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君山》 第1章 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元绮自己选的萧淙之,不为别的,只为他无亲无故,根基浅薄,比自己更落魄。 出嫁前便已想定,可以散财给他,甚至失身给他,但绝不能交心。若有一日天下大变,便合离归家。她多给些钱财补偿,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只是渐渐她发现,事情并不如自己想的那么简单。萧淙之此人,一旦招惹了,想要全身而退,便再无可能了。 八月十四的月,伴着疏星,元绮看了许久,近侍荔云将银色的披风拢在她身上。 “小家主,明日咱们镇国公府都指着您出力呢,切莫贪月,冻着自己。” 元绮回头拢紧了披风,脸上几分落寞:“明日便是十五了。也不知再回家是什么时候。” 荔云也有些伤神:“团圆佳节又逢大郎君娶亲,原该是顶喜庆的,可新主母一入府,小家主便要去边地靖州,别说您,就是奴婢,也是万分不舍。好在……“ 荔云瞧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提起那个名字,生怕雪上加霜再惹她伤怀:”好在,萧郎君体谅咱们,新婚只过了三日,就允许咱们搬回国公府为大郎君备婚。咱们国公府亲眷不多,外宅之事您不方便出面,也全靠着他出力呢。“ 元绮若有所思,低声道:“只怕这些情分,我还不起。” 翌日,镇国公府大郎君迎娶礼部尚书庶长女。 镇国公夫妇早亡,家中唯有一子一女,自小为王子公主的伴读,长子元穆如今得圣人青眼,已从大理寺升任中书,担任要职。幼女元绮掌家,因而这场婚礼也由元绮来筹备。 既有世家背景,又仕途光明,原该有高门贵女相配,如今只娶了一位庶长女,且还由出阁返家的亲妹操办,一时间难免成为饭后谈资。 这厢元穆刚迎了新娘子入府,负责今日守卫的军头韩冲,便同身边上将庞统小声嘀咕起来:“老庞,你说这派头比我们老大成婚时如何?上月老大派我去办事,昨日才回来,竟错过了他大婚!听兄弟们说,一天之内将这辈子的好东西都看尽了,可是真?” 庞统靠近了低声说:“你有所不知,镇国公的夫人是扬州巨富家独女,镇国公二人早亡,夫人娘家生意尽归独女打理,官眷公开经商,为士大夫不耻,却实在富庶。” “巨富?有多富?”韩冲立马来了兴致。 庞统正当值,无暇细说,伸出五个手指头:“据说,扬州商铺便有这个数!” “五十间?” 庞统摇摇头。 “五…五百间?” “五条街。” “什么!?”韩冲忍不住低呼! 庞统示意他赶紧住嘴,韩冲转而又一脸丧气,“哎,算了,新主母进门,再富与咱们老大也没有关系了。” 庞统却又摇摇头,一手掩着嘴,凑到韩冲耳边,生怕今日的新娘子听见:“元大郎君心疼妹妹,将所有家业都当作嫁妆嫁与咱们老大了!” “什么!!?”韩冲忍不住高呼!幸好庞统有所准备,一把将其捂住。可二人还是惊动了不远处的镇国公府新婿萧淙之。 萧淙之回首给了二人一记眼刀,二人立即整肃退到一边。 是日,萧淙之以妹婿的身份替元穆在前厅主事,后院则由元绮操持。荔云时不时来报她:“小家主,旭风说萧郎君礼数周全,面面俱到,请小家主尽管放心。” 元绮只知他身在行伍,难免粗陋,却不想招待起京都的官眷氏族竟也游刃有余,不禁又想起成婚前兄长的话: “三州十六郡沦陷数十年,今上未动中原一兵一卒,却传来郸州六郡归复的消息,其中缘由尚未对外说明,只知道因他而起。” 她又想,来如今的镇国公府不复当年,一个功名微薄的国公独子,一个身涉商贾的幼女,京中哪还有高门显贵愿意登门,自然是不难应付。 若不是今上迟迟拖延着未对萧淙之册封,上京世家贵族心中有了疑影,凭他收复郸州六郡之功,只怕是自己高攀。 是夜,将新郎新娘送入洞房,元绮送走宾客便在内院等萧淙之来接。婚事已毕,她也没有理由再待下去。 她想起两人成婚当日,她头戴喜盖端坐喜床,听见门开了,紧接着盖头下出现一双男人的脚,很快盖头便被挑起。 那是元绮第一次见他,身形颀长,眉如利剑,目如星月,周身气概竟比上京的显贵郎君更胜一筹。毕竟是二人新婚之夜,盖头掀起的那一刹,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你久等了。”他笑着说,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元绮没有接话,只见他将红盖头放置桌前,又将合卺酒递到她眼前,元绮双手捧起喝下一半,递还与他,他一饮而尽。 此处无话,元绮眼睛看向别处,双手却紧紧攥住了膝上的裙子。 他又问:“此后你我便是夫妻。可有小字?” “朝若。朝霞若绮。” 元绮低着头,也不知他什么表情,本以为他会告知自己的小字,那人却没有言语与她并肩而坐,牵起了她的手。 “我知道自己对朝若来说,只是个陌生人,但我却早已见过你,钟情已久。” 元绮疑惑地抬头看他,始终想不起在哪见过。 他又笑了笑:“想不起来没关系,以后日子还很长。” 自从镇国公夫妇早亡后,元绮接管了母家的生意,虽说凭着国公府的背景,行事多少能得些便利有兄长帮衬,但也着实见了不少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眼前这人英武不凡,生的一副好皮囊,脸上挂着的笑,却假的很! 轻易说出口的心意,若非太轻,便是蓄谋的假意! 但元绮并未戳穿。 只见一双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头,缓缓凑近,鼻息扫在她脸上。 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睫毛震颤着将眼神移向别处。 只觉一双带着酒气的薄唇覆上了自己的唇,她立时紧闭双目,屏住呼吸,一颗慌乱跳动的心里压抑着反抗的冲动,膝上的裙早已被抓皱。 可眼前人却并没有下一步动作,仿佛已经察觉到她的抵触,便放开了她。 元绮还是垂着眼不看他,只听头上传来那人的声音:“我既已言明心迹,当然不会强迫,待朝若身心齐备,知会我再来。”说着立时起身,临走前不忘告诉她:“我无父母,朝若不必有顾虑。”说罢大步离去。 元绮心想他这话的意思是,他无父母,让她不必担心二人没有圆房? 思绪回到眼前的圆月,国公府前厅的酒席散了,她在园中久等,荔云却来报:“小家主,萧郎君说今日您累了,不忍再挪动,还请尽早歇息,明日他便来接。” 元绮心道:他倒真不着急。 第2章 宠妻恩爱何尝不是美名? 翌日是个好天气,秋高气爽唯有一丝微风微凉。 一行人浩浩荡荡行在京都外的官道上,前后车马二十架有余,队伍长的一眼竟望不到头。 韩冲和庞统跟随萧淙之打头,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身后的行李队伍,悄声对庞统道:“这也太多了!” 庞统对他讲起今早出门前自己去传的话:“凡朝若所钟,悉数带上,有我保驾,定一路无虞。” “什么?老大真这么说的?” 庞统点头:“一字不差。” “他什么时候变这么……这么……贴心了?在关外对我们那叫一个黑面煞神!”韩冲摸摸下巴若有所思,“怪道人总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看不光能使鬼推磨,还能叫活阎王摇身变成痴情郎呢!要我说,老大这回傍上了富婆,咱们以后……” 韩冲越说越来劲,直到感觉背后一凛,萧淙之的眼神如刀,吓得他直缩脖子。 元绮掀起马车帘一角,见前面马背上三个身影,正中那挺拔的身姿便是萧淙之。 实则今日是他们第二次见面,成婚后萧淙之因调职靖州而做交接,并未回来。她再去找他,言明愿回府替兄长备婚时,也仅在书房外,由他的侍从如流回她:“郎君道,夫人与兄长情谊深厚,此去靖州路遥日久,夫人有心帮衬也是应该的,若是人手有缺,尽管从行馆中调遣。” 她是婚后三日便回了娘家,就这样一直到今日,二人才堪堪见了两回。 兄长替他选定夫婿的情形犹在眼前。 她看着送来的几张画像 大理寺卿庶子李滨 左大夫嫡次子吴幼君 …… 卢氏幼子卢政卿 以及,没有任何前缀的萧淙之 元穆定神看她,沉声道:“委屈你了。” 元绮笑着摇摇头,反倒柔声安慰他:“士农工商,商见扁于世家子女,可黄白之物,谁人不喜?这些年觊觎咱家的贼人难道还少吗? 哥哥,虽你从未提过,但我心知,若没有弈王殿下的庇佑,你与我或许早已连国公府都保不住了。哥哥投桃报李,甘为殿下与天下谋,阿绮亦然。” 元穆无奈一笑:“果然,瞒不了你。” 元绮给他斟茶:“还请兄长与我明说吧。” “近几年来京都立储之争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五位皇子争到今日,实则已然分为两派。” “长子祁王与嫡子弈王殿下。” 元穆点点头:“可陛下到如今始终未表露真实心迹,不久前我随弈王稽查私钱一案,颇有所得。论功行赏时,祁王便请奏为我赐婚。一旦新主母入主国公府,便可掌当家之权,自然连同外祖留下的产业一并接管。到时不仅我在他们眼皮底下,翊王殿下也失去了银财助力。” “兄长此时让我成婚,莫不是想……” “阿绮,你知我志不在此,但祖上基业不可落入奸人之手。你尽拿去,有此傍身,可保你五代无虞。” 元绮也凝着元穆,末了她仔细看了看桌上的画像。举起双手伸到他眼前,柔声细语:“兄长,你瞧,”说的是手腕处那一双金丝飘阳绿的翡翠手镯,“这双玉镯乃是云疆矿产,我花千金买下矿石,又以百金请匠人铸造,最终方得此一对。你知我喜爱金银珠宝,是个极俗气的人。京都贵女多有笑我从商者,却也嫉妒我珠翠满身。” “婚事我早知身不由己,也从未想过要寻一个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因此你不必替我委屈,我只会多多爱惜自己弥补回来罢了。如今既然有得选,我便选个好看的吧。”说着拿起一张画像,“此人剑眉星目,风神俊朗,不如就选他?” 元穆不禁一笑:“傻话,自然是人品居上!” “可是哥哥,此人怎么没有介绍,只有一个名字……萧淙之?” 元穆凝眼一瞧,不由皱眉:“这些都是殿下举荐之人,唯有此人,我不曾见过。但此番收复郸州,听说他是头功。” “郸州?我记得已有七年!今上不喜征战,从未传出用兵的消息怎么这样突然?” 元穆摇摇头:“此事我也所知甚少,可见其中机密,绝不简单。”元穆又想起,弈王即将与胡族可汗秘密和谈一事,想到萧淙之上京已久迟迟未行册封,心中忽然明白了几分,却未对元绮言明。 “弈王殿下,是想借此拉拢此人?” 元穆仍在思索,若一心拉拢,又何必送来其他几人的画像,只怕此人是个变数,连弈王也拿不准,只想赌一把。 再看着桌上其余几人的画像,无非是小官庶子,好掌控罢了。兄妹二人心中明了。 元穆举棋不定,反倒元绮果断拿了主意:“此人,劳烦兄长再为探听吧。” 元穆应下,却说:“我唯有你一个亲人,绝不会将你所托非人。” 弈王与胡部秘密和谈结束后,她与萧淙之的婚事就如此定了下来。元绮想的是,娶商贾之妻折辱门楣,与其嫁给那些小官小吏的庶子,在宅院里看尽脸色,还不如寻一个无父无母的寒门子弟痛快,唯一意料外的,便是刚成婚,今上便册封他靖州刺史,兼靖州团练,急慌慌便赶路上任。 临行前她又宽慰元穆:“兄长别担心,我不会亏待了自己,若能相敬如宾最好,若不能,等风头过了,也可和离归家。” 元绮收回心神,正欲放下帘子,马上的人回头,二人视线相撞,她立即避开回到了车内。 近侍荔云掀开帘子,问萧淙之的贴身侍人:“如流小君,小家主问距离官舍还需多久?” 如流打马来到马车边,队伍没有停下:“还有十里。夫人可有吩咐?” “我等人多,官舍恐无法容纳,可否请刺史准许,让我们先行安排?” 车马离得不远,如流朝前看了一眼,萧淙之头也没回,只摆手示意。 如流领会:“但听姑娘吩咐。” 元绮递来荷包,交与荔云,悄声说:“你亲自去吧。记着,排场尽可能大一些。”她想试探他。 荔云接过,点点头。带上一队元府仆人由如流领着萧淙之几个近卫,策马护送先行一步。 他们带着主家名帖,先到官舍定了上房,又包下了两家客栈供随行使用。吃穿用度,连厨子食材都是自带,引得官舍落脚的官员眷属们纷纷侧目。 日暮时分,荔云在官舍门前迎了元绮,房中铺着她出行常用的锦被软织,四处用香熏过,酒菜已齐备。 萧淙之将手里的马鞭交给如流,进门便闻到熟悉的香,新婚之夜房中熏过的也是这味道,似檀温柔又似松般冷冽。 元绮起身施礼。荔云替他布菜,随后便与如流一道退了出去。因是中秋前后,多有官眷来往,上房之余一间,元绮已从荔云处得知,想来新婚之夜他走的干脆,并不是好色之徒。正好借此机会,试探一番。 她夹了糖醋藕片与他:“刺史尝尝。” “即是朝若所好,我自当用心体味。”他又露出笑来,送进嘴里,酸甜脆爽。他常年吃军中粗粮,即便冰天雪地生嚼霜雪也是有的,她明明是与他两个世界的人,却偏偏来到了他眼前…… “朝若喜欢江南菜?” 她点点头:“我母亲是扬州人。” “到了靖州若有水土不服,我随时派人去扬州为你采买。” “刺史不嫌我奢靡张扬,坏了你的官声清欲?”自成婚以来,她三日便归娘家,又如此声势浩大地远行,只怕早已惹人口舌。 他却觉得好笑,又尝了一片脆藕:“若朝若一路去靖州都能如此,倒好像昭告天下我萧淙之白白捡了大便宜,金玉富贵享之不尽。只要我不纳妾,宠妻恩爱又何尝不是美名呢?” 元绮被他噎住,又换了个话题:“刺史恕罪,时逢中秋,京都多有往来官眷,今日上房只余一间,故而已命人将侧榻收拾出来……” 萧淙之顺着她的话音,余光已瞥见那张卧榻。搭在腿上的手指捻了捻:“朝若拒人于千里之外,难道不怕我寒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元绮,总觉得方才眼前的男人眼里闪过一丝寒意,眨眼间他又恢复成带着笑意的君子模样。 “刺史曾说心悦于我,只怕也是远远见过,皮相最欺人,若大人与我相处过,败兴而归,不如现在及时止损。” 她将话说绝,萧淙之的笑渐渐淡了。 正在此时,门外却闹了起来。 只听一记熟悉的女声道:“怎的此等粗俗军痞都有江南醋藕精米,我家郡主堂堂宗室贵女,竟被你们用这些腌臜菜色敷衍!” 官舍仆役道:“贵人息怒,并非我等怠慢,实则这些食材都是他们自带的。” “自带?谁家自带?报上名来。” “是…是靖州刺史夫人,贵人……贵人,您上哪去……您……” 一阵脚步声急急逼来,元绮起身道:“刺史稍等。”她走出房门。 房内,箫淙之听着门外的女声再次响起,先是侍女的声音,这回是正主:“我道是谁,原来是你。我不过去了麓山书院一遭,回来你竟当上了什么刺史夫人。” “见过嘉柔郡主。”元绮施礼,“我随夫君赴任靖州,夫君体谅准许我带一些小食,满足口腹之欲罢了。郡主喜欢,我这就着人奉上。” 嘉柔郡主昂起下巴轻蔑笑道:“从前你便是如此,满身铜臭气,惯会拿这些讨好郎君们的,伯卿去了麓山书院,你便着急嫁人,要我说,你何止市井,分明是勾栏做派!” “请郡主慎言!我家小家主已是刺史夫人。即便您是皇族,也无权羞辱!”荔云出言相护。 嘉柔冷哼:“刺史?不过是三品小官,娶了你,想必早已见弃于士大夫之流,青云路断了,不然何至于去那苦寒边地!” 此间楼下用饭的随侍们都已纷纷侧目,韩冲一手按在腰间佩刀上,随时准备一跃而起! 荔云不忿:“郡主,小家主对你百般忍让,你分明是……” 说话间房门开了,荔云见萧淙之现身,硬生生咽下了话,小家主新婚,二人还未了解,便叫夫家听到这番话,也不知他是否会心生芥蒂。 “何处犬吠?”萧淙之冷声问道。元绮见他出来正想让路,却被他一把搂住。 如流上前来答:“应是闻着饭菜香味寻上门的几只野狗。” 嘉柔郡主气急败坏:“你敢骂我!” 元绮一只手伸到他后腰使劲拽着他的衣服,原本只想让他听见这些话知难而退,谁成想他却迎难而上,与嘉柔郡主针锋相对。 萧淙之反手握住了那只温热柔软的手,侧头对楼下问了一声:“上次打扰我吃饭的野狗,下场如何了?” 韩冲当即抽刀大喝一声:“宰了!” 嘉柔郡主被那一声喝摄住,随即怒气又涨了几分:“你!你可知我是谁……” “如何了?”萧淙之又问一声。 凭栏下方数十位近侍齐刷刷抽刀大喝:“宰了!”声音响彻整个官舍。 这回元绮也被惊到,身子不受控制颤了一下,腰间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 “郡主,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走吧走吧……”嘉柔终于在侍女的搀扶下回房。 第3章 她动了我珍宝,就要付出代价 萧淙之揽住元绮走进房内,门关上,元绮轻推他,二人就此分开,饭菜已有些冷了。 荔云将饭菜撤下去,备下热水伺候元绮沐浴,萧淙之提着刀走出去。 官舍里,不少官员家眷,因见过方才的冲突,仍被震慑,见他走来,纷纷埋头吃饭。 韩冲随萧淙之将官舍及附近落脚的几家客栈巡了一遍,与庞统会合:“老庞,走走走,赶紧回去,那菜我还没吃够。”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 “要我说,老大真是娶了个好媳妇儿,容貌气度出手,可比关外那些个……”韩冲还想再说,庞统赶紧打断他:“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嘴巴要再这么不牢,老大早晚把你舌头割了。” 韩冲摸摸嘴,忍不住又说:“自从咱们回来,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好久没有今日这么痛快了,那狗屁郡主,什么来头?” 庞统道:“那是定王之女,今上的亲侄女。” “咱们不是一块回来的嘛,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老大娶亲,我能不用心吗,咱们这位新夫人是皇家伴读,上京里与她有关的世家子女们,老大亲自摸了个遍!不说了,今夜还有事要办。” 元绮沐浴后,换上就寝的芽黄色襦裙,身上拢了一层外纱,又让荔云在床和侧榻之间置一盏屏风。 不久萧淙之回来,解了腰刀。元绮听见动静翻了身,隔着屏风看他朦胧的身影。 他前一刻还是笑着的谦谦君子,下一刻便成了冷酷狠厉的黑面军首,元绮看不透,到底哪个才是他? “朝若还有话要说?”他突然开口,好似背后长了眼睛,还能看透屏风。 元绮犹豫着起身,声音在微弱的烛光中缓缓透过屏风,落进萧淙之耳里:“嘉柔郡主的话你都听到了。” “嗯。”他没停下手上的动作。 “刺史大人难道不怕连累官声,青云路断?” “路是人自己走出来的。”听不出喜怒,只是没了之前的笑意,反倒有几分真了,“我行事你也见到了,本就没什么好名声。” “可嘉柔郡主家世深厚,你今日得罪了她,恐怕她不会就此甘休。” “我萧淙之的夫人,不是区区一个郡主就可随意欺辱的。” 元绮心中暖了一下,盯着屏风上的人影,问了一句:“刺史有恃无恐,莫不是擎天之上有人保驾护航?” 萧淙之停下手上动作,立在原地,似隔着屏风与她对望,声音低沉如石:“你是想说我与你哥哥一样,背靠奕王,他授命我与你成婚。” 元绮不答,站在昏黄的烛光里,人影勾勒在屏风上,四下寂静,倒像夫妻夜话。 屏风上的人影岿然不动,正看过来:“你我夫妻,有话不妨直言。” 元绮仿佛做了个决定,攥紧了手里的披纱一角:“刺史,元绮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讲究互惠互利。今日得刺史相助,感怀于心,愿早早言明心迹,定下君子之约。” “说来听听。” “元绮心愿,唯有助兄长重振镇国公府,不辱没先人而已。今后愿为刺史所用,只求时机成熟,希望刺史放我离去。” “如何放?” “和离。” 她只想与他做交易罢了。 他凝着屏风上映着的倩影,只觉得眼前人并不似外表看起来柔弱,她的心比他想象的更坚硬! 屏风上男人的身影逐渐走近,带来一丝压迫感:“朝若这番话,想必酝酿已久。” 元绮点点头:“新婚之夜……你并未……想来对我也是无意,既然如此,不如早早明说了好。” “倒是我的错,让你误会了。不如今日……”他已绕过了屏风走到她眼前,“好让你知道我有意还是无意。” “你……” “你我三媒六聘,拜过天地高堂,朝若却要我逢场作戏,岂不是欺瞒天地高堂,这难道就不是辱没先人?”说着已经将她逼到了床边,元绮的裙角已触到他的腿,不由将肩上的披纱拢得更紧,竟觉得眼前之人有些无赖。 “刺史是觉得条件不满意?不妨直接开价。” 萧淙之直勾勾盯着她,低低的声音落在她耳朵里:“我要流落关外的三州十六郡,朝若能给?” 元绮摇摇头:“做生意讲究诚心。” “是朝若要与我谈生意。”不是他要谈。 “刺史是在戏弄我。” “比不上朝若和离叫我伤心。” “油嘴滑舌。” 第二日出发前,如流来传话:“刺史说夫人不必着急,多用一些早膳再出发也不迟。” 元绮披上荔云递来的青色披风,今日挽了高髻,云鬓上簪一只坠红宝石的缠丝金簪:“不必了,时候已经不早,快快出发吧。” 萧淙之立马在外,一手执缰一手按于腰间跨刀上,身侧是他常带的斩马刀。身姿挺拔,气宇不凡。 他看向元绮,元绮立即移开目光,上了马车。 少时,荔云揭开马车侧帘,问格窗外的如流:“怎么还不出发?” 如流向前方望去,远处官舍仆役连马都不及停稳,连滚带爬来报信:“报!大人,前方有匪人出没!” 韩冲打马上前:“怎么回事?” “嘉…嘉柔郡主,在回京的小路上,被匪人劫了!” 韩冲回头看了一眼萧淙之,让开了路,萧淙之打马上前:“死了?” “没……没……那匪人只是图财,劫掠了钱财,还将郡主……” “如何?” “还将郡主吊在树上两个时辰。眼下已通知城防捉拿,只是贼人尚未落网,故小人特来通报,安全起见,大人不如多留一日。” 韩冲回道:“无妨,区区山匪也敢在我们老大面前叫嚣,他敢来,兄弟们叫他有来无回!” 出发! 待走出一段路,萧淙之缓缓打马来到马车侧窗边,元绮早已等待多时,掀起小帘子小声问:“是你吗?” 萧淙之目不斜视,脸上却挂着似有若无的笑:“你指什么?” “嘉柔郡主。” 萧淙之笑而不语。 “你怎么敢?她父亲可是今上亲弟,定王殿下。” “那又如何?” “定王只这一个女儿,视若珍宝。若他知道是你,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殿前给你使绊子,只怕你回京无望了。”元绮语气有些急了,压低了声音。 元绮一着急双颊也泛起红色,眸子里闪烁着平时矜贵克制的眼里没有的生动,他笑着凑近问她:“朝若是在担心我还是自己?” 元绮噎住。 “她动了我珍宝,就要付出代价。” 她立时红了脸,元绮觉得又遭他戏弄,蹙着眉对他比了个口型:“登徒子。” 放下帘子不再多言。 此后自然是一路平安,一个月后抵达靖州,已然入了冬。 元绮怕冷,遣荔云快马先行入府安置,如流护送。 萧淙之送元绮到刺史府门前,立时带着韩冲庞统,奔赴边防营地接手军队。 他身任刺史兼团练使,再现身已是三日后。 萧淙之一身戎装大步跨进刺史府,身后庞统韩冲。三人风尘仆仆,下巴上已有青色的胡渣,俨然是在边防营地连轴转了三天。 如流立即将萧淙之迎进主屋,备下热水沐浴。 靖州的冬天很长,才刚入十月,风冷的已有些割人。 早就有人来报刺史回府,元绮让小厨房温了饭菜,亲自送去主屋,又遣人多送一份去厢房送与韩冲庞统。 如流报刺史正在沐浴,元绮便在廊下站着等了一会。暮色四合,天灰蒙蒙的,风还是冻人,吹得她鼻尖泛红:“是要下雪了吗?” “快了。”本是她一句喃喃,却得到久违的声音答复,萧淙之已开了门。 他只穿一件中衣,身上还带着潮气。好在主屋备着好几个暖炉,元绮走进去顿时暖和不少。 萧淙之就这样坐下来与她吃饭。 一路上注意到她每日簪发的首饰都不一样,今日换上了厚厚的狐裘披风,云鬓上簪的是金丝阳绿翠珠镶嵌的金簪,倒像风雪中屹立不倒的一抹翠。 “朝若可还习惯?” 她点点头:“听说靖州的雪格外大。” “嗯,没过马腿。” 她说:“我已备齐暖炉,到时将屋里熏热,也是一样。” “我还以为朝若再也不打算理我了。” 自上回嘉柔郡主之事,二人之间消息全靠如流与荔云传信,打照面的机会极少。 实则元绮觉得他行事狂妄,天不怕地不怕,时而冷酷无情,说到关键处,又总油嘴避重就轻,颇为苦恼。 但近日收到兄长来信,特别嘱咐:“靖州军政所仰,皆淙君一人,有所烦扰,愿妹妹全力辅之。” 元绮替他斟酒:“说到底是替我出气,是我占了便宜。只是刺史今后行事还是小心为上,不必为这等小事惹祸上身。” 萧淙之喝下她敬的酒,没有说话。眼前人又恢复了矜贵克制知书识礼的模样。 “今日副史夫人送来邀帖,要为我们接风洗尘。你不在,我便没有擅自答应。”原来是有事。 “什么时候?” “明日。” “前日京中有信,朝若收到了吗?”他问。 元绮一愣,原来信先送到了他手上:“收到了,是兄长来信。” “都说了什么?” 她笑说:“无非是问我过的如何,是否习惯。” 他又问:“上京有什么消息?” “朝中已昭告天下,郸州六郡都作为胡人大可汗公主陪嫁回归故国,中原也将派公主嫁去突厥部,意在结秦晋之好。三州十六郡被外寇所占已有十数年,今日回归,是举国同庆的喜事。只是上京和亲人选未定。” 萧淙之点点头。 元绮替他斟一杯酒,递上:“郸州收复,刺史亲身参与?可否告知?” 萧淙之抬眼看她,轻描淡写地说:“事涉家国,无可相告。” 以突厥部为首,联合众多胡人部落,一举攻下郸州陷落已有七载,上京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如今以和亲名义收复,如此一来,也便将萧淙之的功绩一并抹去了。 其中必有隐情。 “是我多嘴。以后不会了。”元绮低头,端着酒的手却被一把握住,由他握着送到嘴边饮尽。他的唇触碰她的手指,想收回,手被他紧紧握住。 “我已知会底下,以后的信直接送到朝若手上。” “多谢刺史。” 他仍握着她的手:“朝若难道一直唤我刺史?” 她想起兄长在信中的称呼:“淙君?” 他牵了牵嘴角:“你我又不是袍泽。” 她感受到粗粝宽厚的手掌传来的体温,耳朵微红:“淙…淙郎?” 他满意,将手拉到嘴边便是一吻。 元绮倏然起身,眼神飘忽,耳根滚烫地低骂了一声:“登徒子!”拂袖而去。 夜里元绮宿在小书房内,手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好似会发烫,她辗转几次,仿佛想通了什么,他是故意让她分神:“惯会混淆视听的!” 第4章 所有身家,都给你做聘礼了 主屋里,元绮走后,萧淙之正襟危坐,似在等什么人。 不久如流呈来一封信,萧淙之阅后随即丢入碳盆。 “庞统呢?” “二位将军,今日宿在府上。夫人命人备下酒菜在厢房招待,已然睡下了。” “让他起来,去办件事。” 萧淙之吩咐后,躺在床上。主屋铺的正是那时官舍所用的被褥,荔云曾说,这是元绮自用的,他用过,便拿到主屋来,她这是不打算再用了。 第二日,大风。 临出门赴宴前,荔云送来黑狐裘披风交与如流:“这是小家主特意为刺史准备的。” 如流给萧淙之披上,元绮已上了马车。 萧淙之到任前,诸事由副史代管,因今日是为正史接风,便设宴在靖州的官驿。 元绮今日为赴宴,簪的是一组嵌了十二颗东珠的黄金排簪,乌发高挽,眉目轻描,额间一处淡淡的花钿,这面目拢在雪白的狐裘之间,即便寒风凛冽却依然熠熠生辉。 下车时,露出赤霞色的描金裙边,好似一抹灿然的朝霞。 韩冲连连给庞统使眼色,小声道:“你说这是公主,我也信!” “小声点儿,别让老大听见。” “他自己眼睛都看直了,还管我呢!” 萧淙之来扶她,她瞧了一眼他的狐裘披风,很适合他。 “我听闻今日同席还有几位突厥贵人,礼已备下,刺史还有什么要提点的吗?” “你叫我什么?” “……淙郎还有什么嘱咐吗?” 二人行至官驿门前,萧淙之忽然牵起她的双手,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今日你只当陪我演戏,谁的话都别信,只信我。” 元绮不解,但还是点头:“我答应你。” 官驿内诸位已经坐定,管弦声四溢,几个胡人舞姬正在献舞。 副史崔鹤州迎了萧淙之夫妇坐上首,自居他右侧,左侧则是一位红棕发色的曼妙突厥贵人。贵人身侧则是一位胡部青年男子。 崔鹤州摆摆手,舞乐渐息,逐一为刺史夫妇介绍。 首先便是那位突厥贵人,唤作月姬公主,是关外草原大可汗的幺女,更特殊的身份是,此次郸州六郡回归,和亲的公主,便是眼前这位! 而她身侧的胡族青年,则是新封的,靖州名录通判,是新官职,负责边地外族的事宜。 剩余下官逐一上前拜见,竟有三分之一是外族人,或是如副史崔鹤州一样娶一个外族的夫人。 元绮让人奉上见面礼,给月姬公主的,是一只与她鬓上同期铸造的东珠金簪。其余下官,有家眷的,赠珊瑚簪,尚未婚配的男子,赠江南顶好的文房四宝一套。 “诸位,淙郎与我初来乍到,日后还需多多仰赖诸位,我无所长,只晓得摆弄女儿家的珠翠玉环,望诸君笑纳。” 萧淙之看她,声音细软,徐徐道来,端方有礼,不由眼神暗了暗,似有什么涌动。 席下收礼的,多是喜笑颜开。 副史夫人虽是胡部人,开口却很通儒礼:“刺史夫人哪里的话,谁不知靖州偏远,冬季漫长,我在这里长大,只听过明珠珊瑚,从不曾得见,更是没有见过如夫人一般顾盼生辉的明珠美人。” “是呀,听闻夫人与刺史新婚,我原来只知世间婚嫁,皆以父母之名媒妁之言,今日见到刺史与夫人,才知竟真有天造地设的佳偶!”又有人附和。 说着由副史夫人提议,举杯共祝刺史夫妇百年好合多子多福。 元绮饮了一盏,靖州酒烈,入喉如沸。她强忍着,微微蹙眉,攥紧了衣裙。 月姬公主也举起酒杯:“刺史夫人。我来中原前也学了不少你们的礼节。从前东海明珠只供御前,副使夫人你当然见不到。中原的皇帝为养民生,解禁商录,从前许多皇族宗室专供的物件,如今有钱都可得到。” 元绮仍挂着淡淡的笑:“月姬公主博学。” 月姬又道:“真是便宜了那些铜臭味儿的贱民们。听闻夫人一身珠光宝气,皆是于市井经商所得。你们读书人管这好像叫什么来着,哦,市井门户,有辱斯文!” 元绮抿嘴垂目,又敬上一杯:“月姬公主这是饮多了。” 副史夫人立即接话:“是呀,公主高兴,是多饮了几杯吧。” “我们突厥女子,几杯酒算什么。我听闻中原秦楼楚馆中诗歌相和,夫人混迹于市井,不如今日舞一曲给大家助助兴吧。” 元绮胸口起伏,努力呼吸来平复心绪。 从前在京都她只是个家门没落的边缘人,各种奚落忍一忍回家哭上一场,再用金银珠宝补偿自己也就过去了,再不济不参加席面躲过去。可如今做了刺史夫人,当众受人奚落,话已说到这里,实在难堪极了。 忽然,眼里出现了一只手,覆在她攥紧裙摆的手上,自然是身侧之人。 萧淙之将烤羊肉从骨头上剃下来递到她眼前,左手握住她的手,右手把玩着剔骨的短刃:“月姬公主有兴致,不如自己舞一曲。” 他瞥了一眼候场的胡族舞姬:“以色侍人,正好配你。”他讽她卖身中原。 “你!”月姬怒目而视。底下人收了夫人重礼,原以为这位新首官也是好相处的,谁知开口便折辱了贵客,杀伐之气扑面而来,一时间无人敢再应声。 “我夫人是镇国公府的珍宝,是我倾其所有求娶而来,自当小心呵护,岂是随便什么腌臜小人可以诋毁的?” 月姬怒而冷笑,转而看着元绮嘲讽道:“想不到多年过去,你哄女人的手段一点儿也没有长进,若她知道你曾…” 月姬话音未落,萧淙之的刀已将眼前的羊骨斩为两节,笔直插进桌子里,四下一时噤若寒蝉。 “公主果然是饮多了,呀,快看,下雪了呢。”副史夫人打着圆场,众人向外看去,果然落下来鹅毛大雪。 元绮慢慢平复着心绪,手仍被身旁的人握着,人也拉近了。 舞乐再起,元绮忍不住去看他,对上视线,谁都没说话。 下官们又敬了几番酒,接风宴也就散了。 走出行馆时,元绮多饮了几杯,双颊已如霞般染红。萧淙之揽着她,一起上了马车。 上了车她推开他,拉开距离:“我有些醉了。” “嗯。” “靖州的雪竟这样大。”她掀开小窗,伸手接了几朵雪花。 “你喜欢吗?” 她缓缓摇头:“我怕冷。” 放下帘子,她酒气上头双眼泛红看着萧淙之:“抱歉,今日让你难堪了。” 萧淙之不语。 “也谢谢你替我解围。说来短短一个月,你已经帮了我两回。” “你也帮了我。你大手笔替我打点,若真的和离,我可还不起。” 她觉得晕,扯着嘴角细声说:“胡说,你肯定有钱。”她不信。 看着眼前微醺的人儿,萧淙之却难得有了几分认真,沉声道:“我所有身家,都给你做聘礼了。” 他的聘礼单是她亲自过目的,听说是今上与奕王添置,她清点时,唯有一枚穗子灰旧的羊脂玉牌引起了她的注意,仿佛是传家的物件,她一番看,正面是一个萧字,背面写着:“融冬破雪,生意淙流。” 她手按在腰间,感受到了那枚玉牌,喃喃念出那句话:“融冬破学,生意淙流。” 她笑了,靠在他肩头睡去。 第5章 一时夫妻还是一世? 靖州第一场雪下了整整三日,淹没山林,寸步难行。夜里时常传来雪块闷声坠落的声音。城中多有民宅倒塌,灾民流离,一时间四处都是萧索之色。 萧淙之派副史在城中除雪清道,安置百姓,自己带着一队人锐意腾腾地出了城关。再回来又是三日后。 提着斩马刀的男人,带着韩冲回刺史府。如流递上两封信函。 一封是上京密信,一封则是元绮回复兄长的家书。 萧淙之阅过密信,接过家书,展信简阅,又递给如流:“尽快送去国公府。” “是。”如流接过。 他又问:“夫人呢?” “夫人怕冷,几日都在小书房。大人要去看看吗?” 他思索一瞬,说:“去典狱。” 萧淙之提起斩马刀又大步向外疾走,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外面候着的庞统与韩冲急忙快步跟上 庞统进言:“老大,审人的事儿交给我们吧。“ 韩冲附言:“是阿,三天没合眼了,在外头流窜的那些野狗都杀干净了。老大你这刚新婚,力气应该花在床上……” 斩马刀的刀鞘已经抵在了他喉间:“走!” 午后的小书房里,荔云来报:”小家主,福州的年产,率先送来了。按您的吩咐,小雪之后,旦民不必下水采珠,年份也已发放完毕。” 元绮手扶着汤婆子,面露欣喜:“收成如何?” “除去御用贡品,这回送来三斛月珠,两斛金珠,难得的是,还有一斛粉色的凛珠。“ “走,快去看看。” 荔云故意不动身,取笑她:“小家主平日里早也喊冷晚也喊冷,三日都不出门了,一听有珠玉年获,是冰天雪地都不怕了。” 元绮笑道:“人生在世,总要有一二件为之振奋之事,快走快走。” 来向元绮报账的是福州岛的大档头,此行奉上账本汇报当地商事,足有一个时辰。 元绮吩咐荔云:“除了咱们自留的,各取一些,送去当地的竞拍坊。我听说有百姓因雪受灾,拍卖所得,送去赈灾。” “小家主,小人来的路上已打听过靖州几家商号,竞拍一事不如交给小人去办。”大档头说。 元绮略加思索:“宋档头办事我自然放心,可知道此处,好手艺的匠人?” “小人来的路上,见城东有几家首饰铺子。” “那我与你一道去吧。” 荔云拦她:“小家主,如流说这几日有灾民闹事,还是吩咐宋档头去办吧。” 元绮道:“灾民在城西,咱们往城东去,无妨。” 一个时辰后,审了大半日的韩冲擦着手里的血迹跟在萧淙之身后:“老大,里头几个孬货,明日我再挑一挑,保准交代了。” 萧淙之点头:“我们的人怎么样了?” “老大放心,都安排进巡防营了。原驻军难免有几个刺头,咱们的人改头换面,逐一给拔了,没了牙的狗叫不起来。” 庞统道:“铁骑骁卫潘奉,母家是洛阳崔氏,驻守靖州有些年头了。如果不是老大突然受封,他本可以更进一步。此人与我们不是一条心。” “崔氏。”萧淙之冷声,“派人盯着他。” “是!” 三人上马往刺史府去。 “老大,咱都审一天了,你看是不是……”韩冲在关外放浪惯了,入关后萧淙之不许他找女人也就罢了,住在军中连酒都少,不免对刺史府的风土人情念念不忘。 庞统道:“你这人,还想上刺史府蹭饭阿。” “你个老光棍懂什么,我这也是为了老大着想。我观新夫人目空一切,老大又脸皮子薄,咱们做兄弟当然应该使使劲。男女之间嘛,多几个理由你麻烦我我麻烦你,一来二去,有了来往,自然就生情了。” 萧淙之眉头微蹙,连韩冲都能看出元绮对他无情。 “少拿你在关外那些污糟经验来说事儿。”庞统呛他。 “老庞,什么叫污糟,销魂窟的姑娘就喜欢老子这号人,这叫魅力你懂不懂。老大不是我说你,中原女子不比关外,你得多多主动,这都成婚快三个月了,你每天不着家,休息不好,床上表现不尽如人意,也是难免,否则以老大你这身段,何愁女子不痴缠。” 越说越离谱。 萧淙之回首瞪他一眼:“既然你还有力气,滚回死牢,入夜前我要的消息拿不到,你也不用来了!” 正说着,前方有人来报:“大人,前方有灾民闹事。” 韩冲松松脖子:“这崔副使怎么办事儿的,让他安顿,又闹起来了。走,我随你去看看。” “军爷还是快去吧,这回灾民围劫的是刺史夫人的车马。” “什么?”韩冲大惊,身前的人已策马冲出去老远。 元绮此行十分顺利,竞拍行愿出三千金买断她手里的东珠。又托付一匠人,将部分东珠制成首饰,相约十日后来取。 岂料返途中,突然便听到路边有人大喊:“那是刺史夫人的车马,咱们家都没了挨饿受冻,她却荣华富贵,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管他刺史还是狗屎,劫了他娘的!” 紧接着就闹起来,家丁见是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不敢下狠手,车夫想要策马冲出,却被人死死围住,就连马车都被掀翻在地! “来人呐,保护小家主!”荔云大喊! 元绮受了好大的冲撞,头磕在车窗上,已然见红。荔云赶紧爬出马车来扶她,刚扶她出了马车,荔云便被拽住了脚,大喊一声:“小家主!啊!!”立即被人拖走。 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男人出现在元绮眼前,一嘴脏牙冲她咧开嘴,怀里亮出了明晃晃的刀子!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一柄飞刃扎近那人的肩膀,连人带刀一起震飞出去! 是萧淙之的斩马刀! “体魄健硕,身怀利器,分明是冒充难民作恶!来人,抓回典狱!” 韩冲追着萧淙之赶来,率先将荔云救出。 随着人群议论纷纷,巡防军立即赶来将领头的全都都拿下。 “小家主。”荔云带着哭腔。 “荔云你没事吧。”元绮将她搂在怀里安慰着,“别怕别怕。” 萧淙之下马来,看见她额头的伤口,不禁皱起眉头:“来人!” 庞统上前:“在。” “好好招呼他们。” “是。” 见主仆二人相互依偎,韩冲缓声上前:“嫂嫂受惊,医庐就在前方,先去瞧瞧吧。” 荔云方才被人拖去,几只手在身上摸了几把,虽没有受伤,却屈辱难当,难以启齿,见到元绮额头的伤,忙问: “小家主,你受伤了…” 慌乱之中竟不觉得痛:“荔云,我没事,你快去瞧瞧。” 见她只顾着荔云,萧淙之的眉头蹙的更深,伸手将她拉到怀里,“开路!” 医庐里,年轻的女医师在隔间为荔云验伤,年长的老医师送了伤药来:“刺史夫人受了惊,头上的创口不大,却有些深,需要仔细看护,以免落疤。药有些疼,但效力极佳,请夫人忍耐。” 萧淙之接过:“我来吧。” 老医师药递出去,还不忘嘱咐:“这药早晚一次,连用七日即可痊愈。” 萧淙之眼神示意:“好,多谢老先生。”于是蘸药先擦了伤口边缘, “唔…好疼!”元绮她咬着牙,手紧攥着衣裙,却没忍住,叫出了声,想不到竟如伤口撒盐般杀痛! 萧淙之垂眼,看到她紧锁的眉头,被紧紧咬着的下唇,于是低头轻轻吹着伤口。 那感觉又疼又痒。 “不是说怕冷,怎么出来了?”他问。 元绮眼睛乱飘,落在桌上的膏药上:“正要与你说。今日得了一批东珠,是难得的佳品,送去竞拍行一些,买断收了三千金,可用于赈灾。” 上药的手一滞:“朝若是帮我,还是救民?” “灾民可怜,你上任不久便遇雪灾,既能助你又可利民,何须分的那么清楚。” “利民为天下,为我,我一无所有,无法偿还你。” 元绮想到那日酒醉时,他说倾其所有来给自己下聘,心中怦然:“不必还。” “为何?”他贴的近,声音中有些疲惫,落进她耳里。 “你我夫妻。” “一时夫妻还是一世?” 元绮背后酥麻成一片,与他拉开距离站起身:“你何须又戏弄我,说了不必还。药上好了,我去看看荔云。” 萧淙之立在原地,双眸晦暗。 门外韩冲赶紧拉了庞统出来,连连撇嘴摇头。 庞统烦他:“干嘛呢!做什么怪样!” 他幸灾乐祸:“老大这回栽了。” “胡说什么呢!” 韩冲勾住他脖子,悄声道:“这你就不懂了,庞大光棍,你想想关外那些女子老大什么态度。” “那当然是从不搭理。” “那你觉得他对新夫人怎么样?” 庞统思索片刻:“说不上来,总觉得怪怪的,刚开始还装装样子,笑嘻嘻的,我都背后发冷,这段时间也不见他笑了,俩人也不见面了。可你说他对夫人无意吧。他刚才冲的比谁都快。” “对喽!”韩冲捏着自己的下巴,饶有兴趣,“我算看出来了,这叫逢场作戏容易,真心流露难。” “什么逢场作戏,又真情流露的,别怪兄弟没劝过你,这是在中原,不是关外,收起你那点污糟心思。” 韩冲白他一眼:“看来还得我多带你去几销魂窟。” 第6章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从医庐出来,萧淙之带着韩冲又回典狱。他命韩冲再审前几天抓到的眼线,自己亲自去招呼围截元绮之人。 典狱里连续传来惨叫,韩冲在关外打探消息时混迹江湖,最知道怎么撬开人的嘴巴。 隔壁刑室,萧淙之手中捏着那柄准备刺杀元绮的匕首一言不发。眼前刑架上的男人听着连绵不绝的惨叫,额上渗出冷汗。 为了壮胆,他大喊一声:“来呀!别以为老子怕你!” 萧淙之抬眼,那人被他如狼般幽深凶恶的眼神震慑,咽了口口水,又大喊了一声:“狗官,我们流离失所,你却拿着明脂明膏坐享富贵,有种就杀了我,好叫世人都看看,新任的刺史是个什么人模狗样的畜牲!” 萧淙之停下玩刀的手:“我今日心情不好,只问你三遍,谁让你来的。” “无人,是我自己,憎恶…啊!!!” 那匕首刺进他那被斩马刀贯穿的伤口,执刀之人的脸上却毫无波澜。 “第二遍,谁派你来的。” “无…无人…啊啊啊!!!!” 握着匕首的手,在肉中一旋,生生剔断了他的肉里的筋骨。惨叫声甚至盖过了隔壁。 “第三遍…” “是…月姬公主,是公主让我来的。”那人尝过敲髓断经之痛,还没等萧淙之发问就已经招了。 那人血汗同下,颤抖的声音满是恐惧:“公主说,让我们或绑或掳掠,总之…” “如何?” “找几个男人,将人废了…”他说的心虚,一看见眼前的人虽然神色不变,却已然握紧拳头,立即补充,“可我们等了好几日都不见夫人出门,这才想借着难民闹事,好回去交差。” “没了?” “没,没了,不敢欺瞒。大人念在我们并未铸成大错,饶我们这回吧。” 下一刻,那人乞生的眼里死气弥漫,那柄匕首已经割断了他的喉咙。 另一边,庞统护送元绮后返回典狱,韩冲半身血污,手上却是一张干净的口供。 两人随侍萧淙之两侧,在典狱昏暗的光线里,活像地狱修罗。 庞统报:“查过了,夫人刚出府就被盯上了,动作很快。” 萧淙之将手上的血擦干净,吩咐他:“去,把盯着的狗眼摘了,哪来的,送哪去。” “是!”庞统与韩冲领命。 萧淙之又补充:“别让她太好过,办好了,来府上领赏。” “好嘞!”韩冲眸子里闪着兴奋的光。 庞统有一瞬间觉得,仿佛又看到了关外的他们。 萧淙之回刺史府时,天已黑了。 如流守在门口,“大人,先沐浴用饭吧,如流这就去通知夫人。” “她让你在这里等我?” “夫人不知您今天回不回来,只说若您回来,让我去报她。”如流如实回答。 萧淙之若有所思:“我去见她。” 他快步来到小书房前,却又想起了什么,想走,门却开了。 元绮穿着星黛色的襦裙,拢着月色的肩帛,青丝散在身后,已然是准备入睡了。 “我以为你今日不会回来了。”她让开了身,“进来吧,外面冷。” 屋里熏得暖烘烘的,还是那熟悉的味道,是她专属的香。 元绮关上门隔开外头的寒风。 他玄甲上冻住的血融了,缓缓淌下来。元绮才发现那血迹不止领口和袖口有,斑驳不一,应是多次喷溅上去,被他擦拭过,仍有一些渗进了护甲里。 她不经意间皱了眉。 他看在眼里:“原打算沐浴后再来,弄脏了你的地方,抱歉。” 元绮摇摇头:“今日在医庐我便看到了,心想你是不是受了伤,我这里有一些上京带来的金疮药,是请圣手姜老先生所制。” 她转身从妆奁台下取出一只竹编漆艺的红色小盒子,递给他。 “血不是我的。”他说。 她还是坚持:“你们行伍之人难免皮肉吃苦,留着吧,我带的多,你可分给庞号二位将军。” 他们也有? 他收下:“你找我就是说这些?” 元绮看着他满身血污的模样,苦恼地眉头微蹙:“说来话长,不如你先去沐浴吧。” 正说着,如流将浴桶和热水都搬到了小书房, “大人直奔小书房,如流以为大人今夜宿在这里,便自作主张…” 萧淙之去看元绮,她却到底没有拒绝,避看他的目光,细声说:“放下吧,抬回去水都凉了。” 如流替他宽衣,又在浴桶与床之间竖了屏风,然后退了出去。 元绮坐在床上,听着水声。 屏风那头的人率先开口:“朝若有话,现在就说吧。” 她没有迟疑:“好。我有两件事相商,一是今日与你说起的赈灾款。我不想太惹眼,以你的名义捐出可否?” “可以。” “第二件事,我想问问今天抓到的人,审出些什么吗?” 那头的水声停了,元绮等了一会,传来他简洁的声音:“月姬公主。” “月姬公主?怎么会?我与她不过一面之缘。”她转而回想起那日接风宴的情景,思来想去,问出来一句:“你从前,有过女人?” “没有。” “那是你们二人,有过节?” 没有回答,只有一阵水声。 “正好,我也有事与你说。”他穿着里衣带着潮气走出屏风,来到她的床边。坐在床沿上,与她一个床头一个床尾,二人就这么相互对望。 元绮率先挪开了目光:“什么事要同我说?” “两件事,第一,京都来信,元宵节时,送月姬出嫁,到时会有迎亲使节到来。第二件,中原和亲的公主也定了,你猜猜是谁?” 元绮思索再三,今上五子二女,长公主已经出嫁,二公主正值豆蔻,可生母极得宠,若是舍得她去和亲,人选也不必纠结这么久。她看一眼萧淙之,脸上又浮现那日整治嘉柔郡主的笑,还偏让她猜。 “居然是…怎么会是嘉柔郡主!?”她双手捂住张大的嘴巴,双眼又有了那种生动。 “怎么会?”她难以置信又惊叹了一句,还不忘压低声音,“这也是你?” 萧淙之也不禁牵起嘴角。 “真的是你?”她激动的跪爬靠近。 “你要问几遍才信?”他笑着说,像冰融化了。 “天呐,萧淙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连这都能办到!”她平时的矜贵克制全然放下,眼波如星辰闪动着。 “今上召各位郡主回京,本就有这个打算。原本定王只这一个女儿,当然全力阻止。但她回京途中遇到流寇,此事传出去,清白便说不清了。虽然定王替她遮掩,但我只需稍稍透露一点消息,是留在上京做个污名郡主,还是为大义和亲,今上,定王,自然都有了选择。” 元绮听得入神:“你是不是刚离开上京道官舍时,就已经知道了?所以才故意将她…” 他不可置否,只问:“怎么样?解气吗?” 她怔道,“你这么做,是为我?” “嗯。” 二人在暖帐中都穿的单薄,任谁看了都像是闺房私话。 元绮仰头看他,那明亮的眼,柔嫩的唇,白皙的颈肩,再往下是泛红的一片春光…都落入他眼底。 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急忙背过身,将披纱拢住自己:“我…我与嘉柔,有些过节,不是,她若嫁娶,倒…倒……” 她语无伦次,身后的人却没有出声,她缓缓转过身看他,他没有要走的意思。 既然已经成婚,她并不是不明白,于是闭着眼睛测过脸,任由轻纱滑落,露出了洁白的香肩。 但预料中 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揭起被子盖在她头上,说了一声:“我还有事。”便走了。 元绮躲在被子里,脸颊绯红发烫,却也松了一口气。 第7章 不必再逢场作戏 与匠人相约的日子很快到了,定制的首饰一早送来府上。 所得的凛珠,只够制一条项链。因还未与元穆的新夫人打过交道,便先取月珠制钗,托付宋档头归途中送往上京,又奉上一对硕大的金珠耳环。 “小家主,这凛珠真是太美了!”荔云赞叹。 纵是见过无数珍宝的元绮也被迷住:“是呀,荔云,你说天地造物怎么这样神奇!” “小家主你瞧,置于暗处都光彩夺目,真如天上的月亮一样。” 二人捧着一串凛珠啧啧称奇。 “对了,离京前小家主做了一身粉黛色的新衣裳,正好称这串凛珠!” 元绮眼睛亮起来:“快取来。” 圆袍领上衣,露出洁白纤细的脖颈,外套领子边镶着细细的兔绒,去掉贵重的钗环,只留一朵绒花,配上粉色的凛珠,真好似一朵雪地芙蓉。 “太好看了!”荔云赞她。 “对了,小家主,咱们都窝在家里好些时日了,来之前你不是说想看看靖州风俗商情,雪融了打扮,我听如流说,这几日正是回暖,日头也不错,不如就今日?” “好呀, 不能辜负了天地馈赠。”她同意了。 “唉,等等,咱们就这么出去,只怕太惹眼,不安全。” 元绮解释说:“无妨,他将近卫给了我一半,让他们暗中保护。” 荔云点点头,心道小家主最近怎么总是他啊他的,对刺史没个正经称呼,莫不是二人闹脾气,说来也有许多日未曾见过。 元绮今日只让马车送至街口,与荔云二人如寻常姐妹般手挽手逛街。 “小姐,您看前面就是刺史大人设的济民斋。”荔云指着前头临时搭的草棚子。 城中除了受雪灾的百姓,又多了许多各地涌来的流民。萧淙之以官府之名拨款派人重建民宅,又在以刺史个人之名搭建临时的济民斋,救济外地流民。 “小姐,我听如流说,之前围劫咱们的人已伏法认罪,冒充灾民故意散播谣言坏咱们刺史府的名声。官府的公示都贴了。” 元绮微微蹙眉:“只怕不会就此罢休。灾民这么多,光靠救济不是长久之计。” “您这是,在担心刺史大人吗?”荔云凑近了笑声问。 元绮微瞪她一眼:“我……” 韩冲跟随萧淙之来视察赈灾情况,百无聊赖,忽见长街尽头一道霞色的富贵人影。接风宴那日,韩冲便见识过了,边地靖州,能如此贵气逼人又不落俗套,令人过目不忘的女子,除了靖州刺史夫人,再无其他。 韩冲看一眼前头马上的高挺背影,心中暗道,连自己都挪不开眼,以眼前人的眼力,只怕人家刚出现在这条街他就盯上了。看了这么久却不去打招呼,韩冲心想,还是得帮兄弟一把! 想着刺史夫人太高调,他张口便高喊了一声:“萧家嫂嫂!” 元绮与荔云同时回首,长街那一侧,一队巡防军已行到眼前,马上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萧淙之。 “嫂嫂,今日回暖,不如趁着好天气,与郎君看看靖州风景。”韩冲说着眼神直往萧淙之身上飞。 元绮今日的眼神一直避着萧淙之,只仰头侧着脸与韩冲说话:“不了,郎君们公务繁忙,不必费心,我逛了有些时间了,正准备回去呢。” 萧淙之在马上居高临下,见她仰首,那串凛珠即便如星芒闪耀,他眼里却只有她如雪的脖颈,那晚的风景不免浮现在眼前…… 随即下马,将缰绳丢给韩冲:“我送你回去。” 元绮点点头。韩冲牵了马,带着巡防队伍离开, 派给元绮的近卫,带着马车等在巷子口。萧淙之扶她上车,那双手从手中抽走,留下冰凉的触感。 萧淙之也上马,与她并肩而坐,余光瞥见那双指尖微微泛红的手,大手握了上去,放在她膝头:“今日有风。” 一阵粗糙的摩擦感伴随暖意传来,元绮移开视线:“嗯,还是有些冷。” 他说:“今日流民陡增,靖州不安定,待局势稳定,开春了可去看看草原。你应当没有见过。” “可是边地的草原早已随三州沦陷被外族侵占了。” 他解释说:“等和亲结束,郸州与靖州都归我管辖,郸州辖下有一片草原,叫锡林。” 她说话的时候,盯着马车小格窗的帘子,从始至终不曾看他,闻言终于惊诧地转过脸来。 “今上,要将郸州给你?” 他也看着她:“没错。到时嘉柔郡主的送亲队伍,到了靖州由我护送。月姬也会随使节进京。” 元绮微微蹙眉,似时想到了什么,不禁压低了声音凑近悄声担忧道:“可月姬公主与你有过节,眼下又闹了雪灾,你开了济民斋,恐怕会有更多流民汇入靖州,我只怕一切不会太顺利。”因为担忧,首也不自觉抓紧了他一根手指。 萧淙之看着近在眼前的面容,没有回答。 元绮则想起之前问他郸州收复之事,他曾说,无可相告。于是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同时还抽出了握在一起的手。“抱歉,我多嘴了。” 萧淙之深看她一眼:“眼下确有一事相商。” “但说无妨。” 他低头看着手心,捻了捻:“郸州与靖州,受外族所扰多年,百姓积苦,我有心富民守关,想听听朝若的看法。” “我只是个生意人,不懂如何守关。但若要富民,略有浅见。” 她正了正身子,娓娓道来,“眼下流民越来越多,纵使散尽家财也不过是坐吃山空。授人以鱼不如受人以渔,不如让他们为靖州出一份力,或修筑边防,或水利民生。靖州情况,还是你更了解。” “我朝曾经的马匹,皆出于北境三州。另有稀有色矿,用于绘画织染,互市上松石玛瑙…” 元绮看着他如数家珍,问道:“你分明早有计划,何故又来问我?” “朝若难道不想将生意,做到这中原养马场来吗?” “不想。”她斩钉截铁。 他侧过身,掀起小帘,丝丝缕缕微风吹进来:“如你所见,靖州与外族互通多年,郸州更是如此。此番兴业,绝不容外人经手。” 原来早就算计好了,心中唏嘘,自己为他着想不在此地经商,反倒自作多情了。 果然,能轻易说出口的情谊,若非太轻,便是太假。自己明知他有所图,却还差点栽进去! 元绮转头看向窗外:“我原本,决心不在你任地行商,以免传出去落人口实。但若你不介意,我可以出资,让下面的大档头以新商号的名义,为你办事,收益也尽归你所有,一切与我无关。” 萧淙之怔了一瞬,眼中暗流涌动,只说了一句:“多谢。” 马车已停在刺史府前。萧淙之起身下车,他正掀起帘子,元绮唤了他一声:“刺史。” 身后传来她的声音:“我已收到兄长来信,会全力助你,以后有事不妨直说,不比拐弯抹角。更不必,逢场作戏。” 他没有回头,顿了顿,掀帘而去:“好。” 元穆的信是前日到的,依然是问元绮过的如何,却始终没有提及新婚的夫人。只特别嘱咐:靖州外族盘踞,淙君所行之事,利在家国,不可做个人计较,愿妹妹全力相助 萧淙之又赶回边防营地。 元绮用过晚饭给兄长回了信,只道与刺史大人相敬如宾,请兄长放心,又问及嫂嫂的近况,有一金簪,愿赠之。 搁笔,又书一封,给扬州的大档头杜如昌,遣他将自己存放的私款全部取出,另起商号,赶赴靖州。 天刚擦黑,送信之人便将信交到了萧淙之手中,只觉得纸上“相敬如宾”四字,格外刺目。 第8章 三万两黄金哪来的? 夜里,元绮卸妆后让荔云收起凛珠,厌厌地伏在床头的靠枕上。 外面的有人来报,刺史大人回府。 荔云近前问:“小家主是否要让小厨房备饭?” 她摇摇头。 “小家主这是怎么啦?白日里刺史还百忙中抽身,特意送咱们,怎么回来以后您就不太高兴?” 元绮笑笑:“我的用处在别处,以后咱们顾好自己就行。不必再做多余的事情。” 门外有人,眼看小书房的灯熄了。如流问了一句:“大人,您为了赈灾已经多日没有回府了,是否现在安置?” 萧淙之身上仍然玄甲披身,腰间挎着军刀,说句“不必”,又大步出门去。 第二日,刺史府外突然围聚了大量的流民,辱骂不休,比之之前更甚!甚至还有企图破门而入的! 元绮昨日与荔云刚上街游玩,城内灾情分明没有激化到这一步!她心中明了,定是有人蓄意为之! 如流带着人去挡,又遣人来报元绮,怕有冲撞,让她千万别出门。 她提起裙子,快步往小书房走:“分明是知道他不在,故意的,这哪是什么流民呀!荔云,快来,随我出去一趟!” “小家主,门口都被堵了,太危险了,您不能出去,有什么就交给我去办吧!” 元绮快速思索:“好,等晚一些,人散了,你从侧门偷偷出去…” 元绮取了凛珠项链与一些首饰,交与荔云。令她再去一趟竞拍坊。 荔云发愁道:“小家主,靖州贫苦,未必有人能买得起呀。” 元绮却说:“东海的凛珠世间少有,只要他们识货,定然会想办法买下,你去凑凑,能有多少是多少。” 果不其然,竞拍房此次买断,共得三万两黄金。趁夜色偷偷运回一万两。 回来时,荔云愁眉满面:“小家主,那凛珠,咱们三年也只得这些,实在是难得的明珠,放眼举国也找不出第二条来,竟就这样没了。” “荔云,那到底只是死物罢了,眼下有更要紧的事。你回来时,没有人跟着吧。” “小家主放心,我换了车,又特意绕路,还将钱箱套了皮才回来的。” “那就好。” “我只是心疼那凛珠,小家主才戴了一回,咱们来靖州,银两都换作飞钱,您若缺钱,用飞钱去兑便是,何必如此!” 她道:“正因为难得,才能换得三万两黄金。快去,你将如流喊来。” 如流听唤,立即来小书房听候。 荔云将那装了一万两黄金的箱子抬到他眼前。 元绮开口:“如流,烦你将这些交与刺史,转告他,我答应的事,还需一些时日,这笔钱可助他尽快安置流民。共计三万两,因数额太大,过几日我会陆续奉上。若他问起黄金来源,告诉他,我自有我的办法,他放心使用。” 如流为难道:“夫人,这…您不如亲自交与大人吧,如流这就去请刺史回来。” 她却说:“不必了,你是他最近的人,我信得过你。今日我有些累了,你即刻送去,别耽误了。” “这…是。如流这就去办。” 郸州光复后,有大批外逃的细作,徘徊在关口,见缝插针地想渗进来。萧淙之带人清剿了一遍又一遍,典狱都快装不下了,才堪堪肃清。眼下为了雪灾流民,已经小半月不着家了。 如流不敢耽搁,连夜召集了近卫带着黄金去了边防营。 此时军中值营的是庞统。 他亲自将人领入主帐,又将巡夜的士兵,换成了亲信,一直等到后半夜,萧淙之才带着韩冲从典狱回来。 韩冲率先冲进帐中,端起水牛饮:“这些狗东西,属蛇的吗,这么难缠!老子累了一天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萧淙之直奔如流而来:“有事快说!” 如流跟随萧淙之多年,今日流民围府之事他早就派人去报他,此刻自然比谁都明白他的心思:“大人放心,夫人一切安好。” “如流,那你深夜前来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刚刚我和老大刚到军营门口,听到报信说你连夜来了,还以为嫂嫂出什么事儿了,这大半夜的,给我们吓一大跳!”韩冲抱怨。 “大人,如流前来确有要事。”说着让开身,打开装满黄金的箱子。 “这是夫人让如流送来的一万两黄金。夫人让如流代为转告,她答应的事,还需一些时日,这些金子请大人先应个急,共计三万两黄金,余下的会陆续送来。” 萧淙之盯着黄金,面色并不好看:“钱哪来的?” 如流如实回答:“夫人说,她自有她的办法,来路清白,您放心用。” 萧淙之皱起了眉头:“她还说了什么?” 如流有些为难,看看庞统又看看韩冲:“夫人说…她累了就不当面与您说了,让我赶紧送来。” 她不想见他。 韩冲闻言立即捕捉到了什么:“哎呀,咱嫂嫂可真是天降福星啊,有了这笔钱,明日我就带人去把那批刺头解决了,老大你也好好休息休息,回府好好陪陪人家。” “你怎么回事,别打岔,听老大安排。套什么近乎,一口一个嫂嫂的。”庞统呛他。 韩冲凑近就在他背后闷闷拍了一掌,让他闭嘴:“老大,就等你吩咐呢。” 萧淙之定神坐到案前,修书一封,递给韩冲:“让人誊抄张贴,明日去募工。” “好!我这就去。”韩冲迈出两步,又回过头来问他,“老大,你今天真不回去陪陪嫂嫂?” 萧淙之瞪他一眼,冷声命令:“三日内,我要靖州再无流民生事。” “得令,我这就去!” 如流与庞统也退了出去。 如流看着萧淙之端坐在案前闭目养神,张了张口也想劝一声,到了还是没说出口。 庞统出了帐,就追上了韩冲,搭上他的肩问:“你刚才什么意思!” 韩冲挑着眉,得意又轻佻:“你别管我几个意思,我只知道咱们这位新夫人,神通广大,家财万贯,我得好好跟她搞好关系!让老大把人陪好了!” 庞统轻笑一声:“咱们谁都知道,老大志不在此。” 韩冲忍不住停下脚步白他一眼,仿佛看傻子一般:“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劝你,长点心吧!”说罢一路跑着去办事了。 第9章 只是不愿意等他罢了 隔天,官府就出了告示,招募城中流民,男子开采停产多年的色矿、建马场;女子则学习用色矿染织。更有温泉、野牧等诸多工程,为流民提供工作与住所。 三州沦陷前,靖州也繁荣一时,可沦陷后,地处边境,侵扰不断,靖州也就此没落。 如今重启旧业,城中百姓议论纷纷,但流民本就一无所有,自然愿意舍命博一个前程。 仅三日,靖州乱象果然肃清! 剩余的两万两黄金,元绮陆续遣如流送去给他。 直到靖州安定,萧淙之才走出边防营,孤身策马回到刺史府。已是深夜,缺月隐匿夜雾中。 月姬公主的请柬送到了刺史府中,正遇上萧淙之回府。如流接过邀帖,递到正厅中一身戎装的男人手里。 他翻看后捏在手中,若有所思。 “夫人呢?” 之前无论萧淙之是否回来,元绮的小厨房都会被一些夜食,可自从那日长街回来,便再也没有了。如流回答得小心:“夫人在小书房,不知大人何时归来,如流这就去备饭沐浴,大人稍等。” 不是不知他归期,而是不愿意再候他罢了。 萧淙之点头,垂目看着手中把玩翻折的邀帖,迟疑了半晌,还是起身走去小书房。 灯还亮着,窗纸上映出曼妙的身姿,正在镜前卸妆。 小书房里,正脱下外衫的女子,听见荔云小声说道:“小家主,外面好像有个人。” 透过窗缝,看见昏暗的长廊上,那人身姿高挺,玄甲闪着寒光,除了萧淙之还能有谁。 “是刺史大人。” 元绮思索片刻:“荔云,你去问问他有什么急事吗?没有的话请他早些休息吧。” 荔云起身,门闩刚打开,那男人便已经推门进来,到嘴边的话根本来不及说出口。荔云抬头去瞧他的神色,只觉得威压令自己胸口一窒,立即退了出去。 元绮站在床边,钗环解尽,换了一身紫雾色的烟纱,青丝散在身后,纵是不饰钗环,依然是不可亵玩只可远观的矜贵模样:“刺史深夜来此,是有急事?”她只唤他官职。 “流民已经安置,刚刚回府。” 她颔首:“恭喜大人。” 他脸上却不见丝毫喜色,反倒皱起了眉,似有不快,将手中的邀帖攥的发紧。 “那些黄金,你从哪弄的?” 元绮将视线从他的玄甲上挪开,侧过身装:“总之不是从我的账上出,来路清白,只需杜掌柜到了,挂到他名下,你无需担心。” “三万两黄金不是小数目。” 她的声音明明是细软缓慢的,却四处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凉意:“刺史的事情,我不追问,你又何必追问我的呢?” 萧淙之闻言胸中燃起难以抑制的不快,迈步上前,刚想说些什么,眼前人却急退了两步,背过身去。 她看穿了他之前的逢场作戏,宁将心托付珠宝钗环等死物,也不愿与他纠缠。 他眼里映着她圆柔的雪肩,如脂的长颈,柔弱易碎,却有一身傲骨不可折。 “月姬明日设宴,只请女眷。我会派人保护你。”说着将邀帖放在床边,转身离去。 听到关门声,元绮逃也似的松了一口气,跌坐床沿,看向了那份邀帖。 第二日,元绮让荔云带了些散碎银子出门探听,她思来想去,月姬此番邀约的名头是请诸位夫人前去,帮助筹备和亲事宜,她不好拒绝,只好让荔云去打听些月姬的消息,有个了解。 荔云去了半日,散出去不少银两,才来复她:“小家主,打听到了,月姬公主比咱们到靖州早不了多少时日,一直在此处等朝中的和亲消息。我借着给月姬公主置办东西的名头,问了靖州几位专供公主行馆的掌柜,听说她是突厥可汗最宠爱的小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因此脾气也大,看上的物件势在必得,眼里容不得沙子,睚眦必报,极难伺候。” 元绮点点头:“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消息吗?” “听说半月前,也就是咱们被流民围劫那日夜里,月姬公主的行馆中,突然从天而降,掉下许多……”荔云不仅压低了声音,一时紧张兮兮。 “许多什么,你快说。” “人头啊!血淋淋的人头!” 元绮的心也猛跳一下,沉吟片刻,握紧了拳头,低声叹:“他怎么敢……荔云你快说,后来呢?” “此事如此可怖,自然被瞒得密不透风,我也是那掌柜正好去送药材瞧见了,花了好多银子才问出来。事后好像没有追查出犯人,刺史吩咐保护公主不得有闪失,派了兵去,将行馆为了水泄不通!前日才撤了人。” 元绮心中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但仍然心惊不已。让荔云取了尚好的云锦来备礼,又取来匕首防身。 邀帖写明了,只邀请女眷,故意将萧淙之隔开,想来这场鸿门宴不会太平。 午后,元绮沐浴更衣,天有些冷了,她特意让荔云取来淡色鸢紫的外袄,将腰间的短刃遮掩。挽起乌发,配上一组鎏金镶珠掩鬓,与一支绒花簪。 上了马车,她心中却仍然想着荔云的话,他行事竟然如此狠辣! 一阵颠簸皱着,马车来到了月姬的行馆前,她去的不早不晚,恰逢开席前,女眷们都在院落里听戏说话。 一进院子,副使家崔夫人率先迎了上来:“呀,刺史夫人,可把咱们好等。” “是呀,自从那日见过夫人风姿,我便不能忘怀呢。”你一眼我一语拥她在点心席面上坐下。 同桌的除了崔夫人,还有铁骑骁卫潘奉的夫人蒋氏。 不远处的台子上,胡女跳着舞,鼓乐喧闹,崔夫人道:“这靖州入了冬,手脚都冻麻了,难得与诸位夫人一聚,与其听那管弦之声,倒更想与夫人们说说话聊聊天。故而才邀您坐了这偏僻席面,刺史夫人,您可莫怪。” 元绮笑了笑:“我刚来靖州不久,便叫风雪冻住了脚步,淙郎又埋首公务,我正愁无人说话呢。” “是呀,”潘夫人接过话,“往年也有不少流民闹事的,今年格外多,刺史大人勤政又尽心,我家那位也深受鼓舞,已埋首军中,五六日不曾归家了。” “潘夫人,我家淙郎惯是如此,公干起来便忘乎所以了,竟忽略了体恤下属,您可不要怨他才好。”她拿出从前与上京高官女眷周旋的本事来。 “刺史夫人您哪里的话,咱们的郎君干的都是利国利民之事,我小小妇人哪敢有什么怨言,只盼着您回头见着刺史大人,替我向他多讨几日假才好呢。” 元绮笑着点头:“自然自然。” “ 说起来刺史大人,年轻有为,那日郸州光复,靖州开城迎他的样子,我呀至今难忘呢!”崔夫人掩面轻笑,又与潘夫人对看一眼,席间又上了几道点心。 潘夫人立马张罗着,将小酥糕逐一分到长官夫人们的面前,边还不忘停下嘴里的话:“是呀,当日只许军政要员接待,我也是听我们家那位说的,说刺史大人跨宝马入城,身后横着一柄斩马刀,犹如将星在世威武不凡。只可惜不能亲眼得见,若是准许公开迎接,真不知有多少靖州女子,要为之倾倒了。” 郸州之事,连上京都瞒得密不透风,又不许公开迎接,说明上下都封了口了。元绮心想,这二位在自己面前说起这些,只怕是在探她的口风呢。于是伸出食指,嘘了一声: “二位夫人低声一些,我听说今上似乎不喜底下议论此事,如今郸州回归在即,估计也是怕口舌无章,说出是非来,影响两国和亲大事。此事咱们自己人知道就行了。” 崔夫人与潘夫人立即应声,崔夫人又补充道:“是呀是呀,咱们就是底下办事儿的,要说刺史大人在关外的那些事儿啊,还得是月姬公主清楚。咱们啊,都是捕风捉影,不说了不说了。” 嘴上说着打住,却还要往元绮心里扎一根刺。 第10章 你就是靠这张嘴拢住萧淙之的? 不多时,侍女来传宴。众人落座,又等了许久,直至天擦黑了,月姬才施施然在众人瞩目下现身。今日室内的炭火极旺,不少女眷都出汗花了妆面。见到月姬一身轻盈华服,颈上一串凛珠项链,原来是为了衬她! 女眷们起身拜过,月姬传了酒菜,向众人道:“诸位,我大婚在即,父王虽备下重礼嫁妆,可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今日邀诸位夫人前来,一是在我离开靖州前想再与诸位暖茶叙话;二则请诸位帮我想想,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说着目光便落在元绮身上,靖州官员以刺史为首,何况萧淙之又兼任团练,女眷们自然也看着她的苗头。 元绮施然一笑:“公主说笑了,大可汗以郸州六郡陪嫁,试问这天下女子还有谁的嫁妆能与公主的相提并论呢?” 众人皆附和之。月姬却不满意:“话是如此没错,可我身为女子,自然是更喜欢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这些为我所用的东西,刺史夫人是镇国公府的珍宝,又在上京长大,自然是从小便见惯了好东西的,不如你说说,本公主还应该添些什么?” 镇国公府的珍宝,她用萧淙之的话来开头,可见还记着上一回接风宴的仇,来者不善。 元绮眼神示意荔云,取来了那块云锦,双手奉上:“公主,元绮虽然在上京长大,可毕竟是下官臣女,您成婚后便是宗室皇亲,元绮浅陋之见,怎敢置喙。这块云锦,是今春江南织女取最嫩的银蚕丝织就,又二十位绣娘精绣三月,才得此一块。虽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却是元绮能拿出手最体面的东西,请公主您不要嫌弃。” 侍女将云锦呈到月姬面前,她笑着伸手抚摸:“你这人看着讨厌,说话却很会讨人喜欢。你就是靠着张嘴,拢住萧淙之的?” 元绮笑容滞住,仍然强行扯着嘴角:“公主,元绮所言皆是真心实意。” “嗯,这话倒不错,确实不虚,这锦缎如此粗劣,也配给我?”说着一把打翻在地,连同酒水一并洒上,脏污了一片。 副使夫人眼看又入僵局,开口逢迎:“公主真真是太瞧得起咱们了,咱们这些边地村妇,连您的边角料都比不上。你们看到公主颈上的凛珠没有,我只在戏本子里听过,天上的仙女下凡才有罢了。咱们啊只有开眼的份儿!” “崔夫人,你倒是识货,本公主今日新得的小玩意儿罢了。”月姬抚着颈露出满意的笑容,“刺史夫人,与你那日的东珠十二簪比如何呀?” 元绮自然早就看到那串凛珠,靖州城内,出得起价的屈指可数,落入月姬手里,她倒不意外。 “公主有所不知,我外祖父在南方也有些采珠的营生,可已经多年未得粉色凛珠了,连我也不曾见过。此珠光华有如皎月繁星,即便在暗夜里,依然辉煌明媚,故而千金难得一枚。今日有幸得见,饱了眼福了。” 月姬满意地哈哈大笑起来:“哎呀,刺史夫人,你这张嘴呀,我竟有些喜欢你了。” 此时,侍女近前来报:“公主,刺史大人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说好了今日是女眷相聚,咱们的晚宴还没晚呢,让他等着。” 元绮转给荔云眼神示意,荔云领会便退了出去。 院子里,萧淙之负手立在屋檐下,却只见到荔云出来。 “大人,公主说,今日是女眷聚会,晚宴还没完呢,此刻酒才过了两巡,让您再等一等。” 萧淙之看荔云神色不愤又委屈,心中便有数了。 行馆内,月姬脸上挂着妖冶的笑,话头又回到元绮身上:“刚才说到哪了?哦,我竟有些喜欢你了。”她的笑从妖冶变成玩味,“让我想想,该怎么赏你,就赏你我们突厥最好的烈酒吧,来人!” 忽而两个人高马大的异族男子,抬上来半人高的一坛烈酒。 “公主这是何意?”“听不懂吗,赏你呀。你是想自己喝,还是我的人帮你喝呢?这可是我们突厥最好的酒,你可别浪费了。” “公主,元绮自小不胜酒力,恐怕……”元绮眼神向下官女眷处求助,却已无一人敢说话。 月姬已然不想再听她废话,自顾自把玩起了指甲。 两名异族男人却越靠越近,元绮高声道:“公主,我先父是镇国公,三代为官,公主毕竟还未嫁入上京,在此处对我用强,只怕也占不到便宜!” “哼~”月姬冷哼一声,斜睨着她,“你怕是还不知道吧,此次与本公主和亲的是何人,祁王嫡长子,今上的皇长孙,伯卿李瑜。现在,你明白了吗?本公主赏你酒,你不喝,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原来,关外势力都倒向了祁王! 元绮惊讶之余那两名异族武士已经上来捉住了她的手臂,反剪到身后,直将头往酒缸里按! 她奋力挣扎,两条纤细手臂几乎要折断,在坐竟无一人敢挺身而出:“我毕竟是刺史夫人,萧淙之官居三品,即便是皇亲国戚,也无权随意折辱虐杀!” “还敢嘴硬!”月姬听她唤萧淙之的名字愤而起身,快步走到她身前,缓缓蹲下,捏住了她的脸,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对她说,“你以为萧淙之会在乎?他可是连父兄萧家全族都舍弃了,何况是你?” 元绮咬牙反呛:“即便不是我,也不会是你!” 月姬震怒,甩下一巴掌:“还愣着干什么!” 那两名异族武士正要发力,一把刀贴着月姬的耳朵飞来直插其中一人的肩头,那人被刀劲带的后仰倒地,鲜血如注! 众人向外定眼一看,院里的护卫都折在他手里,一路打杀宴厅门前,萧淙之一脚踹开手里的护卫,随地又拾起一把刀,转动手腕,那刀在他手里转了两圈,闪着森然寒光! “你敢强闯!?”月姬怒喝! 萧淙之抬眼,目光幽深寒冷,杀意升腾:“你想试试?” 说着提到刀大步迈进宴厅,直奔月姬。 “来人呐,还不将他拿下!”月姬退了两步高呼。 那捉着元绮的异族人放开她,就连受伤的那位也站起来朝着萧淙之猛扑过去。 几息之间,二人都不敌应声倒地,萧淙之一脚踩在其中一个身上,附身问:“你运气不错,当着我夫人的面,我不下杀手。”说着提刀刺穿了那人的手掌! 正是刚刚折着元绮的那只手,手起刀落,那手从中指指缝劈开裂至手掌。 席间女眷多有听过自家夫君说过萧淙之行事狠绝的,亲眼得见,惊呼声四起! “萧淙之,你要造反吗!强闯行馆,持刀行凶,我看你是活腻了!”经过一番慌乱,月姬已然跌坐台阶下。 他随即抬起刀架在月姬脖子上,目光却瞥见了她脖子上那串凛珠,身后那细软的声音变得急切:“淙之,别冲动!” 生将杀意压了下来,月姬咬牙切齿却不敢多言。 萧淙之扔了刀,将元绮扶起来,立在宴厅中央,正告众人:“好好想想你们立足何地?放任外族欺辱同胞,真就这么问心无愧吗!看不惯我萧淙之今日作为的,尽管回家去,找父兄参我!”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月姬恨意滔天,突厥可汗的掌上明珠,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 牙都快咬碎了,怨毒的目光几乎要滴出血来:“萧淙之,别以为你们能活着回去!” 第11章 知道是鸿门宴还敢来! 荔云已在府外备好马车,萧淙之扶元绮踩上马墩,触到她双臂,她吃痛,蹙眉闷哼一声。萧淙之松开,将手放在她腰间往上一送。 元绮仍心有余悸,并不与他多接触——方才萧淙之在前开路,元绮追着他的背影出来,那缠绕着血腥杀气的背影令人不寒而栗。 几步路的时间,她回想起相识种种,他最初逢场作戏的笑脸,为靖州鞠躬尽瘁的赤诚,对过往讳莫如深的沉默…好似今天才见到了真正的他。 此刻马车中,见他双手垂在膝上,一言不发。她的话语都堆积在喉咙里,只问出来一句不轻不重的:“你今日…” 他眼神看过来,元绮才说了后半句:“挫了月姬公主的锐气,会不会…” 他忽然哼笑一声:“你居然还会担心我。放心,皇帝放我在这里,本就是让我们狗咬狗罢了。” 她语塞,微微张开的嘴又合上了。 “倒是你,明知道是鸿门宴,还敢来!”他说话间双手探进她的外袄,摸到腰间… “你干什么!” 他一把掏出了她藏匿的匕首! “你怎么…” 定是刚刚扶她上马车的时候摸到了。 她索性坦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日闹过一场,所有人都知道我与月姬不合,反倒省去麻烦。” “闹一场,你说的轻巧,今日如果我没来,你什么下场!”他语气重了,“月姬就是一条毒蛇,一条疯狗!” 元绮被他一斥,也怒气上头:“明明是你将请柬交给我,我看你倒比她还疯!” 他突然收声,侧过头,棱角分明却讳莫如深:“你说的没错,对付疯狗,只能比她更疯。” “你知不知道,刚才你若伤了她分毫,说不定即将归复的郸州,会再起战火!” 萧淙之双唇紧闭,没有说话。 元绮怒而不语,也转过身不看他。 又行出一段路,他转过来,目光落在她后颈,那串凛珠浮现在眼前,声音沉了却软了一些:“三万两黄金,从哪来的?” 元绮眼角瞥他一眼,仍然不回头:“你都看见了,何必问我。” “又是竞拍坊。” 元绮默认。 “凛珠是你的心爱之物,既然知道我逢场作戏,还帮我?”他竟然坦然承认了。 “不是帮你,是帮我兄长。话既然已经说开,我索性和你说明白”她转过身来, “你不必再装作心悦于我,我也不愿成为飞蛾扑火不惜一切的女子。你若以为虚情假意可骗我钟情,死心塌地地帮你,便是在辱我!” 萧淙之无从辩驳,眼前之人看似柔弱,纤细的胳膊一折便碎,傲骨却不可折。 他声音又低了些:“这么说…你从未动心?” 元绮避开了眼,垂目低语:“你未免将我的心,看的太轻贱了。我分明今天才认识了你。” 顿了顿,她又补充说:“认识了你,一点点罢了。” 萧淙之凝着她,沉默不语。 马车又行了一段路,萧淙之掀帘喊荔云:“你自己换条路回去!” 说着拉起元绮下马,吩咐车夫快马直行后,带着元绮疾走进巷子里。 “怎么了?”元绮问。 “有埋伏,跟紧我!” 萧淙之抓着她的手穿行在巷子里。 她猝不及防被他向前送了一把,撞入一间无人的土房里,萧淙之自己也快速闪身进来,将门堵上的瞬间一阵箭雨激射在门上,还有不少穿透窗子射进土房里。 萧淙之将她紧抱在怀,躬身护在身下,如雨打芭蕉,噼里啪啦急泻而下! “她肯放我们走,当然留了后手。”萧淙之的斩马刀不在身边,接过元绮的短刃。 “太猖狂了,这还是在靖州,竟然当街刺杀刺史!” “既然让我们狗咬狗,弄死对方当然不用负责任。听着,”他强行捧起她的脸,“只要躲在这里,弓箭手伤不到你,第一波攻不下,接着就会摸上来,我会守住门口,拖到援兵到来。” 元绮抓着他的手,不肯放他:“你一个人怎么挡!” “别怕,没有准备,我怎会单枪匹马来接你。” 元绮将信将疑,点了点头。 他起身走出去,很快短兵相接的激烈打斗声传来,同时还伴随着嗖嗖冷箭,都逐一被他躲开。 元绮才发现,自己对他所知比想象中还要少,甚至连身手如何都不清楚。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带火簇从小窗口射入,火舌当即舔沸起来! 萧淙之退进屋里,抵住门,将匕首丢给她,手上是刚夺来的长刀! 门外安静了一会,忽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冲里面喊:“萧大人,想不到你也有狗入穷巷的一日。” 萧淙之用刀鞘抵住了门,抹了一把脸上的遮挡视线的血迹,没有说话,也看不出太大的情绪起伏。 外面的声音又嘲讽道:“凭你的身手,明明可以自己脱身,却偏要带着个女人。不像你啊。” “瓦尔丹,我要是你,就不会和将死之人叙旧。”萧淙之道。 外头的男人摘下了面罩,露出与月姬一样的棕红发色:“毕竟是你,死前总要回味一番,才够过瘾。听说里头是你夫人,你们萧家的女人我睡过不少,都很够味儿,只可惜你母亲和姐姐死的太快,不过能玩一玩你夫人,也很不错!哈哈哈哈。” 萧淙之眼里杀意陡增,握刀的手上青筋凸起! 此时火已经四处蔓延,殃及周围民舍,却无一人出逃,看来提前清场了,可见其决心! 萧淙之示意元绮过来,她慢慢躲着火爬到他身边。萧淙之捞起她,仍护在怀里。 “小美人,与其做一具焦尸,不如出来跟了我吧。 我保证,床上的功夫肯定比他让你舒服。哈哈哈哈哈。” 元绮愤而摇头,将匕首紧握在手里,对萧淙之说:“你若死了,我绝不活着受辱!” 他凝了怀里人一眼,将她的头按在自己颈窝里,抬眼通过小窗口向外望,天边一盏祈福的孔明灯缓缓升起。 他揉揉她的头,贴着她的鬓发:“等会我们冲出去。害怕就闭上眼睛。一切交给我。” 她已然做好赴死的准备,毅然点点头。 萧淙之挪开抵门的柜子,伸出手:“过来。” 她乖巧的握住,又被他拦腰搂住。 “瓦尔丹,你既然找死,我成全你。” 木屋的门被飞踹而出,在狭小的巷子里,震开了一片黑衣刺客。 萧淙之乘机将元绮往无人的空巷中一送,凭一己之力挡住了数十人。 杀红了眼,一步步逼近那个叫瓦尔丹的男人。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知道多少尸体。瓦尔丹也拔了刀,准备与他一战。 就在此时,一声洪亮的震吼刺破夜空,韩冲带人从另一头包抄而来,反倒将瓦尔丹一干人堵在巷子里。 “铁骑骁卫韩冲,奉刺史命,前来清剿外贼!”韩冲身后的士兵振奋不已,立即与黑衣人厮杀在一起。 而萧淙之与瓦尔丹仿若四下无人一般,提着刀缓缓靠近,杀意仿佛都在寒冷的空气中碰撞。 “瓦尔丹,你的死状,我也有些好奇了。”那萧淙之歪着头,方才的杀意都化作雪恨的快感。 “那就试试。” 瓦尔丹率先原地跃起凌空劈下一刀,将萧淙之挡下这一击,惯性退后几步,来到元绮身边。 “躲好。” 瓦尔丹见他还顾忌左右,趁机又一顿猛攻。萧淙之应付自如,瓦尔丹心生一计,一个箭步跃起,借力朝元绮方向过去。 萧淙之眼疾手快,冲着他背后一刀斩下。瓦尔丹为避开这一刀,翻身侧滚在地。萧淙之已经再一次拦在元绮身前。 瓦尔丹仰头看见萧淙之身后房檐上有一缕寒光,一闪而逝。笑着站起来:“萧大人,忘了告诉你,来之前,公主让我给你带句话。” “凡你关心之人,都将死于极刑!这是你背叛她的代价。” 话音未落,萧淙之身后的寒芒一闪,利箭飞射,瞄准元绮的后心,破空袭来! 萧淙之耳力好,听见弓震动的声音,却来不及躲避了,一个回身将人搂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一箭! 韩冲来之前,已将埋伏的弓箭手拔出,没想到还留了一个尾巴! 瓦尔丹趁机借力攀上房顶,准备脱身。韩冲引弓飞射一箭,正中他右腿! “妈的,你当老子是摆设吗!” 见瓦尔丹被俘,萧淙之挥刀斩断了左肩头的箭尾,留了箭头在身体里。他搂着元绮走出巷子,吩咐:“尾巴收拾干净。” “是!” 说完心口一阵剧痛,撑刀单膝跪在原地,嘴角渗出黑血来! “萧淙之!”元绮立即扶住他半边身子。 韩冲上前查看一眼:“箭上有毒!” 瓦尔丹大笑:“哈哈哈哈,都说了,公主会让你所爱之人死于极刑!区区一箭岂不是太便宜她了。萧淙之,你今天真是让我开了眼了,在郸州那么多人亲人死在你眼前,你眼睛都不眨,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挡箭!怎么样,这滋味不好受吧!” 萧淙之感到身体里的血液都化成了冰刺,全身剧痛难忍,却不急着要他的命!确实是极刑,好在他挡下了,否则…… 不能细想,忍着痛青筋暴起低吼了一声,咬牙哑声吩咐:“废了他!” 第12章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韩冲亲自押送瓦尔丹,连夜送进死牢,亲手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吊在刑架上,又匆匆赶往刺史府。 “怎么样了!?”他疾步走进主卧,只见刺史府内院,忙作一团,来往下人,行色匆忙。他一路快速扫过,光医师便有二十几位! 原来,回府的马车上,军医对萧淙之身上的毒束手无策,元绮连夜遣人去请镇国公早年流落靖州的旧部。 “荔云,立即拿镇国公府的信物,去请葛老先生,无论如何,请他速来!” 萧淙之仍有一丝意识,咬牙吩咐:“让庞统去军营,我中毒的消息,绝不能漏出去!” 这才有了韩冲赶到刺史府时看到的景象。 元绮听见韩冲的声音,立即过来寻他:“韩将军,拿到解药了吗?” 韩冲摇摇头:“那孙子说……” “说什么了?” “这药不会马上要人性命,少则三日多则十日,会活生生将人折磨至死。现场我查过,只有那只箭做过手脚。此前弓箭手都被我拿了,唯有这个躲在暗处,是专门冲着嫂嫂来的。” 元绮回来根本无暇整顿,一双手冰凉地攥紧:“不说这些了,现在没有解药,可知道是什么毒?” 韩冲依然摇头,却难得地认真:“嫂嫂别急,纵使将行馆翻个底朝天,杀了月姬,我也定将解药找来!” “夫人,虽无解药,我等可先拔出箭,清除一些毒素,暂缓大人的痛苦。”一位须发皆白,眼神矍铄的老者进言。 元绮立即点头:“好,葛老,拜托您了,请用最好的药,多少钱都行!” 葛老应下,又对韩冲道:“将军,箭簇带钩,咬进肉里,还需借您的力。” 众人赶紧来到床边,此时的萧淙之上衣已经被医师们剪去,裸露的精壮身体上,却布满疤痕,左肩膀心口上方处的那一块大疤上,插着一支毒箭! 眼下元绮无法顾及许多,由如流从身后扶着萧淙之,医师们按住伤口,韩冲拔箭。 “还需一人,按住他的胳膊。” “我来。”元绮没有多话上前便抱住了他的左臂,怕压不住还将自己的身体轻轻压上。 “箭簇拔出必然血肉模糊,请夫人忍耐。”老医师说着,将其余年轻医师都清开,“我数三声,一二三,拔箭!” 韩冲握住箭用力一拔,箭上的倒刺狠狠钩住肌肉,竟没有拔出来! 萧淙之一声嘶吼:“呃啊……”元绮感到身下的这居身体全身肌肉紧绷着要弹坐起来,她将他攥拳的手臂紧紧抱在怀里,倾身死命压下,才连同如流将人按住! 韩冲厉声咒骂:“妈的蛇蝎月姬,竟然用这么阴毒的箭!” 元绮只觉得痛极了,若那箭射在自己身上……她不敢回头去看,也不知是急还是怕,眼泪已止不住落了下来。 “再来!”一声嘶哑的男人声音——萧淙之已经醒了。 怀里攥紧的拳头松开,推了推她的心口;“让开,别溅到。” 元绮回头看他一眼,已是唇色发白。 “哭什么,我没那么容易死。” 元绮不敢拖延,立即起身,让葛老上前查看。 葛老查看了伤口:“大人,必须尽快拔出毒箭,您务必忍耐!” 萧淙之点头:“再来。” 元绮背过身去,听见葛老又喊了三声! “呃啊啊啊啊啊!”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喊! “拔出来了,快!将血洞堵住!” 元绮不敢妨碍,眼看着医者围上去,自己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只能对着医师们喊道:“诸位!用最好的药,不计代价,将血止住!!!” 染血的布一盆一盆往外撤,也不知过了多久,葛老才重新来到元绮面前,唤了一声:“夫人。” “怎么样了?”她的声音有些虚。 “血已经止住,请夫人赶紧命人起帐,将床围住。此毒阴寒,发作时气血凝滞,全身经脉如遭冰刺,五脏六腑绞痛难当。我已开了清毒的方子,除去口服外,还需在帐中熏上浓浓的药雾,以此希望能缓解大人之痛苦。” 不用元绮开口,如流立即领会:“属下这就去!” “葛老,若非事态紧急,元绮定不会去叨扰,您是华佗在世,请您务必救他!” 葛老与她父亲是故交,不忍见她焦心:“眼下虽不知大人所中何毒,但箭已拔出,您给我三日,待我与弟子摸清毒性,或许能配制出解药来。” “好!您需要什么,只管开口。” 说话间,如流已带人将床纱帐里外围了三层。 葛老先生随即到药台抓了几味药,放在熏炉上示范“火不可太大,将药性熏出即可。” “我来吧。”元绮立即接过药材。 “夫人,您今日受惊了,早些休息吧。”如流来请她回小书房。 她盯着眼前药材缓缓冒出的烟,缓缓摇了摇头:“这一箭本该我来受,你去照看荔云吧,我在这里照顾他。” “索性,荔云并未与夫人同行,瓦尔丹没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韩将军来的及时,她只在逃跑过程中受了些皮外伤,晕过去了,没有大碍。” “那就好。”元绮终于松了一口气。 如流没再多言,将一众医师请到厢房安置。韩冲对她抱了抱拳,只说请她放心,方才来的匆忙,这就再回死牢连夜提审瓦尔丹。 夜里,葛先生的弟子来为萧淙之换药,如流见她为了煎药,盾在床边,伏在膝上,乌发凌乱,身上的衣裙满是污泥血迹。默默送来了热水,搬来了小榻置于床边,并安排了两名侍女伺候她沐浴。 元绮沐浴结束,又让侍女端来热水,挽起袖子,亲自为萧淙之擦拭身体。 直到东方泛白才伏在榻上,沉沉睡去。 帐中熏得热烘烘,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轻纱襦裙,一手枕着头,一手仍拿着扇药炉的扇子… 晌午,荔云悄声走进主屋,见到小侍女熏着药,元绮仍在侧榻睡着,便取了小屏风将二人隔开,以便医师们为刺史换药看诊。 葛老先生的弟子为萧淙之会诊,没有多言语又退了出去,只嘱咐:“药熏浓一些,莫停。” 元绮听见声响起身来看,萧淙之仍在昏迷。 “小家主,大夫刚走,大人会好起来的,你从昨天开始就没怎么吃过东西,荔云伺候你先更衣用饭吧。” 元绮转而抱着荔云看了几遍:“荔云,你怎么样?” “我没事,昨夜他们的目标不是我,刺史大人让我先走,半道就遇上韩将军了。” “那就好,那就好。” 待她更衣完毕,韩冲与葛老先生一同进来。 “怎么样了?”元绮立即迎上去问。 韩冲仍是摇头,瓦尔丹是月姬心腹,怎么可能放过这次机会! 葛先生却道:“夫人您先别急,毒霸道又无法捉摸,我等翻阅古今内在典籍,从未听过,不是老朽夸口,若是关外的毒,即便解不开,也定有了解。但如今看来,像是新制的。不过昨夜我与弟子们连夜取了箭上的毒,又做了几番探究,已摸清了七八分毒理!” “那太好了,葛老。这么说他有救了?” 葛老先生却摇摇头:“也只是七八分,并不能全解,还差几味药引,还未有头绪。仍需些时日…” “葛老,您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吩咐。”转而又想起了什么,对荔云说,“荔云,我记得你前些日子同我说起过,咱们被围劫那日,有位掌柜去行馆为月姬送药。” “是的,小家主。” “你快去,将行馆近三个月内所有的药材采购名目查清,除这一家外,但凡有过采买的,都想办法弄来。取我的印信,若有受阻,你便直接将铺子买下来。虽然不知这毒药具体来源,咱们也只能赌一把了。” “奴婢这就去!” 葛老似乎也受了鼓舞:“等等夫人,此外我还有一位弟子,对关外异族的医术颇有钻研,我这就修书召他来此。若能探得几味药引,有他在,定能保刺史大人无虞!” “太好了,葛老!您说,我这就派人八百里加急将他带来!”韩冲看到生机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气。 “稍后,我写与将军。” 正要动身,元绮将他留住,正色道:“葛老,我还有几个问题。” “夫人,请讲。” “他至今都未醒来,若咱们所有的法子都无效,该如何是好?”此言一出,空气都仿佛被靖州的寒冬冻住。 葛老须发皆白的脸上,露出憾意:“我的药会让大人深睡过去,又暂时压住毒性,这是将毒发的痛楚压到最低的唯一方法。咱们能配出解药,自然皆大欢喜,若不能,老朽也当竭尽全力为大人驱毒,只是病去上如抽丝,何况此毒阴险,也许数月也许数载,或可保住一命,但此生……” “我知道了,深谢葛老了。”元绮叠手在额前,对着葛老深深一拜。 “夫人言重了。” 葛老离去,元绮仍留了韩冲说话:“韩将军,我还有些话,想要单独与你说。“ “嫂嫂请讲。” “还未谢过救命之恩。”她抬手一拜。 韩冲受宠若惊:“嫂嫂,你这是说哪里话,再说了那都是老大早就安排好的。” “眼下还有三件事需要韩将军相助。” “嫂嫂只管说。” “一则是昨夜贼人都被你擒拿,想来月姬并不知晓刺史受伤一事,希望将军能借一些人给我,扮作家丁模样,守住府内消息绝不外泄。 二则,我虽不知道刺史在谋划什么,但我知道你与庞将军是他心腹之人,在他养伤期间,还要辛苦二位将军,看顾好他原先的部署谋划,不让贼人乘虚而入; 三则咱们不能将赌注都压在瓦尔丹身上,我已经命荔云彻查药铺,还请将军派一队信得过的人,去请葛老的弟子,一同研制解毒之法。我从上京带来六匹黄风驹,你尽管取用,务必要快!” 韩冲抱拳:“嫂嫂放心!我韩冲必定肝脑涂地!” 韩冲大步迈出主屋,行至回廊又停住了脚步,回头向着屋内深望一眼若有所思。屋内帷帐隐隐绰绰映出一个人影,蹲在床脚看护着药炉,韩冲忍不住嘀咕一句:老大这福气…… 第13章 你也急疯了? 转眼三日过去,期间唯有副使崔夫人登门来拜,说是因刺史大人赈济灾民,靖州官民感念刺史大恩,特送上万民书一封,愿当面呈献刺史。又邀元绮共去紫岳岭泡温泉。 元绮差了荔云去回她,称病在床不宜相见。 崔夫人却道:“夫人病了,那我更要去看看才是,那日在公主的宴上,我悔恨极了,只恨自己人微言轻,未能替她遮挡。快,领我去看看吧。” 为做的逼真,元绮让荔云将她领来主卧,自己在萧淙之身边躺下,又命如流穿上萧淙之的衣服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透过帷帐,只能见着两个模糊的身影。 崔夫人朝里头喊:“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可是那日受了冲撞?” 元绮干咳两声:“咳咳,无事,风寒而已。” 崔夫人欲进屋,荔云拦了她一把:“崔夫人,我们小家主,头一回来北地,怕冷极了,大夫吩咐了,要将药熏的浓浓的,一点风都不能受,您还是别进去了。” 崔夫人将信将疑,又呈上了手中的万民书:“刺史大人,靖州能有这番新景象,全靠您勤政为民……” 她话还未说完,帷帐里竟真传出了萧淙之的声音:“靖州积贫多年,你们无动于衷,对逢迎之事倒很上心!” 元绮回首,身侧躺着的人,竟真的醒了! “拿回去,我不需要这东西!” 荔云赶忙上前:“夫人病了,刺史大人也跟着上火,您别往心里去。这儿药味儿太重了,我扶您去前厅喝杯茶吧。”说着连拉带拽将崔夫人请走了。 元绮立即坐起身来:“你怎么样?”分明面色苍白,语气却还强作无事训斥崔夫人! 萧淙之看一眼床边的卧榻与药炉,心中一动:“无事。” “荔云,快去请葛老!” “我昏迷多久了?” “行馆回来后,三日了。” 萧淙之作势要起身,元绮急忙拦他,“别动,你的毒还没有解。” 她拉过绒毯又将他精光的身体盖住,安慰道:“我已拿到行馆近三个月所有的药物采买记录,你放心,解药马上就能配出来。” 萧淙之不禁哑然失笑:“你这是安慰我?” 元绮愣了一秒,有些恼他:“这一屋子的人为你都快急疯了,你竟还笑!” 他微眯双眼,声音嘶哑又无力:“你也急疯了?” 她刚想回答,主屋门口已经传来了脚步声。元绮想起自己还在他床上,慌忙下床:“葛老您来看看。” 随葛老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中年男子,八字胡,背着一只木头药箱。 “夫人,这位便是我与您说起的那位弟子,名叫傅颛,曾跟随过镇国公,常年行走在边境一带,很通外族医理。” 傅颛拱手一拜:“夫人,你我曾有一面之缘。” 元绮思索:“可是在颖州?我曾随兄长去颖州探望过父母。只是年幼,已记不全了。” 傅颛点头:“刺史大人现在如何了?” “他刚醒来,正…”说着掀起帷帐,却见方才还冲她笑的人已紧紧攥住胸口,呕出大口鲜血来! “大人!”如流与元绮一同上前左右扶住他。 “是毒发了!”傅颛二话不说把过脉,打开身上背着的木箱子,取出银针来,冲心口扎下! 萧淙之眉头紧皱,再次昏迷。 傅颛又连施几针:“将他放平。” “如何?”元绮问。 傅颛收拾起自己的药箱:“毒暂时压住了,但不是长久之计,快!快带我去看药材采买记录!” 如流连忙引路:“先生这边请!” 另一厢崔夫人出了刺史府却没有回府上,马车直进了行馆。 “公主殿下,臣妇所言句句属实。”崔夫人跪在月姬的寝房里,言辞坚定恳切。 “只要人活着,那毒会一直折磨他至死!难道,瓦尔丹真的失手了?” “殿下,要不,咱们再多派些人去打探?” 正说着,侍女来报:“公主,庞统将军带人来了,说是前几日有刺客,为保公主平安,特来护卫。听说副史夫人也在,不如就在此陪伴公主吧。” 月姬挥手便将桌面用品全部扫落:“他算什么东西,竟敢软禁本公主!好啊,我倒要看看,咱们谁笑到最后!即便此番不中,本公主有的是办法糟蹋人!” 第14章 诘问朝堂(元穆篇1) “旭风,夫人请大人一同用饭。”京都城镇国公府中,新夫人洛昀的侍女玉林追着旭风一路喊至元穆的书房外。 元穆的近侍旭风却没有停留,疾步送信进了书房:“我会同大人说的。” “大人,有新消息。”他递上手中消息。 元穆接过,随口问了一句:“方才外面喊什么?” “哦,是夫人让玉林来请您一同用晚饭。” 元穆闻言不作答,拆了封消息的小竹筒,展开字条,阅后愤然起身! “大人,怎么了?” 元穆黑着脸将手中的字条攥成一团后,丢入火中烧了。 旭风不明就里,又问一声:“大人,夫人已经请了您小半个月了,您还去吗?” “备马!” 主屋里,洛昀站在廊前,玉林来报:“夫人,大人出府办事了,看着挺着急的样子。您先吃吧。” 洛昀脸上淡淡的,既无恼怒也无怨怼,转身进了屋,在餐桌前坐着一言不发。自从半月前,礼部尚书的洛夫人来家里唱了出大戏,二人便冷到今日。 玉林又劝:“夫人,这都多少天了,您天天让奴婢去请,可大人从未来过。您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 洛昀这才开口:“留些饭菜给他吧。” 元穆直至饭菜冷透了,才匆匆赶回来换上朝服又出门去了。 萧淙之强闯行馆的消息,传的比想象中更快。 今日朝堂上第一奏议,便是礼部洛尚书参靖州刺史萧淙之:“自任靖州刺史以来,飞扬跋扈目无王法,前几日竟持刀擅闯月姬公主行馆,意在坏我中原与突厥和亲大事,请陛下重罚之!” 一时大殿上鸦雀无声,老皇帝看着阶下垂首而立的大臣们,只问:“还有没有人附议?” 说话间后排又有数位大臣跪了下去:“臣附议!请陛下严惩!” “可有人驳议?” “臣要驳!”元穆执笏上前,“敢问洛大人,可知萧刺史为何强闯?” “说明了女眷相宴,无非与他夫人有些口角之争,萧淙之便持刀闯入,打伤公主近侍十五人!甚至恐吓在场官眷,这不是目无王法是什么,照这么下去,靖州岂非成了他家的后院私地!?”洛尚书见元穆这个女婿,一个头两个大,虽成了亲,朝堂之上却从未顾忌岳丈颜面。 “好一个口角之争。陛下,萧淙之的夫人,便是臣一母同胞的妹妹。臣妹为贺公主大婚,奉上厚礼,谁知公主存心刁难,竟当着靖州官眷的面,命突厥武士入堂,企图强行灌酒,稍有不从,竟还想拳脚相加!萧淙之不忍其妻受辱,这才强闯!” “公主乃突厥大可汗之女,何故偏要与你妹妹为难?难道不是因为平日里他萧淙之跋扈惯了,连同妻室一起尊卑不分,目中无人,冲撞月姬公主,这才想要小惩。女子之间口舌事小,若朝中人人效仿岂非乱了纲常?若再坏了和亲大事,郸州六郡战火再起,你妹妹,赔的起吗?” 真是老狐狸! 元穆却站的笔直,无所畏惧般反问:“尚书大人既然咬定萧淙之飞扬跋扈将靖州据为私地,那敢问大人,萧淙之任刺史以来所作所为如何?” 洛尚书胸有成竹:“从上京至靖州,何人不知萧淙之骄奢淫逸,一路上奢靡之极!手握军政之权,却心胸狭隘,铲除异己!靖州政要,稍有不顺他心意,都被诬陷入狱!如此做派,是想当土皇帝不成!” 元穆面对指控丝毫不退缩,反倒诘问:“大人口中的靖州政要所谓何人?是草菅人命包庇外贼的通判赵天黎,还是泄漏巡防军布防图的千夫长段忠? 洛大人既然说的如此笼统,不如由我来详细说与陛下,萧淙之赴任靖州究竟干了什么! 一则,肃清靖州内外族细作八十六人!将漏的如筛子的靖州,重新为我中原完全掌控! 二则,亲自率兵出关五十里,清剿郸州归复后散落的外族余孽,保靖州安宁,不沦为第二个郸州! 三则,赈济流民,重兴实业,采矿养马,复兴民生,志在重建我中原战马场,使我朝不再受外族掣肘! 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强国富民,攘外安内之策!若说何处得罪月姬公主,恐怕是边防稳固,使外族无可乘之机,故将他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了吧!” 元穆步步逼近眼前这位岳丈达人,声声质问:“近数十年,我朝边境不断受外族侵扰,如今靖郸二州,初有起色,洛尚书如此气急败坏,难道就这样急不可耐,要做外族刺向我朝的那把刀吗!?” 竟将通敌的帽子扣在他头上,气得洛尚书面红耳赤,吹胡子瞪眼:“元…元穆!你!!你!!” “尚书大人今日所参,即便不是我妹婿,元穆这番话也必须要说。至亲被欺,龟缩不出,不配为人兄;同胞受辱,明哲保身,不配为人臣!” 陈词慷慨激昂,字字铿锵,扣人心弦,回荡在朝堂之上。 众臣屏息,互相探看,这场争辩高下已判,只等老皇帝发话了。 老皇帝扶膝,向前倾身,眯起眼来端详元穆,忽而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好个元穆,朕果然没有看错你。镇国公早亡,朕原本念及你兄妹二人年幼,难堪重任,如今你已成大才,担得起国公之位!” 元穆本只为驳尚书,完全没料到老皇帝突然嘉奖,还是身旁有人提醒:“国公大人,还不谢恩。” 他跪拜谢恩:“臣,谢陛下!” 朝野上祝贺声袭来:“恭喜镇国公!” “对了,”正要退朝时,老皇帝又想起什么,“祁王,伯卿既然回来了,早点让他去将人接回来。可别让人家久等。” 祁王领命:“是,儿臣这就去安排。” “还有,嘉柔郡主也别拖着了,择日晋封公主。与仲卿一同出发吧。” “遵旨!” 下朝后,册封的旨意倒比元穆还早,就到了府上。洛昀刚接旨,便有尚书府的人来请,只说娘家率先恭贺。 夜里,元穆坐在案前,给元绮写信。搁笔,觉得今日少了些什么。 唤来旭风问:“夫人呢?” “夫人她回尚书府了。” 他眉头蹙起,仿佛想到了不好的事情:“知道了。” 窗外下起了雨,旭风退了出去,不多久又进来:“大人…” “何事?” “夫人…她…” “有话直说。” “她在外头跪下了,说向您请罪。” “胡闹!” 元穆起身走两步,就见洛昀跪在廊下。身边一个随从都没带,衣裙已经湿透。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他急忙撑伞去拉她。 洛昀却拜了下去:“我已知晓今日之事,是我父亲的不是,我替他向大人赔罪。” 元穆负手转身,不受她的拜:“我早说过,你是你,他是他。” 洛昀不动,只直挺挺跪在那,任雨水拍打。 元穆不受要挟:“我话已说明,你若执意要跪,我不拦着。”言罢关上了书房门。 旭风不知如何是好,劝不动她,只好为她打了一把伞。 雨一直下到天明。 元穆走出书房,洛昀才缓缓起身。 二人四目相对,元穆难免心软,正想问她身体如何,洛昀缓缓起身,对他道:“洛昀身为人子,无法规劝丈夫,三番四次顶撞父亲,昨日已归家向父母告罪受罚。身为人妇,娘家攻讦夫君至亲,令夫君震怒,此番已自罚。我这就走,不碍你的眼了。” 元穆眉头紧锁,看着她冷漠的背影,胸膛起伏。 第15章 知道是我,还敢来? 傅颛抵达靖州的第三日,终于将公主府的药材采买清单逐一核对,找到了几味有可能解毒的药材,然而又需时间反复验证方子。 这期间萧淙之醒过几次,昏睡的时间越来越短,好在毒发的痛楚也在减轻,但仍不能根除。他索性让傅颛停了昏睡镇痛的药,命韩冲将靖州事务都呈到刺史府来。 想着萧淙之的毒到底是没有解,元绮思索再三,仍留在主屋照顾他。只是萧淙之醒着,未免有些尴尬,便取来当年年末,各地送来的账本看。 屋里仍然熏得暖烘烘的,融雪后的靖州回暖了几日,萧淙之午后披着一件就外衫,盘腿坐在床上,面前的矮几上,垒满了公文,他手里正拿着元穆的家书。 恰逢元绮端着药进来,他漫不经心地说:“大舅哥来信了。” “嗯?”元绮顿了一瞬,走近看到他眼前的信封上写着“淙君亲启”才转过弯来,他口中的“大舅哥”是指谁。 再看他手里已经拆封的信 ,正想说什么,萧淙之又补充道:“写给我的。” “是吗?都说了什么?”她装作若无其事,将药置于矮几上,又去食盒中取蜜饯。 “不如你自己看。”他递来信。 元绮缓缓接过来,一翻看阅。 信中元穆提及了承国公位之事,更多的则是对妹夫的赞美之词。本因着萧淙之在靖州的一番作为,对他有几分欣赏,此番又有他挺身而出,舍命相护的事迹,元穆认定,二人婚后感情甚笃,便放心将妹妹托付给他。 只道:“舍妹年幼顽劣,却是至纯至真之人,托付淙君,吾心甚安。” 信的末尾还祝妹妹妹夫:“恩爱白首。” 自从萧淙之醒来后,二人谁都没再提起那日公主府出来争吵之事。毕竟这一箭是替她挨的,此时撇清关系,未免叫人冷心,耳上虽泛起潮红,却仍强装镇定:“药凉了,你快喝吧。我回小书房沐浴。” 萧淙之看着元绮离开的背影,将公文遮掩下的另一封信点燃烧了——正是与家书同时送到的,京中探子来信,信中详述了礼部尚书参萧淙之以及元穆如何在朝堂上慷慨陈词。 他看着倏然而起的火舌,低声念道:“至亲被欺,龟缩不出,不配为兄;同胞受辱,明哲保身,不配为人。”那火焰在他眸子里倏然亮起,又骤然熄灭,一片晦暗。 就在元绮回小书房的时间里,傅颛来见萧淙之,并呈上一张方子。 “大人,傅某已得解毒之法。”他拱手递上。 萧淙之看了他一眼:“既已得,配药即可,何需专程乘将方子呈上?” 傅颛却摇摇头:“大人,这并不是解毒方子,而是一张毒方。” “此话怎讲?” “难道大人就不好奇,小小一个行馆中,一位待嫁的公主为何需要如此多的药材吗?” 傅颛接着说:“郸州,靖州,颖州,昱州,地处北域,寒气凛冽,入冬后多有灾民横死,死后瘟疫肆虐。靖州在大人治下,百姓安居,但流落的三州却仍苦于天灾。尤其是郸州,如今孤立关外…” 萧淙之不语,目光锁在他身上,几息后,缓缓道:“傅先生,人在关内,却对关外之事,了如指掌啊。” 傅颛扑通一声,跪地朝他一拜。 萧淙之开口:“当年替镇国公办事的,就是你?” “正是。” “既然如此,知道是我,还敢来?” 傅颛抬起头,目光炯炯,仿佛有火焰燃烧,坚定道:“医者当悬壶济世,救生灵于战火病痛,当年我追随镇国公,今日也甘为大人所用!” 萧淙之凝着他的目光,似要将此人看透:“说吧,这方子怎么回事。” “是!”傅颛一拜,起身将方子递上来,“傅某整理药材采买记录,发现除一些常备药外,还有大量治风寒的药。经过仔细分辨,剔出几味解毒的药引外,拼凑所得手中这份毒药方。 看似是普通的寒证方子,实则替换了几味,便成了毒方子,不仅治不好,几副下去,便能致人死地。且这些病人死后,毒素累积,若大量尸体囤积,可能引发大型疫症!他们十分谨慎,一张方子的药从十几家药店采买拼凑,若不是夫人为了救您,几乎买下了所有采买的药房,只怕要等到瘟疫肆虐,咱们才反应过来!” 萧淙之将那方子拿在手里,眼中寒意如刀。 如流此时来报:“大人,韩冲将军回来了。” “让他马上来见我。” 韩冲提刀快步入屋:“老大,我带人连夜跑了一趟。突厥那边没有动作,这么多药应该不是供给军队的。” 他看萧淙之脸色极差,便知道苗头不对,又看看傅颛,小心翼翼地问:“这是…怎么啦?解药没配出来?” 傅颛又向萧淙之进言:“如此多的药材,看来大人早有疑心。傅某倒有一个猜测。” 萧淙之不置可否:“月姬这条毒蛇,得不到的都要毁掉,既然是毒药,当然是要用在她最不甘的郸州。” “老大,你这话什么意思?”韩冲问。 萧淙之不理他,思索片刻吩咐傅颛:“傅先生,你即刻动身,随韩冲去郸州,到了那会有人接应你。任何所需,即刻飞书通报!” “傅某这就动身!”说着要拉韩冲往外走,韩冲不明所以,还想追问,傅颛已拉着他走了出去:“将军,事情紧迫,咱们边走边说吧…” 萧淙之又问如流:“夫人呢?” 如流答:“在小书房。” 他犹豫了一会,又吩咐:“速去配制解药,不能再拖了!” “是!” 元绮再来主屋天已擦黑,她避了他一下午,但小厨房做了晚饭,用过还是要来看一眼才放心。 萧淙之已经服下傅颛配制的解药,正躺在床上小睡。 元绮进来见他睡着,便没有吵他,只问如流:“他服下解药后,可还有疼痛?” 如流道:“大人喝下就睡了,没有多说。这些天连日办公,也不听他喊一声疼,都忍着呢。夫人若是不放心,不如今晚仍宿在这里。” 元绮思索片刻,横竖之前一直住在这里,帷帐撤去后,夜里便在二人之间加一盏屏风。 “好。我去看看他。” 走到床边,床上之人脸色相较前几日已恢复不少气血,肩头的伤也在逐渐愈合。她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了,转身绕过屏风,脱下外衫睡在搬来的侧榻上。 如流荔云已经退出去带上了门,蜡烛也灭了几盏。氤氲的环境中,她侧躺着枕着手,眼睛看着朦胧的屏风,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一会,只见屏风上映着的身影动了起来,一阵被褥摩擦声,那人已经坐了起来。 “朝若还没睡?”萧淙之的声音传来。 她迟疑了一瞬,想过不答,却还是应了:“嗯。” “这回买药房,想必你又破费不少。” “应该的,这一箭,本该我受。倒是你,若早知有毒,不该替我挡,白白吃了许多苦头。” 屏风那头没有回应,元绮又道:“对了,与你提过的大档头到了,之前你的毒未解,便没有与你说。” “好。明日让他来见我。” “你…”元绮顿了顿,望着映在屏风上的影子,恍然想起了离开上京那日,落脚在官舍,夜里二人也是隔着屏风对望,此情此景,心境却有些微妙变化。 她声音细软,柔柔地飘来:“现在还疼吗?”又补充一句:“如流说你一直忍着。” 烛光跳跃,牵动身影动摇:“让你担心了。” “嗯…”一声颔首轻语。 “怕吗?” “事出突然,来不及怕,事后回想,心有余悸。你来月姬行馆前,早就安排了人接应?” “不错。我带人出关围剿从郸州逃出的外贼,收到风声,瓦尔丹来了靖州。” “他那日说,你…”元绮心中自然是有疑影,毕竟月姬与瓦尔丹都曾说过,萧淙之抛弃了手足至亲,可擅自问他又显得十分冒昧,她转了话锋:“从未听你提起过故乡家人。” 他当然明白她话中的试探,却又让人拿不准他的态度:“朝若想知道吗?” “我身为刺史夫人,若旁人提起你的事,我却一无所知,岂不是让人看笑话。”她想起那日在行馆,崔夫人与蒋氏形容他入关时的模样,又道,“听说你入关时,不许百姓迎接,只准靖州上级官员,私下开城?” 屏风那头传来一声轻笑:“看来夫人对我的事很上心。” 话已至此,他不仅讳莫如深,还调笑她,元绮有些气恼,呛他:“到底你我不是真夫妻,你不想说也无妨,这一箭,只当你还我的人情,以后不必再提无法偿还。” 说罢,翻身不再看那屏风。 又听见一阵被褥摩擦声,只听他似有所无地回了一句:“早点睡吧。” 第16章 大义当前,无人不可舍去! 元绮连夜搬回了小书房,第二日遣杜档头去拜萧淙之,自己却没有出面。 荔云来报:“小家主,刺史大人一早就带着杜档头出去了。” 元绮蹙眉:“他的毒刚解,去做什么?” “听如流说,马场与色矿的进展,因刺史大人一病,耽搁了,需一个主事人尽快打理生意,这就带着杜档头去了。” “好吧,他回来了你再来报我。”她转身又想起什么,“对了,近日怎么不见傅先生?” “刺史大人派他去办事了。” 元绮心中疑惑,还有什么比他自己的毒更要紧的? 于是拢了外衫,带着荔云往厢房去:“走,葛老连日劳累,咱们亲自去拜谢。” 荔云却止了脚步,笑着不肯走:“小家主面上回避着刺史,这背后啊,一桩桩一件件,都替他想全了!” “胡说什么呢,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一箭凶险,虽然他这人…但到底是替我受了。何况葛老自父亲过世后便隐世不出,如今叨扰人家,哪有不谢的道理!” 荔云撅着嘴反笑:“我看呀,是小家主看傅先生不在,担心大人伤势,才要请葛老好生照料吧。” 元绮面色微红:“你再说!我自己去便是。” “去去去,奴婢这就为小家主开路,嘿嘿嘿。” 午间,元绮宴请了葛老与一众弟子。天冷了,又吩咐人多加碳将厢房熏的热烘烘。一众弟子散去,唯留了葛老,二人在小厅中饮茶。 葛老向外望去,难得的一个晴天,被褶皱压弯的眼角更低了,遥叹:“当年我追随国公大人来这边地,送行时,夫人才金钗之年,如今靖州相逢,七载春秋,弹指一瞬。” 她也勾起愁思:“当年父亲遇难,我与兄长二人支撑国公府,难免力孤,兄长高中后曾遣人去寻过父亲的旧部亲信,只是或病痛,或早亡,或已解甲归田了。得知您在此地,元绮本该早去拜会的。拖了这些时日,还劳累您出山,您千万别见怪。” “夫人哪里的话,我在靖州多年,最是清楚此地纷乱,刺史大人赴任后,清剿内外,又安扶民生,行的是安国利民之事,老朽身为医者,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元绮为他斟茶,思索再三,问了一句:“葛老,元绮心中有一问,藏了多年。” 葛老手捏杯盏,却不饮:“夫人是想问,国公夫妇之事吧。” 元绮点头:“我父亲出任颖州,带走了府上一半的侍卫,更有我母亲的私人近侍,区区山匪,怎么可能有胆量劫掠杀害堂堂的镇国公夫妇?” 葛老沉默,手仍捏着杯盏,心中权衡再三,与她道:“夫人,当年你兄长也问过此话,只可惜我当日并未随侍国公夫妇,不知实情如何。令兄如今已承国公之位,如有内情,想必他知道的比我多。” 元绮点头,还想追问,脚步声已经来到了小厅外:“救命之恩,尚未拜谢葛老。听闻夫人设宴,特来此拜。” 萧淙之大步进来,对着葛老抱手深拜。声音铿锵有力,全然看不出来有伤在身。 元绮也起身,随他再拜葛老。 葛老摆摆手:“医者救人,天命使然,何须言谢。” 萧淙之走到元绮身边,伸手抓住她的手拉到身边,二人便在葛老面前坐下:“葛老大义。既如此,我也不拐弯抹角。我收到消息,郸州爆发瘟疫,萧某想请葛老出山,再救边地百姓于水火。” 元绮颇为吃惊,葛老却好像并不意外:“大人派傅颛去郸州时,我便猜到了。”说着看向元绮,“本就是打算吃过夫人这一顿宴,便动身的。” “葛老…您…”元绮看他须发皆白,实在有些不忍。 “夫人,老朽是大夫,治病救人,天命使然。” 元绮不再多言,又为他斟一杯茶。葛老饮尽便走了出去。 元绮看着他老迈蹒跚的背影,皱起了眉头。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人固有一死,重要的是死得其所。”萧淙之递来一盏茶。 元绮看着茶碗里清亮的茶汤,缓缓开口:“你不明白,葛老自先帝起便在宫中当差,上承皇家医典,下游四海集天下大成,在上京开斋授医。他本该是名垂千古的圣手,是我父亲…我父亲流任颖州时灾疫四起,葛老解散了上京的医堂,只带了几个弟子,应邀救济颖州。我父亲过世后,他已是耄耋之年,就此隐退,若不是我…” 她转动这手中的杯盏,微微低头,眼底似一汪深潭积满了愧色:“因我元家之事,屡屡…” “无论上京还是颖州郸州,医者行医,又岂囿于一时一地?”他声音有力地打断了她,“若舍不下虚名,即便成了圣人也是伪圣。” 元绮抬头惊讶地看他,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说。 萧淙之凝着她的眼睛,正色道:“这从来都不是你元家一门之事。” 她抬头仰望着他,有一瞬间她好像看清了眼前这个人,于他而言,或许家国大义远高于个人荣辱,大义当前,无人不可舍去! 第17章 不光要陪他,还得陪我走到底。 元绮垂首看着眼前那杯茶,凝了一会,缓缓端起来一饮而尽,已经凉了。 “郸州的瘟疫,是怎么回事?能跟我说说吗?”元绮看他仍坐着不走,应该是有话说。 萧淙之没见她喝了茶,方才因葛老而生的愁绪已暂放一边,他才开口:“我想和你做笔生意。” “什么生意?” “还记得那些药材采买记录吗?”他从袖间拿出那张方子,与韩冲的传信,将事态说明。 元绮阅完心中了然:“如此一来,郸州的大夫怕是信不过了,你是想用我新买的这批人?” 无需多言,她就懂了——采买的毒药材既然是通过药房,以寒症的方子流出去,那说明若要插手郸州之事,不仅需要药材,还需要行医的人手! 萧淙之看着她,眼中有几分欣赏,没有回答,似想听她继续说。 元绮略略思索:“你若想用,恐怕还得筛一筛。” “怎么讲?” “这批药物数量很大,这些药房里,说不定就有不干净的。前几日我们查账,只怕已经打草惊蛇了。你不如顺着这条线查一查。” 萧淙之点头。 元绮又道:“你说要与我做生意,我有人有货,可你有银子吗?” 萧淙之从炭火上取了新沸的水,又泡了一壶新茶,漫不经心地点头。 “你……哪来的银子?” “我没有,郸州有。” 元气用力凝视着他,好像想将他看出窟窿来。他身上的秘密太多了,她已经碰了好几次壁,她本已笃定不再问,可现下这个秘密的深渊已在眼前,自己不能不明不白地跨进去。 她抬眼,好似换了个人:“我做生意有个规矩,家底不清的,不谈。”他不愿说,刺史夫人和国公府小姐不能追问,但靖州药行最大的东家可以。 他嘴角牵起,笑了,很快又收起笑。沸水如注,烫开了干燥卷曲地茶叶。 “原郸州左都督萧汝敬之子,萧淙之,想与小家主做笔生意。” 久违的自报家门,印证了元绮心中的某些东西,却也对他的痛快始料未及。 “你且将郸州药房数目、病疫数目估摸着能有多少,报来,明日,荔云会给你报价。” 萧淙之点头,默默看着门外,品着茶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杯饮尽:“是雨前的龙井?” 元绮不明所以,点头说是。 谁知他嘲讽似地露出了苦笑:“很少见,北地少有如此清澈的茶,我只多年前在上京尝过。” 她不懂他说的多年前,只继续说茶:“好的龙井产地并不多,最上品的都献入宫中了,如今若非宗室,确实少有。我在南方恰好有一块茶园,一年所得不多,你若是喜欢,明年新茶,我送你。” 她说他们还有明年。 他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朝廷的迎亲队伍已经出发了。接下来会很忙。” 元绮默了一瞬,“是伯卿世子吗?” “朝若与他相熟?”漫不经心,余光却已经瞥过来。 她搜索了记忆里极少的信息:“他是我哥哥的同窗,年幼时关照过我,不算相熟。姓李名瑜,因是长孙,都尊称一声伯卿世子。” “半月后,可达靖州。嘉柔郡主也与他同行。” 听到嘉柔,不免头疼:“嘉柔郡主是伯卿世子的堂姑姑,这一次和亲,祁王与定王,为今上分忧不少。”她意有所指,只看他接不接话。 他眼神轻轻从她身上扫过,龙井几泡就淡了,又泡一壶:“世间之事,福祸相依,突厥这条狗,拴不住就成了引狼入室,只怕祁王年迈体弱,受不住这份助力。” “祁王,或许不行。世子,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圣上的孙辈,他是最出挑的。哥哥曾与我说过,他心志高远,擅纵横谋划……” 他声音冷淡,打断她:“既然他这么好,你哥哥岂不是站错队了。” 二人对视几息,元绮眼中并无恼意,只有坚定:“纵使他错了,我也会陪他走到底。” 萧淙之顿手,止水,搁下侧把壶:“今日是否要给兄长写信?” “嗯。” “提醒他一声,身居高位,小心防范。对方能让他岳丈参我,说明已经盯上我们了。既然我们已经在一条船上了,你不光要陪他,还得陪我走到底。” 元绮眼神软下来,轻轻应声:“好。”不知答应的是哪一句。又补充,“你也是,伤还没痊愈,饮茶不宜过多。” 二人望着窗外,难得默契地笑了。 这天夜里,郸州的消息才送来,如流看天色已晚,想明日再寻荔云,谁知她自己便寻了过来。 荔云拿着订单,与元绮在小书房算到近天亮,才大致算出人手与成本,又送去给杜档头估价。 隔天中午,杜档头便拿着报价单呈给了萧淙之。 萧淙之在案前看着公文,抬眼:“是你来报?” “得知郸州事态急,小家主与荔云姑娘熬了一夜。今天天刚亮便让小人去估价,不敢耽搁,立即就来报了。” “如流,让韩冲去办。”他只看了一眼价目。 杜档头未退:“大人,第一批色矿,起色了!” 萧淙之放下手中公文:“这么快?” 元绮在小书房小睡后,午后执笔想给元穆写信,思索再三才终于下笔。元穆继承国公之位的消息传来,她还不及向兄长道贺,于是先上来变是一翻贺词。 笔在修长的指间来回捻动,最终想了一番由头,说在此处遇见父亲曾经的旧部,此番遇险多亏了葛老相助,又言及郸州之事,只问兄长郸州沦陷前是否有位姓萧的左都督? 末了,又道与刺史大人相敬如宾,对他相救之举感怀在心,请兄长放心。 话未说尽,但元穆已然看出端倪。 信送出后,夜里如流便交到了萧淙之手里,他捏着信,既然告诉了她家世,就不怕她查。 “尽快送出去,以后夫人的信,不必再送来。” “是。” 第18章 不是信不信,是你忍得住吗? 所谓色矿,即天然的有色矿石,通过特殊的工艺加工后得到的稀有颜色,可用于丹青绘画或染色。 靖州独有的色矿是蓝紫二色,世间少见。自从战乱使得色矿停产,此二色的颜料与布匹价格骤然飞涨,也多是替代之色。 如今萧淙之重新开矿,本已出了第一批颜料,是中原难得一见的上品,可就在前几日,矿洞突然发生了坍塌,不仅死伤了一批收容的流民,更是将入矿的路堵住了。 彼时萧淙之的毒还未解,杜档头没有通报,带着人抢修了两天两夜,可谁知刚修好又塌了!于是连夜报了萧淙之,赶来专用于色矿加工的沥坊。 萧淙之在沥坊巡视一周,无任何异样,问他:“你怀疑有人做手脚?” 杜档头掩上了门,走到萧淙之近前,躬身悄声说:“大人,不是怀疑。抢修的这几日,虽然慌乱紧急,但小人还是仔细将运出来的石块检查了一遍,虽然乱石堆叠难以分辨,但小人不会看错,那确实是硝石的痕迹。是有人乘大人受伤,故意用硝石引火起爆,震塌了矿洞!” 萧淙之抬眼冷凝着他,不言语。 杜档头以为他不信,补充道:“不是小人自夸,自国公夫人接管生意时,小人便在跟前效力,钱货账目,只消看上一眼,便知有无错漏。此番绝没有看走眼!” 萧淙之观他一眼:“难怪,你家家主选你来靖州。” “夫人心系大人,自然倾尽全力相助!” 萧淙之垂眼看着手里的那盒蓝色颜料,默了几息:“今天的事,只你我知道,下去吧。” 谁知第二日,色矿坍塌的消息传的满城都是,自然也传到了元绮耳朵里。 “小家主,”荔云疾步走进小书房,“奴婢方才上街,外头到处都在传。” “传什么?”她正在梳妆。 荔云皱眉凑近,压低着急的嗓音:“传色矿塌了,说咱们家大人,明知其中凶险,故意招揽流民填命开矿,谋取私利!” 元绮诧道:“什么?”她抿嘴思索片刻,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刺史达人中毒那几日。” “外头还说了些什么?” “还说,大人到任以来种种新政,不过是做做样子,靖州仍是原来的靖州。” “他人呢?”声音中带了急气。 “奴婢来时问了,大人与杜档头去矿上了。” 一时找不到人询问,元绮便决定在府上等萧淙之回府。 可月已升至半空中,始终不见他回来。只好先宽衣就寝。 夜里,铁甲声声,疾穿院廊:“夫人,夫人,不好了!” 元绮裹着披风,隔在屏风后听来人报:“我们掘开了一条路,刺史大人亲自下矿救人,谁知 ,谁知矿洞又塌了,眼下大人生死未卜,韩将军遣末将速来告知夫人。” 元绮如闻惊雷般骤然起身。 “夫人,我等已连夜救援,定会将大人安然无恙救出来的。” 元绮大喊:“荔云,快,替我更衣,我要去矿上。” 矿山在城外,元绮没有梳高髻,只简单用钗绾起顶发,耳后青丝散开。 她赶至矿场,天边已然泛青。杜档头与韩冲来迎她:“嫂嫂,您来了。” “怎么样了,找到他了吗?” 韩冲摇头。 元绮提起裙摆,大步就朝矿洞口走去。其实说是洞口,不如说是乱石堆——原本用来支撑的粗壮椽木都已倒塌,乱石将矿到塞得光都漏不进去。 她扶着石头踉跄着弯腰朝洞里看,伸手不见五指,更无回应! “小家主,您别太担心,我们已经派人清道了。”杜档头近前来。 “怎么会这样?开矿前分明点过穴了。怎么还会连续坍塌?” 杜档头说:“原本是已修好了,谁知之前的塌方震动影响了走势,这才又塌了!” 元绮不想再听,一连三问:“他们多少人下去的?去多久了?还要多久才能清出来?” 杜档头额上汗如雨下,背后的早已湿透“连刺史大人在内,共十五人,已有十二时辰了。明日定能将这些石头清理了。” 元绮还欲吩咐,月姬公主与副史一行人就顺着天光到来了。 “夫人,我等听说刺史大人遇难,立即就过来了。”崔副史率先来行礼,身后还跟个三位下官。 “遇难”二字落礼进元绮耳里格外刺耳,人都还没找到,他倒先判了死刑! 她严正神色:“韩将军正带人清矿道。” “夫人也莫太焦急伤心。此处一切交给下官,您保重身体要紧!”说着便要让自己的人手过去。倒像劝人节哀顺变,又透着迫不及待。 元绮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月姬与几位下官,这几位虽然叫不上名字,但接风那日携家眷来拜,她是有印象的,这几位的夫人,皆是外族人!她忽然明白,韩冲为何第一时间要去请她,若自己晚来,副使代政,这色矿生意只怕都拱手他人了。 她看了一眼矿山,与崔副使道:“我已命人备下医药,崔副使政务繁多,无暇分身,此处有我与韩将军,这天下恐怕再没有人,比我更急切想救人了。” 一声轻笑传来,此时能笑出声来的,除了月姬也没有旁人了。 “是呀,整个靖州的药房都快被你买下来了,只怕我们以后有个头疼脑热,都得看你脸色呢,若是惹你不快,也不知会不会被毒害。” 元绮丽此刻实在没有心思与她逞口舌之快:“此处冷僻,配不上公主贵体,我为了夫君责无旁贷,不敢劳烦您伤神。眼看着上京的迎亲队伍都快到了,万不能出差池,崔副使,您说对吗?” 逐客令已下,又以上京相压,纵是崔副使也不好多说什么。 月姬却不肯走:“你们中原有句话叫做嫁鸡随鸡,我既然嫁到中原,也算半个中原人了,何况我与萧刺史相识多年,如今他遇难,我岂能冷眼旁观,装聋作哑呢?”她轻蔑地笑看元绮一眼:“怎么?他没告诉你吗?” 元绮心急如焚却只能强忍着应付:“荔云,命人收拾一处干净地方来。” 荔云从小跟着元绮,几次与月姬交锋,也知道此人难缠,便故意拖延时间,收拾地极慢,就盼着这位公主受不了荒郊野外,知难而退。 可月姬根本没有走的打算,挑着眉看她磨蹭。终于荔云磨不住,在狂洞口不远处收拾出一块平整空地,置下桌椅茶几。 “去,叫你家夫人过来坐坐,一时半会儿还挖不出来,我陪她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 元绮听了荔云的传话,回首看了一眼不远处轻松品茶的月姬,看来今天是躲不过了。 刚落座,月姬便让人奉茶上来。元绮表面装作镇静,实则已经笑不出来了。月姬看在眼里,好不痛快。她心急如焚,她却偏要消磨拖延她,这才痛快。 她断气茶盏,轻轻撩拨浮起的茶叶:“我生在草原上,来了你们中原才慢慢习惯喝茶,夫人应该比我懂得多吧。” “附庸风雅罢了。”她简单回答,眼睛仍然望着矿洞。 月姬浅浅笑了,也望向矿洞方向:“我知道你着急,这么大的石头,砸在身上,一定很疼。断手断脚,血肉模糊的。不过,你放心,只要他没摔成泥,我会有办法帮你分辨哪个是他的。” 元气倏然回首:“公主什么意思?” “他身上有我的奴印,那可是我亲手烙上去的,化作灰我都认得。在这儿……”她手指着自己的心口,说的得意极了,眼神直勾勾观察者元绮,就像妖精鬼魅想要吸人精气一般,只不过月姬想要的,不是精气,而是她的恐惧、嫉妒、与憎恨,“怎么?你竟然不知道?” 月姬吃惊似地捂住嘴,低声说:“不会吧,他都没碰过你,你还在这儿演夫妻情深?” 元绮心中如孤舟入海,极力想要平静,却总有风浪冲击!只能紧紧攥住衣裙,脸上仍然装作镇静。 瞧她冷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来,月姬真是痛快极了。 “你喜欢他?”她突然问。 “自然,妻子当然心悦丈夫,何况我们新婚,无端的猜测,公主慎言,传出去对你我都不好。” 月姬轻笑,昂起头来睨她:“从前我也挺喜欢他的,所以我给了他一次机会,只要他手刃父兄,以表忠心,我就给他自由。没想到啊,他这个人,不光心狠还狡诈,不仅下了杀手,恢复自由身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反咬我一口。” 元绮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月姬仿佛捉住了她的马脚,乘胜追击,捉住她的手腕,仿佛闺房私话般悄声问她:“你就不觉得害怕?弑父杀亲,那是要下地狱的畜生才干的事儿。” “公主莫要再编故事了。” 月姬松开她的手,漫不经心道:“其实他死了对你未尝不是件好事。有你这样的人握在手里,无论是谁都会……”最后四个字意味深长,“好好利用。” 元绮深吸一口气,勉强凝住心神,实则眼前矿洞的轮廓已有些模糊了:“公主特意赶来,难道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些?” “有时候,男人们在外面用刀剑搏命,还抵不上我们的几句话。我有个爱好,喜欢看人因为我的一句话而疯狂。” “那我一定让公主失望了。” “那可未必,今天的话你听进去了,就像一颗种子。哪怕他今朝不死,日后你看着他,便要想起来,他可是个肮脏的弑亲恶徒呐!猜忌、厌恶、恐惧、疏远,我喜欢看你们就同盟反目,更想看夫妻离心!哈哈哈哈哈。” 元绮终于明白,为什么都说月姬是条毒蛇!如此心思,简直恶毒至极! “公主凭什么以为我会相信?” “不是信不信,是你忍得住吗?” 第19章 我想送他回故乡 月姬来好像只为说这番话,说完留下崔副使一干人等,没有多余的吩咐,只离去时给了一个眼神,崔副使便领会了主子的意图。 崔鹤州身为靖州副首,却效命于月姬,元绮虽不意外,却仍感到震惊。 关外各族割据多年,数十年前突厥崛起,各个部族虽未完全臣服,却大多都已为其效命。也就是靠着众多部族联合的十万大军,才攻下了中原的三州十六郡! 数十年来,当今圣上避战怀柔,允许婚嫁通商,边城自然漏得如筛子一般。 但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在靖州刺杀首官,妄图攫取私矿,是元绮没想到的。 她也是遭到月姬刺杀之后才从元穆的信中得知,原来萧淙之刚到靖州,便开始着手,剔除外贼安插在靖州政要中的细作。又带兵出关扫清了郸州逃窜的外贼。有如此基础,才开始着手兴民生,一切属实不易。 眼下局势,如若萧淙之身死,副使必然代政,这段时日辛苦建立起来的一切都将成为敌国之资。 元绮在几息之间,想通其中关节,立时便坐不住了。几步越过崔鹤州来到矿洞口,高声道:“来人,传话下去,四个时辰内修复矿道,赏五百两黄金,救出刺史者,赏千两黄金!” 如此一来,官兵也等同于受雇于她,如此巨款,即便听命于崔鹤州,也不得不瞧瞧她的脸色! 除了刚刚加入的官兵,负责开矿修路的,本就是一无所有的灾后流民,听见如此厚赏,有不少人停下手中动作,愣在了原地! “夫人这是何苦,为救刺史大人,我等本就责无旁贷,可人祸易躲,天灾难防..…”崔鹤州还想说什么,韩冲一脚迈上大石头,高呼道:“都听见了吗,刺史夫人发话了,还不照办?” 回应他的先是零碎的呢喃,而后逐渐凝成有力的高喊:“旦凭夫人吩咐!” 冷硬的沉默取代了崔鹤州的关切随和,几乎是用力剜了元绮一眼,转身走远,落坐在专为月姬收拾出来的椅子上,对着身后的人吩咐了一声,便面无表情地盯着矿场。 只要确认萧淙之身死,无所谓争眼下长短。 元绮不再管他,又与韩冲杜档头研究着山脉图。 “小家主,开矿前,按您的吩咐特意找人点过穴,且靖州色矿早年本就常年开采,从未有过坍塌的情况。若非地震天灾,绝无可能连续坍塌。”杜档头小声说。 元绮和韩冲一听就明白了他话中意思:“你是说有人动手脚?” 杜档头面露难色地点头:“不瞒小家主,小人此前修复矿道时,曾发现过硝石与硫磺的痕迹。” “硝石?”元绮立即看着韩冲,“军中之物?” 韩冲道:“硝石与交硫磺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可用于入药治病,可能引起矿山坍塌的,却只有军用的飞火。” 元绮又看向杜档头:“你何不早说?” “此等大事,小人不敢欺瞒,先前早已禀明刺史大人,大人吩咐,不可再与第二人说起。可眼下事关生死,小人才不得不违背。” 他早知道? 元绮又看向韩冲,他却不再此纠结,指着山脉图道:“你将发现硝石的位置指出来。” 杜档头其实早已探过,若非有十足把握,绝不可能报给萧淙之。于是没有任何思考,便指出了位置。 韩冲拧着眉,难得有了正经模样:“嫂嫂,以我对飞火的估计,贼人不敢深入,只在矿洞入口不远引爆了飞火,如此,洞楼坍塌,深处却未必塌方。咱们只需挖通这一段,必能见分晓。” 元绮点头,又低声对韩冲道:“韩将军,对方在军中有人,我不过有些银钱,只能拖住一时,还得靠你为淙之镇在此处。” 韩冲当即领会:“嫂嫂放心,我这就增兵!” “嗯!” 四个时辰,在石块与器具碰撞的声音里过去。元绮不敢离开,始终站在近处。 荔云寻了一把椅子送过来:“小家主您已经站了一天了,休息会吧。韩将军和杜档头都在呢。” 她看了一下旁人,自己不坐他们自然不敢休息。又回头看一眼崔鹤州,原先为月姬收拾出来那一方休息处,已设下挡风围幕。 元绮坐下,双腿如灌了铅,又痛又酸,手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冻得发疼。来不及多想,她已看见远处的工头来报杜档头,虽听不见说的什么,但瞧他们的脸色便知道,矿道仍没有修复。 即便里面的矿道没有坍塌,被困在里头那么久也必然凶多吉少了。 她不能深想,又让荔云去传话:“时限虽过,但谁能救出刺史,这一千五百两黄金,尽可拿去!” 另一厢, 围幕辟出的休息处,手下人来报崔鹤州:“大人,四个时辰到了,还是没找到人。那女人说,谁能找到萧淙之,赏一千五百两黄金。咱们要不要出手?” 崔鹤州脸上浮现出笑意:“出什么手,都被埋一天一夜了,哪还活的了。他萧淙之就是三头六臂,今日也得认栽!” “大人说的是,只是他夫人家财万贯,只怕会给我们找麻烦。” “怕什么,萧淙之死了,就算她娘家再显赫,到底是个女人,靖州轮不到她做主。何况,这矿又不急在一时。你去问问,底下人准备的怎么样了?等他们挖出萧淙之的尸体,咱们也得出出力!” “是,下官这就去办。” 一直到月隐入薄雾中,矿道里才传来消息:“通了!通了!找到了!” 元绮倏然起身,直奔而去,荔云和杜档头却来拦她:“小家主您得顾着自己的安危。” 实则大家心里都清楚,那一具具从地下抬上来的矿难尸体,她未必能承受一眼! 韩冲已经率先带人围了上去,元绮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在等待的过程中,她脑海里月姬的话和往日与萧淙之为数不多的相处画面交替出现。 她知道他一开始逢场作戏,可她也记得他多次为自己解围;她知道他利用她,可他也曾舍命相救;她知道他来历不明行事狠辣,可他所谋无一为了自己! 她防他,气他,可她也敬他,甚至,有些……喜欢他…… 对于周遭的声音,元绮恍若未闻,眼里只有人影攒动中,被抬着穿梭而过的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 她笔直向人堆里走,荔云只好上来抓着她的手臂:“小家主,奴婢替您去。” “不,我要去看看” 韩冲也过来,拦在她面前:“嫂嫂……” “找到他了吗?”元绮眼里不自觉已盈了热泪,她守在这荒野冷风中一天一夜,全吊着一口气,只等韩冲给她一个答复。 韩冲避开她的眼里,点了点头。 这一下,元绮吊着的那口气泄了,有一瞬间感到晕眩,好在荔云扶住了她:“小家主!” 元绮立即醒神,顺着韩冲的眼神向后看去,崔鹤州已带人往这边来了。 “夫人节哀。”崔鹤州走到近前,脸上全然是轻松神态,“首官身死,做为靖州副使,必须验明正身上报朝廷。请夫人谅解。” 元绮没有回答,她想起月姬的话,他身上有奴印!这一刻,她最后的希望,是那具尸体上没有。 任凭崔鹤州越身而过,元绮也随他一起走到十几具已盖上白布的尸体边。 萧淙之是首官,玄甲有别于他人,且他肩宽窄腰,身形颀长,一眼便能认出。 崔鹤州手下人掀起白布一角,报:“脸烂了,认不出。” 元绮凝着白布,心口一窒,仿佛被什么堵住,只听崔鹤州道:“接着验身。” 那人动作敏捷,从身后抽出匕首,割开了尸体胸口出的衣服,撕开的口子下,那正是萧淙之中箭的位置,他的伤没有好全,绷带包裹下只见箭伤,已看不见原来的奴印。 崔鹤州主仆二人对视一眼,仍有怀疑。元绮却觉得透不过气,都堵在了心口,疼极了,两滴盘桓的泪重重砸了下来…… 怎会如此? 她明明费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才替他解了毒,明明才说定春天要送他雨前龙井,明明才约定要陪他一条路走到底…… “大人的箭伤……”荔云也被眼前这一幕震惊得说漏了嘴,立即住了口,“小家主”她赶忙拉开元绮。 没有奴印,崔鹤州不敢断然回报主子,但瞧着元绮的模样,却是情真意切,做不得假。 “夫人见谅,此人面容尽毁难以辨认,为免误报……”崔鹤州想让她来验。 “是他。”元绮打断他,“那是他为了救我受的箭伤。是三朝圣手葛老医师救治,大人不信,尽可去验。” 月姬派人在此,无非想确定萧淙之的死讯,首官身死,崔鹤州必然上报朝廷,此刻已没了遮掩的必要。 崔鹤州好似松了一口气,腰都直了几分,摆手对手下耳语几句,这是向月姬递了消息出去…… 元绮看着他,一时竟不知所措,萧淙之既死,这靖州,这色矿,这天下养马场,与她而言究竟还有没有坚守的必要? 月姬在矿山下对小栈中接到崔鹤州来报的消息。自然是不信,直到来报之人提起箭伤。 “你说他受伤了?” “正是,左肩靠近心口出,那伤口未好全,应该就是前不久中的箭。” 月姬想起伏击他们后的几日,她百般刺探刺史府却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就连副使夫人都登门了,也没有探明。如今看来,那一箭没有射中元绮,但是射在了萧淙之身上。 难怪!元绮几乎买下了靖州所有药房! 想通此处,月姬脸上浮出笑容:“回去,告诉崔鹤州,他是靖州的老人了,今天也该有个主人的姿态,家里进了脏东西,当然要打扫干净,本公主累了,剩下的就交给他。” “是!” 又过了一个时辰,矿道才彻底被修复。所有遇难者的尸体都抬了出来。 元绮默然立在萧淙之都尸体旁一言不发,脸上的泪痕干了,眼睛却通红。 “嫂嫂……” “小家主……” 韩冲与杜档头来到近前,她知道矿山的事该结束了。 她深深垂眸,面无表情地从荔云手里接过自己的钱袋子,随手丢在地上,声音也哑了:“我答应过的赏钱不会少,不够去取。” 眼下刺史身死,谁还敢再提赏,可她总觉得自己该再为他做些什么。 “嫂嫂,节哀,老大他……他也一定不想看到你这么难过。” 元绮无动于衷,问韩冲:“他可曾说过,他死了以后怎么办?” “这……没有。” 元绮短暂失神,问:“你知道怎么去郸州吗?” 韩冲心虚又疑惑,如实回答:“知道。” “劳烦你带路,我想送他回故乡。” 韩冲看着眼前人,心中五味杂陈,如他这般底层出身,一路打杀上来的人,女人于他而言,就是销魂窟里的乐子,与买一盅酒,吃一顿饭没什么区别。 天下女子,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明百姓。她们可以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对从未谋面的男子死心塌地,一生经营都围绕夫君。 这样的痴情究竟算不算真心,谁又说得准,或许只是爱担着丈夫名头的这个身份罢了。 所以韩冲更爱市井中那些不羁的女子,一晌贪欢也罢,苦苦痴缠也好,总归是对他这个人有些真心,倒比明媒正娶强上不少。 萧淙之突然娶亲,他也不过觉得请客一尊“菩萨”摆在家罢了。萧淙之也定然是这么想的。 可他如今却觉得,元绮是不一样的。 “夫人,今天恐怕是走不了了。”随着一阵兵甲碰撞声,崔鹤州骑马带着一队人围了过来,身后则跟着巡防军的潘奉 “崔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韩冲挎刀上前。 崔鹤州仿佛打鸣的公鸡,昂首高喊:“刺史萧淙之,勾结镇国公府,强逼流民填命开矿,谋取私利中饱私囊,以致发生矿难,萧贼与其手下将领,皆因矿难而亡,其妻元氏,畏罪自尽!” 他们原来连理由都编排好了! “你敢!我们大郎君已袭国公之位,就凭你这区区副使也敢动我们小家主?”荔云护在元绮身前。 崔鹤州讥讽道:“夫人不就死,难道就不怕窃国之罪,殃及国公府?我也是为你好,畏罪自尽,也算保全了你兄长。” 元绮缓缓抬头,双眼通红,怒目而视:“崔大人,是想杀人灭口!?” 崔鹤州得意道:“夫人,你瞧这月亮都避入云里了,这里的人怎么死的,谁又说得清呢?” 说着他手一挥,手下人已经冲上来杀了几个流民,韩冲手下的巡防兵立即抵挡,一时间刀兵相见,厮杀四起。 连流民都不放过,他们这是打算将所有人都赶尽杀绝! 元绮大声喊道:“崔鹤州,你想清楚,这不是你能担得起的!” 崔鹤州也没什么可顾及的,索性对元绮说道:“夫人,你我无冤无仇,其实你死不死对我来说我所谓,你家财万贯,我倒更愿意你花钱买命。可惜呀,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我也是没办法。” 这说的自然是月姬了,且不说她与月姬几次交锋结下私怨,更有一层,她死后,手上的生意都得交回去。这样来看,虽然还未成亲,祁王已然与突厥的勾结深了。 杜档头见厮杀四起,与荔云围在元绮身边,问韩冲:\"将军,咱们的人马呢?“ 韩冲拔刀护在他们前方,没回答。 韩冲手下人被崔鹤州压制,原本带的人就不足百人,又为了修复矿道疲惫不堪。为了保护元绮他不敢离开半步,只好将人收拢,且战且退。 流民已死伤过半,更多的人避入矿洞中,韩冲一行人也被逼至山壁处。 忽然,围绕他们的进攻突然停了,只听外头传来潘奉的声音:“韩冲,是在等援军吗?那你可得失望了,庞统一早就让我拿了,乖乖束手就擒吧。” “姓潘的,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想拿你爷爷我,下辈子吧!”韩冲骂道。 荔云与杜档头已拾起了地上的刀,护在元绮左右。 “嫂嫂莫怕,我带你冲出去!”韩冲话是这么说,奈何敌我人数悬殊,几次突围都被反制,队伍被打的七零八落,只剩下十余人! 眼看包围势成,潘奉打马近前,上百人的巡防兵将他们团团围了三层! “韩将军,你走吧,没有我们,你能脱身!”元绮道。 韩冲却不答应,擦了擦刀,又冲了上去:“我答应过老大,要护嫂嫂周全!” 元绮也不能坐以待毙,拾起刀来,还不忘嘱咐荔云和杜档头保护好自己。但二人誓死护主,说什么也不让开。一时间,断兵相接,惊叫与嘶喊响彻了整个山谷! 困兽垂斗,马上的潘奉有些看厌了。对近侍招招手,近侍识趣味地递上一把弓箭。 潘峰接过后,歪嘴露出邪笑,引满弓箭,箭头对着几人瞄了又瞄,似乎在挑选第一个猎物,最终他将箭头对准了,被荔云和杜档头护着的元绮身上——他狩猎时最喜欢猎杀雪白的兔子,尤其是一箭贯穿柔软的肚皮时,那种欺凌弱者的快意直冲天灵盖! 元绮等人已退无可退,一支带着火焰的飞箭,划破长空,却并没有人受伤,反倒马上的潘奉,箭头被飞箭贯穿,应声跌落! 元绮在刀光剑影中听见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与军甲碰撞声,在几息之间,杀穿了潘奉的队伍! 只见那面军旗上赫然写着一个“萧”字,一匹黑马势如破竹直奔自己而来,马上之人,正是萧淙之! “兄弟们,老大来了,生擒崔潘二人,我明日请兄弟们喝酒!”韩冲大吼一声,局势陡然反转! 元绮睁大了眼睛愣在原地,骏马飞奔带起的风迎面而来,强劲地吹开了散乱的头发。 “是刺史达人!”荔云劫后余生欣喜不已。 萧淙之快速下马来道元绮面前,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双臂:“怎么样,没事吧?”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睛正迎上他关切的目光。 她…哭了?这双眼,比上一次他中毒拔箭哭得更红。 他皱起眉头,心中刺痛,抬起手想要去擦已经干了的泪痕,却被她一手打开。 “朝若?” “怎么样?我的表现你还满意吧?”她哑着嗓子,声音冰冷。 他伸手再一次拉她,又被她躲开。 萧淙之握紧了扑空的手:“并不是故意欺瞒你……” “我知道,刺史大人心系关内外北地的百姓,要与外贼斗智搏命,不得有丝毫意外。我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女子,是你们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何须与我解释。” 萧淙之知道她受了惊,不再解释,实诚认错,上前一步又将她拉近:“是我不好,让你涉险受惊了。” 元绮挣不开他,环顾四周,他的人动作很快,几句话的功夫,潘奉和崔鹤州已经被擒下,想到自己在这守了一天两夜,甚至真为他动心痛哭过,原来不过是个局! 她心中觉得讽刺极了:“横竖,我所有的书信你都审过,让他们将我这两日的言行也都报与你,你一定满意。” 她都知道!? 他怔了一瞬,手上的力松了,她趁机一把摔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20章 横竖没有值得背人的 崔鹤州与潘奉实则有些亲戚关系,潘奉的母亲是洛阳崔氏的庶女,与崔鹤州算是远房堂亲。萧淙之整肃巡防军时就查过潘奉,只不过想要连根拔除所以迟迟没有动手。 此次仅故意制造矿难这一条,就足够拿他了,何况还有谋杀首官,妄图杀人灭口。二人扒了官服下到狱中,隔天消息就送入了上京。 经此一事,总算肃清了靖州官场。 萧淙之走出典狱时,天已擦黑,柳絮般的飞雪洋洋洒洒落下来,落在他的玄甲上,融了,留下斑斑水渍。他想起那日他在小书房里,玄甲上冻住的血融了,弄脏了小书房的地毯。 她怕冷,总是将屋子里熏的暖烘烘的。 自从那天矿山回来,他忙于料理公事,没有回去看她。如今告一段落,便忍不住想起她来。 她平日喜欢换着花样地簪发,她从没说过,但他观她簪发,最爱是珍珠,其次是翡翠,再者是黄金与珊瑚;她喜欢江南的时蔬,吃不惯北方的面食,小厨房常备着藕片与脆笋,给他准备的夜食虽然都是按照北方的口味,但还是会加一碟江南小菜…… 她的模样在脑海里,就像深海里的发着光的明珠,可那日在矿山上,她却发丝凌乱,衣裙脏污,裸露的皮肤全都冻得通红……他又想到她那双眼睛,不由皱起了眉头。 正此时,韩冲从典狱走了出来,老远就开始喊他:“老大,这俩算是办完了,你看天都黑了,下雪了,咱去哪吃饭呀?” 话是这么问,心中却有所图。萧淙之自然明了:“来府上领赏。” “得嘞!”他几步追随萧淙之身后,“那日被潘奉这狗东西围住,嫂嫂还冲我大喊‘快走,别管我们’,想来我与嫂嫂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我理应上门拜谢,要不这样吧,老大,今天就不在客房吃了,你通知厨子,专门为嫂嫂摆一桌!” 萧淙之白了他一眼,继续向前走。 韩冲紧追不舍:“老大,我没开玩笑,咱们到靖州受了人家不少恩惠,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前几天在矿山上,硬生生为你守了一天两夜,崔鹤州和潘奉我就不说了,月姬那娘们你比谁都清楚,一出事儿马上就过来发难,非要拉着嫂嫂喝茶,把人脸都聊白了才走!咱把那假尸体抬出来的时候,我瞧她人都快站不住了,痛哭了许久,还问我知不知道你老家怎么走,要送你回故乡安葬呢。要我说,嫂嫂对你,属实有情有义。” 萧淙之眉头紧皱:“月姬跟她都说了什么?” “这我哪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知道了。” 韩冲见他黑着脸,简直比在典狱里审犯人还难看,便猜到二人关系不妙,立即就转了话头:“不过嘛,今天天色确实晚了,我就不打扰你们夫妻团聚了,你好好陪陪人家。咱们改天再好好摆一桌!” 回到刺史府,如流来迎他。 “大人,韩将军,先用饭吧。” 韩冲摆手:“我去厢房,等老庞!” 萧淙之则道:“不急,先沐浴吧。” 他怕又弄脏她的地毯,沐浴后换了一身常服,往小书房走。 搬到刺史府有一段时间了,他忙于政务从没有留心过府上的变化。今日信步走过阆苑,才发现花木修整造景,只带春日绽放,年关将近,灯笼都已换新, 连暗处也置了一盏小烛火,照出一地金色。 上次他来,元绮还在梳洗,想来不会这么早睡。今日来此,灯火通明的长廊尽头,小书房里灯却已经熄了。 荔云端着食盒正走出来,见到他,上前来行礼:“大人,小家主已经睡下了。” 萧淙之闻到食盒里渗出的药味:“她病了?” “是,矿山回来那晚,人突然就烫起来了。这几日高烧总是反复。”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小家主忧思伤痛,又在冷风中吹了太久,需静养一段日子,不可再吹风着凉了。” 萧淙之点头,越过荔云,轻声走进了小书房。荔云张了张嘴也,又将话咽回去,悄然退走。 轻纱筛过冷月,柔柔地洒在床上,元绮只穿了一层薄薄的里衣服,侧生蜷卧在被子里。 他轻轻掀开纱帷,她往日总是一丝不苟地挽发,此刻却有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上。他伸手摸了摸,一层潮湿的凉汗,烧已经退了。 想走,想让她安睡,目光却黏着挪不开。便就此坐在床边,背对着她,望着一窗月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荔云在小书房外守了一夜,迟迟不见箫淙之出来。一直到小厨房将早膳送来,她才迟疑着轻推开了门。 见箫淙之端坐在床沿上,双手扶着膝盖闭目养神,荔云小声开口:“大人。” 箫淙之并未深睡,睁开眼见荔云送了食盒进来。 “大人,您也累了,不如回房休息吧,女婢会在这守着小家主的。” 箫淙之低首看了看床上的人:“不必,东西放下吧。去叫大夫来。” 床上之人,惺忪地翻动,荔云嘱咐道:“食盒里有清淡的米汤,大夫说让小家主多吃些好得快。”便退了出去。 元绮几个翻身终于醒过来,高烧之后口干舌燥,浑身酸痛,轻唤着“荔云”撑起身子。 熟悉的荔云没有出现,反倒是一只男人的手扶住了自己的手臂。 “醒了?再躺一会。”箫淙之说着扯过被子,想盖她身上。 元绮咳嗽几声,轻轻推开他的手,自行卷起被子抱膝坐到了床尾。 箫淙之从食盒中取出米汤,舀起一勺送到元绮嘴边:“大夫说喝这个好的快。” 元绮垂眸并不看他,微微偏过了头,哑着嗓子:“大人今日有空,不如去沥坊看看。” “沥坊有杜如昌。”他的手没有收回的意思。 元绮见状接过了他手里的碗和勺子,默然自饮起来。 箫淙之倾身靠近她,解释说:“那晚,我送药去了郸州。为了拖住月姬,才将计就计。” “那太好了,多亏了大人,郸州百姓终于能免受疫情之苦,我这场病也不算白受。” 她始终不看他,也没有再说狠话,甚至连怒气都烟消云散,只是淡淡的,好似一切都与她无关。 箫淙之眼暗了一瞬,说道:“崔贺州与潘奉都已下狱。”他想说的是难为过她的人都已被他拿下。 她点点头,不为所动:“恭喜,靖州官场从此肃清。” “你的信,以后都不必过我手。” “无妨,横竖没有值得背人的。” “元绮。”箫淙之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她抬眼轻瞥了一眼他的脸色,又轻轻偏开,原本轻细的声音,因病更多了几分易碎的孱弱:“大人以后还是叫我的名字吧,朝若二字,双亲故去后无人再唤,徒惹伤心而已,本不该告知,是我的错。” 实则在杜档头告知有人在矿山动手脚那时起,箫淙之便有了这个计划。他特意留了韩冲就是为了保她的安全。却没想到会惹她这般生气——与其说是生气,更该说是冷漠决绝! 她想将他撇干净! 箫淙之松了牙关,再一次哄道:“没告诉你,让你受惊,是我的不对。” 她却摇摇头:“若是告诉我,只怕我演不出。月姬是个聪明人,但凡我露一点马脚,她都不会信的。你没有错。” 听到月姬的名字,箫淙之终于开口问:“她和你说了什么?” 元绮一点儿也不意外,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抬起头对上他的眼:“你的奴印,还有,弑父杀兄。” 他眼里汹涌着复杂的心绪,没否认也没有承认:“你信吗?” “何必在乎我信不信。你我的婚事本就是一场交易,你或许有谈判的资格,我却没有,我只是被送给你的礼物罢了。” “……”箫淙之怔住。 她微微红了眼眶,又偏过头去:“我是心甘情愿嫁给你,做你的棋子。矿山那晚,是我失态了。从今以后,只要你不伤害我哥哥,你想要的”她顿声,“尽可拿去。” 话已至此,已无转圜余地。箫淙之起身退到床边,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元绮一病,便更加怕冷,多日不曾出门。只夜间荔云常来与她说:“小家主,刺史大人来了。” 她掀起窗远远看见他站在长廊上,时而是身披玄甲,时而是一身官服。她只在雪天去过一次,与他说:“我痊愈了,不必再来。” 熄了灯,荔云替她掖上被角,忍不住低声问:“小家主,您还在生气吗?” “气什么?” “刺史大人。” 元绮朝着窗户看了一眼:“他很快就会走,你不必在意。” 荔云摇摇头:“不是这个,咱们矿山回来,您和大人就不大高兴。荔云斗胆说一句,那日虽然凶险,大人到底赶来救了咱们。从前咱们在上京,尔虞我诈便已防不胜防,何况在这边地,两国相争,凶险可想而知。荔云是想说,虽然前路不易,但我能看出来,刺史大人,是在意您的,难道您对他真的一点儿心思都没有吗?” 元绮走神了一瞬,垂首对荔云道:“其实,与其说我是气他,倒不如说,我是气我自己。” “为什么?” 气自己在某一刻竟然真对他动了心! 她未将心中所想说出口,只答:“荔云,我知道你为我好,只是他这样的人,与其做夫妻,倒不如做互相利用的盟友更长远。” “小家主,您是不能,不愿,还是不敢?” 元绮哑然。 “荔云我只希望您遇见的全是好人。” 第21章 当时年少,未作深想 临近年关,杜档头计划在冬至前将第一批产出的颜料与布匹送入上京与扬州。事涉靖州商事复兴,便请来了元绮验收。 沥坊中,元绮捧着账本,与杜档头、荔云一笔笔核对着送去扬州与上京的数目。 “小家主,按照您的吩咐,咱们扬州的档口一把消息放出去,这批货就定空了。上京咱们的档口不多,跑了几家,也都定出了。”杜档头汇报着进展。 元绮看着账单,思索着问:“扬州出货是几号?上京是几号?” “计划着最晚冬至送到上京,扬州应比上京早三日。” “这样吧,上京出货后三日,你再吩咐扬州的档口出货。”元绮嘱咐。 “是。”杜档头引着元绮再点进贡的礼数,“您看,这是给宫里的。其余是预留出来,给刺史大人与大郎君走动结交的。” 元绮皱起眉:“兄长与刺史的,一件都不许留,都充入靖州档头挂售,荔云,你到时按市价全买回来。杜档头,这不是咱们的私产,切不可我先于人。” “是,小人一时糊涂了。” 元绮点点头:“矿山一难你也在,是知道其中曲折的,既然另立了商号,自然要将每一笔帐都算得清清楚楚,否则便是给刺史大人埋下祸患了。咱们身处边地,务必,仔细,小心!” “是!” 这厢主仆二人正说着话,韩冲声先其人到了:“哎呀,嫂嫂真是心细如尘,有嫂嫂当家作坐镇,太叫人心安了!一百个放心!” 一同来的,自然还有箫淙之。 多日未见,元绮第一反应向后退了一步。荔云自然知道其中缘由,便回了韩冲:“韩将军声如洪钟,有韩将军披甲,我等也是一百个放心,只需高呵一声,贼人便吓破了胆。” “荔云姑娘的话,听着真是太让人舒心了。”韩冲摸着自己的心口一脸满足,“我呀,一听沥坊出货了,早就想来看看了,就冲荔云姑娘这句话,今日瞧瞧有什么入你眼的,待挂售那日,我买了送你。” “那就谢过韩将军了。” 箫淙之觉得他聒噪,讽道:“只怕你那点儿俸禄买不起。” “我不信,这玩意儿还能比金子贵?老杜,多少钱啊?”经过矿山一事,韩冲也与荔云、杜档头相熟了。 杜档头尴尬道:“物以稀为贵,多年不曾有这般成色的好物件了,自然是要贵一些的。” 韩冲不信邪:“你就说,多少。” “额……这绸缎百两一尺,颜料一百二十两一盒。” “什么??老杜!你你你……黑心奸商啊!” “韩将军。”元绮开口,捧起一卷紫色绸布,“长街瓦尔丹,矿山崔鹤州潘奉,多次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由我买下,赠与韩将军,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不必。”箫淙之接过,“给他浪费了。” “我……”韩冲生将话憋了回去,“对对对,老大说的对,我这样的粗人用不起这么好的东西,嫂嫂心疼我,多让我蹭几顿饭便是了。” 箫淙之又对元绮说:“不必留我的,你若喜欢的记我账上。” 韩冲眼尖早看出这俩人不痛快,想来自己老大这几天郁闷也与嫂子有关。但哄女人也得看实际情况,记他账上,他哪有钱呀。既然说一百两一尺,那这一匹,起码得好几百两! 她收回布,并未看他:“不必了,家中采买就交给我吧。” “哎呦,老杜,荔云,好久没见你们了,心中有好多话想说,来来来,喝杯茶去。”韩冲看出二人的别扭,立即将人招呼走。他心道,夫妻嘛,有些话外人在不方便说。何况他早看出来了,某些人办公期间特地跑来沥坊,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众人离开后,元绮没有逗留的意思:“大人,告辞。”她向他行了一礼。 侧身而过时,他抓住了她的手臂:“和亲的队伍到了。” 她止步:“在哪?” “明日,与我同去城外太真观迎接。” 这是又需要她表演了:“好。” 太真观距离靖州有一日的路程,是官宦氏族往返上京与靖州的必由之地,返乡或流派,都要来拜一拜。与箫淙之来靖州时他着急赶路,并未留宿。 心绪翻飞,旧事涌上心头,夜里唤来荔云取来了先父的遗物,放在了行李中。第二日便随车出发。 黄昏时分,终于来到山门前,因车马无法上山,只得徒步上山。 箫淙之来马车边扶她,携手上阶,元绮也并未拒绝,二人如寻常夫妻携手而上,只是无话。走了约半炷香功夫,元绮终于是有些吃力,停在原地微喘。 箫淙之见她脸颊通红,像是忍耐了许久,便蹲下身:“我背你,不用逞强。” 见她不动,他又补充:“明日还有事要办,上来,省点力气。” 元绮终于趴到他背上。 “太真观乃前朝所建,周边人烟鲜少,多是旅人上山祈求前路平安。二十年前,靖州刺史出资修缮,山脚门外建行馆,供寻常百姓参拜后落脚,山门里就则留宿官眷。”箫淙之似是怕她无聊,说起了太真观的来历。 “嗯。”一声回应。越往上走,山雾渐浓。山道上的灯火将雾晕染成昏黄一片。 “当年镇国公流任颍州,也来过此处。” “你知道我父亲?”还以为她不会接话。 “成亲前自然要了解清楚。” 元绮低头看他,水雾染湿了他的鬓,他目不斜视,好似在浓雾中也不会迷失方向。自己与箫淙之之间,一直夹杂着算计与利用,这一刻,勾起她许多心绪,忽然不想计较太多,只想与他像个朋友一样,聊聊天。 她轻轻开口:“北雾盘桓不肯去,燃灯只照三两人。” 箫淙之陡然停住脚步,好一会才将她往杯上送了送,继续走。 元绮又念出下两句:“孤山夜饮话轩辕,凭戈万里晏君山。此情此景,倒像父亲与我说过的诗文,”触景生情,她与他闲谈般说起旧事,“我父亲说,诗虽短,却可见作者平定天下之壮志。” “此话怎讲?” “七年前科举,我父亲曾有位看重的举子,以文论天下,此诗为志,愿效仿轩辕黄帝,驱逐异族,安定中原。” 箫淙之轻笑一声,似嘲讽:“区区举子,遑论轩辕。” “你说的没错,比肩黄帝,犯了忌讳,恐引来灾祸,我父亲便改了这诗。只说与我听,并无旁人知晓。” “这是救了举子一命,看来岳丈确实很看重他。科考榜下捉婿也很常见,岳丈难道没有其他想法吗?” 元绮似是听见趣事,久违地展颜一笑:“当然是动了心思的,我父亲以改诗为由,邀他到府上,让我瞧了一眼。” 箫淙之闷头向前走,看不见脸色语气中也带了笑意:“既然没成,看来长得不行,未入你法眼。” 元绮摇摇头:“并不。是位清俊的公子。只是当时年少,未作深想。” “可知那人现在何处?” “不知道了。” 箫淙之没说话,背着她又迈上几个台阶,不远处就是道观大门。 他停下了脚步,元绮以为他要休息,便没有催促:“前面就到了,放我下来吧。” 他没有要放下的意思,呆立许久,侧脸隐匿在夜色中问她:“忘却前尘,你愿不愿意真与我做一场夫妻?” 元绮愣住,那话好不真切,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却不敢问。 他也没说话,卯足劲走进了大门。 第22章 三年前,我曾向长穆提过亲 是夜,箫淙之一行人留宿在观中。 翌日,午时将近,终于在山门迎到了送亲队伍。为首的自然是世子李瑜,他今日身着玄色金丝祥云交领,金冠束发,宗室气度俨然是超脱众人。 于他身侧的女子,头戴帽围,自然是嘉柔公主了。 箫淙之率先上前:“见过世子、公主,萧某在此恭候多时。” 李瑜拱手还礼:“萧大人,我在麓山书院时便听过大人的事迹,仰慕多时。” “虚名而已,两族联姻,萧某必当竭力护二位周全。观内已安排妥当,请。” “有劳了。”说着看向一旁不搭理人的嘉柔,解释说,“公主头一次出远门,这几日嗓子不适,诸位见谅。” 且不说嘉柔与元绮的过节,这桩婚事都是箫淙之的手笔,嘉柔公主的怨念自然可想而知。 “公主,舟车劳累,我这就让人伺候公主歇息吧。”元绮给了荔云一个眼神,示意她照看女眷。 李瑜的眼神也看过来,原以为是寻常寒暄,却不想他定眼瞧她后,热切地唤了一声:“小朝若,一别三年,可还记得我?” 元绮心中仿佛受惊般一紧,耳朵便热起来:“世子与兄长,同窗三载,幼时在书院也曾指点照拂元绮,自然不敢忘怀。”她将旧事说清白,却还是感觉有刺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是啊,那时你随长穆一同来习字,总觉得你还小,没想到我去麓山三年,你已是刺史夫人。”他目光灼灼,有些感慨,“小朝若长大了。” “曾有幸与世子公主同窗听墨,如今二位良缘已定,元绮与淙郎在此接引,想来也是缘分吧。” 李瑜点点头:“自然是有缘的,知道朝若在此,我特意带了个人来。” “是谁?” “妹妹。”随侍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元绮立即就认了出来,双眼难以置信地放着光。 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位黑衣男子,摘去帽围,元绮欣喜地上前,露出从未有过的灿然一笑:“哥哥!” 元穆率先抱手对箫淙之行礼:“妹夫,突然造访,未提前告知,请见谅。” 箫淙之拱手回礼,放下手揽过元绮:“兄长这话见外了,你我是一家人,朝若挂念兄长,若不是靖州地远,淙之定然要登门探亲的。” “哥哥,你怎么有空来?”元绮闪着明亮的眼,有些迫不及待。 “我日前去别地公干,正在靖州不远处,回程遇上世子,便顺道过来看看你。只待一晚,明日就走。” “一日,一日也好!” 元穆看着妹妹欢喜的模样,不忘催促:“好了,还不快请公主世子进去。” 元绮忙看了萧淙之一眼,萧淙之了然:“公主世子,有请。” 元绮自带的厨子昨夜就接手了后厨,做了花样百出的素食。因着午后太真观清虚真人开殿为公主世子祈福,便先安顿了众人,午膳也送到房中。 元绮不便直接去房中找元穆,午休以后便早早来到大殿外的古银杏树下等候。 “时节不对,错过了风景,只能看看光秃秃的老树。”李瑜独自信步来到树下。 “世子。”元绮施礼。 “我还是愿意你和从前一样,叫我伯卿哥哥。” “世子是人中龙凤,元绮不敢高攀。” 李瑜迈出两步靠近元绮,从怀中拿出一只金簪给元绮:“给你的。” 元绮没有接:“无功不受禄。” 他猝不及防地说:“三年前,我曾向长穆提过亲。” 元绮怔住,从未听元穆提起。 “若知道三年后是如此,麓山,我不会去。” “世子慎言!”她打断他! 他却走的更近:“接下来的话,你可能觉得唐突,但于我而言,这三年错过已是最大的憾事,今后不愿再留遗憾。朝若,你愿不愿意来我身边?一切阻碍你都不必管,我来想办法。” “我就说朝若太心急了,刚用过膳就来等兄长。” 元绮惊慌回头,萧淙之与元穆并肩站在廊下。元穆看着元绮脸色有些不自然,萧淙之却与平常无异。 “哥哥,淙郎。” 元穆没有应,对着李瑜说:“世子,清虚道长已经开坛,错过吉时就不好了。” 李瑜神色自若,仍将金钗簪在元绮发上:“好,嘉柔公主身体不适,就由我替她祈福吧。” 元绮心中慌乱极了,心不在焉地跟在萧淙之身后进入大殿中,与他一同跪在三清前,原是带了先父遗物供奉,眼下全然忘了。 中途她偷偷看身旁的萧淙之,高香端举,闭目祈愿,就好像真有心愿似的。 他放下手,睁眼,余光瞥见了身旁闪烁的目光,不动声色将香插入了眼前的香炉。 仪式结束后,元穆与萧淙之陪着李瑜参观了太真观古迹。嘉柔公主始终没有出寝房,元绮无事也留在寝房中愣神,眼前是世子送的金钗。 也不知愣神多久,荔云进来报她:“小家主,大郎君请您过去说说话。” 元绮来到偏殿茶室,只有元穆一人,不由眼睛又四处看了看。元穆先开口:“他不在。” “哥哥不是去陪世子了?” 元穆给她倒茶,示意她坐下:“我毕竟是客,淙君才是主家。” 原本是久违的兄妹相见,却因为午后小插曲变得沉闷,元绮捏住茶杯,短暂思索便问元穆:“方才世子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 元穆点点头,脸色并不好看。 “世子说的是真的?他曾来提亲?” 元穆点头。 “哥哥为什么拒绝?” 元穆说:“那时你还小,何况宗世皇族太复杂了。” “是呀,何况是有机会继承大统的皇长孙。” 元穆看他一眼,眉头稍稍舒展:“你既然有数,我也不再多言。我与淙君相交不深,但从他到任靖州的作为来看,相貌才干皆是上等。” 提起箫淙之,元绮垂眸饮茶:“嗯,这方面,他确实很不错。对了,哥哥,我的信,你都看了吗?” 元穆点点头,自然知道她所指:“此番来此,除了看看你,便是要说这事。” “此话怎讲?” 元穆若有所思,正色道:“我寻遍名册,郸州确实有位左都督名唤萧汝敬,育有二子,长子萧越之,次子箫淙之。郸州沦陷时,郸州氏族奋起反抗,萧家便在先锋。” 