子几年?’答我三十年。吾思之,得非十年十月十日乎?”又帝初登阼,改年为天保。识者曰:“‘天保’二字,剖之为一大人只十,帝其不过十乎?” 太子取名殷,字正道,帝视之不悦,曰:“殷家弟及,‘正’字一止。吾身后儿不得为帝也。”左右请改之,帝曰:“天也,奚改为?”及疾甚,自知不能久,谓李后曰:“人生必有死,何足致惜?但怜正道幼弱,人将夺之耳。” 又谓常山王曰:“夺则任汝,慎勿杀也。”遗诏传位太子。尚书令杨愔、平秦王归彦、侍中燕子献、侍郎郑颐受命辅政。遂崩。帝居位十年,其崩时,果十月十日甲午也。癸未发丧,群臣无下泪者,唯杨愔涕泗横流,呜咽不已。 太子即位,大赦。谥帝曰文宣皇帝,庙号显祖。尊娄太后为太皇太后,李后为皇太后。 先是高陽王湜,滑稽便辟,有宠于显祖。常在左右,执杖以挞诸王,太皇太后深恨之。及显祖殂,湜有罪,太后杖之百余,扶归而卒。方显祖杀上党王涣,以其妃李氏配家奴冯文洛。至是太后赦妃还第,而文洛尚怀恋恋,故意修饰,盛服往见。李妃出坐堂上,旁列左右,引文洛跪于阶下,数之曰:“遵难流离,以致身受大辱,志操寡薄,不能捐躯自尽,有愧先王。蒙恩诏得反藩闱,汝是谁家下奴,犹欲见侮!”喝令左右去其衣冠,杖之一百,流血洒地。太后闻之,髡鞭文洛,配甲坊。 先是显祖崩,常山王居禁中护丧事。太子即位,以天子谅陰,诏演居东馆,军国之事,皆先咨决。杨愔以二王地位亲逼,恐不利于嗣王,心忌之。 未几,演出归第,诏策施行,愔独主之,多不关预。或谓演曰:“鸷鸟离巢,必有探卵之患,王不可出居私第。”杨休之诣演,演不见。休之谓王晞曰:“昔周公朝读百篇书,夕见七十士,犹恐不足。王何所嫌疑,乃尔拒绝宾客?” 晞以告王,王曰:“昔显祖之世,群臣皆不自保。今一人垂拱,吾曹亦保优闲,何用汲汲。”因言朝廷宽仁,真守文良主。晞曰:“新帝春秋尚富,骤揽万几,易为人蔽。殿下以朝夕先后,亲承音旨,若使他姓出纳诏命,大权必有所归。殿下虽欲守藩,其可得乎?借令得遂,冲退自审,家祚得保灵长否?”演默然久之,曰:“何以处我?”晞曰:“周公抱成王,摄政七年,然后复子明辟。唯殿下处之。”演曰:“我何敢自比周公?”晞曰:“殿下今日地望,欲不为周公得乎!”演不应。二月己亥,帝奉显祖之丧至邺,太皇太后、皇太后皆行,众议常山王必当留守根本之地。时执政已生疑忌,乃敕二王俱从至邺。外朝闻之,莫不骇愕。演既行,晞出郊送之。演恐有觇察者,命即还城,执晞手曰:“努力自慎。”因跃马而去。领军可朱浑,尚帝姑东平公主,谓执政曰:“主少国疑,若不去二王,少主无自安之礼。”杨愔、燕子献等皆以为然,乃谋处太皇太后于北宫,使归政皇太后,出二王于外。 先是愔恶天保以来,爵赏多滥,欲加澄汰。先自表解开府,诸凡叨窃恩荣者,皆从黜免。由是嬖宠失职之徒,尽遍心二叔。又高归彦总知禁旅,发晋陽时,杨愔敕留从驾五千兵,陰备非常。至邺数日,归彦方知,大愠。故初与杨燕同心,既而中变,尽以疏忌之迹告二王。侍中宋钦道尝侍东宫,教太子吏事,以旧臣侍侧,奏于帝曰:“二叔威权既重,宜速去之。”帝曰:“可与执政共商其事。”愔等乃议出二王为刺史。以帝慈仁,恐不听,乃通启皇太后,乞主其事。有宫嫔李昌仪者,即高仰密妻,旧名琼仙,文襄尝纳之为夫人。文襄殁,有宠于娄太后,常居宫中。李太后以其同姓,亦相昵爱,遂以杨愔所启示之。昌仪陽以为可,而密启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大怒,即报知二王,令自为计。演乃谋之贺拔仁、斛律金,二人皆曰:“主上幼弱,今欲出大王于外,愔等之心未可问也。异日权归他姓,国事正不可料。为大王计,不如收而杀之,以除后患。”演曰:“政自彼操,党恶者众,事若不成,反自速祸奈何?”金曰:“此时彼方得志,不以大王为意,乘间猝发,除之匪难。”演然之,会愔等又议不可令二王并出,奏以湛镇晋陽,演录尚书事,留邺。 二王乃密结诸勋贵,伏壮士数十人于尚书省后室。拜职日,大会百僚,约曰:“行酒至愔等,我各劝双爵,彼必致辞。我一曰‘执酒’,再曰‘执酒’,三曰‘何不执’,尔等即执之。”及期,愔等将往。郑颐止之曰:“事未可量,不宜轻赴。”愔曰:“吾等至诚体国,岂常山拜职有不赴之理?” 遂会于尚书省。设宴堂上,坐定,二王殷勤劝酒,连呼执者三,伏遂起。愔被执,大言曰:“诸王反逆,欲杀忠良耶?尊天子,削诸侯,赤心奉国,何罪之有!”常山王欲缓之,湛曰:“不可。”于是拳杖乱殴,愔及可朱浑、宋钦道皆头面破血。各以十人持之。燕子献多力,头又少发,握其首脱去,排众走出门,斛律光逐而擒之。子献叹曰:“大丈夫为计迟,乃至于此。” 又使薛孤延执郑颐于尚药局,颐叹曰:“不用智者言,以至于此,岂非命也。”演乃与湛、归彦、贺拔仁、斛律金执缚愔等,掖入云龙门。都督叱利騷、仪同成休宁皆拔刃呵演。归彦谕之,不从。归彦久为领军,军士素服,谕之皆弛仗,休宁叹息而退。叱利騷挺立如故,遂杀之。演同群臣入至昭陽殿,湛及归彦监愔等在朱华门外。内廷闻变,帝与太皇太后、李太后并出。太皇太后坐殿上,太后及帝侧立。演伏阶前叩头,进言曰:“臣与陛下,骨肉至亲。 杨遵彦等独擅朝权,威福由己,自王公以下,皆重足屏气,共相唇齿,以成乱阶。若不早图,必为宗社之害。臣与湛为社稷事重,贺拔仁、斛律金惜献武皇帝大业,不忍丧于权臣之手,共执遵彦等入宫。未敢刑戮,请俟圣裁。专擅之罪,诚当万死。”当是时,庭中及两庑卫士二千余人,皆被甲待诏。 武卫娥永乐武力绝伦,素为显宗所厚,叩刀仰视,帝不一睨。太皇太后喝令却仗,不退,又厉声曰:“奴辈即今头落乃却?”永乐内刃而泣。太皇太后因问:“杨郎何在?”贺拔仁曰:“一眼已出。”太皇太后怆然曰:“杨郎何所能为,留使岂不佳耶?”乃让帝曰:“此等怀逆,欲弑我二子,次将及我,尔何为纵之?”帝素吃讷,仓猝不知所言。太皇太后怒且悲曰:“岂可使我母子受汉老妪斟酌!”太后拜谢,演叩头不已,誓言:“臣无异志,但欲去逼,免死而已。”太皇太后谓帝曰:“何不安慰尔叔?”帝乃曰:“天子亦不敢为叔惜,况此汉辈?但丐儿命,此属任叔父处分。”太皇太后命演复位,演遂传帝旨,皆斩之。湛恨郑颐昔尝谗己,先拔其舌,后斩其首。又斩娥永乐于华林园。娄太后本不忍杀愔,临其丧,哭曰:“杨郎忠而获罪,惜哉!”以御金为之一眼,亲内之,曰:“以表吾意。”演亦悔杀之,乃下诏,罪止一身,家属不问。以赵彦深代愔总机务。杨休之私语人曰:“将涉千里,杀骐驎而策蹇驴,良可悲也。” 戊申,演为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湛为太傅、京机大都督。段韶为大将军,平陽王淹为太尉,归彦为司徒,彭城王浟为尚书令。政无大小,一禀大丞相主持。三月甲寅,演以晋陽重地,自往镇守。既至,以王晞为司马,谓之曰:“不用卿言,几至倾覆。今君侧虽清,终当何以处我?” 晞曰:“殿下往时地位,犹可以名教自处。今日事势,遂关天时,非复人理所及。”演默然。又以晞为文士,恐不允武将之意,昼则不接,夜则载入与语,尝在密室谓晞曰:“比王侯诸贵每相敦迫,言我违天不祥,恐有变起,吾欲以法绳之,可乎?”晞曰:“朝廷比者疏远骨肉,殿下仓卒所行,非复人臣之事。芒刺在背,上下相疑,何由可久!殿下虽欲谦退,秕糠神器,实违上天之意,坠先帝之基。”演曰:“卿何敢发此言?亦将致卿于法。”晞见其言厉而色和,乃曰:“天时人事,皆无异谋,是以冒犯铁钺,抑亦神明所赞耳。”演曰:“拯难匡时,方俟圣哲,吾何敢私议。子其慎之,幸勿乱言。”谈至更深,晞乃退。但未识言者纷纷,常山能终守臣节否,且俟下文再说。 第五十四卷 齐肃宗叔承侄统 周武帝弟继兄尊 话说常山执政,诸臣纷纷劝进,演亦心动,谓王睎曰:“若内外咸有此意,赵彦深朝夕左右,何无一言?”晞曰:“彦深非不欲言,特不敢言耳。” 彦深闻之,因亦劝进。时太皇太后、太后及帝皆回晋陽,演遂言于太皇太后,请主齐社。赵道德谓太皇太后曰:“相王不效周公辅成王,而欲骨肉相夺,不畏后世谓之篡耶?”太皇太后曰:“道德之言是也。”事乃止。未几,演又启云:天下人心未定,恐奄忽变生,须早定名位,以副四海之望。太皇太后乃从之。八月壬午,太皇太后下令,废帝殷为济南王,出居别宫;以常山王演入继大统,且戒之曰:“勿令济南有他也。”演遂即皇帝位于晋陽,是为孝昭皇帝。大赦,改元皇建。太皇太后还称皇太后,皇太后称文宣皇后,宫曰“昭信”。乙酉,下诏诏封功臣,礼赐耆老,延访直言,褒赏死事,追赠名德。盖帝少居台阁,明习吏事,即位尤自勤励,大革显祖之弊,中外大悦。尝谓王晞曰:“卿何自同外客,屡自远我?自今凡有所怀,随宜作牒送进。”因敕与杨休之、崔劼二人,每日职务罢,并入东廊,共录历代礼乐职官及田市征税。有合于古不合于今者,悉令详思,以渐条奏。曾问舍人裴泽:“外边议朕得失若何?”泽对曰:“陛下聪明至公,自可远侔三代,而有识之士,咸言伤细,于帝王之度,颇为未弘。”帝笑曰:“诚如卿言。朕初临万几,虑不周悉,故若是耳。但此事安可久行?”厍狄显安侍坐,帝曰:“显安我姑子,与朕为至亲,可言朕之不逮。”显安曰:“陛下太细,天子乃更似吏。”帝曰:“朕甚知之,然势非得已,俟政清敝革,将易之以宽大耳。” 故帝临治一年,国日富而兵日强。 一日,边臣奏报,西魏宇文护连弑二主,人情大扰。帝欲征之,谓群臣曰:“昔我献武皇帝欲灭宇文,有志未遂。今宇文篡魏以来,国家多故,弑逆时闻。朕将整率六师,平定关西,以讨乱臣之罪,以伸先帝之志。诸臣其共襄厥功。”于是颁谕四方,各练兵以待。西人闻之大恐。你道宇文护如何连弑二君?先是周闵帝即位,年十六,朝政皆决于护。 有楚公赵贵、卫公独孤信,二人功劳勋望,群臣莫及,太祖尝倚为腹心。及护专政,威福自由,二人怏怏不服。贵谋杀护,信止之曰:“不可。此乃先王之意,又其至亲,吾等杀之不祥。”贵乃止。其时二人密语室中,有帝幼弟宇文盛自窗外闻之,遂以告护。护曰:“事不先发,必贻后悔。”乃伏壮士于殿内,贵入朝,擒而杀之。免独孤信官,以其名重,不欲显诛之,逼令自杀。仍令其子独孤善袭封卫国公。祭葬如礼,盖以上蒙天子,下安人心也。 闵帝性刚果,本恶护之专权,及闻贵与信死,大怒曰:“晋公不遵朝命,擅杀大臣,直目中无我也,我何帝为!”有一朝臣姓李名植,乃陽平郡公李远之子。植自太祖时为相府司录,参掌朝政。又有司马孙恒,亦久居权要。日在帝侧,二人见护杀戮大臣,亦恐不容于护,思欲除之,乃与宫伯乙弗凤、贺拔提共谮于帝曰:“护自诛赵贵以来,威权日盛,谋臣宿将争往附之。以臣观之,将不守臣节,陛下天位难保,愿早图之。”帝以为然。乙弗凤又曰:“以先王之明,犹委植与恒以政,今以事付二人,何患不成!且护常自比周公,臣闻周公摄政七年,然后返政。无论护心叵测,未必能如周公,就令如约,陛下安能七年悒悒如此乎?”帝愈信之,遂欲杀护。数引武士于后园讲习,为执缚之势。植等又约宫伯张光洛同谋。光洛以大权在护,帝孤立于上,事必无成,乃陽许植,而陰以告护。护曰:“上何能为?废之恐骇物听,不如先离其党。”乃出植为梁州刺史,恒为潼州刺史。植等既出,帝思之不置,每欲召之。护泣谏曰:“天下至亲,无过兄弟。若兄弟尚相疑贰,他人谁可信者?太祖以陛下富于春秋,属臣后事。臣情兼家国,实愿竭其股肱。若陛下亲揽万几,威如四海,臣死之日,犹生之年。但恐除臣之后,奸回得志,非唯不利陛下,亦将倾覆社稷,使臣无面目见太祖于九泉。且臣既为天子之兄,位至宰相,尚复何求?愿陛下勿信谗人之言,疏弃骨肉。”帝乃止。乙弗凤大惧,谓帝曰:“事不速断,反受其乱。陛下不杀护,不唯臣等不免,弑逆之祸,即在目前。”帝又信之。于是密谋滋甚,定计于次日,召群臣入宴,因执护诛之。 护寄腹心于光洛,朝夕伺帝,纤悉必报,闻帝有密谋,乃召柱国贺兰祥、领军尉迟纲,诉以朝廷见害之意。二人劝护废之,曰:“公欲自全,不若另立贤明。”护曰:“主少国疑,遽行废立,人心不服,奈何?”贺兰祥曰:“嗣子可辅则辅之,不可辅则废之。昔先王废魏少主亦然。机在速为,前事可师也。以公今日位望,废昏立明,谁敢不服!”护从其言。时尉迟纲总领禁兵,护使以兵入宫,先收其党。纲至外殿,召乙弗凤、贺拔提议事,二人不知事露,同来见纲。纲即执之,送入护第。因罢散殿前宿卫兵。时帝在宫中,尚以机事甚密,功成在即,谓左右曰:“诛护之后,某也贤,为宰相;某也才,为行台。凡属护党,尽行诛之。”众皆称善。及闻宿卫皆散,大惊曰:“此必有变,须防兵入。”忙集宫人数十,环卫左右,执兵自守。俄而,贺兰祥奉护命,入宫见帝。甲士从者二百人,皆露刃上阶。祥厉声奏曰:“陛下昵近小人,不行正道,无人君之度。贺拔提等欲杀晋公以危社稷,今已收讫。公卿大臣恐陛下不能守太祖之业,有负臣民之望,请陛下归略陽旧府。另立新主,管理万民。”因斥左右宫人曰:“尔等死在目前,尚何为者!”宫人皆惊走。帝自投于地曰:“为事不密,害至于此。”祥乃逼帝出宫,以车一乘,送入旧第,使兵士围守之。护既幽帝,悉召公卿会议,废帝为略陽公。迎立岐州刺史宁都公毓以承大业。众曰:“此公家事,废立由公,群臣何敢有违!”遂斩乙弗凤、贺拔提于宫门之外,杀孙恒于漳州。 时李植父李远为柱国大将军,镇弘农。护欲诛植,征之梁州,并召远入朝。李远见召,疑必有变,欲不就征,沉吟久之,乃曰:“大丈夫宁为忠臣而死,岂可作叛臣而生乎!”遂就征。至长安,植已被囚。护以远功名素重,犹欲全之,引与相见,谓曰:“公儿遂有异谋,非止屠戮护身,乃是倾危社稷。叛臣贼子理宜同疾,公可早为之所。”乃以植付远,令自杀之。远素爱植,不忍加诛。植有口辩,自陈初无此谋。远信之,诘朝将植谒护,欲为申雪。护谓植已死,左右报曰:“植亦在门。”护大怒曰:“陽平公不信我。” 乃召入,仍命远同坐,迎略陽公至,令与植相质于远前。植辞穷,谓略陽公曰:“本为此谋,欲安社稷,利至尊耳。今日至此,何事云云。”远闻之,自投于床曰:“若尔,诚合万死。”护遂杀植,并逼远自杀。初,李远弟穆官开府仪同三司,知植非保家之子,每劝远除之,远不能用。及临刑,泣谓穆曰:“不用汝言,以至于此。”穆当从坐,以前言获免,除名为民。植弟基尚义归公主,亦当从坐,穆请以二子代基命,护并释之。 九月癸亥,宁都公至长安,百官迎之入宫。甲子,即皇帝位,是为世宗皇帝。太祖长子也,时年二十五岁。大赦,改元武城。朝群臣于太极殿,进护为太师。立夫人独孤氏为后,即独孤信女也。略陽既废,护犹怨之,使人赍鸩酒,弑之于旧第。年十六。黜王后元氏为尼。武城二年正月,护上表归政,陽为退让,其实军务大权仍自总理。周有处士韦,孝宽之兄也,志尚夷简。魏、周之际,十征不屈。太祖甚重之,不夺其志。明帝立,敬礼尤厚,号曰逍遥公。护延之至第,访以政事。时护盛修第舍,极土木之巧, 仰视堂屋,叹曰:“酣酒嗜饮,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护不悦,听之使去。其立明帝也,以帝必德己,故无疑忌。及帝即位,明敏有识量,每日亲揽万几,生杀黜陟,辄自决断,渐欲夺护之权。护复谋废之。有李安者,本以鼎俎有宠于护,擢为膳部下大夫,因谓安曰:“近上作事,令人不可耐。子能暗行毒害,终身当共富贵。”安曰:“此大事,若以相付,易犹反掌,保为公图之。”护大喜。一日,安上食,置毒于糖而进之。帝食时不觉,俄而疾作,次日大渐,叹曰:“我堕奸计,不能活矣。”乃召左右侍臣,口授遗诏五百余言。且曰:“朕子年幼,未堪当国。鲁公,朕之介弟,宽仁大度,海内共闻。能宏我周家者,必此子也。可使入继朕后。”言毕遂殂。后人有诗哀之曰: 黑獭当年连弑主,君臣大义等闲看, 两儿命绝他人手,千古收场总一般。 明帝暴崩,廷臣皆知中毒,为宇文护所使。然畏其势,皆求自保,莫敢推问。遂遵遗命,奉鲁公即皇帝位,是为周武帝。帝名邕,字祢罗突,太祖第四子也。生于同州,有神光照室。