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 停云榭 金陵八月暑气未消,蝉声正噪。 长街上人来人往,玄武湖畔垂荫深浓,离湖岸数丈之遥是金陵最负胜名的停云水榭。这幢酒榭建得精巧,斗拱飞檐落于数根深植湖中的巨木之上,坐于湖中却离水而踞,全凭轻舟迎客往来,远望去犹如落于云水之间,尽揽湖光水色,四季风雅无边。 这本是金陵赏景一等一的去处,自落成之日即宾客盈门,歌乐不休,今日水榭依然喧笑如常,干瘦的说书先生堂木一摆,正到兴起。 “本朝开国时便有定国三侯之谓,指的正是靖安侯、威宁侯、昭平侯。这三位均是武侯,以军功起家,世袭爵禄。其中威宁侯长驻金陵,昭平侯因祸被削,能领军靖边的唯有靖安侯。这位左侯爷用兵如神,杀伐狠决,有左天狼之称,曾以三千兵马破蛮族六万大军,令蛮人流血漂橹,兵溃如山倒,十余年不敢纵兵劫掠,边塞百姓无不感恩。” 靖安侯勇悍之名已久,在朝在野甚得人望,说书先生讲得铿锵有力,茶客听得也是心驰神往,突然他胡须一翘,话语忽转:“不过今日所说一事,却是一件新鲜事,靖安侯的长子失踪多年,突然归来。” 茶客纷纷交头接耳,有年轻不解事地问道:“长子?靖安侯府现下只有一位公子与一位小姐,何以又来一位?” 说书先生得意地抚须:“这桩秘辛说来话长,也难怪各位不知端倪。” 茶客兴致大起,叫嚷着要细说,钱币叮当如雨飞落案上,说书先生吊足了胃口,这才从头说起来。 “左侯早年入营未袭爵之时,一次逢边关罗幕人来袭,两军在夜啼山交战,众寡悬殊,左侯身受重伤又逢沙暴,失途于荒野,人人只道已无生还之望。谁料侯爷福大命大,率残部潜伏于戈壁荒漠之上,数月后以奇袭大败罗幕人,此事诸位应该都曾有听闻。” 底下的茶客叫好:“不错,我听闻侯爷斩了上千人头,杀得罗幕人奔逃千里。” “侯爷在那时偶然邂逅了一位红颜美人,在边塞诞下一子。几年后老侯爷病逝,圣上诏旨袭了爵位,又赐婚安华公主。侯爷重情,将相伴多年的红颜也迎入了府中,可惜美人薄命,不多久在生女时难产而亡。”说书人啧啧叹道,不无惋惜,“她留下的左小姐后来被送入宫中教养,而长子或许是福薄,体弱多病染了咯血痨,公主费尽心思延请名医,不知怎的一天夜里竟被人掳走了。那时左侯在边关征战,无暇归来,京兆府寻了数年始终不得,案子虚悬至今。” 茶客中有年长的听过一些传闻,年轻的多是首度知晓,咋舌道:“谁人如此大胆,敢劫掳侯爷唯一的血脉?听闻侯爷夫妻不睦,难道就是因此而生隙?被过继的那位倒是走了红运。” 说书人拈须别具意味地讪笑:“可不正是。公主后来一直无所出,便从宗族里挑了一位过继,总不能让左侯就此断了香火。过继的那位公子也十分知礼,勤修武艺,弓马精熟,行事又端方,颇得世家赞誉。公主数年前染了怪疾不良于行,他早晚问安,侍奉如亲母,确实也对得起这一番造化。” 茶客中有人哗笑。“那又如何,而今侯爷的亲子突然冒出来,继子可是尴尬得紧。” 另一人驳道:“亲子不过是庶出,又失踪多年,谁知品性怎样。安华公主为圣上亲妹,身份何等高贵,若她坚持让继子袭爵,只怕侯爷也未必能逆。” 底下乱哄哄地交头接耳,有人支持继子,有人支持侯爷亲子,一时各有道理,争得脸红耳赤。说书先生胸有成竹地喝茶,待议论低下去才又开口:“这确也是两难,公主爱重从小养在身边的继子,可侯爷必然更看重自家血脉。听说那位长子是被世外高人带去医病了,如今病愈回返,犹如遗珠复得,岂有不喜,只可惜此子不曾习武,长成后弱质彬彬,全无侯爷勇武之风。” 茶客中有人闻之摇头:“左侯爷一世英雄,如何能将爵位传给文弱之人?” 也有人持相反意见。“染了咯血痨还能痊愈,此子可谓命大,不会武算什么,靖安侯府世袭爵位,此前不也曾数代未出将军,直至左侯出世才算实至名归。” 还有些茶客关注的更为实际。“不知是哪位神医这般高明能医死痨,只怕与方外谷的圣手相比也不差,若是此子能召来神医给公主解去沉疴,说不准公主一喜,爵位就定了。” 说书先生嗤之以鼻。“就算有偶有奇人,如何能与方外谷这等圣地相较,若不是实在难寻,早被求医的贵人挤破头了。” 众厢茶客随之叹息,传说方外谷医道精绝,圣手云集,能活死人而肉白骨,然而隐于群山之中,兼又开价奇高,且不说寻常人诊不起,就算有达官贵人愿以千金续命,也难觅其途而入。 茶客们嘘叹了一阵,话题零落,说书先生自然不会让场面冷下去,堂木一拍又起了新话头:“若说近日武林,也有桩趣事。” 一句话又吊起了胃口,茶客们纷纷催促,说书人摇头晃脑:“诸位可知,当前江湖上最厉害的贼是谁?” 茶客中立时有人叫嚷起来:“飞寇儿!” 说书人喝了一声赞道:“台下所言不错,飞寇儿来无影去无踪,飞檐走壁神出鬼没,正是近年缉榜上的头一份。河东赵公伯家藏百步外可见寒光的夜明珠一枚,爱若珍宝,时常把玩,一次与友人共赏后不翼而飞,迁疑于挚友几至破脸,直到发现屋角掉落的一枚墨丝盘云结,才恍然明白竟然是飞贼下了手。汴州金刀门掌门钱开泰为贺淮南太守的生辰,重金购得白玉观音一尊,那观音颊上玉色微沁,望之栩栩如生,端的是一件价值连城的至宝,却在进献的前两日不翼而飞。藏珍库重锁完好如初,淮南太守闭锁城门连搜十余日,巨额悬红至今无人能领。” 说起宝物,说书人滔滔不绝,意兴难遏,堂内众人听得也是兴致勃勃。 “太原柳中池家赀逾万,富甲天下,豢养高手无数,挡不住飞寇儿空空神技,痛失心头宝爱的南海珊瑚树,气得柳中池三尸暴跳;再有襄阳解侯夫人的嵌金火狐裘、通州陈家珍藏的衔碧翡翠鸟,还有这次云阳赵家失窃的绿绮琴,无一不是罕见的至宝。赵老太爷亲自上门请了神捕燕归鸿,这神捕果然不凡……” 底下有人哗笑起来:“神捕追索飞寇儿数年,飞贼依然逍遥法外,就算赵老太爷把他请出来又有何用?” 说书人提高声量将杂音压下:“只怪那贼太狡猾,每次现身形貌不一,各处画影图形厚厚一摞,竟无一张相同。此贼精善易容,行事又滴水不透,如果不是他太过张狂,在案场均留有一枚结扣,不少失主甚至疑为内贼所窃。寻常捕役连飞贼的边都摸不着,而燕神捕此次在云阳一举将其击伤,离擒获仅有一线之差。” “好容易交上手,怎么还是让这贼跑了。”一名茶客遗憾地摇头。 另一茶客哈的一声笑道:“莫不是神捕大人那日喝了酒,有些手软?” 堂木重重一拍,说书先生正色道:“莫要小瞧了此贼,武林榜中无庸手。鬼眼罗迦黄泉引,一匠双老三绝手,九戟追魂玉狻猊,修罗燕捕素青颜。这四句中所提到的武林中最顶尖的十余人,无不各有所长。” 说书人对这些武林人物了如指掌,说来熟极而流。“鬼眼罗迦远去东瀛,黄泉引数年未现江湖。除开这两个凶名最盛的,余下的天地双老、修罗刀、玉狻猊、九纹戟、追魂琴、素手青颜,哪一个不是名震一方?三绝手中的妙手飞寇儿神出鬼没,除了燕神捕,还有谁能捉到他半分影子?” 茶客中有人起哄:“这贼出名不过是因为能偷,论功夫如何及得上其他英雄?” 说书人嘿笑一声:“我且问一声,这贼来自何处?师承何人?身手如何?是老是少?历年可曾有一次失手?” 茶客面面相觑,竟无一语回答。 说书人的气势顿时盛了几分,扬头道:“有道是知己知彼方能决胜,这贼如此神秘,作案无数,却在神捕手上吃了苦头,可见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茶客一听确有道理,三三两两附和起来。 说书人精神大振,仰首将残茶牛饮而尽,开始道起神捕的传奇事迹。 边角一名不起眼的灰衣少年站起来,默不作声地往茶盘里丢了几文钱,挑开垂幔走出了茶堂。 正在闲磕的店伙见幔帘一晃,惊觉该让船夫送客上岸,追出去却不见人,只见湖水淡淡起鳞,近岸蝉声阵阵,一切全无异样。 飞寇儿 停云水榭第三层,右边一溜雅间,中间的场子开扬轩敞,摆上十余席毫不拥挤,今天却收拣得格外空阔。 三面湖光,丝帘半卷,清风徐来,仅坐了一个锦衣玉服的青年。 青年轻逸的把玩折扇,仿佛在等什么人,象牙雕成的扇骨莹润如脂,名贵非凡。 随着一阵风过,他的面前忽然多了一个少年,样貌平凡,市井中随处可见。 青年毫不意外地瞥了一眼漏壶。“戌时二刻,不错,你还是那么准时。” 少年没有回应,在他对面坐下。 青年轻松自若地打量:“自盗绿绮琴后数月未见,近来可好?” 半落的垂帘滤淡了阳光,映在少年的灰衣上,让他看来如一个沉寂的影子,声音也如影子般虚淡。“要什么,酬金多少?” 青年不答反问:“你对靖安侯府知道多少?” 少年怔了一下。 “放心,不是让你去偷,谁敢不要命了开罪靖安侯府。”青年夷然一笑,在案上叩了叩折扇,“真有人敢开这样的盘口,就算你不怕,我也不敢接。” 不是目标,那就是雇主?少年微蹙起眉。 青年给了答案:“不错,靖安侯府是此次的东主。” 沉默了一下,少年仅有一句简单的回语。“你清楚我不接这种生意。” “我知道你有不接权贵的惯例,这一次事有不同。”青年精善说服之道,抛出极具诱惑力的条件,“靖安侯府极为慷慨,开出的酬金非比寻常,足有两千两黄金之巨。” 这个价码令人震骇,少年的眼眸不由自主地睁大,一双眸子在日影下极黑,沉没得似乎能吞没光线,怔了一瞬后道:“我不去。” 对方回绝得干脆利落,青年不恼不怒:“理由?” 或许不习惯解释,少年想了一想才道:“有重酬,必有奇险。” “你听那个死骗子的话已经够多,实在不用每件事都遵从。”青年毫不掩饰地嘲讽,折扇一收,翡翠扇坠在空中划出一道亮弧,“再加一条,除应许的酬金之外,事成之后靖安侯会上书请旨,将你过往所犯的重罪一律勾销,如何?” 不等少年说话,青年先行截口:“任务并不复杂,与几名武林人一道替侯府公子取一份东西。” 他将内容说得很模糊,少年也无意深问,摇了摇头:“我不与人合作。” 青年全然不接受拒绝,侃侃劝诱:“你尽可放心,此行之人均是武林中有名头的人物,受靖安侯府约请而来,绝不会对你不利。” 任对方百般劝说,少年始终毫无兴趣。 意识到抗拒过于强烈,青年缓了一缓,又道:“不为别的,借此销了前罪,免去天罗地网的缉拿,落得一身轻松难道不好?飞寇儿这名号可不怎么好听。”青年的话语精明而狡黠,每一句似敲入心坎,“我也替你斟酌过,虽然搭上一些时间,但一举可得两千两黄金,算下来又无甚风险,值得一试。” 他又说了几句,少年垂下眼睫,忽地打破了沉默:“文思渊,你能拿到几成好处?” 面对责问,文思渊浑若无事,答得全无破绽。“侯府给的佣金确实不少,劝你却是因为这一趟有利无害,你刚盗了云阳赵家的绿绮琴,燕归鸿这一阵追得紧,何不去关外避一避,等回来罪名全销,又有大笔金银入袋,岂不两全其美?” 任是文思渊巧舌如簧,天花乱坠,少年并不上钩,看了他半晌才道:“燕归鸿难缠,我还能应付;侯府难测,太危险,免罪没有必要,我总是要继续偷的。” 少年说完就闭上了嘴,跳跃的话语文思渊也听懂了,接道:“何来危险,这次有数人同行,拼杀另有高手,说不得比你平日行事更为安全。再说你留在中原也无事可做,绿绮琴获利虽厚却惹得风头太紧,近期要接生意是不易了。” 听出话中的胁意,少年黑沉沉的眼眸多了一丝警意。 文思渊从果盘取过一枚核桃,揉在掌心把玩,神气仿佛带上了三分消沉无奈。“你也知道我做的是偏门财,靠的就是各方关系,万一这次惹得靖安侯府不快,唯有罢手一途了。” 水榭寂静得针落可闻,少年的眉头紧紧蹙起来:“为什么是我。” 文思渊似乎也有些纳罕,带着似真似假的疑惑。“谁知道,公子指名要你。” 想了很久,少年放弃了再问:“好。” 他一松口,文思渊顿时释然。“你尽可放心,这桩生意你绝不会吃亏。” 少年又回复了木讷,文思渊全不在意,沏了一杯香茗递过去。“这是我新入手的春茶,特地携过来,与你一同品一品。” 少年对茶不甚有兴趣,掀开茶盖啜了一口,忽然定住了。 文思渊拈杯未饮,似在窥视他细微的反应。“天都峰的苍澜茶生于云海交汇之处,大半都贡入宫中,价比黄金,我可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弄到。觉得如何?” 少年的肩背硬了一瞬,托着香茗的姿势发僵,声音沉沉。“你不会那么容易受人钳制,方才都是谎话,只为攀上靖安侯府?” 文思渊一停,片刻后展开折扇徐徐轻摆,不复之前的郁态:“这么快猜出来,近两年确实长进了。” 少年撂开茶盏,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摸起文思渊放下的核桃。“这些年我也替你赚了不少。” 文思渊不见半分被拆穿的愧色:“不错,没有你,我绝难有如今的地位。” 核桃在手心无声无息裂了,坚硬的外壳碎得极匀,每一片几乎是同样大小,少年看了半晌,道:“偷东西的是我,声名双收的是你。” 文思渊对答之间一派洒然。“银钱落袋才是最要紧的,若非我消息精准,你又岂能次次得手?” 或许觉得再说下去徒费唇舌,少年放弃了这一话题。“侯府要什么?” 文思渊避而不答,居高临下点了点窗外街景:“时辰还早,先看看风景,瞧这街上有几人值得留意?” 一天之中最热的时辰已过,从水榭望去,岸边一派繁华。大小摊主铺陈着绫罗丝缎,钗环珠玉,年轻的店伙高声炫货,貌美的胡姬当垆卖酒;卖莲子羹的、卖糖果的、卖糕饼的小贩星散揽客,街头街尾人群攒动,熙攘不绝。 扇骨遥遥一指,文思渊当先点出一人:“你看那人如何?” 扇下所指的是一个街头缓步而行的高大男子,年过三旬,浓眉方颔,一身褐衣风尘仆仆,行止间有一种渊停峙岳的气势,所牵的马疲态尽显,显然是远道而来。 男子抬头远望似在辨认方向,文思渊道:“此人足带红泥,应是从南门入城,余下的你能看出几分?” 少年沉默地倚栏,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文思渊岂是轻易作罢之人:“说说看,让我瞧你现今眼力如何。” 对峙了好一会儿,文思渊也不催,少年终于开口:“此人每一步两尺三寸,下盘沉稳,长于外门功夫,造诣颇深;马侧悬的布包至少有七十斤以上,依分量而视应该是短斧或短戟;披鞍的形制是鲁地一带所用。” 听完话语文思渊也不点评,指向街心另一人。“那一位又如何?” 那是一个双眉如刀的中年男子,身材瘦削,面目阴沉。 这一次少年侧过头看得稍久:“很危险,行走时身直步弓,随时都在戒备,目光在扫视街市利于伏击之处,此人警惕性极高,怀中藏有武器,可能是短刀或短剑,有这样的习惯必定是刺客。” 文思渊钦赞地一点头:“再看看那两人如何?” 象牙扇骨在阳光下一引,掠起一道炫亮的光,指向一对刚从街角转过的男女。 那一对腰悬长剑的青年男女十分出色,男的身形挺拔,剑眉星目;女的仪容清雅,秀美端庄。两人气质迥异于常,如一对傲然出尘的鹤,在喧嚷的街市中格外触目。 黑沉沉的眼眸乍然收缩,少年下意识身形一退,又突然醒起,看向身侧的文思渊。 檐影下,文思渊也在看他,精明的面孔带着毫不掩饰的窥探。 空气似乎凝冻了,又仿佛是错觉。 半晌之后少年别过头,干干的嘴唇动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文思渊收回视线,泛起一缕隐秘的笑,话语间有一丝欣然得意。“沈曼青、殷长歌,号称天都双璧,正阳宫掌教金虚真人之徒,你看如何?” 风华貌 正阳宫是什么,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 问一个老妪,她会躬着腰虔诚地告诉你,那是灵山上一座有求必应的道观。 问一个老汉,他会捋着胡须告诉你,那是一座仙府,里面有无数得道的真仙。 问一个壮汉,他会祟敬地回答,那是武学圣地,在那里学到一招半式便可横行江湖。 问一个少女,她会痴痴地发呆,说那里有无数鹤衣广袖,俊美出尘的青年。 三个字,落入耳中,似乎连空气都多了一层空灵邈远。 正阳宫究竟是什么? 它是巍峨浩荡的天都峰上的一座道观。 如果没有百年前一位从古籍中得到秘藏道经,悟出道家早已失传的剑法及轻功身法的道士,正阳宫仅是一座香火冷落、名不见经传的小观。 没人知道那位道士是如何发现了那本秘藏,更无从得知他是怎样潜心暗修,直到年届四十才离开天都峰踏足红尘。 一袭道服、一柄古剑,只影入江湖。 一夕之间,名动天下。 十五年后,他封剑退出武林,回到天都峰修道,挑选灵慧的孩童收为弟子传习剑艺,更以过人的智慧研修道藏经卷,十余年后不但未老,反而日益轻捷矫健。人们传说他已上窥天道,跳出三界,俨然如神仙。 无数仰慕者远道而至,小小的正阳宫客似云来,香火日盛,天都峰成了远近闻名的灵山,正阳观也成为了武林中一处圣地。 建安三十六年,武宗好道,亲上天都峰。 或许也唯有皇帝的身份和威仪才能让绝足红尘的仙人破格相见。武宗皇帝在天都峰停了三日,其间品茗叙诗,谈经论道,问天下大势。天子留于山上的最后一日将天都峰赐予正阳宫所有,敕令地方不得轻扰。 从此正阳宫车马不绝,前山有达官贵人进香陈愿,后山有高人隐士坐而辩道,红尘方外各得胜境。若干年后先人化去,天都峰依然兴盛,历经五十余载依然香火不衰。 天下好道者,好武者尽慕其名,不少世家将后人送入观内修身学艺。然而正阳宫一直禀开宗祖师训令,唯有最出色的英才才能被收为真传,以致凡有弟子入世,必然艺业惊人,名动江湖。 文思渊腰带上的玉饰灿然生光,嘴角盈着心照不宣的笑,看来正如他奸猾掮商的身份。“这二人与你同为武林榜中人,不妨点评一二。” 少年的视线掠过,突然一暗:“玉狻猊殷长歌、素手青颜沈曼青;鲁地用短戟的想是九纹戟陆澜山,还有……” “修罗刀商晚。”文思渊恰到好处地接口,“与你一样,受靖安侯府约请而来。” 少年的神情悚然而变,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和商晚是我约谈,其他的全是冲着侯府的面子。”文思渊语气圆滑,不慌不忙地解释,“商晚刀法诡奇,心性狠辣,当年直取连环寨十二位寨主的项上人头,刺杀之术精绝;陆澜山曾诛杀哪咤臂及鬼煞等魔头,其人行事稳健,中正公道,赞誉颇多,侯府借其挚友重托才请动了他;殷长歌与沈曼青是正阳宫青年一代的佼佼者,靖安侯亲笔修书才说动了金虚真人。这场金陵之约,武林榜中的高手请动了四人,加上你飞寇儿……公子指定的第五人,可谓空前绝后。” 少年默了一刻,忽然身形一折如电掠出,在数步外一间雅座门上连击两掌,整扇隔扉蓦地轰倒了下去。 看似坚厚的隔扉竟是竹片漆制,薄如纸绢,房间内坐着一个青年,墙倒了半点不惊,徐徐立起。 日影映在一袭淡青衣上,犹如月华满襟,未辨其容已觉得清俊无伦,一双上挑的长眸光华流转,风姿如玉,一时间湖光山色都黯了下去。 少年的脊背僵直,绷了一刻才道:“侯府公子?” 青年微微一笑,淡然清贵之气迫人而来,语音清越动听:“好眼力,不才正是靖安侯府左卿辞。” 一个侍从自楼梯口现身,利落地躬身通传:“禀公子,陆澜山、商晚、殷长歌、沈曼青四位已至,在楼下等候。” 文思渊适时一拱手:“金陵玄武湖八月廿九,戊时三刻停云水榭,应公子之令所邀齐至,在下幸未辱命。” 失踪多年的侯府长子左卿辞。 一个痨病多年的人不该这样好看,一个庶子更不该有这样优雅的仪态,简洁的衣饰衬得他气质殊然,文思渊与之一比,立时显得雕琢过度,落了下乘。 他衣着简雅而低调,随身仅带了几名侍从,并无多余的排场,却有不容错辨的尊贵,犹如天生的王侯。 纵然久居天都峰,见惯了门中才俊,沈曼青仍禁不住在心底暗赞,更惊讶的是同座者居然还有劣名远扬的飞贼,当文思渊引见到那个其貌不扬的少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带上了错愕与鄙夷。 玉狻猊殷长歌疑惑更重,第一个开口:“承蒙侯爷相邀,师门遣我与师姐下山襄助,对事情与因由一无所知,还请公子明言。” 连飞贼都请了,没人知道这位神秘的公子到底想做什么。 修罗刀商晚环视场中,冷眉一剔:“此事需要数人合力?” 殷长歌性子傲岸,听此言顿生不快,神情一肃,“这是什么玩笑,本门中人可不敢与飞贼为伍。” 几人之中九纹戟陆澜山年龄最长,性情稳重暂未开口,不过也皱起了眉。 靖安侯府虽然地位尊贵,座中尽是一方之雄,各有气势与性情,岂会轻易听凭指派。 局面一滞压力陡生,左卿辞如似未觉,淡淡地一点头。“殷少侠少安毋躁,此事关系重大,非同小可,既已到此何必着急,不妨听完首尾再行决定。” 他的言语并不骄人,话语从容平静,不动声色地压住了场中的波澜。陆澜山生出了一分欣赏,随之应道:“公子所言有理,陆某愿闻其详。” 殷长歌看了一眼,捺下话语转为静待。 左卿辞在主位坐下,文思渊轻咳一声,缓步上前:“几位应该听说过,数月前的蜀中之乱。” 山河图 数月前,雄踞蜀地的剑南王谋逆,兴兵而起,蜀中烽烟大起。 蜀地形貌如盆,山川险固接控巴夷,物产丰沃。剑南王受封多年,在当地一手遮天。蜀地苗夷众多,时有纷乱,剑南王以平乱为名横加赋税,积敛多年,广蓄兵器粮草,最后引起重臣疑忌,联名弹骇。 圣上召其轻骑入京询问,剑南王不肯领旨,甚而斩杀钦差,以清君侧为名率兵攻伐。起初频频得胜,帝心震怒,征调大将遣兵围击,终于借火攻重创叛军。剑南王兵败如山倒,溃逃途中急火攻心,疽发于背,命丧黄泉,如今仅剩了残部四散逃窜。 这些事沸沸扬扬传了数月,街巷无不听闻,座中自然也不例外。殷长歌再次发问:“王廷大胜,剑南王身死,此事天下皆知,有何相关?” 文思渊正等这一问:“世人只道大患已去,却不知此人遗毒无穷。剑南王有一子名段衍,受封世子,在长安为质。举兵之时剑南王使人密嘱,让他先一步逃离了长安,出逃之时还带走了从宫内盗出的锦绣山河图。此图以秘法制成,薄如绢纱,绘有疆域各处地形及军防,收起不过盈寸见方,抖开来三丈余长。图中山川溪流历历可见,关隘险要无不详尽。幸好大军封阻,段衍无法入蜀,剑南王死后他一路潜行,竟然越过边境逃去了吐火罗国。” 陆澜山听出利害,眉关紧锁:“此图既然如此重要,又于皇宫深藏,怎会被段衍盗出?” 文思渊清楚要说服这些人必须足够详尽,答得十分细致。“段衍初抵京时尚年少,受命为皇子伴游。他善矫饰,表面谦逊卑伏,对上下奉礼极厚,与皇子贵戚亲密有加,频繁出入宫禁。这一次事起突然,防范未及,以致天颜震怒牵连无数,好在他未能逃入北狄一族,否则明年烽烟来袭,北狄必定长驱直入。” 殷长歌气息凝重。“此图已落入吐火罗王之手?” “据传段衍确有将此图进献、试图挑动吐火罗侵略之心,好在国主暂无此意,仅受了珠玉将他奉为上宾。”文思渊的话让众人心头略松。 话已至此,文思渊也等于道明了将众人募集而来的目的,陆澜山沉思片刻。“此图为祸乱之源,国主稍有理智便不会轻受,然而贼子有如此重宝,岂肯甘休。” 左卿辞接过话语,淡淡一笑风华过人。“正是如此,段衍暂栖于吐火罗,一旦无望定会通过色兰转道诸国,轮番挑动。” 殷长歌出身道门却无道家的淡泊,闻言拍案而起。“好一名国贼,倘若真引来外敌,万死不足以赎其罪。” 殷长歌激于义愤,沈曼青静听半晌,道出疑惑。“公子希望我们赴吐火罗取回锦绣山河图?此事危及社稷,关系非比寻常,朝中为何不遣高手前往?” 左卿辞长眸一闪,不疾不徐地解释。“沈姑娘所虑确有原因,一是他身边有三名厉害的高手,出入相随,击杀并非易事;二是段衍久居皇宫,机警狡惕,对宫中之人相当熟悉;三是吐火罗王好大喜功,受其重帛相贿已允诺予以回护。如果由内廷出手,容易激化为两国纷争,吐火罗在西域分量颇重,若因此事导致他与敌国结盟,更多一重祸端,相较之下,江湖侠客行事更为隐秘。” 陆澜山正直端方,殷长歌出身名门,俱有侠义之心,听完内情已有几分意动,陆澜山喟然一叹。“间关万里,异国奔袭,确非一人所能为。”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然而沈曼青缜密,又问出另一则疑惑。“不知公子今次相邀究竟是靖安侯之意,还是宫中之令?” “是与不是,此刻无法回复各位,权当是我靖安侯府所托;不过我可以保证,一旦事成宫中必会知晓。”左卿辞高深莫测,并没有直接回答,“有些事不便言说,但却不得不做。义之所至,虽千万人吾往,沈女侠以为如何?” 虽然言辞隐晦,左卿辞却有一种矜雅高贵的气质,让人无法不信任。 “说得好!”话语切中殷长歌胸怀,他心神一激,随之而赞,“义之所至,虽千万人吾往,我辈英雄正当如此。” 他一番话慷慨激越,沈曼青顿时问不下去了,左卿辞顺势道:“如此说来殷少侠愿往?我代黎民百姓在此谢过。” 殷长歌触动性情便十分爽快:“靖安侯曾为保一方安宁血战沙场,殷某钦佩已久,如今有机会效仿英贤尽一份力,岂敢相辞?” 沈曼青仍有疑惑,然而殷长歌已然意气风发地许诺,她也不便再多言,唯有笑了笑。好在陆澜山也想到了同一点,直接问出:“吐火罗国形势如何,我们一无所知,风俗人情更是全然不通,纵然有心,莽撞而去未必能有助益。” 湖风卷着水气而来,拂动左卿辞的衣袂,他的话语也似和风,足以化去一切顾虑:“陆兄所言极是,常言道谋定而后动,我已令人于数月前收集消息,筹划周密,只要即时起行赶至吐火罗,必能成事。” 即时起行?谁也没想到这样急迫,商晚脱口置疑:“这样仓促?” 左卿辞的语气轻缓而坚定:“必须在春季之前赶至,段衍如今对吐火罗王仍抱有期望,一旦确定对方无攻伐中原之意,必然去往他国,唯一的延阻就是冬季道路冰封。若延至春日雪化,他必已逃入色兰,待锦绣山河图流散于西域诸国,此行再无意义。” 时间的急迫出乎所有人意料,理由又相当充分,谁也无法辩驳。 场中寂静了片刻,一直不曾言语的飞寇儿竟然说话了。“经陇西道至金城,过四郡出阳关,穿白龙堆至楼兰、鄯善再至疏勒、西逾葱岭后方到吐火罗。” 左卿辞神色不动,没有接话。 飞寇儿低着头,口齿有些慢拙,似乎不习惯一次说这样多。“葱岭一带冬季漫长,十月后商旅绝迹,冰雪封冻,那是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酷寒,许多地方是永不融化的盐地,山口积雪覆盖,渺无人迹,稍有声响便雪溃冰崩,倾落万仞冰霜,飞鸟难逃……” 随着话语,座中人的脸色渐渐都有些不太好看。 “宫中的高手不会送死,唯有江湖客才会赌命。”飞寇儿最后一句话语像一瓢冰水浇下,瞬间封冻了气氛。 三楼静得针落可闻,文思渊面色微变,掠了一眼身侧的左公子,刻意叹息一声:“我知你不愿去,何必矫辞夸张。” 飞寇儿不再说话,除了他所有人都在看左卿辞。 左卿辞很平静,俊逸的脸庞如良玉生辉,不见半分阴霾。“说得不错,若此事简单易行,又何须处心积虑地约请诸位。雪山对常人而言天堑难逾,各位身怀绝技,自能逾险如夷。我已备下经验丰富的向导,全程引领攀山之路,不会有半分差池。” 镇定的气势加上言语,左卿辞自然现出一种令人服膺的气度。“若为私利,我断不会请各位以身犯险。然而事关苍生,朝廷不便遣内廷高手远涉他国,唯有借武林之力。家父曾言事成后各位英雄可荐为宫廷供奉,我却以为此事不计功利,但凭一心,千万百姓在一念之间,诸位的去留也在一念之间。” 一番言辞诚挚而高贵,又是出自仪容非凡的侯府公子,格外令人动容。 凝滞的气氛松散下来,陆澜山沉默了一瞬,叹息道:“公子不必再说,关山险阻也好,九死一生也罢,此事陆某应下了。” 殷长歌剑眉一扬,随之道:“算上我和师姐。” 商晚仿佛在想什么,眉间有些意动,半晌后冷声道:“商某愿往一试。” 沈曼青望了一眼殷长歌,婉声道:“既然师父命我们来此,自当遵行。” 接连的应诺让几人顿生亲近之感,唯有一人始终不曾开口,众人的目光逐渐定在灰衣少年身上,激起的情绪渐渐冷却。 数息之后,飞寇儿道出了三个字:“我退出。” 左卿辞不置一辞,眸光掠向文思渊。 无形的目光蕴着深长的压力,文思渊咳了一声:“公子且容我与他私下一谈。” 殷长歌本就看不上飞贼,截声道:“何必多言,欲成大事必经奇险,怯懦畏避之人不去也罢。” 文思渊没有理会,趋近少年身侧:“半个时辰前,你已应诺。” 飞寇儿声音很低。“那时你并未提及吐火罗,也不曾道明与何人同行。” 前一句还算平淡,后一句就有些刺人,座中群雄何等耳力,每一个都听得分明,顿生三分不快。 “若我事先道明,你早已不见踪影。”无视旁人,文思渊极有耐性地劝说,“你能在太白山出入自如,又何惧雪域之险。公子借重的是乔装易行之术,遇敌甚至不须你动手。” 飞寇低着头,衣袖上几块明显的污迹显得潦倒而疲沓,一如他轻暗的话语:“我不想再去那么冷的地方,更没那么多时间砸在关外。” 文思渊直接忽略对方地回答:“算我欠你一次如何?” 飞寇儿摇了摇头。“我欠不起你,也不用你欠我。” 文思渊又道:“你关心的东西已有几分头绪,说不定从吐火罗回转便有佳音。” 飞寇儿抚了一下腰肋,话中有点倦。“你一向唯利是图,有线索必然开价,岂会留到现在?” 饶是能言善道,文思渊也不禁一时无词。殷长歌听得不耐。“道不同不相为谋,文兄何必再劝,宵小随他自去。” 商晚一直也瞧着飞贼不太顺眼,见百般劝说无效,冷声道:“依照江湖规矩,听了不该听的又想抽腿,必须留下点东西。” 飞寇儿本是倚栏而坐,听了这一句便要起身,文思渊神色一紧,抬臂一阻,在飞寇儿耳畔短促地说了几句。 大概是用了传音入密,旁人听不见内容,只见二人离得很近。情急之下,文思渊的姿势显得有些异样,他一手扶着栏靠,身形压得很低,几乎是将少年圈在臂怀之间。 长眸不动声色地观察,左卿辞将一切收入眼底。 飞寇儿微哑的声音透出来,分明有着不快:“你既然清楚缘由,何必还迫我去。” 文思渊似乎又说了一句,水榭之中蓦然一窒。 千金酬 文思渊蓦然退开了数步,座中人无不察觉气氛有异,同时陷入了警戒。 飞寇儿站了起来,他的姿态已经与前一刻完全不同。微佝的身形挺得很直,像一枚落满灰尘的弃箭搭上了弓弦,激生出一种异常可怕的凝肃。 飞寇儿的眼眸极黑,平时几乎有些木讷,这时多了一缕森寒,静静地盯着文思渊,身形暂时未动,仿佛在思索动手的后果。 一刹那的静止令人肌肤起栗,商晚已经习惯性地按上了刀柄。 文思渊的脸色异常难看,话语力持镇定。“想杀我?别忘了这里有哪些人。” 半晌,飞寇儿才眨了一下眼。 文思渊抑住心跳,继续说下去:“你也清楚那件事泄露出去是什么后果,何必一时冲动,何况你还需要我这边的消息。” 飞寇儿依然没有说话,眸光微微垂下来。 文思渊觉察到对方的杀意已然减退,接着说下去,“只要你这次应了,不管吐火罗顺遂与否,我必会守口如瓶,绝不再提。” 飞寇儿慢慢地坐下来,按住腰肋似要把情绪压下去。 气氛渐渐松懈下来,文思渊知道这一次的冒险成功了。 飞寇儿抬起眼皮,眸中冷而淡,毫无表情。“你以为能成事?就凭这一盘散沙?” 一句话激得旁听的群雄尽生不快,不等有人开腔,左卿辞出乎意料地接口:“阁下尽可放心,此行我将一路跟随,与诸位共商共议,共同进退。” 一言落地,所有人都被惊住了。 吐火罗与中原相去万里,凶险难以估量,沿途要护着一个不谙武功又金娇玉贵的侯府公子,麻烦可想而知。何况他尽管目前与常人无异,到底是缠绵病榻十余载的人,路上染个风寒时疫,或碰上险境受了惊吓,惹出个三长两短,即使成功取回山河图也难抵左侯责难。 众人无不觉得不妥,又不宜明言,一刻尴尬的沉默后,商晚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公子何必亲涉险地,我等自会将一切处置妥当。” “多谢各位关怀,我已康健如常,在外也游历了一段时期,不惧风雨寒暑。另外兼以医道自娱,或许在行途中还能略有助益。”左卿辞仿佛早已洞悉众人所想,“山河图攸关社稷,诸位侠士都能慨然涉险,我又何惜此身,此前已向家父陈明心意,纵有不测也是天数,绝不会迁罪各位。” 无人回应,显然这一番解释效果欠佳,左卿辞也不在意,淡然一笑:“恕我多言,此行须协力共度艰险,不得不再问一遍各位的心意,如有不便,但请直言。” 这次沈曼青第一个出言,她容颜秀美,决断时有种柔婉的英气。“我与师弟愿往,助上一臂之力。” 陆澜山长啸一声,啸声不大却传得极远,激得湖面微漾,啸声过后他沉声道:“陆某愿往。” 修罗刀商晚接道。“既然侯府瞧得起,商某愿往。” 商晚说完场面沉寂下来,所有人都等着飞寇儿,默了半晌飞贼终于哑声道:“黄金先付一半。” 场中无人言及私利,飞寇儿一开口便索要黄金,听得沈曼青秀眉微蹙,殷长歌目露鄙夷,陆澜山与商晚均有几分不屑。 文思渊也不觉耻,居然立时询问左卿辞:“公子以为如何?” 左卿辞不曾直接回答,他一双长眸极好看,眼角轻挑,蕴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洒落。“黄金是区区小事,不过这位的内伤有些不寻常,适才又凝聚真气,只怕……” 仿佛被他一语牵动,飞寇儿突然咳起来,一声又一声呛咳迸出,剧烈而难以止息,少年脊背微弓,一手紧紧按住胸肋,咳得十分辛苦。 见飞贼形容狼狈,场中均有些幸灾乐祸。 左卿辞语气和煦,适度地展现关切:“内腑之伤绝非三两日可愈,必须尽早调冶,可需要我把个脉?” 听着飞寇儿的咳声越来越喑哑,殷长歌快意地冷笑:“看来神捕燕归鸿的摧脉指有几分厉害,滋味似不太好过。” 商晚随着殷长歌一道嘲讽:“也难怪不敢应去,不如找个野洞窝起来养伤吧。” “不敢劳烦公子。”文思渊望着飞寇儿代为回答,话语圆融,滴水不漏,“商兄多虑了,此去行程数月,抵达之际些微内伤早已痊愈,必不致有误。” 咳声渐渐止息,飞寇儿按住肋深吸了一口气,一旁的明讥暗刺似乎全未听见。 左卿辞有一种绝不让人难堪的风度。“文兄言之有理,想来应是无碍,还不知这位究竟该如何称呼。” 这样简单的一句,文思渊居然无辞以对。飞寇儿沉默了一瞬:“落。” 左卿辞微笑不变,复又问道:“落兄的名讳是?” 这一次少年索性没有回答。 不论是形象、话语还是态度,飞寇儿都让人异常不喜,殷长歌难掩厌恶,出言冷讽:“公子何必再问,哪个做贼的敢以真名示人。” 沈曼青对此人也无甚好感,并未制止师弟的刺诘。 左卿辞不在意地一笑。“多谢各位,无论未来是否顺遂,我在此先行谢过。势急如火,不日就要起行,若有家人及手边事务需要安顿,侯府定会全力以助。” 陆澜山也不客气:“此去历时甚久,我要修书一封交给家人。” 左卿辞应诺:“正该如此,陆兄但请放心,信件定会呈至府上。” 殷长歌与沈曼青奉师命而来,别无羁绊;商晚独来独往,也少有挂碍,唯有飞寇儿又生事端:“我有事要办,两个月后在金城驿馆会合。” 飞贼又一次打破了平和的气氛,众人难忍恙意,几个人的目光都冷下来。 唯有左卿辞语气平和如常。“落兄有急事不妨道明,定会安排专人奔走,毕竟吐火罗事急,不宜横生蹉跎。” 飞寇儿默看了一眼文思渊。 文思渊叹了一口气,笑容几乎有些发苦,上前一步长揖:“公子见谅,他确有要事另行处理。烦请将黄金兑成银票,放在朱雀大街上的通记钱庄,一个时辰后自有人去取,金城驿馆必不相误,文某愿为担保。” “何必彻辞掩饰,不外是贼性难改,想骗了钱就走。”殷长歌简直听不下去,冷傲的话语鄙夷极浓,“文兄在江湖上也是有名号的,奈何偏与小人为伍?” 沈曼青听着有几分不妥,百晓公子的武功不算高强,消息探听之术却是一流,兼又圆滑玲珑,结交无数,没必要轻易得罪。 收到师姐的示意,殷长歌暂时抑了怒气,不想飞寇儿居然开口。“我本就是拿钱行事,你眼红,不妨向侯府直言。” 一句话像点燃了一桶火油,殷长歌怒上眉梢。“谁如你一般贪婪卑琐,见利忘义!” 沈曼青同样不快,但为口舌之争动手到底不宜,她冷淡地看了一眼飞寇儿,按住了殷长歌。 “无妨,我相信落兄言出必践,不会让文兄为难。”左卿辞又一次化去了紧绷的气氛,转首对飞寇儿道,“也请落兄信守时限,金城驿馆再会。” 飞寇儿不再理会任何人,径自下楼而去,文思渊也不再留,对左卿辞及场中众人略一揖辞,随之而退。 殷长歌满心怒火发作不得,犹有余恨:“这两人编排作戏,一搭一唱,尽在耍滑腔。大事岂可托于逐利小人,公子恕我多言,此人嗜钱如命,贪生怕死,雇请又有何益?” 左卿辞只是一笑,俊美的面庞深远难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多谢殷兄提醒。” 万里行 左卿辞是一行人中最弱的,毫无疑问是个拖累,但他出身贵胄却不辞艰险万里奔走,性情又谦淡随和,甚得众人好感。这一次他偕了六名侍卫,还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随侍,名唤白陌,伶俐机警,不仅会武,更兼顾驭车与日常照应,一应服侍细致妥帖。 商晚生性孤冷,与人相处总有一层隔膜;殷长歌与陆澜山一个气盛一个沉稳,性情迥异居然意外地投和,随着旅程越来越交好;沈曼青则是人缘最佳,她是唯一的女子,身为正阳宫掌教首徒,年纪轻轻便声名鹊起,加上少见的温柔貌美,一行人无不对她照顾有加。 金城地处西北,已然入了秋,沥沥阴雨不绝,过往行人全着上了厚衣,傍晚时霜风拂面,寒意森凛,与风光明媚的金陵犹如两个世界。 一行人在驿馆休整,车驾早已备好,改为适宜野地行车的重辕,厢体宽大坚实,厚锦饰壁、重裘为垫,陈设柔暖舒适。 靖安侯府的安排极尽周到,金城最好的裁缝为众人量体裁衣,几日便已制妥,塞外常见的胡服样式,折领紧袖,修身束腰,成衣轻暖而无半分臃肿,又承胡服一贯的鲜艳明丽,沈曼青试了几件,竟有些爱不释手。 离开金城之日天色阴郁,片片细雪宛如游丝袅空。沈曼青一袭新装,晨光下眉目盈盈,皓齿如玉,风帽上的细绒衬着云鬓娥眉,较平日的端庄多了一份贵气明丽,殷长歌终日见惯都禁不住看愣了。 左卿辞的近侍白陌走出来,他年纪最少,一路与众人混得熟稔,话语无忌。“沈姑娘好容貌,也唯有这样的衣饰才配得上。” 陆澜山在马上看了几眼,半赞叹半是打趣:“那是自然,素手青颜之名岂是虚传,还记得上一届试剑盛会,沈姑娘剑气如虹,容颜如玉,不知迷倒了多少武林豪杰。” 沈曼青早已习惯了赞誉,含笑而受,并无半分小儿女的羞怯。 殷长歌将她的行囊绑上马背,抬眼便见飞寇儿自驿馆走出。 飞寇儿昨夜二更赶至,身上一件风尘仆仆的夹衣,掮着一个略大的包袱,被从头到脚整饰一新的众人一衬,显得格外粗陋,几乎像随队雇用的仆役。 即使歇了一宿,他的神气仍带着明显的疲惫,运气似乎也不大好,留给他的灰马虽然高骏伟岸,却有一副暴烈的脾气,套上了辔头仍压不住野性,稍有人接近便连连趵蹄,马鼻愤怒地喷息,随时准备将人掀下去,三个马夫合力才能拉住。 众人冷眼旁观,各自整理行囊,并不言声。 左卿辞在马车旁驻足,缓声道:“这匹马脚力极足,若落兄早几天到,驭熟了必能得心应手。实在觉得性烈难驯不堪驱使,可以让下人换一匹。” 飞寇儿打量着躁动的灰马,半晌,比了一个手势,示意牵马的仆役放开。 马夫狐疑地望了望,一时不敢领命,这马野性难驯,一松手立刻就要纵蹄伤人。直到他再度示意,马夫才松开缰绳,果然灰马萧萧长嘶,前蹄高高扬起,骇得马夫慌忙走避。 一按一跃,飞寇儿已上了马背,姿态流畅而轻妙,身形仿佛沾在鞍上任凭纵跳纹丝不动。一盏茶后,他掌心一捺,生生将马儿逼得前蹄落地,灰马狂性大发,顺着长街奔雷一样纵了出去。 尽管清晨人少,烈马在市井狂奔也不是玩笑,只见马蹄纵落,险之又险地擦着摊位行人而过,竟然无一磕伤,陆澜山悚然动容,脱口惊道:“好骑术。” 三炷香之后,马又沿着长街回来了。 灰马一改先前的桀骜,马鼻冒着白气,浑身见汗,奔到近前飞寇儿一扣缰,灰马应势而停,驯顺如臂使指。飞寇儿拍了拍热气腾腾的马头,俯身将包袱系上了鞍侧的悬勾。 众人尽有一刻的失语,陆澜山由衷地想赞一声,看对方的样子又着实赞不出来,讷讷地上了马。 左卿辞瞧了一会儿,弯身进了马车,厚重的锦帘垂落,挡去了凛寒的风。 扑卷而来雪风裹着细小的冰粒,刮在脸上犹如刀割。 即使身怀武功,这样的天气持续赶路也绝不好受。沈曼青是女子,被左卿辞请上了马车,余人冒雪前行,好在备足了裘皮软氅,抖开来裹在身上顿时缓和,寒风再难侵体。 飞寇儿罩着一件路边老农处买的蓑衣,一路不言不语,抵达宿处的时候低咳了一声,斗笠上的冰块滑落下来,湿地上跌得粉碎。令人疲惫的疾行之后,谁都不再有聊天的兴致,草草用完餐各自回房宿下。 待主人汤沐已毕,白陌开了一线窗散去烟气水气,将暖好的被炉放入床褥,忽听得左卿辞开口:“把我那件玄色软氅找出来,给飞寇儿送过去。” 白陌登时诧然:“给那个飞贼?他哪配穿公子的衣服。” 左卿辞半披软氅,倚上边榻,“你觉得那贼如何。” “瞻前顾后,轻义贪利。”水榭那一日白陌也在场,闻言不假思索道,“不过那一手骑术当真了得。” 左卿辞接着问:“既然贪利,为什么黄金都请不动。” “因为他畏死,发现路险难行就怕了。”白陌轻快地在衣箱中翻找,觉得自己的答案很合理。 左卿辞挑了挑眉不置一辞,相较于那几个一腔热血的家伙,这飞贼倒很明白要面对的是什么。 玄色软氅制作精良,入手厚密柔暖,白陌捧在手中禁不住惋惜:“公子,现在送过去?我瞧那家伙一路神色未变,似乎不畏冷。” “飞寇儿号称千面,从不露真容,那张脸自然是假的。”左卿辞漫不经心地翻开一本古籍,“他脸色未变却指尖青紫,呼吸滞重,咳嗽空绵无力,间有杂声,这两个月内伤不但未愈,反而更重了,在路上病倒可是一桩麻烦事。” 白陌一直存着好奇:“那些传闻我也听过,可偷瞧他的脸完全不见破绽,或许他并未矫装,近日用的正是本来面目。” 左卿辞拾起银签剔了剔烛芯,淡淡道:“若能被你瞧出来,飞寇儿就是浪得虚名,要来何用?” 白陌将抖开的软氅叠好,终是问出了最深的疑惑:“那家伙除了精善易形之外没什么能耐,又受了伤,远不如其他几位,公子何以这般厚待?” 烛影摇动,映得左卿辞的眉眼幽深难测。“他能在燕归鸿的追缉下遁逃数年,足见有过人之长。昔年孟尝君门客三千,出函谷关却全仗鸡鸣狗盗之徒,别小看盗贼一流。” 白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道:“可他不愿涉险,全是被百晓公子胁迫而来,难保不存异心。” 漂亮的唇角无声地勾起,左卿辞话语轻淡:“那又如何,为我所驭,当然上佳;若是不肯,我自有手段。把衣服送过去,言语客气些。” 白陌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又捧了回来,大概是削了颜面,捺不住满腹怨气:“公子,那家伙简直不知好歹,别管他的死活了。” 以侯府公子之尊,折节施惠于卑琐的小贼,竟然被拒之不受。白陌觉得飞贼简直不可理喻,更多了一重鄙夷:“他不听公子安排,又傻到明知出关也不备厚衣,冻死也怨不了旁人。还说什么已有冬衣不劳费心,不过是个贼,还摆什么架子!” 左卿辞稍感意外,思了一刻便放下,再度将视线投向了书卷。 冰雪域 越向西北行进越是寒冷,地上雪盈数尺,空中飘飞的雪花大如鹅毛,村村闭户沓无行人。逼人的严寒已经不适合骑行,一行人全数改换马车,另雇车夫,顶着漫天风雪沿官道踽踽前行。 冬日里昼短夜长,走不出多远便得歇宿,给了飞寇儿养息的时机,十余日下来已恢复了几分。他与商晚同车,两人都是沉默寡言的性情,整日相对竟无半句言语,车内安静如空,不是闭目养神就是打坐行功。 余下几人却是融洽无间,时常挤在一辆车上聊得意兴飞遄。 “正阳宫声名卓著,却少有弟子行走江湖,其中可有什么缘故?”正阳宫在江湖中地位超然,鲜有内闻流出,颇为神秘,这一日偶然言及,左卿辞也微感好奇。 “家师曾言正阳宫为世外清观,又蒙天恩眷赏,首重潜心养性,修身悟道才是根本。习武是为先代掌门留下的绝学不可断绝,若恃艺而行好勇斗狠,便是本末倒置,乱了修行的根源。”殷长歌说得很平,以他的锐气自负,当然无法认同这般保守自束的门规。 正阳宫真是如此超然?左卿辞不予置评,随言赞道:“掌教真人看淡名利,不愧为方外高人。” 陆澜山是知道根底的,从旁解释。“正阳宫训持极严,唯有少数真传弟子才能习得绝学,又有艺未成不许下山的规诫,所以能行走江湖的极少,尽是人中英杰。公子不是江湖人,未闻昔时之盛,十余年前仅剑魔苏璇一人,武林便无人敢掖其锋。” 陆澜山无心一语,殷长歌与沈曼青尽皆沉默,左卿辞不动声色地接续话题:“我多年闭居,确是孤陋寡闻,剑魔这一名号听起来好生霸气。” 陆澜山谈意正盛,也未注意旁人神色,洋洋洒洒道来:“近百年来正阳宫英才无数,却无一人能及苏璇的声势。据说他师从上一代正阳掌教,天分极高,少年时已剑术过人,天都峰上无人能敌。下山以来罕有败绩,江湖中叫得出名号的高手多半折于其剑下,单人匹马诛杀雁荡七害、崂山双魔、玄月僧、南疆鬼母等魔头,武林中闻名色变。” 陆澜山一时说得心驰神往,流露出无限憾意:“那时我技艺未成,若在今时,必要与之一会儿,一瞻风采。” 陆澜山别无所好,唯沉迷于武技,一路相处左卿辞早已熟知:“好一位不世英雄,为何今时少有听闻?” 陆澜山一滞,忽然一叹,发自内心的惋惜:“此人年纪轻轻身负绝学,前程无可限量,不知怎的竟然疯魔了,亲仇不分行事癫狂。偏生他功力非凡,谁也禁不住,屡屡传出疯癫中拔剑伤人之事。各大派一起找上天都峰,正阳宫不得已遣出长老,连同各大派的人,将苏璇截于洞庭湖畔,一战之后从此绝迹,江湖再无剑魔其人。” 一席话道尽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左卿辞随之轻叹:“如此英杰,正阳宫竟然忍心自弑弟子?” 沈曼青螓首微侧,秀美的脸庞一无表情,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殷长歌罕见的犹豫,挣扎半晌艰难地开口:“并非如此,当时各大派齐上天都峰声讨,正阳宫所受压力极大。洞庭之围,众位长老本是想废去师叔的武功,将他带回山静养,未料他剑术已臻化境,根本制不住……” 马车碾到石子震动了一下,沈曼青忽然截过话语,不同于殷长歌的晦涩,她的言语镇定轻柔。“师叔之事为正阳宫早年憾事,各位尊长少有提及,我们小辈也不清楚详情。我与长歌下山之际家师还曾叮嘱,让我们引以为戒,慎思慎行,守端正寡言之道。” 沈曼青看起来温柔随和,这一次绵里藏针,话中潜意分明,说得殷长歌面露惭色,紧紧闭上了嘴。 陆澜山咳了咳,也有些尴尬。 左卿辞轻描淡写地调转话头,三言两语化开尴尬,与殷长歌摆起了棋局,陆澜山一旁观战,气氛转瞬融洽如初。 “公子,是车轴裂了,已经无法修缮。”白陌额上见汗,呼吸间雾气弥散,睫上挂着细碎的冰屑。 左卿辞披着重裘极目眺望,莽莽雪山高可摩云,崖壁陡峻,千里连绵不绝,紫灰色的云层宛如砚上凝墨,低低地压在天穹,寒冽的风掠过,透骨的冰寒僵滞了所有活物。无数苍郁的云杉被凛冰凝固了枝丫,仿佛披霜载雪的巨人。 险恶的山道、狂暴的天气,这片难以征服的山脉唯有行商的驼队路过,但他们绝不会在冬季踏入这片死亡之域。尽管选了最结实的车,依然抵不过自然的摧折,沿路车马不断陷落,数天前载着辎重的车掉入冰层下的裂隙,让行程更为窘迫,如今最后一辆也坏了。 长眸映着万仞霜雪,一片波澜不惊,左卿辞扔掉手炉:“不必要的东西都扔了,照料好马和向导,现在只能靠双脚了。” 抛下损坏的车驾,马驮着剩余的物资顶风前行,人随在马后。积雪的山峦危陡的绵延,长时间在深及大腿的厚雪中跋涉,带来体力上极大的消耗,此前的轻松不复存在,一行人沉默而艰难地蠕行。 重金雇来的几名向导裹着厚衣仍然冻得脸色青白,指点各人笼上护目黑纱,滤去雪地刺目的白光,又反复叮嘱绝不可在雪域扬声。沉闷的气氛笼罩,殷长歌走在队前,沈曼青随在其后,后方缀着商晚,陆澜山步子阔大,步履稍慢落在队尾;飞寇儿时前时后,有时甚至会消失一阵,不知在做什么。 左卿辞曾言及不会拖累行程,谁也没想到这位金玉之体的公子竟然真能做到。他从金城开始舍去侍卫,独留白陌一人,弃车步行后由白陌扶持而行,速度居然不落于人。 这对主仆对连日的艰苦从不抱怨,安之若素,让人更多了一层钦佩。 日复一日枯燥而艰辛地行进,又有严寒的折磨,个个熬得苍白消瘦,疲累不堪,好容易到了瓦罕山谷,向导无论如何不肯再往前走了。 “瓦罕山谷的尽头是阿克苏雅,那一带水草丰美,往来商旅尽在此休整,从阿克苏雅去吐火罗道路通畅,车马便给,行程会轻松许多。”左卿辞盘坐在羊皮垫上,以树枝在积雪上绘出地图,脸上一片沉静,丝毫不受向导辞去的影响,“瓦罕山谷地形狭长,即使无人引路也不会迷失,我们还剩七日左右的干粮,只要以最快速度穿过山谷,此行就成功了一半。” 帐篷不大不小,然而一群人尽在其中,便显得格外拥挤。帐外是漫天肆虐的狂雪,尽管已经重重加固,牛毛帐篷仍随着暴风雪剧烈地摇晃,仿佛有个顽皮的孩子在上面蹦跳。 酷厉的环境逼得每个人都到了极限,殷长歌不放心地检试固定篷幕的长钉和皮索,商晚脸色阴沉,与天气一样难看;陆澜山在锅边等雪水沸腾,手中捏揉着冰硬如石的面饼。 沈曼青有些憔悴,数日无法修沐,她鬓发散乱,柔唇干裂,早已失却了笑容。 飞寇儿几乎不说话,也不与众人歇在一处,他入夜时消失,清晨才又出现,直到一次陆澜山无意中撞见,才发现他竟然睡在临时掘出的雪洞里。问什么他都不大回答,这种感觉当然不会愉快,久而久之,众人都习惯将他视同空气。 唯有左卿辞是唯一的例外,他对不合群的飞贼始终保持和颜悦色,从不在意对方冷漠的反应。 狂风呼啸中,商晚打破了僵局,阴霾密布的脸庞有压抑的怨气:“七天走得出去?马已经全死了,向导把山谷说得跟雪狱一样,还有成群雪狼出没,冬季根本不可能通行。” 左卿辞清减了一些,眉目也有倦意,依然显得矜贵从容。“既已至此,前进是唯一的选择,若等雪化春消,万事皆休。” 商晚蓦地扬手,一杯初滚的水泼出帐外,腾起一簇白雾,未落地已化为一堆细小的冰屑:“瞧这该死的雪,等人埋进去什么图都没用,真刀真枪地拼杀就罢了,这完全是白送性命,如今我算是懂了,飞寇儿说得没错,内廷的人根本不会到这里来找死。” 激烈的话语中有鲜明的怨怼,左卿辞神色不变,镇定逾恒:“诸位是不世高手,必能成逆天之事,难道商兄没有信心?” 若在中原,商晚当然不会轻易退缩,但一路以来的险恶让他不敢再存半分侥幸:“就算夏季通过山谷也要十五日,方才若是把那几个向导杀了,留下口粮还能撑久一点,现在前路凶险又无食果腹,怎么走?” 陆澜山眉头一皱:“商兄说什么话,那些山民能带我们到此已是不易,杀人夺粮岂是正道所为?” 商晚被逆境磨得戾气横生,冷笑:“正道?等快饿死的时候人肉都啃得下去,充什么好汉?” 殷长歌越听越是不对,当先驳道:“因一己之需胡乱杀人,与恶徒有何分别?” 商晚本就一肚子火,受两人一责,更多了阴冷的怒气:“这种时候还讲什么大义,说得倒是好听,就不知……” “我只知尽人事听天命。”左卿辞一语截断了他,矜冷的俊颜傲意分明,压得人心头一沉,“眼前不过是小碍,若轻易可达,又何须诸位亲往,不愿前行的但请回头!” 僵冷的耳边唯有狂风在呼啸,过了许久,陆澜山沉声道:“雪狱冰海又如何,陆某就不信闯不过去。” 殷长歌喝了一声彩,冷冷地瞧着商晚:“公子坚毅,陆兄勇魄,我与师姐要是在此退逃,还有什么面目回去见师长?定当奉陪到底!” 沈曼青拥着裘氅默不作声,将自己又裹紧了一些。 飞寇儿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众人也不指望他有反应。 商晚脸肌抽了抽,半晌才沙哑地道:“商某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既然公子执意前行,听天由命吧。” 天威变 瓦罕山谷又名死亡之谷,幽深绵长,两壁尽是高逾百丈的陡坡,被层层积雪覆盖,时常有雪块从坡上簌簌滑落。 人在空茫的雪谷细如微芥,无边的寂静笼罩着天地,这个鬼地方一旦有声音引发冰雪崩落,便是飞鸟也难逃生天。人们抛掉了一切,仅带着随身包裹,在绝对安静中前行了六天,枯燥与疲乏、酷寒与死寂、大片刺目的纯白,无一不是对精神意志的折磨。 从遮目的薄纱中望过去,一切都蒙上了暗影,绰绰宛如死域。殷长歌烦躁起来想扯掉又强自抑住。忽然前方的飞寇儿停住了,取下了眼际的薄纱。 很快,所有人都发现了异常,卸去障眼纱幕警戒起来。 远处的雪坡上出现了几十个小点,在雪地上几乎不可察觉,它们迅速地移动,很快已经近到能看清楚形貌。尖耳獠牙,目光狰狞,浑身灰白的皮毛,这是一群饥饿的雪狼,在雪上安静无声地奔跑,如幽灵般飘忽迅捷。 狼群三三两两跃近,形成了一个散落的包围,腹部剧烈地起伏,喷着息一点点趋近,红色的眼睛贪婪而凶残,充满了对食物的渴望。 如果是普通商旅,无疑会被吓到魂飞天外,然而狼群碰上了见惯凶险的江湖客,最初的惊异过后人们很快组成了阵形,将左卿辞护在中央,白陌紧守主人身边,拔出了长剑。 冰冷的风卷起了细小的雪粒,带着低呜的轻啸掠远。 对峙良久,一只最前方的雪狼终于按捺不住,拉开了袭击的序幕。它猛然跃起,啮向看上去最柔弱的沈曼青,银亮的尖牙犹如来自地狱的恶魔。 雪狼速度极快,可是人比它更快,一道冷电般的青芒闪现,狼影猝然自空中跌落,雪地上多了一具狼尸,切开的咽喉汩汩流出热血。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接连跃起的狼群疯狂地扑过来,试图用爪牙撕开猎物的防御,饥饿让它们无惧死亡,狂暴地发起攻击。 沈曼青素手执剑,一道又一道剑光掠起,准确地切断试图越界的雪狼咽喉;相较之下,殷长歌的剑更有力,结果也更血腥,每一只扑向他的雪狼都被斩成了两段,他身前的雪地腥气扑鼻,一片狼藉。 陆澜山的武器是短戟,连包裹武器的粗布都懒得解开,死在他手下的雪狼头骨俱被震碎,瘫如软泥;陆澜山身边的商晚用着一柄黑色的刀,刀身薄而短,一次次劈开了雪狼的颈。 及至看到飞寇儿,白陌顿时无语,这飞贼退在内圈身形不动,全仗别人料理狼群,眼神全飘在雪坡上。白陌轻鄙地撇了一下嘴,见局势尽在掌控,放松下来,转头发现主人也在远眺,不禁顺着望过去。 公子在看什么?无须询问,白陌发现了凝望的目标。 那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雪狼,皮毛雪白,在雪坡上宛如一体,额际有一缕鲜红的绒毛。这只奇特的雪狼远远蹲在后方,相较于正激烈攻击的同类,它显得异常安静,犹如亘古以来就踞坐在那里。 白陌曾听说狼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隔着数十丈与狼对望,这种感觉越发强烈,那只沉默的雪狼仿佛在观察,又像是思考。 “它想干什么?”白陌一出口就觉得自己问得荒谬,再聪明也是只畜生,滴水不漏的杀戮之下,狼群已经死了一小半。 左卿辞不曾回答,他依然在注视那只不同寻常的野兽。 无尽银白的雪谷狭长空远,扑袭的狼群犹如撞上了坚壁的潮水一波波破碎,被热血融化的雪水浸着狼尸,弥漫着浓重的腥气。那只巨大的雪狼突然动了,它站起来,伸长脖子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哮叫。 狼群的攻势突然缓了;第二声哮叫,狂乱的狼群停下了攻击;第三声哮叫响起,静下来的狼群转身奔去,丢下同伴的尸骸,丢掉包围中的猎物,摇着尾巴向发出召唤的头狼奔去。 头狼跳跃奔跑,带领狼群爬上了一处坡顶,黑色的山脊突出雪面,像一只潜伏的巨鲸,它就在鲸背踞坐下来。 白陌不明白这群畜生想做什么,隔得极远仍能感觉到头狼的视线,却见左卿辞的脸瞬间煞白。 飞寇儿忽然开口,话语僵而快:“向东南走,冲到突起的石壁下。” 一句未落,飞贼手臂一扣一甩,在他身侧的左卿辞犹如一块轻薄的石头陡然而起,身不由己被抛掷出去。 白陌脱口惊呼:“公子!” 几乎同时,头狼向着灰冷的天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号叫。 不同于方才的低哮,号声尖利而旷远,回荡在寂静的山谷,仿佛有风从雪坡上浮掠而过,带下簌簌的雪粒。 雪地上响着飞寇儿最后一声断喝:“走!” 喝音未落,飞寇儿的身影已经在数丈外,如流光掠向左卿辞落下的方向。白陌张大了嘴,眼睁睁地看见坠地的主人被飞寇儿凌空扣住,一路疾掠向东南。 主人的身影越来越远,白陌反射性地拔足追上去,陆澜山虽然不明其意,听得喝声也跟了上去;仍在原地的殷长歌与沈曼青怔了一怔,双双跟缀而行,商晚紧随其后。 同一时刻,所有的狼仰起脖子,随着头狼一起号叫起来。 悠长的狼嚎充满了不祥,空气凝固而紧绷。 突然之间,纯白的雪坡上出现了一道狭长的裂缝。 这一刹所有人都省悟过来,激出了一身冷汗,生死一线,个个用上了全力。正阳宫本以剑法和轻功见长,沈曼青和殷长歌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后发而起,居然超越了陆澜山,缀在白陌之后;商晚的轻身术虽不比殷沈二人,但与专注于内功的陆澜山相较略胜一筹;奔得最快的还是飞寇儿,拖着一个人依然捷如流星。 奔掠到了极致,仍赶不上雪坡裂缝扩大的速度,更可怕的是随着裂缝出现了奇怪的声响,莫名地令人耳鼓生痛,整片沉眠的雪层开始滑动。 疾奔中殷长歌回头看了一眼,脸庞惨白,眸中无限惊骇。 巨大的雪块滚落,无情地向渺小的人砸去,人们狼狈地躲闪,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大地摇颤,日色陡暗,雪层完全倾落下来。 从高高的天空俯视,倾泻而落的雪犹如奔涌的洪水,凶猛地扑向谷底,自然的天威之下,微不足道的人类犹如蚂蚁,瞬间被崩落的冰雪吞没。铺天盖地的雪崩持续的时间很短,没过多久,天地间再度恢复了平静,谷底彻底改变了形貌,茫茫的冰雪覆盖了所有低凹,犹如一只巨灵之掌,抹去了一切生灵的痕迹。 劫后生 左卿辞的头很晕,对不谙武功的人而言,从半空坠跌是种可怕的体验,更难受的是冰冷的疾风灌进口鼻,几欲窒息。他从未这样难受,却很清楚没有抱怨的余地,后方震耳欲聋的轰响充分彰显了稍有迟滞的后果。 飞寇儿奔得再快,也敌不过千万冰雪崩落的速度,铺天盖地的寒意从背后压上来,左卿辞背心一沉如着重捶,连带牵得飞寇儿身形一滞,眼看重雪覆顶而来,飞寇儿忽然滑了一步,竟又迅捷了几分,积雪如滔天巨浪追逐而来。 东南处突起的壁隆是一块硕大无比的长形巨石,塌坍在几块较小的岩石上,一半斜翘在空中,在大地和天空间隔出了一块空隙。外围长着几棵松树,覆着薄雪,巨石边缘垂着层层冰挂,成了一块天然的庇荫。 石隙越来越近,排山倒海的寒气自脊后袭来,耳畔坠雪的轰鸣声震得人目眩神晕,左卿辞心跳如鼓。飞寇儿的手指异常冰冷,握得他手腕生痛,无数的雪块从耳际擦过,少年全力一跃,带着他撞裂冰挂滚入了石隙。 巨大的冲力让两人跌撞地滚了几圈,左卿辞胸口发闷,意识有些模糊,身下似乎压着一个人,能感觉到对方汗湿的颈项和凌乱的呼吸心跳。无边的冰雪砸在巨石上,外沿断裂的冰凌纷纷坠地,整个世界都在晃动摇颤,黑暗瞬间覆落。 冰冷的感觉逐渐退去,某种气味引得他从昏迷中醒来。 睁开眼左卿辞并不急于起身,扫视了一圈,发现自己身处于巨石下的空隙中,这道石隙高逾十数丈,外围被冰雪封填,西侧掘开了一个向外的雪道,洞口幽黑,想是已经入夜。 洞中生了一堆火,驱散了黑暗也带来了暖意,袅袅升起的薄烟仿佛被无形的手牵引,从另一处挖通的雪隙盈散。火焰上悬架的狼肉正在烘烤,飞寇儿正盘坐火边,身畔一卷剥好的狼皮,一侧躺着昏迷的白陌。 空气中弥漫的烤肉香气让人立刻产生了饥饿感,左卿辞撑坐起来,脊背传来疼痛,按了按发现是雪块砸出的外伤,眉略蹙了一下,探视白陌并无大碍,尔后才开口询问:“可有见到其他人?” 飞寇儿从沉默中回神,看了他一眼:“只找到一个,他埋得最浅,狼刨开了雪。” 说完飞寇儿检视了一下烤肉的火候,将熟肉从火堆上撤下,动作之间,左卿辞发现对方左腕衣衫破碎,隐隐有血迹:“落兄受伤了?” 垂头看了一眼,飞寇儿放下狼肉,卷起沾血的衣袖,腕上的裂伤不算深,血已经干了,他从随身包裹中摸出药瓶咬掉瓶塞,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 手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形匀称而漂亮。 俊颜在火焰的暖光中温润如玉,左卿辞显得很诚挚。“大概是冰刮划的,伤在腕上多有不便,落兄容我略尽绵力。” 不等他从怀中取出雪白的巾帕,飞寇儿已经回绝:“不必。” 似乎也确实不需要帮手,少年直接从袖里撕下一块旧布,覆上药粉后敷扎,动作流畅熟练,最后以牙齿咬住布巾打结收拢。大概年少骨骼尚未长成,他的腕极细,紧紧勒绑之后更形单薄。 飞寇儿一贯随意,衣饰粗劣从不修饰。比起殷沈二人的高华、陆澜山的磊落,气质可谓云泥,就连商晚都比他多几分整洁干练。或许是盗贼生涯使然,他像一只独来独往的野兽,本能地远避人群。 不动声色地自对方腕上收回视线,左卿辞接过递来的熟肉,致谢后开始品尝。狼肉很粗,但烤得很好,咸香适度,对连日以干粮果腹的人是意外的惊喜,左卿辞自己都为胃口惊讶。 将另一份搁在白陌身旁,飞寇儿也开始进食,他在啃削肉后剩下的骨头,撕下每一缕残留的筋肉,比平日咀嚼得更久,像一只骆驼在缓慢地反刍,从细碎的食物中攫取养分。余下的肉被他收在一侧,左卿辞敏感地觉察:“落兄担心食物不足?” 飞寇儿剔得很专心:“狼会避人,很难捉,干粮已经没了,必须留一些肉。” 左卿辞瞧了一眼手中的半截狼腿,飞寇儿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没用,要多吃一点。” 这大概是侯府公子听过最直接的话语,左卿辞面上微笑,搁下了狼腿:“多谢关怀,好歹我也是一介男儿,又未受伤,既是食物有限,自当与落兄同甘共苦。” 飞寇儿看了他一眼,扔下骨头,以雪擦去指上的油腻。“不用硬撑,你病了会很麻烦。” 被视为麻烦的左卿辞涵养一流,风度绝佳地跳过了这个话题:“我该感谢落兄,适才雪倾地变,若非落兄相救,我必是性命难保。” 从墙角抱过一堆枯枝扔在火堆旁,飞寇儿半晌才道:“我不想死。” 左卿辞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落兄何出此言?” 咔嚓一声将一根枯枝折成两段抛入火中,飞寇儿大概累了,声音混着倦意:“文思渊说不能让你死,不然回去我也会死,其他人能自保,不用我救。” 左卿辞停顿了半晌,眯起的长眸辨不出意味,好一会儿才道:“原来是文兄一番好意,怜恤我身无武功。” 显然对飞寇儿而言,救了人已是仁至义尽,他在火边铺开狼皮,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兴致:“你有裘氅,狼皮我用了,天明后我去找人,你看火,狼来了叫我。” 他居然真睡了,毫不客气地让左卿辞通宵守夜,也不管对方身份如何,是否情愿。左卿辞也不恼,在火边静坐了一阵,开始观察对面沉睡的人。 乍然一扫,飞寇儿各方面显得平平无奇。他穿着从店伙手中买的旧袄,累赘阔大,又沾了一些洗不掉的旧渍,潦倒邋遢,犹如市井粗役。左卿辞的目光并未被表象所蔽,流连在各处的细节。 以男子而言,飞寇儿身量不算高,身形瘦弱,至多及他耳际。这个人似乎多半时间低着头,即使在睡眠中也是如此。飞贼的头发始终裹在粗布中,唯有一点细碎的茸发散在颈后,脖颈长而细致,看上去有几分脆弱。露在衣袖外的指形纤秀,灵活有力,残留在他腕上的指印足以证明这一点。 火静静燃烧,朦胧的烟气轻拂,左卿辞悄无声息地趋近,探向飞寇儿的腕脉,在触及对方的衣袖的一刹那,沉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左卿辞定住了,他俯得极近,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头发悬在半空,被飞寇儿的呼吸拂动,一丝丝摇颤。 这样的对峙不在预料之内,一时静滞,谁也没有说话。 停了一瞬,左卿辞对着那张木无表情的脸开口,话语和微笑同样轻柔,如一缕无辜又无害的春风:“抱歉,我担心落兄是否还有其他暗伤,冒昧之下反而惊扰了。” 脸庞笼在他投下的阴影里,飞寇儿什么话也没说,手边用力一扯,左卿辞才发现自己无意中压住了对方的衣角,他起身让开,还未及进一步解释,对方已经翻身背对而眠,全然懒于理会。 伫立片刻,左卿辞回到了火堆另一侧,望着对面横躺的背影,目光沉下来。 天亮了,石隙外依然冰冷,天空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安静的山谷犹如一个纯白的梦境,那场狂暴的雪崩不见半分痕迹。 留下左卿辞和初醒的白陌,飞寇儿独自出去寻人。 白昼的雪域依然寒意凛人,完全离不开火堆,白陌在火旁暖了一夜,狼吞虎咽地啃完熟肉,体力已然恢复了七成:“那群狼太狡猾,简直成了精,险些把所有人活活埋死,所幸公子平安无事。” 左卿辞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狼并不比人笨,尤其在这种环境,它们比我们更熟悉雪。” 厚暖的裘衣避免了冻伤,却避不过肢体被雪砸到的疼痛,白陌揉着腿上的淤伤,问出此刻最揪心的问题:“公子觉得其他人还活着? 这一问题左卿辞也在思量:“正阳宫的内息心法据说有独到之处,即使被雪埋也未必会丧命;陆澜山内功深厚,应该能撑得更久,商晚有几分难料,一切看造化了。” 想起雪崩,白陌余悸犹存:“当真是天威难测,假如其他人不幸罹难,我们该如何是好?” 左卿辞语气很淡,冷漠如异路:“他们还活着最好,也能省点事,运气不佳死了也无所谓,到了吐火罗我另想办法。” 这样的回答白陌并不意外,毕竟同行了数月之久,他有些惋惜:“那几位早已服膺于公子,偏偏下落不明,这最麻烦的家伙倒安然无恙,不愧是惯贼,逃命的功夫一流。” 左卿辞淡道:“这个人腾掠极精,见机又快,确有几分本事。” 白陌尽管不喜飞贼,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悻悻道:“幸好这小人还知道分寸,护住了公子。” “我的手法对他竟是无用,这确是奇了。”目光掠过飞寇儿留下的狼皮,左卿辞低喃,声调有一线锋锐的冷嘲,“不过也无妨,是人就有弱点,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想要什么。” 他从不怕欲望和野心,有欲望就有弱点。 沈曼青与殷长歌出身名门正派,有师门与道义之缚;陆澜山重义重诺,成就了侠名也必受其绊;商晚冷血而惜命,但有意攀结权贵就不难掌控;唯有飞寇儿…… 猎妖狼 白陌出去张望了一番,死寂的雪谷感觉不到任何活着的生灵,唯一的动静是飞寇儿燃在洞外的枯枝堆,然而夜间起了大雾,模糊了烟柱的轮廓。无风的雪谷,雾散得极慢,白陌挑旺火堆又加上两把湿叶,依然效果不彰。 守了半晌,雪域静悄悄地全无声息,白陌怏怏地钻回洞内,午后雾气逐渐稀薄,袅袅升起的烟柱开始分明,过了一阵,洞外终于有了动静。 陆澜山与商晚相偕寻过来,除了商晚腿脚一瘸一拐,其余尚算安好,两人又饥又乏,除了随身武器,一应物品尽失。劫后余生,相见格外惊喜,迫不及待地分食了剩下的狼肉,几人围在火边闲叙起来。 积雪压顶的一瞬,陆澜山拼尽毕生功力劈开数掌,浑厚内力将覆雪压成了冰壁,尽管被重雪掩没,却留下了一个勉强支撑的空间,不至于窒压而死。等雪崩完全静止,他放缓呼吸,慢慢地掘开雪层钻出地面,正遇上浓雾笼罩,全然不辨地貌。他不敢扬声呼唤,绕来绕去反而走远了,直至雾散后看到烟柱才又折返。 相较之下商晚要狼狈得多,他落入一处冰雪裂隙,侥幸逃过没顶之灾,但因滑跌致使腿骨脱臼,内腑也受了撞伤,费了不少力气才爬上来。幸好碰上陆澜山,替他行功运气打通经络,略好些才相携找过来。 左卿辞仅余怀里一卷银针,替商晚简单处置了一下,自然的浩劫之下,死里逃生已令人足够庆幸,随行物件的失落根本不值一顾。 话叙到尾声已近黄昏,食物成了首要难题。 陆澜山尝试着打猎,然而雪地荒凉空荡,野狼又在他们手上吃过亏,格外机警,躲得极远,商晚装死躺了小半个时辰都引不来一只。纵有一身绝学,两人折腾良久仍是空手而归,饥肠辘辘之下颇为无奈。 入夜,飞寇儿回来了。 或许洞外足印的提示,见到商陆二人他并未露出惊讶,默不作声地卸下肩上的东西,甫一入眼,白陌不由自主地一声惊呼。 抛在地上的是一只纯白的雪狼,身形硕大,骨肉沉重,合不拢的嘴角露出森然利齿,即使死去,样貌依然十分凶残。 雪狼浑身不见一丝伤痕,唯有颈骨处绵软,想是被飞寇儿空手扭断了脖子。白陌拨弄翻看,验过狼额上的血毫,正是那只狡如妖鬼的头狼。 陆澜山反射性地拔出短刀准备疱肉,商晚往火堆里扔柴,腹内空空的两人配合默契,却被飞寇儿拦下,他接过短刀仔细剥下狼皮,尔后才交给两人接手。 左卿辞不动声色地解下裘氅递过去,温言提醒。“把衣服换下来,这地方穿湿衣会要命的。” 众人这才发现飞寇儿嘴唇呈现出怵人的青色,外衣初时冻硬了看不出来,火边一烘,整件衣裳都是深色的湿痕。想起洞外寒凛彻骨的冰雪,白陌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这次飞贼没有推辞,脱下外衣用裘氅裹住了身体,在火边烘了半晌才开始发抖,他抖动得如此剧烈,甚至牙齿都在轻响,白陌几乎担心他的骨头散了架。 四个人全看着他,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陆澜山忍不住开口:“你在雪地里伏了多久?” 过了好一阵,飞寇儿才从齿缝中挤出声音:“三个时辰。” 所有人都抽了一口气,陆澜山一脸震愕,商晚停下清理狼肉的手,均是难以置信。 白陌冲口而出:“你疯了?就为杀这只狼?也不怕活活冻死!” 飞寇儿没有回答,在火边缩得更紧,冻成青紫的指尖勒着手臂,头紧紧伏在膝上,精致的裘氅裹在身上不伦不类,看起来十分可笑。 左卿辞低头看着他,俊美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沉默片刻,转头吩咐白陌。“外衣脱下来给他,再捡一些落叶枯枝,让火旺一点。” 商晚烘烤的手艺不佳,但狼肉来之不易,众人勉强咽下去解了饥馑,余下的部分熟肉充作干粮。一群人默契地将火堆让给了飞寇儿,他一直不曾进食,也不说话,只在众人食毕闲谈的时候拨了拨火,丢进去几块干柴。 火燎着枯叶跳动,淡淡的烟气飘散,或许是损耗过度精神不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 万籁俱静,旷野无声。 石壁上一个模糊的影子忽然动起来。 火焰一跃,光一黯又转亮,两根枯枝搭成了立杆,挂上一块垫布,形成了一个垂落的隔幔,火焰噼叭燃烧,隔幔上映出了一个深浓的影子。 随着裘氅滑落,影子开始瘦起来,一件又一件衣物卸去,最后一件衣物抛下,一个赤裸的轮廓映在幔布上,薄得似乎风一吹就会消逝,空悬的幔底露出一双玉琢般的脚,十趾玲珑秀致,线条极美,唯有足跟到趾尖颜色十分怵人,呈现一种暗淡的紫褐。 影子低下头,小巧的脚趾蜷了蜷,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吸气。 地上的衣物被热力烘烤,升起一缕缕潮湿的雾气。细瘦的双臂环住身体,影子微微佝偻起来,仿佛被风雪压弯的树枝,空寂的石隙蓦然响起了低低的呛咳。 迷迷糊糊的意识里,白陌总觉得有丝不对,等终于醒起,惊得一弹而起。懊恼自己竟不知不觉睡去,将守夜一事忘得干干净净。 左卿辞倚着石壁而坐,沉默地凝思着什么,见他醒来并未责备,比了个手势示意噤声。白陌转头四望,火堆仍在旺盛地燃烧,一应人等尽在沉睡,与先前毫无不同,悄悄松了一口气。 飞寇儿也在睡,他裹着裘氅,卧在腥臊的生剥狼皮垫上,在火边似乎仍觉得冷,蜷得像一只过冬的刺猬。显然这席价值千金的裘氅已经废了,毁在一个粗蛮而不惜物的家伙手中,白陌忍不住疼惜了一刻。 静默了一会儿,左卿辞起身钻出石隙,雾已散尽,苍穹下星光漫野,四下空旷,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白陌跟出来,想起殷长歌与沈曼青仍生死不明:“公子,假如殷沈二位一直没消息?” 一抹比夜幕更暗的黑影自天空游掠而过,仿佛宿鸟飞渡,左卿辞仰首而望,话语如霜雪淡薄:“明日午时再不见人,立时起身前行,此地没有食物,再怎么省狼肉也不够,必须尽速出谷。” 白陌虽不在人前抱怨,私底下终究忍不住:“公子不该亲身前来,这里实在是过于凶险了。” 一把蓬松的雪粉捏成了块,转瞬又被左卿辞随手抛落,他轻浅一哂:“无人筹划,再厉害的高手也是一盘散沙,段衍有三魔在侧,岂是轻易可近;若不是我亲至,入雪谷前已有人生出退意,万事皆休。” 事实如此,白陌确也无言,半晌才喃喃道:“难怪那飞贼死活不愿来。” 左卿辞淡笑了一笑。“他倒是个聪明人,可惜落了把柄,不得不受人拿捏。” 白陌瞥了一眼洞隙,压低了声音:“公子,他是不是疯了,就算为了狼肉,伏在雪地里三个时辰也太蠢了。” 雪崩时飞贼见事极快,白陌自问不如,可他其后行事颠倒,为小利损身,全然让人不懂在想什么。 左卿辞良久才开口,幽冷的低语如雪上掠过的风:“你以为雪崩只有一次?那只狼不死,我们走不出山谷,狼群会故技重施,让猎物被雪埋死再刨出来分食,你有几条命?” 冷诮的话语让白陌怔住了。 左卿辞瞥了他一眼,淡漠的俊颜竟有种竦然的威仪。“别人救了你该懂得感激;做不到感激,至少也得学会尊重,否则不必再跟着我,回金陵去吧。” 白陌瞬时跪倒,以头触地冷汗涔涔。“公子恕罪,属下再不敢妄言!” 出绝谷 带好余下的狼肉离开洞隙,一行人继续跋涉前行。 天蓝得不见一丝云彩,绵长的雪坡莹白光洁,毫无半分凶险之感。纵然如此,短短几天少了两个人,谁都难免心绪不佳。 雪地里出没的动物极少,见人即远远地逃开。行了几日,狼肉消耗殆尽,眼看就要断粮,尽管谁也没有道破,忧虑悄悄笼罩了心头。 又行了半日,商晚突然驻足观察雪地,似乎发现了什么,他顺着一些细微的痕迹斜行数十步,转过一块背风的大石,商晚忽然回身,压低的声音蕴着激动:“是殷兄和沈姑娘,还活着!” 倚在石后的是沈曼青,她的情形并不算好,数日间困顿憔损了许多,见到众人,明眸溢出了狂喜。在她身后是昏睡的殷长歌,面色潮红,眼窝深陷,嘴唇燎起焦泡,额上覆着雪水浸湿的素巾。 左卿辞很快诊出了病因,崩落的雪块砸伤内腑引起了高烧,有医者疗治自然不难,金针过处,殷长歌的呼吸立时平缓了许多,沈曼青终于放下了心。 “雪崩时师弟全力护着我,我们被埋得很深,仗着敛息秘术坚持下来,掘开雪层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师弟昏过去,我辨不清环境,也不知其他人是否还活着,担心雪层不稳再次崩塌,就离开了那里。”沈曼青深吸一口气,纵然冷静自制,孤身在雪中负着昏迷的殷长歌而行,前路茫茫,同伴生死不知,心理压力之大非比寻常。此时猝然松弛,语声禁不住颤抖,秀目也有些湿润。 左卿辞收起针囊,和声安慰:“托天之幸,两位安然无恙,也多亏商兄细心不曾错过。” 一队人聚齐,个个欣悦,连商晚都带上了笑意,飞寇儿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直到众人的谈话至尾声才冒出来,随手一抛,扔下了三只长耳雪兔。 场中一静,所有人看着兔子,又盯住飞寇儿。 陆澜山首先忍不住:“你是如何捉到的?” 天知道这些机警的兔子有多难缠,雪地又无遮挡,远处稍有动静就钻入四通八达的雪洞不知所终。 飞寇儿的回答一贯的简单。“运气好撞见了几只,用暗器。” 几个人面面相觑,各有疑虑。商晚翻看雪兔腹背确实有伤口,却辨不出是何种暗器,飞寇儿显然也不打算从细节上描述是如何施为,唯有捺下迷惑。 为了越冬,雪兔长得硕大肥厚,滋味远胜狼肉,沈曼青数日不曾进食,尽管吃相依然秀气,吞咽的速度却比平日快了许多,晚间殷长歌醒过来,高烧已然退去,待他吃完半只兔子,所有人都放下了心。 或许噩运已去,接下来的行程极其顺利,当瓦罕山谷外的褐黄砂岩和灰绿的野苔落入视野,宣告已脱离了死寂的绝域,惊心动魄的雪谷之行终于结束, 正如左卿辞的描述,阿克苏雅是一处丰足的绿洲,大大小小的屋宇环绕着一个个湖泊形成了城镇。往来阿克苏雅的汉人商旅不绝,更有不少人厌倦跋涉,索性在此定居,整个小镇有不少人能说汉话。 严冬大雪封山,蓦然一行人穿越死亡山谷而来,正处于半年休憩期的镇民惊讶可想而知,尽皆聚拢过来好奇地询问。及至有人无意间瞥见飞寇儿行囊边露出的雪狼皮,惊讶瞬时变成了轰动。越来越多的人议论纷纷,一个中年汉子更是越众而出,请求看一看狼皮。 硕大的狼皮抖开,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哗赞,艳羡之声不绝于耳。雪白丰厚的毛皮晶莹柔暖,丝丝如玉,狼额上鲜红的一抹分外夺目,从顶至尾完美无瑕,纵是外行也能看出珍罕,当镇中耆老确定这是瓦罕山谷中的妖狼之皮,人群的赞誉又变成了空前的兴奋。 传说山谷中的妖狼是天上降下的精怪,凶狠残暴又狡诈成性,不知有多少过往的旅人死于狼口,最勇猛的猎手也难以捕捉,如今竟被几个中原人屠戮剥皮。 轰乱的议论过后,开始有人试图买下它,阿克苏雅的人久经商旅,眼光精到,都清楚这张狼皮的价值,继第一个开价者出价之后,接二连三的叫价不停迸出,越来越高,嘈杂的叫喊震耳欲聋。 面对汹涌的索买之声,飞寇儿仅是摇了摇头,收起狼皮卷回肩上。即使这批汉人已明确表示拒绝出售,珍贵的皮毛仍是太过诱人,哄闹的人群不肯散去。直至左卿辞出面与镇长谈了几句,年迈的镇长才遗憾地摸着长须遣散了周围,带领一行人进了旅舍。 充裕的休养加上左卿辞的妙手施治,殷长歌很快已彻底痊愈。 白陌重新购置了车马行装,干粮食水均已备全,左卿辞却并不急着赶路,数日尽在与镇长闲谈,仿佛全忘了此行的目的。 “吐火罗王继位二十余年,起先还好,后来越来越浮夸无度。最爱旁人赞颂,每逢宴会必然炫耀自己的武力与功绩,近些年只听罗木耶这个奸臣的话。王最宠爱一位叫雪姬的绝色美人,传说她像冰雪女神一样美丽,王简直为她着了魔,给她建了一座金光闪闪的宫殿,珠玉绫罗堆成了山,成群的侍女昼夜服侍。”谈到传说中的美人和皇宫,镇长精神一震,苍老的脸庞兴趣极高。 “你问这女人是什么来历?谁也说不清,她是罗木耶献给王的,似乎是焉支人,听说她不怎么笑,对谁都是冷冰冰的神气,或许真是冰雪女神的化身。罗木耶之前是个地位低微的小官,现在竟然做了宰相,这匹人形的恶狼暴戾无耻又嗜财如命,吃人不吐骨头,吐火罗不知有多少人被他弄得家破人亡。可惜老天不长眼睛,不给恶人降罪,反倒让他一天比一天风光。”老人啐了一口,每一条皱纹都写着鄙夷,感慨地抽了一会儿水烟。“吐火罗人都说日子不好过,可也没办法,家在那走不了,你们去经商赚不了什么钱,税抽得太重了,换个别的地方吧,贵霜或乌孙好一些。” 左卿辞不置一辞:“多谢长者指点,那边中原人可多?” 镇长生满寿斑的手磕了磕烟灰,回答:“有,过得不怎么样,吐火罗王不像别的国主仰慕天朝,他认为中原人狡诈,必须严加管束,反倒是罗木耶只认钱,听说近期一个有身份的中原人送了他大笔金银,得了不少好处。” 左卿辞顺着话语道:“或许这个中原人想做官,希望通过罗木耶在国主面前进言。” 老人笑得咳了咳,叨起烟杆又吸了两口,沙哑着嗓子嘲笑。“那是做梦,吐火罗王根本不信外族人,只有蠢透了的人才去找罗木耶,那只恶狼贪婪无比,胃口永无尽头。听说那个中原人有几个厉害的手下,吐火罗没人赢得了,否则早被罗木耶投入监狱抄光财产了。”看出斯文有礼的青年并没有听进劝告,老人“哼”了一声,带着几分顽固的恼怒:“聪明人都会避开喝血的恶狼,我那个蠢小子去年想到吐火罗贩沙枣,被我狠狠骂了一顿赶去乌孙了。” 对老人指桑骂槐的责备,左卿辞只是微笑,他打量镇长的脸庞,目光掠过发暗的额角,泛乌而松弛的嘴唇,稍稍停了一下才道:“少抽些水烟,让儿子回来吧,长者年事已高,异地再好也不及亲人在侧。” 走出镇长的屋子,檐下一阵夹雪的风掠过,左卿辞拥着手炉,沿着窄长的街道信步而行。 随在身后的白陌近日话少了许多,侍奉也更谨慎小心,牵着马低声道:“禀公子,今日殷少侠和沈姑娘在集市上看中了一柄弯刀;陆大侠对焉耆马极有兴趣,与马商契谈了半日;商先生在房中练功,不曾外出;飞寇儿……” 白陌的话语略停,左卿辞多了一丝兴趣:“飞寇儿如何?” 不敢流露半分观感,白陌尽力让语气平常:“他仍在镇上的妓馆内,似乎打算待到启程才出来。” 左卿辞居然笑起来,“这个飞贼倒真有几分意思。” 赖在窑子胡天胡地算什么,白陌无声地腹诽。 左卿辞继续缓步前行:“还有什么?” “他似乎喜欢混迹大厅,有时会请所有客人狂饮,这段时日花了十来片金叶子。”近几日的印象又刷新了下限,那个飞贼猥琐无耻,整日嫖宿,还叫白陌出面付一应开销,简直脸都丢尽了,他默默将飞贼鄙视了一千遍。 左卿辞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琐碎。“他可有喝醉?” 白陌一怔,细想了一番:“我见到的时候身上有很重的酒气,但眸光未变,言语清醒。” 话未说完,一阵轻浮的嬉笑传来,白陌抬眼一看,顿时无语。 漫散而行的左卿辞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妓馆门外,一个满腮胡子的嫖客拥着妓女在路旁狎笑,三五个年轻的胡姬在楼上娇声揽客,两行艳红的灯笼高挂,脂香袭人,胡乐频传,雪夜一派春色盎然。 左卿辞定住脚步,白陌刚要开口,楼上砰的开了一扇窗。 一个人探出来,似乎深深地透了口气,背着窗内的旖旎柔光一动不动,似乎在眺望天上圆月。或许是喧笑的映衬,那个姿态竟然让白陌觉出几分寂寥,接下来他就想翻白眼,因为影子侧过头,正是那个薄行无耻的飞贼。 发现了楼下的一主一仆,飞贼的身形顿了一刹。 左卿辞仰首,红纱灯笼透出艳色的光,给俊雅的容颜蒙上了一层绮丽的色泽,奇异而魅惑。“落兄好兴致,可愿共饮一杯?” 飞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似乎有点发呆。 左卿辞拂了拂襟袖,浅浅一笑,竟然真个走进了妓馆。 斗酒会 阿克苏雅的妓馆是镇上最热闹的销金窟,整座院子地龙烧得极暖,犹如初夏,来自各地的胡姬身披轻纱,足踝和玉臂套着层层累累的金环,毫不羞涩地露出雪白的肌肤,豪放得令人咋舌。 胡姬丰腴,风流又热烈奔放,调笑顾盼中风情万种,绿棕蓝褐各色明眸缤纷亮丽,配上奇特的胡音,未近身已酥倒了半边。 尽管中原也多胡姬,但受汉风熏化,远不如此地的大胆直接。 左卿辞的姿态随意,既不拘谨也不轻亵,他在一群半露酥胸的舞姬及淫靡歌乐中谈笑风生,仅在美人放肆偎蹭时才由白陌将人斥开。飞寇儿原本在大厅享受,怎奈左卿辞实在过于注目,引得狂莺浪蝶疯魔而动,只好另辟了一间雅室。 飞寇儿一身酒气,枕在一个丰满的胡姬胸口,缓慢地嚼着美人喂来的蜜枣,看他的眼神有点飘,很快又落下来转到别处。 任白陌斥退几个意图纠缠的胡姬,左卿辞在案前坐下,笑吟吟道:“有酒无戏未免无趣,我与落兄试试划拳赌酒如何?” 飞寇儿迟疑了一瞬。 左卿辞的眉长而笔直,挑起的时候极英气:“小戏而已,落兄怕了?” 几名陪伴的胡姬纷纷笑谑起哄,约定输的人要饮下整盏马奶酒,场面变得更加热闹,飞寇儿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在推波助澜哄闹声中,左卿辞伸出了白皙修长的手,游戏自此开始。 头几次均是左卿辞败北,他也不推,举盏在胡姬的喝彩声中饮下,一线清亮的酒液溢出唇边,顺着线条完美的颈项滑下,没入被美人扯松的襟领,在场的女人全都直了眼。 放下盏,他俊颜微醺,唇色染着水迹呈现出艳丽的薄红,声音也有些不同,听得人心头发痒。“落兄胜得好,再来。” 飞寇儿呆了一呆,听到话语才又划下去。 马奶酒甚烈,左卿辞接连饮下去,唇色越来越红,一双长眸波光流动,春意盎然,一众胡姬被迷得神魂颠倒,舍不得这风华绝代的男子醉倒,争相攀附着要代酒。怎奈红粉多情,左卿辞却不受用,甚至将一干人等尽数屏退。 两人对座而饮又是另一种气氛。 左卿辞连扳几场,笑容渐渐轻漫不羁,闲闲地看着飞寇儿饮酒,或许是之前饮多了有些昏然,他襟口轻敞,清贵的闲雅化为了半醉的疏狂。 飞寇儿输多了也没什么表情,也不推赖,一盏又一盏地喝。他平素极少与人对视,饮酒也是半垂着眼眸,待喝多了眼神就有些发直,长久地盯着对面的人。 左卿辞迎着他的视线,时而漫不经心地啜一口酒,薄醺的姿态分外慵懒。他似乎醉了,又似乎半醒,眼看多一杯就会倾倒,十余盏后却依然如故。 一次次划下去,飞寇儿竟然输多赢少。 空坛越堆越高,左卿辞的目光也越来越惊异,及至东方微白,飞寇儿搁下酒杯的手已经开始发抖,眉眼蕴着朦胧的恍惚:“再喝下去就醉了,停手吧。” 左卿辞迷离的长眸忽然亮起来,哪还有半分醉色,轻勾的唇角带着挑衅:“既然应了赌斗,落兄又何必惧醉?” 飞寇儿呆呆地看着他,又看向他面前的酒杯,最终仿佛想到什么。“你是方外谷的人?鬼神医的徒弟?” 左卿辞眸子骤凝,沉默了一瞬忽然笑起来。“你怎知我师从鬼神医,又怎知鬼神医善酒。” 鬼神医,医鬼神,方外谷的主人,也是江湖最神秘的杏林圣手。据传他一身医术超凡,却毫无医心,曾经袖手看病者活活死在面前,更立誓绝不出谷。汝南王一度病重,托人以万两黄金加上十余件珍宝相请,使者甚至自刎于谷外,他依然无动于衷,更是落实了鬼神医乖僻之名,谁能猜到这翩翩贵公子竟然与其有师徒之谊,传至武林中必是一场热议。 “我怎么会蠢到跟你喝酒。”飞寇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将头埋在臂弯里好一会儿才抬起,舌头都钝了,“算我输了,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大概是真醉了,他不再理会左卿辞,慢慢地扶案而起,打开了门扉。 妓馆内的众多西域美人尽管被白陌板着脸强斥出去,始终眷眷难舍风姿玉貌的中原公子,无时不在留意着雅间。此时见得门开,群情欢悦,热情迸发,越过飞寇儿一拥而入,白陌满眼是雪白丰腴的胸臂,束手束脚的哪拦得住,浓腻的脂粉香气混着西域人特有的体味,冲得他险些窒息。 飞寇儿一晃一跌,已消失在一群艳丽的娇躯后。 启程前一夜飞寇儿才回到客栈,别人已整饰一新,他还是敝旧的装束,沾染着数日纵情玩乐的酒气与胭粉气。 白陌实在看不顺眼,干脆别过了头,发现主人也在远远地打量飞贼,不多久左卿辞便转开视线,改与沈曼青谈笑。 左卿辞近日的心情不算好,白陌很清楚这全是混账飞贼的错。若不是他,公子怎会在斗酒之时被一群俗艳的胡姬近身。不过纵使白陌心中有千般怨气,也不敢在人前流露半分,唯有不去理会。飞贼或许也明白自己不招人见,驱着骆驼与阿克苏雅雇来的向导混在一处,前行探路,远离了驼队。 从阿克苏雅至吐火罗,一路处于荒原和山岭之间,驼队一行历时良久,翻越最后一座雪峰,眼前终于出现了吐火罗城的轮廓。 高高的山岭上所有人勒住了缰,俯瞰远方的大地,被壮丽的景象攫住了。 晴蓝天空下的吐火罗犹如一块被神所眷顾的领域,不见丝毫冰雪的痕迹。 厚重的赤色砂岩筑成了壮阔的城郭,城内屋宇尽为白色,造型奇特优雅,密布星罗,如神之手撒落了无数精致的贝壳,别处冰雪皑皑,这里竟然碧树簇簇,绿意葱茏,一座雄健而不失优美的宫殿在城东拔地而耸,浑圆的穹顶宛如天成,五彩的宫幡在风中飘扬,鲜艳明亮,仿佛一个异域的梦境。 一路从冰刀雪狱中闯过来,乍见这样的地方竟然有些不适。陆澜山慨叹道:“冬日如春,得天独厚,蛮夷之境能造就如此壮观的城池,吐火罗不愧是西域一霸。” 商晚抱刀远眺,听不出是抱怨还是羡赞:“我们一路爬冰趟雪,这群吐火罗人却是会挑地方。” 殷长歌与陆澜山有同感,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好容易到了,不枉这千里跋涉。” 前方拂来的暖风带着木叶和碧草的清香,令人心臆舒爽,左卿辞悠悠道:“传说吐火罗地下有热泉,国度终年和暖如春,永无冰雪之患。” 女子天性喜爱美丽的事物,沈曼青看得秀目生辉,观察也更为仔细:“西侧可是入城之处?驼队似乎不多,中原人在这里会不会太显眼?” 一言提醒,几个想到了同一问题。大雪封山,中原来的商旅必已绝迹,一行人难免显得蹊跷,只怕一露面城卫和城官就会悚然警惕,急报王廷。 左卿辞显然早有准备:“沈姑娘所言不错,我们必须扮作胡地行客,白陌已备好矫装的衣饰,至于改形易貌之举,就要倚仗落兄施为了。” 余人恍然顿悟,一时尽望过去。 飞寇儿还在沉默地眺望,嘴角衔着一根草茎,听着点到自己,拍了拍骆驼颈侧,庞大的骆驼温驯地跪倒,任少年偏身落地。 俊颜笑容和煦,话中有着触探,也有不容拒绝的要求。“吐火罗人的样貌,想必落兄在阿克苏雅早已研究通彻,此番入城是否成功,全看落兄妙手。” 这是命令,也一场考验的最初试手。 解下驼背上的包袱,飞寇儿看了看天色。“我要顶边开口的帐幕一座,还需要清水、净布,人太多,要快。” 中原人的形态与西域人截然不同,胡地无论男女都身材高大,面狭眉突,鼻陡而长,发色也是完全相异,差别如此大,形貌转变并不容易。 将雇请的向导打发回转,白陌搭起帐篷,备好物件,飞寇儿打开了一直随身、从不在人前摊开的包裹。作为第一个改容者,左卿辞见到了内里的全貌。 大小瓶罐膏粉、假眉假须假发,还有如肤色的块状软胶,粗细不同的笔,各种古怪的事物,林林总总匪夷所思,最难得的是如此纷杂,竟然收得一丝不乱。 左卿辞盘膝坐于在毡毯之上,目光逐一巡过,又看向眼前的飞寇儿。他知道对方在仔细打量自己,那张少年的面孔和金陵初见时一样,只仿佛更瘦削了一点,他忽然很好奇乔装下会是怎样一张脸。 飞寇儿大概不喜欢与人对视,简单地命令:“闭上眼。” 左卿辞依言阖上眼,感觉视线萦绕良久,忽然顶上一松,发束被挑散,发丝瞬时披散下来。 一只手按在额角,尔后是眉骨、鼻梁、颧弓、颌骨……轻巧的指尖在肌肤上一触即收,仿佛在研究一件精致的瓷器,甚至挑起一缕头发审视了片刻,最后少年转过身,卷起袖管开始调弄一堆瓶瓶罐罐。“公子要扮作管账的?” “不错,有劳落兄。”清亮的长眸无声无息地睁开,看着飞寇儿熟练的调配易容用料的手,纤细匀长,腕骨秀薄,起落灵巧如蝶。 铜镜里映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棕黄色的发,眉毛和睫毛与之同色,皮肤呈一种暗白,双鬓连着一些细碎的须毛,高耸的眉骨紧挨眼窝,深勾的鼻尖衬着细薄的唇,显得精明而苛刻。左卿辞试着笑,发现镜中人也笑,只是再怎么笑都是一副刻薄的感觉。明知是假,形貌却十分自然,望之毫无暇眦,顿觉大是有趣,由衷的赞佩:“落兄真是神乎其技。” “这张脸只能用两天,卸去必须由我来,药水是特制的。”飞寇儿拎起一块长布巾,三两下将左卿辞的头发包起来,缠绑成胡地常见的样式,将多出来的发丝掖入巾角,又半跪下来,对已完工的面孔做最后的检视。 近在咫尺的少年极专注,天光又亮,离得这样近,近到左卿辞甚至发现少年的瞳眸有些奇特,最深处蕴着一抹墨蓝,如幽潭底汪着一脉宝石,异常干净又异常神秘。 易容能更改相貌,却无法更换双瞳,毫无疑问,飞寇儿生了一双好眼睛。 左卿辞不动声色地开口:“落兄从哪学的这些?” 仿佛觉察到什么,飞寇儿退开一步垂下眼。 左卿辞仿若无事地询问:“可曾有人识破?” 拈起一把极小的剪刀,修去左卿辞鬓角略长的几根发丝,飞寇儿终于给了回答:“既然是假,当然有风险。” 左卿辞语声微扬,似乎有着纯然的好奇:“落兄手法天衣无缝,谁能有如此慧眼?” 飞寇儿又不言语了。 无视对方的沉默,左卿辞继续猜测:“神捕燕归鸿?” 少年没有回话,算是默认。 左卿辞轻谑道:“纵是神捕也屡次落空,落兄又有何惧?” 收起剪刀,飞寇儿声音有点低落:“不一样,他可以一再失败,只要一次成功就够了。” 左卿辞莞尔:“明知凶险,落兄何不收手。” 飞寇儿静默了一刹,取下披在左卿辞肩头的蔽布。“我天生就是贼,这是命。” 蜀域三魔 陆澜山化为深棕色皮肤,狮鼻阔口,耳戴金环的虬髯大汉;商晚被乔装成一个双目深陷,肤色黝黑的西域僧侣;殷长歌成了一个翘下巴留卷须的商人;沈曼青被掩去五分清丽,增了三分俗艳,化成一个身材略为臃肿的商人妻子;白陌成了帐房的外甥,厚唇高颧,看起来土头土脑。 每一个面目全非的人走出来都会引发一阵哄笑、一阵惊叹,帐幕最后一次掀开,晚霞已是一抹暗红的余韵,人群围着篝火谈笑,胡杨树下的驼群悠闲地休憩。 陆澜山在研究自己的肤色,又转头取笑商晚。殷长歌摩挲自己的翘下巴,十分不习惯,沈曼青不喜欢矫饰的样貌,但也觉新鲜,许久仍在揽镜自照。 最后出来的飞寇儿完全寻不到之前的影子,他顶着一头蓬乱的卷发,典型的西域样貌,眼光转动之际,活脱脱是一个狡猾低贱的小厮。 一群中原人转瞬成了各具特色的胡人,目瞪口呆之余,白陌由衷地赞佩:“公子睿智,如此安排,在吐火罗一定无往而不利。” 飞寇儿在火边坐下,没有理会旁人,也不见得意,只接过左卿辞递来的水囊饮了几口,倦倦地啃咬面饼。 白陌尤在兴奋地臆想:“假如乔装成吐火罗王,锦绣山河图岂不是唾手可得?” 左卿辞听得忍俊不禁:“如此说来,落兄已是天下无敌了。” 一行人全笑起来,还是沈曼青打破了白陌的无限憧憬:“怎么可能,乔装毕竟是伪技,上不了正场。” “为什么不能?这脸根本毫无破绽。”白陌抓过镜子看了看,甚至试着揪了一下面皮,“万一国主太显眼,还可以乔装成王公大臣或内侍,说不定真能瞒天过海。” 陆澜山摇头失笑:“哪有这般容易。” 左卿辞唇角轻扬,存心要将飞寇儿拖入议论:“落兄以为?” 飞寇儿眼皮都没抬:“太假。” “怎么会假。”白陌完全不觉得有问题,“除开易容的行家,一般人哪瞧得出来?” 大概是连续处理数张脸颇为费神,飞寇儿的神态显出了疲累,他本就不爱言语,无意搭腔,左卿辞却不放过:“落兄不妨说说看,也可避免我们入城时无心中露出破绽。” 一句话提起了众人的兴趣,尽在等着下文。 飞寇儿勉强抬头扫了一圈,离得最近的是商晚:“行脚僧多半谦卑,遇事退让,而你眼神凶厉,姿态警惕,更像刺客。” 商晚顿时愕然,飞寇儿没有停留,转向一旁的殷长歌:“你习惯下颌略抬,显得倨傲张扬,又不言笑;真正的远途商人通常油滑世故,见人即笑脸逢迎。” 这一次轮到殷长歌怔住,飞寇儿又望向沈曼青:“胡地妇人步子大,走路臀摆摇晃,语声高昂,目光昂然直视,看人不知羞涩,你……”他停住了没再说下去,摇了一下头,显是不以为然。 沈曼清秀颊微红,一半是窘,一半是恼。 飞寇儿看了看陆澜山,难得的没有贬抑:“你还好。” 陆澜山顿时松了一口气,见其他几人的脸色不佳,禁不住想笑。 白陌看对方眼神扫过来,不自觉地挺直了一下,只听飞贼道:“你扮的是乡下人,偏又动作伶俐,眼神活络,反而像骗子。” 这些话语虽然无恶意,但将陆澜山之外的人全批了个遍,个个都不太舒服。左卿辞笑了,端着水碗轻咳一声:“依落兄看,我又如何。” 众人心底均憋着劲,等着飞贼评论这位尊贵的侯府公子。 “你动作太好看,不像。”飞寇儿掠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这算什么评断,分明是谄媚之语,听得众人无不暗嘘,左卿辞却像极有兴致:“落兄可否细说一二?” 飞寇儿似乎想不出怎么说,滞了好一会儿,取过一只水碗,将随意盘起的腿换了个坐姿,衣袖卷了卷,腰脊一挺,肩膀平直舒展,颈项稍倾,臂端略收,忽然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气质,竟有几分似左卿辞。 端碗的手势也有了变化,三指略托,无名指与小指一敛,显得指形纤秀薄长,露出的一点腕极白。一个简单的托碗,不知怎的恁般好看。 一瞬间竟然让人忘了他平庸的脸,场中全看怔了,尔后飞寇儿放下碗,身形一散,又变回了鄙俗的西域小厮。 驼群依旧安静,篝火依旧在燃烧。陆澜山蓦地大笑起来,忍不住抚掌喝彩:“好!易形之外更能拟神,不愧是妙手飞寇儿,当真是开了眼界!” 不比陆澜山心无芥蒂,众人的目光尽是惊异。原以为飞贼气息猥琐,怎样易容都难免流于卑下,谁知他举止一变,气质风仪迥然不同,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左卿辞望着低头进食的飞贼,若有所思。 吐火罗,一座极具风貌的繁荣之城。 巍峨的山岭挡去了北风,清澈的纳木河穿城而过,河上有十余座拱桥,桥栏雕着狮子与莲花。地热让空气暖意充盈,绿树婆娑,芳花无数。 吐火罗人尚白,喜穿紧身短坎配阔腿绸裤,无论男女都有健美的身材,随处可见女子露臂露脐,头顶水罐或陶盘婀娜多姿地穿越马蹄形拱门,如一道悦目的风景。 这里的女子衣着大异于中原,全不在意袒露的肌肤。左卿辞视而不见,神色如常,沈曼青却是有些尴尬;殷长歌与陆澜山都是守礼君子,刻意将目光偏离吐火罗女子,看向街市建筑。商晚没那么多避讳,但也不像飞寇儿,飞贼肆无忌惮的打量,一双眼转来转去,看人远多于看景,十分衬合粗鄙小厮的身份。 被飞贼毫不留情地评断过后,众人各留了一分心,入城时商晚努力扮出慈颜善目,殷长歌挤出笑意,沈曼青学着西域的妇人,让动作略为粗鲁,毕竟初入异国,谁也不希望生出波澜。 一行人伪装成来自乌孙的商旅,白陌操着一口生涩的吐火罗语,拿着预先备好的入关文书和检官沟通,塞过贿赂,经历了一点小周折,总算顺利地入城。 城内的宿地是一幢隐在老巷中的宅子。这幢宅子位于背街暗巷,门上有锁,这当然难不倒飞贼,飞寇儿随手一拔门已洞开,里面是一座标准的吐火罗院落。 木骨泥墙,雕饰柱梁,顶上嵌着天窗,朴素雅洁而不失明亮,显然是暗谍预先置备。满院空寂无人,卧房衾被齐整,厨房粮罐满溢,后园蔬果丰盈,生活用具无不周全,院内还有一口洁净的水井。 左卿辞推开门扉,逐一巡过各间屋子,检视用具,尔后微微一笑。“王廷之力无远弗届,也算为此行略增便宜,这里可供安憩,各位不妨先行休整,稍后再行计议。” 一入城即有如此隐秘而丰足的宿地,对众人而言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对夺图之事更增几分信心。 卸去矫装沐洗过后,众人聚在主厅议事。真到商议的一刻,才发现千辛万苦地抵达吐火罗不过是个开始,两国殊异情势不明,纵然再英雄也难免束手无策,俱有些茫然。 左卿辞并不急于行事,他细致地叮嘱:“为防行迹外露,这里一切饮食起居均须亲为。各位务必谨慎,想出去游逛要易容为当地人的样貌,再由白陌相伴,绝不能显露任何与中原有关的形态。” 商贩的胡语吆喝,骑兵的叱马巡游声不时从宅外传来,提醒人们身处言语不通的异域,气氛隐约滞重起来。 梳洗后的沈曼青容色焕发,如一朵莹然秀致的梨花:“饮食之类的小事我们尽可自行处理,闭门不出也无妨,可是对此地一无所知,后期如何行事?” 左卿辞微笑不语,示意白陌先奉上了两盘瓜果。 吐火罗的各类瓜果极多,又是冬日依地热长成,不仅中原闻所未闻,即使在西域也享有盛名。切开的瓜果盛在琉璃盘中颜色各异,甜香扑鼻,分外诱人垂涎。 等众人开始品尝,气氛稍松之时,左卿辞才道:“我已知悉了部分吐火罗王廷之事,稍后安排白陌出去打探,加上暗谍协助刺探,拟出对策再请各位施为。” 这一回答合情合理,却不曾透露半分细节。 陆澜山并不气馁,当先开口:“光等也不是办法,不如公子将所获消息说来听听,或可商议出几分头绪。” 左卿辞沉吟了一瞬,浅浅一笑:“据目前所知,似乎段衍在吐火罗不甚得意,尽管献了大批金珠贿赂宰相罗木耶,仅被吐火罗王赏了个虚衔,本地贵族也对他多有排挤。” 殷长歌冷哂:“逆贼托庇于佞臣合当如此,我们不妨探出他必经之路伏击,逼出锦绣山河图后一剑杀之。” 商晚阴鸷中流出一缕残冷:“如此甚好,逼供我来,不怕他不吐实。” 场面瞬时一冷,片刻后陆澜山道:“行大事不顾小节,此法倒也可行,不知段衍身边的随护有多少,最好不要惊动吐火罗人。” 左卿辞神色不动,缓声道,“陆兄说得不错,必须避开吐火罗人,另外还有一个难题,段衍身边有蜀域三魔相护,未必能轻易擒获。” 淡淡一语犹如惊雷,听者尽皆变了颜色。 四十年前,蜀地有三个可怕的魔头。 三人是同宗兄弟,本以盗墓为生,据说从一处古墓内学到了奇诡的古蜀秘技,学成后第一桩便是将他们自小生长的村庄屠之一空,事因仅仅是穷厄时曾被村人取笑。离村后三魔杀人如麻,蜀地为之一赤,许多门派甚至一夕灭门,连路过劝阻的少林耆老皆遭了毒手。幸存者将消息传出,引起武林群情激愤,请出武林中极负盛名的五名高手围杀。一战之后,落羽神君和玄冥子身亡,慧音禅师回寺静养了十余年,华山君夫妇因伤退隐,张狂跋扈的三魔也从此销声匿迹,人人只道此獠已除,不料竟在吐火罗猝然听闻。 寂静半晌,陆澜山眉宇深蹙,前所未有的慎重。“这几个老怪物还没死?” 殷长歌也是震骇,霍然起立:“不可能,慧音禅师曾说三魔不可能再为恶中原!” 商晚牙关紧咬,面目暗沉如水。“会不会是弄错了。” 左卿辞从容平静:“消息可以确定,我接到的密报是三魔曾被逼得发下毒誓,所以绝足江湖,转投剑南王麾下,正是有他们接应,段衍才能一路出逃。” 沈曼青俏颜青白,喃喃道:“怎么会是……” 商晚齿间一响,颔际绷出一条棱线:“公子为何不早说?” 尔雅的脸庞适度的流露出轻诧,左卿辞反问:“难道集各位之力,还对付不了这三人?” 陆澜山闷了半晌,待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叹息一声。“公子不是武林中人,魔头逞凶又在多年前,也难怪不知,这三人成名极早,实在有些棘手。” 不能怪商晚抱怨,蜀域三魔恶名昭著,积威太盛,谁能不为之悚然。 巧策谋 场面一片冷寂,众人无不犯难,连勇悍如殷长歌都一言不发。 左卿辞也不在意,一个个看过去,目光停在了离得最远的飞寇儿身上。 飞寇儿似乎对这些事不甚关心,除了刚听到三魔时停了一瞬,之后一直在默不作声地啃咬瓜果。 长眸掠过一丝诡芒,左卿辞忽然发问:“落兄以为如何?” 飞寇儿呆了一下,并不觉得这场难题与自己有何关联,偏偏左卿辞接连追问。“敌强我弱,身处异国又众寡悬殊,落兄认为该怎样应对?” 迟滞了片刻,飞寇儿嚼完甜瓜慢慢道:“你有办法。” 左卿辞也不否认,微微一笑:“眼下确有一计。” 一时众人都竖起了耳朵,左卿辞慢条斯理道:“落兄乔装神形兼具,不如扮作段衍引开三魔如何?” 众人还以为有什么良策,一听竟是这样的方法,禁不住浮出了失望。 飞寇儿看了他半天才道:“不可能,我不熟悉他,高手轻易就能辨出不同。” 左卿辞态度温雅,话锋却是罕有的咄咄逼人:“落兄怕了?” 眉间渐渐皱起来,飞寇儿仿佛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左卿辞三言两语,将计划说得易如反掌:“身处险地唯有以奇兵制胜,想来想去,还是落兄的妙术最为合宜,只要调虎离山,段衍便能手到擒来。” 飞寇儿沉默了一会儿:“易容不是神术。” 左卿辞岂容他推却:“落兄的手法已臻化境,何须畏怯。” 飞寇儿垂下眼不再说话,气氛格外僵硬。 陆澜山听得摇头,三魔何等难缠,贸然挑动无异于送死,不能不说这一计谋可行度极低,纯属贵介公子不着边的幻想,他开口劝道:“此事还须多方思虑,与三魔正面冲突绝非上策,易形为段衍也太冒险,毕竟三魔与其朝夕共度,难以轻易蒙蔽。” 陆澜山行事稳健,平日言语颇受重视,左卿辞也非专断独行之人,这次却异常固执,竟是听而不闻。“陆兄所言差矣,事在人为,眼下不过区区小碍,若落兄连冒险一试的勇气都没有,何谈其他?” 白陌接到主人的眼色,立刻出言附和:“事事退避来此何益,既然应承下来,就不该临敌畏怯,否则算哪一门的江湖规矩?” 陆澜山哑然,不知该如何对这一主一仆说明。易容虽然神奇,却绝非如左卿辞所希冀的无所不能,一旦被三魔看破,飞寇儿再有能耐也难逃生天,必死之事谁肯相就,岂能仅以胆怯相责。 飞寇儿低着头,拭去指上的甜瓜汁,半晌才又开口:“说你真实的目的,不过分的我做;做不了的我走,黄金还你。” 飞贼公然以退出相挟,白陌怒气激生,脱口而斥:“你这是在威胁公子?” 飞寇儿根本不予理会,只等左卿辞的回话。 不同于白陌的愤意,左卿辞长眉轻挑,有一种灵动的狡黠,话锋倏然转折:“既然落兄觉得饰为段衍过于勉强,那么换一策,扮作歌女,助我面见雪姬,如何?” 刚想进一步劝解的陆澜山愕住了,在场众人无不以为自己听错。 尽管传说飞寇儿化身千面,但从未听说他扮过女人。所有人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飞寇儿……场中那个猥琐的胡人小厮,神色皆变得十分怪异,难以想象他扮成女人是什么样。 寂静一阵,陆澜山呛咳一声,改问缘由:“公子为何要见雪姬?” “段衍最大的靠山是吐火罗王,既然他已入朝,通报王廷只会适得其反,直接暗袭,我方又力犹未逮。我想先见一见吐火罗王最重视的宠姬,或许能另辟蹊径。”左卿辞的解释有理有据,言辞流畅,显然绝非一时起意。 陆澜山是老江湖,立刻琢磨出了关窍,最初那个的荒唐提议只怕纯属铺垫,这一刻所言才是真实,然而越看飞贼,陆澜山越觉得不妥。“公子言之有理,可男扮女恐怕不太妥,不如由沈姑娘……” 不等陆澜山说完,殷长歌已经变了脸,话泛冷意一句截断。“师姐长于道门,行止有仪,娴静端雅,扮歌女怕是不适宜。” 硬生生一噎,陆澜山撞了个没趣,摸了摸鼻子不再说下去。 沈曼青虽不曾出言,却是笑容已敛,明显不喜这一提议。 左卿辞不动声色,从善如流地把话圆过去:“沈姑娘的确不太适宜,扮作歌女不仅要能歌,还须临机应变,通彻吐火罗语。” 既然对方并未把主意打在沈曼青身上,殷长歌面色稍霁。“不如在街市雇买一个?” 左卿辞笑了一笑,缓声道:“此人要见王廷中人而不变色,还要能见机行事,避过罗木耶的耳目,打动雪姬私下召我们入宫。雪姬的性情我等一无所知,假使突然翻脸,这位歌女若无全身而退的本领,便要有死士的勇魄,殷兄觉得这样的人轻易可得?” 殷长歌登时哑口无言。 陆澜山明白此前的提议是想得简单了:“公子思虑甚详,只是除开公子与白陌,我们都不谙吐火罗语……” “落兄却是不同。”左卿辞轻妙地打断,俊颜愉悦,“他在阿克苏雅已粗通了吐火罗语,又一路随向导研习,加上文思渊曾道落兄有变声之能,只消再学上几首胡曲,必可成事。” 几道目光同时落在了飞贼身上,带着惊疑与难以置信。 飞寇儿刹那抬头望向左卿辞,暗沉的眼眸多了一丝警惕。 左卿辞仿似未觉,欣然赞道:“妓馆是人脉最杂的地方,不仅能学胡语,也极易知悉西域各类消息,落兄处事细谨,未雨绸缪,实在令人钦佩。” 他越是满口相赞,飞寇儿越是戒慎,落在旁人眼中就成了难当大任的怯懦,商晚甚至在心底轻嗤了一声。 “我已探听仔细,每逢双月十五雪姬必往城西的摩尼寺焚香,这是唯一能在王宫外接触她的机会,落兄可愿试上一试?”左卿辞笑吟吟道,语气是诚挚的请托,说了半晌全为敲钉转角的一句,“我也知落兄有些为难,不过事已至此,为了社稷安危与天下苍生,还请落兄委屈一次。” 看不透飞寇儿木木地在思索什么,隔了半晌他道:“我不懂操琴。” 众人正等得心急,陆澜山闻言一喜立即接话:“这个简单,雇一位吐火罗琴师即可。” 飞寇儿摇了摇头:“普通人会慌,会怕。” 又是一个难题,听得人直犯愁,难道还要再去寻一位深藏不露的琴师? 左卿辞忽然笑了,光华流转的长眸高深莫测。 飞寇儿下一句就钉在了他身上:“贵胄世家必习琴,公子可为琴师。” 这一要求匪夷所思,白陌怔了,反应过来险些气结。“放肆,你竟想让公子充作卖艺的琴师?!” 摸过一只蜜柚,飞寇儿垂下眼剥开外皮。“既然心系社稷安危、天下苍生,委屈一次又如何?” 白陌觉得此人简直不可理喻。“公子何等身份,这种事根本不须亲为。” 飞寇儿回了一句:“不过是暂时从权,事事退避,来此何益。” 这些话很耳熟,由飞寇儿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变得格外讽刺。白陌被噎得哑口无言,第一次发现这贼竟是如此难缠。 飞寇儿不再说话,慢吞吞地退去蜜柚的膜衣,吐火罗的柚子带着甜香,色如莹蜜,在他手中剥开来如晶珠满簇,鲜泽诱人。 陆澜山在一旁头疼,纵然飞寇儿再能言,侯府公子也不可能充作乐师,他在苦思措辞劝解,忽然有人动了。 飞贼面前多了一个人,左卿辞不疾不徐地取下一瓣蜜柚,噙入齿间啃咬。漂亮的长眸隐然挑衅,染着柚汁的唇角轻扬。 “既是如此,我愿操琴,为落兄助力。” 琴与歌 吐火罗城最大的寺院摩尼寺人声鼎沸,寺门外宽阔平直的狮陀大街堵得水泄不通。传说摩尼在十五这一日诞生,求祷倍加灵验,成千上万的信徒偕家带眷前来上香祈愿。汹涌的人潮吸引了无数商贩,杂耍艺人云集,场面热闹非凡。 街角一座宅院檐下立着一个年轻女子,一身卖唱女的装束。 镶边头巾下是一把漆黑卷曲的长发,额间点着一枚鲜红的吉印。做工粗劣的刺绣上衣饰着流苏,宽松飘逸的缎裤齐踝收紧,裸露的腰肢极细,可惜肌肤的颜色偏黄,顿时减了美感。 她哼唱着吐火罗时兴的小调,身前的小碗丢着几十枚铜币,旁边一个琴师拉着乌德琴伴乐。琴师看来二十余岁,年轻甚轻,腰束镶边板带,一袭普通的白袍被他穿得俊朗飘逸,落拓中仍显英挺,他双目勒着一条苍兰色的宽布,一旁还放着一根竹仗,显然是个盲人。 如此年轻英俊却身带残疾,见者无不悯然唏嘘,不时有或老或少的女人驻足,叹息着丢下钱币。歌女尽管容貌普通,反应十分伶俐,总会及时躬身致谢,待小碗盛满便将钱币倒进随身的布袋,举止娴熟老练。 日头渐高,街北一辆奢华的金车缓缓驶近。 