见元穆只说一半,元绮追问:“后来呢?” 元穆神色稍凝,叹息道:“举族被灭。” 短短四字,落在元绮耳中,却觉得心口沉痛。 元穆接着说:“萧汝敬的夫人,便是当年告老还乡的顾竞清老将军的小女儿。顾老将军在郸州陷落后,重新披甲,召集沦陷区的郸州官吏兵马,与外族缠斗数年,三州尊他为三州义军都督。六年前老将军仙逝,便由其孙带领顾家军。” 元绮垂眸,静静听着元穆叙述,一言不发。 元穆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妹妹,我从前并不信缘分,但有些事,或许真是冥冥之中注定。” 元绮不解地抬起头看他。元穆继续说道:“今上连郸州归复都可以掩功,郸州发生的人与事,当然也不好查,你们成婚时,奕王殿下只与我说,是流落关外的氏族。我也是升任中枢,才有机会接触到一些密封的文案。七年前,我赴麓山求学,你可还记得,父亲曾属意过一位举子?” “与他有何干系?” “那人得父亲指点,后高中甲榜第六,我查到当年那人的文牒,便是萧敬汝之子,箫淙之。” 元绮手中的杯子陡然跌落,脑海里瞬间浮现当年那人清俊书生的模样,与如今箫淙之的冷漠很厉截然不同! “父亲当年流任颍州,暗中资助过顾家,顾老将军曾派人来求援,来人,也是箫淙之。” “怎么…怎么会?他分明……” 元绮看着元穆认真的神情,也不得不信。 “当初奕王殿下向他提起婚事,他本不肯答应,却不知怎么又改了主意。这样一来,便说得通了。” “他从未对我提起。一字一句也没有。” 元穆问:“箫汝敬这个名字,你从哪听来的?” 元绮答:“他告诉我的。” 元穆皱眉深思后,说道:“从前不提或许有他的理由。但他既然将身世透底给你,便是想到了咱们能查到这一步,说明他或许并不拿你当外人。” 元绮将信将疑。 “这些文案虽然机密,但我看的到,说明一定也有别人能看到,但都忌惮着今上的态度,装作不知。如今他坐镇靖州,同时握着郸州,合此二州之力,或许会再起战事。这次和亲,祁王力荐世子,朝中与靖州的水,越来越浑了。你要千万小心。” 元绮用力点头:“嗯。” “我不在,有任何事,你便找箫淙之,如今你们已是夫妻,咱们同坐一条船,即便他不看在父亲与镇国公府的份上,也得看在你手上钱财的份上,凭他的手段,只要他想,定然能保住你。” 元绮踌躇,终于问出了心中长久的疑问:“哥哥,我想问你,为什么你选奕王,而不是祁王?” 元穆没回答。 “是不是因为爹娘的死,与祁王有关?” 他终于点头:“这些交给哥哥吧。你不要忧心。” 元绮得到了回答,不置可否,只暗暗在心中记下了。 第23章 你我此生绝无可能 山中夜寒,元穆与元绮在偏殿小茶室中用了晚膳,互相聊着朝中与靖州事宜。兄妹二人许久不见,话多了些。只是每每元绮问及新嫂嫂如何?可否因她陪嫁之事气恼?是否喜欢她送的首饰?元穆总是闷声不答,只道:“昀娘与她父亲不同,不是贪图权势之人。她…她很好。” 元绮虽然在旁的事情上聪慧通透,却唯独感情一事钝了一些,并未察觉元穆的异样,听兄长说好,便觉得兄嫂恩爱,事件好事。 入夜后,荔云扶着元绮回寝房,路过箫淙之的房门前,停下来。她心中有许多话想问他,见房间已经熄灯只好作罢。 回到自己房中,却见箫淙之正在喝茶,她眼里先是一亮,又见他手边正是那只忘记收起来的金簪,又虚了起来。 “大人在这,那奴婢先退下了。”荔云已有了习惯,但凡见到箫淙之在元绮房里便很识相地退走。 元绮心中滋味复杂,想起白日里李瑜的话,连元穆都面露难堪,何况是他?可他越是若无其事,元绮心中便多了一分愧意:“我以为你已经睡了。” “客房有限,我那间让给别人了。何况大哥来了,不好叫他担心。”理由充分。 他手里的金簪不曾放下,元绮走到近前,缓缓去抽他手里的簪子:“午后陪世子游览,可还顺心?” 萧淙之抬眼瞧她,手上捏着簪子却不放。 “我已问过兄长,当年他决然拒婚,世子纵有雄才大略,也与我不是同路人。今日情况,我也始料未及。” 箫淙之闻言松手,金簪被缓缓抽出:“丽山书院,今上恩师,前太子太傅所创书院,乃是论政献策之地。求学数年,好不容易得今上青眼,却轻言可为了意中人放弃。世子心意昭昭,不知道你明白了几分?” 元绮微微皱眉:“既然已得盛宠,又身负联姻重任,元绮并没有蠢到,为几句妄语,便肖想世子妃之位。” “口头妄语?”萧淙之呷了一口茶,姿态稍稍松弛,“堂堂皇长孙,总不会凭空胡言。” 她知道萧淙之在点自己:“自然是有所图的。”她盯着他,那眼神仿佛再说,你不也是一样的图谋? “哦?”明知故问。 元绮坐下,挺直了腰杆,就像当初他托她买药一般:“自我曾外祖起,便在扬州经营盐业,铁器,再到外祖与我母亲两代,遍布纺织、医药,粮菜,今上解禁商事后,我又拓展了珠玉,茶叶,乃至码头经营。历经四代,虽我父不在朝堂,元家人丁凋零,但供养的举子何其多,如今为官的也不在少数。” 在他们眼里,都是政治资源值得拉拢。 “听说,当初你并不同意这门亲事,难道不是因为,得知嫁你的人是我吗?”你所图不也是这些? 萧淙之没有否认。 “我嫁了你,我兄长又是弈王一党。今上看重与突厥的关系,祁王与定王在和亲一事上自然极力争取,又何来世子为我悔婚一说,他无非觉得我无知好骗,跟着你在北地吃苦心生怨念,他只需招一招手,我便如获救命稻草般扑上去。从此夫妻反目,一盘散沙。” 萧淙之他憋闷了一天,但却爱看她这般鲜活的模样。他买药时,她便端坐着挺起脊背,眼中流露着底气充足地一丝傲气。 “朝若慧眼,看来跟着我在靖州,并未有怨气。” 元绮微微一怔,移开视线。 萧淙之又道:“你回来前,去找过我?” 她收回目光,重新对上他的眼,默了一瞬,仿佛在思索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她调查他,他想必早就知道,但她到底查到哪一步,牵涉了谁,他却未必能猜到。 “北雾盘桓不肯去,燃灯只照三两人。”她念出诗,他毫不意外。 “既有渊源,何故欺瞒?”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你会怎么选?” 元绮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解释道:“你会选个小门庶子,留在上今,又怎会在此?” 元绮没有否认,她最初的确以为自己选了一个比自己更落魄的寒门子弟,更没想过来靖州。 他坦言:“你我夫妻,我并无长久隐瞒的打算,只是时局所迫。” “既然如此,那我只问你一件事。希望你如实相告。” “你说。” 她露出严肃神色:“我父母的死到底是不是意外?当年是你来求援,你知道多少?” 可言说的过往有那么多,她却偏问了这一件。好个元穆,查到的比他想的更深! 他道:“两族交战,流寇四起,一时疏于防范,才有了国公夫妇之祸。” 她不意外他的回答,却并不满意:“萧大人,你我也算生死之交,今日话不妨说开。四代经商所得家业,多年朝中经营,元家都愿鼎力相助。当年我父亲也曾为你改诗,免了无妄之灾。看在这些的份上,还请与我说一句实话。” 既有利益又有恩义,确实容不得他拒绝。 可萧淙之却没有回答,深深凝了她一眼,似乎要确认眼前人的决心。 “朝若如何知道我说的不是实话?” “流寇无非求财,且不说护卫众多,只凭银钱就可自保。事后我元家亲族流派,朋友身故。这一切难道只是意外?我不信。” 他眼神深邃,落在她身上,既有赏识也有疑虑:“这些话,想必不是一日之思。既如此,兄长不告诉你,自有他的道理。” 元绮垂眸不甘地叹气。这些话在心中问过无数遍,曾经被驳回多次只好藏在心中,可从她踏足靖州的那一刻起,这个念头便如冻土中的种子般,一发不可收拾地破土而出了! 她捡起了心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垂下的睫毛微颤着,轻声说:“我只问,在你心里,有没有一点,一点点,想与我做真夫妻?” 萧淙之怔在原地,还未开口,她道:“如果有,哪怕一丝一毫,请你告诉我真相,如果连真诚相待都做不到,你我此生绝无可能。” 说罢她缓缓抬眼看他,财富权势恩情都撬不动他,这一点点的可能,连元绮自己都觉得希望渺茫,也因此说的声音与此刻凝望他的目光都如同随时会熄灭的摇曳烛火般,闪烁不定。 山中夜寒,四下悄然,唯有桌上一壶茶煮得冒了泡,煎熬之下,掀动茶盖。 只听水声咕嘟中,萧淙之开口:“那时顾老将军,联结三州,时值寒冬,疫情肆虐,镇国公送来军医药材,助顾家军,一直打到了第二年春年。镇国公与顾老将军约定,时机成熟便内外夹击,夺回郸州,擒获突厥可汗,顺势反攻。” “我父亲怎么会有军队?” “当时颖州有五万驻军,镇国公为北方巡守,凭军符可随意调动。但就在即将反攻时,你父亲接到了今上的召令回京,我虽去求援,却被拦在府门外。之后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 他的话犹如投入湖中的巨石。 她父亲虽然出身贵胄,却敢想敢为,是忠义之君子!原来他们一直在倾尽全力地收复三州! “是今上!?是他害怕得罪外族,才对我父亲母亲下杀手的对吗!?”她愤然而起! 萧淙之一步上前捂住她的嘴:“不可胡言!” 她用力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一双眼泛红怒瞪着他,仿佛向他讨个说法。 萧淙之微微皱眉,轻声道:“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吗,我们所面对的,可不仅仅是祁王之流。” 二人额头相抵,四目相对,直到感受到怀中人柔软下来,他才缓缓分开了两人…… 与此同时,一黑影悄然潜入了李瑜的房中。 “世子,公主找到了。”黑衣人跪地汇报着。 “在哪?” “公主一路往南,快到扬州了。” 李瑜撑着膝盖端坐着,神色阴郁愤怒:“抓回来!有任何人帮助她抵抗,格杀勿论!” “是!” 是夜,萧淙之留宿在元绮房中。二人各怀着心思,相背而眠。 山中夜寒,被子都给了元绮。今日谁都无心入睡,夜里有风,拍打着窗,元绮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被子笼在他身上,脸颊也缓缓贴在他后背…… 第24章 不幸刺纹双颊,那堪配在江州 北地山顶的日出,在凛冽如刀的风中升起。树影中一高一矮两道晨光中的金色身影,送别了元穆后,萧淙之回过身,牵住了她的手。 她收回目光抬头看他,无言之中,阳光将他的侧脸染成金色,浮光在眼底跃动。好似一直蒙在他身上的阴霾终于被掲去了。她不知在他眼里,她亦是如此。从远处望去,两个熠熠生辉的影子牵着手,好似原本就是一体的。 她回握了他的手,他拉着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今天是回靖州的日子,下山后,萧淙之策马在前,李瑜世子、嘉柔公主与元绮,各一辆马车跟在其后。 马车中,荔云递水过来:“小家主,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奇怪?” “嘉柔公主。小家主,你不觉得她太安静了吗?”荔云手指指车外。 元绮抿嘴思索,示意荔云低声:“嘉柔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可若真有蹊跷,便是欺君叛国。” 荔云靠近元绮:“小家主,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我就说,嘉柔公主与咱们虽然不对付,但好歹咱们是一同长大的,她是个什么德性,咱们最清楚不过。若马车里坐的不是本人,她就是欺君。咱们何不揭穿她?” 元绮摇摇头:“不,她已到靖州地界,若在此时揭穿,嘉柔自然脱不了干系,可消息传出去,也给了外族起兵的借口,若再起战事,今上第一个问罪的便是靖州首官。靖州如今局势紧张,咱们一步都不能走错!” “这咱们岂非要受她拖累!真是可恶!”荔云暗骂道。 元绮拍拍她:“荔云,走,咱们这就去探一探她的底。” 说话间,荔云便坏笑着下了马车,碎步奔着嘉柔公主的马车去了。她想起元绮的吩咐,以后不可再叫小家主,只听她高声道:“公主殿下,我家夫人说,自嫁到靖州,日夜思念上京的亲朋。公主与夫人自小一起长大,心中挂念,还请公主赏脸,移步马车中一叙。” 嘉柔公主的侍女掀开帘子回道:“公主今日身体不适,就不过去了。” “这位姐姐,怎么不见公主的贴身侍女琉儿,我与她也相识多年,甚是想念呢。” 那侍女脸色发白,只想尽快打发她:“琉儿姐姐自有王爷安排。” 荔云见状,也不恼怒,反倒对着马车里端坐着那位喊了一声:“公主殿下,您得病可得快点儿好起来,这马上就要到靖州了,大家可都等着一睹您上京第一美人的芳容呢!” 说完立马跑开。她故意喊的大声,连最前头的萧淙之都听见了。他扬起嘴角回头瞧了一眼,任由她闹。 荔云已跑回元绮的马车边,元绮掀开侧帘笑着问:“如何?” 荔云摇摇头。元绮笑着回望一眼:“你去请刺史大人来。” 荔云兴高采烈地小跑至萧淙之马边:“大人,夫人请您过去。” 萧淙之应下,打马来到元绮马车外。 她掀起侧帘,问他:“夫君可否载我?” “夫君”二字从她嘴里说出,他怔了一瞬:“好。” 他下马接元绮下马车,又扶着她的腰送她上马鞍,这才自己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便策马去到了队伍最前方,知道她有话,还拉开了一节距离才停下来。 “有一事相告,马车里的,恐怕不是真正的嘉柔公主。”她单刀直入,没有任何寒暄。 “此话怎讲?”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与嘉柔一同长大,这只能算我的判断猜测罢了。” 他轻笑说:“逃婚,定王没有这个胆子。” “但嘉柔娇生惯养,自小就被惯坏了,逃婚之事,我倒觉得她做的出来。” “既然夫人说是。那我们现在需要思考的就是如何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 他顺着荔云喊夫人,倒让她心弦颤动,解释道:“我少年接管家业,他们唤我小家主,到如今既然成婚,这称呼反倒无端引来猜想,以为你我夫妻不睦。还是改了好。” “嗯。” “咱们今日回到靖州,若消息走漏出去,我怕不仅突厥借此发难,今上也会问罪于你。”她话语里流露出担忧。 萧淙之却说:“别担心,定王比我们更害怕东窗事发。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她。” “她姑母嫁给了扬州世族杨千录,曾任兵部尚书。嘉柔自小在上京长大,想来可去的地方并不多。”她认真思索,为他提供着线索。 萧淙之却笑了:“好,我立即派人去找。” 事情已经说完,又走出一段路,马背上颠簸,她的背时不时与他紧贴又分开,热的后背一路烧到耳根。 “放我下来吧。”她说。 他没有松手的意思:“再走一段吧。” 傍晚时分,一行人进入了靖州城内。庞统率人在城门前迎接,刺史府已经设下接风宴。 入府时,月姬与一众官员早已久候多时了,韩冲则带人守在刺史府,原来他不去迎接,是在这里防范月姬呢! 嘉柔公主依然称病,元绮有一瞬间在想,若是月姬与真嘉柔同时在场,恐怕真够自己喝一壶的! 矿山事件后,萧淙之肃清了靖州官场,如今月姬自然也就少了帮腔之人,此时见到世子,竟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李瑜身为皇孙,自然坐首席,萧淙之与元绮坐右首,尊月姬坐左首席。 几番寒暄后,下官们逐一见过了世子。 月姬提了一杯酒:“世子,车马劳碌,再饮一杯解解乏。今日入城晚,明日养足精神,可得好好看看这靖州城。” 李瑜回敬道:“我在麓山时,便听说了靖州新政,确有此打算,只是今日大家都乏了,公主客居在此,想必十分熟知,不如公主说与我听一二?” 月姬笑意盈盈地眼神略过萧淙之夫妇,说:“说来自从刺史夫人来到靖州,我属实是涨了不少见识,先是南海凛珠,再是开矿,养马。便说那凛珠,商事解禁前,只有皇宫才有,只怕如今宫里也不见得能有这样的珍品吧。” 说着幽冷的目光如蛇信子般在元绮身上缠绕,这是已经知晓那串凛珠的来历了! “据说那色矿产的颜料,一百二十两一盒,还未挂售,便遭到争抢。有刺史夫人这尊财神爷养着,靖州何愁不富。刺史大人军政皆握在手里,又除了副史,夫妇二人其力同心,可不就像土皇帝一般,真是神仙佳侣。不过,也就是当着世子的面,当着外人,我可不敢胡说。” 李瑜出身皇家,皇权至高无上,月姬这番话,是故意引皇家猜忌箫淙之呢。 李瑜却笑了笑,惬意地饮了一口酒:“小朝若果然长大了,孤身嫁到靖州,想必受了不少委屈,还能为靖州如此尽心,实在难得。” 元绮带着笑举杯敬他:“伯卿哥哥,朝若没有那样的本事,靖州的产业,都是新商号接手,我不过是在南方有些档口,帮着牵线搭桥罢了。淙君是拼命三郎,马蹄一踏上靖州地面,便一头扎进公务中。说来好笑,我们新婚,却一月才得以见上一面。开矿养马也是为了养活靖州灾民,真是分毫油水也没有,否则,我何至于将心爱的凛珠项链典当来补贴家用呢?月姬公主,您说是吧。” 月姬被噎,憋闷地翻了个白眼。 李瑜却眯了一下眼睛,深看了她一眼,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随即眼神柔和下来,对她说:“我记得国公与夫人在世时,每逢朝若上学堂,都要来接。国公大人也曾与我说起,旭日东升,朝云若绮,愿吾爱女,此生光明灿烂,无忧无虑。伯卿与长穆同窗情笃,他日我流任边地,朝若也劳你多多看护了。”说到此处,他忽然伤感地痛饮一杯,“是我不好。” 这短短四个字里,却是溢于言表地心疼与爱意,月姬眼珠滴溜溜地瞧上了李瑜,下官门也品出些温热的味道来,却是神仙打架,充耳不闻。 元绮是有私心的,既然李瑜做出情深的样子来,不如顺水推舟,一方面给他希望,一方面又能杀月姬的气焰。“我从小没有哥哥聪敏,常让父亲挂心。只怕是太担心我闯祸,情急之下才有了这不情之请。” 正说着,一只手握在了自己的手上,是箫淙之:“世子抬爱,昨日在太清观,在下也已受过舅兄的教诲,之前是我让夫人受委屈了,待时局稳定,定然多多陪伴夫人身旁,绝不让她受一丝委屈。”说着看着元绮扯出笑来,一派恩爱景象。 瞧这两个男人的反应,月姬找到了一丝乐趣:“我怎么记得你们中原有句诗,叫,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呢,呵呵。” 箫淙之冷冷一笑:“中原诗词兴盛,恐怕公主寡闻,我倒想起一句‘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元绮忍不住看他一眼,想起了上一句:不幸刺纹双颊,那堪配在江州。 箫淙之与月姬的剑拔弩张,是靖州官员所共知,他也曾说过,皇帝将他放在这里,就是要他们狗咬狗,箫淙之赢了,可坐收渔利,他输了,也无非舍掉一颗棋子罢了。 李瑜并不想听他们撕咬,开口道:“在下来此,是为迎娶未来的世子妃,这是第一杯喜酒,何来冤仇?”说着举起酒杯,“来,与诸君共饮。” 原本就不太平的靖州城,因为李瑜的到来,变得更加复杂。下官们谁都瞧得出世子对刺史夫人含情,却又即将迎娶月姬公主,一时看不清,只好齐声共祝:“祝世子觅得佳偶,携手百年!” 第25章 朝若,来我身边 宴席结束,李瑜与月姬一同落宿行馆中。箫淙之与元绮往内宅走去。 昨日在太清观,耳目嘈杂,二人共眠一夜,如今回到府上,二人行至长廊尽头,左边是主屋,右边是元绮的小书房,二人都停住了脚。 箫淙之回过身,对如流与荔云说:“你们先下去,我有话与夫人说。” “是。”如流没有任何犹豫,荔云去迟疑了一下,得到元绮的眼神认可才退下去。 箫淙之朝元绮走近:“你在打什么主意?” 果然是瞒不过他。 “跟着我,你需要变卖首饰度日,而我冷落你,一月才见一次?”他脸色微冷。 “我是为了堵月姬。”她眼神飘开。 “还有呢?你在给谁透话?” 元绮微微皱眉道:“我没打算瞒你,世子无非想挑拨你我,既然如此,我也可以将计就计。” 箫淙之皱起眉头,又逼近了一步:“李瑜不是能够简单拿捏之人,美人计对他没用。” “他从来也不是看重我这个人,只要我手上有他想要的……” 她话还没说完,箫淙之便沉声打断:“可我看重!” 元绮一怔,愣了一瞬:“什么?” 箫淙之用力抓住了她的手将人拉到眼前,严肃道:“离他远点,你哥哥做不到的事情,还有我,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她从没见过她如此认真的样子,有些出神地看着他的瞳孔,二人四目相对。 “我……”有些干渴,她声音有些哑。 “你接近他,是在拿自己冒险,一旦月姬拿这事做文章,你觉得今上和定王,会保你还是月姬?徒惹一身腥罢了!” 元绮蹙眉,他说的确实在理,自己是一时昏头了。 箫淙之松开她,眼神仍然黏在她身上:“你今夜宿在哪里?” 她想起昨夜,她匀一半的被子给他,他翻过身来,将她揽进自己怀里,她没有挣开,就这样相拥而眠。元绮心中有个错觉,在某一刻,他们仿佛心意相通。 再看箫淙之的脸,她眼神忍不住飘开,沉默半晌,回他的话:“今日有些脏,又染了酒气,我想先回小书房洗澡。” 箫淙之没说话,只送她去了小书房。到了门口,他看着她进门去,又在门口站了一会才离开。 是夜,元绮一直心不在焉,沐浴时常常走神,好几次荔云与她说话她都没有听见。 “夫人,要不要加热水?夫人?” “嗯?什么?” “夫人有心事?水都凉了。” “荔云,你觉得萧淙之此人如何?”元绮问。 荔云做出为难样子,回答说:“看不透,但既然大郎君都夸他,总不会差。” 元绮没说话。收拾起身,便去睡了。 第二日,萧淙之去了巡防营,前脚刚走,行馆的人便来刺史府上请元绮出游,元绮想起萧淙之的话,拒了两回。 第三日有雪,李瑜在靖州最大的酒楼定了厢房,亲自登门来邀她,事不过三,元绮不好拒绝,便随他一同去了。 李瑜包下了二楼,二人临窗而坐。他随身的侍者与荔云布菜后,仲卿便说:“你们去外头守着。” 荔云不愿走,元绮伸手拍了拍她才离开。 “怎么不见月姬公主与嘉柔公主?”元绮问。 “月姬不来,是因为我想与你单独说说话,她是个外人,又总难为你,我想你不会愿意与她同游。” 元绮没说话。 李瑜接着说:“至于嘉柔…”他无奈地笑笑,“不说她也罢。我知道有流寇作乱,他无暇分身,是专找的你。” “世子慎言。” “好,我不说你不愿意听的。”说着为她斟酒,伸手推开了窗,有风夹着丝丝雪片飞进来。 元绮是怕冷的,冷风拂过脸颊时微皱了眉头。李瑜二话不说,将碳火挪了位置,暖了她那一侧。 “我来靖州那日路过此地,便想着坐在这里与你一同观雪的情景,果然我想的不错,此处可以看见雪山。” 元绮也向窗外看去,目光越过连成片的屋顶,看见了雪白的远山。 “上京见不到这样的雪景,麓山虽下雪,却潮湿易化。知道你嫁来靖州,我想过许多次,北地寒冷贫乏,碳火是否足够为你取暖,看着眼前雪景,又是否会日日思念家乡,在你思念上京时,是否会想起我?” 元绮收回目光:“好在我不是愿意委屈自己的人,虽然铜臭满身却还有些好处,并不曾亏待了自己。” 李瑜淡淡地笑了:“从前在上京,嘉柔经常言辞犀利,冒犯你,你虽然嘴上说着软话,却总将她气得不轻。我记得有一回,你故意买下她心仪已久的簪子,送给了书院的教习婆婆。” 元绮也淡淡地回了他一个笑:“年少不懂事,原来在旁人眼里,我如此拙劣。” “不,是我常看着你罢了。” 元绮不知该说什么,便默默煮茶,时而望向远山。 “当年长穆拒婚时,曾对我说,皇室嫡系何来真情,在权利面前,真心是最不要紧的。他还规劝我,若仍有壮志,修心,克己。” 元绮说:“其实兄长说的,也都是为了世子好。” 李瑜点点头:“他是心如澄镜之人。只可惜,我是凡夫。” 元绮听他说这许多话,忍不住说道:“其实,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世子,你与月姬的婚事已经无法更改,我也嫁作人妇,多说反而对你我都不好。” 他却摇摇头:“你心中所想,我很清楚。只是想告诉你,月姬于我而言并不算什么,突厥始终窥伺中原,早晚有一天会斩草除根。至于你的处境,李隆基与杨玉环,则天大帝与李治,只看心诚不诚。” 元绮皱眉,看着眼前人,这若是他的真心话,未免太疯狂了:“我与世子本就没什么交集,何来深情至此,值得犯禁!?” “你觉得我是看中你的家业?元家的人脉?还是为了齐王一派挑拨离间?诚然,这些与我父王有益。但我去麓山三年,却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念头一旦起了,便再也除不尽,唯有直面真心。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点头,一切交给我!我只问你,我这个人这颗心就在这里,你要不要?” 元绮感觉他的目光快要将自己点燃了,这还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李瑜世子吗?记忆里,他是翩翩君子,是比元穆更儒雅有礼的兄长啊! “我知道,长穆与你一直对老国公夫夫之死耿耿于怀,我可以帮你,但凡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为你尽心尽力,若他日我有幸荣登大宝,你是我唯一的,皇后人选!” 元绮惊地说不出话来,眼前人如同疯魔了一般伸长了脖子倾身向前,要不是中间还有桌子,他肯定将她逼到死角! 元绮没有回答,摇了摇头。 “为什么?”李瑜问,“因为萧淙之?” 元绮只当找了个由头,赶紧承认:“是的,他是父亲曾为我选中的夫婿,他对我很好,我也愿意在他身边。” 李瑜收回了伸长的脖子,满脸遗憾:“他只是皇爷爷的一颗弃子罢了。我与你说一句实话,他手上沾了太多外族人的命,皇爷爷不愿起战乱,早晚会杀了他求和。你跟着他,只会受牵连。” “谢谢世子与我说这些,我就当做是个提醒,以后和淙郎定然更加小心行事。” “朝若,来我身边吧……” 元绮不愿再听了,起身行礼,便准备起身要走。 李瑜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用力向自己拉近:“我是为你好!” 话音未落,突然一块石头从窗外飞砸在桌上,一时间茶水四溅,元绮赶紧挣脱了他,看向窗外——一队巡防的守军正向远处走去,留下两人骑马而立,是萧淙之与韩冲。 韩冲是跟着萧淙之去城外剿匪的,其实说是剿匪,谁都清楚又是外族人的手笔。回来的路上,他骑在马上对萧淙之抱怨:“老大,这群人怎么泥鳅一样,抓不住也甩不掉,这是故意给咱们找茬呢。” “盯紧点儿,上京的人来了,别出岔子。” “明白明白,冬至没几天了,北地人看重冬至,咱们热热闹闹办一场集会,绝不叫外头的狗搅局!”正说着呢,便见到千阳楼二楼窗子紧闭,唯有一扇窗开了。 他小声嘀咕着:“这雪天真是麻烦,连千阳楼都没人了,我还想着去哪……”正说着却看到了不得了的一幕——那扇开着的窗边,坐着一男一女,那不正是李瑜世子与嫂子嘛!?怎么李瑜世子一副伤情的样子,怎么还上手了? 他还没看明白,前头马上的人,用斩马刀挑起路边的一块石头就飞掷上去,一阵锅碗碎裂的声音响起,前面那人已经下马大步走进了千阳楼。 萧淙之玄甲执刀,杀意凛然,没人敢拦他。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上了二楼。 “萧大人公务繁忙,不如坐下一起喝一杯吧。”面对一片狼藉的席面,李瑜稳坐在榻上,方才的深情全都收起来,恢复了平日里皇长孙的模样。 萧淙之看不出喜怒,跨着刀走到元绮身边,拉到自己怀里:“雪越下越大,我夫人怕冷,就不叨扰了。” 李瑜笑了笑:“不送。” 萧淙之拦着元绮下楼,只听仲卿在身后补了一句:“朝若,我承诺你的,永远都作数。” 萧淙之没给元绮回答的机会,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先下楼,自己又折回去。 李瑜抬眼看萧淙之,笑着说:“大人找我有事?” 萧淙之在他对面坐下:“希望世子,离我妻远点儿。” “如果我说不呢?” 萧淙之眼神幽冷,二人对峙几息后,他道:“七天前,扬州城杨千录,从青楼买回来一个女子,听说艳冠四方,还是上京来的。” 李瑜的笑意陡然凝住!眼神如刀,语气却毫无波澜:“哦?想不到萧大人神通手段,身在边地,却连扬州琐事都了如指掌。” “那位员外想将人留在府上,可惜青楼老鸨听说与上京第一美人嘉柔郡主有几分相似,便握着身契不肯放,只能断了他的念想。” “大人慎言,区区风尘女子,也敢攀比宗亲?” 萧淙之冷眼一瞥,手中饮尽的杯子往桌上一掷,站起身来便往外走:“我话已至此,世子是聪明人,自行掂量吧。是自己的身家性命重要,还是儿女情长重要?” 萧淙之下楼与元绮同乘一匹马,走在回府的路上。元绮并不想惹他误会,便道:“我无心与他攀扯,只是盛情难却。” 萧淙之目视前方,轻回了一声:“嗯。” 此处无话,又行了长长地一段路。 萧淙之开口道:“夫人替我操办冬祭吧。” “冬祭?” “北方人看重冬至,是祭祖团圆之日,靖州已许多年不曾有过了,如今靖州复兴,我准备办一次。庞统与新任副使方肃山已经筹备一段日子,他们粗心,你替他们把把关。” “好。” 第26章 我要建一直自己的运输商队 萧淙之下楼与元绮同乘一匹马,走在回府的路上。元绮并不想惹他误会,便道:“我无心与他攀扯,只是盛情难却。” 萧淙之目视前方,轻回了一声:“嗯。” 此处无话,又行了长长地一段路。 萧淙之开口道:“夫人替我操办冬祭吧。” “冬祭?” “北方人看重冬至,是祭祖团员之日,靖州已许多年不曾有过了,如今靖州复兴,我准备办一次。庞统与新任副使方肃山已经筹备一段日子,他们粗心,你替他们把把关。” “好。” 庞统此人,元绮见得不多,只知他被萧淙之派去常驻军中,如今冬祭之事又交给他,而不是韩冲,由此可见,此人稳妥。 元绮去了一趟官署,询问冬祭之事。正巧杜如昌正与新副使方肃山商议。元绮与新副使打了个照面,又听了一番安排,实则无有她插手的地方。她原是上京长大的,并不了解北方的习俗,细想之下,或许是打发她,既博一个好名声,又给了自己一个借口推了李瑜。 “夫人,大人已命人拆了赈济堂,此处可设为商街,联动周边商户。”方肃山道。 元绮点点头:“靖州若开夜市,吸引更多的流民商户来此定居 ,必定更加繁荣。” “正是。靖州本就有资本,只是三州沦陷,内忧外患,才落魄至今,若能拿回三州,此地必将是北方最繁华之地,比之扬州也绝不逊色。”方肃山道。 元绮问:“大人是哪里人?从前在何处为官?” “是靖州人。”说罢有些难为情道,“此前,一直在,在案牍库。” 元绮心想,萧淙之真会挑人。 靖州人,瞧年岁已过三十,经历了三州之乱,又亲眼见着靖州被外族所控,控有一腔抱负,而立之年却还在整理书籍,心中满腔壮志与愤懑何愁不尽心! “大人是靖州人,那习俗风物我是插不上手了,反倒要向你请教了。至于商铺调运,有杜档头在,你们二人配合得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方肃山道:“冬至日,阴阳交替,天地衡长,北地之人相信这一日,阴阳相交,故去之人会回到 家中看看,因此百姓们午后便开始筹备祭祖的飨食,祭祀祖先。” 元绮若有所思:“几番战乱,想必所思之人颇多。” “这也是刺史大人举行冬祭的原因,大人心智坚毅,谋略出尘,这是想告诉靖州,不,告诉所有北地之人,有我守国门,亡者皆有家可归。” “受教了。” 实则冬祭已筹备妥当,回府路上,杜汝昌随侍,又说了些生意上的事。 “夫人,咱们的货已经顺利到达上京与扬州,按您的吩咐,上京优先。预付的货款,大多换做飞钱调来了靖州。” 元绮回到刺史府,让人给杜汝昌上了一杯热茶:“冬祭花销大,若有不足的,你尽可来找我。对了,之前运到郸州的药材如何了?” “夫人放心,傅颛去到那里,便立即着手处理,咱们是占了先机的。” 元绮欣慰道:“那就好。若还缺什么,你随时来报我。” “是。杜某今日来,还有一事禀报。” “你说。” “北方寒冷,冬季漫长,又有大河,因此也常年为南方供冰块,冬日开采,藏于地窖,夏日解暑。冬至日,也是开冰矿之日。”杜汝昌道。 元绮点头:“嗯,不错,若不在冬季贮藏,夏日采买,那价格飞涨,即便是王公贵族,也未必买的起。” 杜如昌诚恳道:“夫人,杜某想说的是,您的大多产业都在南方,如今既然到了此地,不能一味贴补,不如就将着采冰的生意纳入囊中,咱们在南方有时蔬鲜果,所有冰矿在手,到时事半功倍,锦上添花岂不更好?” 元绮闻言,不喜反忧。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说不心动是假,可不在萧淙之任地经商,这是早先就定的界限。 杜如昌劝道:“夫人,我没有别的意思,如今矿业,养马场,以及其他,足够养活靖州,夫人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 元绮还是摇摇头:“不行。” 杜如昌仍然进言:“家主,您为了刺史大人,已经买下了上百家药房,不如就再破例一次吧。若能拿到冰矿,再开咱们自己的运输队伍,就能打通南北商路。都说商贾的心里只有利益,比不得读书人,可您若能做到,便是开国以来第一人,不知要比那些瞧不上咱们的人强上多少!到时对大郎君,对刺史大人都是助力!” 元奇仍皱着眉,垂眸不语。 “家主!此事必得您来做!杜某知道您忧虑之事,可您不做,那些人就不会算计了吗?边地战乱是随时的事,若没有钱,没有粮草,咱们怎么打?倒不如快速强大自身,就冲着您的财力人力,冲着咱们家大人手里的兵权,谁还敢有不轨之心?” “家主,您想想您的父亲母亲,您如今比他们如何?若无法更进一步,他日祸患临头,您如何保全您自己和大郎君?您难道要看元家灭族吗?” 一声声质问砸在心头,原来旁观者清,她的的确确,无法真的如自己所想的,明哲保身:“杜档头,你说的我明白了。” 杜如昌站起身来,向着元绮抱拳深深鞠了一礼:“家主,杜如昌以性命起誓,愿为家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走后,元绮在厅里呆坐了许久。 她不知道的是,杜汝昌走出正堂,拐了个弯,便走向了长廊下的萧淙之…… 当天夜里,元绮让荔云在小书房备了许多点心吃食,几乎将一条街都买空了。 命人装了车,亲自送去军营,长街上浩浩荡荡的数十辆马车趁夜色驶向了城外的军营…… “老大老大,有人来啦,你快去看看吧!”韩冲原躺在草垛上躲懒,远远看见夜色中一条蜿蜒由火把汇成的长蛇,乍一看数量众多,再一看却又是寻常车马,心中有几分猜测,赶紧来报了萧淙之。 萧淙之以为他大惊小怪,却还是走出了营帐。 外头早已人声鼎沸,寂静肃穆的军中,宛如闹市,乌泱泱的人围在了军营大门口。 萧淙之板着脸大步走过去。有几个识相的已经发现了他,小声喊着:“快走快走,将军来了!” 人群一层层剥开,露出熟悉的马车,荔云与如流随侍左右,马车中的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他的脸色也随即软了下来。 荔云掀帘子,那人从马车中下来,浑身拢在橘色蜀锦镶边白色狐裘的斗篷里。乌发高挽,攒着一只金钗。 周围低语四起: “这就是夫人?” “我天,你说是公主是仙女我也信!” “太美了,在夜里好似会发光” “夫人这么晚来做什么?” “自然是想念大人了” …… 嘈杂之中,她缓缓开口:“我想你们近来剿匪平乱,辛苦了,便送了一些点心来。” 萧淙之上前,牵她下马。荔云给下面人一个眼神,后头一串马车上,抬下小山般的吃食。 “想着你们人多便多带了一些。”元绮道,“都是暖的,麻烦韩将军,分发给大家吧。” “好嘞,嫂嫂放心!就这群玩意儿,饿死鬼投胎,保证一丁点粉末都不剩下绝不辜负嫂嫂的心意!” 众士兵闻着食盒中传来的香味,早已按耐不住,只等着萧纵之发话。 又有些年轻低语传来,听着像个小少年说的:“这么多,我还以为是军粮到了!” 一个年长的声音回应他:“你不懂,夫人是扬州巨富,随便出手,都够咱们吃的啦!” “真的吗,可是,可是我怕大人生气,他平时那么凶,我们刚才擅离岗位被他看到了。” “蠢蛋!当着夫人的面,再大的火气也没了!” 元绮看出些端倪,便对萧淙之道:“只此一次,行吗?” 萧淙之点头:“天冷,进帐吧。”又给了如流一个眼色,事情便在他们身后顺利办了。 元绮是头一回来军营,沿路却也能看出队伍被他整肃地很好,便说了几句美言:“大人治军严明,是我唐突,坏了规矩。” 萧淙之掀开帘子,元绮走进去,只见案牍上堆积着公文,旁边一张小榻,他平时不回家,应是宿在这里。 “夫人怎么想到来这里?” 她坐在他的榻上,“原有事想与你说,但并不知你何时回府,又想到一直没有机会宴请韩庞两位将军,就过来了。” “夫人有什么事,尽管说。” 元绮说,“我今日见过了副史,得知北方冬祭,必要祭祖,便想问问,我们府上如何筹办?” 萧淙之提了椅子与她相对而坐:“你要祭祀先人?” 她点点头:“我虽不是这里的人,但父母在此地过世,入乡随俗,也是应该的。只是,并不知晓,你的……” 她以为他忌讳提起,又说:“当然,还是要问过你。” “就这么办吧,我写身份文碟给你。” “好。” 他走到案前提笔。她起身为他研磨。他书写好,将纸折了,递给她。 “其实,我还有一事。”元绮将纸塞进袖中。 他并不意外:“嗯,但说无妨。” “我想要采冰。” “好。” 她意外道:“你不问为什么?” 他笑着说:“我俸禄微薄,养不起你,难道还要挡你财路吗?你赚的越多,对我们越有好处。” “那…多谢了。” “ 你太客气了。” 元绮又说:“既如此,我得去一趟扬州。” 萧淙之问:“什么时候?” 她不假思索:“冬至后。”看来早就拿定了主意。 他又问:“何时归来?” 她微微思索:“或许,年后,说不准。” 萧淙之默了一瞬,说:“我暂时,不能离开靖州。” “我知道,扬州我很熟悉。这次去是想建一支自己的运输商队。” 他又说:“让别人去吧,路上不安全。” “这件事必须是我。”她态度坚决,心中早就有了主意。见他不点头,她问:“你担心路上有意外,不如派人给我。我要做的事才刚开始,我很惜命。” 他紧闭的双唇终于松口:“好。“” “多谢。”她粲然一笑,映在他眼里却是另一番滋味了。 第27章 你怎知我假意? 从千阳楼二楼雅间的窗远眺,群山蒙着亦曾阴郁的灰帐,没有雨,风却冻人。 李瑜独坐,对着几日前元绮的位置若有所思。桌上的泥炉煮着茶,他不贪食,一样糕点也没有。这是在麓山书院养成的习惯。 风灌进雅间,吹得泥炉中的炭火烫的发红。茶沸了一声,雅间的门也开了。 “世子好雅兴。”月姬在侍女的搀扶下走进雅间。大氅下是梅色的衣裙。雪色阴郁,纵使见了梅花却也沉闷。 李瑜提壶斟茶:“这是我带来的麓山野茶,不知是否对公主的口味。” 月姬落座打量着眼前的茶水,说:“你们中原人喜欢这树叶汤,我却不喜欢,大雪日,当然是热奶茶更好。” “公主喜欢的,尽管让店家奉上。” 月姬说:“我孤身客居靖州远离家乡,怎么和刺史夫人相比?别说是江南时蔬,就算是深海宝物也是唾手可得。我倒是很好奇,你们中原的公主,有没有这么大的排场?” 李瑜答道:“元家高门贵胄,子女自幼便为皇室子孙伴读,这样不过身外俗物,她配得起。” 月姬仰首眯眼,眼里有几分不快与威胁:“世子,此处没有外人,你可别假戏真做,被她迷昏了头,忘了自己该做什么了!” “你怎知我假意?” 月姬细品他的话,讽道:“我还以为世子与我一样,身在帝王家…想不到还是个情种。只可惜,你我面前,都横着一个萧淙之!” “若真如公主所言,皇爷爷将此人放在靖州的用意,反到不好猜了。” 月姬轻笑道:“我只知道自古帝王,最忌讳的,就是不臣之心。关外的土皇帝做惯了,谁还愿意俯首帖耳做个小小刺史。难道就凭所谓的忠君报国之心?那都是你们中原人弄出来诓骗读书人的。郸州陷落,我杀了他全族,萧淙之对我的恨自不必说,可对于袖手旁观的中原皇帝,难道真没有一丁半点的怨恨吗?” 李瑜闻言只默默往泥炉里添了一块炭。 “世子,靖州的雪积了多年了,难道世子要眼睁睁看着此等美景,在眼前消融吗?” “人在黑夜中蹒跚,见到流萤也以为是明星,雪原之中,骤然升起篝火,难道也令公主惊惧?”李瑜道。 月姬面露不快:“原来在世子眼中,不足为道,那世子可听说了,北地采冰之权,都已交给刺史夫人,这把火可是有源源不断的柴来烧!” 李瑜抱手在胸前,沉思不语。 月姬追讨道:“都说刺史夫人最懂规矩,开矿,养马一样都不沾手,现在却毫不避讳了。这桩事情,说给你们中原的皇帝听,你觉得他如何想?” “朝若既然有自己的打算,便由她去,我朝也没有律法规定,不许刺史夫人采冰的。公主心中所虑,都交给在下来办吧。” 月姬昂首俯视他,扯出一个冷笑来:“李瑜世子,与你绕了半天圈子,有些话本公主想了想还是得讲清楚。” “公主请讲。” “你我确实没什么情谊,但我这个人,从小骄横,身边之人必须宠着我,哄着我,即便是萧淙之这样的野狗,也得如我的意,若是不能,我便要让他,生不如死,即便是未来夫君,也不例外。”月姬招招手,随侍将大氅为她披上。她起身无意久留,“冬至就在眼前,到时本公主很想看看你的诚意。” 月姬如同骄傲的孔雀般俯视眼前男子,他能入她的眼,可这些人在她眼里,就像草原上的斗兽,皆为她取乐而已。 李瑜神色无异,抬头对着月姬的眼说:“定不辜负。” 月姬华丽的身影走出了雅间,侍者便走上前来询问:“世子,天冷,咱们是否要回去?” 李瑜手持竹夹,又往泥炉加了一块炭,道:“让店家再送一份核桃炭来。” 另一厢,上京也有了寒意。 元穆因去见了元绮一面,便昼夜不歇地赶回上京。 私钱的案子他查了有一年之久。当今的皇上为了富国,解禁了商事,但铜矿虽由民间开采,所有铜矿的数目,用途都记录在册。 最初是江南的粮行出了问题,所纳税款均是私钱,因元绮在扬州有粮菜蔬果的生意,元家率先发现了问题 。 那私钱用了十足的料,只有唯二两处破绽: 一则是新朝沿用了开国时期的模版,那模版是老师傅手作,匠人去世多年,绝无可能有翻版,因此纹路走向略有偏差;二则是重量,一两枚铜钱或许并不能看出差异,但上百枚放在一起,毫厘之差便显露了。 元绮助他拿了九成的把握,奏到御前,才有了如今的青眼。只可惜此后缉私,只查到矿区的一个小小县令的头上便断了。 他私下与奕王仍在追查,此番公干,即便是见到李瑜,也没有吐露。 进宫述职,无非是回禀一些当地事宜,很快便出了宫。宫门外,熟悉的倩影立在马车旁,似已等他许久。 洛筠穿着湖蓝色的单袄,脸上难得施妆,发上是元绮送的那支金钗。 元穆看见她,加快了步子:“筠娘怎么来了?” 她一改往日冷淡,扯出一个笑来:“我听说你昼夜赶路,来接你。” 元穆点点头,伸手牵住她:“上车吧。” 二人同坐着马车中,元穆正坐,洛筠则靠着侧窗而坐。元穆瞧她一路都看着窗外,正愁找不到话头,便看到她头上那支金簪。 “我去见妹妹了。”元穆开口。 洛筠缓缓放下窗帘,转过身说:“她还好吗?我听说边地苦寒,她从小在上京被捧着长大,有没有吃苦?” 因为元绮嫁妆之事,元穆甚少与她提起元绮,金簪给了她,也不见她欢喜,今日难得待了,他才开了口。洛筠关心元绮,他倒有些意外。 “瘦了一些,不过妹夫是个可靠之人。” “能让你都称赞的,我想不会差。” 她今日愿意与他说话,元穆便也多说一些:“恩,她样样不缺,只是如此才学不会珍惜 。” 洛筠垂下了目光没说话。元穆换了个话题:“上次你病了,我没有赶回来,抱歉。” 洛筠说:“无妨。” “我不在的期间,岳丈有为难你吗?” 洛筠自嘲般轻笑了一下:“我说没有你信吗?这是我的命,你当做不知道便好了。” “筠娘,我……” 洛筠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讨厌你妹妹?其实没有,我很庆幸她带走了家里的生意,我自知没有经商的才能,徒为人傀儡罢了。有时候做个废人,反倒更轻松些。” 元穆凝着她:“今日怎么说这些?” 她回望他:“我只是,有些想念你了。你今晚,过来吗?” “嗯,你等我,我便来。” 他们的第一次是在新婚之夜,那也是彼此第一次相见。红盖头之下,洛筠眉眼低垂,看不出一丝高兴,却并不拒绝他。 特意给他选的人,容色当然是数一数二,冷落侍妾所生的美貌女子,拿捏称手,弃之也不可惜。 元穆埋首在她发间,身下的女子犹如风中摇曳的冷竹,碎叶颤落一地。 第一次彼此都避开了脸,这一回他的眼睛不曾移开片刻,将她被揉皱的眉头,起伏的腰肢都揽入眼底。 “我以为你并不愿意。” 身下的人哑着嗓子回他:“从前是…” “现在呢?” “我…想要个孩子…” 第28章 这是你的外室? 冬祭的前一日,刺史府来了一位女客。 元绮在沥坊盘着货,黄昏时分才回到府中,来人如流当然认得,但如今一切以夫人吩咐为主,便让人在正厅等了两个时辰。 “夫人,这位是郸州来的孟小姐 。”如流扶她坐下。 元绮这才接着烛火看清眼前的女子,发丝乱在额前,身上的衣裙灰蒙蒙,她感受到元绮的目光,扬起下巴抬手捋着头发,能看出,容色清丽。 如流提点她:“来见过刺史夫人吧。” 女子走近,看清了元绮的容貌,她今日要去沥坊,没有多作打扮,刚回府人还笼在就月色的大氅里,鬓发上一支素色的青玉坠明珠的簪子,这是她难得的素净打扮。在有心人眼里,却像珍珠蚌壳里珍怀的珠宝。 元绮见她愣在原地不动,便伸手示意她先坐,腕上的翡翠镯子,即便要夜色中,那一抹水般的金丝阳绿依然亮眼。原来传闻是真的,他的新夫人,是一位明珠美人,被他捧在手心里! “小女子孟秋然,拜见贵人。”她行礼落座。 元绮说:“之前并不知到孟小姐要来,让你久等了。” 荔云奉上一杯热茶,只送到手边,茶香已经很沁人,勾起她幽暗的回忆,果然贵族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孟秋然没喝,直挺着腰杆对元绮说:“公子举办冬祭的事情传到了郸州,顾家军和郸州百姓,都好像得了一味治愈心伤的药,故去的人,终于可以借这个机会回家看看了。可是公子还孤身在外 ,于是顾将军,就送秋然来了。” 元绮有几份怜惜,但这话说的皮里阳秋,既然已经成家,又何来孤身漂泊一说? 如流解释:“顾副将,大人舅舅的女儿,与大人血脉相连。” 孟秋然抓住话头:“怎么?夫人难道不知?公子与副将是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元绮如鲠在喉,正好眼神略过长廊外,披甲带刀之人阔步而来,正是萧淙之:“正好,淙郎回来了。” 孟秋然起身直奔她目光里的人而去,她撞进他怀里,暮色四合中玄泪涟涟。 “公子。” 萧淙之将她拉开:“你怎么来了?” 孟秋然回头瞧了一眼正堂上坐着的那位夫人,回答说:“公子离开太久了,秋然思念你。” 萧淙之快速说:“让如流安顿你吧。”他朝正堂走,孟秋然紧跟着进来。 元绮端坐,看了一眼依附于他的孟秋然,问:“这位是你的外室?” “不是。” 她又问:“那是否要纳入府中?” 孟秋然眼神被这一句话点亮,乞怜又期盼地看着萧淙之,只求他一句肯定。 萧淙之没接话,唤了如流:“如流,找个客栈安顿孟小姐吧,时候不早了。” 孟秋然痴望着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公子……” 元绮见萧淙之表态,便客气与她道:“孟小姐,一路劳累,歇一歇吧,这是为你好。” 孟秋然还想说些什么,如流立即将她请走了。 元绮起身,冷淡地看了萧淙之一眼:“我有些累,就不陪你用饭了。” 她前脚走进小书房,如流就带着人送来了饭菜:“夫人累了,就在房里用饭吧,大人也一起。” 两人在小桌前坐下,元绮默默吃菜。 萧淙之将藕丝推到她近前,说:“我外祖家,如今只有表姐在世,在军中供职。” 她余光略了一眼门外守着的人影,如流倒是忠心,难怪拦了孟秋然等了一个时辰。 萧淙之又道:“孟秋然原本是郸州丞守之女,因战乱被俘,我救了她,她举目无亲便留在了军中。” 元绮从小上京长大,听惯了士大夫院围内的故事,出嫁前自然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她搁置了一些情绪说道:“是我疏漏,她对你有意,若你想,我去接她。” 萧淙之一顿,说:“不必。” 元绮只当他一时客气:“好,哪天你想了,就告诉我。旁人也行。” “不会有旁人。” 元绮凝他一眼道:“如果是因为我,你大可放心。” 他微微皱眉,语气里带了些不快:“那你的心呢?准备放在哪?” 元绮微怔,避开目光回答说:“我只是询问你孟姑娘如何安置罢了。” “安置府外即可。” 她点头说好,二人沉默地吃着饭,好一会,才又起了话头,谈及明日冬祭的事情。 萧淙之明知故问:“今夜城中已经安排妥当,入夜后便燃起祭台,你可要去冰场?” 元绮道:“明日或许并不安宁,你有重任在身,冰场我定然要去,你忙你的,有副使协助,不会耽误你。” “北方人冬祭团圆,我在这世上,唯有你与堂姐两个亲人,明日我一定会来。” 她觉得心中软了一下,抬眼瞧他,声音也软了:“我明白,那明日,我等你。”说罢想了想又补充说:“冬祭是靖州复兴的开始,你…千万小心。” 萧淙之应下,当夜并没有留宿府中,披甲又出门去。 冬至当天,按习俗上午扫除秽物,要家主,亲自拂去门楣上的尘埃,下午迎接先人,自傍晚起,燃烛宴请直至天明。 刺史府上上下下都忙着洒扫,元绮在如流与荔云的搀扶下攀上梯子,拂去了萧府匾额上的灰尘。刚落地,孟秋然便登了门。 冬祭有个说法,只迎先人不迎客。如流便率先与她说明了:“孟姑娘,想必你知道规矩,若无急事,不妨明日再来吧。” 孟秋然立在阶下,今日梳洗打扮改头换面,俨然是如鸢花般惹人怜爱的模样了。 她的目光越过如流,直奔元绮而去:“贵人,秋然今日是特地来求见贵人的。靖州的规矩秋然知道,贵人若不嫌弃,秋然已在茶舍备了茶,请贵人赏脸。” 荔云与如流仍想劝她,元绮拦了荔云:“好,你带路吧。” 孟秋然定的茶舍,虽不如千阳楼般贵重,却也别有巧思,乃是靖州鲜有的南方茶馆,所供皆是南方的精致小食,价格也是不菲。 孟秋然引着小二走进雅间,将一道道江南小食摆在元绮面前。 “听闻贵人喜扬州风物,秋然特意寻了这家店,不知道合不合贵人的口味。” 元绮笑着伸手请她落座在对面:“孟姑娘坐下说话吧。” 孟秋然也没有客气,提了裙子坐下,立即又为她斟茶:“贵人请喝茶。” 元绮看看这眼前的茶汤,却并不动手:“孟姑娘改口吧,该称我萧夫人。” 孟秋然一愣,尴尬地笑笑:“是,是,萧夫人。” 元绮抿嘴一下笑,问:“昨日刚安顿了姑娘,今日来见,是如流哪里做的不好吗?他是男子,难免粗糙了些,有任何不妥,你尽管说。” “不,如流安排的很好。他是自小跟着公子的,最懂公子的心思。” 元绮端起茶,嗅了嗅,是茉莉雪芽。她没有饮,只是笑着等她开口。 孟秋然见她并不用眼前的茶点,只怕她不高兴后面的话不好说,于是脱口便道:“我是想求夫人,收我入府。秋然别无他求,只求能侍奉公子左右。” 元绮并不意外,只静静地听她说。 “秋然微贱之身,没有一处可以与夫人相比的,只求陪伴他左右。” 元绮看着她乞求的模样,只问他:“这话你与他说过没有?” 孟秋然移开目光,缓缓道:“从公子救了我那日起,我便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元绮今日有事,既然正题已经上桌,她便也快人快语:“孟姑娘的情义,溢于言表,任谁都无法忽视,昨日你走后,我问过淙郎,只要他想,我便接你府。” 孟秋然睁大了眼睛:“真的嘛?” “我无需骗你。”元绮见她脸上有希冀,果断断了她的念头,“但他明确与我说,他并不愿你府府。” 孟秋然有些难以置信,转而又直勾勾看着元绮。 元绮明白她的心思,正色道:“孟姑娘,希望你明白,拒你的不是我,是他。我今日还有事,不能久留,先告辞了。” 孟秋然并没有送她出茶社,荔云十分不满,便又折回去与那呆坐的孟秋然道:“姑娘,你今日所见的靖州,你心心念念的公子,你眼前的这些茶饮点心,无一不是得益于我们夫人。都不是凭空得来的,希望姑娘知恩。” 孟秋然抬眼盯着荔云。 荔云见她不忿,又道:“夫人已经说明,是刺史大人拒你,若姑娘觉得是我们夫人拦着不让您进门,您只管去问,是谁为了我们夫人连命都不要了。只要大人点头,我立马来迎亲。” 说完甩着袖子就走了。 元绮在马车上,马车却迟迟未动,她便掀开帘子,只见荔云气鼓鼓地出来。 她透过格窗,问她:“这是怎么了?” 荔云道:“奴婢见那孟秋然,对夫人不恭敬,忍不住说了她几句。” “你说她做什么。”说着便让她到马车里来。 荔云一屁股坐下,“您和大人渐入佳境,凭空杀出个孟秋然,那一副做派,好似你抢了她的似的。小家主,你要什么样的郎君没有,要与她抢,简直是羞辱咱们。” 元绮笑着说:“什么抢不抢的。其实我本可以更柔和地劝她,但她心挂着她的公子,不去求他,却要来求我,既要求我,不改称谓,不看时宜,看似柔弱,实则咄咄逼人。便直接了点。只是现在想来,我观她用心已深,若急言激她,只怕她被逼急了,做出傻事来。” 荔云听罢,心中畅快:“是呀,小家主何须与她纠缠。只是,只是大人真的对她无意吗?” 元绮道:“何须管他的心思,我已给过他两次机会,他都拒了孟秋然。已然做出选择了。” 荔云松了口气:“是呀,于情于理,是人都会选您。” 闻言元绮却看不出开心,她并不需要他这样的选择! 第29章 愿贵人前路灿烂 黄昏时分,刺史府院里点满了蜡烛,祭祖仪式已经开始,生人只需守夜到天明即可。 元绮将一切安排妥当,听韩冲来报,萧淙之主持祭台,是时候去城外的冰场了。 路上元绮在马车里问韩冲:“韩将军,今夜城内如何?” 韩冲骑在马上,咧嘴笑着说:“热闹极了。多亏了嫂嫂,将靖州附近的商户都吸引了过来,今晚的夜市,恐怕是比上京还要热闹呢。我听说不仅有表演戏法的,还有那歌舞了,简直了,比关外的销魂窟都精彩!” 元绮也被他逗笑:“韩将军也是北方人吗?” “我嘛,”他有些不好意思,“不怕嫂嫂笑话,我也说不清是哪的人,从小就是孤儿,一路流浪来到郸州。” “抱歉。”元绮带着歉意。 “嫂嫂不必在意,我们等都是粗野之人,就像那野草,在哪都能生长!出头!” 元绮展颜,表示关怀:“将军英才,这是当然的。只是靖州凶险,将军也多加小心。” “多谢嫂嫂关心!”他抱拳。 “对了,除了热闹,可还太平?”元绮问。 “风平浪静!”韩冲答,又补充道,“嫂嫂放心,老大早已安排妥当,即便有人起异心,也掀不起风浪。嫂嫂只管好好欣赏今日的景色,大哥为了今日,已忙碌多日了。” “什么景色?”元绮问。 “嫂嫂到了,便知道了。” 靖州的冰场在沃河,元绮是第一次来,杜如昌早已久候。 “夫人,您看,那是什么?”荔云指着漆黑河面中的光芒。 杜汝昌来迎她:“夫人请移步。” 元绮走近才发现,冰场上竟矗立着一座冰雕的靖州城,被烛火照耀着,栩栩如生。 韩冲走近说:“老大说今夜热闹,可惜嫂嫂有要事,见不到靖州复兴之夜,便特意找了老师傅,雕了这座靖州城。” “还有呢,”他说着引元绮来到冰台前,“这是十二生肖的冰雕灯笼。” 元绮走近,取了一只小兔子冰灯,与上京元宵灯会的灯笼不同,这是取了一整块冰,掏空后置入了豆大的油灯。唯有将冰削得极薄,烛光朦胧透出才有美感,但又不能太薄,否则火星一燃,冰便化了。 她只赏玩了一会儿,便将灯火灭了。 “嫂嫂这是?”韩冲不解。 她回答说:“我不想让它太快融化。” 正说着杜汝昌上前来:“夫人,不如先开冰吧。下面人都准备好了。” 她点点头,接过火把,点燃了湖中心的篝火,一瞬间照亮了冰面:“开矿取冰!” 随即,士兵们齐力从冰场的六个方向拽着铁链,在一阵铁链与冰面碰撞声中,拉出了尘封多年的镇河兽首铜像。 再有当地祭河的神官做法主持。在开河声中,元绮与韩冲一众人都沉默许久。 北方的规矩,冰场一年一祭,清洗神兽晦色,供奉三日,再返河中。看着那兽首与铁链上的斑斑锈迹,可知边境动乱的数十年中,不仅是人,连他们也一并沉没在黑暗冰冷的河底,无人问津。 在神官的祝词中,她想象着萧淙之在郸州,是如何从灭族之痛中走出来,又如何孤身一人冲破重围,走到现在的。 镇河的兽首有人为它们破冰,他却只有自己。 韩冲在她出神之际,手下传来消息,他眼中闪过杀意,又藏好。快步来到元绮面前,单膝跪下抱拳。 “韩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韩冲难得地正经:“嫂嫂于我等,于整个北地,都有重恩,我等是亡命之人,身无长物,但始终铭记在心。嫂嫂金玉珠宝见多了,要送便要送最特别的。原本是老大筹备已久,准备亲自来谢,可眼下被绊住了。韩冲追随殿下出生入死,今日斗胆代替老大,拜谢嫂嫂!” 说着哐一声磕在冰面上:“来人!” 等不及她回复,几个人影来到了冰面上,朝她远远一拜,高声道:“奉刺史大人之命,特来为贵人奉上花火,愿贵人前路灿烂!” 说着二人向远处奔跑,手中的铁器剧烈撞击,向夜空抛洒出金灿灿的星雨。 一时间,伴随着击铁声,夜空此起彼伏绽放出金色的花火,如漫天星辰都奔赴而来,演绎出了一种梦幻的美。星子落在冰面上,烫出一个个转瞬即逝的烙印。 她的眸子被花火照亮,一颗心跃跃欲试,她攥住心口的衣服,才勉强忍耐。 是夜的靖州城中,蜡烛卖的最好,如春花般开了一茬又一茬,这热闹的夜好像没有尽头,一直烧到了沥坊。 萧淙之接到火情,快马赶去,也只抢下一半的货。 元绮带回了一盏兔子冰灯。在食盒下层铺满冰块,保护冰灯不融化。 韩冲瞒了一路,直到送进刺史府门,才同她说:“嫂嫂,沥坊失火,老大不愿你奔波,好生歇息,等他消息就行。” 早知不会如此顺利,没想到是沥坊。她在小书房中难眠,捧着冰灯一直等着萧淙之。如流也迟迟没有来报。分明听见了熟悉的军甲声,于是便独自去找他。 果然,房中有人影。她走近正想敲门,却传出了孟秋然的声音。 “公子,怎么伤成这样?” 透过窗纸,隐约见二人坐在桌前,萧淙之光着膀子,她伸手去抚他心口的箭伤,似不忍,又收回。 萧淙之声音听不出波澜:“无妨。” 孟秋然却带了哭腔:“这是您为了她伤的,秋然知道,咱们需要助力,可没有什么比您的命更重要了,实在不必……” “我自有分寸。” “自从公子离开郸州,秋然日日夜夜都牵挂着您。从前我自觉配不上公子,可如今,我只怕公子再有伤痛,却无人相伴。”说着,她缓缓起身,褪衣,露出了上身,“请公子接纳……” 萧淙之一把抓住她的手,合上衣服,正想开口,门外传来一声轻叫,似有人摔倒。 他立即明白是谁,追出去,只见花坛上一只粉碎的冰兔子。 元绮根本没有听完孟秋然的话,她解衣的时候落荒而逃。不慎跌倒,听到他追出来的声音,逃也似地四处躲藏,直到确定没人跟着才回到小书房。 推门进去,没点灯,她便靠在门上泄了气一样蹲下身。许多念头闪出,心绪也已乱了,默默将头埋进手臂里。 与此同时,黑暗中却响起了男人的声音:“朝若。” 她猛地抬头起身,萧淙之就在眼前。他光着上身,心口的疤痕在月光下触目惊心,俨然是直接追来了这里。 “你怎么……” “你看到了?”他问。 “是。”她收回心神,挺直腰杆,“我已表明态度,你实在不必如此。接她入府,我明日安排。” 他站在那里毫无愧色,还是那句话:“不需要。” 她有些怒意:“难道大人就喜欢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不成?” “我什么都没干。今日沥坊失火,回来她就在门口,医师替我处理伤口后离开了,她只是来说几句话。” 元绮瞥了他一眼,裸露的上身一目了然,何来伤痕:“若不是我打扰,你们好事已成,何须解释呢。你我因缘际会,做了夫妻,说到底因利而聚,到底也会因利而散。孟姑娘与你,患难相伴,始于微时,况且若你无意,她也无法在你身边陪伴三年。萧淙之我不是不许你纳妾,但你起码对我有句实话。” 他不说话,逼近她,她看不见他的神色,压迫感却随之而来。 “元绮,”他鲜少这样叫她,“我只解释一遍,留孟秋然在军中,是陪伴堂姐,我对她,没有一丁半点情义。我这样说,够清楚吗?箫夫人?” 她别过脸,不说话。他伸出手,将她的脸掰回来,直视着自己的眼睛。 “因利而聚,因利而散。”他的眼神好像一只蛰伏的野兽,死死盯着猎物,“你的心思得改改了。”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却感受到他眼中燃起的一团火,逐渐移到了她的唇上。 他的头越来越低,就在即将触碰的时候,她奋力推开了他。 “萧淙之,你说我便要信吗?我坦白告诉你,初次见她,她与我说,公子孤身在外无人陪伴。再次见她,她求我收她入府,我拒了她。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敢来纠缠,为什么?你想过吗?” “在她来前,我从不知你家中有何人,不知你的过去如何。可孟秋然却知道的一清二楚,她敢来,是因为她觉得,你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我,只是你的权宜之计罢了。我不是因她生妒,是你,让她在羞辱我。” 萧淙之怔在原地。 元绮背过身,不再看他,低声道:“每一次当我想迈出这一步时,总是铩羽而归。或许你我,注定没有缘分。” 身后的男人久久没说话,缓缓走近,从身后抱住她,那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明天我会送孟秋然回郸州。”说着他抓住她的手腕,一路向上,按在她的心口处,“既然你迈不出这一步,那就由我来。朝若,我只要一次机会。” 说话间,元绮感到侧脸一阵湿热柔软,是他在吻自己。渐渐地,在那异样地酥感中,已经转过身,面对面被他圈在怀里。 气息相交,这一回无处可逃,只能接受他。期初如雨落芭蕉,紧贴后分开,渐渐地,他不再分开,撬开贝齿时,怕她逃,提前按住了后颈。 “大人,”门外传来如流的声音,“纵火之人抓到了。” 萧淙之放开她,应声:“知道了。” 元绮拉开了距离,别过脸,声音又喘又哑:“你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萧淙之二话不说,抓住她,摆过脸,重重一吻:“等我。” 第30章 既为帝王,又怎么肯容外敌放肆 纵火之人是沥坊的一名染工,被方肃山拿了押在典狱。 韩冲开道,萧淙之阔步来提审,眼前跪着的,是一名头发灰白的妇人,看着已年过五旬。 不等人问,她便一个劲磕头,额上早已鲜血直流:“大人饶命,小人真的不是有心的,大人饶命啊。” 方肃山问她:“吵嚷什么!将你的来历报上来!” 老妇人抹了血和泪:“小人江氏,是雪灾逃难来的,刺史大人开办沥坊后,我便应征到了沥坊,做染工。” 方肃山又问:“今日冬祭,大人施恩准许你们休假,你不回家待着,来沥坊做什么!” 江氏又含了泪道:“大人明鉴,小人的丈夫,孩子,都死了,我孤苦一人。想着沥坊是按量算工钱,我年纪大,比不了年轻人,这才想着趁着机会,多干一些。我是偷偷进的沥坊,不敢声张,只点了一个灯笼。夜色下看不清,这才不小心将火种留在了库房,惹了大祸!” “染坊多水,不易起火,你特意去库房点火,还敢说是无心!” “没有啊,真的没有啊,休工前是我送了最后一批货去库房,不小心将我儿子的遗物留在那里,我才去找的。”她辩解道。 方肃山与萧淙之交换了眼神,继续追问:“刺史大人有先见之明,早已命人,守在沥坊外看守,沥坊内的库房,也有守卫值班。你区区一介妇人,又是如何进的沥坊,进入库房的呢?” 江氏调理清晰:“回大人,沥坊是有些年头的老宅了,小人无意间发现冷僻处有个狗洞,这才避开了守卫。守库房的老张,是和我一样的苦命人,他可怜我,便陪我去找。火势一起,我俩也是拼了命救火,谁知……”江氏泪涟涟,“老张命苦,竟就这样被火吞了,都是我害了他呀。” 萧淙之没多瞧她,起身带着韩冲方肃山离开。 “大人,这是有备而来,供词滴水不漏。”方肃山说。 韩冲愤慨骂道:“提前安排了人在各处都布置了,没想到阴沟里翻船!让我抓到是谁,老子剁了他!” 萧淙之没说话,大冬天的,方肃山额上挂着两滴冷汗:“大人,您看……” “江氏交给你,查清楚她的底。韩冲!跟我去沥坊。” 火势最初便是从库房开始的,库房里是供给上京与扬州的新货。 元绮放心不下,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又取了大氅,又赶去沥坊。 “夫人,大人与杜档头都去了,大人吩咐,让我们伺候夫人好好休息。”如流劝他。 元绮抬头看夜空,问他:“如流,你家大人受伤了?” 如流迟疑了一瞬,回答说 :“是,大人带人救火时,有人借机偷袭,伤在了后肩。不过大夫说了,大人身手敏捷,没有伤到筋骨。夫人放心。” “既然受了伤,仍然要去,我更要去沥坊看看了。” 萧淙之先到,元绮走进去,库房塌了一半。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等我?”萧淙之走来。 元绮心头压了事情:“别说这些了,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 萧淙之没回答,眼神示意她自己看。 元绮做了多年生意,有些急了,目光搜索着杜汝昌:“杜档头。” “夫人。”杜汝昌满身灰黑。 “点清了吗?损失多少?我们的货够不够发?” 杜汝昌愁容满面:“夫人,点请了。” 元绮催促:“多少?你快说。” 杜汝昌看了一眼身后的废墟,“事出突然,还未来得及细算,但咱们货物被毁,做生意的规矩您都知道,若有重大失信,五年内绝不合作。情况并不乐观。” 元绮面色沉重,许久无言,她思索着,这色矿靖州独有,就算花重金买现成的亏本卖也没有机会了。 她疾步往废墟走去,萧淙之拉住他:“干什么去!” “我去看看。” “里面不安全,看了也于事无补。”他拉她走,到账房坐下,“天亮前,会清理好。” “这批货,是供给上京与扬州最有名的文商,只有他们才能将东西送到当世最有名的文人画师手中,而且我们已经收了半年的货钱,赔钱是小,若五年内都不能合作,那一切都白费了。” 说起生意,她十分急切,不知哪来的力气就要往外冲,萧淙之用了力气,拦腰又截住:“这条路走不通,还有第二条。我知道你心急,但急没有用,先坐下,好坏,都等一个结果。” 直到天色泛灰,沥坊才初步清理结束。 杜汝昌与方肃山二人来到账房禀报:“大人,夫人,经小人细算,损失的货物折算后,共计十万两,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说话间满是惋惜与愤懑,对于生意人来说,谁能不恨? 元绮急问:“你快说。” 方肃山看着杜汝昌躬下的背,接过话:“矿石沥色,需经过六道工序,层层研磨、沉淀、飞粉、烘色,反复数月才能得到。方才下官去看过,器械被毁去大半,还未出色的沥缸,也全都被毁。就算重制,连夜赶工,起码需要两个月,咱们供不上货了。” 元绮闻言,面色灰白,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什么人做的?” 方肃山回答:“我们抓到一名染工,下官已经查明,她的两个儿子,是矿山上最初被炸死的工人。且经下官探查,如此破坏,绝不是一个老妇能办到的。可以断定,是怀恨在心,受人指使,存心报复。” 元绮思索一番,追问:“还抓到什么人?” 方肃山垂首,惭愧道:“并无。”又看了萧淙之一眼,“昨日大人冲进火场,遭人偷袭,那些黑衣人身手了的,做事也十分谨慎。看着并不是外族,倒像是……” “倒像是什么?”门外突然传来李瑜的声音,紧接着一身玄色的男人便出现在眼前,“方大人既然已经有了头绪,不妨说来听听,李瑜来靖州也带了不少好手,可以助大人一臂之力。” “见过世子。”众人向他行了礼,又请他上座。 李瑜却走到元绮身边,递上一个汤婆子:“我想你一定着急,快暖手吧,冻红了。” 她心绪乱了,看着汤婆子,眼前却出现了男人的手,替她接了:”多谢世子了。“萧淙之将汤婆子塞进她手里,双手捧着她的手没有放开,转头对方肃山说:“方大人,没听见世子的话吗?” “是,那些人训练有素,更像是私兵。” 李瑜做出吃惊的样子:“哦?靖州竟然有人如此大胆,那定要彻查才行!” 方肃山没有立即应声,望向萧淙之。 萧淙之说:“当然,方大人,这就去巡防营,领兵两千,助你彻查。务必将犯人缉拿归案!” “好,本世子也拨五十禁卫给你,此番带的人少,你可别嫌弃。方大人。”李瑜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出门去,传来话音:“我等着大人的好消息。” 方肃山擦掉额上的汗,起身问萧淙之:“大人,眼下怎么办?” 萧淙之道:“既然叫你查案,你就安心查!” “可是……”方肃山欲言又止,“是,小人定不负所望。” 方肃山退走,元绮立即抽手,拉开距离:“是世子对吗?这靖州城内,除了他没人能办到了。” 萧淙之坐下,感受着汤婆子的温度,确实暖和:“我可没这么说。” 元绮心情沉重:“如果是他,再怎么查也查不出来,就算查到了,他身份尊贵,又能拿他怎样!” 萧淙之抬眼看她又恼又泄气的模样,说:“我也没打算查。” 她困惑:“可你刚才……” 他道:“眼下是不是他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我们的货,如何补上。他故意露了马脚,如果我们追查,反倒被带偏了。” “所以你刚才,才让方大人大张旗鼓地去查案?”她恍然大悟,“是做给他看的。” 萧淙之起身,又将汤婆子塞进她手里:“重新采矿,研磨,人手的问题,好解决。” 她立即明白,回应他:“眼下货还有一部分,能顶一段时间,麻烦的是过程工艺。待我寻访一番,或许能补足,若还是赶不上……”她愁容皱眉,“上京与扬州,我会请哥哥帮忙。” 他低头深望她:“你可知,为什么是沥坊?” 她摇头。 他告诉她:“我一直以密信上报今上,他默许我恢复靖州商事。但我们的时间并不多,若明年开年我述职前没有实在的政绩,便会有官员联名弹劾我,到时,根本不会有机会再建中原的养马场。” 元绮震惊:“你与今上?” “不然镇国公府独女,扬州首富,你怎么可能顺利嫁给我,还来到靖州?”他低声在她耳边说,“既为帝王,又怎么肯纵容外敌?” 元绮推开他:“你到底是谁的人!?” 他轻笑,“皇帝虽然年老,却不像你想得那么懦弱。他一面求和,一面却就解禁商事,使人民富庶,一面封你哥哥为国公,一面又使公主和亲。制衡双方,徐徐图之。我们,都是他的一颗棋子罢了。我选择奕王,是因为目标相同。” 元绮看着眼前的男人,陌生感油然而生:“你的目标是什么?” 他认真地看着她的双眼:“我说过,三州十六郡。” “之后呢?目标实现了呢?” “你想的那些太远,不如考虑当下吧。” 第31章 好个皇长孙 刺史府的马车缓缓行过长街,热闹过后的街巷,更显萧索,好似欢愉鼎盛一场空梦。元绮掀起帘子看,脑袋沉痛。 “夫人,一夜没睡,先回去休息吧。其他的,荔云去办。”荔云瞧她脸色范青,放下帘子扶坐回马车中,“总会有办法的,您别着急。” 元绮正想吩咐,马车停了,荔云揭帘一探:“夫人,是世子。” 李瑜走到马车前:“朝若妹妹。” 元绮见他只带了两个随侍,立在寒风之中,问他:“天寒地冻,世子怎么独自在此?” 他回答说:“我特意在此等你,可否赏脸一叙?” 她思索了一瞬,便答应了他。 李瑜却眼神扫过她周围随侍,如流上前护在了元绮身边。 她却让如流退下:“伯卿哥哥,带路吧,荔云跟着我就行,你们先回府。” “夫人。”如流不肯走。 元绮知道他从小跟着萧淙之,李瑜既然要避萧淙之,如流当然不能去:“你先回府吧。” 这次并不在千阳楼,而是城郊山野的一座农家小院。 李瑜没让荔云进门,领着元绮走进屋子,里面的炭火早已烧热,暖烘烘的。桌上摆放着白粥小菜。 “你一夜没有合眼,吃一些吧。”一碗粥递到眼前。 元绮没有接:“世子找我,有话不妨直说吧,眼下没有外人。” 李瑜收手靠在椅背上,显露出皇室难得得松弛慵懒。 她疑惑又警惕地看他,眼前的人与自己记忆里的李瑜相差太大,君子的皮囊下好似装了一颗野兽的心。 她想起刚成为孤儿那时候,权力碾压,她身为皇家伴读,受了不少冷言白眼。李瑜是兄长的同窗,又是皇孙,他曾多次他仗义执言,替她解围。虽相交不多,她也曾远眺他的背影,心怀感恩地憧憬过。 她心里软了一下,从没想过自己能与他像今日独自对坐相望:“伯卿哥哥。你怎么了?” 李瑜听到她的称呼,露出笑容:“小朝若,你瞧我们这样像不像寻常夫妻?” 她有些为难,对他说:“我不明白你到底在寻求什么?” 他自嘲一笑:“我也不知道。” “昨夜沥坊的火,与你有关吗?”她开门见山。 李瑜也痛快承认:“是。若我不认,今日也无脸见你了。” “为什么?” 他收起慵懒模样,坐正:“我总得给月姬一个交代。” “伯卿哥哥,你对月姬了解多少?”她压着怒气,“她是条毒蛇你知道嘛?靖州积贫多年,好不容易得以喘息,就因为月姬,你就亲手毁掉靖州的希望?你还是我认识的伯卿哥哥吗?麓山三年,先师的报国之志,你都忘了吗?” 李瑜垂首,倒酒一饮而尽,愤而摔杯:“即便不是皇子皇孙,哪怕是普通百姓,谁人甘心受外敌欺辱?!” “你……” “父辈的党派之争,你我无能为力,但至少我不愿不做欺上媚外之人。”他跌坐椅上,收敛心神,拿出一块玉佩给她,“沥坊被我毁去大半,拿这块玉佩去城外往东三十里,找一处院门挂着黑色风铃的人家,我备下了器械用具,能助你挽回损失。你三日后去取,对外只说,从其他州县借调。” 元绮难以置信地看着玉佩,迟疑着接到手中:“世子早已做了筹备?” 他点点头:“不错,无论如何我都是中原的世子,绝不会舍弃靖州。至于我与月姬的婚事,我已上书,请求陛下恩准,我在靖州助你一臂之力,待到靖州安定,再成婚。” “可月姬已待嫁多时,你这么做岂非得罪突厥?” 李瑜目光含情地凝着她:“无妨,平衡各方罢了,这些交给我。能多待一日是一日。” 她被这目光扰乱,低头捧起粥:“多谢。” “既然要谢,不如今日在这里陪我,你一夜未眠,喝完粥去睡会吧。” 元绮没有应,只默默喝粥。 如李瑜同赏画般赏眼前人,思绪飞转:“当年我求娶,实则是想,以祁王府之力,能护住你。如今物是人非,能这样看着你,都觉得是奢求。”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好,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你。” 话已至此,即便是看在城外补救的器械,也不能离开。元绮唤来荔云,到后院的厢房,小憩了半日。 一夜未眠,本应该立即入眠,可沾了枕头却生出许多思绪来。 孤身外宿,也不知萧淙之听了如流的话,是否会动怒? “夫人,您怎么还不睡?眼圈都青了。”荔云俯身问她。 她对荔云说:“我有点想家了。” “我也是。也许来年春天,咱们可以请求回上京看看?” 她摇摇头:“不,我是说,扬州。” 荔云有些苦恼:“原本冬祭结束咱们就出发去扬州,如今沥坊被毁,是不是去不成了?” “马上就能解决了。我先睡了。记着,一个时辰后,便叫醒我。” “好。”荔云点头。 午间极安静,她睡沉了,梦回了扬州。 蝉哨贯日,柳荫庇院,曲折的回廊下群鱼游戏莲叶。母亲与外祖来寻她,说父亲榜下捉婿,发来扬州给她掌眼。转眼,风景转换成了上京的国公府后院,她见一位清俊的公子立在花园的拱门外。 “萧淙之?”她快步走近,抓住他的手臂,那人转过身来,却是李瑜的模样,一瞬间便使她从梦中惊醒。 “醒了?”床边不见荔云,反倒是一身玄甲的男人。 “你怎么在这?”元绮坐起身。 萧淙之来扶她:“来接你回去。” “我…我…”她慌忙起身,“我只是太累了。” “走吧。”他揽住她,没有与世子告别,直接坐上了马车。 元绮回头看,院子里空无一人。萧淙之则少见地没有骑马,与她同坐马车。 驶出一段路,如流递上食盒,他接过,打开,递到她面前。她取了一块栗子糕,放在手心,并没有着急吃。 她瞥了一眼萧淙之的脸色,虽看不出什么,但从他上车到现在一言不发,难免让人在意。 她于是拿出李瑜给的玉佩:“沥坊之灾,是世子所为,但他提前备下了弥补的措施,可解眼下的困局。” 萧淙之冷眼瞧着玉佩:“他约你来,就是说这些?” “是……也不是。”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思索一瞬,“你说的对,既为帝王,怎可能容忍外族放肆,伯卿世子也是皇族,他也有这份心。” 萧淙之冷笑一声,元绮以为他不信,又道:“他说,火烧沥坊,是权宜之计,他与月姬定亲,需要做做样子,但心中却不愿见靖州受难。因此才提前做了准备。也上书今上,请准他帮扶靖州。” 此话一出,眼前人眼神如刃般看过来:“这话你信了?” “我只是觉得,若真是如此,起码我们御外的心是一样的。世子他或许……” “或许什么?”他逼近她,“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坚持查案,派人混入军中,上书干预靖州,我好不容易肃清的靖州官场,又再一次被他搅浑了!?” 元绮哑然。 他冷笑一声:“好一个皇长孙,一把火烧穿了靖州。” “对不起,萧淙之。”她抓住他的衣角道歉,“是我太心急了,一听到可以补救,便没有深想。” 他见她慌乱自责的模样,话软了下来:“李瑜的手段你看到了,他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以后离他远点。” 她皱眉点头:“好。” 萧淙之没有再责备,接过她手里的玉佩,起身下了马车。换做荔云来陪伴。 “夫人,大人没有为难你吧?”见元绮脸色不好,荔云悄声问。 她摇摇头:“没有。怎么了?” 荔云为难道:“方才大人来接您时,正好看见世子在床边,还拉着您的手。” 元绮没往下问,只说:“好的,知道了。” 萧淙之半道便提了马去巡防营,元绮没有送他,困意袭来,倚在荔云身上趁着赶路补眠。 回到刺史府门前,被孟秋然的声音吵醒了。 “荔云,他们在吵什么?” 荔云说:“是孟秋然,大人昨夜派人送她回去,她不肯,来找您闹呢。” 元绮透过马车格窗,看到孟秋然全然不顾女子形象,对着如流死缠烂打:“如流,你求求公子,我做什么都可以,别送我回去。如流,我求求你了,你说话,公子肯定听。” 她衣裙脏污,泪眼婆娑,如同一只发了疯的兔子,死死抓住如流不放。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实在头痛。 “如流,你来。”她扶额困扰,唤了一声。 如流面色难看,用力才撇开孟秋然,来到马车边:“惊扰夫人了,我这就去送孟姑娘。” “等一等。”她问,“她何故如此激烈,只是送回郸州罢了,可是有什么隐情?” 如流为难,悄声道:“此事关乎孟小姐名节,本该守口如瓶,但夫人问起,如流不敢欺瞒。” “你快说,到底什么事?”她催促。 如流凑近了些,用只有他与元绮能听到的声音说:“孟小姐原本是官宦之女,但不幸被敌军捉去,沦为军妓,大人救了她,她视大人为救命稻草,故而如此也不肯离去。” “军…军妓?”她震惊。 如流默然点头:“大人怜悯孟姑娘,但更看重夫人,因此,才让人连夜送她走。” 元绮看了一眼,眼巴巴乞求的孟秋然:“你带她进来吧,我有话和她说。” 第32章 此去一别,万水千山 孟秋然被元绮拒了两回,但却始终不死心。 她初见元绮,确实被她的美貌与气派震撼,她也曾见过许多美人,却都与元绮不同。元绮的身上没有妖媚之气,更像是被悉心温养的明珠,璀璨夺目。 有一瞬间,她觉得如他们这种阴暗中求生之人,可以被她照亮。 那又如何?这世间已经抛弃自己,公子是自己唯一所求。 可当夜接到返回郸州的消息时,她那唯一的救命心弦,断了! 此时立在刺史府的厅中,她对元绮说:“夫人,是已经知道我的事情了吧。” “何出此言?”元绮问。 她面带自嘲,笑道:“夫人这样可怜的眼神,我已经见过许多了。怎会认不出来?” 元绮移开目光:“你既还站着这,是决计不走了吗?” “我还能去哪呢?再回到郸州任人嘲笑吗?”她朝元绮走近,攥住自己的心口,“夫人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吗?每个人可怜的眼神背后,都在想象着我的不堪,他们以为是在可怜我,其实是一遍遍地提醒着,我到底经历了什么!” 两行清泪潸然落下:“我也本是官宦,试问谁甘心受辱?我本想一死了之,但公子救了我,优待我,我看着他步步为营,反攻郸州,为我们报仇,所以我发誓,从今以后这条命,都是公子的。” “你不是为了萧淙之,你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受罢了。”元绮直言。 “你什么意思?”孟秋然怒气上头。 元绮直盯着她的眼睛:“他为你们复仇,你便认定他,若他有一日不如你们的意了,你还能认定他吗?你无法疗愈自己,便要赖着他,嘴上说着命都是他的,只是送回郸州都如此抵抗,实际是为了你自己心里舒坦罢了。” “你懂什么!”孟秋然大喊道,“像你这样的高门嫡女,安居上京,怎么会懂我们的苦!家族覆灭,任人践踏,我们就像一群被抛弃的野狗,活在阴冷潮湿的巷子里,一生都背负着耻辱!” “你有什么资格点评我们,虽然嫁给了公子,可你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怎么一步步走到今日嘛!?这仇恨我不会忘,公子更不会忘!” 元绮感受到她几欲破胸而出的恨意,第一次,直面了三州十六郡的苦难。 她开口说:“我确实不懂,但是我知道,比报仇更重要的,是你们,都能有将来。我本可以逐你出靖州,但却叫你来,你知道为什么嘛?” “为什么?”孟秋然呆站原地。 元绮说:“我知道你回去又落入伤心地,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跟我去扬州,学做生意。”此时不仅孟秋然,连荔云都感到意外:“夫人!你别糊涂。” 这一声也叫醒了孟秋然:“夫人,这是什么意思?不去郸州,改去扬州,还是要赶我走?” 元绮说:“我不日便要去扬州,你当然不能跟在我身边,但我会在当地为你安排,那里没有人认识你,你可以重新开始。” 孟秋然仍有防备之心:“那我,还能回来吗?” 元绮坚定道:“不能。既获新生,何必回头。至于故乡,从前你在军营里未必能起多大作用,但为我办事,学一门手艺,或许还能尽一份力。” 孟秋然显然有些动摇:“那公子,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公子了?” 元绮答她:“没错。过去你无人可依,但今天我给你一个选择,是选自己还是选公子?” 孟秋然垂下头:“我…我……” “我不逼你现在决定,不日你随我去扬州,到时再给我答复。”趁着孟秋然没有拒绝,元绮便让荔云送客。 三日后,萧淙之取了李瑜准备的器械,元绮将两封飞书送到了扬州的元府与上京的镇国公府。如此,有元穆亲自出面,上京与扬州均给了宽限的日期。 期间元绮与萧淙之没有碰面,直到事情顺利解决,元绮遣如流去请,才将他请回来。 萧淙之在巡防营看公文,问如流:“可知道什么事?” 如流回:“只知道夫人今日让人备了许多菜。特意等您回去。” “知道了。” 萧淙之褪了玄甲,沐浴更衣后换了一身锗色的袍子去小书房见她。 她也换上了赤金色打造镶嵌红玉的发簪,散发在身后,柔柔地坐着等他。 荔云退出去,留二人面对面说话。萧淙之倒酒,给她满上果饮:“我回来晚了,动筷吧。” 元绮接过酒壶,挪坐到他身边,替他斟酒布菜:“沥坊的事情,辛苦你了。” 他饮了酒,垂眸瞧见她乌黑的鬓发,且看她还想如何。 她放下手中酒壶,仰头看他,眼眸清亮,声音细软:“萧淙之,你我相识短短数月,波折不断,却也安然度过,多谢你数次仗义挺身!”她举起自己那杯,“这杯敬你。” 他拦了她,将酒杯按回桌上:“你以什么身份谢我?” 她睁着乌黑的眼,与他四目相对,好似下了决心:“不是早就约定了,盟友。” “我不记得约定过。” 她躲避他的眼神:“我准备去扬州了,本该前几日走,如今沥坊已有了安排,我也该出发了,今日是想与你道个别。” 萧淙之发话:“让杜汝昌去办。” “他办不了,扬州商会并不简单,要建立全国的商路,还得我亲自去。到时南北联通,沥坊的货,也能快速到扬州。” “李瑜来靖州,让你不自在了?”萧淙之问。 元绮否认说:“没有, 他与我记忆中相去甚远,或许几年蹉跎真能将人变的面目全非。何况无论李瑜也好,别人也罢,生在王公之家,”她偷扫他一眼,“生来便没有资格随心所欲。” 萧淙之不肯作罢:“既然没有,为什么还想走?” “想家了。想回去看看。”她缓缓起身,又挪坐回原来位置,“我想带孟秋然一起去,希望你答应。” 他并不意外:“什么时候回来?” “由她自己决定,我只是给她一个机会。”她以为他不放心,又补充说,“你放心,我会为她安排身份,不会委屈她。” 萧淙之却道:“我问的是你。” 她看他一眼,立即挪开,给自己倒酒,一口饮下,又猛又烈:“还不确定,或许年后,或许夏季吧。” 萧淙之最终应下。 选了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亲自带队送出了靖州城。路过太真观时,荔云问元绮是否上山参拜,元绮只说尽快赶路。并未下车。 她不下车,他便一直送,直到明月高悬,队伍在林间生火。他来接她下马车,一起围着火堆坐下。 随侍的人各自生火,留他们二人独坐。 吃过了一些食物,他取来一件加厚的袍子,将她裹起来,自己随意靠着树,抱着手闭目养神。 元绮回头去看他,火焰跳跃在他脸上,却怎么也融不化他的寒意。知道他没睡着,问:“你打算送到什么时候?”这是她上路后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睁开眼睛,将火焰与她一起含在眼里,说:“你准备躲我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她转过身去。 他不追问,坐到她身边,靠近火堆伸手取暖:“到了扬州,记得替我给外祖上柱香。” 她猜不透他的心思,应下:“好。” 他又沉默许久,二人一同看着眼前舞动的火焰,他说:“早去早回。” “好。” 翌日早晨,红日照耀在银白的雪林之中,二人在关口分别。萧淙之骑在马上,目送队伍在雪林中,惊起鸟群,拐过山弯。 此去一别,万水千山。 韩冲在他身后,见到马车的身影隐没雪山,山林重新归于寂静,忍不住催他:“老大,你要想追,还能追上。” 萧淙之提起马绳转身回去,韩冲追着喊:“你真不追了呀?” 他没有理会韩冲,策马回去了。 与此同时,荔云也在马车里问着元绮:“夫人,我们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元绮望着窗外,轻声“嗯。”一声。松枝上的积雪闷声坠落,她伸手接了一些雪絮,融化在掌心。 荔云来擦拭掉她掌心的水痕:“新婚第一个除夕,就这样分开,不太好吧。我看大人对您其实不错的,孟秋然的事情他是一丝偏袒也没有。而且我看他,在那坡上,一直看着呢。” 明知车内看不见,元绮还是忍不住回头了:“并不是因为孟秋然。” “那是为什么?”荔云不明白。 她脑海中浮现出萧淙之玄甲执刃,深夜在廊下晦暗不清的身影:“我看不清他,他却看清了我,我不能再靠近他了。” “看不清?”荔云疑惑,“从前确实不清楚,可冬至,大人不是将家族谱系都写于您了吗?” 元绮说:“并不全是这些。” 荔云见她含糊不清,低头迎上她的眼睛说:“夫人,说句不该说的,荔云觉得,不是大人藏的深,是您不愿意细看。” 她意外地看着荔云。荔云却笑着说:“连大郎君都赞不绝口之人,您却闪避不及,到底是为什么呢?” 元绮瞧着她取笑自己的模样,毕竟是从小跟随在身边的人,她也不瞒她:“论才干胆识,我父兄皆欣赏之人,不仅不差,应该说是凤毛麟角。可是我分不清,他究竟是真心,还是想以此骗得我痴心。我怕被骗,也怕成为飞蛾扑火的女子。” 荔云皱起眉头似懂非懂,却握紧了她的手:“不管怎么样,夫人,您去哪里,荔云只管跟随。既然您想去扬州,我陪您去,天涯海角,我也追随。” 她也笑着握紧了荔云的手,暖意涌上心头。 是了,这才是她想要的,恒久相伴,永不背弃的感情。 萧淙之并未赶回城内,沿着靖州城外的山路,一直走到深处。待到马不能行,他便下车,韩冲紧随其后。 密林之中,积雪深厚,没过大腿,头顶又有雪块不断坠落,二人的玄甲上,很快覆上了一层冰雪。雪下是一层软松枝,稍有不慎便会踩空。 韩冲搓着手摸摸耳朵骂道:“他娘的,真服了他们,竟然找这种地方落脚!” 萧淙之没搭理他,率先走在前头,仰头观清地势,拿出竹哨吹响。 不多久,眼前不远处的雪包里,便出现了几个白色的影子,直到近前,韩冲才看清,竟是几个披着白色兽皮的活人,他低语:“好家伙,差点骗过了你韩爷爷。” 只见几人来到萧淙之眼前,拱手一拜:“大都督。” “关外的灾情如何?”萧淙之问。 领头的那人答道:“大雪冻死了三成的牛羊,冰雪不化,寸草不生,更没有中原的商队经过,粮食短缺,各族之间已经发生了多次冲突。也有想从郸州占便宜的,都被顾将军打发了。” 韩冲闻言拍手叫好:“好啊,这叫恶人自由天收!” 萧淙之眼神看过来示意韩冲住嘴,他反倒没皮没脸:“这都不让说?我在关外吃了他们多少苦头!也该轮到他们遭罪了!” 萧淙之不理他,问那领头人:“你们一路过来,可发现其他异常?” 几人互相看一眼:“并未,各族也都受困于大雪,唯有靖州与郸州例外。” “疫情如何?可有反扑?” 领头人脸上带着喜色:“并无,大都督英明,发现的及时,损伤并不大。顾将军借此机会,又筛了一波人!如今虽遇雪情,却井井有条。” “你们虽不是军中之人,但为我效力多年。来到中原,形势更为复杂,谨记,小心行事!” 众人抱拳:“得大都督照拂多年,我等必以死相报!” 萧淙之随即掏出一袋银两,丢给为首的那人:“从这往南,有一锦帘马车,暗中保护,抵达扬州。” “敢问马车中是谁?非常时候,是否需要咱们暴露身份?”为首的做事谨慎,既然要保,保至什么程度,都得问清。 那人低着头,听萧淙之吩咐,眼前人却道:“我夫人。” 第33章 扬州商运,无论水陆,我要占七成! 越往南走,山越翠,路更易行。 自北南下,她见过景色更迭,数次回忆起靖州的山雪,在她记忆里,白茫茫一片。那无垠的白色之中,有一人独行。 山野寂寥,那人是否也觉得寂寞呢? 这一路上,除了萧淙之护送的那晚,其余的日子,都有旅店落脚。 扬州湿冷却没有下雪,山仍是青翠的。外祖府上如今由一位老管家打理,是年幼便陪伴外祖的,见证了家族三代人,扬州多有人笑他是块老榆木头,残缺不全,却残喘至今。家主换了一波又一波,倒是他长存不倒。 老榆提前扫了院子,深夜仍然提灯,躬身在夜里元府门前恭候她。 元绮下车见他便笑:“老榆!这么冷,还不快进去。” 老头的背已经弯成了虾,见到元绮满面堆笑,皱纹如同老树的皮:“小姐,您回来了,我已经备下碳火,绝对一丁点儿都冻不着你。” 下人们簇拥着她往里走,屋子里不仅暖和,还有梅香,一桌子菜都是元绮爱吃的。 “来,小姐,桂花酥肉,酒酿鱼丸,都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小姐不饮酒,我特意让人做的雪梨饮。”老榆弯着腰行动不便,却不肯停下,指挥着丫鬟们上菜伺候。 荔云赶紧去帮忙:“榆爷,夫人回来看把你高兴的,我来我来,你就歇会儿吧。” “老榆,别忙了,快坐下一起吃。”元绮招呼他。 他却道:“我只是个替小姐看房子的糟老头子,怎么配....” 不待他说完,荔云已将他按坐下:“榆爷,您就别客气了,您快点儿坐好,夫人才好动筷呢。” “是呀,这一路我早饿了。”元绮附言。 老愉终于勉强接受:“好,那今日,老头子我就斗胆破例一回,不能饿着小主人。” “好,您老的规矩大,今天破例,还是夫人的面子大。”荔云来为他斟酒布菜。 老榆见元绮动了筷,才饮了一杯。放下酒杯,一双埋在褶皱皮肤里的眼珠子湿润地看着元绮:“两年不见,小姐长大了,都成家了,这荔云一口一个夫人地叫着,老头子竟然有些不习惯。” 老榆是祖父身边的人,看着母亲,乃至自己从小长大,早已如家人一样。她瞧着他的背驼的更低了,不由心头发酸:“没事,你想叫夫人还是小姐都无妨。” 他垂首回首往事:“还是叫小姐吧,我记得您第一次来扬州,还在襁褓里,小猫一般大。真是岁月不饶人,我也老了,要不是这次接到小姐的信,也不知闭眼前还能不能再见。” 元绮哄他:“别胡说,我这次回来,还带了顶好的医师,你瞧一瞧,活过百岁不是问题。” “哈哈哈哈哈”老榆笑的合不拢嘴,“那就成老妖怪啦。” 荔云也调侃他:“呦,到那时候,在这扬州商场,咱们只要报榆仙爷的名号,还有什么生意谈不成呀。” 老榆说:“真到那时候,人家会说,元家的榆老木头,变成老不死乌龟陀了,出去只能给你们丢人咯。我呀,能见到小姐的孩子出生,老头子要是有幸能抱抱小主人,就已经心满意足啦。” 三人的眼睛都湿润了,元绮亲自给他倒酒:“好了,今日团聚,不说这些了。” 老榆抹了把眼睛,垂着脑袋点点头。元绮倒酒时看到他隆起的背,低头几乎要嗑到碗,才发现他真的老了许多。 “姑爷怎么没一起来?小姐成婚后,大少爷给我写过两封信,一封是财产都作为你的嫁妆,嘱咐我操办,另一封是他袭爵,信里说姑爷壮志雄才,是难得的良配。” 元绮回答说:“他坐镇靖州,又到年关,无暇分身。就如我信中所说,我此次来,一来,是为了商队,二来是陪你过年。” 老榆心道自己想的太浅:“是我糊涂了,虽然只是三品刺史兼团练,但能在内外环敌的边地振兴靖州,想必是公事繁忙的。”他瞧着元绮有些清瘦的模样,不忍心道:“说句不该说,其实姑爷官职相貌能力,老头子都觉得不要紧,最要紧的,就是能真心对小姐。生在鼎盛之家,没得选,但你吃尽苦头,老天开眼,总该有个补偿。” 这话让元绮又感动又好笑:“你倒是仔细瞧瞧我,珠翠满头,穿金戴银,若我都算苦,其他人该算什么?” 老榆却一本正经地坚持:“怎么不苦!小小年纪,国公爷和夫人就走了,独自一人去北方颠簸受冻,旁人是贱皮贱肉,揉进地里,丢进河里,只要留一条命,都不是苦,但我们家小姐,风吹一点,我都心疼。”他锤着心口,仿佛以此止疼,“小姐,你不知道,刚晓得你要嫁去靖州的时候,我心里那滋味,我想,怎么又是北方,国公爷和夫人折在那,连你也要去,我真恨自己没用啊,没照顾好你们兄妹。” 话到此处,真真是老泪纵横。 元绮不忍见他伤心,于是说:“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嘛,萧淙之从不曾亏待我,他对我很好,而且他还是父亲在世时为我选中的举子。” “真的吗?”他艰难的挺起背,不可思议地问:“我听说是奕王做媒,没想到还有这层缘分。” “是的,老天这不就是补偿我嘛。快,别伤心了,快吃饭。”元绮哄他。 说话间,一个人影来到门外,拱手一拜,朝里头问:“爷爷,我回来了。” 元绮向外看去,有些眼熟:“是榆信吗?” 老爷子擦净涕泗,对着门外喊了一声:“进来吧,见过小姐。” 一个身型偏瘦却十分精壮的少年走进来,目光老远就盯住了元绮,一路狂奔而来的心还在砰砰狂跳:“拜见小姐!”他扑通一声,跪下磕头。 老榆解释说:“这两年我老了,外头的事情,让这小子多跑跑,一听说要建商队,这小子十天前就将扬州几家有名的镖行都跑了个遍。” 元绮让他起来:“起来吧,两年不见,你都在这么大高了,这些年我鲜少回来,多亏你陪伴老榆。” 少年眼神灼灼,郑重说:“多亏了小姐,我才能有饭吃,还有姓名和爷爷,榆信为小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元绮想起了父母亡故的那一年,她回到扬州接手生意。那年扬州也下了大雪,雪地埋骨是常有的事儿。她从一双父母的身下救了一个十岁的男孩,带回家中,让他做了老榆的孙子。 她恍如隔世,看着榆信说:“你跟着老榆,用心学本事,好好生活,是最重要的。” “一定!”他的目光不曾从她身上挪开。 老榆适时打断了他:“行了,快回屋歇息去。小姐回来要住一段时间,把精神养足,好好替小姐办事。” “坐下一块吃吧。”元绮眼神示意,榆信没有得到老榆的首肯,僵在原地不敢坐,元绮又说,“你不是说,将镖行都跑遍了,我正要问你呢。” 榆信只好拘束地坐下,双腿放在膝上,并不动筷,缓缓到来:“扬州的共有七家镖行,规模大的,像是万保镖行,和天门镖行,镖师足有数百人,包揽了扬州七成的货运生意,在沿途的国道重镇也都设有分行。此外还有大码头的船舶,原来的船头被水匪杀了,就是上月的事情,如今易主,换做杨氏。” 元绮品出些猫腻:“杨氏?可是杨千录?” “正是!”榆信接着说,“杨千录本是还乡的老官,又有皇亲在上,才拿下船头的位置。” “那我们呢?”她问,“我们有没有去争取?” 榆信看向老榆,老榆接过话头,似有些羞愧:“当时扬州上百家商铺都争相竞聘,最终商会将船头给了杨家,咱们家,占了五十艘船。” 她发出疑问:“怎么会?扬州商会不说我们一家独大,至少八成都不会得罪我们。” “话是这么说没错,咱家四代耕耘,在扬州失了码头经营权,就是家门口栽跟头。”老榆目光逐渐认真,“宋家卖布匹成衣,涂家卖水产,这几家实际与咱们竞争多年,杨千录昏聩老弱,不足为惧,重要的是他背后的人。这些人挑头,咱们的对家按耐不住,那是在正常不过了。但是小姐,老头子要说的是,我们家的生意已经太大了,仅仅一个码头,就能看出水有多深,如今你又想打通南北商路,其中阻碍,超乎想象。这是逆流而行,我担心……” 元绮当然明白他的顾虑,但仍坚持:“老榆,其实最初我也是这样的心思,为明哲保身,决计不在兄长与丈夫任地做生意。但无论官场还是生意场,我们都已经是靶子了,若不再进一步,迟早会被人拆了。何况我做这些,并不为自己。萧淙之 ,他远镇边地,外族表面上和亲,实际狼子野心,从不曾减,若有一日大势到来,我们手里没有筹码,大厦倾覆,朝夕之间。所以这条路我是必须要走的。” 她也露出无比认真的神情,对老榆爷孙说:“扬州的商运,无论水陆,我要占七成!” 老榆的脸色愈发难看,反倒榆信两眼闪着精光:“好!既然是小姐所愿,榆信就是搭上这条命,也得办成!” 元绮一笑,表示认可,他受到了鼓舞,继续将自己所得道来:“小姐,经我探访,除了万保与天门,其余的凭我的实力,完全可以买下来,即便他们不肯,我们也有能力新建,到时没有生意,也会乖乖服软,无非是得罪人罢了。” 老榆的脸色却不容乐观:“臭小子,别得意的太早,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爷爷,您对扬州的情况知根知底,您给说说?” 老榆于是说起两家镖行的往事:“万保镖行与天门镖行,是老太爷在的时候,就建立了,他们能做到今天的规模,不是泛泛之辈。万保的镖师,或在上京当过差,或是绿林有名的好汉,路子遍及全国,甚至关外也有他们的人。说句僭越的,等同养了私兵。借着今上解禁商事,万保沿着主要的商路,沿途设立驿站,遍布整个中原。商家找他们,一来便利,二来有保障。” “再说天门,天门的好手或许比不上万保,却也绝对不弱流,他们有自己的经营链路,天南海北的奇货,他们搜罗售卖,供给皇家,做的是达官显贵的私活。手上自然也有不少把柄。” 这番话下来,骨头确实硬。元绮似乎想到什么,问:“我记得,万保镖行的当家,与我父亲是旧相识。” 老榆眯起眼睛回忆起来:“没错,当年国公爷出任颍州,曾找他送过些物资。交情或许谈不上,但当年的事情,每一样件都办的不错。他膝下儿子,如今年纪大了,是他的长子当家。长子年轻,性格轻浮,办事却可靠,从未有失。次子常年在外,我也了解不多。但父子三人皆是习武出身,能将生意做的这么大,可见是文武双全,粗中有细之人。不可轻视。” 元绮深深思索,仿佛有了主意:“若我手握其余五家比镖行,提出与万保、天门,成立镖局联盟呢?” 老榆说:“不好说,但彻底拿下两家,机会不大。可若小姐铁了心,我等自当一试。” “好,”她看向榆信,“明日你替我出面,找其余五家聊一聊,另外,打听打听万保和天门的内部情况,记得,别声张。” “小姐放心!” 榆信办事效率高,第二日便按照元绮所说,拟了一份书信,誊抄五份,送往五家镖行。信中直言,元家有意整合扬州所有镖行,劝说诸位与元家合作,伺候生意做到一处,不会亏待诸位。 为了元绮到来,榆信下了苦工,这五家镖行之中,皆有他相熟之人,或是掌柜的公子,又或是本家的长辈。上至宗族耆老,下至少年,皆有来往。有此苦功,又有元绮开出的优厚条件,两天内便拿下了五家镖行。 第34章 这事儿是挺刺激的 是夜,元绮沐浴后回到了年少时的闺房,时隔两年,陈设如旧,沉水香熏暖了屋子,梳妆台上不仅留存这她出格前的珠翠,还添置了不少新的。 窗台上用青瓷碗养着一株黄水仙,老榆知道她的习惯,即便在冬日,也会寻来鲜花。 她坐在床上,躺下前见到黄水仙的花,黄灿灿的,使人想起边地靖州,刺史府小书房里的朦胧月光。 她写了信给元穆报平安,却没有写给萧淙之。相隔千里,北地绵延的雪山,冰雕的靖州城,灿烂的花火,如梦一般不真切。 她任凭思绪游走,缓缓睡着了。 第二天元绮回府的消息传出去,第三日就有人上门来拜见。毕竟外祖家深耕百年,如今兄长袭爵,元绮回来当然算作一桩大新闻。 但络绎不绝的客人,却一位都没有被邀请进门,只说三日后,开府宴客。 这三日内,元绮安顿了孟秋然。 身份是寡居多年的少妇人,夫君是私塾先生,因此念过书,能识字。除了元绮与荔云无人知晓真实身份。 安排她去了四宝斋。是榆信手底下的生意,也是色矿颜料挂卖的其中一家。 元绮特意让榆信亲自带着孟秋然去店里。 孟秋然本身是官家小姐,一番礼数做派下来,掌柜觉得她不仅人美,且通晓诗书,唯独守寡,反倒多了一丝怜惜。 待到宴请当日,元府摆了温泉宴。不仅宴请了扬州商会的几位元老,还特邀了七家镖行的掌柜。 元家有一处别院,乃是外祖在世时,从山上引来的温泉池,里头气候温润,用于冬日宴请最佳。且别院的温泉池中心,有一处湖心亭,方便说话。 关于要建立扬州镖行联盟一事,商会之中效命于元家的掌柜,老榆早已通好了气。元绮便邀了七位镖行掌柜独自到湖心亭中洽谈。 当然,这其中,五家镖行,早已有了定论。主菜自然是万保和天门两家。 今日天门镖行来的是当家傅宏。却唯独少了万保镖行的少主。 元绮看了一眼空缺的座位,荔云立即向诸位解释:“今日不仅万保镖行的大公子来了,连常年在外的二公子都赏光。这不,二位公子光顾着看风景了。” 顺着荔云的目光看去,两位青年来到岸边,其中身材高大的留在了岸上,另一位则上了榆信的小船,缓缓来到了湖心亭。留在岸上那人却没有立即走开,反倒驻足朝湖心亭方向看了一会,只是不知他看的是景儿还是人呢? 榆信撑着船,缓缓地已到眼前。 “久等了,诸位!”万大公子老远便高声喊道,“大冬天的,整个扬州也只有元府能见到这番景象,贪多了,抱歉!” 荔云随即起身亲自到岸边,为他引路上岸:“万大公子赏光,这边请。” 这才看清是位留着少量小胡子的青年人。 随着他走进亭子,其余家主均起身向他行了礼。他自然地受礼,信步走到元绮身边问:“不知该称呼您为萧夫人,还是小家主呢?” 因是她继承了外祖的生意,家中唯有兄长在朝,不能称作家主,便唤做小家主。此事扬州许多商铺都知道。 不待元绮回答,天门镖行的傅掌柜率先对万家大公子发难:“小万,今日在坐的都是长辈,小家主更是当今镇国公亲妹,靖州刺史的夫人,你迟到就算了,还在这里诘问,是什么意思?难道万老当家,没有教过你礼数吗?” 万家大公子走到傅掌柜身边,亲切地按住他的双肩,俯身道:“傅叔,你看你,一把年纪了,生什么气呀?侄子只是想说,咱们今日来的,都是扬州有头有脸的生意人,总得问问清楚吧,是平起平坐地谈生意,还是垫着脚给王公之家提鞋,这不弄清楚,不好办事儿呀,你说呢?” 傅掌柜养尊处优,身上也是上等的缎子,极其抵触:“你!你赶紧放开我,成什么样子!” 元绮听明白了,笑着说:“我继承祖业,与各位谈的是生意而非国事,自然是元家生意上的主事人了。” 他也爽朗一笑:“好,小家主巾帼不让须眉,万家,万一群,在此拜见!” “万大公子请。” 万一群落座后,快人快语:“小家主到扬州多日,今日设宴,又特意请我们等到这隔绝的湖心,想必是有要事?” 元绮眼睛扫过在座的其他几位镖行的当家,俨然是只待她发话的模样,再观万一群,看似年轻放浪,却油滑敏锐,无怪家主让他来赴宴。另有傅掌柜,表面上说话向着元绮,但就凭他能做那么多年的官场生意,足以说明此人不简单。 于是元绮开口说:“当然是有事的。而且是好事。” “哦?”傅掌柜做出喜出望外的模样,“哎呀,我就说,小家主难得宴请,今日一定是有喜事的!” 元绮见万一群撑着手,自顾自饮酒,便接着往下说:“你们都知道,我夫君出任靖州,为了复兴靖州,我几经周折,拿到了才采冰权,只是,商路不通,又缺少人手,难以成运。故此特来与诸位商议,想成立扬州镖行联盟。” 此话一出,是意料中的沉默。很快,其余五家便陆续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有的说:“这是好事儿啊,这一到夏天,各大菜行果行,哪哪都需要冰。” 还有的附和:“对呀,这冰不就是水嘛,只要人工而已,根本就是一本万利的事儿啊。” 气氛哄到这儿了,傅掌柜做出疑惑的样子问:“既然是联盟,我们的人手和收益如何分配呀?” 元绮笑着回答说:“规模小的嘛,可以并入商行,咱们按出力分钱。当然了,我知道您和万保镖行,家业宏大,因此咱们可以共享商路、沿路驿栈、以及部分镖师。当然我也会多多招募有能力之人,解决人手问题。” “至于收益,一来生意规模扩大,诸位一定赚的不会比从前少,二来,除了人工和运费,每一年卖冰赚的钱,我愿拿出两成,作为额外的红利。也就是大约一百五十万两,分给诸位。” 此事其余五家便来了兴致:“哎呦,我这小镖行,一年也就几个子儿,小家主这分红都足够买我身家了,有这等好事,傻子才不愿意呢!” 万一群看了过来,那人立时噤声。转而他又问元绮:“小家主,我只想问一句,若我们不答应,你当如何呢?” “这原本是大家共利的事儿,我倒是没有想到那一步。”说着看看向其余五家,“只是生意摆在这儿,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冰化了,一场空。总要有人来运货的。你们的东西卖到北方,乃至外族,北方的东西能来南方。大家都赚钱嘛。若是没办法了,我也只能自己招人,修路,无非是时间问题,您说呢,大公子?” 这话说的客气,却也点明了利害。五家当然是当下就同意了,万一群见形势一边倒,便举了酒杯,笑敬元绮:“小家主您的话,我明白了,只是还得与家父商议。我父亲曾为老国公办事儿,希望到了我们这一代,也不要有误会嫌隙才好。” 元绮举杯还敬:“那是当然的。”当即饮尽。 傅掌柜也敬来酒:“小家主,我家的情况您恐怕不了解,我呀,这明面上是个当家的,实际上不光要听老子的,还得听宗家叔伯长辈的,这事儿我也得回家请示呢。” 元绮笑着回敬:“这是当然的,我这次回来,也要住上一段时间,诸位若是想清楚了,随时来找我。” 散席后,元绮又逐一送别了诸位掌柜。万一群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才出现,对元绮说:“好景多磨,瞧我,又忘了时间。” 她看出他有话说,便又回到院中:“万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万一群收起轻浮模样:“小家主,俗话说,物过盛而当杀。你坐拥万贯家财,又背靠王公之家,原本已经如履薄冰,如今做派,真不怕水满覆舟吗?” 她早知他是聪明人,索性讲话说开:“万大公子是聪明人,但我也并不愚蠢。我远嫁靖州,一场大雪,让我眼见成千上万的家庭支离破碎,国境只内尚且如此,更遑论沦陷之地的百姓。我夫君秉承今上意志,兢兢业业,致力于振兴靖州商事,兄长更是身居高位,志在为陛下安定天下,我既然有机会,当然要为他们搏一搏 。” 万一群深看她,末了,只道:“夫人壮志,万某告辞了。” 元府的大门外,一高大壮硕的男子,嘴里含了一片甘草,反复咀嚼,那甘草早没了滋味,见万一群出来,呸一声吐掉了。 “那就是小家主啊,倒是有几分姿色。”说话间,又啧啧嘴,分明已经吐掉了甘草,回甘确认不错。 万一群瞪他一眼:“那已经是刺史夫人了,收起你那点心思。” 二公子轻笑一声,在回忆中搜寻着:“靖州,我上回出去,倒是听说了不少关于那位大人的故事。” “走,先回家再说!” 回到家中,兄弟二人围在老父亲的病榻边,将镖盟的事儿如实说了。老家主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沉默半晌,问老大:“你怎么想?” 万一群回答说:“论生意,我们与她合作,稳赚不赔,若我们拒绝,以她的财力,又有其余五家支持,重建新的镖行只是时间问题。这对我们没有好处。” 万老家主似并不满意,又问:“然后呢?” 老大解释说:“论心与政,她夫君在靖州,对他的青云路颇有助益,且复兴北方对国家也是好事。只是,若七家合并,那扬州便只有一个镖盟,到时谁说了算呢?何况任何人都能建镖盟,唯有元家不行,钱与权都到了顶峰,唯有覆灭一条路可走!” 万老家主闭上眼似有些痛心地点头,又睁眼看着老二,问:“你来说。” 老二抱手在胸,昂起下巴,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嘴里又有了新的甘草:“要我说嘛,这事儿倒是挺刺激的。” 万一群恼他:“说正事儿呢。” 老二仍是吊儿郎当的做派:“元家走到这一步,往前的风险,难道她不知道吗?知道,还要做,这就有意思了。”他摸摸下巴,仿佛想起了有趣的事儿,“关于这位刺史大人,举家灭于外族之手,其御外之心,比谁都强烈。但是打仗要钱,凭如今的靖州,能守住都不错了,根本不可能反攻。所以嘛,有扬州首富元大小姐资助,他才有希望。” 他看着父兄一脸惊讶的模样,愈发得意:“还有啊,傅老胖子那,做的是当官的私活儿,见不得人,若他加入,岂不是将当官的那点私隐拱手让人了,那当官的能放过他?至于其余几家,都是附庸罢了。所以啊,如果成立镖盟,榆老头都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这位刺史夫人也不可能久居扬州,若我们入局,自然是一家独大,借着镖盟,把傅老胖子挤走。这对咱们是个机会。” 万一群反驳他:“可你也说了,他们是奔着复仇去的,若是失败了……” “失败了,刚好踢元家出局呗,到时候咱们完全接手镖盟,甚至能接手元家的生意,不好吗?事儿已经很清楚了,你干不干她都会成立,到时候被动的就是我们了。再说了,国仇家恨懂不懂,抵抗外敌,收复失地,咱们也有责任呐!要不然老头子干嘛帮着她爹偷偷给郸州送物资,落得个半身不遂?” 万一群看了一眼瘫痪在床的父亲,似乎是希望他来做决定。 老二见他们还在犹豫,又说:“放心,关外的路,我熟,到时候保准给你们第一手的情报,绝对栽不了跟头!” 万老家主闭眼深吸一口气,露出痛苦的神情,然后咬牙对兄弟二人说:“就这么办吧!复兴家国,杀光这群外狗!” 第35章 我万贯家财,随你开价! 夜里,元绮研究着全国的商贸地图,想着手上已有五家镖行,部分路线已经打通,沿途的驿站补给,还是得看万保的资源。 如此思考着,于是起笔写了第一封信给萧淙之。 信中只说明了如今的情况,自己会想办法拿下万保与天门两家。此外水上的运输路线,如今自己只有五十艘船,若想再进一步,就得在杨家花功夫了。 信连夜飞鸽寄出。从苍翠的山林,飞进了雪原。 萧淙之得知有信,疾步回了大营,这回终于是元绮来信。 正看着,庞统小跑进来:“老大,顾将军来信了,今年雪太大了,关外各个部族之间已经好几次为了食物打仗了,要不是还有突厥的大可汗压着,早就四分五裂。不过他们物资紧缺,暂时没有余力挑起战事。” “月姬的兄长阿蒙多已经多次上书,请求尽快完成和亲仪式,并且要中原支付与郸州相等价值的物资。三日后,世子就得带着月姬回京!”萧淙之对庞统说,“他们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等到春天天气好转,纠集队伍洗劫我们的城市,要么,就等着我们缓过这口气,将他们彻底碾死!” 庞统明白他的话:“如今靖州财政已有了好转,假以时日……” “要快!你去准备,我要去扬州!” 温泉宴过去了十日,五家镖行均签署了联盟的公文。元绮与万一群打过几次交道,他有意加入,要求却有许多。态度积极,却总是无果。 元绮想,既然有意,不如晾一晾,于是连续三日都拒了万一群,反倒多次派人去天门送信洽谈。 傅宏像条滑不留手的泥鳅,每次都称病,或者外出,总之一个字:躲。 万保见天门的态度,反倒也不积极了。竟就此搁置。 元绮找来老榆商量。 老榆却说:“傅宏手里有太多人的把柄,他只要敢泄露一个,那就是灭顶之灾。所以他不敢见你,也属正常。至于万家嘛,有心,却想看苗头。” 榆信说:“傅宏只知道怕那些当官的,难道就不怕我们吗?” “你什么意思?”元绮问。 “有人要杀他,那他就该知道,谁能保他。”榆信年轻气盛,带着狠劲儿,“不如小姐传信给大公子,只要傅家愿意加入咱们的消息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自然有人收拾他,到时我们再出手保他,他四面树敌,只能投靠我们。” 元绮与老榆对看一眼,惊叹于少年的心思,但也觉得可行。 榆信见元绮满意,便又自荐:“小姐,我研究过商路地图,即便满打满算,七家镖行也有几处关节没有打通,我们可以先从这着手,不耽误时间。” 元绮看着他,比自己想象中考虑的更加周全,十分欣慰:“阿信真让我意外,老榆,你教的真好,可以享福了。” 老榆看着害羞的榆信,嫌弃道:”哪是我教的,他那是看到小姐回来了,急着献殷勤呢,你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 榆信有些脸红,摸着后脑勺:”小姐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当然应该全力以报。“ “嗯,说的真好听,我对你还有养育之恩呢,也不见你少气我几回。” “爷爷,我这说正事儿呢,还有啊,码头上我听说,杨家当了船头,却依然没有治住水匪。依我看,还有机会。”他目光真切,想要替她分忧。 元绮明白他的心意:“阿信,你考虑的很周全,但凡事不宜操之过急。咱们先处理眼前的事情,一步一步慢慢来。这段日子,看见你这样能干,我已经很开心了。不要太辛苦,快去休息吧。” 榆信这才歇下:“小姐,那我先回房了。爷爷,你年纪大了,别熬夜,赶紧回去睡觉。” 元绮与老榆又商量一番,老榆不同意榆信的提议:“小姐,这么做太危险了,我们不知道深浅,容易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元绮明白其中凶险,但一想到靖州形势,时间紧迫,决定就按照榆信提议的,当夜就修书一封,飞往上京。 书信一来一回,只一个月,消息便在上京传开了。果然,临近年关,天门镖局的生意却日渐惨淡。 元绮看准时机,派人给傅宏送信,约他两日后到城外,小云顶相见。怕他不来,还特意嘱咐人告诉他,镖盟的盟主更嘱意他。 赴约当日,已将近除夕,元绮特意没有带太多人,并在身上藏了一把匕首。老榆不放心她,和榆信一起带着人偷偷跟在后头。 城外的小云顶是早年间修葺的观景台,不高,登顶却可一览扬州风景,如今时值深冬,又到年关,根本无人来此,是元绮特意挑的地方。 她登顶时,明日高悬,照耀着屋宇繁盛的扬州城。 傅宏已经在观景台上等候多时,方才进来,却看到有数十位好手,看来上京的消息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 “傅掌柜,来的好早。”她走上前寒暄,从荔云手里接过一个汤婆子递给他,“快,暖暖手吧。小云顶清净,不如先让您身后的诸位侠士在台下等候吧。” 傅宏与温泉宴那日相比,显然憔悴了许多,全然没了笑容,甚至有些枯槁。他心中明白是谁在背后使手段,但仍然忍住了,转身一挥手,遣走了众人。转而对元绮说:“小家主,我傅家三代,自问在扬州从未得罪过元家与方家,您如此做派是要逼死我们吗?”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傅宏冷了脸:“是你在上京散播谣言,说我要加入镖盟的对吧?” 元绮不否认:“成立镖盟,我从未遮掩,一直是摆在明面上。若是引得旁人猜想,给傅掌柜带来困扰,元绮十分抱歉。” “小家主,这是要逼我到底了!?”他面色逐渐阴鸷已没了笑面佛的模样。 “傅掌柜,我与你说句实话,无论天门加入与否,镖盟我是非办不可。我知道你们生意特殊,要么不沾手,要么,就得全盘吞下。因此我今日才会约你来此。”元绮走到小云顶观赏位置,望下繁荣的扬州城,“有些事,是大势所趋,今天我来,是想给傅掌柜一个机会。有我为你作保,没有人敢动你。” 傅宏轻蔑一笑:“就凭你?难道你真的以为,凭元家能够对抗整个官场?还是鞭长莫及的靖州刺史?” 元绮转身正色,朗声说:“先太子太傅,是我兄长恩师;如今的镇西大将军是我兄长挚友;关外三州义军都督顾竟清,是我夫君的外祖。还有兵部礼部户部众多大人,都曾受过我父亲提拔。我元家或许不再鼎盛,却也没有沦落到任人宰割。当然,也不想惹麻烦,但我必须建立镖盟。你手里的东西太烫手了,你背不了,但我可以。只要你交给我,你在镖盟中的地位不会变,而且我有办法保证你的安全。” 说到保命,傅宏有些心动:“怎么保?” “明面上,你拟上一份假名单,对外就说,寄托在友人手中,一旦身故昭告天下。待风声一出,朝堂上有我兄长斡旋,朝堂之下,我会派专人保护你。” 傅宏咬牙握拳,捶了自己心口两下,仿佛下定了决心:“好!我就信你一回!”说着缓缓朝元绮走来。 元绮笑着说:“定不负傅掌柜……”她话说到一半,只见眼前的傅宏一双眼从愁苦无奈已转为血腥狰狞,从他袖口抽出的匕首已到近前! “小心!”荔云大喊一声,奋力推开了元绮。 主仆二人一起摔倒在地,傅宏随即大喝一声:“来人,杀了她!” 他随身带着的数十人,原来早就计划好了! 早在傅宏动手的一瞬间,那数十人便冲了进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元绮心知老榆和榆信就在附近,爬起来高声质问傅宏:“傅宏,你疯了吗?杀了我你一家老小也没活路了!” “杀了你!自有人保我!” “你想清楚,与我合作,还有生路,若你杀了我,我兄长,我夫君,定会追你到天涯海角决不罢休!” “哈哈哈哈哈”傅宏闻言竟发出嘲讽的笑,“元绮,你当我这么多年白混的吗?你兄长元穆,内宅不宁,手无实权,空担着一个国公虚名,至于你那个夫君,寒门而已,收复郸州都无人重视,还想掀起什么风浪!元家,走到头了!杀了你,你元家的生意,也都尽归我手!” 元绮并不觉得自己能说服他,只是几句话,拖延了功夫,榆信便带人摸了上来,连着抹了两人的脖子,冲到元绮身前:“保护小姐!谁敢造次,绝不手软!” 混战一触即发,榆信护着他顶住了攻击,送下云顶台,下面有老榆接应:“小姐,快来。” “别让她跑了,杀了元绮,黄金千两!”傅宏大喊。他身边那些人,多是亡命之徒,听见黄金千两,奋力拼杀,奈何榆信带人,死死守住下台的路。 当即有一人大喊:“你们在这拖着,我去追那小娘子!”说罢纵身从高台跃下,紧接着又有三个身手敏捷的男人跃下。 榆信见状,吩咐手下:“围住他们!”自己追了出去! 此时老榆带着两人护送着元绮与荔云匆忙下山,马车就在眼前:“小姐,坚持一下坚持一下。” 元绮听见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老榆,我没事儿,你当心自己。”反倒来搀扶他。 榆信从林间跳下,拦住三人,但他虽然习得一身好武艺,但身型差距太大,双拳难敌四手,只截住一人。另有三人往下面追去了! 停下的那人笑他:“小兔崽子,倒挺忠心。” “呸,狗贼,”一刀挥出虚影向他砍去。 老榆眼看着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咬牙推了元绮一把:“快走!别管我!”带着随身的两人折回去,“上马车,马上回城!” “老榆!”元绮被荔云拉拽着往下走,“小姐,快!” 眼看着马车就在眼前,到嘴边的肉飞了,追来的三人立即大步跳下,两刀解决了两个守卫,似乎是瞧不起老榆又老又驼,轻蔑地飞踹一脚,将他从竹林的石阶上踹下,老榆像只老乌龟一般,滚到了元绮面前。 “老榆!你没事儿吧!” “榆爷!” 见老榆还能喘气,追来的三人提着刀缓缓走近:“老东西挺抗揍。” 另一个说:“老东西丑,小姑娘倒是挺漂亮。老板也没说个死法,要不……” 另一人反对说:“别节外生枝,赶紧弄死领钱,出去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元绮当即拔出匕首挡在老榆和荔云面前:“你们无非求财,我愿十倍支付!” 那三人闻言果然停住,元绮立即拔下发上的珠钗丢下:“若识货,便能认出这东珠一颗便值百两。” 其中一人捡起珠钗,拿到眼前细看:“还真是好东西。”三人交换眼神,裂开嘴,露出黑牙,中间那人走近她,躬身淫笑着说:“小妹妹,原本想着,不能坏了规矩,是公主也得杀了,可你长得这么美,又这么有钱,哥哥我有点儿舍不得了。不如……” “小姐……”老榆站不起来,却拼命抓着她的脚,“小姐,快跑快跑!” 元绮见老榆口吐鲜血,不肯走,仍举刀挡在前面:“我万贯家财,随你开价!” “哈哈哈哈哈哈”那人得意大笑,越来越逼近,“小妹妹,看来未经人事啊,既然不懂,那就让我们兄弟,来教教你……” 等到他的脸凑到元绮面前,突然一阵竹叶颤动,他瞪大了双眼,嘴角溢出鲜血,再也说不出话了。 “是谁!”其余两人立即提刀。 元绮这才看清,眼前那人的脖子里,被一只箭贯穿了!! 她随即四处寻找,一名黑衣人骑马疾奔而来,一柄斩马刀,在擦肩的一瞬隔开了元绮与两名贼人,手起刀落,瞬间割喉! 他骑在马上,蒙着脸,低头逢上她的眼睛,心绪翻涌,彼此都明白了。 第36章 我总不能空手来见你 此时榆信也拖着受伤的左臂,半跑半爬手脚并用着下山来,见到黑衣男子的那一刻,身体又被激活,提起刀发了疯似地往下冲! “小姐!爷爷!” 黑衣男子,纵身下马,立在原地,只待他靠近,大手一挥,卸了他的刀,手掌锁住咽喉,按倒在地。榆信仍然不要命地反抗,元绮连忙来到他身边:“阿信,没事了,他是我夫君。” 他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立即昏死了过去。 此时老榆也被荔云扶起来:“是姑爷?” 黑衣人摘下面具,露出了那张久违的脸。 “老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快上马车。”元绮看着萧淙之问,“傅宏还在上面,你只有一个人吗?” 萧淙之先将榆信扛上马车,然后换了把短刀:“你在这里等会,一刻钟,我就回来。”走出几步,又不太放心,折回来,“还有力气吗?” 她点头。他说:“跟我一起去。” 沿着竹林向上走,沿路都是血迹,她想到榆信,心中担心:“你方才出手,没有伤到阿信吧?” 他头也不回,三阶并做一阶向上走:“让他别动,才能少流血。” 不一会,来到小云顶,此处较山下更为惨烈,石阶上被尸体堆满了,萧淙之一跃而起,两步翻上去,只有两人颤颤巍巍站着,擒住了傅宏。 “你们家小姐没事儿了,将他带回府里关押。” 二人回首,见萧淙之持刀立在不远处,并不相识,将信将疑,但不知为何,此人威严不敢违抗,按他说的将人带了回去。 一路上,老榆祖孙躺在马车里,荔云架马车,其余两人捆了傅宏走在后头。元绮则与萧淙之同乘一匹马。 二人皆头戴帽围,不露真容。 胸背紧贴,他的呼吸撩过她的帽围,一阵阵热浪袭来。耳边传来一声低语:“累的话靠着我。” 她没有出声,却默默靠在他胸膛上。 行至城外,他勒马:“你们先回去,人多眼杂,我来善后,天黑了我带人回去。”他指的是傅宏。 她下意识问:“你知道我住哪吗?”话出口才想到,就算他不认得也有两人引路。 他的手掌在她腹部按了一下,示意她下马。荔云来扶她:“多谢大人相救了。” “快送夫人回去。我随后就到。”勒马又折回去。 榆信断了两根骨头,因失血过多,直到医师包扎结束都没醒,好在年轻并无大碍。 那医师是葛老的弟子,元绮放心他。倒是老榆伤的更重些。他年纪大了,那一踹伤了心肺,起码要养半年。 元绮来瞧老榆,他不能平躺,只能侧身躬背,上气不接下气地喘。 “小姐,我没事儿,人老了,就是这样。”见元绮来,不忍她担心。 元绮红了眼眶,哽咽无语,默默坐在床边。 老榆笑着安慰她:“是我没带够人手,也没料到傅宏能有这个胆子。好在姑爷及时赶到,要不然,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呀。” “你别这样说。”她落下泪来,立即擦掉,挤出笑容,“已经没事了。” 老榆也噙了老泪,索性多说几句:“阿信这小子,年轻,冲动,但一心向着你,向着元家。这几年家里的生意七七八八都是他在处理,若是哪一天我不在了,你用得上他。” 元绮点点头:“阿信的能力我看在眼里,他是个好孩子。” 老榆又道:“小姐,我看着你长大,你的心思我也能猜到几分,这次回来这么久了,一心扑在生意上,是在避着姑爷吧。” 她替老榆擦了泪,装作手头很忙的样子,“没有。” “别怪老头子多嘴,原本小姐该过最无忧无虑的日子,王公之女,皇家伴读,有大好的前程,可无常到来,逼得你不得不接手咱们家的生意。我记得那会,你连账本都不会看,说好听那叫临危授命,说难听就是拉出来顶雷的。” 元绮若有所思:“若不是有你和哥哥,我根本撑不下来。今日之事,是我安排不周。害你们吃苦头了。” 老榆摆摆手:“老头子我不是想说这些,而是想说,小姐你心善,为着家族,硬撑到今日,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我知道,你觉得他对咱们是有所图,但既然已经成婚了,连大郎君都认可,你得给自己给他一个机会。靖州到扬州,有一个多月的路程,他孤身蒙面来到里,是擅离职守,背了风险的。两个人互相扶持,总好过独个儿孤掌难鸣。” 她沉思不语,自从萧淙之出现,她心中何尝不是思绪万千?明明已经决定,彼此分开,整理心绪,以生意为先。可他就这样突然出现,她甚至没来得及问过自己的真心,他便已经势不可挡地来到眼前了! “小姐,我老了,早晚的事儿,今日我一直在想,若我死了,小姐怎么办?没看到你找到好归宿,我闭不上眼呐!” 元绮不愿听这样的话,替他掖了被子:“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早点休息吧。” 从老榆房中出来,荔云请她去沐浴,元绮吩咐说:“你去别院,收拾一间房,备下汤浴,他用得上。” 萧淙之没走正门,让人先将傅宏带去柴房捆起来,并嘱咐,直到小姐吩咐之前,必须有人盯着他。 捉了傅宏的两人,以为他是府里新招的好手:“这位兄台,今日有功,我们小姐不会亏待你的。” 他看着元家的后门,露出一丝嘲弄的笑:“你们先去忙吧。”又想到自己并不认路,“等会,先带我去找你们小姐。” 那人有些为难:“内院咱们进不去,你得找榆信小管家,或者榆老管家,但眼下他们都受了伤,恐怕……” “无妨,找你的熟人,传个话给她,就说我回来了。” 那人心想,这人好大的口气,说的跟自己家似的,但毕竟眼下事出从权,便领他到内院门口,给内院的丫鬟递了话。 小丫鬟层层通报,等了三刻钟,话才刚递到荔云那。 “怎么现在才来报!”荔云斥着小丫鬟,小丫鬟委屈说:“下面的妹妹也是谨慎了一些,担心那男子来路不明,犹豫再三,才传上话来。” “什么来路不明,那是……”荔云将话咽下去,“行了,他现在在哪?” “坐在咱们院门口呢。” 元绮此时穿着寝衣,取了披风便奔出去,为免人多口杂,荔云将丫鬟们都赶回了房间。 快走到门口时,她放缓了脚步,深呼吸拎神,只见他随意坐在台阶上,身旁是随身的长刀。 “久等了,快进来吧,跟我走。” 萧淙之起身,提刀走进门,抬头看了看内院的天地草木,跟上了元绮。 三人快步走到小别院,由荔云引着到了浴池。推门进去,层层纱幔掩映着一池温泉汤浴。 荔云想着小别胜新婚,便悄悄退走。 元绮并未注意,只是领着就萧淙之来到浴池边,看着早已备好的衣衫用品,对他说:“这是从山上的温泉引下来的水,泡一泡吧,去乏。” 萧淙之连手上的刀都没有放下,丝毫没有宽衣的意思:“你不问我为什么来?” 夜深人静,诸事俱歇,陡然安静下来,竟不知说些什么:“是想问,可太乱了。” 他了然,将刀搁着一边,边宽衣边说:“月姬已出发去上京,不日就到了。” 她转过身去,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很快听见衣物丢落,随后传来水声,直到他已经入池,才缓缓转过身,坐在了他身后不远处的石阶上。 “所以你也离开靖州了?”她看着他裸露的背后,布满疤痕,又问,“你带了多少人。” “就我一个。” 她瞬间明白,要让旁人都相信萧淙之还在靖州,那就韩冲与庞统,一人都不能带。一想到他一人一马,独自奔袭了千里,她心中的防备也软下来。 她轻轻起身,解掉了披风,走到他身后蹲下,拿起一块浴巾,俯身浸入水中,稍稍拧干,替他擦背。 她俯身时,长发垂落在他肩头,轻轻拂过,又离开。 除了他,她从未替任何人擦过身,上一回还是他替她挡箭后。幸好他没有回头,能任由她红着脸:“你什么时候离开靖州的?” “十八天前。” 她颇感震惊:“这么快?我来时足足走了一个多月。”立即又想到,他定是一人一马日夜赶路,难怪眼下泛青,“如此急切,是为了什么?” “陪你过年。” 她哑然,仿佛从没想过这个答案。 “傅宏我押在柴房了,你的人怎么样了?”他拿走她手里的浴巾,自顾自擦洗身体。 她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好,便乖乖蹲在他身后:“没事了,多亏了你。” 他压着情绪,又问她:“什么人这么重要,要你替他挡刀?”原来他看见了。 元绮解释说:“老榆是我外祖的贴身随侍,就像你的如流。他年轻时受了伤,落下驼背的残疾,但外祖没有嫌弃他,仍然留在身边。之后帮着我母亲打理扬州的生意。双亲走后,他一直照顾我们和生意,若没有他,我接不住。但他说规矩不能坏,所以不让我叫他爷爷。但于我而言,他与至亲没有分别。” 她想着他关心时局,有抓紧汇报似地与他说:“扬州镖行,就如我信中所说,唯有天门与万保没有拿下。这个傅宏是天门的掌柜,专做官场上见不得人的生意,他担心被人灭口,便想要杀我投诚。” “不过你放心,最多年后一月,即便拿不下他,我也会出资另建,绝不会耽误靖州的生意。” 说起书信,她只给他写了一封,浴巾被他捏紧,哗啦啦挤出大把水花。 “还有呢?”他低声问。 元绮垂眸,近距离看到了他背后的疤,微蹙了眉头,拿起手边的葫芦瓢,舀水淋在他肩头:“我很感谢今日相救。但你独自一人,又是擅离职守,太危险了。其实不必……” “不必什么?”说话间,他如捕猎般牢牢抓住了她的手,向前拉一把,她整个人,伏在了他背上。 “我只是担心……”话音未落,他又发力,将她整个人拽入温泉池中,溅起水花淋透了二人! 元绮本只穿了里衣,好不容易站稳了脚,淋了水,包裹在布料下的胴体如轻纱拂玉,半遮半掩却玲珑有致。 不待她遮掩,那人缓缓起身,上身裸出水面,盯着她紧逼而来:“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他戾意滔天,好似要向她讨债。 元绮缓缓后退,她从没见过这样失控的萧淙之,一时间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直到被他抵在池边,他双手撑住,将她圈在胸前,双眼微眯,低声说:“我换了六匹马来见你,你只有这句话对我说吗?” 她想起离开靖州时,他一言不发,比之今日简直判若两人。 她盯着他下颌上悬而未坠的水珠,微微开口:“我……”唇立即被封上! 她去推他,他反倒攻略更猛,压得她直向后仰,纤腰被他的大掌一把握住,直往他身上贴! 肌肤之间,分不清是泉水的温度还是他的温度,从紧贴的小腹处席卷全身,她热得发晕,也无力再反抗,柔柔地在他臂弯中接受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她,气息缠绕,二人四目相对,他眼中戾气消了大半。 他伸手来擦她脸上的水珠,先是手背,而后手掌从侧脸流连抚摸至玉颈,然后碾过她的微肿的唇,似不尽兴,修长的手指又回来,按在她下唇上,轻轻揉按。 元绮整个人都红透了,忘了躲避,好似陷在他的眼神里。 他喘了几口粗气,开口说:“我只能待四天。” 她的脑袋终于转了一瞬:“那就是,初一?” “嗯。我得赶回去送嘉柔公主出嫁。” “你怕我不回去,所以来了?”她迎上他炽热的目光,心头怦然,“可是嘉柔她……” 他再一次俯身,双唇相接,湿热的舌滑过贝齿,却没有进入:“我们时间不多,下次吧。” 他彻底放开她,转身走去拿浴巾,元绮赶忙蹲下身,借池水掩住身前光景,又背过身不看他穿衣:“可是如今的嘉柔公主,并非本尊。贸然嫁过去,若是被发现了……” 他穿上里衣,接过话头:“若是到那时被发现,那么假公主也得变成真公主。今上不但不会惩戒定王一派,反倒还要嘉奖。” “是呀,今上必定是不愿动干戈的。” 萧淙之此时已系上腰带:“但人在我们手里,总要有点用处。转过来吧。” 她缓缓转身,眼神只停留在他肩膀的高度,全身被温泉水烫红:“你知道嘉柔的下落。” 他牵了牵嘴角,仿佛在欣赏被他弄乱的一池柔水:“我总不能空双手来见你。” 第37章 看门狗做久了,不会叫了? 箫淙之率先离了别院,吩咐守在门外的荔云,提了一位年长的掌事家奴,领着他去了柴房。 待到荔云备下衣物来到温泉池边,见自家夫人羞湿地依在池边,瞬时红了脸,却又掩不住笑:”夫人,都是荔云疏忽,只准备了大人的,忘了准备您的衣物,我扶您上来。“ 元绮辩道:”胡说什么呢……“ ”是是是,大人已往柴房去了,你再不上来,可赶不上咯。“ 待元绮整顿完毕,柴房中,傅宏被反手绑在一张结实的竹椅子上,虽看不出具体伤痕,却也猜到箫淙之已用过刑。他特意比她早来一步,好叫她避开血腥场面。 傅宏见元绮到来,艰难地抬头看了一眼,已无力说话。 元绮命人给他喂了些水,松了绑。傅宏双手无力,低吼一声,栽倒在地。 ”傅掌柜,之前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 傅宏如将死的鱼,身体弹了一下,努力喘着气:“元绮,你以为这样,我就会认栽吗?咳咳咳,那些刺客,原就是…通缉犯,谁不知道你有钱,串通劫杀你,有什么稀奇!我出去便说,你为了拿下天门,圈禁我滥用私刑……” 元绮不为所动:“你以为你从这出去,说的话还有人信吗?你身后的人许你的,我都可以给。” “哼!”他冷笑,抖了一抖,“我原本好好的做生意,都是你,要来横插一脚,我不杀你杀谁!” 元绮沉默一瞬,蹲下道:“为了生意,你我各凭手段,但我从未想过害你。” 傅宏梗起脖子,涨红了脸凑近她。箫淙之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上前将他踹翻了身,那口血痰最终糊在他自己脸上。 荔云立即上前,搀走元绮。 箫淙之示意她们靠后,自己蹲下身,傅宏见他靠近,连滚带爬地后退。 萧淙之并没有下重手,问他:“嘴这么硬,你替他们运私钱了吧?” 傅宏闻言,面容惊惧,却立即掩下:“没,没有的事!你这是诬陷!” 箫淙之不慌不忙,拿出一封信:“他们开了私矿,铸成钱币,通过你运输兵器车马,到各地,你怕此事败露,株连九族。”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箫淙之将他提到自己眼前:“留着一口气,操心自己吧!” 箫淙之随即命所有人都出去,留他独自思考一晚。 离开柴房后,他送元绮回到房中,二人都驻足不前,仿佛在等对方先开口。 箫淙之道:“私倩案其中复杂,明日与你说明。先休息吧。未免人多口杂,收拾一间房给我。” 荔云心领神会:“大人,夫人说,刺史离任,千万不能走漏风声,早已在小别院备好了。大人随我来。” 月落鸡鸣,东方曦白。 榆信沉睡一夜,天不亮便从床上跳起来,外衣都未穿,直奔内院。在内院门前,被老榆拦住:“臭小子,做什么去?” 榆信当即大喜,抓住老榆的肩膀:“爷爷,你没事,太好了。” 老榆的脸色却没有松弛,照着他脑瓜子,不重不轻地来了一巴掌:“小兔崽子,知不知错!” 他摸着脑袋面露愧色:“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差点害了小姐和爷爷。” 老榆撇撇嘴,手背在身后:“下回遇到这样的事儿,再长个心眼!去吧,准备准备,见过姑爷。” “姑爷?” “昨天是姑爷救了小姐,你记着,这事儿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速去更衣,随我去拜见。” 榆信皱眉思索,愣在原地好一会。 元绮命人将早膳挪到小别院,只留了最少的人伺候。箫淙之起身时,她已在等候。 只见他揭帘出来,她双颊发烫,仍端坐着。 见过了昨夜温泉池的一幕,荔云更加殷勤:“大人,夫人一大早就备下了一些小吃,就怕大人吃不惯,但大夫说,清粥养胃,对身体好。” 箫淙之看在眼里,牵起嘴角。 双方落座,元绮便捡了个话题:“别院是外祖所建,专门接待贵客,此处僻静,所用之人都信得过,在这里说话安全。” 荔云替他盛粥:“夫人,榆爷带着榆信在外候着呢。” 箫淙之抬眼看门外:“让他们进来。” 爷孙二人进门后,老榆便对着箫淙之躬身跪下:“拜见姑爷。” “起来吧。” 老榆缓缓起身,转头看向榆信:“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来拜见姑爷。” 榆信攥拳笔直挺在原地,箫淙之也看过去,四目相接,少年眼中的不甘几欲溢出。 “阿信?阿信?”直到元绮唤他,他方才回神:“小姐。” 元绮笑着说:“这位是我夫君。箫淙之。” “姑爷。” 老榆来了脾气:“你小子怎么回事儿。” “没事。小孩子气性大。”他摆摆手,“二位先去用饭,今日还有事要办。” “是。我们这就告退了。” 老榆爷孙走后,元绮便对箫淙之说起榆信:“六年前,我回到扬州接管生意,就是那时,捡到了榆信。他小我一岁。却很忠心。” 听到“忠心”二字,他眯了眯眼,不置可否,也没有深究。话题又回到正事儿上:“等会让榆信去提傅宏,精心打扮,客客气气地送出去。” 元绮顺着话头问:“私钱的事,做的极隐秘,我兄长已追查近一年,但收获甚少,你是如何知道的?” 箫淙之拿出昨夜的信封,交到她手中,原来是一封元穆详述案件的信:“有些路子,长穆没有,我有,信息交换,就能猜测出一二了。” 听他唤兄长“长穆”,她心中疑惑,二人何时有如此交情了:“你昨日说,傅宏替他们运输兵器车马?” 箫淙之尝了一口温汤,清淡鲜香,果然是她所喜:“我的人曾在靖州外捉到过一支中原商队,粮食下面,藏得全是兵器,伴有少量铜钱。铸造精良,成色俱佳。” 元绮惊叹:“竟将私自将兵器贩至关外!?这是杀头的死罪!到底是谁?” 只见箫淙之放下碗筷,流露出认真之色:“北地冬季漫长,关外的突厥更是如此,一旦大雪食物断绝,人只能在雪地中被困死。因此入冬前,开春后,外族时常来犯。如今我能在这里,也是因为他们被大雪困住。但两年前起,他们突然在边地花钱买了大量物资。实力大增。直到我到出任靖州,又有长穆相助,才弄清一二。因此借着整顿靖州的机会,将这条路掐断了。” 元绮仿佛思索到什么,叹道:“难怪,月姬出手如此阔绰,大手一挥便是三万两黄金,只为了买一条凛珠项链!” 箫淙之又道:“我已收到线报,各族之间因大雪,粮食短缺,纷争不断。但若是开了春,他们盯上的可就是我们了。” “确实,时间紧迫。”她思虑着靖州的生意,不自觉握筷的手用力发白。 “别担心,下月初,我送公主去突厥,自会探明。” 他不说还好,说了她心中愈发愁闷:“对了,嘉柔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说到此处,箫淙之难得露出一个笑脸:“还记得你曾告知我,杨千录与定王府有亲?我的人追着嘉柔公主来到扬州,发现她被人伢子卖得到了青楼。” “青楼?”元绮惊呼,同为女子,不由流露出担忧神色。 箫淙之点头:“放心,我的人救了她,并买通了老鸨,对外称是上京来的清倌人,暂不接客。如此,即便杨千录赎身讨要,也不能明着来。” “可她在你手里,万一败露,岂不是引火烧身?” “因此,我在等一个时机。” 她盯着他:“什么时机?” “你拿她,去和杨千录,换码头。” 她恍然大悟:“这就是你说的大礼?”深看他许久,回忆起此间种种,未免算的太尽了。 傅宏在柴房关了一夜,萧淙之吩咐,不许人看守,好吃好喝伺候,反倒叫他不得安睡了。 眼看着窗户渐渐亮起来,原以为来的是萧淙之或元绮,却不想,开门的是个毛头小子榆信。 “怎么是你?” 榆信记恨着昨日的事情,一想到眼前的阶下囚昨日对小姐下了杀手,恨不得一刀结果了他。他紧攥着拳,紧盯着傅宏:“算你走运,小姐吩咐不杀你。来人,将他梳洗干净,八抬大轿送回府上去。” “什么?”傅宏心道不好,扑上来抓着榆信急问:“元绮呢?让她来见我!” 榆信冷漠地甩开他:“我家小姐千金玉体,凭什么要来见你。傅掌柜既然是把硬骨头,咱们也敬重英雄,这就好吃好喝伺候着您回去。” “你!”他指着榆信要骂,话到嘴边,又变了脸色,“小哥,榆公子,我与你家素来是没什么仇怨的,昨日是个误会,我与小家主已将话说开,你让我见她一面,一切自然好说!” 榆信挺着背,负手而立:“怎么我听说是傅掌柜冤告我们诬陷,我家小姐说了,这就 还您清白,出了这个门,外头天高海阔,自有人保您的前程。来人,送走!” “不不不,榆公子,榆信!!我不走!!元绮!” 萧淙之与元绮立在廊下,听见傅宏的叫声响彻了内宅,元绮心中明白了七八分,与他并肩而立,静静听待。 不一会,傅宏不肯再走,伏倒在地,任凭数位家丁如何攀扯都不肯起来:“你若不让我见元绮一面,我就是死也不走!我好歹是天门镖局的家主,我死在这儿,你们都不好交代!” 榆信做出为难的样子:“行吧。那傅掌柜,这边请。” 萧淙之俯身在她耳边说:“对外只说我是你新暮的游侠。” 她点头。二人随即来到侧厅中等候。 不等榆信领路,傅宏老远瞥见元绮的身影,扶着廊柱一跑三喘地撞进侧厅:“求小家主救命!” 元绮立在屏风后,见那伏在地上的人影:“我以为昨日已与傅掌柜说清了,您不归家,又折返不去是什么意思?” “是,是说清了。”他抬眼瞧屏风旁抱手的男子,“昨日这位英雄的话,我想了一夜,唯有弃暗投明,小家主才能救我,旁的都是奸邪之辈!” “您昨日还要杀我,怎么今日判若两人?” 傅宏悔恨地叹气,大冬天的,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小家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确实,小人不得已做过一些错事。您兄长为私钱案主审,您既然能查的这么深,还愿意与小人多费口舌,小人糊涂,没明白您的意思,好在昨夜静思,愿为小家主效力,只求保全我一家老小。” 元绮款步从屏风后走到他近前:“话已至此,今日你回到家中,宣布加入镖盟,除夕日成立。同时,将你手上见不得光的东西交给我,之后配合我安排,我立誓,保你全家。” “但凭小家主吩咐。”傅宏奋力叩首! 萧淙之给了门外的榆信一个眼色,对方领会:“这边请吧,傅掌柜。” 待要送他回去,元绮特意叫来榆信,叮嘱他:“别为难他,好好送回去,派些人保护。” 萧淙之不放心,牵了马亲,带上围帽,自带队送傅宏回府。榆信不痛快,却也没说什么。 傅宏先给家人报了平安,见他身上无暗伤,家人也放心许多。 随即,便在夫人耳边轻语几句,引着萧淙之到内院密室中等待,榆信守候在外。待傅夫人折返,手中多了一方青瓷花瓶,瓶中插着两株红梅。 进门后,她当着萧淙之的面,抽出红梅弃在地上,将花瓶底对准墙上的暗格合上,再用力已转,一层书记缓缓拨开,漏出一方空洞,其中是一只上了锁的木箱。 傅宏挤身进去,脱出箱子,打开,将一箱的案卷书信全都展现在萧淙之面前:“都在这儿了。” 萧淙之俯身拿起其中一卷,封条上写着,宣和十五年,户部侍郎应婕。 再取一卷:宣和二十年,兵部柳书同。 检验完毕,萧淙之取下围帽,交给傅宏:“找个好手,扮成我的样子,别人问起,就说是小家主为你专请的游侠。除夕晚上,将这些东西当做是货物,派几个好手,随我去上京。” “上京?”傅宏以为他要直达天颜,“不行啊,这太多了,法不责众,到时吃亏的反倒是我们,小家主答应过要保我呀!” “若想保命,除了天子,自然要将这些交到真正有力量的人手里。国公爷主审私钱案,又有奕王协同,这是最好的去处。” 傅宏恍然大悟:“奕王?好好好,奕王殿下天潢贵胄,他日……” 萧淙之瞪他一眼,示意他住口,他当即噤声,心中却踏实了几分。 安置妥当,萧淙之走出密室,将榆信喊到一边:“你留在这里保护傅宏。等到安置妥当,会有人来接替你。” “什么?”榆信颇意外,“那小姐怎么办?” “她很安全。” 榆信自听闻元绮成婚起,便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姑爷有些怨言,寒门出身,又远赴边地,在他看来,这桩婚事实在委屈了小姐。又有昨日被他一击击倒的过节在,颇为不服,二话不说便要回府。 萧淙之侧身靠在廊柱上,拦住他的去路。榆信避开再走 ,他长臂一挥,持刀拦住他的去路。 榆信气血翻涌,奈何身型不如他高大,也忌惮着他姑爷的身份,咬着后槽牙道:“姑爷这是何意?” 萧淙之瞧他那不忿的脸,嘲讽道:“你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老榆就是这么调教人的?” 榆信双拳紧握,翻眼狠狠瞪着他,见他隐忍不发,萧淙之倾身对上他的眼,挑衅道:“看门狗当久了,连怎么叫都忘了?” 榆信当即猛挥一拳,朝着他面门捶去,却被萧淙之轻易握住了拳头,借势朝着他腹部猛踹一脚! 他当即趴倒在地,下巴出血来。 萧淙之则抱手在胸前,仿佛在等他起来。榆信不甘心在他眼前趴着,立即爬起来,猛扑向他,这回萧淙之连抱在胸前的双手都没有松开,侧身便轻松躲过了。 他回身到榆信背后,照着背又是一脚! 榆信气恼至极:“你羞辱我!”大喝一声奋力一搏,萧淙之随机捉住他右手反剪到身后,用手肘压在脑后抵在了廊柱上! “你家小姐同我在一起,很安全。” “你!”他忍着胳膊疼,挺身挣脱,却被制得动弹不得,“小姐是被逼才嫁给了你!卑鄙小人!” “是吗?不该嫁也嫁了。”他挑眉。 “你!放开我!!” 萧淙之另一只手,缓缓抽出刀来。榆信大声质问:“你要干什么!” 萧淙之不回答,看着榆信冷汗直冒,将刀缓缓架在他脖子上,丝毫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杀了我,就算是你也没办法跟小姐交代!” “年轻人,别太将自己当回事。”刀架在脖子上,“不该想的别想,做好你份内的事,才有命活。从今天开始,你替我办事,否则……” “否则如何?” 萧淙之的笑意带着威胁:“逐出府,或杀了你。你选一个。”说着便松开榆信。 榆信立即闪出两丈远,也没了之前的气焰,仿佛在心中比较,自己与萧淙之究竟谁的分量更重,他试探着问:“你要我做什么?” 萧淙之收起刀:“保护好傅宏。”擦身走过他身边,“他死了你提头来见。” 第38章 我来给你,一个机会 有了天门的加入,万家很快给了答复。扬州七家镖行相约在除夕当天签署合作公文。 这日扬州商会,请来了所有商会的元老作为见证,镖盟正式成立! 因老榆年迈,榆信年轻不足以服众,便由元绮亲自担任镖盟盟主,万一群为副盟主,傅宏次之。 时值除夕,元绮命人带了红包利是,现场分发,见者有份。 老榆在商会是老资格了,走到台面上,对众人说道:“诸位,小家主说了,本该大摆筵席,宴请诸位,但今日是除夕,不能耽误大家团圆。红包是小家主的一番心意,祝诸位,新的一年,读书的金榜题名,做生意的日进斗金,成家的子孙满堂,单身的得觅佳偶!” 底下人声沸腾,呼喊着:“多谢小家主,小家主阔气!” 箫淙之抱剑在胸,靠在门外,并未进去。听见欢呼声,脑海中浮现出她在人群簇拥中闪闪发光的样子,不禁牵起了嘴角。 里头的热闹未散,元绮率先出来,见他靠在墙边,便上前唤他:“顾少侠。”此处不方便不暴露身份,想到他母家姓顾,便如此称呼了。 他站直身体,笑着抱手对她行一礼:“小家主,有何吩咐?” 元绮也弯了嘴角,清声道:“府中还有事,顾少侠随我回府吧。” 除夕当日,扬州长街两旁的年货摊位也热闹非凡。所行之处,分外惹眼。他骑在马上,身着武行短打,昂首阔步为他开路。不知怎么,想到了当初迎亲时的样子,忍不住回头看了马车一眼,嘴角难掩笑意。 待回到府上,已是一派喜气。 扬州的规矩,除夕夜要宴请先祖,待到入夜,先祖离去,家人吃了团圆饭一起守岁。 元绮回房换了一身素净的月色衣衫,出来飨食齐备。侍女们守候在外,老榆与榆信为先人们倒酒。 老榆嘴里念念有词:“老太爷,国公爷,大小姐,小家主和姑爷都在,只差大郎君,勉强算作小团圆。您们吃好喝好,保佑大郎君青云路上畅通无阻,保佑小家主与姑爷,恩爱齐眉。”说着话,给九个空碗中都倒上了酒。 元绮听得出神,直到箫淙之递来三支香:“看来不必劳动你,我自己来拜。” 她想起离开靖州时,他曾说,替他上炷香。一月过去,他竟与自己同立扬州,一时间恍如隔世。 她接过香,与他并立案前,俯身三拜。 待到入夜,荔云着人撤去香案,换上新鲜吃食。箫淙之坐上首,元绮于他左侧就坐。说是团圆饭,却连小圆桌都坐不满。 箫淙之将她的微不可察的落寞看在眼里,起身亲自挪开椅子,对老榆说:“榆爷,一起用饭吧。” 这一声“爷”让老榆受宠若惊:“姑爷,您这是折煞老奴了。” “朝若曾对我说,在她心中,您是至亲。那便也是我的至亲。” “这,这怎么敢……” 箫淙之不再多言,拉过老榆按在椅子上,又看了荔云与榆信一眼:“你们也是,坐吧。” 二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仍立在原地。元绮便笑着拉过荔云的手,一把拽到了身边:“快坐吧。” 只剩榆信还愣着,箫淙之给他一记眼神:“怎么?你小子也要我亲自请?” 老榆当即催骂他:“臭小子,还不赶紧的。” 五人正好将小圆桌坐满了。除夕的饭得慢慢儿吃,果饮茶酒,备得足足的,又有花生桂圆瓜子红枣等,小桌被摆的满满当当。 荔云道:“大家别着急动筷,还有最重要的酒酿五彩圆子呢。”说着起身便去小厨房取。 元绮向箫淙之解释:“北方除夕吃饺子,我们这吃的是酒酿圆子,五彩五福,团团圆圆。” 箫淙之笑着颔首:“那就尝尝。” 荔云快去快回,带着侍女送上五碗酒酿五彩圆子。 元绮说:“这就齐了。大家动筷吧。” 正说着,荔云却不同意:“夫人,您忘了,这五彩圆子,每人吃一个就得说一句祝词,讨个彩头。” “是了,那就让老头子先来。”老榆端起碗,吃下一枚青色的,放下碗,举起酒杯,“老头子,祝姑爷小姐,举案齐眉,早生贵子!” “我来我来,”荔云端起吃下一枚白色的,“祝大人夫人,携手共进,子孙满堂!来年,欢欢喜喜,如胶似漆,如蜜似糖,如……”她平日里没什么墨水,当下倒是妙语连珠了,元绮红着脸,“够了够了,圆子都堵不住你这张嘴。” 荔云笑道:“一个圆子哪够啊,哪天夫人生下一群大胖小子,我和老榆才要累的两眼发黑呢。” 元绮怒要打她:“越说越没边。” 荔云见好就收,目光便来到了榆信这边。这几日,荔云看出他别扭,便故意点他:“阿信,到你了,你可小心,被小姐发现你读书不用心,出口不成章,家法伺候!” 榆信端起碗,随意吃了一颗丸子,放下碗,手捏着酒盏,看看元绮又看看老榆,踌躇好一会才端起酒杯:“祝小姐,心想事成,万事如意!”说罢饮尽一杯,这才敢看了箫淙之两眼,立即避开,“祝姑爷,仕途通达,步步高升。” “多谢。”箫淙之与元绮二人共同举杯饮尽。 元绮挑了一枚紫色的,端起酒杯逐一祝福:“祝老榆,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多谢小姐。” “祝荔云,事事顺心,四季发财,五福临门。” 荔云回敬:“夫人狡诈,夫人福财兼备,才有我的好处,这分明是在祝福自己。” 元绮笑而不语,敬榆信:“祝阿信,壮志可酬,前路灿烂,一帆风顺!” “谢谢小姐。” 目光收束,回到身旁的男子:“祝淙郎,凡所喜,皆不负,凡所想,皆可成!” “多谢。”饮尽此杯。 萧淙之没有逐一祝贺,吃下一枚黄色的丸子,又满上酒,起身道:“好词都让诸位说尽了,既如此,祝一切所想,皆有所得。”江南的酒清冽,混合着丸子的桂花香,一起入喉,心肺皆舒畅得不行。 说话间,她想起他曾说,世上唯有堂姐在世,不知他这些年来,是如何度过的,心中不忍,轻回了一句:“多谢。” 子时将近,元绮取出满满一箱碎银子,将院内家奴都召集过来,逐一发了红包,余下散碎的银子,在月下天女散花般洒出去,讨个好彩头。 她每次大手一挥,底下便是一片跃动的欢呼,此起彼伏,将偌大的元府炒得热火朝天。 待到众人散去,徒留箫淙之与元绮二人在院中看星星。 元绮坐在廊下,想起元穆成婚前一夜,八月十四的月光,当时的落寞如今一扫而空,心中暖意四流,弯起嘴角粲然一笑。 箫淙之看在眼里,伸手拍拍她。她回首,一个小红包递到眼前:“给我的?” “压岁钱。” 她笑容晕开,接过红包,孩子气地急忙要拆。他阻止说:“压岁的,现在拆不灵了。” “我看看多少钱,再放回去。”说着已拆了红包,手伸进去探了又探,不敢信,“只一两?” 箫淙之别过脸:“讨个彩头罢了。” 她喝了些酒,微醺着起身,踮脚冲到他眼前质问:“堂堂刺史大人,竟如此抠搜!” 他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只长条形的木盒,打开后,是一枚秀气的金簪,用料不多,却很精致。 “这是?” “新年礼物。”说着已簪入她发间。 她心下欢喜,低头抬手摸发间的金簪,脸上红晕泛起:“不是说没钱?” 箫淙之道:“我替傅宏押一趟镖,这是预付的酬金。既然是赶来过年的,总不能空手。” 她想起他换了六匹马,千里赶来,今日便是最后一日了,心中仿佛空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侧身慵懒地斜坐在廊下,身体向后仰,腿脚松泛了些:“今夜,我会亲自将傅宏手上的东西送给长穆。有这些,奕王便拿捏了大半官员。长穆已在朝野散出风声,安排人装模做样刺杀傅宏几回,便说是有人想杀傅宏灭口没得逞,傅宏便抖几桩不痛不痒的丑闻。如此一来,他们忌惮着,暂时不敢再对傅宏出手。” 原来他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想到他还得赶回靖州,心中不忍,于身上翻找一番,并无可相赠的,“萧淙之,等我一会。” 猜不到她想做什么,但还是点头:“好。” 她转身走出去几步,回头对上他紧随的目光:“或需要一点时间,但并不会耽误你出发。” 他难得面色松弛带着慵懒与宠溺:“无妨。去吧。” 元绮转身回到房中,唤来荔云,替自己梳妆。今日她穿的素净,中原习俗大年初一换上新衣,寓意新的一年,新气象。 荔云不解,但仍唤来婢女为她洗漱,梳妆。今年的新衣是祥云纹朱色底的锦缎,颜色有点儿像新婚穿的正红。 荔云眼尖,料想定是为了萧淙之,不待她开口,便已从柜子中取来了几套花重金打造,唯有正式场合才佩戴的昂贵珠宝。 其中有一套,便是与萧淙之成婚时,所定制的金冠。其上镶嵌了六颗夜明珠般大小的东珠,是她接管家业以来,所得最大的几颗。 她当时心想,人生有失有得,既无法选个 两情相悦的,不如多多补偿自己,总不算太差。 元绮目光落在那顶金冠上,看了荔云一眼,带了笑:“替我戴上吧,只戴冠子就行。” 荔云瞧着铜镜之中,她面如皎月,朱唇黛眉,倒真像回到了成亲那日。 荔云替她帘子,她款步出去:“不必跟随。” 新衣不是喜服,倒也不用众人托着。 萧淙之难得有一刻的松弛,脑海中盘算着,诸事皆休,放空了心神,细细品味起园中的景致。目光扫过长廊下的小竹林,黑暗的竹影下,放了蜡烛,将角落处也照出昏黄一片,以此避免有人因夜色而踏空。 这一幕,勾起他的记忆,靖州的刺史府里,也是如此。只是他花了很久才发现她的用心。 目光再回到元绮离去的长廊,烛光中,那人身着喜服,头戴金冠而来,夜色中,只一眼就攥住了他的心。待她走到近前,原来不是喜服,但金冠却是他们成婚那天她所戴的那一顶。 萧淙之不自觉坐直了身体,看着她款款走到眼前,走近才看清,胭脂将双颊染得绯红。 她羞怯地看着他:“这是我的新衣,想着你连夜走,提前穿上让你看看。” 萧淙之怔住,合上唇,目光中暗流涌动:“很美。” 两人目光相接,烫得她立即转开:“我来送你新年贺礼。” 他喉结滚动:“是什么?” “萧淙之。”她轻唤他一声,双手紧紧攥着裙边,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俯身微凉的唇贴上了他的额上,“一个机会。” 像是奋力防守的河堤,终于被冲破,紧随其后的便是霸道的入侵与索取。 他抱着她撞进了小别院里的客房,进门后立即抵在门上,气息相缠。这是第三次与他接触,没了从前的试探,他专注地享用她。 她新衣的外衫垂落在地,他调整了方向,想带着她往里走。这才得以喘息:“萧淙之,时间不够了。” 他捏着她的手腕,一只脚已经跨进去,看着她楚楚可怜的凌乱模样,他一心想要将新婚之夜的遗憾弥补上,但理智还是占据了上风。 元绮睁着一双无措的眼,看着他,似在等他做决定。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走到她近前,手放在她后腰上,使她向前紧贴自己,抱了一会,拾起地上的衣服替她穿上:“虽然我很想,但是恐怕今夜不够。下次。” 她感受到他滚烫的目光,气息已近到不分你我,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好愣在原地,任由他摆弄。 他的唇又贴上来,这一次很轻柔,湿热柔软的舌一下下配合着唇瓣舔着、碾着她,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俩人终于拉开了一点距离:“我等你来靖州。” 第39章 你倒会选! 除夕之夜,告别了元绮,箫淙之一人一马带着傅宏的镖往上京,连夜赶去。 夜色弥漫,唯有马蹄踏踏。他目不斜视,仿佛能穿过夜色,望见京城。马背起伏,勾起一些记忆…… 那是他第二次到上京,带着收复郸州的捷报,等候在御书房外。 不久老皇帝宣诏,他呈上报告说明缘由,却没有在皇帝脸上看到欣喜之色,反倒是忧色满面。 他知道皇帝怀柔之策,不愿挑起战火,便晋言:郸州自强,三州齐心,徐徐图之,三年可归! 皇帝仍没有喜色,放下手中的捷报,苍老的眼睛自上而下打量他:“三州齐心?好个三州齐心。既已齐心,何不自立?” 他悻悻出了御书房,结果出乎他意料——皇帝不但不打算趁热打铁增援郸州,因忌惮三州独立,反而起意要将他留在上京。 夜色中,他思索着应对之策,耳边想起了皇帝的话:“上京闺阁女,上至公主下至百姓,只要你选中,朕为你赐婚!” 他想起七年前,因外祖与镇国公曾是故交,得知他上京赶考,便为他引荐。适时盛行,以诗书拜会,若得青眼,即便应试不中,也有机会谋得一官半职。 镇国公收了他的诗集,邀他入府相见,聊的便是中原局势,与收复失地之志。不多久,又借改诗约他到府上相看,虽未挑明,他心中却明了。只是当日在后院所见,还是位年幼少女,他并未起心动念。 如今再议,恍如隔世,物是人非。 此番从御书房回去只过了三日,借着勤永郡公爵物色夫人的名目,办了一场夏月宴。对外称,少男少女相看,不以家族官位论高低,但凡官眷,适龄的皆可参加。 宴会设在皇家别院,正是芙蓉盛开的季节,箫淙之无官职,也没有根基,便与一众末流子弟群坐在凉亭之中。 周遭多是小官庶子,早早相约来此,待有名门之女到场,便七嘴八舌地议论一番,多有凭借佳人平步青云之心。 他并不上心,坐在最角落,倚着柱子自顾自饮酒。 热闹了好几番,几位王公之女姗姗入席。周围的人声也开始沸议。 “瞧,那位是嘉柔郡主,定王独女。”其中有一位身着紫衣金冠的,似颇有见识,逐一将人厘清,俨然让一众末流子弟对他高看一眼,“其后是忠毅侯府的小姐,年方十二。身旁的是她三哥哥。侯爷三女,唯有这一位是嫡出,与三公子一母同胞。因而同行。” 前头几位亮了相,后面这位,便有些脸生,却还是有人认得,一位青衫的公子说道:“那是长穆,镇国公独子,与我兄长曾一同做过官。” 众人斜眼过来,疑惑堂堂国公爷独子,怎么沦落到要与芝麻官为伍? 青衫公子瞧出几位的疑惑:“国公夫妇早亡,但陛下并未下过袭爵的旨意,因此,这位大郎君的功名全都靠自己博来。” 有人赞叹:“出生王公之家,还能如此,真是难得。” “他身旁的那是谁?快瞧!”呼唤声惊喜,将之前的话题揭过,引得众人皆望向元穆身后。 青衫公子分辨了一会,道:“那应当,是长穆的妹妹。” 耳边的声音暂歇了一会,箫淙之侧脸一看,原是看美人出了神。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荷花池岸边,英姿挺拔的元穆身侧,跟随着垂眸聆听的少女。倩影倒映在池水中,花丛掩映,月来相照,如诗如画。 “元绮。”他轻声念出,没记错,是叫这个名字吧。 当年的幼女,如今已长这么大了。她或许从来不知,曾有过榜下捉婿的插曲,更不知多年前盛夏,他也曾远远瞧过她。 “太美了。”那紫衫公子赞道。 青衫的公子却泼了一盆冷水:“美则美矣,不过我劝你,不要对这位小姐有任何非分之想,你手中那株定情的荷苞,还是另寻佳人吧。” “何出此言?” 青衫公子煞有介事:“你可知这二位为何困顿至此?可不止因为双亲早逝。” “那是为何?” 青衫公子回到座位上,小声与诸位说道:“老国公的夫人,乃是江南商贾之女,辱没门楣亲缘淡薄。而二位仙逝后,为了生意不旁落,便由这位小姐继承。你若是不怕家族受人耻笑,也可请求逐出家去,入赘国公府。” “哈哈哈哈哈”众人低声哄笑起来。 忽又有人跳出狂言:“那配我正好,反正我不是读书的料,不如娶了财貌双全的美娇娘!好不快活!元小姐这样的美人,只要能日日看到,都觉得神清气爽。” “嘘!低声!”青衫公子叱道,“此话可不要再说了。” 众人见他神色严肃,立时噤声,却还想再问一句:“为何?” 他比方才更低声:“此事也算一桩秘辛,因着我家中与宫中有些关系,才得知。” “嗯嗯嗯,赵公子的姑母是如今的慧贵人,自然比我们通晓时事,您且说来。我等洗耳恭听。” 青衫公子很受用:“三年前,伯卿世子去麓山前,曾向长穆提过亲。”此言一出,他扫过众人脸色,享受着他们惊讶的目光。 紫衫公子不可思议道:“皇长孙?是那位伯卿世子?” 青衫公子点头:“正是。” “然后呢?” “长穆一口便回绝了。半点余地都不留。”青衫公子巡视一圈,“你以为如此家财,上京中相中元家小姐的小官庶子人还少吗?元家这二位,自小便是皇家伴读,且不说自小的情分,连世子如今在麓山的恩师,也曾收长穆为学生,更有同门之谊在里头,但长穆连皇长孙都拒了,谁还敢提。何况听说当年祁王殿下并不同意,众人只当作没这回事儿。因此,今夜你们的心思还是用在别人身上吧。” 此夜结束,果然元绮一直安静地端坐一旁,无一人上前献那支定情的荷花。相反,元穆则颇受欢迎,最为大胆的,便是礼部尚书的庶长女洛昀,虽颇有非议,但却并不退却。 这夜之后,圣上便下旨赐了两桩婚事,一桩是勤永郡公爵与吏部侍郎嫡长女,另一桩便是元穆与洛昀了。 下旨当日,皇帝便召他进宫,询问人选物色如何了,他答:“有一位尚且合适。” “哦?哪一位?” “镇国公独女,元绮。” 皇帝再次面露狐疑,凝了他几息,说了一句:“你倒会选。” 又说:“镇国公唯有这一个女儿,朕不忍委屈她,你且自行去提亲吧。元穆是个忠正的,想必不会轻纵你。” 他心中明白,这是觉得他挑的太好了,不愿给,却又不能拒绝。 至此,郸州收复之事,再未提起。拳头下意识攥紧,经脉突起,强忍着心中一团火退出了御书房。 他如今未有官职,行动不便,又没有亲族在京中,既要探明官场乃至氏族亲眷错综复杂,层层盘虬的关系,又不能走漏风声,为了娶元绮,他是下了苦功的。 一连与庞统在上京探查了十日,使尽了手段,才终于将时局以及元家,特别是这位元大小姐信息了解清楚。 他在案前挑灯夜书,第二日,将书信送往了奕王府。 庞统接过信不解:“咱们求娶元家小姐,怎么送信去奕王府呢?” 他只道:“唯有如此,才有可能。” 翌日,奕王召见,为避嫌约在城外的野禅寺中。 奕王身为皇亲,又手握重权,对于郸州之事早已听闻一二,只是皇帝拖着不公开,他与众人一样,在观望中。 奕王请他至小禅房内,亲手为他沏茶:“没想到萧大人竟然会主动约我。” 箫淙之寒暄几句:“久慕王爷威名,祈盼已久。” 奕王不吃他这一套:“见我不难,倒是萧大人,乃父皇眼前红人,只怕贵人事忙。” “王爷此话折煞萧某,萧某身无一官半职,何来贵人一说。” 奕王将随身的佛珠取出,置于右手,反复揉捻:“身负军功,何愁之有?。” 箫淙之起身:“比起官职,萧某另有所求,请殿下成全!”朝奕王一拜。 奕王见他如此郑重,并不立即答应:“你倒是说说,何事?” “萧某,想求娶镇国公府独女,元绮。”又是一拜。 奕王皱眉,狐疑地看着他:“你要娶镇国公家的女子,何故要来求我?” 他正色道:“婚姻大事,理当求告长辈,镇国公夫妇早亡,我听闻,元家大郎君视奕王殿下如兄如父,特来拜会。” 奕王不动声色,目光却冷下几分,将手中佛珠拍于案上:“萧淙之,你好大的胆子。我为皇子他为臣子,你倒是说说看,何来的如兄如父?” 