幼而孝敬聪明,有器质,仪度不凡,特为明帝所亲爱。朝廷大事,每与参议。性深沉,非因顾问,终不辄言。明帝每叹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故弥留之际,舍其子而立之。当是时,护于魏、周之际,秉政不越五年,于魏则弑恭帝,于周则弑闵帝,又弑明帝,威权震于一国,大逆彰于四方。故齐主闻之,欲代周以讨其罪,出兵有日矣。 而望气者言,邺中有天子气,帝虑有内变,遂不暇外讨。 初,帝之谋诛杨、燕也,许长广王湛曰:“事成,当立尔为太弟。”既而立太子百年。湛心不平。时留守邺中,济南王亦在邺,命湛掌之。及讹言起,帝命厍狄伏连为幽州刺史,斛律丰乐为领军,以分湛权,湛愈不安。而平秦王归彦则以天子气应在济南,恐其复立,于己不利,劝帝除之。帝乃使归彦至邺,征济南王如并州。湛益疑惧,问计于高元海。元海曰:“皇太后万福,至尊孝友异常,殿下不须疑虑。”湛曰:“此岂我推诚相问之意耶?” 元海因乞还省,静夜思之。湛即留元海于后堂。元海达旦不寐,绕床徐步,夜漏未尽,湛遽出曰:“神算如何?”元海曰:“有三策,恐不堪用耳。一请殿下如梁孝王故事,从数骑入晋陽,先见太后求哀,后见主上,请去兵权,不干朝政,必保泰山之安。此上策也。次则当具表,云威权太盛,恐取谤众口,请为青、齐二州刺史,沉靖自居,必不招物议,此中策也。最下一策,发言即恐族诛,不敢闻于殿下。”湛曰:“卿之下策,焉知非我之上策乎?汝但说之,断不汝罪。”元海曰:“济南世嫡,主上假太后令而夺之。今集文武,示以征济南之敕,执斛律丰乐,斩高归彦。尊立济南,号令天下,以顺讨逆,此万世一时也。”湛大悦。然性怯多疑,心虽善之而未敢发。使术士郑道谦卜之。曰:“不利举事,静则吉。”有林虑令潘子密者,湛之旧人,晓占候之术,潜谓湛曰:“主上当即晏驾,殿下不日登大位矣。”湛欲验其言,拘之内第以候之。又令巫觋卜之,多云不须举兵,自有大庆。湛乃奉诏,令数百骑送济南王至晋陽。但未识济南此去生廷若何,长广王果得大庆否,且俟下文再讲。 第五十五卷 弃天亲居丧作乐 归人母惧敌求成 话说济南初废,帝于太后前涕泣誓言,许以终始相保,决无害意。虽征至晋陽,初意幽之别第,终其天年。归彦等数陈利害,日夜劝帝除之。帝乃遣人密行鸩毒,济南不从,扼而杀之。时年十七岁。其后孝昭颇自愧悔,忽忽若失。有晋陽令史至邺,早行,路遇仪仗甚都,有一王者坐马上,酷似文宣,心甚疑之。有一骑落后,问之,骑曰:“文宣帝也。今往晋陽复仇耳。” 倏忽不见。令史归,不敢言。后闻帝疾,谓人曰:“帝必不起。”其时宫中诸厉并作,或歌呼梁上,或叱咤殿中。帝恶之,备行禳魇之事,而厉不止。 时有巫者,言天狗下降大内,不利帝躬,乃于其所讲武以禳之。帝自强作精神,乘马射箭。马忽绝缰而奔,有兔从草中窜出,马惊逸,帝坠地绝肋。左右救之,昏迷良久乃苏。扶至宫,发晕数次。太后闻之,来视疾,问曰:“汝征济南至此,今何在?”帝不答。连问,皆不答。太后怒曰:“杀之耶?不用吾言,死其宜矣!”遂不顾而去。一月甲辰,诏以嗣子冲,弟长广王湛统兹大宝,遣赵郡王睿至邺征之。又与湛书曰:“百年无罪,汝可以乐处置之,勿效前人也。”是日,殂于晋陽宫。临终,但言恨不见太后山陵。睿至邺,宣帝遗命,使继大统。湛犹疑其诈,使所亲先诣嫔所,发而视之,使者复命,乃大喜。驰赴晋陽,使河南王孝瑜先入宫,改易禁卫,然后入。癸丑,湛即皇帝位于南宫,是为武成皇帝。大赦,改元大宁。立妃胡氏为皇后,子纬为皇太子,封太子百年为乐陵王。 初,孝昭事太后惟谨,朝夕定省,常得亲欢。武成每多不顺,太后常恶之。孝昭崩,太后思之致疾。又旧时老伴,若恒山楚国游夫人、穆夫人、王夫人等,或随子就封,或已去世。满目非旧,郁郁不乐,故疾势日重,而武成行乐自若,大宁元年四月遂崩,时年六十二岁。五月庚午,合葬于高祖献武之陵,谥曰武明太后。后有大识,高明严断,雅遵俭约,往来外舍,侍从不过十人。性宽厚不妒,高祖姬侍,咸加恩待。高祖尝西讨,方出师,后夜孪生一男一女。左右以危急,请追告高祖。后不许,曰:“王出统大兵,何可以我故轻离军幕。死生命也,来复何为!”高祖闻之,嗟叹称善。弟昭,以功名自达。其余亲属,未尝为请爵位。每言官人以才,奈何以私乱公。先是童谣曰:“九龙母死不作孝。”及后崩,武成不改服,绯袍如故,登高台,置酒作乐。宫女进白袍,帝怒,投诸台下。归彦时在座,请撤乐。帝大怒曰:“何与汝事,敢阻吾兴!”叱之使去。盖帝为高祖第九子,童谣其先验也。初,归彦为孝昭所厚,恃势骄盈,陵侮贵戚。廷臣高元海、毕义云、高乾和常切齿之,因与帝前数言其短,且云:“归彦久掌禁兵,威权震主,必为祸乱。”帝寻其反覆之,迹渐忌之,下密诏,除归彦冀州刺史,令速发,不听入宫。时归彦在家纵酒为乐,经宿尚未之知,至明入朝欲参。门者不纳,曰:“领军已除冀州,无容擅入。”归彦大惊,遂即拜退。群臣莫敢与语。七月,归彦至冀州,大怀怨望,欲待帝如邺,乘虚入晋陽。其郎中令吕思礼密告于朝,帝诏大司马段韶、司空娄睿讨之。归彦闻有军至,将讨己罪,即闭城拒守。长史宇文仲鸾不从,杀之。乃自称大丞相,有众四万。朝廷闻其拒守不下,以尚书封子绘,冀州人,其祖父世为本州刺史,得人心。使乘传至信都,巡于城下,谕吏民以祸福,于是降者相继。城中动静,小大皆知之。归彦自料必败,登城大呼曰:“孝昭皇帝初崩,六军百万,悉在臣手。投身向邺,奉迎陛下,当时不反,今日岂反耶?正恨元海、义云、乾和等诳惑圣聪,嫉忌忠良,逼臣至此。陛下若杀此三人,臣即临城自刎。”既而城破,单骑奔走,至交津被执,锁之送晋陽。乙未,载以露车,衔木面缚,刘桃枝临之以刃,击鼓随之,并其子孙十五人皆弃市。又以归彦在文宣时,谮杀清和王岳,以其家良贱百口悉赐岳家。赠岳太师。丁酉,以段韶为太傅,娄睿为司徒,平陽王淹为太宰,斛律光为司空,赵郡王睿为尚书令,河间王孝琬为左仆射。命封子绘行冀州事,人民始安。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北有突厥一部,其君木杆可汗。自蠕蠕衰弱,突厥日强,周人欲结之以伐齐。许纳其女为后,遣御伯大夫杨荐往结之。齐人闻之惧,亦遣使求婚于突厥,赂遗甚厚。木杆贪齐币重,欲执荐送齐。荐知之,责木杆曰:“我太祖昔与可汗共敦邻好,蠕蠕部落数千来降,太祖悉以付可汗使者,以快可汗之意。如何今日遽欲背恩忘义,独不畏鬼神乎!”木杆惨然良久,曰:“君言是也,吾意决矣。当相与共平东贼,然后送女。”荐归复命。公卿请发十万人击齐,柱国杨忠独以为得万骑足矣。戊子,忠将步骑一万,与突厥自北道伐齐;大将军达奚武帅步骑三万,自南道出平陽,期会于晋陽城下。忠进,拔齐二十余城。齐人守陉岭之隘,忠击破之。突厥木杆以十万骑来会,自恒州三道俱入。时大雪数旬,南北千余里,平地数尺。时齐主在邺闻之,恐并州有失,倍道赴晋陽,令斛律光将步骑三万屯平陽,以为声援。己未,周师逼晋陽,突厥从之,声势甚盛。齐主惧,戎服率宫人欲东走避之。赵郡王睿、河间王孝琬叩马谏曰:“陛下勿畏,有臣等在,足以御贼。”孝琬请委睿处分,必得严整。帝从之,命六军进止,皆受睿节度,而使段韶总之。 睿本高祖侄,赵郡公永实之子。幼孤,聪慧夙成,为高祖所爱。养于宫中,令游夫人母之,恩逾诸子。年四岁,未尝识母。其母魏华山公主,与楚国夫人郑氏为姑舅姊妹。一日,宫人领了来至飞仙院游玩。郑夫人抱诸膝,戏谓之曰:“你是我姨之儿,何倒认游娘为母?”睿愕然问故。夫人悉告所以,且曰:“此事大王不许与你说,待你长成,然后去认亲母。”睿默然下泪,回宫,思念不已,遂失精神。高祖疑其感疾,睿曰:“儿无疾,欲识我生耳。”乃迎华山公主至宫,与之相见。睿趋膝下跪拜,抱住大哭。公主亦泣。自后,高祖常令往来无间。母有疾,昼夜侍床前不去。及母没,哀戚毁形,不茹荤者三载。人称其孝。高祖尝谓平秦王曰:“此儿至性过人,吾子皆无及者。”文宣时,尝为定州刺史,领兵监筑长城。时遇炎天,屏盖障,亲与军人同劳苦,或以冰进,却不用,曰:“三军皆热,吾何独进寒冰?” 人皆感悦。以故军士受睿节制,莫不踊跃争奋。睿部分既定,乃请齐主登北城观战。军容整肃,敌人望之失色。突厥咎周人曰:“尔言齐乱,故来伐之。今齐人眼中亦有铁,何可当耶?”周人以步卒为前锋,从西山下,鼓勇而前。去城二里许,诸将咸欲进击之,韶曰:“步卒力势,自当有限。今积雪既厚,逆战非便,不如坚陈以待之。彼劳我逸,破之必矣。”既至,齐悉其锐兵,鼓噪而出,突厥震骇,引兵上山,不肯战。周师遂大败,弃营而遁。突厥引兵出塞,纵骑大掠,自晋陽以往七百余里,人畜无遗。段韶追之不敢逼。突厥还至陉岭,地冻滑不可走,乃铺毡以度。马皆寒瘦,膝以下毛尽落。北至长城,马死且尽。截矟杖之以归。达奚武至平陽,未知忠已败走,犹进兵不已。斛律光与书曰:“鸿鹄已翔于寥廓,罗者犹视于沮泽,尔何不知进退耶?”武得书,知北道兵已败,亦还。光逐之,入周境,获二千余口以归。光见帝于晋陽,帝以新遭大寇,抱光头而哭。任城王湝进曰:“何至于此,陛下苟无忘今日,平西贼不难。”乃收泪而止。初,显祖之世,周人常惧齐兵北渡,每至冬月,守河椎水以守。及武成即位,嬖幸用事,朝政渐紊,齐人反椎兵以备周兵之逼。斛律光叹曰:“国家常有并吞关、陇之志,今日至此,而唯玩声色乎!” 且说齐主志图苟安,不以军国为事,性又懦怯,周师虽退,犹虞复来,妨其为乐之事,因问计于群臣曰:“吾欲与周通好,永息干戈,未识周其许我乎?”侍中和士开曰:“臣有一策,可使宇文护感恩听命。”武成急问何策,开曰:“昔日护奔关中,其母阎氏及姑宇文氏并留晋陽,皆被幽絷,至今尚羁中山宫内。臣闻边人云,护为宰相后,每遣间使入齐,访求其母消息。若示以通好之意,许归其母,有不乐从者哉?且其母与姑在彼则重,住此不过一老妪耳,不久将归地下,何关轻重?”帝以为然,乃遣使者至玉壁,求通互市,微露护母尚在,通好则归。护闻之大喜,密托勋州刺史韦孝宽致书齐朝,欲申盟好。齐乃先遣其姑归国,为阎氏作书寄护。其书曰:吾年十九入汝家,今已八十矣。凡生汝辈一男一女。今日眼下不见一人,兴言及此,悲缠肌鼻。幸属千载之运,逢大齐之德,矜老开恩,许得相见。今寄汝小时所著锦袍一领,宜自检看。禽兽草木,母子相依。吾有何罪,与尔分隔?今复何福,还获见汝?言此悲喜,死而更苏。 世间所有,求皆可得。母子异国,何处可求?假汝贵极王公,富过山海,不得一朝暂见,不得一日同处,寒不得汝衣,饥不不得汝食,汝虽穷荣极盛,光耀世间,汝何用为,于吾何益?吾今日之前,汝既不得申其供养,事往何论。今日以后,吾之残命,唯系于汝。尔戴天履地,中有鬼神,勿云冥昧而可欺负。 护得书,捧之涕泣,悲不自胜。亦以书报母云:区宇分崩,遭遇灾祸,远离膝下,忽忽三十五年。受形禀气,皆知母子,谁同萨保,如此不孝!子为公侯,母为俘隶。暑不见母暑,寒不见母寒。衣不知有无,食不知饥饱。泯如天地之外,无由暂闻。昼夜悲号,继之以血。分怀冤酷,终此一生,冀奉见于泉下耳。不谓齐朝解网,惠以德音。摩敦、四姑,已蒙礼送。初闻此旨,魂胆飞越,号天叩地,不能自胜。草木有心,禽鱼感泽。况在人伦,而敢不铭戴齐朝霈然之恩。既已沾洽,有家有国,信义为本。伏度来期,已应有日。一得奉见慈颜,永毕生愿。生死骨肉,岂过今恩。负山戴岳,未足胜荷。伏纸呜咽,言不宣心。蒙寄萨保别时所留锦袍,年岁虽久,宛然犹识,对此益抱悲泣耳。 齐人留护母,使更与护书,邀护重报。往返数次,护徒以卑词致乞。 时段韶拒突厥于塞下,齐主使人以护书示之,问其可否。韶作书报曰:周人反覆,本无信义,比晋陽之役,其事可知。护外托为相,其实主也。既为母请和,不遣一介之使到此来求,而徒作哀怜之语,形诸楮墨,其情可知。若据移书,即送其母,恐示之以弱。得母之后,彼必益无忌惮。为今之计,不如且外许之,待和亲坚定,然后遣之未晚。 齐主得书,犹豫未决。 时又传言木杆可汗以前攻晋陽不得志,谋与周兵再举伐齐。齐主大惧,急欲与周通好,以免干戈之扰。因不待周使来迎,即送其母归。阎氏至周,举朝称庆,周主为之大赦。护与母暌隔多年,一朝聚处,凡所资奉,穷极华盛。每四时伏腊,武帝率宗室亲戚至其家,行家人礼,称觞上寿。尊荣之典,振古未闻。俄而,突厥留屯塞北,更集诸部兵,遣使告周,欲与共击齐,如前所约。护因新得其母,未欲东伐,又恐负突厥约,更生边患;不得已,征二十四军及散隶,及秦、陇、巴、蜀之兵,并羌夷内附者凡二十万人,率以伐齐。但未识周师之出,胜负若何,且听下卷分剖。 第五十六卷 争宜阳大兵屡却 施玉珽天诛亟行 话说宇文护惧违突厥之意,出师伐齐。周主授护斧铖,亲劳军于沙苑。 护军至潼关,遣大将尉迟迥帅精骑十万为前锋,趋洛陽;大将权景宣帅山南之兵,趋悬瓠;少师杨出轵关;亲率大军屯弘农。命齐公宪、达奚武、都督王雄军于邙山。齐主震恐,悔不听段韶之言。乃遣兰陵王长恭、大将军斛律光救洛陽,太尉娄睿拒杨。出轵关,恃勇深入,军不设备。娄睿将兵奄至,大破其军。被执,遂降。权景宣围悬瓠,豫州刺史王士良、永州刺史萧世怡并以城降。尉迟迥等围洛陽,为土山地道以攻之。城中守御甚固,三旬不克。护命诸将堑断河陽之路,以遏救兵,引师共攻洛陽。诸将以为齐兵必不敢出,唯坼候而已。兰陵王斛律光畏周兵之强,未敢遽进。齐主召段韶,谓曰:“洛陽危急,今欲遣公救之。但突厥在北,复须镇守,奈何?” 对曰:“北虏侵边,事等疥癣,不足为国深害。今西邻闚逼,乃腹心之病,请奉诏南行。”齐主曰:“朕意亦尔。”韶乃率精骑一千发晋陽,星夜赶行,五日济河行近洛陽,与诸军会。值连日陰雾,乃帅帐下三百骑,与诸将登邙坂观周军形势。至太和谷,与周军遇,韶即驰告各营,迫集骑士,结阵以待之。韶为左军,兰陵王为中军,光为右军。周人不意其至,皆恟惧。韶遥谓周人曰:“汝宇文护才得其母,遽来为寇,何也?”周将曰:“天遣我来,有何可问!”韶曰:“天道赏善罚恶,当遣妆送死来耳。”周将曰:“吾不与汝斗口,特与汝斗战耳。”乃以步兵在前,上山迎战。韶命军士且战且却以诱之,待其力弊。然后下马共击,冲坚陷锐,万众齐奋。周师大败,一时瓦解,主将禁之不能止,投溪坠谷,死者无数。兰陵王以五百骑突入周军,所向披靡,遂至洛陽城下,呼门求入。城上人弗识,乃免胄示之面,始开门纳之。城上欢呼震地。周师在城下者亦解围遁去,委弃营幕,自邙山至谷水三十里中,军资器械弥满川泽。唯齐公宪、达奚武及王雄在后,勒兵拒战。 王雄驰马冲斛律光阵,光退走,左右皆散,唯余一奴一矢。雄按矟刺之,不及光者丈余,谓光曰:“吾惜尔不杀,当生擒尔去见天子。”光回身反射,中雄额。雄抱马走,至营而卒。军中益惧,齐公宪拊循督励,众心少安。至夜,收军欲待明更战,达奚武曰:“洛陽军败,人情震骇,若不乘夜速还,明日欲归不得。武在军久,备见形势,公年少未经事,岂可以数营士卒,委之虎口乎?”乃还。权景宣亦弃豫州还。齐主亲至洛陽劳军,以段韶为太宰,斛律光为太尉,兰陵王为尚书令。兰陵王,文襄第四子,姬荀氏翠容所出。 荀氏本尔朱后婢,性慧巧,年十四,常侍献武,后疑其与献武有私,欲置之死。献武送之娄后处养之。娄以其眼秀神清,日后必生贵子,乃赐文襄为妾,而生兰陵。美丰姿,状貌如妇人好女。每临阵,恐无以威敌,带面具出战,匹马直前,万人辟易。是役也,功最著。奏凯后,齐人作兰陵王乐以荣之。 再说周杨忠引兵出沃野,应接突厥。军粮不给,诸军忧之,计无所出。 乃招诱稽夷,宴其酋长于军中,诈使河州刺史王杰,勒兵鸣鼓而至,曰:“大冢宰已平洛陽,欲与突厥共讨稽夷之不服者。”酋长皆惧。忠尉谕而遣之曰:“速以粮助大军,保无他害。”于是诸夷相率馈输,军赖以给。后闻周师罢归,忠亦还。越一年,周又遣齐公宪,将兵围齐宜陽,筑崇德等五城,以绝粮道。斛律光将步骑三万救之,筑统关、丰化二城,以通宜陽运粮之路。当是时,周、齐争宜陽,大小数十战,互有胜负。