四十名衣甲锃亮的侍卫开道,二十四名侍女簇拥左右,十六个肤色黝黑的健奴挑着香烛缀行。金车四围曼丽的薄纱后,隐约能窥见一个美人的轮廓。 喧闹的街市更加轰嚷起来,人人都伸长了脖子,明知看不清,还是想多瞧几眼传说中的绝代艳妃。 女歌者扫了一眼,等车驶近时足下一踢,琴师的调子悠然一变,从情歌过渡为一支柔婉的小曲,歌女的声线也变得呢喃动人,虽然声调不高,在喧闹的街市却如一根柔韧的丝,细细萦绕入耳。 行驶的金车忽然停了,健奴和宫女驻足不前,围观的人群不明所以,哄闹声渐渐小了,尽在疑惑地张望。唯有琴师眼盲,不辨四周仍在拉琴,嘈杂一歇,歌声更为清晰,金车薄纱后的美人一动不动。直到一曲终了,丽影侧过头对车外的随侍的宫女吩咐了一句,金车再度向前行驶,一众侍从随之而去,四周恢复了热闹。 当啷一声,一块碎金子落入女歌者面前的小碗,一个方脸宫女留在最后,倨傲地命令:“雪姬夫人要听歌,明天到王廷北门外候着。真是两个幸运的贱民。” 整条街的人轰然开了锅,其他的卖艺人无比羡慕,嫉妒两人轻易获取了黄金和贵人垂青,扑面而来的话语挟着嘲骂与妒恶。这样的场面显然不适合再唱,两人很快收了摊,盲琴师执起身边的竹杖,由歌女牵着杖头向街外挤去。 这两人一个是弱女,一个目盲,在汹涌的人潮中行走,不时还有各种含妒的挤撞,颇为不易。奇怪的是试图挤绊或轻薄歌女的全落了空,她身形轻巧,像泥鳅一样滑溜,可怜盲琴师被高壮的吐火罗人挤得东倒西歪,趔趄难行。 左卿辞浑身冒汗,肩背撞得发疼,竹杖几欲折断,足下被人一绊,身不由己扑跌下去,全仗一只手及时提住肩膀才没跌成嘴啃泥。他没出声,心知这份狼狈有一半缘自同伴的刻意旁观。不等站稳他又受了一撞,身子一仰,右手空挥,忽然触握到了一抹温热的肌肤,柔滑细腻,仿佛是女子的腰。 触感仅有极短的一刹,瞬间就被打开,隔了半晌,歌女终于垂下引导的竹杖,改扣住他的手腕。双目失明的琴师依着歌女的牵带而行,哄闹嘈杂的街市再也无人能袭近,谁也不曾发现,他轻轻弯了一下手指,无声的微笑。 左卿辞支着竹杖踏入院门,白陌立刻迎上来扶持,将他送入房内坐下,正待解下蒙住双眼的布巾,被左卿辞制止。“不必,他似乎在眼上粘了什么东西,解去也是无用。” 见主人被飞贼刻意折腾,白陌哽了满腔怨气,又不敢多言。“公子受苦了。” 左卿辞不甚在意。“他扮歌女,我扮瞎子,倒也公平。” 那个贼算什么身份,也配与公子相较?白陌心底不知将飞贼骂了几遍。 缓缓用热巾拭手,左卿辞的神情十分奇特,似觉有趣又似在回忆。 白陌越看越是纳闷,忍不住问出来:“公子,飞寇儿到底扮成了什么模样?吐火罗女人的衣饰裸露极多,他可有被人看破?” 什么模样?以飞寇儿一贯行事的风格,必然是平淡庸常,貌不惊人,让人过目即忘。左卿辞没有多说,微微笑起来。“怎么,你也想当瞎子?” 白陌悻悻然道:“我就知道他不想被人看见那副怪样才硬要公子扮作目盲,还要求任何人不得跟随。真不该听他的。” 左卿辞以指尖轻抚,宽布下的眼部仿佛涂了一层凹凸不平的厚胶,将眼皮完全覆住,不透半点光。近两三日都无法视物,这样的情形不在预想内,偶然体验倒也有趣。 觉察到主人的心情近乎愉悦,白陌才敢多问几句:“公子今日可还顺利?” 左卿辞垂下手,随口道:“很不错,明早去皇宫面见雪姬。” 主人的谋划历来成算极高,白陌早已信服,但还是难免不解。“公子如何得知雪姬会因一支胡曲而垂目?” 左卿辞起身,任白陌替他宽去外袍,换上轻便的布履才道:“传闻雪姬备受宠爱,无所不有,却罕见笑容,又定期去佛寺朝拜,必有心事。那支胡曲是焉支女子安抚婴童所用,她被献给吐火罗王时年仅十五,多年从未回返,乍闻故土之音怎会不驻足?” 几句话让白陌心服口服:“公子果然策算如神。” 左卿辞笑了笑。“这本在预料之内,倒是飞寇儿颇让人有几分惊喜。” “公子怎么知道他学会了吐火罗语。”这一疑惑白陌已经存了许久。 左卿辞莞尔,给了提示:“还记得入城的时候有个军士要逐一查问?” 那是至吐火罗后第一次遇险,白陌自然印象极深。“属下记得,那个队正见我们是异地商旅,想挑毛病,坚持要问讯全队,幸好隔邻商队的惊马闹出乱子,险些冲了城门,才让我们侥幸过关。” 左卿辞淡淡地点了一句:“你就不曾奇怪,马群为何恰好那时惊乱?” 一问之下白陌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道:“是他做的?” 左卿辞薄哂:“你与军士说话期间,他已混入邻队伺机而动,拿捏得如此精准,不懂吐火罗语才是奇事。” 白陌哑口无言,讪讪地将一杯温度合宜的香茗递至主人手中。 左卿辞待要品饮,发现目不能视着实有些不便,转手搁下,眉间漾起一丝兴味。“他暗地学了胡语,又见事留心,悄无声息地化险为夷,却不欲人知,你说这是何故?” “此人存有私心,不肯全力施为。”白陌脱口而出,细想更是可怕,这飞贼太过深藏不露,“公子不宜与他单独赴内宫,这贼如此狡狯,一旦有什么不利,他只怕先逃了。” “文思渊的钳制分量不轻,只要不逼到极处,他不会轻易舍弃任务。”左卿辞私心有些可惜,这样出色的一枚棋子,怎么竟落入了文思渊那个掮商手中。 “百晓公子声名不佳,与他关联的更不可靠。”白陌权衡之下,做了与陆澜山相同的建议,“或者请沈姑娘暂时委屈,扮作歌女相陪?反正有公子同往,她会不会吐火罗语也无关紧要,以她的武功必能护得公子无恙。” 左卿辞笑而不语。 沈曼青是什么人?正阳宫掌教的首徒,芳名远扬,众星捧月的武林仙子,何等爱惜已身。以正阳宫的矜傲、殷长歌的护短、沈曼青的清高,如何肯放下身段,矫充下九流。 初试手 两人在宫门外候了许久,终于由一个宫役引进去。 途中经历了几重搜检,每一重都有侍卫例行讯问搜身。饶是歌女容貌普通,肤色干黄,身材扁平,还是被侍卫捏了两把。一个侍官见琴师颀长英俊,瞧着颇不顺眼,足下不怀好意地一绊,盲琴师顿时狼狈跌倒,引起侍卫群一阵轰笑。 另一个侍官也生出恶作剧的兴致,粗暴地扯下琴师双眼的绑带,人们笑声蓦然一寂,只见盲琴师眼部满布大块紫红色的疤痕,累累交错,犹如被数柄利刀划过,望之异常可怖,侍卫们看得恶心,连连挥手斥令他们离开。 畏缩在一旁的歌女拾起布带,重新替琴师系上,扶着他绕过侍卫,战战兢兢地向内苑行去,踏过最后一重门,他们终于进入了王廷最隐秘的花园。 高矮错落的碧树矮林形成了篱墙,密植无数奇花异草,自成一个广阔而奇丽的世界。沿着圆石铺就的小径前行,耳畔不时有莺啼鹿鸣,忽而有彩蝶悠然飞过,围栏上蔓生的藤枝系着银铃,随着飞鸟落足而轻响。 一座巨大的石台出现在眼前,层层长阶铺着织锦丝毡,犹如通天玉道,歌女扶着琴师逐级而上。最高处是一方软榻,锦帛为顶悬玉缀金,色泽宛如朝霞,极尽奢靡。六名侍女环绕塌边,毕恭毕敬地侍奉着榻上的金发丽人。 雪姬身份尊贵,贱民不可面见,琴师与歌女被指令停在数阶以下的位置演奏。 盲琴师并不在意,几声弹拔过后他曼声开口,伴着悠扬舒缓的琴曲,清沉的歌声犹如诗人在星光之野低回的吟唱,玉台上所有人皆陷入了沉醉,连琴师身边的歌女都听怔了。 柔软的金发似流动的黄金,雪姬毫无瑕疵的脸庞犹如自然精心的雕琢,一双梦幻如冰海的蓝眸,高高的琼鼻下是玫瑰色的唇,她有冰雪般的容颜,也如冰雪般冷漠,仿佛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女神。 这位闻名西域的艳姬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东西,没有喜悦,也没有好奇。 那是一卷金缎般的织物,从乌德琴盒的夹层取出,层层叠叠,华美绚丽,日影下盈着炫目的光辉。 “我们初到贵国,冒昧以这种方式拜见,还请夫人见谅。”吐火罗语咬字极重,由左卿辞口中道出居然十分优雅,他身着粗衣目不能视,气质却似一位从容不迫的王侯,“这是捻金辟尘被,曾为中原前朝皇后所珍爱,金蚕丝密制,被角缀有四粒宝珠,尘灰不染,进献夫人作为面见之礼。” 上方的美人终于开口,以一种傲慢与任性掺杂的腔调,娇甜而冰冷,令人极想征服:“你们是那个中原人的朋友?” 左卿辞恭敬有礼。“曾经是,直到他盗走了我们最重要的东西。” 纤纤玉指拢起一缕散落的金色发丝,美人掠了一眼受命退到阶下的侍女:“你们想要什么?让我说服王把他交给你?” 左卿辞答得极有分寸:“夫人深受宠爱,天下重宝无所不有。我们奉上薄礼仅是希望能让夫人有所印象,别无他意。” 冰蓝色的眼睛泛起薄嘲,丽人毫不客气地讥讽:“你们该去找宰相罗木耶,王的每一个决定都由他左右。” “我们更期盼得到夫人的信任。”左卿辞浅浅一笑,不疾不徐的话语意味深长,“请夫人不要拒绝异邦的友谊,说不定能带来一些特别的帮助。” 雪姬似乎想到什么,停了片刻,姿态有一丝微妙的变化:“你手下有中原的勇士?” 尽管目不能视,无法知悉雪姬的神情,但这一句让左卿辞明白此行已经成功:“夫人可有什么心愿?” 美人不答,转而道:“我想见识一下勇士们的能耐。” 这是机会,也是试练,左卿辞略一侧首:“如夫人所愿。” 一旁的歌女沉默地上前。 绝美般的娇颜现出一丝惊讶,打量了一番,雪姬抬起纤手,指向庭院远方一棵树。那是一株醒目的巨树,足有数人合抱之粗,枝丫参天,浓荫蔽日,超拔于众林之上,唯有高台上才能窥见全貌。“那棵树上有无数飞鸟,我最喜爱其中一只红嘴白翼的小鸟,希望能听到它的歌声。” 歌女望了一眼,从一旁的花池拾起一块拳头大的卵石,甩手一掷,远处的大树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震了一下,树影摇颤,落叶潇潇,栖宿在巨树上的鸟群轰然而起,漫天遍布鸟影。 几乎同时,歌女消失了,仿佛一抹淡影在巨树上空掠过,轻盈地转折而回,一来一去不过瞬息。她立在阶下,双手微拢,掌心一只雪白的小鸟拍打着双翼,鲜红的嘴喙正惊惶地鸣叫。 阶下的侍女还在茫然张望天空,为鸟群突然惊起而诧异。 雪姬樱唇微张,半晌才接过小鸟,俯首望了许久,冰蓝的眸子异光闪烁。 眼障顽固地隔阻了视野,切断了一切光感,于是左卿辞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 屋内有衣物窸窣的声音,有层层手镯卸下的撞击,还有细碎的金属片轻响,来自歌女胸衣上的缀饰。他知道这些物品的细节,白陌置备的时候他曾一一检视,却想象不出使用物品的人是什么样。 换衣声结束后,是各类瓶罐起落的声响,左卿辞极有耐心地等待。 终于有人解开他眼上的蒙布,将一块浸着温热药水的软布敷上脸颊,尔后是一只手轻轻按捏涂饰边缘,过了好一会儿,眉际的皮肤仿佛被什么提拉了一下,开始有光透入。 左卿辞缓缓睁开眼,做了两天瞎子,乍然间竟有些不习惯。 窗缘已拉上帷幕,光线并不强烈,唯有案上一枚掐短的烛芯燃着一豆晕光,映着一个栗发挺鼻,鼻尖两侧散着些许雀斑的西域少年。对方正在仔细地审视,一手拎着揭下来的饰疤,另一手替他除去眉眼间残余的胶滞,低柔的烛光消减了疏离,室中一片安静。 飞寇儿已经换回了男装,新面孔显然是仓促而成,边角还带着一点粗糙。 左卿辞首先开口:“落兄今日功劳不小。” 西域少年似乎没有听到,指下自顾忙碌。 左卿辞存心挑起话头:“我那段歌如何?” 飞寇儿停了一瞬,看了他一眼:“很好,用的是焉支语?” “不错,用以道明我们是中原来使,请她遣开宫女私下面谒。”药水拭过眉际,左卿辞眼眸轻垂,长长的睫弯出精致的弧线,“多亏落兄展示身手,打动了雪姬。” 不论是指责或夸奖,飞寇儿都没什么反应,看着他绞洗布巾,左卿辞闲闲地调侃:“据说雪姬有倾城之色,落兄瞧着如何?” 少年并不关心,敷衍道:“非常美,你想让她做什么。” “以她的身份地位,不需要真做什么,几句话足矣。”左卿辞解释了一半,微微一笑。吐火罗王年事已高,妄自尊大,不允许女人干预政事;雪姬无子,看似风光,根基却很薄弱。一个聪明的女人绝不会甘心做任人享乐的玩偶,非常好。 飞寇儿不曾多问。“既然你见过她,我的任务已了?” 对飞贼这种全然置身事外的态度,左卿辞风度极佳:“落兄在瓦罕山谷猎获的雪狼皮可有意出手?我愿重金以求。” 飞寇儿答得很直接:“不卖。” 左卿辞从善如流地改口:“那么可否借我暂用,事成一定完璧归赵?” 飞寇儿点了点头,确定易容的残渍已清理干净,转去铜盆处沐手。 左卿辞瞧了半晌,忽然道:“今日如此顺遂,落兄可有兴致对饮一杯?” 飞寇儿低着头清洗手指,半晌道:“谁都不醉,有什么意思?” 俊秀的眉一剔,左卿辞打趣道:“在落兄看来,同我饮酒竟如此乏味,除了一醉别无他趣?” 飞寇儿似乎不知怎么答,停了一下才道:“你太聪明,和聪明人饮酒,很容易后悔。” 左卿辞莞尔:“不该问的我绝不会多言,如何?” 摇曳的烛影映着他,衣襟松松地半敞,漆黑的长发披散肩臂,拭洗过的俊颜润泽如玉,一双长眸半是谑笑半是轻佻,偏又有种奇异的吸引,随意一坐已是无限风流。 飞寇儿抬起眼看了很久,终于缓慢地回答:“可我怕管不住自己,忘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庭中会 如果说左卿辞私心遗憾当日双眼受蔽,未能见到飞寇儿是如何折服雪姬,殷长歌却无意中帮他一解好奇,见到了飞贼从不展露的身手。 那日天气晴好,中庭花木扶疏。 两个人影上下翻飞,剑意与戟影纵横,气息激荡斗得正酣。余下的几人皆在廊下对弈品茗,看两人较技。 铜炉初沸,茶雾升腾,沈曼青在棋坪上落了一子,瞥了眼场中的争斗。“这局只怕师弟要输了。” 左卿辞随手应了一粒白子:“何以见得?” 这段时日不便出门,几人穷极无聊不知切磋了多少次,以诸人现今的声名,能斗得旗鼓相当又不必计较胜负的机会委实不多,白天比完,夜里琢磨更精妙的应招,竟有些乐此不疲,连商晚都忍不住下场应了几局,互为增长之外,关系也较从前更为融洽。 沈曼青一心二用,一边落子一边评析:“师弟擅长的是快剑,若被他的剑招弄花眼,乱了心智必败;陆兄前几次吃了亏,这一次心神极稳,以慢打快,主客易位,已稳居不败之地。” 一旁观战的商晚赞同地附声:“殷兄的剑法实在太快,也唯有如此才能应对。” 左卿辞观察了一刻,殷长歌的长剑尽管快逾闪电,始终攻不破陆澜山的短戟。“大智若愚,大拙胜巧,若沈姑娘碰上陆兄这样的对手又当如何?” 沈曼青虽在对弈,另一半心神也在思量应对之策,听得询问柔颜绽笑:“同样不易,陆兄内力沉厚,招式稳健,心毅又坚,极难攻破,要胜只能以奇招而破。” 说话间呛啷一响,人影已分。殷长歌气息略促,纵声笑起来:“陆兄厉害,在下甘拜下风。” 陆澜山衣上无数剑痕,尽管无一伤及皮肉,却也是几度惊险,他洪声而笑:“这场斗得甚是痛快,殷兄好剑法,逼得我一身狼狈。” 双方默契地点到为止,斗完一场并不甚耗力,互有服膺之处,均是愉快。 陆澜山见外衫破碎不雅,自去回房更衣,殷长歌至檐下倒了杯茶,刚饮到一半,飞寇儿自外归来,进了中庭。 连日以来,一应人等皆在宅院内隐匿,唯有飞寇儿时常外出盘桓,也不知在做什么。殷长歌本就看不惯此人,见他迈步往寝居而去,心念一起,扬声道:“落兄且慢!” 飞寇儿一停,一言不发地望过来。 殷长歌扶剑踏前,气息凌人:“在此长日无聊,我与陆兄商兄均有切磋,受益良多,却从未与落兄较技,如不嫌弃,可愿下场一试?” 飞寇儿似乎连回答都懒了,径直往内宅走。 殷长歌存心挑衅,岂容他走避,一声锐响剑已出鞘,竟是不管不顾地直攻过去。飞寇儿身形一展避过,殷长歌不依不饶,招式展开势落如雨,铁了心要逼得对方应手。 左卿辞望着中庭一追一躲的两人,撂下棋子,眸中兴色一闪。 沈曼青秀眉一蹙,并不赞成师弟如此莽撞,然而不出片刻目光已经被战局吸住,商晚也站起身,在廊下全神观战。 殷长歌动了真章,长剑纵横如雪,剑意所至无远弗届,庭中的花草树木尽透出肃杀之气,然而他的对手一直在躲避,身法迅疾如风,形影难测。 殷长歌以快剑闻名,可飞寇儿竟比剑还灵动三分,转瞬已在中庭兜了十几圈,连片衣角都没切着,这份轻功简直骇人听闻,庭中鸦雀无声,沈曼青和商晚洞悉厉害,俱是凝肃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激斗的身影。 殷长歌大出意外,连番落空之下激起了火气,剑势渐挟风雷之声,趁着飞寇儿真气转换身形稍滞,他一声长啸,剑芒大涨,剑影漫天铺卷,清光如雷霆自九天倾袭而下,威凛赫赫夺人。 这一剑声势非凡,沈曼青霍然起立,张口欲喝又忍住了。 换衣归来的陆澜山正巧望见半空落下的一击,与商晚均是悚然动容。 眼见避无可避,笼在剑网中的影子忽然淡了,宛如朦胧飘淡的堂上烟霭,聚而又散的山间雾华,似幻非幻,似实非实,看不清飞寇儿究竟用了何种身法,竟让剑锋尽数落空。 沈曼青神色大变,满目惊骇,秀美的脸庞神情难以言喻。 冲破剑网,飞寇儿闪电般腾掠而起,落在墙檐胸口急促地起伏,显然避过那一击极是耗力。他目现寒芒,声音低哑而凌厉,也是动了真怒:“殷长歌!你不要逼人太甚!” 殷长歌没有追击,他怔在原地,长剑低垂,仿佛见鬼一般瞪着对面的人,迷惑而震讶,半晌后才迟疑的开口:“你怎么会……你难道……” “师弟!”一记清喝打断了他的话语,沈曼青语声急促,眉间阴晴不定。 殷长歌仍在怔忡,侧过头道:“师姐,你也看到了,他怎么会……” “师弟!”沈曼青又一次打断,清容暗沉,当着众人直斥,“你太过分,怎么能切磋时用天道九势,还不致歉!” 殷长歌似乎有些急,“师姐!刚才他……” “住口!”沈曼青厉声而喝,第一次呈现出师姐的威仪,前所未见的强势,“立即致歉,跟我回房间!” 殷长歌一滞,不敢再说下去,转过头已不见了飞寇儿的身影。 “各位见笑,方才是长歌行事太过,稍后再行告罪。”沈曼青松了一口气,向众人行了一礼,立即回了内宅。殷长歌迟疑片刻,又望了一眼飞寇儿之前所立的墙檐,默默地跟了上去。 陆澜山还沉浸在方才的激斗中,喃喃道:“好厉害的一剑,商兄你怎么看。” “正阳天道九势,那不过是其中一势。”商晚沉默了半晌,冷嘿了一声,“真传弟子才能习得的绝技,好一个正阳宫,剑魔之后依然高手辈出,无怪能称雄武林。” 陆澜山来得晚,仅见了尾声,心痒之下索性研究起庭中打斗的痕迹,渐渐又多了一重惊讶。“殷兄的快剑急攻如此猝厉,姓落的居然步法丝毫不乱,商兄可看出他源自何派?” “他一直没还手。”商晚干笑一声,迸出一句不知算抱怨还是慨叹,“从金陵同行到此,我连他用什么武器都不知道。” 陆澜山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道:“这个飞贼,当真是深不可测。” 多个疑惑不得其解,斗技也失了兴致,几人散开来各自回房。 廊下还留着半壁未完的棋局,指尖抚过黑白云子,左卿辞重忆了一遍方才的情景,陷入了沉思。 君入瓮 白陌压低了声音禀报:“公子,最近殷少侠有些奇怪。” 左卿辞漫不经心地审视着雪狼皮,经匠师巧手碹制后更显精致:“说说看。” 白陌道:“殷少侠找过飞寇儿好几次,不过都扑了空,又不肯说是什么缘故。” 丰软的毛皮在掌下触感极好,左卿辞不动声色。“那又如何。” “公子不觉得奇怪?”这几日暗流涌动,白陌实在觉得诡异,“殷少侠之前可是完全瞧不上飞寇儿,沈姑娘似乎也有些异常。” 左卿辞对此不置一辞:“净留意些无关的,交代你的事可做好了?” 白陌立刻敛了神情,恭谨地回答:“安排好了,明日段衍于府中宴客,借以攀结朝中大臣,届时必有惊喜。” 左卿辞淡问:“选的是什么人?” 白陌答道:“一个外地来的胡商,蓄意在宴会上炫示宝物而博名。” 左卿辞略一颔首。“务必要做得天衣无缝。” 白陌看了看狼皮,禁不住道:“公子,我们也带了一些重宝,为何非要用这雪狼皮?再珍贵也就是张皮料,吐火罗又有地热,除了病弱之人谁用得上,论价值如何能及得上珠玉宝石?” 轻捋雪狼眉心一线鲜红的绒毫,左卿辞微微一笑:“宝石明珠算什么,要多少有多少,传奇珍罕和引人注目才是至紧要的。” 白陌似懂非懂,左卿辞不再解释。“飞寇儿近日在做什么?” “近期常去各类酒肆和药坊。”这个飞贼的行径屡屡与人不同,白陌颇为费解,“酒肆还能说是在探听消息,药坊就有些怪了,难道他内伤仍未痊愈?” 左卿辞略一沉吟,片刻后否认了猜测:“从中原至今也有数月,早该复原了,何况那日他与殷长歌交手全无滞涩,应该不是为此。” 暂时将疑念搁在一边,左卿辞放下雪狼皮,目露冷意。“去吧,给人送过去,让段衍等得够久,戏也该开始了。” 从清晨起,段衍的眼皮就在跳,不知为什么总有些心神不宁。 他身形高健,浓眉朗目,本身有一种公侯子弟的骄然,又在长期为质的生活中练就了忍耐谦从,心思深沉,气质多变,这样的人很容易吸引涉世不深的少女。 虽然经历了一番颠沛流离的逃亡,段衍在异国依然过得相当优裕。他所购置的华宅锦绣垂障,璧饰珠玑,满目雕馈铺陈,比当地的吐火罗贵族犹胜三分,随着邀请的宾客陆续而至,三三两两就座,场中渐渐热闹起来。 一切恍如昔日的长安,那时座上是皇亲贵戚,现在换了须发浓密,深目高鼻的胡人,耳边响起的也不再是中原雅韵,取而代之的是塞外胡乐;高髻束发的吐火罗少女在胡旋舞的歌调中飞速旋转,裸腰上的银链带起灿亮的流光,竟让他有了身在故国的错觉。 段衍定了定神,收拢游离的思绪,去国万里又如何,只要三位耆老还在,就没什么值得忧心。 一个又一个名字通报,他依胡礼迎接,与每个来客谈笑寒暄。假如还在中原,这些化外蛮夷他根本不屑理会,现在却必须满脸笑容,殷勤逢迎。虽然给吐火罗的高官显贵皆递了请柬,但他心底清楚,真正显赫的根本不会来,与宴的多半是一些低级官吏,看中的是自己从中原带来的财富。 宰相罗木耶仅仅派了管事与宴,段衍无声地咬牙,平白喂了那个贪婪的蠢货大把金银,只换来这样漫不经心的怠懈。一口怒气郁结心头,他又说服自己咽下去,无论如何不能放弃,一旦说动吐火罗王联同诸国攻袭中原,就能为父亲与家族一血前仇。 段衍击了击掌,又一群披着薄纱的少女随着靡靡胡乐踏上丝毯,纤腰款摆,舞姿柔媚,足踝银铃脆响,正式开启了华宴。 胡人好酒,又好夸夸其谈,未过三巡,已经有十余人起身相祝。 段衍一一笑应,其间一个大腹便便,包头浓须的富商举着阔杯说了一长串话,那人醉得舌头都大了,段衍勉强听懂了一半,大意似乎是在感谢主人的慷慨,让他刚从外地返回就受到如此隆重的邀请,为了表示谢意,特地送上一件珍贵的礼物。 一介富商而已,段衍全未放在眼中,出于礼貌他仍是保持着笑容,直到对方取出一个硕大的锦缎包袱,解开一层层华衣般的软缎,场中所有人都被吸引了。 包袱里是一张完美的皮料,丰厚润泽的皮毛从顶到尾一色的雪白,狼毫纤长分明,根根晶莹如玉,仿佛散着淡淡的光,碹制得也极好,平滑柔软,令人爱不释手。 狼皮最是保暖,越壮硕的狼越难以捕捉,段衍见过无数珍物,但这张雪狼皮实在太过美丽,连他也移不开视线。 胡商见了更是得意,开始夸耀狼皮的来历。 他夸夸其谈地讲解,说瓦罕山谷有一只额间鲜红的妖狼,是上天降下的精怪,它是如何可怕狰狞,如何凶恶狡猾,咬死无数路人,屡次从精悍的猎手围捕下逃遁,这张珍罕的皮料又是费了何等千辛万苦才到手。 耸动的传奇听得满堂宾客无不咋舌,盯着雪狼皮目不转睛,明知吐火罗并无凛冬,仍是心荡神驰,难以平复艳羡。 满堂喧笑赞慕,段衍得了一个极大的颜面,心情极好地接过狼皮,亲自将富商延入上席。胡乐与歌舞再度继续,这一小插曲引起的轰动渐渐平息。余光见一名小厮将狼皮捧下去,段衍绽出笑容,再度举起了杯。 罗木耶的突然宣召让段衍意外而惊喜,他推演了数次说辞,携带重礼依召登门,终于见到了长期以来,他一直竭力讨好的吐火罗权相。 昏暗的室内有一张奢靡的软榻,权倾朝野的宰相躺在软榻深处,身边倚着两个美人,一个妖媚地扶着烟筒,另一个温驯地替他揉捏肩膀。四名身着薄纱的侍女跪在榻边,双手托着硕大的银盘,盘中盛满葡萄美酒和奶糕酥点,浓郁的香气自纯金莲花炉升腾而起,熏出满室氤氲的气息。 过了半晌,半闭着恍如昏睡的宰相吸足了烟膏,缓缓睁开了眼。“世子近来可好?任职可还习惯?” 不管内心有再多厌恶,段衍表现得绝对恭顺,按吐火罗人的习俗抚胸弯腰致礼后才答道:“多谢大人的关怀,同僚都待我十分亲厚。” “世子且安心地在吐火罗为臣,未必会逊于中原。”罗木耶不甚经心地安抚了一句,脸庞隐在模糊的烟雾中,“至于上次所提的攻伐中原之议,国主暂时无心于此,唯有日后再行劝谏。” 段衍内心一沉,话语越发恭顺有加:“倘若如此,实在有些可惜,在下深知中原富饶,又是昏君当道外强中干。如今有锦绣山河图在手,边关布防尽在眼前,卫戍形同虚设,完全不足为惧,我王纵兵而去,必能掠夺大批金银与美人,一扬吐火罗国威。” 罗木耶听若罔闻,懒懒地享受侍女的揉按:“劳师袭远岂可轻率而为,我知你复仇心切,可惜国主的心意已定,难以更改,不过……”慢悠悠的话语打了个坎,他稍稍起身,一旁的侍女立刻奉上唾壶。 段衍一颗心仿佛吊在蛛丝上,欲问又不便,只能沉住气等。 咳了半晌吐出一口痰,以温茶漱齿之后,老奸巨猾的权臣才徐徐道:“倒也不是完全无法可想。” 段衍心知必有后话。“请大人示下。” “雪姬夫人是国主心尖上的人,只要她展颜一笑,国主心情大好,进言也会容易几分。怎奈夫人天生羸弱,近期更是体怠难调,夜里屡屡惊醒,听说世子有张珍罕的雪狼皮,附有狼神之力,能令病者康健,定神助眠……”罗木耶言语和蔼,宛如一位慈祥又费煞苦心的长辈,耷拉的眼皮下是蛇芯般的目光,“再过数日即是夫人的生辰,若我能寻到合乎夫人心意的妙礼,世子所系之事有望可期。” 段衍心底冷笑,面上却是一派惊喜的欣悦:“区区皮毛若能得贵人青眼,实在是无上之幸,明日在下即差人送来,一切仰仗大人费心了。” “公子。”白陌从街市回来,推门而入,难掩兴奋之色。 正研究棋谱的左卿辞目光一掠,示意他说下去。 白陌道出暗谍探来的消息。“听说段衍发现东西不见了,大发雷霆砸了不少物件,末了将屋内的侍女下役锁拿,报了失窃,第二日亲身去向罗木耶解释,出来的时候面色极是难看。” 左卿辞毫不意外,随手撂下一子,棋坪上孤势难突的白子被无数黑棋围困,生机已绝。 白陌着实难平幸灾乐祸:“说是失窃未免太巧,罗木耶定然不信,我看那贼子以后再难逢迎媚上,日子绝不会好过。” 无声地勾了一下唇,左卿辞话音极冷:“这算什么?过几日再让飞寇儿送回去,单凭这一取一送,我要让段衍从此无法在吐火罗立足。” 白陌一愕,不明所以:“送回去,那岂不是白偷了?” “取不过难堪几天,送才是杀人无形。”左卿辞浅浅一笑,温雅的俊颜透出寒凉的嘲讽,“他以为仗着蜀域三魔就能保命,我倒要看看,这几个老不死的与吐火罗精兵孰强孰弱。” 纯白的狼皮安静的伏在案上,雪色绒毫莹莹闪光,漆黑的眼洞妖异而不祥。 喋血变 不管段衍如何愤怒,如何挫败,雪姬的生辰依然如期而至,他只能另寻了一份厚礼奉上,礼物在众多的贺仪中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吐火罗王大宴群臣,颁布谕令全城共庆,这一日珍肴如山,美酒如水,焰火如雨直上云霄,映得星月都失了颜色。为一介宠姬如此挥霍,足见雪姬在吐火罗王心中的地位,或许是被这令人艳羡的爱宠之举打动,雪姬突然温顺起来,这给吐火罗王带来了极大的愉悦,连带罗木耶也更为受宠,凡有所奏,无不顺利异常。 罗木耶当然明白近期的顺遂因何而来,特别挑出几件珍宝,亲身送去王廷,向那位任性的宠妃示好,然而一进内苑权相就怔住了。 坐在娑椤树下的丽人美艳绝伦,正慵懒的逗弄一只红嘴白翼的小鸟,不经意的美态更为撩人。引起罗木耶注意的却是一张纯白的狼皮,搭在雪姬的玉臂上,衬得她高贵娇柔,雍容非凡。 “夫人这件狼裘从何而来?”盯着狼皮额上鲜红的长毫,罗木耶阴沉地询问。 即使面对权势熏天的宰相,雪姬仍是轻慢而佻达,带着一丝不经心的薄诧:“这个?似乎是那个中原来的世子送的。” 罗木耶两腮紧了紧。“可有礼单一起呈上来?能否容微臣过目。” 宫女领命捧来礼单,罗木耶一把扯去翻开。 雪姬随手梳弄小鸟的翅羽,妖妖地闲话般道:“前阵听说有件狼皮十分珍奇,才想劳烦大人寻一寻,后来报称失窃就罢了,谁料生辰那日给送过来,或许是不知怎么又找着了。” 大红的礼单盖着段衍的徵记,翻开来一行行列明了各色礼品,最上方便是通体雪白瓦罕山谷头狼整皮一张。 罗木耶的牙齿咯吱响了一声,脑门的青筋突突跳动,啪的一下合上礼单,辞出来疾步而走,直到吐火罗王书房外才停下。深呼吸了一阵,他命侍从通报国主,尔后整衣而入。 吐火罗王刚过五旬,身材壮伟,浓密而卷曲的棕发上覆着金冠,正在看近日呈上来的文牍。 罗木耶先是说了几件无关小事,最后才似偶然想起:“王上,关于那个中原来的世子,臣下有事禀报。” 吐火罗王略感诧异:“不是给了他一个官职?中原人甚为狡猾,难道还有他求?” 罗木耶露出惭色:“正如王上所言,中原人生性狡诈,属下一时不察,险些中了他的奸计,还请王上降罪。” 吐火罗王皱起眉,不待询问,罗木耶已然说下去:“段衍初至我王辖下,倒还安分,说是中原奸人横行不容于内,不得已去国避祸。我怜悯他际遇坎坷,主上更是仁慈,赐了官职让他安身,谁知此人竟包藏祸心。” 罗木耶老迈的脸庞显得愧疚不安,似乎难以启齿:“原来他与中原皇帝有私仇,挟军防要图出逃,妄想利用吐火罗勇士的鲜血替他复仇,近日甚至在私下收买大臣,不少人已深受蛊惑。我得知后曾私下劝阻,谁知此人心肠险恶,打算挑唆不成便去往周边诸国,进一步鼓动兴兵侵掠。” 罗木耶不着痕迹地转眸,窥伺国主的神情,同时忧心忡忡地叹息:“一旦有邻国被他巧言挑动远征中原,必然要借道于我邦,届时无论胜败,吐火罗都难以置身事外。假如因此而激怒中原皇帝还击,我邦即是首当其冲,难逃兵祸之灾。” 吐火罗王近年尽管有些昏匮,对影响权位之事却是极敏感,立时勃然大怒:“该死!此人好生无耻!给他立身之处竟然反咬一口,立即遣武士拿下处死!” “主上慎重。”罗木耶神色一紧,顿显惶然之色,出言劝说,“此人身边有武功极高的护卫,不易擒获,还是……” “我吐火罗精锐卫士无数,难道还除不掉这几个人。”吐火罗王恙怒的截断,抓起信符掷下,汹然不容半分违逆,“调三千披甲重弩精兵抄剿,此事着卿办理!” 罗木耶拾起信符,抚胸深躬,藏起眸中的得意。“谨遵主上意旨。” 火把熊熊,兵车辚辚,数千名吐火罗精兵封死了街道,人声马声喧哗杂沓,居住于城内的人不明缘由,害怕地锁宅闭户不出,人人惶惶。 段衍所在的宅邸突然受重兵围困,他措手不及之下紧闭门户,负隅顽抗,任凭重弩劲射仍是坚守不出。冲进去的士兵无一幸免,激烈的交战之后,吐火罗人放弃了攻入,转为使用火箭。 火苗很快舔噬了屋宇,然起簇簇烈火,逃出来的人被绵密的箭雨射成了刺猬,火越来越盛,及至半夜终于烧坍屋宇,扬起漫天灰烟粉尘,方圆数里难以视物。 待到火散烟消,堂皇的屋宇仅剩了焦瓦残桓,十几具灰黑的骸骨相摞,场面惨不忍睹。烧成这样,自然无法再辨出谁是段衍,官长唯有如实上报。罗木耶下了软轿逐一检视,又巡过一片焦黑的废墟,轻捻长须,浮出满意之色。 训练有素的士兵分批撤去,吐火罗城终于安静下来。 第二日,宰相罗木耶依例朝见君王。 一行马车自宰相府驶出,奔驰的马车行过长街直驱宫门。一路驶过甬道,穿越广场,越来越快,将随队的护卫远远抛开,完全无视宫规和礼仪。 罗木耶一向骄横跋扈,尽管明显逾制也无人敢阻拦,谁料马车最后竟冲向吐火罗王理政的内殿而去,侍卫发现不对,大声呼喝斥停,警告的哨音此起彼落。 驾车的是一个褐衣人,竹笠覆顶看不清面目,一味挥鞭驱车直闯,根本没有勒停之意。骁勇的吐火罗侍卫汇聚拦阻,蓦然一声锐响,一个意欲斩马的侍卫胸口穿了个血洞,睁着眼倒了下去,随后接连尖啸不绝,一个又一个宫侍殒命当堂。 突变并没有吓住吐火罗人,更多精锐侍卫勇猛地冲上来沥血死拼,终于将马车阻在了殿外。殿内聚集议事的吐火罗君臣被突然的变故惊住,相顾惊骇失色。 随着侍卫统领厉声号令,几十名宫侍涌入大殿护卫王上左右,更多的精锐在殿外蓄势以待。 车内一声冷笑,一个人笔直地横飞出来,接连撞开了三名拦在殿门的宫侍,最后跌入大殿。落地之处人群轰散,见其一动不动才敢上前翻看,有宫侍惊叫起来。“是宰相大人!” 被甩入大殿,筋骨尽折鲜血敷面,早已气绝身亡的可不正是罗木耶。 车中有人迈步而下,段衍的衣衫焦黑,染着血与灰渍,通身狼狈不堪。他面如严霜,双眉冷戾,盛怒中显出桀骜的杀意。“想杀我!看看你们这些蛮夷之辈有没有这个本事!” 原以为殁于大火的段衍突然凶神恶煞地闯宫,简直令人匪夷所思。谁也不知他是怎样逃脱了精兵重围,罗木耶被虐杀却是血淋淋的事实,权相凄惨的尸骸横陈,满殿朝臣皆陷入了悚恐。 斗笠飞出,切断了一名宫侍的喉咙,人们才发现车夫竟然是一个褐衣的苍颜老人,随同车内飘然而出的还有另一名葛衣老者,两人一左一右随在段衍身侧,径向大殿而来。 葛衣老人背上还嵌着两枚弩箭尾羽,衣袖浸满鲜血,两人皆是鬓发蓬乱,满身尘灰,唯有目光亮如妖鬼。褐衣老人足尖轻点,平移数丈袖袍一拂,三个宫侍仿佛被大力撞击,口吐鲜血地迸飞出去,落地时已气绝身亡。 侍卫统领又一次厉喝,立即有侍卫合力关上了大殿的门,一群紧急赶至的重弩卫兵单膝跪地,应令而发,只听嗡的一阵劲响,箭如飞蝗急雨倾泻而出,压得日影为之一暗。 两名老人身影倏分倏合,大袖起落,漫天飞箭过后落了一地箭矢,不等卫兵换箭,葛衣老者挟着段衍一纵而起,褐衣老者手掌翻飞,当者披靡,将侍卫组成的人墙击出了一条血路,落至殿前掌心劲力一吐,丈余高的朱门轰然而塌。 尘灰漫起,吐火罗王僵硬地缩于王座,一群朝臣簇拥在侧,无不面如土色。 段衍咬牙冷笑,挟着末路的杀意与绝望踏进来,话语令人不寒而栗。“不识抬举的夷人,今日我就将吐火罗王公大臣逐一杀个干净。” 债清偿 大殿的气氛宛如冰窖,两名老者一左一右,各亮出了一柄乌黑无鞘的剑。近侍官嘶声一喊,殿内外的侍卫仿佛被突然惊醒,群起扑上,开始了血腥的搏杀。 惨烈拼杀中不停有断肢残腿飞出,鲜血飞溅的声音混着呻吟哀号响彻了大殿,一批披甲重卫的加入让杀戮稍稍变缓,依然挽不回颓势,随着甲卫一个个倒下,王公朝臣的心也逐渐冰凉。 葛衣老者虽然仅有一臂好用,夺人性命犹如探囊取物,一剑搅入了卫兵的胸骨,正待甩开,一道闪电般的剑光掠上他受伤的背。 剑芒侵人,冷峻而犀利,绝非吐火罗卫兵能为。 葛衣老者双目暴睁,刚要避又一袭冷风袭左肋,同一时刻另一道劲力侵向后颅,他极力腾挪躲开了两下暗袭,左肋未能避过,雪亮的利刃深深切入,激出了一声爆吼。葛衣老者不顾伤势迸裂,将身边的敌人震开数尺,狰着脸怒吼。“何方宵小!” 一个披甲卫士抬起头,盔甲下一张英气焕发的脸,剑眉冷锐如利剑出鞘。“蜀域三魔,到此算你们气数已尽。” 意外听得中原语音,段衍脸色剧变,脱口而出:“你们是内廷中人?” 另一名披甲卫士手执短戟,长笑一声,疏朗豪迈的嘲骂:“鬼的内廷,是要你命的祖宗!” 位于葛衣老人的侧方的第三名披甲卫士较为纤细,身姿端凝,长剑斜指,剑尖犹在滴血。 忽然间几人对峙,大殿内的朝臣与侍卫一时难免发蒙,他们听不懂汉话,却能看出凶魔的神色有了变化,发现葛衣老者肋间溅血,明显受了新伤,顿时精神大振,近侍官惊喜地高喊:“不管是何方勇士,能护卫王上,诛灭逆贼的都有厚赏!” 吐火罗王也醒悟过来,随之道:“不错,只要杀死这几名逆贼,本王定封高官,赏赐珠玉黄金!” 第一个开口的甲卫正是殷长歌,他冷笑讥嘲:“枉你受封世子,到哪里都被视为逆贼,换了我早就羞得一头碰死。” 葛衣老者本就背后受创,猝然间又中了暗算,血染遍体不改面目冷枭,他运指连点止住血,沙哑地开口:“竖子也敢狂言,今天就让你们尽数埋骨于此。” 陆澜山性情豪拓,对手越强斗志越旺,听此言扬声嘲弄:“三魔仅剩了两个还如此张狂,重弩的滋味可还好受?” 褐衣老者一言不发,乌剑一横平平削出去,招式极简,却让殷长歌连变了七种身法仍无法摆脱,不得已硬接了一记。 三魔能横行武林,自有其过人之处,剑上的伏劲如大浪激涌,殷长歌手臂一震竟是扛不住,陆澜山与沈曼青同时出招攻其要害,迫使褐衣老者转换剑势。几个回合下来,几人均是暗惊,魔头凶名极盛,不仅内力深厚,武功路数更是诡异毒辣。待葛衣老者执剑加入,几人更是压力倍增,连呼吸都困难起来。殷长歌一手快剑竟被黏滞得展不开;陆澜山劲力雄浑,碰上这两个老怪物也仅能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竞斗的剑气与掌力激荡,宫人和卫兵避到了远处,转瞬间三人处于下风,沈曼青忽然剑招一变,如飞雪贯日,袭向远处的段衍。 这一剑迅疾无伦,眼看触及段衍,剑尖忽然被大袖荡开,葛衣老者已拦在了段衍身前。沈曼青剑式疾变再度刺向段衍,招招不离要害,决意要将段衍毙于剑下,葛衣老者尽管功力高绝,毕竟半身受创,沈曼青剑招又变势极快,一时竟拿她不下。 殷长歌与陆澜山也舍了褐衣老者齐攻段衍,用的全是决绝两伤之招,两个魔头反而被动起来,为护段衍连番束手束脚。缠滞良久,褐衣老者凶性大发,捉住段衍往殿角一抛,与葛衣老者双剑联击,威压大盛,生生要将几人重创当堂。 轰然一声过后,陆澜山退了七八步,口角溢血;殷长歌面如金紫;沈曼青臂上受创,虽有软甲遮拦仍是鲜血淋淋。 三人形容狼狈,对手也不轻松。褐衣老者还好,葛衣老者重创在身,连番运力终是难支,神情已然委顿下来,他眼角余光一瞥,更是心头剧震。 段衍被巧劲抛在殿角,四周原本无人,此刻有十余名勇猛的侍卫冲过去,意欲将之擒下为质。眼看段衍危殆,葛衣老者纵跃过去,一剑将离段衍最近的侍卫斩为两段,另一掌捏碎了一个侍卫的喉骨,忽然一抹森然乌光从已死的宫侍背后卷出,悄无声息,迅捷无伦,如死神冰冷的指尖划过魔头的胸膛。 一声钝响如中朽木,借宫侍遮挡偷袭的商晚跌出去,手上的刀荡开,内腑被反震之力击伤,瞬时吐了一口血。 葛衣老人立在原地,鲜血如泉涌溅而出,胸膛几乎被剖成了两半,僵了一刻,花白的头颅垂落,纵横一世的魔头颓然栽倒,殒命当堂。 商晚口角噙血,呼吸急促,神情兴奋而激昂,他已经成功地诛杀了强敌,让这强横的魔头成了修罗刀下的亡魂。 双魔折一,段衍面色惨变。殿中的吐火罗人来不及欢呼,褐衣老人见兄弟身亡,愤怒欲狂,爆发出一声狂烈的咆哮,掌力尽吐,声势惊人,一击震死了数名侍卫。 四人不敢轻掖其锋,仗着身法躲避。 商晚狙杀既成,临敌的压力顿时轻了许多,几个人索性将硬战变成了缠斗。随着褐衣老人狂怒的攻击,瓦砾簌簌而落,大殿一片狼藉。江湖客艺高胆大无所畏惧,吐火罗的王公贵族却受不了,不时有人被坠瓦砸中,发出受伤的惨叫,人们唯恐大殿坍塌,护着吐火罗王纷纷逃出,如一群仓皇走避的蚂蚁。 段衍也想逃,然而动弹不得。 他被制住了要穴,眼睁睁看着一个少年在自己怀里摸索,扯出一个玉盒,将里面华光如雪的长图抖开验看,尔后对自己身后恭敬的禀报:“公子,确是此图。” 段衍极想回头,僵硬的身体无法移动分毫,似乎明白他内心所想,身后的人踱出来,清贵优雅的公子漾起一抹深长的笑。 这张面孔着实过于陌生,段衍流露出愕然和不甘。 翩翩公子从容恬淡,与段衍的狼狈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段世子不认识我,但应该记得出逃那一日,那个被你推落阶下的人。” 段衍静了一瞬,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珠突出,喉间发出愤怒之声。 “狼皮是我送过去,又着人换了礼单。”左卿辞善体人意地解惑,话语不紧不慢,“若非如此怎奈何得了蜀域三魔,总要不枉这一番千里跋涉。” 段衍面目扭曲,鼻翼翕张,目光变得怨毒而狰厉,不是被制住必定已破口咒骂。 四周纷纷坠瓦,左卿辞轻弹了一下指,薄淡的长眸如霜:“让我一路追这么远,世子可是头一个,自然要给点回报才是。”段衍知活命已无望,脸色青灰,奇怪的是左卿辞仅对他笑了笑,什么也未做,带着少年飘然出殿。 段衍身子一松,发现穴道已解,狂喜之下正要逃走,忽然膝盖一软,身不由己跪倒。血从鼻子里涌出,他本能地去拭抹,怎么也止不住,眼睛似乎也多了一层红雾,模糊地看不清,耳际仿佛有什么流出来。 仿佛有什么坠落,他拄地极力看去,竟然是一双耳朵,反手去摸,原本是耳廓的地方仅剩了血肉模糊的伤口;惊恐之极时又一声轻响,地上又多了一只鼻子,他想发出惨号,喉咙一片喑哑,有东西从眼眶里滚落,脸上一片温热的潮湿,排山倒海的剧痛袭来,淹没了每一寸肌肤。 义何存 四名高手联手恶斗良久,吐火罗王宫庄严的正殿震颓了半边,终于将最后一魔斩于剑下,彻底平了乱局。经段衍这么一闹,宰相横死,朝臣受惊,侍卫死伤不计其数,吐火罗王廷元气大伤。 待局面落定,左卿辞道出中原来使的身份,言明因段衍盗走宝图,一行人追索而来,觉察段衍狼子野心,欲窥吐火罗王廷,这才跟缀其后入宫相护。 吐火罗王震愕之余满心称幸,着人唤来礼官,惊魂未定的礼官将一行勇士送至驿馆,凡有所求无不应诺,态度极尽谦恭。 几个人或多或少地受了伤,情绪依然高涨,直至入夜仍谈兴极佳。三十年前,围杀蜀域三魔的武林顶尖高手死重惨重,今日四人却是全身而退,无一折损,仅落了些许轻伤,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谈及那场惊心动魄的激斗,陆澜山赞道:“到底是殷兄的快剑厉害,一剑就斩下了魔头一臂。” 共历一番生死,殷长歌比平日谦逊了许多,也颇为庆幸。“若无陆兄的短戟牵制,何来一线机会,也亏了商兄隐忍良久,一击得手,不然双魔联手结局就难说了。” 商晚一洗平日的阴沉,难抑欢欣得意。 沈曼青臂上伤势不轻,容颜因痛楚而略为苍白,闻言笑道:“全是公子妙计,借吐火罗重兵驱虎吞狼,诛灭其一,令敌人神魂俱疲;又借雪姬之力潜身入宫,以段衍为饵诱杀其中一人,这才稳住了局面。” 众人俱是点头,三魔已去其一尚且如此艰难,俟其全盛时硬碰硬,足以想见会何等惨淡。 快意之余,陆澜山有一丝美中不足的惋惜:“可惜段衍的尸首遍寻不着,该不会又被那贼子逃了。”当时大殿内的情势极为混乱,四人专注于缠斗,及至拼杀结束时又逢大殿倾颓,谁也无暇留神段衍的下落。 殷长歌不甚在意:“既然被白陌点中穴道,必定逃不了,大概是给倾塌的屋瓦砸中,与现场的尸体相混难以辨认罢了。” 陆澜山听着有理,一笑而过也不再思虑。 门传来叩响,白陌通报后推门而入,后面跟着一人,正是飞寇儿。场面瞬间冷寂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变得奇怪,此前的意兴飞扬尽化作了沉默。 左卿辞正为沈曼青施药裹伤,唯有他的神情平和如常。“落兄今日去了何处?怎么不在大殿之中?” 飞寇儿似乎没感觉出隐隐的排斥,或许觉察了也无所谓。“我见三魔仅剩一人,胜局已定,先回去歇了。” 左卿辞停了一刻,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看飞贼全无羞惭之色,将临阵脱逃说得理所当然,商晚冷嗤了一声。 陆澜山也被气笑了,他豁达爽直,言语虽带了些责备,倒不甚介怀:“我和殷兄、商兄、沈姑娘人人带伤,费尽力气才侥幸得胜,你可好,遇险时不管不顾地先溜了。” 殷长歌与沈曼青俱是沉默。 飞寇儿也不辩解,点了点头:“恭喜,回中原必得厚赏。” 商晚哼笑,阴阳怪气地嘲讽:“图什么厚赏,不想背一个贪生怕死的名声罢了。” 抚了一下敷扎完毕的伤臂,沈曼青淡淡地明劝实讽:“商兄内伤不轻,何必与无关之人多言。” 飞寇儿本不爱接话,沉默了一瞬突然还了一句:“既有能人,难道还要做贼的上去拼杀?” 飞寇儿确实与众人疏离,不算和睦,但分得这样清还是太过刺耳,这一句连陆澜山听着都有几分不快。 殷长歌欲言又止,忍不住剑眉深蹙,低声道:“何必这样说,即使如今你……也不该袖手旁观,终究是同……” “终究有同行之谊,该协力共襄应对。好在事情已毕,无谓再提何人怯懦不前。”即使带着鄙厌,沈曼青的话语也挑不出半分毛病,她截过殷长歌的话头,“我等虽是经历了一番辛苦,到底未堕中原武林的声名,也算对侯府和师门有个交代。” 飞寇儿无表情地声调忽然有了嘲讽:“正阳宫的颜面是万不能损的,幸好还有天都双璧。” 沈曼清秀颜一沉,色如寒霜,冷声而斥:“你有什么资格说本门?似你这模样倒是什么脸面也不要了!” 沈曼青予人的印象一直是温和婉秀,突然这般尖锐的讥讽,着实出人意料。 “师姐!”出言喝止的竟是殷长歌,他似乎有无数话想说,最终低了声音,“别再说了。” 沈曼青望向殷长歌,话锋依然锐利:“说了又如何,他平日所为可有半分让人看得起,座中有谁肯与之为伍?” 殷长歌沉默了。 飞寇儿环视了一圈也没回话,径直又走了,他本就不在驿馆歇宿,仅过来探个虚实。 尽管谁也不喜飞贼,但这样公然面斥,又是出自沈曼青,总让人觉得有些怪异,人走后气氛低迷了一刻,殷长歌起身返回了房间,余人也各自散去。 这一夜一日长得让人疲惫,直到屋内仅剩主仆二人,终于有了尘埃落定后的清静。 案上摊着锦绣山河图,银白的软帛上绘的山川河流清晰入目,左卿辞随意瞥了一下,令白陌收了起来。白陌手脚利落地收拾完毕,一轻松话也多了:“图已寻回,段衍也已伏诛,公子不妨好生歇息一阵,一览吐火罗风物。” 左卿辞倚榻闭目养神,指尖轻捏鼻梁,白日的宫变已不在心头,此刻想的是后续。“还有一场官面上的敷衍,近期必会宣召,将进献吐火罗王的礼物备妥,届时送上去一并辞行。” 白陌一怔,觉得有些仓促。“凛冬方过,冰雪初融,路上正泥泞难行,公子何不等一阵再走。” 左卿辞淡道:“吐火罗王刚愎自负,久恐生变,不宜多留。你先准备干粮和水等物资,一旦齐备尽速启行,到阿克苏雅再休整。顺便知会一下其他人,近日不要外出,留于驿馆养伤,以免吐火罗人生出不必要的疑虑,横生枝节。” 局面方定又要起行,待办的事宜实在不少,白陌应了,一边盘算一边忍不住道:“幸好几位皆是小伤,不碍骑乘,假如飞寇儿不曾临阵退却,今日应该更为顺遂。” 左卿辞听完似笑非笑,意味深长。“想来他那时也忙得很。” 白陌一头雾水。“他不是躲回去了,忙什么?” 左卿辞悠悠道:“吐火罗王廷的藏宝秘库,传闻有五重门禁,稍有错漏就会将人锁死其中,真想见识一下他是如何溜进去。” 白陌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公子是说他趁乱去了藏宝库?” “既入宝山,他岂会空手而归?今日王廷大乱守卫松懈,正是天赐良机。”左卿辞长眸半阖,越想越觉得有趣,“他在入宫时记下路途及守卫,此后一定暗中潜入多次,利用段衍大闹皇宫之时行窃,吐火罗人怎么查也算不到我们头上。” 白陌简直难以置信,讷讷道:“公子是如何猜出来?” “送狼皮入宫前,我给了他一张从宫侍手中买来的王廷地图,一炷香后让他凭记忆复绘。”左卿辞低低一笑,流露出钦赞,“他给出来的图多了两条隐秘的小径,显然对王廷早已了如指掌;另据暗谍呈报,他流连的酒肆生意极好,客人多半是宫中的侍卫将官,除了吐火罗闻名西域的藏宝库,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让他这般费心。” 从头到尾寻思了一遍,等白陌想透又觉着憋气。“公子一点也不介意?他扔下正事去行窃盗,万一正殿有什么闪失?” “算计得如此周全,还能有什么闪失?四名高手拿不下两个疲惫之敌才是奇事,再凶名昭著也是七旬的老家伙,何况还有段衍这个累赘。”左卿辞一手支颐,漫不在意地回道,“飞寇儿本是为酬金而来,分内的事完成得远超期望,何必再苛求其他?” 白陌一时失语,挣扎道:“可这飞贼未免私心太重,行事也全无义气。” 左卿辞莞尔,片刻后才开口,轻淡的话语蕴着一分讥诮:“一路上你们对他诸多轻鄙,时常疏冷嘲讽,如此应待,还想他以国士报之?” 白陌彻底说不出话了。 夺锦莺 吐火罗人用了数日收拾整饰王廷,平复惊悸,尔后设下盛宴。唯有飞寇儿不曾于大殿露面,泯然不为吐火罗人所知,在宴请名单之外,正中左卿辞下怀。 冲突之后,飞寇儿不曾再来驿馆,只身独居于旧宅。他虽不受人待见,却是此行获利最多的人,侯府给出的重酬加上异域奇珍,所得令人咋舌。 一行六人与宴,华宴之盛,礼敬之隆不必言说。吐火罗王率群臣相迎,受了左卿辞奉上的礼物,颜面大悦,许以更重的回礼。吐火罗王偕着众人逐一叙话,欣赞中原人的勇武,对辞行之举殷切挽留,君臣赞语无数。 身为六人中唯一的女子,沈曼青尤为引人注目。 为了与华宴的场合相衬,她一别于平常的素雅,改穿一袭艳色海棠红胡服,佩玉色耳坠,胭脂淡扫,唇染丹朱,她本就以容颜秀美著称,装扮后更是光彩照人,引来无数倾慕的目光。 平日举宴,最吸引人的无疑是吐火罗王爱宠的雪姬,今时却多了一位中原佳人,丽质天成,又有一身不凡的功力,尽管不谙吐火罗语,她仍被高官贵族簇拥攀谈,结络示好。连吐火罗王都频频投视,甚至忽略了身边同是华服盛装的冰雪美人。 金发丽人独坐席上,毫无被冷落的怨怼,冰蓝色的眸子仔细打量六人,在沈曼青身上停留得尤为久。终于在满堂喧哗无人留意时,她向左卿辞举起杯,玫瑰色的唇带着隐秘的笑。“聪明的琴师,为什么不见你那只会飞的云雀?” 即使容颜已改,雪姬仍从声音和仪态中辨认出了他的身份,左卿辞略一抚胸,无懈可击地致了一礼:“多谢夫人的垂顾,它已经飞回了中原。” “留下一只娇艳的锦莺?”蜜唇的微笑加深了,冰蓝色的眸子益加诡丽,“这可不一定是正确的决定,我王最爱羽毛丰美的小鸟。” 左卿辞心下了然,侧首望了一眼华宴最热闹的中心。“夫人说得是,我的确犯了一个错。” 人群中的吐火罗王正与沈曼青交谈,白陌在一旁代为传译。吐火罗王异样的热情,金冠华服下,某种高昂的兴致催酿出微妙变化。雪姬凝视良久,忽道:“记得你说过,异邦的友谊会带来一些特别的帮助。” 左卿辞长眸一闪,声调依然谦和如初:“夫人可有什么心愿?” 雪姬安静了一刹,以唇就酒。 一句极轻的细语在耳边滑过,几乎隐没于喧闹的杂音中,如烟火消然明灭。左卿辞眉梢瞬时一跳,片刻后他缓缓开口。“我理解夫人的心意,但这未必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如果这是错误……”绝艳娇颜上的笑容消失了,雪姬冰蓝色的眼眸逐渐凝冻,如百丈深海尽头的冰霜,“那么俊美的琴师,你和你的锦莺,或许都无法再回到中原。” 结束了纷闹的宴会,回到驿馆,送行的吐火罗人一离去,左卿辞立刻开口:“回程的物资准备得如何?” 为解译吐火罗语忙了半夜的白陌正感疲倦,瞧见主人的神色,突的一凛:“目前仅齐了五成。” 阴霾与冷峻在眉宇交织,俊颜格外慑人,左卿辞冷道,“明日一早,城门一开立即启程。” 白陌情知有异,小心地探问:“公子,出了什么事?” “是我大意了。”俊美的脸庞毫无笑容,话语带上了冰霜,“吐火罗王只怕不会让我们轻易离开。” 这一惊非同小可,白陌变了颜色:“为什么?” 左卿辞停了一刻,薄诮道:“经过大殿上那场逆乱,他一定很希望身边有个武艺高强的美人。” 白陌错愕而不可思议。“他看中了沈姑娘?” “今日她确实太过显眼。”左卿辞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是我疏忽,该让飞寇儿为她稍做矫饰。” 想起席间盛情洋溢的吐火罗君臣,白陌几欲骂出来,恨道:“这吐火罗王未免太过无耻,是我们救了他的命,竟然恩将仇报。” “此地去国万里,一行寥寥数人,就算有什么万一,中原也不可能因此兴兵,吐火罗人尽可肆意而行。”左卿辞不再多言,直接下令,“辎重不齐就罢了,最要紧的是尽快离开,到下一个水源点再补足。” 忽然门一动,商晚闪身而入,脸色铁青地压低声音:“驿馆被围了,附近全是重兵。” 陆澜山随在其后,神情凝重:“商兄发现的,我远远探了一下,是披甲弩卫,行动很小心,一点声音也没有。” 从华宴贵客到孤馆伏围,翻转在顷刻之间,白陌冷汗涔涔而出。 也是不巧,被刺杀惊吓过度的吐火罗王几日内调集了全国的披甲卫入驻王廷,令谕一下,来得异常迅速。 商晚压着情绪冷笑:“看来要把我们当蜀域三魔办了。” 到这一步,局面绝难善了,陆澜山面沉如水:“我已经知会殷兄,他和沈姑娘随后即到。” 须臾,殷长歌与沈曼青相偕而来,殷长歌目中隐怒,先开了口:“吐火罗人是什么意思,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沈曼青素颜苍白,唇上犹有残妆,略微镇定了一下。“我不明白,既然对我们有杀意,为何还要宴请,宴上又不见一丝端倪?” “或许是想让我们松懈。”陆澜山也有几分费解,喃喃的低咒,“早知这吐火罗王如此阴险,就该让三魔把他宰了。” 左卿辞从窗口看去,屋外是黑沉沉的夜,思了半晌,他缓道:“他们接到的命令应该是困住我们,暂时不致攻击,如果所料不差,今夜不会有事,明日一早必有使者传话。” 四人面面相觑,尽是疑惑,殷长歌问出来:“使者会说什么,公子为何确定他们是围而不攻?” 左卿辞不置一辞。“多猜无益,届时便知。” 正如左卿辞所料,一夜平静无波。 除了左卿辞,谁也没有睡着,万千利箭在黑暗中蓄势待发,极致的压力逼得人透不过气。黎明破晓前,商晚掩身遁去瞧了一圈,密密麻麻的重弩精卒覆盖了数条街,令人心如死灰。 巳时,礼官在驿馆大门外宣读了吐火罗王的文书,所有人都明白了精卒弹压的缘由。 殷长歌拍案而起,目现厉芒,怒火激扬如沸。“这昏王竟然宵想师姐!” 虽然吐火罗人的趁夜围困之举阴狠毒辣,文书的措辞还是十分委婉客套,言及用黄金换美人,甚至许诺只要沈曼青留于王廷,必会珍视礼待,绝不逊于雪姬,余人可获重赐,随时即能起行。 沈曼青秀颜毫无血色,绞握的指节紧得发白,僵硬地一言不发。 陆澜山怒色难抑:“未免欺人太甚,当我们是什么人!” 商晚阴沉沉道:“条件很清楚,或者交人,或者一起死,这里是吐火罗人的地盘。” 殷长歌忽地沉寂,冰凝的气息宛如雷霆将至:“商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澜山不赞同地看了一眼商晚,浓眉一皱截声道:“殷兄放心,我们决不会如吐火罗人所愿,纵然陆某不才,也不至于出卖女子以求生,何况是沈姑娘,真如此以后还有何颜面在江湖上立足。” 万千重弩的压制下,驿馆的大门再度合上,沉重的闭锁声犹如丧鼓,白陌轻道:“礼官说吐火罗王容我们考虑三日。” 殷长歌气恨得胸臆生痛,极想拔剑饮血。“不用三日,给我一日杀上王廷,足够把那些禽兽全宰了。” 商晚独立一隅,双臂环胸冷声道:“能出驿馆再提杀人不迟,火攻、重弩加披甲卫,蜀域三魔也不过撑了一夜。” 沈曼青美目一片绝决凄烈,极力维持镇定:“不妨先答应下来,等众位脱身,我在王廷伺机劫了吐火罗王出城。” 殷长歌不假思索地驳回:“要我抛下师姐先走,我宁可万箭穿身!” 陆澜山也不赞同:“既是同来,自当同归。” 商晚脸肌抽了抽似乎想说什么,见众人的神情又咽了下去,良久道:“或者我们诈降,一得机会便擒了吐火罗王。” 相较于四人的情绪汹涌,左卿辞异常冷静,淡淡道:“不可能,吐火罗王经过前事之变,必会万般谨慎。” 陆澜山深以为然:“不错,纵是沈姑娘甘愿入宫,对方也会预设钳制之术,诸如药物或机关械具一类,到时候沈姑娘就如飞禽入网,难出生天。” 沈曼青容颜更是惨白,纤秀的双肩微微颤抖。 殷长歌心头大痛,一手扶住柔肩安抚:“就算我拼了这条命,也绝不会让师姐受人欺凌!” 白陌突然想起:“也未必绝望,飞寇儿不在驿馆,或许……” “区区一个飞贼能有什么作为?外边是吐火罗最精锐的甲卫。”商晚低哼一声,冷诮的讥嘲后突然心中一动:“他不是扮过歌女?如果他愿意矫饰为沈姑娘入宫,或许能……” 话未说尽,所有人都听出了潜意。以飞寇儿代沈曼青或许能瞒过一时,但毕竟不是女子,识破仅是早晚之别,同样是有去无回。 “不行!”殷长歌出人意料一言否决,斩钉截铁地驳回,“师姐和……谁也不能入宫!若有人执意相迫,先问过我手中长剑。” 商晚禁不住冷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沈姑娘是你心头至宝就罢了,难道那飞贼也去不得,殷兄倒是侠义,不知能当重弩几射?” 一声轻嗡,刃虹猝响,商晚已不在原处。他退于最远的壁角身形紧绷,满面杀意,指掌抚上了刀鞘。 殷长歌拔剑并没有攻击,剑尖指地,冷目如冰,每一个字都缓慢而清晰:“要向吐火罗人屈膝求生不妨自己去,若有人执意强迫同伴就往死地,我殷长歌必以剑斩!” 刹那之间,两人剑拔弩张,和睦的表象彻底撕裂,空气一片僵冷。 对峙了半晌,陆澜山咳了一声,起身隔在两人间劝解:“殷兄少安毋躁,商兄也休要再提,无论如何我们该共同进退,此时内争无益于事,反而让吐火罗人看了笑话。”或许是为缓和气氛,陆澜山停了一瞬,打了个哈哈,“况且这主意本就不能当真,以那家伙的个性,得知驿馆被围,只怕第一时间已趁乱逃了。” 片刻后,商晚长出一口气,放开了紧握的刀柄,殷长歌也收剑入鞘,两人均不再言语。 僵局依然无法破解,房间一片死寂。 左卿辞空前地沉默了,即使殷长歌与商晚反目成仇,险些白刃相向,左卿辞也没有劝止。直至此刻他终于开口,话语多了一抹薄寒:“驿馆被围何等大事,街头巷尾必已传遍,落兄一定会来探看,只要时机得当,递个话应该不难。” 旁人未觉出什么,白陌悚然而惊,小心翼翼道:“公子想递什么话?” “让他去寻雪姬,那女人既有所求,必有所助。一切举动由落兄自行决断,假如顺利离城,酬金再加千两。”左卿辞的长眸蕴着奇异的光,淡然而轻狂,“若实在无法可解……大家都不必再回中原。” 他说得很平,白陌肢体冰凉,冷汗渗透了衣背。 脱枷牢 消息递出去,谁也无法预料飞寇儿会怎么做。 劝服雪姬进谏君王?冒险挟制高官重臣?还是索性只身逃回中原?无形的压力逐时递增,一行人成了度日如年的困兽,心头均有了焦躁,沈曼青尤为憔悴。 时间一点点滑过,铁桶般的围困分毫未减,驿馆内外安静凝肃,每一个人绷得极紧。唯有左卿辞宛如平常,连带白陌也稳住了心气,或许是不谙凶险,又或是看淡生死,这一主一仆镇定得让老江湖都汗颜。 第三日是一个极好的晴日,阳光明亮,空气澄澈,已经有了春天的暖意。 宜洒扫、除尘、晾晒,也宜杀人。 大厅中殷长歌剑眉冷凛,将剑擦了一遍又一遍;陆澜山闭目静坐;商晚侧耳倾听街面的声音;沈曼青容色苍白,隐带凄绝,纤手紧紧握着长剑,仿佛是最后的依凭。 渐渐日近午时,本该前来询问的礼官迟迟不见踪影,已经度过了文书勒定的时限,依然不见半分动静。 众人皆有些纳罕,又猜不出是何种情形。忽然间蹄声杂沓,街上传来兵甲移步之声。最糟糕的一刻来临,气氛凝窒而静穆,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各寻了最宜于动手的位置。 一炷香后,驿馆大门轰然而开。 满布的弩弓和甲兵不见了,门外十六个高大黝黑的健奴抬着一方垂金结络的软榻,两名宫女挑起纱帘,榻上金发雪肤的丽人盈盈而笑,冰蓝色的眼眸灿若晴空。 最前方的礼官抚胸躬身唱喏,悠长的声调难掩紧张:“汉使归国……” 殷长歌的剑尖已经贴上了礼官的脖颈,听见前四个字险险变招,硬收回去,激出嗡的一声轻响。 礼官知道里面几位都是凶神,乍然间脖颈一凉,几乎没厥过去,半晌后才神魂归位,发现眼前立着一个杀气凛凛的青年,神色冰冷地瞪视。他一个激灵,舌头突然利索起来,扯着嗓子喊道:“王命雪姬夫人礼宴相送,请诸位贵使整衣相候!” 衣饰鲜亮的宫人整饰大厅,摆布席位。点上华烛,熏上暖香,置妥软垫漆桌,一盘又一盘珍肴美味流水般捧进来,色泽和香气诱人食指,前一刻一触即发的驿馆,转瞬已成了流光溢彩的宴场。 一时间众人皆陷入了茫然,弄不懂吐火罗人究竟是何用意。 雪姬不笑时如霜雪之姿,美得凛人,笑起来若霞绮生辉,艳夺心旌。此时欢颜呈露,连陆澜山都有些不敢直视。 众人虽然依席入座,到底情势不明,均在暗自戒慎。 唯有左卿辞从容不迫地与雪姬谈笑,一如数日前宾主尽欢的宫宴。“未想此番离别竟得夫人亲身相送,实在是惊喜。” 雪姬未语先笑,冰蓝色的丽眸谑意宛然:“听闻各位贵使在驿馆烦虑,我王也是心下难安,几日未得安眠。此去两宽,往昔皆逝,唯愿吐火罗与贵邦永为交好。” 左卿辞半句不提这三日兵甲森严的封禁,也不问何以情势倏转急变。“既然这是君王所愿,当如夫人所言。” “所需的一应行辎,我王均已备好,欢宴之后礼官亲送各位出城。”这位任性的宠姬心情极佳,掠见众人僵硬的模样,居然嗔笑调侃,“此去千里,若是过于矜持,各位恐怕要到中原才能再享盛馔了。” 左卿辞微微一笑,当先把盏而饮:“夫人说得不错,良宴难得,自当尽欢。”之后竟似抛开一切,当真享受起华宴来。 众人最初难免戒备拘谨,后来见左卿辞举止随意,渐渐也放松起来大快朵颐,只是默契地滴酒不沾。独有沈曼青饮食一概不碰,苍白的秀颜戒慎如一,殷长歌知她心有余悸,也不勉强。 饮宴过半,歌乐暂歇,雪姬瞥了一眼日影:“欢时将尽,长宴终别,为答谢当日相救之情,我王为诸位备下了一份薄礼。” 随着礼官击掌,六名宫女捧着银盘蜿蜒而入,在每个人席前跪下,银盘中满盛黄金珠玉,光彩夺目,大厅瞬时宝光生辉。良宴与恩赏来得太离奇,众人疑惑更深,无一人去接,均看着左卿辞。 左卿辞大方起身,优雅地行了一礼:“王上所赐,却之不恭,多谢王及夫人盛情。” “这是我王之礼,至于妾身……”雪姬冰蓝色的眸子一转,漾起促狭的巧笑,“唯有让宫人代为祝酒一杯,还请贵使勿弃。” 受了命令,雪姬身边一名侍女跪地倒了一杯酒,托起银盘袅袅行来。 或许是不便正视,左卿辞长眸一闪,倏然垂落在侍女的双足。 那是一双套在牛皮绊鞋里的裸足,秀致娇美,足趾似小小的贝壳,足踝的银铃随着步履迸出脆响,声声撩人心弦,唯足缘有一些紫痕,稍许破坏了美感。 定了一瞬,左卿辞的视线缓缓上移。 柔滑的绸裤宽绰飘逸,边侧开口,露出了光洁的小腿,莹白的腰肢幼细玲珑,脐上镶着一枚碧玉饰,紧身马甲勾出优美的线条,衬着衣上轻晃的垂缨,像一场诱人失足的心跳,可惜吐火罗的宫人在外均以薄纱掩面,无从窥见真容。 侍女始终低着睫,直到停在左卿辞面前才抬了一瞬。 通明的烛光映出一双安静的眼,瞳眸深处隐隐有一泓墨蓝,仿佛最幽深的湖水,唯一的缺憾是大概许久未曾休憩,蒙了一层薄薄的血丝。 左卿辞凝视着她,接过酒缓慢地饮下去,眉间有抹奇异的神采。 饮完他将盏置回银盘,道了两个字: “多谢。” 天空蓝似一块透亮的宝石,云彩高远,四野安静而祥和。 直到离城百余里,陆澜山仍然觉得难以置信,经历的一切皆不可思议:“就这样出来了?” 殷长歌也是一般茫然:“竟然不见陷阱,吐火罗王在搞什么鬼?” 行囊中食水俱全,验过全无问题,白陌望着辎重齐全的驼队发呆,怀疑自己在几日忧心中产生了幻觉。 商晚缓下紧绷的戒备,难抑死里逃生的兴奋:“管他怎样,我们出来了。” “飞寇儿他……”白陌说了半句又咽下去了,想不通那个飞贼用了什么办法扭转乾坤。 不单是他,几人都在疑惑,殷长歌猜想:“或许是他说动了雪姬。” 陆澜山赞同一半,点点头又摇头:“即使如此,让一国之君改换心意也非易事,不知他是如何斡旋的。” 白陌满脑子困惑,喃喃道:“他怎么一直没露面,我们已经出城了,他还是不见踪影。” 所有人皆在猜测,殷长歌不语,剑眉多了一线隐忧。 陆澜山拍了拍胯下的骆驼,不甚担心:“那家伙懂吐火罗语,又有一手妙术,换个形貌,偷张文牒出城易如反掌,一时未至,想是有什么耽搁了。” 好容易脱身,商晚一心想离吐火罗越远越好,不耐烦久候:“现在要如何,难道一直在这里,等到吐火罗王派出追兵?” “商兄要走,尽可先行。”殷长歌瞧都没瞧他一眼,语气淡漠,“我等他出来,毕竟是为我们才滞留城内,真有追兵还能接应一二。” 眼见两个人又呛起来,陆澜山也不好说什么,不等不妥,久等又不知要到何时,两厢为难。 左卿辞见天色将暗,沉吟片刻,望了一眼远方的吐火罗城郭:“若是未猜错,落兄在城中还有事要办,我们先去车木措,离吐火罗不远不近,也方便通过暗谍打听,或许落兄会把信息传到那里。” 车木措是个小城,虽不如吐火罗繁盛,也有几千居民,城中与吐火罗人往来颇多,很快即有信息回传。 对于飞寇儿究竟在王廷做了什么,人人都满腹好奇,私下也有各种猜议,终是难以确定。所以当白陌拿着密报冲进左卿辞的房间,殷长歌先跟过来,接着是陆澜山、商晚,沈曼青犹豫了片刻,也随之跟了进来。 济济一堂一个不少,左卿辞掠了一眼,拆开了密信。 使者来宣读吐火罗王的谕旨后,吐火罗城出了一桩异事。三名吐火罗高官在自家宅邸醒来,均发现枕边钉了一把短刀,刀身深入床板,几乎直贴颈项,刀旁还留了一枚中原才有的结络,其中一人当场就吓晕过去。第二日吐火罗朝中议论纷纷,无不惶然。 第二日夜里,这个数字变成了七名。 从高官到皇亲贵戚,恐惧扩散了十倍。谣言疯一般蔓延,全城兵卫被支得左巡右守,第三日晚间,满朝王公大臣无人敢于安睡,城中灯火彻夜通明。 吐火罗王被烦虑弄得难以安眠,直到晓星将沉才朦胧合眼,不到半个时辰就被雪姬慌张地推醒,侧头望去,他惊恐地发现颈边多了一把雪刃冰寒的短刀。 谁也不清楚刺客是如何进了戒备森严的深宫,将刀投在吐火罗王枕侧,更不懂究竟有多少中原人潜在王城。 被急召来的群臣噤若寒蝉,人人悚恐,满殿无一开言。 吐火罗王徘徊良久,终于决意将惹不起的瘟神礼送出城。王令颁下,甚至没有一个高官敢于领命,还是雪姬主动请缨代为送行,才有了那一场华宴。密信叙述详尽,读来惊心动魄,左卿辞看完后众人一一传阅,好一阵无人开口。陆澜山一目十行地看完,回忆了一刻,突然大笑起来:“我说怎么礼官一直青着脸,动不动就发抖,原来是被吓破了胆。” 商晚看了两遍犹觉难以置信。“全城戒备,他还能以一人之力夜刺七名,在君王枕边留刃,怎么可能。” 殷长歌神色异常复杂,既自豪又有伤感,掺杂着难以言说的惋惜,他身畔的沈曼青异常沉默,紧紧抿着唇。 能想通其中关窍的唯有左卿辞,他思索了一阵。“落兄大概与雪姬有所交易,从她那里获悉了吐火罗皇亲贵族的住邸。前两夜是落兄亲为,最后一夜国主枕边那把刀,应该是雪姬所置。” 一番剖析入情入理,众人尽皆信服,陆澜山激赏又钦赞地笑骂了半晌,感慨万分:“等这小子回来要喝上一杯,平日里蔫头搭脑,一转眼不声不响弄得吐火罗人仰马翻,好能耐,好胆色,这个朋友我交了。” 殷长歌忍不住笑起来,稳了稳情绪:“陆兄好兴致,只怕他未必饮酒。”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陆澜山酒瘾大动:“哪个江湖汉子不饮酒,不过那家伙比大姑娘还话少,说不定真不会,也无妨,强灌下去更有趣。” 见陆澜山一脸豪迈,摩拳擦掌意图恶整的模样,殷长歌一则好笑,一则仍有些牵悬,“既然事已顺遂,为何他仍在城内?” 这原因旁人不明,左卿辞心中有数。“殷兄不必忧挂,落兄定是有事尚未完成,否则吐火罗人哪留得住?”又见陆澜山好酒之态,左卿辞笑吟吟道,“待回中原必定要摆上一桌,请诸位喝一顿庆功酒,只是落兄酒量极好,千杯不醉,陆兄想灌倒可未必能如愿。” 殷长歌听得一怔:“千杯不醉?公子如何得知?我怎么……” 他没说下去收住了口,左卿辞也没有问,转而回到正题:“密信中让我们尽速回转,在阿克苏雅会合,为防节外生枝,我们明日就启程。” 掠美归 来时隆冬,归途已是雪化冰消,泥泞满布。 这一时节道路软淤,驼马时常陷落,同样不适于行走,有些地方甚至需要提前探路。车木措雇来的向导抱怨连连,奇怪这些中原人竟然甘之如饴。却不知这点麻烦与来时的艰险相较,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比起经历过的料峭冰风,偶然拂面的春寒简直是种愉快的享受。 说是尽速,实际走得并不快,殷长歌甚至刻意让向导放缓了速度,二十余日后依然不见飞寇儿的身影,众人不禁又生出揣测,多了悬挂。奈何此时音书断绝,想探听也无从着手,唯有静等。 日子随着骆驼的脚步一天天滑过,离开吐火罗月余,难得碰上了一口干净的泉水,索性提前歇宿下来。 各人分头忙碌,有的猎野羊,有的取水,有的拾柴生火。 枯柴聚拢起来,在荒原的风中引火极是不易,白陌想找几块石头遮挡,抬眼扫视四周。雪已经全化了,枯败的野草被夕阳染成了亮黄,高远的天穹笼罩四野,熔金般的落日缓缓坠下,衍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壮美,令人目眩神迷。 美景夺人,白陌却盯住了日色边缘一星模糊的轮廓。 那是一个极淡的影子,几乎隐没在灿亮的金黄中,隐约的轮廓像是人在遥远的骑行,让他忘了生火,也忘了喊叫。 那是确实一匹马,随着落日的余晖逐渐趋近,人影也越来越清晰,寒凉的风贴地而卷,升起一层弥散的尘雾,甚至能看到白色的头巾在空中飞扬,一人一马仿佛乘着漠漠的风而来。 直到影子到了跟前,白陌才脱口叫出来:“飞寇儿!” 勒住马的人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他从来没有弄清过这个人的长相。 白陌看对方腾身下马,轻巧地从马上抱下一个人,风掀开蒙头的白布,撩起一头金子般的长发,在荒漠上比落日更明亮。 白陌彻底傻了,手中的火石砰然落地,冲向帐篷扯着嗓子叫喊。 “公子!飞寇儿回来了!还拐了雪姬!” 真的是雪姬。 所有人目瞪口呆,僵硬地看着冰蓝色眼眸的美人巧笑倩兮,偎在飞寇儿一点也不雄壮的肩上,姿态亲昵而信赖,毫不在意对方仅是个其貌不扬的少年。 不错,飞寇儿又换了一张脸,比起过去的平凡,现在的模样勉强称得上清秀,但在雪姬身旁就如戈璧上随处可见的杂草。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雪姬的依偎,一手扯起软毯裹住美人,一手将一块烤黄羊递过去,雪姬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又吐出来,软侬地抱怨了一句。 飞寇儿没说话,或许是因为太疲惫,连说话的意愿都消失了,对美人任性的挑剔也不劝,翻开包袱找出调料,将几块生肉串好,开始架在火上自行烤制。 陆澜山侧过头低声道:“商兄,她好像嫌你烤得味道太差。” 商晚脸颊抽了抽,无表情地回答:“我记得那块是出自殷兄之手。” 这样不着边的对话殷长歌懒得接口,直接横了他们一眼。 左卿辞大概是唯一神情自如的人,众人都佩服他的定力,即使看到雪姬纤细的双手搂在飞寇儿腰上也面不改色。“夫人何时离开吐火罗?” 美人被照顾得很好,完全不似飞寇儿的脏累疲倦,除了衣上略带沙尘,艳丽的面庞娇嫩如昔,仿佛经历了一场新鲜愉快的出游:“大约二十日前,云落带我离开了王城。” 她的一颦一笑是那样迷人,有眼睛的都会醉倒,可左卿辞仿佛成了瞎子,对这位绝世丽人甚至不及阿克苏雅的老镇长亲切:“路上可有凶险?” “碰上了几十拨追兵,大多认不出我们。”雪姬似深觉有趣,咯咯笑了出来,“可是也有几拨硬要搜身,我一生气就骂了他们。” 左卿辞不动声色地望了飞寇儿一眼。“后来如何?” 雪姬侧了侧头,雪白的额蹭着飞寇儿的面颊,姿态爱娇而依赖:“后来云落带我逃走了,我真喜欢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还有一些讨厌的人一直在追,不过没什么好怕的,云落把他们都解决掉了。” 这样不避人的亲近,在中原几乎可算冶艳放荡,连旁人看着都尴尬。 飞寇儿一径沉默地烤肉,灰扑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挂在身上不是软玉温香的美人,而是一截毫无生趣的木头。 不知为何,白陌忽然很同情他。 左卿辞彬彬有礼,却明显比平时冷淡:“吐火罗王对夫人爱若珍宝,予取予求,夫人为何一定要离开?” “叫我瑟薇尔。”蓝眸美人撩开披落的金发,优美地坐直身体,宛如戈壁上绚丽盛放的波斯菊,“我讨厌雪姬这个称呼,讨厌那个国度,更讨厌那个男人,谁会想留在那里?” “夫人想回故土?” “我不想在囚牢里过一生。”她侧头望了一眼荒凉的远方,冰蓝的眼眸里有种低回的惆怅,一瞬间覆盖了妖媚的任性,“还有焉支的家,我想再看一看满城的胡杨。” 美人的忧郁分外惹人怜惜,然而左卿辞简直是石头做的心肠:“多年未归,夫人不怕物是人非?” “无论怎样我都要离开吐火罗。”玫瑰色的蜜唇漾起嘲讽,雪姬轻哼一声,迹近不屑,“我知道你只为利用我,现在又嫌麻烦想把我扔回去。没关系,云落答应了帮我,从云落来找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们完全不一样。” 冰蓝色的美眸盛满嘲弄与轻鄙,让白陌极想驳刺,又因不愿跟女人斗口而忍了。从来没有人会将飞贼看成宝贝,却对公子如此贬低。 左卿辞大概也懒于再跟她说下去,转向了飞寇儿,温雅的话语似在平述,又似一丝含蓄的轻责:“相识这么久,才知道原来落并非是你的真姓。” 众人不懂吐火罗语,这一句汉活却是听得分明,殷长歌眉目低抑,喉结动了一下又忍住了。 飞寇儿沉默了一会儿:“名字本来也没什么用,我叫苏云落。” 他没有再说,将烤好的黄羊肉递给身畔的丽人,肉烤得脂香四溢,色泽金黄,旁人看了都忍不住咽口水。 飞寇儿仿佛闻不到香气,抄起水袋灌了两口,又拿起之前被丽人嫌弃的冷肉三两口咬完,简单地交代:“我先休息,马背上有瑟薇尔的锦垫。”说完,他扯起一块敝旧的软毯径直倒在火边,几乎瞬间就陷入了沉眠。 众人看着他沉睡的身影,安静了半晌才开始交谈,声音均压低了许多。 夜里安排雪姬颇费了些口舌,原本男子均是露天而宿,独有沈曼青是女子,享用了唯一的软帐,可是这位难缠的美人无论如何也不肯与沈曼青同宿,居然自行搬下锦垫依偎着飞寇儿,让人头痛不已。 左卿辞根本不理,白陌束手无策,只好任两人宿在一起。 夜深人定,丝绒般的天幕广阔无边,璀亮的繁星低映,除了火堆旁的左卿辞,均陷入了安眠。 暖黄的火光映着两张沉睡的面孔,雪白无瑕的娇颜另一侧,是一张朦胧暗淡的脸,被宁静的夜色笼罩,仿佛覆满灰尘的砾石。 近乎一整天死一般的沉睡,再醒来又是黄昏。 漫天金红的云霞绮丽无匹,极尽夺目地铺陈,仿佛一切光彩都凝练于此。苏云落目光涣散地看了半天才爬起来,腰脊和腿还残留着策马奔逃带来的酸疲。驼队散在四周,悠闲地啃着刚钻出地面的青芽,零星几个人离得极远,或在戏逗野羊,或在漫谈,或在练功,将一路的凶险抛在身后,忽然生出了无所事事的茫然。 头还有些昏沉,苏云落走到泉水旁洗脸。 染满风砂的头发脏污纠结,混着多日未洗的异味,苏云落索性弯腰解开裹头的布巾,兜了一瓢泉水浇上去。冰冷的水让脖颈激灵了一下,也让神智略为清醒,他这才想起根本没有沐发的东西,只能浇几瓢水胡乱揉弄,尽量冲下砂粒。 冲了半晌成效不彰,忽然有人取走水瓢,将一只瓷瓶放入他手中。 瓷瓶里是上好的澡豆,散着清新的香气,苏云落随手抹入发端揉搓,头发实在太脏,沐洗了很久,那人也极有耐心,汲起泉水一点点冲淋。凉澈的水流涤去了重重污垢,当发际的感觉终于清爽,苏云落拧干湿发,拭去眉眼上的水,直起身微微呆了一下。 地上有一道深浓的影子,连着一个颀长的身形。 暮光给左卿辞的轮廓镀了一道金边,仿佛一道不真实的幻象,他的脸在暗影中模糊,能隐约看见长眸中流转的光,非常神秘,又俊美得出奇。 “云落!”娇柔的身体从背后扑上来,瑟薇尔细软的金发拂过颈,打断了一刹那的静谧。 “你在沐发?泉水太冷,用来沐发不好,应该用半温半凉的水,那样才不会损了头发。”冰蓝眼眸的美人以软布替他擦拭湿发,一边娇嗔地碎语相责,“虽然你的头发又黑又密,可是发尾焦枯,是不是被火灼过?必须要用最好的橄榄油,加上蜂蜜和蛋清来养护,再抹一点玫瑰香露,这样头发才会光泽柔软。梳子也极有讲究,琉璃梳仅是珍奇好看,不如象牙润养……” 白陌在一旁暗暗翻白眼,哪个男人会像女人一样在头发上花心思,飞寇儿,不对,该叫苏云落,倒是没脾气地任她折腾。只是在旁人看来瑟薇尔太过亲昵,倚在他背上偎蹭,指尖又不时拂过耳际的肌肤,毫不避忌男女之防,委实让人咋舌。 心不在焉地听了半天,苏云落终于开口:“明天你们往阿克苏雅,我送她去焉支。” 一句话让众人全看过来,唯有金发美人听不懂,仍在梳弄手中厚密的黑发。 左卿辞轻缓道:“我们能安然出城全仗苏兄奔走,已是艰辛不易,如何能在脱困后又让苏兄一人辛劳。” 陆澜山也有同感:“公子说得不错,救急的事全是你担了,后续的事正该由我们来,此地往焉支不过十数天的路程,走一趟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沈曼青自从驿馆之围就变得沉默少言,谁也没有怨责,她却始终郁郁,连苏云落归来也没有半句言语。殷长歌宰完黄羊,收起剑拎着生肉走近火堆。“自当如此,万一路上遇到吐火罗的追兵,也能出口恶气。” 苏云落略感意外,但没再说什么。 瑟薇尔对他们的话不感兴趣,捧过一只羊腿放在苏云落面前,美目盛满了期盼,敛去傲慢任性之后,她犹如一只天真娇弱的宠物,呈露出全心依赖,让人越发想抚慰呵护。 苏云落已经习惯照料她,拎起羊腿就开始处理,陆澜山见势掩住期待,若无其事般道:“若是苏兄精神尚好,不如把剩下的一点肉也顺手烤了吧。” 苏云落诧然抬头,一只洗剥干净的整羊被拎了过来。 荒原舞 坚硬的盐砖轻轻一叩,掉下一块,苏云落随手将其捏成粉末随撒随抹,抹完又揉了一刻,指节在羊身有节奏地弹叩,刷了一层煎出来的羊油,又上了一层香料,苏云落抽掉两块柴,待旺火转柔才架上去缓慢地翻烤。 一旁另起了一堆火,悬起吊锅,清水滚开后苏云落剔下几块小骨,削下一块羊后腿,撕得极细一并扔进去,撇去浮沫,弹进盐和一些不知名的香料炖了许久,香味越来越浓郁,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勾着肠胃,馋得人心痒难耐。 被文火熏烤的羊转成了金黄,不知苏云落从哪里寻来了野生的浆果和蜂蜜,挤抹在肉上,更是喷香扑鼻,诱人食指大动。 瑟薇尔吃得冰蓝色的眸子莹亮,浅笑如蜜糖,哪还有半分冰山美人的冷峭,若是吐火罗王见了,只怕骨头都化了。 火堆边的人无一注目,全在撕咽羊肉,一只整羊瞬间剩了残骨,虽碍于风度不至于争抢,却也毫无礼让之意。羊肉争完又开始分羊汤,那汤色泽清亮,一人仅得一碗,入口鲜美之极。两个向导本来被美人迷得七荤八素,现在却把脸全埋在碗里,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 左卿辞缓缓品啜,若有所思地看着飞寇儿:“苏兄好手艺,此前真是错过了。” 陆澜山剔着牙,饱餐美食之后心满意足,只觉这是离开中原后最为享受的一餐:“妙仙楼的名厨不及苏兄一半手艺,今天这只羊可谓死得其所。” 苏云落低头撕着一条羊肋,被夸了也没什么表情:“野羊肉嫩,易烤。” 殷长歌失笑,出言揭破:“那天陆兄还说这里的羊肉太粗劣,远远不及中原。” 商晚咬着一块羊骨凉凉道:“殷兄烤的,岂有不粗之理。” 殷长歌一窘,陆澜山大笑起来。 车木措人习惯早睡,向导自去另行歇宿,其他人背靠着骆驼闲聊。 仰首看戈壁广袤的天幕,一轮高远的斜月如钩,与漫天星辰交相辉映,偶然三两声黄羊的低鸣,气氛漫散而慵懒,一时之间各自神游,尽在享受这一刻的惬意。 忽而一阵乐声如泉水盈散,左卿辞拉起了乌德琴。 还是他充作琴师时所用的一把,操琴的姿势极优雅,荒原冷月下恍如谪仙,修长的手灵巧的拨弄,夜风似在指尖轻柔起来,星光下俊颜沉静,低雅悠长的乐声婉转欲诉。 所有人都在凝神细听,蓝眸丽人望着左卿辞,娇艳的脸庞突然盈盈一笑,卸下软毯,长袖一舒,竟随着乐声翩然舞起来。 亘古的长夜,亘古的荒原。 金发飞扬的美人在夜风中妙舞,姿态宛似流风,飘如飞雪,折腰翘足,华美曼妙无方,看得人心醉神迷。一曲终了,左卿辞停下手,瑟薇尔的舞也停了。 蓝眸丽人呼吸略促,美好的胸形起伏,旖旎的媚姿撩人心旌,她风情万种地拂了拂金发,胸有成竹地一笑:“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云落是我的,你抢不走。” 这一句犹如雷霆,白陌的下巴掉了下来。 更可怕的是左卿辞居然神色不变,淡淡道:“何以见得?” 蓝眸美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你生得确是俊美,可是太狡猾,不适合云落。” 左卿辞微微一笑,漫然拨了下弦。“这些却是不劳夫人过虑,夫人的意愿是离开王廷,如今已心遂所愿,还要如何?” “自由很好,可是我需要有人陪伴。”瑟薇尔下颌轻扬,淡去了无依的柔弱,流露出骄矜得意,“你身边已有锦莺,何必还与我争云雀。” 左卿辞虽是在笑,长眸不见半点温柔:“以夫人的美貌,不知有多少男子梦寐以求,甘愿舍命相伴,何以非要执于一人,未免过于自私了。” “那又如何,你不也是如此?你这样的男人是最要命的毒药,没有心却偏能醉死人。”瑟薇尔格格娇笑,红唇吐出话语却是十足噎人,“有意时百般相诱,无情时弃若敝屣,落在你手上必然心碎,还不如由我来怜惜。” 垂了一下睫又抬起,左卿辞语气益发柔和,字字诛心:“可惜夫人再怜惜也是女子,夫复何益?云落毕竟是中原人,不可能长留西域,去了焉支便要分道而行,夫人还是另寻寄托为好。” 被刺中隐忧,瑟薇尔气得跺脚,冰蓝色的美眸狠狠地剜着他。“云落答应过不会扔下我不管,再说就算回中原又怎样,云落心上没有你,笑得再好看,琴弹得再动听都没用。我若得不到,你更得不到。” 左卿辞掠了一眼,瞬时长眸一沉,不再理会瑟薇尔,把琴扔给白陌起身去了宿处。 其他人不谙吐火罗语,察言观色还是有几分。见这对俊美的男女说了半天,尽管两人言笑款款,气氛明显越来越不对,皆觉察出了古怪。 陆澜山凑近呆滞的白陌,压低声问:“他们在说什么?刚才还一个弹琴一个跳舞,怎么好像突然吵起来了?” 白陌僵硬地侧过头,见商晚、殷长歌及沈曼青无不盯着他,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目光无意间扫过,彻底哑然。 那个引起纷乱的罪魁祸首,竟然倚着骆驼睡着了。 苏云落是真的睡着了。 先是数日不曾交睫,后来又要躲避吐火罗王精锐尽出的追捕,持续的逃亡耗尽了心神,以至于在精神和环境放松后,很长一段时间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尽管如此,当瑟薇尔的尖叫响起,苏云落还是瞬间醒过来。 一条灰蛇被商晚钉在地上,尾端仍在颤动,晨起梳沐的蓝眸美人倒在泉边,娇容惨白,惊惶地捂着左踝。苏云落撕开她的裤角,雪白的肌肤上有两个小小的齿印,幸而被衣服遮挡,入肉不深。看了一眼,苏云落立刻封住她腿际的穴道,切开伤口吮出毒液,接连两三口毒血吐在地上,瑟薇尔已经晕了过去。 荒野的蛇是极危险的,蛇毒的效力很快显现出来,瑟薇尔的伤口变得紫胀可怕,肌肤烫热,整个人陷入了昏沉。两名向导看了看蛇,摇了摇头低声议论,对美人充满了怜恤和惋惜。照向导的说法,这种蛇应该犹在冬眠,不知怎会暴起伤人,一旦咬中几乎无法救治,性命只能靠天神保佑。 随身药物不齐,左卿辞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唯有将她安置在软帐中静养。 苏云落把瑟薇尔揽在怀里,每过一刻就更换一次敷帕。几日下来瑟薇尔依然未醒,她神智模糊,双颊红烫,蜜唇焦枯,似一朵被烈日灼伤的花。 又是黄昏,幕帘一晃,左卿辞钻入了软帐。 软账本就不大,他的到来益发显得帐内狭小,左卿辞递过烤肉及干饼,还有一个盛满泉水的软袋:“苏兄已熬了几日,不妨休息一阵。” 苏云落着实也累了,软帐中又无可倚靠,唯有换了一个坐姿舒缓僵硬的腰,接过皮袋喝了口水。 诊脉完毕,左卿辞开了口:“眼下只能等高烧自行退去,苏兄也不必过于牵悬,这本是一场意外。” 苏云落一贯的沉默,半晌才道:“是我把她从王廷带出来。” 左卿辞的眉间有一丝藏得极好的淡讽。“她自己不知死活,毫无自保之能却坚持要逃离吐火罗,与苏兄何干?” 苏云落没有说话。 “一行人出城确实蒙她助力,可若非她存有私心,蓄意挑唆吐火罗王,我们又何至于受困驿馆?”左卿辞清悦的声音娓娓道,不动声色地蛊惑,“苏兄费尽力气助她遂了心愿,双方各得其所,交易两清,难道还要连带护她终身?” 苏云落揉了揉额,看向怀中憔悴昏迷的娇颜。 左卿辞仿佛关怀,又似别有深意地劝诫:“不管她本名叫什么,做了雪姬十年,她已经习惯受人供奉。一时迁就无妨,日久却是不妥,总不成真让苏兄做了她的奴仆。” 探了下敷帕已无凉意,苏云落另绞了一块换上去,突兀道:“你说得不错,不过既然她已守诺,我也该依约保护。”如今好端端的美人死不死活不活地吊着一口气,怎么看也不算善尽诺言。 左卿辞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如果焉支是善地,她怎会被转卖至吐火罗?大概她自己心底也清楚那个家未必能归,所以才死死攀住苏兄。苏兄可想过万一焉支不能留又如何?难道陪她在西域诸国之间流浪?” 苏云落默然半晌,忽然看了他一眼。 左卿辞抛出询问,自然也备好了答案。“实在放不下,苏兄又碍于信诺,不妨将她待回中原。” 苏云落想了好一会儿,眼眸垂下来。“胡姬在中原地位卑微,人人轻贱欺凌,她受不住的。” 中原胡风盛行,粟特商人通过丝绸之路贩来了数不清的异族女奴,或者卖入秦楼楚馆,或者卖入酒肆歌台,以卖笑陪酒与歌舞宿夜为营,成就了风流艳纵之名,然而地位也极卑下,被侮被戏司空见惯。 “此行顺遂,她也算有功之人,不如由侯府上报皇廷,请鸿胪寺出面安置,如此一来她依旧可享锦衣玉食,也好过在西域颠沛流浪。”左卿辞轻而易举地化去了难题。 半拧的眉松开了,苏云落望着他,似乎有一丝意外。 “她又不是苏兄一人之责,设法安置也是份所当为。”左卿辞轻谑道,半真半假地调侃,“倒是她略示柔弱即能赢得苏兄倾力相护,令人好生羡叹,不知我何时有幸,能得苏兄一诺。” 苏云落一时不解对方的话意,隐约茫然。 左卿辞也不再说,淡淡一笑,起身离帐而去。 轻离剑 持续数日的高热退去,冰蓝色的眼眸终于睁开,连向导都惊讶于这一奇迹。 瑟薇尔依然极其虚弱,但不再有性命之危,在苏云落的悉心照料下,金发丽人日渐恢复,腿部退去了肿胀,切开的伤口开始愈合,唯有两枚齿痕宛如死神的指印,永远留在了足踝上。 日落之后,苏云落将病恹恹的美人抱出帐篷,倚在软垫上看明月初升。好容易死里逃生,众人皆对瑟薇尔颇为怜惜,并无一人因行期延误而不满。 风吹荒原空寂如银,浩荡的夜风下,青霜与白虹纵贯。 石滩上密布剑痕,两个轻捷的身形翻覆起落。这是一场同门之间的磨砺,殷长歌迅捷,沈曼青轻灵,彼此又熟知技艺,剑意一发即收,招式未至身法已幻,似在月下共绎了一出赏心悦目的剑舞。 斗技终了,众人均在喝彩,殷长歌收了剑真心钦赞:“恭喜师姐,剑艺又有精进。” 近日沉寂寡欢的沈曼青掠了一掠秀发,螓首略偏,神情淡淡。“你我二人交手多次,到底熟极,难有进益。”言毕话语一转,望向火堆边的苏云落,“苏兄深藏不露,必有过人之处,可愿下场切磋,容我讨教一二?” 苏云落仿佛不曾听到,仍在照料怀中的瑟薇尔,手边还端着一碗汤。 蓝眸美人听不懂汉话,也不明白场中是何种情景,倚着对方的肩臂,就着手娇弱地喝汤。 沈曼青神色一冷,秀美的脸庞一片凝肃。“苏兄可愿赏面,容我讨教剑艺?” 四周一片僵滞,几个人鸦雀无声,无不觉出了怪异。 苏云落低眉垂目,舀起一勺汤等夜风吹凉,僵峙的气氛感染了瑟薇尔,她流露出疑惑,蓝眸不解地逡巡。 身形一动,沈曼青到了两人面前,长剑倏抬,锋刃如霜雪冰寒,直指苏云落双眉之间,话语间锋芒毕露:“还请苏兄不吝赐教。” “师姐!”殷长歌实在忍不住,“苏……他既不愿,你又何必强求!” 情势猝然间一触即发,瑟薇尔娇颜发白,隐现惊惶,紧紧抱着苏云落的手臂。左卿辞冷眼旁观,观察两人细微的神色,并不劝止。 陆澜山疑惑非常,尽管不明情由还是出言圆场:“苏兄或有不便,若沈姑娘不弃,陆某愿代为下场。” 雪虹般的剑芒吞吐,仿佛月华凝成了实物,沈曼青言语客气,剑尖分毫不移:“多谢陆兄好意,我是见苏兄过于低调引动了好奇,同行这么久,当不至于较个技都藏藏缩缩。” 这一点众人确是心有戚戚,摸不清的何止武技,甚至连飞寇儿的习性都拿捏不准,但这样咄咄逼人的邀剑终是不妥,陆澜山蹙了蹙眉,一时无话。 凛凛寒锋直侵眉睫,苏云落终于抬头,话语恬淡如水:“这把剑,你就这样用?” 似积满冰雪的树梢突然颤动,沈曼青的容色有了一丝变化,殷长歌也似想到了什么,看向她手中的剑。一咬牙沈曼青还剑于鞘,扔在苏云落面前,反手拔出殷长歌的佩剑。“借你用又如何,我决不在兵刃上占你便宜。” “收起来吧,根本毫无意义。”苏云落执着匙拨了拨汤,带着一种疏冷的厌倦,“我早已不用剑了。” 闲适的夜憩不欢而散,苏云落将蓝眸美人送回帐中,沈曼青与殷长歌不知去了何处,只余几人在原地漫谈。叙完一些零散的话题,左卿辞自然而然地道起:“沈姑娘那把剑瞧着似有些特别,陆兄可认得?” 陆澜山摩挲着下巴,想了半天才道:“之前我还未曾留意,现在看来倒有几分像是轻离。” 商晚悚然动容,脱口而出:“剑魔苏璇掌中的轻离剑?陆兄没看错?沈姑娘怎么可能有这把剑!” 陆澜山一击掌,益加肯定:“不会错,就是当年试剑大会上被苏璇一举夺去的轻离。玄青剑鞘,霜雪白芒,隔年日久我竟未想起来。”说着陆澜山叹息一声,无限神往,“当年苏璇执此剑纵横江湖,当者披靡,真英雄莫过于此。” 商晚的呼吸急促起来:“神匠鸦九所铸的四大神兵之首的轻离?不是听说此剑已随苏璇沉于洞庭?” 陆澜山耸耸肩:“传言未必尽实,苏璇本就折于正阳宫长老之手,一旦亡故,轻离剑也被门派一并收回,不足为奇。” 商晚的面色阴晴不定。 被武林旧事所动,陆澜山禁不住唏嘘。“四大神兵谁不垂涎,正阳宫竟然沉得住气封藏多年,轻离一出,只怕江湖轰动不小。” “轻离剑、斩魄刀、天罗束、碎魂镰。”商晚喃喃念出的名字,每一件都曾轰动江湖,引发腥风血雨,让无数人为之疯狂。 “苏璇夺了轻离,又重创屠神休苇,杀得这魔头多年来绝迹江湖,说不定碎魂镰已换了主人;斩魄刀去向不明,天罗束据说已被天地双老偕隐。”武林人谁不视兵器如命,陆澜山说得心潮涌动。 异样的心思转了几遍,商晚最终还是按捺下来,掠了一眼沈曼青之前所坐的位置:“正阳宫掌教竟然将此剑下赐弟子,也不怕被人夺了去,看来沈姑娘在门中的地位……”冷嘿一声,他不曾再说下去。 陆澜山是老江湖,岂会听不出商晚酸妒之下的念头,不轻不重地敲打:“她是掌教金虚真人门下首徒,天姿好又蒙长辈青眼,年少凌云,福缘深厚,旁人羡慕不来。再说她背后是正阳宫,就算苏璇已逝,也不是常人可以轻侮,敢得罪那是嫌命长了。” 商晚知他看破,闷了一会儿自嘲道:“轻离就算了,若遇上的是斩魄刀,商某还真不一定把持得住。” 见对方收了心思,陆澜山笑了。“可惜神匠鸦九意外身故,不然商兄说不定还能求一件趁手的兵器。” 商晚心实有憾,忍不住咒骂。“都是朝暮阁那群杂碎,竟然逼得神匠身亡,谁也没落到好处。” 陆澜山深有同感:“朝暮阁势大之时,做下的恶事岂止一桩。后来卷入通谋西狄一事,被王廷清剿重创,何尝不是报应。” 两人言语之间话题几易,左卿辞静静地听,忽道:“剑魔有无后人?” 这一句问的是陆澜山,他年纪较长,对江湖事比其他几人所知更详:“苏璇疯癫之时不过二十余岁,独身未娶,何来后人?” 左卿辞又道:“连传人也无?” “正阳宫从未有此传闻,剑魔的传人必非庸常,岂会寂寂无名。”陆澜山敏锐地觉察,“公子怀疑苏兄与苏璇有所关联?” 商晚闻言好笑,有几分不以为然:“虽说都是姓苏,差别也太大了。” 左卿辞笑了一笑,缓缓道:“我看苏兄像是认得这把剑,与殷沈二位有些不寻常。” 陆澜山当时也觉得不对,听这一问又寻思起来:“苏兄本就流连于各路珍物重宝,轻离又极有名,认得出不足为奇。可方才的样子确实有些怪异,难道和沈姑娘曾有过节?” “谁知道,那家伙行窃多年,得罪的数不胜数。”商晚也加入了推断,并不认同,“初见时我瞧殷兄对他颇有敌意,不像认识,不过那家伙日日换脸,谁知道哪张是真的,蒙过去也不奇怪。” “难道苏兄曾偷到天都峰上?也不对,那样殷兄已经第一个拔剑了。”陆澜山深想下去,渐渐地,更多疑惑浮出来,“我记得中庭斗剑后殷兄的反应就有些不对劲,这两人以前必定交过手,沈姑娘甚至清楚苏兄早年是用剑的……” 越说下去越是离奇,陆澜山的话语截然而止,篝火边出现了一刹那的安静。过了半晌,商晚讪笑一声:“怎么可能?正阳宫的人何等自傲,真出了一个飞贼,掌教都要活活气死。” 左卿辞一径微笑,并不道出任何想法。 陆澜山也觉得绝无可能,打了个哈哈不再谈下去,话题再度跳转,然而心底终是有一抹难解的疑惑。 经此一事,不单飞寇儿越发神秘,连看殷长歌与沈曼青都带上了联想,但谁也不好多问。待瑟薇尔病体渐愈,一行人折向焉支,送蓝眸丽人回返家乡。 一如左卿辞所料,漫漫长路后的回乡未必是喜泪。焉支有满城的胡杨和密窄的小巷,瑟薇尔的母亲见到爱女欢欣若狂,父亲却破口大骂。他把最美的女儿卖给人头贩子,多年重逢,满心恐惧女儿的逃脱致使债主和灾难降临。这片既无良地又无名产,唯出美人的贫瘠之地,最盛行的便是卖女。留下一包金珠和怨愤的泪,瑟薇尔选择了头也不回地离开。 深宫如牢,桑梓难归,随行回中原成了瑟薇尔唯一的选择。 骄傲的蓝眸美人不容许自己沉湎于哀伤,开始主动学习汉话,了解中原的风俗习例。收起脾性之后,美人的婉转求教异常迷人,每个人均有空前的耐心。 唯有一点奇怪,瑟薇尔天天偎在苏云落怀里,与其他人谈笑盈盈,独独对左卿辞视若无物,连眼神都欠奉;左卿辞不在意美人的差别相待,但对她也仅是冷淡有礼,全不似平日的温雅亲切。 想必是互相嫌弃对方相貌太好,所以彼此看不顺眼,陆澜山如是总结。 不过美人带来了另一项益处,大概连左卿辞也颇为乐见。瑟薇尔挑剔的玲珑香舌根本吃不下旁人做的东西,迫使苏云落接过了沿途饮食。有了美人与美食相伴,再长的路途也不会滞闷。 及至阿克苏雅,瑟薇尔已能说些简单的语句,与众人也亲近了许多,开始单独骑乘马匹。偶尔甚至会流露出几分任性的傲慢,但她极聪明,懂得适时的收敛,一笑一嗔又销魂夺魄,谁也不忍与她置气。 阿克苏雅充斥着应季而来的商旅,比冬季热闹十倍不止。老镇长病逝了,瓦罕山谷开遍明丽的山花,绿意漫野,春色安然,数月前的凶险犹如梦幻。 白雪覆盖的葱岭化为草木繁茂的嵯峨群山,融化的冰泉淙淙,野鹿呦呦,山猫出没,新笋破土,树下一簇簇雪白的野菇山覃。随着人们一路前行,一重重厚重的冬衣抛下,艰险的旅途仅剩了尾声。 关外牛羊成群,牧草青青,一切与出发时大相径庭。 勒马遥目,城关在望。 高高的城墙飘扬着汉旌,日色澄净,天际丝丝缕缕的云彩舒展,令远行的归客胸臆舒展,忍不住纵声长啸。 一群胡雁飞过长空又蓦然惊散,一个高远的黑点双翼平展,越过雁群向众人飞来,尖长的鸣叫自晴空传来,苏云落蓦然抬首,屈指就唇,打了一声清亮的呼哨。 黑影闻声掠翔而来,苏云落策马迎上去。一声又一声鸟鸣更急,高度极速下降。那是一只矫健的灰隼,半拢双翼在苏云落上方盘旋。他伸出手,灰隼在臂间穿梭,强健的翅膀不时拂过头顶,一人一鸟仿佛在欢快地嬉戏。 一行人远远地看,白陌喃喃道:“好像第一次见他这么高兴。” 一人一鸟有一种将旁人隔绝的亲密,瑟薇尔看了半晌,渐渐咬住唇,终于忍不住喊出来:“云落!” 呼喊在原野上传开,苏云落停下动作,任灰隼落在肩头,缓缓策马过来,比常人更深的眸子映着晴空,有一种压抑的欢欣。“瑟薇尔,我要走了。” 冰蓝色的眼睛满满的全是惊愕,美人叫起来:“你要去哪里,你答应过保护我。” 苏云落一直对她极有耐心,从不违逆,但告别的时候也无留恋。“在中原我是贼,被追捕,不可能照顾你。” “我不管!”瑟薇尔美目盈泪,语声激动,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软化,“是你把我从王廷带出来的,中原那么大,我根本不会汉话,随时会受人欺负,你不能这样丢下我。” “公子有地位,会安置你,让你比吐火罗王廷时更自由。”苏云落大概不习惯安慰人,说得有点费力,想一想又道,“他有很多黄金,不会贪图你的美色,你会过得很好。” 瑟薇尔哭得更厉害了,眼泪珍珠似的落,揪着他的衣袖不放。 苏云落又劝了两句,扯出衣袖驱马退后数步,对众人一点头:“保重,再会。” 说是再会,但以飞贼的习性,大概再也不会相见。 告别如此突然,几个人皆不知说什么好,殷长歌策马上前,忍不住道,“云落,你还是别再……” 一声凌厉的鸟鸣打断了话语,灰隼在警告意图靠近的人,凌厉的双翼将起未起,呈出现野性的桀骜,这种凶猛的飞禽被猎人视为鸟中之王。 胯下的马退了一步,不安地打着响鼻,殷长歌神色微怅,放弃了说下去。 苏云落也没有回应,抄起白巾覆住脸额,拨转马头而去。灰隼腾翼而起,轻妙地随之飞翔,不似归途,倒像另一场起行。 马匹奔行极快,转瞬已无踪迹,只余远方一声悠长的鸟鸣。 忽然间少了一个人,气氛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百依百顺的保护者毫不恋栈地抽身离去,瑟薇尔受的打击不小,捂着脸啜泣良久,颤抖的肩膀柔弱而孤零。 白陌禁不住发呆:“他就这么跑了?把一切全甩了?” 俊颜淡淡地看不出神色,左卿辞凝视着灰隼远去的方向,许久不曾说话。 巍巍正阳 天都峰不仅仅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峰。 它由十余座险峰并簇而成,重峦叠幛,生满灵岩秀树。山间云缠雾绕,烟色空蒙。山道起始处造化天成,傲然耸立着两扇高逾百丈的山石,仿佛巨匠雕成的自然之门。 这一日从山巅至山脚,山门次第而开,洪钟撞响,云鼓频传,只因天下三侯之一,地位尊崇的威宁侯薄景焕,奉皇命前来主持封赏之典。 每隔数年,天子会例行赏赐正阳宫,既有礼敬神灵之意,又显天恩浩荡,通常是天子近臣前来,这次竟然是威宁侯亲至,因而格外隆重。王侯之尊,仪仗自是非同一般,长长的车马蜿蜒极远,随行的侍卫与宫人衣饰鲜亮,秩序井然,数百人无一杂音。 正阳宫接引的门人是一位道装青年,他身姿挺直,高冠长衣,面对王侯贵戚依然不卑不亢,漫长的山道缘径而行,步履轻灵矫健。 黑底金漆的马车在石阶前停下,车卫卸去挽车的骏马,在辕上穿入黑漆轿杆,一使力将宽阔的轿厢抬起来健步上山。轿中的器物稳稳当当,连矮几上的茶水都不曾溅出。 一只修白的手挑起淡绿金花飞鸟纹的轿帘,窗口现出一张俊逸如玉的脸庞。左卿辞赞道:“侯爷这辆马车设计的相当别致,颇具匠心。” 轿中对座的正是威宁侯,他着玄色华衣,年近四旬,下颌略方,气质冷硬而威严。“奇技淫巧罢了,算不上什么大用。左公子是第一次上天都峰?” 左卿辞轻浅一笑。“久慕灵山声名,可惜未曾一见,听闻侯爷曾伴驾来此,想必对此山十分熟悉。” “那已是多年前的事。”薄景焕刚肃的神色略动,随即无痕,“只能说山色颇佳,还算值得一赏。” 薄侯冷峻疏淡,寡言少语,对下属甚为严厉。左卿辞也无意与之深交,然而一路同行不得不叙上几句,以免局面过于冷落,“这一路多承侯爷偕行照拂,有幸沾光了。” 连绵深远的山路沿着山势峭拔盘旋,直至隐没不见。一阶阶由整块青石铺就,宽长齐整,两侧密植矮萝,上有碧树,垂荫宛如华盖。山风一来,木叶零星,落在黛色的石阶上格外分明。 薄景焕望了一眼帘外,不冷不热道:“公子何必过谦,一出世即万里奔走,取回山河图功劳极著。令尊奏报时圣上龙颜大悦,对公子多有赞语,说起来本侯此行倒是借了公子之光。” 车外山气渐凉,山风送来隐约的铃铛,益显空灵澄境。草木清香沁人心脾,蝉鸣空山,鸟落幽涧,别无一丝暑热。又行了一阵,眼前苍翠连绵,芳花不断。 终于轿子停下来,车卫将帘幕挑起,左卿辞随在薄侯身后踏出,长眸在接引的道人身上停了一停,又看向山阶尽头巍然耸立的石坊。 石坊重檐飞角,古意出尘,不知立了多少年,如今石脚生苔,风痕斑驳,益加沉肃庄严。 坊下立着一群青衣道人,层列分明,寂然无声。 最前方的是一个须发漆黑的中年人,气质超然,仪相庄严,执玉柄拂尘,通身不染半分世俗,山风徐来襟袖飘飘,仿佛随时将乘鹤而去,应该是正阳宫掌教金虚真人。 威宁侯身形高大,负手而立,自然而然就有一种不可违逆的气势。 金虚真人迎上来,拂尘一扬,淡然稽首问安,同一时刻所有道人齐齐躬身而礼。 山风拂袂,一群修道的男女在青山碧岭间洒然而立,带着安然不惊的气质,面对王侯也毫不逊弱,有敬仪而无恭色,犹如群仙在世外相迎。 左卿辞将一众尽收眼底,微微一笑。 巍巍正阳,名不虚传。 一身道装的殷长歌不复引路时的端然,朗笑道:“金陵一别已有多日,想不到这一次公子竟与威宁侯同来,让人好生惊喜。”他被誉为天都双璧之一,在江湖中名声斐然,又是掌教真传弟子,青年一代中的翘楚,加上剑眉星目身形长挑,便成了接引贵客的不二人选。 沈曼青同样是一袭羽衣广袖的道服,她浅笑生靥,柔似空山明月。“前几日还与长歌说起吐火罗的趣事,转瞬即见公子,无怪今朝枝头喜鹊啼叫不休。天都峰不乏胜景,公子务必多留一段时日,容我们一尽地主之谊。” 左卿辞微笑。“我在金陵长日无聊,听闻威宁侯领旨前来,思及故人随队而行,一路所见果然不负胜名。” 沈曼青既有意外的欣喜,又有微憾。“公子来的节令极好,山间正宜赏景,可惜我近日要筹备典仪琐务,怕是无法相陪。” 殷长歌当仁不让地接过去。“师姐放心,我与公子熟稔,必会带公子四处游赏,善尽妥帖。” 沈曼青抿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将左卿辞主仆引向歇宿的雅苑。“公子和威宁侯同为贵客,有什么不足之处尽管与长歌言说,一切均可随意。” 正阳宫有数千人,一重重院落绵延深远。沈曼青身为掌教首徒,行事稳重,时常代师训诫师弟、师妹,在门派弟子中深具威望,行过的正阳弟子皆不忘驻足行礼,她逐一点头相还,颇有大师姐的风仪。 殷长歌又不同,山中崇尚清寂苦修,本就欢趣不多,又因封赏之典而有无数琐务,他虽然在师弟、师妹面前端谨自持,实则极不耐繁琐,这一次能以陪伴左卿辞为由暂脱出来,私心极是庆幸。 每日一练剑完毕,殷长歌大大方方地寻至雅苑,邀左卿辞漫山遍岭地游玩,指点胜迹,赏日出瑰影,品山野素珍,万般悠闲快意。 天都峰险高峭拔,自古号仙人所居,千万载白云掠空,深青色群松如海,衍生出浩然苍古之意,自有一种旷远孤绝的气势。 左卿辞在山巅的孤亭极目而眺,只见云山相连,江河一线,遥遥海天在望,天地壮景无边,不禁叹道:“不上天都,难见天外之景,殷兄长年居于此,朝沐云霞,夜宿星海,何等有幸。” 这些景致殷长歌早已见惯,仍觉自豪:“能成为正阳宫弟子,我确是极其幸运。” 左卿辞似乎随意而叙:“殷兄何时入的山?” “师尊早年云游江湖,我四岁时得蒙青睐,被收入门墙。”殷长歌背倚亭柱,遥望漫山云海,难免感慨,“入山已不易,下山更难,我所有的心力全用来练剑,足足修习了十五年,又碰上试剑大会,师尊才准许我和师姐下山。” 左卿辞莞尔:“我听说贵派门规极严,殷兄弱冠之龄即能行走江湖,实在是罕有的英才。” 殷长歌受了赞誉,反而生出几分惭色。“公子过誉了,我这点资质仅算平平,苏璇师叔束发之年已下山,我与之相较,无异萤火与皓月之别。” 稀薄的云雾在身侧环绕,聚如淡烟,左卿辞轻拂衣袖。“记得殷兄一直对此人倍加推崇,不知是何等风范?” “师叔是我今生最佩服的人。”殷长歌对这位贵公子全无戒心,又对苏璇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一旦说起就滔滔不绝,“他实是天纵奇才,本是拜于师祖门下,却被太师祖破格亲授,得此殊遇的后辈弟子仅此一人。无论何等高深的剑技,师叔均能融会贯通,发挥得淋漓尽致,二十岁后更是另辟蹊径,剑术近乎自成一派,若不是横生意外,成就定然不可限量。” 殷长歌心神激扬,说得眉扬意动。左卿辞微笑。“这般惊才绝艳,无怪陆兄想与之一会儿。” “江湖上传苏璇师叔性傲,其实他仅是执于剑艺,与陆兄必然投契。”殷长歌忆起往事,既怀念又惆怅,“师叔当年曾居于翠微池畔,练剑之时剑芒冲霄,相映云海蔚为一景,时常有师弟、师妹慕其风华,以求教之名请见,只要不影响练功,师叔都一一予以解答。” 左卿辞似乎也颇有兴致:“他也指点过殷兄?” 殷长歌不无遗憾地摇头。“我当时太小,稍长时师叔已极少留在山上,仅看过他留下的习剑笔录,寥寥数句别有心致,从中受益匪浅。” 左卿辞赞了几句,轻喟一声深为感怀:“如此奇才,贵派竟无人袭他一身艺业?” 殷长歌一愕,竟然哑了一瞬。 俊颜流露出薄憾,左卿辞仿佛极惋惜:“既然他盛名在外,又不吝于传授剑艺,该有不少人欲拜在名下才是。” 爽直的殷长歌突然变得语塞起来,滞了半晌才道:“确是如此,但师叔多半推却了,只说浪迹江湖无暇授艺,收徒自随机缘。” 左卿辞长长地叹息道:“可惜令师叔太过坚持,不然至少还有人承其衣钵,也不至于武艺从此绝传。” 殷长歌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也不是一个都没有。” 左卿辞漾起讶色:“原来真有传人?为何江湖不曾闻名,难道资质粗陋不堪造就?” 殷长歌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又不能不答,硬着头皮道:“那倒不是,当年师叔出事后,其徒也离山而去不知所终,艺业如何已非本门所能知晓。” 左卿辞的语气多了欣慰。“有这样的师父,弟子必非寻常,不知是否能承续剑魔昔日的风采。” “事隔多年又无人指点,籍籍无名也不足为怪。”殷长歌答得很勉强,仿似突然醒起,“差点忘了,附近还有另一处景色殊丽的飞瀑。公子随我来。” 不等答话,殷长歌转身离开了孤亭,步子迈得太快,看起来几乎像逃走一般。 封赏之典在即,各种事务千头万绪,正阳宫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殷长歌躲了几日还是躲不过,被沈曼青捉去协助,消失了一两日。左卿辞落了清闲,偕白陌出舍略一打听,沿途的道童就指明了方向。 翠微池卧于一座险峰之上,与世隔绝,形如一片轻柔的羽毛。池处山巅,寒云与湿气交汇,水色似青透的碧玉,远望犹如淡烟悬空,雾上凝翠,异常清隽秀逸。 白陌看着禁不住赞道:“天都峰近日所见之景,此地可算前三。” 左卿辞也有同感,然而随眼一掠,发现这一带景色虽好,却鲜有人来往,野花闲草繁芜茂盛,板石小径爬满厚重的青苔,稍不留神极易滑倒。 池畔有一落小院,屋瓦俱全,并无倾颓之态。院内葛蔓虬伸,野鼠簌簌而窜,廊柱漆色均已残褪,显然废弃多年,大约苏璇去后再也无人洒扫。 屋内格局轩敞,陈设简练,为借天光嵌了许多亮瓦。梁上悬着十数条长长的字幅,层叠交错地遮了一半光,龙飞凤舞的狂草悬在半空,气势峥嵘,仿佛要破壁而去,有一种自成一格的放荡潇洒。 左卿辞瞧了一眼,落款正是苏璇,想是极盛之年,正当意气风发。 墨迹犹存,昔人已逝。架上置着十余卷书,案上落了一层厚灰。灰蒙蒙的砚台纹样精美,残留着干涸的墨痕,笔架搁着狼毫,案上未留片纸,不知他最后写了什么。 书房隔邻是一间同样简单的卧房,榻上一铺一卷,剑瓶中余了几柄旧剑以外一无冗杂,除了那一方砚,苏璇所用均是普通物件,看得出不甚在意起居。 边厢的侧屋比主屋略小,葛色的幔帐挽得很整齐,案上有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几块半透明的石子,一个色彩暗淡的泥阿福,两个草编的蝈蝈笼,时日久了,轻轻一捏就散了。还有一个锈痕斑驳的手炉,刻纹精细,样式小巧,仿佛是女子所用。左卿辞似乎颇有兴致,拾起来看了一阵。 白陌不懂主人到底为何而来,只见他将每样东西细细瞧过,甚至打开衣箱,看了几件半长的道装,又翻了翻榻上满布尘灰的被褥,从枕边拾起一枚童鼓,拿在手中审视良久。 一只极普通的拨浪鼓,两枚小小的石珠为槌,鼓沿的铜钉早已蒙上了绿锈,柄上漆色剥落,泛黄的牛皮鼓面画的是一幅走绳卖解的市井图,笔墨生动,活泼趣致,右下方寥寥几个小字,看得出是苏璇的笔迹。 月出九皋,云落天都。 山月事 正阳宫受皇室宠眷,为天下道门之宗,每次封赏之典在五六月间,数千名道人羽衣如雪,高冠云履聚于殿场之中,如群仙朝会,蔚为一景。不少达官显贵在典仪之后随同布施,更有数不胜数的香客涌入山中观礼。 此番声势更是非同一般,威宁侯亲来颁旨,紫蟒华服于三清殿外宣读圣谕,将金虚真人及正阳宫上下尽褒奖了一番。赏赐素缎道衣千件、拂尘百枚、铜鹤铜鹿三十对、青玉双璧二十对、珍珠九盒、贡瓷若干,另有宫器无数,极是丰厚。 圣旨甚至提及了金虚真人门下弟子,殷长歌与沈曼青被赞为英杰,分赐了一对羊脂玉佩。天家厚赏,即使道门中人也觉荣耀非常。众多正阳宫弟子见殷沈二人既得掌教看重,又承天子垂目,羡赞不已,更生敬慕。 金虚真人领了圣旨,接过封赏,将威宁侯迎入内殿礼叙,门外逐一唱响各位皇亲贵戚布施的名录。沈曼青安排师弟、师妹有条不紊地应承,逐一收点物品,直至黄昏才算忙碌完毕。 退下来她略略松了一口气,近期筹备封典的事宜压在肩上,千头万绪繁琐不堪。回房休憩片刻,她取出御赐的玉佩细看,玉质温润无暇,雕琢巧妙,仙鹿口衔灵芝献寿图栩栩如生,确实是一件上品。 把玩了一会儿,她想起殷长歌与左卿辞,心头一动,出房寻去却扑了个空。问讯道僮亦是一无所得,只道殷长歌典仪之后便与公子相偕而去,说不清是往天都峰哪一处赏景。 这两人连日游玩快活万分,沈曼青不由得生出几分羡意,索性出殿寻觅,一路问过去,始终不见两人身影,不知不觉间一泓碧水闯入了眼帘。 黄昏的夕光投在池面,倒映出万里绯云,两只白鹤在池畔觅食,偶然扇动雪色羽翅,极其安静又极其逸雅,长长的细足半隐水中,仿佛栖在云水之间的一弯明镜里。 