萧淙之冷静对答:“殿下壮年勃发,帮扶国之元老遗孤,教导元大郎君,处处提携,岂非如兄?元大郎君,入朝为官,为殿下以文章动天下,呼声高涨,岂非视您如君如父?” “休得胡言!父皇万岁,这世间,只有一位君主。你是想陷本王,于不忠不孝之地吗?” “如今只有一位,但还会有下一位。”他目不斜视,不卑不亢,娓娓道来,“祁王为长子,又生长孙。与定王、肃王交好。表面上看来,对方更具优势,但今上年迈,祁王年逾六十,皇长孙尚未而立,若传位祁王,未知能坐几年大宝便要传于长孙。关外外敌环伺,若大权易主,定会欺我中原新主年轻,到时所失可不止三周十六郡!” “反观殿下,韬光养晦,正值壮年。且为皇后嫡出,外祖家累世从戎,如今的征西威荣大将军是您嫡亲的舅父,副将是您的堂弟,又有雍王与元家诸臣在前朝的支持,您与祁王势均力敌,只是暂时的。” 奕王眼中此时已带了几分赏识:“暂时?那你倒说说,暂时是何时?” “今上虽行怀柔之策,但推富国强民之政,可见并非平庸怯懦之君。只是年迈,与其大兴战事,不如藏富,由下一任新君主战。” 奕王呵斥:“你妄自揣测君心,好一个狂悖之徒!为一己私欲,竟敢编排皇家传承!难不成这元家小姐是天仙下凡,值得你如此激进?” 萧淙之仍是面不改色,直面奕王:“若论商事,中原上下,最繁荣没过上京与扬州,元家在扬州经营已有百年,如今传到元家小姐手中,岂非至宝?” 奕王不言,心道他来了短短几日,竟了解如此深了。 单膝跪拜道:“萧某在郸州,有义军六万,愿联姻元家,助殿下收复失地,更进一步!” 钱与兵? 奕王面色复杂,似是叹他算的如此详尽,还野心勃勃! 沉默半晌,奕王终于开口:“你的条件呢?” 萧淙之起身,痛快直言:“条件有二,一便是我说的婚事,二,请殿下为我斡旋,让陛下下旨遣我管辖靖州。” 闻听此言,奕王轻声一笑,又拿起佛珠,呷一口茶,替萧淙之也满上,示意他坐下:“你说的这两件事儿,可都不好办。” 萧淙之落座,端起茶杯,饮尽:“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若是婚事,如今陛下下旨赐婚,已将人安插进了元大郎君枕边,他不得不应对,殿下只需与他说明利害,元大郎君想必不会一口回绝。” “哼,你说的轻巧,元穆不是轻易妥协之人,旁的事或许好说,唯独这个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若非本人同意,他绝不会轻易松口。” 萧淙之点头,表示明白,却道:“国公夫妇殒命,既是有气性之辈,断不会容忍此事轻轻揭过,这对他也是个机会。至于元小姐,到时劳烦殿下送些人选的画像去,除我以外,皆选清流门第的小官庶子。再画的丑一些。” 奕王抬起眼皮,瞧一眼他,英俊挺阔,气度非凡,笑出了声:“好手段。” 萧淙之也勾了勾嘴角:“至于陛下那边,殿下只要能说动他御外之心,一切便可成了。” 第40章 以码头换公主 大年初五,是民间接财神的日子,街头巷尾好不热闹。上京朝议大夫刘广,与侍御史张华年,也得福留到元宵之后流放。 民间沸议,传言二位早年间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想要杀扬州天门镖局的掌柜灭口,对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事情抖落出来。又传闻,天门镖局放出狠话来,此二位不过是芝麻小官,更有猛虎在后,若彼此相安无事,则各自平安,若一朝天门镖局有难,则一同下地狱去。 一时间人人自危,如今莫说暗杀傅宏,反倒生怕他死了。 为着此事,正月里的镇国公府,来了不少客人,只是国公爷避嫌,未有一人相见。 只是防得住旁人,却防不住自己的岳丈。 初五这日,礼部尚书洛大人便携夫人登门。 谁都知道,自成婚以来,这位国公爷从未看过岳丈的面子,朝堂之上,仍然豪言不止,几番冲突,都以为两家要绝亲,没想到因着傅宏一事,反倒有了转机。 国公爷开门迎接,在内院设宴。 洛夫人一改从前的张狂,对这个女婿极亲切,嘘寒问暖,直言,若是自家女儿伺候的不尽心,尽管处置。 元穆笑着礼待。席间更是举杯向岳丈致歉:“元穆从前与岳丈有些言语上的摩擦,是在其位谋其职,不可不言。岳丈见谅。” 洛尚书心中不满稍解,瞥他一眼:“你心里有数就好。你也知道你岳丈是里礼部尚书,传出去,与姑爷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像什么话。我与夫人今日来,便是想让旁人知道,你我两家从无嫌隙,我这个女儿嫁给你,也是相得益彰的。这于你元家也有好处。” 元穆应下,二人又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洛尚书见他态度缓和,便退了左右,只留一家四人吃饭。 “长穆,咱们是亲家,我不可能盼着你不好,你说是吧。” 元穆答:“自然。” “既如此,我便要与你说道说道,你我两家,不是那根基浅薄的寒族,而是累世为官,往上几辈,都连着亲。如今世人非议不断,都说你为了你妹妹的生意,为了前程,强逼天门镖局,如今手握把柄,要威逼朝臣呐。”洛尚书说到此处,关节急扣桌面,仿佛要以此来提醒他。 “岳丈所言,长穆惶恐。” 洛尚书露出满意之色:“知道惶恐就好,事情就还有转机。” 元穆明知故问:“请岳丈指点。” “将傅宏多年搜集的把柄,尽快销毁,私钱一案,既然已经有人认罪,你也不要再咬着不放了。” 元穆点头,却作出苦恼的样子:“只是,方才岳丈所说,皆是空穴来风。先不说傅掌柜手上到底有没有这些所谓的把柄,还是有人疑心生暗鬼,就说舍妹,已长久不见,所谓手握把柄,胁迫朝臣,更是无从谈起啊。” 洛尚书笑意陡然凝住,仍耐着性子劝他:“长穆,今日这些话,是因为咱们是一家人,我才同你说。你是有功名在身的,如今加官进爵,眼看着正是起势的时候!何苦趟这趟浑水?你父亲早逝,恐怕来不及教你为官之道,为官,不是横冲直撞,毫不顾忌,更不是抓着不放,苦苦相逼。过犹不及,事事留有余地,多方平衡,保全自身,才能长久。” 元穆听闻,不敢苟同:“岳丈为官多年,想必这是经验之谈,如此倾囊相授,长穆愧不敢当。” 眼见着气氛逐渐紧张,洛夫人适时来打圆场:“长穆,你岳丈为官多年,这些话从不曾对人说过,我们,是真拿你当一家人呐。你或许心存疑虑,岳母与你说句实话,从前我们对你不甚了解,故而态度…态度是差了一下,但如今呢,你圣眷正浓,将来我们两家互相扶持,驰骋官场,岂不是更好?” 说着看了元穆身侧一直不言语的洛昀一眼:“是,我不是昀儿的生身母亲,但她与我的孩子,与你岳丈,到底血脉相连,更何况,她的亲生母亲,也是洛家的人,难道你想让她背弃家族,凄凉收场嘛?” 元穆收回眼神落在洛昀身上,她神色平静,他却知道如今这派和睦景象并不能使她开心:“岳母的心意,元穆明白了。二位既已将话说的如此直白,当着昀娘的面,我也该坦诚相待。” 洛尚书终于瞧了自己的女儿一眼:“这就对了。” 元穆伸手覆捏住洛昀的手,按在自己膝头:“我的话或许岳丈不爱听,但确实是肺腑之言。” 洛夫人柔声道:“无妨,你说就是。” “岳丈大人几次三番,无非是为了祁王一党出头,您为官多年,不会不懂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您支持祁王,无非因他是长子,又得大半宗室王爷支持,可如今形势变了,长孙与公主和亲,突厥讨要足够买下郸州的聘礼,婚期再次延后,若和亲不成,便是要开战。到时局势反转,奕王殿下振臂一呼,朝野倒戈,尔等如何自处?” 洛尚书是老油条了,怎可能听不出他话中深意。 见洛尚书没有想象中的抵触,元穆又道:“我心悦昀娘,不愿她为难。这番话,是我给岳丈的承诺,若您愿弃暗投明,元穆以国公府上下立誓,定为您作保!” 洛尚书老眼中闪烁着复杂的神色,分明是自己来劝他回头,反倒被他策反,确实,兵与钱,他们都有了,如今朝野的形势已经变了。 但他并没有答应,饮尽一杯酒,哈哈笑道:“元穆英才,数次交锋,竟占不到一点儿便宜。不说了,吃菜吧。” 待送走洛尚书,洛昀在府前注视着尚书府的马车渐行渐远,元穆问她在想什么? 她面带嘲讽:“何曾想过,父亲也会这样同我们说话。” 元穆拉过她的手:“以后都会是这样。” 与此同时,上京宫墙之内,老皇帝也因奏章内容震怒! 正如元穆所说,关外遭了雪灾,损失颇大,原本谈好的条件又变了卦,这是突厥可汗送来中原的第三封催促信,信中语气一次比一次恶劣。 起初只要求中原出资挽回灾情,皇帝没有理会,第二封便要求追加彩礼,要以同等的价格将郸州买回去,皇帝不予理会。 到这第三封,没有多的言语,只道若不答应,待雪一化,他们便自己来取。气的皇帝将手边能砸的都砸了。又迁怒于定王祁王,责怪拖延和亲,导致如今局面的出现。 二位王爷心中却很清楚,无论和亲与否,外贼之心不会断绝,但眼下也只好想办法斡旋。 待回到祁王府,二位愁眉不展。李瑜已迎了月姬公主回到上京,便来询问父亲,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祁王越想越气,将侍女刚递到手中的茶杯狠摔在地:“真是欺人太甚!” 定王宽慰他:“如今说这些,不如想想怎么办吧。若是真金白银送出去,真是丢尽了脸,若是不送,他们劫掠城池,又起战火!” 李瑜当即了然:“这是突厥大可汗又来信了?” 祁王气的直摇头:“可不是,给你皇爷爷的信我看了,简直大放厥词!” “突厥与我们不同,没有信誉可言,是个无底洞!” 见李瑜冷静异常,定王便开口问他:“伯卿,你是不是有办法了?” 李瑜道:“浅见而已,父王和六爷爷姑且一听。” “甚好!你且说来。” 李瑜扶定王坐下,示意他宽心,转而对祁王道:“父王,突厥所讨要的钱财,我们可是拿不出?” 祁王转念一想:“倒不可能真给他那么多,无非牛羊马屁,几百万两,打发他也是有的,只是可气!” 李瑜道:“倒也不用那么多。数十年来,突厥之所以能在交锋中占到便宜,不是因为自身强于我中原,而是联合了关外数十个部族。此番我从靖州回来的路上也听说了一些消息,他们无法跨越雪山来我朝劫掠,便开始自相残杀。” 祁王听出了苗头:“你的意思是?” “眼下无论如何是不能打仗的,那便只有给钱。既然要给,这笔钱就得买到足够的东西。比如,从内部分裂他们。” 定王还没明白:“如何分裂?” “拿出三百万两,作为救济,但却不仅仅给突厥,根据实际受灾的情况,救助他们。借这个机会,扶植效力于我们的人,以待他日。为表诚意,待到雪化,我亲自去。” 定王道:“可是,你还有婚约在身,这不能再拖了。” “无妨。有女婿亲自前往,更显诚意,不是吗?” 定王对此很赞赏:“还是伯卿想的周全!” 祁王也赞他:“我儿沉着,足智多谋,前途无可限量。当初你说要娶元家的小姑娘,我不同意,如今看来,是为父思虑浅薄了。如今她助力萧淙之重振靖州,连带着她兄长和奕王都颇受重视。不过,你只要办好这件事儿,娶了月姬公主,也是一样的,有了大可汗的支持,区区萧淙之,不足为惧!” 此事已有了定论。定王见李瑜拿的定主意,便支支吾吾地又说出了一个大麻烦:“伯卿,还某一件事,虽有些丢人,但你不是外人,六爷爷希望你帮着参谋参谋。” “您但说无妨。” 定王瞧一眼祁王,侧过身不看这父子二人,才堪堪开口:“还不是你那不成器的姑姑,你们也都知道嘉柔被我惯坏了,逃婚有一段日子了。” 李瑜闻言立即想到萧淙之曾威胁他的话,暗指嘉柔在他手里,但他派人去扬州打探,却一去不返。想到此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杀意。 “六爷爷有她的消息了吗” “初三那日,我接到了一封书信,说嘉柔逃婚到扬州,让人牙子给卖了,若想她平安,让我们拿码头的经营权去换。且叮嘱我不可声张,因为…因为……” 祁王见他说不清话,催促道:“六叔,你倒是说呀,因为什么?” 反观李瑜并不意外:“因为她身在青楼,若张扬出去,不但皇家名声尽毁,和亲也会作废。” “什么?”祁王大惊! 定王却睁着老眼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瑜握紧了拳头,目光幽暗,连祁王也少见他露出这副模样:“是萧淙之。” 他将在靖州的事情说与二位王爷,“我也曾有所怀疑,派人多次寻找,询问杨千录,他确实匆忙之中见过公主一眼,但我派去的人却一无所获。没找到人,怕您担心,我也就没跟六爷爷您说明。萧淙之一直隐忍不发,我猜不透他的心思,想不到是在这儿。” 祁王来回踱步,不多久,他便面带愁色,对李瑜道:“伯卿,若真如你所说,此人手段,我们不得不防。” “可如今,嘉柔在他手上,可如何是好?”定王爱女心切,纵使犯错也不忍心,“嘉柔自小娇生惯养,怎么受得了啊。我只这一个女儿,如今既要和亲,又要遭这种罪!” 祁王父子相视一眼,做了决定:“如今之计,只能将扬州码头,给他了。” 定王仍然不放心:“可他们若是拿了经营权不办事怎么办呀?到时我们没有证据,也拿他没办法啊。” 目光又来到李瑜身上,他思索一番让定王安心:“萧淙之如今远在靖州,唯有元绮独自在扬州,若要操办,出面的定然是他夫人。我与她有些交情,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再者说,他们无需惹出一个窝藏公主的罪名。” 祁王也安慰他:“六叔,这事儿交给伯卿办吧,放心,一定保嘉柔安然无恙。” 待到正月十五,皇帝采纳了祁王的建议,下旨策皇长孙李瑜为抚北使,即日出发前往关外。正如李瑜所言,白白给钱,皇帝当然不高兴,但有了分裂外族这番说辞,钱给的也痛快了。一听说他要以月姬公主未婚夫婿与皇长孙的身份亲自处理,更是对他大加赞赏! 出发前,李瑜书信一封给了元绮,直言愿以码头经营权,换取嘉柔公主。 元绮收到信,先是意外,随后便想起除夕夜,萧淙之最后交代的,他说他此去不仅给元穆送去东西,也会顺道解决码头一事。若有人愿意以嘉柔交换码头经营权,到时便拿他给的竹哨,去后院门口吹三声,自会有人替她办事。 第41章 听候大都督调遣 元绮依照萧淙之的吩咐,夜半时分,在后门巷子中吹响三声竹哨。不多久,几个黑色的影子匍匐攀过四周的屋脊,轻轻跳落在她眼前,原以为是大猫,却没想到竟是几个伪装的活人! 荔云被吓了一跳,赶忙拦在元绮身前。 领头的正是那日雪山上的那位,他带着三个手下,跪拜元绮:“参见夫人!” “你们是?” 领头的抱拳回答说:“我等奉刺史大人之命,前来保护夫人,夫人只管吩咐。” 元绮观他们衣着口音并不像本地人,便问:“你们来自何处?” 领头的没有遮掩:“我等原本在关外流窜,有幸被就大人收服,赐名萧逢,擅长隐匿刺探。” 元绮打量着他,身型细长,低着头看不清脸:“你们是何时跟在我身边的?” 萧逢答:“您在靖州与大人分别那日起,我等便在暗中守护。” 竟那么久了她都没发现,果然擅长隐匿:“那除夕前,小云顶?” “不瞒夫人,是我等通知大人赶来,事后也由我等善后。” 见他并不遮掩,元绮叹说:“你倒诚恳。” “大人命我等以命相护,为让夫人安心,定然知无不言,绝无欺瞒。” 她点头,让萧逢起来说话。 不待她开口,萧逢起身便将嘉柔一事和盘托出:“大人临行前吩咐我等,不能让夫人出面,夫人只需告知时间地点,由我等安然无恙地将人送回去。” 她明白这是萧淙之想将她撇干净,便问:“那码头经营权如何处理?” 萧逢道:“扬州运河匪患频发,却根治不尽,夫人可以此为由。杨千录那边心里有数,您只当没有这回事儿,杜绝水匪,一切自然水到渠成。”说着萧逢从怀中拿出一枚印信,交给元绮,“夫人,您拿着这印信,去找扬州守军,云麾将军姜洹大人,他自会助您一臂之力。” 原以为萧淙之走了,仍要费一番功夫,想不到他已安排到这一步。她接过印信,攥在手中,天色昏暗,靠着触感一遍遍抚摸,仿佛是个“顾”字:“知道了。” 又问他:“你们一行几人?” “四人!” “你派一人区天门镖局,暗中保护傅宏,别任何人杀他。” “是!” 吩咐完了,元绮便让他退下。萧逢临行前说:“夫人若有召唤,还是老规矩,吹哨三声!”说罢,以极快的身手融入了夜色之中,仿佛没有来过。 元绮回到内院,静坐窗边,窗台上那盆黄色的水仙,开败的部分枯萎垂落,又抽新蕊,好似无尽盛开,比冬季更加漫长。 明明只有他走了,却好似冷清了许多。 她手中仍握着那方印信,借着烛火,得以看清,小巧古朴,红泥斑驳,是老物件儿了。她反复抚摸刻下的“顾”字,拇指上也被余留的印泥染红。 她又从枕下取出一枚白玉牌,正是萧淙之加在聘礼中的那枚,如今穗子已换新。一印一牌,握在手中,不知想些什么,又望向开不尽的黄水仙,喃喃道:“融冬破雪,生意淙流。” 第二日,元绮写了拜帖送去了扬州守军营,扬州刺史得到消息,邀她去刺史府做客。虽都在扬州,为避嫌从前是甚少与官家打交道的。 而姜洹却听说过她,各种身份意义上地听说过。 率先接待元绮的是扬州刺史卢竣山,此人赴任不久,因私钱一案,曾与元穆打过交道,元绮倒是第一次见。 三人相约刺史府上,卢竣山很痛快,直言:“曾协助令兄办案,对其人品才学十分仰慕,今日夫人开口,我等定当全力相助。” 姜洹不似卢竣山,身负铠甲,执刃入堂,脚随意搭在一边:“扬州运河上的水匪,不是一日两日了,官府定期剿除,这本没什么问题,只是我今日诸事繁忙,并不得空。等开春再说吧。” 元绮疑惑,且不说有萧淙之提前部署,即便没有,在首官面前也不该如此做派。 却也忍着气好声相告:“将军体谅,年前水匪杀了上一任船头,如今杨先生接手,更是骚扰不断。眼看着就开春了,您也知道扬州顶尖的东西的是御贡的,若是开春前还未解决,只怕到时头一批的茶叶丝绸要遭殃,到时你我都不好交代。卢大人,您说呢?” 卢竣山愁眉思索,对着姜洹面露不满:“姜将军,夫人说的对,此事宜早不宜晚。你莫要拖延,速派人相助夫人。” 姜洹懒散的脸上,满眼不乐意,却也无法抗命,抱拳领命,随即便大步走出去。 卢竣山见状给她赔礼:“夫人莫怪,他这人一贯如此。粗鲁惯了,您见到国公爷,请替我问好。” 元绮回礼说:“一定。”也离去了。 待到回城路上,行至山间,忽见一人身负铠甲,手抱军刀,嘴里,叼着一根枯草拦在她马车前头。 荔云揭帘看去:“姜将军?” 元绮闻声疑惑地探出头来,只见姜洹一口淬掉了叼着的野草,一改方才的懒散不羁,持刀抱拳,重新再拜:“拜见夫人,或者,我该称您嫂嫂。” 元绮下马车来,本以为手里那枚印信今日无用武之地,想不到峰回路转还有这番相遇。说着走上前还礼:“姜将军,与淙郎相识?” 姜洹笑着说:“上个月我的人发现有北方的夜骑,千里奔袭扬州。几番查探,我便猜想是他。他故意漏了痕迹让我知晓,我便知道有事了。” 见元绮静听疑惑,他随即亮明身份:“我曾投军在顾老将军长子麾下,少年时曾与他有过几年交情。” 元绮心想,连萧淙之来过扬州他都知道,自己也无需再介绍:“淙郎离开前,将印信交于我,我这才来叨扰将军,不想将军早有预料,看来这印章也用不上了。” 姜洹远远看了一眼印章,面色没有方才那么轻松了:“那是顾老将军的印,统帅千军,想不到他还留着。” 这话并不令他意外,摩挲过后,问:“将军,我心中有些疑惑,请将军解惑。” “夫人是想问,方才我为何推卸不为吗?”姜洹走到近前,“夫人可曾想过,您的拜帖分明是送到军中,却为何刺史大人率先接见?” “你的意思是?”元绮回想着最初查办私钱的事,并无听元穆过多提起过这位刺史大人,但姜洹在他手下当差,自然比旁人了解。 姜洹后退一步:“夫人是聪明人,无需我多言,水匪一事,七日内,我会为夫人办妥。” “多谢将军。” 姜洹是个痛快人,转身便要走,走出几步回首对元绮道:“夫人,下次见到他,替我带句话,顾家军,听候大都督调遣。” 风声拂动山林,姜洹已经走远,身后只留一地枯叶。 元绮回到家中,给李瑜回信,请他出发途经太清观时,稍作停留,自己有一先父遗物,供奉观中,劳请代为取回,交于萧刺史。 再说回水匪一事,姜洹言而有信,只五日便有大动作。借了两艘船做诱饵,放出风去,待到水匪劫船离去,一队水军潜随其后,一举端了老巢。 事后杨千录借着元宵,主动宴请了扬州商会,直言自己无能,愿退位让贤,元绮顺势而为,付了一大笔钱买下来他手中的船只。至此,扬州水陆两运,皆在元绮之手! 又十五日,元绮与老榆一同理清了商运的路线,飞书上京与靖州,同元穆萧淙之说明情况,杜汝昌配合着,半月功夫,靖州的运冰路线已有了最快的规划。 元绮放下手中事宜,倚坐廊下,廊下有荷花池,盛夏开放,颇有趣致,如今却唯有枯荷寥寥。想来扬州已经逐渐回暖,不知靖州的雪原是否有所消融? 荔云捧了茶奉上,她接过看到碗中茶叶,想起曾说今年龙井新上,要赠予他品尝。可如今时节却不对。又想到上京传回来的消息,原定的元宵送公主出嫁,一拖再拖,早知如此,或可以不用急着赶回靖州。 荔云见她捧着茶杯并不说话,身为近侍,早看出些许苗头,便问:“夫人,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要准备回靖州了?” 元绮回神,问她:“你想回去吗?” 荔云想了想说:“虽然在靖州的时间不长,又冷,但是大人很看重咱们,韩将军人也很不错。”说起韩冲,她觉得双耳似有些热。 元绮正要开口,便听见榆信送来飞鸽传书,她接过一看,是萧淙之来信。 展信一阅,才知因和亲延期,今上召萧淙之回京述职。信中详细说明了行程日期,末了只道:若有归心,相约上京。 元绮算着日子,信是几天前寄出的,算着萧淙之的脚程,再有七八日就该到上京了。 于是吩咐了荔云,连夜收拾了东西,第二日就要出发。 榆信拦他:“小姐匆忙,不如再留几日?” 她道:“还需入京见过兄长,早去些好。” 老榆是过来人,并不拦她,默默在她行李中加塞了许多物件:“如今的国公府不比以往,多带些贵器总派的上用场的。” 她逐一收下,临行前,孟秋然不知从何处得知她要离开的消息,天未亮便等在府门外。 荔云并不喜欢她,来扬州的路上也曾问过元绮为何要带她来扬州? 元绮回答说:“原本是不打算多管闲事的,但那日,我见她疯魔哭求,仿佛将要溺死之人想要抓住救命稻草。一个女子,实在不该到如此地步。这才想着,带她来扬州。” 荔云也心软,再见她候在门外,脸色也缓和了许多:“天还未亮透,孟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孟秋然解释说:“荔云姑娘别误会,我只是,想和夫人说几句话。” 元绮看了过来:“让她过来吧。” 孟秋然越过荔云,走到近前便跪下去:“秋然特来拜谢夫人。” 元绮了然,孤身来拜别,这是不打算再回去了:“不必谢,你既已获新生,从前的事便不要再想了。只当没有发生过。” 孟秋然没想到她如此痛快:“夫人不问我,为什么?” “唯一让你牵绊的也唯有萧淙之了,可你孤身而来,并未带任何包袱行装,我猜应是放下了。这是好事。“ 孟秋然笑了,带着几分自嘲:“是呀,原本是一心痴缠的。如今…” 她想起元绮说带自己去扬州那天,她心中纠结不舍,便去找萧淙之,说明缘由,心里抱了希望,只要他开口挽留一句,哪怕是被送回郸州,她也甘愿。 可他却很痛快,低头处理着公文,甚至没拿正眼瞧她:“这很好,去吧。” 待到萧淙之送别元绮的那天,她也在随行队伍中,几次想上前与他说话,可他眼里始终只有她一个人,一直到队伍行过山林,孟秋然回首,他仍骑马立在山巅,目送他心里的那个人。 那一刻,孟秋然便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去了。 思绪收回,却没有将话说出口,只说:“如今这样,很好。” 元绮颔首,没有多言,登上马车,往上京去了。 十日后抵京,正逢二月初一,天刚擦黑,因明日龙抬头。城中热闹非凡,今上特许东西二市通宵热闹三日。 元绮的马车经过国公府门前,瞧了一眼阔别七个月的家,却并未入内,反倒让荔云包下了一间客栈。 荔云并不情愿:“都到门口了,夫人为何不进去?” 元绮放下帘子,回到马车内:“头一次归家,合该与萧淙之一起登门,如此冒昧,只怕惹嫂嫂不快。” 荔云没好气道:“您这话也太见外了,咱们才离开多久,怎么回家就得看旁人脸色了?” 元绮对她这态度并不满意,拉到近前:“我们与嫂嫂并未有交集,既已成亲,为了哥哥,我们都得多考虑一层。这不是嫂嫂的不是,是我们的礼数。” 荔云虽气愤,却也盼着自家大公子好,点头称是。 元绮随即吩咐她:“你派个人去打听,刺史大人到上京没有。” 主仆二人连夜落宿后,元绮一路疲惫,强忍着睡意等待消息,随从送来了消息:“刺史大人今日也到了,只是被陛下唤去,今日留宿宫中了。” 元绮思索一瞬,吩咐道:“派人给他递个口信吧,明日下朝,咱们去接。” 第二日元绮起了大早,抵达宫门前正逢百官入朝。她退到一边,心想并未见到兄长,应是已经入宫了。 又等了不久,宫门中走出一位女官:“是萧夫人吧。” 她颔首认下。 “皇后娘娘有请。” 第42章 势不可挡!即便是天子也不行 萧淙之此番回京,带了五十万两雪花银。入城时,没有落脚,直抵宫门。皇帝没有立即召见,留他在宫中宿了一夜。第二日朝堂上才得见天颜。 候朝时,元穆老远与他打了个照面,二人默契地没有交谈。待太监宣旨,诸君入朝,唯留他在外等候。 待到朝臣所奏皆有处置,退朝前,才遣人宣召:“靖州刺史萧淙之,觐见!” 萧淙之将银箱打开,又附上靖州所产颜料、布匹。将靖州情况逐一禀明。便有人按捺不住:“萧大人好本事,执掌靖州不过半年,便有如此成绩!只是敢问大人,你到任靖州前,靖州仍贫弱,是什么生意,能在半年内赚这么多钱?是生意好,还是您的手段好呀?” 萧淙之并不回头瞧末流言官,朗声冲着天子回答:“好问题。与其说生意好,手段好,不如说地方好,运气好。大人说靖州贫弱,可知为何贫弱?” 身后传来那人的回话:“自然是因为突厥多番骚扰所致。外族侵扰,民生难以休养生息。” “说的不错,如今由我领军,严守靖州。加之本就是块宝地,矿产、养马、采冰、修筑城防,此四项,为靖州流民提供吃住,发放银饷,又新建商事,百姓收入稳定,借此吸纳三州北地流民,人口多了,生意好了,这赋税虽微薄,却也源源不断。大人如此问,是觉得我赚钱容易?” 那人也是位口齿不饶人的:“说到做生意,下官自然是比不了的。只是略有耳闻,大人统辖靖州,却连扬州商场沉浮都可随心所欲,不得不有此感叹。” 萧淙之不甘示弱:“萧某心知大人所指。这便是我说的运气好了,能娶到镇国公之妹为妻。我妻继承外祖家业,又有慈悲之心,不忍见靖州百姓受苦,便出资出力,协调多方,才成立了扬州镖盟,涵盖水陆,借此靖州之物才如此之快抵达全国,靖州才得以复兴!我中原的城墙才可历久弥坚!” 对方没想到他如此大方便承认了,任凭底下如何私语,议论他以商贾为妻有辱斯文,他都直挺挺地立在那。 洛尚书此时出来接话:“陛下,臣也有几句话想要向刺史大人讨教一二。” 老皇帝慵懒地坐在龙椅上,面对底下的争论并无有阻止之意,反倒乐得看戏:“准。” 洛大人执笏出列:“萧大人,你我皆是为官之人,是天下之表率。圣人云,士农工商,无奸不商。此话,你如何看?” 萧淙之道:“所谓奸,以私心窃国,所谓士,以丹心报国。有能者,为国谋大利,无能者,为己谋小利。士农工商,所论的,无非是一颗心。再论,奸邪者,古自有之。来京前,听闻朝中有二位大人,为一己私利,企图刺杀天门镖局傅掌柜,请问尚书大人,士农工商,忠奸是非,您如何看?” 洛尚书早已在与元穆周旋中展现过自己的口才了,此次也不例外,闻言风轻云淡道:“回答萧大人的问题前,请您回身看一看。” 萧淙之回首,见大殿之上群臣肃立,殿外宫墙巍峨。 洛尚书道:“臣以为,所谓忠奸,首先要看他立于何地!正如萧大人你看到的,是站在国家顶端之人,正是这些人,支撑起了帝国的运转!若牵一发而动全身,毁一人而害一城,扰乱国家阶级纲常,在臣看来,再如何叫嚣也只是自私自利之徒罢了!恕臣直言,萧大人你娶妻不贤,身为女子,不守妇道抛头露面是其一;行事卑鄙,强逼商户,这是其二;以女子之身,扰乱家国朝堂,这是其三!如此女子,大人不及时休弃,反倒在大殿之上,天子面前,大肆夸耀,脏污的不仅仅是你萧家的门楣,更是让我等同僚都跟着你蒙羞!” “好!”萧淙之高声大赞,“牵一发而动全身,毁一人而害一城,自私自利,这话萧某再认同不过。敢问大人,何为大,何为小,是王公权贵为大,还是百姓为大?” “我妻出身高门,却愿入俗世,明知会有小人谤议,仍愿为百姓挺身而出,建立商队,承担猜忌与骂名!南北商路,诸多产业,所惠何人?扬州的账目大人不妨去查查,所得收益都往何处?受惠之人何止百万!?” 他回首撇过朝堂诸臣,“反观诸位,徒居高位,突厥来犯时,诸位在何处?三州迟迟未归,靖州危如累卵,诸位将银两白白赠予敌人,不思对策,反倒对慈悲女流出言羞辱咄咄逼人紧咬不放!难道这就是尚书大人所说的国之脊梁吗!?” “萧淙之!”洛尚书大喝,指着他质问道:“你以何身份诘问百官?在场的大人,皆是为官多年,功勋健硕之人,你不过为官半载,便如此目无上官,天子面前撒野,你当这里是靖州,任由你横行不成!” 萧淙之冷笑一声,转而面向百官:“我父萧汝敬,我兄弟萧越之,萧牧之,萧佑之,萧家三十一口,皆为抗外而死!外祖顾竟清率领三州义军,年逾八十仍斡旋数年,利刃穿心,死在马上!舅舅顾开蒙、顾开煊、表兄顾业生、顾业吉、顾业封、顾业成、顾也勤……顾家男丁二十二人,女眷五十七人,皆为国而死!敢问朝上诸君,可有一人,为国冲锋!?” 此前为掩郸州之功,箫淙之的来历也始终未有正名。此时朝野寂静一片,众人心中却各有思量。 洛尚书并不甘休:“箫淙之!纵使顾萧两家罹难,你又有何资格倚功,在这里放肆!如今世人皆知,郸州归复,乃是伯卿世子挺身而出,和亲突厥公主,又斡旋在外族之间,你一无军功,二无建树,不过是当了半年的靖州刺史,便如此猖狂,究竟是对我等心怀怨恨,还是对陛下……” ”好了!“高高在上的皇帝终于开口打断了洛尚书,“尚书,何须如此疾言厉色?人家大老远送钱来,你不谢反怒,是何意呀?” “陛下,臣……” 皇帝摆摆手,似有些疲惫:“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情,都散了吧。” 皇帝没有看箫淙之,转动着脖子,仿佛这场争辩听得累了。毕竟萧淙之是带着白花花的银子来的,言官们所说的都是捕风捉影之事,无法真正立声讨的名目。 皇帝没有深究,轻轻揭过。百官也只能散去。洛尚书瞪着箫淙之,眼见元穆走来,挡在了他身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甩手而去! 在场之人,都见识过了元穆与萧淙之的口才,没人再自讨没趣, 留下二人独自说话:“若不是你提前嘱咐我不要插嘴,我只怕忍不住。” 萧淙之回说:“既有我出头,何须再让你翁婿冲突。” 说着二人并肩走出大殿,石阶右侧一抹倩影闪出,仰着头正往上看。 “妹妹!”元穆惊喜,疾步走下来,“你怎么来了?” 她目光从萧淙之身上略过,这还是头一回见他穿朝服,挺阔有型,再多的,并未来得及看,回到元穆身上:“我来接你们下朝。” 余光中的那人也走下来,高出两个台阶,仿佛正低头看着自己。 元穆回首看他:“淙君,一道回府吧。” 他点头,走到元绮身边,三人并肩走出皇城,各自坐上马车,往国公府去。 萧淙之先扶元绮上马车,自己随后而至。 正逢清晨,晨光柔柔地拢住马车,见他揭帘进来,车内光线明亮一瞬,又变得柔和起来。 车内她侧身,将左侧留给他。他坐定后,马车走出一段路,他转过身来看她:“哭了?” 她别过头,揉着眼睛,没想到还是被他看穿。只听他又问:“都听见了?” 她微微点头,解释说:“皇后娘娘召我去,说了些话,特许我在殿外等你。” “都说了什么?”他拉过她,面对自己。 她垂眸,长睫染了晨光,轻轻颤动,并不看他:“无非是说些官话。” 他单手捧着她的脸,拇指在她眼睛上轻轻拂过,极轻柔,眼神描勒她的轮廓:“她不过是想吓唬你,没想到你这么不禁吓。大臣们无非口舌刁难,并无实际把柄,算不了什么。别放在心上。” 她又侧过了头,似赌气:“谁说我是被吓到了。” 他瞧她气鼓鼓的模样,反倒很爱看,嘴角牵起:“那是我骂的不够过瘾,叫你气恼了?” 她又想起他在朝堂上的模样,据理力争,自揭伤疤,也不知怎么了,自己的心反倒被他的话语牵动,谈及萧顾两家,心中钝痛。 眼底又积了一汪清夜,抬起瞪他一眼,又撇开。 萧淙之眼见这般,拇指擦拭掉她的泪痕,正色道:“皇后是奕王生母,她是担心我们惹出祸来连累奕王殿下。借此敲打我们。但有些事不得不做,我承诺你,只镖盟一事,此后绝不再牵连你。” 元绮闻言,原本消了大半的气,反倒更恼他。一转身从他手中挣出:“你今日分明将你我捆死了,今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要与我说不想牵连,不想牵连也不行了。” 原是气话,再去看她的脸色,清晨的柔光里,将她的肌肤晕染地有些朦胧,双颊绯红,俨然是一派娇羞的模样。 他不是傻子,牵起她的手,将人拉到近前,气息缠绕,用极暧昧的声音说:“好,那我也不同你客气了。” 马车行过长街,三日通宵欢庆,昨夜的摊子还没收,今早的摊子已经摆了出来。逐渐升起的嘈杂声掩过了马车内的声音,提着心从未觉得回国公府的路如此漫长。 元穆的小厮一早回来禀报,说今日大小姐与刺史大人登门。国公夫人洛昀,已率人在府门前等候多时。 马车停稳,萧淙之与元穆率先下车,走到门前向洛昀行礼,只道:“路途困倦,朝若睡着了,待稍整仪容,随后便来。” 元绮听着外头的说话声,慌忙整理衣衫,又确认发型并无凌乱,这才顶着一张潮红的脸下车。 洛昀第一次见元绮,生怕怠慢,召集了府中所有下人来迎接。见她下车,率先上前,却说不出多的客套话来,只说:“妹妹快入府歇息吧。” “嫂嫂有心,多谢了。” 并无太多言语,元绮只觉得对方有些冷淡,但入府后一应按照她出阁前装扮安置,早饭也备下她喜欢的吃食。 借着洛昀张罗的间隙,她低声问元穆:“是哥哥的意思?” 元穆低声与她道:“是你嫂嫂的意思,只道你要来,特意问从前伺候过你的。”似怕她仍有顾虑,又补充说:“她并不是外向之人,但心是极好的。” 元绮明了,元穆是不轻易夸人的,从前她还心存顾虑,但如今见到哥哥嫂嫂,便看清了一件事,那便是元穆对她,是动了真情的。虽不知其中故事,但有元木的态度在,她也在心中对嫂嫂有了几分信赖。 随即起身:“嫂嫂别忙了,来吃吧。”说着将她拉到自己与元穆之间坐下。 洛昀并不拒绝,只是默许。 元绮见嫂嫂话不多,又催促说:“哥哥,你怎么还不替嫂嫂盛汤。” “瞧我,夫人稍等。” 萧淙之不声不响,也盛了一碗汤放在元绮面前。她回头看他一眼,此时无心顾及,只一门心思在兄嫂身上。 洛昀接过汤,并不喝,反倒站起身对萧淙之赔礼:“妹夫,我父亲多有刁难,请你见谅。” 萧淙之摆手请她坐下:“朝堂之争,不累及家人。嫂嫂请坐吧。” 元穆也拉她:“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淙君不会怪罪。坐吧。” 元穆似又想到什么:“淙君,今日之争,恐怕涟漪不断。言官之流,你我既然选了这条路,便无惧流言。但我观今上,恐有猜忌。” 萧淙之若有所思:“大势所趋,势不可挡!即便是天子也不行。”此话狂妄,且还当着洛昀的面,引得元绮侧看他一眼。 第43章 二月二鲤跃龙门 午间,萧淙之与元穆在小书房议事。元绮回到出阁前的闺房里,稍作整顿。荔云捧着被褥来问:“夫人,大人的行李是否要另辟一间客房?” 元绮瞧了一眼那床新被:“不必了,留在这里吧。” 说话间,洛筠带着婢女来到元绮门外:“妹妹。” 元绮立即迎她进来:“嫂嫂请进。” 这还是洛筠嫁到国公府头一次来她的房间:“妹妹,新到了一些水果,我拿来给你。尝一尝。” 二人便在小榻上坐下,窗边的细瓷瓶中,插着一枝红梅。梅香悠然,洛筠收回目光:“家中一应事物,还是按照妹妹在时布置的,若有不足,请妹妹指正。” 元绮道:“嫂嫂,我已外嫁,你才是国公府的主母,按照你的喜好来即可,无需在意我。” 洛筠淡淡笑着:“其实,我与妹妹不同,母亲是父亲的童养媳,有了我以后,年老色衰,比不了其他的姨娘。我和母亲并不受父亲重视,因而根本没有机会学习管家事宜。这偌大的国公府,也是循着从前的规矩,才不至于出错的。” 元绮见她将苦楚轻松谈及,不由有些心疼,庶长女若生母如此,想必从小受了许多委屈。难怪她身上总带着疏离与冷淡。 “嫂嫂,我看得出哥哥爱惜你,一点点,慢慢来,即便出错也无妨。我刚管家时,连账本也看不懂,即便到今日,也不是个稳重的人,全靠着周围帮衬罢了。” 洛筠点点头,露出了轻松的笑:“其实我来,是还想问,等一会,夫君与妹夫谈完正事,要不要一同去集市逛逛。二月二,很热闹。我想着你或许不久便要去靖州,机会难得。” 她想了想:“好呀,那待我换上便服,咱们去找哥哥和萧淙之。” “嗯。” 午后,四人换了便服,没有带上随侍女,闲步至闹市。 对面忽而来了一队车驾,声势浩大地驱散人群,让出道路。 长穆与萧淙之长得高,老远看见了那略带异域风情的车架。萧淙之眼尖,认出了是谁,拉过元绮,遁入人群:“走。” 长穆立即领会,揽过洛筠紧随其后。四人寻了一间茶楼,在包厢中坐下。 “方才是月姬。”长穆坐下,似在询问萧淙之。 “是她,避开一些。”他也坐下。 此时店家送上一盏泥炉:“客官们,这是十年的福鼎白茶,春寒料峭,配合着陈皮煮沸饮下,驱寒防身。” 元绮点头:“可有橘子?与甜枣?” 店家应下:“自然,另有一些糖炒栗子,是今日新炒的,这就奉上。” 待店家离去,萧淙之又对元穆说:“月姬的兄长,阿蒙多,是突厥先锋,开春后不会安分。”说话间已经拿起几枚糖炒栗子。 元穆一门心思在公事上,遇上萧淙之似有说不完的话,元绮瞧着他身旁安静聆听他说话的嫂嫂。想来今早上朝开始,哥哥便与萧淙之在一块,回府后吃了饭又钻进书房,一直到现在,怎么倒像是与萧某人更投契似的。又想起嫂嫂今日说起逛集会的神色,大概也期待着与哥哥多相处吧。 元穆向窗外看去,窗外人群熙攘,正要开口,元绮便打断他:“哥哥,难得出来,怎么净说这些!”元绮说着眼神示意他照顾洛筠。 此时店家已将水果小食奉上。洛筠默不作声剥了橘子,掰成两半,一半给元绮,另一半分出一片给元穆:“你们说你们的就好。” 元绮接过尝了一口:“嗯,好酸。”说着将橘子搁在桌上,也不分给萧淙之了。 元穆尝了一小口,对元绮说:“嗯,是酸,你爱吃甜,这橘子你吃不了。”说着看向洛筠。她却连塞了两瓣到嘴中,没有任何不适,但众人皆说太酸,便也附和说:“是有一些酸。无妨,妹妹不喜欢,都交给我吧。” 元绮没有多想,将橘子往她那推近一些。眼前多了几颗剥好的糖炒栗子,是萧淙之默不作声递过来的:“入夜后,有舞火龙表演。” “你如何知道?”她拿起栗子,毫不犹豫地分出去两颗给洛筠。 萧淙之昂昂下巴:“方才人群中有几个穿舞龙服的过去。” 洛筠难得开口:“是有的,今日活动丰富,因此才想不能错过。”目光流转,牵挂着元穆。 元穆也从公事中回神:“近来实在忙碌,今日团圆,不该辜负。是我扫兴了。” 洛筠笑着剥了栗子递给他。二人眼波流转,一旦相触,便是深望。元绮从未见过哥哥这副模样,看来是动了真情。不由也觉得欣慰。光顾着看,手中的栗子辗转都没有送进嘴里,枉顾剥栗子的人一番苦心。 傍晚四人又寻了一间酒肆,早早吃了晚饭便要出去逛夜市。元绮偷偷在洛筠手中塞了一沓银票:“嫂嫂与哥哥去玩吧。” 说着转身拉着萧淙之走了旁边小路,待元穆回首,已不见她。洛筠解释说:“妹妹,也许是想同妹夫单独逛逛。他们也许就不见了。” 元穆并没有说什么。 元绮与萧淙之穿过小巷,很快来到另一条集市,集市上搭起了戏台,异域风情的舞娘翩然起舞,旁边不乏喷火杂耍的之人。一时间人声鼎沸。 她捂着耳朵看了一会儿,觉得太吵,眼神示意萧淙之换个地方。二人便来到了临河的石桥上坐着。桥下游船穿梭而过,桥上人流熙攘,一横一纵,倒成了景色。 直到这一刻,她才收拢心神,落在他身上:“上京的集会,容纳四方,从前并没有胡人的舞姬,想来是因月姬公主到来,特意安排的。” 萧淙之今日话少,此时才捡了话头问她:“你一门心思在长穆身上,还想得起旁人吗?” 元绮牵了嘴角:“我哥哥是书呆子,我只怕他冷落了嫂嫂而不自知。反倒是你,我都不知,你们何时如此熟络的。” “唯有一个大舅哥,自然要费些心讨好的。”他慵懒地靠着,“怎么?新嫂嫂可是差点抢了你的万贯家财,这就忘了?” 她坐直身体,思索一瞬,望着人流认真道:“陛下突然指婚,又是洛尚书家的,自然是有提防之心的。但见面以后,与我想的并不一样。最要紧的,是哥哥心里有她。我相信我哥哥。” 他心道放在他身上便没有那么轻易相信了,她对人的标准倒是灵活。不由便露出笑来,故作轻松地对她说:“此番回京述职,恐不能及时回去,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为何?” “靖州起势太快,若再放我回去,恐放虎归山,不可受控。” 元绮看着他的侧脸,满不在乎的模样,眼神中却闪烁着就坚毅的光:“你是不是早料到了?可有对策?” 他转过脸来看她:“为何这么问?” “扬州种种你都算的如此尽,我不信你没想到如今的情况。” 他没有回答,反倒问她:“姜洹办事,可有怠慢?” “没有,姜将军兵贵神速,只是似乎忌惮着扬州刺史。对了,他让我带句话给你。” “什么话?” “他说,顾家军,听候大都督调遣。”元绮说完观察着萧淙之的脸色。他扬起的嘴角没有放下,却有些僵,眼中深不可测,猜不透摸不着他的心思,说了一句:“噢,原来他还惦记着我表姐。” 元绮颇意外:“他?” “他曾投效我舅舅门下,颇受器重,郸州被攻陷的前一年,他家里不忍他远戍边地,用了些关系,将他调回了扬州。他来府上道别,承诺回家禀告父母,便来求亲,再后来的事情,他大约也听说了。” 元绮黯然:“造化弄人,若他早一点,或许完全不一样了。” 萧淙之听出她的惋惜之意,便又将话题捞回来:“顾家灭族,表姐却活了下来,安知不是天意,留待以后,再续前缘?” “是呀,我听说顾老将军离世后,由他的孙子接手三州义军,没想到还是女中豪杰。有如此心智,上天定不辜负。” 萧淙之沉默着看过来,有些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不是时候,咽了回去。起身目光扫过灯火通明的都城:“上回冬祭未能赴约,不如今日补上,去看看上京的风光?” 闻言,元绮浮现起那晚的事情,他曾说冬祭要与亲人团圆,却因为沥坊失火失约,又平白惹出了孟秋然。她与他之间,仿佛总横生枝节,她总怕细想,便道:“真是狡猾,方才分明还未说完回靖州之事。” 他哑然失笑,果然不好糊弄:“放心,李瑜虽然不是泛泛,但关外的路若非老手,很容易迷失。” “若他找到了可靠的向导呢?” 他笑里带了上位者的嘲讽:“我不在,便不会有可靠的向导。” 看来是胸有成竹了,元绮见识过他的手段,稍稍放心:“孟姑娘,如今在扬州的四宝斋,上回你去,未来得及向你说明。” 他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只说:“是个好去处。” 元绮也没再多说什么。 此时桥下船流少了,让出河道来,几条飘逸的鲤鱼灯群游贯穿桥洞,往几条街市汇聚的中心聚拢。随着鼓乐跳动,几艘船停靠,岸上请出一个两人大的龙头,船上鱼灯接连上岸,拼凑成一条金色巨龙,在夜空中欢腾狂舞! 人流都被引过去,元绮与萧淙之也在其中。前头的广场上已围了水泄不通,只见一团团火焰升起,那是驭火的杂技。 “鱼跃龙门,真龙降世,真是好兆头。”元绮远眺。 萧淙之揽过她护在怀里:“人多,当心一些。” 眼看前面人影憧憧,身后又围了上来,彻底将她塞进了萧淙之怀里。此时是,进退两难了。 “人太多了,不太安全,我寻个口子带你出去。”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她点头说:“好。” 二人就这么拥着往外挪,他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护住她的头,眼看着快挤出人流,萧淙之眼尖,第一时间捕捉到她身后刺来的一柄利刃闪烁的寒光。 他猛然转身,飞腿将对方踹倒。那人却借着人群迅速隐匿。 “有人行刺?”元绮问。 萧淙之一改松弛状态,目光警惕地环顾四周:“这里不能待了,我们赶紧离开。” “哥哥嫂嫂怎么办?” 他快速思索:“应该是冲着我们来的,分开反而好办。” 闻言,元绮心中便有数了,若说这世上,谁对自己与萧淙之恨之入骨,敢明目张胆在上京盛会行刺,那也只有月姬了。 舞龙吸引了大部分的人流,万人空巷。 萧淙之带着元绮尽量挑人多的地方走,经过一条冷清街道,他突然驻足,贴着街边的墙壁,将元绮拦在身后,高声喊道:“跟了一晚上,还不打算现身吗?” 紧接着,从暗巷走出数十个蒙面持刀之人。没有废话,众人一上来便亮刀劈来。萧淙之抓住其中一个的手臂,当即卸了,夺过刀,又挥刀解决两人。 此时蒙面人中有一人上前两步,对萧淙之道:“知道大人好身手,为了今日,我等也筹备多时了。” 随即,又有数十人从暗处走出来,且接拿着外族的弯刀。 萧淙之,甩了甩握刀的手腕:“不错,一共四十人,能隐匿追踪跟到这里,看来都是好手,即便是我,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对方道:“我家主人下了死令,今日难道凑齐了大人与夫人,势要一举拿下。上!” 萧淙之高喊一声:“趴下!” 元绮立即靠着墙角,在一堆杂物中蹲身躲藏。头顶传来短兵相接之声,越来越近。她担心萧淙之,抬头看去,纵是他身手极好,也被紧紧压制着,却没有让任何一人越越过他。 她焦急万分,这样下去,再好的身手也顶不住,今日她的匕首没有带在身上,带了也帮不上忙,千钧一发之际,她在杂货中翻到小半袋面粉,拼尽全力,提起来,大喊:“萧淙之,让开!” 小半袋面粉扬在半空中,眯了对方的眼,萧淙之终于抓住喘息的机会,拽着元绮以最快的速度躲进小巷中。 追兵反应很快,面粉并没有拌住他们太久,稀碎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渐渐逼近。 萧淙之借着小巷,周转躲藏,有几次正面遇上零散搜索的几人,他趁其不备,冲上去便将人解决了。待二人冲出窄巷子,眼前我唯有一条河流向城外。 萧淙之问:“会水吗?” 未得到答复,后面的人已围追上来。他只好拉着她,跃入了河中! 谁知追兵依旧紧咬不放,扑通扑通跳下几人。 水流渐渐变得急了,萧淙之一边拉着元绮,一边要与人缠斗,河水很快被染红! 第44章 我收点利息不过分吧 元穆沿着长街顺着护城河,从明月高悬找到天光泛青。眼看早朝时间已到,随侍旭风送来朝服:“公子,早朝了。” 元穆一把打翻他手中的衣服:“找不到人,上什么朝!” 旭风从小服侍元穆,鲜少见他失态,一时怔住,不敢再言。好在洛筠在侧,拾起他的朝服,近身与元穆说:“夫君慎言,如今只有上报天听,调用上京守军人马,才是上策,他们熟悉地形,一定比我们找的快!” 元穆扶额稍稍冷静:“抱歉,我太着急了。” 洛筠明白他,换做平时,元穆不会如此,他是刚与亲人重逢,又在最快乐的时候失去,情难自制了。 换上朝服,元穆今日没有坐轿,牵了马直奔皇城。 敢在国都行刺朝廷明官,皇帝震怒,无论行刺的是谁,无疑是在天家门前挑衅。何况萧淙之刚奉上白花花的银两,若就此殒命,民间流言四起,天威何在? 当朝便让元穆去领两千精兵,不仅要将人找到,还要将二月二行刺的老鼠一一揪出来! 待朝臣褪去,客居皇城的月姬殿内,便有一小太监借着送糕点的名义,递了字条来。 月姬面色如常,待小太监退出去,当即扬手掀翻了小茶几上所有的吃食,青瓷碎了一地:“没用的东西,连个人都杀不掉!” 随身的丫鬟都是陪嫁而来,跪在地上求她息怒。 她看一眼领头的那个,对方立即心领神会地走到近前:“公主,请吩咐。” “务必要在元穆之前找的他!” 护城河自北向南,分三路环绕、贯穿了上京,直通城外。 萧淙之虽是北方人,却在军中受训,水性极佳。但水中搏杀极其耗损体力,缠斗之中,失手松开了元绮,便见她随水而去。 待萧淙之解决水中的追兵,冒出头,已至城外谷底之中。他不知道元绮水性如何,借着月光沿着水浅处寻找,终于在谷底的岸边发现一道白影。 那白影一半浸湿水中,一半搁浅,水流打着她的下身,起起伏伏。 萧淙之以最快的速度赶去,顾不得脚下究竟是什么,涉水只冲她身边。将人翻过来,已经昏迷,好在还有一丝气息。 “朝若!朝若!”他呼唤两声,怀里的人没有动静,立即将她抱上岸,双手交叠,对着心口按压,同时又嘴对嘴换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下之人,脸色被水泡的发白,他捧起她的脸渡气,能感觉到她皮肤越来越凉。 “朝若,醒醒!别睡过去!快醒!” 双手则是更加用力按压她胸腔,这回他终于慌了,捧起她的脸摇晃:“朝若,别吓我,快醒醒,别在这里睡过去。” 偌大的山谷之中,唯有他一人焦急的声音回荡,怀中之人,连气息都不可闻了。 萧淙之双眼通红,全身湿透,水渍滑过眼眶,流了满面。闭上眼,将痛苦全都压下,仍是不甘心:“元绮!起来!” 这次将手按在她心口,另一只手奋力捶下,一连几下,终于有了反应,元绮一口水呛出:“咳咳咳”伏在地上咳嗽不止。 萧淙之二话不说,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失而复得,他用了力,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好疼。”怀中人虚弱嘤咛。 “受伤了吗?”他放开她,要检查伤势。 元绮这才稍稍缓过神来:“这是在哪?” 周围漆黑一片,唯有水面反射出月光,天气仍是冷的,鸟兽休眠山野寂寥。 “不管在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杀手一定会再追来。我们得马上离开了。” 元绮看着黑蒙蒙的山间,心中茫然,还是说:“好。” 萧淙之扶她站起来,她才发现右脚钝痛,无法站立:“我的脚,好像不能走了。” “我背你。”他四处寻找,从树林枯枝中扒出一根长木头,到她面前蹲下身,“上来,抓紧。我们要翻过山去。” 元绮乖巧地趴在他背后,问:“为何要翻过山?” “杀手沿着水系搜索,四周一片漆黑,他们暂时想不到我们能翻过去。”说话间,他没有一丝迟疑,就往林子最密处钻。 元绮伏在他背上,只觉得有无数细小的枝丫藤蔓拉扯着衣裙,脸上也传来刺痛,她闷哼一声,萧淙之停下脚步:“低头。抓紧我。” “好。” 他再次埋头向前走,山路越来越陡,背着她,他明显有些吃力,有水珠抵在她搂在他脖子上的手臂上,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汗水。 但她明显听见他的呼吸声,越来越粗。 “萧淙之,别硬撑,放下我,我试着自己走。” 他没有应声,又往前走出几步,一鼓作气冲出了林子,来到了山顶上一处稍微平坦的地面。 他找了一块大石头,放她坐下,俯身捧住她的脸,往她手里塞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粗喘的气息打在她脸上,双手都是冰凉的,唯有他的呼吸带着温度:“在这等我,我下去探路。怕的话,丢石头,小动物不会靠近。我马上回来。” 她用力点头:“你也要小心。” 萧淙之再次隐入夜色,为了不被追踪,他尽量不破坏植被,穿行杂草丛的窸窣声越来越远。 冰凉的湿贴着身体,唯有一颗心仍在砰砰跳动。双目看不远,心中便起了许多杂念,有关于靖州的,也有关于扬州的,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萧淙之出现。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草木窸窣的声音渐渐靠近,她兴奋地扶着石头站起来:“萧淙之?” 右脚不知伤了哪里,一点劲儿都用不上,好在他速度快,冲过来便接住了她。 重新扶她坐回石头上:“下面有个山洞,我们可以躲避一晚。” “好。” “上来。”他再次蹲下,“不远,但很隐蔽,我背你下去。” 山阴侧的植被没有那么茂盛,比阳坡好走一些,由萧淙之背着,很快来到了一面漆黑的山洞前。 洞口小,往里走却很宽敞,虽然看不真切,但摸索中发现有石阶。萧淙之顺势将她放在石阶上坐着。自己走出山洞:“你等我一会,我去生火。” 她帮不上忙,只能应下等他。 这次萧淙之没去多久,便带回来一些干柴,一番摆弄,火苗顺着白烟悄悄倏然而起。萧淙之顺势架上干柴,山洞中不一会儿便亮了起来。 至此,她才看清,为了避免被追踪,他尽量不破坏植物,二人的衣衫都被树枝划破,他脸上手上,有不少血痕,应是被荆棘划破的。 正想开口,他眼神看过来,有些沉重:“湿衣服脱了吧,容易感冒。” 她低下头,迟疑了一会,没有拒绝,缓缓脱下外衫,只留下了里衣,坐在石阶上烤着火。 待火势稳定,萧淙之三下五除二,褪去了自己的衣服,光着膀子,下身还穿着裤子。 他拾起她的衣服,拧干,找来树杈支起来,放在火边烘烤。安排好一切,他才来到她面前,蹲下身,察看她的左腿。 她缩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磕到了,膝盖疼。” 他动作变得轻柔,缓缓褪下鞋袜,裤腿挽上,露出一条纤细洁白的长腿。 膝盖处发红微肿,他伸手轻轻一按,“啊!”她疼的轻呼。 “可能是在石头上磕伤了。先烤火,暖一暖。” 她点头说:“好。”又问,“你呢?有没有受伤?” 他坐会她身旁的石阶上:“无妨,皮外伤罢了。”说着抬头环顾四周,“这应该是当地人刻的佛窟。” 元绮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山洞顶上,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确实刻着佛像,仿佛想起了什么:“我听说几十年前,外族入侵最激烈的时候,今上刚刚登记不久,为未定民心,重上佛法,风靡一时。许多修行之人,为佛陀塑身建庙,这也许就是当年留下的。” 萧淙之认同她的话:“附近还有三四个这样的洞穴,沿路还有风化的小佛龛,应是当年遗留的。” 但他并不过多在意,目光落在她脸上,额上有磕碰的淤青,渗着一丝血丝,脸颊上,划破了扣子,双手被荆棘划了数道口子。 他拉过她的手,举到眼前察看:“荆棘中的小刺要拔出来。”仔细检查下,发现伤口不深,破口也小,很快清除干净。 元绮看他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分明他自己的情况更糟糕。二话不说反手握住他的手,拉过放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膝盖上:“我替你清理。” 直到此刻,萧淙之才稍稍放松,看着她低头,露出修长的后颈,嘴角牵起。手上肌肤相贴传来的触感,荆棘刺拔出是轻微的痛与麻,缠绕心中。 惊惧的感觉爬上心头,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如此害怕失去一个人了,若她刚才醒不过来…… 那日在荷月宴上,他见过她卑微不语的模样,受人奚落默默忍受,他没有在女人身上费心的打算,因而最初只想着装装样子。没想过她婚后第二次见面,便说要和离,他不答应,是怕有了这约定,她时刻惦记,随时倒戈。 原来是自己肤浅,他目光勾勒眼前失而复得之人,借着火势,失温的身体渐渐回暖,手还是凉的。耐着性子看她聚精会神地拔刺,拔出后,贴近创口,轻轻吹拂。她以为这能缓解他的疼痛,却不知道,这比酥麻感更加撩人! 或许从前他也打算过,一切尘埃落定,放她自由,但如今,心中又是另一番打算了 “冷吗?”待她拔出小刺,没注意到他目光中火焰狂舞着。 “好一点了。”话是这么说,但他根本不管她说什么,已过来将她搂在怀里。 此刻四下无人,两人本就是夫妻,且又刚经历生死,她也将头缓缓靠在他胸膛,倾听他心脏有力地跳动着。 二人良久无言,体温却升的很快。她在脑海中搜索着话题:“也不知哥哥有没有发现我们出事儿了。” “会的。” “如今仍需要有人在边关牵制,想来陛下还不会太为难你。” “有今晚之事,他会让我尽快回靖州的。” 他的话总是说得格外肯定,却又每次都应验,她心生好奇:“我不明白,陛下究竟在防你什么?” 没有得到回应,她抬头去看他,他顺势压下来,四目相对,气息相缠:“他无非怕我起兵。” “也…也是……”她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若你被激得与突厥起冲突,便又要开战了。” 他没有再纠正她的话,而是将目光下移,鼻子,脸颊,嘴唇…… 脸颊上被划破的口子,贴上他的薄唇,又酥又麻。他不紧不慢地在她侧脸上一直辗轧至耳根。含住耳垂,滚烫的气息起在她身上起伏。 她咬着唇,没有出声,后背酥麻僵硬。腰肢被他的手握住,隔着半透明的里衣,传来他掌心的温度。 他在她耳根脖颈处流连一会,便扶着她的肩,靠近,含住了她紧咬的唇。 她立时松口,他湿热的舌头便探了进来。她几番退避,无处可退,被他勾住、缠绕。 她微微仰头,意识有些发晕,心想怎么除夕后第一次见面,一天一夜罢了,只要二人单独相处他要做这种事,分明早上在回府的马车中已有过一遭,一日都未过去,怎么又来? 思索间,他的手抚上了脖子,伸进里衣,探到肩头,还欲往下。她全身又软又疼,双眼未眯,看见头顶模糊的腐朽佛像,心中惊起,忙拉住他正在下探的手,与他分开:“佛窟之中。” 他似有些上瘾,压着性子,低声说:“无妨,苟且之人才需惧怕神佛。你我是夫妻。” “可……可我今日…泡了水。”她的意思是要先沐浴。 他哑然失笑:“你受了伤 ,我并不打算做什么。” 元绮立时羞赧冲顶,他这话是自己误会了? “可,你刚才……” 他闻言凑近她,双唇几乎是贴着她的脸颊,说:“我只是怕你冷。朝若不喜欢?不如你来告诉我,你想我怎么做?” 他嘴唇张合,撩动着肌肤,异常敏感。 元绮心道,这人怎么变得如此滑头轻佻:“取暖,只拥抱即可。” “好!”他随即将她打横抱起,坐在自己 腿上,让她双手环住自己的脖子,“地上凉。” 她害羞地不与他对视,头顺势埋在他肩头。原以为他就此作罢,谁知肩头又传来酥酥麻麻的触感,是他隔着里衣,轻咬舔着她的肩头。 “萧淙之……”她埋首在他脖颈处,嘤咛一声,“你戏弄我。” 他抬起头道:“小家主晾了我这么久,我收点利息,不过分吧。” 第45章 真不考虑生一个? 后半夜气温直降,萧淙之让元绮穿上已经烘干的衣服,将自己的外衫用树枝支起,拦在佛窟口子上挡风,元绮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二人都泡了冷水,若离了火,后半夜的寒风一吹,肯定得出事儿。为了火不熄灭,萧淙之守了一夜。 元绮睡熟之后,他凝神聚气,闭目养神。脑海中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细细过了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了一个想法,再看洞外,天色也渐渐从漆黑逐渐转为蟹壳青,山林叶脉逐渐有了光泽。 他低头瞧着自己怀中人的睡颜,虽不忍打扰,却还是轻声将她唤醒:“朝若,醒醒,我们该出发了。” 元绮困倦不已,但也知道此时是非常时刻,立即支起身问:“去哪?” 萧淙之附耳过来,轻声说了几句,她便明白了。 仍旧由萧淙之背着她,天光渐亮,路也好走了许多。日出时分,二人顺着沿路佛像雕刻的痕迹,在山脚找到两三户零散得茅屋人家。 萧淙之上去敲门,其中一家的主人家正提了柴刀,背后背着背篓,正准备出门,见他们衣衫破烂,以为是贼人,横刀在前,拒之门外! 萧淙之高声道:“大哥,我们不是贼人,我与夫人在山中不小心遇到野兽袭击,我夫人受了伤,请大哥行个方便,让我们暂歇,事后必有重谢!” 男人还在犹豫,屋里的女主人,擦着正在做早饭沾上的污渍走出来:“什么人呐?” 男子转述说:“说是山上受伤了。一男一女。” 妇人又将门开了个缝隙,上下打量二人,脸上虽有些细小伤口,却又能看出这二位姿容绝佳,绝非山中野夫。 担心她拒绝,元绮又柔声道:“这位嫂嫂,可否行个方便,我必当重谢。” 门又关上,不知夫妻二人商量了什么,不多久,那夫人又出来便将他们迎了进去。 茅屋内不大,进门左手边,一堆炭火上吊着一只汤罐子,咕嘟嘟冒着泡。右手边是炕,炕上还有个白胖的小娃娃,四仰八叉正呼呼大睡。 妇人让他们坐在炕上,盛来两碗热汤,热切地问:“二位这是遭难了?在山上走了一夜?” 那汤淡而无味,并不好喝,但二人一夜水米未进,却很暖身。 萧淙之含情深看一眼元绮:“是,昨日城中舞龙,人山人海,我们原想登高,没想到夜路难行,我夫人的膝盖又摔伤了,这才狼狈至此,大嫂见笑了。您怎么称呼?” 那妇人眼珠转动,咧嘴笑着说:“叫我杜鹃就行。二位怎么称呼?” 元绮回答说:“他姓顾,我姓方。”都是外祖的姓氏。 杜鹃听她谈吐,仪态,连喝汤都与乡下人不同,端着碗的手腕上,不经意间露出的翠玉镯子,更是连都没见过:“公子,二位虽然看着脏乱,但我瞧得出来,应是城中富贵人家吧。夜里登高,还不带下人……”这意有所指,眼光也是在元绮身上打量着,“这位真是你夫人?” 元绮装作慌乱的模样,赶紧扯下腰带镶嵌的小明珠,塞到杜鹃手中:“嫂嫂,不瞒您说,我与他是两情相悦的,但父亲却要我另嫁他人,昨日本想告别,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说着委屈地带了哭腔,“这枚珍珠求您收下,虽不止太多钱,但换个几十两不成问题,大嫂你收留了我们,应当道谢的,还请你,千万不要将我们俩的事儿说出去。” 杜鹃立时双眼放光,嘴上推脱着:“这,这我怎么好意思收呢。” 元绮却看了眼床上的孩子:“您别客气,就当给这孩子买点儿衣裳的。” 一颗细小滚圆的珍珠,捏在她手里,分明很轻,却好像怕捏不住,要用双手攥着:“那就,那就谢谢姑娘了。” “姑娘稍作休息,我这就让我家男人去买点儿好的吃食回来。” “多谢杜鹃大嫂了。” 不一会,杜鹃拿了两套粗布衣服和几个馒头进来:“公子,小姐,你们别嫌弃,这两身衣服先将就一下吧。” “好的,这就换上。”萧淙之道。 杜鹃识趣地退出去,萧淙之动作麻利地换上,便到门前,透过门缝观望。元绮换好衣服,问他:“在看是什么?” “那妇人贪财,却并不识货,金玉还好说,珍珠,普通人家见都没见过,她有疑心。估计等一会就会让他男人进城典问价格了。” 元绮腿上有伤,站不起来,坐在炕上,笑着说:“那正好,替我们报个信。” 萧淙之也走过来坐下:“你的伤要紧,其他的交给我。” 听他这么一说,元绮便知道他心中有盘算了:“你……”话到嘴边,身体便被人向后扯了一把,原来是睡着的胖娃娃醒了。 “娘…娘…”这孩子看着不过一岁多,还说不清话,倒是能自己扶着她的肩站稳了。 “呀,你醒啦。”元绮方才便瞧见他大头滚圆,四肢肉肉的,仿佛一个大白汤圆,甚是可爱。 他倒也不怕人,反倒对元绮十分好奇,元绮看着自己身上的粗布麻衣,心想这孩子刚才可能将自己认成他娘亲了:“你娘亲办事儿去了,姨姨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这般大的孩子,虽不会说话,却能听懂五六分,立即咧开没几颗牙的嘴,笑着拍拍手,又张开,要她抱抱。 元绮见他还站不稳,赶紧抱住,提到自己大腿上坐下:“呀,小宝宝,怎么回事儿,你这么重的呀?姨姨差点儿抱不动你呢。” 那孩子咯咯咯地笑,还撩起肚皮,好像要给她看着自己的大肚子。 “哦呦,这是宝宝的大肚子呀,姨姨摸摸,”玉手在他小肚子上轻轻一抓,逗得那孩子笑的更大声,四肢也挥舞起来。 萧淙之看在眼里,若她有孩子,应当就是这样子吧。待他们玩了一会儿才说:“过来吧,叔叔抱你,姨姨脚上有伤。” 孩子却并不乐意,踩着元绮的大腿站起来,紧紧搂着她的脖子。 元绮捋捋他的背,安抚着问:“那姨姨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啪啪拍着小手:“宝……宝……” “好好好,小宝宝。” “我们都叫他大宝。”杜鹃听到屋里孩子醒了,便推门进来。元绮将孩子交还给她,孩子还挥舞着小手要她抱。 萧淙之见她进来,便顺势开口说:“杜鹃嫂子,您慧眼,我们确实不是夫妻,但我对她的心天地可鉴。昨夜既然告别不成,我想,倒不如就这样做了夫妻。” 杜鹃颇感意外,想不到这小伙子人长得英俊,还很有胆色,也是,想来昨夜山上又冷又险,他应是将人背下来,可见心诚。 元绮也随机附上:“我与顾郎情笃,断不愿嫁与旁人。这些不堪的话,说与嫂子听也是没有办法,实在是我昨夜遗失了身上所有的财物,若要与他私奔,还需取些东西。” 杜鹃为难道:“这,这我也帮不上忙呀。” 萧淙之元绮二人相看一眼,萧淙之的手便伸过来,与她的手十指相扣,做出情深似海的模样。 元绮开口道:“只需嫂嫂替我报个信,到时,连同您救命的谢礼,自会有人一并送来。” 见杜鹃仍有犹豫,元绮继续加码:“实不相瞒,我母亲早亡,留了一大笔嫁妆给我,我父亲续弦,继母想要侵吞我的嫁妆,这才着急将我嫁人。好在母亲有先见之明,将这些财物寄托在友人之处。眼下我腿脚不便,只需劳烦嫂嫂将这只镯子交给东市四宝斋的掌柜,请她传话给我的贴身丫鬟荔云即可。” 她退下自己的手上的镯子,正是那只,请匠人千金打造的金丝冰阳绿翡翠手镯,举世无双。杜鹃小心接过,从未见过如此好东西,看的痴了。 元绮补充道:“这是我贴身之物,若荔云见不到,绝不会信,嫂嫂千万珍重。” “是是是,这是当然的。” “这一趟,我不会让嫂嫂白跑,待嫂嫂见到荔云,她会先谢姐姐,事后,再有一百两黄金奉上。” “一、一百两?黄金?”这也太多了。 萧淙之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做戏,补充道:“只是嫂嫂您千万得小心,我那未来岳丈在上京是有些门路的,若您走漏风声被他知晓,无论我们如何,他这人看重名声,是定然要想方设法将消息抹去的。” “是呀,”元绮发愁,“我父亲极看重名声,若被他知道,别说赏钱,定然会让知情人全都闭嘴。因此嫂嫂,可得千万嘱咐荔云,谁都不能告诉,连我哥哥也不行,让她独自来见我。” 杜鹃思索着她的话,似乎在权衡利弊,元绮不给她动摇的时间:“嫂嫂,你看大宝还这么小,您家又位置偏了些,别说我父亲知道,就算是被周围邻居知晓,岂非连带着孩子遭殃?您自己手握百金,闷声发大财,岂不是更好?” 方才元绮与萧淙之观察过杜鹃的丈夫,是个实在的农夫,院子里堆满了柴火,应是靠打柴为生。家中诸事皆由杜鹃料理,应当也是她看出二人来历不凡,才邀进门的,可见她并不是无知妇人。 元绮与萧淙之将利害挑明,她转着眼珠思索没一会儿,看着怀里咿呀学语的孩子,便下了决心:“我这就去,姑娘等我的好消息吧。绝不让您失望。” 元绮却让她别急:“嫂嫂,大宝,我替您抱着吧。” 那孩子确实喜欢元绮,挥舞着小手就要扑过来,杜鹃思索一下,将孩子给了她,便出门去了。 元绮拿过一个馒头,撕碎了喂给孩子吃。 萧淙之见她抱着孩子不方便,便接过馒头,帮她一块撕:“小家主好口才,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演技俱佳,又拿了这个小人质在手里,事情何愁办不成呢?” 她轻轻瞪他一眼:“比不上你,天还未亮便将所有人都算计了一遍。” 他不否认,舔了唇,微微一笑:“即便是走到绝境,人也得为自己谋划一番,才能甘心。” 元绮不理他,怀里的胖宝宝,转眼已吃下半个大馒头,元绮惊呼:“宝宝,吃这么多要胖胖了,喝口水好不好?” 萧淙之去火堆的汤罐里,盛了些汤水,元绮吹凉了喂给孩子。 那孩子不知是开心还是调皮,喝了几口便要去炕上打滚,掰着自己的小脚,到嘴边吧唧吧唧啃起来。 这可把元绮逗笑了:“呀,这是谁的臭脚脚呀,臭不臭?不臭不臭,香香,是不是?” 萧淙之也难掩笑意,突然来了一句:“回头,我们也生一个吧。” 这话如平地惊雷,分明还没怎么样,大白天竟就这样说出口了,她怔了一瞬,只当作没听见。 他笑着也没再说什么,将大宝捞到自己怀里:“这孩子太沉了,你有伤,还是别抱了。” 仿佛他怀里有刺,大宝怎么也不肯待,挣扎着要跑,萧淙之于是插着腋下,将他举得高高的,那孩子立时便咯咯咯地笑了。 杜鹃走了有小半天,她丈夫却留在家里,好似防着他们逃跑。不过这也能理解,毕竟孩子还在他们手里。 大宝玩了一会便累了,又在元绮怀里睡着,元绮将他重新放在小床上,盖上了小被子,又亲了亲他的小脸。 萧淙之见她这么喜欢孩子,又道:“真不考虑生一个?” 她羞恼,转过身不理他:“你知不知羞?” “那聊点儿别的吧。” “又想说什么?” 萧淙之认真道:“昨晚的杀手,有一半,不是月姬的人。” “你如何知道?” “有一半用的是弯刀,”萧淙之的话勾起她的回忆,确实,最先露面的人说话也十分流利,全然没有外族口音。 “你特意不让我哥哥来接我们,是否以有谋划?” 他眼皮一抬,目光如锋:“姜洹传信给我一份名单。” “什么名单?” “我外祖旧部在上京的名单。” 元绮思绪飞转,想起姜洹的那句话:“顾家军,听候大都督调遣!” “你是想……” 他牵起嘴角,双眸冷傲:“我要试一试他们。” 第46章 你是不是一睁眼就在算计人? 杜鹃的丈夫是靠卖柴火为生,中等身材,满身劳作的痕迹。而她自己自己刚生了孩子,也没有父母公婆照料,已经许久没有进城,即便进城,也是背着孩子,陪丈夫往商户宅邸的后门,送木柴。连几个大集市都没有逛明白,更别说四宝斋这种地方,此生都不曾去过。 她怀中揣着元绮那只价值千金的玉镯,路也不敢走快,生怕摔了。谨慎打听了四五人,才来到四宝斋门前,见往来都是锦衣书生,心中生怯,只敢在门外观望。 四宝斋全国共有五家,最大的一家在扬州,由榆信管着,上京这家是元绮在上京为数不多的店面,掌柜和伙计都是精心挑过的。 伙计眼尖,见有个粗衣的妇人在门口张望,怀中仿佛还揣着什么东西,便上前询问:“这位夫人,是不是走错了,我们这儿是书斋,不是当铺。” “你们,是四宝斋吗?”她不识字。 伙计见她意有所指:“正是。您有什么事儿吗?” “我,我找你们掌柜的。” 伙计朝店里看一眼,掌柜的正在盘账,便道:“夫人需要什么找我也是一样的。” 杜鹃见他谈吐有礼,也并没有半分轻贱之色,防备心稍减:“那,进去说。” “夫人请。”伙计伸手,将她请进去。 杜鹃进门并不看货,挨着门边儿,待店中无人,才将怀中的玉镯亮出。 伙计干了有些年头了,虽不及掌柜清楚里面的门道,却也见过元绮。这只镯子元绮戴了许多年,跟过她的掌柜几乎都见过。伙计当下第一眼便认了出来,赶紧将镯子按下。 杜鹃以为他要抢,立即回身要跑! 伙计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夫人,这里说话不方便,里边请吧。” 杜鹃怕他匡自己,不肯跟他走,执意要出门。此时也惊动了掌柜,立即关上店门,好言相劝:“夫人既然来了,想必定是有要事,我们四宝斋在这儿跑不了,不如随我们进去聊一聊吧。” “你是掌柜!?” 掌柜是有些年纪的中年人,稳着她的情绪:“正是。夫人手中此物,应是我家小家主的,既然寻到这里,那便是相识了。”元绮与萧淙之落水,他也听说了,如今看到这镯子,当即便想通了其中关窍。 杜鹃闻言,也知道自己找对人了,但仍不愿进内院,只在店内说话:“既然你认得,你家小姐让我来,找她的贴身丫鬟,荔云。你去喊她来!” 掌柜与伙计见状,相视一眼,掌柜道:“好,这就照办,您别着急,既然是小姐的朋友,我们不会亏待。您先喝口水。” 说话间,伙计已经从侧门出去,往国公府请荔云了。 荔云谨慎,并不从前门走,吩咐掌柜开张营业,亲自将人劝到后院:“夫人,我便是荔云了。我家小姐在哪?” 杜鹃跟随她走到内院偏厅中,四处张望,心想只不过是一家书斋便如此敞亮华贵,看来确实是有钱人家。便犹豫着拿出手镯,递到荔云面前:“她昨夜受了伤,此刻正在我家修养,让我拿这镯子来找你办事。” 没人比荔云更熟悉那只手镯了,每日见元绮戴着,怎会认不出,但面上仍然风轻云淡:“既然是小姐吩咐,我一定照办。”说着拿出一包银两塞到她手中,将手镯换了下来,“这是给您的谢礼,您先收着。” 杜鹃捧着手里沉甸甸的银子,仿佛难以置信,当即打开袋子,确认是银两,这才将心放到肚子里,娓娓道来:“她说她想拿回她母亲的嫁妆,和顾公子私奔。这事儿私密,让你只能偷偷办,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连她哥哥也不行。只能独自去见她。” 荔云神色认真,细细品她的话,顾公子是谁她心中明了,想不明白的是,为何连元穆也不能告诉? 但她也并未戳穿:“好的,我明白了,只是,嫁妆数量庞大,我一时无法办妥,不知夫人家住何处,我先预备一些钱财送去,也好看看小姐是否平安。” 虽然荔云明白是元绮在给自己传话,但也不排除她挟持了小姐,拿话匡钱。 杜鹃没有怀疑,满口答应:“好,我家就在城外河谷。你什么时候跟我去?” 荔云考虑到目前天色尚早,便道:“我还需回府准备,不如这样,你身上带着这么多钱也不方便,我先派个人送你回去。” “也好。对了,你家小姐脚好像受伤了,你看能不能给她请个大夫?” 荔云见她是真关心,虽眼里只有钱却还有几分人情味:“这是当然,多谢夫人相告了。您这趟回去,恐怕赶不上晚饭,我让人准备点吃食,您一并 带回去吧。” 杜鹃低头沉思,想到了家中孩子:“不必了,我孩子还在家,我想尽快回去。” 荔云点头,给了身边的伙计一个颜色,伙计领会,出门前换了一身粗布衣服,才去送杜娟。 荔云并未走前门,从后门侧身而出,快步赶回了国公府。心想着,自家夫人昨夜是逃命,定是没带够银两的,随即带了些钱,和衣物首饰,硬生生等到天擦黑了,那送人的伙计回来了,才出发。 她特意没有用国公府的下人,一来是想着离府多日,人心难测,二来则是怕有人盯着国公府,因此便从伙计当中挑了几个好手,以防万一。 一行人悄悄来到了城外,几经周折,由四宝斋的伙计引路,才找到杜鹃家。 此时杜鹃与丈夫都回到了屋里,四个大人围着大宝逗乐子。杜鹃是个聪明人,她回到家第一件事儿就是看自己的儿子是否安然无恙。说实在的,去的路上心中忐忑不已,最怕的竟不是钱财,而是儿子。 回家见到大宝与元绮萧淙之打成一片,这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荔云来时,正碰上四人在吃饭,只有清粥馒头,元绮见杜鹃的丈夫只吃了半个,便将自己的馒头分出去一半,另一半给孩子。 她丈夫是个老实人,一天下来没听过他说几句话,只会一声不响的干活。想来生活确实不容易。听说杜鹃带了赏钱回来,也不见他多欣喜,只是劈柴更有力气罢了,晚上照旧是老菜色。 不待荔云叩门萧淙之便听到众人的脚步声,脚步声杂乱,不是训练有素的队伍,起身透过窗缝往外看,基本确定了来人。 “是荔云来了吗?”元绮对着外头问。 荔云机灵,知道她与杜鹃说的要与顾公子私奔,便没有喊夫人,唤的是:“小姐,终于找到你了。家里都急坏了” “我没事儿,你没有告诉哥哥吧?”她问。 荔云摇头:“大郎君满世界找您,但是这位夫人特意嘱咐,不能相告,我想着是有深意的。便没有告诉。” 主仆相见,自然是有私话要说的,杜鹃很有眼色,当即提出:“小姐您先聊,我们吃的也差不多了。先去厨房打扫一下。” 元绮没拒绝,但如此鸠占鹊巢总有些不妥,瞧见荔云身后带的食盒,便接过来打开看一眼,递给杜鹃:“大嫂,是我们打扰您了,这些吃食,您拿去和大哥吃一些吧。今天辛苦了。” 杜鹃已收了两笔谢礼,不好意思再收,便要推拒。 荔云便往她手里塞:“您别客气,本就是给您带的。” 一番客套,杜鹃带着丈夫孩子,提着食盒,去了外头的厨房,食盒里的东西,见都不曾见过,一时不敢动手,又见院子里站满了随行来的伙计,心中感慨万千。 见方便说话了,荔云立即急问:“夫人,他们说你和大人双双坠河,可把我吓坏了。” “没事了荔云,眼下说正事要紧。”说着看了萧淙之一眼,既然是他的意思,那该由他来说。 萧淙之问:“你带的人是从哪挑的?” 荔云如实回答:“从店铺里的伙计之中,都是跟了咱们五年以上的老手,信得过。” 萧淙之点头,似满意他这样的回答:“从现在开始,我与你说的每一个字,你都不许透露给任何一个人知晓,即便是你家大郎君也不行。明白吗?” 荔云郑重行礼:“大人请说!” 荔云点头:“带了,我想着能用上的都带了。” “拿来。” 荔云对外唤了一声,便有人送上笔墨。萧淙之坐下写了几个名字,又写了一封书信。交给荔云道:“你连夜找一处落脚的地方,我们今夜就挪过去。这名单上一共五人,誊抄我的书信,寄给名单上的人,让他们三日后,到不同的地点来见我。送信的人不必回来,紧盯这几位府上,看谁有异动。” 荔云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但无有不应:“大人放心,今夜我就遣人去办。” 元绮拉着她:“荔云,钱带了吗?” 荔云道:“带了,不光是钱,还带了几件简单的衣裳首饰。” 元绮满意点头:“那太好了。” 快速交谈之后,荔云带来的医师,为她的膝盖敷了药,说没伤到骨头,消肿了就能走路了。 元绮只留了银票,让荔云将东西送到新的落脚点去。荔云此番倒很靠得住,后半夜便来接她。 临走时,元绮给了杜鹃一张银票。杜鹃和丈夫商量一番,却不肯收了:“小姐,加上那枚珍珠,您给的够多了,我们砍柴为生,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不敢再收了,再收,只怕没有这个福气。” 说话的是杜鹃的丈夫,元绮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心思。 其实方才荔云走后,她也听见了夫妻二人的几句争执,杜鹃丈夫不愿再收钱,觉得自己帮的忙并不值得那么多,便宜占多了福气便没了。 杜鹃却不肯,带着哭声骂他:“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那见钱眼开的人嘛?我还不是为了大宝。咱们总不能一辈子砍柴,双亲长辈都死了,若再打起仗来,孩子怎么办?” 此刻杜鹃眼眶微红,低头躬身跟在丈夫身后,看来已经达成了一致。元绮心中喜欢大宝 ,也不忍他受苦,一时僵住。 “拿着吧。不给你们,给孩子。你拿着这银票去钱庄开户,存到他成年娶媳妇用。至于其他的,做点小生意,搬到别处去吧。”萧淙之直接拿过银票,大手一拍,塞进杜鹃丈夫衣领里。 说罢便领着元绮走了。元绮忍不住回头看了大宝,他在他母亲怀里已经睡着了:“多谢二位,无论是谁问起,都别说见过我们。” 荔云已领了马车在外头等候,元绮与萧淙之上车后,快速离开。 路上,元绮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萧淙之却明白几分,伸手握住她的手:“早点走对他们好,月姬的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对中原人不会手软。” 元绮轻声“嗯”了一声,萧淙之顺势揽她靠在自己肩头。 “你为何不让我哥哥知道?” 萧淙之目视前方,不假思索地回答:“长穆如今被满朝的眼睛盯着,他能保证不出纰漏,他身边的人却不一定。” 元绮挣起身:“你是怀疑?” “我只是觉得谨慎些没什么不好,何况,即便长穆身边的人不会走漏消息,一旦他有什么动作,很容易被人顺藤摸瓜。不如不告诉他,趁此机会试试水。” 元绮听着他的套路,不免感叹:“萧淙之,你是不是每日一睁眼就在算计别人?” 萧淙之看他一眼,笑说:“我就当你是在夸我。” 元绮又好气又好笑:“明明是我们被追杀,现在反倒变成你给别人设套了。” 萧淙之没说,后面还有计划呢,只说:“来都来了,总不能让我夫人白受这趟罪。” 她微微瞪一眼,他继续道:“放心,不会很久,三五日,我处理好,便回靖州。” 她不置可否 ,好似有些落寞。 他看在眼里,又道:“那孩子确实挺招人喜欢的。”说的是大宝。 提到这,元绮目光柔和起来:“是呀,小小一只,却没想到那么重。希望他以后平安健康吧。” 萧淙之点头,看了看自己掌心,漫不经心地说:“嗯,回靖州可以生一个。” 第47章 我能求的只有一人 荔云准备的落脚点,是四宝斋掌柜夫人在京郊的私宅,虽不大,却很隐秘。掌柜姓姓孟,是元绮母亲留下的人,值得信任。孟夫人一早备下了热水,荔云伺候着元绮沐浴。 萧淙之去了客房,沐浴后快速整顿。快步来到元绮房中。此时她已经换上荔云带来的睡袍,坐在妆奁前梳头发。 他换了一身干练的黑衣短打,站在门口看了她一会儿。荔云见他到了,便识趣地退出去:“大人,夫人,为防国公府有人起疑,荔云先行告退了。” 萧淙之点头准了。元绮也没有多说什么,起身一瘸一拐送了荔云到门口。 萧淙之没有进门的意思,靠着门框,伸手扶了她一把,目光落在她脸颊上,又看着她次脸上,被荆棘划伤的伤口:“好点了吗?” “恩,医师是葛老的弟子,随我一路来此,医术很不错。”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原本一点都动不了,眼下勉强能走几步了。” 他点头,将她打横抱起,往房里走。元绮疑惑,他方才分明没有想进来的意思,而且这一身黑衣,明明是要出去,怎么又? 却并没有推拒,搂着他的脖子,任由他将自己放在床上:“萧逢去送人,不能在暗处保护,你留在这里不要露脸,最多三五日,事情就解决了。” 果然是要出去的:“元绮拉住他:“你一天一夜没睡了,休息会吧。” 他牵起嘴角似安抚她:“无妨,今日已经休息一天了。” 元绮知道他是约了顾老将军的旧部一一试探,但如今元穆的两千精兵在明处,无一可以助他,就连国公府都被人盯着,于是担忧地问他:“你这次来韩庞二位将军都没有带,在京中并无其他亲眷友人,一旦几人中有人通风报信,便会引来杀手,你独自一人怎么办?” 他拍拍她拉住自己的手:“你都说了,我一睁眼就在算计别人,不会贸然赴死,放心。安心等我,好好养伤。” 见他不直言,他便拉着他,不肯放手。他觉得好笑,她既然不放手,他便再进一步,身体向前一倾,含住了她的唇。 月色透过窗纸,颇似靖州的小书房。四下无声,悄然厮磨,他浅尝辄止:“你担心我,我很高兴。”说罢,又轻轻咬了她一下。 这回她不上当,抬手便去推他:“又想糊弄?” 他轻笑一声,只好坦白:“即便我有兵,也不能用,在上京,我能借的只有一个人。” 她看着他的眼,思索几息,试探着说出口:“陛下?” 他点头:“陛下一直被世人诟病的,无非是他消极应战,丢失三州,世人皆以为他惧怕突厥,但你看他所推之政,富国强民,若再起战,国力充盈,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元绮不解:“你的话我明白一些,陛下年迈,徐徐图之,或交于新君,可逆转局势。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大可求助奕王殿下,为何非陛下不可?” 他欣赏着她的脸,用手抚摸了方才咬过的唇肉:“没错,奕王殿下助我,结果是一样的。但是,杀贼御外之功,便会记到奕王头上。抢了陛下的风头,反倒引陛下疑心,若到时以保全两族和亲为由,轻轻揭过,你的苦头不是白受了?” 她点点头,豁然开朗,臣子所有的功劳,都是皇帝的。 “其实我还有一事不明,陛下已经老了,交由奕王殿下难道不好吗?他举棋不定多年,导致两王党纷争不断。” 萧淙之道:“朝若,不要小看人心。天下至尊的权利,无论给谁,都比不上在自己手里。即便是亲子也不例外。他多年来放任两王相争,迟迟不立储,二位王爷为了太子之位,必须迎合陛下,二者制衡,才能让陛下稳坐大宝。这便是帝王的私心。” 元绮沉默良久,不知该说些什么,天家相争,帝王私心,牺牲的却是天下人。 萧淙之看在眼里,拍拍她的肩膀:“好了,别想太多了,此事我心中有数。” 抽出手,萧淙之快步迈出房,合上了房门。元绮坐在床上,看着窗纸上的人影消失,只留下月光,无言相伴。 萧淙之趁着夜色,一袭黑衣,直奔皇城。用的是与皇帝联系的暗线,从侧门悄悄进入。 老皇帝在睡梦中被唤醒,披着龙袍,在寝殿接见了他。 “既然无事,不回家,黑衣蒙面,夜奔皇宫做什么?” 萧淙之跪拜,抱拳秉明:“臣想替陛下拔刺。” 老皇帝似有些不耐烦:“萧淙之,你来京不过两日,惹得朝野沸议,还说要替朕拔刺,朕看你,才是那碍眼的刺!” 萧淙之仍冷静应对:“朝野沸议,但陛下圣明,臣相信陛下绝不会因为言官的几句话,便怀疑臣的忠心。” “哼!”老皇帝冷笑,“忠心?朕竟不知萧大人的一片忠心,已堪比日月。” “若无此心,也不会数次千里远赴上京。臣之忠心,对陛下,对我朝,绝无更改。”他叩首重重一拜! 老皇帝却不吃他这一套,摆手说:“行了,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萧淙之终于抬起头,看着双鬓斑白的老皇帝:“想必陛下已知我与夫人遇刺,行刺之人有一半是外族,一半却是中原自己人。月姬公主远嫁而来,天子脚下,行事却还是如此不知收敛,视我朝天威于何处?我与夫人侥幸逃生,本可以归家,但臣念及,若臣与夫人忍气吞声隐忍不发,岂不是让天下人妄议,我朝委身求亲,连人杀到家门口了,都不敢吭声?到时,民间沸议,议论的是臣窝囊,受损的更是陛下传世之名!因此,臣深夜来此,请陛下给我一百人,臣,定提贼首来复命!” 老皇帝目光深邃,不知在思索什么,许久,开口问他:“京中能助你之人并非只有朕,你何不去求他们?” “自然,在朝为官,但凡是位爱国有血性之人,面对如此猖狂挑衅,绝不会姑息纵容。但陛下为天子,为官者杀敌御外,奉的皆是天子之命,守的皆是天子之国。臣深夜前来请求陛下,一是出于臣的忠心,二则是想请陛下以天子之名,下令锄奸,扶正朝纲风纪,也是昭告天下,我中原皇帝气概万里,御外安民,乃是千古帝王!” “好一张利嘴,萧淙之,你为武官,真是可惜了。” “臣,从前希望,像长穆一样,以文章动天下 ,报效家国,但命运弄人,投身从戎,但如今想来,文武没有分别,只要利国利民,皆是臣之志向所在。” “哈哈哈哈哈哈”老皇帝严肃阴郁的脸上,突然迸发出笑意,“好啊,看来几年罹难并不减你壮志,反倒更坚定了。不枉当年写下‘孤山夜饮话轩辕’。顾竟清有你这样的外孙,也算死而无憾了。” 萧淙之一怔,抬头看老皇帝,他脸上仍然带着笑,萧淙之却看得额上渗出冷汗,回道:“当年是短视小儿,不知天高地厚,陛下恕罪。” 老皇帝笑容陡然凝住,大手一挥:“去吧,去领你要的人。三日内,给朕结果!” 萧淙之没再说什么,抱拳一拜:“是!臣领命!” 老皇帝坐在床榻上,双手按在敞开的双腿膝盖上,背后躬起,抬着一双幽深凌厉的眼,仿佛暗夜中狩猎的猛虎,一直看到萧淙之身影消失。 近身的太监来到眼前:“陛下,奴才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老皇帝目不斜视,声音却冷:“想问就问。” 太监躬身细语:“陛下真要放纵萧大人吗?奴才的意思是,他手上有钱有兵,才略行事都……” “现在还不是时候。”老皇帝幽幽开口,如猛虎吐息。 太监确认了他的心意,立即明了:“是,陛下英明,奴才这就领萧大人去办事。” 这太监是自小服侍在老皇帝身边的,唤作金公公,心腹之事,都交由他办。今夜拨给萧淙之的一百御林军,便由他挑选,皆直属皇帝,绝不与世家大族有牵绊。 萧淙之出宫路上,脑海中一直回想着那句“孤山夜饮话轩辕”,这是他少年狂妄所作,但他是谨慎之人,当年只给元绮的父亲看过,如今这句话却从老皇帝口中说出,不免让他多思。 他骑在马上,蒙面而行,前路难行,他却思绪飘飞。 老皇帝能知道这句诗,说明早在镇国公府安插了人,且是能自由进出国公爷书房的人。当年三州连结,脱离了中原,效命于顾老将军,又有镇国公的财力支持。也许正是这句诗,才惹了皇帝的疑心,那时中原还没有从战事中缓过气,老皇帝不想打仗,又不愿看三州自立,才最终对镇国公夫妇下了杀手! 可今日偏当着他的面说出来,这是在敲打他,别走外祖和岳父的老路,兵与钱握在手里,也别妄图自立称王!否则,当年的镇国公夫妇,便是下场! 想到此处,他用力攥紧了缰绳。往事浮现,夜色如墨,他想到元绮,咬紧了牙,策马冲入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姜洹给萧淙之的名单,大多是当年顾老将军的亲兵,且为上京氏族,根基深厚,与萧淙之的父亲是一辈的。如今或赋闲在家,或身居要职,只是不知道,两王党争,多年浸淫,如今是否已择新主? 萧淙之带着御林军在城外的破庙中静候,荔云安排的伙计送出信后,盯了整整一日,五位大人中,有两位派人送信去了奕王府, 一位送去了祁王府,另两位不做回应,却悄悄集结了府兵。 奕王是个聪明人,眼见两位将军信中地址不一样,便当即做出决断,此二位按兵不动,不赴此约。即便拉拢,也可留作以后。 萧淙之静坐在破庙的佛像前,持刀闭目,身后金刚怒目,威武不凡。听到伙计的报信,当即睁开眼,持刀而出,率领所有御林军往一个方向奔去了。 那位禀报祁王的,是四品的宣威将军,吴光,如今在驻京的辅国大将军麾下效命。 吴光带着萧淙之的信,亲自登门祁王府。祁王见过手信,沉思一番,问他:“你从前在顾竟清麾下,可听说过萧淙之?” 吴光已年过四十五,宽背粗腿,是横练的家子:“是萧汝敬之子,我知道他父亲,倒不曾见过他。当年顾帅未退,我们同在上京效力,这小子恐怕还在玩儿尿呢!” 祁王道:“他给你写信,是想着你是他外祖旧部,想借你的力,替他出头。” 吴光不屑道:“当年我最看不上的就是姓萧的,想我帮他?呸,我不杀他都不错了。” 祁王眼神看过来,似对他不满:“不管怎么说,你们都共过生死,吴将军,你这样是否太薄情寡恩了?” 吴光提起萧汝敬便一肚子火,但祁王面前,他很注重形象,忍着脏话道:“殿下您有所不知,当年在军中,分明是我先建功,但姓萧的仗着自己一副好皮囊,迷惑了顾帅的女儿,当了顾家女婿,这才青云直上。我却遭受排挤。可他不曾想到,顾萧两家气数已尽,回了老家,一并死绝,他到头来一场空,白费了心机手段。” 祁王心道,原来还有这层渊源,怪不得他当年为了抗衡奕王母家势力,招揽顾竟清的门徒,一个个的都是硬骨头,唯他吴光,最痛快! “但萧淙之还是给你来信,说明他并不知晓你与他父亲的过节,你打算怎么办?” 吴光看着五大三粗,却也混迹多年,有些谋算,思索道:“上京之中,顾帅的旧部不止我一个,若他和他们串通一气,一齐倒向奕王,恐怕要对殿下您不利了。不如借此机会,杀了他!” 祁王轻笑一声:“你心倒狠!恩师唯一的血脉也不放过。” 吴光却道:“各为其主,战场之上,不讲亲与恩,我既入殿下门下,定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祁王颇为赞赏,“既如此,此事就交给吴将军了。本王等你的好消息。” 第48章 舌战群儒,剑指定王(上) 玄甲的御林军在山中策马疾驰,行动带起的疾风扬起飞尘,掀落枝叶。为首的将领一骑绝尘,如飞箭破山而出! 两个时辰后的山头另一侧,吴光则黑衣蒙面,身后跟着约莫五六十人的黑衣杀手,一路摸到了阳坡山上的茅草屋中。 他带着人钻出林子,淬了口口水:“小兔崽子,还真能找地方!” 艳阳照在茅屋上,劲风撩动茅草,静的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就在黑衣人的注视下,茅屋的门开了,萧淙之穿着玄甲走出来,对着吴光喊道:“吴将军,怎么这身打扮?” 吴光见他穿着军甲,心中预料到几分,但萧淙之在他眼里,连给自己提鞋都不配,于是直接摘下蒙面的黑布,歪嘴笑了笑:“大侄子,让你久等了。” 萧淙之抱拳行了礼:“从前听家父说起过您,我发信邀约时,就在想,这么多年过去,吴将军贪功冒进的毛病到底改了没有?” 吴光脸色阴下来,胡子眉毛都竖起来:“小兔崽子,你爷爷我上场杀敌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萧淙之轻蔑一笑,往他身后看去:“将军来救我,就带这么几个人?” 吴光不屑道:“少跟老子装,你穿军甲在此,看来是早有防备了!小东西,年纪不大,心机倒多。可是你爷爷我,是战场上出了名的杀神,今天保准让你后悔生出来!” 说罢,抽刀大喝:“杀了他!重重有赏!” 萧淙之不慌不忙,吹了一声口哨,山坡下一声马嘶,四匹飞马凌空跃起,马踏飞燕,铁蹄铮铮,落在萧淙之身后。四位御林军将领在萧淙之身后一字排开! 随即树影摇动,四面八方围来百来名御林军。 有人牵马上前,交给萧淙之,他接过缰绳,纵身上马。 “御林军!?皇上……你……”吴光似乎非常吃惊,他想过萧淙之有帮手,但却怎么也想不到皇帝会出手。 萧淙之挥刀转动手腕,四名骑马的将领默契地各领一队人绕开,将吴光等人包围。 萧淙之打马近前,居高临下,刀尖对准了吴光的眉心,这才是战场杀神桀骜不驯的模样:“吴将军,想怎么死?” 吴光感受到羞辱,横刀劈开他刀刃:“小兔崽子,太猖狂了!你以为有御林军撑腰就没事儿了?看老子杀光你们,天王老子来了,也是死无对证!” 吴光不愧是老将,即便被包围,仍有突围之势。 御林军领头之人是武状元秦又天,一柄长枪耍得呼啸声此起彼伏,横扫过去,马下当即三颗人头落地! 吴光奋力砍杀,但包围之势已成,步兵举盾牌将人围得水泄不通,且包围圈越来越小。秦又天长枪挥舞,枪过之处,草木不生! 吴光浴血大骂:“妈的,狗崽子!老子杀了你!”手还是没停下,对着盾牌咣咣咣劈出一道火星! 口舌之快无力回天。 很快,铁桶一般的包围圈里,横尸满地,只剩吴光和三四人,踩在尸体上,四处乱窜,作困兽之斗。 “萧淙之!你算个什么东西!有本事就一刀杀了我!”吴光大骂。 他也是杀场上锤炼过来的,一动手便看出了实力差距,他带的人虽说是精心挑过的,但萧淙之手下这批御林军可以说是精英中的精英,武状元秦又天,吴光听说过他,只效命天子一人! 萧淙之本可以速战速决,但他偏要以这种方式围死他们,看他们垂死挣扎,这对吴光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萧淙之骑在马上,昂着头,垂眸冷眼看他,对秦又天下令:“活捉吴光,其他人都宰了!” 秦又天头都没抬,挥动三下长枪,鲜血飞溅,在场的除了吴光全都应声倒地! 第二日早朝候朝时,元穆在人群中见到了萧淙之,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确认是他,拨开人群,疾步上前:“你怎么回来了?我妹妹呢!” 萧淙之昨日处理了吴光便留宿宫中,皇帝没有召见,依旧留到早朝。萧淙之在监视之下,也无法将消息传给元穆,此刻终于说上了话:“她一切平安。” 元穆终于放心一些,萧淙之立即低声言语:“今日有大事,你得助我。” “你只管说。”萧淙之于是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二人很快便有了主意。 待太监宣诏上朝,众人都将目光落在了萧淙之身上。龙椅上的皇帝自然借势开口:“萧淙之,镇国公找你找的都快将上京城翻过来了,怎么平安归来,不回国公府,反而要来宫中厚着脸皮借宿呢!?” 萧淙之持笏出列,躬身一拜:“回陛下,臣死里逃生,在事情弄清楚之前,不敢露面,故而才寻求天子庇护!” 皇帝又道:“昨夜朕睡得早,没见你,眼下诸位爱卿都在,你放心大胆地说,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胆大包天,敢在朕眼皮子底下行凶!” 萧淙之于是回头对着殿外喊了一声:“拿进来。” 两个小太监立即抬着一块黑布包裹着的东西进来,萧淙之一把拎起摔在地上,一阵金属碰撞的巨响炸开,黑布豁然打开露出寒光森森的几十柄利刃!其中有中原的长刀,也有异域的弯刀。 “陛下明鉴,为求生路,臣反杀了行凶的贼人,缴获全部武器,其中我中原的军刀三十柄,突厥弯刀二十柄。臣一一验过身,的确是突厥人没有错!” “萧淙之,你说是就是吗?仅凭几把刀,眼下和亲在即,你究竟有何居心!”这回不是礼部尚书发言了,而是户部侍郎赵全侗。 萧淙之拾起一柄弯刀,淡淡道:“赵大人有所不知,这弯刀乃是精钢所制,这几年突厥才刚刚兴起,唯有突厥王族才能使用。上面所刻的,乃是突厥图腾。” “既然如此,我倒有个疑问。”元穆突然出列,对皇帝一拜,“众所周知,突厥是畜牧民族,擅长迁徙作战,但对于冶铁,精工却不甚擅长,此刀刀芒逼人,必定是用了纯度极高的钢材铸成,且花纹繁复,不像是突厥人的手艺啊。” 说着元穆用脚踢了踢其余落在地上的武器:“这倒让我有点好奇,是谁铸了这些刀,又是谁拿着我们自己的刀和他们一起,刺向了自己人!” 方才说的与外族的矛盾,可由元穆这么一挑,罪名便成了有人通敌叛国! 朝野一时鸦雀无声,若此时出头分辩,以这二位的口才,被指成通敌罪人也未可知啊! 赵全侗立即偃旗息鼓。 就在此时,萧淙之又转身对殿外喊了一声:“把人带上来!” 这回是两名御林军护卫,架着一名反手被困在身后的男人进来,那男人带着头套,被丢在武器旁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众人纷纷猜测,萧淙之上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摘下了黑布套子,一时朝野哗然…… “这是……吴将军?” “真是吴将军!吴光。” 萧淙之朗声印证众人猜想:“不错,被我擒住的贼人首领,正是四品宣威将军,吴光!” 元穆走到吴光身边,说道:“吴将军,我记得您曾经在顾竟清老将军麾下效力多年,与萧大人的父亲有同门之情,更有生死之谊,如今却勾结外贼,行刺杀这种苟且之事!吴光,你可知罪!” 说话间,难得奕王也站出来说话:“萧大人抗外数年,被外族视为眼中钉,可吴光,你食天子俸禄,却举刀屠戮同胞,其心可诛!” “吴家三代从戎,誓死守卫家国,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叛徒!”说话间祁王也过来厉声斥骂,“想想你的妻儿,你如此行事,让吴家三代之功毁于一旦,父母妻儿,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吴光始终低着头,咬紧了牙关,听到父母妻儿更是痛苦万分,仿佛做了一个极艰难的决定! “陛下,这次是我带人追杀萧淙之没错,但二月二那天夜里真不是我。”吴光终于开口道。 皇帝嫌恶地看他一眼:“天杀的东西!说,同伙何人?” 吴光抬头看了看祁王,祁王意思明确,胆敢松口,妻儿性命皆无法保全。但萧淙之既然敢提他上来,纵使昨夜他被皇帝的人扣押,但回来的路上自然已经“教育”好了。 吴光闭上眼睛,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是,是定王殿下。” “吴光!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定王立即暴怒,冲上前来便要动手。 萧淙之一把将他拉开:“殿下别激动,听他把话说完再发作也不急。” 定王抬头看着皇帝,吃了一记眼刀,瞬间没了气势。 吴光又道:“臣原本并不知情,直到前几日收到了萧大人的求救书信,他以为我曾是顾老将军旧部,可以出手相助,但我早知道定王私下对他怨言颇多,也不敢得罪,便去请示了定王殿下。没想到那日定王殿下与我说,若还想安生为官,就替他办一件事。我这才带人,埋伏在萧大人求救的地点。” “一派胡言!本王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你无端攀诬本王,居心叵测,到底受了谁的指使!”定王冲上前,指着吴光厉声质问! 祁王仍然沉得住气,按住了定王,便问萧淙之:“如果真如吴光所说,那本王倒是有个疑问,请萧大人如实相告。” 萧淙之道:“王爷只管问。” “萧大人给吴光写信既然是求救,凭你孤身一人,又如何对付得了众多的杀手呢?镇国公领兵全城搜救,你不找他,却要找吴光,这究竟是何意?还是你早有准备,串通了吴光,在这里无中生有,意在诬陷皇亲呢?” 萧淙之淡然一笑:“王爷太看得起我了,我自上京来,从未与吴将军打过交道,行凶之人四处搜寻,我不便露面,只是临危时想到家父在世时曾夸赞吴将军,这才冒昧写了信。至于为何不联系镇国公,那是因为二月二那日,国公府举家出游,是临时起意,杀手却是有备而来,难保不是有小人,眼睛盯着镇国公不放。我与夫人侥幸逃脱,好在黄天不负有心人,千钧一发之际,我的求救信到了陛下手里,这才派出秦又天将军出手相助!秦将军来救我时,正好撞上了吴光带人行凶!” 定王喊道:“哪有那么多正好!分明是你存心设计,诬陷于我!” 元穆反驳:“萧大人才到上京不过几日,与王爷无冤无仇,为何要诬陷王爷!” 萧淙之立即反问:“是啊!我也是想不明白,我与定王殿下,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为什么要恶意陷害他?倒是定王殿下,究竟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 此处终于说到关节处,皇帝看得明白,质问:“吴光,你说定王私下对萧淙之颇多怨言?朕问你,是何怨言,你可想清楚了,若有半句虚言,朕不光会杀了你,你的家人,也会跟着你落罪!” 吴光赶紧磕头求饶,但因为反手绑着,失去了平衡侧翻在地,但仍然梗着脖子求皇帝:“陛下饶命,这不关臣家人之事啊,我说,我全都说。” 萧淙之一把将他拉起来重新跪好。 吴光咽了一口口水,鼓足勇气道:“是因为嘉柔公主。” “你放屁!”定王扯着嗓子大骂,“皇兄,此贼居心太毒,臣弟刚才还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往臣弟身上泼这么大一盆脏水!原来是因为臣的女儿出使和亲,萧淙之心怀不满,这才污蔑于我,想要破坏,挑起战火!” 皇帝冷着脸,这似乎也出乎他的意料:“你让他把话说完。” 吴光继续说:“嘉柔公主奉旨和亲,但却抗旨逃婚,定王找了个假替身送去了靖州。但被萧大人发现了,他怕此事败露,这才想要杀人灭口!” “大胆!”皇帝一掌拍在案上勃然大怒。 吴光连忙高声喊道:“陛下,臣说的句句属实!” 皇帝怒目扫视诸臣,台下并无一人敢言,连祁王与奕王都低了头。最终天子的目光落在萧淙之身上:“萧淙之,你来说!” 第49章 舌战群儒,旧案重启(下) 萧淙之对上一拜:“陛下容秉,年前,臣与夫人在靖州迎接公主与世子,但公主每日称病不出,臣的夫人与公主自小相识,便觉得奇怪,时间一久便发现了端倪。但此事事关重大,一旦宣扬出去,不光定王府上下难以保全,若被突厥知晓,定然生变。于是臣与夫人私下探寻,终于找回了公主,早已送还,如今已在靖州待嫁了。”萧淙之挺起腰杆,质问定王:“臣本无意生事,定王殿下却恩将仇报,连手外族行凶,实在叫臣心寒!” 皇帝的目光也看过来:“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定王已然慌了神:“这…你……你分明……” 祁王当即上前一步,问道:“既然公主已在靖州待嫁,你有何证据证明她逃婚!萧淙之,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这件事不仅仅关系到公主的声誉,更事关整个皇室荣辱!” “臣当然知道其中利害,这才一直隐忍,只当做没有这回事。若不是定王行凶,这件事,臣一个字都不会向外透露。祁王殿下如今想要证据,有些话真的要臣说出来吗?” “别说了!”定王大喊一声,跪倒伏拜在地,“皇兄,是我糊涂。嘉柔被我宠坏了,可我也是为了皇家的声誉啊。我想着,既然她已经迷途知返,平安回到靖州待嫁,那知道这件事的人处理干净了,就再也没有人会以此来做文章了。皇兄明鉴呐。” 皇帝大手一挥,扫落了眼前所有奏折,仍然不解气,抓起砚台便朝台下的定王砸去! 定王见他盛怒,又想起了辩解:“都是萧淙之,他扣押了嘉柔,不让我找到,又逼我拿扬州的码头交换 ,都是他算计了臣弟呀!” 元穆驳斥道:“若不是萧大人及时发现,秘密送回,弥补过错,如今还不知公主要惹出什么风言风语!至于扬州的码头,陛下明鉴,大可以派人去查,扬州水患频发,我妹妹挺身而出,求助了云麾将军姜洹,联手扫清水患,这才得来。定王殿下,说被萧大人算计了,难道公主逃婚也受萧大人指使不成?殿下教女无方,辱没天家威严,又勾结外敌,刺杀朝廷命官,如今东窗事发仍要牵连旁人!萧家满门忠烈,我国公府上下,也自问行得端坐的正,若要害你定王,当初找到嘉柔公主,直接告到御前,安留你到今日?!” 定王眼见说不过他们,便朝着皇帝重重磕头:“皇兄,是臣弟糊涂,皇兄看在我是为了皇家的名声,并无其他坏心,饶过臣弟吧!” 说话间祁王也跪到定王身边:“六叔,你真是糊涂啊。” 定王对着祁王大喊道:“那我能怎么办?我只有嘉柔一个女儿,可为了江山社稷,我再舍不得也忍痛将她送去和亲,我也不想出这样的事儿啊,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身为嘉柔的父亲,又是皇亲,怎能看小人作祟,而无动于衷呢!” “父皇!”祁王当即顺着定王的话替他求情,“皇叔也是一心为国,这才做了糊涂事,您看在他年迈,又无子嗣的份儿上,饶他这一次吧!” 说着,又对萧淙之道:“如今萧大人与夫人平安归来,皇叔虽做错了,却也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而且萧大人方才也说了,秘密送回公主,也是不希望破坏两国和亲,既然如此,若在此时重罚了皇叔,岂不是事与愿违,得不偿失?” 定王与皇帝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他在当年的众皇子中年岁最小,只比祁王大不了多少,他生母早亡,自小寄养在东宫,是皇帝一手养大的,多少顾念着情分。事到如今,纵然不考虑定王,也不得不考虑皇家的名声。 皇帝同意萧淙之公然闹到殿上,原本是想着,和亲一事引发诸多事端,又刚送了几百万两,风评太差,可借着此事杀几个突厥刺客挽回一二,却没想到闹出嘉柔逃婚一事! 皇帝心中恼怒,盯着萧淙之,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惹出的祸事,你自己解决! 事态一度僵持,元穆却适时站出来:“萧大人,元穆斗胆劝一句,祁王殿下说的没错,你与夫人虽遇刺,但终归二人都平安。我虽然心疼妹妹,听闻此事心中也是气愤难当,但也必须为国家考虑,和亲势在必行,定王殿下与公主固然有错当罚,但也不能在此时罚。” 祁王看不透元穆,但此时也只能附和:“是啊,伯卿一行已抵达靖州,即将出关,若此时发难,传到突厥耳朵里,对他不利,咱们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此时朝野都看萧淙之的态度,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咬死不放时,萧淙之却轻轻一笑:“陛下,臣捉到吴光后人便由秦大人代为看管,咬出定王,也在臣意料之外。臣无意挑起事端,故而请求陛下,既然定王殿下已经认罪,求陛下轻饶他,此事愿在场诸君,只当没听过没见过!” 萧淙之话至此处,奕王适时出场,带领群臣向皇帝叩首请求:“求父皇,轻饶定王,我等以性命起誓,今日之事,绝不会透露半句!” “求陛下,轻饶定王,我等起誓,绝不外露!” 朝野呼求,皇帝顺着台阶便发落了定王:“定王李铖,教女不善,行事糊涂,险些铸成大错,朕罚你禁足定王府,待公主出嫁后,再听发落!” “多谢皇兄饶命!多谢皇兄。”定王连连叩拜。 众人皆以为告一段落,连祁王都松了一口气。但此时,元穆却又进言:“陛下,臣还有一事。” 皇帝见他方才解围,才保下定王,此时看他也顺眼了一些:“你说。” “启禀陛下,定王殿下的过错可以暂且不追究,但有一事,却不得不重视。”说着他走到吴光身边,拾起一柄弯刀,“陛下,臣怀疑,有人通敌,不仅运送私钱给突厥购买粮食马匹,更替他们打造武器。萧大人,你可还记得,初次见面时,我问过你,如今的突厥财力如何?” 萧淙之回秉:“回陛下,两年前,臣确实在与突厥作战中,截获过他们的运输队伍,其中满是钱币和刀兵。当时臣便觉得奇怪,这几年突厥更加兵强马壮,难道是有人一直在偷偷资助?” 祁王老眼一闭,心道,这两个小兔崽子,怎么突然就放过了定王,原来还在这儿摆了一道! 定王连忙解释:“皇兄,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这回月姬公主来京,因着和亲的关系,才与她联系,她痛恨萧大人,承诺说若我与她连手,便让他兄长阿蒙多善待嘉柔,我这才鬼迷了心窍,其他确实毫不知情啊。” 吴光也道:“是啊,我是临时奉命,更不知道了。” 元穆将刀又丢下:“定王殿下先别急,这些刀兵是公主自突厥带来的,自然不是你一两日就能铸就。陛下,臣此前奉命追查私钱一案,虽已结案,但始终觉得疑点颇多。如今见到这些兵器,加上萧大人的话,印证了臣心中的疑惑,请陛下下旨,准许臣重审私钱一案!” 奕王秉奏:“父皇,儿臣以为,镇国公说的有道理,家事可以先放一放,但事关社稷,钱货刀兵的问题乃是国家根基,决不能容许蠹虫滋生,哪怕此事是我们想错了,儿臣以为,重审一遍也更为保险!” 皇帝被定王气的不轻,长长叹了一口气,怒瞪着他骂道:“你最好真不知情!” 定王伏在地上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皇帝又道:“元穆,朕准你奏!彻查此案,相关人等,如有不配合调查的,朕给你先斩后奏之权!” 皇帝说着眼神落到吴光身上,萧淙之立即替他求情:“陛下,既然定王殿下从轻发落,吴将军只是临时受命协从,他与我父亲相交一场,请陛下饶了他吧。” 既然此事要按下,本就不好大惩,又有萧淙之这个受害人求情,那再好不过:“吴光,你拿着朕的俸禄,却替定王办事,你既然对他如此忠心,朕这就革了你四品宣威将军之职,定王要闭门禁足,你就去给他当看门狗吧!” 吴光叩首:“多谢陛下饶命。” 此事终于告一段落,退朝时,元穆与萧淙之见人将定王与吴光带了下去。众人散去,祁王看向二人,走到近前对萧淙之说:“萧大人今日真是让本王开了眼界了。” 萧淙之满不在乎笑着说:“祁王殿下与我相识不久,以后日子还长,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祁王眼神如刀,盯着他,恨不得将他盯出几个窟窿来:“哼!巧言令色。”说罢拂袖而去。 元穆转了话题:“淙君,派人先将妹妹接回来吧,刚闹了这么一出,上京还是别待了,你们尽快回靖州。” 萧淙之点头。 出了宫门,萧淙之朝服都没换,直接牵了一匹马奔出城外。荔云的马车紧随其后,随他去接元绮。 元绮这几日一直闭门不出,更不知外头的消息。他临走前说三五日便可解决,如今已第三日了,也不知他是否平安顺利? 窗外日头逐渐升起,阳光照进竹林掩映的小院落。孟夫人怕她无聊,专门在她的小院里搬来两缸水养鱼。 她身上被荆棘刮伤的伤口已经愈合,医师配了祛疤的药膏,抹在脸上,也好的七七八八了。唯独脚上的伤有些反复,大约是泡了水的缘故,仍然肿痛。 孟夫人的贴身丫鬟陪着她,正坐在院子里喂鱼。 不多久,孟夫人便穿过小门款款走进来:“夫人,大人来接您了。” 元绮喜出望外:“这么快,他到哪里了?” 孟夫人刚想说到门口了,后头便传来了他的脚步声,孟夫人回头一看道:“大人这是太想念夫人了,一刻都等不了了吗?” 萧淙之笑而不语,小院的拱门对他来说有些矮,他弯了腰走进来,看着元绮,二人相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孟夫人是过来人,想着他们小夫妻分别几日,不方便有外人在场,便唤了丫鬟一同离开。 孟夫人走后,元绮便问他:“事情都处理好了?” “嗯。有些复杂,等回府让长穆说给你听吧。”他走到她面前,她仍然坐着,“膝盖好些了吗?” “反反复复,总归比之前好一些。” 听她这样说,他蹲下身,揭起她的裙子。她连忙拦他:“做什么?这还在外面。” 萧淙之满不在乎:“只是看看你的伤势,那晚河水冷,你泡久了,要好好休养,别留病根。” 话说到此处,小院外又传来荔云的声音:“大人走的好快,我险些跟丢了。”说着向元绮行了一礼,“夫人,我这就替您收拾东西。” 萧淙之见她不便走路,便打横抱在怀里,走出门去,一路抱上马车,自己也一并坐了进去。 元绮害羞,一路低着头,直到上了马车,才抬头看他:“路途很长,不如你现在与我说,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淙之想了想道:“原本是想长穆说给你听的,他为人公正,夸赞我的话,你多半会信,若我自己来说,只怕你觉得我吹嘘。” 元绮闻言噗嗤一笑:“想不到萧大人机关算尽,竟然为了这个。” 萧淙之也挂了笑,没有再逗她,将这几天的事细细说来:“我那夜去找陛下借了兵……” 马车顺着山脚的官道畅通无阻,很快来到了城门之下。待穿过城门,喧闹声便渐渐响了起来。 元绮揭起格窗小帘,确认已经顺利进城了,便对萧淙之道:“你这招好险,若追兵并未被你引来,或吴光抵死不供认,再或者幕后之人根本就不是定王,就都变成我们诬陷皇亲了。” 萧淙之却是胸有成竹:“月姬太想要我的命了,即便吴光不来,消息放出去,还会有别人来。最初我只是想要将月姬的人一网打尽,但也是吴光出现,我才将计就计,改变了主意。” “吴光是老将了,不是轻易服软之人,你是如何说服他的?” 萧淙之玩味一笑:“我此前猜测,会与月姬连手之人不是定王便是祁王,总归是跟他们脱不了干系的。所以我便对他说,我知道那夜行刺的人不是他,只要他开口,我可以向陛下求情轻饶他,但若他抵死不肯,那不光行刺一事,连同通敌之罪也会扣在他头上。到时那就是抄家灭族株连之祸。” 元绮点点头:“这倒是,他八成是收到你的书信去邀功的,半路才参与进来,若不全盘托出,祁王党给他扣了通敌的罪名,实在太冤了。他给祁王办事,无非是为了前程,若家人都没了要前程有什么用。” “不错。”萧淙之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膝上,仿佛是她说到家人,触动了他,他眼含柔情:“吴光说他将信给了祁王,那些杀手却是定王安排的。我观祁王不是鲁莽之人,行刺之事冒险不像他所为,定王昏聩愚蠢,多半是他的主意。” “所以你便借此抖出了嘉柔一事?”元绮本以为以嘉柔换了码头,这事儿也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有后招,“确实,若是因为嘉柔,说出去也是定王更有行凶的动机。而且他并不在议储的范围,扳倒他比祁王更轻松。” 萧淙之满意地拍拍她的手:“夫人一点就透。” 元绮抽回手,陌生又忧愁地看着他。 萧淙之也看过来:“这看着我做什么?” 她蹙眉道:“萧淙之,我竟有些怕你了。” 萧淙之收了笑容:“怕我什么?” 元绮沉默半晌,缓缓开口:“你事事算的如此尽,是不是连我,在你眼里也只是一颗棋子?” 第50章 我有绝不背叛他的理由 日上三竿,国公府里的梅花已经凋谢,海棠与桃花抽出新芽。春江水暖鸭先知,有时候草木比人先动情。 元绮回到自己的闺房之中,梳洗歇息。想要睡一会儿,心中却总有涟漪漾起,她让荔云拿了几卷书来读,握在手中,心思却盯着门外海棠的枝头。 春来海棠漫枝头,风雨攀曳,心不能移,情偏萌动。 她想起方才马车中问萧淙之多话,真是鬼使神差,居然就这样脱口而出了,真不像她。 也许是因为他千里奔赴,也许是因为他多次舍命相救,也许是因为利益纠缠早就将自己与他捆绑在一起了,她才会毫无遮拦的问了他。 他沉默了许久,有些认真的看着她,最后对她说:\"我说你就信吗?\" 元绮愣住,萧淙之却叹了一口气说:\"以后再说吧。\" 他没有回国公府,话音刚落,门口便有小厮候他的车马。只见萧淙之下车后与那小厮说了几句话,便回到马车边,对正要下马车的元绮说:\"有些事情,我去一趟,你先休息吧。\" 元绮看的清楚,他没有骑马也没有走大路,定是有隐秘之事。 朝堂上刚经过激烈争论,定王禁足又扯出嘉柔公主的丑事,只怕朝野局势要有所变动了。 元绮望着枝头海棠的嫩芽出神地想着。直到洛昀站在门前挡住了那待放的花枝,她才回过神来。 思维快速转动,终于想到,照理说她平安归来,即便是做做样子,身为嫂子的洛昀也应该出面安抚,可方才到府门前却并未见她和元穆。 听元穆贴身的小厮旭风说,方才门前来请人的那位,先将元穆请了去。 元绮想,总不至于哥哥一不在嫂子便两种做派,定然是有什么事情的。再看此刻洛昀有些沉重的脸色,元绮猜测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于是问道:\"嫂嫂,这是怎么了?\" 洛昀看她一眼,便直接跪了下来,道:\"我是来给妹妹赔罪的。\" 元绮与荔云赶紧来拉她,她却不肯,直挺挺地跪着。 \"嫂嫂,你这是做什么?\"元绮腿上有伤,使不上劲,便松了手,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如今洛昀是国公府的主母,荔云不敢怠慢,仍去拉她:\"夫人,有什么事情,您先起来再说,这要是让人看见了,传出闲话就不好了。\" 洛昀虽然话不多,却很执拗,依然不肯起:\"是我害了妹妹。\" 荔云见她铁了心了,于是赶紧去将门窗关上。 元绮却并不意外,实则那日离开杜鹃家里,坐在马车上与萧淙之说起此事时她就有所怀疑。 她想起当日萧淙之问荔云,带来的人是从哪挑的,荔云回答是店铺伙计而不是国公府的人,他才满意。且他刻意让荔云不能告知元穆,她便想到了,哥哥身边有人出卖了他们。 但是一想到元穆对洛昀的情谊,她便不敢再细想,一直搁置到今天。 现在既然洛昀自己承认了,那她也不拐弯抹角,问她:\"我记得当日是嫂嫂提议,要去逛夜市看看龙灯。如果我没猜错,是嫂嫂提前与人商量好了,设下埋伏,引我们出去的是吗?\" 洛昀并不否认,反倒一副准备好承担一切的模样:\"我既然来认错,便不打算有任何隐瞒。那日我提议一起出去夜游,本身是无任何害人之心的。是从小伺候我长大的丫鬟玉林,她提议,说我与你初次见面,不妨一同夜游增进感情。但我没有想到,她早已被人买通。我没有什么可以狡辩的,消息确实是从我这漏出去,是我差点儿害了妹妹。\" 元绮没有说话,坐在椅子上打量洛昀,思索了一会,问她:\"这么说,此事与嫂嫂无关,那嫂嫂又是何时发现的?\" 洛昀抬起头,并不躲避她的眼神:\"其实早有疑心,昨夜抓了个现行。\" \"还请嫂嫂细说。\" 洛昀道:\"我的身世,想必你也听说过,我父亲有三子二女,小女儿是正房夫人所生,很受父母宠爱,当初要挑人嫁来,夫君还没有继承国公之位,甚至连元家前途都岌岌可危,我父亲舍不得妹妹,才挑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弃子。只是他们都没想到,我虽然没有得到扬州的生意,却与夫君两厢情动。夫君仕途高升,元家眼看着荣华再现,有人便打起了我的主意。最初是一些私隐传出,再到夫君的政略与行踪,我因此也与他起过疑心。一直到妹妹遇刺,遍寻不到,我想,或许那人也想借着我先一步找到妹妹。于是便将计就计,就在昨夜,抓获了玉林。\" 嫡出的尚书之女,要嫁给公爵之家,也得踮着脚尖儿往上挤,何况是元穆这样一位年轻有为颇得今上赏识的红人。 庶出的姐姐因缘际会落进高门,嫡出的妹妹眼红,这一点元绮并不怀疑。因为,早在洛昀嫁入元家时,她便托人探过她的底,确实如她所言,是一颗无足轻重的弃子。 只是选这样一颗棋子的好处还不止这一点,久处逆境之人,看到机会,会比普通人更加拼了命地抓住,因为那也许是他们此生唯一出人头地的机会。 因此,元绮从未轻视过洛昀。 她又问:\"玉林现在何处?\" 洛昀回答说:\"就在柴房绑着,我给的本就是假消息,等她传出了,才抓的人,若要问话,我让人这就提来。\" 元绮却并不着急处置玉林,继续问着眼前的嫂嫂:\"我想问一问嫂嫂。你以为,这件事是你妹妹一个人的主意,还是整个洛尚书府也有参与?\"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知道妹妹担心的是什么,我父亲确实是祁王党,但此事我敢担保,不是我父亲,是我妹妹一人的过错。\" \"你如何肯定?\"元绮问。 \"我父亲不是什么高风亮节之人,他不过是个趋利避害,依附强权的老官,也因此他看得清局势,夫君与妹夫联手,政局已经改变,我父亲在这个时候只会观望,而不是去做出头的那个人。\" 元绮面色凝重地看着她,她说的不无道理,可世间哪来那么巧的事情?自己刚刚脱险回来,她便抓到了奸细来请罪,究竟是同受其害,还是想要金蝉脱壳来演一出苦肉计? 因为顾及着元穆,元绮问她:\"哥哥知道这件事了吗?\" 洛昀点头:\"方才他出门前与他说了。\" \"哥哥怎么说?\" \"他只说,玉林任由妹妹处置。\" 元绮陷入沉思,元穆就这样轻轻揭过,真的连一点儿疑心都没有动过吗? 若是真的一点儿疑心都没有动过,这究竟又是为什么呢? 洛昀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开口道:\"妹妹疑心是应该的,毕竟是我身边的人,如果说我一丁点儿都没有参与,任谁都难以相信。但我有绝不会背叛的理由,即便舍弃全家,我也得保住我的孩子,保住孩子的父亲。\" 元绮怔住。 孩子? 反倒荔云反应快,赶紧又搀扶洛昀起来:\"夫人,您怎么不早说,都有身孕了还跪这么久。\" 元绮也去扶她,自己膝盖一软又差点儿摔下去。 荔云道:\"二位姑奶奶,可别再起起落落了,我可忙不过来,都坐稳当吧。\" 元绮没接荔云的话,连忙握住洛昀的手:\"嫂嫂,你有身孕了?\" 洛昀微微红了脸,幸福又羞涩:\"嗯,还不足两个月,夫君还不知道。\" 此话一出,元绮方才的疑虑全消失了,就是退一万步说,真是洛昀主谋,此后也绝不会再犯了,比起做别人的棋子,任谁都会选择做国公府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 元绮也感到欢喜:\"那该赶紧告诉哥哥,他要做父亲了。\" 洛昀却道:\"此事还希望妹妹保密,时局动荡,我怕有闪失,还是等到稳定了再告诉他吧。\" 元绮想了想:\"也好,少一些人知道,更安全。这次随我来的医师是国手葛老的弟子,我请他为嫂嫂安胎。\"说着愧疚便涌上心头,\"抱歉嫂嫂,方才让你跪了这么久,我…\" 洛昀却笑着说:\"你不用放在心上。我这人说不来客套话,你和我认识,才没几天,突然遭遇了这些,若是不起疑,才奇怪。那我倒要怀疑,你这么多年的生意是怎么做的了。我今日过来,一是向你赔罪,你要如何罚我都行,二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绝无伤害元家之心。\" 元绮拉着她的手,四目相对:\"此刻我明白了。只是这件事原本嫂嫂也是受害者,白白承受猜忌,我根本没有资格谈处罚。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玉林就交给我。\" 洛昀没有反对,立即让人去将人提来,元绮却仍然不着急:\"事情已经解决了,我大概是知道她背后指使之人是谁,这个不着急,荔云,你快去将大夫请来,先为嫂嫂安胎,记住,不要提起嫂嫂,只说是我膝盖疼。\" 荔云立即去办:\"二位夫人喝点儿水,休息休息,奴婢这就去。\" 元绮看着荔云出门去,心中忐忑,又伸手揉了揉洛昀的膝盖。洛昀笑着说:\"只跪了那么一会儿,倒是你自己的腿要更当心。\" 待荔云将大夫请来,看诊时又关上了门。大夫说洛昀体弱忧思,需要好好静养,对胎儿才好,元绮一颗心才终于放下。 于是她也不敢再打扰洛昀,命人前呼后拥送来回去。 荔云凑到近前悄声说:\"不知道的还以为孩子是夫人您的呢,这么开心,奴婢看您的嘴角都快弯到耳朵根了。\" 元绮轻轻打她:\"我看你是越来越爱贫嘴了。\" \"眼看着大郎君都有孩子了,您和大人却还和牛郎织女一般,隔着长长的银河,哎,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抱上您的孩子。\"说着她转动着眼珠,仿佛又想到了什么,\"都说命运无常,却也并非全是坏事,大郎君与夫人,您与大人,眼看着都成就了良缘,想来老天爷待咱们元家,很怜爱呢。\" 元绮也道:\"我也是没想到哥哥会遇上这样一位嫂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希望他们彼此珍惜,儿孙满堂。咱们过几日可能就回靖州了,与哥哥嫂嫂相处的时间不多,更该珍惜。\" 荔云却道:\"我的好夫人,一口一个珍惜,也不见您对咱们家大人有什么表示。\" \"胡说什么呢,我怎么没表示,我……\"她想起除夕那一晚,她已经鼓足勇气迈出一大步了,或许她这颗心,仍然时不时会想要退缩,但来日方长,总会有那一日的。 \"你快去找找有什么好物件儿,我挑一挑送给嫂嫂和小侄子。\"一句话,又将荔云打发了。 元绮此番带在身边的宝贝不多,大部分是离开扬州时老榆塞上马车的箱子,她还未来得及细看。 荔云让人抬了三箱子进来,一箱是金玉珠宝,一箱子是书画珍玩,还有一箱则是绫罗绸缎。 元绮逐一翻看:\"我从前托人送给嫂嫂的金簪,却从未见她戴过或许是觉得太招摇了?\" 荔云却道:\"毕竟国公夫人与您从小经历不太一样,我见惯了您珠翠满头的华丽模样若有一日素面朝天,反倒不习惯了,相反,咱们国公夫人打扮素雅,却别有一番风味,若是穿金戴银的,反倒失了风韵。\" 元绮觉得她说的有理,便在书画珍玩那箱子中翻找出一件巴掌大的玉雕,雕刻的是一个大肚娃娃,抱着大葫芦的模样。寓意着孩子,福禄双全。 她捧在手心看了一会儿,觉得那小娃娃雕得好生可爱,胖嘟嘟的,倒有点儿像杜鹃的儿子大宝,也不知道如今怎样了。 将玉雕放在床上,便吩咐荔云:\"我找几件合适的,到时候一起送去给嫂嫂。\" 荔云见她选定了玉雕,立即捧来几块绸缎:\"夫人,您看,这几匹料子多喜庆,给孩子做衣服肯定好看。\" 正说着,房门突然被推开,只见主仆二人半身遮挡在床帏后,周围摆放着三口大木箱子,珍玩宝贝散了一地。 \"什么孩子?\" 第51章 我也给你一个机会 荔云见萧淙之站在门口,面对眼前满满三大箱子珠宝珍玩,还听见二人谈论着孩子,不免有些尴尬,但洛昀怀孕的事情要不要告诉萧淙之她也拿不准主意,只好理了理眼前的床榻,收拾出一条路来:“大人这么快就回来了,奴婢这就去准备晚膳。” 荔云说着便退走出去。 元绮手上还捧着那卷喜庆的绸缎,见荔云出去带上了房门,眼下并无第三人。便没有隐瞒萧淙之。 “方才嫂嫂来过了。”元绮要放下手中的绸缎,慢慢收拾着手边的东西。 萧淙之似乎并不意外,问:“主动来的?你我遇刺的事情她怎么说?“ 元绮道:“说是贴身的丫鬟走漏了消息,已经抓到了。”她并不隐瞒他,一来是他早就有疑心,二来他或许比自己分析的更透彻。 萧淙之一早见过元穆,也听他说起了此事,其中关窍确实比元绮知道的更清楚一些,为让她安心,他道:“既然她已经有了长穆的孩子,想必不会与国公府为敌,洛家人再重要也比不上她的孩子。那丫鬟也没有审的必要了,不要将人漏出去,送去四宝斋孟夫人手下,做粗使杂役。” 元绮也表示认同,只是听到他这样说,确实更安心了,毕竟这段时间下来,她是见识过他的心性与谋略的。 萧淙之说着便与她一同收拾起来,三个大箱子很快规整,他坐在床边暂歇,看到床头玉雕的大肚娃娃:“这是要送给长穆的孩子的?” 他拿在手中把玩,心道,和杜鹃的儿子大宝真像。想起她抱着大宝的模样,心中便有了憧憬。 元绮拿过了玉雕大肚娃娃:“嗯,这是哥哥的第一个孩子,是我侄子,我总该准备些什么的。对了,嫂嫂有身孕的事情,你暂时不要和哥哥提起,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他点点头,牵起嘴角笑了笑,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早上她的问题他没有回答,于是认真地同她讲起今日之事:“我方才与长穆一起去了奕王府。” 元绮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定王被禁足,上京局势恐怕有变,殿下召见也是情理之中的。” 萧淙之却道:“我此前求助过的外祖旧部,今日都到齐了。” 元绮怔了一下,对他说:“如此说来,你们如今在上京的兵力恐怕可以与辅政大将军相抗了吧?在外又有奕王外祖家在西南的大军,北方有你……”说到此处,脑子差点没跟上嘴巴,连元绮自己都惊了,下意识捂住了嘴巴。 萧淙之却直勾勾看着她,仿佛想让她继续说。 元绮放下捂住嘴的手,坐到床沿上,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们在郸州有多少兵马?”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她迟疑了一瞬:“假话。” 他道:“义军六万。” 六万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了,若再加上靖州守军三万,便有九万人! 她又问:“真话呢?能对我说吗?” 萧淙之牵了嘴角,仿佛觉得好笑:“不能说我何必起这个话头。” “那你究竟有多少人?”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从前是六万,不久以后,会是十五万。” 元绮睁大了眼睛,十五万?若再加上靖州的军兵将近二十万!封疆大吏也不过如此,若在算上奕王其他军力,起码有五十万大军! 有兵有权,从前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如今元绮才意识到事情的可怕之处,自己花钱养的,是一支足以颠覆中原的大军! 她惊叹着说:“难怪,陛下怕你起兵,恐怕更怕你刀兵所向不是突厥,而是中原。” 萧淙之却道:“世间大势,不会因为一人而逆改,即便是天子也徒劳无力。” 元绮想起和萧淙之第一次回到国公府吃饭的情景。元穆言及朝堂争议,他也是如此说的,即便是天子也不可逆改! 当时只觉得他狂妄得口无遮拦,如今却想通了,不是狂妄,而是他早已在筹谋,而且,元穆也已经身涉其中! 想到此处,元绮问他:“靖州的赋税生意收入,你只上缴一部分?其余的都拿去扩军了?” “是!” “南北商路,是不是你让杜如昌劝我的?” “真聪明。” 她有些气恼,继续追问:“我哥哥知道多少?” “全部。” “那距离十五万,还需要多久?” “十个月。” 元绮心情复杂,看着他竟然一时无言。她心道他果然算计自己,又震惊于他的野心竟然已经到这一步了,挪用赋税,私下扩军,任何一条都够他死十次了! 他怎么敢!? 收拾了心绪,她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他却露出少有的郑重神色:“你不是问我,是不是连你也是一颗棋子?我与你说一句实话,如果说从前是现在不是,你恐怕也不相信,但我还没想到怎么做才能证明我所言非虚。所以我告诉你,我究竟在做什么事情,平步青云也好,抄家灭族也好,你自己选,要不要来我身边。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也给你一个离开的机会。” 元绮愣住,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如今分明连元穆都已经无路可退了,自己真的还有退路吗? “我有的选吗?” 萧淙之道:“趁一切都还来得及。” 元绮咬着嘴唇,眉头紧锁,她明白他要做的事情已经不仅仅是朝堂之争了。更没有想到的是,元穆全然知晓却也参与其中,在他心中,元穆是最讲仁义礼法之人,若萧淙之所言是真,那他们如今做的事情,并不会比私自铸造铜钱,通敌卖国轻多少! 萧淙之见状也并没有勉强,就像新婚之夜那样对她说:“明日我们启程回靖州,路途很长,你可以慢慢想。” 萧淙之走后,元绮无心再整理,呆坐在床边想着这大半年来的点点滴滴,原来王公之家,从来身不由己。富贵起落,从不由人。 夜里,萧淙之也没有回来。元绮无心睡眠,天还没亮,便让荔云收拾行李。老榆送来的三大箱子珠宝珍玩,她全让人送去给洛昀,横竖她掌管偌大的国公府,有的是要花钱的地方,如今有了身孕,总不希望她太拮据。 待到行装收拾完毕,告别了兄嫂,萧淙之骑在高头大马上,立在国公府门外等候,她恍如隔世,仿佛又回到了新婚后随他赴任靖州的时候。 洛昀拉着她的手嘱咐了几句,小厮搬来了上马凳,由荔云搀扶着正准备上马。 皇帝的贴身太监金公公便带着一堆御林军来到国公府门前。 “圣旨到!”金公公高举着圣旨走到府门前。众人皆走到台阶下跪下听旨。 萧淙之脸色并不好看,但也下马跪在元绮身边接旨。 金公公展开圣卷朗声宣读:“……萧门元氏,慈心济世……”一番溢美之词后,终于落到正题,“特赐为三品诰命夫人。” 虽是赏赐,一家子却都笑不出来,若要嘉奖萧淙之,早在他带着银子上京的时候就可以,何必等到这快要离开当口? 元绮看了萧淙之一眼,萧淙之眼神示意她先接旨。就在这空当儿,金公公已经催促了:“大人夫人,还愣着干什么,这可是天赐的恩典,还不赶紧谢恩呐!” “臣领旨谢恩。” “臣妇领旨谢恩。” 待接了圣职起身,金公公话头一转,便走到近前对萧淙之说:“萧大人,您是从戎猛将,千里奔赴自然是小菜一碟。可这夫人不一样啊,高门贵女,身娇肉贵的,这刚去了扬州又回上京,眼下和家人团聚了没几天就要回去,这哪受的了啊。” 萧淙之听出了弦外之音,于是说:“多谢金公公体恤,下官这一路一定好生呵护夫人。” 金公公却摆摆手,转而对元穆道:“国公爷,陛下说了,虽然嘉奖受封的是萧夫人,但他知道私钱一案您出的力气,待此事一了结,绝不会亏待了大人的。此次念在,您妹妹远嫁归家不易,特准许萧夫人可以不随大人回靖州,留在娘家多住几日,歇够了再走。” 萧淙之心道,歇够了再走,那便是没有期限了。 元穆心想,既然只是口头传话,那便是有余地的,于是立即回了金公公:“公公,我虽然思念妹妹,但叫他们新婚夫妻分隔两地,这种事情,做哥哥的怎么能做呢?元穆心中感念皇恩,陛下能有此心,我等已经感激不尽了,不敢再得寸进尺。不如就让妹妹与妹夫再住上三天,再走吧?” 可金公公却凑近了元穆与萧宗启道:“二位大人,这是虽是陛下令我口传,说与大人听的,但大人应该明白,没有写进圣旨之中,是为了怕旁人说陛下太偏心,准许出阁的女儿回家长住,也是怕洛大人那边有想法,但陛下一片心意,您若是不领,岂不是辜负了?” 说着看了一眼萧淙之:“萧大人,您和夫人都还年轻,相伴的日子还长着呢,您也该体恤夫人思乡之情才是啊。”又凑近了一些,几乎是贴着萧淙之耳朵说的:“放心,陛下不会亏待您的,我亲自挑了二十位美人,这一路陪伴您回靖州,绝不会让大人感到孤单的。” 话到此处,不由他和元穆不答应。萧淙之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放在身后的拳头却已经握紧了。 元绮听的明白,伸手按住了他的拳头,对金公公说:“那就请公公代为转达谢意,元绮得蒙天恩,他日必定入宫拜谢。” 金公公满意一笑:“这就对啦,那奴才这就先回宫复命了,他日夫人入宫若有吩咐,尽管传话与我。对了,萧大人您就别再耽搁了,赶紧出发吧,陛下说了,世子在靖州,可等着您呢。” “有劳公公了。” 待送走了金公公,元绮只好让人将行李重新搬了下来。 趁着这间隙,萧淙之夫妇与元穆在前厅院子里找了个无人的角落,临时说了些话。 “淙君别恼,好在只是留人在家中,不是软禁。我会看顾好妹妹的,你放宽心。” 萧淙之自从金公公出现便一直脸色很难看,留人在元穆身边,他不是担心她的安危,毕竟要留她做人质,首要就得保证她的安全,他气恼的是,他杀敌拼搏至今竟然仍要受人威胁!他的婚事说定便定了,将人给他的是皇帝,将人夺走的也是皇帝! 他明明为国戍边,国之帝王对边境见死不救,如今竟然还要对他们百般提防! “萧淙之,你先回靖州吧,南北的商路已经打通了,你若要用人,靖州有杜如昌,扬州有榆信,皆会为你效命,即便我不在也是一样的。”元绮宽慰着她。 她何尝不明白皇帝此举的用意,萧淙之锋芒太利,那便要有人能牵制住他,只是自己真的有这样的分量吗? “我回靖州后会探查李瑜与关外各部族之间的进度。还是老规矩。”这话是对长穆说的。 说着看向元绮:“别忘了我的话,哪一天想明白了,哪怕人不能来,信也要来。听见了吗?” 元绮点点头,当着元穆的面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萧淙之深看她一眼,再次嘱咐元穆:“当心身边人。” 元穆又何尝不明白他的用意,只说:“你放心。” 萧淙之没有赘言,提刀大步走出去:“不必送。” 只见他走过假山,身影便消失不见了,紧接着院墙外便传来了踏踏的马蹄声。 元穆与元绮留在院中,元穆安慰妹妹:“风雨欲来,哥哥始终会挡在你们前面,不要太忧心了。” 元绮此刻比起自己,倒更加关心他的事情:“哥哥,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元穆看了她一会,松口说:“你是想问昀娘?” 她昨日其实已经放下了戒心,但又听萧淙之提了这一嘴,又担心了起来:“我和萧淙之遇刺的事情,你知道是谁出卖了我们吗?” 元穆点头:“知道。是玉林。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有些事我无法与你细说,但你若还相信哥哥,那便等一等,很快,会见分晓的。” 第52章 没说不准我去送他! 萧淙之走后,洛昀帮着将元绮的行李重新收拾好,怕她苦闷便一直陪着她说话。 元绮反倒担心她:“嫂嫂,你回去休息吧,不必陪着我,少折腾才好。” 洛昀笑说:“无妨的,因私钱案重启,夫君又忙起来,我在家闲着也是无事的。” 元绮心想此案牵连颇多,元穆对谁都没有多言,恐怕只有他与萧淙之才清楚,于是便没有与洛昀在这个话题上逗留。便说起玉林来:“嫂嫂,玉林毕竟是从小陪你长大的,我没有伤害她,只是送远了。以后都不会再牵连嫂嫂了。” 洛昀始终没有替玉林求情,也没有问及过,但心中却是担心的,此时终于面露了一丝伤感:“她是陪嫁过来的,我不想她落凄惨收场,但我也没资格为她求情。你愿意宽恕她,我替玉林拜谢了。”说着又要起身拜谢。 元绮连忙拦她:“嫂嫂不许再这样了,我没同你开玩笑。”她做出生气的模样,反倒惹洛昀一笑:“好好好,你住在家里,若惹你不高兴,姑爷也不能安心回靖州了。” 元绮目光暗了暗,没有接话。 洛昀看出她伤神,拉过她的手问:“妹妹,我看得出,妹夫很在意你。虽然两地分居,陛下又赐了许多美人,但我观妹夫不是会为色所乱之人,你放宽心,总会寻到机会回去的。” 元绮却道:“说来也奇怪,我与他,好像从来都不顺利。每当靠近一些,便又生出事端来。” 洛昀看着她分明是在意却不敢接近的模样,宽慰她道:“行路也难免有磕磕绊绊,遇到石子便踢开,遇到台阶便迈过去,总不可能因为有些磋磨,便止步不前了。我也是女子,多少应该能明白一些。但你我自幼家境有些不同,你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而我却是任何人都能随意揉搓的那一个。 被捧在手心里的人,若是想要什么有些搓着便会想要舍弃,反正有大把的好东西替代,但若是困境之中的人,千万磨难少了一难都会在心中偷偷窃喜。因此我遇见长穆,知道自己对他动了心,便不会轻易放手,即便知道这中间隔着家族党争依然要去他身边。我说这些话,或许并不全对,但也希望妹妹若遇良人,千万不要因为迟疑顾盼而错过了。” 元绮为她这番知心话所动容,瞧洛昀手抚上自己的肚子,不禁感慨,她走到元穆身边,怀上这个孩子,究竟要付出多少努力?若是换做自己为了萧淙之,能做到吗? 他与萧淙之之间,她总是逃避,将彼此之间种种都曲解为政治联姻互相利用,这之间,多次经历生死,她不是石头,不可能全然没有心动。 正想着,外头荔云便来通报,说宫里皇后娘娘有请。 洛昀拍拍她的手:“你刚封诰命,理当进宫谢恩的,来,我替你梳妆。” 没来得及用午膳,元绮换上诰命服便乘马车去了中宫。 如今的皇后并非是皇帝原配,而是皇帝还为太子时所娶的续弦,诞下一子便是奕王,其父为征西大将军,今上登基后,册封为后。 元绮小时候给皇家当伴读,见过她数次,但却并未说过太多话,最近一次还是萧淙之上京那日,那时皇后也不过是说了几句敲打她的话,重点还是想让她听一听朝堂上的争论时大臣们说的那些难听话罢了。 如今才隔了几日,再次召见,恐怕就没上回那么轻松了。 果然,元绮由掌事的宫女领着入了中宫正殿,足足候了一个时辰,午膳时间过去了,宫女又来传话,说皇后娘娘正在午睡,请她再等一等。 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 元绮心知这是故意为之,早上刚封了诰命,下午便给她一个下马威,只好闷声受着。 直到日头逐渐偏西,掌事的宫女才来传唤,让她去皇后娘娘午休的偏殿拜见。 一进门,皇后盘腿坐在榻上,手中一串佛珠,嘴里正念诵着佛经。 元绮不敢打扰,动作轻柔地跪拜行礼:“臣妇元绮,蒙受天恩,特来叩谢。” 皇后停下手中的念珠,缓缓走睁开眼,身边的宫女立即奉上一盏热茶。皇后接过呷了一口,皱眉放在手边的小茶几上:“茶都凉了,怎么才叫醒本宫?让咱们这位诰命的夫人久等,多大的罪呀,还不赶紧出去领罚!” 身旁的小宫女立即跪下:“奴婢见您近来夜里总是睡不好,这才不忍心的。” 皇后斜眼看了她一眼:“不懂事的奴才,主子的事情,你也敢擅自拿主意!?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娘娘饶命呀。”宫女连连求饶。 这话元绮也听出来了,字字句句都是奔着自己来的,于是便替那宫女求了情:“皇后娘娘息怒,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元绮难得进宫,只在您宫里待了这么一会儿,便觉得神清气爽,这还得感谢这位女官,让元绮捡了便宜,比别人多沾了娘娘的金贵凤气。请娘娘饶了她这一回吧。” 皇后打量了她一会儿,露出笑容来:“本宫记得打小你父亲常带你进宫,从前不声不响的,如今倒很会说,看来还是边地磨砺人呐。” 元绮应对说:“元绮双亲早亡,唯有哥哥一个亲人,比不了别的世家小姐们,许多事情都需自己动手,久而久之,便脱去了从前的稚气。希望娘娘不要嫌弃才好。” 皇后于是摆了摆手,掌事宫女立即领会,对着那小宫女道:“还不快谢过娘娘与夫人大恩,留在这儿碍眼吗?” 那宫女闻言,如获新生:“多谢娘娘,多谢夫人,奴婢以后一定小心服侍。”叩谢完毕便退了出去。 元绮仍然跪在地上,皇后却没有叫她起来的意思。 “陛下留你在上京,让你们新婚分离,你可有不满?” 元绮俯身一拜:“是陛下体恤臣下,元绮怎敢有这样不敬的想法?” 皇后轻笑一声:“你没有,萧淙之呢?他可是为你换了六匹马,擅离职守远赴扬州。” 元绮惶恐,此事分明知道的人极少,怎么会传到皇后耳朵里?难道是奕王说的? “娘娘息怒,此事元绮并非故意隐瞒,我夫君确实曾到过扬州,那实在是商队搭建受阻,为尽早复兴靖州,也是为奕王殿下效力。我们将此事瞒下,是怕外族得知后在边境生事,也怕连累殿下。请娘娘明鉴。” “好了好了,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事情办的好,本宫不拘泥于小节。” “多谢娘娘。”元绮心道若真的不在意,又何必当着她的面点破,这是想警告她,所做的一切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皇后看着她诚惶诚恐的模样,好像十分满意,随即给了掌事宫女一个眼神,对方领会,立即搬来了椅子:“娘娘,你瞧,光顾着说话了,夫人您请起,快坐吧。” 元绮已有些腿麻,由掌事宫女搀扶着坐到椅子上。 “腿麻了?”皇后问。 元绮立即正坐:“有一点,不妨事。” “你脾气倒好。”此时掌事宫女奉了一碗新茶上来,皇后又道:“你跟着萧淙之在靖州,吃了不少苦吧?” “苦谈不上,只是有些冷。开春便好了。” 皇后点点头,又问:“可想过回来?” 元绮疑惑:“娘娘的意思是?” “当初他横空出世,来到上京,却不想陛下不喜反忧,原本是想着给他指一桩婚事留在上京,却没想到他偏偏挑了你。”皇后说起萧淙之,便露出为难厌恶之色。 “陛下当然是不愿意的,但他又求到奕王跟前。本宫的皇儿心怀大义,才信了他的鬼话,替他斡旋送你们去靖州。谁知他屡屡惹出祸事,搅动朝堂。他以为他这是大义之举?殊不知皇帝本就有忌讳,他这几番动作,等同于挑衅皇权,他自己也就罢了,若是连累了我的皇儿,不仅是皇帝,我也不会放过他。” 元绮哑然,心思转了又转?当初明明说的是为解元府困境,由奕王殿下保媒,在众多小官庶子和寒门之中选了一个好拿捏的。怎么变成是他求亲了? 眼前的皇后,究竟是什么立场?萧淙之分明替奕王颠覆朝堂,如今局势一片大好,怎么惹得她这位生母如此气愤? “娘娘息怒,元绮不明白,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殿下……” 皇后冷眼打断她:“本宫知道你要说什么,本宫也不妨与你说一句实话,将你留在上京,是陛下给萧淙之的一个警告,告诉他关外天空再宽广他也只是陛下豢养的一条狗罢了。他这样的人,耀眼到已有些刺目了,早已成为陛下的心头刺,拔除是迟早的事情。本宫今日召你来,是不忍见你受他牵连,你若愿意效命于本宫,待本宫的皇儿成就大业,本宫可收你为义女,重新为你物色一门好人家。” 元绮怔住,望着皇后,心中除了愕然会有愤怒,皇帝也就罢了,难道连他效命的奕王母子也要背弃他? “皇后娘娘,可否容元绮考虑几日?” 皇后许了:“这对你来说是大事,本宫给你三日的时间。但有一件事你要牢记,本宫是皇后,元家是臣子,你若是敢泄露污蔑本宫,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元绮明白她的意思,毕竟皇后连萧淙之擅自去过扬州都知道,这是在警告自己,若自己将今天的事情泄露,保不齐便有耳目传到皇后跟前,到时她不仅投诚无门,连元家也会受牵连。 元绮心中一团乱麻,拜别了皇后,浑浑噩噩地走出皇城。 马车外荔云看出她心不在焉,便问:“夫人,这是怎么了?” 元绮掀起格窗,对荔云说:“荔云,你先回复,请哥哥立即飞书给萧淙之,就说我要去送他,让他等一等。” “这……可是陛下让您留在上京。” 元绮道:“只说留在上京,没说不准我去送他。你悄悄备马,然后找人装作是我的样子,就说我从宫里出来就病了,我们今夜就出发去找他。” 荔云郑重点头:“我这就去办。” “记得,连旭风都不必告诉,直接找哥哥。” “是。” 待回到府中,用晚饭时元绮便当着一众伺候的丫头面前道:“今日进宫面见皇后,等了许久,水米未进,眼下头疼的厉害,听不得大动静。” 借此便将人都遣了出去,又请来了郎中看诊。 房中喊头疼的声音一直到后半夜才消停。夜里荔云借着送药,带进来一位与元绮身型相似的侍女,换上了元绮的寝衣躺下。元绮换上侍女的衣衫,端着药碗跟在荔云身后便出了门。 走到后院,元穆亲自带人在后门等候:“哥哥。” 元穆将她拉到暗处:“飞鸽传书已经连夜送出,但他脚程快,你未必能追上,若遇不上及时回来,这几位是我贴身的近卫,你此番出行不宜带太多人,一切小心为上。” “明白。谢谢哥哥了。” 几人骑着马连夜追出了城,夜凉如水,背后却已经是汗涔涔的。萧淙之的马太快一日的功夫就行出去老远,元绮骑马跑了一夜也不见他的人影,真怀疑他难道连天黑了都不停下休息不成? 一直到第二日黄昏,元绮一行人来到京郊从前下榻过的馆驿附近,护送的近卫劝她:“夫人,再往前是荒芜地界,常有山匪出没,萧大人是行军之人,恐怕早已走远,不如咱们回去吧。” 元绮站在山坡上,望着下面曲折却空荡的山道,想起曾经与他一起去靖州的路上,就是在此处,他教训了嘉柔,坏笑着来到她马车的小格窗边说话。当时还以为此去靖州回京无望,谁能想到仅一年不到,二人便分隔两地。 元绮默默看着太阳西沉,正考虑着要不要返回,身后的山道上却传来一阵马蹄疾行的声音! 众人回首,一匹黑风驹凌空跃上山坡,马上之人黑衣束冠,配着一柄斩马刀,骤然闯入眼帘! “朝若!” 第53章 是你在要我的命! 萧淙之是孤身折返的,就近唯有当初赴任时落宿的馆驿可以过夜。 萧淙之带着元穆给的近卫与元绮走进馆驿,报了官职与名号,掌柜的抬眼看了看他,却觉得他这一身打扮不像是去赴任的,身后跟的随侍也少了一些。 去年中秋他们在馆驿闹的事儿掌柜的记忆犹新,当时因为嘉柔一事,他还被传去问了话。对于这位靖州刺史他可是牢牢记在了心上。 于是看了看他身侧侍女打扮的元绮便问萧淙之:“怎么此番不见夫人?” 萧淙之顺势将元绮搂在怀中,对着掌柜邪气一笑:“带着夫人恐怕不便吧,您说呢?” 掌柜心中了然,只求他别再闹出什么事情才好:“是小人多嘴了。这是房牌您拿好了。” 萧淙之接过对掌柜道:“替几位兄弟安排一下,烧一桶洗澡水送上来。” “是。” 没想到今日入住的还是当初那间房,此时此刻,时节与人心都变了,竟生出一番其他滋味来。 不多久小二便送上来洗澡的热水,按萧淙之吩咐,还送来了一件女子的寝衣。 还是当初隔开二人的屏风,萧淙之在那头,元绮在这头。 隔着屏风,她瞧见他坐在外面的侧榻上,斩马刀搁在一边,右手松弛地搭在膝盖上,左手捏着一杯茶。 放下茶杯,他便看过来:“怎么追来了?膝盖好些了吗?” 元绮泡在花瓣浴桶之中,对他说:“你脚程太快,还以为追不上。” 屏风那头传来他的回答:“收到长穆的信,我便折返了。即便你原路返回,我也会追上。” 元绮听得心头一动,一直以来,他都是如此,一千里的路程,她只需迈出一步,剩余的路程,他便都替她走了。 她下了决心:“我有答案了,自然要来告诉你。” 身上的疲乏渐渐被热水泡散了,她捧起水,轻轻淋在脸上,水声滴答淅淅沥沥。他听了喉咙一滚。 屏风那头的人没有回音,元绮却见他身影站了起来,缓缓走来。她忙说:“皇后娘娘召见了我,有些话不方便说,你得离的近一些。” 那人却没有在屏风前止住脚步,反而直接越过屏风来到她面前。 元绮面露羞赧,不自觉将自己埋进了花瓣之下。 他目光灼灼:“先说你的答案。” “我……我……”话到嘴边,她虚虚地瞥他一眼又移开,“我已经在你眼前,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他俯下身,双手撑着浴桶,凑到她耳边,用极其低沉的声音撩拨着她的耳朵:“明白了。” 她攥着浴巾,裹在胸前,双眸微眯承受着耳畔的厮磨:“我,我还有事要说。” “我现在不想听。” “这…很重要……”她坚持。 萧淙之终于放开她,直起身,元绮以为他愿意听自己说话了,抬头去看他,全看到他毫不遮掩充斥着欲念的脸,并且正在将自己的衣服褪去。 “你做什么?” 说话间他已经脱得精光,元绮立即转过头去不看他。只听见一阵水声,他已经坐了进来。 “你……”她的声音细如蚊吟,“我还没洗好……” 浴桶不大,容不得二人拉开距离,他拉住她到手,人便拦到怀中,浴桶中飘满花瓣,而水面之下,她面向他跪站着,为了不倾倒,挺直了腰,唯有出水的胸前一块简陋的浴巾堪堪遮掩。 他得逞似的笑了笑,眼中满是侵略的蓄势待发:“你只说要洗澡,没说洗澡的时候不行。” 元绮气得用手去捶他的肩,他纹丝不动,抱得更紧:“你说你的事,我听着。” 元绮一心想将正事说清,便道:“皇后召我进宫……” “嗯,然后呢?”唇已探寻至她玉颈处。 “她…她说你耀眼得刺目了,早晚要拔去……”她颤抖着,心中依然记挂着这件事。 “还有呢?”他大手按住她的后背,不让她逃。 “她想让我做她的人,事成之后,收我为义女,另嫁他人。” 元绮感受到他的动作停了,纤腰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捧着放下来,她重新回到水中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脸被她身上的水打湿了,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神色:“你答应了吗?” 元绮睁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没有,我想问,我怎么做才能帮到你?” 萧淙之眼神暗了暗,瞬间燃起熊熊大火:“我说什么你都做?” 她认真点头:“若你需要,我可以为皇后办事……” “那就现在。” 话还未说全,唇。已经被堵上,他仿佛一只蛰伏已久的野狼,冲她扑过来,将浴桶中的水牵动着溅出去一大泼! 她受了惊,转身想逃,腰,身还没有出水,就又被他按下去,胸前的,浴巾也在慌乱中,滑落,他不许她遮掩,大手捏住她两只手腕高高举起,低头俯视她红透的脸:“你欠我三次,今天逃不掉。” “什么?” 他勾起嘴角,贴过来:“新婚之夜,冬祭之夜,除夕之夜。” 她来之前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是眼下的场面对于未经人事的元绮来说实在太过刺激了,她出阁前有教习的婆婆教过一些知识,其中并没有这一项。 此刻又羞又委屈,双眼也红彤彤的:“萧淙之,别这样。” 他却不听,自上而下欣赏着她粉雕玉琢的身体,右手缓缓抚过肌,肤,按在她心房上问:“这里,有我吗?” 元绮已不能看他,蹙眉躲开他的目光,轻声嘤咛:“嗯……” 他还是不依不饶:“什么时候有的?” “不知道……” 他掰过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再一次引着她与自己唇,舌相缠。 被他握住的双手终于脱困,她想去推他,却被他抱起坐,在了他身上,他这是铁了心,要在浴桶里了…… 浴桶中泉水荡漾,她如同木偶一般被他摆弄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气喘吁吁地伏在他心口,看见了当初他替她挡箭的那块疤。伸手摸过,他的眼神便看了过来。 她抬头问他:“你呢?你心里什么时候有我的?” 他沉默了一瞬,对她说:“很早。” “那是什么时候?” “夏月宴。” 元绮愣住,竟然是那时候:“我们的婚事…” “是我求来的。”他没有遮掩,好似想看看她是什么反应。 元绮神色动容地问:“为什么选我?” “因为我看上你了。”他想起那夜她立在荷花池边婷婷的模样。 “看上我什么?” “钱和人,都对我胃口。” 两人无言相拥,一直到水凉透了,他才抱着她从浴桶里出来。她裹着浴巾在他怀里,看着他身后地上溅了一地的水渍与遍地飞溅的红色花瓣,想起造成这一切的原因,羞红了脸。 他将她放在床上,她刚拉过被子想要盖上,他却不肯:“说了,你欠我三,次,还没还清。” 元绮伸手便要锤他,被他握住手臂又欺身上来,方才浴桶中施展不开,一到了床,上,他便又多了许多手段,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翻来覆去,地折腾。 也不知第几次被他得逞,她迷迷糊糊中听见他问:“当时年少,未做深想,如今呢?” 她咬着唇,不愿回答他,他按着她的肩膀,步步紧逼,躲无可躲,她只好说:“我想过与你有将来。” 他心中血气翻涌,如春日喷泉冲破积雪冰封,势不可挡,春风吹拂之处,花枝乱颤。 他对她的回答仍不满意:“再想。” 她如被席卷的孤帆,淹入海底,又被抛向天空,嗓子已经哑得说不出话来,口干舌燥快要生烟。 他明明说了只欠他三次,却根本数不清到底讨,了几次,好像跟她讨债似的,没完没了。 待到天光亮起,元绮才顶着老大的两团乌眼青,趴在枕头上喘了一口气。她一直在出汗,怕她感冒,萧淙之拉过被子将她裹住,牢牢抱在怀里:“先别睡,与你说些正事。” 她觉得喉咙又干又涩,眼皮根本睁不开:“我太累了,让我睡一会。” 他忍俊不禁,看着自己的杰作露出笑意:“皇后找你,你答应她就是。” “为什么?” “陛下当初续弦,不从年长有资历有皇子的嫔妃中选人,而是选了武将家的小姐,是想借征西大将军的势力,坐稳皇位,可这么多年过去,陛下也忌惮着皇后娘家的势力,所以扶持祁王,也是有意为之。皇后胆小,惧怕天子之怒,我们几番动作,让她害怕了,这才找了你。” 元绮强撑起精神问他:“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只怕奕王殿下也是这样的心思,若是那样,那你岂不是两头受难?” 萧淙之哈哈低笑起来,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嗯,看来确实很担心我。” 元绮打开他的手:“我与你说正经的呢。皇后连你偷偷到过扬州都知道,你我身边,恐怕不安全。” 萧淙之也终于有了几分正经:“以后的事情谁也保证不了,但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做,收复三州,击退外族。只要还有价值,无论是陛下还是奕王,都不会动我。至于身边的眼线,我会处理。” 元绮明白他的意思,便也正色与他说:“萧淙之,我既然来了,便不会再后退了。从此你不再是孤身一人,我和哥哥,会与你共进退,绝不背弃。” 他沉默着深看她,她眼里的信誓旦旦他读懂了:“我如今也无法向你证明什么?不担心我再利用你了?” 她摇摇头,目光坚定:“我从前顾虑许多,非要别人付出一百分真心,才愿意回报一分,可你在我心里占据的位置越来越多,我没办法装作看不见,就像老榆和哥哥一样,萧淙之,我心里有你,哪怕是结局凄惨,我也要去到你身边。”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她的眼睛晶亮,没有任何杂质,眼中的是勇往直前的坚毅。 他伸手抚摸着她鬓间青丝,捉住一缕握在手心,眼前人比他想的更加勇敢,面对这份真心,他反倒不能轻易回应了。 萧淙之俯下身,轻轻摸她的唇,身体也钻进被窝:“夫人一片真心,唯有以身相许了。” 元绮触碰到他身体的温度,惊慌后退,被他逼到角落:“萧淙之,你想要我的命吗?” 萧淙之却吐着热气说道:“是你想要我的命!” 元绮这一觉睡得极沉,第二日黄昏时分才醒过来。 驿馆的掌柜让人送了几次饭菜上去,里头的人都没有动静,不敢打扰更不敢声张,想着刺史大人竟然驿馆中与陌生女子缠,绵一天一夜,这要是传出去,只怕自己又要被喊去问话了。 王公之家,哪一个都惹不起呀! 为此,他还特意将他们入住的隔壁两间房空出来,生怕有人听见里头的动静传出去。 好在天黑以后,元绮终于被饿醒了。萧淙之已经正装,坐在侧榻上喝茶,掌柜的饭菜也送到了房中。 她穿好衣服,饿极了,坐到小桌前将两碗清粥都喝了,身体仿佛被掏,空,吃再多都填不满。 再看萧淙之,他神清气爽,早已经收拾整齐了:“你要走了吗?” “恩,我先送你回去。” “好。”她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地上,水渍已经干了,半干枯的花瓣却还在,看样子这期间根本没人进来收拾过,一想到这是专门招待官员的驿站,便觉得耳朵发烫,这不是在家里,若是店家进来看见这副场面…… 他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说:“陛下赏赐了二十位美人,就是怕我路上寂寞,这下不是更好,如他的意了。” 她瞪他一眼,仿佛是怪他不知收敛没完没了:“是呀,有美人作伴,大人还是快回靖州去,充实家宅吧。” “怎么?吃醋了?” 她沉默不语,说一丁点儿也不介意是假的:“你若有喜欢的……” “不会有。”他斩钉截铁。她抬眼看他,他再次肯定:“我等你来靖州。” 第54章 他不放你,我便不走 萧淙之连夜骑马送元绮回上京。元绮身上不痛快,他便让她侧身坐在马上 ,靠在自己胸膛上,马也不跑,只缓缓走着。 退房时,驿站掌柜知道要送走这尊大佛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扶着她走下楼时,还听见掌柜招呼伙计,赶紧将房间收拾出来。 她想起那一片斑驳狼藉的惨状,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纵使双腿发软,也要拉着他:“快走。” 他笑着逗她,偏走得慢。 夜里没那么冷了,他还是从身后一手揽住她,一手牵着缰绳,不紧不慢,若天光永不亮起该有多好? “萧淙之?”她一路上话少,走出去有半个时辰才开口说话,萧淙之以为她是累了也没有打扰她。 “嗯?” “我有个主意。说不定能回靖州。”原来是在想这个。 夜色里他难掩笑意:“说说看。” “我明日便去面见皇后,就说我愿意为她办事,到时我在家中闹出点动静来,到便可以,以我留京太久,姑嫂不和,家宅不宁为由,速速求去。” 萧淙之笑而不语,元绮侧身抬头看他:“你觉得如何?” “就这么舍不得我?” 元绮红了脸颊,既然已经表明心迹,她便不是扭捏之人,但他总在她认真时捉弄她,她也不让他得逞,别过头不再说话。 又行出去一段路,他低头在她鬓边轻轻说:“实不相瞒,我也有个主意。” “你说。” “我收到消息,世子此行恐怕并不顺利,一两银子没送出去,还折了不少人进去” 元绮问:“恐怕是你使的绊子吧。” 萧淙之也不否认:“毕竟嘉柔逃婚的事情是在朝堂上公然揭穿的,虽然百官都立了誓,绝不外传,但谁又能保证不漏出去呢?月姬的兄长阿蒙多不是好糊弄的,自然要折腾折腾咱们的公主和世子才解气。” 元绮想起月姬,到如今都觉得心中发毛:“虽不曾见过,但瞧月姬的行事,便也能猜到一二了,嘉柔嫁过去恐怕要吃不少苦头,加上又闹了逃婚一事。” “没错,但如今适合和亲的也唯有她,这是祁王与定王为她争来的,怨不得别人。”萧淙之比谁都了解月姬兄妹的心性,对于前路残忍之处,便没有同元绮细说,只道:“今夜我送你回去后,不会回靖州,待李瑜的书信送到,你再去求皇后,即便陛下不愿意,为解李瑜之困也不得不放你。他不放你,我便不走。” 元绮回首看他:“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竟敢要挟君王。” 萧淙之看着茫茫夜色,缓缓说道:“忠君爱国,也要看忠的是什么样的君。” 元绮立即捂住他的嘴,回首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近卫,虽然离得远又是元穆的人,但也不得不防,尤其是有皇后的警告在前,更要多加小心:“不许再说了。” 萧宗启握住她的手:“知道了。” 出发前,萧淙之派了一人前去报信,元穆的马车已经半道等候。萧淙之没有靠近,只远远看了一眼,策马便折回去。 元穆亲自驾车来接,换了一身粗布短衣,装作是车夫的样子,伸手给递给了元绮一瓶要药膏:“哪里受伤了?淙君让人来报信,说你不便骑马,还嘱咐荔云准备消肿化瘀的药,我不放心,跟来看看。” 元绮脸色大变,连忙将药膏收进袖子里:“没,没有,无非是骑马久了,膝盖有些疼。他,他太大惊小怪了。劳师动众,还麻烦哥哥亲自来。” 元穆放下心来:“那就好,淙君也是关心你。” “嗯……嗯……”元绮连忙放下车帘催促道,“哥哥,快走吧。” 回到府中,是第二日夜里,元绮走的是后门,兄妹二人皆穿着下人的衣服,绕了几圈才回到各自的院子里。 荔云为了替元绮遮掩,只能一直守候在房中,而床上的丫鬟也乖乖躺了几日。荔云迎了她进来:“夫人,您终于回来了。” 元绮看了床上躺着的人影,问荔云:“怎么样,没人发现吧?” 荔云摇摇头:“没有,本就是自己家中,我看是夫人太谨慎了。” 元绮却认真道:“自家人当然不怕,就怕其中混进了针眼,那就不好了。” 荔云明白她的意思,于是走到床边拍了拍仍然躺在床上的女孩,元绮也觉得奇怪,怎么自己进来这么一会儿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被荔云拍了几下,那女孩才起身向元绮行了礼。荔云解释说:“她是安静,又聋又哑的,是手下的掌柜前两年在街上捡来的,原本只是养着给口饭吃,这回夫人从宫里回来,要用人我便想到她了,虽说脸长得不像,背影却有些相似。” 元绮打量着她,睁着眼睛好奇地看着荔云,然后比比划划不知说些什么。荔云指着自己的嘴唇,对元绮说:“她能看懂唇语。” 于是元绮面对着她慢慢说:“你先下去休息吧。” 安静点点头,穿上了自己的衣服便乖乖出去了。 此时已到夜半,荔云早就备下热水,没有让旁人接手,亲自替元绮换了被褥,对外只说夫人身子不爽,辗转难眠,出了一身虚汗,要沐浴。 荔云反锁上门,替元绮解了衣衫,忍不住低声惊叫一声:“这……”眼前是她赤裸的后背,后腰两侧隐约看见一双手掌印,背上点点红色痕迹没有规则的遍布,胸前,后腰,乃至双腿之间都…… 元绮低头害羞不已,没有多说,便将自己浸入浴桶之中。 方才荔云替她宽衣时,便摸到了那瓶药膏,打开嗅了嗅,是消肿化瘀的,如今总算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了。于是来到浴桶边,轻轻擦拭着元绮的肩膀,笑意满满:“夫人与大人,这是情到浓时,难以自制了?我道怎么去了这么多天呢。” 