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婚女王》 chapchapter 01 忘掉种过的花,爱过的他,重新出发 01 贤惠,不必做出满汉全席,一盘速冻饺子也能代表情意。 何大叶钻进厨房利索地忙活了十分钟,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和一盘她最拿手的尖椒炒鸡蛋走出来,顺手把两个盘子放在茶几上。 饺子的热气氲出来,透明的玻璃茶几上瞬间蒙上一层薄薄的雾。 “赶紧吃,吃完了早点儿睡,睡醒了就赶紧滚蛋。”何大叶一边摘着围裙,一边对躺在沙发上正看电视的罗畅说。 “滚蛋”这个词,除去主要表明“我送你离开,你以圆润之姿态”的暴力之外,又透露出止不住的亲昵感。 是,跟不熟悉的人,你说句“滚蛋”试试,他可能就真从你生命中离开了。 罗畅笑嘻嘻地从沙发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弯下身子夹了个饺子放进嘴里。 “嗯!”罗畅伸出大拇指,含含糊糊地说,“今儿这饺子不错,皮儿薄馅儿多,咸淡刚好!” “有劲吗?能换个台词好吗?每次吃速冻饺子都这样。”何大叶皮笑肉不笑地瞪了罗畅一眼,转身进屋给罗畅铺床去了。 “你亲自煮的,就不一样!”罗畅添油加醋,继续摆出美食节目主持人的夸张嘴脸,“太!好!吃!了!” 要是不多介绍这两个人几句,恐怕所有人都会以为他们是结婚几年、恩爱异常的一对小夫妻。 事实上,何大叶和罗畅三年前确实结过婚,可还没来得及柴米油盐孩子热炕头就离了。 红艳艳的结婚证在俩人手里待了还不足两个月,就换上了红艳艳的离婚证。 在罗畅的记忆里,换完证从民政局出来的那天,是个下雨天。 何大叶欢喜得上蹿下跳,硬要拉着他去小吃一条街庆祝。 然而天青色等烟雨,而病在等她。 她从街头吃到巷尾,以至于吃坏了肚子。 据说拉肚子最高深的境界是,坐在马桶上,菊花在泄,嘴里在吐,眼泪鼻涕一起流。 何大叶只能赞叹肉身充满无限可能性。 罗畅陪着她去打吊瓶的时候,曾经讥讽过她,说何大叶是舍不得他,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服毒自尽。 坐在医院椅子上手扶着吊瓶的何大叶白眼都懒得翻,淡淡地回:“咱俩吃了同样的东西你没事儿,天下最毒的东西都觉得自己可爱呆萌人畜无害,像你。” 一句话把罗畅噎得直跳脚。 “何大叶!好歹咱俩领过证,你就是装,也装一下对我有感情吧。”罗畅声音略大,深夜的输液室里,患者和家属们不满地瞪着这个怨男。他们心里盘算着,这男的估计被这女的甩了。罗畅看众人眼神复杂得很,自觉很没面子,一转身就走了。 何大叶酝酿了一会儿情绪,后来想想深夜一个人打吊瓶也不算多惨,再说罗畅这都前夫了,也不能啥事儿都跟着啊。 刚自我洗脑完毕,就看见罗畅一个人默默地回来了。 “你也不拦着我,真过分。”罗畅委屈地说。 何大叶那只没打吊瓶的手,摸了摸罗畅的头。 男人浓密的头发带给她的触感,突然刺痛了她的心。 好像离婚后,俩人才开始建立感情基础。 那结婚干什么?那离婚干什么?何大叶突然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干吗呢? “床给你铺好了,吃完了就去洗洗睡吧,盘子你放水池里甭管了,我明天洗。”何大叶从屋子里出来,对罗畅说。 “啧啧,有人伺候的日子真舒坦。” “那你就赶紧找个人娶回家专门伺候你,别整天死赖在我这儿。” “现在的小姑娘哪里是会伺候人的主儿,一个个金贵得跟太后似的,都上赶着要嫁那种能把她们当观音供起来的人。我是生在红旗下的社会主义好青年,所以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十二星座十二生肖四大血型还没凑齐吧?用得着给自己找这么个根正苗红的理由吗?”何大叶撇撇嘴,不屑地笑了笑。 这是罗畅认为自己拥有的最辉煌的人生梦想,那就是跟各个星座生肖血型的女生都谈一次恋爱,然后写成一本恋爱秘籍。 他还有一个专门的笔记本,记载和总结着每一类女生,甚至还画了柱状图和拋物线,弄得跟科学研究一样。 何大叶曾经偷偷看过那个笔记本,每个女生的那一页都写得密密麻麻,唯独她那一页是空白的。 后来她问罗畅为什么,罗畅说:“因为你太特殊,不属于任何类型,或者说,你不太正常。” 何大叶虽然因为这个答案暴打了罗畅一顿,但她并不否认。 她是谁啊,何——大——叶! 专注流血不流泪三十二年,海淀区霸王花,中国梦的代表人物。 换蚂蚁界是蚁后,蜜蜂界也得是蜂王。 “你别光劝我,倒是你年纪也不小了,就真的没再动过找人结婚过日子的念头吗?” “我不适合结婚过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轻描淡写地说。 何大叶说自己不适合结婚,其实不太准确,她是不想结婚。 在她稳固的世界观里,大都市中,女性跑得太快了,男人都被宠坏了,统统被甩在了身后。而现代社会,已经不是需要男人耕田打猎的原始社会了,男人的传统优势无从体现,所以跑得快的女人找不到另一半,多么理所应当。 身为这些运动健将型女生中的佼佼者,大叶觉得自己不是被谁强迫单身的。 她是主动单身,她足够强大到不会为了旁人的眼光随便找个人嫁了。 她无所畏惧,她骄傲,她自豪。 她为自己的不将就点十万个赞。 结什么婚啊,她早就进化成了自己最想要嫁的那种男人了。 要嫁,也只能是披着婚纱嫁给自己。 她的命中充满了阳刚之气,有点雌雄同体的意思,就跟她的名字一样。 她听妈妈说自己出生那天,是一个狂风卷残云的秋日,刚生产完的母亲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看着一阵风把窗外那棵树上所有的叶子都吹落了,当时正要开始伤感,却发现离她最远的一根树枝上,还缀着一片绿色的树叶。 彼时还是文艺青年的何妈说,那树叶象征着逆境中努力拼搏的生命,也象征着万物肃杀的秋天里那一星半点的生机勃勃,于是果断给她的孩子取名:何大叶。 何妈每次讲起这个故事,都像是正在参加演讲比赛的种子选手,眼神有力,字字铿锵。 因为这个名字,何大叶从小到大没少被人取笑。 上小学那会儿,整天有一票挂着黄鼻涕的小男生追在她身后,跟说群口相声似的叫她“何大爷”。 就为这,她哭闹了好几天,硬是要让爸妈给她改名字。 好几次何妈都心软了,张罗着要找个算命先生,给取个吉利又女性化的名字,但都被何爸给拒绝了。 “哎,改不得,这名字好,大叶大业,以后咱们孩子必成大业。” 慢慢地,何大叶也就坦然了,再加上她心宽脑子快,琢磨着不管再怎么被取笑,这也是个赚足别人便宜的名字。 后来那些鼻涕虫再叫她“何大爷”时,她都会老成地一笑说:“乖孩子,要不要爷爷给你们五分钱去买糖吃啊?” 几个小孩自觉吃了亏,悻悻地一哄而散,那之后便很少有人再嘲笑她了。 初中,高中,大学,每当有人拿她名字开玩笑时,她都用此招,屡试不爽。 她的亲戚和朋友们为了不吃亏,平时都叫她小叶。 何大叶时常想,如果当时何妈给她取名何小叶、何叶子、何叶叶,哪怕是何树叶,是不是都能为今天的她,平添点儿女性的娇弱和柔美? 不过也罢了,叫了这么多年的名字,如果要现在真改了,念旧的何大叶还有点儿割舍不下呢。 况且何爸当初的话也确实没错,时至今日,何大叶觉得按照世俗的观点,除了没把自己嫁出去,哦,准确地说是更惨,单身且户口簿上多了“离异”两个字之外,她至少没给人民群众添麻烦,也没给政府添堵。 大学毕业后,她辗转更换了几份工作,杂志社、公关公司、广告公司,在其位,谋其事,这几年还算有脸面对江东父老,靠自己的双手也赚得一房一车。 可职场如战场,她深知自己的每一份成功都是踩着同僚的尸体过来的。 何大叶自觉不是枚老好人,只要涉及自己利益的事情,跟谁撕逼,她都不怕。 但撕也是需要体力的,尤其是她眼瞅着自己年纪越来越大。 某一日,伴随着大姨妈来袭惨无人道的阵痛,连续加班三日的她,终于晕倒在了公司厕所。 妈的,要是真就这么死了呢? 躺在病床上的何大叶,醒来后突然觉得之前的人生过得血腥气太重。 那一刻,大叶决定转行,去做点儿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于是她屈尊降贵进了一家婚庆公司,一干就是四年。 这家婚庆公司虽然操办的婚礼low了点,女老板蠢了点,但好歹干的是喜庆的活儿。 而且,她权大啊,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想几点上班就几点上班。 每当何大叶看着自己操办的婚礼将一对对新人送上红毯,有板有眼地站在神父或者司仪面前哭得稀里哗啦梨花带雨的时候,她心中都弥漫着满满的幸福和满足感。 四年里,她为公司呕心沥血,为新人竭尽所能,并带着一颗比新人父母还激动的心看着他们礼成。 虽然中间也经历过不少大大小小的变故,但好在何大叶有颗金刚不坏的心,每次都能咬着牙撑过来并化险为夷,而罗畅,也帮过她不少忙。 比方说他们刚离婚不久,时运不济,市场萧条。 何大叶为公司拉到一个高档婚礼的大活儿,可惜当时公司资金周转不灵,蠢逼女老板跟何大叶说:“这么高档的婚礼会不会风险太大了呀,而且成本太高了,公司一时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钱。要不你先把钱垫上?等这个项目成了,就当你入股了,给你百分之二十的提成哟,亲!” 何大叶心中瞬间有一百万匹草泥马咆哮而过,她当时刚买了房子,手里哪有那么多钱。 即便是有,哪里有自己给公司出钱做买卖的道理? “大叶,我一向看重你,觉得你有本事,还有心提拔你,要是这么点儿事儿你都办不了,那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女老板摇头晃脑天真无辜地说。 何大叶是条铮铮铁骨的女汉子,哪能听得了这话。 气得几乎翻桌,扑过去咬烂女老板的喉管。 可她偏偏是个倔强的人,当时她就想,即便自己要辞职,也非要把这件事办美了再走,要让这个蠢货知道,自己丧失了婚庆界一个多大的奇才。 虽然硬着头皮应允了,但一时半会儿她根本不知道要去哪儿弄这么多钱。 罗畅听说后,立马便把自己这些年来那点积蓄转账给了何大叶,还帮她出了不少主意,省了不少钱。 罗畅觉得,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他俩离婚后还一直都是朋友。 事情过去之后,何大叶在这件事情的启发下,决定开始积累人脉、积累资源的同时,也要积累金钱,等个合适的时机自己开一家婚庆公司,就走高端大气路线,让这个low到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烂公司连同女老板一起陪葬。 何大叶一直觉得罗畅对她有恩,所以尽可能地涌泉相报。 不过在罗畅生活中,需要她帮助的地方实在太少,不过有些时候他飞夜航,很晚才到北京,他机场附近的那套小房子,空荡荡、冷冰冰的,他不想回。 而大叶当初为了结婚,出租了自己的房子,在望京租了套大房子,离婚后,她自己美滋滋地住着一套明厨明卫有衣帽间的大三居,离机场也就二十分钟的路程。 于是罗畅偶尔会来她这里借宿,她也就尽可能地在饮食起居上多照顾他一些。 罗畅是飞行员,有些偏执的小迷信。 每次飞行前,何大叶都让他来自己家给他煮饺子吃,按照“出门饺子回家面”的习俗,他工作回来的那顿面条也是少不了的。 罗畅有些孩子气,有些磨磨叽叽,单身贵族的日子过久了,有时也会不习惯一个人寂寞,又怕打雷下雨的,动不动就跑过来不走了。 一来二去的次数多了,何大叶就专门在自己租来的大三居里,腾出了一间房给他,供他来过夜的时候住。 离婚三年,他俩互相照顾、互相扶持着一路走来,没做成夫妻倒更像是家人了。 照顾罗畅睡下,何大叶给手机定了个早晨六点的闹钟,以便叫他起床。 她回到自己房间,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她知道那又是罗畅送她的礼物,不过她并不期待是多好的东西。 打开盒子,果然如她所料,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三卷hello kitty的垃圾袋,估计是在东京羽田机场买的。 “上次看你家垃圾袋快用完了,所以买来送你的哟,限量版的呢。ps,逃婚三周年快乐。罗畅。” 盒盖的内侧,歪歪扭扭地这样写着。 越来越抠门儿了,连张卡片都已经舍不得买了,何大叶想挑剔一下,但发现罗畅除了不像个丈夫之外,他几乎可以满足你对男人所有的幻想及虚荣心。 罗畅是个细心的人,他记得他们的每一个纪念日,见面的、恋爱的、结婚的、离婚的。 每个纪念日里,何大叶都会收到一份来自罗畅的礼物,其中包括擀面杖、卫生纸、消毒液、洗发水等,每一次的礼物,都让何大叶哭笑不得。 逃婚三周年。 唉,时间过得真快,都已经三年了,自己都已经三十二岁了。 何大叶有些许悲凉地想。 她的记忆,突然就被这股子悲凉拉得好长好长,一直绵延到三年前。 如果人生是场独幕剧,那么,她在二十九岁扮演的角色会穿着和服,跟幕前观众鞠躬道歉。 “抱歉,准确来说,我没在找一个优秀的男人,我在找一枚优良的精子。” 02 很多人都说,三十岁之前是女人结婚生子的黄金年龄。 何大叶二十九岁那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黄金年龄就快要过去了,可她还没能找到一个可以与她结婚生子的人。 何大叶不想结婚,但她想要个孩子,从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整天嚷嚷着让何妈给她买个孩子玩。 那个时候她总是问:“妈妈,妈妈,我是怎么来的?” “你是妈妈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于是何大叶便每天偷跑去小区的垃圾场翻垃圾捡孩子,结果得了水痘。 后来何大叶又问,何妈又说是从河里捞上来的,她就每天跑到河边拿着渔网捞小孩,结果掉进河里,差点儿淹死。 再后来,何妈再也没有回答过她这个问题,直到她长大懂得男女之事后,才明白要想有孩子,就得自己生一个,这是个万事靠自己的年代。 振动棒或者跳蛋可以让你万事不求人,爱可以一个人做,但交配这事儿,不交往,单靠她自己,哪里能办得了? 于是何大叶开始踅摸孩子的父亲,要基因优秀的才行,外表、身高和智商必须一应俱全。 但是她的工作实在是太特殊,每一个来她这里的男性客户,即便是优秀到无可挑剔,也已经是别人的新郎了。 何大叶只能每天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优质的精子从她面前悠悠游过,然后一个优雅的转身,就奔着另外一颗卵子去了。 她自我调笑,妈的,都不配,咋交配啊。 而罗畅,就是如同天神降临般,去何大叶公司张罗婚礼,却又不是别人新郎的优质精子一枚。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春天,北京照旧刮起沙尘暴,风夹杂着细密的尘土颗粒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原本应该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如今却变得这么粗暴残忍,想来要是那些曾经歌咏过春天的古人看见此情此景,得悲伤成什么样子。 当时何大叶正坐在店里看着窗外朦胧的天空发呆,就听见门口那只粗糙的机器猴子嚷嚷了两遍“欢迎光临”。 何大叶烦死那只机器猴子了,她曾经问过女老板为什么一家婚庆公司要用猴子当门神,弄串风铃不是更浪漫一点吗? 女老板当下飞了她一个“你懂个屁”的白眼说:“风铃太矫情,不如‘欢迎光临’听着真诚喜庆。而且,我也喜欢猴子呀。” 傻逼!当时的何大叶心里骂道,之后每次这猴子一叫,这两个字都会在她心里浮现一次。 何大叶不耐烦地看向门口,来人是一枚细皮嫩肉的长腿帅哥,基因极好,那人便是罗畅先生。 店里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基因这么好的精子了,何大叶心想。 没多久后,当俩人在淫雨霏霏的日子领了离婚证后,何大叶不得不检讨,自己是不是被找优质精子的执念搞乱了审美标准。 罗畅只不过面容干净、身高一米八而已。 对,一定是他身上的那身飞行员制服让那天的沙尘暴飞得火树银花。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在公司其他雌性生物要先下手为强时,何大叶先发制人。 呵呵,何大叶从来都不避讳主动跟帅哥说话,她想反正都不是自己的,说几句话又有什么关系。 “呃……”罗畅哼唧了两下,又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也看出这几个女人之中,就何大叶看起来最聪明。他稍弯了下腰,悄悄地对何大叶说,“我想办一场……舒克贝塔的婚礼,可以吗?” 天雷滚滚。 这帅哥智商不高啊。何大叶心头难以遏制地涌起一阵波澜壮阔的惋惜。 “可以是可以,只不过这样的主题婚礼,价格一般都要高一点。” “哦,那没关系,钱不是问题。” 原来是个又帅又有钱的大白痴,唉,可惜了。