空无一人的美景酿生出一种错觉,沈曼青禁不住恍惚了一下。仿佛有个身影凌空舞剑,剑芒激散潇洒无伦,矫如游龙,凌厉而不可当。转瞬幻影又消失了,眼前依然是鹤栖静水,山抹绯云。 这是沈曼青曾经熟悉的地方,近年已经极少来此,她怔怔地看着半颓的院落,忽然发现院内行出一个人。那人略偏头,仿佛在打量院内的陈设,黄昏的余光勾勒出属于男人的身形轮廓。 沈曼青呼吸顿住了,额间乍出了一层汗,手按在腰际的剑上,忽而又火烫般松开。神思变得不受控制,她不由自主地走近,男人仿佛觉察,回过头现出一张不怒自威的脸。 “侯爷!”沈曼青神色错愕,甚至忘了行礼,“侯爷怎会在此?” 檐下所立的正是威宁侯薄景焕,半日前才于大殿宣读谕旨,此时却孤身一人现身于翠微池畔。仿佛被打扰一般,他眉头冷锁,瞧过来的目光淡漠而不悦。 这位侯爷绝非易于亲近之人,数日来的款待事宜均是沈曼青主理,她已十分了解。怎奈一时忘形,直到话语出口才发现迹近质问,有几分冒犯,心下一惕。 幸好薄景焕似乎并未留意,他举目环顾四周,淡淡道:“本侯闲来走一走,不巧迷了路,见这一处天光水色略为别致,多看了一阵。” 沈曼青缓了缓神,行了一礼,放柔了声音。“这是本门失当,山上路径错杂,应该有人为侯爷引路才是。” 威宁侯望了一眼金虚真人座下的首席女弟子,听不出是喜是怒。“那倒不必,天都峰钟灵毓秀,随处是景,受人引导反而失了意趣。” 这位贵人竟然连一个随行侍卫都不带,沈曼青暗中诧异,随声附道:“侯爷风雅,只是天色将暮,再过片刻景致难辨,寒露渐生,不如留待明日再赏。” 威宁侯也不多说,一颔首转身而行,沈曼青立刻趋前引路:“我送侯爷回苑。” 行了片刻,威宁侯似随意而问:“这样好的地方,为何偏偏荒寂无人?” 沈曼青柔唇轻抿,隔了一瞬回道:“此地僻远又久未打扫,是以一直闲置。” 威宁侯平平的话语自身后传来:“可惜了,与其留着一个废院煞风景,不如平了另起新阁,也好衬这一池风致。” 沈曼青心底一跳,沉默着并不言声。 威宁侯抬眼一瞥,在山道上前行的女子身姿盈秀,风致楚楚,乌发下一截粉白的细颈,纵是道装也难掩好女儿颜色,他再度开口:“你上山多久?” 沈曼青不卑不亢地回答:“回侯爷,自三岁上山修习,至今已二十一载。” 远远传来一声鹤唳,划破了山中的清寂,威宁侯缓缓道:“此次出行前,沈国公与我言及孙女长住道观终是不宜,有意接你回家。” 一句话似无声霹雳,沈曼青一震之下心思蓦地紊乱,片刻后才道:“多谢侯爷相告,我自幼入道观,多年来受师尊教导,不敢有负师长之望。” “我跟金虚真人提过此事。”威宁侯语声漠漠,不带半分感情,一字字似敲在她心上,“真人言道,你虽是女子,然而天资上佳,谨慎勤奋,他也有心栽养;沈国公舔犊情深托人递话,天伦亦不可夺,去留均看你个人心意,无须顾虑其他。” 沈曼青的心越发乱了,恍惚间听威宁侯道:“既然你有夺回山河图之功,归于沈府后必能择一良婿;若潜心修道,也有师长扶持,你自行思虑清楚,与家中递个信。” 好一阵后,沈曼青勉强回了一句:“多承侯爷费心,我自当慎思而定。” 威宁侯话已带到,不再开言,剩下的路途唯有静默。 直到行近殿苑,沈曼青才捺下纷乱的心绪,转过殿角正撞见殷长歌与左卿辞二人,心绪莫名的一松。威宁侯威冷的面庞稍和,等两人见礼完毕后道:“左公子上了山即不知所终,想是发现了不少好去处。” 或许是盛典即毕就被殷长歌拖走,左卿辞未及更衣,仍是一袭正装,银冠束发,犀佩垂腰,越显卓然清贵,他浅笑道:“全仗殷兄相陪,连日来伴我寻幽探境。” 殷长歌神采奕奕,愉快地接口:“公子才学渊博言语生动,与之把臂同游,连平日见惯的风景也别有趣味,当真是乐事。” 这两人一个俊逸非凡,一个英姿焕发,并肩而立,异常惹眼,如一双良璧生辉。威宁侯疏了一下神,竟忘了言语,片刻后才道:“你们二人年龄相近,倒是投契。” 殷长歌这一阵与左卿辞游赏正惬,意气相投,闻言深以为然:“公子比我长上一岁,学识远胜于我,要不是身份殊易,必当尊为兄长。” 沈曼青禁不住笑起来:“长歌素来心高,而今却如此拜服,甚至想与公子结义,可真是奇了。” 左卿辞虽是侯府公子,平素亲切随和,从不摆架子,又一同历过生死,殷长歌不拘小节也未多想,顺着话语笑道:“何奇之有,师姐正好替我做个见证。” 左卿辞笑吟吟正待开口,未料威宁侯面色剧变,不假思索地厉声而斥:“结什么拜,真是荒谬!” 气氛霎时极尴尬,三个人全愕住了。 殷长歌遭劈头一斥,险些翻脸相向,到底对方身份非同寻常,强行忍下了怒气,僵硬着声音道:“侯爷此言何意?我不过打趣几句,并无高攀之心。” 左卿辞同是诧然,他知此人位高权重,城府颇深,喜怒从不形于色,这般无端失态极是反常,不禁仔细打量。 威宁侯的面色异常难看,仿佛陷入了某种魔怔,一刻后才缓过神。“结拜岂是如此草率之事,况且你们……”顿了一下,他忽然抚额露出疲态,“本侯倦了,一时失语,尔等自便。” 言毕他转身而去,既不解释也无旁语,留下三人疑惑丛生。 被权贵无故呵斥当然不是快事,殷长歌并非头一次遭遇。天都峰终年进香的达官显贵无数,多半对修士存有礼敬之心,但也不乏以势凌人的骄狂之徒,殷长歌自有排解之道。 一个时辰的练剑之后,殷长歌心境平复,胸中块垒全消,拭去额上薄汗,他见沈曼青在廊下仰望天际星河,郁郁如有心事,不禁行过去。“师姐在想什么?” 沈曼青神思涣散,半晌才道:“师弟,你道这山上如何?” 突逢一问,殷长歌略感疑惑:“师父待我们如亲子,师弟、师妹也尊敬有加,一切极好,师姐怎的突然这样问。” “山中虽好,岁月久长。”沈曼青心中纷乱,目中也是一片迷惘,“眼下固然不错,再过十年二十年又如何?” 殷长歌年轻随性,极少思及长远,闻言脱口而出:“当然是武艺更为精进,本门在武林中威名更甚。”话一出口,他就见柔美的容颜泛起了一抹苦笑,殷长歌脑内灵光一闪,突然开了窍,“师姐不想留在山上?” 正阳宫自有门规,门下弟子可选择束发正式入道,也可禀明师长后离山从俗,婚娶不禁,但从此与正阳宫无关,终身不得再以门人自居。 沈曼青默然良久,低声道:“我三岁入山,长于师门,家中族亲无一记忆,回去怕也是诸多不惯,未必受得了拘束,更不知尊长如何安排。” 殷长歌知她性子内敛,心事鲜诉之于口,此刻竟然道出,必是忧虑纠结难安,他顿生怜惜。“那就留在山上,师父一向待你是极好的。” 沈曼青轻叹了一口气,秀眉凝着彷徨的轻愁:“留下束发为道?山中时光转瞬过,此后青灯长卷,终老山巅,也不知会不会悔。” 殷长歌沉寂了一刻,言语极是认真。“师姐有我,必不会寂寞。” 沈曼青千思万虑,只觉未来一片迷茫,无论如何抉择都难以心安,好一阵她突然迸出话语:“再过数月是试剑大会,师父已接了帖子,安排由我们致贺,待涪州事毕,我要去金陵一趟。”一言既出,她的心头奇迹般明快了许多,后面的话也流畅起来,“祖父让我回去,不管是做何安排,我想见一见家人。” 山月映着她青春秀美的脸庞,殷长歌突然有一丝心疼。她是这样美好灵慧,天生就该受尽疼护,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而不是寂寞的幽居深山。静了一会儿,他轻声道:“好,我陪你。” 风雨来 一声巨响划破了重云密布的天空,金陵暴雨如注。天色如晦,雷声轰鸣,天幕仿佛被捅了个窟窿,哗哗向下倾水。闪电频频明灭,照亮了暗沉沉的屋瓦。这样可怕的天气居然还有行人,一个影子撑着一把油纸伞,沿着玄武湖边蜿蜒的小路而行。 路边树影幢幢,浓密的枝叶犹如黑浪翻涌,在狂风中摇摇欲倒,雨水在坡道上奔流,影子走得很慢,最终来到路尽头的一间宅邸前。 这是一座极大的宅子,依山环湖,几乎将半座山纳了进去。 影子在门外叩了叩门环,门立刻开了。 两行辟水琉璃灯风雨不熄,荧荧闪烁,灯柱沿着门内的路径蜿伸,在黑暗中指示方向。这样大的宅院,唯有风声、雨声而无人声,宛如一个隔绝的异域。影子缓慢走入,顺着灯光行过几重深院,停在了一间灯火通明的书房外。 随着门扉的推开,一个青年从书案后立起,飘扬而入的雨雾拂动了衣袂,他的姿态从容轻雅,俊颜漾起了笑意。“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想见苏兄一面真是不易。” 来客是个面生的黑衣少年,尽管撑着伞,仍被滂沱大雨浇了个透湿,声音是左卿辞熟悉的平漠:“文思渊说,不来此地剩下的酬金也不用拿了,为什么?” “停云水榭的庆功之宴,唯独苏兄不至,一直深以为憾,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长眸隐着佻达的戏谑,左卿辞不见半分愧意,“谁想天公不作美,倒让苏兄受累,不如先换下湿衣再叙,如何?” 黑衣少年正是飞寇儿,他从头到脚像水里捞出来的,木着一张脸。“不必了,酬金到底给不给?” 左卿辞延客入座,对方全不理会,他也不以为意:“那些不过是玩笑之语,酬金早已备下,尚另有一桩请托,还望苏兄不吝借力。” 少年垂着眼,身形僵直,甚至不曾抹去脸上的水:“生意的事有文思渊和你谈,我来拿金子。” 左卿辞微微一笑,言语诱惑:“对苏兄而言,这桩请托轻而易举,报偿也极丰厚,何必要让文兄分一杯羹?” “我只是来取酬金。”少年仿佛一个字也不愿多说,湿漉漉的颈微曲,脚边还在沥沥滴水。 左卿辞略一沉吟,将案上两个漆匣推至对方面前。“黄金已兑成银票,另一盒是吐火罗王辞行时赐的金珠宝玉。” 少年启开看了看,缓慢地将漆匣收入怀中,水顺着鬓边滑落,湿冷的指尖极苍白。 左卿辞下意识觉得有些怪异,一时又辨不出原因。“苏兄可是有什么难处?” 少年没有理会,一手打开了门扉,狂风卷着雨扑面而来,陡然间凉意袭人。不等左卿辞再开口,他已经踏出去,连告辞的话语都省了。 盯着风雨中的背影,左卿辞疑惑更深,鼻端仿佛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他的视线猝然落在地上,飞寇儿之前所立之处残留着一摊水渍,浸湿的地砖颜色极深,左卿辞俯身轻轻一拭,指尖竟染上了一抹淡红。 他霍然起身冲出门外,漫天雨幕倾泻而落,立刻将左卿辞浇了个透湿,白陌从檐下现身,替主人擎伞,眼看那个模糊的背影将要走出苑门,左卿辞厉声而喝:“拦住他!” 白陌应命追上去,心知以飞寇儿的本领自己未必拦得住,刻意留了三下变招,谁料一掌顺利地拍在肩上,对方竟一声不响地倒了下去。 大雨倾盆如注,左卿辞一手持伞,一手上来扳过少年的脸,只见他眼睫紧闭,唇色惨白,已然昏迷过去。 风漫过翠羽般的池塘,扫开了薄淡的白雾。 池畔有两个道装少女,一个肤色微黑,一个仪容秀雅。 灵魂仿佛出窍,躲在松树斑驳的树杆后,断续的话语被风带入耳际。 肤色微黑的少女开口,笑容依稀有几分恶意。“师叔回来了,叫她去后山青庐,既然不在就罢了,可不能说我们未传到。” 秀雅的少女淡笑了一下,立在池畔神色矜持,有一种正直无邪的气质。 话音渐淡,人不见了,翻涌的白雾冲出一只从未见过的猛兽,圆亮的双目凶光毕露,利齿狰狞,仿佛要将人连皮带骨吃下去,扑袭迅猛可怕,起落间利爪已划破了肩臂,鲜血溅出,疼痛铺天盖地地卷来。 白雾又漫过来,眼前是青砖地面,恍惚间她跪在地上,折断的剑置在膝前,周围的话语或讽或嘲,还有人在摇头叹息。 “……祖师留下的雪狻猊,当世仅有的一只……这丫头竟然……” “……心太软了,他根本不该收……” “……非我……资质平庸……索性逐出……” 受伤的肩臂很痛,冷汗一丝丝蜿蜒,嗡嗡的责备像鞭子抽在她身上。 光一晃,一个影子踏进来,满屋俱静。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心口有种无自地容的坠痛,恨不得将自己埋进石板。 一个轻淡的声音响起:“刚回山就听说,我徒儿杀了雪狻猊?” 纷乱的声音又出现了,一个接一个响起。 “……闯入青庐禁地……门规……” “……才两年就犯错……罚……” 她的头昏昏的,极想逃到一个安静而没有人的所在,可是她知道,世上没有那样的地方。 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运指如风连点几处臂上的穴道,她忽然不痛了。 那人随手一挽,她身不由己地站起来,腰脊拔直,头也被扶正。眼前是一双风一般的眼眸,清越而骄傲,让人忘不掉。“记住你是我苏璇的徒弟,无论做错什么,都不要轻易弯腰。” 仿佛一扇坚不可摧的屏障,挡去了整个世界的敌意。周围的杂音蓦然消失了,只剩下胸口温热的膨胀。忽然间那双眼眸变了,冰冷而空无一物,一道雪色飞龙挟雷霆之势劈来,她转身要逃,背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怎么了?”白陌放下了手中的银盆。 榻上的人覆着锦衾,眉睫轻颤,呼吸急促,却是醒不过来。 左卿辞掠了一眼,目光又回到手中的物件上。那是一枚烟灰色的珠子,乌蒙蒙的如拇指大小,由一根古旧的铜链系在苏云落的颈上,看起来晦涩无光,丝毫不显奇异。 “公子,这珠子有什么来历?”白陌虽然不识此物,但清楚能让左卿辞看那么久,必定不是普通之物。 “盈寸之华,百毒辟易,原来是因为这东西。”左卿辞仿佛自语般低喃了一句,尔后才道,“这是却邪珠,据说是毒龙脊背所生,佩系于身可辟天下之毒。” 白陌禁不住多看了两眼,又瞧向榻上的人,始终无法相信她竟然是个女人。“她还真会偷。” 左卿辞将珠子放回锦衾内,又拾起了另一样物件。 那是一根异常精美的短棍,质地银白坚实,入手沉沉,长度不及小臂,叩之似空非空。握柄铸有旋状浅棱,两头刻着凶戾的兽纹,雕饰精致,底缘刻了两行篆字。 谁解相思毒,入骨一寸灰。 字虽浅白却难明其意,左卿辞翻转打量,审视良久。 白陌忍不住评论:“这东西应该是兵器,瞧着又不太像,似棍过于短险,且无锋刃,无论攻防均极为不便。” 榻上的人低吟了一声,满头是疼出来的冷汗,仿佛在极力挣脱某种梦魇。左卿辞放下手中的东西,绞了一把湿巾,刚按上苏云落的额,忽然对方弹了一下,眼睛终于睁开了。 起初似乎有些恍惚,渐渐地,那双昏沉的眸子从迷茫遽变为惊骇,眼瞳戒备的收缩,死死地盯着他。左卿辞觉得相当有趣,轻咳一声,掩住好心情。“苏姑娘醒了?我想现在似乎应该这样称呼。” 浅笑的俊颜看起来温和无害,地上一堆剪烂的湿衣,还有破碎的裹身长帛,苏云落目光掠过,眸子明显地飘了一下。 “苏姑娘伤在背,衣服是我让丫环去的,事急从权还请见谅。”左卿辞给了一个不失礼节又无懈可击的解释,轻巧地带过尴尬。“背上这道剑伤若再深三分,只怕姑娘性命堪忧。” 榻上的人唇色惨白,一言不发,冷汗已经浸湿了额发,显然是疼极了。 左卿辞仿佛不曾觉察,话语有一抹胜券在握的闲逸:“方才探脉,发现苏姑娘竟然身负正阳宫绝学,既然是同门,又受了这样重的伤,可要给殷兄与沈姑娘捎个信?” 这一句终于逼出了反应,她动了一下,触动伤处发出了一声轻嘶,喘息半晌勉强道,“不必,我早已背离了门派。” 左卿辞俊颜诧异,流露出不解之色:“何至于此,我看殷沈两位俱是侠义中人,古道热肠,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 苏云落不再言语,太阳穴突突地跳,咬牙抑住剧痛,眼睛已经闭上了。 他又问了两句,见对方始终不答,停了一刻换了话题:“姑娘之前用的药虽然能止痛抑血,于疗作效用并不大,这道剑伤非比寻常,背肌仍有细碎的劲气伏藏,如不设法疏导,必会反复撕裂难以愈合。” 大概是失血过多,她的反应有些木,用了好一会儿才理解话中的意思,瞥了一眼枕边的漆匣,极其缓慢地移动手臂,抓出一把宝石推至他面前。 长眸眯起来,左卿辞半晌才道:“这是何意?” 忍住脊背撕裂般的疼痛,她勉强动了一下嘴唇。 “诊金?”瞧着唇形他替她说出来,说完后静窒了一阵,忽然绽出凉淡的笑,半挑的长眸盈出几许嘲讽,“若不是为了酬金,苏姑娘也不会罔顾重伤之躯登门,这些金银几乎是以命相换,我怎敢收受。” 她似乎不太明白他的讥讽因何而来,想了想,将整只盒子推过来。 这一举动让左卿辞的笑容越发诡异,一个手势,白陌带领丫环退了出去,一并掩上了门。 “诊金稍后再提,苏姑娘的伤不能再延,我先施针。”左卿辞彬彬有礼地说完,不等回答手上一扬,覆在她身上的锦衾已掀到了腰际。 她的脸仍然是少年,身体却截然不同。 锦衾下的身体完全赤裸,柔润莹白如一块软玉,薄薄的肌肤附在蝴蝶般的背胛骨上,腰脊最低处深深凹下去,弯成一个诱人的弧度。然而揭开覆在背上的素纱,一道深长的剑伤残忍地横过背脊,破坏了美感。 那是一道极可怕的创口,清理干净后更为触目惊心,鲜红的肌理向两侧绽开,几乎可见白骨。 左卿辞持起银针三两下起落,激出了伏藏在肌理中的剑气,剑伤旁突然炸开一道寸许长的新伤,鲜血汩汩流出。她的脊背猝然绷紧,痛吟了半声,肌肤晕起了水光淋漓的薄汗。 左卿辞连下数针,她的背上又多了几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呼吸断断续续,垫在褥上的软布渐渐浸开了血色。 左卿辞视而不见,落针频繁,间或以净布吸干伤口处的汗,一炷香后收针上药,又绞了一块湿巾,替她拭去背上的汗。敷上去的药粉开始清凉镇痛,她的气息缓缓平复,痉挛的肢体逐渐放松。 湿巾浸透了血汗,左卿辞扔入搁盘换了一块,三次之后,他凝视着惨不忍睹的背,打破了沉寂:“能把你伤成这样,究竟是谁?” 直到写完药方,这个疑问仍悬在心中。左卿辞搁下笔,待墨迹稍干后递给白陌:“先照这个煎五日,到期再换方子。” 白陌也算粗通药理,接过药方一扫,暗中咋舌:“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是个用剑的高手,已至剑气化形之境,这样的人定是威名极著,我却一时想不出。”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半晌后左卿辞眉微蹙,“难道……” 白陌不禁动了好奇:“公子猜是谁?” 片刻后,左卿辞又摇了摇头:“罢了,想是遇上了厉害的对头。” 白陌推断道:“既然伤在背脊,大概逃命的时候慢了些,或许是行窃的时候失了手。” 左卿辞不置一辞,忽道:“被雨一淋,确是伤得厉害了。” 白陌不以为然。“是她自己笨,不会遣人递话改个时日,偏要硬撑着过来,如何能怪公子?” 左卿辞眉梢一剔又平下来,淡淡地笑了笑:“就算真是如此,我怎么可能信,不过徒费口舌罢了。” 白陌想了想也是,忍不住嘀咕:“为了金银,这家伙居然连命都不要了。”甚至在疗治结束后,她立时让人将所得的珠玉银票存入指定的钱庄,见到字据才肯休憩,简直像担心侯府赖账一般。 左卿辞也生出了三分微惑。她冒险而来必是因为急缺,此前已得了千两黄金,又从吐火罗宝库窃了藏珍,如此巨资仍是不足,她究竟在做什么? 冰华露 她像一个安静的哑巴,顺从地将苦药一饮而尽,裸身换药也听之任之,毫无羞涩扭捏,更不会多说一个字。想来在她心中,侯府公子与路人毫无分别,纵然万里同行同归,也不过是偶然交错,激不起半分情绪。 这当然不太令人愉快,收起药瓶膏粉,左卿辞的长眸掠过一丝诡芒,决意打破冷局:“当年你为什么离开?即使苏璇已逝,正阳宫也不至于亏待自己的门人。” 他的话语激不起任何反应,她沉默的俯卧,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左卿辞自然不会让话题就这样掠过,他在榻边的软椅坐下:“前一阵在天都峰听说了一些旧事,不免有几分好奇,权作诊金如何,我以名誉起誓绝不外传。” 回答他的依然是一片寂静,左卿辞全不动气,温文尔雅地加了一句:“若云落实在不愿提,我也可以向殷兄与沈姑娘打听。” 这一句终于逼得她动了,侧过头漠然看着他。“你想知道什么?” 左卿辞从药箱取出一物,双指一错,室内响起了两声闷闷的扑通声。她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了,盯住了他手中的拨浪鼓。 他对这一反应十分满意,大方地将小鼓交过去,任她在枕上翻看。鼓已经极旧,鼓缘的铜钉生着绿锈,带着陈年的灰垢,她的瞳眸有种奇异的恍惚,仿佛是在梦游一般。 左卿辞任她看了半晌,悠然道:“翠微池是个好地方,朝云暮霞俱是美不胜收。” 她凝视着褪色的鼓面,指尖极轻地抚过下方的小字。 左卿辞挑了一个平缓的开头:“殷长歌和沈曼青与你谁长谁幼?” 僵持了好一阵,左卿辞耐心地等,终于听到了回答。 苏云落开了口:“他们入门在先。” 既然有了回应,第二个问题就顺理成章,左卿辞再度开口:“你讨厌他们,为什么?” 这是清晰可见的事实,双方似乎都无甚好感,即使温柔如沈曼青,对她也并无多少同门之谊。 她忽然答非所问:“那边知道了?” 左卿辞当然明白她在问什么。“殷兄和沈姑娘似无意将此事告知尊长。” 撂下拨浪鼓,她的目光投过来,带着警惕与戒备。“你到底要问什么?” 左卿辞浅浅一笑,话语意味深长:“我想知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她呆了一阵,说不出是什么神色,半晌才道:“什么佳人,我本来就是个贼,遇到师父时就是如此。” 左卿辞轻挑了一下眉,等她说下去。 大约太久不曾回忆,她的思绪有点迟缓,好一会儿道:“我自小不知道父母是谁,跟着一个卖艺的班子流浪,一个城一个城地换,平日走绳卖解讨几个钱,下了场就在街市里偷东西,晚上交给班主。年纪小,被抓住顶多受些打,不会送去见官。” 一个问题换一个回答,左卿辞接着问下去:“你是如何遇上苏璇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去拨弄那只小鼓:“记得在凤阳,两天没有偷到东西,班主不给吃的,我饿得发昏,走绳的时候一脚踏空,不是师父路过接住就没命了。后来师父给名字,说我是从半空掉下来的,就叫了云落。” 左卿辞问得很细:“他当场就决定收你为徒?” 她的话语停了一刹,良久“嗯”了一声。“师父看我可怜,就收了我。” 好心的游侠路上捡一个累赘,这种事不算罕见,但肯收为徒弟的不多,左卿辞打量着她的神色。“当时你几岁?苏璇比你长上多少?” 她蹙了一下眉,最终勉强道:“师父说我可能四五岁,那时他刚下山没几年,大约十七。” 左卿辞看出抗拒,换了另一个话题:“为什么离开正阳宫?” 她的回答没有半分留恋:“世上待我好的只有师父,师父走了,我也不想再待下去。” 左卿辞拾起被她跳过的疑问:“沈姑娘和殷兄与你曾有过节?” 暗色的瞳眸一片漠然,她答得很疏淡:“我入门比其他人晚,出身低,学剑的天分也差,他们认为我不配做师父的徒弟。既然已经远离,我不想再有任何关联。” 想起大漠中沈曼青邀剑的姿态,左卿辞心下一动。“难道沈姑娘对你也是如此?我看她在天都峰对师弟、师妹极有耐心,行事公正,不像是狭隘之人。” 她一无表情地垂下了眼。 没有辩驳,也毫无争论的意愿,反应与预期有些不同。左卿辞望了一瞬,改道:“云落不曾想过收手?若有一天激起正阳宫自清门户……” 她沉默了很久。“我不会让他们捉到,至于收手,不可能。” 左卿辞不予评论,微微一笑。“即使正阳宫声名受累,苏璇泉下难安?” “不会有人知道。”她说得很肯定,眼眸却暗下去。 左卿辞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为什么做飞贼?” 她的话语又低又轻:“我想要金子,别的什么也不会。” 左卿辞有一分好奇。“你到底需要多少金子,临行前不是已得了一半?” 苏云落犹豫后才道:“已经用完了。” 寻常人一生受用不尽的金银转瞬即空,如此挥霍,无怪收不了手。左卿辞心下起疑:“从吐火罗王廷秘库里取的珍宝也用完了?” 她错愕地瞪着他,警惕之色几乎溢出来,好一会儿道:“你怎会……”停了一刻她缓过神,终是认了,“我确实进了秘库,可东西未能带回中原。” 这确是出乎左卿辞的意料:“为什么?” “碰到一群精锐的追兵,把珍宝散了借着混乱才冲出来。吐火罗王追得太紧,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她的语气略微遗憾,但没有过多的惋叹。 “好容易开了重重秘锁盗出来,竟又被追回去,平白空忙一场,原来是被我们牵累了。”左卿辞含笑轻谑,话中蕴着几许揶揄,“假如那些珍宝还在,云落只怕也未必会来此。” 这个人似乎能看透一切,她没有否认。“我有急用,等不了。” “抱歉,是我过于轻率,致使云落伤情加重。”左卿辞温文的致意,语气歉疚而诚挚,“不过确实有需要云落襄助之处,伤愈之后不妨重新考虑,酬金尽可随意。” 俊美的脸庞神色温雅,言辞柔软,道出的请求几乎让人难以拒绝。 可是苏云落没有看,她垂下睫,指尖轻触陈旧的鼓柄。“确实无暇,请公子另选高明。” 端谨自持的正阳宫偏偏教出了一群性情各异的弟子。 剑挑天下的苏璇、率直意气的殷长歌、声名狼藉的苏云落…… 正阳宫的弃徒,苏璇唯一的弟子,是个沉默少言,从不露真容的女人。那双异常干净的瞳眸所泛起的戒备与惕慎,真是相当有趣。 左卿辞将手上的药草配完,交给白陌:“这味药工序繁杂,一不留神就败了药性,仔细盯紧了。” 药草中有几样贵逾百金,价值不菲,白陌应下后不解地询问:“冰华承露药性易散,难以久置,公子确定要炼这样多?” 放下卷起的宽袖,左卿辞漫然收拢药具:“她背上的伤口过于深长,又裂伤数次,要减轻疤痕必然用量极多,怎么可能久置?” 白陌呆了呆,一句话险些顺嘴冒出来,好在及时回神忍住了。 左卿辞淡掠一眼,清楚随侍在想什么,并不解释。 待药炼好,苏云落的剑创也已收口,长出了嫩红的新肉,左卿辞审视伤处:“外肌已合,内里未愈,此时最是关键,我新制了一味药,正宜今日施用。” 苏云落没什么反应,她习惯了将自己当一个死人。然而她没料到这一次他并未以角板敷涂药物,伴随着一股清雅柔馥的香气,一只修长温热的手直接触上来,她的背肌立刻僵硬了。 她分明感觉到他的指尖蘸着凉沁沁的药液,从后颈到背脊直至凹陷的腰弓,一寸寸在肌体上缓慢地揉捏,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战栗从指下泛起,撩动心灵燥热难安。 她俯卧多时身体僵麻,被按一按应该是极舒服,可这样的摩挲却让她不自觉地绷紧了想躲避。他停了一下,取过药瓶又倾倒出一些,白皙的指尖染着金黄的药液,看起来异常悦目,随后指尖落下来,奇异的靡软从指下滋生,逐渐蔓延至每一根神经。 她不清楚药的好坏,只觉忍无可忍,声音都有些哑了。“还是用之前的药吧。” “莫非敷涂的时候云落有些不适?实在是伤口太深,不用此药将来极易再度裂伤。”左卿辞不紧不慢地触弄,唇角微笑更深,语气宛如平常,“我也知男女授受不亲,奈何此药必须辅以特殊手法才能让药力渗入,唯有不拘了,想来云落久经江湖,不会在意些许小节。” 心神越来越燥,身体深处仿佛有异物在骚动,她无心留意他在说什么,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眼前一片模糊,肌肤开始发热,她的呼吸越来越重,险些忍不住呻吟。 左卿辞不动声色地观察,榻上的人瞳眸水光潋滟,气息急促不安,像一只按捺不住想逃的猎物。这让他十分满意,为了避免挑弄过度导致前功尽弃,他换了一种手法:“云落可知此药何名?” 她无心听他说什么,只觉得难耐的异状突然退了,尽管背上的手仍在按捏,却不再有令人刺激不安的魔力。 左卿辞娓仿佛随意而谈,娓娓道来:“此药采三百年以上的雪参、七十年以上的灵芝、辅以赤火棘、服常子、指星木、楮实等药材秘制,名为冰华承露,去毒生肌极具神效,依云落目前的情形,大约用上八九瓶也就痊愈了。” 一长串话语说完,她终于清醒过来听出了重点,静默了一会儿道:“此药价值几何?” “不过一瓶百金而已。”又一泓冰凉的药液抹上脊背,左卿辞轻描淡写。 空气一片沉寂,半晌后苏云落开口:“上次提到的那桩请托,是要做什么。” 一言入耳,斜挑的长眸瞬时漾起了笑意。 试剑会 锃黄的镜面映出了赤裸的背,苏云落侧过头观察,伤痕斜斜地落在背脊的肌肤上,像一道朱砂色的画迹,指尖抚过异常平滑,完全不见最初的狰狞。她受过许多伤,从不曾愈合得如此完美,左卿辞的药尽管古怪又昂贵,确实极具灵效。 合拢衣襟,苏云落看向榻边平置的一套女子衣裙。 踌躇半晌,她抖开穿置妥当,轻软丝滑的衣料覆上肌肤,感觉陌生而不惯。她的目光掠过镜中那张少年的面庞,翻开了使人从指定的地点取来的包裹。 白陌在门外叩了叩,门内停了片刻,传出一个女声。“稍待。” 声音全然陌生,白陌一时没回过神,当是有外人侵入,指下咔嚓一声震断门拴,踏入了屋内。 夏日的阳光透过窗纸,映得屋里半明半暗。 案前坐着一个人,细白的指擎着笔,正安静地对镜描容。 漆黑的长发遮去了眉睫,露出半张朦胧的侧颜,她的脸颊呈现一种半透明的白,鼻尖挺秀,颔线清晰优美,绯色的唇上凝着一点光,室中盈着一股静谧专注的气息,异样的轻柔。 混入人群就找不着的飞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白陌怔住了。 女人依然凝视着镜面,唯有话语传过来:“出去。” 肩臂蓦然被拍了一下,白陌回头看见主人才清醒过来,左卿辞深望了案前一眼,偕他退出去合上了门,唇角有一丝隐约的微笑,在中庭的石凳坐下。 两炷香后门开了,现出一张清秀娟薄的脸。 眉目寡淡,勉强可算中人之姿,精致的衣裙穿在她身上,不显半分光彩。 白陌看了几眼,讷讷撇开了视线。 飞贼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完全找不出昔日的痕迹,错身而过的时候,白陌甚至能闻到对方发上的香气,着实百味杂陈。把她当男人显然不合适,当女人又有说不出的别扭,他情愿自己仍是面对那个惹人厌的少年,而不是眼前步履轻盈,低眉垂首的安静女子。他也忘不了那张惊鸿一瞥的侧颜,弄不清究竟是不是真实。 怀着纷乱的疑惑,白陌怏怏地骑马,缀在车辆后方。 马车内的左卿辞心情极好,兴致盎然地研究对方的新面孔:“云落形影百易,声音随之而换,叫人叹为观止,此刻所用的可是真声?” 她此刻的声音不难听,也称不上悦耳,只能说清晰中正,不高不低。 到底是一场疗治欠了情分,过去根本不予理会的问题,这一次苏云落答了:“或许。” “这般神秘更让人好奇,云落真正的声音,天都峰外是否有人听过?”风姿玉貌的男子浅笑吟吟,话中蕴着着期待,“我可有此幸?” 苏云落想了一想,柔唇一动。“这般真声,公子以为如何?” 声音粗戾而洪迈,宛如车内突现了一个豪壮的莽汉,左卿辞非但不曾被吓到,反而纵声大笑,一时几不可抑。 这位贵公子实在是闲极无聊,苏云落无甚意趣地把头转向了窗外。 马车外形朴素雅致,内里舒适,车内的矮几盛着茶水点心,除书卷外还散落着若干软枕,左卿辞随意倚靠,姿态从容轻逸:“这些技巧是何处习来?江湖只道令师剑艺极高,从未听闻兼善易容。” 苏云落答得很简单:“离山后学的。” 左卿辞继而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炫亮的日影从车窗映入,玉一般的俊颜宛然生辉,一缕光影落在眸中,格外令人心动。苏云落不知不觉竟然答了:“他很厉害,擅长诡诈之术,能让物主将宝物拱手而献,见我学不来才教了易容和窃术。” 左卿辞当然不会错过她的闪神,泛起一缕笑意。“这位奇人如今何在?” 她顿了一刻。“死了。” 看来问得不太凑巧,左卿辞略感惋惜的挑了一下眉。“云落是如何识得他?” 苏云落垂下了眼睫。 左卿辞聪明地换了问题:“却邪珠也是他让你偷的?” 她僵了僵,隔了一会儿道:“不是偷,是他给的,说藏宝的密室多半伏有毒药迷香。” 左卿辞赞许中别有深意,隐含触探:“难得他想得这般周到,又肯倾囊而授,只怕师徒也不过如此,必是云落合了他的眼缘。” 不知是否听出,苏云落静默了一瞬,忽道:“他还教我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替贵人做事,无论他们许诺了什么。” 显然过多的探询勾起了她的警惕,左卿辞不动声色地转开:“我见云落与百晓公子十分熟悉,想必已相识了数载?” 她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文思渊是一介掮商,追名逐利,无所不为,明知云落不喜权贵,又对正阳宫百般回避,依然不顾情义迫你远行。”左卿辞不紧不慢地挑拨,切中她的隐忧,“此人以利字当头,难保将来不会再次出卖,云落可想过届时如何应对?” 苏云落停了很久才道:“你想说什么?” “以云落之能,应是海阔天空任逍遥,何以偏偏受人钳制?”左卿辞呈露出三分惋惜,适度地展露关怀,“我只是觉得可惜,再加上数次蒙云落相救,想助上一把,毕竟靖安侯府还有几分薄力。” 她看了很久,左卿辞微微浅笑,亲切和煦,长眸仿佛盛载着无尽的诱惑。 最终,苏云落什么也没说,沉默地侧过头。 左卿辞的请托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确实有些麻烦。 这位贵公子心血来潮,要她护送至涪州观赏五年一度的试剑大会。从金陵出发,走一趟少说也需两个月,更不提沿路武林人无数。他以不喜拘束为由,途中仅偕白陌打点起居,安危系于苏云落一身,不可谓不大胆。 天下英雄会九州,八方试剑赌豪强。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惯例,每五年就有一方世家承揽武林最热闹的盛会。以重宝为彩头,广发名帖,邀各地豪杰一显身手。一来显扬宗派声名,二来结交四海英雄。一桩万众瞩目的江湖盛事开场,各方英杰都期望在试剑台上一露头角,就算夺不了头彩,博一个名扬天下也是美事。 此次发帖的是涪州的武林豪族沐家,日子定在七月中旬。消息一出,江湖人络绎不绝,如百川入海,尽向涪州汇去。左卿辞或许是最悠闲的一个,沿途住最好的旅店,赏评各地风物,品鉴各类美食,全然一派世家公子微服游乐之态。 这一日马车驶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白陌在当地最出名的客栈勒马,掌柜一见便知这一行人是阔绰的金主,殷勤地迎上来躬腰问安。 客栈极大,一楼的酒肆人头攒动,场中有七八个娇丽的胡姬劝酒,众多江湖人把盏传杯,划拳猜枚,混着胡姬的娇声笑语好不热闹。白陌将马车交给店伙,随手抛过一块碎银。 “多谢爷的赏赐,小店必拣最好的物件奉上,还望贵人不嫌此地粗陋。”掌柜见了银钱更为欢喜,打起十二分精神逢迎,“正好近日收了两个干净的胡姬,擅长松筋捏骨,必能为贵人稍解劳乏。” 随着一声招呼,两名胡人少女犹如鸽子翩然而来,俱是腰肢纤细、胸脯丰盈,带着青春少女特有的稚嫩。见客人竟是这般英俊的公子,两名少女眼眸一亮,笑容越发灿烂。 苏云落无声地退开,左卿辞淡淡地瞥了一眼,白陌不必吩咐已将人拦了,三言两语斥退。 掌柜马屁拍到马脚上,搓着手讪讪地笑,一迭声地驱使伙计收拾房间。白陌不放心,亲自跟过去检视,左卿辞与苏云落被迎至窗边小坐等候。酒肆酒客颇多,左卿辞的气质、形貌引来了不少武林人的视线,见他身侧仅跟了一个寻常女子,不似与江湖有关,也就不再关注。 左卿辞听了一会儿,座中的谈话均与试剑大会相关,多半在猜度今年沐家拿来做头彩的是何种宝物,深觉有趣。“云落可有兴致下场一争长短?” 她有一点愕然,尔后才领悟他在调侃。 左卿辞带着置身局外的闲逸,漫然谑道:“听说五年前殷兄与沈姑娘在试剑大会极受瞩目,分获玉狻猊和素手青颜的名号,云落若是肯一亮身手,未必逊于二人。” 突然隔座一个醉醺醺的胖子拍案,激声嚷道:“什么宝物也抵不过神匠鸦九的神兵,剑魔苏璇要不是有神剑之助,焉能横行江湖?” 整个酒肆一刹那极静,突然爆出哄议,人群开始哗笑,有人叫道:“据说轻离剑重现江湖,就在正阳宫的素手青颜掌中,有本事你赵老三去夺,横竖剑魔已死,还怕什么!” 胖子赵老三明显是喝多了,唾沫横飞的夸口:“别说是个女的,就算剑魔在又如何?我三两脚就让他跪地求饶。” 剑魔的名号非同凡响,听得胖子横吹,酒客尽皆嘲弄起来。“他疯是疯,照样能一剑劈掉冷蝉君的手,你有几只手让他砍?” 赵老三被激得满面通红:“那不过是侥幸,一个疯子能抖什么威风?要是换了我,觑得他癫病发作之时手起刀落,哪还需要正阳宫清理门户?” 众人再度喧笑,纷纷闲议不再理会。 苏云落异样静默,她盯着仍在大放厥词的赵老三,瞳眸有一种怵人的森冷。这一瞬的意外让左卿辞唇角轻扬,饶有兴趣地观察。 然而最终她什么也没做,不再听下去,起身走向客栈内院。 左卿辞不出声地笑了笑,也行了过去。刚刚步出廊外,她忽然回头,五指轻舒迅捷地在他头上一拦,收回来时掌心多了一只沉甸甸的白石花盆。抬首看去,二楼栏杆处全无人迹,一片空静。 左卿辞的笑容淡了,俊颜如被暮色浸染,模糊晦暗难辨。 波云谲 白石花盆雕饰着南方常见的纹样,盆中植的兰花绿意盎然,盈了数个小巧玲珑的花苞。土壤微潮,似乎不久前才浇过水,搁在案上毫无挑眼之处,可半个时辰前险些要了左卿辞的命。为了护卫左卿辞身侧,苏云落并未去追索暗中隐藏的人。从表面上看,游山玩水的公子被误坠的花盆砸中身亡,似乎是一件偶然又纯粹的意外。 “云落又救了我一次。”左卿辞打破了沉寂,似已淡忘了意外,指尖触抚叶间青碧的花萼,“这花生得极好,大概栽养的人有心。” 完美的笑颜仿佛从来不会惊悸,这个人苏云落始终摸不透,也不愿多想。 左卿辞悠然道:“此地所出的酒有些特别,我已定了雅座,云落稍后不妨品一品。” 苏云落摇了摇头。“我不饮酒,你可以找白陌。” “云落能一尽千杯,却不爱饮酒?”左卿辞呈露出一分轻讶。 苏云落答得很无趣,也很干脆:“我仇人太多,不能饮。” 这个理由确实也说得过去,左卿辞放弃了再劝,打趣道:“要醉倒云落谈何容易,不知如何练出的酒量,难道是师门渊源,令师好酒?” 最后一句置疑让她踌躇了一刻,忍不住解释:“师父从不饮酒,说耽迷长醉会引发手抖,与剑无益。” 又一次成功地诱出答案,左卿辞隐然愉悦。“那云落的酒量从何而来?” 她又不说话了。 左卿辞微微一笑。“说起来,云落怎知鬼神医有好酒之癖?” “偶然听闻。”苏云落顿了顿,望了他一眼,“你不想被人知道与方外谷有关,我不会说。” “多谢云落,方外谷名头太大,我性好清净,医道仅学了些许皮毛,并不想因此惹上麻烦,不得不隐秘些。”左卿辞莞尔,斟了两杯茶,推了一杯给她,“此地已近涪州,山陵起伏多生云雾,所产的茶也极佳,据说仅比苍澜稍逊。” 苏云落低头看了一眼,并未品饮。 “天都峰除剑法之外,还推崇茶道棋奕等雅事,云落当年在山上大约也常替令师烹茶?”左卿辞啜了一口,轻谑之余又跟了一句,“或许不止茶,还兼带烹食制膳?” 每句话都似有所触探,然而又是无关紧要的枝节。苏云落凝视着碧色的茶汤,空前沉默,良久道:“入山前我随师父浪迹江湖,时常露宿郊野,习惯了处理食物,至于烹茶、弈棋、品茗与谈诗论道一概不会,其他的同门应该精熟。” 左卿辞宛如闲叙:“为何云落不学?难道不好此道?” 她的眉间一动,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最终平平道:“我入门晚,资质鲁钝,学武已经耗尽力气。” 看着她的神色,左卿辞轻浅一笑:“剑魔的徒弟,看来并不好当。” 苏云落没有听出调侃。“师父能收我,是我几世修来的造化。” 提起苏璇她总是极认真,无形的敬畏已溶入骨髓,左卿辞正要进一步诱探,门外店伙叩门相请道,雅座已备好。 雅座外是人来人往的街市,难免有些吵闹,好在店家在檐下巧妙地悬了一串五色风灯,既不过分炫目,又映得窗内光影迷离,独具风情,足以让人忽略些许不足。 这一地酒确实酿得不错,菜肴却是偏重辛麻,左卿辞尝了几口不甚喜,撂了筷子缓慢地抿酒,看苏云落进食。她大概也不习惯,但也不言撤换,就着茶水安静地将饭粒咽下去。尽管善于烹膳,她似乎从来不会为自己费心,日常过得粗糙而随意。 零落的灯光映在她的侧颜,左卿辞突然发现那双眼睫与记忆中不同,长了许多,如墨羽般纤美匀翘,嵌在素淡的面庞上有些出挑。 或许视线停得太久,她觉察到,轻触了一下明白过来。“近日忘了修剪,稍后会整理。” 俊颜似笑非笑,左卿辞带上了三分淡嘲:“扮男人的时候也就罢了,现在好歹是女子,何须一双眼睫都不肯放过?” 苏云落早已习惯了隐蔽,没有在意他的轻讽。“惹眼了会带来麻烦。” 左卿辞薄哂,辨不出是揶揄还是真心建言:“终年行窃风险太大,终有一日会成为众矢之的,云落何不用更好的方式获取金钱?” 苏云落看了他一眼。“这是我所知最快的办法。” 左卿辞不动声色地试探:“有没有一个价码能让你放弃窃盗?” 苏云落沉默了一下。“有。” 左卿辞半挑长眉,兴致盎然。“说说看。” 苏云落踌躇片刻,终道:“赤眼明藤、鹤尾白、锡兰星叶。” 这样的条件大出乎意料,左卿辞禁不住诧然:“你要这三味药做什么。” 苏云落略略垂下了眼:“据说这些灵药有奇效,可以令人武功倍增,天下无敌。” 左卿辞打量着她的神色,心底疑云丛生。“这是何处听来的荒诞之辞,赤眼明藤主效理络归元,寻常人根本无用;鹤尾白确实于武林中人颇有助益,仅生于万丈荫木之上,异常难寻;锡兰星叶为至毒,容易引来毒物相伴,连采摘都要冒生死之险。这几样药性不一,服食后天下无敌未必,倒有可能白日飞升。” 寻常医者根本不知为何物的奇药,左卿辞一一数出,苏云落专注地凝听,寂暗的瞳眸突然有了活气,越来越亮。 左卿辞疑惑更重,正要探问,忽然雅座外一声泣叫,一个人踉跄地跌撞进来。 来人身形窈窕,臂挽的篮中盛满了花束,显然是一个卖花女。 她生得弯弯的两抹挑眉,圆面孔艳红唇,一袭朴素的衣裙裹在成熟丰腴的身段上,风韵十足,如一朵引人采摘的娇花。如果走在街市,必会吸引许多江湖客的目光,或许这也是肇事之源,她慌慌张张地扑进来,门外传来猥笑,几个放浪的醉鬼随之追了进来。 酒肆本是鱼龙混杂之地,美人又身份低微,谁都可以轻狎地调戏,引来几匹恶狼也是顺理成章。她被扯住了衣袖,花容失色,泪眼盈盈地望向左卿辞。“公子救我。” 卖花女楚楚可怜,眼波欲坠,仿佛座中风仪高贵的公子是唯一的救星,可惜这位公子不知是不是吓傻了,仅是不言不语地旁观。 醉鬼放肆地拉扯,撕得美人衣袖碎裂,露出了半截雪白丰腴的臂腕,活色生香地诱人,挣扎中更显出玲珑浮凸的身段。她连声泣道:“求公子救我,奴家愿粉身以报。” 娇声动人,偏偏这公子若不是石头心肠,就必是个聋子,全然一无反应。 她咬了咬牙,不甘心地一挣,从醉鬼手上挣脱,眼看要扑进公子怀里,突地身子一仰,硬生生以一个奇怪的角度跌出几步外,疼出了一声娇呼。 娇脆的惊叫分外怜人,美人勉力仰身,想攀住左卿辞的衣襟,膝部又是一绊,硬生生跪跌在地上,一口泣声没哼出来,硬生生憋在胸腔,俏脸都青了。 动静大了,终于引来隔厢一位粗犷的侠士,路见不平之下三拳两脚让几个醉汉满地翻滚,利落地解决了麻烦,顺便对左卿辞这无用又怕事的公子哥丢了老大一个白眼。卖花女一边轻泣,一边被好心的侠士热情地扶了出去,临去的眼波瞟向左卿辞,盈满含怨带诉的委屈。 地上落了一枝纤长的花,仿佛一场混乱的见证。 苏云落一直没动,直到对方离去后,她合上薄扉,拾起花端详了一刻。碧梗带着微刺,重瓣深红,花心半阖,有一种孱弱颤摇的美。 “云落可真是无情。”左卿辞绽出一线别有意味的深笑,“若殷兄在此必会出手,云落却是避之唯恐不及。” 卖花女跌了两次,正是苏云落所为。她出手隐蔽,雅座内光影散乱,左卿辞居然看得分明,等闲高手都未必有如此灵敏的五感。苏云落弹了一下花萼,问出潜藏已久的疑惑:“你不谙武功却感官敏锐,呼吸深敛,为什么?” 左卿辞也不隐藏,大方地承认:“早年病弱,被师父持续数年以灵药沐体,换了旁人想必已是武林天骄,我仅得耳目略胜寻常罢了。” 苏云落默了一会儿,冷不丁道:“你为什么不救她?” 左卿辞莞尔:“我手无寸劲,那几名醉徒尽是粗悍凶蛮之徒,岂敢贸然而动?” 这理由着实敷衍,不过苏云落没有再问,随手将花抛入桌底。半闭的娇花跌在地上一撞,花心滚出一只黑色甲虫,僵直的细肢一动不动。 步步敌 第二天,苏云落发现左卿辞身边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二十余岁的秀气青年,身姿利落,有一种洗练后的精悍。 “这是秦尘,跟了我数年。”左卿辞做了引见,“还不见过苏姑娘。” 比起白陌,秦尘更为内敛精干,出现的时间也很突兀,左卿辞并未详述。苏云落瞧了一瞬,袖尾在茶案上一拂,整张桌案猝然弹起。 秦尘沉腕一按,桌子顿时定住,不料大大小小的茶盏碗盘激跳而起,连茶带水扑面而来;眼看飞袭将至,秦尘并指虚拂,劲力掠过激起数下叮啷之声,十余样物件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弄,夷然无损地落回了桌面。白陌刚要赞好,突的咔嚓一声桌面倾颓,盘碟俱碎,茶汤泻了一地,桌案三腿尽折,唯余一根支着残板摇摇晃晃。 这是一场无形的竞斗,秦尘输了一着。 苏云落离去后,白陌脸都黑了,憋了一肚子浊气。“她分明是故意给秦尘难看!” 左卿辞微微一笑:“秦尘觉得如何?” 尽管受了一个下马威,秦尘依然平静,禀道:“她一起手就震酥了案脚,却到最后暗劲齐出才崩断,控劲之术异常精妙,正式交手我没有必胜的把握。” 那女人的武艺竟这般高明?白陌听得愕住了。 忆起白陌的言语,秦尘有几许疑惑:“果真是剑魔的徒弟?以她的武功尽可在正道扬名,何必要做贼?” 左卿辞无声地笑了笑。“这一点我也很好奇,她藏这么深,正阳宫也从不提苏璇还有传人,究竟是为什么?” “公子确定她是安全的?”这些秦尘不关心,他要确认的仅有一件事。 左卿辞自然清楚他在问什么:“她对权贵很警惕,不会蠢到轻易被收买。” 除了宝物和苏璇,她大概对任何人或事都毫不关心。 这一趟涪州之行注定不会太平,秦尘盘算片刻。“属下定会全力护卫,但一路龙蛇混杂,敌暗我明,公子还是慎……” “无妨,我正希望再有趣一些。”左卿辞轻浅一笑,奇异的弧度促狭而危险,“何况太过平淡怎么试得出,多点变数,最妙不过。” 俊颜那一抹盎然的兴奋,仿佛开启了一个趣味十足的游戏。 秦尘琢磨良久,等手上的事情处理完毕,去马厩里寻到了白陌,单刀直问:“公子对她有意?” 白陌正在料理马匹,手上一重骏马一嘶,险些回头趵了一蹶子,他赶紧按住马颈安抚,对秦尘回以一个见鬼的表情。 秦尘接过手,持着马刷细细刷开鬃毛。 白陌闲下来,倚着围栏接续了话语:“我觉得是因为那家伙有些本事,公子想收为己用。” 秦尘的手很稳,刷得马儿舒服的摇晃长尾。“看来不止如此。” “公子就算是有心思也不可能瞧上她,你没见过她在西域的样子,比男人更邋遢,又闷得像个哑巴,哪有半点像女人?”风华照人的公子与劣迹斑斑的飞贼,白陌从直觉上拒绝任何暧昧的联想。 秦尘抚了抚马脊,中肯地评论:“她是剑魔之徒,不会轻易屈从于他人。” “公子是什么人,凭他的手段哪有收不服的,再说跟随公子难道不比做贼好上百倍?”白陌捞起一捧草料喂马,又有些迟疑,“不过她不识好歹,性情又怪,说不准还真有几分麻烦。” 秦尘扳起马腿检视蹄铁,探察磨损的程度。“不识好歹?” “不管旁人怎么瞧不起她,公子一直很客气,结果在她眼里好像没什么分别,一入关就分道而行,一句场面话没有。”难得能吐一次怨言,白陌拣了几件事说了,“前一阵她受了重伤,若不是公子医术超凡,只怕都救不回来了,用的全是最上等的药,也不见她有半分感激。” 秦尘忽然觉得有些奇特。“公子可有不满?” 一提这个白陌就泄了气。“公子的心意谁能揣测?” 拍了拍马臀,将检视过的马匹赶到一边,秦尘不再过多地讨论。“这一个先放下,近期路上要多留意。” 白陌冷哼一声。“还不是那边在弄鬼?真当公子好性情。” “锦绣山河图一事朝野尽知,难免会激出一些事端。”秦尘丢开马刷,同样倚在栏边,“或许还有一重原因,侯爷在考虑公子的婚事,我行前被叫去问话,问及公子可有心仪之人。” 这一重白陌全未想到,惊诧道:“你是如何回答?” 秦尘的话语很平静。“公子心多,不知仪哪一位。” 白陌哈的一声呛笑出来:“这一句极妙。侯爷怎么说?” “没什么,仅是让我保护好公子。”秦尘想起当日所见,“公子从吐火罗归来后名噪一时,主动议亲的不少,我看侯爷的书房已经堆了不少金陵名门闺秀的画像,不过以公子的性情……” 他收住了未再说下去,白陌已然明白,罕见地添了三分忧虑。“这些岂是你我所能触碰,千万不要在公子面前提,他最厌的就是旁人自作主张。你是侯爷给公子的人,难免要应侯爷之命,这一次赶过来已经悖了公子吩咐,好在他近日心情不错,免了责罚,下次就难说了。” 秦尘沉默着,良久点了一下头。 骏马喷了个响鼻,驱开了一只萦绕的蠓虫。蠓虫在昏暗的马灯下腾起,掠过厩栏,飞上了夜空下的厩顶。厩顶上有一个凝定的影子,蓦然抬手笼住了蠓虫,细巧的指尖仿佛有种无形的劲力,看似疏落,却怎样也飞不出去。 蠓虫惊惶地扑腾,突然那只手一松,它再度获得自由,忙不迭地逃离,飞向了无尽的夜空。 夜至三更,万籁俱寂,半开的窗棂夜透着夜风的凉意,也方便了不速之客。 朦胧的月光下,一只掌心大小的蜘蛛无声无息地爬入,通体长满黑茸,背上生着人面状的白纹,它爬过窗棂缘墙而入,伏在地上安静了一会儿,细茸微微颤动,仿佛在捕捉什么,长长的足肢一扬。 等苏云落看见的时候,蜘蛛已经死透了,毛茸茸的身体依然怵人,距床榻仅仅三步之遥,足以想见凶险。 险遭毒物侵袭的左卿辞才用过早食,神清气爽。“这是昨夜秦尘所见,似乎不像本地所有,云落可知来历?” “像是南疆的……”苏云落说了几个字又停住了,默一瞬终道,“大概看错了,涪州武林人太多,难保不会有意外,不如回转金陵。” “纵然无用,我也不致被一只蜘蛛吓上归途。”左卿辞也不追问,莞尔一哂,“难道云落已畏惧前路,不愿相伴?” 白陌的目光已经带上了责备。 苏云落不答反问:“公子可曾与谁结仇,或得罪过什么人?” 俊美的脸庞一笑,轻慢而不在意:“恕我实在想不出,谁会刻意为难我这样一个无能之人。” 既然他不愿言明,苏云落也不多说。“近期多留神门窗,夏季湿热,时有蛇虫鼠蚁。” 明明是有人刻意豢养的毒蛛,偏被她敷衍带过,白陌顿时一股气哽在喉间,左卿辞居然笑了。“说得不错,可惜我不比云落身怀却邪珠这样的宝物,想避也避不开。” 这或许是句玩笑,听在她耳中却是另一层意思,苏云落迟疑了一下。“珠子我还有用,不能给你。” “却邪珠是云落爱重之物,岂敢相索。”左卿辞曼声道,语调带上了暧昧,“不过要是能得云落常伴左右,或许我也能分润一些宝珠之力,百魅不侵。” 轻谑的声音说不出的诱惑,每个字都似含着三分挑逗。苏云落的耳根莫名的发痒,她下意识地揉了一下,干巴巴道:“你有护卫,会护你周全,用不着这个。” 左卿辞半真半假地调侃:“这话有几分伤情,原来护卫一来,我的生死就与云落全不相关。” 苏云落岂是他的对手,被说得一时无言。 左卿辞的长眸流光淡转,蕴着笑让人无端心跳,又看不分明。“我以为我们相识日久,几度互为援手,也算朋友了,云落觉得可是?” 明知他在戏弄,她还是禁不住摸了一下耳朵,移开了目光。 “难道我有何处令云落不喜?”左卿辞笑意更深了,声调越发柔软,宛如缱声低诉。 苏云落连颈后的细发都竖起来,退了两步,终于挤出话语:“这事有点蹊跷,我去探察一阵。” 她走得实在太快,以至于白陌傻了眼,莫名其妙地看着空空的窗口,不解之下甚至生出了愤然。“她怎么突然跑了?是不是看前路凶险刻意遁走了。枉公子替她诊伤研药,悉心善待,一有难躲得比兔子还快。这无情无义的家伙……” 秦尘将蜘蛛的尸体收起来,睨了一眼白陌,又掠过主人。 左卿辞的唇角无声地轻抿,噙住一抹笑痕,看上去心情异常好。 尽管那双睫毛再次修短,眸子飘忽,脸上不显任何异样,仍有地方会显露出细微的情绪。 那片薄白秀小,染上了胭色的耳垂,异常可爱。 远道劫 她这一去居然数日未现,公子也不见半分懊恼,不过白陌没心情琢磨主人的情绪。接连而至的意外像一出惊悚不断的闹剧。茶壶里捞出一只通体碧绿的蜈蚣,门缝里一群莹彩的茸毛小虫,浴桶浮出数十只软塌塌的蚂蟥。 各种要人命的毒物频出,左卿辞气定神闲,秦尘面不改色,唯一的变化是褥子多抖一抖,行囊多翻几次。连日下来白陌渐渐沉不住气,开始心浮气躁。直到一日宿前,左卿辞道了一句:“你跟了我三年,仍是历练太少,不要涪州未至,却折给了几只虫子。” 白陌一悸,犹如从障中惊醒,冷静下来不再被意外牵动,暗里的人却捺不住有了动作。 越近涪州,四野山林愈盛,道路两侧林木粗壮,浓荫蔽日隔阻了天光,纵是白昼也暗如暮色,秦尘驾着车奔驰了半日,猛然急剧地勒停。 白陌情知有异,探窗望去,见两个陌生人挡在了路上。 一男一女,男人一双三角眼阴毒残忍,古铜色的肌体异常壮硕,臂上勒着一枚嵌满倒刺的铁环。女人妙目盈盈,两弯挑眉,肌丰而腴白。 一望即知来者不善,车驾上的秦尘一手执鞭,劲力内运,已是全神戒备。 “小哥好驭术,让我们一路追得好生辛苦。”女子妖娆地笑,媚态撩人,“车里那位俊俏的公子,可否让奴家瞧一瞧?” 左卿辞睃了一眼前窗,曼声道:“姑娘可是又要卖花?多谢了,不必。” 女子飞过一个风骚的眼波:“奴家仅是想和公子亲热地说说话。” 连番意外的幕后人终于现身,白陌禁不住心跳。 左卿辞懒得废话,低喝一声:“冲过去!” 秦尘闪电般挥了一鞭,四匹良骏长嘶一声,扬蹄而动,奔向山道上的两个人,急冲之下声势惊人。 一男一女冷笑着并不闪躲,马车到眼前才突然左右分掠而起,空中飘然一旋,凌空折向车内,足尖刚要点上车椽,忽然双双一退,凌厉的鞭影擦衣掠过。 秦尘心分二用,一边驭车,一边以长鞭驱赶,逼得两人腾挪躲避,良骏又奔驰极速,一时竟近不了车厢,坠在了车后追赶。 “这位小哥好生不解风情。”女人嗔了一句,长袖一抖,一群异彩纷呈的蝴蝶自袖口飞出,倾扑车内。 车门宽大,锦障未落,这一群蝴蝶色彩艳得诡丽,灵动轻忽扑入,叫人措手不及。这种彩蝶极小,飞速极快,为中原少见的异种,一旦蝶翅的毒粉触上人的肌肤,必是溃烂蚀骨。 女人心头还在惋惜那张少见的俊颜,忽然见群蝶如潮水般退回来,刚逃出马车就纷纷跌落,双翅无力,如铺了一路锦毯。男人大为惊诧,右臂一震,一只亮黄的毒蛙落入车内,待要跃动突然停了,哀鸣一声便往外蹦,仿佛车中有什么可怖的事物,转瞬如彩蝶一般跌死车外。 男女二人望去,车内的人好端端地坐着,并无什么异样的举动,女人俏颜色变:“怪了,毒虫竟然无用,强杀!” 两人纵身一引,向奔马甩出一蓬毒蒺藜,秦尘如背后生了眼,长鞭一挥砸落大半,奈何数量太多,仍有一两颗自鞭缝透入,打中了马臀。四骑中的两骑惊嘶着痛跳,没几步便哀嘶跌倒,马车在巨大的冲撞下磕停。 白陌在马车失控的一瞬扶着左卿辞翻出车厢,跃上一匹马,挥断车缰疾奔而去。秦尘不声不响,上前阻住了两人,眼前目标逃遁而去,女人神色一厉,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长啸。 奔出数里,后方寂然无声,白陌稍缓了缓缰。前方的道路空无一物,层层树荫间望去淡尘氤氲。白陌正要前行,左卿辞止住他,凝目打量了一番:“前道布有无相尘,一旦吸入生灵立毙,不可踏入。” 一经提醒,白陌霍然惊觉,周边的山林呈现出一种诡秘的静寂,鸟啼虫鸣全无。 道边的一颗大树后转出一个穿大红缎衣的孩童,梳着冲天辫,双袖捂脸呜呜地哭。仿佛被吓坏了,跌跌撞撞地向人拢过来。空道幽林,这孩子未免来得太过蹊跷,白陌以鞘点向孩童肩臂,对方根本不知躲闪,他疑是料错刚要撤剑,左卿辞突喝:“廉泉!” 白陌反射性的转攻廉泉穴,待思过来心头一惊,廉泉是要穴,就算是用鞘也足以取这孩子的命了。眼看鞘尖堪堪点上穴道,孩童身体忽然一移,白陌本能地变招连刺,数下均被闪避,孩童也被逼退了数步,见势已露,孩童索性不再掩饰,垂下了掩脸的双袖。 白陌顿时吓了一跳,对方一张脸枯扁干黄,皱纹纵横,哪里是天真孩童,分明是个成年的侏儒,穿着大红衣,说不出的诡异。 此人形貌如此特殊,白陌几乎立时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脱口而出:“鬼童子!” 南疆一带有几个血腥人物,鬼童子就是其中之一。传闻其年幼时被人囚于笼中,数年后虽被释出,身量已定,加上昔日的凌虐致使心性大变,手段极是残毒。乍遇恶名昭著的凶徒,秦尘又被人缠住,白陌虽然外表镇定,心底着实有些慌了,一咬牙冲了上去。 鬼童子何等老到,看出白陌是个经历不多的雏儿,枯瘦的手一展,乌黑指甲犹如一双鸟爪,挥来划去极其阴诡,触上利剑如金石相击,竟然分毫不损。 白陌的剑术受过名师指点,尽管经验稍逊仍是撑住了,只盼稳住局面拖到秦尘来救。鬼童子是幼童身形,毕竟不如成人,斗了一阵气力不支,被他逼入密林。白陌一时信心大增,忽然鬼童子冷嗤一声,避过一剑刺击,乌黑的长指借力在剑上一点,剑势顿时一歪,长剑没入巨树。 白陌眼前一空,鬼童子已腾身而去,闪电般掠向左卿辞。 猝不及防之下慢了一拍,等白陌弃剑追上去已经迟了,他霎时冷汗涔涔,眼见鬼童子已逼落左卿辞身前,长指如刀并切而落。“公子!” 左卿辞背抵树身,眼眸深而微凉。 鬼童子的冷笑在空中回荡,索命的长甲满布漆黑的剧毒,只要划破一点肌肤…… 或许真有什么听到白陌惊喊,瞬息之间,左卿辞消失了。鬼童子的长甲划空,树身多了几道狞白的裂伤。他蓦然抬头,阴森森的目光射向密林,声音苍老而粗唳:“何方贱种,坏我大事!” 静悄悄的树林没有半点声音,鬼童子正待扑入察探,远道出现了一袭妖娆的艳裳,正是此前拦住车架的女人,衣饰有几处破碎的血痕,她来得极迅捷,转瞬已至树下,劈面便问。“可有得手?” 鬼童子满脸的皱纹仿佛拧起来,阴狠而诡厉:“点子扎手,老解呢?” “老解栽了。”女人银牙恨咬,话语怨毒,“那小子不是一般人,不过中了我的毒,趁他未至,立刻把事情了结。” 白陌听得又急又气,横剑上前:“就凭你们也想加害公子,做梦!” 女人看着白陌,俏面多了一丝惊疑。“老鬼,是这小子扎手?” 鬼童子冷声一笑:“老子还不至于连个雏儿都收拾不了,林子里还有一个作梗的。” 女人弯眉一紧,戾气横生:“一起上,谁得手谁拿老解那份。” 鬼童子也不废话,直接动上了手。 局势骤紧,白陌左支右绌挡了几个回合,被鬼童子踢中肋下摔落丈外,眼睁睁看着两人扑入林中。密林蓦地乱起来,劲风迸射,枝丫纷落。白陌看不清情景,一颗心悬在半空,忍痛爬起来想冲进去,忽然艳裳女人弹身而出,矮小的红影也随之而退。 白陌定睛一看,鬼童子十根长甲折了六根,女人腰肋腿上多处有伤,两人均是狼狈。 两三株高大的槐树经不住力量的摧折,轰然倒落,扬起漫天落叶。落叶止息后,密林现出了一块空地,碧茵茵的草地焦萎发黑,遍布枯叶与鸟雀残尸,同时还多了一个人。 苏云落垂手而立,布衣素裳上有两道裂伤,不见血迹。白陌顿时松了一口气,连看她寡淡的面庞都变得顺眼起来,这女人虽然品性恶劣,但总算是出来了。 艳裳女人的笑容早没了,死死盯着她:“你到底是谁,不可能是无名之人。” 掸了掸衣上的碎叶,苏云落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半空一划,黑色的火粉在身前落了一个弧形的圈,随后火折一晃,一点火星飞坠,轰地燃起了一圈火线,火中传来轻微的吱响,令人头皮发麻。 女人的脸色更难看了,俏白的面孔铁青。 直到火燃尽,苏云落才开口:“雇你的人是谁?” 女人舔了一下齿尖,冷恻恻地盯着苏云落。“老娘今天栽了,至少要知道栽在谁手里。” 苏云落袖中有什么轻轻一响,女人立刻退了一步,又恨又怵道:“你使的什么鬼东西?” 苏云落自然不会回答。 女人显然是恨极了,咬牙切齿道:“上一次也是你这贱人作梗,这一次又破了老娘的啮心蚁,两次三番坏我大事,终有一日叫你求死不得。” 啮心蚁?白陌忽然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蝎夫人祝红裳?” 远道一个迅捷的影子掠近,看身形正是秦尘,白陌不禁大喜。 鬼童子也看见了,知道时机已逝,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小娼妇,等落在我们手上,有你生受。”撂完狠话,两人恶毒地瞪视了一眼,双双掠身而去。 秦尘没有追,与白陌会合劈头便问:“公子呢?” 白陌惊觉过来四下张望,只见林木深重,形影难觅,唯有瞪住了苏云落。 苏云落还在看两人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她掠上数步外的一株大树,拨开密匝匝的枝叶,现出了树丫上的左卿辞。 左卿辞似被点了穴道,倚坐着一动不动,神情倒是很平静。 夕阳斜斜的映在林中,四野清寂,倦鸟返巢,气氛有种激斗后的松弛。 树上的两个人乍看居然颇为悦目,男的神姿俊秀,女的身姿轻盈,一坐一立,静谧的空气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意蕴。忽见苏云落手一动,将左卿辞拎起来望空一抛,任对方毫无反抗之力地跌下去。 白陌吓得心跳失了一拍,秦尘已经抢上去接住了左卿辞。 白陌悻悻然瞥了她一眼,暗骂自己脑子抽风,竟把粗悍的蛮女当作了佳人! 何所图 逼退刺客后,苏云落再度隐去。白陌半是庆幸半是惭愧,及至在投宿的客栈安排停当后,他讷讷地向主人请罪。 左卿辞并未寄望他御敌,自不会责怪,转而问起另一桩:“可曾见到她用的何种武器?” 一问白陌更为汗颜:“属下无能,赶过去的时候争斗已经结束了。” 言下之间是什么也没看见。左卿辞默然思索,过于浓密的枝叶遮挡了视线,他仅能靠听觉推测,难以判断。更奇怪的是那样近的距离,蝎夫人竟然辨不出对方用的是何种武器,委实不寻常。 见主人沉思,白陌不敢再问,唯有暗地腹诽,想不通那女人出于何种怪癖,要将救人弄得跟做贼一般。 “树是被震断的,但有些枝丫断得很奇怪,枝干上还有极细的划痕,应该是出自一柄罕见的利器。”秦尘从怀中取出半根断枝放在左卿辞面前,截口异常干净,青绿的叶片仅余一半,犹如被利刃所裁。 拈起枝叶审视,左卿辞思量许久。她随身的物件仅有几样,唯有那枚银色短棍有些蹊跷,然而棍身并无锋刃。 白陌灵光一闪:“或许是柄短剑?我记得她将鬼童子的指甲弄断了,那指甲极硬,能生接长剑,她不可能空手而折。” 左卿辞不语,修长的指尖无意识的轻叩扶手,难释疑惑。 今日几番起落,白陌紧张过度,得了空就忍不住劝诫:“这次一出就是三名凶徒,也不知下次会来什么人,万一那女人遇上强敌畏避不出就危险了,还是让秦尘跟紧些。” 左卿辞听而不闻,漫不在意地一笑,随手推开了窗棂。一弯明月映着重重飞檬,四下幽暗,响亮的蛙鸣预示明天将是一个极好的晴日。左卿辞忽而扬声:“有事相叙,云落可否近前一语?” 清朗的话语声调不高,在夜色中传的也不远,片刻后,对面客栈的一扇窗开了,一个影子停了一息,倏忽而起,起落间已来到了窗前。 左卿辞做了个手势,白陌与秦尘立刻退出了房间,他轻浅一笑。“云落,这次又该如何相谢?” 她立在光照不到的斜檐,并不近前,刻意的疏离很明显。左卿辞停了一刹,俊颜盈出歉意。“我以为此行仅是游山玩水,谁料变故频生,无端牵累了云落。” 苏云落又恢复了惜言如金。“可要易容?” 左卿辞淡淡道:“虽不清楚缘由,但既然敌人是冲着我来,我又岂能因怯懦而负了侯府的声名?” 无数念头在心中转过,最终苏云落一片沉默。 “至今我安然无恙,全是云落之功。”左卿辞流露出温柔的信赖,足以让最冷情的人动心。 苏云落的回答干巴巴的毫无意趣:“我只依约送到涪州。” 左卿辞取过烛台,柔光溢出窗外,照亮了她低垂的眉目。“云落觉得我惹厌?” 苏云落抬起眼,晚风拂动左卿辞的发带,清俊如玉树,她半晌才道:“不是。” “我视云落为友,不知云落如何看我?”他姿态柔和,话语却是步步相追。 她隔了许久才道:“我没有朋友,也不知道什么叫朋友,但我知道君子不会与贼为友。” 左卿辞的眸子闪了一下,避过话锋反问:“文思渊算什么?” 苏云落说得很平淡:“互为交易,各取所需。” “可我不希望与云落仅是利益之交。”左卿辞低悦的话语如春柳,一分分旖旎相缠。 苏云落不出声。 左卿辞似乎有些无奈地微笑。“我甚至碰不到你半片衣角,何必如此警惕。” 苏云落终于开口:“我交不起朋友,也不需要,此行是为了回报疗伤之恩,如果你觉得不妥,明日我会随车同行,其他的不必再提。” 飞贼对于白陌而言,是个不甚喜欢但又无法回避的存在。在他看来,左卿辞对她的态度也很奇特,似乎带着一种猎奇的兴致,异常宽容。即使苏云落归来之后明显变得淡漠,与停云水榭初见时无异。 她不再答话,不论左卿辞如何亲切,甚至连目光都避开了接触。 几日下来左卿辞神色未变,白陌却是忍不住了。 一日歇宿,白陌特地接过小二的油灯,引领她至厢房,途中刻意放慢了步子。“苏姑娘,我家公子一向待你极好,受伤时也是不计灵药悉心医治,从无疏怠得罪之处,可是如此?” 天已经暗了,客栈走道狭窄,灯影明灭不定,更形昏暗。苏云落在后方跟着默不作声,白陌越生恼怒。若公子真看上她,白陌第一个觉得不配,但现在百般亲切却被视若如无物,更叫他意气难平:“近日苏姑娘连公子的话语都不答,到底是哪里不快?”意气之下,白陌声调都较平日高了三分,幸好走道并无旁人。 大概是被语调震动,身后终于有了回应:“他很好,是我不配结交。” 听起来虽然几近敷衍,但总算减了白陌三分怨气:“我家公子又不嫌弃你。” 楼板在足下吱呀轻响,伴着她平静的声音。“你是觉得我若稍有良心,就该感激涕零,粉身相报?” 这一言正中白陌的心坎,他不由自主地反诘:“难道不该如此?” 苏云落忽然问:“他为何如此待我?” 白陌一怔,端着油灯一时答不出话。 看不见背后的人是什么表情,只听她淡淡道:“我以前听人说,大凡位尊者对人好,都是要回报的。燕太子丹尊荆轲为上卿,斩美女之手相送,何等礼遇,荆轲无以相报,只好去死了。” 白陌气势瞬时弱下来,隔了一会儿才辨道:“谁说公子对你好是别有所图?要你回报,就凭你有什么可图的?” 她答得很淡,每个字都让白陌心跳。“你说得不错,我也在想有何可图。” 白陌结舌半晌,终于道:“好歹你也是个女的,或许公子是……”对着这个连正脸都没见过的女人,他实在说不出公子源于爱慕一类的话语,强撑着道,“公子是欣赏你。你怎么不识好歹?” 走得再慢厢房也到了,苏云落手一动,白陌手上的油灯瞬间已到了她掌中。“我当不起,我只是个偷东西的贼,整日东藏西躲,几手功夫也是为了自己保命,受不起好情好意,只想把肝脑留着,不愿去涂了旁人的地。” 白陌彻底哑口无言,直到门在眼前合上才醒过神。他在黑暗中瞪了半天,却再想不出话语,唯有垂头丧气地回房。看着公子,他想将她那番冷情少意的话语上报,又有些气短,最终咽下去什么也没说。 秦尘守在门外,正用一块净布拭剑,见他一脸纠结地退出来,忽道:“不用说了,公子听见了。” 白陌傻住了,不由慌乱起来。 秦尘秀气的脸庞如常,然而每个字都像在幸灾乐祸:“方才公子就在楼梯下方,听得清清楚楚。” 白陌脸都绿了:“公子没说什么?” 秦尘摇了摇头,还剑入鞘。“看来不易。” 白陌莫名其妙:“什么不易?” 遥望了一眼对面的厢房,秦尘几乎有些愉快的期待:“无论公子想要什么,都不易。” 劫难重 蝎夫人之后很是太平了一阵,在这期间,不管苏云落如何疏淡,左卿辞仍是温和亲切。凡有美食或珍罕之物必然邀了同赏,苏云落也不推拒,但距离并不因之而近。 随着涪州渐近,林立的山峰越来越多,大大小小的丘陵拔地而起,山头绿意漫野,云带环绕。一条涌动的江水自群峰间流过,波光潋滟,水面扶摇浩荡,两岸山色相叠,点点白鹭翩然来去,让人心醉神驰。 晚霞余韵中左卿辞风流玉立,明逸生辉,成为江畔最炫目的风景。苏云落的视线仿佛被吸住了,不自觉地呆了一刻,直到对方望过来才侧转头,问了一声秦尘:“你会水?” 秦尘正在逡巡地形,眉目一警。“我会,但公子与白陌不识水性。” 四野清平,渔樵暮归,一切全无异样。 随着一声渔哨,宽大的渡船缓缓摆近,一日将尽,这已是最后一班渡船。 说不出是什么缘由,一缕警兆在苏云落心头萦绕不去。江是必定要过的,对岸就是涪州城,云集着赴会的八方武林人士。此次承办试剑大会的沐府就在城中,报出靖安侯府的名号,必能得沐府全力襄助,然而黑暗中的劫杀者,会不会放任他们顺利抵达? 渡船极旧,破烂的地方用木板补了几处,简直让人怀疑会在江心散架,当地村民坐惯了,毫不在意地群拥而上。船老大粗声吆喝,帮助他们将马赶上去,松松系在船尾。 人多马多,船有些挤。 一个稚龄的孩子被母亲搂在怀里,胖手不甘心地挣动,鼻涕口水糊了秦尘一袖。年轻的母亲一边道歉,一边红着脸偷看左卿辞,甚至忘了公公就在一旁抽水烟。老头子不快地板着脸,烟筒冒出一阵阵浓烈的烟气,熏得白陌直咳,只能痛苦地把头扭到一边。 一个脚夫似乎与船夫是邻居,古铜色的手臂帮着摇橹,两人熟稔地谈笑。几只鸡捆着双翅扔在马脚下,时不时咕咕几声。鸡的主人是一个佝偻的老妇人,正叨叨地和旁边的村妇诉说,要去江对岸看刚出生的外孙女。俗世的各种嘈杂浓缩在一条船上,落日映流水,随着江面鳞鳞起伏,显得庸常而平和。 船至江心,苏云落忽然听岸边传来几下极小的水声,她立时警觉起,看了一眼秦尘。 秦尘十分机警,起身将最要紧的包袱挽在身上。 白陌瞧着不对,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 秦尘眼瞳收缩,盯着远处的江水低声道:“有人入水,提防凿船。” 彼岸江阔数十丈,轻功再好也难以飞渡,苏云落测算了一番,回首见船中谈笑的村民,停了一刻对秦尘道:“你带着他,我助白陌上岸。”她眼角瞥见左卿辞要起身,径直一掌按落,强迫对方又坐了回去。 这动作粗率而无礼,换了平日白陌必然出言相责,但此时势头不对,他只能瞪着眼,看苏云落自货郎身边挤过。到了船弦边,她从袖中取出一包缝衣针,拆开拈出数根细针。 过了半炷香,细巧的手一震,指间的针不见了。 江中传来水响,几团黑影扑腾出水,穿黑色水靠的人攀着船沿跃上,被等候已久的秦尘掌风一扫,未立稳便跌了下去。 其中一个倒在船头,颈上臂上各露出半截针尾,黑衣人用粗壮的手指勉力拔出,低哮一声翻入江中,只余江水飘出的一缕血色淡痕。 船上的村民被剧变惊住了,男人张皇,女人尖叫。船头的往船尾挤,船尾又一片乱,鸡叫马嘶,人声杂沓,局面惊惶噪动,混乱不堪。 针不停地射入水中,接二连三的黑影在水中翻荡。秦尘将上船的水鬼尽数逼退。白陌心神紧绷,忽觉船身传来了剧震,知是贼人在叩凿,不由大急。一抬头,苏云落已欺近身前:“船要散了,我把你扔到近岸,或许有伏兵,自己保命。” 话音未落,她扣住船篷一掀,哗啦一下扯下了整个船篷,劲力一激,五六块作为支撑的木板飞射而出,落在了浩浩江面上。白陌肩膀一紧被她带起,如飞鸟一般纵跃数丈,落足正在一块飘板上,借力又起,凭浮板之力接连数下近了彼岸,离江岸约数丈之遥,她手腕一抛,白陌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在浅滩溅了满身泥水。 顾不得一身狼狈,白陌紧张地寻找主人,所见让他松了一口气,秦尘轻功不及苏云落,带着左卿辞一路凫水,堪堪也抵达了江岸。 白陌来不及思索,等人近了抢上前接应,将主人扶上江滩,左卿辞浑身透湿,回眼望了一眼江流,深暗着长眸一言不发。 石滩上出现了十余抹黑影,直直腾掠而来,方位异常明确。秦尘直接迎了上去,秀气的脸庞杀气毕露。白陌心底叫了一声苦,回首一看,苏云落居然还在江心,正游向渡船。 渡船已经半沉,会水的、不会水的尽在江里扑腾。 尽管附近的渔船赶近了救人,一时也顾不过来。苏云落将淹得翻白眼的溺者提起来,抽醒了塞过破碎的船板,让他们抱住不至于下沉,又将一个孩子送到邻近的渔船上。往返几次,人救得差不多了,探女儿的老妇又在渔船上大哭,念叨着自己的鸡。那几只鸡绑在一起被江水冲远了,虽一时未沉下去,哪还够得着,旁人苦口相劝,老妇人只是号哭。 苏云落提一口气顺水势赶过去,捞住了往船上一掷,有两只乖觉的半空张开翅膀,跌进舱里时仍在扑腾,被老妇人上前一把搂住,哭声顿时转为欢喜。 江滩的黑衣人倒下了几名,凿船的水鬼也追上了岸,两下一合凶势徒涨。这些人行事残毒,连几个凫游上岸的村夫都杀了,断肢残血在石滩上洒了一路。秦尘尽管剑术精熟,但以一己之力对抗一群人,难免落了下风,情势渐渐危急。 白陌护着左卿辞左支右绌,在愈来愈烈的攻势中险象环生,眼花耳乱之中眼光乍然一掠,心头气苦又忽地轻松,苏云落终于上了岸。 她只看了一眼,俯身捡了一把碎石劈面掷来。呼啸而至的碎石逼得双方仓皇躲避,她纵身掠近,提起左卿辞便走,轻功精妙又极迅捷,猝不及防之下竟去了数丈远,将一干人尽数抛却。 刺杀目标一失,局势顿时一变,顾不得再斗,所有人全追了过去。江畔野生的芦苇荡连横成片,宽达数百亩。芦苇高可蔽人,她一头扎进去,转瞬不知所终,唯见漫野白花花的苇芒摇曳。 敌人追散了,白陌与秦尘也迷失了所在,又不敢大声呼喊,在苇荡里盲目穿寻。天边暮色将尽,只剩些许黯淡的余光,江水拍岸,忧急沉甸甸地压在白陌心头。 忽然一个影子穿出来,将一个人摔在两人脚边。 白陌险些失口叫出来,秦尘抢上去扶起跌在地上的人,那人衣衫全湿,疾奔之下受了风,脸色泛白,压抑地轻咳了两声,正是左卿辞。 苏云落也是衣衫透湿,紧紧贴在身上,她的胸膛急剧起伏,话语都岔了音,微哑中带着恼怒,对着左卿辞低喝:“把衣服脱下来。” 秦尘与白陌尽怔住了。 左卿辞刚被扶至一块大石畔坐下,俊颜也有一丝愕然。不等回答,她不耐烦地按住左卿辞撕扯起来,几下剥掉了他的外衣,连腰带都扯了下来。白陌目瞪口呆,竟忘了阻拦。 随手撕去过长的衣摆,苏云落穿上潮湿的青衫,系上腰带,三两下将头发挽成男子的发髻,缺了束发的物件,她又毫不客气地扯过左卿辞的玉冠,装束完毕,暮色中极似一个略小的左卿辞。 她看向秦尘,低哑的语声挟着一种森然的寒意,听得人一凛:“离开苇荡向西走,在三里外等着。” 散落的长发披下来,素白中衣被扯得凌乱,左卿辞任白陌除下外衫替他覆上。“你打算怎么做?” 正待离开的苏云落停了一停,蓦然一掌压得他身形向后一仰。两根葱白的细指捏住他的下颌,指尖着力极重,一双瞳眸杀气毕露,字字冰冷如珠:“我去把他们全杀了。你最好安分点,别再玩什么以身为饵的把戏。” 见君侯 出了苇荡,视野终于清明。 秦尘是一贯的沉默,白陌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方才的情景太过诡奇,让他头脑混乱。那样肆意的举动,强势粗暴的威胁,居然出自一个女人之口,他简直不敢看主人的表情。一半在尴尬,一半在困惑她撂下了大言不惭的狠话,会怎样应付众多穷凶极恶的杀手,他心里七上八下,全无头绪。 崎岖的江滩被抛在身后,夜色笼罩了三人的身影,江风吹在湿淋淋的身上,激起了阵阵寒意。左卿辞忽然问:“她能赢?” “她想诱击。”秦尘有自己的判断,“但那些人训练有素,凶残又不畏死。一旦未能速决,落入包围,众寡悬殊会更凶险。” 白陌禁不住心头一沉,广阔的芦苇吞没了一切身影,也蔽去了血腥的搏杀,隐约中传来兵刃磕碰,凌乱的叱喝。 “她既然放了话,必有所恃。”左卿辞宛如自语,淡淡的,看不出情绪,“先看她到底有什么手段,实在危急,你见机行事,这些人一个都不用留。” 秦尘应命而去,然而苇海实在太大,即使极目搜索,一时也难以分辨苏云落隐身何处。 风声、江声、怒喝声、交击的拳脚声中偶尔又挟着一种奇异的啸声,伴随着人体坠地的声音。 很快,凶徒们发现了黑暗的不利,在苇荡中点起了火。 光越来越亮,一簇簇鲜明的黄色盛开在无边的苇丛,灼亮无比。苇芒易燃,火势一起便不可收拾,卷着江风越燃越烈,火焰吞噬着大片江苇,不断蔓延,映亮了天地。 火光映亮了一个穿青衫的身影,扬声发出一记叫喊:“来人,有凶徒要杀我!我乃靖安侯府堂堂公子,谁敢放肆!” 叫声在暗夜中分明,成了火海中清晰的目标,听上去完全是左卿辞的声音,唯一的不同是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惶急。白陌全身僵硬,看着数个比夜色更暗的影子从苇荡中飞扑过去,视野中猝然出现了一副奇异的画面。 那几个人的身影还在半空,猝然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割裂,断颈折臂,肢体滚落坠地,鲜血如水从半空泼洒而下,浇在了着火的苇芒上。 诡异的场景让人通体生寒,白陌甚至无法确定是不是看错。 仅剩的两个活人也吓愣了,隔了一瞬才厉喝着向青影扑上去。火焰隔断了身形,蹿动的热浪中时而透出扭曲的人影,仿佛在跳着某种古怪的舞蹈,忽然一颗头颅从火海中飞出,一个身躯栽倒,接着是另一个。 死一般的江岸再没有半点声息,片刻前的厮杀不复存在,仿佛一个鬼魅轻巧地收割了生命。白陌喉咙收缩,冷汗涔涔而下。江涛拍岸,江风寒凉,血腥味和肢体燃烧的焦臭被风席卷而来。火越来越盛,漫天浓烟和星火翻腾,笼罩了大半个江滩。 一个单薄的影子从烈火中走出。 热气卷裹着衣角,炽亮的火焰勾勒出她的身形,大片苇秆烧得噼啪作响,火舌疯狂地扩散,仿佛随着她的足迹蔓延。 左卿辞静静地看影子走近,火光下的俊颜与平日有些不同,长眸里有某种奇异的东西,璀璨得让人害怕。 他在看的那个人一点也不美,夺来的外衣碎成了布条,衣角还有火灼后的焦痕,半边脸被烟气熏黑,身上几处伤仍在滴血,束冠不知掉在何处,拾荒的叫花子都比她齐整。 白陌忽然觉得眼前的女人很陌生。 明明一身狼狈,却散发出一种凌厉狂放的狠意。裹挟着难以言喻的压力与杀气,让人悚然退避,仿佛一只潜藏的野兽,终于现出了獠牙。 苇火漫天,热浪扑面而来,她在三步外停下。 对峙了一刻,左卿辞忽然动了。 他身形颀长,一旦趋近就成了俯视,没有片刻犹豫,直接低头吻了下去。看不清他是否成功地触碰到那双覆着烟灰的唇,只见他猝然间挨了重重的一掴,跌退了两步。 那是极短的一刹,白陌愕然过度已经傻了,忽然被主人挨打的脆响惊醒,本能地要冲上去,秦尘不知何时返回来,按住他的肩,示意他不必妄动。 白陌头脑发昏,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唯有转过头去看主人。 左卿辞嘴角渗出了一丝血,抬手抚了一下脸庞,泛红的俊颜突起了分明的指痕,这样重的力道,只怕牙齿都有些松动。 他居然没有恼怒,反而笑了,充满邪气地舔去唇角的血,炽热的目光比火海更烫。 入夜的沐府依然是人声鼎沸,车马喧嚣。 作为涪州名重一方的武林世族,这一次筹办试剑大会可谓尽了全力,所有弟子均派出来协助款客,门房几十人轮班尚且应接不暇,在一个月内接引了不计其数的武林豪客。 但像这样糟糕一行人的还是首见,连名帖都是随手写就,据说是渡江时运气不佳,行装马匹全落入江中。两个侍从仅着透湿的中衣,一个脏兮兮的女人披着男人的外袍,唯有一名青年公子能入眼,尽管他失了束冠长发披散,却如芝兰浸水,玉宣染墨,难掩通身风华。如果不是见他仪容不凡,守门弟子早将几个人驱出去了。 主事的沐府长子沐英听完弟子禀报,瞧到名帖上的靖安侯府顿时一震,立时将来客迎入偏厅,同时遣人至府内通报。几人在偏厅候了一盏茶时分,沐英亲自执灯,请入了一个左卿辞意料之外的人。 薄景焕见到他第一眼就蹙起了眉,冷峻的面孔有一丝诧异。“我还道是弄错了,原来真是左公子,怎么如此狼狈?” 左卿辞见了此人也有一分意外,落落大方地一揖:“原来侯爷也到了涪州,见笑了,我听闻此地英雄云集,本拟瞧一瞧热闹,没想到渡江时不慎落水,行装尽失,客栈又悉数爆满,唯有来沐府一扰。” 被沐英引来的正是的威宁侯,身侧还跟了一位成熟的美人,尽管年岁稍长,依然风致楚楚,气质清华,令人过目难忘。 “这是左侯的长子,名卿辞。”薄景焕侧过头望向身畔的美人,化去了严冷,声音意外的柔和,“失踪多年,不久前才寻回来,从吐火罗夺图的也是他,朝野俱是一片夸赞。” 这位美人的风仪不凡,应是哪一家的贵女,左卿辞当先施了一礼:“侯爷过誉了。” 或许是丽人在侧,薄景焕显得随和了许多,竟然难得地笑了笑:“这是琅琊郡主,算起来比你长上一辈。” 琅琊阮氏?果然是门第极高,阮氏一族名士辈出,虽然已不如魏晋之盛,却也远不是新晋的豪族可比拟。 琅琊郡主含笑还礼,她神情温雅,双眸明澈:“取图一事我也有所听闻,一直好生钦佩,如今一见,公子的确是青年俊杰,卓然出众。” 哪怕再窘迫,左卿辞也有一种从容洒落的气质,趣谑道:“不敢当郡主一赞,似我这一身泥、一靴水,在街上确是卓然不同。” 场中众人尽笑出来,沐英立时致歉:“是本府失当,我已唤人清理舍弟的宅院。左公子稍后即可入往。”靖安侯府谁能小视,既然已验明对方身份无误,沐英哪还敢怠慢。 对方恭敬且诚意十足,左卿辞同样风度绝佳。“不敢,来此本已是劳烦,哪有还让主人惊扰的道理,随便找两三间偏屋即可。” 沐英自是一迭声的客套,薄景焕至涪州有七八日,对当地的情形也有几分了解,听了半天冷眉一蹙。“此时不仅城内人满为患,沐府也早住不下了,何来空屋?若公子不欲过扰,本侯的院落还有两间空房,暂住应是无碍。” 左卿辞略一思忖,琅琊郡主心细如发,望了一眼苏云落:“公子担心这位姑娘不便?不如将她安置在我那里,屋子宽绰,多加一榻即可,寻几件现成的衣物也非难事。” 左卿辞眸光一掠,见苏云落并无表露,随即长揖一礼:“如此极好,多谢侯爷与郡主的美意。” 洗新妆 香膏澡豆、玉梳银盆、黄亮的铜镜、素白的绫巾、一整桶温热的清水,以及一小罐以对方指定的药草熬成的水。点了点物件无缺,茜痕退出浴房合上门,悄悄按了按胸口。 她活了十七年,从没见过这么脏的女人,长相也是骇人,不说一身烟灰草泥,那张脸简直不堪入目,半垂的眉、熏黑的颊,连颧骨都一边高一边低。茜痕一边怀有同情,一边也难免困惑那位俊美无俦的公子怎会带这样的女子随行。 琅琊郡主见她从浴房回来,温婉地吩咐。“茜痕,收几件我不常穿的衣服,给苏姑娘备着。” 茜痕觉得似有不妥:“小姐心善,可是那位姑娘身份不明,未必适合华贵的料子,不如将我的衣服匀两件给她?” 琅琊郡主不以为意:“这里又不是府中,何必那么多规矩,此次出门你也没带几箱衣物,就在我的衣箧中挑一挑。她的容颜有些缺憾,未必喜欢明亮的颜色,你择几件深青墨蓝之类的。” 茜痕依言挑拣起来,想起又怜惜地叹了一口气。身为女子,生就那样的容貌着实不幸,只怕穿什么都难以入眼。 捧着一袭深黛的衣裳,茜痕叩了叩浴房的门扉,等到应声才推门而入,抬头见地上一堆泥沙色的破衣,数步外一个着白绫中衣的背影,垂落的长发黑如鸦羽,衬得腰肢细软,柔若无骨。 茜痕怔了一怔才醒起:“苏姑娘,外衫送过来了,试一试合不合身。” 背影转了过来,茜痕傻了半晌,木头人一般搁下衣服退出来,倚在门上发呆。 琅琊郡主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见侍女的神色不由诧异:“怎么了?” “小姐,那个苏姑娘……她的脸……”茜痕回过神,结结巴巴的一时说不出,不懂怎么一次沐浴就换了一个人。 那位苏姑娘确是相貌不佳,但如此失态就有些过了,琅琊郡主蹙起眉:“茜痕,你平素也是个有分寸的,失礼之语不可在人前言说。” “不是,她……”茜痕正要解释,门扉传来了叩响,她敛了一下神前去应门。 门外是左公子身边的少年,客客气气地询问:“请恕冒昧,苏姑娘是否已休整妥当?我家公子有事相议,想邀她一晤。” 沐府无处不挤满了人,戌时过后仍是相当热闹。左卿辞沐浴后,换上成衣铺购置的新衣,特意去向薄侯致了谢才辞出来。 白陌已返回来禀报:“公子,茜痕说苏姑娘道今日已晚,有什么话改日再叙。” 这个回复不算意外,左卿辞眸色微动,半眯起眼。“可提及我有事相谈?” 这一神色通常显示不太妙,白陌小心起来。“说了,苏姑娘仍是说疲倦,先行歇宿了。” 此刻不算早,她又是与琅琊郡主同住,再请确实不合时宜。白陌候了半天,观察主人的神情。“或者公子今天暂且安歇,我明日一早再请?” “明日还能见到她才是奇事。”左卿辞低哼一声,说不清是笑是讽,“白陌随我去见过郡主,秦尘去院后看紧些,别让她逃了。” 厢房灯火通明,显然里面的人还未宿下,烟霞色的窗纱透出娇旎的女儿情致,有一种美好得令人不忍打扰的静雅。 然而左卿辞全不介意做个煞风景的人,他亲自叩门,与茜痕谈了几句,灵巧的丫环流露出纳罕和为难之色,返身进去禀报。随后琅琊郡主敛袖而出,清丽的脸庞不掩诧异,话中有柔和的责备。“左公子究竟有何要事?苏姑娘受了寒气,疲倦非常,实在不愿见人,贸然相强未免太过失礼。” 左卿辞从容而答,言辞异常坚定。“请郡主见谅,并非在下不知礼数,确实有要事与苏姑娘相商,否则岂敢寅夜打扰?” 温婉的娥眉蹙起,琅琊郡主踌躇半晌,终于让步了。“夜深了,女儿家终是不便,有什么话就在院内说。” 院内有碧树如伞,下设一方石桌,白陌将桑纸灯笼挂在树枝上,挑出了一方明净。 等了好一阵,终于一个黛色的纤影缓步而来,被灯笼的清光逐渐映亮。 那是一张仿佛自长夜最幽深的梦境浮现的面孔,漆黑的长发衬着玉脂般皎白的脸,眉眼精致得出奇。深秀的轮廓明显带着异族血脉,美丽的瞳眸轻垂,睫下一颗小小的泪痣,像雪瓣上一星祭红。暗夜下比月色更静,比月光更凉,让人忘了呼吸心跳。 白陌彻底怔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良久,左卿辞微微一笑。“今夕何夕,得见云落真容。” 千变万化的飞贼竟然是个胡姬,无怪天都峰对她讳莫如深。 一刹那左卿辞竟有些佩服,苏璇究竟是何等纵性,竟然给中原最严正自律的正阳宫出了这样一个难题。 落日胡姬楼上饮,风吹箫管满楼闻……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如果不是深谙她有惊人的武艺,很容易将她视为歌宴上惊艳的美姬,一价千金,任人轻掷。美到极致,也低微到极致。 年少盛名的苏璇,偏收了一个过于漂亮的徒弟,又出自以色事人的异族,极易让人生出暧昧的联想,衍生为门派丑闻。天都峰上曾因她而漾起怎样的波澜,激生多少冷淡与隔绝,都不难想象。 苏璇才华绝世,即使最后癫狂而逝,正阳宫上下也不会以他为耻,却绝不会认同一介胡姬混入门墙。沈曼青的鄙夷排斥,殷长歌的讳莫如深,悉数有了答案。 那一瞬的桀骜已经隐没,她安静地低眸而坐,再也无法被忽略。 仔细的审视会发现这张容颜并不完美。长期不见天日,她的肌肤白得毫无光泽,大概粘涂假饰太久,眉额发际处有不少细小的溃伤,睫毛也有些短,唇色过淡也减了神采,可依然让人移不开视线。 挥退了发傻的白陌,左卿辞探手入怀,取出一枚瓷瓶。“其他的行囊都失了,唯有这一瓶是我随身携带。” 淡绿色的瓶身十分眼熟,一瞥之下,她的背似乎突然痒起来。“我已经上过药。” 左卿辞也不多说,指尖一弹挑开瓶塞。“冰华承露一瓶百金,开启后若不及时使用,三天内药力散尽,化为清水,云落要让这百金虚掷?” 她清楚额上有些溃伤,但不觉得需要治疗,更不想再欠人情。 左卿辞仿佛看透了她的内心。“你易容太久,肌肤不见日光,已经十分脆弱,再不留心,待颜面溃烂,什么假饰都粘不上了。” 她沉默了一下,索性直言。“这药太贵,我用不起。” 左卿辞一哂,淡道:“再贵也不过百金,以云落历年所赚,以之洗沐都绰绰有余,怎会用不起?” 他的话语有一丝轻讽,她分辨不出缘由,保持了静默。 “身上的伤记得敷涂。”左卿辞将瓷瓶推至她面前,恢复了温和,“价值一说纯属戏言,蒙你多次相救,真算起来我又该如何回报,云落不必再拒。” 苏云落想了一想,终于将药瓶收起来。 胁佳人 她一直不曾抬眼,但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长久的停在脸上,渐渐开始不自在。 左卿辞无声地笑了笑,在她开口前优雅地致歉:“此前是我情不自禁,一时失礼了,云落勿怪。” 她终于望了他一眼,虽然盛怒时力道十足,俊颜未过多久已平复如初,尊贵的侯府公子也不见半点怒意,这一刻的言笑与平日无异,仿佛全未觉察面前是个卑贱的胡姬。 隔了半晌苏云落终道:“我不喜欢人接近。” 左卿辞似笑非笑,逗引般低喃:“云落是不喜欢?还是不习惯?” 她突然说不出话,耳根渐渐红了。“你已抵涪州,交易已了,我……” “云落想走?”左卿辞轻描淡写点破,悠悠道,“这城中充斥着各色轻狂之徒,孤身貌美的胡姬等同于逃奴,以你眼下这般形貌,想不引人注目都难。何况燕归鸿也到了左近,盛会将启,涪州城几乎是有进无出,若执意逆行引来神捕留意,可未必是云落所愿。” 听到神捕的名字,她的神色一凝,须臾垂下了眼。 左卿辞似能窥透心底,每一句都切中要害。“云落随身行装俱失,此地又不比金陵物产丰富,极难寻到合宜的易容之物,不如暂且留下,待试剑大会结束再做计较,就算神捕也不敢轻疑我身边的人。” 她只是沉默,明知他说得有道理,仍是一分一秒也不想留,那双永远微笑的深眸越来越奇异,让她本能地想退避。 左卿辞也不再深劝,另起了话题:“云落可知今天的狙杀从何而来?” 苏云落立刻起了警觉。“你已平安入城,这些与我无关。” 灯影下,俊颜似微笑又似刺询。“云落半分也不好奇?累及你出生入死,我尚欠一个解释。” 苏云落静默,还需要什么解释,等闲人谁敢与靖安侯府过不去,连文思渊且再三叮嘱,不敢轻犯的世家贵胄,能这样肆无忌惮地追杀,主使之人来头必然不凡,沾惹再深无异于自寻死路。 左卿辞敛了笑,眉间似有一份轻怅。“我大约能猜到来自何处,然而总不愿信。云落说我以身做饵,也确有几分,因着一份意气牵累了旁人,是我的失当。” 她依然不出声。 既然示弱引不来同情,左卿辞换了方法。“云落,我需要你在身边,酬金随你开价。” 俊雅清逸的公子温言细语的恳托,让拒绝变得异常困难。 “你有楚尘和白陌,可以请威宁侯送你回金陵。”苏云落勉强挪开眼,即使贵公子也有自己的困境,可这与她并无关联。她的已经麻烦太多,不愿再卷入任何复杂的纠葛。 “云落不愿?”左卿辞眉间掠过一丝不可察的轻讽,“这样干脆地拒绝,总该有个理由。” 苏云落过了一会儿才极慢地回答:“护卫之事非我所长。” 左卿辞听若罔闻。“我一路以诚相待,至少该值一个真实的原因。” 一言轻淡,却迫得她不能不回答,苏云落停了好一阵,终于低道:“教我窃术的人曾告诉我,他最后一次出手,是受一个有权势的朋友请托。他本不想接,但出于义气还是应承下来。费尽心力办成了,那位朋友很满意,尔后他就到了天牢,三日内肢骨尽碎。” 即使除去矫饰,她依然少有表情,如一个精致的人偶,幽暗的瞳眸里不见一点光。“做贼的命贱,死了也不算什么,他唯一不能原谅自己,是愚蠢地做了别人手上的棋子。” 气氛静滞了一瞬,左卿辞神色不变。“云落担心重蹈覆辙?” “我不接权贵的生意,吐火罗已经是破例。”她从石凳起身,退了一步,“如果你需要护卫,文思渊会荐一个更合适的人。” 左卿辞全然不予理会,轻描淡写地撂下要挟。“我要你。你若不愿,自有文思渊与你谈,如果还是执意离开,我有十成把握让你三日内返回。” 他的语气依然温和,威胁却字字分明,毫无转圜,神情显示绝非玩笑。 她似怔了一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灯笼投下的光影模糊,左卿辞的话语多了一分恶意的戏谑。“不想被挟制就不该授人以柄,纵然云落无欲少求,文思渊却自甘为棋,你又如何挣得开?” 俊逸无双的脸庞盈散着邪气,奇异得似换了一个人,仿佛在等她愤怒的拍案而起,指责咒骂。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深楚的眉眼似乎染上了倦意,激红的颊一分分淡下去,唯有睫下的小痣依然鲜艳,如一点胭脂色的泪,带着将坠的脆弱。 “他可见过你的真实样貌?”左卿辞的目光被吸住了,修长的指尖在她睫下虚虚一拂,低喃宛如私语,“这颗痣,生得很美。” 盛会未启,涪州已然沸腾,沐府成了整座城最为热闹忙碌的地方,甚至还要遣出弟子在城中巡视,以免一些性情粗野的豪杰一言不合生了嫌隙,不顾场合大打出手。 接待络绎不绝的江湖客的同时,更不能怠慢王侯贵客。涪州城的地方官员诚惶诚恐,几乎日日至沐府向威宁侯问安。靖安侯府的公子也是拜访的重点,连日来左卿辞各类宴请不断,大半时间都耗在了酬酢上。苏云落留在宅内足不出户,整日与琅琊郡主主仆相对。 世人多半轻贱胡姬,琅琊郡主阮静妍是罕见例外,她温婉随和,话语不多,随身的侍女茜痕也是活泼巧慧,伶俐而不失分寸,除照料主人之外对苏云落细致有礼,从未流露过轻忽之态。这让苏云落颇为意外,一来二去逐渐熟悉,她陆续了解不少。 这位郡主门第高华,至今云英未嫁。她性子文静,颇得家人疼爱,日常淡妆素服,修心养性,常读佛道经卷以自遣。岁月仿佛不忍心在这张完美的面孔留下痕迹,尽管年过三旬,依然是雪肤画鬓,清贵高雅,唯有眉眼处盈着淡淡的愁思,似一朵独居世外的幽兰。 她的长兄与威宁侯年少时即已相识,两家甚为熟稔,此次一位至亲的姨母病重,琅琊郡主才离了长居的府邸,由威宁侯护送至涪州探望。 茜痕捧入水晶盏,下方垫着碎冰,上方盛满一簇簇红馥的果实。“小姐,这是侯爷从宴席上遣人送来的丁香荔,据说是此地独有,极是芬芳鲜甜。” 琅琊郡主手不释卷,眉目清浅,不甚在意:“侯爷费心了,我才饮了茶,荔果请苏姑娘用吧。” 与宴在外依然不忘院内的佳人,威宁侯可谓心细如发,可惜佳人无意,尽入了苏云落之口。 茜痕一转头,见她倚在躺椅上剥食,束着鸦头袜的纤足轻翘,足踝细白如霜,姿态全不似寻常闺秀,觉得十分有趣,不禁抿嘴而笑。 琅琊郡主瞧过来也是笑了。“荔果是冰过的,虽是夏日也不可过分贪凉,替苏姑娘换杯热茶。” 苏云落坐直了一些,谨声道:“多谢。” 这个年轻的女孩是胡姬,却没有面对尊贵者常见的卑微局促,性子也是沉静孤落,并不亲人。琅琊郡主见过的人物不少,直觉她仿佛有些异于寻常。“苏姑娘是江湖中人?” 苏云落道:“我是左公子的护卫。” 一个善武的胡姬?琅琊郡主捺下了惊讶之色,茜痕则要直接得多,脱口道:“苏姑娘这般倾城之姿,怎么可能是护卫?” 苏云落自然不会解释,低眉而坐,指下又剥开了一个荔果。 茜痕实在好奇,逡巡了半晌,看不出这美丽的胡姬哪一点像江湖侠女,又见她少有言语,当是羞涩矜持,越发想左了。“公子定是想将苏姑娘系在身边朝夕相伴,才用了这个借口。” 苏云落沉默。茜痕当是猜中了,禁不住眉眼盈盈带笑,瞬间已在脑内补完了一本男女身份贵贱相殊,却难抵相思情长的曲辞话本。 苏云落当然不懂她在笑什么,更未发现琅琊郡主在讶异地打量,被侍女影响,阮静妍确实也生出了误解。毕竟从外貌看来极有可能,数日前又见两人之间气氛微妙,她隐约生出了感触。“难怪苏姑娘气质不俗,江湖何等自在,见到我们这些人,定会觉得拘束乏味。” 阮静妍的话语中有羡慕,也有感叹。苏云落不明所以:“不会。” 琅琊郡主神思有些飘忽,柔雅的脸庞笼上了轻浅的悒色。“其实世族与江湖并无不同,有时还极羡慕你们快意恩仇,洒脱自在,傲啸天地。” 那样的江湖,对苏云落而言从来不曾存在,只道:“那都是假的。” “苏姑娘观我似笼中鸟;我见苏姑娘似云间鹄,视野不同,自是感受不一。”琅琊郡主也不争辩,仿佛想起什么,漾起一抹微愁的笑,“就算我自挟年长贸然道一句,左公子待你确似与众不同。若苏姑娘也有意,请记得门第阶位俱是浮云,唯真心不可不重。” 眷眷的话语一片诚挚,却是风马牛不相及,苏云落放弃了再说。 琅琊郡主低廖寂落,轻转腕上的白玉镯,镯中嵌着一抹似龙眼状的莹红玉脉,衬得皓腕胜雪:“是我冒昧了。苏姑娘一定很奇怪,不知为何我对你一见如故,又因自身际遇,常觉人间多憾,所以见你和公子相配,禁不住多言了。” 这位郡主似乎藏了无限心曲,但无关之事苏云落绝不会多问。 还好茜痕打断了对话,她自门外走回通禀:“苏姑娘,左公子相请,在庭中等候。” 或许是以为两人有什么情话,娇俏的侍女脸庞带着暧昧的笑。琅琊郡主亦是莞尔。“想是宴席已散有事相谈,苏姑娘去吧。” 将最后一个荔果填入口中,苏云落起身拍了拍衣襟。 烟水绿 砌下有一个人长身而立,俊逸的身姿衬着花木亭台,似花园里赏心的一景,待他翩然转身,寻常的景致突然有了令人眩晕的魔力。“数日忙碌,未能相顾,云落可觉无趣?” 苏云落回过神,无表情地沉默着,目光落在径边一蓬矮柳上。 左卿辞笑吟吟的毫不介意,从宽袖中伸出手:“云落爱食鲜果,今日宴上所供的有些特别,想你必然喜欢。”那是一挂鲜润可爱的荔枝,红绡般的荔果粒粒浑圆,与威宁侯遣人送的一般无二。 “听说这一品种颇为珍罕,所产极少。”左卿辞身上散出酒气,俊颜如良玉浅晕,匀秀的指形似白玉琢成,托着红宝石般的荔果,如一幅赏心悦目的画。苏云落看了一瞬没有接。“威宁侯给郡主送了一份,我已经尝过了。” 左卿辞意外了一刹,随即笑了:“果然威宁侯待琅琊郡主亦是别有不同。” 这个“亦”字用得意味深长,他将荔果放于石桌,闲适呃坐下来:“才饮了酒,此时还有些热,云落可愿陪我散谈几句?” 温柔的神情如一张随时可卸的面具,言笑时格外惑人,左卿辞不在意苏云落的冷漠。“这些时日你与琅琊郡主相处还好?阮氏一族尊贵,她兄长为琅琊王,自己又是出了名的美人,才情出众,尤以琴艺称绝,宗室之间极负盛名。” 苏云落没有说话,尽管她对郡主观感甚佳,终是萍水路人,无谓多余的好奇。 左卿辞知她性情,微微一笑。“云落不觉得有些奇怪?明明她才貌双绝,却是至今未嫁。” 那双低垂的瞳眸闪了一下,左卿辞不动声色地接下去。“据说她无心姻缘之事,若非家人阻拦,早已遁入道门长伴青灯黄卷。可叹威宁侯用心良苦,竟是半点打动不了佳人。” 苏云落在入府之初见过薄侯一面,记得是个冷愎刚严的男人,想到他伴在恬淡柔雅的琅琊郡主身侧,总觉着有些异样。 “威宁侯每年必往琅琊山消夏,明里是与挚友琅琊王一晤,实则是为郡主,他苦候佳人多年,不惜正妻之位空悬,金陵人尽皆知。”左卿辞漫散地谈着逸趣,忽而转成了调侃的戏谑,“云落可羡慕有这么一个人,深情不移,永远追慕左右?” 苏云落奇怪地看了一眼,好像他突然抽了风。 左卿辞莞尔,话语一转:“瑟薇尔一直很惦记你,屡次向我打听。” 提到那位令人头痛的金发美人,苏云落终于有了回应:“她可好?” “她是鸿胪寺的贵客,供奉丰足,随心所欲,岂有不好?”不知想到什么,左卿辞眉梢轻挑,似笑非笑,“云落当日对她何等照料,一转头抛诸脑后,关外一别,她已被你视作陌路人?” 苏云落略略一怔。 长眸凝在她脸上,左卿辞道:“对云落而言,所有相遇皆为浮云,转瞬即逝。瑟薇尔、文思渊,甚至昔日的同门全在心境之外,可是如此?” 苏云落听得出他话中有刺的轻嘲,但不置一词。 一错眼俊颜的淡讽消弭无痕,左卿辞道:“是我多言了,今日晚间沐府设宴,想请云落陪我同往,白陌已经备好了易于掩形的衣饰,稍后送过来。” 难以捉摸,善变无常,毫不在意凭借身份纵性而为,又有最具迷惑性的外表,受制于他比文思渊更糟。左卿辞离去后,苏云落默默地想了一会儿,食完桌上的荔果回了住所。 茜痕见她归来,俏颜梨涡隐现:“苏姑娘回来了,沐府说有人送了东西过来,指名苏姑娘亲启,我替你搁在案上。” 案上是一方精美的漆盒,苏云落启开一看,一挂浑圆分明的鲜荔映入眼中,碧绿的枝叶还带着水气。 茜痕惊讶地轻“咦”了一声:“也是丁香荔?” 拎起荔果看了看,苏云落取出盒底的一枚短阑,墨意盎然的小字跃然于上。 “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茜痕在一侧瞧见,下意识地念出来,她久侍书房见惯笔墨,禁不住摇头,“虽是咏荔果,此地却非锦江,生搬硬套来赠人好生奇怪,怎的也不见落款?” 苏云落一言不发,随手将短阑在烛上烧了。 听见茜痕的自语,琅琊郡主从书中抬起头,望了一眼苏云落。 花满涪洲城,酒醉三千客。 试剑大会在即,五湖豪杰齐至,沐府倾其所能,举办了一场最热闹的盛宴。 火把烁烁跃动,酒坛层层叠叠,一个院子连着另一个院子,长宴如水一般流泻到街上,云集的游侠壅塞了数条街道。烟气、酒气、人声鼎沸,笑语不绝,来日的生死竞斗无碍眼前的欢娱,千余豪客推杯换盏,斗拳耍闹,喝得不亦乐乎。 内院又是另一番布置。 十几席漆桌缘地而设,每一桌都对应着一位身份显赫的贵客,有执掌一方的重吏,有德高望重的宗族耆老,更多的是名动江湖的武林尊长,由沐府之主亲自款待。 这样的场面当然不可能有苏云落的席位,她随在左卿辞身后,看着他与威宁侯及各方贵客谈笑风生,这个男人以完美的外形与君子之风赢得了众人交相称赞,不知多少惊艳的目光萦在他身畔。 左卿辞的目的是什么,她不清楚,也不关心,安分地扮演一名不起眼的侍女,面纱蔽去了她的脸庞,对襟窄袖紧身的胡服不露半点肌肤,胡姬在外着此类装扮司空见惯,并不引人注意。 两个标致的胡女穿着蓝色卷草纹薄裳,雪白的额上描着花钿,跳着欢快的拓枝舞,几个稚龄胡姬在一旁或歌或舞相合,另有数十名漂亮的姬人在席间款客劝酒,美人的娇言笑语是最有效的调剂,很快松散了略为拘谨的气氛,场面轻悦而随意。 苏云落没有看歌舞,目光安静地落在地上,左卿辞偶然回眸,掠过一抹无从觉察的浅笑,挥退了前来敬酒的胡姬。美人失望得几乎溢出来,又不敢不尊从,捧着银杯怏怏地转去了下一席。 酒宴过半,忽然外间一阵喧声,似乎又有访客到来。 不一会儿,沐府的长子沐英陪着一行人走入庭中,这群人衣饰精美,或悬剑或佩刀,俱是神采飞扬的青年,一股昂扬的英风扑面而来。 当先一名青年形貌英朗,一举一动有一股豁达洒脱的气势,不待介绍已向沐府家主揖行一礼:“不请自来叨扰了,靖安侯府左倾怀,率友人见过各位尊长。” 沐府之主十分惊讶,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左卿辞,起身还礼:“二公子刚到涪州?欢迎之至,正好令兄也在。” 令兄?那个青年完全怔住了,顺着指引的方向望过来。 左卿辞从容起身,对着那张年轻的面孔绽出微笑,长眸涌动着极近才能窥见的晶芒:“原来倾怀也来了,不期而会,惊喜之至。” 宴上会 左倾怀素有爽直练达之名,在外也是广交朋友,极少有惶然无措的时候,然而此刻的神色难以言喻,仿佛处于空前的怔忡和眩惑之中。 一个是失踪多年的亲子,一个是安华公主亲选过继的嗣子,两人从未谋面,突然在宴上相见被介绍为兄弟,确也是尴尬之极,令人无法不错愕。 倒也不怪左倾怀,他在军中效力,近期一直驻防于边邑,月前受命调回,连侯府都未及返回,仅仅是约略在书信中得知,这位传说中的长兄在去年突然现身,并且在吐火罗做成了一件大事。 威宁侯薄景焕也知道几分靖安侯的家事,对这位二公子不算陌生,淡淡地圆了一下场:“二公子还未见过你兄长?既已聚首,不妨好生叙一叙。” 左倾怀强笑着应了,在左卿辞身侧新增的一席入座,对着一个被尊为兄长,实际却一无所知的陌生人,简直坐如针毡。“大哥……何时来的涪州?” 相较之下左卿辞一派安然自若,毫无尴尬之态:“数日前方抵,让倾怀意外了。” 额上渗出了汗,左倾怀尽力抑住局促。“大哥失踪多年,如今痊愈归来,真是可喜可贺。” 左卿辞莞尔。“的确有幸,让我遇上了一位良医。” 绞尽脑汁地找话题,左倾怀道:“还未恭喜大哥从吐火罗取回了山河图,立下奇功。” 左卿辞随口谦道:“侥幸而已,全是仰仗一群江湖侠士之力。 定了定混乱的心神,左倾怀取过酒盏满斟:“今日在此一会,我先敬大哥一杯。” 左卿辞饮了毕也斟了一杯:“离家多年,听说多了一个弟弟,我也甚为欢喜。” 他俊雅风流,举止落落有风致,宛如天生的贵胄。左倾怀一时竟有些自惭形秽,甚至生出了窘迫。“我曾听说过……大哥自幼便聪慧过人。” 左卿辞停了停,眉梢轻扬。 左倾怀更窘了,惶然道:“还有晴衣,你去吐火罗期间她一直惦记,信中屡次提及。” 左卿辞微微笑了一笑,气氛似乎松了一些。“我知道,你对她极好。” 晴衣是他一母所出的妹妹,流着同样的血,离别时她还只有半岁,他在昔日的家似乎也仅剩了这么一点牵挂。 左倾怀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话题,又有些不是滋味,十余年来他把晴衣视如亲妹,然而终不是血脉相系,眼前这个才是她真正的兄长。“晴衣善良乖巧,我疼爱她自是应该的,大哥怎么想起到涪州?” 左卿辞说得云淡风轻。“久病无趣,瞧什么都觉得新鲜,之前又听几个朋友说了一些江湖趣事,索性过来开阔一下眼界,没想到倾怀对试剑大会也有兴趣。” “我刚接到回金陵的调令,正巧路过涪州,与一帮朋友看看热闹。”左倾怀欠了欠身,“大哥在外若有不便,或有什么所需尽可与我说。” 左卿辞尔雅地颔首。“据传这场盛会可谓龙争虎斗,精彩之极,倾怀来涪州是想一试身手?听说你弓马娴熟,金陵少有及得上的。” “我这两下把式军中混一混还行,在这只有丢人的份。”左倾怀微赧地坦承,“全是顺道凑个趣。大哥若是不弃,不妨一道观赏。” 左卿辞不动声色,拈杯一笑:“难得躬逢其盛,有何不可?” 长宴散去,左倾怀婉拒了兄长的邀请,与友人在城中寻了宿处,重金换得几位游侠腾出了两间房。歇下时已是半夜,几个人挤在一起,左倾怀也不挑剔行宿,随意与友人抵足而眠。 “倾怀的兄长真是好仪容,好风姿。”楚寄来自宣州世族,想起宴上左卿辞的风姿,禁不住赞叹。 翟双衡来自沧州名门,与左倾怀为军中袍泽,更为亲近,冷哼一声。“仪容好又如何,看起来未免太羸弱了一些,还带着胡姬。” 左倾怀心思散乱,喃喃代兄长出言辩解:“出门在外,他身边自然需人照料。” “什么照料,不外是离不开女色。”翟双衡不屑道,“吐火罗的传闻恐怕是夸大其词,单凭他这相貌就不似经得起异域之险,想必是重金雇了几个人,歪打正着地成了事。” 楚寄也觉得世家公子万里斩逆的传闻有些离奇。“即使如此,他也是有功之人。” 翟双衡尚武,本来就不太瞧得起文弱之人,又偏向一同从军的兄弟。“侥幸得了声名罢了,真要让一个文武不就的弱质公子袭了爵,哪对得起靖安侯府的声威。” 这一点楚寄亦是赞同,如果不论血脉,确是左倾怀更为肖似左侯的勇武,适宜承续爵位。 左倾怀一句句入耳,心乱如麻。 他自懂事起已入了侯府,这位消失的兄长就如一个梦魇般的影子,他从不敢试探寻问,府中更无人提及。嫡母安华公主虽然选了他做嗣子,却是高贵矜冷,难以亲近,身边的嬷嬷犹如最严厉的训师,曾是他年少时的噩梦。 左侯话少,比安华公主更疏淡。然而一次在他受责过度,昏迷了两天之后,左侯将他接过去教养,亲自教他弓马,传授枪法武艺。在他第一次撂倒教习师父之后,左侯轻拍他的肩,脸色有些微的喜,也有复杂的晦涩。他不知道那个时候,左侯是否想起了失踪的亲子。 安华公主选中了他,左侯造就了他,天长日久,他越来越像左侯,也越来越敬爱这位名义上的父亲。他在晴衣面前是一个好兄长,在公主面前恭顺谨慎,极力将一切做到最好,用了十余年博得了所有人的交口称赞。作为偶然得逢机会的幸运儿,他沿着命运设定的路前行,可是突然间一切紊乱起来,那个影子回来了,失踪得离奇,出现得更是蹊跷。 如果不是蜀中动乱前,晴衣被段衍诱骗,替他携出了锦绣山河图;如果不是她被段衍推下重阶摔伤腰脊,瘫软无法行走;如果不是流言恶议迫得晴衣精神崩溃,几度寻死,或许这个消失的兄长永远不会出现。 当时在军中效力的他,唯一能做的仅是全无意义地书信劝慰,左卿辞却留下了让晴衣能重新站起来的方子,甚至自万里之外取回山河图,一洗宫中不堪的议论。 载着荣耀和赞誉,侯府消失的大公子横空而现,左倾怀身边每一个知道消息的人,都变得闪烁其词,暗露怜悯惋惜。左倾怀心底说不出的复杂,他知道与对方不可能不见,却又怕见,更不知见了如何自处。 当年左卿辞究竟因何失踪?为什么多年不闻音信,直至去岁才现身?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相逢是偶然还是刻意? 他究竟为何而来? 棋手局 长夜无边,幽雨漫漫袅袅的洒落,江岸空寂的浅滩笼在雨中,细细的声籁如春蚕食桑。江畔一座孤亭明烛高烧,清辉莹莹,成为暗黑的天地间唯一的光明。 文思渊在亭中凭栏而立,指际把玩着一枚精巧的玉鸠。 一个比夜更深的影子悄然而现,布巾蒙住了脸庞,露出一抹令人心动的雪额深眸,带着晶莹的雨雾,似化外天女踏破重霾而来。 文思渊目光一跳,半是惊异半是惊艳。“你在公子身边竟未易容?” 苏云落沉默以对,并未摘下覆面的蔽巾。 文思渊视线在她眉眼间流连良久,神色渐沉,掺着一缕微妙的妒意:“你连我都防得紧,居然肯在他面前露真容。” 苏云落无意解释,仅道:“这次又是什么?” 文思渊哑了一瞬,忽地敛了神态,恢复了谈生意的腔调。“听说你近日跟他有些不寻常,我还当是谬传,看来也并非无根之言。” 亭外的世界是一片无尽的黑暗,话语仿佛落入了虚空。 “既然你攀上了高枝,想必几件生意得另做安排了。”停了一会儿不见苏云落接腔,他心下闪过无数猜度,滋味越发难忍,出言嘲道,“靖安侯府地位尊贵,内底却不简单,更不可能容许一介胡姬登堂入室,基于多年的交情我提醒你一句,别对美色寄望过高。” 她抬起睫,眼眸又黑又静,蕴着天光初透时的寒冷。“我想离开,他不让,用你来质挟我。” 文思渊一怔,阴郁瞬时转为兴奋,左卿辞对她的兴趣显然超乎预计,他立刻有了盘算。“是他扣着你?不必理会,你先避一避,待他来找我再谈其他。” 她默了一会儿,声音有点涩。“你无非是要卖个更好的价,去吐火罗前你承诺过什么?” 文思渊自知理亏,然而他老于世故,岂会为一句质问改变主意,当下转了话题:“鹤尾白有消息了。” 苏云落明显专注起来,冲口而出:“在哪儿?” 优势又回到了文思渊手中,他带着商人惯有的精明,不慌不忙地转动指间的玉鸠。 