元绮也是此刻才看清自己的身体,胸前瘢痕点点,腰仿佛被人掐断了一般疼。在热水包裹中才终于舒缓了一些。 荔云见她如此,不免有些心疼:“不过大人这,也太不怜香惜玉了,这是使了多大的劲儿呀。” 元绮瞪她一眼,不许她再说了:“好了,等会替我上药。咱们照旧还是称病,过几日养好了再出门。” “夫人,你这到底是在防谁?国公夫人吗?”荔云不解。 元绮看着她,荔云是信得过的,便与她说:“皇后知道萧淙之到过扬州,这件事情不管身边有没有眼线,咱们都得留个心眼,以后咱们身边的人,你记得必须得是有十分的把握才能用,知道吗?” 荔云闻言细细将扬州到上京的事情梳理了一遍:“大人到扬州路程远,时间久,其中牵扯的人太多,也说不准是靖州那边走漏了风声,又或者是扬州的,但夫人这么说,荔云心中有数。” 元绮点头。出浴后换上寝衣前,荔云便为她上药,只是有些地方私隐肿的不成样子,还得是自己动手。她虽不许荔云议论,心中却也有腹诽:萧淙之实在太凶了。 又过了两日,元绮遣了荔云去问元穆是否有靖州的消息,正逢朝堂上刚刚有过争论,他便亲自来与她说明。 元绮与元穆约在书房之中,手中拿着的是靖州传来的书信,信上说,突厥人得知嘉柔逃婚一事,认为是对突厥不敬,阿蒙多不仅不肯要嘉柔,就连送去的几百两银子也一并要退回。李瑜几番周旋,阿蒙多才松口说,想要平息此事可以,将当今圣上亲生的小公主送去,嘉柔为妾,再奉上三倍的嫁妆才肯罢休。 此事传回上京,皇帝气的要贬定王为庶人,逐出上京去,祁王好说歹说才劝住了。 如今皇帝亲生的待嫁公主只有一位,乃是最得宠的万贵妃所生,如今才十四岁。当时也是因为陛下舍不得幼女,这才选了嘉柔出嫁。 只是事到如今已不是肯不肯嫁公主的问题了,此前送出几百万两银子已经惹了民间沸议,如今若再加一位公主,陛下好不容易挽回的一点儿口碑恐怕就要败光了。 元绮握紧了那信,痛斥:“突厥如今越发嚣张了,给了公主和钱还不够,贪得无厌!” 元穆也对突厥深恶痛绝,却不得不分析眼前局势:“这几年国家富庶,若打仗,我们未必会输,但问题就在于,派谁去。一旦打起来,不是一时半会能结束的。到时候中原易主,反倒给了外族可乘之机。” 元绮明白他的意思,两王相争多年,无论哪一派出面应战,到时军力拖在边地,上京被人有机可乘,反而失了大宝,但若不去,反倒失去了立下百年之功的机会。说白了,若要攘外,还得先安内。 元绮见了皇后几回终于也明白了一些:“如今支持祁王的多半是文官,加上世子麓山归来,又有老一派的保皇党与半数的皇亲支持。但若论兵力,他虽然有辅国大将军支持,与奕王仍然悬殊。我从前也想不明白,但见了皇后几次,才有了眉目,是陛下防着皇后与奕王殿下,有意扶持了祁王。” 元穆从前并不与她说这些,一来是有些事情不可多言,二来是他并不想妹妹过多参与党争,但如今听她这番话,既是欣慰却也感慨,她注定是无法置身事外了。 元穆道:“如今天气转暖,阿蒙多已经集结队伍,准备来袭了。首当其冲,便是郸州。陛下可用的将领不多,远水解不了近火,此次若有冲突,淙君必定是首选!” 元绮也担忧起来:“他也与我说起此事,如今仍在路途中盘桓,并未走远。” 元穆却道:“他不是盘桓,是压根没再往前走一步了。陛下也知道了此事,虽然没有挑明,却在御书房发了大火。他这是借机威胁陛下,若要他出兵,就必须放你回去。” 元绮虽然知道会如此,却还是替萧淙之捏了把汗:“他……他……哥哥,不止陛下,连皇后也对他十分不满,他行事已惹天怒,即便如今不追究,只怕事后也会清算。哥哥,你想想办法,帮帮他吧。” 元穆眉头皱成一团,萧淙之所为,他只比元绮知道的多得多,又何尝不知道他这是火中取栗虎口拔牙的危险之举,但大势所趋,必须有人站出来,才能解开多年僵持的局势。 元穆思索一番,抓住元绮的胳膊,让她冷静下来:“你听我说,外患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至少在这期间,陛下就算再不喜欢他,也不会动手。你放心,即便豁出性命,哥哥也会挡在你们身前。来日方长,我会寄替淙君谋划,这是为他,更是为你。若你相信哥哥,此次我替你斡旋,你回靖州去。就当做什么都不知情。” 元绮用力点头:“好。” 翌日,元绮便称病愈,与元穆一同进宫,一个求见皇帝,一个则去拜见皇后。 皇后听说元绮愿意为自己效命,轻蔑地看她一眼:“听说你病了好几日,为了这么点儿事儿,至于吗?还以为你多大的胆呢,这就顶不住了?” 元绮跪拜称:“这与娘娘您自然是小事,可对于元绮而言,却是身为女子一生的前程。我为蝼蚁,娘娘为神明,蝼蚁身不由己,娘娘愿意伸出援手,给元绮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元绮感激不已。” 皇后闻言掩面大笑:“好个元绮,不仅说话好听,更要紧的是,识时务。起来吧。” 元绮缓缓起身,落座。 皇后道:“突厥阿蒙多带兵围了郸州,萧淙之却止步不前威胁皇帝,看来他对你确实是情根深种了。只是可惜,男人一但为女人折腰,便注定了没有好下场。你今日来,想必也听说了此事,仍然愿意为本宫效力吗?” 元绮颔首回答说:“从前有些犹豫,但昨日听哥哥说起此事,元绮也觉得心惊不已,虽说是出于私情,可他竟敢公然与陛下相抗,实在太胆大妄为了,元绮不敢细想,若一直跟着他,以后会有怎样的灭顶之祸。” “哈哈哈哈,你倒是个冷静的孩子。不像有些女人,男人几句花言巧语,就昏头转向,家族名誉全都不要了,一股脑扑上去。这点,你很好。” “多谢皇后娘娘夸奖。” 掌事的宫女递来了佛珠,皇后接过,捻动了几颗,想到了什么:“这样吧,你先随他回去,皇帝那里,本宫会替你回话。” “全听娘娘吩咐。” 第55章 一个女人要不了他的命 也不知元穆说动了皇帝,还是皇后的话起了作用,第二日,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便传话过来,一番说辞,准元绮回靖州了。 出发前,元绮格外仔细,将身边随侍之人筛了一遍又一遍。元绮想到或许今后还有特殊情况,便让荔云将安静带上了。 一番周折终于出发,萧宗启一早便在城外接她。 元绮揭开车帘,见他一身戎装,身姿挺阔,丰神俊逸,心中怦然。下了车,提起裙摆走缓缓走向他。 萧淙之也下马大步迎上来,将她揽在怀中:“今日打扮过了?” 她今日换了一身春衣新装,悉心梳了发髻,戴了一只海棠步摇,一步一颤摇曳生姿。 被他看穿了心思,面色微红,却并不遮掩:“我怕生变,早早便出来了。” 他将她的心意看在眼里,自从身心相许,她对他总是直白且真挚的,她不知道,这些于他而言既是珍宝又是毒药。上瘾的毒药。 萧淙之二话不说将他打横抱起,送进马车内,自己也坐上马车。荔云早已笑的合不拢嘴,吩咐道:“出发!” 马车内二人十指相握,元绮靠在他肩头,感叹说:“想不到短短一年不到,山雪消融,物换星移。又去往靖州了。” 萧淙之笑着说:“这叫峰回路转,有缘千里自会相逢。” 元绮灿然一笑,直起身,问他:“对了,哥哥说陛下已经下旨遣你守受郸州,可有凶险?” “郸州有我堂姐驻守,韩冲与庞统在靖州遥望相助,一时半会不会有事。只是……”他若有所思,牵动着元绮的心:“只是什么?” “只是仗既然要打,不如就彻底打一场。” 元绮闻言忧心,却也明白他的心思,只问:“你如今有几分把握?” 他认真道:“七分。” “不多也不少。” “眼下雪还没有完全化开,正是外族最虚弱之时,阿蒙多之所以要再这个时候出兵,一来是想要借此劫掠财物,二来则是以退为进,以攻为守。如果等到李瑜那几百两万银子和牛羊送去,那就另当别论了。” 元绮明白,他想借这个机会开战收回三州。但就如元穆所说,内有祁王与突厥勾连,又有辅国大将军坐镇上京。奕王的外祖家远戍西南,鞭长莫及,若是生变,他便会腹背受敌。 元绮握紧他的手拉到心口处,安抚他说:“你别着急,走一步看一步,此番若能轻松解决,借着这个机会探一探突厥的实力,我们徐徐图之,到时财力充盈,胜算会比现在更大。即便战事一发不可收拾,我们已经打通了南北商路,哥哥会为你在中原筹谋,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的,即便生乱,我们也没有那么不堪一击。” 萧淙之含笑看着她,她比他想象的更好,一旦交付真心,便是毫无保留。 将人拉到怀里,语言已无法言说情愫,唯有身体相缠才能真切感受。 元绮推了推他:“别。” 萧淙之放开他,眼神上下扫了一遍:“还疼吗?” “嗯……” 他哑然失笑:“抱歉,下次我轻一点。” 这话他那夜也是这么说的,可到后来才发现,不过是哄她的,说了马上可是没完没了,说轻一些,动作却越来越狠。 元绮羞恼地转过身,萧淙之哄了她一会,话题又回到正事上:“我要连夜赶去郸州,你不着急,可以慢慢来。一路上好好养。” 元绮知道他已经耽搁了不少日子,能够一起回靖州已经不易,并不计较,嘱咐他:“你也要小心。” 萧淙之将元绮送到驿馆,掌柜的见他此次带了夫人,仍然入住之前的那间房,替他捏了一把汗,心道这位大人心也太大了! 掌柜的打听过这位夫人,乃是当今镇国公的亲妹妹,若是让她知道刺史带了女人来这里快活,那还得了? 于是趁着萧淙之与元绮上楼的空档,吩咐伙计们,嘴上的门都把牢了! 待安顿了元绮,萧淙之便没有时间再逗留了,他将近卫都留给元绮,只带了两个人,连夜奔回北方。元绮只宿了一夜,第二日也起了大早出发。 萧淙之比元绮早到靖州七日,韩冲连夜在颍州与靖州交界处接他。 两队人马在平原上正面相遇,韩冲策马冲去,抡满手臂,向空中抛出一袋水囊,萧淙之急驰而来,看准时机勒紧缰绳,马嘶长啸,凌空跃起,他伸手揽月,稳稳接住了水囊,风尘一路,十分干渴,咬开水囊便从头顶浇下,酣畅淋漓! \"老大,终于回来了!\"韩冲兴奋地高喊,\"可把我憋坏了,就等着你回来,冲出关去杀外狗呢!\" 萧淙之来到他面前,问:\"阿蒙多到哪了?\" \"在郸州外来回溜达,草原上流窜,人不多,一群耗子,隔三差五来恶心咱们一下!\" 萧淙之手按在斩马刀上,严重凶光已现:\"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驾!\" \"好嘞!!!\"韩冲挥舞着缰绳呼喊着追随萧淙之。 月光下,一道铁蹄如利刃刺破夜空,进入了靖州。 李瑜知道皇帝派萧淙之御敌的消息,自然也听说了上京的风波。 萧淙之刚到巡防营,李瑜便掐准了时间似地来到营地。 庞统恭恭敬敬地将他请到萧淙之帐中,韩冲看他一眼,多少知道一些这位世子与自己老大夫人的事情,并不待见他,吹着口哨点了点头,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从他身边擦身走出营帐。 萧淙之一身戎装,正在看行军的沙盘,也不与他客气,直言道:\"天色不早,世子怎么来了?\" 李瑜走到沙盘边:\"听说大人为了郸州之事连夜赶回来,我当然谈要来迎接。只是不知路途颠簸,朝若是否安好?\" 萧淙之听他喊\"朝若\",挑了挑眉:\"她很好,就不劳世子挂心了,有这功夫,世子不如担心自己吧,若是开了战,您能不能娶月姬公主且不说,身携巨款来此,若是一两银子都送不出去,恐怕没脸再回上京了吧。\" 李瑜面色如霜,想到此前派人出去探路,遭遇诸多阻挠,对萧淙之也没了好脸色:\"我以为大人是豪杰,没想到行事却让人不齿,即已得到码头,建立商路,为何还利用公主大做文章?\" 萧淙之拍掉手中灰尘,轻蔑道:\"我以为世子是聪明人,事已至此,执着于此还有意义吗?公主逃婚是事实,定王劫杀我与夫人企图灭口也是事实。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李瑜盯着萧淙之:\"这其中萧大人的谋算,大人自己最清楚。\"嘉柔逃婚固然有错,但为了顺利和亲,即便知道皇帝也会悄悄压下,是萧淙之,将此事发挥出了最大的利用价值。 \"哼。\"萧淙之冷笑一声,走到李瑜近前,盯着他的眼睛:\"我做了什么不需要向你交代,我的人,你也少沾染,若还想平安回上京,老实点,这里可没人保你。\" \"你!\"李瑜怒火中烧,区区刺史,竟敢如此挑衅皇长孙,他果然如祁王信中所言一样,胆大包天! 但李瑜不是冲动之人,很快压下怒火,对他说:\"既然大人如此自信,我等着看,你的战果!\" 萧淙之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做了个请的动作,让李瑜可以走了。 待李瑜走出巡防营,韩冲拉过送他的庞统,说起了悄悄话。 行军路上,韩冲瞧着萧淙之冲锋的劲头,藏在心中的疑问早已憋了许久,只是见他一直在布军才没有问出口。 此刻终于抓住了机会:“嫂嫂怎么没回来呀?” 庞统道:“不是说了嘛,晚几天我去接。” 一听说元绮还会回来,韩冲松了一口气,当初送她走的时候,他便看出这对夫妻别扭至极,心中真是担心元绮这尊财神爷不回来了,再后来萧淙之孤身去扬州,他心中又有了盼头,心道老大这人终于开窍了。 但此番却又不见元绮,可把韩冲急坏了:“你说老大去了这么久,到底有没有将嫂嫂哄好呢。我瞧他平时挺聪明睿智的,怎么情关这么难过吗?” 庞统烦他,成天不着四六,就爱研究那情情爱爱男男女女的荤事儿,没好气道:“说了一道回来的,还能跑了不成。我看你是比老大还着急,到底是他媳妇儿还是你媳妇儿啊。” 韩冲看他也如看二傻子一般:“你懂个屁,咱们眼看着要打仗了,此时再不有所突破,哪还有时间啊,嫂嫂可是咱们最大的后勤保障。” 庞统骂道:“你当老大是什么东西,窑子里卖屁股的不成!?” 韩冲无语至极,摇了摇头:“庞统啊庞统,你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我找你说这事儿,也是我脑子被驴踢了!” 另一头李瑜回到行馆之中,手下的谋士已在偏厅等候多时。 谋士几步来到李瑜身边,悄然道:“殿下,有贵客。” 李瑜抬眼,朝着偏厅更深处看去,隐约看到一高大身影,对着谋士抬手,示意他先出去。自己款步走进了偏厅更深处。 里头那人听见他的脚步,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反而两步走到他眼前,只见一位身形魁梧,浓眉大髯的突厥男子昂着下巴挺身立于眼前。 “世子,久闻大名,终于见上面了。” “敢问阁下是?” “阿蒙多。你的大舅哥。” 李瑜见到这外族人,心中当即有了猜想,萧淙之回来,朝廷备战,突厥不可能放着美人和钱财不要,一心死战,事到如今也该有动静了。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阿蒙多亲自来了。 “突厥王子果然胆色过人,此时此刻竟然还敢在靖州显露真身。” 阿蒙多甩甩脑袋,随意拉过一把椅子走下,双脚架起搭在茶几上:“世子这段时间,四处碰壁,不好受吧?” 对于他的无礼,李瑜没有发作,反倒走到他身边,斟茶递给他,阿蒙多懒懒地靠在椅子上,没有伸手接,眼神示意他放下。 李瑜也不恼,顺势放在他手边:“王子是聪明人,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此前王子避而不见,只派使者传话,如今却亲自前来,看来是有事,用得上我了。” “哈哈哈哈”阿蒙多放声大笑,“从前我还担心,你们中原的男人都是弱不禁风的小白脸,经不住月姬的折腾,如今你这调调,倒真能和她打个来回。” 李瑜听着话头,那就是没有悔婚之意:“月姬公主是难得的佳人,李瑜自当珍惜爱护。既然早晚是一家人,有话不妨直说。” 阿蒙多收起笑脸,阴狠的杀意逐渐上脸:“我只要一样,萧淙之的命。” 李瑜并不感到意外,反倒平静地问他:“如何要?” 阿蒙多放下腿,坐直身体,端起李瑜放在手边的那杯茶,笑着说:“这就要看妹夫的本事了,我听说他娶了妻,颇有手段,出钱出力助他重建了旧城,不如你将她送给我。” 李瑜当即皱眉,眼中闪过微不可察的杀意:“王子不会以为,区区一个女人,就能要他的命吧?何况他夫人此刻并不在靖州。” 阿蒙多道:“萧淙之是不受威胁之人,当初我们将他全族的性命捏在手中,都没能拿下他。他的心比石头都硬,我当然不会蠢到一个女人可以拿下他。但我听说他为了这个女人,抗命不会靖州,说明这女人对他很有价值,另一个原因,妹夫我也不瞒你,这女人得罪了我妹妹,我身为哥哥,你身为她未来的丈夫,应该为她出一口恶气,你说是不是?” 李瑜对上他血腥狡诈的眼睛,面若冰霜,四目相对,最终还是破冰,挤出笑容来:“我自当尽力。但结果如何,可都看大舅哥了。待事成之后……” 阿蒙多连忙接话:“事成之后,你我同时举行婚礼,双喜临门!” 萧淙之没有等元绮,到靖州的第二日,就吩咐庞统率三万守军驻守靖州,自己与韩冲,带了一小队人,奔赴了郸州。 第56章 既然是亲人就该一起下地狱 又七日,元绮抵达靖州,庞统率二百精兵,如流带着家奴,出城至靖州与颍州交界处迎接。 荔云望着茫茫天际处的一队人马在朝阳中疾行,阳光照耀在铠甲上,如同湖面闪动着粼粼波光。 庞统一马当先,来到元绮所乘坐的马车前,下马恭敬拜迎:“末将恭迎夫人。” 如流也领着人上来迎她:“如流拜见夫人。” 元绮轻轻揭开马车帘子,见到这阵仗,问:“怎么这么多人?” 庞统刚要张嘴,如流便抢答道:“不多,夫人为靖州奔波,久未归家,我等感念在心,祈盼已久,故而诚心相迎。” 庞统心道,这小子嘴巴怎么这么会说?一瞬间,还以为韩冲附体了。 如流是伺候元绮最久的,虽然平时话不多,但关键时候却很可靠,上回孟秋然突然出现,也是他拦着孟秋然,坚持要等元绮处置。可见,他心中认定元绮为主人家,是个聪明且忠心的。这些元绮都记在心里。 她抬头环顾四周,与南方不同,山原仍然蒙着一层白雪,与南方好像是两个世界,一个生机勃勃,一个却仍在寒冬中险象环生。 她领了他们的心意,此处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吩咐道:“还请庞将军开路,咱们即刻回城吧。” 庞统领命,即刻上马,大手一挥,百来名骑兵整肃让出一条道来,让元绮的马车过去,然后紧紧护在其身后。 元绮心想,庞统来了,却不见萧淙之与韩冲,心中便有了数,揭开小格窗,唤来了如流问:“大人呢?”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去郸州已有七日了。” 元绮又问:“如今情势如何?” 如流压低了声音:“阿蒙多的大部队没有动,却时常派人骚扰周边百姓,如今没有正式开战的理由,大人也只能命韩将军多方围剿。” 元绮疑惑:“他们不要公主和财物,反倒做这些小动作是为什么?” 如流也面露担忧:“阿蒙多狡诈,只怕有后招。” 如今恐怕只能交给萧淙之来处理了,自己也只能在这里为他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杜汝昌呢?” “杜档头知道您回来,一早整理了货物账目,已送到府上,等您到了便向您秉明” 元绮明了,放下帘子不再问话。 再往前走,空气也是寒意弥漫,她手中暖着汤婆子,可这里的冬天实在太漫长了,篝火升起也不过是星芒一点,转瞬即逝。 杜档头勤勉,账目全都清楚找不出错,只是除却明面上的账本,还有一本私账,交给元绮。 元绮屏退了左右,连荔云都没有留下,待揭开账本,靖州真正的财政赋税情况才全盘展现在元绮眼前。 元绮仔细从头看到尾,日头照着院里的盆景松的影子从西转到东,屏风上映着的日光已经变成夕阳金色。 元绮合上账本,抬眼深看杜档头一眼,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做了萧淙之的人?” 杜档头闻言扑通一声跪到她面前:“夫人明鉴,小人……” “当初是你劝我打通南北的商路,是他授意的?”此事她也是在拿下码头的经营权后才慢慢想通的,细品萧淙之初到靖州的态度,他从未避讳过让自己借着他的便利经商,再到后来他上京述职,闹得沸沸扬扬,不求稳只求快。 元绮便猜到他需要大量的钱,这也是元绮心中一直的顾虑所在。后来也确实由他亲口印证,是他推动了一切,目的就是要私下扩军。 虽然已经知道缘由,但杜档头是元绮母亲留下的人,无论是受了谁唆使,目的如何,元绮都不能轻轻揭过! 杜档头冷汗直下,伏在她脚边:“是,是大人的意思。” “杜档头,你还分的清自己是谁的人吗?” “夫人恕罪。虽然是刺史大人有意为之,但小人当日所言,都是小人的肺腑之言,绝没有半点欺瞒诓骗之心。” 杜档头抬起头来,仰望元绮,认真述说,“我等的来历底细,夫人是最清楚不过的,小人家中世代经商,小的时候,父亲在我和哥哥之间抓阄,一个送去读书,一个留在家里做生意。哥哥不负众望,考上了举人,可是授官时,家世门第不济,哥哥满腹才学却被发配去了南边蛮夷之地,那里瘴气丛生,不久哥哥便病逝了。” 杜档头接着说:“哥哥病逝前,给家里写了信,信中说,胸怀大才却托生商人之家,实乃天不佑他,愿断绝父子兄弟之情还他身后清白。我父亲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后代子孙能够摆脱商籍扬眉吐气。收到兄长的信后,父亲接受不了,呕血病倒,不久就没了。” “再后来,我家里生意一落千丈,被您的母亲和榆爷收购,从此我便在元家当差。我第一次见到您双亲的时候,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是开国功臣之后,一个是商贾之女,竟真的不受世俗偏见困扰,坦坦荡荡地走到了一起。自从父兄死后,我心中不平,何以经商就要低人一等,若没有我们做生意,粮油米面由谁来卖?国家赋税从何而来?所以我一心一意追随老国公和夫人,我相信这世间不平,或许不能根除,但有那样的人在,定然能有所作为。” 元绮看着他说的动情,汗泪惧下,又何尝不明白他的苦闷:“所以你想要我再进一步,掌控住南北商路,以此为筹码,任何人都不能再轻视我们是吗?” 杜档头点点头:“没错,而且这事儿唯有您能办成。我知道此路难行,这里面或许有我的私心,但更是为了元家,有这份筹码在手,小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退可自保,进一步,即便是起兵造反,兵马粮草长驱南下,也是势不可挡!” “杜汝昌!”元绮大喝一声,将手边的茶盏摔到他身上,茶水照头泼下,茶盏碎了一地,“你想害死我们不成!?” 杜档头没有躲,叩拜请罪:“夫人,我知道这话说不得,但大势如此,即便是榆爷,也会这样做的!对我们来说,保住元家,保住您和大郎君,才是最要紧的。” 元绮胸膛起伏,气得发抖,良久才渐渐平稳了呼吸:“杜汝昌,既然你说都是为了元家,那我问你,今日这本私账,若没有萧淙之授意,你可会主动给我看?” 杜档头怔住,嘴巴张开看着元绮却哑了火,此刻他终于明白,元绮同自己算的到底是哪笔账! “夫人,小人知错了。”杜档头哭求道,“小人不该。” “不该什么?” “既然要做元家人,事事都该以夫人为先,有些事可以做,但必须由夫人知晓了,点头了,才算数。”他倒是机灵的,一点就透,几十年没白活。 元绮怒意稍减,看了一眼脚边的杜档头道:“这账本,将元家和萧家的命都攥住了,若日后你再因旁人几句话就动了心思,无论是谁,下场你心里有数。” “是,小人以全家性命起誓,忠心不二!如有违誓,全家横死永不超生!” 元绮看着他,眼神软了下来。她是极少对手下人说重话的,尤其还是杜档头这样有资历老掌柜。但这一次她必须狠下心来,杀住这股邪风! 她是嫁给了萧淙之没错,她愿意倾其所有助他没错,她说过即便结局凄惨也要去他身边没错! 但若是因此身边心腹的人都改了忠心,她便会一直蒙在鼓里,到死都不知怎么死的。她知道他做的是大逆不道之事,因此她更要清楚的知道动向,否则生死关头,她连替他挡一挡都做不到! 元绮罚了杜档头,就在刺史府内,执行家规,打了十板子。他没有怨言,甘愿领受。 等打完了他,元绮又让荔云传唤了医师,陪着杜档头一起回家去休养。众人皆不明白,杜档头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元绮,连荔云都说不出缘由。只知道元绮这回真的动气了。府里的下人们也更加小心谨慎。 晚膳时,如流也不敢吭声,他心里明白,即便是萧淙之来了,这时候恐怕也得看她脸色。 倒是元绮看着席间太静,主动问他:“如流,大人离开前可有什么交代?” 如流如实说:“有的,正想问一问夫人,是想住小书房还是主屋?” 元绮愣了一下:“他只说这个?” “嗯,大人说,若您想住小书房,那他便搬过来,一切看夫人意思。” 元绮今日没心情想这些,随口说:“他人不在,我先住小书房吧。” “是。”如流听她安排,除了安置房间一事,又将刺史府上上下下所有下人的名录身契奉上,协助着荔云连夜将下人都筛了一遍。 夜里,杜档头受罚的飞书便传到了郸州。 萧淙之看了如流的传信,扶额捏了捏太阳穴,没想到她还秋后算账,眼神中渐渐又有几分宠溺的欣赏,她倒是分的清。只是苦了杜档头了。 韩冲在一旁捕捉到他的笑意,又看看帐中议事的几位将军,心道恐怕这群人从来没见过老大这副模样,还得是自己懂他:“是嫂嫂来信了?”他一猜就是这个。 萧淙之将字条烧了,点头默认。看向帐中几位,准备继续议事。 沙盘边站着寸头的将军,一道旧疤从她眉心贯穿至脸颊,分明是男儿装扮,开口却带几分阴柔气的女声:“既然到了,就好好利用。我们的马还不够,我听说关外开春了有一批好马要出手。” 萧淙之冷着脸,并不喜欢她的说法,但眼下也没多说:“人不够招人,马不够买马,务必在约定之期办好。” 韩冲却道:“依我看,不如就将嫂嫂接来,这仗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总不好让她空等。” 寸头的将军抬眼瞪了韩冲,没有好脸色斥道:“你当这是过家家吗?” 韩冲也回呛她:“我说顾将军,人家是夫妻,又是咱们的大财主,过来看看有什么问题?你这么激动做什么?老大夫妻恩爱,又不碍你什么事儿!” 顾将军将手上的模型木马重重一摔:“韩冲,在坐的都是身负血仇之人,跟你不一样,你若是觉得好玩,滚回你老窝去。” 韩冲也噌站起来,剑拔弩张。却被萧淙之拦了:“再多嘴滚出去!” 韩冲见他眼神如刀,瞪了顾将军一眼,硬将这口气忍了。待到议事结束,几位前锋将军退出营帐,韩冲见顾将军没有走的意思,便也赖着不走。 顾将军瞪着他,他回瞪,一言不发,就是不走,她能拿他怎么样? 萧淙之知道她有话,看了韩冲一眼:“出去。” 韩冲没法子,提了刀,吐了口水才走出去。 见他走了,顾将军走到萧淙之眼前,盯着他问:“怎么,温香软玉几个月,就将你拿下了?” 萧淙之没接话,眼神却带了冰霜,比方才的韩冲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都督,你可别忘了,咱们的血海深仇。” 萧淙之道:“从不曾忘。” 顾将军冷笑:“希望如此。”说话间绕着萧淙之走了一圈打量着他的身段,“你这身皮囊从小就是兄弟姐妹中最出众的。女人都喜欢,月姬如此,你如今的夫人想必也是如此。” 萧淙之纹丝不动,拳头却已经紧握,常年握刀的手上筋脉盘虬而起:“表姐想说什么?” 顾将军嘲讽地牵起嘴角:“我想说,若你忘了,不如我来告诉弟妹,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高门嫡女最重清誉,不知道她知道了一切,还会不会对你死心塌地。” 萧淙之也冷笑着回应:“淙之自问对得起天地良心,没有不可告人的。” “你最好是如此。” 萧淙之腰杆笔直:“我反倒想问问表姐,何故对我,对我夫人有这么大的敌意?顾家只有你活着,我一直拿你当亲人。” 闻言顾将军脸色阴鸷,声音低沉,如同野兽在深渊的嘶吼:“既然是亲人,那就该一起在地狱待着。我走不出去,你也别想忘记!” 第57章 何必演这一出大戏! 又过了五日,平静如常,三月已过半,北方的山头终于见了一些绿色,元绮询问如流,往年都是何时开春? 如流道,若要积雪完全融化,恐怕要到四月里了。好在山脚草原上的雪原化的快,到时草原复苏,山花遍野,长河镜湖如同天空倒置,异常美丽。 夜里融雪滴滴答答,扰人清梦,她无心睡眠便想起初来靖州时,萧淙之曾说,有一片草原叫做锡林,来日带她同去见识见识中原的养马场。说到此处,又想起即将到了采茶时节,自己也曾答应过,今年的龙井要 赠予他。 于是提笔书信一封,送去扬州。 翌日大晴,天空湛蓝辽阔,飞鸟群起,穿越苍穹。 午间如流来报,世子来访。元绮让人备了热茶到前厅迎接。李瑜此番又是孤身而来,只带了一个小厮。 元绮想起前几次打交道,萧淙之说的对,她看不透李瑜的行事,故而此次回来,一直避免与他有交集。 前厅里荔云奉上点心,元绮请他落座:“元绮到靖州多日,实在是身体疲乏才未拜见世子,世子别见怪。” 李瑜穿着月色的袍衫,一派温润如玉的公子模样,对待元绮他向来是柔和的:“无妨,你我之间,不计较这些。上回不知你要走,才没有去送你,一别数月,我心中一直记挂着。” 元绮心道,他又是这番态度,便提防起来:“不知世子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李瑜瞧了眼左右:“当然是有事。且是大事。” 元绮上回吃过他的亏,这回没有立即让人退下。李瑜却道:“这是在你府上,你还怕我不成?” 话已至此 ,元绮便对如流道:“你带人下去看看小厨房的点心做的怎么样了。荔云留下,替我们煮茶。” 李瑜没反对荔云留下,待其他人下去,李瑜也不拐弯抹角,严肃神色,略有些沉重:“朝若,我接下来的话,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世子请说。” “你哥哥长穆,应当多日未给你来信了吧。” 元绮想着自己这一走路程便是一个月,是到了靖州才给哥哥报了平安:“我前日刚送出的家书,哥哥的回信,恐怕没有这么快 。” 李瑜道:“他恐怕无法回信了。” “世子此话怎讲?” “你兄长旧案重提,引火烧身,扬州刺史卢峻山已联名上书参奏。” “参他什么?” 李瑜见她关切,不慌不忙道:“参长穆监守自盗,铲除异己,结党营私。” 元绮盯着李瑜,并不十分相信,毕竟这只是他一人之言,自己一丝风声都没有听到:“胡说,我哥哥是最刚正之人,这分明是诬陷。我相信哥哥,此等捕风捉影之事,即便是真,也伤不到他。” 李瑜知道无凭无据,她不会只信片面之词,又道:“可此番却有账本,证明他受贿。还是你嫂嫂亲自交出来的。” 元绮怔住,眼神中有极力掩饰得错愕,但当着李瑜的面仍然装作不为所动的模样:“不可能,我嫂嫂她……”她想到洛昀已有身孕,但李瑜却未必知道,于是道:“此事我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消息,若真有此事,世子今日特意来说与我听,究竟是何意?” 李瑜道:“你不知道,是因为皇爷爷封锁了消息。我来,是想和你一起,救长穆。” 封锁消息?有什么值得封锁的?无非是防着萧淙之罢了。既然不想让他知道,又何必专程来说给自己听? 元绮觉得他这话虚伪极了,诬陷元穆的除了祁王一党,难道还会有别人? “如何救?” 李瑜躬身靠近她,语气中带了些恳求:“我奉命来此,明面上是送上嫁妆缓和边境关系,实则从中谋划分裂关外势力。但如今困在靖州,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要出关。” “世子既然是奉命来此,出关何须我帮忙?” 李瑜轻笑一声:“你我都是聪明人,我的人出去,几次三番不是迷了路,就是失了踪,这究竟是为什么,我想朝若应该很清楚。” 元气微微瞪着他,眼中隐忍着怒气,分明是他们勾结外敌还要诬陷忠良,如今却说的如此大义凛然:\"如果我不愿意呢?\" 李瑜神色认真且凝重,辩解道:“朝若,不是只有你们,才有血性,我说过,身为皇亲,我比谁都想收复失地驱逐外族。萧淙之此时确实可以与突厥开战,可战火连绵,你就敢保证他一定能取胜吗?突厥大可汗联合关外数十个部族,才有今日的力量。以战止战不是办法,逐个击破我们的损失才能降到最低。或许你并不认同我的做法,但我既然已经奉皇命来到这里,你们若还认自己是李家的臣子,那就该放我出关。” 经过上次沥坊事件,元绮根本不敢信他,萧淙之虽然没有细说二人之间如何斗法,但他以皇长孙的身份干预靖州,一定比月姬更麻烦。既然萧淙之不放他出去,那就有不让他出去的道理。 “抱歉,世子,我很想帮你,但我一介女流,又能为你做什么呢?还是你想以哥哥的性命,威胁强逼于我?” 李瑜露出难以置信的失望神色:“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我与长穆从小一起长大,师出同门,即便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见死不救。朝若,我今日过来,是希望你能帮我,只有如此,我才能回到上京,才有话语权去救长穆。” “世子凭什么这么肯定?还是我哥哥被冤枉,本就是祁王一党的手笔?” 李瑜微微垂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你说的没错。萧淙之与长穆联手重创了定王,我们不可能不反击。” 元绮愤然站起身,质问李瑜:“既然如此,世子还在这里伤怀什么?这不正是你们想要的吗?” 李瑜仍低着头,声音喑哑,好像痛苦极了:“我最怕你知道。可又不得不让你知道。” 元绮冷眼看他:“世子,这话别再说了。”说着背过身去,不愿再看他。 李瑜却缓缓站起身,走到她身后:“朝若,我知道你生气,可是朝堂之争不是个人能够左右的。我今日来,是想劝你,如今元穆已入天牢,皇爷爷封锁消息,就是不让你们救他,萧淙之狂妄自大,已惹天怒,这是迟早的,你们不能在同他一起了。我不能让你给他陪葬!” 元绮闭眼深吸一口气,转身对他道:“纵然萧淙之被万夫所指,被世人所弃,那又如何?世子口口声声为了我,却陷害我唯一的亲人,置元家于死地,纵然我要与萧淙之一起死,也不愿再听你这些话!” “两王相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们跟着奕王能有什么好处?封疆大吏?官至宰辅?我可以给你比这更多!长穆是洛尚书的女婿,为了一个奕王翁婿反目妻离子散值得吗?说到底这是我们李家的天下,你们何必陪葬?” 元绮回首瞪着他,此刻只觉得他的嘴脸难看极了:\"敢问世子,若我们兄妹始终无法如世子所愿,世子当如何?\" 李瑜面露痛苦之色,仿佛极其不忍:\"我说了,我不能看着你们为萧淙之陪葬,若你不肯,即便让你恨我一辈子,我也要问你这一句:元穆与萧淙之,只能活一个,你如何选择?今日我就是绑也要绑着你出关。\" 元绮藏在袖子地下的手早已紧紧攥成拳头,说到底,还不是威胁!? 她冷声道:\"世子这是铁了心要逼我,何必演这样一出大戏!\" 李瑜闻言气的面色涨红,一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臂拉到眼前:\"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我对你如何真就一点儿都感受不到吗!?\" 如流一退走,荔云便警惕起来,谁知李瑜越说越不合规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此刻见李瑜动手,立即冲上前护着元绮。 可李瑜使了好大的劲儿,怎么都拉不出元绮:\"世子殿下请自重!\" 李瑜看了荔云一眼,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松开了抓住元绮的手:\"朝若,我不逼你,但我与你说一句实话,此番指证长穆的证据确凿,他有没有活路,全看你。若你想救他,今日城门下钥前,我们一起出关。我不是吓你,若你通知萧淙之,元穆活不过三日。你自己想吧。\" 元绮双手攥紧,看着李瑜离去的背影,心中复杂至极。若是换做几年前,她说不定真会对他动心,即便是数月之前,面对李瑜口口声声的情意,她心中也有一丝感激,可如今再看他,心中却只有失望。 荔云走到近前,扶她坐下,悄声问:\"夫人,咱们现在怎么办?\" 元绮沉默不语,眉头紧皱。 荔云道:\"也不知道世子说的是真是假?\" \"真真假假,我们没有时间去求证了。\"话虽如此,但元绮心里却已经相信此事是真的了——私钱案最初发现就是在扬州,当时是由扬州刺史卢峻山协助元穆调查的。从前不觉得有什么,但上回见姜洹对他的态度,她心中便有了猜测。如今从李瑜嘴里说出来,便有几分真了。 \"何况,只要有一分可能,我都不能见死不救,李瑜出关,想要分裂外族,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就的,若哥哥真出了事,这点时间,便有可能救他的命。\" 荔云也听明白了,于是又问:\"那咱们,要告诉刺史大人吗?\" 元绮沉默了半晌:\"要,此时若瞒着他,反倒让小人得逞了。你立即唤入流来。\" 如流其实并未走远,一直候在外面,期间李瑜拉扯元绮,也有一两句落进耳朵里。好在一早支开了其他人,否则刺史不在家,别的男人上门来私下说真心不真心的,元绮的名声恐怕就不保了。 想到此处,如流看着庭院里的盆景松树,眼中深沉了几分,这位世子,果然阴毒,装作一副翩翩君子情深几许的模样,实则不动声色就想毁人清白,下一次再上他,绝不能让他再单独接触夫人了。 正想着,荔云便来唤他。 如流走进去,瞧元绮脸色并不好,便知道有事:\"夫人有事,尽管吩咐如流,大人离开前交代了,我们全权听您使唤。\" \"如流,我要你替我传两封信。\" \"夫人请说。\" 元绮于是将自己心中的打算说出:\"第一封,你去请庞将军,就说我要出关去郸州,让他挑一些人送我,人不必太多,第二封信,你报给萧淙之……\" 待元绮将自己的谋划说清,如流却定在原地,没有去办,反到劝她:\"夫人,此事太凶险了。小人斗胆说一句,这位世子信不得呀,若您去了,有个三长两短,小人如何跟大人交代!\" 元绮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如今给我的时间不多,因此我让你将此事通报给萧淙之,一来利用这段时间去打听我哥哥的事情是否为真,二来由他郸州派人监管世子与我。我之所以不通知庞将军,就是怕靖州一动,便被他察觉。所有人都以为我跟着世子出关了,我才安全。\" 如流低头思索,只好说:\"好,既然夫人已经拿定了主意,小人这就去办。\" 天刚擦黑,庞统的人便已在城门口等候,这是元绮的吩咐,不让他们来府上接,那是为了方便将李瑜一行人乔装塞进家丁队伍里。 荔云揭开马车的帘子,庞统朝里头一看,只见今日元绮戴了帏帽,正襟危坐。 元绮的身形他认得,便上前行礼:\"夫人,人都准备好了。\" 里头的人仿佛正看过来,庞统又问:\"是否现在出发?\" 只见马车中的人抬了抬手,荔云便代为吩咐道:\"夫人的意思是早去早回,有劳庞大人了,我们这就出发了。\" 庞统领命,派了十几人乔装成商人队伍跟在后面保护。 待一行人缓缓走出靖州城,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城门上换了岗,庞统已经带人回到军营。 如流驾着一辆马车,提着一盏灯笼,缓缓又来到了城门下,马车后只跟着三四位下人。 如留下车对着守城的士兵耳语几句,对方便放了行。 第58章 别人能死,她就死不得? 一轮明月照在漆黑的原野上,星子闪烁,成为此时唯一可见的风景。 围绕在马车周围的灯笼,聚在一起,营造出一团暖橘色的火光,簇拥着马车向前行进。 待回头已不见靖州城,队伍终于停了下来。 车队里李瑜脱掉了家丁的衣服,露出一身干练的黑色短打。立即有人牵来一匹马:“公子。” 李瑜回头看一眼队伍末尾护送的数十人,那是庞统安排的,此刻并不着急暴露身份,便以护卫的身份来到马车边,对着马车的小阁窗说:“今日有劳朝若,累的话先睡一会吧,我守着你。” 马车中没有回应,李瑜道她还在生气,也没有继续说话,骑马在马车边伴着又走了一段路。 荔云上了马车内,替里面的人铺了被褥,李瑜借着马车上悬着的灯笼,瞧见里头的人影,缓缓伏倒。 此刻寂静在整个旷野上弥漫,前路虽难以预见,但却能感受到风中的自由,能感受到人生的无限宽广。 李瑜心头浮现起少年时初见她的模样,被双亲与兄长捧在手心,千恩万宠。能当皇室伴读的孩子,前路多半已经注定。若非是心腹,便有极大可能结亲。 他心中早有目标,此生必要坐上那把至尊之椅,因而少年时对高门公爵之家颇有留意。 只可惜他听说她有个出身商贾的母亲,否则镇国公独女,倒配得上自己。于是收起了对她的关注,反而与长穆交好,毕竟将来他是要袭爵的。 再后来国公府没落,墙倒众人推,他却又另一番看法。他看中元穆之才,又看中他妹妹之财,雪中送炭,好过锦上添花百倍。 他如从前一样与长穆来往,甚至会关照他妹妹,而自己也落了一个贤名。 麓山前他心想从此与长穆师出同门,更近一步,于是便去提亲。 祁王并不同意,但他却知道元穆的妹妹已经接手全部生意,虽说名声不好,但与庞大的财力相比,这些又算的了什么? 可元穆拒了他,他第一次觉得元穆愚蠢,身为皇长孙的自己出面求亲已经给足面子,这世上绝不会再有比自己更好的门第配他妹妹了! 可三年后,他听说他妹妹,嫁给了一个横空出世的三品刺史。那滋味就好像是自己悉心养大的果实,被人偷走了一样难受! 再见,她不出意外长成了明珠般的美人,华贵矜持,落落大方,比他想的更好。 他想这世界至尊之位生来就是自己的,如她这样的珍宝也该是自己的! 李瑜再次侧头看向马车内,到了这一刻,竟真有了几分真心! “朝若,睡了吗?” 里头传来荔云的声音:“夫人睡下了。” 李瑜就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说了起来:“我知道你还在生气,只是前路黑暗遍布,有你在身边,此刻竟觉得安心不少。若这条路没有尽头,永远相伴,该有多好。” 这话荔云不敢接,只好按住怀中人,装作睡着。好在李瑜也没再说什么。 又往前行了一段,车中人已然入睡。 李瑜打马来到队伍前头,遥远的天际处一点星火跌宕而来,逐渐越来越大,马蹄踏踏,原来是有一队人马! 待到近处,庞统派来的人率先发现异常,冲到最前头,伏地探听,立即禀报:“快走,是外族人!” 整个车队立即调转方向往回奔,李瑜打马来到马车边。 颠簸之中,马车帘子掀起,里头戴帷帽之人看见他紧张的面容,张嘴说一了句:“别怕。”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仿佛整个原野都为之震荡! 荔云往回看了一眼,才发现一路紧追的都是手持弯刀的突厥士兵! 一旦追上,二话不说手起刀落! 庞统安排保护的人已经去阻拦,李瑜带着马车先走! 马车跑的慢,李瑜大喊:“出来!我带你走!” 千钧一发之际,荔云将马车内的人推了出来,那人伸出手,李瑜立即拉住,用力往自己怀里一带,便同乘了一匹马飞也似的一骑绝尘! 荔云立即松了缰绳,丢下马车,骑马逃命! 突厥此番来的个个都是精锐,庞统派来的十几人顷刻之间就被铁蹄碾碎,为首的一马当先,紧追其后,狂妄大笑:“萧夫人,就让你先跑一会,等会追上了,咱们好好招待你!哈哈哈哈哈” 荔云心道不妙,又用力抽了几鞭子,慌乱之中灯笼火源都已经散落,只能盲目地四处逃跑! 等到终于追上了李瑜的马,二人并肩往前,马蹄却不知被什么绊住,双双坠落! 突厥人立即围了上来,领头的那男人下了马,第一时间捉住了头戴帷帽的女子,当即掲下,露出一张小巧温婉的脸。 荔云当即扑过去将人护在怀里,李瑜虽没有说话,眼中却早已天崩地裂般震惊,眼前人身形与元绮有八分相似,却长着截然不同的脸! 阿蒙多杀光了所有随侍,只留了李瑜荔云与安静三人。 因在郸州附近的地界,他不敢逗留,连夜带着人钻进山林里的临时藏身点。 三人被他捆一处,逐一被拉出去问话,李瑜这一路上已经发现,眼前人不仅不是元绮而且还不会说话。阿蒙多虽然着急赶路,一时半会没有察觉,但这是迟早的事情! 荔云也从只言片语中听明白了,这些人是奔着元绮来的,可是此次出行,知道的人并不多,她起初怀疑是李瑜走漏了风声,可是见他临危是的表现,如今也同样是阶下囚,而且这些突厥人好像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以为是元绮的贴身护卫。 难道是真与他无关? 不久,阿蒙多将人一个个提出去问话,首先问的是李瑜,回来时是带了一身淤青,下一个是荔云,趁着换人的间隙,看守的人走到外头喝水。 李瑜赶紧拉过荔云:\"绝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个元绮是假的,否则不光我们,连你家夫人也有危险!不仅如此,你还要拿出证据,证明这是真的!\" 荔云迟疑又惊惧地点了点头。 阿蒙多的人没有对荔云动粗,只是几个男人的眼睛始终黏在她身上来回打转。荔云强忍着恶心,回答着问题。 无非是问此行的目的,马车中是否是萧淙之的夫人? 荔云只说是要去郸州找萧淙之的,至于如何证明本人身份,最有力的证明,便是元绮常戴的那对玉镯,价值千金,若是不信可找人来验。 在这期间,李瑜安抚着受惊的安静,他发现她能看懂唇语,便问:\"你家夫人呢?\" 安静此刻全然信赖眼前这位几番舍命相救的男人,于是用手在地上的灰里写:\"去郸州。\" 果然,她利用了眼前的哑女拖延时间!定然是乘机去郸州找萧淙之了。 李瑜瞧着眼前人,虽然容貌全然不同,身型神韵竟有如此相似之人! \"萧刺史可见过你?\" 安静摇摇头,写下:\"从未。初来靖州。\" 李瑜心中有了打算,抓着安静的手臂,认真地对她说:\"从此刻起,你必须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萧夫人,明白了吗?\" 安静信任他,用力点了点头,从嗓子眼里用力挤出一个字:\"嗯……\" 荔云被人送回来,身上却没有伤,她看了一眼李瑜,仿佛再说,事情已经办妥了。 此后阿蒙多提了李瑜去,却并未问过安静。 元绮的车马绕道行的慢,预计还需走上一天一夜天才能到郸州。 原本元绮已准备答应李瑜,荔云却道:“咱们既然不打算乖乖由人摆布,夫人何必亲自赴约?世子想借您的名头出关,您亲自去,万一有什么,他正好拿您做人质。不如就让我带着安静替您去,即便世子发现,您也已经到郸州了,咱们帮他出了关,也算出了力了。” 元绮明白她说的有道理,却仍在犹豫:“安静毕竟不会说话,太容易被发现了。而且你们一块去,万一有什么意外,我不放心。” 荔云却上前握住她的手:“夫人,如今是非常时机,大郎君若真的被诬陷,我等自当不惜一切救他。您别犹豫了,我会一直陪着安静,有我在,别人也少些疑心。” 就这样,元绮当夜也离开了靖州。 她带的人不多,装作商人的模样,迂回走上了通向互市的商路。 扬州镖盟成立后,元绮看过万保镖局建立的商队路线,其中在靖州通往关外三州的路上,就有驿站。只是此时还未到关外的春天,路上看不到一辆车队。 从天黑一直走到东方泛青,元绮时不时便揭开马车的帘子,想看一看是否能遇上商队,若是遇上,回到万保在此处的驿站,那便多了一份保障。 朝阳在山野间升起时,元绮终于看清脚下的土地,冰层松动,被马蹄踏破,露出枯黄的草地。 身后照耀着金色的晨光,马蹄声逐渐踏踏而来,元绮惊喜地回首望去。只见一队黑衣人马疾驰而来。 元绮正准备让人停下,等后面的队伍。随侍中忽然有人大喊:“是突厥人!快跑!” 郸州的军营之中,韩冲少见的黑着脸提刀垂首走进主帅的营帐。 “老大,人,没找到。”他语气有些虚不敢看萧淙之。 自从元绮传信来已过去了五日,萧淙之当天就派了人出去接,但却在路上找到了两队尸体,一队是护送荔云和李瑜的,另一队是商道上护送元绮的。 他命韩冲已经搜寻整整三日,可除了尸体,一个人都没找回来! 见萧淙之沉默不语,韩冲已感受到空气中的沉重气氛,但也不得不开口:“老大,阿蒙多这几天动作越来越多了,会不会他已经,我只是说可能,嫂嫂不幸落入了…” 韩冲的话没说完,萧淙之手边的砚台已经应声摔了粉碎! 他整个人都绷紧了,仿佛怒火下一刻要破胸而出!韩冲从没见过他这样,却能猜到其中缘由,毕竟萧家被俘时……于是他赶紧补救说:“就算真是这样,凭如今的形式,阿蒙多也不敢再乱来,一个平平安安的嫂嫂才更有价值。” “被抓了又如何?我们萧顾两家的人能死,她就不能吗?”正说着,顾将军满不在乎地走了进来。 韩冲此时看到她,一个头两个大:“顾将军,好歹那是你弟妹。而且对咱们有恩,你这话是不是太过分了!” 顾将军抬眼,眼神中只有冷漠:“亲人,恩人,死的还少吗?” 萧淙之此刻并不想听他们争吵,于是给了韩冲一个眼神:“你先出去。” 韩冲看的明白,此时不是纠缠的时候,心中虽然不满顾将军,却还是识趣地走了出去。 “有事?”萧淙之问,声音冰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顾将军从手中拿出一张信纸给他:“前几日和你说过,有一批好马到了。” 萧淙之随手将信纸丢在案上:“这种事需要我去办?。” 顾将军明显对他的回答不满,瞪着眼看他:“怎么,你的女人被抓了,就连正事儿都不想办了?杀都杀了那么多了,还舍不得这一个?” “顾庭芳!你发疯也要适可而止!”萧淙之高声呵斥。 顾庭芳这个名字,因为她说过,从此以男子之身为复仇而活,已经多年不曾唤过。 她见萧淙之真动了气,突然收了脾气,与他认真说道:“我今日不是来和你吵架的,这批马对我们很重要,别人去都不行,必须由你去,因为,阿蒙多也会去。这些马若是落入突厥手中,对我们是个大威胁!你不是想重建中原养马场吗?这就是机会!到时你若能趁机杀了阿蒙多,比你现在干着急更有用。你夫人是死是活我不管,但别忘了你是谁,既然坐在这个位置,就必须做你该做的。” 说罢,她也不等萧淙之的回答,转身就要走。 萧淙之却开口喊住她:“顾庭芳听令,命你协助韩冲,围剿阿蒙多,救出元绮及其相关人员,一切以救人为先!如有违抗,军法处置!” 顾庭芳止住脚步,定了一会,回首瞪着他。 萧淙之不会给她拒绝的机会:“顾将军既然还认我这个大都督,那就听好了,我的人,我一定要救!” 第59章 她的人你不心疼,命也不要了? 萧淙之将顾庭芳送来的消息攥在手里,没有太多时间思索,便想通了其中关窍。 经过这场严冬,关外的牛羊马匹损失了三成以上,若要打仗,马是极其重要的战争武器。阿蒙多确实有可能亲自去。若他真的抓了元绮,趁此机会拿下他,一切便有转圜余地了。 于是立即又将韩冲唤来,独自吩咐了一些事情,连夜带着银子,装作中原商人的模样,赶去互市。 多年以来,互市一直是关外的中立地带,只出售货物,不参与任何战争。各部族都需要互市提供物资,因此大家默契地遵守着这里的规则。 此次出售马匹的是关外有名的驯马人家族,他们擅长捕获野马驯服后繁衍,同时也是互市最大的走货贩子。 萧淙之进入用来进行大宗交易的客舍后,胡人打扮的小二便上来迎他:\"这位财主,本店的规矩,客人是不允许带武器的。\" 萧淙之看他一眼,此次出来为掩藏身份,并未带斩马刀,他于是眼神示意,身后跟着的一众乔装成家丁的士兵,便都交上了自己的刀兵。 小二于是引着他们往里面走,边走还边介绍说:\"财主是来买马的吧。您今夜好好休息一日,明日我家掌柜安排买家看马。\" 萧淙之知道这些马是抢手货于是问他:\"还有其他买主?那你们掌柜打算怎么卖?\" 小二笑着回答说:\"这我可就不好说了,往年年景好,分批定出也就是了,今年遭了雪灾,这批马就成了抢手货,来的几位买家都有意向全部拿下,这就得看诸位的实力了。\" 萧淙之心中有了数,这是要坐地起价,价高者得了。说起财力,他又不免想到元绮,想到她珠翠满头,珠光宝气,如同小财神爷的模样,他从未对她说过,其实他喜欢看她变着花样换首饰的样子,她好好享受世间一切,有着充满生动的美感。 这一次能有机会来此买马,也全托她的福,只是不知她到底现在如何了? 思索着,连萧淙之自己都没发现,眉头已经皱成一团,双拳攥得死死的。 身旁的随侍见他这模样不敢多问,只好主动请命:\"大都督,末将这就去探听消息。\" 萧淙之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准了。 晚间,随侍来报,说所有买主都已经入住客舍,主人家住在客舍后的六角观楼里,在楼上点起了一盏灯,意思是人已到齐,今夜开始闭店,未赶上的买主无法参加此次竞买,只能等下一回了。 萧淙之当即换了一身常服,装作闲逛的样子,在客舍中四处游走。 客舍很大,人却少,极安静。 他悄无声息去了后厨,根据厨房送晚膳的数量和菜色,摸清了大约有四家入住,分别安置在客舍东南西北四个院子里。 能买得起这批马的,绝非是等闲之辈,因而客舍现代规格也全是按各人喜好,专配了各族厨师做的。 萧淙之从菜色判断出外族人住的大约是东边的阁楼小院。他于是趁着夜色潜入,正碰上小二送来酒菜,候在小阁楼二楼的门外。 一队突厥人虽然没带刀,却各个身材魁梧,分列两侧,下一刻众人齐刷刷对着长廊尽头用突厥语行礼,意思是,恭迎主人。 萧淙之藏在暗处,稍稍调整角度,只见阿蒙多阔步走来,手中还牵着一条绳子,随着他向前走身后终于露出绳子捆绑的人影! 一名素衣女子,头戴帏帽,一双手被粗绳子捆住,像奴隶一般被阿蒙多拉扯着向前走。 萧淙之怔住,那身影!他再熟悉不过! 只见阿蒙多走至房门前,停住脚步回首邪笑着看那素衣女子,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强行拖进了房中! 萧淙之当即按耐不住,手已经摸到身后藏着的短刀——元绮的信中曾提到过安静,但此时此刻,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是她本人,他也不敢侥幸! 刀已在手中,来不及叫支援,他绝不会让曾经的悲剧再度上演! 然而就在萧淙之准备现身时,楼下院子中一阵骚动,有个突厥人冲上来报信,阿蒙多当即开门随报信之人离开。 萧淙之没有退走的打算,反而打算趁着人手减少而趁机杀进去。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有窸窣声传来,他动作敏捷翻身避开,一只小飞镖射在他方才停靠的柱子上。 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名身材高大黑衣蒙面的男子。 萧淙之转动短刀,眼中冷酷却杀意弥漫,谁知蒙面男子突然向后一退,朝萧淙之摆手:“萧大人,手下留情啊。我可不是来打架的。”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我只是来劝大人一句,别轻举妄动,明天才是真正的战场。” 此人对事情了如指掌,却似乎并没有敌意,一时间萧淙之猜不透他的身份。 而对方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目光越过他,看向素衣女子所在的小阁楼:“放心,在此之前,我会替大人将人看住的。” 萧淙之眯眼打量他,似乎在思考着他的提议:“你拿什么保证?” 蒙面人摊了摊手掌,满不在乎道:“我还真拿不出什么证据,信不信全看大人您了。您信我,那我不光可以保证保您夫人平安,还能保证这批上等的马,都归您所有,若您不信,请自便。提刀杀进去,我知道您好身手,但您夫人恐怕就没这么好运了。” 最终,萧淙之收了刀。 夜里,小阁楼里的素衣女子坐在桌前,手仍被绑着,身体紧绷地像一把弓,引得太满,几乎要折断。 她一双眼死死盯着门口,不知过了多久,门再次打开,阿蒙多处理完事情又回来看她。 她立即起身退到墙角。阿蒙多却像看陷阱中的猎物一般,步步逼近。等到她退无可退,阿蒙多蹲下身,拉着她来到自己面前,脸已经贴在她帏帽的纱帘上。 瞧着她瑟瑟发抖,惊弓之鸟一般的模样,阿蒙多玩味地笑了一声:“放心,我答应过李瑜,不会动你,只要你乖乖配合我,杀了萧淙之,我亲自送你回去。” 阿蒙多似乎是来警告她的,看到目的达到,很快就离开了。 素衣女子一夜未眠,她独自蜷缩在角落,担惊受怕了一整夜。 她不知道的是,萧淙之没有走,而是在小阁楼外守了一整夜。 第二日设宴在官舍后的六角观楼里,角楼有六层高。来这里交易的人,虽然用了假身份,但是说不定便有萧淙之与阿蒙多这样的仇家,因此,所有买主都错开时间,由小二引着上到顶楼。 顶楼六角,主人家坐东方,其余五角各坐一位买家,只允许带一位随侍,还空出一角。 待萧淙之走上六楼,落座后,其余两位买主不愿意暴露身份,案前的帘子都放了下来。 萧淙之是第三位上楼的,心想既然只有四位买家,那下一位,便是阿蒙多了。他紧紧盯着通上六楼的楼梯。 然而来的却不是阿蒙多,而是两位头戴帽围,身穿胡服的男子。其中一个身形高大,萧淙之眼尖,虽看不见脸,但单看他的身形,便认出了,就是昨晚的蒙面人。 只见这二位缓缓落座在空出的一角,放下了面前的帘子。 小二解释道:“这位是昨夜点灯前,赶来的第五位财主。” 萧淙之与其余两位买家都没有说话,很快,阿蒙多便带着人来了! 所有人出场或用面具,或用围帽,总之会隐去身份,唯有他,毫不掩饰地一步三个台阶往上走。 昨夜那位素衣女子双手仍被捆住,围帽遮住了脸,他嫌她走的慢,抬头环顾了一遍六楼顶上的几位买主,唯有萧淙之没有放下帘子,脸上却带了面具。 阿蒙多一眼就认出了他,露出了充满挑衅的笑,然后对着身后的素衣女子,调情般说了一句:“女人就是麻烦,这腿又细又白,就是走不动道!” 说着,一把将人扛在肩上,走了上来。 素衣女子轻轻挣扎了一下,但是怕阿蒙多更加乱来,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惊呼。 萧淙之戴着面具,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知道他一直面朝着阿蒙多的方向,一直看着二人在对面坐下。 既然买主已经到齐,卖家也缓缓从楼下走了上来。 众人往下,只见一位异域风情的女子款款走上来。那女子约莫三十出头,穿着胡服,双手戴着金器,裙边是金丝绣的,一路上金玉珠翠,叮叮当当。 小二上前迎她:“掌柜的。” 那女子环顾四周,在东面的一角坐下,她大手一挥,小二的伙计便给各位买主送上了一壶美酒,和一盏黄金做的铃铛。 阿蒙多率先开口:“掌柜怎么称呼?” 女掌柜瞧他一眼,端起桌上的酒,斜倚在榻上,一饮而尽:“今日,我姓完颜。” “今日姓完颜,难道明日就不姓了?” 女掌柜露出高冷神色:“明日还没想好姓什么,不过姓什么,都与客人你无关了,走出这个门,咱们,人货两清。” 阿蒙多似乎对她的态度不满,收起了笑意,但又不想在此时得罪她,于是便没再说话。 此间又有一位不知名的买主问道:“我们是来买马的,掌柜既然让我们来看货,约在这角楼里是什么意思?” 完颜掌柜勾起嘴角,轻蔑一笑:“我这个人做生意,从来都是言出必行的,叫你们来看马,当然是有马。” “既如此,敢问马在何处?” 完颜掌柜对着小二一摆手,小二当即领会,走出几步,又唤了一位年轻力壮的伙计,一同打开了一整面木窗。 那木窗足有一整面墙大,角楼又高,望出去是茫茫雪原,风声与马蹄声一起灌进角楼。 只见远处的雪原之中,群马奔腾而过,铁蹄踏踏,如巨人撼山,踏碎原野的冰层,露出即将发迹的草原模样! 生机蓬勃的健硕肉体在阳光下奔驰,皮毛闪烁着油亮的光泽,带着一种冲出桎梏的莽劲与野性! 来到这里的买主,不用说也能猜到一二,需要这么多马的,除了中原的军队,那就是关外各部族了。阿蒙多露了脸,其余没露脸的,要么就是从旁协助他,要么就是生了异心,再或者,就是中立的部族。 若是有了这匹马,必定能实力大增! “好马!”阿蒙多站起身,摔杯大赞。 完颜掌柜脸上也浮现出自信的笑容,她目光转而来到萧淙之脸上:“如何呀?” 萧淙之只说了一句听不出情绪的:“不错。” 小二随即和伙计关上了木窗。对众人道:“各位财主,货已经看了,诸位都是想要全部买断的,既然如此,我们掌柜也是痛快人,底价三十万两,其余的,诸位竞拍吧。摇铃一次,最低加价五万。” 阿蒙多重新坐回位置上,将身边的素衣女子一把揽进怀里,率先举金铃:“四十万!” 小二道:“这位财主阔气,其余还有没有还想加价的?” 随即又响起几个声音:“四十五万。” “五十万。” 后来的那位财主没发话,萧淙之缓缓拿起铃铛,盯着阿蒙多,敲了一下:“六十万。” 小二道:“这位财主出价六十万两,还有想加的吗?” 阿蒙多手里的铃铛再次响起:“六十五。”说话间,素衣女子已坐到他怀里,他的头凑到她颈肩,仿佛在嗅她身上的兰香,眼睛却还是挑衅地看着萧淙之。 六十五已经翻倍了,这不是个小数目,席间已有人低语,没想到涨得这么快,但为了这批马,还是咬牙摇了铃铛:“七十万!” 另一家已经没了声响,又回到萧淙之这里:“七十五万。” 萧淙之知道阿蒙多没钱,之所以敢这样叫价,那是想要用中原皇帝给的那几百万两来付,但那笔钱李瑜不会全部给他,即便给他,大可汗也不会允许他全部拿来买马。 果然,阿蒙多脸上笑容僵了一下,随手捡起了地上的碎瓷片,拉过身边的素衣女子,用力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袖子:“这位财主,你可想清楚了,她的人你不心疼,命你也不要了?” 萧淙之此时手握金铃,拳头攥紧,盯着阿蒙多没有说话。阿蒙多见他没有摇铃,立即拉过素衣女子的手,又割一刀,这一刀割得极慢,疼的她挣扎叫喊。 萧淙之握着金铃的手,一拳砸在桌上,身体绷直似有些抖动,桌上酒水震落,撒了一地。 对了,这就是阿蒙多想看到的,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随即将人提起来。 第五位财主的帘子后面,身形高大的那个按住了身旁的人,小声道:“你就不想看看,他到底会不会为了心上人,放弃这批马?放心,一切尽在掌握。” 第60章 我果然赌对了 阿蒙多拎着素衣女子那鲜血淋漓的手臂,将人提了起来,血顺着衣服往下流,渐渐染红了胸襟。 碎瓷片抵在了她咽喉上, 完颜掌柜完全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仍然躺在小榻上,冷眼看着阿蒙多行事。中立地带不是那么好混的,既然要中立,那就要做到,路见不平只当看不见,只要没破坏这里的规矩,那就没人会管。 阿蒙多手中的人柔弱纤细,已经没了力气挣扎。他觉得提着人往前走到凭栏处,似乎想让萧淙之看的更清楚一些:“怎么样,这场景熟悉吧?” 萧淙之不被他的话引诱,只思考眼前事情——他分明知道安静的存在,但他没见过,不知道究竟与元绮有几分像。眼前人虽然看不见面孔,但仅仅是身影,就已经足够乱他的心。 看着那身影,即便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能赌! 萧淙之握紧金铃的手松了松,凸起的筋脉又消下去,他站起身。身旁的随侍喊了一声:“公子。” 他当即摆手,让他不要多言。自己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凭栏边,举起金铃铛,当着阿蒙多的面,松手。 铃铛应声而下,滚落下去,发出一阵叮铃铃的碰撞声。 他弃权了。 “哈哈哈哈哈哈”阿蒙多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大笑,“我果然赌对了。” “八十万!”就在阿蒙多得意之时,一直没说话的那位高大财主,突然摇想了铃铛。 阿蒙多瞬间变脸,将手中的女人随手丢弃,声音的方向看去:“你又是哪冒出来的。” 帘子后传来男人的声音:“自然是来竞拍的。这位财主,您们俩的事情既然解决了,咱们可以继续竞拍了吧。我说这八十万,你还有钱加吗?” “你!”阿蒙多到手的胜利没了,如当头一碰冷水,怒不可遏,“八十五万。” 帘子后面铃铛又响了一传来轻描淡写的轻佻声音:“那就九十万。” 阿蒙多用素衣女子逼退了萧淙之,这说明他也快到上限了,对方猜到了他的底,他却对对方没有任何了解,根本不知道底价在哪。 阿蒙多盯着那人的帘子一会儿,小二便来催问:“这位财主,您还加吗?” “加!”他咬着牙,“九十五万。” “那就一百万。凑个整。” 阿蒙多没了声响,攥着金铃铛,似乎还在考虑要不要加钱,帘子那头又开了口:“这位财主,我不放与你说一句实话,钱我有的是,你想再叫也无妨,只是,你可想清楚了,自己有没有那么多银两来博。若是我让给你,你却拿不出那么多钱,可就永远别想再来互市了。” 小二补充道:“财主您看您还要吗?一百万两,一个月内付清,若是可以筹到,我们掌柜也是可以等一等的。” 阿蒙多怒火中烧,拿起金铃铛狠狠摔在地上:“你他妈给老子等着!” 这场竞拍,是高个男子赢了。 按照规矩,输家退场,赢家留在六角观楼中完成交易。 萧淙之根据小二的指引,先后离开。 一下楼,在客舍等候的护卫们便有了消息,萧淙之二话不说,摘了面具丢到一边,带着所有人追出去——即便失了马匹,也要杀了阿蒙多! 互市往外五十里,松林披雪,河道蜿蜒,正是设伏的好位置。 萧淙之行过河谷,蜿蜒的小路前方,立着一根木桩,上面绑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正是方才跟在阿蒙多身边的素衣女子。此刻她头上已经没了围帽,双手被高高吊起绑在木桩上。 素衣已被她自己的血染红,凌乱的头发散乱在眼前,沾着凝固的血液,深深垂着头,看不清容貌。 萧淙之当即下马,要去救人,一阵箭雨从高地射来。 他立即跳到木桩前,替那女子挡了箭雨,几名侍卫围在他身边替他阻挡。 他来之前,早已做了安排,只带几人引出阿蒙多,其余人埋伏在后。果然,弓箭手没多久就被随后摸上来的护卫解决。 阿蒙多叫嚣着跳起,从山坡上冲下来:“萧淙之,你的死期到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涌到河谷之中,一片混战。 萧淙之无心顾及阿蒙多,在几名护卫的掩护下,终于将人从木桩上解下来,抱到一边。拨开她的满是血污的头发,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不是她! 他垂首长长吐了一口气,身体几乎有些颤抖。 再抬头,双眸中已坚定了杀意! 他伸手一探,还有气息。将人交给身边的护卫,自己拾起长刀,走向了阿蒙多。 阿蒙多见他这幅要吃人的罗刹模样,放声大笑:“萧淙之,看到这是个冒牌货,心里是不是松了口气?那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真的被我送去战场了,顾庭芳骗了你,她才不会顾及这女人的命,此刻恐怕已经死在乱刀之下了。放心,我这就送你上路,再去解决那个抢马的!” 萧淙之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此刻他一言不发,双眼通红,他只要他的命! 阿蒙多年长月姬十岁,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母亲是大可汗原配,在突厥中有实权,拳脚功夫并不弱。 与萧淙之来回过招,一时间谁都讨不到便宜,但他出言不逊,激得萧淙之一刀劈下,转身照着心口猛踹了一脚。 阿蒙多被踹飞几丈远,几个突厥猛士立即围上来,挡住萧淙之! 萧淙之早已杀红了眼,今天他就没打算让阿蒙多活着回去。 一侧身,左肩挨了一下,顺势瞅准时机抹了那两人的脖子,很划算! 那人脖子里喷溅的滚烫血液泼在他脸颊上,他提刀在手上缓缓擦拭,走向了阿蒙多。 阿蒙多此时也站了起来,并不服气败给萧淙之,提了弯刀,咬紧了后槽牙准备奋力一搏! 萧淙之先一步上前,一刀刺穿了他的左肩,钉在地上! “啊!!!!”阿蒙多疼得大叫。萧淙之是故意的,刀钉入后,他用力拧了拧! 此时山坡上又传来声音:“我来迟了,不过看来萧大人也不需要咱们了。” 萧淙之抬头看去,是买走马匹的高个男子,此时他没带围帽,露出了真容,是个年青的中原人。 “安静!” 萧淙之目光随即被一记熟悉的女声吸引——那男人竞拍时带在身边的小个子,此时正从山坡上,朝着安静奔跑而去,她此刻也摘了面纱,露出了那张萧淙之日思夜想的脸——是元绮。 元绮来到安静身边,用衣服袖子替她擦掉了脸上的血迹:“安静,醒醒,没事了。” 怀中人微微睁开眼睛,看懂了唇语,又昏过去。 青年人的手下都是武行,很快来了两个人,将安静抬走医治。 元绮双手沾了血,担心地看着安静被人抬走,再转过身,一道熟悉的人影已挡在眼前。 “萧淙之……”元绮缓缓抬起头,见到他左手滴着血,黑色的衣衫被浸湿,但还未看到他的脸,他就转身,重新走向阿蒙多。 元绮环顾四周,阿蒙多的人已经被擒,他本人则被萧淙之手下的两人按在地上。 萧淙之走到他面前,抬起脚踩在他头上,用力碾,将他的脸碾进雪里泥里! 阿蒙多没受过这种羞辱,大喊:“萧淙之,你有种就杀了我,看看你这条贱命赔不赔得起!” 萧淙之加重了脚上的力道。 阿蒙多仍然叫嚣不止:“光用脚算什么?你们家的女人,都他妈被我玩烂了,你能怎么样?还不是乖乖当绿乌龟?你的宝贝夫人也……” 正说到元绮,萧淙之抬起脚照着他面门狠踹一脚,鼻梁当即就断了。 “呜……你……”也不知牙断了没有,阿蒙多吐出泡沫一样的血,话也说的含糊不清。 “萧大人,留他一命,他还有别的用处。”高个青年人已经来到了他身边劝说,毕竟阿蒙多是大可汗最器重的儿子,如果在这里杀了他,引起的事端恐怕更加麻烦。 萧淙之冷冷地回首,眼角刮了他一眼,虽然是什么都没说,那盛怒的杀意却令人背后发颤。青年男子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却被他这一眼盯得怔了一瞬。 心道,果然,他杀戮太重,关外杀神的名号不是白来的。 元绮于是也走到他身后,她从未见过这幅模样的萧淙之,杀意滔天,如同凶神罗刹,但还是开口:“别杀他,荔云和李瑜还在他们手上。” 萧淙之背对着她,最终默默收起了刀。 夜里,萧淙之让人押着阿蒙多先回郸州,一路上耳朵眼睛全都蒙上。自己则重新折返互市。 此刻已经明了了,最终竞拍胜出的,是元绮。自然要回去重新谈生意。 分开走另一层打算,则是他们之间的纷争不能带回互市。 完颜掌柜此刻早已在客舍等候。今日客舍之中一个人都没有,青年男人率先进去,完颜掌柜看到他便笑着打了个招呼:“呦,我看那几个突厥人,人高马大,一身蛮力,想不到你竟然毫发无损。本事长进了。” 青年男人笑道:“我倒是想出手,拔刀的机会都没捞到。”说着回头看萧淙之。 完颜掌柜看看萧淙之,又看看元绮和青年男人,露出玩味的笑,起身从他身边走过,对着萧淙之道:“这位财主,我的店有规矩,不见血,你们收拾收拾休整一晚,生意明天再谈吧。” 完颜掌柜空出了上房,青年男人正想网上走,萧淙之的刀已经横在眼前:“你是什么人?” 这一路上元绮都不敢与他说话,此刻见状,赶紧拦他:“这位是万二公子。万凛。” 萧淙之并不动,盯着万凛,仿佛要他自己招。 万凛说话轻佻,此时却很嘴硬,盯着萧淙之,愣是一句也不解释。 元绮只好牵住他的手,又道:“是他救了我。先回房吧,我细细说给你听。” 萧淙之这才收了手。 万凛帮着请了医师来照顾安静,完颜掌柜来到房内,巧了一眼床上昏睡的安静道:“除了脸,还真像。” 万凛抱手靠在一边,嘴里嚼着一块驼奶糖,看着床上的人却没有说话。 完颜掌柜又道:“没想到他真丢了铃铛,看来不会放手了,你找个七八分相像的,也差不多。” 万凛抬眼盯着她,似有些不快。 “看什么?我都认识你多少年了,这几日在我这住着,你那点心思,当我看不出来吗?” 他又露出吊儿郎当的模样:“都说了,她是我老板。” 他是早就见过元绮的,就在除夕前,扬州的元府之中,他和兄长万一群去受邀去参加商议镖盟成立一事。 当日元绮在小别院设宴,万一群登船去了湖心亭,他去却留在岸上。 家中的事情都是由万一群操持,他浪荡惯了,常年在外走镖,浪迹江湖。 他对商会间的应酬并不感兴趣,却对元家如今的小家主很感兴趣。他在关外听说过萧淙之的事情,听说他娶了新夫人,正是扬州的首富。故此特意来看看热闹。 那日她被簇拥在人群之中,根本无暇顾及他,他看了一日,一开始只是觉得好看,而后又觉得她聪明。回家后万保镖局便由他说服了父兄,答应加入镖盟 ,但他也给万一群出主意,即便要加入,也得磨一磨,多占一些便宜。 于是又动身前往关外打探消息。 那日他正在回到郸州城外的驿站中,走镖的兄弟回来说见到突厥人劫了马车,仿佛是官家的人。 他便带了人出去打探,在去的路上,遇到了被突厥人追杀的女人,那女人被逼到河边,宁死不从,纵身跳入了刚刚融化不久的冰河之中。 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待追兵折返,便将她救起。 她果然很聪明,他刚说自己姓万,她便道:“你是万保家的?” 原来一路往商路上跑就是想要找万家人。于是他便替她探听局势,这才来到了互市。 他原本想试一试这位传说中的三州大都督,没想到他真丢了金铃。 如此,他只能看着眼前这个替身,而再无可能了。 第61章 他再也不需要证明什么了 夜里,完颜掌柜命人准备了饭菜,元绮与萧淙之都没有出门,小二便将饭菜送到房中。今夜所有的财主都已经离去,客舍中唯有萧淙之一行人。 萧淙之伤在左肩膀,虽然伤的不深,但元绮仍然跟医师要了一些伤药,又让人送来了热水,替他擦身。 萧淙之脱了上衣,坐在侧榻上。听着元绮讲述这几日来发生的事情:\"我一直怀疑是世子通知了阿蒙多,也不知荔云如今怎么样了。\" 萧淙之听说了李瑜是如何连哄带骗让她出城的,心中怒火又加了一分!他早就防着李瑜,没想到趁自己不在,他又故技重施。 若说敌人,阿蒙多和月姬兄妹,是纯粹的卑劣下作,而李瑜,则更为他不齿。几次三番打交道,尽是虚伪做派,贪得无厌! 萧淙之与元穆惺惺相惜,但对于和元穆师出同门的李瑜,他却打心底看不上。 元绮见他不说话,只觉得气氛又沉重了许多,于是便又找了个话题,说与他听,希望能缓解:\"此番我们谁都没想到会遇上阿蒙多,让安静受苦了,她本就与此时无关,等她伤好了,我想给她一些银两,送她去扬州。\" 萧淙之仍然不说话,元绮不明白,自己到底哪惹他生气了,偷偷用余光看他,只是见他双唇紧闭,下颌紧绷,俨然并不打算开口的样子。 她心中有些委屈,这几日颠簸挫折,又分别了那么久,如今见面他却是这幅模样。 她也不再说话,只端了一盆热水,蹲在她面前替他擦拭了伤口,敷了药。 她凑近时不敢用力呼吸,似有若无的气息扫在他心口的疤痕上。那个位置,曾经是月姬的奴印,后来为救她留下了巴掌大的疤痕,这里的肉被箭簇绞出,重新生长,疤痕暗红可怖。 她心中软了几分,替他包扎时,她握着纱布绕到他身后,双手环住他,不禁红了脸,他却正襟危坐,只微微低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拉开了距离,试了试水温,问他:“要洗澡吗?” 他眼神看过来,似挑衅又像故意惹她,有些凶,问:“一起?” 她回想起他们第一次,别过脸,细声说:“你有伤。” 萧淙之站起身,逼近她,她抵在了浴桶边。他今日与往常不同,肃杀之气怎么也散不掉。 “早知道我来了,为什么不现身?”原来是为这生气。 元绮对上他的眼睛,有几分娇柔解释道:“一来我怕影响今日的竞拍,万公子和掌柜是旧识,若能多一重保障更好,二来,我担心安静,如果现身了,阿蒙多觉得她没用了怎么办,我想救她。” 他深看她,嗓音低沉:\"那我呢?\" \"什么?\" 他没再说话,眸子中印着眼前人,她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担心,好在人此刻好端端在眼前,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此刻她一身男装,他心想怎么当时她出现的时候自己没认出来?当时的目光全被万公子吸引了,却没有注意这个\"小跟班。\"这倒怪他自己。 \"你倒沉得住气。\"他说的是今天竞拍,她见到阿蒙多咄咄相逼,竟还能忍耐不说话。 元绮明白他话有所指,想起今日他放手弃权的模样,她不得不承认,她一直到那一刻都不敢想,他会因自己而放弃! 她知道他背负的血仇,她知道他的志向,她更知道这批马对他有多重要,从自己决定和他在一起的那刻起,已经将自己放在这些之后了,当万凛问她的时候,她的心提到嗓子眼,于他而言,放弃的那一刻该有多痛苦,可她既怕他放手,又怕他不放手。 想到此处,眼中弥漫了雾气:\"抱歉。今日的抉择一定很痛苦。\" \"你觉得我不会选你?\" 她微微侧开头,声音带了委屈和愧疚低声说:\"我知道那些对你很重要,我没想过成为你的阻碍。而且,我以为你能看出安静不是我,凭你的缜密心思,至少会起疑,所以……\" \"那万一是你呢?你觉得我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辱?\"他伸手掰过她的脸,凑的更近,眼神不容置疑。 元绮慌了神,他眼中的情愫太深太重了,她无处可逃,只好说:\"昨夜你守了一夜,我也在观楼上看了一夜。你的心,我已经明白了。\" 他曾说过,他没有什么可以向她证明心意的,可如今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他松手的那一刻,已经不需要再证明了。 萧淙之怔住,眼神柔和下来,再看她眼中只有情动。四目相对,多日压抑的情动终于爆发,他右手将她抱起扛在肩上,转身就往床的方向走。 元绮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轻轻挣扎着要下来:\"我还没洗澡……\" \"无所谓。\"他已将人放在床上,她穿男装倒很清俊,与曾经探索过的不同,如今胸前平坦真如男子一般,难怪没有认出她。 元绮看出他的疑惑,解释说:\"我…穿了束胸,逼真一些。\" 萧淙之闻言,盯着她这身胡服,似乎在思索什么,低下头…… \"啊……\"前身一凉,元绮低呼一声,伸手去挡,被他拦住,顺势按倒在床上,\"我…我换一身衣服。\" 他抬起头,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低声道:\"我来。\" 她想起出嫁前教习婆婆教的房中知识,也没有这一课,他怎么会这么多花样? 红了脸,转过头不去看他的动作。 她紧闭着双眼,身体紧绷。他原本就为了上药,光着上身。元绮不去看,却也知道此刻彼此是坦诚相见了,双手攥紧了被子。 他没就此停下,反而加快了动作。 见她紧咬下唇,忍着声音,他忍不住上来含住她的唇,久违的气息再次缠绕,她顺势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再次分开,四目相对,两人都带着微喘。元绮似想到了什么,问他:\"若这次真的是我失贞,你当如何?\" 这是她心中最后的疑虑。他在意的究竟是自己这个人,还是…. 萧淙之眼神暗了,似勾起了不快的回忆,沉默了一瞬,他伸手抚摸她的脸,令她的眼神不能躲避半分,郑重道:\"记住我的话,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只要你活着。\" 二人紧紧相拥,烛火照耀下,身影映在床帘上,深深相融,难分你我。 元绮一直顾及他伤,小心翼翼地配合,他却并不爱惜。好几次。雕花木床撞。到墙上,大力牵扯到伤口。 无论如何动作,她始终都盯着他肩头的伤口。 他肩头的伤口早已裂开,两滴滚烫的液体啪嗒滴在她的脸上与胸前,她轻轻去推他:\"你的伤口流血了。\" 萧淙之恍若未闻,唇又封住,她口中一阵血腥味道,用力锤他:\"停一下,你的伤口裂开了。\" 他停下动作,翻身躺下。 她似懂非懂,他用引诱的声音说:\"心疼我?\"眼中示意在明显不过。 元绮惊慌羞赧,可见到他肩上的伤口,不忍他再恶化,眼下情景,也无回头路。只好调整位置,一手扶住他没有受伤的肩头,另一只手臂抬起挡住了脸。 他低呼一声,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拿到一边,偏要看她的脸。她耳根子烧起来,但他并不满意。 \"朝若心中有我吗?\"他又如第一次那般问,却又有些不同,仿佛是故意拿话磨她。 她轻声嘤咛:\"嗯……\" \"心中有我,你看了我一晚,却不露面?\"他果然是故意磨她。 但这话却很管用,想起昨夜他即便有疑心,却一丝让她受伤的可能都要防住,心便软了下来,看着他的脸,一副委屈动容的模样:\"抱歉…可我真的……\" \"什么?\" 烛光中,她贝齿轻启,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爱着你。\" 他再也经不住她这幅模样。多日来的压抑,担忧,恐惧和思念,终于交缠在一起。 这一夜,南方的春风吹到了关外草原,鱼群回溯,旧鸟归巢,流离在外的人,找到了短暂的归宿。 萧淙之抱着怀中沉睡的人,始终不舍得移开目光,他身手轻轻拨开她濡湿的碎发,惊叹于人生际遇之奇妙莫测。他在关外死里求生,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家,有家人,更不敢想还会遇见这样一个,牵动心房,舍生忘死之人。 第二日萧淙之没让她起床,独自下楼与然完颜掌柜和万凛见了面。 今日不是在角楼而是在客舍完颜掌柜的宴会厅中。见他来,掌柜的笑道:\"怎么只有大人一人?看来夫人昨夜累了,倒是大人,容光焕发。\" 萧淙之没否认,瞧了一脸神色冷淡的万凛,坐到完颜掌柜的对面:\"多谢掌柜仗义相助。\" \"这没什么,对他们,\"她看了眼万凛,\"是招待朋友。\"又看向萧淙之,\"对您和夫人,我是做生意,没有坏规矩。而且昨天的人,是他们万保镖行的。跟我可没有关系。不过可能他们对大人也没帮上什么忙。\" 萧淙之于是起身对着万凛拱手相谢:\"无论如何,救了我妻,萧某铭感五内。\" 万凛没想到他这么客气,反倒不自在,昨天还要杀人呢,今日又一副君子做派,他倒会装。 万凛站起身,怂了怂肩:\"大人也太客气了,那怎么说也是我的金主大老板,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好了,既然正主来了,生意你们聊。\" 万凛于是走出去,觉得胸闷,便走到二楼吹风。 正巧元绮走出房门,瞧见他斜依在栏杆处,便走过去说话。 \"万公子怎么独自在这里?\" 万凛回头,她今日换上了几完颜掌柜准备的女装,第一眼心中怦然,果然,她还是要珠翠满头才好看,假小子装扮不适合她。 万凛笑了笑说:\"不打扰萧大人和掌柜的谈生意,便出来了。\" 元绮走到近前,躬身一拜:\"还未谢过公子,如今尘埃落定,受元绮一拜。\" 万凛闪了身:\"你可别拜我,方才萧大人已经拜过了,你们夫妻都谢一次,我反倒欠你们一次。\" 元绮听闻萧淙之道谢,不由洋溢出笑脸。万凛看在眼里,心中明白,这笑不是因他,撇了撇嘴道:\"好了,事情办完了,此次我也算有功,你是我就金主老板,镖盟盟主,不如记我一功,日后狠狠赏赐。\" 她笑道:\"万家生意遍布天下,却还要我赏?\" \"如今没有,或许以后有呢?我记着你的谢,你记着我的赏,如何?\" 元绮点头:\"好。\" 万凛伸出手来:\"口说无凭,击掌为誓。\" 二人手掌相击,他短暂地握了握她的手。 楼下萧淙之与完颜掌柜已经谈妥,信步来到庭院中,抬头正好看见二人相击的手。 萧淙之与完颜掌柜谈定,一百万辆,除了这一次所有成年的马匹,还要送五百匹良种小马驹到靖州,这一切货物,都有万家来护送,一个月内完成交易。 萧淙之来到二楼,将此事与元绮和万凛说了。万凛翻了个白眼,对元绮道:\"老板娘,你家老板可不厚道,我刚才立了功,就来活了。\" 元绮笑说:\"这是公事,有赏,不会亏待你。\" 万凛闻言也面露笑意,领了活,下楼便与完颜告别。 完颜留他:“横竖你替我押镖,急什么?再多住几日都来得及。”说着眼神便看向客舍内,“这就走了,下次再见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这就放弃了?” 万凛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关外人不似中原,只要心意相通,无论什么身份都能走到一起。 万凛笑道:“你可太看得起我了,一个是我的金主,一个是关外杀神,我有几条命跟人家抢啊。”说着便朝马厩走去。 完颜也来到马厩,选了一匹好马送他:\"你倒是好心胸,一夜之间竟然转了性子。\" 万凛抚摸着马背,鬃毛油亮,肌肉紧绷,果然是好马,完颜的东西总是好的,就如她本人一样:\"我这人你还不了解吗?心思转得快,去的地方多,见的女人也多,若是专情一处,岂不是不够分了。\" 完颜一愣,心中异样:\"万凛……\" 相识多年他又怎不知她的心思,但仍然吊儿郎当道:\"我这人浪荡惯了,多的是风流美人找我作伴,你不必替我担心,比起我,还是早日寻个好人家嫁了吧。\" 完颜没接话,随即又回复了八面玲珑的掌柜模样:\"去,我这万贯家财,怎可便宜了男人。\" 二人相视一笑,万凛便策马奔出。关外雪原茫茫,终于有了回春的迹象。(意识流过审很不容易。) 第62章 以后的日子更长 元绮站在客舍二楼,凭栏外望,见万凛的绝尘而去。望向更遥远的方向,心中的担忧逐渐升起。 萧淙之将她的愁绪看在眼中,以为是在担心万凛,于是也走过去,面对她靠在凭栏上,胸膛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眼神挪回来:“你与掌柜的谈妥,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回哪?” 元绮想了想他此刻该镇守郸州,但元穆如今也不知道如何了:“我哥哥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嗯。”他点头。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你到靖州前。” “李瑜说的是真的吗?真是我嫂嫂?”祁王党诬陷元穆,她信,但若是说洛昀诬陷他,她至今都是不信的。她就算真对元穆无心,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还不会如此。 萧淙之垂眸看她,好像早知此事,只是平淡地说:“是她,有她的证词,才更可靠。” “为什么?她明明……到底怎么回事?” 萧淙之握住她的手让她冷静一些:“此事你不必惊慌,元穆当初查私钱案,只到滨州一个小县令身上就了结了。那县令自裁前写了认罪书,说自己在任期间发现了铜矿,起了私心这才私下做了此事。” 元绮记得这件事,当初私钱案怎么了的她记得一清二楚:“哥哥查到铜矿当天,他便自焚而死,而后铜矿充公,此事也就戛然而止。但其实我哥哥去滨州前,正是这位县令给他送了检举信,所以哥哥一直认为他只是个替罪羊。” “不错,当初长穆因为县令先一步自裁,那封信也没有再拿出来 。如今却被人做了文章。”萧淙之将上京发生之事,在心中梳理,挑着说给她听。 “那县令的妻女检举,举报长穆受贿,县令死前给长穆送了五十万两,保妻女的命。长穆如今却想要杀人灭口。孤儿寡母求告无门,被扬州刺史卢峻山收留,告到了上京。” 元绮听得越想越气:“什么?我哥哥分明一直在找他们母女,县令死了,他们是唯一的线索。既然是滨州人,不找当地上官,却要去扬州找卢峻山?” 萧淙之道:“私钱一案,由扬州而起,卢峻山便是那时调任扬州协助长穆办案的。许多证据他都能经手,做点手脚不奇怪。” 元绮想到了姜洹对卢峻山的态度,之前她只想到卢峻山或许有问题,但再看眼前的萧淙之,姜洹与他有联系,那既然姜洹早就知道卢峻山有问题,萧淙之也一定一早就知道了。凭他的谋划与手段,再加上如今不慌不忙的态度,元绮瞬间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姜洹在卢峻山身边是你授意的吗?” 他闻言轻笑出了声,觉得她的小脑瓜子实在太能想了,但又想的不完全错误,于是端详起她来:“姜洹好歹是四品云麾将军,你当我是什么,能够自由任免朝廷官员?” 元绮也愣了一下,他虽然谋略过人,但却也到手眼通天未卜先知的地步,都是此前几番事情,让自己觉得他谋算太尽,如今元穆有难,便生了这种心思,好似有他在一切都应理所当然顺利解决一般。 “是我想多了。”她垂眸有些低落。 他牵起嘴角道:“多了一点儿,倒也不算太多。” 她闻言又抬眼,眼中闪烁着点点希冀:“你快说。” 他如她所愿:“姜洹这几年一直想要联系上我们,我回来后,碰上他来上京述职,才知道他在扬州,卢峻山的虽然是卢氏旁支,却也不算寒门,他母亲与祁王侍妾有些亲。你在扬州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他自然不乐见,就暗中调了卢峻山过去。私钱案,不可能让元穆一个人查,卢峻山自然也为他出了力,否则长穆行事谨慎,事情没那么容易漏出去。” “所以你就授意姜洹,在扬州监视着卢峻山对吗?” 终于问到她最关心的了,他笑了笑,将她揽入怀中:“当时你我亲事已定,既然要结亲,扬州便也要看顾一二,正好姜洹死缠烂打要见我表姐,我便让他留意扬州,如有异动,提前告知。此次卢峻山行事,也尽在掌握,因此你不必太担心。” 元绮睁大了眼睛,大喜:“真的?那我哥哥是不是没事了?” 他不忍她担心,郑重与她道:“此事复杂,我无法细说,但我给你一句话,此事是我与长穆共谋,你放一百个心。” 元绮微微瞪了他一眼,心道 ,果然一睁眼就在算计人。 他瞧着她问道:“这是什么眼神?” “明明是主谋,却还装作与你无关,差一点儿就被你骗了。”话是这么说,但对于萧淙之的谋略胆识,如今的元绮即便不以另一半的眼光来看,仍然是欣赏的,她也渐渐明白,当年父亲为何会选他,如今的长穆,又为何独与他惺惺相惜。 或许是如今身在关外,令她没有再深思,这样的谋略才干,加上手上的兵与钱都到了顶峰,对于人臣而言,既是幸事,也是祸事。 萧淙之带着元绮,并没有马上回郸州。他换了一身常服,半道上提了一匹马,半道上和队伍分开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剩余的队伍,带着安静先回郸州。 山野仍是微冷,冻得鼻子发紧,她朝着双手哈了哈气,手也有些冻麻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她问。 他知道她怕冷,扬州即便是冬日,也是翠绿的,突然让她来到靖州生活,确实为难她了。于是萧淙之放慢了速度,腾出一只手来搂住她:“去锡林。” “草原?”她脱口而出。 他露出笑意,原来她还记得。她也笑,原来他也没忘。 她故意装作挑剔的模样:“冰天雪地,哪来的草原,当初说的可是中原 养马场,现在去,不就是光秃秃的?” “到了就知道了。” 锡林在郸州城外不远,地势不高,雪化的也快,一片雪原被原始森林包围,一条蜿蜒的河流贯穿而过。 萧淙之抵达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元绮有些忧心,若天黑了,岂非要露宿?这里的夜晚比白天还要冷上许多,但见他正在兴头上,并没有扫兴。 待穿过密林,只见眼前拨云见日,天光乍现,别有洞天。穿越林场后,草原上有零散的木屋,林场边缘筑起木围栏,圈出了一大片草原。 里面并非空空如也,已经有了一些羊群和马匹,零星的牧马人正在驱逐羊群与马匹回栏休息。 元绮回首看他,惊喜的问:“你已经准备好了?” 眼前这么大的地方,足以容纳下完颜那买来的数千匹马。 萧淙之却道:“不止这一个牧场。” 元绮环顾四周,方才便发现了,林场掩映在外,里头水草丰美,场地辽阔,真是个得天独厚的好地方,说是中原养马场,一点儿也不为过。 她看着他的眼神有了一丝担忧的神色,她心中是替他高兴的,但若以这样的规模壮大,他不仅能抵御外族,说不定还能…… 他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附耳过来:“暂时什么也别想,我只是带你来看风景的。” 打马走进牧场,有牧马人过来打招呼:“大都督。” 元绮又是一惊。 萧淙之平淡地打了招呼:“去收拾一间木屋。” “好嘞。” 萧淙之让牧马人提前送了一些羊肉和奶来,早早吃过了晚饭。他带她去了河边。 他知道她怕冷,早让人在河边生了篝火,熊熊燃烧。篝火旁的大石头足够坐下两人,他取了一件羊皮大袄,将她裹住,揽入怀中。 如今的水流还不大,牧场地势平坦,河水平缓流过,也只发出轻柔的声响,涤荡着这片土地。 水面平稳如镜,倒映着篝火和天上的星子。星辰转移,火光跳跃,流水潺潺,木柴哔啵作响。静谧无言,如同来到世界尽头,星辰就在眼前诞生。 元绮看了一会,坐直身体,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他为什么叫你大都督?” 萧淙之深看她,这一回没有隐瞒:“因为接手了顾家军的人,是我。”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她一时无言。 她早该想到的,哪有什么顾将军。她囿于姓氏,一心以为是顾家人接手了三州的义军,可此间种种,她早该猜到的,凭他的谋略气概,不是一个副将能做出来的,如今见到这片草原,她终于知道自己到底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俨然,已经是三州之主,关外之王了! 她看着他久久无言。 他率先打破了沉默:“倒不是想刻意蛮你,只是没有机会说起。” 这话轻描淡写,但却不实,他分明是有机会的,不说是从前还未吃定她罢了。 如今再多的担忧疑问都已经不重要了,她已经来到了她身边,许多话到了嘴边,她最终都没有说,垂眸拉过他的手,十指相扣,唤了一声:“大都督。”转头望向夜空,繁星满天,“我和你一起,重建中原养马场。” 他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她来追究的,可她却就此揭过,反倒让萧淙之愣了一瞬,情意满目凝着她:“好,到时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茶叶。” 说好的草原还未绿,说好的茶叶还未采,心与身却都已经给他了。 她莞尔,他的气息压下来,唇上的凉意都被他渡热。 若永远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他将人拉近,已不再浅尝辄止,她推了推他:“你两个晚上没睡了。” 第一夜,是他守在客舍外,第二夜,是他与她…… 他没动,这还远远不够,他们分开的时间更长。 “去睡吧,以后的日子更长。” “好。” 第二日天未亮,萧淙之在木屋中补眠,元绮却悄悄起身来到了牧场中。 牧马人已经知道她是大都督的夫人,对她很恭敬,准备了热饮与暖手的汤婆子送来。元绮没有喝,只是接过汤婆子,问上了年纪牧马人:“这里能看日出吗?” 牧马人想了想说:“有的,沿着河往上走,山上的阳坡有一处空地,那里视野好。” “劳烦替我引路吧。” 牧马人见萧淙之还未起身,天也未亮,不敢让她独自去,便又唤来了他年轻的徒弟:“夫人,让他给您牵马吧。我们俩为夫人引路。” “好。” 牧马人的徒弟签来了一匹红棕色的马,毛色油亮格外漂亮。元绮骑上马,小徒弟在前头牵着,老牧马人则跟在马后头。 三人一前一后顺着河流的往上游走去。 一路上,老牧羊人缓缓诉说着这片土地的故事:“这是条小路,树上的积雪冻成冰砸下来,能伤人,再早一个月是不让走的。” 元气是头一回细看北地的风景,那种壮阔苍凉又带着绮丽的美,将她吸引住。对老牧羊人说的话,也有兴趣:“之后会有一大批马来,这里可要热闹了。” 老牧羊人脸上露出笑容:“是啊,马上草原就会复苏,说不定一夜之间就会变绿,水也会涨上来,马儿会有充足的食物。个个都会是健壮的好马。” “我听说不止这一处马场?”元绮问。 老牧羊人点点头:“像这里一样的,大大小小已建了3片牧场,若是养不下,有的是地。这片草原十分辽阔。从前便是遍地跑马的,都是外族人来了,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等这批马重新养起来,有大都督坐镇,一切都会再好起来的。” 元绮从他的于其中听出了他对萧淙之的敬仰与尊崇,于是好奇地问道:“我听说顾老将军组织建立了三州义军,可如今的都督并不姓顾。” 老牧羊人正想回答,牵马的小徒弟便抢着说:“他是顾老将军的传人,一样带着我们杀外族人,是他守住了郸州给了我们容身之所,无所谓他姓什么,只要他振臂一呼,我们都追随!” 小徒弟年纪轻,有血性,老牧马人稳重许多,当即向元绮解释说:“小孩子不懂事,不过也不怪他,昱州和苍州沦陷后,我们都逃难出来了,一场大学疾病肆虐,死的死伤的伤,我们没地方可去,是大都督在郸州收留了我们,虽然一直在打仗,但最终是我们赢了,突厥人退出了郸州,大都督给我们饭吃,又保我们的命,郸州所有的人,都记着他的恩情。” 元绮深看了一眼前头牵马的小徒弟,他身材瘦小,却绷着一身筋骨,少年人的血气方刚,想必在郸州,如此憧憬着萧淙之的少年比比皆是。 很快来到了阳坡的空地上,老牧羊人解释说:“这里曾经是个了望台,用来侦察敌情的,或许以后也会重建。” 元绮了然,向前走了几步,天际尽头,灰白的草原与暗色的天空相连之处,迸射出一道金光。 云层疏散,天空逐渐亮起,朝云漫天,倒影在河面上。 山上冰雪消融,被流水冲刷的声音回荡在林间。 朝阳很快已经升上来,霞光满天,伴随着冰雪消融后化作的潺潺流水,这片草原,这片土地上的人与受伤的心,都在逐渐复苏。 这一刻,望着眼前磅礴瑰丽的风景,她想起了他加在聘礼中的那枚玉佩:“融冬破雪,生意淙流。 萧淙之。 她知道那是他贴身的名牌,他父亲给他取这样的名字,或许便是希望,他如这朝阳,如这河流一般,照亮大地,冲破冰雪,生机勃发。 这一刻,她仿佛看清了,他的宿命。 第63章 你的心就这么不值钱? 关于元穆私钱案一事,暂且按下不表。元绮一直到上京变天,才彻底知晓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此刻元绮还站在阳坡上了望许久,太阳完全升起,云卷云舒,河水与天空一样变成湛蓝。 肩上忽然重了,回头一看,一件羊袄子披在了肩上。萧淙之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已经站在身后:“这里风大,回去吧。” 她眼神看到下山的路上,老牧马人和小徒弟,已经牵了马等候,小徒弟的目光还时不时地飘过来偷看萧淙之。 元绮微微颔首:“嗯,走吧。” 下山的路,换做萧淙之替她牵马,牧马人师徒走在前头开路。 太阳的光束透过树叶穿射下来,光斑点点,照在眼前人的背影上。他的后背宽阔可靠,腰力过人,脚步稳健,她看着他掠过光影的斑驳侧脸,心中欢喜,身子轻轻向前,唤了他一声:“萧淙之。” 他脚步没停,头也没回,却温柔应声:“你说。” “你吃过早饭了吗?”原来只问这个,她是十分细腻之人。 他道:“回去一起吃。” 他这是一起床就来找她了。 元绮微微一笑,又道:“我们什么时候回郸州?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郸州,也没有见过你的家人。” 萧淙之想到顾庭芳,迟疑了一会,闷头向前走了一段路,却也没让她久等:“你若是喜欢这里,可以多住几日,若是想去,随时都行。” 元绮确实是喜欢这里的景色,并且一心期待着草木复苏,骏马奔腾的壮丽景色。但想到荔云,李瑜,和阿蒙多,自己是没有时间停留的,可萧淙之既然如此说了,她于是便问:“你是不是有荔云的消息了?” 瞧他不慌不忙的模样,这是拿了阿蒙多,胜券在握了。元穆虽然有了他的保证,但荔云,她也不能不管。 实则萧淙之昨日就接到了韩冲的消息,但始终不知如何与她开口,只说:“荔云和李瑜仍在突厥手中,但你放心,有阿蒙多在手里,他们不会有事。” 果然,元绮听说荔云还在突厥人手里,笑容瞬间就收了回去。萧淙之回头看她,正看在眼里。 她眼神黯然,对萧淙之道:“吃了早饭就回去吧。” 走出山林时,元绮坐在马上,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这是她嫁到北方后,第一次,被这里的景色真正打动。心中想着,待到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尘埃落定,一定要再来。 可无常才是人生常态,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她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是,此后十年,都再没有机会来此看上一眼…… 元绮至今都忘不了第一次去郸州的景象,那里仿佛是一个灰色的世界,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一层阴翳。 萧淙之起码带着她穿过萧索的长街,街上唯有药铺最多,巷子尽头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比牧马人的小徒弟小一些,拿着木棍比划着,口中喊着:“杀!杀!杀!” 萧淙之似已经见惯了这场景,打马缓缓走过,目光没有一瞬停留。他向元绮解释说:“那些都是孤儿。像这样的孩子,在郸州还有很多。” 元绮心生怜悯:“那他们靠什么生活?” 萧淙之回答说:“都督府会放粮,只要能动,都会有活干,长大了就跟我去打仗。” 元绮心中沉重,心想郸州这么多年,就是这样挺过来的吗? 耳边又响起他的声音:“从前不容易,但如今有了你这个大财主,他们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最近是因为特殊原因,街上的人不多。倒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他说这话时,语调轻松,仿佛是想哄她,但元绮心中清楚,这里,不是钱就能够填满救赎的。 萧淙之带她回到了都督府,他抱着她下马,立在久违的门前看了一会。 元绮抬头,她知道朝廷从未设过三州大都督,这应当是自封的,看着萧淙之,心情又沉重了一分。 他突然牵住了她的手,缓缓往里走,穿过前厅来到内院,唤来了下人,安顿了元绮。 “我要出去一趟,你在这里,有什么事找他们。” 元绮知道他有事,只让他放心去。 都督府上下人并不多,只有几个老仆,管家叫做七叔,可以说根本没有女人,萧淙之指派来伺候她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叫做福婆婆。 元绮先问了七叔府上的情况,福婆婆领着她看了内院,元绮瞧见其中一间厢房有人打扫,便问:“是谁住在哪里?” 福婆婆说:“是顾副将。也就是大都督的表姐。” “她此刻可在府中?” 福婆婆解释说:“将军大部分时间都在军营里,大都督出去办事快一年了,郸州都靠她打理。” 元绮回到房中想了想,此番来,是该见一见这位表姐的,又想到阿蒙多被萧淙之送走了,她担心荔云,于是便让七叔备了马车,萧淙之刚走了一会,她便也追了出去。 萧淙之自然是回军营去。 韩冲这回没在军营里面等他,而是带了一队人,在去军营的路上接他。 韩冲奉上他的斩马刀,萧淙之接过后打马与韩冲并列前行。 韩冲心情不佳,脸上还挂了彩,一肚子埋怨正愁没地方吐,打马过来,开口就是告状:“老大,你这姐姐太不厚道了,她一早接到了阿蒙多的威胁信,却私自瞒下来,骗你去买马。阿蒙多的人袭击了两个村子,故意引我们过去,早就设了埋伏,顾庭芳这个疯婆娘,看见人质就跟没看见一样,荔云姑娘差点儿折在那。你看你看,”他指着自己脸上的伤,“我这一身伤,拿命给她拉走了。要不然两败俱伤,更惨!” 萧淙之在信中已经知道了此事,他去买马时,也是为预防生变,临行前才秘密嘱咐韩冲,要盯着顾庭芳。不告诉元绮,也是因为有这层顾虑。 “阿蒙多这是两头堵我们,一方面用荔云,一方面带着替身安静去买马,无论哪一头,只要我露脸,他就赶尽杀绝。” 韩冲已经接手了阿蒙多,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狠狠咒骂:“呸,这条外狗,还是这样恶毒,还好嫂嫂没事,这叫吉人自有天相。现在落到我手里了,看我不好好招呼他!” 萧淙之却沉思一会,对他说:“不急,你看好他,别让他有事。我留着他还有用。” 眼前已到军营,守卫见到是萧淙之,惊喜地大喊:“大都督回来了!” 看来抓了阿蒙多的消息已经传开,士气高涨。 随着这声通报,营地里的士兵都围过来迎接:“大都督!大都督!大都督!” 在山呼声中,顾庭芳就站在尽头。 萧淙之打马来到她面前,下马:“顾副将,随我来。” 顾庭芳瞪了韩冲一眼,早有了心理准备,等进到帐中,韩冲则一副“你等着”的表情。 顾庭芳满不在乎。 萧淙之还是让韩冲出去,他还是给她面子的。 “表姐既然早就收到了阿蒙多的信,为何不与我商量?” 顾庭芳看过来:“大都督这是在向我问罪?” 萧淙之虽然冷着脸,却仍然耐着性子:“此处没有别人,你我,先论亲,再论公。” “呵。”顾庭芳冷笑一声。“亲?你我还有亲吗?你已经有了你那位宝贝夫人,还能想起我,想起那些死在你手上的亲人吗?” “我从未忘记!也请表姐别忘了,是谁出资助我们,从前是老国公元鄣,如今是元绮。于情她是我夫人,于理她于我们有恩,你不该如此忘恩负义,见死不救。” 说到这里,顾庭芳理亏,咬着牙瞪着他。 萧淙之又道:“我知道你想报仇,但此次显然是个陷阱,阿蒙多两头伏击,无论我去那一边,都会遇袭,若你一早告知我,或许能救下人质。那人质除了她的贴身丫鬟,还有当今的皇长孙,若他死了,这不是你能担得起的!” 顾庭芳听到皇长孙再次来了火,反口驳他:“狗屁皇长孙,我就是要他死,我不光要他死,我还要阿蒙多死!”她咬牙切齿走到萧淙之眼前:“如今你兵强马壮,趁着他们还没缓过这口气,正是出手的好时机!而你呢,带着个女人,磨磨唧唧,瞻前顾后,你到底在等什么!?” 萧淙之见她执迷不悟,强压心中的怒火,当面质问:“你师出何名?天子尚未表态,你就想无端挑起战争?你忘了自己经历了什么嘛?打起仗来,要死多少人?多少人像你我一样这辈子困在地狱里永不超生?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打仗,难道就为了让你一个人痛快?” “你少拿天子在这里说事,这么多年,我们受尽欺辱,家破人亡,中原朝廷管过我们吗?但凡他们有三分胆气,都不会做那么多年的缩头乌龟!” 话到此处,她突然话锋一转,软下来,劝说道,“淙之,从爷爷开始,联合三州的人马,收留难民,到如今你反攻突厥,这么多年,关外的人心早就变了,他们早就不记得什么中原皇帝了,你,萧淙之,早已是三州之主了,只要再进一步!” “顾庭芳!你这条命还要不要!?”萧淙之不让她再说下去,高声打断! “我贱命一条,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三州十六郡,再吞并往北的大草原,那些外狗,都得给你提鞋!你还怕什么中原皇帝?他连突厥都如此畏惧,到时你羽翼丰满,中原也会是你的!” 她撕扯着嗓子叫喊之后,营帐中归于平静,姐弟两人互相对视,喘着大气,久久不能平静。 萧淙之这回没有驳她。顾庭芳以为他听进去了,再一次劝道:“淙之,这辈子,我都不想再对人低头了,我再也不想……再也不想那样了……” 萧淙之知道她的痛处,语气也没刚才那么硬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可眼下不说打仗有几分把握,即便能赢,整个中原陷入战火,会有比三州多百倍的人遭难,这不是外祖想看到的。” 见他仍然不同意,顾庭芳恨铁不成钢:“你到底是心怀天下,还是舍不得你的宝贝夫人?” “这与她没有关系。” “当初老皇帝让你娶亲,就是想将你扣在上京,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次若不是阿蒙多带兵来袭,你根本带不走她,老皇帝扣着她,就是说早就对你起疑心了。没错,她是有利用价值,是对我们有恩,可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你居然为了她,公然抗旨,亲眼见过家人被凌辱,你居然还能动心!你的心就这么不值钱吗?你们男人都是一路货色!” 萧淙之见顾庭芳逐渐疯魔的样子,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帐外突然听见韩冲喊了一声:“夫人?“ 萧淙之第一时间走出去大步从顾庭芳身边擦过,走出去。 只见元绮与韩冲站在帐外,韩冲看一眼里头的顾庭芳,恨得牙痒痒。 元绮脸色有些发白,却还是控制住了情绪:“我有事想问阿蒙多,所以过来了。里面,是表姐吗?” 方才的话,韩冲也听进去一耳朵,连忙哄着元绮:“嫂嫂,老大这边可能还没谈完,你不是要见阿蒙多吗?不如我先带你去吧?” 元绮却不理他,盯着里头的人影看,萧淙之知道她听见了,也知道她不是好糊弄的人:“是。进来吧。” 那是元绮第一次见顾庭芳,从前知道她的存在,心中一直记挂着,毕竟是萧淙之唯一的家人,但如今听到这番话,一时也不知如何面对。可总归是要一见的。 待走进去,顾庭芳缓缓转过身,元绮愣在了原地,眼前的人留着极端的寸头,一道疤从额头划到脸颊,伤口结疤很久了,皮肉增生,暗红可怖。 她身穿玄色的军甲,配了一把刀,阴鸷且凶狠。 见到元绮的反应,顾庭芳昂起下巴,露出了轻蔑鄙夷的笑。 “怎么?弟妹怕我?” 虽然粗着嗓子,但仍能听出是女子,元绮回过神来:“表姐。终于见面了。” (作者留言:我在这里保证一下,是he) 第64章 他对你夫人可是动了大心思的 阿蒙多此时手脚被反捆,双眼仍然被黑布蒙住,如牲口一般丢在地上。脸着地,半张脸陷在马粪之中。 这是韩冲特意选的地方,专门“招待”阿蒙多的——马厩中还有几匹马在吃粮草,马蹄几次踏过他的小腿,他吃痛却使不上劲儿,只能昂着头在马粪中一下一下地爬。 因元绮说有话想问他,韩冲趁着元绮与顾庭芳说话的间隙,赶紧带了几个人将阿蒙多清理出来。 这副模样,他怕冲撞元绮,也怕被误会,当他是个什么变态将军,喜欢虐待战俘。 大冷天的,手下将人从马厩拉到林子的小河边,又从河里提了几桶冰水,照头浇下! “啊!!!”阿蒙多冷地直打颤,因为鼻梁被萧淙之踢断了,挂不住东西,眼睛上的黑布也掉了下来。 他一早就知道是韩冲使坏,牙关打着哆嗦破口大骂:“狗娘养的东西,敢这么对你爷爷,等爷爷回去了,杀了你全家下酒。” 韩冲闻言,从手下手中接过一桶冰水,走到阿蒙多眼前,直接将桶套在他头上。 嘲讽道:“你爷爷我家就我一个,倒是你,惦记你老子人头的人,可比惦记我的多。” 这下阿蒙多说不上话,头套在木桶里呜呜打滚。 韩冲心中仍然觉得不解气,对手下吩咐道:“这玩意儿娘胎里爬出来就是臭的,这几桶水洗不干净,你们,到河里给他洗洗。” 在郸州从军的,都是与突厥有深仇大恨的,如今大可汗的儿子落到手里,谁都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他们早憋不住,就等韩冲发话了。 闻言,手下两人过来,摘了他头上的木桶,提着阿蒙多,抬猪狗一般,抬到河边,用力丢进了河里。 此处河水不深,到大腿的位置,但阿蒙多手脚都被捆住,根本没办法站起来,当即沉入水中,挺着胸,拼命露出头来喘气。 那两个手下见状,并不去救人,反倒自己走下河里,将阿蒙多提起来,跪在河中。其中一人掐住他的后脖子,用力将头按入了水中。 “啊!!!!韩冲………”阿蒙多的话还没说出口,嘴里就灌进了冰凉的河水。那两个手下也知道不能要他的命,每当他快要窒息,便将人捞上来,刚喘了一口气,又按到水中,反复三次。 阿蒙多跪在河里冰冷坚硬的石头上,仿佛在给韩冲磕头,又仿佛是给这片土地磕头赎罪。 “韩冲。“ 韩冲回头萧淙之已经带着元绮过来了。他心道,糟糕,这下岂不是坐实了自己是个变态?他还想在元绮这个财神爷嫂嫂心中留个好印象呢。 于是赶紧对着河里喊:”快,快将人拉上来!老大,嫂嫂,这人太脏了,我这是给他洗洗干净,正准备送过去呢,你们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元绮原本是想,与顾庭芳初次见面,多些了解,但她却一点情面也不给,两人不欢而散,思来想去,还是先来见见阿蒙多。 萧淙之看了河里一眼,倒也没多说什么,手下将人提了上来:”见过大都督。“ 萧淙之点头:“你们先下去。” ”是。“ 韩冲立即走到阿蒙多身后,掐住了后颈:“嫂嫂,此处无人,您有话只管问,这玩意儿要是不张嘴,我好好收拾他。” 当着元绮的面,韩冲不敢说脏话,笑脸也多了。 元绮看见阿蒙多浑身透着冷气,还在不断咳嗽,脸上的伤口仍然在流血。 但这回她没像当初捉住天门镖局掌柜傅宏那时一样优待他,她心中知道此人乃是三州十六郡所有百姓的仇敌,在他们面前,她没资格轻饶他。 此刻,元绮只关心两件事:“被你们捉住的侍女荔云在哪?” 阿蒙多喘着冷气,哆哆嗦嗦地说:“如果还没被玩儿腻,应该还活着,全看她活儿好不好,能不能讨爷们欢心了。” 开口就是荤话,韩冲赶紧照着脑袋来了一巴掌:“夫人问你话,老实回答,否则……” “否则如何?”阿蒙多拧着脖子回头看他,“你要有胆早杀了我了。何必整这么多花样。” “你!”韩冲气的牙痒痒。 阿蒙多又看向元绮,眼睛都已经肿了,却还从眼缝中露出下作的目光,他转向萧淙之道:“你眼光不错,这个,确实比那个冒牌货强多了。难怪你们的世子李瑜那么喜欢她。” ”是不是他告诉你我们的行踪的?“元绮才不管他的荤话。 阿蒙多用力向前倾身,梗着脖子,咧嘴露出没几颗牙齿的牙床:”你猜。“ ”你!“元绮气恼,面对眼前这个无赖,她看向萧淙之,似乎是求助他,毕竟他对阿蒙多更了解。 萧淙之将元绮拉到身后,隔断了阿蒙多多目光,冷声问了阿蒙多一句:”想活吗?“ 阿蒙多哈哈大笑:”萧淙之,你装什么装,说的好像你敢杀我一样。“ 萧淙之蹲下身,歪着头扯着冷笑:”刚才在水里,好受吗?” 回想起刚才被按到水中差点窒息,阿蒙多眼中满是愤恨! 萧淙之又道:“就算我不说,你应该也感受到,这里的人有多想杀你了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杀了你无非是惹怒你父王,就此开战而已。你们又有几成胜算?到时候我随便交个人出去,就说是难民杀你泄愤,中原皇帝要打仗,不会杀我。多少人做梦都想要你们的命,刚好借这个机会,开战,你也算做了点好事。” 阿蒙多没说话,眼睛滴溜溜乱转,似乎在思考萧淙之说的是不是真话:“皇长孙还在我们手上,你不敢,想吓唬我,当我阿蒙多是吓大的吗?” 萧淙之低声笑了起来:“一个皇长孙而已,尽管杀,我不妨与你说句实话,李瑜诱骗我夫人,意图通敌,就算你不杀,我也不会放过他。我这人你了解,说到做到。” “他同样被我俘虏了,你诬陷皇亲,难道想反?” “呵,你和李瑜是什么货色,我很清楚。我现在只给你一条路,用你的命,换荔云一命,但前提是,我夫人的贴身丫鬟得毫发无损,否则,她缺了什么,你也得留下什么。” 阿蒙多大脑飞转,实在看不透萧淙之,难道真如他所说,为了一个丫鬟,要舍弃皇长孙?为什么?就为了他的心上人? 不,一定没那么简单,但确实,如今萧淙之兵强马壮,财力雄厚,他们比谁都想报仇!即便中原皇帝不肯,他们也会寻个由头! “此话当真?”阿蒙多最终在放生的诱惑下开了口,“你只要那个丫鬟?” 萧淙之知道他上钩了:“没错。” 阿蒙多终于有了服软的模样:“我虽然抓了他们,但没碰她一个根手指头,李瑜与我约定过,只要杀了你,将人完好无损地还给他。” 果然! “是你和他串通好骗我出城的?”元绮回想起那日李瑜动情万分的说辞,真是一场好戏啊! 当初她只以为李瑜想利用自己出关,没想到,他是将自己卖给了阿蒙多,连累荔云和安静受这些苦! 阿蒙多认下来:“没错,我们要打进来,必须先除了你!”他说的是萧淙之,“斗了这么多年,我知道就算抓了你夫人,战场上你也不会投降,那不如就设个套,先杀了你!” 元绮袖中的手已攥紧了拳头,不仅为了李瑜的出卖愤怒,更因为突厥的很堵愤怒!她对阿蒙多道:“我只要荔云。你说的最好都是真的,若她少了一根毫毛,杀人偿命,你的命用来祭旗吧。” 韩冲跟了萧淙之多年,当然知道他这是在诓阿蒙多,谎话要有八分真才能骗人,但一向温婉的元绮说出这番话,倒令他刮目相看,连忙揣了阿蒙多一脚,威胁中还不忘拍个马屁:“听清了没,我们夫人可是大都督心尖儿上的宝贝,你得罪了她,留你一命已经是大恩了,乖乖配合,将人送回来,否则有你好受的。” 阿蒙多瞪了韩冲一眼:“一个丫鬟而已,你派人去送个信,明日就将人送来了。” 阿蒙多又看着萧淙之:“李瑜你真不要?” 萧淙之笑道:“怎么,这个烫手山芋不想接?也对,月姬还在上京,你不敢杀他。那不妨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与李瑜合作,无非是答应他事成之后顺利联姻,你们支持祁王一党。但你以为李瑜这回带着几百万两都是给你们突厥的吗?他答应月姬,烧毁沥坊,却早就准备了弥补方案。靖州复兴,我还得感谢这位世子殿下。他带着这么多银子,不光是讨好你,也讨好室韦、吐谷浑,他们恐怕也不甘于对你父王低头吧。“ 突厥的大可汗是联合了关外九成的部落才攻下三州十六郡,但其中也有难啃的反骨,室韦和吐谷浑就是突厥最大的两个威胁。 阿蒙多气的咬牙切齿:”这个李瑜,吃里扒外的东西!“ 萧淙之又道:”若你不方便,交给我也行,明面上,我就当这件事儿没发生,你对你们的大可汗有个交代,但私底下,我怎么招待这位世子……“ 阿蒙多最恨吃里扒外之人,李瑜一头讨好突厥,自己将妹妹嫁给他,他却背着他们和其他部族勾结,这口气他咽不下。 阿蒙多心中盘算,原本这一次就是联手伏杀萧淙之,是李瑜自己要做戏被俘,人若不还回去,两国的联姻还在,大可汗也不会允许自己杀他,倒不如交给萧淙之。 萧淙之即便不能立即杀他,至少不会让他好过,到时候大可汗追究起来也与自己无关。 “好,就交给你。”他看了一眼元绮,“他对你夫人可是动了大心思的。“ 萧淙之给了韩冲一个眼神,韩冲领会,立即就将阿蒙多扶了起来:”来人,将人带下去,换身衣服,好吃好喝伺候着。“ 立即来了两个手下,将阿蒙多带去,韩冲人虽然没正形,办事却细致,亲自跟着盯住了阿蒙多。 话问完了,萧淙之便让人备马,亲自送元绮回府上。今日事毕,他是做了打算,将余下的时间都留给她的。 但元绮自从见过阿蒙多,脸色便一直不好看,萧淙之骑马看着身前的人,心中已经想定了如何处置李瑜。他双眼冷峻坚毅,这笔帐,都算在李瑜头上! 待回到府上,福婆婆已经准备的晚膳,吃饭时没留人伺候,只二人在小厅中。她虽什么也没说,却看着没有什么精神。 萧淙之等了一路,此刻开了口:“是在担心荔云?”他想问的不止这一句,却只说了这一句。 元绮轻轻点头:“她从小跟着我,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今日见了阿蒙多,听他嘴里吐出的没有一句是干净的,她大概能想到,一般的俘虏落到他们手中,究竟是什么下场。 她想到了孟秋然,县丞之女沦为军妓……不敢再往下想了。 萧淙之安慰她:“李瑜对你仍然有图谋,才会和阿蒙多约定不能伤人,想必荔云不会有事。韩冲已经去办了,最迟后天,就能接她回来。” 说到此处,元绮抬眼认真地看着他问:“你打算怎么处置李瑜?” 终于说到了李瑜:“即便我不救他,突厥也不会真把他怎么样,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骗阿蒙多罢了。趁此事还没有闹大,速战速决,以免节外生枝。怎么,你怕我杀他?还是担心突厥对他不利?” 元绮垂眸,声音失落低沉:“我从前以为,我们只是立场不同,即便我对他没有那份情,但我始终愿意相信,他不是个卑鄙小人。可如今才知道,一切都是做戏罢了。” 萧淙之握住她的手:“不过是个伪君子,不值得你如此。” 对,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元绮收拾了心情:“嗯,他害了荔云和安静,总之在你能力范围内,别让他太好过。” 萧淙之对这回答似乎很满意,露出笑来:“这是自然的,一定让你满意。” 第65章 那你可要记住你的誓言 夜里,正吃着饭,萧淙之与元绮正在内院说着如何处置李瑜,福婆婆便来传话说军中有急事,韩将军请他过去。 来的人,元绮认得,正是今日白天,按着阿蒙多的头往水中按的韩冲的手下。 语气中焦急,元绮也听出了一二。 萧淙之今日是将时间空出来的,照理已经都安置妥当,突然又生事端,大约也猜到了几分。 “这是有急事?”元绮问。 他默认,却没有说出心中的预料:“你早些休息,不必等我。” 当夜萧淙之虽赶了回来,但也是后半夜了。因是陌生地界,陌生的宅子,又担心着荔云与萧淙之,顶着乌眼青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在房中给他留了一盏烛火,跳跃明灭,终于等来有人推门进来,动静极轻,紧接着屏风外传来点滴水声。 元绮住的是正房主屋,比靖州刺史府的小书房大了不少,她起身越过屏风,提起梳妆台上的灯笼,轻轻走出去。 烛光摇曳,照在他赤裸精壮的身体上,只见萧淙之正光着上半身,站在小圆桌边上,拧干毛巾,擦拭身体。 他身上疤痕斑驳,不知是汗水还是清水,从锁骨一直流淌至腰间。一时间场面竟有些许香艳。 他见到元绮走过来,停下手上的动作:“是我吵醒你了?” “没有,是我还没睡。” “怎么了?不习惯还是一个人害怕?” 她道:“想等你回来。” 他目光柔和,如烛光一样,柔柔地拢在她身上,嘴角有了温馨的笑意,放下了手中的毛巾,走到她面前,手环住她的腰,身体紧紧相贴:“我回来了。明天即便我不在,也会有荔云陪伴你。不怕。” 她心中是暖的,但几次亲密之后,这样的贴近让她不自觉地向后缩,倒不是讨厌他,只是头两次属实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他明明表面上冷峻克制,仿佛心中只装着家国大事,可关上了门,温柔之余,炽热且露骨,积极又凶悍,她招架不住他。 二人就这样对望了一眼,她问:“今日出了什么事情?” 他轻描淡写道:“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阿蒙多惹了些争议罢了。” 他说的轻巧,她却知道并不如此轻松,否则这大冷天的,何至于让他来回奔波累到后半夜,还一身汗? “是不是有人觉得,这样轻易放过阿蒙多,太便宜他了?” 这并不难猜,血海深仇即便午夜梦回也难以忘怀,元绮在双亲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噩梦缠身,可她没有能够怨恨的对象,若她也有一个阿蒙多这样的杀亲仇人,她必定倾尽所有也要让他不得好死! 萧淙之轻呼一口气,仍然说的简单:“确实,每个人都想要他的命,我也不例外,但大局当前,现在不是杀他的时候。” “这次的事情,朝廷知道吗?” “还不知道,所以要趁早解决。” 元绮看着他深邃的眼睛,反复探寻:“你不想用他开战吗?” 萧淙之明白她的意思,却说:“想开战,方式有很多,积年的仇怨甚至不需要理由。但现在不是时候,长穆那边的事情还没有了结,如果现在打仗,我们会腹背受敌。” 还记得元绮离开上京前与元穆的谈话,曾聊到如今国富民强,却依然不对突厥用兵的原因,那便是两王之争,攘外必先安内! 如今听到萧淙之这番话,元绮便猜到,他们已经动手了。 “你们有几成把握?” 萧淙之眼中闪耀着光:“你若是说对突厥,七成,若说上京,四成。” 元绮道:“你们虽然兵力雄厚,但都驻守边疆,远离上京,而上京有辅国大将军赵谦统领京军十万,又有武状元统帅的御林军三万人专职守卫帝王,这十三万大军,足以平息一切犯上之乱!” 萧淙之从没对她说起过真正的图谋,但从他透露的信息中,她早已猜到了。他欣赏她的聪慧,笑了笑:“京中来信,皇帝起病了。” 元绮眼中露出一抹惊色,虽说皇帝年迈,但精神却好,这一病,说寻常也是正常,说不寻常,也不是空穴来风。 “我始终觉得,若能由陛下亲自立定太子,才是上策。”正统嫡出,天地共认,可平息太多风波,每一场风波之后,那可都是人命啊! 他轻笑了一声,仿佛是笑她仁慈天真:“坐在那个位置上久了,有些人以国家为己身,而有些人却会以己身,乱国家。执念深重,至死无法放手。” 他说的隐晦,元绮却听懂了,说到底帝王也是人,最终国家的兴衰,都系在一个凡人的一念之间。有的人舍身为天下,有的人却恰恰相反。 皇帝元绮见的不多,但从她与萧淙之的婚事开始,如今的这位皇帝,无一不是从自身权势利弊角度考量,即便是亲子也都被他当作棋子,制衡拿捏。 元绮不仅发出感叹:“行将就木,何至于此。” 萧淙之低声笑了出来,似乎没想到元绮会说这样的话。 元绮轻轻推了他:“你笑什么?” “天下人都道天子万岁无疆,你却说行将就木,大逆不道的话张口就来。看来是我和我这个反贼待久了,近墨者黑。” 她轻轻瞪他一眼:“你还知道大逆不道!可知我心中有多么……” “多么什么?” 想说的是“多么担心你。”但经过前几次的真情袒露,他似乎有些得意,好似已将她的心拿准了十成,元绮觉得自己在感情方面实在太实诚了。 于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当然是担惊受怕了。我万贯家财还未来得及好好享受呢。” 这是玩笑话,萧淙之却当了真,双手握住她的手,突然认真道:“知道这是哪吗?” “大都督府。” “是我家。从前的,萧将军府。” 她怔了怔,一时无言,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怕他伤怀,只能静静听他诉说。 “我失去过一次家人,绝不允许再失去一次。我如今有你,以后还会有我们的孩子,我萧淙之在这里对着萧家三代英魂起誓,绝不会轻易赴死,即便要死,也会保护好你们。” 他的话字字句句落尽耳里,使她瞳孔都在发颤。 她只是戏言而已。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回应。 他看了她一会,没有得到回应,又继续道:“我已收到皇帝密信,送嘉柔出嫁当日,出兵讨伐突厥。” “这么突然?可突厥大军虽然来袭,但始终没有大动作,我听说主力一直未动,阿蒙多带着人劫掠了几处村庄。” 他眼神坚定:“他们在备战,我们也一样,更重要的是,人之将死,会执着此生之憾,若无法收复三州,岂非留给后人史官诟病?” 说到底,帝王最终仍然选择了成全自己的私心! 元绮已经担忧重重,他曾说过,十五万大军仍要十月才能完成,虽然经济复苏,但也没富到这种地步,说到底休养生息,还是需要时间的,这也是萧淙之一直按兵不动的原因之一——收复郸州是用人命来填,如今既然机会,晚一天复仇,也许活下来的就能多一人! “你如今有多少人?粮草援军可都有安排?” “别急,此事没有那么快,我心中都有数。” 心中有数,在元绮看来,是一句空话,若没有实实在在的物资银两人马,人如何平安? 面色已经沉下去,眼中也起了雾气,她心中又恨,恨皇帝为了避战牺牲了自己的双亲,如今又为了自己私心,要萧淙之去打仗! “好,那你可要记住你说的誓言,若是轻易死了,我就将你,将和你的有过的一切,都忘了。生前不履诺,死后亦不复见。” “好。”他搂紧她,将人抱起,往房里走。 元绮推了推他,小声问:“今夜也要吗?” 萧淙之低头看怀中人,小白兔一般:“要什么?” 他竟然还装作无辜,元绮已被他放在床上,一想到他方才说这是他萧家祖宅,便紧张起来,他们的第一夜是在京郊的馆驿,第二夜是在关外完颜掌柜的客舍,都不是什么正式的地方,场面又极…… 说到底,元绮从小受的是上京贵女那套教育,到了这萧家老宅,才仿佛真到了婆家,压力也随之而来了:“我怕又是一夜到天亮,你睡不好。” 她这话是关心他,却心底里也希望能正式一些,他却笑出了声,笑她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这话多露骨,对他的赞誉有多高:“嗯,夫人说的,有理!” 这一夜,如她所愿,萧淙之没折腾她。两人相拥在一起,说着零散不着边际的话,一起睡着了。 第二日,韩冲约了突厥使者,在关外互市一座不起眼的客栈中,交换了人质。过程倒很顺利,双方都没有起冲突的意思。 人过了手,转过一条街,换另一身行头,便认不出来。骑上马一路奔回郸州城。 李瑜脸上尚有淤青,韩冲对他没有好脸色,这是关外地界儿,在他心中,萧淙之才是老大,何须对一个被俘的世子,还是出卖同胞的世子有好脸色。 他将一匹马的缰绳丢给李瑜:“自己骑,能不能活着回去,靠你自己,我们老大只答应用阿蒙多交换荔云姑娘,可没说保你平安。” 他瞧不起李瑜,倒不是因为他玩弄权术,勾结外贼,而是因为知道他对元绮的心思,却还敢拿她和阿蒙多做交易! 突厥人没有人性,更不讲伦理廉耻!他们恨毒了萧淙之,完全有可能拿他夫人泄愤,这过程中,但凡有个差池,人就算活着回来,也活不下去了。 而李瑜呢,连心上人都能算计出卖,在他心里根本算不得人!是畜生!披着人皮的猪狗! 韩冲扶了荔云上马,自己也跨上去与她同骑。 韩冲与荔云是有交情的,当初他在刺史府上混吃混喝,都是荔云带人招待的他,后又有矿山之夜的共患难,虽平时见面机会不多,但她是元绮的心腹,自己是萧淙之地心腹,那自然就是自己人! 当着其他人的面,有些话不方便问,如今两人紧挨着,韩冲便问出了口:“荔云姑娘,方才不便问,你可有受伤?” 荔云虽委屈却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只是想起看守她的那些男人,流露出的下作眼神,还是脸色发灰:“皮肉倒是没什么伤,无非是被捉的时候摔了一跤。” 其实她心中也清楚,女人在战场上被俘下场总归比男人凄惨。她不过是个丫鬟,上京大宅里,破身不收房的多得是,但是对韩冲,她还是想解释清楚:“他们只是将我们关起来,并不曾做其他的事情。荔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丫鬟,还劳动韩将军几次相救,荔云铭感五内。” 韩冲想起几日前,萧淙之前脚刚走,顾庭芳就带人围剿阿蒙多的部下。原本阿蒙多给她的信,是让萧淙之亲自去赎人,她倒好,直接带人去围剿,人质在眼前,愣是装作没看见。荔云也就罢了,皇长孙她也不怵! 要不是韩冲及时出现,拉走了顾庭芳,只怕突厥真被逼急了,杀人质泄愤! 想到此处,韩冲又在心中骂了一遍顾庭芳:这个疯婆子! 但想到顾庭芳,他不禁低头看身前的少女,她这番语气神态,看来是真没事儿,他也放心了不少。 萧淙之的命令,是护送荔云直接回大都督府,李瑜送来军营关押。 因此元绮午后便一直在府上等荔云。 大都督府人不多,主家也只有他们夫妇二人和顾庭芳,向来听不到什么嘈杂说话声。 这会儿元绮正在房中收拾衣物,忽而想起,要替荔云房中填一盏安神香,便回过头去翻找,这一回头,身后猛然出现一个陌生可怖的身影,吓得她连连后退,撞到了桌上的茶具,碎瓷片摔了一地! “吓到弟妹了?”是顾庭芳。 这样静的院子,这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她房中的? 元绮按着心口,平复了心情:“是表姐,来了多久了,我竟不知道。” 顾庭芳笑着在小桌前坐下来:“有一会了,别怪我说话直,弟妹的警惕性可有待提高,今日幸好是我,若是歹人,一刀抹了你的脖子,恐怕连死在谁手上,都不知道。” 第66章 想和他在一起,那就下地狱来! 顾庭芳对元绮的敌意毫不掩饰,想到昨日萧淙之被紧急喊去,阿蒙多既然已经做了处置,短时间内,有什么急事是顾副将处理不了,非要大都督出面的? 那便只有一种解释——是眼前这位顾副将带头闹起来了。 “多谢表姐提醒了,要取我的命不难,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担得起的。以后元绮自当更加小心,只是不知今日,表姐怎么有空来看我?” 顾庭芳从靴子中拔出一柄短刀,拿到眼前,用拇指挑了挑刃,锋芒无比:“淙之既然带人回来,我总该招待招待。” 元绮并不想与她撕破脸,但也不能让人小瞧了:“表姐客气了,这里是大都督府,更是从前的萧将军府,我与淙郎成亲,久未归来,身为萧家正妻主母,理当是我来做东,好好宴请表姐。只是一直不得空,既然今日有空,不妨留下,吃顿团圆饭。” 顾庭芳剜她一眼,这话是在说,她这个表姐才是外人了。 “淙郎?”她露出嫌恶的表情,“叫的真好听。” 元绮还她一个笑脸。 顾庭芳不与她扯那套世家大族的礼数游戏,单刀直入:“孟秋然是你送走的?” “正是。听闻她从前服侍在表姐身边,我正想着寻个机会向表姐说明。孟姑娘知书识礼,如今在扬州我家的四宝斋中做文房生意。一切都好。“ 顾庭芳眼神阴冷,手中匕首紧握:“是你不许她留在大都督身边?” “自然不是,我给她两个选择,重新开始还是一个对她无意的男人,她是个聪明人,选了自己。” “砰!”一声,顾庭芳手中的匕首一半插进了桌面:”那还真谢谢你了。“ “表姐不客气,若身边缺人伺候,也尽管告诉我。” 顾庭芳看了她一会,露出了不明意味的嘲讽微笑:“这府邸你恐怕还不熟悉,不如我带你逛逛?” 元绮对她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很警惕,但想着毕竟是在自家府邸,她再疯癫也不敢做什么过激之事。于是答应下来。 “那就有劳表姐了。” 说是带她熟悉熟悉,实则是引她直奔内院后头的小阁楼而去。 元绮这才发现,原来在院子的深处,还有一间被参天大树隐匿起来的地方。 待来到门前,楼牌写的是“祠堂”。 “这是家祠?”元绮问。 顾庭芳道:“既然是新媳妇上门,难道不该第一时间拜见公婆兄嫂吗?” 元绮默认,随她走进去。她一迈进门槛,家祠的门就被关上。 元绮立即和顾庭芳拉开了距离——她本能觉得,她是个危险人物。 “就在那,去拜见吧。”她眼神示意她朝里头走。 祠堂并不常有人来,但却打扫洁净,穿过层层经幡,香火味传来,元绮才见到满墙的牌位,层叠往上密密麻麻! 正中间是顾老将军的灵位,于他两侧,有萧家人,也有顾家人。 元绮取了香,点燃,跪在祖宗面前三叩首:“儿媳元绮,随淙之回来了,今日特来拜见公公婆婆,以及诸位亲长。” 这期间顾庭芳没说话,安静地在一旁看着她叩拜结束,方才开口:“你瞧这地方怎么样?” 元绮不知她指什么,只说:“静谧安然,洁净通畅,想必诸位在此,英魂可以安息。” “呵呵,安息?”顾庭芳仿佛觉得好笑,“知道这里为什么这么干净吗?那是我,经常来祭拜洒扫。萧淙之可从来不来,”她抬头扫过一部分排位,“毕竟,杀人凶手,没资格来拜。列位死于他刀下,若是知道他放走了阿蒙多,何谈安息?” 弑父杀兄。再度被人提起。 从前月姬提过,但他从未漏过一句话,可见他并不想再提,因而元绮也从来没有问过,毕竟战乱之下,诸多事情,都是不可言说之痛。 但今日既然在家祠之中提起,她已经决心与他走下去,身为妻子,她不想再回避了。 “如今有他统御义军,得到众人拥护,可见他不是奸邪贪生之辈,表姐若有话,不妨就在这里说开吧。毕竟你们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故去的亲长,想必也不愿意看见你们反目。” 顾庭芳心道,她倒有胆色,可别是个绣花枕头草包一个:“你对他赞誉很高嘛。是不是觉他相貌英俊,又饱读诗书,身居高位,力挽狂澜,魅力不俗?” 元绮没回答,等着她的下一句。 “你可知我和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元绮道:“不知。” “呵,可见你们夫妻,也并没有那么亲密无间。既然他不敢告诉你。那我来说给你听——当年他上京赶考,是我祖父介绍他投入你父亲镇国公门下,不久后他高中返乡,郸州便被突厥攻陷。萧家是先锋,战败后不仅前线的男丁,这间宅子里所有的人,上至主母,下至烧火丫头,全都被俘。” “靖州其余官眷有七成连夜被捉。他父亲与大哥,在战场上曾斩杀了突厥大可汗的第四子,与吐谷浑的小王孙。 萧姑父又是当时主帅的女婿,当然全家都被‘关照’。姑父和儿子们被吊在沙场上,七天七夜。突厥人建了一个羊圈,将为官的妻女,妾室,丫鬟,当畜生一样关在里面。突厥人还发明了一个游戏,叫选羊。他们让俘虏们在羊圈里奔跑,手上拿着小飞刀,飞刀掷出,打中了谁,便将谁拉出来当着亲朋同僚的面,被轮番奸污,虐杀。这游戏所有的突厥人随时都能玩。他大嫂已有身孕,当场大出血,剖出来孩子也被剁碎喂给了猎狗。” “突厥人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不讲仁义伦理,也看不起我们,他们认为想要摧毁中原,首要摧毁的读书人心智思想。一时间,武将身首异处,文官饱受摧残。而他这位新高中的才子,自然备受‘优待’,好在了他这身皮囊,被月姬看中了。他为了求生,对月姬俯首帖耳,摇尾乞怜。当时我祖父起兵反攻郸州,月姬给了他一个机会,萧家只能活一个,若他能亲手割下父兄的脑袋,便可摆脱奴隶待遇,在突厥做个随侍。他答应了月姬,但他不仅杀了自己的家人,还杀了羊圈里所有的俘虏,共三百七十一人。我祖父攻到城下,姑父和他们的头颅被当作投石掷了下来。” 说到这里,顾庭方已经双眼通红,泪光中满是恨,深入骨髓的恨! 她看着元绮惊惧不已的模样,冷声问道:“怎么样?还想听吗?” 元绮捂着嘴,一手按住心口,光是只言片语,血腥之气已经扑面而来,她确实有些害怕,怕被她的话引着去想象那画面——站在他们的灵位前,即便是她也会觉得心痛难当! 看着顾庭芳狰狞可怖的脸,仿佛就是那场灾难的证明。 她颤抖着声音问:“那你呢?” 顾庭芳愣了一下,而后说:“我?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没死在他手上?” 说着她缓缓走近元绮,一边走,一边解开了自己的腰带,衣袍滑落,露出了一具千疮百,扭曲可怖的身体—-她的伤与萧淙之身上的刀剑伤痕不同,她的伤是连贯扭曲的,就像有人拿着刀在她身体上划了无数遍! 从腰腹到胸上,从膝盖到大腿……就像她脸上的疤痕一样,暗红滋生。而在则后腰有一枚规则的圆形奴印。 “啊!”元绮被吓得退后,惊呼出声来。 顾庭芳却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可怕吗?”她伸手摸着自己胸前的疤痕,“都已经过了这么久,我都还会觉得疼呢。可只有这疼痛才能提醒我!绝不能忘了当年的仇恨!” “表姐…你…” 顾庭芳双眼微眯,心底深处的记忆开始复苏:“当年被俘,突厥先挑选了一批稍有姿色的,去犒劳胡人联军的首领,我和孟秋然一起,被献给了吐谷浑人,然后是室韦人,然后再回到突厥。回来后,我用刀划过了被他们碰过的每一寸皮肤,毁了这张脸,可他们不让我死,将我赤身裸体,丢弃在马厩,一直到祖父攻破城门,才救了我。” 军妓? 元绮想到了孟秋然,但显然,顾庭芳更加刚烈!她忽然能够理解她,经历了这一切,除了恨,还有什么能让人活下来? 元绮哑然,走近她,拾起地上等衣物,将顾庭芳的身体包裹着,触碰她的身体,冰凉粗糙。同为女子,她尚能为孟秋然动容,如今看到这副模样的顾庭芳,怎能无动于衷? 那些疤痕都是战争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烙印,是沦陷的三州十六郡所有女子之痛,她无法视而不见,于是缓缓替她整理衣物:“表姐,对于过去,我没资格评置喙,但同为女子,孟姑娘可以重新开始,我相信你也可以。” 顾庭芳觉得她简直可笑:“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个蠢女人,孟秋然也配和我比吗?你难道还以为我们这样的人,能够放下一切重新开始?我告诉你,这里就是地狱,你想要和萧淙之在一起,那就下地狱来!” 元绮怔住,又后退几步。 顾庭芳已将衣服穿好。步步逼近她:“你知道当时捉我们的人是谁吗?阿蒙多。你知道我们死了多少人,才将他捉住吗?你居然用他,换一个丫鬟!” 她拾起方才放在一旁的匕首,举到元绮面前,匕首森然的光闪过,她眼中满是阴森恶毒:“我说了,要一起下地狱。” 元绮意识到她要做什么,转身就跑,却被顾庭芳用力一推,摔倒在地。她立即骑上来,掐住元绮的脖子:“你生的也很美貌,但我不想伤你的脸蛋。只有他爱你这张脸,才能更好的记住!” “放开我,你疯了吗?这是在家祠!” “那又如何?”她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仿佛在找落刀的地方,最终落在她肩头,她举刀便扎下来。 元绮猛然翻身,她刺偏了,划伤了她的手臂。 顾庭芳面露凶狠,干脆一把拉过元绮的手臂,用力却缓慢地割下去。 “啊!!!!”家祠内传出元绮的喊叫声,惊起一片飞鸟逃出天空。 韩冲正护送荔云来到大都督府门前,群鸟飞过头顶,引得他多看了一眼。 没有多想,管家七叔与福婆婆便来接他。 韩冲问道:“夫人在府上吗?” 福婆婆正愁找不到人,便低声与他道:“顾副将来了,拉着夫人去了家祠。” 在韩冲心里,顾庭芳就是个疯婆子,尤其是元绮来了以后,疯得更加厉害了。再瞧福婆婆的脸色,韩冲二话没说就往里头冲。 荔云随即也跟着他往里跑。 果然,家祠里传来连续不断的惨叫声。韩冲大步来到门前,拔出刀,一脚踹开了大门! 只见元绮正被顾庭芳捉住一只手臂,按在地上,用刀在手臂上刻着什么。 “夫人!”荔云随后而来,什么都顾不得,往里冲进去。 顾庭芳见到韩冲,便松开了元绮,更是让出几步,令荔云主仆二人团圆。 荔云去扶她:“夫人,您怎么样?”接过手臂一看,竟用刀生生刻了一个“恨”字。 荔云当即破口大骂:“你这贼人竟如此恶毒!简直该死!” 说着眼睛通红,一半是恨,一半是心疼。她从小跟着元绮,虽有过凶险的时候,却从未受过这样的伤! 韩冲也提刀进来,拦在元绮主仆与顾庭芳之间,举刀对准了她。 顾庭芳却满不在乎:“韩将军脚程挺快啊。” 眼神从荔云身上扫过,韩冲当即挪了一步,将荔云完全挡住。 “顾副将此前擅自行动,大都督念在姐弟一场,已经饶恕,而你却煽动军心,意图违抗军令,如今还在家祠之中行凶,屡教不改!”韩冲一改平日散漫模样,眼中也有了杀意。 顾庭芳却当作没听见他的话,侧过头对他身后的元绮道:“弟妹,这样一来,我们勉强算作一家人了。你轻放了阿蒙多,我留这个字给你,你可别忘了咱们家的大仇!若还是记不住,回头我也可以陪你玩玩‘选羊’的游戏。” “顾庭芳,你够了!”韩冲少见地发了脾气。 “怎么?你也想一块儿玩?” “你他妈的别太过分,老子忍你很久了,上次被阿蒙多的人围了,早知道你不干人事儿,就该让你死在那!” 第67章 缘分尽了,靠一张嘴也能捏造 顾庭芳翻了个白眼,瞧着韩冲,讥讽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有爹生没娘养的狗杂种,吃了几年军粮,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家祠也是你配来的?当年你们俩一块给月姬当舔狗的事,我可还没忘呢。” 韩冲从小受到的中原思想影响,有但不多,顾庭芳的话伤不了他分毫:“要不是老子们忍辱负重,你他妈早烂马厩里生蛆了,在这摆什么问罪的架势,顾庭芳,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做女人没个女人样,做男人又死样怪气的,喂不熟的白眼狼,要不是看在老大和顾老爷子面上,我早揍你了!” 顾庭芳脸色铁青,军营之中已经没有人敢这样和她说话了。 荔云见情况不对,赶紧大喊:“韩将军,夫人受伤了,现在不是跟她纠缠的时候,大人回来,自会跟她算账!” 韩冲都做好了跟顾庭芳干一仗的准备,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元绮,忍了下来:“老子没功夫跟你扯淡,识相的赶紧滚!” 顾庭芳手中仍然握着伤人的匕首,几滴鲜血滑落,她冷然道:“呵,好啊,我等着你们来算账。” 说着大步走出了家祠。 此前为了挽救疫情,葛老带着弟子都来了郸州。原本安顿下来元绮该主动去拜访,但这回又要劳烦他了。 韩冲要去请大夫,元绮吩咐:“只请傅颛先生即可,不必劳动葛老。” 韩冲点头,出门去请,但请来的不仅有傅颛,葛老还是跟着来了。 一进门,他摆手示意不让元绮起身,二话不说来到她身边,亲自动手为她清理创面,上药,包扎。 元绮瞧他比年前苍老了许多,心中有些不忍:“本该我登门拜谢的,这下又劳动您了。” 葛老见伤口已经处理好,脸色终于松懈了一些:“这是什么话,夫人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这伤口处理的及时,有我特制的收疤消痕的膏药,大部分疤痕都能消除,夫人好好养,切记不要碰水。” 元绮点点头:“多谢葛老了。” 老人家仿佛憋了一口气在心口,始终是严肃神情:“方才来的路上,老朽已经听韩将军说明了来龙去脉,夫人好好休息,此地虽然纷乱,但咱们也不能平白叫人欺凌。” “您这是什么意思?” 葛老却道:“没什么,夫人好好休息吧。我还有事,先回医庐了。此前送来的那位女子,也已经恢复,夫人若需要,可以随时去领人。” 这说的是安静,从关外回来,她受了伤,送去了葛老的医庐。 元绮没再多问,只道:“那就不耽误葛老了,人我明日就派人去接。” 葛老带着傅颛走出大都督府,上了马车,这一路上,傅颛见老师一直阴沉着脸,也不敢多说。 快到医庐时,葛老冷不丁开口,问了他一句:“那人当年是你救治的吧?” 傅颛愣了一会,才想明白这说的是顾庭芳:“是学生所救。” 葛老此刻已不掩饰自己的怒意,冷声对傅颛道:“你派人去传话,召回所有医师,一个也不许留,就说回来听我讲学。” 傅颛为难道:“老师,若将人撤回来,军中便无人可医了。这恐怕不妥吧?” 葛老瞪了他一眼:“有什么不妥?我们救死扶伤,但也不能救忘恩负义之辈。” “是……学生明白了。” 大都督府中,韩冲担心顾庭芳再生事端,便没有走,让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押着李瑜回军营,顺便通报萧淙之,让他速速赶回。 他守在内院,思来想去,那顾庭芳专程将人叫到家祠,肯定没憋好屁,她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从元绮到来之前就见不得他们好,一定是见人家夫妻恩爱,想要搞破坏! 这可不行,这位嫂嫂可是天赐的财神爷,相貌品性家世样样没得挑,可不能让这疯婆子给搅黄了。 他在院中来回踱步思索,最后一拳砸在手心,自己必须得出手了! 他敲了敲门,荔云开了,迎他进去坐在小圆桌上。他一看桌面还有刀痕,心中又骂了顾庭芳一遍。 元绮从帷帐后走出来:“韩将军,今日多谢了,你又救了我一次。” 韩冲赶紧起身,迎她坐下:“嫂嫂您这哪的话,您是我们的大恩人,也是一家人,这都是应该的。顾庭芳是个疯子,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元绮颔首,看了看缠着绷带的左手,多少有些后怕。 韩冲于是试探着问:“嫂嫂,她可是同你讲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元绮抬眼看他,不置可否:“韩将军指哪些事?” 韩冲挠着后脑勺,他可不擅长绕弯子:“嫂嫂,我同你只说了吧,我就是怕她挑挑拣拣地捏造故事,影响你和老大的感情。我知道这事儿不该我来说,但正好撞上了,我不能袖手旁观呐。” 元绮见他真诚,便也不再试探,柔声说:“确实,她与我说了,他们被俘前后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好话。” 韩冲大腿一拍:“我就知道,她是不是说我和老大贪生怕死,为了求生,给月姬当狗?” 元绮轻轻点了点头。 韩冲当即愤慨道:“嫂嫂,你别听她胡说,我们可没有!这可恶的顾庭芳,嫂嫂,您给我点儿时间,我解释解释,行不行?” 她再次轻轻点了点头。 韩冲于是道:“想必嫂嫂知道,我是个孤儿,四处游荡,那次打仗,突厥在关外抓流窜的壮丁,将我给捉去。我就是在那碰上了老大。月姬心如蛇蝎,她喜欢从奴隶里挑选硬骨头,从身心上折磨他们,毒打虐待,就像训野狗一样。她看中老大科举高中的身份,想要驯服他折辱中原人,击碎他们信念。” “后来,顾老将军出山,振臂一呼,三州流落的官民全都集结,阿蒙多和月姬,便以俘虏的性命威胁老将军投降,他们知道萧将军是顾老将军的女婿,所以一家都被拉出来。使者带着萧夫人去劝降,被顾老将军拒绝,回去的时候,便将人吊在马后,活生生拖死了。拖回军营的时候,一面身体已经血肉模糊,白骨也断了好几根。” 元绮听得心惊:“竟如此残忍!” 韩冲也觉得血腥,但还是继续说:“虽然萧夫人去的惨烈,但萧家满门,没有一个低头的,于是突厥使出了各种手段,凌辱虐杀他们的家人。” 韩冲这话说得隐晦,这“各种手段”中,恐怕就包含了“选羊”。 元绮问:“所以,顾庭芳就成了那样?” “嗯。”他点头,也是有些不忍的,“既然不肯降,留着也没用了,月姬就对老大说,可以给他一个机会,手刃父兄,就留他一命。他此前受尽折磨都没有屈服,但这时却同意了,或许在他看来,死是一种解脱吧,由他亲自动手,家人的痛苦可以结束了,剩下的都由他自己背负。“ 有时候死,比活着,更轻松。 ”我和他就这样,表面上装作服从月姬,背地里悄悄偷出了布防图,传出去给了顾老将军。他打进来的时候,老大没走,提了刀去找月姬,要不是阿蒙多在加上他自己身上有伤,月姬早死了。“ 元绮听的明白,其实即便他不解释,她也猜到了大半,如萧淙之那样的人,若是贪生恋权,他大有去处,何必苦战! ”也是你们救出了顾庭芳?“ ”没错,说来或许是缘分,当时的义军是临时组建的,缺东少西,多亏了老国公大人,也就是嫂嫂您的父亲,出钱出人,带来了粮食和大夫,不然顾庭芳早就烂透了。“ 说到此处,元绮倒有几分吃惊——原来父亲那么早就已经参与进来了! 韩冲继续说:“我也曾见过几次您的父亲,但他都是隐匿身份悄悄的来,我之所以能见到,是因为他来看过老大好几次。我虽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后来,老大慢慢又振作起来,所以我想,若没有您父亲,或许他也会变得像今日的顾庭芳一样。” 这话是真,但其实可以不必说,因为韩冲对于二人之间的事情也知之甚少,但他偏要说给元绮听——忍辱负重的少年英雄,又是先父寄予厚望之人,有了这层关系,或许能将二人拴的更牢! 对于见惯了女人的韩冲而言,感情不能光靠缘分,还得靠嘴说,有些缘分尽了,靠着一张嘴,也能捏造。 “多谢韩将军苦心了。元绮领受。”这是真话,多亏他,自己终于补全了那段往事。 韩冲道:“夫人,您太客气了,该说的我都说了,顾庭芳这厮,以后我会盯紧,绝不让她再闹事了。” “韩将军,我还有一事想问,昨日军中紧急请了大都督去,可是军中有人不满对阿蒙多的处置?” 韩冲有些为难,这一听就是萧淙之没与她说实话,估计是怕影响关系,但顾庭芳已经闹了这一出,也没什么好替她遮掩的了:“军中无人不恨阿蒙多,好不容易抓着了,当然是不肯轻易放过的,昨日我领命去提人,用他换荔云姑娘的消息传开了,顾庭芳领着人堵门,还打了起来。最后老大赶过去,硬是将事态压了下来。这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元绮关切地问:“可有人对大都督动手?” 韩冲道:“那倒没有。但私下确实说的不太好听。” 至于如何不好听,韩冲没有明说,但元绮多半也能猜到,无非说他娶了亲,在温柔乡里忘了国仇家恨,听信女人的枕边风,罔顾了将士们的信任。 “我知道了,多谢韩将军告知。” 韩冲见她不曾展颜,最后又宽慰道:“嫂嫂别上心,这些都是小事儿,您好好养伤,一切有老大呢。” “嗯。” 话说完了,韩冲便又到门外去守着。 方才荔云一直没说话,这会她立在房内向外看他的背影,与元绮道:“夫人,韩将军真是个好人。” 元绮此刻心有旁骛,自然注意不到她眼中的情意,随意应了一声:“是呢。” 荔云收了心,关上房门,去伺候元绮,主仆二人这下终于有机会独自说些话。 元绮便将她唤到眼前来,放下了住屋的帷帐,二人在梳妆台前说话。 “荔云,快和我说说,你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荔云怕她担心:“夫人,没事。当时我与世子刚出城不久,就遇上了阿蒙多,世子一直没发现马车内的不是您,拼死保护,却还是被追上。好在被俘后,世子虽然发现了安静的身份,却还是挺身而出,让我们装作安静就是您,说能骗多久是多久,争取时间让您抵达郸州。阿蒙多想拿我们要挟大人,也没有对我们做什么过分的事儿。” “你是说李瑜救你们?” 阿蒙多分明说了,是他和李瑜串通,现在怎么倒成他是好人了。 思来想去,又问了荔云一个问题:“你说他让你们为我争取时间到郸州?你们告诉他我的行踪了?” 荔云点头。元绮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夫人,您说什么?” 元绮拉过荔云,认真道:“荔云,我今日的话你要记住,从今往后,李瑜的话,一个字也别信。” “为什么?我也怀疑过是世子,但我们被捉时,他确实奋不顾身保护安静,被捉后,为了不暴露世子身份,他一直装作家丁,还挨了打。” 元绮脸色反倒更难看了:“这才是他的可怕之处,你还记得他是如何骗我出城的吗?” “记得,他说不忍看元家受牵连,他对您和大郎君都有情义,就算是用非常手段,也要逼着您出城。” “那我告诉你,他来找我之前,就已经和阿蒙多串通好了。你们被捉后我很快被突厥人追杀,也是他出卖了我,他联合阿蒙多想捉了我,围杀萧淙之!” 荔云刚对李瑜有所改观,一时间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演这样一场戏?” “那是因为,杀了萧淙之后,他还想哄骗我们,替他卖命。如果我猜的不错,他连如何救人都想好了,到时候要我们以身报恩,元家,扬州,都得归祁王府。” 荔云当即骂道:“简直可恶,亏外头都说伯卿世子,是翩翩君子,最是正直不阿!原来是个草包骗子!” 第68章 你果然比我想的更好 说话间,外头有了动静,元绮透过窗纱隐约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佩刀大步走进院子里,韩冲迎上去:“老大。” 二人影子交叠,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人影定在原地,也看不清神色,仿佛朝屋内看了过来。元绮正要动身,那人却转身,折回去了。 “大人怎么不进来?”荔云问。 元绮声音带了几分落寞:“或许有事吧。” 荔云瞧着她缠着绷带的左手,愤恨道:“夫人平白受了这样大的伤害,纵然那人是大人的表姐,也不要偏私了才好!” 虽然顾庭芳与萧淙之争执不断,但元绮知道,那是他唯一的血亲,在他心中是有份量的。 于是元绮对荔云吩咐了其他事情:“安静被阿蒙多带去关外买马,装作是我的模样,受了伤,好在救下来了,如今在葛老的医庐中,你寻个时间去看看她,若是伤养好了,送她去扬州吧。记得,多给她一些银两傍身。” 荔云应下:“这回多亏了安静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夫人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只是不如就将人留下,下次再有这样的情况正好用上。” 元绮微微思索,仍然道:“送她去扬州吧,或是让她自己选一个。” 这日军中无人,三位主将都在大都督府中,医师们被撤走,拉扯了几番都没有人能出面缓和。 反倒是大都督府中,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顾庭芳此刻又回到了家祠之中,焚了香,香烟袅袅,而她静默叩拜。 不一会,家祠的门被用力推开,她头也没回,对进来的人道:“我想来想去,还是在这里见你最合适。” 萧淙之进了门,反手关上。那柄斩马刀被他提在左手,尚未出鞘。 顾庭芳微微回身,瞥见经幡后斩马刀的刀鞘,冷声讽刺道:“你从来不进祠堂,今日居然还带了刀,怎么?连我也想一块杀了吗?” 萧淙之走到满墙的牌位前,没有下跪,无声凝视了一会,开口道:“表姐,你我是这世上唯一的血亲,我不想与你反目。对阿蒙多的处置,我另有打算,我们的仇,我不会忘记。” “好啊,那你当着他们的面说说,你有什么打算?” “此时不是开战的时候。” 顾庭芳倏然站起:“好,那你说,什么时候?” 萧淙之皱着眉,强压着火气,仍然耐心劝她:“表姐,报仇需徐徐图之,我放他,留待日后,你身为副将,难道连欲擒故纵的道理都不明白吗?” “欲擒故纵?我们死了多少人才等来这个机会捉住他?你轻飘飘一句话,那些人都白死了吗?你走进军营问问,有多少人,磨好了刀准备活剐了他!” 萧淙之下颌紧绷,显然在极力控制:“军心浮动,你身为副将,要做的就是服从军令,安抚人心,而不是听之任之,甚至煽动下属抗命!” 但顾庭芳显然一句都听不进去:“你当他们为什么当兵?家人都死绝了,他们只想一件事,那就是报仇!只要手刃仇人,他们才不管你将来如何,即便搭进去这条命,也值了!” 萧淙之变了脸色:“下面人这么想也就算了,这话不是你该说。身居此位,就不能只图自己痛快雪恨!” “我只图自己痛快?那你呢?高门嫡女,江南首富,温香软玉在怀,究竟是谁快活?” “元家两代人,出钱出力,即便你对我不满,也不该对她动手!她是无辜的!” 顾庭芳冷沉低笑,那声音仿佛是喉咙底挤出来的:“哈哈哈哈,说出真心话了吧。她无辜?从她嫁给你那一刻起,她就不无辜了!她想清清白白地来,像仙女一样,俯瞰怜悯我们,做梦!你如果忘了灭族之痛,那我就刻在她身上,你每次看见她,都必须想起来!” 二人你来我往,分毫不让,却谁都说服不了谁。萧淙之脖子上手上青筋暴起,斩马刀提起但又生生压下。 顾庭芳看在眼里:“怎么?想拔刀?”她举起手中的匕首,在他眼前晃:“这把就是当年我用来自残的刀,也是今日在她身上刻字的刀。你想杀我,用这把岂不是更趁手。” 箫淙之忍无可忍,提起斩马刀,用刀鞘横扫过去,锤过她的脑袋,人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 顾庭芳也是从小跟着父兄在军营之中长大,身手并不弱,当即握紧匕首来挡! 萧淙之抡起斩马刀,刀鞘便将她的匕首震飞!他一出手就用了狠劲,将人打倒在地,一下下抽着后背,顾庭芳闷声挨着,嘴角已然渗出血丝。 却并不还手,反而咬着牙说道:“你打吧,让爷爷和姑姑姑父都看看!” 萧淙之停下动作,对她道:“当初你从军时的誓言,自己忘了吗?我不打女人,但副将有错,不得不罚!违抗军令,扰乱军心,欺凌女流!既然你选了家祠,我就用家法罚你,你服不服!” “哼!萧淙之,别说漂亮话了,你也配谈家法,你若真问心无愧,怎么一回来就来找我?而不是去看看你夫人?她可是被我割了皮肉的,是你心虚,你怕你做的那些事情被她知道了,她看你,就像世人看我一样!” 萧淙之心中盘转着的这团火焰已燃到顶峰,横冲直撞,却还是对顾庭芳道:“表姐,我最后再与你说一遍,仇,我一定会报,但元绮是无辜的,你若还认自己是顾家军的一员,今日当着这些牌位,罚过,我就当这事儿过了。” “哈哈哈哈哈哈”见他这副咬着牙劝说的模样,顾庭芳只觉得窝囊又好笑,“你也说了顾家军,姓顾不姓萧。” 萧淙之好赖话说尽,可顾庭芳油盐不进,就像一座源源不断喷发的火山,暴烈且伤人。 但一想到元绮,他必须今天将她这股邪劲杀住!于是他缓缓抽出了斩马刀,刀芒寒光四射,削铁如泥。 那寒光射进顾庭芳眼中,她也不禁怔住。她知道萧淙之生气,但无非就是两人大吵一架,她要的就是他记住这种痛苦恼怒的感觉。 方才见他费了那么多口舌都不拔刀,就知道他还是顾念着情分的。 可斩马刀出鞘,难道他真要为了一个女人杀了自己? 顾庭芳立即拾起刚才被打落的匕首,横在胸前:“想杀我了?” 萧淙之周身杀意如月夜在密林中游走的毒蛇,来到她身边,包围缠绕。他也缓缓走近,动作很慢,蹲下身将刀架在她脖子上,皮肉破裂,丝丝血迹渗出…… 顾庭芳一时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只见他抬眼逼近,目光比刀刃更加森然,低声幽幽地说了一句:“你再敢碰她一次,我会杀了姜洹。” “你!” “你再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便斩下姜洹一只手,八百里加急送来给你。你敢动其他心思,我便将人囚住,随时凌虐。我说到做到。” 这回轮到顾庭芳慌了,但她仍然极力掩饰:“他算个什么东西,若你不提,我都不记得这世上还有这个人。” 萧淙之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他敢说就说明他有把握:“任你嘴硬,我话放在这儿,你自己掂量。” “萧淙之,我看你是真疯了,轻纵了阿蒙多就罢了,还想杀害旧部吗?” “杀了那么多,不差这一个。你若当自己是个军人,那就服从命令,做不到就逐出军营。”说着他看向满墙灵位,“今日请诸位做个见证,我萧淙之今生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我家人,即便是你,也绝不手软!” 说罢他起身收起刀,背过身去,留了一句话给顾庭芳:“他如今在扬州任云麾将军,待我吩咐的事情了结,他会来郸州。” 顾庭芳颓然地坐在地上,仿佛是意外又仿佛是茫然,眼神没了光,反而如临大敌! 眼看着萧淙之走出去,她嘴角的血液滴在了地上,仍有余温。 因着李瑜已经送到军营,为防万一,韩冲敲开门向元绮道别,又赶回去。 萧淙之不知去了哪里,元绮一直等他也不见人。 入夜后,荔云替元绮擦了身,退出去,开门时呢喃了一句:“那不是大人吗?怎么不进来?” 元绮朝门缝看去,院子廊下确实站着一个人影。就像从前在靖州的刺史府上一样,下雪的夜里,他经常身披玄甲,站在烛光氤氲的廊下,久久凝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先去休息吧。”她让荔云先下去。自己坐到床沿上,等他进来。 郸州的房间里,月光非常微弱,空旷且冷寂。她从下午就开始等他,一直到现在,烛火又换了一批新蜡。 她看着眼前的那支蜡烛,心里想着,等它燃尽,若他还不来,自己便去找他。 火苗跳跃着,逐渐微弱下去。 屋外廊檐下,他看见她的人影站起来,缓缓走到门前,打更声响起,夜深了。 他捏了捏刀,仿佛下定了决心,终于迈动了脚步。 她正要将房门打开,一个高大的人影来到了门外。 二人彼此知道,却谁都没有开口,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一门之隔,犹如山海,但若有心,山海可平。 她伸手捏住门闩,用力一拉。一张玉肌粉面,眼波如水的清丽面容闯入了他的眼帘,仿如明珠入暗室,将他的眼底照亮。 “朝若……” 她让开:“若不出门,就进来吧。” 他迈入,关上门,才见到眼前人垂下的左手动作有些僵硬。他轻轻揭起她的袖子,整条小臂缠上了绷带。 她的伤天他来之前韩冲已经说明,他垂眸道:“抱歉。” 元绮却若无其事地擦身走进房里:“你可要沐浴?” 他立在原地,而她已走到帷帐后,只能看到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 他们之间,那一层透光的急帷帐看似薄如蝉翼,却是最不可跨越之阻隔。她跨过一次,如今轮到他了。 他踌躇盘桓过,也迟疑退缩过,可她既然来到自己面前了,他就不能错过。 他迈开大步,眼神仿佛如迷雾中找到了方向,大手一挥,帷帐翩然扬起,她的脸,终于清晰了。 “你都知道了。” 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吸引了注意,眼前云纱帐幔飘过,他的话也如风中呢喃,但即便飘渺,她也捕捉住了:“嗯。” 她语气仍然是缓慢轻柔,立在他眼前没有一丝动摇。 他越过纱幔,走到她眼前,只有半臂的距离,低头对上她的眼:“月姬说的没错,在你面前的,确实是杀亲的恶徒。” “从前只听了只言片语,如今全都知道了。” “既然早有耳闻,当初在上京,还敢追出来?” 元绮看着他,眼神丝毫没有闪躲,问道:“杀亲,做月姬的俘虏可是你本心?” “不是。” “那你可为了一己私欲,做过伤天害理,陷害忠良之事?” “没有。” “既然如此,我为何不敢追出去?