何大叶心里念叨着。 “行,您这边请吧,我们先了解一些细节,还是等哪天您带新娘一起过来讨论?” “那个,这是我朋友的婚礼,他们说一切都交给我来办,就今天讨论吧。” 听完这句话,何大叶第一次觉得自己心中开满了希望的花朵,结婚的那个人不是他,也就是说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得到他……的精子。 他即便白痴了点儿,但是架不住我智商高啊! 反正我只要他的精子,何大叶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想法龌龊。 在这行干了这么久,何大叶觉得自己终于熬出点光亮来了。 这场婚礼的操办,从头到尾,新郎新娘都没有露过面。 每次她跟罗畅见面,都一副地下组织接头的架势。他神神道道地转达了不少新人匪夷所思的点子,然后跟何大叶一起抱怨新人有多不靠谱。 一来二去,两人就混熟了。 谈话中,何大叶抓紧一切机会打听罗畅的隐私,知道他今年三十岁,是名飞行员,单身,谈过好几场恋爱,理想是搜集各个星座生肖血型的姑娘,然后出一本书,最受不了的星座是处女座,最喜欢的星座目前空缺。 何大叶不在乎他的感情史,她要的不过是结合出一颗受精卵罢了。 飞行员的视力、智商、临场反应能力还有身体健康状况肯定都是上乘的,还有谁比眼前的罗畅更合适呢? 何大叶听着罗畅一条条地阐述着朋友的要求,常常就走了神,绞尽脑汁去想该如何对他下手。 越过罗畅坚挺壮实的肩膀,何大叶看见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姿色竟如此平庸。 何大叶的长相算不上出众,但也算顺眼,可这顺眼要是扔到人堆里,横竖是扒拉不出来的那种。 要是真生个孩子,随了自己的长相,那要怎么办才好? 没关系,可以送到韩国整容。 整容需要不少钱呀,没关系,那就从现在开始挣…… 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何大叶就这样每天在殚精竭虑中度过了。 婚礼如期而至。 何大叶早就料到这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奇葩婚礼,却没想到会奇葩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比起后来她跟罗畅的那一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那天何大叶一早就到了婚礼现场开始布置,罗畅也早早地去了,他说从头到尾都是他跟进的,所以早点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对罗畅的热心肠和责任感,何大叶觉得很满意,所以赏了他一只工作人员用的对讲耳机。 现场摆满了飞机和坦克,装饰得跟动画片里的场景差不多,连蛋糕也是老鼠头的形状。 休息室里,何大叶正在交代新娘一些注意事项和流程,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新娘,长得不错,却被那一身堪称惊悚的行头给搞坏了。 “真是难为你们了,连这么丑的衣服都能搞得来。” 新娘一边抱怨着,一边不情愿地穿上与动画片里的贝塔一模一样的衣服,临了她幽怨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洁白婚纱,依然盼望着最后一刻新郎能改变主意让她穿着婚纱出席。 但很快,新娘目光落在了旁边放着的坦克模型上,带着哭腔问:“一会儿我真要假装驾驶着这玩意儿出场吗?” “嗯,这是您先生的意思,他开飞机。”何大叶冷静地回答。 婚礼开始,新娘新郎驾驶着各自的飞机坦克从两侧出现,在中间的红毯上会合,一起朝着舞台上的司仪走去。 仪式进行得非常顺利,司仪也幽默风趣,逗得场下来宾笑得前仰后合。 吐槽点实在太多了,想不逗趣都难。 庄严的宣誓时刻终于来临,两人都含情脉脉地说了“我愿意”,引来底下一阵阵掌声和啜泣声。 眼看着新娘的妆要哭花了,为了缓和气氛,司仪急忙跳出来化身相声演员嬉笑说:“大家都为一对新人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啊。刚才两位新人都说了‘我愿意’,那么在交换戒指之前,我得问问咱们在场的来宾,有没有不同意的呀?” 在座的人立马恢复了激情,享受着一片热闹地喊着“没有”的起哄声。 “真没有啊?你们看新娘子这么漂亮,新郎官这么帅,你们说没有可别后悔啊。”司仪继续哔哔,下面的人继续起哄。 “我不同意!”平地一声雷,晴天霹雳一声吼。 起初大家还以为是谁捣乱,但当众人笑着看向说话的人时,所有的小伙伴都惊呆了。 礼堂门口,站着一个跟新娘穿着一模一样贝塔行头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比何大叶公司制作精良好几倍的坦克模型,正满眼怨念地看着台上的新郎。 “我不愿意!舒克,我们小时候就说好的,要穿着舒克贝塔的衣服,开着坦克飞机浪迹天涯,你都忘了吗?”他顿了顿,眼睛红了,“你说你要开着飞机带我环游世界,我说我会用坦克击退你身边所有的敌人,你还记得吗?” 他用咏叹调说完这番话,缓缓地向前走着,从远处看,气势汹汹仿佛真的坦克。 眼见台上新郎的眼眶也红了,何大叶沉不住气了,对着对讲机十分火大地问:“我去,我要崩溃了,这是什么路子?!” 耳机里传来罗畅的声音,他说:“真贝塔来了。” 大叶秒懂,立即冲了出来,想要阻拦走在红毯上的真贝塔,却仿佛秋风扫落叶一般,被无情地推倒在一旁的亲友席上。 新郎真是个身手矫健的人,还没等何大叶爬起来,他就已经跳下台,跟真贝塔手拉着手跑出了礼堂。 抢新郎? 大厅里混乱一片,新娘一脸不可思议地站在台上做瞠目结舌状,男方和女方的家长已经要打起来了。 “怎么办,大叶?”耳机里问。 “我他妈怎么知道怎么办!”何大叶也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被搞得几乎气绝,琢磨了片刻,她才对着耳机镇定地说了句,“上菜。” 03 一场婚礼演变成了一场骇人听闻的闹剧,但总得有人替何大叶他们这么多天来的努力和辛苦结尾款。 新郎已经跟着真贝塔跑了,何大叶只能去休息室找新娘。 休息室里,新娘穿着那身贝塔装哭得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的,泪水打湿了睫毛膏,两条黑线顺着脸颊流下来,画面看起来异常诡异。 这样的情况下何大叶自然不好意思开口要钱,刚想走,却被新娘叫住了:“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 何大叶想拒绝,但看新娘哭得实在可怜,又看在尾款的面子上,她只好搬了把椅子在新娘身边坐下。 “别哭了,把妆都哭花了,人都不漂亮了。”何大叶安慰道。 “妈的,穿成这个老鼠样,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新娘的理智已经渐行渐远,开始飙脏话了。 何大叶无语。新娘继续目光呆滞地说道:“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我已经为了他把婚纱都放弃了。就算是扮老鼠,也是打扮成米妮,怎么能让我穿成贝塔呢?你知道吗?在他提出这个提议之前,我都不知道谁是贝塔,为了他,我还专门看了那个动画片,我看了那么久,却忽略了舒克贝塔是两只公老鼠的设定……哇……”新娘扯着嗓子哭着。 “算了,你还有机会穿婚纱的。”何大叶再次安慰。 “什么意思你?是诅咒我离婚吗?”新娘用咒怨的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何大叶。 何大叶连忙点头致歉说真心不是这个意思,心里却想,还用得着我诅咒吗?你老公跟贝塔跑了,难不成你还想过上三口之家和平共处平分秋色的生活吗? 她自认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与其继续留下来把新娘不断地惹毛,还不如趁现在就赶紧闪人。 “别哭了,天下男人多得是,再挑个更好的就是了。我还有事没处理完,得先走了。你自己想开点儿,一切总会过去的,记得跟我结尾款哦,亲。” “天下男人这么多,可我只爱他一个。”新娘继续哭,自动忽略了尾款的事情。 “其实你跳到一个更高的层次上看这个问题,会不会豁然开朗一点呢?比如你是皮皮鲁,舒克和贝塔就都会喜欢你的,整个儿中国有一半的80后都会爱你。”何大叶说。 新娘不哭了,她楚楚可怜地看着何大叶,仿佛觉得这话有些道理。 何大叶趁着这个空当,化作参透人生的禅师,潇洒地转个身走出了休息室。 刚迈出没几步,就听见休息室里传来新娘歇斯底里的嘶吼声:“我操!皮皮鲁也他妈是个男的!” 何大叶心说,郑渊洁怎么会在童话里给女人留空间呢? 她加快了脚步,一溜烟儿消失在走廊的转角。 新郎跑了,新娘也被她不自觉地得罪了,不管男方家还是女方家,都推脱着说应该对方给钱,欠着的尾款一下就没了着落。 女上司毫无人性地把责任推给了何大叶,说要不是她硬要接这场婚礼,今天也不会收不到钱造成那么大的损失,如果何大叶半个月内不把钱追回来,那就一直扣她的工资,扣到补齐损失为止。 何大叶心里那个苦啊,却谁也怨不着。 婚礼的确是她接的,也是她一手操办的,可谁能未卜先知是个这样无言的结局啊。 要账的那些天,何大叶恨不得在胸前刺条盘龙,背后刺个关公,然后袒胸露乳地扛着开山刀去男方或者女方家,说不定还能收到两份钱,一份还给公司,一份自己留着。 几天下来,何大叶却受尽了白眼和辱骂,委屈得她食量都涨了一倍。 她觉得自己都要气出癌来了。 她要呐喊,她要控诉,她要想办法发泄! 可除去回家殴打自己的毛绒熊之外,她还能冲谁来呢? 这是一个问题。 舒克和贝塔的婚礼抢亲现场,不知道被哪个好事的宾客用手机拍下来,传到了网上。 何大叶一遍又一遍地重温现场,视频里面,她油头垢面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哪个精子会游到她面前啊。 但更多的是后悔,她内心咒骂自己为何不在某某个时间点上扑出去拽住贝塔的大腿。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段视频看多了,辗转几日后,何大叶终于还是在某个中午于黄焖鸡米饭吃下第二碗米饭后,想到了一个能让自己发泄心中郁结的办法。 那就是,打电话给罗畅。 当初找上门的是他,一直以来替那对夫妻张罗婚礼的也是他,不找他找谁。 何大叶刻不容缓地拨了罗畅的电话,接通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这些天来的委屈终于撕开了宣泄的口子,一发不可收拾:“罗畅,你涮我呢是吧?你介绍的这是什么活儿?我也是给人打工的,我容易吗?整天看着别人脸色小心翼翼地工作,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都是劳动人民,还能不能互相体谅了?我工作一丝不苟我还错了吗?她自个儿没擦亮眼找个gay,凭什么我就得为这件事情埋单?也不是我说,你朋友太他妈不是东西了,隔几天再跑不行吗?哪怕隔几个小时也行,为什么就偏偏在快要大功告成的当前儿跑呢?” 何大叶快疯了,气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大……小叶,怎么了你这是?”电话那头的罗畅一头雾水,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了?我现在收不到尾款!我不管,这尾款你来结,然后你再找你朋友要去。”何大叶恢复了点理智,直奔主题。 “行,我下午去跟你结账。”说完,罗畅就把电话给挂了。 举着手机的何大叶当场就傻了,她怎么也没想到罗畅会这么干脆利落就答应下来。 几天的东奔西走终于有了结果,但这结果来得也太突然了。 她还没做好如释重负的准备就结束了。 何大叶手里握着电话,心里空落落的,就跟桌上那两只空碗似的。 那天下午,罗畅真的去婚庆公司跟何大叶结了账。 何大叶看着银行卡划过pos机的刹那,心中才尘埃落定百感交集起来。 她跟罗畅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罗畅高兴地答应了。 饭桌上,何大叶一个劲儿地跟他说谢谢。 罗畅笑了笑,笑容迷人极了,对她说:“其实呢,这原本不关我的事,我完全没有必要结账,这也是一笔不小的钱呢。” “是,是,所以才说你宅心仁厚体谅民情嘛。”何大叶生怕他付完钱后翻脸,心说,你要敢翻脸,我就敢跟你同归于尽,但表面上还是竭尽所能地谄媚着。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愿意把账结了呢?”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你宅心仁厚体谅民情啊。”何大叶有点恼。 “才不是呢。”罗畅娇嗔,刚要嘟嘴,但觉得有损形象,急忙清了清嗓子,换了个语气声调说,“不是这样的,是我有法子管我哥们儿要钱哪。” “什么法子?为了要钱,我可是什么招数都用过了。” “我就说,你是我的女人。哥们儿女人的钱,他可不能欠着吧。” 罗畅笑嘻嘻地看着何大叶,一点儿都没觉得不好意思。 怎么会这样?这算表白吗?好像……是吧。 “你图什么啊?”何大叶一脸狐疑。 罗畅挠挠头:“我觉得你跟其他女人不一样,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特别适合放在家里当老婆,可能,你跟我妈长得像?” 何大叶翻了个特别专业的白眼:“你找妈呢?!” “哎呀,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么说吧,何大叶,我单身,我觉得你不错,要不咱俩试试?” “也太快了吧?” 这是何大叶始料未及的剧情走向,她心中的设定原本应该是她对罗畅穷追不舍,最后终于感化了他,两人山盟海誓未婚先孕携手走进婚姻殿堂,半年后生下一个漂亮聪慧的孩子,长大后为国争光,或者半年后生下个聪慧的孩子,长大后被她亲自带到韩国整容,回来再为国争光。 这一天里罗畅给了她太多“怎么会这样”的疑问,让她这一天的心情经历了不少高潮迭起。 何大叶掂量了一下,觉得自己答应是稳赚不赔,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嗯?”见何大叶许久没说话,罗畅又问。 “那我有一个问题,你是直的吗?” “直到让全天下所有的弯路都闻风丧胆。” “那你是我的人了!”何大叶雀跃地一拍桌子,爽快地答应了。 坐在她对面的罗畅被吓了一跳,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和酷炫。 这就是两个人的定情时刻,罗畅极力地想要深情浪漫,却最终毁在何大叶那一掌之下。 可是没有关系,来日方长,对何大叶来说,开心就好,能生孩子就好。 何大叶咧嘴笑,牙龈都快露出来了。 笑得有点缺氧,恍惚间,她只觉得一枚精子挂着幸福的蓝气球,向她慢慢地游了过来。 04 何大叶和罗畅就这样正儿八经地谈起了恋爱,年近三十的何大叶,少女情怀又重新萌动了起来。 长到这么大,何大叶的人生都还算平顺,上学那会儿名列前茅,工作之后如鱼得水,可她的感情路却一直波折坎坷。 虽然只谈过三次恋爱,但何大叶一直号称自己已是情场老手。 证据在于,她初恋时年仅五岁。 五岁!何大叶向罗畅挥舞着双手:“你五岁时分清男女了吗?” 那时何大叶家还住在四合院里,初恋男主角跟何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叫孙小虎。 孙小虎生过一场大病,差点儿就救不活。 治好之后他爸妈就给他取了个小名,叫二狗。 “我爸说了,小的时候先叫着二狗,壮实,好养活,不容易生病,等我大了再叫小虎,老虎的虎,厉害吧?” 尽管暂时不能叫自己心仪的名字,但二狗还是很乐观、很得意地对何大叶这么说。 可说完这话后第二天,二狗就生病了,重感冒。 他爸妈不让他在家娇着,就轰他去院子里玩,正巧何大叶也在,两个人就开始和泥巴。 和到一半何大叶抬头看了二狗一眼,结果正巧看见他鼻孔下面挂着一条浓稠的黄鼻涕,都快流进嘴里了也浑然不觉。 “你鼻涕要流下来了。”何大叶提醒道。 “哦,没事儿,看我的。”二狗潇洒地站起身,两只沾满泥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用尽浑身力气猛地一抽,一条鼻涕就跟高铁进山洞一样,“咻”一下,就抽回去了。 二狗紧接着咳嗽了两声,吐了一口黏稠的痰,骄傲地对何大叶说:“看见没有,我能把鼻涕从嘴里吐出来。” 就在那个瞬间,丘比特之箭射中了何大叶的小心脏。 她喜欢上了多才多艺天赋异秉的二狗。 尽管没过几年,何大叶也领悟到了这项技能的精华,尽管没过几年何大叶就觉得这才艺实在是非常恶心。 可那一刻,她真真切切地爱上了这个小男孩。 