苏云落稳住了神。“你要什么。” 文思渊早已想好,从怀中取过一个木盒推过去,徐徐开出条件。“替我取一面双蝶透光宝镜。此镜相传为花蕊夫人所有。镜明如玉,叩之如磬,正午时光影可透,现为涪州城外的桑园主人杜夫人所有,镜图和藏匿之处在盒中,两日内我要见到实物。” 两日?试剑大会在即,江湖豪侠云集,当前又难以易容,苏云落默然良久。“燕归鸿在附近。” 玉鸠自文思渊指际弹起,被他一挥收入宽袖,起身走入雨幕,留下一句缥淡的话语:“那又如何,你又不是第一次对上他,不想做尽可放弃,但规矩你也清楚,我不会等。” 苏云落悄无声息地回到沐府房中,卸去面巾和浸湿的外衣。 文思渊的条件充满了恶意,挑在这一时刻迫她行窃,无疑是为了激怒左卿辞,一旦侯府公子发现她不再受控,作为中间人的文思渊也就拥有了议价的筹码,赢取了重新进入交易的机会。可左卿辞岂会听凭摆布,一路上他有形无形地试探,全是为了抛掉文思渊,更直接地操纵。 不想受制其中,唯一的办法是如左卿辞所言,除掉文思渊。可她需要掮商的消息,也需要他将窃来的宝物出手,尽管狡诈无常,重利忘义,百晓公子毕竟是合作最久,江湖中人脉最广,而且……又有了鹤尾白的消息,她已经别无选择。 夜随着漏声一寸寸流逝,苏云落发了好一阵呆,直到黎明前才在榻上盘坐下来。 半个时辰之后,对面绣榻上的人翻动了一下,琅琊郡主仿佛碰上了什么噩梦,额际渗汗,从沉眠中醒来,朦胧的光影穿透纱幔,将屋内的情景映入她的眼。 一个在胡榻上跌盘的影子在淡淡的曙光中,手掐子午,足分阴阳,双腕置于膝上,食指虚触,掌心向天,双目七分闭三分睁,姿势奇异,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琅琊郡主清眸蓦然睁大,纤指无意识地掐入了掌心,直到看清对方有一张深秀皎白的胡姬脸庞,她才清醒过来,心头仍在悸乱地跳动,脸上一片湿凉,抬手一拭,不知不觉竟已泪流满面。 直至中午,阮静妍还是有些恍惚,总是不自觉地瞧着苏云落发呆。茜痕忍不住轻咳一声,琅琊郡主这才收回目光,发现左卿辞正微诧地望过来。 茜痕不清楚主人为何异常,灵巧的圆场:“就算昨日探望见着杜夫人病势不浅,小姐也不宜忧思过重,时时牵虑。” 左卿辞随言劝慰了几句,今日威宁侯与左倾怀被请去宴饮,唯有他以疲累为由推却,令涪州最好的酒楼送来一桌席面,邀琅琊郡主及苏云落在内院小饮。 苏云落沉默的进食,一言不发,她例来话少,旁人也不觉意外,刚咬入一块糖醋小排,她突然顿了一下,抬手抚住了腮。 左卿辞停下箸:“怎么了?” 苏云落闭口不言,一双深黛的眉尖紧紧蹙起。 琅琊郡主身畔的茜痕一打量,忽然醒悟:“苏姑娘今晨似有些牙痛,会不会是荔果食多了,引得虚火积聚所致。” 左卿辞有一丝意外:“云落可容我把个脉?” 突如其来的疼痛激得苏云落瞳眸漾起水意,比平日更为幽深动人,听见他的话语,迟疑片刻才伸出腕。 左卿辞的目光凝在她脸上,唇角隐现笑意:“果然如此,才食了几个荔果竟会这样,稍后我替你开张方子。” 茜痕跟着琅邪郡主多年,颇爱宠爱,言语也较为随意,闻言笑道:“也不止几个,侯爷送来的荔果不提,还有晚上送至房中的一盒,此物火盛,我也忘了提醒,不想竟害得苏姑娘生了牙痛。” 苏云落略略僵了一下。 左卿辞的三根长指还按在皓白的细腕上,不动声色道:“昨晚有人送了一盒荔果?” 茜痕无心而答:“也不知是什么人,短阑也没头没脑的……” “茜痕。”琅琊郡主柔声截断,“替我盛碗汤。” 茜痕何等乖觉,立时替郡主盛汤换盘,再不开口。 左卿辞的视线在几个人面上转了一转,也不再问下去,换了话题:“杜夫人如今情形如何?” 想起姨母的病情,琅琊郡主顿时心头沉坠,薄叹一声:“姨母憔悴得很,连话都说不出来。我问了问侍候的丫环,起先仅是羸弱体虚,后来外邪入侵,寝食不调。桑园那样安静,姨母仍是难以入眠,境况越来越差了。” 左卿辞宽慰道:“我也略懂岐黄,若郡主信得过,我愿略尽绵力。” 琅琊郡主第一次听闻他懂医,虽不了解手段如何,仍是礼貌的致谢:“公子有此心,我替姨母谢过,明日我还要去一趟,若是有暇……” 左卿辞知情识趣地接下去:“正好明日无事,自当与郡主同行。” 苏云落执着筷,低着头久久没有动。 杜夫人嫁入世家,平日里养尊处优,所衣必是锦绣,所用必为金玉。及至年长地位更尊,一群子媳环伺左右。然而病势一沉,富贵全无半分作用,金碧奢华的器皿映衬着枯槁的容色,益发显得凄惨。 杜夫人在榻上气息奄奄,瘦得脸目深陷,半昏半沉,丝帕下的腕臂干瘦如柴。 待诊完脉,左卿辞转至隔间,琅琊郡主及杜夫人长媳正在房中静候,左卿辞缓缓而述:“杜夫人本是气虚,后来又染了伤寒,表面上似热证,骨子里却是寒证。医经有阴盛隔阳于外之说,杜夫人体内阴气极盛,虚弱的阳气受迫于表,常医按热证调冶,越治越是危险,如今我见她指尖发青,正是虚阳将散的征兆。” 一番话听得琅琊郡主目露惊骇,玉指紧握:“原来竟是被庸医所误,姨母现下可还有救?” 左卿辞铺开笺纸笔走龙蛇,药方一挥而就:“立即取姜片炙穴,我先为夫人施针,按方煎好汤药尽速送来。” 这位侯府公子太过年轻俊美,全不似平日延请的皓首白须的医者,长媳杜何氏虽然将信将疑,到底不敢怠慢,依言嘱人照方办理。 炙穴之后杜夫人服下汤药,不多久汗出如浆,汗止后竟生出了食欲,这是数月来的头一次,杜府上下无不大喜。杜何氏喜出望外地致谢,突然一个大丫环匆匆而来,附耳数语。 杜何氏眉尖一拧,端秀的面孔惊愕而愤怒,声音也厉起来:“怎么会好端端的不见了,再找一找。” 丫环骇得腿一软跪倒,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各处都寻过了,确是寻不着,请夫人息怒。” 侍奉病人本就赘累烦琐之极,家事又横生枝节,杜何氏气得胸口窒闷,狠狠绞住手中的丝帕:“再去找!实在找不着就报官,好端端的家里居然闹贼,看来是要治一治了!” 内外一片乱哄哄,丫环又是一副大祸临头的悚泣,琅琊郡主禁不住寻问:“这是怎么回事?” 郡主身份尊贵,又是交好的亲眷,杜何氏也不避讳,强笑着解释:“妾身治家无方,让郡主见笑了,四妹行将出嫁,前阵娘清醒的时候说将家传的双蝶透光镜给她压箱陪嫁,也多几分体面。这几日正在翻检收拾,婢仆说宝鉴不见了,若是发现哪个刁奴擅自盗出,我定是严惩不饶。” 话到末尾杜何氏的声音又厉起来,吓得丫环哀声乞诉:“是奴婢掌着钥匙,却实在不知是何时失盗,求夫人明鉴。” 一旁的左卿辞心下一动,突然有了某种预感。 杜何氏恨声道:“哭什么!等我查出来,该发落的一个也少不了。” 丫环伏地拼命叩首,双手颤巍巍的托起一物:“禀夫人,镜盒里留了这个,府中似未见过,想是贼人留的,请夫人明查。” 一枚墨丝盘云结卧在丫环汗湿的手心,异常触目。 侍立在侧的白陌瞬间瞪圆了眼,险些脱口而出,他硬生生忍住,下意识地向左卿辞望去。 斜挑的长眸幽寒,左卿辞薄唇半抿,淡淡的俊颜仿佛什么都不在心上。 白陌看得心惊肉跳,那该死的贼,这次真惹得公子动气了。 双蝶鉴 天光暗淡,漠漠的江面偶然一只水鸟飞过,转瞬消失在朦胧的薄霭中。 文思渊已经看见了亭中的身影。 那个窈窕的影子在江亭内,衣襟被江风拂动,仿佛等待了许久。深灰的亭檐上栖着两只亮黄的小鸟,在似有似无的雨雾中梳理着羽毛,远远望去,一人一景静如亘古江流。 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文思渊志满意得,刚迈开脚步,突然指际发麻,伞从手中滑落,在风中打了个旋跌翻在地。 文思渊一惊,待要去拾却发现腿也麻起来,身体仿佛成了别人的,使不上半分力,竟被一个小石头绊倒。他狼狈地跌跪在泥泞的地面,阴冷的雨雾笼在脸上,空气说不出的诡异,莫名的恐惧在心头蔓延,他想扬声引起亭中人的注意,可是喉咙似被禁住,拼尽全力也仅能发出沉重的喘息。 背后有人行近,踏入水洼溅起小小的水花,文思渊的衣领蓦然一紧,竟被来者一把拎起。他僵硬地看着自己像布袋般受人拖曳,无力的双足在地上划出两条长迹,出自天衣坊的乌皮六合靴糊满了污泥。 他看不见对方的形貌,感觉出对方手臂沉稳,拎着他毫不费力。蒙蒙的雨雾消失了,文思渊发现自己被拖进了一处空弃的建筑。身体一空,文思渊仰面跌落,撞得胸口一窒。 这里离江岸并不远,屋顶的椽木积着厚尘,失修的屋顶有几处裂隙,透入了暗淡的天光,隐约可见漆涂剥落的木像和彩绘,似乎是一座破落的江庙。 一张幽暗中依然风华绝伦的脸庞在视野中出现,噙着淡笑居高临下地俯视。“文兄别来无恙。” 文思渊一眼认出这位翩翩公子,震惊之余心思电转,吐火罗一事他赚足了利润,得了不少行事上的便利,自问也算有功;依苏云落的性情,断不会将两日前的事透出,并无明面上的理由令这位贵公子动怒,顿时安定了三分。仿佛应证了推断,他发现自己除了内力受制之外已恢复如常,稳住神起身见礼:“公子何时来了涪州?早知在此,我该前去拜望。” 文思渊只字不提被人拖过来的狼狈,左卿辞似也忘了,一派彬彬有礼的风仪。“何必多礼,文兄也是为试剑大会而来?” “来此处理一些私人琐事。”文思渊扫过对方身后,隐在废庙暗处的两名随侍隐约显出轮廓。 左卿辞轻飘飘地挑破虚词:“我还当文兄与人有约,才冒雨至此。” 文思渊力持镇定:“公子说笑了。” “寻常趣事说笑也无妨。”左卿辞慢条斯理地一扬眉,“不过文兄使人去盗双蝶宝镜,未免就有些过了。” 文思渊一惊,猜不出他通晓了几分。“不知公子所言何意。” 左卿辞也不打哑谜。“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那一挂荔果是文兄所赠?” 文思渊佯作不解。“什么荔果?请恕在下愚昧。” “这一句诗虽风雅,语出却有深意。”左卿辞温雅地道来,淡逸如在品诗论文,“看似与荔枝相关,实则在后一句,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用以赠人,潜意责备受赠人东食西宿,见新忘旧,文兄以为然否?” 文思渊见他说得如此透彻,唯有不语。 左卿辞莞尔,话语盈出轻谑。“苏云落之于文兄,就如一棵源源不断的摇钱树,不想放手也是人之常情。” 文思渊觉得唇舌有些燥,干涩地一笑:“原来公子瞧上了她?想不到一介胡姬能有这样的福气。” 左卿辞凝视着对方眉间晦涩的郁色,深觉有趣。“文兄结识她多年,觉得苏云落是怎样一个人?” 文思渊将每个字在脑中过了一遍,才含糊道:“除了生意往来,其他的倒是不了解。” “在我看来,她实在是天下最蠢的人。”相较于文思渊的谨慎,左卿辞言语随意,漫不经心地评议,“空有一身非凡的本事,偏偏受制身不由己,遭人百般利用而不得解脱,何其可悲。” 文思渊怎会听不出含沙射影,强笑了一下:“此话有些言过其实了,江湖上各有所长,各得其益,如何谈得上利用?何况以她的本事,若是无意谁能相强?” 俊颜流露出薄淡的傲意,左卿辞略一点头:“不错,这也正是我想请教,文兄是用了何种方法,将她钳弄于股掌之中?” “公子误会了,我……”文思渊仍在申辩,可是他的声音断了,咽喉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张开嘴也没有半分空气进入肺中。转瞬间他面色青紫,额头胀痛,双手不由自主地抠住喉间,整个人跪跌在地,喑哑的咯声伴着轻嘶在庙中回响。 左卿辞的笑容依然完美,却多了一股森冷的诡意,犹如玉面修罗在九重天上遥远地俯窥。 文思渊的双眼渐渐模糊,喉咙被他抓出了血,在他以为自己将窒息而亡的一刹,忽然间又有了空气涌入。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涔涔而下,余悸犹存地抚着喉结,看着左卿辞猛然想起了一个人,面色遽然惨变。这不可能,他明明探过对方确为左侯亲子,当年涉及内争而失踪,虽然牵连到权门密辛未敢深查,失踪十几年内的情形一无所知,但怎么竟会是…… 眼前的人一派清贵优雅,仿佛片刻之前的事根本不存在。“涪州一地武林豪客众多,难免生出意外,若是江湖上从此少了百晓公子,可真是一桩憾事。” 春风般的话语听在耳中字字催命,文思渊越想越怵,无数传闻迸散脑海,心神剧震如坠冰窟,再难以维持镇定。“公子就不怕有损侯府清誉?” 左卿辞容色轻慢,全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袖:“一时三刻后,再无人能认出文兄的模样,这清誉自然不会有半分折损。” 他的话语云淡风轻,文思渊听得彻骨寒凉,一时竟有些脱力。 仿佛有什么无声无息的存在,文思渊鬓边忽然有数十余根发丝无由自断,飘然在风中坠落。 文思渊面色青黑,几乎不敢呼吸。 “文兄坚持守口也无妨,不知下一个掉落的是什么,等鼻子眼睛坠下来,可是后悔也无用了。”左卿辞微微一笑,杀机分明的话语被他说得温文尔雅,又奇异地融和。 文思渊悚极而恐,冷汗浸湿了衣襟,他知今日生死一线,活下来只能凭运气,唯有把心一横:“控制她的人不是我。” 左卿辞轻淡地挑了一下眉。 江畔寻 不等对方言语,文思渊立即接着说下去:“她所以做贼,全是为了寻药。” 既然对方如此知机,左卿辞显出了良好的耐心。“说来听听。” 一线生机在此一言,文思渊唯恐不祥尽:“这些药自她出道时已在寻找,共为八味,分别为碧心兰、幽陀参,佛叩泉、风锁竺黄、赤眼明藤、汉旌节,鹤尾白、锡兰星叶。” 碧心兰生于极热之地,佛叩泉为千年地脉所凝,赤眼明藤长于万仞绝涧,风锁竺黄出自极北的深山……这些药用途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异常珍罕难寻。左卿辞心下起疑:“她要这些做什么?” “她对这些药空前执着,我也曾问过,她仅道有人告诉她这些药可以让她成为绝世高手。”文思渊不敢有半分虚辞,有问必答,“我以为想找齐纯属做梦,没想到她陆陆续续得了大半,如今仅余下三味。” “绝世高手,文兄会如此轻信?”左卿辞毫不留情的嘲谑,这些药虽然各有奇效,却无法造就武林神话,她更不是狂热追求力量的人,真正的理由绝不会这般可笑。 文思渊以为左卿辞会追问细节,谁知对方根本不提,唯有道:“她不愿多说,只让我打听这些药的消息,我也不便多问。” 左卿辞淡讽地一哂:“为了得到消息,她必然要用异宝奇珍来换,文兄这生意做得真是妙极。” “各取所需而已。”文思渊冷汗渗衣,小心翼翼地解释,“一个消息只换一件,此外的窃盗是她自己需要钱,我仅是抽一点佣金。” 左卿辞算是接受了解释,又询出另一个问题:“她的钱都用在何处?” “不瞒公子,我对此一无所知。”文思渊观察对方的神色,苦笑道,“或许公子不信,她戒备心强,又生性寡言,除了生意不会多说半句,实在无从了解。” 庙外细雨淅淅沥沥,左卿辞的声音也似雨幕般轻忽淡远。“这话就是推脱了,以文兄的心机手腕,合作多年还探察不出端倪,岂能在江湖上存身至今?” 不经意的话语蕴着可怕的压力,文思渊如临深渊,哪敢再饰辞:“并非欺瞒公子,她确实从我这里得了钱就化形远遁,遣人追踪也一无所得,不过时久了,我私下也有几分猜测,此事大概与她师父有些相干。” 左卿辞不见半分惊诧,长眸微微一沉:“果然剑魔未死。” 这位贵公子所知的比预料中更多,他与苏云落之间……文思渊辨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涩道:“公子既然清楚她出身正阳宫,师从苏璇,想必对当年的旧事也有所闻。” 清俊的眉峰半聚,左卿辞的神色极为不愉:“不是说苏璇已疯了,还用得着费心思去觅药?疯病岂是医药所能治愈,简直愚蠢透顶。” 听得对方低骂,文思渊竟然生出一丝隐秘的快意,他捺住情绪低眉顺眼。“她自幼孤僻,极少近人,唯一在意的就是苏璇,除开此人以外,世间哪还有什么能让她竭尽心力如斯。” 左卿辞淡掠了文思渊一眼。“就算苏璇还活着,依他癫狂杀人的疯魔,如何匿得了形迹,多年不为世人所知?” “或许她将人送去了方外谷。”文思渊说出了长久以来的推断,“公子想必也听说过,方外谷中续生死,一诊一药一千金,那里医术神妙,然而在谷中停留须耗费重金,她每年要凑齐两千两黄金,必是与此有关。” 左卿辞沉默了一刻,转道:“你与她如何相识?” 文思渊深知唯有引起兴头,才能在对方面前显出价值,回答极详尽。“近十年前,一名江湖同道设宴,中途有人传报,有个胡人少女想购他手中的风锁竺黄。此药有延寿奇效,等闲谁肯出让,何况是身份低微的胡姬来求,根本未曾放在眼里,没想她居然硬闯了进来。” 左卿辞果然听得颇有兴味:“后来如何?” 文思渊继续道:“那时她尚未及笄,剑术精妙,然而单纯不谙世事,那位同道便提出三月为期,指名索要珍器玉莲花作为交换,将她骗离了宴场。” 单衫乌鬓,身形初长的胡人少女,美丽而稚涩,在众人的嘲讽呵斥中倔强地茕立,一试白虹满座惊,该是何等风情,左卿辞忽然有一瞬的分神。 文思渊道:“我觉得有趣,就留人探看,三月后她确然持宝而至,那位江湖同道贪图宝物,又见色起意,发现她衣衫透血,竟然趁势下手,意图人财两得。” 初出江湖的雏鸟折于小人之手,在江湖中并不鲜见,左卿辞道:“你救了她?” 文思渊想点头,但在那双长眸的凝视下无法说谎,唯有坦白:“人是她杀的,我仅是将她捡回去养伤。” 左卿辞瞬间想透了关联,浮起淡淡的嘲讽。“尔后见她根底上佳,唯独欠缺经验,起了心栽培,索性从牢中弄出惯盗,教她易容与窃盗之技?” 未想到他知悉得这样深,文思渊面色发白,脊背汗出如浆。 左卿辞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文兄好手段,成功养出了一名傀儡,带来源源不绝的金钱。” 文思渊僵了僵,过了半晌才咬牙道:“如公子所言,我确有私心,但这对她也并非无益。她执意寻药,经验太少又行事莽撞,若不是我帮佐筹划,她早已身陷囹圄,更何谈助公子域外之行。” 左卿辞一哂,确也不否认。“这话不错,过去的就罢了,而今既然我瞧上了她,就容不得背后有人弄鬼。” 他说得如此直接,俨然已将苏云落视为禁脔。文思渊反而无词,好一会儿才勉声回道:“既然公子不喜,明日起我定会远避,绝不再现。” 这个人精明识势又懂进退,无怪能在江湖中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左卿辞无声地笑了笑。“如此知机,文兄真是聪明人。” 文思渊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会落到如今的局面,他舌根发苦。“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公子不计冒犯,留我一命,将来或许还有供驱策之处。” 话语说得很恳切,可惜左卿辞似乎全无宽谅之心,悠然一叹:“江湖中少了文兄确是遗憾,可文兄手眼通天,消息遍天下,却让人不得不忧。” 文思渊立即撩衣跪地,举手盟誓:“我愿发下毒誓绝不外传,如违此誓,叫我贫病交加,潦倒终身,死无葬身之地。” 左卿辞浅淡一笑,显是不以为然。 文思渊心知再无法打动就是必死之局,甩出最后的筹码:“自快雪楼江岸截杀失手后,安华公主恼恨非常,前日遣人密会天诛阁,意图进一步狙杀公子。侯爷似有所知,拦下了密使,并传书二公子与公子结伴而返;另外金陵传闻公子行将议亲,侯爷也与几家世族有所言及,想是因此刺激了公主。” 不知是哪一句令左卿辞失了笑容,眉宇倏沉。 冷汗从文思渊脊上滑落,他尽力让声音如常。“公子手段非凡,但暗算难防,公子又不愿显露,难免束手束脚。若能容情暂饶文某留一命,江湖上的消息但凡文某所知,无不入公子之耳。” 左卿辞终于沉吟了一刻,这人知机惜命又消息通达,确还有几分用。“文兄若能言而有信……” 文思渊何等精到。“文某不敢违誓,公子自有一百种手段取我性命。” “文兄言重了,如今我潜心医道,也不宜随意重归旧行。”左卿辞慢悠悠地踱了几步,忽而一笑,“今日让文兄受惊了,此后有暇,不妨每隔三个月与我一叙,也好安彼此之心。” 轻缓的话语传入文思渊耳中,生生逼出了一身冷汗,虽然留了后患,好歹躲过了眼前的死劫,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多谢公子,文某自当谨遵。” 暮色中的江柳似绡雾轻柔,草丛中几只夏蛙低低地咕鸣,四十八骨的油纸伞跌在地上淋了许久的雨,终于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拾起。 苏云落已经等了许久,始终未见文思渊的身影。 她没有焦躁,只要有希望,她有近乎无限的耐心。 怀中的铜镜被体温烘暖,她漫散地思考是否该趁夜出城。窃镜之举彻底得罪了左卿辞,待消息散开,神捕也会追踪而来,涪州已不适合再留,必须尽速离开,这一身衣裳太过精致,不适合继续穿着。想到这里,她轻抚了一下宽袖繁密的纹绣。丝滑的衣料色泽明丽,是她穿过最好的衣裳,来自琅琊郡主的馈赠,她却恩将仇报,盗了郡主的亲眷。 一丝丝愧疚从苏云落心底泛起,那个温婉的女子一旦知悉真相,一定会非常失望。 觉察到有人接近,她收住心神抬头,一瞬间愕然僵硬。 亭外,颀长的身形如临风玉树,俊逸的脸庞盈着浅笑,左卿辞优雅的举伞相邀。“江畔风冷湿重,不宜久羁,回去吧。” 江风吹得乌发缭乱,有几缕落在颊上,衬得苏云落的脸惊心的白,她怔了半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左卿辞莞尔一谑。“自是心有灵犀,不管云落在何处,我都能寻到。” 苏云落沉默以对。左卿辞全不着气,笑吟吟地给了答案:“说破了也无奇,有种特制的香露,沾衣数月不散,常人难察,稍加驯化就可使飞鸟循香引路。” 见她呆立不动,左卿辞又道:“宝镜你要想把玩,留几天也无妨,琅琊郡主和杜夫人那边我已置了话,届时再还即可。”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眸中一片茫然。 左卿辞好整以暇地欣赏了片刻,抛出了诱饵:“不必再等了,鹤尾白的出处,随我回去自会知晓。” 这一句击穿了防卫,她彻底紊乱了心神,以至于他的手挽过来,她居然忘了躲闪。 左卿辞将她迎至伞下,偕着纤影在飘飞的细雨中渐渐行远。 亭上的两只黄鸟轻盈飞起,拍着翅膀叽啾追逐而去。 云深乱 雨打重檐,花木幽深。 不知左卿辞用了什么手段,涪州最好的客栈挪出了一个独苑,一溜的粉墙黑瓦水檐,湿漉漉的青石板铺地,透着暖光的庭烛映亮了高低错落的灌木,自成一苑幽静。 左卿辞推开一间屋子的门扉。“尽管郡主亲切,那间院落还是太挤,不如客栈自在。你随身的东西我请茜痕代为收拾,一并搬了过来,回头看看有没有疏漏什么。” 她卸去面巾,环视了一眼屋内,尽管是仓促而就,一切布置得井井有条,摆放有序,连郡主赠的几件钗饰都搁在案上。窃镜之举形同背叛,他竟然不见半分怒意,反而安排得这般细致周到,甚至免去了面见琅琊郡主的尴尬,她越发茫然。 白陌送来一壶君山银针,几样刚做好的点心,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檐下水帘连绵成线,左卿辞不疾不徐的斟了一杯茶,并着雨落的声音开了口:“关于鹤尾白的下落,纯属欺骗之辞。” 他一出言就如巨石落潭,激得她瞬间抬头。 “因为明日试剑大会开场,整个武林均会知晓。”左卿辞从容而道,似乎预见她每一个反应,“沐府将以珍藏的鹤尾白作为胜出的彩头,此药有易髓炼筋之效,于武林中人极有助益,必然使争斗更为精彩。” 她立刻明白是上了文思渊的当,激怒了一瞬即冷静下来,陷入了思索。 “动手唯有在试剑大会之后。”左卿辞清楚她在想什么,微微一笑,“就算云落不怕成为天下公敌,眼下的时辰也不对,沐府此时水泄不通,人多眼杂,如何探得了宝物匿处。” 苏云落没有接话。 左卿辞抿了一口茶,候了半晌才道:“你担心灵药落入他人之手即被服用?我可以让沐府家主在公布的时候顺带一提,此物以惠州玉泉水煎服最见灵效。” 苏云落凝视着他,问得很直接:“条件?” 越是不易上钩的野隼,越是让人有捕捉的欲望,左卿辞漾起浅笑,答非所问:“此前不让你走,云落可是怪我?” 苏云落沉默。 左卿辞略带一丝轻谑。“这一点举手之助,可能平复云落些许怨气? 这般俊美的男子放低姿态软语相就,简直能醉死世上大半女人,她垂下了眸。“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直率又煞风景的问话被左卿辞轻易化去。“我只是存了私心,不愿让你随意抛舍而去。” 苏云落滞了一瞬,半晌道:“你帮了我,我很感激,可我不想受制于人。” “不想?那云落何以甘受文思渊欺弄?”唇角轻勾,俊颜流露出暧昧的薄嘲,“难道我不如他?” 她又不说话了,良久道:“你怎会清楚这么多,你见过文思渊?”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她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脸色微变:“他和你说了什么?” “无非是鹤尾白、铜镜一类。”左卿辞随口敷衍,抬手拔下了她的发簪。 她心神正乱,竟忘了阻止,醒过神长发已经披落下来,鸦翎般墨黑,衬得眉眼分明,肤如莹玉,一双深瞳不知所措。 左卿辞身形略倾,离得极近。她不习惯地退了一步。 他如影而随,两人之间的距离越发近。“云落的眼睛有些特别,可知父母是哪一族?” 这般欺近几乎让她汗毛倒竖,然而窃镜在前,她又对这人心存忌惮,勉强忍下来,话语有压抑的不耐。“我生下来就被扔了,谁知道?” 左卿辞似乎不曾觉察她的反感,含笑谑逗。“若我助你得到鹤尾白,今后但凡相见,云落都以真实的形貌相对,如何?” 条件很不错,然而长眸闪着危险的光芒,让她本能地想退离。 左卿辞的话语宛如诱惑。“说说看。” 她不明白对方要自己说什么。“你到底……” 刚说了三个字,他好看的眉梢挑了挑,她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已变了声音。“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一次声音是左卿辞从未听闻,与清脆二字全不沾边,甜软而微哑,丝丝熨着耳际,酿出一种异样的柔靡。 左卿辞停了一瞬。“再说几句。” 她又退了一步,背后已是墙壁。“我与你并无关联,帮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靡软的声音氤氲入骨,睫下的泪痣落在莹白玉肌上,宛如一痕被世情触破的艳伤。左卿辞似乎有三分心不在焉。“谁教你把脸和声音全藏起来,那个贼?” 苏云落默认了。 左卿辞低喃。“居然藏到现在,真是奇迹……” 她没有听清,他离得太近,近到能看清他狭长微挑的眼际线条,睫毛优美的弧度,以及长眸令人迷乱的光,她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别离我太近,我不习……” 一只拇指带着温柔的力度,抚过她的唇,封住了她的呼吸。 榻上的左卿辞衣衫半解,袒露着肌理分明的背。淡褐色的液体从半空一线倾落,顺着挺秀的脊线流淌,汇聚在低敛的腰窝。 白陌放下药瓶开始按摩,左卿辞一声低哼,他立即放轻了力道,对着主人背肌上一大片青紫咋舌。“公子怎么会跌成这样?” 左卿辞不曾回答,仿佛在细细回忆什么,忽然开始发笑,笑得肩骨一耸一耸,连背上的疼痛都止不住。 白陌越发疑惑。“公子笑什么?” 左卿辞依然没说话,指尖轻摩自己的唇,似乎在品味某种隐秘的欢愉。直到推拿完毕,那一抹神秘的笑意仍在唇角,久久不曾退去。 白陌不敢贸然追问,退出来去找秦尘:“公子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秦尘实在不想说,无言地睨了一眼同伴。 白陌送完茶点就出去办事,才回来又被秦尘赶去买药酒,为主人涂药散淤,已经憋了一肚子疑惑,岂是一个眼神所能打发:“你适才在替苏姑娘修门?那扇门明明是好的,怎么会突然塌了,是不是与公子有关?” 秦尘清楚接下来好一阵不得安宁,索性坦白:“是公子被扔出来的时候撞的。” “她把公子扔出来!”白陌一惊,继而勃然大怒,“这胡姬怎么这样不识好歹!?” 秦尘无声地翻了个白眼,他就在门外,哪还有猜不到的。“公子轻薄了她。” “那又如何,公子又不会武功,她怎能这般粗暴,一介胡姬而已,公子瞧得上那是她的造化。”白陌越加气愤,一迭声的抱怨倾出,“我就不懂公子怎么了,上次吃了一记耳光,这次青了整片脊背,再下去岂不是连命都送了。以公子的风仪,无数美人愿意主动投怀送抱,何必偏要自找苦吃。” “你最好对她客气些。”相较于白陌,秦尘要淡定得多,“我看公子兴致不浅,少不了还有纠缠。” 白陌一噎,险些要哀叫出来:“难道我们就看着公子断骨头折胳膊?公子也是,想做什么尽可制住她,怎么偏要生受。” 秦尘哧笑一声。“若有姑娘让你中意,她一时又未必喜欢你,就该被绑住手脚强行轻薄?” 一句哽得白陌无言以对,半晌后不服气地嘀咕:“谁会喜欢这样粗蛮的女人?” 对一个不谙男女之事的愣头青,秦尘懒得多说。“公子被摔了可有半分怒意?” 不问还好,一问白陌越发堵心,良久悻悻然道:“就算图新鲜,公子也实在该挑一挑。” 秦尘点了点头,将一把锤子塞入他手中。“你说得不错,挑人是公子的事,听差是你我的事,那扇门还差一枚铁铀,你去找店伙要来,再拧结实些。” 白陌瞪了铁锤半晌,哀叹一声,彻底没了言语。 鹤尾白 笼罩下来的气息染着淡淡的药草味,每一寸的感官异常清晰,他的唇覆上来,似有似无地诱引,带着热意滑入齿间,变为肆无忌惮的吮吻,战栗随着脊骨爬升,陌生的火焰烧得她心间发痒,在激烈的纠缠下眩晕而昏乱。 他定住她的颌骨更深地侵入,气息越发靡乱。衣襟不知什么时候散了,濡湿的舌尖划过她的颈,酥靡的感觉一路向下…… 苏云落一瞬间从沉睡中惊醒,暗夜一片静谧,梦魇般的气息似乎仍在笼罩,唇上残留着热意,耳垂和颈项还能感觉到绵密的吮吻,她的身体翻涌着躁动,肌肤蹿起了异样。 黑暗中仿佛有一双魔鬼般的长眸,暧昧而放浪,洞悉她的悸乱。 她低吟一声,紧紧在榻上蜷起来。 为了避免局面动荡难以控制,试剑大会的竞场选在了城外不远的一座险峻的孤峰。孤峰巨石巍峨,山巅苍松竞秀,山泉万载奔腾,借自然造化之仪气势天成。浩荡的山风下是万仞深涧,胆小一点的根本不敢俯视。 试剑场是一块数不清有多少年的赭色石台,石台背倚山壁,两侧为断涯,台身沉厚坚实,能接纳自然的霜雪雷电,也能承应人类的剑啸斧劈。 石台前方的空地成一个极大的看场,中间开阔,侧旁的缓坡如臂环绕,与剑台平齐。沐府颇具匠心,在坡上视野最好的地方设置了十余座软帐,以锦障隔开,内设舒适的坐榻及茶点,供身份显赫的贵客及女眷使用,还派遣弟子在附近巡守,避免莽撞的游侠误入。 沐府的安排可谓竭尽心力,然而数万人全数汇聚于山巅,依然难免拥挤。 威宁侯与琅琊郡主列席于最华丽的软帐,其次为靖安侯府的两位公子。近日这对名分上的兄弟同进同出,连番酬酢,左倾怀处处尊重,对这位半路而出的兄长照料有加,然而到底不算熟悉,帐中独对尤为拘谨,没多久就坐不住,寻了理由与一帮好友挤去了台前。离帐后左倾怀大概轻松了许多,姿态明显舒朗,不时与友人把臂戏闹。 左卿辞远远地看着,眸色微妙,很难分辨出意味,忽然侧头一瞥,揶揄道:“云落心急了?” 白陌与秦尘在帐外侍立,帐中仅剩了左卿辞和苏云落,她被突如其来的话语问得一怔,左卿辞微微一笑。“台上亮出来的东西,不正是云落梦寐以求?” 苏云落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走神了,台上沐府家主的开场宣陈已经结束,一名弟子捧上了一方晶莹的玉盒。 随着盒盖开启,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物体显露在众人眼前。形如鹤尾,生满紫色密绒,尖端呈灰白痕。这一枚小小的物件汇集了无数目光,成千上万的武林人兴奋得交头接耳,摩拳擦掌,场面轰然沸腾。 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一张张面孔带着雄心勃发的豪情,台上的沐府家主欣然得意。他如此不惜重宝地炫示,自是为显扬家族,稳固一方豪强之位。这一场盛世英豪争雄的大戏上演,未来的数日有人风光,有人折堕,刀剑无情,生死难料,然而无论最后的胜者出于哪一门派,沐府的声威都会更上一层。 左卿辞别有意味地打量着身边人,从鹤尾白展露的那一刹,纤秀的身形倏然坐直,全部心神集中在台上那一方万众瞩目的宝盒上。 左卿辞开口,三分提醒,七分告诫:“此次涪州高手尽出,绝不容此物有失。” 长睫一眨不眨,她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修长的指尖叩了叩扶手,左卿辞掠过一丝淡讽。“看会场北侧,殷长歌与沈曼青也来了,真要局面不可收拾,正阳宫将不得不出面。” 这一句终于唤起了反应,她飞速地望了一眼北角,抄起身畔的幕篱戴上。 殷沈二人形貌出众,在人群中极易辨寻,同一时刻殷长歌也在扫视,锋锐的目光无意中掠上缓坡,一眼望见帐外的白陌,随即流露出惊喜之色,遥遥扬臂示意。 见主人颔首,白陌立即迎上去接引。 扫了一眼幕篱的垂纱,左卿辞笑了笑。“听说十五年前的苏璇,五年前的殷沈二位均在试剑大会一显身手,博了满堂彩,至今传为佳话。云落不妨也下场一试?拔个头筹正可以大大方方地取走鹤尾白。” 听出嘲弄,她略低下头。 见她不语,左卿辞曼声道:“到底也是剑魔之徒,云落连一试的胆量也没有?” 苏云落依然沉默。 一反平日的温润有礼,左卿辞言语中讽刺的意味甚浓。“试剑大会连斗数日,人人想一举扬名,重宝在上,竞斗在下,另有神捕作壁上观,云落仍敢当着天下群雄谋划掠宝,果然是青出于蓝,令师都未必有这样的胆色。” 各种难听的话苏云落早已习惯,几乎不会再激起情绪,可这一次胸口竟然窒闷起来,终是答了。“师父是当世英雄,唯一不该的就是收了我这个徒弟,污了英名。所有人瞧不上我,本来也没错。” 左卿辞顿了一顿,正要启口,咣当一声洪亮的锣响,场上轰然闹起来。 记名台前挤满了人,各路豪杰在笺纸上写就名讳,投入签筒,等明日抽取定下较量的次序。一张张面孔有对胜利的期待,也有一竞长短的激昂,场面热闹而混乱。 殷沈二人近了,左卿辞漾起惯常的浅笑,起身迎接:“没想到殷兄和沈姑娘也来了,两位是来此较技?” 殷长歌洒然一笑:“前次试剑大会已登过场,今年仅是代门派拜望沐府,以全礼数罢了。” 正阳宫声威不凡,殷长歌与沈曼青也是赫赫有名,阶下不少人认出来,窃窃道出玉狻猊与素手青颜等字号,投来赞羡的目光。 沈曼青见惯场面,自不会为旁议所动,清丽的俏颜盈笑调侃。“长歌素来好武,这种盛会最是喜欢不过,不是师父严令他不得参与,只怕还要挤上去投签呢。” 左卿辞闻言莞尔。“这次的彩头是鹤尾白,四方豪杰心动者无数,场面定是精彩纷呈,无怪殷兄技痒。” “昨日我们去沐府拜望,才知威宁侯也居于府内,适逢侯爷不在,未及拜谒,公子是与之同行而来?”沈曼青说笑之际,视线已不动声色窥入了帐内,在罩幕篱的女子身上扫过,但见对方薄纱垂掩,难见真容,唯见身形纤柔。 左卿辞随着她一瞥,微微一笑,居然毫不避讳。“我与薄侯也是在沐府偶遇,原本同住一苑,后来过于喧闹,就与云落搬至了客栈。” 一句话宛如无声惊雷,殷长歌与沈曼青俱是怔住了,神情各是异常。 左卿辞仿若未觉,谈笑如常。“来此一路有些波折,全仗云落护卫,男装不便,就请她改了女子装扮。” 殷长歌的脸色变了又变,不知左卿辞猜到了多少,想起他在天都峰时曾问及苏璇,顿觉心惊肉跳,半晌才道:“原来如此。” 沈曼青的脸色也不好看,滞了一阵勉强笑道:“公子和……怎会相偕到此?” 对着两人惊疑的目光,左卿辞避重就轻。“与两位一样,过来瞧瞧热闹罢了。” 场中出现了片刻静默,气氛异常诡异。苏云落忽然起身。“我先回去了。” 左卿辞并不阻拦,长眸似笑非笑,意味难测。 殷长歌忽地醒起,话语压得极低,带出一线关切。“我在城中听说有人见过神捕,你……小心些。” 幕篱的薄纱一动,没有回语,转瞬离了缓坡。 化卿心 毫无疑问,燕归鸿是被失窃的双蝶古镜引来的。尽管左卿辞将宝镜归还了桑园,但飞贼在城中的信息已不胫而走,再留下去险之又险。然而鹤尾白现于此,她只能潜在左卿辞身侧,深居简出,等一个猎取灵药的时机。 文思渊沓无音信,左卿辞讳莫如深,他似来瞧热闹,却又似不喜欢人声鼎沸的场合,对观赏比斗兴趣索然,并不像其他人那样赶去试剑会场一睹竞技。唯有白陌年少心性,每日兴致勃勃地前去观赏,归来兴奋不已。 少了江湖客,涪州街市的店铺清静了许多,苏云落独自寻觅,刚踏入一间门庭轩敞的铺子,忽而一辆马车在身侧勒停,车帘一挑,轿厢内正是外出处理事务的左卿辞。他抬眼打量。“云落想买饰物?” 见她没有回答,他下了车随她行入铺内,浏览了一圈,看了几样首饰,拿起案上一根华光四射的凤头钗,长眸含笑,宛似有情。“喜欢什么,我送你。” 这人有时细致体贴,有时又冷峭讽诘,以让人落入尴尬的境地为乐。温文尔雅的面具下似乎另有一个人,轻狂任性,随心所欲。 苏云落不想多言,仅摇了摇头,她入店是为选几样饰容的膏粉,怎奈涪州膏粉甚粗,色泽也少,试了都不太合意,她失望地撂下了瓷罐。 见她已无兴趣,左卿辞随道:“难得出来,不妨选几款心仪的饰物,我瞧这枚紫玉簪颇为别致。” 苏云落从不留意衣饰,她的穿戴或是成衣店购置,或是琅琊郡主所赠,全不觉得有采买饰物的必要。“不需要,用不上。” 左卿辞轻挑眉梢。“你从不着女装?” 苏云落所想显然与他不同。“女装也用不着这些,太显眼。” 左卿辞叹为观止,缓步出店。“还有什么想逛的,我陪你走一走。” 苏云落下意识回避。“不必,我先回客栈。” 左卿辞抬手一挽,理所当然挽了个空,他不在意地一笑。“云落既然无事,不妨随我去沐府一趟。” 她不解其意:“沐府的人不是都去了试剑大会?” 直到她也进了马车,左卿辞才悠然而释:“沐府所居的可不仅是沐府的人,记得琅琊郡主?前日她亲笔传信,说想再见你一面。” 苏云落呆住了。 她自然不会忘记那位温婉解意的琅琊郡主,然而她为了私心做出了可鄙之事,走得时候更是不告而别,尽管左卿辞代为掩饰,到底还是无礼。即使郡主未必知晓窃镜一事,她也不知该用何种颜面相对。 她内心有愧,不愿前往,左卿辞是何许人,自有无尽的方法,终是让她再度踏入了沐府。 郡主依然亲近和善,带笑寒暄,似乎她从不曾莽撞离开。 苏云落极不自在,左卿辞在一旁笑吟吟地品茶,神色如看戏般有趣。 叙了一会儿话,琅琊郡主从茜痕手中取过一只漆光柔亮的木匣,推至她面前:“幸蒙公子妙手解恙,前日姨母病愈,合府皆为感念,连带我也受赠了不少东西,挑了一件出来分赠苏姑娘,还望合意。” 苏云落本就心虚,如何肯受,偏偏郡主极坚持,几番推却不掉,她硬着头皮启开了木匣。 匣中置着一枚古雅的铜镜,泛着远年的幽光,双蝶图案清晰峻拔,边纹简逸中见风骨,正是她不久前才窃过的双蝶宝镜。唯一的不同是镜钮加了挽系的丝绊,两枚碧绿的翡翠珠缀在玉色丝穗上,更显精致不俗, 苏云落彻底怔住了,整个人都僵绷起来,几乎想拔足而逃。 左卿辞眸光一动,也有几分惊诧,但看了一眼郡主的神色,选择了静观。 琅琊郡主见苏云落没有反应,拉起她的手将铜镜放入掌心:“不知为何,我见着苏姑娘便觉得十分亲近,这一点心意还请勿弃。” 或许郡主早已看破,苏云落颊上仿佛受了一记耳光,蓦地激红。她知道接下来或许是一场谩骂、讥讽、捉捕和围堵。然而郡主柔颜关怀,全无异样:“苏姑娘是嫌此镜粗陋,不堪相赠?” 苏云落说不出话,手被烫似的避开了。 郡主略略露出了讶色,秀颜一片真挚,苏云落滞了许久,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是我心性浅薄,配不上珍物。” “苏姑娘双眸干净明澈,心中自有丘壑,绝非浅薄之人。”琅琊郡主莞然一笑,盈着令人不忍拒绝的温柔,“此镜虽然精巧,并非什么重要的器物,我与苏姑娘投缘,何以拘于俗礼,徒显生分了。” 苏云落想过各种可能,却从未想过会得到毫无芥蒂的赠予,一时间彷徨难安,整个人尴尬之极。 左卿辞在旁侧观察,见形势至此,按捺下疑惑微笑道:“既然郡主一番心意,过辞反为不美,云落不妨收下。” 苏云落讷讷无言,好一阵才接过铜镜。“多谢,如果郡主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 琅琊郡主不甚在意。“我一介闺中女子,与人无尤,想来不会遇到什么纷争,倒是江湖风险难测,苏姑娘要多爱惜已身,碰上什么难处也可与我言说,就当多个朋友也好。” 琅琊郡主越是大度,苏云落越是无地自容:“我身为胡姬,自知卑微,不敢与郡主相交。” 琅琊郡主稍怔,随即展颜一笑。“苏姑娘不妨告诉我,胡姬与汉女有何不同。” 苏云落默然无言。 “我有一位朋友曾道,人所谓异族异貌,同样是上天所生,何分高下,何谓尊卑?偏偏世间多歧见,但凡不同便欺凌排挤,最是可笑,我一直深以为然。”琅琊郡主叹息了一声,抬手理了理她鬓边的细发,流露出真切的怜恤:“然而眼下世情偏狭,非一时所能扭转,苏姑娘受累了。” 苏云落抿住唇,深深地垂下了头。 既然不必再与文思渊交易,郡主又大方相赠,这面镜子真正属于了她。这般精致珍贵,却不曾挟带任何利益与交换,唯有温暖的关怀。 她不记得有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珍物,这枚镜子就如每个女儿家的玲珑细巧的妆镜,看一次就多一份欢喜,几至爱不释手,她忍不住轻语。“郡主对所有人都这样好?” 回程的马车辘辘驶动,左卿辞在车内支颐思索,冷眼旁观,心底也存了解不开的疑惑。“郡主生性温婉和善,但并非无度,通常对外人仅是淡然有礼,大概真的与你投缘。” 镜中映出一双明亮的深眸,这与常人迥异的眉眼曾让她遭受无数次轻鄙,今天却被怜恤相待,她不由自主地低喃:“她真好,和师父一样。” “难道我对云落不好?”这句话听得左卿辞顿生不快。 她的心绪有一半在神游:“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俊颜似笑非笑,左卿辞的语气多了一分危险。 “郡主无所求。”她不假思索,大概自己都未觉察在说什么,“也不是为利用,我对她没有任何助益和价值,又是个胡姬,她依然那么好。” 不过几句真诚软语和一点善意的馈赠就让她这样愉悦,左卿辞冷冷地想笑,可不知什么缘故,刺诘的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莹白的脸颊还残留着红润,带着不敢置信的小小欢愉。她摩挲着那一面铜镜,将额头抵上去,仿佛借着镜面的冰凉来平息情绪所致的热度,眼角的小痣被深睫掩住,唇角有一丝拘谨,连欣喜都显得诚惶诚恐。 左卿辞忽然想起少年时在檐下的一只蜗牛,长久的干旱之后偶然得了一点露水,小心翼翼地沁润着触角,那样笨拙而珍惜。 马车颠动了一下,他再没有开口,静静地看着她。 谁为雄 对苏云落而言,近日的左卿辞似乎有些细微的不同。 敛去了时不时的刺讽,他变得更有趣,也更耐心。邀她品鉴涪州风物及美食,展露烹茶的技巧,配上鲜甜的瓜果及形式精巧的点心,让每一日闲适而风雅。持续数日的谈叙,他不再触及任何令她警惕的话题,纯粹温柔地陪伴。苏云落渐渐松懈了心神,以致一次他拉过她的手,她居然忘了躲闪,由着他研看掌纹。 他略低着头,挺直的鼻尖如玉,长睫呈现出诱人的弧度,温润的指尖划过她的手心。说了什么她完全不曾入耳,异样的热痒顺着肌肤蔓延,她突然间口舌干燥。 他漫然而谈,薄唇轻动,时而泛起笑,让她无由地想起那夜迷乱的吻。她越来越不敢看他,又忍不住在他未曾觉察的时候偷眼相窥。 欢谑的语言、亲昵的姿态、细致的观察了解。他像一个耐心十足的猎人,不慌不忙地布网。 然而试剑大会传来的意外,打破了所有计划。 昔年名噪一时,杀人无算的屠神休苇,在沉淀多年后卷土重来,在试剑台上震惊了全场。 当日逍遥神龙、无双剑、林大先生,亡。 三场死了三名高手,一人割喉、一人断肢、一人开膛破腹,血染剑台,场面极为惨烈。 入夜的涪州城不复热闹喧嚣,少了斗酒划拳的呼喝,江湖客们意气消沉,场面一片低迷。 公开较技有胜有败不足为奇,这般血腥的残杀却是极为少见,听着外厢传入的议论声,观战归来的殷长歌神情沉郁,剑眉有一抹压不住的恙怒。“如果不是碎魂镰,屠神岂能如此嚣张!” 异地重逢,这一场邀聚本是左卿辞提议,不巧撞上了试剑大会生变。沈曼青同样心思沉重,但较师弟更为冷静。“碎魂镰是奇门长兵,对敌时已占了优势,屠神力勇,将长镰使得迅疾如风,寻常应对难以奏效,加上镰口沉厚锋利,屡屡斩断对手的兵刃,三人皆是因此身亡。” 谁也无法忘记那柄黑色长镰挥掠的景象,霸悍无匹,当者披靡,闷了半晌殷长歌恨声道:“师姐可有破解之法?” 沈曼青寻思了半晌,轻叹一声:“我想不出,那件兵器确实太过霸道,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就算以同类重兵相抗,也难及他的灵巧,除非技艺远超其上,当年……” 帘外有人激声而起,充满愤慨:“都怪苏璇当年不曾一剑砍死他,留下这贼子今日猖狂!” 静了片刻,帘外哗然响起了议论,众口交杂,尽在谈论同一个名字。 殷长歌的脸僵了僵,握杯的手一紧,在雅座内仰首而饮。 沈曼青对着左卿辞勉强一笑。“公子见笑了。” 听了片刻外厢的议论,左卿辞约略了然。“休苇曾与令师叔有宿怨?” 殷长歌快言直道。“不过是师叔的手下败将。” 沈曼青嗔了他一眼,解释更为细致。“师叔早年曾与休苇一战,将其折于轻离剑下,休苇重伤败走,从此销声匿迹,江湖中多半以为他已经死了,谁料竟在这里重现。” “难啊!”又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帘外传入,有深深的惋惜,“你们可知那碎魂镰专克刀剑,镰刃以异钢打造,镰柄是百年玄金木所制。鸦九曾道这是他所铸造的第一凶兵,落入屠神这恶徒之手,更是如虎添翼。” 见左卿辞侧耳倾听,殷长歌出言释疑:“那是百机老人,他曾与神匠鸦九交好,今天许多人向他打听碎魂镰的破解之法,他可好,说要以兵器相破,除非第五件神兵出世,谁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左卿辞微微动容:“第五件?不是说仅有四件神兵?” 殷长歌摇了摇头。“鸦九临终前铸成了最后一件,听说样式十分奇特,迥异寻常,可惜随着神匠身故下落不明。” 沈曼青所思的方向又不同。“其实到了师叔的境界,已不受器形所制,也无所谓神兵,只怪我们学艺不精。” 仿佛触动了心臆,殷长歌盯着沈曼青,忽然道。“师姐,明日……” “不行!”沈曼青截断他的话语,秀美的脸庞一沉,“师父让我们下山只为一全沐府相邀的情面,吩咐了不许出手。” 殷长歌握杯的指节一响,桀骜的心气几乎压不住。“师父不让出手是为避免正阳宫数届显扬,风头太盛,可休苇下手如此狠绝,全是为复仇而来,存心搅了这场盛会,难道就眼看他横行。” 沈曼青蹙起秀眉。“你有应对之策?” 殷长歌素来悍勇,一语道:“若师姐借我轻离,或可一博。” 沈曼青看着他,极慢地摇了摇头。“你不是他的对手。” “师叔当年对阵无数,难道每一个都有必胜的把握?”殷长歌锋芒毕露,言语中气势逼人,“狭路相逢勇者胜,师叔能为,我为何不能?” 这般率性的理由如何说服得了沈曼青,她随即驳道:“师叔当年已领悟了剑气化形之境,不受兵器所制,远非你我修为可及,何况屠神蛰伏多年,精进不可计数,贸然相较,无异以卵击石。” 殷长歌对沈曼青历来敬重,极少针锋相对,这一次不肯轻让:“明日是最后一日,难道就放他在台上猖狂,欺我正道无人?” “那也好过看你送死。”沈曼青的声音也利起来,秀颜如风侵严霜,“如果你有应对之策,我拼着师父责骂也不会拦你,你扪心自问,胜算可有三成?” 殷长歌的脸庞交织着不甘与郁愤,却没有再接话。 左卿辞安静的旁观,直到两人的冲突沉寂后,他抿了一口酒,淡淡的长眸掠过窗外,看向遥远的虚空。有这样一位强横的劲敌现世,那个一心念着鹤尾白的人,只怕要失望了。 苏云落听说了盛会的变故,她不关心胜负,只在反复思考一旦屠神获胜,该如何从对方手中窃出灵药,孤身独行的魔头是最难缠的目标。试剑大会的最后一天,她随左卿辞上了孤峰,与数万名沉默的武林人一起,等待盛会的终结。 即使屠神强大至斯,武林中从来不乏勇者,然而那柄漆黑霸道的长镰,绝不是轻易能击败。 落雁刀、青城剑客、金鞭太保,亡。 当金鞭太保被屠神的长镰一挥两断,台下是死一般的寂静。血泊里翻滚的半截残躯发出嘶哑的呻吟,成为无数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在第一场对战开始之前,威宁侯已经替琅琊郡主放下帐帘,隔断了血腥的场景,唯有嘶号和惨叫遮不去,声声清晰入耳。郡主尽管极度不适,仍是力持镇定,婉拒了威宁侯护送下山的好意。 全场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屠神的长笑冷唳而狂傲,如寒风卷过山巅,他花白的虬髯踞张,立在台上高大魁梧,粗粝的脸庞带着跋扈,声如金石撞击。“还有谁敢上台?”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唯有阵阵松涛在天风中翻响。 屠神桀声厉笑:“放眼天下,竟然再无英雄?” 台下的殷长歌身形一动,被沈曼青按住。 屠神又一次纵声长笑,膨胀的快意让他愈加张狂。“少林、点苍、崆峒、青城也就罢了,正阳宫都无人敢应?” 殷长歌目光冷厉,指节紧扣,手背青筋涌起。 “不要中了激将,今日他存心要拿各派人头一洗声名。”沈曼青压住他的肩低声而劝,“回头自有法子收拾他,不必急于一时。” 寂寂多年,一朝得意,屠神岂会就此罢休,狞笑道:“全是一点血性都没有的龟孙王八!玩什么刀剑,不如回去一头撞死。” 台上口沫飞溅的嘲骂,台下是一片难堪的安静。 琅琊郡主的脸色极其苍白,威宁侯皱了皱眉出帐,遥遥对沐府家主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结束令人不快的僵局。一场轰轰烈烈的盛会如此收场,只怕今后无人愿意提及,沐府家主的脸色难看,却又无计可施,捺住沮丧勉强迈步。 “一群窝囊废,只会抱着掌门的大腿发抖,呸!等我一个一个门派杀过来,第一个就是正阳宫!告诉金虚子这个废物,要么把苏璇的尸骨拖出来烧了,要么等我去天都峰把他的徒子徒孙砍干净!” 沈曼青脑中嗡的一响,绝望地闭上眼,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 殷长歌气血激涌,震开她的手,拔出她腰畔的轻离掠上试剑台,半空中长剑厉震,剑啸如刺。“老匹夫!敢辱我正阳,拿命来!” 休苇张狂地道出苏璇两字的同时,苏云落的脸也变了,抬手摘下了幂篱,秀白的脸庞冰寒凌厉,幽暗的瞳眸沉沉盯着台上狂言的身影。 殷长歌纵身上台,她的神情不仅不曾放松,反而更为凝肃。 孤峰之上,万人寂静,唯有天风吹过的呼号。 碎魂镰 殷长歌在试剑台下怒发冲冠,上台后静如渊岳。 轻离剑在他掌中嗡嗡轻响,因杀气而震荡,仿佛神兵也有怒意。 屠神休苇踏前一步,戾气横溢的脸庞战意正烈,乌黑的长镰从半空劈下,划过一道不祥的弧光。“正阳宫的人?很好。” 黑色的镰影如山压下,却灭不了轻离的光辉。 如果说碎魂镰是铺天盖地的毁灭之斩,轻离剑就是踏过雪泥的飞鸿之翼。三十六路云步,四十九式变幻,剑啸不绝于耳,剑气激散如飞雪碎芒,密密笼住敌人。屠神两日内六场竞斗,殷长歌是第一个以攻势压得他被迫采取守势的对手,台下群雄无不目不转睛。 剑芒缭乱,剑风侵肤,交织的剑网密布如一朵灿然盛开的剑花,逼得休苇步步后退,突的一剑穿心,带着劲风直夺休苇双眉之间,眼看将中,猝然间黑色长镰呜地扫近,那样沉重却迅捷如风,剑锋被镰刃击开,激出一声铮响,远远荡了开去。 如果是普通武器,此刻已经被斩为两截,同为五大神兵的轻离仅是铮然一响,剑身依然完好。 长镰上挟着毁灭的力量,殷长歌被劲力扫中真气逆行,险些呕出一口血。若是吐出来或许还能缓一缓伤势,他一心求战,硬咽下去,五脏六腑说不出难受。 “正阳天道九势,我做梦都在拆这几招。”可怕的压力骤然止息,休苇厉笑,“今日就拿你祭我的镰!” 殷长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镰影带起的劲风让他失去了听觉,安静得宛如一座空台,沉重的长镰在休苇手中,如一枚轻盈的芦叶,偏偏又有极端强横的力道。 他不知道当年苏璇师叔是如何战胜了这样可怕的敌人,深敛一口气,执剑的手换了一个古怪的握姿,轻离猝然迸出雪亮的星霜,划出了一剑。 天道无常,天心有憾。 一别于之前的迅疾,这是殷长歌最慢的一剑,剑身蒙蒙如雾,竟然看不清形状,隐挟风雷之声。 休苇前所未有的吃力,黑镰仿佛被轻离剑吸引,竟然偏离了击来的轨迹,他厉喝一声,沉腕一击,宽刃叮的一声撞上了剑芒。这一招曾断过无数武林人的武器,此刻却如泥牛入海,劲力全失。刹那间殷长歌剑尖一颤,爆出九芒,如飞星突破镰影而来,从极慢到极快,几乎是瞬息之间。 眼看休苇难以应对,他怒喝一声,飞镰蓦地从中间分错为二,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而出,正中殷长歌的肋骨,震得他身躯飞起,跌落试剑台下。 殷长歌感觉不到疼痛,一切变得轻如鸿羽,一刹那后,沉重感蓦然袭来,半边身体仿佛被撞得粉碎,已经完全不受控制。 谁也没想到黑镰能有如此变化,人群齐齐惊呼,沈曼青接住了殷长歌,像托住一个易碎的宝物。她的眼睛红了,牙齿止不住轻颤,一只手扶住他的腰。如果不是角度受限,屠神未能击出全力,殷长歌恐怕已命丧当堂,饶是如此,他肋际的骨头也碎成了数段,被劲气震裂的伤口血肉模糊,抖上去的药粉完全止不住血。 “师姐……”殷长歌想安慰,声音喑弱的犹如衰蝉。 这是天都双璧之一的殷长歌最惨烈的一场败仗,也是正阳宫的精英首次被打落试剑台。 轻离剑落在台上,散出寂寂霜华。 休苇大踏步走近,拾起昔日宿敌的剑,呸的一声照剑身吐了口唾沐,纵声狂笑起来。 那一刹同时激红的,还有软帐中另一双眼。 左卿辞瞬间开口:“燕归鸿在台下,出手你就脱不了身。” 苏云落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她的心神已经被试剑台占据,严霜冰封了深楚的眉睫,凝成了一种悚人的煞,三分似雪,七分严杀。 左卿辞没有拦,他清楚自己拦不住,加了一句:“一旦你战死或被擒,苏璇就完了。” 这句话让她侧眸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有惊愕与警戒、迟疑与顾忌,最终全被浓烈战意吞没。 “穿上这个。”左卿辞放弃了劝说,解开外衫脱下一件淡银的薄衣,裹上她的身体。 “玄明天衣,水火刀枪不入,但对碎魂镰别硬扛。”左卿辞替她整衣,收紧软甲的束腰,长眸深处映着她小小的影子,最后停了停,“别死。” 苏云落神情松动了一点,仿佛第一次认识他,尔后点了点头。“我会还你,帮一下我师兄,别让他死。” 犹如一只凌空掠起的飞隼,她义无反顾地投向了台上。 试剑台上,屠神犹在狂笑,满地血腥中忽然落下了一个影子,轻如片羽,不惊尘埃。 一袭浅粉的襦裙,外笼一件银色软衣,姣美的身形更显纤细,尽管素纱蒙去了半张脸,依然可见深目秀睫,雪肤云鬓,竟是个年轻的胡姬。 寂静了一刹,台下轰然激起了议论。 “胡姬?”屠神别了一下头,颈骨发出一声脆响,露出狰狞地笑,缓缓打量,“这是哪家酒肆失了管教,逃出来的歌姬舞姬?” 胡姬看起来与血腥的试剑台格格不入,身法却不容小视,屠神言语轻蔑,姿势已在全神应待,扔下轻离剑,执镰的手骨节突起,蓄力待起。 苏云落一句话也没说,顿足而起,一掠直击过去。 沈曼青在替殷长歌止血,无暇顾及台上发生了什么,直到人群中关于胡姬的字句轰嚷入耳,她抬眼一看,彻底呆住了。 “师姐……”怀中的殷长歌也听见了,抓住她的手,虚弱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是她……扶我起来,我要看……” 沈曼青回过神,眨去睫上的雾气,声音压不住的哽咽。“别动,你伤得很重,敛气静心不要耗神。” “师姐……”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代她按住殷长歌,左卿辞毫无笑容,话语奇异得让人安定。“白陌取细针灸腰腹的要穴封闭血脉,秦尘喂殷兄服一枚天心胆,再取紫玉膏,回生散外敷。伤势还有救,沈姑娘不必忧心。” 沈曼青突然泪盈于睫。 左卿辞没有看她,他紧紧盯着台上那个淡粉的纤影,在漆黑的镰影中隐约闪动,随时可能湮灭。 一寸相思 无论对手是谁,屠神都不会有半分容情,他蛰伏太久,恨意太深,誓将挡在面前的一切斩为碎尘。 沉重的长镰张狂飞舞如黑蛟,每一下足以让胡姬筋骨碎折,漫天暗影吸去了光,越发显出她肌肤的白。凌厉的气息侵人发肤,攻势如急风骤雨,然而无论如何也咬不到她的半分衣角,她的起落转折有种奇特的韵律,宛如一只空灵的游龙,极尽精妙,极尽从容。 忽然间镰影一收,屠神停住手若有所思,横蛮的脸肌抽了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宛如铁斧凿出:“苏璇是你什么人?” 胡姬没有回答,台下无数人听见,惊讶地相询,议声渐渐大起来。 缓坡上的软帐内,在苏云落现身时已觉得不可思议的琅琊郡主脱口迸出了一声惊呼,身形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紧了她。 薄景焕也怔住了,眉心无意识地深蹙,似一道怵人的刻痕,同样仔细打量着台上的胡姬。 “比起刚才的小子,你的身法更像他,是他的徒弟?”屠神阴戾地笑,宛如饿狼见到了血食,“连武器都不带就来送死,很好。” 殷长歌看得大急,紧了一下手,喘息中带上了咳呛。 狞笑未完,屠神猝然觉得眉际一痒,伸手一抚竟然触到了一缕鲜血,一道细细的裂伤从顶心至发际,这样轻微的伤势几乎不足道,却来得异常蹊跷。 屠神受伤了,人群兴奋地议论起来,又禁不住困惑。 苏云落呼吸略促,额上有细小的汗,深瞳极亮,右手不知什么时候挽住了一枚银色的短棍。 屠神的脸色终于变了,瞳孔收缩着盯住她的手,片刻后道:“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那鬼东西!像根细丝!原来是这贱人!”台下有人尖利地叫起来,穿透了喧哗的人声,白陌看去,蝎夫人祝红裳挤在人群中,一张俏面激恨非常。 左卿辞眼眸沉了一下,话语唯有身边人能听见。“让她闭嘴。” 秦尘悄无声息地隐去了。 细丝?屠神仔细审视,然而什么也看不出,索性一试,右手的重镰带起劲风破空劈来。 一斩三折,黑镰封死了所有可能挪移的方位,镰刃横扫腰际而来,眼看将中,忽然一线微光闪了闪,一股诡异的威胁感袭来。屠神厉吼一声,黑镰一封,镰柄缠住了一根悄然袭向咽喉的银链。极细的链子宛如活物,一击不中立刻缩了回去,竟然在刀剑难伤的玄金木柄上残留了一道划痕。 “这是什么东西?”屠神暂停了攻击,瞪着手中的镰柄,“苏璇教了个连武器都不敢亮的徒弟?” 台下一片哗然,有骂屠神无耻的,有好奇胡姬身份的,更多的对那件神秘的兵器心痒难搔,伸长了脖子观望。 不管台下是何种反应,屠神成功地激将了对手,苏云落挥了一下腕,一线银光蓦现,空中瞬时裂现数道灵动的残影。 山巅出现了一刹那的绝对寂静,许多人根本不曾看清是什么物件,轰响的议论潮涌而起,一个老人突然发出了声嘶力竭地叫喊:“是一寸相思,那是一寸相思!” 轰嚷声稀落下来,人们尽皆向百机老人望去。白发苍苍的老人兀自失神,老泪纵横。“鸦九打造的最后一件神兵!一寸相思,终于出世了。” 什么是一寸相思? 一条细丝,如何当得起神兵之谓? 台上的纤影也不再掩饰,她身姿起落,纤手薄引,驭动变化万方的一丝银链。 相思在何方,山长水远知何处。 相思有多长,天涯地角无穷尽。 所有人都被台上的交战吸住了,银链破空,起先仅有三尺,后至九尺,至极处满台电光裂空,奇异的啸声刺人耳膜。 屠神休苇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兵器。 碎魂镰是长兵,柔丝更长。 他想以重镰击断,可她将正阳宫的内劲化入其中,游丝如有生命,竟是捉不住,偏又是那样锋利,一寸划过便是入骨断筋。 屠神断喝一声,长镰漫空一绞,绷住银丝一收,纤影仿佛不着力地直掠而来,如果不是闪得快,飞舞的游丝险些割破他的咽喉,等避身过后,镰上已经空无一物。 斩尽空,收不住,千丈柔丝化作漫空的杀意,无形无迹,无孔不入。 这是什么丝,这是什么兵器!休苇第一次生出了惧意。 然而世上没有无懈可击的事物,苏云落的呼吸异常急促,双颊激红,汗湿发梢。驭使这件武器极耗心神与真力,又是对阵空前的强敌,她还是太年轻。 仅仅是力竭时的一瞬之差,黑镰已经无可避让,她两手持住银棍横拦,在眉前硬生生将镰刃挡下,细细的银柄竟然扛住了未被劈碎,沉重的力道压得她半跪在地,地面的碎石深深嵌入了膝盖。 她的头发散了,血从伤口中渗出,看上去格外狼狈,她紧紧地咬牙,双手蓦然一错,借力将黑镰卸了开去。 重镰带着厉风劈下,锵然嵌入了石台,漫地裂纹如蛛网延伸,随着屠神吐气开声,坚石轰的一声炸开,尖锐的石子带着致命的劲道激射而出,击散了银丝的轨迹,尽管极力腾挪,她的手臂腿侧还是擦出了数道血口,更可怕的是森森黑镰随着碎石一同追来。 她的身法快到极致,黑镰还是追上了她,掠中左边的背胛,人群齐齐发出了惊呼。然而奇迹出现了,她受了一击却没有任何鲜血,反而趁力而起,漫天银光一闪一收,她坠跌下来,勉强一个空翻,狼狈地跪落于三丈外。 坡上的软帐内,琅琊郡主惊骇得险些晕厥,死死抓住茜痕的手。 屠神奇怪地不曾追击,虬髯之口微张,依然保持着挥镰的姿势。 一切仿佛静止了,她缓缓站起来,身形有些歪斜,忽然咳起来。蒙布的纱巾染上了鲜血,呛咳中依然挡不住快意迸发,她第一次开口,低迷的声音有痛楚,也有骄傲:“胡姬只会歌舞?我这一舞如何?” 屠神脸色狞厉,暴喝一声蓦然一挣扎,全身肌肉贲起处猝然迸出了十余条血线。 人群蓦地哗然,惊异地发现屠神从肩至足竟然被银色丝链缚绕了数匝,这一运力,立时被银丝残酷地切裂,鲜血如小溪,从屠神绽裂的身体欢快地流淌,他转瞬已成了一个血人。 苏云落的形容是那样狼狈,声音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傲,激越而狂放,踏着满台鲜血,有一种悚人的气势。“今日叫你知道,胡姬不仅会劝酒,会歌舞,还会杀人!” 哪怕是一介凶神,被这般绞杀的场面仍是太过可怖,人们看着屠神发出一声不甘心的嘶吼,再度一挣,银丝彻底嵌入肌骨,他再也站不稳,踉跄跪倒下来。 她在轻离剑边驻足,拾起长剑轻轻一震,迸出一声悠长的清吟。尔后她抬手一掷,轻离化作一道雪虹飞落而下,钉入沈曼青前方三尺的地面,剑穗剧烈地摇颤。 沈曼青扶着殷长歌,秀颜煞白,她没有望台上,低眸盯着失而复得的轻离。 血从屠神身上淌出,血泊越扩越大,胡姬在动弹不得的屠神身旁站定,幽眸里燃着两朵小小的寒星,起腕一收,无数血珠从跪倒的屠神身侧飞散,漫天血雨中有清冽的银光闪动。 庞大的身躯颓然而倒,不可一世的凶神再也没有生息,阖然而亡。 云翼沓 黑色长镰跌落,砸得地面锵然一沉。 孤山之巅随着屠神的死亡,从极度的安静化为了极度的哄闹。 谁也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谁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无数激动的面孔在叫嚷。 软帐中的琅琊郡主终于松了一口气,盈盈的泪水拭了又流,向一旁的薄景焕道:“侯爷,我去看看那孩子,您身边的侍卫可带了伤药?” 薄景焕神情僵木,唤了几声仿佛全未听到。 总算这一场盛会有了一个理想的收梢,虽然胡姬获胜也有些怪异,但至少出身名门正派,又是大名鼎鼎的苏璇之徒,沐府上下几乎感激涕零。沐英正要上台恭贺,一个人忽地掠上台,扬臂做了个止步的手势。“事情还没完,沐公子少安毋躁。” 那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相貌平平,身形如球却异样的轻巧,面上带着习惯的笑,看起来如一个和气生财的商贾,然而右手一掀衣襟,取出了一串黑沉沉的铁镣。 这人如此形貌,加上铁镣一露,场中有七成都认了出来,沐英大吃一惊。“燕神捕?阁下也有意一争长短?这位姑娘此刻只怕不能再战。” “若她能再战,我还真未必捉得住。”燕归鸿宛然自嘲,望向立在血泊中的身影,他一双眼睛略小,看人时极精利,“我从未想过,追了数年的飞寇儿竟然是个女人,持有这般厉害的神兵。” 不止沐英变色,台下所有人一起愕住了。 飞寇儿的名号实在太响,连茜痕亦有所听闻,在软帐中脱口惊呼:“苏姑娘是贼?怎么可能?” 琅琊郡主怔了一下蹙起眉,秀美的脸庞一片忧心。 沐英愕然道:“燕神捕会不会弄错了?她难道不是正阳宫……” “我与她数次交手,不至于这点眼力也没有。”燕归鸿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沐英,转而对着飞贼,“你从不做显眼的矫装,这次倒是奇了,蒙面巾下是真容?苏璇会收胡姬为徒也是怪事,看来有暇得上天都峰拜望一番。” 苏云落退了两步,倚着石壁没有开口。 燕归鸿瞥了一眼台下的殷长歌,轻抚下颌的肉,慢悠悠地踱近几步,有意无意堵住了她逃往山下的通路。“今日竟然冒大不韪在天下群雄面前显扬,这义气我倒要赞一声,不过事到如今,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也好让彼此省些力气。” 青灰的面色褪去,剧痛也缓解了许多,这让殷长歌有一种能站起来跃上试剑台的错觉,可身体依然不听摆布,他只有急惶地催促沈曼青。“师姐,把她护下来……别让她被神捕带走……以门派的名义先带回山……” 沈曼青额上渗出了细汗,按住不让他挣动。“不行,那样势必累及门派声誉。” “她是为什么上台!”殷长歌以目示意面前的轻离剑,情绪压不住的激动。“你知道……” 沈曼青的脸色极难看,柔唇紧咬。“现在是什么情形,神捕在场,又当着千万英雄的面……你我的声名就罢了,你要天下人说正阳宫藏污纳垢,袒护恶贼,为正道之耻?” 殷长歌一窒,急道:“可她毕竟是师叔的弟子……是……” 沈曼青低了声音:“她做的恶事太多,沾上一点便是声名全污,若引得各大派重上天都峰,师父何等为难,你和我都担不起。” 争执如未浮出便已寂灭的水泡,殷长歌看着她,忽然失去了意气,所有愤怒与不甘,焦灼与急迫,全黯下来化为了失望。 燕归鸿是老江湖,与飞贼斗了多年,深知这贼骨子里坚韧得可怕,就算成了困兽也绝不会轻易受擒,他并不急于动手。“你的左背胛已经碎了,武器纵然神妙,必须精微的内力驭使,如今已是穷途末路,还想怎么逃?” 被神捕点破,人们才留意她的样子确实有些糟。 胡姬的膝盖血肉模糊,衣上多处染血,尽管杀气犹存,看得出已是强弩之末。冷汗从她额上不断滑落,然而听见神捕的一番话,她什么反应也没有,深楚的瞳眸异常冷漠。 她仅是手腕轻翻,一线银光瞬间一掠,将案台上的玉盒卷到了怀中。 “我是为鹤尾白而来,与正阳宫无关。”第一句话还算清晰,到后来仿佛有些脱力,她的语声渐渐弱下去,成了喑弱的低语,“我赢了,东西是我的。” 沐英傻眼了,顿时头痛起来。有人赢了屠神确是幸事,可大会的头彩最终落入飞贼囊中,同样有悖原旨。不过尽管觉得不妥,他也不敢上前,强行索回太过冒险,毕竟屠神伤痕摞厉的尸体还横在台上,唯有寄希望于神捕。 “到这个时候你还在想宝物,恶行也该到头了。”燕归鸿不愿再说,掌中铁镣铐一动,发出一串撞响。 “王命已赦了她的前罪,不知神捕以何等名义拿人。”一个清淡优雅的男声适时响起,左卿辞缓步踏上了石台,白陌随在身后。 台下的左倾怀见得这一幕,惊得眼睛都直了。 他身边的好友翟双衡也呆了,忍不住问道:“令兄上去做什么?他认识那个胡姬?那个胡姬……”一线灵光一闪,翟双衡突然愕住,“剑魔的徒弟,刚杀了屠神的飞寇儿……是令兄身边的胡姬?” 左倾怀答不出一个字,他知道左卿辞身边确实偕了胡姬,可她存在感极微,一直以丝巾覆面,根本不曾留意,哪辨得出是不是同一人。再说剑魔之徒是何许人物,岂会屈身为侍女;但若是无关,左卿辞又为何要插手?无数问题纷至沓来,他的思绪一片混乱。 左卿辞可不会顾及台下怎么想,兀自行过去,俊颜矜淡,别有一种疏冷的压力。 燕归鸿自然认得这位前一阵名动金陵的公子,也清楚飞贼的赦令正是由靖安侯府奏请,今日竟然当众出面袒护,显然关联非轻,一怔之后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左公子所言不错,朝廷确实有过赦文,然数日前她又窃了桑园的双蝶宝镜,辜负圣意,更该罪加一等。” 茜痕更愕了。“窃镜的人是苏姑娘?” “那是我送的,并非是她所偷。”琅琊郡主蓦然立起来,惶急地顿足,她想去解释,无奈所在的缓坡离试剑台看着近,实则要绕一大圈,近前时耗颇长,她急得无计可施,回头瞧见威宁侯,“景焕,告诉神捕镜子是我送的,不能捉苏姑娘。” 景焕两个字让威宁侯震了一下,严冷的脸庞宛如空白,沉默逾恒。 好在琅琊郡主心急如焚的时候,左卿辞已经道出来。“想是神捕弄错了,苏姑娘确实得了一枚铜镜,缘自杜夫人的族亲琅琊郡主慨然所赠,不信尽可询过郡主。” “那也要她就擒之后再行讯问。”燕归鸿追索多年,岂会轻易退让,“她毕竟是惯贼,左公子在万人之前一味袒护,只怕于侯府英名有损。” 燕归鸿一番话不软不硬,台下众人本怀着三分对神秘的贼美人行将受擒的怜恤,此刻又转成了对权门贵胄横加偏护的不悦,纷纷点头起哄,左卿辞也不多争,“燕神捕言之有理,不过她适才力战凶徒,好生令人钦佩,我想代为裹一裹伤,应该不至于碍了神捕办案吧。” 燕归鸿能成捕役第一人,不仅仅是侦缉的手段高明,也在于明晓官场,善知进退,他并不想过于得罪靖安侯府,见试剑台两侧临深崖绝渊,想逃也难,索性送个人情,“公子仁心,我暂候片刻又何妨?” 底下的轰议的声音越大,尽在纳闷这位风华过人的公子为何替飞贼辩解,又得以让神捕都逊让三分。 左卿辞全不理会,对燕归鸿略一颔首,向苏云落走去。 苏云落已经很难站稳,身上的冷汗一直流,眼前的一切仿佛笼在白色的虚光中,耳畔隐约生出了异鸣。她知道自己的境况糟透了。可是她不能倒,台下千万人在看,无数嘴一张一合,议论纷纭,仿佛整个世界的恶意等着将她吞噬。 恍惚中一个熟悉的人来到身侧,将她的面纱揭开一条线,喂过一枚紫色的丹丸,沁人心脾的香气让她混沌的头脑一醒,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看了他半晌,将药丸咽了下去。 左卿辞一手诊脉,一手将一个瓷瓶置入她怀中,“刚才那枚药保你两个时辰精神不堕,玉瓶中的药丸每四个时辰服一枚。” 不知是什么药,效果神异得出奇,她身体似乎生出了新的力量,耳鸣消失了,冷汗也不再流。 她的左背胛受了屠神一击,肿胀而扭曲,他以身形遮挡,解开她身上的玄明天衣,从白陌托起的针囊抽出金针刺入她的肩背,三五针之后,疼痛奇迹般消失了。 左卿辞凝神将骨头按捏复位,撕开她的衣衫,将一只黑色玉瓶中的药膏悉数抹上去,又替她将软甲穿回,清俊的眉尖微蹙。“金针锁脉只能管一时,左肩三个月内不要运力,否则会很麻烦。” 他身形修长,存心遮挡之下,即使十余步外的燕归鸿也看不见两人之间细微的动作。左卿辞替她将玉盒绑在纤腰上,拭去她鬓旁的汗,忽而低声道:“你若是无计脱身,可以挟持我。” 她的眼瞳微微动了一下,一无回应。 他笑了笑,漫不经心道:“这个身份还有点用处,劫持在手中,燕归鸿就不敢为难你。” 一直安静地任他疗治的苏云落,这一刻终于开口。“你想要什么?” 左卿辞凝视着她,长眸蕴着奇异的光。“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右手蓦然扼住他的咽喉,身形一拧,一把将他推在石壁上,撞出了一声钝响。 两人的位置蓦然而易,谁也没想到肘腋之间突生变化,飞贼骤然翻脸,翩翩公子落入险境,人群发出了纷乱的惊呼。 左倾怀顾不得自己的武功根本无法与敌人相较,一急纵上试剑台。“放肆!放开他,否则靖安侯府必将你碎尸万段!” 燕归鸿是何等人,自不会被表面把戏蒙蔽,胖脸瞬时掠过一丝阴霾,没想到这位公子为了纵走飞贼竟然如此胡为,暗叹一声晦气,碍于侯府又不能点破,只有敷衍地斥责:“你若敢对公子无礼,今日必死无疑。” 左卿辞果然没有一点怒意,即使是被压在石壁上,长腿被迫半屈。他的眉梢依然带着慵懒的轻狂,脸庞似明玉生辉,仿佛春华融尽最后的冰雪。 苏云落的眼神有些散乱,杀掉屠神的兴奋还在血脉里涌动,受药力激发的身体热意轻盈,染血的指扣在对方完美的颈颔,沾污了白皙的肌肤。 这个男人像一只狡黠的动物,诱惑而危险,有时甚至让她觉得可怕。可现在她扼着他脆弱的颈,能感觉到指下脉搏的跳动,一运力就可以断绝他的生息。 他在看她,线条优美的薄唇轻启,似乎想说什么,长眸如掺着蜜糖的毒,致命地惑人。仿佛被魔鬼唤起了某种不可遏制的冲动,她猝然倾上去,隔着面巾咬住了他的唇。 这大概是左卿辞所经历最粗蛮的吻,全然没有技巧,重重地啃上来。 无数声浪从台下席卷而来,左卿辞震了一下很快回神,不但没有退避,反而扯下她的面纱,将舌尖探进来更猛烈地攫取,不同于她的生涩,他的吻狂放而直接,挟着明显的欲望,险些让她透不过气。 数步外白陌目瞪口呆,极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下去,简直无地自容。这是什么女人,在成千上万武林群雄面前放肆,公子的脸都丢尽了。 左倾怀也呆了,愕立当堂,看上去几乎有些傻。 惊世骇俗的场面让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有在骇笑,有在唾骂,然而谁也不曾上前,毕竟她的手还扼着文质彬彬的公子脆弱的咽喉。 她终于推开他,苍白的脸颊变得一片潮红,唇色鲜艳欲滴。 “来找我。”左卿辞低而急促道,眼眸炽亮如火。 他也只来得及说了三个字,身形被一股大力一送,向燕归鸿跌去,燕归鸿不得不扶住他,脸色蓦地一变,阻止已来不及。 她像一片被风吹起的飞羽,在数万人的注目下凌空翻掠,从万仞绝壁飘坠而下。 天都忆 仰望着高不可攀的山崖,燕归鸿禁不住叹了口气,他在数棵崖树上发现了细细的勒痕,显然她一路用那件奇异的神兵借力,变幻了数处着力点,已经安然从崖下离开,又一次逃了。 毫无疑问,这飞贼早已踩探过路径。涪州野外尽是深山密林,随便一藏,找起来如大海捞针,盲目地搜缉全无意义,燕归鸿摇了摇头,下令收撤差役。 近日的涪州城沸沸扬扬,话题多得数不尽。 屠神、苏璇、飞贼、神捕、一寸相思、神匠鸦九,足以令人一谈再谈,何况还有清俊神秘的靖安侯府大公子,最后一瞬的情景如爆炸般震撼,香艳的传闻铺天盖地。 即使飞寇儿掠起太快,根本没法看清真面目,众人依然将她传成了一个绝色美人……不然如何解释靖安侯府的左公子被她当众轻薄,却是神采盎然,全无半点羞恼。 屠神点出胡姬出自正阳宫,不可避免的就有好事者将素手青颜拿来与她相较。同样貌美,同样艺业惊人;一个出道不久已扬名天下,一个潜影匿迹从不现于人前,双姝并立,孰高孰低?沈曼青拥者甚众,然而胡姬也用一战证明了实力,再辩下去甚至从徒弟争到了师父,变成金虚真人与苏璇这对师兄弟之争。 苏璇的徒弟为何寂然无名,她又如何拥有了神兵,正阳宫会怎样看等待这一劣迹斑斑的门徒,会不会重演清理门户的憾事?胡姬的来历、胡姬的美貌、胡姬的放荡大胆,与贵公子的艳粉纠缠衍生出千百种刺激的猜想,传到后来又带出了左卿辞的吐火罗之行,更是多了话题。 传闻最核心的几人全在涪州,想清净也难。殷沈二人栖于当地道观,为了摆脱无尽的追问,沈曼青拜望了沐府家主,借沐府之口,将一些渊源传至江湖。 她坦承苏璇当年确实曾因怜悯带回一个年幼的孩子,轻描淡写地将之化为门派偶然的善举,至于女孩不耐山中清苦,几年后失踪也是人之常情,其后所有际遇与正阳宫无关,更不知鸦九最后一件神兵从何而来。三言两语间,沈曼青将门派择得一干二净,尔后以养伤的名义闭门谢客,一应纷扰隔绝于观外,任谁请见一概不纳。 唯一的例外是左卿辞,离开涪州前,他去探望了殷长歌。 沈曼青将师弟照料得极细致,殷长歌恢复得也快,然而他神色清寂,沉默少笑,迥异于平常,连言语都疏淡了许多,除了开头的致谢,其他均由沈曼青应答,直到叙谈至尾声,殷长歌才开口:“师姐,我想单独与公子一谈。” 他的态度平寂无波,沈曼青略现迟疑,蹙了一下秀眉避过话语。“师弟元气大伤,当悉心凝养,这时辰也该行功了。” 殷长歌并不多言,沉默地看着她。 沈曼青语气放软,犹如哄劝一个心情不佳的病人。“方才半天又不见你言语,左公子也倦了,有什么话不妨来日再叙。” 两人之间的气氛极怪,左卿辞宛若不见,微笑接过话语。“沈姑娘客气了,今日到访除了辞行,也是放心不下殷兄的伤势,尽管诊脉尚算安好,经络仍有些许阻滞,必须以银针疏导,化去淤堵才是。” 沈曼青怔了怔,勉强笑了一下。“怎好再劳烦公子费神,城中……” “城中虽有医者,及上我的却是不多。我与殷兄又是莫逆之交,沈姑娘何必拘礼?”左卿辞的言辞比沈曼青更完美,一番下来无懈可击,“不过这套针法施起来要褪衣,少不得要请沈姑娘暂时回避了。” 饶是沈曼青口舌灵动,也落了个无词以对,唯有深望了一眼殷长歌,退了出去。 静室中剩两人相对,左卿辞不疾不缓地从袖中取出针囊,在案上铺开。 殷长歌当先开口:“多谢公子一番好意,师姐是关心情切,并无见外之意,施针就不必了,我想寻隙说几句话而已。” “殷兄的经脉确需疏理,脱衣倒是不必。”左卿辞洒然拈起银针,刺入殷长歌的穴位,“白陌携了药箱在门外随侍,殷兄感觉有何处不适,但说无妨。” 既然白陌在门外,沈曼青自然不可能窥听,殷长歌听出话意,静了一会儿。“公子对苏……云落了解多少?” “与众人一般无二。”左卿辞指间转捻银针,轻描淡写而答。 殷长歌明知他言不尽实,没有再问。“传言说得不错,她的确是我师妹,苏璇师叔唯一的弟子。” 左卿辞知道,这些话殷长歌大概也忍了许久。 “她是师叔在山外收的弟子,在身边带了两三年,后来似乎有一次遇险,师叔不得已将她送回山上,甚至因此与派中生了极大的争议。”殷长歌隐然失神,陷入了遥远的旧忆,“师叔天资奇高却不爱收徒,有许多人想让子弟拜在名下,尽被婉拒了。唯有她是例外,偏偏是个胡姬,师长们拗不过,默许她留在山上,那些年……” 殷长歌的话语停住了。 他还记得那一张嫩白美丽的小脸,有时被打得颊面青紫,有时衣上糊满了污泥,甚至冬日被踢入翠微湖,她只是一声不吭地爬上岸,他甚至不记得曾在那张脸上看到过笑。 她的眼瞳比一般人更大更深,从小就很漂亮,可是没人会注意。她的存在如一个隐藏的污点,终有一日会损害门派声誉,累及师叔的英名。派中越是看重师叔,小辈越是爱戴,就越加不能容忍。 那时,他们是一群不满十岁的孩童,比成人更直接,也更恶毒,趁苏璇游剑江湖,变着法地进行各种欺辱,想将这个一无是处的师妹赶下山。师长们偶然发现,也仅是不关痛痒地责斥。 “她的基础打得很好,可师叔很少回山,其他的师长也不教,全靠她自己摸索,自然比不上其他的师兄师姐,经常有同门寻去切磋……”殷长歌再度开口,几乎难以启齿,又不得不说,“她过得很糟,后来似乎连话都不说了。师叔出事时,各大派齐至天都峰,正阳宫迫于压力,商议由五位长老下山,她不知怎么听到风声,在正殿外跪了整整两天。” 正殿中争论的师长无暇顾及,小一辈的目睹了众派逼宫,义愤之下受了门派严斥,谁也不敢违背命令踏入那一块禁区。 七月的骄阳,青石板炙烫得惊人,那一年她已经有少女优美的身姿,汗濡湿了她浓密的乌发,白嫩的颈被晒得赤红脱皮,依然孤零零地跪在殿外。 大概不希望被人发现胡女的相貌,她的头垂得很低,跪得很拘谨,像一尊刻出来的石像。他很想走过去和她并肩跪在一起,为长久爱戴的师叔请命,向师长们乞求,从无常的厄运中留下一线生机。 可是他没有,记不清是不是被师姐劝走。他只是记住了那个他一直轻视的身影。 一个人,跪对一座空山。 没有人留意到她,又或许看在眼中也如不见。正阳宫最出色的弟子将如星辰陨落,怎还顾得上一个可有可无的附赘。谁会想到十年后一介胡姬横空而出,哗动江湖。 “五位长老下山时,她也走了,从此再无消息。直到吐火罗斗剑,我才发现是她。”殷长歌复杂地看着左卿辞,经此一事,他才明白这位贵公子貌似随和,骨子里深藏如渊,“公子与她究竟是何种关联?” 左卿辞尔雅的微笑,全无解释之意。“殷兄既然好奇,何不问她?” 对方果然避开了问询,殷长歌抑住失望,涩道:“不瞒公子,我年少时从未将她视为师妹,如今她也视我如陌路,何来资格询问?” 如今她行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歧路,恶名缠身,绝然不提过往,他终是难抑内心的愧疚,假如当年曾稍有善待,假如不曾那样冷漠地排挤…… 左卿辞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殷兄何必自责太甚?” 殷长歌叹了一口气,放弃了试探把话挑明。“她做的事无法见容于门派,可她毕竟是我师妹,师叔唯一的弟子。公子身份尊贵,不是她所能触碰,还望不要计较她当日的冒犯。” 虽不知这两人之间有怎样的纠缠,但在殷长歌想来,苏云落自幼孤零,逢到俊逸的温柔公子逗引,动心也是常情。可这不会有好结果,她是胡姬,不可能踏入侯府,注定仅是一段艳事纠缠。这类风流于男子不过是趣谈,女子却可能毁去半生,遑论她还于天下英雄前妄为。他唯有恳求,希望这位贵公子出于情分也好,怜悯也罢,高抬贵手断了牵扯。 殷长歌的蕴意,左卿辞自然听得出来,他莞尔一笑。“举世对她轻之、笑之、鄙之、憎之,殷兄仍存着旧谊,实在是难能可贵。” 一句话明赞暗刺,说得殷长歌沉默了。 “可惜殷兄虽然关怀,于云落并无任何助益,倒不如像沈姑娘一般推个干净,万事不沾,也全了贵派声誉。”云淡风轻的话语中有分明的刺讽,偏又句句是实。殷长歌无辞可辩,脸色异常难看。 左卿辞适言而止,并不过度,转而道:“说起来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数月前云落来取酬金,我发现她背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应该是一位极高明的剑客所为,只怕已至剑气化形之境,殷兄可知江湖中何人能有如此修为?” 殷长歌怔了一怔。“神兵在手,谁还能伤她,难道……” 或许是过于震惊,他没有说下去,目中透出骇异,定定地看着左卿辞。 方外谷 方外谷位于一处幽谷,谷外高高的青岩生满藤蔓,绿意盈盈,覆盖着古老的岩壁,一枚壁虎从叶间爬过,摇晃着黑灰的尾巴慢悠悠钻入石缝,谷口的石壁间吊着一块生满铜锈的云板。江湖客来此求诊,唯有在云板上击槌请见,至于谷中人是否愿意看在黄金的分上施救,全随谷主个人喜怒。历年来不乏试图闯进去的高手,却无一人能趟过谷口的迷阵与机关,阵内外的累累白骨绕生着野葛碧叶,寂寂地昭示出谷中医者的无情。 左卿辞将白陌留在谷外,只身走入阵中,阵中景致移步而换,叫人目眩神迷,顿失所向。他全然不为幻境所惑,三折两绕避过机关,用了半个时辰走出迷阵,待踏出最后一片林子,眼前现出了一座仙境般的山谷。 晶莹的水瀑从崖上倾落,如匹练飞坠成湖,化为数道清浅的明溪,将山谷分为数块,溪中涌动着斑澜的游鱼,漫山遍野的花如火如荼,仿若云霞铺锦。各式简雅结实的木屋散布于花野中。屋外有人莳花,有人修篱,也有人在树下捧着书研读,三三两两地围聚讨论,意态散漫闲适。 一只梅花鹿迎上来,亲昵地顶蹭左卿辞,他拍了拍鹿颈,骑上去一声轻叱,鹿蹄撒泼,轻快地跑起来。鹿鸣呦呦,载着他跃过清溪,奔过山地,一路经过不时有人回首,惊愕之后惊喜地叫出来。 “是大师兄!” “大师兄回来了!” “大师兄,谷外可好?” 坡谷深处有一株逾九百年的树,枝丫粗壮,树上筑了一幢极大的树屋,与树宛如一体,绿荫蔽顶,阴凉宜人。树屋四面开窗,竹帘半卷,光线与视野极好。一个落拓潦倒的中年人侧身而卧,通身酒气冲天,一边还搁着酒坛,也不顾外边日头正高,兀自醉睡。 左卿辞也不惊动,在中年人身边盘坐下来,倒了一盏酒慢慢地细品。 过了一阵,中年人动了一下,咂着嘴摸索酒盏,半晌没摸着,睁开眼睛怔了一怔,一瞬间的神色似厌恶又似欣慰,掺在一起极为复杂。 左卿辞只做不见。“又饮多了?今年的春水冻酿得不错。” 清矍的脸上犹有昏然之色,中年人坐起来,疲沓地揉了揉脸,语气恶劣:“回来了?总算还未死在外头。” 左卿辞打量对方眼角的细纹,同样没好话。“上了年纪还是少发些酒疯,难看得紧。” “事事不顺心,不喝又能如何?我用十来年养了一匹狼,一句不对抬脚就走。”中年人怨气横溢的讽了一句,又有些后悔,僵硬地缓了口气,“玩腻了就回来吧,外面糟污得很,谷中到底清净。” 左卿辞懒懒地托着盏,并不在意。“既然我是不长心的豺狼,去糟污堆里有何不好?” 中年人被他一梗,抑下气叹了一口。“你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知在外造了多少孽。” 左卿辞漫不经心道:“近年已改了,人不犯我,我自不会犯人。” 俊颜看着令人怨憎,姿态也是漫散得惹厌,这孩子是他一手看大,虽然聪明,心性却是凉薄,越长越像那个人,全无半点肖似…… 中年人凝视了好一会儿,现出颓色,眼角的细纹越发明显,语气变得阴郁。“既然如此,你还回谷做什么?” “有点事想问。”左卿辞无视对方阴晴不定的脾气,闲闲道,“碧心兰、幽陀参,佛叩泉、风锁竺黄、赤眼明藤、汉旌节、鹤尾白、锡兰星叶凑在一起可治什么?” 中年人习惯性地摸过酒坛,失望地发现空了,闻言一愕。 左卿辞侧头支颐。“师父可知这是什么方子?” 清风穿堂而过,树屋安静了一阵,中年人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你遇上了什么人?” 左卿辞道:“一个胡姬。” “那就错不了,这方子是我开的。”中年人点头承认,彻底回想起来,“那个胡人丫头有些意思。” 果然是出于谷中,左卿辞有三分微疑。“师父还记得诊的是何人?” 虽然隔了许久,但情景太过特别,中年人仍然记得很清楚。“一个疯子,武功之高是我平生罕见,可惜年纪轻轻就中了娑罗梦之毒。” “娑罗梦?”左卿辞半是自语半是询问,“我怎么从未听说。” “谁让你这臭小子半路离谷。”中年人有些不耐,从凌乱的书堆中翻出一本抄卷,掷入他怀中,“这本心得是近年整理出来,集我毕生所见,娑罗梦为西域王室秘藏,一个来求医的阉官私下昧了一瓶,奉上作为诊金,我觉得此药甚是奇特,潜心研究了几日。” 左卿辞捞起书翻了翻,一目十行地掠过。“这种药能让人发疯?” 讨论起医药,中年人气性平了些,也不再动辄刺语。“娑罗梦无色无味,唯有遇火呈紫色,时常被掺入饮食之中,初时不显,随着毒性累积逐渐发作,中者如堕鬼梦,神智渐溃,直至最后彻底癫狂,全不似寻常毒药,西域王室多用以除去政敌。” 如此闻所未闻的奇毒,绝非普通人能得,左卿辞若有所思。“依师父看,中原何人能持有?” “这问题我也想过,大概也只有凉州那个好收集各种异毒的狂药僧,不过他早死了,药窖也烧成了白地。”中年人有一缕傲然的得色,“这样的奇毒不说疗治,能诊出来的医者也没几个,我推敲了数日才拟了方子,假如能照方施为,有九成把握可以去毒。” 左卿辞静默不语,半抿了一口酒。“师父不出谷,怎会开出这张方子?” 中年人瞪了他一眼,得意变成了怨怒。“还不是你当年悄没声息地跑了,我怕又像……不得已出谷寻找,碰到一处灵地泉水极好,酿出的酒味独特,停下来喝了一阵。走得急没带几两金子,随手治了几位病人,谁知道有一天来了个胡人丫头,拖着一个伤重的疯子跪求我诊治。” 左卿辞淡淡道:“师父可不像有如此善心的人。” 中年人见惯生死,岂会为普通的跪求动容,冷嗤一声:“我挣够了酒钱,自然懒得理会。那丫头死活不肯走,我实在烦了就随口一说,除非她能连饮七坛秋露白。” 秋露白名虽风雅,酒意极洌,寻常人半坛必倒,开出这样的条件,当然是要人知难而退,左卿辞心下透亮。中年人回忆到兴头,接着道:“那胡姬模样生得好,性子也有些特别,聪明人自然不会白费力气,她却是死心眼,醉了一日还不肯罢休,隔了一个月又来了。” 左卿辞轻哼一声。“她真喝下去了?” 中年人摇了摇头。“也不知她这一个月喝了多少,眼睛凹下去,酒量倒是练出来了。我也不好和一个丫头反悔,既然把酒喝完了,我只好替她诊了病人。” 右手托盏本是要饮,不知怎的,左卿辞又搁了下去,听见中年人的话语。“其实开了方子也无用,那些药不可能集齐,疯子也不是普通人,那丫头坚持不肯废他的武功,我这谷里也不敢收。随手给了一瓶天丞丸,让她能将疯子的武功压上半年,时限一过必然生事,等成为众矢之的,谁也救不了。” 左卿辞默了半晌,心不在焉地道了一声:“还差两味。” “什么两味?”说了半天,中年人的心神又转到酒上,从屋角摸出一坛拍开了封泥。 “那张方子,她已经快集齐了,疯子也还活着。”左卿辞半躺下来,目光落在树屋幽暗的木顶,隐约的低语模糊难辨,“真是……蠢透了。” 秋鸿至 从盛夏到清秋,时光已逝去四月有余。 金陵城多了一位备受瞩目的贵女——沈国公的孙女沈曼青。她自小寄养于正阳宫,得蒙金虚真人青眼,长年拜在掌教名下教养,直至吐火罗一役而在朝堂闻名。良好的家世、清丽的容貌,又是出类拔萃的武林侠女,让她多了一种传奇色彩,大方温婉的仪容又博得了一致赞誉,金陵的名门淑媛争相邀游,一时间炙手可热。 而同样因吐火罗一事而为人所知的左卿辞,则要低调得多。他隐于玄武湖畔的别业,深居简出,并未入住靖安侯府。偶然现身于华宴之上,惊鸿一瞥,翩然风仪已倾落芳心无数。 但凡与权贵相联又模糊暧昧的信息最是吸引,这位离奇归来的公子传闻不断,近期不胫而走的传闻就是他偏好胡姬,身边时时有蒙面的胡女随侍。 寻常的艳闻算做风流趣谈,未必能持续多久,偏偏试剑台上乍现的那位胡姬美人比靖安侯府的公子更神秘,难免令人倍加关注,私下纷纷猜度随在左卿辞身侧的姬人的真实身份,有好事者甚至开出了盘口,可惜谁也不敢当众验证。毕竟他是靖安侯亲子,极可能承袭侯府爵位。 两下相较,曾经在世家中赞誉颇多的左倾怀,悄然陷入了尴尬之境。一边是天家贵胄安华公主亲选过继,一边是战功赫赫的左侯亲子,圣谕未明之前,很难说哪一边赢面更高,人们的目光也有微妙的不同。 即使左倾怀已经有所感觉,他也不曾表露半分,依然不时来玄武湖畔探望名义上的兄长。他的态度既不冷淡,也不过度热诚,适当地表示出亲近之意,言辞又通彻有礼。每次登门必携来风雅的珍玩字画,邀左卿辞参与世家聚宴,游园小饮结束后又亲自将人送回别业。 “既然大哥喜欢,下次有类似花会的宴赏我再来邀。”左倾怀等兄长下了马车,在门边寒暄道别,“大哥生性静雅,只是整日闭于宅中,难免少了欢趣。父亲也不愿你独住清寂,待大哥熟悉了金陵风物,交上一些相投的友伴,必会更为适意。” 左卿辞浅道:“倾怀费心了,实是前近一阵风言太盛,我有些不惯。” “不过是一些好事之徒在嚼舌,大哥不去理会便是。”比起初见的局促,如今两人更为熟悉,左倾怀甚至偶然会打趣,“据我所知一多半尽在羡慕,说大哥手腕高明,收得神秘佳人侍奉左右,艳福不浅。” 只要是个美人,极易衍变为红粉佳话,男人的心态大抵如此。至于美人是否声名狼藉,是否当众血淋淋地杀人,一概无关紧要,成了增添刺激的调料。 左卿辞微微一笑,不予置评。若是有人知道他识得她一年有余,却仅止于一两次短暂轻薄,不知会做何想法。 左倾怀又叙了几句,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这才辞别而去。 左卿辞目送他打马离开的背影,片刻后忽然道:“附近的还在?” 问得没头没脑,秦尘却明白话意,径直而答:“有两个隐在暗处,街角还有一个卖糖丸的小贩。” 左卿辞笼起双袖,长眉一敛。“能坚持如此之久,燕归鸿倒是有耐性。” 秦尘道:“公子可要我去挑明?” “不必了,驱走了也不过是换人再来。”网撒了这样久,也该收了,左卿辞思了片刻,薄薄一哂,“联络文思渊,我要知道她现在何处。” 望了一眼天色,他转身入府,黑漆大门无声地闭拢。 书房窗外是一方清池,入秋更增凉意,一阵冷风袭过,萧萧黄叶簌然而落,房内烛影摇摇。 侍立一旁磨墨的秦尘觉察到寒风侵室,离案去闭拢窗扉,刚走两步,忽然听得窗棂轻响。 左卿辞正在抄录古本,闻声腕间一停。 秦尘脸色一肃,凝神趋近查探,忽然在窗边定住了。 有异况,但似乎并非凶险,左卿辞心头忽地一动,行过去倚窗而视。 窗外的清塘芙蓉开尽,仅剩零星的残荷,夜幕笼罩的水面极暗,被书房的灯烛一映,如一碗浓郁的墨。池中有一个人,半身隐没水中,指尖攀着墙基,略仰起脸。 湿淋淋的脸庞冰白似玉,乌檀般的眼瞳幽沉,长睫凝着水,胭脂小痣越发鲜明,或许是冷,她的呼吸带着一点蒙蒙的雾意,稀薄的氤氲,仿佛池中烟水孕生的妖魅。 一粒水珠顺着纤白的细颈,滑入了夜行衣的深襟。她望见他,将一枚油布包裹推入窗内。“你的衣服,有人在监视,我只能这样进来。” 静谧了一刻,左卿辞没有说话。 又一滴水从鬓边滑落,她抿了一下唇,手臂放松准备潜下去。 “云落。”他终于唤了一声,长眸比平日更深,益加难懂。 她停了一下,询问地看着他。 轻唤之后,左卿辞似乎恢复了自如。“进来。” 她犹豫了一下。“附近有人,我身上全是水。” “没人敢闯进这里搜检。”左卿辞极轻地笑了笑,侧首吩咐秦尘,“把浴房备好,其他人都屏退了。” 秦尘瞬时回神,看了主人一眼,退出去合上了门扉。 左卿辞从窗内探出身,修长的手悬在半空相邀,温柔的话语似蛊惑又似命令:“云落,你知道我要什么。” 窗内烛光勾出他的轮廓,有一种迷乱的魔性,仿佛被他异样的目光烫了一下,她的心蓦然乱了。 僵持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将手搭上去,顺着他的力道从池中掠入了房内。 绵软的波斯地毯上多了一行湿印,耳畔传来窗扉合上的声音,她突然不安起来。“你……” 一句话未及说出,他颀长的身体已经贴了上来。 她想震开又怕伤了他,反而被他扑得跌倒,厚软的地毯吸去了所有声音。 她一身池水淋漓,他一点也不在乎,贴在她颈上的唇舌是那样热,烫得她不自觉地发抖。她想推开,指尖被他抓住,按在了软毯上。与温文的外表截然不同,他肩宽臂长,意外地有力,游移的唇让她身体发麻,他吻过她的颈,她脆弱的咽喉,又吻上她的唇,肆意掳获她的舌尖。 湿漉漉的领襟被撕开,脆细的铜链断了,乌蒙蒙的珠子跌落地毯,一路滚入了桌底。她纤细的肩膀呈露出来。他狂热的唇一路吻下去,轻易地剥开了一重重湿衣。 她在陌生的刺激下轻颤,虚弱地推搡一无作用,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湿衣去尽,肌肤毫无保留地相触,他的身形线条漂亮,紧致结实。 湿软的羊毛长毯上,两个人纠缠难分。案上明烛的芯子越烧越长,烛光澄亮,引来飞蛾扑动,不几下燃起了翅膀,化作一抹黑灰,随烛泪簇簇而下。 绿萼文殊 浴房的汤池冒着温热的白雾,一旁的檀木矮几置着各色洗沐的物件,架上还搭着两件干净的中衣,下置两双软鞋。 她大概不习惯这般赤裸,缩在池角,唇上还残留着齿痕,显出一种孤弱的狼狈,十分罕见。 左卿辞眉目含笑,悠然闲适,仿佛片刻前的狂肆浪行属于另一个人。“还疼吗?方才是我心急了,稍后替你上药。” 话语让她的脊背僵了一瞬,半晌都未能反应过来。 左卿辞无视她的局促,抚上赤裸的纤背,摩挲曾受伤的胛骨。“还有这里,虽然骨骼已经长合,但彻底愈合还要一段时日,近两年不要过度使力。” 她没有回答,耳根却突然红了。 舀了几瓢水草草冲淋过后,左卿辞修长的臂揽住细腰,将她勾入怀中。她很不习惯被人这样触碰,简直像一只受惊过度的猫,迷茫而不知所措。 他似乎觉得她的僵硬格外有趣,忽而在她耳畔吹了一口气。 她立刻抖了一下,背后的胸膛震动起来,左卿辞笑了好一阵才缓下,慢条斯理额将她长长的黑发拨到颈侧。“四个月了,还以为云落从此消失了。” 他的话语平常,她隐约听出了一丝责意,迟疑了一会儿。“我躲了一阵,养伤,私下还有一点事。”嫩白的脸庞沾着水,胭色的小痣被睫半掩,有一点认真,也有点倔强,“我说过会还你衣服。” 费这么多心思,要的自然不是一件衣服,这勾铒当真放得妙极,左卿辞的长指轻抚她的肩,微微一笑。“这时节潜在水里进来,未免太冷了些。” 她不自在地挪了一下,尽量靠近池边。你的访客太少,不易混进来,盯你的人路数也有些怪,不像燕归鸿的人,唯有这样最隐秘。” 左卿辞有一分意外。“你确定不是他的人?” 她点了点头,刚要回答,突然打了个颤,一只男人的手划过她的腰侧,无声地撩动。 柔腻的肌肤触感极佳,适才的销魂又泛上心头,他低笑一声,眉梢有一种优雅的恣意。“云落可知现在武林中是如何传言?都道我软弱无能,任胡姬轻侮,声名流荡无依,不知云落要如何补偿?” 突如其来的质问轻佻又霸道,她听不出戏谑,怔怔地呆了半晌,低下睫声音淡了。“你看中了什么宝物?” 俊颜上地笑容忽敛,轻悦的气氛倏然消失。 她已经开始后悔,涪州的一刹仿佛昏了头,及至见面又是错,他强横地夺取了一切,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会无力推开。可那又如何,胡姬本就轻贱,所有的罪过全应在她身上。 那一点混着痛楚的欢愉变成了苦涩,笼住了黯淡的心头,她想离开了,抬手拧去发上的水,微声道:“你要什么都无妨,我会取来给你。” 大概……也仅有这点价值。 左卿辞突然扳过她的脸,一个吻印上来,几乎带着撕咬的意味,又很快克制住。他踏出水池系上中衣,开门吩咐了一句,须臾转回,将一只盒子放入她手心。 玉盒做工精致,入手略沉。苏云落在他的示意下启开,只见一枚漆黑的叶片静静躺在盒中,形如枫叶,极细的脉络艳红如血。 她的心跳突然停了一拍,险些不敢置信,下意识地想触抚,被左卿辞止住。“锡兰星叶有剧毒,不可触碰,方外谷中仅此一枚。” 她恍惚了好久才抬起头,唇被一根长指按住,左卿辞淡淡道:“无需任何条件,你想要,它就是你的。” 或许是惊喜过度,她呼吸都乱了,左卿辞忽然扣住她的下颌。“除了它,你还想要什么?” 她的心神还在那枚黑色的叶片上。“只要这个。” 左卿辞长眸半敛,像窥伺又像质问。“只要它?我呢?” 她的心开始发慌,拿不准该怎样回答才对,额角渗出了细汗,半晌才期期艾艾道:“你很贵,我要不起。” 左卿辞停了一瞬忽而笑了,笑得她莫名其妙。 她还是不敢置信。“锡兰星叶是给我的?你什么也不要?” 他懒懒地倚在池沿。“真的。” 她仿佛梦游一般看着他。 “有这么高兴?”这神色让左卿辞很满意,薄唇带着轻浅地笑,又有点漫不经心,锡兰星叶固然稀罕,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有点生涩,又有点不自在,任他低头吻了吻眼角的泪痣。 摩挲许久,她垂眸合上匣子,微颤的双睫仿佛蝴蝶的双翼。 一只灰隼在案上落下,昂着头剔了剔翎羽,吃完盏中的水果,待左卿辞解下足上的东西,又挥开强健的翅膀扑棱棱地飞走。 左卿辞拆开鸟足系的布卷,里面是一只半透明的玉壶,精雕细镂,仅有方寸大小,里面绘着千峰叠嶂,略一摇晃,瓶中立刻涌起无尽烟云,与山峰蔚然相映。 白陌在旁边好奇地窥看。“这次又是什么?” “传说中的飞烟玉壶,果然精巧。”左卿辞看了片刻,翻开布卷附带的字条,一行小字入目。 飞烟玉壶,一月归还。 左卿辞蕴着笑意把玩了一阵,启开案上的漆盒,将玉壶放进去,漆盒的格栅已经放了数件形制精美的小玩意儿。 白陌将灰隼用过的盘盏收起来,退出房外忍不住对秦尘道:“又捎了一件过来,隔三岔五地来一出,她简直把公子当成了姑娘家来哄。” 秦尘早已习以为常。“我看公子挺高兴。” “也不看那些东西是怎么来的。”白陌做不到同伴那样超然,总觉得哪里不妥,备感头疼,“江湖上最近都说飞贼改借东西了,要是有人猜出原因,只怕要笑脱下巴。” “公子又不在乎。”风越来越寒,秦尘望了一眼天色,估摸着是要下雪了,“与威宁侯约定的时辰要到了,你把公子那件紫色裘氅翻出来,置在马车上备着。” 白陌应了一声,忍下絮叨自去准备。 这份邀请来得有些突兀,左卿辞与这位侯爷仅为表面之交,薄侯威冷刚愎,也不是喜爱宴游之人,涪州一别,左氏兄弟二人同归金陵,薄景焕则是护送琅琊郡主返家,又在琅琊盘桓数月始归,刚一抵达私宴的帖子就送了过来,一时还真难拿捏缘由。 冬日雨雪连绵,连月不见阳光,更觉寒意刺骨。 马车在威宁侯府外停下,厚实的毡毯一路铺入府中,隔去泥泞湿滑的地面,侯府的总管迎上来,持伞遮去雨丝,躬身将左卿辞迎了进去。 薄景焕在后苑的梅山相待,负手似乎在看景,又似乎在想心事。 下方是一片高低错落的梅林,雅轩内设了火盆,又有琉璃屏挡去寒风,若是换了晴日必是风致怡人,可惜今朝天公不作美,盛放的娇蕊被雨幕一浇,花叶零乱,顿显暗淡寂寥。 等左卿辞一落座,侍从捧上银盆沐手,热巾拭面,十六色精致的佳肴热腾腾的上桌,金盘玉盏并着镶宝犀箸,一应用具尊贵而奢华。 “一别数月,左公子近来可好?”薄景焕不咸不淡的起了话头。 左卿辞客套而应:“劳侯爷挂心了,诸事安好。” 即使是私下闲聚,薄景焕仍是神情淡漠,言语不多,略略叙了几句,待酒温好,侍从满盏倒上,薄景焕道:“这是我从涪州带回,据说冬日品饮最是合宜,左公子不妨一品。” 左卿辞举盏一敬,浅啜了一口道:“侯爷风雅,涪州物产的确是独具特色。” “说起涪州……”薄景焕顿了一下,威冷的脸庞难辨喜怒,“你与那名胡姬是怎么一回事,竟把一个飞贼放在身边?” 话题落下来,左卿辞平和应对:“侯爷想必也清楚,为取山河图我曾借助了几位江湖侠士之力,她正是其中之一,事后论功行赏,圣命赦了她的罪愆,我便请她护卫了一段时日。” “一介护卫如此放荡无礼,公子怕是过于宽和。”薄景焕眉间掠过一丝森然,“区区胡姬,在试剑台上肆意妄为,令主人声名受污,其罪可诛。” 左卿辞一笑。“不过是些许戏弄罢了,真计较起来反而失了身份。” 薄景焕冷淡一哂。“我早年也曾游历多方,见过一些江湖人,初时新鲜,后来才发觉这些人放荡不羁,行事颠倒,德行极差,结交有害无益。” 左卿辞也不反驳。“侯爷说得是,武林中人随心纵性,确与世家截然不同。” 薄景焕瞥了他一眼,一字字当面敲打。“仁厚随和是好事,然而公子离府多年,乍一归来就落了耽迷贼色之名,平白受人指摘,实非吉兆。” 左卿辞不动声色。“依侯爷之见,我该如何?” 薄景焕沉默了片刻,话语慢而沉。“我与令尊同殿为臣,又与公子相交,实不忍见靖安侯府清誉有失,公子是聪明人,知晓轻重自有分数,不必外人赘言。” 左卿辞答得很客气:“侯爷好意,在下自当领会。” 薄景焕抬手自轩窗外折了一枝梅,只见娇蕊半绽,含露凝香,沾水后更为婉丽。“据说令尊正在考虑公子的亲事,六王的嫡女年方十七,尚未许配,不知公子可曾见过?” 左卿辞眸光一闪,口中淡道:“六王何等尊贵,家中女眷岂可轻见?” 薄景焕缓缓道:“我倒是在宫宴上见过一次,那位千金教养良好,秀美淑娟,可堪良配。我与六王也有几分交情,他晚年得女,极为宠怜,一直想替爱女择一位门第、人品俱佳的高婿。” 左卿辞微笑不答,仅是静听。 “花开枝头,唯待君子,公子以为如何?”薄侯带着傲意,抬手递过梅枝,话中一语双关。 薄侯素来冷面冷情,绝不是多事之人,这一番劝诫来得奇突,甚至不惜抛出六王之女为饵,是笃定他需要这份姻亲为助,对抗安华公主,夺下世子之位?这样优厚的条件,交换的却是…… 左卿辞思索良久,合上手中的书卷。“让文思渊查一查伏守门外的探子是谁的人,威宁侯与飞寇儿可有过节?” 白陌刚应下,忽然一只灰隼拍了拍翅膀又来了,足上系了件东西,落在案上不耐烦地琢弄布结。 这一次布卷内是一枚方盒,细柔的丝绵束着一朵花,层层叠叠的花瓣熙然轻绽,花色是少见的浅碧,衬在宣纸上似一脉春色,边缘却又凝着一点雪意,入目清俏分明,异常独特。 白陌也见过不少好东西,悚然动容。“绿萼文殊?她又从哪里偷来?” 三十年一开花的奇株被她生生截下来,失主怕是要气魔怔了。震惊之余,白陌忍不住心下哀叹,一枚锡兰星叶激得她发了疯,接二连三捎些贼赃过来,真不知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左卿辞却是笑了,将花放在鼻端轻嗅了一下,眸色格外愉悦,随后他落笔草就一张随笺,绑上了灰隼的足。 子夜思 偏窄的街巷尽头,有一栋老旧客栈。 二楼的某间客房又阴又寒,陈设简单。案上摆着一碗白粥、一碟小菜、一个冷掉的馒头,椅上坐着一个人,正捏着半个馒头,瞧着一方短笺发愣,精雅的笺纸正中是一行轻逸灵动的字。 卿似云间月,何日入怀袖。 笺纸很美,墨痕清峻,每一个字宛如他在浅笑吟吟。她又看了几遍,白皙的耳根渐渐红了,仿佛一个无形的影子从身后笼上来,侵入了每一寸肌肤。 数日后的深夜,玄武湖畔万籁俱寂。 左卿辞的卧房窗扉突然掀动,映入了一线光,同时还有一抹轻悄的影子,犹如薄烟无声无息地盈入了室内。 博山炉中燃着不知名的香,地龙的热力带来一室温暖,落在窗纸上的月光映出了屋内隐约的轮廓,不速之客静了好一会儿才来到榻边,正要触上垂幔,又迟疑地停住了。榻上的人已经熟睡,像这般不告而至,寅夜惊扰,会不会过于冒失? 踌躇了一瞬她收回手,刚退了一步,帐内忽然传出一个声音,带着三分浅笑、七分初醒的慵懒。“既然来了,为何要走?” 她的心蓦地一颤,耳根又热了起来。 帐中一只修长的手挑开了垂幔,现出枕上玉一般的脸,黑发披散,长眉俊目,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向床内让了让。 尽管已有过亲密,她依然脑子空白了一瞬,回过神全身都烫起来,结结巴巴道:“外面落雪了,我身上寒气重。” 他没有再说,一掀锦衾将她裹了进去,黑暗与温暖的男子气息笼上来,将她拖入一个迷乱的世界,瞬间飞散了意识。 毕竟是踏着霜寒雪夜而来,她的肌肤真的很冷,好在年轻的身体热起来也极快。 这一夜是这样长,又是这样不可思议,她第一次懂得男女之事的美妙,等一切终于平息,窗棂上已是曙色初透。 她筋疲力尽地一根指头也不想动,极倦的乏累从骨缝中透出来,又异样的舒服。 “想睡就睡吧。”枕着她的长发,左卿辞的声音比平日更低,“燕归鸿去了益州,近一阵不会回返。” “你怎么知道。”她忍不住问,软软的声音带上了喑哑。 他骄然一笑,笑中有征服的满足,也有纵欲后的慵懒。“我自有办法。” 那种笑容让她有些发呆,他的嘴角忽然轻勾,抚过她眼角鲜红的小痣。“云落想要我,自阿克苏雅起?” 她微微一震,眸子飘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左卿辞将她揽在怀里,温热的肢体相缠,有种亲昵的暧昧。“既然喜欢,为何又总是不愿看我?” 她有一点怔忡,不知该怎样回答。 他太过俊美,一言一笑,一举一动,无不是一种诱惑,看多了便心旌动摇。她以前不懂,直到此刻才明白,那是欲望——蛰伏在灵魂深处,受警惕的本能压制,却禁不住想侵夺占有。然而这样的绮思她说不出,只有道:“你太耀眼,身份又高,不是我能沾惹的人。” 左卿辞低笑了一声。“现在又如何?” 她没有开口,短暂地触了一下他清俊的眉眼,很快又收回。 有了肌肤之亲又如何,他能给自然也能收。他是那样捉摸不定,越被吸引,越是难测,眼前衾枕相缠软语谑笑,一转头风卷尘销散去无痕。天际的流云与潭底的浊泥,虽然同在一个世界,却是截然不同的事物。 深楚的瞳眸带着情事后的迷茫,却不见依恋,她的身体已经属于他,心中仍有防卫。 “云落在想什么?”长眸敛了一下,左卿辞语气更柔,拉过她的指尖轻琢细吻,“还是说,怕忘了什么不该说?” 她不习惯这样的亲昵,不自在地别开眼,绯红渐渐从耳根晕上了莹白的颊,让人怦然心动,然而他是个冷静的猎手,决意揭破她隐藏的秘密,穿透最后一层防卫。 定了一下心神,左卿辞缓声道:“不该说的,大概是你亲爱的师父还活着,依然疯得那么彻底,甚至连自己的徒弟都不认得……”随着话语,修长的指尖沿着她背部的剑痕一路划过,在脊柱的凹陷处停住,两指一嵌按得腰骨一麻,“险些要了你的命,是不是?” 她险些弹起来,瞳眸中多了惊悸和脆弱,她清楚他猜到了许多,可他从不曾点破。在她的经验中,这样的直言相伴而来的通常是要挟。她的第一反应想逃走,可赤裸的身体被他禁在怀中,没有一寸遁逃的空间。 左卿辞漾起笑,藏往快意温颜细语的安抚。