倒是你,为何迟迟不进来?” 他哑然,眼前人的心,远比自己想的要坚毅。 她继续道:“你们以为说几句威胁的话,吃点皮肉之苦,就能将我吓退?” 他沉默不语。 “还记得那晚我与你说过,即便结局惨淡,既然认定了,我也要到你身边去。你杀亲是事实,可你依然是你,我的决定没有更改。若因旧祸轻易退缩,那我便不值得你用心,你也不值得我动情。” 萧淙之心中激荡难以抑制,双唇张开,意味复杂地唤了她一声:“朝若……” 她从来都是勇敢的,只是从前要维持着国公贵女的身份,表现的矜持柔弱,但这身绝世柔美的皮囊之下,却是一身傲骨,心如磐石,绝不转移。 她明白他的痛苦绝不比顾庭芳少,他能走到这一步已经胜过旁人千倍百倍,这也正是她所爱的。 于是元绮主动用没有受伤的手,牵起他的手,捧住自己的脸颊,双眸含情,语气暖柔:“摸到了吗?我这个人,就在这里,从前你孤身一人,此后有我。君心如旧,我心不变,永以为诺,死生不弃。” 银河迢迢,我心昭昭。但愿情深许诺,皆能应验。 萧淙之眼神逐渐清明坚定,凝着她,似感叹又似窃喜地叹了一句:“你果然,比我想象的更好。” 见他终于定心,元绮也展颜,故意逗他:“是呀,家里从小养我可花了一大笔钱,我这手受了伤,镯子都戴不了了。” 他明白她是想哄自己,于是便顺着话说:“嗯,岳父母长穆悉心养了位珠光宝气的大美人,如今便宜我了,银钱上虽不足,但我定当在其他方面多多出力。” 两人少有这种说笑的时候,元绮灿然一笑,一时也没听出他说的“出力”有哪里不对,还道:“你既有数,日后我可拭目以待,看你表现了。” 此话一出,他揽过她的腰,声音极富魅惑低声道:“倒也不用等日后。” 第69章 顾家军到底姓什么? 自从与他有过几次,元绮如今也懂了一些,他这眼神语气,再明显不过了。 她惊讶于这男人变脸怎么这么快,方才还踌躇着不敢进门。现在却想要攻城略地? 既然再次确认心意,一切顺理成章,只是她手上有伤,难免挂心。他却道:“交给我就行。” 一夜缠绵,他这回动作格外温柔,细心拂动,轻轻摇摆。 即便是动情时,也不忘将她的手抽出。 夜过了大半,他完成了第一次。二人侧躺着面面相对。他再次吻过来。 “你等一下,我还有话问你。”她拉开与他的距离,脸上潮红未退,人掩在被子里。 他顺势捉住她的左手,拉到眼前,查看了伤势:“你说。” “我听说韩将军去提阿蒙多的时候,被人堵了。” 萧淙之本不想让她担心,看来又是韩冲多嘴了:“都已经解决了。表姐那边,我已经去过。今日是她不对。 我替她向你道歉,但日后她不会再犯了。” 元绮疑惑,顾庭芳可不是好打发的人,若她能乖乖听话,也不至于闹出今天的事情。 “你如何与她说的?” 萧淙之思索道:“人总有软肋。道理说不通,还有别的法子。你的手上过药了吗?” “睡前本该再上一次……你用了什么法子?” 萧淙之已经瞥见床上有一盒伤药,坐了起来:“我来。” 元绮一只手露出被窝外,任由他上药,方才有汗,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伤口有些杀痛。 但心中仍然有担忧:“我担心军中因此事生了异心,毕竟表姐是你外祖父的亲孙女,是姓顾的,她如此抗命煽动,我怕对你不利。” 萧淙之解开绷带见到她的伤势,眼神冷了许多。伤口的血已经止住,前一次的深色药膏涂满,乍一看整条小臂都是暗红色的。 他默不作声地取了药,轻轻擦上:“无妨,这里的事情我会处理,你若是觉得不安,也可以先回靖州。” 元绮突然抽了手:“我不回去。” 他们二人,聚少离多,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她早已想定,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分开。 萧淙之见惹恼了她,再次拉过她的手,缠上绷带,轻轻哄道:“好,天下之大,只要你想去,我都陪你。” 元绮心中已有了主意:“军中非议,既然因我而起,也该由我自己来平。” 三日后,万凛传来消息,第一批马已经送入锡林草原。元绮连夜给他回了信。 这几日顾庭芳被萧淙之停职关在家祠内面壁思过,军中乱象丛生。 老一辈的将领为顾庭芳鸣冤, 直言萧淙之离开郸州一切皆由顾副将管理,冬季漫长又经历了雪灾与疫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能因为这一点点小事——他们口中的小事指的就是区区两个女人,嫁过来的新夫人和她的丫鬟罢了,怎能与顾老将军的唯一血脉相提并论!? 而以韩冲为首的新一派将领,都是受了萧淙之提拔的。谁都听得出来,明面上说的是委屈了顾庭芳,但实际上,骂的却是萧淙之。 这些将领平日里也看不惯顾庭芳,又被这些老前辈压一头,正好借着机会发难,一时间吵得不可开交。 伴随着军官们的情绪,葛老撤走医师,军中伤员无人可医,也是议论纷纷,好在并没有正式开战,伤员并不多。 有的说大都督夫人小气,顾将军好歹是大都督唯一的亲人,竟还这般计较,甚至不让医师为伤员治疗,真是太恶毒了。 却也有明事理的,说咱们如今的军奉粮食,北方的生意,乃至医疗都是靠着夫人才得来,顾副将平日里便不好说话,对待恩人,也没个好脸色,大都督罚她是应该的。 前几日跟着韩冲去提阿蒙多的,与跟着顾庭芳去堵门的两方人员当时动了手,负了伤,此刻无人医治,吵得格外激烈。 药帐之中便动起手来,一时间满满一架子的药罐子全都倾倒碎了一地。 留下看守的小药童气愤不已,冲进来指着冲突的双方大骂:“我的药啊!我熬了整整一宿呢,都让你们给砸了!!我定要去将军和师傅那里告你们!” 这事儿便闹到了萧淙之跟前。 主帅的营中,除了韩冲,还有顾庭芳手下的几位军官,都是跟着顾家出生入死的老资格,也正是有他们保着,当年顾庭芳以残躯从军,才能一路到今日,无人敢非议。 那药童是傅颛留下来守药的,认得萧淙之,一路进来便哭哭啼啼告状:“大都督,他们将药炉都给砸了!” 一番话下来,核心问题又回到主帅身上。 一旁的小胡子姓张,借着机会便问萧淙之:“大都督,既然这小童子求到您跟前了,有些话我也不得不说,敢问顾将军如何得罪了都督夫人?您要停顾将军的职,夫人也不许医师再为士兵治疗了,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竟然还要连带军中受累,这在老都督带兵时期可从来没有过!“ 小胡子身边是个微胖的髯公,姓黄,此时来了句软话:“是啊,大都督,如今正是特殊事情,若因一点小事,而伤了和气,岂不是得不偿失?” 韩冲听不下去了,这一个两个的,为了顾庭芳这个疯婆子来质问主帅,这是几个意思? “张将军,黄将军,我倒想问问,当兵的,最要紧的是什么?” 张、黄二位互看一眼,面对韩冲这种半路出家的小子,自然是不放在眼里的:“韩将军既然连这都不知道,我便来教教你,从军,首先得学会做人,做人当讲究忠孝义气,忠于家国,报效君师。” ”错!“韩冲将手中木棍往沙盘中一甩,扬起一阵飞尘,迷了二位老将军的眼:“你小子,做什么!” 韩冲顽皮道:“什么忠孝,要我说,最要紧的就是服从!若论忠孝,那你的徒弟从了军,是听你的还是大都督的?难道是你的私兵不成?顾庭芳抗命就该罚,有什么问题?” “而且不过就是停职面壁思过,又不是杀了她,你们急什么?在这里质问大都督,我倒要问问二位将军,你们的忠心,忠的究竟是大都督,还是顾庭芳啊?” “好个韩冲,你!”黄将军吹胡子瞪眼正要与韩冲开撕,帐外又传来了通报:“夫人到!” 二位将军立时将目光移到进来的人身上。 今日元绮穿的也是素净的白衣,只带了荔云一人,她在郸州是极其低调的。 “嫂嫂。”韩冲拱手。 “见过韩将军。” 其余两位并不认得,萧淙之扬手介绍:“这位是张将军,这位是黄将军,二位皆是追随我祖父的老将。” 这话元绮便明白了:“见过二位将军。” 张将军拱手:“见过夫人。” 黄将军却昂着头,不情不愿地打了招呼:“夫人!” 元绮眼见药童跪着,几位将军又急赤白脸的,恐怕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这是怎么了?若是元绮打扰了诸位,我去外头等候。” 张将军拦她:“夫人,您来的正是时候。眼下有桩事情,正要请夫人帮着参谋参谋。” “参谋不敢当,将军但说无妨。” 张将军道:“所有的军医撤离之事,可是夫人的意思?” 元绮瞧了一眼小药童,想起葛老那时的话,明白了一二:“并不知晓,我只在几日前,见过葛老与傅先生,二位也并未与我说起。” 黄将军当即要说些什么,又被张将军按下:“好,既然不知情,那我可以理解为此次确实是葛老讲学将医师们召回了。可否请夫人出面,请葛老调派人手,讲学期间也能保证军中有人可用?” 元绮本也无意让葛老撤人,于是答应下来:“好,我稍后就去,只是,葛老如何安排,不由我说了算,希望将军理解,元绮会尽力而为。” 张将军与黄将军见她这么听话,稍稍露出了满意神色:“夫人爽快。那我也不绕弯子了,敢问夫人,用阿蒙多换您的婢女,可是您的主意?” 元绮轻轻摇头,瞧了荔云一眼:“我自然是希望救出心腹之人的,但事关重大,皇长孙还在他们手中,若我们开口就要皇长孙,不光我的婢女没了价值,也会让突厥知道我们重视皇长孙,反而用来要挟就不好了。此事本就是未达天听,速速解决才是上策,若闹大了,让陛下知道皇长孙被捉,怪罪下来,不仅大都督要吃罪,打起仗来也会束手束脚,故而大都督才找了一番说辞,哄骗阿蒙多罢了。” 此话黄将军似乎并不明白,张将军却被说服了几分,确实,此时郸州与独立无异,若因为一个皇长孙闹到上京,只怕惹出诸多是非。 “好,如此说来此事确实不宜闹大,看来一切都是误会,既如此,顾将军想必也无有大错,可以不必受罚了吧?” 张将军看向萧淙之,萧淙之坐在上位,眼神冷然,刮了他一眼道:“一码归一码,有错当罚,禁足继续。” 黄将军此时憋不住了:“大都督,说到底你们是血亲,既无大错,何必如此呢?” 韩冲喊道:“怎么没大错,你们是年纪大了瞎了不成?看看我嫂嫂的手,她行凶伤人,只是面壁思过,便宜她了!若轻易放过,下次岂不是要杀人放火?” 张将军余光瞧了一眼,元绮的手臂掩在衣袖里,确实缠着绷带。转念一想,便露出笑脸来:“请问夫人,伤势如何?” “不瞒将军,正是受伤那日见过的葛老,今日正要去医庐。” “除了手,可还伤了别处?” “并没有。” 张将军仿佛松了一口气,一只手罢了,只要没断,无非是皮肉伤,于是劝她:“我观夫人是极识大体之人,镇国公之女,果然不辱家门。早些年我们顾家军也受过国公大人不少恩惠,说来是冥冥之中缘分使然。如今你家中已无双亲,夫家便是依仗,也算是回报了当年的恩情。顾将军与都督虽然不同姓,却是至亲,她骁勇过人,也是为你添光,家中口角小伤,你也不该深究,对吧夫人?” 元绮听得明白,倒小看了这位将军,郸州竟还有这样口才的人物。 她缓缓开口:“如此说来,我该谢谢父亲,当年种下善因,如今才得以嫁到此地来呢。” 这话难听,连韩冲都听出来了,正要骂呢,却见这两夫妻一个风轻云淡,一个旁观看戏。 萧淙之从她进来,便知道她有主意,话到此处,才真正开始,他瞧着她装作天真贤惠的模样,不禁牵起了嘴角。 张将军咧嘴一笑:“夫人聪慧。” 元绮却装作苦恼的样子:“将军过誉了,反倒我有一事不明。请将军解惑。” “夫人请说。” 元绮道:“如将军所言,顾家军知恩图报,忠孝两全。父亲的善举,回报在我身上,那如今你们受着我的恩惠,该如何回报呢?” 黄将军率先破口:“小女娃,你这是什么话?哪有人当面讨的?” 元绮不理他,几句话下来,她早已看清,这是个草包。 只待张将军开口:“夫人这话就难听了,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然已经嫁给大都督,那就是萧家人,帮衬自己的夫婿,那是天经地义的,难道也要图报?” 元绮轻声细语道:“从前是不图的,那是对我夫君。可将军您也说了,我是萧家人,您说的顾家军姓顾不姓萧。” ”你!“张将军方才还觉得她柔顺好拿捏,骤然变脸,气的脸色涨红,“好一张利嘴,大都督与顾将军血脉相连,你这是挑拨离间。你们成婚尚不满一年,就挑唆夫家关系,长姐如母,你这是不敬婆家,大逆不道!” “张将军,纵使如你所说,我也没有听过婆家人可以持刀虐待新妇的。何况医药粮草商队都是我的嫁妆,我也没有听过婆家人理所应当吃媳妇嫁妆的。何况还是异姓的外戚。与你们这些没有亲的下属。” “你这毒妇!竟敢折辱我等!”黄将军骂道,元绮却并不理会。 继续说:“方才二位将军口口声声质问我,说穿了,无非是想让大都督恢复顾将军的军职。可敢问二位,即便我不计较这伤,她抗命是否属实?” 张、黄二位挪开视线并不回答。韩冲大声道:“我作证!她私藏阿蒙多的威胁信,蒙蔽主帅,知情不报,战前抗命,又阻挠我提人!桩桩件件,真的不能再真了!” “好,既如此,二位仍然觉得可以轻纵?那元绮斗胆问二位将军一句,顾家军到底姓什么?” 这话逼得二位将军没法回答,黄将军索性转过头去,装作没听见,张将军尴尬了一会回答说:“顾萧本是一家,我三州义军,于危难时联结,生死与共,早已不分你我。你这话挑拨离间,扰乱军心,当罚!” 营帐中未有定论,帐外突然闹起来。 正说到要罚元绮,黄将军此时突然脑袋清明了,赶紧走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可不能让她趁乱逃了。 “吵什么吵!还有没有规矩!”他大手捞起帐子,万马奔腾的踏踏声瞬间灌进来,元绮也回头看去,只见万凛翻身下马,一走到帐外:“属下万凛,奉小家主之命,前来送马!” 他直接从黄将军身边越过,来到元绮身边,不拜主帅,而拜元绮:“小家主,您吩咐的事情,都已经办妥了。” 黄将军见不得他目中无人的样子:“你是何人?” 万凛直挺挺站着,昂着脖子:“小家主手下万保镖行,万凛。” “原来是个走镖的,我的事儿还没聊完,你先下去。” 万凛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直面上位的萧淙之,语气不满:“将军这是什么态度?我是来给你们送礼的,我家小家主还没说话呢。” 黄将军斥道:“小小镖师都如此嚣张,还有没有规矩?” 万凛道:“今上从未封过什么三州都督,我也不是军人,我替小家主办事,听她吩咐,有什么问题?” “大胆!” “万公子,有劳了。”萧淙之终于开口。 万凛露出挑衅的笑,又朝元绮靠近了一些,故意要刺他的眼:“大都督客气了。” 他随即转过头,目光落在左手上,问元绮:“小家主怎么受伤了?当初小家主被阿蒙多追杀,也是毫发无伤,可见小家主福泽深厚。我还道回了郸州,有老国公的恩情在,又有大都督的深情在,应该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才对。” 元绮缓缓一笑,终于开口:“万凛,这话不要说了,张将军方才说了,父亲的恩情,已经还了。我无父无母没有依靠,得以嫁给大都督,便是得了父亲的福。” 万凛当即变了脸,眼神扫过在场众人:“是谁在这里放屁?” 张将军怒道:“夫人,何必阴阳怪气讥讽?” 万凛挡在她身前:“就是你说的?说我们小家主无依无靠?那我万凛今日将话放在这里,扬州商会,皆是小家主后盾。忘恩负义,在这里摆姿态瞧不起人,不帮也罢!只要小家主说一句想走,我万凛率万家上下开道,敲锣打鼓,迎回扬州。” 这回还未等二位将军开口,萧淙之已经起身,走到了元绮面前:“好了,顾副将有错当罚,不必再说。谁再求情,与她同罚!”他给了韩冲一个眼神:“去看马吧。” 韩冲没见过万凛,但就万凛这番言论,韩冲实在替他捏把汗,分明是夫妻二人同台演戏,他非插一脚进来,没看到萧淙之脸色都变了吗? “二位将军,这位兄弟,咱们还是外头看马吧。” 萧淙之却对张将军说了一句:“张将军留下。” 这回就连元绮也疑惑,早上离开时才从福婆婆那里得知,萧淙之对顾庭芳动了手,眼下又留下张将军,不要出事才好,可又想到他这人思虑向来周全,便没有多说,只深看他一眼,便走了出去。 萧淙之目送她走出去,帐子又放下。此刻他终于不再压制着凌厉的威压,缓缓转身,眼角余光刮了张将军一眼。 张将军心道不好,连忙上前来解释说:“大都督,方才我等也是顾念着老将军,毕竟顾家只剩她了。” “想报仇吗?”他冷不丁问了一句。 张将军一时间没猜透他的心思,回答说:“都督您知道的,末将家人多半死在突厥人手中,此仇不共戴天!” “好,我给你一个机会。” “请都督明示!” 萧淙之转过身,招手示意他靠近,附耳过来,说了几句,张将军神色大惊,转而目光坚定无比:“末将定以死相报!” 萧淙之眼神没有任何温度,开口问道:“方才我夫人问你,顾家军姓什么?” “姓萧!” 第70章 葛老语出惊人 元绮与韩冲、万凛、黄将军,共同来到帐外。此时马嘶不断,士兵越聚越多。 黄将军叫喊着拨开人群:“去去去,成什么样子,都闪开!” 只见人群中,由万凛和完颜的人,正驯着马。带入军营的约二十匹,军营外,还有更多。 这些战马鬃毛油亮如沃土,体型高大强健,每一匹都是上品! 郸州早几年被突厥洗劫,这几年刚喘了口气,一时也没见过这么好的战马,一群大男人,就这样对着一群马,直流哈喇子! “我天,你看,这不会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吧?若能骑上一定虎虎生风!” 当兵的见到武器战马,就像读书人见到上等的笔墨纸砚一般痴迷,人群中不断传来畅想的议论声:“这也就是都督夫人能有这样的手笔,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轮到我头上?” “做你的梦去!” 黄将军黑着脸:“好了,都该干嘛干嘛去!” “黄将军,别介,让咱们兄弟养养眼解解馋也行啊。” 韩冲打圆场道:“黄将军,别这么小气嘛,这是高兴的事儿,大家伙乐呵乐呵怎么了?” 黄将军怼道:“你以为菜市场啊,去去去,都散了!” 萧淙之还未来,元绮并不做安排,只与万凛在一旁轻声说话:“万公子,你又帮了我一回,多谢了。” 万凛瞧着马匹,松弛又得意:“小家主这话可就见外了,我们家干的就是送货的买卖。” “好,有赏。” 万凛话头一转:“想不到传说中的三州义军这么没见过世面,几匹马而已,跟见到女人似的,晕头转向。难怪刚才那两个老东西,连谁是大小王都分不清。” 元绮轻轻一笑,事关军中,到底没有多言。反倒唤了一声韩冲:“韩将军。” 韩冲跑回来:“夫人您吩咐。” “前日送来了一批果子,我带来了,正在军营外,劳烦将军派发给将士们吧。荔云就在外头候着。” “得嘞。” 外头马嘶不断,荔云带着家丁押着一条车龙正在等候。 见韩冲出来,喜笑颜开,跑向他:“韩将军。” 韩冲眼睛盯着她身后的东西,心道,还得是嫂嫂大手笔呀! “韩将军?”荔云又唤了一声,韩冲才回神:“瞧我,眼睛都直了!” 为的是果子,而不是她。 她尴尬笑笑:“将军派几个人,随我来领吧。” 主帅帐里,张将军也揭帘走来,只看了一眼马匹,直径走向元绮,当着一众士兵的面儿,抱拳单膝跪地:“夫人大人有大量,此前都是我等不识抬举,冲撞了夫人,张某给您赔礼了!” 元绮虽对他不甚了解,但军中的人都知道,张将军能多年屹立不倒,可不仅仅靠资历,他脑子快,嘴也利索,轻易不低头。 如今居然当着所有人的面,还是跪下道歉,一时间除了马嘶,竟听不见其他说话声。 黄将军率先反应过来:“老张,你这做什么!像什么样子,你给我起来!起来!” 张将军却一把推开他,高声道:“没什么可狡辩的,是我无礼在先,不敬都督不知回报在后,张礼锋给夫人赔罪!” 元绮看向萧淙之,知道定是他的手笔,得到了他的眼神,于是便去扶张将军:“将军快请起,您是老将,我受不起。我初来乍到,难免有些误会,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将军效力多年,大都督深知您的忠心,误会终会消解。” “多谢夫人!” 萧淙之无意在众人面前拂老将面子,这欠道过了,闹剧也就该停了:“张将军,黄将军,这些是夫人采买送来的战马,你看着安排吧。有疑问,找万公子。” “是!” 一时间,肃穆沉寂多年的军营沸腾起来,一是为了难得一见的新鲜水果,已近四月,气温回暖,士兵们训练出了汗,一口葡萄梨子下去,如仙丹回血,妙不可言;二则是为了战马,翘首期盼,希望落在自己头上,当个冲锋的骑兵! 一时间有的人为了水果,错过了看马,两头难以顾全,竟还闹出了笑话。 哄笑声此起彼伏,多年未有过了。 萧淙之牵了自己的马来,问元绮:“不是说去看大夫?” “嗯。” “我送你。” 元绮回头看了一眼忙活的荔云,那眼睛时不时便要从韩冲身上扫一下,明白了七八分,吩咐道:“韩将军,我与大都督还有事,可否请你代为照顾荔云?” 韩冲正吞着一串葡萄:“没问题,嫂嫂就放心交给我吧。” 骑马驰出军营,草原上的雪已经化的七七八八,枯草丛里已有微不可见的嫩青色冒出。 天地宽广,风虽冷,却吹得心中畅快。 萧淙之见她心情大好,在身后问:“这就是朝若说的,自己的事,自己平?” 元绮笑道:“我这是笨方法,一点好处换几句好话,也只是一时的。倒是你,怎就让张将军这么快服软了?早知你有这样的手段,我也不必大出血了。” 萧淙之这回倒很痛快:“和亲之夜,我让他打前锋。” “什么?” 萧淙之认真解释说:“要御人,就得知道他最想要什么,最怕什么。像他们这样的人,平日里爱摆老资格,可你要知道,他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我手下许多军官,都是在兵部户部有名录在册的,张礼锋这样的,大可以回中原,另谋高就,但他们选择留在这里,那就只有一个目的——报仇!” “他们如此急于为顾副将鸣冤,不是真的是非不分,而是不愿意看着曾经追随的顾家、曾经的荣光败落,他们不是为顾庭芳争,而是为自己,为曾经的顾家军而争!所以我答应给他二百骑兵,两千精锐,为敢死先锋。这本该由顾副将去,如此,我算保了表姐,也成全了他。” 这何止保全了顾庭芳,成全了张礼锋,将顾庭芳身边的老将都打光了,她能掀的风浪也大不了了,这是一石三鸟! 元绮听罢,面对茫茫草原长舒了一口气:“原来是我白操心了,此地的人,恐怕早已被你攥在掌心了吧?” 萧淙之没接这话,目光深沉地望向远方:“大势如此,不由人左右。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些人也不得不舍。” 元绮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要想真正扭转乾坤,收复故土,他必须将这支军队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剔除一切潜在风险。 他又何尝不想两全?老一辈的人托付给他的信任与忠心,但他也不得不舍去,就像当初手刃父兄时一样。 元绮垂眸沉默,他看不见她脸上宿命般的伤感与坚毅:“若到万不得已,连我,也一并舍去。” 如他这样的人,为她放下过那只竞拍的金铃铛,就够了。 她爱的似乎有些不讲道理,想到此处自嘲般勾起了嘴角,当初分明还警告过他,休想骗她痴情,倾其所有,飞蛾扑火。可如今早已一发不可收拾。 可她从未后悔过,也从未觉得自己昏了头,若真要说,她或许一早就知道,既然不愿将就,要动情便轰轰烈烈动一次,不计后果,不求回报。 也正因如此,当初才百般拒他。 萧淙之没有答应,双腿夹紧马腹部,长驱而去! 风声中,传来了六年前父兄沁血,撕心裂肺的叫喊:“淙之,动手啊!!!!” 风声猎猎,渐行渐远。 军营之中,却人声鼎沸。 李瑜被安排在最偏僻的营帐里,有专人看守,听到外头一改往日肃静,热闹非凡,几次想要出去看看,都被守卫拦了下来。 韩冲带着荔云正一路分着水果。军营里不乏毛头小子,生在这战乱之地,正经女人都没见过几个,如今这样水灵灵的姑娘将水果送到自己眼前,眼睛都直了。 荔云今日随元绮一起,穿的一身素气鹅青的裙子,鬓上只簪一只小金钗。婷婷小巧,清纯可人。 一旁有老兵油子对着小兵打趣道:“韩将军与这位姑娘,分喜糖一样,你脸红什么呀!” “我……我……”小兵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倒是荔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说像分喜糖,恨不得从脚后跟红到后脖子。 韩冲道:“你们可真会抬举我,荔云姑娘可是都督夫人陪嫁的贴身侍女,咱们夫人什么样见过了吧,她的心腹之人,可比上京的官家小姐都胜过几分,借兄弟吉言,他日我若真抱得美人归,少不了你好处。” “呦呦呦,韩将军这话说的,哪日您收了心,可千万得让我去开开眼。” “一定一定。” 荔云没说话,红着脸悄悄看他,这话不知有几分真。 此处过了,韩冲若无其事领着她往前走:“都是些臭男人,别放心上,嘴皮子一搭,应付过去就行了。” 应付过去? 荔云没接话,身后那老兵油子却对小兵道:“你这怂玩意儿,改天打完了仗,你巴结巴结韩将军,他若肯带你去趟销魂窟,保准你跟从娘胎里又生出来一遍,改头换面。” 小兵一脸疑惑:“销魂窟是哪?为什么去了就改头换面了?” “你这小子,怎么连这都不懂,那自然是……” “好了好了,你与他多说这些做什么,别让大都督知道了,上回韩将军被打得够惨了。” 荔云与韩冲已经走远,并未听见。再往前有些偏,韩冲知道李瑜在那,故意不去:“走,咱们换个地方。” 荔云眼尖,已经瞧见了被守卫拦下的李瑜,分明已经视线相对,却装作没有看见,扭头走了。 韩冲觉得好笑:“那狗屁世子恐怕从没吃过这么多瘪,回头别气出内伤来。” 荔云扑哧一笑:“那最好,打不得他骂不得他,气出内伤正好解气。” 郸州城内,箫淙之的马停在医庐外,人已经走进去。 葛老在内院休息,傅颛便将人请进去。 葛老仍然亲自替元绮换药,事事周到,重新包扎了伤口,又把了把脉。 元绮率先开口:“葛老,我听说您将医师都撤回来了?” 老爷子闭目听脉,点了点头。 元绮道:“大都督已经惩处了顾副将,方才在军中,误会都已经说清了,所以元绮想请您,可否调派人手,即便是讲学期间,也不至于让军中无人可用。” 葛老微微睁眼,道:“当真说清了?” 元绮点头:“当着众将士的面说的,您若不信,可派人去打听。” “好。” 虽然没有当即答应,但已经松了口,元绮心中便有数了。 葛老仍然细细听脉,傅颛道:“老师,不如让学生带些人,先过去?” “不急。”这是要确认过才肯了。 傅颛知道老师的脾气,也没再说什么。 葛老收回手,睁开眼对元绮认真道:“夫人是不是很意外,我这么大动作?” 她真诚地点点头,在她记忆里,葛老向来是救死扶伤如同圣人一般的好脾气好心肠。 葛老却道:“当年和我一块追随你父亲的那批人,抛家舍业,多数不得善终。老头子一辈子行医救人,我不信这个邪,或许在我们那代人没有改变的东西,会在你们这代人手上改变。或许很迟,但行善终有好报。我如今是土埋脖子的人,既然能为你做一些,我不会吝惜。“ 元绮心中动容,也感慨于葛老的胸襟,这是以身为道,拨乱反正之举。 她起身朝着葛老鞠躬:”深谢葛老了。“ 萧淙之也一同拜谢:“深谢葛老。” ”好了好了,客气什么。夫人的伤仍然要仔细一些,”说着看向萧淙之仿佛要嘱咐什么,他也躬身听取。 只听葛老嘱咐道:“夫人阴虚亏损,房事不宜太多太久。” 平地惊雷,这回连萧淙之都怔在原地,僵硬地拱手:“是,晚辈明白了。” “回府让夫人好好休息休息。” 元绮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走出门的时候,魂都不知道飘哪去了,被他送上马背,脸深深埋在掌心,没脸见人了。 萧淙之早已缓神,走出老远见她仍是埋着头仿佛天塌了的样子。伸手将人捞进臂弯,怀中人却含糊不清娇滴滴地羞骂了一句:“都怪你。” “嗯,都怪我。” 第71章 冒牌货比本尊好骗 萧淙之与元绮离开医庐时,二人心思都不知飘到哪去了,因此也没有看见身后有人追出来。 追出来的是安静,她受伤后在医庐养伤,前日荔云来见过她,说起了去扬州的事情,安静摇了摇头,并不愿意。 她在纸上写明,愿留在此地学医。 荔云来前,元绮吩咐过,尊重安静自己的意思。又想到她就在这里,若再有意外,或许可以用得上。这想法有些残忍,但对荔云而言,会毫不犹豫。 于是她给了安静一大笔银子,就此安顿在医庐中。 今日得知元绮到来,她特意等着他们说完了话,才追上来。只可惜二人眼中只有彼此,她追至门外,已不见人了。 怅然地在门口立了一会,转身折回去。 傅颛听葛老的吩咐,正要去军营打听消息,他心中着急,却不敢叫医师去,于是点了几个学徒和童子先一道去搭把手。 见安静立在门前,心想她是元绮的人,又是个哑巴,许多事情做起来方便。便来到她面前,缓慢说:“安静姑娘,随我一道去军中吧,那缺人手,你学的也快。” 安静读懂了他的唇语,乖巧地点了点头。 学徒虽比不上正经有资历的大夫,但治个跌打损伤倒也简单。 军中见傅颛又带人回来,对于元绮的溢美之词彻底将前几日的负面话题给盖住了个。 当然这少不了韩冲分好处时不遗余力的夸赞,元绮是会挑人的,专挑他去办,效果果然立竿见影。 傅颛听见这些,不必再多打听,便可以向葛老复命了。 这几日因阿蒙多被放回去后,大可汗发现自己的儿子鼻梁断了,破了相,当即派出了两路人马,悄悄偷袭了城外几十里的守军,只杀人,并不越界。 前去支援的士兵受了伤,医庐的学徒们一到军营便忙得不可开交。徒留安静一人在煎药。 此时突然又来了一名守卫,通报说世子李瑜,强闯出帐,守卫阻拦伤了他,请医师赶紧去看看。 这守卫说清了缘由,却见眼前人一语不发。安静急忙比手势,表示快带自己去看看。 守卫这才知晓,这是个哑巴姑娘。 安静怕他听不懂,便背起药箱往外走,守卫终于懂了她的意思,带他来到李瑜帐内:“就在这儿,我说姑娘,你会不会看呐?” 安静二话不说上前看了李瑜的伤势,他此时余怒未消,一言不发地坐在木头床边。右手手臂,划开了一条口子。 安静见是皮肉伤,便起身对着守卫用力点头,一边还拍着自己的胸膛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意思是她可以治。 李瑜见来的医师是安静,虽然意外,态度却温和许多,对守卫道:“你先出去吧。” 那守卫不放心他单独接触旁人,一时不肯走,但毕竟自己伤了人,心中过意不去也并不想闹大,看着安静又是个哑巴,多了一重保险。 于是走了出去。 李瑜见帐帘子放下,便抓住安静的手臂,将人轻轻拉到眼前,沉声关切地问:“你没事吧?阿蒙多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安静想起那时在关外的小楼里,阿蒙多曾对她说,他答应过李瑜不会碰她。她心中一软,想起这段时间种种——被伏时他对着马车里的她说“别怕”,被捉时他始终安抚保全她。 虽然获救了,但她心中一直记挂着他。 他知道安静能读懂唇语,所以四目相对,在她面前说的极温柔极缓慢。 安静乖巧点头,又指指他。 李瑜扯出个微笑,似乎不想她担心:“无妨,好歹顶着皇长孙的头衔,保了一条命,只是被囚在这里。” 安静睁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这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李瑜笑道:“怎么?很意外吗?” 她回过味儿来,立即起身向他跪拜行礼。李瑜立即拉她起身:“与我客气什么。” 扶她的时候他的手使劲了,疼的咬牙,却还是忍痛扶起她。 安静连忙抓过他的手,让他坐下。看着他的眼睛,拍拍自己,意思是,她来上药。 李瑜老实坐着,任由她揭开袖口。 她低头时,他收起笑容,眼神锋利复杂——萧淙之将他困在这里,谁都不能见,他也无法再用元穆来诱骗元绮了,如今之计,便是要先脱困。 安静格外仔细,怕他疼,动作极慢。 包扎结束,她抬头给了李瑜一个纯真的笑容,李瑜也回以一笑:“多谢你了。” 安静比划着什么,李瑜不明白,于是拿来笔墨纸砚,让她写下来。 安静提笔,落笔前警惕地看了一眼外头:“大都督为何将你困在这里?” 李瑜道:“我本奉旨出关与各部族和谈,培植效忠中原的势力,但一直被人阻挠不得出关,这才请你家夫人助我。大都督与突厥有血仇,自然不愿意就此平息,他是想开战的,因此才将我困在这里。” 安静听得心惊,她分明早上才见过大都督与夫人恩爱的模样,那样的人,怎么会做些这种事呢?而且自家夫人,也并不是奸邪之辈,怎会如此? 可李瑜身为皇长孙,无缘无故被困在这里,是事实。安静思来想去,又写道:“那他,会伤害你吗?” 李瑜露出欣慰感慨的笑容,似乎没想到安静这么关心自己,他道:“暂时应该不会,但时间久了,他们会拿我要挟我父王,到时……” 话没有继续往下说,到已经足够勾人。 安静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苦笑说:“我本想强闯,想着也不敢真对我动手,但眼下你也看到了……”他说的是他手上的伤,萧淙之的人,真的会对他动手! 安静面露忧色,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毕竟是元绮的人,且人微言轻,虽然关心他,却无能为力。 李瑜看穿了她的心思,于是道:“多谢你替我忧心,不枉你我患难一场。” 安静无奈地拿起纸,揉皱了,藏在了自己袖口之中,离开了李瑜的营帐。 大都督府上,荔云办好了差事回来向元绮复命,将今日种种说与她听。 萧淙之难得悠闲,盘腿坐在侧榻上看着书。 荔云说到李瑜时,忍不住偷看了一眼箫淙之,又理直气壮地说道:“今日路过世子帐前,他似乎有话说,与守卫起了冲突,想要强行出来。” 元绮本以为萧淙之会有所动作,但如今只将人扣住,想来皇长孙,确实是个烫手山芋。 她问荔云:“他与你说什么了?” 荔云道:“奴婢并未走近,走远了。” 元绮瞧了一眼萧淙之,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脸上仿佛闪过一丝满意的笑意。 元绮道:“嗯,你做的对,还是少与他牵扯的好。” 第二日,安静再来替李瑜换药,他仿佛一早就在等她。 她揭开帘子,他已经笑着迎了上来:“我听今日有风,可有冻着?” 她愣了神,没想到他开口便是这么一句,轻轻点了点头。放下药箱,拿出药来。 “我这手好多了,多亏姑娘了。” 她笑着摆摆手。 李瑜顺势挨着她坐下,撩起袖子,手搭在膝盖上。她小心翼翼解了纱布,伤口暗红,已经开始自愈。 她蘸了药,轻轻敷上去。对着李瑜比了个手势:三天,便无碍了。 但不能碰水,她不知如何表达,找来了笔墨,写下。 他看在眼里,却道:“你的字好看,读过书?” 说话间他来到她身后,只差一指距离,人体便要相贴。 安静耳根烧起来,想起了被阿蒙多捉住时,他抱着自己柔声安慰的模样。 “小时候学过。” “清雅灵秀,字如其人。” 她的心用力跳动了一下,无声回应他的赞美。 在纸上写了一个“谢”字。 抽身拉开距离,指了指外头,她该走了。 李瑜并不纠缠,扬手请她:“明日再见。” 第三日安静再来,他的伤口恢复的不错。依旧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他问起外头的事情,她偶尔也答一两句。 第四日时,安静揭开帘子,他却颓然坐在案前,案上密密麻麻,全是写满了字的书信。 见安静进来,他立即收了手,将所有信纸,揉成一团,仿佛是怕她看见。 安静走到书案边,拾起一张,是他写给祁王的家书。 “抱歉,让你见笑了。” 她摆摆手,她能理解他孤身在外,遭到幽禁的不容易。 李瑜撩起袖子,手放在案上。安静走过来,像前几日一样,替他解开绷带,换药。 李瑜看着她俯身露出的后脖颈,神色复杂,问:“你不怪我差点儿害了你家夫人?” 安静给他上药的手停了一下,立即恢复动作,她听不见的。 李瑜于是拉她起身,当着面又问了一遍。 她凝视着他的双眼,缓缓摇了摇头。 “为什么?” 她垂眸不语。她不知真相,只知道,眼前这个人,危急关头,舍命救过自己。 他放开她:“多谢。” 安静瞧着满地家书,怕守卫看见,于是将信纸全部揉成团,藏进了药盒里带走。 第五日,葛老允许医师们回军营中,安静这几日已有些长进,临时被调去救治新的伤员。 耽误了时间,来看李瑜时,已经是夜里了。 守卫见到她时,有些意外,还以为这点小伤早好了,她却又来了。张了张嘴想说,想到她又聋又哑,干脆当作没看见,放她进去了。 李瑜没有睡,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她进来,眼睛亮了起来,起身走到她面前,二人四目相对,看了许久。 他道:“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她用食指做了一个一得手势,意思是,今日是最后一天。 他读懂了,撩起袖子,本该痊愈的手臂速度再次流下鲜血。 “啊啊啊”安静指着他的手问。 他却自嘲般苦笑:“如今有新伤了,劳烦你,明日再来。” 安静愣住,看着眼前人,一些藏在心底的念头压不住快要探头。 “啊啊”她没有动作,他却懂了:“你问我为什么?” 她点头。 他道:“这么多天,你真的不懂吗?” 她心中震荡,愣在原地,痴痴地望着他。 他笑着拉过她的手,在床上坐下:“来吧,替我上药。” 安静照做。 看向书案上,又是密密麻麻的书信。她再次替他收拾好,藏进药箱里。 实则她并不是第一时焚毁,她是看了他的信的。里头是他记叙的出使关外的情况,告知父王,也劝说父王,大势已去,别再和奕王一党针锋相对了,如今除了辅国大将军,还有谁能抗衡? 诸多信中,唯有一封不同,他说他在关外遇到一位女子,虽不会言语,却灵秀心善,乃是自己在困境中唯一的慰藉。 眼下面对又一桌文字,安静起身要走,心中却激荡不已无法视而不见,她转身又回到案前,写道:“如何才能帮你?” 李瑜作出意外的模样,问她:“因为我,你们都吃了苦头,你还愿意帮我?” 她写道:“意外,你也一样被抓,你保护了我。” 他看懂了,于是道:“当时我并不知那车内是你,或许是你家夫人有先见之明,知道阿蒙多设伏,这才借你安全脱身。但于我而言,你和你家夫人,是一样的性命,不能见死不救。好在大家都平安无事。” 她点头,想到元绮,回来后她从未来看过自己,也许替身的命,在她眼里,轻如鸿毛吧。 “多谢。”她写道。 李瑜轻轻笑了笑:“我并不愿牵连你,实在是挂念父王,我此番失利,相必他日子也不好过,只是想送一封家书宽慰他。这话我需与你说明,只是家书,所有其他,我绝不会牵连你。” 安静用力点了点头。 李瑜抓住她的手臂,俯身凑近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明日我写好你再来取。” 她点头同意,这次确实待得久一些,怕守卫起疑,她赶紧转身离去,而李瑜却立在原地,看着她似曾相识的背影,心中道:冒牌货果然比本尊好骗。 第72章 时机已到,白帽为冕 安静带着书信,回禀了傅颛,告假回医庐两日,信就在这期间送出。 上京之中,年后皇帝便起了病,风寒反复,直至卧床。 几位王爷轮流陪伴。虽说卧床,思路却清晰,且精神大部分时候仍是好的。 今日轮到祁王伴驾,皇帝在熟睡中,御林军便送来了消息。金公公捧在手里,恭敬地等着皇帝的睡醒。 祁王守在一边,与金公公道:“想来父王还要再睡一会,不知小王有什么能为公公效劳的的?” 他话说的隐晦委婉,皇帝从未动过皇子代政的念头,此刻更该避嫌,但他今日收到了李瑜的信,故而有此试探。 金公公之所以能伴驾多年,正是因为他心中清楚,自己的主子只有皇帝一人,无论二位王爷如何炙手可热,他从未眼红过:“陛下勤政,每日无论事情大小,都得亲自过目。王爷有心了,不如到偏殿去歇一歇。” 祁王笑了笑,回道:“父皇有疾,身为人子岂有自己快活的道理。一直到父皇醒来,我都在此处守候。” 金公公也不劝他,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王爷孝心感人,陛下知道也定会快快痊愈的。” 又过了一个时辰,皇帝缓缓睁开了眼睛。祁王立即将他扶起,靠在团子上。 “父皇,您感觉如何了?” 皇帝扭了扭脖子,活动了筋骨,精神似乎不错,没有回应祁王,看到了候在一旁的金公公:“小金子,什么事儿。” 金公公来到龙榻边,乘上了手中的折子:“是靖州刺史萧淙之大人的折子。” 祁王警醒,快速思索后对皇帝拱手一拜:“见到父皇安好,儿臣就放心了。”这是要走的意思。 皇帝却抬了一下眼皮,看了他一眼,从金公公手中接过折子,对他吩咐了一句:“你有心了,就在这里陪朕说说话吧。” “是。” 说是留他说话,却翻开了折子,阅后沉默着嘴角抽了抽,看不出情绪。 合上折子,转过脸问祁王:“你生了个好儿子。” 祁王难辨圣心,只好回答说:“这也是多亏了,有父皇您的教导,给他机会,去麓山学习,又肯放他出去历练。” “哼。麓山,”皇帝轻笑一声,“你倒会替他筹谋,麓山仙逝的创业先生,是朕的老师,你送他去,是希望他效仿朕,以后也坐上这张龙椅吗?” 祁王扑通一声跪下:“父皇恕罪,儿臣只是希望他以父皇为榜样,勤学思敏,身为皇族,更好的尽到义务,为我李家江山出一份力,为父皇分忧罢了,绝无非分之想。” “你是皇长子,他是皇长孙,怎么你觉得继承朕的皇位,是非分之想?” 这话进退两难,祁王重重叩首:“儿臣不敢!儿臣从不多想该不该,只有父皇给儿臣的才是儿臣的,父皇没有开口,儿臣只会当没有这回事儿。” 皇帝听了这话,一言不发,凝视着跪伏在地上的祁王。 祁王见皇帝不说话,他便跪着一动不动。 倒是金公公眼尖,扶他起来,劝道:“陛下,王爷在这守了您一晚上了,这睡不好,最折磨人,说话都来不及转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王爷快起来吧。” 祁王顺着他的话道:“儿臣所言,皆是肺腑之言。父皇明鉴。” 皇帝面色紧绷,拿起那本折子,甩到他眼前:“你自己看看吧,看看你的好儿子。” 祁王赶紧摸过折子,打开快速阅览,末了,咬着牙用力合上,对皇帝道:“这简直是诬陷!伯卿不顾危险,亲自出使关外,分明是萧淙之从中作梗,才使他此行失败!” “靖州本就是是非之地,他自己没本事,还怪得着别人?这钱早不送晚不送,偏偏挑买马的时候送,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他拖延怠慢,原本答应和谈的吐谷浑和室伟,重新倒向了突厥!如今联军已经陈兵在外,若不是萧淙之以身犯险,买下了战马,这些马落到突厥人手里,人家就不仅仅是陈兵了!” 好不容易站起来的祁王,又跪下了:“父皇恕罪,伯卿他毕竟年轻,对关外人生地不熟的,请父皇宽恕他这一次吧。” “宽恕?朕问你,嘉柔逃婚你是不是早就知情!?” 没想到皇帝会突然问及,祁王犹豫再三,回答道:“儿臣,确实知道一二,但已经暗中协助,将人送去待嫁了,儿臣和六叔一样,都怕为了皇室的声誉着想啊,至于定王行凶一事,儿臣确实不知情啊,如果之情,儿臣一定会拦下六叔的。” 皇帝脸上露出愠怒的神色:“你倒撇的干净!若不是你们纵容,嘉柔怎敢如此大胆!早早成婚,就没这些事儿了!如今倒好,惹怒突厥兵戎相见不说,皇家的脸都丢尽了!” 皇帝气上心头,一阵眩晕。 “陛下息怒啊,保重龙体要紧。”金公公又来劝。 祁王也道:“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父皇您千万保重龙体啊。” 待皇帝喘过气,面对自己衰老的病体,恼怒和不满涌上心头,指着祁王大骂:“朕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来人,传旨下去,任命萧淙之为和亲使者,代替世子李瑜,于五月五日,送公主出嫁,送嫁妆入突厥!” 故意当着祁王的面,用萧淙之顶替李瑜,可见对他有多不满。 待祁王走出寝殿,已是满头冷汗,太医在外头等着请脉,祁王想了想,将人请到一边,询问道:“章太医,父皇如何了?年初说是风寒,怎么反倒起不来了。是不是有其他病症,尚未查出?” 章太医摇摇头道:“陛下毕竟年岁大了,每病一次都伤元气,即便治愈也难以恢复如初,微臣说句不该说的,人到了这个岁数,已不是我等凡夫能够左右,一切都有天命。时候到了,小病也能要命。王爷,您可得做好打算呐。” 说罢,走进寝殿之中,祁王伫立良久,从怀中掏出李瑜寄来的书信——时机已到,白帽为冕。 王字冠白帽,这是要他皇袍加身,更进一步了。 祁王捏碎了信,下定了决心,趁夜色,走出了皇城。 (作者:今天有点事,凌晨先更2千,下午再补2千) 第73章 郸州只有大都督,没有天子! 圣旨八百里加急送到了郸州,由武状元兼御林军统帅秦又天亲自押送。 铁甲骑兵,高举圣旨在郸州城外叫门。 萧淙之带着已经恢复职位的顾庭芳,以及一众将领,高高立在城楼上,俯瞰城下,这是郸州沦陷后,至今等来的第一道旨意。 秦又天右手提着长枪,左手高举圣旨,冲着城楼上高声喊道:“陛下御旨,靖州刺史萧淙之速开城门,接旨!” 萧淙之在城墙上吩咐:“开城门。” 顾庭芳却冷眼看着城下的军队,立在萧淙之身边,用只有前后左右能听见的声音和说道:“郸州早没有天子了。” 这话她身后的张、黄二位将军听见了,互相对看一眼,露出同样排斥的神色。 韩冲却瞧了一眼萧淙之的神色,他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没有听见一样,见到城门即将打开,吩咐了一声:“随我接旨。” 秦又天带着人,骑马入城,威风凛凛。萧淙之则带人迎接。 秦又天没有下马,当即在马山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谕,特晋靖州刺史萧淙之为正二品威北大都督,统帅四州兵马,于五月初五护送公主出嫁,期间所有事宜由御林军统领秦又天代管。” 对于皇帝命他送嘉柔出嫁,他并不意外,毕竟这是计划内的,反倒是秦又天的到来,在他意料之外。 “臣,领旨谢恩。” 萧淙之领了旨,身后的人却不动,韩冲见状立即高喊:“末将领旨,恭喜大都督!” 顾庭芳白了他一眼,瞧不起他,站起身昂首问马上的秦又天:“敢问将军,突厥与我等有世仇,大都督送嫁,岂非羊入虎口?再者,大都督只是送嫁,何须多一个代理都督?” 秦又天打马过来,外头居高临下睨她:“你是何人?” “副将顾庭芳。” “羊入虎口?难不成大都督是个绣花枕头,不堪一击?“ 顾庭芳道:” 我郸州的男儿以一当十,勇武过人,只怕突厥见了惊惧,吓得连婚都不敢成了。看将军满身荣华,显赫果然,想必上京风水养人,从未杀过突厥人,既然将军觉得如此简单,不如就由你来送公主出嫁,何必当个代理都督呢。“ 秦又天并不吃她的激将法,轻描淡写却又带着压迫感:”旨意已下,你若不满,就脱下这身军甲,回去绣花吧。本将军,不喜欢与人啰嗦。“ ”你!“ 眼见秦又天并不好惹,韩冲喊道:”顾将军,谢恩吧,别耽误公主出嫁,让大都督早去早回,也不耽误这位将军回京。“ 秦又天却并不将顾庭芳放在眼里,双腿用力加紧马肚子,从所有人面前,踏着铁蹄进城了:”无妨,区区小卒,无所谓。军营在何处,领路。“ 萧淙之率武将开道,与顾庭芳擦身时,她一把掐住他的手臂,愤恨道:”你是当狗上瘾了吗?“ 萧淙之目不斜视,看着秦又天的背影,回道:”稍安毋躁。“ 连跟在他身后的张、黄二位将军,都没有异动,反而劝她道:”顾将军,别闹了,回军营吧。“ 秦又天曾在上京中助萧淙之擒获吴光,萧淙之见过他的身手,一杆银枪虎虎生风,一记横扫,见血封喉,斩获数人首级。 此人不与任何王公世家有瓜葛,是专门选拔出来,带领御林军只效命与天子的。 此次皇帝居然派他率领一半的御林军过来,看来是有心借这次机会,重新插手郸州事宜了。 待回到军营之中,萧淙之上坐,秦又天巨左,问到:“郸州守军目前有多少?” 萧淙之道:“六万。” “胡部联军多少?” 萧淙之给了韩冲一个眼神,韩冲了然:“突厥八万,吐谷浑四万,室韦三万,其他小族数万。” 秦又天道:“如此说来,起码有二十万大军,敌我双方悬殊,即便加上靖州守军,也不过九万人,这仗打不得。此次和亲尤为重要,北方的安危可全系在大都督一人身上了。” 萧淙之笑道:“这是自然,义不容辞。” 秦又天又道:“为传旨,我率人先行,后还有一万五的御林军,不日便抵达。这批人是御林军中的精英,身手胆识皆是万里挑一,可骑兵冲锋。我听闻大都督新购入一批战马,正好,加上他们,可以组建一支精锐骑军!” 顾庭芳忍无可忍:“这批战马是我们艰难所得,养马场尚未完全建立,秦将军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咱们拱手奉上,这是什么道理?” 秦又天冷静应对:“你我都效忠天子,何分你我,何况御林军来此,也是拿命来助阵,大敌当前,身为主帅,该考虑的应该是如何物尽其用,人尽其力,而不是斤斤计较,你的还是我的。等敌人的刀架在脖子上,顾副将还有心思分你我吗?” “你!“顾庭芳咬牙切齿,但面对秦又天一脸正经地模样说出这番大义凛然的话,却无法还嘴。 张将军见状问道:“不瞒秦将军,在此之前,战马的分配确实已经安排了,若此时变更,我等虽然理解,好马配好鞍,宝马配人杰,但底下的兄弟不明缘由,只知道自己到手的马被人占了,恐生误解。” 秦又天眼神看过来,这会儿才注意到他,扯了扯嘴角,满不在乎道:“这么多马,难道一匹都没了?御林军精英千里赶来,若是连像样的马都没有,岂不是也叫人寒心?” 张将军张了张嘴,还想在说什么。萧淙之终于开口道:“秦将军想要多少?” 秦又天心道,还是他痛快些:“两千。” 萧淙之当即给出答复:“两百。” “我精锐一万五,大都督只给两百?” 萧淙之道:“郸州,沦陷之地,苦寒贫瘠,实不相瞒,将军方才说带了京师精锐,我还想着是否有武器物资,可以支援我们。没想到……”他轻笑一声,仿佛在笑秦又天可笑又寒酸,“但秦将军既然开口了,我也不能一口回绝,两百匹马,先建一支骑兵,其余人,虽然是万中选一,但却未必适合这里。郸州的队伍,与外族打了多年,这方面无人能胜过他们。” 秦又天面露不快,问道:“难不成大都督还看不上?” 萧淙之也没有给他好脸色:“其余人不熟悉这里,也不会外族语言。若真开打,是死的最快的。秦将军自己也说了,不分你我,主帅要考虑的,就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既然如此,除了两百骑兵,其余人交给韩将军与张将军,先学两个月的外族语言,等我判定他们合格了,再行安排。” 秦又天脸色又黑又臭,就差没有站起来急骂娘:“大都督,你可想清楚,放着这群精锐不用,让人去学语言?” 萧淙之斩钉截铁:“不错,本帅已作安排,领命去办吧。” 底下人原先还对萧淙之顺从接旨有些微词,眼下可算出了一口气,韩冲就差没跳起来,起身领命:“末将领命。秦将军,来吧,咱们聊一聊,放心,我一定好好的,掏心掏肺地教你的人,学外语。” 第74章 你来做我的刀鞘 元绮虽然没有去迎接秦又天,却听说了他的消息。当即在书房内写信,将近日郸州所发生的事情通报给皇后。 皇后放她来,吩咐了,每十日一封信,每一回她的信都与萧淙之商量过,反复斟酌才寄出去。 萧淙之与元穆此前种种行为,都是商量好的,而皇后却因萧淙之太过高调而斥责了元绮,这说明,皇后与奕王虽然利益一致,却一个沉着谋定,一个胆小怕事,并不完全一条心。 但说到底是母子,说不准哪天就敞开心扉,统一战线了。因此这信不好写,既要有真东西,又不能说尽。 因此,在萧淙之地授意下,她将三州义军内部,因她而放了阿蒙多所起的怨怼禀报皇后,却没有提顾庭芳究竟有多激进。 除此之外,还将李瑜之事禀明了皇后。 想来皇后也并不会只从奕王那探听消息,因此元绮又将秦又天一事写上。 正写好,封入竹卷中,书房的门便开了。一个玄色衣袍的威武男人站在门口,正是萧淙之。 元绮开口便道:“刚写完给皇后的信,要看看吗?” 她将手中的信递出去,他走进书房,关上了门,却不接:“不必看,你有分寸。” 元绮笑道:“还是看一眼吧,毕竟我可是皇后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说不定一切都是装的,骗得了你的信任呢。” 他于是绕到书桌后,在椅子上坐下,取了信快速阅览:“嗯,是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他笑着说:“再加上今日的事情吧。秦又天想要马,我只给两百匹,另外打发他的人去学突厥语了,学好之前,不做派用。” 元绮面露意外之色:“怎么这样安排?秦又天是陛下亲信,这消息恐怕不日便会传到陛下耳朵里。” 萧淙之似有些累,靠在椅背上,松泛了筋骨。见元绮今日总算是打扮了一些,穿了一身黛色的裙子,带着一只样式简单的金簪,忽然声音也有些哑的问她:“在我身边,你的首饰都用不上,想必少了乐趣。” 这话题跳转得快,她被他的话勾引着想到了自己那些沉睡在妆奁中的金银珠翠,说道:“怎么突然说这些?” 他朝她伸出手,她缓缓将手放在他掌心,掌心的老茧粗糙却增加了真实感。他拉过她,坐在自己腿上,从身后将人抱住,宠溺地说道:“不必委屈自己。也不必在意旁人怎么说怎么看。” 她不明就里,点了点头,这是大白天,还是突然亲密,她还是觉得有些不适。 “嗯,你这是怎么了?” 萧淙之淡淡道:“陛下派我送公主和亲,这期间让秦又天为代理都督。” 萧淙之被封为正二品威北大都督的事情,早上已经有人来报过了,却没想到还有代理都督这一出。 元绮深思道:“明知你与突厥是死对头,却还让你去,我虽知道你不是简单地去送亲,但又派秦又天这时来,还有这都督的头衔,拖到今日才得以正名……陛下的处事,未免让人寒心了” 下面的话晦气,她没有再说下去。 三州义军都督的头衔,顾竟清老将军在世时便有了,抗争多年,以身殉国,既无生前嘉奖亦无死后追封,装聋作哑听之任之七年,如今需要用人了,一道旨意下来,明面上是册封,实际上却是要他去赴死,再来一个代理都督,坐享其成,摘前人的果子。 也无怪顾庭芳恼火,即便换做元绮也对如今这位皇帝,无比失望。 萧淙之却道:“我明白你们心中所想,但这笔账,现在不是算的时候。” 元绮沉默不语,心中仍为他感到不平。 他将人侧放在自己腿上,二人四目相对,他柔声道:“将士们跟着我,不仅仅因为我有顾家的血脉,更是因为我带他们报仇,跟着我不用再受人欺凌。如今你也一样,忍辱负重,也不是样样都得忍,也得有个期限。” 她听出他话中有话:“所以你今日给了秦又天一个下马威?” 他点头:“他既然要当这个代理都督,便是笃定我无法活着回来。但只要我还在这个位子一天,谁都别想在郸州欺辱我的人。” 说话间他抬手抚摸她的鬓发:“明日戴那套东珠黄金排簪吧。我出生入死,不是让夫人兄弟过夹着尾巴的日子的。” 那套排簪她在他面前只戴过一次,便是刚随他到靖州时,那场接风宴。没想到他还记得。 她心中动容且心疼,与他道:“好。” 书房中檀香袅袅,外头静谧无声,只听得二人的呼吸与心跳声,她这如水般爱慕心疼的目光落在他眼里,便如同水滴入滚烫的铁锅之中,瞬时便滋啦啦沸腾起来。 他眼神从欣赏宠爱,逐渐变成势在必得,大掌已经扣住她的后脖子,向前按住,她无处可逃。 因着此前葛老的话,他忍了多日,生等着她手上的伤好了,连秦又天都急行军到了郸州,他都没开过荤。 今日他与往日有些不同,强势且急切,她身体连连后仰,被他抵在书桌上。 手碰到了方才写字的毛笔,弄脏了袖口,她轻呼一声。 萧淙之这才将两人分开,拉过她的左手,袖口滑落,光洁纤细的手臂上露出一条浅浅的疤痕。仿佛是恨字的那一竖。 他瞧了以后,轻轻皱了眉,问:“还疼吗?” 她轻轻喘着气道:“不疼了,葛老给了收疤的药膏,我见好的差不多了,便没有再用。” “留疤了。” “嗯。”她别过脸,却不知将烧红的耳根暴露在他面前,心思无处可藏,“你不也有为救我留的疤?” 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反倒左手一热——他吻住了她的疤痕。没有用力,极轻柔,极温热。 她难以招架,咬着下唇,又松开道:“还是白天,这里是书房。” 他埋头:“无妨。” 他放下她的手,再次吻住唇,霸道掠夺,再次抬起头,眼中是不可质疑的强势,他将她抱起,大手一挥,书桌上笔墨纸砚一应落地。 元绮也是头一回见他这样,从前只觉得他谋略过人,虽有危机,却能从容应对,但此番,却仿佛一柄狂躁的利剑,大战来临前无法抑制那种不安的杀意。 也许这回,真到了凶险关头了。 她无法抗拒,已经躺在了书桌上,问他:“这次送亲,你准备带多少人?” 她知道他在郸州当军营只留了六万人,这是掩人耳目的,他说过他在募兵,在养私兵,她想知道,究竟到哪一步了。 他呼吸已经急促了,双眼情欲如他周身的戾气一样几乎快要满出来,他无法回答,含糊地应了一句:“不管多少人,我都会杀光他们。” 她听罢不仅没有纾解,反倒更加担忧,他语气中的冷酷狠绝,让她忍不住想他杀那三百七十一名战俘时候的样子,难道也是这番修罗模样吗? 他是她父亲口中才华卓绝的清流子弟 是她少年时惊鸿一瞥的清俊少年 她不愿他是如今这样的。 她于是艰难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四目相对,他也停止了动作,认真听她想说什么。 她缓缓开口:“刀剑无情,伤人伤己,答应我即便要报仇,也别失去自己。” 他怔了一瞬,清醒后灌顶的情欲汹涌而来,他一手按住她,一手抬起她的腿挂在腰间,裙衫滑落,一览无余。 他声音低沉,嘶哑且诱人:“那不如,你来做我的刀鞘。” 被他扫落的纸笔,在地上扭曲成一团,未干的墨汁层层染透宣纸,不断扩张,直至被填满。 他欺身压下,语气愈来愈沉迷,在她耳边又说一句:“有你,我一定回来。” 外头日影偏西,星月逐渐闪耀。 福婆婆在小厅里备了饭菜,她原是想去请大人夫人用饭,但到了书房外,只见荔云守在门外,上前说了几句话,便听见里头桌椅接连碰撞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丝女子的低吟,她立时明白了,当下就折回来。 等了许久,小书房的门仍然锁着,却等来了顾庭芳气势汹汹地回来。 福婆婆上前问她,今日的饭是在厅里用,还是送进房里。 她充耳不闻,只问:“大都督在哪?” 福婆婆只道:“大人此刻有事,正和夫人在一起,顾将军,要不等一等先吃饭吧。” “在哪?” 福婆婆左右为难:“这……您还是先吃点儿饭吧。” 顾庭芳见她支支吾吾,二话不说就朝内院走。边走还边喊:“大都督!大都督!” 福婆婆赶紧来拉她:“将军怎么不明白呢,人家夫妻二人正在一块浓情蜜意,您等会再来吧。横竖都在一个院儿里住着。” 顾庭芳这下明白了,脸色铁青,甩手就走。 又过半个时辰,主屋里传了热水点心,福婆婆送将热的汤一并送去,夫人在帐围后,看不真切,大都督则在外头坐着。 福婆婆于是将顾廷芳来过的消息告知他,便退了出去。 对于顾庭芳想说些什么,萧淙之心知肚明。饮了一杯茶,还是站起了身。 他对着里头说了一句:“我去见一见表姐。” 自从上回家祠里闹过一回,元绮与顾庭芳虽然住在一个院子里,却都错开了时间,几乎见不到面。 但她心中也明白,对方毕竟是萧淙之唯一的血亲,不可能割舍,他能为了自己对她用了家法,她心中实则已经将此事揭过去了。 于是对着外头问了一声:“要等你吗?” 他想了想说:“你累了,先睡吧。” 顾庭芳住的不远,穿过几间厢房小院就到了。 萧淙之敲开了门,只见她架着腿正坐在侧榻上,军甲未脱,一看就是在等着他。 见他开门进来,她开口便是讥讽:“怎么?快活够了?” 萧淙之当作没听见:“表姐找我?”他顺势在侧榻的小茶几对面坐下。 顾庭芳等的心烦,也见不得他为了一个女人沉溺,心中虽有诸多不满,但此刻还是选择说了秦又天。 “老皇帝什么意思,当年断尾求生,将我们弃之不理,如今派个人来,就以为能接管不成?” “我们独自求生多年,皇帝也养精蓄锐多年,如今已有能力与突厥一战,他当然要好好利用我们这些人。” 顾庭芳眼中恨意滔天,那可不仅仅是对敌人的。她道:“你真要替老皇帝效命?” 萧淙之道:“至少目前,我们一致对外,能够报仇。” 顾庭芳难得没那么疯狂,认真问他:“淙之,你与我说一句实话,除了威北大都督,你可想再进一步?只要你想,我愿拼了这条命,为你铺路。” 萧淙之深看她,被痛苦的过去折磨了这么多年,虽然惨烈疯癫,心中却还有着为家人牺牲一切的意志,说不动容是假的,但他了解她,有些话是不能与她说明的。 “表姐,从前我读书,书中写的,满是忠君爱国,纲常伦理,可一朝战火袭卷,君王弃车保帅,百姓流离失所,你知道我为何还执着于收复失地?不单单是为了报仇,而是我渐渐改了想法,天生我材,不为忠君,而为护民。我打这仗,为的是百姓不再经历你我当年所经历的,若我自立,必定内外夹击,即便侥幸登顶,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到时仅因为我一时私欲,生灵涂炭,于我而言是本末倒置。” 顾庭芳闻言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二人自幸存后,鲜少吐露真心,毕竟同为亲历者,看到对方,便忍不住要想起痛苦往事。 她知道他是家族中最出挑的,明明是武将出身,却一袭白衣丰神俊朗,从小读的是圣贤书,心有报国壮志。 如今再看他,常年黑衣玄甲,刀不离身,身已是武将,心却还是当年那颗。 顾庭芳泄了一口气,说道:“该说你天真还是愚蠢,多少人梦寐以求都得不到,你却如临大敌避之不及。” “淙之多谢表姐,这份心意,我领受了,但比起我自己,我更希望你能考虑考虑自己的将来。姜洹,不日便会到。” 第75章 暴打李瑜,我最看不上你 清风吹过拂月的云纱,院中还是按照元绮的要求,暗处都点着一柱蜡烛。 萧淙之这回终于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府中的变化,从顾庭芳处回来,在长廊的拐角处驻足了一会,看着地上那一泼烛光,心中温暖。 有她为他秉烛,他一定回来。 疾步奔回房中,房中烛火微弱,但走到里屋,床头仍然燃着一盏烛灯——她果然还没睡,裹着被子抱着腿坐在床上等他。 他身上揭帘进来,瞧她眼下的乌眼青,忍不住笑着说:“熬夜可是会长皱纹的。” 元绮轻轻瞪他一眼,这哪里是熬夜的原因,分明是每次与他在一起后,便觉得腰酸背痛,头脑发胀,就像连续熬了几个大夜一般,站也站不稳。 她见他还有心思说说笑,便问:“看来与表姐谈话还算顺利。” 萧淙之脱了外套靴子,坐到床上来:“她从前并不是现在这样,经历了那些,还能活着,已经十分不易了。” 说的是顾庭芳,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秦又天来此,她并不乐意吧?” 萧淙之点头。 元绮瞧着他,话未说尽的模样,夫妻夜话,直接挑明:“她应该更希望你自立的。” 他沉默不语,直勾勾看着她,似乎想看清她的态度。 她却问他:“你想吗?” 他摇摇头。 “为何?” 他反问:“你怎么想?” 这个问题其实她早就想过,不仅如此,她还想过其他许多种结局,没有思索多久,便回答说: “天下之大,分分合合,谁做主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天底下的老百姓,有没有好日子过。三州被遗弃多年,他们早已认你为主,只是一个名号罢了,不必拘泥,重要的是,你能不能让他们过上安稳的日子。” 萧淙之似有些意外,元家祖上是开国功勋,后代子弟,个个是国之栋梁,元穆更是师从君师,学的都是忠君爱国之道。 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族之中,她竟然还能说出这番话来。 元绮看出了他的心思,歪着头,有些调皮地笑着问:“怎么?你很意外?” 他被她这一歪头的可爱模样戳到,情不自禁笑起来:“我当你会骂我是个反贼。” “从前或许会,但是这几年做生意,渐渐看到了从前看不到的人间世情,才发现,下面的老百姓,根本不在乎谁当官谁做皇帝,他们终其一生都在为温饱奔波。饥荒洪涝,我见过王公贵族仍在酒池肉林中奢靡度日,那时我想,究竟是真有命运一说,还是人为可改?若是可改,该从哪里修正?“ 她歪着脑袋,趴在自己的膝盖上,长睫煽动,陷入了深思:”这天下从来不是谁的私产,只是人定了规则,才有了厚此薄彼。比如我做采珠生意,从前旦民私藏珍珠要获罪,非皇族也不可用,可陛下解禁商事,我允许旦民取用。规则改了,受益的人便多了。因此于我而言,没有反贼一说,你若能造福天下,功过又岂能单论?“ 萧淙之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心想,她看着乖顺柔婉,想不到骨子里竟还有这离经叛道的心思,难怪当初她自己选了婚事,成婚后不久就敢来找自己谈和离。 他表扬她:”嗯,想的不错。只可惜,我并无此意。“ 这回轮到她意外了,她原以为他有所顾虑才迟迟不表态,自古武将做到他这一步,四州都督,封疆大吏,民心所向,大权在握谁能忍得住? ”为何?“她直起身子,疑惑地看着他。 “天生我材,不为忠君,而为护民。天下人,不该为我萧淙之地私欲而死。“ 元绮怔住,为他的胸襟而感到钦佩与震撼。 他走到这一步,手刃血亲,家族覆灭,独自于蛮荒中搏出一条生路来,还能守住这颗心,实在太艰难了。 他掠夺了旁人的一切,却也失去了一切,他当之无愧是三州之主! 她跪直身体,去拥抱他,轻声说:”萧淙之,你既有了选择,去做便是,无论如何,你还有我。“ 他弯起嘴角,笑着说:“嗯,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 元绮松开他,轻轻在他肩上锤了一下:“想要孩子?那可要看你表现。” 他捉住她的手,将人拉到眼前:“我今日的表现还不能让你满意吗?” 她瞬时脸颊泛红,挣开他的手:“谁与你说这个了。” “这么说我今日的表现 ,你还是满意的。” “你!我不与你说了。” 他哄道:“好好好,你说,到底哪里不满意,我这就改。” 她看他有了几分正经,同他说道:“你这人惯会混淆视听的,每每说到关键处,便惹旁的事情来打岔。” 下午分明问他有多少人马,他只回答个大概,便将书桌扰乱了。 她吃过几次他的亏,如今可没那么好糊弄了。 他低笑出声,辩解道:“只是与你在一起时,我更愿意做点儿别的。” 元绮嗔他一眼:“原本的说法,郸州作为月姬的陪嫁,陛下一直未接管,如今册封了大都督,又派秦又天接管,陪嫁一说已经不成立了,突厥不是傻子。你告诉我,你究竟有多少兵马?” 他露出认真神色,原本就没打算瞒她,只是他如今做的事情凶险,不想让她牵扯太深罢了:“十三万。” “郸州与靖州共九万。余下五万人呢?” “化整为零,一部分会随我出关,一部分留在锡林,还有一部分,我已经安排去上京了。” “去上京?” 萧淙之点头:“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过,皇帝起病了,我这边一旦打起来,难保上京不会乱。” “你们是要……” 萧淙之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出来:“长穆那边,姜洹已经扳倒了指证长穆的扬州刺史卢峻山,证据齐全,不日就可以解他困境。到时姜洹到了,让他说给你听。” 这几日她嘴上虽然没说,心中却记挂着长穆,她相信萧淙之,他说过长穆无事,那一定没事! “那太好了。哥哥为了私钱案付出那么多,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 他将人搂到怀中,声音虽轻,却坚韧无比:“放心,即便我有事,也会为你保住长穆的。” 她缱绻低语道:“我也不要你有事。” 他听见了,揉了揉她的脑袋。 “我都明白,我已派人去接嘉柔公主,李瑜也一并送回上京。这里的局势越来越复杂了,明日开始,你要一切小心。” 第二日一大早,萧淙之便去见了李瑜。 他这几日被困在偏僻的营帐之中,无人问津,也消停了不少。 守卫请萧淙之进去时,他正盘腿端坐在床榻上打坐。听到有人进来,并不睁眼,亦不言语。 萧淙之让守卫先出去,不要靠近营帐,守卫自然知道李瑜身份不寻常,立即识相退出去。 箫淙之将这里仅有的一把书桌前的椅子拉出来,放在他面前,自己坐下。拖动椅子时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李瑜仍然不为所动。 萧淙之不想配合他浪费时间,开口道:“世子殿下,天亮了,若没睡好,路上补吧。” 李瑜缓缓睁眼,盯着眼前人,问道:“困了我这么久,就打算这么轻易放我走了?” “世子说笑了,何来囚困之说,分明是世子出使失败,与突厥结仇,我将世子藏在这里,是为了保护世子。其中缘由,早已上书禀过陛下了。” 李瑜眼神锋利,毫不掩饰:“肯放我出去,看来你都盘算好了。” 萧淙之满不在乎:“谈不上盘算不盘算的,只不过是如实上报,定王纵容公主谈婚在先,世子开罪阿蒙多在后。当初好不容易求来一个为国牺牲的名声,在陛下那荡然无存罢了。” 萧淙之挑眉,轻蔑地瞧着他继续说:“对于世子来说,损失最大的,要我看就是名声。曾经以君子风范闻名天下的伯卿世子,如今成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或许不久后,还会是私钱案主谋,云泥之别,我告诉世子,是希望你回到上京有个心理准备。” 李瑜强作镇定,拿出皇长孙的气度来问罪他:“萧淙之!你机关算尽,阻挠我出关,事后有擅自囚禁皇亲,待我回京禀明皇爷爷,定要问你这贼子的欺君之罪!” 萧淙之见他如今都还在做戏,扶着膝头起身,走到他面前,他身材高大,站起来阴影罩住了盘腿而坐的李瑜,沉声道:“本想尽快打发你的,但看到你这副清高虚伪的做派,忽然来了脾气。” “萧淙之,你目中无人……” 话音未落,人已经被萧淙之抓住领口,一把提起,拳头当即抡了下来。 李瑜被打翻下床,立即爬了起来,摸了一把嘴角的鲜血,一口淬掉。 他虽是皇族,却也从小练习骑射武艺,当即摆出了反击的姿态,他如今虽处处占了下风,却不是个蠢人,临走前动手,可见眼前人心中那股火,早已憋不住了,原来他也有失控的时候! 李瑜咧嘴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牙齿,嘲讽道:“你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实际上心中气极了吧。不如我来猜猜原因?” 他观察着萧淙之的脸色,试探着说:“你是气我骗朝若出城?还是气她愿意跟我出城?” 萧淙之冷声道:“朝若也是你配叫的?” “哈哈哈哈哈”李瑜低声笑弯了腰,“不如我来告诉你,当时她为何愿意同我出城?” 萧淙之盯着他,却没有阻止,他便知道他想听。 “我告诉她,长穆身陷囹圄,再这样下去,元家就垮了。而唯一能救他们的就是我,我与长穆有同窗之情,对朝若更是真心一片,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看着他们在奕王,在你身边继续受牵连,只要她来我身边,他日继承大统,她便是我的皇后。” “想知道当时她如何回答吗?” 萧淙之道:“你满嘴谎言,她是聪明人不会信。” “你错了!”李瑜大声否定,“若她真的不动心,何必跟我走?” 萧淙之掷地有声地否认:“你拿家族兄长相要挟,她自然只能妥协。” “哈哈哈哈哈哈萧淙之,你继续骗自己吧。”说着他站直了身体,仿佛想到了很久远的事情,“幼年时她与长穆便一直陪伴着我们,读书习字,少年时,她双亲离世,在学堂遭人欺凌,是我,多次挺身而出,替她解围。若不是长穆,她早已是我的世子妃。此番种种,你还认为她不曾动心吗?” 萧淙之双拳紧握,垂眸忍耐,李瑜以为他这是被自己的话说动了,想要再继续说:“你自以为得到了她,实际上……” 萧淙之依旧不让他将话说完,一个闪身,第二拳已经将人打倒在地。 随即,萧淙之蹲下身,将人拎到眼前,目光幽暗可怖,他盯着李瑜,如猛虎吐息,缓缓道:“知道我最看不上你什么吗?” 李瑜只当他恼羞成怒:“是我说到你的痛处了,你打得越狠,说明越是在意。” 萧淙之无视他的话:“你这种人,就像一条阴毒垂死的毒蛇,死到临头了,还妄图挑拨人心。除了谎言,什么本事都没有。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只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皇位你想要,万贯家财你也想要,好名声你还想要,贪得无厌!口口声声一片真心,却将她卖给阿蒙多,你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实际上不堪一击!李瑜,你高看了自己,小看了我,也小看了元绮。你这套对我没用,我若因你这种人的污言秽语对她起疑,也不配做她的夫君了!” 当人的真面目被戳穿,会变得恼羞成怒。 将曾经君子风度的李瑜说的虚伪至极,成了一个表里不一的草包,他恨地咬牙切齿,面色狰狞。 “萧淙之,你不过就是一条野狗罢了,也配在这里评说我?成王败寇,今日你既不能杀我,那日后便不再会有机会!我李瑜赌上全部荣耀,日后你的命,必是我的!” 萧淙之没接话,转了转手腕,朝他走了过去。 这一日,李瑜的营帐中桌子板凳都被踢的粉碎,世子本人更是挂了彩,脸肿的不成样子,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事后大都督一身爽朗地从里头走出来,风轻云淡地吩咐了守卫:“世子受伤了,去找个大夫。” 第76章 我见过那么多女人,就她最讨厌 李瑜的伤此次由傅颛医治,安静是新学徒,如今正经大夫们都回来了,她只能打下手。此刻连李瑜受了伤都还不知。 因着嘉柔此前逃婚一事,如今并不得自由,上京派人专门看管,此番到郸州,为防她再逃,便安顿在军中,元绮作陪。 正逢韩冲连夜去接了嘉柔公主来郸州,男女有别,元绮又是从小与她相识,此刻即便二人不对付,作为大都督夫人,她也得去陪着。 队伍抵达时,萧淙之正好从李瑜那出来,甩了甩手,听了通报,便召集了人,与秦又天以及一众将领来迎接。 “公主舟车劳累,现已备下营帐,先去歇息吧。” 这是刚到就想将她再度关起来。 嘉柔如今已然知道萧淙之从中作梗之事,加上被困了这么久,早已是一肚子火气,她头戴帏帽,被一群丫鬟侍女簇拥着,就是不挪步,断不肯轻易遂他的意。 昂着头颅,挺直腰杆,并不看一众迎接到将领:“世子在哪?本公主要见他。” 萧淙之回道:“在自己帐中,受了点伤,医师正在为他疗伤。” 嘉柔当即斥责道:“不知轻重奴才,你是怎么伺候人的!堂堂皇长孙,竟然受伤了!一群不知礼数的荒野莽夫!” 萧淙之并不生气,冷静应对:“公主既然挂心,不如现在就去看看吧。” “这还用你说,赶紧开路!” 萧淙之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出一条路,嘉柔昂首挺胸,被人簇拥着如同一大块云彩挤过去。 元绮与韩冲走在后头,立即抓紧脚步来到萧淙之身边。 韩冲一脸苦瓜色,跳着脚抱怨:“这什么玩意儿啊,还公主呢,动不动就发脾气折腾人,我见过那么多女人,就这个最讨厌!” 可见他这一路上遭了多少罪。 这罪恐怕只有元绮能明白了,她道:“嘉柔公主从小被宠坏了,如今知道和亲真相,记恨着咱们呢。能避则避,别与她起冲突最好。” 萧淙之没说话,于他而言,嘉柔是从不需要考虑的变数。 待走进李瑜帐中,见到了一个鼻青脸肿的世子,嘉柔惊叫出了声:“啊!怎么会这样?” 李瑜看着她身后的萧淙之,还看到他身边站着的元绮,别过脸背过身,难以面对。 萧淙之却不给他机会,对众人说:“世子得知被陛下训斥,恼怒无比,摔摔打打,不小心伤了自己,不过不要紧,有傅先生在,回到上京前定能恢复如初的。” 嘉柔拨开侍女冲出去,抓住李瑜细看后质问:“自己磕磕碰碰怎么可能会伤成这样,分明是有人故意伤害,伯卿你说!到底谁将你伤成这样?!” 此时连秦又天也看出了蹊跷,他本与祁王定王没有交情,但此番可以找一找萧淙之的麻烦,他不会放过,于是直言道:“无论什么原因,殴打皇长孙,那就是藐视皇家,大都督,我看此事绝不能轻饶贼人!” 萧淙之却笑道:“医师就在这里,若是诸位不信,大可以现场请他验伤。” 傅颛立即道:“方才替世子上药,傅某已经查过,确实是意外所致。” “你胡说八道!”嘉柔当即指着傅颛大骂,“我告诉你,天家威严岂容你胡言污蔑!” 萧淙之却道:“若是这一位验的不信,我军中还有多位医师,皆可一一验过,若还不信,公主可以请郸州任何一位医师来验,若是有人故意行凶,我绝不轻饶。” “你!萧淙之,你睁着眼说瞎话,胆大包天,一条野狗,真以为自己是土皇帝了不成!” 此言一出,根本不需要萧淙之开口,左右韩冲与顾庭芳已忍不住要怼她。 韩冲憋了一路,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当着萧淙之的面,他什么话都敢说:“到底是谁在这里叽里呱啦乱叫?医师都说了自己摔的,你偏不信,好那你说他是怎么让人按在地上左一拳又一拳奏个狗吃屎的?来来来,世子你转过来,让公主好好看看伤痕,我们好还原一下案情。” 李瑜不傻,这简直就是羞辱人,何况萧淙之已经说了,全郸州所有的医师都长着一张嘴,他就算指认他,就凭嘉柔能翻出什么浪来? 他敢动手,就不怕他说出来。 李瑜拳头握紧,低垂着曾经高贵的头颅,对嘉柔道:“小姑姑,确实是我不小心自己碰到的。” 顾庭芳立即站出来:“你听到了?他自己都说了,若是公主坚持认为是有人故意伤害,不如由我来出手,当着你的面加点儿料,也不枉白担了行凶的污名。” 嘉柔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指着眼前一个个的,一时都不知该骂谁:“你,你们!好大的胆子!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这天下,是我们李家的天下,岂容你们放肆!” 韩冲立即反击:“知道是李家天下还逃婚,你还有脸在这唧唧歪歪呢?” 此时形势已经十分明了了,秦又天看得明白,萧淙之这可不仅是在对公主世子示威,更是让他也看看,郸州到底谁说了算! 嘉柔认得韩冲,就是当时在官舍拔刀恐吓她的军头,这一路竟然由他来接,她路上没少折腾他。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对本公主出言不逊!” 秦又天抬起手臂拦在了嘉柔面前:“公主,既然世子自己都说清了,大都督想必不会包庇下属。咱们还是先谈正事吧。” 秦又天其人,嘉柔是知道的,皇帝最信任的亲信,出身虽不高,但却手握重兵,上京除了辅国大将军孙耀外,他是手上的兵最多。 曾经有许多世家大族想要拉拢,将女儿嫁给他,他却全都回绝,如今也孤家寡人一个。 他的话在嘉柔这里是有分量的,也知道此时再计较也计较不出什么名堂来。可这口气她咽不下,总要抓个人来撒气。 于是对萧淙之道:“本公主看在秦将军的份上,不与你们这些粗人计较。”说话间看向一直没插嘴到元绮:“都督夫人,本公主累了,要沐浴,你来伺候。” 萧淙之横走一步,挡在元绮身前,对嘉柔的侍女道:“听不见吗?公主要沐浴,快去准备。” 嘉柔不依不饶,伸手指着元绮:“大都督听不明白吗?本公主说要你夫人亲自来伺候!” 萧淙之寸步不让:“我夫人从小娇生惯养,没伺候过人,恐怕服侍不周。” “再娇养也不过是臣子,臣子就是皇家的奴才,不会就学,有什么问题?何况本公主为国和亲,她身为大都督夫人,理应接待。” 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十分紧张,元绮来军中陪伴,说白了就是做做样子,毕竟嘉柔身边都是看守之人。 秦又天觉得这都是女人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不想纠缠,只想尽快息事宁人,因为他也看出来了,这位公主实在难缠不讲理! “公主说的也有理,为国和亲,出嫁悉心伺候也是应该的。都督夫人,您与公主从小相识,只当作出嫁前陪伴闺中吧。” 元绮看了萧淙之一眼,为顾全大局她忍一忍也没什么,何况嘉柔出嫁也没几天了。 她迈动步子,从萧淙之身后走出来,他却大手横在她面前,将人护在身后。 嘉柔脸色一变:“怎么?你连这也不愿意?” “公主,这里不是你的定王府,看在即将和亲到份上,我们可以尊重你,但你若得寸进尺,那萧某只能请你回自己帐中待着了。” “你!你还想软禁我!” “为什么软禁你,你自己应该清楚,有些事情难堪,我不说,是给你留余地。” 嘉柔气的快要发疯,想起那段在扬州被卖到青楼的日子,老鸨为了让她接客,也是将她关起来,百般折磨。 眼看着就要屈服,赎她的人却出现了。还以为是救星来了,却没想到竟然叫萧淙之拿住了把柄! 当初要不是在官舍遇到他们,她被人劫掠,吊在大树上一夜,名声说不清白,父王定不会让她去和亲! 若不是后来萧淙之从青楼里赎她,父王也不会被陛下禁足,她们父女,都是被萧淙之和元绮害的!! “萧淙之,你这目中无人的逆贼!!本公主……” 眼看着嘉柔要发作,顾庭芳却在此时开口道:“公主无非想要个有身份的人伺候罢了,我为郸州副将,不如我来伺候公主。” 韩冲当时表情便绷不住了,顾庭芳向来和元绮不对付,也看不上上京的王公贵族,怎么在此时出头? 嘉柔后退一步,上下打量她:“你……你这丑八怪,居然是个女的?” “怎么说话呢你,还公主呢,有没有教养?”这抱不平的是韩冲,他虽平日里和顾庭芳针锋相对,但面对嘉柔这个讨厌至极的女人,他对顾庭芳都快生出好感了。 顾庭芳继续自荐:“我是顾竟清将军的孙女,对于世家小姐闺中之事,熟悉得很。” 嘉柔更加不满意了:“顾家?顾竟清没有圣旨,擅自出兵,要不是看在他年纪大了,又死得快,你们顾家早被问罪了,你不过是个罪臣遗孤,也配伺候我?” 韩冲闻言赶紧看了一眼萧淙之地脸色,这公主不光讨厌,还愚蠢!别说当着顾萧两家人面说,即便当着任意一个郸州人面前玷污老将军,那和找死没什么区别。 果然,萧淙之与顾庭芳没有动,在场的守卫已经面色凝霜,右手捏住了刀柄。 嘉柔显然没有发现,但这杀气瞒不过秦又天,他对嘉柔道:“公主慎言。” “怎么?我还怕他们不成?有本事你动我一根手指头试试。” 在场最了解嘉柔的莫过于元绮与李瑜。这话元绮听着也觉得不快,但嘉柔愚蠢,一旦被情绪支配便无法停止。 于是她拨开萧淙之,走到嘉柔面前:“公主可还记得逃婚时,曾有替身在靖州?” 嘉柔看着她,思索一番:“你什么意思?” 元绮缓缓说道:“公主如此跋扈,对我们颐指气使,无非是认为自己是和亲公主,重要无比,即便犯了错,旁人也得忍着受着。可公主恐怕不知道,你方才的话,若是走出这顶营帐被别人听见,恐怕下一刻便有人来割了你的喉咙。” 嘉柔鄙夷且不屑:“你吓唬我?” 元绮继续道:“我只是想告诉公主,若您今日这话被旁人知道,引来了杀身之祸,我们也并不是没有补救办法的,当初公主逃婚,不就是默认了将替身当作是您吗?突厥王子从未见过您,只要陪嫁富足,人生的够美,为顾全大局,还有人会在意公主是真是假吗?” 嘉柔面露一丝惊惧,但仍然嘴硬:“你敢威胁我?” “并不是威胁,而是劝您,谨言慎行,见好就收。” 嘉柔终于没了响动,回头看了一眼李瑜,他始终背着人,一言不发,仿佛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 嘉柔自知势弱,大手一甩,好像是对李瑜失望,也似不甘就此罢休:“你们给我等着。” 说罢,又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走了出去。 秦又天见已经平事,对萧淙之抱拳行礼,告退了。 临走前深看了元绮一眼,心道:“好个厉害的都督夫人。” 顾庭芳和韩冲随之也告退。 韩冲见不着嘉柔,整个身心都舒畅了,哼着小曲儿便去督促秦又天带来的人学外语。 顾庭芳走出几步,唤来了手下,吩咐了几句。嘉柔的帐子,这头沐浴的热水刚送进去,便来了一群士兵悄悄将帐子给围了。 她顾庭芳说了,今日要伺候公主沐浴,她说到做到。 这头李瑜的营帐内,只留下了萧淙之和元绮。 二人看着李瑜的背影,心知他此时的模样不愿意被人瞧见,因此萧淙之看了元绮一眼,问她:“可有话想对他说?” 元绮看着眼前判若两人的李瑜,带着冷漠的神色,摇了摇头。 萧淙之顺势牵起她的手:“既无话可说,来人!恭送世子回上京!” 第77章 让我的兄弟先玩玩你 元绮与萧淙之离开李瑜的营帐,二人并肩缓缓走在军营之中。 前方练兵的的声音传来,二人伫足在练兵场旁检阅。 “杀!杀!杀!” 拼搏声此起彼伏,如平地惊雷,骤然轰炸开来,向着四面八方震荡开去。 元绮看了一会儿,转头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声音被练兵声盖过。 萧淙之于是俯身到她耳边说:“跟我去个地方。” 走出不远,萧淙之命人牵来了自己的马,二人骑马稍微走远一些,便来到军营取水的河边。 正巧看到一队将士在河边挑水。 见到萧淙之,为首的立即上前拜见:“拜见大都督,拜见夫人。” 萧淙之点了一下头,看着河边仍然在取水的人和马匹,说到:“嘉柔公主方才说要沐浴,你送些去。” “是。” 待他们走后,二人骑着马来到河边,萧淙之翻身下马,伸手来接她,接住稳稳放在草地上。 河水中已不见碎冰,水流也大了。 岸边的青色又多了些许,阳光照耀下,青色的草尖上泛着金光,河中波光粼粼,极为耀眼。 元绮抬起左手挡在额前,露出那道浅浅的疤,眼睛感觉没那么耀眼了,她问萧淙之道:“世子的伤是你做的?” 萧淙之看着金光灿灿的水面平静回答:“不错。” “为何?”明明只要将他送走,回到上京身败名裂,已足够折辱他。 萧淙之忽然转过身来,面上风平浪静,而元绮却听到流水哗哗。 他盯住她的眼睛问:“朝若觉得我不该动手吗?” 她道:“只是好奇和担心,你这么做总有你的道理。时局紧张,少节外生枝总是好的。” 他却道:“这回,没有道理。” “什么?” “我说,没什么理由,只是看不惯他。” 元绮面露疑惑,重复了一遍:“只是看不惯,便动手打了皇长孙?” 他点了点头。 元绮看着眼前人,双眸深邃,笔直挺立,唯有头颅为了看自己而微微低垂。 尝试问:“你不喜欢他与我接触?” 他面色稍稍松弛,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仿佛是想看她的态度。 元绮似有些苦恼,想了想说:“从前家里有些交情,他贤名在外,我心中是尊敬的。嘉柔为难我,他替我解围,还有他提过亲,这些是事实,我不瞒你。但我的心意…你应该是明白的,若是不明白,我……也可找个机会想你证明。” 她没有看清,说话间,他嘴角早已扬起,她的心意,他早就确认过了。 可他还是将腰弯得更深,平静的表象彻底崩塌,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四目相对:”他与我说,曾许诺皇后之位,还说,若你心中没有一丝一毫期待,又怎会被他诱骗出城。“ 她明显有些着急慌乱,双手抓住他的衣襟,解释说:”不是的,我出城是因为他用兄长胁迫,他许诺过皇后之位不假,可我出城前特意给你写了信,若我有异心,何必通知你?“ 他见她真着急了,立即缓和了脸色,双手将人揽进怀中。 元绮看在眼中,抬手轻捶了一下他的胸膛:“你戏弄我!” 他道:“算不上戏弄,我只是喜欢看你为我着急的样子。” 她微微瞪着眼,似气他。 他又解释说:“我说真的,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她想起他在床第之间,也是如此,喜欢慢慢磨人,等她受不住了,便哄她说一些他爱听的话。 她于是别过头,他爱看她为他着急,她偏不让:“李瑜的皇后之位可比你的承诺早多了,如我这般的生意人,说不定还真动过心。” 他手上力道加重:“你不会。” “你怎知我不会?你又不是我肚子里蛔虫。” 他凑近她脸颊,气息扫过耳间:“你这人认死理,至于里面嘛,我虽不能,倒可以让儿子去瞧瞧。” “你!”大白天的,还在旷野之中,她听不了这样的话,“你胡说什么?” 他轻声一笑:“当初靖州到扬州,再到上京,你这颗心坚如磐石,连我都险些无法撼动,只凭李瑜空口白牙的皇后之位,也配肖想?岂不是将你的心看的太轻贱了?” 这话她也曾对萧淙之说过,就在月姬指使瓦尔丹行刺的那个晚上。 她以为他虚情假意,做做样子便想骗她痴心,若男子认为只要稍微做做样子,便可得女子的真心,那这男人也并不是真正看重女子。 给根骨头就摇尾巴,那和豢养一条狗有什么区别? 只可惜世间男子,大多如此。 如今再听他说这番话,才知他是真的听进去了。他不仅是爱她,还敬她,重她。 元绮面色柔缓,目光含情,问道:“萧淙之,若我不是国公之女,也无万贯家财,你的心还是如此吗?” 他笑道:“这话无法说的绝对,我只能说,因着这些你我因缘际会,才有机会走到如今。但往后,即便一无所有,你在我心里的分量,也不会改变。我萧淙之在意的不是钱和身份,而是你这个人。明白了吗?” 她将头埋进他胸膛,娇声应道:“嗯……” 二人就这么紧紧相拥了一会,他似有些不自在,拉开了二人距离。 “朝若若有心,今夜就早些休息吧。” 这还是大早上,却说要睡觉,她一开始是不懂的,但是身体紧贴,很快便知道了他的意图。 想要一把推开,却被钳住,他已经欺身吻了过来。 “萧……唔……别,会有人来打水。” 他动作顿住,眼睛望向军营的方向:“别怕,此刻有麻烦的,另有其人。” 顺着萧淙之的目光,飞跃旷野,落进军中,接上回说到,嘉柔公主的营帐中,刚送进去沐浴的水,外头便被人悄悄围住。 守卫对着顾庭芳抱拳行了军礼,顾庭芳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摸着腰间那把在元绮手上刻过字的匕首,跨步进了嘉柔的帐中。 里头热气腾腾,一进门,脸上便扑来温热的湿气与香气。 屏风后几个侍女围绕着浴桶,浴桶中的人以手撩水,淋在肩头,手臂,滴滴答答,娇艳欲滴。 顾庭芳扯着嘴角玩味一笑,绕到屏风后。 侍女和嘉柔都被男人模样的身影吓了一大跳:“啊!!!!!” “别怕别怕,是我。” 虽然看清是顾庭芳,但嘉柔仍然感到极大的冒犯,呵斥道:“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快滚出去!” 顾庭芳却不慌不忙,对着侍女们吩咐道:“你们先出去吧。”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命令我的人!立即给本公主滚出去!” 顾庭芳双手撑在木桶上,俯身欣赏浴桶中的嘉柔:“方才不是说过了,由末将来伺候公主沐浴呀。” 嘉柔被她看的发毛,紧紧攥住胸前的浴巾:“你也配!来人呐,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将她赶出去!” 顾庭芳直起身,眼睛扫过三名侍女,轻飘飘道:“我说了,你们先出去,怎么?走不动了?那好,我让外头当兵的进来请你们。” 侍女们光是见到顾庭芳脸上的刀疤便已经发怵,既不敢触怒她,又不敢违抗嘉柔。 只剩嘉柔无力大喊:“你,你敢!” 顾庭芳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故意给嘉柔看:“公主,只是进来请人,又不是睡你,你慌什么?看两眼,吃不了大亏。” “逆贼!岂有此理!我非让陛下杀了你不可!” “我说了,出去,听不见吗?” 侍女们齐刷刷看向嘉柔,已有了要走的样子。可嘉柔仍不松口。 顾庭芳见状立即冲着帐外大喊一声:“来人!” 外头立即传来男人的回应:“末将在!” 嘉柔自知无力对峙,只好默认许几位侍女出去。 顾庭芳目送几位,顺势绕到了嘉柔身后,一只手抚上了她香肩:“肤如凝脂,粉雕玉琢,这身皮囊真是好看呐。” 嘉柔不敢乱动,嘴上却依旧不饶人:“用得着你说!” 顾庭芳用手撩了一泼水淋在她肩头,而后伸到她胸前,去拿那块被嘉柔紧紧攥住的浴巾。 嘉柔挣了两下,还是被她夺去。 顾庭芳顺势从她脖子擦拭到胸间,反复来回:“公主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嘉柔一动不动,等着她继续说。 “我被你那未来的夫婿,阿蒙多捉住,当作礼物送给了吐谷浑人,室韦人,最后又回到了突厥。他们碰了我,我便用一把刀,将他们碰过的地方全部割烂。脸上,胸前,腰背,双腿……” 嘉柔闻言讥讽道:“原来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贱货,怪不得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顾庭芳并不生气,继续说道:“所以,我了解他们,他们最喜欢的,就是你这样娇滴滴的贵女。身份越是尊贵,折辱起来,更加过瘾。你这身皮肉,阿蒙多一定会喜欢,除了阿蒙多,还有他的兄弟们,手下的将军,联盟的贵族,贵族手下的家奴……” 说话间,顾庭芳的手,一寸寸游走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则扣住了她的喉咙。紧接着她抽出水中的那只手,摸到腰间的匕首,抽出,刀刃,顺着嘉柔的脖子,在皮肤上轻轻擦过,一直来到双腿之间。 “公主方才说什么?顾家擅自行动,要不是顾老将军年纪大死得快,我都没有机会来伺候公主对吗?” 嘉柔心虚地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水,不敢接话。 顾庭芳又道,“那公主知道我为什么想来伺候你吗?” 嘉柔的脖子被她掐住,无法反抗,只能瞪着一双怨恨惊恐的眼睛。 “我一想到你要经历和我一样,说不定比我更加凄惨的事情,我就兴奋不已。只要一想到阿蒙多会趴在你身上,我就忍不住想要……” 嘉柔还未听清她说了什么,顾庭芳猛然抬手,匕首在她大腿根处狠狠割了一刀! “啊!!!!!” 鲜血弥漫,惊叫声响彻营帐。外头的将士听见喊叫,朝里头侧耳听了听,想到顾庭芳的吩咐,不仅自己没有进去,还拦住了外头听到动静想要往里冲的三位侍女。 “公主,公主,让我们进去!” “顾将军有令,谁都不准进入!” 侍女们不肯,守卫当即拔刀横在门前。 而里头经过这一刀,嘉柔慌乱又惊恐,就像油锅中的蚂蚁,手足无措地想要爬出来。 可是外头,却还有顾庭芳,她只能忍痛继续坐在浴桶之中。 而顾庭芳绕着浴桶走了几圈,仿佛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她看着鲜血渐渐将水染红的过程,心中畅快无比,脸上也浮现出了笑意。 “你竟敢行刺本公主,本公主定要杀了你!杀了你!!!啊!!!!”嘉柔气到了顶峰,就像当初在青楼里被老鸨驯服一样,她也曾这样喊叫过。 但顾庭芳却和当日的老鸨一样,早已看出眼前的女子,叫嚣过后,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最终会选择妥协。 “叫啊,继续叫。”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嘉柔便没了力气,只是恨恨地瞪着她。 顾庭芳道:“等你服侍阿蒙多的时候,告诉他,这伤是我送给他的礼物。让他等着,早晚有一天,我会摘下他的脑袋,煮熟了,吊在城楼上!” “疯子,你这个疯子!” 顾庭芳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脖子,抬起匕首,刀剑对准她的心脏,冷眼盯着她:“公主啊,你可真美丽啊,看得我忽然有个主意,你说,我安排几个兄弟来玩玩你,即便发现你失贞,皇帝和阿蒙多也不能怎么样,毕竟你之前被卖到了青楼里,清白不清白的,谁又说得准呢?” 这话显然让嘉柔慌了,声音不仅软了,还带了颤抖:“你,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与你无冤无仇……” 顾庭芳露出阴森的笑容:“无冤无仇?我们顾家死绝了,你们李家也功不可没啊。等到你被千人骑,万人压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比我更疯呢?堂堂皇室公主,被送去和亲,和一条母狗也没什么区别。你们李家,胆小怕事,懦弱无能,也只会做这些卖身求荣的勾当罢了!倒不如先便宜了我的兄弟们。” “别,别,求你,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听我的?” “对,我没几日就出嫁了,今天你们虐打世子的事情,我发誓不会说出去。” “真的?” “真的!” 第78章 安静跟着李瑜跑了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 “来人呐,快来人呐。” “喊什么,还不快扶公主起来!” 顾庭玩着手中的刀,懒洋洋走出嘉柔的营帐,前脚刚迈出,身后就传来了侍女们的惨叫。 守卫不明就里地看了顾庭芳一眼,只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嘉柔的侍女将她从浴桶里捞出,在温水的浸泡下,大腿根的伤口,还在不停的流血,这位置私密尴尬,侍女们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这怎么办呐?”其中一人慌了神。 另一位年长一些,大声吩咐:“快,先止血,拿毯子给公主披上。你,快去请医师,记得,要女医师。” 侍女一头冲出去,抓着外头的守卫问:“军爷,医师在哪呀,公主受伤了。” 军医都是男子,那侍女冲进药房,只见到安静一个女子,一把抓住她:“大夫,快随我来,公主受伤了。” “啊啊?”安静发出了声音。 侍女一愣,傅颛见她着急,便上前来问:“这是怎么了?” 侍女认得他,就是方才在李瑜那里帮着萧淙之验伤的大夫,方才的情景,她虽然是个小丫鬟,却也能看明白,傅颛是效命于萧淙之的,又是男子,因此并不敢说出口,只好又拉着安静道:“能否让这位姑娘去看看公主?” 傅颛看出其中有问题,但没有拒绝,看着安静说:“安静,我同你一起去瞧瞧,我在外头等你,若需要帮助,你随时找我。” “啊。”安静应下了。 二人一道来到嘉柔帐前,侍女看了傅颛一眼,意思是不让他进去。 傅颛识趣:“安静,去吧。” 待揭帘走进去,嘉柔裹在被窝里,瞧了一眼安静:“还不快让她过来。” 领路的侍女加快了脚步,将人带到嘉柔面前:“公主的腿上受了刀伤,你快看看。” “啊啊”安静鞠躬行礼,嘉柔却看出不寻常,“怎么还是个哑巴?混账东西,居然找这种人来糊弄本公主!” 侍女跪下解释说:“公主息怒啊,这军中都是男子,唯有这一个女大夫。公主伤在私密处,找个哑巴也好,能够保全公主的名声。您仔细想想,他们连世子都敢打,若是您这事儿传扬出去,还不知道怎么给您泼脏水呢。” 这番话劝住了嘉柔,再看安静也顺眼了许多:“该死的萧淙之元绮,还有那个不男不女的顾庭芳,竟敢殴打世子,行刺本宫!本宫与世子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他日,本宫定要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侍女见她听进去了,便又劝道:“公主,来日方长,您治伤要紧。“ 说着上来轻轻揭开了被子。 可安静却在知道萧淙之殴打李瑜时愣在了原地。 侍女怕嘉柔再发脾气,一把将安静扯到了窗前,只见嘉柔下身赤裸铺盖这一层薄纱。 她别过脸去,挪动了腿,看到了一道两指长的鲜红伤痕。伤口颇深,会留下疤痕。 安静终于明白她为何非要请女医师了, 这伤她能治,只是位置敏感,建议躺在床上几日,等结了痂便好了。 上完了药,原想借桌上的笔墨写下注意事项,可是想到公主并不想此事外传,若是知道自己识字恐怕又多了一份疑心。 于是比划着对侍女表达,伤口已经处理完成了。 嘉柔并不想与她多言,当即便打发她:“行了,你先下去,有事本公主随时传你。今日的事,若是漏出去半个字,本宫就挖出你的眼珠子,让你不光又聋又哑,还是个瞎子,听懂了吗?” “啊啊啊”安静应着,退了出去。 傅颛在门外等着,他知道安静不会说话也没有多问,一直回到药房,才问:“公主的事儿你应付得过来吗?” “啊啊”安静用力点头。 傅颛心想,嘉柔难伺候,男女有别,出嫁前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而且安静沉稳好学,医术长进也快,这不如就让她练练手。 “那就辛苦你了,如果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来找我。” “啊啊” 待傅颛离开,安静立即背上药箱趁着空档,悄悄跑了出去,一路上避开人多的地方,绕到了李瑜的帐中。 此刻李瑜已经行装齐备,由守卫护送着正准备离开回上京。 安静去,只看到了他离开的背影。 她侧身隐藏身影,李瑜并没有看见她。她转身奔回药房,取了些东西, 悄悄藏在了送李瑜回上京的行李木箱之中…… 到夜里,嘉柔那的侍女来药房唤人,语气颇为不满:“你们怎么回事,这都夜里了,也不见人来伺候!那哑巴呢?” 傅颛道:“安静吗?她下午就不见人,你们看见了吗?” 一众医生都摇了摇头。 傅颛思索一会,回复她:“想来可能有事回医庐去了,她只是个学徒,公主需要医治,傅某去也是一样的。” 侍女这下为难了,这人是个男子,白日里又难为过世子,公主肯定不愿意见。 于是二话不说,又跑回去请示。 此时元绮已换了月色的寝衣,坐在案前,几度落笔又收回。 萧淙之揭帘进来,将斩马刀放好,洗了手,再走到她身边:“在写什么?” 她头也不抬:“在看关外的地书。” 他顺着她的手看去,一本记录关外地形轶闻的书籍上,被她密密麻麻写满了注解。 “看到什么趣事了?” 她带着些倦意鼻音,说道:“倒也没有什么趣事,只是关外地势平坦,游牧民族大都依水而居。今日听说外族的联军行踪难以捕捉,我便翻了这本地书来看。郸州的水流渐渐大了,再往北却仍然有雪,那大聚居的部落想必依靠大水系,我找了几处水系大,路程便捷的地点。倒全部得简直,只是外行借此事班门弄斧学习罢了。” 他瞧着她工整娟秀的字,牵起嘴角,想了想,还是同她说了实话:“我此行送公主和亲,主要的任务是斩首突厥大可汗,无论成功与否,都得找一条逃命路线,不如朝若帮我找找吧。” 元绮面露不快,深入敌营,斩首大可汗,这分明是让他去送死,可他已经拿了主意,她只好默不作声,在书中翻看。 不一会,她便指着一处山脉道:“这里,你来瞧。” 他立即过去俯身贴在她耳边,她说的专注全然不觉:“书中说,写给位置有一条小龙脉,龙头初的眼睛,是两处温泉泉眼。分别再山脊两侧,两处泉眼相同,若是能穿过去,便可快速来到山的另一侧,不知情的追兵依然是追不上的。只是这事儿是个传闻,谁也不知真假。” 他道:“无论真假,既然是你为我选的,我记住了。” 元绮还想说什么,外头嘉柔的侍女突然喊到:“夫人,您在吗,公主请您过去。” 第79章 我这人贪心好骗 听到是嘉柔遣人来请,萧淙之当即就对外头说:“夫人与本都督已经歇息,明日再来吧。” “夫人,公主真的有急事,您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儿上,快去看看公主吧。” 嘉柔不轻易说软话,她的侍女向来也是傲气的,她对萧淙之道:“说不定真有事。” 萧淙之早已料到,今早顾庭芳主动说要去伺候嘉柔他就知道这位公主惹麻烦了,还敢当着面儿出言侮辱已逝的顾老将军,简直自寻死路! “只要不死,由她去吧。” 里头的人不再说话,外头的侍女更加着急:“夫人,夫人,您还在听吗?哎,你做什么,让我进去。” “大都督的营帐,擅闯者死!” 看来是与守卫发生了争执。 侍女见此路不通,又折回去:“公主,夫人和大都督已经睡下了,说不过来了!” 嘉柔气的将手边的东西能砸的都砸了:“简直可恶!她算个什么东西,商贾之女,还有那个萧淙之一条野狗,竟也敢在本公主面前做样子,本公主,啊……” 这是扯到伤口了,侍女立即按住她:“公主,您可别动了,当心伤口。” “那该死的哑巴,竟然一去不复返,定是元绮搞的鬼,她与那顾庭芳串通好了,算准了伤在这里我在军中无人可求,这药都干了,还怎么用,你们这群废物,还不赶紧想办法!” 侍女们鸦雀无声,嘉柔目光阴暗仿佛想定了什么,对着其中一个喊道:“你过来。” 那侍女走一步退两步,犹犹豫豫着上前。嘉柔又道:“拿把刀来。” 那侍女正是去请元绮的那位,急的扑通跪下:“公主,女婢办事不利,请公主饶命啊。” “怕什么,谁说要你的命了。”此时嘉柔已经接过匕首,“你们,将她裙子掀开。” “啊!!!!” 那侍女的大腿内侧,当即被嘉柔狠狠割了一刀,只是位置没那么私密罢了。 嘉柔满意的看着那侍女的鲜血汩汩流下,下裙染透了大半,吩咐道:“好了,去拿药吧。” 元绮走到帐帘后,用手指轻轻拨开一个角,悄悄向外瞧,确认那侍女已经走了,外头只有两个守卫。 萧淙之靠坐在椅子上,瞧她猫着腰的模样,腰背线条流畅,盈盈一握,曲线玲珑有致,大拇指碾过下巴,似有些痒。 她回头笑着说:“走了。” “八成是表姐去找过她了,接下来能老实待到出嫁。” 元绮想到顾庭芳上回在家祠做的事情,仍然心有余悸,左手仿佛仍残留着痛感:“我还奇怪,表姐今日怎么突然说愿意替我,嘉柔当着她的面儿出言不逊,吃点儿苦头不过分。” 萧淙之玩味一笑:”我当你还会心疼嘉柔公主。” 元绮却扑哧一笑:“你觉得我是个随意发善心的滥好人吗?” “不是吗?” “她的婚事是她父王争取的,此后种种都是她自己所为,我心疼女子的不易,但嘉柔若不改一改性子,此后恐怕有更多的苦头。” 萧淙之似欣赏她这份狠心,招了招手道:“过来。” 她以为他要继续与她讨论关外的地书,走到他身边去:“方才的事情还没说完呢,你瞧。” 丝毫没察觉到他眼神已经变了。 她翻了翻书本,继续道:“就是这了,那山中龙脉的温泉泉眼位置隐蔽,却很好辨认,深入山谷,有一处常年冒着热气的地方,约八尺宽。” 又翻几页:“还有这里,此处有一片密林,是采珍人常去之地,靠近昱州。因入山采珍,一去便是十天半个月,因此山中有许多采珍人打造的临时庇护所,里面存放着一些食物,若是运气好,或许还能碰见存储在那里的珍品奇货。” 说到珍品奇货,萧淙之明显见她眼中有光芒闪过,笑道:“昱州与苍州如今由突厥大可汗的次子与三子管理。突厥人或有武力,却不是治国的料,时政一团乱。更常有汉民反抗,冲突是常有的事儿。但昱州采珍,从前是出了名的,怎么?朝若看上这块生意了?” 她只一心查阅资料,倒还没往这方面想,他这么一提,倒也不是不可以,想到此处灿然失笑。 萧淙之顺势从后面环住她的腰,他方才就想这么做了。她笑了,那便是有兴趣了。 “待我拿下昱州,送给你。” “我倒不贪心,一家采珍行,足矣。” “我却很贪心。”他嗓音沙哑,双唇贴着她耳廓轻轻说道。 她身子一僵,还想挣脱,他抱的紧紧的,又看了一眼地书:“朝若所说,不尽是此书上的吧?” “嗯,又翻看了其余几本民俗风物志,勉强算是将信息对齐了。” “这是为我费心?” “我……我盼你平安。” 他的腿从后挤进她双腿之间,她双膝一曲,顺势坐进他怀里。 看着眼前的书案,她想起前日在大都督府的书房中,一片狼藉,于是推了推他环在腰间的手:“别在这里。” “为何?” “会被人听见。” 他牵起嘴角,眼中带了几分逗弄趣味,大喊道:“外面的。” “大都督吩咐。” “都撤走,任何人不许靠近。” 外头迟疑了一会儿:“末将遵命!” 萧淙之看着怀里人已经烧红的耳根,问道:“我轻一些,你也轻一些,如何?” 她只觉得身后滚烫,他在此事上向来是开了弓,便绝不回头的。她只好挤出来一丝回应:“去榻上。” 他如得天令,瞬间将人打横抱起,待将人放到榻上他却不动了。 元绮疑惑地看着他。 他却道:“我记得朝若早上说,想要找个机会向我证明心意。” 她如临大敌:“他…他日,自然是会的。” “现在如何?我这人好骗,无需你做惊天地的大事,只在床上即可。” 她别过脸去,实在无法直视他。从前在客舍和府上,雕花大床帐幔层层掩隐,如今这军中唯有一张简陋的卧榻,若是在这里……那岂不是等于光秃秃的…… “我……我……可否下次?” 这是松口了,他不勉强,迟早的事情:“准了。” 欺身上来,衣衫解尽,云雨巫山。 几番腾跃,他如同饕餮食不知足,越要越多,她起初只好嘤声求他。 他话不多,击溃她仅存的理智。 几番无果后,元绮恼他:“还说自己好骗……” 他陡然停下来,将她拉到眼前,胸膛贴着她纤细的后背,贴着她耳廓,带着低吼道:“只要是你,骗我的我都信。” 第80章 武状元的分量 翌日一大早,元绮不放心嘉柔,毕竟眼下是关键时候,绝不能让她再出乱子。 于是亲自带着荔云去药房找了傅颛,荔云走进去对他招了招手,他便对医师们吩咐道:“药再熬的浓一些,看紧了。” 三人走到偏僻处,傅颛是个聪明人,主动禀报说:“夫人是想问嘉柔公主之事?” 元绮道:“我听说她的侍女昨日来求过医?是什么事情?” “此事傅某也正准备禀报夫人,昨日是我与安静同去,公主说男女有别,未得入内,我本也没有多心。可昨日下午便没有再见到安静了。后那侍女再来,腿上多了刀伤,讨了许多伤药去。” 元绮知道昨天顾庭芳找过嘉柔,大约能猜到几分。这倒也好,若真受了见不得人的伤反倒消停了。 “安静不见了吗” 傅颛道:“起初以为她回医庐了,可今日替班的药童说昨日并没有见过她。我担心出了事,遣人四处找过了,说只看到她朝世子的方向去了。” “什么?” “这是最后见过她的地方,一直到现在都没找到她。” 荔云却仿佛想到了什么:“夫人,其实有些事儿我没告诉你。” “什么事儿,你说。” 荔云瞧着傅颛,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当初,当初我们一起被阿蒙多俘虏的时候,世子便对安静关照有加,处处呵护。当时我不敢乱想,可是如今想来,是不是,安静对世子也……” 三人沉默良久,元绮心中不寒而栗,若是真的,李瑜此人心机真是太深了,假装被俘也就罢了,竟还想诱骗安静,在自己身边安插一双眼睛! 傅颛开口道:“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前段时间世子受了点伤,也是安静去照顾的。” 荔云接话:“这便说的通了。也怪我,没想过她日后还能和世子有交集,便没有将被俘的真相告诉她。这傻丫头,八成是被骗了。夫人,咱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派人去追?” 元绮思索一番,吩咐道:“这事儿咱们不能用军队里的人,你去找万凛,请他派人去追。另外,说到底这也只是猜测,傅先生,还请您多多留意,说不定是昨日有事出去了。” 傅颛拱手领命:“夫人放心,这是个可怜孩子,夫人既然将她托付给了我,傅颛定会尽心。” 元绮也道:“她毕竟是我带来的,无论如何,我不会让她不明不白就这么消失了。” 想到此处,元绮不禁叹了口气,多事之秋,若真是跟李瑜走了,真叫百密一疏。千防万防,没想到还是让他钻了空子。 可有一点,元绮却想不明白,若李瑜接近安静是想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又为什么要带她去上京?留在这里不是更有价值吗? 这些看来只有等追上安静才有答案了。 她又吩咐傅颛:“傅先生,嘉柔公主那边,她若是身子不痛快,想要什么药材,您给她就是,只要她安安稳稳不闹事就行。” “傅某明白。” 元绮让傅颛先退下,而后望向远处的练兵场上。 整齐划一,喊声震天,元绮与傅颛说话,分明已经走到非常远的地方,那操练声却仿佛就在耳边。 元绮道:“今日的阵仗似乎特别大。” 荔云远眺笑着回答说:“听韩将军说,今日顾家军与御林军有比试呢。” 元绮有些诧异,这丫头比自己知道的还清楚:“你昨日见不着人,原来是与韩将军在一起呀。” 荔云眼神闪躲,双颊微红:“那…那是因为,我也想学学突厥语嘛。” 元绮早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点破,仍逗她:“哦,是吗,我们家荔云还有这份好学之心呐,既如此,不如我去同大都督说说,专门让韩将军来给你当老师?” “哎呀,夫人!你就会欺负我。” 元绮掩面一笑:“好啦,那我问你,你可是心悦他?” 她犹豫娇羞,却还是点了头,又补充说:“只是我单方面,他并不知道,夫人你可别说出去。” 元绮问:“那你觉得他待你如何?可也有这份心?” 荔云面露愁色:“我…我不知道。” 元绮认真道:“既如此,以后不许你再这样跑去找他了,若他无心,对你名声不好,此事交给我,我来替你探听。若他有意,待和亲之后,我亲自为你议亲。” “夫人,这都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 “好了好了,这事儿交给我。不是说今日有比试,咱们快去。” 二人往练兵场快步走去,一路上荔云快速与她说明了缘由:“其实这比试是私下说的,御林军那些人自以为勇武过人,人中豪杰,傲得很,这几日都闹过好几回了。说什么不肯学突厥语。韩将军没办法,便提出比一比,若他们输了,一切听从安排。” 元绮道:“这是意料之中的,御林军乃京师皇卫,精锐中的精锐,让他们去学突厥语,他们心中定然有怨气。 还有那秦又天,你可知我朝武状元选拔,并不比科举轻松,不仅要精通十八武艺,初试便是举鼎,数百斤的大鼎,举过头顶,走十步才算合格。除此之外,还要考兵书,布防,乃至医理。之所以不如科举状元那般有名,一来是能过初试的便寥寥无几,二来自古士农工商,文士掌权,武将埋名。” 荔云听罢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大:“其他的不说,光是那鼎,能举起的恐怕是妖怪吧。” 此时已行到练兵场旁,元绮眼神示意:“你瞧,秦又天手中那柄银枪,寻常时候需要两人合力搬动,我猜起码有七八十斤,可在他手中却舞得随心所欲,可见其武力高强。” 说到此处,心中也多了担忧,皇帝派秦又天来,可见其接收郸州的决心! 正说着,练兵场上的人已经看了过来,正是秦又天。 元绮不知他们此前说了些什么,只听秦又天对萧淙之道:“大都督,方才比试,双方各有输赢,你我身为主帅,理当最后决一胜负!我听闻尊夫人家财万贯,手上珍品无数,可否请她做个见证,随便拿出个物件来当个彩头。此前说好的赌注,也再加加码,若我输了,不光他们要学突厥语,连我也任由你调遣,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但若是你输了,你得交出兵权,兵马由我指挥,听我吩咐,如何?” 萧淙之却道:“主帅对战,当然是要的,但兵权一事岂能儿戏?秦将军这是太高兴了,昏头了吧?” 秦又天对自己有绝对的自信,萧淙之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武状元是什么量级的人物。 秦又天见他推辞,心中已低看了他几分,这是怕了。 第81章 我若输了,此生给你做副将 “大都督难道是怕了,不敢应战吗?” 底下的御林军中当即有人起哄,嘲讽萧淙之。他们自然知道秦又天的本事,方才比了刀剑,与萧淙之手下的顾家军各有输赢,但即便是平手,也令这些御林军感到耻辱,他们认为身为皇家侍卫的自己应该取得压倒性的胜利才对。 所以他们一听秦又天要出战,瞬间气势高涨! 当然顾家军本就不服他们,更不会让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耀武扬威。 韩冲喊道:“你们挺会发梦啊,我老大还怕你们这些瘪三?” “骂谁瘪三呢!” “骂的就是你们这群手下败将!” “韩冲,你嘴巴再厉害也没用,大都督若不是怕了怎么不敢答应?”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萧淙之身上,尤其是顾家军那种充满崇拜与期待的目光,比御林军的嘲讽更让人无法抗拒。可唯有元绮明白,武状元究竟是多传奇的人物! 她心中替他捏了一把汗,开口说道:“今日不过是互相切磋,输赢乃兵家常事,若是以此来分权,只怕传到陛下耳朵里,对二位都不太好。不如这样,由我出资,设下彩头,就当给大家助兴了如何?” 秦又天不接话,给了下面御林军一个眼神,下面立即喊话:“还说不是怕了,这不就是想要花钱买平安吗?我看啊,怕了就怕了,没什么丢人的,输给我们头儿,也不算太难看。” “放你娘的狗屁,我们大都督会怕你们?” “不怕就应战,磨磨唧唧干什么!” “就是,老子都懒得跟你们这些乡巴佬啰嗦,都是习武之人,痛痛快快打一场!” 下面吵得厉害,上面的萧淙之却好像事不关己地看戏,连元绮都摸不清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只见他掸了掸裤腿上的灰,对秦又天道:“既如此,看来不打一场是说不过去了。只不过,秦将军的条件我觉得不妥,不如听听我的条件?” “大都督但说无妨。” “若我输了,御林军不再学习突厥语,凡有军职皆可去领马。这军中主帅由你来做,和亲或战事,一应由你安排,我萧淙之只要活着,此生都为你副将。但若你输了,所有御林军,一年俸禄充公作为军饷,原部队编划,全部打散,由我an?pai指挥,而秦将军,横刀立马,去军营门口,替我守门三个月,如何?” 此言一出,场下先是鸦雀无声,随后爆发出激烈的议论:“大都督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这条件怎么又加码了?他到底是怕还是不怕呀?” “无知者无畏,他还以为自己能赢不成?” …… 在一片议论声中,秦又天也面露疑惑,一时摸不清他到底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但他对自己的实力有绝对自信:“好,我答应你!” 元绮担忧他,却无法在此时说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萧淙之随即歪头朝她看过来,轻松一笑,似乎是让她放心。 大手一伸,韩冲立即默契递上斩马刀。 二人当即在台上就摆起了架势。 秦又天一柄银枪在手,铠甲在身,魁梧威猛,气势不凡。 而萧淙之速度一身黑子短打,一柄等身长的斩马刀刀芒闪烁,气场逼人。 二人对视一会,同一时间默契地来到练兵场中心。 秦又天率先出手,大喝一声,银枪照头劈来,萧淙之横刀挡下。 别看这一击动作简单,斩马刀接住的那一瞬间,萧淙之感到有千斤重,震得脚边尘土飞扬,脚几乎要陷进土里。 震起的沙尘,与瓮声的刀鸣,令在场之人无一不惊叹于秦又天的实力。 秦又天见他接下这几击,称赞道:“能接下我八分力的一枪,不错,看来你也有点东西,不算个绣花枕头,但接下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萧淙之不言语,定在那又接了秦又天两击,第一枪是八分力,后两下明显更重,刀兵之声如山崩石裂,震扬飞尘,几乎将萧淙之整个人笼住,脚底生生下陷了半寸! 秦又天退后两步,围观人也没了声响,是个人都能看出方才那两击有多重! 甚至有人低声议论,该不会死了吧? 唯有秦又天阴沉着脸,立在原地,等尘埃散尽,萧淙之仍然直挺挺站在那里。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斩马刀,迈开步子,又出沙尘,来到秦又天面前,毫发无伤开口道:“秦将军的全力就只是如此吗?” 秦又天瞳孔中震惊不已,自己全力的三击竟然有人能接住?! 萧淙之将斩马刀单手一甩:“接下来轮到我了。” 等身长的斩马刀立时腾空脱手飞出,萧淙之身法轻盈,秦又天全身铠甲保护,他便照着脑袋猛攻,一顿攻势被秦又天挡下,他当即一个翻身接住斩马刀,稳稳落地。 经过这一阵交手,他已经将秦又天摸的七七八八。 再次攻击时,韩冲又飞来一把普通的军刀。他再次将斩马刀掷出,手握军刀与秦又天缠斗,就在他无暇分身之时,斩马刀回旋而来,萧淙之一脚踹在刀柄上,那刀便如有灵性一般,冲着秦又天后背直劈而来。 秦又天两面被夹击,那斩马刀就如萧淙之的分身一般,如影随形。 秦又天已经明白,萧淙之在力气上或许不如自己,但也绝对远超常人,这一身武艺练的出神入化,更难得的是,对于兵器的控制,千变万化,游刃有余。 他眼见避无可避,咬了咬牙,索性受了这一刀,专注地捉住了萧淙之的手腕,用力一拧! 萧淙之顺着他的力,旋转身体,抬脚一个扫腿,照着秦又天太阳穴踹去! 他没戴头盔,人立时眩晕了一瞬,趁着这个间隙,萧淙之已经接住斩马刀,大手一挥,劈飞了他手中的银枪。 银枪飞到半空旋转几下,重重坠落,轰然而下! 秦又天似没了魂一般定在原地,看着自己两手空空,脖子上架着萧淙之的斩马刀,难以置信! 自己,竟然,输了? 第82章 和亲非你不可吗? “这…怎么可能?” “秦头儿……输了?” 御林军皆呆愣在原地,一时接受不了秦又天输了的事实。 韩冲抱手在胸,从一众目瞪口呆的御林军面前吹着口哨得意走过:“怎么样?睁大狗眼看清楚了吗?” 无人应声,韩冲随意捉住一名御林卫拉出来问:“老子问你话呢,看清了吗?” 秦又天此时已回神,虽不甘心,却也愿赌服输,高声道:“所有御林军听令!从此刻起,全权听从大都督吩咐!” 底下无人遵命,被韩冲捉住的那个,心有不甘,朝着秦又天大喊:“头儿!” “废什么话,想违抗军令吗?” 说罢,当即脱了身上将军铠甲,对着萧淙之抱拳:“大都督,秦某愿赌服输!这就去守门。” 萧淙之抱拳回敬:“秦将军,重诺,萧某佩服。” 众人看着秦又天卸甲而去,以为今日这场闹剧总算该结束了,此时萧淙之却对所有御林军下令:“所有御林军听令!罚俸一年,今日日落前交齐,明日起仍由韩将军教授突厥语,谁又不从,可当场扒下这身军服,滚出去!” 要见秦又天输了,还要去守门,御林军气势早大不如前,见识过萧淙之的本事,有人心生叹服,也有人心生敬畏,更严谨的是,怕他真将人革职除名赶出去,于是陆陆续续,人群中逐渐有人应声: “是。” “末将遵命。” 士兵们有序散场,待人散尽,元绮终于忍不住,拉着萧淙之回帐中。 一进去,便放下帘子:“你有没有受伤?” 萧淙之笑道:“皮肉伤倒是没有,内伤却有。” 那毕竟是武状元,他虽险胜,可说不准就是拿命硬撑的。 元绮立即去摸他的心口:“在哪?” 他的手顺势握住她的手,将人拥入怀中:“这儿。” 拉着她的手放在了心脏处。 元绮这才明白,他是在戏弄自己,却也终于放心下来:“真没事儿?” 他点点头:“秦又天那几下确实重,却也没到招架不住的时候,趁着他被我唬住,速战速决。” “你未免太大胆了!万一若是输了呢?” 他认真道:“我见过秦又天出手几次,大约心中有数,何况一万五的御林军精锐在这里,若不借机会镇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失控了。” 他这是实话,这样的兵只能打服,没有别的法子! 元绮语气也软了下来:“既如此,你方才为何推拒?” “自然是麻痹他们,一旦轻敌就好办多了。” “好吧,你总有你的道理。” 萧淙之哄道:“抱歉,让你担心了。” “嗯。” 他于是换个话题:“方才你去了解嘉柔公主情况,如何了?” 她道:“应当是被表姐治得服服贴贴了,近日不会再闹事儿了。恰好你这头又摆平了秦又天,接下来的事情,应该可以放手去做了。只是,有个小意外,安静不见了,我们怀疑她跟着世子走了。” 安静其人,正脸始终未见过萧淙之,虽不知道缘由,他知道她担忧,还是安慰说:“我派人找一找吧。” “不必了,我让万凛去,另外,昨日与你说起的几处路线与藏身处,我不放心书上所说,一同遣人去察探一番,你放心,万家的镖师也是熟门熟路的,可以用。” 见她这么说了,萧淙之没有拒绝,只是心中感叹,她心思缜密,也感叹她为了自己的安危,确实操了不少心。 “就听你的。” 元绮分开二人:“好,我这就去安排了。” 荔云带着元绮的手信去找如今驻扎在锡林养马场的万凛。有些消息机密,不能出一点儿错,因此元绮让荔云亲自去一趟。骑一匹快马,一天一夜来回。 临别前,韩冲来送她,说道:“本想亲自送你去,可惜得教那群狗崽子突厥语。好在如今的路上都被我们清扫过,很安全。” 荔云看着他一派慵懒的模样道:“多谢韩将军了。”有些话到了嘴边始终没有说出口,跟随着韩冲的几个手下,走远了。 元绮也来送行,见到荔云欲言又止,心道不好,被秦又天打了个岔,方才忘记向萧淙之问韩冲的情况了。 于是又匆忙忙折回去,冲进帐中,却撞见了萧淙之擦拭嘴角血迹! 二人皆呆愣住,还是萧淙之反应快,将人拉进来放下门帘:“这么快送荔云去了?” 她眼睛盯着他的嘴角,他知道瞒不过了,叹了口气,故作轻松的模样解释说:“这武状元果然非等闲之辈,不过只是轻伤,我想着不必看医师也不能让别人知晓,更不想让你担心,这才没有说。” 元绮又何尝不明白他的难处,若是让御林军知道,刚刚打压的气焰又得反扑上来。他应战时想必已经下了决心,用命来搏一次! 不忍责备他隐瞒,只能心疼道:“你这回说的最好是实话,轻伤!” 萧淙之笑着拉她到榻上坐下:“那你未免太瞧不起我了。若是因此重伤不治,岂非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她知道他不想让自己担心,此时她也没有与他斗嘴的心思,认真问:“送公主和亲,必须是你去吗?” 他点头,用少见的坚定语气说道:“不是非得是我,而是我必须要去。” 这答案她早知道,可今日他受伤,着实慌了她的心。 她没再追问,只是颓然不语。 萧淙之则努力找着话题:“你着急跑回来,是有其他什么事?” 元绮想到荔云,点了点头。 “什么事,你尽管说,我听着呢。” 她心中措辞,看了他好一会才问道:“你对韩将军了解多少?” 萧淙之倒有些意外,她急急忙忙跑来竟是问韩冲,不由问道:“他闯什么祸惹你生气了?我将他吊起来打一顿给你解气。” “不是不是,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比如他是否成亲,是否有心仪的女子?” 萧淙之眉头紧皱,这可不是什么好话题,他想起韩冲的荒唐,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不如这样吧,今日我不公干,你陪我躺一会,我慢慢说给你听如何?” 第83章 云麾将军姜洹求见! 元绮想着他确实诸事繁忙,休息休息也好,于是二人便相拥着躺下。 萧淙之轻轻拨开她的发丝,温柔问道:“怎么突然问起韩冲?” 元绮没直接提荔云:“你能否先告诉我,他是否娶妻,或是否有心仪之人?” 这问题再明显不过,是想来说亲,能让元绮出面的,也就只有荔云了。 萧淙之思索良久,捡了些不痛不痒的话:“他的身世你应当清楚,自小是个孤儿,吃了不少苦,自然规矩上也欠缺些。” 她问的是姻缘,他答得是身世。 元绮道:“我观韩将军随性洒脱,不拘小节,身世虽坎坷,却朝阳乐观。很难得。” 萧淙之忍俊不禁,这些夸韩冲的词,也就元绮会说了。 他拉起她的手,笑着说:“夫人,有时候我觉得你看人,也并不是很准。” 她眉头微蹙:“怎么这样说?韩将军确实不错呀。” “好吧,他这人除了一把刀和一身军服,身无长物,这几年跟随我,更是无暇讨论婚嫁。” “那就是没有妻室了?我看他年岁也不轻,跟着你打仗,独自一人确实很不易,不如等你回来,为他物色一门亲事?” 萧淙之难得露出为难尴尬神色,抿了抿嘴委婉说:“你是替荔云说亲?” 元绮愣了一下:“你早已看出来了?” 荔云毕竟是个情窦初开的姑娘,在这方面确实不善掩饰,何况是萧淙之这双眼睛。 萧淙之道:“我个人认为,他们俩,不太合适?” 元绮疑惑:“为何?我听你话里话外,怎么都像是在说韩将军的不是?若他人品真有问题,你又为何信任、重用他?” 萧淙之心道,总不能说他爱逛窑子,关外的销魂窟都有他相好的。 几经斟酌,他道:“他生性爱自由,曾与我说过,还年轻,并不想成家。若是强行撮合,恐怕事与愿违,成了怨偶。” “原来是这样,那确实勉强不来。”元绮转而又想起什么,“对了,这回上京回来,我记得金公公送了你二十位美人。” 萧淙之拍着她的后背,哄道:“都留在靖州了,一个都没带着。” 元绮狐疑地看他:“二十个,一个喜欢的都没有吗?上京到靖州可是路途遥远。” 萧淙之做出认真思考的模样,想了想说:“倒是有一个,她的头发丝,与你有几分相似,但近看,却又截然不同,索然无味了。” 她用力捶了一下他的结实手臂,如同锤在石头上一样:“胡说八道,哪有人头发丝相像的。” “嗯,你说的也对,连头发丝都比不上你,还想对我用美人计?” 元绮愣了一下,凑近盯着他的眼镜:“萧淙之,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如此油嘴滑舌。” “可我不这么觉得。我从前从不说这些,也是遇见你,才发现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深情抚摸着她细腻洁白的脸庞,“朝若,若这些话能哄你开心,让你安心,我愿意说。” 元绮被他深入汪洋的目光锁住,陷入无法挣脱:“萧淙之……” “那些女子被我安排去沥坊了。放心,那本就是皇帝想放在我身边分裂你我的刀子,我不会上当。即便只是尝尝甜头也没有。” 说话间,二人双唇相接,气息缠绕。 这一次元绮很纵着他,任由他探索。唯有动情时,他翻身上来,她才拦他:“你受伤了。” 他仍然说:“无妨。” 可这回元绮却无比坚持:“不行就是不行,在你养好伤前,都不行。” 萧淙之没有勉强,二人又相拥躺了一会儿,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元绮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萧淙之没有立即离开,撑着手端详着她的睡颜,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身离开。 长风万里,轻轻拂动草原,天空高远,草原辽阔,在此天地之间长久而孤独的站立,他终于遇见了那个填满他心房的人。 从此世间无山无海,唯有彼此而已。 只是盛极必衰,即便是机关算尽的萧淙之也没有想过,浓情蜜意只在一时而已。 此时一匹黑色骏马,鬃毛随风如黑色绸缎般飘扬,马蹄踏踏,一道黑色的影子,横穿草原。 来到军营前,马上的人身穿黑色斗篷,翻身下马,张将军亲自出营来接,立即有人直奔大都督营帐禀报:“大都督,云麾将军,姜洹求见!” 萧淙之没让人通晓全军,只在张将军营中见了他。 张礼峰与顾庭芳的父亲,曾是姜洹的教头,早有交情。早在他刚从军时,就对其十分欣赏,张礼锋当年更是认定,姜洹一定会成为顾家的孙女婿。 一别多年,物是人非,张礼锋拍着姜洹桓的肩膀,上上下下,转着圈儿地打量他:“好小子,多年不见,还当你锦衣玉食,早拿不动刀了,好,还是一身腱子肉,够挺拔!” 姜洹回敬道:“多年不见,我还以为张将军白发苍苍,是个小老头儿了,如今看来,反而更精明,更壮实了,一口气还能再杀一百个突厥狗。”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小子,嘴皮子一点儿没变!” 正说着,萧淙之揭帘进来,张将军立即抱拳拜见:“大都督!” 姜洹却站着不动,二人面面相觑,当年同门学艺的少年郎,饱经沧桑,都已蜕变成了身经百战的男人,彼此相看,心中千万感慨。 当初姜洹回京述职,听说郸州来人了,他连夜便潜进去,被萧淙之发现,他摘下蒙面的黑布时,也是如此对视。 那时的姜洹更为吃惊,因为他记忆中的萧淙之虽然出身武将之家,却更多的是清俊的书生气,在一众萧家子弟之中,他是最出挑的那一个。可如今,光是往那一站,杀气戾气扑面而来。 再到此刻在郸州军营相逢,姜洹眼中更多的,是赞叹赏识,他竟真的一步步带领顾家军走到了这一步! 他双手抱拳,单膝跪地,臣服叩拜:“末将姜洹,拜见大都督!” 第84章 姜洹,别去见她 萧淙之让张礼锋先出去,与姜洹独自说话。 “事情解决了?” 姜洹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萧淙之:“这是镇国公给你的信。所有证据我已经呈交陛下,足够指证幕后黑手的身份了。或许此刻,镇国公已经恢复清白之身。” 萧淙之阅后,将书信烧成了灰,问姜洹:“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姜洹道:“此事尚未揭发,我仍是扬州的云麾将军,大都督打算怎么安排我?” 萧淙之道:“方才守门的人,可看见了?” “那个大汉?长得倒是像那么回事儿,有把子力气,打仗是把好手,怎么派去守大门?” 萧淙之拍拍姜洹的肩膀,带了几分幸灾乐祸:“那是武状元秦又天,皇帝亲兵御林军统帅。” “什么?”姜洹大惊! “你的行踪已经暴露了。不过也无妨,我想救长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你将证据递上去,皇帝便心中有数了。因此我对你的安排,最好是立刻回扬州。” 姜洹仍然十分意外,看着萧淙之问:“你居然让秦又天去守大门,你到底怎么想的?” 萧淙之满不在乎:“既然不听话,那就得好好收拾收拾,你等会也可以去打听打听,精锐中的精锐,御林军在干什么。” 姜洹朝门外瞧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即便大业将成,你也不该如此,做的过了些。” 萧淙之眯起眼盯着姜洹,沉默后开口问他:“谁告诉你的?” “还有谁?你大舅哥镇国公元穆。” 萧淙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姜洹到底是卷进来了。 “姜洹,你可想清楚了。” 姜洹桀骜一笑:“怎么?你觉得我怕死?” “你还有家人,没必要趟这趟浑水。” 姜洹收起笑容,面容冷峻,狠狠盯着萧淙之道:“萧二郎,别以为你的谋算天衣无缝,奕王外祖家的兵力能悄悄调回上京的不过三五万,凭元穆一人,拿不下上京,将你的军队给我,我去助他,你们才能稳操胜券。” 萧淙之也死死盯着姜洹,二人就如同草原上的狼王,彼此谁都不肯让步。 萧淙之道:“你的行踪已经被秦又天知晓,军队你带不走。” 姜洹铁了心:“我自有我的办法,不劳你操心。” 萧淙之见拗不过他,换了话锋说道:“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要你办。” “什么事?” “既然你来报信,总该报个彻底。随我去见一个人。” 姜洹立即双眼亮起,随之而来的是深埋多年的情愫也在渐渐复苏。 可萧淙之却泼了他一盆冷水:“不是你想的那位,是我夫人。她担心兄长,你去与她说明情况。” 姜洹的心陡然下坠,但还是应下:“你带路吧。” 待回到萧淙之帐中,元绮小睡已经醒了,正坐在案前看书。 姜洹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加之萧淙之与她说过姜洹不日便会到郸州,于是一眼就认出来。 “姜将军。” 姜洹抱手行礼:“见过夫人。” 萧淙之没有多余的话,直接与元绮说道:“他已将卢峻山诬告长穆的证据呈上。或许此时长穆已经脱罪回府了。我特意让他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你听,好让你放心。” 姜洹见他柔声细语,如此贴心,不由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拦着自己见人,还以为是什么要事,原来是哄他夫人! 萧二郎成了婚,原来是这副模样。 但面儿上,姜洹一点儿没露出来,对元绮道:“此事说来话长,咱们坐下说吧。” 元绮喜出望外:“真是太谢谢姜将军了,我亲自为您沏茶,您稍等。” 萧淙之当即给了姜洹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等,边沏茶边说。 姜洹心中又翻了一个白眼儿,清了清嗓子:“咳咳咳,夫人,当初您兄长查私钱案,最后查到铜矿当地的县令头上,还未来得及审问,便当夜自裁,顶下了所有罪名。这县令其实也是受害者,是他向镇国公揭发,本想设局将幕后主使引出来,却没想到将自己搭进去了。” 说话间,元绮已经奉上两盏清茶:“这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哥哥的公事案子,向来严谨,不会透露给任何人,连我也不例外。” 姜洹继续道:“也正因如此,镇国公并未将县令向他告发的事情对外人说起,那县令死后,妻子儿女不知所踪,镇国公本想找到他的家人查明隐情,谁知人却落在了卢峻山手上。” “当初私钱一案,就是由扬州而起,也是那时,卢峻山被调到扬州做了刺史。那时夫人的兄长还未承袭国公之位,查起案子,束手束脚,许多证据文书都过了卢峻山的手,就是他将对祁王党不利的证据私藏,做成了县令畏罪自杀的假象。” 元绮听得急切,问道:“如今此人如何了?” 姜洹道:“此番他受祁王指使,污蔑镇国公,虽然人证口供都有了,却还是有漏洞,那县令的妻女,虽然不是高门望族,却很有气节,且聪明,一直将关键证据藏匿,直到事情闹大才彻底翻供。” 元绮道:“这倒是聪明人,不过也不奇怪,至亲被冤死,任谁都无法忍气吞声一辈子。” 姜洹继续道:“加上去年,我收到大都督的吩咐,暗中盯着卢峻山,他不仅参与私钱一案,还利用贪污所得,向上行贿买官,这一次证据确凿,他翻不了身了。另外,镇国公的岳丈,礼部尚书洛大人,也出了不少力,深入祁王党内部,拿到了账本,说不定此次,还能彻底扳倒祁王!” “洛大人?”元绮怀疑自己听错了,洛大人不是向来与元穆不合的吗? 她看向萧淙之,仿佛是想他能给出一个答案。 萧淙之看出了她的心思,立即解释说:“洛大人为官多年,官场上的风向他可比我们看得准。风往哪里吹自然便往哪里倒。何况是长穆这样的女婿,就算再不喜欢女儿,看在女婿和家族荣耀的份上,也该变心了。” 姜洹怕她不信,补充道:“我来时,去看了镇国公,他让我给夫人带句话,说他一切安好,国公夫人也在娘家安心养胎,让夫人不要为他们忧心。” “太好了。”元绮眼中已噙了热泪,这么多天,她相隔千里,牵肠挂肚,终于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萧淙之揽过她,安慰道:“放心,长穆有他自己的谋算,你该相信他。待一切尘埃落定,我陪你回去,看看小侄子。” 她拭了泪痕:“嗯。” 姜洹见人家夫妻情浓,也不好意思再待,抱拳告辞:“大都督,夫人,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我这就退下了。” 元绮道:“姜将军,多谢了。这份恩情,元家人铭记在心。” 姜洹说着便大步朝外走,萧淙之却冷声喊住了他:“姜洹,别去见她。” 姜洹顿住,双眼坚毅,似乎谁都无法阻挡,脚步再次迈开。 第85章 任打任罚,要命给命! “姜洹!你若为她好,就不该去见她。” 萧淙之高声喝止,姜洹再次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萧淙之:“你应该知道,我来这儿到底为什么。” “那你也应该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些什么,被突厥俘虏的官眷女子,是什么下场。” 姜洹双眼血红,恨意滔天,却还是握紧拳头忍耐:“我不在乎。她在我这里始终是原来的她。” 元绮已经听明白,姜洹口中的“她”就是顾庭芳。 她没有见过从前的顾庭芳,可见到如今的她,仅仅是从外貌便能看出所受创伤有多严重! 她拿着刀割烂全身皮肉时,想起姜洹该有多痛苦绝望! 元绮走到二人之间,劝姜洹:“将军用情至深,很难得,可将军也该为表姐想一想,当年能活下来,该是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我也是女子,若是我,最不愿意的,就是让所爱之人看见自己残破之躯,那简直比杀了我更痛苦!” 姜洹那股劲儿终于软下来,垂眸不语,双拳紧握,眼中似有水光转瞬即逝。 元绮又道:“我知道将军相思情切,可也怕弄巧成拙,不如由我出面,去看看表姐的意思如何?” 姜洹听说还有转机,太起眼,终于有了期待:“那就,麻烦夫人了。” “将军客气什么,你千里为我兄长报平安,我理应还这份情。” 姜洹想了想道:“那就请夫人转告她,当年是我失信,未来求娶,姜洹愿用余生补偿,任打任罚,要命给命!” 元绮被他这份真情所打动,诚恳应下:“我一定替将军带到!您先坐,我这就去!” 待元绮走出帐子,萧淙之急步追了出来,一把拉住她,到无人处说话:“朝若,我陪你去。” “你担心她对我动手?” 萧淙之道:“你提姜洹只怕会惹怒她。” 元绮却铁了心:“我明白,到姜将军既然来了,若是我们不管,他们二人闹出什么事情来,你更难做,这样吧,你陪我去,在帐外等着,所有响动,你再进来。” “好!” 实则顾庭芳已从张礼锋口中,听说了姜洹已经到来。张礼锋本不想说,但又怕二人在军营中迎面撞见,于是给顾庭芳提个醒,好做个心理准备。 张礼锋走时,宽慰她道:“将军,时过境迁,做不成夫妻,还能做战友,咱们既然留住了这条命,余生就只有一个念头了,那就是报仇!” 顾庭芳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待张将军走出去,她便颓然坐在台阶上,双目失神,疤痕遍布的脸上,眉头紧缩,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外头传来元绮的声音,她眼珠才动了动。 “表姐,你在里面吗?” 她喊了几声,便揭帘走进去,只见顾庭芳仍坐在地上。 瞧那模样,应该是已经知道了。 她小心翼翼走到她近前,柔声道:“表姐,姜洹将军到了,想求见表姐,表姐可愿意一见?” 顾庭芳斜眼看过来,冷笑一声:“他人就在这里,我不愿意,还能不见吗?” 元绮郑重道:“若表姐不想见,大都督这就让他离开,绝不打扰。” “这是你的主意?” 元绮道:“也是大都督的意思,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应该互为遮挡。” 顾庭芳低声笑起来,笑中尽是嘲弄:“若换作是你,你会见他吗?” “若是我,活不下来。我没有表姐这颗坚韧的心。” “哈哈哈哈,你倒实诚,可惜你小看了人的求生之心,不信你看孟秋然,她不仅活下来,还能装作一切都没发生,去扬州重新开始生活。” 元绮道:“表姐,我没经历过你的苦难,没资格置喙,我来只是想问一问,表姐的态度,顺便替姜将军带一句话。听后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大都督与我都会支持。” “什么话?” “姜将军说,当年是他失信,未来求娶,姜洹愿用余生补偿,任打任罚,要命给命!” 顾庭芳听罢,身体僵硬,两行热泪坠下,低声默念了一句:“姜洹…” 元绮缓缓蹲下身,抬手轻轻替她擦拭了泪痕。 顾庭芳立即收拾心绪,恢复了平日不好惹的模样:“你先出去吧,叫他日落时分,独自来河边见我。” 元绮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答应了,说道:“表姐真想清楚了?” “你这就去告诉他吧。” 萧淙之在外头,一直没听到大动静,待元绮走出来,脸色比进去时更加沉重。 “怎么了?难为你了?” 元绮摇摇头:“表姐愿意见他。” 闻言萧淙之也沉默了。 二人一路不语,回到帐中,姜洹并未坐着,而是来回踱步,焦灼而紧张。 见元绮脸色不好,还以为是顾庭芳拒他,连忙问:“怎么样?她是不是不愿意见我?” 萧淙之与元绮对看一眼,他对元绮示意,元绮便将顾庭芳的意思说了:“表姐让你今晚落日时分,去河边叫她。” 姜洹愣了一瞬,用力点头:“好!我一定去!” 元绮见他眼中那份希冀,心中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 一下午都闷闷不乐。 傍晚时分,姜洹终于按耐不住,快快出发。 元绮看着山坡上姜洹满怀期待的背心,心中却说不出的难受。 她问身旁的萧淙之:“若他见到心心念念的少女变成了如今这般可怖的模样,这份心意,真的,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吗? 第86章 我这身皮囊毁了,否则可以陪陪你 姜洹大跨步登上山坡,山坡后的潺潺水声,已经传入耳中,越来越清晰。 他却止住了脚步,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双手,太着急竟然没有给她带见面礼。 他迟疑一会儿,还是坚定地迈过山坡,立在坡上,看着坡下。 残阳如血,河面波光刺眼,只见一个人影站立在河边,模糊在波光之中。 他心头突然被攥紧,心跳加速,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下一刻,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全身力气,下定了决心,迈开腿,朝着那人影狂奔而去! 河边的人影听到了脚步声,知道是他来了,却没有回头,她今日穿了一身单薄的黑衣,披了一身斗篷,将脸也遮住。 待姜洹走近,二人只有三四步的距离,他不敢再近,只轻轻地,控制着自己的粗喘,唤她:“煦儿。” 顾庭芳,字彩煦。煦儿。真是久违的名字,就像是在叫一个陌生人。 她心头被这二字冲击,披着斗篷的身影颤了颤。 姜洹见她不回应,以为她在生气,急忙道:“没想到你愿意见我,当年是我不对,我没有按照约定来求娶,战祸发生时,我没有第一时间赶到你身边,一切都是我不对。我愿意用我这条命来补偿,弥补,只要你还愿意给我个机会!” 斗篷遮掩下脸颊上,有泪光如流星滑过,转瞬即逝。 姜洹仍然继续道:“我听说郸州的消息后,我一直在找你。这么多年我至今未娶,如今已经独自立府,只要你点个头,我可以立即辞去云麾将军之职位,来郸州。此生都不再离开。” 他热切地看着她的背影,希望她能回过头来给他回应。 可等了许久,却等来了一个沙哑而陌生的声音:“姜洹,这番话可真好听啊。” 姜洹立即退后一步,变了脸色,质问道:“你是谁!竟敢在我面前冒充!” 她缓缓转过身来,姜洹率先看到了一身黑衣包裹的身体,双手粗糙不堪。 随着她揭开帽兜的手向上看,斗篷下露出一个小小的寸头,往下是一张疤痕丛生的脸,唯有那一双眼镜,他熟悉又陌生。 这双晦暗沧桑的眼睛与记忆里那双清澈爽朗的眼睛渐渐重叠…… 姜洹用从未有过的震惊、心痛、颤抖的语气,重新唤出了那个名字:“煦儿……” 眼前人将他的惊恐看在眼里,故意咧开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走近他:“怎么?见到我这副样子,很失望?” 姜洹的嘴干张着,睁大了眼睛,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以为我只是被侮辱了身子,皮囊还是漂亮的?那可是要让你失望了,不止是脸,还有这儿……” 顾庭芳解开披风,当着他的面一把扯开了领襟,露出胸膛上翻卷增生的皮肉。 这是她第一次给他看自己的身子,他脸上是她意料之中的冲击,紧接着闪避,不愿看。 “抱歉啊姜洹,我这具皮囊彻底毁了,否则若你不嫌弃,看在你为我守身如玉的份儿上,倒是可以陪陪你。” 姜洹紧紧低着头,尽管极力掩饰,两颗硕大的泪珠还是砸下来。 他咬紧牙关,伸出手,捉住她的手腕,合上了衣领,将人一把拉进怀里,狠狠拥住。 他的头深深埋进她的肩头,她不知所措地僵着一双手,没有回抱他。 只听耳边传来衣料摩擦声,他已经缓缓抬起头,双眼通红,恨意滔天,在他耳边问:“谁做的?” 长久的沉默后,传来她死寂般冷漠的回答:“我自己。” 他搂得更紧,她明显感受到他的愤怒和颤抖。 她双手扶住他的腰,仿佛也抱了抱他,轻轻推开。姜洹眼中出现的,仍然是那张刻薄且嘲讽的脸。 “姜洹,你想见我,见到了。本想再吊着你死心塌地卖命,但念在你对我们顾家还算有情有义的份儿上,好叫你死也死个明白。行了,从哪来回哪去吧,漂亮姑娘多得是。” 姜洹心痛不已,在分别的年岁里,他无数次想过再见面会是什么样子。她或许经历了许多不堪,但他都愿意陪着她慢慢治愈。他相信她也是如此。 可现实却如此残酷,让他生平头一次差一地儿没控制住当场失声痛哭! 他嗓音沙哑,又唤了一声:“煦儿,我说了,余生补偿,要命给命,绝无二话。” “哈哈哈哈”顾庭芳哑然失笑,“你是不是觉得此刻若是掉头回去,违背了你的原则,让你这么多年的等待白费了,所以大发善心,自我满足,可怜我,想要继续演深情的戏码?姜洹你真是太蠢了,我告诉你,不管你当下被什么冲昏了头,来日都会有无法忍受的一天。别装了,我能理解,做个负心汉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是我先失贞,世人不会怪你。” 姜洹听明白了,她是想彻底将自己推开,于是上前再次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大声喊道:“我自己的心我自己知道!” 顾庭芳怔了一瞬,挣脱了他的手:“那随你吧,你要见也见过了,以后没什么事,别再来烦我了。” 姜洹再次去抓她的手,她已大步迈上山坡,他手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抓住。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暗夜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上。 姜洹在河边站立许久,亲眼看着太阳消失不见,唯有水声潺潺,长久不息,就如同不可示人的泪水决堤…… 夜里的冷风吹打着他,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萧淙之声音:“姜洹。” 他缓缓走近,问他:“人你见过了?” “见过了。”他声音如死一般沉寂,就像整个人的生机都被抽空。 萧淙之皱眉不语,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愿已了,那就回去吧,去过你自己的人生。郸州,顾庭芳,与你此后都再没有瓜葛了。” 姜洹眼中还有不甘,对萧淙之道:“将你的军队给我。我要去上京。” “你何苦如此,一旦失败会连累你们姜家全族。” “给我!”他愤怒地逼近萧淙之大喊。 萧淙之并不退让,盯着他,就是不开口答应。 姜洹道:“萧淙之,我问你,若如今换做你是我,你能轻轻揭过,忘却前尘吗?你不能,若你能,你今日就不会在这里了,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要求我做到?我说了,我去助阵,元穆才有百分百的胜算,若你不允,我可以自行募兵!” 萧淙之也怒了,对着姜洹大骂:“你他妈的别在这给我发疯!自行募兵,你以什么名义?你有钱吗?有粮吗?只怕你人没有募到,姜家就以谋反抄家了!” 姜洹被他喝退,缓缓蹲下,就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干。 他抱着脑袋,似乎顾庭芳与他说的那些话如同魔咒一样,时刻在他身体里折磨着他。 他带了哭声,问萧淙之:“她身上的伤,到底怎么来的?” 萧淙之没有丝毫隐瞒:“她不堪受辱,想要自尽,但突厥不让她死,她就用刀割烂了被人碰过的地方。突厥人就将她丢在俘虏营的马厩中,腐烂发臭,眼睁睁看着同胞被屠杀。救回来以后,本以为活不成了,可她挺了过来,剃发从军,发誓必报此仇!” 萧淙之语调平静没有波澜,仿佛在叙述一件很遥远的往事,可落在姜洹耳中,却字字如刀割凌迟,疼的低声呜咽打颤。 “我知道你派人来找过她,是她不想被你找到,如今再揭伤疤,对你们而言只有痛苦。姜洹,放手吧。” “不……不放……”他缓缓抬起头,如乞求一般,“让我助你和亲,或直取上京,这一次,我不能再逃了。我要在她身边。淙之,算我求你……” 萧淙之了解姜洹,生性桀骜,头可断血可流,但从不求人。如今在自己脚下,这模样,他实在无法拒绝。 “你带人,去上京吧,务必助长穆取胜。只有这样,你才能助她保住郸州。” 萧淙之没再多言,转过身朝山坡上走。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坡上的人影,是元绮,她正在山坡上顾盼,见他走近,忙关切地问:“怎么样了?” 萧淙之回头看了一眼河边,姜洹的身影已经被夜色淹没。 “就让他在这儿待着吧,我们先回去。” 元绮也深看了一眼夜色,转身离去。 第87章 那竟然是串通好的! 待回到帐中,二人一路都没有言语,萧淙之不想她因此事伤感,于是开口安慰:“夜色尚早,可想沐浴?” 她呆坐在榻上,缓缓摇了摇头。 萧淙之走过来,与她并肩坐着,揽住她的肩头,让人靠在自己怀中:“我知道你为他们忧心,但此事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元绮若有所思,手按在了心口:“还记得二月二龙抬头那晚吗?我曾与你说起姜洹和表姐,你当时说,顾家满门遇难,唯有表姐活下来,安知不是上天另有安排,再续前缘。可如今看他们二人,我只觉得心痛,说不出的心痛,若换做是我,这份缘,我续不上。” 萧淙之的手力道加重,仿佛想以此让她安心:“没事,你什么都不用做,我来出力就好。缘线断了续缘,魂断了再求阴曹来世。” 也不知怎么了,今日格外感性,他这一句话,竟惹了她泪目:“我不要。” “不要什么?” “我不要你再遭厄运了。”泪已滑落在他肩头,人也带了哭声。 缠绕顾庭芳的梦魇又何尝不是缠绕着萧淙之? 身为女子,她知道顾庭芳有多痛苦,而从立场来看,她也能懂得姜洹。 她看萧淙之,又何尝不是如姜洹看顾庭芳? 只不过萧淙之所背负的,不是那些显现在身体上的伤口罢了。 她坐直身体,擦了泪,收拢心绪解释说:“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总是容易伤心。可能是我太担心你了,此番和亲,千万小心。” 他露出温柔一笑,眼中满是心疼:“好,你已经嘱咐过许多遍了。今日姜洹是带了好消息来的,你不该伤心,该为长穆恢复清白身高兴才对。” 她点点头,也怕他受自己情绪影响,问他:“你当初说,这是你与哥哥共谋的局,可否与我说一说?” 萧淙之想了想,当初是怕她担心而隐瞒,本想等到事情结束,再告知她。没想到李瑜钻空子还是让她知道了,如今见她如此不安,也不想再瞒。 “其实我一直协助长穆在私下寻找那畏罪自尽的县令妻儿。那县令夫人聪慧坚贞,一直蛰伏隐藏想要为丈夫报仇。所以我找到他们时,便与长穆共谋了此事。此外,洛尚书早在我们去上京之前就已经被长穆说服,倒戈成我们的人了。后来的朝堂之争,不过是做戏罢了。” 元绮睁大了眼睛,捂住因惊讶而张开的嘴巴,她想起当初萧淙之回京述职,皇后让她在朝堂外听大臣们口舌讨伐萧淙之,洛尚书首当其冲。 那竟然是串通好了的! “还有呢,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萧淙之又道:“年后,皇帝便起病了。早已卧床不起,我们虽然拿住了私钱案的证据,但祁王一党树大根深,李瑜又即将月姬联姻,考虑到这一层,皇帝或许也只是像处置定王一样将他禁足府中,等风头过去,照样安然无恙。所以要彻底碾碎他们,就得逼他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 说到这里,元绮已经猜了六七分,犹豫着说:“比如,逼宫篡位?” 他点头露出赞赏的目光:“要么因私钱案被拖下去,要么赌一把。这是一步险棋,但自古觊觎帝王之位的,没有一个是胆子小的。” 元绮当即举一反三:“奕王殿下的外祖家虽然兵力雄厚,但要驻守西南,若是擅自回京,便可以以谋反论处。祁王只需派人盯住他们即可。而你在北地,又被突厥拖住,无法回援。那上京就唯有辅国大将军的兵力,他们早已勾结,助他逼宫篡位如同探囊取物一般!” 话到此处,她豁然开朗:“难怪,外族的联军陈兵已久,却迟迟没有开打,表面上用世子出使失败吸引注意力,实际上私下早已勾结,一旦祁王篡位成功,那你便会被内外夹击,他这是想以你和郸州,换他的皇位!” 萧淙之见她有些激动,伸手替她顺了顺后背:“他谋算的好,我们也不怕砧板上的肉,可以任他宰割。早在秦又天来之前,我便将锡林草原的兵马分三批去上京,虽然路线隐蔽耗时久,但等到长穆脱身,即刻可以领兵。另外,姜洹会再领剩下的人,去助长穆,有他助阵,长穆事半功倍。到时算上西南来的几万人,足够了。” 元绮脸上忧色不减:“那你呢?郸州原守军六万,加上靖州三万,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人,你不是说锡林草原上的兵马会留一部分回援你自己吗?如今都给姜洹,你自己怎么办?” 他每逢难题,总是笑着劝慰他:“放心,多少会留一点儿的。而且再不济,不是还有你为我选的后路吗?那龙脉的泉眼。” 元绮此刻只能选择相信他了:“要不然,你让姜洹留下来,在这里助你呢?上京的人手也够多了。” 萧淙之却摇了摇头:“不行,皇帝派秦又天来,摆明了,是等着我战死接收郸州的,唯有保奕王上位,才能保住郸州。我将你和表姐都留在这里,上京多了姜洹,更有胜算,唯有这样,秦又天听命新帝,不会对你们出手,即便我回不来,你们也会很安全。” 元绮没将话听完,只听到他说回不来,便不愿意听了:“你胡说八道!” “好好好,是我胡说,我知道自己承诺过你什么,我会回来的。” 事情分明是说开了,可元绮心中反而更加不安,总是隐隐感到害怕,就好像身边的萧淙之随时会消失一样。 夜里,她辗转反侧,听见萧淙之均匀的呼吸声,从身后圈住了他的腰,额头抵在他后背上…… 这一刻相拥,也不知还能持续多久…… 第88章 上京宫变(上) “洛琛,陛下的圣旨都送到家里来了,赐婚的是洛昀而不是嫡女洛晴!你答应过我什么?那镇国公府的元穆,如今新贵当红,受陛下赏识,将来承袭国公之位,我的女儿就是堂堂的国公夫人!现在呢?便宜了那个贱蹄子!早知如此,勤永郡公爵举办的夏月宴,我就不该放她出去,真是想不到啊,平日在家里不声不响,出了这道门,勾引男人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宴会上公然示爱,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你当这道圣旨光彩啊,这是打你脸呢!堂堂礼部尚书,女儿却要自己出门给自己找男人!” 时间回到一年前,因着早上圣上赐婚元穆与洛昀的圣旨下来,洛夫人谢了恩,金公公一走,她便要找洛尚书讨说法。 洛尚书连拉带拽才将人拉到内厅说话:“夫人,你真当元家是什么好人家吗?老国公死了多少年了,陛下何时提过袭爵一事?” “你少拿这些话糊弄我!” “我怎么糊弄你,你只看到他借着私钱案高升到御前,你不想想,这案子是一般人敢碰的吗?他就是个刺头,要你女儿嫁过去是给这只猴儿拴绳儿呢,一个不当心,就得跟他一起吊死!让晴儿去,难道你舍得?” 洛夫人逐渐醒过味儿来:“你是说……” 洛大人一脸烦躁:“你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 洛夫人朝着门外望去,外头还跪着洛昀。 洛昀是长女,比洛晴年长,如今已有十九,按说这个年纪早该成婚了,可洛夫人故意压着,一来是洛家女儿都未嫁,而洛云是个出身低微的,一旦她开了个坏头,恐怕要连累其他人低嫁,可也并不想她嫁的太好,因而一直拖着。 此次夏月宴,王公子弟一同相看,元穆本不在洛夫人女婿人选范围内,可偏那晚洛晴见了他,动了心。 当夜见到洛昀主动向元穆递出了那枝定情花苞,更加急切,求到洛夫人跟前。 洛夫人心中一盘算,元穆虽未袭爵,却凭自己考取功名,如今平步青云,名声大噪,家中又有扬州豪产,人上进,又有钱,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女婿人选。 要是他袭爵,只怕自己的女儿还高攀不上,不如早早占了位置,嫁过去当了主母,先占了生意产业,在等着荣封诰命。 如此,她在心中便认定了这个女婿,今日金公公来传旨,洛夫人以为得偿所愿,没想到却被当头泼了一人冷水! 再听洛尚书这么一说,她脑瓜子又开始滴溜溜盘算,元家不是好门户,可到底是公爵之家,若连洛昀这种货色都能嫁进去,那自己嫡出的洛晴踩着她,还能再进一步!上京之中,适龄男子,还有世子李瑜呢,洛尚书本就是祁王党,有这层关系,说不定自己女儿,还有皇后的命!想到这里,她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可即便如此,再看门外跪着的洛昀,即便她跪得再恭顺卑微,都是一样的讨厌! 洛夫人想到此处,随手抓起一盏茶杯,连杯子带茶水,一股脑儿朝着洛昀的头摔去! “啊!”洛云毫无防备,只是麻木地听着,突然当头一砸,瓷片划过额头,两滴血滴下来。 洛夫人的裙脚已来到眼前:“你以为这样就让你得逞了?没那么容易!你这个贱蹄子,这门亲事是你当众勾引得来的,我洛家容不得你这种勾栏做派!今日你就给我跪在这里,跪到天亮为止!” 洛夫人甩手离去。只留下洛尚书在内厅看出来。他甚至没有走近,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和敷衍:“昀儿,你母亲随便说说,差不多就回去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差不多就回去吧,到底什么时候,才算差不多呢? 洛昀僵直地跪在那,被划伤的口子已经快要止血,头发上的茶渍流过,两行血痕划过脸颊。 她早就没有议亲的念头了,从前想是因为想离开这个家,找一个上进的夫婿,那父亲也会对母亲好一些,甚至有机会将母亲接出去,可如今母亲病了,或许时日无多,她只想陪伴母亲最后一程,此后如何,都无所谓了。 可这一回,分明是父亲与她说的,夏月宴,无所谓元穆答不答应,只要在众人面前露过脸,闹出动静,祁王自会促成。 他说只要事成,会请医师照看母亲。 她答应了。 宴会上,她生平第一次对着陌生男子示爱,不管他如何婉拒,她都当作没听见,一股脑往上贴。 后来的新婚之夜,她明知道陪嫁的侍女在酒里放了催情的药,她也喝,还递给他喝了。 他们圆了房,一夜到天亮,他起身在床边呆坐,似乎在回忆昨夜之事,侧头看到她肩上自己留下的痕迹,他皱起眉头,背过身对她道:“夫妻礼成,只要日后安分守己,我不会亏待你。” 他走了,她却麻木地躺在床上,侍女收走了落红的帕子,她心想,他是清风朗月般磊落的人,想必对于自己的手段,早已在心中鄙夷了不知多少回。 可他还是说,安分守己,就不亏待她。 她忽然扯着嘴角笑起来,何来的安分守己?她嫁给他,不就是来给他添堵的吗? 她若是让他好过了,母亲便不好过了。 —————— 嫁给元穆最初的日子,她经常被唤回上书府去听训,洛夫人的由头是国公府无公婆教导,怕女儿怠慢,因而时常召回训诫。 实则是问她府中消息,元穆的行踪。她本就知道不多,即便和盘托出也都是无用。 再问她是否掌家,是否笼络住丈夫的心,自新婚之夜后,便没有再见过元穆,至于管家,她从未学过,又何谈接管? 出嫁前,因为知道元穆将生意全都给妹妹当了陪嫁,洛尚书气的婚礼都几乎没有参加,如今更将她当作了一步废棋。 出嫁前怕留下疤痕,洛夫人不敢打她,可如今得知她连丈夫的面儿都见不到,更加没有顾忌了,每次将人叫来,打得比从前更狠! 贴身的丫鬟玉林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日日去请元穆过来用饭,可元穆倒像是防着她,十回只来一回。 直到那一日,尚书府将她喊去,一进门便跪了家法,祠堂之中,洛夫人拿着藤条二话不说先狠狠抽她后背,没力气了,洛晴便接过来,继续打。 洛夫人喘上了气便质问她:“今日你的好郎君获封国公之位,连带你都山鸡变凤凰,我可真要恭喜你啊!” 洛昀毫不知情,被打得伏在地上:“母亲,您说什么,我…我不知道啊…” 洛夫人最不喜欢她说不知道,一脚踩在她手上。 “啊啊啊—-” 洛夫人稍微有些满意:“你不知道?那我来说给你听。你夫君元穆,今日在朝堂上,为了他那个妹妹和横行无礼的妹夫,与你父亲针锋相对,让你父亲颜面扫地!他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踩着自己老丈人的脑袋,去升官儿吗?” “不,不,母亲,我真的不知道,夫君,他不是这样的人。” 洛晴挥动藤条,照着后背用力一打,这一下,洛昀差点儿爬不起来。 洛晴骂道:“什么都不知道,养你这废物有什么用!白占了一个国公夫人的名号,也不看看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配!