韦孝宽谓其下曰:“宜陽一城之地,不足损益。两国争之,劳师弥年。彼若有智谋之将,弃崤东,图汾北,我必失地。今宜速于华谷、长秋二处筑城,以杜其意。脱其先我为之,后悔无及。”乃画地形以陈于护。护谓使者曰:“韦公子孙虽多,数不满百。汾北筑城,遣谁守之?”事遂不行。光果以争宜陽不若图汾北,遂于阵前遥谓孝宽曰:“宜陽小城,久劳争战。今既舍彼,欲于汾北取偿,幸勿怪也。” 孝宽曰:“宜陽,尔邦之要冲;汾北,我国之所弃。我弃尔取,其偿安在?君辅翼人主,位望隆重。不抚循百姓,而极武穷兵,苟贪寻常之地,涂炭疲弊之民,窃为君不取也。”光进围定陽,筑南汾城以逼之。孝宽释宜陽之围,以救汾北。光与战,大破之,遂筑十三城于西境。马上以鞭指画而成。拓地五百里,而未尝伐功。齐公宪督诸将拒齐师,段韶、兰陵王引兵袭破其军,唯定陽一城犹为周守。进而围之,刺史杨敷固守不下。韶屠其外城,内城将拔,而韶忽卧病,因谓兰陵王曰:“此城三面重涧,皆无走路,唯虑东南一道耳。贼必从此出,宜简精兵专守之,此必成擒。”兰陵乃令壮士千余人,伏于东南涧口。城中粮尽,齐公宪来救,惮韶不敢进。敷突围夜走,伏兵起而擒之,尽俘其众,遂取周汾州及姚襄城。斛律光又与周师战于宜陽,取周建安等四戍,捕掳千余人而还。 护兵屡败,归朝后,与诸将稽首谢罪。周主仍慰劳之,下诏:“大冢宰晋国公,亲则懿昆,任当元辅,自今诏诰及百司文书,并不得称公名。”护大悦。周主深知二兄之死,皆为护弑,常惧及祸,故即位以后,深自晦匿,事无巨细,皆令先断。后闻生杀黜陟,一无关预,于左右近习前,屡称其忠不置。护闻之大安,异志少息。先是文帝为魏相立左右十二军,总属相府。 文帝殁,皆受晋公护处分。凡所征发,非护命不行。护第屯兵侍卫,盛于宫阙。诸子僚属皆贪残恣横,士民患之。护常问下大夫庾季才曰:“比日天道何如?”季才曰:“荷恩深厚,敢不尽言。顷上台有变,公宜归政天子,请老私门。此则享期颐之寿,受旦奭之美,子孙常为藩屏。不然,非复所知。” 护沉吟久之,曰:“吾本志如此,但辞未获免耳。公既王官,可依朝例,无烦别参寡人也。”自是疏之。 卫公直,帝之母弟,深昵于护,及沌口之败,坐免官,由是怨护,劝帝诛之,冀代其位。帝谋之宇文孝伯,孝伯与帝同日生,幼相同学。及即位,欲引置左右,托言欲与孝伯讲习孝经,故护弗之疑也。孝伯亦劝诛护。又中大夫宇文神举、下大夫王轨皆与帝同心,欲共诛之。计乃定。帝每见护于禁中,常行家人礼。太后赐护坐,帝立侍于旁,绝无忤意。一日,护自同州还长安。帝御文安殿见之,引护入谒太后,蹙额谓之曰:“太后春秋高,颇好饮酒,虽屡进谏,未蒙垂纳。兄今入朝,愿更启请。”因出怀中《酒诘》授之,曰:“愿兄以此谏太后,太后必听。”护诺而入,见太后,如帝所戒,向前起居毕,曰:“愿有闻于太后。”执卷读之。读未竟,帝猝起不意,以玉珽自后击之。护不及防,遂踣于地。此亦天意使然,护恶已满,一击适破其脑,血涌如泉,顿时闷绝。太后愕然,左右大骇。帝令宦者何泉以御刀斫之。泉惶惧,斫不能伤。卫公直匿户内,跃出斩之。神举等候门外,闻内有变,急趋入,见护已死,皆额首称贺,谓帝曰:“急收其党。”帝乃召宫伯张孙览等,告以护已诛,令收其子弟家属,又其党侯龙恩等数人,于殿中杀之。初,龙恩为护所亲,护杀赵贵等皆与其谋。其从弟仪同侯植谓龙恩曰:“主上春秋既富,安危系于数公,若多所诛戮,以自立威权,岂惟社稷有累卵之危,恐吾宗亦缘此而败,兄安得知而不言?”龙恩不能从。植又乘间言于护曰:“明公以骨肉之亲,当社稷之寄。愿推诚王室,拟迹伊、周,则率土幸甚。”护曰:“吾誓以身报国,卿岂谓吾有他志耶?”陰忌之。植以忧卒。及护败,龙恩诛,周主以植为忠,特免其子孙。齐公宪为护所亲任,赏罚之际,皆得参预。护欲有所陈,多令宪奏。其间或有可否,宪恐主相嫌隙,每曲而畅之。帝亦察其心。及护死,召宪入,宪免冠谢罪。帝慰勉之,使往护第收兵及诸文籍,杀膳部下大夫李安。宪曰:“安出自皂隶,所典庖厨而已,未足加戮。”帝曰:“汝不知耳,世宗之崩,安所为也。”帝阅护书记,有假托符命,妄造异谋者,皆坐诛。唯得庾季才书两纸,极言纬候灾祥,宜返政归权。叹以为忠,赐粟三百石,帛二千段,迁大中大夫。丁巳,大赦,改元。以尉迟迥为太师,窦炽为太傅,李穆为太保,宪为大冢宰,直为大司徒,陆通为大司马,辛威为大司寇,神举为大司空,孝伯、王轨并加仪同三司、车骑大将军。齐公宪虽迁冢宰,实夺之权。又谓宪侍臣裴文举曰:“昔魏末不纲,我太祖辅政。及周室受命,晋公复执大权。积习生常,愚者咸谓法应如是,岂有年三十天子而可为人所制乎?诗云:“夙夜匪懈,以事一人。’一人为天子也。卿虽陪侍齐公,不得遽同,为臣欲死千所,事宜辅以正道,劝以义方,辑睦我君臣,协和我兄弟,勿令自致嫌疑。”文举退,以帝言白宪。宪指心抚几曰:“吾之夙心,公宁不知?但当尽忠竭节耳,知复何为?” 卫公直心贪狠,意望大冢宰,既不得,殊怏怏,更请为大司马,欲据兵权。 帝揣知其意,曰:“汝兄弟长幼有序,岂可反居下列?”由是用为大司徒。 庚寅,追尊略陽公为孝闵皇帝。帝自是亲揽万几,大权独擅。赏功罚罪,悉秉至公,虽骨肉无所宽借。群臣畏法奉上,而朝政一新。或有功之伐齐者,帝曰:“我岂忘之?但齐主虽懦,旧臣宿将犹在。况我初政未遑,兵力尚弱,且待内治有余,外敌自灭。与其取丙于未熟,不若取丙于既落之为易也。” 遂敕边将,谨守疆界,勿遽生事。由是两河之民,少得休息。今且按下不表。且说武成为帝,好昵小人,倦理政事。始因周师再来,犹寄腹心于旧臣,稍知畏勉。既而外患不至,四境少安,遂恃为无恐。嬖幸日进,大肆婬乐。 有嬖臣和士开者,自帝为长广王时,以善握槊、弹琵琶有宠,辟为开府参军。 及即位,累迁给事、黄门侍郎,或外视朝,或内宴赏,须臾之间,不得不与士开相见。尝在宫累日不归。一入数日,才放一还,俄顷即遣骑督赴。宠爱之私,日隆一日。前后赏赐,不可胜记。士开每侍左右,奸诌百端,言辞容止,极其鄙亵,以夜继昼,无复君臣之礼。常谓帝曰:“自古帝王,尽为灰土。尧、舜、桀、纣,竟复何异?陛下宜及少壮,极意为乐,纵横行之。一日取快,可敌千年。国事尽岸大臣,何虑不办,无为自勤约也。”帝大悦。 于是委赵彦深掌官爵,元文遥掌财用,唐邕掌外骑,冯子琮、胡长粲掌东宫。 三四日一视朝,对群臣略无所言,书数字而已。须臾罢入。 先是乐陵王百年,孝昭时立为太子,帝素忌之。今虽退居藩位,疑其心怀怨望,留之必为异日之患。百年亦觉帝意,每事退抑,常托病不朝,故得苟延旦夕。时有白虹围日,再重赤星昼见。太史令奏言不利于国,帝欲禳免其殃,思杀百年以厌之。乃嘱其近侍之臣,密伺其短,纤悉必报。一日,百年习书,偶作数“敕”字。宫奴贾德胄封其奏上,帝大怒,使召百年。百年自知不免,泣谓妃斛律氏曰:“帝欲杀我久矣,此行恐不复相见。”因割带玦与之,曰:“留此以为遗念。”妃涕泣受命。遂入。但未识百年此去吉凶若何,且听后卷细说。 第五十七卷 和士开秽乱春宫 祖孝征请传大位 话说乐陵王入宫,见帝于凉风堂。帝使书“敕”字,与德胄所奏字迹相似,大怒曰:“尔书‘敕’字,欲为帝耶?”喝左右乱捶之,又令曳之绕堂行,且曳且捶。所过血皆遍地,气息将尽,乃斩之。弃诸池中,池水尽赤。 其妃闻之,把玦哀号,昼夜不绝声。月余亦卒,玦犹在手,拳不可开。父光擘之,其手乃开。中外哀之。 却说士开常居禁中,出入卧内,妃嫔杂处,虽帝房帏之私,亦不相避,胡后遂与之通。帝宿别宫,后即召与同卧,甚至白日宣婬,宫女旁列不顾。 或帝召士开,后与之同来,帝不之疑也。一日,帝使后与士开握槊于殿前,互相笑乐。河南王孝瑜进而谏曰:“皇后天下之母,岂可与臣下接手?”后及士开皆不乐而罢,因共谮之。士开言孝瑜奢僭,山东唯闻河南王,不闻有陛下。帝由是忌之。后又言孝瑜与尔朱御女私语,恐有他故。帝益怒。未几,赐宴宫中,顿饮孝瑜酒三十七杯。孝瑜体肥大,腰带十围,醉不能起。帝使左右载以出,鸩之车中。至西华门,烦躁投水而绝。诸王侯在宫中者,莫敢发声。唯河间王孝琬大哭而出。 文宣后自济南被废,退居昭信宫。一日,帝往见之,悦其美,逼与之私。后不从。帝曰:“昔二兄以汝为大兄所污,故奸大嫂以报之。汝何独拒我耶?”后曰:“此当日事。今我年已长,儿子绍德渐大,奈何再与帝乱!”帝曰:“若不许我,当杀汝儿。”后惧从之,遂有娠。绍德至阁,不与相见。绍德愠曰:“儿岂不知‘家家’腹大,故不与我相见耶!”呼母为‘家家’,盖鲜卑语也。后闻之大惭,由是生女不举。帝横刀诟曰:“汝杀我女,我何为不杀汝儿!”召绍德至,对后斩之。后大哭。帝愈怒,裸后赤体,乱挝挞之。 后号天不已。盛以绢襄,流血淋漉,投诸渠水,良久乃苏,命以犊车一乘,载送妙胜寺为尼。人谓此文宣婬乱之报云。 再说齐臣中有祖珽者,字孝征,性情机警,才华赡美,少驰令誉,为当世所推。高祖尝口授珽三十六事,出而疏之,一无遗失,大加奖赏。但疏率无行,不惜廉耻。好弹琵琶,自制新曲,招城市少年游集诸娼家,相歌唱为乐。曾于司马世云家饮,偷藏铜叠三面。厨人请搜诸客,于珽怀中得之,见者皆以为耻,而珽自若。所乘老马一匹,常称骝驹。私通邻妇王氏,妇年已老,人前呼为娘子。裴让之嘲之曰:“策疲老不堪之马,犹号骝驹;奸年已耳顺之妇,尚呼娘子,卿那得如此怪异!”于是喧传人口,尽以为笑。高祖宴群僚,于坐上失金叵罗,窦泰疑珽所窃,令饮客皆脱帽,果于珽髻上得之,高祖未之罪也。后为秘书丞,文襄命录《华林遍略》。珽以书质钱樗蒲,文襄杖之四十。后又诈盗官粟三千石,鞭二百,配甲坊。会并州定国寺成,高祖谓陈元康曰:“昔作《芒山寺》碑文,时称妙绝。今《定国寺碑》,当使谁作也?”元康因荐珽才学,并解鲜卑语。乃给笔札,使就配所具草。二日文成,词采甚丽。高祖喜其工而且速,特赦其罪。文宣即位,以为功曹参军,每见之,常呼为贼。然爱其才,虽数犯刑宪,终不忍弃,令直中书省。武成未即位时,珽为胡桃油献之,且言:“殿下有非常骨法,臣梦殿下乘龙升天,不久当登大宝。”武成曰:“若然,当使卿大富贵。”既即位,擢拜中书侍郎,迁散骑常侍,与和士开共为奸诌。帝宠幼子琅琊王俨,拜为御史中丞。先是中丞旧制体统最重,其出也,千步外即清道,与皇太子分路而行,王公皆遥住车马以待其过。倘或迟违,则赤棒棒之。虽敕使不避。自迁邺后,此仪遂废。帝欲荣宠琅琊,乃使一依旧制。尝同胡后于华林门外张幕,隔青纱步障观之。琅琊仪仗过,遣中贵驰马,故犯其道,赤棒棒之。中贵言奉敕,赤棒应声碎其鞍,马惊人坠。帝大笑以为乐。观者倾京邑。后尝私谓士开曰:“太子愚懦,吾欲劝帝立琅琊代之,卿以为可否?”士开曰:“臣承娘娘不弃,得效枕席之欢。然帝与太子,须要瞒过他。太子愚懦易欺,琅琊王年虽幼,眼光奕奕,数步射人,向者暂对,不觉汗出。他日得志,必不容臣与娘娘永好也。”后乃止。祖珽虽为散骑常侍,位久不进,思建奇策,以邀殊宠,因说士开曰:“君之宠幸,振古无比。但宫车一日晏驾,君何以常如今日?”士开因从问计,珽曰:“君今日宜说主上,云文襄、文宣、孝昭之子,俱不得立者,皆未早为之图也。今宜使皇太子早践大位,以定君臣之分。帝为太上皇,以握大权。如此,根本既固,万世不摇。帝必以君言为是,若事成,中宫少主必皆德君,此万全计也。君且微说主上,令其粗解,珽当自外上表论之。”士开许诺。会有彗星见,太史令奏称,彗者除旧布新之象,今垂象于天,当有易主之事。珽于是上表言:陛下虽为天子,未为极贵。宜传位太子,以上应天道,则福禄无穷。并上魏显祖禅位于子故事。帝遂从之。丙子,使太宰段韶持节奉皇帝玺绶,传位于太子纬。纬遂即帝位于晋陽宫。大赦,改元天统,立妃斛律氏为皇后。于是群臣上帝尊号为太上皇帝,军国大事咸以闻。使黄门侍郎冯子琮、尚书左丞胡长粲辅导少主,出入禁中,专典敷奏。 子琮,胡后之妹夫也,故有宠。祖珽拜秘书监,加仪同三司,大被亲幸,见重二宫。河间王孝琬痛孝瑜之死,祸由士开,常怨切骨,为草人而射之。士开闻其怒,谮于上皇曰:“草人以拟圣躬也。又前日突厥至并州,令以兵拒,孝琬脱兜鍪抵地曰:‘我岂老妪,须着此物!’此亦言大家懦弱如老妪也。又外有谣言云:‘河南种谷河北生,白杨树端金鸡鸣。’河南北者,河间也。孝琬将建金鸡而大赦,非为帝而何?陛下不可以不防。”上皇颇惑之。会孝琬得佛牙一具,置之第内,黑夜有光,喧传为神。上皇责其妖妄,使搜第中,得镇库矟幡数百,指为反具,收其宫属讯之。有姬陈氏者,素无宠,诬孝琬云:“常挂至尊像而哭之,其实文襄像也。”上皇大怒,使武卫倒鞭挝之。 孝琬呼叔,上皇曰:“何敢呼我叔?”孝琬曰:“臣献武皇帝之嫡孙,文襄皇帝之嫡子,魏孝静皇帝之嫡甥,何为不敢呼叔!”上皇愈怒,命左右乱挝,折其两胫而死。安德王延宗哭之,泪尽出血。又为草人而鞭之曰:“何故杀我兄?”其奴告之。上皇召延宗,覆之于地,以马鞭鞭之二百,几死。初,上皇许祖珽有宰相才,欲迁其官,既而中止。珽疑彦深、文遥、士开等阻之,欲去此三人,以求宰相。乃疏三人罪状,令黄门侍郎刘逖奏之。 逖惧三人之权,不敢通。彦深等闻之,先诣上皇自陈,上皇怒,执珽诘之。 珽陈三人朋党害政,卖官鬻狱事,且言:“宫中取人女子,皆士开所诱,致陛下独受恶名。”上皇曰:“尔乃诽谤我。”珽曰:“臣不敢诽谤陛下,陛下实取人女。”上皇曰:“我以其饥馑,收养之耳。”珽曰:“何不开仓赈给,乃买入后宫乎?”上皇益怒,以刀环筑其口,鞭杖乱下,将扑杀之。珽呼曰:“陛下勿杀臣,臣为陛下合金丹。”遂得少宽。珽曰:“陛下有一范增不能用。”上皇又怒,曰:“尔自比范增,以朕为项羽耶?”珽曰:“项羽布衣,帅乌合之众,五年而成帝业。陛下借父兄之资,才得至此,臣以为项羽未易可轻。”上皇令左右以土塞其口,珽且吐且言。乃鞭二百,配甲坊,寻徙光州,敕令牢掌。别驾张奉礼恶其为人,谓:“牢者,地牢也。”乃置地牢中,桎梏不使离身,夜以芜菁子为烛,眼为所熏,由是失明。齐天统二年,上皇有疾,左仆射徐之才善医,治之渐愈。士开欲得其位,乃出之才为冀州刺史,而自迁中书监。俄而上皇疾作,驿追之才,路远不获即至。欲宣诸大臣入,胡后厌诸大臣居中,碍与士开相亲,遂不召。独留士开侍疾。上皇疾亟,以后事嘱士开,握其手曰:“勿负我也。”遂殂于士开之手。明日,之才至,复遣还州。士开秘丧,三日不发。冯子琮闻其故,士开曰:“献武、文襄之丧,皆秘不发。今至尊年少,恐王公有二心者,意欲尽追集凉风堂,然后议之。”时士开素忌赵郡王睿及领军娄定远,子琮恐其矫遗诏出睿于外,夺定远禁兵,乃说之曰:“大行皇帝先已传位于今上,群臣百工,受至尊父子之恩久矣。但令在内贵臣,无一改易,王公岂有异志?世异事殊,岂得与霸朝相比?且公严闭宫门,已数日矣。升遐之事,行路皆传。久而不举,恐有他变。”士开惧,乃发丧。尊太上皇后为皇太后,大赦天下。少帝以士开受顾托之命,深委任之,威权益重,人皆侧目。独赵郡王以宗室重臣,常与之抗,深恶其所为,乃与冯翊王润、安德王延宗、大臣娄定远、元文遥等,皆言于后主,请出士开于外。后主以告太后,太后不许。 一日,太后宴朝贵于前殿。睿面陈士开罪恶,且言:“士开先帝弄臣,城狐社鼠,受纳货赂,秽乱宫掖,臣等义难杜口,冒死陈之。”太后曰:“先帝在时,王等何不言,今日欲欺孤寡耶?且饮酒,毋多言。”睿词色俱厉,安吐根曰:“赵王之言实忠于国,不出士开,朝野不安。”太后曰:“异日论之,王等且散。”睿等或投冠于地,或拂衣而起。明日,睿率诸王大臣复诣云龙门,令文遥入奏。三返,太后不听。左丞相段韶使胡长粲传太后言曰:“梓宫在殡,事太匆匆,欲王等更思之。”睿等遂各拜退。长粲复命,太后曰:“成妹母子家者,兄之力也。”士开自被劾后,不便留禁中,太后乃召之入,使以危言恐帝曰:“先帝于群臣之中,待臣最厚。陛下谅陰始尔,大臣皆有觊觎。今若出臣,正是剪陛下羽翼,使主势日孤于上,彼得弄权于下也。今宜谓睿等云:“文遥与臣,并为先帝任用,岂可一去一留?