“别怕,我不会说出去,我是想知道这么多年你只身一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样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苏云落陷入了恍惚。 从来没人问过这个问题,她的嗓子突然哽住了,就像许多年前在极北的雪山寻药,无尽的冰雪中拥着一只幼熊取暖,那种厚重的温暖压在胸口,又酸涩,又寂寞。 在天都峰的日子像一片孤独的长夜,没有人愿意靠近她,一切冷漠而排斥,唯有一颗灿烂的星辰挂在天边,成为唯一的光明,即使光亮如此遥远,但只要存在,世界就不是一片荒芜。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那颗星星会突然陨落。 他也不催促,等了好一阵,她终于开口,低得几乎听不清。“十年前,师父出了意外,各大派齐上天都峰,门中决议要清理门户。我偷偷下山,想先一步找到师父,让他逃走。” 她顿了一下,浮出一线苦涩。“那是我第一次下山,什么也不懂,带的一点银子又被人骗走,等终于在洞庭湖边寻到师父,他已经跟几位长老交上了手。” 一路是怎样狼狈,苏云落已不复记忆,只记得闪电撕裂了长空,洞庭的天幕浓云密布,黑得如同暗夜,湖水激起连天高的巨浪,仿佛凶悍的蛟蟒在狰狞翻涌。“师父的样子很可怕,长老们合力以剑阵围攻,最后三位长老受伤,师父也因重伤自堤岸跌落,被风浪卷入了洞庭湖。” 一瞬间黑色的巨浪吞没了熟悉的人,随着叙述,她的身体僵硬起来。“我跳下去想救他,可是风浪太大,几个时辰后才在一处礁岩上发现了师父,如果不是正阳宫功法独特,真气能自行护脉,只怕已经……” 她有些说不下去,指尖一片冰凉,好一会儿才又道:“我用了所有药,将师父的外伤稳定下来,四处去找大夫,稍有名气的都去求过,没有一个能诊出师父神智昏乱的原因。直到一次听说邻镇有名外来的游医极高明,大概是上天开眼,让我遇上了鬼神医,才得知师父竟是中了毒。” 左卿辞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假如当年未曾负气出走,师父也未因担心而跟缀出谷,一切又当如何。“你就这样相信那张药方?” 她没有半分犹豫。“只要还有任何一线希望,我绝不会放弃。” 左卿辞不动声色。“为什么不废去他的武功?寻药并非朝夕之功,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武学是师父的命。”她沉默了很久,垂下睫声音微微发抖,“师父很好,人缘和声望极高,可下山后我才发现许多人对他嫉妒而仇恨,因为他太耀眼。毒也不知是何人所置,只知道一定是出自最亲近的人。” 左卿辞缓缓抚弄乌檀般的长发,放松她的情绪。“云落不曾去探查到底是何人所为?” 抑住喉间的哽堵,她涩道:“师父性情放达,交游遍天下,我对他一无所知,这毒又闻所未闻,根本无从查起。” 左卿辞的话语听起来温柔而怜惜。“这么重的包袱,云落一背十年,不惜声名俱裂,不觉辛劳?” “很累。”她答了两个字,隔了许久才又喃喃道,“可看师父还活着,就觉得什么都值得。” 长眸浮起一线轻讽,左卿辞淡笑了一下,又道:“你是如何做到让他多年不为江湖所知?文思渊曾道你每年要凑齐两千两黄金,与此相关?” “我请了两个人。”这般肌肤相贴,似乎什么也藏不住,她迟疑了一刻,“天地双老,地姥手中有天罗束,至柔至韧,夫妻联手可以制衡师父的剑气。” 用盗来的黄金买得高手效命,换来时间走遍天涯寻药。左卿辞终于解开了疑惑,望着怀中人美丽而不安的脸,他轻谑地调弄:“放心,我会替你守密,只要云落这次多留几日。” 她怔了怔,抬起眼看他的神色。“在金陵也有人偷袭你?” 一个吻落在她睫下的胭脂痣上,又印上柔唇纠缠良久,直到情欲渐燃,她整个身体都敏感起来,他才略微放开,低笑道:“因为你来得太少,仅有一夜远远不够。” 金笼缚 长发松松地绾起,苏云落趴在浴桶边缘,额上冒汗,露出的肩颈受热气蒸腾,加上满桶黑漆漆的药水一衬,更显莹白水嫩。 药力侵入肌肤的感觉并不好受,她神色萎靡,想睡又睡不着,忍不住道:“还有多久?” “这一桶秘药贵逾千金,云落连多浸一刻都不肯?”左卿辞笑吟吟的调侃,说是陪伴,倒似在戏谑她取乐,慢悠悠地拈起一块鲜梨喂过来,“你受创太多,又从不曾调养,十年内必有痛患。不说别的,单是燕归鸿的摧脉指已给你留了暗伤,一旦心络再次受创,你就知道其中的厉害了。” 她对十年后的事不甚上心,只觉得这一刻浑身煎熬,咬入梨块有气无力地嚼了几下。 左卿辞似乎觉得极有趣,连书都不看了,时不时给她喂上一口果子点心。 经脉仿佛被无数蚂蚁啃啮,又酸又麻,秀眉越蹙越深,她忍不住轻哼一声。“这滋味真难受,只怕蝎夫人的啮心蚁也不过如此。” 左卿辞替她将散落的发丝挑起来,俊目含笑。“再忍一阵就好。” 一语言及,苏云落倒是想起来。“奇怪,江湖中为什么有传闻说蝎夫人是我杀的?” 蝎夫人死在涪州城外的野林中,尸体数日后才被人发现,这女人长于驱虫及毒术,武功算不上高强,加上为祸多年,死了不知多少人称快。然而她曾自称出身于诡秘与凶戾著称的血翼神教,不管这些话是为震慑对头还是显扬身份,总难免惹来一些猜议。 “好事者捕风捉影的妄传罢了,谁教她害人太多,恶贯满盈?”左卿辞神色不动,漫然道,“云落担心惹来报复?文思渊查过,她不过是个叛教的逃奴,还未至于。” 苏云落又被喂了一块酥点,左右与她关联不大,也就不再思索,抛至了脑后。 左卿辞的目光掠过桌案上的银色短棍,转了话题:“有一事我也很好奇,云落的兵器是如何得来,真是鸦九所赠?” 这一件神兵的由来,文思渊也所知不多,仅说她早年私下接过一桩生意,与神匠鸦九相关。 她懒懒地在桶中直了一下脊背,缓解骨骼中的酸麻。“也谈不上赠,他托我偷东西,这是给的酬劳。” 以神兵为酬,这一单可谓大手笔,左卿辞不禁动容。“他让你偷什么?” 苏云落答了一个字。“人。” 风华如玉的俊颜难得的错愕。“什么?” 她忽然抿了一下唇,转瞬又如常。“他有一个四岁的女儿,被扣在朝暮阁为质,托我偷出来。” 左卿辞生出了兴趣。“说说看。” “当时他受困于人,递消息给文思渊,说有生意又不肯透露内容,要求私下叙谈。我那一阵正好无事,就设法溜进去见了一面。”她伸手取过短棍,在指尖轻灵地打了个旋,“他是个可怜人,铸器之术天下无双,却护不了自身,甚至连累身怀六甲的妻子死在了朝暮阁手中。” 左卿辞业已了然。“他有死志,唯独放不下女儿,所以请你出手?” 她补充道:“还有朝暮阁勾结藩王的证据,让我一并偷出去呈于御前。” 这一着令人不得不赞,左卿辞道:“好一招借刀杀人,难怪朝暮阁后来覆于王廷之手,你将人偷出去置于何处?” 任他取过神兵细看,她道:“鸦九有一个姐姐嫁在福州,我按约定把孩子送去,几年后去看,过得极好,被视如亲出。” “谁解相思毒,入骨一寸灰。短诗着实不吉,想必是在他妻子过世后所铸。”银色的短柄上兽纹生动,左卿辞轻喟一声,抚过底缘的小字,“这件武器形态如此奇特,确是闻所未闻。” 苏云落伏在桶边,心神在对答上,倒忘了浸药的不适。“他说昔年于大荒得了一块异于寻常的陨铁,他苦思良久研出制法,熔铸为丝链,百斩千折不断。又有无形无迹,缠绵缚骨的特性,所以取了这个名字。幸好外形奇巧,才逃过了朝暮阁的监看。” 左卿辞微笑。“百机老人事后说,鸦九曾道这件神兵形影如迷,锋锐无双,唯独驭使极难,甚至比名噪武林的天罗束更难控制,可谓软兵之最,云落弃剑而习,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确实不易,若不是用剑太容易被人看出来历,给我神兵也不换。”半路改换武器,其中的艰辛言语难以道尽,唯一称幸的是天罗束的主人近在咫尺,用重金换来指点,终是摸到了诀窍。 接过他递来的神兵,纤指轻勾机簧,银光蓦地流泻,如一缕冰冷的华光缠上了左卿辞的手腕,见过银链噬血的锋利,饶是左卿辞也隐然一悚。 她解释道:“这银丝很怪,轻轻触摸不会有分毫损伤,但若贯注力量,就可以切金断玉。” 左卿辞依言触抚,只觉似丝又似金属,银光闪烁,美而柔韧,看上去全不见半点凶戾。随着她腕动一收,银光敛去,又是一根不起眼的短棍。 左卿辞忽然笑了,低低道:“果然是器如其人。” 她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一双瞳眸藏着墨蓝的光,像最幽深的宝石。 左卿辞并未解释,抖开一卷洁净的绫巾。“可以起身了,明日再接着浸。” 一言入耳,她的眼睫恹恹地垂了下去。 大雪覆没了金陵,马滑霜浓少人行,屋内兽香暖幄,絮语低谈,似梦似幻分不真切。 品茗、猜枚、斗酒、打围、双陆。他似乎无所不知,永远有无尽的新鲜,夜晚又是异样的缠绵心跳。尽管天性的警惕提醒她不该久留,却敌不过他的诱惑,在厮磨中逐渐沉沦。 白陌从檐下过,望着漫天飞雪紧了紧袖子,对秦尘道:“二公子的帖子来了,邀公子听戏。” “公子不会去的。”秦尘连通报都省了,两人都知道,公子近日无心于应酬。 美人在怀,谁还愿寒天冻地地出去敷衍。只是这一阵邀请频繁,再推下去,白陌已经快寻不出借口,“下一次或许二公子会亲至,邀这么紧,你猜是什么缘故?” 秦尘漫道:“大约是想说动公子回府。” 白陌也隐约有所感。“这次要在金陵过年,不回府说不过去,可真要是应了,只怕麻烦更多。” 其中的利害没人比公子更清楚,秦尘懒于多想。“香要烧完了,稍后进去换一换,顺便把新得的蜜柑拣几个送上去,晚上加一道剪云斫鱼羹。” 这时令的蜜柑不仅昂贵,更非一般人能购得,白陌“啧”了一声。“也不知公子这次能新鲜多久,要是最后弄得崔家九妹一般要杀人,你可得当心了,屠神都死在她手上,那件奇怪的兵器不好应付。” 秦尘白了他一眼,弹起一块银炭,击在对方额上啪的一响。 暖榻上的妇人肤白貌美,半身覆着裘毯,带着长年养尊处优的气度,手边缠着一串玉佛珠。“他还是不肯应?” 屋子门扉紧闭,香熏得极浓,几乎让人有些恶心,左倾怀早已习惯了这种味道,垂手而立,目光落在足尖。“大哥最近受了些寒气,不便见人。” 戴着金甲的指缓缓捻过玉珠,妇人的神态有一种矜贵的傲慢。“过几日再去请,既然是一家人,怎么偏要独居在外。” “是。”左倾怀只应了一个字。 “多带些朋友,让他们也帮着劝一劝。”妇人的话语盈着淡淡的不屑,“见府而不入,知亲而不敬,这是什么道理?不管他立了多大的奇功,总为人子,若是连亲长都无视,不知礼数,不明孝悌,我看他也不配再姓左。” 左倾怀在这个房中一贯惜言如金,不到不得已不开口。 妇人静了一会儿,轻哼一声。“早年他体弱,我也是极疼这孩子,后来不知被什么人劫去,病愈归来却被教得妄行无礼。侯爷大概是惊喜过度,什么都纵着他。我身为嫡母,不能放任不理,你可问过当年带走他的是谁?” 左倾怀字斟句酎。“仅说是拜了一个山野师父,并未道出是什么人。” 一旁的侍女奉上汤药,随身的嬷嬷接过来送至案边,妇人没有理会。“听说在涪州出了些不合礼数之事?可是真的?” 这是在问试剑台上的事了,左倾怀尽量小心。“是有些意外,大哥风采不俗,引得胡姬戏弄了一番。” 这样的回答显然无法令人满意,妇人端起药碗,指尖搭在盖上,冷淡道:“你翅膀硬了,什么话都不爱说,是不是瞧着我半瘫了,什么也管不了,索性当我是个聋子?” 左倾怀一身冷汗,立即跪下来,不敢申辩。“孩儿不敢。” 妇人又疏淡地笑了,对着身边的嬷嬷道:“这孩子怎么说跪就跪,我不过抱怨一句,要叫外人见了,只怕还以为他受了什么刻薄。” 左倾怀愈加不敢抬头。“孩儿行事无方,母亲教导自是应该。” 妇人慢慢饮了药,侍女们依序服侍清茶漱齿,拭手整衣,忙碌了好一会儿,最后又含了一片丁香,妇人才缓缓道:“起来吧,你若能领会,也不枉我一片苦心。侯爷近期似乎在为你们斟酌婚姻之事,你可有心仪的姑娘?不妨与我说一说。” 左倾怀心一跌,捺住不安。“大哥的事为先,我还不急。” “你也不小了,可惜我身子骨不佳,不然早该为你操办了。”妇人眉宇微舒,威严稍减,显出两分慈和,“六王的嫡女年方及笈,不仅家世出众,性子也是婉淑柔和,与你年貌相当,觉着如何?” 六王?左倾怀暗中吸了口气,试探道:“六王门第何等尊贵,孩儿只怕配不上。” 妇人略现满意之色。“你是侯府嗣子,将来是要袭爵的人,如何配不上?不必妄自菲薄,只要谨守本分,我自会为你徐徐图之。” 左倾怀默然,唯有低声应是。 “这些琐事就无须劳动侯爷知晓了,先让他回来,与那些山野人断了纠缠,省得弄出笑话折损了侯府的声名。”短暂的和缓消失了,妇人不冷不热道,“靖安侯府可不是没规矩的地方,等人进来,我再细细教吧。” 左倾怀辞出去了,妇人望着他的背影,目中透出厌恶和轻鄙。 一枚长成的棋子却有自己的心思,忘了身份和恩主,已然是最大的罪愆。妇人默然了一会儿,淡道:“侯爷想荐他入光禄勋?替我拟书给皇兄,就说他还太毛躁,行事无方,适宜再磨一磨。” 嬷嬷和声应了,又禀道:“公主,依时辰该炙足了。” 妇人的脸庞阴云顿起,抗拒中带着说不出的烦憎,最终还是点了一下头。 宫嬷揭开安华公主膝上覆的紫裘,锦绣衣料如霞光绚丽,奢华尊贵。随着袜子褪去,露出妇人一双养护极好的脚,两名侍女摆上熏炉,用玉片挑出紫色的药膏,炙化了抹上足底,又用烫热的银杵着力按揉。 异样的恶臭从炙软的药膏散出,安华公主痛得脸庞扭曲,五官狰狞,将身畔的小侍婢拉过来又掐又抓。小侍婢不敢反抗,更不敢出声,疼得浑身颤抖。妇人犹不解恨,拾起银针重重地戳她的手,鲜血飞溅出来,一应侍女垂首恍若不见,满室唯有妇人的粗喘。 足足炙了小半个时辰,侍女收了药具,捧来银盆为妇人沐足,小侍婢忍着泪跪行退出,地上的血也被迅速抹净。更浓的熏香压住了室内的恶臭。 安华公主一身汗水淋漓,倚在榻上好一阵才回复元气,侍女捧过银盆,不知是否水温稍异,妇人猝然厉斥,叫人将侍女拖下去责打,又抓过一旁的玉盏砸了个粉碎,眉间的煞气骇得一屋子人跪伏于地,个个面无人色。 僵了一刻,年长的宫嬷小心翼翼地劝慰,待公主容色稍倦,这才将下人斥退,细细地为妇人重梳发髻,口中低劝:“公主受苦了,唯有这个法子能通畅经络,不得不忍耐些许。” 安华公主迫于病势,日日与恶臭为伴,自觉连肌体呼吸都带上了臭气,越发躁怒,声音蕴着激气所致的尖锐,咬牙切齿道:“以前只是膝盖疼痛,如今连腰下都动不了,越发严重了,宫里的御医半点用也没有,真该砍了他们!” 宫嬷闭口不言,梳发的手越发轻柔,不敢有一丝疏漏。 安华公主数年前得了一种怪病,从足趾开始疼痛难当,寝食不安,宫中的御医束手无策。虽然传说江湖中有一处方外谷医术精绝,可里面的医师从不出谷,又隔着迢迢山水,金枝玉叶的公主不可能冒险前去,唯有在民间遍请良医。好容易重金悬赏觅来一张古方,按上载的药炙之法施为,尽管炙的时候如万针戳刺,炙过之后尚可维持数个时辰无痛。 然而一日三炙仅能治标,压不住足痹之疾向上蔓延,初时的不良于行已经变为必须倚榻斜卧,来日更不乐观,加上每一天的施治如同苦刑,无怪公主的脾气日渐恶劣,暴虐无常。 前尘债 称病多时的左卿辞终于见了一回客。 在左倾怀看来,这位兄长不仅未现病态,反是俊颜生辉,风华更胜平日,眉梢仿似带着三分轻讶。“雪后游湖?这时节会不会冷了些。” 左倾怀一肚子心事又无法言说,强作欢颜道:“大哥或许不知,金陵一地的景致,以雪后为最,画舫以琉璃为窗,寒气不侵,加上银炭火炉,温玉暖席,即使严冬也不致受冷。马车就在府外候着,只等大哥登船赏景,边叙边游,也算冬时雅聚。” 左卿辞的视线收入对方的神情,微微一笑,居然应了。“既然倾怀如此美意,却之反为不恭,你且在此暂候,容我稍事休整。” 只要他肯去,左倾怀已经是额手称幸,何况仅是小候,立刻如释重负地应了。 左卿辞转回卧房,室温骤暖,一个玉人拥着白狐软氅,蜷在榻上研究半局双陆,看得很认真,丰盈的墨发松散的披在肩上,狐毛边缘露出皎白的足趾。见他归来,她抬起睫,深目有一点恍然。“我知道你是怎样赢了。” 他笑而不语,走过去握住她的足趾,这几天的药水沃体极具良效,连冻伤的旧痕都消失了,触手柔腻如软玉。他的指沿着足踝一路滑上去,她大概觉得痒,踢开他又缩回狐氅内。 双陆盘乱了,他揽住她,唇舌间厮磨良久才放开,语气有点惋惜。“云落,陪我出去一趟。” 她的呼吸有些不稳,然而很快清醒过来。“现在?我的夜行衣?易容的东西也不在。” “不用那些。”他笑了笑,掀开屋角一只半人高的黑漆衣箱。 浓密的乌发束成一条长辫,绚丽的蜀锦华光盈动,裁作高领窄袖的胡服,腰身掐得极好,配上雪绒小蛮靴,别致而俏丽。 这一箱衣服精致华美,均是当季新裁,却又意外地合身。她在镜前觉得不妥。“这衣服太显眼了,我在涪州露过身份,人人都知道我是胡姬。” 左卿辞也换了一身湖青华服,束玉冠,更显清俊非凡。闻言打量了一眼,似乎嫌太素,拈起一枚辫饰系上她的发结,两枚硕大的明珠镶着通红的珊瑚坠,与覆面薄纱的纹饰相映生辉,添了几分贵气。 欣赏了一会儿,他放开手,漫然中透着矜傲。“那又如何,谁敢当面动我的人?” 她依然蹙着眉,望着镜子良久不语。 左卿辞按下铜镜,一派悠然的笃定。“我每次出入必偕胡姬相伴,金陵人士早已司空见惯,只要不动武功,绝不会有人猜出你是谁。” 她怔了怔,目光掠过绚美的衣裳,又看向那只半人高的衣箱。满箱锦绣流光焕彩,小衣、中衣、外衫裘氅无不齐备,打开的饰匣满眼宝光盈耀,钗环珠饵件件名贵雅致,全不知他是何时置下。 在她身侧,俊颜淡淡一笑,仿佛一切都逃不出掌控。 雪后的玄武湖银装素裹,不见春风十里的旖旎盛景,唯见一色冰清的明净。湖中大大小小的游船甚多,湖澜美景映着雪色天光,烟波堤柳尽化了玉树琼枝,远山凝秀,近亭飞霜,恍若月界寒宫。 这幢画舫去年才落成,内里铺设雅致,载了十余名友人,邀了琴师、歌姬,甚至还有妙仙楼的名厨亲烩的席面。美酒佳肴,丽人佳景,又有丝竹雅乐赏心,说不尽的风流自在。 歌姬软曲莺声,舞姬云袖娉婷,舫中气氛欢悦而轻松。中心人物当然是左卿辞,拜前几次参与的游宴所赐,这一次列席的金陵世家子多半曾照过面,不外是一些场面上的应付,左卿辞自是游刃有余,一应宾客俱是开怀。 虽然他在旁人眼中略显神秘,但仪容着实过于出色,连偏好胡姬的传闻也格外风雅。满船美人,一多半都在留意这位贵公子,可惜他仅是与来客把酒谈笑,能近身的女子唯有随行的胡姬。 那位胡姬深目长睫,身形曼妙,衣饰精雅。尽管掩去了半张脸,依然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暗暗逡巡面纱下的轮廓,猜度是何等绝色。 比起船上莺莺燕燕的喧笑,胡姬异常安静,不言不看,仅在一侧执壶倒酒。即使有美人倚近左公子也不阻止,反而是另一个随侍的少年上前斥开。几番下来,连倚红楼千娇百媚的花魁都折了颜面,再无人敢自讨没趣。 酒过三巡之后,船到湖心,众人各自随意,有人赏雪吟诗,有人投壶较技,也有人盛赞曲词,或与姬人嬉闹,左倾怀终于在无人留意之际切入了正题。 左倾怀问的艰难,又不能不说。“大哥打算何时回府?年节将至,一家人分散也不像样。” 左卿辞漫然把盏,将饮未饮,静了一刻没有答话。 左倾怀深躬一礼。“我已整好院落,大哥归来立时可居。” 左卿辞终于有了反应,一手扶起他,俊颜和煦。“倾怀一番心意,令人愧煞,我如何能受?” 左倾怀知他必有顾虑。“大哥要是怕不惯,我愿抵足而眠,与大哥同餐共饮,日日相伴。” 左卿辞不置可否,微微一笑。 左倾怀索性把话说开。“我虽是被挑选入府,成长全仗父亲训持教引,一直深以为感。后来有幸与大哥在涪州相见,虽无血脉之缘,心下仍觉得十分亲近。请大哥恕我直言,你平安归来是合府之幸,但一味蛰居别业,不拜亲慈,难免引来流言,再拖下去有害无益。大哥可曾想过?” 左卿辞波澜不动,掠了一眼满船笙歌和静湖远山。“金陵世族公子集于此舫,若我不肯,倾怀可会当着众人之面求请?” 那双精致的长眸映着天地茫茫雪色,似笑非笑,仿佛看透了一切。 左倾怀胸臆蓦然一紧,几乎无言以对,半晌涩然道:“我安排友人相伴,仅是希望有足够的诚意请动大哥出行。至于肯不肯回府,全在大哥心意之间,挟众以求,非君子所为。” 船头隐隐传来阵阵喧哗,呼叫之声不绝,这一方格外安静,左倾怀眉目坦荡,与左卿辞对视毫不闪躲。 左卿辞凝视半晌,略一点头。“好一个非君子所为,倾怀在两难境地仍能存有真性,可谓不易。” 这一句直接点破,左倾怀蓦地心酸,一时无言以对。 左卿辞又道:“既然你直言,我也不做虚辞,其中利害干系我亦有所思及,待手边事尽,年前自会有所安排,还望倾怀不要催促。” 左倾怀原以为无望,突然听到这句模糊的承诺,喜动颜色。“大哥只要肯回府,怎样都好。” 左卿辞薄薄一哂,尽了杯中酒。 左倾怀心事既去,顿时放松了不少,正要再叙几句把话问清,几个友人笑呼过来,将他拉去了船头,原来竟是逢上了翟双衡与楚寄,这两人也在陪友伴游湖,见靖安侯府的旗帜便令船夫驶过来,上演了一出相见欢。 左倾怀立刻使人放下软梯,等人登船后一番寒暄笑闹,又带过来与左卿辞见礼。 左卿辞正漫不经心地赏景,忽觉身侧影动,一直安静的苏云落不知怎的退到了角落。 “大哥,这是翟双衡与楚寄,在涪州曾会过,还有一位是江南季府的公子季书翰。”左倾怀的手臂揽着楚寄的肩,热情地为双方引见。 翟双衡风流大方,楚寄端正潇洒,季书翰儒雅斯文,三人俱是世族公子,皆有世家涵养出的形容气度,全不拘谨,见过礼就要敬酒。 左倾怀命侍从取来空盏,瞥见角落的胡姬,随口差遣:“还不替几位公子倒酒?” 胡姬静了一刹,默然执壶近前。 季书翰接过满盛的酒盏,偶然扫了一眼,本已移开的视线忽然转回,似乎被什么揪住心神,忘了周围,怔怔地盯着斟酒的胡姬。雪后的湖光澄亮,映得她一双深睫浓翘分明,睫下的小痣鲜红欲滴。 季书翰手中的酒盏泼簌而落,被洒了半身的翟双衡叫了一声,狼狈地退避,几个人都注意过来。 季书翰无暇旁顾,胸口像塞了一团厚絮,柔软而窒痛。“小落?” 这一角瞬时安静了,左倾怀疑惑地看着季书翰,又瞧看胡姬。 被众人注目的胡姬一动不动,头垂得极低,僵得像一块石头。 “抬起眼,让我看看你的脸。”季书翰忘形地抬手,竟是不顾礼仪,要取下她遮面的薄纱。 幽深的眼瞳说不出的慌,她退了两步,背后已抵上了墙壁。 左卿辞翩然一拦,将她挡在身后,推回季书翰的手臂。“季兄失态了,她是我的侍姬。” 季书翰回过神,犹如从梦中醒来,神情散乱:“抱歉,她是一位故人。” “季兄大概是认错了。”左卿辞的话语客气而疏冷,明确提醒对方的逾距。 季书翰停了一瞬,再度看向他身后的人,盯着她低垂的眉眼,惹人轻怜的胭脂痣,哑声开口:“不会错,这名胡姬与我有旧,公子可否割爱,我愿以重金相易。” 猝然的变化让旁人全呆住了。左卿辞极淡道:“季兄不觉得有些过了?” 季书翰咬了咬牙,深长一揖。“还请公子见谅,容我不情之请,多少金都无妨。”这一请求虽然突兀,却也不算过于逾礼,侍婢或姬人与玩物无异,用以赠人也是屡见不鲜,名士之间往往视为雅事。 左卿辞长眸略沉,又笑了,清贵中添了一份矜傲:“季兄实在慷慨,我倒不知阁下竟然如此爱重,愿以黄金万两,珠玉百斛为易。” 旁听的人尽皆错愕,虽然是见惯场面的世家子弟,也听惯了艳姬换名马,明珠赎美人一类的趣谈,但开出这般昂贵的价码,着实过于惊骇了。 翟双衡第一个冷哼出来:“公子好手笔,我竟不知什么样的绝色美人值得黄金万两、珠玉百斛,容我等品评一番如何?” 楚寄没有应声,暗中递了个眼色,翟双衡蓦然想起这位左大公子身边卧虎藏龙,其中就有一位在试剑台上斩了屠神的。当时的情形犹在眼前,翟双衡禁不住收了口惊疑地打量,但若真是那位神秘的胡姬,又何须躲在公子身后,翟双衡越发疑惑。 左倾怀未想那么远,见气氛僵滞,他从旁劝解:“大哥,或许季兄确实认得这名胡姬……” “舍不得重金,就等成了季府之主再来说话。”左卿辞俊颜冰冷,怫然打断了左倾怀的话语,“此姬是我所爱,今日初见季兄便要强索,欺我左卿辞无能?” 这一句说得极重,几人悉数哑然。 季书翰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长揖致歉。“是我失态了,还请两位公子见谅,可否容我瞧一瞧她的容貌?” 左卿辞受了一礼也不客气,冷淡地一口回绝:“抱歉,也请季公子见谅,她的面容唯有我能看。” 好好的一场游宴,平地起了不快,左倾怀头疼不已,唯有与另两位友人将季书翰连拖带扯,到船舫另一头几个人私下劝解。 左卿辞遥遥地掠了一眼,回味季书翰的眼神,炙热而紊乱,执着得令人不悦。他低下头看着怀中的人,娇柔的胡姬安静驯顺,不言不语。 指尖把玩发辫上的明珠,左卿辞贴近玉白的耳垂,轻声道:“云落可有什么要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九年前,我盗过江南季府的玉莲花。” 这个答案不算意外,左卿辞道:“当时你还未习易容?” 听不出藏着怎样的情绪,她的声音很轻。“除了剑术,那时我什么也不会。” 左卿辞不动声色,臂间略收,将她环得更紧:“季府为江南大族,不是等闲人家,你用了什么法子?” 或许不习惯在人前这样亲密,她稍挣了一下。“季府买了一批耍百戏的伶人。” 胡姬要入府,确实也只能混为下役。左卿辞道:“你在府里留了多久?” 她道:“三个月。” 左卿辞心下了然,拇指抚过她睫下的小痣,长眸凝光:“苏云落,你可害人不浅。” 她垂下睫没有答话。 过了片刻,左卿辞再度开口,清沉的低语似带着谑笑。“历时九年仍能让季府公子魂牵梦萦,一眼识出,你对他做了什么?” 她静默不语,他也不需要回答,不紧不慢地推敲,一点点抽丝剥茧:“按季公子当时的年纪,未必能得知家族秘宝藏于何处,你既是为盗宝而去,自不会引人关注,更不是招惹是非的性情,那么……是他对你做了什么?” 她的身体微微一动,他搂住她,依偎的姿态更亲昵:“别动,那几位公子可是想寻机问个清楚,更想验证你是不是飞寇儿,一个不巧,弄到从结冰的湖里逃走,滋味可不会太妙。” 带着讥讽的话语和男子气息一起钻入耳中,分不清是戏是怒,她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争论似乎结束了,左倾怀当先走回,后面跟着季书翰,斯文的脸庞仍有不甘,直直盯着偎在左卿辞怀中的人,泄露出难言的情愫。 左卿辞的神色很奇异,唇角的微笑仿佛嘲讽,又像是漫然的轻浮,他的指尖挑开她覆面的薄纱。 尽管清楚半侧的姿势还算隐秘,她仍是反射性地想夺回面纱,刚抬起手,一张俊颜压下来,覆住她错愕的唇。他的手握在她颈后,仿佛在控制一只随时可能逃走的猎物,舌尖探入齿际,席卷而来的是征服般的掠夺。 她的神思乱起来,一瞬间眩惑而无力,分不清他在想什么,当着旁人的面又不便推开,细指紧紧地握成拳,抵在他胸膛上。 等他终于放开,重新替她覆上面巾,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双矜冷的长眸,莫名地让人心慌。 数步之外是季书翰的身影,他僵怔一旁,俊容苍白,说不出的痛楚。 故缘浅 “我家主人不便见客,季公子请回吧。” 白陌又一次婉拒了季书翰,无视对方失望的神态,退回府内。 待仆役合上门,他转头去了书房,立在门外小心地禀报。“二公子送来了帖子,邀公子冬至一聚。” 左卿辞在桌案后配药,他以绳结收束宽袖,露出一截白色中衣短腕,修长的指尖挑起一杆紫铜小秤,称量完毕,将药材倾入一只玉臼。案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药具,置着数十枚药瓶,令人眼花缭乱。闻声他头也不抬。“暂时先放着。” 白陌知机地改了话题。“腊月将近,这府中灯笼幔帐之类也该换得喜气些,我已备下……” 左卿辞挑出一枚截片观察成色,又丢入药臼继续研磨,淡道:“年年这个时候满屋大红,看着生厌,让我眼底清净些。” 白陌被堵得无话,默默地退了下去,及至看到秦尘,忍不住倾出抱怨。“全是那女人惹出来的麻烦,姓季的也不懂眼色,频频请见,害得公子近日心情极差,谁都不好过。” 秦尘不置一辞,擦了半天剑才道:“公子还是不肯见姓季的?” “我哪敢上禀。”白陌满腹牢骚,苦闷之极,“公子心情不好便会制药,你去看看书房的桌案,我都不敢进门。” 秦尘思了好一会儿。“你觉得公子为何不悦?” “还不是她游湖后不声不响地跑了,八成是去见那个姓季的。”白陌没好气道,“你没见当日的样子,一看就是旧情重逢,谁知道私下做了什么,枉公子对她那般好,真是不值。” 秦尘摇了摇头。“如果是那样,季府公子又何必数度求见。” 白陌听着他一说,越发不解。“那你说公子在气什么?她以前又不是没走过,公子可从不在意。” 秦尘弹了弹手中的剑,忽然笑了。 一阵轻风掠过,吹得案上垫药的桑纸一动。 炼药时不容半分惊扰,左卿辞抬头瞥见一扇窗不知怎的开了,眉头微蹙,刚要斥唤白陌,忽然一顿,片刻后收起药具,净了手缓缓行过去。 临窗的桌案多了一张银亮的雪狼皮,还有一枚晶莹通透的兔儿冰雕,刻得生动细致,嘴里衔了一枚小小的萝卜。 狼皮是瓦罕山谷所出,左卿辞并不陌生,无表情的俊颜有细微的变化,仿佛和风吹过冰封的湖面,唯有声音依然淡淡。“人已经来了,还躲什么?” 窗外翻入了一个纤细的身影,幽圆的瞳眸似乎有些局促。 左卿辞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她仿佛应该解释,但又不知说什么,最终只道:“天冷,狼皮送你,我先……” “冰雕是你做的?”他突然打断了她。 她停了停,点了一下头。 左卿辞自顾自地拈起冰雕细看,冰饰花样繁多,这只兔儿冰雕尽管漂亮,但也不算特异。“何时有闲情学这个?” “以前在山上无事,会取一些冰块雕着玩。”看不出他心情好坏,她低声道,“山上冷,可以放很久,一个院子摆满,燃上灯很好看。” 兔子的耳朵半竖半垂,别有几分趣致,左卿辞瞥了她一眼。“你一个人住那间院子?” 她不明其义,还是答了。“还有一个洒扫的嬷嬷,不过她畏冷,一近初秋就下山了。” 长时间的寂静让气氛变得尴尬,左卿辞终于开口:“这冰兔很好,可惜我从未见过院子里置满冰雕,点上灯烛的盛景。” 即使有些茫然,她也不会发问,只是静听。 “还有几日就是冬至,白陌心粗,也不懂章法,宅子里不见半分装饰,全不像样子。”左卿辞轻淡的似在责备,又像解释,不知怎么话锋忽转,“若是云落有暇,可否稍事辛苦,让我见识一下所说的满院冰灯之景?” 她愕住了,左卿辞不等她开口。“云落不愿?” 她沉默了很久,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终低下了头。“金陵不比山上,未必有足够的冰。” 左卿辞轻浅一笑,分不清是何种意味。“我当云落不肯,原来仅是区区小碍,这有何难?” 对尊贵的侯府公子而言,一切都不是难事。 浩荡的湖面是一座天然冰库,役夫凿开厚冰拖上滑锹,由专人运上马车,一辆辆冰车沿途不绝,引得路人侧首,后院的廊下很快堆起了一座冰山。 冰山透出的寒气极冷,几乎像冬日的天都峰。那一时节山巅滴水成冰,石径峭滑,寻衅的人也消失了,世间似乎仅剩她一个人,日子安静而漫长。冰雕曾是她打发时间的游戏,那时她很孤独,但很平静,从未想过有一天,要赶制足以摆满一院的冰雕。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年节一天天近了,街外时常响起零星的鞭炮,带着等不及的喜悦,在孩童们的欢呼中炸响。而她坐在空荡的后廊,将坚冰劈开,一块块雕琢成形。 每隔一阵,白陌就会将完成的冰雕收走。左卿辞仿佛消失了,只剩她机械地,不停地将坚冷透明的冰凿成各种形态。 仙鹤、香炉、古钟、剑筒,然后是她曾记得的一些宝物形状,如意、珊瑚、玉屏、古琴;最后她开始雕雪狼、骆驼、黄羊……大大小小的冰雕一个接一个,无数零星的记忆随之涌现,她的手臂越来越重,心口仿佛被什么堵着,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她隐约知道,这一地的冰雕根本毫无意义,他不过是心头不悦,用这种方式惩责。而她甚至不懂他不快的原因。她的心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想扔下冰凿转身而去,远离这难堪又可笑的境地;另一半朦胧的不舍,贪恋他曾经给予的温柔。 一块块凿下去,恍惚中又回到了山巅,所有晨钟暮鼓、云板传召都与她无关,属于她的仅有一院的寂落。有时乱极了,她就将头埋在膝上蜷一会儿,熨平胸口的酸涩。 翟双衡,楚寄均是羁旅异乡,见好友季书翰连日苦闷,索性一哄而起,将他拖去酒楼会饮,也算一解异地的无聊。三人并未叫歌妓相陪,辟了间雅座,唤了七八个下酒的小菜边饮边叙。 季书翰话最少,喝得最多,很快已有醉意,翟双衡看不过去。“区区一个胡姬,季兄何以如此牵念,过几日我与楚寄去花坊挑几个清倌人送你,保管比那位更美。” 季书翰摇头,拍了一下朋友的肩,既是感激也是惋伤。“多谢翟兄,我已想开了,前一阵是我魔怔了,既然左公子眷宠,一味苦求反而于她无益,如今只想求证她别后是否安好罢了。” “不好又如何?”本是交好,翟双衡也不避忌,泼了一瓢冷水,“公子地位在你之上,又对她护得那般紧,形如禁脔,岂容你接近。” 楚寄早已好奇了多日。“你与她究竟有何过往,不妨说出来,假如确有曲折别情,两心相悦,或许还能有一个劝解公子的说头。” 脸庞掠过一丝苦笑,季书翰望着朋友期盼的眼,终于陷入了回忆。 在他十七岁那一年,祖母的寿辰为宗族之重,家中筹备的事务极多,亲眷往来频频,他被一群表妹缠得不胜其烦,躲到了西园一角的偏亭。偏亭仅是地势略高,周围并无胜景,附近被划为下役居所,那群莺燕般多舌的表妹绝不会踏足于此,终于得以耳根清净。 他看了一会儿书,亭下经过了几个彩衣少女,他记起小厮似乎曾提起家中买了一批舞姬伶人,瞧着确也是俏丽活泼,只是脂粉甚重,远远仍有低劣的香气拂过。 几个女孩嬉笑着将一件东西抛入了院角的枯井,很快又结伴离去。他也未在意,半个时辰后又来了一个女孩,孤身一人在草丛与树下寻寻觅觅,最终在枯井旁停下,想是发现了要找的东西在井底。 他知道那口枯井极深,加上废弃已久,井绳俱无,见女孩望了一眼四周,扯下系发的红绳绑扎衣袖,侧身坐上井沿,竟是要跳下去拾捡。他顿时心惊,立刻赶过去制止。 初心劫 许多年后,他还记得那张雪白稚嫩的容颜,带着轻愕仰起,瞳眸深圆,睫下生着一颗小小的红痣,有一种让人心跳的脆弱懵懂。一瞬间有什么突然撞入了心坎,世界变得明亮而柔软,一花一树从此有了不同的色彩。 他让小厮取来长绳,从井底捞起了失物——两枚拳头大的彩球,缀着五色丝穗,是她演百戏时的用具,也知道了她的名字。 小落。 这两个字盈在齿间,是那样惹人怜爱,她是府中买来演百戏的胡姬,善抛彩球和走绳。 她连声音都与寻常女儿家不同,低迷而柔软,带着三分齿拙的迟疑,格外可爱。这致使她频频被其他女孩取笑,越是如此,她越少开口,也不与旁人说话,愈发寂落而不合群,屡次受人欺侮。 可他从没见过她哭泣,更不会怨诉,也不会翼求他去惩戒欺凌者。她像一枚秀小的玉簪花,芬芳心口,隐秘而美好,安静得让人心疼。 他情不自禁,越来越多地去往西园。有时她在练习抛球,有时在走绳,听着教习的喝令在绳上翻跃,美妙的身姿软若无骨,让他迷眩神迷。管束这群伶人的是他奶娘的侄媳,岂会看不出少年的心思,常常找个由头将她遣出,给了他接近的机会。 “季兄太鲁莽了,季府素来重视声名,此女身份过于低微,私相授受又不避人,必会出事。”楚寄觉出不妥,忍不住插口。 翟双衡正听得津津有味,颇觉煞风景。“去去去,一个年少,一个多情,我听了都心动,何况季兄。事事拘谨,瞻前顾后,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季书翰涩笑了半声,良久道:“楚兄说得是,当时是我莽撞了。” 她是那样青涩,连躲避的意图都不会隐藏,可他情思萌动,怎容她避退。不吃他带来的小食,他当面抛入水塘;不接他送的东西,他当场摔碎;甚至连射礼时长辈所赐的翡翠扳指都险些砸碎,率性而忘形。 最终,她收下了扳指,他握住她柔软秀小的手,带着难以自抑的心跳吻上她的额,那种清甜而迷乱的滋味,无数次辗转入梦,一生都不会忘却。他满心计划,等祖母寿辰过后将她要过来放在身边。母亲对他万般疼爱,必会依从。 季书翰带着醉意的话语突然停了,翟双衡听得入神,忍不住催促:“后来如何?” 楚辞心细,发觉季书翰神色有些不对。“季兄?” “是我害了她。”季书翰终于开口,忽然显出痛楚的喑哑,“我自私妄为,却不知许多事已落入他人之眼。” 两人相觑,楚寄猜测。“莫非她与季兄的私情遭人撞破,因此而被转卖?” “我记得离祖母的寿辰还有十余日,我与友伴出游,暮时方归,回来后去找她,才知道……”季书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艰难地说出,“她被打了二十脊杖。” 两人齐齐色变,一个柔弱的小丫头受二十杖,这已经不是惩戒,而是要命了。 翟双衡激起了怒气。“谁这样狠,总该有个缘由。” 季书翰饮了一杯酒,似饮下满腔苦涩。“我一位表妹,对家母说在西园不慎掉落了一枚金镯,随身丫环又说见着胡姬路过,家母便令仆妇去搜检,结果搜出了我送的翡翠扳指,以为我与她……” 季书翰话语未完,两人已然洞悉,季夫人必是以为爱子与胡姬生了苟且之事,传扬出去污了声名,索性借着由头将其打死。 “我奔去探视,她脊背全是血,高烧无人照料……”季书翰的手颤抖起来,清晰地记得几欲疯掉的恐惧,可再是惊怒,他也仅是个少年,对尊长全然无能为力,“我在母亲屋外跪了一夜,求着母亲请个大夫。最后她终于应了,等结束了禁足我再去寻她,已是人去屋空。” 楚寄同情的替他斟了一杯,季书翰哑声道:“我质问母亲,母亲硬说她是贼人的内应,我只能寄望她或许是被卖了。” 贼?翟双衡对这个字格外敏感。“为何令堂如此一说,当时季兄家里丢了东西?” “那一阵江南闹贼,母亲以此为由推脱罢了。”季书翰岂容心上人遭疑,几乎生了恙意,“虽然祖母寿辰期间确有遭窃,这又与她何干?她才刚受了责打,连起身都不能。” 楚寄自然明白翟双衡在推测什么,出言开解:“季兄勿怒,上次也跟季兄提过,左公子身边有一名胡姬颇有来历,为剑魔之徒,真身是轰动武林的飞贼,若是……” “若她如此厉害,何必忍杖脊之刑。我倒宁可是这样,也免了她颠沛流离,横遭欺凌。”季书翰怒气稍歇,苦笑了一声,低郁的声音喃喃道,“她眉眼和当年一样,看我的眼神也是……她还认得我……” 隔室的雅座,有人饮了一杯暖酒,平静地搁下盏。“倾怀今日相请,只为让我听这些?” 对面坐的可不正是左倾怀,英朗的脸庞显出几分尴尬。“大哥勿怪,我别无他意,事关友人,借个机缘请大哥听一听首尾而已,至于如何处理,我绝无置喙之意。” 随着左卿辞起身,一旁随侍的白陌抖开软氅替主人覆上,俊美的脸庞不喜不怒,左卿辞淡淡地开口:“久闻倾怀待友热诚,果然不错。不妨转告隔座,他心上所系的那一位,如今是我的人,再不是旁人所能沾惹。瞧着你的颜面以往的事就罢了,下次再来相扰,休怪我翻脸无情。” 一路马车辘辘,左卿辞一言不发,白陌屏息静气,一声不敢出。 回到府中,左卿辞径直寻到后廊,忽然站住了。 形形色色的冰雕置了一地,细碎的冰屑铺落如银。廊柱旁倚着一个人,抱着膝半蜷地睡去,脸颊在风里冻得发红,身边还散着几枚冰凿。 不知什么缘故,一簇簇乱焚的心火突然熄了。左卿辞看了许久,缓步近前。她蓦地醒了,见是他才放松下来,又说不出什么。“已经雕好了,我走……” “你累了,先睡一阵。”他的声音很柔,修长的手捂在她眼上,她忽然觉得疲惫极了,意识也开始昏沉。软绵绵的柔躯滑入了左卿辞的臂弯,他横抱起来,一路走回卧房。白陌知机地合上门退了出去。 左卿辞将她安置在榻上,替她脱去靴子与外衣,正要覆上锦衾,忽然停了一瞬,解开她的小衣检视莹白的脊背。肌肤一片柔细光滑,旧伤已被药浴消去了痕迹,但指尖略为着力地抚过,仍能感觉到肌理细微的起伏,凸凹不平。 琉璃梦 漫天漫地的鞭响将苏云落从梦中炸醒,她许久不曾睡得这样沉。屋子黑暗而温暖,她的心头有点空,刚掀开锦衾,门叩响了几下,她又缩回了帷幔后。 须臾,八扇门扉齐齐而开,光亮与寒气一起涌入,很快又被地龙的暖热逼退。一行仆役有序地依次而入,很快又退出去,屋内再度安静如空。 正对着门扉的软毯上多了一扇纱屏,高足银灯立在屏后,如一轮明月相映,投下柔暖而恬淡的光。屏前有一方长案,置着热腾腾的一桌席,红泥火炉上温着酒。 幔帐掀开,左卿辞的微笑依然是那样完美。“今日冬至,云落再睡下去,可要错过了。” 她分不清笑容中藏着什么,他似乎变得遥远而陌生,他有难测的心思、无尽的聪明,她永远不懂。她觉得累,也失去了应对的心力。“不必了,我……” 左卿辞永远清楚该如何拿捏一个人,为她覆上一袭软裘,轻巧的截断话语。“你送我的东西已经布置妥了。” 她怔了一下,才发现天已经暗了,窗外却依然明亮,与平日有些不同。 随着他推开窗扉,一个绮丽流光的夜境映入了双眸。 白石碧叶,奇松异竹映衬的庭院中,多了无数莹亮的冰雕,如琉璃般纯净通透,在院落各处烁烁生辉。有的在树梢,有的在花间,飞鸟走兽千姿百态,亭台廊下无所不有。翠柏枝下悬着冰镌的云板,流转的云纹被蜜烛照亮,折射出炫目的光;亭角坠有冰铃,澄净明亮,薄得能随风而动,仿佛一个孩童最美又最离奇的想像。 她披着轻裘走到窗前,眼眸忽然有些酸楚,又有些潮热,分不出是什么滋味。幽深的眼瞳蒙一层薄薄的水色,映着绚丽的冰灯,极亮,也极孤独。 一双修长的手环上来,替她收紧了裘衣,温柔地笼住了她。 细雪飘落,淡化了硫黄硝火带来的烟气,满庭幽光中似轻絮般绵绵无尽,铺得阶下一片雪白,阶上却是暖意氤氲,酒香浮动。一种温暖轻恬的静好,让所有的悲苦辛劳烟消云散。 他在漫天的烟花爆响中软言漫语,眉梢眼角含笑,不动声色地撩拨心弦。 他的诱惑一直是这般不着痕迹,又多变难测,仿佛一剂甜美的毒药,明知后果,依然禁不住尝饮,交换一刻醉梦般的欢愉。想到醉,苏云落真的开始意识模糊,算来不过饮了半坛而已,她勉强撑着一线清明。“这是什么酒?” 左卿辞也似半醉,长眸斜掠,眼角带着一点飞红的醺色,说不出的好看。“春水冻,我师父亲手所酿,如何?” 酒鬼酿的酒,果然是滋味极好,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的意识不受控制的飘荡,心神好像在云端,他好像问了什么,半晌才听清。 “云落,你已经有了七味药,各是怎样得到?” 怎样得到?漫无边际的旧忆涌上心头,她一样样开始追溯:“碧心兰是在东野,幽陀参是在菩提院的地宫,佛叩泉在极北的雪山中寻得,风锁竺黄是用东西换的,汉旌节是九函洞中盗出,鹤尾白来自试剑大会……” “哪一样最难?代价最大?”他抿了一口酒,托盏的指节白皙分明,染着酒的薄唇分外动人,她越看越是心跳,几乎想上去啃一啃。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凑了上去,甚至揽住了他的腰,至于代价……她迟钝地想了一想:“碧心兰不算难,但它的消息是用随侯珠换的,窃的时候被毒刺伤了腰肋;幽陀参要过三十六刀阵,差一点被斩断双腿;取佛叩泉最险,在一个万仞冰洞里,又黑又冷,费尽周折才攀出来……” 一样样数过,每一样都历尽艰辛,左卿辞静静地听,及到话终才接口:“风锁竺黄呢?既是用东西换的,该是极容易?” 她的脊背忽然僵了一下,被他按住一口酒哺过来,唇舌带着热意纠缠良久,意识再度涣散。 轻抚她绯红的脸颊,左卿辞拾起话题:“告诉我,你是如何换的?” 她的身子软软地趴在他怀里,呼吸绵乱。“玉莲花。” “取的时候可有受伤?” 她摸了一下肩背,眉间无意识地蹙起,仿佛依然感觉到疼痛。“那时我很蠢,什么也不懂,好容易求人应了三月之期,怕时限一过别人反悔,又怕露了武功,季府将玉莲花换了藏匿,什么都忍了。”深楚的瞳眸变得朦胧,迷离而脆弱。“等我带着玉莲花如期而去,那个人……他想……想……” 她有一点颤抖起来,但还是控制住了情绪。“我把他杀了……” 左卿辞抚摩她绷紧的背。“那是你第一次杀人?” 她慢慢松弛下来,点了点头。“得到每一种药都很难,我已经习惯了。”仿佛想到什么,她的唇角轻翘了一下,“你给我的锡兰星叶最容易,真好,我还以为要最后才……” 话语到尾声含糊不清,左卿辞半垂着睫,看她温软无力的依偎,吐息之间尽是甘甜的酒气,又道:“如果文思渊扣着药,索要一夕之欢,你会不会应?” 她醉意朦胧地在他胸口蹭了蹭头。“不会的,他要的只有宝物,胡姬的身子又不值钱。” 眉梢一挑,他勾起小巧的下颌,语气有点危险。“你肯让我亲近,也是因为这不值什么?” 她没听出来,懒懒地回答:“不是。” 左卿辞继续问下去:“那是为什么。” 长睫半睁半闭,她将睡未睡,已经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看着你,我会变得很奇怪。” 他调整姿势让她更放松地依偎。“怎样奇怪?”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那种欲望与破坏掺杂的冲动,迷糊了一会儿才道:“我想要你,想咬破你的嘴唇让你流血,想撕开衣服把你吃掉。”模糊的话语到最后,她的眼睛已经阖上了,“但我不想被你控制,很奇怪,你明明不会武功……” 未说完的话语消失了,雪夜中唯有灯花爆响的声音。 “吃掉我?”凝视着睡去的人,左卿辞的长眸深而危险,指尖轻描她眉间的弧度,低喃道,“真有趣,原来我们想的一样。” 双丝网 朝阳初升,厚重的宫门逶迤开启,红色的宫墙高不可攀。积雪被清至道边,露出了地面潮湿的乌砖,石柱和螭首的青石勾阑绵长深远,曲尺形的廊庑连起一座又一座宫殿,雄浑而壮阔。 前殿的建筑庄重威严,内苑则是秀雅精巧,池苑中有玲珑假山,引入渠水遍植密柳,筑就泉流连环婉转,淡化了宫禁中无形的压抑。 曲径边的软椅坐着一个少女,她披着灰貂软裘,容颜姣美,双眸明湛,额角犹带稚气,突然间眸子一亮,喜叫出来:“二哥!” 英朗的青年快步走近,可不正是左倾怀,在他身后又现出另一个颀长如玉的身影,少女瞪大了眼,倏地站起,踉跄奔了几步。“大哥!” 左倾怀吓了一跳,立即赶上去扶住。“晴衣别闹,仔细跌伤,你这腿……”他不确定地打量,惊讶而又喜悦,“你已经能走了?” “你们怎的一起来了?”左晴衣双眸盈起了泪,又禁不住笑,“我每日都在练习,大哥说的果然是真的,我的腿已经好了。” 噙着泪地笑颜令人怜爱,左卿辞审视一番,嘉许了两句,薄责道:“天这样冷,怎么在外面等?” 他唤过一旁侍立的嬷嬷,搀扶着左晴衣向楼内行去,兄弟二人缓步随行,虽然腿脚稍慢,但她确实已能行走,不久可望与常人无异。 “我等着心焦就出来候着,本来只想吓一吓二哥,谁知见到大哥就忘了。”左晴衣翘着嘴抱怨,语中有难抑的欢悦。 尽管并无血缘之系,然而这么多年左倾怀定期探视,早已将这个活泼善良的幼妹视出亲出,两人情谊极好。如今见她与左卿辞见面不过寥寥,却这般亲热,他心底酸涩,表面无事地打趣:“要是提前告诉你大哥同来,只怕晴衣要奔到宫门边去等了。” 左晴衣也不否认:“大哥上次来已经隔了许久,早知今日入宫,我昨夜定会喜得睡不着。” 抛开复杂的情绪,左倾怀见她神采飞扬,深觉安慰。“亏得大哥在江湖上觅来的良方,那群御医还说什么无法可治,简直是庸徒。” 左卿辞轻描淡写。“大概机缘巧合地对了症,其实全仗晴衣自己苦练,定然不少艰辛。” 左晴衣不无得意地点头。“那是自然,我摔了好多次,胳膊都跌紫啦,娘娘心疼得说了我好几回,可一想到大哥为了我去那么远,我在宫里走几步尚练不好,太没脸了。” 自她跌伤了腰脊,左倾怀一直牵悬忧挂,如今终于放下心。“娘娘一定喜坏了,父亲知道了也会很高兴。” 左晴衣喜滋滋道:“娘娘说我痊愈了要多走动,年节期间宫宴又多,特别为我制了一批新衣。” 左倾怀心头一动,晴衣已及笄,若不是横生意外,也该订下亲事了。如今山河图一事尘埃落定,一些流言也已散去,想必淑妃娘娘也有了打算。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左卿辞,见对方仅是微笑,仿若全然不察。 左晴衣没想那么远,却是记起另一事眼眸一亮。“说起宫宴,我上次见着沈国公家的孙小姐,人长得美,举止秀雅大方,听说曾与大哥同往吐火罗,可是真的?” 左卿辞漫不在意。“确有此事。” 左晴衣点了点头,心无诚府地坦言:“若是她,倒也配得上大哥。” 左倾怀在一旁听着不妥。“晴衣胡说什么,这些哪是姑娘家该说的?” 左晴衣略为委屈地辩解。“哪里是我胡说,沈小姐时常被邀至宫中,她容颜出色,气质不凡,娘娘们都交口称赞。据说是因山上学道,至今尚未婚配,娘娘们私下议论,说她一路护送大哥去西域,年岁相近,又有同生共死的情谊,合当匹配,所以好奇才多留意了一些。” “宫中真有此意?”左倾怀听她言语凿凿,半信半疑,下意识心头一咯,沈国公虽无实权,但颇有地位,为人老练油滑,显然是要将未来的靖安侯爵押在左卿辞身上了。“大哥觉得如何?” 左卿辞对上两人好奇的目光,神态波澜不惊。“我邀她同行,不外是看重她身为金虚真人高徒的艺业,并无其他。若说年岁相近,又何止我一人,沈姑娘的师弟与她一同学艺,岂不更为适宜?” 左晴衣失望地扁了扁嘴。“大哥不喜欢?我瞧着她挺不错,还以为能当嫂嫂呢?” 左倾怀说不出是失望还是轻松,心底百味杂陈,若他就势应了联姻,承爵一事上无疑能得沈国公府的倾力相助。可他随口推脱,又迟迟不肯回府,到底如何想,全然无从揣测。 沈曼青与宴归来,先去见了祖父,辞出来后又向北苑而行,过了三重院子,进了殷长歌所居的独苑,一入苑就看见一个矫健的身形如鹰击长空,搅起漫天剑影。 她在一旁等候,殷长歌直到一路剑法练完才歇下,收剑后略点了一下头,神色平淡。“师姐。”沈曼青觉出异样,若无其事地询问:“这几日家中有些琐事,或许疏漏了几分,长歌可觉得有哪里不适之处?” 殷长歌活动了一下左肩,心不在焉道:“都很好,劳师姐挂心了。” 沈曼青试探道:“明日大约无事,我陪你去桃叶渡游赏,可好?” 殷长歌静默一刻,答非所问。“师姐近一阵可曾练剑?” 沈曼青顿生尴尬,近日她频繁与金陵淑媛交游,晚间又有家中的姨婶伯娘连番叙话,几乎连独处的时间都没有,如何还有心思练剑。 殷长歌问得很直接,“师姐已无心于剑,是打算嫁入世家,从此绝足江湖?” 乍逢质询,沈曼青意外而狼狈,她力持镇定。“我并未做如此想,师弟何来此问?” 殷长歌凝视着她,言辞句句逼人。“我与师姐同入师门,朝夕练剑寒暑不易,而今仅止数月,师姐已弃了旧习,大约金陵之安乐,远胜过天都峰之清苦?” “长歌!”殷长歌一直待她尊敬爱重,从未如此锋利地指责,沈曼青羞恼生怒,涨红了面颊,“我廿载未归,初回府众多亲眷往来,人情酬应缠身,疏了练剑确有不是,回头自会去向师父请罚,不敢当你这诛心之责。” 殷长歌凝视着她,尊贵明丽,珠玉盈身,俨然是金陵世家贵女,唯有那一身大方娴雅的气质,依然与昔时无二,他忽然软下心。“师姐,你可知外界所传纷纭,均道你与左卿辞有情?”沈曼青静了一静,她当然清楚,甚至也知道消息从何处散出。 双亲辞世早,她自幼被传克亲寄养山上,多年来家中不闻不问。她以为此生终不过仗剑江湖,息隐山巅,谁知吐火罗一役后,靖安侯亲子现身世人之前,她又蒙圣上诏中提及,国公府突然发现还有一个孙女。 她尽管是国公府嫡出,却是摽梅已过。江湖女侠的名号听来风光,并不合寻常世族择媳的标准。靖安侯府为武将世家,大公子既已归来,即使安华公主不喜,侯爷也必会想尽方法让亲子袭爵。而这位不谙弓马,翩翩文弱的未来世子,正需要一个强悍的媳妇主理中馈。 这一类的话府中的姨婶伯娘说了无数次,她如何能对殷长歌开口,唯有勉强道:“都是些无根之谣,长歌何必污了耳朵?” 殷长歌看她的神情,涩然一笑。“是不是谣言,师姐心底清楚,左公子看似随和,实则城府极深,若他有心于你,也不会明知你在金陵,却无往来之意。” 不等回答,殷长歌又道:“何况他与苏云落之间的纠缠,师姐在试剑大会上也是亲眼所见,纵然尊长有结亲之议,师姐又如何面对?” 同门师姐妹争一个男人,还是出自正道之首的正阳宫,怎么看都难免沦为江湖笑谈。 沈曼青沉默,这些事她何尝不曾想过,然而…… 殷长歌一言切中她心头所思。“不错,她是个胡姬,最多仅能为妾,可她毕竟是师妹,以师姐的清华,去和同门师妹争夺公子的宠爱?忘却师门教导,只为一个侯门命妇的虚名?” “长歌!”她喝止了他,心乱如麻,竟是百口难辩,“你不懂,我……” 她不愿面对被人洞悉的窘迫,却又说不出口,际遇和身份让她处于一个异常尴尬之境。或者潜心修剑,安守黄卷青灯,孑然一身向隅求道;或者入世为妇,生儿育女终老家宅,放下叱马江湖的梦想。 她正青春,择前者如何甘心;择后者,以她的出身如何能嫁凡夫。家中迟来的热络虽为利用,又何尝不是为她铺了一条世俗之路。 “明日我动身回山,至于师姐是走是留,全随心意。”殷长歌等了半晌,见她久久说不出话语,渐渐地熄了心,“桃叶渡我是不去了,倒是有句诗不知师姐是否听闻。” 他停了一瞬,终道:“南望水连桃叶渡,北来山枕石头城。一尘不到心源净,万有俱空眼界清。师姐的心与眼,所思所看,实在太多。” 半山亭 刮了两日北风,笼罩多时的雾霭突然散了,视野空前的清明起来。 左卿辞所居的这幢别业依山而建,从地势较高处望去,层层碧瓦飞甍,可眺玄武湖千倾烟波,积雪拥晴川,浮影融天光,山河盛色尽入怀中。 左卿辞闲来无事,起兴让白陌在半山亭设了书案笔墨。边角置着暖炭,配上香茗果盘边绘边叙。画了一半或许是倦了,左卿辞收了笑,漫谈闲叙也歇了。 宅院凝雪未化,亭内炭火烧得极旺,甚至烘得人微微沁汗。苏云落将裘氅卸了,枕在美人靠上,取出双蝶古镜把玩。镜中的眼睫又长了,她看了一会儿,随手取过一把裁笺的细剪,正要修短,左卿辞倾身握住她的腕,拿开剪子丢在一旁,不轻不重道:“好端端的剪什么?” 他也在曲栏坐下,将她揽在怀里,温热的手缓缓摩挲她的颈。俊颜仿佛在凝思,眉眼深邃,不知藏了多少心事。 苏云落觉得他与平日似有些不同。“你心情不好?” “云落在关心?”他忽然挑了一下眉,“这可是头一遭。” 分不出他是调侃还是轻嘲,她想看他的神色,却被按住了后颈。他解开她的长辫,指尖恰到好处地揉捏,清悦的声音转开了话题。“喜欢这样?” 半晌,她轻轻“嗯”了一声。以前从不知道,被人触抚的感觉是这样好,让她全身松散,不由自主地伏在他膝上贪求更多。 螓首斜斜地伏着,浓密的乌发披满薄窄的肩,一截小巧的耳垂从丝发中透出,白生生的惹人,左卿辞轻捻了一下。“过两日我们离开金陵,去琅琊赏游一番。” 她略有点诧异,冬日里谁都不爱在外奔波,他又是极讲究舒适的人。“那边有事要办?” 他的回答悠然闲散。“琅琊八景久有胜名,正好消冬,这个时节金陵无趣得紧。” 她想了一想。“你不想回去?” 显然这场出游是为了躲开年节必须回府的难题,左卿辞并不否认。“云落这般聪明,对我的事知到了几分?” 她迟疑的没有接下去,他心思多,既然从未言及,她也绝不会起意询问。 俊逸的脸庞半倾,左卿辞垂目一笑。“告诉你也无妨。” 理了一下思绪,他起了个头。“三十年前的靖安侯府并没有如今的声威,老侯爷昏匮无能,正妻无所出,养了一大堆庶子,军中的声望也泯灭无形。庶子间为争爵花样百出,流为市井笑谈。我父亲的生母身份低微,他不想再受欺凌,自请边关从军,在一场征战中受了伤,被我娘所救,两人在当地成婚,随后有了我。原以为一家人就此长居边关,没想到父亲军功越来越盛,将一众兄弟比得越发不堪,待祖父过世,圣上钦点父亲袭爵,将安华公主下嫁。” 话语到最后有点沉,他停了一刻才说下去。“尚了公主,不可能再留驻边关,父亲唯有偕家人回到金陵,母亲也由妻变成了妾,其实当年若是和离倒好了,可惜……”他的眉间漾起一丝薄诮,淡讽道,“有时过于情深反受其害,头一年还好,第二年边境不稳,父亲被迫出征疆场,虽然留了亲将守护,母亲还是在生产时出了意外,她痛了很久,那时我在门外……宫里的嬷嬷不让进。” 长眸暗而冷,轻缓的字句寒意侵人,看得她不由自主握住了他的手,他回握了一下,气息稍缓,嘲讽地笑了笑。“半年后我也开始咯血,被诊为痨症。府中一切由公主掌控,她亲问饮食起居,若我真是生病,她必可得一个慈和之名。可惜我娘庇佑,又或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她的师兄鬼神医心血来潮,出谷探视师妹。一路从边关寻至金陵,发现她已亡故,又诊出我身中异毒,设法将我带离了侯府。父亲战事结束后返家,留守的亲将当堂自刎,第二日父亲入宫面圣,将小妹晴衣送与姑母淑妃娘娘抚养。此后父亲与安华公主日渐冷落,数年后她大概也绝了念,从宗族中择了倾怀过继。” 苏云落安静地听完。“你回来是想复仇?” 左卿辞一哂。“是为给晴衣诊病,她是我一母所出,被段衍伤了腰脊,没有父亲的协助,我无法入宫。另一则也是为段衍,他逃得太远,我需要一个身份召集合适的人。” 他不曾道明是否想对公主复仇,可他既非懦弱之人,又岂会忘却杀母之仇,然而安华公主是皇帝亲妹,连靖安侯亦无能为力……她想了很久。“你想做世子?” 左卿辞带着奇异的讽刺淡道:“安华公主不会容许,她是个极骄傲的人,靖安侯是她此生最大的挫败,作为报复,她会尽一切力量毁去我父亲在意的人或事。” 他又一次避过了正询。苏云落道:“是她授意涪州的一路袭杀?你想怎么应对?” 左卿辞沉默了一瞬,漫散地开口:“谈不上应对,我本也未……” 一句未完,忽然间白陌飞纵而至,气息急促。“公子,侯爷来了,下人不敢拦。” 左卿辞抬眼一望,院门边已经出现了几个身影。 靖安侯左天狼是一个传奇。 年少时不受重视,索性负枪北行,尸山血海里博命杀伐,将祖辈的声名重新竖起来,提起来谁都赞一句,又在声誉最盛时尚了公主。可惜娶了公主是荣耀,却未必宜家宅,纵然勇如左侯也难有欢颜,未至中年已双鬓星白。患难之侣早亡,子女散落他方,夫妻多年不与言。换了另一个人,只怕已被各种磨折压垮,他却沉如山岳,不露半分憎怨。 左侯深长的眉宇略锁,蕴着历经岁月摧折,染遍风霜血雨后的倦淡。除了轮廓略刚,他的容貌与左卿辞极为相近,俱生着一双上挑的长眸,即使是外人,也能一眼看出两人之间的血缘。 此刻,曾经铁血征伐的将军微微仰起头,看着远山亭中的一双人。 俊美的男子风华照人,慵散地倚栏而坐,怀中拥着一个人,漫把青丝,浅笑相谑,连灰冷的山色都生出了旖旎。然而温馨的欢谑仅只一刻,随着两人望过来,空气似乎蓦地紧绷。 一瞬之后,玉人掠身而起,衣袂轻翩,仿佛一只轻灵的白鹤,惊鸿一瞥间隐入了山林。 屏退了所有人,院子仅剩了父子相对。 左侯一身半旧的常服,未披软氅,背过身看一座冰雕,那是冬至时苏云落所刻,线条已经有些融化,仍能看出是一只黄羊,温驯活泼,好奇地趵蹄回首,仿佛在遥遥地观察。 看了好一阵,左侯打破了沉默。“我记得当年也堆过雪。” 左卿辞微怔了一下,眸色略深,好一会儿才道:“是一只熊,留了很久,天热后化了。” 左侯仿佛陷入了回忆。“好像有一人高,鼻子用的铜符,眼睛是……” 他一时想不起来,左卿辞平静地接过话语:“是黑色清珠耳饰,嵌上去光泽极好,像活的一样。” 零散的回忆浮掠而过,左侯的神情隐带遗憾。“可惜那一年雪不厚,连檐上的都扫下来用了,到底不如边塞。” 左卿辞顿了一瞬,随之低语:“边塞除了风大,其他的确是不错。” 一问一答没头没尾,奇特的相契,无形间浮出了一个亲密无间的世界。 左侯似乎想起什么,泛起笑意。“那时你太小,一出帐就被吹滚了;你娘也是,她身子轻柔……” 声音突然停了,隔了许久,左侯轻轻叹了一声。谁也说不清叹息是什么意味,气氛却突然生出了凄楚,空落而无凭。许久后他才又开口:“事到如今,你到底做何打算?” 风卷起了落叶,贴着衣摆簌簌而过,左卿辞云淡风轻道:“我还未想好。” 左侯仿佛早有预料,也无怒色,半晌才道:“你的年纪也该成婚了,沈国公的孙女,六王的嫡女,金陵世家淑媛尽可议亲,可有谁你意中所求?” 左卿辞唇角轻勾,说不出的讽意:“父亲以为,我该娶何人?” 父子俩对面而立,身形一般无二。年长的沧桑中现沉毅,年轻的风华中隐桀骜,两个人那样相似,又是那样生疏。 左侯敛去了感伤,无形的气势随之而生。“那个胡姬,薄景焕与我提过。” 左卿辞不动声色。“薄侯怎么说?” “烟视荡行,猖狂无状,犯案累累,论罪当诛。”左侯淡叙了十六个字,半晌后道,“我可以不予理会,但你也该明白……她不过是个胡姬。” 左卿辞不置一辞,笑了笑。 他的神色落在左侯眼中,自有另一番意味,左侯沉默了一阵,微喟一声:“罢了,其中的得失,你自行想清楚。” 说完也不多言,左侯转身行向了院门。 左卿辞有一丝意外,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忽道:“若我所求与侯府声名相悖?” “人生在世,所求不过己心,我年轻时不懂,事到如今也无甚资格约束你。”左侯停了一下,三分平淡两分温和,带着倦然轻寂的洒落,“想做什么就做吧,一切自有我承担。我这一生受缚良多,你尽可随心而行。” 明昧阁 又过了三五日,年关越来越近,化雪之时异常寒冷,主妇们忙于张灯结彩、筹备年货,洗刷整理,街市空前的兴旺,充满了节庆将至的喜意。 靖安侯府安静如常,左侯夫妻各处一苑,除非必要绝不往来。左侯的书房更是禁地,任何人不得擅入,左倾怀早已习惯在门外请见。“父亲回来了?兵部着人送了文书,我正好碰上就一并携过来。” 左侯淡瞥了一眼。“进来吧。” 左倾怀这才踏入房中,将文书匣子呈上来,又禀了几件近日所遇的难题。 左侯一一回了,尽管话语不多,却犀利精到一语中的,左倾怀悉数记下。 谈到末尾,左侯缓道:“羽林卫是天子亲卫,既在御前行走,又是与一群世家子共事,不可因官职不高而轻待。凡事倾力而为,际遇自有机缘,长远看来也未必逊于光禄勋。” 左倾怀听出抚慰,心头一暖,迟疑了一会儿道:“今日接到大哥传讯,说要出行一段时日,也未道明要往何处,父亲看是不是要遣几个亲卫暗中随行?” 见左侯不答,左倾怀终是忍不住:“大哥此时出行,只怕易落人口实。” “怀儿也是有心了。”左侯凝目一刻,轻喟一声,“无妨,此事我自有分寸。” 仅是一声淡喟,在左倾怀心底却起了波澜,他低着头,又酸楚,又惭愧。 对答既毕,左倾怀退去了。 晚膳的时辰已至,厨房将几样简单的菜肴送至左侯书房,处理完手边的公文,左侯刚起身,发现房中多了一个人。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素巾覆面,正将一坛酒搁在席案上。 深目长睫清晰地彰显出她的身份,左侯打量了一眼,微微蹙起眉。 “他让我把这两样东西送来。”胡姬卸下包袱,抖出一张雪白的狼皮搭在椅上。 丰软的皮毛华美细密,软茸茸的触感异常温暖,左侯取过看了很久,又瞥了一眼酒坛,不知不觉间平缓了眉头。“他可有说什么?” 她摇了摇头。 左侯以一种特殊的目光审视她。“你与他相识了多久。” 她本已要走,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她停了一下。“一年有余。” 左侯又道:“在你眼中,他是个怎样的人?” 她不知自己该不该回答,迟疑了一会儿道:“很好,但也容易生气,很难捉摸。” 那孩子的心性并不似喜怒不定之人,左侯顿觉意外。“他时常不快?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些微犹豫,道出了长期以来的困惑不解,“他对旁人都很好,只是……” 只是会因她不快?左侯漾起了三分微讶。“一年有余,你对他仍一无所知?” 她听出对方话中的薄责,但不明白缘由,也不想再对答下去,抬手推开了窗扉。 一句淡语从身后传来:“你可有想过与他长久?” 她古怪的回望一眼,像在看一个发昏呓语的人,没有理会地转身掠出,瞬间不见踪影。 左侯静默片刻忽然笑了,低头轻抚酒坛。褐青的坛形浑圆,带着古朴的釉光,贴着一张素笺,书有忘忧二字。不知他想到什么,一双长眸微生感慨,隐隐地温和下来。 苏云落无声地潜回玄武湖边的宅邸,闻得笛声悠远低婉,遥见楼阁上一个青衣身影修身玉立,横笛而奏,在郁沉的暮色中分外惹眼。 她望了片刻,轻盈地纵掠而上,在栏边一勾飘然而近,他放下短笛一手扶住,将她纳入了臂弯。 “送过去了,他似乎有点意外。”苏云落开口。 左卿辞没有多问。“琅琊比金陵更冷,给你添了两件裘衣,一会儿去试一试合不合身,这次要在路上过年,东西得置齐一些。” 她没什么反应,这一阵的新衣比过去十余年加起来还多,件件制作上乘,绣纹华美,大概这样的衣着才适宜随在左卿辞左右。 他从怀中取出一条丝链,替她系在颈上,将坠系的乌珠放入她襟内。“虽然慢了些,好歹修好了,用的贵霜所出的宛丝,不会轻易断落。” 宛丝是贵霜国界山上独有的异蚕所吐,这种蚕产量极少,所出的丝至轻至韧,寻常刀剑都斩不断,加上色泽美丽,所以极珍罕。她瞧着丝链有一点讶异,不过没有询问。他看出来,弹了一下她小巧的额。“这丝本是金色,你必然又嫌太过显眼,特地让他们染成了灰黑。” 这大概是最丑的宛丝,与冰凉的却邪珠一同贴着肌肤,又异常安心,她不由自主地抚了一下。 他看着她,浅笑而问:“云落还有什么想要的?” 她诧异地抬眼。 “却邪珠本是你的东西,物归原主罢了,算不得礼物,新年要到了,可有什么喜欢的物件?”他解释了一句,言毕莞尔一哂,“赤眼明藤我可变不出来。” 她长年各地漂泊,时常要躲避追捕,一切在她身边都留不久,也就无所谓想要。“不用,这个丝很贵呢,已经很好了。” 他挑起眉梢,忽地想到一个问题:“云落通常怎样过年?” 年节于她除了有些不便,与平常并无两样,答得自然毫无意趣。“找间不起眼的旅店,备一批馒头酱菜,街市全歇了,白日里锣鼓闹得厉害,唯有晚上能清静些。” 左卿辞望了她好一会儿。“你对过年的印象仅止如此?” 她确实想不出其他,也就没再接口。 他的神色多了几分和煦的温存。“无妨,等到了琅琊,那里有最好的景色,你一定会喜欢。” 左卿辞居然真的走了,在年节前夕悄没声息地离开了金陵。 不告父母,不拜亲长,来去浑若无物。 不出三日,金陵已传遍,世人皆知靖安侯的长子目无尊长,骄狂纵性,不谙礼法,引起无数评议;靖安侯府的陈年宿辛也被人再度翻起,一路甚嚣尘上,成为腊月最轰动的话题。 不管外界纷纭,左卿辞已经远远抛开。灰蒙蒙的天幕下,马车停在山崖边,正值细雨初停,雾雨朦胧,远山交叠,在浩然云海中似幻似真,蔚然壮观。 左卿辞立在烟云弥漫的崖边,山风拂衣,飘飘如仙。“郡主真是选了一处好地方,这里的景致颇有几分似天都峰。” 在他身畔披着轻裘的自然是苏云落,长睫被雨雾濡湿,愈发显得瞳眸深楚,肌肤润白,蒙蒙的白雾簇拥身侧,仿佛随时会隐去。 左卿辞向云山深处望去,一堆玲珑叠错的楼宇显出模糊的影子。“那一处院邸名为明昧阁,云落可知出处?” 苏云落神色微动,左卿辞玩味地一笑。“‘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出自《道德经》,一介女子用这样的阁名,郡主端的是品位不凡。” 一路望着楼影行过去,山缘两侧白梅次递而绽,一路冷香浮动,让人想起那个风华殊异的清雅女子,同样美丽,同是自开自谢,隐息于深山幽处。 靖安侯府的名号,无论在何处都十分响亮,通报之后,阮府的管家立刻将客人恭敬地迎了进去。明昧阁名为阁,内里极大,院落幽静深远,建筑精奇,宅内所用物件虽非簇新,却样样是上品,毫无半分刻意雕琢之态。一路所见的仆役也是衣饰洁净,见客有礼而不卑,举止大方合宜,足可想见主人涵养。 管家礼仪周到地敬茶问叙,然而问及郡主面露难色,最后终是道出主人染了风寒,卧病已有月余。 苏云落虽不知左卿辞为何而来,但对郡主印象极好,听得这一意外,不自觉地现出了牵挂。左卿辞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与管家叙了几句,不出一刻,茜痕被人唤了过来。 郡主沉苛难愈,茜痕也是忧心忡忡,加上侍奉与守夜,俏丽的脸瘦了许多。然而一听仆役传报,她立刻赶了过来,几乎是喜出望外,一则在涪州亲眼见识过左公子的医术,二则他与郡主心系的苏姑娘颇有来往,说不定能对主人有所开解。 及至见面更是心花怒放,茜痕一眼认出靖安侯公子身后的倩影,如见救星,未说几句已迫不及待地拉着苏云落奔去了郡主的闺房,扔下了尊贵的侯府公子留在花厅,由管家作陪。 直到见了郡主,苏云落才知茜痕为何如此失态。 阮静妍静卧绣榻,清丽的脸庞病容憔悴,玉肌清减,神魂衰弱,一眼望去竟似毫无生气的蜡人。 茜痕放轻声音唤了两声,郡主始终未醒,不禁有些发急,又对苏云落解释道:“小姐尽管终日昏昏沉沉,却时常惦记着姑娘,好在苏姑娘终于来了,小姐一定异常欢喜。” 苏云落有些茫然,她被莫名其妙地带进来,又不似左卿辞善医,全不懂能做什么,见着郡主苍白的清容,她唯有按住病人心口,功法流转,将一股温热的真气渡过去。 过了半晌,紧闭的睫毛动了一下,琅琊郡主缓缓睁开了眼。 见主人醒来,茜痕一喜立时禀道:“小姐,苏姑娘来了,左公子将她带来了!” 阮静妍的清眸初时恍惚,渐渐看清了人,果然露出一缕寂然的欢喜,纤指微颤,勉力拉下了苏云落障面的素锦。“果然是你。” 琅琊郡主叹息了一声,说不尽的欣慰,又有些释然。“上天垂怜,让我离世前还能见到想见的人。” 苏云落不懂郡主话中之意,然而见她面上那份平静绝望神态,顿时心头一坠。“郡主不必过忧,左……他也来了,就在外边,必有法子治好郡主。” 琅琊郡主玉手一紧,握住不让她离开,呼吸微促。“不必了,让我瞧瞧你。” 手腕的力道很轻,更显出病人的衰弱。苏云落不忍挣开。 阮静妍眼神温暖,仿佛带着无限疼怜。“我听左公子说,这么多年你一直一个人?” 郡主仿佛对自己的病毫不关心,心神全系在她身上,让苏云落越发迷惑。 “我竟不知……难怪一见你就觉得投缘。”琅琊郡主话中多了自责,抚了一下她的脸,像对一个懵懂的孩子,“当年他出了事,我心里太乱,全然忘了他还有一个徒弟,让你飘零江湖受苦了。” 仿佛被一个落雷击中,苏云落彻底惊住了。 “他曾经提起过你,却没说你原来生得如此美丽。”琅琊郡主语声温和,神色柔暖动人,“他说你是天下最乖的徒弟,自己却是天下最不负责任的师父,时常觉得愧疚。” 深楚的瞳眸错愕地睁大,苏云落几近失语,半晌才哑声道:“郡主认识我师父?” “如果不是造化弄人,你该称呼我一声师娘,那时我们已有白首之约,以为终会随他天涯……”阮静妍的目光散乱而失神,片刻后涩然轻谓,“罢了,事隔多年还能见到他的徒弟,我已然很欢喜。” 这场惊骇非同小可,对着琅琊郡主,苏云落蓦然想起自己做过的事,一时近乎无地自容。 “以前我就很想见一见你。”看出她的不自在,阮静妍柔声道,紧了紧握住她的手,“他说你是个好孩子,可世人心浊,他又是男子,将你带在身边必有流言,对你不宜,想等我们成婚后再偕你下山。” 苏云落心尖蓦然一暖,又一酸,长睫垂落覆住了眼眸。 “我知道他已经去了,可心底总不甘心,逆了亲慈与兄长之意,也愧对友人,如今患病也是天意。”阮静妍的眉目盈着无力的倦,似一朵风中无凭的落花,“你那些逾法之事太危险,以后不要再做,回头我修书一封,将你托给我兄长,不管有什么难处,瞧在我的面上,他必会照拂一二。” 苏云落越听越惊。“风寒仅是小恙,他也在……郡主悉心调治,一定会好起来。” 琅琊郡主也不争辩:“傻孩子,你可愿叫我一声师娘?” 柔美的清眸盛满了期盼,苏云落忽地酸楚难当,半晌后低低地唤了一声。 “我从不曾照拂你,其实当不起你这一唤,可看着你,我就想起……”阮静妍清泪簌簌而落,声音哽住了,她本就体虚,情绪激动之下气息一弱,竟然昏厥了过去。 柔肠损 左卿辞在花厅等了好一阵,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品茶。 忽然人影一闪,苏云落扑进来,一把拉起他向阁内掠去,等立定已是在琅琊郡主的闺房,屋内外侍女一片混乱,见有男子闯入,更是哗乱。 榻上的郡主昏迷不醒,面色异常苍白,颊上泪痕宛然。 苏云落少见的惶乱。“你救救她。” 左卿辞瞧了她一眼,转而对茜痕道:“事急从权,恕在下失礼了,请将多余的人清出去,容我为郡主把脉。” 茜痕到底最受琅琊郡主信重,被一言稳住了神,喝退了一众没头苍蝇似的侍女,仅留了另一名较稳重的,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左卿辞凝神诊脉,半晌后道:“郡主虽染了风寒,及时服药不应如此严重,似乎是忧思过度,伤神损脾,气机郁结,病势屡次反复所致。” 几句话切中事实,茜痕忍不住饮泣。“公子说得不错,小姐的病确是心病,不知可有良方。” 左卿辞沉吟片刻。“我先开张方子缓一缓,还是要设法解开郡主的心结,否则再是灵药也难医心病。” 诊叙事毕,茜痕使人照方烹药,安排左卿辞在客苑住下。窗外空蒙的山色逐渐转暗,室内掌起了银灯,门扉终于开了,苏云落心事重重的踏入,欲言又止。 左卿辞一个眼色,白陌退了出去。 她的心思似乎有些紊乱,好一会儿才低道:“原来郡主与师父有情,该是我师娘。” 那样高贵清华的玉人却倾心于剑客,置家族劝说于不顾,大好芳华空掷,细细想来无限酸楚。 他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 她终是问出了疑惑:“你是不是早已猜到,所以才带我来这里?” 他笑了笑,并未接话。 她也没有追问,恍惚低喃。“还有人和我一样惦念着师父,真好,你能治好她?” 左卿辞不置可否。“心病最是难医,她又拖得太久,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苏云落听着一急。“有什么用得上的灵药?我去盗过来,或者你想要哪种宝物来换诊金……” 她的下颌突然被捏住,对上一双诡异的长眸,左卿辞极慢地开口:“你现在还跟我提诊金?” 她认得这种眼神,是他发怒的前兆,心里顿时慌起来,又不知错在何处。“没什么是不需要代价的,你的医术极好,自然……” 左卿辞打断:“苏璇呢?他可有向你索要报偿。” 她一怔,长睫颤了一颤。“师父是不一样的,师父只有给予。” 左卿辞话语轻漫,蕴着奇异的危险。“除了苏璇,所有人给你的都是交易?” 他又生气了,她的喉咙有些发干。 “那这副身子也是为了换东西?”他忽然笑了一声,气息有些诡秘,“这段时日,云落一直任我予取予求,衾枕不离,是为什么?” 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本能地退了两步。 左卿辞挑了一下眉,淡淡的,仿佛在看一只想逃离的宠物。 好半晌她才捺下惕意。“那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很愉快,你对我很好,也帮了我许多,可我知道终有一天要偿还,我不能再欠下去,师父未愈前我还不能死。” 听完她的话语,左卿辞神色怪异。“在你眼中,我一直在放债?”不知为何他忽而失笑,“这样说也没错,依云落看来,我会要你如何偿还。” 她拿不准该不该道破,垂眼犹豫了一会儿。“安华公主。” 静了片刻,左卿辞的语声变得平缓。“过来。” 她迟疑了好一阵才靠近,被他揽住,低笑混着暖热的气息拂过耳际。“云落果然聪慧,可惜猜过头了,那种事何须你动手,你想救琅琊郡主?” 她轻应了一声。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她反而有些不确定,但又不敢问。 “苏璇是你师父,他什么也不会索取,可是我不同,知道我要什么?”左卿辞微顿,薄淡的话语骄傲而纵性,“我要你的身与心,要这两者里都有我。” “小姐的病与琅琊王,也就是小姐的兄长有关。”茜痕下了决心,道出缘由,“小姐多年前因苏公子而伤情,发誓决不另嫁,决意入山奉道以度余生,最终碍于亲慈未能成行,避居明昧阁。数月前薄侯送小姐从涪州回返,顺道与琅琊王一晤,突然提出求亲,不知怎的就定下了亲事,六月即是迎娶之期。” 茜痕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啜泣起来。“从那时起小姐就不想活了,天寒地冻的,小姐大半夜仅着单衣在庭中伫立,第二日就受了风寒,药也不肯喝,身子一日比一日弱。小姐的兄长请出婶娘伯姨连番过来劝,甚至有狠心地说,哪怕病着也不能误了佳期……左公子说小姐是心病,确是再真切也没有。不是怕我们这些侍奉的下人受责,小姐连汤药都不想沾,勉强喝了也是吐出来,病势一日沉似一日,再这样下去别说六月,只怕冬日都熬不过。” 茜痕满心气恨,不敢出口的怨声尽道了出来。“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催命,万幸苏姑娘来了,你是苏公子的徒弟,但凡开口一劝,小姐必是听得进去的。” 苏云落听得脸色煞白,连杀气都透了出来。 左卿辞询道:“薄侯对郡主倾慕已久,一向爱重,怎会如此鲁莽,他可知郡主如今的近况?” 茜痕抹去颊上的泪。“郡主听闻此事,立刻修书过去言明无意婚嫁,薄侯并未回信,频频遣人送礼物过来,就是不肯退亲。琅琊王与小姐是亲兄妹,感情极好,这次被薄侯说服,竟成了铁石般的心肠,连小姐死活都不顾了。” 左卿辞心底自有分晓。“云落先设法让郡主安了心,郁结一去,疗治自可事半功倍。” 不知苏云落私下说了什么,郡主突然有了变化,神气与从前截然不同,整个人都现出了活色,脸上有抑不住的笑容。加上左卿辞的针药,初时的衰弱垂危已然淡去,过了几日甚至能倚坐起来,看苏云落编制丝络。 丝线是茜痕找来,上等的三十六色丝,色泽明艳,纤逾毫发,在苏云落细白的指下密密匝匝地织绕,如蝶穿繁花,灵动万方。她额上隐隐透汗,一条三指宽的束带逐渐成形,繁复的花纹比织机所出更为密致,眼看将成又被她随手拆解,抽丝还原,循环反复了近一个时辰。 别开生面的手法让琅琊郡主叹为观止。“云落竟还有这等绝技,真是要让织娘羞死了。” “一点小技,练一练眼力和控劲。”苏云落放下丝线,替她换了一盏热茶,观察她的气色。 琅琊郡主心情极好,含笑道:“坐一会儿不妨事,多亏了左公子的诊治,这一阵你与他费心了。” 尽管已在恢复,阮静妍秀美的脸庞仍笼着几分未散的病气,苏云落不由自主地致歉:“是我不好,让师娘苦了这么些年,要是我早……” 琅琊郡主打断了她:“说什么话,原该是我照顾你,可惜我是太无能,一味沉浸在悲伤中,于事无益。”微叹了一声,阮静妍又道,“我去试剑大会,原想看看他曾经历的一切,却歪打正着见到了你,一定是上天的安排。” 苏云落又拾起了丝络,认真地回道:“师娘这么好,是师父之幸事。” 阮静妍见她双颊浅绯,粉颈薄汗轻透,不禁生出怜爱。“你与左公子今后做何打算?” 她禁不住怔了一下。 琅琊郡主看出她的茫然,清容微凝。“他是侯府公子,此刻虽未成婚,来日亲长必有安排,届时你如何自处,他对你全无承诺?” 几句话猝不及防,问得她愕了一阵。“我和他又不会长久,没想过那么远。” 这一次反是琅琊郡主怔了。“为何这样说,我瞧着你们十分亲密,难道云落不喜欢他?” “我喜欢过很多东西,它们都不属于我。”苏云落答得平淡,有一种习以为常的平静,“没关系,时间久了就不会挂念了。” 她说得那般理所当然,琅琊郡主蓦地心头一酸,半晌才道:“我看左公子对你很好,既是有心,必不会相负。” 好和爱,原本就是两回事。他那样出色的人,如何会爱一个胡姬,何况他性情多变,心绪深敛,她连他想什么都不懂。 既然终是过客,懂不懂似乎也无关紧要。 她低下头,手中的丝络不知何时乱了,散如纷芜的蓬麻。 香雪浴 苏云落的神智似乎浮在半空,俯看着床榻。 长长的黑发凌乱的铺散在两具汗淋淋的肢体上,靡乱的姿势近乎羞耻,她听到自己破碎的喘息,在他激狂的起伏中战栗。 忽然间四周的墙不见了,只剩赤身裸体的她,被困在长街上一个狭小的笼子里,受无数人指点笑骂,烂菜碎瓦下雨一般飞来,他远远的在人群中看,青衣如水,俊颜如玉,皎然风姿无双。 蓦然间她从噩梦中挣脱出来,全身冷汗淋漓,左卿辞点亮了榻边的烛火。“做梦了?” 她的指尖冰冷而轻颤,他仔细打量她。“梦见了什么?”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梦境中的场景像一个可怕的警兆,默然良久,他吹熄了烛火。 她在漆黑的静谧中浮沉,许久才又睡去。及至天明,她朦胧中睁开眼,空中有一股冷香,窗纸上映着浅淡的树影,案前一个人正信手整理陶瓶中的梅枝。 初醒的昏殆和零星的回忆让她模糊了意识,一瞬间回到了稚龄,仿佛长久的等待后,突然在某一日清晨惊喜。“师父?” 俊颜侧了一下,左卿辞没有表情地看过来。她立时心口一忐,知道自己大概又说错了。 他走近在榻边坐下。“苏璇通常怎样唤你?” 她半坐起来,扯过中衣披上,声音很低:“阿落。” 左卿辞停了一刻,又道:“如果真是苏璇,刚才你会怎么做?” 问话很平静,可苏云落清楚,下一瞬就会迎来刻薄的讽刺。她低着头不想说话,周围忽地一暗,一个温暖的胸膛拥住她,还有一声柔和的呼唤。“阿落。” 她僵住了,理智告诉她不是同一个人,怀抱却是一样的暖。 宽阔的肩膀像一个世界,充满理解与宽谅。 她僵了又僵,突然间某种情绪如洪水破闸而出,再抑不住,张开双臂抱紧了他,像一个孩子,把头埋进了世间唯一可以依赖的胸怀。 她抱了很久,他居然没有不耐,也没有预料中的轻讽与尖刻。 人的心境非常奇妙,那种迷乱的、带着欲望与占有、让人躁动的感觉悄然生出了变化,化为清浅的甜意熨帖着心口,让万物异常美好。 仅仅是一句轻唤、一个拥抱,却比无数次缠绵更暖。她抑不住地更想接近他,想触碰他的手指,亲近他身侧,即使什么都不做,似乎也有了与过去不同的恋悦。 例行诊完脉,左卿辞叙了几句,由茜痕送回了客苑,苏云落与往常一样,留下来陪伴琅琊郡主。 琅琊郡主瞧着她的脸庞,忽然漾起了微笑。“云落整日陪我,可会无趣?”不等回答,阮静妍又道,“当年我总盼着你师父来,数日如年;等他真到了,又觉得辰光飞度,弹指即逝。明明他是个傲啸天下的英雄,我却希望世界只剩这一间院子。” 苏云落听得神往。“师娘和师父感情真好。” “也有过争执,他任侠放达,喜欢交友斗游,我好诗词书画,喜欢静赏山水;连饮茶也不同,他爱真腊犀明、我喜蒙顶甘露。”琅琊郡主清颜恬淡,柔暖的回忆,“后来才发现,那些差异微如芥尘。” 因这一点私心,她坚持去了试剑大会,即使那与她本性不合,充盈着惊心动魄的鲜血与惨叫,她还是想看一看,他曾经所在的那个世界。他所经历的,他曾经存在的一切,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全部。 琅琊郡主收回思绪,望着面前的女孩,怜惜中存了思量。左公子尽管亲切有礼,毕竟是侯府贵胄,骨子里藏着傲意;云落不谙情事,性子又内敛自守,这样下去…… 琅琊郡主心思转了几道。“我瞧昨日你织的束带十分漂亮。” 苏云落不知就里,取出了丝线。“师娘想要?喜欢什么颜色。” 琅琊郡主道:“黛色、荼白、雪青、玉青。” 苏云落依言挑出:“会不会太素?” 琅琊郡主自有主意。“这四色雅致,不妨比昨日的窄些,更显精致。” 苏云落指尖引动丝线,开始织起来,这次不为练手,她放缓了速度。 琅琊郡主越看越是疼怜。“云落在江湖上,可有碰到过其他亲近的人?” “没有,谢离让我不要与人深交。”苏云落坦陈,随即解释道,“他是我下山后结识的人,已经过世了。” 琅琊郡主惑然不解,娥眉轻蹙。“他为什么这样说。” “他说我太容易被利用,与人接触多了会死得很快。”她看着花纹在指下成形,交错的丝络犹如一张落拓不羁的脸。 漂亮的小胡姬,长成这样还会剑术,简直奇货可居。 姓文的究竟从哪捡到你,不及早甩脱,他绝对会把你的骨肉皮都拆零了卖。 笨丫头,越是想求的东西,越要守密,否则必然受人拿捏,百般敲骨吸髓。 知道像你这样最适合用来做什么?美人计,死间。 他不惜代价把我从天牢里弄出来教你,就是为了用你谋求更大的利益。 想知道怎样避免彻底受他摆布?喊两声好哥哥来听听。 嚣张的笑声似乎还在耳畔,苏云落慢慢将丝线收束。“他教了我很多,所以我才能活到今天。” 琅琊郡主讶然道:“这么多年你不与人往来,不觉寂寞?” “一个人更安全,以前在山上也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系完最后一个结扣,她将束带理顺,“师娘是用来束发?这个纹样可好?” 琅琊最出名的不仅有山,还有热泉。 泉在沂水之畔,大大小小星罗而列,阮氏在此筑有别业,院外诸峰绵延,重岭叠翠,宅内楼阁连栋,遍植清奇的梅树,至冬季破蕊盛放,雪海天香,华光浮动,为当地盛景。 这一幢别业奢贵清华,专用于招待琅琊王的嘉客贵友,院宅内有温泉十余眼,其中最出色的香池为阮氏一族自用,这次破例迎入了外人。 这间泉池处于一座独院后厢,泉眼露于白雪皑皑之中,精美的锦障四围,池畔有一颗数百年的梅树,苍老虬劲,古枝盘绕,密密层层的香花铺了半边天。 花影浮动,飞珠溅玉,碧池生烟。 锦帘之外天地肃寒,帘内暖意氤氲,梅酒半斟,说不尽的风雅。左卿辞倚在池内,赤裸的胸膛浸在水中,俊颜被泉水蒸得薄红,慵懒的半闭长眸,时有梅花飘坠于身侧。 温泉水轻软滑腻,热力熏得血脉涌动,苏云落心跳得很快,不仅是温泉与眼前的美景,也是因为琅琊郡主私下叮咛的话语。含笑的柔音宛在耳边,字字分明。 “既然左公子待你亲厚,云落也该有所回赠。物件不在大小,唯见心意,这根束发的丝带是云落手织,正合相赠,明日你们去温泉小憩,务必送出去,不然不许回来见我。” 她的中衣散在池畔,丝带藏在里面,可他身份尊贵,什么样的珍物没有,这般微薄的赠礼,她委实难以启齿。 左卿辞没有睁眼,声音也似被温泉浸酥,分外动人。“云落有心事?” 她的脸红了,慢慢蹭过去,环住了他清窄有力的腰。 左卿辞垂眸看了一眼,她小巧的面孔低垂,细致的脸颊红如粉桃,无意识地咬着唇。她的表情一向极少,近期才有细微的变化,观察起来别有意趣。 “在想什么?”水中的肌肤格外滑腻,他不动声色地将她圈入怀中。 她想了又想,还是说不出来,换了话语。“我在想师娘该怎么办,离了明昧园,必然会异常辛苦,师父现在也不适合见人,极可能伤了她。” 左卿辞意趣减了一半,漫道:“那倒是,若是她也挨上一剑,我可没把握能救回来。” 她喃喃道,又添了心事。“师娘已经很苦,师父中毒的事我也不敢说,真要离开,就不可能再回头,也不知……” 左卿辞言语略淡:“云落不妨多用三分心神考虑自己,郡主与苏璇的私情家族尽知,你又在试剑台上露过相,待郡主无故失踪,薄景焕探到我曾偕胡姬来此,立时会猜出是你所为,到时候重金猎捕,差役倾出,你可受得住?” 她的思绪沉甸甸的,半晌才答非所问地说:“威宁侯会不会迁怒于你。” 左卿辞懒懒地一哂:“以靖安侯府的地位,只要无实据,他又能奈我何?” 她答得很认真:“我会尽量小心。” 左卿辞眉间漾着淡诮,嘲讽道:“你要担负的真不少,既要藏匿疯子师父,又要四处寻药,现在更要安排你师娘。苏璇收你为徒,当真是一本万利。” 听出他情绪不佳,她沉默了。 他的心忽而生出燥意,正要再说,她忽道:“市井中劝酒的胡姬,见人即卑微地逢迎,你可会有半分留意?” 他顿了一下,没有言语。 “歌场中卖笑的胡姬,任人肆意嬉弄,你又会如何应待?”见他不答,她望着他,轻翘的深睫下有依恋,却也异常清醒,“那本是我的命运,如果不是师父,我根本不值得你多看一眼。” 他静了半晌,终于道:“你说得倒也不错。” 气氛略略松散下来,他依然情绪散漫,眉眼有一分凉薄的淡漠,又挟着三分不经心的狷狂。 她知道,一切仅是他心血来潮的游戏,可是那些温柔与痴缠异常美妙,一分分渗入心臆,让人沉瘾。纵然一瞬也无妨,她贴上他,用舌尖轻描他的唇,化去他漠然的无谓,一丝丝勾起摇颤的心火,束起的发散了,一如甜醉的欲望,无声地覆落下来。 一阵风吹过,漫天的梅花簌簌而下,一片片轻盈地落入热泉,或沉或浮,随水跌宕,宛如一场盛世倾舞的狂欢。 风色暴 怒放的古梅枝叶蔓伸,从庭外望去,如雪云蔽空。 阮氏一族在琅琊地位尊荣,自然不乏来客,别业管事的应待之道熟极而流,但对眼前这一位红衣女子,更是十二分的谨慎仔细。红衣女子凤目明亮,红唇丰而轻翘,通身有一种矜傲的英气,在步向别院的路上驻足仰首凝望,赞道:“这间院内可有泉眼?定然景致绝佳。” 陪同的管事诚惶诚恐。“崔小姐好眼力,下方确有泉眼,但郡主已用来款待了其他贵客,请小姐见谅。” 盛景当前却不得入内,女子有几分不甘。“是哪一方的贵客。” 赵郡崔氏为名门望族,崔家小姐的性情却是出了名的跋扈,管事越发小心。“靖安侯府的大公子。” “那个迷恋胡姬的纨绔?”女子想起前一阵轰动的传闻,轻嗤一声,红唇轻翘,流露出鲜明的不屑。刚要转身离去,忽见一个侍从自曲径而来,沿着院墙进了梅树下的院落。 崔小姐的神色一刹那变了,粉脸厉色横溢,阮氏管事心惊肉跳,两股战战,不知是哪一处惹到这位姑奶奶,翻脸就成了要命的祖宗。 白陌不知道自己落入了旁人之眼,他办完事,回院见秦尘在廊下搂剑静坐,身边放着一小瓶酒,配着炙鹌子脯,莲花鸭签及酥豆各一碟,顿时笑了。“公子还未出来?” 秦尘点了一下头。 白陌在同伴身边坐下,晃了晃瓶中还有酒,拎起来饮了一口。“三个月了吧,以往的女人最长也仅一个月,公子对她还真是破了例。” 话中不甘的意味甚浓,秦尘咬着鸭签不予理会。 白陌咂了咂嘴继续抱怨:“一个胡姬,又没什么才情,唯一的长处就是偷东西,不知公子喜欢什么?以前那些才女淑媛,曲意温柔,知情解语,哪一个不比她可爱。” 懒得听他牢骚,秦尘抛出一句:“公子已经让她去见过侯爷了。” 酥豆从白陌筷了上滚落,他愕了一瞬。“不会吧,难道真让一个胡姬为……” 秦尘虽然在对答,眼睛从未疏漏过回廊,见有人行出,不等白陌反应过来已起身。“公子。” 左卿辞束起的发梢略湿,襟口微轩,他似乎心情极好,瞧了一眼天色。“去要几色小菜,温一壶酒,三刻后送上来。” 白陌应了一声正待去办,庭外一声尖哨,七个黑影从墙外扑了进来。 打翻的梅酒汩汩而淌,热气升腾的半空除了花香又添了酒香,越发熏人。 苏云落浸在泉里,绵软的半昏半睡。 突然一道电光破空,厚重的锦障从中而裂,分两边倒了下去。 冷风从裂口卷进来,同时踏入的还有一个执枪的女人。 骄傲、冷艳,一袭红衣。 同一瞬,苏云落从水中掠起,倏忽间避到一角,原本散落地上的中衣也裹住了湿淋淋的身体。 “原来他迷恋胡姬竟是真的,贱人,凭你也配!”红衣女人冷笑,美目透出戾气,“我先杀了你,再去擒他。” 银枪又疾又狠,带起了刺骨的寒意,苏云落的武器压在翻倒的锦障下,唯有在暴风骤雨般的攻袭中腾挪闪避。频密的攻击次次落空,红衣女怒火更炽,“一脸媚相的贱人,还用些淫荡的伎俩学了几手功夫,等我划烂你的脸,看你还能拿什么勾引他!” 女人骂得越来越难听,苏云落刚要推开锦障,铮的一声锐响,她一个滚身避过,银枪擦着腰侧刺入地砖,留下了一个浅坑。 白陌冲进来时正看见这一幕,一声叫唤憋在了胸口。 美人打架实在不算多见,尤其是一个红衣劲装,一个衣不蔽体。 穿红衣的银枪耍得猎猎生风,英姿飒爽,活脱脱一头漂亮泼辣的胭脂虎;穿白的几乎让人不忍看,她仅披了一件中衣,异常狼狈,一双裸足踩在地砖上,一手还要按住襟口,难免缩手缩脚。 白陌自知身份不便插手,扬声道:“崔九小姐,你贸然闯入委实太过无礼,还请立刻罢手!” “等我杀了这贱人,自会停下来。”崔九小姐柳眉倒竖,气息凌厉,“卓公子呢?叫他出来说话!说说他到底是谁,哼!靖安侯公子,骗得我好苦!” “有什么冲着我来。”一个淡漠的声音响起,左卿辞在秦尘的伴护下现身,看见场中的情形,眸中掠过一丝冰冷的怒意,“崔心芙,住手!” 苏云落的耐性到了极限,她蓦然一折,从白陌身侧掠过,拔出了他的佩剑。 三尺青锋在手,她陡然多了一种流泻的端逸,整个人都不同了。 普普通通的一把剑,突然有了秋水凝清光的冰寒。她的剑姿轻妙从容,剑花一挽一夺,逼得崔九退了三步。纤腕一震一引,银枪顿时失了方向,刹那间崔九的咽喉、臂关、手腕血痕迸现,银枪锵然落地。又一记剑脊拍上崔九的颌骨,生生抽得她晕了过去。 剑风息止,满树梅花被剑气激荡,浩荡纷落而下。 破碎的锦障、打烂的器具、残断的枝丫,尽数淹没在了花雨中。 衣衫不整的胜者在池边立着,长剑虚垂,娇软的胸脯急速起伏,面上还带着羞窘与恼怒混成的杀意,苏云落渐渐地红了眼,紧抿的唇带着说不出口的委屈。 一把剑咣啷甩过来,砸在左卿辞身前,同时迸出一声低哑的厉喝。“滚!” 秦尘回过神,立刻挟着主人退走,白陌同样迅速,谁也没敢多停一息。 “公子,那七人均为崔九手下,目前暂未惊动阮府,该如何处置?”崔九看来是兵分两路,一批在前院困住侍卫,她从后院潜入池畔掳人。结果公子不在,却撞上了苏云落,这一次胡姬气得不轻,如果不是秦尘反应及时,大概公子又要吃一记耳光。 眼下她无声无息地一走了之,白陌简直替公子庆幸。 “除了崔九,其他的都杀了,处理干净一些。”左卿辞毫无火气道。 这样的声调显示出主人情绪极差,白陌咽了一下口水。“崔九已经知道了公子的身份,只怕会不依不饶。” 左卿辞冷冷一哂。“给她上点化筋散,让她瘫几天收收性子。” 夜已经暗了,秦尘回来有条不紊地禀报:“据我探到的消息,崔九偶然至琅琊游赏,发现公子后,立刻借了由头辞出阮宅,大概是怕阮宅知晓后不利于行事。如此一来,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寻她。不过苏姑娘不见踪影,是否该想个说辞通报郡主?” 热泉的硫黄气息压过了她身上的暗香,一时间已无法追寻,左卿辞沉默了一瞬。“明日回明昧阁见郡主,白陌找间干净的客院,等出了阮府立刻搬过去。” 白陌的脑子还未反应过来,刚要说话被秦尘扫了一眼,顿时省悟。弄成这样,胡姬一时半会怕是消不了气,再留住阁中未免尴尬,不如搬离了再慢慢计较。 左卿辞没心情理会,一拂袖屏退了二人。 思了一会儿心气浮躁,他抑住烦乱净手拭面,换上了寝衣软鞋,扯散束发在榻边坐下,片刻后似觉察了什么,将扔在一旁的丝带捡回来,挽在指间细看。这根束带并非晨时所用,玉青为底,黛色荼白雪青为辅,纹样繁复雅致,窄窄的一条,织得极精细。 左卿辞看了半晌,指尖若有所思地轻抚,长眸渐柔了一丝。 明昧阁前一段时日笼在郡主病重的愁云惨雾中,好容易阴云散去,又变得忙碌不堪。这一次从温泉别业回返,白陌发现阁内众多仆役在整理物件,廊下四处散摆着檀木箱,仿佛在借天光翻晒收捡。 白陌忍不住纳罕,三月未至,凛寒仍浓,这个时节整理箱笼也未免太早了些。 茜痕看出他所想,眨了一眨眼,俏颜梨涡隐现。“郡主说今年春早,把该晒的该清的全理一理,免了到时候忙乱。” 左卿辞扫了一眼心照不宣。郡主已然在做离开的准备,这一走就不可能回头,谁能想到金娇玉贵的世族千金有这样的勇绝,从此天涯零落。 及至踏入郡主所居的院落,内里更是凌乱,连桌案上也堆着各色玉盒锦袋、字画珍玩。 琅琊郡主倚在软椅上,捧着一个镂银茶筒,清眸迷蒙而惋伤,仿佛正陷在追忆中。见得来客,她恬然绽出笑意,然而对方所述让她顿生意外,禁不住疑惑。“公子要搬离此地?怎么不见云落?” 左卿辞说辞委婉。“还请郡主见谅,恰好有一些小变故,不得不如此安排,新的住所就在山下,郡主但凡不适,均可随时遣人传讯。云落偶然暂离几日,过一阵自会来探视郡主。” 琅琊郡主极好地抑住了失望,片刻后道:“既然公子已决意,我也不便强留,若有什么需要之处,公子尽可直言。”言毕,她从案上取过锦盒,“正好翻出了几样东西,这是早年所得的一方古砚,公子将云落带来,又为我的病费心良多,请容我以些许薄物为谢。” 左卿辞也不多言,略一揖让接了过来。“不过是随手之举,郡主何必多礼?” “女孩家没有不佩玉的,这枚玉饰是我少时所喜,可供云落随身。”琅琊郡主递过一枚锦袋,最后轻抚掌中的镂银筒,“还有这枚银筒,盛的是真腊的犀明茶,当年……有人爱重其滋味醇厚回甘,若她能带回去……” 阮静妍不曾再说下去,清眸淡婉,又含着一丝温柔的希冀。 左卿辞自能领会,不必多言。“郡主的心意,她定会明白。” 陌上尘 崔心芙又一次试着支起身,酸麻的手足让她瞬时跌回了床榻,她急促地呼吸,狂乱的怒火盈满胸膛,明眸睚眦欲裂。 她出身的崔氏一族虽不如靖安侯府尊贵,但在赵郡一带为翘楚,说是势可遮天也不为过。她是长房嫡出,上头有八位兄长,全加起来也不如她得宠。世族小姐从无习武一说,可她自幼爱舞枪弄棍,家中不赞同,她倔强地三天不饮不食,逼得父亲默许,兄长专程请来北地第一枪教她习武。 家人的殊宠和爱护,让她从来不必像其他淑媛那样锁在深闺,而是意气风发地与兄长策马遨游。红衣白马御银枪的崔九小姐,赵郡人人尽知,在那一方广阔的天空下,她随心所欲,睥睨纵横,不曾受过半分委屈。 可是数年前,她实实在在地跌了一跤,痛彻心脾。 那一载四哥得子,崔氏一门举家至柏林寺还愿,她被无趣的诵经吵得心浮气躁,抛下家人躲去后院,却无意中碰上了此生的魔障。 一个皎如明月的男子自青翠欲滴的竹林缓步而出,翩然与她错肩而去。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她第一次懂,从此万劫不复。 她很快知悉了他被称为卓公子,文采不凡,风华绝世,带着两名随侍在月前游历至赵郡,时与柏林寺的慧明上师辩禅。有人猜他是深藏不露的世家贵胄,有人猜他是微服潜行的豪族子弟,却无人能说清他的来历。 她刻意让六哥安排,在一场游春中结识了他。他既不像常人那样畏惧她,也不似伙伴一般奉承讨好,始终不远不近,客气有礼,就如对待所有倾慕他的女子。 那一时期他是赵郡闺秀最爱言及的人物,他的风流雅逸,谑言片语,折落了无数芳心。她的爱慕坦率而直接,天天寻去言叙,那些倾慕的女子渐渐噤寒退却,全城尽知一个不明根底的雅士掳获了骄傲的崔家掌珠。 然而,他并不因之而喜悦。越是挫败她越是执迷,越是冷淡她越是渴望,即使他连名字也不肯示人,即使他直言无意久长,只要露水之缘。 云髻坠,凤钗垂。髻坠钗垂无力,枕函欹。 呼吸相缠,衾枕与共,细致缠绵的温存让她以为得到了他,谁料想美梦般的欢愉是那样短。她不过是将一个意图接近他的贱婢划花了脸,不过是发脾气不允他独自去诗会,不过是追问他的家世,想让他上门提亲。 她一腔旖旎热望,换来日渐冷淡的疏离。最后她横枪在手以死相迫,他依然是那样平静,多情时似水,转颜之后也真个无情。 她下不了手,他毫不恋栈地离城而去。崔家精锐四出,一路追一路折损,她竟不知他身边的侍从这样厉害,硬生生护着他遁去无踪。她恨得几欲癫狂,数日不睡不食,笞死了十余个下人。母亲以泪洗面,兄嫂轮番守候,连盛怒的父亲都放弃了斥责,唯恐她失控的毁掉自己。 她以为此生已过,却在琅琊撞见了他的随侍,才知他竟是争议无数的靖安侯府大公子,将她弃如敝屣,反偕着卑贱的胡姬共浴。 人生至辱,莫过于此。她恨得发狂,想毁掉胡姬的脸,用枪穿透贱人的身体,用血来洗清她的极致愤怒。可她被困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日日瘫软在榻上,仅有一个哑婆子服侍,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渐渐开始恐慌。 天黑了,晚膳的时刻近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端着托盘的影子投进屋内,她绝望地将脸扭到了一边。 有人在榻边坐下,耳际传来碗勺的轻响,须臾,半勺蛋羹送到了崔心芙的颊边。 她恹恹地一瞥,意外见了一张爱极也恨极的面孔。 俊颜温逸从容,一如当年。 她忘了愤怒,恋恋地盯着他,满腔的心火化为了委屈至极的心酸,忽然间泪珠就落了下来。 他取过枕边的素巾,替她拭去泪,又将银匙递过来,她下意识地咽下去,一勺接着一勺。她舍不得移开眼,尽数吞了下去。若是家里人见到脾性火辣的九妹竟然如此乖驯,一定大为跌足。 待蛋羹喂尽,左卿辞搁下碗。“回赵郡去吧,徒留无益。” 崔心芙的火气又上来了,狠狠地盯着他。“用不着你管。” 他只笑了笑,像对待一个幼稚任性的顽童。 崔心芙咬咬牙。“那个贱人呢?你杀了她,我就走。” 他的长眸似笑非笑,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奇异多了凉意。 “舍不得?”崔九昂起头,带着三分意气挑衅,“那也罢了,我让父亲修书靖安侯,说有个低贱的胡姬伤了我,自然会有人替我处置。” 他的指尖划过她颔际的淤伤,肿胀早已消了,残留着一道剑脊印下的浅痕,曼声道:“若她的剑一侧,你可不止这点轻伤,只怕半个脑袋都不见了。” 崔心芙半点不惧,冷笑道:“她有那个胆子?就凭她敢伤我,把我弄成这个样子,我就要划烂她的脸,将她卖到军帐去当营妓……” 脸颊蓦然一疼,迫得她住了口,他慢条斯理地松开钳制的指,从怀中取出丝巾拭了拭手,仿佛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的伤并无大碍,过几日自会痊愈,不过若是落在人贩手上,将你划烂脸毒哑卖掉,大概很难再逃出来,就算有一天崔氏一族寻到,你猜他们会不会认一个接过无数恩客的崔家幺女。” 崔心芙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威胁我?竟然将我跟那个低贱的胡姬相提并论?” 俊颜连微笑都是凉薄的。“我只是好奇。” 无情的话语让崔心芙心绪激荡,又是激怒又是委屈,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她有什么好!我有什么不好?凭什么你这样卫护她?” 他淡淡地看着她,任她哽咽啜泣,直到哭声零落才又开口:“当年之事是我不该妄为,时至今日,彼此纠葛也无意义,就此罢手吧。” 崔心芙高傲拗烈,听他说得这样淡然,顿时恨极。“罢手?做梦!我不会让你好过,更不会放过那个贱人!这是你欠我的!” 左卿辞眉间掠过一丝讽意。“你要如何?一路纠缠,让全天下知道崔家小姐被人始乱终弃,嫉恨发狂,连带赵郡崔氏一族沦为笑柄?” 无视崔心芙气得几乎疯狂,他从榻边站起,带着置身事外的冷漠。“若是怨恨难平,尽管记在我头上,要什么补偿尽可开口,唯独重归旧时绝无可能,息心歇着吧。” 门在眼前合上,他又一次毫不留情地离去,崔心芙胸口窒痛,情绪越来越激烈。他果然出身高贵,足堪与她相配,却对她轻而贱之;而那卑贱胡姬在千万人前吻他,不知羞耻,放荡得惊世骇俗,却得到了他的宠护,她从不曾这样想得到一个人,也从不曾这样憎恨一个人。 极度的愤怒催生出了奇迹,崔心芙空荡荡的丹田隐约聚起真气,瘫软的身体居然坐了起来。 整个独院被白陌包下来,院中三间屋宇,一间由白陌秦尘所居,一间安置着崔心芙,最大的一间自然是左卿辞的寝居。房间内画瓶纸镇,熏炉锦屏,霜炭暖盆样样齐备,掌柜极有眼色,侍奉得格外尽心。 左卿辞在翻看琅琊郡主的赠礼,那一块红丝砚古朴自然,纹理密致锵若金石,色美如泽玉,相当难得。他仅看了两眼就随手扔在一旁,拾起了玉饰。 玉饰仅有拇指大小,金叶为边,整体琢如桃形,玲珑饱满,寓意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上等的和阗羊脂温润生光,如此澄净的并不多,应是出自家族珍藏。 银筒也是精雕细镌,比起这两者的价值则要逊色许多。不过内里的茶叶极为难得,历时十年依然乌黑曲亮,香醇扑鼻,正是最上乘的犀明茶。犀明茶并非中原所出,而是真腊国所产,与中原相去千里,其间峻岭险道不可胜数。大凡茶叶总是以新茶为宜,犀明却是越陈越香,小小一点茶叶,到了中原贵逾黄金,几乎是传说般的存在。有品饮者赞其甘滑醇厚,色如琥珀,能以此茶为常饮,可见琅琊郡主在一族中的地位。 白陌的禀告打断了静赏,左卿辞不动声色地将玉饰收入袖中,出言传进。 两名阮府的管事入室行礼。“公子传召不知有何要事,还请示下。” 左卿辞轻描淡写地开口:“昨日我在道边救了一位女子,似乎是赵郡崔家的小姐,据说曾在阮府暂居,弄不清怎的流落……” 话未说完,一杆银枪划空铮的一声钉在书案上,惊得两名管事魂飞天外。 一个红衣女子随之冲进来,她发髻散乱,形态癫狂。径直向左卿辞扑去,被他一步避过,退到了丈外。 崔心芙大怒,拔起银枪一扫,桌上的东西哗然坠地,红丝砚磕得锵然一响,银筒翻倒,价值千金的茶叶泼散而下,大半落入了案边的火盆,火焰一炙,凭空蹿出了紫焰,空气散出烧糊的气味。 长眸扫过微微一凝,左卿辞又躲了一下扑袭,两名管事哪见过这种场面,骇得胆战心惊,汗如浆出。 威风仅仅持续了一瞬,崔心芙力竭难支,头也开始发昏,她晃了晃扑跌在地,银枪也摔开了。 屋里恢复了平静,一片横扫过后的狼藉,两名管事惊魂未定,左卿辞长叹一声,“两位也看见了,崔家小姐大约受了什么刺激有些疯魔。我毕竟是男子,身边也没几个人,唯有请贵府将她送回赵郡,以免家人忧挂。” 崔家不是普通世家,嫡出小姐突然在阮氏的地头发疯,这护送返家之责,阮府的确也推不过。可她方才的凶蛮着实吓人,九小姐又是出了名的泼悍难缠,难保路上不会再折腾生事,两名管事面面相觑,均觉棘手,不敢轻易应承。 左卿辞何等善解人意。“我这里有一盒宁神香,早年得一位友人所赠,常人嗅了静虑定思,心神迷乱之人则另有镇定奇效,适才两位也见着了。” 熏炉的鹤嘴盈着兰麝般的淡香,崔九躺在地上昏迷未醒,两下一对照,管事登时松了一口气,立时爽脆地接了香盒,应诺下来,唤来婆子将崔九小姐抬上了阮府的马车。 待送客完毕,白陌开始收拾屋子,这位崔小姐闹腾时间虽短,威势不小。狼毫笔断了,汝瓷杯碎了,红丝砚扑磕在地,白陌逐一整理,待捡起跌落的银茶筒,被左卿辞拦住了。 垂眸望着火盆边零落的茶叶良久,左卿辞的神色越来越奇异。 飞鸿远 喧闹的酒肆,吵嚷的酒客,掺杂着各种复杂的声浪,场面混乱不堪。 左侧一间雅厢内,文思渊语气复杂。“他要见你,让你去乐游湖畔的君临客栈寻他。”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文思渊带上了明显的刺讽。“看来你将左公子服侍得不错,才几日已让他食髓知味地离不了。” 对面依然沉默,文思渊冷笑道:“怎么,你现在见我已无话可说?山不转水转,别哪天被贵人甩了,又求到我头上?” 对面的人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道:“开春后我要开始筹金子。” 文思渊的眸光蓦然一跳,又迅速压抑下来。“这可是奇了,得了恩宠还要自行筹钱,区区两千金,左公子难道如此小气?” 嘈杂的声浪从帘外袭来,对面默不作声,良久缓慢道:“你若不愿,我另寻他人。” 赤裸裸的利益固然诱惑,悬在头顶的威胁更可怕,文思渊思索的同时探问:“左公子可知此事?” 对面的人回答:“这是我的事,与他无关。” 文思渊讥声嘲道:“与他无关?他有权有势有手段,若是妄自安排触怒了他,你在榻上献媚撒娇一番也就罢了,我却说不准会如何倒霉。” 对面沉默良久。“这么说你不接?” 文思渊略一顿,态度又圆滑起来。“那也未必,此事稍后再商议,你与他是怎样生了分歧,居然打算重拾旧业?” 这样的问题当然不会得到回答,文思渊打量了几眼,不掩幸灾乐祸。“他的身份本不是你所能臆想,逢场作戏的消遣几日而已,根本不会让你踏入侯府。想清楚了也能少犯些蠢。” 对面的人没有驳,低道:“这一阵我不想见他。” 文思渊登时觉得不妥,他是被遣来传讯的,若她坚持不去惹怒了那位煞星,未必不会牵连到自己,命还捏在他人手中,不宜冒险。轻咳一声,他随机应变找了个由头:“去不去随你,他寻你似乎与琅琊郡主有些关联,我记得郡主曾替你在神捕面前解释了铜镜一事,应该也算有几分交情。” 对面的人终于抬起眼,突道:“一个叫崔心芙的女人,被称为崔九小姐,你可知她是什么人?” 第二日的黄昏,一个纤影走入了君临客栈,在廊下停住了脚步。 白陌现身一躬。“苏姑娘但请入内。” 苏云落仍在门上叩了叩,直到里面的人发话,才推开门扉踏了进去。 白陌自去准备茶水,忍不住私下秦尘嘀咕:“她突然这样客气,我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秦尘也看在眼中,难得地点了一下头。“公子那边,只怕有些不妙。” 左卿辞在书案前,一刹那也觉出了变化。 她换下了华服,改着一身素淡的衣裳,到了房中也未卸下面纱,无形的距离横亘在两人之间,气息疏远而安静。 “那一天让你受委屈了,是我之过。”左卿辞的话语清悦柔软,“你送的束带,我很喜欢。” 他的发上束着玉青的丝带,她垂着眼睫并没有看。“待师娘安顿好,我要筹今年的金资,大概不会再有余暇,你有事可以让人传话,我会尽全力而为。” 左卿辞静了一瞬。“黄金之事我来解决,你无须再冒险。” 她想也未想出言拒绝。“我习惯了银货两讫的交易,没有必要更改。” 左卿辞奇异地笑了笑,一语道破:“云落宁肯行险也不愿欠我半分,是打算以后再不相见?” 她沉默的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长眸轻合了一下,左卿辞的语气格外温柔。“是因那一日受了欺侮?可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那些不算什么,我见惯了。”