你这下作的东西,都是你勾引他,我这就打烂你这副贱骨头,看他还要不要你!” “啊啊啊啊……” 洛夫人见洛晴下手太重,上来拦她:“晴儿,这种贱人没必要脏了你的手。”又对洛昀道,“今日之事我们不怕你说出去,你笼络不住丈夫,导致他目无亲长,殿前失仪,家宅不宁,这顿罚你挨的不冤。你若到处张扬,到时连累了你生母,那才真是作孽了!” 洛晴打过瘾了,扔掉了藤条,对着地上的人叫嚣:“有本事你就去说,看到底谁信,说不定是元家人看不上你,嫌你丢人才虐打你!你自己没用,怨不着旁人!” 她们母女走后,洛昀无声地爬起来,面对列祖列宗的牌位,默默擦掉了眼泪。 玉林冲进来喊她:“小姐,咱们快走。” 洛昀听见外头的声响,内院一下子忙碌起来,她知道是父亲下朝回来了。 那一日,她回府接了圣旨,换下了带血的衣衫,去长穆的书房外跪了一晚上。 她知道家里嫌她没用,又何尝不明白长穆对自己的提防呢? 她跪在书房外,下起了雨,她浑身冰冷,心却更冷。 她想,自己和园中的一棵竹子有什么区别呢?主人家想要修剪成什么样,就可以随意折断它的枝叶手脚。 世人都以为她记恨元穆的妹妹,占了家业,可谁又知道,她其实很羡慕她。 从她嫁入这个家,府中一应事物摆设,都倚着她的喜好习惯。她佩服这样能干的女子,也羡慕她有真正的家人。 不像自己,只是园中一棵可有可无的竹子。 跪了一夜,她头一回没有选择顺从——元穆不让她跪,她偏跪了一夜,他认为她是个手段卑劣的奸细,她偏要和他两清,不亏不欠。 她回房后,玉林艰难地替她剥下糊在伤口上的衣服:“夫人,他们太过分了!好歹您是大人的亲生女儿,他们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 玉林是十岁时来到她身边的,虽然不是从小一起长大,但情谊匪浅,见到这身伤,忍不住落泪。 洛昀没说话,也没喊疼,只是想着,没关系,这样的日子会有尽头的,待母亲安然归天,洛家再没有可以威胁自己的筹码了,元穆也不可能会真的承认自己这样的人做夫人,一纸休书,他还会再娶,自己也会自由的。 “夫人,伤口泡烂了,先别穿衣服,躺进被窝里吧。” “好。” 待她睡后,玉林躲在门外的台阶上默默流泪,等难过劲儿过了,她便穿过花园,就像往常无数次一样,去请元穆。 他还没下朝,她便一直等。 等到他换下了朝服,她一刻都等不了,在书房外大声喊:“国公爷,求您去看看夫人吧,求您了,她受了伤,她真的从未说过您一句对您不利的话呀!” 元穆听出玉林的急切,早上见她回去时脸色便不好,恐怕是出了事。 开了门从书房出来:“夫人怎么了?” 玉林抹了把眼泪,激动的说不出话来:“您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洛昀太累,已经睡了。 被窝里干爽温暖,就如同母亲的怀抱,睡过去,一切都好像与自己无关了。 元穆走进来,只见她露着半边肩膀和后背,人面朝里面睡着了。 那裸露的皮肤上,是触目惊心的皮开肉绽,与他在天牢里审过的犯人无二! 他是心思缜密之人,不会轻易中苦肉计,再轻轻揭开被子一角,他分明记得新婚之夜她洁白无瑕,完好无损,成婚短短几月而已,她身上新伤叠旧伤,竟然一块好肉都没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替她盖好了被子,带着玉林来书房,关门问话。 玉林跪在地上,仿佛所受的所有委屈都找到了宣泄的口子,一泻而出! “国公爷有所不知,小姐的母亲出身不好,是老爷老家的童养媳,当年尚书正房夫人多年不育,才想起我们小姐的生母来,生下小姐,才有了后面的子嗣。都说我们小姐是福星,可这惹怒了尚书夫人,从前在家便是动辄打骂。出嫁前要养一身好皮肉,便不再打了。可婚后三不五时将小姐叫去问话,问的都是国公爷,小姐答不上来,尚书夫人以为小姐不得宠,没有用,便打得更狠了!昨日说国公爷也朝堂上冲撞了尚书大人,夫人和二小姐便将人拉进家祠狠狠打了一顿。” 元穆问:“这事岳丈知道吗?” 玉林道:“有时知道,有时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从来不管不问,自从小姐嫁过来,尚书大人便再也不理睬我们了。” “国公爷,玉林以性命担保,我们家小姐,从未做过对您不利之事,求求您救救她吧,再这样下去,人都要被他们打死了!他们还威胁小姐,若是说出去,便说是您打的,您不喜欢陛下赐的这个新夫人,所以私下虐待。小姐一直忍着,也是怕连累您的官声啊!” 玉林声泪俱下,重重叩头,地板被她磕得咚咚作响,俨然已经将元穆当作了救命稻草。 第89章 上京宫变(中) 洛昀淋了雨,风寒发热,加上身上有伤,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 这期间元穆来过几次,说不了几句话就走了。对于她身上的伤,他没有多言,她也不知道那日他来过。 玉林哭求过元穆,当时他承诺,会想办法的。但如今没有任何动作,对于洛昀也是不冷不淡的,玉林对这位国公爷也冷心不少。 再过几日刚能下床,尚书府又来人喊她回去,说父母双双染了恶疾,召子女回去侍疾。洛夫人不喜欢洛昀,当然不愿意看见他人,但尚书告假多日,元穆知晓若不通知,反倒让旁人说闲话。 洛昀于是整理妆容,腮红打得浓浓的,遮盖了刚刚病愈的苍白。 推门出去,元穆已经站在廊下,一身湖蓝色交襟袍子,乌发束冠,气宇轩昂。 洛昀愣在原地,元穆已经看过来:“听说岳父母病了,我陪你去。” 洛昀道:“国公爷繁忙,还是不劳动了。” 元穆走到近前对她伸出手:“你病了小半个月,也不见得比尚书府那两位好到哪去,我扶你。” 洛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总觉得今日有哪里不同,却说不出来。手递上去,是冰凉的。 二人同乘一辆马车,一路无言。待走进尚书府,下人们见到元穆来了,也是颇感意外,上下都知道他与洛昀感情不好,今日登门,恐怕也只是做做样子。 倒是洛晴,在洛尚书病房中,见到元穆时,双眼泛光,似乎都快忘了双亲染疾了。 “父亲,长穆哥哥,和姐姐来了。” 洛尚书一听是元穆,一个头两个大,但样子还是要做的,让人将自己扶起来靠在床上,翻了一下眼皮算是看了元穆一眼:“算你们还有心,知道来看看我这个父亲。” 洛昀垂眸回应:“父亲身体不适,做子女的来服侍,是应该的。” 元穆上前一步,侧身挡住了洛昀:“岳丈染疾,按理我与昀娘早该来了,但实在是府上瞒得紧,我也是听说岳丈告假才知晓。还请岳丈不要见怪。” 洛晴立即委屈道:“长穆哥哥,实在不是有意疏忽,而是母亲也病了,着偌大的尚书府,我……我……也是慌了神,心中害怕才会如此。” 元穆道:“二妹不必自责,如今最要紧的,是治好岳丈与岳母的病。” 说到这,洛晴眼泪汪汪,几乎要伏到元穆身上哭泣:“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自从父亲休沐那日,与母亲一起去城外的道观烧香,回来就两人一块病倒了,医师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波,都不见成效,我心中实在是害怕极了。” 元穆问道:“连什么原因都没看出来?” “没有。”一双碧波明眸忽闪忽闪看着元穆,仿佛是仰望星辰。 洛昀在洛家向来是说不上话的,她早知洛晴对元穆的心意,如今见到二人在自己眼前说话,才子佳人,果然很般配,可心中仍然是酸楚的。 洛尚书见到元穆便恼怒,甚至认为自己这病有一半是让他给气出来的,赶紧下了逐客令:“好了,看过就早点回去吧,我和你岳母都在病中,晴儿还小,招待不周,就不留你们了。” 元穆却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自荐道:“岳丈,小婿此次来,还带了几位医师,是受过葛老指点的,虽在民间,医术却也独具一格,不如让他们给岳丈看看。” 洛尚书心道,自己与元穆在朝堂上冲突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真有这么好心?可见他这副真挚模样,却有几分真,但他还是拒绝:“就不劳烦了,大夫横竖都是一样的说辞,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即无实病,多半是让不知轻重的后生给气的,修养几日就好了。” 这是在点他呢,元穆当然听的出来,但全然不影响他坚持:“岳丈与我同朝为官,想必是最能理解长穆,立场不同,有些话不得不说,但说到底,咱们是翁婿,我恰好有医师,怎能因一点政见不同而袖手旁观呢?我今日来,便是尽女婿的孝道的,希望岳丈给我个机会。” 洛尚书心中疑惑,艰难地挑着眼皮看元穆。 而洛晴则瞥了一眼洛昀,心道这“哑巴”真是没用,站在元穆身边一句话都说不上,于是便自己替元穆说话:“父亲,长穆哥哥说的对,我们到底是一家人,眼下您的身体是最要紧的,还是让医师看看吧,我们都盼着您恢复往日的精神呢。” 多亏了洛晴,洛尚书才同意看诊。 此次共三名医师,替洛尚书夫妇看诊后,去外头商议了好一会儿,才进来一个回禀:“回禀国公爷,尚书大人,此病唤作寒心症。起初只是头晕无力,可日子久了便会觉得心口闷痛,卧床不起。” “对,母亲是这么说的,心口闷痛喘不上气,”洛晴道。 洛尚书却对元穆的人有所怀疑,对洛晴道:“晴儿,你去将从前给为父看诊的大夫也请来,他长期照顾为父,能更好地助这几位医师。” “是。”洛晴于是依依不舍地出门去。 洛尚书又问:“这病可否治愈?” 医师回答说:“可以治,只是需要长期缓慢治疗,若是放任不管,随时有可能心梗而死。” 洛尚书并不听他吓唬,反而问道:“我与夫人一向身体强健,为何会突然同染此病?” 医师道:“大人有所不知,病乃外邪所侵,侵的不仅是凡人肉体,还有神魂。心乃五脏之本,这是外邪入心之象。不能以常理来看待。寻常医生只修医理却不懂如何养神魂,因此对此症陌生,寻常只当作弱症来治。” “你既与本官谈修身养神,那本官问你,我乃堂堂礼部尚书,受陛下龙气庇佑,何邪敢侵?” 那医师抬头看了看元穆和洛昀,似有些难以启齿:“额,大人,恕老夫多嘴问一句,您是否无子,或晚来得子?” 洛尚书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本官的病还与这有关?” “既如此,老夫就直说了,方才我替大人把脉观相,乃是没有子嗣的,可如今却有子嗣,这应当是是借一有福之人的命格补了大人的缺失。” “孙大夫!”元穆面色不佳,“我只是请您来为岳丈看病,怎么说这些捕风捉影的。若是传出去,岂不是玷污葛老的名声?” 孙大夫却道:“国公爷,实不相瞒,老夫在跟随葛老前,曾在观中修行,拜师后,便将前半生所学与医术融合,如此看诊,不仅是看病,更是看命。” 元穆对洛尚书拱手道:“岳丈大人,抱歉了。” 洛尚书却道:“扯了那么远,你就说这病你能不能治吧。” “能,但需要常驻府中,连续调养两个月,老夫敢担保,大人药到病除。” 就这样,孙大夫留在洛家,几服药下去果然立竿见影。 元穆带着洛昀回府。路上元穆见她还是不说话,便主动开口问她:“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洛昀心中自然是疑问的,但元穆与洛尚书已经做了决定,她心中很清楚,自己没有说话的余地。既然他想她问,她便顺了他的意思:“你今天其实没必要来,为何?” 元穆却卖了关子:“你觉得今天孙大夫的医术如何?” 洛昀想了想道:“还未见成效,不敢断言。” “你是觉得他故弄玄虚,却不敢说。” 洛昀看向他,他既然也觉得今日这番说辞离谱却为何还要这样做,这是在不符合他的风格。 元穆却道:“可你父亲却相信了,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是将人留下已经说明了一切。” 洛昀道:“我父亲,确实对命理玄说相信几分。” 元穆没再遮掩,直言道:“当初他与洛夫人久久无子,便是听信了观中老道之言,从老家接回你母亲催孕,才有了如今的子嗣吧。” “你……怎么知道?” 元穆看着她认真道:“孙大夫入住洛尚书府,不仅会照顾你父亲,还会去照顾你母亲的,我说的,是你生母。” 洛昀大惊,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一切,难道是为了帮她母亲? “我与你说实话,洛尚书夫妇的病,不是病,而是中毒了,这毒是我让人下的。” “为……什么?” 他却问:“你身上的伤,为何不与我说?” “我……”她的手缓缓抱住自己,仿佛害怕被元穆看穿。 “你觉得我不会管你?” 洛昀确实是这么想的,即便他说过安分守己不会亏待她,但交情泛泛,他又怎么可能为自己出头呢? 她轻轻点了点头。 “若不是玉林来报我,你难道打算一直瞒下去?” 她觉得这话没道理,他们只不过做过一次夫妻,实在是陌生人,她怎么可能唐突地去说,何况也很容易被他误会是苦肉计。 “国公爷,今日之事,洛昀心中感激不尽。”他今日这一番,定是将洛家都调查透了,才动的手,洛昀不是傻子,先谢过了他。 他于她有恩,但她对他是有愧的:“婚事是我强求,实在抱歉,我亏欠你,因而从未奢想麻烦你。” 长穆平常总是见她沉默不语,新婚之夜他知道酒里动了手脚,本就没打算退拒,索性饮了,可过程中她却并不十分愉快,大部分时候还是勉强自己配合他,因此他便也不再来。 这是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元穆抓住她的手臂,让她不要再低垂着头,而是要抬起来看着自己:“昀娘的事情,我都知道,既已成夫妻,我觉得有些话,还是该说清楚。” 她无辜的眼睛痴望着他,尽是无助惶恐。 他道:“我会遣人照顾你母亲,条件是,今后,你得站在我这边了,如何?” 洛昀怀疑自己听错了,愣神不语。 元穆却以为她不答应,又补充说:“镇国公夫人的位置,和他们的傀儡,你选哪个?” 他以为她在掂量条件? 她连忙道:“不,我不是想要占这个位置,当初夏月宴与新婚之夜,我也是不得已。” 听到她说新婚之夜是不得已,他微不可察地蹙了眉,松开了抓着她的手。 她没有察觉,继续说:“我……愿意为国公爷效力,只要能保全我母亲,一切都听你的。” 从此果然如元穆所说,母亲的病渐渐好起来,病愈后他还私下安排了母女见面。母亲劝她:“长穆是万里挑一的夫婿,千万要把握住。” 她与母亲分别,见到桂花树下等候的他,碎金满地,香满心房,她才知道,自己早就已经对他动心了。 那日回府的路上,没有坐马车,他带她走一条幽静小路,路上花香满地。 她仿佛被香味所蛊惑,跟在他后头走着,眼睛却盯着他那双温暖宽大的手,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一把牵住了。 二人皆是止步愣住。 她脸颊绯红,仰头看着他,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勇气和力气,问他:“今夜,你过来吗?” 事后她回到府中,懊悔不已,自己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如他那样的君子,只怕早已认定自己是个不知廉耻之徒了。 可懊悔的夜里,他却来了。 屋里没有开灯,但借着月光,她看清了他的脸。这一夜,没有催情的药酒,却更加难以自拔。床帘翩跹,被他带动飘舞。这一夜后,他们便合宿到一间。 她不明白他的心意,却很清楚自己的,就像后来洛昀对元绮所说,认定了自己心意,千难万险也想要去到他身边。 再后来他外出公干,绕道去了靖州,她独自在偌大的国公府里等他。尚书府得知元穆还在调查私钱一案,便又来向她施压。 她从尚书府回来,深感政治权力碾压的可怖,第一次有了想要孩子的念头。 等到元穆回来,她去皇宫外接他,那一夜,久别重逢,彻夜贪欢。 新年以后,大年初五,洛尚书夫妇因为天门镖局一事而来,那一日,元穆说服了她父亲倒戈。她心中是说不清的滋味,也是那一日,她知道自己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与父亲的和解,期盼已久的孩子到来,令她无比欣喜,可正当她想要告诉元穆的时候,他却告诉他:“私钱案,要重启了。” 此后京中不安,贴身的侍女玉林也因泄露元绮行踪而离开。而元绮走后不久,御林军便带着人,捉拿了元穆下狱……(元穆夫妇时间线梳理好了,下一章开始造反) 第90章 上京宫变(下) 卢峻山诬告元穆的罪名有三,监守自盗、贪污敛财、杀害朝廷命官。 所谓的证据,主要是那自裁县令的妻女,拿着那县令自裁前写下的遗书,与一本账本。账本上便有给元穆行贿的数目。 案子到了刑部审理,为验证遗书真伪,户部侍郎赵全侗调出了县令留在户部的官方手稿资料作为比对。证明确实是他亲笔。 这位户部侍郎赵全侗便是当日萧淙之回京述职,率先在朝堂上发难的那一位,属于是积怨已久了。 朝上虽也有为元穆辩解的,说他如果真的有罪,又何必想方设法重启私钱案? 赵全侗却道,既生贪心,自然不满足于此,重新调查,他便可以借着查案,捞更多的油水! 此前元穆查案本就得罪了不少人,后又有天门镖局一事,卢峻山一告上来,诸多政敌群起而攻之! 皇帝震怒,朝堂之上当即宣布将元穆打入天牢! 洛尚书跪下为女儿求情,直言洛昀已有身孕,念在元家一门唯此一脉的份儿上,皇帝准许洛昀回娘家养胎。 元穆闻言,竟愣在原地,脑袋嗡声大作,她,怀孕了? 她早知他有所筹谋,为了不让他分心,竟然一直没有告诉! 事情是按照他和萧淙之的计划来发展的,此事两王相争,陛下一定会选中立的刑部尚书来查,可这位刑部尚书早年却曾受过元穆父亲的提拔。 案发前,元穆便已经拜访过。这位刑部的冯大人,出了名的刚正不阿,以为元穆提前收到风声,想要行贿,没想到元穆却唯有一个要求:“请大人无论听信了谁的话,都不要摇摆本心,公平公正,一查到底!” 果不其然,顺着县令的线索查下去,发现他清贫无比,即便是本家人,也从未在他这儿捞到一点儿好处。 待到三堂会审,县令妻女翻案,户部尚书揭发赵全侗字迹比对作假,再有姜洹移交的证据指证卢峻山,冯大人惊堂木一拍,元穆无罪,但其余几人还要再审。 退堂后,元穆盘腿坐在昏暗漆黑的牢房之中,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一则是为了姜洹提上来的证据,与洛尚书的账本,足够挖出幕后主使是祁王,可若是真的就这么抖出来,祁王反而不好处置了。 二则是为了洛昀,夫妻一场,她为何不与他说? 夜里,奕王与刑部尚书冯大人、礼部尚书洛大人,一起来到了御书房,事关皇族,有些事情不能明着说,还得私下办。 此时皇帝已经躺在病榻之上,却还强撑着不愿意儿子代政,此前因为元穆一案,他已经长久没有召见奕王,如今见到几人,心中便有数了。 证据由金公公递到眼前,皇帝却一眼不看,让两位尚书都出去,只留下奕王一人,独自说话。 奕王跪在床前小心翼翼回禀:“父皇,私钱案已经查明了,镇国公元穆是清白的,这幕后主使,都写在这案卷之中,冯大人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找了儿臣一块儿来和父皇商量。” 皇帝无力地冷笑一声:“商量?你是来和朕商量吗?” “儿臣岂敢僭越,父皇天龙庇佑,身体不日便会康健,此等大事自然要父皇定夺。” “你无非想说,你大哥祁王有罪,买官卖官,私开铜矿,流通私钱,勾结突厥,是吗?” 奕王问道:“既然父王都知道,为何?” “朕问你,你希望朕如何处置?” 奕王观察着老皇帝的脸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道:“儿臣没资格决断,但儿臣认为,此番种种,皆是大罪,身为皇族,更为皇长子,无法表率天下,反而行苟且之事,祸乱朝纲,绝不能轻纵!” 皇帝眼睛一眯,呵斥道:“那朕将他贬为庶人,逐出皇城,即可立你为太子如何阿?” “父皇,儿臣不敢!” “咳咳咳……” 金公公眼尖,立即送了汤药来:“陛下您急什么,御医说了,您如今切记动气,不动气才好的快呢。” 奕王立即顺着话说:“请父皇勿要动怒,龙体要紧。” 皇帝饮了金公公递来的汤药,舒畅许多,仿佛又有了力气,他对奕王道:“朕也当过皇子,你的心思,没有人比朕更清楚,但你记着,只要朕一天没有下旨,你就什么都争不到,抢不走!” 奕王立即伏拜:“父皇千秋万代,儿臣绝不敢妄想!” 皇帝瞧了一眼金公公,金公公立即明了,过来将案卷文书全都收走了。 奕王瞧见了,却也知道多说无益,眼睁睁看着卷宗撤下去了。 “别不甘心,是你的跑不了,但在这之前,你得等着!”皇帝又开口,奕王闻言只能说:“儿臣多谢父皇教诲。” “咳咳咳,祁王的事情,朕自会处理,你走吧。” 虽没有想到皇帝会连卷宗都不看一眼,但这态度却也在意料之中。 离开皇帝寝殿时,金公公送奕王出来,来到台阶下的拐角处,金公公凑近低声道:“王爷耐心等等,卷宗既然留着,自会有用得着的一天,眼下陛下一颗心都在关外呢。” 关外? 老话说知子莫若如父,争了这么多年,又何尝不是知父莫若子呢? 奕王叹一口气,心道,父皇最终,还是选择了成全自己。 正如元绮曾经问萧淙之的,为何皇帝任由两王相争,为何抱紧权柄不肯下移? 三州十六郡是在老皇帝手上丢的,他要在死前将他们收回来! 为了弥补这个遗憾,他可以对祁王之罪视而不见,也要将帝国的将来固执地拴在自己这条即将沉没的船上! 这不是帝王心,而是凡人心。 待金公公重新回去,只见皇帝平躺在床上,眼睛茫然地盯着床顶,听到响动,他将金公公叫身边,问他:“小金子,你觉得朕做错了吗?” 金公公连忙说:“陛下是天子,何错之有?只有别人的错,天子是从不会错的。” 老皇帝低声失笑。 打更声回荡在空旷的厂街上,奕王走出皇城,没有乘马车,而是步行出长街,回望巍峨雄伟的皇家之地。 这一刻,在奕王心中,他的父皇,已经不再适合做帝国的主宰了。 几天后,关于祁王的流言在上京传的人尽皆知。 祁王在府中接到了李瑜的信,劝他时机已到,自立为王,如今流言如此,即便皇帝不想处置,也不得不处置了。北方萧淙之与外族联军开战,到时他们联姻已经没有意义,大祸临头只是迟早的事情。 正逢宫里的人来报,皇帝或许活不过这几日了,对于那至尊之位的向往,最终占据了上风! 就在嘉柔公主即将出嫁的前三日,祁王联合辅国大将军的兵马,软禁了重要的官眷,夜袭了皇城。 为了抢在老皇帝驾崩之前,祁王甚至没有等李瑜抵达上京。 御林军只剩下一万五千人,根本地抵挡不住叛军,叛军去入无人之地,一路直达皇帝寝殿,势如破竹。 推门进去,只有金公公与皇帝二人。 皇帝气的呕了一口血,指着他骂:“你这畜生,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已走到这一步,祁王已经没什么好遮掩的,讥讽道:“今日的局面不都是父皇您一手促成的吗?您嫌弃我生母出身不高,要娶将门之女来稳固皇位,却又忌惮皇后,扶持我。是父皇您自己给我希望,是您引诱着我一步步走到您面前的,不是吗?” “你,目中无君无父,狼子野心,朕还没死呢!咳咳咳…” 祁王已不想多言,直奔主题:“父皇,您就只剩一口气了,何必强撑,趁着还有时间,抓紧写传位诏书吧!迟早是要写的,何苦紧握不放?” 身后来人已将笔墨递上,皇帝颤抖着扶起身体,一把打翻! 随着笔墨落地,外头也炸开声响,窗纸上映着火光,祁王向外一瞧,火簇如雨点一般将他的军队淹没,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马嘶长啸,铁蹄穿越火海,姜洹首当其冲举刀杀出一条血路,而身后,元穆与奕王已快到眼前! 祁王立即转身想要挟持皇帝,元穆引弓射出,正中他小腿! 几名御林军破窗而入,当即将里头的逆党全数捉拿! 祁王颓坐在宫门前,看着火海与血海交织,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是他们做的局! 奕王下马而来,从他身边走过,径直来到皇帝面前,确认皇帝平安,下令道:“将逆贼押下去!听候陛下发落!” “陛下,是奕王殿下,殿下来勤王平叛啦!”金公公扶起皇帝坐在床上。 奕王与元穆随即进去参加:“儿臣救驾来迟,让父皇受惊了,儿臣罪该万死!” 皇帝却不说话,身体佝偻扶着膝盖,根本无法再凭自己的力量挺直腰背。 虽然刚经历了逼宫,可他却没有急着处置祁王,而是沉默地盯着眼前的奕王。 两个儿子,一个逼宫一个救驾,商量好似的,不都是为了皇位吗? 他一双有些浑浊老眼凝视奕王良久,最后闭眼,摆摆手:“今天辛苦你了,先回去吧,明日,朕自会处置。” 说罢由金公公扶着,准备再次躺下。 可就在这时,元穆却再进一步,跪下重重磕头:“陛下,今日之事,恐怕还没有结束。” “你什么意思?”老皇帝已经累极了,他不是不想处置,而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元穆又一叩首:“请陛下下旨立奕王殿下为太子,惩处叛贼奸佞,肃清朝堂,重振国威!” “大胆!咳咳咳咳”皇帝拍案怒道! 元穆却不退却:“臣,恳请陛下,顾及百年基业,立弈王殿下为太子!” 皇帝朝奕王看过来:“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奕王站起身,来到床边,俯视皇帝:“请父皇立儿臣为太子,父皇未竟之事,儿臣会替父皇做到!” “好啊,好…咳咳咳咳”皇帝气的再度咳血,双手无力,跌倒在龙床上,却还是伸出手颤抖着指着奕王:“你,你,好个勤王救驾,逆子!朕说过,只有朕给你的,才是你的!” 奕王却看着眼前行将就木的老人道:“父皇,您因自己的怯懦而丢失三州,对流落的百姓弃之不顾,又因贪恋皇权不顾正统豢养祁王一党,致使朝中乱象丛生,而如今,又因一己之私连江山社稷都要置之脑后吗?恕儿臣直言,您难道非得要拖到最后一刻,眼看战火四起诸王割据吗?” 老皇帝用尽力气喊道:“朕是天子,纵使有疏漏,也轮不到你这个逆子来评说!”可声音却如风箱一样四处漏气。 奕王语气里有规劝,却也有失望:“父皇,你不是一个好皇帝,将天下,交给儿臣吧。” 皇帝气的从床上弹起,甚至想要冲下来亲手打这个逆子,可现实如此,他的身体已经快油尽灯枯了,金公公也没有扶,任由他跌倒,喷出一口血来,嘶哑着喊:“你休想!” 奕王叹了一口气,将皇帝扶起,重新躺好,对金公公吩咐道:“父皇还在气头上,你劝劝他吧,一柱香后,我再来。” 金公公领命,送走奕王与元穆,再折回来,老皇帝看他的眼神已经是怨毒无比! 他叹了口气,来到皇帝旁边,劝说道:“陛下,您何苦怄这口气呢?即便祁王不逼宫,那私钱案已经将他钉死了!为了江山社稷,除了奕王,您还有选择吗?” 老皇帝不甘地闭上眼,眼角滑落一滴浊泪。 金公公继续道:“奴才伺候您一辈子了,知道您如今死咬着不放,就是想等到嘉柔公主出嫁,萧大人凯旋而归,一雪前耻!这样日后史书留名,您依然是圣贤明君,可您看看自己的身体吧,那一天您看不到了,得认命了。奕王是有雄心才略之人,托付给他,绝不会辜负您的。陛下,别再犟了,认了吧!” 皇帝久久无言,紧闭双目,唯有热泪不断淌下。 一柱香后,他终于开口:“让他们进来吧。” 当夜,皇帝召集百官,立奕王为太子,废祁王为庶人,永世幽禁,定王革除一切职务,去守皇陵。 待宣旨之后,皇帝的心气已经抽干,脸上已没有生机。他遣散众人,唯将奕王就在身边说话。 此刻,老皇帝如同寻常人家的父亲一般,久违地唤了孩儿的名字:“硕儿,我到如今,竟才看清你这盘棋,走得真妙,是谁给你当的军师?” 奕王看着床上眼神有些涣散的老皇帝,没有回答。 老皇帝却气若游丝地追问道:“是元穆…还是萧淙之?” 奕王道:“镇国公文才过人,萧都督丹心报国,都帮了儿臣许多。” 果然,一切如他所想,就是从萧淙之上京那时起,乾坤已开始悄悄扭转了。 老皇帝睁大了眼睛,大口吸气,却还是窒息,他紧紧抓着奕王的手,嘱咐了最后一句话:“若想江山稳固,萧淙之,必杀!” 是夜,上京变天了。 李瑜赶到时,收到的不是获封皇太孙的喜讯,而是一进城就被捉拿至天牢。 天牢里,祁王衰老颓败,靠着肮脏的墙壁,心已死了,再无多言。 李瑜却不甘心,问道:“父王为何如此急切,我们大可以死咬元穆不放,等北边一打起来,输赢我们都不吃亏啊。” 祁王却道:“你问我?不是你写信说时机已到,让我反的吗?” 李瑜当场愣住,那封信?那封他让安静送去的信? 天牢昏暗,如同黏稠不堪的思绪,费尽力气才得以探寻一二,李瑜苦坐其中,回溯着所发生的一切! 而天牢外,姜洹平乱后没有回军营,而是杀进了月姬的行宫,他将所有外族人全都活捉,当着月姬的面,砍下脑袋,将头颅和月姬一起,拉到临时驻地的马厩之中。 他们曾将自残的顾庭芳扔在马厩,那么他也要让月姬尝尝这滋味,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第91章 两个骗子的孽缘 先帝驾崩,新皇登基的消息三日内传遍了中原大地。 消息传到郸州时,萧淙之已经护送和亲的队伍出发了。 萧淙之没有带韩冲,而是带了张礼锋和新组建的一支骑兵队,共五千人。出发前,萧淙之让韩冲亲自去请秦又天,来担任代理大都督。 元绮听荔云说过,秦又天虽然输了去守大门,但是萧淙之下令,无论是谁见了秦将军,都必须行礼问好,谁若再拿当日比试出来说三道四,对秦将军不敬,军法处置,绝不姑息! 御林军虽然被罚俸禄,但却因萧淙之此举而态度缓和不少。 秦又天领军送萧淙之出关,经上次一役,二人虽立场不同,却多少生出一些惺惺相惜的味道。秦又天心中也明了,萧淙之此去九死一生,同为军人,他心中对萧淙之是敬佩的。 临别时,秦又天打马上前,对萧淙之道:“祝大都督此行如探囊取物,畅通无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萧淙之抱拳回敬:“郸州就托付给大人了。”说完看了一眼送行队伍中俄元绮,没有多言,便领着队伍开拔。 元绮见他的队伍走远,秦又天撤回。又独自和荔云韩冲登上城楼,遥望着队伍前进的方向,和亲的车队是鲜艳的红色,如喜烛,却也似鲜血…… 韩冲劝道:“嫂嫂,咱们回去吧,您脸色惨白,老大刚走,您这样他该担心了。” 元绮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近来连她自己也明显感觉疲倦,身体轻减,但只以为是忧思过度。 荔云也道:“夫人,回去吧。” 回到军中不久,新帝登基的消息便传来,不仅如此,还加封元穆为内阁宰辅,荣膺元氏三代,母系皆封诰命! 元绮不知道的是,不久之后,新帝还会御驾亲征! 仅仅以上信息,她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了一半,他的谋划,果然是不会出错的! 这口气松了,吊着精神的绳子便断了,眼前一黑,身子软了下去。 “夫人!” “嫂嫂!” 荔云第一时间扶住了她,韩冲立即去请了傅颛来看诊。 傅颛把脉后,向元绮报喜:“恭喜夫人,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元绮怔坐,手抚摸上了小腹。 “太好了夫人。”荔云欣喜不已,但要说最高兴的还是韩冲:“我老大有儿子了,他回来可得高兴坏了,不行,我这就想办法去通知他!” 元绮连忙拦他:“韩将军,还是先别告诉他了,别让他分心。” 韩冲摸着脑袋,怪不好意思的:“好好好,听嫂嫂的,瞧我,太激动了。” 荔云也笑他:“韩将军这是爱屋及乌,对大都督的这份情义,连我看了都羡慕。” 韩冲道:“这是老大的第一个孩子,是三家血脉的延续,在这个时候到来,就像是郸州的希望,等他出生,说不定老大已经收复失地,大获全胜,这孩子百分百是个福星!” 傅颛也忍不住调侃道:“韩将军可太会说话了。” “那也得看对谁,对嫂嫂和小公子,我好听话多了去了。” 众人哄然而笑。 元绮回过神来,问傅颛:“傅先生,我近日总觉得疲惫心烦,不知需要注意什么?” 傅颛道:“那是夫人忧思过度了,加上母体虚弱,傅某开几副安胎的方子,按时服下,不会有大碍。夫人您放宽心才最要紧。” 荔云顺势劝道:“是呀,夫人,您开开心心的,小公子才能开开心心。” 元绮笑着应下,如今上京已有定局,加上这个孩子的到来,她的心终于能稍稍放下——新帝登记,那萧淙之就不算孤立无援了。 她应下:“那就有劳傅先生了。另外,韩将军,此刻是关键时候,还是暂时不要外传的好。” “明白明白,嫂嫂尽管放心。” 另一厢上京之中,新帝即位后,接手了先帝留下的诸多事宜,也终于明白他为何要将秦又天派往郸州了,对于帝王而言,王族相争,乃是内斗,天下始终是姓李的,可身上的肉,永远不能叫别人割了去! 他在先帝灵前守孝一夜,终于决定御驾亲征! 太后听说了此事,派了人将皇帝请到宫中。 说的心疼他,母子一同用膳,脸上却半点儿笑容也没有。皇帝一坐下来,太后便埋怨道:“皇帝这才刚登基,怎么就要去北方?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都不同母亲商量商量?你舅舅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等他到了,再说也不迟。” 皇帝却道:“母后,先帝驾崩的消息很快就会天下皆知,外族虎视眈眈,在此时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既能扬我国威,又能一扫百姓心中阴霾,乃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你也不用这么着急,你舅舅来了,自然会替你分忧。有他保你,总比那些没有血缘的外姓人更靠得住。” 太后话有所指,说的是萧淙之。皇帝想到先帝临终前的话,沉思一瞬,并未告知,只说:“母后放心,北方的战事乃是父皇生前替儿臣布下的,儿臣此去,定有父皇天佑。” 太后见他如此坚决,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脸上始终不太高兴。 吃了几口菜,乏味的很,便于碗筷间指点起江山来:“既然你决定了,那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有些事情你舅舅还是要我提醒你,你初登大位,新旧两派权力交迭,还是要多多费心的。镇国公不必说,他有家世有门第,且家中人丁不旺,你封他,倒也无可厚非。至于那萧淙之,虽说此番他外祖的旧部也在上京出力,但说到底是顾竟清培养的人,与他没有多大关系,这件功劳,算不到他头上。此人狂妄,就算此番打赢了,你也不可过多厚赏他,到时等你舅舅回京,接了辅国大将军的位置,你将武将都归拢到他那里去,这些不安分的自有他替你管着,如此你也好高枕无忧,稳坐帝位。” 皇帝吃了几口菜,随意嚼了嚼,咽下,并无回应。 太后催问:“你听见了吗?” 皇帝反问道:“怎么好像母后不太喜欢萧淙之?” 太后道:“这是自然的,你也不想想你父皇在世时,他闹出的那些事儿,哪一件是小事儿?再说他外祖父,当年与你祖父是一处为将,偏他曲意逢迎,若不是他阻挠,你外祖何须去守西南之地,早已封侯列传了。” “原来还有这桩旧事。”听不出喜怒。 “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如今你得登高位,万不可忘记外祖家对你多年的栽培与支持。” 皇帝却道:“既是旧事,就别在新朝提了。” 夜里,皇帝独自一人在御书房翻阅奏折,帘后闪过黑影,他似乎并不意外:“你在郸州待过,你觉得萧淙之如何?” 那人影缓缓从帘后现身,一身夜行服,头发束起,竟然是安静! 此时的安静,一改从前孱弱无助的模样,反而英气逼人,甚至能够开口说话:“回陛下,萧淙之属下没有正面接触,但顾家军上下对其忠心耿耿,且此人才不逊镇国公,武不输秦将军。是能为陛下开疆拓土之人。” 皇帝执笔写着什么,并未抬头,平淡地问道:“那你觉得这样的人,可有弱点?” 安静想了想:“大概只有他夫人了。” 皇帝不以为然,虽有英雄难过美人关的说法,可自古又有多少英雄如项羽一般痴心虞姬?女人,对于政客来说,始终是一件儿喜欢的衣裳罢了。 江山在前,衣裳随时可以换。 皇帝想到当初萧淙之求娶元绮的情景,无一不是从利益角度考量的,难道如今情志相投? 考虑到元绮始终是元穆的妹妹,他还是细问:“此话怎讲?” “回陛下,属下不敢断言,只如实回禀,请陛下评判。” “你且说。” “一则,阿蒙多掳掠我等时,曾以元绮威胁萧淙之放弃那批战马,最后关头,属下亲眼见他放了手。二则,他为了元绮不惜杖责表姐顾婷芳。萧淙之举族被屠,他最看重的就是复仇与活着的亲人,可为了元绮,二者他皆破了例。” 安静说完,等着皇帝表态,皇帝又问:“你觉得元绮此人如何?” “回陛下,她虽是女子,却很聪明警醒,据属下调查,李瑜几番诓骗她都不曾上钩,如今萧淙之兵强马壮,皆得利于她,二者相辅相成,事半功倍。” 皇帝手中的笔已经止住了,他沉思良久,开口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安静似乎还有话想说,皇帝放下笔,看了她一眼,问:“还有何事?” “属下当年奉陛下之命,以聋哑之身混入元家的生意之中,后机缘巧合接近元绮,又通过她到了郸州利用了李瑜,如今陛下荣登大宝,请问属下今后何去何从?是否还需要盯着李瑜呢?” 皇帝盯着她,似乎想要将她的真实心思看穿:“你自己如何想?” 安静犹豫了一会,回答说:“但听陛下吩咐。” “好,那就继续盯着李瑜,待朕亲征回来,会将他们转至府中圈禁,在这期间,若他们父子还想掀起什么风浪,格杀勿论。” “属下遵旨!” 夜幕之下,安静来到天牢外,驻足望了许久。 有人出来接她,她走进去后换了一身囚服,被人丢进了李瑜隔壁的监牢:“又抓到一个,逆党余孽,又聋又哑还学人造反!我呸!” 狱卒淬了她一口,正要动手,李瑜喊道:“住手!” 那狱卒打量他:“呦,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皇长孙呐,你说住手就住手,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身份!”说着举起刀,刀鞘在安静身后狠狠捶了一下。 “啊啊啊……”安静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叫喊。 待那狱卒走后,李瑜赶紧来到两间牢室之间,隔着木头,问:“安静,怎么样了?安静!” 安静听不见,许久才爬起身,见到是李瑜,哭着扑到他眼前比比划划:“啊啊啊啊” 祁王问李瑜:“这是谁?” 李瑜只道说来话长,没有细说,此刻他最想的,就是弄清楚那封信! “安静,你听我说,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就点头,如果我猜错了,你就摇头,明白吗?” “啊啊” 李瑜第一个问题,问:“当初我让你帮忙寄的那封信,是不是还经过别人的手?” 安静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是萧淙之?” 她摇摇头。 “是元绮?” 她点点头。 李瑜面色阴狠,心想自己真是看走了眼,难怪她如石头一般无动于衷,原来如此心狠,与萧淙之一同算计自己! 他在牢中的这些日子,最执着的便是那封信,他自信自己的谋略绝不逊色于任何人,如果失败,那一定是被小人算计了! 他搜索了记忆中所有可疑之处,也曾怀疑过安静,可他自己比谁都清楚,若不是自己欺骗元绮出城,他根本没机会认识这个又聋又哑的姑娘。而此后如果她有心害自己,根本没必要跟着自己偷偷跑出来,信已经寄出,何必跟自己回来送死。他更愿意相信的,是她对自己的感情,这一切都得益于他们被阿蒙多俘虏时,他精湛的演技。 说到底,他还是太过自信了。 后半夜,李瑜靠着墙一言不发,可安静知道他没有睡着。 她的手伸过隔开他们的木头柱子之间,轻轻捏住了他的手。她无法说话,只能以这种行动陪伴在他身边。 他感受到,过了很久,反握住了她的手。如李瑜这般的天之骄子,从未有过这样落魄的时候,此时此刻,他终于对着身边这个曾经看不上眼的哑巴,有了一丝触动。 昏暗之中,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双手却十指相扣。就如同回上京的路上,那许多个夜晚,在昏暗的客舍之中,身体交缠。 他喜欢从背后看她,扒光了更忘情。 她心中比谁都清楚,他究竟是在看谁。可她还是一次次配合着,久而久之,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委身了。 在元绮那里,李瑜是个骗子,而面对李瑜,安静也是。 两个骗子的孽缘,已分不清真假,更不知道要纠缠到何时了。 第92章 阿蒙多迎亲 “大都督,我们又见面了。”萧淙之地队伍走了出发的第三天,在河谷和阿蒙多的迎亲队伍接头。 萧淙之见到阿蒙多鼻的歪鼻梁,轻蔑回应:“怎么王子的伤还没好,看来是突厥医师不行,回头让我们中原的妙手给你治治。” 阿蒙多咬牙切齿,但此刻却不是发难的时候。 他骑马从萧淙之身边掠过:“这就是嘉柔公主?”说话间,大手伸入马车内,帘子已经揭开。 里头的嘉柔身穿嫁衣,头戴凤冠,红盖头还没盖上,正在侧耳听着萧淙之与阿蒙多说话。 她从未见过阿蒙多,对于这位和亲的夫婿,她感到好奇。却不想毫无征兆地,一张鼻子带伤的粗犷男子的脸,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她一时愣住,没有行礼。 阿蒙多却如同打量货物马匹一般,仔细地上下看着他,没有放下帘子,当着她的面道:“算是个美人,看得我想提前尝个鲜,大都督,怎么样?” 萧淙之背对着他们,满不在乎道:“人本来就是给你的,到了你们的地界,我们入乡随俗,只要大可汗没意见,我无所谓。” 嘉柔立即抱紧了身子向后缩,她想起顾庭芳,眼中充满了恐惧! 阿蒙多勾起了嘴角,原来是个胆小的。这样玩起来挺有意思。但想到彼此和亲,大可汗说了,要等上京的消息,若是祁王上位,这位公主,自己还得给三分颜面。 于是摸了摸嘴角,撑着马车探头进去对嘉柔道:“记清楚我这张脸,以后就是你男人了。” 嘉柔恨恨地盯着马车外头萧淙之的背影,都是他害的! 阿蒙多没有直接带人回大本营,先是带着萧淙之的队伍停停走走,绕了一天的路,又原地驻扎了三天。目的就是确认萧淙之没有安排伏兵。 驻扎的那三天,阿蒙多表面上懒散,实际上却时时刻刻提防着萧淙之。反倒是萧淙之,格外松弛。 这反倒让嘉柔更加怨恨,这人一点儿没有将自己这个公主的安危放在心上!待日后找到机会,一定要狠狠教训他! 此刻的阿蒙多,比起这位公主,更看重的是骑兵队的马,正是他上回竞拍输给萧淙之的。 正在他看得出神之际,萧淙之已经来到他身旁:“王子看起来很喜欢我的马。” 阿蒙多却道:“大都督带这么多战马,到底是和亲还是有别的图谋啊?” 萧淙之笑了笑:“真要说,应该算是保命吧。谁知道你们会不会突然翻脸,截杀和亲使者呢,我总要留个后路。何况王子不都探查过了吗,我带的就这么几个人。” “想不到,大都督是这么怕死的人。” “不是怕死,是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完,当然了,我奉皇命无法出手,但若是有人主动送上门来,我也不会手软。” 阿蒙多瞧了一眼嘉柔所在的位置:“你这态度,是全然不顾及这位公主殿下了。” 萧淙之觉得好笑,轻哼了一声。那种无所谓的态度,仿佛是在告诉阿蒙多,你觉得我还会在乎区区一个和亲公主吗? “大都督啊,我真是不明白,在关外自由自在这么多年,你何苦又回去给中原皇帝当狗呢?你看,你不光不能杀我,你还得将新娘子给我送来,还得喝我的喜酒,祝我早生贵子。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一直盯着关外不放,茫茫草原才多少油水?向内搜刮一遍,做土皇帝难道不好吗?” 萧淙之抬头看了看天空,有老鹰飞过,他指了指天空,阿蒙多也向上看。 他道:“有句老话,不知道王子听过没有,叫做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哈哈哈哈哈,你们中原人就是迂腐,我原本还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毕竟你是连父兄的头都可以亲手斩下之人,还有什么不可为呢?没想到啊没想到,萧淙之,记住我的话,你们的迂腐,早晚会成为害死自己的利刃!”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在此之前,王子还是担心自己吧。” 二人不欢而散,第四日,阿蒙多正式带着和亲队伍出发去突厥大本营,又两日,终于到达。 突厥大可汗没有接见,而是让他们直接去驻扎。 萧淙之骑在马上,昂首挺胸进入突厥部落,所有人都围了过来,眼神中警惕且轻蔑,他们看的不是公主,而是马上这位有着关外杀神名号的大都督。 婚礼就在五月十五月圆之夜举行。这期间,萧淙之他们不被允许离开营帐,而伺候嘉柔的突厥侍女,没收了她所有的中原服饰,并告诉她,既然要做突厥的新娘,那就要入乡随俗,穿突厥的礼服。 嘉柔脾气本就不好,到了此地本想收敛,可突厥侍女趾高气昂,说着她听不懂的突厥话,便要来抢东西,人欺人太甚,她与她撕扯起来。 侍女派人去报萧淙之,萧淙之却并不理会。 一时间吵吵嚷嚷,反倒是阿蒙多来看她,曾经在马车中惊鸿一瞥的美人,如今却和突厥侍女争执得衣衫凌乱,头发散开。 阿蒙多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这女人野蛮不讲理,倒不像中原人,脸蛋圆融白皙,长发如藻,他来了兴致,对侍女用突厥话说道:“你先下去。” “是。”侍女的任务没有完成,有些为难,但又怕阿蒙多生气,退了出去。 嘉柔见是阿蒙多,连连后退:“你,你想干什么?” 阿蒙多故意越凑越近,近到她无法躲闪,从后面捉住了嘉柔的手,一把吊起。 嘉柔吃痛叫了一声:“啊,你到底想怎么样?” 阿蒙多道:“听说你不愿意穿我们突厥的衣服,那就干脆什么都别穿了。” 嘉柔惊慌挣扎:“不要不要,放肆,你这狂徒,怎能敢这样对待本公主!” “哈哈哈哈”阿蒙多低声笑道:“这才刚开始你就受不了了吗?你可是这辈子都得跟着我,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哄我高兴!” “你!”嘉柔气的满脸通红,手臂被他钳住,挣扎起来仿佛立即会被折断。她此刻也已经明白了,正如顾庭芳所言,突厥人是不讲礼法甚至不讲伦理的,自己在这里讨不到便宜。 只要意识到这一点,嘉柔服软,比在青楼老鸨手底下更快,因为她心里清楚,国境之内,只要自己挺住,迟早会有人来救公主,而国境之外,她没有任何依靠。 她睁着一双无辜水灵的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阿蒙多,娇声问:“真的只要你高兴,就会好好待我吗?” 阿蒙多先是愣了一下,他曾经企图征服过那么多中原人,一个个嘴里都叫嚣着气节、忠贞,没有一个如嘉柔这般识时务的,当然也不及她美丽。 “哈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松开了她,“那要看我心情了,时间还早,不如你先想想,怎么哄我高兴。” 嘉柔思索了一会儿,拾起了地上的衣服,一件是中原的礼服,一件则是突厥的,问阿蒙多:“那你喜欢哪一件?” 他眼中欲念横流:“你原来那件。” 第93章 大可汗找到了! “王子,大可汗派人来传话,说让您去见他。” 夜里,一名突厥汉子来到阿蒙多帐外,阿蒙多正在喝酒,一饮而尽,走出去。只见他独自一人兜兜转转,走进了一间极为偏僻的普通帐篷之中。 里头狭窄幽暗,就像一间普通突厥人居住的临时帐篷。 一个老头坐在里头正在吊炉下烧火,吊炉中热了一炉奶茶。走近一看,只见老头身穿普通羊袄,腰间别了一把小匕首。他加了一把柴,便坐下来,用腰间的匕首割肉干儿吃。 听见阿蒙多的脚步声,没回头,招呼了一声:“来了?坐。” 阿蒙多走进去,围着吊炉,在老头儿身边坐下:“父王。萧淙之到了。” “他带了多少人?” “五千,个个都是好手,说是自保用的。” 大可汗朝火里丢了一根柴火,割下一块儿肉来分给阿蒙多,问他:“你信吗?” 阿蒙多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查过四周,他确实只带了这些人。” “那你是相信他没有别的计划了?” 阿蒙多道:“他想报仇是肯定的,但是中原人迂腐,坚信忠君爱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他不敢违抗皇帝的命令,带人自保倒也说得过去。” 大可汗转过脸来死死盯着他,面容冷峻犀利,看的阿蒙多低下了头,站起来:“父王要是觉得他对我们不利,我这就去解决他!” “坐下!” 阿蒙多一改在嘉柔面前的蛮横霸道,对大可汗言听计从,应声又坐回了他身边 大可汗缓缓道:“要杀他,很容易。可你得想好,杀了他以后,怎么办。” “父王的意思是?” “你太将萧淙之当回事了。你应该考虑的,不是他的死活,而是整个中原和我们的关系。想做我的继承人,就该有更远的考虑。” 大可汗这话敲打阿蒙多,阿蒙多只好说,“父王说的是。萧淙之只是一条野狗罢了,不配入父王的眼。” 大可汗脸上丝毫没有松懈,继续教育着阿蒙多:“我知道,你在他手上栽过跟头,一直想要讨回来,但你是草原大可汗的儿子,你将来不仅要征服草原,更要征服整个中原,绝不能只盯着一个萧淙之,这用中原的话来说,这叫做一叶障目!” “阿蒙多明白了!” 大可汗见他手中的肉未动,提醒道:“这肉是我新晒得,尝尝味道。” “好。”阿蒙多一口塞进嘴里,嚼了几口,硬生生吞了。 大可汗对他的态度很满意,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继续教他:“中原的皇帝已经老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拖住萧淙之,等祁王顺利登基,萧淙之如果还忠他的君,君就让他死。如果不忠,我们大可以前后夹击,灭了他。” “还是父王看得远,只要顺利和亲,咱们与祁王就达成铁盟,萧淙之早不死晚也要死!” “祁王和他那个皇帝父亲一样,都是软弱贪婪的东西,中原只要落在他手里,过不了几年,就会变得不堪一击,这比你杀十个萧淙之都有用!你若是实在看他碍眼,大可以和亲之后,在路上截杀他!” 阿蒙多眼中燃起熊熊野火,兴奋道:“是!等父王杀入中原,阿蒙多愿为前锋!萧淙之这颗人头,我先定了!” 大可汗摆摆手:“你尽快接收和亲的嫁妆,之前中原答应却没送来的那笔钱,你送去给其他部落,要打仗了,让他们别生其他心思,老老实实卖命!” “是!” 阿蒙多抬脚正想走,又折回来问了一嘴:“父王,成婚那日,您来吗?” 大可汗盯着吊炉下的火焰,吩咐了一句:“老规矩。” 萧淙之来了多日,被安排在突厥人圈出来的一块儿偏僻土地上住着,与军队和部落都保持着距离。一直到举行婚礼前都没有见到大可汗。情报中说,大可汗行踪极其隐秘,只有最心腹的几人知道他究竟身在何处。 他想起当年被俘,出面的也是大可汗的几个儿子,从未见过他本人。此次也是希望能够借着和亲的机会,诱他露面。看如今这架势,是连婚礼都不打算露面了。 第二日清晨,萧淙之对张礼锋道:“一块儿出去走走。” 张礼锋心领神会,虽然范围有限,打了这么多年仗,眼睛却刁钻,远远望去,根据经验就判断出了地形。正当二人还想再探时,一名突厥士兵拦住了萧淙之:“王子有命,请客人回到自己的营地。不要四处走动。” 萧淙之推开拦在身前的兵器,看向那个士兵的脸,再熟悉不过了——是萧逢。萧逢被萧淙之收服之前,本就是关外的情报贩子,当日她替元绮将嘉柔押送至靖州后,便被萧淙之派来查探突厥的情况。一直潜伏至今,总算派上了用场。 “你们这是什么待客之道,我是送公主来和亲的使者,不是阶下囚!”萧淙之高声说道。 萧逢却道:“狗屁使者,别给脸不要脸,让你滚回去就回去!” 张礼锋不认识萧逢,冲在萧淙之面前就要与那小兵动手:“你他妈的嘴巴放干净点。” 萧逢一把推开张礼锋:“我只知道,你们是送女人来讨好大可汗和王子的,我对你们够客气的了。” 萧淙之扶了张礼锋一把,捏住萧逢的手腕,往后一折,抬脚踹在他膝盖窝里,当即就将人按倒在地上。周围的士兵听见动静立即围了过来,拔刀相向。 萧淙之将人提起来,萧逢仍在叫嚣:“中原狗,放开我,这可不是你们的地方,等大可汗来了,将你们都宰了!” 动静越来越大,阿蒙多也赶来了现场。 萧淙之提着萧逢,当着阿蒙多的面松开了手:“别介意,我只是看这人不顺眼罢了。” 如今阿蒙多看萧淙之,就是在看将死之人,也无心与他计较,挥挥手让众人散了吧。纷争就如此简单平息了,离开时,阿蒙多对萧淙之道:“大都督,成婚在即,还是安安分分多待几日吧。” “多谢王子好意了。” 待回到帐中,张礼锋还在骂骂咧咧:“这群狗东西,看我不杀光了他们!” 萧淙之却在他的骂声中,从袖子里掏出了方才萧逢递来的字条。张礼锋吃惊不已,盯着萧淙之手里的字条,骂声戛然而止。 萧淙之却盯着字条吩咐他:“继续骂。” 张礼锋接上了话茬对外面喊:“你当爷爷是素的?别让爷爷我逮到机会,要不然,有你们好看!” 萧淙之看完了字条,烧成了灰。 张礼锋立即走过来轻声追问:“大都督,这是?” 萧淙之目光如炬:“找到大可汗了。” 第94章 知道我是如何砍下父兄脑袋的吗? 阿蒙多与嘉柔大婚是在月圆之夜举行,除了大可汗,其他联盟部落的首领也都到场见证。 萧淙之与吐谷浑的族长对面而坐,张礼锋站在萧淙之身后。外头祭祀仪式热闹喧天,大帐之内却寂然无声。各部族这些年没少在萧淙之手上吃苦头。这些族长眼睛都如同豺狼一般盯着他,仿佛这场婚礼的主角不是外头的王子公主,而是萧淙之。 而他泰然自若,寒意森然,心已入定。 张礼锋回敬他们眼神,比起杀意,他可不比这些人少。 不多久,外头喊道:“请大可汗证婚!” 月光下巫师旋转着手中的火焰,一口清油喷出,在上空骤然炸开,又消失。火舌舔过新人头顶,预示除秽。 但萧淙之的心思并不在婚礼上,而是在眼前的大可汗身上。 他年过六旬,却精壮强干,腰间别着一柄镶嵌红宝石的匕首。起身动作干净利落,欣然走出帐篷。 众人皆跟随他走出去,在族人的注视之下,他接过圣水,蘸取,洒向新人,又高举祭祀弯刀,割破二人的手掌,血滴入酒,饮尽,礼成! 阿蒙多在人声鼎沸中,对着月亮和伟大的可汗起誓,承认嘉柔为此生唯一所爱,并承诺将天下都献给他最心爱的姑娘。 欢呼声中,萧淙之却悄然勾起嘴角,嘲讽一笑。 对着月亮和大可汗起誓?大可汗都是冒牌货,誓言又怎会有真? 后来张礼锋问起过萧淙之,究竟是如何知道大都督是假的,萧淙之道:“你瞧他的手,草原上的男人从小骑马打猎,不会像中原人一样光滑,他的手虽然也粗糙有茧,但那茧的位置却不是常年握刀拉弓的茧,他被俘时见过那些奴隶,因为经常放牧做活,虎口处会在冬天裂开,留些豁口,而眼前这位大可汗就有这样的痕迹。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他看阿蒙多的眼神,不像是大可汗看儿子,而像在讨好请示。” 张礼锋立即明了。 当夜礼成,阿蒙多牵着嘉柔回到自己的帐中。 合上帘子,嘉柔已经端坐在床榻上。 阿蒙多走过来,瞧了一眼合卺酒,端起自己饮尽,随手将丢在一边,伸手一挑,便将嘉柔的红盖头挑落。 陡然揭开盖头,让嘉柔猝不及防,就像那日在草原上初见,他掀开马车帘子一样。她有些紧张地攥着膝盖上的裙子,微微颔首,凤冠霞帔,双颊嫣红。 阿蒙多饶有兴趣地站着打量她,就像看新得的宠物。 嘉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阿蒙多道:“还是你们中原人会享受,变着花样地包装女人,确实有一番风味。” 这话不知是夸是贬,嘉柔尴尬地移开视线,没在接话。 阿蒙多又开口道:“这衣服好看是好看,就是脱了麻烦,我不喜欢你们这些繁琐礼节,你自己来脱。” 嘉柔僵了一下,本以为新婚之夜,阿蒙多多少能守规矩,没想到他压根不将中原的礼数放在眼里,而对于阿蒙多而言,眼前的女人如果真想做自己的妻子,那他对她的驯化,就必须是从内而外的,从身体,到灵魂深处的认知,都必须颠覆。她前半生所受到的所有中原教育,都必须彻底撕碎碾压! 一切就从今夜扒掉她这身中原喜服开始! 见嘉柔没有动作,阿蒙多下巴一昂,不满道:“不愿意?” 嘉柔感受到他气场的压迫,缓缓抬起手,捏住了领襟,缓缓褪去了外衫。 她抬眼楚楚可怜地望着眼前高大阿蒙多,希望得到他的怜惜,果然,阿蒙多对这副模样很受用,捏住了她的下巴,俯身浅尝一番,很香甜。 他露出满意却不满足的笑:“继续。” 经过这一吻,又见到阿蒙多态度缓和,嘉柔没有方才那么忐忑了,站起来,脱得只剩下里衣。抬手去摘头上的凤冠,有些重,她娇声问阿蒙多:“能帮帮我吗?” 阿蒙多才不管这些,见到她轻薄透明的里衣,胴体已然清晰可见,他怎么可能还将心思放在别的事情上。 当即将人打横抱起,丢在床上,脱掉了自己的外衣,进入了正题。 阿蒙多是老手,嘉柔在他手中就如同一团面粉,任他揉捻摆弄。先将人惹得欲罢不能,再凌迟般压下,他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调教她:“过了今晚,你就不再是中原的公主了。” “嗯……我是你的王妃了。”她颤抖着问,语气中尽是讨好 “你是我的奴隶!” 嘉柔愣住,他却没停下:“想做我的王妃,你还差得远。” 嘉柔嘤声讨好:“你不是说只要你高兴就会好好待我吗?” “你觉得我现在高兴吗?” “高兴。” “还远远不够……” 嘉柔从中原带来的红烛,燃尽了一支又一支,阿蒙多根本不在乎她究竟是否愿意,只是一味地索欢,尤其是看到嘉柔大腿私处的那道疤痕,他问她是怎么回事? 她如实却委屈地回答说,是顾庭芳。 许多糜烂的回忆用上脑海,反倒让他更加兴奋! 后半夜他终于歇下来。随意将她丢在一边,光着膀子呼呼大睡。 全然没听见外头已经闹起来了。他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萧淙之劫持了大可汗!” 阿蒙多坐在床上,酒气床气皆没有散尽,脑袋嗡嗡作响。 来报信的人愣是说了三遍,他才缓缓转过头来,难以置信地问:“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人再次大声说道:“萧淙之不知道怎么找到了大可汗,趁着昨夜大家都喝多了,被他钻了空子。劫持大可汗,逃回去了!” 嘉柔在一旁凌乱的裹着衣服,她已经缩到角落里,此时此刻,她只希望变成一粒沙子钻进衣柜底下,千万别叫突厥人注意到自己! 萧淙之这个天杀的畜生!竟就这样丢下自己跑了! 她此刻欲哭无泪,手足无措,可阿蒙多已经看了过来,他一把拎起嘉柔,全然不顾她可能会在他部下面前衣不蔽体! “说!是不是你跟萧淙之串通好了的!” “没有真的不是我,我恨萧淙之还来不及,我巴不得他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怎么会帮他!” 阿蒙多恨意无处发泄,不管她说了什么,将人狠狠一甩,撞到柜子墙。 嘉柔捂着身上不多的衣服,再度跪爬到阿蒙多脚边,哭喊道:“我若与他一伙,何必留下了?你忘了昨夜说的话了吗,我已经不是中原的公主了,我是你阿蒙多的妻子,是突厥王妃了,萧淙之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他该死,还有他夫人元绮!都不得好死!” 此刻的嘉柔心中从未有过的清醒,如果她哄不住阿蒙多,自己恐怕会比顾庭芳更惨! 阿蒙多盯了她一会,不知是哪句话说动了他,没再对嘉柔动手,捞起床边的衣服,就冲出去! 殊不知就在昨日婚礼前,萧逢悄悄在守卫的饭菜中下了迷药,萧淙之的人本就被安排在偏僻处,更有数千人不被允许进入大本营,一直外在驻扎。这夜便趁着夜色在萧逢的指引下偷偷摸到了不远处的突厥村落之中。 萧淙之与张礼锋观察这村里的动静,今日是突厥王子大婚,这里却平和地出奇,平静本身就成了一种不寻常。 再观村里夜宿,那个帐篷外都有几个男子守着,看来大可汗确实在这里。 于是当夜,萧淙之与张礼锋带着五千精骑,踏平了村落。 当冲突发生时,萧淙之立在高地上,观察着四散奔逃的人群,果然在人群中他发现了一个身着羊袄,腰间别着匕首的老头,容貌与白天见到的有九分相似,周围有好几个好手掩护着他撤退! 他当即策马,斩马刀挥出,在一瞬间斩了那几个好手。再一挥,刀已经架在老头脖子上。 “大可汗,终于见到你了。” 阿蒙多带着最精锐的部队追出去,萧淙之这回都是骑兵,痕迹很容易捕捉,一路追到滦河边,所有的马蹄印却全都消失了。 正当他疑惑之际,河边的高地上突然一声马嘶,一匹黑色神驹一跃而起,只见萧淙之巍然坐于马上,玄甲寒刃,居高临下,如杀神在世! 阿蒙多还未开口,周围已被铁蹄声包围! 萧淙之没走,居然埋伏在这里! 阿蒙多明白了,他这是要一举拿下他们父子两人! “都拿起你们的刀,今日谁能斩下萧淙之的脑袋,我赏他五百头羊!” 双方交锋一触即发,突厥刚被俘了大可汗,又中了埋伏,士气大不如前,这几年萧淙之横扫关外,所有的突厥兵的都听说过他,心中不免虚了几分。 而如今包围之势已成,萧淙之的五千铁骑单方面碾压着阿蒙多,他甚至不用亲自下场,光张礼锋带队,就足够杀光他们! 张礼锋直奔阿蒙多而去:“狗杂碎!看我今日斩下你这颗脑袋,带回去和你老子一起吊在城墙上,做风干腊肉!” 阿蒙多气势上不肯输:“就凭你这老东西,给老子提鞋都不配!” 几番交手,张礼锋虽然经验老道,但阿蒙多确实勇武过人,体格高大健硕,一时半会,谁都讨不到便宜。 其余突厥兵见到阿蒙多如此顽强,反抗的势头也越来越强。 就在此时,萧淙之翻身下马,身边有人递来绳子,他用力一拉,捆在绳子另一端的大可汗被拉了上来! “阿蒙多!”萧淙之高喊着阿蒙多,等到对方看过来,他已经拔出大可汗腰间的匕首,刀刃抵在了他喉咙上。 大可汗已经感受到身后萧淙之所散发出的决绝杀意,用尽了全身力气,对着阿蒙多嘶吼:“阿蒙多!我的儿子!完成我的梦想,征服……” 萧淙之没让他说完,一刀割断了喉咙! 大量滚烫的鲜血向前喷射,从阿蒙多的视角甚至能看到喷射的弧线。 他僵在原地,张礼锋顺势一刀插进他心窝!若不是有个突厥兵替他挡了一下,他必死无疑! 阿蒙多再次爬起来,就像一头发疯的野兽一样癫狂嚎叫:“啊!!!!!!!萧淙之,我要你死!!!!!” 萧淙之却左手提着大可汗的尸体,对阿蒙多说道:“知道我当初是如何砍下父兄脑袋的吗?” 他将大可汗的尸体丢在地上,抬起脚踩定后背,手上已换成了斩马刀,手起刀落,身首异处! “啊!!!!!”阿蒙多痛苦的嘶吼响彻了整个草原。 而那五千铁骑,却都死死盯住眼前瞄准的敌人,那眼神里是多年的积恨,终于迎来了审判的时刻! 萧淙之提起大可汗的脑袋,不带任何情绪地下令:“动手!” 大可汗身死,阿蒙多的命,他也要拿下! 就在缠斗之时,身后传来马蹄奔腾的声音,萧淙之居高远望,居然是突厥的大部队出动了! 阿蒙多追兵与他旗鼓相当,但若是面对突厥大军这五千骑兵犹如以卵击石。 他当即作出决断,下令道:“不准恋战,立即撤退!” 张礼锋立即勒马,高喊道:“都听大都督的,随我撤!” 赶来增援的大部队救下了阿蒙多,阿蒙多呆坐在血泊里,远远看着高地上那具无头尸体,不知是无法相信大可汗已经死了,还是无法相信曾经的奴隶,真的复仇成功了。 他木然地问:“你们怎么来了?” 为首的将军回答说:“是王妃,她说萧淙之挟持了大可汗一定有其他阴谋,让我们务必来支援王子。” 阿蒙多有些回了神,扶着膝盖缓缓站起来:“是啊,这个狡猾的萧淙之,敢使诈,弄个假大可汗来骗我。走,回去,本王要好好奖赏王妃!” 是了,没几个人知道大可汗真正的行踪,这些年来都是他在出面操纵冒牌货。既然如此,以后他依然可以继续这么做。 只要大可汗还在,他可以慢慢收拾那些部族和中原。 阿蒙多骑上马,奔驰在草原上,他再一次栽在了萧淙之手里。 他心想这也不要紧,他知道他有多看重他的新夫人,只要萧淙之还有在乎的人,他就有机会将今日遭受的一切千倍,万倍的还给他! 第95章 这是决心要开战了? 萧淙之与张礼锋带着人涉过滦河,当即决定,兵分三路,一路由原骑兵将领带领借助原始森林隐蔽着回到郸州,一队由张礼锋带着从互市场绕回,而自己则带着大可汗的头颅,顺着当时元绮在地书上为他标注的那条路,迂回前往昱州,昱州与苍州郸州邻近,即可借机取昱、苍两州,又可第一时间回郸州! 而阿蒙多回到大本营后,却对吐谷浑和室韦人宣称萧淙之是虚张声势,谎称劫持了大可汗想要诱杀自己,实际上不过是个冒牌货! 私下却让派出自己的亲兵,全力追杀萧淙之,务必做到一个不留,更重要的,是他要拿回那颗人头! 等到阿蒙多应付完诸位部落的族长,回到自己的营帐之中,嘉柔已经穿上了突厥的服饰,在里面等他。 “你回来了?没事吧?”不等他揭开帘子,嘉柔已经冲出去迎他,语气格外关切,倒真像一个关怀丈夫的妻子。 阿蒙多冷漠地瞧她一眼,似乎这时才想起她来。方才报信的人说什么?王妃让人去的? “是你让人去找我的?” 嘉柔点头,连忙说:“萧淙之阴险狡诈,我想他肯定不会就这样轻易逃了,你追出去,我担心你。” 阿蒙多此时满身戾气无处发泄,突然撞上这温柔乡,就像突然炸了毛的狮子得到了一丝安抚。转身坐在榻上,饮下一碗烈酒:“你就不怕我拿你撒气?” 嘉柔走到近前替他倒酒:“我怕,所以我更要向你表明心意,中原抛弃了我,萧淙之害了我,我嫁给你就是你的人了,我今后能依靠的只有你,所以,求你……” 说着她缓缓蹲下身,将头伏在他膝上:“你说什么我都听。” 阿蒙多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像抚摸草原上放牧归来的狗,不同的是,眼前这个是中原皇室骄养出来的,与他在草原上见过的任何一个都不同。这番别样的娇媚柔情,他反倒很受用:“好,既然如此,以后你就跟着我,等我杀进中原,你要谁的命,我都替你拿来。” 嘉柔眼含热泪,动容至极,捧起阿蒙多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嘤声说道:“我相信你,我虽然是第一次出关,但你是我见过所有男子中,最有英雄气概的一个。虽然如今的大可汗已经统领了关外各部族,但我相信,日后你继位,一定能更上一层,不仅仅是统领,而是彻底征服,我相信你能征服一切你想征服的东西。”说着含泪轻轻吻了他粗糙的手背:“就像你征服我一样。” 没想到当初在青楼学到还未来得及实践的本事,竟然用在了阿蒙多身上。这话对于刚刚丧父的阿蒙多来说,简直如雪中送炭,极大地充盈鼓舞了他的内心! 他想起大可汗死前未能喊出的那句话,杀光他们,征服中原! 火焰重新在阿蒙多眼中燃起,狂舞着烧尽他心中的旷野,他一把将嘉柔提起来,放在腿上,几下功夫,撕碎了她重新穿上的衣服。 看着嘉柔身上自己留下的痕迹,他仿佛看到了野心实现的曙光。 从前他折辱虐杀过的中原官眷,无一人肯服软。大多如同顾庭芳一样求死,可他偏要她活着。要不是萧淙之背叛,杀了那些俘虏,他相信服软的人很快会越来越多! 眼前的嘉柔,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低语道:“中原倒真给我送来了一件不错的玩具。” 此时距离中原新帝登基已经过去十四日。皇帝亲率一支队伍先十万大军而行,已经抵达颖州。 又过了三日,秦又天接到消息,御驾已经抵达靖州。于是上下整军,下令两日后迎接王师。 顾庭芳却不听,独自带了人出关去——萧淙之已经出发快半个月了,迟迟没有消息,她担心事情有变,于是带了人出去查探。出行前,元绮来送她,经过上回姜洹一事,二人关系缓和不少。 元绮来到她马前,请求道:“表姐,他拜托你了。” 顾庭芳没好气道:“用不着你来说。” 两日后,御驾来到郸州,秦又天率一众将领在城门口声势浩大地迎接,皇帝没有乘辇而是骑着一匹头戴金盔的战马,金甲在身,威风凛凛地踏足了郸州! 在他身后左侧是元穆,右侧则是姜洹。 这一日,皇帝那身金灿灿的铠甲,成为了灰色的郸州城中最闪耀的光芒,闪耀到刺目。 长街两旁,在开道的军队身后,挤满了黑乎乎的人影。皇帝骑着马,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却感受到了同样的目光,那目光中没有欢欣雀跃,而是冷漠的抵触与怨怼。 等到达军营,这目光比长街上更是强了数倍!他承受着这些,缓缓行过长街,走进主帐之内。 待一众将领拜见过新帝,元绮终于找到机会与元穆在帐外说上了话:“哥哥!” 元穆上来就问:“淙君呢?有消息了吗?” 元绮摇摇头:“他已经走了二十天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顾将军出去找他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结果。”她眼神示意换个地方说话。 兄妹二人随即来到元绮帐中说话:“哥哥,陛下刚登位,不在上京稳定局势,着急来郸州,这是下了决心要开战了?” 元穆点点头:“不错,只等淙君的消息了。” 意思是萧淙之斩杀大可汗,以此来作为导火索。 元绮皱眉眼中流露出不满:“这是先帝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元穆眼神示意她注意言辞,说道:“这是先帝所谋,却也是势在必行,陛下心怀天下,誓要收回失地,永绝后患。这是陛下之志,也是我与淙君之志。” 元绮紧紧抿着唇,换了个话头:“那嘉柔呢?她刚嫁过去,她是先帝的亲侄女,先帝也一样当作弃子吗?” 元穆将她拉到屏风后,扶着她的肩低声警告她:“你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了。方才的情形你看到了,新君登基本就不稳,郸州又人心浮动。淙君如今没有消息,若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被人大做文章,我们不能横生枝节,明白吗?” 她双眸泛红,抬眼无助地看着元穆:“哥哥,他经历了什么你也清楚,他替你们谋得大位,你们不能就这样舍弃他。” 元穆坚定道:“我从未想过舍弃淙君,他是你夫君,是我们的亲人,你记得哥哥答应过你的,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会先挡在你们面前。我知道你担心他,但正如你所说,他能在穷困之地拨弄乾坤,既然谋定这一切,我们就该相信他。如今陛下御驾亲征,只要他回来,我们一举打出去,偿他夙愿!” 元绮点了点头:“好。” 黄昏时分,顾庭芳带着第一队骑兵回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萧淙之斩首突厥大可汗的消息。 皇帝大喜,当即召见顾庭芳与骑兵领将。 顾庭芳带人走进主帐,见到了皇帝,却并不下跪。秦又天道:“这位是顾副将,顾竟清老将军的孙女。顾将军,上前来拜见吧。” 顾庭芳昂着头走近了,只见皇帝左右之人皆露出惊骇之色,唯有姜洹与元穆不同。元穆皱眉凝重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姜洹则是看着她,而后咬牙垂下了头。 正中的皇帝却不动声色,发了话:“不必跪了,顾家满门忠烈,特殊时期,何须拘泥于俗礼。” 顾庭芳本就不想跪,抱了拳:“多谢陛下。” 皇帝眼神越过她,看到他身后的那位骑兵领将:“将你知道的都报上来。” “是!”那人于是将和亲一事事无巨细地禀报:“大都督安插在突厥中的探子查探到了大可汗的下落,原来他一直躲藏在突厥百姓的村落里,和亲当夜,我等乘机杀出,劫了大可汗,本想诱阿蒙多来,一并杀了,但突厥援军赶来,我等只好兵分三路回来报信。” 皇帝道:“无妨,那阿蒙多逃了便逃了,大都督如今在何处?” 那人道:“我们兵分三路,末将是借着森林躲避追杀回来的,张将军带着一队人往取道互市,大都督的行踪末将并不知晓,只知道他说,会借道昱州,带会大可汗首级!” 皇帝与元穆对视一眼,萧淙之的详细计划元穆也并不知晓,问道:“你们杀了大可汗,追你们的有多少人?”元穆觉得奇怪,若真是杀了大可汗,整个外族联军说不定都会倾巢而动,怎么可能数千人能够躲躲藏藏地逃回来? 那将领答道:“起初末将也觉得奇怪,如此大仇,突厥竟没有倾巢而出。后来交锋中,末将无意间捉了一个突厥兵,一番追问才知道,原来他们并不知道大可汗已死,原来是阿蒙多害怕联军内部混乱,隐瞒了大可汗的死讯,用那个冒牌货在顶替。因此也不敢派出大部队来搜捕追杀,末将这才得以逃过一劫!” 元穆沉思一瞬,对皇帝说道:“陛下,如此说来,若是大都督能够带回大可汗的首级示众,那对外族必然是个冲击,对我们有大利!”他这么说,一是确实如此,二则是暗示,萧淙之必须活着回来! 皇帝没有接元穆的话,又问那将领:“你们是如何知道大可汗身份的?会不会杀错了人?” “不会!大都督早些年就有怀疑,婚礼上见过那冒牌货后更加肯定,而且还有潜伏的探子为证。大都督是当着阿蒙多的面亲手斩杀的大可汗,阿蒙多癫狂万分,若不是援军到了,张将军也已斩下阿蒙多首级,因此绝不会错!”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赞赏萧淙之:“这么说大都督此行早已做了妥善安排,那朕就放心了,来人,带回来的骑兵去好生休养,待大都督凯旋,一同重赏!” 众人散去,由秦又天安排。 元绮因无官职,不得入内议事,一直在帐外等着元穆。 元穆出来时,脚步却并不轻松,待走出帐外,又忍不住回首深看了一眼。皇帝说萧淙之早已妥善安排,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打算出手援救了? “哥哥,怎么样了?”就在元穆沉思之间,元绮已经来到了眼前。 元穆收拾心绪,半点儿没露出来:“不急,我们回去再说。” 兄妹二人一同吃了晚饭,元绮根本无心饮食,追着他问:“哥哥,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他出事了?” “没有,一切顺利。” “真的?” “真的,淙君在未折损一员的情况下,亲手斩了大可汗。只是被突厥追杀,分了三路返回,今天这是第一队。两千人回来一千七。这领头的只是骑兵营的领将都能如此,更不用说淙君了。” 元绮听了终于稍稍宽心,这是多日来听到他的第一则消息。她的手按在心口处,心中血液翻涌,难以平复。 又继续问:“那其他两队人现在何处?” “一队由张将军领着,取道互市,我看过地图,路程远一些,张将军老练,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淙君自己走的那条路,具体路线不清楚,只是听说,会过昱州。” 元绮思索一瞬,眼神放光,放下碗筷,抓着元穆的手臂说:“哥哥,我知道他走那条路。你等着我。” 她急忙起身取来了当时绘制的地图,将那龙脉的温泉以及昱州采珍人的路线拿给元穆看:“就是这,这条路隐秘,我也是翻阅了许多当地书志游记乃至闲文野记才得知,他若要去昱州,应该就是在这里。” 元穆眼看着妹妹欣喜,不忍泼她冷水,只道:“这路虽难行,但确实隐蔽安全。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若其余两队都能平安回来,他又为何要走这条路?” 元绮沉默一瞬,想了个理由:“或许是因为,这条路最近,虽然曲折,但安全,又近,说不定能比其余两队更早回来呢?” 元穆点点头:“也许吧。” “哥哥你这是认可了?如今既然知道了,可否去请陛下出兵援他?” 元穆瞧着她,有些不忍,但还是点了点头:“放心,交给哥哥。” 第96章 帝王无情,何不自立? 夜里,元穆独自来到皇帝的帐中求见。 皇帝没有休息,正在案前看折子,身边唯有一个小太监伺候着。见元穆进来,皇帝吩咐小太监:“你去给镇国公倒杯茶来。” “是。”小太监就此退了出去。 皇帝放下手中的折子,看向元穆,态度轻松并不见外:“长穆深夜来此,可是有事?” 元穆行礼后回道:“陛下,臣已经得知大都督的行踪,特来请求陛下出兵支援。” 皇帝并不意外,问道:“哦?从何得知?” “臣的妹妹,是大都督的夫人,这条隐秘的路线,是臣妹探得。” 皇帝笑道:“长穆的妹妹,朕印象中并不多话,没想到还有这本事,既如此,你让她将路线呈上来吧。” 元穆却立在原地,顿了顿,抬头问道:“请问陛下,打算派哪位将军前往?” 皇帝脸上挂着笑,眼中却带着冷,问他:“长穆以为,该派谁前往?” 若真要救,姜洹、顾庭芳、韩冲,甚至任意一位郸州守将皆可,可若是派秦又天,或许便不是救了。 元穆神色肃穆,对皇帝躬身行礼回禀说:“郸州猛将众多,皆可前往,只是这条路是否真走得通,容臣再斟酌斟酌。” 这就是不愿意交路线了。 “臣,告退。” 元穆转身要走,皇帝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喊住:“长穆。” 他转身:“陛下请吩咐?” “朕问你,若此人不是你妹夫,你还救不救?” 元穆直面天子,郑重道:“君子论迹不论心,既有功无过,自然当救当赏。疑心可杀人,陛下手握生杀大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臣记得陛下曾有壮志,要做一位容纳百川,开创新世之君。臣恳请陛下,三思!” 究竟是做与先帝一样利己胜于利国,疑心寡情的帝王,还是容纳百川,开创新世的新君? 这话问住了皇帝。 元穆再次拜别:“陛下,臣告退了。” 与此同时,元绮已经能确定萧淙之走的就是她画的那条路,此前她曾派万凛的商队去探查过路线的真实情况,没想到如今真的派上了用场。于是她还是连夜将万凛找来。 韩冲派去的人没走多远,就碰上了万凛,他不请自来,看来是已经有发现了。 他来到元绮面前长话短说:“我去看过,那龙脉的泉眼足够大,足够人陆续通过。而且以防万一,我们一直有人在那盯着。” “有什么发现吗?” 万凛顿了顿,用尽量平淡的语气说:“我们的人前几日在那条路上发现了不少吐谷浑人和顾家军的尸体,一直向着那山脉靠近。经过我们私下探查清点,大都督带的骑兵,起码折损了七八百人。” “什么?”元绮倏然起身,眼前有些模糊,在荔云的搀扶下还是立住了,她追问道:“那大都督呢?找到他没有?” 万凛摇了摇头:“以吐谷浑人尸首数量来看,追兵起码有五千人。” 元绮梳理着思绪,重新坐下,喃喃道:“回来的人说,他只带了一千人。可是明明情报说阿蒙多隐瞒了大可汗身亡的消息,为何吐谷浑人的追击会如此猛烈?难道是半道上碰到的?不可能啊,吐谷浑的领地并不在那附近,且这条路隐秘难行……” 正在此时,元穆揭开帘子走进来,元绮立即起身问他:“哥哥,陛下怎么说?同意出兵吗?” 元穆扶她坐下,面色有些沉重,嘴上却还是说着宽慰的话:“陛下初到郸州,诸事还需从长计议,你别着急。” 万凛虽不知详情,但多少听出几分难处:“见过镇国公。” 荔云于是向元穆介绍:“这位是扬州万保镖局的二公子,万凛,咱们成立镖盟后,就是万公子一直在北地支持咱们,上回夫人差点儿被突厥人捉去,也是万公子出手相救的。” 这话说的明白,意思是万凛是自己人,让元穆放心。 能在这关键时刻连夜要见的,想必不是自己人这么简单,更是能派上用场的。 元穆立时想明白,万保镖局当年的掌柜曾为自己的父亲办过事,为郸州输送粮草物资,从那时起,他们的商队已经遍布北方甚至出关了。元绮在此时用他,确实比用军中之人效率更高。 元绮也不瞒他:“淙之走的那条路,就是我请万公子帮忙查证的。他方才说近日发现了许多吐谷浑人的尸体,和我们的人。哥哥,他的只带了一千人,已经折了八成了。” 元穆听了也皱起了眉头,为何偏偏是吐谷浑人!他心中想到了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万公子,请问可有大都督的踪迹?” 万凛道:“回国公,没有。我的人顺着那山脉搜了一遍,没有发现大都督的踪迹。但此前我去探路,曾在采珍人的庇护所里留下伤药粮食,若大都督真的入山,或许用的上。另外属下还有一事要禀报。” “请说。” “苍州与昱州本由大可汗次子与三子管辖,但近日已经封城,不准任何人进入,恐怕已经生变!” 元穆神色凝重,沉默不语。深思后对万凛道:“多谢万公子了。这消息十分重要,我会禀明陛下,立即应对。” 万凛眼头活,看得出来元穆有话没有说尽,想必是碍于自己在场,事情说完他便告退:“属下先下去了。” 元穆点点头,准他离去。又看着荔云,这意思是连荔云也不许旁听。 最后帐中只余兄妹二人。 元绮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迫不及待追问:“哥哥是有主意了?” 元穆道:“之前我一直不明白淙君为何要走这条路,苍州和昱州或许有他的人在,但毕竟是突厥王子在管辖,凶险难料。但如今却有点儿明白他了。” “哥哥的意思是……” “阿绮,这一路你做的很好,能为他做的,诸事皆尽心周全,但更应如此,你更不能乱了阵脚,冷静下来,我们一起救他。” 这话让她稍感安定,极力平复心中激荡,思索着萧淙之的谋划:“哥哥的意思是,苍州与昱州之乱,也是他早就安排好的?” 元穆点头:“曾经的三州义军都督,可不止你我眼前看到的这些。只是如今吐谷浑人出现,恐怕事情有变。” “为何这么说?” “据我所知,外族的联军以突厥为首,其次就是吐谷浑和室韦。当年攻下三州,论功行赏,吐谷浑想要苍州,但最终二州皆落入突厥之手。吐谷浑人因为大可汗弹压,一直未敢有动作,如今看来,恐怕已经猜出现在活着的是假可汗。他们追杀淙君,若能擒下他,拿回大可汗头颅,一来证明阿蒙多用冒牌货欺骗各部族,二来以他擒获淙君之功,可顺利成为新的大可汗。” “这么说来,外有吐谷浑紧追,内有突厥两位王子,他此行岂非腹背受敌?” 元穆思索道:“他将手下兵马,一半留在郸州,一半交给我与姜洹,原本按计划,我与姜洹该回援他。趁此机会,我们可夺回所有失地!” 元穆果然懂萧淙之,心智才学皆为上等,有如此两人联手,何愁大事不成? 元绮看着他,也觉得看到了希望:“哥哥,那快出兵吧。” 元穆面色并不好看,回望她,没有说话。 元绮已经从他无奈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又轻声喊了一句:“哥哥?” 她眼中渐渐明了:“陛下不愿意?” 见他不回答,她声音渐冷:“狡兔死走狗烹,尚未鸟尽便向藏弓?陛下未免太过心急了吧?” 元穆仿佛难以启齿,清了清嗓子,突然道:“孤山夜饮话轩辕。你可知当年父母因何而死?” 元绮怔住,这是萧淙之年少时的诗,父亲分明只对自己说起过。 元穆继续道:“父亲与顾老将军一直是主战派,可先帝当时已经下定决心,怀柔养兵。后来郸州被侵占,明面上是顾老将军出面抗外,实际上,是父亲一直出资资助。七年前,淙君卧薪尝胆拿到突厥布防图,顾老将军本可一举反攻拿下郸州,可后又经历瘟疫雪灾。父亲皆倾囊相助。但当时先帝推行的解禁商事政策刚推出不久,如果开战,刚刚积累起来的财富,一夜之间或许就打没了。 于是先帝召父亲回京,由祁王在路上安排了一出匪患截杀。没了父亲的资助,顾老将军战死,是淙君力挽狂澜,带领流离失所的百姓走到今日。这句诗是淙君当年所写,也是他离京时,先帝对他的警告。告诉他一切行动皆在天子掌握,若生二心,你我的父母便是下场。对于帝王而言,常取大利而舍小义,无心无情,帝位或许换了人坐,但这也是如今陛下所顾虑的。” 元绮听完眼中泛起泪光,却一滴也不掉,紧咬着牙关,胸中愤恨几欲破胸而出:“取大利而舍小义,有功者杀之,有财者掠之,有诗书者尽之。 朝堂之上,是他挺身而出替奕王一党承受群臣功诘,朝堂之外,也是他运筹帷幄,招揽外祖旧部,又拿下一半文官在天门镖局的私隐,令其对殿下效忠;更不用说关外战场,若没有他,三州早已覆灭! 他如今为何身陷险境生死不明?是因为他将兵马都给了你们,扪心自问,若无他相助,奕王殿下拿还能勤王平乱成功,黄袍加身吗?如今水到渠成,新帝便御驾亲征要卸磨杀驴,自揽功迹?难道是想如先帝一般,对他的功绩与磨难,全都视而不见吗?若是这样的君王,还凭什么要人死心塌地,以命相报!?他还不如自立为关外之王……” 元穆没让她将话说完,立时捂住了她的嘴巴:“住口,不许再说这些话!” 元绮愤怒地瞪着双眼,不再说话,元穆轻轻放开了她:“正是因为有这念头的人成千上万,才将淙君置于险境,即便他无此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你难道不明白吗?” “哥哥,我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我想要的不过是他平安罢了。” “我又何尝不想呢?我与你说这些,不是想惹你伤心,更不是挑唆是非,而是要你明白其中利害,为淙君共谋一条生路。” 听到为萧淙之筹谋,元绮语气软了下来:“你说,只要他平安,我都愿意。” 元穆道:“按眼下局势,若是他还未入昱州,咱们私下请郸州的将领出面,将人救回来,只要人回来,他便是有功的英雄,陛下即便想要对他不利,眼下也不得不顾忌。但若是已经到了昱州,这事儿便不好办了,一旦出兵,战火纷乱,难保有人趁机对淙君不利。” 元绮又何尝不明白,先帝派他送公主和亲,又下了斩首大可汗的命令,本就是死局。他们怕他功高震主,倚功自立,便借突厥的手杀之,死后封侯拜相,还要全仁君之名,好不虚伪阴毒! 元绮道:“将军百战死,难保有人不在他身后捅刀子。帝王心深,唯有打消陛下的疑心,才能彻底救他。哥哥,你与陛下相识多年,你觉得他会如先帝一样吗?” 元穆沉思道:“我无法断言,毕竟至尊之位,能使人心智生变。但我会为淙君,为你,尽力一争。天子疑心不是一日可以消除的,我会想办法斡旋,让陛下派郸州的将领去昱州。” “好,我去找万凛,我们的人也会出力!” 兄妹二人已铁了心要救人,凌晨时分,元穆再次求见了皇帝。 此刻皇帝穿着寝衣,已经坐起,却又躺下,吩咐小太监:“告诉镇国公,朕还在睡,让他换个时间再来。” 小太监出来回话,可元穆坚持求见,愿意一直等到皇帝醒来。小太监为难,便道:“国公爷若是有什么急事,不妨先告诉奴才,等陛下醒了。奴才立即转达。” 元穆于是对那小太监说:“烦请公公禀告陛下,臣接到消息,苍州与昱州将其战火,请求陛下发兵支援。” 小太监转身回了这话,皇帝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上午,主帐中皇帝称病不出,任何人都不见。反倒是苍州与昱州的消息,不知怎么便在军中传的沸沸扬扬。 顾庭芳听说后,当即领了兵准备出发,姜洹无论如何都劝不住,而韩冲压根儿就不想劝。 苍州与昱州的情况他们二人比元穆更了解,当即就猜到可能是萧淙之所为。这几日明知道萧淙之有危险,却被拘在这营中,对着皇帝点头哈腰,他们早已按耐不住。 正当领了兵,秦又天却早就带人在路上拦截。顾庭芳不服,一言不合便要动手,差一点儿就打起来。 最终,秦又天道:“大战当前,难道想要自损兵力吗?大都督留你们在此,自有他的道理!” 韩冲犹豫了,顾庭芳却骂道:“你这卑鄙小人,也配说这大义凛然的话吗?你来郸州是为何,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如今就是盼着大都督死了,好兵不血刃地接手郸州!抢了这份功劳!” 秦又天知道顾庭芳的脾气,不与她多费口舌。当即策马持枪冲上来,与她单挑,顾庭芳不是对手,几下被挑落马下。 秦又天当即将人押回营中,卸了甲,以私自出兵为由关了起来。 而皇帝始终不曾见人,一切事宜便就此拖着。 第97章 我已自逐出姜家 秦又天将顾庭芳与韩冲关在囚牢之中,为防止他们闹事,去除甲胄,没收武器,夜深了连一支蜡烛都不给。 顾庭芳与韩冲平日里就不对付,此刻关在一起,简直浑身难受,但此刻也实在没有心思急计较。 韩冲本就是不羁的性子,这一时间没了刀还被困住,连光源都不给,黑暗中嘀嘀咕咕咒骂起来:“妈的秦又天,这是趁机公报私仇!老子教他们说突厥话,那是看得起他,竟然敢关了老子!当初他比武输了,老大还特意下令,要顾及他的面子,想不到啊,我们不想将仇结深了,他倒好,有奶便是娘,换了个皇帝,立马翻脸不认人了。” “给老子等着,等老子出去了,等老大杀回来,有他好看的!” 顾庭芳靠着潮湿的木桩,听着韩冲的咒骂,心烦不已。本想闭着眼睛,等他消停也就罢了。谁知他没完没了,黑暗中顾庭芳冷不丁说了一句:“你能不能闭嘴?” 韩冲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下,反呛她:“怎么我发几句牢骚也要你管?” “你啰里八嗦又有什么用?这狗皇帝眼下是想借刀杀人,困死我们,最后捡现成的。还不如省点力气,找个机会和我一起杀出去!” 韩冲冷笑一声:“就凭你?你打得过秦又天?我说句不好听的,老大这回去是早就做了准备的,铁了心要宰了那个什么狗屁大可汗,你呢,你连个毛都不知道,为啥,还不是因为你动不动就发疯!今天要不是你太冲动,咱们偷摸着带人出去,说不定眼下都已经拿下昱州了!” 黑暗中,只听见一阵拳锋擦过,顾庭芳的拳头已经落在韩冲脑袋上了。 他吃痛大喊:“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正要动手,一阵为微弱的烛光跳跃,照亮了韩冲眼前的顾庭芳。 二人同时向囚牢外看去,只见姜洹一身黑衣,秉烛而立。 韩冲与他并不相熟,也不清楚他与顾庭芳的旧事,但看今日他全力阻拦顾庭芳所流露出的关切,与此刻全神贯注留在顾庭芳身上的眼神,便知道是来找她的。 囚牢不大,但韩冲还是尽可能地朝着角落里挪,凭他纵横欢场多年,又怎会看不明白姜洹眼中的意思。 他靠着角落,蜷缩身体,闭上眼:“你们聊。” 姜洹甚至都没看韩冲一眼,便来到顾庭芳面前蹲下身:“煦儿,我知道你担心,但此刻你必须留在这里。” 顾庭芳抬起头来看他,讽刺道:“怎么,京官儿做久了,也学会如何像狗一样讨皇帝开心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庭芳此刻根本没有心思听他多言,打断他:“姜洹,上回我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此刻你若帮不上我,就别在这儿废话了。” 姜洹沉默,深看他,眼波如同暗夜中的河流,看似平静,实际上底下暗流涌动。 顾庭芳见他不说话,冷声道:“你滚吧。” 姜洹却不动,低声道:“我替你去。” 顾庭芳似乎并不相信他:“你可想清楚了。得罪了皇帝,你这云麾将军就算做到头了。还有你姜家…” “我说了,任打任罚,要命给命。” 顾庭芳顿住,手不知何时捏住了一根枯草,在手里反复揉捻:“还有你姜家最看重的名声……” “我已自逐出姜家。” 捏着枯草的手指僵住,烛火倏然跃起,照亮了她眼前的面庞,他浓眉大眼,鼻梁挺括,薄唇轻牵,露出桀骜不羁的笑,就像多年前在练兵场上初见,他与她的兄弟们赛马,拿了头筹,打马折回,笑着朝她走来…… 当年碧草接天,山花盛开,天空旷远,而如今夜色寂寥,人更如她手中的枯草一般,枯萎后被命运反复倾轧。 她知道他家里世代从戎,唯独父辈有些功勋,因而格外看重他,不然也不会将他送到顾家军中跟随一众名将。 可她也知道,他家里一直希望他能娶一位文官嫡女,再增荣光。 她在军中长大,不懂贵女姿态,一直都不是他的良配。也是因为他开口求了亲,家中才急着以母亲病重为由将他召回。 他因此保了一条命,她在无尽痛苦之中,为数不多残存的安慰,便是他们到底没有成婚,使他得以保全。 “姜洹,”她有些哽咽,还强作镇定,“你没必要这样,反正一切都已经毁了。” 姜洹却坚定而深沉地凝视着她疤痕遍布的脸:“我只要你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以后。” 顾庭芳已经全然说不出话来,移开了目光,回头看了一眼睡死的韩冲。 姜洹却仿佛看不到有别人一样,对她说道:“你是顾家人,在这时候你不能带头抗旨,这会坐实顾家军的反心。我是陛下从上京带来的,我去最合适,即便问罪,革我一人之职即可。“ “至于姜家,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煦儿,我在这里不是因为你所说的愧疚,我姜洹根本不在意被世人指责负心薄情,我只在乎你是否在意。更何况,顾家对我有教习之恩,萧二郎与我是生死之交,当年是我失约,这一趟,该我去。” 顾庭芳哑然,无言再驳。 看着她安静的模样,终于不再是狰狞暴烈的,有一瞬让姜洹唤产生错觉,她又回到了从前的她。 姜洹笑了笑,伸手想要抚摸她脸上的伤疤,手即将触到她脸颊时,“啪”一声,被她用力打开! 她垂首,声音又低又哑:“什么约定不约定的,我早忘了,你若能出兵,我谢谢你,但别的,就别恶心我了。” 姜洹不恼,苦涩一笑,重新回到现实。垂首沉默了好一会,双手扶着膝盖站起身来,转身离去,唯独留了那支没有燃尽的蜡烛在她身边照耀。 韩冲听见姜洹脚步声走远了,而身后的人却一点动静都没有,终于忍不住,悄悄转过头,偷看顾庭芳。 他一早看出姜洹看她眼神不对,没想到真是老相好。 只见余光之中,幽暗微薄的烛光包裹着她,她深深低着头,看不清脸,但韩冲还是看见了,她微微颤动的肩头,和无声落下的,闪着光的泪水…… 他不敢出声,更不敢动,就这么僵了许久,一直到蜡烛燃尽重归黑暗。 韩冲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这人对你挺真心,我看你差不多就别挑了。” 回答他的,依然是顾庭芳的拳头。 元穆在皇帝帐外等了一整天,始终未得面圣。又传来二位将军被囚的消息,看来皇帝已经有所动作了。 立即通知元绮,让她吩咐万凛,务必再反复搜寻大都督下落,并时刻盯着昱州与苍州的情况。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姜洹一身黑衣出现在兄妹二人面前。 元穆是与姜洹共同领着萧淙之给的军队打进宫的,二人已经相熟,元穆更是清楚他与顾萧两家的过往,此刻出现,恐怕会是转机。 “姜将军深夜来此,可是有主意能解眼下危机?” 姜洹不爱拐弯抹角,他对着元家兄妹行了礼,便直接说道:“只要大都督平安归来,眼下困局自然迎刃而解。但帝王疑心,不是一日两日可以消除的,我可以救他这一回,但日后若想平安,就看国公爷与夫人如何筹谋了。” 元绮眼下只要萧淙之平安,于是问道:“将军说能救他,可有把握?” “没有把握,昱州与苍州的情况,我也并不清楚,但眼下也只有我最合适去。” 元穆已经明白他要做什么了,问道:“将军已经下定决心了?” “定了。” 元穆转身从书案上取来了萧淙之所走的路线图,递给姜洹:“既如此,那就拜托将军了。这是大都督走的路线图,若他不在昱州,那就得有劳将军沿此路线寻找了。” 姜洹拿过,在手里看了一眼,痛快的收下,转身大步迈开走出去:“放心。” 姜洹能带的人不多,仅不足五千,为了不被人发现,他连夜以回扬州的名义骗过了守卫,直奔昱州。 元绮无法入眠,安胎药一碗接一碗地喝,也止不住心悸。 躺在床上,心中一遍一遍地盘算着如今的局势,皇帝囚禁萧淙之心腹将领,这是明摆着不让人带兵支援了。 眼下姜洹已经去了,但他人少,此去能否成功亦未可知,她想,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到万全之策去救他! 可如今哪还有什么万全之策,除非皇帝愿意派兵,不然便是顾家军群起抗命自行用兵。 说到底,只要帝王疑心不消,即便派人去,也未必是救,就算平安回来了,也难保没有暗枪! 究竟如何才能彻底消除帝王之疑心呢? 黑暗中,她心中逐渐生出了一个苗头——人唯有掐住了对方的死穴,才能安然入睡。只是没到万不得已的那一步,她并不想这么做…… 北方的夜雾浓郁得化不开,月与星辰皆不可见,姜洹带着人连夜直奔昱州,奔袭在茫茫草原之上,难以分辨方向,唯有风中的泥土与青草味道混合着水汽,充斥鼻腔给人以实感。 这何尝不像他心中所追逐的东西,在黑暗中早已破碎,唯有那一点点的生机引诱着他不断前进…… 一直到晨光乍现,曦微之中他见到了前方有一队人马,正等在原地。粗看并不是外族人,可等到走近,却发现,领头的竟然是秦又天带着御林卫! 御林军玄甲森然,矗立眼前普通铜墙铁壁,无法逾越。 而秦又天手持长枪,跃然马上。 看来皇帝是铁了心要借刀杀人了! 姜洹已做好了动手的准备,他既然带了人出来,这一回无论是谁挡在他面前都无法阻止他去救人! 他当即勒马拔刀,刀芒闪耀指向秦又天:“秦将军,姜洹此行,为援昱州,大义当前,性命已在身外,还请将军不要阻拦。否则……” “否则如何?” 姜洹道:“杀过去!” 秦又天打马上前,来到姜洹面前:“姜将军刚刚勤王立功,正是获封的好时候,难道想要就此断送吗?” “我的前途,用不着秦将军担心。” 秦又天对姜洹并不了解,但眼下看来,他明知自己捉了顾庭芳与韩冲,还敢趁夜色来,可见其决心与胆色。 “姜将军,你可想清楚了。欺君抗命,你担得起吗?” 姜洹不与他废话,嘲讽道:“秦又天,亏你还是武状元出身,一无政务在身,二无征战之机,说的好听是御林卫,说白了不过就是陛下的一条看门狗罢了。如今大敌当前,同胞有难,你不去杀突厥人,却反倒将刀对准自己人,你也配代理郸州军务?简直可笑!” 秦又天逆光而立,脸上轮廓的影子之中,他面如雄狮,势在必得紧盯猎物,还以为他即将会扑食,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让来了路! 只见他抬了一下手,身后的御林军自动分列两边,让出一条路来。日出的晨光穿透人群直射而来。 “这是什么意思?”姜洹问秦又天。 秦又天却道:“此处已经靠近昱州边界,将军小心碰上那些流窜的外族人,若是一不小心被逼入昱州陷入战火,我可就爱莫能助了。姜将军既然已经决心赌上性命与前程,那就痛快点儿,替我也多杀几个突厥狗!” 好一个被逼入昱州陷入战火,这是连放他的理由都想好了。 姜洹嘴角扬起,打马从秦又天身边走过:“谢了。” 他身后的军队追上他的身影,快速穿过了御林军让出的道。朝着朝阳的方向而去…… 待他们走后,秦又天转身对御林军说道:“顾庭芳韩冲,未得上令私自调军,已被擒拿,姜洹受此二人唆使,擅自出兵,我等追至昱州境外,与吐谷浑人交锋,一时混战,让姜洹趁机跑了,此刻已入昱州,你等随我回去复命,再有从者,严惩不贷,听见了吗?” 御林军齐声回答:“是!” 秦又天难逢对手,因而钦佩萧淙之的武艺,在郸州多日,更是看清了他的处事与不易。同为武将,试问谁不想金戈铁马,挥斥方遒?大敌当前,要他去做断自家人后路的事儿,他做不到! 而对于御林军来说,萧淙之能胜过秦又天,就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而他下令不许任何人折辱秦又天,这也给足了御林军面子。 秦又天抓顾庭芳,是因为唯有她留在军中,才不致顾家军反叛,而抓韩冲,那单纯属于御林军私人恩怨了。 回望姜洹离去的方向,他有一瞬间希望,去的人是自己。 第98章 老子的事情你少管 第二日清晨,荔云带着热饭来囚牢看韩冲与顾庭芳,元绮特意吩咐,为二位送一些御寒暖身的东西。 荔云不比姜洹,想要看这二位需要元穆领着才能进。 顾庭芳一夜未眠, 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荔云,自己和元绮并不交好,瞧了一眼旁边呼呼大睡的韩冲,抬脚就冲他后背踹了一脚! “别睡了,找你的。” 韩冲正要发作,只见元穆带着荔云已经站在囚牢之外。 元穆这几日加起来也不过睡了几个时辰,眼下已经发青,反观韩冲,却睡得极香。 韩冲是萧淙之心腹,自然知道他与元穆关系匪浅,更不用说眼前这位国公爷还是元绮的亲哥哥。即便萧淙之本人也得客客气气的,于是韩冲立即警醒着跳起来:“国公爷,您怎么来了,天才刚亮,您别介意……” 元穆并不计较,让开了身,荔云来到眼前:“韩将军。” 说着放下两个食盒,打开其中一个,拿出热羊汤递给他:“国公爷和夫人都在想办法了,将军别着急,先喝汤暖身吧。” “你看他有着急的样吗?昨夜的呼噜声比猪都响!” 一旁的顾庭芳冷不丁开口讽他一句,韩冲回首怒瞪她一眼,转过脸又笑对荔云:“好,多谢荔云姑娘了,不用理她。”他接过来一口饮进,胸中暖意泗流,忍不住多看了荔云几眼,和元穆一样,眼下发青。 “再来些馒头吧。”荔云还欲再递,韩冲却拦了她,脸凑到木头缝儿里,用只有几人能听见的声音问:“嫂嫂还好吧?我瞧着你面色不佳,她想必也跟着着急,她如今是有孕之人,千万保重啊,否则老大回来,更加担心了。” 元穆耳朵一警,看向荔云,这事儿他还是刚知道,但面儿上一点儿也没露出来:“韩将军放心,有医师照料,不会出错。我此番来,是想问问韩将军,昱州与苍州实情究竟如何?” 韩冲却面露难色,转头看向了顾庭芳——韩冲是在被俘时认识萧淙之知的,郸州情况确实了若指掌,但若是说起其余两州,还是顾庭芳更清楚一些。 顾庭芳不是聋子,方才韩冲的话声音极低,但她还是听清了,元绮的孩子,是萧淙之的血脉,却也是她的侄子,她恨中原还给,恨突厥,她癫狂,可她始终没办法做到六亲不认。 元穆眼神也看过来,他蹲下来,对顾庭芳道:“顾将军若是知道,还请告知,这很重要。” “知道又如何?皇帝不出兵,你能怎么样?”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淙君要兵分三路,如今看来,或许昱州与苍州之乱也在他筹谋之内,只是我所知甚少,若能告知,或许能有办法。” 顾庭芳态度稍微松懈:“昱州与苍州,虽然由突厥二王子与三王子占着,但这两个跟阿蒙多比起来,就是废物。当年我们为了发动三州民众齐心抗外,祖父曾派人悄悄潜入二州。昱州有孙午将军,苍州有祁宗仁将军。多年来一直私下经营,据我所知,可用之人还剩两万余人,只等一个机会。” 元穆心中又明朗了几分,果然,他不打无把握之仗。他于是又问道:“那突厥在二州所设兵马有多少?” “约四万人。” “多谢顾将军了。还请将军在此期间,多多忍耐,切勿冲动。” 顾庭芳站起身来,认真问道:“你有办法了?” 元穆却摇了摇头。 她眼露凶光,抓着囚牢的木柱,凑近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何须去求皇帝,你只需以大都督名义振臂一呼,自然有人追随。” 元穆凝神皱眉,退后几步,避之不及:“顾将军慎言。” 荔云怕她又要发疯,连忙提着另一只未打开的食盒开到她面前:“将军别急,喝碗热汤吧。” 顾庭芳愣住,看着递到眼前的热汤,没有接。 荔云便将食盒放在地上,对着韩冲拜别:“国公爷不宜久留,请二位将军珍重。” 待元穆与荔云走后,韩冲与顾庭芳又恢复到互看不顺眼的状态。二人各占着一个角落,谁也不理谁。 这回韩冲倒沉的住气,反倒让顾庭芳刮目相看,她忽然来了一句:“那丫头对你也挺真心,我看你差不多也别挑了。” “什么?” “装什么装?” 韩冲难得冷了脸:“老子的事情你少管。” 昨夜姜洹来说的话叫他听见了,此刻她偏要惹他不痛快,冷笑着讽道:“凭你的手段,拿下她应该是易如反掌,怎么?怕了?” 韩冲翻了个身,回道:“你懂个屁。” 二人的对话又不欢而散,过了一会儿,韩冲问道:“姓顾的,我问你,你说老大到底在做什么?阿蒙多用冒牌货顶替,那大可汗岂不是白杀了?” “你懂个屁!” 就在二人互不相让的时候,秦又天带着人马已经返回。他翻身下马去了皇帝营中。 元穆这几日求见皇帝多次都未得入内,这时在帐外碰见秦又天,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这机会。 小太监来宣秦又天,元穆紧随其后,小太监来拦他:“镇国公,您不能这样,陛下说了,只见秦将军,唉唉唉,国公爷,您这是为难奴才呀。” 说话间秦又天已经进入,又走出来三四个小太监拦着元穆,拉扯之下,他索性跪在帐外高喊:“臣,求见陛下,请陛下出兵,支援大都督!” “臣,求见陛下,请陛下出兵,支援大都督!” “臣,求见陛下,请陛下出兵,支援大都督!” 三声高呼,铿锵有力,足以穿透营帐,直达天听! 周围陆陆续续有了围观之人,荔云将此事禀报了元绮,本意是想让她劝劝元穆,却没想到元绮冲出去,见到自己哥哥跪在外头高呼。她一句没劝,自己也跟着跪了下去。 “臣妇求见陛下,求陛下出兵,救我夫君!” 元绮一下跪,周围的士兵再也无法袖手旁观——连日来,大都督失踪,顾韩两位将军被囚,他们一直忍耐至今,如今见到大都督夫人跪求皇帝,再也无法忍耐,几位军官立在元绮身后,并不下跪,对着皇帝的主帐大喊:“请陛下出兵,援助大都督!” 声势比方才壮大了不止十倍,颇有逼宫的架势! 里头秦又天听见声音,向皇帝请罪:“末将管教无方,请陛下恕罪!” 皇帝此刻仍然面无波澜,盯着外头对秦又天道:“你才管教了几日。来人,去请镇国公与大都督夫人进来。” 至此,元穆兄妹终于得以面见皇帝。 不等他们开口,皇帝便对秦又天道:“秦将军,将你方才禀报的,再说一遍吧。” 秦又天于是道:“末将昨夜收到消息,姜洹未经准许,私自出兵,企图前往昱州,被臣截在半路。后又遇见吐谷浑的队伍,恐怕已经死了。” 元绮身体颤了颤,死了?究竟是死了还是被他杀了? 皇帝顺着秦又天的话继续说:“近日军中流言颇多,前有顾韩二位将军,朕念在是三州以军的将领,于国有功,不再深究,却没想到,还有人前赴后继,私自用兵,长穆,你说该如何处置?” 元穆道:“陛下,臣以为,并非全都是流言所致。昱州封城是事实,吐谷浑人频繁出没也是事实,臣以为此刻于我们而言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请陛下出兵,一举收复二州!” “一旦出兵就是开战,证据呢?” “这一切都是臣的推断,但陛下来此,不就是为了御驾亲征,扬我国威的吗?” 元穆看了秦又天一眼,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只怕接下来的话,已经不便有多余人在场了。 皇帝也明白,说到底,秦又天是先帝救给他的,而元穆才是他真正的肱骨之臣,于是对秦又天道:“秦将军,你先退下吧。” 清了场,皇帝也不再拐弯抹角,问元穆:“长穆急言高呼,想必有话不得不说?” “臣想问陛下一个问题。” 第99章 以身为质,此生为囚 元穆问皇帝:“昔年大相师袁天罡,曾预言襁褓中的则天大圣皇帝,有帝王之象,但太宗英才盖世,不畏预言,留武才人性命。代宗时期,升平公主告状驸马醉打金枝,代宗直言郭子仪可做皇帝,功高盖世主不疑的佳话流传至今。臣今日面圣,是想请问陛下,匹夫生于草莽,却有经国之能,是该杀还是该用?” 皇帝面色蒙上一层阴翳,低声问:“若朕执意要杀,长穆是否要以史笔写朕,无太宗之雄才,亦无代宗之心胸,乃是狭隘至极,刚愎自用,疑心深重的昏君?” “臣不敢!” “太宗不杀武才人,最终武代李兴,祸延三世,若他早知如此,还会心慈手软吗?” 元穆回道:“臣以为,事当权宜,衡量利弊,太宗杀武才人,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般轻易,太宗气概万象,不屑做。而眼下,于陛下而言,三州归附就在眼前,大都督已经将路都铺到陛下脚下了,若因一时疑心而错失良机,岂非得不偿失?臣追随陛下多年,衷心企盼陛下荣登大位,带领我中原重回巅峰!大都督之才,可为陛下开疆拓土,或许陛下疑心臣有私,但臣还是要说,今天即便此人不是臣妹夫,臣也一样要恳请陛下,择善而用,抓住时机,臣愿倾其所有,辅佐陛下,再创盛世!” 皇帝闻言沉默不语,看了一眼他身旁的元绮,缓缓开口:“长穆,你的忠心,朕从未怀疑,今日朕也与你说一句实话,先帝临终前,将这天下交予朕手中,曾留下一句遗诏,若想江山稳固,萧淙之,必杀!朕不得不做。” 元穆第一次听说,难怪皇帝登基后,突然对北方事宜一改从前态度。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重重叩首,大声道:“陛下,臣自知接下来的话冒犯先帝,但臣还是要说。先帝在位时,明知祁王私下贩卖官职,收受贿赂,可为了牵制您,提防您外祖家,仍然选择放纵祁王一党,此乃豢养帝国之蠹虫, 臣自入官场便追随陛下,是最清楚祁王一党如何以卑劣手段结党营私残害忠良的,其中不少为先帝授意,臣的父亲便深受其害。臣追随陛下,一直坚信陛下有别于先帝,必定能开创一个富强清明的新朝代。而如今陛下受困于这遗旨,臣以为,以陛下之才,可循唐太宗,自行决策!” “大胆!”皇帝拍案怒斥,“朕的一切皆授于先帝,你竟敢教唆朕,背弃君父,此乃大逆不道之言!” “陛下息怒!”一旁的元绮立即跪爬到元穆身边,进言道,“陛下,自父母去后,我兄妹二人多得陛下庇佑,才有幸走到今天,兄长心中对您的敬意与忠心,您是最清楚的。他是最正直之人,但为了陛下,他甘愿以身入局,诱杀祁王一党,正如他所言,良禽择木而栖,士为知己者死,他相信陛下乃是创世明君,才敢如此。还有我夫君,他何尝不是因为信赖陛下,才孤身范险,为的就是陛下在初登大位之时,献上这份功绩,令陛下天威威震四海,万民臣服!” “陛下之顾虑,小女子也略懂一二,不瞒陛下,夫妻夜话,我也曾探问过他的忠心,可他却道:我是经历过战火之苦的人,天下人不该因我萧淙之的私心而死。陛下明鉴,此言,足可以证明他并无二心!” 皇帝看着元绮,怒意稍减,却道:“从前身在深渊,无可企及,以后呢?有你兄妹二人保驾护航,谁能保证人心不变?即便他无心,外面那些人呢?自朕来郸州,他们心思,朕可是看的清清楚楚。” 元穆挺胸,眼中坚毅无比:“臣愿以性命替他作保,愿以镇国公府满门荣耀,换陛下饶他一命!” 皇帝双眼微眯,透出的一丝神光中带着不可置信和几分震惊:“长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话也出乎元绮意料之外:“哥哥?” 元穆却道:“臣知道!于臣而言,高官厚禄并非臣所求,双亲去世后,臣只愿双亲死得其所,家人平安喜乐,挚友…”说到挚友,元穆掀眼直视皇帝:“得偿所愿。” 皇帝凝视他,而后转而看向元绮,沉声到,:“你兄长的话,都听见了吗?既如此,长穆与萧淙之,朕就只能留一个了。” “陛下,且慢!”元绮一把拉过元穆,跪爬挡在他身前,萧淙之已经生死不明,她绝不能再看元穆有事! “陛下,此事与我哥哥无关。” “朕的首辅大员,为了他要放弃累世荣耀,若朕留他一命,他日是不是也可以对着朕,刀剑相逼?!” 元绮跪伏在地喊道:“陛下,哥哥与萧淙之,无非是君子之交,都是因为我,为了我他才如此!也是因为我,萧淙之得以复兴背地经济,扩充兵力!陛下若是问罪,只问元绮之罪即可!” “问你之罪,事关江山社稷,不是儿戏生意,你一介女流,如何担当?” 姜洹出兵的那个晚上,她就曾想过,救的了一时救不了一世,一旦萧淙之凯旋归来,便是轰动全国的盖世英雄,到时他手握重兵,又有自己的财力与元穆支持,功高震主雄踞一方,难保郸州的老将不起异心。 即便皇帝出兵,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暗枪更难防,唯有彻底让还给他放心,萧淙之才能回得来。 这一切既然从他们的联姻开始,也该由她来承担。她缓缓起身,直视皇帝,开口道“元绮愿献上江南镖盟,贯通南北上路的控制权,为国所用!” 她观察着皇帝的脸色,她深知这价值所在,萧淙之在北方的军队,借着元绮的财力和这条路,只要时间足够,可以不断壮大,一旦打起仗,粮草补给全靠这条路! 见皇帝不语,元绮又道:“此外还有福州采珠珊瑚生意,建州翡翠生意,皆愿献予皇家,添太后与皇后娘娘光彩。” 皇帝冷声回道:“朕在你眼里,就这么好打发吗?” “不,元绮身无长物,唯有这些身家还有些价值,献与陛下是想表明元绮的诚心。陛下心在天下,自然不会为这些俗物所动摇。除此以外……” 她眼中逐渐湿润,却异常决绝,“元绮已身怀有孕,萧淙之全族遇难,最重视亲情,我们母子愿以身为质,此生为囚,他若有反心,陛下可杀我们母子祭旗!” “胡说什么!”元穆连忙拉过她,想要对皇帝圆说:“陛下……” 皇帝却一抬手,不让他说。 元穆一顿,仍然坚持:“陛下。我妹妹年少无知……” 皇帝打断他,问元绮:“此话当真?” 元绮挣开元穆,含泪重重叩首:“我心不改,只要陛下出兵援他,不再计较哥哥的过失,元绮无悔!” “好,朕答应你。” “多谢陛下。” 再叩首,约定已经达成,皇帝当即对元穆下令:“传朕的命令,派秦又天领兵,收复二州!顾庭芳,韩冲为先锋,务必找到萧淙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多谢陛下。”元绮伏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泪已流了满面…… 元穆看着元绮,僵硬地抬起手对着皇帝一拜:“臣,领旨。” 第100章 唯有狼群知晓 时间回到萧淙之斩杀突厥大可汗的那一日。萧逢早已将路探明,兵分三路,在他的引路下一行人直奔西南而去! 一直行到星辰漫天,萧淙之勒马回望,萧逢打马开到他近前:“大都督,怎么了?” 萧淙之望着身后陷入黑暗的茫茫草原,低语一句:“太安静了。” 萧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确实,咱们杀了大可汗,突厥竟然一个追兵都没有,太不寻常了。” 说着话,他目光转回来,落在萧淙之马头上挂着的布袋之中,那正是大可汗的头颅! 萧逢问:“大都督,咱们还继续往前嘛?天太黑了,再往前得燃火把。” “还有多久能到?” “若咱们连夜赶路,明天一早就能到夫人所说的龙脉。” 萧淙之只思索了一瞬,便调整方向,吩咐道:“点火!继续赶路!” 前后侦查的斥候回来禀报,并没有发现突厥的追兵,伏地探听,也没有听见马蹄声。这情况很不寻常,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尽快回城! 队伍点起了火把,夜色中向前奔跑如同火龙狂舞。 后半夜寅时,队伍前方传来潺潺水声,萧淙之下令停下饮水。 队伍于是停在河边,骑兵们逐一下马取水。水流哗哗,掩盖了山坡下细碎却密集的脚步声。 萧淙之耳力极佳,起初虽然没有发觉,但听了一会渐渐便分辨出来,那分明是有人摸上来的声音! “有敌人!立即上马!” 他大喊一声,随即密集的弩箭连发而来。 他用斩马刀挡下,立即勒紧缰绳,调转方向,带领着队伍朝着一个方向狂奔突围! 此时四面八方响起了踏踏的马蹄声,如暗夜惊雷,平地乍响!他知道是埋伏的敌人开始快速收缩包围圈了! “快!冲出去!” 前方已经形成阻击的盾墙,盾牌之间伸出长枪,准备直刺马头! 萧淙之立即勒马,横扫一刀,斩马刀划过盾牌,擦出一串火星子。 但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不少人中了埋伏,已经落马被杀! 包围圈越来越小,萧淙之随机挑起一柄短刀,瞄准了盾牌的缝隙用力一刺,盾牌后的人顺势倒下,露出豁口,立即又被人补上! 此时包围圈外,领头的将领终于出现,却不是阿蒙多,而是婚礼时与萧淙之对面而坐的吐谷浑首领! 他也看到了萧淙之,脸上露出了得逞的阴笑,对手下下令吩咐:“宰了他们,一个不留!” 萧淙之立即下令:“集中力量,随我突围!” 他当即腾空而起,马蹄朝着盾牌奋力一踏,盾牌后五六个士兵合力顶住了第一下。但骑兵队伍很快做出调整,五匹马与萧淙之并列排开,马蹄腾空,对着盾牌反复冲撞! 几下以后,对方终于抵挡不住,战马踩踏着吐谷浑人的身体而过!一时间惨叫声响彻了夜空! 骑兵队伍终于冲破了包围圈,萧淙之不恋战,再次直奔目的地而去。 吐谷浑首领见他逃了,紧追不舍,下令道:“无论如何要杀了萧淙之,只要我们拿到大可汗的头,阿蒙多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这一次被伏,折进去三百多人。天亮时分,抵达龙脉所在山林,已经不便骑马,萧逢对萧淙之道:“大都督,林子里的路我也并不清楚,找到龙脉泉眼还需要时间,吐谷浑紧追不舍,不能再被他们纠缠住了,你先走吧,我带人和马留在这里,拦住他们!” 萧淙之翻身下马,当即做出了决断:“留三百人在这里,拦截即可,不必死斗,拖住一柱香时间,你们可弃马借地势逃脱。萧逢,你随我一起进去。” 萧淙之这回挑选的骑兵,皆是家人因战乱而死的死士,无一人退却,只见骑兵小队的将领站出来对萧淙之抱拳:“有幸追随大都督杀到此地,斩下狗贼头颅,我等大仇得报,已经无憾!大都督放心前行,只要我等还有一口气,绝不让那些外狗,再进一步!” 萧淙之从马上解下大可汗的头颅,伸手用力拍了拍那将领的肩膀:“若是没死,就来昱州。” “定不负大都督所托!” 萧淙之没有多言,提着头颅决然转身,进入密林。剩余两百多人也追随他而去,那将领与留守的三百人立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 待所有人进入完毕,骑兵将领便下令,将战马一字排开,吸引敌人注意。 最终,吐谷浑人和骑兵队的战士尸体在进山的口子外堆成了小山包。留下的三百人和所有马匹,均无一生还。 吐谷浑人见到这座由人与马的尸体堆成的小山,望而却步。 后来,万凛手下的人将这一幕禀报时,他为免元绮担心,只说了人数却没有描述具体景象。 而萧淙之在昱州,没有等到一个士兵归来。或许,在他解下大可汗头颅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结局。 是夜,草原上起了风,血腥气弥漫百里,引来了狼群分食。 他们生命燃烧的尽头究竟有多壮烈,也唯有狼群知晓…… 第101章 穿过黑暗,霞光漫天 萧淙之进入森林后,凭着记忆力的路线,艰难地判断。好在有萧逢,熟悉植被生长规律,根据树叶长势,寻到了一条小溪,顺着溪流一路寻找,在山腰处,终于找到了元绮曾经说过的河谷。 此时天已经大亮,浓雾在山间弥漫,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 萧淙之进入河谷之中,环顾四周,在一片阔叶矮植被旁,捡到了一枚贝壳。 塞北何来贝类,他略微思索,挥动大手,拨开了密密麻麻的树叶,果然别有洞天——树叶后掩藏着一条极隐秘的小路,萧淙之对萧逢喊道:“在这儿!” 众人于是跟随他钻入,又走了约五十米,终于见到了一汪冒着热气的温泉。 萧逢蹲下捡起贝壳,疑惑道:“按理说,这里没有贝类,这贝壳被清洗过,倒像是有人故意放在这儿的。” 萧淙之心中明了,元绮在福州是有海上生意的,特意用南方的贝类来提示,她这是为他探过路了。他接过萧逢手中的贝壳,一起藏入怀中:“是我们的人留下的。这条路安全。” 正说着,他将装有大可汗头颅的布袋系在腰后,吩咐道:“下水!” 随即,他纵身一跃,跳入温泉池中,池水越往下越烫,而他身后的水面上,下水的身影越来越多!第一批,下了起码五十人。 为保险起见,本该让斥候先下水查探,但时间紧迫,他相信元绮,因而自己领队下水! 憋着一口气,大约下到两人深的水底,果然看见一处洞穴。他没有迟疑,第一时间游进去。萧逢紧随其后,也跟了进去。 起初伸手不见五指,但越往里,水却越浅,黑暗之中,萧淙之出水深吸了一口气,站稳了脚。他摸着洞穴石壁,一寸寸向前。逐渐脱离了温泉水。 “大都督。别冲太快,我来探路!” 是萧逢追在身后喊。 可萧淙之却不听:“别磨叽,抓紧通过。” 说话间他的脚似乎踢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他蹲下身一摸,竟然是个布袋子。摸索着打开,竟然在里头找到了一个火折子。随即点亮,包袱里还有蜡烛和干粮,他立即点燃,山洞中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有了这一丝光,他终于看清这个洞穴,是向上延伸的,约一人多高,可同时并行两人。在看地上,还放着好几个包裹,他立即吩咐萧逢:“传给后面的人。” 他加快了脚步,后头的人也逐渐跟了上来,星星点点的光亮串成一串,在洞穴里移动。 萧逢觉得此行太过顺利,就如同有人暗中指引一般,便问萧淙之:“大都督,这里怎么会有火种?该不会是个陷阱吧?” 火苗跳跃,光影照在他脸上闪烁,照亮了他牵起的嘴角,萧逢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却道:“是我夫人安排的。这条路,也是她找的。” 萧逢恍然大悟,难怪他刚才竟然毫不犹豫下了水,也不派个人先探查一番,原来早有准备了:“难怪,原来是夫人,既然留了火种,还是干燥的,说明他们已经探过路,前方一定有路出去。” “走吧,这条路吐谷浑人不可能知道。” 二人的对话在队伍里传开了,不由也多了几分信心。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洞穴前方看到了微光,萧淙之加快脚步,一口气冲了出去,竟然是在山另一面的阳坡上! 出来了? 出来了! 身后逐渐响起劫后余生不可思议的惊叹:“大都督,再过两座山,就到昱州了!” 萧淙之攥紧了手里装着大可汗脑袋的袋子,多日未眠的双眼中遍布血丝,瞳孔却坚定不移望向远方…… 没了马匹,萧淙之带着人又在原始森林中走了一天一夜,这山就如元绮所说,遍布珍稀草药与异兽。昱州多年无人采珍,从前的小路已经被植被覆盖,但萧逢依然发现了一条最近有人行走过的痕迹,那痕迹旁边的树上,用极细的丝线悬挂着一枚贝壳:“大都督,是贝壳!” 萧淙之伸手摘下贝壳,放在掌心看了一会,收进怀中:“这边走!” 顺着指引,他们发现了从前采珍人临时的落脚点,里面放着干粮和水囊。数量不多,萧淙之自己没有用,让手下人分了抓紧往前走。 一直到夜幕降临,走了一天一夜的队伍终于走出森林,再往前,就是昱州所在了! 此时大可汗的头已经开始肿胀,泡过了温泉水,五官浮肿,好在气温不高,尸气尚未散发出来。萧逢来到萧淙之身边:“大都督,我来拿吧。” 萧淙之却道:“不必。”他望向不远处的昱州城,又道,“城外有巡逻的突厥人,随我伏击他们,杀入城中。” 萧逢知道真正的好戏马上就要开始上演了,虽然不眠不休好几日,却还是渐渐兴奋起来:“是!” 于是他带着人,悄悄摸到了城外二十里,待到寅时,最困的时候,伏击了突厥的巡逻兵。杀了六十人,劫了二十匹马。萧淙之下令换上突厥兵的衣服,骑着马进城,其余人在外等候时机。 翻身上马,驰骋而去,风中已有了牧草的水气。天光将亮,水雾被朝阳驱散,霞光满天绵延十里。 萧淙之穿越漫长的黑夜,终于迎着这霞光来到失落已久的故城之下。 他想起新婚之夜,他问她是否有小字,她道,朝云若绮,前路灿烂。这是老国公对女儿此生的美好祈愿,他为此也在冬祭那日为她准备了一场花火,那打铁花的人对她的祝愿便是:愿贵人前路灿烂。 是啊,前路灿烂,眼下可不就是绚烂无比? 因为她来到他的生命之中,原本一潭死水的命运齿轮开始转动,他有幸爬出深渊泥沼,得见霞光漫天。她便是他生命中那一轮驱散迷雾的朝阳! 想到这里,萧淙之夹紧马腹,加快了速度一骑绝尘! 他要回到她身边,兑现他承诺过的光明未来,为此,他要不惜一切,速战速决! 第102章 大都督万岁!!! 昱州的孙午曾是昱州团练,昱州沦陷后,部队被打散,一直到顾竟清召集三州军民联合抗外,他响应号召,在昱州动员募兵。时至今日,也一直为萧淙之效力。 此人年岁与萧淙之的父亲相仿,虽然不及顾竟清手下一众名将,却忠贞不二,办事谨慎可靠。 萧淙之出发前便已经安排将孙午与苍州的祁宗仁,集中力量,一旦他斩杀大可汗,立时就会开战,到时长穆与姜洹回援,内外联手,他要在第一时间内,夺回二州! 披着突厥兵的行头,他们六十人进入昱州后立即换装与孙午在一间米铺中碰面。 六十人太过显眼,孙午装作米铺老板的模样,借着搬运粮食的由头,雇佣了他们,顺势将人带到了仓库之中。 推门进去,昱州从前的将领皆恭候多时。 “末将,参见大都督!” 萧淙之虽然身穿平民衣服,摘下斗笠露出一双英武的眉眼,光凭气势已经足够让人臣服。他加下后腰上的布袋,举到众将领面前:“突厥大可汗已经伏诛,接下来夺回昱州、苍州就看诸位了。” 一众将领无论青年老少,皆下跪垂首,高声道:“末将以命起誓,夺回二州,一雪前耻!” 三日后的夜里,经过萧淙之的部署,先由留守在城外的两百余人发起佯攻,吸引兵力。城内一万兵马集中力量攻入突厥主营,擒下突厥王子。一旦控制住城内,当即点燃狼烟,到时郸州兵马,即便元穆与姜洹赶不及,还有秦又天和韩冲。 秦又天或许不会救萧淙之,但开了战,他这个代理都督就不能坐视不理,何况萧淙之从未透露过自己会在昱州骑兵。 一切如他所安排的顺利进行,当夜出发前,孙午来到萧淙之身边问:“大都督,咱们要不要等一等?” “等什么?” 孙午道:“咱们杀了大可汗,照理说突厥应该怒不可遏围剿咱们,可昱州城内却异常安定,会不会是个陷阱等着我们跳?” 萧淙之道:“来的路上,我也觉得奇怪,不是阿蒙多的追兵,却是吐谷浑人。吐谷浑虽然表面臣服突厥,但私下一直对突厥不满。此次肯如此下血本来杀我,恐怕是阿蒙多隐瞒了大可汗的死讯,被吐谷浑人瞧出了端倪。否则大可汗死讯一出,昱州与苍州的两个王子,就该奔回去,和阿蒙多争大可汗的位置了,比起我们,那对他们来说更重要。” 孙午思索道:“大都督说的有道理,吐谷浑领地并不在昱州附近,若是要用兵,昱州的突厥兵更近。既然如此,趁着突厥人还没醒过味儿来,咱们一举拿下二州,反而少了阻碍。” “不错。要快!” 当夜萧淙之带人攻入了曾经的昱州刺史府,顺利擒获了突厥王子。 他带着人登上昱州城墙,眼见苍州方向狼烟已经点起,这说明苍州也已经顺利夺城。 然而就在即将点燃昱州狼烟,通报郸州之时,吐谷浑两万大军突然杀到! 此前的突厥已成一盘散沙,吐谷浑人却是有备而来。没多久,昱州便被吐谷浑人占了,萧淙之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只能带着突厥王子且战且退,重新隐藏起来,以待时机。 夜里,萧淙之静坐粮仓之中,身旁的将领都躲入地下正在休息,唯有他盘腿而坐,闭目沉思。 在他的计划之中,突厥人本该猛烈反扑,但阿蒙多隐瞒了大可汗死讯。如今换成了吐谷浑人来袭,虽然出乎意料,却也能够应对。他本就计算好了,拿下二州后,等援军到来,一切便可成了。 如今也是一样,郸州一直有斥候侦察二州情况,狼烟虽未点燃,但只要多撑几日,援军到来,结局还是一样的。 就这样,萧淙之带着人躲避着吐谷浑人的追杀,昱州封了城,援军却毫无消息。 走投无路之际,他终于想到了最坏的情况——帝王疑心,让他送公主和亲本就是要他的命,如今困在昱州,不就是杀他萧淙之最好的机会吗?若此番放他回去,功高震主,家财万贯,试问哪个皇帝睡得着觉? 想到这里,他忽然苦涩又无奈一笑——飞鸟尽,良弓藏,他又岂会不懂? 若是从前,收服三州,心愿已了,他或许愿意成全,但如今不同了,他有了新的家人,那人是驱散黑暗的朝阳,是他此生都放在心中珍爱之人,为了她,他必须回去! 黑暗之中,他骤然掀眼,这一回,天子依然抛弃了他,可他不再是当年年少势弱的书生了,他是关外的杀神!他要凭自己的力量,夺回失去的一切! 就在这时,他等来了姜洹,虽然只有五千人,但到了萧淙之手中,又多了几分胜算。 他让孙午将大可汗已死,中原大军即将到来的消息传了出去。 吐谷浑人信以为真,又加上姜洹造势,五千人反复佯攻挑衅。吐谷浑人本就背着突厥人来的,一旦突厥人与中原援军到来,哪个都不会放过他。 一时间昱州乱作一团,萧淙之趁乱,带着人杀上城墙。六千昱州将士,加上姜洹带领的五千援兵,对战两万吐谷浑人。从明日高悬杀到了夕阳染血。 身后尸骸遍地,每一个人都像是从血池子里捞出来的,萧淙之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最后吐谷浑人也并没有被杀尽,而是战况太过惨烈,再坚守下去,也已经没有意义,于是弃城而去了。 太阳落山后,姜洹缓缓走上城墙,来到坐在尸山上的萧淙之身边。他瞧了一眼萧淙之脚下的尸体,虽然自己也身经百战,但还是不由一震,这数量,难怪他会被称为关外杀神! 只是二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互相看着谁也没说话。 此前一直是孙午的探子在与姜洹联系,吐谷浑人查的紧,探子被杀了不少。眼下二人在昱州初次相见,萧淙之开口问道:“只有你来,皇帝这是想要我的命了?” 姜洹“嗯”了一声。 萧淙之笑了一声:“那他要失望了。” 姜洹道:“皇帝囚了顾将军和韩冲,对元穆避而不见,虽未下明令,但态度已经摆明了。” 萧淙之没说话,连元穆都说不上话,她一定急坏了。 他当即便扶着斩马刀起身要走,姜洹拦他:“你干什么去?” “回郸州!” 不仅是为元绮,他更加明白,昱州空虚,唯有他活着回去,才能调动兵马,这是彻底夺回二州的办法,即便再累他也必须回去! “你就这么回去?”他的意思是昱州还有诸多事宜等着他。 萧淙之却头也不回地撑着斩马刀下了城楼:“你留在这里替我。” 只留下这一句话,姜洹见到城下火光照亮之处,萧淙之已经翻身上马,马侧挂着那只装着大可汗人头的布袋换成了木盒——这么多天以来,那人头腐烂发臭,他却始终没有假手于人。萧逢将人头装进密封的盒子里,防止尸气外泄,他打完这场仗,第一时间就带上了它,他要亲自带回去,告诉所有人,雪恨的时候到了! 又是一天一夜,太阳升起又落下,在第二日的清晨,他终于靠近了郸州。 就在此时,他已经数日不眠不休,又经历了一场持久的厮杀,再强悍的身体,此刻也已经精疲力竭。 可这时朝阳升起了,朝霞绮丽而梦幻,美得使他分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她仿佛就在眼前,成为他意识中唯一牵引着他向前的力量…… 就在秦又天整军准备出发之时,一匹黑色骏马飞驰入郸州城,马上之人高举着大可汗的头颅横穿街巷,直奔军营,这一路上他高声喊着:“突厥大可汗已死,二州光复!” 郸州城中的百姓,起初懵然未觉,直到有人看清了马上之人是谁,才恍然大悟! 消息一瞬间在郸州掀起惊涛,源源不断振颤着郸州百姓的心,而随着这声音传入军中,士兵们将高举大可汗首级的萧淙之包围在练兵场上。萧淙之所过之处的所有士兵与百姓,皆高喊着一句话: “大都督万岁!!!” 殊不知此时的皇帝,也在人群之中,听着军民高呼万岁,看着他身骑骏马高举首级,犹如战神在世! 那呼声也传入元绮元穆的耳中,元绮奔出来,和皇帝一起被挤在人群之外,她终于看清了人群中央那高坐马上的他,举着首级,满身血污。 他终于完成了心中夙愿。可她却觉得心痛难当,那万岁之声如同利刃刺进耳里。她心中害怕极了,潮水般的喊声逐渐淹没了她心里反复说着的那句:“别喊了,别喊了,别喊了…这会要了他的命…” 马上的他也看到了她。 她不管不顾地挤入人群,伸出双手用力地拨开人群朝他而去!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唯有她不断向自己哭喊而来的身影,他提着首级的手松开,首级当即掉落。他倾身去拉她,身体已经没了知觉,当即堕下马来。 跌进了熟悉的怀里,他终于可以歇下了,闭上眼之前,他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呢喃道:“我回来了……” 第103章 今朝一别,此生无缘 萧淙之被抬进主帐,傅颛带着医师开始为他诊治。 而元穆与元绮看着躺在床上的萧淙之,脸上却愁云遍布,尤其是元穆,他看着身边的元绮,已经预料到即将会发生的事情,对于妹妹,他不仅不忍,还于心有愧。 但元绮见到萧淙之的状态逐渐平稳,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深了,反而露出坦然决绝的神色。 她转而对元穆道:“哥哥,咱们去见陛下吧。” 兄妹二人于是来到皇帝帐外,元绮高声道:“元绮求见陛下!” 小太监出来,揭开帘子:“二位请。” 比起上一回的急切,兄妹二人这一次稳步走进帐内,向皇帝跪下行了大礼。 皇帝对元绮道:“看来天佑萧家,朕还未派出援兵,他就回来了。” 元绮却道:“陛下乃是真龙天子,驾临北地,此番他能顺利生还,也多亏了陛下真龙庇佑。元绮此来,是来拜谢陛下的。” “此话怎讲?” 元绮俯身重重叩首:“多谢陛下能容下他,如今他已经回来,元绮当信守诺言,为质为囚,请陛下处置。” 皇帝转而看向元穆,问他:“长穆以为呢?真舍得你妹妹?” 元穆垂眸,身影落寞,往日英姿勃发的年轻宰辅,此刻竟显得单薄无力,但他心中清楚,若萧淙之真为皇帝所救,或许还有转圜余地,可如今,在那一声声“大都督万岁”之后,她只能用自己的命去保他了。 “臣以为,再好的马也需要缰绳,猛虎需要戴上镣铐才能殿前献艺。我们兄妹二人,得陛下多年庇佑,绝无二心,如今既然能为陛下所用,绝不退却!” 皇帝凝看他许久,手中紧紧捏着那串常年盘握的小佛珠,最终,他松开了念珠,叹道:“长穆,朕没有看错你。” 元穆俯身一拜:“臣唯有一求,此后我们兄妹分别,求陛下善待我妹妹。” “这是自然。朕会安排你妹妹到观中别院独居,清静待产,此事隐秘,越少人知道,对她越安全。” “多谢陛下。” 元绮也拜谢:“谢陛下大恩。” 皇帝摆摆手:“去吧,收拾收拾,即刻出发。” “遵旨。” 待二人离去,皇帝立即下令,韩冲顾庭芳,带兵出发,分别驻守昱州与苍州。 元绮第一时间奔回帐中,萧淙之仍在昏迷。元穆与荔云留在外头等候,给他们夫妻最后的独处时间。 医师说他没有致命伤,但是太过疲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她用自己的衣袖轻轻擦掉了他额头发际沾染的血液,又无言凝视许久,过往种种浮现眼前。忽觉恍如隔世。 人生在世,如同黄粱一梦,她梦中有他,虽然如花火一现,往后皆余空寂,也已经足够了。 她摘下了手上那枚玉镯,与一封早已写好的和离书,塞到被子里,放在他手中,却在他手中看到了三枚小贝壳,那是她的记号…… 人生无常,从来情深缘浅,今朝一别,此生无缘,余留此物,以解相思。 她吻别萧淙之,唤来了荔云。 荔云已从元穆处听说了原委,已经红了眼眶,走进来问元绮:“夫人,咱们非走不可吗?” 她的目光始终留在萧淙之脸上,仿佛要将他的面容刻进记忆里:“走吧,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这笔生意,很划算。” “那我替夫人收拾行李。” “不必了,荔云,你跟着哥哥回上京吧。” “夫人您胡说什么呢,我怎么能丢下您一个人!” 元绮起身拉她到眼前,擦掉了她的泪水:“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的结局了,你还年轻,不该跟着我蹉跎光阴,就算你与韩将军不合适,还会有更好的姻缘的。” “不,夫人,我从小就跟着你,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傻丫头,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我不过是去修行,何况还有这孩子陪我。”说着她的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荔云看到那位置:“那我更不放心了,孩子出生怎么办,谁来照顾他,我必须跟着夫人。什么情情爱爱,夫人与我从小相伴,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您对我更重要了。” 元绮也红了眼眶,哑声问:“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好。” 来送元绮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先帝贴身的金公公。还以为他已经功成身退,没想到还在替皇帝办着私事。 他是外来的,能这么快来接人,说明皇帝早就将元绮的话听进去了,她逃不掉! 离开前,正碰上韩冲与顾庭芳整军准备出发,荔云远远望着马上的韩冲,元绮能明白她的心思,于是道:“去送送他吧,告个别。” 荔云迟疑了一下,对金公公行礼请求,金公公是人精中的人精,他知道如今萧淙之今非昔比了,未来变幻莫测,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只是特别交代:“姑娘抓紧时间,只是别说错了话才好。” “公公放心。” 荔云于是一路小跑至韩冲马前,韩冲远看一眼,见到元绮与一老头带着人站在远处,一时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问荔云道:“荔云姑娘,这是怎么了?” 荔云极力忍耐喘着粗气:“韩…韩将军……” 韩冲翻身下马,将人拉到一旁:“急什么,慢慢说。”还将自己的水囊递给她。 荔云捏在手里,喝了一口,已经缓过来,嘴唇触碰到水囊,也是他曾经触碰过的。 她抬眼望着他,眼中不可言说的情愫与不舍:“没什么,只是想来与将军道个别。” 韩冲笑道:“我去不了几日,很快便回来了。” “嗯。” 韩冲瞧她今日有些古怪,于是低声问:“这是怎么了?有人惹你不痛快了?” 她摇了摇头,见到他低语时微微低下头,来到自己眼前青青的胡渣:“将军。” “嗯?” 她踮脚在他侧脸留下一吻:“就此别过。” 还没等韩冲反应过来,她已经快速跑开! 不远处的士兵见到炸开了锅,纷纷对着韩冲起哄,顾庭芳却怕他耽误事情,喊道:“磨蹭什么,赶紧上马!” 韩冲摸着自己的侧脸她吻过的地方,心中升起异样的感觉,看着她跑远的背影,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也没有深想,转身上马,接收昱州。 元穆牵了一匹马来,送元绮离开,走到黄昏时分,金公公停了脚步,劝他:“国公爷,就送到这儿吧,您放心,大都督夫人我一定照顾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保准儿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您在担心也无用,陛下已经下旨了,就到这儿吧。” 元绮对金公公道:“公公,让我与哥哥说几句吧。” “也好,夫人,您劝劝国公爷吧。” 兄妹二人于是并肩在夕阳下的草原上边走边说着话。 元绮知道他心中不好受,反而故作轻松地与他说起家常:“嫂嫂再过几个月,应该就要生了吧?” “嗯。她一直在娘家待产。” “那可是我们元家第一个孩子,哥哥可想好名字了?” “还未。” “哥哥公事繁忙,日后别忽略了嫂嫂才好。有了孩子更是如此,需要父亲的陪伴。” 元穆停下了脚步,面带愧色:“阿绮,哥哥保证,不会让你受困太久。早晚有一天,你们也能一家三口团聚。” 元绮轻轻笑了:“无妨,他若被问罪,元家也难逃株连之罪,如今最好,大家相安无事。哥哥的决定是对的。” 作为亲手交出妹妹之人,元穆无言以对。 元绮看着他颓然的模样,轻唤了一声:“哥哥。”也忍不住哽咽起来,却还是强撑着,“元绮有兄长如你,淙之有至交如你,是我们之幸。愿哥哥往后,大展宏图,幸福美满。至于我的事情,不必提起了。” 元穆眼中亦有泪光,兄妹二人相拥道别。长风吹拂衣袖,猎猎作响。 “就送到这儿吧。” 萧淙之足足睡了三日,醒来时,韩冲与顾庭芳已经接管了昱州与苍州。顾庭芳不愿见姜洹,选择驻守苍州,郸州则由秦又天坐镇。 外头练兵声传来,萧淙之却觉得有什么不同,总觉得空了许多。 元穆来看他,萧淙之第一句话便是问:“她人呢?” 元绮留下来的镯子和和离书已经被元穆收起,他来到萧淙之床边,按住他别下床:“我送她回扬州了。这里战乱将起,不适合养胎。” 萧淙之睁大双眼,怔住语言,如太惊喜被噎住:“她……养胎?” “嗯。”元穆回避了他的目光,“你的身体如何?还能继续领兵吗?” “无妨,我睡了多久了?” “三天。” 萧淙之起身下床,脱下里衣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势问道:“如今战况如何?阿蒙多有动作了吗?” “昱州已由韩冲接手,顾副将在苍州。二州已经收回,大可汗的死讯传出,突厥的两位王子又都在你手中,如今阿蒙多反倒成了新任大可汗了。吐谷浑此次战败,已经顺势倒向了阿蒙多。如今集结了大军,即可就要开战了。” 说话间萧淙之已经重新穿上衣服,披上盔甲:“姜洹人呢?” “他擅自出兵,本该重罚,念在他勤王有功功过相抵,陛下派他去当先锋,他却辞去了云麾将军一职,去苍州了。” 萧淙之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深邃,低语道:“擅自出兵?” 元穆感受到他身上的戾气,走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淙君,大敌当前,安心打仗。” 萧淙之深看元穆,什么也没说,提起斩马刀阔步走了出去。 军中上下见到萧淙之,那眼神中的敬仰与崇拜溢于言表,尤其是年轻人,萧淙之带回大可汗头颅的场面,就像神话一样刻在他们心中反复瞻仰。 有几个士兵来同他行礼,萧淙之微点头,沉着脸,提着斩马刀直往皇帝的营帐而去。 守卫是秦又天的御林军,但并不敢拦他——就在所有人以为他必须要御林军出手援救的时候,他独自一人,不仅杀了大可汗,还夺回了昱州和苍州,如此功绩,开国以来谁能比肩!? 小太监却不一样,拦着他女气道:“大都督别着急,奴才这就去禀报。” 萧淙之没有废话,当着御林军的面一把将人拎到一边,直接走了进去。 皇帝当然听见了外头的声音,此刻端坐在高位,盯着步步逼近的萧淙之。 身后的小太监追上来:“大都督,您不能这样硬闯啊。” 萧淙之立住,已经走到皇帝面前。皇帝抬了手,小太监识趣地退下了。 “朕还想去探望大都督的伤势,想不到你就这么气势汹汹来了,看来并无大碍。” 萧淙之没有跪也没有行礼,左手握着尚未出鞘的斩马刀,挺身而立:“自然无碍。只是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陛下。” 皇帝看了一眼他握刀的手:“你是想问,朕为何不出兵?” 他双目锐利如刀,盯着皇帝,等他的说辞。 皇帝道:“你可知先帝临终前对朕说了什么?” “难不成先帝早就料到臣会被困昱州?” “先帝说,若想江山稳固,萧淙之,必杀!” “哈哈哈哈哈哈”萧淙之大笑,“想不到先帝如此看得起我。弥留之际还以我为患。” “先帝一生,疑心深重,至死不肯放权,他为什么提防你,你心里应该明白。” 萧淙之向前一步,已逼近皇帝面前的书案,他一身血腥戾气,语气威胁:“那如今我回来了,陛下打算怎么办呢?” 面对他,皇帝没有丝毫胆怯,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回答:“你回来之前,朕就已经下令,令秦又天带领顾庭芳与韩冲,前去支援。” 这话并不能打动萧淙之:“这么说,陛下是要违抗先帝旨意了?” 皇帝冷峻一笑:“你可知为了救你,长穆与朕说了什么?” “洗耳恭听。” “长穆说,先帝无德,要朕拂逆遗旨,自行抉择。他愿为你作保,以元家满门荣耀,还你一条命。还有你夫人……” 说到此处,皇帝终于看到他眼中有了动容,虽然十分隐秘,但还是被他察觉了。 有些事不必现在让他知道,但却可以试一试! 皇帝继续加码:“你夫人已有身孕,跪着求了朕两日,朕于心不忍。为元穆有一句话说的好,君子论迹不论心,既有功无过,自然当救当赏。大敌当前,朕不愿见内乱四起,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已决心,不尊先帝遗诏,只以功过人品论功行赏。你既然回来了,等打完这一仗,朕封你为正一品辅国大将军,顾萧两家逐一追封。”说到这,萧淙之眼中分明没有太多波动,于是皇帝又道,“到时你的孩子应该已经出世了,你难道不想给他一个平稳安定的家吗?” 萧淙之闻言退了一步,眼中锐意终于消减几分——果然,安静说的没错,元绮就是拿住他的关键! 第104章 我看不明白的是你! “陛下胸襟,能纳山河。”萧淙之丢下这么一句话,无论是否讽刺,终归,他是向皇帝低了头。 待离开帐中,秦又天正在帐外等他,萧淙之迎面走上去,对他道:“姜洹和我说了。多谢。” 秦又天并不居功:“保家卫国,是军人的天职,不必谢。这回是上天助你,阿蒙多隐瞒了大可汗死讯,才只有吐谷浑围杀你,若是换成突厥大军,就是算上姜洹,也无济于事。接下来的硬仗,你可得想好怎么打了?” 萧淙之没有多言,只说了一句:“我自有打算。”便匆匆离开。 午间,他逐一召见了各路将领,汇总了这段时间的情报。之所以逐一召见,自然是因为皇帝在此,他若是要集中召集将领,就不得不当着他的面儿了,但经过这一遭死里逃生,有些消息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更安全。 待所有人禀报完毕,萧淙之私下唤来了萧逢。 “大都督请吩咐。” 萧逢一直在外替他办事,鲜少有人知道,比起韩冲有些事他办更方便:“你连夜离开,替我办两件事,一,去靖州传信庞统,命他十日后领兵至昱州城外一百里,这是地图与部署,你拿去给他。二,去扬州。” 萧逢问:“去扬州,可是如从前一般暗中保护夫人?” 萧淙之却道:“你去查,她到底是不是在扬州,若是不在,就去上京找。” 萧逢意识到事情不对,立即抱拳:“萧逢领命!” “你留在突厥的探子还有几人?” “若是没被发现,应当还有三人,此次我追随您回来,以防万一,其余几人都没有动,就是留作此时供大都督差遣。” “好,你留下联络方式。” “是。” 萧逢退出去,见到元穆站在外头,躬身行了礼便走了。 元穆于是进去问萧淙之:“方才那是谁?” 萧淙之回答说:“是我在突厥的探子,我派他回去刺探情报。” 元穆没有怀疑,萧淙之起身。他议事的营帐与休息的是分开的,此处议事,有客座可以烹茶,他于是请长穆坐下,亲自煮了一壶茶。 元穆瞧他,除了杀意比平时浓烈外,沉稳得当,看来还并没有发现元绮一事,便与他说起正事:“你今日独自召见各位将领,恐怕陛下心中不悦。” 萧淙之往茶壶里下茶叶,满不在乎:“无妨,我刚见过陛下。” 元穆自然知道他擅闯皇帝营帐一事,刚出来就召见所有将领,却连自己都没有通知,因此他才要来与他说一说:“你如今今非昔比,更该事事谨慎。” 萧淙之开门见山:“先帝遗诏一事,你可知道?” 元穆愁眉不展,点了点头:“我也是刚知道。” “那朝若呢?她是否知道?” 元穆眼中多了一丝警惕:“嗯,好在陛下最终答应出兵,只不过还没出发你就回来了。” 萧淙之放入了茶叶,收回手随意搭在自己膝盖上,静等水开:“长穆,你当初为何选择奕王?” 他移开视线,看向空处,仿佛想起了久远的事情:“想必你已经知道,当初我双亲遇害乃是先帝授意祁王所为。一来两王相争,我若想重振元家,就必须得选一边。二来,当初与我父亲一同主张开战的,除了你外祖,便还有奕王,政治立场上,他与我父亲一致,且也是他们遇害后,唯一主张追查真凶之人,对我们兄妹也照顾有加,你呢?你又是为什么?” 他轻笑一声,含义不明:“祁王早就与突厥勾结,我不可能选一个叛徒。” “是了,你与我父亲早有渊源,你能扭转乾坤,也是从阿绮嫁给你开始。”元穆说着说着,忽然带了一丝伤感,说起了往事,“从前父亲总说,朝若不必懂政治人心,生意算计,只需要做个天真女子便可。父亲当年为你们议亲时,我正在麓山念书,因此未能相识。还记得她懵懂无知,来信说见了一位清俊公子,不知姻缘为何物,只觉得如兄长一般。后来接手家里的生意,账本也看不懂,愣是从头开始学。” 说到此处,元穆红了眼眶,却还是强忍着:“我不是一个好哥哥,为了我的仕途,让她年幼承担家中生意,年少时她常受皇子公主排挤,我无法为她出头,成婚后多番遇险,我也无法为她遮挡。父亲曾说,朝云若绮,光明灿烂,此后元府上下无人再唤她小字,徒惹伤心。我始终没能像父亲一样,让她无忧无虑。” 兄妹情深,他知道元穆是坚毅之人,从不轻易动情。 于是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长穆,人总有身不由己无能为力的时候,可如今不同了。” 元穆立即醒神,从伤感中抽离:“正因如今不同了,我们更要谨慎。尤其是你,我说这番话,是想让你明白,我们两家紧密相连。无论如何,你也得顾忌妻子和孩子。我不愿妹妹,再因你我而余生不安。” “自然。”萧淙之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饮下一杯,“你已位居宰辅,等我打完这一仗,世间无人敢再与她为难。” 这话元穆却反而更加紧绷,压低了声音,质问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淙君,你不是狂悖之人,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眼帘一掀,直刺元穆,似要将他看穿:“长穆到底想劝我什么?” 今早刚闯过御帐,如今再说这些,若是传出去,元绮的付出岂不是白费了? 元穆于是耐着性子再次说道:“你如今已立下盖世之功,又手握重兵,你回来那日,郸州军民在喊什么,难道忘了吗?淙君如此言行,究竟是不明白,还是另有野心?” “长穆,我看不明白的是你。”他将喝完的杯子,重重定在几上,“你以为陛下回心转意是因为你们愿意牺牲一切?那我问你,此次上京勤王,为何不重用西北兵?是真调不动人?还是不敢调?” 元穆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今日陛下说,要封我为辅国大将军,这位置为何给我?难道真因为我如今的战功?” 元穆回道:“论资历和实力,都该是陛下的舅舅,西南的荣威大将军,长孙信。” “不错,先帝生前为何扶持祁王,就是为了防着长孙家。如今呢?陛下一登基,长孙信还未回上京,他已经御驾亲征。他闭门多日不见你,根本不是因为先帝遗诏,而是自己也在权衡,究竟是留我平衡长孙家,还是借这个机会杀了我。” 萧淙之再次替自己斟满,又分一杯茶水给元穆:“论兵力,如今唯有我与长孙家旗鼓相当!”杯底重重击在茶几上,发出闷响,敲醒了元穆。 他忽然垂首闭目,仿佛悔恨极了,但又渐渐清明,形势如此无可回转——皇帝要的是平衡,若元绮不交出生意,则萧淙之实力假以时日就可以盖过长孙家,唯有自行割肉,才得以平衡。 “事已至此,起码再打完仗之前,陛下不会再动杀心。我还是那句话,不可操之过急,凡事低调谨慎,不为你自己,只为了你的妻儿。” 他端起他递来的水,一口饮尽,起身离去,那背后无比沉重。 而萧淙之却盯着元穆那只空杯,陷入深思——长穆以为是自己劝动了皇帝,那必是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那代价足以让长穆乱了阵脚悔恨无极,自然也能要了他萧淙之的命! 答案呼之欲出。 他如今可以当作不知道,等他打完这一仗,势必要讨回来! 天色渐暗,草原上大风不止,元绮已经向南即将走出草原。回头望去,今日没有夕阳,唯有阴云遍布。 草已经长到在风中能够起伏成浪,想来再过不久,中原的养马场,就会养成了。 她想起锡林,想起与他一同看过的星辰与朝阳,恍如隔世。 她终究没能见到他口中丰美的中原养马场,他也没喝到她答应的龙井。 人的一生,峰回路转,出其不意,相识不足一载,却已经颠覆了彼此的人生。 她曾经说过不愿成为为情而飞蛾扑火的女子,可如今也已经烈火焚身,也许人生最重要的,不是趋吉避凶,步步为营,而是为所爱之人,行值得之事…… 于此同时,突厥的大本营中,阿蒙多召集了各部落首领议事,正说到开战先打哪,室韦的首领却跳出来指责吐谷浑和阿蒙多,一说阿蒙多的两个兄弟还在萧淙之手上,他不仅隐瞒大可汗死讯,还不营救兄弟,反而自诩为王,二则是指责吐谷浑,苍州的突厥三王子,生母是吐谷浑首领的亲妹妹,有这层关系,他居然不顾亲人安危,妄图私占二州。 实则突厥前大可汗所生的儿子,大多都是与这些部落联姻所生,也正因此,他才能统一草原,如今轮到阿蒙多上位,不服的人自然比比皆是。 但突厥的兵力始终胜过各个小部族,且不说大可汗之位,阿蒙多继任突厥大王,是完全合理的,此刻话语权自然也是最大。 他如今最头疼的便是要与萧淙之打仗了,哪还有心思担心那两个要和自己抢王位的废物兄弟,于是骂道:“去你妈的,现在是什么时候,姓萧的就快打过来了,你还在这担心那两个没用的东西。本王告诉你,要么乖乖臣服,要么,老子杀萧淙之之前先杀了你!” 室韦首领大怒,却也无可奈何,场面上的首领皆知当下形势严峻,无一人替他说话,他气得直跺脚:“那萧淙之还不都是你们兄妹惹下的祸!当初要杀就直接杀了,不仅让他反咬一口夺了郸州,还日渐壮大,现在好了,你们说和亲,送公主去都一年了,亲也没成,这到底怎么算?” 说起月姬,阿蒙多更加恼怒:“老东西,本王没必要跟你解释!” 吐谷浑首领也劝他,眼下还是先想想怎么打赢这场仗再说吧。 就此不欢而散,阿蒙多气恼地回到帐中,嘉柔已经备下热水等他。 “大王,这是怎么了?又是哪个该死的惹你生气了?” “还不是室韦的那个老东西!” 嘉柔住在这里有一段日子了,当然知道各部族之间关系错综复杂。当初她在上京,有着定王独女的身份,无需谋算,如今却不同了,有些东西不得不替自己算一算。 她于是对阿蒙多说道:“这老头真招人讨厌,不如换一个人吧,换一个听话的,岂不是更好。反正他都胡子花白了,打起仗来,能杀几个人?” 阿蒙多转而看向她,笑出了声:“还是你懂我。” 这话不是玩笑,阿蒙多当夜便派人杀了室韦的首领和大儿子,第二日他二儿子便成为了新首领。为了坐稳大可汗的位置,有些老东西也是该让路了! 嘉柔见他态度转变,于是说:“水已经备好了,咱们沐浴吧。” 草原上是没有天天沐浴的习惯的,唯有中原人喜欢,嘉柔用中原贵族的那一套来伺候阿蒙多,使他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王者待遇。 浸入浴盆之中,嘉柔亲自替他擦背。 阿蒙多撩起一捧水,泼到她脸上。她愣了一瞬,立即露出笑容来:“大王你可真讨厌。” 阿蒙多盯着她笑说:“还是你们中原人会享受,女人一个个细皮嫩肉,男人一个个养的像女人。” 嘉柔道:“是呀,等大王拿下中原,那些小白脸恐怕要夜夜做噩梦了。” 这话说得阿蒙多很高兴,又撩起一捧水,这回泼到嘉柔肩上,顺势流到胸前。她又穿回了中原的衣服,原因是他喜欢征服中原的公主。那衣衫轻薄,湿了便仅仅贴在肉身上,若隐若现。 “我的人已经来信,你们中原的皇帝死了,新皇帝御驾亲征,已经到了郸州。” 嘉柔脸色一僵,连忙问:“新皇帝是谁?” 阿蒙多面带嘲讽:“叫李硕,是老皇帝的小儿子。”意思是不是嘉柔父亲所支持的祁王,如今她在中原的依靠也没了。 “怎么会?我来不过数月,怎么会这么快?”她喃喃低语,似乎不敢相信。在此之前,她还期盼着祁王登基,那突厥也不得不善待自己。 阿蒙多将她的震惊与失落看在眼里,似乎很满意她的无助,又撩起一捧水,照着她的头淋下去,滴滴答答,顺着发缝流过脸颊…… “你很失望?” “我……我只是在想,如果祁王能够登基,那对大王你也有好处……” “无所谓,无论中原的皇帝是谁,早晚都会被我宰了,老皇帝运气好,死早了。” “是……是……” 阿蒙多伸手擦掉她脸颊上的水痕,邪魅道:“你如今一文不值,就是中原丢弃的一条母狗,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才最要紧。” 她立即道:“当然,我是突厥王妃。” “那你该知道如何讨好你的大王。” 嘉柔于是缓缓起身,准备脱下衣服,阿蒙多却道:“不准脱。” 她便收回手,和衣下到浴桶之中…… 第105章 被腐烂头颅包围的月姬 夜里,杀手来报告阿蒙多,刺杀室韦首领与他长子的事情已经办成。 加上阿蒙多刚从嘉柔身上下来,心情大好。当即提了一壶酒来饮。 嘉柔立即依偎在她肩头,称赞道:“大王雷厉风行,得罪了您的人,连明天的太阳都看不到。正好让别人都瞧瞧,看谁还敢有逆反之言!” 阿蒙多浮现出得意的笑容,仰头痛饮,而后说道:“看我杀光他们,割下耳朵来下酒。” “这是自然的,看来大王已经胸有成竹,早有打算了。” 阿蒙多斜眼看她,面露不悦,似乎不喜欢她刺探军情。嘉柔也看出他的不满,立即解释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也知道,如今的皇帝与我父王是敌对的,我自然盼着你杀光他们才好。我只是想,既然李硕已经送到眼前了,擒贼先擒王,咱们或许换个思路,别总盯着萧淙之。若是能擒住李硕,岂不是更好?” 这话似提醒了阿蒙多,他转过头来盯着嘉柔,嘉柔看不出他喜怒,小心翼翼又进言说:“我只是觉得,萧淙之如此可恶,竟然当着大王的面对先可汗下毒手……大王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哈哈哈哈哈”阿蒙多突然大笑,“好啊,那你倒说说,本王该如何擒住中原皇帝?” 嘉柔想了想,有些为难:“我毕竟不懂这些,但他既然来了,无非是想新帝登基,树树威风。既然这样,那肯定要上战场做做样子的。大王不妨表面上针对姓萧的,实际上私底下派人盯住李硕,等找到时机擒住他,那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 阿蒙多凝神盯住她的脸,脸上浮现狡黠的笑。看的嘉柔全身发毛:“怎……怎么了吗?” “你说的很好。” “能对大王有用就好。” 而在苍州,姜洹早几日就连夜策马赶到苍州。他一身短打,一匹马,一把刀,进城后便去求见守城的顾庭芳。 顾庭芳派人去回话:“大战当前,没工夫跟他扯闲篇。” 姜洹却道:“告诉顾将军,姜某已不再是云麾将军,只是一介武夫,来苍州参军,请顾将军收留。” 这话传到了张礼锋耳朵里——张礼锋也顺利回来,折损的人数,比第一批回来的队伍更少。他依然选择保着顾庭芳,与黄将军一起追随她来到了苍州。 张礼锋没将这话告诉顾庭芳,便出面收了姜洹入军中。重新开始,从最低等的新兵开始,知道他是个人才,眼下人尽其用,便调到身边做随侍,还是如当年一样。 姜洹因此每日都能见到顾庭芳,起初顾庭芳并不理会,次数多了,便将他唤来劝退,姜洹却道:“当初我错失了机会,如今绝不退缩逃避。” 顾庭芳仍然拒他:“姜洹,我真不明白,你何必苦苦纠缠,就算我从前与你有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未免太自信了点儿,别说你看不上看的上如今的我,我未必能看上你!” 他却痞气一笑:“你现在看不上我,日子久了,说不定又看上了呢?” 顾庭芳转头便要走,他拉住她:“现在与其说这些,还是先考虑战事吧。我这次来,还给你带了件礼物,应该已经送到了。” “什么?” “跟我来。” 夜幕下,万凛手下的商队押送着一架蒙着黑布的囚车,缓缓驶来。 顾庭芳见他故弄玄虚,不知道要干什么,催促道:“这什么东西?” “等一会你就知道了。”说着走上前,亲自揭开了黑布——那里面,竟然是被一群腐烂的头颅包围的,月姬! 三日后,外族联军正式进攻,阿蒙多最开始进攻的便是苍州。战事发生在寅时一刻,人睡得最熟的时候。 但顾庭芳早有准备,将之前俘获的突厥三王子与一众俘虏密密麻麻吊在城墙之上——他们想攻城,那就先杀自己人! 当夜领头的就是新任的室韦首领,老首领或许还念及亲情,他既然能配合阿蒙多杀掉父兄,谁还会在意这个三王子,更何况,这一战他做前锋,本就是他的投名状,如何能退! 当即下令:“格杀勿论!只要攻破城门,就是英雄!” 萧淙之手下算上靖州的一共十二万大军,算上御林军,共十五万。 拨给顾庭芳与韩冲各三万人守城,室韦军队有五万人。但三万人有守城优势,第一波进攻结束,城下已经骡起了一人多高的尸体。那些被挂在墙上的俘虏,全都被自己人所杀! 就连那位与室韦王族有亲的突厥三王子,也被这位表兄所杀!他被吊在城墙上瞪着惊惧的双眼,双腿都被撕扯分离,至死都无法闭上眼。 天明时分,就在室韦人即将发起第二波进攻时,顾庭芳命人,将月姬吊在了突厥三王子的尸体身边。 月姬看着脚下密密麻麻的尸体,恐惧地扭曲喊叫,但嘴被塞住,一切哭喊都憋在了嗓子里! 顾庭芳站在城楼上对着下方说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谁?” 地下逐渐有人认出月姬:“是月姬公主,是月姬公主,她是如今大可汗的亲妹妹……” 月姬的名声可谓草原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前她是大可汗最宠爱的小女儿,如今是现任可汗阿蒙多的亲妹妹。这身份可比突厥三王子贵重多了。 一时间室韦人犹豫了,若是杀了,万一阿蒙多找他们报仇岂不是惹火烧身? 顾庭芳看出了他们的迟疑,喊道:“怎么?不敢杀了了?那就回去告诉阿蒙多,让他亲自来。我一并宰了他们兄妹!” 室韦人撤了军,手下来问顾庭芳,是否要将月姬放下来,找几个人折磨一番? 顾庭芳想了想,还是说道:“先吊她两日再说。” 她明白手下的意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本可以有更多侮辱性的手段——扒光她的衣服吊在外面、或者丢进军中让人蹂躏,就像他们曾经对她做过的一样——可她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也许是不愿再勾起那些切身的记忆,也许是不想彻底成为与他们一样的恶鬼,无论是姜洹还是顾庭芳,都没有这样做。 甚至萧淙之在青楼中找到嘉柔时,也选择保住了她的清白。 室韦将消息传回去,阿蒙多听了大怒,冲回帐中,抓着嘉柔的头发,便要将她丢入军中:“好啊,中原敢虐待我们的公主,那我们也让你尝尝苦头。” 嘉柔紧紧抱着他的大腿哭求:“不要啊,大王,不要啊,我是你的王妃啊,你若是伤害我,不是让自己难堪吗?” 阿蒙多停下脚步,蹲下身攥着她的头发将人提到自己眼前:“你他妈就是一条中原母狗,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嘉柔闻言两行热泪滚落:“我与你夫妻时日虽短,可日日共枕眠,你以为我是委曲求全?或许是,可我真的心悦于你,你和我见过的所有中原男子都不一样,从你那天揭开马车帘子的时候,我便动了心。我就知道,你就是世间的真龙王者。这么多日夜,难道你心中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 阿蒙多面露狐疑,似乎在疑惑她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嘉柔再次声泪俱下说道:“我没有家人了,我只有你了,你是我丈夫,是我唯一的依靠了。顾庭芳是个疯子,你也看到她留在我身上的疤痕了,她伤了我还不许人给我医治,我和月姬公主一样,都是受害者啊。大王,我求你,别丢下我,我只有你了……” 要说女人,阿蒙多多的是,但却从未有过情爱。 嘉柔的容貌和身子他喜欢,她就像是被人调教过一般,知道如何讨他欢心,一颦一笑皆是钩子,专勾他的情欲,就连此刻哭求,都是没人落泪,楚楚可怜。这样的女子,在突厥找不出第二个。 他突然改了主意,这样的人,不能便宜了外面的人,何况他还留着她有大用。 他松了手,却也没扶她,居高临下:“好啊,既然你这么忠心,本王就陪你玩玩这情爱游戏。” 嘉柔也愣了,全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但立即就坡下驴:“多谢大王,只要能陪伴大王身边,嘉柔做什么都愿意。” 此处按下不表,很快,阿蒙多就能用上她。 第106章 请君入瓮,火烧苍州 三日后,萧淙之用萧逢留下的联络方式来到关外滦河边下游的密林之中,取出了藏在大树上鸟巢中的消息。当夜,萧淙之传令顾庭芳,隐秘地腾空苍州,只有兵不留民。 五日后,突厥联合室韦的八万大军兵临城下,此时月姬已经与百姓一起,被转移到昱州。 “报!一切就绪,请将军下令!”斥候带着情报回来,请顾庭芳出兵。 顾庭芳闭目而坐,部署齐备,此刻她只关心一件事:“阿蒙多来了吗?” 斥候答:“并未见到阿蒙多,但此次他们声势浩大,也有可能躲在后面。” 顾庭芳了然,起身提起剑,双眼冷峻,杀意凛冽地朝外走去。这一刻她等了八年,终于到了结的时候了! 帐外疾风席卷军旗,一个鲜红的顾字,猎猎作响。 顾庭芳站上点兵台,此时无需多言,所有人都在等一个报仇的时机,眼神交汇,她拔剑指向城外方向,高声喊道:“顾家军何在?” “末将皆在!死生无悔!” “好,那就随我杀出去,血债血偿!” 底下传来海啸般席卷一切的嘶吼:“血债血偿!