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之名》 深秋 西尔帝国历1884年初秋。 刚下过雨,铅灰色的云层笼罩着休瓦城的天空,显得灰暗而阴冷。一辆风尘仆仆的驿马车自远处驶来,车夫和马疲惫不堪,褪色的车身上印着干涸的泥痕,一路丁零作响地驶入街市,终于在驿站前停下。 一只穿靴子的脚踏出了马车,接着是另一只,长靴之上是一双纤细的腿,而后是黑色的旅行装,再往上,是一张年轻美丽的脸。白皙洁净的脸庞,挺秀的鼻尖和柔嫩的唇,榛绿色的眸子犹如翡翠,在长睫下明亮生辉。 没有长途跋涉的狼狈和疲态,女郎打量着陌生的城市,拎起提箱,拒绝了围上来揽客的伙计,走出了驿站。 休瓦并不是一座友好的城市。 粗陋的建筑遮住了光,街道幽暗而狭窄,路面的石板印着深深的车辙,雨水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石缝,一落足便溅起浑浊的水。 衣着褴褛的孩子在街上嬉闹,一个半大的孩子被翘起的碎石绊了一跤,手中的黑面包一路滚过街面,沾满了污水稀泥,被另一个好运的男孩拾起。他还来不及咬下,孩子的母亲便冲出来抓住他扇了一耳光,夺回面包,咒骂着塞给仍在哭泣的儿子。孩子停止了哭,望着被重掴的男孩咧嘴大笑,得意地啃着满是泥水的面包,忘了膝盖磕破渗血的疼痛。 喝醉了无钱付账的酒徒任几个店伙痛殴,被倒拖着扔到街外,青紫的脸上残留着浓痰和血渍,激起周围一阵哄笑。 城市警备队在懒洋洋地巡逻,歪扣着红色制服,按常规进酒肆勒索,对邻街逃奔的小偷视而不见。一个警备员路过瘫倒在地的酒徒,发现刚擦亮的长靴上沾了一块污泥,抬脚在昏迷者身上擦干净。 街角有几个顽童捉住了一只瘦小的老鼠玩法官游戏,可怜的小东西在铁笼中不安地拱动,被木棍戳弄得上蹿下跳。扮作法官和律师的孩子乐得哈哈大笑。 车夫挥了下长鞭,临时马车载着新客人跑起来。车窗内一双绿色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外面,掠过匍匐道边的乞丐、翻检垃圾的流浪汉、带着残忍笑容的顽童、掂着钱袋走向下一间店铺的警备队员,马车辚辚拐过了街角。 作为西尔国首屈一指的军事基地,休瓦基地位于城郊,犹如与休瓦咫尺之遥的另一座城市。规模庞大的基地驻扎着数万军人,部门众多,秩序森然,令当地民众望而生畏。 悠闲的午后,军政处的门被叩响,办公桌后的上尉略微坐直。 “进来。” 推门而入的女郎仍穿着旅行装,俏丽之外呈现出军人冷毅的气质。她敬了一个端正的军礼,“报告,林伊兰奉令前来报到!” 上尉掩饰住惊艳的失态,接过呈送上来的档案,目光在绝密的标注上顿了一下。 “林伊兰,德尔城调任,毕业于帝国皇家军事学院。军事技能优异,绩任表现良好……抱歉,你是以列兵的身份报到?”不容错辨的附属注明令上尉怔住。 “是,上尉。” 上尉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到底得罪了哪位大人?” “属下只是奉命来休瓦报到,其余一概不知。” 不软不硬的钉子压住了上尉泛滥的好奇,也唤回了他的理智,档案的属性表明了不容探查。上尉清醒过来掂了掂分量,禁不住暗自揣测这份奇特的履历。 这位美人大概是激怒了哪位权贵而遭受贬斥,甚至可能不打算让她活着回去。轻易沾手下场难测,为了前途还是避之为上。上尉不无遗憾地瞥了一眼矜冷的娇颜,啪的一声合上档案,按铃唤入勤务兵。 “新人报到,带她去安置一下。” 勤务兵恭敬地询问:“请问长官,带到哪一分部?” “步兵营打过无数报告申诉缺人,就……”到底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上尉心一软,留了一线余地,“带去向钟斯报到。” 休瓦基地有数个步兵旅,每个旅分为五个营,每个营分为十个连,钟斯是第三营五连的中尉连长,步兵营是出动最频繁的战队之一,也是军队的最底层。 步兵连战斗力强,但相应的战损率也极高。 长年在前锋服役的钟斯中尉有尽人皆知的坏脾气,颊上狰狞的刀疤令人不敢正视,暴躁时尤为可怕。他凶恶的浓眉紧拧,极其不满地盯着报到的新人,赤裸裸地表现出嫌弃。 “受过基本训练?” “是,长官。” “会用枪?” “是。” “去领装备,三十分钟后分队集合,但愿你不是凭一张脸混过了考核。” 分派完似乎毫无战斗力可言的新人,钟斯粗口低咒,又一次痛骂上司。 休瓦城局势混乱,这一阵战损不少,极缺经验丰富的老兵。他屡次强调补充人手的必要,结果分派的不是新丁就是女人,换了闲暇时期或许还有机会训练,眼下却正赶上休瓦城的叛乱分子攻击市政厅,第三营受命投入清剿。只希望这个来得不合时宜的倒霉鬼有足够的运气,不致在报到的第一天阵亡。 湿漉漉的松鼠叼着松果爬上枝干,黑豆般的小眼迷惑地打量着树下,不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埋头啃起松子,果壳从半空掉落,正打在篱笆下的潜伏者头上。 手中的枪一紧,林伊兰抬眼一掠又伏了下去。 晦暗的天空飘着蒙蒙细雨,被雨水浸透的军服重而不适,但并没有影响到持枪的手,眼神和呼吸一样稳定,执行军令的女郎已经与驿马车上走下的旅行者截然不同。 这里是休瓦城内的贫民区,连绵破败的矮屋充斥着视野,油漆剥落的窗框内挂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帘,墙壁上露出锈蚀的铁条,污水横流的垃圾堆覆盖了地面,时常有人在其中翻找东西。 远处被叛乱者纵火的市政厅仍在升腾浓烟,雨给脏臭凌乱的环境笼上了轻纱,一切都变得模糊。倾颓的废墟中不时传来枪响,前锋在与叛乱者交火;十丈外响起了哨音,待命的小队动起来。 附近的居民在通告后躲入房屋,整片区域静得可怕。离林伊兰最近的是一个年轻士兵,从握枪的姿势看明显是新手,紧张的脸庞有着想犯险立功的跃跃欲试。领装备的时候她听过他殷勤的自我介绍,仅仅比她早报到一星期。 贫民区是城市的死角,更是一个充斥各种破烂的巨型垃圾场。 军队的搜索缓慢而低效。淋透的军装贴在身上,湿冷的感觉并不好受。林伊兰捋开垂落的额发,全神贯注地警惕。 危险的感觉猝闪,她迅速翻滚,子弹贴着耳际呼啸而过,数枚弹痕嵌入了地面。一旁的队友开枪还击,激烈的交锋过后,暴露了藏匿地点的潜伏者在猛烈的弹雨中倾逃。一个士兵追击,没几步便中了冷枪跌倒,胸口渗出大摊鲜血,依受伤部位看已毫无希望。 有武器又熟稔地形的敌人极难对付,局限的视野和防不胜防的冷枪让小队分裂四散,身侧的年轻士兵被诱入了角巷,林伊兰暗叹一声追了上去。 巷子里果然有埋伏。缺乏经验的新兵被子弹击中肩膀,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将受伤的俘虏拖往巷尾,另有两三个人从墙头跳下协助,其中一个去捡掉落的配枪,还未触到枪柄忽而后脑一疼,立刻昏死过去。 左边的人见同伴猝然倒地却未闻枪声,上前去扶,才见地上一枚染血的石头。他刚抬头又一块石头破空飞来,他急忙躲避,还没站稳后脑一疼,眼前一黑。 剩下的一人在巷尾,听见声音回头才发现两个同伴已被击倒,一个着军装的人影立在一旁。他立即举枪,不等扣动扳机已看见一双冷淡的绿眼,随后一拳落在腹部,脑袋磕上了冰冷的泥地。 撂倒了三个敌人,林伊兰小心翼翼地沿着巷尾探过去,在一间破败的旧屋外听见了压抑的惨哼。 这是一间帝国普通民宅,旧屋分为两间,外间用以待客,内室是寝居。少年很谨慎,将拷问的地点放在较为隐蔽的内室,林伊兰挑开窗缝窥探。 重伤的俘虏并没有受到捆绑,少年凶狠地逼问军队的情报,答得稍慢就刺戳俘虏肩上的伤口,可怜的士兵血流了一地,疼得声音都嘶哑了。 狭小的窗户无法进入,位置也不利于瞄准。林伊兰的目光在敌人持枪的右手停了停,评估了一下伤者的形势,最后挑松窗闩,瞄准十余米外的一个锈烂的铁桶,掷出了一块石头。 近在咫尺的砰啷撞响惊动了室内的人。 少年放下俘虏离开内室,到门边谨慎地查探。窗悄悄开了一线,随着轻抛,一件物品划过弧线掉落在俘虏的身畔。 绝望的士兵蓦然睁大了眼,浑噩的视线中竟出现了一把枪。他无暇去想枪从何而来,环视了一圈,探出未受伤的臂抓住,把枪藏在了身侧。 林伊兰看着少年从门边走回,耐心地等了片刻,很快听见一声尖锐的枪响,又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她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 被俘的士兵除了肩膀并没有新的伤口,枪掉在他手边,过度失血加上开枪的震动,已经使他陷入了深度昏迷。 倚在屋角的少年粗重地呼吸着,肋下淋漓的鲜血渗出,颤抖的手仍握着枪,“居然是个女人……” 局面形成了僵硬的对峙,对方是刚成年的孩子,林伊兰并不想开枪。“我无意杀人,只想带回队友。” “就算我要死,也要带上垫背的。”嚅动了下苍白的唇,少年滴落的血在地上汇成了一小洼,“你和他……正好……” “或许你该包扎一下伤口。”林伊兰提醒。 “然后你趁我包扎的时候偷袭?”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浮出仇恨,目光有些涣散,神经质地笑起来,“想弄死我没那么容易,今天上午我还用燃烧瓶砸中了一个贵族的腿,他着火的样子真可笑,吓得魂都没了。他们活该下地狱,你也一样。你们是贵族的走狗……可惜我失败了,不然或许能……” 尽管嘴硬,少年显然还是希望活下去。只是随着血不停地流,他抖得越来越厉害,再过一阵不用任何外力就会因失血过多昏迷。 林伊兰看了一眼同样严重失血的士兵,再拖下去这两人都会死。 “或许你不怕死,但我可不想一起死。”她叹了一口气。 “胆小鬼!”少年讥讽地骂着唾了一口,涌起了轻蔑,“军队怎么会有你这种怯懦无能的女人。” “我退出,请别开枪——”随着示弱的话语,林伊兰丢下了枪。 少年精神一懈,刚要射击,被她扑近一掌打掉了枪。 林伊兰毫不费力地捆起虚弱的俘虏,还顺手撕了块床单勒住他肋间的伤口。 “无耻的婊子,下贱的——”少年破口大骂。 林伊兰没有纵容,扯了块布堵住所有恶毒的词汇,塞得少年险些透不过气,只能以怨毒的双眼彰显怒火。 士兵的呼吸极度衰弱,缺乏药物的情况下仅能做简单的包扎。林伊兰压紧绷带,抬眼见捆成一团的男孩目光十分古怪,仿佛幸灾乐祸,她心底突然一寒,侧身一滚,一寸之差躲过了一拳。弹起来才发现背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人。 她无暇取枪,从靴筒中拔出军刀格挡,几个回合后对手同样拔出了短刀,场面顿时凶险。森寒的刀锋带着可怕的力量,狭小的房间闪避不易,没多久她已手臂发酸。 打不过,更不能逃。遇上这样的对手,稍有退意即是死。 敌人被床架一挡,稍稍迟滞了一下,林伊兰抓住这一线机会,军刀顺着对方肩颈扎了下去,对方偏身一挪刀势落空,刀嵌进木门拔不出。她心知上当立即弃刀,未及收手已被勒住了手臂,颈后传来剧痛,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浑浑噩噩的神思仿佛在虚空中飘浮,许久突然坠落,林伊兰一下醒过来,好一阵才适应了全黑的环境。她在昏迷中似乎被挪到了一个半塌的废屋,稍一动脖颈传来痛楚,她微微吸了口气,在视线范围内搜索枪和军刀。 “那些东西不在。”漆黑的角落突然传出低沉的男声,“你知道这里是贫民区,什么都缺。” 完全没有存在感的敌人令人悚然,林伊兰背心渗出了汗,半晌才出声。“是你救了我?谢谢。” “谢我救你,还是谢我没杀你?”男人笑起来,嘲讽的意味极浓。 “一定是阁下冒险从叛乱者手中救人。”林伊兰错开眼,避开无形而令人压抑的视线。 男人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以为军队尽是些蠢材,看来也有例外。” 昏眩的残留仍在,林伊兰扶着墙站稳,“我很感激,但军纪所限必须归队,我……” “你以为走得出去?” “实在遗憾,我被人打晕什么也没看见,大概无法回报阁下。”朦胧窥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很快又撇开头。 黑暗中咔嗒一响,火光跳动,现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嘴角的线条像在讥笑,男人漫不经心地点燃一根烟,止住了她微挪的脚步,“你现在看见了。” “我记性很差。”烟味弥散,林伊兰忍住呛咳,颈伤令她额角剧烈地抽痛。 “第一你是女人,第二你没杀人,所以我放了你。”男人把玩着打火石,弹过一块涂有磷粉的铁片,在暗处泛着微弱的荧芒,“把它别在左臂,算作武器的交换,从小巷出去,看见一幢白屋左拐,顺着木篱走。下次你不会再有这种好运。” 作为小队唯一的生还者,林伊兰编出一套足以应付上级的说辞,详述整个过程后,终于获准回到分配的士兵宿舍。西尔国底层军士男女同寝,除了洗浴厕所有所间隔外,一应安排并不因性别而区分。 林伊兰洗了一个热水澡驱走寒气。抹去镜面的薄雾,望着镜中人,林伊兰生出了些许庆幸。到休瓦的第一天不算好,但至少活了下来,比起死掉的队友和重挫的任务,交火中失落武器不值一提。 尽管初来乍到,林伊兰也清楚此地的平民对军队和贵族有多么仇视。她没能救出的那个士兵恐怕已经死了,而她身着军服还能自贫民区全身而退,没被割断脖子,实在是个奇迹。 休瓦第一线的战场,比预计的更危险…… 林伊兰绿眸暗了一下,回忆起曾经听说的关于休瓦城的种种。 休瓦城,属于西尔帝国最重要的矿产区之一,举国所需的七成能量晶石来自于此。议会委派的官员督导采集运输,交给贵族认可的商人售卖,从这里源源不断输出的晶石支撑着整个西尔国的能源消耗。 晶石有许多种,有些可制成昂贵的装饰品及珠宝,有些则毫无价值。另有一种天然储藏能量的晶石可用于照明取暖,但此类晶石良莠不齐,质量不稳定的极易爆炸,优质矿脉所出的又价格不菲,通常仅供上层贵族及富户;劣质晶石多为普通民众使用,而底层贫民仅能使用最原始的油灯与木柴。 拥有如此丰富的矿藏,休瓦城本应富庶繁荣,但贵族垄断了晶石产业,以矿工为业的民众酬劳菲薄,肩负着辛苦繁重的工作,巨大的利润却落入贵族与商人之手。长期演化下,休瓦分隔成两个世界,一面是贵族门阀及能源矿主挥金如土的奢靡上流社会;另一面是民众在超负荷的盘剥下不堪重负,难以为继。贫民区不断扩大,贫民所在的区域垃圾满地、破败混乱,通行与法律相异的规则,犹如另一个空间。 秩序崩坏的休瓦治安恶劣,严刑峻法也难以遏制。时刻有窃案发生,歹徒在暗巷持枪抢夺,强盗公然劫掠马车,郊外的森林里行商及贵族被洗劫一空,警备队无能为力。尽管法官不停地判处死刑,刽子手忙碌不堪,罪恶却仍与日俱增。但真正令贵族心惊的并不是小偷窃贼,而是休瓦难以根除的暴乱。 帝国下达的晶石采集令相当苛刻,鞭打苦役时有发生,屡屡激起变乱。军队数次镇压血腥而残忍,造成休瓦民众对军方和贵族的彻底痛恨,滋生了剪除不尽的叛乱者,形成了地下反抗组织。某一任市长甚至被剥光了倒吊在宅邸前,沦为经久不息的笑话,叛乱之烈一度使贵族无人敢到休瓦上任。 最终议会通过决议,从北方边境抽调回西尔国最铁血的将军压制。决议显示出了显著成效,休瓦再未发生过大的动乱。 近十年的平静之后,将军因帝国巡游和边境叛乱而暂离基地,休瓦立即发生了针对贵族的袭击。市政厅被歹徒纵火焚烧,休瓦市长震怒之下越权指挥,伤亡众多战果为零。排除糟糕的指挥者,叛乱者的实力不言而喻。 轻轻触摸颈侧的青紫,想起之前的险况,林伊兰呼吸微窒——那样可怕的敌人,她绝不想再次面对。 蒸汽火车一声长鸣驶进站台,喧闹的人潮匆匆上下。 绿眸女郎从火车下来,钻入一辆轻便马车,驶过半个城市,在一幢奢华气派的府邸前停下。衣饰笔挺的仆人上前接过提箱,她走入内厅,一位胖胖的老妇人迎上来,露出期盼的笑容。 “亲爱的伊兰,你终于回来了。” 被拥进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林伊兰习惯性地把头埋进老妇人胸口,“玛亚嬷嬷,对不起,我应该前一周回来,连礼物都买好了,偏偏取消了休假。都怪该死的休瓦市长,愿上天让那个半秃的脑门更光亮一点。” 老妇人笑得咳起来,皱纹丛生的眼角盈满慈爱,吻了吻伊兰柔嫩的脸颊。 “我的小伊兰还是这么可爱,让我仔细瞧瞧。”退开一点扫视,老妇人皱起眉,“又瘦了!军队的东西是喂猪的吗?可怜的孩子一点肉也没有。” 林伊兰摸了摸脸,“非常难吃,我做梦都想着嬷嬷的美味。” 老妇人大为心疼,“我马上给你做好吃的。这次能留几天?嬷嬷把你喂胖了才准走。” 抱着嬷嬷的腰应了一声,林伊兰回房间略作梳洗,换了一袭长裙,马上被琳琅满目的美食淹没。望着餐桌上堆积如山的食物,又看一眼旁边笑眯眯的老嬷嬷,林伊兰吸了口气埋头苦吃,最后的甜点端上来的时候,她已经快站不起来了。 “嬷嬷……”不是撒娇,她实在有心无力,目光扫过香气诱人的甜点时又怔住,“玛德莲火焰蓝莓蛋糕?” 老玛亚相当自豪,“正是小伊兰最爱吃的蓝莓蛋糕。” 玛德莲火焰蓝莓蛋糕是帝国的顶级美食,同时也相当难做,既考验烘焙技巧又考验厨师耐心,隔了夜味道就完全不同。 “我刚回来,玛亚嬷嬷怎么来得及做。” “听说伊兰近几天会回来,我每天都做一个。”老妇人得意得像个孩子,“幸好在珍藏的蓝莓用光前你到家了。” 切下一块放入口中,一如记忆中的甜美。林伊兰的鼻子渐渐地有点酸。 在舒适的丝被下辗转良久,林伊兰还是坐了起来。 自从进入军队,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已不太习惯层层铺垫的松软床褥。扯下被子裹住身体,她在地毯上安然入眠。 “伊兰小姐!” 明明是温暖亲切的声音,却有种恶狠狠的意味,惊得林伊兰从梦中弹起来,神志仍有点模糊,“玛亚嬷嬷?” “居然睡地下!你是淑女啊!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天哪!夫人在天国一定要哭了,她心爱的孩子竟然像流浪汉一样睡在地上!”老妇人的嗔怨如暴雨般倾泻而出。 一定是昨天吃得太多,忘了要清早爬回床上,林伊兰暗自后悔。 滔滔不绝的抱怨似乎没有尽头,她终于忍不住,“抱歉嬷嬷,昨天坐车回来非常挤,所以我有点累,从床上掉下来也没发现。” “掉下来的?”老玛亚呆了一呆,略略消弭了火气,“即使如此,你的睡相也……” “因为嬷嬷铺的床太舒服,不小心就滑下来了。”林伊兰面不改色地说谎,显得十分无辜,“今天晚上我会注意。” “如果是这样……”叉着腰的双手改环在胸前,老妇人板起面孔盯着她,犹如面对一个不听话的小女孩,“那是我的疏忽,应当让小姐重新熟悉淑女该有的仪态。今晚我来守夜,以便随时纠正小姐的睡姿。” “啊?” 帝都的街市热闹如昔,喝完一杯玛亚嬷嬷曾讥为泥汤的路边咖啡,林伊兰扔下几枚铜币走了出去。 一个路过的男人偶然扫视,凝视半晌确定没认错,按了按帽子几步追近林伊兰背后,正要拉住她的手臂,忽然失去了目标。林伊兰躲过了突袭,扣住对方腕间一带,足下一勾,男人立刻失去平衡,感觉要被摔出去,吓得扬声大叫:“伊兰,是我!” “夏奈。”遇见皇家军事学院的同学,林伊兰生出了惊喜,“何时回了帝都?” “两个月前的行政变动。”转了转手腕,夏奈松了一口气,“警惕性还是这么高。” 林伊兰微笑,眼前的夏奈制服挺括,神采飞扬,迥异于学院时的散漫惫懒,显然数年的军旅生涯已经打下了无形的印记。 “调回来了?恭喜你终于得偿心愿。”记得刚接到命令分派边境军塞时,夏奈的反应可谓痛不欲生。 夏奈忍不住有几分得意,“你呢?听说你已不在德尔城,现在哪里?” “休瓦。” “怎么会到那个鬼地方?”夏奈愕然。 “父亲说我文职做得太久,让我在休瓦重新受训。” “你还需要受训?”连皇家军事学院最严苛的教官都赞不绝口的精英仍需训练,夏奈无法理解。 “学院与军队是两回事。”林伊兰轻描淡写,无意再谈自身,“你回来进哪个部门?” “宪政司,费了我不少工夫打点。议会那群老家伙简直是吸血鬼。”夏奈大方地坦承,忽然想起,“对了,你在休瓦有没有见过凯希?” “他在休瓦?我从没听说。”林伊兰有些微诧异。 夏奈耸耸肩,“他头脑太好,进了帝国研究院,工作列为极机密。我也是巧合才知道,研究中心就设在休瓦基地,可怜凯希进去后家里人就再没见过他。” “真……”林伊兰摇了摇头,停住了话语。 夏奈叹了口气,“真倒霉?确实如此,提到他又觉得我的运气简直不错了。” 林伊兰忍不住笑起来,帝都的阳光很亮,映得她的绿眸犹如一汪春水。 枪口不停地迸射,枪声频密而尖锐。猝然停止,灵活的手迅速卸换弹匣,仅仅停顿了一瞬,震响再度划过耳膜,直到所有的标靶打完才转为寂静。林伊兰搁下发热的枪身,垂手而立。 钟斯中尉双臂环胸,略略点了下头,“搏击优秀、技能优秀、枪法出色,总体还算不错。”整体素质极其优良,近日观察的结果让钟斯很满意,但他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人放在步兵营当士兵,实在是一种浪费。 “从明天起,你升为下士,任小队长。” “是。”她的回应十分镇定,没有显示任何情绪,令钟斯更为欣赏。 欣赏之余钟斯又有些头疼,尽管是可用之才,但女人总是麻烦,漂亮的更是双倍麻烦,“不管你曾经得罪过谁,在我手下只看实力,不过在这里必须聪明,步兵营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你最好小心应付。” 没想到粗豪的中尉会说出这番话,林伊兰回敬了一礼,“我会努力,谢谢长官。” 军队的底层龙蛇混杂,九成九出身贫民,时常有欺侮下属或内部斗殴的传闻,绝非一个理想的环境。但为了三餐温饱及谋求出路,帝国军队总有源源不断的新兵。 消除下属的不驯很容易,军队有军队的方式。在练习场轮番对战,当所有人均被击倒,新队长的命令开始生效,强者的号令理所当然会被尊重。 将毛巾搭上肩膀,林伊兰走下击技场。 四周不停的口哨声来自围观的士兵,他们在嬉笑嘲弄着瘫倒在地的士兵。各色纷杂的目光追随,林伊兰懒得留意,拧开墙边的水龙头洗了把脸。 “你身手不错。”陌生的声音突兀响起。 林伊兰抬起头,阴影挡住了光线,一个男人挨得极近,逆光下壮硕的手臂肌肉隆起,“比一场如何?” “我没兴趣。” “看起来不像新人,以前在哪儿服役?”男人兴趣十足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匹桀骜的烈马,毫不掩饰地打量她的身材,“名字是?” “你是谁?”林伊兰淡淡地反问,眼眸扫过对方斜搭的军装上衣肩章。 “戴纳中尉!”插话的是钟斯中尉,他生硬的语气显得极度不悦,“对我的下属有意见?” “没有。”戴纳摊摊手,无赖地一笑,“我见她身手不错,提议较量而已。” “她的时间应该用来教训下属,而不是敷衍无聊的搭讪。”钟斯完全不给情面地呛声。 “钟斯,别这么容易冒火,又不关你的事。”戴纳对钟斯恶劣的态度习以为常,不以为意,目光在沉默的林伊兰身上打转,“一个营里交个朋友而已。你队里的安姬可是自己爬上了我的床。” “别以为所有人都像那个蠢头蠢脑的小婊子。”钟斯暴怒,额头激起了青筋,一旁的士兵被吼声吓得退了几步,气氛顿时僵滞。谁都清楚钟斯暴躁的脾气,一言不合就可能挥拳相向。 “好吧,反正都在军中,有机会看看她有多不同。”戴纳轻浮地笑,满不在乎地踱开,避过了冲突。 钟斯怒瞪着背影,半晌才硬邦邦地交代,“离这混账远点,那家伙属下的女兵全被他搞了个遍,最近还把手伸到我队里,迟早我狠狠收拾他。” 凶悍的语气中隐藏着回护,林伊兰无声地笑了一下。 “是,谢谢长官。” 赠礼 意外的挑衅者是个麻烦,尤其是对林伊兰辖下的女兵安姬而言。 西尔国男女皆可入伍,服役期间被一视同仁,混乱的男女关系不足为奇。普通女兵很难在等级森严的军队中保持干净独立,多半沦为玩物。据说戴纳曾以保护为饵引诱安姬投怀送抱,随着新鲜感逝去,诺言显然已化为泡影。戴纳每次露面总搂着不同的女兵,当着安姬的面也不改调笑,公然视其如无物。 望着被击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的安姬,林伊兰心底一叹,在记录本上画了一个叉。戴纳对安姬的心理影响过大,即使什么也不做,只要他在场安姬便会慌乱紧张,与同伴的配合更成问题,她甚至把一个做支撑动作的队友踢开。林伊兰感觉有必要对她进行单独训练,否则以近日的表现,战时她将极其危险。 训练结束,林伊兰留下了安姬。 女兵清秀的脸庞带着不安,眼袋下两抹阴影更显憔悴。尽管她挺直了腰端坐,手指却僵直地覆在膝盖上。 “安姬,你最近的表现是怎么回事?” 林伊兰的声音不高,女兵却像被刺痛般不安,“对不起,长官。” “身体不适?”林伊兰试着寻找理由。 “没有,长官。”安姬颤了一下,“是我的错,我会努力。” “不单是体能问题,你和队友无法协作,完全没有默契可言。”安姬仿佛把战友当成了危险的敌人,充满了警惕防卫。安姬垂下头没有说话。 “你以前的记录是良好。”回答依然是沉默。 林伊兰不喜欢逼问,但必须找出症结所在,“因为戴纳?” 安姬的手蓦然捏紧,指节青白。林伊兰收入眼底,“这个缘故应该不会导致你对队友的排斥。” “我……长官,我会克服……” “这不是小问题,一旦上战场,你丢掉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还会牵累身旁支持你的队友。” 安姬的眼睛出现了泪光,神经质地咬唇。 “告诉我原因,否则我只能向钟斯长官报告,你已不适合待在作战部队。”最后一句话击溃了安姬残余的意志,她控制不住情绪抽泣起来。 “对不起,长官。”眼泪接二连三地滚落,将深蓝色的制服浸湿了一大片,“……请不要……我……我……” 递过手帕,林伊兰静静地等对方平复。过了好一阵,安姬终于止住了哭泣,转为彻底的颓丧。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数月前戴纳中尉表示对我有兴趣,想和我上床。他不是第一个,我想他或许可以让我摆脱做其他人性奴的境地,就答应了。” “其他人是谁?” 安姬道出三个名字,均属同一连,但不属于林伊兰的小队。 “他们威胁你?自何时起?” “从我来休瓦开始,以前……当然还有别人。这是军队的惯例,谁都知道女兵是为了让男兵享用而存在。”安姬的脸苍白而麻木。 “为什么不向钟斯中尉报告?” “中尉不会管的,这是常态。”安姬话中溢满了苦涩,“他讨厌戴纳捞过界,但更看不起无能的人。” 林伊兰垂下眼沉默了片刻,“后来又怎样?” “我顺从了戴纳,他揍了那三个家伙。队里的人瞧不起我,因为我向外人投诚脱裤子。”安姬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凹陷的眼眶通红,流下了羞辱而憎恨的泪,“没多久戴纳厌倦了我,开始打我……甚至当着他下属的面强奸我,最后还……叫他们一起……” 无力报复又落入了尴尬羞耻的处境,暴力的阴影带来强烈的身体排斥,安姬本能地恐惧每一个男人接近。林伊兰理解了因由,却为如何处理而感到棘手。 过了半晌,从情绪中平静的女兵等着最后的裁决。 “安姬,”林伊兰困难地开口,“你的遭遇令人愤怒,更不该承担所有不公,但现在的你无法成为合格的士兵,上战场等于送死。我不能让你在这种情形下继续服役……你是否考虑过申请退役?” “不,长官,请不要把我从军队赶出去。”安姬绝望而悲哀地恳求,“除了当兵我什么也不会,离开这儿只会饿死,求您别这样做。” “你的父母家人呢?” “我父母全死了,哥哥等我成年就把我丢进了军队。虽然薪饷极低,但至少还能填饱肚子,我没有其他选择。” “试试去别的城市找个工作?你还年轻,军队并不是个好地方。” “我一无所有。”被困境折磨的女兵神色惨淡,“军队糟透了,可没有哪种正经工作会要一个一无所长的年轻女人,除非是做流莺。我不想沦落到那个地步。” 面对潮湿哀求的双眼,林伊兰陷入了两难,无法判断怎样的决定才是正确。 休瓦基地的结构犹如一个剖开的鸡蛋:外围数万士兵构成防卫最严密的区域,守护与隔离兼具;核心是休瓦研究中心,蕴藏着帝国最顶尖的科技。内外两片领域独立存在,互不相涉,低级士兵甚至无从察知研究中心的存在。从这一点上看,很难分辨基地的设立究竟是为了休瓦这座重城,还是为了研究中心。 穿着白袍的凯希见到林伊兰后欣喜若狂,竟扑上来拥抱了一下。 书呆子气十足的朋友变得如此热情,看来确实闷得太久。林伊兰微笑接受了对方语无伦次的表达,半晌凯希终于想起了关键。 “天哪,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老朋友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研究中心属基地绝密领域,防卫重重,下级军士无权进入。眼前的旧友肩章仅是下士,没理由能现身于研究中心的会客区。 “还有,你怎么会是士兵,我记得……” 疑问接踵而至,伊兰微微一笑,“我的军衔是少校。” “少校?可你的肩章……” “父亲命我在底层受训,不准挂衔,但转过来的履历保留了级别。”她扯出衣内的链子,椭圆金属牌上根据级别嵌着不同颜色的晶石。“幸好是凭身份牌核准进入资格。”稍早前门禁卫兵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让你做士兵?”凯希觉得匪夷所思,“令尊到底在想什么?” “别说我,当年你毕业的分数可以自己挑地方,怎会到了休瓦?” “这都怪见鬼的导师。”凯希被转移了思绪,无比苦闷地叹息,“跟我说什么环境一流、薪酬丰厚,我一时头脑发昏填了申请,被扣在这个鬼地方动弹不得。你知道这里的混账规矩,别说回家,连研究中心大门都出不去!家人给我寄东西还要三番五次地检查,被那群天杀的宪兵吞掉大半,比坐牢还惨……” 凯希越说越激愤,林伊兰同情地听了半天牢骚,找了个空隙插口,“前两天我回了趟帝都,正赶上你妹妹结婚。” “什么!这么快?”凯希唏嘘不已地伤感着,“茉莉漂亮吗?婚礼盛大吗?我父母……”似无止境的问话在一张小像递到凯希面前时停止。 画师很细心,在比手掌略大的小像中精细描画,俏丽的新娘在家人簇拥下甜蜜地微笑,戴着绣花蕾丝长手套的手执着银亮的餐刀,与英俊的新郎合力切开层层叠叠的蛋糕,鲜花和银烛装扮出梦幻般的场景。 “茉莉让我带话,说你的那一份蛋糕新郎替你吃了,味道很好。”林伊兰忠实地转述,“还说哥哥的礼物是一定要的,等你回去再送。” 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几句,凯希的眼眶红了,林伊兰假装没看见,欣赏起墙上的挂饰。 望着小像许久,凯希吸了吸鼻子,“没想到茉莉这么早嫁人,不知那家伙对她好不好。看上去不怎么样,个子也不高,和茉莉在一起真碍眼。” 十足的兄长式偏心,林伊兰忍不住好笑,“凯希,他们很相配。” 恋恋不舍地看了又看,凯希终于想起面前还有一个人,“谢谢,要是寄过来没准会拖几个月,伊兰你总是这么体贴。” 又寒暄了一会儿,林伊兰便待告辞。 “伊兰,”凯希鲜少遇到旧友,颇有些难舍,“正好今天休息,我带你进中心看看,将来回帝都也能让我家人了解一点,该保密的部分你也清楚,应该没关系。” 参观基地最神秘的研究中心?林伊兰微愣,隐约生出了好奇。 凯希递过来一块小小的金色三角形徽章,“别在衣襟上,对没有识别标记的人卫兵会开枪,触发警戒就麻烦了。” 林伊兰接过依言别上,“这么严,你们到底在研究什么?” 穿越两道关卡,再次扫描身份牌,凯希又亮出通行证,终于踏进了研究区。 开阔的大厅华美壮观,巨型石柱的顶端立着圣者雕像,豪华的晶灯如群星闪烁,高耸的穹顶绘着神话中创世的场景——云层翻涌,海水激荡,大陆自浪花中升起,诸神在云端见证新世纪的绮丽辉煌。 “凯希,这真是研究中心?议会对你们可真大方。”林伊兰惊讶地赞叹,“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来这里了。” 凯希对此相当自得,“休瓦研究中心的条件是全国之冠,连帝都也及不上。” “原因?”休瓦城动荡由来已久,将帝国首屈一指的精英集中于一个乱象频生的城市,绝非明智之举。 “休瓦很特别。”凯希神秘地一笑,道出了其中的关键,“这里出产研究必不可少的物质——一种稀有的高频能量晶石。非常独特,一小块即可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但成分极不稳定,难以长途运输,我们正尝试寻找安全利用的方法。” “只是晶石利用?那何必如此神秘?” “亲爱的伊兰,这种晶石能量可以应用于多个方面,远超出你的想象。”凯希走过宽敞的通道,对遇见的研究员一一点头招呼,“议会秘而不宣另有原因。” 林伊兰习惯性地扫视,心底暗暗惊讶,这里警卫森严得仿佛保护的不是研究区,而是皇帝陛下的寝宫。 凯希在一扇门前停下,故弄玄虚地咳了咳。“伊兰,虽然我了解你的性格,但还是要提醒你镇定一点,不要尖叫。” 银灰色的门逐渐开启,她来不及应答,已经彻底震惊。 推开门是一个极大的空间。 顶灯投下柔和的光芒,中间安放着足有数层楼之高的庞大机械,犹如钢板和螺钉铸成的巨兽。铁灰色的机体密布各类用途不明的仪表指针,幽幽生光;粗大的线缆从机体垂下,如巨蟒连结蜿蜒。机械中心是栅格状的银色支架,镶着整片水晶罩,安放着一块拳头大的晶石,纯粹的蓝色极似凝冻的海,闪着不稳定的光,忽明忽灭,映得晶罩呈现出一种朦胧的淡蓝色。两根细长的探针定在晶石两端,控制着输出能量,机器特有的嗡嗡声显示其正在运作。 从所站的位置俯首望下去,十余名同凯希一样穿着白袍的研究员正在专注地工作,调校各种闻所未闻的机器,并将实验数据一一记录,数十个屏幕上画面频闪,映出一片迷离的冷色。 凯希带着林伊兰自旋梯走下,一路指点,她却什么也听不进,令人望而生畏的巨型机器占据了她全部注意,良久才回过神。 “这是什么装置?” 凯希怜悯地望着她,“看来我说了半天你一点没记住,我可以理解,每个初次踏入的人都一样。” 她试着回忆了一下:“高频能量转换?你一直在研究这个?我记得你在校的专业似乎……” “不,虽然这已经足够让你惊讶,但我研究的更……”凯希欲言又止,不无遗憾,“其实我参与的不在这儿,那里等级更高,管理更严,如果可能我真想让你看看,那才是人类所能挑战的极致。” “这已经很惊人了。”林伊兰明白凯希的顾虑,并无继续窥探的意愿。 凯希笑起来,双手插在白袍的口袋里,为她介绍着各种机器,将艰深的专业术语一掠而过,说得简明而清晰。 “……这些仪器在测控晶石最稳定的频率,试着找出在保护物理结构的前提下避免能量流紊乱崩坏的方法。稳定性的调整是最麻烦的事,这种晶石一旦开始输出能量甚至不能接触空气,它的价值极其惊人,但控制的难度也非常大……” 林伊兰对详尽的说明感到诧异。“凯希,既然这不是你所负责的部门,你怎么会这样了解?” “我们研究的是同一种晶石,只是涉及利用方式的不同,经常交换数据以促进下一步研究,几年下来我足可当一个称职的解说员。”凯希的目光转向机械体正中蓝光闪烁的晶石,神往而叹息。 “伊兰,能量采集这项技术原理虽然复杂,研究却很成功,几乎已臻成熟。它所产生的效力足以令帝国剧变,可惜碍于议会的命令及某些利益,无法投入应用。涉及保密内容,我能告诉你的只有极小的一部分。休瓦基地在皇帝陛下和议会眼中无比重要,正是因为中心的各项研究。这里藏着西尔国——不,应该是整个人类的未来。” 游离的心神回到店主喋喋不休的推销上,林伊兰认真地思考哪种晶杯会更得茉莉喜爱,她审视天然冰裂纹的细微不同之处,尽职地选购。青金石手镯、澜纹晶杯、手工编织的云丝方毯、梦昙花露……长长的购物单让林伊兰想叹气。她的本意仅是探望一下久未谋面的旧友,结果凯希无法离开基地,再三托付请求她代为购买送回帝都,以作妹妹的结婚礼物。如此充满亲情又难以拒绝的请求,林伊兰只有照办。 一间间店铺挑下去,手中的袋子越来越沉,花费令人咋舌,她不能不感叹凯希的薪金确实相当优渥。长单最末一项,休瓦大街珍品店独家售卖的楦兰香膏入手,烦琐的采购终于画下句点。林伊兰松了一口气,无意间抬眼,顿时停住了呼吸。 斜对角那个仿佛在挑选香草的男人…… 林伊兰还记得那张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混着杀意和淡淡的不屑,她永远不会忘。防卫的本能让她指尖一动,随即想起自己并没带枪。 装潢精美的名店柔和的灯光下,男人危险的气息全然收敛,犹如一介普通平民。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一瞬,林伊兰已经能确定对方的目标。他看上去似乎专注于商品,实质却在不动声色地留意店内守卫,目光偶尔掠过,又几度落在店铺正中的水晶罩内被视为“镇店之宝”的金红色赤龙牙上。 赤龙牙并非龙的牙齿,而是一种珍稀的药草。其形状如牙,长约半尺,生着许多细细的根须,通体是悦目的金红。它是最好的治伤灵药,仅在原始丛林里生长,数量极少,价格贵逾黄金。城中最豪华的店铺也仅此一枚,衬在黑色天鹅绒上,犹如一枚赤晶石雕成的艺术品。 尽管治安混乱,但要想在休瓦贵族开设的护卫众多的珍品店内公然抢劫……除非是疯了。林伊兰垂下眼思考片刻,以手势招来伙计,塞过去一袋金币。 很快,赤龙牙被人从一尘不染的水晶罩内取出,又被小心地装入丝囊系紧,在众人的注目下被恭敬地捧给一位年轻女郎。 纵然是在休瓦首屈一指的名店,能买下如此昂贵物品的人也不多。店中所有人都看过去,可惜背对着看不见容貌,只听店伙计殷勤地询问是否需要免费提供的警戒护送,女郎摇了摇头,取过丝囊装入提袋,推开门走了出去。 男人不露痕迹地跟了出去,隔着一段距离缀行,如一个偶然的路人。 银灰色的风衣裹着窈窕的身段,黑色的短发削得很薄,衬得柔白的颈项更美。动人的背影并没有令跟踪者多一分关注,他犀利的目光仅盯着提袋顶端露出的一小段丝囊。 女郎步履轻快地走过街市,踏上了大神殿的外廊。 休瓦的神殿原本为祭祀古代神灵而建,方正的巨石巍然耸立,神殿深处隐隐传来礼赞神灵的颂歌,若有若无的歌声缥缈而空灵。女郎漫步穿过空无一人的外廊,始终没有回头,阳光将巨大的立柱投下一格格暗影,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唯有靴跟的轻响。 男子有一刹那的恍神,随即醒过神来,加快脚步,迅疾无声地跟过一个拐角,又猝然停止,深邃的眼神掠过,瞳孔猛然收缩。 纤秀的身影无影无踪,只剩空荡荡的长廊,静得可以听见心跳。他的指上扣着枪,却没有堕入陷阱的威胁感,目光突然被某件事物吸引。 长廊尽头是真人大小的命运女神雕像。优雅的女神容色悲悯,手持天平仲裁凡人的命运。天平上雕着剑与权杖,象征制裁与尊荣,由于年代久远,神像已经有些许破碎,却威严依旧。 他一步步走近,直至站在女神像前。 白石制的天平秤盘上承托着一枚金色丝囊,在阳光下分外触目。静默的画面犹如神迹。 他拈起丝囊,赤龙牙特有的清香扑鼻而来,沉甸甸的手感提醒着真实。他抬眼望去,长长延伸的台阶下是城市中央广场,三三两两的小贩正在招揽最后的顾客,日夜不停的喷泉扬起阵阵水雾,一群归巢的白鸽从路人头顶飞过,清亮的鸽哨在风中回荡。 银灰色的倩影被夕阳染成了暖金色,美丽的侧脸柔和生动,她自卖烤栗的小贩手中接过纸袋,揣在怀中追了几步,跳上了缓缓驶过的街车。 世间有些事永远不公平,比如贫民和贵族;有些又永远公平,比如天空和阳光。 凌乱的贫民区在夕阳抚慰下变得稍稍柔和,匆匆穿行的男人对密布如蛛网的窄巷了如指掌,很快在一栋旧屋前停下。 长短不一地叩了几下,门开了,探出一张胡须浓密的脸,焦急的额头渗着汗,“肖恩快不行了,药不起作用,我已经没办法……” 淡金色的丝袋塞入怀中,噎住了抱怨的话语,瞪了半晌,人反射性地弹起来,却忘了身在门口,砰地撞上了门框,疼得直吸凉气,“这……这是……” “萨,这是赤龙牙。”看着朋友极度失态的反应,男人带上了一丝笑意。 “我当然知道!我是说没想到你真能弄到这东西!那里的守卫多得像蚂蚁,你怎么得手的?”萨扒开丝囊检验,突然想到什么,神色一紧,一把拉开他的外套,“有没有受伤?” “没动手,得到它是个意外。”男人无暇解释,出言催促,“去救肖恩,别让他死,我答应过他父亲。” “放心,现在他想死也死不了!”情知时间不容拖延,萨停止追问,入室忙碌,心头的好奇犹如猫爪不停地挠,片刻后又探出脑袋,“你先别走,等我弄完再说。” 男人摇了摇头,刚要离开,一个跌跌撞撞的影子冲近,被他一把扶住。十六七岁的男孩惊惶地抬头,粗重的呼吸和涨红的面庞显示出体力已竭。男孩像是一路狂奔而来,发梢都在滴汗。 “潘!”他沉声喝住,眼眸扫向深巷,“有人追你?” 见男孩气喘得说不出话,他屈起食指打了个呼哨,空无一人的暗巷迅速传来了一声回响,又一声远远的口哨响起,接二连三传递出去,片刻后转换了另一个声调传回。 “没人追为什么这样慌?”哨声示意无恙,男人暂时放下了心。 潘好容易顺过气,汗津津的手摊开,掌心赫然捏着一个钱袋。“我偷了一个有钱的家伙,那种很贵的药现在可以买了。”激动的男孩忘乎所以地重复,“真的,有好多金币,肖恩不会死了。现在就买,告诉我哪里有药,我怕迟了会来不及。”一想到能救回好友一命,潘几乎哭起来。 男人一时沉默。 “没骗你,看!”潘急着证明,翻过钱袋抖动,掉出了十余枚金币。 “肖恩已经有药,萨在救他,不会再有危险。”看着灿亮的金币,男人反而蹙起眉,“我说过不能偷贵族,你真想被他们捉住后砍掉手?” 潘愣了半晌,终于理解了他的话,一下子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肖恩真的没事?” “嗯。”他摸了下男孩的头,“你做得不错,但太冒险,以后别这么干。” 男孩边哭边点头,金币掉了一地。男人安慰了两句便不再说,哭了好一阵潘终于停下来,抹了把鼻涕。 “我没有偷贵族,看那女人提了一堆东西,猜她肯定有钱。”没有平日的机灵狡狯,潘难得老实地坦白,“我让黛碧掐了她五岁的妹妹一把,扯着那女人的衣服哭,趁她们纠缠的时候下手,对方发现的时候我已经跳车了。” “黛碧她们……” “她们不会有事。那女人没带伴妇,肯定不是贵族,去报警反而会被警备队勒索,那群家伙才不会放过肥羊。”潘手脚利落,与贫民区的伙伴合作默契十足,拿捏行事相当有把握。 在休瓦城,警备队的主要工作是护送有权有势的贵族出行或夜归,另兼搜刮摊贩、榨取油水,糟糕的治安下本地平民绝不会带重金单独外出,难得让潘撞上了好运。 “是什么样的女人?”男人没有再责备潘。 “年轻漂亮,说不定是哪个富商的情妇。”随着情绪渐渐恢复,潘又变回一贯的饶舌,“腰也很细,不过我没来得及摸。” 斜了一眼早熟的小鬼,男人拎起钱袋翻看。款式十分雅致,异于市面上的贩售,深绿的丝绒磨得半旧,金色的穗带有些褪色,衬里以同色丝线绣了一朵极小的蔷薇,不注意几乎看不出。打量片刻,目光一动,男人从袋底取出一张折起的纸。 纸上随意写着一串物品,应该是张购买单,长长的单子被一一划去,只余尾端的一项,隽秀的笔迹微微倾斜,书写着一行小字:休瓦大街93号珍品店——楦兰香膏。 沉默了好一会儿,男人叹了口气,“那个女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陷阱 做好人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且代价不小。 虽然不是很大的数字,但也远非军饷所能应付。林伊兰迫不得已回了趟帝都,从名下提出相当的金钱,但愿在管家上报父亲之前,她能想到一个好理由。搭进薪饷是小事,万一父亲过问就…… 放下羽毛笔推过笺纸,管家看了一眼签名,递过装着金币的丝袋。“伊兰小姐,这是您要的,另外爵爷来信说一个月后返回休瓦。” “小伊兰心情不好?” 林伊兰回过神,对一旁的老妇人扯出笑颜,“没事,只是有点累。” 明显地食不知味,老妇人望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忍不住心疼,“想骗老玛亚可没这么容易。告诉嬷嬷,你在担心什么?” “我在想嬷嬷的手艺多年以来一样好。” 老妇人失落而伤感,语气黯然,“是嫌嬷嬷太老了?以前小伊兰什么事都会对我说。” “嬷嬷!”林伊兰从座位上跳起来,紧紧抱着老妇人,“别这样说,不管多老我一样爱你,你是最疼我的人。” “可伊兰现在有自己的秘密了。”老妇人故意叹息。 “我只是……”林伊兰咬了咬唇,放弃了抵抗,“父亲要回休瓦了。” 老妇人理解地环住她纤细的肩。 “我不想见他,可……”她顿了顿,语声转低,“是我的错,我无法让父亲满意。” “伊兰非常优秀,我一直认为爵爷太挑剔了。” “我想我又要挨骂了。”老妇人的安慰无济于事,林伊兰喃喃自语。 “那不是你的错,是爵爷他……”老妇人开始了数十年如一日的抱怨。 林伊兰没再说下去,静静地感受环拥的温暖,直到絮叨的话语停止。“谢谢嬷嬷,我现在好多了。” “伊兰……”老妇人端详她的神色,忍不住叹气。 “嬷嬷?”她敏感地觉出不对。 老玛亚迟疑了片刻,“伊兰,我私下听仆人间传言,将军最近很欣赏一位新晋的上校,据说是军方的后起之秀,可能有意让他做你的丈夫。” 林伊兰绿眸一瞬转暗,犹如冰冷的夜色笼罩了湖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不清楚,是秦家的第三个儿子。”老妇人有些不安,只能无力地劝慰,“伊兰,也许对方是个不错的人。爵爷应该考虑得很详细,或许……” “我明白,谢谢嬷嬷。抱歉,我有点饿了。” 完美的微笑,完美的继续用餐,林伊兰再也没有开口。 秦洛,出身于同为军人世家的秦家。 看昔日同僚调出的军方资料,秦洛军功卓著,声名鹊起,晋升的速度极快。最近在一次叛乱中救助了某位议员而立下大功,荣获了皇家勋章,新的敕令是调入休瓦协防休整,不日将到任。 砰!魁梧的士兵被重重摔倒,忍不住痛苦地呻吟。 “下一个。”半晌不见回应。 “队……队长……”安姬被其他士兵以眼色示意,硬着头皮提醒道:“没有下一个,全上过场了。” 林伊兰抬眼一扫,小队中的士兵脸色青绿,歪歪斜斜地围在场边,有几个甚至扶着腰。自己今天大概手重了一点。 “训练到此为止。回去休息,明天继续。”林伊兰自知控制失当,免去了晚上的操练。士兵们如蒙大赦,互相搀扶着去了。 “看起来你情绪不佳。”戴纳一如往常般阴魂不散,倚在墙边挑逗,“要不要跟我玩玩?我有很多办法让年轻女孩心情好。” “谢谢中尉的好意,我想不必了。” “你可以忘记我是上级。”戴纳挑挑眉,神色暧昧而轻狎,“我不像钟斯那样古板。” “军规如此,不敢放肆。”示意安姬先走,林伊兰已无耐心敷衍。 “当我是一个普通男人?”戴纳一手扶墙拦在伊兰身前,几乎挨上她的脸。见她静默不语,戴纳兴致更浓,“说真的,只要试过一次,我保证……” “滚开!” 戴纳一僵,“你说什么?” “滚!”林伊兰冷冷地重复,榛绿色的眼睛寒如霜雪,有不可侵犯的冷峭。 戴纳不自觉地退了一步,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林伊兰懒得多看他一眼,径自而去。 “长官?”几个士兵聚拢来打趣,“这娘们还真把自己当公主。” “脸和身材倒是漂亮,脾气就……”淫秽的目光望着林伊兰的背影。 “步兵连的公主?”几个人哄然大笑起来。 “听说是从德尔被削下来的,还端着架子呢。” “这种姿色也舍得往战场上扔,那些贵族老爷真是浪费。” “他们不浪费怎么轮得到我们沾手?” “这么辣,看来得费点工夫。” “长官不会搞不定吧?钟斯那老狗真碍事。” “长官?”一群士兵淫猥地议论了半晌,才发现戴纳一直没出声,“不会就这么算了吧?” “怎么可能!”碰了个硬钉子,戴纳征服欲更炽,“我本以为是个徒有面孔的刻板女人,没想到是只火辣的野猫。我反而更有兴趣。” 众人心照不宣地嬉笑,一言一语地鼓动,只等队长到手后分一杯羹。 休瓦基地军纪极严,但常规操训不重。相较于周围的松散,林伊兰的严苛令下属叫苦连天,怨声鼎沸。与队长最为亲近的安姬耳闻了最多的怨骂,被战友鼓动了无数次,没有一次敢开口劝谏。 作为一个老兵,安姬有自己的眼色,尽管相处时间不长,却已对林伊兰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这位新长官年轻和气却绝非软弱可欺。情理之内的事会酌情,涉及原则的半分不让。保持最佳体能是军人的职责,实在难以用疲劳或其他小队的惰怠为借口推托。 申诉无门的士兵唯有苦撑,几度下来军事技能大幅提升,战斗力颇有改观。 “最近干得不错。”钟斯把军帽一丢,重重一坐,椅子发出了脆弱的一响。 “谢谢长官。”林伊兰神色如常。 中尉是典型的军人,脾气暴躁性情粗放,但对欣赏的下属不吝赞赏。林伊兰带的小队在基地例行比赛中胜出,中尉一时心情大好,无形中得意起自己的眼光。 “戴纳最近还在找你麻烦?” “我能应付。” “很好,像个军人的样子。”林伊兰的回答让钟斯很满意,“有需要记得报告。” “是。” 林伊兰微微迟疑了一霎,被钟斯看出,“有什么话直说。” “队里有男兵强迫女兵发生不适当的行为,可否予以制止?”此类积弊已久,冷眼旁观之外,她并无权限管束。 “随他们去吧。”钟斯不甚在意,“当兵确实无聊,让他们有点乐子也可以少生点事。” “但这对女兵而言极其恶劣。”林伊兰坚持劝诫,“她们是为帝国效命,却必须同时应对战场和同僚的双重侵扰。” “军队不需要弱者。”钟斯对这一话题不感兴趣,“如果一个士兵连自己都无法保护,我不认为他是一个合格的军人。” “在军中女性是少数,体能上没有优势,很难对抗不公。” “那为什么你能做到?”钟斯往椅背一靠,已有些不耐。 林伊兰沉默了一下,“因为我遇见的长官是您。”钟斯虽然粗鲁,却没有染指下属的癖好,在军中极其难得。 “不仅仅是我的原因,是你够强,有能力应付。”钟斯有自己的一套看法,“那些女兵明知军队是什么样的地方却仍选择入伍,那就该有这个自觉。不想被欺凌可以变强,她们却多半用身体换取各种便利,引诱浑小子们争风吃醋。凭什么要我特别照顾?” “那仅是少数,许多人是迫不得已而忍受。” “你对无关的事情关注太多。”钟斯不认为有必要继续,挥手打断伊兰的话,“军队一贯如此,你的脑筋不该浪费在这方面。对下属管得太紧只会挫伤士气,以后少说废话。” 在失去双臂的盲眼乞讨者碗中放下几枚铜币,林伊兰默默走开。沙哑的歌声在风中飘散,街上行人匆匆,是早已司空见惯的麻木。 每个城市都有乞丐,在休瓦多半是伤残的矿工。为了开采帝国必需的晶石矿,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进入地层深处的井坑采掘,时常会遇上不稳定的晶石爆炸,失去肢体后唯有以行乞为生。 扶正军帽,林伊兰望了下天色。三三两两的人群渐渐围拢了广场中的高台。高台上立着一根空荡荡的铁柱,下方堆满了柴薪。奇异的沉寂笼罩着四周,气氛压抑而沉郁。 火刑,是西尔国对死刑犯最重的刑罚,也是休瓦中心广场时常可见的一幕。 洪亮的钟声自钟楼响起,一群赤足的囚犯被押上街头。他们脖子上套着粗重的绳索,牢牢捆缚的双手上涂满了鲜红的蜡烛油,象征着不容赦免的重罪。卫兵执枪随行,在长长的街道上巡游。 街边挤满了围观的群众,对着蓬头垢面的死囚交头接耳;有女人红着眼眶盯住某个死囚,压抑地低声哭泣。每一扇沿街的窗户后都有人在观望,绝望的低迷气氛笼罩了整座城市。 游行的长队中应该还有城中贵族及告密者,他们通常着白袍,在前方接受群众的簇拥和欢呼,这次却集体缺席。与昔日狂欢般的死刑现场不同,这次假如他们胆敢在此刻出现,极可能被暴动的人群撕成碎片。 林伊兰立在广场边,看游行的队伍绕城一圈又回到起点。火刑柱正对的市政厅警戒森严,贵族及休瓦城的上层名流在第三层外廊观看。囚犯身份相当特殊,一场简单的火刑甚至调动了步兵营来镇控。 遍体鳞伤的死囚是几个矿工,也是休瓦地下叛乱组织的头目。为求减轻繁苛的采集令,他们策动矿工罢工,连带激起了牵涉半座城市的动乱,最后以步兵营强行镇压才宣告平息。 军方在告密者的通报下擒获了叛乱组织的头领。酷刑并未从囚徒嘴中掏出半点线索,却引来了他们的同党一次又一次地试图解救,市政厅的纵火案正是其中之一。绝密关押拷问过后,法官宣判公开施以火刑,谁也不敢保证叛乱者是否还会制造意外。 悲伤和愤怒弥散在人群中,作为一座半数子民皆是矿工的城市,许多人对这场失败的动乱同情而不甘。人群仇恨告密者、敌视贵族,在森然威压下又无法反抗,唯有以祭奠般的痛苦等待火刑的到来。 堆积的柴薪形成了一道半人高的墙,隔绝了火刑柱与人群。囚犯被沉重的铁镣锁在铁柱上,等待着仪式化的判决。戴着银色假发的法官诵读着审判书,大声宣示着死囚的每一条罪名。 往常判决是仪式的高潮,每一句都能引发阵阵欢呼,此刻的回应却是一片沉默。空前的静滞带来压力,法官不由自主地加快语速,草草完成了宣判。 以火清除罪孽的传统原始而野蛮,暴力残虐,却因有力的震慑及能给予受刑者无尽的痛苦而被一再使用。 淋上油的木柴极易燃烧,火在风的裹卷下飞速蹿升,升腾出呛人的浓烟。温度越来越高,受刑者的衣服开始烧起来,由于嘴里塞着破布难以呼喊,只有扭曲的面容显示出他们的剧痛。 林伊兰的脸白得透青,难以控制的心悸,使脊背一片冰凉。 尽管位置偏远看不见受刑的场面,她依然忍不住颤抖。悄悄退后,避开下属躲进暗巷,焦煳的气息令她无法克制地呕吐,直吐到胃里只剩清水。她憎恨这种残忍至极的刑罚,却又无可躲避。 不知过了多久,弥漫的气味渐渐淡了,林伊兰擦了把脸,强迫自己走回原处。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被火刑吸引,无人发现她的异样。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市长与贵族离去,人潮散开,空荡荡的铁柱上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残骨。 “长官,你脸色很不好。”离开了中央广场,安姬低声提示。 林伊兰扣住了她湿冷的手,“我有点头疼。” “或者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稍后再回基地。”安姬好心地建议。 基地离城不远,许多士兵结束任务后在城中流连,不愿返回枯燥的军营。难得有半天时间能纵情享乐,只要赶上晚间的点名,长官通常会睁一眼闭一眼。 林伊兰确实不想回基地,放纵了一次情绪,“你带他们回去。中尉批准了我的休假,这几天交给你,有什么事向中尉报告。” “是!”被信任的喜悦令安姬脸微红,军靴一碰,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喧闹的酒吧门一晃,进来了一位身着军装的年轻女郎。船形军帽压在发际,美丽的脸庞有些苍白,姣好的身段裹在制服下,别有一种妩媚糅合着英姿的独特风情。 下午的酒吧寂静了一刻,女郎走近吧台对酒保轻声说了一句,须臾,一杯酒被推到她面前,她端起来啜了一口,芳唇一抿,围在吧台边的男人心都跳了一下。 女人单身来酒吧是不合适的,但军服带来了无形的屏障。军队横蛮无良的种种行径街知巷闻,特殊的身份更受警备队的偏袒,平民多避而远之。尽管美色诱人,垂涎的目光萦绕不去,却无人敢上前搭讪。 热闹的嘈杂声渐渐恢复。林伊兰纤长的指尖划着透明的杯沿,热辣辣的酒液流过喉间,冰冷的身体渐渐暖起来。吐得太狠是不该饮酒的,但这样能让她稍稍好过一点,酒的味道压下了舌根的不适。 乱哄哄的酒吧几乎全是男人,偶尔有酒娘和妓女穿行其中,说着粗俗不堪的笑话,招摇地高声调笑。觉察到她的视线,一个风骚妓女望过来,放肆地比了个低俗的手势,引得周围一阵哄然大笑。 林伊兰没再看下去,又叫了一杯酒。她不想回家,但除了营地之外别无去处,再喝一杯待心情平静,她仍然得踏上归途。 酒吧门一晃,又进来一群人,越发吵闹起来。一色的军服令人侧目,被下属簇拥在中间的戴纳目光一瞥,勾起了意外的笑,搂着迎过去的妓女亲了一口,在其丰臀上拍了拍又推开,挤到了吧台旁。 “真巧,你也会来这儿。” 眼看手要搭过来,林伊兰退开一步,“您好,长官。” 其他士兵知趣地没跟过来,在酒吧另一头调笑。聚集的士兵引来了更多妓女,酒气汗气混着廉价的脂粉,熏得人透不过气。 “想喝什么,我请客。”一枚银币弹入酒保手中,戴纳紧紧盯着她的脸。 “不必,我正要离开,祝长官愉快。”林伊兰一口回绝。 “陪我喝一杯都不行?” “我还有事,请长官见谅。” “真冷淡,你是不是在德尔拒绝陪上司睡觉才被贬到休瓦?”戴纳轻佻地亵问,不假辞色的疏冷让他的欲望更炽,“装什么正经,难道还是处女?” 绿眸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林伊兰将酒钱搁在台上。 脂粉味忽然重起来,一个妓女扑入戴纳怀中,被他伸臂揽住。女人放荡地献媚,借着丰腴身形的遮挡,戴纳的手一动,台上的半杯酒掉入了一撮粉末,迅速消融无形。 林伊兰戴上军帽正要离开,戴纳拨开妓女,唤住她举起酒杯,“对不起,我道歉,是我过分了,以后我不会再招惹你。” 突然的示好令人诫慎,林伊兰一言不发。 “那么喝一杯,算前嫌尽释。”戴纳笑笑打了个响指,示意酒保再来一杯。 林伊兰想了下,端起未喝完的酒一饮而尽,搁下杯转身离去。一旁的妓女咯咯笑起来,与戴纳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酒吧很大,在拥挤的人潮中行不到十步,林伊兰脚下一晃,眼前的景象突然模糊起来。觉出不对,心头一片冰冷,不再浪费时间回望,她推开人群冲向门口。 耳际似乎听到戴纳的喝声,与妓女笑闹的士兵纷纷围聚过来挡住了路。一个士兵扑跌下去,又一个士兵痛哼着退后、第三个、第四个…… 猝不及防之下被她闯开了一条路,林伊兰扑到门前时已看不清东西,亮晃晃的光仿佛旋涡,灵魂飘了起来。她撞上了什么人踉跄跌倒,门又合上了,希望也随之湮灭。她的指尖试图抓住什么却无能为力,瞬间失去了知觉。 被她撞到的是一个刚刚踏入酒吧的男人,但没人留意他,喧闹的环境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望着倒下去的女人。 军帽跌落,短发凌乱地贴在颊上,侧伏的身体呈现出诱人的曲线,失去血色的脸庞娇柔脆弱,完全看不出打倒六个士兵的强悍。 戴纳抚弄着女人昏迷的脸,柔嫩的触感令他心花怒放,“我可没骗你,经过这一晚,以后会是你主动来找我。” “长官,我要第二个!”揉着青紫的胳膊,一个士兵大声嚷嚷。 “我被她踢了一记重的,第二个应该是我。”另一个士兵出言争夺。 “上次让给你了,这回轮到……” 七嘴八舌的争议吵嚷不休,戴纳抄起柔软的身体扛在肩上,在士兵的争闹声中招呼酒保,“要一个房间,老规矩。” 戴纳接过掷来的钥匙往里走,眼前突然多了一个人,原本在酒吧门口的男人不知何时挡住了通道,戴纳不悦地呵斥:“滚开!” “怎么回事?”男人身畔还跟了一个同伴,听到喝声一瞥已明白几分,他拍了下朋友的肩,“别插手。” 劝告并未发生作用,男人身形一动,戴纳发觉肩上的女人已被夺了过去,不禁大怒。 将昏迷的女人抛给伙伴,男人转身与戴纳斗起来,几下便压住了戴纳的攻势,逼得对方连连后退。戴纳不敌正要拔枪,一柄锋利的短刀抵住了他的咽喉,压出了一条血线。四周准备扑上来的士兵全僵住了,不等他们反应过来男人刀身忽转,刀柄一撞将戴纳击昏,又三两下料理了其余的士兵,从朋友手中接过女人,走出了幽暗的酒吧。 “她是军队的人,不过是狗咬狗,根本没必要救。你转性了?”跟上来的同伴不解地询问,“是因为这女人漂亮?” 男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欠她人情。” “你欠她?”意外的答案令同行者好奇心蹿动,声调促狭起来,“你们认识?你究竟干了什么,居然搭上军队的……” “不认识。”男人不给同伴半点发挥想象的余地,“你可以闭嘴了。” 莫名的悸动在身体中流窜,停不了的汗,衣服成了累赘与束缚,想挣脱又全然无力,就像被无止境的噩梦魇住,逃而不能。似乎有人帮她褪去了衣服,热度稍稍降下去,很快再度蹿起。不懂空虚的焦躁究竟在渴望什么,林伊兰无法忍耐地翻滚,被燥热折磨的肌肤突然清凉,仿佛淋了一场雨,凉意逐渐延伸,奇迹般地带走了炙热,她终于陷入沉睡。 绵长的噩梦中有各形各色的人,有烈火烘烤,有冰冷的眼睛俯瞰,有痛苦的叫喊挣扎……迷蒙中一次次清凉平复了令人发狂的炽热。梦中有一双神奇的手,像嬷嬷在细致地安抚,喂她喝按古老的退热秘方熬制的甜汤。 不知过了多久,林伊兰不再感到炽热,却开始簌簌发抖。烈火转成了漫天的大雪,寒冷席卷了一切。她似在无边无际的冰海里沉浮,找不到攀缘上岸的地方。 “……怎么……”朦胧中有人在说话。 “……她的体质……酒……药剂过敏……” “……有没有办法……”眼前一片昏黑,她怎么也睁不开眼。 “……可能……” 林伊兰陷在冰冷的深渊,缥缈的意识混沌无觉,似乎有什么熨帖着身体带来热力,逐渐驱走了阴寒,很暖……她又变成了一只猫,蜷曲着钻进温暖的所在,趴在壁炉的软垫上懒懒地打盹,玛亚嬷嬷坐着摇椅织毛衣,空气中混着蓝莓蛋糕的甜香。 这是哪儿? 身下的床铺很硬,陈旧的被褥似乎不久前刚晒过,还残留着干燥的阳光气息。墙角立着斑驳的衣柜,铁架上搁着铜盆,简陋的房屋乏善可陈。 林伊兰猛然坐起来,立刻感到空前的虚弱,记忆开始回到脑中——戴纳下的药,那么她现在…… 军装已不知去向,身上只套了一件男人的衬衣。尽管除了虚弱没有别的异常,可她不清楚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想到最坏的可能,林伊兰狠狠地咬牙,羞耻和愤怒充塞着胸臆,几乎恨不得死去。居然愚蠢到毁在这样的伎俩上,自己完全不可原谅。 她拼力一翻,从床上滚了下来。顾不得疼痛爬向壁边的衣柜,好容易打开柜门,里面空荡荡地挂着几件男人的衣服,没有军服和配枪的影子。 “你醒了?”突兀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门边立着一个男人的身影,逆光下看不清脸。 “你……是谁?”林伊兰强迫自己镇定,不是戴纳。莫名的压力让她战栗,没有力量、没有武器,她正跪在地上,仅有的衬衣甚至盖不住大腿。面对男人沉默的注视,她从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恐惧。 僵持了片刻,男人走到她身前,半屈下膝与她平视。“不用怕,我没有碰你的欲望。” 冷峻的面孔似曾相识,林伊兰的绿眸惊骇地睁大,“你……” “对,我欠你一个情。”男人抱起她僵硬的身体,把她送回了床上,“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怎样。” 她紧紧盯住他,“我……你在哪儿救了我?” 男人从铜盆中绞了条毛巾,走近床边掀开被子,她往后一缩,被扣住了脚踝,他毫不避讳地替她擦拭在地上蹭脏的腿。 “我自己来!”林伊兰的脸像着了火,夺过毛巾在被褥下胡乱擦拭,尽力不去想对方是个男人,分不清羞恼和难堪哪一种更多。 男人倚桌看着她,语气和神情一样平静,“我在酒吧门口遇见你,那群家伙还没来得及染指,你运气不错。” 林伊兰僵了一阵,忽然把头埋进了被褥。好一会儿她抬起脸,湿漉漉的眸子略弯,噙着泪意微笑。“谢谢你,的确是非常的……幸运。” 戴纳用的是一种强力迷药,更带有一定催情效果。配方并不复杂,常在酒吧内流传,对不听话的女人非常有效。原本药效仅有一天,她身上却出现了强烈的过敏反应,若非及时以药草中和险些丧命。据说这样的概率极低,却偏偏被她撞上,导致肢体持续地乏力。 一个络腮胡子、像屠夫多过像医生的男人被叫来看诊,结论是衰竭仍要持续三五天才能过去。他顺带显示了过于旺盛的好奇心,连串的问题让她几乎想继续昏睡。 “是,我手下有几个兵……不,他们不用我身体安慰……我的上司也不用……他?我不认识……谢谢你的赞美……我没有丈夫,即使有也不会是你……绝不可能……没有,暂时没有退役的打算……” 再冷淡的态度也冻结不了络腮胡的笑脸,直到男人在门边不耐烦地警告,“萨,够了,小心你的舌头!” 萨意犹未尽地站起来,不无遗憾地收起破烂的药箱,被拖出门外犹不忘探头,“再见美人,别被这家伙占太多便宜,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屋外砰地一响,仿佛有人被踹了一记,片刻后男人又走回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萨啰唆了一点,不过是个好医生。” “他该少喝点酒。”不知该说什么,林伊兰半晌才答。尽管提了许多无礼的问题,却没有恶意的感觉,只让人尴尬而好笑。 “你怎么知道?” “军中有些老兵也这样,手会控制不住地发抖。” 望了她一眼,男人语气很淡,“萨曾经被军方的流弹击中,阴雨天疼得很厉害,不喝酒压不住。” 林伊兰倚靠在枕上,轻松的感觉又没了,“我很抱歉。”静默持续了好一阵,她的脸越来越红,最后终于困难地开口。“对不起,可不可以替我找一个女人帮忙。” “你要做什么?” 她没有回答,涨红的脸庞困窘无比。男人突然明白,走出了低矮的房间。 没多久,进来一个蹒跚的老太婆,风一吹就倒的外形,力气却出乎意料地大,简直是挟着她去了隔间的厕所。老太婆态度冰冷,动作粗鲁,双手糙得像钢锉。 贫民区的人看军队就像蛇对鹰一样憎恨,这里没人喜欢军人,萨是例外中的例外。林伊兰能逃过戴纳已经万分幸运,没理由再苛求其他。 处理完毕,老人将林伊兰扶回床上后离去,男人回来递给她一个铃铛。“再有类似的需要可以摇这个铃,会有人来帮你。” “谢谢。”林伊兰讷讷地回答,只觉得尊严全无。 冷雨 这是他的屋子,仅有一张床,她也没资格要求他另寻住处或睡地上,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挤掉了半边床。还好他又弄来一卷被子,避免身体相触的尴尬。不过新的问题又衍生出来,在她昏迷的时候他是怎样睡的?难道…… 林伊兰停止再想下去。这里是贫民区,他不是绅士,幸好也不是禽兽。眼下她完全没有力量,即使他真想做什么她也不可能制止。但愿几日一睁眼就能过去,结束难以启齿的困境。敌人的怜悯比嘲讽更让人难堪,他的态度清晰地表明他也希望尽快摆脱麻烦。 他不常在屋里,在的时候也极少说话,但偶尔也有例外,“你昨天和今天吃得很少,为什么?” 除了刚醒的时候喝完了一碗土豆汤,林伊兰后期进食少得可怜。 “一直躺着不动,我不觉得饿。”林伊兰半靠着床头凝视窗外,一只红嘴黄羽的小鸟在树叶间飞来飞去地筑巢,已经完成了一半。 “食物不合胃口?” “是我自己没有食欲。”林伊兰收回视线,有点意外。 男人思考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抛至枕边。“想吃什么让老婆婆去买,这是你的钱。” 林伊兰低头看去,惊讶地发现是自己的钱袋,“我以为被偷了。” “现在物归原主。”男人并无解释的意图,“点一下有没有少。” “谢谢,能找回来我真高兴。”林伊兰没有数,轻抚了一下柔软的绒面,“假如你需要,金币送给你,我只要这个袋子就好。” “你很富有?”男人的语气微微嘲讽,“对,你买得起赤龙牙,当然不在乎这些。” “你救了我两次。”她想推过去却全然无力,只有淡淡一笑。 “我已经得到了回报,你可以用它弄点需要的东西。” 林伊兰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不麻烦的话……” “什么?” “可否代我买本书?”她迟疑着不知要求是否过分,“什么内容都可以,总躺着很无聊。” “没有其他?” “不必,只这个就好。” 男人看了她好一阵才又询问:“想看哪一类?” 没想到对方识字,林伊兰怔了一下,“绘画、小说或诗歌都可以,厚一点的最好。” 傍晚,几本半旧的厚书摆在了枕畔。床边的矮柜上多了一盏油灯,灯下放着她的钱袋,同时留下的还有一句话:“假如你还认为别人扶你去厕所太尴尬而坚持不愿进食,明天就换成我亲自照料。” 有了书,时间终于不那么难熬。倚在床上翻着书,林伊兰逐字阅读优美的篇章,接触这种令人愉快的书籍是很久以前的事,如今重拾,吸引又多了一层。 天气很糟,午饭过后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嗒嗒的滴水打得铁皮屋顶不停地作响,林伊兰在昏暗的光线下读得有点眼花,刚要推开书歇一歇,门外忽然有了声音。 零碎的脚步不止一人,不知是哪里的野狗被踢了一脚,传出一声哀鸣,跳起来狼狈地逃离。人声渐近了,仿佛是几个孩子在交谈。 “……真有一个女人?”一个女孩的声音。 “……萨说……意外……”一个男孩接口。 “……我猜……”另一个男孩嬉笑。 陌生人的声音令林伊兰的情绪蓦然紧绷。空荡荡的屋内无处可躲,环顾身侧,林伊兰从床边的空碗中捞出叉子,缩入了被褥。 似乎被什么东西拨了几下,门开了。 “让我看看菲戈藏起来的女人长什么样!”两个年轻的男孩当先冲进来,后面跟着一个蜜色肌肤的少女,三个人瞪着眼直直地盯着床上的女人。 半晌,一个男孩跳起来,“肖恩你看,真有女人,还是个美人呢!”话没说完,身边的朋友冲上去卡住了女人的脖子,吓得他赶紧上前拉开,“肖恩!这是菲戈的女人,你疯了!” “潘!”肖恩激红的脸上全是怒气,“我记得她,这女人是军队的人,当初差点用诡计杀了我。菲戈肯定是为了报复才把她关起来折磨,我要把当时的账讨回来。” “军队的?怎么可能,她……呃,好像……”潘突然觉得对方有点眼熟。 一旁的女孩仔细打量被拖到地上衣衫不整的女人,“潘,我记得她,我们偷过她的钱袋,为了给肖恩买药,后来你不是说给了菲戈?”目光一转扫到床头的矮柜,“你看!” 三人望着柜上的书和钱袋,越来越迷惑。 “黛碧说得对,事情有点奇怪。”倒出钱袋瞟了瞟金币,潘不明所以地挠头,“一个子也没少,难道菲戈认识她,肖恩你确定没认错人?” “怎么可能!”肖恩锐声否定,“那天是菲戈救了我,一定是看她长得不错,留下来自己享用。” “没人会喜欢军队的人,菲戈更不可能!”黛碧一口否定,闪亮的眼睛燃起了火花,“他连乔芙那样的女人都不要,怎么可能看上这个瘦巴巴的丑女人?” “你说她丑?我可不这么看。”潘提出反对意见。虽说头发短了点,但容貌非常漂亮,怎么看都是难得的美人。 “你懂什么!男人喜欢乔芙那样大胸的女人,所以她生意才会那么好,是萨说的。”发育良好的女孩骄傲地挺了挺胸,“以后我会比乔芙更漂亮。” 潘瞧着黛碧鼻梁两侧的雀斑咽了下唾沫,明智地回避了争辩。 “你和菲戈是什么关系。”肖恩凶狠地逼视着她,越想越可怕,甚至拔出了枪,“是不是你用美色勾引他说出一切,然后私下通告军方,以杀死我们所有人?说!不然我杀了你!” “肖恩!”潘觉得朋友反应过度,“她只是个女人,我想没那么严重,或者等菲戈回来再问。” “菲戈才有问题!竟然把她藏在这儿,要不是萨说漏嘴,被我们无意中撞破,根本不会发现贫民区里有军方的人!”肖恩的情绪十分激动。 “菲戈不可能看上她,一定是这女人的错!”黛碧尖叫,反驳肖恩的指控,“军队里的女兵全是妓女,天知道她用了什么恶心的方法。” “我不是间谍。”女人终于开口说话,清澈的眼眸悲哀又无奈,“他只是偶然救了我,没有别的原因,过两天伤好我就会离开,我甚至根本不认识他。” “菲戈居然对军人心软?他很清楚你们全是冷血的刽子手!”肖恩一个字也不信,越加笃定自己的推断。他冷笑着质问:“你的手脚是怎么回事,再给我一拳试试?菲戈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跑不掉,所以才用身体来迷惑他?” 林伊兰想试着解释复杂的事实,却被枪指住了头。 “肖恩,你该问菲戈,别冲动行事,毕竟他……”潘试图劝说。 “军队烧死了我父亲!这个女人也有份,她还曾经想杀了我!我一定要问出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肖恩完全听不进去。 “把这个婊子脱光衣服游街,这样她一定会说。”黛碧兴致勃勃地贡献出点子,带着孩子式单纯的恶毒,“把她的头发烧光,牙齿可以拔下来卖个好价钱。那些贵族也是这么对付女囚的,我看见过。” “菲戈会很生气,你不该背着他擅自行事。”潘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对,“目前这个女人在他的保护之下。” “我倒觉得黛碧的主意不错,等我们问出阴谋,菲戈也无话可说。”肖恩的脸现出一丝残忍的快意,“谁教她是军队的人!” 不顾潘的劝说,肖恩一手执枪,另一只手去撕林伊兰的衣服,一把就撕掉了两颗扣子。他正要继续,眼前的女人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叉子。肖恩猝不及防,臂弯中了一下,半边胳膊顿时麻痹,等他醒过神,已被她夺走枪顶住了腰肋。 潘僵住了,黛碧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回过神立刻开始尖叫。 “闭嘴!”女人的声音有点哑。 潘立刻捂住了黛碧的嘴。 雨越来越大了。林伊兰环住双臂试图让自己保留一点温度,在漫无边际的贫民区里找到出路是一件异常困难的事,尤其还得不停地躲避。 那三个孩子惊动了许多人寻找她的行踪,她必须尽快逃离,黑沉沉的夜色既是翼护,也是探索路途的障碍。随处可见的废物和瓦砾令她摔了好几跤,许多地方根本没有路,顺利走出这里的可能性极低。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给那个男人惹了大麻烦。 让潘和黛碧待在屋里不许出声,挟持着肖恩离开是唯一的方法。她没办法让三个孩子相信自己无辜,更不能让他们有机会喊来其他人。这里的人捉住落单的士兵,光着身子游街仅仅是不太糟的可能之一。用一块砖头砸昏了肖恩,剩下的只有赌运气了。 目前看来,很糟糕。 藏在一堵半颓的墙下躲雨,她已经完全没力气挪动。天一亮,她的行迹会彻底暴露,到那时…… 休瓦的秋天很冷,林伊兰拿枪的手冻得失去了知觉。她轻轻呵着手指,放在心口暖着,希望到最后仍有扣动扳机的力气。这样难堪的死法不太像一个军人,不过除了玛亚嬷嬷谁会在意?或许她的墓碑会刻上“终其一生都无能的,倒霉的林少校”…… 身体渐渐觉察不到冷,林伊兰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死前的幻觉。 一个比夜色更深的身影越走越近,雨浇在防水外套上形成了一圈薄雾。走过大大小小的水洼,男人在她面前停下。幽暗的眸子盯着她,半晌,伸出指尖碰了碰她的脸,然后他脱下外衣包住她。她想说用不着,反正身体早就湿透,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透明的雨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颌的线条有点僵硬,他抱着她走得很快。 回到旧屋,他踢开柜子找出一瓶酒,咬开瓶塞给她硬灌了半瓶下去。他干脆利落地扒掉两人所有的衣物,在床上用被子裹成了一团。 被紧紧搂在一个陌生男人怀里裸裎相对,林伊兰已经没力气发怒或反抗了。胃里的烈酒变成了一团火,烧得她头脑一片模糊。仿佛有火在眼前蔓延,世界不停地旋转,无边的黑洞吞噬了她残余的意识。 林伊兰醒的时候像每根骨头被拆过了一遍,身体隐隐作痛。她蜷在被子里动了下,轻轻吸了口气。 男人走过来,在床边俯瞰着她。 静了半天,林伊兰问出第一句话:“我睡了多久?” “三天。”男人提供答案,“你发高烧。” 身体仍然无力,不知是药效还是生病所致,林伊兰不禁有些烦乱。 “在想什么?” “休假快结束了……”她无意识地轻喃,尚未恢复体力的情况下回军队,并不比待在贫民区里好多少,但逾期不归的结果也不容乐观。 “你只担心这个?” 林伊兰回过神,“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男人一言不发,她不知道对方的表情是否该称为不悦。 许久,他再度开口,“没什么话要问?” 林伊兰想了一阵,“我给你惹麻烦了?” “没有。” “医生有没有说我几天能复原?” “七天内体力复原,但连着两次重病,必须调养很长时间。” 林伊兰略微心不在焉,“谢谢,我明白了。” 男人望着她很久,拖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端起放在一旁的土豆汤。 “我可以自己喝。”胳膊一动,林伊兰就呆了一下,她光裸的臂上有多处包扎。她暗中摸了一下身体,所有伤全上过药,脚和腿裹得密不透风。她逃走时腿脚无力,蹭爬滚各种方法都用过,此时才发现外伤累累,不知在雨水里泡了多久。 “抱歉,一定费了很多药。”赤身裸体被包成这样,大概医生全看光了。林伊兰已经懒得去想羞耻之类的问题。 男人的脸色更难看了,沉声命令:“张嘴!” 林伊兰很想自己喝,但直觉告诉她最好照办,反正丢脸的事已数不胜数,再多一件也无所谓。 直到一碗汤喝完,男人才又开了腔,语气恢复了平静,“肖恩的父亲是我的老朋友,死在军队手里,所以肖恩极度仇恨军人,还参与了袭击市政厅的行动。那次他严重失血,拖了很久,险些送命,用赤龙牙才救下来,还是你救了他。对于他冒失莽撞的无礼行为,我替他向你道歉。” 林伊兰并不想听,也不觉得他有解释的必要。她靠在枕上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男人深邃的眼睛盯了她很久,让林伊兰莫名其妙,不明白哪里又出了错。他却没有再说,放下碗把椅子稍稍往后退了下,换了个放松的姿势,“睡吧。” 林伊兰瞥了眼窗外,天光正亮。 “在你复原之前我不会离开这个房间,你可以安心休息。” 林伊兰想说什么又忍住了,闭上眼开始努力催眠自己。 睡得太久有点恶心,对方看起来真打算时刻不离,除了林伊兰去厕所的时候他会在檐外站一会儿,其他时间全在屋子里看书。 林伊兰连坐起来的力量也没有,翻书更不可能。极度乏味之下她开始改数窗外的叶子,数了半晌颓丧地放弃了——天冷,又下了几天的雨,叶子没剩几片。 “你很无聊?”他突然发问。 “还好。” “这里不是囚牢,你可以说实话。”男人合上手中的书,淡淡地说道:“也可以提问或提要求,我会视情况而回应。不能提及的会带过,不会怀疑你是否在刺探。” 林伊兰错愕了片刻,从善如流地发问:“你在看什么书?” 他展示了一下封面——一部被帝国列为禁书的学者著作。 “那本书讲什么?”她一直很好奇。 “讨论贵族与议会对这个国家意味着什么。” 很惊悚的内容,足够让著作人上火刑柱。 “你怎样看?” “以前我认为是蛀虫。”男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眉梢微扬,“现在我认为似乎还有些特别的地方,耐人寻味。” 她避开对方的视线,问出下一个问题,“你对军队的看法?” “平民的敌人,皇帝和议会的走狗,少数贵族提升爵位的捷径。” 十分精准的概括,林伊兰自嘲地笑笑,“我的衣服和配枪?” “离开之前由我保管,走的时候还给你。”冷场了一阵,他扬起眉,“没了?” 她的目光掠过桌上的碗碟,“土豆汤是谁做的?” 话题突然跳转,男人怔了一下,“很难吃?” “也许生土豆味道会更好一点。” “说得对。”他沉默了片刻,“可惜我只会这一种做法。” “或许你该加点香蔺草和黄油,起锅的时候放,这样不管怎么弄味道都不会太差。”林伊兰真诚地建议。 他冷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类似尴尬的神色,“下次我会试试。” 夜静得能听见老鼠爬过院子的窸窣声。 林伊兰紧紧咬着唇,伤口难耐的痒意不断刺激神经,持续的折磨令人崩溃。她忍了又忍终忍不住,摸索着试图拆开纱布。 “别动。”半边床上貌似沉睡的男人突然出声,侧头望过来,“你伤的地方不少,敷扎的时候用了最好的草药,缺点是愈合的时候很痒,挠了会留下难看的疤痕。” 林伊兰停止了片刻,痒越来越钻心,“要忍多久?” “大约一夜。” 她呻吟了一声,确定自己没有足够的耐力,“能不能把我打昏?” “你近几天昏迷和用药的次数太多,最好不要。”男人停了一下,点亮油灯半坐起来,随手抽了本书,“我替你念小说分心,尽量忍过去。” 简陋的板屋内,低沉的男声在不急不缓地诵读。昏暗的油灯映出了他清晰的侧颜,柔软的旧衬衣领口微开,淡化了他锋锐的气息,看上去随意而慵散。 林伊兰失神地望了一阵,痒意又占据了心神,她禁不住悄悄拆开腿上一块纱布,刚揭开一角,一只手隔着被子压住了她,幽暗的眼眸让她错以为自己落入了陷阱。 “你不怎么合作。”他语气很平,却像在责备,她突然感到不自在,“谢谢!可我是军人,不在乎疤痕……” 话还没说完,阴影遮没了光,男性的气息一瞬间压下来。温热的物体描摹着唇线,又启开齿间探进来,放肆地触探。舌尖纠缠不放,她想躲,被压在枕上无处可逃,他的呼吸越来越重,定住她的头不容躲避,极具技巧的吮吻令她脊背蹿起一阵酥麻,几近失控的感觉让人害怕。 结束了这个吻,他隔开一点距离俯视她,拇指蹭了下她被吻得鲜红的唇,“如果你再犯……”他低哑的声音中蕴着警告,深黑的眼眸里有毫不掩饰的欲望。她闭上眼平息紊乱的呼吸,不敢有任何动静,隔了许久,听见他轻轻一笑,拾起书又念起来。 漫长的一夜过去,窗边透出了晨光。 林伊兰诧异于自己竟然忍了过来,难耐的刺痒终于消失,她侧过头望向身旁——半斜的身体倚在床头,沉睡中的男人异常安静。闭合的眉眼轮廓极深,给人一种坚毅的感觉;修长的手压在泛黄的书页上,指间的薄茧却令人联想起他握刀时的犀利…… 男人静止的睫微微一动,她立刻合上眼。过了片刻,有人替她将被子紧了一下。又过了半晌毫无动静,有什么突然碰了一下唇,仿佛手指验证触感似的划过,转瞬又消失。 药果然很有效。拆去绷带后淡红色的疤痕遍布,但已无疼痛的感觉,比想象中愈合得更快。最严重的伤在腿上,男人执起林伊兰一只脚检视,粗糙的指尖轻按。初愈的肌肤异常敏感,触碰让她极不自在。他瞧了她一眼,“恢复得很好,近两天不要沾水。” “谢谢,我的衣服……” 男人站起身,从柜子底部启开一个夹层,拿出了浆洗干净的军装,配枪军靴一应俱在。 换下旧衬衣,林伊兰穿戴整齐扣好配枪,走出了留驻多日的矮屋。男人在檐下等着,借着屋内透出的微光打量了片刻,“你不适合当军人。” “说得对。”林伊兰心底一黯,浅浅一笑,“可惜我只有这一种选择。” 他不再说话,转身向外走去。林伊兰随着他走过狭长的小巷,夜色掩去了军服和旁人的注意。她的体力尚未完全恢复,好在他走得不快,她跟得不算吃力。 转过一个屋角男人突然停住。前方有个少年的身影,一见他们就靠过来,被男人截住,低声说了几句走了回去。 “潘想向你道歉。”他简短地说明,让身后的少年上前。 “对不起,我想你是个好人。”潘有些局促不安,“肖恩不信是你给了赤龙牙,可我知道是真的。我们不该那样对你,你和军队那些浑蛋是不一样的,很抱歉害你受伤,萨说你差点死掉,我……”少年抓了抓耳朵,难掩窘迫,“请原谅我们,原谅肖恩。” “已经过去了。”林伊兰想了想又补充,“即使坏人也别让她光着身子游街,那非常恶劣。” “不会的,黛碧见过贵族惩罚女犯人,所以……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干。我保证再不偷你的钱袋,也不让别的孩子偷。” “那么我原谅你。” 贵族……望着得到宽恕后释然退开的少年,林伊兰默默叹息。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开口,“我只送你到这儿,走完这条巷子是大街,随手就能雇到马车。” 林伊兰点了点头,微有一丝犹豫,“你……愿不愿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低头凝视着她,男人神情难测。 “如果你不愿说,我会忘掉。” “那么记住吧,虽然没什么意义。”男人的笑微带嘲谑,“祝你好运。” 纤秀的身影被屋子遮没,消失于视线之外。潘凑上来目送,男人瞥了他一眼,“你跟肖恩交情最好,为什么相信我?” “她是个好人,虽然我不懂。”没有道歉时的孩子般的无措,潘显出超乎年龄的成熟,“黛碧的妹妹把鼻涕擦在那件看起来很贵的风衣上,她一点也没有嫌恶的表情。我本以为她愚蠢又无能……没想到她竟然是军人,还击倒了肖恩。”尽管庆幸,潘仍然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不把黛碧扭到警备队?那群家伙为了讨好军队,就算砍掉黛碧的手也会把钱袋追回来的。那么多金币,她居然算了。” 男人拍了拍少年的脑袋,没说话。 静了一刻,少年又开始发问:“菲戈,你喜欢她吗?” 男人没有回答。 “我从没见过你对女人这么有耐心。”潘口无遮拦,陷入了遐想,“其实她挺不错,脸长得漂亮身材又好,胸虽然没有乔芙那么大,但也很诱人。肖恩撕她衣服的时候我看过,绝对不是黛碧说的那么平……” “闭上你的嘴!”男人出声打断,声音忽然变冷。 “我说的是事实。”潘充耳不闻,仍在想入非非,“你不是救了她,完全可以跟她来一段,可惜年纪差太多,不然我都想试一试。” “她不是你能肖想的女人。”男人冷冰冰丢下一句,转身往回走。 潘蹦跳着追上去,叫嚷声越来越远。 回到军营,一切又回到了熟悉的轨道。不等戴纳有机会找麻烦,一起意外事件影响了整座城市。 火刑后沉寂一时的叛乱组织以巧妙的手法混入休瓦警备队驻地,处死了出卖前任首领的告密者。事发的深夜毫无警兆,哨兵被人潜至近身刺死,直至第二天换岗卫兵轮班时才发觉。 死者被吊在房梁,胸口遭利刃刺穿,脚下堆着告密得来的赏金,亮晃晃的金币上,滴落的鲜血凝固成紫黑色的血块。叛乱者堂而皇之的复仇犹如一场公开的挑衅,激起了休瓦贵族与法官的不安。几度全城搜查一无所获,他们陷入了空前的警戒。 “谢谢,安姬。”林伊兰接过下属递来的文件,随手翻阅军方的内部通令,安姬突然在后方小声咳了一下。抬头见戴纳和几个士兵迎面而来,林伊兰退到一旁,依军中上下级惯例让路。 同一时间戴纳也看见了她,变成一种轻鄙中夹杂着不甘的眼神,停下来讥讽。“那天两个男人的表现让你很不满意?看你瘦了很多,是不是对方太粗鲁?真可惜,换成我会更有情趣,绝对让你爽到哭出来。” 两个?林伊兰心下一动,嘴上不动声色地反击,“不劳中尉动问,倒是听说长官受伤不轻,有没有请军医看过?” 戴纳额上青筋一跳,“贱货!被别人白睡了还端架子,迟早我试试你到底有多骚,非把你……” “好。”林伊兰截断他的话,眼神如冰,“今天晚上训练场一对一,只要你赢得了我。”戴纳愣住,随即兴奋得难以自控,“你说真的?” 林伊兰冷冷一笑。 爆炸性的新闻传遍了军营——步兵营最刺手的玫瑰公然挑衅中尉连长,以陪寝作赌。耸动的消息让当夜的训练场水泄不通,人潮空前。甚至有人开出了赌博赔率,下注者无数,其中不乏高低各级军官。日复一日的军营生活无聊乏味,女人和斗殴是最具吸引力的话题。 戴纳在军中服役多年,搏击的技巧相当出色,比起新调入的林伊兰更令人看好。多数人都认为这是女人顺水推舟的调情伎俩,纵然开出了极高的赔率,赌局仍是一边倒。 结局令所有人瞠目。避过了前期攻击,林伊兰斗至中场时开始回击,戴纳攻击的重拳被她挡开,右肘闪电般由下而上撞在对手下颌,裂开的下颌飞溅出鲜血,戴纳摇晃着退后,林伊兰并没有停顿,连续重拳击在失去抵抗能力的戴纳腹部,全场都听到了骨折的声音。 血从戴纳口中涌出,林伊兰美丽的绿眸冷酷无情,露骨地显现出轻蔑。她接过安姬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手,甩下斗场径自离去,温和低调的形象瞬间轰然崩塌。现场一片哑然,半晌才有回过神的士兵呼喊军医急救。 林伊兰之名,从这一刻起响彻军营。 联姻 钟斯凶恶地皱着眉,瞪着漂亮的女下属,好像她犯了滔天大错。 “下颌骨折,三根肋骨骨折,其中一根险些戳进肺里当场送命。军医说就算治好戴纳也不可能正常服役了。上头对这件事很愤怒!”香艳的斗殴产生了如此严重的后果,谁也没有料到。 “对不起,长官。”林伊兰的表情中并没有半点愧疚。 “有上尉认为应该开除你的军职,送上军事法庭审判。”区区一个下士,而且是女兵,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残了中尉连长,着实让某些人颜面无光。“我得说你非常冲动,极度愚蠢!” “是,长官。”她的语气中也没有半点惶恐。 “为什么下重手?”当着全军营的面报复,不能不说嚣张过头。 “他活该。”惜字如金的答案。 “他惹到你?”钟斯对此毫不意外,戴纳迟早会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 “是。” 钟斯头疼不已。他早该发现这个完美下属骨子里的桀骜,戴纳显然做出了某些不可饶恕的举动,彻底激怒了她。越想越棘手,钟斯索性直着嗓子吼出来,“你知不知道这种傻瓜行径会导致坐牢?” 林伊兰十分平静,“我认为这是军队的较量方式,绝对公平。” 公平,太公平了!可她是个女人,又是以下犯上,等于送给上头一大堆现成的罪名。虽然海扁戴纳那个浑球让他很爽,有这样的下属也相当风光,但麻烦的是如何护下来,不致让她受军法制裁而完蛋。 “你给我去禁闭室反省一星期!” “是。”林伊兰行礼告退,丝毫不见关禁闭的沮丧,反而微微一笑,“听说长官是少数押我胜的人,多谢长官对我的信任!” 饶是粗豪,在那双含笑的绿眸注视下,钟斯也忍不住脸红。一个滚字在舌头上翻了一圈又压下,粗鲁地赶走了过度聪颖的下属。没错,他是押中宝赢了一大票,但这可不是他决意维护的主因。他什么时候才能为这群兔崽子少费点心? 禁闭室是一间极小的黑屋,密闭压抑,冰冷空荡。独自待一星期是一种意志上的折磨,相当不好受。不过这不是第一次,她早已学会怎样应对。 熬过七天回到小队,林伊兰洗去一周的尘垢,清洁的感觉犹如重生。 刚走出浴室,安姬冲进来,眉间尽是惊惶担忧。“长官,上头说穆法中将要见您,命令是立刻。” 没有任何惊讶,林伊兰拭干短发,拎起干净的军服换上。“我知道了,谢谢。” 穆法中将是基地仅次于上将的第二号人物,在上将离开期间统领一切事务。虽是军人,他仍有一种尔雅的贵族气质,蹙眉的时候又有种威严。他盯住林伊兰一言不发,良久叹了口气,“坐。” 林伊兰端正地落座。 “真不懂令尊到底怎么想的。”穆法中将揉了揉额角,颇为头疼,“不是闹出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你被调到了休瓦。他到底要干什么?”把漂亮的女儿削去军衔丢进步兵营,亏那家伙做得出来。 林伊兰微笑着保持沉默。 “他有没有对你说过这样做的原因?” 林伊兰斟酌了一下,“父亲认为我缺乏军人的必要素质。” 穆法不以为然,“他指哪方面?” “大概是进取心。” “比如?” “我晋升的速度太慢。” “我记得你刚开始做得不错。” “后来转了文职,这是我个人的决定。” “所以他很不满,把你弄到这儿作为惩罚?”穆法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 林伊兰没有接话。 聪明美丽,却沉默少言,穆法几乎看着她从幼年的活泼变成了如今的隐忍,禁不住惋惜而微悯,“等令尊回来我跟他谈谈。” “谢谢,但让穆法叔叔为这点小事费心,伊兰会有罪恶感。” 中将瞪了她一眼,俩人都笑起来,蕴含着同样的无奈。谁能改变那个人的意志,堪称奇迹。 “算了,不提那家伙。你是怎么回事?”摸出烟斗装填烟丝,穆法以长辈的姿态询问,“堂而皇之地打断别人的骨头,风格很不像你。” “动手比较痛快。”林伊兰十分坦然,“打一场以后能省不少麻烦。” “下层这方面确实骚扰太多。”穆法了然地哼了一声,“我得说你这次的做法很像你父亲,那家伙当年从学院打到军队,简直让上司头疼欲裂。” “我让长官头疼了?”林伊兰浅笑着调侃,“请告诉我处分决定。” 穆法翻动着几份报告,犹如一个对孩子无可奈何的长辈,“提议重惩的一大堆,戴纳的上司赖着我要惩饬令,你的直属上司又动用了所有关系力保。我该选哪一个?” “不是选好了?七天禁闭我已经坐完了。” 拿下烟斗,穆法不无怀疑,“老实说,你是不是故意趁他还没回基地……” “我可不会承认。”林伊兰眨了眨眼,“时间只是碰巧。” 没错过她一闪而逝的调皮,中将大笑起来。 重创戴纳仅被关了七天禁闭,如此轻的惩处简直匪夷所思。谣言不胫而走,各式各样的流言充斥,谁也猜不出她究竟有何方后台。 林伊兰一如平常,对纷至沓来的探问草草带过,毫无骄矜之态。 例行常规训练之后,她翻开了从穆法中将处得来的军方内部资料,仔细读完每一个字,合上文件发了一会儿呆。 休瓦城混乱的现状仅是庞大帝国的缩影。其他城市的平民同样辛劳而收入菲薄,农民应对昂贵的地租,日子更为艰难。皇室和贵族奢华挥霍无度,越来越依赖于军队的威慑保护,以至近年军方的势力几可与议会分庭抗礼,新锐的军官晋升极快。 蹿升的年轻军官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他们往往是不具承袭爵位资格的侯门子弟。大胆激进、野心勃勃,渴求与之相配的财富地位。然而资格深厚的议会元老并不肯让出权力共享,年轻军官在根基未稳的前提下对抗高阶贵族力不从心,这些年轻的野心家转而以另一种方式寻求支持,比如联姻。 对门第高贵的世家而言,这种联姻是颇具赌博风险的投资,可能输入新血让家族更趋兴盛,也可能错挑了一个毫无价值的攀龙附凤者,一切全凭选择的眼光。为慎重起见,以家族旁系的未婚女性联姻是惯常的做法。假如父亲选择了秦洛,证明对方非常优秀,足以使人另眼相看,又或是林伊兰已令父亲彻底失望。当然,最大的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 打开未拆封的烟盒,林伊兰抽出一根点燃,从未受过刺激的肺猛烈地呛咳起来。勉强适应后她又吸了几下,逐渐掌握了技巧,苦涩的气息让心绪平静下来。袅袅淡烟升腾,林伊兰轻轻闭上了眼。 在门前伫立良久,林伊兰终于叩了两下,在获得许可后推门而入。胡桃木办公桌后的男人批阅着堆积的公文,对她丝毫不予理会。林伊兰隔着相当的距离,默默地打量对方。 希腊式高挺的鼻梁配上法令纹,予人一种刚愎傲慢的印象,混合着与生俱来的气质成了一种贵族式的矜冷。从有记忆以来,她从未见这张面孔展露过笑容,这张脸的主人似乎被神灵剔除了一切无用的情绪,没有欢乐悲伤,没有忧愁愤怒,只余强势而绝对的控制。 伫立许久,男人停下事务抬起头,与林伊兰一模一样的榛绿色眼睛冰冷苛刻,给人带来莫名的压力。 “参见将军。”林伊兰照例按军衔称呼致礼,一如上下级之间的程式。 休瓦基地最高指挥、上将林毅臣将军,军界最具威望的实权人物;西尔国世袭公爵、蔷薇林氏族长、沙珊行省的领主,煊赫的头衔之后还有不太重要的一项——她的父亲,对这一点,他们彼此同样遗憾。 林公爵扫视着数年未见的女儿,语调和神情一样冷淡。 “在底层感觉如何?” “还好。” “据说你在步兵营干得不错。” “是长官照顾。” “你打了一个人?” “是。” “你已经成年了。”林公爵平静地嘲讽,“为何除了干蠢事之外始终毫无长进?” “对不起。”她同样平静地应对。 “我以为你在底层能学聪明一点,看来还要更久。” “如果将军认为有必要的话。” “管家说你上个月提了一笔款项。”林公爵掠了一眼手边的报告。 “朋友暂时借用,下次回家我会填回去。” “我已告诉他,有合理的需要可以让你自行支配。” “我会向管家说明理由。”林伊兰当然不会傻到以为这句话意味着宽容。 “还记得林晰吗?他在帝都受训,今后几年将在家中常住,回去记得打个招呼。”林公爵口气淡淡,隐约流露出欣赏之意,“他学得很快,在学院表现相当出色,我比较属意他来继承林家的爵位。” “是。”林伊兰衷心希望那位比她小几岁的堂弟能有好运。 林公爵注视了片刻,仿佛在解剖她深藏内心的情绪,“你对此事的看法?” 林伊兰谨慎地对答,“很高兴将军找到了合适人选。” “是该高兴。”林公爵的声音忽然冷硬无情,一如凛人的寒冰,“这代表你的无能终于有了逃遁的借口。” “我很抱歉。” 气氛僵冷了一刻,林公爵召唤副官,“请秦上校过来。” 没多久,一个英俊的男子叩门而入,显露出恰到好处的尊敬,“将军?” “秦洛上校,林伊兰少校。”林公爵简单到极点地说明,“秦上校刚刚调任休瓦,由你引导熟悉一下环境。” “是,将军。”林伊兰对此并不意外,仅仅生出了一缕微倦的无力。 秦洛侧头望过来,一瞬间难以控制地震愕。 平心而论,秦洛是个不错的人。承袭了秦家闻名的好相貌,又不见贵族子弟惯有的浮夸矜傲;举止端正得体,言谈之间极有分寸,甚至不曾探问为何少校军衔的她身着低级军服。 “秦上校何时来到基地?” “一周前。”秦洛的微笑十分优雅,“对这里完全陌生,还请林少校提点。” 明知对方是谦辞,林伊兰仍详细介绍了基地概况,尽职地带领这一特殊的客人各处参观。显然秦洛相当善于交际,一周内已结交了不少人,沿路频频遇上友好的致意。林伊兰不动声色地观察,心底多了一分了然。 纷乱的休瓦对市民与贵族是地狱,但对渴望建功立业的军界新锐而言,却是求之不得的机遇之城。毫无疑问秦洛相当有野心,并且正为获取机会而尽一切努力。 大略浏览完毕,引导秦洛在休憩区的圆桌旁坐下,林伊兰要了两杯咖啡,“这里的咖啡不错,在军营中已属上乘,秦上校可以尝尝。” “请叫我秦洛,我想我们已经是朋友。” “我在学院时曾听说过上校。”尽管林伊兰入学时对方已毕业,她却也曾听说这位以豪爽作风及打架滋事而闻名于校史的风云人物。 “这是个教训——年少时别做傻事,否则流传时间会比你想象中长得多。”秦洛当然清楚自己的历史不算光荣,一笑而过,“我也从夏奈口中听说过一位完美的女性,一直想见一见,现在我认为他确实没有夸大。” 林伊兰的优点之一是从不让人尴尬,“您认识夏奈?” “他是我在帝都的好友。他虽然家族富有,但地位稍逊,初入宪政司被那些老家伙整得很惨。我们经常一起喝酒。”秦洛刻意谈起一些关于夏奈的趣事,令气氛变得十分轻松。 低头轻搅咖啡,林伊兰带着浅笑倾听。以秦洛的出身阶位,何尝不是与夏奈一样处于受人压制的境地,气味相投不足为奇。 “能否有幸知道伊兰何时休假?”愉快地交谈到最后,秦洛落落大方地邀约,“听说休瓦有家餐厅不错,我希望能与伊兰一同品尝,以答谢方才详尽的解说。” 林伊兰避重就轻,“近来休瓦局势紧张,各方面都提高了警戒,控制无关外出。基地的环境或许不如帝都自由,但愿不致影响上校的心情。” “军令第一,但也该有适当的放松。”秦洛并不放弃,“我对这座城市还不熟悉,非常希望能有一位向导。” “很遗憾,休假时我必须回家探望。”林伊兰婉言回绝,“如果您需要,我可以请同僚代为效劳。他们会很乐意结交一位新朋友。” “没关系,是我冒昧。或许局势稍缓以后,伊兰能重新考虑。”秦洛极有风度地表露惋惜,转而又道:“毕竟我初来,假如有什么疑问,不介意我时常请教吧?” “当然,只要不妨碍训练。”林伊兰礼貌地回答。 秦洛目光灼灼地凝望片刻,微微笑了。 秦洛毫无遮掩地展现追求之意,邀请数次,林伊兰应过两回,其余均以事务繁忙为由推却。 林伊兰对秦洛其实并无恶感,但不知为何却有一种下意识的警惕。她选择听从直觉保留距离,即使这一直觉似乎毫无道理可言。 秦洛谈吐风趣、反应敏捷,头脑清晰,行事极具个人魅力。以自己近日形成的印象,未来的婚姻应该不致过于糟糕。纵然他是个花花公子,但基于对前途强烈的野心,他绝不会放肆到得罪背景深厚的林家…… 尖锐的警报声突然响彻营地,林伊兰从椅子上弹起,掐灭了手上的烟。 一级警报,有人入侵。 受侵地区是研究中心的分区之一,上头的指令是全面搜查,击毙所有入侵者。 研究中心格局极大,彻底探查需要相当的时间。入侵者人数不多,具体来由不明。死去的守卫无一例外被一击致命——或者被割断了喉咙,或者被刺穿心脏,甚至有人被生生扼断颈骨,杀人者的手法极其干净利落。 密集的搜索一无所获,谁也不清楚敌人为何冒险潜入研究中心。林伊兰反复思考,隐约觉出异样。一条直通基地军械库的紧急通道引起了她的怀疑。思考了一瞬,林伊兰将身份牌放到识别器上扫描,门无声无息地滑开,她拔出枪走了进去。 基于安全方面的设置,军械库周围的环境是彻底封闭的。外围与内门相距了数百米,这条紧急通道直连着军械库内门,唯有少校以上级别才有资格开启。 林伊兰沿着空无一人的通道走到尽头,所见的情景令她心头一沉——几具守卫的尸体倒在醒目的禁入标志下,银色的大门赫然敞开着。 只看了一眼,林伊兰便按动了墙上的警铃。 门后又有几具尸体,显然内门的卫兵已尽数殉职。最里层的门锁被少量火药炸落,大半照明的晶灯被震碎,仅剩的几盏投下暗淡的光,映照着阴冷的库房。 一层层铁架上摆着沉重的木箱,几个穿着军服的入侵者正在其中翻找。林伊兰借着木箱的遮蔽检视人数,绝对寂静的环境突然传来一声轻响,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聚集。 库房门口站着浑身僵硬的安姬,她煞白着脸望向脚下,一块碎石意外被她的军靴踩中,惊动了所有的敌人。过度的惊恐令安姬无法思考,她忘了正身处军械库,反射性地举起枪。 林伊兰大惊,来不及制止,扔下枪一把扑倒安姬,一串刺耳的枪声炸响,子弹嵌入了顶壁。碎裂的石块纷纷落下,空气中弥散着呛人的灰尘,林伊兰拉起发抖的安姬,“走!” 脱力的安姬在强力的推搡下动起来,却被追上来的敌人扣住了腿。林伊兰用力一折,逼得对方放开了手,安姬终于恢复了清醒,“长官!” “快走!”料想对方也不敢用枪,林伊兰缠住敌人斗起来,三两下撂倒了对手。更多敌人围上来,她迅速退后,突然听到一声喑涩的窒咳。 安姬被一个壮硕的男人卡住脖颈压在墙上,双脚悬空,脸涨成了紫色,人已近昏厥。林伊兰立即赶过去,几下逼得壮汉松开手,失去意识的安姬跌落下来,逃过了断颈之危。 铁塔般的壮汉力量惊人,林伊兰一记重踢仅让他退后了半步,随后又扑了过来。碍于安姬,林伊兰无法躲闪,变得异常被动。 似乎有人命令了一句,余下的敌人没有围攻,而是抛下战局重拾被打断的任务——继续翻检装载武器的木箱,显然对同伴极有信心。 这给了林伊兰一丝机会,但并不轻松。壮汉力量有余灵巧不足,她咬牙硬受了一记,强忍剧痛抓住空隙,一肘击在敌人侧颈。壮汉痛吼,重击带来了眩晕,被她抄住臂膀扭转,眼看要被拗断胳臂,忽然一只手箍住了她的腕,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腰,硬生生把她拖出了一米外。 突然受制,林伊兰反应极快,立刻仰头朝后撞去。凶狠的一击落了空,背后的男人竟然低笑了一声,“很不错,但这对我没用。” 低沉的声音并不陌生,林伊兰猝然僵住,“你……” “去扛东西,来不及了。”男人喝住冲上来的壮汉,“告诉他们十秒钟内离开。” 壮汉仇恨地瞪着林伊兰,气咻咻地转身传递命令,场中只留下僵持的两人。 被扣的伤臂传来剧痛,林伊兰沉默地忍耐着,男人似乎觉察出来,稍稍放轻了力道,突然打破寂静,“你抽烟?” 林伊兰没有回答,更没有回头,远处已经传来了杂沓的脚步。 “这不是个好习惯。”一声仿佛自语的轻喃,男人放开她,与抬着木箱的同伴会合,形成前后呼应,瞬息消失于另一条通道。 林伊兰始终没有抬头。静立片刻,她弯下腰,揽住了不省人事的安姬。 医官处理完毕,林伊兰披上了外衣走出医务室。等在外面的安姬立即站起来,泛红的眼睛愧疚而微惧。 “对不起,长官。” “没关系,是我没注意你跟过来。”林伊兰并无责备之意,“伤还好吗?” 安姬余悸犹存地摸了摸指痕分明的脖颈,若不是林伊兰救援及时,她几乎和守卫一样横尸当场。“多亏长官救了我。” 秦洛迎面而来,微促的脚步在看见林伊兰后缓下来,“听说你受伤了?” 安姬知趣地站到远处。 林伊兰退了一步,避开秦洛探看伤臂的举动,“谢谢,没什么大碍。” 秦洛收回手,仿佛适才的拒绝并不存在。他的神色关切而微责,“你不该独自探察,虽然警报很及时,仍是太危险了。” “下次我会谨慎。” 秦洛陪着她走回寝室,并不介意林伊兰礼貌中的疏淡。“上头很震怒,基地失窃从未有过。这次丢的东西不少,将来可能会非常麻烦。” 林伊兰默不作声。 “你有没有看清入侵者的相貌?” “太仓促,光线也很暗,我什么也没看清。”这个问题她已回答过数次,“他们对路径很熟。” “大概出了内奸。”秦洛压低声音,多了一份凝重,“上头怀疑有人跟叛乱组织勾结,并且职务不低,所以对方才能洞悉基地的岗哨分布。” 入侵者在森严的基地来去自如,对地形了如指掌,又杀掉一个少校弄到了通行证,甚至连一路的口令都准确无误,绝不可能是偶然。这次事故影响极大,不知有多少人将受到严苛的调查。 秦洛又说了几句,见林伊兰始终少言,便不再多话,将她送至连队。林伊兰没有回寝室,而是到直属上司办公室门外叩了叩,听见许可才推门而入。 一屋子呛人的烟味。钟斯在办公桌后吞云吐雾,见她到来掐灭了烟头。“医官怎么说?” “只是一点外伤。”林伊兰知道自己的肩膀肿得有些吓人,好在并未伤及骨头。 确定下属并无大碍,钟斯凶恶地皱起眉,“这次你胆大过头,居然单独跟踪搜寻,军事学院那些白痴是这么教的?” “军械库是禁地,专用通道不许士兵进入,我并未获得许可。”林伊兰平静地解释。 “安姬是怎么跟进去的?” 林伊兰微一迟疑,“大概是入侵者炸开门锁的冲击波震坏了控制晶石,门禁系统受影响失去稳定,未能及时关闭。是我的错,我应该叮嘱她留在原地。” “你的错确实不少,但蠢到在军械库开枪的人我还头一次见到。她是不是完全没长脑子?” “安姬一时紧张,当时的情况非常危险。” “那小贱人紧张到差点把半个营区掀上天——那间该死的库房装的全是高性能的炸药,假如她枪法再好一点,我只能把头切下来呈给上司,为愚不可及的下属陪葬!”钟斯捶了一下桌面,越说越冒火,“叫她收拾东西滚蛋,军队不需要败事有余的蠢货!” “长官,我想这不单是她的错。” 钟斯不耐烦地挥手,“别再浪费口舌,没让她受军法处分就不错了。” “该受处分的是我,她是我的属下,这次失误是我平时训练的疏忽。” “少说废话,留着无能的手下只会害死自己。你嫌命长了?” 林伊兰顿了顿,略带恳求,“或者再过几个月,明年我会劝她申请退役,这样至少她最后的职役金不受影响。” 正常情况下离开军队的士兵会有一笔菲薄的职役金算作抚慰,职役金随役期年限而累积,但被清退或非战所致的病伤则不在此列。尽管为数不多,却是贫穷的士兵唯一的寄望。 钟斯思考了下,气稍稍平了一些,“好,我给你时间,就照你说的办。明年别再让我看见她,军队不是养老的地方。” “谢谢长官。”林伊兰微微松了口气。 处置完安姬,钟斯又想起另一件事,语气变得古怪,“你的军衔怎么回事,你准备一直瞒下去?也许我该叫你长官?”削成列兵还能保留军衔的闻所未闻,难怪她有一种波澜不惊的沉静,气质又异乎寻常。 林伊兰苦笑了一下,“对不起,长官,这不是件光彩的事。” “我手下竟然有个少校,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出于某位将军的命令。”她道出部分缘由。 钟斯再度皱起眉,“将军?哪位将军,你是怎样惹怒了他?” “抱歉,我不能说。我也不知会待多久,但在这期间都是您的下属,请长官见谅。” “他想让你做什么?”打量着制服难掩的美丽,钟斯心下已有了猜测。 “不是您想的那样。”林伊兰知道钟斯在想什么,却不能说明缘由,只能勉强解释,“只是对我过去职务上的处理有些不满。” “那个混账到底打什么主意?”高层竟乱用权力到这种地步,钟斯忍不住质问,“难道在他满意之前你永远是低级士兵?” “恐怕如此。” “你能成为少校,应该也是贵族出身,不会想想别的办法?” 林伊兰淡笑了一下。 钟斯又想骂粗话,吸了几口烟又忍下来,“算了,不说这个,近期你小心戴纳。” “戴纳?”林伊兰微怔。 “那家伙不甘心退役,本来给了职役金已算破例,他还想要补助金。他几次在军政处吵闹,对你受的处分极其不满,弄不好会生事。”钟斯厌恶地轻嗤,“据说他还碰巧撞上了基地的入侵者,躲在桌子底下捡回了一条命。真可惜那些家伙没发现那个杂碎。” 林伊兰略一蹙眉,随即行礼,“我会留意,谢谢长官提醒。” 温暖 一场暴风雨般的泄密调查波及了军中的每一个人。 林伊兰曾与入侵者交手,所受的询问尤为细密,甚至停职了一段时日。她第一个示警却被列为重点怀疑目标,连钟斯也始料未及。钟斯几度抗辩申诉无效,唯有依令而行,背后却把某个不知名的可耻败类将军骂了无数遍。 林伊兰似乎并不意外,也无激愤,她对怀疑和连番质询耐心地应答,始终平静如一。 当日指挥搜查的将领决策失误,被林伊兰自作主张的搜寻扫了颜面,一直耿耿于怀,更将会议时遭上将讥斥的羞恼迁怒于她,蓄意加重了讯问。频密的调查带起了捕风捉影的猜测,林伊兰的少校军衔成了最受关注的话题,甚至有人推断出她受人压制而不满,故意将情报泄露给入侵者,以失窃事件作为立功之机。不负责任的流言传遍了军营,漫天的非议中,基地最高层却与风暴中心人物同样保持沉默,让真相愈加扑朔迷离。 审查接近尾声,休瓦也进入了冬季,随着时间流逝,温度越来越低。室外的地面结起了冰霜,哨兵披上了厚重的大衣,层层雪花覆盖了肩章。 “长官,这是我的申请。” 近日脾气愈加暴躁的钟斯接过去一眼看完,“你要休假?” “是。”似乎没感觉到钟斯恶劣的语气,林伊兰沉静地说明,“近期的调查已全部结束,命令没下来之前,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钟斯盯住报告没有说话。 “请长官放心,我只回家待几天。假如到规定的时间还未返回,愿受军法处置。宪政司存有我的家族档案,无须担心我会潜逃。” 钟斯深吸一口气,极想怒骂害他焦头烂额的下属。“你既然有贵族背景,为什么不走走门路买通某个议员,打个请调报告离开这鬼地方?再这样任他们折腾,很可能给你扣个通敌的帽子送上军事法庭。” “我唯一能打的报告是休假申请。”静默片刻,林伊兰微微一笑,“希望能获得您的批准。” 钟斯被冥顽不灵的下属气得七窍生烟,掏出笔唰唰签字,力道之大划破了纸张,“滚吧!不回来自然有人打断你的腿!” 铅灰色的天空阴云密布,随时可能落下雪花。庞大的基地如一只蹲踞在休瓦城郊的巨兽,在冬日酷寒下森然沉寂。 冬天的风极冷,秦洛竖起衣领在基地外等待。不久,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通道内走出。剪裁极佳的大衣勾勒出柔美的身形,短发上斜扣着一顶软帽,更突出了她清丽的脸庞。她拎着提箱,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及窃窃私语,步履轻快有力。这使秦洛想起在家世与美貌之外,她还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军官,身上有着多年军事化生活造就的特质。 