宜并用为州。’今且出纳如旧,待过山陵然后遣行,彼亦再无他说矣。”帝从之,以告睿等,睿等皆喜。乃以士开为兖州刺史,文遥为西兖州刺史。葬毕,睿促士开就路。太后欲留过百日,睿不可。数日之内,太后屡为睿言,且缓士开之行。睿执如故。有中贵知太后密旨者,谓睿曰:“太后意既如此,殿下何苦违之?”睿曰:“吾受委不轻,今嗣主幼冲,岂可使邪臣在侧?若不以死争之,何面戴天!”乃戒门者勿纳士开。更见太后,极口言之。太后令酌酒赐睿,睿正色曰:“今论国家大事,非为卮酒。”言讫遽出。士开知睿意难回,而定远贪利易惑,因载美妇珠帘送于定远,登堂谢曰:“诸贵欲杀士开,蒙王大力,得全微命,用为方伯。今当奉别,谨上美女二名,珠帘一具,少酬大德。”定远喜,谓士开曰:“欲还入否?”士开曰:“在内久不自安,今得迁外,本志已遂,不愿更入。但乞大王保护,长为大州刺史足矣。”定远信之,送至门。士开曰:“今当远行,愿得一辞二宫。”定远遂与入朝。士开由是得见太后及帝,因奏曰:“先帝一旦登遐,臣愧不能自死。观诸贵意,欲使陛下不得保其天位。臣出之后,必有大变,臣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因伏地恸哭。帝及太后皆泣,问计安出。士开曰:“臣已得入,复何所虑,正须数行诏书耳。”帝从之,乃下诏出定远为青州刺史,严责赵王睿以不臣之罪。举朝震惧。正是:奸佞一施翻手计,忠良难免杀身危。 未识赵王被责之后,能委曲图存否,且俟后文再说。 第五十八卷 琅琊王擅除宵小 武成后私幸沙门 话说赵王以太后不用其言,将复进谏,妻、子咸止之曰:“事关太后,徒拂其怒,谏复何益?”睿曰:“吾宁死事先王,不忍见朝廷颠倒。”拂衣而入,至殿门,又有人谓曰:“殿下勿入,入恐有变。”睿曰:“吾上不负天,死亦无憾。”入见太后。太后复以士开为言,勿使出外。睿执之弥固,太后命且退。出至永巷,武士执之,送入上林园,刘桃枝拉而杀之。睿久典朝政,清介自矢,朝野闻其死,无不呼冤。士开遂为侍中、尚书右仆射。定远大惧,不唯归其所遗,且以余珍赂之。 且说后主年少,多嬖宠。有宫婢陆令萱者,其夫骆超坐谋叛诛,令萱配掖庭,其子提婆亦没为奴。后主在襁褓,令萱保养之。性巧黠,善取媚,有宠于胡太后,以为女侍中。宫掖之中,独擅威福,封为郡君。幸臣和士开、高阿那肱等,皆为之养子。引提婆入侍,与后主朝夕戏狎,累迁至开府仪同三司、武卫大将军。又有宫人穆舍利者,其母名轻宵,本穆子伦婢,后转卖于侍中宋钦道家,私与人通,而生舍利。莫知其父姓,小字黄花。钦道以罪诛,籍其家口,黄花因此入宫。后主爱而嬖之,令萱知其有宠,乃为之养母,封为宏德夫人,赐姓穆氏。先是童谣云:“黄花势欲落,请觞满杯酌。”盖言黄花不久。后主得之,昏饮无度也。黄花以陆为母,故提婆亦冒姓穆氏。 一日,后主忽忆祖珽,问其人何在,左右言配光州,乃就流囚中除为海州刺史。珽得释,因遗令萱弟陆悉达书云:赵彦深心腹陰沉,欲行伊、霍事。君姊弟虽贵,岂得平安,何不早用智士耶?悉达为姊言之,令萱颇以为然。士开亦以珽有胆略,欲引为谋主,乃弃旧怨,言于帝曰:“襄、宣、昭三帝之子,皆不得立。今至尊独在帝位者,祖孝征之力也。人有大功,不可不报。孝征心行虽薄,奇略出人,缓急可使。且其目已盲,必无反心,请复其官。”后主从之,召为秘书监。士开与胡长仁不睦,谮之后主,出为齐州刺史。长仁怨愤,谋遣刺客杀士开。事觉,欲治其罪。士开以帝舅疑之,谋于珽.珽引汉文帝诛薄昭故事,遂遣使就本州赐死。 琅琊王俨素恶士开、提婆专横,形于词色。二人忌之,奏除俨为太保,余官悉解,出居北宫。五日一朝,不得时见太后。俨益不平。时御史王子宜、仪同高舍洛、中常侍刘辟疆共怨士开,因说俨曰:“殿下被疏,正由士开间构,何可出北宫,入民间也!”俨因思不杀士开,无以泄忿,乃谓冯子琮曰:“士开罪重,儿欲杀之,姨夫能助我乎?”子琮素附士开,然自以太后亲属,士开每事不让,心常忿之,思欲废帝而立俨,因对曰:“殿下欲杀士开,足洗宫闱之耻,敢不竭力!”俨乃令王子宜上表,弹士开罪,请禁推。子琮杂他文书上之,帝不加审省,概可其奏。俨见奏可,谓领军厍狄伏连曰:“奉敕,令领军收士开。”伏连以告子琮,且请复奏。子琮曰:“琅琊受敕,何必更奏!”伏连信之,发京畿军士伏于神武门外。次早士开依常早参,门者不听入,伏连前执其手曰:“今有一大好事,御史王子宜举公为之。”士开问何事,伏连曰:“有敕令公向台。”因令军士拥之而行,至台,俨喝左右斩之。士开方欲有言,头已落地。俨本意唯杀士开,入朝谢罪。其党惧诛,共逼之曰:“事已如是,不可中止,宜引兵入宫,先清君侧之恶,然后图之。” 俨遂帅京畿军士三千人,屯千秋门。后主闻变,怒且惧,使桃枝将禁兵八十召俨。桃枝遥拜,俨命反缚,将斩之,禁兵散走。帝又使冯子琮召俨,俨辞曰:“士开比来实合万死,谋废至尊,剃家家发为尼,臣为是矫诏诛之。尊兄若欲杀臣,不敢逃罪,若舍臣,愿遣姊姊来迎,臣即入见。”姊姊,谓陆令萱也。俨欲诱出斩之。令萱执刀在帝后,闻之战栗。帝又使韩长鸾召俨,俨将入。刘辟疆牵衣谏曰:“若不斩提婆母子,殿下无由得入。”广宁王孝珩、安德王延宗自西来,曰:“何不入?”辟疆曰:“兵少。”延宗谓俨曰:“昔孝昭杀杨遵彦,不过八十人。今有众数千,何谓少!”俨不能决。孝珩谓延宗曰:“此未可与同死。”遂去之。后主召俨不入,泣谓太后曰:“有缘复侍家家,无缘永别。”急召斛律光。俨亦召之。光闻俨杀士开,抚掌大笑曰:“龙子所为,固自不凡。”入见帝于永巷,帝率宿卫者步骑四百,授甲将出战。光曰:“小儿辈弄兵,与交手即乱。鄙谚云:“奴见大家心死。’至尊宜自至千秋门,琅琊必不敢动。”帝从之,光步随及门,使人走出连呼曰:“大家来!大家来!”俨众骇散。帝驻马桥上,遥呼之。俨犹不进。光步近,谓俨曰:“天子弟杀一夫,何所苦?”执其手,强引之前,请于帝曰:“琅琊王年少,肠肥脑满,轻为举措,稍长自不复然,愿宽其罪。”帝拔俨所带刀钚,筑其头,欲下者数次,良久乃释。收厍狄伏连、高舍洛、王子宜、刘辟疆支解之,暴其尸于都街。帝欲尽杀王府文武官吏,光曰:“此皆勋贵子弟,诛之恐人心不安。”赵彦深亦曰:“春秋责帅。”遂并释之。太后责问俨:“尔何妄行若此?”俨曰:“冯子琮教儿。”太后怒子琮,就内省杀之,载尸还其家。自是太后置俨宫中,每食必自尝之。令萱说帝曰:“人称琅琊聪明雄勇,当今无敌。观其相表,殆非人臣。自专杀以来,常怀恐惧,宜早除之。”帝尚犹豫,因问之祖珽.珽举周公诛管叔,季友鸩庆文以对。帝乃决,密使赵元侃杀俨。元侃辞曰:“臣昔事先帝,见先帝爱王,何忍行此?”帝乃托言明旦出猎,欲与琅琊同去。夜四鼓,即召之。俨疑不往,令萱曰:“兄呼儿,何为不去?”俨乃往。出至永巷,刘桃枝反接其手。俨呼曰:“乞见家家、尊兄。”桃枝以袖塞其口,反袍蒙头,负至大明宫,鼻血满面,拉而杀之。时年十四。裹之以席,埋于室内。帝使启太后,太后临哭十余声,宫女即拥之入内。遗腹四男,皆幽死。 却说太后性耽婬逸,出入不节,自士开死后,益觉无聊,数游寺观,以寻娱乐。有定国寺沙门昙显,体态轩昂,仪度雄伟,为一寺主僧。外奉佛教,内实贪婬。善房术,御女能彻夜不倦。寺中密构深房曲院,为藏娇之所。以广有蓄积,交结权贵,故人莫敢禁。太后至寺行香,见而悦之,假称倦怠,欲择一深密处少息片时,命昙显引路,至一秘室中。太后坐定,谓昙显曰:“闻僧家有神咒,卿能为我诵乎?”昙显曰:“有,但此咒不传六耳,乞太后屏退左右,臣敢诵之。”太后令宫女皆退户外。显见旁无一人,乃伏地叩头曰:“臣无他术,愿得稍效心力,以供太后之欢。”太后微笑,以手挽之起,遂相苟合。太后大悦,回宫后,即于御园中建设护国道场,召昙显入内讲经,昼夜无间,大肆婬乐。赏赐财帛,不可胜记。众僧至有戏呼昙显为太上皇者。丑声狼籍,而帝不觉。一日,谒太后,见有二尼侍侧,颜色娇好,心欲幸之,乃假皇后命召之。二尼欣然欲往,太后不好却,但嘱二尼小心谨慎。及至前宫,帝挽之入室,逼以婬乱。二尼惊惧,抵死不从。使宫人执而裸之,则皆男子也。宫女各掩面走。你道两个假尼从何而来?一昙显之徒,名乌纳,年二十,状貌如妇人好女。因昙显不得长留禁中,使充女尼,得以长侍太后。一市中少年,名冯宝,美丰姿,而有嫪毐之具。昙显尝与之狎,戏其具曰:“吾为正,尔为副,天下娘子军不足平也。”宝欲求幸太后,以图富贵。昙显亦令削发充女尼,荐之太后。除一二心腹宫女外,人莫之知也。 不意今日帝前,当面败露。严讯入宫之由,遂各吐实,于是昙显事亦发。帝大怒,立挝杀之,并诛昙显。籍其寺中,有大内珍宝无数,皆太后所赐者。 帝益怒,遂幽太后于北宫,禁其出入。太后亦无颜见帝,两宫遂暌。祖珽见太后被幽,欲尊令萱为太后,为帝言魏代保太后故事,且曰:“陆虽妇人,然实雄杰,自女娲以来未之有也。”令萱亦谓珽为国师国宝,珽由是得为仆射。 时斛律光为宰相,深恶之,遥见辄骂曰:“多事乞索小人,意欲何为!” 又谓诸将曰:“边境消息,兵马处分,向来赵令恒与吾辈参论。盲人掌机密以来,全不与吾辈语,正恐误国家事也。”又旧制,宰相坐堂上,百官过之,皆下马行。光在朝堂常垂帘坐,珽不知,乘马过其前。光怒曰:“小人乃敢尔!”后珽在内自言,声高慢,光过而闻之,愈怒。珽觉光不悦己,私赂其从奴问之。奴曰:“自公用事,相王每夜抱膝叹曰:“盲人入,国必破矣!’” 珽由是怨之。穆提婆求娶光庶女,不许。帝赐提婆晋陽田,光言于朝曰:“此田神武帝以来,常种禾,饲马数千匹,以拟寇敌。今赐提婆,则阙军务矣,不可。”穆亦怨之。光有弟丰乐为幽州行台,善治兵,士马精强,阵伍严整。 突厥畏之,谓之南可汗。光长子武都为梁、兖二州刺史。光虽贵极人臣,性节俭,不好声色,罕接宾客,杜绝馈饷。每朝廷会议,常独后言,言辄理合。 行兵倣其父金法,营舍未定,终不入幕,或竟日不坐。身不脱甲胄,常为士卒先,爱恤军士,不妄戮一人。众皆争为之死,自结发从军,未尝败。北周韦孝宽屡欲伐齐,而惮光不敢发。密为谣言以间之,曰:“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又曰:“高山不摧自崩,槲木不扶自举。”令谍人传之于邺。 邺中小儿相歌于路。珽因续之曰:“盲老公背受大斧,饶舌老母不得语。” 使其妻兄郑道盖奏之。帝以问珽,珽曰:“实闻有之。”又问:“其语云何?” 珽因解之曰:“百升者,斛也。盲老公,谓臣也。饶舌老母,似谓女侍中令萱也。且斛律累世大将,明月声振关西,丰乐威行突厥,女为皇后,男尚公主,谣言甚可畏也。盍早图之。”帝以问韩长鸾,长鸾力言光忠于国,未可以疑似害之,事遂寝。珽又见帝言之,唯何洪珍在侧,帝曰:“前卿所言,即欲施行,长鸾以为无此事,劝朕勿疑。”珽及未对,洪珍进曰:“若本无意则可,既有此意而不行,万一泄露如何?”帝曰:“洪珍言是也。”然犹未决。珽因贿嘱光之府吏封士让,密首云:“光前西讨还,敕令散兵,光不从,引兵逼都城,将行不轨,见城中有备乃止。家藏弩甲,僮仆千数,每遣使丰乐武都,陰谋往来,约期举事。若不早图,恐变生目前,事不可测。” 珽以士让首状呈帝,帝遂信之。恐即有变,便欲召光诛之。又虑光不受命,复谋之珽.珽请遣使赐以骏马,语之云:“明日将游东山,王可乘此同行。光必入谢,至即执之,一夫力耳。”帝如其计。明旦,光入凉风堂,才及阶,刘桃枝自后扑之,不动,顾曰:“桃枝常为此事,我不负国家。”桃枝与三力士齐上,以弓弦罥其颈,拉而杀之。血流于地,后铲之迹终不灭。于是下诏,称其谋反,尽杀其家口。珽使郎中邢祖信簿录光家。问所得物,对曰:“得弓十五,宴射箭百,刀七,赐矟二。”珽厉声曰:“更得何物?”曰:“得枣杖二十束。拟奴仆与人斗者,不问曲直,即杖之一百。”珽大惭,谓曰:“朝廷既加重刑,郎中何宜为雪。”祖信既出,人尤其言直。祖信慨然曰:“贤宰相尚死,我何惜余生!”旋杀武都于兖州,又遣贺拔伏恩捕诛丰乐。伏恩至幽州,门者启羡曰:“使人衷甲马有汗,宜闭城门。”羡曰:“敕使岂可疑拒?”遂出见。伏恩执而杀之。初,羡常以盛满为惧,表解所职,不许。临刑叹曰:“女为帝后,公主满家,家中常使三百兵,富贵如此,焉得不败!”及其五子皆死,斛律后亦坐废。周主闻光死,喜曰:“此人死,齐其为我有乎!”为之赦于国中。珽既害光,专主机衡。每入朝,帝令中贵扶持,出入同坐御榻,论决政事。委任之重,群臣莫比。 先是胡太后自愧失德,欲求悦帝意,饰其兄长仁之女置宫中,令帝见之。 帝果悦其美,纳为昭仪。及斛律后废,太后欲立昭仪为后,力不能得之帝。知权在令萱,乃卑辞厚礼以结之,约为姊妹。令萱因亦劝帝立之。然其时黄花已生子,令萱欲立之为后,每谓帝曰:“岂有男为皇太子,而身为婢妾者乎?”因胡后宠幸方隆,未可以言语离间。因于宫中暗行魇魅之术以惑之。 正是: 当面明槍犹易躲,从旁暗箭最难防。 未识胡后能保帝宠,常得立位中宫否,且听下文细述。 第五十九卷 齐后主自号无愁 冯淑妃赐称续命 话说陆令萱欲立黄花为后,暗行魇魅之术,以间胡后之宠。旬日间,胡后精神恍惚,言笑无恒,帝渐恶之。一日,令萱造一宝帐,枕席器玩,莫非珍奇。坐黄花于帐中,光采夺目,谓后主曰:“有一圣女出,大家可往观之。” 及见,乃黄花也。令萱指之曰:“如此人不作皇后,遣何物人作?”帝纳其言,而未忍废胡后也。又一日,令萱于太后前作色而言曰:“何物亲侄,作如此语!”太后问其故,令萱曰:“不可道。”固问之,乃曰:“后语大家云:“太后行多非法,不可以训,有忝大家面目。’”令萱知太后最恶人发其隐私,故以此言激之。太后果大怒,立呼后出,剃其发,载送还家,废为庶人。于是立穆氏为后,而令萱之权,太后亦受其制。 且说齐自士开用事以来,政体大坏。及珽执政,颇收举才望,内外称美。 左丞封孝琰谓珽曰:“公是衣冠宰相,异于余人。”珽益自负,乃欲增捐庶务,沙汰人物,官号服章,并依故事。又欲黜诸yan竖及群小辈,为致治之方。 令萱、提婆、长鸾等不以为然,议颇同异。乃嘱御史丽伯律劾主书王子冲纳赂,事连提婆,欲使赃罪相及,而并坐令萱。令萱觉之大怒,传帝敕,释王子冲不问,而斥伯律于外。由是事事与珽相左,诸宦者更共谮珽.帝不得不疑,因问令萱曰:“孝征果何如人?”令萱默然不对。三问,乃下床叩头曰:“老婢应死。老婢始闻和士开言,孝征多才博学,意谓善人,故举之。比观其行事,大是奸臣。人实难和,老婢应死。”帝命韩长鸾检省中案牍,尽得其奸状。帝大怒,然尝与之重誓,故不杀。解去内职,出为北兖州刺史。珽求见帝,长鸾不许,遣人推出柏阁。珽坐地不肯行,曳其足以出。穆提婆遂代其任。未几,珽以恶疾死。 先是后主言语涩纳,不喜见朝士,自非宠私狎昵,未尝交语。唯国子祭酒张雕,以经授后主为侍读,呼为博士,大见委重。雕亦自以出于微贱,致位人臣,欲立效以报德,议论抑扬,无所回避。帝尝动容改听,朝政得失,因之稍加留意。其后触怒群小,共构杀之。自是正言谠论,遂绝于帝耳。又帝承世祖奢泰之余,以为帝王当然。后宫宝衣玉食,一裙之费,值至万匹。 盛修宫苑,无时休息。夜则然火照作,寒则以汤化泥。凿晋陽西山为大像,一夜然油万盆,光照宫中。好自弹琵琶,为无愁之曲,近侍和之者以百数。 民间谓之“无愁天子”。于华林园立贫儿村,自衣蓝缕之服,行乞其间以为乐。庶姓封王者以百数,开府千余人,甚至狗马及鹰,亦有仪同、郡君之号。 赏赐左右,动逾巨万,既而府藏空竭,乃赐二三郡,或六七县,使yan竖辈卖官取值。由是为守令者,率皆富商大贾,竞为贪纵。赋役繁重,民不聊生矣。 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弘农华陰县生一异人,姓杨,名坚,汉太尉杨震十四代孙。其父名忠,美须髯,状貌瑰伟,武艺绝伦,识量深重,有将帅之略。周文帝召居帐下,尝从猎龙门,有猛兽突至,忠赤手搏之,人服其勇。