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一匹棕红色骏马已经奔来,顾庭芳纵身一跃,稳坐马上,疾驰出营,玄甲寒芒逼人,如利箭离弦飞射而去! 姜洹与张礼锋等人紧随其后,带头喊道:“我等誓死追随将军!杀尽外贼!!!” “杀尽外贼!报仇雪恨!” 顾家军倾巢而出! 数十万人的战场,悬空望下,人如草芥都不如,只能算作一群密密麻麻抢食的蚂蚁。 突厥人想要攻城,前赴后继地攀上来,又一个接一个坠落。 顾庭芳没有让人清理战场,突厥人踩着族人的尸体爬上来,摔下去,摔成肉泥,又重新和族人混合为一体。当然也有人被这一堆死尸烂肉吓住而不敢前进的,那些胆小的,只要稍微一顿足,便成了城墙上弓箭手的箭下亡魂,变作他们惧怕的肉块的一部分罢了! 随着城墙上弓箭手的掩护,顾庭芳带着众将领,从城门出去,如同洪水一般凶猛地冲入敌军之中。 其后的士兵,手持一人高的盾牌与长枪。盾牌连接成两面铁墙,长枪向外,以顾庭芳为中心,向两侧外推,如有敌军反扑,骑兵与长矛便率先出手,硬生生切割了敌军! 姜洹在马上急速寻找阿蒙多,最后断定,阿蒙多并没有出现,他低声咒骂道:“以为这就能逃掉?” 阿蒙多对顾庭芳所做的事情,他一定会讨回来!眼下杀不了阿蒙多,那便多摘几颗突厥人的头颅解恨! 大刀舞动,如同旋风席卷落叶,所过之处,人头落地! 这一仗,他始终护在她身边。 而突厥领兵的头领看不明白顾庭芳的战术,以为她自知人少不敌,想要以此来阻挠大军攻城,于是下令全军,不要被迷惑,全力攻城! 如此一来,城中守军尽出,城墙上弓箭手即便箭无虚发也抵挡不住人海战术,很快,越来越多的突厥士兵已经登上城墙。 而突厥大军另一半被顾庭芳拖住,这一半则乘机杀入了城中! 顾庭芳见状下令:“保存兵力,不许阻拦!” 然而,就在突厥大军进入苍州城中后,城外突然传来冲锋的号角声——早就被萧淙之调来的庞统,率领三万靖州守军尽数而出! “都给我冲!!围死他们!!” 靖州守军与顾庭芳的队伍两面夹击,以盾牌围成铁墙,随着盾牌中不断刺出的长枪开道,敌军已经被冲散,逃得逃,死的死。没逃掉的人,已经被顾庭芳聚拢到一处! 她当即下令,朝着敌军不断射出火簇——被围死的突厥兵或死于长枪之下,或引火烧身,以呈败象! 哀嚎传入苍州城内,突厥头领见到城中空无一人,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对,想要调转枪头,城门却轰然落下! 随即城中涌现无数顾家军,居高临下,弓箭手万箭齐发,天上就如同下起了火雨一般,点燃了整座苍州城! 突厥头领此刻才明白,难怪城中空无一人,原来是早就计划好了,请君入瓮,火烧苍州! 火簇落在民宅铺面上,连带着房屋街巷,熊熊燃烧。城中数万敌军皆在火海之中徒劳地挣扎。 此时他们终于在城墙上见到了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关外杀神! “是萧淙之!”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火海中所有目光都向城楼上投来,怨恨的,意外的,惊恐的,敬畏的…… 然而萧淙之握着那柄没有出鞘的斩马刀,只立于高处,静观城中火海,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火焰照亮他深渊一般的眸子,以仇敌之血,涤荡着深渊中那些不可触碰的记忆…… 整座苍州在黄昏时分比晚霞烧的更加惨烈,城外的队伍听见城中的惨叫,最后的斗志皆被碾碎。 “投降!我们投降!!” 这喊声逐渐汇聚,已经不是长官下令,而是士兵们自发的呼喊! 这声音又传回城中,城中早就溃不成军,他们倒是想投降——他们朝着萧淙之所在的方向,跪拜,哀求,可那位主宰生杀大权之人,却始终冷眼看着已成炼狱的火海,果真如同地狱修罗,漠视生死。 “救命啊,啊!!!!!” “我们投降!!!别杀我!!!” “大都督,饶命啊!!!” …… 其他将领没有见过这般惨状,但萧淙之立在那,虽然一言不发,却如战神临时世,镇住了整个战场,他不开口,没人敢擅自做主。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淙之转过身,用极其冷淡的口吻,对左右吩咐:“降兵不杀。” 这一日,苍州虽然城破被焚,却成了突厥的活地狱! 萧淙之缓缓走出城门,独自一人骑一匹马,往顾庭芳与庞统方向而去。 城外火势不大,死伤并不多,上万战俘对着他跪伏在地,仅仅是听到他靠近的马蹄声,突厥人便已经汗流浃背。 庞统打马过来:“请大都督吩咐!” 顾庭芳没有多言,眼神在人群中搜索:“没有阿蒙多。” 萧淙之似乎并不意外,吩咐顾庭芳:“你和庞统留在这里看守突厥俘虏。”他看向姜洹:“姜洹,你跟我走。” 姜洹没找到阿蒙多,正觉杀的不够解恨:“去哪?” “带一万人,跟我去郸州。这是军令。” 他勒马奔出,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正如他所说,这是军令,在场敌我数十万人,谁敢忤逆!? 第107章 御驾亲征,凶多吉少 草原上的夜,本是星辰难以照亮的,而这一夜,苍州升腾的大火,却照亮了半边夜空。 萧淙之此次在苍州埋伏,带了两万人,召回了姜洹和一万人,连夜又折返郸州。 铁蹄踏出过火海,身后业火焚城! 姜洹好不容易回到顾庭芳身边,又被萧淙之调回,再瞧他这生人勿近的气场,怕是苍州只是个开始。 他打马来到萧淙之身旁:“你知道阿蒙多不在苍州?” 萧淙之目不斜视,没有回答。 姜洹轻笑一声,对他说道:“很少看你这副样子,看来新皇帝让你很头疼。” 萧淙之却道:“苍州只不过出动了八万人,阿蒙多手上起码还有十五万大军,你还是想想,怎么杀他吧。” 姜洹思索一会:“苍州之战,任谁都想不到,会这么快结束,所有人以为月姬被囚苍州,阿蒙多势必重兵攻打,表面上是突厥领军,但实际上他却用了八万各族拼凑的队伍,而重兵所在,才是他的目标。” 萧淙之回过头来,挑眉盯着姜洹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早就昏头了。” “说吧,要我做什么?”特意调他,那一定是有目的地。 萧淙之扯了扯嘴角,仰起头望向夜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姜洹, 我没看错你。”说着他抛出一枚令牌给他,“阿蒙多的命,归你了。” 姜洹握着手中冰冷沉重的令牌,再看已经走远的萧淙之——身后的火光映在他背后的铠甲上,而他的脸却在黑暗之中,无论火光如何肆虐,都无法照亮…… 姜洹当年离开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书生,再见时他冰冷狠戾,甚至有些阴鸷,唯有提起他夫人时,他是有温度的。 可此刻,那一丝人性中的温度,似乎也已经消失了。 姜洹出来时,见过苍州城内被火焚毁的房屋与尸体——萧淙之明明可以在对方投降的第一时间停手,可所有出口都被堵住,死伤过半他才喊停——可见其嗜杀之气到底浓烈到了什么地步! 看来,他所面对的,紧紧逼迫着他的,不止阿蒙多。 “大都督!”姜洹喊住了他,他却没回过头。姜洹再次追上去:“若有他令,姜洹也可为大都督解忧。” 萧淙之勒马,眼神锋利却戏谑地看着姜洹,他当然听懂了他的意思。他的脸一半被火光照亮,一半掩在暗夜之中,善恶难辨:“好,我记住了。” 大部队一直向前走,远离了火焰照亮的那片天空。途经昱州时,萧淙之派人去提了月姬与突厥的二王子。 月姬被移交到昱州时,坐的还是姜洹押送他的那座囚笼。等送到韩冲手中,他只轻轻揭开了囚笼上罩着的黑布瞧了一眼,就被那腐烂的臭味熏得睁不开眼。 此刻原封不动送还给了萧淙之。 “老大,阿蒙多都发兵了,这些个王子公主死活他也无所谓了,你还带着他们做什么?” 韩冲出城将人送来,与萧淙之两人骑马走出一段路单独说话。 萧淙之道:“我自有打算。” 韩冲对月姬的死活并不在意,随口道:“姜洹这小子,真挺有种,竟然就这么将月姬劫来了。我还说呢,这场大战怎么能少了她,岂不是便宜她了?现在好了,让她也尝尝当战俘的滋味儿。你都没看见,她都烂成什么样了,看了我都想吐。你带回去,可千万别让嫂嫂看见,等会吓着你好大儿我的好侄子!” 韩冲从前在郸州还能折腾折腾御林军学突厥语,如今在昱州,闲得冒烟儿,见到萧淙之,话匣子彻底打开了。 “老大,你怎么打了胜仗还不高兴啊,是不是老庞办事不力?你别往心里去,回头我说他。” 萧淙之问:“你知道你嫂嫂怀孕了?” “当然,你送嘉柔公主当天傅先生给看的脉,我和荔云陪着的。嘿嘿嘿,老大,这消息我可是比你知道还早呢。” 萧淙之笑着朝他招了招手,让他凑近了说话:“你将我走以后的事情,详细说一遍。“ 韩冲面露不解,但很配合,事无巨细说了一遍。一直说到他出发前荔云来见他,他清了清嗓子,问萧淙之:”老大,你说我是不是也该成个家了?“ 萧淙之上下打量着他,点了点头,惋惜道:”嗯,你嫂嫂倒是和我说起过,撮合你和荔云,不过,我已经替你拒绝了。” “什么?”韩冲惊呼出声,“老大,你,你这就不厚道了…哎,我还没说完呢…” 萧淙之已经折回去,这是这一路上,他难得的轻松一瞬,时代洪流便再次滚滚而来…… 阿蒙多的大军在苍州开战的同时,袭击了郸州。由皇帝亲自挂帅指挥,秦又天为先锋,守城迎敌。 阿蒙多声东击西就是奔着中原皇帝来的,几番诱敌,都没有找到机会。 此时苍州消息传来,气的大骂:“没用的东西,竟然三天都没撑住就输了!” 阿蒙多丧气地想,不能等萧淙之赶回来,必须速战速决! 而皇帝第一次亲征,面对阿蒙多的引诱,几次想要追击都被秦又天劝阻,他心有不甘,誓要杀出城去!更重要的是,他要在萧淙之回来之前,拿下阿蒙多! 双方因此展开了拉锯战,可是谁也拿不下谁! 于是皇帝下令,命秦又天带兵出城正面迎敌,自己则带兵迂回到右侧出其不意地击杀阿蒙多! 另一厢月姬被带到了一处关外的驿站,最初的时候,她知道外头的人是萧淙之便开始污言秽语地咒骂,骂到声嘶力竭,仍然无人问津,终于力竭晕倒。 黑布再次被扯下时,月姬一时无法睁开自己的双眼,眼前白茫茫一片。 她感到身体被人架起,双脚离地,不知过了多久,被人丢在一块干枯的草皮上,紧接着一桶冷水照头浇下! “啊!!!” 她瘦的如同一只被火烧的蚱蜢,胡乱舞动四肢,扭曲挣扎。 又一桶冷水泼来,月姬终于渐渐看清四周,她眼前站着的正是将她从上京绑来的姜洹。在他脚边,还有两个和自己一样全身湿透的男人——月姬的二哥和在靖州因为刺杀元绮落入萧淙之手中的瓦尔丹! 此时的瓦尔丹如同一滩烂泥,蓬头垢面,四肢全然无力,只靠着下巴一寸寸在地上挪动:“公主……公主……” 月姬被他这模样吓到,朝着他的头,用尽所有力气,气虚地喊:“滚…滚开!”全然没发现,自己的模样比瓦尔丹更加肮脏可怖! “你们,你们到底想怎么样!?要杀就杀!萧淙之呢?让他滚出来见我!萧淙之!你这条该死的野狗!还有姜洹,你们以为这样就能逼本公主低头吗?我告诉你们,等我父王大军杀到,一个个地,将你们剁碎了喂狗!”她体力不支,手扶着地深深喘了一口气,嘴里却还是断断续续骂道:“萧淙之……姜洹……元绮……顾庭芳,还有你们,这些中原狗……杀了你们,杀……” 姜洹抱着手,全程冷眼看着她,直到月姬精疲力竭伏在地上,他对一旁的手下抬了抬手,手下人立即准备将人一并拖走。 月姬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挣开了两个士兵的手:“放开我!!你们有种就杀了啊!!” 萧淙之当然听见了,这一路上月姬多咒骂他听了一路,可是他从未理会。姜洹知道萧淙之不想在月姬身上浪费精力,于是朝身边人一招手,手下递上来一个黑布包裹的圆球。 他来到月姬面前,笑着说:“看来月姬公主此刻很想念你父王,来,他这就来见你了。” 说着他将手里的黑色包裹塞给她,月姬捧在手里,忽然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她从上京一路到这里,在那狭窄的囚牢里日夜和她相伴的,正是此刻手中怀抱着的东西。她看着它们肿胀,腐烂生蛆,逐渐发臭…… 月姬颤抖着打开黑布,渐渐露出了一簇黑色的毛发,她立即用力丢到远处:“你胡说八道!随便弄个人头就想糊弄我?你以为本公主是吓大的吗?” “看来你还不知道,阿蒙多成亲那一日,你父王,就被大都督斩首了。” “胡说!”父王明明有替身掩护,怎么可能轻易被杀。 姜洹不与她多说,命人将她捆着放在马背上,指着前方山谷中的帐篷说到:“不信就去问问你的族人吧。” 月姬此时才定睛看清,这些人竟然没有去郸州,而是绕到了突厥大军的后方! “你们!卑鄙!你们这些下作的东西!竟敢偷袭我们!” 姜洹道:“兵不厌诈,你哥哥想要调虎离山,难道我们就不能釜底抽薪吗?” 这一夜,趁着皇帝与秦又天拖住了阿蒙多,萧淙之与姜洹袭击了突厥的大本营。 为数不多的守军结队冲出来抵抗,而萧淙之身后的铁骑,手持长枪,一路横扫而去。 此前在苍州,萧淙之没有动手,此时面对冲出来的守军,他翻身下马,拔出斩马刀,迎着敌人冲上去,长刀挥舞,寒光一闪,见血封喉! 见主帅如此勇猛,士兵们士气高涨,一鼓作气杀穿了营地!! 又是一夜火光冲天,姜洹将月姬放在马上,拍了拍她的脑袋,对她说:“你给老子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你是如何家破人亡的!” 热血飞溅如泼,月姬刚刚被水冲刷的去污垢的身体上,再次被血染透。 她梗着脖子,见到萧淙之在火光之中见飞快穿梭,手起刀落,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般,月姬反手被绑着,眼见突厥败相丛生,她心痛不已,却不是为那些死去的族人,而是不能接受,自己竟然会一败涂地! “啊!!!!!”她痛苦嘶喊。 在她的嘶喊声中,突厥大军的后路,彻底被烧光了。 天亮时,月姬嗓子哑了,眼泪也干了,她愣愣地看着一片焦土,难以置信,曾经心中那个强大的军队,竟然就这样化为了焦土。 这时萧淙之骑马从姜洹身边擦身而过,月姬终于见到了他,她不知又从哪来了力气,用乌鸦一样的嗓音冲着他喊叫:“萧淙之,你别以为这样就能打败我们,等我哥哥带着大军到来,你们一样要死!” “萧淙之!你给我过来!听见没有!我要你死!!!” 萧淙之脸颊上的鲜血已经干涸凝固,他只停了一瞬,余光瞥了月姬一眼,就擦身而过。 他与她,除了最终的审判,无话可说! 视线转回郸州城外的战场上,秦又天一杆银枪策马冲进敌阵之中,他本就身型高大,在战场上格外显眼,吸引了大部分火力。 而他手底下的御林军,带着顾家军在战场上以盾牌不断切割敌人的队列,一旦形成小包围圈,立即集中兵力绞杀! 刀兵斩过铁盾牌,擦出一片火花,以卵击石罢了。 眼看形势有利,但紧接着敌方的力士军大军便加入战场——草原上的民族从小骑马狩猎,生来要比中原人更壮硕,那都是经过选拔出来的好手,一个个身型并不比秦又天弱小。 秦又天原来的战术对他们无用,唯有前赴后继刀兵肉搏,五六个士兵才能斩杀一个大力士——几个矮小却灵活的,将绳子套住其中一人的四肢头颅,驱马后五马分尸! 战况愈演愈烈,眼见主力军都被自己吸引,秦又天稍稍放心,这便是为皇帝分忧了! 就在这时,有骑兵从突厥兵的右后方冲出,直奔大军后面的阿蒙多而去,为首的正是皇帝李硕! 帝王家从小也有刀柄教学,且他外祖家本就是武将之家,既有帝王之心,他自然也在身手上下过苦功,善用一柄两刃剑,旋转挑动,势如破竹! 阿蒙多见到他,两眼放光,大手朝着他一挥:“拿下中原皇帝,我们就赢了!” 随即战场上风向调转,全都奔着皇帝而去!秦又天见状,独自一人,策马横穿敌营赶去护驾! 然而乱刀之下,岂能轻易做到,跑了一段路,马腿便被人横向斩断,他也因此堕下马来:“保护陛下!” 皇帝本以为出其不意能够杀到阿蒙多面前,可没想到他的近卫个个都是选拔过的力士,挡在面前,如同人肉盾墙,眼见无法突破,他身后的御林军副将立即抓住皇帝的缰绳:“撤退!保护陛下撤退!” 阿蒙多哪里肯放他走,亲自骑了马追了上来。 皇帝只能带人一路朝北方逃避,一直躲进滦河上游的密林之中。 而阿蒙多眼见要追丢了,引满弓,朝着他后背,一箭射去,正中他后肩! 第108章 你觉得我在乎皇帝的命? 秦又天本想追上去援救皇帝,却被阿蒙多的队伍隔开,眼看着皇帝带着人策马往北方逃去。 秦又天顾不了许多,只能带着人跟敌人硬拼。副将则立即回去禀报元穆。 “什么?陛下不见了?!”元穆拍案而起,气不打一处来——此前他强烈反对皇帝自行出征,坚持要等萧淙之回来再发兵,可皇帝一意孤行,如今倒好,若是被擒,好不容易取得的优势将瞬间逆转! 更要紧的,若是皇帝出了事,改朝换代,祁王反扑,大家都没有好下场! “牵马来!” 元穆对着外头大喊,疾奔出去,翻身上马立即出营。 身后的护卫急忙追赶:“国公爷,等等我们!” 元穆不管不顾,连续奔驰了一整天,夜里才在萧淙之回援的路上碰头。 斥候最先发现了一小队人,埋伏了后发现是元穆,刚想询问,元穆头也不回朝着萧淙之奔去! “淙君!”元穆高喊。 萧淙之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急迫的模样,策马上前迎上他:“出什么事了?” “陛下在战场上被敌人冲散,向北滦河上游去了,秦将军被拦截,不知此刻是否突围。” “什么?!”萧淙之脸色难看,他知道阿蒙多故意放消息给我自己,让所有人以为他重兵攻打苍州引他离开郸州,实则想要擒获郸洲城内的皇帝。 萧淙之一到苍州阿蒙多就发起了攻势,但在萧淙之的计算之中,苍州速战速决,时间足够自己回援,谁知道皇帝竟然自己跑出去了,明明只需再等一日,他就能回去包抄阿蒙多! “此刻秦将军托住了突厥大军,唯有你能解陛下之困了!”元穆还怕他不愿意,劝说道,“淙君,救驾勤王,此刻是个好时机!” 这是劝他向皇帝示好表忠心呢。 萧淙之没接话,对着身后的大军一挥手:“出发!随我救驾!” 而此时皇帝已经避入滦河上游的密林之中,易守难攻。 但阿蒙多却并不着急,似乎胸有成竹,已有应对之法,甚至对着眼前的森林,露出了阴邪的笑…… 天色将暗时,御林军副将为皇帝开路,避入山谷之中。 断后的士兵来报:“陛下,突厥人没有追来,咱们暂时是安全的。” 皇帝却愁眉不展,看向身旁的御林军副将说道:“难道有什么埋伏?” 那副将虽然一身好武艺,被秦又天派来贴身保护皇帝,但他对于北方地势风俗并不了解,模棱两可猜测说:“或许因为即将天黑,他们进山搜索容易迷失,因此在外包围,等到明天一早在动手?” 皇帝觉得有几分道理,且眼下已经没有出路,不如休息一夜,一夜时间,也足够援兵到来了。 于是副将又两两一组,派出人守在八个方位,观察敌情随时通报。 夜里,正当所有人即将入睡时,西北方的林子突然出现响动,树叶窸窣摇晃,难道是野兽? 守卫在第一时间冲过去找出原因,竟然是几个中原人打扮的女子! 待将人带到皇帝面前,其中一人抬起头突然扑到皇帝跟前,哭喊了一声:“皇兄!” “嘉柔?” 皇帝警惕地退后一步,他与嘉柔虽是堂兄妹,但年岁差距大,且政治立场不同,没什么感情。此刻见到她更多的是提防。 只见嘉柔蓬头垢面,仿佛已在这片中躲藏多时,他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已经嫁给阿蒙多了吗?” 嘉柔立即含了泪哭诉道:“阿蒙多就是个畜生!他讨厌中原人,根本就不将我当成他的妻子,动辄打骂。我们成婚当日大可汗就被萧淙之杀了,他便迁怒于我……” 说着她挽起袖子,露出遍布的淤青:“苍州将阿蒙多的妹妹月姬吊在城墙外,他气极了,说中原既然虐待突厥的公主,他也不会让中原的公主好过!我是趁他出征才逃出来的,我听说皇兄来了,一心想来见您,” 她扑通跪倒抱住皇帝的大腿:“求皇兄救救我吧,我知道从前父王与大堂兄做过许多错事,可求您看在咱们毕竟都是李家血脉的份上,救救我吧,我知道这座山有条隐秘道路,可我身边只有这几个丫鬟,凭我自己,就算走出去也活不成,皇兄救救我吧。” 皇帝纵然对嘉柔没有兄妹之情,可嘉柔说的对,他们毕竟都姓李,他既然讨伐突厥,便不能让中原的公主留在这里受辱! “你说你知道如何出去?” “知道,嘉柔愿为皇兄引路!” 就这样,仅剩的一百多士兵在即将天明时,跟随皇帝在嘉柔的带领下在山中穿行。 拨开层层藤蔓枯枝,几乎是在植被中钻行,渐渐的,前头的路越来越宽,逐渐看到了林子外透进来的天光,是太阳升起了! 众人疲惫了一夜,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眼中都是难掩的兴奋! 只要穿过密林,就脱困了! 就在皇帝踏进晨光之中的那一刻,眼前的光斑被高大的身影遮挡,他顺着那影子向上看去——在他面前站着的,竟然是一脸邪笑的,阿蒙多! “陛下快撤!”副将反应最快,想要扑上去救人,阿蒙多早已等候多时,一刀斩去,割断了副将的喉咙,血液喷溅而出,爆了皇帝一脸! 皇帝面色阴鸷,已知无处可逃,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仍是帝王做派,指着嘉柔质问道:“是你!勾结外贼,谋害天子!” 嘉柔此刻一改之前的可怜模样,站在阿蒙多身边极尽谄媚:“李硕,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是我你又能怎么样呢?” “通敌叛国,刀刃向内,你还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哈哈哈哈哈”嘉柔发出极尽嘲讽的声音,“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被当作物品嫁来突厥的时候你们可曾想过我的感受?你们在我新婚之夜杀人的时候可曾管过我的死活?你们与突厥开战又可曾想过中原还有公主流落在外饱受欺凌?如今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这些?就算我跟你回去,我父王被幽禁,我顶着突厥王妃的名头回去能有什么好下场?人当然要为自己筹谋,我既嫁了突厥之王,就当然应该帮着他,得到一切他想要的!” 这话是说给皇帝听的,也是说给阿蒙多听的。 阿蒙多对她今天的表现非常满意,伸出手去,她的脸主动凑上来让他摸了摸,算作奖赏。 皇帝咬牙切齿闭上眼,不愿看这肮脏的画面。 阿蒙多最看不得中原人这清高的模样,一把拎起皇帝的衣领:“这都成送上门的阶下囚了,还在这摆皇帝架子给谁看!” 他明明是可以搜山的,但他偏要让嘉柔去引诱皇帝。这个想法在嘉柔提出擒王的主意时就在他脑海里产生了。 中原皇族互相残杀,太过瘾了。他很愿意看她为了自己背弃从养育她的国家和亲人,这让他感到无比骄傲! 这时皇帝用力挣开他的手,阿蒙多也不容他放肆,当即就要动手。 皇帝身后的士兵皆奋起反抗!阿蒙多面露不满,挑了挑眉,对手下吩咐:“除了皇帝,都杀了!” 突厥兵立即举刀屠戮,然而就在这时,一阵箭雨射来,全都避开了御林军射杀了突厥兵。连阿蒙多背后都中了一箭! 好在他反应快,一把推开嘉柔,立即捉住皇帝转身挡在身前。 果然,冷箭停了,随即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马上人翻身下马,背着朝阳,缓缓走进林子,遮住了他眼前的阳光。 那身影阿蒙多再熟悉不过了:“萧淙之!” 萧淙之提着没有出鞘的斩马刀阔步走来,面色冷淡,丝毫看不出着急的模样。他身旁则是将着急写在脸上的元穆,再往后也是将阿蒙多包围的弓箭手和骑兵,还有被俘的月姬。 他们密密麻麻立在林子外头,如同铜墙铁壁一般,遮挡阳光,阴影笼罩! “陛下!”元穆率先跑到皇帝跟前,只是皇帝脖子上横着阿蒙多的弯刀,令元穆无法靠近。 阿蒙多得意的冷笑:“姓萧的,你来晚了,你们中原的皇帝已经被我拿下,乖乖束手就擒,我可以考虑留他一命。” 月姬见状眼中也燃起了希望:“哥哥!” 她终于有机会能够脱困回到家乡,只要阿蒙多继任大可汗,一切还是一样的,她依旧会是草原上最受宠的公主! 而这一切都被萧淙之冰冷的话语打破,他抱手在胸,看戏一样看着阿蒙多,嘲讽道:“你觉得我在乎他的命?”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皇帝一言不发地黑着脸,阿蒙多却满脸狐疑,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至于在场的士兵们则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淙之的脸色。 唯有元穆怒声呵斥:“淙君,休要胡言!” 萧淙之没理他,对着阿蒙多与月姬说道:“不得不说有时候你们兄妹比这些中原人更了解我,你们觉得我会在乎皇帝这条命吗?你杀了他,正好,我可以拥兵自立,到时候还是一样杀光你们。” 元穆双眼通红怒斥:“萧淙之!你给我住口!” 萧淙之却冷声道:“来人,按住他!” “是!”当即有几个士兵出列擒住了元穆,他歇斯底里嚎叫:“你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忘了自己的妻儿了吗?” 阿蒙多本意是以皇帝要挟中原退兵,割让城池,换回月姬,并不打算杀他,被萧淙之将了一军,反而进退两难。 此时月姬也猜不透他,只好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阿蒙多身上。 反而皇帝低声笑了起来:“好啊,好个萧淙之!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瞪大双目,盯着元穆高声说道:“镇国公元穆听令,我中原没有贪生怕死的皇帝,今日即便朕死在这里,也绝受外贼与逆臣的要挟!传朕旨意,朕死后传位于皇长子,他登基后,若萧淙之敢反,格杀勿论!” 元穆停止反抗,怔愣地看着他,唤了一声:“陛下……” 没想到中原皇帝还有这样的气魄,阿蒙多一时僵在那里。萧淙之看出了他的犹豫,脸色阴沉,催促道:“阿蒙多,你到底动不动手,不动手,我来帮你。” 他抬起了手,身后所有的弓箭手都拉满弓,箭在弦上,瞄准了阿蒙多与皇帝,蓄势待发! 阿蒙多也慌了神,若是皇帝死了,今日自己也活不了了,却还是嘴硬:“萧淙之,我不信你真有这个胆!” “哈哈哈哈”他弯腰低笑,眼中却满是杀意,他直起身,对弓箭手下令,“那你就睁大眼睛看看吧,放箭!” 一声令下,弓被一双有力的手拉满,在元穆惊恐的眼神中射出! 阿蒙多在第一时间将皇帝向前推了一把,自己准备钻入身后的密林之中,可就在他推开皇帝的那一瞬间,一支从侧面飞来的箭,射穿了他的喉咙! “啊!!!!!!”月姬与嘉柔的惊叫声中,阿蒙多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萧淙之身后的弓箭手一支箭都没有射出,反而姜洹提着弓从隐蔽的树林中走出来。 身体轰然倒下,阿蒙多歪着头,视线落在一旁惊惧蜷缩的嘉柔身上,他眼前浮现出他们成婚时候的模样… 她一身娇媚在他身下,他征服了中原的公主… 她的花言巧语楚楚可怜,几乎骗到了他…… 她对他服软的时候,让他以为一切野心皆可以成就…… 而如今看着她惊慌逃窜的样子,他才知道,一切就像她的甜言蜜语一样,都是假的! 他输了,他再一次上了萧淙之的当,这一次他再也没有机会重新来过了。 他朝着嘉柔的方向伸出手,不知想握住什么,可最终嘉柔踢开了他的手,阿蒙多虚空一握,什么都没有握住,断了气。 此时皇帝已经脱了困,按住元穆的人也放了手,残余的突厥兵不堪一击,作鸟兽散。 打斗声中,元穆立即冲到皇帝与萧淙之中间,将二人隔开,顺势检查皇帝的伤势:“陛下,您没事吧?”皇帝没有回答,而是紧紧盯着萧淙之。 萧淙之既不行礼谢罪,也不闪躲,回盯着皇帝。 而后,萧淙之见突厥兵都已经解决干净,开口对众人吩咐:“都退出去,一个不留。” 这意思是要与皇帝单独说话了。经过刚才的事情,元穆立即劝他:“陛下受了惊吓,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 “都退走!” 来了几个士兵将元穆拖了出去,这一回不仅是顾家军,就连仅剩的皇帝护卫御林军,都不敢违抗,退出了林子。 姜洹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目光落在皇帝是身上,就在刚才,阿蒙多倒下后,他的箭锋,曾对准了皇帝的喉咙……… 第109章 傻小子,看来还是心没死 飞鸟逃离森林,就像士兵们退走一样,虽然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有些事却是心照不宣的——萧淙之下令射杀皇帝时无一人敢阻拦,即便那只是为了骗阿蒙多,但所有人都选择了信服他。这说明,即便萧淙之此时弑君,也得到了所有人的默许。 他所获得的这份威望太可怕了,若是换作心术不正之人,足可以颠覆天下! 皇帝此刻当然也已经意识到了,在北方三州,乃至在关外,已经认了他为主了! 此时二人在林中,与其说是对视,倒不如说是对峙着。 萧淙之缓缓拔出斩马刀走近,皇帝纹丝不动,看着他向自己走来。 “陛下不怕我动手杀人?” 皇帝开口道:“何必在这里耍狠,你让他们退走,不就是想告诉朕,你想杀朕,轻而易举吗?” “那陛下现在能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有命吗?”萧淙之提着刀,绕着皇帝走了一圈,脚下踩过枯枝,清脆作响,在林中格外震耳欲聋! “皇位,我替陛下夺了,仗,我打赢了,陛下还有何不满?” 皇帝脸上没有惊慌与恐惧,更多的镇静,萧淙之倒也不意外,毕竟他在被阿蒙多挟持时还能说出传位的话,就足以见得他不是个软蛋皇帝! 何况,若他真是个平庸之辈,元穆与萧淙之当初也不会力保他上位。 既然大家都是聪明人,那有些事情已经不言而喻。 萧淙之今日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他若有不臣之心大可以借阿蒙多的手弑君,根本没必要救他,但若皇帝还要咄咄相逼,那他也会任人宰割。 他这是要皇帝好好想清楚,想想自己这一路是如何登上帝位的,是谁替他谋划了这一切,若是彼此为敌,皇帝也未必能有好处! 可皇帝既然已经知道他没有杀心,那便更不能向臣子低头。 “天子行事,何须向臣子解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凭你敢持刀威胁天子,就已是死罪了。” “呵……”萧淙之轻笑一声,“看来陛下是铁了心要我的命了。” “萧淙之,你夫人曾与朕说过,你心怀天下,不愿以一己私利祸害苍生。朕不是先帝,没有那么狭隘,你既然不杀朕,说明你已经做出选择,你眼前唯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自刎于天子面前,要么,就俯首称……” 他嘴里的“臣”字没有说完,萧淙之的斩马刀已经抵在了脖子上:“陛下凭什么以为我还愿意称臣?” 皇帝盯着他的眼睛,思绪急速飞转,如今萧淙之大权在握,自己手上唯一的把柄便只有他的夫人,虽然对他而言,觉得荒谬至极,但此刻还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态,说了出来:“就凭你夫人身怀有孕,凭长穆对你视如手足,若你不臣,便是举刀屠向元家,难道你还想再一次,屠戮至亲吗?” 萧淙之神色肃穆,寒意森然,手中的刀用力了几分抵在肉上问皇帝:“我夫人在哪?” 皇帝忽然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想问的就是这个吧。想不到啊,一个女人竟然真的就将你拿住了。” 他丝毫不意外萧淙之已经识破,他在意的是,既然萧淙之早就已经知道,却等到这个时候来问:“自古想要成大事者,岂能拘泥于小节?萧淙之,你等到大战结束才戳破,甚至连长穆都瞒着直接来问朕,朕信你确实一切以大局为重,以百姓为重,无谋权篡位之心。但元绮,已经不再是你夫人了,她已写下合离书,为保国公府清誉,朕安排她在外修行。” 萧淙之怔愣住:“和离书?” “是长穆收走了,他怕你分心,打算打完这场仗再告诉你,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他。” 萧淙之眼中恨意逐渐升腾,却在极力压制。他盯着皇帝沉默良久,最终还是默默放下了刀,心中闪过诸多念头,但已经无济于事,李硕不愧有帝王之才,对于萧淙之这样的人,他既敢触他逆麟,还敢再用他。 皇帝看着他这模样,心中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长穆说的对,猛虎需要戴上镣铐才能献艺于殿前,从前他面对萧淙之,只觉得他孑然一身,还有过弑亲的劣迹,一旦壮大根本无法拿捏,可如今,拴住他的链条他找到了,并且已经握在手中,他对萧淙之说道:“若你们有缘,或许以后还能再见。只是如今,收起你的心思吧。” 萧淙之是聪明人,既然和离何来有缘?既说有缘,那就是留了余地,他立即领会,问道:“条件呢?” 终于说到正题上了,皇帝此刻已经胸有成竹,恢复了往日威严的模样,负手而立,说道:“朕说了,朕不是先帝,嫉贤妒能,疑心杀人,今日的事情,朕可以当作没法生过,你如今立下大功,朕回到上京即可下旨,封你为正一品辅国大将军,今后你还如从前一样为朕效力,如何?” 萧淙之凛然不语。 皇帝又道:“你也可以拒绝,在这里杀了朕,就如朕方才说的,长子继位,长穆会讨伐你,当然你也可以在这里就杀了他。机会就在你面前,只看你如何抉择了。” 话已至此,实则皇帝已经有了十成的把握,他与元穆隐瞒元绮一事,就是防止萧淙之生出异心,在战场上变卦。可他明知皇帝曾动过杀心,也知道他们以元绮为质,却还是保驾勤王。从前皇帝不信,但此刻却有几分信了元绮说的那句话——夫妻夜话,他曾说过,天下人不该因我萧淙之的私欲而死。 既然如此,皇帝便已经彻底掌握住了他,说是给他机会,实则已经别无选择。 不知过去了多久,山林重归寂静,队伍重整向着郸州出发。 萧淙之打马在前,走得极快,身后姜洹追随。而元穆则伴驾走在队伍后面。 今日萧淙之从树林子里出来,除了下令回城,便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过。杀了阿蒙多,此刻本该是高兴的时候,接下来只需要清扫其他部落残余,便能完胜,但他却丝毫看不出高兴的模样。 姜洹策马追上他问:“为什么不动手?” 萧淙之没有回答。 姜洹再次说道:“千载难逢的机会,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后悔什么?”萧淙之迎着风,漠然地问了一句。他望向远方的茫茫草原,是啊,他后悔什么?他从来就无心自立,他想要的,无非是攘外安内,报仇雪恨。遇见她后多了一个心愿,那便是与她携手白头,儿孙满堂。 他出神地看着远方,根本没听清姜洹接下来说了什么。牧草长势喜人,在风中如碧浪。他想起她曾说要去看锡林的养马场,回头对喊了一声:“长穆,跟我走。” 元穆看了一眼皇帝,得到许可,策马追上了萧淙之。 萧淙之丢给姜洹一句话就朝着锡林的方向而去:“姜洹,你带他们回去。” 二人骑马奔至天色擦黑,来到锡林养马场的入口,一路上萧淙之一言不发,无论元穆如何喊他问他要去哪,他始终闷头向前跑。 待进入牧场,草原上骏马奔腾,一片繁荣,即便再黄昏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生机。 牧马人还是那师徒俩,牵了马引他们进去,问了一声:“还以为夫人也一块儿来了,上回她说喜欢这里的风景要回来看看。” 萧淙之没接话,沿着牧场走至河边,此时霞光满天,倒映在河面上,世界为之倾倒,那种瑰丽与壮阔美的难以言喻。但他仰起头时,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无限悲凉。 元穆此时已经明白了,这是哪里,环顾四周后,问萧淙之:“这里便是养马场?为何带我来此?” 萧淙之却道:“不是带你来,而是我想来,并且有话想问你。” 元穆心中已经明白,一早便知道瞒不住他,于是坦白说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你死里逃生,杀了大可汗,呼声高涨,为了保你,她愿意以身为质,献出生意。” 萧淙之平静地听他讲述,听到已知的事实,表面上并没有太大波澜,只是出神地望着绮丽的湖面。 元穆轻叹了一口气:“淙君,我们兄妹与你相识虽然时间并不长,可我早已将你当作是家人,在阿绮心中,想必更加重要。自古功高震主,何况你统御三州多年,实则早已是三州之主。你的身份太过敏感了,最初我们兄妹只是求陛下出兵救你,可你确如战神在世,凭着一己之力杀了回来。这一回大获全胜,说全是你的功劳也不为过。可也是那时,我们意识到,若要保你,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只要陛下觉得你随时可能失控,那杀机便会一直存在,你永远无法真正地高枕无忧,回归故乡,三州也永远无法得到安宁。可你举族被灭,孑然一身,还有什么能拴住你,我想,也唯有你心爱之人了。” “说是求情,实则却是一场谈判,阿绮交出了贯通南北的镖盟控制权,此外还有珠宝生意,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自己和孩子……抱歉……” 萧淙之身体僵直,一动不动。面对他的叙述,他又何尝没有想到呢? 没了南北商路,顾家军便无法自由获取物资,此后物资配给,都得听朝廷的。可那条路,是她身为商人最高的成就。 还有珠宝生意,那是她最喜欢的“俗物。” 还有她自己,初到靖州时,她曾说过,“若你想骗我痴情,不计一切帮你,便是在辱我!”,她说过她不愿成为飞蛾扑火的女子,可如今,她却献祭了一切…… 眼看着他沉默的模样,仿佛并不愿相信,他便从怀中掏出了那封随身携带的信和玉镯,递给他:“她走之前留给你的。抱歉,是我收起来了。” 萧淙之瞧了他一眼,接过去,那镯子他自然无比熟悉,从她嫁给他之前,就已经是她随身之物。 再翻开那封和离书,除却官话,落款处,她写了八个字:“此生无缘,海阔天空。” 他握信的手终于止不住颤抖起来,为了抑制住,他用力攥紧了信,信纸立即皱成了一团,他却不舍得揉碎,紧紧捏在了手中。 脑海中浮现出过往重重,直击心脏,他看似僵直的身体中仿佛有巨浪翻涌。他垂首不看元穆,哑着嗓子问:“你知道她在哪吗?” 元穆摇了摇头:“陛下连我也未告知。” 日头终于落了下去,元穆已经回到木屋中休息。 萧淙之独自一人坐在曾经与她一同看过星星的河边大石头上,抬头仰望星空。在这里,她曾说过,以后的日子更长。 星河浩瀚,夜色却寒冷。这一夜,没有篝火照亮,也没有元绮再陪伴他了。 夜里,萧淙之宿在小木屋内,也不知多久,才睡着。入睡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多年前,自己从突厥营地逃出来后的事情…… 那是顾竟清反攻,颇有战果。他们夺回郸州,他于是回到萧府中休养。 可刚刚手刃至亲的萧淙之,此时已经被俘多日,形容枯槁遍体鳞伤。 军中物资有限,他身上的伤军医来包扎了一次,就走了。他独自躺着漆黑的房间里,目光空洞地盯着上方。一言不语,不吃不喝,独自等死。 睁着眼的时候,家人们曾经生活在这里的痕迹便出现在他眼前,可是闭上眼,梦里却一遍遍重复着他弑亲的情景。耳边反复响起父亲临死前歇斯底里喊出的那句话:“淙之!动手啊!!!” 顾竟清忙着打仗,无暇顾及他。他不知在黑暗中躺了多久,也不知究竟死了没有,只知道四周传来比往常等多的声音,郸州仿佛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就是那一日,顾竟清带着一个医师和一个中年男子,推开了门。那中年男子他很熟悉,上京的镇国公,元琛。 他为郸州带来了医师和物资。从那日起,每日都会有医师来为萧淙之换药,医师走后,元琛便走进来坐在他身边与他说话。 然而萧淙之对任何人或事都无动于衷,紧闭双目,并不理睬任何人。 元琛便坐在他身边,自顾自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日常,例如,今日草原上起了风,下了雨,跑了马,顾竟清打到了哪里…… 萧淙之对这些都不在意,也不希望他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 于是有一日,他开口对元琛说道:“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元琛却道:“既然开口说话了,那便是有希望。” 萧淙之沉默良久,闭上眼,问他:“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元琛和煦地笑着说:“我知道。” 这话顾竟清也问过他,毕竟当初是顾竟清将萧淙之引荐到元府,如今遭遇此祸人不死也废了,他也不敢再劳烦元琛。但元琛却说:“此子有大才,我不忍见他就此毁于一旦。” 元琛看着床上的萧淙之,端起茶,饮了一口,望着窗外的天色,说闲话般开了口:“是由许多话想劝你,但只怕你觉得我是在说轻飘飘的大道理,因此便没有说。但既然你主动问了,我也忍不住了。你让我别管你了,那不是正随了突厥人的心意?他们为何折辱你们,不就是想要碾碎我们的信仰吗?你若是就此颓败下去,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萧淙之闭上眼,没回答,翻了个身。 元琛便没有再说下去。 第二日他再来,没再说起前一日的事情,反而与萧淙之说起自家家常:“还记得上回我约你来府上改诗,其实啊,是想引你与我女儿见上一面。我这个女儿啊,小你六岁,格外喜欢明媚靓丽的事物,金银珠宝,翡翠珊瑚,一门心思在这些东西上,对情爱一窍不通,更不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我给她取名一个绮字,如朝霞般光明绚烂。 我这人不是个守规矩的,年少时家里让我科考,我偏要去南方游历,在那里遇见了我夫人,家里让我取世家的小姐,我偏要娶商户家的女儿。到最终,族亲淡薄,子女也受了不少奚落。不过我从来不觉得自己错了,伦理纲常,世俗陈规,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我自己做的事情,是否伤天害理,损人利己。只要不是,我便认准了去做。我的子女或许因此受到过非议,但我相信,他们的将来,都会是光明灿烂的。” 说到此处,元琛看了床上的他一眼:“若我是你父母,我不愿看到你如今这副模样。当然,作为差点儿成了你岳父的人,我也不愿意看到。” 元琛每次只说一件事,并不多言,今日到这里便又走了。 萧淙之躺在床上,紧闭着眼,即便父母不愿意看到,可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呢? 第三日,元琛与他说起了元穆:“我还有个儿子,年龄与你相仿,只可惜如今在麓山,否则你们相见一定很投契。我看到你的时候,会想到他,只可惜我儿子比你差了点儿。若你将来收复三州,去上京加官进爵,应该能见到他。到那时,若我的女儿未嫁,你亦可来提亲。” 萧淙之听到这里,终于有了些反应,眼前是那日在镇国公府上见过的少女。他不是因少女的姿容而触动,而是他没想到,面对如今弑亲的自己,元琛竟然还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元琛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慈爱地笑了笑说:“傻小子,看来还是心没死。” 第四日元琛来,一进门萧淙之便开口说:“国公大人,你走吧,别再来了。” 元琛却笑着摊了摊手:“我可以走,但今天你也要跟我一起走。” 他将萧淙之拉出了房间,那一瞬间阳光刺眼到眩晕。萧淙之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过长廊的,只知道眼前清晰时,见到了床上,全身缠满了绷带的顾庭芳。 元琛见他脸色煞白,全身颤抖,立即又将人拉出去,来到院子中,并肩而坐。 “看到你表姐了吗?” 萧淙之大口喘着气。 “我知道,你一直对自己弑亲的事情耿耿于怀,不仅是你的亲人,还有其他的官眷。但你今日看到了,若你不杀他们,他们的下场就是如你表姐一般。有时候死是一种解脱,或许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可你已经这么做了,就只能往好处想。你必须活下去,才有机会替他们报仇。” 萧淙之已经蹲在地上,紧紧抱住了自己脑袋,似乎当下头疼欲裂。 可元琛今日却没有结束,反而继续对他说:“那里躺着的,是你外祖唯一的孙女,而你是他唯一的外孙。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剩下你们两人,但你看看你们俩如今是什么样子。即便是这样,他都没有被击倒,他依然在马上,杀敌保家!即便这样,你依然想要放弃自己吗?淙之,听我一句劝,若你真的无法原谅自己,那就去弥补活着的人。或许着过程十分痛苦,但亦对你的考验。你眼前的是你的外祖和表姐,将来你还会有你的妻子孩子家族。只要你还活着,一切都还有机会。” 元琛送萧淙之回房后,关上了房门,临行前,他隔着们对里头的人最后说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也为人父母,无论我遭遇什么,我都希望我的孩子,坦荡地活在阳光之下。非常手段行非常之事,对错与否,不在伦理纲常,只在你自己心中。我走了。” 后来萧淙之才知道,那时他流任颖州,冒了险来郸州,除了送物资,便是开导他。 他走后第二日,萧淙之终于起身,走出了那间漆黑的房间,走到了元琛所说的阳光之下。 后来郸州再度失守,他去求援时,听说了元琛的死讯,他因此而带人屠戮过附近的山匪,也曾暗自发誓,若有一日真回到上京,也必定会回报他的儿女。 可渐渐他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有更深的源头。 深夜,萧淙之在牧马场漆黑的木屋中醒来,房中出奇地静,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呆坐在黑暗之中,往事斑斑浮现眼前,当他自我放弃一心求死的时候,元琛却不断给他鼓励,给他自信。 他坚持说他是有才之人,甚至在他弑亲后,说愿意将女儿嫁给他。这是多大的鼓励与感动,若没有元琛,他根本走不出那间黑暗的房间。 命运弄人,多年后,他果真娶了他的女儿。或许连萧淙之自己都不知道,对元绮的那份心意,早在夏月宴前就已经在心里埋了种子,只不过刚好的时机,发芽了。 “呵……”黑暗中他发出自嘲又无奈的笑声——如今又再度剩他孤身一人了。 他在黑暗中下床起身,来到木屋的门前,握紧门闩,打开,天边有熹微的晨光。这一回,他也要走出来,就像元琛说的,为了活着的亲人,为了元绮,和孩子。 第110章 宣威武定侯,萧淙之! 阿蒙多战死后,北方胡人的联军群龙无首,吐谷浑和室韦争权,一时间四分五裂。 姜洹将阿蒙多的尸首带回苍州交给了顾庭芳,而月姬与嘉柔都被带回了郸州。二人被囚在一地,这两位和亲的公主头一回面面相觑,面对着这个世界上与自己有着相似命运的彼此,反而相看生恨。 月姬恨透了中原人,发了疯似地要见萧淙之。 姜洹提着阿蒙多的人头出发前,去见了月姬。 月姬见他徒手提着头走过来,如同见了鬼一样,躲在角落,紧紧抱着脑袋:“为什么是你,萧淙之呢?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见你做什么?” “他不是恨我吗,来杀了我啊!杀了我报仇啊!” 姜洹露出轻蔑的笑:“你未免太将自己当回事儿了。杀你?脏了他的手。” 月姬恼羞成怒,倏然站起来,对着姜洹大喊:“那你们到底想怎么样?你将我从上京带到这里,将我同那些死尸人头关在一起,不见天日,现在好了,我父王我哥哥都被你们杀了,你们还想怎么样!?你说啊!!你们这样折磨我还不够吗,到底想怎么样??” 面对月姬的疯狂,姜洹却显得格外冷静:“我们不会杀你,不仅不会杀,还会送你回突厥,继续当你的公主。” “什么?”月姬睁着茫然的双眼,却高兴不起来,送她回去? “死,便宜你了。你当初是如何折磨他们的,如今你自己回去,也体验体验。”姜洹俯身靠近囚笼,邪恶地笑着:“我听说你们突厥民风彪悍,应该不会亏待你。” “姜洹!!”月姬猛然扑上来,手艰难地挤出来对着姜洹又抓又打,可姜洹已经退了一步,冷漠地看着她徒劳挣扎,转身离开。 “姜洹!!你给我回来!!姜洹!!让萧淙之来见我!!!让他来见我!!!!” 无人回应她,月姬跌坐在地上,徒劳地看着姜洹离去的方向——回家?父兄已死,回家还有生路吗? 仗又打了数月,吐谷浑上位后四处逃窜,始终不降。萧淙之带兵追杀到滦河的源头,第一场雪飘下时,终于打完了这场仗。 皇帝放了月姬与突厥二王子回去,扶突厥二王子做了突厥新的王,重为联军首领,对中原俯首称臣。 这一仗,不仅夺回了流落的三州十六郡,更将国界向北推了上千里! 萧淙之骑在马上,接受了吐谷浑交来的降书,回头已经大雪纷飞。 他折返的路上,草原枯黄,枯叶上已经开始结冰,就像此刻他的玄甲一样。 他低头的一瞬间,想起了前一年的冬天,元绮刚到靖州时,她的小书房里,温暖如春,他玄甲上融化的血水,曾弄脏了她的地毯,她不经意蹙了眉…… 他仰起头,任凭雪花落在脸上就,融化,顺着脸颊滑落…… 她那样怕冷的人,也不知此刻在哪里,是否也有人将她的书房熏暖呢? 这一年除夕前一日,御驾回京,提前回京的元穆带着大臣与百姓夹道迎接。分明是冬日里,城墙上、街道上,庆祝的花卉却缠了满城,原来是百姓们为了迎接凯旋的队伍,自发以布料、茸絮做的。 队伍穿越人海与花海,缓缓行到皇城之下。 除夕夜,皇帝在宫中揽月楼宴请群臣大赦天下,在宴会上大封有功之臣。 封首功萧淙之为辅国大将军,更授宣威武定侯爵位,留职上京。追随他的一众将领皆有名录,其中封顾庭芳巡北副都督,镇守北方,姜洹因杀阿蒙多有功,恢复其云麾将军之职,留用郸州。 唯一调任的,便是秦又天,被封为巡北大都督,其麾下所有御林军皆随他留在北方。 这说明,上京要换血了,北方也该有新主人了。 酒过三巡,上京夜空烟花绽放,城中人群熙攘,热闹喧嚣。 萧淙之手中提了一小壶,独自凭栏观赏,不知在想些什么。 元穆也跟了出去,来到他身边,俯瞰整个上京繁华。他抬起手中的小酒盅,轻轻撞了萧淙之手中的,说道:“祝贺淙君,封狼居胥。” “呵……”他垂首一笑,“恭喜镇国公,喜得贵子。” 这话萧淙之或许无讽刺之意,可元穆听来却羞愧难当,洛昀顺利生产了,可元绮却还下落不明。 “我回京后派人一直在找阿绮……” “找不到?” “总会找到的。” “他没有名目扣人,只能秘密地动手,不会轻易被你我找到。” 元穆沉默,他能这样说,说明他早就找过了,若是有消息,何必独自一人在这儿喝闷酒呢? 元穆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慰说:“傅先生说,算日子快临盆了。我回去求陛下,起码这时候,有家人能陪伴。” 萧淙之却轻笑一声,笑他太过天真。随即望着烟花开败后寂寥的夜空,他的侧脸成为夜色中唯一的景色,坚毅忧愁,却无比孤独,深邃的眸子中深藏的是无尽的思念担忧…… 果然,皇帝没有同意元穆的要求。 没过几日,祁王父子失踪的消息在上京传开,有的说是他们怕皇帝回来秋后算账悄悄逃了,有的说是被皇帝杀了,对外称是失踪,一时间议论纷纷,成了正月里与新晋的宣威武定侯一样热门的谈资。 只是谈资总会被时间冲淡,新的故事,新的人,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年年不一样…… 没人知道元绮在哪,就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清,只知道今年格外热闹,又传来了边关大捷的消息,举国同庆,烟花在夜空中此起彼伏地绽放,她独自披着一件外衣,坐在廊下。 想起那一年冬祭的花火,喃喃说着:“愿贵人前路灿烂。”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在祝福谁,只知道此刻他身边的烟花,一定比她能见到的更灿烂吧。 她起身准备回房,沉重的肚子却开始阵痛,双腿之间温热的羊水流下,她伸手去扶,却扶了空,无声地从台阶上跌了下去…… 第111章 故人之姿 三年后的春日,皇后在京郊举办春日宴,遍邀官眷。特设了男女共乐的诗会与蹴鞠场地。 萧淙之与元穆都在受邀之列。却唯独不见长孙家的公子。 男女分席,萧淙之与元穆坐男宾一处,洛昀与一众官眷坐在女宾一处。 待众位到齐,皇后眼神便朝着萧淙之与元穆的方向看过来:“今日是春宴,万物新气象,自然要一切都该有个好开头。镇国公与武定侯都曾高中,不如由二位来题诗一首,为诸位开个头?” 元穆拱手道:“请娘娘赐笔墨。” 萧淙之却自顾自饮了酒,回禀说:“多年不碰诗书,臣的手已经习惯了握刀,不适合拿笔了,请娘娘见谅。” 皇后点头微笑,身边的侍女已经取了笔墨送到元穆眼前。 洛昀远远瞧着元穆,满目都是爱意。而她身旁的洛晴却不如她这般春风得意。 从前虽不和,可经过这许多事情,洛家如今的前途都靠着元穆,女眷也免不了来往。洛晴瞧着从前看出不上的庶女姐姐如今诰命在身,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听说这次春宴,名目上是诗词相聚,实则是陛下有意效仿先帝,为世家子女赐婚。于是她在家闹了好几日,求着洛夫人去请洛昀来,好说歹说,带上了她这个妹妹。 她从前是属意元穆的,可如今上京女子闺中所梦早已不是成婚生子的镇国公,更不是那流落在外的前皇长孙,而是元穆身旁的这位,功勋卓着,开疆拓土的武定侯! 他凯旋回城时,威风凛凛,丰神俊秀,气概非凡,他的事迹早就已经在上京传开了。只不过前几年无人敢肖想,毕竟上京不少人知道他曾娶了镇国公的妹妹为妻。 但他入京多时,却从未见过他夫人,于是猜测的声音纷纷传开了,有人大着胆子,竟还敢进宫打探,消息便这么露出来,说是镇国公之妹乃是商贾之身,配不上武定侯,二人早已和离。 于是诸多闺中小姐,都动了心思,直到今日春宴,恐怕一半儿人都是奔着他来的。 趁着元穆行文的时间,洛晴推了推洛昀:“姐姐,你别光顾着看姐夫了,天天看,日日看,还不够吗?” 洛昀收回目光:“你若是觉得无聊了,不妨也去同他们玩一玩,我听说今日还有许多游戏。” “姐姐,我可不是来玩儿的,出门前母亲不是都和您说了吗?” 外人不知道,洛昀却清楚,只是不能与她多说,于是劝道:“妹妹,武定侯是有妻室的。” “不就是你那个小姑子嘛,他们都和离那么久了,而且都失踪多少年了,说不定早就……” 洛昀露出警告神色,洛晴也只好将话咽回去。 正如她所言,一半儿的女子都是奔着萧淙之来的,回想当年的夏月宴,他还与一众无名之辈挤在一处,一样的是,他如今还是独自饮酒,并不在意旁人说了什么。 接着皇后又说了一些名目请他,他都推拒,最后索性喝多了伏在案上睡过去。 皇后今日碰了壁,到此时也干脆放弃了委婉方式,索性当着众人的面,唤来了先帝最小的女儿尚阳公主。 当年和亲时她还年幼,所以才让嘉柔替了她,先帝死后,她被送去为先帝守孝,满三年,刚回上京不久,如今也已经出落得玲珑有致。 “尚阳公主,武定侯醉了,你扶他到后面睡一会儿吧。” 皇后这话,无疑是告诉所有人,她有意撮合这二位。可谁都知道这位公主生母得宠时极难相处,先帝一死又没有儿子,才被送去守灵的,这样的公主,连一个四品官儿的女儿都不如,竟然要配萧淙之! 但皇后发话了,洛晴也只能看着那位坐在席末的公主缓缓走到萧淙之的面前,在皇后的眼神示意下,伸手想要去扶起他。 却被他身后的近侍如流拦了——战后萧淙之便将如流召回了自己身边,如今靖州的刺史府已经没有人需要守候,他也再没有去过。 如流道:“不劳烦公主了,侯爷睡着了身子沉,属下来就好。” 尚阳公主似松了一口气,收回了手:“那就有劳了。” 如流于是扶起萧淙之便离了席。 待回到休息的偏厅,尚阳的脚还没迈进去,萧淙之便醒了,他放开如流,一点儿醉意都看不出,走了进去。 如流于是对尚阳公主道:“既然侯爷醒了,也就不麻烦公主了。” 尚阳公主就这被主仆二人拒之门外。 外头诗歌相和,谈笑声逐渐传来,她未能进萧淙之的门,也不敢回去,只好在他门外徘徊。 萧淙之见窗纸上那来来回回的身影,问如流:“人都安排好了?” 如流回道:“已经上路了。” “好,你去告诉皇后,就说我邀公主到府上一叙。先告退了。” 皇后的席面刚刚开始,按理说,此刻走对皇后不敬,但他带上了公主,那便是承情了,皇后于是也笑着命人告诉他:“公主久未回京,就有劳侯爷照顾了。” 这意思就是告诉在场所有人,他们这门婚事,定了。想必不久,皇帝便会下旨赐婚。 此时除了洛晴脸色难看,就连元穆都面色都沉了下去。 如流安排单独的马车来接尚阳公主,前脚刚到侯府,后脚圣旨便到了,如今替代金公公的是他的徒弟,唤作刘公公。 萧淙之与尚阳公主一同跪地接旨:“朕命尚阳公主,与武定侯同往颖州,吊唁医圣葛老。今夜不必回宫,明日一早即刻出发。” 就这样尚阳公主顺势留宿武定侯府,如流领着她落宿,走进去才发现,安排的房间竟然在外院的空房里,临时收拾了一处床铺出来。 尚阳公主皱着眉,瞧了一眼如流,自打她到府上,除了接旨,萧淙之再没同她多说,如今连内院也不许入,意思再明白不过了,那便是无意迎她进门。 可既然如此又何须邀她,更何必留宿她呢?这究竟是要做给谁看? 身为公主,尚阳曾经是最得先帝宠爱的小女儿,一度骄纵跋扈,可在皇陵受了三年,锐气全都磨尽了,眼前这间房间,虽然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却也比她在皇陵时所住强得多。 她没有多言,抬脚走了进去。 夜里如流替萧淙之备下沐浴的水,对他说起这位公主:“侯爷,公主已经住下了,那房间她看了看,到底什么也没说。想来如今不比当初了。” 萧淙之闭目浸在浴桶之中,回了一句:“皇帝真会挑人。” 第二日萧淙之天还没亮就下令出发,尚阳公主梳妆未就,就被催促着上了马车。一路上如行军一般紧赶慢赶,她与萧淙之却一句话都没有说上。 尚阳公主揭开帘子看着前头马上的萧淙之,总觉得他越是靠近靖州,心情越是糟糕。 她不明白,如流却懂,当初他新婚就是这样护着元绮回靖州的,如今皇帝塞一个公主过来,重走一边,简直恶心人。 萧淙之一行没有到达靖州,就已经碰上了回乡安葬的葛老灵柩。 葛老战后便回到了靖州,重新开了学堂,传授医术。皇帝想要嘉奖,召他回京,都被他拒绝,只道我这个岁数,还在乎什么名利? 因着这份功绩,皇帝派使者吊唁,赐下医圣的名号,并准许葛老的灵柩迁回庐州安葬,建祠堂,修庙宇,受世人香火。 萧淙之赶到时,回乡的灵柩已经离开靖州,停在沿途祭拜的地点。他与尚阳公主上香后提出要送葛老一段。 尚阳公主开口劝道:“侯爷,陛下只说让我们祭拜即可。您这样恐怕耽误您的大事。” 萧淙之三拜起身:“眼下就是我最大的事,公主的事儿办完了,我这就派人送你回去。”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一切听侯爷的就是。” 二人于是护送灵柩一站路往南,一连走了二十天,到达了庐州。 尚阳公主很是疑惑,这二十天里,萧淙之什么都不干,只是守在灵柩边上,看着来来往往祭拜的人。 而这些人,无非就是当地的官员家眷,或者仰慕葛老的医师,再有便是当地来诵经超度的道士和尚罢了。 她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说,萧淙之对死去的葛老真有那么深的感情? 她偷偷侧目观察这位名声大噪的武定侯,刚过而立便已经凭自己之力位极人臣,又生的一副好皮囊。难怪上京贵女趋之若鹜。 只是尚阳与他相处那么久,只觉得他过于冷酷,独来独往,有时候连规矩也不管不顾,她有些怕他,更看不透他。 直到他们将葛老葬入故乡后,萧淙之在祭拜的医圣庙中,又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静坐了三日。尚阳公主一直伴他左右,一刻也不敢离开。 第三日天气微冷,有风,已到末日,庙中寥寥数人。 直到傍晚时分,来了一队道士,他们自称是城外妙法观的道长,特来祭拜。这沿路参拜的出家人许多,尚阳已经司空见惯。 只见那队道士一行数十人,四人一列上前参拜,前两列是男子,后两列是女道士。 女道士头戴帏帽,身穿烟灰色道袍,一个个清瘦单薄。 最后四人祭拜时肃穆长跪,其中一人微微仰头,露出白皙修长的脖子。黄昏模糊了她与四周的边界,如梦境般美丽又不真切。 尚阳坐在避人的纱帘后,被她的侧颜所吸引,虽然戴着围帽却仍然让人感受到她的哀伤与真挚。 这一幕勾起她的回忆,思绪回到皇陵,想起了某个不该想起的人…… 好在一阵风灌进来,拉回了她的心绪,也扬起了女道士们的裙纱,帽帘跟着舞动,她好奇地去探她们面纱下的容貌,只可惜那女道士起身后,抬手压下了即将揭幕的帽帘,反倒是看到了她袖口滑下后,露出的一道长长的疤痕…… 第112章 再续前缘 “祭奠之期已满,想必葛老先生在天之灵也已经得到安息。侯爷是否考虑回京?” 从庙里回来,萧淙之特意邀请了尚阳公主一同在庐州的扶芳斋用餐,尚阳起初觉得意外,他那样生人勿近的人,一路上没说上几句话,怎么突然邀请她吃饭? 但这是为数不多接近他的机会,她没办法拒绝。于是盛装打扮赴约。 庐州不比扬州繁华,却也属南方,扶芳斋是当地最有名的酒楼,专门接待达官显贵。萧淙之定了临窗的厢房,景致极佳。尚阳走进去,他已经坐在窗边独自饮茶。 “侯爷。” 萧淙之没应声,眼神示意她坐下来。 小二很有眼色,见二位气宇非凡,盛装相会,立即奉上美酒佳肴,对萧淙之道:“这位官人您好品味,这时咱们店里新到的雨前龙井,是最上等的一批,看您如此喜欢,是否需要带一些走呢?” 萧淙之放下杯子,笑了笑:“不必。” 这是龙井不错,可却不如他喝过的那样好,要说最上等的,他自有路子。 小二退走,尚阳见他态度松弛一些,于是便问到:“难得见侯爷有这般惬意模样,想必祭奠之期已满,想必葛老先生在天之灵也已经得到安息。侯爷心事已了,是否考虑回京?” 萧淙之瞧了她一眼,说道:“公主,等一会儿会有乱子,不如先垫垫肚子。” “什么?” 萧淙之于是望向窗外不再说话。 尚阳环顾四周,他说在庐州最热闹的酒楼有乱子?他是如何知道?除非就是他安排的?可为何又要说给自己听? “侯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公主一路与我来到此地,图什么?” 尚阳一愣,回答说:“自然是奉了皇兄之命,来吊唁……” “吊唁早就结束了,何必跟着我来庐州,皇后的春宴上何必自毁名节?” 尚阳盯着他,似乎想要看个明白,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侯爷是聪明人,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吗?” 萧淙之瞧了瞧自己的手心,常年握刀的手上有着厚厚的老茧,他松泛手指,以便等一会儿动手。 “陛下和皇后的意思我当然明白,我问的是你自己,你图什么?”他盯住尚阳,仿佛在他面前,任何谎言都会被戳穿,“公主难道真想当武定侯夫人?” 尚阳别过脸,面色并不好看:“侯爷话既然说到这儿了,不知是觉得我如今无依无靠配不上你,还是有别的想法呢?” 萧淙之认真道:“我可以给公主另一种选择,只看你敢不敢了。” “什么选择?” 萧淙之朝着厢房屏风后的喊道:“出来吧。” 尚阳抬眼看去,屏风后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走出来,是个和尚。只是那和尚虽然是出家人打扮,头顶着戒疤,眼中却含着凡情。尚阳倏然站起来愣住,以为自己看错了,难以置信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唤了一声:“寂空师傅……” 和尚双手合十:“公主别来无恙。” “寂空师傅,您怎么在这儿?您不是在皇陵……” 寂空看向萧淙之,说道:“侯爷说公主有难,特请贫僧前来相助。” 萧淙之也站起身,此时他身上的松弛已经一扫而空,大手将尚阳一推,寂空连忙上前抱住她。 只听萧淙之大喊道:“动手了!” 突然间,数十名黑衣人闯入厢房之中,对着萧淙之出手招招致命。寂空是出家人,却有武艺,他抱着尚阳避让闪退,没让她受一点儿伤害。 一时间,扶芳斋炸了锅,所有客人都四散奔逃,唯有萧淙之还在里头与黑衣人缠斗。 今日他没有带斩马刀,随行之人也少,赤手空拳虽然武艺高强,却还是不慎被人伤了后肩。好在如流带人及时赶到,黑衣人眼见不敌,于是四处逃散。 “侯爷,您没事儿吧?”如流问道。 萧淙之却朝寂空与尚阳的方向看去,她被保护的很好,那出家人嘴上说四大皆空,手却抱着她紧紧不放。尚阳自他出现,眼睛就再也没看过萧淙之。 既如此,有些话根本无需多言。 “公主既然已经选择了,那就麻烦公主,修书回京,告诉陛下我遇刺受伤,需要就地休养。至于刺客,应当是祁王余孽,请陛下追查。” 尚阳看过来时,萧淙之已经走了,她终于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所谓给她的选择,便是眼前的寂空,可她至今也无法探明寂空的心意——落魄的宗室公主和皇陵的和尚,真的有可能吗? 愁绪萦绕在她眉间,寂空占满了她的眼睛,使她根本无法去思考萧淙之为何要这么做,眼下事已至此,也唯有听他的了。 第二日他们离开庐州,说的是去扬州养伤,但中途萧淙之便换了一身黑衣便服,策马走了,临行前他来到尚阳的马车旁,对里头说道:“扬州已经安排就绪,公主无需担心,只管与心上人共度光阴。” 四月的天,万里无云,风里已有花的微甜,只是妙法观在山顶,还是微冷,海棠与桃杏仍含着花苞。此事若放在江南,正是采茶的好时节,龙井过后还有绿茶,绿茶过后还有黄金芽。不似这观中,唯有一些瘦弱的野茶。 “青阳师妹,若是闲暇无事,后山有一片茶园,出了芽,可以消磨些时间。”祭拜过葛老回来后,妙法观的掌门大师兄青风师兄如此对她说道。 于是她今日便上了后山,采了为数不多的茶叶。实则她从前也算得上养尊处优,众星捧月,虽然做茶叶生意,却从未采过。如今今非昔比,一身素衣便能在山间走一遭。只是身体还是不大好,只采了半亩,便有些气喘,回到自己独住的小院,坐在廊下的石阶上休息。 休息的时候,她喜欢看天空,喜欢看云卷云舒,喜欢看飞鸟翱翔。 她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前尘往事,春日的茶,冬日的雪,夜里的月亮,和清晨的日出,甚至河流与浮冰、山川与风雨……明明只与那人相处了一年不到,这一年还是聚少离多,却使她处处都能想起他。 独坐了一会,屋里有人唤她,她笑着应声走了进去。 黄昏时分,小院中安静了,她独自坐在院中发呆,看着今日所采的茶叶晾了半日已有些失水,却始终没有起火炒制。或许她不该去采茶的,也或许是她黄昏惹人伤怀,她采了茶又能给谁? 她三年多来唯一一次出去,便是祭拜了葛老,她在灵前没有见到一个认识的人,当日也没有人能认出她,她甚至不能流泪痛哭。 日复一日,在她独坐的时候,会不会又有亲人去世?这个世界是不是已经彻底遗忘了她? 她说着将头缓缓埋进手臂里,蹲坐在地上,如同一块孤独的顽石。 “啪嗒!” 忽然,小院的高墙一块瓦片掉落,摔得粉碎。她一惊,站起身来,或许是顽皮的野猫? 再细看,一个人影跃上高墙,翻身来到院子里。 那人黑衣束冠,稳稳落地,双腿修长,腰杆笔直,肩膀挺阔,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他眉目深沉,鼻梁高挺,与记忆里的面容逐渐重合。 她垂首呆愣在原地,那人已经朝自己看过来。 斜阳晚照,鱼沉旧渊,鸟归故林,山风带来了故人的身影,或许只是个美梦? 她不敢认,直到那人迈开脚步,熟悉的声音打开尘封的匣子,所有的一切在此刻倾泻而出:“朝若。” 等意识清醒,她已经迈开腿,张开双手,奔向了他。短短几步距离,却如同千山万水,上千个日夜。 他先一步上前接住了她,紧紧拥在怀中。两颗心紧紧相拥,万水千山也终会再见。 就像他曾经承诺的,缘断了续缘,魂断了追到阴曹,再求来生。 她只需走一步,剩余的千万步,都由他来走…… 第113章 他见过你的画像 日头西斜,将相拥的人影拉得极长。 元绮埋头在他胸口,紧紧攥着衣服,仿佛生怕一切成幻梦。 萧淙之却放开她,拉开距离:“让我看看。” 他拉过眼前人的手,掀开袖子,当初那道被顾庭芳划伤的伤疤还在。 他将她的手捏在自己的大掌之中,如柔荑般细嫩的玉手,如今变得有些粗糙。衣着朴素单薄,掌心是凉的。 他握得紧一些,暖她的手。 又细细打量她其他部位,乌发用一简单的银簪挽了一半,再无其他修饰。 这哪里是当年扬州首富,国公府小家主会有的打扮。她是最爱珠翠华饰的,也最适合,可如这般素面朝天,俭朴单薄,不是她该有的模样。 萧淙之从怀里掏出当年她留下的镯子,要重新为她戴上。 她却阻止他:“被道友们看见不合适。” 他没收回手,只问:“他们难为你?” 元绮摇了摇头:“没有。”她朝着屋内瞧了一眼,拉着他的手说,她引他在廊下并肩坐着:“他们不常来。” 那镯子握在了手中,触手生温。长久不佩戴的翡翠,再好也会变得干涩。可这一枚胶润非常,想来是他一直贴身带着的缘故。 她心头一暖,问他:“你一直在找我?” “当然。” 她将那镯子握得更紧,贴在自己心脏处,仿佛与他的心紧紧相贴:“葛老仙去,陛下为他立碑列传,传的沸沸扬扬,途经地方都社祭拜的点位,这是你的主意?”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是,也不是。你当初说过,葛老应是名垂千古的杏林圣手,打仗的时候我们杀人,他救人,他的功绩理应受封。我不过又受了一次他的恩惠,终于让我找到了你。这几年你一直都在这里?” “不是,你肯定想不到当初送我走的是谁。”元绮看着他,笑了笑,没有卖关子,“是先帝的近侍金公公。最初,我到了靖州城外的太清观,之后每半年,换一个地方。如你所看,都是偏远道观。” 居然是金公公,看来方面除了萧淙之与元穆的谋划,奕王府也使了不少劲儿。 说到此处,她见他皱起了眉头,她立即换上笑脸,哄他说:“好在出家人都很好相处,而且,每到一处我都有独立院子,也没有机会多接触。此番也是因着观主曾受过葛老的恩情,我求了他,才悄悄去拜见的。如你所说,我们,又受了老先生一次恩。” 只是话说的再好,也消不了他心中的心疼与担忧,仅仅是见她素衣脱簪都觉得委屈了她。他的朝若,该是珠光宝气,明媚灿烂的。 “朝若…”他将人搂在怀里,仍觉得不够,恰好日头沉下去,月亮升上来,既然她独居,那他便不走了。 将人打横抱起朝里走,屋里还没点灯,于是她挣脱下来:“我点个蜡烛。” 刚放她下去,怀中一空,心中竟生出恐慌来,伸出手再次环住她的腰。 “别着急,先点……” 他已经紧紧贴上来,她颤抖着手点亮了蜡烛,小火苗升起,照亮一片昏黄。 她回过头去看他,那是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脆弱神色,也只有在黑暗中才会显露一二——这三年多来,他一定过的比她更煎熬! 再一次抱住她,抵在门框上,四目相对,封唇上来,双手抓着她的腰直往他身上贴。 他从前就是如此强势,按着她去感受他对她的渴求。而如今除了情欲,更多的是对失而复得的珍宝的爱惜与庆幸。 她感受着久违的气息,话到嘴边还未出口,也已经动了情:“我还有事对你说……” 就在此时,房内一个小身影在床上突然坐起,揉了揉眼睛,发现房中无人,于是扶着床沿慢慢爬下床。 顺着刚点燃的烛光,来到了两人身旁,他睡眼惺忪,透着一派天真,还带着点拘束胆怯,奶声问:“你们在干什么呀?” “娘亲?” 萧淙之与元绮几乎是同一时间如遭醍醐灌顶,立时清醒过来。 元绮立即与他分开,蹲下身抱紧了那孩子,对萧淙之说道:“方才他睡着了,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这是子湛。” 她此刻脸已经红透了,没想到会被孩子撞破,也没想到他们父子二人见面会是这种场面。 萧淙之此时却觉得动不了,他被那孩子的目光锁住,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倒是子湛先开了口:“这是我爹爹呀。” 元绮于是解释说:“他见过你的画像。” 本是不知如何向孩子说明自己的身份,也不知如何解释与他们分离,却没想到这孩子率先接受了他。 他于是蹲下身,大手覆在他小脑瓜上:“嗯,是爹爹。子湛很聪明。” 子湛随即露出笑容,和两颗小虎牙,笑容里还带着害羞,转过身钻进了元绮怀中,小眼睛却还是时不时偷看萧淙之。 萧淙之于是将他抱过来往屋里走:“子湛平时都自己睡觉?” 子湛捏着小手有着害羞和局促,但眼睛始终乌溜溜看着萧淙之:“不是,有娘亲和姨姨陪我。” 元绮跟进房内,解释说:“姨姨是荔云,今日她去观中帮忙了。” 萧淙之明了,于是对子湛说:“今日姨姨有事,爹爹和娘亲陪你吧。” 子湛抿着小嘴,什么都没说,到嘴角却是笑着的,分明期待万分。 这一夜,子湛睡的很晚,他虽然仍然有些拘束,但他们都能看得出来,孩子的眼里,满是对父亲到来的欣喜与憧憬。 临睡前,他紧紧攥着萧淙之的两根手指,问他:“所以,爹爹你刚才和娘亲在干什么呀?” 萧淙之哑然,还未回答,孩子已经睡了。 他瞧了元绮一眼,将子湛从二人中间抱起,放在靠里的一边,而他与元绮之间则没有阻碍了。 他侧身环住她的腰问:“子湛是官名?” 她道:“是字。官名萧擎宇。擎天的擎,寰宇的宇。你不在我便取了一个,也不知字辈是什么。”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用极其温柔的声音说:“无妨,你喜欢就好。擎天寰宇,天地广阔,是个好名字。” 她于是莞尔一笑,触动他的心弦,再度吻下来。 经过方才一遭,元绮怕子湛再醒,推开了他:“子湛还在。” 他无奈又宠溺一笑:“好,明日让他同荔云睡。” 第114章 这几年你们过得如何? 元绮与子湛睡得早,萧淙之却侧身端详着她的睡颜。 月上树梢时,荔云打开上锁的小院门回来了。准备推门便见到一人影坐在椅子上,萧淙之怕吓到她惊醒元绮,听到脚步声迟疑了,便立即开门出来。 荔云立时僵在原地,用力眨着眼睛,难道是天黑自己眼花了,又揉了揉才确定:“大都督?大都督!真的是您!” 萧淙之笑着点了头:“嗯,是我,你没看错。” 荔云快要喜极而泣,一步上前,望着萧淙之问:“大都督是来接夫人了吗?” 萧淙之顿了顿,还是回答说道:“还没到时候。” “哦……”荔云脸上的欣喜立即如昙花枯萎下去,“那夫人和小少爷,您已经见过了?” 这失落萧淙之看在眼里,指了指院中的竹凳:“坐下说。” 他与元绮相见,询问并不多,想要知道这三年发生的一切,倒不如问荔云。 “这几年你们过得如何?” 荔云瞧了一眼屋里:“今年倒是不错,妙法观的观主与师兄都很和善,而且还能准许我们走动走动,只不过夫人出不去,我倒是可以偶尔出去一趟。不过也只在观中帮着洒扫。” “那不和善的呢?” 荔云想了想,眼中满是故事,见到他的欣喜瞬间便被这几年的苦楚淹没,说道:“不和善的,有的见我们没钱,便会克扣一些用度,宫里每年会送来一些东西,也都到不了夫人手中。还有严厉的,不仅连院子里都不准我们出来,还将那窗户全都封死,不见天日,如同坐牢一般。那时候小少爷刚刚会爬,也只能和夫人一起待在暗室,见不得阳光……” 别说元绮,就连从小跟着她的荔云,也从没过过没钱的苦日子。 说到此处,荔云眼中已有了泪水,有些哽咽,“还有……还碰上过……好色之徒,看守的道士说只要夫人委身于他,在观中做一场露水夫妻,便放我们出来走动走动,赏一些吃食……” 荔云偷偷去看萧淙之的脸色,俨然已经杀意森然了。 他声音冰冷问:“后来呢?” “后来,夫人不从,拿刀划伤了自己,闹到了观主那里,观主虽然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却也知道非同寻常, 他害怕被上面问罪,连夜将我们送出了观,夫人的伤口流着血,没有人医治,紧紧抱着小少爷,抱了一路。” 萧淙之闭上眼,仿佛不忍再听,深呼吸问荔云:“那道观在哪?人叫什么?” “豫州的七星观,守卫叫做虚真。” “知道了。” 这一声知道了,让荔云积压多年的委屈和不甘都得到了纾解,她知道只要眼前的男人知晓了,不管是谁,都会遭到报应!在荔云眼中,他是有通天手段的,只看他愿不愿意! 荔云于是又道:“大人,夫人什么时候能离开?我们还要被囚多久?小少爷渐渐长大了,从来没有见过外人,和外面的世界,跟着我们朝不保夕,即便夫人与我无法出去,您能否想想办法,带小少爷走。他毕竟是您的亲儿子。” “他,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出生的时候身边也没有人吗?” 提到这个,荔云仿佛又想起了痛苦之事,含泪的眼中露出愤恨之色:“是除夕。就是您凯旋归来的除夕。那一年举国同庆,夫人说想登高看烟花,我去取暖手的东西,回来就见到夫人从阁楼上摔了下来。血流了一地。那时我们在京郊的道观,除夕找不到大夫,只找到了观中一个做吃食的婆婆,生了一夜才生下来。 可是天亮的时候,宫里就来人了,是太后身边的公公,要将小少爷带走。夫人宁死不肯,拖着虚弱的身体追了出去,几番拉扯,摔倒在雪地里。夫人便对他们说,若是强行带走孩子,她便自刎于此,到时候即便将孩子还给大人,为着杀妻一事,也必定是一场血雨腥风。 但那公公极傲气,说长孙家岂会惧怕大人,女流之辈,既然已经生下孩子便没有用处了,要死便死吧。好在最后,陛下身边的刘公公赶来了,陛下圣旨,逼退了太后的人,我们才得以留下小少爷。 但那时夫人与小少爷在雪地里冻了许久,小少爷刚出生就病了一场,好在没落下病根,可夫人常年手都是冰凉的,比从前更加怕冷。这些年我们最怕的不是流离失所,而是突然有一天醒来,小少爷不见了。所以大人,您想想办法,带他走吧。” 萧淙之双手撑在膝上,深深垂着头。荔云没有发现的是,他双手青筋暴起,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荔云没有再说下去,只等他的回答。 过了好久,萧淙之才喘过一口气来,对荔云道:“我知道了。今夜的事,不要告诉夫人。” “是。” “你去休息吧。” 荔云起身走进去,进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萧淙之,他独自坐在院中,背影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今日的话,荔云是故意说的,时隔多年,她也怕他遗忘,怕他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因此她要全部说与他听,唯有他感到窒息的痛,夫人和孩子,才会有出头之日。 萧淙之独自坐了许久,深深垂首,脸埋进黑暗之中看不清表情。 荔云的话就像咒语一样钻进他脑子里,眼前不断浮现出她讲述的画面: 曾经的小家主因没钱而在深山挨饿受冻…… 孩子和母亲被封在漆黑的小屋之中不见天日…… 她为了自卫而拿刀自戕…… 颠沛流离中她满身伤痕鲜血淋漓地紧抱着孩子去往下一个囚牢…… 还有,他在上京加官进爵时,她在雪地中无助又绝望地哭求…… 她为自己割舍了一切光环,在这些年的人质生涯中,唯有这一条命可以作为筹码。 啪嗒啪嗒,有水痕砸在院中的砾石上,沉重且烫人。 当年他弑亲时不曾掉过一滴泪,唯有悲壮惨烈视死如归,可如今温柔刀,刀刀致命,仅仅是语言描述,便已经痛得喘不上气,只能在深夜,她熟睡后,流露一二。 第115章 你想做皇后,我倒可以努力努力 第二日清晨,元绮与子湛起身时,房内已不见萧淙之。外头传来劈柴的声音,挥动斧头的声音强劲有力,如同切豆腐一般,她便知道,是萧淙之。 子湛睡眼惺忪,懵懂中带着一丝惶恐,问元绮:“娘亲,我昨晚梦见爹爹了。他和我们睡一块儿。” 元绮揉揉他的小脑袋:“不是梦,是真的,不信你走出去瞧瞧。” “真的?” 她点点头,子湛立即爬下床跌跌撞撞跑出去,随即传来一声清脆的童声:“爹爹。” 荔云已经备下清粥小菜,放在桌上,对元绮道:“夫人,虽说咱们是在后山,但还是得小心些,您和大人先吃,我去小院儿门口守着。” 元绮问她:“你可吃过了?” 荔云今日心情格外好,笑着说:“早吃了。” 萧淙之坐下来,抱着子湛,元绮对他说道:“子湛会自己吃饭,你放下他就行。” 他点点头,却没有放手,就让子湛坐在他腿上捧着一个馒头。 子湛是个内向的孩子,但一早上下来,萧淙之又是劈柴又是教他打拳,他心中对这个爹爹喜欢得不得了,此刻乖乖地坐着吃饭,话虽不多,却时刻关注着萧淙之。时不时地,还会撕下一块儿馒头喂他吃。 元绮笑着逗他:“我就说你不是做梦吧。” 子湛笑着捂住了自己的脸。 萧淙之将他举起来颠了颠,很轻,于是又拿了一个馒头给他:“子湛是男子汉,要多吃一些,你荔云姨姨方才吃的不多,你给她也送一个去。” “嗯。”小子湛笑着跑出去。 元绮便知道他是有话,不愿意当着孩子的面儿说。 果然,子湛一走,他便对她说道:“眼下恐怕还无法带你们离开,但我会尽快。” 元绮自然明白他的难处,笑着喝粥:“没事,不差这一天两天。” 萧淙之沉默着攥紧了拳头,又找了个话头对她说:“我如今留任上京,北方归秦又天与表姐管辖。” “上回我去拜葛老,听说有一位宣威武定侯专程送他,可是你?” 他点头。她心中也明了:“陛下自然是不能让你留在北方的。想必你在京中也无兵吧?” “嗯,如今新组的御林军负责皇城安危,我这个辅国大将军,不过是挂个名头。” 元绮拿着汤匙的手一滞,抬起头疑惑地问他:“怎么你兼任辅国大将军?竟不是太后的弟弟长孙信将军?论资历,论亲疏,都该是长孙家才对。” 萧淙之露出欣赏的笑容:“朝若果然还是那般聪明剔透,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 “你的意思是?” “当年先帝之所以扶持祁王,又将长孙家派往西南边陲,就是防止外戚势力过大,借着奕王的势力把持朝政。如今的陛下也早已明白,若是依靠长孙家的兵力上位,那必定会受其钳住,因此才重用我与长穆。当年祁王逼宫,并不是真的调不动西北的兵力,而是陛下根本就不想用他们。也正是如此,我打赢以后,才有机会和陛下谈判,条件便是,我要助他克制长孙家。” 元绮似乎想到了什么,却犹豫着没有说出口。 萧淙之一眼看穿,说道:“当初你不是就怀疑,太后和陛下不是一条心,如今印证了。长孙家本想借着新帝登基的机会,重返上京,可惜大将军的位置,被我占了,借着太后的力,调了长孙信的儿子回来,长孙信本人,还留在西南之地。” “太后从前便针对你,如今恐怕更是恨透你了。一边是门阀世家,一边是朝廷新贵,虽然能平衡一时,但始终不是长久之际,即便你斗倒了长孙家,血浓于水,也难保陛下不会心软,手下留情,到时候吃亏的就是你了。” 时隔多年,又见到她为自己担忧的模样,他心中一软,拉过她的手安慰说:“不错,利用我制衡长孙家,不过是一时的,这三年来,陛下改制大刀阔斧。加开恩科的同时,限制世家为官的数量,如今朝中已然换了血。至于我,你忘了我一睁眼就在算计别人,怎么会坐以待毙?” 瞧他如此胸有成竹,她便知道他定然已经有些安排了,如今他位高权重,名声在外,做起事情来,一定比当初困在北方更加方便。 于是她问道:“我哥哥这些年还好吗?” 他点了点头:“嗯。” 元绮瞧他应得短促,便说道:“你不要怪我哥哥,当初他求陛下出兵救你,曾以元家满门荣耀作为交换,你在他心中亦是不可替代的知己与家人。他不是愚忠之人,而是不忍见天下再起祸乱。为此,他可以舍弃一切,包括他自己和我。” 萧淙之漠然不语,他又何尝不懂元穆?若是不懂,当初揭竿而起,自立山头岂不痛快? 可当初他醒过来,身边再无元绮,唯留下她的珠宝细软。他便知道,她一定不是回了扬州。可元穆却藏起了休书与她的镯子。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可正是因为了解他,知道他是愿意为救自己牺牲一切的知己,他才从未对元穆说过一句重话。即便当初带他去锡林时,他也只是沉默,独自消化了这矛盾的愁绪。 如今元绮开口,看在她的面上,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元穆算账,于是叹了口气说道:“我明白。这些年边疆安稳,国富民强,天下百姓过上了稳定富足的生活。我的仗没有白打,至于你我的事情,我萧淙之不负天地君父,无愧于天下百姓。若是大义之外,有人因私心而算计你我,那边就别怪我手下太重了。” 元绮反握住他的手,凑到他近前悄声问:“你真的,就没有想过造反吗?” 他突然灿然失笑:“若是你想当皇后,我倒是可以努力努力。” 她锤了他胸口一下:“你师出何名?百姓安居,四方归附,眼下时太平盛世,无需拨乱反正,天下正统仍在李家,到时恐怕做不成皇后,还要遗臭万年。我倒更愿意回去做生意。说起来,你当初可还答应过,要在昱州给我一间采珍阁。” 他笑着捉住她捶来的手,宠溺说道:“如今举国上下,都由你挑。” 第116章 杯水车薪,欲壑难填 早饭以后,元绮昨日采的山茶已有些失水,萧淙之架起了炉子,按照茶经里的方法在院子里炒制。 元绮便坐在石阶上看他。 子湛在院中玩耍,时而围观一会儿,时而跑远了。 山野逢春,鸟雀欢吟,院中的野桃与杏树,悄然绽了花苞。 她托腮思绪游走,这一幕仿佛他不再是武定侯,她也不再是国公府小家主,而是一对寻常夫妻,就像当年京郊落水,遇见的那一户农户夫妻。 不知过了多久,茶叶蜷缩干瘪,他倒出散热气,走过来问元绮道:“还有别的活吗?” 她笑着想了想,院中的活都让她干了,哪还有活,于是说道:“倒也不算,只是想要一些山杜鹃。” 他于是看了看后山,拿起小背篓,笑着说:“那走吧。” 子湛仍然交由荔云,二人偷摸上了山。虽说山脚处有守山的弟子,山上也极易叫人碰见,但有萧淙之在,他耳力极佳,又有多年的行军经验,避开他们小事一桩。 元绮背着小背篓,引着他向上走,悄声说:“这山路我也并不熟悉,只到过野茶园,但估摸着是这个方向。” 萧淙之见那条路极窄,于是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她也不扭捏,趴在他背上,环住了脖子。 他脚下极稳,没有一点儿颠簸。途中遇到过上山砍柴的小道士,他几个转步,悄然便避开了。 “我大约知道哪里山杜鹃长势最好,且无人打扰了。” 说着他似早已知道路途一般,带着元绮一路转折,来到空谷中一处杜鹃花群放的地方。 此处人迹罕至,杜鹃花虽多,却没有路进去。 萧淙之于是放下她,独自探进去,出来时,是满怀炽烈的山杜鹃! 他取下一支递到她手上,其余的全都放进背篓里。他知道她喜欢在居所中放一些鲜花,但这里屋内却一枝野花也不曾见,恐怕今日上山,也是为数不多的离开囚牢,头一遭吧。 下山时,他仍然背着她,砍柴的小道士已经折返,他于是挑了了一条好走的山路,行在一片杉树林中。 “你是如何知道那里有花的?”她问。 他笑着说:“观山势,那里光照好,再观路与小道士活动的范围,便知道那里无人去。”果然是行军望风的好手。 “放我下来吧,我想自己走一走。” “好。” 他放下人,又接过她的背篓,有一点儿分量的都挂在自己身上。 春日的阳光,穿过杉树并不密致的叶缝照射到长满青苔的山路上,如同洒满了碎金。 元绮忽然止步,伸手接住了一片不规则的光斑。 山花是红的,阳光是暖的,空气是自由的。 她忍不住顺着那道光柱抬头向上看去,山外山,天外天,脑海中闪过群鸟掠过树梢,飞过天际的画面。 她不知道的是,萧淙之也在看她——仰头时乌发如瀑,脖颈处露出苍白的皮肤,光斑点点闪耀在她身上,就如在他梦中一般。 他从前也背过她,却是比如今要重不少。 他想起荔云的话,几年流离,几年磋磨,是他对不起她。 看得出神了,他突然脱口说一句:“其实,我可以就这样带你走。” 这山中所谓的巡山人与守山人,在他面前形同虚设。 元绮回首,迎上他的目光,沉痛且哀伤。她便猜到,他或许已经知道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了。 她却迎着光,露出了一个笑容,柔声道:“当年是写了和离书的,如今无名无份,待万事齐备,再来求娶你的武定侯夫人吧。” 他怔了一瞬,迈开脚步,几步来到她面前,将人揽到怀中,俯身抵住了她的额头,声音低沉,仿佛难以压制住心中的动荡:“不会太久,等你院中的柴烧光,我一定来接你。” “嗯。那你还能留几日?子湛很喜欢你。” “再留一夜。” 她笑着伸手捧住他的脸,踮脚在他唇上印下一吻,似安抚,又似奖励:“一言为定。” 二人身体分开,眼波却紧紧缠绕,萧淙之再次靠近,带着危险的气息:“离天黑还早,我可经不起这样撩拨。” 身体已经紧贴,她当然能感受到他,耳根烧红,锤了他一下:“满嘴胡话,这还在山上呢。” 他笑着贴上她耳根:“方才走来,我倒发现了一处石刻山洞。” 她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想要试探他说的是真是假,而后一把推开他转身就要跑。萧淙之大手一捞,无处可逃。 石刻亦是当年兴佛时遗留的,如今依然破败,佛像皆遭毁坏,如今只是一处山洞罢了,里头滴滴答答,仿佛还有水帘。 “别往里去,我害怕。” “好。” 他便在山洞入口处,将她抵在石壁上激吻。气息、情愫全都被他一抢而空,她身子已经软了下去。 “回去吧,这里不方便。” 他无暇分身,挤出几个字来:“站着,我来。” 大手一捞,将她扶住。昨夜共眠并未在她身上发现其他伤痕,此刻他有意探索,扯开衣襟时,在心口处见到一处两指宽的疤痕,大约是匕首伤的。 他停止动作,盯住那刀疤。元绮心知他在看什么,二人心照不宣,谁都没有说话。 下一刻,只觉得胸前温热,他如同野兽舔舐伤口一般,一下一下,给她的伤口“疗伤”。 她身上仿佛有电流闪过,咬着唇不敢出声。 山洞不比闺房,她时刻紧绷。加之三年多没有接触,更加紧张。 他扶住她后腰时,她双手撑在石壁上,仍抱有幻想:“我们…不如回去吧。” 他一向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 山洞中如火般艳丽的山杜鹃烧了一地,除了雨帘滴答,又多了两个分别多年的灵魂,激荡的声响…… 待回到小院之中,只见荔云带着子湛焦急等待,终于见到萧淙之背着元绮下,如释重负:“可算是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饭菜凉了不要紧,我还以为出什么意外了呢。” 元绮红晕未退,眼睛看向别处,萧淙之则若无其事地说道:“被花迷了眼。情不自禁,久留了。” 此时子湛已经发现了一背篓的杜鹃,兴奋地跑过来:“这也是花吗?真好看。” 从前被囚时,连院门都不得出,也就是到了这里,才稍稍有了些许自由,也难怪,这孩子连杜鹃都不认识。 萧淙之放下元绮,从背篓里取出一支来递给子湛:“是杜鹃。” 子湛只见过一些碎石缝中生长的小野花,头一回捧住这么大一束,眼中晶光闪闪。 荔云也并不扫兴,笑着说:“我去打些水来养一养。” 小院中简陋,没有花瓶,萧淙之午后又去砍了一些竹子,做了一些竹碗竹筷和小花瓶。有了杜鹃的点缀,一时间生机盎然,最高兴的莫过于子湛,对萧淙之的喜欢更多了几分。 黄昏时分,萧淙之抱着子湛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抚摸着他的小脑袋说:“爹爹明天要出去办点事儿,你记得,院中的柴火用完的时候,我就来接你们回家。” 子湛却歪着小脑瓜说:“家?什么是家?” 萧淙之哑然,想了想说:“是你能自由出入,有家人陪伴,为你遮风挡雨的地方。” 子湛听了却什么都没有说,仿佛想起了什么,他仰起头,问萧淙之:“从前我和娘亲住在一个黑房子里,外面有很多道士,所以那不是我的家吗?” 萧淙之却问:“哪些道士欺负过你吗?” “没有,娘亲会把我藏起来。” 萧淙之抱紧了他:“以后都不会再有了。你只要乖乖等着我就好。” 正说着话,院门被敲响了,门外传来男人的声音:“青阳师妹,你休息了吗?” 荔云立即冲出来,示意萧淙之带着子湛躲进去,元绮也立即走出来。 荔云打开了门,原来是那日领队去拜见葛老的青风道长。 他手中提着一个竹篮子,在门外站着却并没有进来,见元绮走过来,便道:“这是今日施主们送来的一些野桑葚,我拿了一些,可以给孩子吃。” 荔云接过桑葚,元绮对他说道:“多谢青风师兄了。子湛今日玩累了,已经睡了。” 青风朝里头看了看,见到层层码好的柴火:“还道师妹独居,多有不便,想请师父准许,师兄弟们一起来帮忙砍柴打打下手,没想到荔云姑娘勤快,这柴火,起码能用三个月了。” 荔云尴尬地笑笑:“我一个人也劈不了那么多,都是夫人帮着搭把手的。” 青风又道:“下回提前同我说,还是我带师弟来帮忙吧。” “太麻烦师兄了。” “不必同我客气,师傅知道师妹来历不凡,既然和离出家,尘缘已了,不该再为俗世烦恼,师傅已回了上面,师妹久留此处,总好过带着孩子四处奔波。” 元绮与荔云对看一眼,圆滑回道:“那多谢师兄了。” 青风点头,转身回去,走出几步,又回头看元绮。元绮冲他挥了挥手,他笑着下了山。 “这人倒殷勤。”院门还没关上,萧淙之已经走了出来。想来方才的话都已经听见了。 荔云怎么会看不出青风的心思,拿起手中的桑葚,对子湛喊道:“子湛快来,有桑葚吃了。” 元绮听出他话里的阴阳,不以为然,却觉得好笑。 日头落下去,这一夜,就如他昨日说的,子湛跟着荔云睡。 夫妻二人侧卧面面相觑。 萧淙之又提起青风:“你能出去祭拜葛老,是这小子的功劳吧?” 元绮扑哧一笑:“是呀,这算是我的恩人,怎么你看着倒像说仇人。” 他手揽住她的腰,板着脸说:“那小子还敢打听和离的事儿,胆子不小。一口一个师妹,同你攀亲戚呢。” “此处的观主颇有威望,我初到此处,知道我与葛老有些关系,便道与我有缘,取了法号青阳,算作弟子,也是以此上报,我才得以活动一二。若是长久留在这里,改名换姓,此后只是青阳,倒也算一种解脱。” 他却有了几分认真的神色,将人搂到怀中,低声问:“那你想吗?” 她忽然想痘痘他,笑着说:“你猜呢。” 他咧嘴一笑,贴着他耳垂说:“我总有办法让你改主意的。青阳道长。” 她当然知道他意有所指,想起今日在山洞中他的孟浪行径,她红了脸,轻轻推了他,拉开了距离。她细细端详他的面容,说道:“怎么几年不见,你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他却眼眸一暗,认真说道:“从前聚少离多,分别时,话未完,情未尽。” 他目光灼灼,再无孟浪的模样,唯有真挚情切:“朝若,从前我在外征战,是我亏待你。如今夙愿已了,这世上能让我舍身忘死的,唯有你和子湛。” 他从前总是说三分留七分,无论是感情还是筹谋,也唯有床第之间,情话与荤话都多一些,这样的告白却是从未听过。 她自然是动容的,世间多的是陈世美,少的是痴情郎。他的身体和语言都在告诉她,分别的时光里,他从没有过别人,天地之大,唯有她而已。 “从前,是形势所迫,你我都已尽力,我没有怪过你。” 她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世间万事难以捉摸,有人一见而钟情,有人一世做怨偶。从前聚少离多,却足够一生铭记,淙之,我这里,也唯有你。” 她眼眸如皎月,令他恍如隔世般想到那一年上京城外的官舍中,她追出来与他一夜春宵,事后她也曾向他袒露心迹,他至今都记得,她说:“萧淙之,我心里有你,哪怕是结局凄惨,我也要去到你身边。” 她不知道,她说出这番话时,他的心都仿佛被捏住,不敢听不敢信,却又无法抑制地为她心动!那时他便已经决定,此生此世,绝不相弃! 三年多过去,草原上草长莺飞,沧海桑田,唯有彼此的心意,恒常不改。 他俯身吻住她,唇齿交缠,她明明因今日山洞时光而酸痛,却也没拒他。 他说过:“明日一早我就离开,越早去,越早回,期间无论你听到任何传言,都不必理会,你只需信我。” 她答应他:“好,我一定等你。” 两日厮磨,无论说了多少话,拥抱过多少次,都觉杯水车薪,欲壑难填。 俗人生活,男耕女织日落而息,天伦共乐,天一亮皆如梦幻泡影。 唯此一夜,极尽缠绵…… 第117章 机会来了 此刻上京之中,春闱刚放榜,本该是喜庆热闹的时候。新帝登基后加开恩科,意图从民间寒门选拔有才之士,以往高中的皆得重用,因而这两年考生前赴后继,热情格外高涨。 但今年春闱刚放了榜,迎接高中举子的,不仅不是授官高升,而是牢狱之灾。 户部侍郎梁正越揭发主考官孙与斌,徇私舞弊,泄露考题,收受贿赂,逢迎媚上。然而这位主考官,身份却并不简单,不仅是两朝元老,当代文豪,更是当今皇后的父亲。 皇后这头刚办了春宴,便被这横祸熬得焦头烂额。 连夜去求皇帝为父亲说情。此案皇帝本是不见任何人的,但皇后身份特殊,便放了她进来。 ”陛下,您可不能听信那些小人的谗言呐,这一回,分明是那些老派的世家见不得您推行新政,大力重用寒门儒生,而故意陷害,若是您此番重罚了父亲与那些举子们,天下读书人,岂不是寒心,待到下一次科举,还有谁肯来投天子门下?” 皇帝愁眉不展,他又何尝不明白呢,这几年朝堂上明争暗斗了多少回,没想到这一回居然直奔国丈而来。 皇帝于是问皇后:“皇后既然说国丈被人诬陷,那朕倒想问问,你父亲到底有没有受贿?经不经得起深查?” “那自然是没有的,父亲已经是国丈了,何苦要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只不过朝堂之上,读书之人,谁没有几个得意门生,学生孝敬老师,寻来诗书字画,若这也算贿赂,那满朝堂还有谁是干净的?” 皇帝闭眼,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这话已经说明了,若是想查,干净的都能查出污点,何况本就有瑕疵的。 皇帝的正妻,太后本选的是长孙家的女儿,想要亲上加亲。但先帝却执意选了这一位书香门的的,让长孙家的女儿做了侧妃。 其中深意,自然是提防着长孙家。新帝即位后,皇后娘家自然也是帮着皇帝,同长孙家对着干。如今国丈入狱,哪里是国丈的劫难,分明是为难皇帝。 看着眼前的皇后,皇帝一个头两个大:“这事儿朕已经交给镇国公彻查了。一时半会儿没个结果。你先下去吧。” 皇后听明白了,这事儿是先拖着,于是又求道:“陛下,臣妾的父亲年岁大了,能否让他禁足家中,那天牢若是住上一个月,臣妾的父亲恐怕也没有命等着陛下还他清白了。” 皇帝没有答应,只说:“你先下去吧。” 皇后只好退走,走了几步,皇帝又喊住她问:“对了,尚阳与武定侯去了几日了,还没回来吗?” “回陛下,有一个半月了,武定侯受了伤,尚阳陪伴在侧,说不定是这一路上情浓,贪图痛快,不愿回来。” 皇帝却对她这说法嗤之以鼻:“你根本不知道萧淙之是什么人,一个尚阳,入不了他的眼。” 皇后辩解道:“可那日春宴,他分明……” 皇帝不与她多言,心中却道,他能为了他夫人放弃一切,甚至弑君的机会,又怎会因为一个落魄公主而动心。不过他单了这么多年,即便是取代不了他夫人的位置,送个他满意的女人去拉拢倒也不错。 毕竟眼下,正是要用到他的时候。 萧淙之离开小院,独自策马奔回上京。没有等尚阳公主,只派人传了信给如流,命他带着公主与寂空和尚慢慢走。这话里话外,意思是让公主与和尚多些相处时间。 他回京那日,刚到府门前,就见元穆一身青衫,玉面而立,面色不佳。 他翻身下来:“长穆!” 长穆转身等他下马,神色严肃:“随我进屋说。” 萧淙之不以为然:“怎么,长孙信打进来了?” 元穆进他书房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对他说:“梁正越告了孙与斌,这是卷宗,你看看吧。” 萧淙之接过草草一看:“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元穆瞧他这态度,很古怪,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问道:“你此番不仅仅是吊唁葛老吧?” 萧淙之掀眼,说道:“自然不是。” 元穆叹了口气:“这些年你我都多方探寻,皆是无果,我今日来找你,是觉得,此次或许是个机会。” “此话怎讲?” 元穆正色道:“淙君,当年是形势所迫,我并非贪生怕死之徒,只是为求家国稳固。这些年从未忘记过妹妹,只是缺一个时机。如今时机,便在你眼前了。梁正越所告,浅看是眼下春闱之事,涉案人数众多,若是一一彻查,即便全都清白,也要查上一年半载,这便等于告诉天下,上京,不是无名之辈可以来的地方。天子的门,不是那么好入的。但孙与斌已任三届主考官,若是深查,只怕已经授官的,与你我同朝为官的,都要受到牵连。你也知道,这些年,陛下倚重这些寒门子弟胜过皇亲贵族,若是连带他们都拉下水,等同于断了陛下一臂。” 萧淙之露出欣赏的眼神,不经意间嘴角扬起:“长穆是想,以一众举子,换一个人?” “不错!此案有我主审,若你我联手,未必没有可能。” “那长穆希望我怎么做?” 元穆定睛看他,郑重说:“什么都别做。无论谁来请你,都事不关己。” 萧淙之慵懒地靠在椅背上说:“正合我意。” 第118章 越来越看不清局势了 第二日早朝之上,梁正越再次提告孙与斌,此番呈上的,还有数百名落榜举子所书的陈情书。 “陛下,臣手中这份,不仅仅今年春闱考生的所书的陈情书,而是孙与斌担任主考官这几年来所有考生的陈情。考生一到上京,孙与斌便派人私下探访他们的文章,选出他以为有望高中的,再向其索贿。即便当下拿不出钱的,签下巨额欠条,上任后寻个肥差,搜刮民脂民膏,再还上。前三甲分别是五万两黄金,三百万两黄金,以及二百万两黄金。” 说着梁正越将手中文案在大臣手中,依次传递,再经由刘公公递到皇帝手中。 折子还没递上去,朝野里已经沸议: “竟以钱财量文章,亏他还被称作当代诗豪,明码标价,简直羞辱了古今所有读书人!” “竟然以此牟利,简直让天下读书人寒心!” “陛下如此重视科举,此举何止寒读书人的心,更是打陛下的脸呐……” …… 皇帝接过那折子,在手里顿了顿,地下的声音已经说明了一切,看与不看已经没有区别。 梁正越于是再次进言:“陛下,孙与斌身为国丈,代天子招募天下有才之事,却中饱私囊,垄断科考之路。知道的是他孙与斌道貌岸然,蒙骗君上,不知道的,岂非要说陛下近年加开恩科,打着广纳贤士的名头,大肆敛财吗?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严惩罪魁!” 群臣随即复议:“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严惩罪魁!” 皇帝脸色极难看,手中紧紧攥着递上来的折子,他何尝不知道此事影响之恶劣,可若是查的有偏差,那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因而才要交给自己人来查。 他看向元穆,问道:“此事已交镇国公审查,镇国公,你说说,查得怎么样了?” 元穆执笏出列,回禀道:“回陛下,此事牵连之广,影响至深,臣以为,应当彻查,但却不宜操之过急。一则国丈受贿是否属实有待商榷,究竟是真受贿,还是落榜举子怀恨在心有意诬陷,尚未可知;二则,往届高中的举子如今在何处为官,任上是否有搜刮民脂民膏一事,应到细细考察,以免诬陷忠良,殃及池鱼;三则,便是今年春闱的举子,不可就此耽误,臣建议,另换一位主考官,重新开考,也不枉费他们苦读一场,更让天下读书人知道,陛下清政惜才,以宽容胸怀,纳天下能才。” 转而元穆又对梁正越说道:“梁大人,此事本官已在严查,当前不宜透露过多,梁大人往后若是有新证据,不妨都递交给本官,朝堂之上,除了引得沸议满堂,人心惶惶,也没有个结果。” 此话立即缓和了紧张的气氛,皇帝也松了一口气,更有大臣改了口风:“陛下,镇国公说的有道理,此事初问令人震怒,可正因如此,才不可轻易处置。若是急急发落,错放有罪之人,错冤了有才之辈,岂不是得不偿失,适得其反?” 皇帝满意点头:“说的不错,朕看重人才,但绝不能容忍有人借朕的名义,大敛不义之财,此事必须彻查,朕信得过镇国公。就依他说的办。梁正越,你往后若再有证据,直接交给镇国公。” 梁正越脸色铁青,一脸不忿,本以为这一本折子能直接定孙与斌死罪,却没想到又被元穆拦了下来。好个镇国公啊,果然是铁齿铜牙。 “臣遵旨。” 就在众人以为一切告一段落的时候,位列首排,一直没有参与此事的长孙极忽然站出来,正如萧淙之对元绮说的,皇帝的舅舅太后的亲哥哥,长孙信将军仍在西南驻军,只调回了他的儿子任兵部尚书,论辈分是皇帝的表兄,便是眼前这位长孙极大人了。 长孙极年过四十,双眼晶亮,寒芒四射,话不多,只在关键时刻开口:“请问陛下,方才镇国公提议,重新开考,臣以为,主考官人选极为重要。不知陛下可有人选?” 此一问,问住了所有人,孙与斌本是最合适的,除却他便是元穆,可元穆年轻,而且刚领了旨查案,他若要查案,主考官就得换别人,他若想主考,案子就得交给别人来查。 正此时,皇帝忽然看向萧淙之问:“武定侯回来了?朕才看见,既然来了,不如说说你的想法吧?” 萧淙之道:“臣刚回京不久,对此事也只是刚才听闻,所知不多。只是这主考官一事,臣倒想起,上一届的榜眼,是陛下钦点,派往西南,助力长孙信将军,多次作为使者与蛮夷交涉,所出实绩应当不假。为替陛下多选拔这样的能人,臣以为重新开考的主考官,不应从官员中选拔,而该从宗室之中选出,如此才能代表陛下,代表天家态度。” “既然如此,你觉得谁能够胜任呢?” “臣以为,不如让太子殿下来。” 梁正越反对道:“孙与斌乃是太子的亲外祖,此事太子理当避嫌才是,陛下的兄弟之中,肃王亦可代表宗家。” 萧淙之却道:“正因孙与斌和太子有亲,才更应该由太子出面。既为太子,那便是国之储君,未来的国君,怎可以私情论政?孙与斌如今为天下人诟病,太子更该出面,代表皇家拨乱反正,更可断绝日后居心不良之人,对太子的诟病。天下读书之人,皆是天子门生,陛下派储君主事,足见重视,这份量,满朝无一人可比。” 元穆回首看了一眼萧淙之,虽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却选择配合他:“陛下,臣以为武定侯说的有道理,太子是国之储君,非一家之嗣,此刻应当代表天家,拨乱反正!” 忽悠人道:“镇国公,谁不知自幼与你交好,称你为太子太傅也不为过吧,自己独揽案卷不予公开,还要推太子主事,皇后偏袒国丈,岂止太子不会听信其母之言?若是任由你们这些人摆布,落下话柄,将来岂非要进史书,任人世代耻笑?镇国公与武定侯,为一己私欲,想要独揽大权一手遮天,却要牺牲我朝太子,其心可诛!” 又是哪冒出来的言官,元穆立刻反击道:“太子年方十七,大人此言是以为太子还是个年幼无知的孩童吗?能为储君者,若是连这点是非都无法分清,才真叫人诟病。” “太子一心为国,但架不住有人谗言不断呐!梁大人证据确凿,却因镇国公几句话便一拖再拖,你一无证据证他清白,二又隐藏卷宗不公开,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究竟真是为大局着想,还是孙与斌所受贿赂也有你一份呐?” 大臣们忽然商量好了一般,对着元穆群起而攻之,本已经有了定论的事情,却又因主考官一事再次起了争执! 此时长孙极与萧淙之并肩而立,谁都没有说话,只听殿上越吵越激烈,扣的帽子也是越来越大。最后连元穆企图蛊惑储君把持朝政的话也说出来了。 皇帝心烦地闭上眼,听他们吵了一会,睁眼给了萧淙之一个眼神,萧淙之了然,转身走到攻讦元穆的大臣面前问道:“敢问大人有几颗脑袋?” 那人被萧淙之盯得全身发毛,却仍嘴硬:“你什么意思,此乃大殿之上,你也看恫吓威胁朝廷命官?该我问你有几颗脑袋?” 萧淙之轻蔑一笑:“看大人方才一番话,一说镇国公实为太子太傅,蛊惑储君,二说皇后偏私袒护国丈,更有教唆太子之嫌,三说太子年少不懂识人,无储君风范。桩桩件件,敢问在大人眼中,陛下就如此昏庸短是非不分吗?皇后,乃先帝为陛下亲定,与陛下结发多年,太子乃陛下亲封,带在身边自幼教导,镇国公在陛下潜龙之际就已经效力多年。此三者乃陛下最亲近之人,在大人眼中却是蛇鼠一窝,如此不堪,敢问大人,究竟是他们不堪,还是陛下在你眼中如此不堪?” “你!!你!!萧淙之!”那人立即慌了神,下跪道:“陛下,臣没有这个意思,臣真的是出于公心。” “是否出于公心,大人自己心中清楚。” “好了好了。”皇帝开了口,“吵了半天,越跑越偏,依朕看,就按武定侯所言,太子出任主考官,翰林院与肃王辅佐之,太子年纪不小了,孩子也该历练历练。” 朝野静了几秒,似乎想等是否还有弦外之音,但此次由萧淙之出面,皇帝已经拍板,几秒之后,便是朝野应诺。 “臣,遵旨。” 众人退走,皇帝忽而又喊住了萧淙之:“武定侯,此番吊唁葛老,听说遇刺,如今身体可痊愈了?” 萧淙之回道:“多亏有尚阳公主照拂,臣已无大碍。但此番刺客蹊跷,臣怀疑,那是流窜在外的祁王逆党所为,臣恐他们借机生事,请陛下准许臣,追查祁王逆党。” “准了。尚阳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也是朕的妹妹,从小没有伺候过人,既然对你上心,你也该好好谢她。” 在此时提尚阳,当着众臣,尤其是长孙家的面,这是告诉他们,萧淙之此后会与皇帝捆绑更加紧密。他当着群臣承了皇帝的情,便也是告诉所有人,此后为皇帝驱使,更加马首是瞻。 “臣定不辜负陛下,亦不辜负公主。” 终于有一件事情是让皇帝满意的了,他挥了挥手,仿佛松了一口气:“好,退了吧。” 众臣散去,人群熙攘,每个人脸上却都神色凝重。有些人怕引火烧身,有些则是越来越看不清这局势了。 元穆在外头等他,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说话,一同骑了马,出城后上了一条小船,泛舟湖上,独自说话。 碧波荡漾,春花初绽。元穆却一身愁绪,难得在小舟上有了一丝松懈,他问萧淙之:“这个时候,淙君请旨去追查祁王逆党,是将自己摘干净了?” 萧淙之却有些心不在焉,望着岸边的桃花与杏花,他离开时,她院中已有几朵绽放,此刻她应立于繁花之下吧? 他漫不经心地回道:“长穆不是让我别插手吗?今日是看你遭群臣攻讦,不得不出手罢了。” 元穆露出苦笑:“无妨,我这佞臣的名声恐怕会越来越难听。” “这几年陛下新政,大力打压外戚门阀,你出身世家却打压世家,两头都不讨好。却仍然坚持己见。” “淙君不也是吗?我只知道陛下所行之政,使得天下财富不尽数落于门阀之手,天下才子不致于埋没一生,百姓富足,朝野兴盛。你我所立已然是人臣顶峰,眼前唯有两条路可走,一则如那些门阀世家一般,积累财富便插耳目,盘踞在国家与人民之上,以一国供养一家,第二条路,便是大刀阔斧斩断老树根脉,滋养新的苗木,让上面的财学沉下去,让底下的声音传上来。” 萧淙之收回目光深看元穆,继而感叹道:“继往圣绝学,开万世太平,为民立心。位极人臣,仍不改其志,长穆令人钦佩。” 元穆正色道:“淙君,或许我太过无情,但阿绮的事,我一定会尽心。只是不知淙君是否另有他心,你对尚阳公主……” 萧淙之笑道:“陛下为何选她给我,难道长穆不清楚吗?” 元穆沉思道:“她生母得宠时得罪了不少人,又没有儿子,说是守皇陵尽孝,实则是半逐出皇家了,找这样的公主给你,成了驸马,也只是个空头衔,不仅没有任何助益,反而可能多几个仇人。” 萧淙之也认真道:“此事我不愿多起涟漪让她烦扰,权宜之计罢了。” “既有你这句话,我也给你一句话,待我厘清此案,便是迎她回来之时。” “你只管查。我只提醒你一句,恶人,让太子来做。” 元穆深看他,却没有多问。自从那日锡林回来,他与萧淙之虽然联络密切,却也能感受到,他与从前不同了。许多事情他不说,即便是元穆也无法猜透,他究竟藏了几分? 但元穆始终坚信,他是值得信赖之人。 第119章 远离颠倒梦想 元穆与萧淙之二人聊定,元穆午后便去了大理寺审案。 萧淙之则像他说的,要好好感谢尚阳公主。他率着亲兵,出城五十里去迎了回城的队伍。 韩冲自上次一战后,萧淙之派了庞统去助顾庭芳,将他留在了身边。 此番为表重视,迎尚阳的亲兵便有由韩冲领着。一路上他一脸的不高兴,在他心中,唯有元绮这位嫂嫂才是正头,什么公主,横插一杠子,想到便心烦。 二人骑马而行,萧淙之隔着几尺都感觉到他的怨气,于是打马靠近,拿马鞭抽了他后背一下,示意他收收这一身怨念。 韩冲则打马靠近他,小声嘀咕着:“老大,你别嫌我说话难听,我非问问你不可,你这什么意思呀?嫂嫂都还没找着你就跟这个什么尚阳公主……怎么你看中她公主头衔不成?嫂嫂哪里比公主差?” 萧淙之回头瞪了他一眼。 韩冲还来劲儿了:“什么意思?这公主是天仙?我还真不信了……” “你有那么多力气说话,不如替我去办两件事。” “什么?”敢情叫他出来,还有别的吩咐。 萧淙之夹紧马腹,快马走出一段,韩冲立即追上,甩开了后面的队伍,他急忙问道:“什么事儿啊?这么神秘?是想让我中途将那什么尚阳公主给劫了?” 萧淙之眼神凌厉,制止他胡说,吩咐道:“两件事,第一件,你去西南查一个叫做天谕先生的人,萧逢已经在那了,你到了直接联系他;第二件,去豫州找刺史。” “找他做什么?” “就说我夫人借七星观修行,被里头道士索取财物,意图谋财害命。让他好好查查这道观。” 韩冲愣了好一会儿,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再次问道:“什么?” 萧淙之道:“尤其是一个叫做虚真的道士,等你拿了人,自己看着办吧。” 韩冲甩了甩脑袋,欣喜若狂,追着萧淙之问:“你这是……找到嫂嫂了?” 萧淙之盯了他一眼,说道:“还有荔云。” 韩冲愣了一会儿,没想到他就直接说出来了,还想遮掩:“我也没问这个啊,老大,你这……” “行了,去办吧。” 韩冲于是从队伍里领了人,绕路往西南去了。 尚阳公主所在的马车由如流领队,沿路山花烂漫,春风暖洋,眼看着绕过前头的山弯就要与萧淙之的队伍遇见了。 尚阳忍不住揭开马车小格窗的帘子,偷偷看了一路守在马车侧面的寂空和尚。 春风撩动车帘,寂空仿佛感受到目光,也看过来,二人对视了一眼,他便转过脸去,闷声不吭地朝前走。 尚阳想起从前在皇陵的日子,她认识寂空,是因为有一回在林子里遇见守陵守疯了的宫女。追着她一路跑进了皇陵园区中所设的寺庙。她最初来到此地时,寂空跟随方丈做法事迎接,见过一面,却未说过话。 这一回,她顺着山路一直狂奔,根本没有察觉到天色已黑,慌乱逃进了一间静室之中。皇陵的寺庙,和尚本就不多,这一夜唯有寂空在此极静坐修行。 寂空是半个武僧,生的高大壮硕,即便是出家人的打扮也难掩一身英武,颇有怒目金刚的意思。 见到闯入之人是她,他起身走到门前对着窗外的疯子发出眼神警告,而后锁上了门,对尚阳说:“她很快便会走,施主累了可在此处休息。” 说完他继续双手合十,于佛前诵经。 尚阳还喘着粗气,跌坐在蒲团上,问他:“她是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寂空告诉她,那是从前守灵的宫女,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候,每日进入皇陵打扫诵经还算正常,可日复一日,没有任何生机与波澜的生活,将人困住,就如同养蛊一样,心狠的便开始欺负弱小的取乐,有的逃回家被捉回来便疯了,有的没逃成,受虐待霸凌如同家常便饭,也疯了。 尚阳心下极度恐慌,那自己以后会不会也变成那样? 寂空看出了她的恐惧,双手合十,面对着佛,话却是对她说的:“心生痴妄,才会入魔,四大皆空,自然心如止水。” 这一夜,是尚阳头一回与他说话,因母亲还在等自己,便请求寂空送她回去。 他没有拒绝,一直跟随她身后护送。夜色太黑,她摔倒伤了脚,他便在她身前蹲下:“上来吧,我背你。”怕她有顾虑又说:“这里不是上京,没人会议论。何况我心已空。” 山中夜色如墨,难以辨别路途,她只能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有几段路,静的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她呼出的气息扫在他颈间,他紧绷着身体,送她到了她母亲身边。 夜里她会想起他,分明生了一张武将的脸,嘴里说的却是心如止水四大皆空。 身上仍留有他身体肌肉的坚硬触感,她忍不住好奇他的佛心,分明年纪不大,一副老派,是真到了温香软玉在怀也能岿然不动的境界了吗? 这夜后二人有了交情,她闲暇时会去听他诵经,初一十五更会去庙里跟着他一起吃斋念佛。 日子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一改从前的骄蛮,变得沉静而乖巧。似乎快忘了自己是李家的公主,甚至觉得,若是有寂空相伴,即便在这皇陵之中,却比深宫更加令人安心。 直到三年后,上京来了人,说三年守孝已满,要接她们母女回上京。 可她心中清楚,父王已经不在,自己没有嫡亲的兄弟,已然是无依无靠了。 可母亲想回去,她放不下从前的荣光,否则她便会变成同那些宫女一样的疯子! 尚阳接到旨意独自黯然,最终,在那个黄昏,她奔跑着来到了寂空的静室外。 影子无数次映在窗上,他光听脚步声就知道是她。 她隔着门对里面的人说:“寂空,我要走了。” 里头久久没有回应,在她眼前唯有面向佛,背对她的宽大背影,同样映在窗纸上。 她靠近一些再次对里面说道:“我要回上京了,皇兄召我和母亲回去。” 没说出口的,还有她的处境,以及踌躇不舍。 又等了一会,里面的人开了口,声音平静如水,一如他诵经:“祝贺殿下。一路平安。” “寂空……” 为何不出来相见? 为何不问将来? 三年光阴,在你的佛面前,一文不值吗? 可惜诸多话语,皆咽在喉里,一声寂空,余音回绕,已说尽了一切。 伴随着他诵念的心经,尚阳缓缓转过了身……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远离颠倒梦想… 远离颠倒梦想… 这一夜,他没有送她。 马车滚滚向前,行过山路,花满山野,他的诵经声仿佛再次回响在她耳边:“远离颠倒梦想…” 她曾是绝了这份心思的,纵使作为皇兄手中的一枚棋子也好,至少母亲得到了她想要的生活。 可寂空再度出现在她眼前,这让她忍不住狂想,若他无意,为何要来? 第120章 武定侯府暂歇 拐过山弯,如流见到萧淙之带人正在前方迎接,于是加快了脚步。 尚阳也从马车中下来,对着萧淙之行了一礼:“见过武定侯。” 萧淙之瞧了一眼守护她身后的寂空,旁人或许看不出,萧淙之却一眼识破,那和尚看似超然,实则眉间全是凡愁。 只瞧一眼萧淙之便心中有数了。 “公主一路辛苦,我已请了寂空法师到府上讲经,不如到我府上暂歇。” 尚阳本以为回京后便入宫,要与寂空分开,开口说道:“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无妨,我来之前已经回禀陛下,此番遇刺,多亏公主照料, 陛下也嘱咐我谢过公主。” 尚阳于是回首看寂空,似乎在征求他的同意,他却闭目念了佛号,避开了她的目光。 萧淙之又道:“公主请吧。” 他没给尚阳拒绝的机会,自己已经翻身上马了。 待她走进武定侯府中,竟不是暂歇,而是小住。 萧淙之命如流辟了一间别院专门安置她和寂空。外头都知道武定侯请了一位大师来讲经,但其中缘由却有诸多猜测: 一说是清明快到了,武定侯请大师是为了祭奠先人,二说是武定侯钟情尚阳公主,知道她在皇陵待了三年,守恶梦侵扰不得安睡,特意请了大师回来替她去阴气,这是为二人以后做长远打算。 但坊间一致认为,还是第二种说法更有说服力,毕竟那和尚日日都在公主的别院之中,可见是为了公主,而非为了先人。 这议论自然也传入了宫中,皇帝对此不屑一顾,对他而言只要萧淙之愿意领情就好,至于他与尚阳如何,他并不在意。多少有些意外,看来女人真是他的弱点。 皇后却感到庆幸,认为尚阳这步棋走得极对。 定是萧淙之感念皇后保媒,一回来便主张太子为主考官,又与元穆力压了以长孙家为首的士大夫们,才保住了自己的父亲,否则当庭问罪,只怕人头不保。她暗自庆幸,想不到尚阳从前不声不响,竟能拢住萧淙之,下回见到,可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给她脸色看了。 倒是洛尚书府内,洛晴闹了一通,直言都是因为洛昀不肯帮忙,若是早撮合她与萧淙之,怎会让尚阳那个落魄公主捡了便宜! 洛尚书心中都是儿子和女婿的前途,并不理睬她,只道:“我还是那句话给你,萧淙之不是那么好嫁的!武定侯夫人,看着风光,他横空出世白手起家,并无根基,如今又与长孙家势同水火,哪一天倒了,都没人托你一把!”说着拂袖离去。 洛晴仍是不信,磨着洛夫人,又请了洛昀回来。洛昀自然还是拒她。 离开时洛晴看着洛昀身边跟着的丫鬟玉林,当年明明被元绮送走了,过了几年她念旧情又找回来。对丫鬟都能如此,却对着自己亲妹妹如此冷情。 洛晴骂道:“洛昀,你分明是怕我嫁的比你好,你见不得我好,故意挡我前程!你以为我唯有你可以求吗?别太看得起自己了!” 洛昀不理会,径直回了国公府。 玉林伴着她,在马车之中,担忧说:“夫人就吃亏在这个出身上了,摊上这么一群兄弟姐妹。兄弟想要攀着国公爷保前途,妹妹又想靠着您嫁高门。这朝廷,又不是咱们国公爷说了算,怎么就一点儿都不理解您的难处呢?” 洛昀叹了口气道:“是我对不起夫君,拖他后腿了,唯有狠心拒了他们才能为他抵挡一些。如今丰儿虽然平安出生了,但是他心中始终是惦记着妹妹的,如今妹妹下落不明,咱们不能做落井下石挖墙脚的事情。何况晴儿并不是好性子,若是嫁给武定侯,只怕会生出更多事情来。” 闻言玉林羞愧难当:“对不起,夫人,当初我不该听信二小姐的话,泄露了元家小姐和武定侯的行踪。” 洛昀抚摸着她的后背,宽慰道:“你从小跟着我,我知道你不是坏心之人,只是受了蒙骗罢了。当初我与夫君不亲近,让你误以为是元家妹妹的原因。好在她也不是个狭隘之人,知道你我主仆情深,并未重罚,只送去了京郊当差。她这是有意放你,否则你也无法回到我身边。玉林,或许从前我们人微言轻,但今时不同往日。新帝登基以来最大的科举舞弊案,交到了咱们国公爷的府上,数不清的眼睛盯着咱们,咱们务必,约束好自己和身边人,谨言慎行,明白吗?” “夫人,玉林还能回来陪伴你,想都不敢想,一定以后小心谨慎,报答夫人。” 洛尚书府中,洛晴气得在房中直哭,丫鬟劝道:“小姐别哭了,咱们家在京中多年,又不止她一个达官显贵的亲戚,前几日春宴,长孙家二小姐不就同小姐说得投契?若论起身份地位,长孙小姐世家将门之后,皇亲国戚,哪是一个庶出的国公夫人能比的?” 洛晴于是收了泪水,恍然大悟,是呀,长孙家的二小姐曾说,陡然回京倍感陌生,竟无闺中密友,愿相邀入府一叙。 洛晴见到长孙府的大门,眼中放了光。 第121章 一卷定生死! 又过十日,朝堂上对于科举索贿一案,忽然没有了响动,梁正越没再爆什么新证据。看似风平浪静,却才是最危险的时候。 元穆又怎会不知? 他自接手以来,涉案之人的黑料不断涌现,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不仅有国丈孙与斌的,还有春闱举子的,更重要的是,还涉及了前两届探花榜眼,尤其是那位被皇帝钦点派往西南边陲,“协助”长孙信的西南云州刺史,高子愈。 这日夜里,元穆在大理寺中,终于将案件厘清。 他一早便看清,孙与斌受贿不过是撕开了一个口子,以长孙家为首的世家贵族,要的是彻底将寒门书生踩下去,更要将皇帝困死。那就势必要借这次机会,除去通过科举爬上来的官员,更断绝天下读书人的妄想。 这案子之所以不能交给别人查,正是因为对方企图倾巢拔起,无论好坏,在群体犯罪面前,只需给好人编几个由头,捆绑着也就一并发落了。 与高子愈一样被重用的举子,他们的所谓罪证,说真的便是真的,说假的便是假的,只看元穆想如何办。 此一招杀人诛心,恐令天下才子,十年无出头之路! 此刻夜深人静,元穆坐在案前,一盏油灯照亮他眼前高高垒起的卷宗。上千人的性命前途都系在一张纸上。 他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问题:这天下人的命运,究竟以何量定? 原来并不是所谓的公正、是非、天道,而是高位为官之人的凡心所定。而此刻元穆就坐在这个位置上,手上握住了上千举子的与前途。 正因如此,即便背负骂名,即便被世家贵族攻讦,他也必须坐稳! 灯火氤氲之中,元穆拿起了那一卷,记载着以高子愈为首的,往届已封官的举子的卷宗,这是他唯一的私心,他要以此来换妹妹的自由。 正在他将这份卷宗收起准备离开时,忽然有个小厮在外求见,那人深夜前来,不自报家门,只递给元穆一封信。 元穆接过后,打开一看。身子陡然僵直,如同迎面被浇了一盆冷水。最终他当着大理寺官员们的面,强行按住了自己心中的震颤,将信收起来,说道:“原是我夫人唤我回家,今日辛苦各位了。” 待坐上马车赶回府中,洛昀已经带着孩子睡着了。 他仍将人唤醒,洛昀睡眼朦胧之中见到他愁容满面,官服也未脱,问了声:“这是怎么了?我以为你今日仍宿在大理寺。” “你随我来。” 洛昀于是让贴身侍女玉林照看孩子,自己披了一件单衣,就跟着元穆快步走进书房。 元穆将书房门一关,洛昀从未见过他如此,再次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元穆拿出那封信递给她:“你看看。” 她接过,缓缓展信一阅,再抬眼,尽是惊慌恐惧:“怎么可能?我父亲?” “不错,岳丈自陛下登基以来,便极力与陛下亲信交好,孙与斌受贿,他也牵涉其中。但这份证据并没有在最初就提上来,而是此刻私下送给我,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嘛?” “什么意思?” “孙与斌虽然有罪,但其中不乏被诬陷的官员,这封信是想告诉我,别多管闲事,若想替他们洗白,那岳丈便不能保全,若想保全岳丈,那就借坡下驴,助纣为虐,将他们定罪。我是想问你,岳丈的这些事,你是否知道一二?其上有些罪名,非亲近之人不得而知。” 洛昀慌了神,抓着元穆的衣角说道:“父亲是喜欢结交新贵,可他一向谨慎。于他而言,比起升官更要紧的是保命,是保洛家稳稳当当地延续百年,否则当年两王相争,他不会那么轻易被你说服。” 元穆扶住她的肩膀,安慰道:“我明白,但此刻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得及时止损,你得回家一趟,告诉岳丈,身边有人出卖了他。” “好,我这就去。”洛昀说着要动身,却又想起什么,问元穆,“我知道你是最正直的人,若父亲真有罪,你会如何处置?” 元穆深看她没有说话,洛昀却握紧他的手,说道:“你有鸿鹄之志,我拖累你许多,此一次事关重大。若是真的,你秉公办理,只求你留他一命。” 他还未接话,似怕他反悔,洛昀已经侧身出去了。 元穆呆坐案前,思索破局之法,他本想以这份卷宗换妹妹,以元家小姐的身份重新接她回来。 加之如今尚阳公主与武定侯的佳话传得人尽皆知,元穆出面,更有说服力! 可如今洛家牵涉其中,将他架到了天平之上,究竟是选妹妹,还是选洛家。 而另一头,洛昀出了国公府,朝着洛尚书府走了一段,忽然吩咐车夫:“改道,去武定侯府。” 这一夜洛昀没有回来,早朝时元穆带上了那份卷宗,并将洛尚书的那份罪证加了进去。一卷定生死,他却并未下定决心,盘桓在侯朝的大殿之外。 萧淙之一早看到了元穆,阔步向他走来。与此同时,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太子李瑁。 太子自小就与元穆相熟,言官们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元穆确实如同太子太傅。 先帝为太子时的太傅,是麓山书院的院长,元穆是他生前收的最后一个弟子,前皇长孙李瑜入门时,院长已经先去,只不过拜了个名头。如今太子与元穆的这层关系,恐怕也是皇帝有意为之。 皇后和太后向来是不喜欢萧淙之的,因而太子虽与元穆相熟,从前却与萧淙之走得不近,这个时候一起出现,元穆立即明白了什么。萧淙之的消息果然灵通。 他款步走到元穆面前,不痛不痒地说道:“看来长穆昨夜未眠。” 元穆道:“你已经知道了?” 太子年轻,看不懂二人的博弈,对元穆说道:“镇国公,既然已经查明,应当今日就做个了断。” 话说到此处,宣旨太监已经召百官入朝议事。 太子率先走进去,萧淙之则对着元穆低语了一句:“静观其变。顺水推舟。” 元穆回望四周,不见洛尚书。但有了萧淙之这句话,他隐隐已经预感到什么了…… 待到入朝议事,太子率先启奏:“父皇,科举舞弊行贿一案,镇国公已追查多时,儿臣一直颇为关注,奈何所知甚少,直至今日,有一位大人到了儿臣府上,儿臣以为,应当上报父皇,请父皇定夺。” “是谁?” 太子对着殿外喊道:“进来吧。” 只见洛尚书卸下官服一身白色素衣,独自走到殿前跪下认罪:“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皇帝瞧了元穆一眼,问洛尚书:“爱卿何故至此,有何缘由不妨说来。” 洛尚书道:“回禀陛下,国丈孙与斌身为主考官索贿一事,臣也有参与。” “什么!?” “臣与孙与斌相识多年,从前来往并不密切,只是陛下登基,他身为国丈,又接了科举主考官,身价不凡,逼得我们这些老臣不得不看他的脸色。臣想着,无非是经常吃酒作乐,没有危害国家之事,便一直附和。可没想到有一日,酒宴之上,他忽然便叫人搬出一箱字画与黄金,借着酒劲,直往臣怀里塞。臣以为他喝多了,难以推拒,可此后他便拿此事要挟臣,说是那些举子将来某个肥差,都得靠着我们帮衬呢,如此才能回本。臣才知道上了他的贼船。可臣哪里敢做排布官员的事情,此番东窗事发,臣念及为官多年,蒙受天恩,故而才向太子殿下自首。这是臣的认罪状,请陛下责罚。” 洛尚书双手奉上一封折子,递给刘公公。 皇帝哪里愿意看,一把拿过来照着洛尚书的头砸去:“好啊,这就是朕的朝廷命官,礼部尚书!拿着朝廷的俸禄,竟敢沆瀣一气,你们这是向举子索贿吗?你们这是趴在国家的命脉上吸血!” 洛尚书重重叩首:“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欺瞒。请陛下息怒。” 皇帝望着满朝文武问道:“还有谁!除了他还有谁赴了孙与斌的私宴,朕给你们个机会,此刻站出来,朕留你们一命,若是让朕查出来……” “陛下饶命!” “臣知罪!” 几句话间,又有五六位大人跪了下去。 皇帝气的面色煞白,太子立即进言:“父皇,儿臣以为,眼下处置他们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通盘全局,厘清此案,绝不能让这件事一石激起千层浪,再生涟漪。”继而太子看向元穆,“请问镇国公,查案多日,可有结果?” 元穆此刻终于明白了萧淙之所说的:“静观其变,顺水推舟。” 太子既然已经将他推到前头了,他便也无法再躲了。于是他拿出那份卷宗,呈给皇帝:“陛下,经臣调查,国丈确有索贿泄露考题之行径。此案共牵涉今年春闱的举子一百八十人,往届已授官的举子三百二十人,大小官员上百人,经办人手三百人。臣已逐一查证核实,其中虽有贿赂国丈的,却也有凭自己的真才实学考中的。臣隐瞒案情,追查至今,就是不希望消息外露,引来风波,有罪者也就罢了,若是无罪的,平白受屈,同样叫天下读书人寒心。这是臣所整理的名录,请陛下过目。” 皇帝看过,因洛尚书而起的怒意终于得到安抚,事情最终还是朝着他预期地方向发展了。 “此事最可恶之处,不是贪财索贿,而是会断了朕纳贤之路!镇国公处理的恰到好处,朕要重开科举,告诉天下人,朕要效仿先秦诸君,开国门,纳贤士,不论出身只论才学,如此,方可成就空前盛世!你们也都听着,如若谁再敢阻挠,朕绝不会客气!” 这话是对天下读书人说的,更是对世家门阀说的。 此刻朝野寂然,长孙极开口问道:“陛下英明,既如此,臣恳请陛下,严惩孙与斌一众人等,以儆效尤!” 附从声如流:“恳请陛下,严惩孙与斌一众人等!” 这是告诉皇帝,若执意如此,那便先杀了自己的老丈人祭旗吧。如此也落得个不仁不信的骂名。终归是他们输了,也要皇帝惹下一身骚。 正在皇帝愁虑时,太子忽而开口说道:“父皇,长孙大人所言不错,若不严惩,不足以服众。” 皇帝看过来,忽有一瞬间看不清自己这个儿子,今日怎如此善言。 长孙极率先问道:“孙与斌是皇后父亲,更是太子您的外祖,您可想清楚了?” 太子朗声道:“儿臣自知外祖所犯之错不可原谅,身为人子自然痛心不已,但身为国之太子,就必须以国家为重。父皇又何尝不知其中关系,但仍坚持彻查,更让儿臣为主考官,这是借此事教育儿臣,储君,不可因私情乱政,儿臣自当不辜负父王。但儿臣始终做不到冷血无情,故恳求父王,免外祖死罪,儿臣愿替他受过。” 扑通,太子跪倒在地,三叩首:“请父皇恩准!儿臣愿代外祖受过,以全忠孝!” 有言官问道:“敢问太子,如何受过?您贵为储君,难道要替死不成?” “放肆!”萧淙之挺身而出,“太子重情重义,既有天家风范,又仁心处事,你不仅不以此为幸,反而诅咒诘问,是何居心?” “武定侯,说话何必这么难听?”长孙极朝他走了一步,“言官们不是难为太子,而是担心太子年少,一时冲动。孙与斌终归要处置的,咱们这不是正在商量嘛。” “那不妨长孙大人说说,如何处置?” 长孙信笑着说:“我?我岂敢妄言,这自然是要陛下定夺的,只不过按照律法是要斩首的,重则更要抄家灭族。” 见萧淙之站出来,皇帝便知道长孙极遇到了对手,立即问道:“武定侯,你怎么看?” 萧淙之道:“陛下,此事并非臣主审,但在臣看来,如何处置,重点不在于过去,而在于将来。” “此话怎讲?” “此事最恶劣之处,在于伤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令皇家背负污名。孙与斌等人要死,但也得死得其所,死的有价值。如何安定民心,重新树立天家形象才是关键。陛下彻查此事,以太子为主考官,已经向天下表明了态度。何况今日也是太子揭发,此大义灭亲之举若是让天下人知晓,必定从者如流,赞誉不断。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臣以为,最重要的不是杀人,而是应如太子所言,当着天下人的面,代其外祖受过。这才能让天下人明白,陛下的决心,以及天家的担当!陛下与储君都如此,天下贤士往后数十年,必定络绎不绝,兴我中原!” “好!”皇帝大赞,“武定侯说得有理。朕不能因为孙与斌这样的腌臜小人绊住了脚,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朕和太子的决心!也让天下人看看,朕的太子,是个重情重义,忠孝两全之人!他日,必成国大器!” “来人,传朕旨意,除孙与斌外,主谋一律斩首示众!孙与斌贬为庶人,流放塞外,太子代其受过,押至行刑台,鞭笞五十!其余人等,依法量刑,该流放的流放,该抄家的抄家。” 按洛尚书自己所书的罪行,算作从犯,应当抄家流放。但太子却在此时为他求了情:“父皇,儿臣还有一个请求。请父皇轻饶洛尚书。念在他自首又供出了其他人的份上,轻饶他。” 皇帝眼神看过来,又岂会不明白,今日这一出,是老丈人来给女婿送人头了,他没让元穆饶他,反倒去找太子自首,皇帝心中对他的气实则已经消了大半,于是道:“镇国公是你的女婿,他为此案主审,没有包庇你,你也没有心存侥幸,肯及时悔过,朕念在太子和镇国公的份上,革去你礼部尚书一职,发回老家去,好好思过。” 洛尚书眼巴巴地看着,终于轮到自己了,方才真是怕极了,就怕连他一起给处置了,此刻伏拜在地:“谢陛下宽恕!” 科举案最终就此完结。 第122章 这些都是你的手笔 半月后,太子带伤监考,在民间声望日高夜涨。待到考试结束,无论是否上榜,已有诸多举子投效太子门下。 这一日殿上论功行赏,皇帝要嘉奖元穆查案有功,问他要什么。 他却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道:“陛下,臣有个妹妹,三年半前武定侯出征塞北,与她和离,和离后她自觉脸上无光,不肯进家门,只在道观中修行。臣父母早逝,唯有这个胞妹,因而今日斗胆,请陛下下旨,召她回京,此后即便不再婚嫁,臣也愿意供养一世。有陛下旨意,想必能消她诸多顾虑,回到家中,也无需提心吊胆了。” 皇帝本以为他还要再为岳父求个情,却没想到公然提了元绮。 话说得圆满,和离后自行出家修行。 说到底,以元穆如今的地位,只不过请皇帝给个面子,召回他妹妹,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请求,但唯有他们自己知道,其中深意。 皇帝瞧了一眼萧淙之,此番他全程袖手旁观,只站出来为太子说了几句话,倒像是元穆的主意。 元穆兄妹情深他早就知道,这些年确实难为他了,此番行为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元穆为他效力多年,私心来说他并不愿意为难元家人。 萧淙之他便看不透了,难道真是移情尚阳了? 当初是局势所迫,但如今天下安定,核心矛盾早已变成外戚党争,这几年萧淙之出力颇多,再扣着他夫人与儿子,反倒不合适。 皇帝快速思索后说道:“元家乃是开国元勋,几代人都尽心辅佐,长穆更是如此,多年来为朕排忧解难,你的妹妹就如同朕的妹妹。这样吧,你已经成家,收容和离的妹妹只怕有所不便,朕收她为义妹,赐封号,朝晖郡主,赐居宫中。日后若是议亲,由朕赐婚,想必没有人敢轻慢她。” “臣,多谢陛下!” 元穆刚谢了恩,萧淙之忽而站出来:“陛下,臣与镇国公的妹妹,曾育有一子,多年未见,请陛下准许臣接孩子,认祖归宗!” 皇帝与元穆都没有提孩子,那是刻意回避,想让事情好办些。即便元绮对他没有影响,那孩子毕竟还是他亲生的,更有用处些。 皇帝打了个哈哈:“这事儿朕可做不了主,等人回来了,你自个儿去问吧。” 意思是你自己同人家和离的,孩子也没养过一天,如今又有尚阳公主在侧,人家未必肯给你孩子。 虽如此,但接元绮回来的事情,却是定下来了。 即便此后是住在宫中,至少她能回来了。 下了朝,元穆便从刘公公那拿到了元绮的地址。 刘公公不忘道贺:“恭喜国公爷了。” 元穆问道:“听闻这些年都是刘公公照拂,是元穆受恩,请受元穆一拜。” “呦呦呦,这可使不得。这都是奴才该做的。奴才也与您说句实话,虽说是不让你们见面,但陛下可从没亏待过朝晖公主,我每回去,陛下都嘱咐我,那是长穆的妹妹,下面的人不懂事,可别让她受了委屈。” “请公公回禀陛下,陛下天恩,元穆感激不尽。” 待出了皇宫,萧淙之等候多时了。 元穆见他短短时间,朝服都换下了,一身行装,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今日似乎格外松弛高兴,骑在马上落拓光明,一身玄色交领束着腰,依稀能见到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与你一起去接人。” “你知道在哪?” 他此时已不隐瞒:“妙法观,对吗?” 元穆深看他,没再说话,独自回府换了朝服,再出来,萧淙之已等在门口:“准备好了?那就跟我走。” 元穆骑上马,带着人,与他并列而驰。 待出了上京城,二人策马甩开后面的队伍,行在山林之间,元穆忽然停下来,目光犀利地盯着萧淙之问道:“这一切是你的手笔。” 没有疑问,而是肯定。 萧淙之笑而不语,元穆骑马绕着他看了一圈,边走边将案情逐一分析:“上回你离京后,梁正山便提告了孙与斌。你早知阿绮在哪,所以策划了这一切。萧淙之啊萧淙之,竟连我也一块儿算计了。” 萧淙之挺坐马上,无惧他审视的目光:“不错,梁正越手上那些证据,是我用了些手段让他拿到的,但你岳丈洛尚书一家,与我无关。是他女儿洛晴出卖了他。” 元穆沉默一瞬,想通了其中关窍:“此事我只与一人说过。” “昨夜洛尚书府,我也去了。” “太子也是你的手笔?” 萧淙之不遮不掩,坦然回答:“不错。” 元穆停下马,长叹了一口气,仿佛是感叹,又仿佛是无力:“淙君,直到方才我才想明白,你所图谋的究竟有多深远。此案一石三鸟,一则是解救了阿绮, 二则将近几年科举中榜为官之人全都筛了一遍,留下的,应该都是你的人吧?若我猜的不错,就连西南的高子愈也是你的人吧?另外,由我岳父所供出的官员一律免职,这些职位应该也被你的人占了,对吗?” 萧淙之没有否认,元穆继续道:“三则除了孙与斌,扶持了太子,实则是清除了太子党中消极负面之人,使太子借此一事声势大涨。你这是有意扶持储君。” 萧淙之眼中寒芒闪烁,语气肃杀冷硬:“孙与斌其人,贪污索贿,其丑态如何,相信长穆查过他,比我更清楚,这样的人留在朝中便是蠹虫,敲骨吸髓,更何况在储君身边。此人,必除!” 元穆垂首失笑,抱拳对着萧淙之举起:“果然,我没有看错你。你一出手,不仅替读书人广开天子大门,更替太子除了外戚之患,此二者影响之甚远,长穆,敬佩!” 他深拜下去,萧淙之却策马向前走了几步,不受他的拜。回头对他喊道:“长穆高义,陛下已经嘉奖,可我的奖励却还隔着山海,快走吧,去接她。” “好!” 路上二人策马奔驰,风声贯耳,多少年了,都没有如此畅快过。 元穆想起当年从麓山书院回家,父亲与他说起自己相中的举子,曾多次感叹:“比长穆都更胜一筹,可惜不是我儿子,可惜小朝若没有相中,无妨,再等几年,我不信他能不动心。” 果然,他的谋划,确实令他佩服。 只是心中仍有一个疑问,说服太子大义灭亲好办,但说服自己老丈人那油滑如泥鳅的洛尚书自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萧淙之想起昨夜洛昀来到府上说明了一切。他随她一同去尚书府,劝洛上书自首,洛尚书当然是不肯的。 但萧淙之只一句,便镇住了他,他问:“皇帝的岳丈都难逃一死,何况你这个镇国公的岳丈。” 洛尚书与萧淙之打交道并不多,但这几年看他行事又快又狠,便知道不好惹。如今叫他坐在自己面前,那压倒性的气场,由不得他不动摇。 “既然拿住了你,便没打算放过你。我保你一命,此外,你可以留一个儿子在上京,我送他入太子门下。” 谈判,唯有核心利益能够打动对方,很显然,先将人逼入绝境,再给救命稻草,洛尚书已经被说动了。 他看了看洛昀,又想到自己儿子,一个镇国公夫人,一个入太子门下,这便是洛家的希望,假以时日,必定会比如今更加荣耀! 他咬牙点了头。 说服了洛尚书,他便带着人去太子府。 从前太子与他交情不深,对他此次来的目的持怀疑态度。 萧淙之却语出惊人,直接对太子说道:“若殿下有帝王之心,孙与斌必除,且必须由殿下亲手除掉。” 太子面色严肃:“这就是武定候举荐本宫担任主考官的目的吗?” “太子若是聪明人,不妨自己想想,此事若成了,是谁受益?” 太子年纪虽轻,心智却极聪慧沉稳,只是唯有一处想不明白:“好处都是本宫的,那武定侯能得到什么呢?” 萧淙之笑了笑,卖了个关子:“你还小,以后自会明白。我言尽于此,路已帮殿下铺好,走不走,看殿下自己选择了。” 第123章 怕你久等,连夜来接了 距离萧淙之离开已经过了两个月多月,妙法观后山的院子里,桃杏不仅开过,还败了。 曾经高高垒起的柴火堆也已经见底,唯有他炒的茶叶,还余留着没有喝完。 青风道长依旧隔三五日来照看一次,刘公公让人送来的用度,在这里从没克扣过。青风昨日见她院中柴火快烧尽了,便提议要送一些来。 元绮并不说原因,只是坚持不肯。 这一日是院中柴火烧尽的最后一天,她起了大早,天蒙蒙亮,她与荔云一起为子湛熬了清粥。剩下最后几根木柴,她收起来,放回原位不准备再用,眼神黯然,对荔云说道:“请青风师兄添一些吧。” 荔云立即说道:“夫人不必操心这些,我去办就行了,这柴不是还留了两根嘛,那就是没烧完,何况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没办法掐得那么准时,说不准明天,大人就回来了。” 元绮扯了扯嘴角,有些失神,却还是道:“无妨,即便院中的烧尽了,这山上的,也永不会烧尽。” 他说过,柴火烧尽,就会回来,无论如何也要等到最后一刻。可即便柴火烧尽她还是会等下去,等到茶叶耗尽,山花开尽,直至子湛长大…… 荔云明白她的心思,从前没有指望过,可见了面,许了诺,期望落空,反而更伤人,她宽慰道:“既如此,咱们就该过好眼前的日子,粥再闷一闷,今日让小少爷睡个懒觉吧。” 主仆二人于是坐在院中,泡了一壶茶,慢慢饮,闲聊起来。 元绮望着天际处,已经泛青,日头估计就快要升起,她想起在锡林看的日出,忽然深感宿命的沉重,回望过往,无一处可改,每个人都已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可人就是如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从前不可更改,那便为将来搏一搏。 “荔云,如今的观主是真正有大智慧的高人,我们初到这里,他肯收我为徒,还肯放我出去祭拜葛老,若此次我出不去,我会去求他,放你走。” “夫人怎么又说这话,我走了小少爷怎么办?” 她收神认真看她:“我要你带他一起走。” 子湛取名萧擎宇,擎天寰宇,天地广阔,便是要他自由翱翔在天穹之下。 她早就有送走子湛的心思了,从前是子湛还小,她舍不得,可如今,烧尽的柴火仿佛在诉说一个现实,那就是她也许永远也出不去了,但子湛不能与她一起困死在这里,他还有大好的人生要去过。 “夫人……” 荔云刚想说些什么,小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随即便传来青风急切敲门的声音:“青阳师妹,荔云姑娘,你们醒了吗?” 荔云与元绮对看一眼,立即警惕起来,下一刻荔云应声,“在呢。有什么事吗?” 青阳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先开门吧。” 元绮立即起身回屋去照看子湛,荔云则去开门。 这些年来,生下子湛的那个雪天一直是她的噩梦。她时常夜里惊醒,梦见子湛不见了,任凭她将这个世界都翻找一遍,都找不到他,梦里天地倾塌,万物失色,失去孩子的母亲,等同于丢了性命。 因此每每有风吹草动,她必定是第一时间护住子湛的。 此时子湛正在睡梦之中,被元绮吵醒,看窗外有些光亮却还是灰蒙蒙的,揉着眼睛问:“娘亲,怎么了?” 外头荔云捏住门闩,似有千斤重。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打开。 门缝之中,率先出现的,是青风的脸,而他左右两侧,分别站着,萧淙之与元穆! 荔云当即愣住,还以为天没亮花了眼,用力眨眨眼,元穆正看过来:“荔云,是我!” “大郎君!?”她惊呼出口,“真的是你。” 再看萧淙之与他们身后的人马,她喜极而泣:“你们,终于来接夫人了。” 元穆急切跨进院子:“阿绮人呢?先让我进去看她。” “在屋里。”荔云想要回头大喊,可是又见这二位天没亮到来,生怕他们是偷摸来接人,不敢高声了,急急奔回屋里,“夫人,你看谁来了。” 元绮已经听到了动静,牵着子湛的手缓缓往外走。 只见门口掀过藏青色的衣角,一只男人的腿迈了进来,再向上看,便是记忆中清风朗月般的兄长。 “阿绮!”元穆定住,喊了她。 她立在原地如同做梦一般,倒是子湛,见到元穆身后的萧淙之,笑着喊道:“爹爹。”一下扑进了他怀里。 元穆热泪涌上,一时哽咽,又唤了一声:“阿绮……” “哥哥。”她悬泪落下,曾经相依为命的兄妹再度拥抱在一起,都泣不成声。 “哥哥终于找到你了。终于…是哥哥对不起你…”他抓着她的双肩,似要透过泪光好好看清她这些年是否受了委屈。 元绮拭了泪,想起了什么:“别这么说,我很好。”她泪眼朦胧望了萧淙之一眼,“你们是怎么来的?” 元穆亦回首看萧淙之,说道:“陛下封你为朝晖郡主,我们来接你。怕你久等,连夜过来了。你自由了。再也不用困在这里了。” 原是怕她久等,这相隔的山河相想必他们也是这么日夜兼程来的。她心中暖意四流。 伸手拉过子湛,对元穆道:“哥哥,这是子湛。子湛,这是……” 还没等说出口,小子湛便奶声道:“是舅舅。” “对,是舅舅。”她也曾画过元穆的画像让子湛认。 元穆看着子湛,再度泪流满面,情难自制地垂下头,深呼吸后,才抬起头,从萧淙之手里接过他,紧紧抱在怀里:“子湛……好子湛……是舅舅对不起你,舅舅来接你回家了。” 萧淙之一言不发,他与长穆相识数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他出身世家,却为皇帝讨伐世家;他为人兄长,却亲自送妹妹为质;他为人夫君,却流放岳丈一家…… 世人皆道他冷血,唯有在这一刻,他的苦痛才得以宣泄。 外头太阳缓缓升起,穿透云雾,遍照山野。多年不见,有满腹衷肠要诉,待到此刻,却反而什么都说不出了。 萧淙之将这时刻留给兄妹二人,自己则带着子湛在院中等候。 元绮每半年换一处地方,实在没有什么行李。天光彻底大亮时,她离开小院,去向观主玄虚子道别。 玄虚子须发皆白,立在三清殿外久候多时。 还未等元绮开口,他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青阳小道要再入红尘海,离开前,进去拜别祖师吧。” 元绮于是走入殿中,在三清像前跪下。元穆与萧淙之亦跪在她两侧。 三人双手合十,在三清面前祝祷。 玄虚子则在三清面前,为元绮卜了一卦,卦签落地,元绮去看,他却收入袖中,只道:“你我师徒一场,日后若想寻个有瓦遮头的地方,随时回来。即便我不在了,还有你师兄。” 元绮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此刻也只当作是关怀祝愿,于是俯身拜别玄虚子:“弟子有幸遇见师傅,感激不尽。分别以后,愿师傅身体康健,长寿百年。” “好了,去吧。”玄虚子大手一挥。目送了众人下山去。 青风依依不舍,却还是送别了他们。回首看见玄虚子在殿中打坐,三清像下,他闭目诵经,仿佛在祝祷祈求什么。 青风于是好奇地走近,只见到他袖中落出的那枚为元绮所求的签条,上面所书小字并未看清,却独独看清了三个字:下下签。 第124章 既入红尘,便不能独善其身 春风吹拂,山花开遍,来路已觉得难有的舒畅,归途花香萦绕,仿佛积压肉身上的尘埃,一瞬间抖落般畅快。 萧淙之骑在马上,走出几步便要回头瞧一眼。 马车的帘子没有放下,因子湛头一回看外面的世界——从前即便坐马车,也都罩着黑套子——他此刻在元绮怀中,闷声不响,一双眼睛却乌溜溜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元绮让荔云将马车侧窗的小帘子也揭开。 春风灌满了马车内,草木的芬芳,清晨的水汽,充斥在胸腔之中,涤荡着暗沉的过往。 子湛明显有些胆怯,元绮俯身轻轻顺着他的后背,温柔说道:“子湛别怕,到前头停下来,让爹爹和舅舅折一枝海棠给你,以后娘亲和爹爹,还有舅舅,会逐一教你外面的东西。子湛什么也不用担心,只需要每天吃饱饭,睡香香就好。” 子湛攥着她的手指,轻轻点头,说:“娘亲,我还想要松果。” 被囚的日子里,他最多的玩具,便是山中落下来的松果,走时没有带上。 于是元绮立即让荔云去前头唤萧淙之。 “侯爷,夫人请您过去。” 萧淙之打马折返到马车边,朝里问:“怎么了?” 元绮微微倾身:“子湛的松果没有带,想请你去前头替他拾一些。” 他思索一瞬,并没有觉得要求奇怪或无理,更不会觉得耽误路程,反而问道:“只是松果?可还想要别的?” 元绮拍了拍怀里的子湛,鼓励道:“若还有,你尽管同爹爹说。” 子湛看了看萧淙之,钻进元绮怀里,说了一声极轻的:“海棠花……” 子湛的生长环境,造就了他内向的性格,外界的一切都是全新的,走出妙法观的小院,仿佛重新诞生了一次,带着婴儿般的惊慌,蜷缩在母亲怀里。 萧淙之看在眼里,转身打马去到元穆身边。 元穆立即摆手让队伍就近找个地方停下休息,自己则和萧淙之策马进入山林。 队伍来一条小溪边歇下。 子湛第一次看到小溪流,双脚立在岸边的青草地上,睁大了双眼,这世界仿佛对他的内在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元绮只静静地陪伴在他身边,看着子湛缓缓蹲下,伸出手,触碰了流水…… 她问道:“日头开始热了,想下去玩吗?” 子湛回神,轻声问:“可以吗?” 她给他一个笑容:“来,娘亲给你脱鞋外。” 一双白白的脚丫子,踩在柔软的青草上,在她的搀扶下,一步步涉入浅浅的小溪流里 。脱了鞋袜,身体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真实世界的触感。 青草柔软湿润却有些扎人,溪水微凉擦过皮肤,脚下踩着的卵石,滑腻坚硬…… 子湛的神情渐渐从茫然,变为兴奋。抬起小脚一下下欢快地采着水。 远处山林中,传来马蹄声,萧淙之与元穆二人策马而出。 只见元穆满怀鲜花,不仅有海棠,还有山杏,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野花,满满当当。而萧淙之则手提着一个小篮子,二人似有意竞跑,互看一眼,加快了速度,最终还是萧淙之胜出。 他翻身下马,蹲在子湛面前,将篮子里的松果一股脑儿全倒在草地上,蹲下来对光着脚丫的子湛说道:“大的小的,圆的扁的,树上的,掉地上的,爹爹全拿来了,子湛喜欢哪个?” 元绮牵着他走近,子湛愣住,没有说话,萧淙之于是伸出手,将他拉到近前,从身后取出一根七彩的鸟羽彩翎,插在子湛耳朵上:“若是都不喜欢,这个如何?方才见到一支七彩山雀,在它的窝边上捡的。” 子湛摸了摸耳朵,将翎羽拿下来,放到眼前细看。阳光之下,光泽油亮多变,绚烂异常,就像这个世界一样。 从前飞鸟只在头顶之上,飞过院墙,唯有他画地为牢。可如今飞鸟的痕迹真真切切地握在手中,自己也能够感受风,感受自由。 元穆也不甘示弱,走过来将满怀的花递给子湛:“还有舅舅的花,世上植物比人更多,叫不上名字也很正常。能使你开心那便够了。” 元绮在他身后,轻轻一推,推入萧淙之怀中,萧淙之顺势将孩子抱起,吩咐道:“既然一时选不出来,那就都带上。路上慢慢儿挑。” 队伍再度出发,子湛回到马车内,站起身来一直趴在小格窗上向外看,时而看山河花木,飞鸟走兽,时而去看萧淙之与元穆。 元绮在他身后,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欣慰中带着一丝哀伤。 当初是形势所迫,若没有这个孩子,只凭自己,没有那么大的分量能够说服皇帝。可这几年为质,让这孩子一出生便失去了许多东西。她是有意驱使萧淙之与元穆,她要让孩子知道,从今以后,马车不会再套上黑色罩子,世界可以任他驰骋。 他有个好父亲,还有个好舅舅,会始终保护他。 此去宫门深锁,但好歹已经相聚,她目光逐渐坚定,既入红尘,便不可独善其身,她必须去搏杀一番。 从前继承家里的生意,做小家主或许是临危受命,但这一回,不仅是为了元家,和萧淙之,更是为了子湛! 第125章 菩萨心肠,也需霹雳手段 这一路行得极慢,走马观花一般,将沿途的风景都看了。 原本十几天的路程,愣是走了一个月,回到上京已经五月。途经城郊的官舍时,萧淙之凭文牒办了入住。掌柜还是那位掌柜,且不说如今萧淙之的大名如雷贯耳,收服失地开疆拓土的武定侯若是都没听过,那岂不是白混了,何况当初那两次入住,可是吓得这位掌柜提心吊胆的。 再见他来,迎接过程眼睛飞一般快速观察,再一看文牒,还有镇国公的,背后又出了一身汗,这两位大神光临,只怕今夜无眠。 但嘴上仍然是客客气气地将人迎进去。 萧淙之收回文牒,指着二楼说道:“我要那一间。” 他都开口了,即便是有人住,也得让出来,掌柜连声答应:“是是是,武定侯稍等,近来梅雨,屋子里有些潮,我着人去熏一熏,以免虫蚁惊扰侯爷和国公爷。这也快到饭点了,不如先用饭。” 元穆道:“那就有劳了。” 萧淙之又道:“请问,可有江南菜?” “有却不多,不知合不合侯爷胃口?” 他道:“糖醋藕片。” 掌柜擦了擦额上的汗水:“额……回侯爷,此时荷花尚未开放,冬日采的菱角倒是有一些,藕……藕确实是没有。” 元绮看出了他的紧张,解围道:“那就麻烦掌柜来些菱角吧,其余菜色,您看着安排就行。” “是是,这就按贵人说的办。” 能在官舍中当掌柜,每日打交道的都是来来往往的官场人,萧淙之与镇国公妹妹和离一事,自然是听闻了的,他听闻时,甚至在想,莫不是夫人发现他带着女人来官舍风流? 第一回元绮来他没有留心看,第二回头戴帽围躲在萧淙之身后,离店时走得又快,又隔了几年,一时没认出来,因而既不敢称小姐,又不敢称夫人,只好称贵人。 此时不是张扬的时候,萧淙之于是让掌柜先去准备吧。 待到午膳时间,掌柜特意安排了小雅间。 先上了菱角供几位消磨时间:“几位贵人,饭菜已经备下了,先尝尝菱角吧,这是前几日刚送来的,新鲜着呢。” 元绮取了一个,给子湛,子湛从未见过,拿在手里新鲜感十足。 正由萧淙之抱着坐,他举到眼前问:“爹爹,这个怎么吃呀?” 这一声爹爹叫醒了掌柜,心中却疑惑不已,不是说关系不好和离了?怎么看着如胶似漆一家和睦呢? 萧淙之无视掌柜的目光,接过菱角,用力一掰,露出洁白的内里,子湛轻呼了一声。 萧淙之道:“菱角生长在淤泥里,这坚硬的外壳,保护它的内里不被污染,不信你尝尝,甜不甜。” 子湛咬了一口,笑着说:“脆脆的,粉粉的。我懂了,有小鱼来吃他,他就用这两个黑黑的角顶他们,对吗?” “没错,这叫做菩萨心肠,也不能少了霹雳手段。” 掌柜听这一番对话,冷汗已经湿透了里衣,传说中的武定侯萧淙之,竟然是这般教孩子的。他忍不住看了子湛一眼,方才这孩子跟着母亲站在后面,竟没有细看,眉目神情,分明有七分像他爹! 看来将来也是个不好惹的。 听了子湛的评价,元绮又打开一个菱角,自己也尝了一口,问掌柜道:“掌柜,我观菱角水分充足,原汁原味,想必是运输采摘得及时,快马加鞭送来,冰窖里储存的吧?” 掌柜回道:“贵人说的极对,这几年商路四通八达,只要是当季的,都能送来。如今上京的官爷们,家中也都置了冰窖,有喜欢的,存入冰窖里,冬日补冰,夏日消暑。只是费用昂贵了些,一般人家用不起,唯有富贵人家才有。我这小店接待的都是路过有要事在身的大人们,借了他们光才储了一点儿冰,来这里落宿的,起码是三品,才能吃上。” “原来如此,若说用冰,除了消暑,便是存储蔬菜粮食,应当是肉行、菜行、酒肆、客栈需求最大才是,另是百姓夏日做些冰饮,生意虽零散,积少成多却也是不可忽视的群体。掌柜虽然在这京郊开店,但好歹是官家挂名的客舍,竟也只有一点儿?” 说到这里,总算说到了生意人的心坎里,掌柜了也直言不讳:“贵人有所不知,早些时候,采冰的与运冰的,是一家,因而价格便宜,人人用得起。可如今不一样了,天下商路运输归朝廷掌管,人力便贵了不上,加上路程远,价格一路上涨。这冰毕竟不是必须的,普通人家,能不用也就不用了。” “原来是这样。” “呦,菜来了,诸位慢用。”掌柜的退了下去。 用饭时,元绮若有所思,就凭方才几句话,元穆与萧淙之皆看出了她的心思。 元穆直言点破,低声道:“你走后,镖盟本由万家掌管,后商路交给兵部架部司管,从上到下都换了人,一是路远怠惰,二是身价高,价格自然不菲。” 元绮沉思,心道:“没想到万家竟然被挤走了。看来陛下是要将这天下紧紧掌控了。” 萧淙之却笑道:“你可别忘了,如今的兵部是谁管的。” “长孙家?” “陛下掌握这天下商路,太后又强行插了一个长孙极进来,如今到底是谁说了算,还不一定呢。” 元穆给了萧淙之一个眼神:“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吃饭吧。” 第126章 回京前互诉衷肠 楼上的房间,已用艾草细细熏过,通了风,又置了香囊。推门进去,馨香扑鼻。 还是从前那间房,屏风仍立在侧榻与卧床之间,故地重游使元绮一时间失了神。 身后传来萧淙之的声音:“还记得当年,朝若说想与我做一笔生意。” 回想当初,她尴尬一笑:“当初谈和离,没想到真和离了。” “无妨。” 他开口说了一句,她等着他的下一句,却没有下文了。回头看他,目光交汇,他脸上带着笑意又有几分胸有成竹。 她见过他这样子,当初京郊设计祁王一样,她于是问道:“你这又是在算计谁?” 他眼眸中映着眼前人柔美的面庞,声音低沉有温柔:“算计你。” 虽是调侃,语气中却带了一丝失落:“如今的我可没有值得你算计的了。” 他微微弯腰,凑到她眼前,双手捧起她的脸,如同哄孩子一般问她:“还想做生意吗?” 她犹疑了一会:“若于你有利,我想。” “扬州的生意,如今是榆信在打理。” 当年她将生意拆解,只留了扬州老一辈留下的生意,感叹道:“好在保住了祖上基业。不算败家子。” 他却道:“可舍出去的,都是你喜欢的。” 海采珍珠珊瑚,矿取翡翠晶石,还有江南织造,靖州采冰,全国最大镖盟的建立,四通八达的商路开通,都是当年她所开拓。 生意那么多,有的是高利润,有的是重要政治资源,可他在意的,却是她喜不喜欢。 “如今陛下依然奉行先帝所推行的商事解禁政策。但外戚干政,太后与陛下争权,商业也受影响,如你所见,运输业被垄断后,冰的价格,反倒比从前更贵了。 先帝解禁商事,本就是将原本被朝廷垄断的产业下放,令民间百业共兴,但如今,贵族门阀门占据各行各业,将好的东西变成贵族专供,反倒违背了初衷。” 她握住他的手,略带紧张地问道:“你与我说一句实话,这一次回京,你拿尚阳公主做幌子,又利用科举案使哥哥公然求陛下赏赐,虽说陛下无法拒绝,但名义上你我已经和离,你如此大张旗鼓来接,又劝我重新开始做生意,就不怕陛下再起疑心?” 萧淙之却笑了,拉她到侧榻边,自己坐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细细与她分析局势:“他如今疑心我什么?我人在上京,封候拜将手上却没有兵。他派秦又天去郸州,一来秦是先帝的人,不可能放在身边,二来,秦又天武力超群,当初担任代理大都督,就有意让他掌管北方军事,如今我不在,他行事更方便。虽说表姐与姜洹在,但也不过与他势均力敌罢了。 更何况运输商路已经归兵部管控,物资运输都得看朝廷脸色。说白了,此时此刻,北方已无割据的可能。即便是知道科举案是我在幕后推动,但最终结果,利益所归,是太子。 说到底,如今的局势已经变了,陛下想开创盛世,那就不可能一成不变,比起眼下更焦灼的新旧党争,他即便知道我拿尚阳做幌子,只要好处还是陛下的,他也不会真计较。露出些蛛丝马迹,就当给陛下一个适应过程吧。” 元绮深看他,排兵布阵,算计人心,连天子都玩弄于股掌,果然,他当年高中若是留在上京为官,定然也有一番大作为。 她作嗔怪模样:“胆大包天。” 他却笑着说:“我同你说句实话,推长穆出面求情,成功的机会更大,只要这事儿办成了,你在我眼皮底下,我便没了顾及,虽说名义上和离,但你我之间有子湛,谁要与你为难,都得先问过我。即便是天子,也不例外。” 这话她听明白了,从前不知她下落,没有摆在明面上,他投鼠忌器,就怕有人私下对她不利。 但这一回以郡主的身份回京,即便皇帝还留了一手,没准她归元家留在宫里,但既然是昭告天下受封的郡主,他便有能力保护她,从前所做的戏码,已经没了装下去的必要,因此他才敢大张旗鼓来接,甚至到了京郊官舍,都敢开一间屋子。 旁人要猜测他们的关系,便让他们猜去,横竖,他早就有了打算。 元绮明白了其中利弊,认真劝他:“你这话太狂妄,上京不比郸州,连鹦鹉都会学舌。你的侯爵之位来之不易,应该小心些。” 他却表情严肃认真,看着她的眼睛说:“朝若,我此生所舍弃的太多了,若再失去你和子湛,我不敢保证,还能守住本心。” 他眼眸深邃似海,涌现往事,更带了肃杀之气,“当初,我杀了大可汗,按你指的路线去昱州,回来时你已经不见。仗打到最后,阿蒙多挟持了皇帝,有一瞬间,我也起过杀心。” 元绮立即捂住他的嘴,摇了摇头:“你和我哥哥,都是有报国壮志的,若是真做了大逆不道的反贼,那你也不再是你了。我不在乎你官位如何,我只希望你别失去自己。我记得你说过,你是见过战争残酷之人,不愿再起战火,天下人更不该因一人私心而死。” 他握住她的手,贴在唇边,露出从未有过的动容神色:“不错,天生我材,不为忠君,而为护民。” 当初皇帝问他,如今唯有两个选择,俯首称臣,或弑君自立。 