林伊兰榛绿色的眼睛忽然扫过,望过来稍稍一怔,停住了脚步。 “第一次看伊兰换下军装,很漂亮。”秦洛由衷地钦赞。 “谢谢。”林伊兰依旧是礼貌性的微笑,“秦上校有事?” “我送你。” “没有必要,我只回去休假数日。” “我正好轮休,请允许我陪你走一程。”秦洛不接受拒绝,伸手接过提箱,林伊兰见无法推托,只能放任他并肩而行。 秦洛起了话头,“最近事情比较纷杂,会不会造成困扰?” “还好。”她淡淡一笑。 “假如有什么地方我能帮忙,伊兰尽管开口。” “多谢上校的好意。” “暂时回帝都休息也好。休瓦太冷,听说已经冻伤了十几名新兵。”秦洛打趣,抱怨着休瓦可怕的酷寒,“这该死的地方简直是个冰窖,真担心春天来临前我是否还能保持完好。” “上校无须担心,就算天气再糟,众人对阁下的热情也足以抵抗严寒。”林伊兰莞尔一笑。她早听说秦洛手腕灵活,金钱上又相当大方,短时间即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建起了一张关系网。 “我喜欢在陌生的环境多交朋友。”秦洛巧妙地把话题绕到另一面,“但无论再多朋友,也抵不过伊兰的微笑。” “目前我身陷是非,大概要让上校失望了。” “有没有考虑跟将军谈谈?”秦洛观察着她的神色,“流言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放任下去或许会造成妨害。” “家父政务繁忙,无暇为琐事分心,我想不用了。”林伊兰望着路边的枞树漫不经心地回答。 “或者公开家族身份……” 林伊蓝绿色的眸子掠了他一眼,又转了开去,“谢谢,没有这个必要。” 结束一个流言又开始另一个流言,两者并无差别。相较于通敌的怀疑,公爵小姐成为低级士兵恐怕更令人轰动。不过林伊兰明白秦洛为何出此建议,她想了一想,停下了脚步,“秦上校。” “请伊兰叫我秦洛。” “我对上校的青睐心存感激。但经过这一段时日或许您也清楚,由于我个人能力上的缺乏,并不受家父重视,更不是林家未来的继承人,恐怕会辜负上校的好意。”林伊兰神色平常,既无羞意也无惭愧,“我在军中多年毫无建树,前途渺茫晋升无望,又不谙家政,难以胜任妻子的角色,不配秦上校如此垂顾。帝都许多名门淑媛更值得您倾心,请不必再浪费时间。” 未想到林伊兰把话说得如此通透,秦洛愕了一瞬,随即镇定下来侃侃而言,“抱歉,或许有什么地方令伊兰误解了,其实我一直在寻找令我心动的女性。在帝都多年,我见过不少贵族小姐,她们只谈珠宝香水华服,只爱跳舞打猎八卦,没有一个是我所期望的妻子。原本我已经绝望,直至在休瓦遇见了惊喜。”执起林伊兰的手背优雅地一吻,秦洛的眼神专注诚恳,“或许过于欣喜反而表现不当,令伊兰误会我别有所图。请务必给我修正的机会。” 话语十分动人,林伊兰却没有丝毫回应。秦洛目光微闪,继而又笑道:“尽管我无法继承爵位,但于仕途尽心而为,绝不会让未来的妻子受委屈。自信比其他追求者更值得信赖,请伊兰相信令尊的眼光。” 林伊兰极淡地笑,沉默地垂下睫,落在被他握住的手上。 “小伊兰累了。” 老妇人轻摩她柔软的发,眼神慈爱而怜惜。这孩子一直把心事藏得很深,从不诉说,更让人心疼。“玛亚老了,总有一天没办法这样抱你。伊兰该找个好丈夫,过上幸福平和的日子,军队的生活一点也不适合你。” “嬷嬷,我只要你在身边就好了。”伏在嬷嬷温暖的怀中,林伊兰不想抬头。 “看你这样,天国的夫人会伤心的。”想起过世的女主人,老玛亚伤感地叹息,“前几天我梦见我的小伊兰去参加舞会,长长的秀发上戴着夫人的珠冠,礼服上别着绿宝石胸针,优雅的仪态吸引了所有目光……伊兰,你该多笑笑,像小时候那样,你笑的时候比春天盛放的鲜花更美,能让人忘了一切烦恼……” 回忆起往事,老妇人絮絮叨叨地伤怀,“你父亲做错了很多事,他不该那样对你,更不该让你进入军队。你像夫人一样善良、敏感又纤细,却要和那些粗汉混在一起,甚至还可能碰上杀人的场面。天哪,我真没法想象我的小伊兰……” 林伊兰合上眼静静地听,唇角挂着微笑。她已经杀过人了,但她永远不会告诉亲爱的嬷嬷。假如知道真相,嬷嬷大概会痛哭着向神灵祷告,再度捐出所有私蓄,以求神赦免她亲爱的孩子足以下地狱的罪过。 温暖的、唠叨的、把她当孩子一样看待的嬷嬷。她最爱在沙发上侧躺,把头枕在嬷嬷膝上听着溢满疼爱的叮咛,在传说故事和碎碎念中打发甜点烘好前的时光。 絮叨的语声突然停了,林伊兰微诧地仰起头,玛亚嬷嬷瞪着门的方向,紧绷的面颊极其不悦。她随之望去,一个穿骑马装的少年立在门边,手上执着马鞭,俊秀的脸庞没有表情,半晌才点点头。 “伊兰堂姐。”少年话音清亮,语气略为生疏。 “林晰?”林伊兰恍然想起,坐起来抚了下短发,她对这一远亲并不熟悉,但到底是客人,只好没话找话地寒暄,“听说你在帝都受训,过得还习惯吗?” “一切都好。” “何时进了学院?” “一年半前,受训有三年了。” 看来她申请转成文职时父亲已有了安排。“学院是个好地方,会交上意气相投的朋友,不过高年级生的恶作剧也不少,希望你能适应。” “谢谢堂姐的忠告。” “这算什么忠告。”林伊兰失笑,没再看一板一眼的少年,打开烤箱替玛亚嬷嬷端出烤盘,空气中顿时弥散着诱人的甜香。“要不要尝尝苹果派?嬷嬷手艺很棒。” “我不饿。”林晰生硬地拒绝。 “甜点而已。”林伊兰随手切了一块,倒了一杯红茶盛在盘中推过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不如先喝点茶。” 林晰嫌恶地瞥了一眼,“我对这个没兴趣,难道伊兰堂姐自皇家军事学院毕业就是为了这样生活?” 林伊兰微微一僵。 不待她回答林晰已自行走开,玛亚嬷嬷气炸了肺,宽大的胸口一起一伏,“那个该死的小子竟然这样无礼!真该将他轰出去,林家还没轮到他来放肆,不知好歹的东西!不知将军看中他哪一点……” 老妇人一迭声地抱怨,林伊兰没出声,良久,她拈起盘中的苹果派咬了一口。 西尔国皇家军事学院,呈现在世人眼前的环境却不带半点军队气息。 学院年代十分久远,青青草坪上坐落着红色砂岩砌成的巨型建筑,古雅庄严、巍峨挺拔,哥特式风格的塔楼悬着巨钟,精致的玫瑰窗映着阳光,潜藏着时光沉淀的历史。唯有风中传来的呼喝隐隐揭出真相——这座优美的封闭式学院是帝国军政人才的摇篮,从这里出去才有机会跻身军队上层,毕业测评将直接影响到每个人职业生涯的起点。 “是不是挺怀念?”红发女郎端着骨瓷杯轻轻吹凉,垂落下的几丝卷发点缀着她艳丽的脸庞,顾盼间风情万种。 林伊兰莞尔,“留校折腾这些小家伙确实挺有趣,我真羡慕你。” 说话间,一列学生沿着路径跑过,发现女教官身边又多了个美人,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此起彼伏地吹起了口哨,议论笑闹兼而有之,肆无忌惮,青春飞扬。 红发女郎倒没呵斥,伸出五根指头晃了晃,哄闹的学生立即垮下脸,哀叫声不绝于耳,“天,又加五圈,娜塔莉教官一定是……” 杂乱的揣测内容种类繁多,隐约能听出昨夜的某种需求不满、女人的特殊时段,甚至包括更年期一类,娜塔莉充耳不闻,林伊兰禁不住失笑。学院收录的尽是贵族子弟,大多各有背景,加上年少洒脱,无不个性十足。除开课业操练,教官通常不怎么管束,无意间形成了散漫自由的风格。 队列跑开,远处一群课间休憩的少年在嬉闹,将一个学生高高举起抛进了训练用的泥潭,掀起了一阵哄然大笑。 “那是新生?这么多年还是这些把戏。” 娜塔莉瞥了一眼,“记得当年也有人这样对我。” 林伊兰好笑地揭底,“那时可是你们想把我丢进去,我迫不得已才还手。” “你看起来一副孤僻的样子。”娜塔莉毫无忏悔之色地撇了撇嘴,“我还当是只好欺负的小白兔。” “我以为军事学院是很可怕的地方,况且你们确实不怀好意。”进入学院之前,她不曾与同龄人相处,娜塔莉带领的几个贵族女孩看上去敌意颇深,她更是戒慎提防。被捉弄过几次后终于爆发,却意外地与之撞出了友谊的火花。 “我不过是从众,谁叫你姓林?再说之前他们那样欺负你,你也不哭不闹。” “想起来真是噩梦。”林伊兰微笑。 “林晰是你堂弟?他刚入学时跟你以前一样惨。”娜塔莉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我都差点看不下去了,没想到他还是撑过来了。” “那孩子表现怎样?” “很优秀,让教官赞不绝口,不愧是林家的人!”娜塔莉点起了一根烟,鲜红的指甲衬着细白的烟,媚惑而诱人。“说起来你是怎么回事?混这么多年只是少校,我简直不敢相信。连夏奈那个傻瓜都是少校了。” “我比较喜欢文职。” “文职?”娜塔莉诘笑出来,“你父亲会疯掉。” “你忘了还有林晰。”林伊兰也笑了。 “他来继承?那你呢?”娜塔莉不可思议地弹了弹烟灰。 林伊兰取了一根烟,没有抽,放在指尖把玩,“大概会结婚。” “和谁?” “秦家的人,秦洛。” “那个花花公子?他可是风月场中的名人。”娜塔莉搜寻着听闻的印象。 “我也只剩这么点用处了。”谢绝了对方递过的火柴,林伊兰淡淡说道:“无法做一个合适的继承人,自然唯有联姻。” “傻到丢掉继承爵位的资格,我得说你实在不怎么聪明。” “继承了又如何?只会束缚更多。” 娜塔莉一愣,随即陷入了沉默,上流世家自有约定俗成的规则,婚姻是其中之一,没有人能对抗家族的决定。狠狠吸了口烟,娜塔莉恢复了轻谑的语调,“我要结婚了,不用来参加婚礼,我不觉得是件值得祝贺的事。” 林伊兰有不好的预感,“对方是谁?” “汉诺勋爵。他第三任妻子刚刚病死。”娜塔莉美丽的脸庞漾起讽笑,“奇怪的是他那么老还没死,如果他能有半个小时停止咳痰,我就该感激地去向神灵祷告。” “我以为……”林伊兰停了片刻,声音极轻,“我在休瓦遇见了凯希。” 娜塔莉睫毛颤了一下,将吸了一半的烟掐灭,“我知道他在那儿,那个呆子只懂得做研究。” “我猜他选休瓦研究中心是因为那里受帝国重视,升迁的可能较大。” 娜塔莉动人的明眸失去了神采,阴郁地低语,“那又怎样?等到他熬出头我早就是个老太婆了,有什么用?我父亲只爱汉诺,爱他在议会的席位,爱他足以淹没灵魂的金币。看,你运气比我好,至少秦洛懂得调情。” 林伊兰望着远方尖尖的塔顶,好一会儿沉寂,“假如我不姓林,秦洛绝不会多看我一眼。” “就算不姓林,你也有美貌和才能。学院里迷恋你的男生有多少,别说你不知道。”轻哼一声,娜塔莉又恢复了佻达,仿佛刚才的消沉仅仅是他人的错觉。 “他只在谈论事业前途时才会专注,女人对他而言无足轻重。”秦洛或许言辞动人,却毫无真意。 “难道你还对婚姻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别做梦了。” “我只希望对方能稍有诚意。”林伊兰轻叹了一声,“求婚的男人图谋你的身体或家世,哪一个稍好?” “那可真是一样糟。”娜塔莉喃喃道,又点了一根烟,“我倒宁可是肉体上的吸引力,至少还能有点乐子。这方面汉诺完全不行,好在我找到了别的办法。” “你指情人?” “没错,对着一个皮松肉垮的老头怎么可能提得起兴趣?反正大家都这么做,只要保证孩子血统纯正就够了。”娜塔莉懒洋洋地吐了个烟圈,“汉诺也活不了几年,等我成为遗孀就自由了,到时尽可在一帮年轻的追求者中挑个讨人喜欢的丈夫。你瞧,我也没什么损失。” “你真这么想?” “为什么不呢?放纵点会更快乐,上天也没给我选择的余地。”娜塔莉轻慢的语调仿佛在说服自己,显得很无所谓。 林伊兰仍记得过去的她,在青春的记忆中清晰如昨。少女时期的娜塔莉骄傲美艳,率直而任性。她看上单纯内向的凯希,主动大胆追求,完全不顾旁人的眼光,造就了无数话题。轰轰烈烈的爱恋却抵不过家族的压力,两人在毕业时洒泪分手。凯希进入了囚笼般的研究中心,娜塔莉换过一个又一个情人,艳名与情史传遍了社交圈。曾经肆意开放的火玫瑰,终于在时光中磨去了坚持。 “说来我一直奇怪。”娜塔莉不愿再谈自己,换了个话题,“似乎伊兰你从未有过这方面的传闻。那么多追求者,你一个也不动心?就算没有秦洛,你就没其他中意的男人?” “父亲不会允许任何计划外的事。” “这么听话?”娜塔莉难以理解地薄嘲,“他能把你怎么样?你毕竟是他唯一的女儿。” “谁知道。”林伊兰淡淡地笑,“我是个胆小鬼。” 窗外似乎有点吵嚷,林伊兰没留意,将钱袋推至管家面前。幸亏在军中挑战戴纳的时候赢了一大笔,不然很难抹平赤龙牙的账目。 轰然一声撞响传入耳际,仿佛在拆什么重物。听出方向,林伊兰的心一沉,随着动静冲进了三楼尽头的房间。 这是整个公爵府阳光最好的房间,十多年不曾使用,依然保持着原状,锁着她七岁以前最美好的回忆。绿色的帷幔掩住落地长窗,四壁嵌着精致的名画;明亮的空间中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石膏像,壁边整齐堆叠着成摞的油画;画架上还有半幅尚未完成的风景,是已逝公爵夫人最后的作品。 “怎么回事?”林伊兰美丽的绿眼睛燃着怒火,扫过倒在地上的天使像,又环视整个房间。 一切已经面目全非,纯白的雕塑被粗暴地推倒,摔成了无数碎片,忙碌的仆人卷起画布,拆卸画架,似乎要拆掉整个房间。 林伊兰凌厉的气势令管家忍不住后退,弯腰回禀:“对不起伊兰小姐,林晰少爷要一个房间练习击剑,爵爷许可了。” 林伊兰的心突然压上了一方巨石,冰冷而沉重,“父亲亲口答应的?” “是。”第一次见温和的小姐发火,管家不安地搓手,“爵爷说林晰少爷的要求应当尽量满足,同意了改建。” 林伊兰拾起一支掉落的画笔,残存的颜料凝固在笔尖,十几年过去,仍保存着母亲钟爱的鲜绿。剥掉壁纸后的墙壁斑驳难看,揭起地毯的尘土呛人窒息,雅致的房间转眼变得冰冷丑陋。 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消失了。父亲的惩罚永远直接而有效,轻易地将她所爱、所在意的一一剔去。家早已成为冰冷的囚牢,她竟然还幻想能在疲倦时暂憩。 “伊兰!”老妇人紧紧搂住她,含泪的眼眸理解而心疼。 过了很久,林伊兰终于能开口,“对不起嬷嬷,我想起军队有些事要处理,必须马上回去。”她轻轻拉开老人的手,笑了一下,“我去收拾东西了。” 老妇人担忧地望着她。 “我没事。”林伊兰吻了吻嬷嬷的颊,却再也觉不出温度,“真的,过几天就好了。” 一只野鸭在湖面上不停地游,不知什么缘故不曾飞去南方,停在了休瓦过冬。它非常疲惫却不停地划水,白色的冰层越来越厚,不断在湖面扩展,最终将耗尽体力的野鸭冻在了湖边。 林伊兰一直静静地看。不知看了多久,最终踩近湖岸敲破冰面,将昏迷的野鸭抱了出来。毛茸茸的小脑袋耷在怀里,羽毛潮湿而冰冷。她有点茫然,不知该怎样处置。 “你在做什么?” 低沉的声音有点熟悉,她望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身畔的男人,没有回答。对方探了一下她的手,立刻皱起了眉。 阴暗凌乱的街巷,随处可见的弃物,熟悉的矮屋。男人放下她的提箱,从屋外的柴堆拎进几块粗大的木头,很快壁炉里有了火,熊熊的火苗驱走了一室的寒气。他又在火上煮了些东西,室内有了一股甜香。 “脱掉外衣。” 林伊兰冻僵的手指不太听话,摸索了半天都无法解开。他替她脱下了被雪水浸湿的大衣,才发现连里衣都浸透了,不知她在雪中待了多久。他索性替她一并脱下,只余贴身的衬衣,又用厚毯将她整个人包了起来。 林伊兰这时才觉出冷,她无法抑制地发抖,牙齿咯咯直响。一杯热气腾腾的饮料递到她面前,“喝了它,热可可兑酒,你会好过一点。” 脱掉她湿透的靴子,他试探地触碰她纤细的脚。“有感觉吗?” 林伊兰摇了摇头。 他捏了几个雪团,用冰冷的雪擦脚。没过多久,麻木的脚仿佛被无数的针刺般痛。他按住脚又擦了一阵才放开,略略松了口气。“你在室外待得太久了,休瓦的严寒可不是小事。” 热可可十分香甜,她一点点咽下去,身体从里到外暖起来,终于止住颤抖能开口说话了,“谢谢。” 男人倚着壁炉望着她,淡淡的话语带着微责,“怎么总让自己这么狼狈?” 这样关切的话竟然是由敌人说出,滑稽而错乱的现实让林伊兰忍不住笑起来。她笑得那样厉害,几乎难以停止。他没有在意,俯身加了一块木柴,又替她把厚毯拉紧了一点。 昏黄的炉火映着他的脸,深邃的眼神有着莫名的温柔,褪去了危险的气息。这一刻,他只是个令人心动的男人。林伊兰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寒冷冻坏了脑子,竟然忘记警惕,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男人定了一瞬,探臂扣住了她。越来越激烈的吻让她透不过气,或许是酒的作用,身体渐渐发热。她听见了紊乱的呼吸,陌生的渴望炙得心头发颤,干燥的木头在火焰噬烤下啪啪响,打破了迷乱的气息。 停在腰际的手握得肌肤生疼,他稍稍退开,低头凝视着她,垂落的额发搭在眉际,幽暗的眼中燃烧着赤裸的欲望,“你……” 她盯着对方的眼,辨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不受控制的指尖抚上了他的唇,仿佛眷恋它所带来的热度。 下一刻她已被放在了床上。强势而炙热的吻在唇上厮磨良久,渐渐下移,他的眸色更深了,“有过经验吗?” 他低哑的声音震得她耳根发痒,她的心跳得很快,不自觉地脸红。 没有得到回答,他笑了一声,指尖抚弄着她的秀发,“我会尽量……温柔些……” 奇异的感觉难以言喻,她分不清自己想抗拒还是迎合,激蹿的欲望在纠缠中失控,世界化为了一片昏乱。 醒来时窗外一片漆黑,壁炉的火苗仍在跃动,映得屋子很暖。她伏在男人怀里,强健的手臂勾在她腰上,毫无距离地紧贴,厚重的被子盖着两人,静谧的室内只有木柴燃烧的啪啪响声。 林伊兰抬起头,他静静地看着她,幽暗的眸子映着火光,不知在想什么。被那样的目光望了半天,想起之前的情景,她的脸又红了。 温热的手拨弄着她的短发,在额上落下一吻。没有语言,似乎也不需要语言,过了一阵,她又睡着了。 再度醒来天已经很亮,壁炉里又添了新柴。烘干的衣服摆在枕畔,火上煮的土豆汤散出浓香。冻僵的野鸭恢复了活力,在桌边来回踱步。 门一晃,男人走进来,随手将一袋面包放在桌上,脱下了沾雪的外套。见她醒来,他拿起碗盛汤。“你一定饿了,起来吃点东西。” 半晌毫无动静,对方投来不解的眼光,林伊兰尴尬地提示:“请暂时把头转过去。”男人一怔,依言背转,仿佛有丝笑意。 喝下第一口汤,她有些意外地惊讶,“味道很好。” “你提供的配方不错。” 她低下头喝汤,心底想笑,或许该早些道明,也不致养伤期间日日难以下咽。 “你在休假?”男人给自己盛了一碗,在她对面坐下。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勺子搅了搅汤,突然间胃口全无。 “如果没有别的地方,你可以住这儿。”他没有看她,扯了点面包喂挨近的野鸭。 林伊兰怔了一下,“会不会让你很麻烦?” “不会。” “那我……” “不用提钱。”他打断她的话,“愿意就住下来,时间随你。” 她很清楚,他们的身份对彼此而言都是极大的隐患,根本不该有所交集。可软弱的灵魂却贪恋着那一点温暖,沉沦着不肯清醒。从窗口望出去,银白色的世界是那样冰冷,铺天盖地的酷寒消弭了所有的意志。 “谢谢,菲戈。我叫伊兰。” 绿晶石 似乎又回到了休养的那一段日子。他们各自看书,偶尔交谈。壁炉里的火一直没有熄灭,飘飘扬扬的大雪笼罩了一切,整座城市都在冬眠。 除了炖汤和切面包,菲戈不让她做任何事,更不让她碰冷水。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了某种植物干叶,替她涂抹生满冻疮的手指,手指很快便恢复如初。偶尔门外轻响,他会离开一阵,没过多久又会带着雪花回来,放下几根肉肠或一片羊排。 菲戈话不多,很少笑,但待她很温柔。 渐渐地,他们之间的对话多了一些。菲戈详细地描述如何避免冻伤,如何在恶劣天气保持体温,告诉她各种在温暖的帝都不需要了解的常识。林伊兰知道自己很幸运,假如没有遇见他,她可能会严重冻伤甚至失去脚趾。庆幸之余她又忍不住暗嘲,秦夫人只需姓林,未必需要脚趾。 或许是看出她在走神,菲戈忽然吻过来,许久才放开。“你的身体很美。”微沉的声音低而动听。 “嗯?”她犹在昏沉,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该有任何损伤。” 半晌才反应过来,林伊兰扯出笑容,“谢谢你的赞美。” 菲戈抿起了唇,看上去并不满意她的回答。 冬日的夜晚蜷在床上看书是一种享受。翻了半天书,林伊兰打破了沉寂。“菲戈。” 他停下阅读望过来。 “你杀过人。” “嗯。” “为什么?” “生存。”他的回答很简洁。 “为什么在军械库前没杀我?” 菲戈沉默了一会儿,“你不会说出去。” 猜得很对,就算说出事实谁会相信?林伊兰又笑了。一只温热的手盖上她的眼睫,“别这样笑。” 手很暖,覆在眼上遮没了光线,她突然觉得格外疲倦。“菲戈,你会不会为了利益而杀人?” “得看怎样的利益,杀的人又是谁。”冷静清晰的语调始终如一。 “如果对方是女人?”他没有回答。 “或是孩子?刚满月的婴儿?” “不会。” “不用你亲自动手。”林伊兰榛绿色的眸子凝望着他,手按在他的心口,仿佛在询问他的灵魂深处,“只需默许,你的手甚至不必沾上血。” “不会。” “即使代价是受人鄙视?” “谁会鄙视?” 林伊兰支着头呆了一会儿。 “数年前,帝国有几个村落发生了叛乱,属地的贵族受到冲击,甚至连城堡都被烧了。报告中说事态非常严重,我所在的分部接到命令去平息。” 菲戈一言不发地静听。 “到了那里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糟,失火的仅是马厩和储物仓,所谓的攻击只是几天的围困,起因是贵族收回原本租赁给农民的土地,改为养羊。世代耕种的贫民失去了唯一的生计,不愿迁走的人甚至被火烧房屋驱赶,有些人就这样被烧死了,可这些总督一个字也没提。” 林伊兰艰涩的语气隐着伤感,“军部的命令是根除所有叛乱者,连同家人一并处以重罪。士兵们都很兴奋,因为这意味着可以放任抢掠,而且风险不高,很容易获得褒奖。结果可想而知——很多无辜的人被杀了,其中包括女人和孩子。我不希望属下的士兵肆意抢夺杀人,但节制的指令让他们心生怨恨。部队长期欠饷,这是底层士兵发财的唯一机会。同时我也让上级十分不悦,因为毫无战果可供呈报……” 林伊兰叹了一口气,仿佛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正确,也不明白现实为何如此扭曲。也许错的人是我,但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菲戈,换成你会怎么做?” 菲戈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笑容锋利而无情,“如果是我,我会告诉士兵,真正的财富并不在贫穷的农民身上,城堡里有更好的目标。” 林伊兰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渐渐生出了笑,神色复杂,“你果然是个危险的家伙,非常的……”没说下去,她话锋一转,“不过也许你是对的,这个世界更适合你这样的人生存,我只是失败者。” “你不是。” “不管从哪种角度而言,我都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她合上书不再继续,放平枕头蜷进了被褥。 菲戈并不打算结束,“你知道怎样才能成功,为什么不按最有利的方法做?” 隔了许久她才回答,“我不想变成我厌憎的那种人,那比做一个失败者更糟。” “那么你最好试着离开,对你而言军队是最糟糕的地方。” 她轻笑了一声,“上天很少会仁慈地给予选择的自由。” “换成某个人,他大概会说……”菲戈仿佛想起了什么,神色微柔,“既然现实已经无可回避,不如尽力掌控权力,而后修改规则。” 林伊兰静默了一瞬,“很棒,可我做不到。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已不再是我。” “你的决定是坚守内心,但处于你这个位置上并不是件好事。”菲戈凝视着她的侧脸,挑明了警告,“伊兰,这个帝国烂透了,军队也是。假如你拒绝规则又无法抽身,最终可能反而被它所毁灭。” 林伊兰合上了双眼,“我知道,如果这是我的命运,我会接受。” 静谧半晌,菲戈没有再说话,抬手拧熄了油灯。 林伊兰要返回驻地的前一天,菲戈带她离开旧屋,走了一段长路。 渐渐远离城市,接近森林里的矿区,路径崎岖而狭窄,被雪掩得难以行走,脚下时常打滑,他不时回头提醒。 路越来越偏,几乎已无人迹,唯有松鼠从雪上跳过的爪印。冬日的森林荒凉而冷寂,耳畔只有脚步踩过雪地的沙响。林伊兰走到背心汗湿,终于看见一座被积雪半掩的弃矿,菲戈领着她走了进去。 深深的矿洞里一片漆黑,菲戈摸出一枚照亮的晶石,微弱的冷光映出幽暗漫长的矿道,延伸至莫测的远方。对黑暗和无知事物的恐惧令她心底发慌。 “这是什么地方?”被惊动的老鼠从她身边蹿过,林伊兰强忍住不适。 “很久以前废弃的矿坑。”菲戈的声音似乎在笑,“别怕,这里没有鬼。” 旧矿闹鬼是儿童故事中常有的成分,每个人在童年都听过类似的传说。她听出他的取笑,没有再问。跟着他走过一条又一条岔道,黑暗和迷宫般复杂的路径让她完全迷失了方向。或许是深入地下,空气不复冰冷,渐渐有了热意。 菲戈突然收起了照明晶石,视野一瞬间陷入了纯黑。她险些脱口发问,却发现脚下的路平滑起来。被他牵着走了几步,眼前似乎生出微光,幽幽绿光犹如越来越亮的晨星,她的好奇心渐趋强烈。转过最后一个弯道,林伊兰刹那间屏住了呼吸。 无以名状的瑰丽充盈着视野,各种各样的光闪现,宛如幻想中的梦境,漆黑中突然闪现的美景让人目瞪口呆。 矿道的尽头是个宽大的洞穴,洞中有无数天然的绿晶石。中间低洼,形成了一个清澈的湖泊,洞穴的顶部有一道狭长的裂口,垂落的天光投在湖上,随水荡漾,又被湖底的晶石反射。整个洞穴幽亮明丽,迷离璀璨,神秘而奇特。 洞顶的裂缝处不断有水滴落,湖面泛起层层涟漪。湖水犹如整块流动的碧晶,光影明灭变幻,摄人心神。大块晶石构成了高低不平的地面,菲戈引着她走近湖边,掬起了一捧水,奇异的温热使人难以置信。 “地下涌出的热泉,湖水长年如此。”菲戈解释,打量着四周,“我是从裂口透出的雾气发现了这个地方,大概是古代的废墟。这种绿晶石用处不大,可能被开采后发现毫无价值便被废弃了。” 如此惊心动魄的美,却被视为一无可取。林伊兰望着掌中的水迹发呆。忽然一声哗响,清亮的湖水飞溅,身边已空无一人,只余衣物弃在岸边。湖水静静摇曳,无声无息地吞没了那个矫健的身影。过了片刻,她开始心慌。 “菲戈!”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破碎的晶石在湖边浅滩闪烁,湖底却是沉沉的深碧。 林伊兰脱下大衣才想起自己不会游泳,愈加慌乱而不知所措,“菲戈!回答我!”她的嗓子因紧张而发干。在她几乎想跳下去寻找时,湖中心泛起一抹黑影,游得很快,哗的一声破出水面。 “菲戈!”林伊兰立时松了口气,俯下身半跪在湖边轻声呼唤。 甩了下发上的水,菲戈游近了来,在她的手心放了件东西。一枚冰凌状的晶石,锋利的边缘已被湖水打磨平滑,毫无瑕疵的碧色犹如一滴美丽的泪。在她打量的时候,他自衣物中翻出短刀,从大衣内里割下一点牛皮,又接过晶石拨弄了一会儿,最后绕过她的颈项打了个结。 黑色的牛皮细绳缠绕着绿莹莹的晶石,垂落在林伊兰柔软的胸间。菲戈拨开衣服吻了一下,“很美,和你的眼睛一样。” 林伊兰低头轻抚项链,情不自禁地微笑,“谢谢。” 湖中明灭的光芒映着他结实挺拔的身体,匀称的线条充满了力量感。清澈的湖水毫无遮挡,她这才发现他全身赤裸,不由自主地别开了头。 “你也下来试试。”菲戈扭过她的脸,“水温很好,一点也不冷。” “我……”林伊兰微微红了脸,“不会游泳。” “我教你,这里不会有人来。”他劝了两句,见她实在羞涩也就放弃了,自顾自地游开,享受着温热的湖水,不时扎下水底深潜。 林伊兰在岸上看了半晌,又望了下四周,一咬牙解开衣扣,像他一样脱去衣物,试探着走进了湖中。温暖的湖水浸没了她的身体,脚趾踩到湖中细小的晶石,痒痒的异常舒服。林伊兰仰望着洞顶的一线天光,恍惚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一疏神踩了个空,她直直地沉了下去,水漫过了双眼,湖水中浮起的短发漂过眼际,又幻成一片朦胧的绿光。恐慌中一双手揽上来,将她带出水面游向浅滩。 空荡的洞穴中只有猛烈的呛咳声。她的鼻腔一片酸涩,半晌才稍稍平息,“水比我想象中的深。” 菲戈没有回答。 淡淡的光映着湖水,笼罩着两个人。 躺在摊开的衣物上,林伊兰微微瑟缩了一下。菲戈敏感地觉察到,拖过一旁的大衣盖住她。肌肤已经干了,他仍然拥着她,在湖水散出的热力下倒也不觉得冷。 “等热气弄干头发再出去。外面温度太低,你会受不了。”他从衣袋中翻出一片晒干的叶子递至她唇畔,“吃下去。” 林伊兰依言咬进齿间,入口略带酸涩,“这是什么?” “这种药草能避免怀孕。” 她噎了一下,“你想得很周到,但……” 菲戈知道她想问什么,“那次你也服过,在汤里。我不会让你因此而有麻烦。” “你对女人都这么体贴?”林伊兰不知该说什么,轻笑了一声,“谢谢。” 菲戈沉默了半晌才又开口。“你记得到我屋子的路,对吧?”他修长的指尖拨弄着她心口的晶石,“如果以后想来找我,就在进贫民区前把这个放在衣服外面。” 林伊兰惊讶得许久说不出话,“你不怕?” 他线条分明的唇边露出笑意,融化了冷峻,“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理智一再警告,身体却无法控制地沦落。林伊兰再也没回过帝都,军中休假全留在了休瓦。短暂的温暖让人恋栈,哪怕只是欲望的交缠。 菲戈打开了她的身体,一点点教会她所有,用最深切的温柔点燃每一次令人战栗的激情。他十分敏锐,总能察觉到她最细微的需求。他比她更了解自己,在这样的男人身上,她学到的远不止欢爱。 她叩门时他常在,偶尔不在也会很快出现。一次她在门外等的时间稍长,菲戈开始教她开锁的技巧,弄来各式各样的锁示范练习。虽然未必用得上,她仍学得很仔细,只觉得又多了些新的意趣。 漫长的冬季过得比想象中要快。分区被盗审查宣告结束,没有查出任何问题,日子回复了原状。身边的各色目光从未停止过猜疑,林伊兰的心情却不复往日的抑郁,仿佛许多事已无足轻重。似乎有什么改变,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在想什么?” “没。”林伊兰正在研究他的短刀,指尖掠过薄薄的锋刃。刀泛着金属的冷光,刀身极沉,比普通的短刀略窄,线条犀利而优美,又予人冰冷的距离感,一如它的主人。 菲戈没有追问,“这种刀对你来说重了一点,有机会替你找把轻的。” 从不多问,这是俩人之间的默契,一向有共识地不予打破。 “不用,我只瞧瞧,它很漂亮。” 菲戈望了望窗外渐沉的暮色,突然开口,“有没有兴趣跳舞?”林伊兰惊讶地抬眼。 “贫民区的地下舞会,想不想看看?” “我的身份……” “不会有人知道。”他截断她的疑虑。 “你确定?” “嗯。” 林伊兰直觉地看了下衣服,“我没有裙子。” “不需要。”菲戈打量了一下,“这样很好。” 熊熊的火焰在巨大的铁桶中跳跃,呈一长排犹如火龙摆开,让室内的温度犹如初夏,迥异于室外滴水成冰的严寒。 这是一处极大的地下建筑,被土掩了一半,外表只见倾颓,内里却别有天地。偌大的空间全靠铁桶中的火焰照亮,时明时暗,人影幢幢,气氛十分热烈。所谓的乐队只是几把残旧的小提琴及一架断了腿又修补过的钢琴,不过对此谁也不会在意。数不清有多少人挤在场中,兴致高昂地随着音乐跳舞。 女人们穿着长裙,露出白皙的肩膀和锁骨,甚至有些故意袒露出半边胸脯,吸引更多的视线流连。或许仅有林伊兰是例外,在军事学院养成的着衣习惯让她在此时显得格格不入,招来了无数的目光。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身边的菲戈,沿途一直招呼不断,似乎每个人都认识他。 “不用紧张,他们只是好奇。”菲戈轻松自如地带着她穿过舞场,在人稍少的暗处驻足,“你等一下,我去弄点喝的。” 纷杂的眼光令人不安,身边不时传来暧昧的口哨,幸好昏暗的光线带来了一定的遮蔽,林伊兰抑住情绪放眼浏览,尽量不去想身份暴露的后果。 “嗨!美人。”一个影子晃近,戏谑地招呼,“我认得你。” 林伊兰有一刻的屏息,“你是……潘?” “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少年绽出笑脸,跳上旁边的石阶,“没想到菲戈真把你弄到手了,我还以为他对女人不感兴趣。” 过于直露的言语令人窘迫,林伊兰没出声。 “放心,我不会说的,菲戈警告过。”少年两根食指比在唇上,做了个鬼脸,“肖恩和黛碧也不会说,我们有规矩。” 林伊兰顺着潘身后望去,曾被她两度打昏的肖恩在远处阴郁地盯着她,黛碧穿着一件稍稍嫌大的裙子,领口拉得很低,站在一旁眼神轻蔑。 “你真漂亮,虽然穿得像个男人,也没化妆。”潘打量着她的衬衣,肆无忌惮地评论,“我能不能摸一下你的腰?” “不行。”回答潘的是去而复返的菲戈。他拎着两杯酒,毫不客气地踢开这个不良少年,“把你的心思转到别处去。” 潘抗议地挥了挥拳头,不甘心地跳回了小伙伴身边。 “这里只有这个,将就一下。” 林伊兰稍稍放松了一点,接过菲戈递来的酒杯,抿了一口,味道有点怪,但不难喝。四周的眼睛让她紧张,酒带来了些许镇定,只是效力比预料中重得多,当她觉察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菲戈发现她的杯子空了,仔细瞧了瞧她的眼神,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一把将她拉进了舞场。她的神志变得模糊,音乐声忽高忽低,周围的景物仿佛在晃动,一切都消失了,视线中唯有菲戈的脸,唇角噙着柔软的笑,深邃的眼中仿佛有光芒跃动。 她一时心神恍惚,环住了他的颈。菲戈收拢手臂,让彼此的身体贴合得更紧。哄闹的人声不复存在,他带着她随音乐缓慢摇晃,强烈的男性气息笼罩着她的每一根神经,令人悸动而温暖。 不知跳了多久,她醉得无法再继续,菲戈将她扶到场外,没多久又被人叫走,吩咐潘在一旁照看。少年变化多端的脸在眼前晃了许久,最后又换成了菲戈。他没表情的面孔变得有些陌生,替她穿上外套,半扶半抱地回到了旧屋。 迷蒙中她有短暂的清醒,壁炉的火在安静地燃烧,菲戈却不知去向。缺了一个人的房间寂静得过分,没来得及细想,她又睡着了,错乱的梦境让她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有浓重的烟味,林伊兰惊醒过来,发现菲戈坐在床边。他凝视着她,深暗的眼眸复杂得看不清,地上落满了烟头。 对视良久,林伊兰莫名地不安,刚想开口菲戈忽然吻下来。 他的唇带着浓烈的烟味,苦涩而激烈的吻仿佛在发泄什么,甚至弄疼了她。林伊兰疑惑地想问,却被他紧紧按在怀里,疲倦让她很快又睡去。 晨曦的光映上了窗台,林伊兰习惯性地在天亮时醒来。按了下宿醉后发痛的头,她掀开被子披衣起床,轻手轻脚地洗漱整洁,扣上了大衣。 菲戈仍在沉睡,林伊兰在床边端详了一刻,合上门悄然离去,如每一次清晨的归队。 帝国军队对血统门第极其讲究。平民出身晋升极难,大多数士官前途无望,心思尽用在敛财和赌博上。像钟斯一类虽有不满却依然尽职的寥寥无几,而如秦洛一般贵族出身的军官,则利用背景人脉及灵活的头脑,用尽手段爬升。 林伊兰不曾坚持拒绝秦洛的追求,但也不热情回应,数次邀约中偶尔回应一次,谈些散漫的话题。秦洛并未显露急于求成的迫切,也没有在她面前展现花花公子的手段,秉持分寸、耐心有礼,反而让她更难应对。或许是事务繁忙,秦洛近一段时间没有现身,倒让她松了一口气。 休息区的一角,林伊兰在热咖啡的香氛中给玛亚嬷嬷写信。要将军营生活描述得轻松愉快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尽量编得可信,想象嬷嬷戴老花镜看信的样子便忍不住微笑。 “长官在回复情书?”安姬见她心情不错,凑趣地谈笑。 林伊兰莞尔,“不,是家信。” “真羡慕长官和家人感情这么好。”被勾起心事,安姬脸上浮出一丝伤感,“我哥哥说不定还希望我战死,他好领取抚恤金。” 林伊兰温言抚慰,“以后你会有属于自己的家,拥有更亲的家人。” “谢谢长官,可我知道退伍后的女兵大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安姬在现实中见得太多,早已对未来心灰意冷,“她们或者去做街边流莺,或者嫁一个暴躁的丈夫,生下的孩子只能喝稀薄的汤,为抢一块黑面包而打破头。像我母亲还要不停地替人洗衣,冬天全靠烈酒御寒,在水里泡烂了手……” 安姬的鼻尖红了,“我将来也一样。” 林伊兰揽住了安姬单薄的肩,心口像被堵住般窒闷,“不,安姬,你不会这样。” 安姬抽了下鼻子,勉强挤出笑脸,“对不起,影响了长官的心情。请继续写信吧,我只是想说长官刚才的笑容很美,看的人都会觉得幸福。” 女兵带着凄惶和伤感仓促地跑开,林伊兰望着她那瘦弱的背影,对着信纸呆了半晌,再也写不出一个字。 没有阳光的街道阴冷潮湿,街边的流莺对所有路过的男人抛媚眼;十三四岁的雏妓抹着劣质的胭脂,瘦削的伙计在店铺门口招揽生意,脸上带着疲倦的青黄。林伊兰停下来买了一瓶酒,沿着街后的小巷走进了贫民区。 三三两两的闲汉追随着打量,戏弄的口哨不断,她走过的时候总会听到一两句暧昧的亵语,但并没有接近的意图。走近熟悉的屋子,野鸭在篱边翻找着食物碎屑,见到她一摇一摆地迎上来,林伊兰不自觉地抿唇,心底有一丝欢悦。 门仅是虚掩,她随手将酒放在矮柜上,进里间正要呼唤,唇突然僵住了,身体一瞬间冰冷——菲戈确实在,但屋里并不是仅有他一人,还有一个年轻妖媚的女人。女人紧紧攀在他身上,水藻般的长发披散,脸颊泛着红晕,溢出撩人的呻吟。菲戈吻着女人的颈,和与她欢好时并没什么两样。 林伊兰僵了一刹,转身走出,在檐下微微顿了一刻。她戴着漆皮手套的指轻抵渗汗的额,或许是日色过于明亮,林伊兰竟有片刻的眩晕。耳畔有什么在叫,野鸭在脚边挥动着翅膀,她俯身抱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过了一刻,院外响起了一声短促的口哨,屋里缠绵的人忽然停下来,菲戈推开了怀中的女人,“够了。” “为什么要停?菲戈,你知道我喜欢和你做。”女人噘了下红唇,抓起他的手放在傲人的胸部,“我会给你无上的享受,比那女人好一百倍。” 菲戈没表情地抽回手,“乔芙,我们说好只是演戏。” “为什么不真试一次?反正那女人走了,你也不想再和她纠缠。用这种办法,我得说你很坏,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无视衣裙凌乱,乔芙懒懒地倚在床头,诱人的胴体一览无余,轻佻的话语似嫉妒又似戏谑,“不过像你这样的男人,总是让女人又恨又爱,或许她还会回来找你。” 菲戈对乔芙的猜测不予回应,“你走吧。” 乔芙没趣地撇了撇嘴,拉起裙子离开,在门边又回首飞了个吻,“如果改变主意就来找我,随时欢迎。” 门一晃又合上,乔芙走了,野鸭的声音也没了,屋子安静得像一座坟墓。菲戈静默了一阵,穿上外套走出,到门口忽然又折回,盯住了矮柜上的红酒。细长的酒瓶泛着幽光,上面贴着素雅的标签,写着产地和年份。他知道那是伊兰出生的那一年,那么今天也许是…… 菲戈闭上眼,许久才睁开,他将唇贴上了冰凉的瓶身,仿佛亲吻着某双温热的唇。 风中不再有刺骨的寒意,酷厉的冬天已近尾声。公园湖面的冰层融化无踪,树木的枝头也萌出了绿芽。 林伊兰在长椅上坐了很久,久到脚边的野鸭不耐烦地踱步。她终于回神,突然提起野鸭的翅膀用力抛出。惊恐的嘎叫中野鸭飞速下坠,它终于展开双翅飞起来,在遥远的湖面落下。轻柔的水面唤起了野鸭的记忆,它开始划水,再度熟悉野外的生活。 林伊兰纤细的手扯下颈上的项链,剔透的绿晶石划过一道弧线落入了湖心,激起几丝涟漪后消弭无痕,一切又回复了寂静。 晚宴 踏进房间,安姬愣了一下。房里没有开灯,暗得辨不出轮廓。军营夜灯的光投在窗上,映出了一个斜坐在窗台上的人。美好的身形像一枚黑色的剪影,夹着烟的手指一动不动,烟灰积了很长,星火暗得几乎看不见。 “安姬?”影子转过头询问。 安姬心一跳,立即敬礼,“对不起,长官,我来送轮值表。” “放在那里吧。”微光勾出了林伊兰的侧脸,她轻柔的声音依然动听,“对了安姬,能不能替我去买包烟?随便什么牌子。” 接过钱币,安姬小跑到军营中的售卖处挑了一包烟,回去交到她手上时嗫嚅着提醒,“长官,这个对身体不好,最好少抽一点。” 黑暗中的人似乎笑了,“没关系,谢谢,安姬。” 再没什么能说的了,安姬合上门退了出来。今天的长官似乎很不一样,那样美的人,却让人觉得非常……寂寞。 “参见将军。” 同样的房间,同样的人。笔挺的军装,闪亮的金扣,林毅臣公爵仍是一丝不苟的仪表,挑剔冰冷的态度,依旧是从烦琐的公务中拨出十分钟,“听说你对秦洛很冷淡,为什么?” 林伊兰犹豫了一下,“我不认为有必要过于接近。” “他有什么地方令你不满?” “没有。” “那很好,多了解他,三个月后举行订婚仪式。”公爵的命令一贯简单直接,“你该早日习惯你的丈夫。” 林伊兰沉寂了一刻,“婚后我可否申请退役?” “不可能。”冷淡的话语极其不悦,一言否决,“林家没有退出军队的人。” “让下士做秦夫人恐怕是个笑柄。” “婚礼前我会将你复职。” “做以前的文职?” “暂时让你成为营级指挥,必须掌控一定军权,这样对秦洛未来的提升更有帮助。”林公爵语气讥讽,“他要的不是一只花瓶。” “如果我缺乏这样的能力呢?” 空气僵冷了一瞬。 “就算你无能到极点,也必须替他占住关键的职位。”林公爵抬起眼盯着她,冰冷的态度毫无转圜的余地,“你已经让你的父亲彻底失望,至少该让你的丈夫稍觉安慰。” “是,将军。”长久的沉寂过后,林伊兰戴上军帽,结束了对话。 结束一天的训练,解散了士兵,林伊兰顿了顿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刚吸了一口,抬眼看见钟斯,“长官。” 钟斯挥手止住了敬礼,站在一旁看其他连队收操,“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林伊兰略微一愣,“近一阵。” “也喝酒?” “那倒没有。”见钟斯示意不必掐灭烟蒂,又不似质询,林伊兰有些微不解。 “最近是家中有事还是队里有问题?” “没有,一切正常。”林伊兰警觉地回问,“是否我哪里失职,让长官觉得不当?” “公事上没有问题,你精神很差。” 林伊兰放下了心神,“可能近期有点失眠。” “可去找过军医?” “谢谢长官,没这个必要,过一阵会恢复。” 钟斯皱起眉,林伊兰不经意地瞥见,一时失笑,“只是一点倦怠,抱歉,让长官挂虑是我的失职。” 钟斯换了个话题,“听说秦上校在追求你。” 林伊兰一笑,没有回答。 “他很有眼光。”钟斯低哼一声,盯住从远方走近的身影,“但别太顺着他,除非肯定他会娶你,那个风流的家伙名声可不怎么好。” 林伊兰收起笑,认真地致谢,“谢谢长官,能成为您的下属是我的荣幸。”尽管钟斯态度粗鲁又爱骂人,却是一个真正的好人。比许多言辞虚矫的贵族更坦率,凶恶得让人温暖。 钟斯显然不喜欢秦洛,遥遥依例行礼后大步走开,没有敷衍的兴致。秦洛望着中尉的背影若有所思,“钟斯中尉似乎对我有些看法。” “怎么会?中尉近期很忙,秦上校最近不也是?”林伊兰轻描淡写地带过。 “伊兰在责怪我最近的疏忽?如果是我可要惊喜了。”秦洛微笑,风度翩翩地邀请,“我在城中找到一家店,擅长制作地道的咖啡,西点的味道可比帝都。不知是否有幸能请伊兰一同品尝?” 绿眸隐去了情绪,林伊兰淡笑,“多谢秦上校,可最近训练较多,我有点疲惫。” 又一次礼貌的婉拒,秦洛还未来得及表露失望,伊兰柔和的话音再度响起,“但假如是在营地休息区坐坐,我乐意奉陪。” “是我考虑不周,营区确实更合适。”意外的首肯令秦洛惊喜,他立即展现绝佳的风度,陪着佳人走向休息区。 除了晶矿,休瓦还拥有茂密的自然森林。 每到春天,雪水化成了山瀑奔流,水雾森森,林间百花盛放,鸟兽成群,以优美的风景闻名于帝国。早年有许多贵族在休瓦建有别墅,繁荣一时。其后随着越来越恶劣的治安,这里逐渐被遗忘废弃。一栋栋精美的别墅空荡无人,天鹅绒帷幔落满灰尘,华丽的雕塑与鸟雀为伍。 西尔历1885年春季的一天,皇帝陛下突然心血来潮,将皇家春季狩猎会指定在休瓦举行,整个城市立时空前忙碌起来。 帝都来的管家招募了大量雇工,装饰花园、清洗地毯、翻晒绒被、擦净银器,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久闭的别墅整饰一新。当别墅走廊的扶梯漆光锃亮,芬芳的鲜花驱走浊气,阳光所到之处一尘不染,厨房开始飘出熏肠和火腿的肉香,狩猎会终于来临。 春狩盛宴是上流社会的头等大事,无数名流淑媛陆续抵达,休瓦大小别墅人满为患。紧张的仆役在走道上飞速穿梭,响应每一个命令;侍女打开厚重的衣箱,熨平从帝都带来的每一件华服。 但最忙碌的绝不是受人驱使的仆役。 休瓦警备队倾注全力抓捕可疑人物,城内监狱塞满了流浪汉及小偷乞丐。法官宣判的过程简化到极致,处刑台天天有尸体被卸下拖走。繁忙的工作极富成效,司法大臣对这种快速判决及惊人的案件数量公开嘉许,盛赞休瓦法官勤恳优良的品性,对法官维护法纪的坚决果敢极为欣赏。 休瓦本地贵族难得有亲近皇室的机会,如此多的达官显贵亲临,本地贵族无不视之为结交权贵的最佳机会。为了保障皇室及贵族的绝对安全,休瓦各界压力空前,基地承担了主要的防卫工作,巡逻的士兵大为增加。 在此同时,林伊兰接到了一项特殊的命令——为了数月后的订婚消息发布,她必须以公爵千金的身份在皇家狩猎会的开场宴会上正式露面。 林伊兰的生活一直被军队与训练占据,除了必要的应酬场合,她鲜少参与上流社会交际。这次却无法回避地随同父亲一道列席,光想象那种场景她已经感觉到胃部不适。 踏入林家在休瓦的别墅,管家带领成列的侍女家仆俯首鞠躬迎接。林伊兰的目光掠过寝房内成箱打开的礼服珠宝、造型古典的梳妆台及粉盒、悬在架上缀有精细花边的紧身束腰,胃真的开始痛起来。 任凭侍女打扮,林伊兰诧异地问:“玛亚嬷嬷为什么没来?” 身后的侍女将假发以珍珠发针固定,又以发梳细致地修整,形成柔美自然的长卷发,恭谨地回答:“嬷嬷想来,但她近期有些发烧,受不了马车颠簸。” 林伊兰突然抬头,险些被发针戳中。她不顾扯痛追问:“嬷嬷怎样了?有没有请医生?” 侍女吓了一跳,赶紧挑松发结,“嬷嬷说医生都是些笨头笨脑的蠢材,除了放血什么也不会,她自己熬点汤药就好。” 玛亚嬷嬷固执起来谁也劝不住,林伊兰心底清楚,更添了一份忧虑,“现在有没有人照顾?” “宅内留有侍女专门照看,听说比前几天稍好。” 她已经许久没有回过帝都,嬷嬷怕她牵挂,信里也不提半分,竟连嬷嬷生病她都一无所知。侍女软言劝慰了半晌,林伊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悔恨和歉疚溢满了她的心房。 扑上香粉,戴上配衬的珠宝,林伊兰站起身,厚重的宫廷华裙窸窣拂动,落地长镜里出现了一个盛装的女人。 束腰扣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却也塑造出柔弱纤细的体态;衬饰着假发绾起了帝都最风行的发髻,薄薄的脂粉让肌肤莹白柔润,突出了深浓的长睫。宝蓝色的曳地礼服高贵典雅,沉甸甸的铂金链压在锁骨,中间镶有一块玫瑰式切割的巨型方钻,繁复的设计极尽奢华,出自皇室御用工匠之手,为先代公爵夫人特别定制。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头颈和身体的沉重。 林伊兰望着镜中的自己,束缚在一堆华贵的衣饰之中,像一个陌生人。 林伊兰在门廊处待了一刻,内厅响起了脚步。 林公爵穿着笔挺的军式礼服,绶带鲜艳,胸口一排闪亮的勋章。见到她时脚步稍顿,打量了一下没说什么,径自向门外等候的马车走去。 行过身畔时林伊兰才发现父亲身后还有人,正装的少年有一种昂扬的英气,对她点点头。 “伊兰堂姐。” 明明戴了蕾丝长手套,她依然觉得指尖有点冷,“林晰?何时到的休瓦?” “前天叔父派人接我过来。”林晰望着她,很快又别开视线,“听说伊兰堂姐快订婚了,恭喜你。” 林伊兰极淡地笑,半晌,伸手替少年正了正襟上的胸针。金色的胸针衬着饰带,刻纹是林家的家徽,“谢谢,该是我恭喜你。” 林晰似乎想退开,不知为何又没有动,低头看着她整理,“我不明白伊兰堂姐的意思,叔父他……”疑惑的声音突地停住,少年盯着她,霎时想到了什么,忽然呆住了。 林伊兰不再停留,转身离开,只余一个窈窕的背影和轻柔的提醒,“走吧,宴会的时间到了。” 马车里沉寂无声,窗外掠过层层树影,休瓦的天气似乎总是一片阴沉。 单调的车声中林晰突然开口,“请问叔父,这次让我来休瓦是为……” “作为林家未来的继承者,必须让社交界有一定印象。”林公爵淡道。 “我以为……这次是将伊兰堂姐介绍给社交界,而不是……” 林公爵略感意外地扫了他一眼,“可以一并解决,我不希望浪费太多时间。” “或许不太合适,毕竟是伊兰堂姐初次露面,这样做……”林晰的脸有些发白,在林公爵僵冷不悦的神情下坚持把话说完,需要相当的勇气。 “林晰,”柔和的声音适时响起,林伊兰侧过头打断了少年,“一会儿可否扶我下车?这裙子不太方便。” “是,伊兰堂姐。”冷场了一刻,林晰的声音低下来,“乐意效劳。” 马车在休瓦市政厅前停下,迎上来的是等候已久的秦洛。帝都最流行的礼服上别着丝巾,领结打得十分完美,秦洛显得英挺而倜傥。他礼貌地问候了林公爵,又扶着林伊兰走下马车,毫不掩饰惊艳。 “真美!伊兰今晚将令所有名媛黯然失色!” “谢谢。”林伊兰收回手,长长的睫毛覆住了榛绿色的眼眸,也覆住了冰冷的疏离——秦洛注定要失望了,今天林公爵的目的比他所预想的更为复杂。 在引领女儿踏入社交界的同时宣布林晰为家族继承人,这无异于昭示公爵千金不受喜爱,更不足以在林家形成影响。即使联姻,秦洛也不可能从林家获取全力支持。这种变相的宣告,上流社会谁都能看懂。 父亲无疑是欣赏秦洛的,却又对他的野心抱有一定疑忌。究竟是良骏还是野狼,该扶助还是钳制,唯有以时间来分辨。这样的妻子做来相当有趣,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殷勤爱语会化成无尽的怨憎,彼此相视如仇敌。 林伊兰从侍者的托盘上拈过一杯红酒,慢条斯理地品饮。 阳台上的空气略为寒凉,缺了披肩笼罩的肩膀有点冷。这里很安静,能隔去嗡嗡的低议与闪烁的目光。甫一露面即被宣告失去继承资格的公爵小姐是个极具吸引力的话题,可以料想未来的数月都不会平息。幸好休瓦基地的高级将领们因承担防卫重任无法与宴,否则明日起她恐怕得休长假。 林晰随在林公爵身边熟悉各路显贵,尽职地做一个合格的继承人。秦洛不知去向,大概需要一点时间来抚平愤怒。在他再度回来扮演完美情人之前,她应该能清净一阵。 林伊兰刚转过念头,身后的阳台门打开,传来人声嬉笑。一对贵族男女相拥而来,男人英俊中略带轻浮,女人冶艳的眉目十分眼熟。借着灯光一瞟,林伊兰诧然低唤。“娜塔莉?” 笑声停了,两人同时望过来。娜塔莉认出了白藤长椅旁的好友,浮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你怎么会在这儿?” 男人被打断时有些不愉快,对林伊兰打量后又生出了兴趣,在一旁插话,“娜塔莉,这是你的朋友?请问芳名是?” 娜塔莉笑容微收,随即又绽出一个更明艳的笑,“迪恩,我忽然觉得有点渴,你能否替我去拿杯红酒?再加几样小点心就更完美了。”迪恩惑于娇媚的美态,一口答应,正待去又被娜塔莉扯住吻了一下,陶醉中只听到佳人娇语,“点心要我最爱的马卡龙,找到了快点回来。” 她柔媚的话语让骨头软了一半,迪恩几乎是飘着去了。 “马卡龙?我怎么不记得宴会中的点心里有这个?”林伊兰叹为观止。 娜塔莉收起媚态,毫不在意地轻谑,“管它有没有,只要他一时半会儿无暇缠着我就好。倒是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还以为看错了人。” 林伊兰为她解释了疑惑,“父亲选了个好时间让我进入社交界。” “你这样很漂亮。”娜塔莉斜睨了她一眼,“不过最好离我远一点,我讨厌其他女人抢走男人们的目光。” 林伊兰失笑,“真是抱歉,你尽可放心,我想以后应该不会了。” “为什么挑这个时机?我以为令尊打算让你一辈子与社交界绝缘。” 贵族世家的少女通常在十七岁成年后,由年长贵族女性引领进入社交界,此后才能参与各类舞会,接受异性的追求。及至二十余岁仍未被正式引入极其罕见,林公爵的异常行为曾激起不少人的私下猜疑和议论。 灵光一闪,娜塔莉头脑反应极快,“你要结婚了?” “你猜对了。” 娜塔莉讥道:“你父亲简直是个老古板。到这个时候才让你露面,怕你被男人迷昏了头私奔吗?” “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与目的无关的事上。”林伊兰转了转酒杯,轻抿了一口,“这是他常用的训词。” “他的生命一定毫无乐趣可言。”娜塔莉不以为然地轻哼。 “我想他的生活由命令与责任组成,并以此为傲。” 娜塔莉同情地看着她,“秦洛呢?既然你们要结婚,他怎么没陪你一道出席?” “他来了。”林伊兰的语调带上了轻嘲,“不过现在可能需要点时间克服失望。” “什么失望?” “我真怀疑宴会开场的时候你究竟在做什么。”林伊兰摇了摇头,心底也能猜到几分,“稍早前,我父亲宣布公爵的名号将由林晰继承。” 娜塔莉张大了嘴,半晌才喃喃道:“都怪迪恩那家伙,看我错过了什么!你父亲真狠,竟然在这种时候公布,我怀疑你究竟是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是我的无能才致使父亲更换继承人,所以活该受这样的惩罚。” “你一点也不愤怒?”娜塔莉怪异地打量她,“你父亲的做法简直等于甩了秦洛一巴掌,你嫁过去绝对不会好受。” “订婚的目的可不是为了我的感受。” “他想得到一个虐待你的女婿?我确实无法理解。” “秦洛不会傻到那种程度。”娜塔莉的语调让林伊兰又笑了,“这是一个试验,看秦洛有什么反应。现在的他还不值得林家下太多筹码,表明态度是必要的,至于以后……谁知道?” “别说了,口气像完全与你无关,笑容又像面具。”娜塔莉环住手臂,语气极差,“你何时变得跟假人一样,我宁愿看见你哭。” “亲爱的娜塔莉,别对我太苛刻,我能控制的只剩这个。”林伊兰没有生气,笑容稍淡了些,“你和迪恩又是怎么回事?勋爵夫人未免太放纵了一点。你还在新婚,就算再怎样讨厌,至少也该给你的丈夫留点颜面。” 尽管不清楚勋爵夫妻二人日常是如何相处的,但在皇室晚宴上公然偷情,平日的肆意不难想象,想来没有一个丈夫能忍受这样的羞辱。 娜塔莉冷笑,尖锐地讥嘲,“他可没力气管我,离开吸痰器汉诺根本不能呼吸,永远有三个护理围在左右,我甚至无法忍受跟他一起用餐。他还命令管家时刻报告每一笔账目,亲自审核开支,那副样子实在令我觉得年老是一种罪恶。” “娜塔莉!”这种毫不掩饰的嫌憎令林伊兰心口窒闷,“他毕竟是你丈夫。” “对,他是我的丈夫,我比谁都清楚这令人沮丧的现实。”娜塔莉深吸一口气,“我憎恨这该诅咒的事实,憎恨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家族,甚至憎恨我的爱人、憎恨世上的一切!” 玫瑰般的女郎迸发出强烈的恨意,林伊兰久久无言,“娜塔莉,这种报复只会伤害你自己。” 娜塔莉不屑地反驳,“那又怎样?至少我能让自己快活。我不像你,只会把不满吞进心底埋葬,永远任人摆布,连反抗的意志都没有,软弱到令人厌恶!” 林伊兰沉默以对。 娜塔莉并没有停下尖刻的攻击,“你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教官都夸赞你的优秀,你却偏偏选文职,只肯当小小的少校,把自己弄到横遭轻鄙的地步,简直像个傻瓜。假如我是你,就绝不会蠢到把继承权拱手让人。只要表现得稍稍合乎令尊的期望,等他死后你就是蔷薇世家的女公爵,权力地位应有尽有,而不是像现在被当成废物拨弄,把唾手可得的一切徒然放弃。我真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 林伊兰的笑容终于消失了。榉木门扉中流入舞场传来的轻柔乐曲,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直到迪恩端着托盘兴高采烈地闯入。 “亲爱的,我让厨房现做了马卡龙,尝尝是不是你喜欢的口味?” 曳地长裙拂过大理石门厅,林伊兰步下休瓦市政厅外的长阶。厅内的歌乐彻夜不停,仍在延续着狂欢。林家的马车停在阶前,她正要上车,却被追出来的男子拉住了手臂。 秦洛彬彬有礼地挽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对不起伊兰,我去拿两杯红酒,回来时已找不到你,直到一个侍从说你召唤了马车。能否再为我留一会儿?” “抱歉,我有点累了。”林伊兰礼貌地笑笑。 “至少和我跳一支舞?”秦洛不放弃地请求,“今天的你非常美,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也许我们该让这种嫉妒更强烈一点。” 把喑讽说成羡慕,神情又如此自然,林伊兰不能不佩服对方。她不经意的目光扫过秦洛英俊的脸,忽然发现对方下颌红了一块,仿佛有些肿胀,“你的脸怎么回事?” 秦洛一愕,随即笑道:“刚才有个冒失的侍者撞了一下,看来我今天运气不佳。” 林伊兰淡笑。秦洛望着她,眼神中有某种难以捉摸的意味,“假如伊兰能吻我一下,疼痛应该会立刻消失。” “似乎不太严重,我想明天会好。”林伊兰收回视线,转而告别,“这种场合我不太习惯,请容我提前退场,愿上校玩得开心。” 秦洛没有过多地纠缠,秉持绅士的礼仪将她送上马车,吻手告别,友好温存如常。马车驶出很远还能看见他目送的身影。 林伊兰倚上靠垫,微微垂下眼。秦洛。这个人,很不简单。 完美的皇家盛宴行将落幕,却在凌晨爆出了意外——休瓦大法官死了,被人发现在庭院一处喷泉花池中溺亡。 突如其来的死亡引起了骚动,防卫严密的舞会突然变得杀机四伏、人人自危。数位纤弱的女士在听闻可怖的凶耗后晕倒在男士怀里,皇帝陛下极其震惊。经宫廷御医反复检视,确定休瓦大法官是酒醉后溺水身亡,排除了被杀的可能。 公告的事实令恐怖气氛烟消云散,也让承担警戒职责的将官松了一口气。贵族纷纷抱怨死得不合时宜的倒霉鬼,林伊兰却心存疑虑。她对死者仍有印象,清晰地记得休瓦大法官曾戴着银色假发,在火刑的现场当众宣判,庄重威严一如律法之神在人间的代言人。据说这位声誉卓著的法官审判严苛,对死刑尤为钟爱。他为皇家宴会做了大量准备,挖空心思想谋求更高的职位。很难相信这样的人会在宴会当天醉到失足溺死。 但这无足轻重,所有人都欢迎御医的结论,没人愿意为一个地方法官的死而深究。只是在之后的一个月,承担警卫的军方将领均被林公爵以各种原因责罚,命令愈加严格。 宴会的风波似乎过去了,可显然对林公爵而言并非如此。以林伊兰对父亲的了解,这一举动意味着基地内部彻底清查的开始。能无声无息地潜入皇室晚宴的凶徒,折射出的信息极其可怕。 除了失踪的那一阵,秦洛并未展露半分异态。他依然对将军恭敬有加,对未婚妻殷勤备至,可以预期订婚仪式之前不会有任何改变。 林伊兰没心思关注秦洛,她心里记挂着玛亚嬷嬷的病,年老又固执的嬷嬷让她放心不下。好容易等到轮休,她立刻交代手边的事务,告假离开了基地。 位于休瓦城西的火车站拥挤而嘈杂。运送晶矿的货车刚刚抵达,装车的工人在站台上穿梭往来。买好车票,林伊兰在站外等候。不远处一阵喧嚷,两个扛东西的男人撞到一起推搡起来。林伊兰望过去,眼前突然掠过一个骑自行车的身影,抄走了她放在地上的提箱。提箱里有钱袋和刚买的车票,林伊兰心头一急,立刻追了上去。 偷走行李的是个少年,将咣啷作响的车骑得飞快,转眼拐过了街角。林伊兰追了几十米,顺手抄起路边一块碎石掷去,正中飞旋的后轮。自行车砰然翻倒,骑车的小偷在地上打了个滚,将提箱抛给了对街的同伴,自己逃进了暗巷。 休瓦的小偷惯常联手合作,仗着对地形的谙熟接连换了几个人,蹿入了潮湿肮脏的贫民区。林伊兰犹豫了一刹,想到一天仅有一趟的火车,咬咬牙继续追赶。路线越来越复杂,转过一个巷角,前方赫然是条死路。 她的心一沉,清楚自己落入了陷阱。 几个高大的男人在数步外,犹如等一只落入罗网的苍蝇。不用回头林伊兰也能听出身后的脚步,三五个人围上来阻断了后路,将她困在巷底。 丢下提箱,少年在众人之后摘下了帽子,带着尖锐敌意的面孔并不陌生,“你逃不掉了。” “肖恩?为什么?”暗中留意,林伊兰心又沉了一分。这里已到了贫民区深处,她对附近的地形完全陌生。 “为何不说说你的目的?”肖恩咬着牙,透出刻骨的冷笑,“屠夫公爵的女儿乔装成低级士兵接近我们,究竟是为什么?” 脑中嗡的一响,林伊兰掌心渗出了冷汗,“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想狡赖?我亲耳听见你和那个女人在阳台上谈话。”肖恩大笑起来,轻鄙的目光盈满讥讽,“……假如我是你,绝不会蠢到把继承权拱手让人,只要表现得稍稍合乎令尊的期望,等他死后你就是蔷薇世家的女公爵……” 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娜塔莉的腔调,肖恩得意地嘲弄,“蔷薇世家的公爵,休瓦基地杀人无数的屠夫林毅臣——用女儿来刺探情报,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可惜神让我撞破了圈套,反而捉到了难得的人质。我可不像菲戈那么蠢,被你迷得什么也看不清。” “你说得很可笑,更像出自荒谬的臆想。”林伊兰冷静下来,目光扫过几个人腰间的枪,“你想杀我无非是因为菲戈,他夺走了你的地位?你不敢堂堂正正地争夺,却编出这种可笑的谎言。” 肖恩神情一下子狰狞起来,血涨得脸通红,“本来就该是我,我父亲疯了才交给菲戈。他根本就是个懦夫,从来不敢挑衅军方,他根本不……” “他不配做首领,只有你才配?”不待肖恩说完,林伊兰打断了他的嘲讽,“你完全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你明白主动挑衅的后果是什么?你知道帝国在休瓦放了几成兵力?军队随时可以碾平这座城市,你们借着贫民掩护,最后会连累他们一起被炮火粉碎。你父亲是对的,你不适合承担责任,更连怎么用脑子都没学会。” “是菲戈这么说的?他只会畏首畏尾地躲起来,什么也……” “愚蠢的人是你。”林伊兰声调不高,却压住了肖恩,“除了狂妄自大和冲动躁进外你还有什么?把脏水泼到我身上以攻击菲戈,只为夺取权力满足自己可怜的控制欲,这样幼稚的把戏你不觉得羞耻?” “不许提我父亲,我迟早会为他复仇!”肖恩咆哮着,愤怒地挥舞拳头,“等林公爵看见女儿被拖在马后游街,自然明白什么叫报应,我很乐意看他那时候的表情!” “真可笑,你以为……”林伊兰神色突然变成惊诧,“菲戈!” 拦在前方的几人一惊,同时回头。 林伊兰一瞬间冲上去,闪电般击倒了两人,肖恩仓皇地拔出枪,来不及瞄准,她已冲开缺口闯出包围,借着冲力一跃而起,翻越了巷底的墙,消失在另一侧。 肖恩怒骂着吹响了尖厉的口哨。 危境 哨声聚集了一大群人,人群对肖恩的命令并不积极,反而怀有疑虑地低议,场面十分冷淡,肖恩气得拔出视如珍宝的枪。 “那女人是军方派来刺探情报的间谍!如果让她逃出去,我们谁也不能幸免!不信的话可以公开拷问,到时候你们就会明白我跟菲戈谁更可信!谁要能捉住她,就能得到这把枪!” 乌光锃亮的枪展现在众人眼中,无异于高昂的悬赏。 人群哄然兴奋起来,情绪亢奋地组成小队,自发加入搜寻。热闹的议论谈笑犹如一次刺激的狩猎。忽然间,炙热的气氛仿佛被浇了一勺冰水,沉默迅速在人群中漫延,冻结了所有的声音。 一个男人走近,颀长的身影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压力,令人群让开了一条路。 男人在肖恩面前停下。冷峻的脸庞毫无表情,仅仅是沉默的注视已让肖恩局促起来。他不安地闪避视线,突然瞟到跟在男人身后的少年,怒气瞬时转移了方向,“潘!你这个叛徒!” 被吼到的潘不自在地撇开眼,“我觉得这件事应该让菲戈知道,毕竟是他的女人。你不该趁他去里尔城时自作主张。” “等我找出证据他自然会知道。”肖恩气势稍弱,游移的目光终于对上菲戈,“你阻止也没用,她是林公爵的女儿,我们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一言落地,四周化为一片死寂。一个名字勾起了无尽的仇恨,恐惧和敌意无形无质地弥散,点燃了每一双眼。 被称为蔷薇世家的林氏,是西尔国首屈一指的名门。街巷俗谚流传,铁血林氏与帝国同在,足以道其尽地位与渊源。与家族纹章上美丽蔷薇迥异的,是林氏冷酷血腥的声名,自第一代林公爵起,一直延续至今。 如果说林氏在帝国建立之初的杀人盈野是一种时势下的必要,其后世的悍戾铁腕因之何由则难以解释,或许只能用血脉中流传的暴戾来形容。 第二代林公爵在南方一场分裂战乱中屠杀逾二十万,平息动乱的同时留下了遍地尸骸、瘟疫丛生,那个地方足足用了四十年才恢复生机;第三代林公爵在疆场上悍勇无敌,对边境行省的民众同样无情,守城时派士兵挨户搜掠军粮,获取胜利的代价是城中活活饿死了十三万民众。 第四代、第五代……每一代林公爵的名字都和血与火相连,林氏辉煌的历史由杀戮与血腥连缀而成,足以写成一部帝国传奇。及至这一代林毅臣公爵,则以屠杀征服边境蛮族,将其纳入西尔国疆域之时留下了一句名言,“以我之名,为法之威。” 这句名言在边境得到了充分实施,以至于帝国将公爵调回帝都二十年后,林毅臣的名字在边域仍然可以止住小儿夜哭,当地女人和男人的比例不足1∶5。 林氏家族如帝国最锋锐的刀,威权、尊崇、荣耀的同时又可怖可畏,血之公爵、冷血屠夫等头衔与之俱存,休瓦人无不对其恨之入骨。 肖恩道出的名字犹如冰水落入了沸油,激起了轰然议论。激愤与仇恨涌动,怀疑与迷惑交织,各种情绪让场面纷乱而嘈杂,肖恩的神色越来越兴奋。 菲戈眼神森冷,直到议论渐渐低落,终于开口,“谁是这儿的首领?” 肖恩的脸僵住了,憋着气没有回答。 “谁?”菲戈冷冷地追问。 气氛突然紧绷起来,四周凝固般死寂。 “你!”抵不住令人畏怖的压力,肖恩带着气勉强回答,又冲口而出,“是你又怎样?你只会袒护那个女人,你根本不配当首领!” 菲戈神色冷诮,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有什么证据?” “我亲耳听见!”肖恩被他的神色刺激得吼起来,“我躲在阳台下听见她们的对话,她穿得像公主一样华丽,和她交谈的是勋爵夫人,她们还提到什么继承权……” “还有谁听见?”菲戈打断他,“除了你。”肖恩噎住了,气得脸色发白。 “肖恩坚持说我的情人……”菲戈的视线掠过一张张观望的脸,语气冷谑而嘲讽,“是数日前在皇室晚宴上珠光宝气的公爵小姐,我该怎样证明?把真正的公爵小姐弄到贫民区来做证,让她光着脚站在泥地上说:‘先生们,你们弄错了’?” 人群发出了哄笑,僵持的敌意逐渐消散。 “也许该把林公爵请来,问问他怎么会想到让自己的女儿出入贫民区?只为几份可怜的情报,公爵小姐是不是该更值钱一点?或者建议公爵把肖恩说的那位漂亮的勋爵夫人一并派来,再加上伯爵子爵男爵夫人,有这么多美人,一定能根除休瓦城的叛贼!” 人群笑得更厉害了,肖恩的脸由白变青,动拳打翻了距离最近的哄笑者,愤怒欲狂地吼叫,“我说的是真的!以我父亲的名义发誓!” 吼声在空气中消散,听他提到前任首领,人群安静下来。 肖恩压抑住濒临失控的情绪,一字一句地指控,“她是军人,来自该死的军队,这一点你无法否认!我发誓她的身份有重大嫌疑。作为首领,你没资格阻止,必须让我们找到她查明真相,否则你就是被私心蒙蔽,存心袒护!” 议论再度响起,无数眼睛望向菲戈,人群中站出了肖恩的支持者,“肖恩说得对,不管她是不是,我们都该找出她探查清楚,就算是首领也不能阻拦。” 又多了几个附和的人站出,议论声渐渐大起来,肖恩渐生得意,挑衅地望过来,菲戈环视了一周,回答出人意料,“谁说我要阻止?”锋锐的唇淡抿,菲戈无谓得像在看戏,“不是正要审问?我等着结果。” 肖恩顿时语塞,半晌才恨恨道:“她逃了,我想捉活的才没开枪,不然她已经死了。反正她也找不到出路,迟早落在我们手里。” 菲戈不留情地讥讽,“预先设下圈套又找了十来个人,仍捉不到一个女人,幸好有枪,否则需要逃走的或许是你。” 肖恩气得口不择言,“假如你愿意出面根本不用费这种力气。” 菲戈无动于衷,“真是可惜,数月前被她撞见我和乔芙在床上,她彻底抛弃了我,再不会信我说的任何一个字。” 肖恩狠狠地瞪他,“等着吧,我会很快把她押到你面前,揭穿一切谎言。” 俯视着气势汹汹的少年,菲戈毫无笑意地扯动唇角。“我很期待。” 休瓦地下叛乱组织存在多年,在贫民区几可掌控一切。肖恩几乎动员了全部的人,搜捕者不断增多,能藏身的地方越来越少。 林伊兰想不通肖恩如何潜入戒备森严的皇室晚宴,但她清楚必须尽一切方法离开,暴露的身份会引来极其可怕的后果,她根本不敢想象。尽管捉了几个人探问,但地形太过复杂,又要时时避开眼线,逃离变得极其困难。林伊兰躲入一间空房,避过几次搜查,天已经全黑。帘缝中窥见晃动的星点火把,林伊兰禁不住苦笑,她不想杀人,但这似乎已不可能,必须设法夺一把枪。 房门传来微响,有人用刀挑开了门闩,一道黑影闯了进来。 敌人出乎意料地灵敏,她的突袭落了空,对方没有攻击,仅是防卫性地格挡,同时低声示意,“伊兰,是我。” 熟悉的声音犹如幻觉。林伊兰一僵,被他欺近技巧地扣住了肩,她忍无可忍,“放开!” 菲戈松开手,退了一步,“别怕,我没有恶意。”见她毫无反应,他反身察看了一下动静,锁上门才又走近。 林伊兰背抵墙壁,胸口急促地起伏,世界变得空前寂静,许久才听见他的话语响起,“对不起,那天我伤害了你。” 林伊兰死寂的心仿佛灌进了潮湿的风,变得晦暗而冰冷。“为什么要道歉?我是军方的人,是你们的仇人,无论对我做什么都理所当然。”林伊兰奇怪自己竟还能对答,每个字都在自己心上戳出一个洞,汩汩渗出血。“你救过我,对我有恩。错的人是我,我主动向你投怀送抱,愚蠢而不知羞耻地……” “够了,伊兰,是我的错。”菲戈打断,叹息般恳求,“别说了,别这样对我笑。” 撇开视线,林伊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怎会发现我在这儿?” 菲戈停了一下,简短地说明:“刚才发现了两个被你打昏的人,大致知道了你的方位。这幢屋子是附近最好的藏匿点,不显眼,又能最大限度地观察周边,换成我也会这么选。你果然和我料想的一样。” 静默了一阵,林伊兰终于问出了口,“那么……你想怎样?” 菲戈没有说话,沉寂的空气僵滞而难堪。 林伊兰望了一眼窗外搜寻的火把,“你是来捉我?怕我落在肖恩手里留下把柄,让你受到威胁?” “你这样想?”菲戈的语调忽然多了一丝轻讽,僵硬得陌生,“或许你猜对了,如果我说是呢?” 不算意外的答案。心口仿佛涌出了某种液体,酸涩而痛楚。林伊兰又笑了,像在自言自语,“那可真糟糕,我一直都赢不了你。” 假如来的是别人,假如等到搜寻的力度稍弱,她都有办法找到机会脱身。可他来了……自己再也逃不掉。她不该残留侥幸,这是叛乱组织的巢穴,他是最有理由搜捕的人,怎样冷血都不足为奇…… 林伊兰彻底绝望,忍住心头撕扯般的痛,良久才能说话,“菲戈,帮帮我。” “你想我怎么做?”强健的双臂撑在她肩侧,像一个禁锢的牢笼,又像把她护在怀中,菲戈语气略微柔软。 “你不想亲手杀我对吗?而我被审问又会给你带来麻烦。” “所以?” 林伊兰微微吸了口气,“看在我们……曾经……” 她的话音哽住了,纤细的臂环上他的腰。菲戈低头看着她,黑暗中呼吸拂在额上,一如昔日亲密无间的相拥。曾经炙热的胸膛变得寒冷而陌生,林伊兰抽出他的刀退开几步,握刀的指节泛白,锋刃在暗处闪着银光。菲戈在原地看着她,幽暗的眸子深晦难测。 冷硬的刀柄带来奇异的安定,让林伊兰的心绪稍稍平静。 “别让我太难看,如果必须用我去羞辱我父亲,至少让我穿着衣服。”反转刀身抵住了心口,林伊兰忆起一张慈爱的面孔,声音有了颤抖,“假如……可能的话,请烧了我,别让人认出我是谁。” 她没有勇气等待回答,利刃瞬间穿透了外衣,在侵入心口的一刹那,忽然被他劈手夺去。极大的力量将她推到墙上,撞得脊背生痛。半晌,她才听见菲戈低哑的声音。 “这就是你的请求,善待你的尸体?”他盯着她划破的衣襟,迸出来的字句带着从未有过的火气,扣在臂上的手铁一般硬,“我不会那么做,我会把你作为最好的俘虏,向你那可憎的父亲交换合理的利益。借你来羞辱他,让林公爵颜面无存,再宣扬出去,举国都知道公爵的女儿曾委身给叛乱分子,用耸人听闻的丑闻令蔷薇世家荣誉尽失,颜面扫地,再也抬不起头。” “伊兰,你怎么会傻到相信贫民区的叛乱者?”觉出她的挣扎,菲戈扣得更紧,几乎捏碎了她的骨头,刻毒的话语犹如徘徊在午夜的幽灵,“你以为死能躲开侮辱?一个死人仍能带来极大的利用价值,这个世界各种可怕的事远超出你的想象。对付林公爵的人,我甚至不必有最基本的愧疚。” 林伊兰被强大的力量压住动弹不得,用尽方法仍挣不开,她心灰意冷,温热的泪从颊上坠落,划出一道莹亮的水迹,“杀了我,就算最后一点仁慈,别逼我去承受那些羞辱,求你。” 微弱的幽光中,她仰起的颈项白皙柔软,隐在肌肤下的血管微微跳动,优美的弧度连着倔强脆弱的下颌,祈求一个利落的终结。 菲戈凝视着那泪痕,仿佛没有听见。 窗外仍有搜寻的叫喊,屋内却是极度的寂静。 一只手抚上跃动的血脉,指下的肌肤温软细腻,一如印象中的美好。随后是另一只手,触弄着光滑的发丝,淡淡的香气从发间盈出,诱出最温存的回忆。垂落的眼睫投下阴影,遮没了湿润的绿眸,姣美的唇苍白失色,带着让人怜爱的软弱。 菲戈极轻地落下一个吻。温暖、柔和、藏着不可知的眷恋渴望,在冰凉的唇上辗转。没有得到丝毫回应,更因泪而带上了苦涩,他却更加沉迷。 过了许久,菲戈松开她。 “我不会杀你,永远不会……不论你是谁的什么人。”他留恋地轻抚她被吻得鲜红的唇,低哑的语音多了一丝温柔,“别这样绝望,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糟糕。” 林伊兰微愕的绿眸浮出意料之中的怀疑,菲戈从窗缝观察了一下室外,轻捷地翻出去,在窗沿对她伸出手,“跟我来。” 林伊兰没有动。 菲戈冷定而坚持,“我欠你一个解释,来吧。” 她犹豫了一刻,跟了上去。 喧哗的酒吧人头攒动,随着夜深愈加热闹。呼喊酒保的叫嚷此起彼伏,夹着调笑嬉闹与斗酒的声浪,混成了夜间特有的情景。醉醺醺的酒徒口沫横飞地吹牛,操皮肉生意的妓女穿梭着寻找恩客,一旦谈妥价格,便在二楼某一个简陋的房间内完成交易。这里接纳过无数寻欢的男女,放浪的游戏每日从不间断。 这一夜,其中一个黝黑的窗口,翻入了两个不速之客。 拉上厚重的窗帘,菲戈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火苗跳动片刻稳定下来,照亮了狭小的房间。不大的空间内床柜俱全,还有一个极小的洗浴间,梳妆台上散落着廉价的首饰,床上胡乱堆着被褥,几条穿过的长裙搭在椅上,显然女主人不怎么收拾。 空气充斥着香粉的味道,菲戈皱了一下眉。 林伊兰环视周围,“这是什么地方?” “楼下是酒吧。”菲戈不愿多说,“先避一避外面的眼线,人多的地方不会被怀疑,这个房间很安全。” 林伊兰没有再问。 拾起散落的衣裙塞入柜中,菲戈把被褥抖了抖铺平,“你可以休息,黎明时我带你出去。” 林伊兰怔了一下,“你……放我走?” “很意外?”菲戈凝视着她的脸,带上了三分自嘲,“在你看来,我一定是放纵自己假仇恨之名,做出各种卑劣无耻行径的人。” 林伊兰环住双臂,疲倦而茫然,“我不知道,你已经厌倦了我,而且我姓林……我父亲……我想你会恨我,所有人都会……” “厌倦?”菲戈重复着这个词,神情有点涩。 “你故意让我看见的,不是吗?”林伊兰倚着柜子,把自己拥得更紧,“贫民区的动静没人比你更清楚,我一踏入你就知道,安排那种场面……其实没有必要。你不想见到我可以直说,我一个字也不会问。” “你当然不会问。”菲戈轻嘲,“你一向把分寸把握得很好,从不逾越。” 林伊兰觉出他的淡讽,稍感诧异,“这不正是你的希望?” “我奇怪你为何选我。”菲戈并不否认,“你该知道我是最危险的游戏对象。” 林伊兰轻笑了一声,半晌没有回答。 “伊兰,说说看,我是谁?”菲戈勾起她的下颌不容回避。 被迫望入深邃的眼眸,林伊兰终于回答:“你是叛乱组织的首领。” “为什么?” “养伤时就能猜到一些。”极具压力的眼神逼得她说下去,“谁能在贫民区公然庇护军人?谁能让前任首领的儿子保持缄默?谁敢在休瓦基地劫掠军火?谁能用一枚晶石让我在贫民区来去自如,杜绝所有流浪汉的骚扰……” 深藏心底的话语一一道出,菲戈幽深的目光仿佛有种魔力,林伊兰停不下来,“杀死出卖前任首领叛徒的人也是你。我翻过验尸报告,杀人者是个用刀的高手,伤口深浅正与你的刀吻合。肖恩在父亲入狱后一心想营救,所以带人去市政厅纵火,你为了救他不得不冒险去抢赤龙牙。你杀了叛徒,又潜入宴会杀死审判的法官,还将他伪装成溺水瞒过了调查。可肖恩对你并不感激,他认为该给贵族更强悍的反击。他不足以动摇你,但他的身份特殊,是个不小的麻烦,对不对?” “……你什么也没问,却猜出了这么多,比我所想的更聪明。”菲戈眼神复杂,深深地看着她,“有些事我也知道,想听吗?” 林伊兰等他说下去。 “当初你中了迷药,为治疗我脱掉了你的军服,看到你的身份牌。你太过年轻,若非贵族出身不可能达到少校军阶。能轻易买下赤龙牙,可想而知家境如何;你枪法和身手很强,几乎像天生的军人,必然缘自长期严苛的训练。”他修长的指尖轻抚林伊兰细致的脸颊,很快又收回,“你的地位实力远胜那个禽兽,可他却敢对你施用迷药,足见你在军中非常低调。我一直在想帝国哪一族贵族兼具权势财富,能培养出这样的后裔,直到我记起你的钱袋上绣着一朵蔷薇。” “你猜出我姓林?”榛绿的眼眸惊愕而不可置信。 “我曾以为你是林家旁系,直到……”菲戈停住不再说下去。 林伊兰回忆相处的细节,“你何时发现我父亲是……” “比肖恩稍早。”菲戈语气很淡,“我们对彼此而言都太危险,结束比较理智。” 林伊兰说不出话,心口堵得难受,几乎将唇咬出了血。 门忽然传来叩响,气氛一瞬间紧张起来。菲戈趋近探察,林伊兰躲入了柜侧的阴影。 打开一道门缝,菲戈极低地说了几句,接过一个托盘正要关上,门边突然伸进一只白嫩的脚踝,趁着他手上不便,一个人硬挤了进来。 水藻般的长发光泽诱人,艳丽的眉目勾魂荡魄,高耸的酥胸足以令男人停止呼吸——林伊兰认得这个女人。 狭小的房间藏不住人,女人眼波一掠,妖娆地一笑,“我知道你在,出来吧。” 菲戈不愿惊动隔壁,锁上了门,压抑着怒气低斥,“乔芙!” 乔芙毫不在意地拨了拨长发,“急什么?我只好奇看看她,这也不行?” 林伊兰忽然明白,从暗影中走出,“这是你的房间?” 乔芙身上带着酒吧特有的脂粉与烟酒混杂的气息,绯红的双颊美艳绝伦,她极有兴趣地打量着林伊兰,“没错!不过今天晚上我可以借给你,床褥是上等货,我花了大价钱。” 菲戈拉住乔芙的手臂拖出几步,乔芙在门边挣着威胁,“菲戈,我要尖叫了。底下多少人在找她,你想让所有人知道?” 菲戈手一松,话语沉下来,“你想怎样?” 乔芙有恃无恐,姿态轻佻而直接,“听说你是公爵小姐?” 林伊兰没有闪避对方的目光,“像吗?” “不怎么像,大多数人都不信。公爵小姐怎么可能混迹贫民区,他们找你多半是为了肖恩的悬赏。虽然那小子很讨厌,但枪是好东西。”乔芙不屑地撇了下嘴,讽笑中多了一丝研判的意味,“现在我又怀疑了,你看起来有点特别。” 林伊兰没说话,乔芙退后半步盯着她。 “如果你真的是……”她妖媚的笑容消失了,敌视和怨憎让她娇艳的脸庞变得阴森可怕,红唇宛如诅咒般轻语,“如果你真是那个魔鬼的女儿,我会很乐意把你交出去,让男人们轮暴之后套上铁鞋,在受尽鞭笞的身体上涂满沥青,挂上吊牌,捆在马背上游街,最后拖到军营门口,让基地的士兵集体参观——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一幕。他杀了那么多人……我愿意把灵魂卖给恶魔,以交换他下地狱。告诉我,折磨你能让他痛苦吗?” “乔芙!”菲戈隔开两人,眼神比冰更冷。 看着他将林伊兰挡在身后,乔芙忽然又笑了,怨毒化成了醉人的娇慵,神态懒散下来,“当然,你不可能是,否则菲戈不会这样护着你。”不等林伊兰回答,乔芙转向菲戈,“你喜欢她矜持冷淡的样子,还是她像男人一样的衣着?下次我也试试。” 林伊兰笑了,平静得近乎悲哀,“你很漂亮。” 乔芙坦然接受,显然早已习惯,“每个男人都这么说,我是休瓦最美的妓女。” 眼前的丽人像尘土中开出的鲜花,放纵冶艳,散发着强烈的芬芳,林伊兰淡然说道:“做你的情人很幸运。” “谢谢,我也这么认为。”乔芙媚意横生的眼波有意无意地瞟过菲戈。 林伊兰不再开口,游离的目光掠过窗台,手腕忽然被扣住,她抬起眼,正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说完了?出去!”菲戈头也不回地命令,“别再挑战我的耐心,否则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让你闭嘴。” “菲戈,我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扫过紧扣的手,乔芙收起轻慢,干脆地表明了不赞同,“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你想过后果吗?” 沉默在室中蔓延,林伊兰吸了一口气,胸口梗得生痛。目光再一次掠过窗棂,手腕蓦然一痛,被他扣得更紧。 “乔芙,也许该做选择的人是你。”深不可测的眼眸平静无波,菲戈沉声道:“不管你选什么,我不怪你。” 对峙半晌,乔芙放弃地移开眼,懊丧地叹了口气,“今晚我让女人们尽量灌醉他们,能走的时候我再来敲门。” 时间已近午夜,楼下的喧闹声依然响亮,菲戈锁上门,室内恢复了平静。 “我知道这房间……让你不愉快,但迫于形势必须如此,得等到搜寻松懈的时候。”菲戈依然扣着她,僵硬地解释,“不必担心乔芙,她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林伊兰只笑了笑,“谢谢,我明白。” 她出不去,找不到一条安全的路离开这迷宫般的领域,只能卑微无助地、无法可想地仰仗他的怜悯,躲在他身后,为他可能的犹豫提心吊胆。她还该感激他的庇护,他为她背叛了同伴,甚至对新情人冷言相向…… 发抖的指尖掐住了掌心,她挣了一下腕。菲戈盯着她的脸,停了一刻松开手,“桌上有吃的。” 矮桌上放了一个托盘,是他从乔芙手中接过来的东西,盘中盛着冷肉和面包,另有一小罐牛奶。 “我不饿。”胃一直在痛,林伊兰却毫无食欲。 菲戈坚持,“你一天没吃过东西。” 她想了想,洗手在桌边坐下,撕下小块面包浸在牛奶中,强迫自己吞了下去。 “你不舒服?” 她忍住不适,“还好,只是没有胃口。” 菲戈蹙起眉,直到她停止进食才又道:“你可以睡一阵,时间到了我会叫你。” 林伊兰瞥了一下床,“谢谢,我不困。” “你需要休息。” 林伊兰摇摇头,胃似乎疼得更厉害了,她微微蜷起身体。感觉到他的接近,她再度坐直。或许是心理作用,她感觉菲戈的脸色异常难看,“去床上休息。” “不用,我这样很好。” 菲戈不再多说,一把拉起她往床边一带,直接把她摔进了被褥。 陷落 林伊兰想要起来,却被他按住肩膀硬压下去,低沉的声音带着濒临爆发的怒气。“你怕什么?怕我无礼?我还不需要强迫一个不情愿的女人。” “不是……”林伊兰被压得透不过气,想到他和乔芙可能在这床上翻滚,抑不住强烈的厌恶,“脏……” 菲戈怔了一下,怒意更盛,“贫民区没有不脏的地方!” 林伊兰被束缚在被褥中动弹不得,胃痛让冷汗一丝丝渗出,唯有闭上眼忍耐。静默良久,一只手替她拭去额上的汗,菲戈忽然开口:“乔芙不是我的情人,她只是可靠的同伴。对不起,我必须让你躲在这儿,没有别处比这里更安全又利于出入。我本不想让你遇上今天的麻烦,我以为你不可能再踏入贫民区,没想到肖恩会……他发现你的身份后很兴奋,你是最好的棋子,无论用来对付令尊或我,都是最好的……” “肖恩让人时刻在基地门口监视,等你出来后诱袭,并用令尊的名字煽动仇恨,秘密聚集了一批人帮忙。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尽管我是首领,但我无法控制所有的事,比如肖恩,比如人们对令尊的恨……以后记得离这里远一点。他们不是坏人,只是太过仇恨,才将敌意加在你身上。” 菲戈声音很低,轻得像耳语,望着床畔的身影,林伊兰忘记了疼痛。 “我本来不想当这个首领,休瓦太重要,基地又太强了。帝国把令尊放在这,无论我们有多少人都不可能赢得了。可有些人不这么看,认为更激烈的反抗或许能像拉法城一样获得自治。很天真,是不是?” 拉法城是西尔国的一个特例,绵延数十年的反抗耗费了帝国大量的军力和财富,最终迫不得已给予自治,形成一块自成一体的土地,开创了史无前例的先河。许多城市都向往成为第二个拉法,休瓦人的愿望不足为奇。但几乎很少有人能想到,毫无资源的拉法是否与休瓦本质上有所不同。 菲戈显然明白这一点,林伊兰忍不住接口,“你说得很对,既然你明白反抗是无意义的,为什么……” 他清楚她想问什么,“肖恩的父亲是我的老朋友,死前的请托我无法拒绝。他说如果是我来控制,或许牺牲的人命能少一点。” 林伊兰由衷地感叹,“你做得很好,杀掉叛徒,从基地成功盗走武器,又潜入军方全力警戒的皇家晚宴,让法官死得毫无破绽。做了这么多,却没有付出任何代价,简直是奇迹。” “我并不想激怒贵族,他们的愤怒只会让民众流血。” “你很理智。” “因为令尊所统率的军队是极可怕的对手。”残忍有时也是一种威慑。 “你……不恨我?” “对我来说,你只是伊兰。”菲戈轻摩她细腕上被他捏出的青紫印痕,话语停顿了一下,“我抱你是因为……我喜欢你的身体。不是为你出身贵族或是公爵的女儿。不管你信不信,我还不至于自卑到从女人身上满足征服感。” 他的话并不动听,但奇怪的是她竟稍稍好过了一点。 菲戈又沉默了一阵,“最后给你一个忠告,别嫁给那个男人,你不会幸福。”话题的突然转换让林伊兰一片茫然。 菲戈抿了抿唇,下颌的轮廓有点僵,“我见过你和他在一起,市政厅外的台阶,他扶着你从马车下来。你看他的时候非常疏离,即使你在笑……伊兰,你应该设法让自己快乐一点,而不是淡漠地绝望。” 林伊兰醒悟过来,勉强笑了一下。 菲戈的眼中埋藏着无数情绪,“去求令尊给你换一个丈夫,离开军队,过贵族小姐该有的生活,别把自己压抑得太狠。” 林伊兰知道自己该感到安慰,他洞悉她的身份,却没有用卑鄙的手段设计,没有用言辞羞辱打击,更没有利用她去报复父亲。她清楚这对她而言已经十分幸运,可酸涩的感觉越来越重,她无论如何也忍不住泪,只能捂住双眼。 耳畔似乎听见了叹息,一双臂膀环拥住她,不再有话语,只有静静地陪伴。过了许久,她终于平静下来。 他拧了条浸湿的毛巾递来,林伊兰将冰冷的湿巾按在红肿的双眼,半晌才拿开,轻浅的笑容苦涩而伤感。“菲戈。” “我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神色格外温柔。 “你愿意听听……我的事情吗?” “关于林家你一定听说过很多传闻,未必尽是真实,但有一点没错,林家是一个只承认强者的家族,族长的风格历来强势无情。我父亲也是如此。他长年征战,极少留在帝都,七岁以前我几乎不曾见过,而母亲……” 轻柔的声音慢下来,林伊兰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母亲出身帝国名门,是一个真正的淑女。她喜爱文学、美食、艺术、绘画、园艺等一切令生活美好的事物。她生性乐观,待人和善。她教我礼仪诗歌,亲手种花剪草,让日子丰富而精彩。只是她时常生病,多数时候躺在床上,但即使这样她也很快乐。我常在她床前披着被单扮演歌剧里的角色,戴上珠宝和假发装成公主或女佣,她总会放声大笑……或许是她太过美好,在我六岁的时候神带走了她。” 菲戈把她拥在怀中静静地听。 “我很伤心,好在还有玛亚嬷嬷的陪伴。过了一年,父亲回来了。”林伊兰明亮的榛绿色眼睛黯了,语气变得很淡,“我不太懂该怎样接近他,他对我也很不满意。母亲喜爱的一切他视为毫无必要。父亲换了管家,辞退了好几位家庭教师,其中包括我的绘画教师。她是个亲切和蔼的女人,善解人意,又擅长启发式的教导,陪我度过了母亲去世后最难受的一段日子。我不想让她离开,去向父亲恳求,但没有用。听到被解雇的时候她哭了,侍女们说她家境很差,孩子又生了病,全靠教师的薪金支撑。我很难过自己帮不上忙,临别时私下送给她一枚胸针,希望能让她好过一点。 “胸针是母亲给我的,说等我再大一点可以戴,上面用宝石和丝绒镶成一朵蔷薇,点缀了小粒珍珠,非常精致。侍女发现它不见了,告诉了管家,管家又禀告了父亲。父亲叫我过去询问,我害怕他派人取回来,撒谎说丢掉了。那段时间我心情很糟,新的家庭教师教授的全是我不喜欢的课业,军事、技击、权谋、战争史……所有的我都讨厌,我冒失地问父亲能否不学,父亲没说什么,让我离开了。” 回忆暂时停顿,林伊兰尽力让声音稳一点,半晌才又说下去。“父亲曾说做错事的孩子会受到惩罚,但我当时太幼稚,不懂它会可怕到什么程度。过了一阵父亲带我出门,进了一幢华邸。二楼的阳台改成了豪华包厢,正对广场的方向摆着两张高背扶手椅。” 环绕她的臂膀忽然僵硬,菲戈唇角紧绷,线条凌厉而冰冷。她抬起眼看他。“你猜对了,那是贵族观看火刑的专用包厢。在广场上受刑的人正是我的绘画教师,处死的罪名是盗窃贵族财物。”林伊兰脸色惨白,似乎又看见了可怖的一幕,“我哀求父亲救救她,坦白胸针是我送的,我愿接受任何惩罚。可父亲置之不理,他说我曾回答弄丢了,所以该受惩罚的是窃贼……我看着她被捆在铁柱上,哭泣着乞求,分辩说珠宝是来自公爵小姐的赠予。围观的人都嘲笑她,往火堆上丢干柴,她痛苦的尖叫只引来哄笑,直到被彻底烧成了灰烬……” 或许是她颤抖得太厉害,菲戈把她抱得很紧,紧到肩膀生痛,这似乎让她略微安定,良久后再度开口。 “那天之后我发起高烧,昏迷了很长时间。我醒来的时候玛亚嬷嬷哭得很伤心,说如果我死掉她也会跟着死去。嬷嬷是母亲的奶娘,照顾母亲也照顾我,像我另一个母亲。在我高烧的时候,她把所有积蓄捐给了神殿,以求让我能好起来……后来我照父亲的安排学习各种课程,又被送进帝国皇家军事学院,一毕业就加入军队,升至少校后表现平平。在我擅自打报告转为文职后,父亲把我调至休瓦,命我做一个低级士兵,借贬损和羞辱迫使我改变。最终发现我无法实现他的期望,另选了新的继承人……”叙述到尾声,她的语气只剩了淡淡的嘲讽,“除了姓林我一无所有,还是个坏掉的傀儡,你觉得怎样?” 菲戈过了很久才回答:“你的生活真是糟糕透顶。” 林伊兰笑了,抑住了酸涩的泪,“说得对,而我对此无能为力。” 楼下的吵嚷声小了一些,室内一片沉寂,很长时间都没说话。菲戈仍把她拥在怀里,下颌挨着她的侧脸,暖暖的呼吸拂过耳边。 “胃还在疼?” “你知道?”林伊兰有些诧异,语毕自失地一笑,“好像什么也瞒不过你。” 菲戈的手滑入被子轻按了按,隔着衬衣放在胃部温热,“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毛病的?” 林伊兰避过了问题,“谢谢,其实不用,我已经好多了。” 菲戈沉默不语,又把她拥紧了一点。 “放我走,你会不会受影响?”林伊兰想起另一个问题,“肖恩或许会借此攻击。” 菲戈无所谓地一笑,神色很冷,“他无法证明任何事。” 他修长的手覆在胃部,带来持续的热意,让不适缓解了许多。林伊兰把自己的手也覆上去,依着坚实的胸膛,有种被保护的错觉。 静谧的气氛十分温柔。 “伊兰。” “嗯?” “在我之前你有过男伴吗?” “没有。” “你应该有许多追求者。” “确实。”林伊兰浅浅一笑,“有些过于热情,偶尔会觉得很讨厌。” “为什么不接受?” 林伊兰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曾经在学院的时候有一个男孩……” “爱慕你?” 她轻轻嗯了一声,又过了半晌才道:“他很优秀,比我长两个学年,我当时……大概有点喜欢。” “后来?” “他太执着了,甚至放假的时候到家里拜访,不管我怎么拒绝。管家把这件事报告给了父亲。”林伊兰平淡地回忆,“假期结束后我再没见过他,听说他父亲被调往边境,刚到任就在一次清剿行动中阵亡,家族因此败落下去,他被迫中断了学业。” “令尊做的?” 林伊兰想了一刻,多年后仍是迷惘,“也许是,也许不是,我只能肯定父亲不认为他是合适的对象。”她想撑坐起来,被他反扣住手,“所以你拒绝所有追求者?” “反正有人会替我选择。”林伊兰仰望着他,凝视着他深刻的轮廓,“你猜得没错,我和你在一起,有一部分是因为你不在我父亲掌控之中,他应该无法触及你。” “即使这种危险的做法更可能伤害你自己?” “我没想到身份会泄露。” “以后别再干这种傻事。”菲戈眼神晦暗难辨,仿佛压抑着某种情感,“你是他的女儿,无论何时都不能心软,稍有犹豫会被人毫不怜悯地撕碎。这是个极其残忍的世界,善良会成为你的致命弱点。” 他想叮嘱更多,她只淡淡地笑,纤细的手臂环上他的颈,随后是甜美的唇。 她的技巧来自他的教导,存心的挑逗很快引来激烈的回吻。美妙的滋味诱人沉沦,柔腻的肌肤唤起了渴望,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伊兰!”菲戈克制住情欲,困难地开口,“你想……” “我们不会再见了,对吗?我希望最后的回忆是你抱着我,而不是……”模糊的话语并没有说完,她轻轻啃咬着他棱角分明的唇。 “这地方不适合你,太脏了。”菲戈强忍住把她压在身下的冲动,制住了她的手,“你知道这是乔芙接客的地方。” 林伊兰笑了,绿眸里多了一丝水光,“这个世界没有不脏的地方,没关系。” 黎明前,她被他从无梦的深眠中叫醒。温热的触感还留在肌肤上,他已经带她潜入了寂静的暗巷。 天上没有一颗星辰,漆黑得看不见路,他握着她的手绕过夜哨和陷阱,避过巡游的视线,走出了危险的领域。地面上弥漫着薄雾,菲戈在巷口驻足,路边的醉汉蜷缩如死,万物静谧无声。 菲戈低头看着她,“我身边没带草药,你有可能怀孕。假如真的发生,到城西区的街上找萨,他会把消息传给我,我来想办法解决。” 美丽的脸略微苍白了一下,“你做的事很危险,谨慎一些,我不希望……” “但愿不会让你在火刑柱上看见我。”菲戈自嘲地一笑,淡淡的骄傲与伤感,在瞥见她的表情后收住,“抱歉,我不该这样说。” 静立片刻,菲戈吻了一下她光洁的额,“谢谢你的提醒,祝你好运。” 他屈起食指打了个低低的口哨,暗处忽然抛出一件物品,被他一手接住递到她身前,“你的提箱,东西很完整。” 林伊兰惊讶地望去,潘冒出来,骑在墙沿对她咧嘴一笑。 沉默之后,他们最终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去。 林伊兰踏入大街,菲戈走回阴暗的窄巷深处,潘跳下墙头,搅动的雾气渐渐凝定。 一个蜷在呕吐物旁的醉汉不知何时清醒,死死盯住了消失的身影。麻木的表情转为惊愕,污脏的脸浮出一片狂喜。 军政处的门半敞,桌子后的军官双脚搁在桌上看报纸,无聊地浏览帝都近期八卦。 “长官,那个戴纳又来找麻烦了。” 勤务兵的报告打断了闲暇,报纸后的军官眼皮子都没撩一下,“让卫兵去处理。” “他在门口闹了很久,甚至惊动了他过去的上级。那边间接暗示,希望我们能稍稍慎重对待。” 军官低咒了一句,折起报纸甩在一边,对屡次为其他部门善后极其不满,“那个浑球的上司既然这么照顾他,为什么不干脆自己搞定?” “大概是怕戴纳借钱,那家伙债台高筑,名声差得要命。” “所以才甩给我们头疼。”军官站起来拎上军帽,“好吧,让我们去看看那狗娘养的又要求什么。” 在石阶上磕了磕皮靴,军官轻鄙地斜睨,“密报?就凭你能搞到什么情报。” 尽力修整后仍掩不住满身潦倒,戴纳挤出笑脸。“长官,虽然离开行伍,我仍效忠于军队,意外得到基地内奸与叛乱组织勾结的情报,特地前来报告。” “你对帝国忠心可嘉,不过不必费劲了,回去休息吧。”军官掸去袖襟上的灰,漫不经心地敷衍。 “长官!”戴纳情急,想上前却被卫兵拦下,忍着气分辩,“真的是重要情报,事关上次基地失窃,我已经探出谁是内奸。” “哦?”军官提起一分兴趣,“说说看那家伙是谁?” “步兵连的林伊兰,我亲眼看见她与叛乱者私会密谋。”戴纳咬牙道出。 “林伊兰?这名字有点耳熟。”军官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恍然大悟,“那个打断你三根肋骨的女人?戴纳,我得说你的招数一点也不新鲜。” “长官,我的话句句属实。我亲眼看见她和劫走武器的叛乱者在暗巷接触,那男人曾经和我打过架。在他入侵基地的时候我就该认出,可惜一时没想起来,幸好神灵让我撞见这两个人一起。虽然没听清说什么,但只要军法处详查,一定能找出线索,掀开叛乱组织的巢穴。” 军官的耐心所剩无几,不打算再听下去,“情报我听到了,如若属实会考虑奖励,你可以回去了。” 戴纳还想再说,在对方厌烦的表情下知趣地打住,递上了一封信,“这有一份详细报告,请长官转给我以前的上级,务必相信它的重要性。” 回到办公桌前,军官重新翻开了报纸,完全没把刚才的插曲放在心上。勤务兵扯出信纸三下两下看完,“长官,这会不会是真的?” “谁会相信那个白痴?”军官冷笑了一声,“无非是被赶出军营不甘心,想出这个蠢点子报复,上次基地失窃那女人是重点调查对象,有问题还用得着他来提示?” “那这份报告……” 从报纸后抬起头,军官考虑了半秒,“给戴纳的上司,正好堵他的嘴,以免那边指责我们草率敷衍。” 哄闹的酒吧木门霍然敞开,醉醺醺的男人被踢了出来,踉跄地撞倒了几个路人。他不服气地挥拳对酒吧内叫喊:“我很快会重返军队,带人把这砸个稀烂,你们等着吧!” “滚开,臭烘烘的穷佬,被军队赶出来还想装蒜,呸!”粗横的酒保吐了一口唾沫,“谁不知道你被女人打得跪地求饶,居然还有脸夸口,我要是你早就羞愧得上吊了。” 酒吧里传出了一阵哄笑。戴纳仍在咒骂,“她不会有好下场的,我会亲自送那个该死的贱人下地狱。” “用什么送,用你的小家伙?听说它已经不行了。”酒保的嘲弄愈加恶毒,“可怜的伙计,把酒钱省下来买棺材吧,我看你迟早需要这个。” “要死的人是林伊兰,她找叛乱者做姘头,活该上军事法庭。我会让她在我脚下号哭乞怜地忏悔,然后我获得将军的嘉奖,甚至成为上尉……” 喋喋不休的咒骂引起了一个男人的注意,他观察片刻,上前拍拍戴纳的肩。“别和那个混账计较,我请你喝一杯。” 戴纳回头,半晌才看清眼前的人,制式军服带来同伴般的亲切感,大方的程度更令人喜出望外,“谢谢,你真是个好家伙,这才是朋友……” 男人夹起戴纳换了家酒馆坐下,慷慨地叫了一杯又一杯,戴纳喝得心满意足,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从哪个女兵床上最野到上司的小金库数额,满口毫无遮拦地倒出。 男人一边倒酒一边倾听,不时搭几句让他说得更多,“这么说你把事情报告给了军政处?那边办事拖得要命,没收到贿赂根本不会向上呈报。你就没想点别的办法?” “我当然没蠢到指望那帮混账。”戴纳打了个酒嗝,“我写了封信给以前的上司,他讨厌钟斯那浑球,不可能放过这个整他的机会,谁让那老狗硬罩着她,得罪了一大票人。如果钟斯稍有脑子,把那女人送给几个上司玩玩,也不至于混这么多年还无法升迁。” “他会相信报告的内容?你还记得那男人的长相?” “当然会信,我以前是他最得力的下属,不知帮他做了多少脏事。”戴纳自我吹嘘了一通之后才道:“那个男人化成灰我也认得,当初不是他横插一脚,我早就享用那贱人了,她太难上手,我好不容易才……” 戴纳口沫横飞地把过节说了一遍,言语充满了对美人到手又错失的遗憾。听着满溢不甘的牢骚,男人的神情有点怪,唤过酒保结了账,夹起戴纳的肩膀走了出去。 僻静的酒吧后巷,夜风一吹,烂醉的人稍稍清醒了一些。“对了伙计,你是哪个连队的?”戴纳终于想起看对方的肩章,蒙眬的醉眼怎样也辨不清,“你……” 咯啦一声脆响,终结了口齿不清的问话。沉重的身体倒在地上,戴纳的脖子扭成一个奇怪的角度,脸上还残留着醉意。放大的瞳孔映入了一双军靴。 林伊兰接到了一封意外的来信。信不长,另附有一个精致的丝绒袋,出自娜塔莉之手,奔放的字迹恰似书写者如火的个性。
亲爱的伊兰: 我为上一次的无礼向你致歉。请原谅你的朋友不可理喻的言辞,原谅她不友善的姿态,原谅她不加检点的行为,原谅她受你善意告诫却极度失常的反应——她是个把生活和处境都弄成一团糟的傻瓜。 伊兰,我亲爱的朋友,你的忠告是对的。 我的意气行事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轻浮放荡的女人。我挑逗嘲讽每一个男人,他们也仅当我是欲望的对象。这愚蠢的行径使我除了肉体欢愉之外一无所有,我曾经的名誉已荡然无存。还记得我在学院时曾讥讽过的我父亲的情妇吗?那个低俗放纵、不加节制地享乐挥霍的女人,我已经与她毫无区别。 如果还在学院,在我还爱着凯希的时候,神让我看自己如今的模样,我一定会痛苦万分,一定会苦苦乞求神灵让我逃离这可悲的未来,而不是放任自己堕落到无可救药的境地。 是的,我堕落了。我向父亲低头,向命运俯首,听凭他把我卖给了汉诺,成就了一场可耻的交易。我蔑视我的丈夫,认为自己全无保持忠贞的义务。汉诺用金钱和权势践踏了神圣的婚姻,而我则是用愤怒。 愤怒蒙蔽了我的理智,让我放弃了原则自律,用最糟糕的方式报复那些让我陷入这一境地的人,也毁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你是唯一点破的人,你让我看清自己的荒唐可笑,也因此承接了我最无理的恼怒。事后想起让我深感耻辱,请原谅你可怜的朋友。 谢谢你的提醒,到该纠正的时候了。我将试着选择一种可行的方式摆脱目前的生活,结束这一困境。或许我早该这样做,假如当年有同样的勇气,我也不会失去凯希。 伊兰,我的软弱导致我如此悲惨,我甚至不敢在镜子前正视自己。而你,我亲爱的朋友,你比我冷静睿智,你为什么要听任自己走入被支配的未来? 别这样被驯服,别像我一样输了。你一定可以做些什么来避免令尊糟糕的安排。 亲爱的伊兰,但愿我们有一天能赢得自由,为此我向命运女神虔诚祈祷,请祝我好运。 你永远的朋友 娜塔莉 ps.请将丝袋转交凯希,告诉他,他是我此生唯一所系。 我爱他,最初,最后。