以功历云、洛二州刺史,除大都督,赐姓普六茹氏,进封隋国公。夫人吕氏于周大统七年六月,生坚于冯翊波若寺。紫气充庭,异香满室,人皆以为贵征。时有一尼来自河东,谓吕曰:“此儿所从来甚异,不宜与俗间抚育。”吕以儿托养之。尼乃舍于别馆,躬自抚育。一日,尼不在舍,吕往视抱儿于怀,忽见头上生角,遍体起鳞,惧坠之地。尼自外来,忙抱而起之曰:“何惊我儿,致令晚得天下!”貌龙颔,额上有五柱透入顶门,目光外射,有文在手成“王”字。性沉深严重,少入太学读书,虽至亲昵,不敢相狎。周文帝见之,叹曰:“此儿风骨,非世间人。”及武帝时,忠已卒,坚袭爵为隋国公。见天下分裂,陰有削平四海之志,尝启武帝曰:“臣世受国恩,愧无以报。愿陛下成一统之业,百世之治,臣得垂名竹帛,私愿足矣。”因言齐政乱,一举可灭,劝帝伐之。帝从其请,乃命边镇益储积,加戍卒。齐人闻之,亦增修守御。柱国于翼谏曰:“疆场相侵,互有胜负,徒损兵粮,无益大计。不如解严修好,使彼懈而无备,然后乘间出其不意,一举可取也。”韦孝宽上疏,陈灭齐三策: 其一曰:臣在边有年,颇知间隙,不因际会,难以成功。往岁出军,徒有劳费,功绩不立,由失机会。何者?长淮之南,旧为沃土,陈氏以败亡余烬,犹能一举平之;齐人历年赴救,丧败而还,内离外叛,计尽力穷。仇敌有衅,不可失也。今大军若出轵关,方轨而进,兼与陈氏共为犄角;广州义旅出自三鸦,山南骁锐沿河而下;更募关河劲勇,厚其爵赏,使为前驱。岳动川移,雷骇电激,百道俱进,必当望旗奔溃,所向摧殄。一戎大定,实在此机。其二曰:若国家更为后图,未即大举,宜与陈人分其兵势。三鸦以北,万春以南,广事屯田,预为贮积。募其骁勇,立为部伍。彼既东南有敌,戎马相持,我出奇兵,破其疆场。彼若兴师赴援,我则坚壁清野,待其去远,还复出师。常以边外之军,引其腹心之众。我无宿舂之粮,彼有奔命之劳,一二年中,必自离叛。且齐氏昏暴,政出多门,鬻狱卖官,唯利是视,荒婬无道,阖境嗷然。以此而观,覆亡可待。乘间电扫,事等摧枯。 其三曰:昔勾践下吴,尚期十载;武王取纣,犹烦再举。今若更存遵养,且复相待,臣谓宜还崇邻好,申其盟约。安民和众,通商惠工,蓄锐养威,观衅而动。斯乃长策远驭,坐自兼并也。书奏,武帝以问伊娄谦谏。对曰:“齐氏沉溺娼优,耽昏曲蘖。其折冲之将,明月已毙于谗口。他若段韶、兰陵等,亦皆死亡。上下离心,道路以目,此易取也。”帝大笑,乃下诏伐齐。以陈王纯、司马消难、达奚震为前三军总管,越王盛、侯莫陈琼、赵王招为后三军总管。齐王宪帅众二万,趋黎陽。隋公杨坚帅舟师三万,自渭入河。侯莫陈芮帅众二万,守太行道。李穆帅众三万,守河陽道。帝自将大军,出河陽。民部大夫赵煚曰:“河南洛陽,四面受敌,纵得之不可以守。请从河北直至太原,倾其巢穴,可一举而定。”下大夫鲍宏亦曰:“我强齐弱,我治齐乱,何忧不克!但先帝往日屡出洛陽,彼既有备,每用不捷。如臣计者,进兵汾、洛,直扼晋陽,出其不虞,似为上策。”帝皆不从,帅众六万,直指河陰。都督杨素请帅其父麾下先驱,许之。周建平元年八月,师入齐境。禁军士伐树践稼,犯者皆斩。丁未,攻河陰大城,拔之。齐王宪进围洛口,拔东西二城。齐永桥大都督傅伏闻西寇近,自永桥夜入中城,为拒守计。周师既克南城,进围中。伏闭城坚守,二旬不下。独孤永业守金墉,周主亦攻之不克。永业欲张声势,通夜办马槽二千。周人以为大军且至而惮之。九月,齐高阿那肱自晋陽将兵拒周,至河陽。会周主有疾,引兵还所,拔城皆不守。阿那肱以捷闻,齐主大喜,以阿那肱有却敌功,厚赐之。 明年,周主谓群臣曰:“朕去岁属有疹疾,不得克平逋寇,然已备见其情。彼之行师,殆同儿戏,岂能敌吾大兵。前出河外,直为拊背,未扼其喉。 晋州,本高欢所起之地,镇摄要重,今往攻之,彼必来援。吾严军以待,击之必克。然后乘破竹之势,鼓行而东,足以穷其巢穴,混同文轨。”遂复自将伐齐,以越王盛、杞公亮、隋公杨坚为右三军,谯王俭、大将军窦恭、广化公邱崇为左三军,齐王宪为前军,陈王纯为后军。周主至晋州,军于汾曲,遣齐王宪守雀鼠谷,陈王纯守千里径,达奚震守统军川,韩明守齐子岭,辛韶守蒲津关,宇文盛守汾水关,各领步骑一万,分据要害。大军直攻平陽。 齐行台尉相贵婴城拒守,周主亲至城下督战。城中窘急,齐将侯子钦出降于周。刺史崔景嵩守北城,亦乘夜遣使请降,约为内应。周主大喜,命王轨帅众赴之。天未明,轨偏将段文振杖槊与数十人先登,景嵩迎入,引至相贵帐,拔刃劫之。城上鼓噪,守兵大溃,遂克晋州。虏相贵及甲士八千人。 是时齐主方以外内无患,朝野皆安,日夕婬乐,置边事于不问。有冯淑妃者,名小怜,穆后从婢也。穆后爱衰,以五月五日进之,号曰:“续命”。 慧而黠,能弹琵琶,工歌舞,妖艳动人。后主惑之,宠冠一宫,坐则同席,出则并马,誓愿生死一处。周师之取平陽,方与淑妃猎于天池。放鹰纵犬,驰骋平林,搏取禽兽以为快。告急者自日至午,驿马三至。阿那肱曰:“大家正为乐,边鄙小小交兵,乃是常事,何急奏为?”至暮,使更至,言平陽已陷,乃奏之。后主将还,淑妃止之曰:“大家勿去,请更杀一围。”后主从之。周师既得平陽,齐王宪复拔洪洞、永安二城,乘胜而进。齐边将焚桥守险,军不得前,乃屯永安。癸酉,齐师来援,分军万人向千里径,又分军出汾水关,后主自帅大军上鸡栖原。使阿那肱将前军先进。乙卯,诸军齐会平陽城下。周主以齐兵新集,声势方盛,且欲西还以避其锋。宇文忻谏曰:“以陛下之圣武,乘敌人之荒纵,何患不克!若使齐得令主,君臣协力,虽汤、武之兵,未易平也。今主闇臣愚,士无斗志,虽有百万之众,实为陛下奉耳。”军正王韶亦谏曰:“齐失纪纲,于兹累世。天翼周室,一战而扼其喉。取乱侮亡,正在今日。释之而去,臣所未喻。”周主虽善其言,竟引军还。以大将梁士彦为晋州刺史,留精兵一万镇之。齐乘周师退,欲复平陽,进兵围之,昼夜攻击。城中楼堞俱尽,崩隳之处,或短刀相接,或交马出入,众皆危惧。士彦慷慨自若,谓将士曰:“死在今日,我为尔先!”于是勇烈齐奋,齐兵少却。厥后,齐作地道攻城,城陷十余步。将士乘势欲入,齐主敕且止。召冯淑妃观之,妃方对镜妆点,不即至。城中以木拒塞之,兵不得入,城遂不下。又淑妃闻晋州城西石上有圣人迹,欲往观之。中道有桥,去城墙不远。齐主恐有弩矢及桥,乃抽攻城木,别造一桥以度。及度,桥坏,至夜乃还。周主还长安,以晋州告急,复率大军来援。王寅济河,遣齐王宪帅所部先向平陽。戊申,诸军毕至。凡八万人,进逼齐军。置阵东西三十余里。 先是齐人恐周师猝至,于城南穿堑,自乔山属于汾水,皆以堑为之隔。 齐兵至,因结阵于堑北。齐王宪驰马观之,复命曰:“易与耳,请破之而后食。”周主大悦,乘马巡阵,辄呼主帅至前,劳勉之。将士喜于见知,咸思自奋。将战,左右请换良马。周主曰:“朕独乘良马,欲何之?”进薄,齐师有堑,碍于前。自旦至申,相持不决。后主谓阿那肱曰:“战是耶,不战是耶?”阿那肱曰:“吾兵虽多,堪战者少。昔攻玉壁,援兵来即退。今日将士,岂胜高祖时耶?不如勿战,却守高梁桥。”安吐根曰:“一撮许贼,马上刺取,掷之汾水中耳。”齐主意未决,诸内参曰:“彼亦天子,我亦天子,彼尚能远来,我何为守堑示弱?”齐主曰:“此言是也。”于是引兵填堑而出。周主大喜,勒诸军击之。兵才合,齐主与淑妃并骑观战。东偏小却,妃怖曰:“军败矣。”穆提婆曰:“大家去,大家去!”齐主即以淑妃奔高梁桥。正是:将士阵前方致死,君王马上已逃生。 未识后事若何,且留下文再讲。 第六十卷 拒敌军延宗力战 弃宗社后主被擒 话说齐主战尚未败,即以淑妃奔往高梁桥。武卫奚长谏曰:“半进半退,战之常体。今兵众全整,未有亏伤,陛下舍此安之。马足一动,人情慌乱,不可复振。愿速还安慰之。”武卫张常山亦自后赶上曰:“军寻收讫甚完整,围城兵亦不动,至尊宜回。不信,臣乞将内参往视。”齐主欲从之,提婆引齐主肘曰:“此言难信。”齐王遂以淑妃北走,师大溃。死者万余人,军资器械,数百里间,委弃山积。奔至洪洞,以去敌军既远,暂少休息。淑妃重施新妆,方以粉镜自玩。后喧声大震,唱言贼至,于是复走。先是后主以淑妃有功,将立为左皇后,遣内参往晋陽取皇后服御、祎翟等件。至是遇于中途。为之缓辔,命淑妃着之,然后去。再说周主入平陽,梁士彦接见,持帝须而泣曰:“臣几不见陛下。”帝亦为之流涕。周主以将士倦疲,欲引还。士彦叩马谏曰:“今齐师遁散,众心皆动,因其惧而攻之,其势必举。陛下奚疑?”周主从之,执其手曰:“余得晋州,为平齐之基,卿善守之。”遂率诸将追齐师。或请西还,周主曰:“纵敌患生,卿等若疑,朕将独往。”诸将乃不敢言。于是星夜疾驰。后主入晋陽,忧惧不知所为,向朝臣问计,皆曰:“宜省俺息役,以慰民心,收遗兵,背城死战,以全社稷。”后主以为难。是役也,安德王延宗独全军而还。后主壮之,因曰:“吾欲留安德守晋陽,自向北朔州。若晋陽不守,则奔突厥以避之,再图后举。”群臣皆以为不可。时阿那肱有兵一万,尚守高璧。周师至高璧,阿那肱望风退走。后主遂决意遁去,密遣左右先送皇太后、太子于北朔州,以安德王为相国、并州刺史,总山西兵,谓曰:“并州兄自取之,儿今去矣。”延宗曰:“陛下为社稷主,幸勿动。臣为陛下出死力战,必能破之。”提婆曰:“至尊计已成,王勿阻。”乃夜斩五龙门而出,欲奔突厥。从官皆散,不得已,仍向邺。穆提婆西奔周军,令萱见其子降周,惧诛,遂自杀。周主以提婆为柱国、宜州刺史,下诏谕齐臣曰:“若妙尽人谋,深达天命,官荣爵赏,各有加隆,一如提婆爵赏。”或我之将士,逃逸彼朝,无问贵贱,皆从荡涤。自是齐臣降者相继。延宗知周师将至,同诸将固守,诸将请曰:“王不为天子,诸臣实不能为王出死力。”延宗不得已,戊午,即皇帝位。下诏曰:武平孱弱,政由宦竖。斩关夜遁,莫知所之。王公大臣,猥见推逼。忝为宗藩,祗承宝位。呜呼,痛大厦之将倾,唯恃背城借一。回狂澜于既倒,庶几转弱为强。勖哉卿士,无负朕怀。 于是大赦,改元永昌。以唐邕为宰相,莫多娄敬显、和阿于子、段畅、韩骨胡为将帅。众闻之,不召而至者前后相属。延宗发府藏及后宫美女,以赐将士,籍没内参十余家。后主闻之,谓近臣曰:“我宁使周得并州,不欲安德得之。”左右曰:“理然。”延宗见士卒,皆亲执手称名,流涕呜咽。于是众争为死。周主至晋陽,引兵围之,四合如黑云。延宗命敬显、韩骨胡拒城南,和阿于子、段畅拒城东,自率兵拒齐王宪于城北。延宗体素肥,前如偃,后如伏,人常笑之。至是奋大矟,往来督战,劲捷若飞,所向无前。 俄而,和阿于子、段畅奔降周军,周主遂自东门入,焚烧民室佛寺,合城慌乱,喊声震天。延宗知周兵入,率数十骑自北来,以死奋击。娄敬显见东路火起,亦从南路来援,率兵搏杀。城中儿童妇女,皆乘屋攘袂,投砖石御敌。 周师大乱,相填压塞路,不得进。齐人从后斫刺之,死者二千余人。周主杂乱军中,自投无路。左右皆惶急,宇文忻牵马首,贺拔伏恩拂马后,崎岖得出。齐人奋刃几及之。时已四更,延宗疑周主为乱兵所杀,遣人于积尸中求长鬣者,遍索不得。然以敌既败去,冀其不复来攻,军心渐懈。将士烧肉饮酒,多倦卧。延宗苦战一日,亦退而少息。再说周主回营,腹已饥甚,欲遁去。诸将亦劝之还。宇文忻勃然进曰:“陛下自克晋州,乘胜至北,今伪主奔波,关东响震,自古行兵,未有若此之盛。昨日破贼,将士轻敌,微有不利,何足为怀?大丈夫当死中求生,败中取胜。今破竹之势已成,奈何弃之而去?”齐王宪亦以去为不可。降将段畅极言城内空虚,再往必克。周主乃驻马,鸣角收兵,俄顷复振。及旦,还攻东门,克之。延宗挺身搏战,左右散亡略尽,力屈被执。周主见之,下马握其手。延宗辞曰:“死人手,何敢迫至尊。”周主曰:“两国天子,非有怨恶,直为百姓来耳。终不相害,勿怖也。”使复衣帽而礼之。唐邕等皆降于周。娄敬显奔邺。齐主闻并州破,惧周师来逼,立重赏以募战士,而竟不出物。广宁王孝珩进曰:“为今之计,莫若使任城王将幽州道兵入土门,扬声趋并州;独孤永业将洛州道兵入潼关,扬声趋长安。臣请将京畿兵,出滏口,鼓行逆战。敌闻南北有兵,自然逃溃。陛下出宫人珍宝,以赏将士,庶克有济。”齐主不从。斛律孝卿请齐主亲劳将士,为之撰辞。且曰:“宜慷慨流涕,以感激人心。”齐主既出,临众不复记所受言,遂大笑,左右亦笑。 将士怒曰:“身尚如此,我辈何苦为之效死!”由是皆无战志。朔州行台高劢将兵卫太后、太子还邺,宦官荀子溢犹恃宠纵暴民间,劢斩以徇。太后救之不及。或谓劢曰:“子独不畏太后怒耶?”劢攘袂曰:“今西寇已据并州,达官率皆委叛。正坐此辈浊乱朝廷,若得今日斩之,明日受诛,亦无所恨。” 延宗在周军,周主问以取邺之策。辞曰:“此非亡国之臣所及。”强问之,乃曰:“若任城王据邺,臣不能知。若今上自守,陛下兵不血刃。”癸酉,周师趋邺,齐王宪为先驱。是时齐人汹惧,望风欲走,朝士出降者昼夜相属。齐主计无所出,复召群臣议之。言人人异,莫知所从。高劢曰:“今之叛者,多在贵人。至于卒伍,犹未离心。请追五品已上家属,置之三台,因胁之以战,若不捷,则焚台。此曹顾惜妻子,誓当死战。且王师频北,贼徒轻我,背城一决。理必胜之。”齐主不能用。望气者言,当有革易。乃依天统故事,禅位于太子恒,自称太上皇帝。恒生八年矣,孝珩乞兵拒周师,不许,出为沧州刺史。孝珩谓阿那肱曰:“朝廷不遣赐击贼,岂畏孝珩反耶?孝珩若破宇文邕,遂至长安,反亦何预国家事!以今日之急,犹如此猜忌耶?” 洒涕而去。齐主使尉世辨帅千余骑拒周师,世辨本非将才,性又懦怯,出滏口,登高阜四望,遥见群乌飞起,谓是西兵旗帜,即驰还北,至紫陌桥,不敢回顾。左右谓曰:“敌兵未至,顷所见者,群乌耳,走尚可缓。”世辨曰:“乌亦欺我耶?我已为之胆落矣。”归报后主曰:“周兵势大,不可抗也。” 壬辰,周师至邺。后主及太后、幼主、穆后、淑妃等,率千余骑东走,使慕容三藏守邺宫。周主破城入,齐王公以下皆降。三藏犹拒战,周主引见礼之,拜仪同大将军。三藏,绍宗子也。执莫多娄敬显,周主数之曰:“汝有死罪三,前自晋陽归邺,携妾弃母,不孝也。外为伪朝戮力,内实通启于朕,不忠也。送款之后,犹持两端,不信也。用心如此,不死何待?”遂斩之。使将军尉迟勤追齐主。邺有处士熊安生,博通五经,闻周主入邺,遽令家人扫门。家人怪而问之,安生曰:“周帝重道尊儒,必将见我。”俄而,周主幸其家,不听拜,亲执其手,引与同坐。给安车驷马以自随。又遣使至李德林宅,宣旨慰谕曰:“平齐之利,唯在于尔。”德林来见,引入帐中,访问齐朝风俗政教、人物善恶,语三宿不倦。 再说齐主渡河,入济州,使阿那肱守济州关,觇候周师。自帅百余骑奔青州,即欲入陈。而阿那肱密召周师,约生致齐主,屡启云周师尚远,已令烧断河桥。齐主由是淹留自宽。周师至关,阿那肱迎降,尉迟勤奄至青州,获太后、幼主、后妃等。齐主系囊金于鞍后,从十余骑南走。周兵追至南邓村及之,执以送邺。庚子,周主诏齐故臣斛律光等,宜追加赠谥;家口田宅没官者,给还其子孙。指其名曰:“此人在,朕安得至此?”又诏齐之东山南园三台,皆竭民脂膏为之,令皆毁拆。瓦木材料,并以给民。山园之田,各还其主。东民大悦。二月丙午,齐主纬至邺,复其衣冠。帝以宾礼见之。 会报广宁、任城二王起兵信都,集众四万,共谋匡复。帝曰:“此可谕之使来也。”令后主作书招之,许以若降,富贵如故。湝不从,乃命齐王宪、隋公杨坚引兵平之。军至赵州,湝遣谍觇之,为周候骑所执。解至营中,宪命释其缚,集齐旧将遍示之,谓曰:“吾所争者大,不在汝曹。今纵汝还,即充吾使。”乃与湝书曰:足下谍者,为候骑所拘。军中情实,具诸执事。战非上计,无待卜疑;守乃下策,或未相许。已勒诸军分道并进,相望非远,凭轼有期,不俟终日,所望知机,勿贻后悔。 宪及杨坚至信都,湝同孝珩军于城南以拒之。其将尉相愿诈出略阵,遂以众降。相愿,湝之心腹将也。众皆骇惧。湝怒,收其妻子,即阵前斩之。 明日进战,湝与孝珩亲自出马,冲坚陷锐。