他最终放下了刀,是为了元绮不错,可也是为了天下百姓。从他接任无朝廷官封的三州义军都督起,他所忠的,不再是一国之君,而是天下百姓。 正如元绮说的,如今盛世在望,他可见其成。 “但唯有你和子湛,我舍不下。” 从前没有聚少离多,无处话衷肠,如今进京前在这间屋子里长谈,只觉得恍如隔世,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的是,世间攘攘,皆为利来,此生竟有幸得遇彼此。 她闻言已经热泪盈眶:“我明白,我明白。” “好了,哭什么。” “还不都是你惹得。” 萧淙之放下她,起身说:“既如此,我该赔罪。”说着转身阔步走出去,也不知卖什么关子。 待他回来,手上捧着一只熟悉的首饰木箱。 “这是……”是她当年留下的,她去郸州孙带不多,却也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离开的时候一件都没有带。 萧淙之将箱子放在侧榻上,逐层展开,里面不仅有她那副镶嵌东珠的黄金十二排簪,还有扬州除夕夜,他送的那只单薄的黄金小发簪。除此以外,更多了许多从未见过的新首饰。 她拿起一支黄金做底,白玉围镶七色宝石的簪子,一时已经无法细看,只觉得胸腔中,有什么沉埋多年的情愫,要从海底翻涌上来。 他目光灼灼,拿过簪子,替她戴上:“给夫人赔礼。” “你何时准备的这些?” “出来时便带了,想着朝晖郡主清修,但毕竟是当年大名鼎鼎的首富,行头总不能寒酸了。该盛装回京才对。” 从前去靖州赴任,她每日换着花样,那时他便有了习惯,每日关注她发间风景。后到了郸州,她装扮低调,他曾说过,你嫁我,不是来受委屈的,在度盛装吧。 她本就是明珠美人,他爱看她珠翠满头,灿烂明媚的样子。 她悬泪坠下,从前他忙于公事,每日都是一身玄甲匆忙来去,还以为他并不懂女儿家心事,可如今满目璀璨珠宝在前,才知他什么都懂。 从前不懂,但因是她所爱,他便精通此道。 旁人只道她册封郡主是三生有幸,和离后灰溜溜的回来,等着看一场好戏,唯有他在意,是否能替她增添荣光。 第127章 老虎的铁链还在,放放风又何妨? 回京那日,元绮重新戴了那副镶东珠的金钗,身穿朱红描金的郡主服制。 六架的马车一路走进上京城,行过大街小巷,前头是镇国公元穆与武定侯萧淙之,身穿朝服,为她开道。 一位是刚办理了震惊全国的科举案,连国丈都流放了的功臣,另一位则是收复失地,将国界线往北推了上千里的大英雄来。这引来城中百姓争相探看,瞧着架势应是位皇亲,可纵观皇家宗室,能让当朝两位炙手可热的超一品大员来开道的,即便是陛下的嫡公主,也未必有此殊荣。 因而坊间一时又多了许多故事。 “这究竟是哪一位呀?” “难道是尚阳公主?” “尚阳公主那是傍上了武定侯才有些风光,离这阵仗差远了。” “那究竟是谁?难道是……” “别瞎猜,我可听说了,这位是朝晖郡主。” “朝晖郡主?怎么从未听过这名号?一个郡主,排场竟比公主还大?” “你们有所不知,这是新封的,镇国公的亲妹妹,武定侯前妻。” “什么?前妻回来了,不是说武定侯钟情尚阳公主?瞧如今的架势,有好戏看了。” 车驾停在皇城门前,荔云揭开马车帘子,萧淙之率先下马抱下了子湛,随即元穆过来接元绮下马。 围观的人又多了几层,见马车帘子开了,民间议论再度迎来高潮。 “来了来了,快瞧瞧,什么模样!” “你们看,那孩子是武定侯的吗?” “我看八成是,长得多像呀。” “我天,快瞧,那头上的东珠跟夜明珠似的!” “太美了,如此气派,嫡公主恐怕也比不了呀!” “那上京可要热闹了,想不到这一位如此天姿国色,还有个孩子,娘家兄弟还如此有本事,尚阳公主可危险咯,你们说,武定侯到底会选谁呀?” 队伍再往前,已经听不见民间声音。皇帝贴身的刘公公已经在宫门口迎候。 “国公爷,侯爷,二位就送到这儿吧。陛下赐了芳曦阁给郡主独住,您二位放一百个心,里头的人都是奴才亲自挑的,绝对错不了。” “那就有劳刘公公了。”元穆谢过。 元绮欠身行礼:“这几年多亏刘公公照拂了。元绮再次谢过,日后一定重谢。” “郡主这是哪里的话,奴才都是遵照陛下的旨意做的,但是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下面的人办事偷工减料,让郡主受了委屈,奴才该给您赔礼才是呢。”说着便要行礼。 “公公太客气了。” 一番寒暄,刘公公道:“如今再逢上京,诸位都是有福之人,今日暂别日后有的是团聚时间,郡主,小公子,随奴才一块儿入宫吧。陛下等着见二位呢。” 此前子湛一直被萧淙之抱在怀里,此刻听见刘公公的话,无措地看着萧淙之,不敢应声。 萧淙之道了一声:“郡主就有劳刘公公了。”便将子湛放在自己的马背上,随后自己也翻身上马。 刘公公忙问:“侯爷,您这是何意?” 萧淙之却道:“父亲带儿子回家,有何不妥?” “可陛下说了,让小公子……” “陛下说的是这事儿让我们自己解决。” 刘公公眼看活办不成了,追到他马前喊道:“侯爷,您何苦为难当奴才的呢?” 萧淙之面色冷峻,居高临下,仿佛眼前之人再多说一句,便会触了他的逆鳞,遭遇灭顶之灾。 刘公公也着实是被他这威压吓着,但毕竟是御前的人,仍然好言相劝:“侯爷,奴才知道您舍不得小公子,可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您就行个方便吧。” 萧淙之却一句都不让:“陛下问起,你就说,此事我与镇国公兄妹已经商定,子湛姓萧,就是我萧家人。”说罢提了缰绳转身就走。 宫门前的守卫没一个敢拦,刘公公连忙想去追,元穆与元绮立即拦他。 元穆道:“公公,这孩子从出生开始,便没见过父亲,您就由他们去吧,想必陛下也会体恤的。” 元绮也道:“知道难为公公了,此事由元绮一力承担,公公不是说陛下还等着吗,我这就随您去面圣。” 刘公公叹着气,却也没有法子,只好领了元绮去拜见,又对元穆道:“国公爷,陛下说了,只见郡主,您请先回吧。” 元绮于是独自独自一人来到了皇帝的御书房内,一路上宫墙巍峨,但何尝不是另一座美丽的牢笼呢? 但好在,被困在这里,与心中所记挂的人,更近了,这让她有勇气向前走去。 御书房内,皇帝正在看折子。 刘公公让元绮在殿外等候,自己进去禀报说:“陛下,郡主到了。在外头候着呢。但小公子,让武定侯给接走了。” 皇帝闻言放下折子看过来,从刘公公那张两头为难的脸上确认信息后,只道:“让她进来吧。” “是。”刘公公走出去,“宣朝晖郡主觐见。” 元绮微微垂首,提着裙摆迈进御书房的大门,来到皇帝眼前,跪下行礼:“臣女元绮,拜见陛下。” “抬起头来。” 元绮缓缓抬起头,今日化了妆,肌肤胜雪,两腮如霞,明媚动人。迎上皇帝的目光,她囚居三年,虽然清减,装扮一番,仍然光彩夺目。可眼前的皇帝,却比三年前老了许多,两鬓白发丛生。 皇帝打量她几眼,开口道:“朕听说,你这三年受了不少委屈,下面的人克扣用度,还处处与你为难。如今回来便好了,那些人,朕已经让人去处置了。” 元绮道:“陛下仁心,一直以来善待我们母子,元绮感恩在心。” 皇帝轻轻扬起嘴角:“怎么?朕囚了你近四年,你不光不恨朕,还感谢朕?” 元绮眼帘一掀,身躯薄弱却无比坚毅:“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呢?” “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臣女对心中怨恨陛下,若不是陛下疑心,我们一家何苦分开?臣女和孩子更不必遭罪。这是假话,却也是寻常人该说的俗话。” 皇帝面色微冷,盯着她问:“那真话呢?” “真话是,臣女当初为质,是自愿的,也是形势所迫。这几年纵然有磋磨,但当初臣女产子,面对太后的威逼,是陛下力保我们母子,臣女便知道,陛下虽以我们为质,但却是君子,并无心加害。由此方知天子行事,自有深意,表面上,陛下是囚禁我们,但实际上,这三年,与其说为质,不如说,是陛下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元绮盯着皇帝的眼睛问:“敢问陛下,这三年,萧淙之办事可还称心?” 皇帝沉默,随手将面前的折子拨到一边,端起茶来尝了一口,仿佛在回忆评判,最终说道:“武定侯办事,确实让人挑不出错来。” 元绮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当年他投在您门下,不过大半年,天下便风云骤变,任谁都会觉得无法驾驭。可老话也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当初臣女离去前,曾禀明陛下,他不愿天下百姓因他私欲而死。那时陛下存疑是人之常情,给了彼此三年机会,想必以陛下的才智,如今依然看清了他的所作所为。 自古鸟尽弓藏才是常态,而臣女今日能在这里,是陛下仁心大度,纵然几年流离,但当初若陛下没有这份仁心与胸怀,恐怕我们连命都留不到今日。陛下所行之事,在臣女心中已胜过历代先贤,因此臣女深写陛下,既为了当初,也为了这三年的照拂,还为了我的孩子。请受臣女三拜。” 言罢,她俯身郑重三拜。 皇帝看不出喜怒,坐在龙椅上瞧她,感叹道:“真是一张巧嘴啊。从前朕倒是没看出来。” “从前臣女并不入士大夫之流的眼。但这番话却是肺腑之言,臣女自知斗胆,但既然决心回来,那就必须要向陛下表明忠心。如今天下归附,盛世将现,陛下是千古明君,萧淙之与我兄长亦是纯臣,臣女愿追随哥哥,为陛下效力。” “好!那你倒说说,如今的你还能为朕做些什么?” 元绮正色道:“臣女回京时,听闻如今冰价飞涨,反倒比镖盟建立前更贵了。陛下稳坐庙堂,却关怀百姓。臣女别无所长,但对这些却格外留心,因而生意场上的钱货之事,可为陛下分忧。” “当年是你自己拆了生意,献与朝廷,如今这是后悔了?” “不,当年陛下准许保留祖上产业,臣女已经感激不尽,如今并不敢妄想。陛下想让臣女做什么,便做什么。” 这便是投名状了。 下放的生意被贵族门阀垄断之事,皇帝何尝不知道,若是由元绮出面,或许真可一搏。 此时他拿起手边的佛珠,细细捻着,却没急着答应,只道:“你的忠心,朕知道了。不着急,你刚回来,先熟悉熟悉吧。来人,送朝晖郡主回芳曦阁安顿。” 刘公公立即进来安排:“郡主,您贴身的荔云姑娘已经带着人前去安置了,您随我来就行。” “多谢陛下。有劳刘公公了。” 几个小太监送了元绮去住处,刘公公又折回来。 皇帝方才只与元绮说话,却一句也没提萧淙之带走孩子的事情,这究竟该怎么算,连刘公公也有些看不明白,便回了皇帝,借机试探道:“陛下,朝晖公主已经安置了。小公子是否还要去接回来呢?” 皇帝正闭目靠在龙椅上,手上捻着佛珠,不知在深思些什么。闻言睁开眼睛微瞪了刘公公一眼,似乎是在斥责他没有眼力见儿。 “接回来做什么?他想孩子,就让他带走。” “这……” “你吞吞吐吐做什么?有什么就痛快说吧。” 刘公公于是腰弯的更低了,小心翼翼道:“此前外头一直传武定侯与尚阳公主,可今日情形,依奴才看来,武定侯的心思恐怕还是在朝晖郡主身上,此前种种怕是故意做给陛下看的。当初陛下因先帝遗诏才扣了武定侯的妻儿,奴才斗胆问一句,陛下海纳百川,不计前嫌,这是打算成全他们了?” 皇帝将手中的佛珠随意丢在案上,说道:“我看你是糊涂了,尚阳本就是皇后要拉拢他,他接受也好,拒绝也罢,一个尚阳而已,能翻出什么风浪来。最要紧的是,人已经在上京了,凭你还能防住萧淙之不成?” “是是是,奴才愚蠢,糊涂了。” 皇帝又道:“真算起来,他倒真是个痴情的,如今细想,为了迎他夫人回京,科举一案涉案人数上千人,证据链如此庞杂却完整,恐怕是他三年之功。于朕于太子大大有益,也罢,他这人情,朕还他便是,他想做个纯臣,那朕,便做一回伯乐!” 只要元绮还在手里,那老虎的铁链就还在,偶尔放放风,又何妨? 荔云一入宫便里里外外忙活了一天,芳曦阁内的布置一应全是元绮从前喜欢的,有些寻不到,洛昀也从国公府里送来了许多她的旧物。说起这个嫂嫂,元绮想起她全家因科举案而流放,竟还能想到自己,心中动容,或许他日该请嫂嫂来坐一坐,还有小侄子。 夜里,荔云备下了汤浴,元绮浸入浴桶之中,花瓣香气萦绕周身,仿佛洗涤了多年的晦暗。 她捧起一捧水,淋在自己脸上,温香暖帐,竟然有些不习惯。 荔云舀水,淋在她肩头:“郡主,今日国公夫人来时说,小公子一切都好,她午后送了孩子去武定侯府上,表兄弟俩玩了一下午,让您一切放心。若有任何需求,随时同家里说。” 元绮叹道:“子湛与哥哥的孩子,年龄相仿,终于有玩伴了。” “是呀,有侯爷和国公爷照看,小公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您不用担心。” “嗯。” “对了,国公夫人还送了这几年家里生意的账本和一些珍玩来,说是您或许用得上。” 元绮看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有些失神,多年未看账本了,还有那些珍玩,既然来了,便是要去应酬了。今日刚见过皇帝,明日便是拜见太后与皇后,想到此处便皱了眉,实在是一位比一位难应付。 但她还是说道:“稍后你陪我去挑些出色的,明日我去拜见太后与皇后。” 第128章 朝晖郡主,是我的 翌日元绮一早便去拜太后和皇后,巧的是,这二位竟都闭门不见,不仅不见,还都让元绮等了两个时辰。 从太后宫里离开时,没想到率先与长孙家的小姐长孙馥打了个照面。 长孙馥是太后的侄孙女,自回到上京后时常来请安。 上京的皇亲官眷,元绮认得大半,不认得的那便是不要紧的,但这位能自由出入太后宫里,元绮虽不认得,却也猜到了几分。 “长孙姑娘好。”她站着,对着长孙馥露出一个笑容。 长孙馥走到近前,昂着下巴,用眼角余光绕着元绮上下打量:“这是哪来的野女人,从前怎么没见过?以为穿上件像模像样的衣服,自己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太后的门可不是这么好进的。” 元绮本想客气打个照面也就罢了,没料到长孙馥如此傲慢,想到此前洛家便是因她引诱了洛晴,才致使洛家流放,元绮便不再客气了。 “看来是我认错了,方才我想呢,我自小上京长大,同龄的官眷小姐,皇家公主,都是一起大的。怎么突然多了一张陌生面孔,还是从太后的宫中出来,便以为是长孙家的小姐,没想到呀,一张嘴如此不入流,一双眼睛圆睁,却是瞎的,竟连我朝郡主服制也不认得,荔云,咱们快快走吧,别在这儿让太后听见了,脏污了耳朵。” “你!你站住!你敢骂本小姐!”长孙馥追上元绮,一把拽住了手。 丫鬟也跟着帮腔,“睁大你的狗眼看看,眼前这位,正是太后嫡亲的侄孙女,长孙大人的掌上明珠。” 荔云挡在元绮身前,推开了捉住元绮的手,反击道:“还是先睁大你们这四只狗眼吧,眼前这位,乃是陛下的义妹,亲封的朝晖郡主。论身份,见到郡主该行礼,论辈分,郡主算您的姑姑,更该行礼。公主出言不逊,对郡主不敬,还想动粗,这是什么道理,难道长孙家的家教就是如此吗?还是小姐觉得,有太后撑腰,可以无视律法伦理?” 长孙馥指着荔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说教。” 随身的丫鬟上来便想动手,大约长孙家武将出身,丫鬟也有些功夫。元绮立即拉了一把荔云,挡在身前,丫鬟的手举到元绮面前又僵住,回首去看长孙馥。 长孙馥正在气头上,喊道:“看我做什么!” 丫鬟进退两难,元绮顺势对她道:“这巴掌我能受,但就是不知道后果你能不能承受了。” “小…小姐……”她退回长孙馥身边,“何须与这种人浪费口舌呢,不过是个弃妇,陛下看在镇国公的面子上,才让她回来,若是没有陛下仁心,她根本就没脸见人。疯妇罢了,被狗咬了一口,您总不能咬狗。咱们走。” 元绮与荔云也没呛她,既然怕了想走,她们也不想纠缠。 长孙馥于是气急败坏道:“咱们走着瞧。” 望着主仆二人的背影,荔云问道:“郡主今日怎么会想与她起冲突?” 下半句荔云没说,当年元绮在上京的时候,可都是低头做人的。 元绮眼见太后拒了自己,索性与荔云二人慢悠悠往回走:“我也没想到长孙小姐是这个性子的,原本长孙家就与咱们水火不容,以后男子在前朝博弈,朝堂之外,咱们也免不了和她打交道,既然她一点儿余地都不留,我也不能再忍气吞声。何况我们刚回京,若是第二天就平白受辱,岂非告诉所有人,可以任人践踏?” 她不是好斗的性子,从前能忍嘉柔,如今依然可以忍,但是今非昔比,如今的形势,容不得她再退让了。 荔云也感叹道:“当年元家式微,郡主是不得已,平白受了嘉柔公主多年欺凌。如今侯爷和国公爷如日中天,夫人确实不用再受气了。” 说起嘉柔,元绮也不知她后来如何了:“荔云,你听说过嘉柔的消息吗?阿蒙多死了,她呢?我听说突厥的习俗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荔云道:“不瞒郡主,我是不愿意提她的,当年咱们吃了她多少闷亏,嫁去突厥,算她的报应。郡主何必可怜她?” 元绮叹道:“倒不是可怜她,只是同为女子,我们一同长大,眼见她从万千宠爱到流落他乡,不免感叹女子命运坎坷,即便是皇家也例外。” 荔云于是道:“不过昨日,我确实从小宫女们口中知道了不少消息,其中就有嘉柔公主的。” “如何了?” “听说她当年帮着阿蒙多一起算计陛下,侯爷射杀阿蒙多后,她也疯了,如今被关在定王府中,与定王一同幽禁。” 元绮微皱眉头,带了几分惋惜:“既然选了这条路,她也该承担后果。” 元绮回到芳曦殿,殿中又堆满了东西,掌事的宫女来迎她:“郡主殿下,方才镇国公夫人来过了,说昨日有些东西忘了,又送了这些来。” 元绮看着满屋的东西,什么记性才能忘了这么多?难不成将镇国公府给搬空了? 她心想,定是有些猫腻的,于是让伺候的宫女太监先出去,独自查看。 荔云率先取来了一只小匣子,递给元绮,打开一看,竟是全套的彩宝围镶黄金首饰,与那日在官舍萧淙之送的那支分明出自同一人之手。 她于是对荔云道:“再去开几个箱子看看。” 荔云走过去开了几个大箱子,惊叹道:“郡主,这不光有绫罗绸缎,就连您衣食住行的一切都备好了。” 元绮心道,还说是她在国公府的旧物,这里哪一件不是崭新的,分明是萧淙之假托国公夫人的名头送来的。瞧着眼前琳琅满目,单说这一盒彩宝围镶的收拾,光是收集宝石便要费不少功夫,她是最懂此道之人,比谁都知道他花了多少心思,更何况,这样的首饰,还不止一箱。 “郡主,您快看!”荔云忽而惊叫一声。 元绮走过去:“怎么了?” 荔云将一方长条形的小木盒子放在她眼前:“您看,这是什么?” 一串硕大的粉色凛珠出现在眼前。 她一时走了神,想起当年为了靖州的雪灾而卖掉的那串凛珠,那是她接管福州生意后,得到的第一串粉色凛珠,为了他,给了月姬。如今眼前这串,无论是光泽还是大小,都更胜从前,他这是想告诉她,他不仅会将失去的还给她,还会给得更多更好! “侯爷真是有心了,仅是这串凛珠就已经是天下少有的宝贝。”连荔云都能看出来,这是萧淙之的手笔。元绮心中有几分担忧,但却也没说什么。 主仆二人将他送来的东西逐一看过后,元绮便吩咐荔云:“都收起来吧,旁的可以用作应酬,首饰都收进我贴身的妆奁中,另外,这凛珠……” 她捧在手里反复观赏,荔云瞧出她爱不释手,于是笑着说:“不如今日就不收起来了,您带上试试。” 元绮还是盖上了盒子:“算了,此时不该太惹眼,收起来吧。” 夜里元绮遣走了众人,独留了荔云此后沐浴。此时已经五月中旬,天气回暖,芳曦殿中间熏着暖香,她只穿了一身鹅黄纱裙,披着月色云肩,依在窗边看月亮,脑海中却细细回想着今日所发生之事。 月过正空,四下悄然,窗外长廊尽头却闪过一个人影。 起初元绮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却还是不放心,拿起了枕下的匕首,轻轻走了出去。 此时芳曦阁的灯已经熄了一半,宫女和太监大都睡下了,唯有荔云在门外守夜。元绮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二人便探了过去。 长廊尽头只点了几支蜡烛,灯火葳蕤,夜风拂过,竹影跳动,映出一个身影,一身玄色袍子立在长廊尽头。 只一眼,那身影便与当年靖州刺史府中玄甲归来,立在雪夜小书房外的身影重叠,是萧淙之! 她不假思索,提起裙摆便向他奔去。那人站定在那里,只等着她去,张开双臂,结结实实由她撞了个满怀。烛影摇曳,他却纹丝不动。 荔云当即去守着,不让人发现。 元绮拉过萧淙之二话没说便进了屋,反手关上,惊魂未定之余,身后却传来他带着笑意的调侃:“郡主想要金屋藏娇?” 她抵着门转身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偷摸进来的。” 她低声怪他:“若是被御林军发现了,可是潜入皇宫有行刺之嫌!” 他却道:“那你还在门口说话?” 她微嗔瞪他,又小跑着去将窗户关上,对外头喊了一声:“荔云,我要睡了,别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她再折回来,身后一只大手已经将她捞起横抱,那张眉目挺阔又深邃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萧淙之抱着他朝里走,她搂着他的脖子低声问:“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他将人放在床上,眼中含情脉脉,同样低语:“来看看你。” 元绮立即将大床四周的帷幔全都放下来,二人便借着极幽暗的火光,在床上说着话。 “听说今日太后与皇后都罚你站了两个时辰?” 元绮绽了一个笑容,嘴角上扬露出皓齿,眉眼弯如而峨眉月。尽管床底之间光线昏暗,他却全都看在眼里了。 “太后与皇后不见我才好呢,你忘了,当年我可是开罪了太后的,如今我哥哥亲手将国丈流放,这二位不拿我出气就不错了。”说的是当年她为了同萧淙之离京,曾假意答应太后做安插在萧淙之身边的耳目,但最后却销声匿迹了,如今再回来,太后只是罚站不见她,没有问罪,就该透着乐了。 萧淙之却道:“无妨,反正如今也已成水火了。” “也对,不过太后与皇后没有见到,倒是先遇上了长孙家的小姐。”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问:“你教训她了?” “你知道?”这么问便是早就将她在宫中的事情了解的一清二楚了。 他也不否认:“长孙馥深得太后喜欢,从没有脸色这么难看地离开过,我便知道定是碰了钉子了。纵观整个皇宫之内,有这份胆色的,自然是我的朝晖郡主。” 竟吹捧起自己来,元绮微微扬起下巴,柔声说道:“比不了武定侯,竟敢深夜私闯郡主闺房。” 萧淙之立即靠近,捉住她的手,将人拉到近前,鼻息扫过她脸颊极富情欲:“我说了,朝晖郡主,是我的。” 元绮轻轻推开他,呢喃着:“这还在宫中呢。何况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 他放开她,靠着她的团枕,躺在床上,双手抱胸,呼吸间全是她的气息,宠溺道:“你问。” 她俯身到他枕边:“子湛如何了?”这是她最挂心的。 “如流安排得很妥当,长穆带着妻儿来过,你嫂嫂待他不错,两个小子已经玩到一块儿了。” 虽已经听洛昀留过话,可萧淙之说出来,她更放心。 二人此刻枕席之间暖语不断,倒真像寻常时候的夫妻夜话。 元绮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他从来没有和我分开过,我担心他……” “子湛很懂事,过段时间寻个机会,我就带他来见你。” “昨日我已向陛下投诚,希望他能不计前嫌,放我们一马。” 萧淙之却道:“你不必担心,这是迟早的事。” 元绮眯起眼,仿佛嗅到阴谋的气息,问他:“你又在筹划什么?” 萧淙之认真看过来,翻身搂住她,二人四目相对,元绮道:“如今再有什么瞒我,那我可就……” “可就什么?” 她双颊微红,微怒的眸子晶亮如星星,双唇开合,欲说什么,到了嘴边改了主意:“我不想和从前一般,只能等着你回来。” 他深看她,眼中神色复杂,良久从嘴里突出简短的一句话:“朝若,陛下或许会调我去西南。” 她颇为震惊,而后更多的是担忧:“为什么?” 萧淙之从腰间取出一张小字条,递给元绮,元绮立时坐起身翻看,阅过后她露出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问道:“怎么会是他?” 萧淙之取回她手中的字条,重新藏于腰间:“北方战火不断,你就没想过,为何调长孙家去守西南后,大小冲突不断,却从未真正开战吗?” “从前举国上下的注意力都被沦陷的三州十六郡而吸引,我也并不清楚,就连父亲和哥哥,也鲜少提起。怎么了?西南稳定,难道不是好事吗?” 萧淙之眼神锋利,仿佛已经穿过床帏看到了西南的战场:“那也要看如何稳定下来的。如今北方胡人已经全部臣服,陛下养精蓄锐三年,早就动了出兵攻打西南蛮夷的心思。但如今长孙家盘据西南,他未必调得动兵。何况,经我调查,这么多年,长孙家,一直在贿赂敌军,以求太平。” 第129章 月姬重见天日 “长孙家竟然贿赂西南的蛮夷?!” 元绮骤然撑起身子,似乎比方才见到纸条上所写的内容更加难以置信,堂堂长孙世家,竟然多年来,一直在交保护费? 她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一些,立即俯身压低了嗓音:“这事儿陛下知道吗?” 萧淙之却道:“你说呢?” 元绮便明白了,皇帝登基前,长孙家出人出力,皇帝又岂会不知? “也对,当年先帝本就防着奕王殿下,而且若无你和哥哥,长孙家便是他最大的助力,他即便知道也不能张扬。如今三年,坐稳了皇位,也是时候动手拔除了。” “但长孙家可不这么想,他们认为自己一手推上位的皇帝,就该回报自己,无论是钱财还是官位,乃至是下一任皇帝的人选。” 元绮了然:“难怪,太后会让长孙极去兵部,这不是正好握住了天下运输之命脉,坐地起价,要多少钱没有?” 她又思索一番,问道:“所以你这回帮了太子一把?太子生母出生文官之家,一定不是长孙家的对手。” “不错,当年太后为奕王议亲,选的是长孙极的堂妹,但先帝力排众议,坚持定了文臣之女,令长孙家的女儿为侧妃,也就是如今的寿贵妃。” 元绮似想到什么:“可如今孙与斌流放,皇后外祖家本就势弱,如今算是一点儿力都帮不上了,你这又是为什么?” 萧淙之还是那句话:“孙与斌乃国之蠹虫,无论他是谁,都该杀。正因他是太子外祖,更该杀。但太子也并不是孤立无援,他自小与长穆交好,你没听外头怎么说的吗?长穆就如同太子太傅。” “你想让我哥哥辅佐太子?” “不是辅佐,是培养下一任天子。” 元绮神色凝重,盯着萧淙之的脸,却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玩笑与她说道:“帝王之道,讲究平衡各方,待天下大定,长孙家服诛,或许就轮到我与长穆了。先帝私心太重,今上虽有大略,但却不讲人情,太子年少,由长穆教导对我们更有利,何况天下大业,也需要一位贤君来延续百年基业。” 元绮何尝不明白,伴君如伴虎。历经两朝,她已经深刻明白,在天子眼中,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亦或亲眷,无一不可牺牲。因而为臣之道,除了要懂得揣摩圣心,纵横朝堂,还得懂得,如何自保。 “你既然已经决定,那便去做吧。” 萧淙之见她一脸凝重,笑着摸了摸她的鬓发:“此事不是一日之功,你刚回来,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当下局势如何。方便你应酬决断。” 她轻轻点头:“我明白了。” 萧淙之用眼神细细描摹她的容颜,二人就这么对看了许久,萧淙之忽然坐起身:“我该回去了。” 他揭开帷幔走下床。 元绮仿佛有些意外,却还是说道:“也对,久留有风险,你早些回去陪子湛吧。” 萧淙之应声就朝外走,元绮送他到门前,正要送他出去,眼前之人忽然转过身来,蜻蜓点水般俯身含了含她的唇,舌尖扫过唇瓣,又离开,突如其来,却又猛烈缠绵。 她怔在原地,他眼眸含情:“失望了?那明日我再来。” 她双颊微红,微微瞪着他,却又不敢对上目光,语气也慌乱了,伸手去推他:“快回去吧,子湛在等你呢。” 他拉住她的手躬身又在她唇上轻啄一下,二人四目相对,元绮摸不透他,脑袋已有些晕,张了嘴想说些什么,他猛然又吻过来。 这一回不再是浅尝辄止,反而夺走她的呼吸,猛烈又霸道。 外头打更声响起,他才放开,出了门,留元绮独自一人在门后,衣衫与心,都被他揉乱了。 她低低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按着狂跳不止的心,怨他:“真是越来越…浪荡了… ” 萧淙之离开后,回到武定侯府,韩冲已经在议事厅等候了。 “老大,可回来了,我天,我侄子真是太招人喜欢了。” 等待萧淙之回来的时间里,韩冲一直在陪子湛。 偌大的武定侯府,萧淙之请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婶婶来照顾。 天色渐晚,子湛便难以控制地想念母亲与荔云,侯府里的人明明比道观更多,但一张张陌生面孔上只有疏远与观望,无人走近他,直到韩冲出现。 只见院子门口,缓缓走来一位风尘仆仆侠客般的男子,子湛自然不懂什么是侠客的,他只知道这人同侯府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不仅是穿着打扮,还有行为举止——他迈开腿,衣角乱飞,步履不讲规矩,自由散漫,脸上更是一副慵懒随意,甚至有些痞气的神色。 那人脚步刚迈进门槛,远远见到子湛便是一愣,眯起眼歪着脑袋探看,而后露出一个极难看的人畜无害的笑容,朝着子湛跑过来:“哎呦喂,小侄子,你和你老子也太像了,往那一站,我还以为老大缩小了。” 子湛往后退,眼睛却好奇地看着他。 韩冲拍了拍脑袋:“瞧我,一激动给忘了。我是你爹的部下,也是他拜把子的兄弟,你叫我韩叔就行。” 子湛两只小手搂着前襟的衣服,婴声说:“韩叔叔。我爹爹不在。” 韩冲不同他见外,将佩刀丢给如流,便抱起子湛朝里走:“没事儿,叔叔陪你玩一会儿,边玩边等。” 侯府一直没有女主人,韩冲来的最多,甚至过夜也有的,熟的跟自己家一样。 过了一会,如流备了晚膳,韩冲带着子湛一块儿吃了,萧淙之仍是不来,照顾子湛的婶婶便领他去沐浴休息。 韩冲又在厅中坐了一会儿,百无聊赖,问如流:“嫂子你见过了?” 如流不冷不淡道:“见了。” “如何?可有受委屈?是否还同从前一般?” 如流斜他一眼:“韩将军究竟是问嫂嫂还是问旁人呢?若是担心,不如自己去求见,好在如今只隔着宫墙。” 韩冲心虚地站起来直摸后脖子:“你这说什么呢,我不担心嫂嫂还能担心谁呢?说到底是替老大的幸福担忧。” 正说着,侯府真正的主人已经回来,韩冲立即打岔:“老大!” 萧淙之走进议事厅,如流立即将门关上。 “吩咐你的事查的怎么样了?”萧淙之没问子湛,上来便问公事。 韩冲被泼了盆冷水,立即摆正神色禀报说:“果然如老大所料,就如我之前传回来信中所说的,那天谕先生,几年前一直在西南活动,说自己能连通天地,预知未来。两年前发生过瘟疫,他借机散播谣言,说当今天子谋害先帝,陷害手足,圈禁宗亲,是无道无德的恶人。现在的繁华只是天罚前得假象。普通人要想在天灾面前存活,那就得信奉他,反对中原朝廷。” 如流闻言率先提问:“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在西南流传,长孙家竟然无动于衷?” “哼!”韩冲冷哼一声,“可不止在西南,人家沿着边境线一路往北走去了,爬满了多少地方都不知道。长孙家还管呢,说不准人都是他们弄过去的。” 如流不解地看向萧淙之:“今上有一半长孙家血脉,即便他们对陛下不满,也不至于这么做吧?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萧淙之没接这话,反而问韩冲:“他往北去哪了?” 韩冲回答说:“据说是一年前走的,途经多地,此刻也说不准在哪。” “即刻传信给秦将军,让他留着,一旦出现,即刻捉拿,押送上京!” 韩冲却不满:“给秦又天干什么,传给姜洹和老庞不就行了。” 萧淙之却坚持:“此事我们利益一致,如今秦又天为主帅,有他出面,搜索范围才能最大!” “行吧。” 韩冲打着哈欠:“今日太累了,老大,我还住你家。” 萧淙之没理他,取了笔墨亲自给秦又天写信。韩冲等着他写,犯着困意,思绪又到处游走,冷不丁问了一句:“那尚阳公主走了没?我这经常来住,她老在这,万一影响了我名声。” 萧淙之将信递给他:“你也有名声?” 韩冲目光一凛,接过信:“从前没有,以后得有了。” 上京打更声一遍遍响起,而草原上则马嘶不断。 东方逐渐亮起,照亮了青茫茫的草原与河水,还有依水而居的人们。 三个月前的清晨,突厥大营中,新突厥大汗,也就是从前在昱州被俘的那位二王子,迎接了吐谷浑的使者。 战后中原扶持曾经的突厥二王子为新任大可汗,吐谷浑与室韦以及一众小部落元气大伤,虽然不服,但也没有能力再抵抗。 三年过去,这位新的大可汗既无其父的谋略胆识,也无阿蒙多的英勇,有的是对中原朝廷的卑躬屈膝,言听计从。 草原上以吐谷浑为首的部落早已经对他怨声载道。 经过了三年休养生息,吐谷浑此次来,便是想要求娶突厥的公主,说是求娶,实则已经计划好了,借着婚礼的机会,一举端了突厥王族,称霸草原! 可如今的突厥哪还有适龄的公主,唯有一个月姬公主尚在,可吐谷浑死活不要,毕竟月姬的名声从前就不好,大战以后被送回来,更是受尽族人唾弃,谁若是娶了她,简直丢尽脸面。 可除了月姬以外,便只有几位小公主,年岁尚不满十岁,如何嫁? 新任大可汗自从被放回来,便成了一头被阉割的狼,对任何人都叫不起来了,面对吐谷浑强势的求亲,他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从族中挑选了一位美丽的姑娘,上书请求中原皇帝册封为突厥公主,嫁去吐谷浑。 婚期定在五月十五。 就在此时,一位身穿白袍的青年男子,带着他的追随者来到了突厥,开口求娶月姬公主。 大可汗接见了这位青年人,他虽然披散头发,穿着外族的白袍,但五官一看就是中原人。 此人自称天谕先生,能通天彻地,预知未来,自南方而来求娶月姬公主,是因为受到了上天感召,占卜得知,月姬公主命格不凡,会成为改变天下的神女。 大可汗起初并不相信,只当他是个骗子,但却也觉得奇怪,一个骗子,应该骗贵重的东西,费尽心机要月姬,还说她是神女,简直是将草原上都人都当成了傻子。 可天谕先生又道,若是不信,自己还有一个预言,大可汗可以亲自验证。 那便是吐谷浑欲在婚礼上进行屠杀。 此事引起了大可汗的重视,吐谷浑的野心草原共知,可婚期在即,中原的皇帝已经赐婚,总不能临时反悔。 于是,大可汗便留下了这个青年人,等待着婚礼那日验证他的预言。 等到了五月十五,吐谷浑果然借机攻入了突厥,但大可汗听信天谕先生,提前做了准备。吐谷浑人刚杀开来,便被包围。 一场婚礼下来,酒被血染红,新娘刚拜别家人准备出嫁,新郎却带着人进来亲手斩杀了新娘。 血色婚礼之上,唯有天谕白袍纤尘不染,冷眼旁观了一切。 事后,大可汗又在他的建议之下,秘密处决了吐谷浑的首领。 大可汗问天谕想要什么,他还是那句话,要月姬公主。 除此以外呢? 天谕说出了心中所想:“既然大可汗已经杀了吐谷浑的首领,不如让我去试试,能不能驯服这个族群。” 最终,大可汗同意了。 天谕又对大可汗说:他与月姬的婚事不宜上报,他们只在草原上举行婚礼即可。 就这样,被囚禁在自己曾经的营帐内的月姬终于见到了外面的天空。 她走出来时,蓬头垢面,头发多年不洗已经结块,脸色蜡黄,衣衫褴褛,散发着阵阵臭味。 而她身后的营帐之中,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脏污——多年的排泄物在地上板结发黑,灰尘和蛛网结的到处都是。 是姜洹送她和二王子回来的,二王子继位,姜洹离开前,曾嘱咐过,别让她死了。 于是就这样,草原上曾经最受宠最恣意畅快的公主,被封在小小的帐篷里,腐烂发愁! 天谕的一个女随从来接月姬,默不作声地洗漱,帮她修剪了头发。而她木纳地坐着任由她摆弄。 当见到镜子里终于有个人样的时候,两行热泪无声地润湿了她干燥枯黄的脸颊。 而后那位一言不发的女随从带她去见天谕。她僵硬地走进去,只见一个白袍男子背身而立,听到她的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当月姬看清他的脸时,干涸的嗓子里挤出了一个意外却熟悉的名字:“李瑜?” 第130章 假戏真做,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天光熹微,即将升起日出被阴云堆盖,羊群低叫着回笼。 吐谷浑的领地易主,李瑜站在坡上望向中原的方向。自从上次一战,国界线被往北推了近千里,胡人各族被驱赶到更北的地方,这里牧草即便到了六月也并不肥硕,牛羊瘦弱,大不如前,每当冬天来临前,便要派人前去朝见中原皇帝,以此来获得过冬的赏赐。 可谓实实在在掐住了各部族的命脉。 如今的李瑜,和这些游牧民族一样,都是被流放到边缘的苟延残喘之人。他凝视着远方,天际线已经黑云压地,他却紧紧握住拳头,仿佛因这场暴风雨,而感到无比兴奋! 摧残吧!去摧残最肥沃的地方,最富庶的人,最尊贵的人!让他们都和他一样,经历灭顶的痛苦! 就在此时,身后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安静神色复杂的看着李瑜。 李瑜也注意到了身后的人,转过身来,风从身后吹来,长发遮挡了他半张脸,格外阴郁。 “等着吧,李硕,萧淙之,元穆,元绮…一个都不会少。等我杀回上京……” 他眼神看着安静,说话却仿佛在喃喃自语。 安静只是仰头看着他,耳边只有风声没有回应。 李瑜缓缓走到她面前,双手爱怜地捧起她的脸蛋:“你这是什么表情?计划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难道你不高兴吗?” 安静嘴唇微张,发出一声:“啊” 李瑜自说自话道:“你不用替我担心,之前输是因为被萧淙之算计了,若那时我在上京,父王绝不会输。这一次不一样了,这一次我们已做了完全的准备。到时候,我会迎娶长孙极的女儿做皇后。 你呢?你想做什么?我知道你不在乎那些,你只想陪着我对不对?大臣们若是说你聋哑有失天家颜面,那我就让你当我的贴身掌事宫女,你放心,我会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的。” 安静无法给他回应,只好无奈又痛苦地闭上眼,点了点头。 李瑜对她的态度很满意,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如同奖励:“很好,这样才乖。” 安静垂眸似没有听见这些话,李瑜于是再度捧起她的脸,让她的眼睛读自己都唇语:“我和月姬的婚礼都准备好了吗?” 安静闭上眼,沉重地点头。 李瑜没再说话,撇下她走开了。 这一日,他与月姬的婚礼在吐谷浑举行,大量的突厥勇士控制了吐谷浑,吐谷浑王族被屠杀殆尽,已经彻底归顺。 婚礼是按照草原上的风俗进行的,新人割破手腕滴血对着月亮盟誓。 二人眼神没有任何交汇,麻木地对着月亮念诵了誓词: “我天谕向月神起誓,在月亮下交换彼此的身体和灵魂,只要活着就只认月姬一个妻子,如果欺骗背叛,乱箭穿心被狼群分食而死。” “我月姬向月神起誓,在月亮下交换彼此的身体和灵魂,只要活着就只认天谕一个丈夫,如果欺骗背叛,乱箭穿心被狼群分食而死。” 在突厥人的欢呼声中,安静默默离开了热闹,独自走向了寂静黑暗的草原…… 夜里,没人来闹洞房,李瑜走进营帐,见到坐在里面的月姬。没着急走近,反而痛饮了一碗酒。 这是先帝为他赐的婚,他的人生,本该迎娶突厥大可汗的女儿,从而掌控全部外族,收复失地,登上天子之位。 这一切或许并不简单,但他对自己的谋略才华很有自信,他生来不凡,那金灿灿的宝座,与生俱来就该是他的。如今所做的,不过是在修正当初的意外错误罢了! 他连喝三碗烈酒,最初并不习惯,如不也将外族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月姬冷漠又麻木地看着他缓缓走到自己眼前,他伸出手按在她肩头,用力一推,她便倒在床上,他随即压下来。 撕扯她的衣服,摆弄她的身体。 月姬起初只有一动不动的麻木,可当他脱下她的衣服,企图彻底占据她身体时,她竟然想到了萧淙之…… 当年在众多俘虏之中,她一眼就看中了他,他和她从前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第一眼瞧着是清俊的书生,再一眼那身皮囊下藏着一颗野狼一般的心,文武双全,举世无双。 她就像草原上的鹰见到了猎物一般执着追逐,原本是打算驯服了留养在身边的,但她忘了,狼是永远不会臣服于鹰的,他只会伺机蛰伏,引诱高高在上的鹰俯身低飞,而他瞅准时机,一跃而起,咬断鹰的脖子。 她恨他,恨他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养不熟!为什么要回到中原!为什么没有被摧毁!为什么还会爱上元绮! 为什么!? 她从来不明白,就像她从来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何如此执着于他…… 想到此处,她突然如同垂死挣扎的猎物,一把推翻了李瑜。 面对刚才还任他为所欲为的月姬,李瑜先是感到扫兴,而后是愤怒! 他没有像阿蒙多一样动手,而是像一条毒蛇一样,幽幽地缠绕在月姬身边:“你反抗什么?你以为除了我还会有人要你吗?你看看你自己,在比猪圈粪坑更脏的地方待了三年,你知道草原上的人都叫你什么?烂马粪,臭狗屎,你以为洗干净换身衣服,就变回从前了? 我告诉你,一样的臭气熏天,我忍着恶臭睡你,你应该感恩戴德才对,如果不是我,你会烂在里面,永世不得超生!是我,把你救出来,是我,让你重新做回公主,还是我给你报仇的机会。 月姬,我们的婚事是皇爷爷和你父亲定的,如果不是萧淙之,我们早就成亲了,你此刻应该是我中原尊贵的太子妃,不久后就是皇后! 是萧淙之害了你,害了我,害了我们!他们放你回来,就是要看你这幅模样,要你痛苦,生不如死!你难道就这么轻易让他们称心吗?跟着我,我会帮你报仇,到时候,我会给你机会,杀了他最爱的人解恨!” 这番话仿佛点燃了月姬空洞的眼神,是啊,萧淙之还好好的活着,他在这世界上又有了新的爱人,好啊,既然这样,她就能继续折磨他! 他不是爱元绮吗,不是愿意为她死吗?好啊,她三年来遭受到的一切,都会十倍百倍的还到元绮身上! 想到此处,她扬起下巴,眼神傲慢又邪恶地看着李瑜,缓缓坐到了他身上…… 漆黑的草原上,安静独自坐在坡上,风吹动她的乌发,还有些许被她脸上的湿润所粘住,紧紧贴着皮肤无法剥离。 假戏真做,她沉沦的太深了。 一夜夫妻百日恩,她没有将李瑜和祁王的消息上报,离开上京后她便与上级失去了联系。她想只要他一直流落在外,对朝廷没有威胁,她可以一直以安静的身份留在他身边。 其实不过是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她陷得太深了,替身做久了,竟开始留恋他的温情。可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呢? 耳边唯有风声,草原无法给她答案,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而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安静。” 她猛然回首,竟忘了自己是个聋哑的。 与身后那人四目相对,才发觉露了馅,可那人会在身后喊她,且毫不意外,安静忽然明白了。 只听那人开口问道:“我奉陛下与武定侯之命,想问问姑娘,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第131章 请陛下启用朝晖郡主 又一月过去,已入初夏,皇后因着国丈被流放的事情郁郁了一个多月,这段时间里,上京极平静,既无边关变动传出,更无天灾人祸之扰,就连让尚阳公主与武定侯的绯闻都少了许多。 只是天热起来,民间对冰的需求越来越大,几家大酒楼斥巨资买了冰,可随之菜价也飞涨,用得起冰成了身份的象征。竟然引得百姓争先恐后高价购买。 而皇宫之中,各宫的份例有限,若是没有娘家支持的妃子也根本用不起。 一时间上京城中,攀比之风渐起,便有言官因此参了兵部掌管运输的钱三京大人。罪名是办事不力,助长不正之风。 皇帝没有理会,心中却并不高兴。 下朝后皇后便派人去请了太子来宫里独自说话。 上一回国丈一事,皇后知道是太子亲自处置的,气的昏厥过去,可到底是亲生的骨肉,太子当众受刑,血肉模糊,皇后忍不住去瞧,见了血肉模糊,又晕了一次,但母子情份却还在。 太子进了皇后宫里,便立即被请去内室,皇后屏退左右,自己执扇轻摇,还没等人坐稳就开口问:“那冰价的事儿,你父皇怎么说的?” 太子虽年轻,但却并不天真,反问道:“今日言官参奏,是母后安排的?” 他刚下朝,进了门一直未提,皇后便知道了,这不是她安排的是什么? 皇后瞧了他一眼挪开眼神,略有些心虚,却还是说道:“自你外祖流放,母后早已今非昔比,哪还有那么大本事!你瞧瞧,堂堂一国国母,当着外人的面儿风光,背地里,就那么几块冰,母后我是抠抠搜搜,一丁点儿都不死的用啊。” 这一番话并没动摇太子脸色,他只是看着皇后,再次问道:“既然不是母后的主意,那又是谁拖了您来问呢?” 皇后索性也不再卖惨:“没有谁!你满宫去瞧瞧,有几个宫里用得起的,如今还只是初夏,屯冰的时候。你可知道,这后宫如你母后一样没有娘家依靠的娘娘有多少,这回是我们一块儿的主意! 瑁儿,不瞒你说,外头长孙家在官场上横行霸道,宫里又有太后压着,还有寿贵妃这个贱人时刻盯着,这么多年,母后过的太憋屈了。这一回你外祖是有错,但他们长孙家难道就清白吗?你父皇早就想除他们了,如今正好借着买冰的事情抖出来!他们不让咱们好过,我也要他们吃点儿苦头!” 太子眉头皱起:“母后,您这是何苦呢?外祖走了,您更该明哲保身,何必去淌浑水!” 皇后却激动道:“瑁儿!那是母后的亲生父亲,你的亲外祖!从前母后不怪你狠心,都是长孙家蓄意陷害,可如今机会来了,你怎么这样说?这难道是为了母后自己吗?何尝不是为了你,为了你父皇!” “母后以为,父皇一直不出手政治,是因为没有人将此事挑破吗?如今掌管运输的是明目上钱三京,此人一无受贿,二不徇私,三无污名,往年的账目都是清清楚楚的,父皇就算想查,如何查?” 皇后无措地看着太子,语气满是失望:“这么说,今日,也是无果?” “无果!” “哗啦!”皇后愤然将酒水摔了一地,咬牙切齿恨地眼中积了泪,哽咽颤抖着说,“难道!难道就这样朋友他们放肆?就让他们骑在你母后头上,让李珙那个臭小子夺了你的太子之位吗?” 太子起身扶住皇后,将人扶着坐下,低声道:“其实,父皇若真想收拾市场乱象,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皇后眼中放光,一把拉住他:“你说,什么办法!?” 太子认真道:“父皇既然无法出面,不如借力打力,借刀杀人!” “什么意思?” “这天下第一镖盟,是朝晖郡主建的,她本就掌管扬州生意,对其中的门路最为清楚,若是她能出面,或许有办法。” “什么?”皇后一提起元绮即便是不想到萧淙之,也得想起元穆,就是这两人给国丈定了罪! 上回元绮来求见,皇后只是拒之门外,让她站了两个时辰已经非常给她脸了,如今竟然还要请她帮忙? 可太子却坚持说道:“母后少安毋躁,如今之所以物价飞涨,是因为主事的将原班人马都换了人,人力物力逐层加码。可当初朝晖公主不仅建了镖盟,就连靖州的采冰场也是她所建,若她能出面,号召旧部,说不定就能直接将长孙家的生意挤下去。” 皇后愁眉思索,面露怀疑:“她真有你说的这么厉害?” “母后若是不信,试一试便知。赢了,咱们割长孙家一块儿肉,输了,也有镇国公与武定侯保她,咱们不亏。” 皇后终于缓缓点了头:“既如此,我过几日便找个机会,向你父皇推荐她。” 事情便这么说定了,可当皇后真向皇帝举荐时,皇帝却只顾着练书法,并不回应。 皇后带着哭腔求道:“陛下当初建立兵部驾部司,是想惠及天下,可如今却成了别人的家臣,臣妾身为皇后都捉襟见肘,何况是普通百姓?” 皇帝止笔,抬眼,问:“镇国公定了你父亲的罪,你不恨他妹妹,反而大力举荐?” “父亲确实做错了,臣妾心疼父亲,但也怨不得镇国公。何况一码归一码,此事关系天下民生,更关系到陛下权威,臣妾恳请陛下,启用朝晖郡主,整治民间乱象。” 皇帝搁笔:“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第132章 新任太府卿 元绮接到刘公公传召时,已经过了寅时。她来到皇帝御书房外等候,一直到天亮也未见圣颜。反倒是见到寿贵妃从寝殿中出来。二人在外头打了个照面——此前太后与皇后都不受她的拜,后宫更无人敢邀她去坐了——此番也是头一回正面相逢,本以为寿贵妃是同那长孙馥一样的跋扈女子,没想到她却走到元绮面前,笑着招呼了一声:“朝晖郡主累了吧,陛下睡了,要不你先回去吧。” “多谢娘娘关怀,只是陛下还没发话,元绮不敢擅自离去。” 寿贵妃也没有多言,笑着便走了。 天亮上朝前,刘公公又来劝了元绮回去:“郡主,陛下这会儿该早朝了,恐怕一时抽不出空来,您先回吧。得空了,奴才再去请您。” 元绮没有多问,点了头便回了芳曦阁。 这日午间正在补眠,又被传去御书房外,等了一个时辰,刘公公再次回了她:“陛下说此刻要见大臣,郡主先回去吧。” 元绮忍不住问:“公公,陛下召我究竟何事?可否告知一二?” 刘公公道:“陛下的圣意,奴才哪猜得到呀,估摸着,是与昨日皇后娘娘来过了有关。” “皇后娘娘?” 荔云也说道:“公公,我们郡主入宫以来,几次拜见都被娘娘拒之门外,想是科举案,国公爷惹了娘娘生气。可这与我们郡主实在没有关系呀,公公您是最知道圣心的人,千万请您替我们郡主美言几句呀。” “荔云姑娘哪里的话,我呀就是个做奴才的,但郡主放心,陛下是最明白的,绝不会无端亏了您。先回去休息吧。” 回到芳曦阁中,元绮越想越觉得不对,若是皇后想要针对自己,进宫这么久了,何必等到现在?可除了科举案元穆得罪了她,元绮也实在想不出,自己与皇后究竟有什么联系。 于是她遣荔云:“你去打听打听,近几日皇后宫中都来了哪些人,还有,今日哥哥和萧淙之是否又有惊人之举。” “是。” 荔云提着一篮冰镇的桑葚,去了御花园,说是闲聊,实则想从宫女们口中打听些风声。她们入宫也有段日子了,起初底下人看着上面人的眼色,都躲着芳曦阁,也曾有过传言,说朝晖郡主不过是武定侯的弃妇,看在镇国公的面儿上,才养在宫里终老,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别看从前风光,等到尚阳公主嫁入武定侯府,朝晖郡主啊,就彻底翻篇儿了。 但日子久了,眼见着流水一般的珍宝金银往芳曦阁里送,起初只有镇国公送,后来武定侯府也不避讳了,大大方方地来送东西。反倒是尚阳公主,一点儿信儿都听不到了。 就说眼前的,江南的时蔬,冰块儿,哪一样都是稀罕物,但在芳曦阁,就连寻常丫鬟都能用上。 日子久了,荔云手缝松一松,漏些出去,底下人明面上还是躲着芳曦阁,但私底下,却追着荔云,一口一个姐姐,叫的极亲热。 今日荔云带了冰镇的桑葚,小宫女们如同小蜜蜂追逐花蜜般涌来。 “荔云姐姐,今日又是什么好吃的呀?” “是呀是呀,荔云姐姐从不空手,今日如此神秘,想必是有好东西了。” “快让咱们见识见识吧。” 荔云故意捂住了小食盒道:“你们这群小馋猫,上辈子是小狗儿吗?闻着味儿就来了。去去去,这可是我自己醒神用的。” 有宫女好奇地问:“瞧姐姐眼下略泛青,这是怎么了?竟还有事儿让姐姐苦恼。” “哎,你们也知道,我们郡主回京前,我们家国公爷呀,将国丈给办了。皇后娘娘伤心,我们家郡主几次求见都没有见上面儿,昨日娘娘去了御书房一趟,陛下便召了我们郡主去候了一夜都未得见。可怜我呀,也熬了一夜。若是有人能告诉我皇后娘娘近日心情如何,喜欢什么人,爱好什么事儿,也给我们一个表孝心的机会,别说是我手里这点儿东西,芳曦阁的小厨房,任她吃。” 一宫女立即道:“哎,春桃,你前几日不是调去娘娘宫里帮差了吗?” 春桃迟疑了一会儿,只道:“去是去了,但娘娘的事儿我怎么敢乱说呢?” 荔云拉过她的手道:“好妹妹,这可不是乱说,我们呀是一心想为娘娘分忧,若你知道些什么,说出来解了主子烦扰,到时不光我得谢你,郡主更有厚赏呢。” “我……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如今满宫缺冰,大家都知道,娘娘为这发愁呢。其余也都是寻常事,娘娘烦扰,除了太子殿下,前几日谁也没让进门。可缺冰的事儿,哪里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能解决的呢。” 荔云也装作惋惜:“哎,说的也是,看来是我自不量力了,还是吃些冰镇桑葚,醒神,解乏吧。” “姐姐,方才春桃知道的可都说了,你可不能吃独食。” 说笑间,一篮子冰镇桑葚见了底。 这皇后都发愁的冰块,芳曦阁就这么被丫鬟拿来冰镇野果子,宫女们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明白,那位郡主啊,是被国公爷和武定侯一块儿捧在手心里供着的! 而另一头,刘公公回了御书房,皇帝便问:“人走了?她可有向你打听?” 刘公公实言相告:“回陛下,郡主疑惑,问了奴才,可奴才只是跑腿儿办事的,哪能知道圣心呐。不过郡主知道皇后娘娘昨日来过,十分担忧因科举案惹了娘娘不快。” “哦?这么说她确实不知道皇后来此,究竟为什么事情?” “奴才看着,是确实不知道的。芳曦阁的守卫严着呢,一点儿风都吹不进去。郡主还说,自入宫以来,几次想要去拜见娘娘,都被拒之门外了,还托奴才,若是有机会,给美言几句呢。” 皇帝闭目转动手中佛珠没再说话,刘公公便也识趣地退了出去。 荔云回去芳曦阁,便将打听到的事儿说与了元绮听。 元绮细细思索,太子见皇后乃是常事,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只这些吗?” 荔云道:“我去了好几处,都是这么说的,朝上虽然有人提了冰价太贵的事儿,但陛下并未理会,国公爷和侯爷也并没有出面。” 瞧着元绮百思不得其解,荔云叹道:“要是侯爷能来,那就能当面儿问清楚了。侯爷明明说了会再来,可一转眼一个月过去了。眼看着芳曦阁的守卫日渐增多,”说着她试探着问,“郡主,你说,这是究竟是防贼还是防别人呐?” 元绮没有回答,眉头皱得更深。 正愁眉不展之际,见到荔云带回来的食盒中,那已经化了一半儿的冰,忽然想到了什么。 冰? 太子? 这日夜里,元绮让荔云泡了浓茶,硬是熬到子时,果然刘公公来召元绮。 御书房里,皇帝仍在批阅折子。见到元绮,便放下折子,靠在龙椅上,按了按双目。 “来得倒快。” “元绮几次应召,未得面圣,唯恐陛下有要事吩咐,便合衣等候。” 皇帝眼神稍露满意之色,说道:“等了这么久,想明白朕为何召你了吗?” “元绮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皇帝于是聊家常般斜靠在龙椅上说道:“前日,皇后来了,说眼下冰价飞涨,连后宫都快用不上了,想要朕启用你,整顿市场。可今日,寿贵妃又来了,虽然没有提及此事,却给朕说起了福州的一位县令,此人心算极佳,多年的账目只需看上一眼,便立即能分辨出差错。对于福州的水产、采珠、茶叶等生意熟门熟路。如今的市场也确实需要一些新鲜血液了,兵部的人,哪里懂得做生意,因此朕有意将架部司并入太府寺,选一位太府卿,专司天下商事。你认为朕该选你,还是选那位县令呢?” 元绮露出惊恐张皇的神色,立即伏拜:“陛下垂爱,但此事元绮不敢妄言。” “无妨,叫你来,就是想听你说说想法。” 于是她缓缓起身,看着皇帝的脸色,略带疲惫,仿佛真是家常琐话:“既如此,元绮便略述浅见,若有错处,还请陛下多多宽恕。” “你说。” “太府寺总理天下生意,太府卿既要懂得经商之道,又能联通上下,解天子烦扰,若是特殊时期,国之赋税皆在这此处,乃是太平时安民,纷乱时养国的重要职位。元绮虽然久居道观,但回来路上也听说了一二,冰价过高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人力成本和运输成本过高,可真有那么高吗?元绮以为也未见得。先帝解禁商事,下放诸多生意,当年我元家便是受益人之一,从前只允许皇室使用的东珠,除去顶好的御用也准许民间佩戴,如此种种,一时间经济大好,这才有银子去打仗。可如今仗打完了,有些人便觉得自己身份非凡,不愿与民同戴一种头花,饮一条河的水,于是借着权力之便,将国家的生意,变成私家的生意。几年下来,赚的盆满钵满,如同附骨之蛆,吸足了血。” 元绮说到此处,已然有些露骨,于是抬眼看了皇帝一眼,发现他神色并未有改变,犹豫着是否要继续。 皇帝先她开口:“继续说。” “如今只是钱财,可若有一天天下珍玩都过了手,依然觉得乏味,那该是什么稀世珍宝才能满足这些人呢?人生在世,不过是钱和权。”话已至此,钱已经够了,那便是追逐天下至尊的权利了。 元绮换了个话头,又绕回太府寺上:“因而元绮以为,如今虽是太平盛世,却也有隐忧,故而太常卿一职,除了以上必须具备的条件外,还得符合一样,那就是,能够抗衡世家门阀乃至皇亲国戚的资本!寿贵妃所举荐的这位县令,元绮并不知他出身家世如何,元绮不妄评他人,只说自己,以上种种,虽然并不出挑,却也能勉强满足。 陛下可还记得元绮回京那日曾与陛下表明心迹,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若陛下需要,元绮愿为陛下效力,以报天恩!” 皇帝看着她重重叩首在面前,眼中已经没了犹豫,沉默了许久,问她:“若朕给你这权力,放你出去,你当如何?” 她郑重回答:“若真如此,元绮今后不再为己谋利,而为国谋,为百姓谋,充盈国库助陛下开创盛世!” 皇帝深看她,叹了口气:“行了,你去外头候着吧。” “是,陛下。” “等一等。你是朕亲封的朝晖郡主,该改口,叫朕皇兄。” 元绮一愣:“是,皇兄。” 夜里,刘公公便送元绮回芳曦阁,待进了门,又退了左右,关切提醒道:“郡主,陛下说了,让您明日一块儿候朝,本该让您在御书房偏殿等候的,送您回来是怕久留惹人闲话。奴才知道这一天您折腾累了,但眼下您还不能睡,眼下就差一口气的事儿,您辛苦辛苦,明日上朝也有个充分准备,您说呢?” “公公的意思,我明白了。多谢您提点。” “哪里话,您早休息。奴才这就告退了。” 元绮挑灯一夜,写了折子,反复改了又改,早朝时盯着乌眼青便去了。 候朝时,官员们在殿外,元绮则被刘公公安排在门口。 元穆与萧淙之老远就看到了他,碍于规矩没能上前说话。元穆于是立即问萧淙之:“这怎么让阿绮也来了?” 萧淙之却似笑非笑,远看着她,有意无意地应声:“自然是有好事的。” 果然,朝堂上,皇帝当着众大臣的面儿,便宣布道:“前几日言官参了钱爱卿,朕以为言之过甚,天下车马调动,每走一步都得花钱,这是个苦差事。但冰价太高,眼看着暑热还没到顶呢,若是再涨下去,岂不是连皇后宫里都用不起了?自先帝解禁商事,天下繁荣,才有如今国富民强。朕愿效仿先帝,钱爱卿,从今日起架部司并入太府寺,由新任的太府卿统一管理天下商事。若下回再有冰价暴涨的事情发生,朕定拿她是问!” 百官私下议论:“太府卿?先帝在时就是个闲位,上一位不是早退下去了?新任?没听说过呀?” 皇帝又道:“诸位爱卿,稍安勿躁。” 刘公公立即接着对殿外喊道:“请新任太府卿朝晖公主元绮觐见!” 第133章 还有什么能作为他求娶的诚意? “是她?” “和离的弃妇竟要入朝为官?” “陛下这是糊涂了。” “低声些,别被武定侯听见。” “听见如何,他还能来打我不成?” “哎呀,你怎么就不明白……” …… 大臣们的低语伴随着元绮缓缓走到皇帝面前。 “臣女拜见皇兄。”这一声称呼变化,也让不少官员品出味儿来。 “起来吧。” 随即便有言官发问:“方才陛下说,有请新任太府卿,难道是指朝晖郡主?” 皇帝道:“不错。” 言官立即贵了两三位:“请陛下三思,朝晖郡主一介女流又是和离之身,如何能担任太府卿一职,我朝人才济济,还请陛下另谋高人。” 皇帝露出不屑的笑容,反问言官:“怎么?朕以女子为官,你怕干的比你们这群大男人还出色,无地自容吗?” “陛下,臣忠心竭力,问心无愧,而是担心陛下以朝晖郡主为官,惹来天下闲话呀。” 元穆见到是元绮,虽不知其中缘由,但必定是要替她遮挡的,他立即站出来反驳:“陛下用人唯贤,何来闲话?” 兵部架部司的钱三京刚上朝便听出皇帝话头不对:“这闲话可多了去了,带着孩子和离已经够难听的了,何况朝晖郡主从前便是商贾之身,若担任太府卿,说能保证她不会中饱私囊,以权谋利?何况若是开了商贾为官的先例,那还有谁愿意寒窗苦读,都去做做生意算了!” 元穆脸色铁青,露出在朝堂上从未有过的难看神色:“钱大人!陛下立太府卿意在整顿全国商事,朝晖郡主从前便掌管扬州诸多生意,更何况,你手里的镖盟与商路,都是她开的!大人小人之心,恶意揣度,随口污蔑,你究竟是对朝晖郡主有顾虑,还是怕自己办事不利在郡主面前现了原形!?” 钱三京也不甘示弱,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元绮是元穆的亲妹妹,他敢站出来说难听话,便是铁了心要同元穆对着干了:“镇国公不必急着给微臣泼脏水,朝晖郡主是你的亲妹妹,你自然什么都说好。但这是国事,镇国公如此偏帮,所说的话,不足以为信。陛下,臣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朝晖郡主不适合担任太府卿,并不是只有她懂得做生意,请陛下另择人选。朝晖郡主,微臣也好心奉劝您一句,我朝向来注重礼法,既然已经和离,就该修身养性,静思己过,身为女子无法相夫教子已是失德大过,陛下天恩,册封郡主,就该知足,将心思动到前朝来,牝鸡司晨必有灾祸!” 钱三京出列,紧紧盯着元绮的背影,那牙呲欲裂的神情,似乎口诛笔伐仍不解气。 可话音刚落,眼前便被一高大身影挡住,那人影对着皇帝一拜,便转过身朝着他走来。 “钱大人一口一个和离,一口一个过失,究竟是谁告诉大人朝晖郡主失德?从前郡主在外清修,我们二人的私事无需对着外人多言,可近来流言蜚语毁人清誉,那本官便来告诉你,本官与朝晖郡主和离不假,可当年是因我要出征塞北,深入敌营,恐难有命回来,不愿耽误她才写下的和离书。我亏欠她们母子的,自己会补偿,轮不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 “武定侯此时在这里做什么有情有义的虚伪样子,满京城都知道,尚阳公主都住到你府上去了!” 萧淙之面不改色:“公主留宿府上,是因有高僧讲经,一直居住在别院之中,从未进我武定侯府内院,你又是哪里听来的谣言,堂堂宗室公主,到了你嘴里,难道就成了无名无份留宿外男府上的寡廉鲜耻之徒吗?你好好掂量掂量,自己这把骨头,到底够不够判的。” 钱三京显然没想到他会直接撇清和尚阳公主的关系,气的脸煞白:“你!!” “武定侯。”此时长孙极站出来说话,“事关公主清白,你可别为了眼前人,一时昏了头。” 萧淙之笑着对长孙极拱手:“多谢长孙大人提醒,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儿来,原本公主久居已是不妥,臣多次向公主提及回宫一事,但公主却道,自己在皇陵三年,每日吃斋礼佛,早已看透红尘,外面的流言蜚语无法动摇其佛心,更请臣代为请求陛下,愿退出宗室,除去姓名,作为一位云游散人,本月底,随大师返回皇陵!” 此时不仅皇帝,就连长孙极都微微发愣,看来萧淙之早就已经拿下了公主,能在朝堂上说出这番话,必然有十足把握。 元绮更是倍感意外,忍不住回头去看他,他身穿一品官服,格外挺拔,竟也看过来,目光交汇了一瞬,元绮立即转过身,收回了目光。 皇帝看在眼里,面色微冷,目光凌厉的盯着萧淙之:“此事事关重大,容后,让尚阳自己来同朕说。” “是。” 话题于是再次回到太府卿上,钱三京又道:“陛下,无论朝晖郡主与武定侯私情如何,臣以为,这都改变不了郡主商贾出身,越俎代庖的事实,一旦昭告天下,必定引来沸议,有损陛下天威。” 萧淙之嘲讽一笑,面向皇帝质问他:“钱大人,若我记得不错,当年朝晖郡主建立镖盟,重建采冰场,不仅价格便宜,更是贯通南北,让百姓有饭吃,让我们当兵的有钱打仗,与你如今可有天壤之别。你若是才能不济,便不要扯天下口舌的由头,我只知道,百姓生活便利,成本降低,只会高兴。你若是别有用心,那更不必再说了,识相的自行去大理寺投案吧。” “你!萧淙之!你简直太狂妄了!” “钱大人。”顺着话音看去,长久不说话的太子,站了出来,“稍安勿躁。本宫以为,武定侯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如今外头已起民怨,更有质疑钱大人您的,不如就借这个机会,整顿了市场,也还了您清白。至于大人方才所说的顾虑,父皇,儿臣以为,所谓科举,选拔之人,不仅是有才,更是有德有思想之人,若是对此事都有曲解,甚至对朝晖郡主心怀嫉妒,对天下女子心存偏见,这样的人,不招也罢。” “不错。”皇帝扶着双膝,躬身眯眼看着钱三京:“钱爱卿听见太子所说的吗?” “臣,听见了。” “好,既然听见了,此事就这么定了,若你还有异议,等下了朝,去太子府,与太子私下商议吧。” 钱三京一时不懂天子心思,抬头看了看龙椅上的人,又看看太子,甚至朝长孙极看了一眼,不敢应声。 倒是太子开口解了围:“太子府,随时欢迎钱大人。” 皇帝五十拍了板:“此事就这么定了,朝晖郡主,下了朝,你就去太府寺上任吧。” 元绮摸着怀中准备的折子,还以为得自己有理有据拿出管理天下生意的策略才能上任,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没说,倒是有人替自己挡了。于是将折子重新放进怀中:“臣遵旨。” 退朝时,皇帝独留了萧淙之,召去御书房说话。 元绮本想着,既然是出宫上任,那下朝便是有机会一道走,可与元穆在外头等了半个时辰却还是不见他出来,反倒是等来了尚阳公主的马车。 二人擦肩时,皆看到了彼此,目光在对方脸上停留了许久。 元绮虽然从小是皇家伴读,但见到尚阳公主的机会却不多——她自小受宠,先帝特免了她早起去学堂,反而是请了先生独自教授。 三年前选和亲公主,她不过十二岁,如今再见,虽然依稀能见到她年幼时的影子,却已然是明眸皓齿的美人了,这样的美人,要皈依佛门? 而尚阳想的却是,原来眼前人便是元绮,年幼时便在皇长孙李瑜与嘉柔那听说过,又回想起来不久前与萧淙之谈判的情景,原来,他步步为营,从上京到豫州,甚至不惜冒着欺君的风险,为的就是她呀。 尚阳一步步走进曾经最为熟悉,如今却最陌生的宫中。心中叹道,堂堂武定侯,外头传的神乎其神,却没想到是同她一样的傻子。 二人相视却无言,元绮目送尚阳公主的背影往宫里走去,心中是说不出的微妙感觉。却也无法阻止她向前走,只好对元穆道:“哥哥,我们也走吧。” 尚书房中,皇帝屏退了众人,唯留了萧淙之。 留了人,皇帝速度闷声不响地上坐,不知在思索什么,直到刘公公禀报说尚阳公主已经到了,他才开口:“让她在外候着。” 这是有话要与萧淙之单独说了。 “你今天这是装都不装了?” 萧淙之明知故问:“陛下指什么呢?” “你说呢?此前你装作对尚阳有意,实则心思还是在元绮身上,你是怕朕知道你的心思,不肯放她回京?” 萧淙之直起身,毫不避讳地盯着皇帝的眼睛:“陛下说的不错。” “哼!”皇帝冷笑,“你找了她三年,也筹备了三年吧?” “不错。臣自知想要改变圣意,需要一件足够分量的大事。” “所以你设计了科举一案!萧淙之,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萧淙之却不卑不亢:“此案的证据是我搜集的,但镇国公所查实的却无一虚假。臣是要救她,却也要为陛下拔刺。” 皇帝瞪着他收拢了怒气:“既然如此,当初小心谨慎,掌握了证据却不自己出面,如今怎么不藏着掖着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尚阳要出家?” “陛下,尚阳公主一事与臣无关,乃是她自己的决定,您可以亲自问她。至于如今为何表露心迹……”他眼眸不知看着何处,暗了暗,郑重道:“就如臣方才殿上所说的,是臣对不起她们母子,臣想要补偿。” “如何补偿?” “臣会重新求娶朝晖郡主。” 一时间,御书房静地连针掉地上都能引发地震一般。 外头的尚阳等了一会儿,听见里面没动静了,与刘公公交换了眼神,就怕是单独相处有人对皇帝不利,刘公公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若是默数三声还没有动静,便进去瞧瞧。 好在里头又传来了说话声,虽细微听不清,却知道里头是安全的。 皇帝眼神极其复杂,他问萧淙之:“你是不是忘了当年朕为何要囚禁她?竟还敢提求娶之事!” 萧淙之却很坚持:“臣没忘,但此一时彼一时,这几年局势变动,陛下认为我是做戏也好,另有筹谋也罢,臣自问,从未有过犯上之举。何况如今陛下已经封朝晖郡主为太府卿,这说明陛下不计前嫌,肯用人,也善用人。从前种种,已成过往,臣与其秘密谋划,不如与陛下坦诚相见。” “好一个坦诚相见,萧淙之,你是不是以为朕用朝晖郡主,就等同于放纵了你?” “臣从未如此想过,但陛下愿意给臣和朝晖郡主这个机会,臣心怀感激!还记得当年滦河边的树林中,您曾说过,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权力的人,没有资格角逐天下。臣如今不就是如此吗?” 皇帝深看他,当初召他上京,他痛快地交出了顾家军的虎符,后又不准他在上京带兵,他也没有怨言。 确实如他所言,此一时彼一时,这三年他已经向皇帝证明了自己,也一点点消磨了他的疑心,这循序渐进的过程,亦在他的算计之中! 萧淙之见皇帝迟疑不发,于是站起身来:“陛下,臣既然开口求娶,便不会空手,给臣三个月时间,臣会给陛下足够的诚意!臣先行告退!” 看着萧淙之走出去的背影,皇帝心里反复品味他最后的一句话,当年他持剑问君,已夺下皇位收复失地,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啊,皇位与国土,他都替皇帝拿来了。元绮有一句话说的不错,日久见人心。这些年萧淙之的功劳皇帝是看在眼里的,更何况如今外戚干政,新旧两党争权,更是要用他的时候。 虽然不愿承认,但逐步解禁元绮便是最好的证明,皇帝的心境早已与当年不同了。但他仍然感到好奇,还有什么能作为他求娶的诚意? 第134章 原来是我误会了 尚阳随萧淙之回上京,未入宫,便直接住进了武定侯府。这一回与第一次留宿不同,不是临时收拾的房间,而是单僻了别院出来。 院子并不大,一亭,一池一榭,唤作静院。 池子里莲花待放,亭中寂寥,唯一席坐榻,依水的榭有二楼,一层布置成简单的小厅,厅中有一佛堂,与静室,便是寂空的居处,往二楼,临窗的便是尚阳的居所。 按理说男女独居一院已经有违礼数,更何况是同住一楼。但尚阳却并未说出口,她见到寂空已经在一楼的静室安置,心中与其说不抗拒,不如说愿意珍惜这次相处的机会。 如流见尚阳立在入口处并不说话,还以为她对这安排有所顾虑,于是说道:“公主放心,武定侯府的消息,只要侯爷不点头,谁都别想探听一二。您从宫里带来的人,侯爷已经拨到别处,静院之中,有您全权做主,您只管安心在这里听禅讲经。想何时听,在哪听,没人会说一个不字。” 尚阳凝看如流,这话说的客气又漂亮,可言下之意却是将自己与寂空安排到一处,任由二人如何发展,萧淙之这到底想干什么?寂空又知不知道他的目的呢? “侯爷现在何处?我想见他。” 如流答道:“侯爷明日要上朝,正在忙,您有什么事儿,不妨直接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尚阳思索一瞬:“那就劳烦如流小君,转告侯爷,我想见他,让他的得空了,来一趟吧。” “属下一定照办。” 说完,如流止步,目送了下人们送尚阳去了二楼。 夜里,静室的烛火始终亮着,月亮也倒映在池塘里,映得二楼小窗朦胧亮着。 尚阳沐浴只穿了一件轻衫,侧卧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被月光照亮的朦胧窗纸,外头树影婆娑,有些像从前在皇陵,她去寺庙里找他,他映在静室窗纸上的背影。 侍女伺候她更衣后退走,留的话是:“公主,女婢会守在楼外,您的窗边有一只小铜铃,红绳便系在您的床头,您若有事,只需拉响铜铃,奴婢立即就来。” 她伸手摸到床头的那根红线,伸出一只手指,来回摩挲了几下,轻轻一拉,果然窗外响起了铃铛声,紧接着是侍女上楼的声音:“公主有何吩咐?” 尚阳并未起身,只道:“我想要一些安神香。” “奴婢这就去取。” “对了,你方才上来时,寂空师傅安歇了吗?” 那侍女回想了方才上来的情景:“奴婢在外头并不清楚,之事方才上来,见静室还亮着灯,似有梵音传出,应当还未入睡。”意思是她在外面对里头事情一概不知。 尚阳瞧了她一眼,那侍女沉静话少,办事却很利落,想来也是挑过的。独自将自己与寂空关在这楼里,天黑了连侍女都不得入内,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你叫什么名字?”尚阳问。 “奴婢叫芬儿。” “你从前是伺候谁的?” “府中并无主母,侯爷一向由如流掌事伺候,因而奴婢从前是在侯爷书房洒扫的。” 书房?能去他书房,果然是信的过的。尚阳又问:“如今你跟着我,是否一切全听我的?” “这是自然。公主尽管吩咐。” “好,既如此,我此刻不想要安神香了,你去外头的亭子里,提着灯笼数一数,究竟有多少株莲花,又有多少片叶子。数清了来告诉我。” 芬儿没有任何迟疑,更不问缘由:“是,奴婢这就去。” 而后传来下楼的声音,尚阳来到窗边,透过窗缝,果然见芬儿提了一盏灯笼,在亭子里数莲花。 “一、二、三……” 尚阳合上窗,尽量没有碰到铃铛,而后拾起披肩,披上了,却又褪去,只穿了轻纱里裙,并不穿鞋,悄然下楼去。 来到一楼,果然静室的灯亮着,却没有听见他诵经的声音,她赤脚踩在地板上,来到门前,手放在门把手上,没有推,说不清在想什么。 过了良久,里面却传来熟悉的声音:“公主有事?” 原来他早知道她来了。 尚阳咽了口水,轻声对着门说道:“我有话问你。” “进来吧。” 尚阳轻轻推开了门,只见他面朝着门,盘腿坐在蒲团之上。身形高大,遮住了身后的小佛台。 见到尚阳,圆肩洁白丰腴,身段婀娜,一双细嫩的双脚正迈入门槛。他分明瞳孔震颤,身形却全然不动,压着嗓子说:“这里临水,湿气重,公主若不嫌弃,去床上坐吧。” 尚阳看了看自己的脚,再看看他的床,被褥一丝不苟,床单上一丝褶皱都没有,明显是刚搬进来,没有睡过的。 她于是坐上去,将脚也放上去,甚至拿了他的薄被子,拢住了自己,被子上已经被他焚的香熏染,但无妨,很快会染上她肉身上的香。 寂空盘坐,让面对着那扇已关上的门:“夜深了,公主有话,但说无妨。” 她瞧着他的侧面,武僧宽阔的肩膀展开,能看到笔直绷着的脊背曲线,也能看到他说话间上下滚动的喉结,她问:“一路奔波,未来得及细问,请问师傅,为何来此?” 他声音平淡回答道:“武定侯派人来寺中,寻贫僧,说公主有难,请贫僧相助。” “所以师傅就来了?” “正是。” 他岿然不动,她却眼波流转,缠绕着他挺立的佛身:“那师傅见到我了,可见我有难?” 寂空没有回答。 尚阳继续道:“皇兄此番召我回京,实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她想让我嫁给武定侯,所以我才会陪伴武定侯去吊唁医圣葛老先生,我回京后不久,便一直同他在一起。可武定侯却去请了寂空师傅,让我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从前师傅不明白,如今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吗?” 寂空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看来武定侯与公主皆无情意,若需贫僧相助而脱身,贫僧愿为二位效劳。” 尚阳闻言面色冷了一冷,从前受宠时的骄蛮被激出几分,从床上站起身,赤脚下床走到寂空面前,蹲下身盯着他的脸,目光从他的那双目空一切的双眸,滑至他颤动的喉结说道:“若今日寂空师傅与我做了夫妻,那武定侯这局便破了。” 寂空立刻闭上眼,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从前相处,她孤立无援,寂空便是她在皇陵唯一的安歇之所,每每一处诵经,她时常表现的都是乖巧孱弱的那一面,今日这身打扮,丰腴诱人,带着皇家贵气与邪气的挑逗,从未有过,或许着才是真实的尚阳,从小被父皇捧在手心长大的公主。 “公主,请自重。此举或能令武定侯破局,于公主却无益处。” 尚阳于是拉开了距离,只是跪坐在他面前带了几分认真问道:“若也有利于我呢?” 寂空平静无澜的脸上,终于有了褶皱,他蹙着眉头,眼底深处竟然有一丝惊恐,与尚阳四目相对。 尚阳看清了他眼底的情绪,眼神黯然,缓缓站起了身说道:“多谢寂空师傅不远千里来到我身边,原来是我误会了。” 说罢果断地转身离开。 外头仍然是芬儿数莲叶的声音:“三百二十七,三百二十八……” 尚阳奔上楼,只觉得数数的声音有些烦躁,拉响了铃铛,对着窗外喊了一声:“可以了,明日再数吧。” 果然,寂空在房中再也听不见芬儿的声音,他呆坐良久后,熄了灯,躺在床上,却被她残留的体香包围,那被子盖在身上,他眼前不断浮现的,是她雪白的肩膀、锁骨、以及若隐若现的……就仿佛她此刻正与自己紧密相贴一般…… 他想起武定侯府来人的那日,静室之中,青年将军对他道:“师傅,人生在世大把的好光景,美人美酒,做什么和尚呀。就算你对别的女人不感兴趣,那尚阳公主呢?你就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一个自己不爱也不爱她的人?我实话告诉你吧,武定侯对自己夫人那是情比金坚,这桩婚事,不光是毁了公主,更是破坏人家天定的良缘。” 寂空漠然诵经,那青年将军见他不为所动。只好起身走出去:“得了,反正我来也来了,回去也算跟公主有个交代。到时候侯爷运作一番,转嫁给别人也行。” 那青年将军就这么走了,可走到半山腰,静室之中已不见了寂空…… 第135章 就看你能不能拿下他 尚阳与寂空在小别院住了几日,萧淙之始终没有出现过,而且渐渐的,尚阳发现小院中伺候的下人不多,一旦活干完了,也会第一时间退走。仿佛生怕打扰她与寂空似的。 可经过那一晚,二人虽楼上楼下住着,但尚阳却再没去见过寂空。 那一夜,曽有一瞬间,她不顾一切地想要去到寂空身边,可她看见了他眼底的恐惧,那恐惧如同佛子看见了妖女一般。事后她离开,身为公主的骄傲也不允许她再迈出这一步了。 她在二楼临窗看着院中的一池春水,此一时彼一时,她与寂空都不再是皇陵的彼此了,在上京她就是先帝的公主,是皇帝手上的政治筹码,是势单力孤,任人摆布的棋子! 有时甚至觉得,被萧淙之关在这小别院中也很不错。 就这样过了几日,萧淙之才出现在小别院。 如流引着他走进院中,所有的下人都撤走。他也没踏进她的地方,请了她一起到亭中喝茶。 茶是新上的龙井,她未喝,一闻便知。 虽然与萧淙之见面不多,但尚阳却明白眼前人城府之深,谋算之精妙,绝不是自己可以糊弄的。考虑到一直以来萧淙之没有对自己不利,且他若是反感这门婚事,悔婚的方法有那么多,何必去寻寂空,由此便猜测他并无恶意。 “侯爷贵人事忙,今日难得。” 萧淙之道:“如流说你想见我?” 尚阳也不再拐弯抹角,他遣走下人不就是想要敞开谈话吗? “尚阳想要请教侯爷,何故作此安排?” 萧淙之瞧了一眼静室方向,脸上几乎看不到笑容,说道:“一介武夫,不配公主,想成人之美罢了。” 承认得倒快。 “侯爷想成人之美,我却未必受得起,这么大一份礼,我怕压得粉身碎骨。” 萧淙之将手中杯子往桌上轻轻一砸,发出闷声,打断了她:“那要看谁给的,我既然为公主备了礼,那定然要保证安全,只看公主愿不愿意接了。” 尚阳已经明显感受到他散发的威压,短短几句话,看似商量,实际却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武定侯未免太自负了,我若接受了,于我有何好处?我堂堂天家公主,自小锦衣玉食,别说那和尚给不了我富贵人生,即便是你,也未必能操纵宗室法度吧?” 也不知怎么的,车轱辘话来回拉扯,本该再试探几回,可萧淙之今日却又有些心急,一下便将底牌亮了出来:“公主,你留在上京无非两条路,一嫁给朝臣笼络人心,二去和亲,上一次和亲没成,说不定还会再和一次。 如今的皇帝太后,没有一个会护你,富贵不比从前还是小事,一生受人操纵才可怕。与我合作,我保你母亲一生无虞,你可以和你心上人一起,自由自在共度余生。” 尚阳心想,他如此直白,究竟真是手眼通天还是觉得自己年轻好骗? 外头传言武定侯乃是关外杀神,一柄斩马刀舞得出神入化。未见之前只以为是个莽夫,可见了才发现,此人寒意凛然不可亲近,却已有盘算,尚阳有时在想,被他重视也未必是件好事。 可他既然说到她心里了,她便追着一问:“侯爷如何保?“ “我自有我的办法。”说着眼神示意她朝寂空所在的静室看,“只看公主自己拿不拿得下了。” 尚阳脸色不佳,看来是知道自己与寂空进展不顺利了。 萧淙之看在眼里,便知道不用自己提醒,这位公主已经尝试过了,看来目前最大的困难不是二人能否达成一致,而是她能否拿下寂空。 想到此处,他嘴角闪过微不可察的笑意,站起身便准备要走。 尚阳还以为话没谈妥,但在萧淙之这,已经有十足把握了。 他离开前回头对尚阳说道:“我要出去一个月,公主可以慢慢来。” 尚阳脱口而出:“你要去哪?”她本意是想说,若萧淙之不在,突发情况如何处理?若是皇后突然召见又该如何说? 可萧淙之却似乎很乐意回答这个问题,甚至是带着一丝跃跃欲试迫不及待,他道:“去接我夫人回家。” 尚阳愣了一瞬,他夫人?从前那位镇国公的独女元绮?他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他夫人? 小院的门已经重新关上,这个世界,再次剩下了她与寂空。 就在她看着萧淙之离去背影时,寂空走了出来。 二人相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尚阳便重新回了二楼。 夜里,她思索了许久,自己孑然一身,唯有一个母亲,母亲娘家也并无势力,实在没有东西值得这位鼎鼎大名的武定侯图谋的。 难道他真是想帮自己?不对,这也是在帮他自己! 他说他想要迎回夫人,那正室之位便不能有人。他想要体面解除婚约,与其设计毁了自己清白与皇家徒增嫌隙,不如釜底抽薪,成全了自己与寂空。 想到此处,她已经确信,如今的自己,再没有比萧淙之更好的盟友了。那么剩下的,便是寂空了。 从前她面对他始终不敢越线,在皇陵的日子,她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兔,寂空收留她,已经是难得,若被他知道自己还生出妄想来,只怕连最后的容身之所都会失去! 可如今萧淙之给了她一个理由,一个她拒绝不了的理由,她顶着自保的名字,心中压抑的某些东西彻底释放了。 后半夜,她照旧支开侍女芬儿。下楼时静室的灯已经熄了。她伫立几息,想明日再来,里头却传来声音:“进来吧。” 第136章 机会只有一次! “方才武定侯来过了,寂空师傅难道不想知道我们谈了些什么吗?” 尚阳点燃了寂空房中的蜡烛,寂空伸手想要接过去点其他的。尚阳却不给,任凭烛火氤氲难辨。 寂空收回了手:“那是公主与武定侯的私事,不必特意说给我听。” 尚阳盯着他那张被烛火照亮的禁欲面庞,凑近一些,用说私房话的声音说道:“武定侯说,愿意做我在上京的依靠。” 他眼底深邃,无法被烛火照亮,但脸上却多了一些凡俗的神色:“若是武定侯,定能保公主一世无忧。” 尚阳并不意外他的回答,却心中还是觉得酸楚,她继续道:“可他心中真正在意的是他和离的原配夫人,并不是我。他此番是离京,是去接她了。即便是这样,寂空师傅也觉得他是个不错的选择吗?” 寂空避开了她的目光,尚阳追问道:“武定侯还说,若我也有心上人,他愿意成全我们,无论世俗非议,还是纲常伦理,他都能解决。寂空师傅,你说,我该如何选?” “事关公主终身大事,贫僧不敢妄言。” 尚阳只觉得心口憋闷,一脚踢到了棉花上,却又无法发作。她逐渐偃旗息鼓,不再追问,将蜡烛塞到了寂空手中,与他擦身,坐到了寂空的床上,侧躺下去。 她看着寂空,目光在氤氲之中炯炯有神:“此事是由该深思,我睡眠不佳,师傅可否为我守护诵经?” 寂空面露难色,来到床边,眉头已经蹙了起来:“公主,如此不妥。从前你我虽一处诵经,但那毕竟是寺庙之中,如今这样……” 尚阳眉毛微挑:“不妥吗?若寂空师傅真的心如止水,又何来不妥?你是觉得我变了?变得咄咄逼人惹人厌了?那可真抱歉,从前在皇陵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低头,可我本就是这样蛮不讲理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尚阳不愿听他那套大道理,翻了个身,背对他,拉过被子枕在脑袋下。 那人身形高大,影子笼罩在床上一动不动,她便知道他没有走,于是又带着嗔怪地低问道:“若是真觉得不妥,为何要来?你觉得我有什么劫难非要你一个和尚来救?” 那影子微微晃动,不知是烛火在动还是人影在动,良久,只听他长叹一声,坐回蒲团上,默默地念诵起了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好一个五蕴皆空。 就这样,尚阳在他的诵经声中睡了一夜,醒来时,芬儿被他拦在外头,好像这样掩耳盗铃,他与她之间就真的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似的。 她走到窗边去看,寂空独自坐在树下打坐,她深看了一眼,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萧淙之既然已经为她创造这样的条件了,那她也不能浪费。 夜里,她将自己的被褥搬了下来。 寂空开了门,却并不让她进去。尚阳便抱着一床被子,光着脚僵在门口。 寂空发愁劝道:“公主,我这里地方小……” “我昨夜睡得极好,都是寂空师傅的功劳。你若觉得我占了你的床,那不如我睡地上。” 寂空噎住,手已经被推开,尚阳走进去已经将被子在地上铺开。他立即过去一把捞起被子,丢到床上。 尚阳便赤脚站着一言不发的赌气。 寂空拗不过她,只好劝道:“去床上吧,地上凉。” 她别过头,仍是不动。寂空没法子,只好过去将人打横抱起,放在床上。 尚阳搂住他的脖子,二人从未如此近过,她从其他僧人那里听说过,他被住持收养,因体弱,跟着武僧习武,如今见他轻而易举便将自己抱起,被僧袍遮掩的肉体肌肉喷张,结实有力,很难想象,他年幼时竟然是个体弱的。 他已将人放在床上,她的手却没松开,目光落在他下颌上,有些胡渣。 寂空没法子,已经抽出了双手撑在床上,任由她搂着脖子。 这画面暧昧极了,不是巧合而是尚阳刻意为之。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宫里的女人是如何向天子王公献媚的,她怎么会不明白? 她从前是高贵骄傲的公主,对此嗤之以鼻,可如今面对寂空,她束手无策,她想不出来,自己除了身体以外,究竟还有什么,能够作为资本? 尚阳微微扬起脖子,鼻息已经扫到寂空的下巴上,若是再近一些…… “公主,请自重。” 寂空陡然挺直身体,挣开了尚阳的手。她愣了一瞬,只见他双手合十,眉头紧蹙地念了佛号。仿佛极厌恶她方才的行为。 尚阳也冷了脸,紧紧抿着唇,忍不住喉头酸涩,眼泪也溢在眼眶中,可她就是强忍着,一滴也未掉:“你是不是后悔了?知道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后悔来找我了?” “公主,无论面对谁,你都该珍惜自己。” 这话仿佛在狠狠打她的脸,她掀眼盯着他,声音已经颤抖哽咽却还在强撑:“是呀,如我般落魄的公主,除了自轻自贱,以肉体献媚,还能做什么呢?今日是对你,明日或许就是武定侯,也或许是别人。” 寂空哑然,微微张着唇,眼中却是无措的,他已然看清了她眼中的泪水,要她放下公主的骄傲这样取悦男人,究竟该多痛苦? 可他想要弥补时,伸出的手却被尚阳一把打开。 寂空愣在原地,尚阳再次翻过了身背对他。 因着这一次失言,接下来几日二人虽没有再说话,寂空的态度却缓和不少,多是让着尚阳的,对于她要搬下来住这件事儿也没在反对。到了夜里,他便守在床边,为她诵经守夜,她会踢被子,便悄然替她盖上。 月光下的少女,四肢舒展,裸露的肌肤如同瓷器般细腻美丽,他看在眼里,不舍得移开,或许唯有在夜色的掩映下,他才能背着他的佛,轻轻触碰她…… 日子就这样过了一个月,若说毫无进展,尚阳已经住进了寂空房里,可若是有进展,二人却日日如同第一夜一般相敬如宾。 偶尔,她也套他的话,可这人虽然是寺庙里长大的,对于宫中那些人情套路却一样也不上当。这些日子下来,尚阳竟一点儿也没拿下他。 这一日武定侯府从未有过的热闹,就连她这小别院都听见了。 尚阳好奇,于是问了芬儿,芬儿也不瞒她:“是侯爷带着小少爷回来了。” “小少爷?” “嗯,陛下册封了侯爷夫人为朝晖郡主,侯爷亲自去接的,夫人进宫住着,小少爷自然是回侯府。” 尚阳一时失神,如今他夫人回来了,还有孩子,想必他更不愿意与自己有什么瓜葛了。 若是知道自己还没有拿下寂空,二人本就无亲无故,为了甩开自己,萧淙之大可对外说他不在的时候,尚阳与和尚私通! 想到此处,尚阳独自一人站在院中黯然失神。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还以为她因为萧淙之的原配回来了而吃味。 芬儿没在多言退出小院,寂空却看在眼里。 那几日尚阳黔驴技穷愁容满面,与寂空说的话寥寥无几。过了不久,小院来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尚阳不认得,寂空却认得,正是去皇陵请他的那位。 那人似对侯府非常熟悉,穿着一身常服,溜达着便来到了院中,芬儿行礼称了一句:“韩将军”,他便道:“你先下去吧,我找公主说说话。” 这是武定侯府,萧淙之自由出入没人敢说什么,但韩冲毕竟不是侯府的人,向来传话的是如流,瞧他这一身打扮,不是什么正经人,寂空便率先出来打了招呼:“韩将军。” 韩冲上下打量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开口便道:“你怎么还是这和尚模样?” 寂空双手合十:“韩将军这是何意?” 韩冲懒散地在亭子中坐下来:“大家都是男人,你装什么禁欲,这院子我一眼就看明白了,这是给你俩创造机会呢。” 寂空却道:“将军慎言,此事关系公主清白。” 韩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寂空,差不多得了,你要是真不喜欢她,你当初就不会追上来,既然来了,那就痛快点儿。大老爷们的,行与不行,就一句话,你吊着别人算怎么回事儿。” 寂空面色不佳,背过身去:“韩将军今日来究竟所为何事?” “我?我来关心关心你们不行吗?实话告诉你,我老大心中唯有我嫂嫂一人,任别人是公主也好,天仙也好,他都看不上。他这是给你们机会,否则,一旦我老大拒了这婚事,她的只会越嫁越差,送去关外和亲都不一定。嘉柔公主听过吗,那就是上一位去和亲的,嫁过去几个月,回来就疯了,如今在定王府里关着呢。” “寂空,你自己掂量吧,若是和尚当久了身体不行,我这儿也有药,其他场面上的事儿,有我老大在用不着你们操心。若是抛开这些你还是无意,那就痛快点,趁早离开。” 说着,韩冲还真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来,送到寂空面前。 寂空自然是不会接:“韩将军来,若只是想说此事,说完了,就请回吧。” 韩冲掂了掂手里的药,心道不识货,嘴上却说:“都说了,我来找公主的,你着什么急。” “韩将军找我?”说话间,尚阳已经来到亭中。 寂空见她来了,没再说话,对着二位双手合十行了礼,便回了静室。 实则韩冲与尚阳是头一回见面,但韩冲却早就将她的过往查清了。索性也不客套:“公主,这可真是块顽石,也不知道你究竟看上他哪一点。” 听话头,韩冲应是萧淙之的心腹,看来也知道自己的事情,但她并不想与眼前这个放浪不羁的男人谈论自己的情感问题,于是找了个话题:“听说武定侯的小少爷回来了。” “嗯。十分聪慧可爱。但这就不劳公主操心了,我今天来,是想给你出个主意,男人嘛,无非就是那点事儿,特别是像寂空这样的,从小守着戒律,没越过那条线前,他比谁都冷情,可一旦越过了,说不定就热情似火呢。若真想拿下他,不如就将生米煮成熟饭。” 那药已经递到了尚阳面前。 尚阳立即警惕地后退了一步:“敢问将军,我与寂空身无长物,有什么值得你们侯爷如此大费周章的?” 韩冲笑出了声:“呵呵,公主,不过是安排你们住一块儿罢了,费不了多少力气。你们皇室的人就是心眼多,若是非要一个理由才肯信,那我也不妨实话告诉你,上一回你陪着老大出去吊唁葛老,给我们老大打了掩护,如今上京城也都在传你和老大的佳话。这算是帮了我们。另外此前我奉命调查公主,公主无非是从前受宠刁蛮一些,倒也无大恶之事,这一回就当作事我老大还你的一个人情吧。” 尚阳将信将疑,萧淙之有这么好心? 韩冲见她不信,又道:“如今老大回来了,也没多少时间留给你,若你实在拿不下寂空,也别强求,找个由头出去清修,我们一样能送你走。你自己考虑吧。” 说话间,韩冲已经将那催情的药塞到尚阳手中,自己吹着口哨离开了小别院。 尚阳看着自己手中的药,立在亭中发呆。回过身去,只见寂空也在窗边看着自己。 她明白,萧淙之真正在意的人回来了,她到时候挪地方了。 夜里,尚阳请芬儿备了素斋饭与一些酒,送到寂空房中。二人对面而坐。 尚阳替自己倒了酒,却没给他倒。 一连三杯下肚,脸微微发烫,却也壮了胆,面对着眼前人,她坦率道:“寂空,这三杯多谢你来找我。” 寂空面色凝重,没有说话,只等着她接着说。 尚阳看着空酒杯,从怀中拿出了韩冲给的催情药,放在寂空面前:“这是今日韩将军给我的,催情药。” 这一个多月,有些话不必挑明,彼此心里都有数。眼看着寂空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她心中自嘲道,果然,他真是不动如山的寡欲佛子。 “这段时日的种种,皆因武定侯承诺我,可以成全我和心上人。但如今看来,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我自小在宫中看惯了女子为了男人机关算尽,就为了争那一点点原本就不存在的爱意,实在可怜又可笑。我此生并不愿成为那样的人, 对于你,我争取过了。你佛心坚固,我动摇不了,既如此,我不再强求。” 她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眼中带着坚决:“饮尽此杯,你我就此不再纠缠。我会推掉与武定侯的婚事,让所有人从中解脱,你也可以回到你原来的世界。” 她缓缓站起身,看着一言不发的寂空,还是红了眼,决然转身往外走,一直走到小院外。 这一夜,她去见了萧淙之,二人达成了约定。没过几日,宫中便来人宣召,尚阳没有同寂空打招呼,头也不回地走了。 御书房中,尚阳表示自己愿意此生都守在皇陵之中。 对皇帝而言,这个年幼的妹妹本就没有利用价值,也不愿意落一个苛待手足的名声。 于是语重心长道:“朕本怜惜皇妹,想召回京中,既你与武定侯无缘,也罢,去吧,就当替朕尽一尽孝心。至于你母亲,朕会善待她。” “多谢皇兄。” 皇城外,萧淙之先尚阳一步出来,正要上马,竟在外头见到了寂空。 他打马上前,对寂空说道:“大师不必着急,等公主回禀陛下,我即刻安排人送你回去。” 寂空却面色沉重甚至有些急躁:“请问侯爷,公主以后将会如何?”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陛下自会安排。”想了想又道:“不过拒了我的亲,中原恐怕没人敢再议亲,突厥新任的大可汗正值壮年,这几年唯我们马首是瞻,嫁过去做王妃也说不定。行了,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吧。”说着打马走远。 寂空却追上来:“侯爷!!!” 萧淙之觉察有人在追自己,勒马一个回身,刀鞘便甩出去,寂空飞身跃起,脚尖在刀鞘上一点,借力飞身来到萧淙之马前。 “侯爷留步!” 萧淙之居高临下,带着一丝不耐烦:“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二人于是来到一条僻静巷子里,寂空急迫开口:“求侯爷帮公主一把。” 萧淙之面带嘲讽:“怎么帮?” “远嫁和亲,皆是凄惨收场,求侯爷相助,要寂空做什么都行!” 萧淙之略微侧头,眯起眼来打量他:“寂空,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事到如今才来求,晚了。” 寂空咬紧牙关,在马前跪了下去,还是那句话:“请侯爷相助,要寂空做什么都行!” 萧淙之深看他,说道:“好,你身手不错,以后就为我办事如何?” 寂空一脸错愕地抬起头,萧淙之之前肯帮,那便是有把握的,他应当在心中想过许多条件,甚至用这条命来换,但性命在萧淙之这儿,没什么价值。 “怎么?你不愿意?” “寂空不明白,侯爷这是何意?” “你替我办事,我帮尚阳公主脱困,返回皇陵,过上一年,公主病逝,以后如何,与我无关。” 寂空陷入沉思,立在原地,没有立即做出回应,萧淙之拉过缰绳,掉头便走。 “侯爷!” 萧淙之侧头对身后的人道:“寂空,你和尚阳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没空陪你在这浪费时间,机会只有一次。”说完策马奔出,根本没给寂空机会。 他不过是看在尚阳孤立无援的处境有些像当初的元绮,便发了一次善心。 想来他筹谋三年,费尽周折就是想要她回来,而寂空却面对唾手可得的机会视若无睹,所谓的一心向佛不过是个借口,动了情却不敢直面本心,这样的人,即便萧淙之听见了他那句:“但听侯爷吩咐。”也当作没听见。 策马奔驰,穿越街巷,他只在此事上思索一瞬,便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前方,前方是太府寺,是新任太府卿,他的朝晖郡主之所在,那比什么都重要…… 第137章 萧淙之,我好想你。 前朝的太府卿告老还乡后,太府寺便已经半闲置了,只管这上京的几门生意,商事解禁后的诸多事宜都插不上手。元绮今日上任,带了旨意过来,调出了近五年的卷宗。 太府寺如今主事的原太府寺丞,姚德兴,年过四十,在此供职十年有余。 “恭迎郡主入主太府寺。” 他带着太府寺上下皆列队迎接,元绮与元穆一同立在堂上,不难看出,其下诸多官员,并不都如姚德兴这般恭敬,大约也同那些言官一样对她颇有怨言——太府寺空了这么久,既无实权也无肥差,姚德兴在此十余年都未能高升,可见在这儿的都是些不得志之人,突然空降一位商贾出身的女上司,对于这些科举出身官员来说,无疑心有不甘。 多亏元穆同行,论出身论地位,他是绝对的上位者,即便对元绮再不满,这些人也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诸位不必多礼,我今日奉旨上任,来的匆忙,只是想先来与诸位打个照面。” 姚德兴道:“既如此,想来郡主今日并不急于办公,不如下官为您介绍熟悉一下?” 她笑道:“我正有此意,有劳姚大人领路,此外,请调出了近五年的卷宗,拨出几位得力的人手给我,明日便正式办公。” “下官领命。这就着人去办。” 午间元绮做东,请了太府寺的几位主事官员吃酒。 元穆本也想陪着,但元绮却道:“哥哥,你先回去吧,这毕竟是我自己的事儿,不能事事要你来撑腰。” 元穆想了想道:“我这是担心你,且不说太府寺的人用的顺不顺手,还有长孙家那边施压,我在,有些事情,你好办。” 元绮扑哧一笑:“哥哥,难不成你还想给我当助手吗?行了,你回去吧,若是让别人知道,只会说我仗着兄长的势力,到时候,连陛下也会觉得我没能力罢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元穆心中有愧,此番元绮回来,他一心想要弥补,真是一点儿苦都不想她再吃了。 “哥哥,你忘了,除了你,还有萧淙之呢,”她说着低了声,“我估摸着这一回皇后举荐我也是他在背后推动的。” 元穆露出一丝笑容:“八成是,科举案他可为太子招揽了不少门客,这一回太子向皇后举荐你,连我都不知道。” 元绮露出俏皮神色,调侃道:“呀,我还以为哥哥同他惺惺相惜,无话不谈,生死与共呢,想不到竟也有不知道的时候。” 闻言元穆不仅没有笑,反而脸色落寞了几分:“当年你走以后,我为了稳定大局,一直瞒着他,我们围杀了阿蒙多,之后他带我去了锡林,原来他早就猜到你不见了。淙君大义,为了天下忍情忍痛,一直到仗打完了才挑明。自那以后……”说到此处,元绮大约也猜到了,他与萧淙之,虽然政治立场相同,但却也有了隔阂,否则科举案,和此次保举元绮出任太府卿,不会都瞒着元穆。 元穆又道:“是我对不起你们。” “哥哥,别这么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一切可以回到从前的。” 元穆扯出一丝笑来:“嗯,阿绮说的对。” “嗯,那你先回去吧,改日,我去看看嫂嫂和小侄子。” “行,有任何事,你随时找我。” 元穆走后,元绮便设宴招待。说句不好听的,太府寺这几位,虽说是当了京官儿,却压根儿融不进上流的圈子,一直在边缘徘徊。 就元绮招待的规格,席下几位一时都不敢动筷。唯有姚德兴,对于这场面颇有经验,一直同元绮讲着太府寺的情况。 酒菜刚上来不多久,外头小斯便来报,说武定侯来了。 元绮明显察觉到这几位一下紧张了起来,腰杆挺的笔直,眼睛时不时就朝外看,这反应明显比元穆在的时候更加紧张。 元绮对那小斯说的:“请他进来吧。” 那小斯出去不久,只见萧淙之换了一身玄色的常服,目不斜视地阔步走进来,几位下官皆起身行礼:“拜见侯爷。” 但萧淙之眼里却似乎压根儿看不到这几位,大步越过他们径直朝着主位上的元绮走去:“坐下吧。” 几位如获大赦,坐回席上,只见萧淙之毫不避讳地并肩坐在元绮身边,面上难掩爱意,坐下后立即一只手覆在元绮手上。这下,就连姚德兴都不敢正眼看了。 早听说这二位和离了,这架势,怎么不像和离,倒像新婚夫妻呢? 还有眼前这位武定侯,从前只能远远看见,都觉得威武不凡,凌厉逼人,如今竟然就在眼前,不少人腹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还能同他吃上饭! 元绮感受到手上温度,抬头看他,一时间竟有些像当初与他初到靖州参加的接风宴,月姬刁难,他也是如此,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 如今想来,笑意便堆在嘴边。 “你怎么来了?” 萧淙之直言:“本来下朝就该来找你,但被陛下喊去,说了一会儿话,怕你久等,立即来了。正好赶上饭点儿了。” 元绮闻言眼神中带着狐疑,她当然知道萧淙之会来找自己,毕竟上次夜会后,已经快一个月没见了,她疑惑的是,他为何如此高调地来? 萧淙之明白,但此时不方便多说,何况席下还有几位大人噤若寒蝉,他于是提了一杯酒,对下面说道:“今日郡主上任,往后多多仰赖诸位了。” 下面几位立即提酒杯饮尽:“侯爷太客气了,能有郡主主事太府寺是我等的荣幸。” 之后萧淙之的话并不多,仍是由元绮在问一些公事。但明显发现,这几位大人回答得更加细致。 他们也都不傻,郡主上任,镇国公是亲兄长,陪着来无可厚非,但萧淙之以什么身份来?又以什么身份说这番话? 所有人心中已经不言而喻了。 酒过三巡,散了席,几位大人自然是回去当差,但元绮今日并不办公,一时间去留便有些尴尬,加上午间饮了酒,便一时昏昏沉沉。 “下午有什么安排?”萧淙之问。 元绮想了想,却问:“你今日如此大张旗鼓地来,就不怕传到陛下耳朵里?” 他却露出自信的笑,并将人扶起来:“无妨,陛下既然肯任命你,那对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总归你人已经在上京了,谁都拦不了我来见你。” 元绮心中一暖,却还是提醒他:“凡事还是谨慎些好。” 萧淙之俯身凑近一些:“难道郡主想要同我地下情?” 她脸上本就微醺,闻言轻推他一把:“油嘴滑舌。” 他收起笑意,在她面前蹲下:“来,我背你,下午若无安排,去看看子湛吧。” 这正合元绮的心,何况酒肆并不适合说话,她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他。 她戴了帏帽,由他背着,徒步走上了长街。今日街上行人并不多,行过闹市,还有一段僻静小路。 “怎么不叫马车?” “想同你单独走一走。” “那放我下来吧,前面有个湖,沿着湖走走,正好醒醒酒。” 萧淙之却没放,他脚步很慢,背着她沿着湖边走了许久。 她趴在他肩头,透过摆动的帏纱看到他的耳朵,下颌,脖子。他的肌肤不比女子细腻,下巴上有些胡渣,仍有战场洗礼的坚毅与肃杀。 她看的出神,这个人此刻真实地在自己眼前,人生在世,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所行的这段路,明明这么短,却希望此生都能在他背上。 “萧淙之。”她轻唤一声,气息吹动帏纱,撩过他耳畔。 “嗯?” “是你让太子举荐我的?” “嗯,皇后还记着长穆的仇,她出面最公正合适。” “那尚阳公主呢?也是你说服她出家的?” 前方传来他的笑声:“朝若未免太看得起我。” “那是为何?” “尚阳公主早有心上人,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帮了她一把,也解了自己的麻烦罢了。” 元绮回想起尚阳,记忆里是非常受宠的小公主,当年嘉柔和亲,就是因为尚阳年幼,四年前,她不过十二岁,如今也才十五六,哪来的心上人? “我怎么听说,陛下登基后,公主就去守皇陵了,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哪来的心上人?” “出了宫不就有了。” “出宫?你是说,在皇陵?” 她在宫里这段日子,时不时会有宫女来学舌,说武定侯与尚阳公主如何恩爱和睦,武定侯出宫吊唁医圣遇刺都是公主相伴,如今侯爷还为她专门请了法师去除皇陵带出来的阴气。 难怪当时在妙法观,萧淙之曾说,让她无论听到什么谣言都不要当真,他这是在拿尚阳做幌子呢! 元绮明白了,不禁感叹道:“难怪要宗室除名,皇家的公主,即便再落魄,也不会嫁给贩夫走卒,何况还是出家人。” 萧淙之却对此并不在意:“一个月不见,你怎么一直问别人?” “那我该问什么?” 他顿了顿,看不清神色,却道:“问子湛。还有,问我。” 元绮灿然一笑,笑意在他耳边萦绕,热烘烘香喷喷的:“我知道子湛很好,嫂嫂经常托人送信来。”她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唇隔着帏纱,贴近他耳朵道:“至于你,萧淙之,我好想你。” 他倏然停住,仿佛受到极大震撼,无声中他用力将人往自己背上一送,加快了脚步:“那就回家。” 第138章 他在算计人方面,很出色 “娘亲!” 子湛从内院跑出来,扑到元绮的怀中,母子二人从未分开这么久,皆是红了眼眶。 元绮将孩子抱在怀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查看,毫发不少,反倒胖了不少。 萧淙之让照顾子湛的婶婶先退下,一家三口去小书房说话。 元绮一路抱着子湛,迫不及待的问:“子湛,这些天还好吗?” 子湛看看萧淙之:“好呀,就是太想娘亲和荔云姨了。娘亲怎么只有你来?荔云姨呢?” 元绮摸摸他的小脑瓜:“她在宫中帮娘亲办事儿,明日我就带她出来见你好吗?” “明日?娘亲你还要走吗?为什么不能和我和爹爹住在一起?” 元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萧淙之便将子湛从她怀中抱过来:“娘亲当官儿了,要忙一阵儿,等忙完了,就回家了。” “当官?”他歪着小脑袋似懂非懂。 “总之,咱们父子以后,可以经常见到娘亲了。”说这话时,他给了元绮一个微妙的眼神。元绮回看过去,只觉得这话有几分暧昧。 子湛却道还是有疑问:“我以前都是和娘亲住在一起的,那时候没有爹爹,为什么现在我有爹爹了,却不能有娘亲?” 元绮听这话不免觉得心酸,想要开口哄哄他,萧淙之却抢先一步说道:“因为爹爹还没将你娘亲娶回来,等我求娶成功了,就可以在一起了。” “那爹爹你什么时候去?” 萧淙之想了想,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件事:“再过几个月吧。子湛能等吗?” 子湛一听能够一家团聚,立即用力点头:“那爹爹,你可要快一点哦。” 一家三口玩了一会儿,便到了子湛午睡的时间,小手揉搓着眼睛,哈欠连天,最终在元绮怀中睡着了。萧淙之便唤来照顾子湛的婶婶:“带他去我房里睡吧。” 元绮看着婶婶抱走了子湛,憋了一肚子的话,忍不住要问萧淙之:“你方才同子湛说什么呢?” 他却看着子湛的方向若无其事地笑着问:“你说哪一句?” 元绮一时语塞,难道方才只是哄孩子的话?于是垂眸说了一句:“没什么。” 萧淙之却收回目光,落在她脸上,左手伸出去扶着门,缓缓关上了。小书房中四下无人,她回头去看他,他眼中已经蒙上一层暧昧的雾气,她瞬间明白他这是故意的。 “你……” “我什么?”他俯身,鼻尖与她的鼻尖只差那么一点点的距离就要相触,那嗓音元绮再熟悉不过,已经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有所预感。 “此刻还是白天,我还有许多话想问你。” 他却双眸闪过一丝不满:“我说了,今日不谈别人,你已问过子湛,接下来,只能问我。” 她想起方才他背着自己时说的话,只觉得今日的萧淙之很不一样,就像是预谋已久,终于捉到猎物一般。她轻轻侧过脸,耳根已经红起:“方才路上,我也说过了。” “我没听见。” “我…我说我很想你……” 这话如同导火索一般直接引爆了他隐忍已久的情愫,下巴一昂便咬住了她的唇瓣,接着细细品味唇齿之间的芬芳。她起初不知所措,而后渐渐回想起二人的默契,小心翼翼回应着。 分开始,二人都带着微喘,四目相对,情欲如同干涸的河床上裸露的石头,迫切期待着甘霖。 萧淙之眼中更是欲火滔天,他大手一捞就将人打横抱起,此刻还在小书房之中,但他又不是第一次在书房做种事,上一回是在郸州的大都督府,这一回是在他的武定侯府,由他主宰一切,她根本无法反抗。 书桌上的一切都被他扫落一地,外头的下人听见了动静,迟疑着来到门外询问:“侯爷?侯爷?” 萧淙之从她胸前微微抬头,眼中带着一丝凶光,如同进食被打扰的野兽,他对着外头喊道:“无事,让外头的人都退出去,谁都不准靠近。” “是!” 外头传来下人们退走的脚步声,萧淙之低头看怀里的人,身体紧绷,羞赧且惊慌,他嘴角含着笑意,再次吻她。一路向下探索,元绮却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却没说扫兴的话,只道:“我还要回宫,你,快一些可以吗?” 他抬起她的双腿挂在自己腰间,露出一丝坏笑,问她:“你受得了?” 元绮耳朵热得快要冒烟,只能抬起手臂遮住了脸。 他欺身下来,抽丝剥茧。元绮只觉得自从回京他似乎变了许多,从前诸事暗自筹谋,讳莫如深,如今她问的,他都愿意说,尤其是男女之事,不仅话多,还更加浪荡了。 “我的衣服…还要回去的。” 他没应声,力气轻了些,没弄坏她一件儿衣服。 上一回是在妙法观,临行前的夜里,他没有看清她,有光照亮小书房,将她洁白的身体完全笼罩,他捉住了她遮挡在面前的手臂,举过头顶,一览无余。 心口的刀疤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他眼神暗了暗,伸手轻轻抚摸。 元绮受不了这样场面,转过脸去,微微埋进衣物里。身体感受到冲击,耳边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他很缓慢:“朝若,我不会让你再有事了。” 语气中除了情欲,还有痛苦与愧疚,只这一句,如同埋藏在地底下多年的火山,终于喷泻而出。从他找到她开始,直到这一刻,他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这一句击中了她的心,伸手紧紧抱着他,身体和心房都被他撞开,她毫无保留地嘤声道:“我没事,真的没事。只是,好想你,萧淙之,我每一天都在想你……” 他停下动作,手撑她两边,极其认真地说:“我会向陛下求娶。” 她以为他只是玩笑:“不要冒险,我们如今还是可以见面的不是吗?” 他看出她的不安,抚摸着脸庞,用亲吻来安抚:“别怕,我不做无把握之事。今日你多留一会儿,也不用担心皇帝不满。” “为什么?” 他温柔一笑,极尽宠溺:“我会用足够的诚意,去求娶,即便是陛下,也拒绝不了。我不要你担心,你只需要相信我,还有……” “还有什么?” 他再次露出坏笑:“享受当下。” 说好的郡主衣物不能损毁,他倒是说到做到,做到后来二人坦诚相对,她被他抱起,抵在书架上,后腰背书架撞出一大片红色的瘀伤。 他就像疯了一样,停不下来,无论元绮说什么,都只会引来更猛烈下一轮。 最终她没办法,只好捶打着,低骂道:“萧淙之,你混蛋!” 回到宫中,天都已经黑了,她连晚饭都来不及吃,匆匆赶回芳曦阁。一进门,便吩咐荔云赶紧准备热水沐浴。 荔云见她有些慌张,立即屏退了下人,独自伺候。等她褪下衣衫,荔云见到她后腰那一片痕迹,低声惊呼:“这是?” 她带着委屈:“都怪萧淙之。” 荔云的惊慌立即变为暧昧的笑:“是了是了,我就说郡主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难不成要落宿武定侯府了?” 元绮不拿荔云当外人,也没有制止,将身体浸入了浴桶之中。 荔云带着笑意来替她擦洗,问道:“郡主,今日见到子湛没有?” “嗯,他很想你,明日我去办公,你同我一起去吧,去见见子湛。” “那太好了,我也想他,那孩子从小跟着咱们,从未分开过,虽然有国公夫人时常送来消息,但毕竟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我总是不放心。” 元绮拍了拍她的手背,面带感激:“荔云,别担心,萧淙之对他很好,今天我见他,开朗了不少。” 荔云扑哧一笑:“那是自然的,也不看看侯爷为您费了多少心思。当初离开,我还以为此生都交代了,没想到咱们不仅能回来,你还获封郡主,如今又当了官。我想都不敢想,要说起来,侯爷真是神了,怎么一步步都能让他算准了,要知道,帝王疑心,那是最难消的呀。” 元绮也感慨道:“确实,他在算计人这方面,很出色。” 荔云却听出了几分骄傲,调侃道:“那还得是咱们郡主呀,换了别人就没这待遇了,我呀光看看您身上的痕迹,都能知道侯爷用情有多深了。” “你!怎么连你也满口胡话!”她又羞又恼,眼看着像被沐浴的水泡得红透了。 荔云适可而止:“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不过,我看见您和侯爷还能有如今,我真是打心底里高兴。” “谢谢你,荔云,这些年跟着我,你受苦了。” “我苦什么,若是郡主真觉得我辛苦,以后有好事可得想着我才好呢。” “那是一定的。当年若不是因为我,或许你与韩将军……” 荔云立刻岔开了话题,装作若无其事:“我与韩将军本就是沾了郡主的光才有几分交情,实际上交情都谈不上,如今人家是将军了,我压根配不上的,说不定现在早不记得我是谁了。” “荔云……” “洗好了,我替您上点儿药吧。” “嗯。” 第139章 来了帮手 第二日元绮正式去太府寺上任,姚德兴与几位主事昨日受邀吃了酒,夜里酒醒便连夜来盯着调齐了元绮要的卷宗。 因而今日来向元绮汇报公务时,堂上堂下,这太府寺的官员们竟都顶着乌眼青办公。只不过元绮与他们的因由不同罢了。 她想起昨日与萧淙之的事情,身上疲乏不堪,心道昨日真不该纵他,自己这正式上任第一天,便是这么个精神头,只怕下官们有想法。 如今好了,姚德兴等官员们自己都晕头转向的,也顾不上这些了。 “姚大人,这些案卷不仅齐全,还专门标注了类目,方便查阅,可见姚大人用心了。” “郡主您太客气了,这些都是属下分内之事。今后您主事,属下还指望着追随您一同振兴太府寺呢。” “姚大人说的对,这不仅我们,更是太府寺上下所有人的心愿。”其余几位大人也附和着。 元绮心想,今日到来太府寺上下态度均有所改变——倒不是说昨日失礼,只是生疏中透着些敷衍,她也没想一夜聚能将近五年的卷宗梳理清楚,还分类标注——如今不仅恭敬,还如此急着表忠心。 她想到此处,嘴角浮现笑意,还真是多亏了萧淙之昨日赏脸来吃顿饭了。 姚德兴见她虽看着疲惫,心情却很不错,想来新官上任,人逢喜事精神爽,看来对自己办事也是满意的,于是便接着说道:“郡主,昨日您吩咐寻一位得力的助手,下官思来想去,府衙中的老人因着这几年清闲,恐怕办事不得力,倒是有一位新调来上京的,属下想着,新人初来上京,必定干劲十足,不知郡主是否愿意见一见,给他一个机会?” 元绮想姚德兴这人,看着挺会办事的,如今还滞留在太府寺的,多半是没什么背景关系调任的,滞留了这么久,早就怠惰了,既然升不上去,捞不到油水,说不定还会得罪长孙家这些门阀贵族,何不就混混日子? 新人初来上京,根基浅薄,用起来可比那些老油条顺手多了。 她瞧了姚德兴一眼,按理说他一把年纪,办事又得力,怎会一直困在此处?难怪,昨日这些人见了萧淙之,过了一夜态度便截然不同了,这是想将萧淙之当作救他们出泥沼的青云梯了。 “这当然好,此人现在可在太府寺,若是在,就让他来见我吧。” “是。” 姚德兴于是出去招呼了一声,便走进来一位留着小胡子的青年,看着岁数应有三十,不到四十,只是不知为何,元绮觉得越看越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在走近些,那人拱手行了礼,自报了家门:“拜见郡主,下官方肃山,原任靖州副使,今任期已满,刚回上京。几年不见,郡主还是这般光彩照人,今日得见,是下官之荣幸。” 一听方肃山的名字还未完全想起来,但说道靖州副使,元绮豁然开朗——当年萧淙之借着矿山一事,除掉了原来的副使,而后提拔的便是这一位,后来也是他一直与杜档头配合经营着靖州的生意。 “原来是方大人,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我这几年在外清修,不知靖州的生意如何了?” “回郡主,一切都好,如今的靖州刺史已经上任,乃是举人出身,团练由庞统大人继任,生意还是杜档头在那操持。只是如今的靖州已经焕然一新,郡主若是得空,不妨回去看看。” 她脑海中闪过靖州的白雪,有些感慨:“你们辛苦了。” 姚德兴如今算是听明白了,原以为方肃山祖籍北方,在上京无亲无故,才选中他,没想到啊,竟与元绮还是旧识:“看来真是冥冥之中天意安排,原来当年郡主当年开冰矿时,方大人便已经大展所长,如今郡主执掌太府寺,方大人又调任回京,看来时天助郡主。” 元绮也道:“方大人有做生意的经验,此番来太府寺,正对了地方。姚大人,就这么定了吧。” “是。” 安置了方肃山,元绮让下官们都去忙自己的事情,拉过荔云道:“我今日事忙,你去瞧瞧子湛吧,我答应了他,今日让你们见面。” 荔云也极思念子湛:“嗯,等郡主用过午膳我立即就去。” “不用,你现在就去吧,他同你最亲,分开这么多天,心里肯定忍不住了,你快去。不用管我,姚大人肯定会安排妥当的。” 荔云还是犹豫:“我怕他们怠慢,毕竟咱们初来乍到的……” 元绮微微一笑:“你没见方才那几位的态度吗?都急着表忠心呢,哪会怠慢。” “说来也是,昨日我还担心呢,郡主突然空降会不会有人不满,没想到他们如此积极热情,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她笑得更加意味深长,荔云也看出了些端倪:“难道是另有缘故?” 她笑得更深:“昨日是他陪着吃的饭。” 荔云立即便懂了“他”是谁,昨日元绮回来身上痕迹斑斑,还能是谁? “我说呢,真是白担心了。咱们侯爷啊,看似生人勿近,实际啊心思细密,对您啊真是没得说。说不定连今日这位方大人都是他安排的。这样想来,您还没回京,他就把这些都给准备好了,想睡觉了就来枕头,这也太好了,民间话本子了神仙眷侣都比不了。” 见她越说越没边,元绮伸手轻轻打了一下荔云:“你说的太夸张了。”但转念一想,又道,“方大人的到来,我虽不确定是不是他的安排,但既然来了,咱们就多了一个帮手。还有,如今的武定侯虽然声名显赫,但也只能威慑一时,能不能让太府寺的心甘情愿五体投地,可就看我们的本事了。” “这又何难?当咱们这么多年生意白做的不成?” “行了,你知道就好,快去吧,去陪陪子湛。” “好,我这就去。” 荔云提起裙边,一路小跑着出了太府寺。 她这头刚出门,没一会儿,门口守卫便高声通报:“武定侯到!” 太府寺内所有人皆停了手中事务,朝门外看去,姚德兴更是起身去迎,一时间昨日吃过饭的官员们,心中忐忑着腹诽:昨日不是刚见过,怎么又来了? 第140章 我只要你开心,其他无所谓 元绮正在案前阅卷,门外传来嘈杂响动,她抬头看去,簇拥的声音已经来到门口,只见一个玄色挺阔的身影,迈步进来。那人平日里生人勿近,今日却如沐春风般带着笑意。 “在看什么?”萧淙之问。 “你怎么来了?”她立即放下手中的案卷,站起身去迎他。他见她走来,步子迈得更大了,先一步上前将人揽住,目光含情:“来看看新任的太府卿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 元绮轻推开他,毕竟是在办公的地方:“方肃山,也是你安排来的?” “嗯。是我。” “你老实同我说,让我来做太傅卿,是不是还有别的计划?” 萧淙之含笑走到她书案前,随手拿起一卷:“朝若这些已经看过了,可发现有什么问题?” 元绮太熟悉他这卖关子的模样了,既然起了话头,顺着他的话说,便会豁然开朗,而他手里拿着的那一卷,看似随意,元绮却知道,那是兵部架部司誊抄送来存档的,他问这一卷,便是问自己,究竟有没有看出钱三京的猫腻。 她回答道:“账目上没什么问题,只是成本过高了。就算这几年夏日炎热,冰也不可能融化六成以上,再有,人力不按路程计算,却按运送的日子计算,多拖延一天,多一天的银子,时间长了冰可不就化了?冰一化,价格就更高了。陛下问起,便说是商路还需完善,如此拨下款来,又不知道进谁的口袋。” 萧淙之在案前坐下,对她伸出了手,那眼神便是在说:“过来。” 元绮将手放在他手心,感受到他掌心粗粝的温度传来,心中洋溢着说不出的滋味。下一刻,手上传来他的力道,人顺势被拉到他怀中,坐在他腿上。 萧淙之从身后环住她,将案卷展现在她面前:“不愧是小家主,看事情一针见血,看来钱大人要头疼了。” “怎么是我让他头疼,我光是梳理这些,便不知道要费多少力气,我该头疼才是!” 身后的人却一本正经应了一声:“嗯,既然这样,今日天黑了,我让韩冲找个麻袋,先将钱大人套起来打一顿,专打脑袋,无论如何,他的头得比你的疼。” 扑哧,元绮忍俊不禁。回头去看他,正迎上那双深情的眸子,如同无底深渊一般,将她吸住。 “你什么时候学会说笑话了?” “谁说这是笑话?” “难不成堂堂的武定侯还真要学地痞流氓去偷袭?” 他却道:“我只要你开心。其他无所谓。” 元绮怔住,她如今时常被他突如其来的表白给震惊,从前塞北关外的冷面杀神,真的是因为自己变了太多了。 她想起昨日他忘我的纵情,倾泻而出的时候,她从未见过失控的萧淙之,直到那时她才明白,即便冷硬如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也会为情而痛,为爱而伤。 她看着他的眼神也无意识地多了一丝心疼。 “萧淙之,我究竟怎么做才能帮你?” 他将人横抱在腿上说道:“就按照你的思路去做,拨乱反正,还百姓一个公平合理即可。” “只是这样?” “嗯。” 她想到了什么,低声道:“你说过,长孙家一直在贿赂西南蛮夷,若是我断了他们的收入……” 她边说边观察他的神色,只见他逐渐露出满意欣赏的神色,眼眸温柔地看着自己。她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那长孙家可就得的饿肚子了。” 听他这话,元绮便明白了:“我想长孙家贿赂西蛮夷一事,应当不是最近这一两年的,恐怕先帝在位时就已经开始了,既然如此,这行贿的钱财如何得来,只需咱们深入查一查,我相信破绽一定很多。若是有亏空,那就更麻烦了。只是,我始终担心,长孙家与陛下太后毕竟是血亲,若真到那时候……” “朝若,我们如今的所作所为,并不是针对长孙家,而是国家发展,大势所趋,而他们拦在了这条路上。若长孙家见好就收,功成身退,自然皆大欢喜,但如今朝堂表面看着平静,实际上却已经暗流涌动了。对于朝廷来说,最重要的,无非三件事,钱,兵,人才。财政收入,国家商事如你所见,价格虚高欺上瞒下;而兵马,长孙家屯兵西南,勾结西南蛮夷,拥兵自重,已经是隐患;至于人才,科举案你也看到了,所牵连的不是几个人,而是成千上万的读书人。这三件,每一件都足以动摇国本。长孙家不愿退,反而咄咄逼人,他们不仅想要向陛下索取高官厚禄,更想要控制整个朝堂。所以,不是我们针对长孙家,而是他们太贪心,非如此不可。” 元绮想到,自己回到上京以后,也只与长孙馥打过照面,除此之外,并未同长孙家真正交锋过,就连太后都没有难为自己。但听萧淙之这么一说,才知长孙家虽然默不作声,实际已经积极悄悄盘踞在国家的命脉之上,看似科举案,太府卿的任命是他们输了,但根本没有动摇他们的根本! 再细想,陛下正是为了制衡长孙家才留住萧淙之,而他甘愿如此,是为了她,也是为了自己的抱负。即便经历了那些惨绝人寰的过往,他仍然有一颗安天下济百姓的心,实在太难得了。 元绮深看他,当年写下“平戈万里晏君山”清俊少年,虽然容貌变了,身份变了,却仍然保留了那颗珍贵的赤子之心,她对他的爱意,除了男女之情外,更多了一份敬意。 她拉过的手,紧握,用春风般温柔的语气夸奖道:“淙郎才是看看事情一针见血呢,短短几句,便点破了长孙家的阴谋。果然谋略不输诸葛,武艺远胜吕布,忠义可比关羽,集千古贤臣优点于一身,令朝若钦佩得五体投地。” 萧淙之怔了一瞬,忍不住低声笑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夸我。只是听着怎么有些不实?” 她侧过头,下巴一昂:“只许你说笑话,就不许我恭维吗?” “好好好”他将人圈在怀中,“只要你高兴,怎么说我都可以。” 即便是从前也没有如此腻歪过,元绮立时脸上漾起红晕:“萧淙之,你变了。” “嗯,你不满意?” “我……我只是没想到,我们也会有这样的一天……你从前,从前……” 他定睛问她:“哪样的一天?” 她噎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他却道:“如胶似漆的一天?” 她面色炸红,在他怀里不敢应声,他却眼神暗了暗,说道:“从前是我不好,都已经过去了,我们会有长远的将来。” “嗯。”她明白他的心意,又想到什么,“明日你别来了,让人看见不好。” 萧淙之没答应也没拒绝,反倒是思索了一会儿:“后天,我要离开上京一段时间,去办点事,子湛会送到国公府。” 她立即警惕起来:“什么事?” 他却神秘一笑,又卖了个关子:“去取我的聘礼。” 第141章 话多话少 荔云去武定侯府的路上,换道去买了一些精致糕点与水果,提了满满一食盒才登门。 如流自然认得她,门前的守卫即便是没见过荔云,只听她报朝晖郡主的名号,便痛快放行,如今的武定侯府上下皆知,朝晖郡主虽然如今不是侯府主母,她的事情,却是府上一等一最要紧的。 不多久,如流便来迎她:“荔云姑娘,久违了。” 荔云也是长久没见过如流了,边走边笑着打招呼:“如流小君,好久不见了。” “姑娘是来看子湛少爷的吧?” “嗯,昨日宫中有些琐事,今日是特意来看小公子的。他可还好?” “一切都好,只是太思念郡主与姑娘了,快,里边儿请吧。” 如流引着她穿行过阆苑,一直往内院去。 荔云抬头四顾,这高墙深院,竟比国公府都气派不少,她想起当年在靖州的窘迫,萧淙之行政处处都要使银子,皆是元绮拿出来,那些银子荔云都过了手,再看如今,真是今非昔比了。难怪回京以来,珍玩珠宝能流水一般往芳曦阁送。 想到此处,荔云露出了笑容,如今虽然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宫外,但她相信,总有一天,武定侯会让他们团聚的。一想到元绮与子湛有了这样的依靠,她由衷地替她们开心。 “这院子真是大呀,方才我远远看去,似乎还有一片林子?” 如流谦虚道:“这并不是侯爷购置,而是前朝以为老臣的宅子,因着收回三州十六郡有功才赏的,姑娘刚才看见的那片,是杏林,是那位老臣为自己的爱妾所种,今年的花已经开过,否则倒可以去看看。” 说到此处,如流忽而意识到什么,轻笑了一声说:“今年的看不到又如何,说不定往后年年,都得听荔云姑娘的吩咐来打理院子。” 这话的意思是,以后元绮入府,府上一切都由她做主。 荔云听了自然是开心:“从前只觉得如流小君如侯爷一样高深莫测,没想到嘴这么甜。” 如流却似感慨:“说来其实我也一直为郡主与姑娘挂心,当年在靖州,郡主与姑娘所作一切,都有目共睹,若无你们,或许…总之,我真心期盼着你们能回来,一家团聚…” “好,那就借你吉言,希望来年杏花盛开时,我们能一同在这里观赏。” “好。” 二人说着话已经走进内院。 院中子湛正在玩蹴鞠,一个抬脚便将球踹飞,正朝着荔云掷过来。 如流眼疾手快,正想要出手接住,却被一只大手抢先了一步。 荔云轻声惊叫着朝后退去,那竹编的蹴鞠球被那只大手渐渐从眼前挪开,一张久违了的面庞出现在眼前。 “没吓着荔云姑娘吧?”韩冲率先打了招呼,手里掂着球,仍然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痞气模样。 这张脸突然闯入,与记忆中毫无二致,惊得她一愣神,记忆的最后,是在草原上,她去向他道别,鼓起勇气吻了他的侧脸…… “荔云姑娘?”如流见她愣神,还以为吓得厉害。 荔云立即收回心神,露出一个客套的笑容:“真巧呀,竟在这里遇上将军,没想到将军还记得我这个小丫鬟。” 韩冲的神色也僵了一下,说道:“不过三年而已,我记性很好。” “荔云姨!”子湛没等荔云回话,一个箭步扑了满怀。荔云的心思也都被他吸引,蹲下身放下食盒,从上到下捏捏子湛:“小公子长高了,还壮了不少呢。” 子湛露出自信的笑容:“是呀,你看,”他指着身后的一块儿空地,“我每天走在这儿锻炼,有时候是爹爹教我武艺,爹爹没空的时候,韩叔叔就来陪我玩儿,还有,我舅舅舅母,元丰哥哥,也经常来陪我。这里比道观大好多,这是我的家,我可以到处跑了,对了,我还去了舅舅家玩儿。” 荔云没想到一个多月的时间,子湛的变化竟然这么大。可见萧淙之对他是真的用心。 “对,这里是子湛的家了,子湛想去哪里都可以。” 子湛却露出落寞的神色:“可我却没办法去娘亲那里对吗?她昨天来看我了,她说今日你会来,我一直在等你。” 荔云闻言看了韩冲一眼,他一直在陪子湛玩耍,是不是也知道自己会来? 这念头闪过了一瞬,她对子湛道:“郡主她很忙,但也一直很想念子湛,以后我们都会常常来陪伴小公子的。如今郡主和我虽然不能像从前一样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但如今你还有父亲,有舅舅和这些叔叔们,陪伴你的人更多了,小公子不要因为太想念我们而难过好吗?” 子湛点了点头:“嗯,但我还是会在心里想你们的。” 荔云温柔笑道:“好呀,那每日太阳落山的时候,就想我们半个时辰吧,其余时候你安心地玩耍,好吗?” “嗯!!” 如流于是说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进去,坐下来说吧。” 荔云牵起了子湛的手,另一手想要去提食盒,却又被方才接过蹴鞠球的大手抢先了一步:“走,前面花园的凉亭,这时候风光正好呢。” 韩冲提起了食盒,率先走了过去。 子湛也拉着荔云道:“是啊,荔云姨,咱们快去。” 荔云嘴上说着好好好,跟着子湛来到小凉亭中坐下,对面坐着韩冲,如流并不坐,吩咐了下人送茶水来,便候在一旁。 荔云逐一拿出食盒中的糕点一样样摆开。子湛看着精美的糕点哇声不断,眼中满是星星。说起来她与如流,分别是侯爷与郡主的近身侍者,如流不坐,她亦不可坐。 正想着开口让如流坐下,却又被韩冲抢先一步:“如流,你站着干什么。老大又不在,坐呗。” “韩将军与荔云姑娘是客人,我就在这儿听你们吩咐。” “我是客人没错,荔云姑娘可是你们武定侯夫人的亲信,算哪门子客人。你这话要让老大听见,一准不高兴。” 如流叹道:“是我失言了。” 荔云立即补话上去:“既如此,快坐吧。韩将军身份贵重,既然他不介意与你我同席,我们也不该拂他的面子。” 韩冲舌头抵着后槽牙,听着这一句“韩将军身份贵重”,真是冷漠疏远啊。 “如流叔叔,你坐。”子湛也来拉他,如流不纠缠,顺势坐在了子湛身边。 只是这一坐下,面对一桌美食,竟没有一个话题开场。 如流于是给韩冲递了一个微妙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说:“机会就在眼前,你倒是说啊。” 韩冲不知领会没有,竟缄默沉思起来。 反倒是子湛先开口,稚声道:“荔云姨,这些都是什么呀?我见都没见过。” 荔云逐一介绍:“这是金莲花稣,这是软心的蟹粉糕,还有这个是百合芋泥香膏,这几个是春夏秋冬,仿作的水果子。这几样都是扬州的点心,上京少有师傅会做,我特意借了厨房,为你做的。这食盒第三层,便是上京的一些新鲜水果和小玩意儿,买来给你解闷用。” “哇,这个果子好漂亮呀。” “从前没有条件,如今只要你喜欢,我做了随时送来。” “太好了。如流叔叔,韩叔叔,你们陪我一起吃吧,但是别吃光,我要留一些给爹爹。” 荔云做的分量本就很多,如流与韩冲也不想扫子湛的兴,于是人手拿起一块儿糕饼。如流立即又递了一个眼神给韩冲,那意思是:“这夸赞的机会,我让给你。” 但韩冲却似有些发了愁,尝了一口,憋了半天,只能说出两个字:“好吃。” 如流不经意间叹了一口气,似在叹他无用,尝了一块夸奖道:“这糕饼不光看着好看,最重要是甜而不腻,清香扑鼻,入口即化。特别适合子湛少爷习武饿了来一块儿。” 荔云笑道:“我怕小公子吃坏了牙,特意少放了蜂蜜,又加了去年的桂花来提香。” 如流又夸:“还是荔云姑娘风雅,金秋桂花,正是吃蟹的好时候,软心的蟹粉膏既有蟹黄的光泽又有桂花的芬芳,一口便觉得秋高气爽,现在虽然没有到季节,却别有一番风味。” “不是我风雅,是如流小君真是个行家吃客呢。” “姑娘不如只见叫我如流吧,加小君二字未免太客气了。我担当不起。” “好,那如流也直接唤我荔云吧。” 二人聊的火热,韩冲手中捏着一块儿未吃完的糕饼不上不下,插不上嘴,只能用力咳嗽了一声:“咳咳咳!” 如流与荔云同时看过来,只看到韩冲一张灰白的臭脸。 “没什么,你们聊。” 这一日午后,如流与荔云相谈甚欢,甚至聊到了那片杏林如何做个景观供侯爷和夫人赏花赏月。子湛也是极开心,吃饱喝足,韩冲和荔云陪着玩了一会儿球,犯了困,又被照顾的婶婶接去午睡了。 他一走,荔云便也准备告辞:“韩将军,如流,今日叨扰了,我还得去接郡主。这就告辞了。” 韩冲下午与她说话的机会并不多,到这时赶紧接上一句话:“我也正要走,顺路送你吧。” “不必了,我是去太府寺接人,车马就在外头,倒不必劳动将军。” 如流也道:“那我送姑娘出门。” “多谢了。” 二人送到门口,目送了荔云上了马车。 如流于是回头看一眼韩冲说道:“将军今日这是怎么了?平时话不是挺多的嘛?” 谁知韩冲回了他一个白眼,没好气道:“我还要问你呢,你今日是怎么了?平时话不是挺少的嘛?今日怎么侃侃而谈,如此懂得讨女人欢心了?” 如流觉得好笑,反呛了他一句:“论懂女人,我可就比不上韩将军了。” “啧。”韩冲一声不满,大步走下台阶,接过自己的马,如流问道:“将军不留着吃饭了?” “我去找老大。” 第142章 没办法,我太喜欢小朝若了 元绮与萧淙之一起在太府寺待了一整日,问他究竟要去做什么,他便笑着缄默,非要同她卖这个关子。 元绮激他道:“上回不是还答应我了,以后绝不隐瞒,有什么计划都让我知道吗?才过了几日,武定侯就反悔了?” 萧淙之却淡然笑着,另拿起一卷来看:“这回不一样,这回是惊喜。” 两人无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卷宗,屋内只有沙沙的翻书声,外头时而传来说话声,脚步声,时而天空又飞鸟掠过,树影转移,云卷云舒,元绮忽而出神地看着萧淙之——他难得松弛地坐在椅子上,一只脚松泛地伸长,一手拿着书,一手按在脖子上,似乎是看久了有些酸,脖子轻轻一扭,眼神却没有离开书本。 从前他忙于军务,从未有这样闲暇的时候。 那专心致志的样子,让元绮忍不住想,若他没有从军,仍然做个文官,或许二人婚后的日常便是这样,午间相聚在书房之中,各捧着一本书,虽不说话,却因彼此相伴而极惬意安然。 正想着,那人看着书本的眼睛忽然转过来,精准捕捉了她的眼神:“看什么呢?都走神了。” 她话到嘴边,又不想提不开心的事情,于是面色转换带了一丝困扰:“没什么。” 萧淙之却眼神一动,认真又带了一丝为难,对她说道:“呃……昨日的书房,是有点小。我回头让人造个大的行吗?你的腰怎么样……” 他竟以为她的意思是书房太小了,翻云覆雨时无处安置才导致她后腰撞在书架上,她对此不满!? 这还在太府寺中呢,元绮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匪夷所思,仿佛背后的汗毛都敏感地竖起来,下意识拿起手中的案卷朝他丢了过去:“你想什么呢!” 小小案卷对萧淙之来说微不足道,抬手眼都无需挪开便一把接住。起身走了过来:“是我会错意了?” 元绮背过身去,羞赧极了,一言不发。 身后却传来他的笑意,如春水一般漾在身后:“方才我见你坐的这么端直,怕你忍着不说,才问的。”说话间一只大手已经按在她后腰,掌心的温度也逐渐传来,昨日的瘀伤隐隐发痒。但想起他昨日的动情,却又不忍心责怪。 “我涂过药了。” “嗯,抱歉。” 她听出他语气中的自责,其实根本没有怪过他,便转过身去,顶着红透的脸换了个话题:“今日时候不早了,就要不先回吧。” “好,我送你,明日你去接收驾部司,我陪你。” “你有事就去忙吧,钱大人那里,一时半会肯定也交接不过来,我已经有了法子,他移交不移交,不着急的。” 说着二人起身,在就一阵暧昧的沉默中,收拾了案卷,不多久外头有人通报,荔云来接了。 元绮给了萧淙之一个眼神,准备向外走。正走出几步,又被人拉回去,抵在门后深吻了一番。 他放开她,声音嘶哑低沉,眼中爱意四流,元绮忍不住带着气喘说了一句:“你这人真是……” “是什么?” 她想了想,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让人如何都气不起来:“越来越过分了。” 无论她指什么,萧淙之都露出了甘之如饴的笑来:“没办法,我太喜欢小朝若了。” 元绮僵了一僵,这还是萧淙之第一次对她说“喜欢”二字,如同蜻蜓点水,惊扰了黄昏已经被晚霞晕染的绮丽湖面。 她学着他从前深沉的模样来应声:“嗯,知道了。” “呵……”惹得萧淙之笑出了声,伸手揉了揉她的脸蛋:“嗯,学得挺像。” 此时荔云已经来到门外,对着里头轻唤一声:“郡主?” 萧淙之朝外头看了一眼:“走吧,我送你回去。” “侯爷也在?”荔云见出来的是萧淙之,忽然明白为何等了这么久都不见元绮出来,又为何门会关着,郡主的脸上又为何如此红?她脸上浮现出一副“怪不得”的表情。 “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那侯爷郡主,这边请吧,马车都已经备好了。” 来到太府寺门外,元绮正想问萧淙之是否同乘,他却已经牵来了马:“我吹吹风。” “嗯,好。” 荔云于是扶着元绮上了马车,自己则跟在马车边走着,刚走出去不久,身后便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萧淙之耳力好,回头一看,韩冲正策马而来。 “老大,等等我。” 萧淙之于是勒马等他来到眼前:“什么事儿?” 韩冲挠着头,随口说道:“同你商量商量后天的事情,当然,更重要的是来拜见嫂嫂。” 此时元绮也已经揭开马车帘子,探身出来:“韩将军。” “嫂嫂,太久不见了,嫂嫂还是这样明媚动人,难怪呢,今天一天都找不到老大的身影。” “韩将军还是一样,幽默风趣呢。” “谈不上风趣,我说的都是实话。刚从侯府过来,下午都在陪子湛,我就猜到老大在嫂嫂这里,顺道过来,给嫂嫂报一声子湛平安。” “韩将军有心了。” “这算不上什么,子湛喊我一声叔叔,我理应照顾他。” 元绮的目光已经落在荔云身上:“今日荔云也去看子湛了,没想到这么巧,竟然碰上将军了。” 韩冲此时也看向荔云,荔云依然是客气恭敬的态度:“今日已经与韩将军打过照面了。” 元绮瞧这二人,怎么反倒比从前更客气了。但眼下又不是问话的时候,萧淙之催促了韩冲一声:“行了,走吧,送她们回宫。” “好。”韩冲也打马朝前走去了。 这一路上萧淙之昂首挺胸,风拂双鬓,难掩春风得意,韩冲却感到憋闷,打马追上他:“看来老大小别胜新婚呐,看的我都有点儿羡慕了。” 萧淙之斜眼刮了他一眼:“一声怨气,吃瘪了?” 韩冲啧啧嘴,苦恼道:“这荔云小姑娘,当年可是对我很主动的,怎么现在这个态度?难道是我魅力不比从前了?” “时过境迁,人心思变,本就没有牵连,何必强求人家。” 闻言韩冲如被踩到了尾巴,骂骂咧咧赶了上去:“哎哎哎,老大,你这话说的太难听了吧,你如今和嫂嫂浓情蜜意的,怎么我就不配吗?什么叫没牵连,我们……” 萧淙之任他抱怨,只当作没听见,夹紧马腿率先向前走了。 待送到皇城门外,他打马来到元绮窗外,仍然是那句话:“明日我来陪你。” 韩冲与荔云不仅没说上话,就连眼神交汇都没有过。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主仆二人回了宫。萧淙之眼见他脸色难看,却还是不搭理,催促了一声,就走了。 夜里元绮将荔云唤到身边,悄声问:“你今日怎么了?是韩将军惹你不高兴了?” 荔云落寞地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我自己不想再纠缠了。” “为何?” “当年追随郡主离开时,我已经想定,与他诀别,以后天各一方,再无瓜葛,如今再见,韩将军一切都好,没有我也很好。才知道当年是我一厢情愿,既然如此,我便收心照顾好郡主与小公子,那就够了。” 元绮看着她隐忍的模样,有些不忍,但她既然已经决定,她也选择尊重:“没关系,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会替你寻一门好亲事的。我只要你开心就行,千万别勉强自己。” “嗯,多谢郡主。您早些睡吧,我替您上药,明日咱们还要去架部司交接呢,那可是个大麻烦!” 第143章 我学什么都快 “钱大人留步。” 第二日退朝,元绮没回芳曦阁,在殿外便喊住了钱三京。 钱三京显然是不愿正面回应元绮,头都没侧,直接向前走。随之便听见一个浑厚威严的声音喊道:“钱大人,留步!” 这一声惹得周围退朝得官员们皆偷偷边走边侧目看过来,却无一人敢停留,只能走得慢些,想看看热闹。如今武定侯对朝晖郡主热情谁不知道——最初往芳曦阁送东西还要借镇国公的名头,后来干脆不装了,那也就罢了,都是私底下的事情,可如今朝晖郡主才任太府卿两日,他日日都去太府寺,甚至此刻都在殿外直接替朝晖郡主出头了! 官员们不走,一是想看他如何拿捏那钱三金,但更想看的,是他对着朝晖郡主究竟是不是情深似海。明明就和离了,怎么还迷得五迷三道的。老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可萧淙之在百官眼中的印象却是智谋过人却难以亲近,一度官员们议论他,说他身上威严冷峻,杀气过盛,不敢接近,大约是杀人杀多了,人气也淡了,这样的人才能无比冷静地思考行事了,难怪他每次出手,环环相扣,一击毙命! 可如今朝晖郡主回来了,不少人都议论着,有朝一日竟能看到他动情,真是一桩奇闻。 萧淙之这一声喊得响,钱三京实在没办法装作没听见,回过头,只见萧淙之已经站在元绮身后,目光不善地盯着自己。他只能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武定侯唤下官,有何事吗?” 萧淙之却道:“不是我,是郡主喊你。”说话间毫不掩饰对他无礼的不满。 钱三京对着元绮拱了拱手:“原来是郡主,下官走得急,没听见。” 元绮则笑着说:“没关系,钱大人贵人事忙,那我也长话短说了,不耽误大人功夫,架部司并入太府寺,还请大人尽快抽出时间交接吧。” 钱三京躲着元绮,就是不想这么快交接,于是打了个马虎眼:“好,下官这就回去,收拾收拾,等准备就绪,就来向郡主复命。” 元绮仍然是笑着的,但话却没给他留余地:“好呀,那我给大人三日时间,三日后下朝,请大人来太府寺复命。” 钱三京眼皮抽了抽,心中不满,他也是上京的老官员了,从前先帝的时候不得志,今上登基后才得到启用,从前也听说过元家的兄妹。只知道元穆名声在外,这个妹妹却为士大夫所不耻,在上京向来是低着头做人,一个从商的女人罢了,在男人面前,尤其是他们这些高贵的士大夫面前,就该是唯唯诺诺的模样。 如今在自己面前如此傲慢,虽然脸上挂着笑,却实实在在地让人感受到了上官的傲慢,一定是因为有萧淙之她才敢这样肆无忌惮! 说白了,钱三京这样的读书人,看不起女人,也看不起商人,更看不起做生意的女人! “郡主第一次做官,看来还是经验不足,架部司掌管天下运输商路,可不是几日就能弄清楚的,依下官看……” “三日还不够吗?”元绮立即打断他,“既如此,我这里有一位人选,从前在靖州任刺史的方肃山大人,靖州生意皆有他掌管,很通此道,钱大人既然有困难,就让他过去协助吧。” 钱三京没了好脸色,也没了方才恭敬的姿态,挺起了腰杆,眼中满是轻蔑与厌恶:“郡主这是何意?是信不过我,还是有别的图谋呢?” 元绮笑了笑,柔声道:“都有。” “你!” 无论钱三京如何轻蔑不敬,元绮始终保持着柔和的微笑,不为所动:“钱大人,架部司已归本宫管辖,本宫有权自由任用下属。既然钱大人有困难,那就让方大人协助,若是还有困难,本宫也可亲自过去。终归是三日时间,一点儿也不能拖的。”说着元绮朝他点头行了礼,“大人,请吧,时间宝贵。我在太府寺等你。” 钱三京没想到她如此犀利,更受不了被女人指使的气,指着元绮开口骂道:“狂妄!就算是正统的皇室郡主,也没权利对着我们颐指气使,何况是你这个弃妇!狐假虎威,作威作福,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骂的倒是痛快了,周围的官员们看着萧淙之的脸色却一身冷汗,只见萧淙之伸出手快速抓住了钱三京指着元绮的手指,用力一掰,他痛得大叫一声,跪倒在地:“啊!!” 萧淙之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钱三京,冷冷说道:“钱大人昏头了,口出狂言冒犯郡主,冲撞上官,不过认错倒快。” “你!武定侯!你竟敢伤害朝廷命官!你们两个,狼狈为奸……啊……” 那惨叫声如同指甲刮过光滑的墙面,令周围的官员都背后都发了毛。 元绮并不想事情闹大,缓和道:“侯爷,钱大人已经下跪赔礼了,本宫无心计较,您大人大量。” 萧淙之于是放开了钱三京,退到了元绮身后说道:“嗯,郡主雅量,希望大人知恩。” 此时钱三京已经不敢再出声,却也不肯服软,慌乱地爬起来, 退出好几步,拉开了距离才冲着萧淙之与元绮喊道:“萧淙之,你诡计多端,为官不仁,今日之事,我定要去陛下那告你!” 萧淙之淡淡回了一句:“我等着。” 看着钱三京跑远的身影,元绮还不忘补了一句:“钱大人,别忘了,三日!” 话音刚落,周围为官的官员,突然都加快了脚步,消失在了二人眼前。 元绮与萧淙之走出皇城,同坐了一辆马车,刚放下帘子,元绮便面露担忧:“你方才何必出手?毕竟还在殿外,对你不好。钱三京我有数。” 萧淙之拉过她的手,攥在手心,似乎想以此安抚她:“无妨,架部司是肥差,却也是难啃的骨头,陛下既然让你接管,就知道我们会起冲突,我今日在殿外撕破脸,日后你行事也方便。” 元绮明白他说的方便,这几日他天天来太府寺,如今又在殿外当着百官的面出面维护,这是要告诉所有人,想要与元绮为难,先想想得不得罪得起他。她想到入宫以来,就连太后皇后都没给自己使过绊子,看来多半萧淙之也在暗中使劲了。 她心中动容,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其实太府寺的旧卷宗我都看得差不多了,今日我已经递了折子上去,即便架部司不配合,我也有办法的。” 萧淙之收敛方才的肃杀,换上了柔和的面孔:“我当然知道你有办法,我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她点了点头,还是说道:“明日你就要离开上京,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我吧,你不必挂心。太府寺的差事都是跟钱挂钩的,陛下想从长孙家手里拿回来,但肯定也不希望你过多插手。我不想你牵扯进来。” “放心,我有分寸,你只记住一点,只要最终的利益归属是陛下,那就是对我们有利的,不必在意钱三京这种货色。” “嗯。” “稍后你去接子湛吧,送她去长穆那,今日我确实有事,既然架部司的事情你已经有了决断,那就按你想的去做,有任何阻碍,我若不在,还有长穆,若是长穆也无能为力,你就去寻太子,他欠我人情,会帮你的。” “嗯,我记下了。” “子湛那边,我已经安排了人暗中保护,你这里也是一样,需要用人就让荔云去找韩冲。” “嗯。” “另外,我观太府寺中,姚兴德那几位都是可用的,但还是需要有自己的人,这名单上是今年上榜的几位举子,还未授官,长穆替他们洗清冤屈,有恩,我调查过,人品不错,都可为你所用。” 元绮接过那名单,第一时间并未打开,只是感动,他为自己做了这么多准备。 “知道了,你放心去吧。” 萧淙之却深看她,似乎安排了这么多还是不放心。将人揽过抱在怀中,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元绮见他如此,不知他是在担心自己,还是在担心此次离京。她总隐隐觉得,前方是危机四伏,可他始终不愿意说。 她不愿见他这样,于是找了个轻松的话题:“对了,韩将军成家了吗?” “没有。” “这么多年,没有心上人吗?” 她一开口萧淙之便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接道:“他是个浪荡子,将荔云给他你舍得?” 元绮疑惑,从前与他说起过韩冲与荔云的事情,也是被他推却了,她本不想着连萧淙之都说不合适,那就作罢,可奈何这几年过去,荔云仍对他有心,她还是想要为荔云问一问。 “如何浪荡?我观韩将军人很热心,从前也帮了我们不少,对你也是重情重义,是个不错的人。” 萧淙之忍不住露出一个苦笑:“你真想知道?” 她点了点头:“想。” 他抿了抿唇,似乎有些尴尬:“他从前是销魂窟的常客,销魂窟也就是关外的青楼。只不过那不止有汉人,还有各个部族的女子。花样,也……” 元绮的脸色从震惊慢慢转为审视,萧淙之立即补充:“你应该知道他从小流浪,混迹民间,跟着我以后军规不许找女人,但私下听说还是有几位红颜知己的。” 元绮似乎想到了什么,却还是先问了韩冲:“那如今呢?还有吗?只是…只是男女关系,还是心上人,我的意思是,他们……” “我只知道,这几年,他身边没女人。” 元绮陷入沉思,真没想到平日里印象不错的韩冲,竟然是个流连于烟花之地的浪荡子。她抬起眼,狐疑地看了萧淙之一眼,问道:“那你呢?” “什么?”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他便十分霸道,说是轻车熟路也不为过:“莫不是从前你也……否则……” 萧淙之扶额苦恼,却不是恼元绮,而是恼韩冲,竟还要被他的臭名声连累:“我从来都只有你。” 她眼中的狐疑不散:“真的?从前明明还有孟小姐。” “你也知道她与表姐遭遇相似,我留她是陪伴表姐,彼此宽慰罢了。” “那你为何……” “为何什么?” 她想起那些事情,难以启齿,别过脸低声嘀咕:“很精通……” “呵呵……”他笑出了声,原来是说这个,“婚前可不止你看了那些书,我也看了,只不过我学什么都快。” 婚前的教习婆婆,会给房中的教学书,原来他也看?可是,分明很多书上都没有,难道他看的和自己的不一样?她眼中有疑惑,却不敢再问下去了。 这是夫妻间第一次正面谈及这个话题,元绮羞赧万分,却还强做镇定:“原来如此,看来韩将军与荔云的事情,确实有待商榷。” 萧淙之被她惹笑:“还有什么疑问吗?我可快到了。” “没,没有了。” 马车又驶出一段路程,就快到武定侯府前,二人没有在说话,车内的空气却变得燥热,让人坐立难安。元绮靠着窗,让风吹到自己脸上散热。 萧淙之则做出漫不经心的模样,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靠在车内,余光看着仍然因为方才的话题而红晕未退的元绮。 快到的时候,他忽然说道:“朝若可还记得书上说,丈夫若要远行,妻子该如何抚慰?” 元绮如坐针毡,全身如电流穿过麻了一瞬,那书分明是四年前看的,怎么画面竟如此清晰地出现在眼前?!萧淙之立即捕捉到她的紧张,从身后凑上来:“嗯,看来没忘。” “我今日恐怕很忙,无法再来见你了,不打算与我道别吗?”他这话,分明在暗示什么。 也不知怎么的,刚在一起时,她很坦荡,可如今经过他反复捉弄,反倒变得敏感羞涩。 她僵在那,没做出回应,萧淙之面露失望,准备起身下车:“好吧,既然朝若不愿意……” “等一下。”她到底是伸手拉住了他,他回头,等着她表示,唇齿相贴,极尽缠绵。只不过这一回,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等着她主动。 她表示了没一会,便放开他,带着燥热的气息说道:“萧淙之,我等你回来。” 第144章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一切按照两人商量好的做了安排,萧淙之离京对外的说法是代替皇帝去寻找风水极佳的皇陵位置。 第二日,钱三京便在朝堂上告了萧淙之,但皇帝只道:“武定侯刚走,一切等他回来再说吧。”并问了一句:“对了,架部司并入太府寺的事情怎么样了?” 元绮抢先一步回答:“钱大人答应两日后,便可交接。” 皇帝满意道:“不错,动作挺快。眼看天热了,抓紧办了吧。” “皇兄所言极是,钱大人原是有些困难的,故而臣妹请了原靖州刺史方肃山大人协助,方大人任期刚满,来到上京,是被借调到太府寺的,尚未有正式职务,故而臣妹想请皇兄赐他一个职位。” 皇帝对方肃山这个名字没有印象,问道:“是接替武定侯为靖州刺史的那个?” “正是,靖州的色矿、冰矿生意,也都是他任职期间开展的,是位精通商事的大人,皇兄可愿一见?” “见吧,让他来。” 刘公公于是对着外头宣了方肃山。 他入殿后行了大礼:“臣方肃山,拜见陛下。” 皇帝打量他,没有特别的,中规中矩的读书人罢了,问道:“听说你在靖州,生意做的不错?” “臣是科考出身,从前并不精通,也是武定侯与朝晖郡主到了靖州以后,才有幸学习一二。” 皇帝瞧了元绮一眼,心道她提拔人倒是挺磊落,就这么在朝堂上说开了,一点儿不避讳:“你不必谦虚,武定侯忙着打仗,没时间管这些琐事,这几年靖州的赋税,朕看了,很不错。既然来了,正好别浪费了你的才能,留在上京,去架部司任副司吧,好好协助郡主和钱大人。” “臣,拜谢陛下!” 元绮见方肃山一事已经敲定,又继续进言:“陛下,臣妹几日来翻阅近五年商事案卷,发现虽然是欣欣向荣之象,但却有些迟缓,例如岭南的荔枝,与黄岩的枇杷,是下了树极易腐坏的果子,运输必有冰才能保存,但经过运输,最终完好的也寥寥无几,故而价格奇高。臣妹算了算,以岭南的荔枝为例,若是运输十日可达上京,那一百斤荔枝,有七十五斤是新鲜的,能卖七百五十两,可如今二十日到上京,只有三十斤乃至更少是新鲜的,虽说价格翻倍,但却只能卖五百到六百两,且这里头的银子,有两三成需要支付运输的费用,对于果农来说,能赚的就更少了。” 钱三京着急反驳:“郡主只知道成本太高,可知道为何而高? 仍然以岭南为例,道路凶险,我架部司这几年为了打通全国的道路,穿山修路,遇水架桥,这些难道不是成本?这都是从国库里拿出去的真金白银!” 元绮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说道:“这自然是成本了,可这天下的成本难道都是一样的吗?扬州商路四通八达,岭南道路崎岖,二者花的银子当然是不一样的,钱大人只知道花了钱,却不详细计算哪里多,哪里少,天下一股脑按照最贵的标准来,物价自然比从前更贵了。”她向着皇帝朗声道,“皇兄,正因如此,臣妹建议,重新核算这几年拨出去的修桥造路的账目,花在哪便在哪赚回来。” 皇帝都还没开口呢,钱三京却格外急迫,甚至有些慌张地冲到殿前:“陛下,不可啊,若是厚此薄彼,反而怨声载道。何况扬州本就比岭南富庶,若是扬州减免费用,岭南抬高价格,这岂非让岭南的商户更加没有生路了?” 元绮瞧了一眼钱三京,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来:“钱大人别着急,听我慢慢说,我所建议的重新按地区定价,一不是永久的,二不是盲目高价的。还是以岭南为例,是否回本,不仅要看架部司的收入,更要看岭南各商行所上缴的赋税多少,按如今的费用减去一半,三年,岭南仅荔枝这一行就能增加数千万收益,足够回本了。皇兄,这只是臣妹想说的其中之一,昨日已在奏折中禀报,不知皇兄是否准许呢?” 皇帝从手边抽出一本折子来,短暂翻看两眼,便说出了其中内容:“你的折子,朕看了,除了重新定价,还想增设全国的镖行。定价说了,现在说说镖行吧。” 此时朝堂上鸦雀无声,大臣们的脸色青了三分之一,钱三京更是冷汗直冒。 元绮依然是不紧不慢地柔声诉说着:“如今押送货物的,一是当地的官兵,二是招募的民兵,都是吃官家饭的,武艺如何不知,但价格确实比一般镖师高出许多。但恕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运货的时间却比民间的镖师慢了十天半个月。以扬州万保镖行为例,四年前,从上京到扬州,最快十日,最晚二十日,从没有超过一个月的,但如今,最快也要三十日。臣妹想,人一旦没了对手,便怠惰不思进取,何况多送一天多收一天的银子,这脚步自然是快不起来的。若是能够增设镖行,共享全国的商路,大家各凭本事,你追我赶,速度自然就快了。” 皇帝听罢,思索着摸了摸下巴已经有些发白的胡须:“说的倒也不错,但这全国的镖行可不是说建就建的。” 钱三京听见这话,立即接上去:“是啊,陛下所言极是,先不说有多少人能接的下这活,单单是让他们与官家人抢一碗饭,就得寒了多少人的心?郡主一介女流执掌太府寺,已经令天下读书人沸议,如今还想让民间的那些个镖师来抢官兵的饭碗,这到底安的什么心!” 元绮微微一笑:“皇兄,从前的运输围绕着扬州而展开,那时因为唯有扬州建立了统一 的镖盟,且商业繁荣,其余各地仍然各自为政,若是能借此机会,按地区整合镖行,不仅效率更高,更重要的是,每年考核,三年一届轮换全国的镖盟盟主,既防止一家独大,又能让他们互相竞争,推进国家的发展,臣妹以为,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至于钱大人方才所说的,读书人瞧不上生意人,去替生意人运货岂非更加折辱了他们?这些粗活不如就交给这些五大三粗的镖师来做,当官的,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富国安民,岂不是更好?” 此话辩无可辩,钱三京眼中甚至带了一丝惊恐,他盯着元绮,一脸难以置信,从前萧淙之与元穆在朝堂上,那是唇枪舌剑硝烟四起,争得面红耳赤。今日想着萧淙之不在,她好对付,却没想到这位朝晖公主,看着柔弱温婉,说话也是慢条斯理,却是不见血的软刀子,将他所有的借口都给堵死了! 可想到这件事情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还是不得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此事事关重大,一旦推行,恐颠覆全国的生意,请陛下三思啊!” 元绮没再开口,静立等皇帝开口。而皇帝的眼神深深打量着元绮,似乎也在担心会否一石惊起千层浪。 就在此时,太子出列站到了元绮身边,开口道:“父皇,儿臣以为,此事可行。” 皇帝看过来:“你向来是不懂生意的,倒是说说看,怎么个可行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重新按地区定价,合情合理。而重建镖盟,无需我朝廷出资,便可引得天下镖局皆竞相争利,如临池喂鱼,父皇只需轻轻撒些饵,这盘棋便活了。民富国更富,不仅能解如今的困局,举国繁荣,还能助父皇开创盛世。所以儿臣以为,此事可行。” 皇帝点了点头:“太子说的有理,那就这么办吧。即日起,朝晖郡主你着手建立,若是人手不够,只管开口。” 此话正中下怀,元绮立即回话:“皇兄思虑周全,臣妹正愁人手不足,想要请求皇兄,可否准许从新科待授官的举子中选拔合适之人?” “朕,准了。” 今日朝上元绮的事儿谈完了,再无一人启奏,朝堂上氛围从未有过的沉重。 待下了朝,元穆便追了过来,兄妹二人并肩行了一段路。 元穆今日没有替元绮说话,反倒是有些愁容:“阿绮,你这方法,可与淙君商量过?” 元绮笑道:“没有,他只说让我放手去做。有什么事他担着。” 闻言元穆也只好苦笑一声:“他倒是宠你,也不知若是他知道你今日主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哥哥未免担心过头,我一没追究架部司失职,二不针对长孙家,只是提了些意见罢了。” “呵,你这意见啊,得让多少人睡不安稳呐。仅重新定价这一条,便要核算这几年花出去的银子,这一核算,只看你想这么算了,若是往深了算,多少银子进了多少人的口袋都能翻出来。” “我只是个生意人,可不会查贪污受贿。” 元穆正经神色:“你知道就好,今日朝堂上你也看到了,若是逼得太急,只怕对你不利。这段时日淙君不在,你得小心一些。” “我明白。此番以生意优先。一步步来。” 元穆点了点头,他心中明白,若这两条都能实现,那对国家将有大利,但仅仅是算算账就已经凶险万分了,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不小心就是灭顶之灾。皇帝看似是将元绮推到风口浪尖,实际上,是将萧淙之与元家,都算计其中了。萧淙之明知如此,还主动举荐了元绮,元穆想到此处,不禁皱起了眉头。 兄妹二人说着话缓缓朝宫门外走去,一个小太监却追了上来:“郡主留步。太后请您过去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