丝袋内是一根长项链,挂坠是一枚精致的椭圆形小像——十七岁的娜塔莉侧身微笑,朝气逼人。 久久地凝望着小像,细品信中的字句,林伊兰忽然感到一丝不安。面对无从解脱的困局,娜塔莉究竟想怎样做? 神之光 研究中心依旧灯光明亮,秩序井然。 凯希很高兴林伊兰的探访,神采飞扬地说个不停。 凯希斯文清俊,在学院时已经有一种温文恬淡的气质。他身为没落贵族后裔,尽管仍有名誉上的尊荣,却毫无权势可言。年金收入微不足道,贵族身份又限制了从商的可能,他的处境相当尴尬,并不比平民优越多少。娜塔莉的父亲绝不会把女儿嫁入这样的家族。 “凯希,前次我在学院遇见了娜塔莉,她……”林伊兰试探地停了一下。 凯希霍然沉寂下来,轻松的神色消失了,半晌才出声,“她好吗?” 不等林伊兰回答,凯希迅速道:“不,我知道她一定过得很好。她的丈夫一定家世显赫,非常疼爱她;我知道她父亲会替她选最出色的人,一个配得上她的美丽与身份的男人,不像我……” 落寞的凯希令林伊兰不忍、更无法说出娜塔莉的近况,项链在衣袋中变得沉重无比。 消沉片刻,凯希又勉强振作起来。“假如她幸福,忘了我也没关系。或许她父亲说得对,我这样的穷小子根本不该奢想。”凯希耸耸肩自嘲,“其实我在这里也不错,至少丰厚的薪金能让我妹妹嫁入一个理想的家族,能与她心爱的人结为伴侣。我已经很满足。” 凯希轻描淡写,林伊兰心底却忍不住叹息。进入帝国研究院后的凯希薪资优渥,却受军方禁令无法自由行动。他无权无势难以调动,或许再难见到他眷恋的家人。 “你父母很为你骄傲。”林伊兰清楚那对年迈的夫妇是多么想念久别的爱子,他们仅听到军队二字便对她格外关切。 “只要他们过得好,一切都值得。”凯希浮起笑容,看上去好过了一些,“我现在参与的研究很复杂也很吸引人,需要大量试验,让我觉得时间完全不够用。你无法想象它有多奇妙,一旦成功……” 凯希深深地吸了口气,林伊兰正要答话,被一声厉喝打断。“凯希!”头发花白的老者站在数步外,长眉一皱,十分严厉,“这里不许中心外的低级士兵出入,你应该背过纪律守则!” 凯希快步走近他解释了几句,而后替双方引见,“这位是休瓦研究中心的博格准将阁下,这是林伊兰少校。” “原来是林公爵的……”博格望了她一眼,冷肃的神色渐缓,“林少校。” 林伊兰敬了一个礼,“能在此见到闻名已久的准将是我的荣幸。”她毕恭毕敬的客套呈现出十足的尊重,博格以倨傲的面孔点了点头。 林伊兰复又开口,“我与凯希是校友,此次偶然探访,一时疏忽忘了规定,还请阁下宽谅。” 对方身份特殊,姿态又给足了面子,博格十分受用,顿时和蔼起来,“既然如此,凯希与林少校多谈谈,以便对研究中心的重要性有更深的了解。”博格打量着林伊兰英姿挺拔的倩影,甚至微笑了一下,“不妨带少校去c区例行参观。” 目送博格的背影,凯希擦了擦汗,“没想到博格准将这时候居然在,他是出了名的难缠,还好……” “他是谁?” 凯希愕然,“你没听过?刚才不是还说闻名已久?” 林伊兰压低声音,“外交辞令,不然怎么混得过去?” 凯希禁不住失笑,“博格准将是帝国最有名的科学家,成就非凡,脾气与名声一样大。他主管c区,是我的直属上司。他最挑剔,你的衣服又太惹眼,被撞了个正着。” “抱歉,我没想到这一层。”林伊兰自知是一身低级军服惹来的麻烦。 凯希惊吓之余不无庆幸,“难得他居然主动许可参观c区,你运气真不错。” “c区?”林伊兰满腹心事,并无参观的意向,却不愿拂了凯希的兴致。 “c区是研究中心最机密的领域,我在那里工作。”凯希知她一无所知,索性从头说起,“你可知道传说中的史前文明?” 林伊兰在书上读过大略。远古传说中,数千年前的人类曾达到过辉煌的顶点,造出了瞬息千里的铁鸟、潜入深海的巨艇,巍峨的建筑凌驾于浮云之上,不惧雷霆雨雾;还有使人忘却饥饿的泉水,祛除百病的灵药,甚至能让人青春不老、长生不死,几乎掌握了神灵的力量。 科学家与艺术家创造出了最美妙的成就,无数难以想象的奇迹化为现实,那是光芒万丈的黄金时代,无可比拟的盛景被后世一再追慕。 可惜人类的骄傲触怒了神,神降下了惩罚的烈焰。于是大地剧震,山峦崩塌,清澈的河水化成了岩浆,浓烟遮蔽了天空,末日在人类绝望的号哭中来临,翻天覆地的巨变毁灭了一切,曾经兴盛的文明化作灰烬,沦为诗歌残破的呓语。 林伊兰不解其意,“那些不是神话?” “原本我也以为是神话,直至来到休瓦。”凯希脸庞上多了一抹学者的凝重,“六十年前,休瓦的矿脉深处发现了一些古代的探掘遗迹。原来几千年前已经有人采集能源晶矿,他们的科技不知比我们高明多少倍,只需一块高频能量晶石即可提供整座城市使用的能源。” 一块晶石?林伊兰惊异得无法置信。通常一枚拳头大的晶石仅可供一个家庭一月所需。短暂的时效令晶石损耗极快,却又因其便利而无法被舍弃。严重的依赖令晶矿开采压力越来越大,已成为难以突破的瓶颈。此刻在凯希口中听到另一种可能,林伊兰不禁悚然动容。 凯希的语气神秘而骄傲,“在遗迹内同时发现了一份残缺的手抄卷,上面记录了许多繁复的方程式。以现有的科技仅能了解部分片段,内容的破解是许多人一生的梦想。休瓦研究中心就是为此而存在。” 林伊兰恍然明白帝国对基地重视的缘由,长期的疑惑隐约现出轮廓。 凯希引领着她走入另一条通道,逐渐延伸至地下。“休瓦研究中心分为两个区域,分别研究手抄卷的上下两卷。a区是你曾经参观的晶石能源利用,开放程度较高;c区被列为绝密,至今见过的人寥寥无几。它所进行的是人们闻所未闻的全新方向——生物能量研究。” 闻所未闻的密要令林伊兰一时无从想象,“你指什么?” “实现永生的渴望,脱离命运的掌控,令死亡之神退避的神灵之术。”凯希轻笑着念出史前神话中的字句,推开了c区的大门。 谁也不会想到,在休瓦基地的正下方,有一个惊人的庞大空间。比起地面上的a区,c区更严苛,也更安静。偌大的区域毫无灰尘,淡蓝色的墙体光滑平整,一排晶石灯嵌在壁上,不分白天黑夜地照明。静谧、安定、严谨,空间内一切都井井有条,连来往的研究员都有着相似的气质,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止了。 “研究中心只有少数人能进入c区。尽管同属帝国研究院,但级别不同,c区管理非常严格。” 林伊兰静听介绍,套上凯希递来的白袍,融入了一片制式的纯白。 “c区分为试验区、储备区、整理区等多个区域,我带你参观前两个,整理区你大概不会有兴趣。” “整理区是做什么的?”凯希解释得很抽象,“处理用完的试验体,根除研究外泄的隐患。” “什么试验体?” “一会儿你就能看到。” 林伊兰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接下来的参观。她预感会面对某种超乎寻常的场面,沉浸在其中的研究者通常无感,但外人乍看极有可能反胃。 平滑的门上方映出荧蓝的字样,标示着陌生的领域:门内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世界,一切从此颠覆。 空气中微带药水的味道,一道透明的晶壁将空间划分成为两个区域。研究员在其中一侧监测。齐顶的档案柜罗列着密密麻麻的记录,各式各样的仪器难以分辨用途,黑色的控制器上有无数旋钮,足以让人头昏眼花。 另一面则是试验区,设置了十余张试验台。每张试验台上都躺着人。社会底层的穷厄在他们的肌体留下了印记,粗壮的关节被宽皮带扣紧,无论多强壮的人都无法动弹。裸露的皮肤上贴满了胶片,带着长长的线连至测控装置,记录下每一次的抽搐颤抖。研究员在一旁进行细微的调整,偶尔从托盘里各种型号的针管中取出一枚,注射入试验体,等待着下一次的变化。细致烦琐的操作看上去干净而严谨。 “这是做什么,他们是囚犯?”林伊兰看了许久,瞥见塞在大垃圾筒内的破碎囚服,她的喉间发紧。 凯希没有发现好友的神情异样,“是死囚。法律上已经宣布死亡,在这里用来试验完美分离后对药剂的反应。” “分离什么?”林伊兰望着奇诡的场景,肌肤一阵寒栗,竟然用活生生的人…… “灵魂与身体。” 林伊兰蓦然转头,绿眸盈满震愕。 凯希微笑,“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对吗?记不记得神话里怎样说?神在泥人鼻中吹入呼吸,从此灵魂与肉体同在,并随着时间带来的衰竭一同毁灭。多可惜!假如灵魂与肉体可以分离,随意更换躯壳,那么人类将超越神灵获得永生,再也无须畏惧死亡。” “这不可能……”林伊兰听来犹如天方夜谭。 “当然可能,灵魂的本质其实是一种能量束,类似晶石发出的微频。只要控制得当,史前手抄卷上记录的终将成为现实。”凯希踌躇满志,为自己的研究而骄傲,“我们已经取得了极大进展,成功地实现了分离,只是无法在剥离的同时控制能量束进入新的躯体。这一点是最难的,涉及精确操控晶石刺激神经中枢的频率和个体差异。曾经成功过一次,但试验体仅维持半天就死了,似乎是由于频率过高造成身体机能瘫痪,所以必须反复试验,找出安全的额度。” “你是说……这些人现在正处于什么境况?”林伊兰蹙起眉。 “严格说来他们还活着,但仅限于躯体。失去灵魂的躯体就像耗光了能量的晶石,只剩最基础的生物反应。如果没有新的灵魂注入,它会逐渐衰弱而死亡。” 最近的试验台突然有了动静,被捆缚的男人空洞的双眼忽然睁大,剧烈地弹起来,挣得皮带咯咯作响。他颈上的青筋疯狂地搏动,几乎像要挣断关节一般狰狞。研究员迅速为他注射了一针药剂,不出几秒,男人壮硕的身体泥一般瘫软下来,再也没有动弹。 训练有素的研究员毫不惊慌,司空见惯地记录完毕。助手过来解开皮带,熟练地将躯体抬上一架推车运走。 “这个试验体彻底死亡,会送去整理区,由那边进行彻底处理。”凯希在一旁说明。 “凯希,你们用活人做试验!”谈笑间一个生命消失,凯希已对此习以为常。这里所有人的效率和冷漠让林伊兰觉得可怕至极。 或许是她的反应过于震惊,凯希摸了摸鼻子,“伊兰,他们是死囚,原本就是要被处死的。” “这太过分!”竟然将同类视为动物一样折磨,林伊兰简直说不出话来,“凯希,他们是人!” 凯希则是另一种看法,他委婉地解释,“伊兰,我明白你的感受,但这是研究必须付出的代价,只有在人身上才能得出最理想的试验数据。虽然死囚不太合适,但假如这项技术成功,人类将彻底摆脱疾病和死亡的威胁,我们所爱的人将永远不会离去,更无须担忧时间带来的朽坏。千千万万人会因这项技术而受益。这些人的牺牲将会成就全世界的福祉,绝对是值得的。” 林伊兰尽量让语气冷静,“凯希,你真这么认为?” “当然。”提起梦想,凯希变得狂热起来,“想想看,再也不会有亲人故去的悲哀,不会有失去爱侣的痛苦,智者和英雄都将永存,短暂的时光化为无垠——那是一个难以想象的绝妙世界,是人类的终极美梦。” 林伊兰无言以对,凯希仍是学院中的单纯,只会想象事物最好的一面。“皇帝陛下和议会对这项研究有何看法?” “非常关注!他们明白这项研究有多重要,无论资金或设备都极为支持,甚至超过了能源研究。”凯希展示壁上的一枚标志,“看这个。” 那是一枚从踏入c区起就反复出现的图案。黑色的六芒星图案中有一只睁开的眼睛,奇异而神秘。类似的图案她曾在a区见过,那里的六芒星中是一枚晶石形状。 “六芒星取自手抄卷封面的图形,代表休瓦研究中心;眼睛象征生物研究的c区,合起来就是项目纹章,代称为神之光。与a区的神之火计划一并从六十年前启动,一直延续到今天。”凯希望着她,闪闪发光的双眼中有无限向往,“伊兰,前人耗尽心血和天文数字的投入即将产生成果,由我们见证并一举改变未来,你不认为这非常值得骄傲吗?” 骄傲?不!林伊兰只觉得可怕。但凯希不会明白,她只能沉默。 凯希满怀憧憬和热情,“目前越来越接近成功,只需攻克最后的难题,一切就……” “躯体呢?谁来提供?”林伊兰截断凯希的话,压抑住情绪,“谁愿用青春健康的身体换一副老朽残躯?” 凯希怔了一下,又笑了,“伊兰,你不是第一个想到这个问题的人。其实神之光计划进行了这么久,所有的细节早已考虑周详,你跟我来。” 一眼望不到头的空间内竖着无数透明的巨大晶罐,如同藏书室架上密密麻麻的书籍整齐地排列着,特制的晶罐被地灯映出浑圆的轮廓,内里有一团模糊的黑影,整个区域犹如一片怪异的森林。 “这是c区的储备区,专门存放后备躯体。”凯希打开顶灯,让景象清晰起来——不是什么黑影,每个晶罐里都有一个人。透明的液体犹如胶质,将人凝在其中。赤身裸体悬浮在水液中的,无一例外是面貌出色的少男少女,他们的肌肤在微蓝的光下格外苍白,犹如蜡做的人偶。 “他们被剔除了灵魂,身体依然保存完好,浸泡的液体可以令躯体处于休眠状态。这个过程在c区被称之为净化。方法是博格导师发明的,他是这方面的天才。一切由他亲手操作,他因此获得了准将勋章。与试验用的死囚不同,这些躯体是历年来精挑细选的成果,非常年轻且健康清秀,通过了各类测试。一旦技术成熟随时可以使用,足以满足最挑剔的要求。”来休瓦参观过的议员无不倍加赞誉,凯希对储备的规模和质量相当自信。 没有生,也没有死,这些青春的生命被封存在冰冷的晶罐,成为容器般的存在。林伊兰的心仿佛被巨手攥住,一时竟无法呼吸。“这些孩子……从哪来?” “听说是帝国北部的边境。”凯希终于觉察出好友神色异样,变得犹疑起来。 林伊兰触上冷硬的晶罐,定定地凝视,“……那里失踪了这么多人,就没发生些什么?” 一个甜美的少女浮在罐中,安静得像在沉睡。长发覆住了身躯,纤细的肢体稚嫩而脆弱,蝴蝶般的背胛骨上纹刻着黑色的神之光印记,还有一个冷酷的数字——no. 226。 尽管认为有必要,凯希还是觉得不甚光彩,朋友的神情更加深了他的尴尬,“当初是……以免费为穷苦家庭的孩子治病为由收进来,对外宣称是接到帝都医冶。确实送回了一些治愈的,但……” 林伊兰接着说下去,“留下了其中测评优良的。反正全是生病的孩子,对父母宣称不冶也不会引来过多的质疑。那些可怜的人只会哀叹命运,绝不会猜到自己辛苦养育的孩子竟被这样使用。” 林伊兰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显得有些尖锐,凯希窘迫地回答:“大概……差不多。其实那里生活贫困,加上战乱侵扰,许多孩子尚未成年就夭折了……而且他们在帝都待了一年,获得了非常好的照料,可能是他们在边境一辈子都不可能想到的……” 林伊兰冰冷的绿眸瞥了一眼,凯希僵住了话语,背心莫名地渗出冷汗。 “对不起,凯希。”过了许久,林伊兰抑下了翻涌的憎恶,低声对朋友致歉。灰暗和自卑的情绪包围了她,“我知道与你无关,但这实在太过分了……太过分……不可原谅……” 平民向贵族奉上了金钱,奉上了血汗,甚至还要奉上孩子的生命。贪婪的欲望永无尽头,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有了权势、财富、名利之后,还要永恒的青春。她为吸血者效力,枪口对准的却是被侮辱与损害的弱者…… 林伊兰仿佛落入幽冷的深渊,窒息般无力。 神之光。神灵的光泽究竟会洒向谁? 民众如大地上遍生的野草,贵族是参天蔽日的大树。当过于繁盛的枝叶遮没了天光,最终降临的唯有黑暗。 阴沉的地面渐渐散出混沌的黑雾,它来自于被人头税搜刮掉最后一个铜板的老妪,来自于被沉重的工作折磨得憔悴难支的男人,来自于被飞驰的贵族马车撞断腿的孩子,来自于被驱离世代耕种的土地的农户,来自于日夜不休纺织的童工,来自于靠烈酒驱寒的拾荒者…… 怨恨和诅咒如乌云一般聚集,无形无质地弥漫了整个帝国。这憎恶总有一天会化为汹涌的巨浪,让高高在上的权贵们粉身碎骨,彻底倾泻出底层民众的积愤。 林伊兰停止再想下去,取出新收的信件拆看。 第一封是玛亚嬷嬷的来信,她希望能让自己的心绪稍好,结果却更糟。 信是旁人代写的,嬷嬷只说小病未愈无力提笔,对自身草草带过,剩下的尽是熟悉的关爱叮咛。肖恩的阻挠让她前次未能回家探望,必须要等到下一次休假。林伊兰内心的忧虑越发沉重起来。 另一封信同样来自帝都。或许不能称之为信,仅是一则简单的讣告,短短几行字令林伊兰全然震愕——娜塔莉死了。 简洁素雅的讣告自帝都寄来,大概是按娜塔莉日常通信人的名单寄出的,纸上印有勋爵家族的纹章,宣告着无可置疑的事实。 讣告很短,仅有死亡时间和下葬日期,再加上两三句悼词,平淡得找不出任何信息。林伊兰呆坐了一刻,起身去找秦洛。秦洛对她突然的探访惊讶不已,两三眼扫完讣告,“你要我去查勋爵夫人的死因?” “假如秦上校愿意帮忙。” “当然,这可是伊兰首次需要我的帮助。”秦洛答应得很爽快,同时不忘技巧地探问,“皇家学院的女教官突然过世,讣告又写得这么潦草,确实十分可疑。万一真有问题,伊兰打算怎么做?” “我只想知道真相。”林伊兰静默一瞬,给了回答。即使什么也做不了,她还是要弄清朋友的死因。 秦洛对上流社会的风月谙熟,各种门道极多,她无法返回帝都,想探出勋爵封锁的内情唯有借力于他。 “既然伊兰能冷静看待,那我就放心了。”秦洛眼神一闪,别有深意地微笑,“何况这是未来秦夫人的初次请求,我一定尽力。” 秦洛的行动如承诺一般迅速,不到一周已探出了详情。娜塔莉的死对外宣称为手枪走火,实情却是被汉诺勋爵射杀身亡。秦洛买通了勋爵府的车夫,又找到娜塔莉的近身侍女,大致上拼凑出了首尾。 任性的勋爵夫人在休瓦狩猎会后与丈夫大吵了一场,一段时日后突然收拾行李搬去修道院长住——贵族女性选择修道院栖身并不罕见,但多半是没落贵族家庭中缺少嫁妆的女性不得已的选择。 娜塔莉表面宣称在修道院静养,私底下却在筹办去异国的相关文牒,大概是打算在修道院待上几年,等被社交界遗忘后偷偷前往国外生活——这或许是在汉诺活着的情况下摆脱婚姻的唯一办法。 娜塔莉的计划相当理想,不巧的是她的情人迪恩子爵被爱冲昏了头脑,不甘心分手找到了修道院,被来接妻子的汉诺勋爵撞了个正着。以疑心和嫉妒著称的汉诺勋爵当场开枪,迪恩逃走,子弹击中娜塔莉造成了大量失血,勋爵夫人最终不治身亡。 事发之后,汉诺勋爵与娜塔莉的父亲进行了三次密谈,最后以助其长子擢升及赠送一块丰沃的领地为代价,换得对方缄默。勋爵夫人的死被宣称为意外,以保全双方的名誉,唯一的证人迪恩子爵被吓破了胆,又怕汉诺报复,连夜潜逃回其名下的属地,整日与侍女厮混,完全不敢出门。 勋爵夫人已被下葬,汉诺所给的利益也冲淡了娜塔莉家族的悲伤。社交界惋惜一朵玫瑰凋落之余,更关心的是下一任勋爵夫人的人选,再过几个月就不会有人记得娜塔莉是谁,上流社会总是这样健忘。 听完一切,林伊兰长久地沉默,许久才道:“谢谢,很详尽。” 秦洛观察中带着探究,“伊兰对此事怎么看?” “很不名誉的死法,当然,其他人都得到了自身所渴望的。”林伊兰语气轻淡,榛绿色的眼眸移向窗外,“娜塔莉的家族借由她攫取了足够的利益,汉诺勋爵得到了她的青春和生命,迪恩子爵得到了一段风流艳史,至于娜塔莉本人……或许该说她罪有应得?” 秦洛扬扬眉,“你的表情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么秦上校认为呢?” “我认为你该叫我秦洛。”秦洛笑了,话语转为戏谑,“或者洛?” 林伊兰淡笑不语。 秦洛并不如往常那样放过,反而稍稍加重了语气,“毕竟我们很快会订婚,你不觉得彼此的关系应该更亲密一点?” 无视她的沉默,秦洛低下头,林伊兰反射性地一偏,吻落了空。气氛顿时僵滞,她正想找个说辞避开,秦洛扣住她强吻下来。林伊兰挣了一下,见对方罕见地强硬,也就不再反抗。 秦洛吻了很久才放开,眼光有些奇异。 “谢谢,秦洛。”林伊兰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拉开一点距离,“非常感激你的帮助,可我出来太久,该回去工作了。”不等回答她就转身离开,及至拐过一道长廊,林伊兰停下脚步,掏出手帕拭了一下唇,眉尖微微一皱,洁白的巾帕落入了垃圾筒。 秦洛目送她离开,没有出言挽留。他独自在房间伫立良久,食指拦在唇上,自言自语般低喃。“滋味不错……真是……糟糕……” 娜塔莉,娜塔莉。林伊兰指尖冰冷,只觉无尽的悲哀。 生命就这样轻易终结,徒劳无用的抗争沦为供人谑谈的话题。那些一手造成悲剧的人依然故我,心安理得地享用死亡带来的利益。或许将来他们还能用神之光的技术更换全新的躯壳,攫取永恒的青春。 私欲驱策着灵魂,吞噬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一如百年前歌剧中的悲吟——青春娇艳皆化作了腐土,老朽丑恶却在世间横行…… “娜塔莉,我该怎么办……” “这个世界太脏了,根本没有出口……” “……娜塔莉……” 项坠上的少女依然微笑,凝定在最美好的芳华。 细长的烟在盒畔逐渐燃烧,红芒越来越暗,只余长长的灰烬。 诱饵 肖恩跳过栅栏,越过门外的潘,闯入了菲戈的房间。房间里的三四个人同时抬头,肖恩脸上带着激动的赤红,大声宣布:“我听说财政大臣要来休瓦巡查!” 菲戈停下议论,示意身边的人离开,待潘关上门之后才道:“那又怎样?” “他们肯定会经过森林要道,只要设法挟制住财政大臣,就能向贵族提条件!”肖恩的情绪极度亢奋,“财政大臣地位显赫,又是议会成员,就算换不到自治,让军队滚出休瓦也好。” “不可能。”菲戈截断少年的臆想,“就算捉到皇帝,休瓦也不可能摆脱军队。” “你凭什么肯定!”肖恩失望中激起了愤怒。 “基地里有些事物比我们所知的更重要,议会对它的重视超乎想象。”习惯于应对肖恩鲁莽的冲动,菲戈冷淡地驳回,“就算没有这一因素,帝国也绝不可能放任矿藏丰富的休瓦脱离掌控。” “这是你懦弱的借口,开脱无能的饰辞!看看拉法城,拉法的勇士是最好的榜样。我们只要像他们一样勇敢地斗下去,休瓦终能获得自由,摆脱贵族的奴役。”肖恩提高嗓门,言辞激烈地指责,“你胆小畏缩,像蜷成一团的豪猪只会退避。上次皇帝来休瓦的时候就该在宴会上大闹一场,你却说会拖累内线。这次机会难得你仍然拒绝动手,还有那个逃走的……”肖恩迸发出郁怒,眼中冒火,“一定是你带她离开,不然她根本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走出贫民区!” “那天晚上我在乔芙房间,她可以证明。”菲戈淡淡道,“捉不到人你应该反省下你自己的本事太差,另外记清楚我才是首领,你没资格对我发号施令。” 肖恩咬牙,“是你背离了首领的责任,被那个婊子迷惑……” “这话我已经听厌了。”菲戈眼神一暗,气息一瞬间冰冷,“不是看在你父亲的分儿上,你以为我会容忍你这样放肆?” “你警告我?”肖恩一窒,涨红的脸略略发白,姿态却更加叛逆,“该小心的人是你!你这次徇私包庇已令许多人不满,假如你再畏怯逃避,不敢有半点行动,我会让大家看到谁才配当首领!” 肖恩摔门的声音大得几乎震碎玻璃,潘翻了个白眼,对肖恩近期接二连三的暴躁无话可说。 “潘,留意别让他干蠢事。”菲戈皱了一下眉,盯着肖恩气冲冲走出院子的背影,“叫乔芙把他手下那群人看紧一点。” 潘点点头,见左右无人,凑近他压低声音,“菲戈,你的情人真是公爵小姐?” 菲戈一如所料地没有回答,潘坚持话题,“我觉得压根不可能,但肖恩发誓说绝不会看错。” “假如是呢?”菲戈不答反问。 “怎么可能?”潘笑起来。 菲戈面无表情,潘看着他渐渐地笑不出来,“你说真的?她是来刺探情报?” 菲戈摇了摇头。 “那她……我是说她竟然……自投罗网。”潘发傻了半晌,语无伦次地感慨,“菲戈,你魅力真大,竟然勾到了贵族小姐,还是冷血公爵的女儿,那浑蛋知道一定会气炸肺。” “能替我保密吗?” “当然!”潘不假思索,想了想又有些惋惜,“真可惜没法给那个恶魔来一击,捅出去她肯定有大麻烦。菲戈,你是不想毁了她?” 菲戈淡笑了一下。 潘再度兴奋起来,喋喋不休地发问,“说说看你是怎么把她弄到手的,竟然还让她冒险来找你。公爵小姐是什么感觉?早知道我真该摸一把……” 菲戈波澜不惊的暗眸有一瞬失神,他默不作声地点燃了一根烟。 “菲戈怎么说?”几人迎上气呼呼冲出来的肖恩,其中一个男人率先问。 “塞德,我早知道没用。”肖恩愤意难消,“那个胆小的懦夫根本不敢冒险。” “看来得错过机会了。”塞德流露出不甘,“真遗憾,这次戒备不像皇家宴会那么严,得手的可能性应该很大。” “不能再听他的,我们自己干。”肖恩咬咬牙,做出了决断。“等捉住财政大臣,看菲戈还有什么脸当首领。” “避开菲戈恐怕不容易。”几个人面面相觑。 肖恩决定孤注一掷,“不是能查出财政大臣经过的路线吗?挑个合适的地形用不了多少人。我们可以提前设下埋伏,事成之前绝不能让菲戈听到半点风声。” 塞德仿佛有些顾虑,“私自行动菲戈可能会翻脸。” “不管他。”肖恩神色阴沉,越说越恼怒,“我本打算捉到那女人,不但可以把菲戈掀下去,还能报复冷血公爵。可菲戈竟然帮着她逃了。那个心虚的家伙根本不敢把她交出来审问,他知道她的身份!” 塞德接口道:“听说她给过赤龙牙……” “那是军队的圈套!军方最爱耍阴谋诡计,用示好的伎俩诱人上当!”肖恩凶狠地瞪着塞德,几人同时噤声,谁也不会蠢到在此时提醒肖恩,他的命正是拜军方的阴谋诡计所救。 气氛僵滞了片刻,肖恩压制住火气,“眼下的关键是猎捕财政大臣,我会用实力证明领导的资格。”他扫视着身边的几个人,右手平伸,“同意参与秘密行动的起誓,绝不对外泄露任何信息。” “我起誓。”塞德第一个回答,将手覆在了肖恩掌上。 “还有我。”第二个…… …… 秘密结誓五小时之后,休瓦一幢平平无奇的民宅迎来了一位神色紧张的来客,他那闪烁的目光和手中揉捏的帽子显示出内心的不安。 “他们上钩了?”相较于访客,屋内的另一个人格外冷静。 “是的阁下。” “很好。”冷酷无情的声音似乎令温度忽然下降,“财政大臣会在预定的时间通过叛乱者希望的地点。” “但人很少,肖恩能策动的不多。” 另一人淡漠的字句透着轻蔑,“没关系,一个接一个挖出来,我对这群叛乱者的耐心已消耗殆尽。” 听出杀意,告密者打了个冷战。 “不用紧张。”黑暗没能阻隔敏锐的洞察,男人淡嘲着安抚,“我们识相的合作者,你会获得应有的奖赏,足以过上超乎想象的生活。” “阁下,我一定尽力让事情朝您期望的发展,我将……” 连篇累牍的保证被打断,冷硬的语声转到了另一个话题,“另外,我对你上次提过的有关公爵女儿的传闻很感兴趣。” 告密者赶紧开口,“我已经照您的吩咐探问,但所知不多。菲戈把她藏得很严,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她似乎曾被菲戈救过,后来成了他的秘密情人。见过她的人说她长得很美,却和菲戈一样难以对付,肖恩纠集十来人围捉都失败了。” 封闭的空间窒息般的静默。 “她给过菲戈一枚赤龙牙,您清楚它的价值,所以我认为……”承受不住可怕的压力,告密者结结巴巴地补充,“传言……有一定的可能性。” 处理完手边的公务,用餐时间早已过去。林伊兰看了眼安姬放在书桌边的餐盒,毫无食欲,但胃在抽痛着提醒她的疏怠。拖过餐盒,勉强咽下了几勺冷掉的食物,一阵无法遏制的反胃袭来,她捂住嘴冲进了洗手间。吐了半晌才平息,掬起水漱去口中的酸苦,她盯住了桌上的餐盒。 墙壁上的镜子里映出她的侧脸,姣好的容颜苍白消瘦,睫下有淡青的阴影,仿佛想到什么,她心里突然漾起了惊恐。 同一时刻,门传来了叩响,安姬扬声报告。“长官,穆法中将命令您立即过去一趟。” 豪华精美的办公室没有人,林伊兰独自等待了一刻。 意外的可能搅乱了心神,她几乎无法自处,极想立刻去一趟城西区。情绪惶急而恐惧,理智却提醒她慌乱毫无益处。林伊兰强迫自己镇定,将注意力转移到桌面摊开的地图上。 这是一张精细的军用地图,整个休瓦地形一览无余。山峦溪流矿井一一标注,奇怪的是进入休瓦要道之一的罗勒峡谷被红笔打上了特殊记号。林伊兰正要细看,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迅速退后,刚一站定,穆法中将走了进来。 中将显然心情不错,让她在扶手椅上坐下,谈话的架势十分放松。 “伊兰,听说你要订婚了。” 林伊兰一愕,勉强笑了一下,“是。” “秦洛是个好小子,你父亲很有眼光。”穆法对人选相当满意,“虽然没有继承权略为遗憾,但我相信他能另创一番事业,不会委屈你。” “谢谢穆法叔叔。” “你会是最好的妻子,像你母亲一样。”忆起故友,中将有些唏嘘,“当初我们一群人都狂热地追求她,可惜她嫁给了你父亲,否则你应该是我的女儿。” 纵然心事重重,林伊兰仍忍不住微笑。 中将像父亲般拍了拍她的手,“好吧,现在看看我该给你什么订婚礼物。” 礼物?林伊兰微怔,顿时明白了自己被传唤的原因。 穆法中将走到书桌旁,拉开镶着金色把手的抽屉,取出一件物品放入她手心。 “一件小玩意,但愿你喜欢。” 沉甸甸落在手中的是一个古董扁匣,精巧华贵,造型典雅。深棕色的匣面以象牙和玛瑙拼成了雅致的图案,纯金的扣饰镶边,另嵌有十余枚珍稀的宝石。尽管年代久远,漆层依然柔亮光滑,彰显出非凡的价值。 “穆法叔叔,我不能收,这太贵重了。”林伊兰立即送回,“这是您家传的珍品,不该由我拥有。” “这是你母亲的,当年我结婚时她送的。”穆法拦住她的手,林伊兰把匣子放到案上,“既然是母亲对穆法叔叔的友谊,更该由您收藏。” “她说让我放值得珍藏的物品,可惜过了这么多年,我始终找不到放进匣子里的东西。”温暖的怀念令中将展颜一笑,“所以我把它送给你,或许你能更合适地使用。” 林伊兰喉间微哽,穆法中将温和而坚持,“收下吧孩子,这也是你母亲的祝福。”言毕他诙谐一笑,似乎一瞬间变得年轻了,“别告诉你父亲,我可不想他为多年前的事对我摆脸色。” 轻触漆匣,林伊兰忍住酸楚,“谢谢……穆法叔叔,我会好好珍惜。” “或许你觉得你父亲生性冷淡,其实他爱你。只是那家伙当将军太久又自以为是,完全不懂怎么与你相处。”中将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好在你有了丈夫,以后会好一些。” 林伊兰只笑了一下。 “你父亲此刻正为政局头疼。他与维肯公爵的争斗即将在皇储问题上分晓,陛下却迟迟不决,态度暧昧不明……”皱了皱眉,穆法中将不再多说让人烦恼的政事,“另一方面,我猜你父亲打算借铲平叛乱组织的军功,让秦洛再升一级,令你的未婚夫更重视你。” 林伊兰清楚,目前宫廷中最大的隐忧正是被立为皇储的第一皇子。与获维肯公爵支持且受陛下偏爱的第二皇子相较,形势可谓严峻。皇帝陛下意欲更换储君的消息绝非空穴来风,随着皇帝年迈与病重数次被提起。但皇储行事谨慎,又受林公爵为代表的军方支持,才让这一提案仅仅流于空谈。 至于让秦洛升级,林伊兰更不意外。贬抑之后稍加笼络是父亲的惯常手法,显然这是为了补偿秦洛在宴会上的损失。这一做法与其说是为她,不如说是为收服秦洛。心底的想法不露分毫,林伊兰顺着中将的话说下去,“多谢穆法叔叔让我明白父亲的苦心,但叛乱者擅长隐匿,并不容易对付。” “确实棘手,多年来各种手段都成效不彰。但这次不同,诱人的香饵能让老鼠自己跑出来。”穆法暗示地眨眼,心绪极佳,“假如成功,休瓦将彻底告别叛乱之患。” “诱饵?”林伊兰捺住惊疑,“穆法叔叔是指……” “这次动静不小,到时候你会知道。”中将不再多说,胸有成竹地一笑。 彻底?能让穆法叔叔说出这两个字,究竟…… “伊兰!” 回过神,秦洛正看着她,“在想什么?我叫了几声你都没听见。” 觉察出自己的失态,林伊兰尽量把心神集中在两人的约会上,“抱歉,可能是睡眠不足。” “你的脸色很糟。”秦洛仔细打量,“最近失眠?” “有一点。”林伊兰不想面对他的目光,低头切割牛排。 秦洛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提醒,“你已经切得很碎,或许该品尝了。” 林伊兰执着刀叉的手一僵,干脆放下,“对不起,我没什么食欲。” “大概食物不合你的口味。”秦洛体贴地提供理由,“是我的错,不该替你点餐,或者我们换一家餐厅?” 林伊兰环视周围,高雅的环境气氛温馨,柔婉的小提琴悠扬悦耳,侍者服务周到,宾客轻声细语,一切完美得无可挑剔。 “这里很好,是我状态不佳。”她按了按眉心,命令自己笑。 “你瘦了很多。”秦洛审视了片刻,用她的叉子挑起一块牛肉,递至她的唇边,“试着吃一点。” 林伊兰僵了一瞬,“不,谢谢,我吃不下。” 秦洛扬起眉,“至少尝下味道。”他劝慰的语气软中带硬,林伊兰勉强接过,咽下时果然引发了呕吐感,她抓起餐巾捂住,半晌才强压下去。 “对不起,我不该强迫你尝试。”不等她开口秦洛先行致歉,呈现出十足的愧疚,“胃不舒服?” 林伊兰点点头,忍住翻涌欲吐的感觉将盘子推开,额际冷汗淋淋,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我认识一位医生,比军医高明得多。”秦洛递过干净的手帕,目光一直停在她脸上,“找一天我带你去,胃病千万不能疏忽,我的一位朋友没注意,结果几年间只能喝汤。” “谢谢。”林伊兰婉拒了手帕,“近期太忙,军中也顾不上,以后我会留意。” “这是未婚夫的责任。”秦洛执起她的手背吻了一下,亲近而不失矜持,将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等我此次任务完成,回来就带你去。” “你要离开基地?”林伊兰稍感意外。 “只两三天,带领一队人去接来巡视的财政大臣。” 财政大臣?林伊兰心中微微一跳。 秦洛察言观色,敏感地微笑,“据说他是令尊的政敌,大概免不了生些麻烦,不怎么令人愉快的任务,对吗?”作为林公爵的未来女婿,被财政大臣挑刺简直理所当然。 “休瓦附近很乱,或许该小心一点。”林伊兰不动声色地探问,“从哪条路走?” 秦洛执杯啜了一口红酒,“罗勒峡谷。” 防卫薄弱、途经险地的财政大臣,没什么香饵比这更好。叛乱者好一段时间没有大动作,也许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冒险的欲望。前一段风波带来的影响尚未平息,菲戈能否压制住不驯的下属,在诱饵前保持清醒? 秦洛并未显露参与密令的谨慎避讳,仿佛只是一次寻常的例行任务,或许对他而言也确实如此。以父亲的作风,未必会告知秦洛计划的详情。 借财政大臣来巡之机诱出叛乱者,挫败一场阴谋,施恩于政敌的同时提升秦洛的地位,这样做或许能令叛乱组织受创,但绝对无法称为彻底。穆法叔叔待人亲切和善,在军中行事却与父亲有着相同的铁腕,如果林伊兰理解没错,所谓的彻底应该是…… 血腥的暗流悄然汇聚,即将掀起狂暴的风。 林伊兰长长的眼睫低垂,厚重的阴霾笼罩着她不安的心湖。良久,她静止的手动起来,将拆解保养的配枪重新组装,一粒粒子弹填入弹匣,指际一顶,沉重的弹匣咯啦一声复位。 找到城西区的萨并不难。 街边一间矮屋,络腮胡的医生正在替一个哭哭啼啼的孩子包扎受伤的手臂。他的口气很粗,手法很轻,没多久处理完毕,泪汪汪的孩子在母亲的拉扯下耷着脑袋离开。萨洗净手上的血,抬起头吓了一跳。 “是你?”医生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关门,又从窗缝里窥探外边的动静,确定一切如常才过回头,“美人,你胆子真大,附近很多人还惦记着肖恩的悬赏。” “我带了枪。” 萨瞪着眼,对她的话语不以为然,“枪不等于安全。” “谢谢你的提醒。”礼貌性的回答显示警告并未被重视,萨咕哝了几句听不清的抱怨后问,“你想见菲戈?这个时期恐怕不行,会给他带来大麻烦。” “不,只请你替我捎几句话。” “我会做一个好信使。”萨兴趣盎然,促狭地挤挤眼准备听情话。 “远离罗勒峡谷。” 等了半天只有不明所以的一句,萨莫名其妙,“就这个?” “小心陷阱,别给军方任何借口,否则后果会比他预想的更糟。” 觉察出事态的严重性,萨收起谑态点点头,“还有吗?” “还有……”林伊兰犹豫了一刻,最终咽下了话语,“就这些,请尽快转告。” 意外的访客离去后,萨收拾医箱,闩上门没走几步,迎面走来几名陌生人,两下目光一触,对方脚步突然一缓,手已反射性地摸上了腰畔。 萨努力笑了笑,猛然把手上的医箱扔了出去,趁飞散的药瓶逼得对方闪躲时,萨以最快的速度往反方向狂奔。追踪者异常执着,左突右绕了大半天,加上暗哨的帮助,萨终于逃入贫民区深处,甩掉了危险的敌人。 “菲戈,她来找我了!”看周围并无旁人,在潘拖来的椅子上坐倒,萨一气灌下一大杯水,汗湿透了衬衣。 菲戈冷峻的脸微变。 “对,就是你想的那个人!她说让你远离罗勒峡谷,远离陷阱,不能给军方借口,否则后果非常可怕。”一口气说完转达的话,萨心有余悸地拭汗,“她后面有人跟踪,我差点被捉住。还好运气不错,万一被堵在屋里就全完了。” “你说她被人跟踪?”菲戈心一沉,“她还有没有说什么?” “只有这些。她是带着枪来的,似乎心事重重,说完话就走了。我看她瘦得很厉害,简直像一阵风就能吹走。”萨尽力描述。 菲戈沉默了一阵才道:“她提到罗勒峡谷?” “对。” 罗勒峡谷……陷阱……借口…… “潘!查查财政大臣从哪条路走,什么时间!”菲戈语音陡冷,犹如休瓦酷厉的严冬,“另外找到肖恩,让他立即过来!” 潘立即应命,很快又赶回来,气急败坏的神态显出事情已经失控,“肖恩出城了,去罗勒峡谷。我揍了他留下来的一个人,那家伙说财政大臣会从峡谷走。” 萨悚然起立,撞翻了凳子,“那蠢小子以为自己是英雄?” “黛碧说肖恩走的时候只带了几个人,似乎很有把握。”潘急得要命。 “财政大臣何时通过峡谷?”菲戈追问。 “不清楚。怎么办?肖恩会不会被军队捉住?” “现在该担心的不是肖恩。”菲戈神色阴郁,预见到最糟糕的可能,立即做了决断,“我带几个人去阻止他,你和乔芙让我们的人尽量疏散。假如事态变化,军队很可能包围这一带,必须另找地方藏身,远离贫民区!” “菲戈,你在说什么?”潘焦急而困惑,“有麻烦的是肖恩,为什么要……” “不是他!”菲戈截断少年的话,“军方的目标是整个组织,他们一直在等一个足够的理由铲平贫民区,清洗整个休瓦。” 所有人都清楚叛乱者出自贫民区,甚至无形中控制了领域内的一切。假如他们潜藏不出,警备队和军方根本无能为力。居于此地的贫民有十余万之多,休瓦并非边境行省,军方不可能强横到毫无顾忌地屠杀。这并非出自良心的克制,而是杀死大量无辜贫民极易引起政敌攻讦,除非有合适的契机令屠杀无可争议,财政大臣受叛乱者胁持是一个绝佳的理由。 仅有零散武器的叛乱者应对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军队,无异于幼稚的孩子挑衅凶残的巨人。菲戈自成为首领后屡次约束行事,避免给予军方任何屠杀的借口,此刻却被愚蠢的莽撞破坏殆尽。他神色僵冷,怒火如沸,假如肖恩此时现身,必定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掐死。 “你是说……神哪……”萨反应过来,脸色惨白,声音宛如呻吟。 潘不敢置信,也不愿相信,“不可能!贫民区有那么多人……” “忘了我们的对手是谁?”菲戈的字句比刀锋更利。 萨和潘对望一眼,同时想起铁血公爵的传闻,刹那渗出了冷汗。血腥屠夫,蔷薇恶魔,令人畏怖的传闻足以掐灭最后一丝侥幸。 死寂了一瞬,菲戈极慢地叮嘱。“记住,不管我能不能回来,你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消息传出去,让人们尽量远离,绝对安静地隐蔽。” 刀削般的峡谷底部,秦洛率队策马前行。他一边注意前方的动静,一边应对不时从后方传来的,财政大臣不断升级的各种要求。 “太热?请容许我表示遗憾,旅途中我无能为力。休瓦这鬼地方夏天和冬天一样可怕。” “食物?到基地后我保证您将享受到顶级厨烹制的佳肴,但此刻只能从简。” “太累?非常理解,这的确是令人疲惫的旅程。一切为了帝国,请阁下暂且忍耐。” “休息?不可能,毕竟您是陛下不可或缺的重臣,不能有半点风险。” 随队的卫兵烦躁地暗骂,唯有秦洛,不论对方的要求多么无礼,态度何等粗暴,一概和颜悦色,“我的任务是护送阁下到基地,没什么比您的安全更重要。” 他恭谨应对,让对方挑不出任何毛病,财政大臣气哼哼地把头缩回豪华车驾内。 秦洛抬了抬军帽,策马赶到队伍前列,心不在焉的目光扫过空寂奇丽的峡谷,微微收了下缰绳。 棕红色的沙岩如同被神灵的巨斧劈开,凭空生出一巨大的裂口;峭拔耸立的巨石巍峨错落,壮丽开阔;空荡无人的道路与庞大的峡谷相比,犹如一条细线蜿蜒而过。夏季的植物异常繁茂,浓密的灌木覆盖了道路两旁,前方的树林紧接着狭窄的弯折,全然遮挡了视线——假如设伏,林间会是最好的埋伏点。 峡谷一片安静,午后的阳光热辣辣的炙烫,晒得背心汗湿了一片,秦洛巡视着寂静的树林,心底一动,挥手令队伍暂停。探路的士兵纵马而回,示意前方无恙。 队列护着马车驶入密林,秦洛不敢放松,下令全速通过。坑洼的道路颠得车内的财政大臣频频碰撞,他气得大声咒骂,一迭声叫嚷放慢速度,秦洛对他的叫嚷一律置若罔闻。 车轮轧起的石子迸跳着弹开,摇得头昏脑涨的财政大臣无法忍受,从车窗探出头,刚叫喊了一句,林间便猝然响起了枪声。 马车夫从驾驶位上栽倒下去,被飞滚的车轮碾过,马车的一记重晃令财政大臣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接二连三的子弹飞来,有些来自林梢,有些来自灌木丛。不断有士兵中枪,他们慌乱的开火毫无方向,呛人的火药味弥散在空中。秦洛厉声喝令,强厉镇定的命令平稳了恐慌无措的士兵,他们逐渐找出了袭击的来源,开始有目标地还击。 袭击者不多,护送队伍开始的劣势缘于事起突然的恐慌。随着攻防转换,战局倾向了军队一方。敌人渐渐撤逃,秦洛喝住追击溃敌的士兵,命令就地护卫。小队长惊魂甫定地清点伤亡,极近的灌木中猝然扑出黑影,灵如狡兔,瞬间蹿上了豪华马车。 秦洛眼疾手快地拔枪撂倒了两人,但已来不及扭转局势。最后一个敌人成功地闯入车内,捉住了抖如筛糠的财政大臣,并用对方肥硕的身体挡住了护卫们的射击角度。 “放下枪,否则我杀了他!”目标落入掌中,肖恩激动而狂喜,他用枪管压住人质的头,顶得对方肥胖的脸变了形。 秦洛暗暗咬牙,挤出微笑,“放下枪,我可以不杀你。” 少年枪口一戳,人质筛糠般地哆嗦起来,“不照办我就杀了他,你担不起这责任。” 确实担不起,否则他很乐意将眼前可恶的小子连同他身前那个该死的混账一起轰上几个洞,秦洛有些恶意地想。 大概是第一次尝到枪压在脸上的滋味,财政大臣脸色青白,抖得几不成句,“秦上校……放下枪……我命令你……” 这个白痴!秦洛忍住咒骂的冲动,只能选择服从。士兵们一一放下武器,秦洛最后一个将枪扔到地上。 肖恩一枪打在马蹄边,受惊的头马嘶声飞奔起来,拖着马车一路疾驰。秦洛臂一缩,一把暗藏的枪从袖中滑入掌心,在马车掠过身边的一刹那抬手射击,本该命中敌人颈部的一枪忽地被副官一撞,子弹嵌入了树干,马车扬尘直冲而去。 秦洛霍然回首,冷厉的目光逼人,副官立即压低声音解释,“将军密令放他们过去,后面另有安排。” 秦洛愕了一瞬,陷入了沉思。 坍塌 财政大臣被劫的消息传开,引起的反应直接而迅速。市长紧急发布禁制令,所有人在限定时间内回家,禁止聚集,禁止围观,街上游荡的一律格杀。 商铺酒吧接连关闭,小贩惊恐地奔走,行人逃回寓所,整座城市宛如陷入了狂烈暴风来临前的窒息,连野狗都觉出不祥,夹着尾巴躲进了空无一人的暗巷。 荷枪实弹的士兵列装而动,一列列从街头走过,工兵设置路障堵死了所有通道,将贫民区彻底封锁。马车载着沉重的板厢辘辘而停,炮兵熟练地卸下铁炮,一箱箱拆开的弹药堆在炮座边,泛着黑沉沉的幽光。枪尖的刺刀闪着雪亮的寒芒,躲在窗帘后的市民瑟瑟发抖,几千名士兵沉默地肃立,在绝对寂静的森冷中等待命令。 林伊兰所在的第三营奉令留守基地,听军号响彻整个营地,掺杂着喝令与齐刷刷的脚步,一群群士兵开拔,她无法遏制地心惊。 休瓦城外的密林中,肖恩勒住马车,将瘫软的财政大臣捆成一团,用烂布堵上嘴,与幸存的三两名同伴会合。 “他吓得尿裤子了。”短暂的休憩后紧张散去,肖恩为奇迹般的顺利激动难耐,嘲笑地踢了一记俘虏,“现在我们只要把这家伙藏好,就能跟军方谈判。” 几个人哄笑起来,带着成功后的兴奋。 “猜猜他们会答应哪些条件?” “这浑球应该值不少。” “按体重索要黄金如何?” “我想看铁血公爵如丧考妣的脸。” 七嘴八舌的谈论间,犹如来自地狱的冰冷语声突兀地插话,“你唯一该做的是把他送回去,立刻!” “菲戈!”肖恩惊得跳起,突然变色,“你怎么会在这儿?” 菲戈从树影中走近,眼神寒如冰雪。 肖恩眼神扫过菲戈,脸色变了又变,目光凶狠起来,“你跟踪我?看我得手了就来抢人?” 菲戈仅一下就将财政大臣夺了过去,其他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肖恩气得叫骂起来,暴跳地拔出枪,“你这混账!他是我捉到的,你休想……” “对,你捉了他。”菲戈凌厉森然的锐语压得肖恩不敢妄动,“为微不足道的虚荣而蠢动,毁了所有人。” “毁了什么?我比你这懦夫强得多!” “贫民区所有人因你而命在旦夕,将被军方以解救财政大臣的理由屠杀!”菲戈抓起人质的脖子杵到肖恩面前,逼得少年跌撞退后,“懂吗?他只是个诱饵!” 可怜的财政大臣哼出羸弱的哀号,他已经被眼前这可怕的怒气吓得几乎昏厥过去。 “不可能!”肖恩脸庞蓦然苍白,“我们行动是绝密的,不可能让军队知道,更不可能被利用。” “显然你身边有过于善解人意的同伴。”菲戈坚冷如刀的目光掠向肖恩身后,几人不自觉地畏缩。 “他们都是我的亲信!”肖恩拒绝相信,极具勇气地挡在面前。 没有暴怒,菲戈冷冷地反问:“谁建议你选择这一猎物,谁打听到军方的路线,谁告诉你下手的时机,谁鼓动你与我对抗?” 一连串问题让肖恩不由自主地回头,被注视的塞德哆嗦起来,仓皇地转身狂奔。肖恩张着嘴,无法置信地看着曾经信任的伙伴,眼前的一切突然离奇得可怖。 一记刀刃破空的轻响,逃出十余米的塞德大腿被短刀穿透,他嘶号着惨叫,再也无法挪动一步。菲戈上前拔出了短刀,肖恩僵了一刻,冲过去对塞德拳打脚踢。恶狠狠地踹打夹杂着失控的怒骂,受骗和遭遇背叛的愤怒让肖恩几乎将塞德撕碎。然而报复并未能继续,轰然一声令大地颤动的巨响,远处的城区上方腾起了一股浓烟,在晴空下异常触目。 随后接连的巨响震动大地,惊起了无数飞鸟。浓重的黑烟让菲戈红了眼,他拖起财政大臣翻上马背。 血从塞德的口鼻溢出,他那青紫的面孔还凝固着痛苦和恐惧。停止对死者的殴打,肖恩的身体有些摇晃,他茫然地问:“你带他去哪儿?” “把他扔到林公爵面前,但愿能让炮击停下。” “送回去?”肖恩以为他发了疯,本能地拦在马前,“他们会杀了你……” “要让杀戮停止,必须有人承担罪名。”菲戈面无表情地提醒,“军方很快会包围这一带,你最好尽快离开。” 恍惚的肖恩尚未回神,林间已隐隐传来杂乱的步履声。菲戈皱眉,取代了肖恩发号施令,“上马!跟我走。” 幢幢树影间士兵越来越多,尖厉的狗吠狺狺作响,让隐匿变成了一种冒险。 “该死!他们带来了猎犬。” 闻着马车上残余的气息,猎犬准确地指引着追踪方向。歼灭了零散的小队追兵,大队敌人渐渐逼近,前方现出一条静静的暗河。 “把马赶开,入河向上游走。”菲戈断然下令。 猎犬的鼻子失去了作用,叛乱者在河岸苇草的掩护下无声无息地潜伏。等紧密的搜寻稍减,一个同伴带着憎恨开口,“军方在找这家伙,我们赶不到城里了,不如杀了他。” 浑身透湿的财政大臣拼命摇头,他被堵着嘴无法求饶,眼珠子几乎突出来。菲戈的话让俘虏从死神衣角擦过,“先等等,他或许还有用。” 一队士兵从极近的距离行过,领头的青年肩章闪耀,显然军衔不低。他绷着英俊的脸似乎在想什么,神色阴晴不定。被捆缚的财政大臣突然激烈地扭动,试图唤起小队的注意,直到被尖刀压入脖颈才安静下来。 一名叛乱者打了个手势,无声地询问菲戈是否狙杀。这一列队人数不多,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夺到马,趁尚未合围时冲出去。可探问毫无反应,首领选择了沉默,直到敌人彻底消失。 “将军。”秦洛找到了正在下令的公爵,翻身下马行礼,“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林毅臣淡瞥一眼,副官知趣地退开,而后公爵才开口,“休瓦需要一次全面清洁,扫掉碍事的蟑螂臭虫。” “您让我带队去迎接是为了……” 即使在阵前指挥,林公爵的白手套仍是一尘不染。他轻捻马鞭淡道:“陛下的重臣在路上遭叛匪劫持,受了一场虚惊,幸好有秦上校英勇解救,无恙后他一定会对上校心存谢意。皇帝陛下历来赏识忠诚勇敢的年轻人,必会下令嘉奖,并调派上校前往他垂涎已久的南方城市。” 秦洛的笑容牵强,并无喜意,“假如那位重臣有什么万一呢?” “不会有任何意外。间谍提供了大致地点,猎犬和士兵已经彻底包围,他们无处可逃。”林公爵倨傲而轻蔑,语气自负,“用不了多久,就能从那群丧家之犬手中夺回人质,只要他们不想死。” 一名士兵飞奔而来,向副官急急禀报,副官听完向这边走来。 “看,开始索要条件了。”林公爵冷哂,“越低贱的人越爱惜生命,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林间的一处空地上,几个人被密密层层的士兵包围,在无数枪口下安静地等待。公爵的到来让士兵退开了一条路。 中间是叛乱者、将军及几名心腹,秦洛随在一旁,其后是公爵的亲卫队组成的屏障,之外是一圈又一圈的士兵。 林公爵打破了寂静,“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判?” 被数千士兵包团,菲戈神色不变,踢了踢身前的俘虏,“假如你还想他活着。” 豪华的衣饰粘满泥沙,整个人狼狈不堪,见到救星,被缚的财政大臣激动得发抖,如果不是背后顶着利刃,他必定会滚爬到公爵脚下。 “仅用刀解决了两个小队,连开枪的机会都没有,这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公爵淡淡地掠了一眼又转回视线,“你是谁?” “他们的首领。” “名字?” “菲戈。” 冰一般的绿眸停了一瞬,空气仿佛静止了。公爵弹了弹指,外围的军队后撤三十米,只留下内层的亲卫,“说出你的条件。” “停止对贫民区的屠杀,放我的同伴走。”菲戈的目光冷定而坚毅。 “停火不可能。交出人质,我放其他人离开。”公爵淡漠的脸像在瞧一具尸体,“你必须死。” “我随你处置,但必须停止杀戮,否则他一起陪葬。”刀尖压紧了一丝,财政大臣的外衣上渗出明显的血渍,恐惧和疼痛令俘虏汗如浆出。 林毅臣负手盯了片刻,意外地点头,“我答应,反正已清理得差不多了。” 一枚烟火飞向天空,爆裂后释放出醒目的绿烟。这无疑是约定的密令,远方的炮声随之终止,突然而至的寂静让场面愈加僵窒。 “什么意思?他们……都死了?”肖恩激得双眼通红,“你到底杀了多少人?” 公爵浮出轻蔑的笑,“肖恩?或许你能好运地活到亲眼见证战果。我不怎么想杀你,但愿所有的臭虫都和你一样蠢。” “你这个屠夫、疯子,我诅咒你下地狱!”肖恩完全发狂,口不择言地咒骂,“你不会有好下场,还有你女儿——堂堂公爵小姐被菲戈睡过,在贫民区被叛乱者压在身下,那个像你一样绿眼睛的婊子……” 公爵的眼睛瞬间溢满了杀意。几乎与此同时,肖恩踉跄跌倒,咳出了两颗沾血的牙。这一记重拳来自菲戈,他抛下了人质,凶猛的一击让肖恩险些昏死。 秦洛脸色铁青,正要开口,公爵换了个手势,轰然齐射的子弹尖啸而出。 菲戈揪住肖恩翻滚,躲过了第一波枪击,子弹嵌入地面激起了尘土,平坦的地面突然开裂,崩裂的大坑吞噬了无力逃跑的俘虏和叛乱者。坑不深,底下却是复杂的矿道,敌人逃入了井道,追赶的士兵被埋伏在矿道内的叛乱者狙击,稍一阻窒,错综复杂的暗道已掩没了敌人的身影。 “将军,请谨慎行事,那位大人还在敌人手中。”秦洛铁青着脸压低声音,话语急促。 “你错了。”林毅臣冷戾无情的眼眸杀机翻涌,令人不寒而栗,“他被叛乱者挟持,意外身亡。” “将军!请容我冒昧提醒,财政大臣身份特殊,死在休瓦极有可能引起攻讦,或许会损害您的声誉!” “休瓦叛乱积年已久,这一牺牲换来帝国重镇的安宁,陛下会理解的。”公爵声冷如冰。 复杂的路线令士兵难以追踪,也让林公爵耗掉了最后一丝耐心,“撤回士兵,把新研制的磷弹抬上来,趁老鼠没逃远,将它们彻底埋葬。” “将军!这样做被您的政敌知晓后果将不堪设想,我愿带一队士兵进行全面搜捕,救出财政大臣,相信适当地说服能让他获救后谨言慎行,以免您将来在议会上受小人非难。” 秦洛焦灼的劝谏极其恳切,但并不足以改变林公爵的决定。“上校想得很周到,但我喜欢省事点的做法。”秦洛还要再说,公爵已大步走开,“不必再说,这是命令。” 秦洛定在原地,脸色难看到极点。 黝黑的矿道内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心跳。 “……菲戈……”丝丝吸气中有人开口,夹着因剧痛抽搐的急喘,“我又把事情搞糟了……对吗?” 菲戈没有回答,紧压住肖恩肋间不断溢血的伤口。奔逃时肖恩中了枪,伤口位置不佳又失血太多,他的气息已经很微弱。或许仅在这个时候,少年才会褪去强横固执的任性,脆弱地自我怀疑。 “是我的错……他们都死了……”死神徘徊在肖恩身畔,他微弱的自责模糊不清。 “是我的错,我没有像答应你父亲的那样照顾你。”事已至此,责备不再有任何意义。 “你一向我行我素,可黛碧、乔芙喜欢你……所有人都重视你、相信你,凭什么……”肖恩喃喃自语,越来越衰弱,“在你眼里我只是找麻烦的小孩……我想我有点嫉妒……”单调的滴落声响在坑道,地下水和矿油积成了浅洼,浓重的血腥甚至压过了矿油的臭味。 这是一处毫无出路的死矿,矿外有数不清的敌人围困,他们已经到了绝境。 “他要把我们都杀了……”血涌上喉咙,肖恩咳了一下,“我害了所有人……” 几名幸存者在烟头微明的星火中等待最后的时刻。菲戈沉默地托着肖恩,少年低弱的声音几乎听不清。 “……真希望有人能让他下地狱,是我给了那魔鬼机会……对不起菲戈……我……不可原谅……” 汩汩淌出的鲜血逐渐冰冷,肖恩的声音消失了。菲戈正要低头触探他的颈脉,惊天动地的巨变忽然降临。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撕裂了矿道,蓝色的火光灼痛视野,世界轰然坍塌。 休瓦街头的炮声停了,硝烟散去,四分之一的城市被夷为平地。贫民区一片狼藉,房屋化成碎石,遍地尸骸。存活下来的人失声哭泣,在血泊中翻找亲人熟悉的面孔,在血淋淋的屠戮中崩溃。 这场交锋对军方而言极为轻松。首先是军士喊话通令叛乱者交出失踪的财政大臣,理所当然没有得到回应;随后步兵与炮兵交替前进,遇上抵抗或路障便以炮击开路,犹如小刀切黄油般顺利,以压倒性的火力清理每一个死角,很快只剩单方面的屠杀。 城市里堆积大量尸体容易引起疫病,在穆法中将的指挥下,一具具尸骸被士兵清出,甩上马车拖到城外焚烧掩埋。车行过的路面鲜血淋淋,渗入了粗粝的石板,多年后仍有洗不去的暗红。焚烧的黑烟遮蔽天空,日色半隐半现,像一个泣血的伤口悬在天际,昭示着休瓦人的不驯所付出的代价。 林伊兰不曾参与,但从其他营队士兵的谈话中可以推想出境况的惨烈。恐惧和忧虑如巨石压在心口,她连日辗转反侧,愈加消瘦。接到父亲传唤的指令,她几乎失去了面对的力气。 当耳光甩过来时她没能站稳,撞上了坚硬的桌角,温热的血自额角滑落,在精美的地毯上浸开。她的耳畔嗡嗡响,辣痛的脸像要烧起来,眼前的东西似乎在摇晃,变得虚幻而遥远。父亲的脸模糊不清,定在远方一动不动。这让林伊兰略微清醒,她站直了等待更可怕的风暴。 “我不懂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一字字的话语像冰又像火,犹如淬毒的剑,“你把自己变得那样低贱,给林家带来无尽的耻辱,更为了贱民背叛帝国、背叛军队、背叛你的父亲!难道你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我有多失败,费尽心血竟然教养出这样的女儿!” 血流到睫毛上,她闭了一下眼。 “我以为给了你足够的教育,你却为低等的欲望忘了自己是谁,像一个放荡的娼妇,沦为贱民的笑柄,令整个家族蒙羞。是什么蒙蔽了你的头脑,让你不知羞耻到这种境地……” “他死了?”持续良久的怒骂过后,林伊兰哑声问。毫不意外又一记耳光落在她麻木的脸颊,这次她没有跌倒,而是拭了下唇角溢出的血,“您……杀了他?” “杀?”林毅臣怒极而冷笑,“我不杀他,死人不足以给你教训。我让他活着,这样或许你能记久一点!” “请放过他,我会做到您所命令的一切。” “你不再有任何地方值得我期望。” “我保证以后有所不同。”林伊兰明知绝望,仍不得不恳求。 公爵冰冷地盯着她,按铃召唤,副官应命而入。 “带她去底层第三水牢。”公爵冷峭的话语溢满恨怒,“但愿看过后能让你略为清醒。” 基地的囚牢戒备森严,一层层往地下延伸,底层是最阴暗潮湿的一层。 条形巨石砌成的通道长满青苔,不时有水从顶缝渗落,形成了一处处积水,黑暗的囚室一间间铁门深锁,鲜少有人能从这里活着离开。 由于太深,地下渗出了矿油,林伊兰脚下不时打滑,矿油的臭味熏得她几欲呕吐。听着狱卒的述说,她的心渐渐沉入了冰海。 “……第三间的囚犯是叛乱者头目,来的时候已经被爆炸烧伤全身,听说用了一种新研制的武器,相当吓人。日光会引起这可怜虫火烧一样的痛苦,唯有矿油的浸润能让他稍稍好过。不知为什么留着他的命,他根本无法离开地牢,放出去也不可能生存。我敢打赌不是为审问,因为他没法说话……” 狱卒回头好奇地打量,试探地询问,“有人说财政大臣被他挟持,虽然没死却跟这家伙一样惨,是不是真的?”没得到回答,狱卒有些失望,板着脸在一扇铁门前停下,厚重的钥匙打开锈锁,拖拽出刺耳的声响。 铁门开了,窒息般的黑暗像一种有形的物质,浓重地压迫着感官。背后的走廊映入微光,仅能照出门内一小块污脏油腻的地面。 走了几步,林伊兰踏入了一处水洼,地势从这里低下去,形成了一处水牢。 “菲戈?” 寂静的室内只有回声。她试探地摸索,污脏的矿油沾了她一手,黑暗吞没了所有光线,她什么也看不见。 狱卒耐不住底层的秽气,避至上一层通道,林伊兰从囚牢外拔下一根照亮的火把,重又走了回去。 “菲戈?”火把照亮的范围极小,光线之外是一片顽固的黯影,压得人难以呼吸。 “菲戈……”林伊兰眼中漾起泪,她极力压抑着啜泣,泪落入浮着厚厚油膜的水面,甚至激不起一丝涟漪。 火映在黑沉沉的水上,成了一团模糊的倒影,接二连三的泪落下,影子忽然扭曲了一下。黑暗中有什么物体慢慢接近,逐渐映现出轮廓。 那是个分辨不出形体的怪物,仿佛自地狱最深处浮现。丑陋得像一截烧焦的木头,焦黑的颅骨上嵌着一对眼睛,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 林伊兰僵住了,瞪着眼前的焦骸,无法开口,无法触碰,甚至无法呼吸。她不相信这是菲戈,但那双复杂而又悲凉的眼,她绝不会认错。 他看着她。看她像一尊僵硬的石像,凝固成宿命的绝望。 没有风的囚牢,只有泪水跌落的微声。 许久,他动了一下,伸出一截枯树般的肢体。或许这曾是一只灵活而稳定的手,此刻却变成斑驳焦烂的一团,再也看不出半分原先的痕迹。林伊兰无法移动分毫,眼睁睁看着它探近,接住了一滴坠落的泪。 不知过了多久,她用尽全部意志,吸着气握住了那只不成形的手。幽冷的地牢深处,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泣。 地牢出口冲出了一个纤细的身影。脸颊泪痕斑斑,制服沾满了脏污的油渍,林伊兰扑到角落近乎抽搐地呕吐,显得异常痛苦。 廊下等候的男人没有动,抽着烟冷冷地看。直到她停止呕吐开始喘息,周围渐渐有卫兵探问,他才拧熄了烟,走过去扶住她的腰,“很难受?先忍一忍,我送你回去。” 亲昵的语气让一旁的士兵知趣地退开。林伊兰抬起头,散乱的眼神逐渐聚拢,本能地挣了一下,被他强行箍住。 “听话,我亲爱的未婚妻,这可不是使性子的时候。”戏谑式的劝慰隐藏着警告,她垂下眼,没有再挣扎。 把她带回宿舍,锁上门,秦洛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你太激动,先把情绪冷静一下。”不复乔装的温柔,话气只剩命令式的冷淡。 林伊兰一直没开口,对峙良久,秦洛打破了沉寂。“你怀孕了,对吗?”秦洛既不激动也不恼愤,毫无半点感情地询问,“孩子是地牢里那个男人的?” 握住水杯的手痉挛了一下,林伊兰抬起头。 “别像母狼一样看着我。”秦洛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烟盒,“我可以当什么也不知道,让订婚仪式照常举行。” 林伊兰沉默,秦洛继续说下去,“甚至可以宣称孩子是我的,作为我的长子让你生下来,视如亲生一般养育。” “条件?”他当然不会仅是个大方的好人。 “杀了那个男人,我不希望他活着。”秦洛阴沉下来,盯着她的眼神带着无法描述的憎恨。 杀死……菲戈?林伊兰指尖开始发抖,险些捏不住杯子,“为什么?” “难道你认为理由还不够充分?”秦洛嘲讽地反问,目光掠过她的小腹,“杀了他,而后本分地做秦夫人。我保证善待这个孩子,这已是超乎想象的让步。” “……为什么让我……” “因为林公爵要他活着,而我想他死。”撕下温文有礼的面具,秦洛显得厌恶而不耐,“你可以选择究竟听谁的,我想你明白一旦公爵发现,绝不会让你有机会生下他。” 长久的静默后,秦洛拉开门,“我给你一星期考虑,你该清楚时间不多了。” 门开了又合上,房间只剩她一人。林伊兰环住身体,无法遏制地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臂上传来推搡。林伊兰眼中映入安姬的脸,她紧张地唤着什么,隐约听到片断的字句,林伊兰挣扎着握住下属的手反复乞求。 “不……不要军医……求你……安姬……不要……”破碎的请求尚未得到回应,她已支撑不住身体,在高热中昏迷过去。 凌乱的梦境犹如地狱,时而是熊熊燃烧的火刑柱上焦黑扭曲的人体,时而变幻成阴冷浊臭的水牢。恐惧犹如附骨毒藤缠绕着林伊兰,直至她落入黑暗的深渊。 如果可能,她希望自己永远不再醒来。可惜神灵并没有仁慈地回应她这一请求,当神志恢复,林伊兰回到了比噩梦更糟糕的现实。 “长官!”安姬的面庞从模糊渐渐清晰,似乎松了一口气,露出喜悦的笑,“您终于醒了,这场高烧真可怕。” 可怕?不,可怕的不是生病。 安姬扶起她,在她身后垫上软枕,又端过水杯协助她喝药。 “您坚持不肯请军医,我只好拿了药让您静养。您已经昏迷整整两天了,再不醒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您额上的伤我替您包扎过,伤口有点深,可能会留下痕迹。” 安姬没有问她伤口的来源,也没问她突然病倒的原因,只细致地提醒,“钟斯中尉来过,我想他看了可能会坚持叫军医,所以代为推托了,等您康复后最好前去致谢。” “谢谢。”她的声音仍残留着高烧后的嘶哑。 “这不足以回报您曾给予我的帮助。”安姬清秀的脸温暖而真诚,“您太憔悴了,这一阵该好好静养,中尉嘱咐您多休息几天。” 林伊兰恍惚了一阵,被子下的双手环住小腹,轻轻合上了眼。 窗畔的人沐浴着柔暖的金阳,淡漠的眼睛空无一物。 安姬暗暗叹了口气,“长官,您的信。”没人清楚长官被将军叫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安姬不敢多问,私下却禁不住担忧,只希望家书能让长官心情稍好。 林伊兰执着信的指尖被阳光映得透明,忽然一颤,薄薄的信纸没能拿住,落在了膝上。 请假超乎想象地顺利。她的假期已全部用完,按理不复获批的可能,钟斯中尉却看也不看就签字批了病休,同时粗声吩咐,“滚回去多待几天,回来的时候别再是这副鬼样。” 林伊兰无话可说,敬了一个军礼。走出中尉的办公室,想起秦洛的时限,林伊兰往军营另一区走去。 训练场上一群士兵正起哄嬉闹,挑动各自的长官上场较技。秦洛虽然是贵族出身,却从不对下属摆架子,他时常参与游戏式的竞斗,在场上依然一派轻松,反倒是对手的中校戒慎紧张,唯恐在人前落败。 军官对阵比士兵较技更具吸引力,引来无数人围观起哄。 很明显,秦洛占了上风。中校受挫心急,更不愿输给外来对手,激烈的攻击愈加破绽百出。秦洛退了两步,一闪避过攻势,侧肘一击,正中对手肩颈。中校脚下一软,臂上却被秦洛提了一把,避免了摔倒落败的局面。 几下过手动作极快,旁边的士兵多半没有看清。中校输掉斗技,却对秦洛的手下留情心生感激。秦洛被下属笑闹着簇拥,他大方地抛出钱袋请客,引起了满堂欢呼。 吵嚷中一个士兵挤上去说了几句,秦洛笑容微收,抬眼环视场内。他的目光所触尽是哗然喧笑的士兵,已找不到曾经出现的丽影。 迷局 疾病是如此可怕,在极短的时间内令人衰弱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厚重的窗帘掩得严严实实,只余桌边的小灯,任何多余的光都会使病人难以忍受。嬷嬷完全瘦了下去,苍老的皱纹爬满了脸,被褥下的身体虚汗淋淋,已陷入了时断时续的昏迷。 从出生起就在左右,无私疼爱、永远牵挂她的玛亚嬷嬷,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林伊兰跪在床边,将嬷嬷花白散乱的发收进睡帽,亲吻着她干涩的手。林伊兰没有悲恸,没有眼泪,没有面对垂死者的恐惧,只剩彻底的宁静。 漫长而寂静的陪伴期间,林伊兰守在嬷嬷身旁,接过侍女的工作,为昏迷中的病人擦洗身体、更换敷帕、用湿巾浸润嬷嬷干裂的唇,她细心地护理在嬷嬷身侧,一如幼年时受嬷嬷充满爱意的照料。 几个日升日落,林伊兰不让任何人插手,无微不至地看护,直到倦极睡去。蒙眬中脸颊被温热的手触摸,她立即惊醒,反握住了枯瘦的手。 病床上衰竭的面容漾起了笑,是十余年不变的慈爱。“……我的小伊兰……” “嬷嬷。”林伊兰吻了吻嬷嬷的额,“对不起,直到您病成这样我才回来。” “……我的孩子……”嬷嬷费力地碰了碰她的手,眼中流露着心疼,“……你太累了……” “疼不疼,或者我让医生给您打一针止痛剂?” “……我感觉到神在召唤我……”玛亚嬷嬷仿佛没听见她的话,目光似乎穿越屋宇,望见了云端之上的天国,“……伊兰,别为我难过……我老了,该去另一个地方了……” 林伊兰喉咙哽得发痛,紧紧地抓住嬷嬷的手。 老玛亚黯淡的脸庞浮出了红晕,说话连贯了许多,“……我知道你心里很苦,这么多年一直放不下过去的事。别再责怪自己。你和爵爷不一样,你永远不可能像他那样冷酷无情,那是无法改变的、世上最美好的心……” “嬷嬷,别说这么多话。”林伊兰有种不祥的预感。 老妇人停下话语喘息,示意她打开床头的柜子,取出一个绒盒。掀开盒盖,林伊兰僵住了。一枚蔷薇胸针躺在深色丝绒上,细碎的珠宝犹如露水,在花叶间荧荧闪烁,美得令人心动。 咔嗒一声轻响,盒子从她手中坠落,跌在了被褥上。胸针掉出来,被嬷嬷拾起放入她的手心。 “……伊兰,别怕……我一直不敢让你看见,但你总得面对。”感觉到她的退缩,玛亚用尽力气把她的手蜷起,强迫她握住胸针,“事后我悄悄去找过那个孩子,给了一笔钱作为补偿,虽然无法弥补什么……这不是你的错,这是夫人对你的爱。这个家族让人流了太多血,做了太多不可宽恕的事,但你是干净的,不需要背负他人的罪孽……”嬷嬷脸上的红晕渐渐隐去,几乎可以看见生命力在消失。 “嬷嬷……”蔷薇被林伊兰捏得变形,尖锐的针尖刺进她的掌心,丝丝鲜血染红了花托。 “……伊兰……我爱你,我会在天上看着你……”老妇人的目光暗淡下去,犹如一支行将熄灭的蜡烛,落下了一滴浑浊的泪,“别怕,我亲爱的……孩子……” 林伊兰久久地把脸贴在嬷嬷的手心,直到粗糙的手变得僵冷如石,再也没有一丝温度。林伊兰在死者身边待了一整夜,她打铃唤来侍女送水,一点点替嬷嬷擦净身体,换上崭新的衣物,又将她的乱发梳成光洁的髻,如她生前一般整齐干净。 嬷嬷无法葬在林氏家族墓地,林伊兰选择了平民墓园中一处阳光明亮的墓穴。墓边的矮树上有小鸟筑巢,毛茸茸的雏鸟不时探头张望。大理石墓碑坚硬平滑,绿草芬芳而柔软,可以让逝者宁静地安息。 林伊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石碑,亲吻她亲手刻下的名字。 葛玛亚在此长眠——她给了她的孩子全部的爱。 宪政司有一个特殊的部门,专事主理贵族的家族档案。 年代久远的名门犹如一张巨网,覆盖着整个西尔国的各类上层权位,错综复杂又难以梳理,设有专职编录整理。这项工作繁杂而琐碎,不时要与一些面孔朝天的贵族打交道,无法带给人丝毫成就感,所以负责人夏奈少校时常情绪极糟。 初夏的一天上午,办公室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秘书一边接待访客,一边为难地瞟向紧闭的办公室,不确定是否应该通报心情恶劣的上司。尽人皆知夏奈少校会定期被议会的老家伙刁难,需要办事的人从不在月度例行会议后请见,以免无辜地成为少校泄愤出气的对象。可拜访的丽人异常坚持,秘书唯有硬着头皮敲门转述。 不到一分钟,前一刻还火冒三丈的少校冲出来,阴云一扫而空。 “伊兰!真是你,我还以为听错了。”夏奈十分惊喜。 “我回帝都办点事,正好来看看你。”林伊兰点头致意,“你还好吗?” “一点也不好。”夏奈直言,吩咐秘书倒茶,“调回来没几个月我简直老了十岁!这个职务看来风光,处理的全是杂事。那些颐指气使的混账让我疲于奔命,私人社交彻底化为乌有。想让我心情愉快,除非那群老家伙提前进棺材。” “据我所知这种可能性不大。”林伊兰淡笑。 送茶的秘书目不斜视,看来已习惯上司口无遮拦的抱怨。 “所以我的苦难永无尽头。”满腹怨气的牢骚在细看好友后忘却,夏奈蹙起眉,“你怎么会瘦成这样,休瓦真那么糟糕?” “前一阵生了点小病。”林伊兰轻描淡写地带过,“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我要订婚了,会在帝都举行仪式,届时务必赏光。” “你……”夏奈怔了一刻,神色黯下来,“对,也该到时候了,令尊替你选的?对方是谁?” “我想你认识,”林伊兰微垂的长睫挡住了眸色,“秦洛。” “他?”夏奈讶然半晌,好一阵才开口,“我得说恭喜,你们很相配。” 林伊兰望着他。 夏奈叹了一口气,“换成别人我肯定不会这么说,但秦洛——我对他心服口服。虽然他目前地位受制,但他聪明多智,心机过人,将来一定会居于人上。” “他是父亲为我选的,我并不了解,所以……”林伊兰停了一刻,呈露出些微彷徨。 “他是个不错的人,在帝都的时候我们走得很近,他还替我解决过几桩麻烦。”好友罕见地不安,夏奈立即关怀地劝慰,“秦洛只是外表风流,其实处事极有分寸,你完全不必有任何顾虑。” “夏奈,你真是个好人。”林伊兰极淡地笑。 “这是事实,不仅是我,连几位挑剔的议员也相当欣赏,他……”夏奈满溢的推崇还没来得及一一道出,林伊兰打断了他。 “谢谢你的赞誉,或许是所知太少,他让我觉得不可捉摸。”林伊兰榛绿色的眸子凝望着他,含着柔和的请求,“可以的话,我想尽可能在订婚前多了解他一点。所有的、他经历过的一切。你愿意帮我吗,夏奈?” 她美丽的眼睛盛着期盼,夏奈少校一时忘形,半晌才回过神。“当然,乐意效劳,我这就叫人去查。” 从宪政司出来,几小时后林伊兰已身处里尔城。里尔城紧邻休瓦,虽不及休瓦繁华,但每个城市都有的喧闹和死角同样具备。 走入鱼龙混杂的暗巷,沿街站着不少正在招揽生意的女人,林伊兰向一个涂紫红色唇膏的妓女打听,又问了几人后,她顺着指引,找到了一间肮脏的暗屋。 门被象征性地敲了敲,秦洛走入,他优雅的微笑一如平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什么时候回来的?该让我去接你。”他的笑容下是一双几近无情的眼,此刻看来又是另一种意味。 林伊兰望了他一眼,“昨天。” “听说有一位重要的家人过世了。”秦洛礼貌性的问候亲切得体,“我很遗憾。” “谢谢,但没必要。”站得有点累,林伊兰找了把椅子坐下,“她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 “你能想开我很高兴。”秦洛稍稍有些意外,他仔细打量,尽管林伊兰的清颜比数日前更加苍白,却已不再有崩溃般的绝望。 秦洛探视了一刻,终是切入来意,“上次提过的事考虑得怎样?” 林伊蓝绿色的眼眸抬起,半晌才开口,“假如是为报复,他活着你会更解恨,我不认为有杀人的必要。” 秦洛一笑,在林伊兰颊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我的独占欲很强,无法忍受碰过我未婚妻的男人活在世上。” 林伊兰并不闪避,泛起一抹冷淡的笑,“吻一个让你憎恶的女人,会不会太勉强?” 秦洛退开一点距离,声音微沉,“什么意思?” 林伊兰抬手捂住小腹,许久才道:“不会有孩子了,我已经拿掉他了。” 秦洛神情刹那僵硬,几乎闪出杀意。林伊兰望着他,淡淡地讽笑。 异样只一刹那,秦洛恢复了淡定,“为什么?” “他活下来只会成为控制我的筹码,我的余生将被迫屈从于你,唯你的意愿行事,甚至将家族利益置于你之后。”不复虚辞矫饰,初次呈露出内心的意志,林伊兰冷而犀利,“过去是我父亲的傀儡,未来变成你的玩偶,你以为我会甘心这样生活?” “所以你杀了他?”秦洛半晌才道出来,无限讥讽,“但凡障碍一律毫不留情地剔除,不愧是林家的人。” 林伊兰毫不在意,“那又如何?为了野心和前程,你仍然会娶我。” 秦洛咬得牙齿一响,险些按捺不住掐死她的欲望,“对,我会娶你,可休想我会善待你。或许你会很高兴有个暴力的丈夫。” 林伊兰对威胁置若罔闻,似乎捕捉到什么,眼眸多了一丝趣味。秦洛觉察出来,立即住口,室内静默下来。 “第一次见你失态。”林伊兰收回视线,微倦地依着椅背,“看来他对你而言很特殊。” “你指什么?” “底层第三水牢。”证实了推测,林伊兰直接点破,“或许你比我更熟悉他。” “抱歉,”秦洛彬彬有礼地刻薄,“容我怀疑,你是否近日受刺激太重。” “你想说我疯了?有一阵我也这么认为。”林伊兰莞尔,她幽冷的眼眸与笑容截然相反,“出身贵族世家的上校与叛乱者交好,的确是不可思议。” “我实在钦佩你的想象力。”秦洛依然在笑,语气已冷锐如冰。 林伊兰不再浪费时间绕圈子,“秦洛,秦家第三子,五岁时被歹徒绑架,秦家给付赎金后不知所终,直至十年后在里尔寻回。你的家族彻底封闭了这段过往,查出来并不容易。” “这能说明什么?” “你行事圆滑低调,长于收买人心,又敢于把握时机冒险。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很少有你这等手腕,秦家也并不以教子严格而著称。”林伊兰剔开层层屏障,让一切无所遁形,“看过你的经历就全明白了,里尔寻获纯属恰巧,其实你长于休瓦,混迹贫民区十余年,而且并未因身份的改变而遗忘这段童年经历。当你被调至休瓦,没多久基地就失窃了。叛乱者公然假冒士兵,熟知门禁口令,甚至能潜入某些需相当军阶才能进入的通道。人人尽知基地有级别不低的内应,可大规模调查中完全没人怀疑到你——刚刚就任的、前途无量的秦上校。” 清冷的话语娓娓道来,林伊兰不给对方留半分辩驳的余地,“你甚至让叛乱者混入了皇家晚宴。当然他们很小心,令法官死得毫无痕迹,没给你惹来任何麻烦。我不清楚你们有着怎样的交情,毫无疑问的是你了解他,并愿为他冒相当的风险。” 秦洛沉默良久,既不承认也不辩解,“你从何处开始怀疑?” “这次休假前我找过你,碰见你在场上较技。你近身搏击的技法与他非常相似。我同他交过手,不可能认错。”林伊兰淡然道,“正好我不怎么相信巧合。” 秦洛又沉默了一阵,抽了根烟衔在嘴里,慢慢打火点燃。 “菲戈让你看得太多了……”他嘲讽的笑容透过烟雾,看上去迷离不清,“我早对他说过,你非常危险。” 林伊兰等他说下去。 “幼年时我被人绑架,歹徒得了钱就把我扔掉,不是菲戈我可能已经死了。我们像兄弟一样长大,直到我回了秦家……”秦洛弹了弹烟灰,像是弹掉一段回忆,“来基地后为了避嫌,我们很少见面。酒吧撞见你的时候我跟他说别救,你是军人,沾上手会很麻烦,可他不听,说欠你的情。公爵介绍时发现是你,我吓了一跳,还想幸好菲戈没跟你扯上关系。结果等我去找他的时候看见了什么——他在和你跳舞!像一个愚蠢的、被爱情冲昏头的傻瓜,搂着你什么也看不见。” 潜藏的郁怒渐渐呈现,秦洛咬牙切齿,“他让我别娶你,说我给不了你幸福。可我有什么办法?难道要我对公爵说不,彻底得罪你父亲?那我的前程全完了,谁知道会被弄到哪个边境去打杂。我告诉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碰你,放纵你们去偷情。” 秦洛冷笑一声,指了指颌骨,“结果他揍了我。” “我警告过菲戈别再和你接触,可公爵还是知道了一切。清剿的事半点风声也不透,我像白痴一样领命行事,眼睁睁地看着菲戈烧成一团焦炭,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公爵要菲戈受罪作为对你的惩罚,他在不见光的地牢里逐渐腐烂,生不如死,我不能让我的兄弟那样活……如果能进水牢我会自己去,可现在只能是你。” 与c区列为同级别警戒的地牢,没有特令根本不容接近,秦洛自知无计可施,唯有利用她特殊的身份另辟蹊径。 静默延续了很久,林伊兰终于开口。“我父亲即将动身去帝都接受议会质询,解释财政大臣一事。假如消息没错,你在订婚仪式后的报酬是前往南方城市的调令,如果赴任前没有变化,我会照你说的去做。” 得到了承诺却没有丝毫快意,秦洛僵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低问:“关于孩子,你真的……” “真的。” “你既然猜出我和菲戈的关系,为何不留下他?” 林伊兰恍惚了一瞬,神情空洞而疲倦,“……他根本就不该存在。” 残存的希望覆灭,秦洛怒火如沸,死死地瞪着她,忍下了咒骂摔门而去。 “长官!”安姬惊讶地看着她的少校军服。 收拾好随身用品,林伊兰将提箱放在脚边,示意安姬坐下。“安姬,我的职务有一点变动,可能无法再做你的长官,中尉会安排其他队长。” “长官您……”安姬惶然无措,弄不懂队长怎么会突然成了少校。她从未与高级军官近距离接触过,几乎坐立不安。 “这是我原来的军衔,任士官仅是暂时的。”林伊兰毫无复职的喜悦,她柔声安抚着下属,“很高兴这段时间的相处,我会一直记得你。” “我不懂……”安姬仍是茫然,本能地问出最关心的问题,“长官要调到哪儿?” “短时间内不会离开基地,但要搬到另一个营区。” 安姬冲口而出,“我可以去找您吗?” “抱歉安姬,”林伊兰忍住一声叹息,“可能会不太方便。” 女兵失望地低下头,眼圈泛起了涩红。 林伊兰想了想,“安姬,可否帮我一个忙?” “请长官吩咐。”安姬吸了吸鼻子。 “再过几个月你会退役,我可能这一阵都不会离开基地,请代我替嬷嬷扫墓,在墓前放一束鲜花。” “请放心,我一退役就去。”记下墓地方位,女兵郑重地承诺。 “嬷嬷墓台下有一块活动的石板,底下放着一个铁盒,请替我把这个放进盒子里。”林伊兰递过一个小小的纸袋,略微伤感,“是我的头发,但愿能用它陪着嬷嬷。” “是,长官。”依恋不舍的泪掉下,又被安姬飞快拭去。 林伊兰搂了下女兵的肩,安慰了几句便提起行李,踏进了钟斯中尉的办公室。 “长官,请原谅。” 钟斯闷不作声,从头到脚打量她的少校军服。 “假如可能,我希望我永远是您的下属。” “滚吧。”钟斯背过身,没有再看一眼,“你是个好兵,但不该永远是个士兵。” “谢谢。” 尽管钟斯没回头,林伊兰仍敬了一个庄重的军礼,告别了第三营。 复职仅仅是为了更方便地监控。换了陌生的营区,不必操练士兵,不必执行命令,不许离开基地,林伊兰被彻底架空,等待推迟到数月后的婚礼。 时间忽然间大段空闲,林伊兰挑了一个时机约见凯希。 神之光计划面临最紧要的关头,作为少数几名核心成员,凯希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尽管如此辛苦,见面时他却精神奕奕——历经数十载的研究即将破晓,兴奋的程度足以驱走一切疲劳。 研究中心的庭院设有茶点区,好容易凯希有空,两人漫散地闲谈。 “……博格准将虽然性格极差,但在生物方面极具天分,许多不可思议的设想都是由他提出,并以超人的智慧将其实现。假如没有他,项目根本不可能有如今的进展。”凯希搅着咖啡耸耸肩,“不过私下我得说他脾气太糟,得罪了一大批人,以至于到如今还无法授勋。” “既然他如此重要,那些议员应该明白他的价值。”林伊兰静静地聆听。 凯希点头,“博格准将对项目保密极严,除了自己谁也不信任。许多高难度的操作他都亲手处理、禁止旁观,技术上实行封闭。所以目前帝国无人能取代他,议员们仍然得让他主管c区。” 林伊兰侧了下头,似乎有些好奇,“依你推测,假设神之光有一天成功,而博格触怒贵族被调离,你们能否独立施行?” 凯希想了想,“很难,毕竟许多细节我们不曾接触。我有信心,其他人难说。” “为什么这么说?” “博格导师进行的时候不让人近前,可事后我尝试过复制结果。不完全,但已经很接近,再多进行几次试验应该能同步。”凯希言语间充满自信,显然有相当的把握。 “凯希,你是个天才。”林伊兰由衷地赞叹。能在导师屏蔽关键操作的情况下,独自探索如此高难度的研究,绝非寻常头脑。 凯希笑得有几分腼腆,“其实我最初是心情不佳,想打发时间,结果却被研究本身吸引,反而从中得到了无数乐趣。” “项目成功以后,你有没有想过离开研究中心?” 凯希茫然地摇头,“除了研究我想不出还能做什么。” “你真打算在这儿待一辈子?”林伊兰凝视着好友,“你的家人非常想你。” 凯希飞扬的眼神黯淡下来,“我也很想他们。但即使成功荣耀也属于导师,帝国不会给我特别嘉奖。我既无门第又无背景,这辈子只能做一个研究员,根本不可能奢想离开这里。” 一反往常的善解人意,林伊兰仿佛没发现凯希的情绪低落,依旧继续话题,“假如出去的代价是远离你热爱的研究,你可愿意?” “我……”从未想过这一可能,可一旦触及,亲人的面孔便浮现在眼前,凯希情不自禁地说出心语,“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回家。” 家庭的温暖袭上心头,越来越令人思念,凯希一时竟不由自主地失神。 林伊兰心底了然,微微笑起来,替他付了账单。 回家的念头一旦泛起便难以消除。凯希明知出不去,仍无法抑制地牵挂,父亲、母亲、妹妹、一同成长的伙伴、意气相投的挚友……他进入中心之前的生活丰富多彩,近几年却只剩昼夜不分的研究,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工作,凯希突然觉得难以忍受。 “凯希!”一起操作的研究员提醒,“该记录了。” 凯希回过神,迅速记下试验数据,完成熟极而流的步骤。 “幸亏导师走了,否则又是一场骂。”搭档的同僚替他庆幸。 凯希有些诧异,“又走了?导师最近在实验室的时间比以前少多了。” 无论哪一行业,工作间隙都免不了交换八卦,研究员也不例外。“当然是另有原因,听说他迷上了一个美人。” “以他的年纪……”凯希张大了嘴又合上,不敢多说。尽管地位尊崇,但导师年龄已逾六十,加上花白的发,半秃的顶…… “这跟年纪无关。”对面的研究员暧昧地挤眼,“中心没几个女人,更谈不上漂亮,不然以导师的地位早就左拥右抱了。” 另一名研究员讪笑,“大概是神之光即将成功,导师已忍不住要犒劳自己。” 刺激的桃色新闻成为趣谈,惹起众人阵阵低笑,却引不起凯希的兴趣。他摇摇头继续埋首工作,没两下又被打断。 “凯希,你一点也不关心?” 凯希莫名其妙,“为什么我要关心?” “我们以为你曾经对她有意,你不是带她参观过研究中心?” “怎么可……”凯希本能地否认,突然顿住,“你说伊兰?” “那位绿眼睛的美人在中心庭院偶然遇见导师,不知怎么搭上了关系。”一名研究员道出私下听闻的消息,“这几天经常有人看见他们一起用餐,她可真有一手。” 凯希顿时失笑,“一定是弄错了,伊兰怎么可能和导师在一起?”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她……”不便提及好友的家世,凯希说了一半又顿住,随口敷衍过去。心底忍不住好笑,可怜伊兰无端成了流言话题人物,真是离奇而不可思议。 不久后,这份好笑在凯希眼中转成了难以想象的惊愕——那个在导师身边的丽影的的确确是她。博格亲自引导她参观每一个分部,提供极尽详细的解说,毫无保留地解答疑问,c区在她眼前彻底透明。 空前耐心的博格有礼得像一个绅士,一改阴沉暴戾的性格,替她开门拉椅,风度十足。面对她声音都低了许多,让在场的研究员目瞪口呆。 “伊兰!你在做什么?”凯希实在忍不住,趁博格暂离的空隙探问,“你……” “凯希博士?”林伊兰转头望来,冷淡的神色像对一个陌生人,“你想说什么?” 凯希错愕地僵住。 “尽管我们是校友,但在中心还是请以军衔称呼。”她疏离的语气透着不耐,划出了无形的鸿沟,“谢谢你昔日的帮助。抱歉,准将在叫我了。” 倩影离开许久,凯希仍立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一旁偷听的研究员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可怜的凯希!显然她有了更好的目标,你对她已毫无价值可言。瞧那副现实的嘴脸,女人真可怕。” 凯希没有反驳,只觉得难以置信。那是伊兰?真是他所认识的伊兰?简直像躯壳里装了另一个灵魂。 新生 博格滔滔不绝地介绍储备区的一应细节,林伊兰一字不漏地倾听。 “……这里每一个净化均由我亲手完成,晶罐中的特殊液体是我精心配制,能令肌体代谢进入休眠。加上良好的室温和测控,随时可以提供最理想的躯体。”博格踌躇满志,踱过一排排浑圆透明的罐体,“青春、健康、外形出色,肢体协调性极佳。在躯体提供上令尊做得非常完美。帝国甚至让这些贱民养尊处优了一年,以去除卑贱生活留下的粗糙硬茧,使皮肤和头发更加细腻光泽。” “我父亲也有参与?” “令尊从蛮荒的北方边境挑出大量的合格体,令计划推进极为顺利,完成了重要的一环。”博格难得地钦赞。 “如此庞大的计划精细入微,实在令人惊叹。”林伊兰眼睫微垂,换了个话题,“请原谅我无知的问题,罐中人是活的?似乎没有心跳?” 博格对她谦逊的姿态相当满意,欣然解释,“这些躯体处于完全静止状态,一旦抽离液体,用适当的能量刺激唤醒之后就能恢复呼吸,进入正常循环。” “难以想象,这一切均出自您天才的构想?” “当然,尤其是特殊的休眠液,除了我,帝国无人知道配方。”博格仰着头,着迷地凝视巨型晶罐,“虽然制作有点复杂,但功效绝佳,唯一的缺点是易燃。除开这一点简直称得上完美。” “易燃?” “一点小小的瑕疵,所以储备区禁止带入任何可能引起燃烧的物品。”博格挥了挥手杖,掠过未臻完美的遗憾,“瞧瞧这一切,唯有神灵才能创造的奇迹。” 林伊兰点头,“足以赢得一枚上将勋章,皇帝陛下应当给您最高荣誉。” 博格明显兴奋起来。 林伊兰叹息般道:“这对一位杰出的天才太不公平,您取得的成就完全不能与您的地位匹配,简直是帝国的耻辱。” 尽管躯体老去,权力欲却并没有随时间淡化,反而在长期的不满中愈加炽烈。听到林伊兰惋惜而不平的话语,博格眼睛闪闪发光,几乎难以自持。 “那些庸才占据高位,于帝国毫无半点贡献,根本不配与您相提并论,却一窍不通地对您横加指责,最后更堂而皇之地享用您来之不易的成果,甚至妄图窃取……”激动的言辞突然停顿,林伊兰的脸庞闪过一丝不安,“抱歉,我失言了。” “你说什么窃取?”博格敏感地抓住了最后几个字,激起空前警惕。 似乎懊悔失言,林伊兰勉强笑了笑,“对不起,请忘了吧,只是口误。” 被怀疑与戒惕缠绕,博格展现出刚愎暴躁的本质,气势汹汹地逼问:“我听得很清楚,说!到底是谁想窃取?” 林伊兰迟疑良久,压低了声音,“请原谅,我在一次宴会中无意听到,几位议员对您抱有不满,更嫉妒您即将获取的成就。他们指令c区某位研究员留意您的一举一动,私下记录一应细节,等项目成功后……” “再把我一脚踢开?”博格险些气炸了肺,嘴角神经质地抽动,“告诉我那个窃贼是谁!” “抱歉,我只知道这些,那位议员位高权重,我甚至不该提起,让您知道这些只会心情烦躁……” “该死的小人!卑劣的、阴险的混账!”博格无法控制地咆哮起来,恶毒的咒骂倾泻而出,极度的愤怒让他的风度荡然无存。 林伊兰伫立一旁尝试着劝慰,反而激起博格新一轮的怒骂,激动的准将无法被任何言语安抚,沸腾的怨怒充斥了每一寸空间。 c区所有人都感觉出博格准将近日明显异常。 他对下属研究员近乎神经质地多疑,多番无端斥责,甚至暗中删除档案资料,令一度完备的试验记录支离破碎。 神之光已臻关键时刻,最终的核心控制在博格掌中,毁损式的清除令所有成员心生疑惑,某个贸然发问的研究员被博格暴怒地训斥,受到极其严厉的惩处,此后再无人敢置喙。孤僻自负的博格拒绝信任身边任何人,摒弃助手独自操作,以至于当神之光成功之际,首个获悉者是一个与c区毫无关系的外人。 砰的一声瓶塞迸开,淡金色的香槟注满了酒杯。 美丽的绿眸毫不掩饰喜悦,林伊兰发自内心地赞叹,“您拥有这个时代最杰出的智慧。” “没有排斥彻底融合,通过了全部测试,证明灵魂植入完美无瑕,绝无任何缺陷。”博格难以遏制狂喜,“我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方式。” “整个帝国会为您骄傲。”林伊兰微笑着举杯而祝,“您的成就足以光耀历史。” 博格大笑起来,一饮而尽,成功的兴奋带来放肆的冲动,他握住了放在桌缘的纤手。 林伊兰眼眸微垂,任博格的指在手背摩挲,并没有抽回,“可惜我父亲还在帝都,正为议员们的攻讦头疼,否则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禀告皇帝陛下,为您争取无上的荣誉。您知道,那些愚不可及的议员无法容忍任何成就,哪怕我父亲全面清剿了休瓦叛乱组织,仍得为财政大臣受伤一事横遭指责。人人都知道那是个意外,何况我父亲已尽其所能地给予了最好的照料。” 林伊兰对议员的一番牢骚正中博格心结,他当即慨然道:“他们不会再有责难令尊的理由,只需以神之光技术为财政大臣更换全新的躯体,一切指责将化为乌有。” “假如能解除这一困局,我父亲将异常感激。”林伊兰的惊喜表露无遗,绿眸熠熠生辉,“您的智慧和慷慨定会获得非凡的回报。” 博格微笑着接受林伊兰毫不吝啬的赞美和致谢。 长期埋头研究,几乎与上等阶层隔绝,他需要议会中一位得力的权贵支持巩固,以确保自己成功后的地位,位高权重的铁血公爵无疑是最佳人选。 “对您的慷慨我深感安慰,但目前正由议会质询,再过不久将由陛下仲裁,假如拖延太久裁决已下,我父亲依然难免受责。”欣喜过后,林伊兰再度蹙眉。 博格轻易就替她解决了难题,“我可以于近日让财政大臣复原,而后由卫队快马护送返回帝都。相信陛下一定会惊喜万分,这也将成为神之光在帝国最精彩的亮相。”想象着戏剧性的震撼场景,博格激动得来回踱步,几乎按捺不住想要即刻进行。 “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唇角扬起柔美的弧线,林伊兰的浅笑明丽动人,“恳请您务必给予我见证神之光奇迹的机会,相信会令我永生难以忘怀。” 面对佳人喜悦而盈满希望的眼眸,博格的头高高昂起,充溢着矜持与自豪,“我的研究对伊兰没有秘密,欢迎之至。” 自恢复军阶后,林伊兰被禁止离开基地,但幸好此次有足够的理由——订婚,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而且必须她亲自到场。 仪式在帝都举行,参与的人不多,但均是有分量的上层贵族。林公爵与秦家的族长发表了简短的祝词。 相貌出众的男女,千篇一律的程式。当冗长的誓词完结,双方交换了订婚戒指,在观礼者的掌声中拥吻。冰冷的吻落在冰冷的颊,礼貌的微笑掩盖了同样冷漠的双眼。 礼堂的喧闹落幕之后,这对未婚夫妻终于有机会独处。 马车内的两人毫无订婚的喜悦。 秦洛随手摘下胸花扔出车窗,“很快我将启程前往南方,希望临行前能得到伊兰实践承诺的消息。” “当然。”转动着蕾丝手套上晶亮的戒指,林伊兰话语轻淡,“只是还需要一个附带条件。” “我不记得你之前有提过什么条件。” “当时没想起来。” 秦洛神色沉下来,姿态依然冷静,“说说看。” “替我带一个人去南方。” “谁?” “我的情人。”无视对方渐青的脸,林伊兰轻描淡写,“菲戈之外的另一个。我父亲对他的存在有所察觉,为免悲剧再度上演,我打算让他提前逃走。” 秦洛从未觉得如此愤怒,手指不自觉地痉挛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 “出于礼貌提醒一句,今天是订婚日,你没带枪。”林伊兰瞧进眼底,微讽地提示,“另外,基于对前程的考虑,请上校尽量控制情绪。” 秦洛紧紧咬牙,极力克制狂暴的冲动。 林伊兰并不在意未婚夫的表情,“在我父亲手下逃亡很不容易,需要全新的身份文件,请上校一一代为准备。只要带他登上往南方的船,交易就算成功了。我将在同一天完成你的意愿。” “让你的丈夫协助你的情人逃跑,交换条件是杀死旧情人。”理性抑住了杀意,秦洛冰冷的语气鄙夷到极点,“我真好奇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 “对你而言仅仅是举手之劳。”林伊兰根本没理会他的讥讽,“别再说丈夫之类的笑话,你我尽知这不过是演戏。” “不怕我半路杀了他?” “那么我父亲会非常详尽地了解你曾经所做的一切。”林伊兰漫不经心地回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或许他不会信,或许他怀疑后查证,要试试吗?” 秦洛从齿缝中透出冷笑,“你为新情人想得真周到。” 打开小巧的手袋,林伊兰取出一个折起的信封,“这是接人的时间地点,为了隐秘请独自前来。相信上校必能善尽妥帖。” “请容我好奇,你是如何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的?”忍不下意气,秦洛刻薄地嘲讽,“想必各有千秋,令你难以取舍?” 林伊兰淡然一笑,“这显然与你无关。” 马车在公爵府前停下。尽管名分上是未婚夫妻,姿态却形同陌路,秦洛甚至没下车道别。不过公爵小姐并不介意,拎起裙摆,她优雅地行了个屈膝礼,榛绿的明眸微抬。“多谢上校的护送,期待下次愉快的相见。” 动人的丽影在仆人迎接下走入了内宅。秦洛在车内冷眼旁观,右手将信封捏成了一团,重重一拳打在余温犹存的椅背,恨声低咒:“菲戈啊菲戈,你究竟是什么该死的眼光?” 凯希被迫中断工作离开了试验区,一同被驱离的还有全部研究员。博格准将在傍晚封闭了大半个c区,谁也不清楚原因,唯一能确定的是导师情绪异常亢奋,极度傲慢自负。 进行中的试验被打断,凯希捺住沮丧,婉拒了同僚共饮的邀请,独自回到房间。他按亮灯光后吓了一跳,书桌前站了一个人,手中拿着他原本搁在床头的银质画框。 “伊兰!”认出来者,凯希惊吓渐去惊愕更盛,“你怎么会在我房间?你是怎么进来的?” 林伊兰放下画框,答非所问,“你还爱着她?” 画框中是一张精细的素描,年少的娜塔莉倚在凯希怀里微笑,毫不避人地相依。 凯希将画框倒扣下来,记起她的冷淡,语气变得生硬,“不劳林少校动问。” “对不起凯希,我只是来说几句话。”林伊兰神色柔和,带着歉意道:“我不能被人看见,迫不得已用这种方式进来,请原谅。” 凯希迅速消弭了怨气,转为关心,“伊兰,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不能被看见?你和导师究竟……” “我需要借助他做一件事,仅此而已。至于之前的失礼是不想让你有麻烦。”林伊兰无意多说,一言带过。 “什么麻烦?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凯希越听越糊涂。 “你很快会知道。”林伊兰轻叹一声,切入了正题,“凯希,请原谅我无理的请求,请你放弃研究,放弃你所专注的工作。” 凯希彻底呆住了。 “离开中心!回到爱你的家人身边,过平静幸福的日子。”轻柔的语气稍重,林伊兰凝肃起来,“凯希,你的理想单纯而美好,但你不明白,这项技术不属于这个时代,过早拥有只会带来贪婪与暴虐。神之光的拯救以毁灭为代价,无论多美好的饰词也无法掩盖。仅仅是研究已经残杀了那么多生命。它不能造福人类,反而会被恶魔利用,吞噬无数无辜的生命,只为了当权者永生的奢望……” 凯希想开口辩解,林伊兰摇了摇头,“我的时间不多,请听我说下去。假如有一天皇后陛下看中你亲爱的妹妹的躯体决意侵占,你会作何感想?没有谁值得他人以生命去奉养,无论其地位有多高。他们以权势攫取的东西已太多,甚至包括……”话语顿了一下,林伊蓝绿眸微黯,“娜塔莉已经死了,她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娜塔莉?”凯希头脑空白了一瞬,一时无法理解,怔怔地看着林伊兰。茫然接过好友递来的项链,打开挂坠,瞥见熟悉的丽颜,凯希的嘴唇渐渐颤抖,“……不可能……” “她被父亲卖给了年老的勋爵,绝望之下拒绝做一个好妻子。当她想结束荒唐生活的时候被丈夫枪杀,死在数月前。”林伊兰简短地说明经过,悲凉而伤感,“想想看,凯希,唯有像她父亲或勋爵那样冷血自私的贵族,才有资格用神之光更换老朽的身体,享受无限的青春财富。他们恣意拨弄他人的命运,没有谁能予以制裁,唯一公平的时间也将不复存在,世界将会多么可怕。” 望着被噩耗激得僵木的凯希,林伊兰放缓了声音,“或许你难以理解,但请相信我发自肺腑的劝告——回家去,凯希,和亲人朋友一起,别为不该存在的技术虚掷一生。把你所知的封藏起来,直到有一天新世界到来,人们不再如此卑劣的时候,再让它真正地造福世人。” 凯希沉浸在悲恸中毫无反应。他痉挛地抚摸着项链上的刻字。那是林伊兰请人刻下的娜塔莉信中的诉语,承载着最初与最后的爱恋。 林伊兰静静地注视了一刻,转身而去。 凭借伪造的公爵签名,林伊兰顺利地进入了水牢,锈迹斑斑的铁门再度被打开。她俯身抱起焦黑的残躯,不敢用一点力。比一个孩子更轻的重量落在她的臂中。残破的人形颤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丝叶片簌动般的微声。 隔离后的c区空无一人,她推着轮椅在门边停下,将博格给予的通行证靠上去,一缕光芒从屏上闪过,门无声无息地滑开。 静谧的实验室中设有两张手术台,一张空置,另一边放上了一具少年的躯体。博格正仔细校正仪器的频率,略带不满地抬头。林伊兰先一步开口,“抱歉,通过护卫花了一点时间。” 残损的身体被放到手术台上,没有任何的挣扎不安,唯一完好的眼睛注视着林伊兰的身影,有迷惑、有询问,唯独没有恐惧。 博格掀开白色的布巾打量了一下,冷傲的面孔略微动容。“阁下烧伤极重,用常规治疗手段必然终身无望,但在这里——”他揿动按钮,壁上一块隐蔽的钢板移开,呈现出置于透明晶屏后的手抄本,墨色的字迹已化成深棕色,泛黄的纸质在特殊的光芒映射下犹如纯金。 博格的声音带着无与伦比的自信,如神祇般铿锵有力,“上古遗留的神灵之术,您将成为受神光恩泽的第一人。” 林伊兰定住了视线,“这是……” “休瓦矿脉发现的手抄卷,帝国研究中心倾尽心血破译的史前遗珍。”博格痴迷地浏览着熟极而流的方程式。他毁去了所有复制抄本,又将独一无二的原本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中,确信再不会有人能偷悉神之光的奥秘。“这是其中一半,另一半在神之火项目的a区。未来的一刻足以载入历史,我认为该由它一同见证。” “您说得对!”凝视良久,林伊兰泛起意味深长的笑,笑容神秘而动人,“感谢神。” 马车在夜风中伫立良久,秦洛已全无耐心。好容易支开守卫,却迟迟不见约定的人,他开始烦躁地盘算着是否该离开。 远处出现了一个移动的影子,秦洛盯了好一阵才确定无误。是她,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人被她半背半扶地挽在肩上,以至于走得很慢。秦洛毫无帮忙的意愿,看着她渐渐挪近,将人扶进了马车。 被送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少年。他套着一件显然过大的军服,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目光却焦虑地追随着她的身影,仿佛有无数话语却无法言说。 秦洛只觉得异常碍眼,冷冷地踢上车门,隔断了少年的视线,“他怎么回事?” 林伊兰将一个包裹抛入车厢,淡淡解释,“几小时后会恢复,不用担心。” “他还真舍不得。”少年过度的年轻令秦洛惊讶,自然生出了怀疑,但少年眼神中流露的情愫却足以说明一切。 厌恶地轻嗤一声,秦洛冷下了声调,“可还记得交换条件?” “菲戈已经死了,以你的耳目很快会收到消息。”林伊兰前所未有地轻松,指尖抚上车门,像隔着漆板触摸情人的轮廓。 秦洛不再多说一个字,跳上马车拉起缰绳。 林伊兰正要退开,突然一只苍白冰冷的手从窗内伸出,扣住了她的手指。那虚软的手被潮湿的冷汗浸润,徒劳地尝试抓紧。 林伊兰微微一愣,短暂地回握了一下。马车开始移动,她跟了两步,掰开他的手指,低而温柔地回应:“走吧,你自由了。” 目送马车驶出视野,林伊兰伫立片刻,又回到了c区。 试验区内安静无人,博格歪在工作台上,眼睛瞪得极大,屈伸的手指似乎想拔出嵌入胸口的刀。嗡嗡轻响的仪器蓝光明灭,映在死者僵硬的脸上。 林伊兰环视一周,抡起椅子砸上晶壁。轰然一声裂响,透明的晶屏粉碎,现出了帝国视同珍宝的手抄卷。 博格的通行证打开了储备区的门,林伊兰逐一按下开关。一盏盏晶灯接连亮起,照亮了冷寂的空间。森林般耸立的晶罐在灯光下通明,无数少男少女禁锢在其中,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林伊兰拔出配枪,瞄准最远处的一枚晶罐,手和呼吸一样稳定。尖厉的枪声划过,子弹击穿了晶壁。高热引燃罐内的液体,化作一团热焰轰然爆裂。熊熊火焰随着液体流淌,舔噬着经过的每一寸地面。温度飞速蹿升,接二连三的晶罐崩裂,滑出一具具早该归于尘土的躯体。越来越盛的烈焰卷裹着一切,灼热的空气飞扬着碎屑,仿佛有亡灵在起舞。 储备区化为一片火海,自动火警的尖哨此起彼伏,惊动了整个基地。 热气掀动着林伊兰的短发,火焰狂肆地蔓延。发黄的纸册被抛进烈火,迅速变得焦黑卷曲,最后化成一团灰烬。 林伊兰拔下戒指一并扔进火场,她的绿眸映着烈焰惊人地璨亮,美得惊心动魄。她轻轻笑起来,放纵的笑声越来越欢畅,身体在热浪烘托下轻盈无比。仿佛长久以来的枷锁彻底崩落,灵魂再无拘禁。 起航 午夜,停在港口的船即将起航。最后时刻赶上来两个乘客,一个年轻男人夹着一名少年,三步两步跳上了舷梯。 秦洛拖着虚软的少年从旅客中走过,一不经意,少年的头险些撞上铁栏,被一位路过的男人扶住提醒,“小心你的同伴。” 秦洛粗鲁地拽过少年的肩膀,漫不经心地道谢,“抱歉,他在酒馆喝多了。” 目送两人的背影,男人微微蹙起眉。 抛给水手两枚铜币,顺利地找到了订好的舱房,踢上门,秦洛毫不客气地把少年甩在地板上,撞得砰然一声重响。听起来很痛,少年却一声不吭,扭动着尝试爬起。 秦洛掐起对方的下巴,研究式地打量了一番。 肢体修长,眉目分明,相当出色的容貌。漆黑的眼睛十分漂亮,但眼神非常奇异,看得他很不舒服。 “你是个幸运的家伙,嗯?让我看看那个婊子给了你什么?”他扯开林伊兰赠予的包裹,一只精美的古董匣呈现在眼前。秦洛哼了一声,弹了弹嵌在匣上的宝石,眼神更冷了几分,“她对你真大方,可惜另一个傻子没有你的好运。” 少年的手脚似乎毫无力气,始终支不起身体,倚在墙角看着他。 “让我想想怎么处置你。”秦洛来回踱步,陷入了自言自语,“卖到街头当乞丐,年纪大了一点;卖去伯里亚当苦力又小了一点……不如把你扔到调教男孩的妓院,说不定能换个好价钱。” 少年的眼神流露出的不是惧怕,而是掺着无可奈何的好笑,这让秦洛越发恼怒,“你以为她还有办法威胁我?只要下了船,我尽可以让你死在伯里亚的深山老林。” “……洛……”少年嘴唇颤了颤,终于说出了第一个字。 秦洛的眼眸沉下去,一手拎起了少年的衣领,“你说什么?” “……是……菲戈……” 秦洛揪住衣领的手顿了一下,用力一送。少年撞上了墙壁,几乎能听见木板的裂响,秦洛冰寒的话语卷裹着杀意,“你没资格提这个名字。” “洛……我是菲戈。”沉重的一撞令头脑眩晕,也奇迹般令言语顺畅了一些,少年握住秦洛的手腕,以全然陌生的声音道:“我还活着。” 秦洛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在那双与菲戈相同的黑色眼眸的注视下,他竟没有再动手,而是听对方说下去。 “你六岁时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你在抢人钱包,但手脚太笨,被揍得很惨;你初恋的女孩是莉雅,你偷看她洗澡的时候被狗咬,左边屁股现在还有个疤;三个月后你喜欢上了露茜,分手时被她甩了七个耳光;你偷光了萨的酒,他给你的汤里下了泻药,结果你在厕所待了两天;我们初次打架是你回去后又从秦家逃出来,认为父母兄长把你当成缺乏教养的野猴子,还不如做贫民区的流浪汉;你在学院寄来的信很无聊,里面几乎全是你如何揍同级生和追女孩的废话……” 嗓间的不适令少年咳了咳,唇角有秦洛熟悉的微嘲,“洛,我还在,只是换了一个身体。” 秦洛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少年滑跌下来,眼睛仍看着他。 “你讨厌松子酒,喜欢蜜汁烤肉,为此生了三颗蛀牙,十四岁时萨替你拔掉了其中一颗;你在靴筒里藏着短刀,双手都能用枪,左手比右手更灵活;你鼻子过敏,最怕香水,和女人上床一定要对方从头到脚洗干净……” 一件件隐私被轻易道出,过去的一切毫无困难地再现,秦洛从愤怒到错愕,又转成茫然与不可置信,少年终于停下来,“还要我说得更多吗?” “……不可能……你……菲戈……不……”秦洛语无伦次,荒谬的现实混乱了他的逻辑。 “很难得你有这种表情。”陌生的少年,熟悉的语气神情,恍惚叠印出另一张面孔,“还是不信?” “……如果不是菲戈,那就只可能是鬼魂。”秦洛点头又摇头,眼前的情景离奇而不可思议,许久后他终于找回理性,想起错乱的肇事者,“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少年用菲戈惯常的表情思考了一下,又低头打量自己,同样困惑不解,“我不清楚他怎么做的,当时的情况很奇怪,我看见我烧焦的身体在另一个地方……” “他?”秦洛抓住了重点。 “一个倨傲的老头,她称为其博格导师,那个房间里有各种古怪的仪器。” 秦洛的思维又一次被惊愕占据,这个晚上面对的一切令人匪夷所思,他第一次觉得脑子有点用不过来。“她带你进了c区?我知道那里藏着帝国最核心的机密,究竟是什么东西?” 秦洛所知的博格仅有一位——研究中心以执拗难缠而闻名的博格准将。秦洛对研究中心不算陌生,对a区印象深刻,但对博格主导的神秘c区却从未有机会踏足,了解程度完全空白。 少年皱了皱眉,描述起所发生的细节,“我不清楚,她把我从水牢带到一个实验室,只有她和那个老头,还有这具……尸体。那个人提到神的光之类,似乎把我当成了财政大臣。注射后我的意识有点模糊……恢复神志后我能听见他们的交谈,但完全无法支配身体,博格说是暂时现象,而后伊兰杀了他,把我交给了你。” “神的光……”几个字勾起了某些片段,秦洛深想下去,思绪突然停顿——她杀了准将? “洛,我必须回去。”少年挣扎着站起来,身体踉跄着摇晃,“出了这样的事,林公爵不会放过她,伊兰会被她父亲撕得粉碎。” “你回去能做什么?你根本进不了基地,更别说当骑士救她。”秦洛已确信无疑,上前扶住他,“别想太多,再怎样公爵也不会杀掉自己的亲生女儿。” “现在或许还来得及带她出来!”他压抑的气息急促而焦灼。 秦洛钳住他的挣扎,“她自己不愿走,否则她尽可以跟我们一起离开。你就算现在回去也白搭。她费尽心机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愚蠢地送死。” “你不懂公爵对她有多冷酷!”激动的情绪令声音喑哑,少年停了停才又说下去,“地牢里她来看我,额上带着伤口,半边脸全肿了,只因为公爵知道她曾和我一起……他不会原谅她,天知道他会怎么对她,我不能这样逃走!” “好,我明白,但船已经开了。”秦洛放缓了语气,改以事实劝说,“别说找条舢板划回去,你我都不懂划船,船长也不可能让我们雇他的水手,一切只有等靠岸。听着,我知道你很担心,但目前公爵人在帝都,无论她做了什么,基地都得等公爵回来处置,她暂时不会受任何惩罚。等到了南方我会派人打听,假如情况严重,你从陆上赶过去也来得及,如何?” “伊兰她……” “被我捆起来,或凭现在的身体游回去,你可以选一个。”秦洛截住他的话,态度极其坚决,“我保证她死不了,反之如果你死了,一切将毫无意义。” 少年沉默下来,秦洛在他身边坐下,在地板上伸直长腿。 过了许久,狭小的舱里再度响起话语。 “死而复生感觉如何?” 好一阵才有回答,“很好。” “恭喜。”简短的祝贺。 “谢谢。”同样简短的回语。 无法控制唇角的弧线,秦洛勒紧挚友的肩,笑出了眼泪,“欢迎回来,你这混账。” “你得换掉这身军服。”翻开行李箱,秦洛扫了少年一眼后摇头,“麻烦的是你变小了,暂时将就着穿我的衣服,下船后再买新的。” 好容易恢复了一点力气,少年接过抛来的衣服换起来。 “等等,这是什么东西?”秦洛盯住他裸露的背,神色微变,“no. 137?” 黑色的纹章在背肌上宛如刻印,研究了半晌,秦洛皱起眉,“这个记号我在帝国机密案卷里见过,似乎是项目代号。137一定是这具身体的编号,不知用什么办法收集而来,你最好小心点别让人看见。” 少年套上的衬衣显得很大,卷了卷才露出手腕。秦洛取笑,“现在你比潘还小,她替你选了和以前相同的发色瞳色,加上这张脸,我得说她挑得不错。” 他勉强扯了扯唇角,没有说话。 “别想了,一切下船再说。”秦洛拍了拍朋友的背算是安慰,“我只订了一间房,你睡床上吧,我再去要一床毯子。” 时至深夜,船舱里有些闷,要来软毯,秦洛点燃一根烟,尽力平复激动。菲戈活着,他必须全盘考虑细节,决不能有任何意外。 假设这具身体属基地研究中心所有,必然会有相关资料。一旦事发,来自帝国的通缉将是最棘手的难题。就算有天衣无缝的身份文件也难免麻烦,除非去人烟稀少的偏远地域…… 聚精会神的思考被哄闹嘈杂的人声打断,秦洛略一扫视,发现舱内的旅客全挤在甲板上。他好奇地扶栏而眺,立刻惊呆了。 这艘船极大,船行速度不快,从船尾方向依稀可见远处的休瓦城的影子,船上方黑沉的天空被红光映亮,冒着浓烟的地方似乎是…… “那个位置应该是休瓦城外的军事基地,看来火势不小。”说话的是上船时搭过一把手的男人,他正与侍从交谈,“有点奇怪,据说林公爵行事严谨,不该有这种意外。” 觉察到秦洛在侧,男子停住话语,礼貌地点头致意。 无心再看,秦洛走回内舱,惊骇到无以复加。是她放的火,为烧掉一应资料,毁灭追缉的线索,让菲戈彻底重生。私纵死囚,擅杀准将,在帝国最重视的研究中心公然纵火,她…… 秦洛无法再想下去,思绪乱成一片,在舱外待了许久才推开门。 狭小闷热的舱室内,俊美的少年并没有睡,静静凝视着木匣。他深邃的眼神幽暗如海,神色静谧而温柔。 船行海上,浩荡的海面辽阔而壮丽。 海船上搭载着各种各样的旅客,轻装出行的贵族拥有独立居室,穷困的贫民十几个一堆地挤在底层通舱。 秦洛以化名订了上等舱,这一层尽是衣着体面的男女。航行中仍讲究穿戴的贵妇人一身珠宝,由伴妇陪同在甲板上散步;风度翩翩的男士们客套地寒暄,话题不外乎牌局、马球、打猎与艳遇,这正是秦洛熟悉的世界。 数日过去,秦洛渐渐习惯了好友的新身体。见菲戈安然无恙,船行又无聊,他在舱室待不住,开始计划猎艳,临出门前弹过一张卡片。 “你的新身份。” “修纳?我记得这是传说中犯了重罪而被神毁灭的恶魔。” 秦洛毫无歉疚地坏笑,“她又没说是你,我随便起的。” 过去的菲戈、如今的修纳不在意地翻了下卡片,“也好,很适合。” “你也出去透透气,闷在舱里会发霉的。”熟练地打好领结,秦洛挤挤眼,轻佻地暗示,“甲板上的好风景更多。” 带着咸味的风干净清凉,海鸟追逐着鸣叫,翻涌的浪花浮荡着雪白的泡沫。 仰望着碧蓝的天空,修纳忍耐着强迫自己适应明亮的光。幽闭地牢里的几个月在灵魂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没有风和光的浊臭水池,他曾以为自己会在黑暗中腐烂至死。直至沐浴在阳光下,潜意识里仍有克制不住的畏缩感。 摊开手掌,修长的指节白皙完好,肌腱灵活有力,虽然暂时不及昔日的力量和灵巧,但反射神经优异,内在潜质极高,唯一所缺的仅是训练——这是伊兰所给予的,全新的生命。 带着香风的女人行过,遗下一方精致的手帕,走出两三步后停住不动,蕾丝伞下一双兴味的眼放肆地打量。精心描绘的妆容遮不住时间带来的衰痕,累累的宝石戒指光彩夺目,却无法屏蔽松弛长斑的手背。 觉察到视线,修纳中断思绪抬起头。衣饰华丽的贵妇倨傲地仰首,示意他捡起手帕,意图昭然若揭。他怔了一瞬哑然失笑,懒于应对,索性起身走开。 眼看青春诱人的猎物要逃走,贵妇磕了磕羽扇。 两名随侍挡住了修纳,轻蔑的低语带着恶意威胁,“不长眼的小子,这位夫人随时可以让船长把你丢下海。” 修纳眼眸微沉,突然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替他回答:“抱歉,这位少年是上等舱的客人,夫人或许认错了。”一个年长的男人走近,相貌端正温厚,气质儒雅,臂弯里夹着几本厚重的书。 “温森伯爵,想不到您也在这条船上。”贵妇厌恶的神态一闪而逝,执着羽扇的手轻摇,侍从退到了一边。 “真是愉快的巧合。”温森伯爵优雅地躬身,“好久不见,夫人依然康健。” 贵妇令人不快地笑了一声,声调尖刻,“真是意外,我以为您已经流亡国外了。” “由此可见谣言的荒谬。”无视嘲弄,温森依然言辞温和,“请原谅我冒昧的打扰,我正巧有事要询问这位少年。” 敷着厚粉的女人僵硬地讽刺,“您结交的对象总是令人惊讶。” 温森微微一笑,“抱歉,祝夫人旅途愉快。” 告别了尖酸的贵妇,温森伯爵与修纳并排而行,和蔼地提醒,“你最好离那位夫人远点,她的风评不怎么好。” “谢谢。” 伯爵十分敏锐,“看来你并不需要帮助,或许是我冒失了。” 修纳笑了笑。 伯爵仔细地看了看他,含蓄地建议,“这一层权贵较多,你的相貌和……衣着,可能会带来一些麻烦。”少年的俊颜相当惹眼,衣服却极不合身,在上等舱显得格格不入,很容易引起暧昧的联想。 修纳对沿途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搭船的时候很匆忙,来不及准备行李。” “请容我冒昧,那个带你上船的人是你的……” “朋友。” 伯爵真诚坦荡地解释,“抱歉,因为上船时他对你很粗鲁,令我生出不必要的疑虑,希望你不介意。” 修纳单纯感到诧异,“像阁下这般好心的贵族很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伯爵不在意地一笑,为他的话叹了口气,“但请相信,并非所有贵族都如刚才你遇上的……那么糟糕。” 那种微怅的笑让修纳想起了某个人。 清澈的绿眸碧若湖水,长长的睫毛轻闪,衬得双瞳楚楚动人;柔美的唇角含着笑意,仿佛春风中绽放的美丽蔷薇。她是那样美,又那样沉静,独特的精致仿佛融入了骨血,无论任何举止都异常优雅。严谨的贵族教养造就了她的气质,也塑造了她温柔自制的性情,只有在他怀里她才会展露真实。 初见时她还有健康的神采,随着时间推移她一点点苍白憔悴。她的压抑挣扎,他全然无能为力,甚至一度给予了她最难堪的伤害。她沉默地忍耐,命运却报以无止境的残忍,榛绿的明眸最后成了绝望的死水…… 即使闭上眼,阳光仍然刺痛了双眸,修纳猛然坐起来。 正午的甲板一片空寂,只有两三个人在遮阳伞下休憩。远处看书的人被惊动,望了一阵,合上书走过来,赫然是前几天见过的温森伯爵。他关切地察看他的神色,“你脸色很糟,需不需要我替你叫船医?” “不,谢谢。”修纳抑下心事,抬眼无意中扫到温森手中的书,目光停了一刻。他记得这是一本禁书,其中有关于贵族与帝国的剖析,犀利的观点极其大胆。此刻这本书却出现在一位伯爵手中。 注意到他的视线,温森伯爵有一丝意外,“你识字?” 修纳答非所问,“我以为贵族会希望烧掉它。” “你看过这本书?”又一个惊讶,温森伯爵望了少年半晌,翻了翻书页,“就常规而言或许如此,但个别贵族例外,比如它的作者。” 没想到遇上一个读者,伯爵由衷地高兴,在他身边坐下,“能否说说你的感想?” 修纳沉默,他从未想过这本书竟出自贵族之手。 温森微微一笑,一字不差地背诵了大段指责贵族滥用权力的篇章。 惊异渐渐平息,修纳重新打量温森伯爵。或许他早该想到,书中不少惊世骇俗的思想需要极高的眼界,还需要将书稿付印刊行的金钱及特权,这些绝非平民所能拥有。 “很惊讶阁下质疑贵族阶层存在的意义。”修纳审慎地措辞,“毕竟您是伯爵。” 温森身上有种安然沉稳的气息,“写作的时候我仅是旁观者,智慧与地位财富无关。” “既然您认为现存的阶层已经腐朽,为何又提出保留贵族的必要?” “在平民眼中,贵族是令人厌憎的存在——苛刻暴戾、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地搜刮金钱,为自己掘墓而不自知。”温森委婉地措辞,平和地分析,“但另一面,却又有长期熏染而成的上乘品位。领会文明精髓需要数代优渥的环境及艺术教育,注定只能是少数人。贵族研究精致的美食,写出细腻的诗歌,欣赏戏剧与音乐,通过赞助有才华的艺术家而催生出极致的杰作。他们的眼界决定着文明提升的方向。没有贵族或许能减少一些苦痛,但也将是一个庸常无智的社会。” 修纳的视角与温森迥异,“无论怎样的优点,仍改变不了贵族寄生虫的本质。” 温森苦笑了一下,“当然,也可以换另一种说法,他们吸取养分、绽放精华,就像树木上开出的鲜花。” “鲜花过盛的树木第二年会枯死。”修纳的话语冷淡而锋锐,“恕我无礼,被吸血的人可不会为蚂蟥的存在而欣悦。” 温森并不介意对方尖锐的言辞,他眼中闪着睿智的光,“上层贵族及皇室确实拥有特权,并且贪婪地滥用了特权。他们本该以公正的态度治理帝国,用法令和智慧引导各阶层保持平衡,却为私欲而扭曲了法律。最可怕的是上位者缺乏仁慈,以暴力和残虐的手段压制民众。长期教化下,民众也变得异常冷酷无情,对世事毫无怜悯,仅剩下诅咒和憎恨。” 从修纳有记忆以来,生存就是一项艰辛而坎坷的挑战,从未展示过其温情脉脉的一面。贫民区的人对严苛的责罚和残忍的酷刑习以为常,并时常将学自贵族的手段用在某个倒霉者身上,从不认为有什么失当。温森显然对这样的现实另有见解,他智慧的脸庞忧郁而沉重。 “当整个社会都变得残忍无情,贪婪和自私横行,毁灭也就为期不远。商人及工厂主极其富有,不满于传统限制和不断增加的税收,在议会收买了代言人,将供养贵族的税务转嫁给平民;低级贵族仅有名义上的尊荣,对高阶贵族的轻慢深怀不满;而最具地位的人却只懂得紧抓权力。各种阶层彻底对立,皇帝陛下无计可施,帝国实质上已近分裂,只在等一个互相厮杀的时机。” 修纳禁不住反问:“既然阁下洞悉根由,为什么不建议取消特权,推行新税令,消解激化的矛盾?” 温森十分无奈,“持有权力的人永远不肯让出利益,哪怕会因之灭亡。任何触动他们利益的举措只会让崩坏加速。僵化的机制运转太久,已经失去了调整的可能。” 似乎预见了异日的情景,温森情绪消沉,“或许某一天巨变将改变这个时代,愤怒地击碎一切,无论美丑好坏。民众的怨恨犹如磨石,将复仇之刃研磨得锋利无比。仇恨越盛,变革时与旧秩序的决裂就越彻底。他们会拒绝皇帝的安抚,拒绝温情的诉求或恐吓的拖延,用最决绝的姿态横扫一切,而后……” 怜悯地叹息了一声,温森缓慢道:“而后他们像婴儿一样茫然。民众空有毁灭的欲望,却对毁灭后随之而来的一切一无所知,最终落入投机者的掌控,沦为野心家的棋子。我只希望这一过程尽量短暂,海啸过后仍能残存部分精华,不至于悉数崩毁。” 修纳静默了一阵,“那么之后又如何?” 温森摩挲着书籍封底的地图,仿佛从历史高处俯瞰,“野心家凭力量与机遇踏上权位,重复另一个时代的轮回,又或许……” “分裂?我认为这一可能性更高。假如缺乏强有力的统治者,帝国会出现多个拉法城。” “没错,几个虎视眈眈的邻国尤其希望如此。”没料到少年有这样的见解,温森藏住惊讶回答,“尽管帝国近百年不曾与外敌交战,但并非永久。特别是一个大国衰弱,邻人都会尝试从它身上咬下点什么,尤其是利兹国。” 温森随手在纸上划出简略地形图,“利兹与我国相邻,长久以来,他们一直缺乏一项重要的资源。猜猜是什么?” “铁。”修纳接着说下去,深眸漾起洞悉的冷意,“利兹的工业全靠我国的铁矿。” 温森欣赏地点头,“铁是大国的骨骼,利兹国对此垂涎已久。虽然两国之间的蓝郡是双方默认的缓冲带,可假如西尔崩溃,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越过蓝郡入侵,首当其冲的就是加雅城。一旦打下加雅有了立足的据点,紧邻的铁矿丰富的尼斯城就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 修纳接口,“甚至不必用兵,只需以军力威胁和重利相招,尼斯城就会投入他们的怀抱,崩散的帝国无法开出更优越的条件。” “没错。”激起了深谈的兴致,温森动笔将边际线延伸过去,“加雅城、尼斯城,而后一个接一个。分裂的行省无法对抗利兹,将逐一被侵占。百年——或许用不了那么久,吞并的资源和利兹的富庶将加速这一过程。最终他们的领地会到达这里。”温森重重一笔,画到帝国另一端边界,“利兹的殖民地——西尔国的新名字。” “必须重新崛起一个强势的中枢。”修纳下了结论。 温森表示赞同,“而且不能太久,否则帝国将过度衰弱,难以对抗外敌的侵蚀。” 修纳思考了片刻,“利兹国军力较弱,资源也不如帝国丰富,我认为他们会很谨慎。公然入侵会激起西尔民众的反弹,同仇敌忾绝非利兹所乐见。” 温森对他越来越激赏,“说得对。聪明人会挑最省力的方式,而不是愚蠢地滥用枪炮。据我所知利兹皇储精明强干、雄心勃勃,对政事颇有见地,很难预料届时会采用何种手段,极可能会成为西尔的关键威胁。” 衰朽的帝国,窥伺的邻人,无法预期的未来。 讨论陷入了沉寂,许久后温森伯爵微笑,“抱歉,此时才问或许有点奇怪,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修纳。” “修纳?”伯爵带着试探询问,“姓氏是?” “我出身平民,与贵族没有任何关系。”修纳明白对方想问什么。 温森伯爵沉吟半晌,凝视着他,姿态平和而尊重,“那么修纳,在这漫长无聊的旅途中,你是否愿意多交一个朋友?” “洛,你知道温森伯爵吗?” “温森?”秦洛正拔下靴子,闻言一愣,“你在船上遇见了他?” 修纳简略地叙述了经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没见过,只听过一些传闻。你最好离他远点,那家伙假如不是伯爵,恐怕早进了审判所。”躺在地铺上,秦洛打了个哈欠,午夜的一场风流情事消耗了不少体力,他已经有了浓浓的睡意。 “说详细点。” 被踢了一脚,秦洛勉强提起精神回应,“温森的出身相当高贵,像林家一样,是西尔国最古老的名门之一。据说学识修养极高,可惜太不识趣,时常写一些耸人听闻的东西,让皇帝陛下和议会极其不满。最后碍于家族关系,将他软禁于领地,终身不许踏入帝都,禁绝一切著作。” 修纳觉察到话中的漏洞,“既然禁止离开领地,伯爵怎么会出现在这条船上?” “谁知道,也许陛下又有什么新的敕令。”秦洛不以为然,他对失势的伯爵不感兴趣,扯过薄被覆上,很快陷入了深眠。 黑暗中传来秦洛均匀的鼻息,船轻轻摇晃,走道上有隐约的调笑低语,一切宁静而安逸。这是真实存在的现实,而非地牢里的梦境…… 修纳枕着手臂,凝望舷窗外灿亮的星空,久久无法入睡。 智者 温森伯爵为人谦逊低调,品位高雅、见解独特,对时局点评切中利害,总能将纷繁的事物三言两语剖析分明,开阔的思维加上智慧的见解,令修纳受益匪浅。 漫长的航程中,两人的交流更多地像是授课。 伯爵深入浅出地谈论制度、君主、议会、地缘政治、阶层冲突等主题,从学者的角度解析,引领修纳接触各类学说及军事研习,诸如棱堡攻防、火炮运用、兵势优劣等等,甚至引导他学习上流社会的谈话技巧、礼仪规范、品酒击剑……温森广袤的学识令人叹为观止。 尽管不懂伯爵为何慷慨无私地倾囊而授,但修纳确实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提升。以前所未有的视角认知事物,眼前仿佛展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时间飞一般滑过,当船驶近帝都,两人的友情也已积淀深厚。与秦洛兄弟般的情谊不同,温森像一位全方位的导师,亲切和蔼又备受尊敬。 “书恐怕会给你带来麻烦,所以我送你这个。”临别前夕,伯爵将一套衣服交到修纳手中,“我让仆人把衣服改了一下,希望你不介意这微薄的赠礼。” 簇新的衣服熨得干净笔挺,修纳接在手中一时无言。 “修纳,你很特别,以你的头脑加上坚毅的性格,注定将有所成就。”伯爵话语微顿,神色不无惋惜,“可惜这段时日太短,假如有机会进皇家学院修习对你会更有帮助,只是平民必须有推荐信,而我目前又处境不便……”温森伯爵没再说下去,他像对待绅士般与修纳握了一下手,“很高兴和你度过的这段愉快时光。” “我很好奇。”疑惑在心底盘旋多时,修纳最终问出来,“为什么教我?您真不明白我会怎样运用这些知识?” “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你会为这个时代带来某种变化。”温森意味深长地眨了下眼,心照不宣,“就个人而言,我很期待。” “即使可能出现您所不愿见的局面?” “那也是神的旨意,就如神让我们相遇。”温森含笑而答。 修纳凝视良久,深深鞠了一躬,不是对贵族,而是对一位尊敬的长者致礼,“多谢阁下的教导,但愿再次重逢不会令您失望。” “哦……”伯爵缓了一瞬,平淡地答道:“我想不太可能。尽管我在船上相当自由,实质上却是被帝国判处死刑的犯人,如今既然被押送到终点,我时间也不多了。” 死刑犯?修纳不可置信地盯着伯爵。长达数月的讲授期间,温森伯爵自始至终从容不迫,从未流露过半分即将面临死亡的阴影。 温森平静地翻着心血凝成的著作,“我写的东西不被时代所接受,某些文章让一些议员感到不安。受这样的判决我已经很侥幸,至少逃过了审判所。” “您身边有六名卫兵?”一瞬间做了决定,修纳扫了眼距伯爵十步外的护卫。 “谢谢修纳,无须替我设想逃走。”温森温和地否定,他坦然自若,仿佛死亡不过是一场远游,“命运女神对我十分宽厚,既让我生而得享优裕自由的生活,又让我领悟到学识与思想的乐趣,甚至还能将浅薄的思维编著成书留给后世,我已十分满足。” 修纳蹙起眉,“为您的见解和智慧而死?我不认为合理,该死的是下这道愚蠢命令的人。” “感谢你替我不平。一些朋友也曾为挽救我的生命而尽过最大努力,判决已是无可更改。”摘下单片镜慢慢擦拭,温森睿智的双眼蕴着看透世事的沉静,“我的思想对皇权与贵族而言是毒药,他们不愿看见隐在表层下的激流,宁可闭上眼睛掐灭警告的声音。这个帝国腐朽、堕落、摇摇欲坠而又拒绝任何改变。” “与其听凭那些朽烂的议员裁断,不如活着见证未来。”修纳换了一种方式劝说,“难道您不希望亲眼见证历史的走向?” “修纳,我得承认你的话很有诱惑力。”伯爵目光闪了一下,相当愉悦地笑了,“可我不能,陛下给了我特权,我却用这特权去质疑自身阶层的存在意义,这已是一种背叛。何况我托庇家族才得以独立写作及思考,同样负有责任维护我的家族荣誉,不能让它因我而蒙上污名。既然我作为一个贵族而生,也该像一个贵族而死。” “我不能看着朋友无辜送命。”修纳并不放弃,“逃走不会伤害任何人,真正的亲人挚友都不希望您毫无意义地死。” “谢谢修纳,很高兴能在生命结束前遇上你。可我不愿挑战法律的尊严,尽管这尊严已被滥用。请你理解。”伯爵意志坚决,儒雅的面孔初次呈现出贵族的骄傲,“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拥有广阔无边的前景。请替我看着帝国的演变,这样纵然离去,我仍能与世界同在。” 劝告对心意已决的人徒劳无功,修纳唇角紧抿,下颌僵硬。 伯爵示意新朋友坐下,倒了两杯红茶。他不在乎近在眼前的死亡,反而对新交的朋友兴趣十足。“我一直诧异,你的年龄与思考方式全然不符,能不能说说你的经历?就当是满足一个垂死之人的好奇。” 修纳静默了很长时间,“您相信人有灵魂吧?” “灵魂?”没想到会突然提到这一问题,温森想了下,“那是神话,与这有关系?” “您有丰富的学识及广博的见解,是否曾设想借助某种特别方式,使一个人的灵魂转移到另一具身体?”修纳的声音轻而稳。 “你是说……”温森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态。 “或许您所见的并非真正的我,仅是这具躯壳中的借住者。” 理智一方面让温森拒绝相信,另一方面却开始思考真实性及可能造成的影响。 “你是想说灵魂交换?像……” “像换一件衣服。”修纳述说着听起来不可思议的妄想,“比如将衰老的、丑陋的、毁损的肉体置换成年轻健康的身躯。” “不,不可能。”以学者的头脑思考了片刻,温森渐渐察觉出其中的荒谬,“这将导致可怕的混乱,绝不可能有这种方式,你是在开玩笑?” 话到嘴边又趋于保留,修纳选择了模糊,“或许。” “谁能拥有神灵的力量?”温森并不相信,却情不自禁地衍生推想。他能感觉出修纳身上有某种特殊的东西,与年少的外貌全然不符。或许是眼神中潜藏的成熟淡定,或许是某种内敛的锋锐,让修纳的气质矛盾难解。他还记得初见是在休瓦上船,当夜基地大火…… “休瓦研究所?”温森脱口而出。 休瓦基地中藏着帝国最机密的研究中心,由最具威望的将军坐镇。议会慷慨地拨款,耗费天文数字的资金,没人知道究竟在研究什么…… 修纳眼眸微闪,无形中印证了他的猜测,伯爵的神情变成了悲悯,“天哪,不该有这样的技术,它会带来恐怖的灾难。假如这一切是真的,我只能向神灵祈求宽恕。” 修纳缄默不语。 温森越想越惊悸,冷静消失无踪,“不,它会导致秩序的崩坏。本该入土的亡灵将永远紧握权力,死神也无法令他们避退;社会失去更新的力量停滞不前,自然的循环被人为恶意扭曲——修纳!请告诉我这仅仅是出自虚构,并非真实!” “对,这只是臆想,请忘了它。”沉寂片刻,修纳如他所愿地否定,脸庞上却无丝毫笑意,“抱歉我开了一个不恰当的玩笑。” 温森松了一口气,脸上仍带着将信将疑的惶惑。理智与常识割裂了他的思维,隐忧萦绕不去。 黄昏时刻,船靠上帝都码头,被卫兵押送下船的最后一刻,温森伯爵转过头,盯住送别的朋友,“修纳,假如——你所说的玩笑属实,可能的话请毁了它,否则终有一天,人类将被自己毁灭!” 这位高贵的智者对逼近的死亡毫无畏惧,却为缥缈难辨的远景忧心忡忡。带着满腹忧虑,温森伯爵在士兵列队押送下渐渐远去。 “真是个傻瓜。”秦洛在朋友身畔目送伯爵的背影。 “他是真正的贵族。”修纳倚着栏杆长久地凝望,沉思的眼眸深不可测。 短暂的给养补充完毕,船再度起航,随着一声长鸣驶向了未知的彼岸,将黑暗的帝都抛在身后。 遥远的天际逐渐亮起了晨星。 闷热的八月,闷热的南方城市。 秦洛对新调任的城市满意至极。尽管职位是平调,但从休瓦调到富庶的南方,他的腰包无疑将在短期内飞速膨胀,累积的金钱将成为打通下一步关节的重要助力。当地人精明势利,一眼就看出新调来的上校野心手段兼具,又正卡住稽查这一肥差,无需过度敲打,金币便哗哗地流入了秦上校的口袋。所以秦洛很愉快、非常愉快,假如不曾接到远方的来信,他的好心情会持续更长时间。 反复把信看了三遍,确定上面每一个字的真实性,秦洛用打火机烧掉了密密麻麻的信纸,看着洁白的纸笺化为灰烬,他靠在椅背上久久发呆。 新的住宅是一幢漂亮的别墅。灰色的砖墙上爬满了青翠的绿藤,庭院喷水池中立着吹号的天使,内廊衬饰着精美的壁画,装潢舒适而典雅。秦洛走近长廊尽头的击剑室,并不急于推门,而是在长窗外伫立了一阵。 修纳正与几名军人激烈地格斗。他瘦弱的身形变得灵活有力,苍白的肌肤焕发着健康的光泽,修长的肢体呈现出匀称优美的肌肉线条。从最初的挨打到教官难以抵御的强悍,仅仅在数月之间。这是训练的一部分,同时进行的还有射击与刀术的训练。修纳的目标是用最短时间恢复昔日的矫健,看来显然已经成功。 秦洛注视良久,终于推开门。修纳听见声响抬头,立即中断了搏斗。秦洛挥了挥手,如释重负的军人几乎是爬出室外喘息。 修纳的头发如水洗过般透湿,汗顺着发梢滑落。他紧紧盯着秦洛,“怎么样?还没收到消息?” “她还活着。”从休息区的银盘中拈起一块甜瓜,秦洛极慢地啃咬,尽量轻描淡写,“由于杀了人,事情闹得有点严重。为了林家的声誉没有公开审判,最后被剥夺军职秘密囚禁,大概要关上一段时间,事态平息后再行释放。” “囚禁?”覆在桌沿的指节发白,修纳闭了一下眼,“……没有其他伤害?” 秦洛弹指将银签丢回盘中,扯过毛巾拭手,“没有,毕竟她是贵族。但她的前途就此中断,终身无法洗脱污点,将来也不可能再任军职,所以我和她的婚约解除了。” 紧绷的神经稍缓,修纳接着追问,“会关多久,什么时候出来?” “不清楚,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年。” “能不能探出她关在哪儿?” 秦洛回避了他的视线,“休瓦基地公爵辖下,你不可能有机会。别再妄想,你必须离她越远越好,否则只会招来更多麻烦。” 修纳尽可能地抑制情绪,语调却泄露了他激动的情绪,“你要我置之不理?她是为我才遭受这一切的!” “那又如何!去基地劫人,要我费尽心机帮你回去送死?”秦洛失控地吼出来,突然按了按额角,再开口语气已恢复了自制,“就算背上罪名,几年后她仍是公爵小姐,依然不是平民所能奢望的,你们根本就不该有交集。逃过一劫已是侥幸,别再妄想了,忘了她吧。” 修纳紧抿的唇不再开口,秦洛拍了拍他的肩,沉重的心头稍感安慰。秦洛本以为事情就此结束,可一周后挚友的失踪显然意味另一种回答。 带走了少量金钱和几件衣物不告而别,修纳搭上了去另一座城市的船。书案上留下了一张简短的字条。