齐王宪敌于前,杨忠率劲骑横击之,分其军为二,遂大破之。俘斩三万人,执湝及孝珩。宪谓湝曰:“任城王何苦若此?”湝曰:“下官献武皇帝之子,兄弟十五人,幸而独存。逢宗社颠覆,今日得死,无愧坟陵。”宪壮之,归其妻子。宪问孝珩齐亡所由。 孝珩自陈国难,辞泪俱下,俯仰有节。宪为之改容,亲为洗疮傅药,礼遇甚厚。孝珩叹曰:“李穆叔言齐氏二十八年天下,今果然矣。自献武皇帝以来,吾诸父兄弟,无一人至四十者,命也。嗣君无独见之明,宰相非柱石之寄。恨不得握兵符,受斧钺,展我心力耳。”初,任城母朱金婉,以失节被幽。 幼时献武不甚爱之。及齐亡,而湝建义信都,独以忠孝著。广宁王,文襄第二子,好文学,工丹青,尝于厅事堂画苍鹰,见者皆疑为真。又作朝士图,妙绝一时。今以兵弱被执,盖不愧高氏子孙云。以故宪皆重之。先是周主破平陽,遣使招东雍州刺史傅伏。伏不从。既克并州,获其子,使以上将军、武乡公告身,及金马脑二酒盏赐伏为信。并遣韦孝宽致书招之。伏复孝宽曰:“事君有死无二,此儿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愿速斩之,以令天下。”及周主自邺还至晋陽,遣降将阿那肱等百余人临汾水招伏。伏隔水见之,问:“至尊何在?”答曰:“已被擒矣。”伏仰天大哭,率众入城。于厅事前北面,哀号良久,然后出降。周主曰:“何不早下?”伏流涕对曰:“臣三世为齐臣,食齐禄,不能自死,羞见天地。”周主执其手曰:“为臣当如此也。” 引使宿卫,授为仪同大将军。他日,又问伏曰:“前救河陰得何赏?”对曰:“蒙一转,授特进、永昌郡公。”时齐主在座,周主顾而谓曰:“朕三年习战,决取河陰,政为傅伏善守,城不可动,故敛军而退。公当日赏功,何其薄也!”是时周主方欲班师,忽北朔州飞章告急:有范陽王绍义进据马邑,号召义旅,自肆州以北,从而叛者二百八十余城,兵势大振。又有高宝宁者,齐之疏属,有勇略,久镇和龙,甚得夷夏之心,亦起兵数万,与绍义遥为声援,势甚猖獗。遂遣大将军宇文神举率兵十万讨之。大驾暂驻晋州。正是:全齐已属他人手,一旅犹为宗国谋。 你道范陽王何以得据北朔州?且听下文分解。 第六十一卷 捋帝须老臣爱国 扪杖痕嗣主忘亲 话说北朔州原是齐之重镇,风俗强悍,士卒骁勇。既降于周,周主遣齐降将封辅相为其地总管。有长史赵穆智勇盖世,心不忘齐,会任城王起兵瀛州,谋执辅相,以城迎之。辅相逃去,及任城被执,乃迎定州刺史高绍义。 绍义据马邑,引兵南出,欲取并州。至新兴而肆州已为周守,又闻宇文神举大兵将到,还保北朔州。神举进兵逼之,绍义谓赵穆曰:“我兵新集,敌皆劲旅,将何以战?”穆曰:“战也,胜之,可以席卷并、肆;不胜,则北走突厥,再为后图。”遂进战,连战数阵,绍义皆败,穆战死。绍义北奔突厥,犹有众三千人,下令曰:“欲还者听。”于是辞去者大半。突厥佗钵可汗常谓齐神武英雄天子,以绍义重踝似之,甚见爱重。凡齐人在北者,悉以隶之。 高宝宁自和龙劝进,绍义遂称皇帝。以宝宁为丞相,欲延齐一线之脉。而窜身异域,不敢与周相抗。于是除和龙外,齐地皆入于周。凡得州五十,郡一百六十二,县三百八十五,户三百三十万二千五百二十八。 帝命班师,驾至长安,置高纬于前,列其王公等于后,车舆、旗帜、器物,以次陈之。备法驾,布六军,奏凯乐,献俘于太庙。观者夹路,皆称万岁。爵赏有功,大赦天下。封高纬为温公。齐之诸王三十余人,咸受封爵。 一日,宴于内廷。齐君臣皆侍饮,帝令温公起舞,折旋中节。延宗在坐,悲不自持。又命孝珩吹笛,辞曰:“亡国之音,不足上渎王听。”固命之,才执笛,泪下呜咽。帝不复强,以李德林为内史上士,自是诏诰格式及用山东人物,并以委之。帝从容谓群臣曰:“我往常唯闻李德林名,欲见其面不可,得复见其为齐朝作诏书移檄,正谓是天上人。岂意今日得其驱使。”纥豆陵毅对曰:“臣闻骐驎凤凰为王者瑞,可以德感,不可力致。然骐驎凤凰,得之无用,岂如德林为瑞,且有用哉?”帝大笑曰:“诚如卿言。”未几,有诬告温公与定州刺史穆提婆谋反者,遂同日诛之。其宗族皆赐死。众人多自陈冤,欲求免诛,独延宗攘袂不言,以椒塞口而死。纬弟仁英以清狂,仁雅以瘖疾得免。其亲属不杀者,散配西土,皆死于边裔。先是温公至长安,向帝求冯淑妃。帝曰:“朕视天下如敝屣,一女子岂为公惜。”仍以赐之。及温公遇害,妃归代王达。王甚嬖之,偶弹琵琶,弦断。妃有诗曰: 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 欲知心断绝,应看膝上弦。 任城王有妃卢氏,任城死,赐大将斛斯征。卢妃蓬首垢面,长斋不言笑,征怜而放之,乃为尼。其后,齐之宫妃嫔御流落在外者,贫不能存,至以卖烛为业。此皆后话不表。 且说帝自灭齐后,节己爱民,亲贤远佞,殷殷求治,人皆喜太平可致。 时帝生七子,太子贇最长,故以储位归之。但性顽劣,好昵近小人。大臣皆忧其不才。于是左宫正宇文孝伯言于帝曰:“太子者,国之根本,天下之命悬于太子。今皇太子为国储贰,德义罕闻,臣忝宫官,实当其责。且太子春秋尚少,志业未成,伏乞陛下妙选正人,为其师友,调护圣质,犹望日就月将,如或不然,恐后悔无及。”帝敛容曰:“卿世代鲠直,竭诚所事。观卿此言,有家风矣。”孝伯拜谢曰:“非言之难,受之难也。”帝曰:“正人岂复过卿,吾将使尉迟运助吾子。”于是,以运为右宫正。又尝问内史乐运曰:“卿言太子何如人?”对曰:“中人。”帝顾谓齐王宪曰:“百官佞我,皆称太子聪明仁恕,惟运所言,不失忠直耳。”因问辅翼中人之状。运曰:“如齐桓是也。管仲相之则伯,竖貂辅之则乱。可与为善,可与为恶。” 帝曰:“我知之矣。其使之亲君子,远小人乎?”遂擢运为京兆丞。太子闻之,意甚不悦。太子妃杨氏,隋公坚女。坚姿相奇伟,时辈莫及,见者皆惊为异人。畿伯大夫来和善相人,私谓坚曰:“吾阅人多矣,未有如公之相者。 眼如曙星,无所不照。后日当王有天下,愿忍诛杀。”坚曰:“公勿言此,以速予祸,得不失职足矣。”齐王宪与坚友善,然谓帝曰:“普六茹坚形貌异常,非人臣相。臣每见之,不觉自失。恐为宗庙忧,请早除之。”帝亦颇以为疑,因使来和相之。和诡对曰:“坚相不过位极人臣,正是守节人,可镇一方。若为将领,收江南如拉朽。”盖帝本有平陈之意,闻之大喜,待坚愈厚。时吐谷浑入犯,帝命大将军王轨辅太子讨之。吐谷浑退,大兵至伏俟城而还。太子在军中多失德,苦役士卒,耗损军粮,嬖臣郑译等相助为非。轨谏不听。军还,轨言之帝。帝大怒,杖太子一百;并杖译,除其名;宫臣亲幸者咸被遣。越数日,太子潜召译等,戏狎如初。译因曰:“殿下何时得据天下,臣得一心事主。”太子曰:“且有待。”益昵之。帝遇太子甚严,每朝见,与群臣无二。虽隆寒盛暑,不得休息,以其嗜酒,禁不得至东宫。 有过辄加捶挞。尝谓之曰:“古来太子被废者几人,余儿岂不堪立耶!”乃命东宫官属录太子言语动作,每月奏闻。太子畏帝威严,矫情饰说,由是过不上闻。王轨尝与内史贺若弼言,太子必不克负荷。弼深以为然,劝轨陈之。轨后侍坐帝旁,共谈国政,色若不豫者。帝怪之,问曰:“卿何为尔?”轨对曰:“皇太子仁孝无闻,恐不了陛下家事,奈何?愚臣庸昧,不足深信。陛下尝以贺若弼有文武才,亦每以此为忧。”帝召弼问之,弼曰:“皇太子养德深宫,未闻有过也。”既退,轨让弼曰:“平生言论,无所不道。今者对扬,何得乃尔反覆?”弼曰:“此公之过也。太子国之储贰,岂易发言? 事有蹉跌,便至灭族。本谓公密陈臧否,何得遂至昌言?”轨默然久之,乃曰:“吾专心国家,遂不存私计。向者对众,良实非宜。”后轨因内宴上寿,捋帝须曰:“可爱好老公,但恨后嗣弱耳。”先是帝问孝伯曰:“吾儿比来何如?”孝伯曰:“太子比惧天威,更无过失。”及闻轨言,罢酒责孝伯曰:“公尝语我,云太子无过。今轨有此言,公为诳矣。”孝伯曰:“臣闻父子之际,人所难言。臣知陛下必不能割慈忍爱,遂尔结舌。”帝默然久之,乃曰:“朕已委公矣,公其勉之。”后王轨又言于帝曰:“太子非社稷主,若为帝必败,普六茹坚有反相,若不除之,必为后患。”帝不悦曰:“必天命有在,将若之何?”坚闻之甚惧,深自晦匿。帝亦深以轨言为然。但汉王次长素有过,余子皆幼,故得不废。又屡欲除坚,不果而止。俄而,帝不豫,越数日,疾益剧。六月丁酉朔,遂殂。时年三十六。 戊戌,太子即位,是为周宣帝。尊皇后阿史那氏为皇太后,立妃杨氏为后。以后父坚为上柱国、大司马。宣帝始立,即逞奢欲,大行在殡,曾无戚容,扪其杖痕,大骂曰:“死晚矣!”武帝宫人有美色者,即逼为婬乱。超拜郑译为开府仪同大将军、内史大夫,委以朝政。出王轨为徐州总管。葬武帝于孝陵,庙号高祖。既葬,诏内外公除帝及六宫,皆议即吉。或以为葬期既促,事讫即除,太为汲汲不从。以齐王宪属尊望重忌之,谓孝伯曰:“公能为朕图齐王,当以其官相授。”孝伯叩头曰:“先帝遗招,不许滥诛骨肉。齐王,陛下之叔,功高德茂,社稷重臣。陛下若无故害之,臣又顺旨曲从,则臣为不忠之臣,陛下为不孝之子矣。”帝不怿,由是疏之。有嬖臣于智为帝设计曰:“此事臣能任之。臣请往候宪,归即诬其谋反。陛下召而诣之。臣与面质,教他有口难辩,则杀之不患无名矣。”帝从其计,乃使于智语宪,欲以为太师,且召之曰:“晚与诸王俱入。”宪至殿门,有旨诸王皆退,独被引进,方升阶,有壮士数人从内出,见而执之。宪曰:“我何罪而执我?” 帝在上厉声曰:“躬图反逆,焉得无罪?”宪问:“何据?”于智从旁证之。 宪目光如炬,与智争辩不屈。或谓宪曰:“以王今日事势,何用多言?”宪曰:“死生有命,宁复图存。但老母在堂,留兹遗憾耳。”掷笏于地,众遂缢之。帝复召宪僚属,使证成其罪。参军李纲誓之以死,处以极刑,终无挠辞。有司以露车载宪尸而出,故吏皆散,唯纲抚棺号恸,躬自瘗之,哭拜而去。又杀大将军王兴、仪同独狐熊、大将军豆卢绍,皆素与宪亲善者也。杀宪既属无名,兴等无辜受诛,时人谓之“伴死”。以于智为有功,加柱国,封齐郡公。 正月癸巳,帝受朝于露门,始与群臣服汉、魏衣冠。大赦,改元大成。 置四辅官:以大冢宰越王盛为大前疑,总管蜀公迥为大右弼,申公李穆为大左辅,隋公杨坚为大后丞。先是帝初立,以高祖《刑书要制》为太重而除之。 又数行赦宥,既而民轻犯法,奸宄不止。又自以奢婬多过,恶人规谏,欲为威虐,慑服群下,乃更为《刑经圣制》,用法益深。大醮于正武殿,率群臣拜于殿下,告天而行之。密令左右伺察百官,小有过失,辄加诛谴,以为彼方救死不暇,安敢规我。于是人莫敢言。日恣声乐,鱼龙百戏,常陈殿前,累日继夜,不知休息。多聚美女,以实后宫。衣服宫室,俱穷极华美。高祖节俭之风,于斯荡尽。游宴沉湎,或旬日不出。群臣请事者,皆因宦官奏之。 以至百弊丛生,朝政多阙。于是京兆丞乐运舆榇诣朝堂,陈帝八失。其略云:大尊比来事多独断,不参诸宰辅与众共之,非询谋佥同之道,政事焉得无缺?一失也。广搜美女,以为嫔御;仪同以上女,不许出嫁。贵贱同怨,非所以慰人心而光君德,二失也。大尊一入后宫,数日不出,所须闻奏,多附宦者。君门等于万里,上下情意不孚,三失也。即位之初,下诏宽刑,未及半年,更严前制。非法之加,害及无辜,四失也。高祖斫雕为朴,率民以俭。崩未逾年,而遽穷奢丽,财用不恤,五失也。徭赋下民,以奉俳优角抵,六失也。上书字误者,即治其罪。杜献书之路,塞忠言之入,七失也。天象垂诫,不能谘诹善道,修布德政,八失也。唯兹八失,臣知而不言,则死有余责。陛下知而不改,臣见周庙不血食矣。 书上,帝览之大怒,立命绑赴市曹斩之。朝臣恐惧,莫有敢救者。内史中大夫元岩叹曰:“臧洪同死,昔人犹且愿之,况比干乎!若乐运不免受诛,吾将与之同死。”乃谓监刑者曰:“且缓须臾,予将见帝言之。”岩即诣阁请见,帝怒容以待。岩从容谓帝曰:“乐运不顾其死,欲以求名。陛下遽以为戮,适遂其志。不如劳而遣之,以广圣度。是运不得名,而陛下得名矣。” 帝颇感悟,遂令勿杀。明日召运谓曰:“朕昨夜思卿所奏,实为忠臣。”运再拜曰:“大尊能不忘臣言,社稷之福也,天下幸甚。”赐以御食而后出,举朝闻之,群相庆贺,谓帝有悔悟之机。但未识自是以后,帝能顿改前过否,且听下文分解。 第六十二卷 修旧怨股肱尽丧 矫遗诏社稷忽倾 话说王轨为徐州总管,闻郑译用事,自知必及于祸,私谓所亲曰:“吾在先朝,实申社稷之计,见恶于嗣主。今日之事,断可知矣。此州控带淮南,邻接强寇,欲为身计,易如反掌。但忠义之节,不可有亏。况荷先帝厚恩,岂可以获罪于后君,竟相背弃?只可于此待死,冀千载之后,知我此心耳。” 轨自是无日不切忧死。 却说帝虽免乐运之诛,婬暴如故。一日,问郑译曰:“我脚上杖痕,谁所为也?”译曰:“事由乌丸轨,以致帝与臣皆受先帝杖责。”宇文孝伯因言轨捋须事。帝大怒曰:“彼岂乐吾为君哉!不杀此奴,无以泄吾恨。”即遣敕使往徐州杀之。元岩不肯署诏,御史大夫颜之仪力谏不听。岩复进谏,脱巾顿颡,三拜三进。帝曰:“汝欲党乌丸轨耶?”岩曰:“臣非党轨,恐陛下滥诛大臣,失天下之望。”帝怒,使yan竖搏其面,曳之出。使至徐州,轨见敕,神色不动,曰:“早知此事矣。”引颈受刃。远近闻之,知与不知,莫不流涕。岩亦废死于家。初,帝为之太子也,上柱国尉迟运为宫正,数进谏,忤帝意。又与王轨、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皆为高祖所亲厚。帝尝疑其党同毁己,见之色屡不平。及轨死,运惧,谓孝伯曰:“帝旧恨不忘,吾徒终必不免,为之奈何?”孝伯曰:“今堂上有老母,地下有武帝,为臣为子,知欲何之?且委质事人,本徇名义,谏而不入,死焉可逃?足下若为身计,不如远之。”于是运求出,外迁为秦州总管。他日,帝以齐王宪事让孝伯曰:“公知齐王谋反,何以不言?”对曰:“臣不知其反也,但知齐王忠于社稷,为群小所构。臣欲言之,陛下必不用,所以不言。且先帝嘱咐微臣,唯令辅导陛下为尧、舜之主。今谏而不从,实负先帝顾托,以此为罪,是所甘心。” 帝大惭,俯首不答,令且退,俄而下诏赐死。时宇文神举为并州刺史,亦遣使就州杀之。尉迟运至秦州,亦以忧死。 辛巳,帝以位为天子,犹非极贵,遂传位于太子阐,是为静帝。大赦,改元大象。自称天元皇帝,欲贵同于天也。杨后称天元皇后,妃朱氏为天皇后,元氏为天右皇后,陈氏为天左皇后。杨名丽华,朱名满月,元名乐尚,陈名月仪。至是并称皇太后。所居称天台,制曰天制,敕曰天敕,冕二十四旒,车服旗鼓,皆倍前王之数。置纳言、御正等官,皆列天台。国之仪典,率情改更。务自尊大,无所顾忌。每对臣下,自称为天。用樽彝圭瓒以饮食,令群臣朝天台者,致斋三日,清身一日,然后进见。既自比于上帝,不欲臣下同己。常自带绶,冠通天冠,加金附蝉,顾见侍臣冠上有金蝉及王公有绶者,并令去之。不许人有天高上大之称。禁天下妇人不得施粉黛,自非宫人,皆黄眉墨妆。每召群臣论议,唯欲兴造变革,未尝言及政事。游戏无常,出入不节,羽仪仗卫,晨出夜还,陪侍之官,皆不堪命。自公卿以下,常被楚挞。每捶人,皆以百二十为度,谓之“天杖”。其后又加至二百四十,宫人内职亦如之。后妃嫔御虽被宠幸,亦多杖背。以故内外恐怖,人不自安,皆求苟免,莫有固志。又忌诸弟,乃以襄郡为赵国,济南郡为陈国,武当、安富二郡为越国,上党郡为代国,新野郡为滕国,邑各万户。令赵王招、陈王纯、越王盛、代王达、滕王逌并之国。汝南公庆私谓杨坚曰:“天元实无积德,视其相貌,寿亦不长。又诸藩微弱,各令就国,曾无深根固本之谋。羽翮既翦,何能及远哉?”坚深然之。 有杞公宇文亮,于天元为从祖兄,其子西杨公温,妻尉迟氏,天元之侄妇也,有美色。一日,以宗妇入朝,天元悦其美,欲私幸之,谓其妃司马氏曰:“朕爱尉迟夫人娇好,欲使从我。卿盍为我言之。”司马妃曰:“尉迟夫人面重,直言之,恐其羞怯,不能如陛下意。不如醉以酒而就之,一任帝所欲为矣。”天元称善,乃赐宴宫中,命司马妃陪饮。尉迟氏不敢辞,只得坐而饮。