也许是那天的阳光太美,也许是那天四合院实在太乱,她清楚地记得,那个秋天的下午,整个四合院的大人都因为门外有一卡车物美价廉的正宗山东大葱而疯狂抢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葱新鲜而甜辣的气息。 何大叶对大葱并不感兴趣,但周围抢夺大葱的大人在她眼前却模糊了,只留一个充满才华的男孩子,他正努力吐掉黏稠的鼻涕痰,嘴角和那口黏痰之间拉出长长一条线,是红线吗? 彼时的二狗在大叶眼中,才艺堪比当今的巴拉拉小魔仙。 何大叶默默地喜欢了二狗很久,偷偷地往他那只脏脏的变形金刚书包里塞了无数零食,但神经大条的二狗从来都没有追寻过零食的来历,每次都只是高兴地吃掉了。 一直到何大叶搬家。 搬家那天,她把自己最喜欢的一个洋娃娃送给了孙二狗,可是他看都没看就对何大叶说: “女孩子玩的东西,我才不要,我是男子汉。” 何大叶难过极了,不知道是因为离别还是因为被拒绝。 她终究知道,自己与才华横溢的二狗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的初恋结束了。 无疾而终。 “你真的不知道失去爱的感觉吧,我五岁的时候就知道了。” 罗畅觉得何大叶说起这段伤心彻骨的失恋时,表情挺可爱的,开始还耐心地听下去,可是越往后听,罗畅不管怎么四舍五入,都体会不到她口中的所谓失去,何大叶是弱智吗? “你之前是没谈过恋爱吗?” 何大叶跟一头警惕的猫一样:“唉,多纯真的爱情啊,你竟然没感动!” 罗畅没料到一向不计较的何大叶,竟然会因为这个小回忆而变脸,连忙说:“哎哟,我感动死了,我是想啊,你记性也太好了吧,五岁的事情都能记得这么久。” 何大叶默默不语。 时至今日,在她看来,这都算三段感情中最完美的一段了。 因为后来的两段感情,均以对方出轨而告终,不值一提,提了就心塞。 所以对于她和罗畅的这段感情,何大叶其实别无所求,她只希望在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别再遇见搅局的第三者就行了。 可罗畅是个多么秀色可餐的男人啊,何大叶经常盯着罗畅那张英俊的脸这样想。 然后下一秒,她又很不好意思地默默承认,自己是被性欲迷惑了眼。 也许是荷尔蒙产生的迷惑感,何大叶喜欢罗畅生气时翘起来的嘴唇;她喜欢每次他从国外飞回来带的各种又便宜又不贴合心意的破礼物;喜欢他一旦肚子饿了,就坐立不安的样子;喜欢他除了天上飞的时候,几乎是二十四小时都跟自己腻在一起;喜欢他说他好爱这样的生活,俩人在一起,即便不说话也觉得温暖;喜欢他讲现在俩人相处就跟过日子似的。 这是恋爱时,最让人愉悦的时期,在一起的前三个月,即使对方放了一个屁,都会觉得欣喜。 这么讲稍微肉麻了点,可热恋期不就是这样吗? 何大叶也如此,不过她跟别人不一样的,是超强的行动力。 行动力的另一层意思,是未雨绸缪。 何大叶当然不是初尝爱之味的高龄少女,更准确地说是有价无市的大龄未婚女青年,她又不是亦舒笔下的女主角,拥有玛丽苏般如影随形的异性缘。 人人都爱她?甭逗了,她相貌和家世都平淡无奇,遇到一个同龄优质男青年,得偷偷在家开香槟庆祝。 既然如此,那就成熟而客观地看待感情。 退一万步讲,如果两个人有分手的可能性,留点纪念品当然最好,想到就要做,何大叶决定将索要提上日程。 要什么?何大叶当然很缺钱。 今朝风日好,或恐有人来。我叫何大叶,我十分爱钱、男人及一枚精子。 前两者,她自觉要起来有些难度,也没脸要。 所以何大叶要什么?当然是“官人,我要”的“要”。 最后一点,她势在必得,她要得理直气壮。 反正男人每次高潮都要排出一亿多只小蝌蚪,弱水三千,她只想取一滴受孕,怎么地了?难道不应该被祝福吗? 于是,这一晚,陪同“要”同学一起来的,还有各色洋酒同学。 何大叶准备了起泡酒、白红酒、伏特加、梅子酒、威士忌。 寻精路途中,酒在醉里笑,她要循序渐进,直捣黄龙。 何大叶仿佛看到各类酒精家族的成员们,个个散发出淫邪的微笑。 然而罗畅真不是淫邪笑容面对的纯洁少女,他护住衣服喊:“不要!你再过来我就叫人了。” 他十分惊奇毫无浪漫成分的何大叶,竟然在家点了精油蜡烛,与他对饮。 他高兴死了,殊不知这是个请君入瓮的过程。 感谢网上那些在酒吧里灌醉女人的色狼写的教程。 充当重头戏的,是一瓶九十度的苦艾酒,何大叶将方糖浸泡在苦艾酒里,然后拿出方糖,拿火机把方糖点燃,最后放入酒中,等酒灭。 教程里说这样燃尽后,里面的苦艾草成分就都化为气体了,这个时候深吸一口再喝下——网上的色狼透过文字仿佛在得意扬扬:“一睡一个准儿!” 罗畅带着赞赏的目光看着何大叶操作这一切:“行啊,还挺专业的。” 何大叶的这个白眼翻得不太成功,因为上次在家烧方糖时,不小心烧秃了眼睫毛。 罗畅喝了这个之后,果然成功地飘忽起来,眼神迷离。 何大叶借机打开电视盒子,开始看爱情片——是男女主角在影片开头就亲嘴的那种,好不好看不重要。 随着剧情推进,何大叶越来越往罗畅身上靠。 等到男女主角亲嘴脱衣服的时候,何大叶忍住尴尬的自尊,逼着自己的脖子转到罗畅那边。 罗畅这人啊,也是够可爱的,喝点酒就变成孩子,眼睛笑眯眯的,看啥都高兴。 他见何大叶把头转过来,就亲了一下何大叶,见何大叶没把头转回去,就又亲了一下。 何大叶的脖子都僵了,罗畅眼里的笑意更深了,说话跟撒娇一样:“哎呀,再亲就出事儿了。” 何大叶脖子动了一下,明显感到肌肉僵化,她终于忍不住,自己开始暴风骤雨地亲上去。 妈的,男人现在上个床都这么磨叽,何大叶觉得自己今天够主动了,怎么现在男人矜持得如同一座贞节牌坊,女人反而要扮作出笼的猛虎? 还好,在酒精的催化下,俩人亲得酣畅淋漓。 很快,就到了水到渠成时。 何大叶有点热泪盈眶地瞥了眼自己下半身,生怕下面飞出一群蝙蝠,还荡着回声什么的。 此时,她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健康活泼嗷嗷待哺的卵子已经头缠着“奋斗”字样的头巾,一切都准备好了。 但,但,但…… 但罗畅竟然软塌塌的,最后还睡着了。 何大叶觉得太难堪了,演了半天淫娃,最后遇到了这样一个家伙。 在罗畅的呼噜声中,何大叶细细端详了他。 薄嘴唇噘着,跟受了委屈一样。 多好看的男人啊,而且是落到她手里的男人。 何大叶捂脸,果然上天是公平的,是啊,市面上无数的大龄女青年都要自降身价才能找到男人,凭什么她何大叶有这样的好运,能找到这样的男人?原来是个在床上软塌塌的男人。 不对,难道他是个弯的? 还是我性吸引力不够?天啊,我果然沦落到人老珠黄的年纪了,我之前还挺有自信的…… 何大叶被自己一脑袋的胡思乱想搞得头疼,就着剩下的酒独自喝起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那枚游动的精子一定很累,在何大叶脑袋里转悠了一个晚上,迷迷糊糊之中,一个声音问她,他是你未来孩子的父亲,还是你的爱人? 不能同时得到吧? 当然,你想什么呢?那个声音回答道。 该怎么选?何大叶第一次觉得自己在罗畅身上投放了太多的感情,爱在哪儿呢? 何大叶脑袋很疼,她逐渐坠入到深深的海底。意识消失前,她感受到自己的心怦怦跳,跳得那样清晰:我要得不多,给我一样就好了,反正我拥有的一切,都是靠这双手。 清晨,何大叶被宿醉的头疼及身边罗畅的一柱擎天给搞醒了。 跟昨晚何大叶一晚上“循循善诱”的主动相比,这个清晨完全是罗畅的主场。 何大叶热泪盈眶,原来他不是个软塌塌的家伙。 蓄势待发之际,罗畅从钱包里拿出一个套套,撕开,正要拿出来时,何大叶夺了过来,假装手滑,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哎呀,不能用了。” “你这儿还有吗……” 何大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假装娇嗔地推一把罗畅:“讨厌啦,哪里会有女生在家里常备这个的啦。” “那我还是下楼买一个吧!”罗畅起身。 何大叶一把拉住他……其实何大叶觉得一把拉住下面的它,说接下来的话会更有效果:“其实……不用也可以……”她开始脸红,内心骂娘,自己简直就是个花样百出的淫妇。 罗畅愣住了,转瞬眼角就眯了起来,伸手搂住何大叶:“哎哟,口味挺重啊。” 何大叶简直是硬着头皮在扮演另一位对生育一无所知的少女:“我安全期嘛。” 罗畅亲了一下何大叶:“世界上不存在安全期这事儿。” 何大叶眼见着罗畅要下床穿裤子去买套套:“哎呀,你下一趟楼,气氛都没了!” 罗畅脸上带着神职人员般的严肃:“你怎么对自己这么不好!” 何大叶实在忍不住了,原形毕露:“让你上就赶快上,娘们儿唧唧的磨叽什么!” 接下来的一小时内,何大叶一定很后悔说上面的话。 因为罗畅从各个角度给她上了一堂生理健康课,总结思想就是一定要注意性安全。 何大叶开始刷牙,满嘴泡沫,宿醉的口气让她无法开展辩论。 真是的,怎么感觉是自己要无套内射他罗畅一样呢? “什么安全不安全,我问你,你有艾滋病吗?你带病毒吗?” “我当然没有!我跟左手相依为命快一年了!” “你健康,我也健康,这不安全吗?” 罗畅觉得刚刚为时一小时的生理卫生安全课简直白上了:“宝贝儿,你觉得你是盐碱地吗?你觉得我是瘦死的耕牛吗?咱俩一起耕地,分分钟就能长出一大片高粱地好吗?” “我就是想要个孩子怎么了?”何大叶说的时候太不注意,嘴里的牙膏泡沫咽到肚里,她一阵恶心,把满嘴的泡沫吐了出来。她原以为罗畅会关心一下,抬眼却发现罗畅呆若木鸡。 以前何大叶不知道呆若木鸡是什么意思,但现在看他的表情,何大叶觉得挺形象的。 把一个眉目齐全、正值壮年的男人当成一个生育机器,男人的自尊恐怕受不了吧。 何大叶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罗畅。 比如说,你很好,但是如果咱俩生个孩子更好。 或者,爱一个男人,然后跟他生儿育女,跟先生孩子再谈恋爱,结果是一样的…… 有无数种解决方式,何大叶却突然哪种都说不出来,她擦了擦嘴上的泡沫,受够了一晚上加一早晨的人工性欲疏导:“罗畅,我喜欢你,但对不起,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从不期望一个男人给我创造未来,如果有孩子,我自己就能养……” 何大叶话还没说完,罗畅竟突然一把搂住了她,久久才开口:“我没想到你这么爱我。” 啊,这哪儿跟哪儿啊! 罗畅看着何大叶的脸,帮她擦了擦嘴上的牙膏泡沫:“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最大的爱,就是想给他生个孩子。大叶,我没这么好,你干吗这么对我?” 何大叶差点儿忍不住翻白眼,这都什么年代的台词?现在的女人要是指望生个孩子,男人就没那么多臭毛病了?甭逗了! 然而何大叶也有点高兴,罗畅笨是笨点,但心真好,一看就是三观特正的男人。 她自己一肚子主意就够了,男人啊,还是憨点好。 将来孩子智慧随她,长相和性格随他,人生总会过得轻松点。 一想到这儿,她心就柔软了:“谁说我爱你啊,我就是贪恋你的精……壮肉体啊。” “再贪恋我的肉体,咱们也要小心点吧。你不知道,现在生个孩子多麻烦。” “谁说一定要在国内生,去国外也能生啊,我自己生得起,也养得起。” “好好好,就你能。”两人和好如初。 自此以后,何大叶也没再提这事儿。当然她也没闲着,间接身体力行,验证了罗畅的精子健康度应该保持在一个不错的肉体里,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某日翻云覆雨后,抱在一起腻着呢,罗畅指了指窗帘:“新换的窗帘?” “公司装修,我看这以前的窗帘挺好看的,扔掉挺可惜,就自己拿回家了。” 罗畅看了看:“这红色挺好看的,让这房子看起来跟婚房一样。” 何大叶摇头:“孩子可以提上日程,可我就是办婚礼的,结婚太麻烦了,不喜欢。我妈说了,扔给她一个外孙行,可别突然扔给她一个姑爷。”何大叶拿妈妈出来做挡箭牌。 罗畅问:“真想要孩子?” 何大叶笑了:“哎呀,不提这事儿了。” 罗畅特别郑重地想了想:“要不,咱们把证领了?” “行啊,那你回家把户口簿偷出来,谁怕谁啊。” 罗畅半天没吱声,脸上却真的写着一句“我家户口簿在哪儿呢”。 “真的假的?我开玩笑呢。”何大叶没想到罗畅当真了,一时半会儿有点不知所措。 “我可没开玩笑,我觉得你说得特别对。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我们又喜欢待在一起,你又想生孩子,这不就是结婚必备的条件嘛。而且我都三十岁了,从没结过婚,多out啊。”罗畅掰着指头给何大叶列举着,“反正我觉得,咱既然想要孩子,就要先领证,反正咱俩感情这么好,盖个章又算什么呢?” 何大叶脑袋有点蒙,这跟她的计划不符。 她想过怀孕了,男人不想要,那就跟他bye-bye,然后她去国外把孩子先生下来。 可真没想过眼前这男人会要跟她结婚。但再一想,又觉得结婚也不是啥大事儿。 谁怕谁啊! 过了今年冬天,自己也三十岁了,反正她已经认定了要跟罗畅生小孩,那生之前结个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她对罗畅也并没有爱到覆水难收非君不嫁的地步,但试着想象,要跟这样一个人人艳羡的完美对象共度余生,似乎也未尝不可。 何况,孩子有他这样一个父亲,还挺好的。 婚姻这件事,本来就是两个性格相合的人搭伙过日子而已,并不一定非得与爱情扯上关系,何大叶这样想,罗畅潜意识里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于是结婚领证,这么大的事儿,就因为俩人的一句话赶话而拍板定案。 至于罗畅的长不大以及他对此事的儿戏,何大叶并不是没有发觉,她却觉得挺好的。 反正她喜欢孩子,身边多一个大男孩养也没什么不好。 只要他乖。 而罗畅,真心挺乖的。 两天后的一大早,罗畅打了领结,何大叶化着淡妆,在没见过彼此家长,也没规划过未来的情况下,凭着一腔热血,去民政局定了终身。 何大叶拿着红艳艳的结婚证,迈下民政局的台阶。 适时的清风一吹,她心里忽然有些空茫的惆怅。 曾经也是捧着言情小说走过咖啡屋的少女,偶像剧也没少看,多少都会被里面的浪漫求婚场景感染到。 闲来无事不是没有幻想过被求婚的场景,尽管也是满满的鲜花气球惊吓伴随惊喜的俗气场面,可她挺享受的。 其实口中的俗套,对于地球上全部雌性生物来讲,都是很受用的。 没人不爱仪式感。 可如今,她已嫁,那些梦幻般的场景,也就成了一个渐行渐远的梦,睁开眼便忘了。 比起何大叶略带怅然的安静,身旁的罗畅倒是雀跃多了,蹦蹦跳跳的,像只初春森林里的小鹿。 他一直拿着那本结婚证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观赏着,一会儿看看照片,一会儿摸摸钢印,还不时地发出由衷的感叹声: “哇,结婚证啊。” “哇,把我拍得还挺帅。” …… 如果几年后的何大叶悬在空中,以上帝的视角,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那时的自己。 是,我看我,她又是她。 何大叶或许会明白那时自己脸上带着的疑惑。 登记就这么回事?以后我就可以合法性生活……合法取得精子? 都不是。 只是那个时候,罗畅对于登记这件事的轻松,展现了他是个不同寻常的男人。 即他对责任感的毫不在意。 只可惜,那时的何大叶不懂。 怪谁呢?即使现在的何大叶也对当时的选择拎不清。 无法,空中的何大叶,只能无计可施地看着那时的自己自作聪明地这样想:婚礼! 没错,站在民政局门口的何大叶灵光一闪。 对,她还有梦幻般的婚礼可供实现童话,要浪漫、大气、优雅、华丽,还省钱的那种。 “罗畅。”何大叶叫了一声沉浸在好玩和喜悦中的罗畅,“咱们趁热打铁,把婚礼也办了吧,顺便敛敛财。” 何大叶为自己的私心贴上了一个光明正大的标签——敛财。 不过这也是何大叶的真心话,这些年来她换了几份工作,每到一家公司,都能赶上扎堆结婚的同事,喜帖一张一张地往里收,人民币也一摞一摞地往外送。 每次为红包封口的时候,何大叶的心都得疼一阵。 能不疼吗?又不是多熟悉的朋友,凭什么去看你们晒幸福?又凭什么吃几口你们酒席上的烂菜就得包这么多钱? 怨恨了这么多年,何大叶也总算迎来了这一天,当然要名正言顺地把钱要回来。 而且,自己就是在婚庆公司工作的啊,这么近水楼台。 绝对能以最低的婚礼投入,换来最大的红包产出。 “行!”罗畅拍了一下桌子无比赞成,俨然也是带着怨气的。 “我们公司原本接的一场婚礼黄了,新娘新郎闹掰了,订的酒店现在好像还空着,就俩月后的今天,那天找风水先生看过了,是个好日子,不如我们就捡了这个便宜呗。”何大叶语气中满是兴奋。 “嗯,你来安排就行了。”说完,罗畅低头继续扒拉结婚证。 婚后的日子一如往昔,他们各自上班,各自交际,空闲的时候还是腻在一起,躺在沙发上看碟片,或者各自安静地玩手机,偶尔会停下来看一看对方,都觉得心里暖暖的,不寂寞,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他们跟着彼此去了各自的家,拜访了双方的父母,都得到了喜爱和祝福。 何大叶心潮澎湃地张罗着自己的婚礼,罗畅也会参与一些意见,两人的配合天衣无缝,非常默契。 可是随着婚期一天一天地临近,何大叶却渐渐感觉到了不安,因为她开始从罗畅的眼神里,看到若有若无的不确定。 