他的声调让她无法再沉默,勉强道,“你对我很好,可是……” 左卿辞薄抿了一下唇。“可是如何?” 她想了很久,低低地道:“我不懂怎样和人相处,只要我存在就会有人不喜。起先我总疑心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后来日子久了,就会远远地避开,唯有距离能让我觉得安全。” 左卿辞不露声色。“与我在一起很难受?” “你很好。”她的话语略停了一瞬,与他在一起的欢愉和酸苦都是那样鲜明,让她的心紊乱又滞涩,“可在你身边,我永远是个贱人。” 没有名字、最卑贱的胡姬,以色事人的玩物,可以任人轻辱,也可以重金相索。 “你想我怎么做?”左卿辞凝视着她。羽扇般的长睫已经再次修短了,轻垂的时候甚至掩不住胭脂痣。 “什么也不用。”她轻出了一口气,摒弃了无用的情绪,“月出九皋,云落天都。这是师父给的字,他养我教我,不是为了让我依然成为女奴,我不想最后连自己都看不起。” 她说得很干脆,没有半分犹豫,深楚的瞳眸明澈坚定,一瞬间的决绝绽放出骄傲的光华。 俊颜异彩飞闪,左卿辞沉默了一阵,柔声道:“可我心悦云落,又该如何?” 她踌躇片刻,拉下面纱吻上他的颊,靡软的低语是依恋,也是告别。“像从前那样传讯,如果方便我会来探你,只要你还未娶妻。” 她留的时间不长,走的时候仅取了琅琊郡主赠的玉饰,那些绚丽的锦衣轻裘,珠玉钗环,似乎与她全无关联。左卿辞抚过自己的脸颊,那里还残留着柔樱般香润的触感,伫立良久,他忽然微微笑起来。 有些事他忘了说,大概也无关紧要。 生命有无数旖旎甜美的陷阱,诱人贪图,诱人堕落,诱人以自由和尊严去交换浮华安逸。可那一只美丽的灰隼,却是挣开束缚,毫不犹豫地飞走了。 心匪石 五月,一件离奇的消息震惊了琅琊与金陵两地。 久闭深闺的琅琊郡主宣告失踪,这位郡主以才情和仪容著称,执意虚掷韶华闭守闺中,在世家之中也曾引起各色纷议,年前与威宁侯的婚讯散出时,轰动不小,引起不少人感慨,然而在这场备受瞩目的嫁娶即将来临之时,郡主竟与随身侍女在佛寺后厢神秘失踪,仅留下粉壁上一笔清丽的簪花小楷。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琅琊王尽一切力量搜寻,人却仿佛凭空消失了,逝去得毫无痕迹,纷纷扬扬的猜议沸腾多时,甚至传至了深宫。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宫中都说郡主心里有一个人,所以才不愿嫁给威宁侯,大哥觉得可是这般?”左晴衣倚窗托腮,娇憨地思索,宛如春日一道明媚的风景。 左卿辞只是微笑。“或许。” 不痛不痒的回应惹得晴衣抱怨:“大哥怎么这般无趣,二哥说得可生动了,还说薄侯自出事以来茶饭不思,亲赴琅琊不眠不休地查找,府中侍卫倾出,连淑妃娘娘也为之嘘叹呢。” 左卿辞不予置评。“我怎的听说薄侯已离开了琅琊?” “寻了月余依然不见,再留下去又有何益?”贵为王侯却落得一片深情空掷,左晴衣颇为同情,“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薄侯与阮家均是颜面无光,听闻侯爷依然不肯取消婚约,一心要将郡主寻回。” 左卿辞漫不经心的垂下眼,薄侯所为可不仅如此,他将所有行经之地封锁拦查,悬重赏严缉飞寇儿,可惜对方从吐火罗深宫尚能弄出一个大活人,这次又是蓄谋数月,薄景焕的一切布置全成了徒劳。 左晴衣摇了摇头。“薄侯正妻之位空悬等了那么多年,郡主怎么就如此固执绝情?”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有些事强求也是无用。”左卿辞轻飘飘道,眉梢有一丝藏得极好的轻讽。 宫中私下有传言说郡主实是与人私奔,左晴衣对此满是好奇,但毕竟未嫁,不太好问,明眸溜溜一转。“大哥见过郡主,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左卿辞怎会不懂她在想什么,莞尔道:“郡主端庄娴静,气质如兰,清雅非常。” 廊下悬的银架蓦动,鹦鹉伸开翅膀嗄嗄地叫起来:“娘娘金安!娘娘金安!” 从曲径翩然行来,穿杏黄色宫装的正是淑妃,身后还有一个娉婷的身影,随着临近越来越清晰。 左晴衣起身惊讶地自语:“娘娘身后是……沈小姐?” 左卿辞目光扫过,果然是沈曼青。 宫中所见的气质与江湖时又有不同,沈曼青淡扫双眉,白玉压裙,一袭紫缬襦青裙衬得肤如凝脂,纤和秀美。连行走的步伐都较往日收窄,仪态更为娴静。 淑妃走入了雅轩,虽然年岁已长,行止依然仪态万千,可想年轻时的风华。她本是左侯的长姐,膝下并无子息,早已将晴衣视为已出。左卿辞少时失踪,及至入宫探望晴衣才见了这位姑母。因有血缘之系,又怜他命多坎坷,淑妃对他格外关怀,风姿犹存的脸庞和善而愉悦。“我本是请沈姑娘过来讲一讲经,正逢卿辞也来了,可真是赶巧。” “姑母是在御花园撞见了沈姐姐?我早想请姐姐过来坐坐,一直不得时机。”左晴衣拉着沈曼青言语亲热,绝不让客人冷落,“上次姐姐送的香清冷出尘,我十分喜欢,金陵可有哪家店铺贩售?” 沈曼青端雅亲和。“那是正阳宫古方秘制,从不外传,既然合左小姐心意,回头我再送一些过来。” 左晴衣立时道谢,淑妃笑斥:“这丫头真是被我宠坏了,一见面就讨东西。” 晴衣爱娇的揽住淑妃的手臂。“可不只是我贪好,沈姐姐的东西格外别致,上次七公主得了一串山核雕的珠子,整日爱不释手呢。” 淑妃嗔了她一眼,转头对左卿辞道:“别让晴衣这丫头吵晕了,左公子与沈姑娘是旧识,虽在宫中,也不必有太多避忌。” “娘娘说得是。”左卿辞浅浅一笑,回话极有分寸,“只是我与晴衣叙话多时,时辰也不早了,不宜再打扰娘娘听经,该告辞了。” 淑妃明知左卿辞今日探访,偕沈曼青来得这样巧,晴衣如何会猜不出。私心里她也不拒绝这样一位长嫂,不过左卿辞既然有意退避,她拿不准情况,便不说话了。 淑妃一心撮和,岂容左卿辞轻易退走。“离宫门下钥还早,卿辞若无急事,不妨稍待一阵,也好替本宫送沈姑娘一程。” 左卿辞也不坚持,随语应了。 淑妃略为满意,转而与沈曼青叙谈养生修性之道,晴衣在一旁凑趣。其间淑妃试了两次,左卿辞仅是微笑,始终不怎么回应谈话,也不好再勉强,只当他是内敛自守。三个女人又聊了好一阵,沈曼青终于寻机辞了出来。 不管是否知晓淑妃之意,沈曼青表现地落落大方,全无攀结之色。“淑妃娘娘一番好意,劳公子久候,沈府的马车就在宫门外,我自行过去即可。” 左卿辞浅淡一笑。“我也要往那边去,本是同路。” 两人沿着长廊而行,左卿辞起了话头:“一直未及恭贺沈姑娘重归国公府,天伦得慰,朝野传为佳话,如今一切可还习惯?” 沈曼青回答得十分圆融:“家人都对我极好,只是时常还是会思念山上。” 真要思念又岂会留在国公府,频繁入宫与后妃交游,左卿辞也不点破。“一边是师恩,一边是亲长,的确是两难之择,沈姑娘也是重情,这一阵怎么未见殷兄?” 沈曼青掠过一丝低晦的怅色。“师门不宜久离,他前一阵回山了。” 左卿辞似乎略带憾意。“可惜了,此前正巧出行,也未及和殷兄聚上一聚。” 沈曼青心思一转,试探地轻问:“苏……云落近来可好?” 左卿辞自然而然地流出微诧,神色全无破绽。“她例来行踪飘忽,唯有借助掮商才能雇请,我还以为沈姑娘既是同门,应当更为了解。” 沈曼青一滞,有些许不自在地解释:“她是师叔的弟子,离山早,我们来往不多,再见时她也从未透过身份,大概……我也不配做她师姐。”话到尾音,她轻轻一叹,仿佛有无穷的未尽之意。 左卿辞不动声色。“沈姑娘性情好,当年必是诸多包容。” 紫缬襦青的裙摆如细波盈动,沈曼青缓步而行,仿若遗憾地叹惋。“她自小不爱近人,有时想想,或许是我们这些师兄师姐专注练功,对她关怀太少。” 左卿辞笑了笑,也不再多说。 行至宫门边,一个侍卫过来躬身相请。“左公子,威宁侯有请,请借一步说话。” 抬眼瞥见十余丈外遥遥一辆马车,左卿辞知来者不善,辞了沈曼青自行过去。 马车内正是薄景焕,传言说得不错,他确实消瘦了一些,或许是遍寻不着的挫折,他的眉宇较过去更为阴沉,隐隐透出戾气,车也未下隔窗单刀直问:“数月前,左公子在琅琊山明昧阁做客,可是带了一位胡姬?” 左卿辞全不受对方质询的语气影响,神色不变。“确有此事。” 薄景焕额间聚起厉纹。“与涪州试剑大会夺宝的可是同一人?” 左卿辞并未急于回答,这位侯爷既然此时才寻来质问,显然已经查得足够详尽。 薄景焕冷笑,目光锐如鹰隼。“想来不会错,敢一剑击晕崔家九妹的胡姬,天下间不会有第二个。” 左卿辞既不承认也不否定,薄侯的神情越发冷硬。“我与令尊可有仇怨?可有得罪左公子之处?” 左卿辞的态度极是客气。“侯爷何出此言?让在下汗颜难安。” 薄侯一拍车窗,声色俱厉。“既然从无得罪,公子为何执意与本侯作对,甚至指使她掠走了郡主!” “侯爷之责,请恕我不敢当。”左卿辞长身而立,不卑不亢地应对,“我既不知郡主为何人所掠,更不知此事与她有何关联,还请侯爷示下。” 薄侯冷恻道:“是不是她,你心中有数,我只问你为何将她带去琅琊,如今她又在何处?” 左卿辞的话语始终不疾不徐:“侯爷不知就里,难免生出误会。昔时我离开涪州之时,郡主专程请托,言及我同行的胡姬似一位故人,嘱我务必让她再见一面,其后还为此事数度修书。” 左卿辞略一躬身,仿佛避人耳目般压低了声音。“郡主尊贵清和,如此恳切地请托,我岂敢不应?是以才有年前的琅琊之行。至于郡主其后失踪,远非我所能预料,侯爷实是疑错了人,若不信,我手中还留有郡主的数封信阑,可为证鉴。” 薄侯滞了一瞬,面色越发青厉,却是半晌不语。 左卿辞心底通明,又道:“侯爷对郡主关心情切,心急也是在所难免,若执意认定郡主的失踪与她相关,不如追索郡主为何执于见她,或可探出些许端倪。” “无论如何,她终是难脱干系,你请下圣命赦了她的罪,却纵得她胆大妄为,公然劫掠贵人。”薄景焕沉默良久,颜面板得似铁一般,字字刚硬,“如果左公子能有消息,人情我自会记下,若仍耽于美色与贼牵连,必受其咎,勿谓本侯言之不预。” 纵然这般赤裸的威胁,清俊的脸庞依然水波不兴,左卿辞淡淡一笑。“多谢侯爷提醒,唯愿侯爷早日得遂心愿,寻回郡主。” 龙潜渊 苏云落偕着琅琊郡主与茜痕辗转潜行,历时良久,越走越是僻远。最后来到一个群山环绕的村落暂时歇了一宿,接着在山高林密的野径走了一日,傍晚时才抵达一处奇特的山口。山口极狭,看不清内里,外缘的缓坡上起了一幢灰色石屋,篱笆围了一落院子,茅檐低小,碧茸茸的春草铺了一地,一条清溪从山间漫出绕坡而过,山野烂漫,一派自然。 茜痕全身酸痛,她走了一脚血泡,坐驴更颠得难受,路上已然歇了十余次,她虽是侍女,自小长于豪门,形同于半个小姐,从不曾经历过粗累之事。不是当着主人的面强撑早已瘫软下去,见着屋子终于松了口气,眸子险些泛起泪花,只觉腿脚重逾千斤,再也挪不动。 琅琊郡主从苏云落背上落地,她本是病后气弱,躲藏奔逃的惊悸又加剧了虚耗,前几日开始低烧,神思犹有些昏沉。她换了一身农妇的粗衣,小衣尽管是细布,仍将她的肌肤磨得红痛,在山溪中洗去易容药粉后,细嫩的脸颊也现出了晒伤的红晕。这一阵可谓郡主有生以来最为艰苦的时光,然而她顾不上休憩,抬起头眺向山口。“他在里面?” 苏云落应了一声,将茜痕扶到一处残桩坐下,卸下随行的两只驴背上的驼载的粮食及各种用具。毛驴脊背一轻,欢快地鸣叫了一声,独自走开自行觅食。 梦中人近在咫尺,琅琊郡主神思不属,捺不住往山里走。石屋内忽然步出一个老头,苍老的眼一瞥犹如冷电,蓦然一记沉哼。 这一声犹如一记重锤,击得人心口一悸,琅琊郡主踉跄跌倒,茜痕也是脸色猝白。 “师娘!”苏云落扶住她,真气一送护住她的心脉,“不能进去,师父还认不了人。” “臭丫头,再不回来就让你那疯子师父死在里头。”老头粗声咒了一句,话语呕哑难听,却不再有先前窒重的冲击。 苏云落恭敬而拘谨。“前辈,这是我师娘,要劳烦两位照拂了。” 老头听得双眉一竖,登时显出了凶恶的不耐。“我和老太婆看管那个疯子已经去了半条命,还要顾这两个婆娘?” 石屋又钻出来一个瘦小的老妪,头发花白,腰身挺得笔直,恶声恶气地一顿木拐杵地。“吵什么,老婆子耳朵都被你叫聋了,叫你抓只鸡,鸡呢。” 她一出来,老头的气势立刻低了,颇有点灰头土脸的意味,弓着背向十丈外的一处矮林走去,那里有一圈竹篱,围了二三十只鸡。 斥走了老头,老妪拄着拐走过来,眼神一扫仿佛一把刀刮过,茜痕禁不住抖了一下,好在老妪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转去看琅琊郡主。“好俊的丫头,是那疯小子的媳妇?” “正是我师娘。”苏云落低声答道,更是小心,“我会留一段时日,安顿好之后就要外出,届时就请前辈帮忙照看了。” 琅琊郡主正要施礼,老妪叹息一声,已然转身走向石屋,隐约听见她喃喃道:“造孽,都疯成这样,来了有什么用?” 琅琊郡主蓦然酸楚,险些要落泪,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苏云落的腕。“我想去看一看他,哪怕一眼也好。” 苏云落尽力安慰。“师娘放心,师父在里面很好,过几日我寻个时间,让师娘望一眼。” 山重水远,岁月倏忽,好容易到了这里,那个人依然不可及。 琅琊郡主泪眼模糊地望着幽翠的青山,忍下了一声哽咽。 茜痕自小随在琅琊郡主身边,阮府客人众多,时有盛宴,她见过贵气袭人的宫妃,见过精明强干的俊杰,也见过各形各色的英雄美人,可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大刀阔斧的忙碌了几天,苏云落已经筑起了一幢屋子。她伐下大树剥去枝丫,将截好的圆木嵌入地下,立起梁柱搭上顶架,截竹为壁,油布蒙顶,又铺上一层层茅草,日升日落之间,屋子现出了轮廓。 青碧的屋子别有一室清雅,竹壁散出木叶的清香,竹子铺就的地板悬高两尺,隔绝了地面的潮气,踩上去吱呀轻响,犹如乐韵。前室设了火塘,顶上开了一片天窗,右侧一间杂室,后厢是几间卧房。此地有一种极细的燕草,被她晒干铺成床榻,躺上去竟然相当舒适。 她又在屋子四角埋下雄黄等驱虫的药石,点燃艾草香叶将整间屋子彻底熏过,尔后正式搬入了屋内,三人不必再搭软帐而憩。茜痕看得惊叹不已,琅琊郡主强着苏云落坐下,心疼的替她上药,那一双细巧的手满布血口,淤青斑驳。 第二日早上茜痕醒来,三面竹窗已经悬上了细帘,还有两扇灵活的竹扉。 又过了数日,一些预先从明昧阁运出的物件被她从藏好的地点取回,还从山外运回了桌案竹椅、盆桶杯碗、丝绵细布等生活用具,连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又买了一个半大的村童,帮着料理一些杂活。 做完一切,她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屋内清爽宜人,阮静妍在一旁做针线,茜痕自火塘边盛起一碗鸡粥。“苏姑娘先饮些粥,温了半日,也不知还鲜不鲜。” 不等询问,茜痕笑道:“我向对面的婆婆借了半只鸡,说好等我们养得长成了再还她。” 阮静妍叹了一口气,既是感动,更多的是怜惜。“你这孩子,何必这样辛苦,只要有东西能遮头就足够了。” 茜痕竟然会下厨,这真是一桩惊喜,苏云落尝了尝。“比起师娘从前的居所,这间屋子不知寒酸了多少倍。” “能离他近一些,我什么日子都能过,这样已经很好。”比起家中的养尊处优,此刻自然不可能同日而语,阮静妍粗衣布裙,安之若素,只觉清水素粥也是喜乐,远胜独处闺中的满腹思愁。 曾于绫缎上挑针刺绣的纤纤玉手,而今在缝一块靓蓝土布,用的是村人纺出的白麻线,这或许是阮静妍曾接触过最粗糙的料子,她依然缝得很细,最后咬断线头,让茜痕与村童挂起来。 门上多了一副素雅的半帘,阮静妍的脸庞有一种柔润的光,宁静而平和。 苏云落放下碗。“师娘,我带你去见师父。” 老头子开道,老婆子拄着木拐跟着,步子缓慢而沉稳。 “师父武功太高,必须控制在山内。山中有飞瀑静潭,入山不远有平台,将衣物放在那里,师父自会取用,饮食有山果野鱼。虽然失了神智,但师父生存的本能还在,师娘不必担忧。”苏云落伴着阮静妍行在最后,慎重地叮咛。“师父见人就会攻击,平日由两位前辈守在山口,师娘千万不可自行进入,通道里的荆棘是铁骨藤,刀剑都难以斩断,刺在身上会肿痛不堪。” 阮静妍尽管点头,却一个字也未听进去,昏昏的心在狂跳。 山内像个长嘴葫芦,通路高陡而狭窄,黑沉沉的荆棘绕生,密密牵满了铜铃,苏云落抬臂一扯,岩上铁链辘动,垂下了大大小小的铁环,蜿蜒伸至通道深处,四人踩着铁环避过了荆藤,又行了几转豁然而开,飞瀑的轰落声随之而来。 山花蔓野,碧草连幽,四壁陡峭如一个天生的巨碗,山壁寸草不生,纵然是猿猴也难以攀越。 飞瀑下有一处深潭,潭边有一个玄衣男子披发而立。 孤潭照影,看不清他的脸容,却有一种奇异的气势。仿佛龙游于渊,蟒伏于林,危险而孤落。 那是阮静妍暌违已久的身影,她目不转睛地看,胸口痉挛地发痛。 男子仿佛感应到有人,蓦然望过来,眸子开合似电,天地为之一寒。 苏云落将新衣置在石台上,抬眼一看立刻扣住阮静妍向后退去。“师娘快走。” 男子已经掠身而起,右手破空一劈,凌厉的锐风扑面而来,阮静妍的肌肤激起一阵寒栗,老妪双手一展,一条烟罗般的薄纱一兜一拦,硬生生将锐风截了下来。 那张脸庞一如记忆中的熟悉,却毫无表情,似乎仅余攻击的本能。老妪一人格挡显然力犹未逮,老头子亮出一枚沉重的飞环,加入了战圈。 阮静妍转瞬被苏云落带离战场,泪盈盈地看着魂牵梦萦的人越来越远,不一会儿已在山外,苏云落甚至来不及留下一句叮咛,又已闪身入内。 即使在山外,叱喝与剑气破空之声依然如厉啸传来,无形地撕裂耳膜,撞得心口突突地跳,阮静妍脸色惨白,说不出的难受,茜痕跑过来要搀扶,腿一软与主人跌在了一起。 待翻江倒海般的气啸终于平息,谷口现出了三个疲惫的身影。 老头子背也佝了,疲惫地叹了口气。“臭丫头,你也看见了,他人虽疯,武功越发厉害,你在还能助上一臂,平时简直得我和婆子拼上老命。” 苏云落立住脚,低声道:“辛苦二位前辈了。” 老妪哑哑地咳,扶杖慢慢地走回了石屋。 冷雨急 一个月过去,竹屋越来越完善。苏云落教会了村童捕鱼杀鸡,下简单的猎套,又砌了一方水池,用竹筒从清溪引水而至,灌溉屋后一小片菜地。篱笆也围起来,甚至还在大树下以粗藤编了一个秋千,置了一张躺椅。 日色晴朗,蝉声轻鸣,野鸟啄枝。 一群小鸡长得半大,园子里钻出了绿油油的菜苗,茜痕在窗下悬挂驱蚊蝇的药包,清澈的水流淌过,竹管一落一翘,击在圆石上传来叭嗒一声轻响。 苏云落做完活,在阮静妍身边坐下。“师娘,明日我要走了,下次再回来可能要数月之后。” 阮静妍理解地宽慰:“不必担心,这里一切都很好。” 苏云落又一次叮嘱:“师娘千万不可擅自入谷,酿成大错,我百死也难赎。” 阮静妍静了一会儿,眼睫轻颤。“我总会想,或许他能听出我的声音?能有一线熟悉?至少他懂得换衣进食,并非全无理智。” 苏云落斩钉截铁。“不可能,师父心绪尽失,这么多年不曾有一次能与人平静相对。” 阮静妍没有反驳,清眸中虚渺的期盼依然存在。 苏云落急起来,解开衣转过去。“师娘你看,有一次我没来得及躲开,隔空被剑气所伤,若是落在师娘身上就危险了。” 背脊上的长痕斜斜而下,虽然色已转淡,仍足以想见曾经的重创。阮静妍惊住了,怔怔地看了半晌,眼泪蓦然而落。“天,你为了护着他,受了多少苦。” 没想到她会如此激动,苏云落着实不擅长安慰,磕磕巴巴地劝解了半晌,阮静妍仍拥着她止不住啜泣,像一个脆弱的长姐,毫无保留地心疼与怜惜。 被拥住的感觉让苏云落想起一个人,心湖深处仿佛有风拂过,泛起了细微的涟漪。 山中一片清宁,山外风声急唳。 王侯一怒非同小可,然而两三封捏在左卿辞手中的书信却如警钟,遏住了薄侯的滔天怒焰,毕竟靖安侯府与其地位相当,真翻了脸于事无补,况且郡主主动勾结飞贼一事散出,传闻会更难听。投鼠忌器,薄景焕选择了隐而不发,满腔憎怒全指向了罪魁祸首的飞贼。 半个月内,又一起消息爆炸般传开。西夷使者千里跋涉前来朝贡,携来预备进贡的娲皇杯意外失窃,房中一枚墨丝盘云结,瞬时锁定了窃者何人。 事涉国体,案子呈于御前,天颜震怒下旨严捕,又听闻此贼出自正阳宫,甚至欲遣内宫使者赴天都峰问责,被大臣劝说后才作罢。风高浪涌,八方重缉,飞贼的赏格之高,饶是老江湖也不禁眼红,人们为这一次天罗地网的捕拿而惊叹,尽在猜测她何时落网。 这一手借刀杀人做得相当漂亮,连左卿辞也不能不钦赞。苏云落近日藏匿还来不及,当然不可能有暇窃杯,薄侯伪造了一枚盘云结即可广为张捕,又不至于牵扯出琅琊郡主,可谓妙棋。圣意之下,即使靖安侯府也不能公然有违,左卿辞每次出行必有眼线跟缀,他也不急不恼,暗中自有人将信息陆陆续续传过来,这半个月的秘报同样如期而至。 七月十四,现于益州,遇赤鳞双蛟。 八月初三,现于天府,逢金钟岛四护法。 九月廿一,潜行至洛水,遭快雪楼伏击。 左卿辞屈指暗算,眸光微沉,距她最后一次现身已有二十余日,以她的易容之能,这般频繁地遇敌必是有人出卖了行踪,不得不被迫一路逃窜,境况越来越危险。 烛影一晃,房内蓦然翻入了一个黑衣人。 外苑的秦尘竟然不曾示警,这让白陌大惊,按剑全神戒备。黑衣人没有进攻,似乎气息有些散乱,行动间滞涩,合上窗扉后卸去了面纱,露出了一张深秀的胡姬脸庞。 白陌顿时释然,然而一想到此人背后的无数严缉,又禁不住紧张起来。 左卿辞同一瞬出声:“秦尘,去清一清周围。” 门外应了一声,随即隐去。 苏云落在窗边立着,容颜异常苍白,她略带犹豫地看着左卿辞,左小臂上裹着一层粗布,仿佛有些异样的肿胀。左卿辞的目光停了半秒。“白陌,取我的药囊,准备银剪清水。” 说话间他快步上前,解开她裹伤的粗布,凝固的血痂簌簌而落,呈露出来的细臂触目惊心。两根乌黑的长针穿透而过,皮肉一片乌紫溃烂,连指尖都成了黑色。 “噬魂针。”左卿辞眉间一蹙,迅速翻开针囊,抽出银针封闭了血脉。这种奇特的长针是翰海堂秘炼的暗器,针身有暗孔,入肉弹出毒刺,阴毒得出了名。 足足费了半个时辰,左卿辞才拔出第一枚,略松了一口气。 其后就容易得多,待两枚长针躺在银盘的净布中,左卿辞化开一枚白色的丹丸为她冲洗伤口,血水混着剧毒涌出,银盆变得乌黑。等敷扎完毕,左卿辞净手后取了一枚药丸喂给她,这才收起银针。 因手法精妙,苏云落并未流多少血,仅是被拔针时噬骨的剧痛逼出了满头汗,上了药之后疼痛淡了,她看着恢复了正常颜色的手,余悸犹存。“我还以为这只手保不住了。” 左卿辞斜挑了她一眼。“算你运气好,不曾伤到骨头,加上却邪珠帮你压制毒性,否则不单是手,连命都要没了。薄侯给的通告应该是活捉,怎么会下手这么狠?” “我不能让他们逃走。”精神一懈,她变得极疲倦,在椅上半蜷,“过来的时候很小心,不会牵累到你,歇一下我就走。” 白陌收起银盆退了出去,左卿辞按着她的脉,确定余毒已清才收手。“我还不至于怕这点事,这时节用本相太危险,怎么不易容?” 苏云落低着头,尝试一根根活动手指。“来前才卸的,答应过用真面目见你,出去后我会重新装扮。” 左卿辞默了一瞬,将她抱至榻上,自己也半倚上去。“翰海堂的长老你杀了几个?” 她有些尴尬的僵硬,他一向好洁又挑剔,大概一时忘了她身上脏的很,衣衫沾着血污,还有多日未洗的尘灰。“来了三个。” 那就是全杀了,左卿辞将试图移开距离的她捞回怀中,淡淡地提醒。“还想要命就藏起来,这一阵风头太紧,再露行迹就是找死。” “我知道。”搂在腰上的臂膀强硬,她也不再挣,略略放松下来。近期的追袭让她筋疲力尽,几度险死还生,强烈感受到触怒王侯的可怕。“好几个往来的掮商都反目了,到处是陷阱。” “找文思渊,我有办法让他不敢卖你。”温软的身体依在他的胸口,带着薄汗气息让人想起暌违的甜美,左卿辞低头啄了一下她的唇瓣。 苏云落回过神看着他,未受伤的手揽住他的颈,与他唇舌亲昵良久才分开。她的神气还染着苍白的倦怠,呼吸也有点乱,一双墨蓝的瞳眸盈着光,唇色鲜润如初撷的樱果,微微扬起美丽的弧线,刹那间惊艳了视线。 “你会笑了?”他惊讶地盯着那一弯浅弧。许久以前他就觉察出来,她的情绪有些缺陷,反应也淡。尽管会喜会怒,会思考会感伤,却鲜像正常人一般哭笑。 乍然一问,她有点惶然,笑容又不见了。 左卿辞知道自己用错了方法,改为温柔的诱哄。“云落方才很高兴。为什么?” 苏云落怔了一下才道:“大概是手还能用,而且……” 她不曾说下去,左卿辞半是猜测:“我亲了你?以前不也经常这样?” 柔嫩的颊晕上了浅绯,她简直不知怎么回答,最后才道:“你让我不疼了,又不嫌我身上脏。” 看他有些发愣,她禁不住又笑了一下,微赧地笑颜有一种笨拙的天真。 左卿辞看了良久,又吻上去,这一次他似乎也忘了控制。 她明明累极了,连日的奔逃如惊弓之鸟,可这一刻的感觉异常的好,忍了无尽的苦头,她也想尝一点点甜。两个人厮磨渐深,衣襟散乱不堪,身体也燥热起来。 “想要?”左卿辞心火蹿动,捺不住在她腰胸处揉捏,语声模糊,“你的伤……” 这大半年间见面异常难,等三长老的尸体暴露,人们发现她在这一带,他会被无数人监看,不可能再有机会再接近。她恋恋地触抚他的脸,下意识想索要更多。“你有办法,对吧。” 他哑声一笑,气息低迷而暧昧,如羽毛拂过心尖。“来,坐上来。” 山外山 山中无日月,流光容易抛。 种在篱下的花陆陆续续开了,转瞬已过了百日,阮静妍也习惯了简单质朴的生活。 青野碧峦,浅溪竹屋,雨霁山光,流云变幻,一一入了笔下的画。她的心境融入了山色,所爱的人又离得那样近,只要一想到他在身侧,心房便有一种甜蜜又酸楚的温柔。 与往常一样,阮静妍将一盘山兔肉盛好,茜痕捧过一碟切好的甜瓜,与另两样小菜一起放入食盒,将启坛的花酿倒出一瓶。等各色备齐,阮静妍解下包头的青布,亲自将菜肴提至石屋前,敛妆施礼,在门槛外放下,又默默退出小院。 她从一无所知到试着生火、烹食、洗衣、涮碗,如今也能做一手可口的小菜。昨日如天际不染尘的云,今日是溪野生趣盎然的花,一蔬一饭的烟火人间让指上生出了薄茧,也磨就了安然静待的心。 远远眺望了一阵寂静的山口,阮静妍转过身,忽然一声木杖顿地的声音,一个年迈的声音在身畔响起:“你想进去?” 从不与她言语的老妪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皱纹丛生的脸庞嵌着一双精利的眼。 阮静妍又望了一眼山口,平静地回答:“不。” 老妪意外地扫了她几眼。“你不想看那疯小子?” 阮静妍淡道:“他安好,我等他,这样已经很好。” 老妪眼光何等老到,自然看得出她来历不凡,一句话如利刀戳心:“你也是大家出身,这样抛家傍路守着一个疯子,也不嫌羞耻?” 阮静妍脸色发白,挺直了柔躯。“他是我心许的夫君。” 老妪黯然良久,气势稍退,背也佝了下来。“那疯小子运气倒是不错,有个好徒弟,又有个好媳妇,不像我孙儿,只有一对行将就木的爷奶。” 阮静妍看出对方并无恶意。“您的孙儿现在何处?” “在方外谷等着黄金续命。”老妪叹息一声,又有些奇怪,“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傻丫头没跟你说?” 阮静妍生出了微惑。“我只知两位前辈是云落请来,守着他以免闯祸。” 老妪冷笑:“不错,那疯小子虽然中了奇毒,一身修为却是世间少有,要不是老婆子的天罗束正克剑气,换了谁也拦不住。” 阮静妍心神一悚,几疑听错。“中毒?!谁能害他?” “世情浊恶,人心难测。”老妪“哼”了一声,颇有些不屑,“功夫越高越遭人妒忌,那小子少年成名,风头太盛,被人算计有何奇怪?不是傻丫头替他奔走,早死透了。” 阮静妍越听脸色越是苍白。“是谁害了他,前辈可知是什么毒,可有解药?” “谁知道何人下的毒,解药那丫头一直在找,太白山、极北之地……”老妪举杖遥指阮静妍所居的竹屋,“这屋子是昭越一带的样式,想是她连那里都去过,这么些年还未收齐,大概确是不易。” 阮静妍怔怔地看着山口,又望向竹屋,眸中渐渐聚满了泪。“她什么也没提,我都不知……” 老妪的嘴角动了一下仿佛是笑,可皱纹太多,实在看不出来。“那丫头是个不会说话的,答应的事就会撑到底,我和老头子守在这里九年,也没听她说过几句,简直是根又蠢又笨的木头。” 无数疑惑塞在阮静妍心口,一张嘴就有一行泪滚落下来。 看着她失态地说不出话,老妪叹息一声,衰老的脸庞第一次显出了怜恤。“不要慌,一切有她,那丫头虽然木,却是个天塌下来也能担得住的。” 石屋的院子相当开阔,又有树荫遮头,格外阴凉宜人。 花酿呈淡淡的粉,蕴着清冽的酒香,盛在粗瓷碗中如一瓣桃花。老头子慢慢品饮,脸相还有些凶,眉间的纹路悄然舒开,看得出颇为享受。 老妪就着碗啃着兔丁。“老头子喜欢酒,偏偏这里荒得很,什么都没有,一蹲这么多年,也是难为他了。” 茜痕灵巧的为老人续斟了满碗。“我家小姐最善酿酒,怎奈春季唯有花,再过些时日做些果酒,比这花酿更入味,前辈一定喜欢。” 老头子目光一亮,又抑下来低哼一声,冷冷道:“吃了你们三个月的酒食,也该有所回报,想问什么就问吧。” “两位前辈在此地辛劳,几样酒菜实在不算什么。”阮静妍抑住情绪,浅浅笑道,“起先是怕您不喜,既然合意,我再多做一些。” 茜痕心敏嘴甜,马上接过话语:“前辈喜欢山味还是时蔬?今早陷阱里捕到了一只野雉,不知前辈中意何种风味?” 老头子有些绷不住了,又自持身份,扫了一眼老妪。 “他喜欢炖肉。”老妪没好声地呛了一句,话中有怨气,“这老不死的挑嘴,爱吃入味的荤食,又嫌僮仆粗笨,将人赶跑了。” 阮静妍心下已有了几分计议,茜痕慧黠,笑应道:“两位前辈不必再自己动手,左右每日都要举炊,正好一并做了,今晚就将炖肉送过来。” 美食、美酒的诱惑非同小可,老头子狼狈地咳了两声,老妪白了他一眼,语气缓和了一些:“我们从不做白工,守在这是收了重金,你们也不用过于客套。” 阮静妍试探地询问:“您在这里是为了孙儿?” 老妪长长叹了一口气,现出憔悴的老态。“我们夫妻早年行走江湖,结了不少仇家,一次不留神被仇人寻上了门。等我和老头子回来,儿子、媳妇都去了,唯有小孙儿被媳妇护在身下,还剩半口气。我和老头子日夜兼程,将他送到方外谷才保住了一条命。” 方外谷之名阮静妍也曾听闻,顿生恻然。“谷中的神医可治好了他?” “他心脉俱损,必须靠谷中的灵药和针方活命,年年不能断。”老妪呷了一口酒,颓然摇了摇头,“方外谷,方外谷,黄金能换阎王避,我那孙儿一年的药金就是两千两黄金。我和老头子舍了老脸,除了打家劫舍什么都做,也凑不起这么多,当时险些想带着孙儿一同死了算了,结果那丫头找上了我们。” 阮静妍蓦然明白过来,声音有些发颤。“她,她从哪得来金子,难道……” “她想求我们在山口看守,不让疯子出来惹祸。”老妪喟然,“谁会信一个年纪轻轻的胡姬,原本只当是疯话,直到她一出手五百两黄金,这才将信将疑地应了。至于金子从哪里来,你大概也猜到了。” 阮静妍紧紧绞住了手,指节绷得发白。 花白的头颅有些脱力的垂下,老妪喃喃道:“她确是言出必行,每年的黄金都给了,反而是我们……有一次她被疯小子一下劈在背上,我看着方外谷的时限快到了,不等伤好就恶言把她赶出去筹钱,她一声没响就走了。” 老头子开了腔,略为别扭地抚慰老伴:“是她没把金子凑够,怎么能怪你。” 老妪勃然大怒。“死老头子,还不是你当时死命地催,你背上裂着伤口爬出去试试?” 被老伴劈头一斥,老头子立刻蔫了,半晌才小声辩解:“我还不是担心孙儿的药。” 两人的话语阮静妍已经听不清了,纤手扶住额,盈盈的泪似泉水涌出,无声地跌落衣襟,无边的愧疚与痛楚交织,心口滞涩难当。 伏黄雀 燕归鸿在威宁侯府的花厅等了很久才被管事引至书房。 薄景焕神情阴郁,冷傲而不近人情,劈头便问:“近日追缉的情形如何?” 燕归鸿心中叹了一口气,恭敬肃容道:“侯爷明鉴,飞寇儿目前暂无消息。” 这样的回答不可能让薄景焕满意,下一句如浓云隐雷,挟着无穷的压力。“已经数月了,耗了无尽的人力,连一个贼都捉不住?” 燕归鸿沉得住气,不急不躁地回禀:“飞寇儿并非普通小贼,侯爷一定也听闻过她精善易容,画影图形根本无用,如今她隐而不出,与江湖中断绝来往,实在难觅形迹。” 薄景焕一拂袖语气冷枭。“那又如何?神捕久有盛名,追缉多年,想必对此贼十分了解,当不至于束手无策。” 这一句话扣上来极重,燕归鸿的胖脸生生一窒,抑下情绪道:“此人虽是师出正阳宫,但我怀疑她与无影盗谢离有一定关联。” 薄景焕慢慢蹙起眉,气息更为阴沉。“神捕何以如此推断?” 燕归鸿的地位远不及威宁侯,但在刑吏浸淫多年,面对王倨并不卑弱,侃侃而道:“我询过正阳宫,飞寇儿离山时对易容一窍不通,能有今日的本事,必受过高人指点。无影盗精善技艺极杂,听闻他曾与人赌斗,显露过矫形之术。据刑部纪录所载其人入天牢后不久病亡,同牢囚犯证言他当时已关节尽碎,然而我开坟检验,却发现坟中尸身骨节完好。” 薄景焕静了一瞬,颔线猝然绷起棱线,蕴着无声的憎怒。“好一个李代桃僵,竟然胆敢在天牢动手脚,神捕可查出幕后者何人。” 燕归鸿不卑不亢地一躬身。“隔年日久翻查不易,谢离病入膏肓,救出去也未必能活多久,不过足以佐证与飞寇儿或有关联。无影盗在江湖为患多年,窃骗无数,胆大包天又心细如发,教出来的自非庸常。飞寇儿师从苏璇,又有神兵在手,为了猎捕已折了十余名江湖高手,翰海堂三名长老一役尽亡,要短期之内拿下她,属下确无把握。” 一番话语听完,薄景焕的神情越发僵冷。“难道神捕临敌退缩,坐视贼子猖狂?” 若非压力空前,燕归鸿确实不愿过度追索。飞寇儿细心警觉,兵器也诡异阴狠,防不胜防,拿下她必然要付出极高的代价;况且娲皇杯失窃一事疑点颇多,手法也不合飞寇儿的习惯,很难说究竟是何人所为。然而种种疑惑在薄侯的高压下无法宣之于口,他唯有道:“侯爷言重了,职责所至在下必会倾尽全力,然而期限太紧,贼人过狡,难免力不从心。” 薄景焕的目光一瞬间凌厉如刺,燕归鸿躬身垂手,恍若不觉。 僵持了半晌,薄景焕重重一拍扶手,厉声道:“既是如此,我借出六名郎卫助燕神捕行事,若这样还缉不到,可见食禄的刑捕上下俱是饭桶,当好好理一理。” 燕归鸿的圆脸终于凝重起来。 同一时刻,玄武湖畔的别业又是另一番光景。 文思渊亲身前来,一入书房即跪伏于地,咬牙恳求:“求公子救我。” 左卿辞不动声色的使了个眼,令秦尘扶起,尔后才和颜询问。“文兄何出此言?” “试剑大会之后,因吐火罗一事是我牵线,威宁侯传我去询了一番飞寇儿的情形,被我含糊过去。”文思渊近日左冲右突,惶惶不安,再无法维持镇定潇洒,“这一次郡主失踪后,威宁侯在江湖上施压,找寻所有与飞寇儿有关联的掮客,再次带话要我去侯府。” 虽然带话之人说得轻巧,文思渊又不傻,自是分得清利害,他已经躲了好一阵,形势越来越紧。薄侯恨极了飞寇儿,这一去绝无善了,想活命唯有将功折罪,协助薄侯诱捕到她,那样一来又得罪了左卿辞,必然死得更惨。何况谢离被换出天牢之事遭人翻查,虽然知情者早已处理,但燕归鸿老到犀利,难保不会追索到源头。等发现飞寇儿是他一手栽养,薄侯的十分怒火,只怕有五分要落定在他身上。 谁会知道薄侯与剑魔曾有那般复杂的纠葛,直到受命探查琅琊郡主的旧事,文思渊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惹来了滔天大祸。他无数次恨自己鬼迷心窍,还以为栽养她是拾到了宝,一步错,步步错,如今一切悔之已晚。 左卿辞玩味地看着立在案前的人,若不是自知无论如何也难以幸免,文思渊大概已同其他掮商一般向薄侯跪地投诚,哪怕苏云落是他最得意的棋子,也敌不过千钧压力之下的保命本能。 文思渊心下清醒,横竖已经得罪了威宁侯,面前的魔头尽管可怕,却是唯一的生机,若是此人肯保苏云落,他连带也可无恙。“公子可知薄侯已经召令十二郎卫中的六名出府追缉,他们个个身怀绝技,非同小可,我从天牢弄出来教她的无影盗谢离,当年就是栽在他们手上。” 左卿辞明白文思渊的心思,挑了挑长眉。“除此之外,薄侯还做了什么,近日可有异常?” “薄侯尽各种方法在江湖上查探与她相关的人,还有她近年所为的每一桩事。”文思渊满是苦涩,薄侯查的何止是她,连带自己也被探得巨细不遗。 左卿辞沉吟片刻。“云落所寻的八味药,你可曾对旁人透露,是否会落入薄侯之耳?” 文思渊清楚对方要问什么。“那些药有几味是她自己去绝域寻的,有些是从我这里得知,我的消息也是经江湖同道而来,薄侯若查得细,大概逃不出耳目。” 薄侯想来也猜出了苏璇未死,左卿辞薄哂。“现在他们往何处追缉?” 文思渊道:“她最后一次行踪是在湘楚,所以燕归鸿与六名郎卫追去了云梦。”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景致的好是出了名的,可惜那一带民风剽悍,并非善地。”左卿辞静了一阵,浅浅一笑,徐淡的话语不带半分烟火,“我瞧薄侯是太闲了,越俎代庖地干涉刑名之事,也不怕手下折在那里回不来,落了江湖笑柄。” 俊颜的神情神秘难测,文思渊心头一寒,又突然安定。 “本来有些旧事想请文兄代为一查,但如今风声紧,权且放一放,文兄也无须过虑,实在忧心就多藏一阵。”左卿辞漫不经心,宛如随意而道,“至于薄侯,大约是有些焦心过度,假使郡主的消息多一些,他一欢喜,或许就无暇旁顾了。” 文思渊脑中转了几转,暗自吸了一口气。“多谢公子指点,在下明白了。” 望着他的背影,左卿辞轻讽一笑。聪明人都能活得久,遇上强权自会玲珑屈膝,求个趋吉避凶。唯有那个满脑子师父的傻瓜,才会不管不顾,再厚的墙也一头撞上去。 只是这世间聪明人太多,傻瓜太少,若就这么死了,未免太过无趣。 血荼靡 十二郎卫如今虽食了威宁侯府的俸金,根底上还是江湖人。 他们皆是一方之雄,被薄侯以各种手段收服,历尽十余年,仅留了十二人。这群人被薄侯赐姓郎,不再有自己的名字,所行所做均为秘事,在今日的江湖中湮灭无闻,然而若有人能认出一二,必会哗动江湖。 十二郎卫,前者为尊,这一次领队出来的是郎三,他是个中年人,脸长而目狭,目色凶戾,是郎卫中心最狠的一个。杀人的时候不会有丝毫变化,即使在十五年前,在伏波山下杀死铁甲凌家满门,其中一个不足百日的婴儿的心头血溅在他脸上,他的手也没有半分犹豫。 这一次出门,他第一个挑了郎九。 郎九最擅长的是探痕追踪,于细微处辨识易容伪装。他最厉害的战绩是捉住了无影盗谢离。如果不是他从一筐梨子上发现了蛛丝马迹,一路紧迫追伏,让谢离最终现出了形迹,只怕这名即使废了武功,仍从三重深牢中越脱而出的惯贼已然逃出生天。 郎三挑的第二个人是郎七。 郎七是个看起来病怏怏的瘦子,善使刀。郎七的刀很奇特,是一把剔骨刀,这把刀可以完美地剥下一张人皮,也可以细如毫发地剔出一根腿骨。他最喜欢的除了杀人就是刑求,只要人是活着落在他手上,保管祖上三代的秘密都会吐出来。当然,刑求时如何让人不死也是一门学问,他们都清楚这次要捉的飞贼,藏着很多薄侯感兴趣的秘密。郎七在,可以确保哪怕飞贼连皮都没了,依然能活着带回金陵。 郎三挑的第三个人是郎五。 郎五精熟大开碑手,长年戴着一双独特的缅丝手套,这双手套色泽如乌钢,为一处上古遗墟所得,哪怕是鸦九神兵也难以轻易毁伤。他指力雄浑,配上手套可以击碎坚石,正克制一寸相思这样奇特的软兵。当年谢离落入他掌中,全身关节的骨头均碎在他指下。 除此之外还有郎十及十一,各有所长,无一不是好手。关于胡姬的所有消息线报也已被反复熟知,留在金陵的郎四与郎八全力搜拿百晓公子文思渊,断了她所有助力,这一番出手势在必得。 一行人一路顺畅,这一日抵达了一个镇子,镇上为数个郡县交汇之点,往来客旅极多,正是街市最热闹的黄昏,六人在客栈安歇下来,要了三间上房。按规矩两人同宿一间,但凡有任务在身,出入必须两人同行,不可落单。 待几人用过膳食,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郎七好色,进镇时见红桥上一名妖媚的烟花女子飞了个眼波,按捺不住要去花楼,与他同住的郎五只好跟了去,郎十和郎十一自行回房歇宿。 郎三与郎九结伴,郎三自律,习惯每日晚间必练功,他嫌客栈吵,顺着店伙的指引去了河畔,多年如一日地习练刀法。郎九挑着一盏风灯在河堤的短亭内等。夜渐渐沉了,风轻轻晃动亭角的铃,洒下零星的声响。 郎三一路刀法使到尾声,一只野狗跑过短亭,仿佛闻到什么,一路嗅到郎九面前,忽然哀鸣一声,夹着尾巴逃走了。 郎三蓦然停下了刀,他清楚郎九幼时被恶犬咬过,养成了一个怪僻,碰上野狗必会打杀。那只狗靠得极近,险些蹭上郎九的膝,亭中人竟然纹丝不动,明显不对劲。 风无声,铃轻响,四周突然静得可以听见心跳。 郎三不由自主地握紧刀柄,唤了一声。 郎九依然一动不动,手中的风灯晕着一团光,映得他低垂的面孔渗白。 郎三稳了稳神,以刀背托起了郎九的脸,随着举动,忽然有两行血从郎九鼻中溢出,他的眼睛还睁着,放大的瞳眸犹如灰珠,唇角勾起,带着奇怪的笑。 这已经是一个死人,郎三手一颤,倏地退后。 四周一片空寂,不见半个人影,河岸的风幽冷。 郎三的眼眸迸出恶狼一般的杀气,蓦地折身向客栈的方向纵去。 被抛下的郎九依然静静地坐着,挂着僵冷的诡笑,一丝蜿蜒的血缓缓从耳洞渗出。 偌大的客栈彻底乱了,不停有宿客惊骇地逃出,在他们身后,两个人在拼死搏杀,从二楼到客堂,一路砸得稀烂,飞溅的鲜血残肢溅了一地。 郎三掠进来瞥了一眼,如坠冰渊。 那两个人,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郎十和郎十一。 他们本是朝夕相处的同伴,这一刻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眼眶眦裂,眼珠仿佛蒙上了一层血色红翳,犹如吞噬一切的凶兽。 郎十的左手已经断了,郎十一右肩被刀劈开,两人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仍在血淋淋地对砍。 郎三冲上去,刀尖一挑一压,试图将两人分开,却瞬间成为两人攻击的目标,一溜腥咸的血珠溅上郎三的脸,疯狂的攻势迫得他不得不退开,好在两个人并未追击。 郎三胸膛起伏,脑子几欲爆开,直直地瞪着两个红着眼的人继续残杀,血肉四下飞溅。场面诡异而残虐,仿佛一场不死不休的僵局,郎三蓦然转掠出去,疾奔向远处的花楼。 花楼静悄悄的,唯有楼外红灯高悬,悬在夜空宛如一颗滴血的眼珠。 明知异常,郎三仍然控制不住,一头冲了进去。 楼里应该是宾客满堂,然而所有的客人是那样安静,在楼梯、桌案、门槛、廊下或歪或倚,或倒或伏,似乎前一刻还在宴饮,后一瞬已被抽离了神魂。 倾倒的银壶泻了一案,滴滴答答地淌落。 空气中有一种发腻的香,像脂香又带着腥气,笼罩住了口鼻,郎三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伫立了一瞬,从崩乱中冷静下来,敛刀于侧,一步步上楼,找寻同伴的踪迹。 他的脚很轻,手很稳,哪怕出现一只恶鬼,他也能立即将其斩却。 当终于寻到最里面一间房,他无法自制地颤抖起来。 郎五已经死了。 尸体倚着墙半瘫地上,腰以下的骨头软碎如绵,这是大开碑手的威力,这样的形状曾在郎五无数对手身上呈现,而今却落了他自己身上。郎五一双戴着乌色缅丝手套的手,按在他自己的喉结上,双目翻白,脸色黑青,面目肿胀扭曲,看起来竟是自扼而亡。 数步之外是垂落了红幔的绣榻。 一只染血的手从帐内探出,骨节突露,痉挛地半弯,仿佛想抓住什么。 郎三定了半晌,挑开了幔帘。 床内躺着一个半身赤裸的烟花女子,细嫩的皮肉在昏黄的烛光下粉白刺目,凌乱的黑发覆面,不知是昏是死,同样赤裸的郎七就趴在她身上。 轻轻一挑,郎七被翻了过来。 郎七的另一只手抠在嘴里,大片的鲜血顺着下颌淌出,顺着胸膛流了一床。一块东西掉落下来,软软的,混着淋漓的血水,那是郎七的舌头,被他自己活生生拔出。 床榻边有几个沾着血写的字,幽暗地看不清。 郎三脑中一片昏乱,晃亮了火折,火苗呈现出奇异的幽绿,他立刻屏住了呼吸,然而已经晚了,那种腻柔的香气已丝丝渗入肺中。 他的手开始发颤,掐熄的火折跌落在地上,他痉挛地抠住发紧的胸膛,无论怎样运功,不知名的毒依然一丝丝蚀入血脉。 隔室的桌案响起了倒酒的微声,郎三蓦然转头,一个俊美的青年在腥气扑鼻的房中安然而坐,神色自如,轻巧地搁下酒壶,仿佛全未见两具可怖的尸体。在他身后,一名随侍垂手而立,沉默地守卫。 郎三被惨景吸住了心神,竟不曾注意到隔室有人。这个人他不算陌生,然而此时此刻出现于此地,却是做梦也想不到。他忍不住激声道:“是你?你……”话未说完他突然哑住了,刹那间想起了什么,目光瞬间迸出了无边的恐惧,“不,不是你……是……你是……” 清逸的俊颜一无波澜,优雅的托起酒盏,望空一划。“你的兄弟在奈何桥上等,这杯酒,算我为你送行。” 郎三额角发青,青筋棱起,血从喉间漫出来,心口剧烈地搐痛。“为什么……你怎么会是……你与侯爷……究竟有什么恩仇……为了那个胡……” 对方似乎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待清亮的酒液从半空泻尽,他淡然起身,从容而去。 郎三大口大口地呕吐,黑色的血液中夹杂着破碎的脏腑,他双眼暴突,用最后一点力气拎起刀,匍匐地向门口爬去,他很不甘心,很想告诉千里之外的侯爷,这是一个极可怕的秘密,靖安侯公子……然而他的意识停滞了,再也无力动弹,眼前一片昏暗,明晃晃的光蹿起来,带着异样的灼热与焦烟弥散。 信相托 近日各路消息探子密报迭出,扬州、苏杭、越州……多个地区有人传讯,曾见过一个气质殊异,样貌清丽的美人受人挟制而行。这让薄侯空前关注,甚至离了金陵前去追索,连对飞贼的缉拿都放在了其次,不想忽而一封急报递来,去往云梦的六名郎卫死于非命,无人能想象薄侯当时的盛怒与震骇。 直至燕归鸿从云梦归来,亲自入府陈报。“禀侯爷,当时我在邻镇办了一些公务,得到消息过去的时候已经迟了。事后探查现场,六人其中一人死于客栈外,两人死于客栈内,另有三名死于花楼。据说客栈内的两名郎卫疯魔般互斗,尽管报了当地差役,但谁也不敢接近,直到两人互相砍杀身亡,接着客栈、花楼、河亭三处俱燃起了大火,无人能说清是怎么一回事。” 薄侯每一个字锋透出冰寒。“难道神捕也要对本侯如此应答?” 燕归鸿殊无半点笑意,顶着风暴说下去。“客栈只有几个客人逃出来,问不出所以,花楼中的人无一生还,所有死者均成了焦骸,经研判应是中毒无疑,不过毒性异常奇特,施毒手法也极巧妙,满城仵作和郎中全验不出是何种毒。” 薄侯面色森冷,气息凝滞。“何人所为?“ 燕归鸿知道此次压力空前,该说的还是得说完:“不是飞贼,她长于隐匿而不是狙杀,更没有用毒的习惯。” 这位尊贵的侯爷捺着狂怒听下去。 燕归鸿娓娓而析。“这场局如此精巧,显然是将六名郎卫的习惯彻查清楚,定下了分而应对之术。据客栈外的果铺老板说,郎七在桥上看到了美人,于是向他打听,得知了花楼所在。我问了镇上的人,当日在桥上的美人叫小春娘,她的兄弟说她前一日心情极好,似得了一位陌生恩客的一笔重赏,说第二日还有生意。可惜事后花楼大火,无法判断是否有人授意她在桥端相诱,恩客的身份也已不可考。” 不等薄候询问,他接着说下去:“郎三练刀的地方也有些蹊跷,河畔离客栈较远,当地人都清楚客栈百步外就有一块圈起来的弃地,郎卫舍近求远,或许是被人故意引开。然而客栈与花楼一般无二,掌柜和店伙已然葬身火海,线索断绝,追查无门。” 薄候听得心火上涌,厉声道:“难道大火之时,街坊巷里来救,那么多眼睛一个也未发现异样之人?” 燕归鸿唯有苦笑。“花楼临河,纵火之人趁前楼喧杂,自后门登舟而去,夜里船篷密掩,就算有人注意,又如何看得清?事后弃舟登岸,将船凿沉于水中,哪里还能寻到半点痕迹?” 这样处心积虑的谋划,精细无痕的安排,影射出的信息惊人,薄景焕沉默了。 燕归鸿见对方终于敛了威压。“这些远非飞贼一人能为,六名郎卫一路也并未与旁人冲突,只怕是猝不及防地受了有心人的伏击。” 薄景焕阴鸷的目光凝成了冰。 “这样的手法很像江湖上一个人。”燕归鸿略低声,道出了一个名字。 薄景焕一震,知道对方想问什么,良久道:“本候从未与此人有过交集。” 燕归鸿默了一阵,一横心俯首。“侯爷明鉴,如果连此人也牵涉入内,燕某已无能为力。”不管这人是否与飞贼相关,连郎卫都折了,刑捕更拿不下,不如暂歇。 薄侯颚骨紧绷,良久道:“苏杭一带的消息又是怎么回事。” 燕归鸿顿了顿。“有人故布疑阵扰乱眼目,扮作郡主的女子均是从花楼中赎买或掳掠,人被灌了药,昏昏沉沉受制而为,及至追缉者近,挟持者就将她们弃在客栈,自己逃之夭夭。” “这两边不管是何人弄鬼,想方设法查清楚!至于飞贼……”薄景焕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阴沉郁怒抑了下去,话语漂淡而无情,“是本侯想岔了,缉拿之事自有关联之人,既是正阳宫的门徒,就让正阳宫出来收拾!” 不知算不算一个轮回。十年前,苏璇被正阳宫清理门户,十年后,同样的命运似乎又将降临在他唯一的徒弟身上。 天都峰上,宽广威严的正殿静肃无声,袅袅的烟柱升起,缘着铜鹤的长喙蜿蜒,飘向高远黑暗的殿顶。大殿中央是一尊巨大的玉清元始天尊像,两侧是上清灵宝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三位仙师俯看微尘芥子般的凡人,神情淡泊而邈远。 暗淡的殿堂内立着一个须发漆黑的中年人,他仰首凝视着无喜无怒的神像,搭在左臂的拂尘泛着霜雪般的微芒。 殷长歌从殿外踏入,立在中年人身后唤了一声:“师父。” 过了许久,金虚真人终于开口:“那个孩子,如今是个怎样的人?” 殷长歌当然明白师尊问的是谁,正色道:“独来独往,不喜与人接触,但心中有师门,行事自有分寸。我重伤的时候,她明知神捕就在一旁,依然上了试剑台。” 金虚真人缓缓道:“你师姐信中的说法有些不同,她说是因为屠神辱了轻离。” “轻离难道不是我正阳宫之剑,师叔难道不是我正阳宫之人?!”殷长歌胸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话中透出激意,“师叔的长剑曾令门派如日中天,师妹的一搏让狂徒血溅三尺,怎么能将其与本派割裂?” 金虚真人叹息了一声,久久未曾言语。 “当年我心性狭隘,对她百般欺凌,自问不配为师兄。”殷长歌难抑激动,言中尽是不平,“师叔唯有这一个徒弟,她从不曾蒙受门派看顾,虽然误入歧路,却一力隐藏来历,唯恐累及师门声誉。若要我依从权贵号令,将自家师妹追迫至死,我宁可折了掌中剑。” 仿佛被殷长歌的话语所激,山头的暮钟撞出了清越的宏声,在山野间漾起阵阵回声,如潮水涌遍殿堂。金虚真人看着爱徒,年轻人英姿焕发,道衣如雪,身形如剑,落落坦荡地据理而争,让他想起多年前的某个人。 钟声停止了许久,正殿响起了声音。金虚真人话语缓慢,带着无形的张力。“威宁侯地位尊崇,然而到底不是圣谕。他的指令正阳宫可尊,也可不尊。” 殷长歌的眸中霍然闪出了惊喜。 “既然她所用的不是剑,也就未必是本门武学,行恶自有捕头差役,本门不便擅逾。”金虚真人转过身,面庞端宁,三绺长须无风自动,“你下山一趟,替我将这句话带给威宁侯。” 殷长歌的心臆豁然开朗,立刻道:“谨遵师父之意!” 金虚真人加了一句:“此事必会让威宁侯有所芥蒂,你提醒青儿,在金陵万事留心,不可有半步踏错,一切好自为之。” 殷长歌应了一声,情绪却低落下来。 金虚真人瞧在眼里,淡叹一声。“青儿温良勤勉,心性却少了磨砺,小事尚可,逢大事易浮摇不决,迷失本心,是为师不该爱护太甚,让她过于顺遂,如今在红尘中历一番世事也好。” 殷长歌嘴唇动了一下,不知能说什么,她似乎已经选好了另一条路,弃剑从俗,嫁入豪门,做一个贤淑荣华的命妇。 金虚真人不再多提大弟子,转为思虑其他,有些事本不该让徒弟知晓,但此去金陵面对那位阴鸷的薄侯,又不能不防。“江湖传言琅琊郡主被劫,威宁侯百般严缉,甚至施压于本门,原因我也能猜出几分,这一切大概与你苏璇师叔有关。” 殷长歌一怔。“师叔曾得罪过薄侯?” 金虚真人的声音似天都云顶的雾,淡而远。“十年前各大派齐上天都,正是薄侯暗中挑动,他与苏璇,本是结义兄弟。” 走出幽暗的正殿,天光白的有些刺目,殷长歌穿过长桥,行过演武场,年轻的师弟、师妹在凝神练习剑招,轻捷如灵鹤翻飞,他脑中还回荡着适才获悉的一切,忽然想起封赏盛仪之后,听闻他提到结义,威宁侯失态的厉斥。 一对亲密无间的结义兄弟,因恋上了同一个女子反目成仇,甚至在一方疯魔后依然不肯放过,暗中策动将之置于死地,该是怎样一种深恨。 事隔多年,这宿恨似乎又落在了苏云落身上。 左卿辞那一句隐晦的暗示,他一直在想,能在她背上留下剑痕的人,究竟是不是他所想的那个人。如果那人还活着…… 他仰起头看着灼目的骄阳,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远远回望了一眼正殿。模糊而沉重的怀疑被他压在心底,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不曾对任何人言说,包括他最尊敬的师尊。 如果,如果是真的,她这些年究竟做了什么? 飞贼成了一滴融入江河的水,浑然不见踪迹。 大张旗鼓的追缉失去了目标,持续良久终于低落下来,玄武湖别业附近监看的人也少了,一日午后,一封特殊的信被人递来,同时还有一个黑黝黝的精铁匣子。 白陌一看信封的记号就接过来,将匣子抱入书房。“公子,苏姑娘送来的。” 信中仅有一张薄笺,没有抬头落款,寥寥几个字显然是仓促而就,左卿辞一眼扫过。 明藤有信,数月即归,此箱请君善藏,勿失勿忘。 信笺在烛上一燎,轻飘飘引着了火,左卿辞将残笺甩入笔洗,精致的唇线呈出三分冷淡。威宁侯仍在,八方缉捕未平,她竟然弃了伏藏,前去追索赤眼明藤。那些药像无边诱惑的饵,足以让她忘却威胁,蠢头蠢脑地扑过去。 细细思索了一阵,左卿辞倒也不甚担心,经云梦一事,威宁侯有所忌惮,不致再轻易派出郎卫,就算设陷也不会远离金陵,而笺上写明需数月之久,必是位置甚远,至于这箱子……他打量了半晌,指尖轻触箱体,沉厚的精铁隐隐透出寒意,顿时心头一动,待撕去封印启开,果然不出所料。 箱子小而厚重,显然是特别订制,已经快置满了。其中有玉瓶,也有锦袋玉盒,他逐一翻看,有些着实太过稀罕,即使方外谷中的医书也仅记载了形状,颇是开了一番眼界。 一枚异形果实,外层似赭色的鱼鳞密覆,最顶端是鲜明的碧色,应当是传说中的碧心兰;另一枚通体发灰,散着奇异的香气的块茎应该是幽陀参;盛在一个圆肚玉瓶中的是地脉所凝的佛叩泉,寻常一滴已极为难得,她居然得了近乎一瓶;那块分量极轻的软粘黄胶必是风锁竺黄;而长仅一指,通体如玉的藤状物,大约是汉旌节;加上鹤尾白与锡兰星叶,这一箱子正是她耗尽心血,用性命搏回来的灵药。 白陌看得眼发直,喃喃道:“这些东西她居然肯托过来?当真是信重公子。” 左卿辞闪了一下眸,无表情的阖上了匣盖。她会将这个送来,大概是前一阵风声太紧,匿处尽被勘破,她即将远去寻药,别无可靠之人相托。 至于信重,左卿辞淡讽地笑了笑,再是信重,也远不如一个疯子。 明月夜 灼人的骄阳直投下来,晒得肌肤火辣辣的痛,长剑远远地落在地上,反射出的白光异常刺目。 这一次门中较技,有多位长老在场评议,也让同辈师兄师姐稍有顾忌,仅仅是击飞了她手中的剑。对手已经利落地离场,她低着头,慢慢拾起剑,耳际的议论又开始涌入。 “……天资不佳,学了三年依然不成器,不堪造就。” “……习剑已晚,又心智愚钝,难有大成。” 刺人的议论一句句烙在心上,她听得麻木,却无法不去想,昨日才回来的师父是何种神色,在高高的看台上见自己的徒弟这样无能,会不会觉得耻辱。 忽然一片衣袖替她遮住了阳光,抬起头,她看见世上最亲近的脸,与平日一般平和随性。“比完了就好,师父今天弄了只羊,回去烤给你吃。” 她的心头忽然就酸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跟着师父转身而去,将练剑场抛在后方。 一名年长者从高台追下来。“苏璇,此女毕竟是胡人血脉,根本不具习剑的资质,将来只会辱没师长,不如另收良材,我那里有几个根骨不错……” “多谢长老好意,我懒散无状,有一个徒弟已是误人子弟,哪还敢再收其他?”她身畔的人说得很随意,蕴着不羁的洒落,“她学剑不精,自然是我这师父之过,何况就算不成器又如何,有我在,必会让她一生不弱于人。” 最后一句还在耳际回荡,苏云落睁开了眼。 窄小的木船随着海波摇晃起伏,她取下覆面的布巾,漫天的云霞映入眼帘,深蓝的大海无边无际,衣上凝着干涸的盐粒,唇舌干燥如火灼。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里衣,取出一个层层包裹的水晶匣,里面一枝赤红如珊瑚的短藤,满布奇异的黑色斑纹。 一切伤痛都被遗忘,她摩挲了许久才小心翼翼放回怀里,转为处理腿际的伤。敷帕浸透了渗出的伤液,她揭开看看,又覆了回去,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 左卿辞给了许多灵效的伤药,小腿已经褪去了黑紫,不复撕心裂肺的痛楚。 赤眼明藤在东海的蓬莱阁,那是一座孤岛,最大的难处是入岛与离岛,她已经成功了大半,只须划至海岸,安全地踏上陆地。茫茫大海上,辨别方向并不容易,好在她有一个出色的助手,灰隼双翼一展,长唳一声,从高远的天穹滑过。她拾起浆,在暮色沉沉的大海上划开,朝着飞鸟指引的方向驶去。 漫天的星光荧荧烁烁,一如她心头溢不尽的欢喜。 药已经齐了,她所牵挂的人会再度醒来,执剑君临天下。 那枚最璨亮的晨星,将重新回到苍穹。 适逢皇后寿辰,宫中设下盛宴于内庭欢庆,同时邀了数百皇亲贵戚,重臣亲眷。满宫锦绣铺陈,云裳鬓影,笙歌阵阵,更在御花园内设了诗咏台、华灯阁,兼有投壶猜枚等游乐,处处欢笑人声。 左卿辞本不爱这种场合,但这一次也恰逢晴衣生辰,他避过盛宴,到游园时分才入宫,一袭简雅的玉色锦衣,引来无数淑媛流连注目。 “大哥!”一身浅粉宫装的晴衣似一只明丽的蝴蝶,相当惹眼,她等得心急,好容易见到翘首以盼的身影,喜出望外又忍不住抱怨,“爹爹不来,二哥近日当值也是忙得紧,我盼了大哥好久,怎么这时才来?” 左卿辞但笑不语,递过盛着生日贺仪的锦盒。 左晴衣接过,交由侍女捧了下去,引着长兄向略为僻静的宫池行去,爱娇地嗔道:“明明在金陵也不来看我,若不是生辰,想见大哥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宫中举宴,宫池畔亦是精心装饰,丝帛缠枝,丝毡铺道,池畔的枝丫间还悬了金丝鸟笼,置着画眉莺歌,听取脆声清啼。 左卿辞随着她缓行。“频繁入宫易落人话柄,你既已安好,我也放心。” 晴衣十分敏感。“难道大哥以后都不来看我?” 左卿辞挑开池畔垂落的长枝,让晴衣行过。“再两年晴衣就要嫁人了,我也未必会长留金陵。” 左晴衣一惊。“大哥要去哪里?” 左卿辞摘下一枚青叶,抿进唇吹了一个短音,如一声悠婉的鸟鸣。“去何地我也不知,大约是有好风景之处。” 左晴衣顿觉惶急。“你离家那么多年,好容易回来,为何又要走?” 见妹妹焦然无措,左卿辞轻笑一声。“又不是永不再见,我终会去探你。” 左晴衣只恨自己言辞无力,二哥又在值宿,情急之下乱不择言。“大哥不要走,我瞧着沈姐姐很好,你娶了她,在金陵安家可好?” 左卿辞当她说的孩子话,根本未放在心上。 左晴衣执着地苦劝:“我说的是真话,淑妃娘娘也觉得沈姐姐相宜,除非大哥另有意中人。” 一弯上弦月映在湖水中,随着水波变幻着形影,左卿辞没有回答,长眸蕴着月色看不分明。明明他是那般温润可亲,这一刻又异常神秘,左晴衣看不透,禁不住脱口道:“真有这样一个人?是谁?为何大哥从来不提?” 幽寂的水面倒映出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左卿辞居然给了答案:“她是个傻瓜,心里有另一个人。” 左晴衣听得傻了半晌,瞪着兄长俊逸的脸庞。“还有这样没眼睛的女人?她哪里值得你喜欢?” 左卿辞莞尔,半晌后淡淡道:“晴衣说得不错,我也腻了,正好到此为止。”这句话本是随口而出,却衍生出一种恶意的快感,仿佛某种纠结的烦乱蓦然一空。 左晴衣松了一口气,然而见他的神色又难解疑惑,试探地劝解:“世上佳人无数,既然大哥已经放下,何不多看看其他?” 树下的画眉听得人语,扬翅扑动,左卿辞漫然不经心的逗了两下。 左晴衣见他并无不快,心气又定了一些。“沈姐姐美貌温柔,大哥觉得如何?” 左卿辞不动声色。“看来晴衣近日与她往来颇多?” 左晴衣脸一红,支吾了几句才道:“她时常出入宫中,我见她和气聪慧又武功高强,做了大嫂正可以保护大哥。” 左卿辞轻“哦”了一声,俊逸的脸漾起一分似笑非笑的讽。“原来我在晴衣心中如此无能,甚至需要妻子倾身相护。” 话中的嘲弄太过分明,左晴衣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她绞尽脑汁的绕开话题,抬眼瞥见前方一座宫灯高悬的石台,石台上人影交错,笑语哗然,其中有晴衣交好的女伴,眼尖瞥见,扬帕笑唤。 依左晴衣的安排,她本是要将兄长引过去,此际反而踌躇起来,一心想问个明白:“大哥为什么不肯留下,是怕……” 不等一句说完,两名女伴已经迎出来,将兄妹二人笑迎至了台上。 台上有十余位青年男女,有陌生也有熟悉,左晴衣各自见过,她的礼仪是淑妃教养出来的,一举一动高雅合度,谁见了都挑不出毛病。 沈曼青赫然在座,但见她一席曳地月华裙,挽云鬓束宽袖,被众人簇拥,落落大方地在台心烹茶。她显然谙熟茶道,姿态流畅而优美,碾茶、煮水、加入茶末、杓去沫饽;三沸之后复浇,香气散开,均匀的斟入碗中,碧绿的茶汤色泽赏心,视之心旷神怡。 “素瓷雪色飘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一名青年当先品饮,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慕,“今日一品何其有幸,沈小姐烹茶之技可谓炉火纯青。” 沈曼青谦柔的回应:“骆公子过誉了。” 左晴衣在兄长耳边介绍,一圈下来左卿辞已了然,座中并无皇子、皇女,多半是世族公卿子弟,场面也较为随意。随着兄妹二人的到来,座中的气氛不知怎的有微妙的变化,女儿家似乎羞涩起来,比方才更显文静端庄。 唯有沈曼青神色如常,将两杯茶汤分至二人面前,宛然一笑。 左卿辞致了谢,接过来不疾不徐地浅啜,偶然回应几句。 座中的几名青年男子也觉出了异样,发现一众女子的目光尽投在左卿辞身上,隐生不快,骆公子首先发难:“方才见识了众位小姐的诗文,也品了沈小姐茶,不知左公子有何才艺,容我们有幸一瞻。” 另两名世家青年随即附和,左卿辞淡淡道:“骆兄抬举了,左某并无长才。” 骆公子存心要扫一扫他的颜面,岂肯轻易作罢。“二公子能百步穿杨,左小姐能双手同书,阁下既为兄长,必是更为不凡,何必过谦。” 左卿辞第一次听闻晴衣还有此能,倒是轻讶了一下。 左晴衣见兄长被人刁难,顿时起了护卫之心,她虽然年少,但出身侯门,又得淑妃疼爱,在宫中也不怯弱,花容一沉刚要开口,突然一个悦耳的声音插进来,奇特的异国腔调傲慢而娇哝。 “他长于琴艺,却只为引诱云雀而奏,就凭你,也配听?” 一个金发雪肤的丽人悠然而现,冰蓝色的美目过处,满座男人尽失了魂。 肘腋袭 撞见这位美人,左卿辞确实有三分意外,眉间难以觉察地淡了一下。“瑟薇尔公主近来可好?” 这女人聪明狡黠,初入中原之际,她很清楚一旦被左卿辞以吐火罗王宠妃的身份上奏,必然不会有什么地位,索性给自己安了个焉支公主的名号,反正中原与焉支少有往来,也不怕被拆穿。 正如她所料,一国公主受到的待遇自又不同,王廷封赏极厚。凭着惑人的美色,她成了王侯公卿的座上宾,轻易拢了一大票裙下之臣,每次与宴如众星捧月。不过她知道左卿辞不好相与,极少与他照面,像这般主动接话可谓例外。 华贵的衣饰让瑟薇尔艳丽的容貌更为夺目,独特的媚姿加上三分倨傲,金发丽人轻易慑住了全场。她瞧了一眼沈曼青,道出了一句吐火罗语:“怎么如今你身侧只剩锦莺,不见云雀?” “夫人而今倾慕者多如过江之鲫,尚对故人念念不忘,实在难得。”左卿辞被刺了一句神色不变,优雅一笑,同样以吐火罗语答,“假若那些追求者获悉夫人的旧事,必会十分感佩。” 雪颜的笑容立刻减了七分,瑟薇尔轻哼一声,不敢再招惹,改回了汉话:“我瞧见故人,不请而来,冒昧扰了各位。” 骆公子被美人迷得心神俱乱,哪还计较一句轻斥,不过挤对左卿辞却是没忘。“瑟薇尔公主方才说,左公子精通琴艺?” 左卿辞轻描淡写地挑转了锋芒。“不敢,倒是有幸在西域见过瑟薇尔公主一曲妙舞,如天女临凡,至今难忘。” 一听美人妙舞,满座的男子均生出了兴趣,悉数开言缠着佳人求舞,这一干人瑟薇尔全不放在眼里,哪里肯轻许,胡乱找了个理由,终是推脱而去。 经她一搅和,场中已无甚意趣,左卿辞借口时辰已晚,唤来宫侍将晴衣送回淑妃殿中,自己沿着湖径转去,果然不多久就见金发丽人在水边等候。 左卿辞也不客气。“公主有事?” 瑟薇尔撇了一下艳美的红唇。“真慢,我有事询问,你可知云落在何处?” 左卿辞半笑不笑。“这话问得有趣,她行事莫测,来去倏忽,我如何能知?” 瑟薇尔本能地不喜欢这个人,又不敢过于挖苦,悻悻道:“世人都知道她被你骗到手,我要寻她,自然唯有问你。” 左卿辞不甚经心地敷衍:“公主寻她何事?” 不提吐火罗,就算在中原瑟薇尔也鲜受过这样的怠慢,脾气一蹿又强自压下,知道对他发作也是无用。“前日我听到一些事,那只笨云雀怕是有危险。” 左卿辞挑了挑眉,不置一辞。 瑟薇尔敛了神色,难得的娇容凝肃。“前阵我在陈王宅中饮宴,避出去醒酒,正好听见隔厢有人在低议,似乎在说什么毒,还提到了飞寇儿。” 左卿辞心下一动,面上淡淡。“是什么人议论,公主可有看到?” “没听完就被发现了,还好我装醉骗了过去。”瑟薇尔道,“陈王爱结交三教九流,客人杂得很,那几个人瞧着有点凶,面孔也生。” 陈王?左卿辞思了一瞬,心下冷嗤,不可能是陈王,云落最厉害的对头只有一个,那位侯爷近期也的确太安静,必是借着陈王的名头做掩。细想左卿辞又觉出了怪异,听闻殷长歌传递了正阳宫的意思,婉拒了薄侯的诉求,可想薄景焕恼怒更甚,出什么计策都不足为奇,怪在居然处心积虑地借他人行事,难道六名郎卫一朝折损,致使薄侯谨慎过度,其中必有蹊跷。 至于施毒,云落远去他方寻赤眼明藤,薄候如何觅得了行迹?何况她有却邪珠在手,寻常毒物难伤,所谓的陷阱究竟从何而来? 从宫中辞出来,左卿辞在马车上反复思量,始终不得其解。 车行辘辘,夜色深晦。 马车有节奏地晃动,他缓缓揉着额角。脑中浮起一双深楚的眉睫,颊似莹玉,笑颜如新雪初生。莫名的躁动挥之不去,他闭上眼靠向了软枕。 午膳过后,淑妃例行小睡。 左晴衣换了一身宫侍的衣装,溜至苑外的小径等了一阵,一辆软轿行过略略一停,她熟练地掀开轿帘躲进去,依在轿中人身侧。轿夫如若未见,起轿悠悠向前行去,出了宫门换了马车,左晴衣长出一口气,笑嘻嘻地唤了一声。“沈姐姐今日来得好快。” 沈曼青取出一套便装让她换上,替她理好腰上的束带。“上次令晴衣久候了,这次特地选了一段略短地道经,待德妃娘娘听完,我便提前告退了。” 左晴衣已经不是头一次随沈曼青出宫,依然觉得处处别致,隔着轿帘喜滋滋地张望。“难怪大哥、二哥都不愿入宫,还是外边有趣。” 沈曼青婉颜含笑。“这本与礼不合,让他们知道定会责怪我了。” 左晴衣立时道:“沈姐姐是好心才偕我出来开一开眼,我怎会说出去?绝不让旁人知晓。” 沈曼青相处下来,已然深谙她的兴趣,待马车行至一间牌楼外。“你不是喜欢各色纸宣?前几日我瞧这里又有了新样式,据说是南边流传过来的雅色笺,有深红、明黄、深青、浅绿、浅云等十色,别有韵致。本想替你捎进宫,又怕不合喜欢,不如让你自己挑。” 左晴衣听得明眸晶亮,兴致勃勃,挽着沈曼青的臂膀。“好姐姐,等选了笺纸我们一人一份,用来写短诗再好不过。” 沈曼青偕她入楼选了笺纸,挑了几管狼毫,接着去逛画坊、胭粉铺子等,左晴衣对各种东西都怀着无限新鲜,买了几枚珠花、一环手串,虽然不及宫中的精致,胜在样式奇巧,甚至还替淑妃挑了两包茶叶,各种欢喜。 最后入了酒楼,左晴衣尝了几味招牌鲜脍,试了一点酒,忍不住道:“人都说宫中是最好的,可在我瞧来,市井着实比宫中多了无尽乐趣。” 沈曼青移开她面前的酒盏,浅笑道:“可不能再饮,若是娘娘闻到,下次休想出来了。” 左晴衣略为遗憾,仍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又有些好奇。“沈姐姐可见过我大哥饮酒?” 沈曼青应道:“从吐火罗归来的庆功宴酎过几杯,左公子饮得不多。” “大哥平素到底喜欢什么?”左晴衣颇为苦恼,被这个问题困扰已久,“我也想给他挑几样东西,实在不知他爱什么,像二哥就容易多了,只要挑与武学与兵器相关的就好。” 这是将沈曼青也问住了,她从头细思了一遍,竟想不出左卿辞的喜好。“或者买几本少见的古籍?” 左晴衣能想出的也仅是如此,便转了话题:“在沈姐姐看来,我大哥是个怎样的人?” 沈曼青中肯地评述。“左公子是个温文有礼的君子,遇事不惊,待人宽和,从未说过一句重话。” 左晴衣深有同感。“沈姐姐性子也好,若是你们在一起,必定举案齐眉,从来不会争吵。” 沈曼青被说得红了脸:“晴衣胡说些什么,瞧我下次还带不带你出宫。” 左晴衣笑嘻嘻替她挑了一片鱼脍。“好姐姐,是我错啦,我二哥说喜欢大哥的淑媛极多,不过他好静不爱出宅,更不沾惹红粉韵事,将来成婚了必是宜室宜家。” 沈曼青一口茶全呛在嗓子里,气笑皆非,重重地拧了她一把。 一番笑闹过后,左晴衣敛了神色,泛起一丝低怅。“宫里瞧着人多,其实冷情得很,我真想和大哥二哥同席共餐,可他们几个月才能进宫一次,最多留半个时辰,说几句话罢了。” 沈曼青柔和的劝慰。“他们时常探望,也是牵挂你。” “我自小寄在宫中,娘娘对我极好,然而至亲远离,没见过几次父亲,更不提大哥,唯有二哥时常探望。直到我跌伤了腰,大哥持着父亲的信物入宫,我才头一回见他。”晴衣有点伤感,忍着鼻酸道,“不怕沈姐姐笑话,那时宫中风言风语难听得很,我也瘫了,直想死了算了,就是怕娘娘伤心。没想到大哥原来这样好,觅了方子让我重新站起来,又为我远赴吐火罗,幸好沈姐姐护着他平安归来,没让蛮人伤了他。” 明眸盈着一抹泪意,左晴衣说着又笑了。“后来我才知道二哥也置了气,拔拳打了几个在军中口舌生疮的世家子,受了好一顿责罚。” 沈曼青触动身世,神色黯了一瞬,随即恢复了自然。“有这样的兄长真是福气,不过为何一家人至今依然分散,左公子长居别业,难道不打算回府?” 说起这个,左晴衣也不太明白。“二哥几次想接他回去,还让我帮着劝,可大哥只是笑。” 沈曼青试探道:“晴衣可知左公子当年为何会离家?” 这次左晴衣真答不出来了,略带苦恼的支颐。“听说是被人劫走了,又似乎不像,大哥从不提自己的事,我也不敢问父亲。” 沈曼青有些微的失望,那个人看似一泓清溪,却无法窥底,然而仍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自回沈府半载,追慕者无数,其中泰半是轻浮的世家子为猎奇求欢而来,门第相当的俊彦不多。唯有他,无论人品风仪、家世年岁均是相宜,更何况还有承袭爵位的可能。 唯一的麻烦,大概是与胡姬的传闻,然而沈曼青私下试探,发现左晴衣对胡姬一事一无所知,显然两位兄长从未言及。虽然不知苏云落是如何纠缠上了左卿辞,推想不会长久,毕竟她不仅身份微贱,性情也不讨喜,他迟早会厌弃而另聘淑媛,一些年少风流不足道的韵事,终如轻薄桃花逐水流,过眼无痕。 想到近日的情形,沈曼青的心又有一丝纷乱。这一次师父派长歌来金陵,他的神情与过去截然不同,显得生分而有距离,更不肯入沈府。他客气地致礼,将师父的话语转述,却没有多一句问询,亲近的师弟变得异常疏远,让她陌生而抑怅。从来世事难两全,清远的山门与俗世的烟火,她终只能择其一。 抑下心绪,沈曼青与晴衣谈笑了一阵,眼见日影将斜,她会过帐,偕晴衣登上马车返回。 马车行经一处巷道,突然一声锐响,车夫扑然而倒,背心一根短箭深嵌入肉。沈曼青反应极快,将左晴衣按下,手在腰际一抚,才想起自己已经久未带剑,抬目掠视巷道两侧,数个黑影汹汹扑袭而来。 两难抉 一声脆响,置在书案上的五色琉璃盏突然无缘无故的裂了,斑斓的杯盏化为千万枚碎片,细荧荧地落了一案。 左卿辞心头一动,忽然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白陌叩门急禀:“公子,晴衣小姐与沈姑娘在宫外遇袭!” 事发之地离沈国公府不远,也是国公府最早得信,将两人接入了府中。 左卿辞一路上不知想了些什么,长而直的眉微蹙,一直不曾舒开。待踏入沈府,左晴衣泪涟涟地奔过来,身边还跟了几名沈府陪伴的女眷。“大哥,你一定要救救沈姐姐,那些人本是要杀我,沈姐姐极力护着我才中了毒。” 左卿辞长眸掠了一眼,没有答话。 左晴衣从未见过长兄这样冷漠的神情,瑟缩了一下。“我知道错了,是我不该私溜出宫,以后我再不敢了,若沈姐姐有什么不测,我……”她急得一额汗一脸泪,忍着啜泣分外自责,瞧上去稚楚可怜。 左卿辞的脸庞终于有了一丝温度。“这不是你的错。” 左晴衣呜地哭出来,哽咽得不成声。“父亲和二哥在与沈国公讨论,沈姐姐昏迷了,御医说是中了极厉害的毒,我知道大哥一定有办法……” 左卿辞抚了一下她的发,没有过多的劝慰,半敛的长眸仿佛藏着什么,幽沉沉得窒人。 殷长歌守在苑口,对着左卿辞一拱手,尽管不曾开口,神情显露了千言万语,满是焦急忧虑。 左晴衣请出在沈曼青闺房中的女眷,将兄长引见,忍泪道:“我大哥也懂岐黄之术,可否容他替沈姐姐诊一诊,或许能有什么法子。” 一介贵公子,如何比得过御医,未出阁的女儿家闺房也不宜让男子进入,几名女眷均觉不妥。但见他人才出众,温雅如玉,若沈曼青安好,当真是一双璧人,不禁暗自唏嘘,又却不过左晴衣的苦求,勉强应了。 仆婢环绕的闺房内,一个须发皆白的御医正在收起药箱。 沈曼青静卧榻上,秀丽的眉间有一层青灰之气,唇色发紫,一侧臂腕的袖子剪开,现出一截乌黑肿胀的皮肤,血流不止。 肇因是一枚细如牛毛的毒刺,泛着蓝汪汪的诡芒。 左卿辞诊脉仅搭了片刻就收回指,半晌未开口。 御医本有些不快,见对方诊完一言不发,不免暗生嘲意,但既知是靖安侯府的公子,非但不敢得罪,还要客气地代为圆场。“沈小姐所中之毒极为凶险,名为青龙涎,救治极难,然而也并非无方。比如以鹤尾白强护经络,再用天下至毒的锡兰星叶压制毒性,以毒攻毒,辅以十余种灵药相佐拔除,沈姑娘可望无恙,不过这些药太过罕见,宫中俱无,只怕……” 御医不曾说完,未尽之意很明显,左卿辞也不多言。“御医所言不差,依我诊来也是如此,恕我爱莫能助。” 沈府的女眷原本未抱多大期望,客气了两句将他送出房外。 左晴衣大急,牵着他的衣袖忍泪道:“大哥何以如此草率,不妨再细诊一下。” 左卿辞不置可否。“我送你回宫。” “我不回去,我要看沈姐姐好起来。”左晴衣还要再说,一双泪汪汪的眸子突然重如千斤,眨了两下竟是昏迷过去,被左卿辞挽抱起来。 左卿辞对快步迎过来的殷长歌略一致意。“今日连生意外,我先送舍妹回去。沈姑娘的毒非我所能,还是另请高明吧。” 一言出口,殷长歌的神色瞬时灰暗下来。 寂静的屋内唯有指尖轻叩桌面的声音。 白陌知道近几天主人的心情空前糟糕,他屏息敛气,迟疑着思索如何开口。 秦尘进来回报,打破了僵滞的气氛。“公子,淑妃娘娘说晴衣小姐情绪低落,食不下咽,执意要出宫去沈府探望,虽然娘娘已经拦下,小姐仍连日哭泣,郁结难安。” 左卿辞面无表情,秦尘接着道:“至于沈府,沈小姐忽发高热,甚至开始咳血,御医束手无策,殷少侠似乎想送她去方外谷,但路途太远,病势又急,怕撑不到。” 轻叩的指尖停顿了一瞬,左卿辞心下分明,咳血是毒入肺腑之兆,这样下去最多不过五六日,待伤及心窍便是药石无效。 秦尘说完,递上一封书信:“侯爷传信来,言及殷少侠去了府内拜望,信中提醒公子务必尽力襄助,毕竟沈姑娘救了晴衣小姐,上次为山河图又得了金虚真人鼎力之助。” 白陌随在秦尘话尾,终是将要呈报的说出了口:“公子,殷少侠今日又来求见?” 左卿辞接过书信并没有拆,默了好一阵,做了一个手势,白陌将殷长歌请了进来。 殷长歌几日不曾交睫,跑遍了金陵的药铺,又在江湖上遍询消息,全无半分线索,眼见沈曼青日渐衰弱,他陷入了巨大的绝望。然而对着左卿辞,他尽量缓和了情绪。“恕我冒昧又来相扰,公子可有云落的消息?” 左卿辞平和得近乎平淡、“请殷兄见谅,她被严缉多时,早已音信断绝。” 明知会是这般答案,殷长歌抑住涩叹,难以压制心底的颓丧。那枚苏云落于千万人眼前取走的鹤尾白,是沈曼青生存的唯一机会。即使锡兰星叶更为无望,但能寻到一味是一味,说不准便有奇迹。殷长歌强振精神。“左公子可有办法探出她将鹤尾白用于何处,或是卖给了哪一位?” 左卿辞凝视着他,淡淡摇了一下头。 绝望到极处,殷长歌心绪越来越焦躁,逼出了郁恨。“左公子可知刺客是何人指使?”不等左卿辞开口,殷长歌冷道,“这次左小姐险生意外,刺客是冲着靖安侯府而来,公子不可能不祥查,可否将内情告知在下。” 左卿辞一语不发,面对质问,选择了沉默。 殷长歌郁气攻心,疾声道:“就算我师姐不该带左小姐私下出宫,也是无心之过,如今她为护令妹而性命垂危,难道不值公子一言!” 左卿辞神情邈远,不知在想什么,俊颜有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殷长歌踏前一步,声色俱厉地质问:“左侯一封信,我与师姐万里奔走,任公子驱策,入雪域、拼三魔,从无退避,公子如今万事袖手,只字不答,可对得起我正阳宫?” 左卿辞望着殷长歌激愤的脸,心底淡漠而嘲讽,多么完美的陷阱,原来不是对她,而是应在他身上。借陈王门下的散客行事,原来是为将薄侯府撇得一干二净,让靖安侯府寻不出半点证据。 这一着得手,将正阳宫、靖安侯府与云落尽卷了进去。 挑青龙涎这种毒,自然是根本没打算让中毒者活下来。那一枚毒刺若是落在晴衣身上,左侯府必会如今日的殷长歌一般,千方百计试图救治。他将被迫召来云落,向她逼索灵药,待两人反目成仇,等着她的就是府外薄侯布下的天罗地网。 薄侯算得极精,已经先将人置于死地。就算成功获取了鹤尾白,缺了锡兰星叶,一切也是徒劳。待晴衣殒命,偕她私下出宫的沈曼青便是责无旁贷,靖安侯府势必与正阳宫生出裂隙,正阳宫失了朝中亲贵的支持,加上飞贼一事的影响,薄侯尽可以在御前进言挑动,将正阳宫贬落尘下。 一石三鸟,薄侯的布局毒辣精准,又根本寻不出半点与威宁侯府相关之处,连揭破都无从着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苏云落远在异地,受毒伤的也成了沈曼青,薄侯更不会想到,锡兰星叶与鹤尾白俱在云落手中,而今就在他书案上。 殷长歌仿佛又激愤地说了什么,左卿辞不曾听进去,只是忽然觉得烦躁。 苏璇行事不知自惕,与薄景焕结下了宿仇成了疯子,与他何干; 她一心要救师父,又为琅琊郡主得罪了薄候,与他何干; 薄候处心积虑报复,拿晴衣做饵,却落在沈曼青身上,与他何干; 一切纠葛皆因正阳宫而起,殷长歌却将矛头直指靖安侯府,与他何干; 何以他要在这里应付殷长歌气势汹汹的问罪,应对父亲的责备,应对晴衣的伤心欲绝,在左右两难中抉择,被一堆不知所谓的麻烦缠扰。 云梦碎 两个月后金陵天色初暮,各坊陆续关闭,人潮犹未散去,依然带着白日的喧闹。 一处稍偏的客栈来了一位不起眼的客人,满面风尘,蓬乱的头发散出久未清洗的异味,全然一派远途奔波的邋遢潦倒。 一桶热水抬入房间,小二受了赏钱退出门外,这位潦倒的行客揽镜自照,一点点卸去易容药物,现出了一张深楚动人的面孔。 苏云落细细地沐发,洗去一路尘灰,久不见日色的脸庞被热气一蒸,泛起一丝浅晕,疲倦的肢体在热水浸润下格外舒适,她双臂搭在桶边,枕着下颌险些睡去。直到热水渐凉才起身,换了一套洁净的衣物。 等不到宵禁,她见夜色已沉,轻悄地潜入了玄武湖畔的别业。谨慎的习惯让她先探察了一圈,周围似乎一无监视,这让她有些微的诧异,指尖一勾,武器滑入手中,更为小心地溜了进去。 书房窗棂半开,烛光轻透,她偷眼看了看,发现左卿辞正在练字,依然是青衣玉冠,俊逸中带着慵散,仿佛有些心不在焉。 她抬手叩了一下,左卿辞从案前望过来,似乎有一刹那的凝定,尔后挥退案边的秦尘。可这一次秦尘居然并未遵从,仅仅避了两步改立屋角,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一缕无从分辨的情绪自左卿辞眉间掠过,他开了口:“出去。” 秦尘额角微微渗汗,仍然没有动。 长眸忽然有了阴冷的戾气,左卿辞左手将抬未抬,秦尘倏地动了,退出书房合上了门扉。 奇怪的情景看得苏云落莫名其妙,但室内仅剩二人,让她轻松了一点,从窗外溜入了屋内。 柔黄的烛光映在他的轮廓上,呈现出玉般的质感,每一分线条恰到好处的精致,她微红了颊,忍不住趋近偎了一下。 左卿辞低头看着她,长眸幽淡,并不似以往那样就势拥住她。 她有一点失望,不过并未影响心情。“赤眼明藤已经拿到了,在东海费了些周折。” 她实在太过欢喜,没注意他的沉默,忍不住脸额在他的肩颈蹭了蹭,说不出的欣悦满足。“等师父痊愈,我可以不用再偷了。” 他依然没有反应,直到她觉得不对劲而抬头,他忽然箝住她的颔,力道大得几近疼痛,她猝不及防要推开,他已经覆上来,在柔唇上啃吻啮咬。蛮横的亲热全无平日的温柔,苏云落不自觉地蹙起眉,扶肩用力一推,他半身一仰,臂弯仍箍紧她的腰。 指尖轻触被咬痛的唇,她愕然望着他不明所以。 俊颜隐去了所有情绪,左卿辞缓缓松开,退后一步,拂开案上的精铁匣,声音又淡又冷。“匣子还你,锡兰星叶我另做了他用,还动了鹤尾白,其他的都在。” 她的脑子似乎一瞬间成了空白,过了很久才懂得每一个字的意思,僵木的垂头去看铁匣。匣子里应该是七味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加上怀中的赤眼明藤,正可以让师父复原如初。 可这一次,她数了几遍,怎么也数不出。只知道盛着锡兰星叶的玉盒真的不见了,拼命夺回来的鹤尾白也被切了一半,利落的断口仿佛划在心上,淅淅沥沥地淌出鲜血。 苏云落觉得自己大概是跌入了一个噩梦,所有圆满的欢喜都化成了讽刺。或许这仅是他的一个玩笑,一次惯常的戏谑,她惶惶地抬头,只得到一片冷寂、俊逸的脸庞疏远淡漠,宛如一张完美的面具。 她的呼吸变得格外困难,憋得脸都青了,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屋子静得让她眩晕。哑了半晌,她忍着胸口的绞痛,哀求般看着他。 时间变得异常漫长,他突然成了一个陌生人,没有话语,也没有任何表情。 她的手开始发抖,心似乎裂开了,再也待不下去,抱着匣子跌跌撞撞地奔向门外,不留神踢到凳子一个踉跄,撞得门扉一响。 门瞬间开了,秦尘仿佛时刻留意着屋内的动静,甚至扶了她一把。 那一扶碰到了匣角,被她一手挥开,仿佛有什么东西掉了,她无暇顾及,模糊的意念让她惶乱地逃走,像一只被追赶的丧家之犬。 薄淡的月色落在檐下,映出地上一枚精巧的短棍,散着蒙蒙的银光,被一只修长的手拾起。 棍身还残留着一许温热,渐渐地在指尖凉去,如一缕随风而逝的思恋。 一声沉闷的撞响,骏马唏律律的长嘶,伴着凌乱杂沓的人声和吆喝喧闹一并闯入苏云落耳中。她心神俱乱,竟弄不清身在何方。 一记长鞭挥落身侧,击在地面抽起了一泼尘灰,伴随着车夫的粗骂。“小贱人不要命了?没头没脑地乱撞,冲了贵人,剥了你的皮都担不起!” 车夫厉声喝骂,下一鞭已要抽在盲目冲撞过来的胡姬身上。 一个金发美人扶着脑袋从车窗望出来,本是满面娇怒,看见跌在地上神思滞乱的人,蓦然睁大了眼,吐火罗语脱口而出:“云落!” 顾不得礼仪,美人从马车跳下,奔到身边挽住她的肩,皱着眉打量。“你怎么这副模样,丢魂了?” 一头金发即使在夜里也异常鲜明,娇媚的红唇连声诘问,终于唤回苏云落的神智,她的喉咙涩得发痛,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挤出一声低唤:“瑟薇尔。” 美人绝丽的风姿引来了夜市上的人潮,迅速围拢了一大圈,惊艳地交头接耳。 “你的脸色好难看,你不是武功很厉害吗?怎么还会撞上马车?”瑟薇尔上下打量,惊诧转为了忧心,见人潮越来越多,立即唤过侍女扶起她,“来,先跟我回去。” 瑟薇尔的住邸布置得典雅奢华,正配衬她公主的身份,连卧房的漆案都镶着象牙,可想所费不赀。金发美人皱着眉指挥侍女剥去她满是灰尘的外衣,拭净手脸安置在胡榻上,塞过一杯热浆。“你究竟在哪里撞鬼了,你的脑子傻了吗?幸好没几个人认得你,不然早被捕役拘走了。” 见她苍白又魂不守舍的样子,冰蓝色的眸子转了两转,瑟薇尔忽然醒悟:“你不会是听说那个锦莺要嫁给左公子,气迷了心窍吧。” 耳朵里有什么在嗡嗡作响,她好像又一次失去了气力,低低的喉间带着破音。“什么?” 瑟薇尔有一点窃喜,又有点担忧,边说边观察她的神色。“前一阵宫中颁旨,将那只锦莺……沈曼青指婚给了左公子,她几个月前不是拼命救了靖安侯府的小姐?如今伤好了,旨也下了,可算是得偿所愿,风光得很。” 胸口似乎塞了一团败絮,手指尽是潮意,苏云落的心头恍恍惚惚,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又似乎明白了一切。心口生出烧灼般的剧痛,呼吸变得异常艰难。瑟薇尔握住她的手腕急促地说了什么,又解开她的领襟,然而并没有任何用处,一股腥甜的味道涌出喉间,苏云落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终成空 苏云落仿佛又回到了极北之地,在万仞冰渊中费力的攀爬,四周又黑又冷,冰壁时而崩落,不知何处传来凄厉的风号,仿佛无数恶鬼在身边徘徊。视野一片漆黑,她最终坠落下来,惊骇中她蓦然张开眼。黑暗与昏沉退去,她发现自己身在瑟薇尔的卧房,仅仅清醒了一刹,心房的绞痛闪电般袭来,脊背满布痉痛的冷汗。 瑟薇尔有些魂不守舍,她在接待一位突然的访客,新近的裙下之臣——出自沧州名门的翟双衡。虽然对方目前仅受了闲职,但翟氏一族中有数名高官在朝,多方结交更为有利,自是要敷衍一二。 翟双衡是来请人的,自一次宴上见了金发丽人,他被迷得神魂颠倒,成了不贰之臣,近期喜爱交际的美人闭门不出,令他心痒难耐。“瑟薇尔公主无心与宴,难道是有何处安排不当,令公主不喜?” 瑟薇尔懒懒地拂了一把金发,男人她见得多了,翟双衡出身大家,相貌与行止可算上佳,对她而方也仅是一枚或可利用的棋子。“翟公子误会了,我有一位族妹自远方来,染了时疫,身子不适,一时离不了陪伴。” 妖媚任性的美人令翟双衡神迷,可无论如何劝说,美人始终不肯点头,他不禁生了疑惑。“就算公主心系族妹,也不宜长闭家中,权当出门散一散心,几个时辰即可回转,绝不会久耽。” 蓝眸丽人以娇笑掩住不耐,正要将翟双衡打发出去,忽然侍女急忙忙赶过来,附在耳边数语,她脸色一变,顾不得客人,立即向内院奔去。 翟双衡对美人颇为不舍,又存了刺探之心,趁着内院忙乱无人阻止,竟然跟了进去。只见内庭的卧房门扉大开,瑟薇尔匆匆奔进去,当啷一声传来碗碟破碎的声响,稍后传出美人软侬的胡语,仿佛在耐心地哄劝什么人。 翟双衡从未听闻这骄傲的美人恁这般温存的语气,不由疑心大起,他踏上石阶向室内望去,但见蓝眸美人倚在藤黄的胡榻上,怀里正搂着一个挣扎的年轻胡姬。 胡姬有一张苍白精致的面孔,长睫半阖半闭,黑檀般的浓发铺了一身,失色的唇角染着血,有一种令人惊心的脆弱。 翟双衡听不懂瑟薇尔在说什么,他直直地盯着榻上的两个人,完全移不开视线。 一个金发,一个黑发,截然不同的风情,却是同样绝美倾城,都拥有白如初雪的肌肤,难以描摹的眉眼,人影交迭,肢体相拥,混着软语轻喃,画面极美又极诱惑,令人绮念丛生。 黑发美人突然痉痛地蜷起来,一丝血顺着唇边蜿蜒而下,面色越加惨白。瑟薇尔一手托住她的脸,侧首召唤侍女,突然瞥见门外窥视的人,她大为恼怒,扬声以胡语厉斥。立刻有两名侍女合上门扉,受令的健奴直接将翟双衡请出了府第。 被驱赶出来的翟双衡提不起一丝怒气,心神仍残留在两位美人身上,奈何已不可能再次入宅,怏怏地上了马车。马夫驱车徐徐驶远,另一辆马车自对巷而来,擦身而过,停在了翟双衡离开的宅邸前。 瑟薇尔已经将翟双衡抛出脑海,她接过侍女烧好的玉烟管,凑近怀中人的唇边,柔声引诱。“云落,吸一口这个,能治你的心口痛。” 古怪的甜香在鼻端弥漫,苏云落温顺地吸了几口,不一会儿陷入了迷糊,灵魂仿佛在云端飘荡,所有苦痛不复存在,只剩甜美空虚的畅快,她紧蹙的眉心散了,不再挣动,沉沉的依着金发美人睡去。 又一次成功的安抚,瑟薇尔毫不意外,她以丝帕擦拭着怀中人汗湿的额,姣美的脸上露出了奇异的笑,柔媚的声音仿佛魔女的诱哄。“可怜的云雀,忘了那个男人,他不配得到你,等你醒来……” 一声突如其来的裂响,门扉被暴力震开,滞住了屋内所有人。 一名青年侍从踏进来,一瞬间几个侍女悉数倒地,整幢屋子仿佛仅剩了瑟薇尔一个活人,尽管她连声呵斥,屋外的健奴仍然一无反应。 一个风华卓逸的男子走入,长眸掠过瑟薇尔怀里的人,又看了一眼置在榻边的银灯、玉烟管及打开的金色烟膏,停了一瞬向软榻行来。 瑟薇尔脸色泛白,极力维持镇定,紧拥着云落的双臂在不可觉地轻颤。 她讨厌被支配的感觉,命运给她送来了一只云雀,帮助她获取了自由。这只云雀是那样强大,又是那样沉默温驯,只要抓住它就再无畏惧。可同样想捕获云雀的还有另一个人,这个人她难以探触、不可掌控,让她莫名地畏悚。 左卿辞似乎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一把将瑟薇尔拖下榻,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的气息仿佛换了一个人,瑟薇尔敏感地觉察,甚至不敢发出一声娇呼。 突然间她的身体传来剧痛,像一条烈焰炙烤下的鱼,被无形的铁刷一层层撕去皮肉,又叫不出半点声音。金发散了,冷汗湿了一脸,美艳的脸彻底扭曲,瑟薇尔痛得险些断气,仿佛活生生落入了地狱。 突然间疼痛又奇迹般的消失了,她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声音。“再给她吸芙蓉膏,我就要你的命。” 他的声调清淡高远,宛如生杀予夺的神邸对着渺如芥尘的蜱虫。瑟薇尔的眼泪流出来,绝望而恐惧,嗫嚅道:“她心口痛,大夫治不了。” 这是辩解,也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芙蓉膏会让人神思昏怠,多服上瘾,但也兼具定神镇痛之效,足以安抚她频繁发作的绞痛。 左卿辞在榻边坐下,按上苏云落的腕脉,诊了一阵他放开手,白陌从身后递上药箱。 “她是情绪过激引发了风眩,触动了心脉的旧伤。”他淡淡地交代,取出一枚玉瓶倾出药丸,捏开苏云落的颔喂进去,取金针灸过几处要穴,“药稍后送过来,按方子煎给她服,敢弄花样,你会懂什么叫生不如死。” 无边的惧意慑住了她,瑟薇尔抑不住地发抖,左卿辞不再理会,他的视线望着榻上的人。 沉睡的胡姬异常憔悴,睫下有两抹乌青,有种奄奄一息的颓靡,芙蓉膏带来了短暂的放松,她睡得很安静,细颈半斜,锁骨分明,显得单薄而孤弱。 看不清长眸是什么神色,左卿辞停了一刻,起身离去。 屋内恢复了寂静,瑟薇尔蓦地瘫软,浑身的冷汗涌了出来。 随着伤势逐渐好转,苏云落飘在深渊的意识也一点点回到了躯体。 仿佛有些细微的变化,比如安抚灵魂的甜香消失了,乌黑的汤药开始有效,寝前的一碗总是能让她睡得很沉;又或是瑟薇尔一改过去有意无意的刺激,绝口不提左卿辞。 心口的绞痛止息了,然而苏云落还是在消瘦,喉间仿佛哽了什么,让她很难咽下食物。 瑟薇尔的目光越来越忧心,从侍女手中端过琉璃碗,叉起一块蜜瓜喂给她,她尽量张开口,刚咬了一下就忍不住,吐在一旁的银盆里,虚弱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她能硬撑着灌下去的,只有药和一点粥。 金发美人叹了一口气,正要去取药盏,身后传来一句低语:“瑟薇尔,谢谢你。” 声音有点哑,听起来气弱游丝。瑟薇尔心头一酸,她还记得这只云雀初见的样子,灵活矫健,无所不能,无惧君王和万千精骑,她转过头勉强一笑。“你要快点好起来,男人算什么,到处都有。” 刚出口,瑟薇尔又打了个寒噤,那个男人真的会放过她?即使已经被赐了婚,那人依然毫无顾忌,将一切控在掌中,根本不容旁人染指。轰隆一声惊雷炸响,砸下了几个雨点,院内树影摇动。左倾怀瞧了一眼天色,抬手将窗扉扣上。“这个时节怎么还有雷,也是奇了。” 晴衣本觉得心里闷,倒是希望风吹一吹才好。“也不知大哥现在做什么,他再过几个月就要娶妻,我怎么觉得他一点也不欢喜。” 左倾怀任了羽林卫,事情异常繁杂,近半年忙得脚不沾地,夜里沾床即睡。习惯了却觉得这样的日子极好,不必再听安华公主的训辞,也不必在面对左侯时愧疚难当。 眼看左卿辞即将与沈国公府联姻,袭爵之路更稳,左倾怀也知自己逆了安华公主之意,前途已然无望,心境反而一天比一天坦荡,觉得终身做一个羽林卫也无不可。因在宫中值宿无法擅离,他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不甚了解,只知赐婚一事似乎是沈国公府所求。“沈小姐要是真有你说的那样好,大哥怎会不满意?” 左晴衣说不出来,隐约终是不安,恹恹地叹了一口气。“二哥还是说说威宁侯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出了意外?”这件事左倾怀碰巧知道得很详细,那一日羽林卫任翼护之职,他正好在场。一年一度的冬狩,天子行猎,文武百官皆有参与,正是男儿一逞勇武的时机,随扈中谙熟弓马的无不摩拳擦掌,着意在御前一显身手。 他还记得威宁侯骑的是一匹神骏的枣红马,负箭引弓准头极好,很快已猎获了不少。“薄侯原本行猎顺畅,未出一个时辰已猎了十余只稚鸡野兔,谁知竟在林中碰上了一只凶性大发的熊,熊皮厚重,难以射穿,它紧追着侯爷不放,坐骑惊吓过度,竟然将侯爷摔下来。侯爷虽然奋力相搏,奈何野熊凶蛮力大,终是受了些撕咬,若不是其他人及时赶至,只怕性命难保。” 左倾怀将当日的情景说得活灵活现,晴衣明眸圆瞪。“冬狩怎么会这样惊险,那一日大哥也去了?” “狩猎本就有风险,之前明明已敲锣鸣山,将大型的凶兽驱出,偏巧那只熊意外闯进来,为此外围的护卫还受了责罚。”左倾怀详细地解释了一番,又道,“大哥虽也去了,不过并未佩弓,一直与人群在一处,安全自是无虞。” 左晴衣又生出另一个疑惑。“薄侯伤得真有那么重?” 左倾怀照搬御医的话道:“撕咬的外伤确实不轻,怕是要长期调养,慢慢疗愈。” 左晴衣目露同情。“可我听说他醒了也不能言语,可是真的?” “确是如此,御医说大概是林中坠马,头颅撞到了石头树桩,淤血未散所致,圣上还下旨慰勉了几次。”左倾怀在战场上见过各类情形,似这等并不少见,只是难免慨叹一个矫健勇武的男儿,一夕之间成了躺在床上的废人。 左晴衣听完首尾,唏嘘了两句不忘提醒。“二哥以后骑马也要小心些。” 左倾怀失笑。“你二哥还不至于那般无用。”一言出口,他顿时发现不妥,倒似嘲了薄侯一般,顿时尴尬地咳了一声,举盏饮茶掩饰。 左晴衣明眸眨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二哥,他们说大哥曾与一个胡姬交好,可是真的?” 左倾怀正一口水入喉,这下直接喷出来,还好及时侧头,避开了桌面。 左晴衣傻了一下,暗道反应这样大,只怕十有九成是真的,一连串问题脱口而出:“胡姬和沈姐姐是同门?治沈姐姐的药也是胡姬从英雄大会上夺来的?她是个江洋大盗?真有那般厉害?” 左倾怀竟不知她从哪里听来这些传闻,被一串话逼得哭笑不得,见她一派娇稚,又不忍斥责,唯有苦笑。“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大哥不是已经和沈府小姐定亲了?” 左晴衣情绪略低下来。“大哥曾说有喜欢的女子,但不曾透露过是谁,我事后打听才知道关于胡姬的事,会是她吗?” 左倾怀怔了一怔。“他何时与你言说。” “我以为沈姐姐很好,可大哥对她从来没什么不同。”左晴衣心底隐忧难释,答非所问,“这次赐婚全是我私下出宫而惹起,万一大哥并不喜欢……” 想起涪州的情形,左倾怀也有些犹疑,终道:“这与你有何关联,大哥的身份本来就不可能娶一个胡姬,赐婚也是天恩荣耀,既然沈小姐温柔秀美,与他又有旧谊,岂会不喜?” 左晴衣沉默了,怅怅地望向窗外。 不相逢 竹门传来一声吱呀轻响,阮静妍抬起头,示意推门的茜痕收声。 茜痕放轻了脚步,端着水盆走近,将布巾浸入温水,绞干了递给主人,忧心忡忡地询问:“苏姑娘怎么会瘦成这样,需不需要从山外请个郎中来看看?” 也难怪茜痕吓得不轻,数日前,苏云落突然回山,未至竹屋已倒了下去,憔悴得像换了一个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匣子,手腕磕青了都不肯放。好容易掰下来,匣子里的东西件件古怪,还是石屋里的老妪过来才辨认出是一些药材。 阮静妍解开她的衣裳,一点点替她擦拭。 这具身躯很年轻,却能清晰地看出骨头的形状,还有一些细碎的擦伤,阮静妍用布巾拭过,眼泪渐渐渗出来,一滴滴落在形销骨立的身体上。 苏云落茫然地睁开了眼,幽黑的眼瞳空空落落,半晌才缓过神,拉住了阮静妍的手。“师娘、师父,对不起。” 阮静妍心头大恸。“说什么傻话,全是我和他拖累了你。” 苏云落的声音虚弱无力,神思似乎在飘浮。“锡兰星叶……没了,师父本可以复原,是我做了蠢事…… 单薄的身体瘦得一具髅骨,还念念惦着药,阮静妍悲从中来,哽声道:“那不算什么,没什么比你的平安更重要。” 她好像没听见,喃喃地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把东西交给别人,我以为给了就是我的……我对不起师父。” 阮静妍听得更生酸楚,益发难过,眼泪簌簌而落。 “原来他喜欢她,为什么要对我好……”她的思绪游离而混乱,话语颠倒,“……因为我是胡姬?我……” 阮静妍见她神色不对,不禁暗惊,紧紧拥住她。“云落!” 紊乱的话语停了,苏云落安静下来,任阮静妍的眼泪浸湿了肩头。 过了许久,她再度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平淡。“师娘别哭,我只是有点累,我会再去找药……鹤尾白还能用,我知道锡兰星叶在哪儿,我会让师父好起来……” 阮静妍再抑不住,抱住她放声悲泣。“是我和他对不起你,让你这样辛苦,受这么多伤,过这般可怕的日子,你还这样年轻……” 琅琊郡主哽咽得不成句,拥着她的怀抱是那样温柔,带着无尽的愧疚疼惜。 似乎应该是悲酸的,可苏云落的胸口仿佛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将所有情绪漏得一干二净。她静默地坐着,像一个失去生命的木偶,墨蓝的瞳眸空无一物。 在谷中住了一个月,苏云落渐渐恢复了精神与力气。 她加固了竹屋,又伐了许多木头堆在后院,淘净了引水的沟渠,打了许多野物,将皮子硝起来存好,每一天都找了许多事忙碌,偶然休息的时候坐在檐下,仿佛与之前没什么两样。 然而她越来越不说话了,简直成了一个哑巴,阮静妍忍不住忧心,不等想出办法,苏云落又走了。 走之前她去了一趟山内,远远看了一眼那个孤独的影子,又去石屋谈了一阵,阮静妍偕着茜痕将她送出去。等转回来,发现老妪也出来了,拄着拐望着已经消失的纤影,第一次露出了忧虑。 那样的神色,让阮静妍蓦地生出了不祥之感。 这一年的金陵注定精彩起伏,趣闻迭出。 比如沈府小姐为救下出宫赏玩的左侯千金不惜已身,一度中毒垂危,御医束手,最终却奇迹般痊愈,更蒙圣上赐婚,即将嫁与金陵最俊美的公子。 又比如崔家的胭脂虎崔九小姐与左公子有旧情,闻得婚讯,执枪闯入沈府宴上挑衅,被沈小姐当众教训,落了个颜面无存。众人皆赞沈家千金到底是名门高足,一度执剑叱咤江湖,纵然入了深闺,依然不是崔九可以匹敌。 风流奇趣之事人人津津乐道,有的感叹美人难惹,有的羡慕左侯府的公子艳福不浅,还有的议论左卿辞癖好奇特,明明是一介温文公子,偏爱舞刀弄枪的佳人,崔九、沈曼青,以及蜚声江湖的胡姬莫不如是。 尽管蒙圣旨赐了婚,左卿辞仍在玄武湖畔居住,似乎根本不曾想过搬入侯府,连左倾怀都觉出不对,特别抽了一天请假过来探一探长兄之意。 左卿辞淡然应待,与平日一般无二,全不见即将娶新妇的喜悦。 想起晴衣的话语,左倾怀禁不住探问:“大哥近期是如何打算?成亲的礼数总是不能少的,要筹办的也极多,这个时节也该开始准备了,再不回府难免引起非议,反为不美。” 左卿辞答得风轻云淡。“多谢倾怀关怀,我新近得了幅字画,听说是汉代真迹,不如一同赏析。” 他竟然就这样把话题错开了,在书房赏了半天画,左倾怀按捺不住又道:“大哥,就算三媒六聘由父亲筹办,有些事还是得你亲自处理。” 左卿辞曼声道:“自然是要办的,不急。” 这不疾不徐又不吐实的态度简直愁死人,左倾怀干脆直问:“大哥到底什么时候回府,我让管家来接,东西不用收了,家里都有。” 左卿辞莫测高深地笑了笑。“这婚又未必能成,何必着急?” 左倾怀听着不对,将画轴撇到一边。“大哥此言何意?圣旨已下无可更改,岂能视同儿戏?” 左卿辞慢悠悠的卷起古画。“我若成了亲,倾怀又当如何?六王的嫡女怕是无望了。” 一言戳心,左倾怀脸色都变了,半晌才缓过神。“我有幸入府蒙侯爷教导,尽管鲁钝,也明白一介男儿存世,全仗立身所为,自身当不起的荣华虚名,我不敢要,做一个羽林卫足亦。” 左卿辞看他良久,略一点头。“我相信倾怀此言出自真心,不过就算你想退,旁人未必许。” 既然话已至此,左倾怀也不再避忌。“安华公主与我有恩,又是嫡母,我自当尊奉;可侯爷教我骑马弯弓、兵法武略,教我立身处世为人之道,同样是恩。若大哥不放心,我愿效侯爷当年,自请从军驻守边关。” 左卿辞不动声色。“父亲虽是早年驻边,谁知世事峰回路转,反倒意外袭承了爵位。” 左倾怀听出淡讽,心气一急被堵得一窒。“大哥要我如何尽可开口,我立时弃职浪迹天涯也无妨。” 左卿辞避重就轻,忽而又飘开话头。“玩笑话罢了,倾怀这般热血意气,竟比我更像父亲青年时。” 左倾怀被他说得左右不是,气闷难当,换了人只怕已经挥拳打上一架,偏生左卿辞手无寸力,磕碰不得,唯有寻个由头告辞,自去找友伴饮酒散气,至于此来的目的,早已被三堵两绕,忘到了天边。 左倾怀含怒而去,左卿辞全不在意,送了客人懒懒地在银盆净手。 白陌禀道:“公子,文思渊有传书。” 左卿辞一个眼色,白陌抽出信笺念起来,越念声音越慢,心惊肉跳,忍不住偷眼暗觑主人。 信中列了十余起案子,失窃的不仅有巨额黄金,更有多件价值连城的宝物,窃者行事之放肆,失物之贵重,无不轰动江南。豪族悚恐,纷纷广招护院拳师,然而再是设防,依然挡不住妙手空空。神捕急赴,差役倾出,一个名字又一次轰动朝野。 文思渊信中已证实,下手之人确凿无疑,正是飞寇儿。 布巾重重砸入银盆,溅起透明的水花,左卿辞气息冰冷。“叫文思渊过来,立刻!” 文思渊在案前头垂得很低,经薄候一事,他对这位魔星彻底惧伏。“公子明鉴,我并未提供半点消息。一切均是她妄自而为,所窃之物下落不明,也不曾在江湖上转卖。” “我看她是不想活了。”左卿辞冷笑一声,声音极寒,“她有锡兰星叶的消息了?” 文思渊一惊,顿了一顿道:“我并未收到关于锡兰星叶的传闻,她从何得晓。” 左卿辞冷冷地闪了一下眸。“她这样发疯必然有因,文兄不妨好生想一想。” 文思渊渐渐渗汗,更不敢随意回答,默了好一阵才道:“我实在不知,但她既是最后向西南方去,我大胆猜测,若是有失,请公子勿怪。” 左卿辞毫无表情。“说。” 文思渊定了定神。“西南是昭越之地,深山叠嶂,并非富饶之所,数年前她已去过,且在那一带徘徊许久,最后并未带回什么珍宝。” 左卿辞何等心智,立时明白他未尽之意。西南若无珍宝,能让她投注大量时间与心力的东西可想而知。“锡兰星叶在昭越?” 文思渊哪敢随意接口,模模糊糊道:“我也仅是猜想,也许她有发现一些痕迹,只是得手太难,不得已放弃,毕竟那里并非善地。” 西南,昭越。 左卿辞长眸骤凝,良久冷笑半声。“连破釜沉舟都使出来,看来是奔着血翼神教去了。” 神秘的昭越山林茂密,瘴气密布,异常排斥外人,西南最可怕的血翼神教就盘踞在那一带,控制着十万大山,神秘而残虐,死去的蝎夫人祝红裳据传就自神教而出,从来没有中原人能闯入那一块满是蛊虫与毒物的领域。 文思渊衍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个美丽又沉默的胡姬或许不会回来了,那些疯狂的盗掠,更像一场预知命运的后事,她就这样孤身一人绝然而去,除去苏璇,世上再没什么能让她牵挂。 左卿辞气息渐变,优美的长眸蕴着阴戾的暴怒,又异常静默。 文思渊喉头一颤,极力压抑住悚恐,秦尘见着不好,立即将他送了出去。 白陌在书房门外,诧异地看文思渊几乎是逃出了院子,蓦然一抹银光穿破窗纱,跌在廊下的石板上滚了两滚。 定睛一看,白陌愕然,那枚一寸相思竟然被公子当弃物般扔出来。 他拾在手中不知所措,门内当啷一阵碎响,仿佛书案上的东西被悉数拂落在地。 白陌吓了一跳,从窗边窥去,望见一张杀气凌人的脸。“公子,这……” “扔了!”左卿辞摔上窗扉,字字如冰珠迸碎,“那蠢女人的脑子都被鼠啃虫食了,还要这东西做什么?” 白陌垂头望了一眼手中的神兵,隐约有一丝怅然。 一夜之间,曾经的羁恋荡然无存,她连掉落的神兵也弃之不顾,断得这样干净,将过往悉数抛却。依公子骄傲的性情,大概……再也不会相见了吧。 血神教 古之西南有昭越,气候终年温热,千万座群山连绵,草木青碧繁茂。 这一带有幽深的古林,也有被当地人视为圣峰的雪山,岩脉起伏叠嶂,林中生息着奇形异状的生物,散布着数十万人昭越人,中原也曾试图将其纳入辖制,归为王廷治化,然而无论是战争还是教谕,均以惨烈的失败告终。山中千万年以来落叶和枯泥形成的瘴气随着时辰聚现,足以吞噬一切莽撞的外来者。 这里依然保持着古时的风貌,被视为蛮荒化外之地,以强悍血腥的蛮俗闻名。统御一方的不是官吏,而是古老的神灵,当地人尊奉一种肋生血翅的金蛇,被称为血翼黑神,代行神灵威权的血翼神教在西南一带至高无上。 传说血翼黑神性情苛厉,法力无边,西南一带各村各寨遵循百年以来的习俗,将最好的食物和猎获献给神教,虔诚地奉上精壮的男子和美貌的女子入教为奴仆。 昭越密林连绵,村村相望互为倚仗,凭着哨音与角号传讯,逢战各村群起而攻。村人温驯如牛羊,也勇悍如凶兽,人人能挎弓射猎,对异地口音抱着天然的警惕。他们憎恶中原人的狡猾,却喜欢来自中原的物产。走村的货郎带来雪白的盐、晶莹的糖、百炼的钢刀及各种精美奇巧的物件,有时甚至会贩来美丽的中原奴隶,换走大量珍贵的皮毛。 从散落的各村寨沿河上行,山径越来越高,树木黑暗浓密,树身攀满古藤,累累的藤铃低垂,掩映着钉死在树干上的野兽尸体,无论是凶暴的野狼还是强健的豹子,全化成了干枯的毛皮和交错的枯骨,唯有狰狞的头颅不朽不腐,空空的眼眶深凹。一串串紫黑色的藤花在尸体旁绽出,宛如恶灵的微笑。 尸体和乌曼藤花是神教无声的警告,再往上是神教的领域,没有村人敢逾越这条分界,唯有血翼神教的奴卫能在这片领域穿行。 一个刺面的粗壮汉子身着短襟,强健的臂膀烙着血翼,看了一眼天色,凶恶的执鞭驱赶几名今年收上来的奴隶。对神教和瘴疠的恐惧让这些习惯攀爬山径的男女奴隶步伐磕绊,人人都是一身汗。 穿过数重密林,眼前出现了一弯黑河,河中阵阵腥风熏人欲呕,河对岸立着一座哨寨,引路的奴卫打了个呼哨,一片辘辘声响,机栝牵动,悬在两河间的长索收紧起来,从河底牵出了一条索桥。 湿淋淋的索桥悬在半空,滑腻腻的并不好走,一名男奴脚下一滑又未捞住绳索,失足跌了下去,还好他谙熟水性,坠下去后很快从水里冒出来,畏缩地看着桥上的奴卫,不知自己会不会受到惩罚。 暴躁的奴卫仅是骂骂咧咧了一句,随即露出一个趣味的笑,仿佛在等什么好戏。 转瞬间,男奴由不知所措变成了极度恐惧,他发出惨烈的号叫,仿佛被什么东西撕咬,拼力在水中挣扎,污浊的河水染成了深暗的红,当他最后一次从水中蹿起,腰肋间现出了森森白骨,十余条蓝色的怪鱼附在上面凶狠地啃啮,离得极远仍能看见鱼嘴里的尖牙。 这些新到的奴隶都是普通村人,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瘫软在索桥上一步也走不动,直到河中的倒霉者彻底沉下去,引路的奴卫才咂了咂嘴,挥了一记鞭子,不怀好意地威吓:“都起来,爬不动的下去喂刀棘鱼,也不用想逃走,入了教就要一辈子侍神,不然只有蛊池和鱼嘴两条路。” 