谢谢,洛。 放心,我会珍惜她给的命。 保重,再会。
城市的中央广场响起了钟声,宣告三年一次的征兵正式开始。 募兵处挤满了喧闹的人群,哄嚷拥挤地争夺,多半是被艰难的生活逼得别无选择,希冀加入军队混口饭吃。过度拥塞导致人人满腹怨气,推撞中接连传出咒骂。 后方哄嚷得不可开交,前方的人却忙于吸引征兵官的注意。司空见惯的军官心无旁骛,“名字?” “达雷。”一个强壮的大汉排在了前头。 “有无犯罪史?以前是干什么的?” “没有,我是铁匠。” 扫了一眼体格判定初审合格,军官潦草地登记了身份,“去那边身体检查。” 铁匠的成功激励了后方的人群,他们愈加沸腾起来,接二连三地报上名字。瘦弱者被毫不留情地剔掉,再厚的衣服也挡不住征兵官挑剔的目光。 有条不紊的筛选持续进行,一些落选者不死心地纠缠,征兵官一概刻薄以对,“军队不是救济所,只要能打仗的人,想要饭去做乞丐。下一个!” 不断有人被刷下去,长长的队伍丝毫不见缩短。队列中挤着一个俊美的少年,在一堆臭烘烘的粗汉中格外醒目。他仿佛对周围嘲笑的视线毫无感觉,异常安静地等待。队末一名壮硕的男人不怀好意地挨近,仗恃着悬殊的体格意图插队,没人看清少年做了什么,只一瞬,壮汉便踉跄地跌退。他青白着脸瞪了半天,悻悻地回到了队尾。 轮到少年,忙碌的征兵官头也不抬。 “名字。” “修纳。” “有无犯罪史?以前是干什么的?” “没有,佣工。” 征兵官抬头一瞥,愕然脱口,“开什么玩笑,小鬼也来应聘,滚一边去。” 人群爆出了哄笑,纷纷嘲弄,“滚开小子,去找妈妈哭吧。” “毛没长齐就敢跟人抢。” “就那小个头儿,还没枪高呢。” 哗然哄笑中少年依然坚持,“我符合规定的年纪,这是身份证明。” 规定的年龄是十七,少年看来最多十五。征兵官一口拒绝,“回家吧小子,军队不要你这样的。多吃几年饭,胳膊能拿起枪再说吧。” 人群再次哄笑,一声突如其来的痛叫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在少年处碰壁的壮汉再度插队,殴伤了一个倒霉鬼,顺利挤进了前列。 “如果我赢了他呢?”少年突然开口。 “凭力气绝不可能。少玩些奸滑的小把戏,我确定……” 征兵官轻蔑的话还没说完,少年像一只灵巧的猎鹰翻出去,落在得意扬扬的壮汉面前。周围的人眼前一花,壮汉被一记重踹踢出去,飞越过两三个人撞地昏厥过去,庞大的身躯跌落时扬起了一阵灰尘。 一片寂静中少年走回来,一翻腕夺过了征兵官的佩枪,砰然一声枪响,人群惊哗地退开,空出了一个大圈。 垂下的枪口冒着烟,百米外的钟楼上落下了一只鸽子。 递还枪,少年的眼眸定在征兵官脸上,目光森然令人生畏,“还要什么条件?” 目瞪口呆了半晌,征兵官递过了表格。 新兵训练相当辛苦。 老兵的压迫欺辱数不胜数,每个人都憋了一肚子气,唯有修纳对各种难以负荷的操练甘之如饴。他已经很强,仍在抓住一切机会让自己更强。 铁匠达雷近乎虚脱,长时间的负重奔跑耗尽了他的体力,黝黑的面孔变为汗淋淋的苍白。抵达终点时,队伍里只剩十分之一的人能勉强站立,看热闹的老兵在一旁嘲笑,对例行下马威乐此不疲。 扔下沉重的背包,达雷扶着膝盖喘气,无意中听见三个老兵的低议,不怀好意的眼神正盯着缓步消解疲倦的修纳。发现达雷的视线,其中一人比了个下流的威胁手势,依然肆无忌惮地谈笑。 显然那小子过于精致的面孔引起了某些邪念,达雷皱了皱眉。几周训练相处下来,他知道瘦弱的修纳耐力极佳,但老兵的恶意侵扰又是另一回事。他禁不住找了个机会私下提醒,“修纳?” 正排队打餐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回头。 “小心一点,最近可能有人找碴儿。”达雷声音很低,并不想给自己惹上麻烦。 意外的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修纳罕见地开口,微冷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的沙哑,“谢谢。” 之后的几天或许修纳有所警醒,一直不曾落单。新兵训练逐渐接近尾声,一天夜晚熄灯前,连长突然点名,“修纳出列,去三号仓库搬东西。” 入夜时分仅点了一人,傻瓜都能看出是个陷阱。见修纳一言不发地下床,达雷忍不住扬声,“他一个人或许不够,长官,要不我也去吧?” 连长似笑非笑,语气凶狠,“你倒够义气,但该学着做个聪明人,闭上嘴老实睡觉!” 灯熄了,所有人都明白修纳被单独叫出去意味着什么。看不惯少年平日冷淡的人幸灾乐祸,更多的人沉默不语,没人乐观到认为修纳能全身而退。议论声渐渐低下去,达雷翻了个身难以入眠。那小子还未成年,长得又太秀气,根本不该进入狼群般的军营。 巡视的夜哨走过,走道一片寂静。隔了许久有脚步声传来,在门口稍停,转去了隔壁的水房。达雷避开巡哨溜过去,果然是修纳,他正仔细地洗手。 清澈的水流带着血色,达雷心底一沉,“你还好吧?” 修纳侧过头,脸和衣服完好,没有被揍或撕扯的痕迹,幽暗的眼眸犹有锐意,见是达雷,修纳收起了冷色,“嗯。” “你受伤了?”达雷无法确定少年是否有其他难以启齿的伤。 “血是别人的。”淡淡的语气没有任何异常,“那几个家伙应该会安分一阵。” 达雷怔住了,半晌才没话找话,“或许……过头了一点,我们还是新丁,惹了老兵恐怕会被那群混账故意恶整。” 修纳不在意地拧上水龙头,“他们违反禁令深夜进入仓库,犯规最重的不是我。连长的手段无非是强制训练,马上要出营了,他没多少时间。”隐蔽的暗伤是对付这类混账最好的手法,连军医都无迹可寻。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达雷重新打量起一同受训的伙伴。 冷淡的眼神缓和了几分,修纳看了一眼铁匠,“我习惯待在贫民区。谢谢,这点事我还能应付。” 孤僻的少年突然显得深沉难测,达雷生出兴趣,询问起冲突的细节。昏暗的光下,水龙头滴滴答答地淌水,修纳倚着池壁一一回答,漂亮的脸庞略微放松,交上了军中第一个朋友。 黑暗空荡的囚室,一个人倚在墙角一动不动。 单薄的衬衣浸透紫黑色的血渍,微蜷的双足似乎被高温灼烧,呈现出怵人的焦红。一只脏兮兮的老鼠大胆蹿近,试探地舔了舔血肉模糊的手指,受腥甜的气息吸引,放肆地跳上了手臂…… 猝然弹了下身体,修纳从噩梦中惊醒。除了零星的枪响,四周很安静。石屋中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士兵,在恶战的间隙短暂地睡眠。 从梦境回到现实,修纳抑下狂跳的心脏,竟觉得手指发软。不可能是伊兰,公爵的女儿就算被囚也不至于受刑。 理智十分清醒,心却像被无形的利刃绞痛,无来由地恐惧不安。修纳下意识地按住胸口,仿佛触摸着深藏内心的影子。 担任警哨的达雷被声响惊动,回头望了一眼,“醒了?你脸色真糟。” 用力擦了下脸,修纳冷静下来,通过观察口窥视外边的动静,“情况怎样?” “敌人在休息,但我猜下一波攻击不会太久。”达雷不乐观地咒骂,“那个愚蠢过头的霍恩真该下地狱。” 这次的局面相当麻烦。叛军头领盖尔是帝国男爵,出身军队,在领地内实行军事化管制,喜爱残酷的训练。他每每心血来潮便强令村民参与,不服从的一律重笞。这一带土地肥沃却收成不佳,农民面黄肌瘦,毫无疑问原因在于盖尔男爵随时发作的癖好。 假如男爵仅仅是过将军瘾及鞭笞无辜,没人会插手干涉,但他还有个招灾惹祸的毛病——极度自命不凡。男爵对议会施政大放厥词,甚至在赛马会上冲撞了维肯公爵——最得陛下倚重的首席大臣。他平日的素行不良正给了公爵极好的惩治借口。自知在劫难逃的盖尔在谋反的帽子扣下前狂奔回领地,凭借多年搜刮的财富和训练有素的村民,干脆举起了叛旗。 维肯公爵大怒,委任亲信霍恩将军集结重兵包围了盖尔的领地,要求在最短时间内将这不知死活的家伙送上绞架。可惜进入领地唯一的桥被盖尔拆了,临时搭建的便桥又无法承栽重型火炮,以至于对结实过头的棱堡束手无策。工兵一边赶工搭桥,一边开掘堑壕,缓慢的进度难以实现维肯公爵的意愿。 在强大的压力下,霍恩将军硬着头皮发起进攻,除了产生几百具尸体外别无成果。最终找到昔日在棱堡干活的泥瓦匠,重金获悉了一条出入的密道。派了先遣队趁夜潜入,试图打开棱堡的大门。 计划很好,只是霍恩忘了质疑泥水匠出现的时机是否过于恰好。因此小队落入陷阱,修纳丝毫不感意外。 “幸亏你找到这个地方,我们才能撑这么久。”达雷环视了一下作为掩体的石屋,感慨而绝望,“可援军进不来,子弹也快用光了,我们还是得死。” 盖尔男爵的棱堡很大,这里数百年前曾经是座要塞,里面几乎像一个小镇,难怪他会有恃无恐。此刻修纳他们藏身的地方是个古老的仓库,大批粮袋提供了安全而坚实的保护。他们一出暗道就遇到了扫射,前排的士兵全数阵亡,幸存者凭借尸体堆成的掩体还击,在命运女神的眷顾下逃进了石屋。敌人尽管围困重重,但缺乏火炮一类的重武器一时也打不进来。双方陷入了僵局。 “你猜盖尔给了那个混账什么好处让他心甘情愿地卖命?”间谍连同先头部队一起被扫成了筛子,明知必死仍然敢于欺敌,这份忠诚实在令达雷困惑。 “他只是普通的泥瓦匠。” “你怎么知道?” “看他的手。”修纳用长枪挑起外衣在窗口试探地一晃,外面没有任何反应。“恐怕也不是为钱,他清楚自己的下场,眼睛很绝望。他大概有亲人被扣作人质,很可能他比我们更恨盖尔。” “你知道?为什么不说出来?”达雷气结,这才醒悟修纳为何示意自己跟在最后。 “霍恩不会信。为了尽快攻破城堡他会尝试任何可能,一小队炮灰不值一提。”修纳很清楚坦诚的结果,或者被霍恩以动摇军心的罪名处决,或者事后被恼羞成怒的将军秘密弄死,两种都不太令人愉快。 “至少我们可以找机会逃跑。”达雷仍是满心不甘。当逃兵虽然后患无穷,但总强胜做炮灰。 “我不能逃。”修纳抽出枪检查子弹,扣上弹匣,“天快亮了,敌人很松懈,我要趁这个间隙逃出围困,找机会单独行动。” “你疯了?外面围成这样怎么出去?况且我们在棱堡中孤立无援,这样做等于找死。”达雷瞪着眼,好像修纳头上突然长了两只角。 “不出去是等死。”无视达雷的质疑,修纳淡瞥了他一眼,“你怎样选?找死或等死?” 跃升 攀在二楼檐角,听着楼下激烈的交火,达雷无法相信自己竟同意了修纳疯狂的计划。他们悬在敌人头上,满地的火把照得下方通亮。 敌人正全神贯注地应对被困的士兵,双方正借着沙袋的掩护交锋。但只要一抬头敌人就会发现达雷和修纳的存在,随时可能将他们扫成筛子。 无法抑制的紧张令达雷心跳如鼓,身旁的修纳却呼吸不乱,静静地盯着一侧的屋脊,缓慢而无声地攀缘,向目标一点点接近。 达雷觉得时间慢得难以忍受,手心的汗滑得他险些抓不住屋掾。几乎用了一个世纪,终于翻上隔壁的屋顶,从连绵的屋宇越爬越远,他们最终选了一间房,钻入烟囱悄然滑下。 狄克觉得自己一定是新年时忘了给神殿捐钱,才倒霉至极地被人从床上拎起来。身为盖尔爵爷的亲信——这座棱堡的管事之一,他从未如此狼狈过。 来者没有点灯,借着月光把狄克结结实实地捆在一张沉重的橡木椅上,凶恶的神态足以让人全身的热意从脚底溜走。狄克不敢看,只好瞟向另一个在窗边望风的影子。他嘴里的塞布压住了无声的叫唤,只能惊恐地喘息。 “你知道我们是谁。”与壮悍的男人相比,瘦削的少年多了一种令人畏怖的冰冷,他一开口就让人质抖了一下。狄克确实知道,从第一眼看见沾满烟灰的士兵服,他就断定这两人是昨天被盖尔爵爷困在粮仓中的倒霉鬼。 “离这里最近的卫兵在二百米外。”少年说出了第二句话,不经意地把玩随身的刀,薄而利的锋刃反射出银光,狄克的体温又下降了几度。 “楼上有三间房,女人和孩子睡在隔壁,另一间住着女仆,三名男仆在楼下。” 人质开始挣扎,扭动着唔唔出声。 “这场战役实力悬殊,棱堡迟早会被攻破,拖得越久只会让我们的人越愤怒。等战局结束,等待你们的会是被全面屠杀。”少年掠了他一眼,狄克遍体生寒,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假如你诚实地提供一些帮助,让胜利稍稍提前,霍恩将军会确保你一家人的安全,此外还会给予重奖。反之,你如果说谎,我们不会回来杀你的家人,但将在死前告诉男爵你出卖了他,你可以赌一赌是否有机会辩白。”淡淡的晨曦下,天使般俊秀的少年清晰地宣告,清冷的声音一如死神,“现在,轮到你点头或是——陪盖尔一起死。” 拂晓的走廊踢踢踏踏行过几个身影。狄克脸色苍白地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穿铠甲的男人,放下的护额遮住了半张脸;另一个少年杂役脸上印着炉灰,睡意犹存地垂头跟在后面,通过了一个又一个岗哨。 走近棱堡侧楼,廊道的哨兵挡住了去路。“未经爵爷许可不许进入。” “别这么死板。”狄克挤出笑容,塞过去一枚银币,“明天是酒神节,可家里一滴酒都没了,婆娘在跟我抱怨。” 领头的哨兵扣住银币,心领神会地讪笑,“狄克先生视察酒窖,当然例外。” 几个背影隐入了通道,哨兵们争论着银币的归属,队长毫不客气地将银币据为己有,顺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厌恶地讥讽,“老家伙手上这么多汗,恐怕一直在用酒壮胆。简直比兔子更胆小,我看不等开战他已经喝死了。” 目的地当然不是酒窖,三人沿着阶梯而上,路过储藏室时修纳有了新收获——十二把银光闪闪的餐刀。 天光尚未大亮,主楼的走道还燃着火把。巡逻的士兵缓缓踱过回廊,一方大理石饰台突然移开,钻出了三个人影。一个士兵转过廊角,见有入侵者立即端起了枪,但敌人比他更快,一声刀入肉的钝响截断了来不及发出的高叫。 士兵茫然地望着心口的餐刀,无力地抽搐摔倒。修纳拖过尸体,拔出刀后把尸体扔进了密道。大理石饰台无声地移回原处,凸起的番石榴花纹严丝合缝,毫无半点破绽。 狄克惨白着脸软倒,被达雷一把揪起。 “我去找盖尔。”修纳低声吩咐,“你除掉外侧的卫兵,而后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其他由我来。” “爵爷?” 盖尔在蒙眬中睁开眼,一个陌生的少年出现在床边。 “你是谁?”本能的反问出口,盖尔猛然清醒,他刚握住枕下的枪,一把森寒的短刀便逼住了他的喉咙。 “抱歉,我必须要你的脑袋。”话音未落,刀锋一沉,骄横的盖尔男爵顿时身首分家。 大量鲜血喷涌而出,浸透了雪白的床褥,修纳用枕头挡住了飞溅的血。盖尔身旁熟睡的女人翻过身,还未睁眼就受了一下重击,陷入了深度昏迷。 从枕下抽出枪,修纳提起盖尔的头,踏出男爵的寝室。迈过门口三具守卫的尸体,按狄克所说的方位走向下一个目标——男爵长子的房间。 棱堡守卫最严密的走廊响起了刺耳的枪声。鲜红的血从几间豪华卧室流出,沿着大理石地面蜿蜒,激起了恐怖的尖叫。内眷和仆役惊慌地奔跑,冲进来的卫兵没能捉住凶手,开始仓皇失措地搜寻每一个房间。 一夜之间,坚不可摧的棱堡陷入了全面恐慌。 吉赛要疯了。 作为盖尔男爵信任并委以重任的远房侄子,他全面承担着城堡对外防御的职责,却要在重围下面对叔父死于非命的现实。 死神在噩夜降临,男爵、男爵长子、次子、幼子,所有直系男性亲属均在同一时间告别了人世。如果不是为表现忠于职责而睡在离外敌最近的棱堡另一侧,他恐怕同样难以幸免。吉赛为逃过死劫而庆幸,却不知该如何应付大堆棘手的麻烦。 棱堡外重兵围困,棱堡内一片混乱。 白布覆盖了一整排尸体,女眷们尖叫号哭,反复搜查一无所获。惊怖的气息笼罩了每一张脸庞,人们像一群惊慌无措的羔羊。 吉赛烦躁地检视尸体,盖尔及其血亲全部受到短刀割喉的待遇。密道里发现了侍卫的尸体,餐刀来自棱堡储藏室——这足以解释凶手潜入的路线。 下落不明的狄克无疑是内贼。被粗绳捆起来的狄克一家惊骇万分,无论如何也说不清男主人的去向。无知不代表无罪,棱堡的城墙上竖起了十字架,这些罪人将被活活钉上木桩,直到鲜血洗清他们出卖主人的罪恶。 找出内贼,吉赛仍充满不安。那个诡秘的影子仍伏在棱堡某处,随时可能在夜间展开新一轮杀戮。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心灵,谁也不敢单独行动,卫队时刻不断地巡逻。 一整天忙乱不堪,加强了棱堡各处的警戒,吉赛回到自己的房间,没心情找女人,闩紧门上新加的三把锁,刚脱掉外套时忽然心生警兆,他猛一转身,顿时如坠冰窟。 鬼魅般的少年出现在他身后,黑黝黝的枪口正瞄准他的胸膛。 “请安静,我不希望惊动门外的护卫。”少年漆黑的眼眸有种无形的控制力,令人不敢有任何动作,“你一定清楚,他们不可能快过子弹。” “你不会开枪,门外有一整队士兵。”吉赛极力镇定,控制不住退了一步,“你是怎么进来的?” 少年无意解释,挥了挥枪示意他坐下,“放松,我没有敌意,至少暂时如此。”僵持的气氛异常紧张,修纳冷静地审视着盖尔男爵的侄子。 强壮、自制、生死关头能压抑恐惧,并不像外表显示的粗莽,或许是个能够商议的对象。 “你想做什么?”吉赛被迫坐下,在对方逼人的目光下背心渗汗。 “这正是我的问题。”修纳打量着他,枪口纹丝不动,“你追随盖尔叛乱想得到什么?” 吉赛被问得无言以对。他与叔父并不亲近,但毕竟属同一个家族,临时被匆忙召唤而来才听说叔父得罪了公爵,他不想参与叛乱却别无退路。 “你认为能赢得这场战争?”又一个尖锐的问题,吉赛不安地动了一下。 “你能打退几次进攻?抵抗多久的围困,在雨季结束后?”接二连三的问题令吉赛难堪,压力更让他焦躁,“你到底想说什么!要我投降?” 冷定的话语威迫凌人,修纳近乎命令,“我要你打开城门放下吊桥,让霍恩的人进来。” “然后把我送上绞刑架?我情愿死在战场上。”吉赛的额上激起了青筋。 “你不会死,因为你忠于陛下,看不惯男爵的所作所为。尽管曾迫于无奈同流合污,却在关键时刻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杀死盖尔,结束罪恶的叛乱。你挽救了棱堡子民的性命,让军队避免了损失。维肯公爵将对你大为欣赏,赦免你身不由己所犯下的罪,甚至向陛下建议由你承袭盖尔的爵位。” 吉赛听得目瞪口呆,忘了枪还指着胸口,从椅子上弹起来,“这不可能!” “公爵不希望战争持续太久,这将让他在政敌前很被动。把盖尔家族赶尽杀绝更没有好处,为了表现宽宏的心胸,他会很乐意给予解决问题的人适当的回报。”修纳口吻强势而不容置疑,“我会告诉霍恩,是你调开侍卫我才有机会得手,结束战争的功绩将归于你。” “而你出生入死一无所求?你以为我是傻瓜?”吉赛渐渐被打动,但仍难以消除疑虑。 “我是出身平民的列兵,过高的军绩无用。”修纳干脆地回答。 贵族后裔确实不会干敢死队这种差事。吉赛将信将疑,风险和得失在脑中飞速闪过,短短的时间额头已渗出一层汗,“我怎么能确定你不会出尔反尔?” “出卖你的最佳后果是升为低级军官。”修纳低冷的声音充满诱惑,漂亮的唇微弯,“相较之下,不如多一个男爵朋友更为有利。” 吉赛脸色发白,陷入了困难的抉择,“一旦这样做……我将背负背信弃义和杀死叔父一家的恶名。” “您对陛下尽忠。”修纳知道自己已经成功,收起枪伸出了手,“财富和荣誉属于勇于决断的人——吉赛男爵。” 被最后一句话语打动,踌躇良久,吉赛终于回握。“……但愿我不致为此后悔。” 勤务兵端着托盘走出来,餐盘上的银盖分毫未动。年轻的小兵摇了摇头,对着一旁的侍卫抱怨。 “霍恩将军心情很糟,连厨子精心烹制的勃艮第红酒焗蜗牛都引不起他的胃口。” “都怪这该死的天气,工兵进度太慢了。”一名侍卫扯了扯雨披低咒。 距离维肯公爵给的时限越来越近,连日的降雨却令便桥与堑壕遥遥无期。先遣队又误堕陷阱,接连的挫折令霍恩焦躁不已。 “这该死的棱堡结实得要命,就算有火炮也得大费周章,我看这事没那么容易。”另一名侍卫加入了闲谈。 “维肯公爵可等不了那么久。”勤务兵心知肚明,先遣队全灭是小事,再没有战绩呈报上去,将军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职位就保不住了。 近侍在私下议论,前方突地哗然喧闹起来。 一名传令兵飞奔而来,激动地高叫:“将军!棱堡——开了!将军!棱堡的城门打开了,放下了吊桥——” 随后的一切异常顺利。 吉赛派出的使者与霍恩将军达成了协议,解除棱堡的武装全面投诚。天上掉下来的胜利令霍恩如坠梦中,一口答应了对方的全部条件。通篇自我吹嘘及赞美吉赛忠诚的信件已在送往公爵府的路上,以极其低微的代价赢取了绝对完美的胜利,被惊喜环绕的霍恩无比感激神灵所赐的好运。 接下来的半个月,霍恩的情绪一直处于异常亢奋状态。失误中计成了深谋远虑,前期失利变为蓄意惑敌,种种高瞻远瞩彰显出将军本人的英明睿智,好心情的持续令霍恩对棱堡中人异常宽大,甚至破天荒地约束士兵适度抢掠。 维肯公爵以皇帝陛下的名义回复的信函几乎实现了霍恩的所有愿望。褒奖、赞扬、欣慰之情溢于全篇,并予以慷慨的金钱嘉赏;信中对吉赛的忠耿行为高度赞赏,免去了其协从之罪,许可他继承男爵封号,并召入军中任职。 霍恩将军越得意,达雷越阴郁,他盯着营帐中饮酒作乐的身影啐了一口,“那个蠢货算什么东西,居然所有功劳全成了他的?” 修纳自顾自地擦拭短刀,擦完了又用指尖试探刃口,确定锋利程度。 达雷又一次抱怨,“先遣队其他人全死了,只剩我们俩活下来。是你杀了盖尔,劝降吉赛,可现在全成了霍恩的功劳。他什么也没干,居然还有脸吹嘘?” 达雷对霍恩轻蔑到极点,修纳一无反应。 “修纳,你一点不在乎?你到底为什么从军?”达雷越来越不懂一道出生入死的同伴。 修纳终于回应,他淡淡地警告,“你也该发够牢骚了,再说下去霍恩可不会容忍了。” “他能怎么样,事实上……” 修纳截住他的话,“事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活着从棱堡出来了,而且升了三级。” “区区一个准尉。”提起这个达雷怒气更盛,“你漂亮地猎取了整座棱堡,最后只给你一个小小的准尉,连少尉都不是。” “慢慢来。”修纳的提示微妙而隐晦,“达雷,平民如果升得太快是会短命的。” 达雷粗豪但不愚蠢,被修纳一言挑破,顿时醒悟过来。一直有传闻说霍恩心胸狭隘,对过于出色的下属处处提防。甚至有流言说他曾将某位亲信送去与死神为伴,只因对方偶然获取了皇帝陛下的一句赞语。 半晌后达雷再度开口,愤懑的意气已消失无踪。不再谈论霍恩,他转入另一个疑问,“修纳,凭你的身手和头脑,做贵族护卫可以挣得更多,你为什么偏要加入军队冒险?” 修纳没有回避,“对你我不想说谎,我将尽一切可能向上爬,争取足够的权力。” “平民出身最多做到中尉,你不可能打破这一惯例。不如为某个欣赏你的贵族效力,凭你的头脑应该很容易。这比当中尉强得多。”从激愤中清醒的达雷已对军中的前途完全失望。 修纳轻摩短刀,眸色森冷,“那种依附而来的东西没有用,必须是彻底属于我的权力。” “谁不想要地位?可平民根本不可能。”达雷不乐观。 修纳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一话题,“达雷,梦境会不会预示现实?” “什么?”达雷掏了掏耳朵,看对方神态认真才确信没听错,“我又不是算命的娘们儿,怎么知道,你也会做噩梦?” 修纳沉默了,无法说出口。那个梦,他很害怕。 尽管仅是小小的准尉,待遇仍比过去提升了不少。 没人清楚棱堡内发生的一切,但小队仅存的两人奇迹般刺死了男爵,已足够令整座军营敬畏。军队推崇强者,士兵追随强者,军衔准尉的修纳威望远远超过了上级尉官。即使地位不高,仍有不少人对他示好结纳,主动通报消息。 周日的下午,帐帘一掀,一个士兵探进头,“准尉,吉赛男爵往这边来了。” 修纳不动声色,达雷便继续与其他士兵讨论牌局。不一会儿帐帘挑起,帐外果然是新出炉的男爵。“修纳?能不能和你谈谈?” 修纳抬起头没说话,达雷使了个眼色,帐内的士兵接连走出,最后达雷挑下帐帘,留下空间让两人静谈。 “听说你成了准尉。”男爵在修纳对面坐下,不自在地起了个话头,“我想霍恩将军对你不太公平。” 修纳看了他一眼,翻出锡制酒瓶,“喝酒吗?不过只是村里的劣酒,可能不合爵爷的口味。” “这就很好,我习惯喝这种酒。”接过锡瓶饮了一大口,吉赛的神情放松了一点,“什么爵爷?我本是个农民,当过几年兵,糊里糊涂被盖尔弄到棱堡打仗,现在又莫名其妙地成了见鬼的男爵。” 修纳一笑,“见鬼的是盖尔,阁下正前途光明。” “老实说我真不知当时的决定是对是错。”吉赛揉了揉脸,语气疲惫而惶惑,“我从没想过成为贵族,也不知怎么当男爵。维肯公爵让我承袭了爵位,却让我到千里之外去任虚职,说不定会借此搞掉我的脑袋。” 吉赛的不安不难理解,但来找修纳倾谈未免有些怪异。修纳旁观了一刻,回道:“公爵不至于那么蠢。” 吉赛也不懂为什么会对修纳说这些,却又忍不住问:“你……认为我该怎么办?” 修纳略一思考,“我认为你该去翻翻盖尔珍藏的珠宝古董,分成三份,最好的一份由亲信送去帝都,向维肯公爵致谢;另一份送给霍恩将军,请他代管领地;而后把家人安顿好,带一两个随从上路,到任后用最后一份打点未来的上司。” 吉赛全神贯注地倾听,一时困惑,“为什么请霍恩代管?我不认为他能善待领地的子民。”数日的接触令吉赛深深明白,霍恩绝非一个仁慈宽厚的贵族。修纳的建议犹如请贪婪的恶狼照管羊群。 “霍恩此刻深得维肯公爵宠幸,讨好他对你有利。” 新上任的领主仍有一份质朴的责任感,“但他会疯狂搜刮这里的平民,他们已经极为可怜……” “那更好,等你返回的时候子民会欣喜若狂。”修纳轻描淡写,不带感情的叙述异常冷血,“届时你将被子民的喜悦和热望簇拥,光荣地回到领地。人们会因解脱苦难而兴奋,为些微仁慈而感恩,不会再记得你昔日地位如何,又曾经背叛过谁。” 吉赛豁然领悟,犹疑一扫而空,“很好的建议,我该怎么谢你?” 机遇来得比预期更快,修纳目光闪了一下,“一封推荐信。” “什么?”正盘算酬谢金额的吉赛大出意外,随即又转为惊喜,“完全不必要,如果你想成为贵族护卫,我会很乐意以丰厚的薪酬第一时间聘请你。” “不,谢谢,我只需要这个。”修纳淡淡地坚持,神色沉稳淡定,“请给我一份盖有男爵印鉴的入校推荐信。” 帝国皇家军事学院古老而辉煌的大门通常仅向贵族精英敞开,但偶尔,平民中也有极少数攀附上贵族的幸运儿能获准进入。罕见的幸运者将与贵族子弟一同受训,完成繁重的课程顺利毕业后,将迥异于一众因出身而受困的低级军官,赢得向上爬升的可能。 比起战场和贫民区,学院高年级生的恶作剧犹如儿戏。在修纳恰如其分地展现实力之后,学院惯有的针对新生及平民的欺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敬畏与距离。 学院里尽是贵族背景,家世反而淡化,沉默少言却异常强悍的修纳仿佛新奇的野生动物,成了异类话题人物。修纳对此毫不在意,更极少与人交际。他的精力全放在吸收新知识上,每天睡眠的时间很少,空余时间几乎全耗在图书馆和练习场。 “修纳。”室友威廉走进宿舍,打断了沉迷于阅读的同寝。 威廉有一头褐发,头脑敏捷,性情令人愉快,在学院朋友众多。他对修纳极具好感,时常主动与他攀谈,这次也不例外,“别看了,没发现宿舍楼全空了?试炼之路开始了,我们去看看今年有没有人能成功。” “试炼之路是什么?”奇异的名称勾起了修纳的注意。 “你没听说过?”威廉惊讶后又恍然,拍了拍自己的额,“差点忘了你是半路入学。试炼之路是学院两年一次的考验,只要修完必要的学分就能报名,通过的人可以提前毕业。学院还会向军方特别推荐,假如从军会很有帮助。” 提前毕业?修纳分了一下神,合上了未读完的书。 皇家军事学院例行甄试的别称是地狱之路,其间的严酷不言而喻。参与的学生必须修完基础学分,仅此一条已将头脑愚笨者剔除在外。极少有人能顺利通过,试图挑战的学生难免会鼻青脸肿,甚至流血受伤,因此又被称为勇敢者之路。 庞大的迷宫中设有各种复杂的地形,树林、沼泽、沙丘、水潭应有尽有,遍布险恶的陷阱。胜利者只有一名,必须在规定时限内找到迷宫的正确出口,同时应付毫无征兆的伏击者,甚至与其他挑战者竞斗。 短短几个小时,无论对心智或体能都是最苛刻的考验。 皇家学院最骄傲的荣誉不可能授予弱者,严苛的教官对挑战者十分无情。每次试炼都有人被抬出急救,尽管如此,血气极盛的学员中仍然有不少人跃跃欲试。 观战的人群聚集在试场附近的高塔,每一个窗口都探出十几个脑袋。居高临下而望,从这个角度,参赛者在迷宫所遇的各种挑战一览无余。 “我们来晚了,比赛已经开始了。”威廉扯开几名同学,迫不及待地挤到窗前观望。 修纳在一旁俯瞰,锐利的目光异常专注,将试场所有细节收入心底。 看热闹的人群时而紧张,时而哄笑,被场中的变化牵动,亢奋的情绪丝毫不亚于亲身参与,犹如一场刺激的娱乐。 随着时间流逝,参赛者逐个减少。太阳渐渐西斜,当最后一个参赛者被教官击倒,挑战宣告结束。人群发出了遗憾的喧嚷,为又一次没有胜利者而叹息。 “我还以为他能成功地重复林氏的奇迹,看来还是太难。”威廉遗憾地咋舌。似乎陷入思索的修纳突然反问:“林氏?” “没错。”威廉指了下最后倒下的参赛者,那个倔强的少年手臂骨折,昏迷中被人抬上担架,“他是蔷薇林氏下一任的继承人——林晰。” 修纳也曾留意过这名少年,毕竟很少见到过度执着于胜利甚至不惜自身重伤的人,对其顽强的意志印象深刻,却从未想到他与林氏有关,“你说的重复是什么意思?” “上一个通过试炼的人是林晰的堂姐。”威廉一边随人潮走出高塔,一边解释,“林家人生来就是军人,实力自然非同一般。林公爵当年提前毕业,他女儿也是如此。林晰是林家的远亲,虽然不错,但还是比不上嫡系,可能是在血缘上差了点。要知道胜利者一直是男性,公爵小姐是唯一的例外,教官们私下都说林氏的血脉太强了。” 修纳一言不发,幽暗的眼眸泛起温柔至极的痛楚,隐没了所有的情绪。 威廉显然误解了修纳的沉默,继续道:“其实女人再强也没用,继承权还不是落到林晰头上?他真是个幸运儿,帝国世袭公爵。”摇了摇头,威廉羡慕而又怜悯地叹了一声,“难怪这么拼命。” 英雄 林晰躺了十来天,除了骨折还需要时间愈合,其余已无大碍。他坚持离开了校医室。学生宿舍的入口是两扇沉重的青铜铁门,林晰一只手拎着杂物有些不便,他停下来,正巧有人替他推开了门。 林晰抬眼一望,是个陌生的俊美少年,制服上的级任徽章显示刚入学不久。点点头算致谢,林晰走了两步,蓦然掌中一空,他提着的东西已经到了对方手里,少年淡淡地解释,“我帮你,廊上还有几道门。” 林晰竟没觉察出对方是用什么手法,微一僵怔,少年已向前走去。一路上所遇的学生对林晰投来各异的目光,窥探、嘲讽、轻蔑、幸灾乐祸……无论怀着怎样的意味,林晰一律视若无睹,直至回到寝室才略微放松。 “谢谢,我到了。” 少年看着他,若有所思地开口,“其实你干得不错。” 林晰再次怔住,“什么意思?” 少年目光掠了一圈,停在书柜的某一格,那里放着一枚带有林氏族徽的胸针,“假如不曾迷失方向而撞上陷阱,你应该能躲过伏击,出口只剩十米。” “试炼已经结束,事实是我失败了。”林晰冷淡地回答,“很感激你的安慰,还有什么?” 收回目光,少年正式邀请,“不介意的话,我想与你私下较量。” 又是一个愚蠢自大的挑衅者,林晰冰冷以对,“我没兴趣。另外告诉你,学院中的竞斗输赢是常态,打倒林家的人并不足以成为你炫耀的资本。” “你和那位教官力量上有差距,但有种手法,能在他扭断你的胳膊前击中他脆弱的左肋。”少年的回答出乎林晰的意料。 林晰眼神变了,停了一瞬才开口,“你不过是个一年级新生。” “或许你愿意试试,伤好以后练习场见。不用担心我蓄意逢迎,我对公爵毫无兴趣。”少年拉开门,话语中带着不易觉察的锋锐,“这是谢礼,答谢你让我看到试炼之路的全程。” 林晰再没有一丝力气,放纵自己瘫在地上。汗从脖颈淌下,肢体遍布着力竭的酸乏,烈日映得桐木地板反光,他下意识地挡了一下眼。一个身影遮没骄阳,唰地拉上纱帘,刺眼的光顿时柔和起来。 “还好吧?” 林晰努力想撑起身体,但身体的每一寸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相较之下,对方的游刃有余简直成了讽刺,他忍不住咬牙,“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少年笑起来,低低的笑声听起来竟像一个成年男子,“你学得很快。” 借对方的拉扯坐起来,林晰靠着墙壁才没倒下去,牵动了瘀伤咝地吸了口气,“你在哪儿学的这些招数?” 修纳在他身边坐下,“没必要管来自何处,它很有效。” 林晰喃喃地不甘心,“真不公平,我已经够拼命地训练。” “以你的年纪而言很不错了。”传闻并没有夸大,林氏子弟素质之强,确实令人钦叹。 林晰翻了个白眼,“别让我觉得你是个老妖怪,修纳你到底多大?十五?十六?” 身边的人笑而不答。 自觉问题毫无意义,林晰揉着酸软的胳膊换了个话题,“你打算参与下一次试炼?” “嗯。” 林晰长吁了一口气,半晌才说出话,“如果是你,或许能成功。” 修纳望了他一眼,“你只差一点。” “一点已经完全不同。”林晰神色消沉,声音低下去,“为这一天我准备了几年,还是输了。” 修纳没说话。 林晰喃喃自语,“我知道他们在背后说什么。说我不配做继承人,说我是一无所有的乡下小子,根本不算真正的林家人,能被叔父选中是出奇的幸运。从我被带到帝都起我听过无数次,现在我的失败成了最好的证明。” 那些轻蔑鄙视的眼神毫不遮掩,曾经让林晰的内心激愤欲狂。他倾尽全力让自己变强,同学的眼光终于逐渐改观,却输掉了最关键的试炼。破灭的希望比骨折的剧痛更让他难以忍受。每一个夜晚沮丧和自责啃啮着灵魂,几乎让他心神崩溃。 修纳并无过多同情,“比起你终将得到的,眼前的挫折不值一提。” “你也嫉妒我未来能当公爵?”林晰笑出声,控制不住肩膀抖动,一只手捂住了眼,指缝中露出的眼瞳幽暗,“知道吗,其实我更嫉妒,像发疯一样嫉妒一个人。” 修纳看着他。 “你一定猜不到是谁。”失去冷静自制,林晰罕见地袒露心事,“是我堂姐,那个失去继承权的公爵小姐。” 修纳沉默了许久才回问:“为什么?” 仿佛有些话憋了太久,无法再用理智隐藏,“别人都以为她是性别原因才被叔父取消了继承权,只有我知道根本不是。她从小受最好的教育,最严格的训练,彻底被当成继承人培养。她很聪明,也很出色,从来没让叔父失望——搏斗射击,军事战策,甚至社交打猎跳舞样样都是一流,而且……轻松地通过了试炼之路。” 或许是过于激动,林晰隔了片刻才又说下去。“虽然林家权势非凡,但家族中却有不成文的规定,军中晋升全凭自身能力。她十八岁进入军队,二十岁已是少校,所有人都认为她前途似锦。”少年的脸庞多了一丝冷嘲。“可她放弃了,只因为她讨厌军队。她违抗叔父的安排转成文职,无论叔父怎样斥责,她宁愿当个低级士兵也不愿做校官。我拼命求取的一切,她却毫不在意地抛弃。荣誉对她而言轻而易举、唾手可得,却是别人遥不可及的梦。光是追赶她我已经透不过气,有时我真不懂,世上为什么会有这种人存在……” 练习室中的声音越来越低,未来的林公爵陷入了完全的静默。覆住双眼的掌下坠落了两行清泪,无声地跌碎在地板上。 或许是因为全力以赴的就学态度,又或是相似的独来独往的习性,林晰与修纳成了朋友。他与这个一年级的学弟接触越多,越觉得其难以捉摸。 修纳话很少,两人之间更多的是对课业的交流,从不涉及私事,这反而让林晰安心。见惯了各种心怀目的的人,修纳是罕见的例外。时间久了,林晰渐渐放松,有时甚至会开起玩笑。 “苏菲亚今天没缠着你?”戏谑未落,林晰手上的剑猝然被修纳一记花式挑飞,再次输掉了一局。 修纳扔下武器,扯了块布巾擦手,对他的问话置若罔闻,“你不该分心。” 在修纳手中落败,林晰已习以为常,一边回想方才的较技,一边打趣,“苏菲亚的热情还不够融化你的心?她可是学院出名的美人,父亲又是伯爵。” “她找错对象了。” 林晰耸肩,“那只能怪你在升级考试时太惹眼。” 在年级考核中修纳直接撂倒了教官,不到一天已传遍了整个学院。令人侧目的实力加上惑人的外貌,纵然他出身平民,仍无法冷却贵族小姐倾慕的芳心。 “不过我能猜到原因,你在试探教官的实力,为将来的试炼铺垫。”林晰看着朋友的侧脸,神色复杂,“坦白说,我很希望你失败。” 修纳毫不意外,“我知道。” “为什么这么着急,你一开始就打算两年内毕业?” “也许是因为我付不起四年的学费。” 学院每年学费的确非常惊人,这一回答似真似假,林晰一时难以分辨,“我一直好奇,你入学的钱是从哪来的?” “我受男爵推荐。” 林晰暗中调查却一无所获,索性直接道:“我不认为吉赛男爵会如此慷慨,除非你们有私下交易。” “或许。”修纳笑了,对少年警惕的心性相当赞赏。 敷衍式的回答令林晰难以忍受,“修纳,我当你是朋友,你能否像朋友那样坦诚?” “我以为朋友该期望对方获得胜利。”修纳轻易地把话拨回。 林晰一窒,半晌才道:“我只是想,假如你有什么麻烦,或许我能帮忙。” “谢谢,不过很可惜。”拎起掉落地上的剑,修纳唰的一声插回剑架,眼神转为冰冷,“除非你已是公爵。” 林晰皱起眉刚要说话,突然一个甜脆的娇音插口,“比起距离爵位遥遥无期的人,我父亲会给你更有力的帮助。”金子般的卷发披落肩头,娇俏的脸庞青春无瑕,一个动人的少女大大方方地走进了练习室。 “苏菲亚!我以为你至少该懂得敲门的礼貌。”林晰冷下脸。 “林晰?”苏菲亚故作惊讶,“抱歉,我以为你已经不在学校了。” 林晰声音一沉,“你什么意思?” 苏菲亚偏着头打量,半晌才慢吞吞道:“林公爵出事了,你不知道?” 林晰霍然起身,目光逼人。 见修纳几乎同时望过来,苏菲亚笑容更甜,“林公爵镇守的休瓦出了意外,皇帝陛下十分震怒,不仅收回了两块本来属于公爵的领地,更对其削爵降级,恐怕你未来只能成为侯爵了。” 林晰的脸庞蓦然苍白,“不可能!” 苏菲亚肯定而自信,“绝不会错。朋友给我的信里说得很清楚。” 林晰盯了她一刻,苏菲亚不安地朝修纳的方向挪了一步,正待再说些什么,林晰突然走出了练习室。苏菲亚松了一口气,望向修纳,“他一定是回去求证了。” 修纳沉默了一瞬,“我很怀疑,什么样的过失能让百年世袭公爵降为侯爵?” 被那双漂亮的眼眸凝视,苏菲亚脸颊微红,指尖无意识地盘弄卷发,“听说事情发生在一年前,但因涉及机密没有对外公布,加上审查和弹劾费时良久,皇帝陛下近期才给出了裁断。” “没有更多信息?” 苏菲亚摇了摇头,暗恼朋友的来信细节太少,“我父亲或许知道,但校规禁止离校,如果你想了解,我可以向父亲打听。” “谢谢,苏菲亚。”修纳扯出一个微笑,“你知道,我很担心林晰。” 从未见冷漠的修纳如此温和,少女的心头盈满了喜悦,仿佛小鹿般跳跃。 待苏菲亚终于离去,修纳凝立良久,僵冷的指尖痉挛地握紧。 被伊兰送离休瓦,正是在一年前。 不顾校规强行外出给林晰的记录上留下了一次警告。从公爵府返回后林晰很沉默,似乎未能探听到内幕消息,苏菲亚同样一无所获。尽管林氏被降爵一事传遍帝都,具体缘由却因涉及帝国机密而被彻底封闭。 焦灼的等待持续了两个月,从南方传来了信息,修纳终于等到了秦洛的回信。 苏菲亚说得没有错,起因确实在一年前,他离开休瓦的那一夜。被伊兰杀掉的博格军衔准将身份极高,更是帝国研究中心的核心人物。重病的皇帝陛下对灵魂转换的神之光期望极高,博格的突然死亡令项目遭受重挫,皇帝恼怒万分。更为震怒的是杀人者竟然是公爵的爱女,事件被上升为宫廷阴谋,甚至牵涉林公爵一派所支持的皇储一并受疑。 这起惊人的案件由林公爵的政敌维肯公爵主理审查,耗时良久仍无法查出实据,让皇储逃过了一劫。事件最终归结为林氏家族因继承人更动而生出的祸乱,皇帝对林毅臣以降爵为惩,林伊兰则被判处监禁,终生不得释放。 据秦洛分析,林氏降爵的惩戒并不像表面那样严重。此次意外替皇储解决了神之光带来的隐患,得利者不言而喻。皇帝沉疴难起,新君指日可待。林氏一族世代从戎,林公爵实质上依然全面控制着军队。新朝交替更迭之后,林氏必然复爵,荣宠与威权只会比昔日更盛。 详尽地剖析完首尾,秦洛除为过去的隐瞒致歉之外,反复叮嘱他谨慎行事。休瓦一案涉及宫廷,稍有差错,林公爵及未来的新君都会背上谋篡的罪名。层层压制的枷锁不仅有皇权御令,更有帝国军队及铁血公爵本人。现实已经彻底埋葬了公爵小姐重获自由的可能。 密密的长信嵌入心底,修纳幽深的眼眸燃烧着寒芒,激生出无法遏制的狂念。假如森冷的威权禁锢了希望,那么或许只能尝试另一种解法…… 轰然巨响撕裂了耳膜,坚硬的巨石炸裂四射,刺鼻的硝烟令人窒息,漆黑的午夜拉开了厮杀的战幕。这是一场血腥的硬仗,双方倾尽全力。 面对边境蛮族的暴乱,西尔国使用三十门大口径火炮,向被蛮族夺走的棱堡猛烈轰击。一排排炮弹掠空而过,阵线顷刻之间变成了火海。 霍恩将军指挥士兵从南北两翼攻击,碰上了超乎预计的激烈抵抗。尽管如此,骁勇的士兵仍然突破了敌人第一道防线,但很快遭到敌方炮台的猛烈射击。转眼大批士兵倒在血泊中,后续部队赶到后再次发起冲击,却又一次被敌人的火力压制。进攻困难重重,颓丧的情绪弥散,士兵们开始张皇失措。 一支小队突然迂回前进,出敌不意地从后门攻入棱堡,给后续部队打开了一个缺口。炮兵以交叉掩护配合,突击队趁势而起夺占了敌人的炮台,士气为之大振。 敌人屡次夺回炮台的强攻均被击退,顽强的士兵寸步不让,台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激烈的战斗持续良久,天色渐渐泛白,大势已去的敌人扔下无数尸体颓然退败,西尔国的旗帜再度在棱堡上方飘扬。 丢失了坚固的棱堡,对蛮族而言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它意味着后方大片阵地完全暴露于敌人炮火之下。不等西尔军队再度出击,叛军便全线逃离,远远躲入了苦寒的深山密林。 全线胜利的消息传至西尔帝都,引起了哗然热议。自林公爵离开边境后,这还是首次对蛮族赢取重大胜利。 年迈的皇帝惊喜不已,立即宣召将军带着俘虏回程,下令以盛大的欢迎仪式迎接勇士归来。 彩带和气球在天空飘扬,雄伟的凯旋门铺上了红毯,精致的花台盛放在道边,银亮的长号整齐地吹响,拉开了欢庆的序幕。 长街上挤满了欢呼的人群,人们争相一睹英雄的风姿。无数少女尖叫着抛上鲜花,对年轻的士兵飞吻,人们陷入了空前的兴奋。 一架精致的马车缓缓驶过帝国大道,车内的霍恩将军挥手向人群致意。 六匹雪白的骏马随在其后,马背上的骑士身姿挺拔,英气昂扬,足以满足人们任何对英雄的幻想。走在最后的是垂头丧气的俘虏,与意气风发的队伍形成了鲜明对比。 皇帝陛下接见及嘉奖抚慰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奢华的宫廷晚宴。金色的香槟无限量供应,璀璨的水晶吊灯下摆放着御厨精心制作的点心,巧克力上有糖霜绘就的西尔国旗。盛装的贵族男女优雅谈笑,皇家琴师奏出浪漫美妙的音乐,华美的舞步蹁跹飞扬,这是一场属于胜利者的欢宴。 衣着考究的男人谈论着战争的各种趣闻,女人们穿着华丽的蓬蓬裙,浓烈的香水随着裙摆盈散,敷粉的肌肤白如大理石,鲜红的唇在扇子后窃窃私语。 拉克丽伯爵夫人谈兴十足,“霍恩将军怎么还没到?最近的宫廷舞会太无趣了,真希望他能带来一些新鲜的风气。” 瑞蓓卡男爵夫人暧昧地轻笑,“霍恩将军这次获胜,让维肯公爵非常得意。我听安妮夫人说公爵阁下近期心情极好,有求必应,瞧她今天的首饰。” 几个女人的目光同时落到不远处的安妮夫人身上。美艳的女人正与人闲谈,颈上戴着一条惹眼的项链,硕大的绿宝石色泽鲜丽,极为夺目。 拉克丽伯爵夫人冷哼一声,“公爵阁下当然高兴,他一直希望趁陛下仍然康健,尽可能地削弱林氏在军中的影响。” “那件事之后林公爵很少在帝都露面,抱歉,我忘了他被贬成了侯爵。”瑞蓓卡男爵夫人用羽扇掩了掩嘴,眉梢带着幸灾乐祸,“他或许是怕见到其他贵族太丢脸,就索性躲在休瓦。” “蔷薇世家已经风光不再,如今是维肯公爵独受陛下倚重。”梅蜜夫人插口。 无聊的政事引不起拉克丽伯爵夫人的兴趣,她重又起了话头儿,“有人见过那个受陛下额外赏赐的幸运儿吗?据说他很年轻?” 瑞蓓卡男爵夫人卖弄着刚听来的八卦,眼波瞟了一眼门口,“确实很年轻,将军家的女仆端茶时看过,听说他的长相……” 她欲说还休的姿态更激起好奇,吊了半天胃口,瑞蓓卡男爵夫人才在密友的催促中噙着笑说下去,“据说像神祇一般英俊,举止又安静有礼,完全没有军人的粗鲁,简直令人无法想象他在战场上的勇猛。” 一群贵妇发出了讶异的惊叹。 “不可能,我听说他在凡登之战杀死了数以千计的敌人,砍下了几百个野蛮人的脑袋。这狂暴可怕的家伙一定长得非常凶恶。”梅蜜夫人拒绝相信。 拉克丽伯爵夫人下意识地抚了下发髻,刚要开口,门边一阵哗然,人群骚动起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去。 宴会的主角——霍恩将军终于降临会场。神采飞扬的将军成了焦点,被一群男士围住问候寒暄,女士们的目光却落在勋饰鲜亮的将军身后那位沉默的跟随者身上。 瑞蓓卡男爵夫人没有说错,女仆也没有夸张,那张俊美的脸庞宛如神祇,颀长的身形英姿焕发。他站在将军身侧,无需笑容,仅仅是目光扫过已令所有女人心跳不已。 安妮夫人也不例外,感觉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一瞬,忆起关于对方的种种传说,竟然微红了脸,轻咳一声,不自在地摇着扇子移开了视线。 修纳少校,数年前还是一个小小的少尉,今天却已是霍恩将军的得力下属,凡登之战的杰出英雄。他在短短数年间战绩非凡,犹如一颗闪亮的新星在军中升起。受维肯公爵青睐,更获陛下宣召嘉奖,以一介平民出身被破格提拔为少校,其风头之盛一时无两。 绝无梅蜜夫人预想的粗鄙,修纳少校举止优雅,但在合乎风度的绅士外衣下,又潜藏着难以言喻的危险气质。混合着非凡的外貌,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魅力。再加上他种种极富传奇色彩的传闻,足以激起每个女人内心最隐秘的情愫,自然而然成了舞会的中心人物。 修纳按礼仪逐一向女士们致意,回答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的问题。 “全仗全军将士的努力才能赢得胜利……” “我尚未娶妻,但已有意中人,谢谢夫人的好意……” “那里地形复杂,士兵们非常艰苦……” “那些是夸大其词的传闻……” 数不清的问题终于被打断,一个成熟英俊的男人在几步外对他举杯,“敬战场回来的英雄。” 不等修纳询问,瑞蓓卡男爵夫人便热心地代为引见,“这位是秦洛上校,去年才从南方调回来,一向是舞会的风流人物。他最爱结交朋友,少了他我们真不习惯。” “光荣属于帝国。”修纳少校从侍从托盘上拈过香槟,点头致意,“很高兴认识秦上校。” 剔透的酒杯倒映着舞会绚丽的华光,交互一碰,撞出了轻响。 所有人都被舞会吸引,幽静的庭院空无一人,小巧精致的圆亭视野开阔,正适合进行隐秘的谈话。 避开喧闹的舞场,矜持的浅笑变成了不加掩饰的狂喜。 “我简直无法置信,听他们叫你什么?战神修纳……”秦洛一拳打在挚友胸膛,“你都干了些什么?” 莱锡之战、利马之战、安塞河谷之战、泰安围城之战……一次比一次辉煌的战绩铸就了修纳的传奇,勇猛顽强的英雄与士兵并肩作战,面对任何敌人都战无不胜,军中甚至悄然衍生出一股狂热崇敬的风潮。 秦洛热情的一拳引起了始料未及的后果,修纳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喑哑的咳声令秦洛一惊,脱口而出,“你受伤了?” 修纳咳了一阵,逐渐平复下来,“凡登之战时中了一枪,子弹穿过了肺,几乎已经痊愈。” 秦洛懊悔不已,“怎么不提醒我?你应该能躲开。” 修纳微笑起来,深邃的眼眸盛满温暖的情谊,“见到你,我很高兴。” 秦洛看了他一阵,复杂的神色难以言喻,半晌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没必要这么拼命,她……”蹙了下眉,秦洛没有再说下去。 “放心,我不会死,她还在等我。”修纳笑了笑并不在意。 秦洛胸口一阵窒闷,只觉得嗓子发苦,“你已经是少校了,接下来还想怎样?她犯了重罪,就算你成为公爵也救不了。” “总会有办法。”修纳倚着亭柱,遥望着远处舞会的灯光,“洛,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帝国越来越多的动乱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光速升迁的根源。”尽管为重见挚友而欣喜,却又难平隐忧,郁结的心事压在心底,秦洛一时无精打采,“但你应该明白,你的仕途到顶了,霍恩不可能把将军的位置让给你。” “总有一天,叛乱的狂潮将不再是军队所能压制的。”修纳转过视线,黑暗中的眼眸闪闪发光,“那时你怎么办?秦家会怎么选择?” “你是指……”听出了修纳的认真,秦洛严肃起来。 “时代或许要变了,如果我是你,会早做准备。” 秦洛本能地嗅出了某种危险的信号,“你疯了!你已经是少校,还妄想什么?” “这远远不够,我要她获得自由、要她属于我、要在众人之前与她肩并肩站在一起。”泻落的月光如银,幽深的庭院异常静谧,修纳的声音极其坚定,蕴藏着铁一般的意志,“离开休瓦的时候我就发过誓,哪怕实现誓言的代价是让这个世界翻天覆地。” 秦洛头痛地扶额,“别再做傻事,放弃吧,我告诉你……” 修纳并不想听劝告,“三个月后,蛮族会卷土重来。” “你说什么?”秦洛愕了一瞬,扫了一眼周围压下声调,“你确定我没听错?夺取空前胜利的英雄告诉我敌人根本没有被打垮,很快有下一场战争?” “不止如此,他们会强力攻击凡登左翼防线,防线一定会失守。凡登陷落之后帝国必须大举调兵,而此前的军费耗光了国库,所以皇帝陛下必须筹集更多的金钱用以应付新的战争。他只能向富商和工厂主加征重税,这些人长期对贵族特权不满,想让他们掏钱必须有相应的交换条件。皇帝还有什么能拿来交换?削减特权?议会那群蛀虫不可能通过。”修纳冷冷一笑。 秦洛震惊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你在中间做了什么?” “你以为需要我做什么?”修纳声音极低,甚至低过了草丛中的虫鸣,“攻下棱堡之战是真的,但给养跟不上,后续防守非常危险,所以霍恩用假币收买蛮族退兵。等对方发现后一定会愤怒地还击,时间应该是在收割完春季粮食之后。筑造防线时霍恩的监察官收受了大量贿赂中饱私囊,墙体仅仅是用薄石板砌成,绝对扛不住重击。” “霍恩怎么会愚蠢到如此地步?” 面对秦洛的怀疑,修纳并不否认,“我利用了一点贪婪,告诉他蛮族根本分不清真假金币。” “顺便将左翼的弱点不留痕迹地透露给敌人。”秦洛吸了口冷气,心头翻涌难平,“你没想过最坏的结局是……” “一切责任由霍恩承担,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他总得为自己的贪欲付出点代价。”修纳轻描淡写。 “你知道这有多大风险!”秦洛几乎想掰开修纳的脑袋,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半点理性,“万一霍恩发现是你搞的鬼,你十条命都不够用!” “他本来就打算干掉我,可惜我比他更快。”修纳望着草坪上弯曲的白石小径,安静了一刻,“洛,你甘心吗?明明出身相同,却因没有继承权而被那些一无所能的权贵压制,忍受霍恩之流的混账颐指气使。像你这样的精英有多少,你愿意永远在阴影下生活?” 秦洛沉默了。 修纳了解秦洛的野心,就如同了解他自己,“这幢房子早有裂痕,垮塌仅仅是时间问题,你认为该怎么做?拆掉它重建,还是徒劳地支撑断裂的屋梁,直至被一同埋葬?” 秦洛摸出一根烟点燃,夜色掩去了他神情细微的变化。 “听听外边的呻吟和诅咒,想想我们曾经生活的休瓦,人人都在期望一个更好的世界。只需一点火种他们就会燃烧起来,皇帝和议会已经为自己掘好了坟墓。” ……新的帝国……新的时代…… 修纳按住朋友的肩,郑重地询问:“洛,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试试?” 时间过了许久,秦洛终于开口,“假如到头来一切徒然落空,你会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永不!”修纳斩钉截铁地回答。 秦洛的眼睛闪了一下,最终一言不发,灌下了整杯香槟。 变乱 三个月后,一如修纳的预言,边境战火再度燃起。欢庆的盛宴刚刚散去,凡登已不可思议地沦陷于敌手。 皇帝震惊之下接到秦家呈递的密信,提及霍恩将军犯下的各种罪行,矛头直指霍恩的支持者维肯公爵。特使暗中调查的结果证实罪行确凿无误,可怜的廷侍亲历了陛下勃然爆发的震怒。 盛怒之余,皇帝陛下却并未在第一时间发作。霍恩贪墨的背后,牵扯的是维肯与林氏在军中的争斗。如果一味深查下去,维肯公爵难逃干系,数年前被打压的林氏将再度抬头,这意味着皇储一方势力增强。这个结果绝非皇帝所乐见,权衡利弊之后,皇帝只能暂压怒火。 精明世故的维肯公爵果断地抛弃了亲信,首先站出来痛斥霍恩,同时以恭敬的语气请求宽恕自己失察之过,轻易地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议会与全体贵族一边倒地指控,春风得意的霍恩将军转眼从云端跌入泥沼。他所收的贿赂、弄权舞弊的旧案被一件件翻出,罪行一条条累加,凯旋的英雄变为卑劣的国贼。直至将霍恩抄没家产扔进了审判所,皇帝陛下的雷霆之怒才算稍稍平息。 接下来的难题是——军费。 皇帝酷爱与群臣一起狩猎,皇后热爱古董及盛宴,皇帝陛下的众多情妇则喜爱华贵奢靡的珠宝,这些高雅的喜好无不加剧了帝国财政的恶化。再加上边境战争及各地层出不穷的叛乱,国库早已空荡如洗。 国家财政陷入了危机,更改沿袭已久的赋税制度成为唯一的解决途径。皇帝决意向富商和工厂主征税。变革的举措引起了强烈的反弹,富商和工厂主联名进谏,交换条件是要求更多自由及对贵族特权的约束。这一要求被议会的权贵轻蔑地否决,冗长的争辩徒劳无功,不可调和的矛盾令事态陷入了僵局。 帝国犹如一个齿轮吱嘎作响的时钟,危机不断叠加。就连修纳也不曾料到,远处一座小岛偶然的一次火山爆发,为帝国的崩塌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西尔帝国历1891年,距离西尔国境千里之外的一处海岛火山突然喷发,从六月持续到次年二月,长达八个月的灾难带来了遮天蔽日的灰尘。帝都的人们抱怨着灰蒙蒙的夏天,但更糟糕的是随之而来的有毒气体,导致帝国粮食大幅度减产。 严重的粮食缺乏令西尔国农产品价格急剧上涨,连带大批工厂倒闭,无数工人失业。成千上万的人从贫困的农村涌进帝都,在饥寒交迫之中艰难度日。陷入绝境的流民对日日欢宴的贵族迸发出强烈的憎恶。 部分贵族嗅到危险的气息,产生了某种不安,鼓动皇帝调入军队威慑,以增强对局势的控制。大量军队的涌入令时局更为混乱,仅仅是一次偶然的街头冲突,却意外地刺激了民众,演化成一场大规模的骚动。 愤怒的人们走上街头,砸烂了来不及关闭的店铺,点火焚烧了他们恨之入骨的税站。官吏恐慌地奔逃,贫民趁乱抢劫,数个街区都冒出了呛人的浓烟。 在可怕的暴乱面前,议会作出了退让,废止了部分贵族特权,以安抚激动的民众。同一时刻,皇帝下令驻扎在数百里之外的军团向帝都进军。这一或许为保护自身安危而作出的决定,被民众理解为大规模屠杀的前兆。几天后的凌晨,激愤的群众冲进了皇宫。 皇宫燃起的火焰点亮了夜幕,距离皇宫三条街外的一个窗口,一张俊美的脸庞被火光照亮。那幽暗的冷眸一无波澜,唯有唇角显示出某些情绪。 “高兴吗?” 受霍恩一案牵连而处于停职状态的修纳少校收回眺望的视线,转到桌前倒了两杯红酒,将其中一杯递给软椅上的秦洛,“很好,一切比我预计中来得更快。” “你从哪儿发现的那个人?” “你指科佐?”红酒的芳香弥散舌尖,修纳莞尔一笑,“很偶然。我发现他专为穷人打官司,就一位律师而言,他的正义感太强了,以至在现实中备受挫折。不过他在平民中深受爱戴,又是天生的演说家,很适合当一个煽动者。” “目前而言他干得不错。”秦洛眺望了一会儿,颇感兴趣,“皇帝和上层贵族今夜恐怕难以入睡,接下来的戏码是什么?” “看科佐能做到哪一步,我们暂时静观其变。”修纳极具耐心。 “反正不管到哪一步都由你来收场?”秦洛轻笑着揶揄。 “必须先让帝国混乱起来,目前只是偶然成功。”修纳沉稳而镇定,显然经过反复思虑,“军队未动,各级官员仍效忠于皇帝,科佐能否借助机会握住权力之杖,还难以预测。” 秦洛点点头,“让我猜猜,假如局势朝皇帝陛下顺利稳住骚乱而发展,你会成为皇权的忠实拥护者,毫不留情地血洗暴徒;反之则亲手把皇帝和议会的贵族送上绞刑架。” 修纳从容地举了举杯,“我个人比较喜爱后者,所以希望科佐可以再能干一点。” “真像一只秃鹫。”秦洛啧啧赞叹,戏谑地评论,“是我的错觉?你似乎越来越有恶魔的倾向。” 修纳尔雅地微笑,雕塑般精致的脸庞半明半暗,仿佛两张迥然相异的面孔。 科佐的心激动得快要跳出来。他脸膛通红,眼睛闪着狂热的光芒,注视着阶下黑压压的人群。他曾梦想过无数次酣畅淋漓的演说,在民众前控诉帝制与贵族特权的种种不公,揭露出黑暗和腐朽的弊政,赢得轰然响应的掌声,这一切都在今天成为了现实。 雷鸣般的掌声数次打断他的演讲,每一个口号都被人群以震耳欲聋的声音重复,高昂的情绪随着话语起伏,澎湃的激情冲击着炽热的胸膛。随着科佐的手一次次指向皇宫,指向贵族的府邸,愤懑与憎恶不断发酵,生成了摧毁一切的巨浪。 巨浪向帝都大街涌去,冲进看见的第一座贵族府邸。该死的主人却不在府邸,几名亲属成为首轮泄愤对象。人们砍掉倒霉者的手,用沉重的啤酒桶来回碾着俘虏的腰腹,直到破碎的内脏从他们的口鼻溢出。随后把死者的尸体倒吊在黑铁门上,让每个过路的人吐口水。 有人提出除贵族之外,服务于贵族的走狗同样该死,于是受雇于贵族的书记员成了下一个牺牲者。屠杀的规模迅速扩大,残忍的报复带来快意的刺激,人们乐此不疲地寻找一个又一个新目标,直到黎明将至,饥饿和疲倦削弱了冲动,人潮才逐渐散去。 雨水还来不及洗去街头的猩红,科佐和他的伙伴已号召人们再度聚集起来。与茫然无知的民众不同,受过高等教育及精通法律的科佐有着清晰的目标,更有一批意气相投的伙伴。一群拥有远大理想却因出身贫寒而被现实压制、才识过人却在僵化制度前彻底失望的青年人走到一起,他们在帝都各处演讲,激情洋溢地描绘,将动人心魄的未来宣示给听众。 没有贵族、没有官僚、没有压迫及可恨的重税,令人窒息的一切将被民众的力量击垮,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凌驾于人民意志之上。陈旧的君主时代即将被埋葬,另一个完美的、尊崇法制的新时代已随着曙光出现。 科佐抓起笔飞速地写下去,窗外嘈杂的喧嚷犹如激动人心的乐章,鼓舞他一气呵成。当写完最后一个词,他抬起头,狂热的目光扫视房间,落在书架上一本红脊金字的厚书上。那是一本禁书,来自修纳少校——一位可贵的朋友的赠予。 书中智慧的闪光给予科佐莫大的启发,一度令他欣喜若狂。随着抄本在朋友圈中秘密流传,科佐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同盟,甚至沙龙中的一些贵族都站到了他身边,历史的车轮注定向前,谁也无法阻挡。 激越的感情在心头起伏,科佐取出书,珍惜地摩挲片刻又放回原处,拿起讲稿快步走出了房间。 或许是渴望变革的意愿积淀太久,时势的发展比所有人预想的更为迅猛。 势不可当的热潮席卷了帝都,在高明的组织下,平民妇女挺身而出,毫无惧色地向着枪口前行。再无情的老兵也不愿对手无寸铁的女人开枪,只能束手无策地注视,上千名卫队士兵甚至被女人迸发出的勇气所打动,改变立场加入了起义的行列。 随着局势的进一步恶化,被民众围困的皇帝带着家眷利用密道趁夜逃离了皇宫,一位侍从秘密告发,令皇帝一家被活捉于帝都城郊。 风云激荡的九月,人们在科佐的倡议下推举出人民公会,以一次性全体一致的投票通过了废除君主制的决议,宣布成立新政府。 曾经的威权犹如悬在头上的利刃,投下深深的阴影,冲动地以暴力泄愤之后,人们开始担心未来遭遇贵族残忍的报复。 科佐敏锐地觉察出这种思想倾向,提出了首个提案——对皇室的审判。他在公会上慷慨激昂地陈辞,强烈要求处死充满罪恶的皇帝。他以雄辩的口才感染、说服了多数成员,经过历时二十四小时的投票,皇帝和皇后被宣判了死刑。 死刑的判决引起了轰动,被恐惧裹挟的民众心如铁石,热烈支持这一决议,民众以高昂的情绪迎来了皇权落幕的血色黄昏。 高高的断头台上落下了刀板。 当两颗戴着假发、昔日帝国最高贵的头颅狼狈地滚落,旧时代也随之结束,飞溅的鲜血昭示着另一个全新的开始。 逃亡的贵族还没来得及从噩梦般的暴乱中清醒,就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国王。他们变得茫然无措,张皇地在狂潮前战栗。各地民众被帝都的成功激励,爆发了层出不穷的起义,人们冲进领主的城堡,撕掉华丽的帷幕,将金银器与财富洗劫一空。 不知何时起,帝都盛传起阴谋的流言。民众相信贵族在谋划报复,并向外国求援,甚至邻国利兹会为支持这些可鄙的敌人而入侵西尔。流言越传越真实,激起了民众空前的惩戒决心。暴乱越加频繁,手段也更加血腥残忍。 无数贵族逃入了休瓦,这座城市因铁血林氏坐镇而安全可靠,威名赫赫的林毅臣成了皇权最后的希望。 因过于遥远来不及救援皇帝,林毅臣只能派出部队接应仓皇出逃的皇储。皇储抵达休瓦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恢复林氏公爵的声名地位,同时宣布新政府为不可饶恕的叛乱。休瓦变为一座封闭的行省,实施强制征兵,随时准备反扑。 几乎同一时期,帝国边境传来了利兹入侵的快报,另有几个邻国也蠢蠢欲动——一切正如温森伯爵的预言。在帝国最动荡孱弱的时刻,富庶而有野心的强邻伸出了尖利的爪牙。 庄严的议政厅内一片严肃,沉闷的气氛笼罩着厅内,凝重和忧虑占据了每一张面孔,新生的政权被迫面对重重风暴的试炼。 长久的沉默之后,科佐再度发言,他的声调沉重而有力。“这是利兹的挑衅!对方并非仅仅针对新政府、针对公会,而是针对整个帝国。他们要的是分裂的西尔,要一个受控制的、衰弱的帝国,要强制人民回到腐朽黑暗的旧制度下去。我们决不能让利兹得逞!” “科佐说得对,这是对西尔的挑衅!”公会的另一个成员波顿支持地喊道,“敌人期待我们在枪炮威胁下颤抖崩溃,拱手让出政权!我们能妥协吗?” “不能!”一个会员激动地喊叫。 “当然不能!”另一个会员嗓音洪亮。 “我们要战斗到底!”一个接一个声音越来越大。 “誓死保卫帝国!”愤怒和激昂的情绪传染了每一个人,犹豫一扫而空。 “荣耀属于勇士!荣耀属于西尔!” …… “那么我们的决定是……”科佐压抑住激动厉声质问。 “抵抗!”全体成员发出了怒吼,“让利兹人滚回去!” “很好!”科佐变换了一下手势,让同僚沸腾的情绪稍稍冷静下来,“现在我们必须选出一个合适的人来痛揍侵略者。” 涉及具体人选,议政厅再度沉寂下来。尽管公会成员及起义支持者中不乏军人,但拥有指挥作战经验又安全可靠的人太少。成员都担心假如授某人以军权,万一对方却倒向流亡中的皇储,将形成何等可怕的局面。 “我提名一个人——炮兵连队的修纳少校。”科佐已经想好了人选。 众人面面相觑,对提拔一介小小少校为总指挥存有疑虑。 科佐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修纳少校出身平民,勇猛而顽强,在军中的威名广为流传。如果不是该死的贵族制度,凭军功他早该成了少将。凡登之战正是在他身先士卒下才获得了胜利。这样的英雄却因为霍恩的牵连而被解除了职务,皇帝和议会实在是愚不可及。我了解他。他热爱新思想,同情人民,革命之夜正是有他的建议才选中合适的角度攻破了皇宫。由他来担任指挥,不仅有胜利的保障,更可以确定不会被贵族腐蚀——他对旧制度的憎恶绝不亚于我们任何一个人。” 科佐坚定的信心感染了周围的人。公会成员或多或少都听过这位英雄的事迹,渐渐出现了附和的低议。 眼见顾虑渐消,科佐环视着所有成员,铿锵有力的声调充满了信心,“如果没有其他异议,我提议开始表决。” 为了捍卫帝国,新政府颁发了动员法令,号召人民扫除叛乱,抵御利兹的侵略。 积极的回响超乎人们的想象,在无与伦比的热情中,军队飞快地组建,短时间已拥有数十万人的大军,军队勇敢地开赴火线。 命运之神终于眷顾了蛰伏已久的修纳少校,他也成功地抓住机遇,站上了历史的舞台。 数月后的加雅之战,修纳以漂亮的全胜击退了利兹的入侵,夺回了失陷的领土,保卫了新生的政权。与胜利一同降临的还有荣耀——修纳成为万众瞩目的英雄,他出色的战绩在街头巷尾传颂,他在军中声望无以复加,成为林毅臣之后新一任西尔军神。 以科佐为代表的新政府发出了通篇都是溢美之词的嘉奖令,群众自发组织了盛大的欢迎会,走上街头欢呼英雄的归来。修纳辉煌出色的战史、跌宕起伏的经历、俊美无双的容貌无不成为人们争相谈论的话题。在民众口耳相传中,修纳几乎成为神一般的存在。 新政府举办了隆重的欢迎宴向英雄致敬,除了无尽的恭贺赞美之外,还有一枚闪亮的少将勋章。 在修纳少将声名大盛、地位飞升的同时,天性精明的秦洛则弃军从政,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在新政府尚未成立时,秦洛已结交多位未来的公会成员。他为人热情、出手大方,资助过不少囊中羞涩的朋友出版论文,在沙龙中口碑极佳。在号召反抗利兹侵略时,他全力奔走,充分发挥秦家在军界的影响,帮助新政府将一部分皇家军队转化吸收。加雅保卫战的胜果,秦洛功不可没。 秦洛果断地放弃军界,成功地获取了大法官一职,并参与行政与法律体制的改革。他的多项建议被公会采纳,其杰出的才智令会员侧目。 这对隐秘的挚友犹如两颗闪亮的明星在政界军界升起,互相辉映却又彼此独立。 而此刻,这位耀眼的政坛之星正双脚跷在桌面上,拖长了声音念报纸。 “……加雅之战中,他以完美的指挥及无与伦比的勇猛,将利兹人打得抱头鼠窜,奇迹般以少胜多。这位史上最年轻的奇才被神灵赐给我们,犹如战神降临西尔,他结束了利兹的野心,拯救了危机中的帝国。他的名字将被刻入历史,与帝国同在!” 念完报纸,秦洛笑出声,“虽然肉麻,但写得不错,你觉得怎样?” 被报纸头条大肆赞誉的少将漫不经心,“会不会吹捧过头了?” “越夸张越好。”秦洛摸了摸下巴,相当满意,“必须让你在军界拥有压倒性的威望,利用一些舆论会更有利。” 秦洛对操纵人心及政治上的把戏有多熟稔,修纳一清二楚,他不再发表意见,“你那边怎样?” “很顺利,目前科佐和波顿之间的嫌隙有激化的趋势。” 修纳淡问,“有多严重?够不够撕裂这对昔日的密友?” “科佐对波顿的一些做法相当不满,认为他对旧势力过于姑息又生活腐朽,他公开表示不赞成科佐提倡的肃清。科佐有些行为简直是疯了,杀死的人数远远超过了必要,在帝都他的名字已经和恐怖同义。”秦洛置身事外地评点,“这种做法很蠢,更讽刺的是他杀得越多,为自己树立的敌人就越多。” 修纳推想了一下,“假如两人决裂,波顿应该会输,他的声望和拥戴者都不及科佐。” 秦洛耸耸肩,“他也不及科佐冷血,但波顿拥有一大票工厂主和手工业者的支持。” “如果科佐把波顿都送上断头台,他自己也就离死不远了。” “即使如此,科佐还是会这么做。我认为可以适当地利用。”秦洛对科佐观察已久,过于纯洁的理想主义者容不下半点污垢,假如巧妙地施加引导,局势不难朝期望的方向发展。 不再继续讨论科佐,秦洛关注起另一个方向,“有一点要提醒你,你该对苏菲亚小姐稍稍热情些,夏奈告诉我,她是维肯公爵的私生女,这层关系对我们很有用。” 修纳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 “我知道你心里只有伊兰,但想短期内获得权力必须借重最有效的资源。”秦洛直接挑明了利害关系,“维肯公爵在皇帝死后逃到领地内拥兵自守,他表面效忠皇权,实际上进退两难。他曾经试图废储,又与林氏有宿仇,假如皇储复位他的下场只会更糟。眼下维肯主动向我们示好,一旦与之联合,我们除获取大笔资金外还能拉拢许多旧贵族,这对你将来的计划非常有帮助。” 秦洛是个现实主义者,极为实际地劝说好友,“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你只需对公爵私生女多一点微笑。” 年轻的少将无动于衷,“这方面你比我擅长。” “可惜那位美人对你情有独钟,而维肯更希望得到军方高层为后台,最佳人选自然是你。”秦洛坐直少许,观察朋友的神色,他放慢的语速显出几分谨慎,“如果你想在最短时间内登上最高位,我的建议是——接受她。” 苏菲亚小姐是一位无可挑剔的美人。难得的是她尽管身份高贵,却没有寻常贵族小姐的骄矜倨傲。毕业后她没有顺应生父的安排结婚,而是广泛结交有才学的寒士,凭借自身的才华气质,她已俨然成为学者沙龙中的明星。她大方优美的仪态、高雅出众的谈吐、对新时代热情的颂扬无不令公会成员倾倒。 此时这位娇客未经主人允许,擅自踏入了密闭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一壁是整面书墙,中间放着一张极大的书桌,桌上堆着各式各样的军用地图。地板上摊开一张硕大的帝国全境图,标着各种旁人无法看懂的图案。侧角的长沙发上躺着一个修长的身躯,苏菲亚放轻脚步走近。 即使在沉睡,那张俊美的脸庞依然没有放松,他紧蹙的眉显示他仿佛陷入了某种梦魇。苏菲亚迷恋地望着少将的轮廓,这张脸在学院时期线条还有些青涩,如今已然立体分明、英气夺人,让人完全无法移开视线。 娇嫩的脸颊渐渐晕红,她禁不住伸手去触碰那张冷峻却又迷人的唇。 闭合的眼眸猝然睁开,光芒凌厉而逼人。 苏菲亚心底一慌,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一把短刀抵住了脆弱的咽喉。公爵小姐完全僵住了,她一动也不敢动,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修纳?” 修纳似乎停了一会儿,他撤回短刀,眼神淡下来,“抱歉,我没想到会有人进来。” “你……做了噩梦?”苏菲亚松懈下来,勉强恢复了微笑,仍心有余悸。 修纳没有回答,他扯开毯子从沙发上站起,穿上军装外套,系上领扣袖扣,又恢复成平日一丝不苟的少将,“苏菲亚小姐有事?” 苏菲亚大方地邀约,“我想你工作过于辛劳,该适当地放松一下,不妨一起去公园散步。” “谢谢。”修纳的回答客套而疏离,“但我近期事务繁忙,只能婉拒这片好意。” 又一次毫无热情地回绝,失望的苏菲亚抛开矜持直问:“修纳,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心意?从学院到现在我一直追逐你的脚步,没有女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才能、更能帮助你,为什么你却始终对我如此冷淡?” 苏菲亚不愿相信也不肯相信,凭借着自己的美貌才华以及高贵的出身,竟会无法打动这个天性冷漠的男人。只有她才配站在他身边,也只有他才有资格与她相衬。从平民到少将,时间证明了她的眼光,可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并没有被时光拉近。 修纳沉默了一刻,“我很感激你的帮助。” “我要的不是感激。”苏菲亚仰起脸,俏丽的脸庞仿佛在期待什么。 两人站得很近,修纳低头看着她,没有躲避也没有触碰,“可我只能说这个,帝国局势动荡,我个人前途未明,无法再想其他。” 苏菲亚望了他好一阵,明眸黯淡下来,骄傲和自尊令她无法再说下去,她转身离开了房间。 随着按铃,副官威廉踏入了房间,他脸上的微笑在修纳的眼神下冻结,立即报告:“抱歉将军,是秦洛阁下的主意。” 修纳咬了咬牙,“他人呢?” 威廉明白自己逃过了一劫,“在外边等候。” “叫他进来。”修纳眉间一蹙,冷声命令,“以后无论来访者是谁,都必须经过通报。” “是,将军!” 不等传唤,秦洛已经出现,毫无畏惧的语调近乎戏谑,“我知道你有点不高兴。” 威廉松了一口气,立即退出去带上门。 偷听完全程的秦洛大肆摇头,“你真不解风情,居然把主动殷勤探望的美人拒之门外。” 修纳冷冰冰地瞥了损友一眼。秦洛毫无歉疚地致歉,“好,我知道,这只是玩笑,你当然会拒绝她,不过接下来的事就麻烦多了。”他散漫的神色变得凝重,“公会昨天通过了决议,决定让新任少将去对付边境蛮族,不日就要动身。” 修纳的眼眸变得幽暗深冷,“科佐反应很快。” 秦洛冷嘲,“授勋那天民众表现得太热烈了,足以让他们感到不安。” 修纳沉默不语。 “现在条件还不成熟,我们无法与之对抗。但如果你长时间被流放边境,之前所做的一切就全白费了。”风流不羁的表象消失了,秦洛空前的严肃,“修纳,现在只有一条路。向苏菲亚求婚,与维肯公爵结盟,建立军界之外的势力与人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苏菲亚拆开一封又一封急件,瞟了一眼就扔在一旁,动人的脸庞布满阴云。这些信来自她的生父维肯公爵,信中反复强调的只有一件事——叮嘱她以女性魅力征服那位声望极高的少将,以拯救家族的困境。 维肯公爵武装了属地,实力却仍比不上新政府和林毅臣辖下的休瓦。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为未来焦虑。他绞尽脑汁试图与新政府媾和,但公会成员普遍仇视昔日的上层贵族,维肯完全无从入手。直到他想起自己有一个与新政府成员交往频繁的私生女,信件便开始如羽毛般不断飞来,彰显出他的急迫和焦灼。 苏菲亚烦躁地在房中来回踱步,笼中的夜莺不停地鸣叫,吵得她更为心浮气躁,她几乎想把鸟扔出去。突然侍女传来通报,奇迹般地消解了她的抑郁——修纳少校来访。 尽管拿不准对方的来意,苏菲亚仍是雀跃不已。她在镜前照了照,精心修饰了妆容,更换了一袭最美的长裙,直到确定挑不出任何瑕疵。 在会客室等候的男人见到她,礼貌地站起来。绽出一丝罕见的浅笑,吻了吻她的手背,“请原谅我的冒昧探访。” 他在微笑,但这不代表他的心情好或倾慕。那双幽暗的眼眸从不泄露任何情绪,无论面对漂亮女人还是政敌对手,都永远镇静难测。 侍女送上茶点,苏菲亚轻轻啜了一口,拢了拢秀发,“请问阁下前来拜访的原因是?” 修纳收起笑容,望了她一阵,取出一只丝绒小盒,打开推到她面前。盒内是一枚奢华的戒指,闪亮的巨钻足以令所有女人心花怒放。修纳语速极慢,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斟酌,“请原谅我的鲁莽,我希望我能有这样的幸运。” 完全大出预料,苏菲亚心头狂跳,指尖都开始颤抖,她极力镇定住喜悦,“这份青睐是一种荣幸,但却如此突然,我能不能问一问原因?” 俊美的脸庞上没有迷恋爱慕,冷静得像在完成一桩公事,修纳简单地回答:“你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女性。” “可我们上次见面……”苏菲亚清楚地记得,他从没有任何近似动情的表现。 修纳眉梢一动,“我后悔了。苏菲亚小姐说得对,再没有比你更能帮助我的女性。” 只是帮助?苏菲亚生出意气,忍不住脱口问道:“假如我拒绝这份美意呢?” 话一出口她立即后悔。从学院时期她就迷恋着他,修纳是那样特别,她知道帝都的淑媛都在谈论他,谈论他神秘俊美的容貌,危险迷人的气质,却没有一个人能虏获他的心。就算缺少炽热的爱,她也不想失去独占他的机会。 意外的拒绝令修纳停顿了一下,“我会非常遗憾,如果你不愿……” “哦!”苏菲亚立即打断他的话语,“我只是假设。” 这样明显的示意,修纳当然不会弄错,他微微一笑,“幸好它仅是假设。” 气氛松弛下来,突然间心愿得偿,苏菲亚漾起了甜美的笑。 修纳没有显露求婚成功的喜色,或许是性情内敛,他与平时并无不同,“我希望订婚仪式能暂时保密,目前局势不稳,我担心万一有什么不利,苏菲亚小姐会受到牵连。” 满溢幸福的苏菲亚别无意见,更为未婚夫的体贴而高兴,“我不介意仪式是否盛大,只想更了解我的未婚夫。” “了解?”修纳的眉间掠过一缕无从察觉的不耐,“关于哪方面?” “比如你的喜好、你的过去、在学院之前是什么样,你所有的一切我都想了解。”苏菲亚凝视着他的俊颜,语气中溢满了甜蜜的柔情,“别再拘于礼仪,既然已经是未婚夫妻,请称呼我的名字。” 修纳沉吟了一下,忽然一笑,“也许到学院前我是个恶棍。” 苏菲亚不以为然,顺着他的话语戏谑,“对,或许这位恶棍还坐过牢。” 他点点头,“没错,我曾是一个死囚。” 苏菲亚觉得这种调情方式十分有趣,“后来你是怎样从牢里出来的?” 修纳淡淡一笑,半真半假地回答:“也许有人用自己替换。” “没人会这样愚蠢。”苏菲亚失笑,愉快地建议,“你该换一种脱罪的理由,比如买通法官或是勇敢地越狱,我觉得后者更像是你,毕竟……” 望着兴致盎然的公爵小姐,修纳礼貌地轻扯唇角,漆黑的眼眸毫无笑意,仿佛吞没星辰的深海。 王者 求婚成功的少将回到宅邸,扔下帽子,一把扯开领襟。银扣迸落地面的声音让他冷静了一下,他再度恢复了自制力。 达雷叩门而入,递上一个木盒。“将军,顺利地从安妮夫人处拿到了东西。用了警备队的几个人,做得很完美,她以为只是遇上了仇恨贵族的暴徒。” 一条完美的项链躺在盒内的黑丝绒上,剔透的绿宝石熠熠生辉。修纳凝视良久,合上收入屉中,“准备一下,明天我们去拜访她。” 安妮夫人吓坏了,自帝都动乱以来她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维肯公爵逃出帝都的时候极其匆忙,根本来不及带上她。她只能躲入一处不显眼的住所隐居,听着女仆打听回来的针对贵族的暴行,心惊胆战。 安妮夫人日夜祈祷生活恢复成从前的模样,结果却听说皇帝被送上断头台。绝望和恐惧之下她想躲入修道院,或许那些恶徒会对神灵保留几分敬畏,却没想到在路上被几个恶棍拦住,夺走了装有贵重珠宝的行囊。 假如在过去,这些贱民根本碰不到马车的木辕,如今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公然抢夺。安妮夫人甚至不敢出声,害怕引起暴徒的淫念,招来变本加厉的污辱。她知道许多不幸的贵妇都受到了凄惨的虐待,被可怕的暴民蹂躏折磨而死。 失魂落魄地回到住所,安妮夫人沮丧无措,女仆也受到了惊吓,傍晚的敲门引起了主仆更大的惊悚。 敲门声很有耐心,似乎知道里面是胆小的女眷,直接挑明了身份。“请问这是安妮夫人住所吗?修纳少将来访。” 好一会儿安妮夫人才想起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她抑住情绪,简单地整理了一下仪表,示意女仆开门。 彬彬有礼地站在门廊处的俊美青年,正是帝国近日最出风头的少将。 “抱歉,请夫人原谅我的冒昧拜访。” 温文尔雅的姿态消减了安妮夫人的不安,她伸出手,修纳轻吻了一下,一刹那她感觉仿佛从风声鹤唳的帝都倒回了欢悦的皇宫晚宴。 “请夫人原谅我的过错。” 安妮夫人久经宫廷,从惊悸中镇定下来,螓首微偏、长睫略抬,将困惑表现得风情万种。 年轻的少将欠了欠身,“听说夫人昨天遭受了极大的惊吓。” 纤手半掩红唇,安妮夫人恰如其分地显露出惊讶,“阁下怎么会知晓?” “昨夜我与警备总长打牌,他输得很厉害,最后押上来的竟然是价值连城的珠宝。我这才知道他的手下捉到了几个抢劫的恶贼。” “你怎么知道他们抢的是……” 侍卫奉上一个匣子,打开匣盖,璀璨的宝石光芒照亮了安妮夫人的脸。 修纳从中挑出一对珍珠耳饰。“这对耳饰我曾见您在晚宴时戴过。对夫人的风采印象深刻,所以猜出了他们所说的那位气质高雅的贵族女性是哪位。” 安妮夫人微红了脸,更增三分艳色。一半是为少将含蓄的恭维,一半是为失而复得的珠宝。 “虽然我身居要职,却无法保护夫人不受侵扰,对此深感惭愧。珠宝我尽力寻回,其他失落的我以同等价值的珠宝作为补偿,希望能对您稍有安慰。” 修纳展示了一串无瑕的宝石项链,安妮夫人喜出望外,“将军阁下!您这样高贵的行为,我实在无法以言语表述感激之情。” 修纳微笑,“帝都对您而言太乱了。作为弥补,我愿派护卫送您去公爵的领地。” 安妮夫人简直不敢置信,“将军阁下……” “请夫人相信我的诚意,我会选最可靠的士兵,确保夫人一路平安。” 一个惊喜连着又一个惊喜,安妮夫人险些喜极而泣。 “这是对您昨天遭遇的一点补偿,请务必接受。”修纳少将极具风度地鞠躬,在安妮夫人感激热切的目光中结束了拜访。 离开了安妮夫人的宅邸,达雷有些好奇,“将军,为什么把这女人送到维肯公爵那里去?” 收起了伪装的温和,修纳冷淡道:“安妮夫人深得维肯宠爱,有她说话对我们更有利。”苏菲亚讨厌安妮,对生父的情妇不闻不问,正给了他示好的机会。 “何必把珠宝还给她?离开帝都那女人已经感激得要命。”一整盒珠宝,达雷颇感可惜。 修纳毫不在意,“这只是小利,现在最关键的是争取维肯最大程度的支持,局势随时可能失控。” 达雷更不懂,既然如此,将军为何单单扣下安妮夫人的绿宝石项链? 明白卫队长的疑惑,修纳莞尔一笑,并不解释。 那种纯粹透明的绿,极似某双美丽的眼。从第一次看见,他就想得到。 修纳少将接受了新政府的命令,再度开赴前线。他既是出色的军事家,又是极具魅力的将领,精通战略,足智多谋,勇猛顽强又用兵如神,屡屡重创卑劣的敌人。 报纸上每天都有修纳将军的战况报道,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少将狂热的崇拜者越来越多。民众谈论他、学者赞美他、士兵拥戴他,心甘情愿地在他的指挥下冲锋陷阵,赴汤蹈火。 境外的敌人被英勇的少将击退,国内却爆发了新的争端。 公会数次会议激辩,政见不同的双方势如水火,形同分裂。以科佐为代表的会员坚持更大规模的清洗,去除蠢蠢欲动的残余分子;而反对派则否定不必要的杀戮,认为帝国更需要稳定和休养。 科佐一派强行颁布了一项法令,命令各地方当局逮捕一切嫌疑分子,严厉镇压贵族叛乱者和异见分子。法令还包括缩减法律程序这一举措,对异见者取消了预审被告程序,甚至无需证人即可判定被告有罪。与此同时,上百名反对派会员被赶出公会,其中三十余人被处以死刑。各地都有被处死的异见者,剧烈的动荡令帝国陷入了新一轮狂风暴雨。 两个月后,科佐终于将一度并肩作战的战友、曾经牢不可分的同盟者波顿送上了法庭,经审判波顿被处以死刑,当日就押上了断头台。 血淋淋的杀戮犹如停不下来的马车,一路失控地狂奔。“决不饶恕,绝不妥协”的口号下,一批又一批鲜活的生命终结,残酷的屠杀转移了新政府无法解决的社会矛盾,给底层民众带来快感和抚慰。中间阶层却渐渐感到危机,陷入了畏悚不安。 火烧得太旺,每个人的手指都有可能被灼伤。 首先清醒的是站在波顿身后的工厂主和银行家。他们不希望旧制度卷土重来,更不希望失控的烈焰焚毁一切,开始着手挑选一个足以取代科佐的强者。他们最终找上了正处于边境的修纳——这位不断取得胜利、在民众中拥有强烈号召力、军中威望极高的年轻将军。 忙于战事的少将没有立即作出回应,在恐惧中度日如年的人们已经等不及了。 沉闷的夏日,帝都的天气热得令人窒息。压抑的公会大楼中,科佐正筹划掀起又一轮风暴。为了塑造一个理想的西尔,他不惜任何代价,不惜让任何人流血,阻碍这一崇高目标的人都该死去。 门外突然响起了喧吵,科佐不悦地皱起眉。 一队宪兵走入,为首的队长对他公布了一张起诉状,“对不起阁下,您被起诉了。” “谁?”惊讶与震怒充斥心头,科佐难以置信,“起诉我?” “这是法庭的逮捕令,请服从,否则我们将对您使用武力。” 科佐手还握着笔,几乎以为在做梦。他本能地想夺过起诉状看个仔细,却被宪兵扭住了手臂。“几十位会员联名起诉您滥用权力,肆意屠杀无辜,如有异议可以在法庭申辩。” 起诉状的下方写满密密麻麻的签名,科佐来不及细看已被抽回。科佐踢开宪兵扑上去,被毫不留情地打掉了下颌,很快被捆绑着押出了门口,冷汗混着鲜血湿透了他的衬衣。 受伤的囚徒无法申辩,法官花了二十分钟宣判被告死刑,准备武力营救的支持者被军方驱散,运送死囚的马车随即驶向广场。 习惯签字将敌人送上断头台的科佐被押至刑场,刽子手动作麻利、技术娴熟,锋利的刀板机械地起落,令人恐怖的领袖以自己的鲜血染红了亡灵无数的高台。 科佐死了,但派系的势力仍未消散,风云变幻的动荡时局扑朔未明。远处的休瓦城传来了异动,蓄势已久的林氏扬起了猎猎战旗,不日将以皇室名义发起征讨。 一座不起眼的私邸,光线被深红色的帷幔遮蔽,老座钟嘀嗒轻响。 “修纳,你怎么看眼下的局势?”发问的是帝国首席大法官秦洛。 “时候到了。”本该在前线的修纳少将言简意赅。 秦洛目光闪亮,“准备怎么做?” 一声短促的钝响,雪亮的短刀嵌入了厚重的公会宣言书,淬利的刀锋反射着灯光,代替少将展示了答案。 如张网已久的猎人,秦洛绽开了兴奋至极的笑容。 修纳将军返回帝都了。 这个消息如水落入沸油,迅速在人群中炸开。欣喜若狂的民众与犹疑摇摆的公会形成了强烈反差。四分五裂的政府难以决断,不知该以什么态度应对这位扔下前线返回帝都的英雄。分裂的各派期盼他的支持,又畏惧他的到来。他们心存疑虑、警惕戒慎,但事情的变化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有人在报纸上公然发表文章,提议让英雄的将军成为西尔的新领袖。大胆的建议激起了强烈议论,随着越来越多的附和席卷了街头巷尾。 民众厌倦了不断杀戮又不停动荡的政府,林氏即将发起征讨更带来了深深的阴影。人们畏惧铁血林氏,更畏惧皇帝归来之后的清算,唯一能打败魔鬼的,或许只有百战百胜的将军。他们像抛弃皇帝一样抛弃了新政权,将希望投向修纳,寄望他能结束纷乱的局面,彻底打垮意图卷土重来的皇室。人们更期盼有一个强有力的新领袖。 远在休瓦城的林公爵不会想到,他的恐怖与血腥,成了年轻的少将踏上帝国最高点的绝大助力。 军队一夜之间站到了修纳一边,狂热忠诚的士兵簇拥着敬爱的将军,包围了议政厅。正在议事的公会成员惊悚不安,被持枪的士兵驱赶,如同惊慌失措的羊群。 冷峻的少将发表了简短的演说,借助刺刀和荷枪实弹的士兵,勒令公会立即表决,通过法律的程序获取了帝国至高权力,而后解散公会,成立新的执政府。年轻的修纳少将任首位执政官,通过军事政变成为帝国至高无上的主宰。 欢呼的狂潮淹没了帝都。 以最干脆的手法除掉了强硬的反对派,修纳踏着红毯走上了领袖的席位。身着军装的挺拔英姿映在民众眼中,犹如君临世界的神祇。 这位新的领袖没有浪费半点时间,提拔了数十位亲信,将帝都牢牢控在掌中。他以紧急临战状态颁布了宵禁令,监视可能有异动的对手,谨慎地掐灭任何动摇时局的因素。同时全面征召军队,着手征伐休瓦,拔除帝国之患。 第一次有人敢于挑战林氏,民众为领袖的大胆坚毅而轰动,以最炽热的激情投入了战前准备。源源不断的物资从全国汇集而来,报名入伍的队列排成了长龙,工厂加紧生产,赶制出大量枪弹。 西尔帝国历1892年,决定西尔命运的战役终于打响。 双方长时间的炮击之后,林公爵首先发起了冲击。与此同时,右翼利用地形展开了侧袭。这场血腥的交战中,双方都倾尽全力,皇家军队猛烈的攻击令执政府阵营出现了混乱。但全面攻袭导致皇家军队兵力分散,攻击难以集中。执政府军很快觉察到对方这一弱点,部队收缩战线,交替还击,迅速控制了局面。 激烈的厮杀从白天持续到夜晚,上千门大炮的轰鸣震耳欲聋。人体、装备和碎石迸裂着抛向天空。爆炸的热浪烧黑了面孔,阵地笼罩在滚滚浓烟烈火之中。一群又一群士兵倒毙战场,土地被鲜血浸成了泥浆,满目疮痍的地形几乎看不出原貌。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背后是两个钢铁意志的男人。一个是帝国的铁血公爵,一个是西尔新生的军神。以相同的决心,为相异的目标撕裂大地,染红了帝国的天空。 战场上血腥缠斗,休瓦森林中一片清冷寂静。粗粝的巨石遍布斑驳的青苔,缠绕着累累青藤;笔直的大树参天耸立,如同一个个忠实守卫的哨兵。一只野鹿抽着鼻子觅食,蓦然抬起头,惊跳着蹦开,薄雾中传来了分开草叶的声响,现出了行人。 三个男人沉默地走过,马驮着行囊跟随。一行人穿越人迹罕至的野林,用长刀砍开荆棘密草前行。 意外捉到一只野兔,达雷将军咧嘴一笑,“这里的兔子真笨,都不会避人。” “那是因为根本没人从这里走过。”近卫官威廉颇感兴趣,拎着长长的兔耳研究了一番,“很肥,烤起来一定不错。” 连日以干粮充饥的达雷咽了下口水。 “可惜一生火就该轮到我们被林公爵烤了。”想到宿敌,威廉遗憾地叹气,一松手兔子蹦入草丛,转眼没了踪迹。 “我们还要走多远?”达雷忍不住发问,一眼望不到头的森林似乎永无止境。 仰首望了下天色,最前方的年轻帝国领袖下了命令,“再走两天能到目的地,今天就在这儿休息。” 听到歇宿的命令,威廉轻松了一点,他停下来活动疲累的脚,“真佩服大人居然能认出方向,这见鬼的森林在我看来都一模一样。” 修纳凝望着广袤无边的森林,“这一带一直没什么变化。” “很快我们会让林公爵大吃一惊。”达雷起初觉得上司的构想简直是疯了,现在却越来越兴奋。 简单收拾出一块宿地,嚼着乏味的干粮,威廉很想把好奇与干肉一同咽下去,最终还是没忍住,“大人对休瓦很熟?”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无论是战略制定或休瓦民情,修纳熟稔的程度绝非地形图与报告所能给予。修纳令其他将领率军与林氏交战,自己却大胆地潜入敌人腹地,这种举动简直骇人听闻。 “我在这儿待过几年。”年轻的执政官一语带过。 听出上司不愿多谈,威廉换了方向,“休瓦地势不错,有晶矿、有森林、风景也好,只除了有最糟糕的公爵驻守。” 冷血公爵亲自坐镇无异于最可怕的噩梦,达雷同情地摇头,“我真不敢想那些可怜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们很快会把他们解救出来。打下休瓦以后,整个帝国形势都会好转。”威廉十分清楚,征伐休瓦的决定获得各方空前的支持,银行家与工厂主慷慨解囊,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晶石告急,濒临断绝的资源关系到帝国的命脉。 “说起来维肯公爵真是帮了大忙,当年若不是他弹劾林氏,导致皇帝收回部分权力、减少物资供给,林公爵恐怕早就反扑到帝都了。”威廉脱下靴子枕着,感慨了一声,“这算不算自掘坟墓?” “这是神的旨意。”达雷瞥见一旁的执政官,有些不解,踏入森林后修纳一直很沉默,虽然他素来少言,但这次的情绪似乎略有不同。 “达雷,打完胜仗后你打算做什么?”威廉睡前无聊,随口与木讷的将军谈天。 达雷回道,“把分配给我的宅邸修一下,再把父母兄弟接过来。” “就这样?”威廉觉得颇为无趣。 “还有什么?”达雷反问。 “还应该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威廉充满向往地比画,憧憬而期待,“那才是真正的家,像我就准备回去娶西希莉亚。” “漂亮有什么用?能烤出香喷喷的面包、做出牛肉浓汤才是合格的女人。”达雷对威廉的建议嗤之以鼻。 “达雷,身为将军,你的薪资可以请一打厨子,为什么还要把妻子扔在厨房?”出身贵族的威廉呻吟,给死脑筋的铁匠上课,“她应该穿着精致的绸裙,有最优雅的仪态,聪慧温柔、灵巧活泼,懂得如何让丈夫放松。” 达雷翻了个身,对威廉的话置若罔闻,“把家务丢给仆役的女人不是好妻子。” 达雷的顽固和勇猛一样有名,威廉翻了数个白眼,放弃了说服同伴,“大人,您的梦想是什么?”威廉一问出口就暗骂自己笨,将军已经成为帝国领袖,还有什么会无法实现? 静了一会儿,本以为不会回答的人竟然开了口,低低的声音像在梦呓,“……我希望每天早晨醒来,身边躺着我心爱的女人。” 威廉和达雷都呆住了,威廉不死心地追问:“还有呢?” “还有……”双眼微闭的执政官停了一刻,轻轻一笑,“吻她。” 威廉难以置信答案会是如此简单,“那有什么难?凭大人的地位,每天换一个女人都不成问题。” 执政官没有再说话。威廉自觉无趣,讪讪地与达雷交换了一个眼神,四仰八叉地睡下,开始想念西希莉亚甜美的唇。 聊天的声音停止了。森林一片寂静,薄薄的雾漫过来,掩住了休憩者的身影。 阴冷的环境让达雷睡得极不舒服,醒来时天还没亮。达雷索性扔开被雾气浸湿的薄毯,坐起来才发现执政官倚着树干,仰望枝叶间的晨星,不知在想什么。他的侧脸有种极少见的神情,仿佛迷惘的思念。 达雷十分惊讶,“大人一夜没睡?” “……到了这里我就很难睡着。”修纳脸上浮起极淡的笑,声音低而伤感,“我爱的女人在休瓦最森严的监狱。” 达雷一下坐直了身体。 修纳低微的话语像林间飘渺的薄雾,似乎风一吹就会散去,“她在等我。时间已经太久了,我真希望能再快一点。” 达雷见过女囚是什么样,无一例外蓬头垢面、憔悴万分,被狱卒的凌虐折磨成了神经质。听说将军爱慕的女人竟是囚犯,他不禁恻然,“……是林公爵囚禁了她?” 修纳沉默了一阵,“她是公爵的女儿。” 就算一个霹雳打在头上达雷也不会更惊讶了,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蠢,因为执政官笑了。雾气漫过,笑容淡了,修纳的神情变得难以形容。 为什么林氏公爵小姐竟会跟大人扯上关系?达雷目瞪口呆,觉得脑子完全不够用,几乎想摇醒鼾声正响的威廉,好好研究一下原因。 不再理会部下,修纳遥遥望向密林深处。森林的尽头是休瓦,穿过休瓦是基地,基地最深处是暗不见光的地牢,那里囚禁着世上最美丽的蔷薇…… 从森林越过岗哨,通过古老的矿道,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休瓦城。 休瓦依然是七年前的休瓦,破碎的石板路,阴暗的狭窄街道。达雷与威廉不露痕迹地打量着这座封闭的城市。 处于军法管制下的街道毫无生气,许多店铺都关了门。路面冷清,行人极少,偶尔两三人面无表情地匆匆而行。街心广场吊着几具被绞死的尸体,一群乌鸦正放肆地啄食。 执政官带着他们绕进了小巷,巷后是大片废墟。破裂的木板挂在砖石堆上,蔓生出疯长的野草。城市中很少见这样大面积的空地,威廉想起报告中记载林氏曾血洗休瓦,暗暗叹了口气。 废墟之后是贫民区。相较之下,贫民区反而比街道上稍稍热闹,但沿途总有不怀好意的目光闪烁。陌生来客在这里异常显眼,达雷与威廉都提高了警惕,随时戒备周围的动静。 四周的人渐渐围拢,执政官停下脚步,望着不远处一间低矮的酒吧。 酒吧檐下聚集了七八个人,有的抱臂而望,有的带着冷笑,还有几个人带着敌意在打量。 执政官对其中一个青年开口:“嗨,潘。” “你猜里面在说什么?”威廉望着紧闭的房门心痒难耐,臂肘捅了捅达雷。 “我怎么知道?”达雷依然警惕,无表情地与对面的几人互瞪。 房中突然砰的一声,继而是哗然碎响,仿佛有人撞倒了什么东西。 “潘?”贫民区的人脱口呼唤,气氛一刹那绷紧。 明知上司绝不会栽在一个无名小子身上,达雷仍然紧张起来,威廉的手已经压上了枪栓。 “没事。”潘打开窗摆了摆手,示意无恙,执政官好整以暇地倚坐桌沿,嘴角微微噙着一抹笑。