何大叶不知道罗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胆怯的,其实连罗畅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是从何大叶第一次跟他说起如果生个孩子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时,或者是从何大叶第一次列出购物清单让罗畅去超市买油盐酱醋和家居用品开始,再或者,是从何大叶第一次跟罗畅规划未来时。 房子、车子、孩子,父母双亲以后怎么养老,是不是应该多买个房子把他们接过来住,不不,得多买两套,你爸妈一套,我爸妈一套,他们肯定得分开住。 孩子以后要考哪个大学?还是出国?如果出国要去哪个国家?韩国肯定是不要去的,那就英国,美国也行,或者澳洲。 咱们都是独生子女,可以要两个孩子,最好是一男一女,再养只狗,五口之家最好。 …… 罗畅从来都没想过,这一纸婚约给他带来的并不是平淡的相互依偎的好日子,而是压在一个男人肩膀上重如泰山的责任。 他不是不想负责任,只是他觉得为时尚早而已,他自己都还当自己是个孩子呢,怎么去抚养孩子? 何大叶是个眼明心亮的人,罗畅一日一日的退缩她全然看在眼里。何大叶知道,婚期将至,在花丛里飘惯了的男人难免有些害怕紧张,倒也没放在心上,只以为等到婚礼结束,一切都归于平淡,便会好起来的。 这样幼稚的想法一直持续到婚礼当天,当罗畅拿起婚戒在众目睽睽之下哆哆嗦嗦犹犹豫豫要套到何大叶无名指上的那一刻,何大叶才恍然明白,这婚,可能结不成了。 “哟,你看新郎紧张得,手哆嗦得跟中风了似的,哈哈,开个玩笑。当然了,娶到这么漂亮的新娘子当然会紧张,以后再生一小足球队的宝宝,多子多孙,白头到老啊。”司仪见罗畅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有点摸不清罗畅的路数,跳出来打圆场。 何大叶只能感慨,一分钱一分货,出价低者只能请一个话多到不合时宜的司仪。 听见司仪说到孩子,罗畅的手不抖了,像僵住的化石一样停在半空中。 捏着戒指的手指一颤,戒指掉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地落在鲜红的地毯上。 完了。 何大叶的心彻底凉了,此刻她恨不得扯下头上的白纱,勒死站在她旁边的那位油光满面唯恐天下不乱的司仪。 何大叶抬起头,看见罗畅正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她。 其实地球人的做法是,她应该一脚踹死这关键时刻掉链子的货。 然而匪夷所思的是,何大叶很大度地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又冲他坚定地点了点头,意思是“别怕,有我呢”。 罗畅欣慰地看了何大叶一眼,眼神里带着满满的感激,他俯身捡起戒指。 然后…… 然后他转了个身,像那日的舒克一样,冲下舞台,朝着门口奔去。 何大叶当场就傻了。虽然她跟罗畅只交往了三个月,但她一直觉得两个人是心有灵犀的典范。他们爱吃同一种食物,爱看同一个作家的书,在看电视节目时,常常会不约而同地吐槽同样的话。 何大叶一直以为他们彼此是懂得对方眼神里的深刻含义的,怎么这会儿罗畅就跑了? 音乐骤停,全场陷入一片空前的安静中,何大叶孤独又无助地站在台上,看着罗畅越跑越远的背影,就像一架冲出跑道即将起飞的飞机,他正傲娇地昂着头,等着冲进云霄自由飞翔的那一刻。 “呃……何小姐,现在要怎么办?”何大叶身边的司仪怯生生地问。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何大叶凶狠地瞪了司仪一眼,咬牙切齿地说。 何大叶是真不知道怎么办,干了三年的婚庆公司,操办了数不清的婚礼,除了逃婚,现场发生过的奇葩事儿多了去了,每次她都能沉着淡定干净利落地处理好,只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事儿会落到自己头上。 要是现场有另外一个何大叶就好了,能站出来帮帮自己,也好让自己不这么难堪。何大叶想。 眼见罗畅已经跑到门口了,他的一只手已经握住了门把手,站在门口穿着旗袍和西装的小姐和服务生堆了一脸的幸灾乐祸,暗自庆幸着自己的工作虽然挣钱不多,但是能看上这么一出好戏也算值了,索性往一旁闪了闪身子,让出更大的空间让罗畅开门离开。 罗畅终于还是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着还站在台上的何大叶,满脸狐疑。 很快,他朝台上挥了挥手。 何大叶看懂了,罗畅正远远地用眼神对她说:“赶紧走啊,你还愣着干吗?” 算你丫还重情重义,何大叶想。 她拆掉头纱,扔了手捧花,扭脸跟司仪说了句“上菜”,便提起婚纱的裙角,朝着罗畅一溜烟儿地跑了过去。 她重新踏过那条刚才还象征喜庆幸福的红毯路,心中有些悲凉,她想原来一直以来自己认为的心有灵犀,都只是自己看得懂罗畅罢了。她心细如尘地观望着他的生活,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变成世界上的另一个罗畅,吃他爱吃的东西,看他爱看的书,做他爱做的事,说他爱说的话。 这世上哪有心有灵犀这回事儿,只是两个人在一起久了,熟稔了,也就自然会一厢情愿地去迎合讨好罢了。 何大叶一边跑,一边默默地鄙视着自己的幼稚。她一向瞧不上那些为了爱情和婚姻把自己改变到面目全非的女人,可如今,自己也险些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 现场的宾客终于骚动了起来,眼看着新娘新郎都跑了,就好像一出戏,男女主角都罢工了,就剩群众演员了,这还怎么往下唱。 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抱怨声、好奇声,何大叶突然觉得过瘾极了,原来逃婚的过程这么欢乐,那种“我要与全世界为敌”的快感油然而生。 很多年后,何大叶更了解自己时,她会为当时的行为做出解释。 在她的人生哲学中,在将要知道风暴来临之前,预估自己会很惨之时,她会干脆顺着这个趋势助纣为虐,不待他人动手,自己先把自己踩一脚,受到的伤害可能会更小。 何大叶其实在给自己一个台阶,当然,顺带着也给罗畅一个台阶。 “怎么跑得那么慢?等你半天了。”何大叶姗姗来迟,罗畅不高兴地抱怨道。 “少啰唆,赶紧走。”她推了罗畅一把,一人一边拉开大门。耀眼的阳光照在何大叶浓妆艳抹的脸上,照散了她那落了一地的悲凉。 一辆公交车停下,何大叶抓着罗畅的手,直接从前门上了,跟着他们追出来的七大姑八大姨们终于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何大叶回头看了看,咯咯地笑了起来,罗畅也跟着笑,笑声越来越大,笑得公交车司机脊背发凉,出了一身的冷汗。 戏剧会落幕,电影会end,高潮狂欢后的散场总会让人怅然万分。 何大叶和罗畅笑够了,不由得又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这就完了?”罗畅轻轻地问。 “财也敛了,婚也结过了,也算功德圆满了。”何大叶笑了笑,转脸看着窗外。 “那咱俩……怎么办?”罗畅也回头看看后面。 何大叶扭过头,瞪了罗畅一眼,心想,你刚才跑的时候不还挺英勇坚决的吗?这会儿知道担心了?问我怎么办,都问我怎么办,我又不是《百科全书》《资治通鉴》《十万个为什么》,哪知道怎么办。 何大叶试图把一肚子的脏话化为眼神波一起传达给罗畅。 罗畅显然是被何大叶凌厉的目光给吓着了,赶紧低下头,散漫地看着车内肮脏的地面。 “你跑就跑呗,干吗还要叫上我?”觉得发泄得差不多了,何大叶像收起宝剑一样收起眼神,问罗畅。 “我不能留你一个人丢脸啊,你好歹也是个女的。假如我一个人跑了,以后传出去对你名声多不好,别人还以为你得凶悍成什么样儿,活生生把新郎给吓跑了。” “这么体贴我,那你为什么要跑?” “我是害怕结婚,又不是害怕你,今天换成是谁站在那儿我可能都会跑。那个司仪一说生孩子我腿都软了。大叶,我可能真的还没那个能力和心思去承担那么重的责任。”罗畅轻轻拉起何大叶的手,很抱歉地说。 果然是那个嘴贱的司仪!何大叶恨得握紧了拳头。 “离了吧。”何大叶低头想了一会儿,从罗畅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对他说。 “什么?” “离婚呀,咱俩都闹到这份儿上了,难不成还死皮赖脸握着张结婚证过日子吗?总得先把离婚证给领了,再料理后事啊。” “不用这么麻烦……咱俩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罗畅啊,鉴于你很快就从老公变成前夫了,时间紧迫,我得跟你说清楚。我结这婚,其实主要是为了敛财,其次是为了要个像你一样的孩子,但绝不是为了要合法地拴住你。不过,连个婚礼你都害怕,那生孩子这事儿,你岂不是压力更大?经此一役,验证你不适合当我孩子的父亲,所以这婚,咱们就更没必要继续下去了,你觉得呢?” “大叶,我只是不喜欢婚礼上的压迫感,可我还喜欢你啊,没必要离婚。你别误会,我就是太厌烦油腻腻的一大堆人聚在一起,咱俩跟猴子一样站着。我是厌倦婚礼,却从没厌倦过你,这日子,咱俩还能过下去啊……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如果是今天逃婚让你觉得我不靠谱,那我跟你道歉。” 何大叶笑了,竖起手指堵住罗畅的嘴:“亲爱的,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求你给我点自尊。” 罗畅的目光这才开始注意到这辆偶然蹿上来的公交汽车,一切都跟默剧一样,所有的乘客都挤在前半截车厢里,对着他俩指指点点,有人还止不住地拍照。 而公交车的后半截,空荡荡的车厢对比后座上隆重的两人,让这一切,都满载荒诞的味道。 罗畅问自己,第一次婚姻就这么结束了? 此时公交车终于报上站名:“欢迎您乘坐419路车……” 何大叶听到自动人声报站后,哈哈大笑:“瞧咱俩碰到的这车吧,都跟排好了似的。” 罗畅也笑了,自嘲地笑。何大叶懂得,罗畅在自嘲自己的人生吧。 不过又能怎样呢?怨何大叶堵住了所有的可能性? 抱歉,这样的结局绝非我愿,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两个人都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 她伸出手,跟罗畅握手:“还是朋友?” 罗畅伸出手,抓住大叶的手,却不肯松:“我朋友多得是呢,谁要你当朋友。” “我知道,那以后就把我当成一个知心但不换命的酒友吧。” 罗畅噘嘴:“不,我要做不知心但换命的蓝颜。” 何大叶没再说什么,嘴角却带着微笑。一段婚姻就这样结束了,不,应该说胎死腹中。 罗畅说既然不给他当良家妇男的机会,那也甭怪别人了,不是曾经一直吵吵着要收集十二星座的女人吗?那自己也就集齐这些姑娘,以后出本书,告诉大家幸福的真谛什么的。 何大叶冷笑:“说得跟真事儿一样,想泡妞就说泡妞,说那么绕。” “是,女王陛下,我是要泡妞,你呢?要不跟我并肩作战,泡尽三大洲五大洋的帅哥?” “没兴趣,现在这婚算是结过了,真没意思,也就是成年人过家家,我还是抓钱吧。以前客户都觉得我没结过婚,策划婚礼时没底气,以后我要怀着菩萨心肠,以肉身普度人间恨嫁的男男女女。” 罗畅笑问:“那这位菩萨,该怎么称呼您?” “法号不婚。” 何大叶一边说着,一边觉得无比心酸。从举案齐眉的好夫妻,一下子变成了同甘共苦的好兄弟,生活真是会捉弄人。原本他应该是自己孩子的爸爸,可就在一念之间,就变成舅舅了。 但她又能怎样,说到底自己也不过就是一介女流,虽然得不到婚姻,但最终还保留了点儿脸面,也算是不容易的事情。 比起当日舒克的那位新娘,自己已经幸运多了。 何大叶想,自己与罗畅,相识相恋源于一场荒谬的婚礼,如今相离别也是因着一场荒谬的婚礼,也算有始有终了吧。 是的,有始有终。 终点在哪儿? 何大叶真不愿意细琢磨,生怕脑袋聪明了,心却受苦了。 她终究希望,在这件事上,人能麻痹一点。 即使,在很长时间内,于无数个带有执念的梦中婚礼上,她选了另外一条路,她没有随他去,她站在原地,她傻傻痴痴地暂且放掉自尊等着他回来牵自己的手。 只是,没有人会知道,就连她,醒来后,也逼自己忘了。 05 何大叶把自己从回忆中拉扯出来,天已经有点亮了,她看了看表,五点多了。 时间过得真的好快,转眼就五点多了,转眼就三年了。 三年里何大叶经常会想起那日的情景,总会忍不住佩服一下自己,佩服自己没有恼羞成怒地跟罗畅撕逼,也没有伤春悲秋地叽叽歪歪断水断粮。 她照样心安理得地休了婚假,跟罗畅去度了蜜月,回来后开开心心地把离婚证领了。 她把所有的情绪都隐藏起来,用气势汹汹的眼神去封住悠悠之口。 曾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过她为什么不难过。 何大叶喝着斯里兰卡买回来的装逼专用高级红茶,气定神闲地说:“有什么好难过的,本来也不是两情相悦的结合,更何况我原本也并不想结婚。” 事实上,也许只有床头的毛绒熊才会知道,何大叶是难过的。 尽管她白天还能人模狗样地出现在人前,笑谈风起云涌。 可一到了晚上,她就会被巨大的、黑洞般的悲伤包裹起来。 罗畅是她这些年里唯一一个企图动过真心的人,却也是那个在最后那一刻,松开了她手的人。 她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好起来,会坚忍不拔,会把悲伤化为动力,会置之死地而后生,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但是,她没有。 她只能把整条命都赌进工作里。 因为工作不会骗人、不会背叛、不会撒手而去,留她一个人无助地站在聚光灯下,再温柔地微笑着,伸手拉她离去,让她连个“不”字都说不出口,仿佛一种愿打愿挨心甘情愿的凌迟。 何大叶躺在床上叹了口气,她从来也没想过这场逃婚的阵痛竟持续了这么久。 不过还好,当初萌生的所有感情,如今应该都枯萎了吧? 她终于成了女王,依然是女王,高高在上又孤独地俯瞰着众生。 尖锐的电话铃声在灰蒙蒙的早晨骤然响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何大叶看了看手机屏幕,是何妈打来的。 半夜或者清晨接到家人的电话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何大叶感觉自己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可手指还是迅速滑动屏幕,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边传来何妈的声音,气沉丹田,声如洪钟。 “何大叶!我生病了你知道吗?我老了你知道吗?都说养儿防老,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翅膀硬了现在,死活不往家飞也就算了,主动给我打个电话能死啊?” 听何妈中气十足,大有气吞山河之势,便知一切安好,何大叶松了口气。 昨天何大叶刚往家里打过电话,何妈不在,跳广场舞去了。 何爸神秘兮兮地告诉大叶说何妈最近更年期,情绪暴躁心思敏感,提醒她要小心伺候着。 呵呵,从何大叶胸部开始发育,何妈的更年期就数十年如一日地如影随形,股市要是也有这么坚挺就好了。 当时何大叶还笑着说自己离得远不怕,倒是何爸能躲就躲着吧。 可没想到时隔才不到一天,何大叶就受到了波及。 何妈对着电话演足了戏,时而怒吼时而哽咽时而感叹世态炎凉,最后终于还是回到关键问题上,她一字一句地对何大叶说:“赶紧找个人嫁了,生个孩子,我有生之年还能抱抱外孙,心里就很满足了。”接着便又哽咽了起来,“我听你爸说你前段时间还有去美国代孕生子的想法,妈妈不是个思想保守的人,但是我只想跟你说一句话,不!行!你这种想法就是不孝,中国人怎么了?哪里不好,非得跑到国外跟洋鬼子生?何大叶我告诉你,你就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少动那些个半土不洋的花花心思!” 何大叶拿着电话,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沉思。 她想何爸也真是大嘴巴,枉费自己那么信任他。 去美国代孕的想法她的确有过,孩子这东西,既然垃圾堆和河里弄不来,身边又遇不到优质的,那就不如远渡重洋,国外的精子库里有的是优秀的基因,只要有足够的钱,还不就跟去菜市场买菜一样,随便挑选自己最心仪的那棵大白菜嘛。 混血的宝宝本来就赢在人生的起跑线,又有什么不好,还能给孩子捞张绿卡。 至于找个人嫁了。 这句话说出来容易,可做起来无比艰辛,何大叶嫁过一回了,两个月的婚姻带给她的,除了持续了三年的隐隐作痛,还险些把自己那张老脸也搭进去。 且不说这世上有多少人在结婚几年之后对婚姻大失所望,就说一直以来心坚不可摧的何大叶,被那场闹剧一吓,也断然不会再去冒这个险了。 