面无人色的奴隶互相扶持,终是颤巍巍地爬过了索桥,被引路的奴卫驱到一处广场,这里已经汇聚了近百名大小村寨来贡来的新人。 神教每年都有新的奴隶贡入,大部分留在外山,做最粗笨杂活,沦为地位较高者肆意欺凌的对象。另一些面貌清秀姣好的,被挑中进入内教服侍,则等同于神教上层的专享,不再是低微的奴卫能够染指。 经过粗暴的筛选,进入内教的奴隶被驱至一方墨绿的水池,洗沐更衣后,由一男一女两名内教的血侍带领,向昭越最神秘的所在行去。 沿着关卡上行,穿越数层守卫,层林深处巨大而巍峨的石殿渐渐展现在眼前,碧林深浓,妖红与暗紫的花在殿边盛开,时有艳丽的蜥蜴出没;门廊上盘着藤蔓,栖着翠色的长蛇,懒懒地在叶间吐着芯子,琥珀色的蛇眼盯着廊下行过的人。 女血侍年纪较长,地位也比男血侍略高。她长发挽髻,斜插木梳,穿着紧身裹胸,下着筒裙,腰上缠着花布,昂然道:“这里的毒虫与蛇兽全是教中灵物,比你们的命还贵重,必须恭敬以待,不得伤害。不过也不必畏惧,入过圣池沐浴就不会被咬。” 行过半里,视野出现了一片宽广无比的广场,正中以黑色曜石铺成了一方高壮巍峨的神台,神台上置着一方巨石凿成的王座,居高临下,威严而空荡。台畔有一尊逾十余丈的血蛇神像,形象鸷猛而狰狞,昂首而立,眼眸犹如活物,竟然是由硕大的红宝石镶嵌而成。 女血侍率领众人虔诚地跪拜,起身后才道:“这里是黑神台,也是神祭之所,不可轻亵,路过必须跪拜行礼。” 一行人绕过数座石殿,来到一处苍灰色砌台边,奴隶们在指引下一看,无不面色惨变,有些人甚至忍不住呕吐起来。 下方是一座深陡的凹池,爬满了色泽诡异的蛇虫蝎蚁,有些在互相撕咬,有些在啃食池中散落的腐烂的人类肢体。这些毒虫比寻常山林野生得更大,看上去更为凶残,池底白骨相摞,新旧交叠,不知已吞没了多少冤魂,散发出恶臭的气息。 领过来本就是为震慑,见新入的奴隶恐惧至极,女血侍提高了声量:“这里稍有行差踏错,下场就是推入蛊池,受万毒啮咬之罚……” 突然一声大哭打断了血侍的话,一个女奴崩溃地哭叫起来:“阿瓦的骨牌,阿瓦!我等了三年,原来竟已经被蛇虫吃了!” 女奴错乱地失声号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池底有一枚橙色的骨牌,在杂乱的白骨和虫蛇黏液间依稀可辨,想是昔日情人的身上的信物。 男血侍眉头一厉,狠狠一记耳光手掴在女奴脸上,打得对方险些昏厥。“哭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号叫,再不闭嘴一并扔下去,既然情深意重,正好死在一起。” 跌倒的女奴无人敢扶,女血侍对着一旁的奴卫厉喝:“把她扔进黑牢败一败性子,再不懂事就送去神潭做药人。” 一排奴隶尽数跪下来,眼看着犯事的被拖走,大气不敢出。一个眉目伶俐,乌眸丰唇的女奴战战兢兢道:“请大人息怒,我们绝不敢有违神侍的话语。” 女血侍怒气稍歇,扫了她一眼,带着倨傲再度开口:“你倒是个聪明的,叫什么名字?” 女奴伏地叩首。“纳香。” 女血侍见她姿态恭顺,冷哼一声。“你们初来乍到,地位是最低的,机灵些才能活得久,一会儿将你们分去各处,不许私下议论,不许四处乱走,违者重罚,记清楚了!” 众奴隶哪敢不应,纳香脑筋灵,见女血侍话里已有了缓和,鼓足勇气拉过身边的女子。“血侍大人,这是我堂妹夷香,不会说话,但听得懂吩咐,手脚也勤快,我怕她刚开始出错,能否将我和她分在一处?” 女血侍意外地看了一眼,见她身边的女子虽然害怕得低头,但容色秀气,身骨纤瘦,也算是个美人,可惜肌肤略深,不如其姐白皙,想是在村中劳作久晒所致。 男血侍一鞭子抽去,正中哑女手臂,只见她吃痛而口唇张合,却仅能发出哑哑的破声。 纳香被异变吓得脸色发白,跪在另一侧的一名男奴目中流露出担忧,又不敢言声。 男血侍见果然是个哑巴,轻亵道:“哑巴能有什么用,不如送到乘黄大人那边算了。” 女血侍斜了一眼,心知他见对方是个漂亮的哑巴,起了淫心,看着姐妹俩颤颤相偎,她心下一恤板了脸。“各殿都在说缺人,这批先发去洒扫整理,哑巴能干活也无妨,实在蠢笨再另行处置。” 纳香跪在地上一手搂着堂妹,听得命令,暗暗松了一口气。 情人怨 昭越的习俗是以竹为屋,有的竹楼修缮精致,筑有三四层之高,挂上纱幔铜铃,住起来凉爽宜人。有些潮矮破败,奴隶所居自然是最差,所用的竹料年代久远,陈腐不堪,又是十余个人挤在一间,气味更是混浊。 纳香从檐下走出来透气,见熟悉的身影回来。“夷香,东边的神殿扫完了?” 等对方点头,纳香嘱道:“那你歇一阵,晚一点还要去浣衣,千万不要乱走,知道吗?” 哑女又点了点头,乖顺的进屋休息,纳香这才放下了心。 她的堂妹确实叫夷香,却不是眼前这一个。 当她和堂妹被定为入教的贡奴,一家人沮丧又无可奈何。神喻不可违,一入神教就再不可能回返村落,无异于骨肉永隔。没想到堂妹心有所属,竟然奓着胆子抛下家人,同邻村一个乡民私奔了。 被定了身份的奴隶不告而逃,无异于是一场泼天大祸,不提家中所受的责罚,一旦神教动怒,整个村子都会受牵连。 一大家人正惶惶不可终日,阿妈凑巧在溪畔捡到了一个与夷香年纪相近的姑娘。大概是别寨里不小心失足落水,在溪里撞到头,什么都忘了。她是个天生的哑巴,性子安静温驯,家人私下商量,索性心一横,将她充作了夷香。 村里今年贡了三个人,除纳香与夷香之外,另一个是阿勒,他与纳香从小玩到大,当然不会说破。心惊胆战地入了教,幸运的是两人分派到一处,哑女比真正的夷香要听话得多,从不惹是非,让纳香颇为安慰。 这里处处毒虫蛇蝎,看惯了也就不再惧怕,饮食与村子里差不多。虽然也有血侍仗势欺凌,纳香言语讨巧,总比其他奴隶稍微好过,只要小心,不犯什么错就能平静地度日,渐渐安定了心。 经过近一段时日,纳香大致明白了内教的等级,管理她们这些奴隶的是血侍,往上是十六名长老与三位护法,最尊贵的是教主。教主是女子,多年闭关练功,不问教内事务,育有一女一子。女儿是血脉纯正,又是头胎所生,被尊为圣女;目前教中的一切由三大护法裁度,听说性情不一,各居一殿,纳香至今还未见过。 屋外传来沉重的脚步,一个精壮的青年拎着两大桶水,哗的一声倒进了院内的水缸,纳香禁不住嗔道:“不是跟你说了不用你担,阿勒自己的活都忙不过来。” “我力气大,几桶水不算什么。”阿勒拭了一下汗,不以为意,他一直恋慕纳香,见了佳人笑脸,喜滋滋地想找些话题示好,瞥了一眼竹屋想起来,“她近期听话吗?” 纳香当然明白他问什么,含糊地答了一句。 阿勒见她的神色无异,比了比拳头。“要是不乖,我替你揍她。” 真是个莽汉,纳香没好气地推了他一下,催着他离开,教中规矩严,阿勒确也不敢久留,聊了几句拎着空桶去了。 纳香本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谁知那一日突然生出了意外。 血侍分派她至一处偏殿修剪花丛,看着简单,修起来颇为繁难,一边要修持花形,一边要避过出没的各类毒物。纳香剪到午时,腰也弯疼了,抬起头赫然发现远处有一对男女在争吵。 男人高大英武,青布包头,瞧上去挺拔健美,肩臂壮硕,纹着繁复的神咒,腕上一只宽阔的银镯,镶着圆大的绿宝石,腰间系着长鞭。 女的年纪甚轻,玲珑俏美,身段婀娜多姿,衣裳织纹艳丽,水蛇般的腰间系着镶宝银腰带,同样佩着软鞭。 两人似乎吵得颇为激烈,男人要拥住女子,却被她一拳打在胸膛,男人苦恼地皱眉又不敢还手,为难中带着爱怜的模样几乎让旁观的人都心软了,女子却毫不动容,指着他的鼻子叱骂了几句,转身就走,无巧不巧冲着纳香的方向而来。 男人自然不舍,几番争扯,被女子一掌掴在脸上,打得他颊都红了,到底咽不下气。“阿兰朵,我对你百依百顺,偶然一点小错你就发恼,平日千百样好全成了猪心狗肺,这算什么?” 女子娇冷地“呸”了一声。“你是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就算日头跌进山沟里,也改不了你赤魃花狗一般的性子。” “只不过和女奴调笑几句罢了,人你也杀了还要如何?”男人低声下气仍哄不了佳人,也积了一肚子气,“哪个男人不花?我眼中最重要的唯有你,又发誓以后再不和别的女人来往,你还有什么不满?” 女子骄傲地抬起俏颔。“你这话听得我得耳朵都起了茧,恶心得紧,你会找女人,难道我不会找男人?明日我也去找一个,看你可笑得出来?” 男人俊朗的面上也添了怒气。“教中还有哪个男人比我更出色?甚至灭蒙那个老东西也要对我礼让三分,你还能瞧上谁?” 女人咬着银牙讽笑。“就算你再能耐,那些贱奴把你当金珠宝贝,我阿兰朵可瞧不上,当世间就只你一个男人?” 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纳香骇得魂飞迫散。 她一时听得忘神,等想到这两人的身份,恨不得将自己抽上两耳光。哪怕不听话语,见着镯子和腰带也该知道不对。教中地位高者才能佩戴镶宝的饰物,赤魃这个名字正是三大护法之一,而这女子如此年轻,面对护法毫无敬意,由着性子喝骂,除了圣女阿兰朵还有谁? 纳香正后悔不迭,忽然头顶上有人嗤笑了一声,这声音如此清晰,同时惊住了三个人,吵架的两人停住了望过来,发现了纳香,顿时目露凶厉之色,将她骇得几欲昏死。 一条绿烙蛇从树上溜下来,伴着一句懒淡的话语。“赤魃,你不知道在女人气头上千万要躲远些吗?这时再赌咒发誓也无用,即使变成一条狗,我姐姐也只会踢上几脚,何必再浪费时间?” “朱厌!”阿兰朵一听就知道是谁,顿时没好声气,“你躲在树上做什么?” 树上飘落下一个俊俏少年。“我不过是睡个觉,结果吵死人。” 一场争吵竟然一个又一个旁观者,两人俱是不快,又不好发作,半边愤恨全转到了纳香身上。 少年嗤笑了一声,他容貌不错,话语却有一种冷淡的恶毒,伸手捏了捏纳香惨白的颊。“不就是一个女奴?我要是你,就当着她的面再睡一个,反正千哄万哄也是无用,何必还热脸去贴冷锅。” 赤魃忍了半天冷言冷语,又见阿兰朵满面轻鄙,也生了意气。“你说得不错,横竖讨不了好,我又何必死赖活求,天下的女人多得是。” 他也不看阿兰朵,居然一把将纳香提起来,甩在肩上大步而去。 阿兰朵恨恨剜了一眼赤魃的背影,侧头打量朱厌,对着亲生兄弟流露出一种厌恶和娇横相混的神色。“我看你真是太闲了,这么偏的地方都能出来废话。” 朱厌根本不在乎她。“原来你话说得难听,却不想真把他赶走,女人果然是口是心非。” 阿兰朵的俏颜拧了一下,透出恶狠狠的意味。“要你管,你算什么东西?” 朱厌讽刺地拖长的声调。“怕什么,反正那家伙蠢透了,勾勾手又会摇着尾巴一脸贱相地贴上来,这把戏可是好玩得紧。” 阿兰朵气得胸口起伏,明媚的眼波猝然变得阴森,唰的一记鞭子掠过,撕破了他一角衣襟。“你这个流着贱血的杂种,要不是乘黄护着你,早被抽烂了嘴,滚回去抱他的腿吧。” 双姝花 一场情人间的波澜起伏,仅仅是无数争吵中的一次,不管是阿兰朵还是赤魃、朱厌,全未曾放在心上。对阿勒却是无法置信的剧变,他从别的奴隶处辗转听闻了消息,跑去纳香所住的屋子反复寻找,终是一无所获。 想到心系的佳人变成了高高在上的护法禁脔,阿勒陷入了完全的绝望,在院子里呆了半晌,情绪糟到极点,发现屋门旁的哑女,忍不住咒骂出来:“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纳香那么漂亮,你这样丑,赤魃大人看中的是你就好了!” 哑女深黑的眼眸安静地看着他,不管如何痛骂,始终不见半点反应,阿勒几乎怀疑对方不仅是哑巴,还是个聋子。 两个女奴从院外行来,奇怪地瞟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了哑女身上。“你是夷香?” 哑女点了点头。女奴道:“纳香血侍吩咐我们带你过去,她让你将东西收拾一下。” 阿勒惊愕而激动。“纳香让你们来的?她在哪里?” 女奴爱理不理,被追问得不耐烦,终是答了他。“纳香蒙赤魃大人宠幸,如今已是血侍,当然不会再住这里。” 阿勒木了一瞬,突然开了窍结结巴巴道。“我送她去,我们是一个村子的人。” 尽管阿勒显得有些失态,但看在他是新上任的血侍同村的情面上,女奴们到底还是应了。 再见到纳香,阿勒几乎认不出,两三天之内,平凡的村女已经变了。 纳香搬到了赤魃所在的石殿后方,分到了一间独立的竹屋,一旦受到传唤,她可以随时服侍。她的长发高高挽起,发髻环着鲜花为饰,衬得脸庞洁白娇嫩,胸前挂着亮汪汪的银饰,十指染上了蔻丹,整个人似盛开的花,分外娇美。 阿勒张了张嘴,一时茫然,纳香看起来神气昂然,随意指使女奴,再也不是卑微地顺服旁人。 “谢谢你送夷香过来。”纳香对阿勒致谢,大约碍于人前,她的姿态显得略为疏远。 阿勒难免生出了颓丧。“纳香,你还好?” 纳香绽出一个笑容。“赤魃大人对我很好。” 阿勒木了半晌,又问了几句闲话,再说不出别的什么,灰心丧气地辞去了。 纳香将夷香安置在自己的居所内,将服侍的女奴挥退,惶然的心终于有了一点安定。 赤魃毫不怜惜地让她疼痛,待她粗鲁而随意,可她别无选择,只能用身体和奉承取悦主宰命运的人。她的驯顺讨好换来了慷慨的赏赐和宠爱,从其他奴隶眼中见到明显的嫉妒,却没人知道她有多害怕,多么不知所措。 唯有这一刻,她替哑女梳理满头长发,才真正有了放松的感觉。连过去都忘却的夷香比她更弱,更卑微,又不美,必须仰赖她而生存,足以让她放心的絮叨一些私密的话语,夷香安静地听,忽然指了指她肩上的刺青。 纳香知道她在惊讶,解开裹胸,一只硕大而诡艳的神兽盘踞在她柔腻的肌肤上,从肩胸蜿蜒至上臂,甚至攀上了柔嫩的乳尖,纳香爱惜地抚过自己的身体。“赤魃大人喜欢刺青,被他宠幸过的女人都有。” 看哑女的口型,纳香自怜地叹息。“刺的时候当然痛极了,又不能动,文匠的脾气很差,好在熬过来了。” 理好衣服,纳香又嘱咐了她几句:“教中规矩多,如今你不必再劳作,衣食自有人送过来,你不会说话,不要在殿中乱走,以免误犯了什么错。” 夷香照例点头,纳香拔下一朵花,替她簪在耳畔,满足地笑起来。 汗淋淋的脊背呈现出古铜色,赤魃矫健的线条充满张力,身上纹的猛兽仿佛要腾跃而起,他连衣服都未脱,在野外幽林发泄着躁动欲望。 这本是一场心血来潮的打猎,赤魃忽然起了兴致,与新宠的女奴幕天席地,百无禁忌。纳香伏在树干上,娇柔的身体极力逢迎,让赤魃欲望更炽,忽然他的动作停了。 一个身裹粗布的人从林外移近,越来越显出诡异,他的皮肤呈现一种不祥的冷灰,每一步僵硬而木讷,仿佛被无形的提线操控的木偶。 等终于看清对方的脸容,纳香忍不住惊悸地尖叫起来,只见那人神气木然,眼角裂开却不见血,脸肌僵化半溃,将腐未腐,完全不似活人。 更可怕的是这活尸般的人居然还能开口,一字一顿宛如木雕。“乘,黄,大,人,邀,您,至,神,殿,议,事。” 赤魃当然也看见了,被搅得兴致全无,极度不快地骂了一句,随意整好衣服跨上马背。 纳香花容失色。“大人……” 赤魃存了火气,话语不甚耐烦。“这是乘黄搞出来的药人,不会把你怎样,我先去议事,你自己回去。” 他一挥鞭毫不恋栈地走了,纳香一身赤裸,旁边又是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山风一吹寒栗顿起,眼看这药人转头望过来,空洞的眸子流下了一缕血,禁不住迸出一声尖叫,抱上衣服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野林。 山林离赤魃的石殿甚远,纳香走得香汗淋漓,发髻也散了,双足酸痛欲折,总算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她筋疲力尽地在廊下歇了一歇,听见转角两个女奴在闲谈。 一名年龄较长的女奴道:“看不惯那副贱样,赤魃大人贪新鲜玩了几天,她就得意起来,也不看自己的身份。” 另一名年轻女奴道:“赤魃护法不是一直恋慕圣女?怎么让她得了甜头?” 年长的女奴显然知道更多。“大人魅力无穷,时常惹得圣女妒忌,听说前些日子又起了争执,可巧被这贱奴乘虚而入。” 年轻的女奴恍然。“这样说来她风光不了几天,等圣女回心转意,哪还有她的机会。” 年长的女奴“啧”了一声。“可不是,其实亲近赤魃大人就等于得罪圣女,从来没有好下场,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扔进蛊池。” 年轻的女奴幸灾乐祸。“她可真是蠢,我若是她连觉都睡不着,哪还乐得起来?” 年长的女奴讥嘲。“她还把那个哑巴族妹一起弄来,想姐妹俩一起迷惑大人,也不看看哑巴长得那样黑,哪是大人瞧得上的?” 恶毒的话语听得纳香如坠冰窟,一阵阵的悚恐。她以为自己是幸运地得了宠爱,往日盛气凌人的血侍也变为唯唯诺诺的恭敬,谁知私底竟是这样的恶语。她一片慌悸,颤抖得险些站不住,偌大的神教全是一张张恶意的面孔。纳香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强迫自己去找夷香,尽管夷香一无是处,却是这可怕的神教中唯一能让她安心的人。 偏偏夷香不在,空荡荡的屋子宛如最后一击,让纳香彻底崩溃。她在屋子里崩溃地叫喊,冲出去寻了两个路过的奴隶询问,得不到任何有用地回答。她变得歇斯底里,狠狠的抽奴隶的耳光,将所有愤怒和恐惧发泄出来,宛如一个疯子。 那两个女奴哪里敢反抗,纳香看着对方的脸红肿起来,眼泪迸出,神情乞怜而畏惧,心里生出一种狠毒的快意。然而这还不够,受人讥笑和冷嘲带来的憎怒吞没了理智,驱使她拎起铁刷劈头盖脸的抽过去,她要用这两人的血来洗刷所受的耻辱。 忽然有人抱住她夺下了铁刷,那双手臂纤细微黑,属于纳香熟悉的哑女,却有从未觉察的力量,全然挣不开。 或许是夷香示意了什么,两个被打的奴隶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纳香被拖入屋内,她的情绪依然激动,不甘心的爆骂与厮扭,仿佛世上的一切都成了仇敌。无论她又捶又咬,甚至将夷香的手臂掐得红紫,哑女也没有半点声音,只是安静地搂着她。 纳香渐渐力竭,忽而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漂亮的眼睛肿了,气力也在哭闹中耗尽,她又成了一个惶恐的村女,忍不住对着夷香啜泣,语无伦次地倾诉。 “夷香,我好害怕,赤魃大人根本不在意我,等厌倦了就会把我扔去喂蛇虫。 “她们都在看笑话,等我什么时候死。 “我的脚好痛,走了好久,他竟然就那样扔下我和可怕的行尸在一起。 “他爱的是圣女,我仅是一个奴隶,在他眼中一文不值。 “我以为他至少有些喜欢,原来全是假的,我做了一场可笑的梦。夷香,你根本想象不出我的心情。 “夷香,我该怎么办?” 夷香没有回答,眼眸如鬼魂一般沉寂,或许她什么也没听懂,毕竟连这个名字也不属于她。她仅是绞了湿巾替她拭洗脸庞和手足,找出伤药敷涂她被草叶划破的小腿。 纳香依着这个比自己更卑微的人,仿佛被一种沉默的力量安抚,散去了狂躁不安的情绪,只剩沮丧绝望的诉语。“夷香,我好想回寨子里去,阿妈一定也很想我,可是我们再也出不去了。” 赠金蛇 赤魃策马穿过的路径,所有奴隶纷纷跪下来诚惶诚恐地伏拜,他根本不予理会,像一阵风横掠而过,直至神殿外才跳下马,疾步走了进去。 教主的王座依然空荡,下方置着四张椅子。 让他又爱又恨的阿兰朵坐在上首,娇美的身形挺直,俏颜看见他后明显得沉下来。 在她对面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褐布缠头的老人,额头沟壑纵横,眉头郁然深蹙,仿佛心事重重。他的手比常人粗大,指节青黑,像一个低贱的农人,然而教中谁也不敢小视这一双手。阿兰朵曾亲眼见到这手按在人身,不到半刻,那人五官溢出黑血,死时骨头已蚀如烂藤。 另一张椅上坐着一个身形高挺的男人,他戴着一张奇特的银面具,完全覆住了脸容。昭越气候湿热,人们多半衣着裸露,他却从头到脚笼着一袭宽大的黑衣。唯一露在外面的耳颈,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苍白,看起来异常冰冷。 老人第一个说话:“赤魃,你总是来得最迟。” “谁知道要突然议事。”赤魃不以为然,在阿兰朵身边的空位坐下,望了一眼银面具的男子,“以后别用药尸找我,恶心得很。” 阿兰朵冷笑一声。“你去向不定,又从不告知下人,若不是乘黄大人有法子,谁寻得到你?” 赤魃看她俏面冷横,本来有气,心念一转又邪邪一笑。“是我不对,新近得的女奴还有几分滋味,被打断了难免不太舒爽,说错了话。” 阿兰朵如何听不出他在炫示,娇容越发难看。“三位护法只有你最张狂,什么都不放在眼中,是不是看阿娘久未出关,就将自己当作教主了?” 神教规矩极大,尊卑不可逾,这一句扣上来,纵是赤魃也变了神色。“阿兰朵,教主闭关期间灭黑夷,平恶水部,哪一桩不是我亲力而为?你这般污我是什么意思,你瞧不得我,我就避远一些,难道连这也犯了你?” 阿兰朵被他一窒火气更旺,但也明白自己失言,见旁人一声不出,再吵下去有害无益,硬生生强抑了话语。 老人这时方咳了一声。“好了,这一次聚议是为中原人的事,不要扯太远。” 气冲冲的怒颜另有一番妩媚,赤魃隔了一阵也颇有些心痒,舍不得再斗口,就坡下驴。“依灭蒙大人议事,中原人如何?还有不长眼的蛮子敢来?” 灭蒙天生的老相,神色总似沉郁愁苦。“有个王侯之子犯了大罪,他逃到昭越,希望能获神教之助,免于回去受刑。” 这倒是一个意外,赤魃“啧”了一声。“中原人自己作乱,居然想仰仗神教来庇护,真是稀罕。可惜打错了算盘,谁有兴致管他的死活,叫他滚出西南。” 灭蒙做了一个手势,两名壮奴抬着一个檀木托盘上前,揭去覆在盘上的障布,万道金光耀目而出。 一尊高过两尺,足金铸成的黑翼蛇神出现在众人眼前,通体金光流灿,典雅厚重,双翼伸展,威势十足,无论是形态或金子的分量都足堪为至宝。 昭越盛产银矿和宝石,金子却是少见,这尊神像精致辉煌,宝光四射,几乎让人立时想据为己有。阿兰朵不由自主地睁大美眸,一身的银饰被衬得暗淡无光。 赤魃也惊住了,他托起金像一掂,沉甸甸的分量让他禁不住脱口。“好家伙,怕有百斤。” 戴面具的乘黄注视了半晌,第一次开口,他的声音又僵又冷,听得人发悚。“我们与中原人向来不睦,这件事来得太过突然。” 阿兰朵看得心醉神迷,忍不住赞道:“太美了,竟然是黑神的金像,足可做本教的镇教之宝。” 灭蒙是最早看过金像的人,反应沉稳得多。“这是其中之一,那位中原人说为了表示诚意先送过来,还有一大批宝物,如果我们应允再当面奉上。” 赤魃明显兴奋起来。 乘黄戴着银面具不显神色,话语更为阴沉。“他想要神教做什么?” 灭蒙的话语不紧不慢、“据说他犯的罪甚重,皇帝派了多位暗使捉拿,他想入教躲避。” 阿兰朵从金像上抬起眼,愕然道:“仅仅如此?让他入教就可以得到宝物?” 灭蒙点了点头。“此事尚无先例,必须我等共同商议。” 赤魃已然动了心,当先道:“既是如此,随便找一处寨子安置,万一有追杀的过来,本教允诺保护就是。” 灭蒙脊背微佝,双眉蹙起。“他认为中原皇帝的暗使厉害,唯有神教是安全之所,又怕我们拿了黄金不守信,坚持要在教内获得庇护。” 赤魃嗤了一声,神情骄傲又轻蔑。“中原人果然胆小如鼠,生性这般懦弱。” 乘黄不为黄金所动,反而多了置疑。“中原人狡诈,或许有什么阴谋。” 赤魃不以为然,气势昂扬。“能生什么祸事?进了昭越,这些人的生死尽在本教掌中。” 阿兰朵仍在赏玩神像,对黄金越看越爱,一条肋生血翼的金色小蛇从她袖中溜出,在神像上好奇地游走,阿兰朵欢喜得搔了搔蛇身,“你也喜欢金子?” 这只金色的小蛇在血翼神教被视为黑神后裔,极获尊崇,灭蒙难得地笑了一下。“圣蛇有灵,这神像与它如此相似,自有感应。” 乘黄挑起障布甩过去覆住金像,金蛇从布中游出来,对着乘黄咝咝地吐息,显露出威慑之意,似乎相当不满。 “不要被一块破烂金子迷了眼。”乘黄冷冷道,“一出手就以重利相诱,谁知道是何等用心?” 阿兰朵被扫了兴致,生出几分不快,不过乘黄脾气怪,又兼祭司一职掌管神潭,不宜贸然得罪,她冷着俏颜将金色小蛇收回了细腕。 赤魃天生悍勇好战,一不顺耳就全无顾忌地嘲笑。“莫不是你在殿里躲久了,什么都怕得慌?不过是几个中原人,又不是军队,入了教想捣鬼等于自寻死路,要杀要剐轻而易举,能弄出什么花样?” 阿兰朵本来对赤魃怨气犹存,听得这几句,倒觉得他比阴阳怪气的乘黄还是更为顺眼一些,秋波掠了一眼,樱唇半翘不翘,平添三分娇俏。 赤魃瞧见阿兰朵的模样,越发激起了男人的得意,气势更盛。“一窝老鼠掏不垮山梁,一驮黑泥浑不了清河,你喜欢捣弄药人,大不等人进来细细地查,有问题就扔进神潭炼成傀儡,也免了你提心吊胆。” 灭蒙点了点头。“赤魃说得有理,再奸狡也是在我们的地头上,料想也翻不起大浪。” 乘黄见三人主意已定,不再多言,冷哼一声离座而去。 山中最冷僻的一座石殿正是乘黄的居所,倚山而建,一条路少有仆役,形同教中禁地。 外沿是一丛丛的药圃,生着各种奇异的药草,篱边攀着暗绿色的藤,藤上栖着一种细小的毒峰,对每一个擅入者毫不留情。 浇园和掘地的是一个个僵硬的药人,溃烂的肌肤上布满斑点,木讷地执行最简单的命令。 药圃侧方是一排竹屋,十余个大得惊人的陶瓮覆着木盖,里面传来令人牙酸的沙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动,屋角的铁笼里锁着五六个气息奄奄的奴隶。仅有的两名哑仆在晒碾药材,见乘黄行过,惶恐地跪拜迎接。 乘黄根本不予理会,径直走入了石殿。 他的石殿与旁人不同,以黑色巨石砌成,高远而雄伟。前殿的窗子极高,接近穹顶,投下一排狭长的光柱,映出了殿心。殿心正中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大池子,盛着黏稠的暗红色浆液,氤氲的浆气宛如薄蒙蒙的雾,笼在池上聚而不散,气味似腥非腥,似甜非甜,说不出的古怪,闻久了便觉眩晕。 乘黄全然不受影响,他扳动机关,随着轧轧的传动,从浆液中扯出了三五个被铁索绑成一串的人,只见那些人肌肉极壮,神情木然,恍如失去了灵魂的傀儡。 他指尖一抬,一道锐劲迸出,洞穿了其中一人的手掌。被击伤的人抬起头,面目僵麻,目光涣散,伤口不见半点血,一臂挥过来,乘黄一闪,落空的一掌击在地上,砖面登时迸裂如蛛网。 不等第二击,乘黄袖尾一拂机关转动,几个人再度被牵入池中,血色浆液无声地吞没了一切。 听见声音,有人从后殿行出来,正是朱厌,少年的脸庞有种百无聊赖的散漫。“议得如何?” 乘黄缓步走入后殿,直到进了自己的房间才冷声道:“赤魃那个傻瓜,看见黄金就忘了脑子,迟早惹来大祸。” 朱厌起了三分兴趣。“哪来的黄金,中原人送的?” 银面具泛着冰冷的光,透出乘黄僵淡的话语。“不错,只怕是个钓饵,灭蒙那老东西分明是别有用心,话里话外地引诱,可笑赤魃一无所觉,居然遂了他的意,让中原人入教。” 朱厌歪在竹椅上毫不意外。“他和阿兰朵一样没脑子,正是一对蠢货。” 面具上的眼洞黝黑,乘黄摩挲着一把药尺。“阿兰朵再过不久就要正式即位,老东西大概也急了。” 朱厌现出嘲讽。“他又打不过赤魃,要是能在赤魃的眼皮底下将阿兰朵杀了,也算有本事。” 乘黄默然不语,朱厌身形一仰,晃得竹椅前后摇摆。“管他们谁赢,我都不会好过,灭蒙胜了肯定会杀掉我,若是阿兰朵当了教主,我大概要天天挨鞭子。” 乘黄冷冷道:“你何必去招惹她,凭你的口舌,讨好两句又有何难?” 朱厌捞起一根竹棍,挑弄笼中的竹鼠,哼道:“因为她太蠢,我瞧不上,何况她也瞧不上我。” 乘黄的银面具一闪,倒也没有再斥责。 “别看我和她同是一个娘,我有一半中原奴隶的血,平白就比人贱。要不是阿娘让你护着我,怕是早死了。”大约心里终有些不快,朱厌将毛团般的竹鼠戳得东躲西跳之后,他扔下竹棍换了话题,“乘黄,赤魃和灭蒙都有野心,你呢?忠于阿娘的话,守着神潭什么也不插手,不怕到头来不得好死?” 乘黄从匣中拎出一条粗壮的蜈蚣,丢入一枚圆肚蝎罐,看着蝎蜈搏杀,虫壳错动,良久才盖上罐子,沉默的一言不发。 碾作尘 赤魃宠爱的衰减,比纳香所害怕的来得更快。 他与阿兰若缓和了几天又吵翻了,随后看上另一个可爱的女奴,转眼将旧人抛在脑后。 见着赤魃日日搂着新宠玩乐,纳香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她知道自己没资格嫉妒任性,唯有默默地抑下怨恨,那些初时毕恭毕敬的血侍已然开始当面嘲讽,更糟的是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真正慌乱起来。 赤魃勇武好色,随心肆欲,却从不曾听闻他有子嗣。周围的人群又充满敌意,让纳香无从打听,忍了月余,眼看腰身渐起,她终于选了一个日子,趁着赤魃外出返回,跪在路边截下了他。 纳香楚楚可怜地述完了话语,跪伏的姿势显出纤腰翘臀,极尽谦卑,祈盼能得到些许怜惜。然而赤魃仅仅扫了一眼,无情地吩咐随侍。“这种小事还来烦我,给她熬一碗红药。” 纳香全身都僵了,不敢置信地望着那个大步离去的男人,留下来的血侍在一旁冷笑。“一个女奴还想做母凭子贵的美梦,除了圣女大人,谁也没资格为赤魃大人生孩子。” 纳香被扔回屋里的时候已经动弹不得,强灌下去的红药像一把刀,剜得腹痛如绞,整条筒裙浸满了血,四周冰冷而安静,所有的力气都伴着血流失了。 仿佛有人为她退去了血污的裙子,用温水擦拭身体,每当纳香的意识飘忽起来,胸口就有一团温暖的力量传入,缓和冰冷的身体,她终于没有死,沉入了一场漫长的昏迷。 朱厌在教中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存在。 他尽管是教主幼子,却有一半奴隶血统,无缘继承,又养成了一副刻薄毒舌的性情。除了在血侍和长老面前还算尊贵,赤魃与灭蒙并未将他放在眼中,不过瞧在乘黄面上也不会欺辱就是。 乘黄是他的教养者,也是保护者,他兼了祭司一职,大半时间都耗在了神潭。 神潭在神教有极特殊的地位,潭中的红浆并非人力调配,而是自石隙所出,古已有之,功效十分奇特。可以强固筋络,也可以炼成药尸,甚至造就强大无比的傀儡。神教最初就是在池上筑殿起教,视为神赐,据说百年前神教有一次逢了大难,当时的教主研制成了秘术,借神潭炼成了一支傀儡大军,横扫敌人,才有一统昭越的辉煌。 传说仅仅是昙花一现,秘术早已断绝,不过迄今为止,所有奴卫依然要经过神潭的浸沐来强化筋骨,这一处神殿被看得极重。乘黄早年受过伤,被赐了祭司一职养息,便开始偏爱研究秘术炮炼傀儡,至今只炼出一些行动迟缓的药人,私下时常被赤魃嘲笑。 乘黄最宝贝的是药圃,园子里的药均是有数的,这一阵到了蛇血莲收获的时候,点算下来发现比预计的少了十来株,检视了一番,意外发现种血莲的园圃里有断株。 这种花有止血的奇效,天然带着甜味,极招毒虫喜爱,或许是偶然啃食,但也有另一种可能…… 乘黄站起身,气息阴怒而低郁。 朱厌在一旁扫了两眼,皱眉挥开毒蜂。“你怀疑是有人偷了?” 乘黄缓慢捻着从土里掘出来的残根。“血莲断得很干净,周围也没有啃啮的残屑,应该是被人掐走了。” 朱厌挑起一边的眉,带着讶然不信。“谁敢从这里偷东西,毒蜂和药人都是死的?” “我也想知道是谁。”乘黄从不说笑,冷冷地悚人,“哪怕是赤魃,也很难无声无息地从这里取东西。” 朱厌环视一周,不以为然。“这种破草又没什么用,谁会花这么大工夫来偷,脑子坏了吗?” 乘黄默不作声,取出一只墨绿色的瓶子,倒出一只指甲大小的虫,透明的翅膀挥得极快,震得空气嗡嗡作响,嗅了一嗅乘黄指间的血莲残根,猝然飞了出去。 乘黄足尖一点跟上去,膝盖都不弯,步伐间距极大,朱厌的轻功如蛇鹤,姿势好看,但不如乘黄快,眼看他在各殿之间穿行,渐渐被越甩越远,忽然见乘黄在蛊池边站住了。 趋近一看,飞虫正在池上盘旋,乘黄木然盯着池底,蛇液的粘涎中隐约可见几根被咬碎的蛇血藤。 朱厌一怔,忍不住骇笑。“这可是奇了,难道这池中的长蛇成精了,爬出去衔的。” 乘黄的气息越发阴戾,冰冷地横了他一眼,一甩袖将飞虫收了回去。 朱厌半点不惧,转了转眼珠,无聊中多了几分趣味,有人大胆到在乘黄眼皮底下偷东西,甚至算到可能被追踪,将数枚蛇血藤扔入蛊池迷惑气息,这种事……还真是头一回。 赤魃殿后的竹屋,纳香睁开了眼。 大量失血让她险些成了一抹游魂,每当她以为自己行将逝去,总有一股热热的甜汤灌进来,带给她温暖和力气。或许是因为这种照料,她终是捡回了一条命。 在这个冰冷又可怕的神教,唯有哑巴夷香会不离不弃地陪伴,这让纳香既庆幸又绝望。尽管身体渐渐复苏,她的情绪仍然时常失控,害怕一个人独处,有时笑有时哭,在榻上看不到夷香就大发脾气,甚至会乱扔手边的东西。夷香似乎永远不会发怒,始终沉默地安抚。 直到一天阿勒找过来,怔怔地在屋门边,看着她眼睛就红了。阿勒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纳香才知道她被赤魃忘在脑后,又衰弱得长久不醒,几名血侍准备将她拖去埋了,全是夷香硬抢下来。 没有药,夷香去寻了阿勒,可阿勒仅是一介奴隶,再低声下气也求不动捧高踩低的血侍,最后只能翼求神灵。说完这些,阿勒看着她丰腴的肌肤清减了许多,整个人病恹而羸弱,不由得抹了一把泪,难过又庆幸,“纳香,还好血神有灵让你醒过来,别想太多,养好身子最要紧。” 纳香什么也不想说,她的眼睛在不由自主地寻找夷香。 阿勒看出来,解释道:“夷香被叫去洒扫了,这几日忙得很,马上有中原使者入教朝拜,各处都在整理,不能让中原人小觑了去。” 纳香意兴阑珊的靠回躺椅,她不关心什么中原人,也不想知道外界任何事。 阿勒犹在不识趣地唠叨:“听说那些中原人敬畏神教,送了一尊纯金的黑神像过来,有半个人那么高,金光万丈,一看会被照瞎眼。他们还会带更多珍宝过来,赤魃大人下令到时候所有人都要去黑神台,让中原人知晓神教的力量。” 纳香听得烦躁,背转身不再理会。 阿勒终于觉察到她的抵触,哑了一会儿抹起了眼泪。“纳香,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我们都是奴隶,能怎么样?赤魃大人最近宠爱的那个女奴,昨天不知怎么惹怒了圣女,被抽花脸发配去虿洞打扫。虿洞那种地方岂是人去的,满是瘴毒聚集,不到半日就死了,听说尸体像被血浸了一般,还好你失了宠。” 纳香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阿勒又说了些什么,她全未听进去,眼前浮起一张年轻娇丽的脸,依在赤魃身边趾高气扬,转瞬间血污淋漓。 嘉客来 纳香的地位一落千丈,供给也差了许多,勉强还能保有的恩赏仅剩独居的竹屋。 连夷香都被血侍指派了许多事,她是个哑巴,连抗辩也不能,以致一些男奴做的粗活也摊了下来。纳香自知争吵也是无用,唯有怏怏地跟着夷香,看她在杂院里劈柴。 夷香做事很利落,一刀下去粗壮的木头应声而裂,每一下准确有力,她穿着教中一色款式的裹胸与筒裙,裸露的肩膀线条很美,臂腕纤长,腰肢细韧。劳作久了,年轻紧致的肌肤在阳光下渗出薄汗,映出健康漂亮的光泽。 纳香忽然感觉夷香远不像所想的那样脆弱,虽然她不会说话,却像一只野生的猎豹,在世界的尽头也可以活下去。劈拢的干柴越堆越高,纳香瞧了一眼天色。“夷香,回去换衣服吧,阿勒说今日要去黑神台,晚了会被责罚。” 天色确实暗了,整座山燃起了无数火把,荧荧烁烁照亮了夜空。 露天的黑神台比任何一座石殿更有气势,台畔的巨大神像在夜色中耸立,抹着夜光草粉的双翼形态奇异,每一片蛇鳞都在闪耀。 山岭上吹起了牛角长号,沉嘹的号角有一种蒙蛮的肃杀,一声连着一声,从远及近,声浪越来越响,宛如潮水扫荡群山,激起了悠长的回音。 这是客人已至的信号,吊桥哗响,蛇虫骚动,昭越古老而神秘的教派迎入异地客,密密匝匝的人群从黑神台排至山口,成千上万的教众鸦雀无声。 一行人渐渐近了,已经能看见前导的奴卫举起的旗幡。 黑神台的王座上,一身纯黑教袍的阿兰朵端然而坐,额上压着崔嵬的银冠,纯银的垂络在脸侧轻晃,加上压在胸前的一层层颈圈,纵然年轻也显得庄严,颇有一教之主的风仪。 赤魃立在侧方,挎着长刀软鞭,比平日更显英武。 在他对面的乘黄默然伫立,银面具诡异而冰冷,映着来客行近的身影。 大概确实是一路逃来不易,中原人的随护仅有五六名,当一行人踏上通往黑神台的石径,两侧林立的奴卫蓦然发出厉喊,一百八十把雪亮的钢刀出鞘,铿然架成了一道杀气腾腾的长廊。 凶恶的神情、冰冷的刀列、弥漫的杀气足以让胆小者屁滚尿流。 当先的中原人仅是顿了一瞬,继续缓步前行。 当刀列终于行尽,领头者在灭蒙的陪伴下,行上黑神台的石阶,直到两位护法身前止步,对着王座上的阿兰朵施了一礼。“见过神教圣女,祝神教宏运昌隆,教主万事安康。” 中原人的言语与昭越相近,但有许多细微的不同,这把声音实在优雅动听,让人全忘了话音上的差异。只见发话的人是一个青年,穿着一袭霜色的锦衣,举止从容安定,神姿俊秀,清逸不凡,在火把的光照中烨烨生辉。 本是一场展现神教声势的下马威,阿兰朵却被对方的仪容所慑,刹那间闪了神。 黑神台上,青年淡然微笑,越是可怖的威慑,越衬出他处变不惊的风华,皎然气质彻底压住了全场,数万人仰首而看,静寂无声。 朱厌在广场边的一棵大树上,将一切收入眼中。 比起对方的姿态,阿兰朵的气势就显得弱了。 尤其当对方致礼过后,身后的随从自箱中捧出琳琅闪亮的珠饰、奢华富丽的绫罗丝缎、巧夺天工的金银器物,让所有人都受到了冲击。人人尽知中原富庶,但未想到一个逃亡的贵胄竟能携来这样多的宝物。 朱厌一眼看出阿兰朵已经目光飘忽,全是赤魃出言将局面应付过去。灭蒙表面上声色不动,心底一定得意得要命。 这老家伙想利用中原人做什么?朱厌无聊地支着下颌猜了几种可能,又一一推翻。赤魃也是个昏头的,一味摆威风,被三两下奉承已忘了原本的打算。至于乘黄…… 朱厌从来猜不透乘黄在想什么,这人虽然护着他,但也很无趣,多年来一直寡言少语。大概因药草失窃,乘黄近期越发阴沉,布在石殿内外的毒虫陷阱密如星罗。 蓦然一声难听的异啸传来,入耳说不出的难受,正是从神潭的方向。乘黄霍然一动,瞬间从黑神台上消失了,连带一同掠走的还有十六名长老中的八名。 教众开始轻微的骚动,赤魃和阿兰朵在台上维持局面,收下礼物说了几句场面话,由灭蒙将中原人送去了早已备好的居所。 各色宝物逐一收拢封存,黑神台空了,教众也散了,交头接耳全在感慨礼物的奢华贵重。 乘黄的石殿气氛一片凝滞,火把将各处映得通明,即使有面具的遮挡,仍能感觉出他僵冷的怒火。赤魃与阿兰朵来得稍晚,面上禁不住惊疑。“怎么回事,有人侵入?” 乘黄默不作声,半晌透出冷声。“有人险些探进了内殿,万幸有药人嗅出气味攻击,不然……” 几个人的脸色沉下来,连乘黄的石殿都能侵入,别的地方更不必说,赤魃道:“人呢?逃了?” 乘黄冷森森道:“啸声一起就退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阿兰朵简直难以置信。“看护的毒蜂和灵蛇圣蝎?” 乘黄早已反复验看,摇了摇头。“灵蛇圣蝎无用,到于毒蜂,那个人身上大概有什么东西能避开。” 灭蒙送完中原人也踏了过来,苍老的眉深蹙。“灵蛇是怎么死的?” 三条斑斓的长蛇死在殿外,朱厌仔细审视,但见头部扁塌,毒牙完好。“被敲碎了蛇头。” 几个人心内各有计较,灵蛇虽不及阿兰若的金色圣蛇,但也极为迅捷凶猛,又是长期豢养,绝不是寻常人能抵挡。 灭蒙不动声色,缓缓道:“这里是神潭所在,教中重地,不管这人为何擅入,定有所图,退走必会再来,药人和蝎蛇毒蜂到底不如活人,明日我调些人过来加强守卫,让那人有来无回。” 阿兰若刚要附和,乘黄已冰冷地拒绝。“用不着,我自有办法。” “灭蒙说得有理,你这不喜欢活人的怪僻暂且先放一放。”赤魃不耐烦的咂了一下,环视一圈,“怎么这样巧,会不会与中原人有关?” “只怕这人是早已伏在教内,这一次选了个好时机乘虚而入。”乘黄阴沉沉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道,“守卫一多难免惊了贼,我另设陷阱,只等他再来。” 既然他这样坚持,旁人也不好再劝,灭蒙弓着背看殿内外密布的陷阱毒虫,良久起身问了一句:“这人闯进来,是想偷什么?” 乘黄沉默了,黑洞洞的眼孔幽冷,盈散出无限杀气。 多情恼 纳香心绪不算好,聚集的教众太多,应过点名之后,夷香不知被挤去了何处,只剩她独自在人群中,甚至连中原客人的面容也未看清。等聚会散了,她又寻了半天,直到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竹屋才见着夷香,果然是走散后自行回来了。 比起当日未到黑神台的人,她们可谓幸运之至。 纳香不知道,教中有些人已经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大多是由于各种原因错过了点名或聚会,至于这些人最后是进了蛊池还是成了乘黄的药人,并无太大差别。 失宠的时日长了,旁人对纳香的敌意与关注也淡了。女奴们近期的话题全是新入教的中原人,纳香听了几句,不外是赞叹那人的风仪,说得如痴如醉,又对流光溢彩的黄金津津乐道。 不同于其他女奴多情的向往,纳香经历了赤魃,已然冷却了所有绮思,根本提不起兴趣。不过即使懒于听闻,一些隐秘的闲言仍是在奴隶们的私下议论中传入了耳中,比如圣女似乎对那位公子颇有好感,时常与他攀谈笑语,询上一些中原的事,赤魃大人受了冷遇,近日情绪不佳云云。 教众视为闲娱趣谈,而在心思各异的神教上层,又是另一番计量。 出于对中原人的戒意,安置的地点是略偏的北域一角,那里竹林环绕,出入仅有一条通道,易于监看,不过瞧在黄金的分上,不好过于简待,居所的布置还是颇为讲究。 三层竹楼建得雅致精巧,选用上好竹木反复蒸晒,不燥不湿,色润如玉。屋顶歇山起翘,檐角悬着牛角铜铃,每一层外挑的平台饰有雕花栏杆,挂着土染布的垂幔,下方以竹篱围了一个院子,院内遍植山茶,碗口大的茶花开得如火如荼,宛如热情的昭越少女。 阿兰朵也如一朵花,明媚、热情、不可抗拒。 近期她成了这里的常客,娇柔娉婷,笑语盈盈,不见半点娇横。“公子住得可习惯?昭越的屋子不比中原精致,难免粗陋了一些。” “多谢圣女关怀,这里山清水秀,又蒙主人盛情,准备得样样妥帖,何来不好。”对面的青年公子一双长眸斜挑,风姿独秀,浅笑即似含情。 阿兰朵禁不住心头一荡。“中原像你这样好看的人可多?” 青年话音清雅。“中原人杰地灵,自有无数比我更出色的人。” 阿兰朵洁白的颈上悬着银络,鬓边簪着一朵粉茶,更衬得花颜如脂,娇声谑道:“我早听说中原人谦虚得紧,不比我们昭越直接,上次你说是得罪了身为公主的嫡母,惹出杀身之祸,我却是不信,怎么可能竟有人对你不喜?” 青年的俊颜漾起三分惆怅,宛然轻叹。“我长年离散在外,鲜有侍奉亲长,又拙于应对,如何讨得了嫡母欢心,遭此横祸全是我自身之过。” 昭越的男子多为豪迈旷达,以勇武为荣,如赤魃一般,少有这等翩然温雅的风华,阿兰朵越看越喜欢。“那一定是她没长眼睛,你们的皇帝也是愚蠢,竟然纵容她欺负你。” 青年莞尔,敛去了失落之色,转为致谢。“我实在走投无路,护卫也折损殆尽,幸而能得神教翼护,还要多谢各位大人。” 阿兰朵娇颜生光,更增得色。“如今你是本教的贵客,谁也不敢再动你半根指头,尽可放下心来,不必总在屋里足不出户,不如我带你出去转一转,游赏一番。” 青年婉言相拒。“圣女的好意,我十分感激,然而岂有客人扰动主人的道理,我习惯了静处,在竹楼内一切安适,并不觉得闷。” 阿兰朵樱唇一嘟,全不掩饰失望。“枉我一番好意,你怎么全不领情,算了,我也不再浪费口舌,免得你还嫌我多话。”半嗔的娇颜仿佛着了气,阿兰朵跺跺脚转身而走,腰上的银饰泠泠脆响,纤腰款摆得格外撩人。 青年也未挽留,客气有礼地将她送出了小楼。 走出院落,阿兰朵的俏颜如六月的天气,迅速从气恼变成了甜笑,她来到竹林另一头隐秘的木楼,里面赫然是乘黄与赤魃。 屋内的木案上伏着一只紫莹莹的甲虫,虫背生着六只翅膀,两只一起一伏,另四只极快地震动,空中散出一些奇怪的声音。仿佛有人走动,又有竹扉启开之声,随后笛声三两调,仿佛有人在吹奏,尽管略为模糊,大致上仍能听出七分。 阿兰朵倚着门洋洋得意。“你们也听到了,我诱他四处走走,他始终全无兴趣,根本不可能是奸细。” 她装扮得比平日更精心,换个时间赤魃必然觉得赏心悦目,这一刻却异常刺眼。他冷哼一声。“中原人狡猾得紧,说不定你话语中露了破绽,他自然不会上钩。” 阿兰朵的坏脾气似乎消失了,她半分也不怒,闲闲地玩赏自己鲜红的指甲。“谛听虫探了半个月,可有听出什么异样?” 这蛊虫是乘黄的秘技,一雌一雄同育,雌虫在竹屋伏听,雄虫在数里外依然能感应,翅上摹音惟妙惟肖。被她这样一诘,乘黄指尖一抬,甲虫飞回了袖中。 赤魃原本对中原人毫不在意,谁料这人如此长相,顿时开始担忧阿兰朵心神旁落,不几日便想将人弄死了省事。然而入教毕竟是四人决议,不能无由而发,索性拖来乘黄一起窥听,怎奈听来听去全无异常,此刻又见阿兰朵一脸春风,言语回护,赤魃越发不快。“或许是灭蒙通了消息,他知道我们在诱探。” “这人一看就是富贵出身,全无半分武功,就算如你说得有异心,入教了连门都不出,又有什么作为?”阿兰朵轻盈的话语带着淡诮,“要是探出问题,你将他扔进蛊池我也不管,可如今这般捕风捉影地编排,别是生了嫉妒。” 赤魃被她含讽带讥的一刺,气涌胸膛。“这种不中用的男人也配我嫉妒?” 一语阿兰朵正中下怀,她浮起狡黠的笑。“说得不错,赤魃大人是神教顶天立地的护法,怎会无故去欺侮一个才献上重礼的客人,否则可是丢自己的脸。” 这一次赤魃真个涌出了酸意,不过依阿兰朵的性子,再争下去唯有适得其反,他强忍下怒气,僵着脸摔门而去。 阿兰朵咭笑一声,又瞧向乘黄,戴银面具的男人也不多言,起身离开了木屋。 尽管赤魃千方百计查探,这位中原的公子确实不见任何逾越的举动,即使阿兰朵言语热情,他也仅是温雅有礼地应待,既不轻浮,更未显露任何攀附之态。 这一点,对阿兰朵而言极罕见。 她是神教圣女,生来尊贵,所遇之人不外是敬畏或逢迎,敢亲近示好的极少,又多畏于赤魃。赤魃骄狂自大,尽管追慕热烈,却改不了拈花惹草的习惯,令她异常恼怒。奈何她年轻尚轻,必须倚仗他的扶助,不得不若即若离地敷衍。如今见这俊美的中原公子风雅高华,平和趣致,顿时生出了强烈的兴趣。 神教也曾有过中原奴隶,朱厌的父亲就是一个被贩来的男奴,据说长相不错。阿兰朵一向瞧不起朱厌,更不理解母亲为何会对异族人感兴趣,现在却只恨自己尚未成为教主,不得肆意而行,只能偶尔来竹楼坐一坐,短暂地笑叙几句。 让她越来越着迷的不仅是中原人清贵的气质,还有他从来不用女奴,侍从悉数为男子的自律,这一点与好色的赤魃截然不同,令她备觉称心。不过欣赏之余,她又有些疑惑,不着痕迹地用话语挑询:“公子身边没有女人照应终是不便,稍后我送几个女奴过来。” 青年只是一笑。“多谢圣女好意,却是不必了,我喜欢清净,不爱人多声杂。” 阿兰朵本是要借此试探,自然不会就此放下。“我听说中原人有的清心寡欲,好修仙修道,难道你也是如此?” 青年微微一哂。“我并无长生之念,不过逢遭变乱,暂时无心于此。” “我当是什么缘故,公子已入本教,全不必再为此烦忧。”听得这般解释,阿兰朵顿时释然,心思一转,“明日是西南最热闹的跳月节,万千教众同庆,载歌载舞蔚为可观,公子不妨一同与宴,瞧一瞧比中原如何?” 青年神色略动,仿佛被她的言语引出向往,及至出口又抑下来“我并非昭越人,只怕有些不便。” 阿兰朵只盼多些机会见这俊逸的公子,岂容他不去,她娇颜含媚,带着趣谑半嗔。“本是一年一度的节庆,万众同乐,公子何必多想?再说依着昭越的风俗,这一夜但凡有合心的女子,均可相求,说不准公子就能遇上能一解心怀之人。” 长眸一动,青年含笑凝了她一眼,并没有接话。 阿兰朵仿佛从中窥到了什么,盈盈地笑了,心头格外愉悦。 在她离去后,竹楼恢复了安静,不久后,清亮的笛声悠然扬起,在暮色中缈远而散。 黄昏的天空,一只飞渡的游隼张开强健的翅膀,自林尖斜斜掠过。 跳月节 昭越一带民风开放,热情大胆,男女之欢视若平常。 然而血翼神教规矩严酷,不允许教众私下苟合,唯独跳月节是例外,当夜百无禁忌。平日压抑得狠了,这一夜叫人期待如狂,男男女女藏了满腹躁动。 暮色初沉,铜鼓重重地敲响,传遍整个山头,成千上百的风灯和篝火燃亮,彩旗飞舞,花杆矗立,黑神台下的广场竖起了高高的秋千架。 无数穿着对襟短衣的男子,与着裹胸筒裙的女子,从卑微的奴隶身份中解脱出来,自低矮发霉的竹屋钻出,纷纷奔向了狂欢的舞场。 纳香兴趣索然,但还是让夷香换了一身裙裳,扯着她坐下梳扮。入教以来经历了各种起落,几度相依为命,她也真将这哑女视作了姐妹。 夷香的头发黑而盛,盘成发髻丰硕漂亮,纳香替她梳盘齐整,又从篱边摘下两朵山茶。“你不记得跳月节要做什么?” 夷香果然摇了摇头。 纳香替她将花簪上。“这一夜,教中许可男女欢爱相亲,我身上有赤魃大人的刺青,是没有男子敢沾了,你却不同,见了谁顺眼自可同他欢好,不必有什么顾忌。” 夷香的神情变得极怪,愕然又骇异。 她少有表情,这次大概是过于意外,纳香忍不住失笑。“每个村寨都是如此,只消年满十六就可以参与,女子斗腰斗舞,男子比攀花杆,一同跳月祈福,你竟然全忘了。” 夷香不知所措地扯了扯花,似乎想将它拿下,纳香赶紧止住。“傻夷香,教中全年唯有这一夜可以与男子相亲,没有人会不去,就连圣女和护法也不例外。” 夷香迟疑地顿住了,任纳香整理扯乱的发丝。 纳香拉她站起来环视了一圈,略为惋惜。“你的腰真细,手脚也美,若是皮肤白一点,又会说话就好了。看你的眉相应该不是处子,可还记得你以前的男人是谁?” 夷香怔了怔,眼眸垂了下去。 “忘了也无妨,今夜再寻一个,那个入教避难的中原人也会参与,据说阿兰朵大人瞧上了他,你离远些,莫要触上霉头。”纳香受过教训,比旁人要谨慎得多,她随手拾起粉盒,“我替你涂一点粉,必会有许多男人喜欢。” 夷香挣开她的手退到了几步外,一反平日的驯顺,执意不肯扑粉。 纳香几度尝试失败,又气又好笑。“怎么这样不肯打扮,万一没有男人瞧上,你可别后悔。” 见夷香不为所动,纳香只有作罢,她摸出两枚艳红的种子,塞入夷香的裹胸。“这是菟藤子,咬碎了服下可以避子。”说着她自怜地叹息了一声,“当初若是有人提醒这些,我也不至于吃了大亏,险些送了性命。” 夷香的脸色不大好看,不过她开不了口,也说不了什么。 纳香见大致已准备妥当,拉着她走出了竹屋。 银亮的满月已经出现在初暮的天穹上,芦笙与吹呐的乐响从远处传来,捎来欢悦的气息。 一只灰色的野隼蹲在屋外的篱桩上,静静地梳弄羽毛。 夷香的脚步突然停了,身形仿佛被什么滞住。 纳香唤了一声不见反应,正要去扯她,夷香忽而向野隼走去,那只凶悍的野隼居然没有啄咬,任她从隼足上解下了什么东西。 借着朦淡的天色,纳香看了一眼。 那是一根织纹精美的束带,挽入掌心,似一线微明的光。 铜鼓锵锵,笙歌欢快。 百余根长长的楠竹执在男人们手中,离地半尺高,随着乐声开合错响;女人像灵巧的鱼儿,在竹竿起落中跃动,稍一慢就会被夹住脚踝。乐声渐急,竹竿闭合的更快,最灵活的女人才能跟上节奏。 夷香没有参与,她好像有些走神,不知在想什么,一派魂不守舍。 纳香大病伤了元气,跳了一会儿已是香汗淋漓,不得已退了下去。 场地另一头是高高的秋千架,一个姣美的少女站在踏板上,一下又一下荡得极高,刺激而炫目,引来热烈的注视,惹起一阵阵欢呼。 纳香歇下来看了一阵,又看夷香木呆呆的样子,不服气地推她。“别再问中原人的事,你也去斗秋千,你腰比她细,腿比她长,去荡得更高,让那些男人看看。” 簇拥者最多的是爬花杆,这是一个纯然挑战男人力量的游戏,剥了皮的松树杆立在空地上,表面光溜,极难攀上,唯有最强健的男人能攀到杆头。一个青年成功地摘下了杆上的花环,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忽然一个鹞子翻身,双腿绞杆梭下来,在即将撞到地面的一刹急停,人群爆出了轰然喝彩。 夷香的肌肤在月下看起来更黑,这让她乏人问津,纳香替她着急。“你应该往前站些,碰上喜欢的也可以主动求欢,再下去好男人全被抢光啦。” 夷香居然又往后退了一步,神情有藏不住的尴尬。 纳香给她气了个半死,抬手把她向前推。“你躲什么,一年就这一夜,错过了就要等下一年,你看那边有不少已经结成对……” 她话没说完,夷香躲到了数步外,看了她一眼,大概怕她再催逼,居然钻进人群不见了。 纳香追过去已经寻不着,气得顿足半晌,无可奈何地找了一处坐下来瞧热闹。 场上喧闹无比,到处都是兴奋的男女,毫不避人的调笑,夷香匆匆而过,有的男人无意中瞧见她的身形眼眸一亮,待要接近却又不见了。 夷香避进了场外的林子,黑黝黝的树林隔阻了光线,暗处隐隐有奇怪的声音传来,她凝神一听,尽是喘息和娇吟,还不止一处,不知藏了多少对,她腾的一下红了耳根,逃也似的出了林子。 她在人潮外站着,怔怔地仰起头,硕大的明月悬在天际。 紧握的手心染着汗,浸透了玉青的束带,心紊乱成了一团。 青鸟意 黑神台下人潮涌动,处处欢谑,台上也是热闹。 阿兰朵在上首,赤魃与灭蒙一左一右,其后是中原的客人,再下方是一众长老,每一席的矮几上摆满了炙烤的兽肉与野酿山珍。 二十八个男女跳着昭越独有的舞,一色的花布束腰,健美的肩臂裸露,笙乐中的舞姿纵艳而大胆。初时欢快活泼,渐渐如鱼雁相逐,交颈相偎相亲,抹着油的肌肤呈现出原始的力与美。 阿兰朵装扮得婀娜俏媚,她时常与赤魃饮上几杯,尔后才中原的公子说上几句,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赤魃颇为受用,妒意淡了许多,也不再刻意针对中原人,只偶尔扫过去的眼神略带轻蔑。 灭蒙态度和缓,一边观舞,一边与中原的公子闲叙一些散淡的话题。 聊了一阵,青年公子不经意道:“这样热闹的节庆,乘黄大人为何不曾参与?” 灭蒙未及回答,赤魃已经嘲笑道:“乘黄那家伙讨厌女人,只喜欢把活人炼成药人,这种场合自然不会来。” 阿兰朵笑吟吟的举杯,耳际的银环轻晃,岔开了话题:“我们昭越的酒,公子可还饮得惯?” 昭越人无论男女皆善饮,酒水后劲极大,酒杯以深阔的牛角制成,一杯下去寻常人已受不住。 青年公子回道:“好酒,可惜我量浅,无法多饮。” 赤魃见他仅饮了半杯,存心挤对。“昭越有句话,喝不了酒的男人掌不了事,看来果然不错,难怪你被追得走投无路,躲进神教中来。” 青年公子对嘲讽半点不怒,依然微笑。“确实是我无能,赤魃大人见笑了。” 阿兰朵听得大为不悦,灭蒙咳了一声,蹙着眉缓了场面。“公子是客,不妨放开心怀享受,昭越的歌舞虽不比中原,也有一番意趣。” 言毕,他击了两掌,换了一批年轻貌美的少女上来跳舞。 赤魃连饮几盏,借着酒意话也放肆起来。“你也是个男人,楼中一个女奴都不要,莫不是和乘黄一样,对女人根本没兴趣。” 阿兰朵心下一跳,抿唇静听。 青年公子不紧不慢道:“赤魃大人说笑了,如今客居他乡,哪还有心情。” 赤魃直接嗤笑出来。“无心倒不怕,只消不是无力,今夜你看中哪个女人尽可带回去,可不要说本教疏了招待。” 青年公子抿了一口酒,不置可否。“多谢大人好意。” 赤魃瞥了一眼阿兰朵,话中别有深意。“怎么,难道你只肯与圣女谈笑,其他的一个也瞧不上?” 阿兰朵如何听不出赤魃的真意,银牙暗咬,在宴场上又不好发作。 这一句暗藏杀机的话语被青年公子漫然避过。“赤魃大人说笑了,今夜见了无数美人,选起来怕花了眼。” 赤魃顿觉着好笑,正要继续出言讥讽,青年公子话锋一转。“不过既然蒙大人好意,盛情难却,我择一位就是。” 言毕,他从宽袖中取出一只翠色的小鸟,指尖一送,小鸟振翅而起。 “这飞鸟从台下所选之人,今夜就陪我共寝,大人觉得如何。” 黑神台下游戏正欢,哄闹不绝,忽然有少数人开始沉默。 静默像一场飞速扩散的氲疫,在极短时间内感染了所有人,人们惊讶地发觉,高远的黑神台步下了教中最尊贵的一群人。 黑神台与广场从来是两个世界,即使在跳月节也不会有任何交集,这样异常的情景让人们茫然失措,不明所以。一丛丛篝火仍在炽热燃烧,夜空下的人们无声地退后,自动让开了一条路,在两侧畏惧地跪倒。 一片死寂中,成千上万人一个接一个跪下来,不必任何吩咐,悉数以最驯服恭敬的姿态迎接意外降临的主宰,没有人敢言声,尽在沉默地交换疑惑的眼色。 渐渐有人发觉尊贵者的目光在追随一只翠色的小鸟。 这只在昭越山林随处可见的翠鸟,渐渐承载了千万人的注目,它轻盈地拍打着双翅,盘绕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上方,徘徊良久忽然一折翼,落在了场地边缘一个女奴肩上。 那是一个肤色微黑的女奴,低头曲跪,看不见面容,只见纤细美好的身段。 原本这种事根本无须劳动赤魃等人步下黑神台,但中原人所提的法子太过奇特,谁都忍不住好奇,没想到结果着实令人失望,赤魃见了肤色登时失笑。“怎么选了这样一个,抬头让我看看。” 青年公子不言不语,一双上挑的长眸奇异的幽亮。 万目所瞩,一片寂静,女奴勉强抬起了头。 她的脸庞玲珑秀气,然而被肤色一衬就减了三分,或许是过于紧张,光洁的额上有细汗,微颤的长睫半覆双瞳,仿佛不敢正视。 虽不出奇,姿容尚可,不至于太过难堪,阿兰朵松了一口气。 赤魃在一旁嘲笑。“换一个罢,不然还道我们待客不周,宴上的舞娘随便你挑。” 或许是耽于面子,青年公子并未应和,微微一笑。“昭越的美人各具形态,这一个虽黑了些,却也别有风情。” 既然对方表明了态度,灭蒙也不再多说,随口吩咐女奴:“今夜由你侍奉贵客,一切殷勤仔细,若是让贵客不快,必受重责。” 女奴的肩膀颤了一下,静默地垂下了头。 一个发抖的女声打破了气氛,数步外,纳香几乎是伏在地上。“请大人恕罪,我族妹是个哑巴,不敢服侍贵人。” 纳香简直要吓昏了,尽管她不懂究竟是何种情形,但夷香被挑中是事实,可她不会说话,更不懂婉转柔媚地事人,万一在床笫间惹怒了贵人,只怕要被活活扔进蛊池,这迫使纳香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冒着危险颤声解释。 灭蒙皱起了眉。“是个哑巴?” 赤魃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这飞鸟竟然指了个哑巴,果然有趣得很。” 青年公子也不恼,似笑非笑。“无妨,瞧这身段也有可取之处。” 赤魃见对方当众掉了颜面,心情格外惬意,睃了一眼阿兰朵,又瞟了一眼纳香,惺惺然做了个顺水人情。“虽然已经选定了,也不好太过怠慢客人。这个说话的似乎服侍过我,滋味不错,一并送了你,带回去享用吧。” 照影来 圆亮的银月斜挂天角,映着竹楼最上层的窗口。 一张布帘将寝居与外间分开,帘内传来女人忽高忽低的呻吟,仿佛一张琴奏响了最原始的曲调,每一个声韵让人血脉贲张,足以想象里面是怎样的癫狂。 夷香在外间站着,木然看着布帘下透出的光。 诱人的声音出自她朝夕共处的纳香,里面的另一个人,同样是她熟悉至极。 一张布帘隔开了一个世界,他仿佛不认得她,吩咐她在帘外等,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让她踏入。 从看见束带的一瞬间,她的脑子已经全然混乱,充斥着千百疑惑,此刻却一个也想不起来,只觉得心口异样的难受。 她以为已经不再有感觉,命运总会给予更可怕的折磨,一次比一次更痛。即使捂住耳朵,靡乱的声音依然钻进来,如烧红的尖针一寸寸刺戳心神。她的额头抵在冷硬的墙壁上,脸颊不知怎的沁出了一片湿痕,呼吸都成了煎熬。 眼前恍惚多了一个人,俊颜在皎洁的月光中风华如昔,神情很奇特。“你学会哭了?这眼泪……是因为我?” 她看不懂他的惊讶,觉得胸口的窒痛更甚,又一串眼泪滚出来。 左卿辞抱起她放在案上,幽深的眸光平视着她,凝视着颊上不断滑落的水痕。 她的心越发酸楚,肩膀抑不住地轻颤,一层层泪涌出来,怎样也无法停止。天地间一片安静,月光如练,唯有蛩虫在低鸣。 “你会嫉妒了,我很高兴。”直到她终于平静,左卿辞温声开口,徐徐抚摩她的颈,一如在江南的亲昵时光,“恨我吗?” 她双眸红肿,心像被塞住了,辨不出情绪。 “除了苏璇,别人很难在你生命留下痕迹。”左卿辞淡淡地笑了,有一丝复杂的怜恤,“不过是给了一点恩惠,他就成了一棵遮天蔽日的树,长进你心里,其他人对你再好,也只是记着终要偿还,一转头就能轻易舍弃。” 他极少说这样的话,让她怔住了。 左卿辞的话语挟着不掩饰的妒。“你在山上受尽欺凌排挤,成了一块七情六欲都不通的木头,苏璇又做了什么,只顾自己快意纵侠,美人与声名兼得,到最后发了疯,同门与朋友弃之不顾,却是你这傻子来拼命。” 她心头一酸,想替师父辩解,又被打断。 “这样蠢,又这样顽固,”眉梢流转的邪气弥漫,他的指尖划过她的心口,“你会了笑,又学会哭,这里依然不属于我。身体任我亲近,心却住着另一个人,苏云落,你将我当成什么?” 第一次碰上这样的质问,她张了张嘴不知怎么答。 “无非是一夕之欢,转瞬即过,根本不值得深想?”左卿辞淡笑,似嘲讽又似诘问,“还是说你不敢想?那个窃遍天下,无所不为的飞寇儿,原来竟是这般胆小怯懦。” 他的每一个字是那样刺人,宛如剥开她的心,她颤了一下,被他紧紧扣住了腰。 “你太习惯守分寸,让你等就不会踏进去;让你走就不会再回来;夺走你的东西,也不会有半点报复,苏璇怎么会把你教成这样?”左卿辞一句又一句诘问,“剑魔的徒弟活得这样卑屈,不觉得很可笑?” 他的话语越来越刻薄,她再忍耐不住,一把推开了他。 左卿辞再次抵住她,俯下来的俊颜温柔又恶毒。“你知不知道,越是这样,越会让人忍不住欺凌你、利用你、控制你。” 她的泪终于迸出来,狠狠地瞪着他。 “明明想要我,为什么不跟紧我,抓住我,让我只看你?”他的话语忽然又变了。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她愕然怔住。 左卿辞的指尖抚过她睫下,拭去残余的泪痕。“崔九想杀了所有接近我的女人,沈曼青想展示她是最适合我的女人,而你……离我最近,却什么也不曾想。” 睫上还挂着一点泪星,深楚的瞳眸脆弱又困惑。 “为什么不去夺?”左卿辞的声调变得极温柔,致命的蛊惑,“你天生就是异类,注定得不到认同,何必被规则束缚?” 被他说得混乱,她终于开口,因长时间的禁语而变得齿拙。“可你并不喜……” 他眉梢轻挑,半是讥诮半是傲意,滞住了她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又道:“可你不该用掉……” “不错,我用掉了锡兰星叶。”俊颜不见半分愧疚,左卿辞轻描淡写,“那又如何,一片破叶子,比得上我给你的欢愉?” 她本来就不善言辞,被生生哽住了,好一阵才慢慢道:“你觉得它不值什么,对我来说很重要,比我自己还要重得多。我偷了这么多年,只为凑齐这些药,眼看师父就可以复原了……”锥痛刺得她说不下去,停了半晌哑道,“叶子是你给的,想收回去也……我不怪你,是我命不好。” 他瞧着她泛红的眼,没有说话。 “你一直对我很好,除了师父,大概不会再有人这样好,可是还有更重要的……”她忍住了泪,吸了一口气,“那些已经结束了。” 曾经历的不可言说的甜蜜,如果能侥幸活下来,够她回味一辈子了。但不是现在,他让她从梦境跌落,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她不想再触动,他终是陌路人,更有已赐婚的……她不能想下去,一种冰冷的东西攫住了她。 左卿辞没有再开口,抱起她走入了内室。 想起方才听到的靡乱,她刚要挣扎,发现纳香瘫在屋角陷入了昏迷,衣裳发髻完好如初。 他将她放在竹榻上,轻诮道:“你以为我碰了她?我还没那么不挑,用了一点合欢粉和弄魂香,让她做个春梦罢了。” 她的心大起大落,简直不知该是什么表情。 屋角一支墨色线香行将燃尽,左卿辞更换了一支。“这里说话务必小心,除非像这样燃了谧香,据说血翼神教有种窃听声息的蛊虫,万不可随意。” 他绞了一把湿巾,替她拭净泪痕斑斑的脸,她别扭的掉开头。 “竟然穿成这样。”左卿辞神情晦暗,指尖勾起宛丝,扯出裹胸内的却邪珠,不想连带牵出了束带和另一样物件,他凝目一看,语气阴下来,“连这东西都会用了,你今夜想跟谁欢好。” 她低头一看,正是菟藤子,不知为什么有些窘。“是纳香塞给我,我不知道跳月节是要……仅是过来敷衍一下,以免旁人起疑。” 他一步步逼问。“怎么敷衍,万一被人看上?” 她全未想过那么多。“不会,昭越人不喜欢肤色深的。” “有阶位高的瞧上你又如何,为免打草惊蛇就忍了?”这并非不可能,她将灵药看得这样重,甚至硬忍过板杖之刑,事到临头未必舍不了。左卿辞的俊颜暗沉如水,忽然在她颈上重重咬了一口。 她吃痛地蹙眉,不懂他为何发怒,见了束带终于想起来。“你在束带上涂了药,所以翠鸟落在我身上?你究竟为何而来?” 黄泉引 俊颜俯看着她,半晌没有回答,摘下她髻上的茶花把玩。“你确定这里有锡兰星叶?” 下意识的抗拒这般亲近,她推开他坐起来。“几年前我听说昭越神教中有一种圣草,黑叶红络,其毒无比,所在之处方圆十米寸草不生,与传说的锡兰星叶一模一样。” 左卿辞淡淡的眯起眼。“你知道血翼神教在西南有怎样的实力,三大护法每一个都不在屠神之下,驱动千万教众易如反掌,竟然敢一个人潜进来,他们碾死你就如同一只蚂蚁。” 苏云落看着他,一个字也没有回,良久才道:“你不该来。” 左卿辞只做未闻。“你来了也有一阵,可有寻到在何处?” 她这时何来心思谈论星叶,勉强道:“可疑的有三处,阿兰朵的居所、虿洞,乘黄的石殿。” 左卿辞长眸一闪。“我入教那一日,你去了哪里?” 她从未想到传闻中的中原客人竟是他,微微赧然。“我想接近乘黄的居所,可惜陷阱太多,药人嗅觉又极灵敏,还未进殿就被发现,不得不退了出来。” 他薄薄一哂,清俊的眉间尽是讽色。“居然还知道避,我以为三大护法都拦不住你。” 他总是这样尖刻,她的眼睫颤了一下。“不管你是为什么来,尽早离开,这里很可怕。我会想办法送你出去,别再问我的事……就当我们从来不曾相识。” 左卿辞沉默了一会儿,刺讽消失了,在她睫上吻了一下。 苏云落想推开他,不知怎么就失了力气,丹田中空空如也,肢体颓然无力。 “你说得不错,或许这样最好。”他将她拥入怀中,气息变得温怜而柔软,“可我舍不得,反正你已经不要这条命,给了我如何?” 她无心去听他说什么,身体的异样让她惶乱又迷惑,一些浮光掠影般的片段划过,从未深想的疑点断续浮起。“你……你用了什么……你……” “想问我做了什么,还是我真正的身份?”他搂着她,似乎漫不经意,“相处这么久,云落从不怀疑,究竟是对我太放心,还是从来就不曾上心。” 她越来越不安,费尽力气才能侧过头。 “我最擅长的并不是医治,靖安侯府之外还有另一个身份。”熟悉的眉眼仍是清俊无伦,话语极轻柔,仿佛怕惊了最脆弱的小鸟,“多年前,有人叫我黄泉引。” 她的全身骤然冰冷,脑中尽是混乱的轰响。 虽然这个名字现身江湖时间不长,又寂灭已久,依然如魔影烙入人心,成了一个诡秘的传奇。 早年武林中凶名最盛,也最为飘忽的人,莫过于黄泉引。 那一段时期江湖频传异闻,武林多位声名显赫的高手接连殒命,死状诡异。 横极一时的赤眼魔蛟离奇地死在自家卧房,血流了一地;不可一世的紫宸派掌门发狂砍死了数个弟子,又将自己割得体无完肤;为患多年的水盗魁首八臂罗汉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下船,将自己淹死了,近百名心腹在船上无一生还…… 这些人死得十分离奇,幸存的要么吓疯,要么心神溃散,全然说不出什么线索,以至于江湖上有了黄泉引的称号,却很难说清他是怎样一个人,更没人能说出他是什么来历,只是被一概公认为武林中最危险的人物。 苏云落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碰上传说中的魔头。“不可能……你根本不会武功……” “谁告诉你黄泉引会武功?” 左卿辞的唇角轻牵,微笑淡薄而无情,“杀人,我只用毒。” 她湮灭了声音,肌肤泛起了一层细小的寒栗。 “你的心跳得很快。我有这么可怕?”他有趣地看着她,按在她胸口的指尖温热,指形修长如美玉。她曾经贪恋这双手的触抚,此刻却像有千钧重,她不由自主地瞥向却邪珠。 左卿辞轻扬了一下眉。“不错,你有护身的宝物,不过我要下毒,它防不住。” 欣赏了一会儿她的悸乱,他低低笑了。“来一场你最习惯的交易吧。” 不等回答,左卿辞的俊颜缓缓倾下来,直到额际相触,鼻尖相抵,呼吸相缠,每一个字宛如轻呓。“我助你拿到锡兰星叶,你将他从心里拔掉,从此只属于我,与他再无关联。” 纳香醒来时,中原公子早已不在房中,昨夜的事仿佛一场梦,什么也记不清,仅余下模糊的欢悸。 她不知道这场际遇是福是祸,禁不住忐忑了好一会儿。 下了楼,纳香扫了一眼院子,见花椒树下有一口水井,井旁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夷香,顿时松了一口气,快步走过去。 夷香似乎在神游,那种飘浮的恍惚极罕见,以至于她看来不太像平常的夷香,被她一喊,望过来又不知怎的低了头。 纳香有些心虚,原本被挑中的是夷香,最后陪寝的却是自己,她不知道夷香会不会因此气恼,毕竟那位公子俊逸无双,连圣女都动了心。 “夷香。”纳香强作镇定,看着她脚边两只毛色驳杂的野兔,另有半只麂子,“你在做什么?这兔子从哪里来?” 见对方比的手势,纳香狐疑地睁大眼。“那位公子让你烤兔肉?” 教中的奴隶是不准擅自举火的,贵客显然不在此列。她们既然被送过来,也就成了这几个中原人的奴仆,自然要听吩咐行事。 纳香左右无聊,蹲在一旁看着夷香洗剥野兔和麂子,将兔子用野果汁抹遍,又清理火塘,用香梨木劈薄,燃上火细细地烤,等香气传出,纳香已经馋涎欲滴,她从未发觉烤肉竟是这般诱人。“怎么这样香,反正要试味,先撕一块我尝一尝。” 夷香犹豫了一下,院子里传来声音,中原公子带着随侍回来了,他看了一眼,扔下一句吩咐独自上楼。“哑巴将烤肉送上来,另一个把麂子烤了,你们几个分着吃。” 夷香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倒了一壶果浆,并着烤好的兔肉一起送上了楼。 纳香等了许久,夷香迟迟未能下来,她唯有悻悻然将剩下的麂子烤了,与侍从一道索然无味地分食。 可堪依 第二日,赤魃办了一场短宴,特地让人来请。 这一场宴会的目的不外是为取笑,左卿辞偕了纳香赴会,面对讥嘲神色不改。“良辰美人,不负佳夜,多谢赤魃大人成全。” 赤魃扫了一眼他身后的美人,毫不意外,嘲道:“果然还是这个更为合意?比什么飞鸟选出的哑巴好得多。” “公子本就不是看重美色之人,这两个女奴权且做洒扫铺席之用。”阿兰朵抑住不快,冷冷地一瞥纳香,“要是敢懈怠或偷懒,公子打杀了也无妨。” 纳香听出杀意,腿一软跪地伏倒,颤声应诺。 赤魃清楚阿兰朵动了妒念,大剌剌地出言回护。“这一个知情识趣,一向极会服侍,必不会出错,有什么不当之处只管告诉我,我来替你管教。” 他习惯了夸口,却正给了阿兰朵话柄,她悠悠道:“如今已是公子的人,轮得到你来调教?这般不舍,不如索性要回来,免得在一旁伸着脖子惦记。” 左卿辞顺势放下酒杯。“若真如圣女所言,在下不敢夺人所好。” 赤魃被阿兰朵挤得落了面子,顿生恼意。“女人算什么,我送出去就不会收回,明天把文匠叫过去给她们文了徽记,以后就是你的女人,谁敢动就是和我赤魃过不去。” 这一句含沙射影,直指阿兰朵,她正看纳香如眼中刺,满心打算找个由头处置掉。 还是左卿辞圆了话语。“文身固然奇丽,我更爱女子肌肤莹白无暇,多谢两位大人好意,我定会善而待之。” 阿兰朵素来以白皙自许,这一句在她听来形同暗赞,芳心生喜,不再去理会赤魃。 灭蒙在一旁壁上观,直到此时才道:“些许小事,但随公子就是,这几日怎么不见朱厌。” 鲜会提起这个人,场中顿时静了,几个人的目光全集中到了乘黄身上。 乘黄停了停。“少年人贪玩,想是看跳月节来临,下山与村女厮混了。” 阿兰朵鄙厌地蹙了一下眉,赤魃却是兴致勃勃。“南边的寨子确实有几个不错,好一阵没去了。” 灭蒙点了点头,又道:“他口无遮拦,功夫却不济,可不要撞上什么麻烦。” 难得灭蒙会关心朱厌,赤魃与阿兰朵都现出了几分轻诧。 乘黄大概也未想到,或许这样的问询在他看来迹近质问,从银面具后传出的话语颇为冷漠。“谁敢惹本教的人,他玩腻了自会回来,我也懒得管。” 灭蒙呷了一口酒。“毕竟是教主之子,总要看顾一些,跳月节也过了,不如我叫人把他寻回来。” 乘黄显然不认为有此必要,冷道:“我既然放他出去,自能确定他无事,无须杞人忧天。” 话已至此,灭蒙也不再说下去,转用别的话语带过。 纳香吃过苦头,知道自己的小命在上位者眼中视同草芥,又成了圣女的眼中钉。哪还敢再翼求取悦中原公子,只愿自己生得丑一些,平安度日已是万幸。好在俊逸的中原公子对女色兴趣索然,除了带出去与宴之外,并不怎么理会她,反倒是与夷香接触更多,不过这种相处与美色全无关联。 他似乎对饮食极为挑剔,尝过第一次烤肉,接下来各种吩咐接踵而来。 纳香惊讶地发现夷香手艺上佳,白笋紫椿、黑耳黄茅、香芋野菌,各种烹制异常美味,可惜一装盘就送去了楼上,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技艺,问也问不出所以。 夷香被交代了整理食物,打扫就落在了纳香身上,这差事虽然略为辛苦,总比受宠更易保命,她也甘愿清扫洗刷,不过近段时间她几乎被夷香养懒了,乍然上手颇有些不惯。 纳香扎上围布,正打算将一大桶污水拖出去,回身发现青年侍卫已经先一步提走,将水远远地泼在树篱边,步伐之间毫不费力。 这青年侍卫长得秀气,人也细心,可惜几个男人没一个肯说话的,纳香在院中叹了口气,惆怅而寂寞地望了一眼竹楼顶层。这里没有欺侮,然而实在无趣,简直像生生落到了一群哑巴堆里,只有等晚上才能和夷香发几句牢骚。 她的神情落在竹楼上的人眼中,意味却又不同。 左卿辞近日的心情极好,一半是寻回了佳人,一半是不必再忍耐蛮荒奇怪的饮食,用膳成了一种享受,正如此刻案上的鲜食——肥美的锦鸡熏烤之后撕为细丝,与一种野葛的嫩茎相拌,入汁浇透,滋味清新鲜爽。 左卿辞从纳香身上收回目光,品了一筷子菜肴。“你与这女人交好?” 苏云落看了他一眼,摸不清他的话意。 “既然是利用,不该和她太近。”左卿辞半是提醒半是告诫,“你也该清楚,得手之后她必然被教中清洗,难道你还能带她逃出去?” 苏云落沉默了。 “她已经习惯了依赖你,好像你身边的女人都是这样。”左卿辞忽然笑了笑,“世间女子多柔弱,聪明的就会善用技巧攀附他人,获取更好的生活,云落可曾想过依附谁?” 她想了一想。“你在示意我依附你?” 左卿辞不置可否,轻佻地引诱。“那样岂不是轻松许多,云落也不必这般辛苦。” 辨不出他的话意是真是假,她摇了摇头。“你会瞧不起,很快会厌弃。” 他轻“哦”一声,似乎颇觉有趣。“云落这是对自己缺乏信心,还是对我?” 她从窗口望了一眼纳香。“你一直劝我甩掉她们,你讨厌被寄生。” 左卿辞的神情微微一动,又笑了。“喜欢自又不同,云落何不试着让我的心长久系在你身上。” “我很难让人喜欢,人的心又太复杂。”她听了没什么反应,只道,“只要你帮我治好师父,我会一直跟随你,不管做任何事。” 左卿辞长眸略深,忽而一扬眉。“假如我落入同样的境地,云落会不会这样不舍不弃,拼尽力气相救?” 他问得很随意,她却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左卿辞慢悠悠的啜着茶,显然不打算让话题跳过。 “如果这是你的要求,我会。”过了半晌她道,明知没有意义,她还是迟疑地问出来,声音很低,“如果是我碰上这样的……” 左卿辞神色淡下来,优美的唇角薄诮地勾起。“如果是云落?我会给一份最烈的毒,不会让你有丝毫痛苦。” 这个回答并不让人意外,苏云落默默地低下头,看着碗碟中的菜肴,再也没有食欲。 色障目 黑漆漆的夜,几枚火把在风中晃动。 几声吆喝、三两句低语,一群奴卫依序换班,衔起蛇哨开始巡视。 虿洞外有三层守卫,内里十五人值守,中层六十五人,外围数百人,九人一队设为巡游,人员交替,终年不休。虿洞外部极狭,洞口的长明火把隐隐映出雾气,草木尽黑,依稀可见蛇兽的尸骨,值守均在十丈外。一旦硬闯,惊动任何一个守卫吹响蛇哨,便是插翅难飞。 苏云落隐在暗处窥视了许久,无声无息地退出来。回到竹楼已近四更,她下意识地触抚胸口的却邪珠,不知它能不能翼护着自己从洞中全身而退。 如果按此前的计划,她已经将要冒险一试,可他来了…… 不同于表面的安静,这些日子她的心混乱如麻,全没有得到助力的喜悦。 即使左卿辞是黄泉引,可他不会武功,就算有心施为,也不可能与一教相抗。何况他是明着入教,一举一动备受瞩目,稍有破绽就会被血翼神教撕得粉碎。 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踏出来,将一根燃起的谧香置入香炉,是值守的秦尘。“苏姑娘,你不该怀疑公子,他既已应诺,定有安排,你独自探查未免太过冒险。” 这人一向极少开口,一出言就直切正题,苏云落静了一会儿。“我已经想到了法子,你们在反而不便行事,劝他回去吧。” 秦尘叹了一口气。“公子是为你而来,绝不会看你自蹈死路,你一味坚持贸然行事,可对得起公子的心意?” 秦尘的话中有责备,她不想再说下去。“我会任他驱策,但不是现在。” 秦尘一顿,又道:“你对公子大概有些误解,那枚锡兰星叶的确用在沈姑娘身上,却是因薄侯的算计。” 她想不通这与薄侯有什么关联,秦尘已然开口解释。“他与令师有宿仇,发觉你在为令师寻药,命人以涂有青龙涎的毒针袭击左小姐,此毒唯以鹤尾白与锡兰星叶可解,公子若要救治,必会迫索你现身,薄侯即可借机将你擒住。幸而沈姑娘救下了左小姐,自己却中了毒,殷少侠数度上门相求,公子不得已而取用了灵药,并非存心背弃。” 苏云落怔住了,一时百惑丛生。 其中的细节颇为繁杂,换了白陌必能说上一天一夜,可惜这次入教太险,左卿辞未将其偕来,秦尘私下惋惜,口中三言两语阐释完来龙去脉,尔后道:“赐婚是沈府所求,并非公子之意,这一次离了金陵,婚事俱已作罢。公子高傲,由来肆意而行,唯独对苏姑娘格外用心,甚至私下出手为你除去了薄候派出的六名郎卫,你可知其中担了多大风险;一旦被人发觉公子就是黄泉引,牵连出安华公主之病,惹来帝心震怒,靖安候府又是何等下场?” 见她怔然无言,秦尘最后道:“血翼神教是什么样的地方,没有人比苏姑娘更清楚,公子知你欲图昭越,立时多方筹谋,冒性命之险入教襄助,足见一片真心,还姑娘请与公子冰释误解,免却再生枝节。” 阿兰朵芳心萌动,终是捺不住,寻了一个机会邀得中原公子出游,骑着矮脚马在山间穿了一个时辰,将左卿辞带到了一处山野所在。 这是一处密林中难得的空地,层林接着起伏的缓坡,一方镜湖倒映着淡云,四野覆满碧茵茵的细草,景色不算特别出奇,胜在幽翠开阔,凉风徐来,别有一番怡人的清爽。 阿兰朵吩咐随行的仆役将驮马上的酒食卸下,一一布置妥当,之后悉数打发回去,唯有哑女被左卿辞留在一旁服侍。 一大片兽皮铺在地上,矮几上放着鲜果冷食和十余色山肴,杯中斟满新酿的米酒,盛妆的美人银镯丁零,娇颜明灿如三月春花。 阿兰朵与左卿辞对坐,心情之好自不必说,左卿辞也如春风拂面,两人细斟慢酎,你来我往,自有一番暧昧情致。 左卿辞浅饮了一杯。“此地清宁雅致,惜在略偏了些,圣女将人全斥退了,安全上有些不妥。” 阿兰朵故作恼色,更增三分媚态。“怎么你还是叫圣女,说了几次,莫不是嫌我名字难听?” 左卿辞笑了笑。“怎么会,阿兰朵这名字,一听就如鲜花一般。” “被你念出来果然格外好听。”阿兰朵转嗔为喜,“你不知道,这里看似安静寻常,却有昭越独一无二的奇景,等闲人还不许来,不过时辰未至,要到月上中天才瞧得出。” 孤男寡女,空林幽湖,对酎到半夜等景? 左卿辞微笑,似不曾觉察其中的诡异。“如此说来这景色必定奇丽非常,不可错过。” 阿兰朵为了这一日,特地使了心腹将赤魃勾去寨子里寻欢,怎么可能仅是为让这俊美公子见识风物,她心有计较,连哑女都嫌碍事,随声斥赶到远处。 彤云如火铺了半边天壁,红光在湖面亮了好一阵,终是陷于沉寂,天穹转为了黯蓝。 羊皮风灯早已备好,四周又用艾草熏过,蚊蝇远避,全然无碍夜饮。两人越饮越是融洽,阿兰朵媚态横生,仿佛被酒意所醺,娇躯软绵绵得全不着力,眼看要倚上左卿辞的肩,他自然而然地一俯身,执壶将饮空的酒杯倒满。 盛满的杯盏递过来,阿兰朵扬起玲珑纤手正要接,忽然一条金色小蛇滑出来,迎着左卿辞唁唁吐舌,俊颜一个失惊,险些跌坠了酒壶。 阿兰朵低头一看,一勾指将蛇收了回去。“吓着你啦,莫怕,它不会咬你的。” 被这样一扰,旖旎的气氛顿时淡了,左卿辞虽然未露害怕之色,目光仍在她袖口。“这是蛇?这般随身不会妨害主人?” 阿兰朵还真不愿吓着这温文俊逸的公子。“这是本教的圣蛇,极具灵性,只听主人的号令,绝不会轻易伤人。” 左卿辞似乎释然了几分,又有些将信将疑。“原来是圣蛇,怎么看起来与寻常的不太一样?” “寻常的灵蛇怎么能与圣蛇相较,它是黑神化身,自然不同。”阿兰朵有心炫示,将小蛇又召出来,金色的蛇身盘在纤白的秀腕,一双血翼闪动,极是奇特。 左卿辞凝目注视,口中赞道:“果然是灵物,天生异相,必然有过人之处。” 阿兰朵得意道:“不错,再厉害的野兽,也及不上它的十分之一。” 纤指一震小蛇倏然不见,一只在湖畔觅食的鹫鸟蓦然惊起,瞬间跌落在地面,无力地抽搐。 “圣蛇游走极快,突袭如电,一旦被它咬中,性命就算是被黑神收了。”阿兰朵抬手将蜿蜒归来的小蛇收回,娇容带着倨然傲意。 左卿辞显然被吸引住了,颇为神往。“我听说越是厉害的灵物,越是难于驯养,阿兰朵竟然能让它这般顺服,真是奇了。” 阿兰朵被夸得满心欢喜。“圣蛇唯有教主与继承人有资格驭使,我从小与它相伴,心意相通,只要它在身侧,再多敌人也不怕。” 左卿辞少不得又赞了两句,阿兰朵芳心大好,春意绵绵,瞅着明月初升,正盘算着要让这中原公子再醉一些,忽然山道上传来了蹄声。 密蹄泼风一般,阿兰朵隐觉不妙,踏月而来的骑者已经循着羊皮风灯直奔而来,近前一看,却是满面盛怒的赤魃。“阿兰朵!” 未想到本该在寨子里寻欢的赤魃突然回返,竟像得到消息直扑而来,阿兰朵由不得一惊。 “你跟这小子在做什么!”赤魃跳下马,声音如霹雳。 阿兰朵本有些心虚,但被他当面一斥下不了台,索性娇横道:“我带公子来这里赏景,与有你何相干!” 她一发蛮,赤魃怒火更炽。“原来是赏景不是赏人?那我这就宰了这小子。” 阿兰朵立刻拦在左卿辞身前,气得娇容变色。“我说说话又怎了,你和那些女奴做了那么多脏事,凭什么管我!” 赤魃的脸庞显出几分狰狞。“那又如何,你也没少杀女奴,我宰了他正好扯平。” 眼看他要动手,阿兰朵一急,金蛇倏地从袖中掠出,在地上昂首盘立起来。“他是教中决议迎进来的贵客,岂能和你那些贱奴相提并论?你敢动他,休怪我和你翻脸!” 金蛇拦道,双肋血翼翕张欲扑,咝咝有声,尽管细小如指,却连赤魃也不敢硬闯。他恨声道:“阿兰朵,你可想好了,真要和我破脸?” 阿兰朵尽管怒极,头脑尚清,顿了一瞬敛住情绪,口吻中多了两分娇嗔。“是你不讲理,我们不过是看个景,你在这里凶神恶煞的做什么?” 赤魃审时度势,忍下几分火气,冷笑道:“既然如此,你酒也喝了话也叙了,还在这里做什么,陪着他过夜?” 阿兰朵羞恼又起,险些想抽烂赤魃的脸,最终还是按下来,硬声道:“谁说我要留,稍后我即行回转,你若不放心就回去候着,看我今夜归不归。” 赤魃岂会这般容易被打发走,见她松了口,趁势接上来。“山高林密,岂能让圣女独行,我身为护法,有护送之责,正好送你回去。” 阿兰朵知道今夜赤魃必不肯轻去,再纠葛下去更是难看,唯有压了火气转向左卿辞。 不等她开口,左卿辞已然知情识趣道:“阿兰朵大人只管随赤魃护法先行,我在此地赏完风景,明晨自会回返。” 他这般温柔解意,阿兰朵越加不舍,怎奈赤魃在一旁虎视眈眈,冲突起来伤了这玉似的人反为不美,她只得嘱咐几句,怏怏地牵出驮马,在赤魃的催促下去了。 左卿辞全不介意赤魃的恶言厉色,彬彬有礼地和颜目送。山回路转,待蹄声终至消失,他望了一眼天空,负手悠然一笑。“空山静水,星月照林,唯剩云落与我同赏,真是妙事。” 火中栗 一抹纤影自邻近的树梢无声地落下,苏云落的神情有些复杂。 左卿辞抬手牵过她,至兽皮褥坐下。 “可惜杯子并未多携,这一只已然脏了,云落暂且与我共用一杯吧。”左卿辞将阿兰朵用过的器皿抛至一旁,留了一些未动的瓜果,轻浅一笑,“怎么不说话,难得这一带隐秘无人,一会儿我吹笛给你听可好?” 秦尘所述的始终萦绕不去,苏云落瞧着俊颜心头紊乱,不知该怎样应对才好,停了一瞬道:“方才那些,难为你了。” “不过是一点虚与委蛇的套话,不算什么。”左卿辞漫然拂开盏上的浮沫,思虑的是另一桩,“阿兰朵随身的那只血翼金蛇,我似乎曾看过类似的记载,说是幼年必须与星叶相依共存,成年后毒性反而与之相克,你要找的东西只怕不在阿兰朵殿中。” 苏云落怔了一怔。“金蛇是你刻意引出来?” “我听说神教的教主有灵物护身,用了一点小手段,这一趟出游收获不小。”既然是以圣草方能育养的圣蛇,血翼神教对星叶的重视可想而知,明面上的交换是不可能了。左卿辞沉吟一瞬,语气微凝,“你小心些,这东西连赤魃都忌惮,速度又极快,若中了齿上之毒,我也未必救得了。” 苏云落说不出什么,唯有低声叮咛。“你还是离她远些,惹得赤魃恨上会有危险,万一她对你……总是不好。” “云落是担心我被她轻薄了去?”左卿辞唇角一挑,拈杯似笑非笑,“说起来她也是个美人,又这般热情,真要投怀送抱,也是一桩美事。” 她静静地瞧着他。“可是你不喜欢她。” 她在树上看得分明,他一双长眸始终波澜不起,温雅浅笑中尽是矫意敷衍,大概也唯有阿兰朵惑于俊颜,全然不察。 他停了一瞬,忽而一笑。“你说天下那么多美人,为何我偏偏喜欢上一个最蠢的。” 这是他第一次直言喜欢,入耳竟然是一片凄柔的酸楚。 “你问我为何而来。”敛去了戏谑的淡讽,他神色淡淡的柔下来,“因为一个傻子快要死了,她笨到被欺侮了连恨都不会,我费了多少心思才让她学会笑,学会主动亲近。” 她的心仿佛被塞了一把沙子,刺刺砾砾的痛。 左卿辞的声音很轻,像一剪微风。“舍不得这样一个傻子,我是不是更蠢?” 她的喉间有些发涩。“我以为你有了更好的……她……” “沈曼青?她确是聪明。”他笑了笑,云淡风轻道,“可惜我不想当世子,自然也不需要那样聪明的世子妃。” 她默默地望着他,蕴起的泪雾让眼睛越来越潮。他是那样凉薄纵性,素来半真半假,可生死关头,竟然追来了这样蛮荒的险地,“当时的情形,你为什么不说?” 他的眉梢凝着一点意气,淡嘲道:“解释了又如何,只要触到苏璇,我便一文不值。” 她哽了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眼泪渗了出来。 左卿辞正要开口,视野中忽觉有些异样。 茵茵碧草漫开了一片雪雾,渐渐地渲染了整片缓坡,光华越来越近,连两人身侧的草地也开始变化,一种幽冷的清香弥散开来,地上绽出了无数奇异的花朵。 花瓣带着独特的光,宛如星辉凝成,映得视野都明亮起来。 天上银月一轮,地上星华万千,原来阿兰朵并未说谎,此地居然真有奇景。 天地静谧无声,两人都被异景吸引了。 染着泪的瞳眸映着莹灿的异花,有一种令人神迷的幽丽,他凝视良久,摘下一朵递过去。“传说昭越有随露而生的奇花,一夜盛放,天明不留痕迹,唯独有缘人得见,可巧让我们遇上了。” 花在指间莹然剔透,隔着花是一张俊美无双的容颜,离得那样近,再也没有神秘多变的疏离。 她的心尖蓦地又酸又软,异常眷恋难舍。 左卿辞敏感的窥出变化,不动声色的诱惑。“云落在想什么?” 想什么?她突然间很想忘却一切,想随他回去长伴长依。可是她说不出口,师父唯一的希望在这里,一放弃就永远成空。 “出教吧,这里太危险。”她最终道出的仅是这样一句,“我会尽量活下来,回中原去找你。” 左卿辞垂了一下睫,举杯啜了一口,温怜转成了轻嘲。“罢了,既然星叶不在阿兰朵殿中,你接下来想探哪一处?” 缱绻温柔的气息突然消散了,她呆了一会儿才讷讷道:“虿洞,神潭守得最紧,只能放在最后。” 他不说话,自顾自地思索了一阵。 她忍不住道:“还是我在暗中进行比较合适,你在明处,又惹上了赤魃,不宜……” 左卿辞轻讥道:“怕我有失,坏了你的事?” 带刺的锋棱又出来了,苏云落窒了窒。“我怕你出事,这本是我自己的事,不该牵累了你。” 左卿辞叹了一口气,放弃了薄恼。“要的就是阿兰朵与赤魃离心,冲突越大越好。” 她一瞬间反应过来。“赤魃是你引来?” 左卿辞一哂。“何用我引?他在院中的仆役布了眼线,一举一动尽知。你当灭蒙那个老家伙为何将我迎进来,诱到这两人闹翻了,他才有可能从中渔利。” 她的脑子渐渐活动起来。左卿辞反而问起:“在你看来这几个人谁最难缠。” 她入教以来一直在观察,早已反复思索。“阿兰朵武功平常,不过护身金蛇颇为棘手;赤魃似乎用毒改换了经络,力量极为惊人,与屠神有几分相近,不宜和他硬碰;灭蒙的毒掌有些麻烦,我有却邪珠,若是神兵在手或许能抗;至于乘黄……” 左卿辞听得很仔细。“乘黄如何?” 这一个实在所知太少,苏云落道:“乘黄是最难捉摸的一个,我判断不出。” 连她也看不出,左卿辞沉吟片刻。“来前我让文思渊将血翼神教的传闻尽数收集,许多说辞夸大而离奇,甚至说教主能借黑神之力驭动万兽;而今看来几名护法各有厉害之处,或许未必尽是虚言。你觉得灭蒙和乘黄对上谁会赢?” 她想了一阵。“我觉得是乘黄,他太过深藏不露。” 左卿辞又抛出另一个问题:“你对朱厌了解多少?” 苏云落对这人关注不多。“他受乘黄保护,在教中的地位很微妙。阿兰朵尤其讨厌这个弟弟,近期他好像生了什么病,被乘黄隐匿起来。” 左卿辞神色一动。“你确定?” 尽管离得极远,但那一瞥应该不会错,苏云落一点头。 左卿辞看了她半晌,直到她有点不自在,才道:“乘黄守得如此严密,云落依然能寻隙出入,果然厉害。假如朱厌真是如此,或许接下来会省力许多。” 听他的话意似乎有了对策,她隐隐疑惑。“你想到了什么?打算怎么做?” “锡兰星叶是教中至宝,就算是云落也绝难轻取,更不可能在得手后安然出教。”左卿辞没有正面回答,神秘地一笑,“在这种境地,强窃是下下之策。” 苏云落眼中有了光。“你有上策?” 这张脸庞与过去全然不同,唯有一双深墨的眼瞳如昔,一度破碎的信任与依恋,这一刻终于重又盈现,左卿辞忽而一笑。“想知道?吻我。” 突如其来的谑逗让她呆了一呆。 左卿辞也不催促,谑声道:“云落尽管入教数月,毕竟是做奴仆,腾挪的空间有限;我入教为贵宾,所见自又不同,想个法子说不定可事半功倍。” 他总是这样俾睨纵性,肆意拿捏,她莫名的有一丝委屈。 左卿辞忽然在她额上吻了吻。“血翼神教的教主闭关多年未现身,传闻已走火入魔身故。按惯例待圣女至十九岁继位,大约还有半年,这些云落必定清楚。” 不知他怎的又改了主意道出来,苏云落意气悄然平了,抬起脸望着他。 左卿辞娓娓说下去:“三位护法中,一心扶持阿兰朵的是赤魃,一是看中她年轻易于掌控,二是赤魃可以在继位后与她成婚,让她生下孩子,如此一来赤魃的地位就等同于教主,远远超过他人。阿兰朵对自己的处境也很清楚,尽管不愿受制,她必须先继位。三位护法她只能依靠赤魃,乘黄是朱厌的保护人,她不能不疑忌;至于灭蒙,他表现得太软弱,看上去根本不足以与赤魃抗衡。 无怪这对情人之间波澜迭起,时近时远,苏云落听得入神。“赤魃确实独大,看起来也没什么能构成阻碍。” 左卿辞一边解释,不动声色地揽住她。“灭蒙绝不会乐见这样的局面,三人中以他资格最老,地位最危。赤魃此时已经如此嚣张跋扈,等大权独揽,灭蒙就成了俎上之肉。他此刻处处退让,纵得赤魃越发自大,另一方面也在打乘黄的主意。” 他轻易将几人之间的利害关系剖析分明,苏云落满心佩服。“乘黄是什么立场,他不怕赤魃势大?” “乘黄表面上两边都不站,偏又在朱厌的事情上说了谎,没想到灭蒙留了心,发现了异常。”左卿辞似乎也在思索,好一阵道,“朱厌平时不受重视,如果是寻常生病,根本无须避讳,乘黄欲盖弥彰,就显得十分可疑,再联系到朱厌特殊的身份,这件事绝对不小。” 苏云落陷入了思索。“灭蒙发现了什么,他想设法挟制乘黄?” 他低头微微一笑,她才发现不知何时离得这样近,近到他轻易就吻住了她,他的气息带着甘洌的酒香,久违的纠缠分外醉人。 隔了好一会儿,他略略放开,在她唇上温柔的浅啄。“云落想在火中取栗,上方正压着一只千斤油锅,一动手就沸油泼顶,烈火烧身,该怎样才好。” 苏云落被他吻得心神散乱,满脑子昏昏然,半晌才道:“引火烧锅?” 他的唇再度落下来,隔了许久才模糊地呢喃:“云落说得不错,我们先把火星挑旺,看乘黄的秘密有多重。” 夜凉如梦,人影相拥,千万朵盛开的异花随风而舞,仿佛一片无垠的星辰宿海。 暗离间 乘黄的地盘里药人多过活人,近期防护越发严密,各种蛇蝎在墙沿壁角盘踞,连朱厌看得都有些恶心。 他刚喝完一碗腥气扑鼻的药,脸上呈现一种诡异的乌紫,两枚长蟮衔着他的食指和中指拔毒,随着毒血倾出,长蟮渐渐不动了,他内腑的绞痛略减,终于有了气力说话。“这样还要持续多久?” 乘黄放下空碗,将死蟮换成了一只赤蟾继续拔毒。“再两天可以恢复如常。” “这到底是什么毒。”朱厌压不住的烦躁,“每年发作一次,疼起来生不如死,还必须躲起来偷偷摸摸地解,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为什么?” 乘黄沉默。 又一次得不到答案,朱厌戾气翻涌,一挥手打烂了碗。乘黄视而不见,药人随着指令上前将碎瓷收干净,又蹒跚着退了出去。 乘黄缓慢地研着药臼,口中道:“你会好起来。” 知道再问也无用,朱厌难抑情绪躁怒,片刻后喃喃道:“不如死了罢了,这样活下去全无意趣。” 乘黄的手停了一瞬,漠然道:“这算什么,一年才发作一回,你在教中虽不如阿兰朵,也无人能管束,这样便觉得厌弃,那些任你生杀的奴隶又如何。” 朱厌从未想过与奴隶并论,一时气笑不得。“我和奴隶比什么,我跟阿兰朵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她将来是教主,养的是圣蛇,人前人后尊贵无比;我却养只绿烙都被耻笑,受了毒伤还要偷偷摸摸。” 乘黄默了一会儿道:“中原皇帝生十几个儿子,能继位的只有一个。有的不受宠,大臣以为必然落败,最后却凭本事做了皇帝,将来的事谁说得定。” 朱厌第一次听得这样说,不由盯着他看了半晌。“戴这面具的真是你?可别是他人假充的。” 乘黄冷冷地转过脸。“以前不提,是因为你与她差距太远,嘴上又无遮拦,万一说漏就是自寻死路。如今……” 朱厌禁不住道:“如今怎样,难道与她就无甚差别了?” 乘黄沉默片刻:“灭蒙这奸狡的老货,怕是猜到了一些什么,阿兰朵要继位了,他按捺不住了。” 朱厌不明所以。“猜到了什么,他要斗赤魃不是正好?我等着看戏。” 乘黄见毒已拔尽,替他洒上药粉裹扎。“他一个人怎么斗得过,自然要把水搅混一些。” 朱厌听得起悚,连疼痛都忘了。“他想做什么,把你也拖下去?” “昨日你窗外死了两只血蝎,草丛里搜出了这东西。”乘黄的声音冷得像结冰的岩石,从怀中取出一枚角锥形的骨饰,尖端磨得发白。 朱厌接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眉头皱起来,忽地想起。“这是灭蒙腰带上的垂饰?” 乘黄冷冷道:“我道什么人能在这里来去自如,看来都是老家伙的圈套,借着上次有人入侵,把这里转了个遍,为的就是找机会潜进来探查……”他停了一瞬,才又道,“他只怕已经发现你生了病。” 朱厌被他说糊涂了:“他要看什么?我的病有什么蹊跷?” 乘黄静默了很久才道:“不是你,是我。” 朱厌半懂不懂,匪夷所思道:“你有什么秘密怕他发现?他不去对付赤魃和阿兰朵,却来招惹你,脑子抽风啦?” 乘黄没有再回答,看不透银面具下是什么神情。 夷香在楼上侍奉中原公子,纳香洗完餐盘后无所事事,忽然有熟人来寻,让她有一种意外的惊喜。“阿勒?” 阿勒的衣饰齐整了许多,身形比从前更为精壮,他将纳香唤到篱笆旁,看四下无人才开口:“纳香,前一阵我成了赤魃大人的奴卫,不必再洒扫,只管听大人吩咐行事。” 纳香是经历过的,知道突如其来的际遇未必是福,不喜反忧,但又不好多说。“这倒是不错,你的身形怎的变成了。” 阿勒微有赧意地挠了挠头。“我去了一趟乘黄大人那里,受了神潭的赐沐,力气就大了许多。” 纳香半信半疑地探了一下,阿勒臂肌贲起,触上去硬如铁一般。 被她白细的手抚过,阿勒有一丝骄傲的暗喜。“他们说这是黑神的祝福之力,我现在可以一拳打断一棵树,不信给你看。” 纳香赶紧止住。“好端端的打树做什么,也不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一言提醒了阿勒,他迟疑了一下。“纳香,赤魃大人想知道那个中原人每日的言语举动,要你全部记下来,私下传给大人。” 纳香惊住了,顿时一阵发悸。 阿勒看了一下周围,压低声道:“其他粗役在院内外洒扫,进不了竹楼,只有你能近身侍奉,如果做得好,大人会把你要回去。” 纳香脸色发白,勉强笑了笑。“我哪里探得到什么。” 阿勒以为她心有旁顾,顿时发了急。“纳香,你莫要被他的脸迷惑,我们是神教的人,要是连赤魃大人的命令都不听,只有死路一条。” 纳香知他误解,被他气得一噎。“你懂什么?我只能在一楼待着,他们平日也没什么言语,连送饭的夷香都比我见他的次数多。” 直脑筋的阿勒觉得不可理解。“你晚上不是要侍寝?难道从来不说话?” 纳香又羞又恼,不得不解释。“那个他不喜欢……根本没几次。” “你这样漂亮,他怎么可能不喜欢?”阿勒看她的神情半信半疑,窘了半晌嗫嚅道,“或者你自己送饭上去,多讨好一些,要是什么消息也没有,赤魃大人必然会恼,到时候……” 他没说完,面露忧色,眼巴巴地望着她。 打发走阿勒,纳香心底像压了一块石头,又坠又沉。 她又不傻,护法的命令固然不可违抗,但真要接近那位公子,圣女又岂是好惹的。赤魃大人可不会管她的死活,在贵人面前,她仅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蜱蚁。 她左思右想坐立不安,竟然开始羡慕夷香。夷香不够美,不会引起嫉妒,又是个不算机灵的哑巴,谁也不会指望她传递消息,可事情已然落在自己头上,再不情愿也躲不掉。 挣扎了几日,纳香鼓起勇气,端起刚盛好的饭菜。“夷香,这一次我送上去。” 夷香停了一下,由着她取过了托盘,然而刚走到楼梯口,纳香就被青年侍卫拦住了。 纳香努力扯出笑颜,正要开口被青年侍卫截断。“公子让她送,不用你。” 纳香软语求了几句终是无用,唯有无奈地退让。 及至黄昏,夷香在火塘烹食,中原公子从楼上下来散步,纳香硬着头皮趋近,见对方似乎没有明显的不悦,悄然增了两分勇气,谦柔地奉承:“这两天湿热滞闷,公子夜间睡得如何,可需要我为公子打扇?” 俊雅的脸庞静了一瞬,忽然微笑:“你心思倒细,我也确实觉着有几分滞热。” 纳香心头一喜,却听公子曼声道:“不过你是赤魃大人所赠,让美人彻夜辛劳,未免辜负了大人的美意,换那个哑巴来吧。” 对着那双笑吟吟的长眸,纳香彻底焉了。 静观澜 咣啷一声碎响,殿中的女奴齐齐跪伏下去。 梳发时失手扯痛了圣女的奴隶被拖下去抽鞭子,每个人屏息静气,直到血侍乌玛跪地劝了半晌,气氛松动之后,女奴们才敢收捡碎裂的胭盒脂瓶。 殿中所有人都知道,近期侍奉要格外小心。 或许是赤魃大人近日实在缠得太紧,圣女虽然当面言笑平常,然而等对方离去之后,总会因一些小事大发脾气。大约她自己也着实腻烦,竟然决定与灭蒙护法一道出寨做十余日的巡视,好容易服侍圣女梳洗完毕,用过了早食,通传灭蒙护法已经在外相候,一殿人悉数跪地,诚惶诚恐地将圣女送了出去。 圣女一走,殿中的气氛缓了三分,奴侍们稍稍喘了一口气,依然不敢说话,毕竟乌玛还在。乌玛是殿内血侍之首,已然在圣女身边服侍了数年,这一点极不容易,历任教主的脾气都很糟,阿兰朵自幼受尽千般娇宠,更是养得暴戾易怒。 教中几名上位者各有各的性情。赤魃脾气也大,教中除了圣女无人敢惹,不过他性格简单,奴仆们只要奉承得法,服侍起来不算难;灭蒙圆滑老练,所用的奴侍均是多年随身,不会随意更换;而乘黄脾气古怪,几乎不用旁人侍奉;相较下来还是圣女最为难缠,她嫌男人脏,殿中多数用的女奴,但对女奴又极苛,一个不顺心就随意笞打,视如猪狗。 赤魃也为此说过她几句,怎奈他生性好色,劣迹斑斑,每一开口,阿兰朵总疑心他是看上了犯事的女奴,反而罚惩更狠,几番下来,赤魃也不再自讨没趣。 灭蒙从来不会为她惩罚奴仆而责备,总是慈和地笑笑,令管事的挑选更多的女奴替换,乌玛之所以会踏入这间大殿,正是因为有两个女奴被扔去虿洞,由她来补了缺。她很小心,处处谨慎,但时间长了,仍有一两次失当。好在她命大,被打得皮开肉绽依然活过来,熬成了血侍,又逐渐爬升,最后主持整幢石殿的日常事宜。 阿兰朵走后的第二日,乌玛习惯性地在曦光将明时醒来,起床漱齿盘发,对镜理妆。这么些年,她头一次这般长久地看自己的脸,眉目姣秀,肌肤光滑,未至三旬,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她爱惜地抚摸着光润的脸庞,镜子里的人笑了一笑,坠下了一滴泪。 血翼神教下辖的寨子有数百个,不可能全数检视,所谓的例行仅是巡游几个数万人的大寨,即使如此,因聚居的寨落相隔甚远,转一圈也要花上十余日。 他们这一路带的教奴不少,担着竹轿软帐,行路不疾不缓,服侍得相当舒适。 露珠在竹叶上闪亮,灰紫的晨光初透,灭蒙已经起来抽完了一袋旱烟。他苍褐色的脸庞纹丝不动,长久地凝视阿兰朵的帐篷,隐约可见一条金色小蛇在帐边游走,直到天光大亮,他磕了磕烟管,服侍了几十年的老仆役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早食。 等阿兰朵钻出帐篷,迎接她的是灭蒙慈蔼的笑脸,阳光穿入林子,晨鸟声声轻啼,又没有赤魃在身侧烦叨,阿兰朵顿时觉得身心舒畅。 用过早食一行人继续赶路,阿兰朵乘着竹轿,灭蒙骑着马,在一旁说一些寨子里的趣事,哄得阿兰朵不时娇笑,气氛松散融和。灭蒙仿佛不经意地说起:“前几日那个中原公子私下与我说,想离开神教,找一处边寨居住,本教从来没有入教又离教的前例,倒是不太好办。” 阿兰朵俏颜变色,一挺腰在轿上坐直了:“他要离教?为什么?” 灭蒙老于世故地笑了笑:“中原人胆小,怕是赤魃有些凶,把他吓着了。” 阿兰朵心下懊恼,这一阵赤魃看得紧,她已经许久不曾去往竹楼,加上赏景的余悸,那温润润的中原公子生了畏惧,想出教也不足为奇。 “不许他走,就说没有出教的规矩!”阿兰朵又恼又嗔,那般可心的人,就算眼下一时不能上手,她也不愿纵走。 灭蒙自然是应了,又做出三分难色:“不放也无妨,不过他瞧上去心惊胆战,日日受怕,万一忧患过度染了病也是麻烦。” 阿兰朵这下真犯了愁,想了半晌才道:“我回去哄哄他,再不让赤魃刁难。” 灭蒙不紧不慢道:“好歹是客人,对本教又礼敬有加,赤魃大人确实莽撞了些,圣女从旁边多劝一劝也就好了。” 阿兰朵悻悻地揪碎了一朵野花。赤魃那个混泼的夯货,明明答应不去找麻烦,却迫得人待不下去,简直可恨。 “赤魃有平黑夷的大功,气盛些也是难免。”灭蒙咳了几声,背又佝了三分,“我老了,身子骨不如从前,再过几年就要退下去养息,教中的事就交给年轻人了。” 阿兰朵尽管也觉得灭蒙老而怯懦,场面上还是抚慰了几句。 “赤魃能力出众,将教中打理得万事安好。”灭蒙仿佛十分欣慰,“下辖的村寨也十分恭顺,许多教众都夸他是山神化身,天生的英雄。” 他又啰啰唆唆地说了许多,尽在赞美赤魃如何英勇。阿兰朵越听越不舒服,最后硬生生截断了他的话语,忽然有快马从后方赶上来。马背上是赤魃身边的一名血侍,追上一行人气促地禀报。 “见过圣女大人、灭蒙护法。赤魃护法有事请圣女回教。” 阿兰朵的俏颜顿时僵了,一腔子怒气蹿上来,才出教几日就遣人传话,赤魃竟是片刻都不肯放松。 血侍见她神情不妙,唯恐下一秒鞭子就要甩过来。“赤魃大人旧伤发作,需要圣蛇疗治。” 阿兰朵抚在鞭上的手顿住了,明眸多了狐疑。赤魃对战黑夷时受过伤,隔些年就要发作一次,必须以圣蛇的毒液压制,这一点几人尽知,乍听倒有几分像真的。 灭蒙脸上的沟壑更深了,思了一会儿道:“这件事不小,巡寨无非是例行公事,延后也不妨,我们还是先回教的好。” “赤魃大人伤势急迫,令我骑来了天马,请圣女尽速回返。”血侍恭敬的禀述道,“大人还说巡寨一事就劳烦灭蒙大人,等回去再致谢。” 天马是从赤魃当年从黑夷部劫掠而来,体格高大神骏异常,奔掠起来极快,轻易不会出用。阿兰朵又信了三分,她暗叹晦气,辞了灭蒙,携水与干粮跨上天马,只身挥鞭而去。 灭蒙的眉头紧紧蹙起来,感觉有什么不对,又想不出异样,望着天马远去,目中的阴霾笼罩良久,难以释去。 巧设计 天马在山道上纵掠如风,如闪电倏忽而过,仅用了一日已然折返。 阿兰朵驱马直奔赤魃所居的大殿,甩下缰绳来不及问,一眼看见赤魃立在阶上,身形安然,根本没有丝毫旧伤发作的痕迹。 她登时怒火上涌,赤魃看着她唤了一声:“阿兰朵。” 他的神情凝重,没有半分嬉笑,不等阿兰朵开口,他又道:“你回来了很好,这几日教中出了事,必得你回来商议。” 阿兰朵鲜见他这般郑重,不觉收了怒色。 赤魃转过身,带她走入殿中,边行边道:“你走的第三日,摆在你寝居的那尊纯金蛇像失窃,我下令彻搜整个石殿,发现这女人鬼鬼祟祟地藏着金蛇,想将它放回原处,所以将她锁拿起来拷问。” 殿底阴森的石牢尽头,壁上锁着一个血糊糊的女人,半个身子被毒虫啃得露出了白骨,一口气吊着还未死,发出微弱的惨声,脸庞呈现出泥土般的死色。 “乌玛?”阿兰朵一眼认出来,难免生出诧异,随即又起了怒火,“这贱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动金蛇?” 她怒火中烧地摸出鞭子,被赤魃按住。“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我审了半日,她一口咬定是被黄金迷了心窍,直到百虫入体才道出端倪。” 赤魃从随在一旁的血侍手中取过金蛇,将金像倾倒过来指给阿兰朵,只见黄金蛇翼下不显眼的地方多了一个小孔,孔中填着黑色的粉末,不等她询问,赤魃已然解释。“这是黑星圣草研成的粉末。” 阿兰朵瞬间变了颜色,立刻退后了一步。 赤魃将金蛇交还随侍,沉声道:“这女人将圣蛇相克的黑星圣草置进黄金蛇像,这东西平日就放在你床头,圣蛇最喜在上面盘绕,一旦沾上必受重创。” 这般阴狠而巧妙的算计,阿兰朵一寒,怒火中烧。“她从哪得的黑星圣草?主使人是谁?” 赤魃冷笑了一下。“这女人咬得紧,怎么拷问也不说,不过也猜得出来,必是乘黄与灭蒙其中之一。我探过乘黄,没看出什么异样,又查这女人去过何处,最后才探出是去了灭蒙的神殿附近。” 阿兰朵脸色铁青,没想到灭蒙这平时老好人一般的家伙,心思竟然这般毒。 “灭蒙挑自己在外的时候下手,原是想撇得干净,没想到这女人手脚太慢,意外被人撞破。”这几日赤魃将事情理了个大概,该安排的也已着手,只等她回来通一声气,“这件事我与乘黄说过,他也极为惊讶,想起灭蒙早年似乎以淬练毒掌为名,索要过一片黑星圣草的叶子。” 阿兰朵越想越怕,不寒而栗,又激成了强烈的恨。“你打算怎么办?” 赤魃英武的脸庞狰狞起来。“我原想这老东西还有几分眼色,让他退下去养老算了,既然这样不识好歹,自寻死路,就别怪我无情。” 阿兰朵心一跳,点了点头。“拉上乘黄,先将他殿中的人料理了,提防那老东西反扑。” 左卿辞安然躺在竹椅上,享受徐来的风。 半晌,他睁开眼一睨苏云落,见她虽在执扇,目光却遥遥落在远处,显然是心不在焉。 左卿辞随手一揽,将娇躯延入怀中。“云落在想什么?” 苏云落微赧。“我在想虽是做了安排,但探不到动静,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效。” “云落实在应该对我多一点信心。”看出她的忐忑,左卿辞曼声道,“教中这三人各存心机,只要投下一粒石子,勾起彼此的疑忌,表面的平衡立刻不复存在。” 苏云落喃喃道:“不知那枚骨饰分量够不够?” 左卿辞挑了一挑眉梢。“乘黄本身就防卫心极强,你第一次出入已让他开始疑神疑鬼,灭蒙又触动了他的秘密,加上骨饰,足以让他产生强烈的威胁感,必会有所动作。” 他的话语有一种必得的自信,苏云落稍放下心。“你好像什么都能猜到。” “血翼神教偏邪的秘法多,又善驭虫使毒,我也不敢轻易施展手腕,只能以暗策诱动。”左卿辞微微一笑,“敌明我暗,这是最大的优势,只要引他们入了迷障,护法和圣女均为棋子,棋子自己杀起来,远胜于你我动手。” 她不出声地看着他,墨蓝的瞳眸异常干净纯澈。 “觉得可怕?”左卿辞点了点她的唇,“傻云落,世上最毒的不是星叶,是人心。” 曾经的微惧并非错觉,他果然不是善类,她默了一会儿。“你以前也是这样杀人?” “通常是看心情。”