外面的人未及细看,窗户又关上了,双方松弛下来,一时讪讪,看来里面的交谈还算愉快。 “我在做梦?”顾不得撞掉的东西,潘盯着对面的人喃喃自语,“这种梦未免太奇怪了。” “需不需要我给你一拳?”重见故人令修纳从心底感到喜悦,发出多年不曾有过的调侃。 潘已经是个高挑的青年,他赫然成了首领,此时却茫然呆愕,发呆了一阵又摇头,“我听说森林中有邪恶的巫师,能让人换一张脸,你是不是……” 没想到潘会扯上荒诞不经的童话,看着他困惑又纠结的神情,修纳忍俊不禁,“没错,我遇见了好心的仙女,不仅是脸,身体也一并更换了。” 潘觉得自己被耍了,“不对,菲戈应该已经死了,你不可能是他。” 修纳扬了扬眉,“如果还有别人清楚你从小到大干过的每一桩坏事。” 嘴张成了圆形,潘思考得头都痛了,终于勉强接受,“这七年你去了哪儿?” “我进了军队。” 潘诧然变色,刚生出的信任又转为了惊疑,“军队?你成了军方的人?” “准确地说,军方是我的人。” 潘警惕地盯着他。 修纳赞赏地笑笑,“以后你会明白。” 潘挑了另一个话题发问:“当年你是怎么从军方手上逃出来的?” 修纳停了一下,语气柔软了许多,“她救了我。” “哪个她?” 听出试探,修纳又笑了,目光戏谑,“你不是一直想摸她的腰?” 潘脸红了,鲜见的尴尬结舌。 修纳平静地解释,“她救了我,把我送离休瓦,自己付出了终身囚禁的代价。所以七年后我才能在这儿。” 潘又一次傻了,半晌才语无伦次地开口,“公爵小姐为你……她果然是个好人……菲戈你真有魅力……我就跟乔芙说她……” 潘忽然紧紧闭上嘴,像木偶被拧上了下巴。 “乔芙还在?” “当然。”潘干巴巴地回答,不知想到什么变得极不自在,“当年你警告我们躲起来,所以大部分人都没事,萨也在,只是酒喝得更多了。” “那很好。”修纳像多年前一样揉了揉潘的头,颇感安慰,“很高兴你们还在。” 潘的眼珠转来转去,终于忍不住打开门,喊过一个同伴低声吩咐。等对方飞跑出去,潘才回过头对修纳期期艾艾道:“菲戈,有件事可能得让你知道。” 潘的神色相当怪异,修纳挑起眉,“什么?” “请你原谅乔芙。” “乔芙?”修纳眼眸一闪,生出微惑,“她做了什么必须祈求原谅?” “她……”潘欲言又止,像被猫咬住了舌头,“你先保证不会打她。” “你知道我从不打女人。”修纳皱起眉。 门被轻敲,潘从伙伴手中接过一个盒子,转回来递给他,“这个给你。” 看了一眼潘小心翼翼的表情,修纳打开了木盒。盒子里放着一枚蔷薇胸针,由珍珠和宝石镶成,饰物不大却有一种低调的奢华。拈起胸针打量,修纳的目光在花萼处停了一下,丝绒边缘有一点深渍,看上去像陈年的血。 “这东西从哪儿来的?” “……是她……”潘咳了咳,退后一步,“你的情人掉下的,我从乔芙那里拿到……” 果然是林家的东西,修纳抬眼盯住他,“乔芙怎么会弄到它?” 潘手上拨弄着帽子,像一个被押上刑场的囚犯,“林公爵炮击后,乔芙躲到了里尔城避风头,偶然撞见她向妓女打听医生。乔芙恨公爵,认为抓住了机会……” “什么医生?”修纳打断了潘的话,“说清楚一点。” “你不知道?”潘顿了一下,变得很迟疑,“她……找医生……堕胎。” 俊美的脸庞一瞬间惨白,“你说她……” 潘说得很困难,又不得不继续,“乔芙恨魔鬼公爵杀了那么多人,又认为她根本不爱你,对你只是利用,否则一定会想办法保住你的孩子,毕竟……当时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所以乔芙收买了密医,想趁堕胎的时候杀死她,报复公爵。” 想起那个美丽的女人,潘愧疚得不敢抬眼,“幸好她带着枪,手术的时候她拒绝麻醉,手一直没从枪上拿开,医生不敢……听说她流了很多血,躺了很久才走。乔芙说公爵不会有后嗣,因为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怀孕了……” 修纳没有开口,也无法开口,胸膛仿佛被尖利的铁爪撕开,痛得无法呼吸。 “别恨乔芙,她是因为你才……” 在这样的错误前,什么言语都苍白得可笑。潘无法再替乔芙辩解,只能讷讷道:“胸针是她掉下的,我从乔芙手上弄过来,本想找机会还给她……菲戈,对不起。” 凋落 “你让我们主动进攻基地?”第二次面谈,听完修纳的计划,潘顾虑重重,“面对军队我们力量太弱,根本没有胜算,假如当年的一幕重演……” “没有假如,我的军队会战胜林公爵。” 潘一阵沉默,“菲戈,你变了。你要用我们的鲜血替你开路?” 时光改变了许多,潘已经不再是跟在他身后的孩子,修纳反而更欣赏他,“你希望休瓦永远保持现状?” “这里是地狱,但你的建议并不意味着光明。” 修纳目光一闪,“潘,你想要怎样的生活?” 潘一怔。 “永远像不见天日的耗子一样待在贫民区,活在公爵的阴影下,除了喝酒和对贵族马车吐口水之外一无所能?除了舍弃自尊过完漫长卑琐的人生外,还有什么值得回忆与骄傲?”修纳凝望着昔日的伙伴,字字犀利,“这是皇室仅存的堡垒,大军正在城外血战。那座压制休瓦的堡垒只要一点助力就能让它崩塌,想报多年的血仇,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 潘脸色变了,似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点亮了神采,“你是说我们能彻底埋葬铁血公爵?” 年轻的执政官微微一哂,冷峻的脸庞生出一种睥睨的锐气,“这是休瓦人对皇室和公爵的复仇。相信我,你会看到这场杀戮的终结。”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执政官在与一群人商谈,这已经是第三拨,这些人全部是由潘找过来的。 “你在想什么?”达雷声音压得很低。 威廉同样极低地回答:“我在猜那天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让大人脸色那么难看,我从没见过他那种表情。” “我也没见过,路上还……”达雷忽然想起悬而未解的疑惑,“威廉,你知不知道林公爵有个女儿?” 话题突然拐弯,威廉莫名其妙,“你想让公爵的女儿给你煮汤补衣服?恐怕不合适,说不定她连土豆都没见过。” 达雷额头的青筋跳了跳,“和大人有关。” 威廉仍然不解,但稍稍收起了调侃,“我听说是有个女儿,不过在上流社会极少露面,据说因继承人之争犯了重罪,被秘密处理,其他就不清楚了。” 继承人之争?这与他听到的说法似乎有出入,“秘密处理是什么意思?” “就是内部处置,不对外公布,可能是流放监禁或处死一类。”威廉耸耸肩,“大概是为了保全林家的颜面。你问这个干什么?” “大人想要公爵的女儿。” 静了一刻,威廉揽住了同僚的肩,夸张地感慨,“亲爱的达雷,你真让我刮目相看,居然会开玩笑了。” 达雷气结,“这是真话。” 威廉翻了个白眼,拒绝相信,“别骗我了,大人不喜欢女人。从学院起我就认识他,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女人多看一眼,就算联姻也不会挑林氏的人。” 达雷没有再搭腔,不仅是威廉,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他几乎怀疑起那些片段仅是梦境。 “你说真的?”见达雷沉默,威廉开始动摇,狐疑地望向屋内的执政官。自见过潘后,那张俊美的面孔像结了冰的岩石。 会议结束了,里面的人一一走出,最后是修纳与潘。等其他人都离开,执政官问了一句奇怪的话,“那个地方还在?” 潘点点头,“在,没人想到你会把东西放那儿。” 那是哪儿?东西是什么?达雷和威廉的迷惑很快有了解答。 某个废弃的矿道深处起出了成箱的枪支弹药。防潮的油布裹得严严实实,历经数年仍保存完好。最兴奋的人是潘,他曾听说菲戈偷出过一批火器,可谁也不知在哪儿,这批军方制式装备相当精良,令人爱不释手。 修纳拎起一支枪打量。盗出军械后他并未分发,为免肖恩冲动行事,他一直藏得很隐蔽,没想到时隔多年后又派上了用场。火器数量不算多,但足够达成他的目标。 刚走出矿道,一个女人挡住了去路。低胸长裙裹着丰满的身材,成熟冶艳,媚色动人,好一个天生的尤物。 威廉心底吹了一声口哨,惊讶于小城竟然有如此丽人。尽管她年龄稍长,却更有一番撩人的风情。勾魂的美目一一打量,最终定在潘身边的人——年轻英俊的执政官上,仿佛想说什么却难以出口。 气氛明显紧张起来,潘来回张望着两人。修纳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走过。 “菲戈!” 这句呼唤令修纳停下了脚。 潘带走了其他人,仅剩两人单独相处,沉默了一阵,丽人终于开口:“潘……告诉我……”乔芙咬了咬唇,试图寻找昔日的痕迹,“你真是菲戈?” 漆黑的眼眸冷冷地望着她。 “别这样看我。”乔芙按了按额头,声音微微发颤,“我比谁都希望你活着,我以为……” 隔了很久他才回答,“即使我真的死了,你也不该伤害她。” “她是公爵的女儿!”乔芙带着哽咽为自己辩白,“我只是太恨他,又什么也做不了,这是唯一让他痛苦的方式。” “只为仇恨?”他的语调冷淡如冰,“乔芙,问问你的心。” 空气寂静了片刻,乔芙突然笑起来。一滴眼泪滑过她艳丽的脸,“对,我嫉妒她!”红唇被咬得发白,乔芙再也没有一丝顾忌,“我嫉妒她能得到你的爱,嫉妒你不计后果地保护她,嫉妒你看她时温柔的眼神。她明明是那个魔鬼的女儿,是你的敌人,你却爱上了她。我嫉妒到想毁掉她的脸,毁掉她的手和脚,毁掉吸引你的一切!” 乔芙绝望地笑,又一串眼泪落下来,“……为什么你会爱她?为什么你死了,她还活着?为什么她能拿掉你的孩子,若无其事地做公爵小姐?为什么我那样爱你,你却视而不见……” 冰冷的眼神多了一分难言的痛楚。 “我知道你恨我。”渐渐从失态中镇静下来,乔芙擦去泪,回复了骄傲,“没关系,恨比遗忘好。” “对不起,我无法爱你,也无法原谅你。”对着多年前的好友,修纳淡淡道出的话语,宛如一场告别,“比起你,我更恨我自己。是我带给她所有的痛苦、屈辱和伤害,但愿我能用余生去补偿犯下的过错。”他低沉的话音停顿了一下,变得极冷,“而你……不再是我的朋友,希望不会再见。” 风干的眼眶又有泪落下来,但这次没有被人看见,只是无声地坠落尘埃。曾经爱过的那个男子已经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离去。纤细的肩膀不停地颤抖,乔芙无法抑制地痛哭起来。 执政军与皇家军队的血战仍在胶着,耗时良久。 士兵在枪林弹雨中拼杀,递补上去的援军很快被死神消耗殆尽。血腥的战争如同绞肉机,轻易吞噬了无数生命。随着时间的推移,牺牲愈加惨烈,源源不断投入的兵力瞬间挥洒为血泥。双方都对地缘了如指掌,常规战略不起任何作用。在林公爵老练的指挥下,战争的天平逐渐向皇家军队倾斜,就在此时,迎来了战争的转折点。 第三个月的某一天下午,远方的休瓦升起了浓重的黑烟,在晴朗的天空下极为醒目。出其不意潜入敌后的执政官率领休瓦叛乱组织攻陷了防卫空虚的基地。 后方被敌人夺取,皇家军队陷入了难以遏制的恐慌,动摇的士兵开始溃散。像坚固的堤坝出现了裂缝,执政军一方气势霍然高涨,发起了更猛烈的攻击。慌乱和颓丧犹如洪水在皇家军队中扩散,就算是铁血公爵也无法逆转。 休瓦之战,在这一刻决出了胜负。 纵然在激烈的战争中,雪白的手套仍然干净如初。林毅臣冷定地拔出枪校验子弹,确定无误后压上弹匣,给副官下了最后的命令。 “把残余的士兵组织起来撤退,必要时可以投降,请皇帝陛下原谅我的无能。” “将军阁下!”汗流浃背的副官拒绝执行,“请您继续统领,我们需要您。” “我与阵地同在。”即使到了生命尽头,林毅臣的脸庞依然严厉逾恒,“走吧,这是命令。” “将军!” 砰的一声尖啸,一枚打在脚边的子弹止住了副官的劝阻。见形势已无可挽回,副官含泪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退出了指挥帐。 刺耳的枪声越来越近,林公爵有条不紊地烧掉一应文件,戴上军帽,提着剑走出了军帐。 接到公爵的死讯,修纳并不意外。 林公爵苍白的遗容没有恐惧,也没有败阵后的愤懑,只余平静和疲倦。这位曾经的帝国军神杀死了七十多名敌人,最后还用剑刺穿了一名士兵的胸膛。比起在民众的围观咒骂声中上断头台,死于战场似乎更符合林氏的铁血军魂。 曾经高不可仰的对手倒下了,修纳却没有半点欣喜。 继位不久的皇储缺乏抵抗的勇气,十余天后便在大局已定之下选择了投降。皇家军队的士兵在枪口下被解除武装,被执政军分区监管。修纳将追击残部的任务交给达雷,直接进驻了休瓦基地。 踏入一片混乱的基地,执政官首先打开了地牢。这一被后世理解为高贵仁慈的举动,被学者们载入史籍赞颂,唯有在场的达雷和威廉知道事实有多么离谱。 “没有是什么意思?”冰冷的低吼正出自高贵的执政官。 威廉冷汗淋漓,他宁可面对一千个敌人也不愿面对盛怒的修纳。赢了决战,俊美的面孔却是一片沸腾的怒焰。 威廉已经把地牢翻了几遍,几乎扒开地缝搜寻,根本找不到一个叫林伊兰的人。别说女囚,连男人他都一一看过了,没有一个是绿眼睛。 跟林公爵一样的绿眼睛…… 威廉曾将同僚的话语视为天方夜谭,现在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他极其后悔没从寡言少语的达雷将军嘴里挖出更多内情,“彻底查过,属下以性命为证,地牢里绝对没有将军要找的人。” “不可能!秦洛说过她被囚在休瓦。”修纳烦躁地否定,无法抑制地恐惧。打下帝国,进入基地,却依然找不到牵挂的身影。反复搜寻无果,他极想把远在帝都的秦洛揪出来询问。 双手撑着桌面沉默良久,修纳突然开口,“去找离林公爵最亲近的人,把仅次于公爵的将领带上来。” 执政官的命令立刻得到了执行,投降时试图自杀的穆法中将被带到了修纳面前。可怜的中将肩膀上还裹着染血的绷带,被牵动了伤口,疼得脸色发青。 如果当时不是副官撞了一下,穆法中将必定已追随林公爵投入了死神的怀抱。威廉尊重真正的军人,对受伤的俘虏以礼相待,但此刻他很庆幸有人能转嫁修纳的愤怒,迫不及待地把中将从担架上拖了起来。 “杀了我!你不会从我这得到任何东西。”尽管虚弱,中将依然有贵族的矜傲,态度极为强硬。 被焦躁折磨得失去耐性的修纳濒临爆发的边缘,“假如你不说,我保证你的家人会逐一死在你眼前,以你绝不愿意看到的方式。” 穆法中将轻蔑地冷笑。 修纳闭了闭眼,忍下施暴的冲动,“我只问你一件事,与皇室及军事密要无关。如果你依然选择沉默,我会把你钉住手脚倒挂在休瓦街头!” 森寒的杀气令人窒息,穆法中将却毫无畏惧,眼中冷笑更重。 “林公爵的女儿林伊兰少校在哪儿?” 匪夷所思的问题令中将目瞪口呆,纵然决意求死,却仍无法摆脱好奇这一人类天性。穆法中将忍不住好奇脱口而出,“你问的是谁?” “林伊兰!” “伊兰?”中将喃喃地复述,难以理解,“你跟她……” “别管我跟她是什么关系。”修纳咬咬牙,“告诉我,她被囚禁在何处?” “囚禁?”中将迷茫地重复了一遍。 “伊兰没有被囚禁?”修纳敏感地觉察到端倪,“她到底在哪儿?” 无须询问,穆法已从敌人牵挂的神情看出了端倪。错愕之余他禁不住苦笑,伤感的脸庞充满无奈,“是的,没有囚禁。”不再回避,中将的答案简短而直接,“她死了。” 飞驰的马车在基地门口戛然而止,骏马沉重地喘息,口鼻冒出了白沫。跳下来的是帝国首席大法官秦洛,威廉快步地迎上来,仿佛见到了救星,“欢迎抵达休瓦,我们非常需要阁下。” 抑下长途跋涉的疲惫,秦洛把副手甩在身后,走得飞快,“他怎么样?” “不知道。”迎视着秦洛的目光,威廉苦笑,“大人从得知死讯的那天起,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秦洛从接到决战胜利消息的当日从帝都动身,半路上又遇到威廉加急的信使,换了数次马车,不眠不休地赶路,体力几乎已消耗殆尽。 一路到房门前,护卫的达雷行了个军礼,尽管没说话,忧急的目光已露出了殷切的盼望。跟随修纳多年,达雷很清楚双方有着怎样的交情。 秦洛明白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摘下帽子递给威廉。“在外边待着,不管发生什么……都别进来。” 甫一进入房间,秦洛被地面凌乱的物件绊了一下,反手关上了门。 “修纳?”适应了黑暗,隐约看出一个倚墙而坐的轮廓,秦洛踢开杂物走近。 “洛。”沙哑的语声轻而危险,“告诉我伊兰到底在哪儿。” 秦洛苦笑,揉了揉自己的脸,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疼痛。 “帝都平民公墓。她六年前就死了,我一直没敢……” 一记重拳打掉了秦洛接下来的话,又一记落在他的腹部。秦洛痉挛地弯下腰,放弃了格挡,任暴雨般的拳头落在身上。当眼前阵阵发黑,他由衷地感到庆幸,成功地昏了过去。 睁开眼,刺痛唤醒了神志,房内依然黑暗,可见自己昏迷后一直躺在地上乏人问津。秦洛叹了口气,撑着坐起来,像身边人一样倚坐墙畔。他舔了舔干涩的唇,青肿的脸颊一阵牵痛,嘴里全是铁锈般的腥气,他没话找话地抱怨,“成年后你揍过我两次,每次都是因为她。” 身边的人仿佛凝成了一座僵硬的铜像,很久才有嘶哑的回应,“……你说过她还活着。” 秦洛无声地苦笑。 “……你说她是公爵的女儿,不会受刑,更不会……”修纳的声音颤抖起来,把脸埋入掌心,无法说出那个冰冷的字眼。 “对,我是说过。”秦洛勉强伸直了腿,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打火点燃,“前提是她仅仅是利用神之光救一个死囚,又只杀了一个小小的技术员的话。” 烟雾从受重击的鼻子里呼出,秦洛的话语也似带上了香烟的涩意,“可她干的远远超过了这些。她杀了博格准将,帝国天才级的研究者;焚毁了储备区,令千辛万苦研究出的净化封存技术和完善的后备库化为乌有;还烧掉了神之光的手卷……她做得很成功,甚至利用博格在事发前毁掉了所有誊本。没有人能干得更彻底了。帝国投入两代人,耗时六十年的神之光研究中断,整个项目废弃,你说,这样的罪行会有什么下场?” 无人应答,秦洛只能自言自语,“没人发现博格那个怪胎竟然研究成功了,你很幸运,是神之光唯一的受惠者;更幸运的是迄今都无人知晓这点,否则谁知道世界会乱成什么样。上了断头台的尊贵的皇帝陛下对这项技术期盼已久,你能不能想象他有多愤怒?” 依然是一个人的独白,秦洛仿佛在对着鬼魂说话。“皇帝怀疑这是林氏的阴谋,下令彻查,维肯公爵如获至宝,不惜任何代价要撬开她的嘴。许诺只要她承认受林公爵指使,就可以避过死刑改为流放……” 凝定的黑影动了一下,僵硬的骨节发出一声轻响。 秦洛靠着墙苦笑,神色复杂,“她拒绝了,是不是不可思议?她背叛了自己的父亲,却拒绝背叛家族,宁愿忍受酷刑。” 沉默了一会儿,秦洛才继续陈述:“为免在押送的路上丢失了重要罪犯,维肯公爵特别从帝都派遣了审判官,审讯的地点就在休瓦基地。维肯算准林公爵会放弃她,为洗清嫌疑,甚至不会让审讯出任何意外……或许他更希望林公爵冲动行事,可惜什么也没发生。六个月的审讯没有任何进展,维肯非常失望,最终她被判处死刑,枪决于休瓦地牢。林公爵表现得就像从来没有这个女儿,行刑前还是穆法中将去看了她,安排了殓葬。” “我不敢告诉你真相,你对她太执着,谁知道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可我没想到你会为她做到如今的地步。”秦洛艰难地道歉,发自内心地愧疚,“看你不惜一切向上爬,曾经有几次我想坦白……抱歉,是我利用,利用你实现我的野心,给了你谎言。” 修纳默默地听,黑暗中有什么滑过冰冷的脸颊,带来陌生的潮湿。在他一无所知的时候,那朵美丽的蔷薇已悄然凋谢。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爱恋,全部落入了虚空。他失去了她,失去了铭在心头、刻入灵魂的爱人,再也无法挽回。纵然赔上帝国,赔上无数人的命,也改变不了残酷的现实。 秦洛看不见朋友的脸,但他有一双好耳朵,足以听见液体跌落衣襟的微响,竟也觉得鼻子发酸。 “伊兰她……有过我的孩子……”修纳突然哽咽地开口,几乎说不下去,“……不得不去找街头密医……差点死在肮脏的手术床上……我竟然让她……”想到她一度承受的屈辱和痛苦,他恨得想杀掉自己。 “……我知道,我曾要她把孩子生下来,但没告诉她我和你的关系。”秦洛僵硬地回答,他很清楚自己当初有多糟糕、多卑劣、多么自私冷酷,以至她到最后都不曾向他寻求帮助,而是独自承担了一切。 痉挛的指间渗出了血,锥痛压倒了理性,修纳极想疯狂地破坏,毁灭所有的一切。 沉寂维持了很久,秦洛按住自己的眼,尽力让声音显得平静。 “我明白你在想什么,是的,这个世界……对她太残忍了……” 红眸 叮当的街车从卡兰城街道驶过。过期的旧报纸在空中飞舞,随着风打了个旋,落在地上,被一只纤细的手拾起。 头版粗黑的大字印出了街巷热烈传播的消息——帝国军神大获全胜,冷血屠夫战败身亡。作者以激昂的笔调颂扬了修纳执政官亲征的辉煌战果,对败阵的林公爵极尽挖苦之能,并对修纳执政官的仁慈大加慨叹——他竟然不曾将民众的公敌暴尸示众,而是以军礼掩埋。 看完满篇文字,长长的睫毛静滞了一刻,折起报纸放在随身的提篮中。从喧嚷的大街走回窄巷,进入一间低矮的小屋,径直走进了厨房。 “奥薇,你总算回来了。”五十余岁的妇人莎拉回过头,埋怨的话语带着笑意,“再拖下去晚上没有汤喝,艾利会抱怨我的。” “那家店没有香草了,我走到另一条街才买到。”吻了吻妇人的颊,女孩放下了篮子,“我来削土豆。” 除掉兜帽长披风,女孩从门边摘下围裙,拎起细带绕到腰后打结,莎拉含笑替女儿拨开一缕散落的长发。 女孩的脸颊带着淡粉,鼻尖微翘,小嘴莹润,肌肤洁白无瑕,像蔷薇花瓣一样娇嫩。这可爱的孩子是她至爱的珍宝,在失去多年后复得,尽管她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但能恢复健康快乐的生活,莎拉已经无比感激神的恩赐。 好容易忙碌完毕,门外传来响动,是收工回家的艾利在叫唤,“累死了,妈妈,晚饭还没好吗?” 厨房里的两人相对一笑,奥薇扬声,“等一等,今天有好吃的炖肉。” 艾利欢呼,似乎拍了拍谁的肩,“听见了?拉斐尔你真有好运。” 说完艾利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妈妈,多切一点面包,有朋友到家里吃饭。” 莎拉应了一声,艾利随手把新交的朋友按在椅子上,走去倒水,愉快地吹着口哨等候晚餐。 拉斐尔是一个瘦削结实的男人,相貌英俊,微勾的鼻子给人以敏捷果断的感觉。他正环视着所处的房间——光线暗淡,门窗破旧,墙角带着潮湿的印痕。住在这里或许不会舒适,但内屋隐约传来汤盆的轻响,加上艾利的口哨,渲染出一种轻快活泼的气氛,让人情不自禁地放松。 一个女孩端着托盘从里屋走出,身姿优美,异常轻盈,美丽的眼眸竟然是火一般的绯红。她对着客人浅浅一笑,暗淡的屋子仿佛突然亮起来。 拉斐尔忘了回礼,等醒过神女孩已经回到了厨房。“那是……” “我妹妹奥薇。”艾利把手压在他肩上,不无得意地咧嘴,“漂亮吧?她的美貌简直可以匹配伯爵。”艾利颇为遗憾地感叹,语带玄机地睨着拉斐尔,“真不知哪个傻瓜有好运娶到她。” 谁能想到狭窄的陋室竟有如此美人,仿佛海上泡沫中孕育出的精灵。拉斐尔有一刻的失神,听到艾利的话语后立刻清醒,转为礼貌性的夸赞,“确实让人惊讶,尤其是眸色非常少见。” “红色的眼睛在边境很常见。”艾利立刻替妹妹辩解,“只是这一带不多而已。你不认为很美?” 拉斐尔只能微笑,接下来的用餐他绕开任何近似的话题,艾利的东拉西扯暧昧凑趣全部落了空,他兀自不死心地坚持,暗示越来越直接。 “艾利,难道汤还不够好喝吗?”女孩的声音柔和悦耳,秀眉微蹙,像无奈的姐姐在看着弟弟胡闹。 艾利呛了一下,对妹妹的警告颇为忌惮,端起汤识趣地改变了话题。拉斐尔松了口气,终于顺利地吃完了饭。 喝完茶送走客人,奥薇瞪着艾利还来不及责备,莎拉适时地呼唤道:“奥薇,把椅子上那件衬衣洗一洗,艾利后天要穿。” 艾利在母亲的帮助下躲过一劫,探头做了个鬼脸,快活地闪到内室洗澡去了。 莎拉收拾完桌子,望向低头搓衣服的女儿,“别怪艾利,他是为你好。” “他总想把我推出去。”奥薇已经懒于对此生气。 “你是该嫁人了,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生了艾利。”母亲显然与艾利持有同样的观点。 奥薇并不在意,“我现在已经很快乐。” “但你终将结婚,艾利也会有妻子,而我则日渐老去。”莎拉温和地劝说,“这就是生活,奥薇。” 女孩缄默不语。 “别担心,会有男人懂得欣赏你,爱上你。”擦干手,莎拉抚摸爱女微卷的长发,带着身为母亲的忧伤,“对不起,如果不是这双眼睛,你早就有个好丈夫了。” 绯红的眼睛就算在边境都极为少见,在城市中更受排斥,被视为血色的不祥。尽管有过人的美貌,奥薇仍然不时为此受累。 “可我很庆幸。”奥薇绽开一个微笑,真诚而明亮,“我得到了生命,还有很好的亲人,这不值一提。” 忍住泛起的泪,莎拉接过衣服拧干,抑住愁绪打趣,“好了,去晒起来吧,别把衣服搓破了,现在可没钱替艾利买新的。” 奥薇将湿衣搭在屋外的晾架上,惹起麻烦的艾利又晃过来,不死心地探问:“你觉得拉斐尔这个人怎样?” 奥薇反问:“你和他怎样认识的?” “他是工厂的分区管事,头脑和人缘都很棒,与我这样的粗工不同,很受工厂主器重。”见妹妹似乎有兴趣,艾利沾沾自喜,“他来自尼斯,薪酬可观,每天都有人约他用餐以推销自己的女儿。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他请回来的。” “你工作的地方究竟是做什么?”艾利刚要大谈特谈,奥薇已经转到了另一个问题。 “是处理一种特别的晶石。执政府出资建的,规矩非常严,好在薪酬比其他工厂要高。”好不容易从数百人中通过了甄选,艾利引以为豪。 “什么样的晶石?”妹妹似乎对工厂更关注,艾利略感失望,但还是有问必答,“我以前也没见过,一种淡蓝色的能量矿石,每道工序要十分小心,车间也管得很严,不许工人随意走动。” 奥薇沉默了许久,抬手抚平湿衣上的褶痕,“艾利,以后最好离拉斐尔先生远一点。” “为什么?”艾利不明所以。 绯红的眼眸抬起来,奥薇没了笑容,“我不喜欢他。” 走过一楼门厅,年轻的拉斐尔先生向房东太太问了声好,接过一壶奶茶,爬上楼梯打开了自己的房门。反手锁好门,为自己倒了一杯香浓的奶茶,拉斐尔抽出笔灌满墨水,想了想,在精致的信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字母。
我最尊敬的朋友: 我得报告一个不那么美妙的讯息,恐怕我们最担心的那件事已经成为了现实。 那个不可思议的方案并不仅仅停留在虚无缥缈的构想,它被强有力的命令赋予了生命,即将在帝国各地盛开。我亲眼见识了它所带来的惊人的能量,比此前预想的超出一百倍。我敢断定在不久的将来,西尔会因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如我们曾经谈及的,这种变化导致的未来令人忧心。我将尝试进一步接触,取得少许核心的奥秘,当然这并不容易。西尔的执政官十分警惕,用严厉的措施防范意外,或许必须用一些冒险的方法,我会尽一切可能。 祝安好 您忠实的 拉斐尔
午休时分,艾利在休息区用毛巾拭汗,正和工友谈笑,忽然肩膀被人一拍,回过头一看正是拉斐尔。“拉斐尔?”尽管奥薇一度叮嘱,但拉斐尔的亲切早让艾利将提醒抛到了一边。 “方便的话,下班后我再去你家吃饭?” 仿佛幸运突然降临,艾利喜出望外,“当然!欢迎之至。” “谢谢,我知道这很冒昧,可炖肉太美味了,奥薇又是那么可爱。”拉斐尔微笑。 “很高兴你喜欢,奥薇一定也会高兴的!”艾利简直心花怒放,打定主意回去说服妹妹改变心意,难得拉斐尔不介意眸色,这么好的男人绝对不能放过。 上工的汽笛响了,工人陆陆续续进入工房,无法再多说,艾利边走边兴奋地回头,“就这么说定了,放工后我等你。” 艾利没等到晚餐。踏出工厂大门的一刻,尖厉的警报突然响起来,警卫冲过来压倒了懵懂无知的艾利。排队离厂的人群一阵混乱,纷纷哄嚷议论,将门堵得水泄不通。工头喝骂着关掉了报警器,从捆得结结实实的艾利口袋中翻出了一枚小小的、引起大祸的淡蓝色晶石。 “混账,规定过不许偷晶石,违禁者一律扔进监狱。等你被砍掉双手就明白什么叫后悔!蠢材!” 艾利的脸庞血色尽失,思维一片混乱,不明白这东西怎么会到了自己的口袋。茫然地在人群中寻找可以求助的人,却只看到一张张围观的脸。艾利无力地翕张着嘴,被粗暴的警卫拖了出去。 “艾利!” 从混沌中清醒过来,艾利看见妹妹的脸在铁栏外。见到绯红的眼眸,仿佛塞满乱絮的心一下被冲开,他像一个委屈的孩子,声音都变了,“奥薇!” “艾利,告诉我怎么回事?”女孩半跪在牢边,从提篮中取出粗面包和切好的肉干递进去,“别担心,妈妈很好,我请了邻居嬷嬷陪她说话。” 艾利眼眶一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奥薇你相信我。我根本不知道那块该死的晶石怎么会到我身上。或许是工作的时候掉进去的。我真的没有偷。他们都不相信,说一定有人指使……” 艾利又急又快的话语紊乱不清,奥薇耐心地劝慰,“好的艾利,我知道。我们还有一点时间,你先吃东西,慢慢告诉我怎么回事。” 柔和的安抚让艾利稍稍平静了一点,他这才觉得饿得发慌。抓起面包边啃边说,最后艾利才想起来,“奥薇,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贿赂了狱卒。”听完来龙去脉,奥薇垂下眼眸思考了一会儿,“那件衣服你一直穿着?艾利,今天有人接近过你吗?” “只有几个一起干活的工友。对了,还有拉斐尔,他中午来找我,说晚上到我们家吃饭。”艾利沮丧极了,“对不起奥薇,我搞砸了,拉斐尔本来对你很有好感,现在全完了,都是我的错。” 听着艾利懊恼的自责,微冷的眼眸转暖,奥薇越过栏杆拍了拍他的手,抚慰情绪低落到极点的人,“这不怪你。别怕,我会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你是个女孩子。”艾利已经对现实绝望,“奥薇,如果我死了,你要好好照顾……” “别说傻话,你不会有事。”奥薇立即打断他。 “他们说会绞死我,一旦证明我是间谍。”想起恐怖至极的刑具,艾利丧失了所有勇气,“今天就要审问,说不定我根本无法活过今晚。昨天有一个人受刑,全身都被烙铁烫烂了,那样子太可怕了。” “听着!”奥薇握住铁杆后的双手,“艾利,接下来你照我说的做,记住每一个字。” 艾利愣愣地望向她,那双绯红的眼睛清冷锐利,仿佛换了另外一个人。“晚上受审时你告诉他们,你确实受人指使——三天前有人许诺给你一袋金币,让你从厂房里偷晶石。那个人系着连帽披风,所以你没有看见他的脸,他似乎略带尼斯的口音。你们约好一周后在街角酒吧交易,他先付了两枚金币的定金。他们如果再追问,你就说金币交给了我,明白吗?” 艾利不解,“奥薇……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但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暂时躲过受刑。”奥薇简单地解释,“不论是什么惩罚,从法庭宣判到行刑至少有七天,七天内我会想办法让你出来。” “奥薇!你不可能有什么办法。”艾利更加迷惑了。 奥薇侧了下头,微微一笑,“别担心,我会向合适的人寻求帮助。” “你……” “艾利!”奥薇稍稍加重了语气,“我是你妹妹,不会害你。相信我,一定会让你安全地脱离监狱。” 奥薇神色镇定而自信,让艾利不由自主地点头。明知柔弱而需要保护的妹妹或许仅是口头安慰,他仍萌生出了一线获救的希望。 结束探望,奥薇披上长斗篷离开监狱,向几名工友打听出拉斐尔租赁的寓所。 远远观察了一下,奥薇转过街角,绕到了老房子背面。四顾无人,她脱下斗篷,像一只灵巧无声的猫,沿着排水管翻上了三楼。 半敞的窗内一片黑暗,显然主人外出未归。 奥薇徒手攀附着窗台,并未急着跳入。她的指尖沿着窗沿略为试探,神色微动——看似平凡的窗口竟然拦着数根极细的钢丝,足以把冒失的闯入者切成重伤。她小心地拆掉两根钢丝,用备好的旧布裹住鞋子,无声无息地潜入了房间。 空无一人的屋子异常整洁,完全不像一个单身汉的住所。奥薇从壁炉里挑出几片未烧完的纸,扯下空白信笺本最上方的一张,故意留下一些翻找的痕迹,又在找到的一袋金币中抓了一把藏进怀里,再度从窗口溜出了房间。 莎拉被深夜闯入的警备队吓得魂飞魄散,由奥薇扶着才没倒下去。很快,警备员在放钱的铁盒里找到了目标——两枚不知从何而来的金币。 穷凶极恶的搜查者走后,望着一片狼藉的家,想到身陷狱中的儿子,莎拉又一次无助地哭泣。奥薇却很淡定,她劝走了围观的邻居,顶住被踢坏的门,用热巾为莎拉拭脸。“妈妈,艾利不会有事,我拜托了上次来过的拉斐尔先生,他答应帮忙。” 莎拉愣愣地抬起头,难以置信,“他真的愿意帮忙?他能救艾利?” “拉斐尔先生在监狱里有朋友,会在行刑之前放艾利逃出来。”奥薇揽住母亲单薄的肩膀劝说,“所以为了艾利,我们必须离开卡兰城,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逃?让艾利做逃犯?”莎拉本能地感到恐惧,“天哪……” “这是唯一的办法,不能让艾利受刑。只要小心一点,到其他城市就能重新开始生活。别怕,妈妈,为了艾利,我们要勇敢一点。” “我们该怎么办?”莎拉不知所措,可怜的妇人被飞来横祸折磨得心力交瘁。 “明天您对邻居说被搜查吓坏了,不敢住下去,要到城郊的亲戚家。收拾两件衣服,其他的什么也别带。”奥薇把十个金币放在莎拉手中,不等母亲惊呼,她已经压低声音解释,“这是拉斐尔先生借的,您带上钱去伊顿城,在那里等我和艾利。” “奥薇,你怎么办?” “我和艾利一起。拉斐尔先生说分批走较好,不然警备队会起疑。”奥薇把谎言说得毫无破绽,“他会在救出哥哥后安排马车让我们逃走。” “噢!”莎拉涕泪涟涟,满心庆幸,“拉斐尔先生真是个好人。” “是的。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个人去伊顿城,妈妈你能做到吗?” 莎拉点了点头,将金币握在手心,再度有了勇气。 艾利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只觉察审问官对他失去了兴趣,他被甩在监狱里无人问津。 工厂中的私下议论却沸腾一时,难以平息。深得厂主赏识的拉斐尔突然失踪,在这个敏感时期引起了警备队的重视。详细调查身份来历后,他被怀疑为利兹国间谍,受到了全面通缉。 既然间谍是拉斐尔,可怜的艾利无疑成了被连带的倒霉鬼。可惜纵使如此,艾利仍被判有罪,数天后将被砍掉双手。西尔的刑法一向严峻,判决的结果在所有人意料之中,不过没人能想到,这个倒霉鬼居然会逃狱。 买通狱卒得到了换班时间,奥薇成功地劫走了囚犯,连人都没看清的艾利一并被打昏,被拖上每天例行出城的牛奶车,不等警卫发现已与奥薇双双逃出了城市。 从刻意留下闯入痕迹,惊走拉斐尔开始,一切都照奥薇的预定目标完成。奥薇替昏迷的艾利贴上络腮胡子,用染色剂更换肤色,被通缉的逃犯立刻换了一个人似的。换了几次马车,混在一群旅行者中间,兄妹二人终于逃到了与母亲约定的伊顿城。 看见心爱的一双儿女安然无恙地出现,被焦灼折磨的莎拉惊喜地叫出声来,搂住两人失声痛哭。绝处逢生的艾利同样激动,奥薇微笑着吻了吻母亲泪湿的颊。 伊顿是一座古老的城市,统领这座城市的是索伦家族。这个家族把持整座城市已有近百年,产业遍布工厂、剧院、商业作坊、手工店铺等各类行业,即使在帝国最动荡的时刻,索伦家族仍然稳如磐石,连强势的执政府都不得不暂时对其放任,这种半独立的境地正是奥薇选择这里的原因。 一家人在城市中安顿下来。艾利积极寻找工作的机会,这个实心眼的小伙子对欠下的金币愧疚难安。莎拉也在考虑替人洗衣,以便在最短时间内偿还拉斐尔先生的恩情。对此奥薇正在设想合适的理由劝阻,毕竟过于辛劳无益于莎拉的身体。 平静的生活似乎再度来临,但一场意外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新的变数。 色彩斑斓的皮球滚到脚下时,奥薇正在佣工处询问。碰撞让她低下头,发现是一枚孩子的玩具,不由微笑,拾起来递给几步外的物主。 接过皮球,小女孩仰起头,黑亮的眼睛宛如葡萄,张着花瓣一样的唇惊叫出来,“你的眼睛是红色的!” 周围的人群发出了低议,奥薇退了一步,拉低了兜帽。在外的时候她习惯垂下眼避开人们的视线,却被小小的孩子发现,无意中叫破。 不理会她的退避,小女孩兴奋地追上来,“珍妮你看,好漂亮的颜色。” 孩子身后的伴妇赶上来,看见奥薇,一把抱住孩子小小的身体,“芙蕾娜小姐,别看,那是不祥的眼睛。” “怎么可能?”芙蕾娜扭动身体,试图摆脱伴妇的控制,“珍妮,我就要她。” “芙蕾娜小姐。”妇人试图劝说任性的小主人,“她不行。爵爷不会同意的,她是会带来厄运与不祥的人。” “我不!”芙蕾娜任性地尖叫起来,“父亲说我可以自己挑选女仆。我要她!” 珍妮额头渗汗,被蛮不讲理的孩子弄得束手无策。 “谢谢你,我真的不合适。”奥薇蹲下来,平视着年幼的女孩,微微漾起笑意,“抱歉,祝你挑到一个更好的侍女。” 美丽柔和的笑容令芙蕾娜呆了一下,她挣脱珍妮抱住了奥薇的脖子,像一只黏人的小狗,“不,我要她,珍妮我要她!你说过这里的人都可以。” 这儿确实是雇佣所,可芙蕾娜小姐却偏偏选中了最不合适的一个。珍妮怎样哄劝都无效,求助地望向了远处的马车。马车里的人显然发现了异样,车门开了,走下一个衣着考究的男人,他一把抱起芙蕾娜,相似的轮廓使人轻易就能辨认出这是一对父女。 “我的小公主怎么了?”男人疼爱地打趣,“瞧瞧你的红鼻子。” 主人出面,珍妮松了一口气,“爵爷,芙蕾娜小姐坚持要选一位不适合的女孩做贴身女仆。” “芙蕾娜为什么选她?”男人扫了一眼裹在长斗篷内的女孩,低头询问小女儿。 芙蕾娜抽抽搭搭地回答:“我喜欢她,她眼睛很美,看起来又很干净。” 奥薇失笑之余又有些温暖,除了家人,这天真的孩子是第一个赞美这双眼睛的人。 “爵爷,她的眼睛不……”珍妮坚持说明。 见奥薇脚步移动,已经要钻出人群,芙蕾娜大哭起来。男人打断珍妮,一句话拦住了引起争端的女孩,“抬起头,让我看看你的脸。” 两名侍卫拦住了奥薇的路。 豪华的马车,强势的命令,不容拒绝的贵族,奥薇静默了一下,掀开了遮脸的兜帽。 长睫下一对绯红色的眼睛,引起了一片哗然。片刻之后,在周围充斥的不祥、灾难、鲜血等字眼中,奥薇再度罩上了斗篷。 “父亲,她很漂亮,对吗?我可以要她吗?”芙蕾娜满怀希望地看着父亲。 “如果芙蕾娜真的想要,”男人揉了揉小女儿的头,“有什么不可以呢?” 一旁的管家不赞同地劝谏,“爵爷,传说红色的眼睛会招来灾祸与厄运。” 男人笑起来,把破涕为笑的女儿高高抛起又接住,漫然的语调带着傲慢的自信,“只要芙蕾娜喜欢就好。至于厄运,索伦家不怕那种东西。” 索伦公爵是个三十余岁的英俊男人。他智慧狡诈,心机深沉,平素宽和待人,必要的时候又冷酷无情。同时风流自赏,爱好鉴赏名马和美人。妻子病逝后他有情人无数,宅邸整日宾客盈门,舞会欢宴不断。芙蕾娜是他最小的女儿,颇得他的宠爱,衣饰饮食几乎可以比肩公主。 在伊顿城的统治者家做女仆,奥薇并不情愿,但她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好在她的工作只是陪伴芙蕾娜,索伦身边美人众多,夜夜新欢,几乎难得一见,这让她略微放下了心。 “奥薇,我想穿那条蓝色的纱裙。” “奥薇,我讨厌吃苹果派。” “奥薇,我想到园子里去摘花。” “奥薇,我一点也不想上钢琴课。” “奥薇,奥薇……” …… 不到一个月,索伦家上下都清楚地知道,芙蕾娜小姐喜欢新雇的女仆。渐渐地,人们见惯了绯红的眼睛,私下的议论逐渐消退。 奥薇折起公爵小姐换下的衣裙,端起用完的餐盘,芙蕾娜已经拉着她,“奥薇,陪我去钢琴课。我讨厌若拉老师,过一会儿我装作晕倒,你就把我抱出来,然后我们去花园玩。” 奥薇啼笑皆非,半蹲下去替她整理发饰,“为什么?你不喜欢钢琴?” 芙蕾娜喜欢奥薇这样平视,仿佛被视为成年人般对待,“我喜欢。可若拉总是说,小姐,你的手指应该再跳跃一点,背挺直,你节奏太快,你又弹错了……”老气横秋地模仿完女教师刻板的腔调,芙蕾娜皱了皱可爱的鼻子,“她总是挑刺,真讨厌。” 奥薇莞尔,“这样的话确实讨厌,可放弃练习又很可惜。我觉得你那首舞曲弹得非常动听,半个月后的聚会一定能让莉丝小姐大吃一惊。” 芙蕾娜睁大了眼,“你觉得我能胜过莉丝?”胜过那个鼻子翘到天上的二姐?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见若拉私下夸你很有天分,是她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奥薇看看左右,压低声故作神秘,“就是不太认真。” 芙蕾娜涨红了脸,得意又略为惭愧,“若拉真这么说?” “当然。”奥薇牵着小女孩在琴房外停下,“上课时间要到了,需要我告诉若拉你近期身体欠佳,请她缩短课时吗?” “呃……”芙蕾娜改变了主意,声音细如蚊呐,“还是不用了。” 绯红的眼睛盛满了笑意,替孩子打开了门。 奥薇静静地在琴房外等候,走廊经过了几个贵族,奥薇依礼屈膝等候对方走过,一个女人却停下步履,“你是那个不祥的女孩?”一把扇子抬起了奥薇的下颌,美艳的贵妇似乎是索伦公爵众多的情人之一,“的确是一对让人厌恶的眼睛。” 奥薇没有说话,女人语气不善地质问:“你是哑巴?” “抱歉,让夫人不快。”奥薇习惯了冷漠与敌视。 贵妇眼神轻鄙,“在你招来灾祸前,我会劝爵爷把你扔出去。” “谢谢提醒,你可以出去了。”索伦公爵自走廊另一头走来,语气慵懒,“这里不欢迎你。” “你赶我走?”贵妇不敢置信。 “我说过我们已经结束。”变了心的男人十分无情。 “你又看上了哪个女人?”原本想以温柔和蜜语挽回,却被爱人的率性刺伤,贵妇变得激动起来,“盖丽,依琳,还是朵蒂那个贱人?” 索伦公爵略一皱眉,相当不耐烦,“与你无关,请注意你的身份和用词。” 显然昔日的爱人已经满心厌弃,贵妇人眼中盈满了泪,一腔愤怒却无法发作。瞥见一边的奥薇,她迁怒地甩了一掌,“都是你带来的厄运!” 一声脆响,而后是一声尖叫。 尖叫的是芙蕾娜。她听见外边吵闹而拉开门,正看见心爱的侍女被打,公爵小姐愤怒欲狂,“你竟然打奥薇!”狂怒的小女孩抓乱了贵妇的衣服,扯掉了她高高的假发,惹来贵妇的连声尖叫。混乱的场面令公爵头疼不已。 直到被奥薇抱回房间,芙蕾娜的情绪才渐渐平复,她噙着泪摸着侍女的脸。“可怜的奥薇,那个假惺惺的女人真恶心,下次遇见我一定撕烂她的衣服。” “谢谢你,芙蕾娜。”奥薇轻柔地安抚,尽管平白被卷入了一场风波,心底却因孩子的举动异常温暖。 哄得芙蕾娜睡着了,奥薇返去收拾遗落在琴房中的曲谱。 琴房空无一人,钢琴老师已经离去,她微倦地在琴凳上坐下,目光掠过光滑的黑白琴键,泛起了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 大理石桌上的水晶瓶盛开着大捧郁金香,色泽娇艳缤纷。一个女人在窗前弹琴,精致的花边衬得肌肤犹如象牙,指尖轻快地跳跃,悦耳的琴声如泉水流泻,时而抬起眼看着她微笑。她趴在软椅上听,心情甜蜜而安适。她甚至还记得母亲发上的香气,与明媚的阳光同样美好。 琴房的阳光渐渐转暗,一如那些美丽的日子在时光中无声地流逝,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她合上琴盖,回复到了现实。 “你喜欢钢琴?”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奥薇的思绪,索伦公爵不知何时倚在琴室门边。 奥薇微微一惊,起身行礼,“我来替芙蕾娜小姐拿曲谱。” 索伦公爵沉默了一会儿,叩了叩琴盖,“你可以在其他人不用时使用琴房。” 奥薇婉谢了意外的施恩,“多谢爵爷,我不会弹琴。” 公爵手动了一下,仿佛想抬起她的脸,奥薇立即退了一步,“之前的事很抱歉,如果需要,我可以去向那位夫人致歉。” 无形的拒绝令气氛僵了一刻,索伦公爵冷笑了一声,“致歉?你做过什么?”沉寂了一会儿,公爵若有所思,“你倒很明白自己的身份,看来我雇到了一个聪明的女仆,这可真是……难得。” 墓地 步出审判庭的秦洛被拦住了去路,近卫官威廉恭敬地行礼。“非常抱歉打扰您,请原谅。我们实在找不到执政官阁下,而这封急报又必须尽快呈送。” 秦洛一愣,随即醒悟,眼下正值西尔一年一度的祭扫日,难怪最亲近的部下也找不到修纳。秦洛叹了一口气,接过信封钻进马车,扬声吩咐车夫,“去城郊的平民墓园。” 不论何时,墓园永远都是那样安静。 这里埋葬的人太多,守墓者也不甚尽心,参差不齐的杂草遍生,看上去有几分荒凉。有些墓碑相对精致,缀饰着色彩鲜丽的瓷像或青铜雕塑;有些则朴素得几近寒酸,仅有石板勒铭。这是属于逝者的世界,无论其生前抱有怎样的遗憾,拥有怎样的声名地位,死亡都给予了永久的安眠。 秦洛走过一座座坟墓,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停下。一座朴素的墓前盛放着大簇纯白的蔷薇,伫立着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年轻的执政官面色冷峻苍白,毫无笑容。尽管他处理事务仍与昔日一般利落高效,气息却日渐冰冷,仿佛对生活失去了热情。他几乎将所有时间都用在了政务上,剩下的少量时间由睡眠与锻炼分割,机械而单调地日复一日。 即使身居高位,他依然有锻炼的习惯,将力量与灵活性保持在巅峰。执政官的生活节制、冷漠、乏味,像机器般准确高效。今天这架机器显然脱离了常轨,他独自来到墓园,正静静凝望着一块黑色的石碑。 空荡荡的石碑光可鉴人,上面没有名字,没有任何标志提示墓中人的身份。秦洛却很清楚它属于谁——这是伊兰为自己选的坟墓,她在埋葬玛亚嬷嬷时一并买下,最后把她埋在这里的是穆法中将。 秦洛望了片刻,走过去陪着修纳站了一阵,忽然开口:“其实她未必爱你。”身边的人毫无反应,秦洛说出了埋藏多年的心语,“她是自杀,为了摆脱林公爵控制的一切。毁掉神之光才是她的目标,她并不是为你而死,放弃毫无意义的愧疚吧。” 秦洛等待着暴怒、反驳或又一次激动的挥拳,可什么也没发生。 “我知道。”修纳淡淡说道,波澜不惊的回答反而令秦洛错愕。 “她太善良,即使不爱也不会让我死在水牢里。委身于我或许是对公爵的叛逆,死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正因为如此,我更爱她。”修纳出乎意料地平静,“我爱她沉默又温柔的性情,爱她高贵而压抑的灵魂,爱她软弱的眼泪、隐忍的坚韧、骄傲而固守的内心,爱她所有的一切。” 静了许久修纳才再度开口,清冷的声音微微起伏,“可我从没说过,从没让她知道……”隐秘的爱情像柔软的藤萝,在心底无声无息蔓生,最后却化成尖锐的荆棘,深深地刺入心脏,每一根利刺下都流淌着鲜血。 显然修纳比自己预想中更清醒,秦洛心头一痛,再无法出声。 无言的静默中,墓园走道突然传来脚步声。一个挽着篮子的女人走近,看到秦洛后突然停下,清秀的脸庞掠过一丝恐慌。 秦洛认出来人,搜寻着记忆,“你是……安姬?” 安姬听说过当年的秦上校已经成了帝国位高权重的司法大臣,惨白着脸踉跄后退。威廉先一步制住了几乎要逃跑的安姬。她是那样害怕,恐惧得全身发抖。 跌落的篮子里盛着鲜花和一盒香烟,秦洛把语气放柔,安抚几欲昏厥的女兵,“你来看望伊兰?” “我……不是……只是路过……”安姬语无伦次,唯恐被仇恨林氏的民众以乱石砸死。 秦洛尽量显得亲切无害,示意威廉松开钳制,“真巧,我们也是。” 安姬扫过墓前的人,又望见大捧鲜花,终于想起秦洛曾是林伊兰的未婚夫,或许念着几分旧情。 “你退役了?目前在做什么?”没想到把安姬吓成这样,秦洛稍感愧疚,“你怎么知道伊兰埋在这里?” “……几年前退役……开了一间杂货店。”安姬余悸未平,不敢不回答,“我向钟斯中尉打听……” “你常来看她?” “……偶尔。”看不出秦洛是否可信,安姬觉得这个答案比较安全。 “谢谢,难得你能记住她,我想伊兰会很高兴。”秦洛真诚地致谢。 安姬终于稍稍轻松了一点,“应该的,长官以前对我很好。” 很好?好到让相处一年的部下宁愿强忍恐惧,冒着被视为林氏余党的风险扫墓?秦洛目光打了个转,宛如闲话家常,“还有家人吗?也在帝都?” “不,入伍后我就和家人没有来往,退役后自己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经营店铺会不会很辛苦?前一阵帝都很乱,希望不曾波及你。” 安姬没发现试探,“还好,只是帮手受了点轻伤,没有大的损失。” “哦?你是怎么挣到足够开店的钱的?”秦洛疑惑更重,单凭底层士兵微薄的薪饷开店,无异于天方夜谭。 安姬再度紧张起来,眼神躲闪地游移,“我节省了一点积蓄。” 秦洛感慨,“能有一家请得起帮手的杂货店,你的积蓄真不少。” 醒悟到失言,安姬脸色瞬间苍白。 “告诉我是怎么攒下的那些钱!”三两下套出破绽,秦洛不打算放过她,“是碰巧拾到了神赐的钱袋,还是借助了别人的财物?那个倒霉的人是谁?你来拜祭究竟是因为念旧还是心虚?” “没有!”安姬惊慌失措地否认,“我没有偷任何人的东西,真的!” “或许该好好清查一下,也许到了法庭你会想起来。”秦洛轻描淡写地又加了一层压力。 被司法大臣的威胁压垮了意志,安姬哭泣着坦白,“不,请相信我,钱是长官给我的,我没有偷。” 果然与伊兰有关。秦洛眼神一暗,声调冷下来,“你最好说实话。假如伊兰出事前给你,不可能逃过基地失火后的全面调查。” “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长官只是给了我一缕头发,托我放在隔壁墓穴的石板下。”安姬嘴唇发颤,努力替自己辩白,“退役后我到了帝都,打开石板才发现有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袋金币和一张字条,说是送给我的!”
给安姬: 我已经用不上这些金币,但愿能对你有所帮助,祝一切安好。 林伊兰
字条很简洁,纤细优雅的字体微倾,与一簇束起的短发一起,成为伊兰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柔软的秀发上还带着光泽,仿佛仍残留着主人的芬芳。修纳凝视许久,灵魂似乎已去了远方。 秦洛暗自叹了一口气,丢过威廉送上的急件,“看看这东西。” 帝国执政官回过神,拆开密信掠了一眼,“利兹果然派出了间谍。” 秦洛接过信笺扫视,“看来对方可能偷到了部分晶石样品,不过他们注定失望,帝国六十年的研究成果没那么容易解构。” “那个利兹间谍太心急了,既然之前无人怀疑,为什么不继续潜伏?如此仓皇地逃走,以后再有间谍想混进来必然困难重重。”修纳觉得事情有点怪异。 “或许利兹派了个生手,略有所得就急不可待。”秦洛嘲笑。 修纳沉思了一刻,“间谍的事先放在一边,现在要处理的是维肯与索伦。” 秦洛耸耸肩,“你打算先对谁下手?我建议维肯公爵暂缓,毕竟政变的时候他资助了你大笔金钱,下手太早容易引起诟病。” 修纳十指交叠,仰望着天花板上的壁画缄默不语。 “我知道你想杀了他。”秦洛揉了揉额角,头疼地说服,“但现在时机不对。苏菲亚在执政府中又有一定的影响力,逼得太紧让维肯和索伦联手就麻烦了。毕竟现在局面才刚刚稳定,还有许多蠢蠢欲动的垃圾没清理干净。” 思考良久,修纳终于妥协,“好吧,从索伦开始,先让他吐出伊顿城这块肥肉。” 拨开矮篱,现出一张孩子的睡脸,奥薇轻轻摇晃,“醒醒,芙蕾娜小姐。” 小女孩揉了揉眼睛醒来,还带着迷糊的睡意。由着她抱起,一边好奇地嘟哝,“奥薇,为什么你总能找到我?” “大概是因为我小时候也喜欢躲在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见怀里的孩子不高兴地扁嘴,奥薇道:“芙蕾娜心情不好?” 芙蕾娜眨了下眼,闷闷地嗯了一声,依赖地环住了侍女的脖子。“今天我去找父亲,想让他看看我的画,可侍从不让进。” 奥薇温和地安抚,“爵爷一定很忙。” “我知道很忙,可我已经半个月没见过他了。”芙蕾娜气恼地抱怨,“他每天都在会见客人。” 奥薇劝哄,“等爵爷忙完会来看你,他也一样想芙蕾娜。” “我不确定。”芙蕾娜皱着细眉,“我想他现在比较喜欢肯公爵。” “肯公爵?” “我在门外听见的,父亲在和叔叔们会谈,他们声音很大,总是在提这个人。” 奥薇想了一会儿,微蹙起眉,“维肯公爵?” “好像是这个名字,奥薇你真聪明。”芙蕾娜高兴地轻叫。 客人是维肯公爵的密使?奥薇的心情渐渐沉重。维肯与索伦派使者私下往来,究竟是想掀起动荡颠覆执政府,还是觉察出某些威胁意图自保?新型能源晶石才刚开始推行,时局尚未稳定,执政府应该不会在短期内使用武力。不过并非绝对,她曾听闻帝国执政官以军事政变上台,风格凌厉强悍。假如他无法容忍索伦和维肯长期各据领地,很可能会趁敌人羽翼未丰时下手。不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意味着伊顿城已不再安全。 奥薇抑下思绪,望向臂弯中的孩子,略略生出了不舍。尽管是做侍女,数月相处下来却十分愉快,难测的远景让她忍不住忧虑芙蕾娜的未来。但奥薇心底也很清醒,不管将来事情如何变化,都不是她所能更改的,她唯一能做的或许是离开伊顿,在动乱来临之前远避。 “爵爷,您找我?” 索伦公爵审视垂眸的少女,语调冷淡,“你要辞工?” 没想到这件事会惊动公爵,奥薇尽量显得谦卑,“是,请爵爷允许。” “对薪酬不满?” “大人非常慷慨,只是我母亲近期身体不佳,需要人照料。” “如果你不能胜任,应该一开始就予以说明,我不希望芙蕾娜不停地适应新女仆。”公爵苛刻地指责。 “我很抱歉,请爵爷原谅。” “抱歉?”索伦嘲讽地冷冷道,“我可没发现你有丝毫愧疚。” 奥薇怔了一下,一时不明所以,保持了缄默。 门外传来轻叩,管家扬声通报,“爵爷,您约的客人已经在会客厅等候。” “我马上就去。”一句话打发了管家,索伦恢复了常态,“我给你加一倍的薪资,这应该足够请一个看护妇照顾你母亲。好好陪伴芙蕾娜,别再提什么辞工。” 奥薇错愕,刚要再说,公爵已经走出了房间。 辞工变得异常困难,留在伊顿城是冒险,触怒公爵却更不智,奥薇只能另做打算。 不等她想出办法,提前来到的突变打乱了一切。执政官的动作比想象中来得更快,也更酷厉无情。 一个静谧的深夜,沉睡中的伊顿冒起了十余处火光,搅乱了整座城市。火势蔓延,人声杂沓,被惊醒的民众慌乱地救火,索伦家族却迎来了一场杀戮的风暴。 被收买的门卫打开了铸有天使像的大门,放入了可怕的杀戮者。到处都有鲜血在流淌,泉水般沿着楼梯滴落,整座豪邸遍布尸体。戴睡帽的侍女倒在门边,抖索的女主人死在丝绸床上,侍卫被冷枪击倒在走廊——伊顿城最具威权的家族尸体相摞,奢华的屋宇变成了人间地狱。 第一声惊叫响起的同时,三楼右侧的一间女佣房睁开了一双绯红的眼。一秒钟后奥薇已抓起外裙到了走廊,赤足奔向芙蕾娜的卧房,并在敌人上楼之前将房间反锁起来,叫醒了熟睡的孩子。 “奥薇?”被弄醒的芙蕾娜有点生气,刚想说话却被她捂住了嘴。芙蕾娜完全无法挣动,纤细的奥薇力量比珍妮大得多。 奥薇没有看怀里的孩子,她在凝神听着外边的动静。敌人已经到了三楼,甚至可以听到低低的闷哼和挣扎声,仿佛有人在睡梦中被刺穿了胸腹。随着杀戮扩散,被惊醒的人越来越多,宅邸响起了接二连三的尖叫和哭喊,终于有了反抗的声音。芙蕾娜听出异常不再挣扎,渐渐颤抖起来。纵然看不见,她依然能感觉出外面是何等恐怖的情景。 “别怕,也别出声。”杂沓的脚步越来越近,奥薇轻柔的声音附在她耳边道,“乖乖地躲在床底下,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来,听见了?” 奥薇温暖的怀抱似乎有一种安定的力量,芙蕾娜强忍恐惧点了点头。 “好孩子。”黑暗中奥薇似乎笑了一下,用力一抱,随即把她推到了床底。 门闩发出一声破裂的碎响,门开了。没有一丝光的漆黑。房内充斥着人体被重击的钝响、痛叫、惨呼,仿佛陷入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黑暗中有人沉重地摔倒,难闻的腥气越来越重。 芙蕾娜不知道奥薇是否受了伤,掉到床底的手指是谁的,断气般的垂死喘息声又是谁的。只听到持续地有人冲进来,孩子躲在床底咬着手指,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她害怕得几乎喘不过气。只要闭上眼就能听出是谁在尖叫。神气的二姐莉丝还活着吗?那一声哭喊是高傲的梅兰姑妈?愤怒的嘶吼是蒙德叔叔?时而有火光并着枪声炸响,小小的孩子不停地哭泣,直到眼泪风干,黎明的微光映上了窗棂,可怖的声音终于低落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半颓的门被一张桌子顶住,床边探出了一张脸,雪白的脸庞上溅着一两点血渍,在孩子眼中却如一个微笑的天使。 “芙蕾娜?”美丽的天使对她伸出手。孩子呜咽着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守护者不放。 “可怜的芙蕾娜,一定吓坏了。”奥薇温言安慰,捂住了孩子的眼,“别怕,天亮了,一切都过去了。” 血腥的袭击者在晨光透出前撤走,如来时一般突然。毫无疑问,对方已达成了目的,索伦家族遭受了重创。奥薇清楚,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暗杀仅仅是开始,为了彻底拔除索伦家族的势力,伊顿城即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索伦走过浸满鲜血的地毯,每一脚都踩出黏腻的轻响。 公爵脸色惨白,平静得可怕。仅剩的侍卫环绕在主人身侧,同样为地狱般的惨景而震骇。动乱时几名近卫护着公爵躲进了密道,逃过残杀幸存了下来,此刻却要承受精神上的强烈刺激。 一个又一个索伦家族的人死去,有的被一刀割喉,有些被乱刀戳烂了胸膛,有的被砍断肢体血尽而亡。无尽的痛苦呈现在每一张死者的面孔上,走到三楼,公爵停下了脚步。 走廊里倒着五六具尸体,越靠近最后一扇门越多。侍卫都清楚,那是公爵幼女芙蕾娜的房间,每个人都知道绝望而冰冷的结果。 门,没有推开。 两个侍卫合力,终于推翻了顶门的桌子,破烂的门板轰然倒下,砸在了门内层叠的尸体上。 “呀!”喜悦的童稚惊呼犹如奇迹。芙蕾娜被奥薇放下,扑进父亲怀里放声大哭。 侍卫们目瞪口呆,望着一片狼藉的房间。敌人的尸体几乎塞住了门,绯红眼睛的侍女在数步外静静伫立,小巧的脸庞毫无惊惧,棉布睡裙的下摆溅满了褐红的血渍。 紧紧搂住幸存的爱女,索伦很快在激动中平复,发出冰冷的质问:“你是谁?” 奥薇并不意外公爵还活着,她从心底替芙蕾娜庆幸,“芙蕾娜小姐的女仆。” 这一回答在索伦听来形同讽刺,公爵脸颊紧绷,目中透出杀机。 奥薇略一屈膝,“既然小姐平安地见到了爵爷,请容我离开这座府邸。” 芙蕾娜被猝变的场面吓住了,死死拉住父亲的手,“不要!奥薇一直在保护我,她很好!” 奥薇叹了口气,一夜间体力消耗急剧,她已不想再斗一场,“抱歉,我无意与您冲突。” 索伦公爵看了看怀中的女儿,又看着绯红眼睛的少女。“你到底属于哪一方?是谁的人?” “您无须过多怀疑,我仅是一个侍女,无意卷入任何争端。若非您不准许,我早已离开伊顿。” 鹰隼般的眼眸犀利地逼视,索伦静默片刻,忽然道:“带芙蕾娜一起走。” 奥薇神色微变,“爵爷是什么意思?” “带她找地方躲起来,我会在安全后去接她。”索伦公爵仿佛在下一道命令。 “请原谅,既然把小姐平安地交给了爵爷,她就不再是我的责任。”奥薇错愕之后立即拒绝,公爵的敌人是执政府,她可不想连累家人被帝国通缉。 “我从未接受你的辞职,所以你仍然是索伦家的女仆。”即使处境极为恶劣,索伦公爵依然强势,“我现在的处境无法带着芙蕾娜,她必须由你照看。” “很抱歉,您的命令对我无效。”奥薇清丽的脸庞上再也没有属于侍女的谦卑,仅余一分冷淡的漠然。 “那么请托呢?”僵了一瞬,索伦调整了用词,倨傲的姿态稍低,“我书房架上有一座雕像,往右扭三下可以打开暗格,里面的珍宝都可以给你,条件只有一个——让芙蕾娜活下去。” 见她仍要拒绝,索伦截住她未出口的话语,“其中有枚黑色的盒子,藏着休瓦史前遗迹中发现的晶石镜片,能改变瞳孔的颜色。” 改变眸色的晶石镜片?奥薇怔了一下,踌躇片刻,终于接过已经在疲惫中陷入昏睡的芙蕾娜。 “好好照料,别让她有半点意外。”索伦爱怜地看着小女儿,语声变得极冷,“否则不论你是谁,都会后悔不该出生。” 莎拉紧紧抱住女儿,焦灼了一夜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同样悬着心的艾利也松了一口气,“可怜的奥薇一定吓坏了,听说索伦家族血流成河。” “我很好。”奥薇无暇多说,“艾利,上次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都弄好了,马和马车都寄放在店里,你到底要做什么?”艾利困惑不解。 “艾利,你去把马车赶回来,妈妈去收拾东西,我们要立即离开伊顿。” 莎拉惊呼一声,“为什么?我们刚在这个城市安定下来。” “伊顿很快会陷入战争,我们必须马上逃离,越快越好。”没时间细说,奥薇拉出躲在身后的芙蕾娜,“这是索伦公爵的小女儿,暂时由我们照料。” 莎拉和艾利同时噤声,难以置信地瞪着穿蕾丝花边睡衣的女孩。牛奶般细致的肌肤,骄矜优越的气质,无一不显示这个孩子是真正的贵族。公爵大人的千金竟然被奥薇偷偷带回家,让尊贵的小姐屈尊在简陋陈旧的破屋——一思及此,莎拉几乎昏了过去。 即使在逃出城的马车上,莎拉仍忍不住结结巴巴地使用敬语,被奥薇制止。“索伦公爵目前的处境十分危险,为了芙蕾娜的安全,请对外宣称她是我和艾利的妹妹,您的另一个女儿。” “可这太不恭敬,恐怕会招致……”对贵族的天然敬畏,令莎拉心怀恐惧。 “这是公爵的意思。”奥薇明白怎样的说服最有效。 莎拉仍然疑虑重重,粗神经的艾利反而很快接受了事实,将换上粗棉布裙的芙蕾娜当成小妹妹般照顾。由于惊吓和陌生的环境,芙蕾娜倚在奥薇身边寸步不离,几乎成了一个小影子。 在一家人逃出伊顿的第二天,执政府军开始进攻仍在索伦公爵控制中的城市。索伦在极短时间内封闭了伊顿,拒绝投降,凭借实力进行了顽强的抵抗,战况十分激烈。月余的围攻后,执政府军倚仗兵力优势拿下了伊顿,关键的对手索伦公爵在沦陷的混乱中消失。幸存的伊顿人在执政府军的管制下打扫满目疮痍的城市,洗清街道上的鲜血,重建引以为傲的家园。索伦家族成为逝去的历史,最终将被这座城市遗忘。 没人知道索伦公爵的下落,但所有人都清楚他对执政府的仇恨,特别通缉令发到了每一个关卡,悬赏的金额足以令平民一夜暴富。可所有举报均属虚假,索伦公爵无影无踪,而载着他直系血脉的马车,正一路西去。 秦洛正与幕僚盘点伊顿战后的管制细节,制定律法措施,门外突然传来吵闹,副手查看了一下立即报告,“是苏菲亚小姐,她强烈要求面见阁下。” 帝国上层对风向变动极为敏感。执政官以雷霆之势拔掉索伦,又数次拒见维肯公爵的特使,几次会议锋芒直指公爵辖下的行省,下一个目标不言而喻。如此明显的趋向令昔日人人乐见的苏菲亚小姐屡受冷遇,她成了各界精英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此次她竟然强行闯入,显然矜贵的苏菲亚小姐已心急如焚,甚至顾不得身份仪态。 真是麻烦的女人。秦洛暗地皱眉,命人将苏菲亚引到偏厅的会客室。 直到长长的会议结束,焦灼难耐的苏菲亚小姐终于见到了司法大臣。苏菲亚数日之间憔悴了许多,仪态却依然完美无可挑剔,挺直脊背行了一个优雅而不失骄傲的屈膝礼,“司法大臣阁下,请原谅我以如此失礼的方式求见。” 不同于其他人的冷待,秦洛姿态亲切而随和,“我能理解,苏菲亚小姐一定遇到了什么麻烦。” “您说得对。”苏菲亚很清楚秦洛的友善仅仅是乔装,索性直言,“我代表我的家族而来。” 秦洛目光一闪,礼貌地微笑,“哪个家族?哦,你是指维肯公爵?” 尽管她的生父系何人已是公开的秘密,但秦洛的刻意发问仍令苏菲亚恼红了脸。她深感羞辱却只能隐忍不发,“您说得完全正确。正因为我的生父是维肯公爵,我才能说服他在政变期间给予我曾经的未婚夫最大程度的支持。” “当然,我们不会忘记令尊的慷慨。”秦洛毫无诚意地敷衍。 “既然您及执政官阁下还记得我父亲曾经给过的微不足道的帮助,那么是否应该依照当时的协议,承诺保证我父亲领地的安全?” “协议当然有效,但公爵必须服从执政府的命令。”秦洛轻描淡写,“苏菲亚小姐应该明白,一块分裂的领地对帝国的危害极重。” “我们没有不服从,假如是征收赋税,可以重新商议协定。” 秦洛知道这已是极大的让步,相当于上交了财政权,可惜再如何优渥的条件也无法打动心意如铁的修纳,“苏菲亚小姐,我们能感受公爵的诚意,但不得不表示遗憾,执政府更希望能直接统御那里的子民。” 苏菲亚脸色发青,指尖紧紧掐住了掌心,“为什么一定要用战火毁灭!打下一块破碎的领地有什么好处?除了耗掉无辜的生命和大笔金钱,究竟有什么意义?” 秦洛抚了抚鼻子,回避了逼问,“很抱歉,这是执政府的决定。” “请回答我!至少告诉我真正的原因!”谁都明白执政府操控在威望卓著的执政官手中,苏菲亚拒绝这一推诿的借口,“就算念在我曾经为执政官阁下尽过微薄的、如今看来或许是愚蠢的力量,看在我曾经是修纳未婚妻的分儿上!” 苏菲亚脸庞透出悲凉的讥讽,声音因激愤而尖锐,她再也无法维持高贵的仪态,秦洛生出了一丝怜悯,默然半晌突然起身,“跟我来。” 阴森可怕的石牢散放着各式各样的刑具,重重锈斑上叠印着紫黑色的血渍,令人不寒而栗。冰冷的铁处女、铸满长刺的钉椅、带铁钻的审判席、烤脚的火箱、神罚尖凳、铁钩长锯……当看到石牢最深处的一个人,苏菲亚的头发几乎竖起来,肌肤起了一层层寒栗。 那个垂死的人被捆在木架上,焦烂的肢体触目惊心,肥硕的身体上有无数狰狞的伤口,一群苍蝇正围着他嗡嗡地叮咬,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恶臭。这不成人形的可怜虫竟然还没死,在听见脚步声时反射性地蠕动,仿佛想躲掉再一次的施刑。 “认识他吗?”秦洛翻了翻木桌上的受刑记录,似乎没看见苏菲亚几欲呕吐的反应,“维肯公爵的得力下属,审判所最擅长用刑的班奈特法官,大量稀奇古怪的酷刑发明者。他还有一项奇特的爱好,收藏身份高贵的受刑者的身体器官。看完他过去的审讯记录,我得承认他对凌虐犯人一事极具天分。” 苏菲亚忍住反胃的感觉,强迫自己又看了一眼,终于依稀记起,这张面孔的主人时常带着殷勤的笑容出入公爵府,“你们想从他嘴里得到什么?” “什么也不需要,让他感受一下自己曾经使用的刑罚而已。”秦洛的脸庞在阴森的环境下显得异常残忍冷酷,“班奈特法官的三位助手好命地先去了地狱,他本人至少还得再活两个月。” “纯粹以折磨为乐?你们简直疯了!”秦洛语意中的残酷令人不寒而栗,苏菲亚既厌恶又恐惧。 “酷爱折磨的是班奈特,别把我跟这杂碎相提并论。”如此场景下还能说话,这位公爵小姐可算得意志坚强,秦洛终于挑开话头,“或许你不知道,修纳曾经有一个爱人。” 苏菲亚不解其意,但她很庆幸话题的转移,“不可能,我认识他已有多年,从未听说他有过恋情。” “因为那女人已经死了。”秦洛叩了叩污渍斑斑的记录,“她救了他,而后自己进了监狱,这是她的受刑记录。由班奈特亲自拷问,历经六个月后才被处死。” 苏菲亚颤抖起来,痉挛地抓住裙摆,“这是修纳的安排?” “是我的安排,修纳没见过这份记录。”秦洛冷冷道,“他看了会发疯的。” “我不明白……这与……” “进行拷问的是班奈特,但授意者是你父亲。我想现在你该懂真正的原因,修纳要维肯公爵死。” 无情的话语斩断了她最后一丝希冀,苏菲亚彻底绝望。 秦洛毫无怜悯地说下去,“政变前迫于形势我劝他向你求婚,隐瞒了你父亲的所作所为。如今修纳洞悉了一切,自然也到了清算的时候。” “不可能!我父亲不可能对付一个女人!这毫无价值,绝不可能……”苏菲亚虚弱地反驳,心神摇摇欲坠。 “价值?当然有,假如班奈特拷问成功,蔷薇林氏全族都会被送上绞刑架,你父亲就能顺利地剔除林公爵这一政敌,他曾对此寄予厚望。”秦洛阴寒地讥讽。 “指证……林公爵……她究竟是……”苏菲亚精心养护的指甲折断在掌心,“……她是谁?” “她是林毅臣唯一的女儿。”秦洛沉默了一刻,有一线黯淡的惋惜,“一位真正的公爵小姐。” 溃兵 替熟睡的芙蕾娜盖上毯子,奥薇轻手轻脚地钻出了帐篷。 一道从伊顿逃难出来的人散落在方圆几十米内,男人们低议着明天的路程,女人们在篝火旁缝补。沿途的劫匪和乱兵令人忧虑,更不知未来何处。连孩子都感染了大人的情绪,变得乖巧安分起来,蜷在父母身边沉睡。 深蓝的天幕上嵌着无数星芒,点点篝火映着夜宿的人,宛如一幅安静的油画。 一个女人抱来一卷毛毯,奥薇收下来,递过半袋面粉。女人回给奥薇一个感激的笑,接过去飞快地钻回自己的帐篷。原始的以物易物在逃难中成了常态,预先准备的莎拉一家物资还算丰富,数日间以食物换了不少东西。 奥薇收起软毯,又整理了一下东西,夜色渐渐深沉。奥薇下意识地抚了抚眼睛,见所有人都已休憩,她回到帐中对着镜子低下头,指尖一掠,指上已多了一片薄薄的弧形晶片。镜中呈现出奇异的景象,清亮的眼眸一只绯红,一只却是深褐。她看了片刻,取下了另一枚镜片,小心地收起来,重又现出一双红眸。 来自索伦伯爵的镜片异常珍奇,轻易即可转换眸色,替奥薇解决了过于受人注目的麻烦,艾利和莎拉为之惊奇了许久。但唯一的缺憾是十余小时后必须摘下,否则会磨得眼睛发疼。 莎拉从火边回到帐篷,将补好的衣服放入行囊,脸上难掩疲倦之色。 “妈妈,你先睡吧,我去叫艾利回来。” 莎拉望着女儿的眼睛,有些迟疑。 奥薇莞尔一笑,抓起斗篷,“其他人都睡了,守夜的人我会避开,没关系。” 奥薇缓步向树林深处走去,长长的草叶轻晃,芦苇中隐约有青蛙在低鸣。她走了半晌,耳畔听见水声,顺着小溪她找到了艾利。 潺潺的溪水在月光下像一条蜿蜒的银练,溪畔伫立着一人一马。见到妹妹,艾利牵着马走过来,马身上的水已经干了,刷完的皮毛十分顺滑。奥薇随手抚了一下,棕色的健马侧过头,亲昵地舔了舔她的手心。 “奥薇。”艾利唤了一声。 绯色的眼睛在月下成了深红,静静地抬起长睫。 “我很高兴。”艾利叹了一声,满心怜爱,“以后你再不会因为眼睛而受歧视了。” 奥薇笑了,“谢谢艾利,你和妈妈一直都这么好。” “知道吗?你小时候经常为此而哭,怕我因为你而和别的孩子打架,总躲在家里不肯出门。”想起久远的往事,艾利有些伤感,“那时我常想,如果神灵能给你换一双眼睛多好。” 奥薇温柔地看着他。 “我还曾经想,假如我不是哥哥多好,那样我就可以娶你,一直照顾你。你是那么善良体贴,为什么别人都看不见?”艾利笨拙而柔软地安慰妹妹,“别去听那些蠢话,我们的奥薇配得上最好的人。” “有你和妈妈在身边,我现在很幸福。” 艾利揉了揉妹妹的头,“你性情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不像过去那么爱哭,变得坚强又独立,还反过来安慰我和妈妈。” 奥薇突然垂下眼,半晌才开口,“……对不起。” “不用道歉,忘记过去的事又不是你的错。”艾利牵着马和妹妹并肩走回宿地,“其实这样很好,妈妈放心多了,只需要再找个好小伙子做丈夫,你一定会幸福。” “艾利自己还没有妻子呢。” 艾利不理她的话,认真地建议道:“没发现近几天车队里的男人都在对你献殷勤?或许你该好好留意一下,挑个合适的小伙子去散散步。”隐去了红眸,奥薇的美貌终于散发出惊人的诱惑力。 “艾利,你说话越来越像老头子了。”见他一本正经,奥薇忍俊不禁。 艾利不打算放弃劝说的良机,一路喋喋不休,“说真的,你不觉得有几个小伙子很不错吗?比如今天帮你打水的,还有下午找你借皮绳的,再有钉帐篷的时候……” 奥薇突然停下脚步,倾听前方的动静。她凝重的神情令艾利不由自主地噤声,侧耳细听,风中隐约传来痛苦的呻吟。艾利心头一惊,还来不及反应,奥薇先动了。她的脚步很轻,又极迅速,轻盈得像林间穿行的风。 艾利追不上又不敢呼喊,急得直冒汗,及至看到宿地的火光,奥薇在林边停顿了一刻,随即冲到半塌的帐篷边,抱住了昏迷的莎拉。 宿地一片狼藉,散落着衣服和各类物件,行囊全被粗暴地翻出来挑散,地上躺了五六具尸体,还有几个垂死者在抽搐呻吟。几个年迈的女人瑟瑟发抖,只会惊悸过度地抽泣。 “妈妈!”艾利冲上来,惊骇地发现母亲腿上鲜血淋淋,横着一道长长的刀口。 奥薇用布条勒住莎拉的伤腿止血,将母亲移交给艾利,冲进帐篷翻找伤药。直到干净细致地上药敷扎完毕,莎拉发出了微弱的呻吟,从昏迷中悠悠醒来。 “妈妈,你还好吗?” “艾利,奥薇……”见一双儿女安然无恙,莎拉潸然泪下。 “妈妈别哭,告诉我怎么回事。芙蕾娜呢?袭击宿地的人是谁?” 奥薇极其镇定,连带让莎拉也安定了一点。 “……我想是一队溃逃的士兵。”忆起可怖的场面,莎拉止不住发抖,“可能有十几个,也许是二十几个?太可怕了!他们杀人、抢钱,要所有年轻的女人……芙蕾娜,天哪,他们把芙蕾娜也带走了。我追上去说她还是个孩子,求他们放过她,可他们差点杀了我……奥薇,幸亏你不在,我的孩子……” 莎拉痛哭起来,庆幸地抚摸奥薇的脸。那张姣美的脸比石像更冰冷,眼瞳燃烧着烈焰,拉开了母亲的手,“艾利,你照顾妈妈和其他伤者。” “奥薇!你去哪儿?”艾利抱着母亲来不及抓住奥薇,看她拉过一旁的棕马套上鞍辔,纵身上马。 “我去找芙蕾娜,别担心,天亮之前我会回来。” 艾利目瞪口呆,与莎拉同时惊叫,“奥薇!” “你疯了!快下来!” 马已经奔跑起来,奥薇没有回答,她一提缰绳跃过了一簇篝火,侧身从地上捞起一把短剑,迅疾地冲出了他们的视线。 一队乱兵霸占了镇上的酒馆,他们将所有客人赶出去,带着抢来的女人纵情吃喝,连店主未成年的女儿都被拖了进去,试图阻止的父亲遭到了残忍的砍杀。 这是从伊顿城逃出的溃兵,被政府军所追击,在末日来临前垂死狂欢。女人的哭喊响彻整个小镇,没有人敢反抗,邻近的房屋一扇扇关上窗,连灯火都被熄灭。镇上的警备队不足十人,根本不敢与荷枪实弹的乱兵冲突。人们明知这些可怜的女人处境凄惨,却无能为力,只能沉默地任罪恶横行。 一个士兵拎起酒壶捏着女人的下颌强灌进去,直到对方呛咳得近乎昏厥才哄然大笑,撕开衣服放纵肆虐的兽欲。酒馆里酒液横流,到处是女人的哭号,夹杂着喘息咒骂和殴打凌辱,污秽混乱不堪,犹如人间地狱。 夜,比墨更黑,星星都隐入了云层,躲避凶残的野兽。 紧闭的木门传来叩响,最初淹没在尖叫和呻吟中,渐渐引起了里面的注意,随着叩响越来越重,整间屋子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盯住了木门。诡异的寂静中,一个甜美的声音穿过门扉,“我妹妹在里面,请放她出来。” 静滞了片刻,酒馆爆起了一阵哄堂大笑,士兵吹起了粗俗的口哨。 “是个娘们儿,居然自己送上门。” “哪个是她妹妹?正好一起伺候。” “听声音说不定还是个美人。” “把她拖进来乐乐。” 肆无忌惮的淫笑中几个士兵打开门,阶下站的果然是个女人。长长的斗篷覆住了她的眉眼,仅露出小巧精致的下颌,形状柔美的嘴唇,在灯光下精致如细瓷。 士兵粗鲁地拖住她的手臂,一把拉进门,沉重的木门再度关上,酒馆里爆出了刺激的哗笑。一个迫不及待的士兵扯下了她的斗篷。尽管低着头,出众的美丽依旧引起了狂热,士兵们鼓噪起来,扔下手上的女人赤身争夺。 “这美人是我的!” “我的,让我第一个!” “滚开,我军阶比你高!” …… 离得最近的几个士兵猴急地动手。脏污的指尖还未碰到女人的裙边,她低垂的长睫忽然一掀,现出了一双凌厉的红眸。 艾利急得要疯了,奥薇只身一人去找乱兵带走的芙蕾娜,无异于羊入虎口。他无法想象妹妹会有怎样的遭遇,就算索伦公爵有令,一介弱女也不可能从乱兵手中救人。可奥薇竟然去了,他竟没能拦阻,这可怕的现实几乎令他崩溃。 艾利找了个略为安全的地方安顿好同样慌急的母亲,找了一匹马沿着奥薇的去向搜寻。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乱兵杀人不眨眼,假如奥薇真落在他们手上,除了搭上性命之外于事无补。 可明知如此,他仍无法放弃。那是他唯一的妹妹,温顺善良,被亲人视如珍宝的妹妹。 一路沿着痕迹追到小镇,艾利走进唯一还亮着灯火的旅店打听,几个镇民聚集在店内,低声诅咒天杀的乱兵,为无辜死去的酒馆主人叹息。其中关于乱兵暴行的描述听得艾利心惊肉跳、脸色惨白,他不敢去想奥薇的处境,更无法忍受妹妹受到伤害。他昏头昏脑地冲出去,却撞上停在旅店前的马车,骏马一声长嘶立起来,躁动了好一阵,被赶车人挥鞭强压下去。 劈头的斥骂声十分耳熟,艾利抬头一看,不禁目瞪口呆,“拉斐尔?” 廊下的灯光映出车驾上的人,赶车人穿着一身令平民避之唯恐不及的军装,带着被冲撞的怒气,正是他在卡兰城晶石厂里的朋友拉斐尔。 突然被叫出名字,拉斐尔呆了一呆,低头看下来,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艾利?” “是我!拉斐尔!”艾利激动万分,无暇去想拉斐尔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又何时当了军人,只感觉到神赐般的希望,“请帮帮我!帮帮奥薇!你喜欢她对吗?求你救救她!” 拉斐尔怀疑落入了陷阱,手按在衣内的枪上,态度冰冷而戒备,“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在这儿?” “拉斐尔!”艾利紧紧抓住缰绳,语无伦次地乞求,“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们全家都很感激你帮我从卡兰监狱里逃出来,还借给我金币。我已经攒了不少,很快就能还给你。求你再帮我一次,奥薇!救救奥薇……”乖巧的妹妹还在危境之中,艾利急得哽咽落泪,“她很喜欢你,现在只有你能救她……” 拉斐尔脸色越来越难看,抬脚准备踹开纠缠不休的麻烦,可惜车内的人已经被惊动,车帘一掀,现出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神色冰冷。 艾利被看了一眼,仿佛被凛冽的寒风侵袭,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扣在车辕上的手。 年轻人对面还有一个人,生着一头漂亮的金发,英俊出众、矜贵优雅,看上去略为成熟,似乎稍稍随和,他开口询问:“拉斐尔,这是谁?” 拉斐尔像被人强迫着生吞了一枚鸡蛋,僵硬而不自然,“只是一个认识的人。” 艾利发现车内的两人似乎身份更高,“我是拉斐尔在卡兰晶石厂里的朋友,求大人救救我妹妹。” 金发青年制止了拉斐尔辩解的话语,悠然地询问:“拉斐尔曾经帮过你?” “对,他是个好人,我被人诬陷入狱,是他帮我们全家从卡兰城逃出来,否则我已经被砍掉双手了。”艾利充满感激地倾诉,却没发现拉斐尔嘴角抽搐,额头隐隐有青筋在跳动。 金发青年意味深长地瞥了拉斐尔一眼,又问:“他还给过你金币?” “对,幸亏拉斐尔先生的慷慨,不然我们根本没有逃到伊顿的旅费。是他无私地给予了帮助,我一直在努力工作,以便重逢时能够偿还。” “以撒阁下,我没有……”拉斐尔忍无可忍地辩解,“我是说我根本没有……” “拉斐尔。”以撒声音很平,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拉斐尔立即闭上了嘴,脸色铁青。另一名冷漠的沉默者静静旁观,眼中生出一抹淡嘲。 “那么……艾利?”以撒浅浅地笑,神态隐着一丝轻蔑,“拉斐尔还帮过你什么?他和令妹之间……” “他喜欢奥薇!她很漂亮、又聪明,再也没有比她更可爱的女孩了,拉斐尔最清楚。”艾利按捺不住焦急,急匆匆地求助,“可她现在落到了乱兵手里,我……” “漂亮、聪明、可爱……”没有理会艾利的反复诉求,车内始终沉默的另一位冰冷地戏谑,“听起来真是个令人心动的女孩,是吗以撒阁下?” “这不是真的!我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发誓我没做过任何事,只偶然见过他妹妹一面!这个人已经疯了,一直在胡言乱语。”拉斐尔迸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又重又快,他的牙齿间咯嘣轻响,仿佛想把艾利嚼碎了吞下去。 “只见过奥薇一面,怎么可能?”艾利终于觉察到拉斐尔奇怪的反应,却不懂问题出在哪儿,“奥薇去寻求你的帮助,你把金币给了她,又通过关系安排好一切,所以我们才能逃出来。” “想必拉斐尔先生在卡兰城过得很愉快。”冷漠的年轻人讥嘲。 以撒神色微沉,拉斐尔怒极又无法发作,失控地恶毒攻击,“你妹妹?谁会喜欢不祥的红眼睛?更别提帮助你这样的蠢货!说我给了她金……”提到金币,拉斐尔忽然想起什么,表情变得极为怪异,“金币……金币是她偷的?进入我房间的人是她?” 年轻人眉梢一扬,“偷?真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说什么,奥薇怎么可能偷东西!她说是你亲手给的,还说不用偿还。不过我会还的,只要我能活着回来,一定会还给你!”艾利本能地替妹妹辩白,对拉斐尔不友善的言语极其失望。 “以撒阁下,请听我解释!是她……她……”拉斐尔铁青着脸却无法说出猜测,那是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推理,只能反复申辩,“阁下,我以我的名誉和性命保证,我此前呈报的一切都是事实,决没有任何私情!” 年轻人冷笑了一声。这一显而易见的嘲讽令以撒不再微笑,眼神变得沉冷,“尽管不及林公爵严谨,但我也不至于重用一个公然说谎的下属。相信一定有什么原因。” “以撒阁下确是个仁慈的人。”年轻人不予置评,话语中讽刺的意味更浓。 艾利彻底被冷落,这些漠不关心的对话终于让他明白,指望对方慷慨救助纯属不切实际的幻想。绝望再度降临,他放弃了求援,独自寻找酒馆的方向。 以撒望着艾利孤零零的背影,目光一闪,“打个赌如何?去找那个关键的女孩,弄清谁在说谎。” 从一群乱兵手中解救一个毫无价值的女人?拉斐尔完全傻住了,“以撒阁下……” 意外的提议令年轻人一时沉默。 “请让我来,您可以在马车上等待。”以撒语气有一丝明显的揶揄,姿态宽容而大度,“毕竟阁下是我们重要的合作者,我不希望您有半点意外。” “谢谢,但这里是西尔,还轮不到利兹的贵族冒险。”明知相激,年轻人仍然漾起了锐气,清俊的眉宇锋芒毕露,先一步走下了马车。 “阁下!”拉斐尔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演化成这样,“这太冒险了,一群乱兵等于失去理智的野兽。” “为了你的名誉和性命,我认为有详加探究的必要。”以撒瞥了下属一眼,轻描淡写,“何况正可以看看林氏的手段。假如连一小队溃兵都应付不了,这位新继任的公爵也没什么合作的价值。” “我发誓所说的句句真实。”拉斐尔犹豫了一下,忍不住提醒,“刚才让艾利听得太多了,虽然据我所知他仅是普通平民,可万一泄露了阁下的身份……” 以撒和善地微微一笑,“有什么关系?弄清楚之后杀掉就行了。” 酒馆紧闭,廊下挑着一盏孤零零的马灯,晕着一圈昏黄。艾利捶着厚厚的门板,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以撒生出了疑惑,附近的居民不敢靠近不足为奇,但作为一个乱兵聚集的酒馆,里面显然过分安静了。 艾利却顾不了这些,他一心牵挂着奥薇,以超乎寻常的力气撞开了门,却因冲力过大而跌了一跤。 敞开的门内是一片死寂的黑暗。以撒停住了,年轻人反而毫不畏惧地走了进去。 黑暗仿佛无形无质地胶粘在身上,沉闷的屋内散出浓重的血腥味道,静窒的空间像一个封闭的地狱,让人完全透不过气。 勇敢的闯入者刚一踏入,一道阴冷的风猝袭,被他机警地闪过。但无论怎么躲避,寒意始终如影随形,他能感觉到刀锋在眼前掠过,危险的袭杀步步紧追,如一个执意夺命的幽灵。 以撒觉出不对,低声吩咐了拉斐尔一句,拔枪跟了进去。 沉重的杀意压迫着感官,纯黑的空间诡异而凶险,刺鼻的腥气熏人欲呕,视觉完全失去了作用。几次交锋后,年轻人有一种荒谬的错觉,黑暗中的幽灵竟有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能猜出他下一步攻击的招式。 刀刃相击,撞出了一线星火。殷红的双瞳仿佛割裂肌肤流下的鲜血,在黑暗中一现即隐。魔鬼般的幽灵显然更熟悉地形,年轻人越来越居于劣势,冷汗一丝丝冒出来,宛如死神嘲弄地舔噬肌肤。 “奥薇!” 地上遍布障碍物,艾利对一切无知无觉,唯有无边的恐惧和忧急。他沾了一手血,狼狈不堪地摸索着,呼唤声几乎带上了啜泣,“奥薇,你在哪儿?” 年轻人感觉出对手刹那间顿了一下,那一瞬极短,他闪电般一刀掠出去,目标却突然后退,刀锋落了空。他正要追击,却被突如其来的光刺花了眼。 光驱散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被禁制的视觉终于复明。拉斐尔一手执着马灯,一手握枪护卫在以撒身前,惊悚地望着屋内。 一屋刺目的猩红,血淋淋的尸体散落一地,尽是衣衫半褪的士兵和赤裸的女人。有些女人看得出是被男人凌虐而死,士兵则无一例外地死于外伤,扭曲的脸庞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怖,横流的鲜血足以把酒馆里外刷一遍。 交锋的两人分立两侧,俊秀的年轻人衣襟上有几道裂痕,胸膛正急剧地起伏。 “奥薇!”终于能看清事物的艾利失声而叫,张开双臂,抱住了另一侧的女孩。 那是一个立在尸体堆中的女孩。衣裙沾满了血,脆弱纤细的手指握着一把短刀。尖锐的刀锋微微下垂,一滴未凝固的血从刃上滑落,坠入了地面的血泊中。她美丽的脸庞冰冷无情,鲜红的眼眸杀意犹存,犹如来自地狱的魔女,令见者不寒而栗。 艾利却只剩狂喜,他没看见周围的死尸,只顾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停不下安慰的话语,“奥薇!奥薇!我可怜的奥薇,你还好吗?那群混账有没有伤害你?一定吓坏了……别怕,我来了……” 女孩没有反应,更没有回应兄长神经质的絮叨,那双红眸仍盯着前一刻还在交手的人,又掠过一旁的以撒和拉斐尔。 艾利随着她的眼神望过去,误以为妹妹还在恐惧,“那是拉斐尔,还记得吗?他们是来救你的。没有危险了,我会保护你,你现在安全了。” 奥薇依然沉默,视线又回到对面的年轻人身上。她认得这张脸,出自同一个家族、受过同样的训练、被予以同等的期许和命运。此刻他褪去青涩,从被抹去的时光中毫无预兆地出现。取代那个叫林伊兰的人,成为蔷薇世家新一任继承者的——林晰。 安然无恙地寻回了妹妹,母亲也无大碍,艾利全然放松了心情,迅速遗忘了拉斐尔之前轻鄙的言辞,重新对一切充满了感激,他一边赶车一边耐心地回应问话。 “奥薇是我妹妹,当然是亲生的妹妹。她是家里的宝贝,我和她一起长大,没人比我更了解她。”拉斐尔有些问题很奇怪,但基于对方曾经的帮助,艾利依然坦诚回答,“我们祖辈都在边境,长期战争让日子很辛苦。或许是血脉的缘故,有时会生出红色眼睛的孩子,比如奥薇。这很正常,族内历代传说都有,这种遗传大概来自某一代先祖。” “你们一直在一起生活?她以前是什么样的?”听出艾利刻意淡化红眸,拉斐尔心底冷笑。 “我父亲过世很早,母亲把我和奥薇带大,一直以织布维持生计。奥薇出生后几乎都是由我照料。她以前很胆小,其他孩子又爱欺负她,她完全不敢单独出门,所以送她去治疗所的时候我和妈妈都担心极了。” “什么治疗所?”拉裴尔很怀疑究竟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能让一个普通贫女彻底蜕变。 “你没听说过?军方在边境干过的唯一的好事就是建立了治疗所,免费收诊无钱治病的孩子。超过十五岁的一律不要,奥薇当时才十三岁,发了一场高烧。家里太穷了,只好把她送到治疗所去试试。” “治疗所治好了她?” “病好了,但人却失踪了。”艾利挥了下马鞭驱开马身上的蚊蝇,“村里很多孩子送过去,有些治好了,有些治不了被扔回来。我们等了很久都没有奥薇的消息,费尽心思用所有钱买通了一个守卫,得到的消息是奥薇被送到别处去了。我们不知道她被送到了哪儿,也不明白原因,只能一个一个城市地找。幸亏她的眸色很特殊,用了几年终于在一个小城找到了。她的病完全好了,却什么也不记得。” “什么也不记得?”显然这件事很蹊跷。 “她不记得我和妈妈,不记得过去的一切,我们对她来说像是陌生人。我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忘记,也不懂这期间发生过什么。她长得很慢,竟然和送走时差不多……不,我不是说心理,我是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明,艾利纠结片刻后又放弃了,“总之幸运的是我们又得回了她,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拉斐尔很难想象艾利会迟钝到这种程度,“她就没什么变化?” “变化?当然有。毕竟她独自漂泊了好几年,这有什么奇怪?她还是奥薇,温柔善良和以前一样,只是更成熟懂事了。” “后来她有没有和人打过架?” “怎么可能?奥薇胆子很小,最怕冲突和争斗。许多人对她的眼睛持有偏见,每次碰到有敌意的家伙,她总是忍耐退让。”艾利无比庆幸,又忍不住忧心地叹息,“幸亏神灵庇佑,她去的时候酒馆那些人已经死了,她不曾受到伤害。只是那场面太可怕了,我担心她会受到刺激。你不知道刚找回奥薇时她常做噩梦,近期才稍好一点,万一留下阴影就糟了。” 听艾利述说着妹妹的胆小,想起酒馆内死相凄惨的尸体,拉斐尔忍不住翻白眼,“你们准备去哪儿?” “这个还没决定,奥薇说我的通缉告示还没撤,必须避开哨卡,不少道路无法通行。”艾利消沉了一下,天性的乐观让他很快又振作起来,“或许找个小镇?反正不管哪儿都比监牢好。拉斐尔,真的很感谢你。” 柔弱善良的奥薇妹妹?以撒无声地笑,在篝火旁支颐观察。 见到昨夜的一幕,他完全相信那个潜入拉斐尔居所、故意留下搜查痕迹的人是她。 她确实漂亮,艾利并没有夸张。撇开眸色不提,白皙的肌肤像是会发光,仿佛娇弱易碎的细瓷,温顺而惹人怜爱。女孩沉默地任兄长和母亲拥抱责备,很难联想到黑暗中令人透不过气的煞意。 如此脆弱纤细的女孩,却出人意料的危险,逼得林晰狼狈不堪,差点杀掉他的重要合作者,该怎么处置才对得起她带来的惊吓? 她的家人平凡一如随处可见的沙砾,眼下三对一又有枪,彻底解决并不困难。那么,该杀掉她吗? 以撒若有所思,这样特别的女孩,或许值得更好地利用。 林晰同样在冷眼观察,神情没有任何起伏。 “阁下怎么看?”以撒饶有兴趣。 林晰冷淡地收回视线,“虽然似乎与执政府无关,但她来路不清,有潜在的危险,最好是解决掉。” 以撒也有同感。这女孩太过神秘,她轻而易举地惊走拉斐尔、救出兄长,连最亲近的家人都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甚至她明明认出了拉斐尔,却依然不动声色,这份冷静内敛绝非常人所有,不过她的弱点也很明显…… 看着不远处融洽无间的一家,以撒漾起了含意不明的笑。 侍女 “奥薇,把汤端给几位绅士。”莎拉揭开汤锅,将汤舀到几个稍好的陶碗中。 奥薇停了停,故事中断了,芙蕾娜抬头看着她,被她抱起来送进了帐篷。这孩子很幸运,被乱兵挟进酒馆前吓得昏迷了过去,又因年纪太小被扔在了一角,躲过了污秽的一切。但到底受了惊吓,醒来后笑容更少了,片刻不离地黏着她。 “奥薇,你不开心?”天真的孩子有最敏锐的直觉。 她温柔地安抚孩子的不安,“没有。” “是因为我?艾利说你是找我的时候……” “只是有点累,休息一下就好,你在帐篷里等一下,我给你拿食物进来。”奥薇替孩子端了一碗汤,又切了面包,看她乖乖地进餐才走出帐篷。 汤很香,里面煮着莎拉平时舍不得多用的香草和肉块,奥薇替母亲可惜,“妈妈,他们恐怕不喜欢这样粗劣的饮食。” 莎拉局促地擦了擦手,“端去试试吧。这是一点心意,没有别的好东西,几位绅士应该不会介意。” 长长的睫毛遮去了冷意,奥薇依言端起托盘。他们当然不会介意,那几位绅士只想探清底细后干净利落地杀掉一家人。她不希望莎拉艾利出事,帐内还有年幼的芙蕾娜,她无法同时保护三个人。 必须找机会跟林晰谈谈,虽然她很怀疑他是否愿意相信。其实就算林晰相信也很难保证安全,一个复活的嫡系继承人只会引起更多猜忌。 奥薇心头笼罩着一层阴霾,生出了几许懊悔。黑暗和血腥的环境让她失去了控制,杀死了所有士兵,更糟的是没有及时带着芙蕾娜离开,被林晰撞上而起了疑心——那孩子,从来就不喜欢她。 “请容我私下和您谈谈,我是林氏暗队的人。”轻柔的声音很低,连邻近的拉斐尔都没有听清。 林晰神色微变,随即恢复了淡漠,起身走向几十米外的树林。 唯有蔷薇家族中极少数人知道,林氏有一支极机密的暗队。它建立于1673年,从诞生之初就注定成为无法见光的存在。第一次行动是除掉路德维希大公,用生物碱成功毒杀。外界普遍认为大公心脏病发作而逝世,随后林氏取代路德家族,成为当时的皇帝陛下最宠幸的军派。这把隐形的刺刀唯有公爵一人能支配。暗队的每一个人都经过严厉考核,并被彻底抹消过去,奥薇正打算借用这一点。 “我见过您的画像,不久前刚认出来,请原谅先前的冒犯。”为免林晰疑忌,奥薇停在几步外。 林晰犀利地打量了她一下,“说出你的身份。” 奥薇答得很流畅,“我叫海瑟,训练负责人是杰明中校,指挥官是巴林上校。” 林晰知道杰明和巴林是林毅臣的亲信,他不置可否,接着问下去,“你何时进入暗队?执行过什么任务?为何脱离?” 奥薇不答反问:“恕我冒昧,您是否听过神之光计划?” 林晰眼神微沉,但没有发作,“你与这项计划有关?” 林晰并非一无所知,这一点十分有利,奥薇定下了心,“我在十年前加入暗队,一直执行秘密任务,从不曾公开露面,直到八年前在一次任务中受了重伤,借助神之光技术重生为一位少女,也就是现在您看到的这个人。” 林晰猛然变色,几乎难以置信,目光惊疑不定。 奥薇娓娓道来,“神之光并不完善,我是极偶然的成功者。后期一再失败,出于政治考虑,将军不希望神之光的成功被陛下知晓。于是封闭消息让我离开暗队,化为平民潜伏,随时等候命令。” 海瑟曾是她的搏击教官之一,后来于一场意外中重伤不治身亡,这是林晰能够查证的。至于海瑟的同僚暗队的其他成员,应该已与父亲一道阵亡于休瓦,奥薇并不担心林晰能找出什么人证。 惊世骇俗的内容令林晰沉默了一刻,“有什么能证明你的话?” 奥薇对暗队了如指掌,轻易说出一件件林氏家族不为人知的秘辛。 林晰一直在听,疑虑渐渐消失,联想到相近的搏击招式,“你——海瑟?” “请叫我奥薇,我习惯了这个名字。” “另外三个是什么人?” “是奥薇的亲人,他们对我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我为了掩人耳目才与他们一起生活。”奥薇淡道,她背过身,解开背后的系带,呈露出背胛上的印痕,“这是神之光的印记和编号,证明这具躯体属于休瓦研究所。” 林晰仔细审视,确定与记忆中的神之光档案一致,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现在忠于谁?” 整好衣裙转过身,奥薇冷静地回答:“忠诚于林氏。” 林晰冷淡地一哂,“很好,我接受你的效忠。为了证明你所说的一切属实,我命令你杀掉那三个人。” 绯红的眼眸没有显露任何情绪,“我愿意遵从您的意愿,但我认为让他们活着对您更有利。” “为什么?” “您一定看出来那个小女孩很特别,她是伊顿城索伦公爵的爱女芙蕾娜小姐,城破时被我带出来。索伦公爵未来或许会与您结盟,这孩子将是最好的礼物。至于那对微不足道的母子,如果您对我还有所怀疑,不妨将他们扣为人质。” 又一个令人惊异的讯息。林晰问清前因后果,陷入了思考。 停了一阵,奥薇忽然开口,“恕我冒昧,您为什么会跟利兹人在一起?” 稍缓的气氛立刻变了,林晰的神色冰冷下来。 奥薇平静以对,“您不必怀疑,昔日在卡兰城我已猜出拉斐尔是利兹的暗谍。” 拉斐尔语气很刚,带着一种压抑后的倨傲。通常这种气质出自有一定地位、习惯发号施令者。这样的人就算落魄,也绝不会纡尊降贵与做粗工的艾利交往。唯一能吸引他的只可能是神之火衍生的新能源项目,从拉斐尔的房间内找出的痕迹更是证明了她的推测。 林晰冷冷道:“你没资格过问。” “利兹毕竟是敌国。”奥薇婉转地提醒,“或许别有所图,与敌人接触对您的名声会有妨害。” 林晰讽笑,“执政府已经把林氏逼上了绝路,我还用顾忌名声?” 奥薇凝望着他,极轻地劝诫,“假如将军还在,他一定不希望您这样做。” 百年的林氏,百年的荣耀,最后却与敌国勾结,蒙上了背叛的污名。林晰一时沉默。 休瓦之战前,利兹曾派特使表明愿意支持皇室重返帝都,代价是战后出让西尔部分利益。这一至关重要的协议被林毅臣断然拒绝,他看透敌人居心叵测,宁肯孤军奋战——林氏与皇室同在,林氏与帝国同在,纵使上天决意灭亡,林氏也不会出卖祖国以求生存,这是林毅臣对利兹特使的最终回答。 林晰从静默中清醒过来,神色冷厉,“叔父确实不希望,但行省十余万林氏族人必须活下去。执政府不会对我们有半点怜悯,只要能守护家族,就算魔鬼我也愿与之结盟。” 奥薇默默地垂下长睫,不再劝说。她不愿见家族沦为叛逆,但又洞悉林晰的无奈。林氏纵横多年,铁血无情,背负的民怨太深,一旦领地被攻破,屠杀必不可免。林晰身为族长,背负着数以万计的族人性命,他别无退路,只能尽一切方法死守。 沙珊行省,蔷薇林氏最后的领地,或许也将成为旧贵族最后的坟场。无论如何挣扎,终将在历史车轮的碾轧下化为灰烬。 回到宿地,莎拉和艾利与芙蕾娜在帐篷里休息,以撒和拉斐尔在火边闲谈。林晰对着两人简短地宣布,“从今天起奥薇是我的侍女,关于她的身份我已经确认。” 随后他转向奥薇,“见过以撒阁下、拉斐尔先生,对他们要如对我一样尊重。” 奥薇行了个屈膝礼。 拉斐尔彻底呆住了,以撒同样对状况的突然转变疑惑不解,但他没有表露,而是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下,微微一笑,“阁下确定?” 林晰不容置疑,“我保证她是安全的。” “那么……”以撒的目光掠向不远处的帐篷。 林晰明白以撒的暗示,“最小的那个孩子将随我们一起上路,那对母子交由附近的暗谍控制。明天我会解释安排的意义。” 奥薇立在一边一言不发。 “既然阁下确信无虞,我自然没有异议。”以撒淡然道。 林晰清楚对方有所不满,但选择视而不见,“夜深了,今天拉斐尔先生可以休息,奥薇守夜。” 兴味索然的气氛导致了一片沉闷,再也没人说话。林晰在睡垫上翻了个身,合上了眼。他很清楚,以撒和他一样,看中了奥薇的能力,有心收为己用,但林氏给他提供了先机。她的经验和武技堪称完美,他身边正缺这样的精英。假如运用适宜,她会成为一把极好的利刃,唯一需要慎重的是奥薇的忠诚。这一点,他会好好检验。 风吹起了雪白的床单,在晴空下如浪花翻卷。 宁静安详的小村深处坐落着一栋尖顶小屋,艾利在屋外修整篱笆。他熟练地将腐朽的烂木刨掉,重新刷上油漆。莎拉从菜园里走回,沉甸甸的篮子里盛着新鲜的莴苣和土豆。 “妈妈,我来做饭,你的腿刚好,该多休息。”艾利接过篮子,扶着母亲坐下,“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艾利乒乒乓乓地敲着最后几枚钉子,莎拉看着碧蓝的天空叹了一口气,“不知奥薇现在到了哪里。” 艾利一边忙碌一边安慰,“别担心妈妈,那几位先生看起来是好人。” “就算他们是好心的绅士,为什么一定要奥薇做侍女?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在一起。”莎拉伤感而无奈,“奥薇那么年轻,又是个女孩子,我怎么能不担心?” 艾利挠了挠头,“我看他们像是贵族,应该会信守承诺,善待奥薇。” 莎拉越想越不安,“他们还留下了一袋金币,就算雇侍女这金额也太多了。难道……天哪,为什么我当时会答应?” “妈妈你忘了,是奥薇让你收下的。”艾利丢开锤子,到母亲身边安抚,“她说没事,让我们在这里住下,她和几位先生一起把芙蕾娜还给索伦公爵。就算有什么麻烦,索伦公爵也会帮她的。” 听着艾利的话语,莎拉略微安心了一点,眉头仍是紧皱,“不知奥薇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艾利想了想,“她说过会定期写信,万一不对我就立刻去接她。” 软软的呼唤来自身后,奥薇回过头。芙蕾娜抱住她,仰起小脑袋,“奥薇,你为什么要替那几个人干活?” 放下水罐,奥薇揽住孩子小小的身体,“他们需要一名侍女。” “可所有事都是你做。”芙蕾娜满心不快地依偎着她,“我不喜欢他们,我讨厌奥薇这么忙。” 奥薇吻了吻她粉嫩的颊,心底温暖而柔软。芙蕾娜皱起小鼻子,“奥薇,等我和父亲见面,一定让父亲把你买下来,只做我的侍女。” “谢谢芙蕾娜小公主。”奥薇失笑,柔声轻哄,“你能先回去等我吗?我整理完餐具就回去。” 芙蕾娜点点头,乖乖地沿着来路走回,奥薇看着小身影消失在草丛中,才又蹲下来清洗杯碗。 芙蕾娜踢着石头回到宿地,拉斐尔和以撒一边,林晰在另一头,明明是同行却并不亲近,多半时候气氛沉寂。拉斐尔在写信,以撒或许极其无聊,示意芙蕾娜走近。小女孩审慎地观察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去,抚了抚裙子坐下。 “吃糖吗?”以撒摊开手,魔术般变出几颗漂亮的糖果,精美的糖纸闪闪发亮。娇嫩的小脸带着狐疑,谨慎地没有接话。 以撒带着微笑诱惑,“如果想吃就告诉我,那样我才会给你。” 芙蕾娜的回答出人意料,“如果你想给,根本不必我说。” 看来碰到了一条不易上钩的小鱼,以撒低笑出来,大方地把糖放进孩子的手心,“好吧,你赢了。” 芙蕾娜拿到糖果并没有吃,低着头把玩糖纸。 “想你父亲吗?”对林晰所提到的索伦公爵,以撒相当有兴趣。 芙蕾娜看他一眼,半晌才点点头。 “抱歉,这一阵必须赶路,可能会有点辛苦。” 遥望着小溪的方向,芙蕾娜答非所问,“你会欺负奥薇吗?” 以撒莞尔,“我看起来有这么坏?” “奥薇很好,可是常常有人想欺负她。”芙蕾娜转回目光,情绪有点低落,“你们也讨厌她的眼睛,像其他人一样?” 以撒扬了扬眉,不以为意,“红色的眼睛很特别,但也只是不常见而已。”昔年他曾随船队出海,历经不少国家,早已见惯了眸色殊异的人。 “你看起来是个聪明人,那么该对她好一点。”芙蕾娜的语气像个大人,一本正经地告诫,“没有比奥薇更美好的人了。” “谢谢你的忠告。”以撒忍俊不禁,戏谑地调侃,“可爱的小姐,能否告诉我,为什么你那么喜欢奥薇?” 芙蕾娜认真地想了想,“她是最美丽的天使,既强大又温柔,一直守护着我。” 以撒大笑起来,眼神漾起一丝嘲弄。善良?美好?不过是温柔面具造就的表象,这幼稚的孩子被身边人卖掉却还不自知。世上哪有满手鲜血的天使,大概唯有单纯愚蠢的小女孩,才会把魔女看成纯白无瑕的天使。 听出笑中的轻蔑,芙蕾娜生气地闭上嘴,拒绝再与以撒交谈。 林晰忽然开口,打断了以撒的游戏,“维肯公爵近期遣使者向沙珊示好。” 以撒目光一闪,“他很害怕。” 林晰淡然道:“没错,他想与林氏联合对抗执政府。” “显然维肯公爵在修纳身上的投资彻底失败了。”以撒觉得深为有趣,“我记得林氏和维肯曾是政敌。” 林晰轻描淡写,“那是过去,现在我们面临一个共同的强敌。” “朋友的确是越多越好。”以撒莞尔,看来林晰已决定与维肯合作,“那么林氏打算出兵保护公爵的领地?” 林晰一哂,“他确实提出了请求,可惜那一带的地形不利于防守。假如执政军进攻,我建议维肯公爵放弃它,退到沙珊行省。” 以撒了然洞悉,微微浅笑,并不点破。与其分兵御敌,不如守护一方,就算林晰对维肯的合作条件感兴趣,也只会选择坐视不理。等敌人把穷途末路的公爵赶过来,一切自然落入囊中,林氏的年轻族长深谙守株待兔之道。 以撒戏谑,“假如维肯公爵坚持凭实力对抗执政军……” 林晰对维肯公爵的军事能力不抱任何期望,他不假思索而答,“他赢不了修纳。” 以撒扬了扬眉,“听说维肯公爵招募了大量雇佣兵,还重金聘请了苏曼国的退役将官统领。” 林晰眉间多了一丝戾气,“除非他的对手不是修纳。” 以撒生出了兴趣,“听起来你很了解他。” 修纳发迹的传闻无数,几乎被渲染成神一般的存在。 林晰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开口,“修纳出身低下,但少年时已野心过人,甚至混进了皇家军事学院。他心性坚韧、意志顽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我见过的最难以捉摸的人。” 以撒静听,神色间透出思索。 “凡登之战他曾派出数个小队送死,用鲜血麻痹敌人才得以成功,事后他却只字不提;科佐是他的旧友,正是科佐的推荐他才得以成为加雅一战的指挥,最后他却暗中挑动,将恩人送上了断头台;维肯为他的政变贡献了大笔金钱,可一登上执政官之位,他就取消了与公爵私生女的婚约。”林晰神色阴霾,语调冰冷,“我十七岁认识他,直到数年前才明白,他的目标是不断攀爬,直至登上最高位。其间死多少人,流多少血,手段何等卑鄙无耻,他根本不在乎。” 以撒有一丝钦赞,“修纳确实冷酷,但也相当聪明,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林晰冷笑,“他是个天生的投机者、冷血的政治家,将盲目的民众玩弄于股掌,却博得了众口一词的赞誉。真是可笑。” 林晰对执政官极其仇视,这不足为奇,毕竟上一任林公爵便是亡于修纳之手。以撒适时转了个话题,“关于新能源有没有更多的消息?” “执政府打下休瓦基地之后软禁了神之火项目的所有研究员,连调任的都被控制起来,得手难度很大。”执政府的严密防护让利兹人无隙可乘,林晰表面流露出遗憾,内心却隐隐欣然。 “休瓦基地真不可思议。”以撒仿佛不经意地闲谈,“听说那里还有一些秘密,级别更在神之火之上。” 林晰不动声色,“恐怕是议会那些死老头搞出来的把戏,谁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你要的是神之火,其他的一概无关。” 以撒优雅地淡笑,不再言语。 奥薇是个完美的侍女。她沉默顺从、细致聪慧,懂得在恰当的时候做恰当的事,绝不多一分逾越。她似乎能预先知晓他人的需要,将一切都安排得无可挑剔。 以撒很满意,也就更惋惜,以致问出在拉斐尔看来莫名其妙的问题。“拉斐尔,我和林晰谁更亲切。” 拉斐尔呆了一下,“当然是您。” “说实话。”以撒不需要恭维的饰词。 “我发誓这是事实。”拉斐尔由衷地说道,“不管是形象还是气质,您都比他更易得人好感。” 林晰虽然俊秀却不苟言笑,气息冰冷,无形中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和他看上去谁地位更高?” 拉斐尔毫不犹豫,“当然还是您。” 以撒微哂,自知问错了人。奥薇为什么选择三个人中最不易接近的林晰?难道拉斐尔留下的印象过于恶劣,又或是她排斥利兹人?她是否清楚林晰真正的身份?支颐望向远处纤细的身影,以撒若有所思。 林晰与以撒半途分道而行,奥薇受令与以撒同行。十余日后,一行人抵达了拉法城。 拉法人用性命和鲜血捍卫了这座城市的独立意志,成了西尔国的真空地带。之后商人们发现了绝佳的机会,大量资金流入这座冒险者的乐园。自由之都被金钱的气息熏染,充盈着各种欲望。黄金矿藏、宝石香料、军火武器,林林总总,无所不包,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各色交易。人类所能想到的、渴望的一切均能在这里找到,独立的都市拥有着奇异非凡的魅力。 芙蕾娜带着异地的新鲜感好奇地打量,以撒观察着街市,留意着市井中的闲谈,偶尔与拉斐尔低声说几句。以撒成熟俊朗的外表过于出色,随从拉斐尔的衣着精致,芙蕾娜年纪虽小,顾盼间却有天生的矜贵,在这样过于引人注目的旅伴之侧,尽管有长斗篷的遮掩,还是有人发现了奥薇的红色眼眸。 低低的议论和闪烁的目光频频出现,奥薇把连帽斗篷又拉低了一点。 “真糟,看来有点麻烦。”以撒觉察到周围的视线,蹙了一下眉。 类似的指点见得太多,奥薇已习以为常,“很抱歉。” 以撒宽容地微笑,“我是自言自语,无意指责你。” 他当然是有意,否则岂会轻率地出口?奥薇心下了然,一径保持沉默。 以撒似随口而问:“你对所遭受的无端非议有何感想?比如把红眸与不祥、厄运、灾祸之类联系起来,你相信吗?” “或许。” “或许?”以撒扬了扬眉,“你不认为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奥薇抬起眼看着他,不动声色。 以撒脸庞温柔而亲切,话语充满理解与诱惑,“不觉得这些愚蠢的歧视很可笑?只为与生俱来的一点不同,就对你恐惧轻蔑、疏离排斥,无视你的能力、聪慧与美丽。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改变这不公平的一切?” 奥薇笑了笑,不予置评。 以撒并不放过,“不介意?还是已经麻木?” 她淡淡地回答:“谢谢您的仁慈和同情,我已经习惯了。” 以撒没有再说话,目光中多了一丝研判的意味。 芙蕾娜听见对话,仰起头真诚地插嘴,“我喜欢奥薇的眼睛,再没有比这更漂亮的颜色了。” 奥薇抚了下芙蕾娜的小脑袋,唇角勾起了柔美的弧度。颜色无非是内心世界的投映,红色的不祥来自于人们对血与火的恐惧,在纯净的孩子看来却是鲜艳的宝石。从承接这具身体的那一刻起,她就将永远与这双红眸同在,注定会将命运之神给予的好与坏一并承担。对此她早已坦然,没有过多的怨怼不甘可供以撒利用。 一家装潢气派的珠宝店,以撒拿起一枚戒指端详,没有理会店主滔滔不绝的推销,而是侧头询问一旁的奥薇,“你觉得怎样?” 黄金指环上镶着红宝石,衬着一圈晶亮的细钻,十分华丽耀眼。 “不错。” 没有赞叹没有艳羡,这不太符合以撒的期待。