司马妃命宫女轮流劝盏,又请以大觥敬之。尉迟氏酒量本浅,又连饮数杯,不觉沉醉,坐不能起,倚桌而卧。司马妃命宫女卸其妆束,扶上御榻安寝,报帝曰:“事谐矣。”天元大喜,搴帏视之,益觉可爱,遂裸而婬之。及尉迟氏醒,身已被污,只索无奈,跪而乞归。天元曰:“尔不忘家耶?我将杀尔一家,纳尔为妃。”尉迟氏惧且泣曰:“妾体鄙陋,本不足以辱至尊。若以妾故,而戮及一门,妾亦不能独生矣。乞至尊哀之。”天元见其有怖色,慰之曰:“汝勿惧,吾言戏耳。今后召汝,慎毋违也。”尉迟氏再拜而出,归语其夫。夫大惊,密以其事报于父。时值淮南用兵,亮为行军总管,韦孝宽为行军元帅。两军前后行,相违数里。亮闻报大惧,曰:“天元无道若此,不唯辱我家风,且将灭我门户,我岂可坐而待死!”乃与左右心腹谋之。或曰:“朝廷暴政横行,臣民解体,危亡可待。不如暂投江南,以观其变。”亮曰:“我家在长安,弃之不忍。且一出此境,安能复返?”或曰:“乘其无备,杀入长安,废此无道,另立有德,此不世之功也。”亮曰:“此固吾志,但吾与孝宽并行,势若连鸡。必与之俱西,方可成事。而彼方得君,安肯与我同反?吾朝叛,彼夕讨矣。为今之计,必先袭而执之,并其众,然后可以鼓行而西。”左右皆称善。乃定计于是夜之半,先袭破孝宽营。有偏将茹宽素与孝宽善,知其谋,遣人密报孝宽。孝宽知之,设伏以待。亮至半夜,率精骑二千,衔枚疾走,直奔孝宽营。遥听营内更鼓无声,巡锣不作,以为军皆睡熟,正好乘其不备。而才至寨口,忽闻寨中震炮一声,营门大开,火把齐明,照耀如同白日。孝宽全身披挂,挺槍出马,左右排列将士,皆雄纠纠横刀待战。孝宽马上高声曰:“杞公,汝来偷营耶?我待汝久矣。”亮大惊,手下将士不战自退。孝宽把槍一指,将士皆奋勇而进。亮拍马急走,及回至大营,已被孝宽潜从侧路遣兵袭破,据守寨门。亮此时进退无路,因遂拔刀自刎。孝宽枭其首,号令三军,众皆慑服。遂飞章告变,天元大喜,杀亮一门,孩稚无遗。单留尉迟氏,纳之宫中,拜为长贵妃,宠幸无比。 越一日,天元将如同州,增侯正、前驱、戒道等官,为三百六十重。自应门至于赤岸泽,数十里旙旗相蔽,音乐俱作。又令虎贲持钑马上,称警跸。 仪卫之盛,从古未有。及还长安,诏天台侍卫之臣,皆着五色及红紫绿衣,名曰“品色服”。有大事,与公服相间服之。又诏内外命妇皆执笏,其拜宗庙及天台,皆俯伏如男子。后宫增置位号,不可胜录。复欲立尉迟氏为后,共成五后。以问小宗伯辛彦之曰:“古有之乎?”对曰:“皇后与天子敌体,不宜有五。”又问太学博士何妥,对曰:“昔帝喾四妃,虞舜二妃,先代之数,何常之有?”天元大悦。免彦之官,下诏曰:“坤仪比德,土数唯五,四太皇后外,可增置天中太皇后一人,以长贵妃尉迟氏为之。”造锦帐五,使五后各居其一。实宗庙祭器于前,自读祝版而祭之。又以五辂载妇人,自帅左右步从。又好倒悬鸡鸭,及碎瓦于车上,观其号呼以为乐。性之所好,往往有不可解者。 杨后性柔婉,不妒忌。虽事暴主,人有犯,曲为劝解。以故四后及嫔御等,皆爱而仰之。天元昏虐滋甚,尝无故怒后,欲加之罪。后进止安闲,辞色不挠。天元见无惧容,大怒,遂赐后死,逼令引决。嫔御皆为之叩头求免。 后母独孤氏闻之,诣阁陈谢,叩首阁外,流血满面,然后得免。后父坚位望隆重,天元忌之,尝忿谓后曰:“必族灭尔家。”后长跪求饶,候其怒解乃起。一日,召坚入宫,戒左右曰:“尔等视坚色动即杀之。”坚至,留与久语。坚应对无失,神色不动,乃免之。内史郑译与坚少同学,奇坚相表,以其后必有非常之福,倾心相结。坚亦知其为帝所宠,每与友善。及闻帝深忌,屡欲杀害,情不自安,因私谓译曰:“吾与子相善,一国莫不知。子于帝前,岂不能庇我以生?但帝意难测,倘遇卒然之诛,子欲救无及。不如出外图全。又恐面陈取祸,愿子少留意焉。”译曰:“以公德望,天下归心。欲求多福,岂敢忘也。有便当即言之,保无害耳。”会天元欲伐江南,使译引兵前往。 译自言无将才,请得一人为元帅。天元曰:“卿意谁可者?”对曰:“陛下欲定江东,自非懿戚重臣,无以镇抚。臣意大臣中唯普六茹坚,以椒房之戚,具将帅之才,为国尽忠,事君不贰。若命为将,必能平定江南,混一四海。且寿陽地控邻邦,使坚为总管,以督军事,徐图进取,则陈氏之土地可坐而有也。”天元从之,以坚为扬州总管,使译发兵会寿陽。命下,坚大喜,谓其夫人独孤氏曰:“吾今庶可免矣。”遂诣阙辞帝,帝命速发。将行,忽起足疾,不能举步,欲停留数日,惧帝见责。正怀疑虑,忽报郑译来谒,忙即留进密室,诉以足疾之故。译曰:“公疾即愈,且缓南行。有一大事报公,焉知非公福耶?”坚问何事,译屏退左右,抚耳语曰:“昨夜帝备法驾,将幸天兴宫,去未逾时,不豫而还。今者进内请安,病势沉重,殆将不起。帝若晏驾,主少国疑,秉衡之任,非公谁能当之?我故先以语公。倘有片纸来召,公即速来,慎勿徘徊,坐失机会。”言讫辄去。坚自是足疾若失。又御正刘昉素以狡谄得幸于天元,而心亦向坚。以坚负重望,又皇后父,欲引之当国,遂与译同心戴之。却说天元身抱重疾,自知不起,召郑译、刘昉入侍,又召御正大夫颜之仪并入卧内,欲嘱以后事。而口已瘖,不复能语。译遂令昉召坚。昉至坚第,语以故。坚尚犹豫,辞不敢当。昉曰:“公若为,速为之;不为,昉自为也。” 坚曰:“公等有意,坚敢不从!”乃入宫。帝已不省人事。自称受诏,居中侍疾。是日,帝殂于天台。秘不发丧,矫诏以坚总知中外兵马事。颜之仪知非帝旨,拒而不从。昉等草诏署讫,逼之仪连署。之仪厉声曰:“主上升遐,嗣子冲幼,阿衡之任,宜在宗英。方今赵王最长,以亲以德,合膺重寄。公等备受国恩,当思尽忠报国,奈何一旦欲以神器假人?之仪有死而已!”昉等知不可屈,乃代之仪署而行之。于是诸卫受敕,并受坚节度。坚虽得政,犹以外戚专权,须防宗室之变,乃谓译等曰:“今者诸王在外,各有土地兵力,吾以异姓当国,彼必不服,定生他变。不若征之来京,尊其爵位,使无兵权。苟不顺命,执之一夫力耳。”译等皆以为然。乃以千金公主将适突厥为辞,矫帝诏,悉征赵、越、陈、代、滕五王入朝。草诏讫,将用玉玺。玺在之仪处,坚向之仪索之。之仪正色曰:“此天子之物,宰相何故索之?” 坚大怒,命引出,将杀之,以其民望,出为边郡太守。丁末,发宣帝丧,迎静帝入居天台,受群臣朝贺。尊杨后为皇太后,朱后为帝太后,其陈后、元后、尉迟后,诏并为尼。诏敕皆坚为之。正是:三世经营方建国,一朝事业属他人。 未识坚得政之后,若何措理庶务,且俟下文再述。 第六十三卷 隋公坚揽权窃国 尉迟迥建义起兵 话说天元晏驾,杨坚当国,以汉王赞为上柱国、右大丞相,尊以虚名,实无所综理。坚自假黄钺,为左大丞相。百官总己以听,大小政事,皆禀坚而行,无得专决。先是坚以李德林负天下重望,欲引为同心,乃使邗国公杨惠谓之曰:“朝廷赐令总文武事,经国重任,自惭德薄,不能独理。今欲与公共事,以安邦国,公其无辞。”德林曰:“公如不弃,誓愿以死奉公。”坚大喜。初,刘昉、郑译议以坚为大冢宰,译摄大司马,昉为小冢宰。坚私问德林曰:“何以见处,群工始服?”德林曰:“宜作大丞相,假黄钺,都督中外诸军事。不尔,无以压众心。”及发丧,即以此行之。以正陽宫为丞相府。时众情未一,往往相聚偶语,欲有去就。坚乃引司马上士卢贲置左右,潜令部伍仗卫,以兵威慑之。贲骁勇,号万人敌,众皆畏之。因谓公卿曰:“欲富贵者,宜相随。”公卿皆唯唯。有徘徊观望者,贲严兵而至,皆悚息听命,莫敢有异。坚尝至东宫,门者拒不纳。贲谕之不从,瞋目叱之,门者遂却,坚始得入。贲遂典丞相府宿卫,以郑译为丞相府内史,刘颎为司马,李德林为府属内史。再说下大夫高颎,渤海人。少明敏,有器局。略涉书史,工于词令。孩稚时,家有柳树,高百尺,亭亭如盖。里中父老曰:“此家当出贵人。”年十七、齐王宪引为记室,益习兵事。多计略,坚素重之。及得政,欲引入府为腹心之佐,乃遣人谕意。颎承旨欣然曰:“愿效驰驱,纵令公事不成,颎亦不辞族灭。”遂谒坚。坚闻其来大喜,下阶迎之,握手相慰曰:“愿与子同立功名,富贵共之。”乃以为相府司录。时汉王赞居禁中,每与静帝同帐而坐。刘昉饰美妓进之,以供娱乐,赞大悦,因说赞曰:“大王先帝之弟,时望所归。孺子幼冲,岂堪大事。今先帝初崩,群情尚扰,王且归第,待事宁后,入为天子。此万全计也。”赞年少,性识庸下,以昉言为信,遂归旧邸,朝政不复预闻。 初,宣帝时,刑政繁虐,冤死者众,人情恐惧。又工作不休,役民无度,畿内騷然。坚为政,停洛陽工作,以舒民力。尽帮酷虐之政,更为宽大,删略旧律,作《刑书要制》,奏而行之。躬履节俭,以率百官。由是公私不扰,中外大悦。郎中庾季才通《易》数,好占玄象;决人成败不爽。坚尝夜召,问之曰:“吾以庸虚,受兹顾命,天时人事,卿以为何如?”季才曰:“天道精微,难可意察,窃以人事卜之,符兆已定。季才纵言不可,公岂得为箕、颍之事乎?”坚默然久之,曰:“如公言,吾今日地位,譬升百尺楼上,诚不得下矣。”因赐以彩帛,曰:“愧公此意。”独孤夫人亦谓坚曰:“大事已然。骑虎之势,必不得下,公宜勉之。”坚以相州总管尉迟迥位望隆重,恐有异图。其子尉迟惇为朝官,乃使奉诏召迥入京会葬,而以韦孝宽为相州总管代之。又使叱列长义为相州刺史,先命赴邺,孝宽续进。时陈王纯镇齐州,闻召不赴。坚复使上士崔彭征之。彭以两骑往,止传舍,召纯接旨。纯亦轻骑来,彭请屏左右,密有所道,遂执而锁之,因大言曰:“陈王有罪,诏征入朝,左右不得辄动。”其从者皆愕然而散。因挟之入京。六月,五王皆至长安。迥闻之,大怒曰:“坚将不利于帝室,故欲削弱诸王,先使不得有其国也。宗社将倾,吾奚忍不救!”乃谋举兵讨之。孝宽至朝歌,迥遣大将贺兰贵贲书候孝宽。孝宽留贵与语以审之,觉其有变,乃称疾徐行,且使人求医药于相州,密以伺之。孝宽有兄子艺为魏郡守,在迥属下。迥使之迎孝宽,且问疾。孝宽询迥所为,艺党于迥,不以告。孝宽怒,将斩之。艺惧,遂泄迥谋。于是孝宽携艺西走,每至驿旅,尽驱传马而去,戒驿吏曰:“蜀公将至,宜速具酒食。”迥寻遣大将奚子康将数百骑追之。每至驿亭,辄逢盛馔,从者皆醉饱,又无马,遂迟留不进。孝宽由是得脱。坚又使韩裒诣迥谕旨,劝其入朝。密与其长史晋昶等书,令为之备。迥探得坚有私书与昶,召昶问之。昶讳言未有,乃搜其私室,得坚书,遂杀昶及裒。于是会集文武士民,择日起师,登城北楼,谕于众曰:杨坚借后父之势,挟幼主以作威福。陽托阿衡,陰图篡逆。变更遗诏,削弱诸藩。上负宗庙之灵,下违臣民之望。窃国之心,暴于行路;废君之祸,即在目前。帅府与国家亲属舅甥,任兼将相。先帝处吾于此,本欲寄以安危。当此国祚将倾,奚忍坐视不救?帅府纠合义勇,大张挞伐。凡吾将士,共伸报国之怀,誓灭强臣,各效捐躯之志。俾大权一归帝室,宗庙赖以永存。庶几名著旂常,功在社稷。倘有心怀疑贰,及畏懦不前者,军有常刑,毋贻后悔。令出,众咸从命。迥乃自称大总管,承制署置官司。时赵王招入朝,留少子守国。迥乃奉以号令。坚闻变大惧,高颎曰:“迥,前朝宿将,麾下多精锐,鼓行而西,兵势浩大,非小寇可比。若酿成之,必为宗庙忧。须乘其初叛,众心未一之时,急发关中兵击之耳。”坚从之,乃以韦孝宽为行军元帅,梁士彦、元谐、宇文忻、宇文述、崔宏度、杨素等,皆为行军总管以讨迥。 初,天元使计部中大夫杨尚希抚慰山东,至相州,闻天元殂,与慰迟迥同发丧。既罢,尚希出谓左右曰:“蜀公哭不哀而视不安,将有叛志。吾不去,惧及于难。”遂夜从径路而遁。迟明,迥始觉,追之不及,尚希遂归长安。坚使将宗兵三千人镇潼关。青州总管尉迟勤,迥之犹子也。初得迥书,表送于朝,明无叛意。坚大奖赏。后迥使人说之,晓以大义,毋为贼用,勤复从迥。当是时,迥统相、卫、黎、洛、贝、赵、冀、瀛、沧九郡,勤统青、齐、胶、光、莒五州,皆从之。胜兵数十万,并号义旅,天下响应。于是荥州刺史邵公宇文胄、申州刺史李惠、东楚州刺史费也利进、潼州刺史曹孝远,各据本州应迥。前徐州总管席毗罗据兖州起兵,前东平郡守毕义绪据兰陵起兵,皆从迥命。永桥镇将讫豆惠陵、建州刺史宇文弁亦各以城降。俄而,其将韩长业拔潞州,执刺史赵威;讫豆惠陵袭陷巨鹿,进围恒州;宇文威攻汴州;乌丸尼率青、齐之众,围沂州;檀让攻拔曹、亳二州,屯兵梁郡;席毗罗众号八万,军于蕃城,攻陷昌虑、下邑;李惠自申州攻拔永州。各路攻城掠地,无不得利,先后告捷。迥大喜,以为天下指日可定,遣使赍书招并州刺史李穆。穆锁其使,封书上之。穆子士荣以穆所居天下精兵处,陰劝穆从迥。穆深拒之。时穆次子浑仕于朝,坚使诣穆,深布腹心。穆使浑还朝,奉熨斗于坚曰:“愿公执威柄以安天下。”又以十三镮金带遗坚。十三镮金带者,天子之服也。坚大悦,遣李浑诣孝宽营,述其父意。穆有兄子崇为怀州刺史,初欲起兵应迥,后知穆已附坚,慨然太息,曰:“阖家富贵者数十人,值国有难,竟不能扶倾继绝,复何面目处天地间乎!”不得已,亦附于坚。 迥又招东郡守于仲文,欲使附己,仲文不从,乃遣大将宇文胄自石济、宇文威自白马济河,分二道以攻仲文。仲文不能拒,弃郡走还长安。迥杀其妻、子,又使檀让徇地河南。坚乃以仲文为河南总管,诣洛陽,发兵拒之。司马消难,子如子也,齐亡,降于周,为郧州总管,闻迥举事,亦起兵应之。举朝震骇。坚命王谊为行军元帅,以讨消难。再说诸王中唯赵王招见坚当国,深怀忧惧,虽欲有为,苦于孤掌难鸣。 因陽与之匿,邀坚过其第饮酒,欲乘间杀之。或劝坚勿往,言赵王必无好意。 坚曰:“彼不过于酒中置毒耳,我防之可也。”乃自赍酒肴就之。招迎坚,引入寝室,促坐与语。其子员、贯及妃弟鲁封侍左右,佩刀而立。又藏刃于帷席之间,伏壮士于室后。坚左右皆不得从,惟仪同杨弘、大将军元胄坐于户侧。二人皆有勇力,为坚爪牙。酒酣,招以佩刀刺瓜,连啖坚,欲因而刺之。元胄从户外遥望,觉招意不善,进谓坚曰:“相府有事,不可久留。” 招叱之曰:“我与丞相言,汝何为者?”胄瞋目愤气,扣刀入卫。招赐之酒曰:“我岂有不善之意耶,卿何猜警如是?”俄而,招伪吐,将入内阁。胄恐其为变,扶之上坐,如此再三。招又称喉干,命胄就厨取饮,胄不动。会滕王逌至,坚降阶迎之。胄耳语曰:“事势大异,可速去。”坚曰:“彼无兵马,何能为恶?”胄曰:“兵马皆彼家物,彼若先发,大事去矣。胄不辞死,恐死无益。”坚复入坐。胄闻室后有被用声,遽请曰:“相府事殷,公何得如此。”因扶坚下床趋走,招将追之,胄以身蔽户,招不得出。盖招以趋入为号,得一脱身,伏兵便起,而为胄所制,伏不敢发。坚出,环卫已众,胄亦趋出。坚遂登车而去。招恨失坚,弹指出血,曰:“天也,周氏其灭矣!” 坚归,即诬招与越王盛谋反,以兵围二王第,皆杀之,及其诸子。赏赐元胄不可胜纪。由是宗室诸王皆束手矣。 当是时,孝宽军至永桥,有兵守城,不得入。诸将请攻之,孝宽曰:“城小而固,攻之旦夕不能下。倘顿兵坚城之下,攻而不拔,徒损兵威。吾疾趋而进,破其大军,此何能为?”于是引兵趋武涉。迥闻兵来,遣其子惇帅众十万入武德,军于沁东。会沁水暴涨,军不得进。孝宽与迥隔水相持。长史李询与诸将不睦,密启坚云:“梁士彦、宇文忻、崔弘度并受尉迟迥金,军中慅慅人情大异。”坚深以为忧,欲召三人归,使他将代之,求其人不得。 李德林曰:“公与诸将,皆国家重臣,未相服从。今正以挟令之威,控御之耳。前所遣者,疑其乖异;后所遣者,安知其克用命耶?又取金之事,虚实难明,一旦代之,或惧罪逃逸。若加縻絷,则自郧公以下,莫不惊疑。且临敌易将,此燕、赵之所以败也。如愚所见,但遣公一心腹之将,明于智勇,素为诸将所信服者,速至军所,观其情伪。纵有异意,必不敢动,动亦能制之矣。”坚大悟,曰:“微公言,几败乃事。”乃命内史崔仲方往监诸军,为之节度。仲方以父在山东,惧为迥害,辞不敢往。又命刘昉、郑译,昉辞以未尝为将,译辞以母老。坚不悦。高颎进而请曰:“军事纷纭,人心危惧,不敢东行。颎虽不武,愿效驰驱。”坚大喜曰:“得公去,吾无忧矣。”乃加以监军之号遣之。