这几年她也想过,如果当初顺利地把婚结了,那么如今在经历过三年柴米油盐的折磨后,又会是什么样子? 兴许还不如当下活得轻松自在,兴许她跟罗畅也已经反目成仇了吧。 “何大叶!你沉默又是几个意思?!”电话那头何妈洪亮的叫声吓了何大叶一跳,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何大叶回过神,刚想说什么,就看见罗畅顶着鸡窝头晃晃悠悠地往卫生间走。 虽然分房睡,但在罗畅的要求下,是谁都不可以关门的。 他说关上门觉得太疏远了,而且也没有安全感。 何大叶知道罗畅害怕,他很小的时候家里曾经被盗过。那天天气很热,他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小偷撬门进屋,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除了反锁了的爸妈的房间。 躺在沙发上的罗畅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了小偷被灭了口。 事后他哭了好几天,又大病了一场,这件事情在他心里结结实实地留了个阴影,从那天起,只要他自己在家就会把所有门窗反锁,与人同住便要求谁都不许关门。 罗畅发现何大叶屋里的台灯还亮着,眯着眼看了看坐在床上的何大叶,含含糊糊地问:“怎么还没睡啊?” “啊,忙着哪,你睡你的。”何大叶赶紧用手捂住电话听筒,敷衍着。 “喂,大叶,谁啊?刚才说话那人是谁啊?是男人的声音吧?我听着怎么像罗畅呢?”捂得不够及时,何妈还是听见了。 何大叶跟罗畅双双逃婚之后,最迈不过这个坎的就是何妈,她哭哭啼啼了一个多月,死活要跟何大叶断绝母女关系,谁劝也不听。 “真是白养你这么大,脸都被你丢尽了。你傻啊?既然看出苗头了,为什么先跑的人不是你?”何妈如是说。 何大叶翻个白眼,这亲妈的逻辑好奇怪! 跟罗畅离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何妈都眼含绝望地活着,直到她从何爸嘴里得知何大叶和罗畅依然是彼此照顾的好朋友。 何妈总觉得他们两个人还是有希望的,婚姻毕竟还是原配的好,尽管何大叶的原配并没有与她携手走过几步人生路。 “嗯,他今晚住我这儿,一早要飞,我这儿离他上班的地儿近。” “哎,大叶……”何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听妈一句话,罗畅是个好孩子,当初那一闹,是你们都还小,现在长大了,要是觉得彼此都还不错,就复婚吧,彼此也有个照应,是不是?” “妈,您说什么呢,罗畅现在就是我一朋友,没别的心思。” “没别的心思你不会动点儿心思啊?你都三十好几了,都是老帮菜了,谈情说爱矫情来事儿这些个你不懂吗?”何妈嚷嚷道。 “什么老帮菜,有这么说自己女儿的吗?”何大叶心里一阵不顺畅,歪了歪头,正好对上镜子里自己那张素颜的脸,皱皱巴巴的毫无光泽,像极了一个年久失婚的中年怨妇。 自己才三十二岁,怎么就苍老成这个德行了?何大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惊胆战。 她起身扒拉出床头柜里存放了很久的面膜,已经快要过期了。 从今天起,要好好保养才行。何大叶暗自下着决心。 也难怪何妈会这么说自己,好几次她回家,看见何妈面色红润的样子,都忍不住自惭形秽。她太不爱惜自己了,她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早已过了牛仔裤t恤球鞋、素面朝天、连爽肤水都懒得擦就能走天下的年纪。 嚣张的青春不过就那么几年,而化妆品和保养品就是女人的后青春时代,既然青春留不住,那就凭借这些东西来延长一点,多年轻一天,便多快乐一天。 时间,真是这世上最残忍的江洋大盗。何大叶捧着自己那张干燥的脸,忍不住感叹道。 “大叶,你是个女人,你说女人这辈子图啥呀?不就图能嫁个好男人,一辈子有个依靠吗?咱们女人本来就是弱势群体,非得摆出一副强者的架子,没意思的。”何妈跳过何大叶的质问,感慨万千地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挑了,说句不好听的,咱也没资格挑了,赶紧找个差不多的嫁了就得了吧,我跟你爸也好放心,你说是不是?” “是啥呀是?”何大叶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了,一晚上没睡,再加上各种刺激,此刻她的战斗力之强大基本就是遇鬼杀鬼佛挡杀佛,她打断何妈的戏瘾和喋喋不休,接过话茬,“谁说女人这辈子就图嫁个好男人?嫁个好男人是为了什么?就为了过上好点的日子?那如果我自己就有能力过上好日子,我何必非得强迫自己跟个男人斗来斗去啊?再说了,谁说女人就是弱势群体啊?那是旧社会,男人得下地干活靠天吃饭的年代,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都靠脑子吃饭,不靠力气了。是,古往今来对女性的歧视的确从没断过,动不动就抱孙子,生个一男半女……凭什么就不盼着抱孙女呢?凭什么女的就得算半个啊?这些咱都不说,就说眼下,有多少家庭是女强男弱,男人整天嗷嗷待哺,指望女的悉心教导呵护成长呀……” 何大叶顿了顿,听着电话那边陷入一片毛骨悚然的寂静中,她知道自己话说得有点儿过了,赶紧把语气调平少许,话锋一转:“就说您跟我爸,这么多年,您在家是不是最劳苦功高?里里外外的事儿不都是您一手张罗操办的吗?我爸到现在还私底下跟我夸您呢,说自己眼光好,找着您这么个好媳妇儿,我没您这么无所不能的,只能勉强把自己照顾好。” “妈妈不是那个意思,妈妈是想有个人照顾你。”何大叶对何妈的脾气是十拿九稳的,这些话说完,何妈心情果然宽慰了许多,语气里尽是骄傲。 “照顾什么呀,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两个人一起走、一起老,天灾人祸的事儿都说不准,兴许还是我健康终老,我的另一半早早地就大小便不能自理了,到时候我还得反过来照顾他,这不是亏大了嘛。” “你这孩子,歪理都是赶着趟来的,让我说你什么好?” “什么都甭说。妈,凡事靠缘分,就像我跟罗畅似的,明摆着没有夫妻缘分,朋友却做得跟家人似的,多少人羡慕。结婚这事儿就顺其自然吧,您催也没用。”窗外的天越来越亮,何大叶觉得到此做一个完美的ending是再好不过了,“行了,行了,我到点上班了,今天公司有事儿,我得早点过去。您也好好休息,别整天瞎操心,把我养这么大,养这么好,您也算功德圆满了,从现在开始,就使劲儿享受生活吧。” 说罢,何大叶果断地挂了电话。 到了她这个年纪还没嫁人、未产子,跟家人通电话是件太劳心劳力的事情。 何大叶懒懒地躺在床上,侧卧着发呆。 女人空闲时能思考的事情,一般就是怎样留住青春和怎样拥有感情。 可何大叶不一样,眼下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根本来不及去想这些风花雪月。 跳出来开公司单干这件事儿,她已经酝酿了三年,如今时机也算成熟了。 三年里她遇见了对自己忠心耿耿人又机灵的小徒弟刘丹。更年期中的女老板脾气越来越差,对待员工也越来越苛刻,已经有不少元老级同事开始靠拢何大叶,准备跟着她一起脱离苦海。 私下里,何大叶也积累了不少人脉,甚至已经偷偷地以自己新公司的名义接下了一场油水颇丰的婚礼。 一切都准备就绪,辞职也迫在眉睫,可眼下棘手的事情还有不少。 何大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一边不住地抚摸自己略略粗糙的脸。 唉,这么多烦心事儿,能不老吗? 一阵困意袭来,何大叶干脆盖上花王的蒸汽眼罩。 既然这些事当下都解决不了,那不如就坦然地睡一觉吧。 等到一觉醒来,她还是那个披甲上阵孤军奋战给自己加冕的女王。 生活就是这样一个僵死的循环,睡前孤单,醒来依然孤单。 睡前不是公主,醒来也依然变不成睡美人。 真残忍。 可觉总要睡,就像事情总要面对。 何大叶就这样悲伤着,悲伤着,戴着自己隐形的王冠,睡着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却亦不知,贪欢能为何。 06 何大叶是被罗畅叫醒的。 床头柜上的手机闹钟在不屈不挠地叫唤着,她睁开惺忪的眼睛,罗畅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她床边了,硕大的川久保玲t恤上,红艳艳的大桃心正瞪着白眼直直地看着她。 何大叶一个鲤鱼打挺,试图从床上弹起来。 弹至一半,她意识到了点儿什么,伸手抓过被子盖在胸前,像个宿醉的妇女一样委屈又无辜地看着罗畅。 “遮什么遮,又没什么值得看的。”罗畅白了她一眼。 “几点了?”何大叶懒得接茬儿。 “八点过五分,你闹钟嚷嚷成这样都叫不醒你,你也真够可以的,身为女人,怎么睡觉一点儿警觉性都没有。”罗畅一边说,一边把何大叶扒拉下床,推她进卫生间,“我去楼下等你,你动作快点儿,我都快迟到了。” 何大叶拿着电动牙刷,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她不经意地抬起头,从卫生间的镜子里再次看见了自己。 披头散发,两眼无神,黑眼圈搅和着眼袋都快垮到嘴角了。 何大叶默默地跟镜子里的自己对峙着,牙膏沫顺着嘴角流下来,毫无阻碍地垂直落在水池子里。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平坦得如同一片浩瀚的草原。 罗畅说得没错,自己真没什么值得看的。身为女人,她连女性最基本的特征都欠缺着,还谈什么嫁人。女为悦己者容,连容都没有,哪里还能有悦己者呢。 随着一声清脆的关门声,何大叶抖了一下,从悲凉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靠,即便不美丽,即便不风情万种,我生活得也比大多数人充实快乐。 而且,我不怕老,谁都会老。 老很可耻,可怕没用,我得有事业,我得有钱。 再说了,女为悦己者容,连悦己者都没有,我容给谁看啊。 何大叶飞速地刷着牙,乐观地想。 这大概就是何大叶千百次跌倒,又能千百次完好如初爬起来的原因吧。 莫名地乐观着,或者说固执地破罐子破摔着。 生活有成千上万条路给人走,这条走不通,那另一条一定就是康庄大道。 一条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这都不是何大叶的生活作风。 她善于安慰自己,善于挑选最不庸人自扰的路。 人活一世本来就不容易,何必想尽了法子为难和折磨自己呢? 人哪,最重要的,除了自己成全自己,还得学着放过自己。 刚刷完牙,何大叶的手机就响了,是刘丹打来的。 何大叶接通电话,还没开口,刘丹就火急火燎地说:“何姐,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 大叶倒是足够平静,她知道刘丹向来是个小题大做的主儿,跟了何大叶两年,咋咋呼呼的个性一直都没改。 下场暴雨她就觉得是世界末日,买个菜缺斤少两她就觉得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好了,尽管也是奔三的年纪,但为人一点儿城府都没有。 不过何大叶喜欢她,因为刘丹是她接触的女孩中,少有的单纯善良忠诚的那一种,在路上扶过老奶奶,在街边救助过流浪狗,走到哪儿都是活雷锋。 这些年来,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但凡是何大叶遇到的困难,刘丹都当仁不让地拼在前面,甚至有好几回,她差点儿为了大叶跟女老板动起手来。 何大叶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她记得刘丹对她的好,再加上刘丹聪明干活利落,所以大叶走哪儿都喜欢带着她,倾其所有地教她东西。 “出什么事儿了?你慢慢说。”何大叶不急不慢地说。 “夜叉知道了咱们要跳槽的事儿,那几个原本要跟着咱们一起走的同事,都被夜叉给唬住了,估计是要叛变。” 这事儿不小,但也算不上多大。 纸包不住火,何大叶从开始筹谋新公司的第一天,就分分钟做好了被出卖、被发现的准备。 何大叶不否认自己挖墙脚的做法是有些不地道,但先不地道的是女老板夜叉,而且几个同事也是自愿要跟她走的,没人逼她们,时至今日如果只是叛变也就罢了,要是反咬她一口,那自己在这一行里以后的路就没那么好走了。 “她们没在夜叉面前多说什么吧?” “那倒没有,我听小陈的意思,好像就只是不太想跟咱们走了。” “嗯,那一会儿到公司再说吧。” “别等到公司了,夜叉这会儿肯定在公司守着呢,就等咱们自投罗网了。我现在就在你家楼下等你呢,路上我们得先商量个对策才行呀。” 刘丹偶尔也有这么细心的时候,让何大叶倍感欣慰。 “等我一下,我尽快下来。”何大叶说完,挂了电话,同时坚定了自己即便要走,背影也要潇洒,让夜叉日后每每想起都要迎风洒泪三百年的决心。 楼下,刘丹收起电话,百无聊赖地围着自己那辆奥迪a4转悠。 她的家境可算殷实,但父母对她家教甚严,除了给她买了辆好点的座驾,油费、保险、保养全都让她自己挣。 起初何大叶还总是鄙视刘丹,说她哭穷。但有次看她为了给车省出大保养的钱,硬是啃了一个礼拜的馒头后,就结结实实地佩服起刘丹的父母来。 这是把自己女儿当作阶级敌人在培养啊。 刘丹倒也不在乎,她总能自信满满地提着山寨名牌包出入各种场合,从不怕被人看出破绽。她说假包又有什么关系,往奥迪里一钻,再假别人也当是真的。 何大叶也有车,但她不爱开,加上刘丹家跟她住得不远,大多数时候刘丹都拐个弯儿来接她上班,更是为了能让何大叶跟她分担一点汽油钱。 每次加油的时候,何大叶心头都滴着血抱怨说:“你说你们这些富二代,怎么就知道剥削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呢?” “姐,要是抛开这个车,你说我跟平头百姓又有什么区别呀。”刘丹哭丧着脸说。 何大叶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心想说得也是,身上一水儿的动物园地摊儿货,再配一只淘宝上买的a货包,的确够穷酸的。 不远处,罗畅正倚着车门抽烟,刘丹看了罗畅一眼,就立马被他身上那件t恤吸引了。 大叶虽然跟刘丹走得十分近,可罗畅,就仿佛她胸口一块始终无法结痂的伤疤,碰不得,也不好提。而关于刘丹,大叶也不常同罗畅说起自己职场的事情。 所以他们俩,虽然隐隐约约地知道对方的存在,却从未见过。 巧的是,刘丹今天穿了件跟罗畅一样的t恤,她是白色,罗畅是黑色,站在楼门口,就跟黑白无常似的。 罗畅感应到不远处刘丹的目光,抬头看了看,脸上露出撞衫的尴尬。 “嗨,你衣服哪儿买的?”刘丹爽朗地跟罗畅打招呼问道。 “呃……网上。”罗畅大概没想到刘丹会跟他搭讪,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你挑的那家网店还不错嘛,啧啧,一根儿线头都没有。”刘丹走过来,仔细观察着罗畅衣服的走线,忍不住赞叹。 “嗯,质量挺好的。”罗畅笑笑,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心里却一个劲儿地犯嘀咕,心想,我这件衣服当然没线头,是从连卡佛官网上买的呀。 “给你推荐个地方,在鼓楼那边有一家专卖外单衣服的,性价比极高,你看我这个,质量不比你的差吧,特别便宜。”刘丹揪起衣角给罗畅看。 罗畅认真地趴上去看了看,做工还真不错,的确比自己的正版差不了多少。 “你不知道,我有一朋友,也爱这个牌子,非得去三里屯北区的专卖店买,你说他二不二啊,夏天衣服每天一换,洗几次就变形了。快一千元人民币买件t恤,疯了吧,过几遍水就变得跟抹布似的了。现在知道听我的话了,专门从我介绍的那家店买,说穿着跟专柜货没差,那个悔不当初啊……”刘丹眉飞色舞地说着,说得罗畅有点无地自容。 这是什么世道,支持正版的人竟然无地自容起来了。罗畅心想。 正想着,罗畅的电话响了,是何大叶打来的,她告诉罗畅说不用等她了,让他先走。 挂了电话,罗畅十分不好意思地对正在兴头上的刘丹说:“对不起啊,我还得上班,先走了。” “哦,行……”刘丹觉得有点意犹未尽,接着又眼前一亮,从包里掏出纸笔,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递给罗畅,“这是我的电话号码,那家原单店挺好找的,可要是万一你找不到,就给我打电话。” “好,谢谢啊。” “谢啥呀,咱们在同一天同一个地方穿同样的衣服本来就是缘分,我这人不抠门儿,好东西就要跟有缘人分享。” 罗畅笑着接过电话号码,上车走了。 那时的他俩谁都不知道,更有缘分的是,他们都在等同一个人。 缘分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不该相遇的两个人,纵使历尽千辛万苦也终难相见。 而该相遇的两个人,转个身也能轻而易举地来到彼此面前。 