他继而抛出更明显的暗示,“很衬你的眼睛。” 奥薇怔了一下,突然笑了,垂睫掩住了波澜。或许男人都爱这类轻巧的戏言,随口一赞就能让女人心花怒放。当年那枚朴实无华的绿晶石,何尝不令她欢喜? 见她的神态有了变化,以撒心底漾起一缕微讽。 芙蕾娜挤上来看了看,大为摇头,“这个宝石太小,颜色也不够纯净,俗气的样式一看就是老女人戴的,一点也不适合奥薇。”到底是公爵小姐,轻易就能辨出珠宝的优劣。以撒似笑非笑地看着芙蕾娜,放下了戒指。 窘迫的店主很想把小女孩的嘴缝上,在一旁讪讪地解释,“这枚戒指价值八十金币,它是纯金的,镶嵌的虽然不是上等宝石,装饰性却一点不差,形状和光泽根本与上等货没什么两样。” 漂亮的红眸姑娘仅仅是个侍女。老于世故的店主轻易就从斗篷下的裙角质料上分辨出她的身份。显然这位英俊的贵族青年想来一段露水情缘,但大方到送给身份低贱的侍女首饰,未免太奢侈了。 迥异于店主的揣测,以撒另有一番心思。靠胁迫令人服从很容易,收服一颗忠心却需要相当的技巧,这方面他自信胜过林晰。每个人都有弱点,女人的弱点通常更为明显,不外乎是对所谓爱情及珠宝的痴迷。 完成了初步试探,以撒微微一笑,“芙蕾娜说得对,它还不够精致。我们换一家店再选。” 拯救 带着芙蕾娜是个失误,以撒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兴奋的公爵小姐对每一件珠宝评头论足,能让她稍稍入眼的又价值奇高。他确实打算用一点亲切和适当的馈赠来化解奥薇的防卫,但过分贵重的礼物显然不在他的预算范围之内。 以撒当即中断了浏览珠宝店,改为参观奴隶市场。 拉法城有最古老的奴隶市场,直到奴隶法案废除后的现今,仍然保留了部分习俗。如今被拉到台上买卖的已经不是贫民或俘虏,而是犯有罪行的囚徒。犯人按罪行轻重定价不一,卖出的金额视为赎罪金,交纳后当场就能离开。而无人出价的则被拖上行刑台,依法庭判决行刑。 一行人处于奴隶市场拥挤的人群中,亲眼见识了这一奇特的拍卖。 有些罪行较轻的犯人被亲人凑钱赎买,另一些重罪犯无亲无故,所需的赎金又极高,几次叫喊无人问津之后,被拉到行刑台上砍掉手脚或是被干脆地绞死。 拉法城处理罪犯的方式十分明晰,一切事物都是商品,一切罪行均可以赎买。生与死的微妙差别仅在于是否有足够的金币,唯一的要求是当堂付清。 奥薇以斗篷遮住了身旁的芙蕾娜,避免孩子看到过于残忍的处刑场面。以撒终于暂时获得了耳根清净,与拉斐尔讨论起拉法城的量刑尺度。“拉斐尔,瞧那个犯抢劫罪的囚徒,处以剁手之刑,赎买金是一百二十金币;这边的矮个囚徒是斗殴致残,处以鞭笞之刑,赎买金是一百金币。你认为这代表什么?” 被提醒之后,拉斐尔也觉察到其中的差异,“这里的法令不太合理。” 以撒趣味地分析,“很明显,对侵犯他人财富的犯人惩罚更重。这样的定罪意味着拉法城最为保护的是个人财产,可见控制这座城市的定是一群商人。” “凯希,杀人罪、绞首之刑,赎买金三百金币。”执刑者拖出一个戴脚镣的死囚,洪亮地报出金额。 奥薇猛然抬起头,盯住了台阶上的囚徒。待死的囚徒憔悴肮脏,看上去极为瘦弱。他穿着一条破烂的裤子,几乎衣不蔽体,完全不足以引起人群的兴趣,嗡嗡的低议仍在谈论前一个绞首囚徒的死状。 台上的执行者喊了第二次。 “大人!”奥薇顾不得礼仪,一把拉住了以撒,“那个人是我的朋友。” “你认识?”以撒有些意外地投注了一眼,虽然没有挣开她的手,声调却很冷漠,“想让我救他?凭什么?”大概先前的亲切施与太过,让这女人产生了错觉,竟然逾矩地提出了非分之求。他或许可以满足,但必须先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 执刑官第三次叫喊,无人问津,绝望的囚徒浑身颤抖,被无情的狱卒拖向绞刑台。 “不!”奥薇松开了手,极轻的声音在人群中仿如幻觉,“只是想请您允许我去救他。”不等回答她已离开他,从人群中挤到台边,“赎买凯希!三百金币!” “那女人疯了?”拉斐尔冷笑了一下,“她哪来的三百金币,难道还指望以撒阁下替她……”不屑的轻蔑突然噎住了,所有人眼睁睁看蒙斗篷的女人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宝石,交到赎买官手中。 人群鸦雀无声,难以置信地盯着价值悬殊的交易。 “是我看错了还是她疯了?那枚宝石最低值一万六千金币!”一个珠宝商失声惊叫,“卖给我吧,我替你出三百金币!” 人群轰然爆响,此起彼伏地尖叫,“给我吧!我出六百金币!” “给我!我出三千金币!” “我出五千!” 狂热的人群令局面失控,确定了宝石的价值,赎买官迅速结束了拍卖。 狱卒打开死囚的镣铐,半羡半妒地嚷道:“滚吧,浑球!你真幸运,有人愿意出这么多钱为你赎命!” 死里逃生的囚徒被狱卒一推,踉跄地摔倒,激起了一阵哄笑。奇迹般的场面使人群格外兴奋,仍簇拥在高台前,沸扬的低议讥笑声如浪翻涌。难堪和羞辱摧垮了可怜的囚徒,他几次都站不起来,几乎在刺激中昏厥。 一个年轻女人挤上高台,解下斗篷覆在死囚赤裸的背上。她不避污秽,跪下来紧紧抱住了他。 讥嘲的声音消失了,人群突然静默下来。纤细柔弱的身影有一种超越凡俗的美丽,让场景变得奇异而庄严。散落的长发挡住了她的眉睫,清丽的脸庞宁静低垂,犹如一个张开翅膀的天使,翼护着绞架下的死囚。 以撒看了一刻,淡淡地撇开眼。残留在腕上的汗已经消失了,似乎仍能感觉到她湿冷的手指。以撒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莫名地生出了一丝懊悔。 “她在干什么?”以撒在沙发上翻着书页,似乎随口而问。 “在替那个囚犯清理一些小伤口。”拉斐尔在窗前报告,“现在开始刮脸了,她从旅店借来了刮脸刀。”他们所在的地方与奥薇租下的房间处于拐角的两侧,相邻的窗口宜于监看,这正是以撒选定房间的原因。 被心爱侍女抛下的芙蕾娜攀在窗台上不高兴地嘀咕,“那个人真脏,奥薇闻不到他身上的臭味吗?” “我猜或许是她的情人,她照料得很细。”拉斐尔边看边猜测,忍不住询问,“芙蕾娜,你知不知道她哪来的宝石?居然只抵三百金币。” 公爵小姐摇头不解,“奥薇不怎么用钱,因为莎拉很节省。” “那男人醒了,看上去对环境有点恐惧,这可怜虫一定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头。”拉斐尔继续窥视,不忘发表个人见解,“长得倒不像杀人犯,这家伙居然连女人都怕,可能是她的红眼睛有点吓人……”拉斐尔略带幸灾乐祸的话语突然停顿。 “他竟然抱住奥薇!”芙蕾娜气恼地叫起来,“太过分了,只有我和莎拉能抱她!” 光线一暗,拉斐尔发现身旁多了个人。以撒站到了窗畔,看见憔悴的男人紧搂着奥薇,脸埋在她纤弱的肩膀上,听不见在说什么,隔得很远仍能看出他在发抖。 “伊兰……伊兰……”凯希声音嘶哑,做梦般呼唤,“……真的是你?” 任凯希紧拥,她也难忍激动,“是我。” 化为灰烬的名字再度被唤起,遥远的过往席卷而来,冲毁了一切克制。她试了几次才能开口,声音微微发颤,“凯希……真高兴见到你……” 无数谜题在心中盘旋,纠结多年的疑惑终于有了出口,“……当年,是你救了我?”肩头浸湿了一片,凯希仿佛用尽力气,箍得她腰骨隐隐作痛。她理解地环住他,许久凯希才略略放松。 “不是我,伊兰。”他吸了口气,勉强控制住情绪,“是你父亲,林毅臣公爵。” ……父亲…… 凯希看着她,鼻子再度发酸。“那年……你被监禁审讯,我想救你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反复摸索神之光的奥秘,期望成功了或许能减轻你的罪名。我知道这很傻,会让你所做的一切努力白费,可我当时只想到这个方法。你是我和娜塔莉最好的朋友,我不希望你死。” 她的心变得哀凉而酸楚,像浸入了苦涩的咸湖。 “你烧掉半个研究中心,但幸好实验区保留了下来,借助博格导师最后一次的操作记录,我终于掌握了核心技术。可议会关闭了c区,我不知该向谁去报告,所以去找了你父亲。”凯希仿佛又看到了那张威严冷峻的面孔,“你父亲……看了我很久,说来不及了……你被班奈特审判,酷刑已经把你毁了……”清澈的眼泪夺眶而出,凯希悲哀而痛苦,“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后来亲眼看见……伊兰,他们怎么能那样残忍……就算是毫无人性的恶魔都不会……” 冰冷的额头渗出了汗,她打断他,尽力让声音平静,“后来怎样?” 朋友极度苍白的脸让凯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停了停才又说下去,“……公爵说唯一的办法是用神之光让你重生。好在c区已被议会封闭,正好可以进行秘密操作。唯一的困难是瞒过皇帝派来的监刑官,让他们以为你死了。” “我记得我受了枪击。”她仍清晰地记得子弹灼热地贯穿胸膛,曾以为迎来了渴望已久的解脱。 “公爵安排了行刑者,让子弹稍稍偏离你的心脏,等监刑官一走就给你注射强心剂,送到c区时你还有一线气息。我在那儿替你转换了身体,不等醒来你就被公爵的人带走了。我不知道他把你送往何处,但至少……你活着,真好。”凯希嗓子有点哽咽,望着绯红的眼眸愧疚而自责,“对不起伊兰,我没办法给你找到更好的身体。储备区化为灰烬,仅剩这具单独存放的瑕疵品,它的一切指数都很优秀,只除了眸色——我别无选择。” 她很清楚能以神之光救她的只可能是凯希,也曾怀疑过父亲是否知情。毕竟以凯希的地位和能力,躲开所有人对她成功施救的可能性近乎为零。但她不敢深想,更不敢奢望父亲会原谅她的背叛。多年前她已对父女亲情断绝了任何幻想,此刻却在凯希口中得到了证实。 她紧紧咬住唇,无数复杂的情绪在胸口翻涌,酸涩的热泪涌进了眼眶。冷酷的、无情的、从来没有微笑、从有记忆起一直对她漠不关心的……父亲…… 奥薇从餐盘上端出甜点放在芙蕾娜面前,动作优美而无声。或许是为谋取索伦公爵的好感,又或许是出于贵族的礼节,以撒自从知道芙蕾娜的身份后,就邀请她在席上一同用餐,旅途上的各种开销颇为大方,尽量不令公爵小姐有半分不适。对奥薇则是另一种安排——用餐时她必须在一旁服侍,尽侍女的本分。 “那个男人怎样了?”拉斐尔按捺不住,带着嘲弄询问,“真是一场令人激动的旧情人相会。你最好解释一下。” 奥薇为每一个人更换餐盘,轻淡地带过,“只是以前一位旧友,目前他需要休息。” “奥薇,他是你的情人吗?”芙蕾娜咬着勺子很好奇。 奥薇微微一笑,轻柔地提醒淑女守则,“芙蕾娜小姐,用餐的时候请保持静默。” 芙蕾娜吐了吐舌头,乖乖地挖起了甜点。 温和的劝诫对孩子有效,对成年人却毫无作用。以撒平淡的语调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威迫,“宝石从哪来的?” 奥薇回道:“索伦公爵的慷慨赏赐。” “我父亲……”芙蕾娜还没说完,被绯红的眼睛一扫,又缩了回去。奥薇多数时候很温柔,但偶尔又异常强势。 “超乎想象的大方。”用餐巾拭了拭手,以撒哂然道:“通常男人的慷慨只对情人。” “还有女儿。”奥薇安然而答,神色自如,“一切为了芙蕾娜。” “既然有昂贵的宝石,为什么还要过贫穷生活?”叉起一块碎肉,以撒似乎漫不经心,“你连家人也不放心?” “现在的生活很好,我们已经习惯了。” “看来你不怎么喜欢金钱。”以撒轻谑。 “您误解了,我当然喜欢。”奥薇礼貌地一笑,“毕竟它非常重要。” “价值逾万的宝石仅抵三百金币,不会心疼?”以撒瞥了一眼,语带深意,“或是那个人非常特别,令你不惜代价?” “大人弄错了,宝石抵的并非三百金币,而是一个人的生命与自由。”奥薇平静应对。 以撒啜了一口红酒,姿态十分优雅,“那么仁慈的奥薇,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安置你那位可怜的朋友?为了成全你的善心,我不介意旅途上再多一个人。” 气氛突然静下来,奥薇停了一瞬才回答,“谢谢大人的好意,凯希另有去处。” “你们看上去感情很好。”以撒唇角绽出意味深长的笑,“好到令我觉得把你和朋友分开,是一种愚蠢的错。” 奥薇没有表情,动人的双瞳却变深了,绯眸成了血一般的殷红,映出主人的某种情绪。 以撒趣味地凝视了一刻,忽然吩咐下属,“拉斐尔,稍后我去隔壁邀请那位先生与我们同行。为表示诚意,今晚你搬过去照料,以免奥薇太辛苦。” 拉斐尔立即应声,“遵命,阁下。” 奥薇垂下眼睫,极力克制住怒意。她第一次,如此厌憎一个人。 “这么说你是路过拉法城的时候被无辜地卷入了街头斗殴?” 清洗修饰过后,换上奥薇购置的衣服,凯希终于恢复了几分神采,对答也流畅多了。“是的,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起来,现场太混乱了。一个人撞进我怀里,腹部插了一把长刀,赶来的警备队认为我是凶手,硬把我关进了监狱。法官判决后,我让仆人去向亲人报信以筹措赎买金,可他一直没回来。狱卒说或许是死在城郊了,那里经常有盗匪出没。随后我又尝试了几次,但时局太乱,家人和朋友都逃离帝都不知去向。典狱长见再也榨不出钱,便决定处死我,幸好遇到了伊……奥薇。”凯希话语打了个结,微微有些窘迫。 “真是太糟糕了。”以撒适当地表示同情,按他的身份更改了称谓,“既然有仆人,想必您是一位绅士?” 凯希如实回答,“我的确出身贵族,但家族已经没落,并没有显赫的爵位。” “您接下来打算往哪里去?” “我必须去找回亲人。”一别数年,世事动荡,不知父母妹妹是否安好,凯希不自觉地流露出彷徨与牵挂。 以撒彬彬有礼地提出邀请,“假如凯希先生没有确定的方向,不妨与我们同行。现在劫匪太多,像您这样的绅士单独旅行实在非常危险。” 不明就里的凯希由衷高兴,“太好了,这是我的荣幸。” 以撒微笑,“恕我冒昧,您和奥薇是情人?” “不。”凯希脱口否认,脸颊泛起了绯红,“怎么可能?我们是朋友。” 真是个腼腆的家伙,以撒莞尔,“你们看起来很亲密。” “只是多年未见,我们都有些失态,不是您想的那样。伊……奥薇值得更好的人。” 凯希两次失语,以撒不动声色地记下来,“您和她是怎样认识的?” “……她以前……在我家做过一段时间,咳,侍女。”凯希不善说谎,照挚友的叮嘱硬着头皮对答,短短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 “凯希先生的家是位于……” “帝都。” “是您的贴身侍女?” “不……哦……是我妹妹的侍女,一直相处非常愉快。”凯希的后背已经开始冒汗。 “奥薇是个好性情的女孩。”以撒随口赞美,抛出下一个问题,“找一个合心意的侍女并不容易,怎么会让她离开?” “……因为……”一个接一个问题难以应对,凯希搜索枯肠,终于想到了借口,“对不起,我……伤口有点疼,想休息,喔不……想请奥薇换一下药。” 以撒会心一笑,不失风度地欠身,“当然,凯希先生是该好好休息,请原谅我的打扰。” 恢弘开阔的帝都议政厅,例行议事完毕,执政官单独留下了司法大臣。 “你软禁了苏菲亚?” 秦洛承认,“我认为有这个必要,而且不能对外公布。” 修纳没有异议,“做得对。苏菲亚知道得太多,万一将来逃出帝都,很多事会更棘手。” “等事情结束,你准备怎么处置她?” 修纳眉间一蹙,“送到国外吧。” 秦洛摇了摇头,痴心的苏菲亚爱慕修纳多年,几乎可说是倾尽全力,最终的结局却是强制流亡,着实令人唏嘘,“你真的完全没对她动过心?” 修纳斜了老友一眼,“别废话,给你一天时间,把你塞过来的人调回去,我不需要搔首弄姿的助手。” “她们仅仅是协助近卫官做一些琐务。”秦洛的神态十分无辜,“我看威廉很高兴有人分担工作。” “洛,你清楚我的意思!”修纳没耐心绕圈子,直接给出警告,“如果再像上次那样把人弄到我床上,我会让你光着屁股从议政厅出去。” 秦洛挫败地叹息,索性把话说破,“你该有女人了,看看你现在有多年轻,没必要强迫自己忍耐。” 执政官目光幽沉,一言不发。 秦洛对他的坚持不屑一顾,“你在坚守什么?根本毫无意义。你拒绝女人、拒绝一切娱乐,把自己变成工作的机器,究竟要自虐到什么时候?” 修纳沉默了一会儿,“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只是没兴趣。” 秦洛气得笑出来,“没兴趣?你指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修纳面无表情地带过,“别再谈这个,维肯那边有什么动静?” “发疯一样地征税及募兵。”秦洛叹了一口气,顺从地把话题从执政官的私生活转移到国家大事,“当然,林氏家族的领地也一样。沙珊行省的地形很麻烦,打起来恐怕会成为长期战。” 修纳考虑的是另一面,“林氏目前由谁统御?林晰?” “别指望他们投降,毕竟你杀了上一代林公爵。”秦洛一语切中利害,“民众也不会同意。他们热切希望执政军能血洗沙珊,一平多年的积恨。” 修纳气息微沉,半晌才道:“或许还有变局。” “什么意思?” 修纳指节轻叩,忆起昔日的阴郁少年,“林氏的新族长能否统率族人,目前还很难说。” 秦洛瞬时了然,现出笑意,“有可能。林晰出身旁系,上位时间又太短,还来不及培养自己的亲信,说不准就会被踢下来。一旦族长虚悬,又找不出嫡系血裔继承,林氏内部必然分裂,届时对我们更有利。” 修纳唇角忽然紧抿,秦洛同时停住了话语。某个无法回避的幽灵再度浮现,令气氛僵冷凝滞。停了片刻,秦洛若无其事地转换话题,避过林氏跳到某个小道消息上,“对了,近期有些地区冒出了奇怪的传闻,据说出现了魔女。” 修纳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淡,“什么样的魔女?” “最开始索伦公爵身边有一个红眸女人,没多久伊顿陷落;之后某个小镇一队逃亡的士兵全数死在酒馆,几个幸存的女人说凶手是个可怕的魔女,有着血红色的眼睛。两件事的关键是红眼睛。传说红眸一直与灾劫与动乱有关,一些人认为这是帝国再次变乱的前兆。” 修纳对捕风捉影的谣言不屑一顾,“所谓的不祥和凶兆无非是愚蠢的迷信。费太太曾经坚称她的猫被魔鬼附身才掉光了毛,我可清楚是你干的。” “谁让那老太婆刻薄又吝啬。”当年贫民区的坏小子、而今的司法大臣被揭出昔日恶行毫无愧色,“看她天天抱着猫还以为她有多宝贝,被当成魔鬼烧死的时候她可一点都没心疼。” 修纳眉间一蹙,“你我都清楚低级流言的可信度,所以别再拿荒诞的无稽之谈来浪费时间。” “既然不感兴趣,如阁下所愿,我们讨论国事。”秦洛打量着他的神色,颇为促狭地一笑,“利兹国外交特使到了帝都,几日后会提出正式会面。到时候呈递的国书极可能有联姻一项,交换条件应该是新能源技术。另外一些重臣也有意就子嗣问题提出进谏——显然你的婚姻状况引起了各方面的关注。” 无视修纳的不悦,秦洛点出关键,“帝国的最高执政者年轻、未婚、无嗣,无论从何种角度而言,都意味着危险而不安定。” 修纳不为所动,“上次你也建议我娶苏菲亚,并刻意隐瞒维肯操纵审讯一事,当时我真该揍你几拳。” “那时你需要维肯公爵这一盟友,可惜你后来过早地悔婚,让维肯生出戒心拒绝前往帝都。不然此时尽可用隐蔽的手法除掉他,省去大费周章的动兵。”秦洛理直气壮地耸肩,全无欺瞒朋友的惭色,“但这次不一样,婚姻和子嗣关乎你的地位稳定,就情势而言,不管你喜不喜欢,你都应该有一个妻子了。” “为什么我得像唠叨的老妈子一样照料那家伙。”躺在情人的香闺,秦洛喃喃自语地抱怨,“费尽心机把女人塞给他,劝他结婚生子,他还对我摆一张臭脸。有我这么尽职的臣子吗?” 爱玛夫人轻笑,将一粒晶莹的葡萄喂入情人嘴里,“听说利兹公主是位美人,或许见过画像之后,执政官阁下会改变主意。” 秦洛享受着美人的殷勤,语气相当无奈,“再怎样的美人对他也不会有用。” “为什么?”爱玛夫人眼波流转,暧昧地轻笑,“难道执政官阁下已心有所属?” 秦洛懒洋洋道:“没错,他的心只属于帝国和政务。” 被情人提醒,眉眼半睁半闭的秦洛忽然想起另一种可能。昔日的菲戈虽然谨慎自持,却也不介意逢场作戏。如今如此自律,难道更换后的身体有不为人知的隐疾?或许该换个方向旁敲侧击地探问,当然,得确定在不激怒修纳的前提下…… 爱玛夫人兴致勃勃地猜测,“或许那位阁下太年轻,还不懂情爱的乐趣,我相信一旦碰上真正令他心动的美人,就算他是铁石心肠也会立刻融化。” 秦洛拉下她的细颈,在香唇上偷了个吻,“宝贝,你太天真了。他不喜欢女人,也毫无结婚的意愿。如果哪个女人成了他的妻子,我简直要致以最深切的哀悼。” 美丽女人的无知总会令男人觉得可爱,爱玛夫人扇动的长睫仿佛轻盈的羽毛,足以让人色授魂与,“难道他不想有自己的子嗣?” 秦洛欣赏着美人的娇态,顺口解答,“这次私下进言后我才发现,对那位阁下而言,子嗣会附带着一个足以构成威胁的母亲,更别提她或许还来自敌国,只会更增篡位夺权的风险。这些他绝不愿见到。” 随手把玩馨香的长发,秦洛犹如在逗弄一只宠物,“他根本不会对任何女人心动,也无所谓爱情。就算将来必须结婚也会挑恰当的时机,选一个柔弱无害的妻子。而此刻,任何关于婚姻的建议都会让他倍加警惕,质疑对方的用心。这些我只告诉你,可千万不能传到别人耳朵里。” 好奇心得到充分满足的爱玛夫人甜美地笑,为情人奉上热吻,顺利地挑起了情事。 当女人睡去,秦洛利落地整装,毫无留恋地走出华邸。不用三天,这些话会传遍上流阶层,首个获悉者就是近期与爱玛夫人几度私下接触的利兹特使。对方聪明的话会立刻更改国书,抹掉联姻的谏言,让帝国某些准备了满腹谏言的重臣机会落空——真是一桩令人愉快的罪过。 狡诈的司法大臣在马车里露出邪恶的微笑,满意地打了个哈欠。 沙珊 旅途的尽头是林氏一族的领地沙珊行省。马车停在蜿蜒的山道,一行人下车眺望。 紫色的天空下是起伏的山脉,云低得似乎能够触摸;深绿的绒草犹如一块软毯,覆盖着每一道山脊;清冷的风在山间回荡,矫健的野鹰在伺机捕猎。放眼望去,树木不多,偶尔一株又异常粗壮,巨大的树冠绿意蓬勃,极度沉稳又极度庄严。静穆的自然有一种慑人的气势。或许也只有这样壮丽的景色,才配得上蔷薇林氏。 第一代林公爵为自己的家族挑选了一块完美的领地。 连绵的山峦之上是一座庞大的棱堡,两翼的城墙以厚重的条石砌成,以坚不可摧的姿态护卫着后方行省,带着无与伦比的威严俯瞰着敢于进犯的敌人。它古老、森严、高不可攀,一如林氏家族在帝国的威望。 几乎没有哪个君主能容忍臣子拥有如此伟岸的堡垒。林氏公爵尽管以超然的地位获取了皇帝的宽容,仍不得不世代留驻于帝都。为了避嫌,他极少返回这一片领地。 行省一半临海,但暗礁和潜流阻断了海上攻击和贸易的可能;棱堡之后是大片土地,丰沛的阳光让这一方沃土丰足而富饶。林氏待下不算宽厚,但也绝非传闻中的暴虐。领地上的族人和子民按规定交纳税款,耕种生息,一切矛盾由公爵管家代为裁决,无人敢于违逆,生活反而比其他贵族治下的领地更加平静安宁。 马车一路驶过,盘查十分严谨,沿途可见纪律森然的士兵,关口站着刺刀雪亮的士兵警戒。 芙蕾娜依在奥薇身侧,壮阔的棱堡令孩子睁大了眼。奥薇同样在凝视,静静地眺望阳光下起伏的山脉。 在进入军事学院之前,她每年都有三个月在此度过,这源自族中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在继承爵位之前,未来的继承人每年夏天必须留在领地。这样即使成年后的公爵再无法回到沙珊,也永远不会遗忘曾经存留的鲜明记忆。 眼前的一切令她心潮起伏,灵魂中似乎还残留着在原野上策马奔驰的快意。风中散落着牛羊的低鸣,无数野花在草丛中盛放,晴朗的天空下无尽明亮。忽然一块飘过的乌云遮住了阳光,她的心情也随之沉郁下来。她很清楚,或许用不了多久,这一方宁静将被炮火击溃,放眼所及的一切都将被血与火蹂躏。复仇的屠刀将横扫大地,直至整个家族流干最后一滴血。 奥薇垂下眼,长斗篷覆住白皙的额,阴影下是优美的颊,她柔嫩的嘴唇有些苍白,像一尊悲伤的雕像。 芙蕾娜望着奥薇的侧脸,被一种出奇的美丽震慑,竟然恍惚了一会儿,“奥薇,你在想什么?” 奥薇轻抚了下孩子,没有说话。凯希在她身旁,理解而关心地询问:“你还好吗?”她回以柔和的微笑,“谢谢,我很好。凯希,真高兴你一点也没变。”即使她如今的身份卑微如斯,凯希却依然亲近如昔,仍然是学院中平等的同窗。 凯希腼腆地笑了笑,“你也和从前一样。” 芙蕾娜十分好奇,“奥薇以前是什么样?” “温柔勇敢,又坚忍顽强,无论何时都很安定,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力量。”凯希神情带上了几许怀念,声音柔和,“这是娜塔莉的原话。” 或许对凯希而言,失去恋人的悲伤始终存在,丝毫没有随时间逝去。 芙蕾娜全然未觉出气氛的改变,欢快地附和着,“一点也没错,奥薇正是这样。” 奥薇指向山路的一侧,“芙蕾娜,你看见那种银紫色的花了吗?它叫夜之晨曦,仅生长于沙珊边缘,气味独特,帝都贵妇人喜欢的许多香水中都有它。” 芙蕾娜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鲜花上,她兴奋地仰起脸,“我可以去摘一点吗?”奥薇回以浅笑,“当然。” 芙蕾娜欣喜地奔去采摘花朵,只剩了两人独处,奥薇才又开口,“凯希,你不打算结婚?” “从研究中心调离后,我被派到一个偏僻的市镇,反而幸运地躲过了动乱。现在又从囚牢中解脱出来,已经算神灵庇佑。”凯希本就性情平和,经过数次变动之后更是心灰意冷,“其实我很后悔,如果当年再多一点勇气……或许……” 奥薇温和地劝慰,“别做无谓的自责,她希望你快乐。” 凯希叹了一口气,半晌后又道:“你打算怎么办?或者等我找到家人,我们一起生活?”他忽然意识到语病,迅速涨红了脸,变得窘迫而尴尬,“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像朋友那样……伊兰,看你当侍女我很难过,那不是你该过的生活……” “我明白。”奥薇不禁莞尔,感动如涟漪在心底泛起,“谢谢凯希,但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是因为我地位不高?我只是希望能稍稍帮助你。”凯希不解其意,想到以撒有意无意的探问,不禁望过去,“是因为以撒先生?你……” 奥薇随之望了一眼,以撒似乎觉察,侧头回视过来,英俊的脸庞似笑非笑。 奥薇收回视线,“凯希,你必须找个机会逃走。” “逃走?”凯希茫然错愕。 “林晰打算与利兹人结盟,以撒正是利兹国的密使。他一心想获取神之火的技术,一旦发现你的身份,后果将不堪设想。”奥薇声音极轻,语速极快,“况且修纳执政官为人强势,绝不会放过林氏家族,沙珊行省岌岌可危,随时可能沦为战场。看见沿途的士兵了吗?林氏家族正在全面备战,你绝不能留在这里。” 凯希越听越惶惑,“那你为什么要回来?” “为了将芙蕾娜送回索伦公爵身边。”奥薇眼眸沉下来,语音微涩,“而且……我有不能逃避的责任。这是我的家族,我的族人,我必须与他们同在。” 凯希想说话,却被她握了一下手,话语轻得几乎听不见。“林氏别无选择,所以我也一样。以撒非常狡猾,会将你当成挟持我的棋子,迫使我为利兹人做事,抱歉是我连累了你。小心林晰、小心以撒和他的随从、小心别让任何人知道你曾在研究中心工作。我会找合适的机会帮你逃走,希望你能早日找到家人。” 话语消失了,她抬手搂住了扑进怀里的芙蕾娜。公爵小姐兴高采烈地献宝,“奥薇,我给你编了花环,漂亮吗?” 以撒同一时刻走近,看着银紫色的花环,嘴角噙了一抹难测的笑,代为回答:“很漂亮,非常适合——美丽又聪明的奥薇。” 十余日后,林晰回到领地,与以撒进行了密谈。随后他召开家族会议,数次会议中林氏各系意见不一,爆发了激烈的争议。 不等争议落定,局势瞬息变幻。数月后,随着修纳执政官闪电般的进攻,维肯公爵全面溃败,在雇佣军的保护下狼狈逃亡,向昔日的宿敌发出了求助信。偌大的帝国仅剩下最后一处堡垒,林氏再也无可选择。 随着维肯公爵、索伦公爵等一行旧贵族仓皇逃入沙珊,最终的战役也将拉开帷幕。 流亡者带来的意外打乱了奥薇的计划,凯希的逃走化成了泡影。维肯带来了大笔金钱和雇佣军团的残兵,也带来了凯希最重要的家人。 凯希的妹妹茉莉嫁入的麦氏子爵家族正是维肯公爵的忠诚追随者之一。帝都动乱时她随丈夫的家族一起逃入了维肯公爵的领地,又捎信让父母前去团聚,以躲过血腥的杀戮。他们确实幸运地不曾被暴乱波及,但也无辜地成为了维肯一党。 即使没有悬赏通缉令,麦氏子爵也绝不会背弃维肯公爵,而子爵的儿子——茉莉的丈夫则无法违背父亲。茉莉难以舍弃丈夫,凯希的父母更无法舍弃爱女。尽管凯希提前受到了忠告,却依然受制于无奈的现实。明知沙珊终将陷落,他仍不得不驻留下来,与父母妹妹共存亡。 当然,在帝国一度位高权重的两个家族捐弃前嫌、全面合作之际,与亲人久别重逢的不仅仅是凯希,林晰也刻意安排了一场父女相见的好戏。当一无所知的芙蕾娜尖叫着扑到父亲怀里,深沉的索伦公爵也禁不住动容,惊喜交加地搂住了爱女。温情动人的场景令多位女性为之洒泪,对林公爵的善举交口称赞。 数天后,索伦公爵单独召见了奥薇。 即使已沦落为叛敌,索伦公爵依然仪表出众、气势非凡。他犀利的目光打量了奥薇好一阵,“你从乱兵手中保护了芙蕾娜,我该向你致谢。” 奥薇不卑不亢地回答:“我答应过爵爷,这是分内的事。” “你比我想象中做得更好。今后做何打算?”不等她回答,索伦公爵淡淡地表述了自己的意愿,“芙蕾娜希望有你继续陪伴。” 奥薇礼貌地婉拒道:“我也很喜欢芙蕾娜小姐,不过我已有其他去处。” 索伦不接受回绝,“林公爵非常慷慨,我可以请求他另做安排。” 奥薇垂下长睫,“多谢爵爷和芙蕾娜小姐的好意,我目前隶属林氏。” 索伦蹙了下眉,“忠诚是件好事,但战场并不适合女人。” 奥薇神色平静,“谢谢您的忠告。” 索伦气息沉下来,静默了一刻又道:“你不愿接受我的建议,那么以撒阁下呢?他对你很欣赏,似乎也有延揽之意。” “多谢抬爱,请相信我很遗憾。” 索伦话锋一转,眼神透出一分讽意,“显然你的优秀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麦氏家族也表达过意愿,希望你能为其姻亲凯希先生效力。” 凯希?奥薇一怔又笑了,眸色变得柔和,“我非常感激,但无意违背诺言。” “你确定执意如此?” “是。”奥薇只答了一个字。 索伦神色不豫,但没再劝,突然略略提高了声音,“她的回答,各位大人都听见了。” 一堵矫饰的墙壁无声地滑开,现出了另一个房间。几张扶手椅上坐着林晰、以撒还有她曾见过的维肯公爵,以及一位六旬左右的老者,想必正是索伦提到的麦氏子爵。 “以撒阁下、索伦阁下以及麦氏子爵的姻亲都希望得到你的忠诚。为避免引起不愉快的误解,我给予你最后一次选择主人的机会,你可以向在座的任何一位宣誓效忠而无须顾虑。”林晰作为主人开口,面无表情、声调高傲而冷漠,“索伦阁下说得没错,如果你跟随我,就意味着必须上战场像男人一样厮杀。” 索伦公爵在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以撒似笑非笑、维肯公爵轻蔑而略带惊艳、麦氏族长皱眉审视,令人窒息的压力散布空间,寂静得能听见呼吸。 奥薇淡淡地屈膝行礼,柔美的声音轻而坚定。“我,奥薇,效忠于蔷薇林氏。” 军团是个龙蛇混杂的地方,充满汗臭和酒气的营区放浪而喧闹。林氏族长林晰带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并将她分配到某个连队。 那是一位极其出色的美人。精致无瑕的容貌像胡桃架上的细瓷人偶,绯红的眼睛又添了一种奇异的诱惑。 所有士兵都目瞪口呆,而后,兴奋的口哨险些掀翻了屋顶。 她由林晰指派,这使许多军官摸不清她的背景,谨慎观望并给予某种程度的放任。没过多久,几乎全兵团都与她交过手——数个对她意图侵犯的男人被打成重伤,三个暗中下药的被踢成了性无能,手指骨折类的小伤不计其数。鲜血和疼痛的教训终于让男人们放弃了一亲芳泽的打算。 有人私下猜测她是林晰的禁脔,但又有一位文弱的男人时常来访;索伦公爵的爱女频频探视,关系亲昵却又年龄不合,似乎也不太可能是她的私生女。无数流言纷纷猜议,备受瞩目地度过了一个月后,再度引起了轰动,这位美人成了营长,并直接受命于林晰。 看到营队的名单,奥薇怔了一瞬,按铃召唤了未来的副官。随即一个五旬左右的壮汉出现在眼前,嗓音洪亮有力,“钟斯向您报到。” 奥薇静静地打量,而后才开口,“这是我的荣幸,钟斯中尉。”曾经暴躁但又对身为低级士兵的林伊兰照顾有加的钟斯中尉依然健壮强悍,军帽下的两鬓却已有了少许花白,眉间凶恶的皱纹更深了。 峰回路转的命运总是带来各种意外,在沙珊碰到昔日的上司很戏剧,但并不出奇。镇守休瓦基地的军队不属林氏家族,但长期由林毅臣统率,在外人看来已与林氏军团无异。溃败的残兵被无情地清剿,钟斯与战友一起撤至沙珊,被重新整编,凑巧成了她的副官。 “我很高兴能与中尉共事。”出于过去的情谊,奥薇预先询问,“假如你介意长官是个女人,我可以另作安排。” 多年未见,钟斯依旧直率坦荡,“您在一个月内充分证明了实力。” “这支连队可能将面临一些苛刻的任务,战损率会很高。” 钟斯毫不在意,“只有懦夫才会害怕硬仗。” “很好。”奥薇微微一笑,不再多话,“首个任务是潜伏在溪地山谷,阻止敌人的前锋通过要道。” “给我们多少人?” “一个营。” 钟斯反射性地质疑道:“这太少了!” 奥薇清楚这项命令苛刻得不近情理,不过她也很明白,林晰抽不出更多人。 林氏许多将领傲慢而自负,根本不屑于听从林晰的命令,仅仅是由于各自利益牵制才表面臣服,私下却自行其是。这些资深老将对军队掌控更直接也更久远,贸然撤换反而容易激起内乱。 假如林毅臣公爵依然在世,凭着他的铁腕和威信足以压制一切。但林晰太年轻,只能费尽周折艰难地在夹缝中周旋,扶植自己的力量。这次的命令是无奈也是试炼,活下来才有机会赢取信任。 深层的缘由奥薇不打算解释,只是简单地质询:“害怕吗?” 钟斯瞪着她,明知她在挑衅,仍然激起了血性,粗声反驳,“开什么玩笑,难道我还不如一个女人?” “那么去领装备,挑最好的。”绯红的眼眸含着笑意,却有一种寒冷肃杀的气息,“你说得对,的确人太少,所以这一场战斗,需要好好表现。” 三年后,帝国最南端的海港到最北端的城市,都传说久攻不下的沙珊行省有一个可怕的魔女。她容貌丑陋,有一双妖魔特有的血红色眼眸,能以诅咒和魔力夺去人的灵魂。她与恶魔交易,以人血为食,用邪恶的力量诱惑沙珊的士兵,让他们冲锋陷阵无惧死亡,以至执政军始终无法攻克沙珊。甚至有人认为魔鬼的力量无人能抵挡,林氏最终会攻至帝都,杀死所有反抗者,恢复旧日的皇朝。 魔女的流言铺散在大地上,使人心惶惶。各种离奇的传言在街巷添加中变质,甚至传闻各地都有被魔鬼迷惑的女人,她们多半是孀居的妇人,通过与恶魔的契约学会了邪术,在暗夜中以妖巫咒语残害路人……恐惧被流言放大,人们在想象中颤悚,随着时间激化,不少城镇甚至爆发了捕捉魔女的恶行。 秦洛将一沓密报啪地扔到桌上,为其中的荒唐而震骇,“这群愚民简直疯了。” 修纳翻了翻,厚厚的报告上详细记载了民间自发地寻找并审判魔女的种种行为。 一个老妪被人控告曾与三个魔鬼姘居并犯有其他罪行,老妪否认自己有罪,审判者对她施用酷刑。最后她招认了一切罪行,并在严刑拷打之下咽了气。记录最后写道:“魔鬼不想让她再供什么,因此勒紧了她的脖子。” 另一个地区的一个女人被指控为女巫,在重刑逼供之下,她承认自己折磨死一百多名小孩,一部分被烹煮吃掉,一部分加工成药膏及妖术药剂,并制造了山路上的多起风暴和滑坡。审判完毕后她被架上火堆烧死。 报告列举了长长的各类事例,还描述了各地判别魔女的方式。有些把可疑的魔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剥光衣服,捆起来投入河中,浮起来的毫无疑问是魔女,沉下去淹死的则被证明是无辜的。有些则以针刺被绑在木架上赤身裸体的女人,只要因疼痛而颤抖的就是魔女。每次审问魔女都有大批人前往观看,人群因野蛮的暴行而欣悦,心安理得地瓜分魔女的财产,人性的残虐在驱除恶魔的借口下完全释放。 即使看过无数案卷,秦洛仍为报告中显现出的残忍所震惊,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凭借复制上古文明,西尔掌握了超越时代的科技,精神上却依然落后愚昧。仅仅一份荒诞不经的想象,已令人群变成人云亦云、毫无理性的暴徒。 帝国执政官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他们确实愚蠢如羊群,但正如温森所说,这是执政者的责任。” “什么责任?”秦洛一时难以理解,“这与我们有关?” 修纳思忖片刻,“必须拟定新的法典,把教育推广到平民,教导他们学会理性的思维。” “开启民智未必有利于施政,他们不需要智慧。”秦洛并不赞同将富人和贵族才有权享有的资源普及,这一举措无疑是把双刃剑,“民众没有头脑,只有简单的好恶,愚昧冲动又单纯轻信。给予适当的引导他们就会为你欢呼,我们正是借助这一点才获取了成功。现在你却想教他们思考,他们学会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踩在脚下。” “有这种可能。”修纳承认风险的存在,“但不这么做,帝国永远不会有变革,就像我们曾经抱怨的愚蠢自大的官僚、贪腐无能的政客、日渐朽坏的体系——最终我们也会走上这一条路。唯一办法是各个阶层都必须有自己的精英,提供校正的异见。” 秦洛良久才道:“或许会变成自掘坟墓。” 修纳知道秦洛已经被说服了一半,“不会那么快,这种变革要等到很久以后,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调整。此刻的首要目的是培养帝国所需的人才,减少蒙昧无知的暴行。” “资金从哪儿来,帝国提供?” “你和其他幕僚商议,拟一份详细的方案。”修纳回转到眼前的难题,“另外由执政府出面辟谣,让捕捉魔女的风潮平息下来,禁止地方私刑。” 秦洛不以为然,“我怀疑这种做法能有多少效果。麻烦的源头是沙珊那个女人,假如能早日攻破行省,捉住她公开处刑,一切就都结束了。” “达雷在呈递的信件中说得很清楚,她只是天生眸色特异。”梳理历次交战的军略报告,修纳不禁蹙眉,“没想到林晰不但控制住军队,甚至扶植出了如此棘手的将领。她到底是什么来历,还没查出来?” 秦洛颇觉挫败,“什么也没有,以前似乎与林氏全无关联。” 修纳拒绝接受这一结论,“继续查,总不可能是从地狱里冒出来的。” 林氏家族凭借地利顽抗,胶着的战争旷日持久,秦洛喃喃地抱怨道:“目前看来战争还要持续一段时间。新能源计划耗费极大,目前才刚有收益,沙珊又是个无底洞。一切开支都被战争压缩,令我们非常被动。该死的利兹存心要帝国内耗,否则三年下来林氏早已物资枯竭,看他们拿什么作战?” 修纳有同感,但没多说,只淡淡道:“我已经同意达雷增兵的请求,督促他必须尽快击溃敌人。” 上一场激战刚刚结束,迸裂的石头上还残留着斑斑鲜血,硝烟和人肉烧焦的气味久久未散。林晰的副官穿越防线,终于在一处背光的壕沟找到了目标,“中尉,公爵吩咐请奥薇团长过去一趟。” 被炮火熏黑了半张脸的钟斯反问:“现在?” 副官加强肯定语气,“命令是立刻。” 钟斯有些不快,绕过沙袋堆成的工事,走进了后面一间半颓的矮屋。 几丝光从薄板挡住的窗口映入,更显得房间幽暗。潮湿的室内飘荡着一股霉味,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凌乱的杂物中有一张简陋的板床,床上睡着一个人,仿佛畏冷地半蜷着身体。 不管外面传得如何剽悍可怕,沙珊军团的指挥官此刻正在沉睡。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显得脸庞更小,予人一种脆弱的感觉;纤细的身体像一只娇柔的猫,白皙的手垂在床边,指尖的形状极美。这一刻她极其安静,在血腥的战场上是那样不可思议,完全无法将她与带领军队击退敌人一次次进攻、威名赫赫又备受诅咒的魔女联系起来。 副官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对这位美丽又强悍的女性,军团里每个人都敬畏而仰慕。 奥薇没有意识到有人在侧,数日未眠的疲倦让她陷入了彻底的沉睡,甚至还做了梦。 纯白的花瓣微绽,在清晨的薄雾中轻轻摇曳。 一只秀丽的手避过花刺,扶住花茎落下了剪刀,草地上的篮子盛着十余枝沾着露水的蔷薇。穿着绿色蕾丝长睡衣的女人侧过脸,望着她一笑,雪白的容颜比花更美。她似乎变得很矮,扑上去抱住了女人的腿。女人放下剪刀,俯身亲吻她的额。随后提起篮子,牵着她走过了小径。 一圈一圈的楼梯在眼前掠过,直到一间书房。女人细心地修剪蔷薇,放入书桌上的花瓶,眉目专注而温柔。 她仰头张望高大的书桌和壁架上的剑,扯着女人想要离开。女人放下花轻哄着她,微笑着按下壁炉的某一处,一块地板忽然滑开,魔术般出现了一块空洞。 她满心惊讶,意外地发现里面有一枚铜质的钥匙,鲜艳的宝石在匙柄上闪闪发光。 “长官,林晰阁下派人召唤,请您过去一趟。”钟斯的呼唤打断了梦境,奥薇睁开了酸涩的眼。 绯红的眼眸残留着几缕疲惫的血丝,仍是惊人的漂亮。副官禁不住心头一跳。 奥薇无暇分神,她在极力回忆梦境,飘忽的神思仿佛捉住了某种邈远而神秘的启示。 困局 奥薇策马从山道驶下,一路上的守卫纷纷敬礼。大批村民正在忙碌,从树上摘下一串串未成熟的香蕉,围城日久,物资渐乏,蕉片成了主食。青涩的蕉片毫无甜意,但总胜过饥饿。 林晰在书房,似乎与平日一样,仔细观察才能从他的淡漠下看出一丝郁色,“敌人情况如何?” “撤退到数十里外全面休整,短时间内再次进攻的可能性很小。” 目光扫过长睫下淡青色的暗影,林晰道:“假如没什么变化,可以把剩下的事交给其他将领。” “是。” 林晰静默了一会儿,切入正题,“利兹的特使以撒半个月前到了西尔,但没有进入沙珊,而是选择在拉法城与下属会合。”显然林晰派了暗谍秘密监视,奥薇静听下去。 下一句似乎完全不着边际,“我得到的情报,他近几天采购的物品中包括雨披。” 奥薇听出了关键,神色微凝,“他要去帝都?” 雨季已经结束,除了帝都那个随时会落雨的地方,不复其他可能。 “如果没猜错,那家伙恐怕是去和执政府密谈。”林晰眼中掠过一丝阴云,“也有可能是去探听关于新能源的情报。但不论是哪一种,对我们而言都很危险。” 奥薇清楚,利兹出现背弃的意向并不奇怪。他们是现实的投机者,一旦确定与执政府结盟更具价值,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卖掉沙珊。 “我想过重金收买以撒来打探利兹高层意向,但这很难。尽管他貌似亲切谦逊,骨子里却是彻头彻尾的政治家,绝不为金钱利益迷惑,手下人又异常忠诚。”林晰顿了一下,语气僵硬,“假如利兹真与执政府合作,中断对沙珊的援助,缺乏弹药的军队撑不了多久。” 奥薇沉吟半晌,“您打算怎么做?” “利兹人目前动向不明,我们如果贸然行事,反而可能激化对方倒向执政府。但等援助终止才做出反应,一切就太迟了。必须提前监视以撒在帝都的一举一动。” 奥薇提醒道:“维肯公爵在帝都应该还有部分暗谍。” 林晰摇了下头,“我问过了,修纳下手极狠,剩下的人根本不足以全面监视。” 奥薇目光一闪,“以撒长于观察,警惕性强,监控难度很高。” “我打算在军中挑几个合适的人。”林晰的眸色阴冷而怨毒,“但愿别让我们发现这位亲爱的朋友与执政府媾和,否则我希望他无法再见到利兹明媚的阳光。” 这是在询问适合暗杀的人选了。对于利兹人的背叛倾向,奥薇并不感到惊讶。行省与执政府的战争持续到第三年,利兹决意放弃这一枚棋子,唯一的可能是执政府根基稳固,远非局部战争所能动摇。再拖下去利兹不仅得不到利益,反而会彻底激发西尔上下对利兹的仇恨。这也意味着沙珊行省到了尽头。失去递补的战争物资,军队后继乏力,坚固的棱堡终将被攻陷。 奥薇的心暗淡下来,最终道:“我们该提早另做安排。” 林晰苦笑了一下,无奈而嘲讽,“怎样安排,让十余万族人长出翅膀或鱼尾?” 沙珊陆上被围,海上无路,奥薇转过无数个念头,却始终找不出办法。 身为林氏最后的族长,林晰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明白林氏一族走到了绝境。焦灼和愤怒折磨着他的心绪,却不能对任何人言说。 女团长低着头,睫毛极轻地闪动,显然在快速思考。她穿着制式军装,腿侧绑着带血槽的军刀,衣襟沾满灰尘,依然无损于她的美丽,纤巧的身姿挺拔轻捷,仿佛她天生就属于战场和军队。 她是那样青春动人,勇敢无畏,却将在未来的战火中陨落生命。林晰突然觉得惋惜,生出一丝恻然,“奥薇,你上了一条注定沉没的船,后悔吗?” 奥薇抬起眼,似乎为他的话惊诧,随即转为微笑,“不,永不。” 她深浓的睫毛很长,微微翘起,让人极想触摸。绯红的双眼温暖明亮,聪明而沉静,比任何人更忠诚可靠。 林晰的眼眸不自觉地柔软,“你还有活着的亲人吗?我是指原来的你。” 奥薇怔了一下,片刻后才道:“有,不过对他们而言,我已经不复存在。” “再见到你他们一定会很高兴。” 奥薇淡淡一笑,“我想不会,没有谁愿意看见死人复活。” 不知为何,林晰竟有几分不忍,“真正的亲人不一样。” 奥薇没有再回答,唯一无私爱她的只有嬷嬷,可嬷嬷已经去了天国。 透过窗口遥望着采摘香蕉的村民,林晰忽然道:“也许我不配当族长,换成更有才能的人,说不定已经带领族人找到了一条生路。” 奥薇的声音柔和而坚定,“您已经做得很好,没人比您有资格。” 林晰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罕见地说出心语,“我只是某个人的替代者,如果她没有放弃继承资格,或者她还活着……” “就算她还活着,也不会比您做得更好。”不等林晰说下去,奥薇截断了他,“她背弃自己的责任,而您选择了承担。” “奥薇,你是最好的下属,但你不懂。”林晰神情微黯,晦涩而惆怅,“其实我也不懂,一个生来就拥有一切的人,为什么会选择死亡?” 奥薇突然沉默,无法再开口。 沉寂许久,林晰摆脱了短暂的伤感,“关于监视以撒的人选,你的建议是?” 奥薇忽然生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我去。” 林晰全然出乎意料,“什么?” 话说出来反而坚定了设想,奥薇解释:“目前敌军退后休整,暂时无事,短期离开不会有任何影响。三年前我曾与以撒同行,对他的行事风格有一定了解,应该能做到全面跟踪。” 林晰蹙起眉,第一反应是拒绝,“不行,那些荒谬的流言传遍帝国,你的眼睛一出行省就会被盯上,太危险了。” “请您放心,我另有办法,绝不会被人发现。” “我不同意,换一个人。”为杀一个特使而搭上最重要的下属,林晰完全不予考虑。 “请让我去。”奥薇坚持请求,“假如以撒真的与执政府交易,我会尽力探查,尝试寻找另一条出路。” 林晰心绪一动,起了疑念,“你想离开沙珊?” 奥薇明白林晰在怀疑什么,“请相信,我以生命发誓我会回来。” 这是唯一的希望,她必须去一趟帝都,假如林晰拒绝到底,她只能违背命令。 清澈的红眸坦诚无惧,没有半点虚假。但时机太巧,林晰很难相信这不是逃离的借口,奇怪的是他心中并无怒意,只有灰暗的失望。他没资格责怪,战争之初全仗她的扶助他才坐稳了族长之位,正是因为有她殚精竭虑的抵御,沙珊才在执政军的强攻下撑到了第三年。林氏注定在劫难逃,他并不愿逼迫她一同步上毁灭之路。既然如此,誓言的真假已不再重要。 林晰凝视了许久,目光逐渐变得冷淡无情,而后收回视线,再也没有看她一眼。“把手边的事务交代清楚,你去吧。” 脱下军装换上布裙,奥薇修掉指上的薄茧,抹去最后一丝军人的痕迹。 正整理行李,外面响起了叩门声,奥薇走过去打开门,随着一声欢快的轻叫,一个女孩扑进她怀里。“奥薇,我喜欢你这样。”芙蕾娜高兴地轻嚷,扯了扯她的长裙,“我讨厌军装,可你一直穿着它。” 芙蕾娜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对她的依恋信赖数年来始终未变,隔一阵就会到军营探访。 奥薇拉开一点距离看了看,“芙蕾娜,你更漂亮了。” “谢谢,父亲也这么说。”芙蕾娜甜甜地笑,随即又泛起了忧色,“奥薇,你要离开行省?” 芙蕾娜听说了?奥薇意外地望向芙蕾娜身后。索伦公爵正立在门边,优雅地点头示意。 简单的致礼过后,索伦让芙蕾娜在房外回避,室中只剩两人对话。公爵率先开口:“我没想到林晰会让你去,你对他应该更重要得多,好比是最后一张底牌。” 奥薇心底猜测着对方的来意,“是我自己的请求,必须在帝都办点事。” “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在那还有几个人。”索伦并不追问她要做什么。 “谢谢,我想应该不用。” 索伦下一个问题很直接,“你会回来吧?” 奥薇神色安然,“当然。”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之所以效忠于林晰,是因为他手上有你的亲人?” 奥薇有些诧异,微笑以对,“就某部分而言,是的。” 索伦臂肘支着扶手,指节轻叩,思索了一会儿,“如果我能让你的亲人摆脱困境,脱离林晰的挟制,你是否愿意效忠于我?” 奥薇不答反问:“您为什么会需要我的忠诚?” 索伦望向窗外的爱女,纯真而娇嫩的脸庞犹如初雪,让人珍惜而宠护,“一旦利兹彻底抛弃沙珊,芙蕾娜会需要一个强力的保护者。” 显然索伦公爵知晓了部分消息,奥薇没有多问,“您才是她最好的保护者。” 索伦淡笑了一下,“我是执政府最重要的几个捕捉对象之一,画像早就流遍整个帝国。假如芙蕾娜跟我在一起,很可能会受到牵连。而你不同,虽然同样被列为目标,却没有容貌资料落入敌人手中,很容易逃过追捕。” “您知道外边的流言,我的处境恐怕比您更糟。” 索伦深沉地瞥了一眼,“那对晶石镜片似乎连林晰都不知道,显然你并非全无考虑。” 隐藏它的确是出于某种谨慎,与对林氏的忠诚无关,不过这点没必要说明。奥薇仅道:“它很有用,但不可能永远隐藏。” “等行省陷落数月后,执政府的通缉减弱,你可以带芙蕾娜离开西尔,去异国开始全新的生活。”索伦已经预想到了一切,“由你来做,我相信会完美无缺。” 奥薇轻轻蹙起眉,“最重要的珍宝不应该由别人来守护,而且您未必了解我。” “三年时间已足够让我看清一个人。”索伦一哂,漾起遗憾之色,“奥薇,你的忠诚有绝对的价值,只是太难获取。我曾以为你是自己的主人,结果你却选了林晰。除了人质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谢谢您的好意,亲人我会自己想办法。”奥薇的拒绝令索伦心底一沉,随即她又道:“我明白您的意愿,可我无法做出承诺。谁也不能预知最终的结果,或许我终会死于战场。但假如神灵仁慈地给予机会,我会尽力保护她。” 模糊的承诺反而令索伦头疼,“这不是我所期盼的回答。我宁可你索取条件以利益交换,而不是一无所求地慷慨许诺。” 奥薇莞尔,“请放心,我喜欢芙蕾娜,和您一样希望她幸福快乐地活着。” “小心,这种微笑会令人忍不住向你求婚。”成熟英俊的公爵流露出惑人的魅力,语调似真似假,“假如不是面临绝境,又或者我依然是伊顿城的主人,我会立刻请你做公爵夫人。” 室内生出了一缕暧昧的气息。对于索伦露骨的调情,奥薇的笑容淡了一些。依旧是那样动人,却疏远、礼貌,带上了几分矜冷的距离。 以撒与三年前没什么区别,俊朗的外形加上出众的气势,在人群中相当显眼。他平日表现得随和尔雅,唯有私下与随从相处时会流露威严,俨然如天生的王者。 跟踪以撒的难度极高,于是她用了一点小技巧。先于以撒出发,在去帝都必经的小镇停下来,找一家位于路口的旅店,黄昏时分就会看到以撒的马车抵达。她暗中监视以撒一行的动静,待到对方入睡后,再连夜起程赶到下一个小镇。 这个方法很有效,以撒完全不曾觉察。 一路上她对这位特使见过的人、做过的事了如指掌,最终抵达了暌违已久的帝都。 经历数度血雨的洗礼,西尔的帝都依然气派,辉煌而壮阔。这座都城被喻为永恒之都,城内遍布粗粝巨石砌成的建筑,坚固华丽,雄壮而不失精美。 街头分布着绚丽多姿的喷泉与上百座形态各异的雕像,宽广平直的帝国大道贯穿整个城市。大道两侧坐落着议政厅、枢密院、众神殿、凯旋门、帝国广场及审判厅,它们历经风云依然伫立,成为时代兴衰的见证。 简单的休整过后,以撒的第一站是富丽堂皇的帝国歌剧院。 清亮高亢的歌声渐渐消失,轰然的掌声在第二幕结束时响起。以撒在装饰华丽的包厢内慵懒地随众鼓掌,第三幕即将开始的间隙,一位中年绅士进入了包厢。 男人显然是应约而来,恭敬地脱帽致礼。以撒略一颔首,示意对方在一把绒面软椅上坐下,随着帷幕再度拉起,女高音完全遮没了交谈的声音。 “请原谅我的无能。”男人略带不安地致歉,“罗曼大臣虽然收了贿赂,却不愿代为转达我们的意愿。” “原因?” “由于暗中支援沙珊,执政府近年对我国相当反感。有传闻指责那些主张与我国恢复外交往来的大臣是收受了重贿,甚至被抨击为卖国贼。罗曼害怕引火上身,近期一直在躲避我的会面请求。” 以撒挑了挑眉,“民众或许会意气用事,政客却只考虑现实利益。假如达成协议,对西尔同样有利。” “西尔对新能源看得很重,恐怕很难接受这一交换条件。”男人委婉地道出了棘手之处,“尽管战争让执政府负荷沉重,但新能源已全面启用,产生的惊人效用也开始有回报。财政压力正在逐步减轻,加上民间对我国的敌意和排斥,在这种形势下很难说服西尔人。” “詹金斯,国与国之间唯有利益永恒。”叩了叩扶手,以撒淡然道:“我们要与他们谈的不是交情,是交易。身为资深外交官,除了清楚两国各自的利弊所在,你更应该全力促成协议。” “是,阁下。”以撒轻淡的斥责带来无形的威压,詹金斯噤声不语。 “罗曼如此贪婪又如此胆小,你确实挑了个好人选。”以撒低哼一声,已有了决定,“敢避而不见,除非他舍得把金币都吐出来。找一个适当的场合,我们主动去见他。” 包厢内的谈话结束了,詹金斯首先离开,以撒继续欣赏歌剧直到落幕。 奥薇收回视线,她正处于包厢斜对面的一处仆役通道,重重帷幕和绳缆构成了巧妙的屏障,这一绝佳的窥视地点价值一枚银币。剧院的杂工将她带进来,见证了密会的全程。 她不需要听,只需要看。唇语是一门特殊的技巧,偶尔会非常管用。 以撒尊贵优越的姿态、外交官詹金斯的毕恭毕敬,加上一路以来的观察,她大致猜出了以撒的真实身份,微微蹙起了眉。情况有些出乎预料,这位先生,可真是个不小的麻烦。 宵禁后的帝都犹如一座空城。巡逻的士兵偶然走过,昏黄的路灯映着空荡荡的街面,白日的喧嚣转换为寂落,夜神统御了世界。 从帝国大道向右行至中央公园某一侧,是曾经门庭若市的林氏公爵府。它静静地耸立在夜幕中,隐约呈现出峥嵘巨大的暗影。 撬开花园后门一把锈迹斑斑的锁,里面是一片破败的荒芜。偌大的庭院落满枯叶,疯长的绿草没过了石径,大簇蔷薇无人修剪,凌乱地肆意盛开。 奥薇轻轻摘下一朵,闻着熟悉的芬芳。残破的墙头上野鸟在咕咕啼鸣,纯白的蔷薇带着夜境的气息,仿佛来自遥远的梦境。 花落在指上微凉,她凝望了许久,将蔷薇别在襟扣,走近寂静的宅邸。 沿着长满野藤的小路踏入回廊,浓重的夜色让眼睛彻底失去了作用。她也不需要照明,黑暗犹如一件安全的外衣,让她得以从容地凭吊往昔。 当年她在报纸上读到林公爵府被暴动的民众洗劫一空,险些被举火焚烧。后来不知为什么又被保留下来,空置至今。这座府邸的主人结下了无数仇恨,建筑能幸存下来已是奇迹。辉煌的公爵府所有的家具已荡然无存,胡桃木门被拆成了碎片,连嵌在壁上的画像都不复存在,只余空落落的骨架,像一个过气的贵族,只剩下狼狈寂寥。地上没有任何破碎的杂物,或许是一切被贫民掠走,除了厚重的灰尘,整间宅邸异常干净。 她在三楼的一间房外停下了脚步。 门早已不复存在,空旷的房间一无遮拦,银色的月光从窗口映入,像一方冰冷的丝缎。 父亲的书房,是她一直想逃避的地方。每次被召唤到这里,总是面对一个又一个命令。没有关怀、没有微笑、没有半点温情,除了名义上的存在,她从未感觉到父亲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情感。 她不知道父亲到底怎么想,正如她永远不明白自己对父亲而言是否具有意义。她没有遵循父亲的指令,更不曾为他带来骄傲,为什么一贯铁血自律的父亲却违背了原则,冒着搭上家族的危险,挽救了给他带来沉重耻辱的女儿。 一切的迷惑已无从得知答案。父亲死在了战场上,作为天生的军人,这或许是最理想的归宿。她也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字,灵魂却似乎依然拘禁在这里,徘徊着无法离开。 静默了许久,她走进书房,指尖贴着壁炉一寸一寸摸索,终于摸到一块微突的石块。她用力按下去,一声微响,地面露出了一个暗格。 暗格中放着一把钥匙,一张陈旧的羊皮卷。 冰冷的钥匙触手光滑,比寻常尺寸略大,被铜锈蒙上了一层暗淡的外衣。精致的匙柄呈简洁的蔷薇花形,细碎的宝石在月光下闪烁,宛如梦境重现。 或许该感谢这里的废弃,让秘密能埋藏至今。 将钥匙放进衣袋,她还原暗格,最后环视了一眼,离开房间,从长廊另一头走出,残破的楼梯在脚下发出了轻响。 “谁?” 一声厉喝突然响起,她的心猛然一跳,神经立刻紧绷起来。 “谁在那儿?”冰冷的男声在宅邸中激起了空荡的回音。 她保持沉默,加快步伐奔过长长的楼梯,冲到二楼时突然被人扣住了手臂,她甚至没有听见接近的脚步。面对陌生而可怕的敌人,她心如电转,以全力挣开了钳制,纵身跃向陈旧的窗户。 哗啦一声破碎的脆响,一个纤细的影子从二楼翻坠而下,落进了荒颓的花园。在地上滚了几圈消去冲力,起身奔过小径,瞬息消失在夜幕中。 两秒钟后,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废邸,凭着手提式晶灯,冒着冷汗的近卫官威廉看到了完好无恙的上司,“大人,您还好吗?刚才是不是有人闯入?” 灯光映亮碎裂的长窗,也映出了一个修长的身影。 帝国最高执政官没有回答,他伫立良久,俯身拾起了一朵掉落的白色蔷薇。半晌,他低哑地开口:“立即通知警卫队彻底搜查邻近的区域,想尽一切方法找出入侵者,发现了什么立即报告,别伤害她!” 伫立在公爵府的执政官不会想到,他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一道命令,几乎让某个人陷入了绝境。 夜幕被灯火逼退,一寸寸让人无所遁形,寂静如死的黑夜被密集有序的搜查打破。数百名士兵封锁了街区,所有旅店被一一盘查,入住者逐一核对身份,凡有嫌疑的一律羁押。 她回不了旅店,更可怕的是天色将晓。她以为深夜静谧无人,将晶石镜片留在旅店房间,却与行囊一道被查抄的士兵带走,她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局。随着天亮,绯红的眼睛会彻底暴露,沙珊的魔女现身帝都,会有什么下场不言自明。 废邸中的男人是谁,为什么会导致如此严密的搜索?她已经无暇思考,最急迫的是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地,取回镜片。 半夜忽然而起的喧闹与搜查让以撒中断了睡眠。拉斐尔打探了一下,原因不明,但显然与己无关。喧吵逐渐平息,以撒已了无睡意,他正要开灯忽然停住,手探至枕下,握住了暗藏的枪。 通往阳台的落地长窗上多了一个影子,被窗外零星的灯光映得时浅时深。以撒扣着枪等待,冷锐的目光静静地观察。 影子一动,仿佛要拉开窗扉又停住了,继而是女人的轻语:“以撒阁下,抱歉深夜冒昧来访,请相信我并无恶意。” 动人的声音有点耳熟,以撒一时想不起属于谁。他微一思忖披了件外套挡住枪,起身按亮晶灯。“假如真如你所说,那么请进。” 窗扉开了,夜风随之涌入,一个纤细的身影随着纷扬的帘幕走入。以撒凝神注视,直至晶灯照亮了一双绯红色的眼眸。 “奥薇?” 这一意外惊诧至极,以撒心如电转,刹那间极度戒备,俊朗的脸庞上却露出了笑,“真令我惊喜,竟然是亲爱的奥薇。” 奥薇反手关上窗,微笑以对,“请原谅我不请自来。” “你怎么会到帝都?”以撒目光闪了闪,语气轻松如常,“我是说你的眼睛,难道一路上遇到的全是瞎子?” “用了一点巧妙的方法,说穿了一文不值。”奥薇倚着长窗,姿态自然,“或许您更感兴趣的是我为何冒险到帝都。” “我的确十分好奇。”以撒莞尔,似不经意地微侧,枪已暗地瞄准了纤影。 “当然是为了您。”奥薇大方地坦白,甚至叹了口气,“不是为了以撒阁下我怎么会离开沙珊?这种冒险的行径简直等于送死。” “我?”以撒故作讶然地一笑,杀意在心头弥散,“难道奥薇是为了保护我?” “我真希望是这样。”奥薇耸耸肩,语气轻谑,“可惜上天的安排总与人意愿相悖。恕我直言,我接受的命令是杀掉您——假如您决定抛弃沙珊。” 以撒望着她,半晌点了点头,“那可真是遗憾,林公爵竟然舍得派出你。” “是我自己的请求。”她微微一笑,像全然不知已命在旦夕,“一听说您到帝都,我就明白沙珊很快要完了。” 以撒停了一下,仿佛在思考她话中的含义。 “活着毕竟是件好事。我还年轻,并不想与林氏一起毁灭。”惋惜的语声一转,她终于表明来意,“不知以撒阁下是否还愿意接受我的效忠?” 这是真正的意外,以撒怔住了。尽管曾经有过收服她的念头,但数年前他已经放弃这一幻想。奥薇对林氏的忠诚无可动摇,又因其实力而备受器重,几乎不可能让她更改主人。 此刻她亲口道出请求,以撒不由疑惑重重,再度仔细打量。三年未见,她依然美丽,长发编成了一条粗辫,身姿轻盈灵巧,神态镇定从容,似乎没有任何疑点。以撒突然发现她的衣袖上有几道裂痕,瞬时灵光一闪,“刚才搜查的目标是你?” 这男人极其敏锐,奥薇心底的警惕更深了一层,脸上却神色不动,“您猜对了,是一点小意外,一时不察惊动了某位长官。” “亲爱的奥薇,我得说你太不小心。”以撒顿时明白了几分,姿态闲适而优越,“听说过那些无稽的传言吗?假如被人发现,这双漂亮的眼睛足以令你上火刑柱。活活烧死的滋味可不怎么美妙。” “确实如此。”奥薇赞同,流露出一丝无奈,“幸好您是一位高贵的绅士,或许愿意伸出援手。” 以撒一派置身事外的表情,“毕竟我是异国人,尽管同情,但能做的却很有限。” 奥薇委婉道:“假如您觉得我对您而言还稍有可用之处。” “你的能力非常令人心动。”以撒技巧地回答,“可我怀疑你的效忠是否仅仅来自于眼前的压力,一旦危机逝去你便会转瞬消失,依旧忠诚于前一位主人。” “您多虑了。沙珊陷落在即,红眸也难以见容于西尔,只有一位睿智强大的贵族才能庇护我逃过未来的死刑。”她的话语听起来十分真诚,“既然不想死,为什么我会欺骗唯一能救我的人?” “不怕我把你交给执政府?他们一定会很高兴。” “与其把我交给执政府,不如由您来决定为他们提供哪些情报。”奥薇平静地陈述,“我知道沙珊的军队分布、防线弱点、火器数量、攻守布置,甚至所有将领的姓名职务和作战风格,即使您在沙珊伏有密谍,恐怕也不如我了解透彻。” 以撒确实心动,表面上却依然矜淡,“你对林晰的忠诚仅只如此?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同样干脆地出卖我。” “您不必担心。”奥薇莞尔,“对您这样地位非凡的贵族,我怎么会做出自绝生路的愚蠢举动?” “地位非凡?”以撒笑容更深了。 奥薇唇角轻抿,“能主导与执政府谈判的重任,足见您身份尊贵。” 以撒挑挑眉,转了个话题,“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我与林氏的密谍会面,不巧撞到夜巡的人。对方似乎是个地位较高的家伙,导致了一连串的麻烦。” “那个密谍呢?” “失足掉进河里,恐怕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你做的?”奥薇浅笑不语,以撒视为默认,轻鄙又多了一层,却也放下了心。 林晰是他的对手,但不代表他会喜欢肆意卖主的叛徒。这势利的女人是一枚送上门的棋子,他不介意随手利用。待沙珊事了再卖给执政府,这才是最适合叛徒的下场。 舞会 纤细的指尖在眼上轻轻一掠,绯红的眼瞳已成了深褐。以撒禁不住赞叹,“索伦公爵相当大方,竟然给了你如此珍奇的秘宝。” “多谢您帮我寻回。”幸好没人知道镜片的用途,拉斐尔用一点贿赂便弄回了她的行囊。 “为何在沙珊没见你用过?” 她随口解释,“戴久了眼睛会疼。”这不过是托词,真正原因是给自己留了一条高明的后路,万不得已时能乔装脱身。以撒心下雪亮,并不点破,微谑的目光掠过她秀美的脸,掩掉眸色,确实没人会把她跟魔女联想在一起。 “你在沙珊做得很出色,但谣言可有些不利,弄到整个西尔要烧死你。” 奥薇侧头淡淡一笑,“幸好您不是西尔人。” 以撒低笑出来,语气难测,“亲爱的奥薇,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有时我真怀疑你的神经是什么做的。” 奥薇礼貌地敷衍,“不管是什么,都对您的仁慈心存感激。” 以撒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既然如此感激,不妨今晚用身体来取悦我。” 长睫眨了一下,仿佛仅仅是听到一个用餐邀请,“我想那并不是您的愿望。” “为什么?”以撒勾过她一缕长发慢条斯理地把玩,“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诱人?男人很容易对你产生欲望。” 因为你不是放任自己被低级欲望驱使的人,野心让你追逐更多,目标更高,自律更强。这些话她不可能说出,只能避重就轻,“我想我对大人的价值不在这方面。” “你提供的情报让我很满意,因此更觉惋惜。那时我真该用点手段,让你从一开始就成为我的人。”以撒问出一个存在已久的疑惑,“当年我和林晰同时遇见你,为什么你会选择他?” 奥薇轻浅地带过,“拉斐尔先生曾经陷害过艾利,这让我对您心存疑虑。” 仅仅如此而已?以撒不置一词。一层层的迷雾萦绕在她身上——她的出身来历、她的聪慧机敏、她非凡的军事才能,无一不令人难解。在他所遇的无数人中,没有一个女人比她更复杂、更难以看透,着实令他——兴致盎然。 纯白的蔷薇盛放在书桌上的水晶花瓶中。洗去灰尘,柔嫩的花瓣显出了些微压过的伤痕,尽管略略折损了美丽,香气却依然芬芳。 踏进来的司法大臣第一眼看见,便皱起了眉,“听说你连夜调动军队搜检帝都,究竟怎么回事?” “洛!”修纳语气罕见的欣悦,眼中跳跃着希冀的光芒,“我怀疑伊兰还活着。” “这不可能!”秦洛斩钉截铁地回答。 执政官简单地叙述了一遍当夜的情况,“她的骨骼非常纤细,绝对是个女人。威廉查了留下的足迹,证实她对路径非常熟悉,直接进入了公爵的书房。” “这无法证明什么。”秦洛沉默了一阵,转为责备修纳轻率的行为,“你竟然半夜一个人进入废邸,太冒险了。假如碰上刺客埋伏呢?我已经警告威廉,决不允许下次再有这种事。” 修纳充耳不闻,“或许公爵动了什么手脚,让她逃过了死刑。” 秦洛极想撬开他的脑子,看看是否还有理智可言,“你以为监刑官是傻瓜?他们都由维肯亲自指派,经验丰富,绝不可能被蒙蔽。” “也许公爵找了替身?”他知道这很荒诞,但仍禁不住幻想。 秦洛忍住暴跳的冲动按了按额角,一字一句地反驳道:“什么样的替身能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又忠诚到挨过六个月的酷刑?” “或许她受了刑却没有死。”修纳目光掠过案上的蔷薇,哀痛而柔软,“我知道昨夜一定是她。” 秦洛一口否定,“绝对没有可能。” “洛!你不希望她活着?” “我不希望你抱着愚蠢而不切实际的期盼,费尽心机找一个死人。” 修纳无视劝诫,固执己见,“我说过我能肯定是她。” 冥顽不灵的执政官把秦洛气得七窍生烟,“就算她躲过死刑,你告诉我,一个被挖掉双眼的人,怎样才能进入成为废墟的公爵府,准确地到达书房,而后又从你手上逃脱?” 修纳的脸庞刹那间消失了神情,变成了骇人的苍白。自知冲动失言,秦洛闭上了嘴。气氛僵持了很久,修纳似乎有些发抖,“你说她……她的眼睛……” 秦洛情知无法再隐瞒,干巴巴地坦白,“被挖掉了,在刑讯的最后两个月。”他没说出口的是,清澈的绿眼睛被泡在水晶瓶里,成了班奈特法官的秘密收藏之一。 良久,秦洛叹了一口气,“受刑记录被我烧了,当年那些人受到了绝对公平的惩罚。其余的我一个字也不会说,想知道就在我脑子里挖吧。” 修纳颀长的身形摇晃了一下,神色极其可怕。 “我不想看你一再被过去的事折磨。”秦洛停了半晌,语气苦涩而无奈,“她已经死了,真的。” 喧闹繁华的街面上排列着一间间鲜亮的店铺。 各式马车奔驰来去,面包铺传出浓郁的甜香,街心喷泉炫目的变幻,在暮色中日复一日。 一辆马车沿着帝国大道的林荫驶过,以撒望着街景赞许地评论道:“不愧是永恒之都,听说当年科佐的恐怖政策令半个城市的人逃离,如今已完全看不出。短短几年恢复至此,执政府能力不错。” 车内的另一个人同样在默默凝望,夕阳映着清丽的容颜,柔白的肌肤蒙上了一层淡金,生出一种油画般的静美。以撒侧头望去,有一刻的失神。他刚要开口,猝然响起了钟声。 帝都钟塔上雄浑的钟声仿佛穿透了万物,也令她从回忆中醒来。以撒突然想知道是什么让那双眼眸如此伤感,明知她不会给予真实的答案,他依然问出了口,“在想什么?” “这座城市很美。”她淡淡道,永恒不变地微笑着。 马车拐过街角,阳光从车内消失了。静了一阵,以撒恢复了慵懒的腔调,“对了,有件事我应该提前一点问你。” 奥薇静待他说下去。以撒并不急着开口,直到马车在一间别墅前停下。他走下车,优雅地扶她下车,宛如对待一位身份高贵的淑女,“亲爱的奥薇,会跳舞吗?” 踏入詹金斯安排的秘密别墅,一群侍女恭敬地迎接。以撒将奥薇推过去扬声吩咐,“好好装扮这位小姐,她今晚会是男爵的女伴。” “以撒阁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奥薇轻蹙起眉。 “听话,亲爱的奥薇。”以撒貌似亲切,轻谑的话语却毫无转圜余地,“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应该明白我为什么把你留在身边。” 奥薇没有再说,随侍女走进了房间。 以撒进入另一间卧室,从整柜礼服中挑了一套换上,利兹外交大使詹金斯随侍一旁。熟练地打着领结,以撒随口询问道:“奥薇怎样了?” 詹金斯听完侍女禀报,如实回答,“她似乎不习惯由人服侍入浴,把侍女都赶出来了。”以撒的手停了一下,勾起一抹邪恶的笑。 詹金斯迟疑片刻,出言劝告,“阁下,我认为她毕竟是个低贱粗鲁的女人,不适合上流社会的场合,或许会令人对您的身份产生怀疑。不如我去另找几位……” “谢谢你的提醒。”以撒漫不经心地敷衍,“我记得这栋别墅有密道可以监视多处房间,对吗?” “是的,阁下。”詹金斯明白了几分,却难以置信,“您是想……” “亲爱的詹金斯,这还用问?”以撒暧昧地牵了牵唇角,无赖得十分坦然,“当然是偷窥。” 为什么无比尊贵的以撒阁下要去偷窥一个随时可以拖上床陪寝的侍女?秉持绅士的原则,利兹外交大臣詹金斯无言地引路,对身后某位高贵人士的特殊爱好,委实理解无能。 贴着华美墙纸的墙壁上装饰着一个野牛颅骨。白森森的骨头表面粗糙,空空的眼洞投下阴影,巧妙地遮去了一双窥视的眼。 素雅的房间摆着一只浴桶,盛满了清澈的温水,一旁的圆桌上摆着象牙梳、橄榄油和香膏。以上好的香木制成浴桶浸浴是贵族才有的享受,这间别墅的条件可谓优厚,但沐浴的人似乎没有享受的兴致,简单地清洗完就踏出了浴桶。 赤裸的肌肤像新鲜的牛奶,带着莹润的柔光;长长的黑发贴在颈上,露出了形状美好的额;晶莹的水珠顺着优美的曲线滑落,犹如湿淋淋的水妖,勾起最原始的诱惑。 窥视的目光肆意打量,欣赏着天鹅般修长的颈,娇柔的肩,细巧的锁骨,渐渐下移。 她微微侧身,玉一般的手绕过颈项擦拭长发,无意中流露出撩人的体态…… 放肆的眼神越来越炽热,一寸寸浏览诱人的胴体,忽然定在莹白的背上久久不动。 很快她擦干身体,穿上丝质内裙,摇铃召唤侍女。 以撒依然在观察,看她换上礼服,从一堆珠宝中挑出符合身份又不张扬的首饰,恰如其分地装扮。高雅的衣饰仿佛除去了伪装,让一种与众不同的精致彻底地呈露出来。 很久以前,以撒已觉察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举手投足的优雅似乎与生俱来,更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清冷矜贵,处变不惊,仿佛游离于世事之外。那是真正的贵族才有的神态,来自优渥的环境与严格的教养。 她,究竟是谁? 执政府四周年的庆祝酒会吸引了众多名流。 一年一度的酒会是验证身份的试金石,帝都的贵妇淑媛不惜一掷千金,订购绚丽的华服。一辆又一辆马车在帝国大礼堂外停驻,走下身份尊贵的宾客。司礼官忙于通报一个又一个显赫的姓氏与职务。 悠扬的乐曲回荡在巴洛克风格的礼堂,昂贵奢华的裘皮、光芒闪耀的钻饰金表,伴着珍罕的异国香露气息从发髻与裙摆上散出。男士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精致的外套上别着钻石襟扣,开着意韵深长的玩笑。女士们炫示珠宝,交换着八卦,以曼妙的眼波物色着下一任情人。 直到宴会过半以撒才到会场,哈维男爵这个捏造出的名字没有引起任何反应。一些贵妇以挑逗的微笑打量这位陌生的英俊青年,以及他身边的漂亮舞伴。 以撒噙着浅笑,对每一个视线点头,他微扬的姿态带着贵族式的矜傲,大方潇洒,完全不像一个混入盛宴的冒牌货。被他挽在臂弯中的奥薇不着痕迹地扫视,毫不意外地发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洛哈德伯爵、弗朗索瓦子爵、杰克逊侯爵、芬蒂夫人、夏奈…… 发现了曾经的朋友,她的目光停了一秒。昔日在宪政司抑郁困顿的夏奈上校成了一个养尊处优的中年人,身材已有些发福。他正端着红酒与身边的伯爵谈笑自如,神态优游,想必仕途十分得意。 她看了片刻移开视线,握在腰上的手突然一紧,以撒低头看着她,“陪我跳舞。” 她不想跳舞,但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任他牵入舞池,随着乐曲而动。 俊朗出众的青年,年轻貌美的女郎,这一对出色的璧人相当醒目。淡紫色的长裙衬得奥薇身段极美,一串圆润的珍珠项链环在她的项上,更显肌肤莹白娇嫩,腰肢纤细,纱裙飞扬,曼妙的舞步轻盈如人鱼。 以撒揽住她的细腰,毫不费力地带着她旋转,舞姿华丽而优雅。璀璨的灯光下,俊逸的脸庞有一种迷人的魅惑,忽然在她耳畔低声问:“喜欢吗?” 奥薇没有说话,回以淡笑。 以撒轻笑,牵着她旋了一圈,“亲爱的奥薇,究竟什么才能满足你?” 华美的衣裙,昂贵的首饰,英俊的男伴,浪漫的音乐,衣香鬓影的舞会,令人迷醉的奢华,没有一样能令她稍稍动容。轻扬的唇角隐着邪佞,以撒语气宛如轻哄,“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奥薇长长的眼睫眨了一下,居然真的给了回答,“我想要一幢玫瑰色的房子,覆着深色的屋瓦,屋顶上落满白鸽,窗口盛开着天竺葵,每一个房间都有壁炉,冬天的夜晚从不熄灭。” 以撒怔了一下,“听起来不难实现。” 奥薇笑了笑,“对我而言是奢望。” “你只想要这个?” 舞曲轻扬,她跳完一个小节才道:“没错。” 以撒根本不信,随口打趣,“屋子里还有谁,你的爱人?” 她轻笑出来,半晌才道:“只有我。” 他敛起笑,打量她的神色,“不妨换个实际点的愿望。” 奥薇想了想,从善如流,“那么这串珍珠项链,假如您愿意。” 垂眸看了看,以撒点头,“眼光不错,它很衬你。” 一曲终了,以撒刚好旋至舞厅北角。松开奥薇的手,他对长沙发内正与女伴调情的男人彬彬有礼地鞠躬,“罗曼阁下,我代詹金斯向您问好。” 罗曼大臣脸色大变,望了望左右,把以撒带入一间空着的休息室,心神不宁地拉上窗帘,“你……” “请叫我以撒。”以撒的姿态十分闲适,慢条斯理地整理襟扣,“我是詹金斯的同僚。抱歉,见您一面太难了,不得已用了这种方法。” “我跟詹金斯说过,现在不是好时机。”罗曼眼神游移,倨傲而强硬,“你完全不必多此一举。” 以撒一哂,“恰恰相反,现在正是执政府最需要朋友的时候,我们很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帮助?”罗曼嗤笑出声,“你们能做什么?执政官阁下刚刚发出通告,督促林氏交出维肯公爵及一派旧贵族,全族无条件投降。否则他将立即亲征,铲平行省的一草一木。” 修纳亲征?这一点出乎意料,以撒心念电转,“假如利兹全力支持沙珊,战争的时间会比修纳阁下预想的更长。为什么不在最短时间以最小代价结束这一切?尽管我们过去彼此怀有误解,将来却可以成为朋友。把潜在的朋友定义为敌人,贵国这一做法令人异常惋惜。” 罗曼不耐地扯了扯领结,“你说得很诱人,但他们不可能同意以新能源交换。” “您尽可以放心,为了弥补先前一些鲁莽的、造成两国关系恶化的错误,我们愿意以无比的诚意重塑友谊。”以撒不动声色地增加了筹码,“在中止对沙珊行省的援助、支持执政府统一西尔全境之外,利兹愿以重金购买新能源技术。” 突如其来的转折令罗曼大臣极为惊讶,“重金?你们准备付出多少?” “这一点必须当面与执政官阁下商讨。”以撒从容不迫地微笑,“您只需要把这项提议向执政官阁下转达,适当地代为引见。”罗曼心动中有一丝犹豫,“但那位阁下似乎对与贵国交易相当反感。” “修纳阁下是一位睿智明晰的领袖,我相信他在全面审时度势之后,一定会改变某些想法。”以撒胸有成竹,进一步抛出引诱,“当然,这有赖罗曼阁下的帮助,利兹不会忘记感谢给我们带来友谊的人。” 罗曼思考良久,“你有足够的权力作出官方承诺?你到底是……” “我有足够的资格代表利兹皇帝陛下,稍后您可以直接宣召詹金斯。”以撒清楚他已经说服了对方,也清楚该何时结束谈话,优雅地微一鞠躬,“罗曼阁下,我期待您的好消息。” 罗曼终于下定了决心,“假如利兹确有这样的诚意,我乐意协助。” 以撒离开期间,奥薇独自面对一波又一波跳舞的邀请,回绝数次之后她步入冷清的阳台,终于获得了清净。独自伫立了一阵,猜测以撒的密谈差不多该结束了,奥薇正待走回,却被花园中的身影吸住了视线。 那是一个英挺沉冷的男人,轮廓异样的俊美,却绝不会予人以柔和可亲之感;眉目似乎隔着一层薄冰,犹如一尊晶石雕成的神祇,令人望而生畏。 奥薇不自觉地倾出扶栏,紧紧盯住那一张非凡的面孔。在没有觉察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之前,她已经离开阳台,奔向楼下的花园。心在狂跳,血液上涌,长长的裙摆随着步履飘荡,仿佛要飞起来。她忘了自己的处境,忘了所有理智,想再看一看那个人。 奔下楼梯冲过回廊,她按记忆的位置追去,却已不见那人的踪影。她盲目地抓住侍者询问,得不到确切的回答,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在树篱间徘徊。 寂静的花园只有银色夜灯的映照,仿佛前一刻的影子完全出自她的幻觉。 张皇无措间她顾不得路,高跟鞋陷入石板的裂隙,瞬间扭伤了脚踝。尖锐的痛楚和失望一起袭来,逼出了满眶的泪,奥薇再也无法控制情绪,跌坐在石阶上捂住了眼。 音乐轻柔悦耳,舞会的喧闹声变得更大,她却在一隅无法自制地落泪。她在找什么?怎么会这样愚蠢?一切早在十年前就已结束,为什么自己还会如此失控? 潮水般的酸楚漫涌心头,她的喉咙窒痛得难以呼吸。忽然,一双男人的手扣住她的腕,强制地移开她覆在脸上的手。泪光中她看到了以撒,他沉默地凝视,俊朗的脸庞上毫无表情。 一刹那回到了现实,她勉强解释,“抱歉,镜片磨得眼睛有点疼。” 以撒触了一下她的脸颊,摩挲着指尖的泪,语气极淡,“侍从说你在找一个男人,是谁?” 她怔了怔,无法回答。 他并不打算放过她,“你在为谁哭?” 她垂下眼睫,极力让情绪镇定下来,“只是一个幻影,我看错了。” 以撒似乎笑了一下,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让你这样失态的,只是一个影子?” 肩膀的颤抖已经停了,月光映着她美丽而苍白的脸,清澈的眼睛里还有一点泪,残留着来不及掩饰的哀伤。奥薇看上去迷惘而脆弱,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女孩。一滴泪停在微凉的颊上,仿佛一颗晶莹的珍珠,让以撒觉得十分刺眼。 以撒想抹去又停下,最终低下头,吻住了柔嫩的唇。 帝国执政官与司法大臣在舞会后半场光临,引发了气氛的高潮,无人注意到某位男爵提前离场。回程的气氛异常僵硬,奥薇沉默,以撒更沉默,前来迎接的詹金斯不明所以,也只能保持静默。 这一天是帝都整年中唯一不设宵禁的夜晚,不仅执政府举办盛宴,民间也自发组织各处聚会。虽然时间已近午夜,街道上依然挤满了人,马车被堵在路口,前行极为缓慢。 拥堵的人群中有几处引起了奥薇的警惕,她观察了片刻忽然开口:“我们被跟踪了。” 以撒中断了沉思,不着痕迹地扫视车外,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詹金斯大使捏了一把冷汗,酒会不允许携带武器,他们此时并无任何防身之物,偏偏车上这位大人物又不能有任何意外,忽生的威胁令他惴惴难安。 “看来有人想替你完成任务。”面临危境以撒依然打趣,极其镇定,“亲爱的奥薇,帝都洞悉魔女身份的并非仅仅是我和詹金斯,我可不希望因为我的死而连累你被全城通缉。” 奥薇没有立刻回答,人群中一两张面孔有点眼熟,是维肯公爵伏在帝都的暗谍,想必私下接受了暗杀的命令。她可以跳下车逃走,也可以趁势杀掉以撒完成任务,但如果利兹这位重要人物死在西尔帝都…… 一刹那无数念头转过,她垂下睫又抬起,“就算您不以此威胁,我也会保护您的安全。” 刺客并没有急于上前,只是缓慢地接近马车,更有可能是前面的路上设有埋伏。奥薇思忖片刻,以手势唤过人群中行乞的孩子低声说了几句,没多久,孩子弄来一把粗壮的弹弓,兴高采烈地换回了一枚银币。 詹金斯因紧张而脸色泛青,以撒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几名暗谍越来越近,恰好前方拥堵的车流终于松散,道路一畅,车夫接到命令全力挥鞭,马车猝然狂奔起来。跟踪者顾不得显露痕迹,气急败坏地尾随追逐。 夺路狂奔的马车在石板路上颠簸,前方的巷内冒出七八个人。凌乱的枪声响起,数枚子弹嵌入了车壁,声音令人心惊,詹金斯虽然没有惊叫,却难掩悚恐,冷汗淋淋。 奥薇略一抬手,一声痛叫划破了夜色,接着是又一声。两名刺客捂眼跌倒,汩汩鲜血渗出了指缝。 詹金斯这才发现她把珍珠项链拆开,当成了弹弓的子弹。 出其不意的反击将包围撕开了裂口,车夫拼命打马,驶出几十米后撞上了路障,再度被迫停下。危险的敌人越来越近,必须有人搬开路障。奥薇咬咬牙,推开门跳了下去。 搬开沉重的路障,恐惧的车夫挥鞭狂抽,马车迅速开始滑动,以撒踢开车门对她伸出手,厉声呵斥,“上来!” 受伤的足踝无法支持剧烈的跳跃,她摇了摇头,看着飞驰的车从身边擦过,迅速驶远。 狂怒的敌人,已经出现在眼前。 当詹金斯找到警备队赶至,巷子已恢复了平静。几具尸体倒在地上,其中并没有奥薇。 她夺了一把枪,解决了大部分敌人,背靠着墙陷入了昏迷。她的腰侧受了伤,淡紫色的礼服浸透了鲜血。以撒亲自抱起她,纤细的身体落在怀中,像一片轻盈的树叶。难以言说的情绪袭上心头,阴郁的火焰灼烧着以撒的灵魂。 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她不仅能做一个漂亮的舞伴,更是一把赏心悦目却又锋锐无比的刀,足以应对一切危机。事实也正是如此,她成功地令他脱离了危险,逃过了一次有预谋的暗杀。 只是他一直忘了,奥薇是一个女人。对从小接受贵族教育的男人而言,保护女性是一种天生的责任。可他用女人的鲜血来保护自己,把她柔软的身体当成了一块盾牌。 意识到这一事实,以撒感到了空前的耻辱。是的,耻辱。 奥薇并没有彻底昏迷,她还留着模糊的意识,在所有人离开房间后,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讨厌疼痛,肉体上的痛苦总会唤醒受刑的回忆,让她几欲呕吐,但这一次的受伤却不全是坏事。她不介意被以撒当成工具,不带感情色彩的利用更容易把握,也更安全。 以撒聪明狡猾、冷血机警,轻佻的言语戏谑多半出自一种试探。但花园的一场意外,她清晰地在他眼中看到了欲望,觉察到某些危险的预兆。 地位悬殊,处境被动,假如以撒动了念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命令她躺上床。这个男人毫无禁忌,她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现在至少在伤愈之前,她是安全的。 不过她确实太蠢了。为了一个影子扭伤了脚,代价是险些送命,真是……愚蠢至极。 或许是腰间的刺痛,眼前的事物仿佛逐渐蒙上了雾气。 奥薇紧紧抿住唇,停止了再想下去。 审判 夜晚的低级旅店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酒客。一个披斗篷的女人来到柜台前询问伙计,不耐烦的伙计瞥了一眼怔住了,被催了一句才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地翻开登记册,报出了房间号。 女人顺着楼梯上了二楼,伙计望着背影咽了下口水,对面前的酒客抱怨,“这么漂亮的女人竟然是妓女,便宜那老家伙了,等完事我一定要问问价钱。” 醉得语无伦次的酒客只会高声叫酒,伙计又望了一眼二楼,不甘心地摇了摇头。 奥薇当然不知道身后的对话,她在约定的房门上敲了敲。 门开了,现出钟斯粗犷的脸。凶悍的外表足以令人退避三舍,奥薇看了却只觉亲切,“你好,中尉。” 钟斯习惯性地看了看走廊,待她进入后关上门,打量一下,道出了开场白,“团长,你脸色很糟。” 奥薇微微一笑,“前几天遇到了一点麻烦,很高兴你能按约定的时间抵达帝都。” “是哪里的家伙?”钟斯皱了皱浓眉,拖过一把椅子。 接受了钟斯无言的体贴,奥薇卸去斗篷坐下,“维肯公爵的手下,身手不错,差一点死的是我。” 钟斯神色变了,“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他们的目标是以撒,而我必须阻止。” 钟斯清楚她此行所接受的命令,倏然警惕起来,“你帮助利兹人?” “钟斯,你希望西尔与利兹全面开战?”奥薇理解钟斯的反应,温和地解释,“全面战争,不再是沙珊与执政府之间的冲突,而是利兹与西尔两个大国之间的交战。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刚刚稳定的西尔四分五裂,唯一的好处是沙珊或许可以苟延残喘。” 不知由于受伤或是疲倦,奥薇有些乏力,“我知道这很奇怪,我不希望林氏毁灭,但也不希望帝国分裂。” 钟斯双臂环胸,毫不掩饰敌意,“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这与你背叛的行径有关?” 奥薇淡道:“杀掉以撒,这一切就会成真。” 钟斯冷笑,“利兹会为区区一个特使大动干戈?” 奥薇不在意对方的态度,平静地回答:“近期我才发现,这位特使阁下身份绝不简单,应该是利兹的——”她低声吐出一个词。 钟斯登时错愕,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林晰阁下和维肯公爵并不清楚以撒真正的身份,或许就算知道他们也不在乎。但我想阻止事情糟到无可收拾的地步。”奥薇脸色苍白,不易觉察地抚了一下腰伤,“至于沙珊的困局,我找到了一个解决的方法,很快会返回行省。” 钟斯依然怀疑,“你指什么?” “现在不能说,以后你一定会知道。”钟斯罕见地犹疑。 或许因为年轻漂亮又足够强悍的女人过于少见,他总会联想起某个早逝的下属;三年的并肩作战又让他生出深深的钦佩。她的智慧胆略超乎寻常,忠诚与坚定更无可置疑。尽管此刻她明显背叛了林公爵的意愿,他依然难以决定是否该将她视为敌人。 “钟斯,我把我的家人托付给你——我的母亲和哥哥。假如你发现这一切是谎言,可以杀了他们。”奥薇不再辩解,道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提议,“反之如果我所说的是事实,你必须替我保护他们,让他们远离任何伤害。” 荒唐而离奇的提议令钟斯一时怔住,奥薇继续说下去。“他们目前在拉法城外某个村子里生活,处于林晰的势力之下。前几天的事情恐怕已经传回行省,我现在无法赶回沙珊,担心林晰会因误解而对他们下手。”奥薇凝视着钟斯,诚恳地请求,“我知道你有怀疑,不用立刻判断。请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照料,等待最终的消息传来,再决定怎样做。” 或许这是叛徒的托词,又或是另一个陷阱,钟斯的理智在怀疑,另一面却开始动摇。 “他们对我的作为一无所知,必要的话你可以强制行动,稍后再说服。一定要确保他们的安全。” 奥薇在心底叹息,假如莎拉知道她就是恶名昭著的魔女,恐怕会惊骇地昏过去。在频频往来的信件安抚和巧妙的误导下,他们一直以为她仅是芙蕾娜的侍女,凶恶的红眼魔女则另有其人。甚至一再在信中叮嘱她小心远离,不要被魔女牵累。 钟斯又一次愕然,沙珊魔女的传闻早已流遍帝国,她却让亲人一无所知,“你说他们毫不知情?” “我不想让妈妈和艾利惊恐担忧。等见过你就会知道,他们是多么善良的好人。”奥薇递过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带上这些钱预防万一,里面有一封给艾利的信。我必须去做另一些事。中尉,请用你的经验和力量保护他们,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 思索良久,钟斯接过了钱袋。眉棱抽动了一下,钟斯语气粗悍地警告道:“假如你所说的一切属实,我会以性命保护你的亲人,但如果是背叛者的谎言,我也不介意当刽子手。” 钟斯选择了暂时信任,奥薇终于放下心,释然地微笑,“我很高兴,谢谢。” 披上斗篷回到别墅,奥薇像离开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潜回房间。开门的刹那心一沉,门口朦胧映入的光线照出了房内的影子,窗边的沙发上有一个人。情况糟到不能再糟,但依然得面对,奥薇停了一刻,按亮了晶灯。 以撒的脸庞清晰起来,他神色阴郁,眼神晦暗难测,“你去了哪儿?” 腰际的疼痛变得更剧烈,她倚在桌边说着彼此皆知的谎言,“随便走走,屋子里有点闷。” 以撒毫无笑意地扯了扯唇角,“我必须提醒你,有些游戏并不好玩,尤其是你的性命还控制在别人手中。” “请原谅,我该预先向您报告。” 以撒显出冰冷的怒意,“报告?我很怀疑你是否清楚你现在效忠的对象是谁。”面对以撒少有的情绪化反应,奥薇有点意外,一时拿不准如何应对,唯有保持沉默。 场面僵持了许久,以撒冷声道:“没什么要对我坦白?” 奥薇思考了一秒钟,“没有。” 以撒眉梢一跳,无名的怒火更盛,语气反而异常平静,“既然你已经恢复到可以自行其是的地步,不妨去做点正事。” 毫无疑问这是惩罚,奥薇心底叹息了一声,“请吩咐。” “帝都西街有一幢官邸。”这项任务原本打算安排他人完成,以撒忽然改变了主意,“我会安排你混进去做女佣。那里经常有高官出入,你的任务是记下出入者的名字和访问次数。一个月后我会把你弄出来。作为执政府与沙珊的双重敌人,或许你在里面能稍稍安分一点,想清楚你该对谁忠诚。” 她很清楚去官邸做间谍有怎样的风险,自己身体的状况又有多糟,但以撒显然不会顾及。 目光闪了一下,奥薇淡淡地道:“遵命,阁下。” 以撒面孔绷得更紧,沉默了半晌,突然起身离去。 奥薇熄了灯,借着窗帘的缝隙观察,毫不意外地发现了隐伏在暗处的守卫。以撒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一直不曾给予她信任,在她身边布下了重重监视。她本以为受伤会让对方轻忽懈怠,趁夜避过眼线密会钟斯,没想到仍被以撒撞破。这次的事件大概激怒了他,幸好对他而言她还有部分利用价值,暂时没有性命之忧。麻烦的是对方提高了警觉,想必在进入官邸之前不会再有任何逃走的机会。 收回视线,解开外衣,裂开的伤口染得绷带一片鲜红,她默默地换药包扎,眸子不经意地一掠,发现床边矮柜上多了一件东西——一串硕大的珍珠项链搁在深色漆柜上,莹亮的柔光十分悦目,比酒会当夜拆成子弹的那一串贵重得多。她有一丝惊讶,拎起来端详片刻,随手扔到一边,靠上软枕沉沉睡去。 砰的一桶土豆扔到眼前,奥薇弯下腰,按厨娘的指示去皮。 这是一幢年代稍久的宅邸,面积不算庞大,但格局雅致,装饰风格简洁高贵,一派军人的利落。这里的一草一木还是从前的模样,主人却已经从穆法中将换成了修纳执政官。年轻的帝国领袖摒弃了皇宫和诸多奢华的豪邸,低调得令人惊讶。 她没想到以撒能把暗谍塞进修纳的宅邸。她本想等伤口稍稍愈合便设法逃离,但现在似乎已成了幻想,戒备森严的府邸内外时刻有成群士兵巡逻。这大概也正是以撒的用意之一——把她扔进这里,确实比在别墅更容易控制。 官邸规矩严谨,她只能待在厨役区。好在一应侍女晚间都在仆役房休息,闲谈的话题多半是官邸的各色访客,让她轻易就能获悉是哪些高官重臣出入。 她大概能猜出以撒想知道什么。通过罗曼接洽之后,重点是了解执政府的意向,以便在谈判桌上掌握更多筹码。这些私人时间来访的高官意味着帝国高层的最新动向。与会者几人、来访频密与否、停留时间长短,都能透析出关键讯息。不过这些讯息她并不打算告知以撒,离开府邸的一刻会是逃亡的良机,那时她的枪伤应该已接近痊愈。 连日之间,奥薇听闻了不少贵族秘闻,多数话题都萦绕在修纳执政官身上。这位年轻的领袖手握至高权力,是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伴侣,无数女人幻想用甜蜜的爱情诱惑他、俘虏他,令他将荣誉和财富献给自己。 奥薇低头削着土豆,轻垂的眼睫覆住了一丝微笑。这位执政官精明缜密、凌厉而无情,让她联想起已逝的父亲——令人畏惧的铁血公爵。这类人天生喜好驾驭权势,唯有事业上的辉煌能给他们带来快慰和骄傲,感情不过是一种无聊的羁绊。修纳显然也是如此,为了避免权力掣肘,他甚至干脆地拒绝了婚姻。寄望这样的男人因爱情而臣服,纯粹是女人荒诞天真的臆想。 沉默的倾听很快被管家打断,纷至沓来的繁务令厨房变得不再适宜闲聊。今夜似乎是白天某个会议的延续,来客极多,以至侍女们手忙脚乱,连稍稍端正的厨役都被叫入内邸帮忙。尽管奥薇无法进入餐室,依然能在廊下听见几句断续的交谈,酒杯与餐刀轻响之间,一句断续的话语传入耳中。 “……执政官阁下远征沙珊……行军方略已经呈送到书房……” 亲征?那位传说中的战神要亲征沙珊?奥薇深思了半晌,眼神掠向一旁的走廊。 沙珊的危机来得比预期中更快,她需要了解这份方略,以确定执政府进攻行省的大致时间。 文件在书房,所有重要人物都在用餐,守卫是一天中最松懈的时刻,她已身处内宅——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修纳几乎不曾变动过宅邸的布置,卫兵驻守的位置也和当年如出一辙,书房窗外的榉树依然茂密。时隔二十年,她又一次攀上了这条捷径。 只用了三秒,她已经置身于空无一人的书房。时间不多,奥薇立即开始寻找,很快从桌面的一沓文件中找到目标,匆匆浏览了一遍,情况比预想的更糟——三个月内,执政府将完成增兵并强攻沙珊。 心头蓦然沉重起来,她将文件放回原处,无意中带翻了东西,一只绒盒滚落在绵软的地毯上,盒盖松松地敞开。奥薇俯身去拾,指尖触到的同时,呼吸突然停了。 “阁下!”詹金斯一反平日的沉稳,语调略显急迫,“请原谅我的冒昧,您必须立即离开这里。” 以撒扔下拆信刀,蹙起眉,“她暴露了身份?这不可能!” 詹金斯极其肯定,“绝不会错,近卫队当场捉住了她。” “她干了什么?” 詹金斯述说密探传来的消息,“她在执政官的书房偷一件饰品,正巧被近卫官撞见。” 以撒眼眸沉下来,偷饰品?简直荒谬,那女人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她一定是疯了,竟然大胆到闯进书房行窃,没有任何间谍会如此愚蠢。”詹金斯鄙视之余又有些庆幸,“恐怕执政府也这么认为,所以目前仅将她视作普通窃贼。” 以撒沉默了一刻,“把文件烧掉,我们换一个地方。让密探尽可能精确地探听,我要知道所有细节。” 奥薇伸直双腿倚着墙壁,望着壁上的一只蚂蚁发呆。拜近卫官所赐,腰上的伤口又裂了,她实在没力气越狱,只能在窒息的囚牢里等待审讯。 拔下发夹除掉手镣,摘下镜片放入怀中,奥薇捞过破碗里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黑面包慢慢咀嚼。没有药,必须尽量保存体力,以免伤口发炎引起高烧。 囚牢,真是一个充满噩梦的地方,她的神思又开始飘忽。如果世上真有神灵,是否能告诉她,为何会在书房见到熟悉的蔷薇胸针?珍珠和宝石镶成的胸针,嬷嬷临终前放入她的手心,凝结着她童年犯下的原罪,早已不知失落何方,却在一刻前离奇地出现。 她无法不恍惚,更无法分辨现实与梦境。当开门声惊醒神志,一切已经太迟,她立即决定放弃抵抗。就算能杀死近卫官,也无法应付被惊动的层层卫兵。进监牢等待机会总好过当场被乱枪击毙。至于接下来的审讯——她衷心祈祷执政府在处理犯人的手段上,比班奈特稍有进步。 秦洛进门前对着近卫官威廉打量了一番。“首先得称赞你,捉到了一个大胆的窃贼。” 威廉不动声色地鞠躬,“多谢阁下的赞誉,这是职责内的事。” “其次我必须告诉你,关于守卫不力的惩治细则已经在我桌子上。”秦洛似笑非笑,拍了拍近卫官的肩,“建议你做好降薪的准备,但愿西希莉亚不会为此抱怨。” 近卫官的笑容里多了抹尴尬,揉了下鼻子,替司法大臣打开了门。 秦洛走进去,将手上的东西抛给办公桌后的帝国执政官,“最后一颗宝石已经补上了,绝对看不出半点痕迹。” 正如秦洛所说,漆光柔亮的古董匣找不到一丝缺憾,精致完美如初。用了数年时间,终于找回为筹集政变军资而卖掉的宝石,由皇室御用工匠重新镶嵌。修纳摩挲良久,打开匣子,将险遭失窃的胸针放了进去。 秦洛找了张椅子坐下,“那个女人的身份没什么疑问,审问也没有异常。她有几分姿色,从其他侍女嘴里探说到内宅的情况,大概梦想着麻雀变凤凰的把戏,爬进书房打算勾引你,顺手拿到了胸针。” 拉法商会捏造的身份资料相当完备,这一点以撒相当钦赞。 “我得说是因为你这张脸才导致此类事情一再发生。官邸的防卫又太松懈,这种疏忽简直不可原谅,必须大量增加警卫。”对面的人一言不发,秦洛怀疑他究竟听见了多少,“你认为该施与窃贼怎样的处罚?” 修纳半晌才道:“按法律应当如何?” “法律非常灵活。”司法大臣耸耸肩,毫不介意践踏神圣的律法誓言,纵容执政官的个人意愿,“按偷窃处理,这种价值的饰物应处以绞刑;按盗窃帝国机密处置,则是裂解四肢;按间谍罪或叛国罪处罚,该上火刑柱——你比较属意哪一种?” 修纳沉默不语,这让秦洛颇为头疼。“法庭决定公开审判,时间是下午三点,届时必须裁决。”司法大臣为了把麻烦抛回去,不惜慷慨地出借法庭,“这次换你当法官,毕竟她偷的是你的东西,一切由你决定。” 庄严的法庭外挤满了哄闹的人群。一个年轻大胆的女窃贼闯入了高贵的执政官的府邸,这一耸动而令人兴奋的消息迅速扩散传播,在无数张嘴里演绎成了截然不同的故事。 有人说窃贼来自神秘的盗贼团伙,拥有最高妙的手法,被捉住的时候身边的口袋堆满了珠宝,偷到的东西价值连城;又有人说她是沙珊行省的刺客,又或是被执政官抄家的贵族之后,为刺杀复仇而来,却被英勇的近卫官一举擒获;还有人说她根本不是贼,而是试图色诱执政官的侍女,为执政官俊美的容貌迷惑,不惜死亡的代价。 最后一种说法流传最广,帝都时常有对执政官怀有狂热爱慕的女性做出各种疯狂之举,无疑加深了这一可能。 好奇的人群蜂拥至法庭,塞不下的像水一样流泻到庭外广场。无数人头攒动,争相一睹为爱情发狂的女人。 审判并未受到民众狂热情绪的干扰,进行得很顺利,女犯人对所有指证供认不讳。律师象征性地辩护了几句,公式化地请求法庭宽恕可耻的罪行,空洞敷衍的陈词滥调毫无感染力。 嗡嗡的低议像苍蝇一样贯穿全程,女犯异常平静,仿佛已对任何结局安然承受。没有血色的脸颊显得十分柔弱,容貌又是那样美丽,以至于如果所处环境改换成神殿,人们会把她当成殉教的圣徒。 假如听审人群中有人能如神灵般透析内心,会发现圣徒小姐想的既不是审判也不是祈祷,而是如何在行刑的路上逃走。她似乎畏罪而垂落的眼眸正暗地观察,不着痕迹地探视法庭外的数条通路及守卫分布,指间的发夹随时可以解开镣铐,击倒庭卫脱身而去。无论被安上什么样的罪名,她的内心都不会有丝毫畏怯惊慌。年轻的女犯在静候时机,与庭外的人群一起,等待着审判的结束。 听审席后排长椅上坐着一个俊朗的金发青年,与周围的人群不同,他似乎根本不关心庭审,阴郁的眼神遥遥注视着女犯人。 法庭外突然起了骚动,喧闹的人声压过了庭审。法官频频击打法槌提醒秩序,随着法警失态地通报,不可侵犯的法官大人脸色变了,立刻站起来迎接执政官阁下的意外降临。人群沸腾了,所有人都伸长脖子,争相一睹修纳执政官的风采。一列威严的卫兵喝退门边涌动的人群,排开了一条通道。 片刻后,一个修长英挺的男人到了法庭之上。帝国执政官的威名与荣誉已不需要任何勋章,肩章是唯一的装饰,双排银扣一丝不苟地扣到喉结,黑衣散发出冰冷夺人的气势。 没人能预想执政官会亲临审判现场,许多女性面颊绯红,激动得险些晕过去。法警忙于维持秩序,将昏倒的人抬出拥挤的法庭,审判变成了一场闹剧。 尽管周边嘈杂如闹市,女犯依然低垂着头。她一时无法判断对方的来意,为了防止精明的执政官看出什么,保持着服罪的姿态是最安全的做法。同样冷静的还有后排的金发青年,他的注意力终于从女犯身上移开,盯住了黑衣执政官,仿佛在评测一个难缠的对手。 法官尽了一切努力,终于让喧闹的场面平静下来,重塑起法律威严庄重的形象。而后恭敬地将审判权让渡给了执政官。 这一行动导致了长久的静默。执政官俯首注视着女犯,漠然而冷峻,像看一堆毫无价值的瓦砾。他没有开口说一个字,时间一点点过去,极静的肃穆中逐渐生起嗡嗡的低议。 静默的仲裁者终于让女犯抬起头,疑惑地望了一眼。人们惊讶地发现她的脸颊刹那间雪白,纤细的身体颤抖起来,指尖痉挛地扣在一起,仿佛随时可能昏过去。 审判席上的人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她终于明白命运之神开了一个何等恶意的玩笑。 十年后面对面的相逢,他成了西尔最高执政官,代替法官裁决她的罪行;她却戴着镣铐受人指点,面临着绞架或火刑柱的严惩。 什么样的力量扭曲了命运,让现实变得这样可怕? 她无法移开目光,也无法控制战栗,仿佛有什么东西塞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冷漠的眼神充满厌弃与憎恶,比所有噩梦更可怕。 或许发现了即将遭受的严惩,美丽的女犯异常害怕,又异常脆弱无助,以至于铁石心肠的人都产生了同情。森严的法庭上出现了一种罕见的、惋惜怜悯的气氛。 在越来越大的议论声中执政官终于开口,他低冷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我赦免你的罪行,仅此一次。”说完,他没有再看她一眼,立即离开了法庭。 瞠目结舌的人群鸦雀无声,继而哗然轰动,每一张脸都兴奋至极,充满了难以置信。审判结果传到了庭外,人们交口称赞执政官的仁慈。 或许是死里逃生的喜悦,又或是突然获释的解脱,被法警解开镣铐后,女犯环住肩膀慢慢蹲下去,不可遏制地发抖,像一片被严寒袭击的树叶。 “我简直不敢相信。”威廉一次又一次摇头,全然无法接受,“大人居然放了她,这怎么可能?那女人可是差点偷了他最珍视的东西,他竟然给了赦免。” 秦洛舒适地倚在沙发中,一点也不意外,“你对修纳的了解还差得远。” 威廉依然在纠结,“这怎么可能?” “正因为她偷的是那件东西,才会是这种结果。”翻着最新的报纸,秦洛望着大肆吹捧执政官高贵仁慈的文章发笑。 “难道您早知道他会做出这种决定,才让大人亲自去法庭?” 秦洛耸耸肩,显得无辜而诚恳,“反正不论做什么判决他都会不满,不如让他自己决定。” “为什么会不满,难道她不该受到严惩?”威廉越来越迷惑。 “当然应该,修纳心里比任何人更想把她撕成碎片。”秦洛懒懒道,慢条斯理地将报纸翻到下一页,“只不过他没法那么做,那个女人——我是说胸针的主人,控制着他的决定。” “她不是已经死了?” “是死了,但她依然足以影响修纳。”秦洛有一丝叹息,“她不希望胸针染上任何人的血,即使这人是个卑鄙无耻的贼,他绝不会违背她的意愿。” 近卫官怔了半晌,喃喃地不甘心,“所以才有特赦?那个贼真是撞到了好运。” 秦洛挑了挑眉,不无戏谑地提醒道:“亲爱的威廉,她的好运等于你的厄运。如果我没猜错,接下来的几天修纳会心情很糟,你最好——小心一点。” 帝都的神殿高壮而空旷。穹顶和门廊天花板覆着镀金铜瓦,绘着壮丽非凡的壁画。穹顶正中有一方圆窗,丝丝缕缕的光线落在殿堂正中的祭台上,弥漫着神圣而静穆的气息。 后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她似乎在看祭台上的一方明亮,又似乎什么也没看,涣散的目光空无一物。 一个青年走入神殿,在女人身边坐下,随着她的视线看了一阵,终于打破了寂静。“在感谢神灵?” 她没有回答,合上了无光的眼眸。或许是该感谢神,使弄不清罪名的狱卒没敢对重刑犯施暴,让腰伤有时间愈合;更该感谢从天而降的特赦,免去了冒险突围,也免去了之后的全城通缉。可仰望着圣洁的殿堂,灵魂却只有无尽的伤感。 ……菲戈…… 这个名字所蕴含的意义,令心口酸涩而沉重。 她无法忘却的情人。无法忘却他低沉动人的声音、温柔而犀利的话语、深邃复杂的眼神、炙热强势的亲吻,以及他曾经给予过的、令灵魂战栗而沉醉的激情。那一场短暂的情事,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亮色。即使他仅是迷恋着她的身体,即使她或许仅是他无数情人中的一个。 时间埋葬了过往,也埋葬了错乱的羁绊。她曾猜想他在帝国的某一处,生活与昔日毫无相关,身边有美丽的妻子或情人陪伴。他会有几个孩子,心情好的时候会教男孩用刀,给女孩讲冒险故事,在岁月中慢慢老去。 她喜欢这样的结局,尽管结局已经与她无关。 她从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成为西尔最耀眼、最具权势的人,成为野心勃勃、铁血无情的帝国执政官。无法言说的酸楚席卷了心房,她紧紧咬住唇,咽下了温热的泪。 谈判 以撒把她带到一间隐蔽的宅邸,开始了讯问。 “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奥薇知道特赦令以撒起疑,她无法解释,更不想说话,平淡地回答道:“一堆关于贪婪的忏悔,我也不懂为什么有赦免。” “没有怀疑你是间谍?” “他们认为我的行为蠢到不可能是间谍。” “看来你的愚蠢救了你。”以撒嘲讽,问出下一个问题,“为什么去书房?” “偶然的机会,我想或许可以找点有用的文件让您愉快。”奥薇轻描淡写。 “真是体贴。”以撒毫无笑意,眼神阴冷,“是想让我愉快还是让林晰愉快?” 拨开垂落的散发,她语气极淡,“您认为我还能回沙珊?经过刺杀一事,行省人人都知道我是倒向利兹的叛徒。” “所以我更想弄清你究竟在想什么。”以撒凝视半晌,话锋忽然一转,“听说你偷了珠宝,是哪只手?” 奥薇沉默了一下,抬起左手。以撒握住她纤细的腕,指尖仿佛漫不经心地摩挲,“当时你在偷什么?” “胸针。”她情知逃不过暗谍的刺探,索性坦白,“很漂亮,看起来很值钱。” “值钱到让你不惜上绞架?”以撒的手中多了一把利刃。森冷的刀锋压住细腕,以撒的气息十分危险,话语却温文尔雅,“听说西尔对付窃贼的方法是砍掉行窃的手,我不想这么做,但如果你无法提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扬了扬眉,做出歉意的姿态。 以撒是个很难欺骗的人,某些时候又极冷血,她不怀疑他会一刀斩下。看来这次要流点血——奥薇漫不经心地想。似乎有什么让她的思维麻木而迟钝,对威胁失去了感知。有什么关系?少了一只手的魔女听起来更邪恶,足以给传说增添有趣的材料。 人们会怎么说?魔女把手扔进了汤锅?独手抓着扫帚飞过树梢?想到某些滑稽的场面,她竟然想发笑。 奥薇知道自己不能笑,应该恐惧而哀怜地求饶。可明知会激怒对方,她却依然忍不住失控地笑起来,没有乞怜、没有解释,她笑到浑身发抖,连苍白的颊上都漾起了红晕。 这个世界太荒谬,她已经失去了理智应对的表情。 从未见她如此失态,以撒冷眼旁观,郁怒越来越盛,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臂厉声喝问:“你发什么疯?” 剧痛中止了肆无忌惮的狂笑,颊上的绯红消失了。觉察到异样,以撒拉起她的袖子,柔白的手臂现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伤痕。 以撒的神情忽然变了,声音轻了许多,“他们对你用刑?” 疼痛唯一的好处是让人清醒,奥薇终于找回了自控,漠然敷衍,“只是普通讯问,他们认为我已经说出一切,没有特别拷问的必要。” 以撒的眼眸多了一种晦暗难明的情绪,抬手解她的衣扣,被她一把挣开,退出数步外。出乎意料,以撒并未发怒,竟然低声解释,“我只看看伤势。”以撒似乎在关心,但奥薇可没忘记他前一刻还想砍下自己的手。她拉下袖子盖住肌肤,礼貌而淡漠地回答,“只是一点瘀伤,如果您想检验真假,不妨让医生来看。” 沉寂了一刻,以撒放弃再问下去,摇铃召唤了医生。 “她受过一些殴打但不严重,没有骨折或内脏损伤。我留下了伤药,按时使用很快可以痊愈。”詹金斯请来了可靠的医生,道完检查的结果又加了一句:“她似乎十分了解如何在伤害下保护自己。” 又问了几句,以撒点点头,詹金斯代为送客。医生之后是拉斐尔,将一份厚厚的报告呈送到以撒面前。“关于您上次所绘的图形,已经有了调查结果。” 翻开密报,第一张是一枚手绘印章,来自奥薇的身体。黑色的六芒星环绕着一只睁开的眼,与神之火徽章极其相似,下方还有一个神秘的数字。 “您的推测完全正确,它确实与神之火有关。”拉斐尔一脸不可思议,“我们之前从未听闻,西尔与神之火一并进行的还有另一个项目,被称为神之光。” “神之光……”掠过一行行匪夷所思的文字,以撒无意识地低喃,思维因震惊而空白。 拉斐尔忍不住评论,“西尔人一定疯了,怎么可能会有灵魂转换的方法?皇室和议会竟然纵容那些疯子浪费了不可计数的资金,简直太可笑了。” 沉思了很久,以撒开口,“这一项目的最终结果?” 拉斐尔道:“基地十年前发生一起严重火灾,造成神之光彻底废弃,幸好神之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废弃?以撒感觉到某些异常,“投入数十年,耗资无数的巨型项目怎么可能因为一场火灾废弃?” “项目确实中止了,研究员被遣散调往不同地区。这次能查到这么多是因为找到其中一个参与的研究员,听说掌握关键核心技术的一位天才级学者在火灾中意外身亡,研究资料全部毁损,无法再继续。” “火灾起因是什么?” 拉斐尔的调查相当全面,“有人纵火,是军方内部的人,详情不清楚。这件事由皇帝指派特使调查,秘密处理,已逝的林公爵曾因此受降爵处分。” 纵火?那么这一结果缘自某种蓄意行为,以撒思索了一刻,“有没有查出编号的意义。” “我问过了,得到的回答很怪,说背后有这枚印记的只可能是尸体。”以撒目光微凝,“什么意思?” “这是神之光项目为未来准备的后备躯体的编号,奇数代表男性,偶数代表女性。由军方在北方边境搜集而来,全是健康漂亮的少年男女,被剔除灵魂封入晶罐,等待技术成熟后使用。”拉斐尔详尽地复述,“但神之光根本没能成功,后备躯体又在大火中焚毁,没有灵魂的躯壳是不可能复活的。” 不可能?那奥薇怎么解释?咀嚼拉斐尔的话,以撒的眼神渐渐变得诡异。长久以来笼罩在她身上的迷雾,终于露出了隐约的轮廓。 一个美好的身影倚在廊下,不知在想什么。 长发被风吹得轻扬,裙子在身上很空荡,一场牢狱之灾似乎令她瘦了许多,也更加缄默。 她是谁?她经历过什么?她到底想做什么?以撒许久无法移开视线。她是他所见过的,最复杂又最难以驯服的女人。假如资料确实无误,她的存在只有两种可能。神之光完美地成功,并将某个人的灵魂转入了这具青春的身体;神之光失败了,她被打上刻印,却幸运地保留自我逃离了研究中心。 究竟哪一种是真实?她对神之光与神之火了解多少? 她素来冷静理智,对情绪的控制几乎完美,近期却频频失常。那一次大笑不像挑衅,反而更近于某种形式的崩溃,他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她紊乱。 廊下的纤影突然侧了一下,似乎在倾听什么,以撒目光一掠,发现附近有两个趁午休闲谈的侍女。 “……执政官阁下真仁慈……” “……那种冰冷高贵的气质太完美了……” “……什么样的女人都配不上他,可我想他迟早会结婚……” “想知道什么?尊贵的执政官阁下的私生活?”一句微讽的话语打断了奥薇的倾听,侍女们惊骇失色,慌乱地屈膝行礼。 以撒弹指屏退侍女,“忽然对他感兴趣了?因为他慷慨地放过你?”奥薇没有回答,目光飘向了远处的花树。 “修纳单身、有权势、相貌非凡、身份荣耀,所有女人渴望被他所爱。”奥薇淡漠的反应并未让以撒停止话语,“可惜这位高贵的执政官唯一喜欢的就是权力,所有人都清楚他视女人为筹码,不屑于婚姻。” 她淡淡道:“谢谢您的提醒,请原谅我有点累。” 以撒生出一股无名的火气,“亲爱的奥薇,不必急于休息,我让你看点有趣的东西。”不给任何反抗的机会,他硬将奥薇拖出别墅,塞进马车吩咐了一个地址。 奥薇根本毫无情绪,“您要让我看什么?” “关于那位执政官阁下的一点小秘密。”以撒尔雅地轻嘲,“当然不可能出现在帝都报纸上。” 她不懂以撒为何心血来潮,但显然反对不起作用。她不再开口,转头看窗外的风景。 车内安静了一阵,以撒似不经意地询问:“奥薇,你今年多大。” 她停了一下才回答:“二十三。” 唇角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以撒道:“为什么需要想一下?” 奥薇的眼睫闪了一下,“从来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看来你过得很忙碌,还记得生日是哪一天吗?” “忘记了。”奥薇说得很自然,“生日对穷人毫无意义。” 以撒挑了挑眉,“听起来真令人伤感,或许我该对你多一点关心。” “谢谢,您没必要这么做。” “当然有必要。”以撒姿态轻谑,似调侃又似认真,“亲爱的奥薇,我忽然发现你是那样耐人寻味。” 一座极具吸引力的——宝藏。 以撒的态度有些怪异,奥薇生出了警惕,然而他只是微笑,再没开口。 马车驶入一幢陌生的别墅,以撒将她带到楼上,指点窗外的隔壁花园,“看那个女人。” 一个年轻漂亮的贵族女人在花园中唱歌,纤指逗弄着笼中的夜莺,一幅平和温馨的画面。奥薇不明所以,望了一眼以撒,他示意她接着看下去。 歌声渐渐停了,女人从笼中捉出夜莺,但并没有放飞。她一根根拔下小鸟的羽毛,对惨叫的啼鸣充耳不闻,最后甚至撕下了拍打的双翼,鲜红的鸟血染红了她白皙的肌肤,女人神经质地大笑,被闻讯而来的仆人架回了房间。 异常令人不快的一幕,奥薇有些发冷。 “这个女人不正常,但并非天生如此。”动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几乎能感觉到以撒的呼吸,“她是维肯公爵的私生女,一度是上流社会的宠儿——苏菲亚小姐。” 奥薇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曾经有位高贵人士与她订过婚,利用她骗取了维肯公爵的资金扶持,成功地踏上了高位——我想你能猜出他是谁。”以撒轻笑了一声,不无讽意,“在此之后他立即抛弃了她,毫无怜悯地像扔掉一双破袜子。她的父亲也舍弃了她。可怜的苏菲亚小姐被长期软禁,变成了一个疯子。” 俯瞰着花园,以撒的话语不疾不徐,“被他利用的还有公爵的情妇安妮夫人,她在维肯面前为他说了不少好话,结果在事变后承受了公爵最多的怒火。这位执政官阁下手段高明,能轻易获取女人芳心。遗憾的是他缺少感情,俊美的外皮下是不折不扣的恶魔。” 恶魔?这是菲戈?入耳的话语让她有一丝眩晕。 “亲爱的奥薇,尽管你是个美人,但最好还是离他远一点。”以撒仿佛戏谑式的警告,“这位执政官阁下除了厌恶绿眼睛,目前恐怕更讨厌红眼睛。如果发现你真实的眸色,别说特赦,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你绑上火刑柱活活烧死。” 奥薇的身体一刹那冰凉如雪,“……他……讨厌绿眼睛?” 以撒没有发现她的异样,淡然道:“你没听说?这是执政官阁下公开的秘密。” 菲戈恨她、厌恶她,视她为生命中的污点。她不懂菲戈为什么憎恨,也记不清自己究竟做过什么,她尽了所有努力,却换来这样可笑的结局。原来一切都是虚假的,记忆、温柔、情感,以及她的生命。 神志开始飘忽,灵魂似乎不复存在。以撒似乎又说了几句,她再也没有回应。以撒觉出异样,扳过奥薇的肩,她美丽的脸庞惊人的苍白。 似乎有哪里不对,却找不出原因,以撒凝视了半晌,“失望了?我只是不希望你被表象迷惑而受伤。” 奥薇侧头望向花园,那个关着发疯了的苏菲亚小姐的空荡精致的囚牢。 以撒拒绝沉默,抬起她小巧的下颌,“奥薇,怎样才能得到你的忠诚?” 她被迫望向他,像一具精致的木偶,空洞的眼眸中一片虚无。 “你的眸色已经无法在西尔生存,我可以带你去利兹。”以撒的声音充满诱惑,“我不会像林晰那样利用你,也不需要你上战场,只要你完完全全地忠于我。” 奥薇依然安静。 以撒在她冰冷的唇上落下一记轻吻,“我不介意你过去是什么人,坦白说你让我心动,但如果你始终隐藏,我很难持续信任。” 她没有回答,却也没有躲闪,这或许是个好兆头。 仔细打量她的神情,以撒决定点到即止,“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好好考虑,我等你的答案。” 她很快用行动给出了回答。 某日与执政府的高官会谈归来的以撒意外地得知,奥薇失踪了。她摆脱了重重监视逃离了别墅,谁也猜不出她去向何方。 这个难缠的、顽固的、不可理喻的女人! 以撒从来没有如此愤怒。他立刻更改了住所,将她所接触过的暗谍全部撤换,反复思考一整夜之后,他压下了向执政府告密的冲动。以撒清楚这样的仁慈是一种愚蠢。他本该揭穿晶石镜片的秘密,画出惟妙惟肖的画像,让她被整个帝国通缉,再也无法藏匿,直至被天罗地网的追缉擒获送上刑场。执政府会为此欣然致谢,将更有利于他赢取西尔高层的信任。可不知为何,他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 修纳执政官是个令人印象鲜明的领袖。这不仅仅是他出众的外表或他的传奇经历所添加的色彩,而是他的高度控制力。权力并没有让执政官怠惰腐化,他深邃的双眸冷锐犀利,凌人的气势蕴着可怕的压力,足以令对手意志崩溃。 一次会谈以撒已经了解为什么詹金斯反复交涉却一无进展,这样的对手绝不会为表面利益而迷惑。 会谈桌对面,修纳态度漠然,“我不认为贵国能提供什么与新能源技术交换。” “沙珊行省的军力分布、防卫架构、军械储备等等相关的一切。”即使对方反应冷淡,以撒依然保持微笑侃侃而谈,“这些资料能帮助阁下在最短时间解决战争,节省大量物资与金钱。” 修纳不为所动,“听上去不错,可我更喜欢自己动手。” “执政官阁下用兵如神,但战争已经拖了很长时间,对西尔的财力造成了不小的耗损,也牺牲了许多英勇的士兵。”以撒逐一环视各位大臣,“我相信利兹的建议对贵国会稍有助益。” 秦洛不露声色,几位重臣暗中交换了一下视线。战争确实给帝国带来了相当的压力,长期的胶着对峙代价高昂。修纳淡淡地扫了一眼,“幸好阁下提醒,我几乎忘了战争为什么持续这么久。” “您的意愿可以令它立即结束。”以撒技巧地避重就轻,“我们愿与西尔建立长久的友谊。” “谈友谊还是谈新能源技术?”修纳一针见血地直入核心。 相较于修纳的尖锐直接,以撒的言辞近于外交家的圆滑,“我们重视与贵国的友谊,同时也对新能源技术颇有兴趣,愿意以一定金钱换取这项技术。” 修纳眉梢一场,话语略带冷诮,“那么无条件停止一切对沙珊的援助,提供情报助我们攻下行省,以利我们与利兹成为友好邻邦。” 无条件?一旁缄默的詹金斯忍不住开口:“阁下在开玩笑?” 修纳波澜不惊,“西尔的政殿只谈国事。” “那么新能源技术的共享呢?”相较于詹金斯,以撒十分冷静。 “协助我们攻下沙珊仅仅是缔结两国友谊的基石,以真正促进双方长久而稳定的近邻关系。”修纳一手支颐,轻描淡写地说着外交辞令。 “这份友谊的确非常贵重。”执政官的胃口超出了预计,以撒进一步探测,“利兹能从中得到什么?” 修纳的回答极简洁,“珍贵的信任及和平。” 以撒礼貌地质疑道:“和平?能否请阁下稍作解释?” “想必阁下清楚,我是个军人,习惯以战争解决问题。假如沙珊久战导致帝国动荡,我只能告诉民众,是利兹人导致了一切,面临的种种困境皆来自邻国的阴谋。”修纳脸庞多了一丝嘲谑,带着男人讨论牌局时惯有的漫不经心,“一旦发现挫折和痛苦之源,仇恨会把西尔人拧成一根钢索,而我则必须顺应愤怒的民众出兵。我想利兹大概不会乐见未来这一场景。” “肆意挥舞战争之剑极可能斩伤自己。”以撒目光冷下来,语气微讽,“或许西尔的战马尚未踏过边界河谷,阁下已陷入政治泥沼。” 修纳展开一个冷定从容的微笑,气势矜傲非凡,“确实有点冒险。但作为不懂政治的武夫,越是困境本人越相信枪炮的力量。阁下一定也有所听闻,西尔的统帅一贯以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 非贵族出身的帝国执政官公然以战争进行威胁。天生贵胄、机敏练达的以撒阁下,第一次在谈判桌上碰到了无赖。 “如果是想激怒对方,你已经成功了,利兹人简直要被气炸了肺。”会谈结束得不甚愉快,秦洛吹了一声口哨,啧啧叹道:“你真想让对方无条件放弃沙珊,而你却什么也不给?” 修纳的注意力已经转到远征的相关文件上,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对利兹人而言,沙珊已经变得很烫手。假如远征被我们打下,利兹不仅得不到任何好处,还会造成两国关系进一步恶化。倒不如提前把沙珊作为礼物奉送,换取今后的机会。” “但就算示好也无法确定是否能赢得利益,谁愿意平白付出?” “考虑到拒绝的后果,利兹会大方一点。” 秦洛客观地评价道:“我想这该称之为讹诈,他们未必会接受。” “要打赌吗?”修纳淡然道,“那位利兹特使是个聪明人。” “假如利兹拒绝,你会发动战争?” “为什么不?只要有这个必要。”修纳的回答极其冷血,“与其让火烧到自己身上,不如引向别人的花园。对外战争可以极好地转嫁矛盾,又能赢得民众支持,只要能获取胜利,他们会对任何战争狂人欢呼。” 秦洛发自肺腑地感叹,“你真是个天生适合搞政治的浑蛋。” 修纳瞥了他一眼,“你是在夸奖?” “当然,我十分同情你的政敌。” 修纳手边批阅公文,漫然应道:“恕我提醒,那些也是你的政敌。” 秦洛点头,“说得对,真高兴我们是一边的。” 瓜达港是西欧大陆最热闹的海港。地理上的便利让它散发出惊人的魅力,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海商与水手。带着咸味的海风卷裹着啤酒和烟叶的气息,熙熙攘攘的码头上堆积着小山般的麻袋。市集摆满各地的货物和香料,妓女嬉笑着揽客,水手与白帆混成海港独特的风情。 这里无所不有——鲜艳的珊瑚,璀璨的巨钻,各种珍奇的食物和布料,甚至可以买到苏丹后宫的绝色美人。被长期漂泊的水手视为人间天堂。 “卢卡,别再打牌了,有人找你。”一只粗壮的糙手无礼地推搡,硬生生把卢卡从牌局中揪起来,不顾他的不悦,男人转头对身边人赔笑,“这就是我说的卢卡,海上最好的领航员,海岸对他就像自家后院的菜地。” 卢卡很恼火,他刚拿了一手足以让对手屁滚尿流的好牌,却被不识相地打断,抬头接到朋友挤眉弄眼的暗示——这是一票大生意。勉强按下怒火,卢卡望向朋友身边的人,呆怔了一下。 竟然是个美丽的女人,雪白的肤色相当惹眼,披着长长的斗篷,看起来像一个乔装潜行的贵族,在吵闹脏乱的码头上显得格格不入。 轻柔的声音极其动听,“听说你擅长辨识海图?” 卢卡扭了扭脖子,自豪地吹嘘道:“没错,再简单的海图我都能一眼认出。” 一张羊皮卷落入他手中,女人盯着他,“替我看一看这张。”陈旧的羊皮卷年代极久远,上面绘着海岸线,标注着一些海上通用符号,线条因时光而黯淡。 卢卡仔细研究了一会儿,神色惊异而迷惑,“这张海图我以前从没见过,应该是西尔国沙珊海岸一带。那里根本无法通行,可这张图……”继续研究了一会儿,卢卡激动起来,“这张图竟然把暗流礁石全标出来了,如果是真的,简直不可思议。” 女人又道:“如果这张图是真的,沙珊海岸是否能够通行海船?” “绝对没问题,这张图标得非常详细,就算傻瓜都能通过。西欧的海商会高兴得发疯,这条新路可以让航线缩短数千海里。” 女人从斗篷中探出手,托着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大小让人看直了眼,“这里是三百金币,雇你出海领航。” 码头上前所未有的开价,两个人都惊呆了。 一个醉醺醺的粗汉路过,发现了女人,放肆地试图轻薄。卢卡正要上前救美,眼前忽然一花,砰的一阵碎裂哗响。不知她做了什么,醉酒的男人跌进了一堆酒坛,鼻孔溢出鲜血,彻底昏了过去。 女人收回手,似乎仅仅是打翻了一只酒杯,“很高兴找到你这样经验丰富的领航员。” 卢卡目瞪口呆了半晌,咽了一下口水,“是,尊敬的女士,您的船在哪儿?船长是哪一位?” “船很快到港口,至于船长……”码头一阵突然的喧哗打断了她的话,人群轰然沸腾起来。 一艘沉重的大船缓缓靠上码头,白色的巨帆挡住了日光,庞大的船身布满火炮,带来令人窒息的威慑。明明挂着商船的旗帜,却拥有强悍得无与伦比的武装。 “是摩根!海船王摩根!”人们交头接耳,眼中交织着恐惧与兴奋的神色。 摩根,近十余年纵横于辽阔的海洋,拥有西欧最大的船队,他的凶狠精明传遍了海岸,连海盗都为之避让。 众目睽睽中,海船走下了几个男人,码头的人群退开了一条敬畏的通道。当先的一个男人身材高大,强壮的肌肉显得体格剽悍,常年的海上生活造就了古铜色的肌肤,他正是声名远播的海船王。周围的人群嗡嗡议论,摩根根本不予理会,威冷的眸子一掠,往酒馆门口走来。 卢卡是见惯风浪的水手,对海船王这般传奇的人物心怀悚畏,又唯恐惊吓到年轻漂亮的金主,“女士,我想我们最好换个地方。” 她似乎没听见卢卡的话,迎视着越来越近的高大身影。 人群突然消音,威猛的海船王在酒馆门口一个女人面前停下。绝对的寂静持续了很久,可怖的气势与压力下,卢卡的腿开始哆嗦,冷汗爬满了全身,他的新主人却像毫无所觉。 摩根终于开口,俯瞰着小巧的脸庞,他浑厚的嗓音略带傲慢,“听说你有笔生意?” 女人点了一下头,淡然道:“很高兴您感兴趣,摩根阁下。” 交易 带着海风腥味的房间内,只有交易的双方。 “一桩简单的海运,但货物有点特殊,我要运送的是人。用你的船队把我指定的人平安健康地送到塔夏国海岸,到岸后由迦南银行给付船费。这是他们签署的证明,您一定清楚迦南银行的信用担保有多可靠。” 摩根以强悍闻名,同时又兼具商人的精明。他仔细验证了文件真伪之后才道:“有多少人?” 女人极淡地笑了一下,“总数近十万人,一百金币一个人,至于能赚到多少就要看阁下的手段。” 这是一个极其惊人的数字,连阅历无数的摩根都为之一怔。 “海图和领航员已经准备好,您有一个月的时间征集水手和招募其他船队,必须在指定的日期前抵达。”她从床下拖出一只铁箱打开,耀眼的金光立刻映满了房间,“这是预付款。” “西尔国的沙珊行省。”整箱金灿灿的黄金并未让摩根忘形,他的视线停在海图上,凝定良久之后才开口,语调充满嘲弄,“我听说这个国家的旧贵族像老鼠一样挤在那里。” 她似乎没听出讥讽,平静地反问:“不介意从走投无路的老鼠身上赚点钱吧?” “谁会跟黄金过不去?我们是商人,看在钱的分儿上不介意为任何人提供服务。”出人意料的回答令摩根大笑起来,轻视的目光生出一丝欣赏,随后一收,“这张图从哪儿来的?” 她一手抚平翘起的海图,“来自家族秘藏,算作交易之外的附送。” 摩根心下雪亮,就算不为那一千万金币,单凭图上标示出的新航线也有极高的价值。他的大手不经意地摩挲着腰刀,室内的温度突然下降,“相当令人心动,不过你竟然敢只身一人与我谈判,不怕我把你绑去迦南银行?” 女人镇定逾恒,“提取款项的钥匙在沙珊,恐怕您得乘船去取。” 摩根也仅是试探,如此巨大的财富,对方当然不会全无提防。“我很诧异,那些贵族的家眷究竟有多少?我从没见过贵族流亡会拖这么多累赘。” “多数是普通人。”沉默了片刻,女人低声回答,“他们唯一的过错是隶属于某个家族。” “居然还有不肯丢下子民的领主。你又是什么身份?属于哪个即将毁灭的家族?”摩根不予置信,但觉得十分有趣,眯起眼评估买卖的可靠度,“看来那个贵族对你很放心,你是他的女人?” 她是女人,但又不像女人,至少她的冷静沉着足可担当一桩交易的合作对象。清丽的脸庞一无表情,她避过询问,指尖叩了叩冷落已久的海图。“我是这笔交易的代理。您愿意做这桩生意吗,摩根阁下?” 不欢而散的会谈之后,以撒反复斟酌,出人意料地提议了再次会谈,而后是下次,下下次…… 最终,利兹令人惊讶地无条件抛弃了沙珊,连带提供了利兹渗透行省三年中得来的许多重要情报。正如修纳的预料,对利兹人而言,结交一个强有力的未来盟友,显然比耗费重金援助一艘下沉的船更有利。 两个月后,帝国执政官继休瓦之战后首次亲临战线,远征沙珊。无数民众欢呼着目送,期待执政官再一次带来荣耀的胜利。 以撒与拉斐尔一路随行观察,最后的一丝怀疑彻底消散,终于确信执政官有足够的声威煽动民众支持战争。这支个性鲜明的军队对修纳有种狂热的拥戴,比虔诚的教徒更为忠诚。士兵毫不怀疑伟大的执政官能赢得战争,统率人民,令西尔重建辉煌。 修纳极其冷酷,然而同时他又绝对自律。没有对金钱的贪欲、没有奢靡的享乐、没有沉迷的爱好,他几乎是一具完美领袖的标本,或许正是这些因素造就了修纳非凡的魅力。 尽管活得像个机器,修纳却比机器更无情,但以撒谨慎的探测,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那是远征前的一场私人宴请。 “谢谢,目前新能源项目进行得很顺利。”机器啜了一口开胃酒,冷淡地回答。 “神之火真是一项惊人的成就。”在等待上菜的间隙,以撒将话题巧妙地转移,钦赞的语气十分自然,“请容我向西尔精英的智慧致敬。” 秦洛一笑,接口而答,“确实得感谢呕心沥血的研究者,否则很难想象西尔能迅速摆脱战后的羸弱。我们会异常珍惜地使用这项技术。” 执政官的意愿相当明显,司法大臣则较为委婉,但显然意见一般无二。 随后秦洛拉开另一个话题,在打猎与社交间泛泛而谈。与淡漠少言的修纳不同,秦洛是个天生的社交家,几句话已令气氛轻松活跃,以撒也不再提起,而是兴致盎然地与司法大臣讨论挑选猎犬的诀窍,夸赞厨师精心烹制的佳肴。 当侍从端上最后一道甜点,以撒放下刀叉,似乎偶然想起,“我在西尔期间碰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或者说遇见了一位有趣的人。” 秦洛一派戏谑,“我打赌一定是位美人。”以撒莞尔,“吸引我的并非容貌,而是她背上的一块印痕。” 秦洛挑了挑眉,言语调侃,“难道那位美人身上纹了某位绅士的名字?” “哦,我认为比名字更有意思。”向侍从要来纸笔,以撒几笔画出图案,随手递给秦洛,嘴角的微笑莫测高深,“您不觉得它很独特?” 秦洛随意一掠,目光忽然定住了,半晌才又开口:“确实特别,看起来有点眼熟。我是否有荣幸认识这位女士?” 游离于谈话之外的执政官瞥了一眼司法大臣推过来的纸笺,表情有一刻的空白。尽管修纳什么也没说,但这对以撒已经足够,他明白自己找到了一个有分量的筹码。 与秦洛交换了一个难以解读的眼色,执政官打了个手势,侍从立刻退出房间,而后秦洛开口:“您在何时遇见这位女士?” “有一段时间了,不过却是最近才发现她的小秘密。”以撒语调闲适,神情轻松愉快,“女人最可爱之处就是时常带来惊喜。” “这点我赞同,可惜偶尔她们也会是烦恼的根源。”秦洛啜了一口酒,似乎满不在意道,“漂亮吗?” “非常美丽。”以撒眉梢带着男人之间意会的暧昧,“而且绝不仅仅是脸庞。” 秦洛会心一笑,“听起来是个尤物,阁下真是幸运,方便的话可否引见一下?” “恐怕不行。”以撒微笑更深了一分,“我可不愿一时失误,让您的风采夺去她的芳心。” 秦洛眸光一闪,“仅凭阁下的描述,我们很难确定她的魅力是否真实,或许您是出于爱慕而夸大其词。” “夸大?”以撒轻笑一声,以优雅神秘的语调诵读了一首拉丁文诗的片断。 “她的存在归属于一桩完美的奇迹,通身沐浴着神灵的光泽与恩赐。”秦洛低声复诵了一遍,停了片刻才道:“您让我越来越好奇了,究竟怎样才肯让我见一见这位独特的美人?” “既然她如此珍贵,您一定明白我很难克服男人的私心。” “我不喜欢兜圈子。”一个冷硬的声音响起,以撒等待已久的执政官阁下终于开口,结束了双方暗藏机锋的对话,“把她交给我,一旦验证她的来历与纹章属实,我将在合理条件之内与利兹共享新能源技术。” 秦洛似乎想说什么又按捺住,最终一言不发。 以撒眼神亮起来,话语却冷静自如,“修纳阁下十分慷慨,但这其间有许多细节……” “细节有其他大臣跟你谈。”修纳打断了他的话语,沉冷的声调毫无起伏,“我的要求只有两个:第一,她身上的纹章完全真实;第二,她必须是活的。” 修纳的姿态形同命令,以撒却并不在意,尔雅的笑容下藏着不为人知的嘲谑。这位执政官对于永生的渴望,全然超乎想象。 “执政官阁下究竟怎么了?”近卫官威廉在一旁侍立,从头到尾听完全程,但没能看到以撒所画的图案,心里被猫抓一般奇痒无比,结束后立即找机会抓住秦洛打探,“修纳阁下怎么会突然对女人感兴趣?您不仅没有阻拦还参与讨论?凭利兹特使的口头描述就神魂颠倒,竟然许诺以新能源技术交换!那真是我认识的阁下?您和他到底在想什么?以撒简直像一个高级皮条客!” 听完威廉慷慨激昂的责备,秦洛回想片刻,突然狂笑起来。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哈哈哈……亲爱的威廉,你真有想象力,那个皮条客……哈哈哈……太绝妙了……” “阁下!”威廉大惑不解,“难道你们不是一直在说一个女人?” 秦洛好容易从狂笑中平复下来,“当然是女人,假如她真是神之光的试验体,绝对会是位美人。” “美人又怎么——等等,您说神之光?”威廉突然意识到重点。 秦洛忍不住再次失笑,“对,与能源计划的神之火同时进行的神之光项目,以你的地位应该听说过部分内容。” 威廉张口结舌了半晌,“我听说过,但是它不是彻底失败了?” 事实上它不仅完美地成功,而且第一个受惠者正是威廉崇敬的执政官本人。这些秦洛当然不会说出来,他摆出一本正经的神态,“假如以撒手中的女人确实是休瓦研究中心的试验体,这表示灵魂转换已经成了现实。这个女人是何时重生,谁令她重生,她对神之光了解多少,通过她利兹人又知道了多少,神之光技术是否已经泄露——这一切都可能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必须彻查清楚。” 秦洛按住近卫官的双肩,语气沉重而失望,“威廉,修纳绝不是色迷心窍,更不可能为美色出让西尔的利益,你竟然如此轻率地指责,实在是——” 威廉一路听着越来越不安,司法大臣的责备更令他惭愧得无地自容,“抱歉阁下,是我愚蠢,我真不该——” “皮条客。”沉痛忽然变成了戏谑,秦洛再度大笑起来,“我会一直记得这个绰号,天才的威廉!” 被戏弄的威廉懊恼了许久,终于想起另一个问题,“假如神之光技术确实成功,您认为执政官阁下会怎么做?他会重建休瓦基地?” 秦洛沉默下来,半晌才道:“不,他会毁了它,彻底将它埋葬。” 没人能抗拒永生与永恒权力的诱惑,修纳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威廉无比钦佩,“修纳阁下果然是西尔最高贵无私的人。” 秦洛淡淡地点燃了一根烟,藏住了心底的叹息。什么永生,什么新能源技术,在修纳心中一文不值,他所坚持与守望的,无非是某个逝者的愿望。曾经她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毁灭的东西,修纳怎么可能还让它留存于世间? 一次试探就赢取了超乎想象的许诺,以撒空前满意。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如何才能找到奥薇? 她的价值无可比拟,又异常聪明冷静,假如她存心躲藏,扮成柔弱无害的平民,几乎不可能被发现。如今她抛弃了林氏,抛弃了沙珊行省,很难找到一个有效的捕捉方法。 奥薇会在哪儿?她究意是谁?一度萦绕的疑惑突然变得无比重要。随着费尽周折查到的情报回传,终于有了发现。 “阁下,关于休瓦基地火灾内幕,我们重金贿赂了执政府重臣,探出了一些机密。”凡是有关神之光与奥薇的情报都必须第一时间报告,忠于命令的拉斐尔在一个深夜打断了以撒的睡眠。 以撒打铃让随侍冲来两杯咖啡,浓香驱走了睡意,“说说看。” “神之光纵火的罪犯身份非常特别。”拉斐尔初听时几乎难以置信,“她是林氏家族曾经的继承人,林晰的堂姐——先代林公爵的女儿林伊兰。” 正要啜饮咖啡的以撒停了一下,眼神微凝,“原因?” “传说是继承人之争,林公爵似乎对这个女儿很不满,在基地事变前夕已剥夺了她的继承权,对外公布林氏将由林晰继承。给她的安排是联姻,纵火前一个月她刚刚订了婚,那位倒霉的未婚夫您今天正巧见过——西尔的司法大臣秦洛。” “秦洛?”以撒想起近日接触的印象,微讽地评价,“林公爵眼光不错,秦洛确实手腕过人,可惜公爵无法预料到西尔政局会翻天覆地。假如这桩联姻真的成功,以秦洛的心性,我毫不怀疑他在政治巨变时,会将出身林氏的妻子当成祭品献给执政府。” 恐怕神灵也难以预知世事会变幻至此,拉斐尔禁不住感叹,“失去继承权的公爵小姐烧掉了半个研究中心,以发疯的行径终止了婚约。秦洛事后肯定对此颇为庆幸,不然此时在沙珊行省等死的必然有他,他更不可能达到如今的地位。” 以撒若有所思,“放火之外她是否还做了什么?” 拉斐尔流露出敬佩之色,“的确不仅如此,她取走了记载着神之光奥秘的上古手抄卷一并焚毁,还杀了主持研究的博格准将,导致多项机密成果断绝,西尔人才不得不放弃了这一项目。皇室甚至怀疑纵火与西尔皇储和林公爵本人有关。最后严密审查始终找不到证据,才当作林氏家族的内争处理。” 以撒谙熟宫廷纷争,自然能想到其间的曲折,“这位公爵小姐对家族可真是忠诚。” 拉斐尔迟疑了一下,“其实关于纵火原因还有另一种说法,很荒诞,我认为可能性极低,不过……” 以撒挑了挑眉。拉斐尔拿不准无根据的流言是否有呈报价值,“据说是林伊兰对父亲的报复,因为她的情人死于公爵之手。” “情人?” 拉斐尔解释道:“休瓦有些暗地流言,说公爵小姐曾是已故休瓦叛乱首领的情人。传言还准确地说出她是位绿眼睛的美人,甚至说林公爵正是因为发现了丑闻才愤怒地炮轰休瓦。” 荒诞不经的传言不值一提,但同时似乎有什么在以撒脑中一闪而过却无从捕捉,半晌后才道:“很精彩,但可信度太低。” 拉斐尔赧然,“阁下明鉴,我也认为林伊兰纵火应该是宫廷阴谋。” “林伊兰?”以撒下意识地复诵了一遍。 拉斐尔不解,“这是公爵小姐的名字。” 林伊兰,伊兰,伊……以撒反复默念,突然灵光一闪,霍然站起,“拉斐尔,尽一切力量,立刻清查这位公爵小姐的社交圈中是否有叫凯希的人。” “凯希?您是指奥薇当时在拉法城买下的那个人?”拉斐尔不明所以,“您认为……” 真相的外衣即将揭开,以撒按捺激动低低一笑,“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或许那位公爵小姐——根本没有死。” 崔伯爵是西尔国少数留存下来的上层贵族之一,所拥有的领地有部分邻海。与同样拥有海岸却难以靠船的近邻沙珊不同,崔伯爵的领地是西尔少有的港口,同时也是途经沙珊的便道之一,在远征军的补给线上占据着重要位置。 崔伯爵既非秦洛那样前瞻性的投机派,也非伊顿索伦公爵一类的自负强硬派。他在政局稳固后极快地窥明形势,主动迎接执政府委派的总督,让出大部分控制权,避开执政官横扫政敌的锋芒,保全了地位和财富。 如此圆滑精明的当然不可能是古板难缠的守旧派,崔伯爵殷勤备至地为军队提供了充足的物资,更为帝国执政官举办了简洁而不失高雅的宴会。既表达了欢迎之意,又不至于过分僭越,将臣服与逢迎之意表现得恰到好处,连秦洛都禁不住暗赞。 融洽的宴会进行到尾声,随着崔伯爵击掌,十余位年轻漂亮的少女被带入场中,以最娇柔的姿态屈膝行礼,犹如一群驯顺的羔羊,等候尊贵客人的挑选。为贵客奉上侍寝的佳人是西尔国领主惯常的待客之道,但这次的效果却出乎崔伯爵意料,随着美人的出现,轻松愉快的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 老于世故的伯爵立即觉出不对,却不明原因,只能小心地微笑试探,“这些女孩是为此次宴会专程挑选的,每一个都是处女,如果能得到各位大人的垂爱,将是无上荣幸。” 近臣威廉近卫官将头转到一旁,似乎对墙沿装饰的棱线产生了高度兴趣;其他人目光游移,不约而同地避开美女,室内的气氛极其怪异。最不能得罪的执政官阁下反应更糟,修纳神色冷淡,唇角紧抿,直接传递出了令人心慌的信号。 崔伯爵明白出了问题,却无法获知该以何种方式化解,局促不安中终于碰到了好心人。场中唯一神色自如的司法大臣秦洛晃了晃酒杯开口:“的确都是出色的美人,可不能辜负崔伯爵的一番好意。” 秦洛随手牵起一位屈膝过久已经开始轻颤的少女,轻佻地化解了僵局。他落落大方地挑了一个,并包揽了余下美人的分配,除了沉默的修纳和忠于爱妻的威廉之外人人有份。过分僭越的行为近乎无视阶位,修纳却对其放任而为。宴会终于顺利结束,崔伯爵着实松了一口气。 八面玲珑的秦洛当然不会忽略新结交的利兹特使,以撒对美人不感兴趣,转手推给了拉斐尔。他反而对当时怪异的气氛印象深刻,冷血的执政官似乎有某种特殊的禁忌。此外,司法大臣秦洛与修纳的私交,绝对比传闻中更牢固。 傍晚在花园散步的以撒听见人声,随即驻足望去。 伞状花树下伫立着两个人,威廉近卫官正彬彬有礼地安抚着主人崔伯爵,“您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执政官阁下不喜欢美人。”崔伯爵似乎低声说了一句,威廉声音稍扬,仿佛哭笑不得,“您不需要再做什么,那位阁下对男孩更不感兴趣,除非您想真正激怒他。”威廉极力让伯爵相信此前的失误不会造成任何不良影响,用了好一阵口舌,艰难的抚慰还未完成,城堡外传来阵阵骚动,惊动了所有人。 接连碰上意外的崔伯爵几乎青了脸,迅速前去处置。 等局面平息下来,伯爵背心渗汗地对执政官等人致歉,“万分抱歉,这些无知村民竟然惊扰了各位,完全是我的过错。” 幸好修纳阁下并无明显的不悦,只淡瞥了一眼城堡的外墙,“怎么回事?” “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崔伯爵窘迫地搓了搓手,“有个魔女逃走了,村民们前来报告,打算四处围捕。” 修纳神色一沉,“我记得之前已下令禁止私刑。” 崔伯爵强笑着解释道:“这里离沙珊很近,村民又多半愚昧,时常怀疑魔女入侵。我曾经通告过帝都的禁令,但效果不佳,他们无法理解大人的良苦用心。” 修纳皱起眉,崔伯爵心底一紧。秦洛适时接过话题,“他们要捉的魔女是什么人?” 崔伯爵难以启齿般咳了一下,期期艾艾道:“是一个八岁的女孩,母亲刚刚去世,叔父发现她最近行为异常,时常在夜里流连于坟墓,所以指控她被魔女附身。” 秦洛接着询问:“女孩的父亲呢?” “几年前在一场意外中身亡。” 秦洛眉梢多了一分了然,“让我猜猜看,一旦这可怜的孩子死掉,叔父会继承全部家产?” “确实如此。”崔伯爵被问得有几分狼狈,“我也知道其中有可疑之处,但是孩子的叔父坚持指证,村子也出现了许多流言,自发地举行公开试验以分辨她究竟是不是魔女。” 秦洛露齿一笑,仿佛觉得十分有趣,“真是令人好奇,他们是怎样辨别的?” 崔伯爵尴尬地咳嗽,一时说不出口,随同出去调查的威廉代为回答,“试验的方法是三十分钟的焚烧,不死的就是魔女。” 修纳的眼眸更暗了,气息又寒了一分。崔伯爵明显感到压力,“请阁下宽恕,我也曾屡屡训诫,但村民顽固愚昧、极其无知,完全难以教化。” 秦洛给修纳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缓和神色,而后和蔼地拍了拍崔伯爵的肩,“亲爱的伯爵,现在最好找出那个女孩,她是怎么逃走的?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不是逃走。”崔伯爵擦了擦额头的汗,对秦洛的解围而感激万分,“是被人救走的,村民视一个过路的女人为魔女的同伙,她打倒阻止的男人,强行把孩子从柴堆上解下来带走了。” 秦洛这次真的生出了兴趣,“一个过路的女人?” 威廉点点头佐证,“村民是这么说的,他们正准备大肆搜捕。” 修纳森冷地下了命令,“去把人找出来,再将孩子的叔父扣起来,审讯清楚后召集村民。” 崔伯爵一时没能会过意,“阁下是要……” 秦洛打断他,善解人意地解惑,“亲爱的伯爵,既然有幸碰上,我们也想见识一下这种有趣的鉴别试验。” 崔伯爵一瞬间产生了某种错觉。 微笑的司法大臣犹如期待好戏上演的恶魔,慢条斯理地补充道:“比如看一看那位指证亲侄女的叔父,是不是被魔鬼附了身。” 奥薇用斗篷覆住了昏睡过去的孩子。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尽快回到沙珊。但眼下的情况很糟,远征军的到来令整个领地戒备严密,她对地形又很陌生,带着一个孩子更增加了穿越领地的难度。可明知如此,她依然无法容忍无辜的孩子被活活烧死。 她已经非常疲惫,却无法休息。轻抚了下孩子乱蓬蓬的头发,发上带着刺鼻的烟味,细嫩的手指看得出曾受到母亲的精心呵护,晕红的腮上犹有泪痕。或许是刺激过度,孩子有点发烧。 第一次目睹这野蛮而暴虐的行径,奥薇不知道能对孩子说什么,又怎样解释这种因己而起的残忍。或许人们是对的,红色的眼睛根本不该存在于西尔,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 奥薇低头看着孩子稚嫩的脸,长睫下的眼眸幽暗而悲凉,蒙上了层层阴霾。 威廉近卫官有点头疼。 他本以为搜寻带着孩子的女人是桩极为简单的任务,现实却粉碎了他的这一预期。崔伯爵的卫兵三次遭遇无功而返,显然对方比想象中更难缠。如果不是提前封闭了路口,恐怕对方早已脱离了领地。 修纳计划在崔伯爵的棱堡停留三天,威廉没时间与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捉迷藏,更不可能投入大量士兵去搜捕,陷入了相当尴尬的境地。 听完报告,修纳考虑了两秒,替下属解决了难题。“在所有地方贴满通告,宣布明天早上审判孩子的叔父,她自己会把人送来。” 村落的钟响了。崔伯爵领地所有村落的村民都被召集到棱堡门口,纵横帝都政坛的司法大臣纡尊降贵,亲自当众审理一个微不足道的乡绅。 尽管被指为魔女的孩子缺席,但无碍审判,没用多长时间秦洛就成功地让男人招认了诬陷侄女以谋夺家产的恶行。行刑的士兵将罪犯绑上临时竖起的火刑柱,男人乞怜的号叫响彻了山坡。执政官蹙了下眉,罪犯立刻被绑住了嘴,尖厉哀号犹如被利刃切断,围观的人群死寂无声。 帝国执政官环视着悚然无声的村民,俊美的脸庞森冷无情。“今天起,帝国有一条新的法令。凡有人指证他人为魔女,应当首先通过同等试炼证明自己不曾被魔鬼所惑。否则指证被视为诬告,领主将予以重刑惩处,决不宽恕。” 凌厉的气势令人喘不过气,场中没有半点声音,所有村民都低下了头。修纳在一张高背软椅上坐下,冷淡地命令:“现在,行刑。” 熊熊燃烧的火把扔上了柴堆,迅速引燃干燥的木柴,激发出呛人的烟味,火苗卷上了受刑者的脚,无法呼叫的罪人面目扭曲,透出无法形容的痛苦。烧焦的味道越来越浓,围观的人群却没有惯常的欢呼兴奋,无形的威压慑住了情感,仿佛一幕怪异可怖的哑剧。 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人在远远地注视。火焰中扭动的人体异常触目,过去的回忆犹如梦魇重现,奥薇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扶住一棵树呕吐起来,虚软得几乎站不住。 再也吐不出半点东西,冰冷的虚汗终于停止,一个得意中带着威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想这次你应该逃不掉了,请跟我到城堡一趟,女士。” 奥薇转过身,看见了十余名持枪的士兵,也认出了发话者的脸——曾经在执政官书房中给过她一拳的威廉近卫官。 同一时间,笑容在威廉脸上凝固,“你?” 魔女 以撒愉快地微笑,在软椅上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语气优雅而略带兴奋,“亲爱的奥薇,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能否解释一下上次你的不告而别?” 奥薇低着头,指尖轻轻触了一下眼睫。 眼睛仿佛有沙砾在一寸寸磨蹭,带来粗糙的疼痛,戴着晶石镜片的时间太长了,可她无法摘下,四周全是敌人,一旦被发现这双红色的眼睛,等待她的将是灭顶之灾。 “奥薇?”以撒语气又增了一分轻谑,“我的耐心是有限的。”这并不是真的,朝思暮想的猎物意外地撞入怀中,好心情让他有近乎无限的耐心。 眼前的女人轻抿着唇,神色苍白而疲倦,睫下的青影似乎许久不曾好好休憩,给小巧的脸庞添了几丝脆弱,这让他想起重见时她眼瞳中乍然失惊的微乱。 威廉把她带到城堡,立刻引起了重重疑惑。距离那场特赦仅仅数月之遥,一个有能力打倒村民救下孩子、又躲过数度搜寻的好心人,显然与贪婪侍女的形象相去甚远。如果他不曾阻止,等待她的将是严厉的审问;假如他揭破她的身份,今天的火刑会立刻重演一遍。所以不管从哪方面而言,她都该对他心怀感激。 对峙良久,她终于开口:“请原谅,当时我担心我的家人因我背叛沙珊而受到牵连。” 以撒似乎了然地点头,“你去看望家人?” 毫无疑问这是谎言,她经神之光重生,那对母子不过是掩饰身份的道具,根本不可能对她构成羁绊。以撒并不揭破,继续这一游戏,“他们还好吧?” “很好,谢谢您的关心。” “那么接着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儿?” 奥薇犹豫了一下,“我来这里是为——找您。” “找我?”以撒唇角微牵,语调带上了嘲讽,“为什么?” “您答应带我去利兹。”她知道这个理由很烂,“我在西尔已经没有生存之地。” “亲爱的奥薇,你认为我是个傻瓜?”以撒笑起来,突然尖锐地讥讽,“你根本没想到我会跟随远征军,收起你那套拙劣的把戏,你以为你对我还有任何价值可言?” 撕破了亲切的假面,她反而松了一口气,“如果没有价值,您已经把我交给执政府了。” “等我找出你究竟在隐藏什么,我会的。”以撒指尖漫不经心地绕住她一缕长发,忽然用力一扯,逼得她踉跄地跌在脚畔,“或许你更喜欢酷刑?听说西尔人对付魔女有许多方法,比如用铁刷刷掉皮肤和肌肉;又比如把人绑在木轮上来回碾轧,直到腹部变成一张薄皮;还有令你呕吐的火刑,如果烧慢一点,可以让你清醒地感觉自己被逐渐烤熟。” 奥薇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片漠然的空白,“这取决于您的意愿。” 以撒存心打破她这种平静无波的反应,“假如你求我,也许我会另行考虑。” 她将自己的头发一分分从他手上扯回,“我不认为乞求对您有任何意义。” 看她第一次明显地反抗,以撒却笑了。他早已厌倦她表面顺从的敷衍,终于逼到她撕下伪装,显露出沉默之下的桀骜锋芒。 “你想进入沙珊?” 奥薇没有回答。 以撒声调转冷,“你真想死我可以帮你,不必非死在林晰手上。” 奥薇沉默以对,既不解释也不辩驳,仍是那样难以解读。以撒看了很久,别有深意道:“既然后悔,当初又何必背叛。” 静寂良久,她微微笑了一下,神色疲倦而苍凉,“您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凝望着那一抹笑,以撒有一刻失神。想得到什么?当然是神之火的能源技术,最好还有神之光。 他想在将她交给执政府前尽可能地探取信息,想看透她真实的面孔,卸去她一层层防卫,直达她柔软敏感的内心。她是那样神秘,又是那样美丽聪慧,令他异常渴望,渴望她的眼眸闪现出柔情与依恋,渴望她从灵魂上被彻底征服。 突然意识到心底深藏的情绪,以撒怔住了。 “这件事有点奇怪。”仔细回忆之前的一幕,秦洛若有所思。 “那女人竟然是利兹暗谍。”威廉的感觉犹如被利兹人戏耍了一番,十分激愤,“当初真该绞死她而不是特赦。” 修纳眉梢轻扬,“以撒很意外。” “对。”秦洛脱口而出,“虽然认识,但以撒显然没有料到是她。” 威廉不解,“这代表什么?她不是暗谍?” “代表她不在以撒控制之中。”秦洛已经想通了问题的关键,抽丝剥茧地分析,“她或许替以撒刺探过情报,后来却脱离了他的掌握。我甚至怀疑她就是以撒手中那个刻有神之光印记的试验体。” 修纳气息微沉,半晌才道:“有可能。” 威廉一时跟不上他们跳跃的对话,“为什么?” 秦洛促狭一笑,“首先她是个美人。” 威廉结舌,“这也算理由?” “这绝对是条件之一。”秦洛莞尔,进一步解析,“其次是以撒之前的态度很可疑,按说新能源技术交换是利兹人梦寐以求的,这笔买卖绝对划算,应该立刻签订协议施行,但以撒当时是怎么说的?” 威廉顿时明白了几分,“他说要等到沙珊行省战役结束。” “没错,这是最大的疑点。”秦洛终于正经起来,直指核心,“有两种可能,他要尽可能从她身上榨取更多价值,或是人根本不在他手上。” 威廉恍悟,同时又难以置信,“如此重要的筹码,以撒怎么可能让她脱离掌控?” “他试探前一定没想到能换到如此宝贵的利益。既然那个女人能骗过近卫官和审讯者,从他手中逃脱也不是难事。” “她确实非常狡猾。”威廉颇有些咬牙,“不过也很胆怯,连看火刑都会吓得呕吐,我很难相信她是合格的暗谍。” 修纳眼眸掠过一丝波澜,忽然幽暗下来。 “我们可以找个机会试探。”秦洛生出一个绝妙的念头,“揭开谜底的方法很简单,撕下衣服看看她背上是否有刻印。” 轻浮无耻的建议令威廉结舌,半晌才挤出话语,“这恐怕会得罪利兹特使。” 秦洛不以为意,“适当地制造一点意外,美人在军人多的地方遇上骚扰十分平常。她目前的身份仅仅是随侍,只要不出人命,以撒没理由翻脸。” 威廉的正义感在挣扎,“这不合绅士的作为。” “绅士原则可以为国事而更改。”秦洛异常邪恶地微笑,“别担心,亲爱的威廉,事后我们会严惩滋事者。” 保守的威廉在贵族守则与国家利益之间摇摆,难以抉择,禁不住望向执政官。修纳沉默了一下,淡淡道:“挑个合适的人做得干净一点,别让利兹人抓住破绽。” 崔伯爵为了弥补欢迎宴上的失误,挽回对领地治理不善的糟糕印象,倾尽全力筹办送行晚宴,以博取执政官的欢心。完美的宴会,完美的食物,完美的气氛,更没有煞风景的美人,最挑剔的客人也找不出半点瑕疵。 崔伯爵绞尽脑汁地讨好修纳,与此同时,秦洛轻松地与以撒闲谈,双方都是社交高手,任何一类话题都能聊得相当愉快。以撒永远能将恭维之词说得妥帖自如,“我对执政官阁下十分钦佩,如此难得一见的杰出人物真是西尔之幸。” “的确如此。”秦洛微笑,“以撒阁下也令人印象深刻,以您的才能应该在利兹担任更高的职位。” “您过奖了。” 秦洛漫不经心地环视了一周,“宴会上怎么不见那位勇敢的女士?崔伯爵似乎也向她发出了邀请。” 以撒颔首婉拒,“非常感激崔伯爵的好意,只是她身份低微,不习惯这样高雅的场合。” “请务必让她来接受我的致意。”秦洛姿态诚恳,“身为负有律法监督之职的大臣,她的所作所为令我汗颜。” “谢谢,我会代为转达您的赞誉。” “她挽救了一位无辜者的生命,我必须向这种高尚的行为致敬。”秦洛冠冕堂皇地请求,彬彬有礼的姿态下隐伏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如果她有什么难处以至无法出席,我愿意提供帮助。” 话已至此,以撒只能礼貌地应允,暗恼中念头一转,他又微笑起来。这或许正是测试奥薇身份的良机,假如真是公爵小姐,面对曾经的未婚夫,再镇定也不可能毫无破绽。 “能得到您的垂顾是她的荣幸,我这就让她过来。” 秦洛似不经意地望了一眼窗外,“我非常期待。” 奥薇极力抑制内心的焦躁。远征军离沙珊仅有一步之遥,她却被以撒困住,这一失误将导致全盘计划失败。 她必须尽速离开,但以撒显然吸取了教训,布下了缜密的防卫,将她拘禁在房中动弹不得。几乎绝望的时候,她接到了参与宴会的命令,尽管眼睛已疼痛难当,她还是戴上了镜片。 简单的梳洗过后,她在侍女的指引下走向宴会场所。 一路记下道路留心观察之余,她突然生出一丝警惕。侍女一直没有说话,所走过的路径越来越冷僻,奥薇刻意放慢脚步,拉开了一点距离。刚转过一个拐角,危险的感觉猝然袭来。 她立即跃出长廊,几乎同一时刻,黑暗的长廊前方现出两个身影,汹汹追逐而来。 唯一庆幸的是对方没有拔枪,奥薇纵过矮篱,循着花园小径飞速奔逃,身后的追踪者仅有一臂之遥,时刻威胁着她的意识。沿路竟然不见守卫,这足以说明袭击者的幕后主使。她飞快地思索,始终想不出伏击的原因。 宴会的语笑人声隐隐传入耳际,璀璨的华灯越来越近,前方猝然闪出一个人,尽管她极快地撂倒了对手,却也被迟滞了速度,身后敌人追上来厮打成一团,黑暗让她完全看不清敌人的脸。 奥薇挨了一拳反应一滞,刺啦一声被撕裂了衣袖。缠斗良久,奥薇体力渐渐不支,她以肩膀硬受了一下重击,换来机会撂倒其中一人,毫不犹豫地冲向宴会场。 她知道那里有主谋,但以撒也在,他是此刻唯一能庇护她的人。 落地长窗内灯火辉煌,欢畅的音乐随风飘扬,映着窗内一对对浪漫起舞的贵族,眼看已近在眼前,最后一个敌人却扑上来,撞得她在地上滚了几圈,险些昏厥。 壮硕的男人压住她,几乎拗断了她的骨头,一手去撕她的衣领,奥薇艰难地呼吸,在衣襟被撕开前的一刹那,突然间手臂一绞,用尽全力把敌人甩了出去。 这一击的后果十分惊人。哗啦一声巨大的裂响,整扇落地窗化成了碎屑。 宴会中所有人都惊呆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被玻璃划得满头鲜血的男人摔进来,当场昏迷。人群轰地散开了一个大圈,女士们失控的尖叫震耳欲聋。 “安静!所有人退后。”执政官冷肃威严的声音响起,人群迅速冷静下来。毕竟是军方上层为主的宴会,场面很快被控制住。 奥薇缓慢地从草地上支起身体,眼前一阵发黑。她微弱地咳了一下,用手背拭去了唇角溢出的血,按住了破裂的衣领。 最后一击让她清晰地觉察出来,对方的用意不是杀人,不是强暴,而是要撕开她的衣服。忽然意识到背上的秘密,奥薇的神思变得冰冷飘忽,坠入了不可置信的深渊。 碎裂的长窗之内犹如另一个世界,室内的人都在向外看。以撒看了一眼,脸色变得铁青,走出来脱下外衣披在奥薇身上,怒火点燃了他的眼眸,他的气势凛然逼人,“修纳阁下!我要一个解释!” 秦洛蹲下去检视着昏迷的男人,随即起身道歉,“非常抱歉,这绝对是场意外。我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一定会彻底调查,给阁下一个交代。” 秦洛神情严肃,态度端正,但奥薇太了解这个男人,轻易就窥出秦洛眉梢一丝轻微的懊恼。 她微微摇晃了一下,看向秦洛身后的人。帝国执政官没有任何惊诧,他在低声与崔伯爵交谈,偶尔扫过的目光寒凉如水。 执政官超然的镇定让宴会恢复了秩序,威廉指挥卫兵把昏迷者拖走,人们三三两两地交谈,讨论着意外的插曲。 受伤的地方开始疼痛,那种剧烈的疼痛一直蔓延,爬进心口,令她无法呼吸。奥薇终于明白以撒想利用自己什么,也明白了遭受袭击的因由。 这是一场蓄意安排的试探,神之光——被埋葬的永生之术,某个人想再次启用。她的耳边已经听不清以撒与秦洛的争论,脚仿佛有自己的意志。 以撒拉住她,“奥薇?” 她推开以撒的手,踉跄地走进宴会厅,踩着一地碎裂的玻璃,直直走向人群中心的人。 杂乱的议论声停止了,一张张脸上流露出惊诧。 年轻女人的脚步有些踉跄,男人的外套遮住了她破碎的衣裙,秀发零乱地披散着,美丽的脸庞比死人更苍白,额上印出了淡青色的筋脉,像一个半透明的幽灵,仰起头盯着执政官。 修纳停止了交谈,雕刻般的脸庞一无表情,低头看着她,制止了护卫上前。 她怔怔地看他,第一次离得那样近,又是那样远。绝对的冷漠映在那双深黑的眼眸里,比休瓦的冰雪更寒冷。她费尽力气才能控制自己,声音却止不住地发抖,“魔女……您认为该怎样处置?” 突兀的问题让修纳不解,没兴趣多说,他冷冷地回答:“公开处决。” “您相信……世上真有魔女?” 修纳蹙了一下眉,已经有丝不耐,“她必须死。” 崔伯爵觉得这个女人十分无礼,但执政官没有驱赶,他不敢僭越,纡尊降贵地在一旁补充道:“无论真假魔女必须死,只有如此才能让帝国的流言彻底消失,杜绝今天这一类悲剧。” 宴会场中一片寂静,过了片刻,她忽然哽笑了一下。没有人能形容出那是怎样一种笑,修纳似乎怔住了,完全无法移开视线。 “您一定会……得偿所愿。”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完,转身离开了会场。 “奥薇!”顾不上再争执,以撒扔下秦洛追出来拉住她,“你还好吧?”她挣开手臂,几步后再度被扯住,以撒侧身将她压在墙上,不容她挣扎躲避,“究竟怎么了?” 他知道她受了刺激,但一场突袭还不至于让她神志错乱,今晚她的反应很怪,让人难以理解。 “奥薇,怎么回事?”以撒强行扭过她的下颌。 夜灯的光映出了她的脸,以撒心跳漏了一拍,惊骇地松开了手,“奥薇!你的眼睛……” 眼睛?她的神志依然飘忽,惯性地摸了一下脸颊,沾了一手的潮湿,她不记得自己有落泪。 以撒惊魂稍定,用指尖沾了一下,“你的眼睛流血了!” 小巧的脸庞惨白,长长眼睫下蜿蜒着两行暗红色的痕迹,看上去分外可怖。一瞬间他几乎以为魔女的传说成真。 她迟钝地眨了眨眼,视线中的一切仿佛笼罩着一层暗色的纱,半晌后她终于感觉到眼瞳中传来的痛楚,无力地按了按眼眸,“镜片……” 避开沿线的卫兵,以撒把奥薇扶回室内,看着她取下了沾血的镜片。 长久佩戴导致了可怕的后果,细微的血管呈现出鲜艳的红,如蛛网般覆住了眼白。双眼弥漫着一片悚人的血红,乍看竟找不出瞳孔,衬得她雪色的脸庞犹如魔女般妖魅。 受刺激而流出的眼泪渐渐变成淡红,仿佛害怕光线,她用手遮住了眼。 “奥薇。”以撒半蹲在她身畔,拿下了她的手,声音有些不确定,“你还看得见吗?” 她摇摇头,“很模糊。” “我去给你找个医生。”以撒刚要离开,被她抓住了手臂。 她仰起头,很快又被灯光刺激得低下去,“别去。” 以撒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怒气,用力把她按回软椅,“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吗?” 她没有松开扣住他的手,反应淡漠,“没有这个必要。” 以撒顿了一下,语气转冷,“不用担心泄露出去,我会把事情处理干净。” 她当然清楚他会怎么做,没有劝说,只疲倦地回答:“这里很难找到高明的医生,更不是你的领地,惹出事情只会引来更多怀疑。” 他清楚她说的是事实,却更烦躁,“你最好把心思用在自己身上!你说不定会变成瞎子!” 停了一刻,她轻声道:“没关系,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谁在乎?” 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一丝疼痛,以撒极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长睫,半晌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道:“我去给你弄点药。” “威廉,你真让我失望。”秦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弄出这么大的风波,竟然还是失败,现在够麻烦的。” 威廉自知无话可说,“我很抱歉。” “我实在无法相信,三个近卫队的精英竟然捉不住一个女人。”秦洛想起以撒言辞犀利的指责,对善后一事颇为头疼,“这件事让我很怀疑近卫队的实力,有必要重新训练。” 威廉也无法置信,明明挑选了最强的几人,结果却让他颜面无光,“我很惭愧。” “经过这一次,以撒一定会非常警惕,恐怕没机会再次下手。”事已至此,抱怨毫无意义,秦洛转向长沙发上的男人,“修纳,也许我们估计错误,恐怕她根本与神之光无关,还记得她问的那两句话?我怀疑她跟沙珊的魔女有某种关联。” 修纳没有说话,沉默到近似于发呆。 “修纳?”秦洛有点诧异,“我想最好私下详查。” “暂时到此为止。”修纳终于开口,并不参与评论,“明天你代我向以撒致歉,相信他不会再追究。” 以执政官的名义向一介外国特使致歉,规格上已足够抵偿。由于一己之过令帝国执政官名誉受损,威廉无地自容,“这次事件我责无旁贷,请求降职处分。” 修纳不置可否,“责罚等沙珊之战结束后再议,你先下去。” 威廉无话可说,鞠躬退了出去。 秦洛打量着好友,隐约感到异样,“你在想什么?” 修纳静默了一刻,淡然道:“即使她是个间谍,但用这种手段对付一个女人,确实过于卑鄙。” 秦洛不以为然,“你几时变成了绅士?我不记得你曾被规则束缚。” “她的眼睛很像伊兰,还有神情。”修纳一手覆住了眉眼,声音有些恍惚。 秦洛怔了一下,“我怎么一点没看出来?” “也可能是我的错觉。”太过相似的神情与回忆一刹那重叠,几乎凝结了他的血液。 “她死了,你还要多久才肯承认?”秦洛揉了揉眉心,明知无用还是再次劝告,“我认为你该正视现实,十年了,你该去再度恋爱,去拥抱女人,过正常男人的生活。” 修纳没有回答,半晌后他张开手,凝视着虚空的掌心,“洛,你爱过人吗?” “如果你指的是把你弄成现在这样的东西,我很庆幸我从未触碰。”秦洛叹了口气,“找个女人试一次,你会发现重新爱一个人并不困难,又或是爱根本微不足道。” 修纳思绪像在空中飘荡,仿佛在自言自语,“我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空虚,没什么能让它停止。每一天都烦琐而无聊,桌上永远堆满待处理的文件,争夺利益的男人与肤浅的女人一样乏味。外表光鲜的贵族被欲望引诱,比贫民窟的流氓更卑劣。还有那些愚昧可怜的民众,他们受尽权力的蹂躏又狂热地崇拜权力……我真羡慕你能从中得到乐趣。” 秦洛哑然,半晌后反问:“为什么你不能?你凌驾于权位之上,尊贵与荣耀集于一身,为什么偏偏被往事束缚?” 修纳不再解释,也无从解释。曾经他也有过悸动和欢愉,沉醉于温柔明亮的眼眸,沉醉于每次令人心动的微笑,沉醉于他以为只是欲望的迷恋,直到失去时才发现那是爱。那种奇妙而无形的物质存在于她的眉梢、她的眼眸、她的呼吸、她的灵魂,并随着她的离去而化成囚牢,隔绝了一切欢悦。 十年前最后那一刻,马车外那一声比风更轻微的低语,永远回荡在鲜明的昨日。 她的确给了他自由,却拿走了他的心。 而后,带着它一起死去。 希望 宴会上的意外或许令司法大臣生出了疑惑,但不等他详令调查,奥薇已再度脱离了控制。这或许得感谢那可怕的眼伤,尽管看起来吓人,但除了畏光之外,视力并没有受过多影响,反而有助于让以撒放松戒备。她趁隙出逃,在黎明前越过了哨卡。 晶石镜片落在以撒手中,她也不再需要。沙珊已相距咫尺,她利用鲜为人知的小径日夜兼程,顺利潜入了大战前夕的行省。 沙珊的气氛一片阴沉。尽管林晰封锁了利兹撕毁盟约的消息,但帝国战无不胜的军神亲征,数十万大军即将兵临城下,依然令行省内的族人陷入了空前的恐惧。维肯公爵慌乱得歇斯底里,想尽各种办法试图在行省陷落前逃离。 局势走到尽头,林晰反而异常平静。他安抚族人,整顿军队,督促工兵修整防线,极其冷静地等待最终的决战。弥散在军中的绝望被他的镇定转化为悲壮,奥薇背叛而带来的消极阴影渐渐消退,颓丧的军队重新激起了战意。作为族长,林晰在最后的时刻显出了最杰出的素质。 林晰很少休息,几乎所有时间都与军队和族人待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回到官邸。数年来沉重的压力磨炼出绝佳的控制力,所以当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影子,他没有丝毫慌乱。 静默维持了一瞬,窗边的影子开口,“抱歉,只有这种方式我才有机会说话。” 清越的声音入耳,林晰呼吸停了一刻,语调比冰雪更寒冷,“奥薇?你回来做什么?” 奥薇并不意外林晰的敌意,“有件事必须让您知道。” 林晰心底禁不住冷笑,他曾经那么信任她,信任到给她自由放她离开。可她回报了什么?她投靠了以撒,投向他的敌人。他很清楚行省这次再也守不住,不是因为修纳亲征,而是因为她出卖了所有的防御情报,她的行为把他变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他该杀了她,把她的头挂在城墙前昭告执政军,这是她唯一应得的下场。 盯着窗幔边的身影,林晰缓慢地应对,“要取我的头还是劝我投降?执政府给了什么条件,让你不惜冒死刺杀?” 她没有回答,伸出了一只手。窗外的夜灯映亮了她白皙柔美的手,纤细的指间坠着皮绳,吊着一枚奇特的铜钥匙,匙柄上古老的宝石闪着微光。 轻轻一抛,钥匙落入了林晰手中,他掠了一眼,“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奥薇的脸隐没在黑暗中,话语也似乎发自阴影,“三天后,沙珊海岸会有船队抵达,他们会把族人送到西欧海岸的塔夏国。” 一句话攫住了林晰,压下枪栓的手蓦然停了。 “塔夏国地广人稀,沿海有一块丰饶的土地,它本属于该国的白金公爵,最近慷慨地出让给海岸对面的林氏。只要在决战之前离开西尔,那里通行便利,物产丰富,足以供十余万人生活。您可以带领族人在那块土地上重建家园。” 林晰惊怔了半晌,胸口怦然一动,又迅速按捺下来,声音变得讽刺,“真是美妙的远景,一句话就让十余万人渡海。既然白金公爵大方到出让领地,想必也能再给一艘顺利渡过暗流的方舟。” 奥薇没有理会讥讽,“看看您手上那一枚钥匙,它能在西欧大陆信用最好的迦南银行提取三千万金币。我用一千五百万买下了公爵的领地,一千万雇佣船队,余下由您自行支配。三天后船会靠岸,至少需要十个码头,请让工兵营紧急搭建。” 林晰完全惊呆了,不可置信地盯着掌心的钥匙,指尖微微颤抖起来,“这不可能,你……”嗓子突然喑哑,强烈的震愕令他乍然眩晕,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无需询问,奥薇已经再度开口,低柔的语音带着疲倦的微哑。“百年前,林氏家族第一代公爵在帮助皇帝登上皇位之后,尊荣无以复加。有一次突然被噩梦惊醒,在梦里他看见自己的家族被复仇者屠杀,后裔子孙血流成河,绝望地奔走哀号。从那时起他将财产分为两半,一部分留在领地,一部分秘密存入迦南银行,约定以蔷薇之匙为凭。每一代林公爵都按祖先的遗言履行同样的义务。迦南银行的地下金库中封存着这笔巨额财富,承诺永不启用,直到主人需要它的时刻。与钥匙同时诞生的还有一张海图,足以打开沙珊封闭的海岸,显露暗流礁石,让林氏后裔乘着海船安然逃离。秘密被长久地埋藏,为了避免突然事故造成的中断,除了公爵本人外唯有公爵夫人知晓,在临终前才可告知下一任继承者。先代公爵阁下一定也曾想告诉您这个秘密,只是陷身于休瓦之战……” 当时他在沙珊,与休瓦相去万里,林晰下意识地想起。 “两个月前我偶然发现了这一秘密,在公爵府书房暗格内找到了这把钥匙,到西欧大陆的瓜达港以一百金币运送一人的价格雇佣了海船王摩根。看在金币的分儿上,他会召集所有能找到的船,尽可能地运送最多的人。执政府的军队近在咫尺,时间已经不多了,请相信我。” 极度的震惊让林晰久久无法开口,等终于冷静下来,理智又开始质疑起真假。假如唯有族长洞悉这一秘密,没理由会被一个外人得知,“你去帝都是为了它?你怎么可能知道?” “多年前的一次碰巧,久到我已经遗忘,直到数月前才想起来。”奥薇清楚这样模糊的答案无法说服林晰,但她没有解释的力气,“我投靠以撒是因为寻找钥匙的时候撞上了卫兵,需要他的力量掩护我逃过搜捕。请收好钥匙下令工兵营,我可以去监牢等候,直到证明一切。” 无数疑问塞在林晰的胸口,他还想再问,听出话中的疲倦,终是迟疑了一下,“我给你找一个房间,等你休息后再详细说明。” 按亮晶灯,林晰正要呼唤门外的卫兵,奥薇抬手覆住眼,往窗幔深处缩了一下。 “奥薇?” 她轻摇了摇头,示意无恙。确定了不是伪装,林晰走过去扶住她的肩,掌下感觉到突出的肩骨,数月间她似乎瘦了许多。 林晰不觉放轻了力道,“怎么回事?” “光太刺眼。”她的双眸已经闭上,“抱歉,我的眼睛受了一点伤,不适合被看见。” 扇羽般的长睫微微颤动,林晰心神一漾又冷定下来,“让我看看。” “恐怕很难看。”她淡淡道,缓慢地睁开眼,“是一点磨伤造成的,请别害怕,我想我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魔女。” 林晰定定地看了一瞬,扣住她的手突然握紧,扬声召唤卫兵,“来人!立刻去叫医生!” 林晰没有让她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换了一间卧室,门外有卫兵看守。变相的软禁在预料之中,她没有在意,只对受到惊吓的医生稍感歉意,侍女不敢替她上药,战战兢兢地铺好床单便逃出了房间。 她实在太累了,一头栽倒在柔软的床铺上,陷入了完全的睡眠。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夕阳被云层遮挡,失去了耀眼的光芒,变成柔暖的晕黄。 洗漱过后拉开窗幔,她遥望着远方的海岸,几段海堤被围板遮挡,一些工兵正忙碌地搭建。 林晰推门而入。他看上去与平时一样,似乎又有些不同,清冷的眼神中仿佛多了某种东西,“醒了?药有没有效?” 她习惯性地抬手轻按,被林晰制止,“医生说不能碰。” “我想没关系。”奥薇想起另一个问题,“必须彻底封锁消息,沙珊有许多利兹的暗谍,假如传到远征军那里,他们可能会提前攻击。” 林晰松开了她的手腕,答非所问,“我并没有彻底相信你。” 奥薇淡然道:“即使是欺骗,您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她已经懒于编造故事,做完了该做的一切,此刻只剩下无法消退的倦怠。 林晰凝视着她,目光复杂,“你不想解释?” 她摇了摇头,懒懒地倚在窗边,眺望着远方的海天一线。暮色逐渐沉下去,黑夜笼罩了大地。 “你的眼睛是怎样受的伤?”不知为何,林晰没有再逼问,而是改换了话题。 她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回过神,“改换瞳孔颜色的晶石镜片,用的时间稍长了一点。” “索伦公爵给你的那种?” 显然在她背叛的消息传开后,索伦公爵告诉了林晰这一秘密。奥薇想了一想,“假如船到码头,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林晰眉梢轻扬。 “让索伦公爵和他的女儿芙蕾娜一同上船。” 或许没想到如此简单,林晰的语气有点怪,“只是这样?” 长长的眼睫闪了一下,“还有凯希一家,请给予他们支持,让他们在异地生活得舒适一点。” “为什么把钥匙交给我?”静了半晌,林晰终于问出来,眉间有深深的疑惑,“这是一笔惊人的财富,没人知道它的存在,足以让你过上无尽奢华的生活。” 奥薇望了他一眼,“它属于林氏家族,唯有族长有权支配。”虽然清瘦了许多,她依然是那样美丽,只是似乎有什么改变了她,一种坚韧隐忍的生命力消失了,她变得安静消沉,像一座缺乏生气的雕像。 林晰不清楚她在离开沙珊期间发生了什么,他的心头仍然盘绕着无数疑问,但一股陌生的怜惜让他不再追问,俯身在形状美好的额上落下一吻,声音罕见的柔和,“我不懂是什么让你如此忠诚,但我会给予忠诚对等的回报。” 两天后,黄昏的海平线上出现了数以百计的船影。渐渐驶近的船帆犹如纯白的希望之翼,降临到沙珊这座绝望之城。 林晰在接到报告后飞速赶往码头,亲眼看到硕大的海船轻灵地绕过暗礁,在浪花翻卷中缓缓靠岸。一艘接一艘船驶近,更多的在近海等待。水手的吆喝在海面上回荡,海鸟在船边追逐。摩根带着大副上了岸,林晰迎上去,身边跟随着一队亲卫。 精明的海船王当然明白该与谁对话,他站在林晰面前,双臂环胸环视了一周,语调昂然而骄傲,“你的女人说这里需要船?我带来了三百艘,够吗?” 片刻的绝对寂静之后,海滩上响起了狂热至极的欢呼。 得到消息,奥薇放了下久悬的心,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疲倦。这种疲倦无法经睡眠消退,仿佛从骨髓中透出来,无声无息地侵蚀了灵魂。 遥望白色的海鸟,她长久地发呆。尽管禁令早已解除,她却依然不想走出房间。她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可怕,送饭的侍女只敢把东西搁在门外,仿佛里面关着狰狞的恶魔。直至凯希到来,她才有了一丝情绪起伏。 凯希见到她十分惊喜,也极度愕然,脱口惊呼。 “天哪,你的眼睛!”他很惊讶,却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害怕,轻柔仔细地检查笼罩着血色红翳的眼眸,等详细询问了晶石镜片的使用,凯希道:“你的眼睛伤得很厉害,但磨损似乎仅是诱因,更像是瞬间眼压过大造成的微血管爆裂,是不是曾经用力过度或情绪激动?” 奥薇不想再回忆,“或许是。” 凯希皱起眉,有些忧虑。 她已经习惯垂落眼眸,以免过于吓人,“没关系,我不在乎能不能恢复。” “别这么说,我保证你的眼睛会恢复如初,最多三个月时间就能痊愈。血色将逐渐淡化,一个月后怕光的症状就会消失,但以后使用镜片绝不能超过三小时。”有大量研究经验的凯希做出了比医生更精确的判断。他忧心的并不是病情,“但其间你可能会碰上一些麻烦,或许有无知的人误解……” “谢谢,凯希。”奥薇终于微笑起来,灰寂的心湖漾起暖意。单纯的凯希,正直的凯希,敏感而体贴的凯希,让她觉得世上依然有真挚温暖的情感。心头忽然潮湿,她将头倚在凯希肩上,半晌没有说话。 凯希一动不动地任她倚靠。 很快她抑住情绪,再度开口,“凯希,你愿意去异国生活吗,和你的家人一起?” 凯希神情忧郁,“只要能和家人一起,在哪儿都无所谓,但这不可能,我们都知道沙珊要完了。” 执政府的顽固反对派麦氏子爵的姻亲会有什么下场,凯希一清二楚。 “那么乘船去塔夏国吧,我已经安排好了。”奥薇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有十余枚绣着蔷薇族徽的布片,“这是从林氏军服上剪下来的,把它缝在衣襟上就能上船。林晰给了特别许可,尽快通知你的亲人收拾行李,别带太多东西。” 凯希茫然地接过,“这不可能。据说几天前才有一艘来接维肯公爵的船在十几海里外沉了,暗流让他们根本无法靠近。” 奥薇语气安然,“或许我们能比维肯幸运,船已经靠岸了。” 理智告诉凯希不可能,心却禁不住霍然跳动,“你说的是真的?真的能逃离沙珊?” 她点了点头,“但愿神让旅程顺利。” 凯希失控地抱住她,激动得发颤,“伊兰,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又救了我,还救了我的家人。” 她轻抚了一下凯希的背,“没有你,我已经不存在了。” 提起往事,凯希声音有些酸楚,“不,我没能做好。我应该给你换一具完好的身体,而不是因这双眼睛让你受人非议。” “你忘了是谁烧掉的储备区?”她轻笑出来,多了一分自嘲,“全是我自作自受。” 那段封闭的过往是一个盘桓不去的谜题,凯希一直想问却无法启口,此刻他终于有了询问的勇气,“伊兰,当年你究竟为什么那样做?” 她怔了怔,良久才回答:“或许因为我是个疯子。” “怎么可能!你一向冷静理智,根本不可能做半点疯狂的事。” 她避重就轻,“凯希,你并不认识真正的我。” “伊兰!”凯希不在意是否得到答案,却不能接受挚友的自贬。 她沉默了一会儿,极淡地开口:“我的人生……长期被父亲控制,无论受训、入校、从军或婚姻,甚至包括未来,全是出自于他的意愿。表面上尊贵优越,实际一无所有。十年前烧掉c区,是我第一次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似乎道出心结的同时打开了某种禁忌,她不再隐藏,微微叹息了一声,“我的一切来自于他,我的一切毁灭于他。父亲对我而言比敌人更可怕,他总能洞悉我最软弱的部分,毫不留情地施以惩罚。可我没资格恨他,即使整个帝国的人对他恨之入骨,他依然是我父亲。” 明明是平淡的叙述,凯希听来却觉得无限悲凉。 她平静地说下去,“到最后我很绝望,死亡成了一种解脱,结束前我决定做一件正确的事。” “所以你毁掉了神之光。” 她停了一会儿才问:“凯希,你怨我吗?如果不是我,或许你已经成为帝国顶尖的科学家,享受皇帝与贵族所给予的至高荣誉。” 凯希一怔,摇了摇头,神情转为自惭,“伊兰,你是对的,神之光是恶魔的诱饵。直到你提醒后我才发觉,我耗尽心力的研究是多么可怕。我热爱科学,可我所做的一切比刽子手更冷血。我看着生命在我眼前逝去无动于衷,一心关注研究数据,甚至因试验体死亡太快而懊恼,完全忘了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有血有肉与我一样的人。” 不断获取知识的狂热感染了他,习以为常地剥夺一个个生命,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恶魔,还自以为在追求梦想,为世人谋求终极幸福。“想起当年我就难以入睡,无数次试验,还有对试验体的反复刺激折磨,那些我一度视为理所当然的情景像噩梦一样缠绕不去。我甚至不敢告诉家人,他们正直善良,根本无法想象我曾做过的恶行。”凯希越说越自责,沉重的语调渐渐带上了哽咽,“伊兰,我有罪,而且罪不可恕。” “那么我与你同罪。”纤细的手握住凯希的手,鲜红的眼眸理解而温暖,“正是因为那些过错,你才能救了我的命。” 她的话语仿佛有种魔力,将他从长久的枷锁中释放,奇异地带来安慰。 凯希蓦然垂下头,双手捂住了脸。许久后他抬起头,眼眶潮湿而发红,神情却轻松了许多。接过递来的手帕擦了擦眼,凯希沙哑道:“谢谢伊兰,有你在真好。” 她想了一下,而后询问:“凯希,现在依然有人希望得到神之光技术,假如你愿意,名利和财富将唾手可得。你愿为他们工作吗?” 凯希眼神诧异,本能地抗拒,“不,正如你所说,它根本不该存在,我唯一该做的是让它彻底埋葬。至于名利和财富,那种东西我已经不在乎。” 她赞许地看着他,“凯希,我真为你骄傲。” 面对好友的赞美,凯希有一丝忸怩。 “去塔夏国,和林氏一族共同生活,别离开军队的保护。”既然以撒已经发现她背上的神之光刻印,事情有可能会牵连到凯希,她慎重地叮嘱:“别对任何人提起神之光,尤其要小心利兹人,假如有事立刻去找林晰。” 凯希听得很认真,“伊兰,你会在一起,对吗?” 她不置可否。她不可能留在西尔,却又对一切疲惫厌倦,更不愿再思考孤独渺远的未来。 或许是她的神情泄露了某种情绪,凯希观察良久,犹豫了一刻,“伊兰,或许这时候提很奇怪,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 凯希显得有些羞怯无措,补充道:“我是说,我在向你求婚。” 她的思绪一刹那空白,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凯希立刻涨红了脸,“对不起,这么说可能很奇怪,我想我大概不会再爱人,可……我想照顾你。” 他的神色微微黯下来,为自己的无力而难过,“当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最绝望的时候没有帮上任何忙。现在也是,我看着你被人非议却什么也做不了。但我想让你知道,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误解你,可我明白你有多好,我会永远支持你、陪伴你。虽然我没什么能力,又比较迟钝,或许对你来说还老了一点,可我会学着做一个好丈夫。” 听着凯希结结巴巴的解释,一股莫名的感动与哀伤混合,弥漫了她平静的心湖。 凯希的求婚无关爱情,却弥足珍贵。凝视着她的眼眸,凯希斯文的脸庞通红,鼓起勇气把话说完,“你不用立即回答,我知道这很突然,但假如你愿意……我会尽力让你幸福。” 意外的求婚让她产生了一丝不确定。凯希是个性格柔和的好人,她几乎可以看见未来的生活。与他在一起不会有任何波澜,没有爱也没有伤害,如一对彼此熟知的挚友,日子平稳舒适,每一天宁静无比。 这曾是她梦想的生活,简单微小,却以为永远不可能实现。 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娜塔莉会怎么看?答案很清晰,娜塔莉不会责怪,她是那样大方洒脱的女孩,只会为他们高兴。 那么应该答应吗?答应嫁给凯希,建立一个家,成为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 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她迟迟无法下决心。直到凯希一家已经登船远去,她依然没有答案。 三百艘船带来了生的希望,也带来了巨大的挑战。 海船王名下的船仅占四分之一,其余全是重金招募而来。摩根从蜂拥而至的报名者中筛选出船体较大、船长和水手富有远航经验的加入编队,几乎囊括了西欧海上所有的大型船只。 这或许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撤退,狭长的海岸线是唯一的生机,逾十万人必须在短时间内经临时抢筑的码头登船,同时必须严密控制消息,难度绝不亚于一场战争。 林晰精神极度亢奋,命令却益加谨慎,精确到每一个细节。他彻底实施军事管制,阻断了暗谍消息外传的通道,又命所有航船报上最大可载人数,由摩根调配依次入港,装载淡水和物资补给。与此同时,林氏家族所有族人被告知准备最简单的行装,决不能超过规定重量,在严格的审核下登船。林氏最精锐的部队全程监控,以铁腕和军令保证秩序。 第一天动作缓慢,只撤出了几千人。其后随着经验增加,以及工兵营的继续拓建,速度有了明显提升。林晰知道时间不多了,再过一周就要进入深秋,浓雾会阻碍航行,此刻的每一分钟都无比珍贵。 一艘满载的船缓缓驶离,甲板上许多人在哭泣。哭声中既有告别故国的伤感,又有死里逃生的庆幸,无论如何眷恋不舍,哭声终究越来越远,消失在广漠的海洋。 紧张的登船延续到第六日,驻留的人越来越少,妇孺和平民全部撤离,随后军队开始撤出。越来越少的军队无法再控制整个行省,消息终于传到了远征军一方。 忽地一下帐帘被甩开,威廉焦急地打断了高层会议,“阁下,有件事必须立刻向您报告!” 修纳微一示意,其他军官退出了营帐,只留下秦洛和达雷将军。“沙珊的暗谍传出消息,说行省里的人在全面撤退,已经走了一大半。” 总攻在即,敌人却逃了,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秦洛讶然质问:“四面包围,他们往哪里退?” “海上!”威廉额头渗汗,说出的消息自己也难以置信,“传言说魔女召唤了风,避过暗流送来了成千上万艘船,数以万计的人几天内已经分批离开西尔。” 这完全超乎常理,秦洛本能地驳斥道:“荒谬!这绝不可能!” “据称她数月前自行省失踪,近几天又突然出现。有人说她的眼睛变得极其可怕,怀疑是与恶魔做了交易。”威廉对荒诞不经的传言持保留态度,但行省的人似乎对此深信不疑,“这些都在其次,叛军撤离绝对是事实。暗谍说现在棱堡内的守军全是佣兵,林氏军队收缩至码头一带,随时准备登船。” “暗谍的情报确定可靠?” “绝对可靠,我收到了同样的消息。”帐外传来以撒的声音,修纳蹙了一下眉,命令卫兵放行。 以撒显然同样才得到讯息,“我的密探说林晰原本准备决战,突然急令修整码头,重兵封锁了海岸线。而后来了数百艘船,没多久开始大规模撤离。消息传出的时候,林氏一族的聚居区全空了。” 以撒在沙珊暗谍无数,既然如此肯定,必定已确凿无疑。 修纳依然没有表情,声音极为冰冷,“达雷,你见过魔女,她到底是什么人?” “只是个漂亮的娘们儿。”达雷将军简直被突然的变化惊呆了,喃喃地回答,“除了眼睛奇怪之外没什么特别,假如不是在战场,看起来根本毫无威胁。” 毫无威胁?秦洛嗤笑了一声,“事实上这娘们儿不停地给我们惹麻烦。” 修纳对帐中各人的疑虑与牢骚置之不理,直问将军,“军队准备如何?” 达雷干脆利落地回答:“全体整顿完毕,武器弹药均已就位。” “立即进攻。”修纳语气阴冷,只有秦洛才能觉察到其中潜藏的怒焰,“通知传令官,捉到维肯公爵奖赏一万金币,魔女与公爵等价!” “是!” 军号尖厉地吹响,执政军发动了攻击,厚重的云层压在棱堡上方,被轰鸣的炮火映得忽明忽暗。 以撒一言不发,掌心一张字条已经被搓揉成了一团。那是拉斐尔前一刻递来的密报,仅有几行短短的小字。
凯希,出身没落贵族世家,就学于皇家军事学院,后入帝国研究院,分派至休瓦研究中心,参与神之光项目。基地失火后调离——曾为林伊兰挚友。
最后的答案终于揭晓,比他所预料的更惊人。谁会想到,那个单纯懦弱的男人,竟是神之光的核心研究者。 奥薇——林伊兰。这位被秘密处决的公爵小姐,必是经这一挚友之手重生。据称神之光与神之火同源,那么凯希对神之火的奥秘…… 懊怒和恼恨盘旋在心头,以撒久久难以释怀。他竟与如此重要的人物擦肩而过,假如一早将凯希掳至利兹,根本不必再费尽心机与修纳交易。 奥薇,不,该称为林伊兰,她将这位挚友藏得太好,也将自己埋藏极深。在拨开迷雾后,一切谜题都有了完美解答。那虚假的投诚,沉默的伪装,周旋在帝都时的一切,以及她不顾眼伤千方百计地回到沙珊,一定与那些突如其来的船有关。 以撒眼眸幽沉,声音极低,唯有身后的拉斐尔听得分明,“传令所有暗谍全力搜索奥薇和凯希,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地捉住这两人,别让执政府发现。” 以撒心底明白,这项命令已经来得太晚,几乎不可能实现。那个聪明到令人切齿的女人,恐怕已与凯希一道,远逝于无垠的海上。 宿命 趁外围的佣兵拖延时间,又有三艘船驶离码头,撤离已近尾声。最后一艘坚固庞大的海船随时准备起航。远处炮声隆隆,大敌压境,士兵们依然维持着队列,井然有序地登船。 林氏族长乘最后一艘船撤离,这一点出乎摩根的意料,也让他多了一丝尊敬。极少见到生死关头仍然镇定履行责任的贵族,加上这样一支铁血军队,就算在陌生的土地,林氏依然足以强势一方。 士兵队列安静地前移,奥薇在甲板上默默凝望。这是林氏在西尔最后的谢幕,或许也是她最后一次望见故土。这块土地承载过所有的爱恨,都将随之而逝。她昔日的爱人将扫平宿敌,带着辉煌与荣誉成为帝国史上的传奇。闪亮的铜像会竖立在帝都大街,俯视着每一个路人,生平事迹被载入典籍,被人敬畏而崇拜地提起。 他永远不会知道有人曾经遥远地凝视。 “奥薇,”衣袖牵动了一下,芙蕾娜担忧地望着她,“你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她神情恍惚,垂睫看着依偎在身边的女孩。 “你在伤心?为什么?”芙蕾娜满心疑惑,“能逃走你不高兴吗?” 她无法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平息胸口涌动的哀伤。血红的暗眸中仿佛有一丝晶莹的泪意,芙蕾娜惊讶地睁大眼,刚要开口,突然被人按住肩。索伦公爵站在她身后,“芙蕾娜,船舷上很危险,你先去房里休息。” 芙蕾娜想说什么,但索伦的话语中带着命令,她只有怏怏地走回船舱。 深沉的索伦神色变得温和,真诚地致谢,“谢谢你说服林晰,让我和芙蕾娜上船。”她不想说话,只点了一下头。 索伦微感诧异,“你神色很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苍白的清颜看上去有几分脆弱,她随手抚平一缕海风吹乱的长发,“不,只是有点伤感。” 索伦瞥了眼正与摩根交谈的林晰,略一沉吟,“奥薇,到了塔夏国你想做什么?” 这一问题令她茫然,长长的睫毛垂落,半晌没有回答。 “如果……”索伦话语停顿了一刻,盯住她的眼,“我提出求婚,你会答应吗?” 她又怔住了,抬起眼看着他。索伦何等精明,立刻洞悉了答案,“看来你打算拒绝。” 她蹙了蹙眉,“我不明白,您是在开玩笑?” “奥薇,你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你非常神秘,聪明隐忍,表面顺从,内心自我,骨子里又有一种天生的骄傲。你身上有许多矛盾的地方,又是如此美丽。假如我还是伊顿城主,会不择手段地征服你。”与凯希求婚时的羞涩不同,索伦显得冷静而清晰。 “您很坦诚,但我与爵爷身份悬殊,我不认为您会疏忽这一点。”即使索伦公爵处于逃亡之中,仍然是平民不可企及的存在,再心动也不可能忘形地向身份卑微的女人求婚。 “我已经不是公爵,尽管还有相当充裕的金钱,不过你根本不会在意。”索伦自嘲地一笑,清楚她不会被浅薄的示爱打动,索性坦然直言,“我承认不仅仅是如此,你的能力与优秀更令人重视。还有芙蕾娜也喜欢你,而你对她细致温柔、极尽耐心。一位美人能同时吸引我和芙蕾娜,求婚当然是唯一选择。” 她恍然了悟,极淡地一笑,行了个优雅的屈膝礼,干脆利落地回绝道:“您的求婚令我倍感荣幸,但很抱歉,我无法接受。” 纵然已有预料,索伦心底仍感到怅然失落,他脸上不露分毫,执起纤手轻轻一吻,极具风度地回答:“我深感遗憾,但不会就此放弃,期待未来的航行中你能改变主意。” “奥薇!” 随着声音望去,林晰对她伸出手,半命令似的开口:“到这边来。” 索伦清楚唯一的机会已不复存在,捺下一丝微黯,转身走回舱内。 逆光下看不清林晰的脸,听来似乎有些不悦,她走到他身边,最后一个士兵已经登上了舰桥,水手们正绞起链锚,远处的枪声稀落下来,显然佣兵已经在执政军强大的攻势前放弃了抵抗。忽然一声可怖的炸响,大地摇晃,黑沉沉的远方亮起了一片火光。 屹立于沙珊行省百年之久,林氏家族倾数代之力筑成的棱堡轰然崩塌,化为一片炽热的火海。林伊兰怔怔地凝视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林晰却放声大笑起来。“没有林氏的沙珊只配成为废墟!让修纳见鬼去吧!” 热风卷裹着浓烟飘来,林伊兰仿佛坠入了一个破碎的梦境。眼前的大火或许只是错觉,那座承载了无数回忆和历史的堡垒或许依然耸立,并没有被林晰留下的死士引爆摧毁。 林晰点点头,摩根扬声一喝,精壮的水手斩断粗索,呼啦一声落下了帆。风鼓起了巨大的白帆,沉重的船身吱嘎移动。 远处的火光越来越盛,喧嚷声渐渐变大,敌人已经绕过了坍塌的棱堡,越来越近码头。海流和风托起了巨船,轻捷地驶向海上,摩根大笑起来,笑声充满了得意。他的确有理由自豪,数日之内运出十万人,让战神般的执政官兵临城下却一无所获,成就足以骄人。经此一役,他的声名将远扬四海,无人能够超越。 冰冷的海风拂面,林晰心情极佳,“维肯此时一定很激动,绑在空地上吹了那么久的风,终于等到执政军把他放下来。” 林伊兰再度怔住,没有维肯的金钱,沙珊必然无法支持到现在,没想到林晰竟然根本没让他上船。 觉察到她的惊讶,林晰冷冷一笑,语气森寒,“我早就受够这个愚蠢傲慢的混账,正好把他丢给修纳,听说那家伙极其痛恨维肯,想必会给予公爵超乎想象的接待。” 俊秀的脸庞阴冷而无情,她的指尖微微发冷,不由自主地转开头。 “奥薇,你会不会一直在我身边?”林晰低头看着她,不动声色地扣住她,“一直支持我,陪伴我?” 黑暗的眼神似曾相识,加上三年间历练出的气势,酿成一股逼人的压迫感。这个人能果断地摧毁世代相传的棱堡,埋葬数百名仍在为他战斗的佣兵,再也不是十年前那个青涩少年。 “做我的女人吧。”林晰手一紧,逼得她抬头,“我不在乎你的真实年龄,我需要你在我身边。或许因为身份你无法成为我的妻子,但一定是我最信任的人。”这不是询问,是命令。林晰的姿态强势威严,完全不容拒绝。 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挣开林晰的手,退到了数步外。林晰有些意外,“奥薇?” 她的脑子一片混乱,一手扶住船栏,耳边似乎有声音在叫喊。 林晰蹙起眉,刚要再说,一声更清晰的叫喊传入了两人耳际,“奥薇……” 数十米外的码头上有一个男人随着船奔跑,挥舞着火把嘶吼般狂叫,“艾利被捉住了!关进了审判所!他进了审判所!” 尽管夜色极暗,她仍然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钟斯。她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不顾一切地倾身过去。 林晰抓住她,用力把她拖离船栏,斥责声听来十分遥远,“清醒点,他们根本不是你真正的亲人!你不需要在意那个傻瓜的死活!” 艾利一定害怕极了,为什么他会被捉,他有钟斯保护,他只是单纯的平民,为什么会…… 直怔怔的红眸盯着林晰,耳边听见钟斯声嘶力竭的叫喊,林晰冷静的面具终于破裂,“是,我以为你当时背叛了我,把他们的信息透露给了执政府,反正他们并不是你的血亲。” 林晰掌心冒汗,更用力地扣住她,突然生出了后悔,“这无关紧要,不用理会,就算回去你也救不了他,看看你的眼睛变成什么样子,你留在西尔是白白送死!” “奥薇——”钟斯的声音哑了,弯下腰急促地喘息,他再也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船渐行渐远。 风中听到敌人杂沓的脚步,奥薇闭了一下眼,极轻地回答:“他们确实不是我的亲人,可……”她的声音哽住了,冰冷的指尖抚了一下林晰襟上的蔷薇族徽,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林晰,你很优秀,他确实没有选错人。我知道他会为你而骄傲。你会成为林氏最好的族长,带领族人在另一片大陆生存下去——你已经不需要我。” 林晰僵住了,一些凌乱的片段如闪电般划过,让他失去了反应。 她再也没有说一个字。挣开他的控制,从高高的船舷一跃而下。 一声坠响从黑沉沉的海面传出,林晰痉挛地握紧船栏,头脑一阵眩晕。那个自卑倔强的少年又回来了,他张了张嘴,呻吟般的声音,“伊兰——伊兰堂姐——” 黑暗的海面唯有潮水的轻响,沉沉的夜色遮没了视野。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却无法停止发疯般的叫喊,“伊兰——伊兰堂姐!回来——他们会杀了你!” 没人清楚奥薇为什么跳海,也没人明白林公爵为什么会叫出那个名字,随侍的近卫紧紧拖住他,以免激动的族长失控落海,人们面面相觑,惊慌而不知所措。 摩根大步走过来,皱眉看了一刻,一拳将林晰打昏了过去。忠心的护卫队长厉声呵斥,林氏卫队齐刷刷拔枪,摩根的水手同样剽悍,不甘示弱地抄起武器,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 “把你们的族长扔进船舱睡一觉,枪收起来,看在金币的分儿上,我不希望出什么意外!”海船王不为所动,狠戾的目光一掠,语中煞气毕露,“这条船上只有我能发号施令,谁敢乱挥枪管,我就把他扔进海里喂鲨鱼!” 对峙了一刻,双方决定克制,忠心的护卫将昏迷的族长扶进了船舱。 大副凑近询问:“船长,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停下把那女人捞上来?这会不会影响交易结果?” “说什么蠢话?西尔人的重型火炮不是闹着玩的,没听见他们已经到码头了?”摩根冷哼,望着海岸烦躁地咒骂了一句,“就算掉下去的是我,船也得朝前开!” 坍塌的棱堡仍在燃烧,滚滚的浓烟笼罩了整个行省。这块空荡荡的领地上遍布着执政军的士兵,但依然有两个人借着浓烟的遮蔽躲过了全面搜查,悄然逃入了某一间地下密室。 这座不为人知的密室上方是最普通的村宅,地下却有几个隐蔽的房间,藏有可供多日的食物及淡酒,更有窥视孔观察外界的动静,设计得极其隐秘。 深秋的夜晚很冷,幸好密室里储备有衣物被褥。奥薇在另一间房换上干燥的衣服,点亮一盏遮光的晶灯,端着走回来。微弱的黄光映着脸庞,遮盖了寒冷导致的苍白。 钟斯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东西,连日奔驰让他的体力降到了极点,直到又干掉一瓶淡酒,他终于有余暇说话,紧拧的眉毛显得十分凶恶,“你到底是谁?” 她正拧开淡酒顽固的瓶盖,似乎没听见质问。 钟斯紧紧盯着她,目光疑惑而锐利,“我曾经有个下属,极度聪明又极度愚蠢,直到她干了足以把自己送进地狱的事,我才知道她竟然是一位公爵小姐。” 封闭的密室静谧无声,钟斯低沉地说道:“她是林晰的堂姐,如果不是那次意外,她应该接替林将军成为族长。告诉我,为什么林晰会对你叫她的名字。” 良久,低垂的长睫抬起来,鲜红色的眼眸闪了一下。“很高兴你还记得我,钟斯中尉。” 钟斯褐色的脸膛因震愕而僵滞。 她找出两个酒杯,擦去灰尘倒上淡酒,平静地将其中一杯推给钟斯,“十年了,我一直想感谢您当年的照顾。” 钟斯每一条皱纹都写满了惊疑,“你是……林伊兰?” “您不是已经猜到了?” “这不可能!” 淡酒驱走了寒气,也让她的情绪更加安定,“除了一位密友,没人知道我还活着,现在又多了您。” “你的脸……”钟斯重新仔细地打量,而后摇头,“不,你和她根本是两个人。” 从长相到身高,从体态到头发再到瞳孔的颜色,完全找不出共同点,唯一相似的或许是性情与实力。 “您大概不知道,在您服役多年的休瓦基地地下藏着一个秘密……”她以最简单的描述解释了神之光,“枪决之后朋友替我更换了躯体,重生为现在的模样。这件事太复杂,又牵涉了太多秘密,请原谅我的隐瞒。” 随着倾听,钟斯脸上变幻了无数种神情,最终是一片恍悟后的释然。“难怪……”钟斯没有再说下去,猛灌了一口酒。 她推开酒杯,扯起一方绒毯覆住肩膀,将谈话从过去切入现实,“现在请详细说明艾利是怎么回事。” “是我的错,你信守承诺拯救了所有人,我却没看好他。”钟斯粗粝的脸庞露出自责,开始了述说。 在分别之后,他赶往拉法城,很快找到在偏远的村落栖身的母子二人。他偷偷潜入,在信件的帮助下取得了这对母子的信任。借着暗夜的掩护,他带着两人逃脱监控,在另一个城市安顿下来。 选择城市是为了利于隐藏,但却带来了另一个麻烦。与消息闭塞的村落不同,城市中铺天盖地的魔女流言让艾利疑虑重重。一次他在酒吧与人口角引起旁人注意,又让城市警备队获知了真实姓名,立刻被视为重犯羁押。 钟斯只来得及护住莎拉逃到安全地点,将她安顿妥当后,他一路追赶押送艾利的队伍,始终找不到机会下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送入帝都戒备森严的审判所。他只能潜回沙珊寻找她一同解救,却看见一座空城,最后他捉住一个佣兵探问,千钧一发之时赶到了码头。 话到尾声,钟斯变得迟疑,尽管她跳下船游回来,但获悉了她的真实身份之后,他不确定昔日的公爵小姐是否愿意冒险营救全无血缘关系的艾利。 听完一切,她沉默地思考,美丽的脸庞看不出任何痕迹。 钟斯忍不住问:“你会救他吗?” 她看了他一眼,忽然心绪一动,“你很关心艾利?” 钟斯哑然,半晌后才道:“是莎拉很担心。” 一线微妙的气息让她觉出了意趣,“你担心莎拉?” 钟斯回避她敏锐的目光,掩饰性地咳了一声,耳根隐约发烫。 端详着钟斯前所未有的窘态,她柔美的唇角漾起了微微的笑,“莎拉是个好女人,我一直觉得该有个好男人照料她。” 假如钟斯爱上莎拉,绝对是个惊喜。他们年龄相当,又经历过长久的独身生活。莎拉的细致体贴会给钟斯最温暖的照料,强悍的钟斯也会是莎拉最理想的依靠。单纯的艾利一定会为母亲高兴——毫无疑问,这将是一个完美家庭。 钟斯有些狼狈,语气粗硬地分辩道:“我只是照约定尽保护的义务。莎拉眼睛不好,离开之前她一直哭,我……”他只是不忍心看那个好性情的蠢小子上绞架,只是不想替他补衣服又擅做一手好菜的女人流泪,只是回报一下他们对他的关心照顾——当然,或许他还有点喜欢那种安宁愉快的生活,仅仅是如此而已。 钟斯发现解释只会让对方的微笑加深,而后他选择闭上嘴,好在极深的肤色下看不出脸红。 认识中尉已经有十年了,她很清楚钟斯是个不善表露温情的男人。他肯为艾利冒险奔走、牵挂忧虑,显然是对莎拉有了感情,这是铁灰色的生活中唯一让她觉得温暖的消息。 她敛起笑,语调十分轻柔,“我真为你们高兴。” 矫饰在她面前毫无意义,钟斯索性抛开尴尬直问:“你会救他吗?” 禁卫重重的审判所已令他束手无策,唯有寄望于她能想出办法。她能守住沙珊三年,更能把十万人撤出行省…… “当然。”她笑了笑,给了令钟斯安心的回答,“我不会再让莎拉失去唯一的儿子,等搜查减缓之后我们去帝都。” 钟斯终于放下久悬的心,没过几句便被疲惫拖入了梦乡。她替昏睡的中尉盖上一张毯子,随手熄灭了晶灯,不疾不徐地盘算着救人的细节,心底异常平静。 或许这是神的旨意,一切都将在这片土地上结束。 威廉近卫官的夫人西希莉亚是一位受人敬重的女性。她温婉善良,又拥有亲和甜美的魅力,不仅虏获了丈夫的心,更赢得许多朋友的热爱,侍女们都以服侍她为荣。 日子到了西尔一年一度的朔月节,刚刚结束沙珊之战回到帝都的威廉近卫官忙碌不堪,节日仍在议政厅,威廉夫人只能独自打发丈夫归家前的时光。除了卧室,她最喜爱宅邸中的茶厅,这里环境高雅、阳光明亮,窗外枝叶繁茂的波斯菊正当季,自然的美景配上精致的点心、银光锃亮的茶具,足以唤起人所能感受到的、最美好的情感。 西希莉亚埋头于一本生动有趣的小说,正读得津津有味,突然光暗下来,一个侍女拉上了深绿色的垂幔。显然这是一个新来的侍女,不懂美景与阳光的重要。 西希莉亚没有在意,随口道:“别拉上帘子。” 侍女似乎没听见,直到把所有长窗遮住才停下,屋里陡然变得幽暗,仿佛隔成了另一个世界。 西希莉亚有些不快,正巧她的随身侍女端着果盘走入,一见屋内的情景,立即惊讶地叫起来,“你这蠢女人做了什么?没听说过茶厅的窗帘从不闭合?你是从哪儿来的?” 尽管受到斥责,闯祸的侍女也没有显出任何惊慌之态,她从容不迫地转过身,“抱歉,我需要拉上它。”陌生的侍女容貌极美,柔弱动人,却拥有一对恶魔般鲜红的眼眸。 西希莉亚惊骇地睁大了眼,随身侍女手上的托盘咣当坠地,她发出了恐惧的尖叫。 魔女现身帝都,并劫持近卫官夫人的消息迅速传到帝国最高层。威廉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一把抓住了秦洛,“阁下!我请求您的帮助!” 秦洛相对冷静得多,“魔女要什么?” “她要审判所一个叫艾利的人。”威廉额头冒着汗,不敢想象妻子此刻的处境。西希莉亚勇敢正直,从不曾与凶徒接触,万一激怒了魔女……“我知道这于法律不合,但我妻子在她手中,只有这样才能让西希莉亚平安无事!” 秦洛略一思忖,“我看过报告,据说那人是魔女的哥哥,前一阵审判所忙于处理沙珊战后事务,还没来得及审理。”林晰带着全族安然撤退,却毫无怜悯地扔下了一大票维肯系的旧贵族。幸好如此,执政官的怒火总算稍稍平抑。 威廉神色阴郁,“现在不需要审理了,魔女已经证明那家伙确实是她的亲人。” “没想到魔女仍在西尔,竟然还自己送上门,真是一个绝妙的机会。”瞥见威廉的神态,秦洛语气沉重了一点,“当然,首先必须保证西希莉亚的安全。” 沉默的执政官下了命令,“洛,你跟着一起去,尽一切方法解救威廉夫人。至于魔女,我不希望再让她逃走,就算当场射杀也要把人留下。” 一列列精锐士兵围住了近卫官的宅邸,此外还有无数民众。魔女出现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大街小巷,围观的人群壅塞了数条街,整座近卫官邸围得密不透风。 与人们想象的迥异,此刻的茶厅气氛安然。西希莉亚尽管受了惊吓,依然保持着贵族的仪态,端庄地坐在绒面软椅上,除了略微发白的脸颊,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身处险境。坐在西希莉亚对面的正是魔女本人,她饶有兴致地拾起跌落的书翻了翻,“这本书很别致。” “别用脏手碰夫人的书!”初时的惊惧渐去,随身侍女轻蔑地呵斥,“你竟敢做出如此狂妄的行为,一定会被重惩。” “闭上你的嘴!”西希莉亚威严地喝止,随后又缓下语气,“请原谅,我为侍女的无礼向你致歉。” 侍女被一贯优雅的女主人罕见的严厉震骇,再也不敢开口。魔女没有发作,她语气平和地回答:“该是我请求原谅,打扰了夫人宁静的时光。” 这一回应出乎西希莉亚意料,她开始仔细打量对方。传说中恶名昭著的魔女有一卷浓密而有光泽的长发,小巧的脸庞白皙柔嫩,睫毛深浓,鼻尖挺秀,给人以柔弱甜美的印象。她非常年轻,手腕和脚踝异常纤细,谈吐文雅,仪态优美,如果不是那双惹眼的红眸,西希莉亚会以为对面坐着一个出身名门的淑媛。 西希莉亚稳了稳心神,觉得对方是个可以交谈的对象,“我相信你用这种手段一定是情非得已,有什么地方我能提供帮助?” 魔女莞尔一笑,“您在这就是最好的帮助,请放心,我不会伤害您。” “你想要什么?”尽管魔女的承诺或许毫无信用可言,西希莉亚还是略微安心了一点。 “我有一位亲人目前在审判所的地牢。” 西希莉亚大概有了些了解,试探地劝告:“恕我冒昧,这种轻率的做法可能会令事情变得更糟。” “如果有更好的方法,我绝不会让一位善良的夫人受到惊吓。” 西希莉亚尽量婉转地措辞,“如果你向法官投降?虽然你曾效忠于叛军,但假如诚心悔过,我可以替你向法官求情,他们都是一些高贵仁慈的绅士。” “即使我投降,艾利也不会获得自由。”对面的人淡淡道,转过视线留意门外的动静,“我感激您的好意,但魔女只有一种下场。” “他们为什么叫你魔女?”西希莉亚对神秘的挟持者产生了好奇,“我可不可以问问你的名字?” “奥薇。”魔女姿态大方,有问必答,“至于魔女的由来,我想您已经看见了我的眼睛。” 西希莉亚勇敢地观察了一下,“它确实有些与众不同,难道仅仅是因为这个?” 奥薇看着近卫官夫人,颇为欣赏对方的镇静,“我像男人一样上战场,指挥士兵取得过某些战绩。或许人们觉得把这些归于一个普通女人太过离奇,所以添加了一些想象。” “这么说那些流言全是虚构?比如你与魔……”西希莉亚觉察到失言,立即修饰,“抱歉,我是说……” “您无须介意,我既不会吸血,也不会召唤魔鬼,更不会把孩子丢进锅里熬汤。”奥薇轻轻一笑,目光带上了嘲谑。假如真有那种魔力,她何必冒险潜入这座宅邸? 她的脸庞依然平静,气质淡漠,没有任何委屈愤怒之类的情绪。流言忽然变得异常可笑,想起曾与密友趣谈过魔女的种种传闻,西希莉亚突然生出一丝惭愧。 “西希莉亚!”一声焦急的叫喊打破了静谧,威廉近卫官站在门外,眉头因忧心而紧蹙。 “亲爱的威廉,我很好。”西希莉亚柔声回答,在奥薇的示意下加了一句:“请让暗藏的士兵退远一点,奥薇小姐希望见到自己的亲人。” 威廉望向魔女的目光充满了愤怒和敌意,又有一丝惊愕,“怎么又是你?我警告你,如果你伤害我妻子一根头发,我会让你变成血肉模糊的碎块。” “当您的夫人还在我手中,出言威胁是非常不明智的。”奥薇一手搭住西希莉亚的肩膀,威廉立刻脸色发青,她微微一笑,语调一转,“不过我理解您的心情,现在请您退后,让身后的那位阁下上前。我想他比您更适合这场谈判。” 这种命令式的话语极其无礼,但为了心爱的妻子,威廉忍下气一言不发,回头看了一眼秦洛。 秦洛拍了拍他的肩,应要求站到了门口。他并不急于说话,目光逐一扫视,从屋内的设置到两人所坐的位置,再到西希莉亚的神情,最后才望向魔女,半晌后开口:“没想到竟然是你,第一次给了你赦免,第二次是以撒庇护,这是第三次——你确定还能有前两次的好运?” 鲜红的眼睛闪了一下,语气极淡,“阁下一定很后悔没在最开始时绞死我。” 威廉的确后悔极了。秦洛似乎颇感兴趣地比了比,“眼睛是怎么弄的?与前两次都不一样,这是你的真面目?” “那时我用一种特殊镜片做了些掩饰。” 秦洛挑了挑眉,赞许地评价道:“听起来很神奇,以撒给你的?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我们互相利用。” “看来你利用得很成功。”秦洛点点头,“既然替林氏做了这么多,林晰为什么没带上你?” “出了点意外。”她将话题绕回,“瞧,我现在正处理这一意外。” 秦洛戏谑地微笑,眼神十分锋锐,“我很难相信他是你的亲人,你们的性情大不一样。” “这无关紧要,您只需要了解他对我有足够的重要性。” 秦洛思考式地停顿了一下,“见过他,你就会放了威廉夫人?” “当然不可能。”轻快的否定令一旁的威廉脸色铁青,不等对方插话,她又道:“您还得放了艾利,让他自由。” “然后?” “然后关于我,您还得做出某些承诺。” 与激动的近卫官不同,秦洛的态度称得上和蔼可亲,“说说看。” 奥薇淡然应对,却又十分坚持,“我们一件件来,首先请让艾利到这儿来。” 秦洛凝视了一刻,打了个响指。 断头台 黄昏时刻,两名士兵把捆住双臂的艾利押到了门边。 “奥薇!”看见屋内的人,艾利绊了一下险些跌倒,眼圈立刻红了,“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你的眼睛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一迭声的问话并没有得到回答,她拥抱了他一下,替他解开捆缚的粗绳。 艾利安然无恙,行动自如,没有受刑的痕迹,这很好。 艾利在重见的喜悦中忘乎所以,“奥薇!这些年你一直没回来,你不知道妈妈有多担心。她整天念叨着你。跟我回去吧,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她依然没说话,轻轻抚了下艾利的肩膀。 迟钝的艾利终于觉察到场面安静得过分,看见外面的士兵,话语突然停顿,半晌开始颤抖,“奥薇,你不是那个魔女对吗?他们说的那个人不是你,只是碰巧有一双红眼睛,对吗?” 艾利恐惧地等待回答,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无数士兵围困,不知道坐在桌边的贵妇是什么人,不知道外面两个贵族为什么一直盯着他们,他只敢看着三年未见的妹妹,不可控制地渗汗。 直到他完全安静下来,她在他耳边轻语:“艾利,从大门出去往右走,在第七个路口左拐,进最窄的那条巷子,地下酒馆的蓝色招牌后藏着一条通道,顺着它走到尽头。” 奥薇将路线重复了两遍,声音极低又极轻。艾利有满腹话要问,却被她制止,只能本能地聆听记忆。 秦洛似乎觉得无聊,不经意地踱了两步,偏离了门口。 不等艾利开口,她看了一眼门边又道:“我不是你妹妹,真正的奥薇已经死了。九年前魔女占据了她的身体,并用这个身体做了许多坏事,所以你才会被捕。因为奥薇我才给你这个机会,别走错,否则你再也见不到莎拉。” 艾利的眼睛骇异地睁大,嘴唇嚅动刚要说话,突然三声尖厉的枪响,门外的花丛中传来压抑的惨叫,而后是一阵慌乱的脚步。西希莉亚惊悸地捂住胸口,极力抑住尖叫。 艾利彻底僵住了,他乖巧的妹妹垂下手,紧握的枪口仍在冒烟,美丽的脸庞有种接近冷酷的冷静。这是他完全陌生的奥薇,撕裂了甜美的表象,呈现出逼人的威慑。 击倒了试图偷袭的士兵,她不再看艾利,转向门外厉声命令道:“撤开士兵,让他自由离开!假如欺骗或制造任何意外,阁下清楚后果!” 一声清脆的响指,门外的士兵让出了一条路。她这才回过头,鲜红的眼眸森冷无情,“走。” 艾利怔怔地看着她,无法动弹。她不再多说,端起枪瞄准他的胸口,“现在,走!” 被枪口骇住的艾利恐惧地退后,见她要扣动扳机,又踉跄地倒退出门口。 “走!”随着第三声厉喝,一记子弹打在他脚边,激起了碎屑,艾利开始转身奔跑。 没有任何士兵阻拦,他跑过长廊,跑出庭院,冲出宅邸的大门,沿着脑中的路线疾奔。路人诧异地望着这个莽撞的年轻人。他神情呆滞,机械地奔跑,眼泪却不停落下。 暮色笼罩下来,秦洛打破了寂静。“你的兄长已经顺利离开,现在能放了威廉夫人吗?” 奥薇的神色恢复了平淡,“还有一点小问题。” 秦洛显得极具耐心,“关于什么?” “我的处境。” “来之前我研究过一些资料,发现你是个非常特殊的人。”秦洛不置可否,突然说起其他,“你在沙珊的风评与其他地域截然不同,据说你爱护士兵、善待俘虏、从不无谓滥杀,甚至曾因此而与林公爵冲突。在战争中仍能坚持如此高贵的原则,这样的人十分少见。”她一言不发。 秦洛盯着暗处的对手,循循善诱,“我相信你为亲人或许不顾一切,却绝不会为自保而伤害一位无辜女性。既然如此,何不放下枪,我保证你会受到公正的对待。” “你果然是最狡猾难缠的家伙。”她轻笑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枪,而后抬起手,对准自己的额角,“我不认为司法大臣阁下懂得什么叫公正,所以我们不妨只谈交易。”看着她持枪的手,秦洛脸色微变。 “你需要一场公开处刑,借盛大的处死魔女来满足民众、根除流言,让衍生的恶行从帝国消失,同时巩固执政官阁下的声威。”她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任何波澜,“我不在乎你怎样利用,可我不想被你活捉。” 秦洛略一思索,“假如我保证不对你用刑?” 她微微笑了,笑容十分讥讽,“你的狡诈尽人皆知,许诺一文不值。” 从未有人如此尖锐地嘲弄司法大臣,威廉气结,西希莉亚却险些失笑。 秦洛充耳不闻,“你想我怎么做?” “以你最重要的朋友的生命起誓——你知道他是谁,放弃对我施加除死刑外的任何刑罚及侮辱,放弃一切形式的讯问和审判,我就扔下枪束手就擒。” 秦洛短暂地沉默。 奥薇轻描淡写,“你可以选择,但别幻想欺骗,记住你是在对魔女起誓。” 秦洛终于蹙起眉。魔女长期周旋于林氏和利兹人之间,从她身上可以探知的情报极为可观,为此他不介意以虚假的承诺敷衍。但这女人的要求太过离谱。尽管他不在乎自身名誉或魔女诅咒,却不愿意拿挚友冒险。而一旦拒绝立誓,魔女会开枪自杀,连死刑都不复存在。这一结果更糟,他很清楚,帝国的民众需要一场杀戮魔女的狂欢。 远处的天空突然亮起来,爆起了一串夺目的烟花。 每年朔月节的夜晚都有民众自行燃放烟花,场中众人谁也没有在意,奥薇却目不转睛地凝望。 绚丽的火焰不断绽放,黑暗的夜空蓦然变得流光溢彩,璀璨夺目。无数缤纷的光影闪亮,百种千姿、娇娆万方,凛冽的冬天即将来临,这是一年中最后一个节日。 闪烁的微光映出了魔女纤细的轮廓,她静静地伫立,仿佛被烟花夺去了灵魂。 秦洛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的视线,“好吧,我以我最重要的朋友生命起誓,绝不对你施加死刑外的任何刑罚及侮辱,放弃一切讯问及审判,这样你满意了?” 最后一缕烟花寂灭,她终于收回视线,幽暗的红眸沉静无光,一如帝都深暮的黄昏。 枪落在地上,荷枪实弹的士兵蜂拥而上,将魔女铐了起来。 “我认为该将她处以火刑!”威廉近卫官气愤难平,一早闯进了司法大臣的办公室。 秦洛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别这么愤怒,西希莉亚可不曾受到任何伤害。” “那女人连接近西希莉亚都是亵渎!”威廉咬牙切齿,火冒三丈,“我真不敢相信她竟然敢动这种疯狂可憎的念头!” 完美地解决了人质危机的司法大臣客观地评价:“不能否认这很有效,她成功地换取了兄弟的自由。从另一面看,这种行为很崇高。” 相较之下威廉十分激动,“那是她清楚自己已经走投无路,除非挖出那双眼睛,西尔根本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秦洛摇了摇头,“亲爱的威廉,你应该理智点。” “理智?”威廉气得翻了个白眼,“我认为她一定有什么邪术,西希莉亚竟然代她求情,说她虽然是敌人却高贵仁慈彬彬有礼,舍己救人的行为更值得钦佩,凭毫无根据的谣言判决,完全是一种不公!” 秦洛正在喝咖啡,猛然笑得呛咳起来,显然昨夜满心安慰妻子的威廉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以至于大失风度。 扯出手帕擦了擦嘴,按铃让侍从换了一杯咖啡,秦洛戏言调侃,“或许你该依此向修纳建言,为西希莉亚展现一下宽仁的胸怀。” “我更想把她的兄弟抓回来,让两人一起上火刑柱。” “这有点困难。”秦洛浇熄了威廉的热望,“接应的人是个老手,没留下任何可追踪的线索。” 威廉极不甘心,“算她侥幸的好运,我真想看她再见到兄弟时痛哭流涕的样子。” “她比你想象的更聪明。”秦洛淡淡提示,“还记得她看烟花吧?我猜是她和接应者约定了某种记号,一看就知道艾利有没有成功脱身。” 威廉怔了怔,“既然您发现了,为什么不下令追捕?” “把所有放烟花的人都抓起来审问?”秦洛漫不经心道,“别傻了,重要的是捉到魔女,那个叫艾利的蠢小子根本无足轻重。” “您准备怎样处置她?” “尽快处刑,这样流言也能尽早平息。”秦洛随口回答。 想起那双奇特的红眸,秦洛忽然有一丝失神,顿时明白了修纳的感受。那种黯淡绝望又极度平静的眼神,的确非常像……那是记忆中伊兰最后的眼神,十年前他曾经觉察却选择视而不见,仇恨和自私让他的心肠变成了铁石…… 秦洛将精致的瓷杯凑到唇边,很快又搁下,咖啡已经冷了,味道变得分外苦涩。或许是这一缘故,秦洛胸口有些发闷,他收拢文件,决定自行处理魔女一案,避免修纳触碰。 魔女已经身处审判所,不日将被公开处刑。这一轰动的消息犹如深潭中投下石子,迅速扩散开来。 以撒仍在沙珊行省,接到这个消息已经是数日之后。他烦躁地来回踱步,失控地咒骂,无法理解奥薇怎么会蠢到仍在西尔,甚至落入执政府手中,更想不通那帮精明的蠢货竟会如此迅速地行刑。最终他坐下来写了一封信,令暗谍以最快的速度送达帝都,交给帝国执政官。 另一个小城郊外一辆停憩的旅行马车内,长途跋涉的疲倦让车夫陷入了昏睡,钟斯撕烂手中的报纸,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艾利,拉下帽子盖住了自己的脸。一百六十里外的某个村落,莎拉还在焦急地等待。 数万里之外的海面,数百艘海船顺风而行,前方的塔夏国海岸逐渐显露出轮廓。船舱里所有人都走上甲板,兴奋不已地眺望。林晰伫立在船头,苍白阴郁的脸庞比过去更加冰冷,也更无情,仿佛被先代公爵的灵魂附体。 索伦公爵泛起一丝惆怅,低头安抚爱女。即使新大陆已在眼前,天性善感的芙蕾娜仍然情绪低落。一想到亲爱的奥薇离船而去,或许将遭遇不幸,她总会无法抑制地落泪。 连绵不断的雨让帝都的街道泥泞不堪,也给行人和马车带来了不便。积雨淹没洼地,泛滥的河水冲垮了桥梁,人们满腹怨气地诅咒,将恶劣的天气视为魔女的垂死挣扎。 时间缓缓前行,日历一页页撕下,终于到了行刑前夜。坚固森严的审判所深处,一扇厚重的铁门开了,火把照亮了幽冷的囚室。 红色的眼睛抬起,被突如其来的光刺得微眯了一下,略感意外地看着来访者,“行刑提前了?” 秦洛打量着她,放下手边的提盒,“我替人送东西。”揭开盒盖飘散出一股食物的香气,混在牢房的霉味中显得有些怪异,“这是威廉夫人的心意,感谢你对她以礼相待。”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她真是一位善良仁慈的女性,请替我致谢。” 反应比秦洛预想中更平淡,“看来你不怎么感兴趣。” “我对威廉夫人的善意十分感激,只是没想到这点小事会需要劳动阁下。” 无视话中的轻讽,秦洛依然风度十足,和颜悦色地询问:“毕竟明天就要行刑,我来问问你是否还有什么要求。” 她想了想,“有烟吗?” 秦洛摸出一包烟,连火柴一起扔了过去。 取出一根在盒上磕了磕,她点燃吸了一口。白色的烟雾缓缓腾起,香气一丝丝沁入心肺,带来难以名状的放松。洁白的细颈微斜,长睫半睁半闭,纤巧的手指捻着烟,时而放在唇边轻吸一下。在跳动的火光下,狭小的囚室呈现出一幅奇异优美的画面。 “裁定了怎样的死法?” 秦洛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美人,她抽烟的姿势极美,勾起他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却又想不起是在何处。他随口道:“断头台,工匠正在连夜搭建。” 尽管所有人都觉得火刑更适合魔女,但执政官不久前废除了这一刑罚,只能退而求其次。 “不错,我喜欢快一点。”她波澜不惊地睁开眼,“把文件和笔给我。” 秦洛盯了她一刻,从怀中拿出服罪书,“你总能让我惊讶。” 奥薇没有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了字。她猜到会有这么一份文件,秦洛或许手段卑劣,但历来风格谨慎,必然会做到程序完美。 她似乎不想说话,这反而勾起了秦洛的兴趣,“没有其他心愿?” 她深吸了一口,轻巧地掐灭烟蒂,“有件事我很好奇。” 秦洛一向知情识趣,“或许我能为你解答?” 指尖把玩着烟盒,她问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问题,“修纳执政官为什么讨厌绿眼睛的女人?” 秦洛一怔,自以为了解地笑起来,“你也是他的狂热爱慕者?” 她微微侧了下头,“就算是吧。” 秦洛的声音透出讥讽,“那么你真是个傻女孩,爱上了一个没有心的人。” 她竟然笑了,又抽出了一根烟,“没关系,我很快没有脑袋,不必再为此烦恼。”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秦洛忍不住大笑起来,目光变得十分奇异,“真是有趣,如果你不是魔女,一定非常迷人。” “谢谢。”她掠了一眼,轻淡地回答:“无论我是不是魔女,都不希望再见到你。” 秦洛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不过这无所谓,答案对她已经不再重要。 晨曦逐渐从狭小的窗口透出,映出一层阴冷的薄雾。雾中浮现出玛亚嬷嬷的脸,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在对她微笑,召唤她前往另一个世界。她静静地看着幻象,直到它彻底消失。 拎过角落接水的瓦罐,她开始沾着水整理浓密的长发,尽量绾高一点露出颈项,盘成一个光洁的发髻。 雨终于停了,帝都中心广场上搭起了一座高高的木架,上方悬着一块雪亮的刀板。三三两两的人聚集起来,随着天色渐亮,人群不断扩大,很快汇成一个空前庞大的群体。 沙珊行省虽然收复,人民恨之入骨的仇敌林氏一族却逃亡海外,并未受到血与火的严惩。这与市民期盼血洗沙珊的热望不符。民众积压的怒火无处发泄,亟须一场鲜血的献祭与狂欢,臭名昭著且效忠于林氏的魔女是最理想的祭品。 人们在高台下低议,期待而兴奋地等候,等候魔女的挣扎叫喊,等着她的头颅从身体上滚落,黑色的血液四处飞溅。 广场对面是庄严的帝国议政厅,有人在窗前俯瞰,神祇般俊美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秦洛清楚朋友在想什么,随之看了一眼,打破了沉寂,“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有时必须顺应这些傻瓜的情绪,让他们得到满足,否则倒霉的是我们。” 修纳眸中映出一缕近似冷嘲的情绪,“如果有一天被处死的是我,他们也会同样欢呼。” “你绝不会蠢到那种地步。”秦洛失笑,隔着透明的玻璃点了点远处的人群,“我们只要把自己打扮得跟他们一样,为他们的欢呼或愤怒鼓掌,引导它、控制它、利用它,成为民众的化身或代言人,就永远屹立于帝国最高位。” 修纳点点头,给了评语,“很实用,也很肮脏。” “高尚是仅属于死者的荣誉。”马车在楼下等候,秦洛在书桌上扔下一份文件,大步往外走去,“这是魔女的判决书,记得补个签名。我还得赶去沃森行省,那里的法官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重大案件的死刑需要执政官签名核准,这是程序规定。不过执行时往往较为灵活,司法大臣先行裁决,执政官事后补签也属常态。 修纳坐下来,抽出笔蘸了蘸,准备在判决书上签字,刚落笔便溅开了一滴墨水,落在纸上像一滴黑色的泪。不知为何,心头蓦然烦乱起来。他扯过一张滤纸吸干,在墨滴旁草草签了名。 侍从又送来一批文件,他逐一批阅,重复着每日单调的工作。远处的广场传来轰然欢呼,想必死囚已经踏上了断头台。一封标注着紧急字样的信从文件堆上滑下来,火漆上印着利兹国国徽的纹样,旁边的附条显示由于桥梁垮塌,信延迟了一周。 修纳拆开信封,抽出信读起来。