颎受命即发,遣人辞母而已。自是措置军事,皆与德林谋之。时羽书叠至,烽檄交驰,德林口授数人,文不加点,无不曲当。司马消难之反也,虑势孤少援,以所统九州八镇南降于陈,遣子为质以求助。陈以消难为司空,都督九州八镇诸军事,赐爵隋国公,许出兵相援。又益州总管王谦亦不附坚,起巴、蜀之兵以应迥。坚谓德林曰:“山东未平,蜀乱又起,将若之何?”德林曰:“无害。外难虽作,人心不摇。一处得胜,余皆瓦解,指日可定也。”乃命梁睿为行军元帅以讨谦。今且按下慢表。 再说周朝有一附庸之国,在江陵地方,乃前梁昭明太子的后裔,号为后梁,称藩于周。你道梁室既亡,何以尚延此一线?说也话长。先是梁武帝纳侯景之叛,封他为河南王。后因贞陽侯渊明被东魏掳去,又欲与魏通好,致书高澄,许以贞陽旦至,侯景夕返。景闻之惧,遂反于寿陽。探得临贺王正德与朝廷不睦,陰蓄异志,遣使约与同反,事成扶他为天子。正德大喜,许为内应。景兵临江,无船可济,正德陰具大船,诈称载荻,密以济之。景众既渡,长驱直前。是时江东承平日久,人不习战,一见景军皆着铁面,守兵望风奔溃。景于是直掩建康,正德帅众迎景于张侯桥,马上交揖,遂与景合。 进围台城,百道并攻。赖有尚书羊侃率众守城,随机拒之,连挫贼锋,危城得以不破。景见屡攻不克,乃决玄武湖水以灌之。阙前皆为洪流,城中益危,援兵不至,城破。景遂入朝,幽帝于净居殿,自为大丞相。纵兵掠取服御、宫人皆尽。溧陽公主年十四,有美色,景纳而嬖之。未几,梁武饮膳皆缺,忧愤成疾,口苦求蜜不得,再呼“荷荷”而殂。景复立太子为帝,后又弑之,立豫章王栋。未一月,遂禅位于景。景登太极殿,即帝位。其党数万,皆吹唇鼓噪而上。改国号曰“汉”,杀梁子孙。正德本欲图位,为景内应。景亦薄其为人,台城破,遂夺其军。至是并数其叛父之罪而寸斩之。是时湘东王绎在江州,士马强盛,全无入援意。及景弑帝自立,乃命大将王僧辩、陈霸先东击侯景。亏得二将智勇兼备,连败贼将,进攻石头。景亲自迎战,又大败之。景惧,回至阙下,不敢入台,责其党王伟曰:“尔令我为帝,今日误我。”伟不能对。景欲走,伟执鞚谏曰:“自古岂有叛走天子耶?宫中卫士犹足一战,弃此将欲安之?”景曰:“我昔破葛荣,败贺拔胜,败宇文黑獭,扬名河朔。渡江平台城,降柳仲礼如反掌。今日天亡我也。”因仰观石阙,叹息久之。以皮囊盛其江东所生二子,挂之鞍后,帅骑东走。僧辩入台诚,令侯瑱帅五千精骑追景。景众叛降相继,遂大溃。景与腹心数十人单舸走,推坠二子于水,下海欲向蒙山。有羊侃之子羊鹍,景纳其妹为小妻。以鹍为库直都督。鹍随景东走,约其党图之。值景醉寝,鹍语舟师曰:“海中何处有蒙山?汝为我移船向京口。”舟师从之。至湖豆洲,景觉,大惊,鹍拔刀向景曰:“吾等为王效力多矣,今终无成。欲乞王头,以取盎贵。”景未及答,白刃交下。景欲投水不及,走入舱中,以佩刀抉船底求出。鹍以矟刺杀之,遂以盐纳景腹中,送其尸于建康。僧辩传首江陵,暴其尸于市。士民争取食之,并骨皆尽。溧陽公主亦预食焉。侯景既灭,王僧辩等上表湘东劝进。 湘东即位于江陵,是为元帝。群臣皆劝还建康,帝以建康彫残,江东全盛,遂不许。诏王僧辩镇建康,陈霸先镇京口。那知外患虽平,家祸未息。先是元帝性残刻,与河东王誉、岳陽王詧交怨构兵。誉既为所杀,詧恐不能自存,遣其妃王氏及世子嶚为质于魏,乞兵以伐湘东。时西魏本有图取江陵之志,遂遣常山公于谨、大将军杨忠将兵五万,助詧伐绎。杨忠帅精骑五千先据江津,断其东路。谨率大兵扬帆济江,梁君臣望之失色。时强兵猛将皆东出,城中留兵单弱,西魏乘间攻之,城遂破。执元帝付詧,囚于乌幔之下,以土囊陨之。魏遂立詧为梁主,资以荆州之地,使之自帝一方,为魏藩臣。是为梁宣帝。其后周继魏禅,复称藩于周,宣帝卒,子岿立,是为梁明帝。明帝时,周朝杨坚当国。尉迟迥以讨坚为名,起兵邺城,山东之众相率降附。郧州司马消难、益州王谦皆同心举义。迥喜天下响应,因念“江陵梁氏亦我朝外臣,得他起兵助我,取坚益易”,乃遣使江陵,劝其以兵相应。但未识梁主从与不从,且听下文分解。 第六十四卷 代周家抚临华夏 平陈国统一山河 话说尉迟迥欲求多助,遣使致书梁主,约其起兵。具言:杨坚当国,周室将倾。梁主世受周恩,当同心举义,以诛贼臣。梁主得书,语左右曰:“昔我朝倾覆,寡人得延兹宗社者,实藉周家之力。今迥建义匡扶,理合助之。 但坚居中制外,势大难摇,图之不成,反受其害,奈何?”诸将竞劝梁主与迥连谋,谓进可以尽节周氏,退可以席卷山南。梁主狐疑未决,使中书舍人柳庄,奉书入周觇之。庄至周,坚极意抚纳,执庄手曰:“孤昔以开府从役江陵,深蒙梁主殊眷。今主幼时艰,猥蒙顾托。梁主奕奕委诚,朝廷倚为屏藩。当相与共保罗寒,幸勿惑于异说,致违素志也。”庄归复命,具道坚语,且曰:“昔袁绍、刘表、王陵、诸葛诞等,皆一时雄杰,据要地,拥强兵,然功业莫就,祸不旋踵者,良由魏、晋挟天子,保京都,仗大顺以为名故也。今尉迟迥虽曰旧将,昏盲已甚。司马消难、王谦等,皆常人之下者,非有匡合之才。周朝诸将多为身计,竞效节于杨氏。以臣料之,迥等终当覆灭,隋公必移周祚。未若保境息民,以观其变。”梁主深然之,遂绝尉迟迥,一心附坚。 且说高颎至军,勉励将士,众心益奋。因为桥于沁水,尉迟惇于上流纵火栰焚之。颎于军中豫作土狗以御之,火不得施。惇布阵二十余里,麾兵小却,欲待孝宽军半渡而击之。孝宽因其却,鸣鼓齐进。军既渡,颎命焚桥,以绝士卒反顾之心。于是西兵死战,无不一以当百。惇兵不能支,遂大败。 惇单骑走,孝宽乘胜进追,直抵邺下。迥闻兵败,大怒曰:“孺子败吾事。”乃命其二子惇与祐,悉将步骑十三万陈于城南;亲统万骑别为一阵,皆绿巾锦袄,号曰“黄龙兵”。战急时,用以摧坚陷锐,当之者无不披靡。又尉迟勤闻敌军至邺,亦帅众五万,自青州来会,以三千骑先至。迥素习军旅,老犹披甲临阵,亲自搏战,匹马所向,万人辟易。麾下军士皆百战之余,无不骁勇。交战良久,孝宽军不利而却。邺中士民乘高观战者数万人。宇文忻曰:“事急矣,吾当以诡道破之。”乃先射观者,观者皆走,转相腾籍,声若雷霆。忻乃传呼曰:“贼败矣!”众复振,敌军闻之,遂相扰乱。孝宽因其扰而乘之,迥军大败,走保邺城。孝宽纵兵围之,下令曰:“先登者有重赏。” 骁将李询、恩安伯贺娄子干率行登城,城遂破。迥窘迫,升楼自守。先是崔弘度有妹,适迥子为妻。迥升楼时,弘度直上迫之。迥弯弓将射,弘度脱兜鍪谓迥曰:“颇相识否?今日各图国事,不得顾私。以亲戚之情,禁约乱兵,不至侵辱家室,所以报公也。事势如此,公复何待?”迥因掷弓于地,极口骂坚,而自杀。弘度顾其弟弘升曰:“汝可取迥头。”弘升斩之。军士在小城中者,孝宽尽坑之。勤及惇、祐东走青州,未至,大将郭衍擒之以献。坚以勤初有诚款,特不之罪,独杀惇与祐.李惠自缚归罪,坚复其官爵。盖迥末年衰老,及兵起,以崔达拏为长史,文士无筹略,举措失宜,凡六十八日而败。 于仲文进讨檀让军,至蓼堤,去梁郡七里。檀让拥众数万,仲文以弱卒挑战而伪北。让不设备,仲文还击大破之,生获五千余人,斩首七百级。进攻梁郡,守将刘子宽弃城走,檀让以余众屯城武,仲文袭破之,遂拔城武。 席毗罗拥众十万,屯沛县,将攻徐州。其妻、子在金乡。仲文诈为毗罗使者,谓金乡城主徐善净曰:“檀将军明日午时至金乡,奉蜀公令赏赐将士,速备供具。”金乡人皆喜。仲文简精兵,伪建迥旗帜,倍道而进。善净望见,以为檀让,出迎谒。仲文执之,遂取金乡。诸将欲屠其城,仲文曰:“此城乃毗罗起兵之所,当全其家室,其众自归。如即屠之,彼望绝矣。”众皆称善。于是进击毗罗,其军大溃,争投洙水,积尸蔽江,江水为之不流。获檀让槛送京师,斩毗罗于阵。山东悉平。梁主闻迥败,谓柳庄曰:“若从众人之言,社稷已不守矣。”先是坚封刘昉为黄公,郑译为沛公,委以心膂,言无不从。 朝野侧目,称为“黄沛”。二人恃功骄恣,溺于财利,不亲职务。及辞监军,坚始疏之,恩礼渐薄。高颎自军所还,宠遇日隆。时山东虽服,而王谦未平,司马消难外叛,坚忧之,忘寝与食。而昉逸游纵酒,相府事多遗落。坚解其职,乃以高颎为司马。不忍废译,陰敕官属,不得白事于译。译坐厅,事无所关预,惶惧,顿首求免。坚念旧情,犹以恩礼慰勉之。王谊兵至郧州,司马消难奔陈,遂复郧州。梁睿将步骑二十万讨王谦,谦分兵据险拒守,睿奋击破之,蜀人大震。谦遣其将达奚惎、高阿那肱、乙弗虔帅众十万攻利州,堰江水以灌之。城中战士不过二千,刺史豆卢绩昼夜拒守,势甚危急。会睿兵至,惎等遁去。睿乃自剑阁入,进逼成都。谦令达奚惎城守,亲率精兵五万,背城结陈以战。睿佯败而退。谦追之,遇伏,遂大败。及至城,城上已遍插敌军旗帜。谦众见之,皆溃。盖万战时,达奚惎潜以城降,而睿军已入据之也。谦惶急,单骑走新都。新都令王宝执之,斩其首以献睿。复录其余党,剑南亦平。于是群臣论功,以大丞相坚为相国,总百揆。去都督、大冢宰之号,进爵为王,以安陆等二十郡为隋国,赞拜不名,备九锡之礼。建台置官,进妃独孤氏为王后,世子勇为太子。静帝二年二月,庚季才上言:“今月戊戌平旦,青气如楼阙,见于国城之上,俄而变紫,逆风西行。《气经》云:“天不能无云而雨,皇上不能无气而立。’今王气已见,须即应之。又周武以二月甲子定天下,享年八百;汉高以二月甲午即帝位,享年四百。今二月甲子,宜应天受命。”群臣亦争劝进。于是假周王诏,逊居别宫。甲子,命太傅杞公椿奉册,大宗伯赵煚奉皇帝玺绂,禅位于隋。隋王冠远游冠,受册玺,改服纱帽黄袍,入御临光殿。服衮冕如元会之仪。大赦,改元开皇。 命有司奉册祀于南郊。以相国司马高颎为尚书左仆射兼纳言,相国司录虞庆则为内史监兼吏部尚书,相国内郎李德林为内史令。其余内外功臣,皆进爵有差。追尊皇考忠为武元皇帝,庙号太祖;皇妣吕氏为元明皇后。立独孤氏为后,世子勇为太子。 初、刘、郑矫诏以隋主辅政,杨后虽不预谋,然以嗣子幼冲,恐权在他族,闻之甚喜。后知其父有异图,意颇不平,形于言色。及禅位,愤惋逾甚。 隋主内甚愧之,改封为乐平公主,欲夺其志。后以死誓,乃止。又息州刺史荣建绪与隋主有旧,将之官,隋主谓曰:“且踌躇,当共取盎贵。”建绪正色曰:“明公此旨,非仆所闻。”及即位来朝,帝谓之曰:“卿亦悔否?” 建绪稽首曰:“臣位非徐广,情类杨彪。”帝笑曰:“朕虽不晓书语,亦知卿此言不逊。”虞庆则劝帝尽灭宇文氏,高颎、杨惠依违从之。李德林固争,以为不可。隋主作色曰:“君书生,不足与议此。”于是周太祖以下子孙无遗。德林品位不进。旋弑静帝,葬于恭陵。以其族人洛为嗣。 且说隋主既受周禅,而江南尚属陈氏,时怀并吞之志,因问将帅于高颎,颎荐贺若弼、韩擒虎可任。遂以弼镇广陵,擒虎镇庐江,使处分南边,潜为经略。唯是时,难初平,民力未复,故与陈氏犹敦邻好之谊。及后主荒婬日甚,内宠张、孔二妃,外昵嬖臣狎客,酣歌达旦,百务皆废,民不聊生,阖境嗟怨。隋主闻之,谓高颎曰:“东南之民,困于乱政久矣。我为民父母,岂可限一衣带水而不拯之乎!卿有何策足以平之?”颎乃进策曰:“江北地寒,田收差晚;江南土热,水田早熟。量彼收获之际,微征士马,声言掩袭。彼必屯兵守御,废其农时。彼既聚兵,我便解甲。再三如此,彼以为常。后更集兵,彼必不信。犹豫之顷,我乃济师,登陆而战,兵气益倍。又江南土薄,舍多茅竹,所有储积,皆非地窖。密遣行人,因风纵火,待彼修立,复更烧之。不出数年,自然才力俱尽。”隋主用其策,陈人始困。开皇八年三月戊寅,帝数陈主二十罪,散写诏书二十万纸,遍谕江外。其略云:陈叔宝据手掌之地,恣溪壑之险,劫夺闾阎,资产俱竭,驱逼内外,劳役弗休。穷奢极侈,俾昼作夜。斩直言之客,灭无罪之家。欺天造恶,祭鬼求恩。盛粉黛而执干戈,曳罗绮而呼警跸。自古昏乱,罕或能比。君子潜逃,小人得志。天灾地孽,物怪人妖。衣冠钳口,道路以目。 重以违言背德,摇荡疆场,昼伏夜游,鼠窃狗盗。天之所覆,无非朕臣,每关听览,有怀伤恻。可出师授律,应机诛殄,一朝荡平,永清吴越。 于是置淮南行台于寿春,命晋王广、秦王俊、清河公杨素皆为行军元帅。 广出六合,俊出襄陽,素出永安,韩擒虎出庐州,贺若弼出广陵,几总管九,士兵五十一万八千,皆受晋王节度。东接沧海,西距巴、蜀,旌旗舟楫,横亘数千里。又命高颎为晋王元帅长史,一应军事,皆取决焉。十二月,隋军临江。颎问薛道衡曰:“今兹大举,江东必可克乎?”道衡曰:“必克。郭璞有言:“江东分王,三百年后与中国合。’今此数将周,一也。主上恭俭勤劳,叔宝荒婬骄侈,二也。国之安危,在所寄任。彼以江总为相,唯事诗酒,拔小人施文庆委以政事,任萧摩诃、任蛮奴为大将,皆一夫之勇耳,三也。我有道而大,彼无道而小。量其甲士,不过十万。西自巫峡,东至沧海,分之则势悬而力弱,聚之则守此而失彼,四也。席卷之势,事在不疑。”颎忻然曰:“得君一言,成败之理,令人豁然。” 九年正月朔,陈主朝会群臣。大雾四塞,入人鼻皆辛酸。陈主昏睡,至晡时乃起。是日,贺若弼自广陵引兵济江,韩擒虎自横江宵济,采石守者皆醉,遂克之。晋王广率大军屯于六合镇姚叶山。杨素帅水军东下,舟舻被江,旌甲耀日。素坐平乘大船,容貌雄伟,陈人望之,皆惧曰:“清河公即江神也。”于是贺若弼自北道,韩擒虎自南道,二路并进。缘江诸戍,望风尽走。 弼进据钟山,顿兵白土冈之东。总管杜彦率步骑二万,与擒虎合军,屯于新林。时建康甲士,尚有十万。后主素懦怯,不达军事,台内处分,一任施文庆。文庆惧贻帝忧,凡外有启请,率皆不行。于是诸将解体,出降者相继。 擒虎自新林进兵,陈将任忠迎降于石子冈,导擒虎入朱雀门。城中文武皆逃,无一拒者。后主闻城破,与张、孔二妃避匿于井。军士搜得之,遂与二妃同被执。陈遂亡。三月己巳,大军班师,发陈君臣及后宫嫔御皆诣长安。辛亥,帝幸骊山,亲劳旋师。奏凯歌入都,献俘于太庙。帝坐大殿,引叔宝于前,及太子诸王二十余人,司空消难以下,至尚书郎二百余员,责以君臣不能相辅,乃至灭亡。叔宝及其群臣并愧惧伏地,屏息不敢对。既而宥之。先是消难降周,与帝有旧,情好甚笃。天元时,帝引而用之,得为陨州总管。及平陈,消难被执,特敕其死,斥为乐户,二旬而免。犹以旧恩引见,寻卒于家。庚戌,大封功臣。御广陽门赐宴,自门外夹道,布帛之积,达于南郭。颁赐各有差,凡用三百余万段。给复江南十年,蠲免馀州一年租赋。又诏宇文洛已承周后,而齐、梁、陈宗祀废绝,命高仁英、萧琮、陈叔宝以时修祭。所须器物,有司给之。盖自晋代以来,南北分裂,东西割据,垂三百余年。至隋氏聿兴兴,而禅周灭陈,天下遂成一统云。歌曰:晋武龙兴并吴蜀,上规秦汉统五服。武号森列兵未戢,南风烈烈翻地轴。为谁驱除膺大命,诸王先自残骨肉。渊曜猖狂勒虎继,凉秦燕夏争逐鹿。杀气飞扬天地昏,青衣执盖愍怀辱。一马渡江守半壁,君臣无志中原复。天开元魏平诸戎,佛狸威震江之东。献文孝文皆英主,精勤庶务劳宸衷。平城奋志莅中土,衣冠礼乐何雍容。天未厌乱女祸起,春宫秽乱招狼烽。秀容酋长清君侧,百万大兵手自勒。黄河万里阵云高,满朝文武皆失色。可怜玉石焚仑冈,河陰荒草埋骨殖。天祸人乱于斯极,未卜江山属谁得。草泽英雄大有人,六浑才略超等伦。少年落拓困怀朔,蛟龙失水旁人轻。闺中巨眼有娄氏,邂逅一见心相倾。吁嗟六镇总群盗,尔朱势败功难成。高王得志罗英俊,朝权遥执朝臣惊。荧惑摇摇入南斗,君臣疑忌生谗口。晋陽兵至百官逃,天子下堂向西走。关中黑獭人中杰,轻骑迎銮气飘撇。势均力敌各争雄,分据东西魏土裂。欢终洋及魏鼎移,秦亡觉立国亦窃。无愁天子乐未央,天池猎罢平陽失。周师长驱入邺都,百年强敌一朝灭。老公虽好后嗣弱,乱政纷纷心太劣。齐人已灭躬蹈之,前后荒婬同一辙。大权旁落归椒房,赵王弹指空流血。天心已改可奈何,钟陵王气亦销磨。东西南北大一统,隋文功业何巍峨。呜呼!君不见三代之君以德昌,卜年卜世时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