07 罗畅前脚刚走,何大叶后脚就穿着睡衣拖鞋,拎着她最贵的一套裙子,以彪悍中年妇女在超市里抢购限量打折鸡蛋的气势冲了下来,而她身上起球的超市款女式睡衣,更增添凌乱感。 刘丹看得一阵心酸,不由得为自己三十岁的未来伤感不已。 不化妆不捯饬自己也就算了,今天要跟老板撕逼,至于要破罐子破摔吗? 刘丹忍不住了:“姐,咱们刚要自立门户,你可不能堕落成这样啊……” 刚上了刘丹的车,电话就又响起来了。 何大叶实在讨厌刘丹脸上这悲天悯人的架势,也不准备跟她说什么。 拿出手机看一眼,不急不缓地戴上了耳机,接起后,何大叶听了片刻,利落地回:“你在哪儿呢?好,我现在就过去。” 刚挂了电话,刘丹还没放过何大叶:“还是你今天要改战略,在她面前穿睡衣装可怜?” 何大叶正对着后视镜准备描左眼线,刘丹一发动车子,描眼线的手一抖,眼线画偏了,气得她把眼线笔甩到仪表盘上:“走吧,先去一趟别的地儿。” “哪儿啊?” 大叶沉着脸回:“三里屯太古里,有人要自杀,咱顺路看看他。” 看着大叶冷若冰霜的那张“全世界都欠我一条命”的脸,刘丹没敢多问,踩着油门就往太古里奔去。 “什么人要自杀呢?”刘丹心里想,如果按照目前这股气儿,那人就是不死,也会被何大叶打死吧。 哪天死不好,非要赶在何大叶这决战紫禁之巅的今天呢? 哪个时间死不好,非要赶上全北京杀气最重的时段呢——钢筋水泥的城市里,睡眠不足带来的起床气,是一切上午时段发生凶杀案的最佳动机。 北京二环的交通在早晨还没睡醒,再过一个小时,整个儿城市都会发出便秘一般的出行快感。 刘丹停车后,伸出窗外看周围,觉得这人也怪有意思的,三里屯太古里是全北京的人相约见面时的中转站,死在这儿,生怕不知道呢。 何大叶穿着起毛球的睡衣,踏着一双保暖拖鞋,开车门,“咣当”一声蹦到了太古里广场的地上。 据当天的围观群众刘丹女士线报,何大叶步行的速度不快也不慢,以武打片里大侠把刀拖在地上,然后向一群敌人奔去的那种气势,直接走到太古里广场大屏幕那儿。 远远就看到,一个男人,仰面躺在大屏幕下面的地下,脑袋旁有一摊血,旁边有几个人围着,有人打电话,有人照顾那男人,见何大叶过来,都闪开了。 目标锁定,就是这个男的。 刘丹依然从头——头发开始——到脚,习惯而专业地扫了一下。 耳钉是一个小碎钻,一身dior homme死瘦的小黑西服,因为距离有点儿远,看不出真假,脚底倒是一双厚底铆钉球鞋;脸不小,可以建议他打瘦脸针,不丑,但眉形不错,不过眉尾太长,即使不作表情也有八字眉的嫌疑;鼻子没做过,但山根再挺点就完美了;戴着一个雷朋的黑框近视镜,留了一圈小胡子,嘴有点歪,半长不短的头发被发泥捯饬得不错。 哎,标准90后的大众流行款帅哥,面目模糊,自以为个性无比,实际满三里屯都是。 走在路上的话,大清早穿着睡衣和毛绒拖鞋的何大叶可能回头率会更高一点。 这一身打扮倒是都可以买到淘宝同款,难辨真假,不过看到男人手腕上的沛纳海是真货。 刘丹叹气,这一身行头不少钱呢,现在的90后光看脸是看不出年纪了,他们的画风集体都很老成,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 不过心理承受能力差了点,日子这么难,还有心情死? 刘丹心里给何大叶编了无数个剧本,看看她无动于衷的脸,也不知道该按哪个,只能冒出一句:“唉,咱们来晚了。” 何大叶叉着腰,满脸怒气,蹦出一句:“你又要交特效化妆作业了吧!这次给我扮跳楼的。”说完,蹲下拍了拍那年轻男子的脸。 周围人一惊,不知道这女的什么来头。 刘丹摇头,心说这群平凡的地球人啊,真是不了解何大叶啊。 世界上有种女人,是属孙悟空的。 你惹火了她,即使你魂魄都散了,她也会杀到阴阳路上,黑白无常如果非要很敬业地阻挡,她也会跟冥界的公务员大战一场,先让你回光返照,然后再报仇。 年轻男人微微睁开了眼,气若游丝地说:“你来了……” 刘丹心里咯噔一下,好在还有气。 不过就是真翻眼背过气了,何大叶也有招让他复生继续挨骂,那多惨。 “是,我来了,你可以闭上眼睛安心地去死了。我这就去你们北电,跟你们老师说你死了。”何大叶很不客气,“上次你就跟我装你被硫酸毁容了;大上次大半夜的,你化成僵尸跟我表白;还有上上次,我都懒得说了……你不安心学你的特效化妆,为新中国电影的伟大复兴做出贡献,现在中国电影都难看成什么样了!你还有脸一次又一次地为这儿女私情吓我!你有脸吗?”何大叶一手把那年轻男人扶起来,一手捶他胸,“少给我装死,快起来!” 刘丹放心了,原来是这小孩吓唬人呢。不过等会儿,这小孩追何大叶呢。她不禁又从头到脚看了他一眼,眉眼齐全五官端正唇红齿白年轻力壮,虽然整个人气质有点臭屁,但市面上的小丫头就爱这款啊,没事儿追啥何大叶啊,就是在熟女界,何大叶也排不上号啊,这小帅哥眼神不好吗? 刘丹心里默念阿弥陀佛,虽然何大叶是自己大姐兼人生偶像,但欣赏可不能打破审美观哦。 没想到何大叶一捶那男人的胸,男人的衬衣上慢慢浮现血迹,嘴里流出一抹血迹。 何大叶心中一惊:“我操,真的啊。” 年轻男人嘴角一歪:“本来这次也是吓唬你……但没想到成真的了……” 大概是为小鲜肉不值,刘丹一股火上来了,都这样了,何大叶还装什么母夜叉啊。 “都什么时候了!姐!救人要紧啊,他可不能死啊,你这辈子被小鲜肉爱上的机会就这一次了,他一定要活下来!” 刘丹赶紧掏出手机要打120,这小鲜肉嘴角又流出了一抹血,他忍不住又咳嗽了一下:“……好像来不及了……我有话跟你说……” 何大叶真的蒙了,突然滚滚长江东逝水般难过起来。 来不及了。 又一次的来不及。 每个人都有人生的大运气和小运气,何大叶自觉自己人生大运气特别好,习惯了不依靠什么,只靠这一双手,竟然在这个残酷世界支撑得还算不错。 临近三十,装可爱会被击毙,她也不好这口,只能走御姐范儿。 脾气臭,不会讨好人,想要什么总是默声不说,喜欢谁就会疏远谁,人生不算完美,只能拼姿态了。 结果,自己的姿态越练越好,然后人生遭遇传奇的可能性,也越来越低了。 其实早些年,何大叶还挺想上演谁临死前跟自己唠唠心里话的戏份。 但没想到的是,这个人竟阴差阳错地满足了她的愿望,何大叶思绪万千。 比如这小孩,他叫什么来着?什么什么勇,顺嘴叫大勇习惯了。 1992年还是1993年出生的?忘了。 怎么认识的?上次一个漫威漫画英雄主题婚礼,何大叶实在找不到衣服,就打扮成黑寡妇。这个大勇穿了一身美国警察制服,头缠着纱带,一副刚从“9·11”现场回来的架势。 何大叶见在场宾客都挺敬业的,各种造型都是漫威漫画里的人物,实在忍不住问大勇:“劳驾,我漫画看得少,你这身打扮也不符合主题啊。” 大勇嘴一歪,说:“我这是挨揍留学的平民英雄啊,戏份最多,每集都用来衬托雷神啊、美国队长和钢铁侠之类的。” 何大叶想想也对,现场来了七个雷神、九个美国队长和五个钢铁侠,不使出点真本领,撞衫的可能性挺高的。 大勇从何大叶的眼里读出了赞赏——熟了之后,何大叶澄清说应该是你激起了我的犯二本质,也赞美何大叶这身黑寡妇装很有玄机。 在场女嘉宾因为黑寡妇这名字都不敢尝试,一水儿地都穿童装版的钢铁侠雷神什么的,正常如新娘都懊恼说为什么不穿何大叶这身突出身材的黑寡妇装了。 何大叶冷笑,我何大叶是谁,干一行专一行。 第一次新郎新娘提方案之前,她还会问出为啥超人蝙蝠侠不是雷神的好基友这种愚蠢问题,做完这场婚礼,何大叶已经是漫威领域的专家。 说实在的,何大叶对这一屋子人都没什么好感,就冲这婚礼办得如此不着调,就知道新郎新娘不是捏着钱办婚礼的。 场地、布置及婚宴条件怎么选?选最好的呗,明显是不愁钱的一对儿,两对爹妈皆是飙着劲儿地喊买买买给给给行行行的那种开明父母。 可最可气的是新郎新娘又不是纨绔子弟,男帅女美,性格超级阳光,又是从小学四年级拉手一直拉到国外读书的一对儿。 人家不指望一辈子就靠这场婚礼风光了,淡定得很。 何大叶嫉妒这淡定的劲儿,可是掰着手指头也心安了,她自己在淡定这个领域也是颇有造诣啊,被人逃婚一次,还不是一路风雨一路贱地走过来了? 这样想,何大叶心里好受多了。 但何大叶清楚,参加这个婚礼的人跟她是两个世界,何大叶接地气接到就差双手也触底去丛林里抓兔子,所以连带着对这大勇小弟弟也没啥好感。 不过大勇原来是北京电影学院学动画的,结果上了一年,觉得没意思,退学又考了美术系,剑走偏锋,改学他觉得有意思的特效化妆了。 听到这里,何大叶灵机一动,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要不要赚点零花钱?” 往后,凡是新郎新娘隶属不着调星球,执拗地想要那种乌七八糟的婚礼,公司那些千篇一律的想法又满足不了他们要把婚礼往死捯饬的心的,何大叶自己就把这个婚礼承接下来,然后尽量把新郎新娘的思路往特效化妆上引。 还别说,大勇不为赚钱只为玩的心态,在婚礼特效化妆这块处女地着实开辟了一条新路。 当然,也拜现在工作压力太大、新人的想法比较多所赐。 你见过僵尸主题的离婚典礼吗?就是大勇想出来的:“既然恨到天长地久,临别时就相互咬一口吧。” 不少人都想挖走大勇,没想到这孩子倒是讲义气,死活不走。 当然,更大的原因是,这孩子惦记上何大叶了:“我觉得你工作时的表情特别圣洁,圣洁又性感。” 80初的何大叶对90后的表白追求的观感,不用条件反射就是:玩蛋去! 她太懂这帮追大姐姐的小男孩了。 未踏入社会,家里有钱不愁出路,自己还有点小才华,同龄女生的崇拜早就满足不了内心的那点澎湃感了,转在熟女身上找存在感了。 让大姐姐教你一点事情……这出戏份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何大叶身上的,本来韶华将逝,时间就是最大的成本,还要花费几年把你培养毕业了,然后等着下一个小婊子收割你吗? 也许有人会贪恋一下年轻的肉体,但何大叶觉得不划算,只好让大勇各种玩蛋去吧。 但她没考虑到一颗年轻求爱的心啊,又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荷尔蒙最旺盛的时刻。 连拒绝,在体质偏受虐的巨蟹男大勇眼里,何大叶都带着销魂的魅力。 她连打带骂的,大勇反而贱贱地露出痴迷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不是个随便的女人。” 何大叶疯了,连连说狠话想让他知难而退,结果这家伙可好,发挥自己特效化妆的专长了,装断手断脚,装遇到车祸,装被硫酸毁容…… 开始时,何大叶为小鲜肉追自己,还有点沾沾自喜。 觉得这孩子虽有点疯,但人不错,还挺走心地跟他讲道理。 到后来,何大叶直接就拳脚都上了,哪有那么多时间跟你耗! 本来,来的路上,何大叶心说这孩子又犯病了,但说是自杀,自己不去也不合适吧。 结果哪想到,这孩子狼来了好多次,这次成真的了。 旁边大勇的朋友说,他原本是想装一下,结果没想到一个没站稳,真从那三层楼上大头朝下掉下来了。 何大叶满是伤感。刘丹伤感之中扫了一眼大勇的这个朋友,觉得他朋友长得还挺帅的,一身af也更顺眼点,小肌肉呼之欲出,嫩嫩的。 但应该是弯的吧?这年头哪里还有直男穿af? 当然刘丹要打120时,被这个疑似基友的af小帅哥制止了,说他们都打过电话了。 她戏份被抢,略有不爽。 何大叶脑袋一蒙,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孩子说话越来越轻,她心柔意软,扶住大勇:“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大勇嘴歪一歪:“是啊,谁让我一不小心就喜欢上你呢……大叶,说实话,你喜欢过我吗?” “没有。”何大叶说得可坚定了。 “唉……你连骗骗我都不愿意……”大勇脸上真有点无奈,他慢慢地掏自己的裤兜,“那这个东西用不上了……” 一个丝绒小盒,打开后,一枚钻戒。 何大叶脑袋嗡了一声,一切都静止了。 她见过太多场婚礼,也组织过太多场求婚,每次女人看到钻戒喜极而泣时,何大叶都觉得戏有点过。 她没经历过被求婚,登记是因为她想要个孩子,罗畅呆萌地觉得登记后,再要孩子可能更好;她在自己的那场婚礼里没走心,因为她自以为见多识广,想做一个不一样的新娘…… 然而,当这枚戒指摆在眼前……她的心还是颤了。 何大叶知道,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情窦初开时,最珍贵的永远。 心酸像蚯蚓一样慢慢涌上何大叶的眼睛,她强忍着,实在忍不住,她就笑了。 大勇也虚弱地笑了:“好看吧。” 何大叶猛点头:“好看。” “看在这枚戒指的面上,你再好好想想,你喜欢我吗?” 何大叶这次真仔细地想了想,还是笑:“不喜欢。” 大勇眼睛亮亮的:“好吧,还是不喜欢……那何大叶,你不喜欢我,可你愿意嫁给我吗?” 何大叶点了点头,大勇开心了,要说什么,何大叶又摇了摇头:“如果是三年前,我一定说我愿意。但是大勇,对不起,现在我学乖了,我不会了。” 大勇解释:“大叶,你别害怕,戴上戒指又能怎样,还能摘下呢,你可以不嫁给我,但是你可以先跟我在一起啊,如果我不好,你还能随时把我踹了啊。” “大勇,你还是别说了,急救车怎么还不来呢?”何大叶转头,其实是想抑制住自己想哭的脸。 “不,你让我说完,我怕我来不及了……我拿到了u的通知书了,他们都喜欢咱们的婚礼造型……梦工厂也让我假期去美国实习……我马上就能养活我自己了,也能养活你……然后咱们结婚,生个小孩……”大勇声音越来越低,“你先答应我好不好?现在先答应我……” 何大叶没说话,她看了看刘丹,刘丹早就哭成一只狗。 大叶忽然觉得,这种事情,大概以后都没有机会了,她忽然就愿意了,在大勇临终前,用这枚戒指留住这片刻的温存。 即使是假的,也让温存久一点,即使你会离开我,这温存也是琥珀,会护住年华终将逝去的温暖。 何大叶伸出手,大勇明白了,嘴笑得也更歪了,拿出戒指,给她戴上。 大叶看看自己的手指:“正合适。” 大勇解释:“上次你试戴新娘戒指时,我记下的尺寸。” 大叶用手摸了摸大勇的脸,用那只戴戒指的手帮大勇擦了擦他嘴角上的血:“我先戴上,下辈子你早点出生哈。” “我还没死呢,你就咒我死。” 何大叶笑得这么山清水秀,凑到他耳旁:“那你先告诉我,你从哪栋楼上失足掉下来的?” 大勇脸色一变,还想装虚弱。 何大叶舔了舔手指上的血:“甜的。” 刘丹心说:“大叶姐,你是吸血鬼吗?” 此时周围忽然围上来一群人,有人欢呼,有人撒花,有人拉着小提琴奏出浪漫的音乐。 刘丹本来已经脸都哭抽了,被这群人一吓唬,瞬间反应过来了。 大勇忽然站起来了,一点事儿都没有,特别生气地摆手:“停停停,让你们出来了吗?看到我手势了吗?你们专业点儿行不行?” 领头的男孩扎个小辫,得意扬扬的:“她都戴戒指了,现在不出来,什么时候出来啊?” 刘丹摇摇头,这孩子真心一片,却把心捧到马蹄子上了。 何大叶的脸色,跟4月的天气似的,一会儿晴一会儿雨一会儿雪。 终于,她捂住脸,大叫一声:“给我安静点!” 周围人突然都吓得静了下来。 何大叶脸色一变,笑着指着大勇:“你这个熊孩子,吓死我了,果然又是你布的局!” 大勇以为何大叶会生气,看她这表现,也心虚地讨好:“你怎么看出来的啊?” 何大叶伸伸手指:“我手摸过你的脸,但戴上戒指后,我忽然发现手碰过你的地方,都是白色的痕迹。你为了让自己面无血色,还化妆了吧?”她突然上前撕开大勇身上的衬衫,他胸前一个输液用的塑料包,里面是少部分人造血,线路顺着,直到大勇手上。 她又指指周围:“你告诉我,这地方附近一栋高楼都没有,你从哪儿跳下来的,大屏幕上?” 何大叶一脸的劫后余生:“真是过分,一次比一次升级,不知道刚才我有多揪心吗?” 大勇看没事了,才放松下来:“我不是怕你不来嘛,大叶,你别生气哈,我这一切都为了你。” 他拉住大叶的手,突然跪了下来,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 刘丹看到那个扎着小辫子的男孩拿出一个剧本,翻了翻,嘟哝着:“流程上也没这个东西啊。” 大勇郑重地仰着头,看着何大叶:“大叶,我知道你觉得我年纪小,觉得我爱玩,可是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喜欢你的吗?那次我辛辛苦苦地弄了一个阿凡达造型,新娘觉得伴娘的造型更好看,非要重新做,可是哪有时间做啊,婚礼马上就开始了。后来你三下五除二就把那新娘给说服了。我觉得委屈,去外面抽烟,你为了安慰我,给我一个拥抱。我忽然觉得,我喜欢胸大的姑娘啊,为什么被你抱着,那么舒心呢?从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上你了。我就是这倔脾气,我喜欢,就一定要追到,可是追了这么久,我才发现每次你跟我发脾气,对我说狠话,我就越了解你,越喜欢你。大叶,请你嫁给我,明年7月份我就二十二岁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你觉得我不能给你安全感,也请你不要拒绝我,给我个机会,咱们一起去美国,一起读书。你不是一直想去纽约大学读电影吗?我给你做饭,我照顾你,什么时候想结婚咱们就结婚。大叶,千万别听别人的,谁说年纪小的男人就不靠谱?谁说姐弟恋一定不能天长地久?我不管,我要证明给全世界看,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也请你,给我一个照顾你的机会,我想对你好,永远。” 刘丹恨不得替何大叶说yes。 