尊敬的执政官阁下: 请原谅我的冒昧,务必延迟贵国对魔女的处刑。 尽管罪行累累,但她身份特殊,包藏着许多极其珍贵的秘密,轻率处死会造成极大的遗憾,必将令阁下痛惜不已。我万分诚恳地请求您重新考虑,详加讯问,一定会发现我所言不虚。 以撒敬上 ps.随信附图一张,但愿能有助阁下。
一眼看完,他打开信件的附纸,现出一张草草绘成的手稿,画的是一个女人的半身像,严格说是一副背影,线条匀美,纤细诱人,精致的背胛下方纹刻着神之光的印痕。仅仅寥寥数笔却极为传神,半侧的脸庞一眼就能辨出其身份——此时正处于断头台上的魔女。 沙珊行省战前,秦洛与他有过近似的推测,到她落网之后,却受魔女这一特殊的身份误导,疏忽了查验,这封信却给出了意外的证明。修纳下意识地瞥了眼窗外,中止行刑显然已经不可能。 实际上修纳并不担心神之光。只要他还是执政官,找出线索后将它彻底毁灭易如反掌,魔女这一试验体的死亡与否并不重要,真正令人疑惑的是这具试验体为何会存在。 扔下信件,修纳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一问题。他记得博格曾在实验室说过,他是受神光恩泽的第一人,而后伊兰杀死博格,焚毁了资料,神之光从此中断。如果还有人能实施复活的技术,唯一的可能是当时研究中心内的研究员。他看过那些复杂无比的精密仪器,假如说近几年有人能在帝国某处耗费重金又极度机密地重建…… 否定了这一可能,他转从另一个角度思考。如果魔女是试验体,那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是谁? 神之光的试验体严格控制在十三至十五岁,报告上称魔女的年龄是二十三,重生应该是在八至十年前。那时休瓦基地还在林公爵的控制下,她擅长军事、聪明多诈,又忠诚于林氏——修纳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一定是疯了,他竟然将红眼魔女与至爱的绿眸联想起来。 可怕的臆想涌入脑中,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不,这绝不可能! 狂乱的血液奔流,脑筋一片混乱,他猛然起身来回踱步,心慌意乱中带翻了台灯,砰然碎裂声惊动了左右,威廉打开门询问:“阁下?” “停止行刑——不——这不可能——让他们停下——” 威廉骇然惊讶,他从未见执政官如此恐惧。失去了镇定的执政官甚至吼叫起来,神态极其可怕,“——让他们停止行刑!立刻——” 惨白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修纳忽然狂乱地搜寻书桌上堆积的文件。 威廉惊怔地看着执政官反常的举止,一时无法反应。 修纳急促地翻找,一把将所有文件掀到地上,终于找到魔女的死刑判决书。扯开附在其后的服罪书,最后一页下方有一行优雅流畅的小字,精致的字体微微倾斜。
我承认以上一切罪行。奥薇
修纳的血液猝然冰冷,每一根骨头都在颤抖。 远处的广场爆出了欢呼,呼声是如此激烈,甚至震动了执政官办公室的玻璃。他猝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绝望的嘶吼,撞开近卫官冲出了房间。 镣铐过于沉重,魔女走得很慢,磨破的脚踝上流出了血,渗进了泥泞未干的地面。她的神色平静淡漠,仿佛不曾感受到周围轰然沸腾的咒骂。这令人群萌生出不满,人们渴望看到乞怜、哀号、挣扎与诅咒,渴望魔女在暴力与死神前恐惧地战栗,而不是镇定得像一个殉教的圣徒。 人群发出了更大的哄嚷,杀死魔女的呼喊一声高过一声,形成了浩大的海洋。魔女依然沉静,顺着刽子手的指示,她在断头台前跪下,将光洁的颈项搁在脏污的木槽上,长长的睫毛轻掀,鲜红的眼眸凝视着遥远的天际。柔黄的太阳正缓缓升起。 一切尘世的嚣嚷都消失了,世界变得异常安静,仿佛回归了初始的纯澈。 法官简单地宣读完罪状,人群的吵嚷声低下来,每个人都屏息以待。 忽然一声惊叫,有人发现不远处的钟楼冒起了黑烟。民众渐渐骚动,变得惶恐不安,随后黑烟接连冒出,似乎在不同位置都有民宅起火。当黑烟增为五处,人们开始轰响,女人们恐惧地尖叫起来,甚至连人群中都有了烟雾弥漫。 法官连连呵斥,极力镇定场面,示意刽子手行刑,随着机械扳动,雪亮的刀板猝然滑落。 突然几根钢叉从围在断头台最前方的人群中飞起,斜刺钉入台架,卡在刀板滑落的路径上。沉重的刀板接连斩落了数根,笔直地下坠,在几乎触及死刑犯的一刹那停顿下来,被最后两枚钢叉颤巍巍地卡住,发出了刺耳的擦响。 与此同时,人群中的浓烟迅速扩散,遮蔽了视野内的一切。谁也不清楚意外从何而起,慌乱的人群杂沓奔走,推搡和恐慌造成了严重的事故,踩踏推撞的惨叫此起彼伏。卫兵想冲进来却无法分辨方位,场面彻底失控。 修纳疯狂地挤入人群,费尽周折穿过可怕的人潮,在浓雾中攀上了断头台。 他紊乱地呼吸,急促地张望,搜寻着死刑犯的身影。断头台上只剩下刽子手和几名守卫的尸体,沉重的刀板离木槽仅有十几厘米,本该身首异处的犯人已不知去向。 僵立良久,修纳死死盯着刀板锋刃上残留的一丝血痕,眼前一片昏黑。 他开始努力回忆,回忆魔女的一切。回忆起那朵掉落的白蔷薇,回忆起险些失窃的胸针,回忆起法庭上惨白的脸庞,回忆起她被撕裂的衬衣,回忆起她摇摇欲坠的问话——那时他说了什么? 一段段回忆闪现,修纳紧紧捂住额,发出一声崩溃的呻吟,颀长的身体摇晃起来。悔恨如炙热的铁条贯穿胸臆,强烈的痛楚令他几乎昏厥。他想撕开血肉挖掉自己的心,究竟有多愚蠢才会蒙住了双眼看不清真实? 她还活着,一度甚至近得触手可及。 可他把她送上了断头台!从他回答的那一刻起,她的灵魂已经出现了死兆。
    ◎此文在晋江连载时为双结局,出版时删去一个,制作者将其补足,放在番外的第三篇。请读者按顺序阅读本文,不要直接跳转番外三。若强行跳转,由此产生的阅读不适,请自行疏导。
执政官 魔女受刑的一刻,帝都发生了数起火灾,上百人在混乱的踩踏中受伤。更可怕的是魔女从断头台消失的现实,各种荒诞不经的流言爆发,轰然传遍全城。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猜测是邪恶的魔鬼庇护了她。待魔女再度出现,必将带来可怕的报复,将曾试图葬送她的人拖入地狱。 古老的帝都弥散着前所未有的恐慌,封锁全城的彻查更加剧了紧张的气氛。执政官颁下最严厉的命令,士兵搜遍帝都每一个角落,找寻魔女的踪迹。同一时刻,近卫队逮捕了数十名混乱行刑场的嫌疑者彻夜审问。半个月内,人们尽了一切努力却一无所获,魔女仿佛已从这座城市消失。 以铁矿闻名帝国的尼斯城是西尔边境城市之一。它因铁矿及与利兹国的边贸而兴盛,繁忙的越境关卡每天都有众多商人出入。 在帝都陷入纷乱的迷雾时,尼斯城中一栋不起眼的旧建筑,藏匿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搅乱帝都的红眼魔女倚在软椅上,惨白的肌肤像涂了一层蜡,双颊满布星星点点的红疹,看上去极为可怖,仿佛感染了恐怖的疫病。她纤细的脚踝上有一圈铁镣的磨伤,污脏的血呈紫黑色,因无暇处理而有些化脓。以撒在替她清洁伤口,洒上药粉包扎,丝毫不为她可怕的形象所动——这不奇怪,她变成这副模样正是以撒一手安排。 逃到这里的一路她昏迷在棺材里,成为一具年纪轻轻却得了天花而死的尸体。暗谍换了七八批,终于将她送到尼斯城,明天早上关卡放行,以撒就会将她带出西尔国境。 她不想任人摆布,但致昏的药物仍残留在血脉中,令她空前虚弱。以撒系纱布的手突然用力一勒,踝骨的剧痛让她本能地缩了一下,额上渗出了细汗。 以撒望着她,半晌终于开口:“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现在才发现你尽做蠢事。” 她紧握着扶手,忍着痛一言不发。 随从撤去药盘,室内只剩下两个人。以撒拧了条湿巾替她擦去伪装,过重的手劲拭得她的脸庞几乎麻木,湿巾下逐渐呈露出真实的面貌,及摩擦过度而泛红的脸颊。扔下湿巾,他又打量了一下,在一侧的沙发上坐下,“说话。” 寂静了一刻,她如愿启口:“我对神之光与神之火一无所知。” 一股强烈的怒气上涌,以撒盯住了鲜艳的红眸。她继续说下去,“我确实受了神之光转换,但对其中的原理技术一窍不通,对神之火更是如此。您想在我身上寻找这两项的奥秘,只能是白费力气。” 以撒平静的口吻中隐藏着风暴,“你要说的只有这个?”她怔了一下。 “正常的女人这时是不是该说谢谢?”以撒轻柔的语调带着浓重的火气讥讽,“比如感谢我救了你的命,让你那顽固的头脑还保留在脖子上,没有被砍成两截。” 她的回答犀利冷静,不带任何感情,“您不惜暴露利兹在西尔埋线数年的众多暗谍,当然是希望获取最有价值的情报。很抱歉我无法提供。” 以撒死死盯住她,极力抑住濒临爆发的郁怒。他想掐死这可恶的女人,打破她该死的从容;想撕裂她淡漠的表象,逼出她柔弱的内心;想看她无助地哭泣倾诉,显露出全心依赖。可即使她此刻毫无力量,衰弱得不堪一击,却依然戒慎防卫,坚不可摧。 意识到自己的情感,以撒心底涌出了一丝悲哀。他不该感到意外,他在自己的国度有众人称许的形象,对女性尊重有礼、文雅谦逊,以完美的风度著称;可待她却是截然相反,他轻视她、戏弄她、设计她,把她当成一枚棋子拨弄。她当然不可能傻到爱上冷血的利用者。是他太愚蠢,从觉察的那一刻就该明白,他永远得不到她的心。 沉默许久,以撒敛去所有情绪,恢复成平日的轻谑,以谈判口吻道:“亲爱的伊兰,别太轻忽自己,至少我相信你能告诉我凯希在哪儿。” 苍白的脸庞一瞬间凝住了表情,“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不,不懂的人是我。”以撒的微笑盈满嘲谑,“比如我不懂为什么公爵小姐会发疯地纵火,为什么会被密友施以神之光技术重生,为什么对家族竭力效忠却保持沉默,为什么没有乘上离开沙珊的船,为什么蠢到为毫无亲缘的傻瓜搭上自己的命——或许你能告诉我这些问题的答案。” 冷漠的面具终于有了一线裂痕,她忽然垂下眼。以撒挑了挑眉,心情蓦然好起来,“听说你曾有一双漂亮的绿眼睛,非常动人。” 低垂的长睫微微发颤,仿佛脆弱的蝴蝶双翼。以撒扣住她的下颌,望入飘忽不定的眼眸,轻柔的话语宛如催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短暂的震惊过后,她镇定下来,“凯希随林氏去了另一块大陆,此生都将处于军队的保护之下。抱歉,你已无法触及。” 扣住下颌的指尖一紧,以撒脸庞闪过一丝冷意,“你把所有人都安排得很好。不过没关系,假如你的朋友对你抱有同样深厚的情谊,或许他会担忧你的安危,主动到利兹做客。”她静默一瞬,“林晰不会让你这样做。” 以撒淡笑,“难道林晰会拒绝救援默默协助他作战三年,又救了全族人的堂姐?亲爱的伊兰,相信我,对他而言,你绝对比想象中更重要。” “他不会傻到尝试解救一个死人。” “哦?”以撒眯了下眼,神色变得危险起来,“谁说你会死?” 她忽然笑起来,笑容疲倦而淡漠,“是的,你不会让我死,至少现在我还有最后一点价值。或许你会挖下我的眼睛送给林晰,又或是以酷刑折磨直到我顺从地配合。为了利益所有人都会变成恶魔,利兹皇储当然不会例外。” 以撒停了一瞬,半晌才开口,“你怎么知道?” “詹金斯对你太恭敬了,以一介特使而言你的权限未免过高。我想不出除了利兹皇储以外,还有什么人能有如此地位。” 以撒沉默了一会儿,“所以你才救我?”他一直奇怪,她已经拿回镜片,又并非真正想依附于他,为什么当时不曾趁乱逃走。 她轻淡地承认,“利兹皇储死在西尔帝都后果会极其严重,我可不希望弄成两国交战。” 以撒看着她,深眸带着难以描绘的复杂情绪,“为什么你对帝国和家族如此忠诚?你父亲怎么会蠢到为政治利益而牺牲你?” 牺牲?她微愕了一下。深黑的窗外闪过亮光,但没人留意,以撒敏锐地捕捉到红眸中的一线异态。 “不是林公爵指示你毁掉神之光?”突然心头一动,以撒脱口而出,“难道真是为了你的情人。” 她没有回答,轻翘的长睫再度垂落,覆住了迷惘的伤感。以撒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语气有些怪异,“那个男人是谁?你为他付出这么多,他却对你弃之不顾?” “不是这样。”她吸了口气,自己也不懂为何会解释,“他不知道我还活着。” 她清丽的脸庞异常脆弱,眸光凄凉而柔软,以撒完全移不开视线,“为什么不去找他?” “他过得很好,比我想象中更好。”她的回答轻得像耳语,又像在安慰自己,似乎风一吹就散落无踪,“当初也只不过是身体上的迷恋,或许……他并不爱我。那么时过境迁也不再有重逢的必要。” 窗外隐隐有些喧哗,以撒凝视着柔美的侧颜,“我从没发现你是如此胆怯。” 她轻笑了一下,“没人会爱上一个魔女。” 她又恢复了平淡,那一线偶然的脆弱已经消失了。以撒的目光落下来,看见了一双秀美的手,纤细的腕上印着捆缚的瘀痕,显得刺眼而残忍。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而慢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十分认真,“如果我说爱你,会给你一幢玫瑰色的屋子,有白鸽、天竺葵和从不熄灭的壁炉,你是否愿意去做女主人?” “你是公爵小姐,我是一国皇储,做我的情人并不会降低你的身份。”以撒停了片刻又道,“你的生活会比从前更奢华,再不会听到有人叫你魔女,没人能用轻视的眼光看你,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 “不。”她根本不必思索。 预料之中的答案,比他所预想的更干脆,以撒心头溢出一缕涩意,“我有那么糟?” 她的神色淡漠如常,“你的许诺听起来非常美好,可惜必须用凯希来交换。” 以撒目光一闪,“如果我说……” “即使你现在承诺放过凯希,回到利兹后却截然不同。在西尔经营多年一无所获,更为了一个魔女废弃了利兹长期埋设的暗谍,皇储殿下面对的压力非比寻常。等政治的风浪扑面而来,今天的诺言将不值一提。”冷硬的分析尖锐直接,她仿佛已经预见未来,“我从不相信重视利益胜于感情的人。就算你目前对我有几分兴趣,权力的诱惑却更强。将来的选择不言而喻。”她不愿再落入另一个陷阱,一旦踏入异国的土地,恐怕再也没机会逃走。 以撒无可辩驳,唯有苦笑。 喧哗的声音突然大起来,同时引起了两人的注意。以撒蹙起眉,门传来急叩,拉斐尔进入急促地禀报:“近卫军封锁全城挨户搜查,传令凡有藏匿魔女者,无论任何身份一律严惩。马上要搜到这条街了。” 以撒心底一沉,神色微变,“来得这么快?怎么会是近卫军?” 近卫军是西尔最精锐的部队,修纳一手培植,战斗力极强。情势比想象中更严峻,拉斐尔空前焦虑,“我刚刚得到消息,几天前有暗谍挨不过刑,三百近卫军连夜从帝都出发,速度极其惊人。西尔人下了决心不让魔女活着离开。这里已经藏不住,再下去连您都会有危险。” 以撒掀开一线窗幔,半个城区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而凌乱。 拉斐尔催促,“阁下,神之火虽然重要,您的安危却胜于一切。西尔人清楚是我们在插手,更给出了警告。假如无视恐怕会陷入极为棘手的境地,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利兹皇储在西尔受审,必然会成为外交上经久不息的笑话;但放弃千辛万苦到手的猎物,听任她葬身于西尔人之手,以撒更不甘心。一时间他念头百转,挣扎着难以抉择。 倚在椅上的女人掠了一眼窗外,目光流露出微讽,“打开门,我自己出去。” 拉斐尔明显松了一口气,拉开了门闩的铰链。 以撒拦在身前阻止她起身,声音微怒,“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真这么想死?” 她懒于回答,偏过头,“拉斐尔,如果你不希望贵国的皇储殿下出什么意外,最好拉开他。” 拉斐尔一愣,又看向以撒,似乎忽然下了决心。以撒怒火中烧地试图拦住她,却被拉斐尔挡住。 拉斐尔极力阻止,以撒的命令被置若罔闻,主仆二人竟然厮打起来。 她没有再看一眼,勉强撑起身体,离开了最后的庇护。她厌倦了这一切,厌倦了逃亡掩饰。既然她属于那个逝去的、可诅咒的旧时代,注定将被粉碎,至少她可以坦然地面对终结。 走下楼梯,门外是一条长长的宽巷。她扶着墙向前走去,死人不需要鞋子,所以她身上仅有一条白色葬裙,赤裸的双足被粗粝的路面硌得生疼。没关系,死神会结束一切痛苦,她知道自己不会等太久。 走出巷口,通明的街道一片嘈杂,被搜查搅得惶恐不安的尼斯居民在街面交换着抱怨与牢骚。 一个女人无意间瞥见了红眸,发出了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被惊动的人群接连望过来,仿佛看见了恶魔,恐惧像水波一样扩散,人们纷纷奔逃。尖叫和呼喊此起彼伏,整条大街瞬间空荡无人。 魔女出现的讯息飞速传开,深入人心的流言造就了最恐怖的想象。没有人敢接近那个纤细的身影,即使魔女似乎虚弱得一根手指都能击倒。 长街两头被勇敢者搬来的路障堵死,远处已经有警备队赶来的脚步声。 她耗尽了体力,停下来倚着一根木柱平复紊乱的呼吸。整条街安静得像坟场,每一个窗户后人影幢幢。 绝对的寂静中突然迸出一声脆响,有什么砸在五米外,溅落的碎屑迸上她的脚面,带起微微的刺痛。 那是一个硕大的花瓶,被人从窗户扔下来,砸得粉身碎骨。显而易见,人们不敢靠近,但并不避讳以扔东西的方式表达憎恨。 第一个丢出花瓶的人仿佛给予了某种启示,很快,各式各样的东西被人们抛出来。频频的碎裂震耳欲聋,碗盘、水瓶、杯子、瓷像、闹钟、拆信刀、墨水瓶、台灯、夜壶,甚至还有床柱——天知道它的主人是怎样把它拆下来的。 看着那根结实的床柱,她有一股荒谬的笑意,现实的一切像扭曲的梦境。 扔下来的东西大多落在身旁,只有一只盐罐准确地砸中了她的额头,让她好一阵眩晕,半晌才能抬手拭去滑落的血——魔女流血了,这一发现引起了人们的欢呼。 尼斯警备队终于赶过来,为免被误伤,停在距魔女五十米处。在警备队长的呼喊下,抛掷行为渐渐稀落下来。 灯光照亮着街道,各式各样的碎片铺满了整个路面,犹如无数闪耀的星辰环绕在魔女周围。只是这些星辰尖利无比,仿佛地狱遍开的荆棘。 帝都的命令是活捉,但受命的警备队员同样对魔女心怀恐惧,没有人敢上前,只一味高喊,命令魔女上前投降。她一步也不想动,心头只剩一片漠然的空荡,可能的话她希望对方直接开枪。 温热的血持续流淌,昏沉的感觉更强了,严厉的叫喊变得飘渺而遥远。她很想倒下去,但双脚之外的地面满布碎片,她只能倚着木柱,把火热的额头抵上去。寒冷和虚弱让她的神志逐渐模糊,以至于她完全没发现,长街尽头,一辆马车正飞驰而来。 人们从来没有见过马车的速度如此之快,车身带着帝国执政府的徽记,像一道迅捷的闪电,将跟随的近卫军远远抛在了身后。狂奔的马车在路障前猛然勒住,车门弹开来,一个男人冲下了马车。 仍在强硬地斥令魔女的警备队长突然被一只铁腕箍住,又被一把甩进了街边的沙堆。警备队所有人呆住了,年轻的队员激愤地想冲上去,随即又僵住了。男人穿着纯黑的制服,俊美非凡的脸庞苍白消瘦,眼中燃着阴郁的烈焰,肩章上夺目的银星闪耀,昭示出帝国最尊贵的身份。 在场的士兵悚然低议,窗后的民众纷纷猜度,谁也没想到帝国执政官会亲自出现在尼斯城。警备队副队长战战兢兢地上前问候,却被同车而来的近卫官挡在一边。数百名剽悍勇武的近卫军蹄声如雷,齐刷刷在男人身后勒缰下马。 执政官根本不理会任何人,他直直地盯着街心的身影,纵身跃过了路障。 长街忽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尊贵无比的帝国领袖向魔女走去。 夜风吹拂着白色葬裙,她倚在木柱上一动不动,散落的长发随风轻摆。由于过度寒冷,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显出一种奇异的冰白。事实上她已经接近昏迷,直到感觉有人站在面前才醒过来。她勉强睁开眼望了一下,尽管是逆光,她仍然看清了那张绝不会错辨的脸,头脑一刹那空白。 怔忡之后,一些缓慢而游离的思维逐渐涌入。怎么会没想到,近卫军当然是随在执政官左右,魔女的脱逃一定引起了轩然大波,逼得执政官不得不亲自领军追缉…… 多么合理的现实,只是她想象过无数种死法,却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他亲手杀死。帝都的报纸会怎么说?英勇的执政官终结魔女,击穿漆黑的心脏,结束她罪恶的灵魂?她又想笑了,可冻僵的脸庞完全笑不出来,或许是目光泄露出的嘲讽激怒了对方,她清晰地听见他的指节响了一下。 猜错了,他根本不必用枪,空手就能扭断她的脖子。她很想把最后一句说得清晰冷定,却只发出了一缕涩哑的微声,“……来吧……”他一言不发,又踏近了一步。 她终于看清了陌生又熟悉的黑眸,那种极端的冰冷消失了,取代它的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情感,仿佛翻涌着熔岩的深渊,带着吞噬一切的狂暴。 她怔住了,突然一下眩晕,已经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横抱起来。意外的惊悸比梦境更不真实,她彻底惊呆了,甚至忘了挣扎,怔怔地望着他。 他的呼吸很沉重,线条分明的唇紧抿,下颌绷得极紧,雕塑般的脸庞没有一丝表情,沉默地俯瞰着她,而后抬起了头。 一步又一步,瓷片在坚硬的军靴下咯吱轻响,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声音。帝国执政官抱着她,踏过尖利的碎屑,走过冰冷的长街,穿过森林般的军列,迎视着无数目光。 所有眼睛都在凝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对人。 拉斐尔松开了钳制以撒的手,现状也不再有这一必要。利兹皇储同他一样,在窗前陷入了呆怔。直到近卫军随着马车一起撤离,拉斐尔才能说出话,“是我眼花?那好像是修纳执政官——他发疯了?” 以撒伫立许久,忽然开口:“拉斐尔,你曾报告说查不出修纳从军前的经历?” 拉斐尔不明所以,“没错,那位阁下像十六岁以后突然冒出来的。” “传闻说他讨厌绿眼睛的女人?”拉斐尔更为茫然,“确实如此,这与他突然发疯有关?” 以撒静默了半晌,唇角抽了抽,突然笑起来。奇怪的笑容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拉斐尔悚然不安,几乎以为又多了一个疯子,“您在笑什么?” “怎么会有这种女人?她竟然能一直保守这个秘密,沉默地将它带入坟墓……”以撒眺望着远去的马车,笑容复杂而苦涩,透出一丝懊恼,“修纳真是世上最幸运的男人。” 拉斐尔彻底傻了,“您到底在说什么?” 以撒终于平静下来,淡淡道:“拉斐尔,你说过林伊兰当年纵火的原因之一是替情人报复。” “对,但那只是荒谬……” “不,那并不荒谬,而是事实。纵火是为了掩盖一个秘密——她私下复活了自己的情人。”以撒彻底想通了前后关联,“既然林伊兰能借神之光重生,别人当然也能。那位在火灾中死去的天才级学者恐怕正是因此身亡。她救了情人又送走他,放火烧掉了一切痕迹,枪决的时候很可能是林公爵动了手脚,将她重生为奥薇。” “您分析得很有道理,但……”拉斐尔迷惑中突然反应过来,“那位情人……” “那位情人安全地离开,此后一路向上攀爬,借军事政变上位,成为西尔帝国执政官。”以撒语气冷诮,“他知道情人死了,但心底从没忘记。他的最厌只是因为曾经最爱,却没想到她早已秘密复活,正以鲜血守护昔日背弃的家族。”
只是一个幻影,我看错了。 他过得很好,比我想象中更好。 或许他并不爱我,那么时过境迁也不再有重逢的必要。 没人会爱上一个魔女。
她曾经询问修纳会怎样处置魔女,他一直以为那是想用利益交换活命的机会。他从来没能读懂她。纵然见过她的泪,吻过她的唇,与她无数次交谈,却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看透她清澈骄傲的灵魂。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美丽的红眸,浮着一层幽冷的自嘲,以撒的胸臆忽然强烈刺痛起来。 拉斐尔陷落在完全不可置信的混乱中,“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说出一切?” “因为他变了,他不再是过去那个身份低微的情人。如果这个男人已经不爱她,她也就不屑于为活命而向他乞求。”以撒停了半晌,涩笑一声,“假如今天以前有人告诉我冷酷无情的修纳会为爱发狂,我会认为是个滑稽无比的笑话。” 西尔执政官深爱着魔女?拉斐尔无法想象,话语和思维一样紊乱,“我不明白……这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我们该怎么办?” 以撒望着街上通明的灯火,良久才道:“我想我们不必再面对这位难缠的执政官了。” 拉斐尔再一次全然震愕。 “只要还有任何一点人类的感情,他都不会处死魔女,但这也就意味着他完了。”以撒语气极微妙,“这男人已经疯了。他本该悄悄把魔女藏起来,却当着所有人的面抱她。民众绝不会原谅这种背叛——他刚才的举动已经彻底毁掉了自己的名誉和威信。” “您是说修纳执政官会被推翻?” “他会以十倍于爬升的速度跌落下来,声名扫地。”以撒冷冷一笑,“除非他能立即找到另一个红眼睛的女人作为魔女的替身公开处死,这显然不可能。” 拉斐尔尽力跟上以撒的思绪,“那我们是否该立即与西尔未来最有可能继任执政官的大臣拉近关系?” “暂时先观察一段时间,假如修纳近几天没有返回帝都……”话语声渐渐消失,以撒陷入了凝思。 故人 这是一辆窄小的双人马车,两人必须对面而坐。他就在一臂之遥,完全静默,耳畔只有马车行进的声音。车内一片安静,呼吸都仿佛带上了他的气息。 逼人的视线太过灼人,她不敢看,无意识地环住了手臂。有一刹那,他似乎看穿了一切,理智又告诉她这是错觉。或许他想留下魔女的命以便审问,或许下一刻就会出现镣铐和刑具。 惶然和疑惑盘旋在她的心头,思维疲倦而混乱。忽然他抬起手,她本能地一躲,猝不及防下后脑撞上了坚硬的车壁,引发了一阵剧烈的眩晕。僵在半空的手收了回去,片刻后他取出一方手帕,轻缓地放在她身边。 她迟疑半晌才醒悟过来,用手帕按住了额角的伤口。 血浸湿了裙子,粘在肌肤上黏稠而不适,他脱下外套递过来,她摇了摇头,“会脏。” 黑暗的马车中看不见神情,他的指节似乎又响了一下,将外套摔到她膝上,声音僵硬到极点。“穿上!” 她没有再说,顺从地拎起来覆在身上,厚暖的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冰冷的身体渐渐缓和。马车规律地摇晃,神志逐渐昏聩,她再也支持不住,倚在车壁上昏睡过去。 睁开眼,她发现自己睡在一张豪华宽大的床上。柔滑的丝绵像云一样轻软,毫无重量地覆在身上,肌肤温暖而舒适,枕上的淡香出自西欧顶级的香料,壁炉里的火正在燃烧,四周极其安静。精美绝伦的梳妆台,造型典雅的扶手沙发,纯银的烛台与洗手盆,厚软的云丝地毯覆盖着地面——空旷的卧室雅致而温馨,这些浪漫奢华的陈设毫无疑问属于某个贵族。 但这不对,她应该在某个监牢醒来。 她怔了一会儿,掀开被子又呆住了。血渍斑斑的葬裙不知去向,所有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连脚底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她的头脑一片浑噩,无法再思考下去,扯过床单裹住了身体。 打开门,呈现在眼前的是一间同样精致的会客室,还连着一间书房,通往外廊的门上了锁,隐约能听到士兵巡逻的脚步。 显然她被囚禁了,这一事实令她松了一口气。或许修纳什么也没觉察,只是想换种方式套取神之光的信息。这一推想让她的心情平静下来,走进了卧室内的洗浴间。拧开水龙头,清澈的水瀑倾泻而出,冲去连日奔逃累积的污渍。水渗进伤口带来几许刺痛,她忍住晕眩清洗完毕,围上浴巾,在镶银的落地镜前撕下了额上的纱布。 伤口大约三厘米,边缘有些青紫,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被颈侧的痕迹吸引。 将湿淋淋的长发拨到一侧,她在镜子里瞥见了后颈一线红色的伤痕,这道伤让她感到迷惑,轻轻按了按才想起来,大概是出自断头台,假如刀板再落下几寸,她的头恐怕已经离开了身体。 那样一切痛苦都结束了,她有点恍惚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清晰的影像逐渐被雾气氤氲,她抬手拭开镜面,忽然发现镜子里多了一个人,顿时僵住了。 修纳在门边看她。漆黑的眼眸深得看不透,让她浑身发冷。 她明明锁了门…… 沉默的凝视比一切事物都可怕,从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她如此恐惧。寂静许久,她按住浴巾勉强开口,“请出去,让我换上衣服。” 他终于动了,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向她走来,深暗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仿佛鹰爪下的猎物,她毛骨悚然,仓皇地试图逃避,但这毫无作用。他捉住她的手臂,将她反压到墙上,一把撕下了裹在她身上的浴巾。 赤裸的胴体暴露在空气中,胸口紧贴着冰冷的瓷砖,她的肌肤暴起了一阵阵寒栗。看不见他的脸,更猜不透他想做什么,她不由自主地颤抖,“别这样,求你……”她的声音哽住了,不知道自己能乞求什么。 扣住手臂的力量极重,仿佛禁锢的铁钳,一只手忽然抚上她清瘦的背,反复摩挲着刻印,低沉的男声在她耳后响起,“这个身体里的人是谁?”她僵住了,无法回答。 他的手又重了一分,“告诉我,里面的灵魂是谁?”她紧紧咬住唇。 片刻后他笑了一声,声音仿佛从齿缝中透出来,带着无法形容的恨与怨,“我知道你不会说,连审判所和断头台都无法让你开口,对吗?” 他一手勒住她的细腰,将她翻过来揽在怀里;另一手拔出佩枪,冷硬的枪口抵在她的后心,“这是最新研制的枪,威力强大,一粒子弹能穿过三个人。”铁一般的手臂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传入耳中的字句阴冷淡漠,“既然你执意不肯说,就让你的心来告诉我,让子弹透过你的胸膛,再带着血穿透我的心脏,或许我就能知道真实的答案了。” 她惊呆了,拼命挣扎起来,衰弱的身体绵软无力,反而又被他扣紧了几分。没有表情的面孔俯瞰着她,疯狂的举动与冷静的话语截然相反,“我只数三下——” “不!”她用尽力气想推开他,“你疯了!” “一。” 她慌乱而恐惧,他却静静地俯瞰,眼眸深处带着冷笑,拨开了枪栓,“二。” “不——!”银扣硌进了肌肤,坚冷的枪口压紧后心,她终于崩溃,失控地尖叫起来,“不!菲戈!是我!” 尘封已久的名字迸落在空气中,世界似乎静止了。 禁锢的手臂松开了,林伊兰虚弱地跌在地上,发颤的双手掩住脸庞,“……是的,是我。” 或许是过度惊悸,又或许是因为受寒,她发起了高烧。无数人在破碎的梦境中一一浮现,嬷嬷慈爱的劝哄,母亲温柔的脸庞,娜塔莉热情的笑颜,以撒傲慢的戏谑,还有父亲……冷淡的绿眸依然带着讥讽,却奇怪地不再感到苦闷,反而变得遥远而怀念。 有人在替她更换敷额的湿巾,擦去高烧的虚汗。苦涩的药汁后总有一勺甘甜的蜜糖,模糊的意识让她以为是嬷嬷,直到退热后清醒,她才发现无微不至的照料来自修纳。十年前他已经具备了极其优良的耐心,十年后依然未变。他替她测量体温,定时喂药,换下被汗水浸透的床单,像照料一个孱弱的婴儿。她无论何时都能看见他的身影,似乎从未离开。或许他也不需要离开,他与她住在同一个房间,睡同一张床,只是极少开口。 她渐渐恢复了健康,有时在他睡着后她会侧过头,在黑暗中静静地打量他完美的轮廓。忽然他睁开眼,精致的脸庞微微一笑,冷峻的唇线突然变得柔和,融化了禁制的气质——这仅存在于她的想象。现实中他从来不曾微笑,一种无形的隔膜横阻在两人之间,比陌生人更疏离。 林伊兰很清楚,她的存在是个意外的麻烦,令执政官倍感棘手。 这间房位于尼斯市政厅的顶楼,所有通道都由忠诚的近卫军守护,防范的不是敌人,而是汹涌的民众。连日来无数人在楼下聚集,如果不是铁血近卫军的威慑,恐怕已经产生了暴动。 伫立良久,她从露台俯瞰下去。露台很高,模糊的叫声传到这里已被风吹散,但她能猜出人们在喊什么。 烧死魔女。民众在反复呼喊。 密集的人群犹如蚂蚁,挟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她几乎可以预想,一旦执政官被魔女迷惑而站在这股力量的对立面,愤怒的人群将毫不犹豫地推倒昔日敬若神明的偶像,让他与魔女一道化为灰烬。 凛冽的寒风撕扯着衣角,她独自看了很久,忽然被人握住手臂,拖离了露台边缘。她回过神,修纳正盯着她,指间扣得很紧,幽暗的眼眸中竟似有一丝恐惧。 林伊兰茫然地望着他。修纳很快恢复了常态,淡淡道:“进去吧,外面风很大。” 她顺从地走进去,修纳随在其后,锁上了通往露台的门扉,“桌上有甜点。”林伊兰掠了一眼银盘,“谢谢,我不饿。” 修纳坚持,“尝尝看,也许你会喜欢。” 她没有品尝点心的心情,但还是掀开了银盖,香甜的气息盈散鼻端,她突然怔住了。 “玛德莲火焰蓝莓蛋糕,公爵府的侍女说你最喜欢这个。”轻描淡写的话语听不出情绪,修纳递过一把银刀,“宫廷御点师刚烤出来,试试是否如你的嬷嬷所做的那样美味。” 怔了很久,林伊兰切下一块,入口是蓝莓独特的香甜,鼻腔忍不住发酸。或许是蛋糕带来了一些勇气,她忽然开口:“菲戈。”半晌,他极轻地应了一声。 “你能……”她的喉咙哽了一下,垂下了眼睫,“能再抱我一次吗?我知道对着这个身体很奇怪,胸部也不够丰满……”过度的紧张令她微微慌乱,“如果你不喜欢这双眼睛,我可以闭上。” 气氛变得出奇安静,他没有回答,站了一阵,忽然转身走出了房间。低垂的目光终于从盘子上移开,林伊兰放下银刀,发抖的指尖痉挛地握起,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伊兰独自坐了半晌,门又开了,进来的不是修纳,而是威廉近卫官。他神色怪异地瞧了她一眼,指挥士兵用一堆木板将通向露台的落地长窗结结实实地钉了起来。一扇接一扇,房间内所有临街的长窗都被粗厚的木板钉死。明亮的光线立刻暗下来,雅致的房间突然变成了一个牢笼。 没人说话,仿佛她根本不存在。改装完毕,近卫官又带着士兵离开了。 林伊兰怔怔地看着木板缝中透进来的光,随着时间推移,光逐渐转暗,她的心似乎也随之寂灭。冷却的蛋糕失去了鲜美的甜香,她强迫自己放弃思考,倚在床边渐渐睡着了。梦里她又看见了嬷嬷的脸,笑得满是皱纹,慈爱地亲吻她的脸颊。还有嬷嬷的猫,在她脚边来回打转,蹦进怀里乖巧地舔舐她的脖子。她想挥开猫咪,但似乎有什么捉住了手,她一下子惊醒过来。 壁炉烧得很暖,床头灯的黄光笼罩着房间。修纳撑在她身体上方,肌肤还带着沐浴后的湿气。他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她的衬衣,一手扣着她的腕,漆黑的眼眸犹如不可测的深渊,望了她一眼,忽然俯首轻咬细颈。 突然的刺激袭来,林伊兰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气,“菲戈?”失神中听见低沉的男声,“你想要这个?嗯?”话尾鼻音极重,带着情欲的沙哑,令她突然口干舌燥,心头发痒,抬手遮住了眼。 修纳强迫她的脸迎向光,手指一寸寸描摹,仿佛在鉴赏一幅画。发烫的指尖在她轻颤的睫毛上停了停,“睁开眼睛。” 林伊兰没有睁开,即使眸中的红翳已经消失,她的眸色仍无法更改。她害怕从他脸上看到厌恶的神情,侧过脸揽住他的腰,无言地邀请。 突如其来的剧痛撕裂了灵魂,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完全无法呼吸,强烈的痛苦让她开始抗拒。修纳反射性地按住她。 空气一瞬间僵住了,只有两人紊乱的呼吸。 僵滞的气氛持续良久,他什么也没说,起身走进了浴室。 她又做了一件蠢事,最后一点温存的回忆也消失了,只剩破灭后的冰冷碎片。林伊兰慢慢蜷起来,指尖掐住肩膀,费尽力气才能抑制颤抖。温热的泪爬过脸颊,一滴滴渗入了金色的床单。 不知过了多久,修纳走出来,掀开被子抱起她。颀长的身体冷得像冰,肌肤一触,林伊兰忍不住缩了一下。 蒙蒙的水流温暖柔和,落在身上像一张绵密的网,紧绷的神经一丝丝放松下来。修纳依然沉默,一道赤红的指痕在麦色肌肤上异常刺眼,林伊兰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谢谢,你一直是最好的情人,总是这样温柔。” 修纳没有回答,许久后才道:“伊兰,对你而言我是什么?” 水顺着发梢流泻,模糊了视线,林伊兰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沉沉的话语,“十年前你对我唯一的请求是抱你,十年后依然如此。对你而言,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恍惚了一瞬,好一阵才回答:“……对你而言,我又意味着什么?” 他似乎涩笑了一下,话中有无限的苦痛,“你是我绵延多年的噩梦。” 她怔了片刻,低下头关闭了水龙头,“噩梦总会结束的。” “怎么结束?”他凝视着垂落的长睫,声调多了一线冷嘲,“看着你从露台上跳下去?” 湿漉漉的长睫颤了一下,她扯过浴巾裹住身体,“……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知道吗?我总会梦见你,总是听见你在叫我。”修纳置若罔闻,指尖抚触温软柔嫩的唇,仿佛陷入了某种幻境,迷茫般自言自语,“有时我在绿晶矿洞湖底,你在岸上,美得像森林仙女;有时我在水牢,你举着火把,悲伤地叫我的名字;还有一些时候我躺在试验台上,你低头看着我……无数次我梦见你在地牢里受刑,身上遍布各种可怕的伤痕;我梦见你在阳光下微笑,也梦见你在绝望中哭泣;梦见你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呼唤我,指引我去救你。这些梦不断纠缠,让我日夜难安,发疯一样向上攀爬,哪怕变成你所厌憎的恶魔。”林伊兰怔怔地看着他,想开口却被打断。 “我知道你没有呼唤。你的性情既骄傲又克制,从不追寻、从不奢望。无论你为别人付出了什么,都不会奢求对方的回报。可我总会忍不住幻想,幻想你需要我、在等待我,只要我足够强大,总有一天你会完完全全属于我。”伤感和痛楚溢满了心房,他自嘲地苦笑了一声,“多么愚蠢的妄想,这种妄想驱使着我成了帝国执政官,没人能违逆我的意愿,我以为我能再度拥有你。可我错了,死神比我更强,它早就带走了我心爱的蔷薇……”他的喉咙塞住了,无法再说下去。 林伊兰完全呆住了,秀美的脸庞一片愕然,许久后才喃喃道:“不,这不可能……我是说你不可能……” 他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她。 绯红的眼眸涌起了雾气,林伊兰嘴唇轻颤,渐渐开始摇头,“不……不会……”他牵起她的手,在掌心落下一吻,“我爱你。” “不,你一定弄错了,不可能是因为我……” 又一个吻落在伤痕未愈的额角,“我爱你。” “不,你只是负疚,这完全没有必要……” 下一个吻落在精致的眉心,“我爱你。” “不,不对,你只是喜欢我过去的身体……” 再一个吻落在挺翘的鼻尖,“我爱你。” “不!”慌乱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你已经是执政官,不可能还……” “我爱你。”一个吻落在温软的唇,印下十年前无法出口的爱语,“从过去现在到未来,无论我是谁,无论你是谁,永远。” 泪水涌进了林伊兰的眼眶,无边的酸楚淹没了心湖,她再也无法自制,捂住脸失声痛哭。清澈的泪从指缝淌出,一滴滴落在他的胸膛,流进了哀痛的心底。 哭声在安静的浴室中回荡,久久无法停息。修纳倚着墙,环住她轻颤的肩,紧紧拥住了失而复得的爱人。 从深夜到黄昏,从疏离陌生到熟悉如昔,无所不至的交谈让他们找回了彼此。 壁炉边的长沙发上依偎着两个人,修纳把她揽在怀里,语调低而温柔,“从船上跳下来?你知道那有多危险……” 林伊兰只是微笑,“幸好你曾经教会我游泳。” 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柔美的脸庞,声音有些哑,“冷吗?” “没关系,时间不长。”她枕在他的肩膀,凝视着壁炉中跳动的火焰,“重生之后我一个人生活,莎拉和艾利找到我,把我当亲人一样疼爱。有段时间我总做噩梦,莎拉整夜不睡地照看我,艾利绞尽脑汁给我讲笑话。他们很穷,却把所有钱用来给我买最好的食物,尽一切努力让我相信我是奥薇……” 她停了半晌才解释般说道:“主持后备躯体征集的是我父亲,为了神之光从莎拉身边夺走了她最爱的女儿。她一直在寻找,颠沛流离过得很辛苦,眼睛也哭伤了。我无法告诉她奥薇已经死了,占据身体的正是凶手的女儿……他们让我重新过回到了正常人的生活,我不能让她再失去仅剩的儿子。” “对不起。”自责像小刀剜着心脏,修纳闭了一下眼才开口:“我知道这毫无意义,但还是要道歉,为所有我带给你的痛苦。” 对不起,让你因我而蒙受了耻辱,带给你各种各样的伤害。 对不起,我没发现你活着,没能及时找到你,看着你却没有认出你。 对不起,我亲口说了那些可怕的话,把你视为敌人一样对待。 对不起,我冷酷地纵容别人伤害你,用你珍视的人去胁迫你。 审判、通缉、悬赏、死刑判决、断头台……盲目和无知是一种罪,他一错再错,不可饶恕,甚至没有资格祈求原谅。 “不是你的错,我也该道歉,我没想到你……”林伊兰迟疑了一下,停住了话语。 修纳的手臂将她搂得更紧,“伊兰——” 她不想再说下去,打断了他的话语,“能吻我吗?” 修纳顿了顿,放弃了话语,托起她小巧的脸,印下十年后第一个深吻。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彼此身上,暌违已久的思念令人沉沦而贪求,在意志溃败的前一刻,他喘息着中止了吻,强迫自己放开她。 林伊兰肌肤发热,神志仍在昏沉。过了许久他才说话,气息恢复了自然,“冷吗?我给壁炉加点柴。”迷乱的气氛散去了,他起身挑旺炉火,打铃唤侍卫送来餐点,同时命人拆掉了封窗户的木板。 雅致的房间重又舒适怡人,夕阳温暖得令人恍惚。用餐完毕他仍把她拥在怀里,林伊兰避过先前的话题,谈些轻松的生活趣事,气氛一片安然。 忽然她静默下来,修纳回过神,以目光询问。 “你在想什么?”暮光中俊挺的轮廓完美得不真实,一丝现实的阴影袭上心头,林伊兰声音淡下来,“如果是担心……”他打断了话语,“只要你在我怀里,我什么也不会担心。” 扣在腰上的手很紧,箍得骨骼生疼,她没有挣扎,只陈述事实,“刚才你走神了。” 他忽然笑了,隐隐的怒意淡去,多了一丝邪气,“知道我在想什么?”不待询问,他附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莹白的耳垂一瞬间烧红了,林伊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怔怔地看着他。修纳笑了一下,“吓到你了?” “不。”林伊兰脸颊绯红,“我只是有点惊讶。” 修纳笑容稍淡,揽着她的手臂改枕在脑后,“你知道我本来就是一个流氓。”她有些意外,又有些好笑,“你看上去似乎完全没有欲望,却突然说这种话。”他没有开口,目光变得幽深炽热。 她戏谑地抚了一下黑色制服上冰冷的银扣,“现在的你和过去完全不同,从衣着到行为都一丝不苟,像一个绝对自制的执政官标本,可刚才又那样……” 修纳忽然道:“你可以解开它。” 那种别具意味的笑容让她心跳快了一拍。 他挑了挑眉,“不想仔细看看你给我的身体?”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溜到制服遮蔽下的胸膛,立即又移开。 修纳不疾不徐,平淡的语气夹着暧昧的挑逗,“你的新身体我触摸过每一寸,不过那时你在昏迷。” 林伊兰的脸一瞬间全红了,即使在过去他也不曾如此放肆地调情。 “这对你不太公平,所以基于平等的原则——”修纳牵起她的手,放在最上端的一枚银扣上,“我愿意任你摆布。” 深邃的眼神似笑非笑,像是在取笑她的羞涩。林伊兰心跳得越来越快,仿佛某种莫名的力量诱惑,驱动了发烫的指尖。第一颗银扣开了,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黑色制服逐渐敞开,而后是笔挺的衬衣。 这是一副比例完美的躯体,宽肩窄臀,肢体修长,光滑紧致的皮肤包裹着肌肉,每一分线条都精悍有力,麦色肌肤上散布着一些细碎的疤痕,刻画着军旅生涯中的无数次冒险。 他紧紧盯着她,暗眸仿佛有火焰燃烧。林伊兰没有注意他的目光,她在注视一处醒目的枪痕,这处离心脏很近,足以想象当时的凶险。她看了很久,轻柔地抚过狰狞的伤痕。 指下的肌肉立即绷起来,他再也按捺不住,扣住她激烈地索吻。 迷乱中感觉衣襟被扯开,前一次疼痛的回忆让林伊兰回到现实,“菲戈……不行,我……” 修纳吻着脆弱的锁骨,耐心地摩挲她微僵的背,“别怕,这是你给我的身体,它会让你快乐。” 不安中她犹豫而挣扎,“或者让我先喝点酒……” “相信我,你不需要。”动人的声音似乎有种温暖的魔力,淡化了难言的恐惧,她终于放松下来。 一只手绕过肩,替她拉起了被子。肌肤还带着汗意,倦怠的身体有种懒洋洋的酸乏,她抬起头,一个吻落下来。 亲昵的气氛极温馨,修纳低低地询问:“疼吗?我想我有点失控。” “我很好。”她轻笑一声,回吻了一下,“也很快乐,比我想象中更好。”修纳笑起来,深情的黑眸盈满了自豪。 无意中瞥见肌肤上点点红印,林伊兰有些惊讶,“你以前从不在我身上留下痕迹。” “那时你不属于我。”修纳的手流连在细瓷般匀美的曲线上,迷恋而沉醉,“现在你是我的,我的伊兰。” 她忽然有几分犹疑,“你……喜欢吗?它和以前不太一样,而且我的眼睛……” “很美,和过去一样动人。”修纳吻住了爱人的彷徨,“我喜欢这双漂亮的眼睛,真实地展现你的情绪,在你最快乐的时候它会变成璀璨的金红,你一定不知道有多美,胜过世上一切色彩。” 林伊兰好一阵没有说话,而后她抬起手,蒙住他深邃温柔的眼,“菲戈。” 修纳没有躲避,任她覆住双眼,“嗯。” “我爱你。” 他的呼吸忽然停了。 “我爱你,我只要拥抱是因为我不敢说爱,我怕你并不爱我。”他看不见她的脸,这让她有勇气继续说下去,“在法庭上我见到你,可我无法说出口。我已经是声名狼藉的魔女,你却是帝国最高贵的执政官。死去的公爵小姐或许会让你怀念,活着的魔女却只会带来灾祸……”她哽了一下,声音抑不住地发抖,“是的,我还活着,但这并不比死了好多少。人人都厌恶这双红眼睛,我想这或许是报应。我父亲杀了太多人,为了保护林氏我也一样……” 他反握住她的手,她的眼泪无声滑落,“我们不该在一起,我会把你拖进地狱,彻底葬送你辛苦得来的地位。到此为止吧,我会永远记住你给我的温柔……我爱你,从十年前你在雨中抱起我,从十年前你第一次吻我,从那时起我一直爱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遇到的最好的一切。” 她的心已经被绝望彻底粉碎,乖戾的命运从来没有给过他们相守的机会。即使他已身居高位,即使他的拥抱温热如昔,黑暗的现实却依然坚不可摧。时间造就了截然逆转的境地,也划出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在结束前的片刻温存已是一种奢侈。 明知如此,她的眼泪却无法停止。被修纳一把挣开,反身压住她。“我只告诉你一件事!”盯着泪痕交错的脸庞,修纳喑哑的声音近乎低吼,“如果你选择死亡,我绝不会多活一秒,下地狱是吗?我们一起去!” 陨落 一则令人震惊的流言在帝国飞速扩散。西尔国最尊崇的执政官阁下被魔女迷惑,彻底丧失了理性。 他不但没有将魔女处刑,反而与她夜夜交欢,忘记了身为领袖的责任,公然庇护魔鬼的使徒。 一度受到狂热拥护的领袖突然间蒙上污点,人们无法理解,更无法原谅。越来越多的民众聚集到尼斯城,围住了执政官所在的建筑,要求以火刑处决魔女。 随着时间流逝,人们的情绪日渐激动,呼喊变成了愤怒的咆哮。受魔女迷惑的执政官一并成为诅咒的对象。激愤的人群无法忍受邪恶的魔女污秽帝国,开始焚烧象征执政官的木偶抗议。 林伊兰没有看到报纸,也听不到外界的任何讯息,但能猜想到大概。忧虑像巨石一样压在心口,让她日夜难安。她想提及却屡屡被打断,修纳似乎忘了现实。 林伊兰勉强挣起来,取过床边的衣服,刚一触及就被他夺去扔开,强健的手臂轻易把她圈回怀中。 “菲戈!”林伊兰极少生气,但这次很难控制住愤怒。 “知道十年前我最讨厌什么?”修纳充耳不闻,强势地把她压在枕上。她稍停了挣扎。 “最讨厌你一结束就穿上衣服,让我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男妓。” 林伊兰怔了一下,“那是……” “那是因为你没有安全感,贫民区让你害怕。”不等解释,修纳已经替她说出来,“可现在不同,几百名绝对效忠于我的士兵守在外面,就算一群犀牛都不可能冲进来,你完全不必再有任何顾虑。” 林伊兰叹了口气,情绪平静下来,“菲戈,我们必须谈谈。” “我不想和你谈。”修纳不为所动,神情和语调一样沉静,“我们过去相处太短,沟通太少,我很清楚你始终对我缺乏信任,即使我说爱你。” “不,我相信,只是……” 修纳淡淡地打断,“只是你根本不信有人能和你一样坚守自己的心。” 林伊兰哑口无言。 “你对人性太了解,所以从不寄予过多期望。你的心在告诉你别高估这个男人,即使他一时冲昏头干了诸多傻事,都仅仅是为歉疚和责任。他把持过权势的魔杖,不可能再忘记那种滋味。迟早他会怨恨你、诅咒你,为自己愚蠢放弃的一切后悔不迭。” 林伊兰完全无法开口。 “或许你是对的,我不值得信任;又或许你是错的,世上并不仅是你一个人珍视感情,这一切只能以时间而非言语来证明。”修纳凝视着她,微微一笑,“我不会说动人的誓言,因为一切誓言都可能被打破;我不会许下承诺,因为你不信空洞虚无的承诺。我只能说我希望每一天醒来你都在枕边,每一个夜晚都能与你相拥。无论抛弃什么,都是为这一自私的心愿。” 绯红的眸子涌起了泪意,犹如美丽绝伦的宝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很贪心,试图用肮脏的手去攀折一朵高贵的蔷薇,将她据为己有、永远珍藏。”修纳低沉的声音极温柔,“伊兰,说你爱我,不再逃避不再犹豫,从灵魂到身体都属于我。” “可你会……” 他低头吻了一下细柔的手心,“你愿不愿意要这样一个男人?他过去是个流氓,将来也同样如此。他有罪恶的灵魂,低劣的习性,做过无数卑鄙可耻的恶行。那些恶魔般的行径他甚至不敢让你知道,害怕玷污你无瑕的灵魂。你是否会嫌恶他,拒绝他?” “不,你很好,是我……” 修纳不再让她说下去,“那么说爱我,说我们再也不分开,无论何时何地。” 幽深的眼眸承载着无尽的爱意,让她无法再抗拒。许久之后,林伊兰哽笑了一下,鼻尖微红,“我爱你、属于你,只要你愿意,我们永远在一起,从现在……到将来的每一刻。” 仿佛抛掉了某种沉重不堪的负荷,林伊兰不再去想迫在眉睫的危机,不再想毫无希望的未来,从身体到灵魂彻底放松,恣意享受与爱人相依的感觉。他的头发眼睫,臂膀与胸膛,说话的神情,微笑的模样,凝注的目光,各种各样的姿态都让她无比依恋。他们彼此相属,彼此占有,这个封闭的空间隔绝了世界,无比安宁也无比美好。 快乐中忽然生出一丝隐忧,结束了一场飞镖游戏后,林伊兰想起某种意外的可能,“菲戈,以前那种草药你还有吗?” 正收起飞镖的修纳停了一下,拥住她许久才道:“别担心,近年研制出了另一种药,我一直在服用,绝不会再犯下那种不可饶恕的错。” 林伊兰微讶地看着他,禁不住有丝疑惑,她一直以为秦洛会把这个秘密永远埋藏,“你怎么会……” 修纳沉默了一阵,语气森寒,“我杀了那个医生。”她怔住了,“这与医生无关,是……” “他亲口承认是故意让你流了那么多血,因为乔芙给了钱,希望你死在手术台上。” 乔芙?她有点明白了原因。 他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冷,“我知道,其实该死的不是医生,而是乔芙,最该死的是我——” 她忽然吻住他,封住了他所有自责的话语,抚慰的吻驱散了森冷的戾气,让修纳的情绪逐渐平复。 “没关系,一切都过去了。”林伊兰柔和地低语。 修纳身体依然僵硬,手臂环得很紧,“伊兰,你恨我吗?我带给你那么多痛苦,让你陷入了噩梦般的境地,给予你各种残忍的伤害,我还……杀了你父亲。”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不安,俊美的脸庞布满恐惧,仿佛在害怕失去。想了想,林伊兰轻声道:“我父亲……曾说过军人就该死于战场,这或许是他所期盼的结局。他和我,以及林氏,都属于那个覆灭的时代,就像新生必然与死亡相伴,这是历史的宿命,无论结束者是谁。谢谢你安葬了他,没有让他受到侮辱。” “伊兰。”修纳心潮起伏,喃喃地低唤,“你有世上最美好的灵魂。” “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善良。在地牢里的时候,我无法理解人为什么能如此残忍地对待同类,极度恶毒又极度扭曲。我甚至开始憎恨,认为神根本不该创造出这种生灵。”林伊兰眉间掠过一丝阴影,脸色微微苍白,“后来我没有死,但也不懂为什么而活,变得消极冷漠。是莎拉和艾利让我重新体会到一些值得珍视的情感。” 或许人就是这样一种矛盾的生灵,既智慧又愚蠢、既仁慈又残虐、既朴实又蒙昧,才创造出这一光影并存、复杂多变的世界。 “如果这个世界容不下你,也就毫无存在的价值。”修纳很久才开口,声音低哑,“对不起,尽管我做了执政官,却没有把丑恶的一切变得稍好。” 经历过无数风霜雪雨,绯红的眼眸却依然清澈明亮。跨越十年的光阴,跨越翻覆的命运,她静静地凝视着他,“不,你把最好的自己给了我。” 他终于笑起来,气息变得柔软,“还不够好,我……” 猝然一声窗户的裂响从楼下传来,打破了这一刻的温馨。骚乱的人群在向大楼投掷石块,林伊兰的笑消失了。这层楼所在的高度不会被石块波及,但民众的愤怒显然已无可遏制。 修纳拉住想起身的她,“不必理会。” “你打算怎么办?等他们冲上来?” “别担心。”修纳莞尔,“我已经想好了,只在等一个人。” 林伊兰心念一转,刚要开口,修纳侧了下头,仿佛在倾听什么,而后微微一笑,“他来了。” 几乎同时,林伊兰听出走廊急促的脚步,刹那间已临近房门,她立即去拾丢在一角的衣服,被修纳一把拖回,低笑声震得她耳畔发痒,“相信我,来不及了。”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破碎的木屑纷飞,坚固的铜锁轰然而开。修纳把她压在身下,随手一扯,雪白的床被飞扬开来,覆住了两个人。 司法大臣秦洛轰开门锁,一路闯入卧室,平日的风度荡然无存,眉间杀气毕露。威廉跟在其后,完全没有劝阻的意愿——近卫官很清楚目前的局面该由谁来负责。狠戾的目光一掠,秦洛走进内室直至床边。握枪的手背暴起了青筋,枪口指向的目标被执政官挡在身下,不露半点身形。只剩一把微卷的长发散在枕上,完全无隙可乘。 秦洛眼皮一跳,极力抑住暴怒,“修纳,我很高兴你禁欲十年后又对女人产生了兴趣,但这女人不行!”女人似乎动了一下,被修纳按住。 “整个帝国里的女人随你挑选……”秦洛咬牙切齿地迸出字句,“任何一个大臣的妻子我都可以帮你弄到手,只有她绝对不行!” 修纳一手握住秦洛的枪,慢条斯理地支起身,“洛,你比我想的更急躁,至少该用手敲门。” 秦洛气得几欲爆裂,怒火沸腾的目光忽然定住了。带起的床被下现出了魔女俯卧的身形,露出的半截裸背上除了遍布的吻痕外,还有一枚黑色的神之光刻印,与修纳身上的如出一辙。 秦洛眼瞳收缩,死死盯住了刻印。修纳拉上被单,中止了秦洛的窥视,“她的背确实很美,不过只属于我。” 秦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调中多了一分谨慎,“她是谁?” 修纳唇角带上了笑,“魔女奥薇。” 秦洛齿间咯吱一响,话语极慢,“我是说——身体里的人是谁?” “洛,你骗过我许多次。”修纳空前的轻松,语气十分愉快,“不过有件事你说对了。” 秦洛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你说过她是公爵的女儿,不会死——这句话非常正确。”修纳笑容越来越大,精致的脸庞呈现出炫目的光彩,“真高兴你当初骗了我。” 秦洛彻底僵了,仿佛连思维都冻结了。 修纳一径微笑,低头打趣身畔的魔女,“要不要和老朋友致个意?” 威廉从未见过执政官如此愉悦,更没想到狡计百出的司法大臣会突然间呆若木鸡,不禁在一旁目瞪口呆。随后,他听见一个动听的声音带着愤怒从被褥下迸出,“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一刹那空前的寂静,修纳霍然大笑起来。魔女的怒骂产生了奇迹般的效应,秦洛从僵立中回复,蓦然收起枪走出了卧室,“我在外间等你。” 威廉傻在当场,直到执政官挑了挑眉,才惊觉过来,狼狈地退出了房间。 修纳从地毯上找回散落的衣服穿上,在爱人的长发上吻了吻,“等我,很快就回来。” 秦洛没有理会在一旁不停眨眼的威廉。他点起烟,反复吸了五六次才勉强抑住情绪,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团,几乎无法思考。修纳走出来,外套随意地披在肩上,衬衣松松地扣了几颗,微乱的头发十分慵懒,看起来却神采飞扬。短短数日,严峻冷漠的执政官完全换了一个人。 从内心而言,威廉乐见这种转变,但他无法理解尊贵的执政官阁下会看上魔女。从行刑起至今,修纳的种种举动大为失常,以至于威廉几乎相信起外界的流言——执政官受到魔女的魔性诱惑。他热切期盼司法大臣能以强势的行为及深厚的友情唤醒修纳。可此刻似乎连秦洛都陷入了惶惑,就算执政官已经站在面前,秦洛依然一言不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就在威廉极想上前踢一脚时,秦洛终于开口,问的却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确定是她?” 修纳随之点了一根烟,在威廉的记忆中史无前例。从不抽烟的执政官吐了个完美的烟圈,回答同样令威廉一头雾水,“你该相信我的判断。” 秦洛心绪更糟,语气恶劣地挖苦道:“看得出你仔细检查过每一寸,满意吗?” “非常好。”执政官神秘而暧昧地微笑,“那种滋味你绝对无法想象。” 威廉觉得自己大概幻听了,又或是面前的两人已经被魔鬼附身。秦洛居然丝毫没有愤怒惊诧,默默又抽了一会儿烟,“你想清楚了?” “嗯。” “代价是……” “没关系。”修纳望着指间弥散的烟雾,异常平静,“就算神的意愿是让我们一起毁灭。” 秦洛许久没有出声,忽然道:“能不能让我见见她?毕竟也算故人,总该问候一声。” 修纳看了他一眼,走回内室,片刻后又出来,眼眸中跃动着笑意。“她说不想见你,相信你也不是真想见她,所以只有一句话让我带给你。”修纳顿了一下,语气轻谑,“她说你挑戒指的眼光太差了,那枚鸽血宝石是她所见过最丑的。” 半晌,秦洛勉强笑了一下,笑容有些涩意,“确定不后悔?” 修纳神情安然,“无论是什么结果,我们都会在一起。” “我明白了。”秦洛最后深吸了一口,随手弹掉烟头,拉开门走出去。 威廉惶然跟上去,一路在走廊上追问:“阁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您也被魔女迷惑了?您不能放任执政官阁下肆意妄为,时局已经糟糕透了,外界一致抨击……” “威廉,你知道修纳以前爱过一个女人。”秦洛停下脚步,疲惫地搓了一下脸。 “已故林公爵的女儿,但她很久以前已经去世了。”威廉当然清楚,更明白这位公爵小姐一度与司法大臣有过婚约,他完全弄不懂三者之间的关系,因而从不敢探问。 秦洛心头冷热交杂,难以说清是什么滋味,“她从地狱回来了,所以……修纳完了。” “完了?”威廉激动地叫起来,“我不明白,您究竟是什么意思?您要放弃执政官阁下?” 秦洛拍了拍威廉的肩膀,神色怅然,“找个房间让我休息,然后,给你讲个故事。” 送走秦洛,命人重新换上门锁,修纳走回卧室。 林伊兰在壁炉边,火光映着莹白的脸颊,湿淋淋的长发垂在身侧,异常娇柔妩媚。他欣赏了一会儿,揽着她在长沙发上坐下,沐浴的湿气混着体香,令他心神荡漾。 “菲戈。”绯红的眼眸望着他,有些不确定,“这十年你一直没有女人?” 修纳吻了一下柔白的细颈,“现在有了。” “为什么?”修纳低笑了一声,“你给过我最好的,所以我无法再去抱别的女人。” “可我已经死了。” “对我来说你一直活着。”他拉过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在这儿。” 心口酸涩得近乎疼痛,林伊兰倚在爱人的肩头,半晌才能说话,“为什么他们说你讨厌绿眼睛的女人?” “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愿说出身份?”修纳怔了一下,低咒了一句才道:“秦洛曾经在我房里安排了一个女人,刻意找了和你以前一样的绿眼睛,把她扔出去的时候我大概有点粗暴。”林伊兰哑然无语。 “他知道我爱绿眼睛。”修纳忽然笑了,黑眸闪闪发亮,“还记不记得你在我屋子里醒来?那是我第一次看清你的眼睛,比春天的森林更美。你翻东西时一定很慌,没注意姿势有多诱人,特别是那双漂亮的长腿,足以让男人变成发情的野兽,把你立刻按在床上。” 他的眼神让她一阵战栗,“可我现在已经……” “我以为对你新身体的迷恋已经够明显,看来还需要表达得更热情。”修纳轻而易举地挑开了她的衣扣,从肩颈一直吻到背后,动作和语气一样炽热,“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只会庆幸,你不会明白我有多感激神让你活下来,还给了你健康的身体……” 模糊的话语和吻突然停了,修纳静了一会儿,将她翻过来搂在怀里,“伊兰。” 她不解地望着他,绯红的脸颊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以撒曾经对你无礼?” 林伊兰一怔,“他吻过我两次。” 修纳眼神深了深,“吻?他还有没有做过什么……” 林伊兰想起来,“在你找到我的前一刻,他提出让我做他的情妇。” 修纳眸子更暗了,“情妇?” “为了得到神之火,大概他觉得利兹皇储的情妇是种荣耀。”林伊兰淡淡道,“虽然他冷血狡诈,但从身份立场来说倒也无可厚非,我还得感谢他从断头台上救了我。” 修纳没有接话。 林伊兰微诧,“菲戈?” 眸中的阴冷一掠而过,修纳一笑,“没什么,毕竟他救了你,我在想——该怎么致谢。” 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一缕极细的烟腾起,在寂静的空气中消散。 秦洛晃了晃杯子发现是空的,随手搁下,发暗的眼圈难掩疲倦,“明白了?那位林氏公爵小姐与现在的沙珊魔女是同一个人——修纳找了她十年。” 威廉呆望了司法大臣许久,终于理解了所听到的无法想象也无法置信的内容。 “从我第一眼看到他们在一起,我就知道她会毁了他,但没想到会是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秦洛揉了揉眉心,脱力地瘫在椅子上。 威廉困难地开口,结结巴巴道:“这未免太巧,死去的人怎么可能会……我是说也许这是魔鬼的戏法,或许我们该去找个驱魔师……” “就算她真是魔鬼的化身,修纳也不会在乎。”秦洛苦笑了一声。 “您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秦洛停了一阵,垂下眼皮,“我想是真的。” 一切细节拼缀起来呈现出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那些从未深想的蛛丝马迹,莫名的熟悉感,突兀离奇的问话,同时有了答案。为什么截获急报的时候竟然没想到?从过去到现在,修纳只会为一个人发疯——林伊兰。 这个名字改变了他和修纳的一生,驱使修纳攀上权力的巅峰。当整个帝国踏在他们脚下,命运之神却以恶作剧方式将她呈现在眼前,令一切轰然坍塌。 秦洛沉寂了许久,威廉混乱后终于想起关键,“执政官阁下到底打算怎样处理这一切?” 秦洛不答反问,“如果你是修纳,你会怎么做?” 近卫官脸色变了几度,最后渐渐发白,“我不知道,如果民众要求处死的是西希莉亚……”想起方才两人之间的对答,威廉终于领悟过来,“修纳阁下会……” “你猜对了,以后他不再是执政官,而是魔女的同党,西尔人民的公敌。” 威廉浑身僵硬,慢慢坐下来,一时没有说话。 “我们即将面临一场变局,尽快替我联络报业总编和这几位大臣。”秦洛取过笔随手写了几个名字,毫无平日的谑笑,“你清楚眼下的处境,如果还想保住自己的家族,必须照我说的去做。” 室内安静良久,一个僵涩的几乎不像近卫官的声音终于回答:“是的,阁下。” 魔女的阴影笼罩着帝国,政坛刮起了一场空前的风暴。以司法大臣秦洛为首,在报纸上抨击执政官行止失当,要求他立即交出魔女重新处刑,公开应对大臣们的质询,并质疑修纳徇私渎职,有负于帝国领袖之位。文章言辞激烈、锋芒毕露,字字声色俱厉地谴责。这位重臣在危急时刻,以决裂的姿态站在了昔日故友的对立面,鲜明的指向迅速赢得了众多大臣和民众的支持,纷纷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响应。 时局越来越紧张,甚至传出劝谏修纳未遂的威廉近卫官愤然辞职的消息。 同盟背弃而去,大臣众口一词,修纳却保持沉默,完全不理会任何质询。民众的怒火越烧越旺,人们在街头演说,散发写满鼓动之词的传单,四面八方的人流汇涌到尼斯城,随时可能爆发出惊涛骇浪。 在激流与旋涡翻涌的尼斯,外界舆论认为正处于沮丧与激愤中的司法大臣秦洛拒绝接见任何客人。他在临时寓所中闭门而居,秘密向帝都寄出一封又一封急件,直到某天,一位突兀的来客到访。 “以撒阁下。”秦洛不失亲切地致意,仿佛之前混乱全国的劫囚与这位特使毫无关联,“您的拜访让我十分意外。” 以撒优雅自如地致礼,“非常感谢阁下在如此特殊的时刻破格接见。” 秦洛舍弃了迂回,“您在信上说有机密要事相商?” “确实如此。”以撒微笑,“我保证您会对此感兴趣。” 秦洛适时显出聆听的姿态。 “在沙珊之战结束后,相信利兹与西尔之间已经充分信任,过去一些错误造成的裂痕也得到了弥补。我提议两国之间增订一份协议。” “协议?”秦洛神色不动,“具体内容是?” “沙珊一战尽管全胜,但战后重建并非易事,对贵国的财政影响不小。出于友谊,利兹愿意出资协助西尔更好地发展,促进两国在新能源领域的全面合作。”以撒侃侃而谈,“同时我提议以两国之间的蓝郡为缓冲区,增进双方互信。任何一方都不许军事力量及相关人员涉入,从协议订立之日起生效。” 秦洛慢慢咀嚼其中的含意,一时没有接口。 “还有一份礼物作为协议附带,由我私人馈赠。”以撒从怀中取出一枚银盒,在秦洛面前打开,“相信您一定听说过这件特殊的珍品。” 一双半透明的晶石镜片完好地躺在黑丝绒垫上。 “以撒阁下思虑如此周详,有您这样的俊杰,真是利兹之幸。”秦洛接过来注视了一阵,缓缓道:“不过我不懂,您为何来找我?” 政治剧变前夕秦洛竟然没有立刻赶回帝都把持大权,仅仅是停驻尼斯进行口头谴责。这种异常的行为已足以令以撒透析,但他没有点明,而是技巧地回答:“目前的局势对执政官阁下极为不利,但我相信,以您的睿智一定会作出最适合的安排,将政治与友谊兼顾周全。” 秦洛思考片刻,“我无法确定贵国是否有决心彻底遵守这份协议。” “我以我的身份和名誉保证。”英俊的眉目间忽然多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气质,以撒显得庄重而威严,“我可以在西尔待上三个月,直到阁下的疑惑烟消云散。” “以撒阁下的地位无可置疑,诚意也令人感动,只是其中还有一些问题,比如……”秦洛莞尔一笑,话到最后声音压得极低,以撒不由自主地倾身聆听,猝然间见对方不怀好意地一笑,猛然警惕已来不及,腹部已然遭受了重击。 司法大臣突袭的一拳极重,以撒痛得眼前发黑,痉挛地弯下了腰。 秦洛的眼神邪恶而戏谑,语调却是一派矜持堂皇,“这是执政官阁下的私人赠礼,回报你过去对她所做的一切。另外关于断头台,他让我代为向你致谢。作为谢礼,西尔愿与贵国订立协议,在三年后共享新能源技术。” 忍住腹部的疼痛,望着对面那张极其欠揍的脸,以撒紧紧咬牙,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誓言 喧哗的民众包围的尼斯市政厅地下一片安静,一条不为人知的密道蜿蜒盘旋。随着阶梯层层向上,举着手提式晶灯的男人叩了三下通道尽头的板壁,片刻后忽然移动,现出了一间明亮的书房。陷身于政治风暴中心的修纳执政官在两步外微笑以待。 从移开的装饰镜后的暗道中走出,秦洛问出心头的疑惑,“你怎么会知道这条密道?你选择驻留于市政厅是因为这个?” 沙发前的小桌上已放好了精巧的茶点,修纳递过一杯热茶,两人坐下来。“从帝都出发之前,我调阅了尼斯城所有资料,包括重要建筑的图纸,发现早年的尼斯大公在主持修建市政厅时秘密留了一条通道。这条通道连接着尼斯城地下水道,出口极其隐秘。出于某些原因一直封闭,少数几个知情的人我已经预先处理。” 即使意外冲击令修纳情绪失常,他处事却依然缜密无比。秦洛挑了挑眉,“假如她已经被利兹人带出了国境?” “那样略微棘手一点,需要使用部分武力。”修纳轻描淡写地回答,“我相信利兹人最后会把她安然无恙地送回来。” 秦洛哑然,将装有晶石镜片的银盒推到修纳面前,换了个话题,“利兹皇储自己找上了我,不仅给了镜片,还提出利兹与西尔之间的蓝郡设为非军事地区。这种建议几乎等于邀请。” 伊兰的眸色太明显,能认出执政官的民众也不在少数,蓝郡是距离尼斯城最近的安全地带。但鉴于利兹的威胁,修纳原打算放弃这条路,从以撒手中弄回镜片后另行安排,没料到利兹皇储竟然会出乎意料地提供机会。 听完秦洛的叙述,修纳沉思了一刻,“以撒思维十分敏锐,伊兰说以撒猜出了她的身份,或许他后来又发现了什么,所以看穿布局直接找上你。有这位皇储,利兹的未来不可小视。” “没关系,三年后他们才能拿到新能源技术,研究透彻又至少三五年,全面投入应用更需要一段时间,足够两国拉开距离。”秦洛说着坏笑起来,尊贵的司法大臣忽然得意得像恶行得逞的流氓,“你真该看看他那时的表情,高贵的皇储阁下一定从未体验过挨揍的滋味。” 修纳笑起来,“那一拳够重?” “和你当年揍我的拳头一样轻。”秦洛咧开嘴,双手交扣压得指节一响,“我担保他记忆深刻。” 一时间无数回忆涌上,气氛异常轻松。半晌后,修纳收起笑,“谢谢,洛。” “这是我欠你的。”秦洛静下来,叹了口气,“真的不后悔?” “我清楚自己要什么。”修纳望着多年来并肩同盟、熟悉如彼此影子的兄弟,“洛,你也明白你要什么,我们都得到自己想要的,真好。” 秦洛神情有些黯淡。 “你一直比我更适合政治。”即将踏上逃亡之路的执政官微笑,“不必替我惋惜,我得到了更好的。” 秦洛垂下了眼眸,“她……和过去一样?” 修纳看了一眼卧室的门,神情温柔,“她经历了太多伤害,我们又分离得太久,幸运的是某些最重要的东西,我和她都没有变。” 秦洛停了一瞬,忽然道:“我想见见她。” 修纳沉默了一下。 “我明白她不想见我。”秦洛自嘲,搓了下脸颊,“但至少……有些事我该道歉。” 修纳走进卧室,片刻后回到书房,“她说不需要。”稍稍犹豫,他补充了一句:“她说你一贯只为自己的立场考虑,从不会做错任何事。” 秦洛苦笑,他很清楚这种道歉对她而言是多么廉价虚伪,不值一顾,“我知道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 “我们都一样,在权力中浸淫得太久。”修纳气息微滞,半晌后才道:“洛,你还记不记得贫民区的日子?那时我们曾希望有力量改变底层民众的生活,可现在把握着帝国的权杖,却完全忘记了昔日的愿望。” 秦洛心头一动,没有接口。 “我们摧垮了皇室,绞死了贵族,结束了一个时代,可多数人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变好,依然毫无希望地匍匐在泥地里挣扎。”修纳凝视着密友,若有所思,“最初我们忙于巩固权位而无暇顾及,但到了现在,在攫取自身利益的同时,或许该为他们做点什么。” “你变了。”秦洛静默良久,终于叹息,“不,或许该说这才是真正的你,我曾以为……” 秦洛没有再说下去,修纳抬起手按住他的肩,“对不起,我突然自私地离开,把一切责任全扔给你。” “是她……”秦洛斜了他一眼,“跟你谈了这些?” “她什么也没说。”修纳摇摇头,否认了朋友的猜测,“只是近几天我似乎对许多事有了另一种看法。” 秦洛心底有些感慨,鼻端轻哼,“我该钦佩爱情的伟大?” “洛,军人政治的时代过去了,今后更适合由你来延续。也许我们很难再见,相信你会让自己生活得很好。”修纳微笑,淡淡的话语意味深长,“我想神让贵族出身的你流落到贫民区,一定有特殊的意义。” 愤怒的情绪犹如厚重的乌云聚集在尼斯上方,随着时间发酵越来越膨胀,终于激生出了变化。有人开始冲击士兵筑成的坚固堤防,用酒瓶和石块来倾泻不满。混乱中不知谁开了枪,激变成赤裸裸的暴力冲突。惨叫和鲜血刺激了情绪,民众的狂怒愈加高涨,甚至有人拖来了煤油,倾倒在市政厅外。 火燃烧起来,越来越盛。数不清的人将市政厅围得水泄不通,对着火焰狂呼高叫。杂沓的喧声一浪高过一浪,火苗很快引燃了门扉,随着大风快速蹿升。士兵在救火与弹压民众之间彷徨无措,几次请求却没有接到任何命令,终于慌乱起来。 前任近卫官威廉适时出现,呼吁近卫军放下武器,放弃守护已不配领袖帝国的执政官。威廉处事严谨公正,颇得下属爱戴,此时他突如其来的呼吁,加上始终不见执政官的身影,近卫军摇摆而惶惑,枪口多半垂落下来。 被火烤热的风卷着灰尘飘扬直上,却无法侵入顶楼紧闭的窗棂。 修纳替爱人系上军装最后一粒纽扣,退后一步打量。长长的秀发盘起来,收拢在军帽下,军装衬得腰线纤细,身姿利落,多了一种明亮的英气。唇色比一个月前红润了一些,晶石镜片遮蔽了红眸,却掩不住灵动的光彩,美丽的双眸盈满柔情,牵动他的一生。 修纳俯首久久凝视,忍不住在唇上落了一个吻,“真美,让我想起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 秀美的脸庞泛起微笑,她轻轻揽住了他的腰,眉间有一丝犹豫,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她不确定他最终是否会后悔今天抛舍的荣耀,但此时一切已经无法改变。 修纳全然洞悉,他并没有多说,只对她伸出手。火光映亮了夜空,也映红了彼此的脸庞,她望入坚毅的黑眸。两双温暖的手终于交握在一起。 随着越来越凶猛的火势,不断有士兵从着火的市政厅大楼逃出。民众包围着大楼,纷嚷议论,他们的愤怒是如此强烈,任何试图救火的行为都会遭到群起围攻。人们怀着满心期望,等待执政官与魔女在大火中狼狈逃出,被乱石和酒瓶砸成肉泥。 时间一分分过去,升腾的浓烟覆盖了大片区域,市政厅的窗口蹿出了通红的火焰,大楼再也无人逃出。随着风向忽变,熊熊燃烧的火苗扑上了邻近的楼宇,咫尺间的歌剧院成了最先遭殃的建筑。剧院内装饰的大量垂幔和座椅烧得极快,冬季的干冷又加速了火势,当人们终于惊觉过来,一切已不可控制。 大火无情地蔓延,波及了多个地区,两天两夜的燃烧令几十万人流离失所,近百人在奔逃的踩踏中丧生,没有人能预想到如此严重的后果,人们在冒烟的废墟中失声痛哭。 一度光芒万丈的执政官在大火中丧生,十余名亲卫证实他在起火前仍与魔女留在房间内。这或许是唯一能安慰民众的消息。红眸魔女终于被毁灭,彻底从西尔帝国消失。尼斯城三分之一化为乌有,犹如魔女逝去前的诅咒。 猝然间威名赫赫的帝国骄雄倒下了,西尔陷入了乱局,政坛一片震愕。忠诚于修纳的达雷将军怒不可遏,带领军队直逼帝都,誓言将血洗高层,扫平尼斯,替死去的执政官复仇。百战百胜的军队形成了空前威慑,强悍的宣誓如刀锋横掠,西尔内战一触即发。 尽管部分重臣希望借魔女事件逼迫执政官下台,却绝不希望触怒军方。修纳的猝死粉碎了所有安排,激起军队中威望仅次于修纳的达雷将军举起了战旗,所有人都生出了惊恐。 在一片惊惶的争议声中,又是秦洛站了出来,他对执政官因失当所致的自身毁灭表示惋惜,以平和的口吻劝说达雷将军停止冲动行事,并派遣威廉为特使前去说服。为了化解内战,为了帝国的安危,前近卫官威廉冒着达雷声称将绞死背叛者的生命威胁,毅然前行。 威廉带去了一封密信,一封不长却足以影响帝国命运的信。
达雷: 这是最后一项命令,放弃行动听从秦洛的指令,不必再为我做任何事。 我很好,找到了天堂。
经过一番无人得知的长谈,威猛的达雷将军放弃了攻打帝都的计划。战云散去,整个帝国都松了一口气。在军刀的阴影下,没人敢提出弹劾达雷将军的议案,甚至连一度站在民众对立面的近卫军也受到了赦免。 司法大臣阁下又一次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彻底摆脱了人们心中他曾为已故执政官密友的阴影。西尔政局恢复了秩序,开始面对后执政官时代。在众口一词的钦赞中,秦洛并没有试图继任修纳留下的空位,而是扶持罗曼大臣作为新一任执政官。他这一低调的举动令政敌大出意外,失去了抨击的方向。 尼斯城的重建徐徐展开,西尔开始适应突变后的格局。人们修改了权力法案,增加了诸多对执政官的限制,避免一人独尊的局面再次发生。新能源应用成功获取的丰厚回报在秦洛的主导下,多数用于教育和基础设施的提升,他制定了扶持工业的法案,开放过去由皇室和贵族把持的资源,鼓励商业贸易,人们从贫瘠的乡村涌向城市,涌向新生的工厂与贸易行,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在荣耀之光笼罩却又如流星般陨落的执政官逝去后,西尔帝国走上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和暖的春天笼罩着蒂亚法城。这是一座可爱的城市,建筑繁复精巧,盛产鲜花与诗歌,空气中飘荡着音乐与咖啡香。街道两旁的店铺橱窗亮丽,售卖着金银器、甜品、丝绸制品、玻璃器皿及各式各样的镶嵌画。 露天咖啡座里坐着一个穿风衣的年轻女郎,美丽的红眸十分奇特,似乎对一切都兴致盎然。 蒂亚法城风气开放,安乐的环境让人们心态闲散,并没有西尔对红眸的排斥。有些路过的男人被美人的容貌吸引,频频注视并想上前搭讪,但看到她身边的同伴,又放弃了这一念头。 那是一个外形完美的男人,没有看街景,他随手替爱人在咖啡里放了两粒糖。瞥见她的神态,唇角多了一丝笑,“喜欢这座城市?” 林伊兰微笑,“这里让人心情好。” 快乐让她的脸庞神采奕奕,修纳很满意。 即使他们经历了数月的海上航行,辗转跋涉刚刚抵达,林伊兰完全不觉得疲累。蒂亚法街景优美,氛围轻松,路人的目光友善,让她第一眼就爱上了这座城市。 停在蒂亚法城已经半个月,一切印象极佳,两人每天在傍晚出去散步。 黄昏的城市另有一种风情。许多家庭的窗口亮起来,垂幔下银烛台临窗而置,柔和的烛光映着桌上的鲜花,旖旎的情调令人心醉。 偶然间,被一列修剪精致的树篱吸引,他们拐上了一条小路。随眼一掠,林伊兰站住了。那是一栋看上去有些年代的屋子,造型典雅优美,玫瑰色的外墙带着时光的痕迹,黑铁围栏上攀附着盛放的蔷薇,花园里有一株繁茂的大树,树下放着长椅。白纱窗帘在晚风中拂动,仿佛多年的幻想突然从梦境中浮现。 “想要?”修纳的话语响起,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随后醒过来,“不,它太美了,没人会愿意卖掉。” 修纳一笑,以目光示意。她顺着望过去,铁门上挂着一块木牌,端端正正地写着出售。 “这栋屋子极具历史价值,是康斯坦子爵的家族府邸。在1760年建造,后来又经过几度修缮维护。这次因为子爵家族即将迁往其他城市才拿出来售卖。”房屋中介滔滔不绝地介绍,引领客人欣赏整幢屋邸巧妙的布局、出众的设计、气派的旋转楼梯与各个温馨浪漫的房间。 当从卧室的长窗看见夕阳下的花园,林伊兰被彻底征服了。但听到房屋售价时她又怔住了,顿时明白如此迷人的房屋为何会空置至今——即使对昔日的公爵小姐而言,这一标价也是相当惊人的数字。 中介显然习惯了此类反应,咳了咳解释:“这幢建筑十分出色,价值非凡,所以售价极高。唯有慷慨的幸运者能拥有它。” 修纳随意掠了掠屋邸,“既然我妻子喜欢,请把门口的木牌摘下来。” “菲戈,我们买得起?”一小时后两人回到旅店,林伊兰有丝疑惑。 修纳从行囊中取出一件东西,解开缠绕的丝绸,现出一个熟悉的古董匣,匣身镶嵌的宝石闪亮如初。 “你还留着它?”林伊兰惊讶间恍然大悟,“对了,我们可以卖掉它。” 修纳深深地看着她,抬手打开了匣子。匣子里放着一枚漂亮的蔷薇胸针,在胸针下方,铺满了剔透清澈的绿宝石。 圆形、方形、棱形、梨形等各种各样的形状,看得出曾属于各类不同的首饰,每一颗都珍罕无比,瑰丽的光芒闪耀夺目。 满匣的绿宝石猝然出现在眼帘,林伊兰完全说不出话,怔怔地看着他。 “它们让我想起你,也只属于你。所以离开帝都时我带在身边,就算替民众终结皇朝的报酬。”修纳将沉甸甸的匣子放在她手心,带着平静的骄傲与温柔,“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苦。那间屋子是你的,我们会有一个家。” 家,多么甜蜜温暖的字眼。 任何一个陌生人都能看出她是多么高兴,林伊兰在楼梯中上下穿梭,逡巡每一个房间,兴奋得像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兴致勃勃地将所有心力投入到整理屋子上。 深色的桌布,银色的烛台,漂亮的水晶瓶与成套的餐具,种种物件一一安置在合宜的位置上。每天都有十余名临时用人忙碌地洗刷整理。作为男主人的修纳完全放任她恣意而为,欣然看着屋邸一点点随爱人的意愿改变,他配合着出门采购大批物品。 曾经指点帝国风云的手改为圈点一张又一张购物单。修纳统计完毕,正要跳上马车,忽然被一间橱窗吸住了视线。透明的玻璃窗内是一袭雪白的婚纱,纤细轻盈,华美浪漫,层层裙摆间缀着无数莹润的珍珠,犹如海上翻涌的浪花。 修纳在橱窗前伫立了许久,推门走了进去。 从沉睡中蒙眬醒来,修纳睁开眼,发现枕畔空无一人。对着周围陌生的环境他突然想起,这是他们的新家,昨天他已经与伊兰从旅店搬进了屋邸。 晨鸟悦耳地轻啼,雇请的用人还没有到,整幢屋邸空落安静。修纳逐一搜寻,找过一个个房间,终于在厨房看见了倩影,安定了心头的慌乱。 她在专注地做着早餐,炉上的汤微微沸腾,散出了食物的香气,初升的阳光映着她柔美的轮廓,几缕秀发垂在颊边,清晨的厨房安详而静谧。 忽然她侧过脸发现了他,绽出微笑,“醒了?” 修纳搂住她,声音轻而低沉,“怎么起这么早?” “有点睡不着,大概太高兴了,好像做梦一样。”她微微红了脸,带上了一丝赧意,“饿吗?稍等一会儿就可以喝汤。” 修纳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以后别在我之前起床。” 她有些诧异:“为什么?” 他没有解释,轻轻吻住了她。 用餐完毕,回到卧室,他从壁柜中捧出一个纸盒,“伊兰,换上它。” 纯白如雾的华裙在他手中展开,她惊讶地轻叫了一声。一袭梦幻般的长裙,一双精巧的银鞋,不等她打量镜中的自己,楼下的门铃突然响起来。 几名侍女捧着全套梳妆用具,替她整理头发与妆容。当踏出房间,林伊兰发现走廊上装饰着优雅的花球;走过旋梯,扶手上系着金色的丝带;行到门口,穿着礼服的修纳英气夺人,牵着她走上了一辆精致的双人敞篷马车。 十五分钟后,蒂亚法神殿迎来了一对年轻的新人。没有观礼,没有掌声,神殿天窗洒落的光柱下,一对新人安静地拥吻,低沉的男声与轻柔的女声交融,倾诉着誓言与温存。
……我,菲戈…… ……我,伊兰…… ……无论贫穷富贵、无论健康疾病…… ……所有悲伤快乐都彼此分享…… ……我会永远珍惜,直到生命尽头…… ……即使是死亡也无法把我们分开……
尾声 一个男孩趴在庭院树下的长椅上看书,稚气的脸庞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红眸十分专注。孩子身畔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咪调皮地抓挠着衣角,尝试引起小主人的注意。 一个男人走进庭院,男孩抬头瞥见,跳下长椅奔过去,“父亲,您答应的礼物!” 男人揉了揉孩子的头,递过一把精巧的短刀。 男孩爱不释手地翻弄,一会儿后想起来,“父亲,为什么他们说红眸是魔鬼的标志?” 男人眼眸微沉,“谁这么说?” “这本书。”男孩拿起书递给父亲,“书中说红眸魔女迷惑了伟大的执政官,让他走上了死路。” 翻了翻书页,男人哑然失笑,随手丢开,“别理会那些愚蠢的人,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真相。” 一个黑眸小女孩从窗口探出头,突然看见归来的父亲,快乐地奔出来,被男人举起来放在肩头。不受妹妹的干扰,男孩继续话题,“父亲,您认为真相究竟是什么?” 男人微笑,带着孩子走进屋子,“或许魔女是一位天使。” 声音渐渐远了,男孩的话语充满疑惑,“……什么……” 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过,“……她带领执政官去了另一个……完美的世界……” 被丢下的猫咪无趣地摇晃着尾巴,一阵风吹过,哗哗翻动着书页,最后停在了扉页上。
这是一个黑暗的时代, 这是一个光明的时代。 一切在黑暗中崩毁, 光明也在其间滋生。 ——《西尔帝国第一执政官·修纳传》
猫咪跳上长椅,伸了个懒腰,趴在书上打起了呼噜。 秦洛 挥别同僚,从酒馆回到住所,秦洛微醺地倒在床上,半晌后冷笑出声。 尽管尽了一切努力,挖空心思谋求的职务还是落在了伯爵亲侄——一个除了赌博酗酒之外一无所长的蠢货头上。这就是现实,缺乏足够的金钱贿赂和强势的背景,在军中攀爬难如登天。 躺了半晌,秦洛意兴阑珊地拆开几封来信,看完怔了一会儿,唇角不可遏制地浮出笑意。 一架梦幻般的天梯蓦然出现,他竟然意外地获得了林公爵的青睐。秦洛仔细回想关于林氏公爵小姐的传闻,却完全没有印象,这位身份高贵的名媛似乎从未出现于社交界——或许她丑到难以形容? 从夏奈那里打听出的信息十分矛盾,对方几乎用光了所有的赞誉之词,他听得却几乎想打哈欠。集这么多美德于一身,又挟林氏家族之利,却依然是个籍籍无名的少校,这足以说明林伊兰并不像夏奈吹嘘得那样优秀。这位公爵小姐甚至无法凭自身魅力虏获一个出色的追求者,这令他对未来伴侣的性情容貌期望值降到了最低。但这无关紧要,她是林公爵唯一的女儿,身后是强盛骄横的林氏,她本人将来更有可能成为权倾朝野的女公爵。他不介意她是否丑如巫婆,单凭其尊贵的头衔已可令追求者前赴后继。 休瓦城是个好地方,有放纵不羁的过往,有数年未见的兄弟,还有给他带来一路青云的公爵小姐。他怀着愉悦之心重返故地,接踵而来的意外却是始料未及。 公爵小姐是位美人。她竟然被编为军队底层士兵,甚至险遭军痞染指。显然她不受林公爵喜爱,这对父女之间似乎存在某些严重问题。 现实与计划略有偏差,娶到她未必能得到所期望的一切。但她毕竟是林毅臣的独女,依然有追求的价值,只是应对这位美人,比他想象中艰难百倍。 秦洛不知道林公爵是否觉察过这个女儿有多像他。一模一样的榛绿色眼眸冷淡疏离,仿佛能看透人内心隐藏的一切,即使微笑也毫无温度,仿佛无瑕而冰冷的宝石,令人难以触及。面对这样的女人,他完全使不出任何调情手腕,只能尽力表现得体贴关怀。但无论他如何殷勤,百般讨好,她始终冷静有礼,不露半分情绪。显然若不是迫于父亲的压力,公爵小姐根本不会给他接近的机会。 除了缺少那份睥睨万物的强势高傲,她一切都与林公爵极为神似。 秦洛禁不住恶意地猜想她在床上是否也如此冷漠,如果那天菲戈不曾插手,事后公爵小姐会是何种表情。僵持的关系令他倍感挫败,不等想到办法改善,秦洛意外地窥见了冰山美人的另一面。 轻浅的微笑温婉动人,美丽的绿眼睛仿佛盛满星辉,白色翻领衬衣,黑色紧身马甲,天鹅般的颈上垂着一枚莹亮的绿晶石——明明是男式衣着,却显得光彩夺目,吸引了无数视线。她依在男人怀中,微微仰起头,姿态亲昵自然,在贫民窟的地下舞会,他们叫她菲戈的女人。 菲戈俯瞰着她,眼神专注而温柔,两人之间有种异常亲密的氛围,任谁都能看出他们关系非同一般。秦洛几乎要狂笑,但看着菲戈的神情,他又笑不出来。 幸好,尽管一时发昏,菲戈仍然是菲戈,在知悉真相后他很快中断了不该存在的旖情。 不知情的人很难发现公爵小姐的异常,唯有秦洛明白她消瘦的原因。他的心底有一丝阴暗的快意。他已经彻底洞悉那张矜冷俏颜下的秘密,窥见她严谨教养下的放荡与叛逆。迥异于表象的服从,这位公爵小姐骨子里其实桀骜难驯,以至于对门第相当的追求者漠然相待,却对叛乱分子委身相就。然而她终究无法违逆林公爵的意愿,等她成为秦夫人,他有足够的时间剥下她的面具,彻底将其控在掌中。 然而林氏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料,林公爵不仅是位无情的将军,更是位无情的父亲。酒会上的宣告仿佛一桶冰水浇下,自己费尽心机娶到的不过是一枚林氏弃子。愤怒和失望席卷心头,秦洛甚至无法再维持表面的微笑。转瞬之间,众人的目光便从嫉羡转为嘲讽,无数窃窃私议,句句难堪而刺人。 他的未婚妻似乎对此早已预见,只淡淡地望了他一眼,榛绿色的眸子毫无波澜。他无法忍受地转头离去,将这可憎的女人与人群一齐抛在身后。 从侍者盘中捞过一杯酒一饮而尽,走上三楼,进入狭长的走廊中的一间。反手锁上门,他望着伫立窗前的男人咬牙切齿地咒骂,“你不会知道我刚刚听说了什么,林公爵竟然当场宣称一个不知从哪儿找出来的小子为林氏未来的继承人,而他的女儿一无所有!故意挑这种时候,那个该死的浑球根本就是耍了我!” 穿着侍者衣服倚在窗沿的菲戈一言不发,从窗幔缝中凝望着楼下灯火辉煌的舞场。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盛装的公爵小姐安静地伫立在舞池一角,衣上的钻饰莹莹闪烁,身边空无一人;另一头是被各色贵族簇拥的林公爵,未来的林氏新贵随在公爵身边,拘束而紧张地应对。 他的兄弟似乎没听到他的话,沉沉地开口:“你该去陪她,她今晚很美。” “她除了美貌之外一无所有,哪个白痴愿意站在她身边?”他嗤笑出声,“看我多好运,所有人都在嘲笑我这个傻瓜。” 菲戈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舞场边那孤独的纤影,“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他气得笑出来,扯开领结讥讽,“幸运?幸运到我成了上流社会的笑柄。” “既然你认为毫无价值,那就终止这场交易,你尽可以去找更有权势的妻子。” “假如林公爵不介意,我求之不得。”秦洛克制不住地嘲讽,“可我现在只能感激涕零地接受。我对这块只会冷淡微笑的木头没兴趣,如果你想要,可以挑我不在家的时间。” 一记重拳打在下颌,他踉跄地跌出几步,菲戈的声音低得像胸膛里的回音,带着压抑的愤怒,“洛,我从没羡慕过你。即使当年你被接回贵族家庭,即使你有钱有地位而我是个街头贫民。现在我却强烈地嫉妒你能站在她身边,你能与她跳舞,你能名正言顺地拥有她而不会玷辱她的名誉。可你根本不懂珍惜,仅仅将她视为一个刻着林氏徽记的垫脚石。” 他没有还手,按住疼痛的颌骨沉寂了好一阵,终于开口,“对不起。” 那一抹倩影已经消失了,菲戈额角抵着窗户,沉默地闭上了眼。 “我知道你喜欢她。”走到门边握住镶银的把手,秦洛低声道:“可我必须娶她,她和我,都别无选择。” 是的,别无选择。再如何不甘都终将屈从于现实,对强权俯首,无人能从中挣脱。 秦洛无从想象,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无法想象,那个女人会以何种意志,与森冷严酷的命运对抗。他选择冷眼旁观,看她崩溃,看她倒下,看她苍白平静的脸。最后她挺直脊背转身而去,遥远的海上,夜色中烈焰焚城。 菲戈一无所知,成为修纳之后他极少提起昔日的情人,但秦洛清楚,挚友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她。这一次,他选择成为参与者。诱惑菲戈踏着鲜血白骨一步步走向早已不存在的目标,以决心和毅力倾覆整个帝国。 某种程度上,菲戈与林伊兰是同一种人——冷静理性,卓有远见,从不做无谓的牺牲;可一旦决定,却能心意如铁,拒绝任何妥协与命运决战到底。 很难说这是勇敢还是愚蠢。秦洛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如此愚蠢。 但林伊兰这个名字,他会记住。 他依然会沿着自己选的路,以自己的方式前行。同时,在心底保留一分尊敬。 修纳 有些事已经过去了很久,却从来没有在记忆中淡去。比如伊兰发上的香气,她鼻尖柔美的弧度,指尖微凉的触感,她倚在床沿看书的样子,抬眼时明亮的绿眸。 想她的时候,一切都清晰如昨。她是那样美好,从不抱怨、从不诅咒,一直微笑、一直忍耐。直到最后,从这个残忍的世界消失。 那具美丽的身体已经不复存在,再一次认知这一事实,他的心头竟然不再刺痛,而是专注于另一具完全陌生的躯体。 昏迷中的女人肌肤隐约发烫。她很瘦,小巧的脸全无神采,额角的伤口血痕宛然。尽管室内壁炉烧得极热,她的手脚仍缩成一团,像一只畏冷的猫。这副身体与过去毫无半点相似之处,唯一相近的是同样年轻漂亮。 昏睡中的女人偶尔会发出模糊的呓语,喃喃地喊着一个人。他知道,她在呼唤至爱的嬷嬷,就像十年前一样。那位慈爱的老人是她一生中最亲近的人,即使早已不在人世,似乎依然能带给她温暖。 或许那是伊兰潜意识中唯一依恋的人。 她不会呼唤父亲,林公爵给她的只有冷酷;她也不会呼唤母亲,公爵夫人逝去得太早;她更不会呼唤他,他带给她一次又一次伤害,让她的生命遍布荆棘,鲜血淋淋…… 他虔诚地亲吻女人苍白的眉心,最后把她柔软的身躯紧紧揽在怀里。潮湿的眼眶里似乎有液体流出,怀里的人不适地轻哼,他的手臂稍稍放松了一点,把头枕在她的长发上,闭上了疲惫已极的眼。 他深爱的蔷薇还活着,这一现实胜过世上的一切。 可他的心比自己想象中更贪婪,他想让她微笑,想听她说话,想她像从前那样温暖信任地看着他。她的眼眸却一直低垂,稍一接近就本能地畏缩,好像他是个恶魔,会和所有人一样残忍地伤害她。这样的反应让他几乎窒息,他情愿她抱怨、指责、愤怒地斥骂。 她不会叫他的名字,不会渴望他的亲近,不会对他有任何要求,只会回避地低着头发呆。那双绯红的眸子清澈动人,却经历了太多恶意的辱骂,盛满慌乱和疲惫。 十年间她有没有想起过他,十年后她怎么看他?她是否后悔过昔日的一切,会不会憎恨如今的他?他想用最柔软的声音呼唤她,让她别再恐惧地退避,他已经有足够的力量,他会倾尽全力来保护她,他宁可折断自己的手臂也不会伤她一根手指。可他说不出一个字,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曾经让她承受的一切。 只能在她被梦魇困住,大汗淋漓时推醒她;只能为她披上一块软毯,拨亮晶灯后远远地退开。因为任何一点触碰都会让她极度害怕,他已经成为一个陌生人。甚至在情绪略微镇定下来之后,她会为打扰他的睡眠而不安,拥着毯子去了壁炉前的沙发上。 火光中她的脸格外苍白,痉挛的双手插入发际,一遍遍梳摩让自己放松,仿佛惨烈的痛楚已经烙上灵魂,无法克制的战栗,直到黎明时才勉强合眼。他只能脊背冰冷地旁观,不敢去想那是怎样的梦境,让自控力极强的她濒临崩溃。 浅眠的脸颊映着月光,如十年前一样皎洁美好,似乎不曾经历过任何残酷。 那时的她,像误堕朽烂荒靡之地的天使。毫无纪律、毫无约束、欲望肆意横流的贫民区让孩子提前成熟。他和秦洛一样,十四五岁已经谙熟了一切游戏。他知道怎样从女人身上得到快乐,也知道怎样让女人快乐。心底清楚她不能触碰,却渴望那双榛绿色的眸子迷惘,缭乱,沉醉,染上欲望的色彩。 太干净明亮的东西会让人想污秽,不知那个叫戴纳的杂碎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既强悍又脆弱、既警惕又大胆、既理智又放纵的女人,说不清是因为什么缘由,他得到了她。她不是他第一个女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她只是……比较特殊。 没有承诺,没有约束的一场游戏,渐渐有了莫名的期待,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捕捉她的笑。冲淡了忧伤、忘却了阴影的笑,像盛开在阳光下的花,令心情轻盈美好。他不知什么是爱,却不想让她离开。 对她的渴望已超乎寻常,这是个异常危险的信号。是的,一切都会结束,但现实不该如此错乱。 她是公爵的女儿,秦洛的未婚妻,不久的将来她会在秦洛怀中轻颤,诱人的身体会烙上他最好的朋友的痕迹。她会有个英俊精明的丈夫,两三个风趣体贴的情人,成为上流社会地位显赫的贵妇。贫民区的夜晚不过是一场刺激的游戏,她甚至可能在多年后觉得肮脏而羞耻。 灼热的嫉妒塞满胸膛,肆意疯长的想象令他想毁了她。他能用无数卑鄙的方法折断她的翅膀,将她困在这里成为他永远的囚徒,她是如此信任他,毁灭她轻而易举。 可她是一朵高贵骄傲的蔷薇,有拒绝堕落的灵魂,沉静温柔,却没有半分懦弱。他吻过这朵蔷薇,品尝过甜美的芬芳,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幸运。 她终究不属于他。他选择提前结束所有的混乱,以她绝不会忘却的方式。 他失去了她,没资格再碰她,可他忍不住吻,忍不住拥抱,忍不住再度侵入和占有。一个错接着另一个错,一次悔连着另一次悔,痛楚比欢乐更绵延久远。 休瓦的尽头并不是解脱,而是更彻底的黑暗。没有任何能感觉到她存在的东西,他拒绝相信墓碑下那盒灰烬是梦境中的人。他更愿意倾听公爵府的仆役描述那个喜爱骑马讨厌打猎,享受音乐与美食,时常逗弄猫咪的公爵小姐。那是他还来不及了解的一面,与永远冷静克制的伊兰不同,却更加真实可爱。 纷乱的梦境仍然时有袭来,不过有什么关系,她已经落在他的臂弯。宫廷御点师已经到了,明天会有她最爱的甜点,他会慢慢让她放下戒备,忘却恐惧,接受他的存在。 那双漂亮的红眸,笑起来一定非常美丽。这一次,他绝不会放手。 作者记 《蔷薇之名》终于完成了,其间历经数次大修、小修无数。在我已完成的作品中,没有一本比它更艰难,更耗心力。行文之初,我曾考虑过《夜行歌》与《蔷薇之名》写作孰先孰后,事后很庆幸先写了夜行,否则以我当初青涩朴拙的笔力,很难想象是否能顺利完成这个阴暗曲折的西方故事。 蔷薇的故事从何而来,大概要追溯到许多年前。一次暑假无意中看到司汤达的短篇《法尼娜·法尼尼》,那时还小,不懂爱情与阶级的冲突,却对女主角因爱而犯下的罪及故事的惨烈结局而深觉震撼,久久难忘;又过了多年偶然一梦,梦境大致是伊兰与菲戈水牢相见的场景,醒来仍记得那种穿透骨髓的冰冷绝望。每次忆起,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异常鲜明,如鲠在喉,不得不吐。 写作中,我发现蔷薇已经超出了我原先的预想,它有了自己的意志和生命,这让我痛苦无比,也让我深深沉迷。它的黑暗与光明,荣耀与罪孽,惨烈与辉煌,如此矛盾却又如此不可分割,令我甚至害怕自己无法完好地呈现给读者。 是的,我爱它。如果亲们觉得不够好,那一定是因为我笔力上的欠缺,在此向大家致歉。同时必须坦言,作为一个写手,我爱深暗的背景,我爱坚韧的人物,我爱绝境中突围而出的决裂之美。没有漆黑如渊的底色,怎见钻石般夺目的意志之光?如果大家觉得我对女主太狠太虐,那实在是因为我对她有更多的爱。 感谢所有看过小说并坚持到最后的读者,感谢你们所付出的时间与耐心。 正因为你们,我才能坚持自我地继续写下去。 爱你们,永远! 紫微流年2013年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