他眼睫半垂,片刻后浅笑一声,“当年我擅自出谷,戾气重得很,只觉得天下无人不厌,一言不合就肆意而为,可懒得这样麻烦。” 她忍不住问:“为什么是擅自?鬼神医不让你出谷?” “他怕我死在外面,像我娘一样。”左卿辞解释了一句,轻讽道,“不过若真在谷中日日相见,他又嫌恶得很,没一句好话。” 她顿生恻然。“他对你不好?” 左卿辞停了一停,缓缓道:“我年幼时一度垂危,他费尽心思调理,不眠不休地守着,后来又教我医术、毒术,一身所学尽授,怎能说不好?只怪我越长越与父亲相似,他看着我便是一种折磨,难免言语刻薄,不如出谷了两厢清净。” 他出身显赫,应该是无所不有,可也并未多如意,她说不出什么安慰,只将额头依偎在他肩颈。 年少时的偏激早已过去,然而她这般温软地相依,让他生出一种异样的柔暖,拥着她好一阵才转了话语:“云落可猜得出乘黄的秘密是什么?” 言及正事,她坐起来拧着眉思索了一阵,终是不得其解。 “想不出也无妨,等着看戏就好,一旦灭蒙回来出现什么意外,那就表示乘黄的秘密着实非同小可。“左卿辞高深莫测地一笑,“这一次灭蒙出教时日甚长,倒是个绝好的机会,我若是他一定会设计挑拨,利用赤魃除去大患。” 她有些微的怀疑,又禁不住期待。 “不过……”竹椅吱呀轻晃,左卿辞说了半句,复又淡然一哂,“万一灭蒙死得太快,连秘密一起带入坟墓,那就太可惜了。” 灭蒙终是心神不宁,不等巡完村寨便提前返教。 入山别无异样,难得居然是赤魃来迎,这反让灭蒙起了五分疑心。自赤魃势大以来,气势骄狂,处事倨傲,休说是巡寨这等小事,哪怕再操劳百倍也难得他嘉慰一句,如今这等殷勤,不由得人不惊疑。 赤魃笑声洪亮,毫无旧伤复发之态,仍是平日大咧咧的做派,道这一次成功哄得阿兰朵半途归来,又使了些小手段让佳人顺服,十分快慰。灭蒙察言观色,一时辨不出异样,略略放下心来。他待要回殿询问亲信,赤魃全然不放,只道宴已备好,将他硬拖至自己殿中,阿兰朵宛然也在,喧问了几句将他接入席中。 除了赤魃的纡尊降贵之外,一切似乎无异,灭蒙捺住意识中的警惕,扶起犀角杯正要开口,蓦然腕上一麻,他骇然低头,见一条金色的小蛇落至案上倏弹而起,滑上数步外的阿兰朵臂腕。赤魃从席案下一扯一甩,一张黑索大网兜头而来。 腕际的齿痕深陷入肉,让灭蒙浑身僵硬,来不及愤怒,他扑躲开索网的袭击,嘶吼一声抽出腰刀,一咬牙砍断了受噬的手。断手落在案上,血如水泉四溅,灭蒙飞速扯断绑带勒住断腕,森然瞪着两人。 阿兰朵猝然间一击得手,原是得意,然而见对方神情狰厉,半身溅血,不由自主地生寒,本能地挨近了赤魃。 赤魃半点不惧,啐了一口踏上前。“反应倒快,不过既然毒已进血,砍了也不过多活半日罢了,还不如省点力气,早死早投生。” 灭蒙混浊的双目带上了血红,嘶哑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本是个废物,还不安分地想弄鬼,就别怪我不客气。”赤魃冷笑说完,身形一展已动上了手,他筋骨刚劲,一拳击处洞裂了坚厚的青石,然而也不敢硬碰灭蒙的独手,招招向对方身上招呼。阿兰朵唤出金蛇伺袭,灭蒙尽管伤痛交加,心神大乱,也知缠战下去必死,一咬牙向殿外冲去。 赤魃清楚灭蒙虽是护法中最弱的一个,但也绝非不堪一击,何况三护法都习过裂解的秘术,逼狠了使出来便是玉石俱焚,既然对方已经受了重创,索性慢慢将其耗死。赤魃与阿兰朵跟缀上去,同时以竹哨传音,吩咐亲信追截。 灭蒙一出殿外,漫天箭矢如雨飞来,他避过一波一路冲撞出去,围堵的两名长老被他抓伤,伤处乌黑,不一会儿瘫如烂泥。灭蒙且行且逃,加上赤魃与阿兰朵有意放任,竟然给他奔入了一片山林,灭蒙在连番杀戮中凶性大发,恨道:“我在教中尽忠多年,竟被你们这对贱人暗算,做了厉鬼也不让你们好过。” 后方的阿兰朵闻言,娇声鄙夷道:“老不死的家伙,你以为在黄金蛇像上做的手脚无人察觉?圣蛇是那么容易除去的?做梦!” “你说什么?金像上……”灭蒙听出蹊跷,折断手中奴卫的颈骨正要追问,一分心未觉脚下的土地翻开,猝然伸出两只满是污泥的手,扣住他的脚踝,尽管灭蒙及时沉膝一跪,撞碎了土中人的胸骨,足踝也伤得不轻,痛裂欲折,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身边的地面簌簌而动,更多满身尘泥的药人钻出来,僵硬而诡异地逼近,灭蒙陷入了包围,刹那间明白了缘由,抬起头恨怒欲狂。“乘黄!” 冰冷的银面具在人群后方,乘黄漠然不语地摆弄一只形式古怪的铜铃,不见铃声,药人的动作却比往日灵活数倍,扑袭力大无比,一击便是骨断筋折。灭蒙左支右绌,越发岌岌可危,他断续地吼道:“原来是……你……是他……乘黄……他害我……他害了……” 一层层药人疯狂地扑上来,他们无惧疼痛,不畏死亡,灭蒙再也无暇吼出话语。他失血过多又逢急战,已是穷途末路。他目眦欲裂地扫向那几个站得极远的身影,自知即使发动裂解之术也伤不了对方分毫,彻底陷入了绝望。 蓦然间,身旁的药人肢体断落,周围清出一尺的空隙,一个影子从树叶深处扑出,一条长长的布索抖出一卷一收,生生将灭蒙牵出包围之外,转瞬飞遁而去。 蛊中斗 灭蒙已成困兽,谁也没想到会突起变故。 赤魃大怒,立刻追上去,不料影子异常轻灵,加上树木纷杂,数下转折后已不见踪迹,几个人为避裂解之术站得太远,正给了潜伏者可乘之机。 乘黄取出一枚蛊虫,置在灭蒙溅落地面的血痕之上,蛊虫飞起,循着那人循走的路线追索,刚飞出十余丈吱然一坠,蛊虫扎在地上不动了。阿兰朵愕然变色,乘黄一捻邻近的草叶,阴寒蕴怒。“好心机,居然在逃去的路上布了毒粉。” 沿路必不止布一处毒,乘黄知道再放蛊虫也是无用,眼见阿兰朵要遣出金蛇,他冷道:“晚了,圣蛇虽然不畏毒,人已经去远了,只怕赤魃也追丢了。” 选择山林间围杀是因此地宜于药人伏藏,不料反而成全了对方,阿兰朵到底年轻,猝变之时忘了唤出圣蛇,此时复有何益。乘黄转头检视,发现灭蒙的垂死挣扎加上潜伏者的突袭,一半药人肢折颈断,无法再用,气息越发阴沉。 未过多时,赤魃怒火如沸地转回,凶相毕露,显然一无所获,他恶狠狠地狞道:“想不到灭蒙那老东西还藏了这一手,那家伙是哪儿来的,看身法不像是教中的人。” 乘黄一言不发。 赤魃突然想起,恨声道:“莫不是那中原人的手下?老不死的托辞把人弄进来,就是为了暗中多些帮手,我这就去把他们宰了。” 阿兰朵面色一变,本能地护卫。“这人与闯神潭的必是同一个,生事是在中原人入教前,怎么可能相关?” 赤魃也知说辞站不住,然而他存了私心,岂肯罢休。“灭蒙这老东西失踪,谁知道会有什么暗招,宁可杀错了,也不能放过任何隐患,难不成你将那小白脸看得比神教还重要?” 阿兰朵哪会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强抑住怒气娇声道:“灭蒙中了圣蛇的毒,最多再活一日,能翻什么浪?既然要杀,不妨杀个明明白白,查清楚到底有没有鬼,我这就让人将布在竹楼内外的眼线唤来,探问他们今日可有外出。” 不等赤魃吩咐,阿兰朵一挥手,自有下属照办,教中独有传讯之法,不多时已经有回传,奴卫跪道:“禀大人,几个中原人今日均在楼中,不曾离开半步。” 阿兰朵几乎要冷笑,然而毕竟仗着赤魃去了一个威胁,不能因琐事激出变数,她放柔了语气。“看来这人是灭蒙暗中蓄养,当下最要紧的是将这两人一起寻出来杀灭,乘黄护法以为如何?” 乘黄懒得理会两人间的勾心斗角,从方才起就对众奴卫下了一串指令搜山,冷道:“不错,决不可让这两人遁逃,我已谕令全教,灭蒙行逆教之事,罪无可赦,发现不报者皆受万蛊噬身之罚。” 赤魃失了借口,悻悻然硬声道:“灭蒙那一殿人已经全进了蛊池,我看谁还敢窝藏?” 阿兰朵也不理他,刻意赞了两句乘黄:“多亏乘黄护法借出药人,让老家伙的裂解之术全无用武之地,可惜这次折损了这样多,补起来颇要费些工夫了。” 乘黄也不多言,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赤魃不快地“哼”了一声,阿兰朵飞了他一眼。 十拿九稳的围捕横生枝节,借刀杀人又受阻,赤魃本是老大的不快,然而回到殿中,阿兰朵哄了几句,受用着软语娇言,赤魃不多久就平了意气,嘴上兀自怨道:“你只知乘黄那阴阳怪气的家伙辛苦,药人折了再炼就是,怎及得上我事事亲为,以你为先?” 灭蒙尽管近年有所退让,毕竟是教中耆老,担任护法多年,盘根错节经营颇深。赤魃一方面以武力慑服众位长老,将稍有不驯的辣手绞杀;另一方面又与乘黄共同布局,血洗教中与灭蒙亲近的派系,确实耗了不少心思与力气。 阿兰朵娇媚道:“我自然是清楚的,他是外人,才要额外说些好话,你与我本是一体,哪还用客套?” 一番话哄得赤魃心神大好,瞧着阿兰朵难得的柔顺,禁不住搂过软腰一亲芳泽。阿兰朵少不得虚与委蛇地敷衍一番。赤魃越亲越是欲动,粗声道:“灭蒙未死,终是不安全,你不妨搬到我殿中来,由我护着方才无虞。” 若说最了解赤魃的人,必是阿兰朵无疑,她知道赤魃垂涎已久,真要住进他的石殿,无异于肥肉入锅,哪还有周旋的余地,自是不肯,俏盈盈道:“我有圣蛇护身,殿外加驻了护卫,你又这般周全,将灭蒙弄得只剩一口气,他哪还敢来找死?” 她一番话又捧又赞,赤魃最受用这一套,无奈道:“罢了,我这两日多在你殿中守着,搜捕的事权且交给乘黄,难得他肯出力。” 听得话语,阿兰朵心头一动,乘黄一向深藏不露,手上的药人仅用来做粗役,谁也没想到他的傀儡之术已成了七分,攻袭起来竟然这般厉害,这次又慷慨地担了主攻,确是有些奇异。“灭蒙和乘黄有私怨?” 乘黄与灭蒙俱为教中元老,说不准有什么故仇。 赤魃没什么印象,随意道:“应该没有。那老东西狡狯得很,岂会轻易得罪乘黄?” 阿兰朵一半心神在寻思。“那他怎会这般积极,怪了。” 无独有偶,赤魃也在想乘黄,不过与阿兰朵所思略有不同。 乘黄当年与乃蛮部落的族长斗蛊受了重伤,教主让他养息,至此在殿中看护神潭,鲜与旁人来往。平时见他弄出些药人拿来扫地传讯当奴仆,全当了笑话,谁想这般厉害,若再过数年,就成了一支可怕的战力…… 一念既起,赤魃的脸庞阴沉下来。 此事一了,必须想个法子将乘黄控在手中,或者将他驱离神潭。 灭蒙的断腕止住了血,被人缚住在林间飞掠,他感觉到空前的衰竭无力。 重围之下竟然绝处逢生,尽管不清楚救援者的身份,到底生出了希望。只见这人蒙得只露一双眼睛,沿途捏碎了数个木瓶抛洒,阻断追索的手法十分老练,显然是有备而来。等遁逃终于停下,灭蒙蓦然被掷在地上。对方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倒出药塞入他口中,随即腾身掠转,瞬息不见。 灭蒙不知自己吃了什么,但可想这般冒险相救,绝不会是毒药。他将药嚼碎,撑起来四顾,发现自己被扔在黑水沼泽边,这片沼泽极大,远离殿群,荒草蔓布,臭水和浊气弥散,正可以隔绝蛊虫和猎犬的鼻息。 咽下去的药带着血末般的气息,辛辣而刺激,也激发出了异样的力量。灭蒙看着断腕,神情惨厉,他明白自己落入了怎样的陷阱,也清楚是谁设的局,该从何处报复。既然死亡已成定局,他必会拉着仇人一起下地狱。 死白的脸渐渐显出了赤红,灭蒙撕下蔓草,沾着污泥涂去地上的血痕,又在全身抹上泥水,喘了一口气支撑起来,蹒跚隐没于无边的黑沼。 千金诺 “夷香!”纳香等着心急火燎,好容易见着族妹,快步过来责备,“怎么采个野蕈会这样久?” 夷香当然不会回答,纳香看她一副蒙然的样子就忍不住急气,一把拉过她至篱边。“你可知今天教内出了大事,赤魃大人还问这边有没有什么异常,你千万不要乱走,万一撞上什么不该看的,十个身子也不够蛊虫吃。” 夷香见她担心,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自己无事。 好歹人顺利回来了,纳香拣最要紧的说了:“方才阿勒过来传话,说灭蒙大人行了逆教之事,全教围缉,若是有什么可疑的人一律上报,你可记牢了?” 夷香打手势表示记住了。 纳香欲言又止,面泛忧色,蹙眉放低了声音:“我还听说赤魃大人怀疑逆教之事与这些中原人有关联,险些要把他们都杀了,全是圣女拦下来。我们虽是赤魃大人送的,到底身份低贱,动起刀兵可不会有半点顾惜,若有变故你记得躲远一些,莫要被卷进去,受些不相干的祸连。” 夷香一怔,点了一下头。 纳香终是忐忑难安,忍不住牢骚,“说起来真是命不好,本想过点安稳日子,那只破鸟正巧落在你肩上;侥幸这几个中原人还不坏,偏偏犯了赤魃大人的眼,一桩连一桩的心惊肉跳,怎么这般倒霉,还不如阿勒那个傻兮兮的家伙,顺风顺水地混成了护卫。” 夷香张了张嘴,微有赧意。 纳香知道抱怨了也是无用,既然做了奴仆,唯有听天由命,她叹了一口气,瞧了下夷香的篮子。“是这两天日头旱了,蕈子不肯长?才得了这么一点,弄一盘都不够。” 夷香从篮子底下翻出了几个野鸟蛋,纳香没好气地在她额上戳了一指。“敢情是追野稚去了,罢了,我去扯点韭叶配着炒,他们目前还是贵客,有圣女大人护着,不能慢待了。” 逾万奴卫翻山刮岭的找寻灭蒙,赤魃在阿兰朵殿中严密守护,十六名长老被清洗了四名,重伤两名,仅剩了十人,教中气氛异常紧张,北域一角的竹楼却是泰然安稳,全在风波之外。 不过左卿辞情绪不佳,连着数日骄阳灼人,就算在竹楼中也是窒热难当,他别的能忍,独有气候着实不惯,烦得心火燥腻,用过晚膳又去凉浴。 昭越的洗浴方式颇为独特,汲出的水泉被倾入一个硕大的牛皮软袋,由悬勾与绳索吊至三楼搁架,拨开塞子,清水便从头顶洋洋洒洒而落,别有一番舒惬。 左卿辞沐罢拧干湿发,封住水塞,听得外间收拾桌案的轻响,长眸垂了一瞬,突然指尖一挑,中衣坠在了湿地上,他也不去捡,漫然唤了一声。 浴房门下的缝隙一暗,有人趋近,他淡道:“衣服脏了,再取一件。”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线,一只秀薄的手递入一件干净的中衣。 他也不言语,修长的指尖顺着光裸的细臂抚过,趁着对方心神一乱,用力一扯,纤影撞开竹扉落入了怀中。 苏云落忘了防卫,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被他拥在怀里,触上去凉沁沁的,闷热的气候中格外诱人,她呆了一瞬,突然间飞红了耳根。 “这天气实在有些燥。”门被合上了,顶上传来的声音不疾不徐,不见半分身无寸缕的尴尬。 她张口结舌了好一阵,觉得该挣开他退出去,又有点舍不得,低低地“嗯”了一声。 一只冷凉的手在她裸露的腰际抚摩,左卿辞的话语漫不经心:“云落一身汗,不如也洗沐一番?” 两人身形相贴,她的鼻尖甚至触上了他的颈,凝实的肌肤还沾着清润的水珠,新浴的气息极好闻,她抑住想亲近的冲动,脸颊烫热起来。“不必,我还有事要……” 冰凉的湿发拂上她的肩臂,落在颈上的吮吻打断了话语,她再说不下去,受刺激的肌肤战栗起来,化作了一声低微的呻吟。 重逢以来他相当自制,最多也仅是亲吻她的唇,曾经的放纵似乎已隔了一世,这次他不知怎么起了兴,挑得她瘫软得站不住。裹胸和筒裙落到了地上,他肆意地揉捏抚摸,吻遍温软的肌肤,却不曾进入她的身体,只是哄着她含吮厮磨,用唇舌与指尖互相舒解。 理性早已溃散,只余颠倒的狂乱,她听见他的抽气和轻吟,也听见自己压抑的低乞,快慰的感觉一层层累加,爱欲到极致,赤裸的身体奇异的交叠,漫天烟花在脑中爆开,激绽出无边的欢悸。 苏云落最终还是被彻底冲淋了一遍,等拭去水珠,被他直接抱去了竹榻上。 暮色沉下来,左卿辞慵散地点了灯烛,换了谧香,倒了两杯凉茶听她述说日间的详细,到话尾他神情一动,乘黄驱使药人主攻?未免太过心急,这位神秘的护法大人应该很清楚这般明显极易引起疑窦…… 沉吟了一瞬,左卿辞搁下茶。“乘黄的秘密比想象中更大,以至于他宁可招来赤魃的疑忌,也绝不让灭蒙有机会当众说破,这出戏是越发精彩了。” 苏云落衣衫尽湿,悉数搭在椅上晾干,披着他的薄衫,双颊微赧。“灭蒙伤得很重,就算他说出秘密,赤魃也未必信。” “只要一颗怀疑的种子就够了,那颗药帮他撑三天,够做下不少事,待赤魃和乘黄再斗起来,一定好看极了。”她的唇仍有未褪的娇红,莹艳欲滴,左卿辞勉强敛住绮欲,拔了一下她湿淋淋的黑发,“肌肤上的颜色是怎么弄的,洗沐都不掉?” 她略窘地拢了一下单衣。“是不是很难看?桐浆木的树皮熬出的汁液,唯有这个可以半年不褪,教内也不能卸脱易容,进山之际奴隶要裸身浸圣池,什么东西都带不进来。” 左卿辞淡垂长睫。“连武器都不要了,你原打算怎么做?” 苏云落再笨也知道不能坦白,含糊了两声装傻。 “以为我猜不出来?”左卿辞的俊颜更冷了,每个字都透出凉气,“一诊脉就发现你饮过佛叩泉,这东西有护守心脉之效,无非是想拼着一口气硬闯,夺到东西让灰隼捎回去,哪怕自己陷在这鬼地方生不如死,被千虫万蛊啃成一副活骨架子。” 她哪敢承认,说谎又力不从心,绞尽脑汁地转移话题。“今天纳香说赤魃迁怒,险些要对你下手。” 这种死计也想得出来,还顾左右而言他。左卿辞越发蕴火,冷诮道:“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还担心我的死活?赤魃要杀就杀,我死在他手中就当偿了你的星叶,等你治好那疯子,在我衣冠冢前烧把纸就是了。” 话说得这样重,她被噎得哑了,好一会儿道:“别这样说,你……” “莫非云落觉得我就不会死?”左卿辞的声音略平了些,又轻又淡,“我在武林中虽有薄名,不过是仗了些用毒的法门,全凭出其不意,碰上警醒的高手,一枚暗器就能取了这条命。知晓我这般无能,可是让你失望了?” 一句句像刀子刺过来,她堵得胸口生疼,半晌才讷讷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言毕,她抬起眼重复了一遍。“我会保护你,不让你死。” 鹬蚌争 乘黄一向是袖手万事不理,这次却对搜寻格外用心,长老们私下议论,猜测他或许是被赤魃高涨的威势所慑,畏惧成为下一个目标,才这般倾力投入。 离围歼已两日有余,灭蒙早该死在圣蛇的毒液下,乘黄依然执着,几乎将每一寸山皮都翻过来寻找,朱厌觉得他好像执拗地发了疯,没兴致参与,留在殿中逗弄豢养的宠蛇。这只绿烙是他自小养大,花纹美丽,尽管比不上阿兰朵的圣蛇,速度和毒性也是数一数二,不过这时刚吞了一只活蛙,花绿的蛇身懒懒地盘成一团,不怎么回应主人。 朱厌又挑了两下,突然绿烙蛇身倏竖,戒惕而紧绷,随时欲择人而噬。 这分明是遇警之兆,惊得朱厌回头,脊背的汗毛都悚起来。 灭蒙微佝的身形在数步外,苍老的脸额呈现出青灰与赤红交错的异色,鼻尖和额际溃破,满布水疱和烂肉,身上抹满了黑泥,看起来几乎像一具埋了数日的腐尸。 朱厌遍体生寒,下意识地四顾。“你是怎么进来?” “怎么进来?”灭蒙一步步挪近,通红的眼睛盯着他,“我跟了教主最久,神潭下的秘道只有教主、乘黄和我知道。” 这人大概已经疯了,朱厌清楚自己不是对手,一边言语拖延,暗地放出袖中的蛊虫报信。“既然乘黄知道,怎么可能让你潜进来,不怕有陷阱?” “他是乘黄自然会知道,可惜……”灭蒙岂会被这样的小把戏迷惑,他掠了一眼缘地而飞的蛊虫,并不阻拦,露出了一线狞笑。绿烙蛇护主,蓦地弹起咬住了灭蒙的断臂。灭蒙毫不在意地扯下来扔到一边,蛇颓软的瘫在地上,片刻后再无动静。 朱厌见势不妙夺路要逃,灭蒙岂容他遁走,两人瞬时动上了手。朱厌虽然学了功夫,毕竟生性懒怠,少有苦练,哪里是灭蒙的对手,勉强支了几个回合就被对方一掌击在背心,毒力侵入登时软倒。 灭蒙在他头皮上摸索,似乎在察探什么,又割出他的血在舌尖一抿,得到了某种证实。“果然是你这小贱种。” 半腐半烂的脸离得太近,朱厌又是恶心又是恐惧,有气无力道:“你杀了我也没用,赤魃和阿兰朵只会更高兴。” 灭蒙呵呵笑了,也不回答,一刀割破朱厌的指,捺着在地上写了几个血字。 朱厌疼得嘴唇发白,又被毒素浸染头晕耳鸣,眼睁睁地看着灭蒙将自己拎起来,在殿内三转两绕,来到了一处偏室,启开一块厚重的石板跃入暗道,青苔和腐浊的湿气扑面而来。 乘黄接到蛊虫传讯,觉察朱厌出了意外,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朱厌的房间一片狼藉,随身的绿烙僵死屋角,地上一行鲜血写就的字刚刚凝固,红得触目惊心。 银面具冰冷地倒映着血字,乘黄仿佛成了石像,良久,他终于拭净了字迹,唤出蛊虫找到了秘道,启开了黑洞洞的入口。 灭蒙约定的位置是一处荒弃的石殿,一进殿,乘黄就发现了朱厌。 少年被长索五花大绑地悬吊在半空,一时看不出有什么外伤,显得异常颓靡,平日的尖刻毒舌全不见了,俊俏的脸染着毫无生气的青灰。 带着嘶哑的声音响起,灭蒙慢慢从墙角走出。“我就知道用这小崽子能将你勾出来,毕竟是亲儿,到底舍不得。” 一言入耳,奄然一息的朱厌瞳孔倏张,整个人都骇呆了。 乘黄居然不曾否认,沉默了好一会儿。“圣蛇的毒,我有解药。” “事到如今我还稀罕解药?”灭蒙似乎听了什么笑话,满腔恶意翻涌,“简直可笑,区区一个中原奴隶,竟然将神教上下玩弄于掌中。” 这些话实在太过不可思议,衰弱的朱厌费力地喘息,等着乘黄斥责或反驳,可银面具冰冷无痕,不见一丝话语。 灭蒙咳出紫黑的血,夹着血絮般的碎片。“我怎样也想不出,你是如何成了乘黄?” 乘黄看出对方已是油尽灯枯之兆,也不急于动手。“你怎会疑到他身上。” “你瞒天过海,本是天衣无缝,直到那天我偶然一问,你居然说这小崽子离教外出。这话也就骗一骗赤魃和阿兰朵那两个蠢货,一查岗卫就知道不对,我思来想去越来越奇怪,让洒扫的老仆将你捣烂的虫尸拣了一点出来,发现里面混有噬血蛊。”支撑了数日的药力在逐渐衰退,灭蒙的精神却异常亢奋,“我还怕是疑错了,或许是你在炼制血蛊也说不定,打算等慢慢详查了再计较,想不到居然被你这贱奴先下了手。” 乘黄的身形动了一下,声音干涩。“那家伙原来是你的人?” 灭蒙沙嘎地回答:“哪座殿没有我的人?我知道你疑心重,送过去的九成都被你炼了药人,好在漏了一个老奴,尽管被弄得又哑又聋,却还能用,让我知晓了你最大的秘密。” 乘黄沉默了半晌。“迎客盛典当夜潜进来的人也是你的安排?” “那与我无关,要不是当时见你防卫太严,反应异常,我还未必会寻思那么多。”灭蒙的苍眉蹙起,又笑又讽,唾了一口黑血,“原来你的傀儡之术已近完成,难怪百般避人,再给些时日,只怕能将赤魃和阿兰朵都给杀了,可惜命运偏让你我斗在一起,便宜了那两个蠢货。” 乘黄没有理会对方的讽刺,沉沉道:“如今还有什么必要隐藏,不是你的人,岂会冒险救你?” 灭蒙盯着他,突然沙笑起来,赤裸裸地嘲弄:“不错,这人是救了我,你猜是为何?” 乘黄黑袍一颤,长吸了一口气,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灭蒙一只脚已入了黄泉,哪还有半点害怕,他甚至更加兴奋,死色的脸泛起了红彤,双瞳血红灼亮。“他要我和你死斗。真是有趣之极,教中竟伏了这样厉害的人物,到如今半点形迹不露,看来赤魃和阿兰朵也得不了好……” 乘黄倏地扑向被吊在半空的少年,袖中飞出暗器割断长索,接住朱厌向外掠去。 “我等着看你和那贱种先死,下一个就是赤魃……我会用这双眼睛在地狱里看,等着你们一个个来……”灭蒙兀自癫狂地喋喋不休,话语突然中止,石殿迸出一声奇异的轻爆,腐烂的身体化为漫天血雨,追着乘黄激射而来,乘黄反手解下纯黑的宽袍一挡一覆,细碎的血雾迸在衣上,瞬时蚀了无数细痕。 裂解之术最可怕的就是这血雨,只要沾上一星,毒血入体,七日内必会肌肉片片蚀脱而死。乘黄虽然躲过去,心神不见半分轻松,灭蒙必有后手,果然乘黄才掠出弃殿就撞上了两个人。 准确地说,是赤魃和阿兰朵,带着数十名奴卫堵在殿口。 十丈外,还有余下的十余名长老和数千名刀出鞘、箭上弦的奴卫。 赤魃从头到脚的打量乘黄,宛如见了一个陌生人。 长久以来,乘黄的形象固定为黑袍银面,以致当他一身紧装,显出身形修长健拔,就让人有些认不出的惊异,如果不是银面具犹存,几乎换了一个人。 寒光闪闪的矛箭凝固了气氛,赤魃凝静而严肃。“摘下你的面具。” 乘黄停了一刻,气息冷定下来。“灭蒙已死,你想接着除去我?” “他留了信,说真正的乘黄已死,被教主宠幸的男奴替了身份,是朱厌的亲父。”赤魃一字字道,空气绷得极紧,挟着雷霆将至的恐怖。 乘黄语气阴森。“他是我所伤,恨我入骨,自会百般设计挑动教中内斗,这般荒诞的理由你居然也信,未免太过可笑。” 赤魃疑心既起,怎可能凭言语消退。“男奴的相貌教中有老人记得,你将面具揭下来,验过不是,我立刻摆酒行大礼赔罪。” 乘黄冷冷地笑。“我早年重伤致使容貌全毁,教中尽知,不想却成了被污的借口。我虽不如你,也是教中祭司,你要我当众自露残颜?” “你对朱厌确实护得紧,由不得人不生疑。”阿兰朵在赤魃身畔,俏颜带煞,“只要证明了身份,再杀了这小贱种,我们就相信灭蒙说的尽是谎话。” 灭蒙信中道出的太过离奇,阿兰朵初见难以置信,再一想不寒而栗,她本就厌憎血脉低贱的弟弟,而今发觉他与乘黄关联极大,甚至意图染指教主之位,更是生了杀心,哪还容朱厌再活下去? 赤魃已经失去了耐心。“阿兰朵说得不错,你若再推诿,便是自知心虚,休怪我们无情。” 乘黄默了一刻,缓缓道:“没想到区区一封信,轻易煽动至此,罢了。” 眼看他抬起左手去揭银面具,所有人屏息凝神。 冷银的面具略略抬起一线,露出一抹下颌,异变遽然而生。 密密层层围困的奴卫群中突然传出了惨叫,近百人疯一般抽刀乱砍,其他人猝不及防,立刻见了血。惨号频频响起,人群骚动起来,惊惶而溃乱。 赤魃眼尖,见乘黄隐在背后的右手半露,指尖在极快地拨弄铜铃,顿时勃然大怒,也不去理会混乱的场面,正待扑过去,阿兰朵蓦然惊叫起来。 紧随在赤魃身边的奴卫也有十余人发了疯。这些人无一例外的神智迷失,胡乱攻向赤魃与阿兰朵,赤魃轻易踢爆了几个人的脑袋,但也被滞了一滞,乘黄趁着混战穿入奴卫群中,几下起落已不见了身影。 血相替 殷长歌从镇上问到消息,沿着牛车踏出的泥径寻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顺着低矮的屋宇找过去,在一栋屋外叩响了门扉。 门开了,里面现出一抹秀影,他脱口而唤:“师姐!” 一身布衣的正是沈曼青,憔悴的秀颜不复往日神采,意外乍见熟悉的人,她神色微震,不言不语。 殷长歌略松了一口气:“原来师姐躲在这里,让人好生忧挂。” 沈曼青勉强开口:“我想过几天安静的日子,长歌不必忧虑,先回山吧。” “你突然出走,音信全无,我怎么放得下。”殷长歌捺住情绪,放缓了语气,“师父也在惦念,嘱我一定要寻到你。” 沈曼青知他不会轻易离去,也不再阻止,任他踏入院内。“师父也知道了?是我不肖,让师门无光了。” 殷长歌从未见过她这般意气消沉,禁不住心痛。“师父说无论你想回国公府或山上均可,不必思虑太多。” 沈曼青避而不答,从泥炉上提起铜壶,倾了一杯热水。“屋里没有茶,委屈长歌了。” 殷长歌哪有心思饮茶,四顾见茅屋简陋,器物粗鄙,更是难过。“那件事是造化之错,与师姐无尤,何必理会他人言语?” 沈曼青闻得话语,自嘲地一笑。“不错,造化之错,他人一甩袖潇洒而去,满城风雨尽落在我身上,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她以为圣旨既下,婚约已定;以为觅得佳偶,合府皆欢。 谁知安华公主一纸奏信告了忤逆,满朝文武震惊。 奏信洋洋洒洒地写满左侯长子之过,如何恃功妄为,恣行在外;如何不敬父母,视亲慈为无物。字字凌厉,诉请严惩其不教不悌之过。五刑之属三千,罪莫大于不孝,在律法中不孝被列属十恶之一,这番控诉一旦落实,左侯长子必是声名尽毁。 圣颜震怒,传左卿辞当面斥问,玄武湖畔的别业却已是人去楼空,哪还觅得着半分踪迹。左侯对圣上怒责一概不驳,呈上罪已书,承认犯下失教之过,请命收回赐婚,看样子已不打算再认亲子。 传为美谈的婚约顿时成了一场闹剧,金陵传言纷纷,谑笑者有之,嗟叹者有之,街头巷尾尽在笑话沈国公识人不清,御前促婚,让孙女落入了尴尬之境,这位正阳宫女侠本已过摽梅之期,又横生波澜,今后姻缘更是难期。 殷长歌见她心结难释,劝道:“师姐何必理会那些多口之谈,囿于世俗,自轻自弃?” “自轻自弃?你可知道左卿辞失踪前给我留了一封信,说些什么?”不等殷长歌回答,沈曼青的柔音多了一份凄厉,“他道无心世子之位,两府结好,不必执于一人。他将我当成什么?将国公府当成什么?竟然这般轻辱!如今我无端被弃,人皆取笑,还有何颜面见亲长?” 殷长歌哑声无言,良久道:“他本是薄情之人,婚事既止,对师姐未尝不是幸事。” “他既无心,为何不明言拒绝。”沈曼青恨意难平,“我只恨自己不曾死在青龙涎下,生受这番轻贱。” 一提青龙涎,殷长歌反而沉默了,片刻后才道:“左公子大约最初就无意袭爵,否则以他的心智,回府敷衍一二有何难,岂会落了安华公主口实。只不过婚旨已下,再拒便是违了君命,才借着奏告而走。市井流言多半是说左公子狷狂妄行,自毁前程,并未过多的非议其他,师姐不必太过自伤。” “是我自作多情,是国公府自降身份,这份侮辱是我祖父在御前自己求来的,又怪得了谁?”沈曼青早将事情想过千百次,自然明白殷长歌所言非虚。从头到尾那人何曾有过半分意动,只怪自己蒙了心,看不出风华玉貌下的冷心无情,她禁不住冷笑出来。“是我愚蠢,以为他是可亲近之人,还巴巴地记着吐火罗同行之谊,照拂他的亲妹,舍了命还被人视作贪慕世子妃的虚荣。” 殷长歌见她越说越是意气,忍不住叹气。“师姐有许多事并不知晓,左小姐遇袭另有内情,也不能怪左公子生怨……这原是与本门相关,倒让左府受了牵连。” 沈曼青漾起讽色。“长歌就算怕我想不开寻短,也不必这般生编硬造。” 这些事牵连太深,殷长歌本想放一放,奈何沈曼青执念甚深,他唯有将苏璇与薄侯及琅琊郡主的早年宿怨解释了一番,又道:“青龙涎是冲着左小姐而来,所谋的却是我正阳宫,左公子如何能不怒。幸好薄侯的毒计不曾得逞,否则本门难辞其咎,必会大受牵累。” 殷长歌暗暗叹息,若不是沈国公以为天赐良机,洋洋得意地促下婚旨,局面怎会如此尴尬,尽管世情急转,沈国公气得落了病,沈曼青被众口传议,但比起那些最糟的可能,仍是要道一声侥幸。 沈曼青从未想过竟有这般内情,又想起师父捎话叮嘱她步步留心,秀颜越来越白,柔躯颤了一下,强自镇定。“师叔还活着?这怎么可能,左卿辞怎会知道这样多?” 殷长歌低声道:“左卿辞与云落亲近,清楚她一直在寻药,就连疗治你的锡兰星叶与鹤尾白,也是她为师叔耗尽心血,自四海八荒苦寻而来。” 沈曼青神思飘忽,不知怎么道:“左卿辞弃金陵而走,是与她在一处?” 殷长歌似乎答了什么,沈曼青并没有听清,恍恍惚惚间,一种复杂难明的羞憎交错,想泣又想讽笑,原来这才是真相,原来一切根本与她无关。 从天都到金陵,从剑场到情场,从江湖声名到家世门第,苏云落似乎永远逊于她,却永远能占据她最想要的,这么多年过去,自己竟然终还是输给了这个胡姬。 一只蚂蚁顺着泥地爬行,攀上了衣角,触须轻摆正要继续向上,忽然一只手从天而降,将它捻成了一团泥。乘黄转过头,望着躺在地上死气沉沉的朱厌。 灭蒙掳了人,当然不会让他完好无恙地获救,少年的印堂呈现出暗青,气息沉重,仿佛一只风箱在胸膛里轰鸣,衰弱地盯着他,似乎有许多话想问。 尽管借着溪水掩去了两人的气息,躲进了这一方天然凹陷的泥穴,外部用藤条和蔓草密掩,但只要不出教,不离开西南,死亡的利刃始终悬在颈上。这一切还在其次,最麻烦的是朱厌所中的毒,乘黄清楚自己选择的时间不多了。 寂寂的幽林深处,在这无人的所在,乘黄终于摘下了终年不离的银面具。他肤色极苍白,一双墨羽般的眉,冰冷的眼睛如纯黑的水银,显得孤傲峻拔,与朱厌有几分相似,气质却迥然不同,不类父子,反而更像长兄。 乘黄看了一眼惊呆的朱厌。“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我的确是你父亲。现下我身份已露,他们绝不会容你我活下去,接下来每一个字你记牢了。” 静了一瞬,乘黄毫无慈爱的开口。“我本是中原人,生于官宦之家,少年时父亲获罪,被卖为奴,我阴错阳差给人贩至昭越。你母亲是一个美貌又冷酷的人,她继位之后遇到不少障碍,不得不用各种手段拔掉一些顽固的元老,乘黄是她最得力的支持者,可惜对战乃蛮部落时重伤身亡,当时她在教中立足未稳,命我戴上面具假扮乘黄,又教我武功和毒术。我替她出谋划策,也帮她做了一些事,然而我毕竟不是乘黄,她怕我威胁到阿兰朵,几年后有意杀了我。” 尽管极想继续倾听,毒伤让朱厌越来越昏然,乘黄自怀中取出一枚长针,在他额心和双肩刺了数下,挤出一些黑血,朱厌顿时清醒了一些。 乘黄按住朱厌的要穴,输入一些真力助他护住心脉。“那时我已经觉察,就诱她以闭关诈死的方法测试教众的忠诚,她本就疑心重,真依我的计策行事,猝不及防之下被我杀了,我也中了她的噬血蛊。这蛊狠毒无比,幸好我那些年遍阅教中古书,知道一个血亲相易的法子,移蛊后的毒性可以用秘法制约,所以你会一年发作一次。” 朱厌终于明白了怪病的由来,内心的滋味异常复杂。 乘黄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反应,神情漠然。“这些年我借着神潭苦研药人之术,暗中成了七八,本想等再多炼一些傀儡,寻机杀了阿兰朵,可惜被灭蒙这老东西看破,功亏一篑。你是我亲子,他们绝不会放过,这几日你躲去北域的中原人附近,那有阿兰朵色迷心窍地护着,不会有太多搜检。我和灭蒙的冲突全因有人暗中挑动,这人手段极深,必有后着,待教中再起动荡,就是你逃离的机会。” 朱厌忍不住唇一动,他发不出声音,乘黄看口型也猜出来。“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个,这是灭蒙的算计,他清楚自己伤重无力动手,将蛊毒下在了你身上,救你唯一的法子是血亲相替,将毒引至我身上。” 朱厌骇然地瞪着他,只见乘黄话语淡寂。“我以奴隶之身入教,活到今天已是侥幸,死了也无怨恨,唯独不想受蛇虫啃食。还记得灭蒙带你出来的那条密道?我在里面置了一具替尸,你将它甩在南域,赤魃他们见了自会放松缉捕,到时候择机将我的身体投入神潭,就算父子两清。” 朱厌很想说些什么,然而胸口异样的窒闷,昏怠的感觉又来了。 一只冰一般的手抚上他的脸,眼前一黑,朱厌什么也不知道了。 倾身护 近期三位护法突然去了两人,随之而来的清洗从上至下。趁着动荡频频,苏云落将乘黄所居的石殿内外摸了个遍,排除了神潭,唯一剩下的虿洞防卫森严,守了几夜始终进不去。她表面上一切如常,心底实在有些急了,辗转难安,嘴角都燎起了火泡。 左卿辞弄了药为她拭抹唇际,她本是安静地坐着,忽道:“你先出教好不好?寻个借口让阿兰朵放你出去。” 左卿辞神色不动。“云落呢?” “现在乘黄与灭蒙互斗身亡,教中空虚,行事的压力也小了。”她搜肠刮肚,唯恐一不留神惹他生气,“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只是赤魃近日越发骄狂,我怕哪天对你不利,冲突起来会有危险。” “云落不是说过会保护我,难道是后悔了?”左卿辞似笑非笑地掠了她一眼,“就凭你那蠢脑袋,要是没人看着,什么法子都敢使,还想找借口把我支走?” 一言堵住了她,左卿辞复又一哂。“你说得不错,赤魃眼下别无对手,气焰张狂,说不定哪天就起了杀念。不过要我出教,除非云落同行。” 苏云落哑口无言,怏怏地低了头,左卿辞突然目光一凝,抬手触了一下她耳后,相较于脸庞,这一处肌肤的颜色似乎略浅了一些。“你这伪色涂了多久?” 她知道他已然看出来。“只剩一个月了。” 左卿辞沉默了一瞬。“明日我邀阿兰朵过来一谈,半个月内必须离开。” 她惶然想说些什么,被左卿辞一语截断。“你的眉眼与昭越人截然不同,一旦易容脱落,根本无从躲藏,你知道落在他们手上是什么下场。” 目标近在咫尺,她如何甘心失却机会,硬着头皮道:“你先离开,我自有办法,这时人心浮动,防卫不严,正……” 长眸蕴着寒芒,森森地激得她生生噤了口。 气息僵滞了许久,左卿辞起身合起药箱,话中淡淡地湮灭了情绪。“锡兰星叶不过是死物,你若执意不走,要我给你那疯师父陪葬,也随你。” 纳香觉得有些不对劲。 夷香发了很久的呆,她坐在竹槛上,头埋在膝上蜷着,削薄的肩骨凸出来,仿佛一截折断的翅棱。她尽管是个哑女,却少有这般凄惶无助的样子。 不过纳香没什么力气劝解,心头闷得难受,她刚刚才知道阿勒死了。据说乘黄大人在神潭动了手脚,将一些沐体的奴卫落了蛊,驭使他们阻拦了赤魃大人的追缉,阿勒当场就被踢爆了脑袋。 那个为当上侍卫而沾沾自喜的傻瓜,竟然就这样送了命。纳香不自觉地流出一滴泪,将头偎在夷香肩上,借着体温驱散心头的寒冰。“夷香,还好有你,这样可怕的地方,我一个人怎么活得下去?” 远处传来开道的铃响,纳香一抬眼,吓得立刻弹起来,拉着夷香跪倒行礼。 一群奴侍簇拥着明艳动人的阿兰朵,娉娉婷婷地踏入了院子。 阿兰朵近期还真顾不上中原公子。 山中搜出了乘黄的尸体,银面具下的脸肿胀变形,仍能辨出与当年的中原奴隶形肖,尸体残留着噬血蛊之迹,显然是为了救朱厌而死。最大的压力既去,她的心情顿时松了五分,只等将灭蒙的帮手和没本事的朱厌一并寻出来弄死,事情即可尘埃落定。 不过教中毕竟连场变乱,待处理的事务堆积如山,频繁的清洗使不少职位需要重新核定人选,尽管有赤魃掌控,仍有部分事务需要她共同参与,自然无暇涉及一些绮思幽情。 直到奴侍将信息传来,她才想起已许久不曾见过俊雅温柔的公子,忍不住心旌摇动,觑着赤魃在与长老议事,索性直接来了北域。 阿兰朵笑盈盈地睨着那张悦目的俊脸。“这一阵太忙,疏忽了过来,公子可有哪里不合意?” 左卿辞浅浅一笑。“我也知这一阵不宜打扰,然而思来想去,还是希望能与阿兰朵一叙。” 看来是长久不见,对方有了相思之意,阿兰朵登时心花怒放。“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左卿辞欲言又止,轻咳一声。“说来惭愧,我在教中数月,蒙各位大人照拂,心下十分感激。事到如今,想必追杀者已放弃了追缉,不至于再有性命之忧,是以想离开神教,择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定居。” “你要走?”灭蒙曾经提及过几句,阿兰朵并未过于上心,不想这一次他居然当面提及,不由得俏颜略变,“公子既然在教中安乐,何必离去?若觉哪里不妥,尽可直言。” 左卿辞笑而不语,长眸一掠。阿兰朵顿时会意,娇声喝令竹屋内的侍奴退下。 一应人等依命退去了院内,左卿辞凝视着阿兰朵,瞧得她一颗心忽上忽下,直到玉脸泛红,他才缓缓开口。“这里的款奉极是周到,虽然饮食有异,蚊蝇稍多,气候略为滞闷也无妨,唯独我心喜的佳人身在咫尺,却不能稍近,令我委实郁结难安。” 温雅含蓄的公子第一次明白的吐露了心曲,阿兰朵芳心大喜,眉目生辉,故意不说破。“竟是这样?不知公子是喜欢哪一位佳人,说出来我定会成全。” 只见俊颜微侧,似带上了三分薄恼。“圣女何必明知故问?” 不掩饰的怨责反让阿兰朵愈加心喜,她见对方姿仪俊秀,连嗔语入耳都异常动听,禁不住心神荡漾,执住他的手。“这有什么关系,竟要为这个出教?总有机会让你遂了心愿。” 她表面似在劝慰,娇躯却就势依了过来,紧紧贴住他,明艳的俏颜春色无边,别有所待地微仰。 左卿辞也不避讳,居然顺势拥住她,在红唇落下了一个吻。 俊男美女依在一起十分悦目,可惜偏有不识相的人猝然扰了柔旖春色。 屋外传来霹雳一般劲声,仿佛是院子的竹扉被人抽开,阿兰朵听出是赤魃的鞭响,面色剧变,立时退后了数步。同一瞬左卿辞以袖拭唇,身姿稍易,从容端正一如平常,暧昧的气氛瞬时无踪。 赤魃一头冲进来,执着粗长的皮鞭,通身的气息简直要烧起来,院内的侍从甚至无人敢通报。 左卿辞倒是很镇定。“见过赤魃大人。” 赤魃根本不理会,并指怒戳,几乎钉上阿兰朵的鼻尖。“你瞒着我就为来会这小子?” 阿兰朵被他空前的盛怒所惊,娇容微变。“我来问一问近日这边可有异常,有什么不妥?” “好,今日我将这里抽平了,你也无须再劳神耗心思。”赤魃心气狠戾,杀意大盛,也不多言,乌沉沉的长鞭一抽而过,劲力异常可怕,一张木桌登时碎为粉屑。 阿兰朵第一次觉得完全控他不住,抑住心惊肉跳,强自镇定道:“我与公子议事罢了,又没做什么,值得你这般大动肝火。” 赤魃怒火汹然,一臂将阻拦的阿兰朵推了个踉跄。“将下人全赶出去,孤男寡女在竹屋里议事?你当我是傻子?” 赤魃言行粗蛮无忌,连对阿兰朵也毫不客气,左卿辞立刻觉察情形不妙,无形地退了一步。“大人误会了,我……” 不等他一句话说完,黑色的鞭影挟着锐风横掠而至。 鞭风压得呼吸一窒,激起的劲力凌厉如刀,甚至连退步都不能,存心要将他抽为两段。左卿辞知道自己避不开,又不能在此时现了破绽,一咬牙正待硬受,突然一个纤细的影子扑过来。 时间似乎静止了,唯有鞭子击在人身上沉闷的击响。 覆在他身上的柔躯被击得一弹,冲力让两人一齐跌出丈外,她紧紧护着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墨蓝的眼瞳惊人的拗亮,一线血丝顺着唇角静静滑下来。 阿兰朵骇然尖叫一声,直到发现鞭子击中的是一个突然扑出来的女奴,这才缓了心跳,也有了主意。“哪来的孤男寡女,这女奴就在一旁,我真要做什么,还会留她在房中?” 两人谈话的侧厢就是火塘,被一堵半墙遮挡,想是这女奴反应慢了未及退下,见了鞭子仓皇扑出来护卫,正好给了阿兰朵辩解的说辞。 赤魃见一鞭只击中了一个不知死活的女奴,大为不快,待要上前被阿兰朵攀住腰,凹凸分明的娇躯紧贴上来。 “你若不信,只管去问外头的人。”阿兰朵情知这时再不着力相求,心上人性命难保,也顾不得面子,娇俏的脸庞多了七分哀怨,若泣若诉,“你为一点误会在这里打杀,旁人怎么看我,我还如何服众当这个教主?” 她这般低声下气还是首次,赤魃手边不由得略略一慢,后一句又说入心坎,顿时减了几分狠辣。 他横了她一眼,当真收了鞭子去讯问外头的奴侍。那些奴侍吓得心神欲裂,道出中原公子有意辞去,这倒是让赤魃颇为意外,也失了再动手的理由,他凶戾地扫了一眼楼内,唤过阿兰朵扬长而去,留下竹楼一片狼藉。 阿兰朵哪还敢违逆,临去时匆匆对公子抛了个眼波,半是安抚半是歉意。 一场劫难过去,四周异常安静,左卿辞低哑地唤了一声,怀中人没有反应,扣着他的细指还带着残留的力道,随着他起身,她身体软软地滑下来。 他的手触过她的背,不自觉地轻颤起来,猩红湿热的血染了半掌,沥沥地顺着指尖淌下。 从君令 可怕的疼痛攫住了每一分感知,呼吸滞涩而困难,高热所致的混沌让她似醒非醒,一切都不真切。她觉得自己好像跌入某种幻觉,分不清榻边的人影是真实还是虚妄。 直到有人执住了她的手,俯下来看着她,气息是那般熟悉。“云落醒了?” 模糊的视线看不清俊颜,她的指尖一点点触上他的脸,用了许久才确定他无恙,忽然间放松下来。 “傻子。”停了很久他才出声,“你忘了我有玄明天衣。” 苏云落钝钝地眨了一下眼,她确是忘了,不过玄明天衣也难以化解鞭上沉重的劲力,挨实了他仍逃不过骨断筋折。 他凝望着她惨白的脸,目光掠向她的背。即使有真气护体,她依然被抽得肌肤翻裂,血肉模糊。眉梢仿佛被什么刺痛般一动,他的声音极温柔。“金针封脉的时效过了,会有些疼,你的左胛骨又裂了,不要妄动。” 高烧让嗓子涩疼,她动了动唇,过了很久才挣出声音。“别怕……我会……护着你……” 他静默了好一阵。“哪怕我一点用没有,云落也护着?” 他的气息似乎有些异样,她费力地弯了弯指,触碰他的手。“阿卿……为了我来这……不能受伤……” 不知他想了些什么,只听微哑的声音道:“你叫我什么?” 她有点茫然,神智恍惚不清,眼前的影子越来越暗淡。“……阿卿……” 掌心托着她冰冷的指,弧形的长睫低垂,过了许久,室内响起微语:“阿卿?我是阿卿?” 赤魃的一鞭着实威力不小,如果是普通女奴,大概已殒命当堂。苏云落虽然外伤惨烈,但好在运气护住了内腑,又有左卿辞细致的照料,愈合得比预期要快。一晃过了十几日,她背上的伤已结了痂,痛楚也轻了许多。 谁也不曾提及当日的变故,但都清楚多留一日就多一份危险,苏云落翻来覆去地盘算,怎样也想不出一个两全之策。前两日被左卿辞发现她试图溜去虿洞探查,虽然他罕有的不曾发怒,也没有出言刺责,却连一点空隙也不给了,日头一落她就身不由己地睡去,日上三竿才又被弄醒,全无抗拒之力。 这样好看的人,偏又这样强横,苏云落有点丧气地伏在枕上。 左卿辞正低着头,力道恰好地替她按捏腿上的筋络,侧颜的线条清俊分明,神情专注。苏云落鬼使神差地想起前事,冒出一句:“我记得第一次敷治冰华承露的手法好像不大对劲,后来你也未再用,是假的?” 左卿辞捏压的指下一顿,也不避讳。“不错,那是专用来让你分心的。” 果然是个骗子,她默了一阵。“段衍不见了,是被你杀了?” 左卿辞“嗯”了一声。她接着问:“既然你是黄泉引,要杀段衍并不算难,为什么还要召集多人前往?” “杀段衍不难,难的是取图。对蜀域三魔这种修为高深,经验十足的老江湖,又是三人互为支援,很难让他们同时中伏。”左卿辞也不避讳,不疾不徐地解释,“何况要洗刷晴衣被段衍所欺的流言,我必须以靖安侯府的身份行事,若无人协助,单凭一己之力成功,未免太过可疑。” 苏云落明白了一点,又道:“驿馆被围的时候,假如我不曾去寻雪姬,你会怎么办?” 左卿辞避重就轻,替她加了一个软枕。“好在你去了,自然不用再想其他。” 见他不答,她更觉蹊跷,想了半天忽地心口一跳,望住了他。 左卿辞微笑不语,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她无由生出了寒意。 “怕了?我当时确曾想过,假如身份泄露,五个人一个也不能留,谁知后来会对你别有心系?”见她许久不语,左卿辞一挑眉,“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如今你后悔也晚了。” 也不是怕,只是难免震骇,苏云落悻然道:“难怪我总觉得你有些不对。” 听她这样一说,他却是来了兴趣。“何处不对?” “你的风仪太完美,哪怕是对一个贼,全然不合常理。”她摇了摇头,“谢离说大伪如真,大恶若善,大佞似信,果然不错。” 这一番贬损让左卿辞啼笑皆非,他“哼”了一声。“你又如何?大愚若智,大拙若巧,看起来像个聪明人,内里最蠢不过。” 从前被他这般嘲讽,苏云落必定不敢接话,近日他性子极好,她也大了胆子。“那你为何不喜欢聪明的,偏喜欢笨的?” 还知道回嘴了,左卿辞斜了一眼,指节一挫,不偏不倚地叩在她腰际的麻筋。 苏云落猝然一麻,险些没叫出来,一起性扣住他的腕一带一摔,登时将他按在了榻上。 上挑的长眸似笑非笑,左卿辞非但不见恙色,反倒像懒洋洋地谑逗一般。 那种笑让她心头发痒,忍不住懊恼地一口咬在他漂亮的唇线上,本是想泄愤,落下去后又舍不得,不知怎么就从啃咬变成了吮吻。 她这般主动的侵扰可谓少见,左卿辞热意渐起,不过到底心有挂碍,厮磨了一阵强自停下来,检视了一番她背上的伤口,瞧了一眼天色。“你先睡一阵,我去处理一些事。” 清亮的瞳眸蓦然睁大,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眼皮不受控制地垂覆下来。 左卿辞看了一阵陷入昏睡的人,为她覆上薄巾,起身步下了楼阶。 秦尘在二楼垂手而侍。“公子,东西已经备好。” 左卿辞道。“这一次你不必跟去,在楼内守着她。” 秦尘敛眉垂首。“恕属下无法领命,上一次未能护得公子周全已是大错。” 左卿辞薄淡一哂。“让你退避是我的命令,原是我托大了,此次我心中有数,无须多言。” “我知公子放不下苏姑娘,担心那几名护卫为障人眼目而带,武艺寻常。”秦尘仍是不肯,“然而苏姑娘在教中并不显眼,即使独处楼中也不会有人加害,护卫足可照应;公子却是要亲见赤魃那等暴戾之徒,安危难测,不能不防,万请公子允许属下随行。” 左卿辞眉间一蹙,长眸渐沉。 秦尘单膝跪地,抗着压力坚持。“属下受侯爷之命,不能不以公子安危为先。” 左卿辞停了一刻,声音极冷。“你再说一遍,受谁的令?” 秦尘不说话了。 左卿辞盯了他一眼,冷诮地一拂衣袖,径直行出去。 直到主人已经带着几名护卫离开了许久,秦尘依然在原地保持着跪姿。 突然间他抬起头,眉眼多了一抹果毅,倏然而动,瞬息不见。 日影渐渐移动,在秦尘走后又过了许久,一个细俏的影子摸上了竹楼第三层。 纳香好容易见到竹榻上昏睡的人,激动地扑过去,却怎么也唤不醒,小心揭开薄巾,顿时被夷香背上的大片血痂所吓,眼泪扑落,捂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这些日子她又是担忧又是恐惧,赤魃大人乌鞭的威力她听过无数,不懂夷香怎么会撞上去,在楼下提心吊胆,唯恐哪天夷香的尸体给扔下来。偏偏没有命令,她上不了楼,只能望穿秋水的空着急。难得这一日中原人悉数出去,她这才敢奓着胆子摸上来。 纳香哭了半天,唤了又唤,夷香始终昏睡,见她热得微微沁汗,纳香含着泪替她拭抹,突然颈上一痛,眼前一黑,扑在榻边什么也不知道了。 入神潭 朱厌之所以冒险,实在是迫不得已。 他在北域躲了数日,尽管如乘黄所料未被教众搜到,但也不敢举火,除开野果只能茹毛饮血的生食。他自幼娇生惯养,没受过什么罪,连日下来苦不堪言。这一天远远窥见楼内的中原人外出,他小心避开前院的仆役,从后楼翻进来。 赤魃不久前在此大闹了一场,这些中原人必定成了惊弓之鸟,就算发现楼内被人翻动,也绝不敢声张。 朱厌轻易弄昏了楼中的女奴,将案上的蜜烤松鸡与熏鱼各吃了半盘,饮了冷茶,又去翻楼内的箱笼,看有无可用之物。翻了半天,没见着什么可用之物,不由大失所望,直到偶然至竹榻边,眼神霍然一亮。 竹榻上卧着一个女奴,颈上系着一颗乌蒙蒙的珠子。 这东西看着不起眼,也没几个人能识得,朱厌却不会辨错。 乘黄曾有过一枚一模一样的乌珠,由每一代祭司隐秘相传,连其他护法都无从得见。凭此珠可以来去虿洞,无惧瘴林,后来不知怎的没了。他曾偶然问起,乘黄答得很含糊,现在想来应该是被用在了炼蛊上。 这女奴是教中所出,身份低贱,大概意外了宝物又不识得,只当是普通饰物。朱厌喜上心头,立即动手去取,灰黑的系带意外牢固,项链的扣链也极为巧妙,一时竟拿下不。朱厌险些将她的脖颈斩断,理智又让他停了手,到底存有顾虑,万一弄得场面太过惊悚,必会惊动赤魃。 朱厌转念一想,这女奴与中原人同榻而寝,还受其他女奴侍奉,看来颇受宠爱,说不定还能有些别的用处,思及此他放弃了蛮力拽扯,将人拎起来打量一番,从后窗掠出了竹楼。 左卿辞当然清楚,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见赤魃无异于找死,所以先送上了一份厚礼。 一枚繁复沉厚的足金臂环,形如成人一掌之宽,嵌着一圈硕大晶莹的红宝石,极是嚣张华丽。夸张的饰物正合赤魃的喜好,尽管赤魃相当讨厌这无能的小白脸,见着金环也禁不住心动。传话的奴卫又得了足够的好处,恭维得主人心情极好,终于允了面见。 以左卿辞的机巧,一点机会已足够,他在施礼之后开口:“恭贺赤魃大人顺利平乱,以一人之力稳固了神教基业,成就不世之功。” 这家伙胆小蠢钝,说话倒是很动听,赤魃的眼光缓和了一些。 “以赤魃大人的英姿与伟力,必如日月之光耀泽神教,功绩之盛无人可及。赫赫威名,必如霞光远布西南,闻者低头,见者臣服,千万载众口相传。”左卿辞浅浅一笑,启开一只宝箱,露出满箱珠玉华光,“想必大人不久将迎娶圣女,这一箱珠宝谨做贺仪,还请大人勿嫌微薄。” 这一番话无一不切中赤魃的心思,他被拍得意气风发,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舒服,又见了满箱宝物,阴沉不耐的神情终于转为阳光和煦,这才叫奴侍上茶。 左卿辞适时道出正题:“我在教中躲避已久,想来追兵已经放弃,近日屡屡梦见中原,思情难抑,还请大人准许我出教,回返故土。” 这碍眼的小白脸果然是来求去的,赤魃正中下怀,又不想答应太爽快,故作沉吟。 左卿辞揭开一只漆匣上的覆布,露出满匣金珠。“我能存身至今,全仗神教庇佑,剩下这些黄金于我已无他用,愿献给神教,为黑神贴附金身,以表谢意。” 赤魃对他本就存有杀心,只是碍于阿兰朵掣肘,如今见他竟然这般豪富,恶念顿生。盘算着这家伙怕是还藏了什么宝贝,正好趁着他主动离教顺水推舟,待出教后寻机劫杀深埋,也免了被阿兰朵吵闹。 一念落定,赤魃露出罕见的大度,惺惺然道:“公子一片慷慨,足感盛情,既然如此思念家乡,本教也不好强留,公子打算何时动身?正好明日安排了长老出教巡寨,可以护送公子一程。” 连时间都定下来,左卿辞岂会不懂对方在想什么,他微笑以对,语气中半分不露。“如此正好,多谢大人美意,圣女那边我就不再面辞,还请大人代为致意。” 这家伙这般知趣,赤魃只觉得再妙不过,哪还有半点不应,他空前的愉悦,笑容满面的将人送出去,另行安排长老不提。 辞出来的左卿辞同样心情极好,获得了赤魃的首肯,计策已成了八分,只要明早将昏睡中的云落顺利带出教外,一切再无压力。 回到竹楼,刚踏上三楼,左卿辞突然停住。 “属下死罪,擅自跟随公子外出。”秦尘长跪于地,额上冷汗淋淋,“苏姑娘被人掳走了。” 左卿辞的反应有一瞬的空白,一眼瞥见了空空的竹榻,神色刹那间厉起来,一脚踢过去极重。 秦尘被踹得一仰,又跪伏下来。“出了教公子要杀要剐,属下绝无二话,还请公子暂忍怒气,先将人寻回来。” 左卿辞无表情地站了一刻,抬脚往屋内走。 朱厌扛着女奴从秘道钻出来,已然置身于熟悉的神殿。 自乘黄死后,这间神殿被彻底封闭起来,赤魃对神潭心存忌惮,将里面半成的药人全捞出来杀死深埋,又在外间设置了守卫,任何人不得入内,里面反倒成了一个隔绝的安全空间。 神潭静谧如旧,涌动着黏稠的暗红色浆液,弥散着似腥非腥的气味。赤魃与阿兰朵永远不会想到,他们所鄙视的低贱的中原奴隶,已安静地沉于潭中,即使某一天神潭重新被启用,也无人能从潭底累累的骨骸中辨出半分痕迹。 朱厌望着红色的浆池,仿佛又见到黑袍银面的身影,衍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一向觉得乘黄古怪又冷淡,并没有多少感情,等知道是自己的亲父,没说上几句话便死了,无由生出茫然的哀恸。有时躲得烦躁,甚至想被阿兰朵捉住杀了也好,然而一股颓唐的不甘又让他浑浑噩噩地活下来。 这个女奴身份低贱,所在的环境又极微妙,朱厌想起模模糊糊记下的一点炼人之法,若是弄出一个隐蔽的傀儡,用以控制中原人,必然会多出许多便利。 朱厌从殿内找来细针,戳开勾扣取下宝珠,以铁索系住女奴的脚,将她踢入了神潭。 改造傀儡须时甚长,彻底浸沐后还要通过秘术落蛊,朱厌无处可去,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甚至睡了一小会,醒来已是黄昏,晚阳的余晖从天窗的气孔落下来,大殿越发幽暗。 神潭无声地泛着波澜,仿佛水下有什么在动,朱厌全未留意,他在看一只停在气孔处的小鸟。那只鸟披着晚霞,玲珑生辉,正向殿内探头探脑。 朱厌逗引了两下,那只鸟啾然鸣了几声,居然真飞了下来,落在余晖投下的光斑处。 朱厌瞧得有趣,鸟也不惧人,偏着头突然啾了一声。 几乎同一瞬,神潭浆液四溅,迸出了一个人。 朱厌愕然回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血红的影子直扑过来。 一瞬间他已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撞得翻倒在地,血人用膝盖顶住了他的胸口的穴位,十指收缩,生生掐住了他的喉,竟似要将他活活扼死。 压在胸膛的力量是那样沉,朱厌要穴受制,完全没有反抗之力,几近喘不过气,被勒得眼睛突出,直勾勾地瞪着对方。 黏稠的红浆不断滑落,仿佛一层逐渐褪去的颜料,呈露出的每一分肌肤白如新笋。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有一张深楚动人的脸,密长的睫下缀着一颗小小的胭脂痣,幽深的双瞳杀气腾腾,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杀气,异常诡异又异常艳美。 朱厌依稀看见她脚踝系着一条长链,分明是几个时辰前扔进去的女奴,不知怎么变了相貌,甚至这般凶狠。不过他已经无法再思考,喉咙疼痛欲裂,发出了咯咯的声响,气息行将丧尽。 蓦然间神殿的门开了,倾入了一抹晚霞,仿佛一缕乍现的生机。 一个颀长的影子踏进来,看见了殿中的情景,停了一瞬,回头交代了一句,尔后反手闭上殿门,扯下帷幔走过来。 朱厌想呼救,但扼在颈上的手太紧,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近。 一张玉般的俊颜穿越暗影落入视野,正是那个无用的中原公子。暮光映亮了他淡青的衣,深邃低隽的眉眼,带着一种点尘不惊的轻柔,以帷幔覆住女人赤裸的身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怪我不好,没有仔细守着你?” 清雅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女人怔怔地侧头看着他。 “不认得我了?还记得自己是谁,为什么来这?”俊颜不见丝毫惧怕,不动声色地揽住她的脸,观察那一双杀气涌动的瞳眸,试探地呼唤,“云落,阿落?” 连唤了数声,她似乎想起什么,凶戾的神情被茫然所取代,手上的钳制松了。 空气终于涌入喉间,朱厌剧烈地呛咳起来,盈满泪花的眼骇异地望着两人。 深红的帷幕遮去了动人的线条,衬得雪白精致的肩颈,匀秀的细臂更为分明,乌檀般的发浸成了一绺绺,长睫懵懂地抬起,仿佛一只温驯的鸽子,被中原公子揽入怀中。 旋踵错 这一番变故惊心动魄,好在并未落入他人之眼,一行人通过秘道,借着夜色的掩护回到了竹楼。 三楼的浴房泉流汩汩不断,苏云落已经恢复了神智,将自己冲了七八遍,依然觉得腥气从体肤中透出来,正要再次洗刷,左卿辞踏进来制止了她。 裸背上的血痂已经脱落了,伤口被赤红色的筋膜覆盖,短短几个时辰内竟然愈合良多,左卿辞审视良久。“那红浆有些奇特,对你的伤处颇有助益,在里面是什么感觉?” 混沌狂暴的感觉淡去,苏云落揉了揉额,还是有些想吐。“浆液很腻人,我也不知浸了多久,醒来觉得脑子越来越糊涂,心里燥得很,就拼力冲了出来。” “看来有惑乱神智的效果,好在你服过佛叩泉,保留了一线清醒。”左卿辞长眸沉暗,指尖拂过雪白的细颈,残留着数道宛丝勒出来的划痕,他将搜回来的却邪珠重又系上,“是我错了,不该给你用药,让你落入这样危险的境地。” “你已经及时找过来,没让我被人发现。”他的眼神有些可怕,她犹豫了一下,试探地搂住他,忽然又想起来,“对了,接近潭底还有另一个人,我能感觉到浆液在动。” 冰凉的肌肤如玉,冷却了左卿辞按捺不住的杀意,他敛了一下睫。“或许是未成形的药人,这鬼教果然邪得很。” 苏云落有一丝隐忧。“我会不会变成药人?” 左卿辞替她裹上一件中衣,蹙眉轻斥。“说什么傻话,你以为弄出一个药人那般容易?” 她余悸犹存地看了一眼自己,肌肤白得刺目,红浆除去了所有矫饰,又是一桩麻烦。“易容也没了,这可怎么办?” 左卿辞拾起净布替她擦拭长发,淡道:“明日一早我们出教,赤魃已经允了。” 没想到这般迅速,苏云落惊骇得瞪大了眼。 左卿辞清楚她在想什么。“我知道你想要星叶,眼下时机未至,必须先出教再行图谋,急于求成反受其乱。” 她不甘心,费了数月的代价,离得这样近,一入虿洞就能取到魂牵梦萦的药,如何肯就此离开。 左卿辞放柔了声音。“凭你现在的脸,再留下去无异于找死,一旦露了痕迹,这一楼人谁也逃不掉,尽数葬在这里;还有你那个便宜族姐,对你还算用心,舍得让她受你牵累横死?明日我将她一起带出去,也算全了你的心意,如何?” 她还是发不出声音,心口堵得生痛。 左卿辞自有一番计较,他让秦尘审了一遍朱厌,问出了不少细节,天意让这家伙走投无路自己撞上来,正合当一局收官。“别想太多,我终会设法让你如愿。” 苏云落哪里听得进去,左卿辞也不再言语,揽住她轻吻了一下。 苏云落猝然惊觉,抓住他的手臂,哀求的话已无力出口,瘫软地跌入他怀中。 天际泛起一缕淡紫色的晨光,左卿辞启开一只半人高的木箱,将昏睡中的苏云落放进去,木箱底下垫了衣物,两侧留有气孔,可供人在里面暂闭。 她的头安安静静地倚在箱壁,脸额的线条在曦光中匀称美好,犹如最细腻的象牙,他轻触了一下,闭拢箱盖嵌合了铜扣。 行装昨夜已整理完毕,昏迷的朱厌被塞入另一只木箱,连同一应携走的物品悉数抬至楼下。 两名长老带着几十名孔武有力的奴卫,一早在外等候。 左卿辞上前客套了几句,护卫将各件箱笼置上独轮车,一行人随即起行。 出教一重重关卡甚严,不过赤魃既然别有所图,索性连各层检验都免了,不到半个时辰已出了最后一重关卡,过了黑河,完全踏入了丛林。 长老和随行的奴卫放松下来,高声谈笑,言语越来越放肆。遮天巨木和曲折的山径是最好的掩护,谁也没发现奴卫的步履越来越缓,队伍中的人越来越少。 等随在左卿辞身侧的长老觉察到不对,中原人已经停下来。 幽暗的密林中,青年公子在马上轻浅一笑,猎人与猎物瞬间易位。 丛林中响起了凄厉的嘶喊。 几只惊起的栖鸟扑着翅在林梢飞散,这里远离神教,再怎样呼叫也是徒劳。秦尘拭去剑上的血,抬手放了一枚烟火,召唤留守白陌来接。 山岭寂静,长风穿林,一切异常顺利。 左卿辞扫视了一圈,目光停在了独轮车上,沉厚的木箱稳稳地置着,金色的铜扣有些歪斜,他的心突的一坠,疾步近前,压紧的铜扣仿佛被什么利器横切而断,启开箱盖,里面空空如也。 苏云落黎明前已醒了,或许是因为浸过神潭奇异的浆液,迷药的力量减弱了许多,连左卿辞也未曾预料。 沉睡的俊颜近在咫尺,她怔怔地看了许久,终是有了决定。 她放不下星叶,也不想他有一丁点损伤,必须让他这一日顺利离教。她找出一寸相思藏入箱底,回到榻上佯作昏迷,箱笼刚搬上车,她已经趁着四周忙乱划断铜扣,挑中时机溜出来,滚入了竹楼与地面的隔层。 她听见马的喷鼻声,听见左卿辞在与长老对答,听见纳香哭哭啼啼地寻她,被秦尘责斥后不敢说话随队而行,却难抑一路啜泣。 苏云落静静地等待,直到一切声音消失,四周变得异常安静,所有人离她而去,唯有地苔冰冷的湿气萦绕,仿佛陷入了一个永恒的墓穴。 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确定他已出了最后一重关卡,苏云落在纳香房中寻了一身旧衣换上,用口哨引来盘旋在附近的灰隼,她轻柔的摩挲温暖的羽毛,忽而一震臂,隼鸟飞起来,发出一声欢快的鸣叫。 去虿洞的路上她小心翼翼垂着头,利用花木殿角避人耳目,无声无息地摸了过去。 该做的事,她早已反复摹想过千百次。 看准风向,她直接放了一把火,虿洞远处的草坡燃起来,衍生出大量烟气,引起外层的守卫动荡起来,呼叫着奔过来灭火,借着烟雾的笼罩,她又点了数处火头,烟雾越来越浓,巡哨和中层的人也开始骚动。 风将烟送往向虿洞,最内层的守卫开始呛咳,纷纷向着火的方向张望。 影影绰绰的烟让一切形影模糊难辨,居然让她欺近了内层,一名守卫突然发现不对,刚要吆喝,被她一记重击打碎了喉骨,拎在手中扑入了虿洞。附近的守卫只见烟中似有黑影掠过,未及定睛又已消失,不由得归为了错觉。 洞中腥腻的雾气漫上来,苏云落扔下死去的守卫,将冰凉的却邪珠衔在唇边,运息数转,确定了无恙,这才晃亮了火折。 虿洞极暗,前方一条漆黑而漫长的通道,火光出了稀薄的毒雾,也照出了深处无数蛇虫,越往里去越是可怖,成千上万爬满了洞壁及地面,蠕蠕而动,令人毛发倒耸。这样的场面比她所经历的所有更可怕,几乎令人丧失一切勇气,冷汗淌满了她的脊背,拿火折的手颤抖起来,她扑的一声吹熄了火光。 苏云落站了许久,直到狂跳的心逐渐平稳,她终于镇定下来,一横心将守卫的衣服撕为布条裹住腿脚,包住头颈,又取下对方的腰刀,再度晃亮了火折。 通道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她强迫自己向前走,鼻端腥气扑鼻,每踏一步就有吱叽的声响,滑溜溜的不知踩中了什么。她不敢低头,不敢回首,黏湿的冷汗浸了一身,五感在黑暗中空前敏锐,时不时有蛇被踩中暴起噬咬,尽被腰刀劈裂。 分不清到底走了多久,汗流得近乎虚脱,苏云落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天然的石穴。 这一方裂开的石隙,方圆数十丈,四面山壁峭立,旁无旁路,犹如被巨灵凿开的深井,从顶部灌下的山风格外凌厉,吹得肌肤阵阵生寒。荒芜的蔓草丛生,唯有正中一处地面裸露出了赤红色的泥土,长着一株奇特的草。 那草通体漆黑如墨,仅生着一片稍大的叶子,看起来细弱孤零,然而四周散落着鸟雀与虫炙的残骨触目惊心,不知夺去了多少生灵的性命,正是她要寻的锡兰星叶。 苏云落扯下蒙在头上的裹布,捺住情绪一步步走近,刚踏入星叶三尺之内,忽然一道金光裂地而出,她以腰刀一拦,撞出锵然一响,金光迸射至地上,化为一只金色小蛇盘立而起,随时预备再袭。 这只金蛇显然是与星叶伴生,个头比阿兰朵身边的小,大约还未成年,肋上的血翼也仅有一半,饶是如此,动作依然灵动非常,猝不及防下苏云落险些吃了亏。 金光接连攻至,她心下暗惊,这蛇虽然细,力量着实不小,昭越的冶铁之术不精,几番下来腰刀已经现了缺口。她抖出一朵刀花,逼得金蛇一退,闪电般一抚一掠,一条银丝横空而斩,将蛇翼生生绞断,金蛇一阵颤抖,发出了最后一声尖啸。 神殿中的赤魃心怀鬼胎,正等着长老将中原人一行屠杀劫掠而归,健臂上宽阔的金环熠熠生辉,环身的宝石血色欲滴。 阿兰朵倚在他怀中,不经心地听侍从禀报虿洞外起火一事,细盈盈的皓腕搭在王座扶手上,金蛇蜷在她葱白的小臂上懒懒的打盹,蓦然间迸出一声愤怒至极的尖鸣,蛇首踞张,血翼簌簌振动。 生死共 黑叶红络,天下至毒,此刻在苏云落眼中却是最可心的物件。 她松了一口气,屈膝跪下来,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瓶。拔下发上的木簪,将叶片挽入瓶中。她按紧木塞,用软蜡密密封了口,以呼哨引下灰隼,将玉瓶牢牢系在隼足上。 灰隼振翼而起,沿着石壁盘旋而上,携着希望飞得越来越高远,隐没于天空之中。 她盘坐下来默默地调息了一阵,扯起却邪珠,瞥见宛丝看了半晌,将珠子噙回去,转身走回漆黑的甬道。或许是武器上染着金蛇的血,蛇虫悚然蠕动着逃开,根本不敢靠近。 腥臭而黑长的通道渐渐退去,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光点,随着行进逐渐扩大,她在洞前停了一会儿,扯下腿足的护布,将散落的长发束紧,直到眼睛已适应光线才踏出去。 数不清有多少锋锐的矛尖和利箭映着日色,森罗如阵,映得视野一片花白。 圣蛇是一种十分奇异的生灵,它天生强悍,少有天敌,唯独繁育极难。幼年为雄,成年为雌,交配产卵后雌蛇就会死去,卵仅得一枚,埋在圣草下孵化成长,雄蛇再由教主带出驯养,代代如此相传,血翼神教的珍视可想而知。 这种蛇互相之间皆有感应,一现异态,阿兰朵立即知道是虿洞中的幼蛇出了事,惊怒非同小可,立时与赤魃召集长老与奴卫而来,正要唤出圣蛇开道察探,里面却出来了一个人。 虿洞终年毒雾弥漫,除了祭司与教主,从来没有人能完好无恙地出来,这一情景太过罕见,所有人都惊住了,鸦雀无声地望着苒苒呈现的身影。 那是一个如春雪凝成的美人,在日影下宛如一道光,眉眼深秀,鼻尖如玉,殊异于昭越和中原。 她蓦然一扬手,一线银光倏闪,最前排的长矛齐刷刷从中而折。 人群轰然惊骇,箭带着啸声离弦,如疾雨倾落而下,她像一只轻盈的飞雀,在箭雨中纵掠穿梭,瞬间已冲出了七八丈。赤魃一见便知厉害,瞳孔收缩,吩咐了阿兰朵一句,自己跃上去缠斗。 他一出手箭雨立止,飞雀的去势也被遏住了,无论如何闪掠,始终冲不破他的拳风。阿兰朵放出圣蛇,同时发出号令,奴卫变动阵型,将交手的两人密密围起来。 一个赤魃已是悍勇无伦,再加上圣蛇,对方转瞬居于劣势,在疾雨般的攻掠下摇摇欲坠。赤魃虽占了上风,仍然暗里心惊。他第一次碰上这样厉害的女人,武器更是无形无迹,犀利诡异,全不是昭越的路数,禁不住怒喝:“你究竟是谁,如何入教,受何人指使?” 女人没有应答,飞舞的银丝发出轻啸,在人与蛇的攻击下艰险的腾挪转避。 忽然人群外一个清朗的声音高喊。“我知道她是何人指使,请赤魃大人稍歇。” 所有人闻声望去,只见外围的缓坡上,一个清俊男子长身而立,正是已出教的左卿辞。 阿兰朵错愕不已,赤魃更为震讶,这人在预料中应该已经葬身教外,却突然出现在此地,简直匪夷所思,他不由自主的拳风一缓。 左卿辞同一瞬扬声厉叱:“苏云落,过来!” 苏云落的脑子也混沌了,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依然本能地听从呼唤,抓住一刹那的间隙冲破封阻,朝眼中那个人直掠而去,快得连金蛇都来不及追袭。 风从耳边掠过,像心头喷涌而出的情感。 她以为此生再不会相见,就此阴阳永隔;以为他是生命中一段短暂交错,孤寂时偶得的安慰;以为他仅是在她葬身山林,被虫蝎蚁炙吞没时最后一点回想。从来不曾想,他会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这里。 修长的身形越来越近,左卿辞从未有过的凝肃,长眸始终盯着她,她止不住直扑过去,被他张开双臂一把搂住,力道几乎让她窒息。 她呼吸急促,心跳得要从腔子里出来,额角贴着他汗湿的颈,眼泪险些渗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唯有同样紧地拥住他,天地荒渺,刹那无垠,整个世界仿佛只剩这么一个人。 诡异的变故让所有人悉数凝滞,赤魃第一个领悟过来,怒色森寒。“是你?一切是你在搞鬼,她是你带进来?” 左卿辞的手紧了一瞬,在她耳边急促地说了一句才放开,改为指掌相扣,侧头一笑。“大人忘了?她可是飞鸟为我选出来的妻子。” 阿兰朵目瞪口呆,望着两人相依相偕的亲密,俏颜迅速由极度的惊愕转为极度的愤怒,尖喝着让奴卫攻击,忽而一枚银色的弹珠从缓坡另一面掷入了人群。 一处地表轰然爆起,炸起浓烟和泥尘。 一枚之后接连又是两枚,滚滚黄烟遮去了视野,猝变让人们惊悸地叫喊,场面混乱不堪。 烟尘漫散,两人已无踪迹,赤魃勃然大怒,腾身向掷弹人所在的方位冲去,然而在最后一枚银弹脱手的同时,那人同样飞遁远去,仅剩一抹渺淡的背影。 硕大的铜鼓再一次响起来。 没有佳节时的欢悦,这一番急促而沉重,一下连一下的击响,让人不由自主地紧张,带着酷厉的威慑调动所有教众,携上长哨和尖矛成群结队的搜剿中原人。 左卿辞话语短促。“以最快时间出教,西南角的岗哨最偏,驻守的人最少,直接硬闯出去。” 苏云落一步也没有停留,毫不迟疑地掠向西南。“除了正东的入口有桥,其他的岗哨都没有通路,河中有吃人的鱼。” 左卿辞没有多解释。“我有办法。” 苏云落依着左卿辞的指点穿掠伏藏。“刚才是秦尘?他用了什么?” “霹雳堂的秘藏烟雷珠,仅有三枚。”左卿辞道完,片刻后加了一句,“秦尘会往东北哨引开部分追兵。” 她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没有出口,闯过一重重岗哨,以银链收绞了十余条生命,在报警的长哨中掠至西南的哨岗,下方流淌着静静的黑河,左卿辞取出一只药瓶拨开瓶塞掷下去,不到半盏茶,河水中突然浮起了三三两两的死鱼。 咬碎他喂过来的药丸,苏云落偕着左卿辞从数丈高的地方笔直而下,扑入河中,溅起了腥黑色的水花。等两人凫至岸边,河上已经密密麻麻铺了一层翻着白肚的死鱼。 顾不上整理湿衣,左卿辞急促道:“继续走,血翼神教势力极大,出了西南才算安全,尽可能走得越远越好。” 苏云落全力奔掠,没多久身后的铜鼓停了,一种奇特的声音响起,如铃刹又如泣唱,在山岭间传得极远,密林浮起了一层诡秘而肃杀的气息。 俊颜终于现出了凝重的紧绷,左卿辞道:“他们知道我们出了教,在召唤所有昭越人。” 陷罗网 浩大的西南,所有村寨在神教的号令下骚动起来。昭越人是天生的猎手,青壮尽出,带着蛇哨和猎鹰猎犬漫山遍岭地追索,不放过任何一点可疑的气息,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收紧,试图碾碎逃亡的猎物。 这一场追掠比苏云落所想的更持久,每一场遭遇都会泄露方位,引来一重重拦截围堵,虽不能真正困住她,也足以迫使她频频改换方向,附骨的追踪挥之不去,空前的压力笼罩。 密林中只能采撷野果和山泉暂解饥渴,昼夜躲藏奔掠,极是耗损体力和精神,连休憩也只能在枝叶浓密的树丫上,左卿辞勉强咬了一口野果又放下,俊颜难抑憔悴。 果子半红半青,入口酸涩,也难怪他啃不下去,附近实在寻不出其他可食用的东西,苏云落忧心地望着他。“你先歇一会儿,我来警戒。” 他摇了摇头,半晌才道:“你这几日都没怎么睡,换我来值守。” 她眼眸一潮,又不想被他看见,额头抵着他的胸口。“我还撑得住。” 迷陷在深林中四面受敌,这样的情形着实太过被动,左卿辞道:“你已经很倦了,先休息,要是你倒了,我们都要交待在这里。” 她清楚他说的是事实,心里越发难受,他明明已经安然出教,却又返回来救她,被她带累得这般狼狈,连随身的侍卫都生死不明。她忍了数日愧疚,低低道:“全是我不好,牵累了你。” 他没有接话,抬手轻摩她的颈。“睡吧。” 这样的触抚总是能让她放松,她渐渐真的睡去了,他换了一个姿势,让她更舒适地倚靠,不留神一只野果从怀里滑出,跌落而下,扑碌碌滚出了数丈远,要去拾必然要惊醒怀中人,唯有作罢。 天渐渐有了光,林间起了薄雾,幽幽凉凉地浸湿了怀中人乌鬓和莹白的颊,仿佛一朵倦然带露的昙花。他看了一会儿,将外衣覆在她身上,数日奔逃如惊鸟,她时刻警戒,还要搜寻水源和可食之物,其实远比他更疲累。 四周极安静,左卿辞微微侧首,听见了细微的足声。 几个人影在朦胧的晨曦中渐渐移近,左卿辞在树上窥视,眼看已经走过去,其中一人似乎踩到了什么,弯下腰去,左卿辞立刻便知不好,抬手按住苏云落的鼻唇,她瞬时清醒过来。 与此同时,树下的人发现拾起的野果上有啃咬的痕迹,蛇哨的尖响在林中荡响,惊起了无数宿鸟。 被惊动的昭越人以惊人的速度围聚过来,她拉着他飞快地在林间纵掠,然而不熟地形,仓促间发现前方是一处陡峭的长崖,下方深不见底,被迫沿着崖线折掠向北。四周的蛇哨此起彼伏,蓦然一线金光袭来,她一翻身避过去,背后已沁出了冷汗。 金光扑落盘起,蛇芯噬噬,正是阿兰朵豢养的金蛇。 灵宠既然露面,主人自不会太远,一个婀娜的俏影被奴卫拥着,从林子另一边赶来,这骄娇天女大概是发现自己受了欺骗恨绝了,竟追得这般紧。 虽然被围,但未见赤魃,苏云落还是隐隐松了口气,将左卿辞置在一棵巨树后。他低道:“不必担心我,提防那条蛇。” 金蛇最脆弱的是一双血翼,然而这条蛇已成年,又受阿兰朵精心调教,灵动迅捷胜过幼蛇数倍,力量也极大,起落转折竟似无影,换了一个人大约早已命丧蛇口。苏云落不敢有半分轻心,无数道银链的残影交错,似在身畔铺了一张银色的网,连金蛇也突不破。 三位护法已去其二,长老连日来也折了一半,教中不能空虚无人,赤魃被迫留守坐镇,阿兰朵驱得教众和山民不眠不休地搜寻。好容易逼出二人,她正待折磨一番解恨,偏又一时拿不下,侧头看向另一个,越发恨得咬牙。 左卿辞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山民与奴卫根本无法近前,数丈外就开始口鼻溢血,面色发紫,被拖出来已是动弹不得,气息全无。阿兰朵也是见惯的,如何会看不出这是极厉害的毒。 吃了大亏的奴卫不再敢靠近,唯有从远处投矛,两三下均被闪过,待要再投,却连肢体都发软起来,薄薄的晨雾缥缈盈散,似蕴着无尽杀机。 阿兰朵恼怒,苏云落更为心急,越拖下去越是不利,无奈金蛇缠得太紧,不敢有半分松懈。 阿兰朵咬牙切齿,从腰畔摘下一只从未见过古笛,凑至唇边吹起来,俏面上罗刹般的厉色敛去,多了一种献祭般的端凝。笛声低得几乎不闻,四周的气氛却悄然而变。 左卿辞倚在树后,突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附近的草丛传来簌簌声响,腥气越来越重,渐渐现出无数条长蛇,吐着蛇芯游移而来。 他立时从怀中取出一枚瓷瓶摔在蛇群中,蛇群登时开始互相撕咬,然而长虫毕竟比人更耐毒,一些在纠缠攀咬中死去,更多的从后方涌上来,他正待另行设法,猝然间腥气扑鼻,一条巨大的花蟒从树上蜿蜒扑下。 左卿辞立刻知道不好,一侧身避过了颈项,身体和臂膀被缠了个正着,这条花蟒足有碗口粗细,缚在身上犹如沉重的沙袋,拖得他站不住半跪下来。花蟒毒性不强,但力气极巨,蟒身渐渐收紧,勒得左卿辞骨骼欲折,胸口窒痛万分,眼睁睁看着一只狰狞的蟒口在额前张开,犹如赤红的深渊。 突而一缕银光闪过,偌大的蟒首齐颈而断,凭空掉落下来。 原来苏云落时刻留意着他,一有异状立时换招逼退金蛇,抓住间隙斩了蟒首。怎奈花蟒虽然少了蛇头,却是死而不僵,非但没有松开,无头蟒身反而将左卿辞缠得更紧,长长的蛇尾拍得地上尘灰四起,盲目地乱翻,竟然裹着他向断崖滚去。 苏云落大惊,顾不得金蛇飞掠而来,在空中以银链切断了蟒身,却无法止住落势,齐齐坠下了断崖。刹那间,她一手扣住左卿辞的腕,另一手银链闪电般挥出,勒住了崖边一棵横生的树,险而又险地将两人吊在了半空。碎裂的石块与蟒尸落入崖下的迷雾,许久不见一声回响。 冷汗一丝丝渗出来,苏云落惊魂甫定,还来不及动作,金蛇悠悠然从银链蜿蜒而下,顺着手臂攀上了她的肩,蛇芯傲慢地咝响,几乎触上她的颊。 冷冷的娇笑在崖上响起,带着无尽的得意和讥讽,阿兰朵从崖边露出脸庞,瞧着一丈之隔的两个人。“公子,崖间风景可好?” 两人的性命全吊在一根银链上,情形实在不能更糟,左卿辞身下是万丈深渊,空悬无处着力,全凭苏云落提着,他反手握住细腕,仰起头道:“居然劳动圣女出教相送,实在惭愧。” 阿兰朵当初有多少迷恋,此刻就有多少憎恨,恨不得将他擒回去慢慢折磨至死,哪舍得一下杀掉。“自公子入教,变故接连而生,我至今也想不出究竟为什么,难道是与我神教有宿仇?” 左卿辞模糊地回答了一句,被山风吹得听不清。 阿兰朵又问了一遍,崖下的回答依然含糊,甚至多了几声呛咳,仿佛被花蟒绞伤了胸骨。 阿兰朵险些喝令奴卫将人拉上来,忽然醒悟过来,娇声一冷:“你若再说不清,我就让圣蛇咬这女人,你猜第几下她会松手?” 左卿辞见计策被看破,正要开口,忽然一滴温热的血落在肩上,他怔而抬眼,只见下坠时的冲力将苏云落的背伤扯裂了,血汩汩地淌下来,浸湿了他的手,滑得几乎握不住。 上有追兵,下临深渊,一只犹如附骨之蛆的金蛇在侧,他的臂膀也因久悬而酸麻,死亡似乎已不可避免,苏云落却是不言不语,扣住他的指掌纹丝不动。金蛇在她肩上蜿动,雪亮的尖牙频晃,她低眉敛气,静得像一尊石像。 阿兰朵仍在喝问,左卿辞已无心理会。生死忽然轻如羽毛,他静静地看着眼中的人,肩头的血渍越浸越大,又湿热,又黏稠。一声清亮的唳叫传来,一只灰隼自从长空掠过,激起了一刹那的猝变。凶悍的野隼是所有蛇类的天敌,金蛇再是灵异,也残留着远古传下来的本能,闻得隼唳不由僵了一僵。苏云落敏感地捕捉,刹那间侧首双齿一合,死死咬住了蛇颈。 这一下咬得极紧,金蛇发出一声尖锐的咝叫,剧烈地扭动起来,血翼拼命扑打。 阿兰朵万万没想到已经成砧上之肉的猎物竟然能反伤金蛇,愕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夺过奴卫的长矛,正要投下去,一线银光飞起,斩断了她的发髻。 直到乌发落地,阿兰朵才从惊悸中反应过来,骇然退开了两步。 等她再次望去,崖树下已经不见人,云雾中一片白茫,什么也看不见。 百兽乱 垂死的金蛇在半空来不及挣动,已经被银链无情地绞断了血翼。 余下两个人自半空无凭地跌落,穿越一层层白雾,丛生野葛,嶙峋的怪石飞快地自眼前闪过,预示结局是跌成一团惨不忍睹的肉泥。 然而灵巧的银链犹如活物,缠上了一根粗壮的古藤,古藤剧烈一坠,略缓了落势,银链又绞上了一株崖树,经过数度借力,两人奇迹般幸免于难,平安地落入了一片深林。 苏云落没有停息,略辨了方向就拥住他疾掠而行,轻捷胜过最善跑的猎豹,以极快的速度翻越一座座崇山峻岭。左卿辞却越来越惊,她的肌肤烫热灼人,呼吸浊重不堪,异样十分明显。 “云落!” 她似乎陷入了滞态,仍在极速奔掠。 不祥的感觉更为鲜明,左卿辞提高了声音。“云落!” 她呼吸越发滞重,身形依然迅捷。 左卿辞手臂一紧。“阿落!” 这一声仿佛抽掉了某种支柱,她忽然倒下去,失控的惯性让两人沿着山坡猛烈的滚落,左卿辞搂着她,尽量避免树枝和坚石撞上她的头和脊背,一番天旋地转,直到撞上一株残桩才息止下来。 左卿辞从未这般狼狈,浑身骨节无一不疼,苏云落的境况更糟,他只看了一眼,心已经沉了底。 她的脸色呈现出异常的嫣红,唇角凝着一点紫痂,半睁的瞳眸涣散无力。“跟着……太阳走……” 他扣着她的脉没有回应,她的睫毛颤了一下,用最后一点力气推他。“我饮了蛇血……救不了……走……” 从她唇边拭下干涸的紫血,左卿辞指尖冰凉。 金蛇自幼与星叶为伴,全身无一不是至毒,她啮咬之时不知沾了多少,又快速奔掠,更是加剧了毒性发作。她的身体已动不了,美丽的眼睛望着他,依稀盛着眷恋和忧虑,嘴唇轻微的一张,靠得极近才能听清几个字:“……阿卿……要……活……” 教中的奴卫用了一整日的工夫攀绕到崖下,搜遍四周,不曾寻到半片尸体或断肢,连血迹也无。入网的猎物从眼皮底下逃去,甚至连带圣宠金蛇殒命,阿兰朵气得发了狂,她祭起秘术,逼出一口心头血喷在古笛上,开始长久地吹奏。 一群奴卫伏地而跪,风拂起阿兰朵丝丝缕缕的断发,红唇带血,明眸燃着怨毒的火焰,犹如远古的女神。无形的声波散出去,影响山林每一个生灵。 野猴在林间焦躁的跃动,狼群紊乱的长嚎,熊罴暴怒的捶打巨树,长蟒和蛇群在林间出没,越来越多的走兽红着眼狂乱奔走,攻击一切陌生的气息,首当其冲的就是来不及躲入寨子的昭越人。 再强悍的猎手也对抗不了潮水般疯狂扑上来的野兽,骇极奔逃的人被活生生撕扯咬碎,惨号声响彻山林,密密的深林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杀场,浓烈的血腥气扩散,刺激得群兽更为凶暴,成群结队的攻袭。 苏云落仿佛沉在深蓝的大海,有时海面会起伏晃动,但有某种温暖强健的物体包围着她,隔阻了冰冷的黑暗,这样的梦极罕有,她舍不得醒,可风浪越来越大,终于让她睁开了眼。 山林幽暗,她的眼睛也有些模糊,好一会儿才看出四周伏着不少野兽的尸体,自己正被人背负着在林中缓慢地行进。 嘴里不知怎的很腥,背负者熟悉的气息又让她安心,迟钝的大脑半天才反应过来。“阿卿……” 左卿辞微微一震,停了步子将她解下来,沾血的手托起她的脸,借着昏暗的天光察探她的面色。“醒了?你觉得怎样?” 她很奇怪自己居然还活着,眼睛不受控制地盯住他的腕,那一处染着血,几根布带凌乱的绑扎。 “被一只未死透的豹子咬了一口,已经上过药。”大概是耗力过度,他的脸庞有些苍白,轻描淡写的带过,见她暂时无恙,将她负起来继续前行,“阿兰朵大概是发了疯,动用了某种秘术,驱得林中的走兽胡乱攻击。” 没有路的山林极难行走,何况他背上还负着一个人,更为不易,臂上手上都擦出了不少伤口,她忍不住提醒:“阿卿……自己……走……” 他用未受伤的手将她的身子往上托紧。“少说点话,等我没力气了,自然会将你扔下。” 他其实已经乏透了,身上全是汗,脚步迟缓蹒跚,时不时滑跌。她岂会看不出,但此时说也无用,蔫蔫地伏在他肩上,半晌低唤了一声:“阿卿……” 他踩过错杂的古藤,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攀着岩石翻越一处土坎,汗珠顺着鬓角滑下来,她很想替他擦一擦,可是通身全无力气,见他温润的指甲在攀抓中翻裂,泥血相混,渐渐地,眼中蓄满了泪,一滴滴落在他的颈上。 左卿辞确实没了平日清雅从容的风仪,此刻满身疲累,胸腔险些喘不过气,终于在一棵巨树旁停下,侧头看了一眼,淡淡道:“傻子,哭什么?这还没到最后。” 远处隐隐有种奇异的声音散过来,夹杂着各种兽类的嘶叫,他闭目静听了一瞬,解开绑带将她放在树旁。这棵巨树生得极大,树身有一个中空的树洞,他将一种药粉倾在树周围,把树洞中的腐叶掏空,扯了两三片蕉叶垫上,然后将她塞进树洞,自己也挤进来,划破手臂,以鲜血涂满最后一片蕉叶,借助污泥封闭了洞口。 待一切布置完毕,兽群的声浪也越来越大。 狭小的树洞内,两人紧紧相贴,左卿辞在她耳边开口,带着倦极的喑哑:“阿落知不知道山中最可怕的东西是什么?” 她猜不出,他接着说下去:“还记得蝎夫人的啮心蚁?这些野兽全都发了狂,阿兰朵用秘法驱动了无数蚂蚁,钻进它们的鼻子、耳朵,甚至脑子。刚才那一带,我将围攻的野兽都杀了,毒也要耗尽了,现在将最后一种散在四周,让野兽闻不出我们的气息。” 大地的震颤越来越近,左卿辞抵着她的额,沉沉道:“林中还有一种褐黄色的蚂蚁,所到之处一切活物都能啃成白骨,驱得兽群潮水一样奔逃,为了躲开它,我才走了这么远,如今没力气了,我们赌一把,我的血液与常人不同,就试试它能不能避过褐蚁。” 这样匪夷所思的驭兽之术,苏云落闻所未闻,混沌中生出了绝望。浩莽的丛林一望无涯,谁知道兽潮蚁潮泛滥至何时,纵然避过一时,她身染剧毒,他也力竭,如何走得出去,终是难逃一死。 左卿辞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搂着她的臂一紧,在耳边低喃:“不怕,撑下去,等赤魃和阿兰朵……” 轰然的震响湮灭了他的声音,成千上万的野兽从巨树旁奔过,大地在摇晃,犹如置身怒涛中的小舟,可怕的声威足以让胆小者心神俱裂。树洞口,染血的蕉叶透出浅褐的光,时而掠过模糊的兽影,隔开了凶暴的世界。 他大概从未这般耗力,衣服全汗透了,连带树洞内一片暖热,她一点力量也没有,倚在他怀里气息朦胧。即使最后被蚂蚁分食,她也没有任何怨恨,只是忽然很舍不得。 他正在侧耳静听,长眸透出薄冷的狠意,幽光清沉,这一刻仍是那般好看。他该在金陵风流快意地活着,笑谑山水,傲然来去,撷落芳心无数。 潮水般的兽群过尽,又过了好一阵,四周渐渐响起细微的沙响,仿佛细盐撒落在无尘的宣纸上,又如一阵忽然袭落的雨,漫山涉岭而来。 苏云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感觉身畔人的心跳同样激烈,随着沙响越来越近,封在洞口的蕉叶上终于现出了几个黑点。 黑点的长度近乎半个指节,头部近似方形,乍看有几分似胡蜂,触角有节奏的晃动,六只足肢轻抖,似乎正在嗅辨蕉叶上的气息,迟疑地爬了几步,忽然逃开了。 短短的一瞬,两人的衣服全汗透了。 后续的蚁群纷至沓来,没有一只能在蕉叶上立足,纷纷绕过树洞向前爬去,沙沙的过蚁声足足响了小半个时辰,远处开始传来少数奔逃力竭的野兽被蚁群淹没的惨号。一张柔韧的蕉叶,隔开了生与死。 曼荼三千 赤魃乘着天马在骚动的森林中疾驰,不时还要应付兽群的攻击,耗了诸多力气,终于赶到奴侍环绕的阿兰朵身边,一把夺下了古笛,厉声呵斥。“你莫不是疯了!竟然为这种事动用禁术!” 阿兰朵长时间吹奏,精神消耗极巨,娇颜早已苍白泛青。 赤魃一手扶住欲坠的娇躯,兀自气怒。“你可知各村寨成了什么模样!都道黑神发了怒,降下了神罚!何况这禁术极损心血,你连命都不要了?” 阿兰朵颤巍巍地喘息,恨意极深。“他们毁了圣蛇,我要那两人死!” 圣蛇形同教主的象征,这一折非同小可,尤其阿兰朵还未继位,神教自古以来,从未有就任时不见圣蛇护佑的。赤魃也变了颜色,蹙着浓眉半晌才道:“无妨,西南是我们的地方,自有办法将那两人擒住,禁术万不可再用。” 阿兰朵气苦,眼泪都淌出来。“要到什么时候,我等不了。” 她一贯争强好胜,如一朵明艳刺手的野玫,如今憔悴支离,含泪饮泣,看得赤魃心头生痛,不顾她的意气挣扎,强行将她抱上天马,一路驱驰转回教中。 直到将她抱入卧房,挥退了奴侍,赤魃这才软下话语安抚。“不过是稍延两天罢了,山林浩渺,他们又无外援,逃不了多远,我必会让你一解心头之恨,莫要再莽撞行事。” 一想到这次大乱后的安抚,赤魃就隐隐头疼。若是乘黄和灭蒙还在,教内安定无虞,外部的纷乱便不足为患,然而眼下教内惶惶,阿兰朵又擅用禁咒乱了外寨人心,收拾起来可是麻烦得紧。 越是回想阿兰朵越是深怨。“我要他们被万蚁噬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赤魃岂有不恨,自是满口应允。“那是自然,捉到了怎样处置都由你。” 阿兰朵恨恨地想了十余种酷刑,才勉强听得进赤魃的劝哄,也知道这个关头唯有倚仗他。“这些人个个包藏祸心,终还是你最可信。” 赤魃虽然也恼她贪于美色,盲目轻信才弄到如此地步,但再责备也无益,转而迁怒于灭蒙。“都是灭蒙那个老货引狼入室,活该万死,这世上只有我凡事想着你,依我的主张行事,一切自会妥帖。等事情平定了,我让人筹办一个盛大的继任典仪,风风光光地让你承了教主之位,一并慑服西南各寨。” 阿兰朵的情绪终于缓和了一些,由着赤魃拥入怀中。 这一连串的折腾,赤魃如何不累,此时哄得佳人顺服下来,心绪一松,又见明眸泛红,娇颜含怨,别有一番怜人的情态,就势吻了上去。 阿兰朵哪有心思,但今时不同往日,不得不虚应一番。 玲珑香舌尝起来格外甘美,赤魃更为欲动,正要再进一步,忽然一阵眩晕,望出去鬼影幢幢,阿兰朵娇美的脸庞诡然而变,尖牙爆长,一双青黑的纤手猝然向他扼来。 赤魃骇然大异,一掌击出去,震得女鬼飞起激撞到墙上,兀自未死,又狰狞地扑过来。女鬼的力道极大,一时竟然弄不死,反而在他臂颈都划出了血口。赤魃越发怵恐,使足了力道扼住女鬼颈项,直到听见咯拉的断裂声,一只血红的软虫蓦然从女鬼的断颈飞出来,闪电般扑入他口中噬咬。赤魃大恐,两指伸出口中,捏住滑溜溜的虫体拼足力道一扯,五脏六腑瞬间剧痛,一股又腥又咸的液体涌出来,眼前化为一片漆黑。 两个时辰后,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迸响,一名小心翼翼入内禀事的奴侍连滚带爬地逃出,恐慌和惶乱如氲疫炸开,飞速在教中扩散。 数里外,空寂的神殿静谧无声,天窗渐黯,神潭猝然红浆翻动,一只血红的手攀上了池沿。 蚁群过尽,树林空荡荡的没有丝毫活物的气息。 左卿辞从树洞中出来,背着苏云落朝另一个方向行去,一路所过,屡屡见到被蚁群啃得发白的野兽骸骨。 背上的人依然体温炙热,气息时断时续,左卿辞望了一眼。“这种驭虫之术着实厉害,阿落刚才可有害怕?” 苏云落的意识半昏半沉,含糊道:“不要……阿卿被吃……” 左卿辞不知想到什么,泛起一丝微笑。“只让你吃好不好?” 她混混沌沌地听进几个字。“吃我好了……不要吃你……反正……快死……” “你若死了,我就去杀了苏璇。”左卿辞轻淡地截断了话语。 这一句激得她脑子一醒,连昏沉都退了三分。 “或者再把他弄疯也不错,反正他也疯过一次。”左卿辞冷冷道,“或许还能有一个傻子豁出命为他寻药。” 她急得想说什么,又胸闷气促,只能慢慢道:“……不要……” “那就别死。”左卿辞拾起一根粗枝拄地,尽量让步子稳一些,“我解不了毒,不过你有佛叩泉护住心脉,又在神潭中强固了筋络,说不定能扛过去。” 他竟然用师父相挟,她又气又恼,然而终是抑不住体内的毒,渐渐昏了过去。 这一昏迷持续了数日,时醒时乱,迷迷糊糊间只觉肢体刺痛,异常难熬,疼起来甚至恨不得将手脚都剁掉,在忍不住惨叫痉挛的时候,总有人按住她。她忘了是谁,被动地咽下各种强灌进来的东西,有时是果泥,有时是水,有时是某种腥咸的液体。 浮浮沉沉了数日,她终于睁开眼,依然身处密林,暗淡的火光映出了朦胧的景象。 左卿辞持着一卷碧色的叶子,用水为她沾润枯涩的唇。“醒了?” 喉间连吞咽都十分困难,她勉强饮了一点水,忍着痛看向火堆,不知他怎敢在林间引火。 左卿辞看出她的疑惑。“阿兰朵与赤魃大概已经死了,血翼神教自顾不暇,加上那场兽乱,各村寨无人敢外出,不妨事。” 她怔怔地呆住了,连疼痛都忘了。 “血翼神教本就长于弄毒,寻常的法子未必有效,反而容易暴露自身,所以我一直不曾下手,最后才给阿兰朵用了十方夜羯。”好容易见她醒转,左卿辞放下叶片将她揽入怀里,观察她的气息和面色,一边解释,“出教前又送了赤魃一枚金臂环,内嵌的红宝石有一枚是假的,里面的赤澜骨遇热会逐渐浸入体肤,一旦与阿兰朵相亲,两毒相混就成了曼荼三千,会引发幻觉和狂暴的杀意,至死方休,近一阵完全不见追兵,想是奏效了。” 她滞了许久才明白过来。“你早就想好……要……” “星叶对血翼神教太重要,这些人不死,我们很难平安离开西南。”左卿辞沉默了一会儿,低道,“我原本是想出教暂避,等赤魃和阿兰朵死后再扶持朱厌上位,局面更容易拿捏。” 苏云落自责又懊恼,疼痛越发厉害,断断续续道:“是我……蠢……不肯出教……累了阿卿……” 她本已虚弱至极,加上情绪一激,话未说完已失去了意识。 左卿辞看了她很久,气息幽沉,忽然闭上了眼。 如何能怪她,是他太自负,以为可以将一切控在掌中。 他生性傲慢,何曾在意过旁人,心下有了计划,却不曾与她详述,屡屡弄昏了省事。她不明就里,两厢为难,被逼得铤而走险,中了毒还心心念念护着他…… 篝火寂寂的燃烧,他拥着昏迷的人,喃喃低语:“是我蠢,阿落可怪我?” 起先,似乎只是有趣,渐渐地越陷越深,他忽然觉得自己变得那样蠢,简直不可忍受,冷下心想挣脱那些莫名的羁缠。青龙涎给了他一个机会,可当真正用掉了灵药,他突然又开始后悔,一日比一日放不下。其实放不下也无妨,她的心思那样简单,哄回来并不难,谁想她一头扎入了焚身烈火,纵是他来了西南,依然挽不住。 原来命运是这样难以控制,容不得半点轻谑。 幽林中,微光映着苍白清瘦的俊颜。 苏云落的胸口微弱的起伏,无知无觉地昏迷,双手双足呈现出可怖的墨青,丝丝深痕宛如死亡的触藤,沿着经络一天天向心口蔓延,覆没每一寸白皙的肌肤。 不相弃 生不如死的疼痛渐渐消失了,也不再长时间的昏迷,苏云落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与疼痛一起消失的还有对身体的感知,她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截呆钝的木头,连眼睛都被左卿辞以宽叶遮系起来,说是怕光线刺伤了被毒力侵弱的双眼。 左卿辞做了一个滑筏,拖着她前行,白昼与黑夜不再有区别,弄不清过了多少天。她什么也做不了,全靠左卿辞照应,一个养尊处优,毫无武功的人陷在蛮荒的深林,还带着个不良于行的累赘,烦难可想而知,他却从不在言语中显露。 她很想看他,可左卿辞不许她取下眼罩。偶然的一天,她的肢体似乎恢复了些许力气,居然能抬起手臂,尽管仍然没有触觉,她还是很高兴,趁着左卿辞去取水,偷偷掀开了覆在眼上的叶子。 傍晚的时分,林中的光线柔和朦胧,像半旧的绡纱。 苏云落试了半晌,缓慢地从蕉叶地垫上撑坐起来,这还是中毒以来的头一次,来不及高兴她就呆住了,傻傻地看着自己的身体。 她已经不认得这具躯体,肌肤裂成了千万片,裸露着赤红而溃烂的肉,流出混浊的脓水,十根手指肿烂不堪,挂着丝丝缕缕的腐皮,连乘黄的药人都比她更完整。 苏云落木了很久,终于开始寻找,不远处放着滑筏,堆着几件杂物,还有一把折断的腰刀,她费尽力气爬过去,钝木的手指刚刚抓住刀柄,身后有人上来将腰刀硬夺了过去。 她知道是谁,却不敢回头,紧紧地蜷缩起来,恨不得钻到泥地里,将一身腐朽的烂肉埋葬。 风是那样安静,没有任何声音来打破这可怕的一刻,身边的人俯身将她抱起来,放回了蕉叶上。“别乱动,伤口不能沾上泥尘。” 她缩着不敢抬头,努力了很久才发出声音。“阿卿走吧……我治不好了。” 左卿辞的声音和往常一样。“你能坐起来,已经是在好转。” 好转?好到最后变成一个力大无穷的行尸?她想哭又想笑,颤声道:“你以前说过最毒的药,还有吗?” 左卿辞隔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想要?那就看着我。” 她僵了很久,终于抬起脸。 他还是那样好看,只是轮廓瘦了许多,形容苍白,一双长眸幽暗如鬼。他望着她,慢慢解开臂腕上的绑带,露出数道赤红的伤口。 他受伤了,她下意识地疼了一下。 “最毒的药是我的血。”左卿辞半跪下来,平视着她,“每隔几日我会给你灌一些,你变成这样,是因为血毒和蛇毒相争,导致体肤溃烂,毒发于表。” 她越听越是惊骇。“阿卿的血……” “我幼年中毒太深,灵药无效,师父以多种奇毒相克才活下来,连褐蚁都不敢沾的东西,自然不是什么好物。”左卿辞说得很平静,“你若一心要死,我也防不住,不过最好先想一想,可对得起我耗费这么多血。” 她颤抖起来,窒了许久说不出话,摞厉的伤口在他臂上分外狰狞,仿佛划在她心上。 左卿辞不再理会她,去河边用大叶子舀来清水,替她冲洗伤口沾染的泥屑,“既然你已发现,眼睛也不必再罩上,记着不要看强光。” 她的身体什么感觉也没有,觉察不到水流过的凉意,也没有腐皮掉下来的疼痛,心口凄婉而绝望,“都变成这样,何必还要……” 她不能再说下去,否则就是轻贱了他的心血,可千百种悲苦在心臆激荡,眼泪怔怔地掉下来。 “我以前觉得世人多愚,执于一些无益的情感,反受其累。”左卿辞过了很久才道,将她松散的长发挽紧,避免沾上脓水,“现在才明白是什么滋味,哪怕你成了这样,我依然不想放手。” 林梢落下一线光,映在左卿辞清俊的眉骨上,照亮他安静沉睡的面孔。 兽乱唯一的好处是深林宛如被梳了一番,体型大的凶兽死伤殆尽,一路过来极清净,人迹全无,完全不必再戒惧追兵。不过左卿辞还是很辛苦,早已不复翩翩公子的形象。 即使在教内他依然是一身中原服饰,纵然天气再闷热,他也不会像昭越人一般短打。但经过密林的流离辗转,他的外衫早已磨得稀烂,内衫撕了给她拭洗身体,玄明天衣用来垫了滑筏,修长的双手遍布淤红的擦伤,鞋子也磨穿了,长发以一根破布带潦草系扎,仅剩半截布裤蔽身,与流民粗汉无异。 苏云落觉得自己还是死了比较好,但既然他不许,唯有不死不活地吊着。近日肢体似乎灵活了一点,手指变得可控,让她能做一些细微的小事。 “在做什么?” 突然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手里的东西随之而落。 左卿辞微倦地揉了揉脸,起身走过来拾起打量。“草鞋?” 她缩了一下,无意识地低头。“没有编好……弄湿了……我的手……” 指间的脓水滴在鞋上,弄得多处湿痕,看起来颇有些恶心。 左卿辞望了一眼,将鞋还给她,没有说什么。 等她第二日醒来,他将鞋子拿去水边冲了冲,竟然穿了回来。“做得不错,阿落真聪明。” 左卿辞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她全身上下也只剩这么一块完整的肌肤。 她不敢去摸,心里又苦又酸,然而又有什么悄然绽开,沁出一丝丝的欢悦。 又过了两日,他束发换成了一条细巧的草编带子。 她教他制作猎套,捉住了一只野兔,又指点他怎样洗剥烘烤,做出了逃亡以来第一顿热食,尽管没油没盐,他依然吃得很香。 他开始时常不经意地夸赞,也会询问一些野外的技巧,不知不觉中,她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又过了一阵,苏云落身上的溃烂开始收口,脓水和腐皮结成了一种灰褐色的硬痂,渐渐地,痂越来越厚,她的关节变得难以弯曲,仿佛罩上了一层铁壳,再度只能躺着。左卿辞甚至无法诊脉,硬痂连着皮肉而生,水浸都化不开,强撕必然鲜血淋淋。 一天又一天过去,到最后她的身体被厚痂彻底束缚,呼吸异常困难。 僵固的黑暗纹丝不动,她却开始发热发痒,可怕的滋味让她想起曾听说的一种刑罚,将人放在大瓮中,以火慢慢烘烤至死。 苏云落想嘶叫出来,可嘴唇无法张开,禁制的感觉几乎令人发疯,然而一个温柔的声音絮絮安慰,极力安抚她失控的心神。 眼泪从硬痂的缝隙渗出,她几度崩溃,又几度醒来,在灵魂都被禁锢的黑暗中苦熬,神智混沌而燥乱,只记得一声又一声呼唤,成了无尽的黑暗唯一的牵引。 叽啾的鸟鸣吵醒了苏云落,额际似乎有什么在大力敲打,黑暗中突然裂开了一线光。 敲打越发有力,咔嚓一声,一片厚痂滑下来,白花花的光刺入她的眼,她难受地蹙起眼,依稀看见一只惊愕的啄木鸟扑簌簌的飞起,想是将她当成了木头。 她下意识地想坐起来,用力一挣迸出数声脆响,坚固无比的厚痂竟然裂了,不觉半分痛楚。 苏云落茫然低下头,手臂的厚痂跌落,呈现出一块洁白的肌肤,她不敢置信地看了好一会儿,试探着动了动手指,层层厚痂仿佛在高热下变得极脆,纷纷落下来,露出五根完好的细指。 她做梦一般剥下所有的硬痂,被剧毒蚀得破烂不堪的身体变了,每一寸肌肤娇嫩幼白,完美无瑕。一片落叶随风划过肩头,带来轻微的刺痒,她的眼泪蓦然流出来,滴在身下的蕉叶上,发出啪的轻响。 左卿辞在山溪中浸了许久,脸额埋在冰冷的溪水中,长发随水而动,宛如千万缕无法自抑的绝望。 千峰万壑,山重水复,他从未想过凭一己之力竟然能走得这样远,已近了西南边缘,她却再也撑不下去。对于即将到来的灰暗而冰冷的结果,他已然束手无策,学了那么多医理毒术,竟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消逝。 她是那样美好,所要的又是那样简单,像一只笨拙的稚鸟,一点赞悦就可以欣然许久,他却从来吝于给予,习惯以轻讽和戏谑来维护自己的傲慢。 他从未真正地理解她,珍惜她,分担她的苦楚和伤痛,即使来了西南,依然带着优越的自矜。如果不是这样的愚蠢,她又怎会伤到无可挽回。一切都太迟了,他才刚学会什么是善待,她已经即将消散…… “阿卿……”软软的呼唤传入耳中,带着一点气促。 左卿辞恍惚直起身,坡上一个白得发光的纤影摇晃着奔过来,跳入水中扑进他怀里。 “阿卿!阿卿!” 雪白的容颜沾着水花,她泪莹莹地望着他。“你看我是不是好了?那些痂脱落了,我没有烂掉。” 左卿辞好像也变成了一个傻子,过了许久才扣住她的脉。仿佛一个奇迹,又似一场涅槃重生,鸷猛的蛇毒消弭无痕,被侵蚀的经络恢复完好,甚至比常人更强健。 墨蓝的瞳眸望着他,苏云落的呼吸还有些急促,在期盼一个放心的答案。 左卿辞定定地看了半晌,一把拥住她,千万种说不出的情绪哽住了胸口,鼻端一阵潮热。 双双飞 左卿辞的身体在水中浸久了,极是冰凉,冷得她微微发颤,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刺激。 左卿辞自然也能感觉到那种轻颤,只觉怀中的温软越发脆弱而不真切,臂间搂得更紧。苏云落的衣服早烂了,忘形之下一丝不挂地奔过来,这时才想起来,瞬时红了脸,抬起头要说什么,已经被他吻住了唇。 这个吻起于抚慰,却恋恋难分,直到一只鱼游过打中腰际惊得她一跳,才将两人分开。 左卿辞吸了口气,哑声道:“我忘了你刚愈合,不能受凉,先送你上去。” 她却是不肯走,太久不曾沐浴,见着清水越发渴望,左卿辞拗不过,草草替她沐洗了一番,将她抱回宿地,重又铺了蕉叶,还摘了一片给她遮住身体。“我一会儿回来。” 宿地就在溪畔的缓坡上,她抱着大叶子坐了一阵,左卿辞湿漉漉地走回,神气已经恢复如常。“我方才算了一下方位,应该很快就能出林,等到了有人的地方就给你弄件衣裳。” 他按住脉又细诊了一会儿,若有所思。“是我关心则乱,你的肢体能恢复力气,正是两毒相争已平,内腑趋于调和,待外毒溃尽即可痊愈,没想到愈合时这般古怪,犹如破蛹,这一次实在太险。” 苏云落在轻触他的手臂,酸楚而疼痛。“阿卿为了我,流了好多血。” 他垂下睫,淡笑了一下。“原来刀割肉竟是这样疼,你只怕经受过无数次了。” “疼也罢了,昨夜那样更可怕,我差点疯了,幸好阿卿一直叫我。”想起来苏云落禁不住战栗。 左卿辞看出来,温存地将她揽在怀里,轻抚她的颈背。 他本意是安抚,却忘了自己的手已经十分粗糙,新生的肌肤被他抚过,顿时生出一种异样的刺痒。苏云落想避又有些舍不得,被触抚了一阵,渐渐地攀住他的手脚都蜷紧了,呼吸也乱起来。 左卿辞疑是她有什么异样,稍稍放开她。“阿落是哪里不适?” 这些日子左卿辞在林间负重前行,百般辛劳,身形变得更为精健,胸膛坚实有力。离得这样近,她越发看得分明,耳根都红了。被他又问了一次,她忍了又忍,忍不住微声道:“我想吃掉阿卿。” 左卿辞一怔,见她面颊绯红,两眼水汪汪,果然是情动之兆,忽然有些好笑。 既然说出来,她也不再害羞。“已经隔了很久,阿卿来了西南也不要我,是不喜欢了?” “胡想什么?”左卿辞睨了一眼,唇角轻勾,“我来西南太匆忙,忘了带避子的药,不碰你是怕万一有孕。昭越虽然有菟藤子,毕竟偏寒毒,你的身子旧伤过多,本来就需要调养,哪还能再乱用?” 原来他想得这样细,她有点心喜,又有些安慰。“你以前好像不担心这些。” “以前如何不用,有办法让你觉不出来而已。”左卿辞似笑非笑,近几个月忍得何等艰难,她却蒙然不觉,少不得要讨回来。既然她已无恙,又到了西南边缘,也无须再忍耐。 左卿辞吻住她,很快调弄得她心神摇颤。明亮斑驳的阳光从碎叶间撒下来,两具年轻赤裸的身体在碧绿的蕉叶上相缠,幼嫩的肌肤吹弹可破,拥在怀中如一块甜白的软糕,他爱不释手,含着情欲的声音低喃:“阿落想吃我?” 初愈的身体无一处不敏感,他按住冲动不疾不缓的挑弄,她纤细的腰弓成了一弯弧,深楚的瞳眸盈着水,看上去泪眼蒙眬,让人格外想蹂躏。 他瞧着越发炽热,换了一个姿势吻住她,忍着销魂蚀骨的舒爽,轻咬小巧的耳垂,“回了中原,有别的女人要吃我怎么办?” 她仿佛被一根细丝悬在半空,“啊……不知道。” 左卿辞禁锢住她的腰肢,不紧不慢的撩拨。“不知道?阿落那么强,不肯护着我?” 她眼泪都出来了,胡乱点头。 左卿辞的呼吸也重了,“阿落不愿?” 她扭来扭去,怎样也得不到满足,失声泣叫出来。“我护着阿卿,不给别人吃。” 勾出了满意的答案,左卿辞低哑地赞了一句,与云落一同飞上了云端。 一场大悲大喜之后,苏云落康愈,左卿辞却病倒了。 他这一阵担了太多,大量失血导致了虚弱,加上长时间跋涉辛劳,在溪里又受了寒,情绪一激未曾察觉,甚至数度纵情。结果到了夜里就开始发烧,他身边的药早已消耗殆尽,只能指点苏云落在林中寻几株药草生嚼,虽然左卿辞自知并无大碍,苏云落仍是担忧,决意尽早出林。 她身无寸缕,林间又别无布料,唯有将玄明天衣从滑筏上解下来清洗,费了好一阵才去了污垢,恢复了淡银的色泽,宝衣长久地压在地上拖扯,已然损得磨痕累累,令人好生可惜。左卿辞一派无谓。“一件死物罢了,比起性命一文不值,不外是一些江湖豪客求医时奉上,与烟雷珠相类,这样的东西方外谷历年积了不少,你若喜欢,我回去再寻就是。” 说起来他微微一笑。“我送给血翼神教的黄金,只怕里面还有阿落这十年的辛劳,可会心疼?” 苏云落哪会在意,心底暖意融融,亲昵地吻了他一下。“阿卿为了我真大方。” 她用长叶搓成索,束着天衣权作短装,将他负在身上起行。 左卿辞肢体修长,趴在她肩背颇有些奇怪,心情却是空前的好,发热中不忘打趣:“阿落真能耐,比我行得快多了。” 苏云落已经在想林外的事。“也不知西南边镇有没有药铺,我寻机偷一些衣服和银子。” 左卿辞一笑,引得又咳了几声。“哪用得着偷?我返教前让白陌以最快的速度撤过去等候,只要寻到人,什么都有了。” 苏云落想过几次,只不敢提。“不知秦尘逃出去没有。” 左卿辞倒没有她顾虑的伤感。“他身上带了不少药,出教不难,兽乱的目标是我们,秦尘机警,又有自保之能,只要不与赤魃正面撞上,应该无恙。” 苏云落心头顿时一松。“我们在林中耽了这么久,白陌会不会离开了?” 这一点左卿辞全无虑色,懒懒道:“白陌虽然傻了点,胜在听话,不说一两个月,守上一年半载也无虞。” 苏云落忍俊不禁。“你也觉得他傻?” “见了阿落,才知道傻也有傻的好。”左卿辞谑逗,复又一哂,“以后他不敢再对你有半分无礼。” 苏云落的唇角暖暖的轻翘。“出去之后去哪里,回金陵?” 提及将来她心下一坠,尽管秦尘说他已解除了婚约,终是…… “回什么金陵,我正被悬红缉赏,唯有和阿落一道做个逃犯了。”左卿辞在她耳边轻吹了一口气,声音旖旎,“阿落可愿护着我?” 她不由自主地耳朵红了,又有些惊讶:“怎么会通缉你?你拒婚得罪了皇帝?” 让她这般以为也无妨,他懒洋洋的地“嗯”了一声。 苏云落登时生出了愧疚,全忘了他将血翼神教搅得天翻地覆,高层尽墨的手腕,软声道:“阿卿到哪里我都护着,师父的药已经送回去了,以后我只守着你。” 左卿辞无声地笑了,上挑的长眸柔光流动,情意绵长,似一只狡狯的狐狸。 密林渐渐稀疏,光线越来越盛,已然到了边缘。 苏云落欣喜地加快了步履,仿佛生了一双翅膀,轻盈地偕着他飞向了明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