何大叶沉默着,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 突然,她伸手,给了大勇一个巴掌。 如此干脆利落,如此重手。 周围人愣住了,刘丹瞪大眼睛,不相信这一切:“姐!你干吗打他?” 大勇脸上带着一个巴掌印,也不相信这一切,一动不动,依然保持着被打的姿势。 何大叶咬牙切齿:“哎哟,还不服怎么的?” 伸手又是一巴掌,手脚并用,开始猛踹了。 大勇终于不装硬汉子了,叫苦连天:“别打了,别打了!何大叶,你是有病吗?” “是!我是有病!但我还清醒,你伤筋动骨地玩这一大圈子,你以为很好玩是吗?你很闲是吗?让大家都陪你玩,你不是作死吗?那我就让你真死!” 大勇用手阻挡何大叶的攻势,嘴里也不停:“不是为了你吗?我弄了这么多,你竟然不感动!” “你以为你争取今年参加感动中国呢!我告诉你,男人要让女人感动,用的是行动,不是用这些伎俩!咱俩永远不可能!以后你永远消失在我眼前,否则我要你好看!” 何大叶拉着刘丹就要走。大勇心有不甘,这么大阵势,说得这么感人肺腑,竟然搞不动一个何大叶! 大勇不死心,他对着何大叶的背影喊:“我不会放弃的!一定要追到你为止!” 何大叶突然转身,觉得应该给小弟弟上一课了。 “好,我告诉你为什么咱俩不能在一起——因为年龄,我比你大十岁!” “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庸俗!三十二岁怎么就不能嫁给二十二岁的了?” “可你是二十二岁吗?我说的是心理年龄,就冲着你今天玩这一出,我就知道,你不懂。你不懂死亡有多可怕,你不懂一个戒指对女人意味着什么,你不懂信任。是,我可以戴上戒指,但仅仅戴上戒指就能嫁给你吗?我一样可以反悔,甚至结婚后我都可以跟你离婚!” “你想那么远干吗?地球还会有世界末日呢!咱们过好今天,才有明天啊。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咱们一块儿去美国读书!你不喜欢美国,去哪儿都行,你不喜欢出国,咱们待在北京都行。” 傻孩子,何大叶突然心头一酸。 你哪里走,我哪里跟。 可是人心是最大的凶险,也许还没到天涯海角呢,心可能就走丢了。 但就为今天他这句话,何大叶觉得一定要为了他好,跟他彻底断掉。 “好啊,那咱们现在就去美国读书,”何大叶说,“然后呢,花的是你爹妈的钱,你爸妈知道咱俩在一起,不得经济封锁你?你靠什么跟我去美国读书?” “我去美国刷盘子,我暑假就去美国实习了,我会养活咱们俩的!” “我还真不用你养,我特别有钱,知道吗?你爸妈给我三十万,让我不见你。” 大勇恍然大悟,气得跺脚:“对,我就知道是他们,否则你不能这么不理我。” “还真不是,我真不喜欢你,我喜欢钱。但你爹妈给我三十万,我还真没答应,我说,三十万就买断我了?我一年能赚小一百万呢!想要我不见你家儿子,最起码一百万。后来,我们商定,一口价五十万。真的,以后不见你,我也没什么可伤心的。而且,你知道吗?被男人的父母说我给你钱,请你离开我儿子,这是需要资本的啊。我以为年轻漂亮才有这资本,但没想到我竟然也有这机会,我这辈子可能就这一次飞来的横福呢,我可不能舍弃,那五十万支票现在就在我包里呢。” 何大叶示意刘丹:“包不是在你那儿吗?你翻出来给这孩子看看。” 刘丹特别震惊地看了何大叶一眼。 大勇完全被何大叶的话伤透了心,蹲在地上,魂不守舍,但依然带着希望看着何大叶:“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十分爱钱,谢谢。” 何大叶转身要走,大勇突然蹦起来,狠狠地拉着何大叶,手劲儿特别大,眼睛都充血了:“大叶,你一定是在骗我!” 何大叶觉得用了好大力气,才把大勇的手弄下来,她甜甜一笑:“我们连手都没牵过,你就敢说爱?就像是其他同龄男孩穿af,你觉得他们幼稚,你就喜欢穿迪奥一样。我就是你的迪奥,可是迪奥怎么想的,它适合你吗?想让你穿吗?你永远不知道。你不是爱我,你只是享受追人的过程,这么大的阵仗,女人很容易因为感动而答应,然后成全你的满足感。但对不起,你遇错人了,我不是那种女人。” 大勇呆住了,眼里的光一丝丝黯淡下去:“你是哪种女人?” “我是女王。上午九点钟,在三里屯穿着旧睡衣和棉拖鞋,我也是女王,加冕都能自己来。”大叶看得有点儿心疼,可知道这时候不能松口,再次补刀,“还有,我结过婚,我也离过婚,我前夫现在还在我家里住呢。每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都有一堆故事,等你长大点儿,你就明白了。” 这句话,完完全全地撕碎了二十二岁的大勇,他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 何大叶想,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呢?二十岁之后,她就再也不掉眼泪了。 那个扎着小辫子的文艺男冲上来,拉着大勇,恶狠狠地看着何大叶:“大勇,让这个婊子走!” 何大叶总结陈词:“老弟,你误会我了,我真不是婊子,不是绿茶婊,也不是心机婊,哪种婊子都不是。我只是理智,理智到可以做你的精神教母。” 大概是在太古里浪费了太多时间,比原计划要多,她们赶上了北京最拥堵的时刻,何大叶的手机响个不停。 何大叶一看,是女老板打过来的,何大叶把手机按掉,继续对着前视镜画眉毛。 刘丹心烦意乱地按着喇叭,看着车流龟速流动:“按照这速度,十一点能到就不错了。” 何大叶边画眉毛边说:“迟到也行,她肯定积攒着八辈子的力气跟咱撕逼呢。让她等着,一会儿气就泄了,要不然会撕得很难看。” 刘丹嘟哝:“烦死了!” 何大叶这个时候开始涂口红了:“怎么烦了?一切有我呢。” “我就是怕麻烦。”刘丹趴在方向盘上斜看着何大叶,“我知道有你,姐,我永远不想跟你分开,你是我的偶像。” “得了,嘴这么甜,能平时少偷点儿懒吗?” “我发自肺腑的。”刘丹解释,“咱们出来开公司是为了什么啊,不就是为了过得舒心吗?但是今早那么个小鲜肉跟你求婚,换成是我,早就跟他双宿双飞去美国了,甭管着天长地久,能过几年是几年。” “你是劝我跟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在一起?” “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姐,我说话直,你甭怪我,我觉得你是因为上次结婚太仓促,以后你就拒绝意外惊喜了。也许你跟小鲜肉在一起,最终会伤心,但伤心是百分百的,甜蜜也是百分百的啊。” 何大叶笑嘻嘻地把脸凑上来:“原来你这么心疼大勇,要不然你跟他在一起?” 刘丹眉头一皱:“人家跟你掏心窝子呢,你还老不正经。还有啊,不答应就不答应呗,还什么他父母给你五十万让你离开他?都什么年代了,电视剧看多了吧。” “哎,他爸真拍桌子了,说给我五十万,让我别祸害他儿子了。” “少骗我,姐,你值五十万吗?” 刘丹不知道,当大勇爸真说出这句话后,保养得体的大勇妈拍了拍脾气不好的大勇爸:“老公,你得了吧,显得你有多少钱一样,是咱家儿子缠着大叶。再说大叶都离过一次婚了,再找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她事业做得这么大,哪有时间再离一次婚?三十岁的女人肯定都特别检点,身边老围着小孩子,怎么能嫁出去呢?大叶虽然不漂亮,但聪明着呢。” 何大叶记得,那时的自己也笑得特别端庄,说:“嗨,我这条件谁能要我啊,您少抬举我了。小男孩喜欢我,也就是缺乏母爱吧。”然后她端起一杯酒,敬大勇妈,“姐,我敬你一杯,希望我将来也能保养得像你一样好,五十岁的人,看起来跟四十岁一样。” 四十几岁的大勇妈脸色果然不好看了。 何大叶一边在副驾驶上艰难地换衣服,一边想大勇妈当时那张脸。 这妈妈还是个笑面虎,将来哪个女孩子嫁到他们家,可得提点儿神。 不过还好,大勇这孩子心实诚,肯定对那个女孩说,我会对你好,你别伤心。 傻乎乎的这股劲儿啊,挺招人稀罕的。 她一个安慰的拥抱,就让这孩子喜欢自己了?何大叶记得大勇也拥抱了她,抱得紧紧的。 二十多岁的男人,心还是粗的。 他没意识到,大叶抱他抱得更紧些。 只因为,出了一身汗的他,身上潮乎乎的一股味道,很像她去世的爷爷。 而平行空间的另一条时间线上,那条不是不婚女王的时间线上,装死的大勇问何大叶:“你喜欢过我吗?” 何大叶会回答:“喜欢。” “那你嫁给我好吗?” “好。” “不怕我二十二岁年纪小?” “不怕。” 然后戴上戒指,拥抱,撒花。 去他妈的跟老板撕逼,去他妈的开公司,让我卖掉房子和车子,罗畅回自己的房子住吧。 我要背着背包,跟年轻的某一人到天涯海角,去他妈的社会规则,去他妈的年龄差,去他妈的对女人一切的要求和束缚——只要还有勇气接受真心。 可是,我不能。 我不能像十八岁那样,因为感动就跟一个人浪迹天涯。 我这个年龄,交出的真心,只能是因为爱。 大勇,对不起,谢谢你喜欢我。等你大一点就知道了,你现在对我的迷恋,并不是爱。 大叶知道这肯定是她跟大勇的最后一面了,从此两人各自天涯,特效化妆师得再找一个了吧? 她的确从未爱过他,可是她要谢谢他,谢谢他在她平淡的生活中洒了一束光,让自己看到,那颗皱巴巴的心,还很柔软,还有爱一个人的可能。 上午十点半,拥堵的车流中,何大叶捂住脸,难过得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chapchapter 02 那深爱过也受伤过的心,却丰富了人生的记忆 01 何大叶和刘丹一前一后走进公司,门口的机器猴子照旧发出廉价的“欢迎光临”声。何大叶嫌弃地瞪了猴子一眼,眼神里霎时充满了腾腾的杀气。 刘丹安慰自己,好在何大叶没哭,只是一个小崩溃而已。 让她完全可以装作没看到的样子:“什么?刚刚你不是因为起床气捂脸睡一会儿吗?” 此时,何大叶脸上的妆已然在车上化得完美无瑕,衣橱里最贵的一身黑色香奈儿套装仿佛长在身上。 大叶知道,这将是一场拼气场的硬仗,阵仗上只有她跟刘丹两个人,已经输了,那就不能再输人了。 公司里弥漫着刺骨的阴森气息,刘丹觉得有点毛骨悚然,轻轻地拽了拽何大叶的衣角。 “姐,这气氛,怪吓人的。”刘丹轻声对何大叶说。 “怕什么,有我呢。”何大叶云淡风轻地回答。 事实上,何大叶心里也是没底儿的,在这家公司干了四年,跟夜叉过招无数回,回回都被夜叉的不可理喻打得体无完肤。 没办法,她是boss,在她的国度,她的一切愚蠢的想法都是神谕。 何大叶也真真是受够了,她是个善于以理服人的人,可光脚的哪里会怕穿鞋的,偏偏这位女老板就是个自己不讲理也不爱听别人讲理的人。 你说东她偏往西,你讲天文她就要谈地理,任凭你气到吐血,只要人还活着,就照样得忍气吞声。 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初何大叶决定跳出来单干的时候,才能得到那么多同事的响应。 只是,理想总会被现实打败,白手起家共创未来的勇气并非人人都有的。 临阵退缩这事儿何大叶见多了,从她器宇轩昂走进公司那一刻起,看见那些曾经信誓旦旦要与她同生死共存亡的同事一个个都低下了头,心里就有数了。 不过她觉得她们没错,人人都为自己考虑,职场上哪来那么多忠肝义胆呢? 该来的总归要来。 何大叶和刘丹到会议室的时候,夜叉已经蓬勃到抑制不住今天撕逼的力气了。 “哟,来得真早啊,再晚来一会儿直接吃午饭多好啊。说吧,今天为啥迟到?” 何大叶耸耸肩:“为了世界和平。” “你能不能严肃点儿?我问你话呢!” 何大叶也笑了:“好吧,上班的路上有人求婚,我不答应他就要去死,这算不算维护世界和平?” 大家都愣住了,大敌当前,都知道老板要杀鸡给猴看,猴们及本来也是鸡的几枚猴没想到何大叶有这样的幽默感。 一枚刚刚被夜叉说服、由鸡变成的猴开始后悔了,大叶多有意思。 夜叉也愣了几秒钟,开始爆笑起来。如果这是个四格漫画,夜叉的头顶会出现一个对话框,“哈哈哈哈哈哈”的黑体字会布满整个儿画面。 她今天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套装,看起来甚是喜庆,脸上的妆比平时浓了一倍,脸上写满了“今天老娘要赢”“看我不捏死你这个小蹄子”等再明显不过的隐形台词,却被这笑声冲击得有些许涣散。 夜叉抚了抚眼角,假睫毛都快笑出来了:“跟你求婚?你还是为了世界和平吧,这样可信一点。” 何大叶甜美一笑,也没说什么。 “哟,人总算都到齐了。”夜叉摇头晃脑地说,“到齐了就开个临时会议吧。” 众人纷纷放下手里的工作,屏着气息不敢出声。刘丹挪了挪身子,离何大叶更近了一点,带着一种誓死捍卫何大叶的决绝。 “大家跟我的时间也不短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待你们也算不薄,咱们公司大多数都是有家有孩子的,出来赚钱养家谁都不容易。”女老板说到这儿,扫了一眼四周面带犹豫的众人,知道自己主攻家庭的心理战术有谱,继续说,“我跟大家一样,也是拖家带口的,所以工作起来小心翼翼,对你们也严苛了一点,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安安稳稳不带风险地混口饭吃吗?”女老板按着胸口,做痛心疾首状。 “放屁,说得比唱得好听。”刘丹躲在何大叶的身后,小声嘀咕着。 女老板有一副狗一样灵敏的耳朵,她循着声音看过来,却拿眼狠狠地斜了沉默的何大叶一眼,接着说:“是,我也知道,我做事情保守,比不上那些还没结婚无牵无挂的年轻人。当然,也并不是没结婚的就都年轻。” 一支冷箭射向何大叶的胸口,汩汩地冒出血来。 若是没经历过早晨的求婚,何大叶一定知道她会是这样:紧紧地攥住拳头,窝着火不说话,反正今天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那就不如等火烧得再旺一点一起爆发。 但现在,无所谓了,反正她就要开公司,就是每天都有人堵在路上跟她求婚,她也要自己干。既然如此,何大叶拔掉胸口的冷箭,血也迅速回流,一点儿也不疼。 “我最近耳边刮过几阵风,说咱们公司有不少人想要跳槽,跟着人家一起出去创业单干。哦,对不起,我的口误,不能算跳槽,对方公司八字都还没一撇呢,跟个皮包公司没什么两样,只能算跳楼。你们要走我也不拦着,只是有句话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你们要愿意去冒这个险,替别人出头卖命,被卖了还帮着数钱,那我也会衷心地祝福的,是不是啊小陈?”女老板把目光落到角落的小陈身上,满怀期待和威胁地看着她。 在公司,这位小陈和刘丹走得最近,除了何大叶,她俩往大了说是战友,往小了说是闺密,形影不离如胶似漆。 当初刘丹暗地里帮何大叶笼络人心那会儿,小陈是头一个举双手双脚赞成的,还帮着刘丹说服了几个同事。 可事情就是这么不凑巧,就在前不久,小陈怀孕了,继而奉子成婚,这样一来,公司里还没成家的就剩下刘丹和何大叶两个人了。 虽然与刘丹关系亲密,但再亲也还没到同生死共患难的地步,结婚之后的女人万事以家庭为重,夜叉刚刚那几句话又正好戳中了小陈的要害。 原本凝聚成团的一堆人心瞬间岌岌可危,看来这些人今天是一个也带不走了。 何大叶当下还是有些佩服夜叉的,尽管多年来她品位低下、手段卑劣、面目可憎、心胸狭窄,但揣度人心这样的事,对她来说一直都是手到擒来的。 职场上打拼这么多年,没有几分精明,肯定是活不了这么长久的。 这一役,她轻敌了。 何大叶瞟了一眼小陈,她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慌张地冲夜叉摆了摆手。 “叛徒。”刘丹再次小声嘀咕道。 “很好,那其他人呢?”夜叉又问。 一片窒息的死寂。 “大家觉悟都很高嘛。刘丹,你从刚才就一直跟那儿犯嘀咕,有什么想法你就说吧。” 战火终于还是烧到这边来了,何大叶直了直身子,英勇的身姿堪比当年炸碉堡的董存瑞,亦不输堵枪眼的黄继光。 “我?我辞职,懒得跟你浪费时间。”刘丹翻了个白眼说。 “啧啧,你们这些嫁不出去的人就是有恃无恐啊。”夜叉摇了摇头,一脸惋惜,“你今年也不小了吧?二十八?” “我二十七!”刘丹生平最烦别人提到她的年纪,她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90后娃娃脸,多年来一直靠着谎报年纪在江湖上走跳着。 大概是近朱者赤,刘丹跟何大叶一样,心中有一根不婚的标杆屹立不倒。何大叶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想结婚,她说她觉得自己活泼可爱如花似玉,应该是被大家一起爱戴敬仰的,要是嫁了,那岂不是太便宜那个人了? 何大叶顿时黑线三条白眼狂翻。当时刘丹笑了笑,然后又认真地对何大叶说:“其实如果遇见这世上与我最match的那个人,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他的。每个女人的人生就像一块缺失的拼图,只有找到遗失的那一块,才能拼凑出完美。我看过太多找错拼图的女人,以致最后生活变得七零八落、一塌糊涂,别人都说她们可怜,但我觉得还挺活该的。” 那时的何大叶笑着指责刘丹没心没肺,自己却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沉思中。 她记得自己曾经在网上看过一句话: 朋友说要结婚了,因为不小心有了孩子;朋友说要结婚了,因为父母之命;朋友说要结婚了,因为年龄大了;朋友说要结婚了,因为前一段感情的伤害;朋友说要结婚了,因为对方条件不错……很多结婚的理由,却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她要结婚是因为很爱一个人,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很长的一段时日里,何大叶都把这句话当成自己择偶的座右铭。 可时间长了,人也老了,何大叶才发现,原来要找到那个想要永远在一起的人,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她的生命里,也许有过这样一个人,但也许,也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这个世界已经变了,why so serious?” 这是《金鸡sss》里的对白,何大叶当时看的时候几乎哭成一条狗。 那晚她敷着去水肿的面膜,对着镜子不停地问自己:“这世界已经变了,你又何必这么认真呢?” 那是何大叶生命中少有的几次哭泣,就因为一句电影的台词。 在一个梦到罗畅把她再次丢在了婚礼现场惊醒后的午夜。 那时的她,很想告诉刘丹说自己以前也是这样想的,但人世苍茫,心想并不一定真的能事成,所以有些人,才一个人孤孤单单过了小半辈子。 这就是不将就的下场。 但她愿赌服输,把伤疤放在胸前,刺成一枚勋章。 看着刘丹满怀期待的眼神,何大叶还是把话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何必要去打击一个少女的梦想呢?每个人都应该有憧憬的权利,每个人也都应该经历憧憬过后陷入失望甚至绝望的无奈感,一路走过去,看得清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告诉她也白搭。 何大叶从这些乱七八糟的回忆中走出来,看了看她身边的刘丹。 此刻的刘丹跟夜叉过了十几招,眼见着已经被夜叉气得满脸通红,喘着粗气回天乏术了。 也是,刘丹再怎么伶牙俐齿,也不可能是夜叉的对手啊。 “反正……反正我不干了!我就是要辞职!”刘丹口沫横飞地嚷嚷着。 “那样最好。”夜叉笑得花枝乱颤,“我这儿是婚庆公司,我希望我的员工都是结过婚享受过家庭生活的。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们这些立志单身或者嫁不出去的,在婚庆公司就跟搅屎棍没什么区别。” “您这话可就错了。”何大叶按住几乎要飞扑过去打人的刘丹,挺身而出,“我也说几句不中听的话,结过婚的并不一定都是在享受家庭生活。谁不想结婚之后就辞了职在家当少奶奶啊,可是没办法,条件不允许啊。就跟您似的,为什么出来开公司自己打拼啊,还不就是因为老公赚钱不多,孩子又茁壮成长需要钱嘛。身为女人,出来抛头露脸的,说好听点儿是自强不息,说不好听点儿就是无可奈何。我们没结婚的,不管是打工还是自己开店,赚的钱都是自己的,结了婚就不一样了,要为小家庭奉献,还要养孩子,老公没什么出息的,还得连他一起接济着。” “你说谁老公没出息啊?”夜叉脸上的笑渐渐散尽了,目光凶狠地盯着何大叶问。 何大叶这话说得不假,她很早就听说过夜叉老公的事情。两个人结婚十年,他借着各种理由换了好几十份工作,现在正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职员,月薪依旧三千多。 她老公唯一的优点就是帅,长相有点儿门头沟刘德华的意思,对夜叉也温柔体贴。 夜叉爱他,赚钱少也照样爱他,反正赚钱多也赚不出天生英俊的脸庞,夜叉总是这样自我安慰。 “我又没说你,你急什么呀?”何大叶没打算跟她讲理,索性一脸的痞相说。 “何大叶,信不信我开除了你!” “说这话有意思吗?刚才一顿连讽带刺的,不早就知道我要辞职走人吗?不劳烦你开除我,还得多补我一个月工资呢,拖家带口的不容易,省点儿钱吧。” 何大叶觉得刚才那口气出得差不多了,再看夜叉的脸已经气得跟河豚似的,于是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叫着刘丹一起走了。 两人走到门口,何大叶又站住了,她回过头对夜叉说:“哦,对了,你刚才说我们是公司里搅屎的棍子,这样说来,你是什么?”何大叶莞尔一笑,带着刘丹气定神闲地离开了现场。 何大叶握住刘丹的手,刘丹明白,把自己的小腰扭得很是摇曳生姿。 何大叶气定神闲地抱着纸箱,脚步有力,脸上带着高傲不稀罕的表情。 是的,一定要有那种脱离苦海迈向新生活的劲头儿,要让夜叉和这些猴看看何大叶的姿态! 只是忘记了门槛的存在,何大叶双手一扔,箱子顿时解体,她也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食,脸全方位立体着地。 如果奥运会有这个项目,这种摔法大概会被命名为大叶摔。 这层写字楼,其他公司都跟这家婚庆公司连着的,大门和窗户很透明,不少人出来看何大叶这窘状,还捂嘴笑。 哎哟,怎么不摔死我呢?还保持姿态,有脸就不错了,太丢人了。 夜叉乐了:“怎么不摔死你呢!就你这运气,还干婚庆,谁找你谁倒八辈子血霉!” 夜叉说着举起一小串鞭炮,开始点燃。 噼里啪啦的,所有人都震惊了,没想到夜叉出此奇招。 送瘟神呢? 刘丹快气死了,举起拳头要去跟夜叉单挑。何大叶脸都撞瘀青了,回过神,一把拉住刘丹。 地上突然裂了一道缝儿,呼唤着何大叶钻进去。 大叶想了想,摇了摇头,她丢人可以,但是不能让刘丹幼小的心灵受到什么影响。 她把地上的物品都收拾干净,站起身,腿还有点儿疼。她把箱子递给刘丹,突然做了一个奇怪的举动,拿手机开始拍夜叉举着鞭炮的样子。 夜叉更加嚣张,声音比鞭炮声还大:“哟,你拍啊,你拍啊,回去在家卧薪尝胆,让你知道背叛我的下场!” 又一串鞭炮燃尽时,夜叉的自豪感上升到顶点。 何大叶镇定地打了个电话:“喂,119火警吗?有人没经过批准,就在室内燃放鞭炮,地址是……” “太解气了,姐,你就是我的女神!你说,公司会不会停业整顿?” “因为这事儿?不会。不过咱们公司储藏间里,好像还有一堆来路不明的鞭炮呢。” 何大叶在车里捶了捶腿,兴致并不是特别高,刘丹见状,说:“再劝劝小陈她们吧,说不定她们会回心转意呢。” “算了,她们跟咱们不一样。夜叉说得没错,婚姻和家庭对她们来说太重要了,她们是不可能破釜沉舟跟着我们一穷二白地开始新生活的,她们没那个勇气。” “哦。”刘丹觉得自己没能帮上什么忙,有点儿沮丧地点点头。 电话响起,何大叶看了看手机屏幕,脸上浮起笑容。她拿着手机在刘丹面前晃了晃,得意地说:“瞧,刚辞职,生意就来了。” 电话是舒颖打来的,她是何大叶以新公司名义接的第一个客户。 接听。 电话那头儿传来舒颖千娇百媚的声音:“喂,何小姐,有个事情我忘了叮嘱你,我婚礼那天你记得给我前夫留个位子,哦,留三个位子,但是别在同一桌。” “您前夫不是三口之家吗?怎么还要分开坐?” “呵呵……你误会了,不是三口之家,是三个前夫。”舒颖笑声突然豪迈起来,就像《葫芦娃》里的蛇精,尖锐而狡诈。 “哦哦,知道了。” 挂断电话,何大叶把车上的冷气开得更大了一些,好吹干她那一身冷汗。 “这便是新生活的开始吧。”何大叶想。 “人生的路就像内裤,没有一条不是自己选的。”有部电影里这样说。 何大叶不求这条内裤有多舒适,只求合身就好。 02 其实更多时候,何大叶都觉得自己的工作和“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黑社会没什么两样。 干婚庆这些年,她率众人干过各种缺德事儿。 拦过前女友、打过贱小三、智斗过恶婆婆、羞辱过挑事儿的坏闺密…… 他们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力所能及地帮台上那对新人惩恶锄奸,以最优质的服务让他们在婚礼当下产生无尽的错觉,觉得他们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儿。 那时的何大叶就想,等以后自己的高端婚礼定制公司开业了,一定要漫天要价,也好对得起一场婚礼干下来,自己身心受到的折磨。 何大叶给自己定的工作准则就是,要像做舞女一样对待客户,要坚信只要活儿好,客户就不在乎价钱。 可是客户就是金主,金主就是上帝,上帝创造人类的时候还一碗水端平,企图做到人人平等呢,想从金主口袋里掏出钱来,哪能那么轻而易举。 何大叶想,如果不是自己跳出来开公司,大概永远都没办法体会到钱难赚屎难吃的悲凉,难怪夜叉脸上永远都一副吃屎相。 每每想到这里,何大叶对夜叉的敬意就又多了一分。 舒颖的婚礼办在京郊的长城公社,着实是个烧钱的地方。 “我要办一场举世无双的世纪婚礼,钱不是问题。”这是舒颖的原话,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所有高端婚礼上出现的道具、走过的流程她全都来者不拒,人无我有,人有我精。 按照时间算下来,舒颖婚礼大大小小的项目加起来,成本已然超越春节联欢晚会。 除此之外,这位已经是第四次当新娘的人一直秉持着“超越梦想一起飞”的原则,向何大叶提出了各种匪夷所思的意见和条件。 “每次结婚都是鲜花气球,好俗气,你说要不要走个暗黑系主题?把气球都换成骷髅头?鲜花全部喷成黑色或者蓝色妖姬?”舒颖微微侧着脑袋,一头卷曲的长发从一侧散落下来,灵光乍现地说。 “呃,不吉利吧这样?” “也是哦。我老公是商人,也是有头有脸的,又不是街边那些穷逼行为艺术家。”舒颖撩了撩秀发,溢出一阵名牌香水的味道,“或者把小花童换成我的一对gay密吧,他们想跟我一起走红毯。” 何大叶低头不语,默默地喝了口咖啡。 钱多人蠢新娘疯的婚礼创意,何大叶见识多了,真不用自己动嘴,新娘自己会想明白。 舒颖就这样自言自语着,提出意见,然后再自己把自己驳倒,翻来覆去差不多过了有半个小时,她突然从梦幻中清醒过来,很认真地看着何大叶问:“你记性好吗?” “一般。”何大叶回答得很保守,因为预感前方是个套。 “行,记性一般那就多下点儿功夫。”舒颖说着,从爱马仕包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资料册拍在桌上,“这是婚礼那天的宾客名单,都是我老公的朋友,你把里面人的资料和长相都记牢了。那天我会自备一只隐形耳机,当他们接近我,你要负责告诉我那人是谁。就跟电影里演的那样,《穿prada的女魔头》,知道吧?” 何大叶接过厚厚的一本资料,觉得一股血流像喷泉一样直冲上脑门儿,填平了她的每一条脑回沟,一个脑细胞提醒了何大叶千万别被情绪影响:“对了,您的三位前夫资料也给我吧,我尽量把他们都安排在不同桌。” 舒颖笑了:“这个你不用操心,随便安排几个位置就行,他们应该不会老实地在座位上待着,来的都是朋友,他们都认识,肯定满场串。” 何大叶内心暗翻白眼,天下哪有这么多没脸没皮的中国好前夫,舒颖也太自信了。 舒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优雅地站起身来走了。 临出门前,她蓦然回了个首,抛给何大叶一个完美无瑕的微笑说:“对了,那天也希望你能够美一点哦。我要是你啊,从今天开始就要节食了呢。” 何大叶咬牙切齿地侧头微笑,待舒颖转身走远,愤然地又点了一杯多糖多奶的咖啡。 长城公社虽贵,但人气值很高。 舒颖挑选的良辰吉日,中午那场早在一年前就被订走了,喜帖已经提前发出去了,改是没法改了,无奈之下只能订在晚上,为此,舒颖发了好一通牢骚。 “真是的,晚上结婚什么意思嘛!” 何大叶听这话,就知道舒颖不准备在这个事情上为难她,就是图个抱怨,于是微微笑安慰道:“晚上有晚上的好,那天是个晴天,晚上有月亮,多美。” “长城公社那地儿那么偏僻,晚上婚礼,还得安排宾客住的地儿……又是一笔钱。再说了,干吗安排二婚的时间?我这都四婚了,要安排也得安排到半夜吧。”舒颖朝何大叶眨了眨眼睛。 哟,这女人有点儿意思。 舒颖虽然个人见解邪门儿了点,倒终归是个不拘小节大咧咧的女人,偶尔俏皮地自黑,何大叶最爱她这点。 不用闭眼都能想到,有一堆人蓄势待发地想嘲笑舒颖是第四次结婚了。“舒颖,你真棒,我都没嫁出去呢,你都嫁四次了。” “我就跟我女儿说,离婚怕什么,你学着点你舒颖阿姨,都离三次了,这还不是越嫁越好?” 对待这一切,学温顺女子打碎牙齿和血吞? 道行需要高点,何况这一套早过时了,又不准备学张柏芝,以后专心走贤妻良母的路数,何必呢?还不如先黑一下自己,表明自己都不在乎。 你若不在乎,好事的群众就怅然若失了。 女人最懂女人,大叶觉得舒颖在某种程度上跟她是一类人。这一类女人,极爱自己,不会自己为难自己,永不。 不过在看待人生过往这一点上,舒颖会看得更开。 何大叶真心欣赏她这一点,但依旧不准备改变自己,她自己也不错啊。 不过,刘丹对这次婚礼有点郁结难疏,她总说,姐你看,年纪差不多,人家都结四次婚了,你看看你,再看看我。 何大叶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刘丹这种灭了自己的志气长了别人的威风的习惯。 也不看看舒颖前凸后翘的身材和精致完美的脸蛋,再耷着眼看看自己的,根本没有可比性好不好? 伊丽莎白·泰勒一辈子都结了八次婚呢,你怎么不比?一切尽在不言中吧,妹子。 舒颖的老公是个堪比京城四少之爹的年轻版小奇迹,白手起家,三十五岁而已,如今公司已经在创业板上市了。 这场婚礼,几乎把全京城的企业家、富二代、土豪和各领域有头有脸的人都一网打尽了。 何大叶觉得这不像是婚礼,更像是在公关公司做活动时做的那些装逼局。 刘丹看得眼都花了,指手画脚地开始给自己挑对象。 何大叶花了三个通宵的时间,总算把舒颖给的资料背熟了,此时正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远程操作新娘接客,每说出一个名头,刘丹的眼睛就闪烁一下,仿佛圣诞节时挂满北京城的闪闪彩灯。 当某集团的王公子走进来之时,刘丹一眼就认了出来,不由自主地跟大叶说:“姐,我想给他生个猴子。” 何大叶一掌拍了过去:“你给我认真点儿,等婚礼结束,你有本事生个野生动物园我都不管。” 婚礼仪式进行得非常顺利。 舒颖穿着那套缀满了钻石价值一辆法拉利的vera wang婚纱战车般出场时,在灯光的映衬下,如她所愿地获得了众人的感叹声。 司仪端庄自持,煽情话说得恰到好处,赚足了眼泪。 舒颖傲娇地昂着头站在台上,像个君临天下的女王。 从舒颖的表情何大叶就能看出她非常满意这场婚礼,这会儿何大叶才算松了口气,知道钱总算是在兜里落实了。 钱对何大叶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何大叶时常在想,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人能真正认清钱的本质啊! 对大部分人来讲,钱也许只代表了山珍海味、香车美女、一只名牌手包、一双名牌鞋,或者是橱窗里一套价值连城的璀璨珠宝,可对于何大叶来说,这是她生活中唯一费尽心思拼了老命追逐着的目标和梦想。 没错,这是她的梦想,赚很多很多的钱。 年轻的时候,她读亦舒的《喜宝》,里面说:“我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要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两件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何大叶想自己没那么贪心,她不要爱,不要退而求其次,她只要钱。 因为钱比爱实在,起码钱不会背叛你。 何况,她一直认为喜宝有点作:有一样就行了,要啥自行车啊。 大叶经常在睡前这样跟满天神佛祈祷:“我没资本拥有万千宠爱,我只希望一个我爱的人爱我。我没运气呵护完美肉身,我只求小病无灾地过一生。上天啊,如果这你都嫌我贪心,那我就只要钱,用自己的一双手,一分一厘赚来的钱。” 现代女性这辈子,无非图两样东西,婚姻和事业。 归根结底,却是它们带来的安全感。 何大叶已经被婚姻闪了一下腰,只有傻逼才会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不如就专心致志地操持自己的事业。 她在自己的事业里,觉得无比安全。 03 冗长的仪式,在宾客渐渐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时,何大叶精心安排的、深谙待客之道的婚礼流程终于识趣地结束了。 接下来是一场中西合璧的宴席,女方宾客大多在大厅里,喝着五粮液和茅台,而男方宾客几乎全都移到了外面的草坪上吃自助餐,喝的是柏图斯和奔富。 这样格格不入的就餐方式自然也是舒颖的主意。 她的哲学,既然都第四次结婚了,如果还不能让宾主尽欢,连她自己也会怪前三次婚礼一点儿收获都没有。 每个人,成年后都参加过很多匪夷所思的婚礼。 几乎所有人,嚼着微波炉加热后的婚宴餐时,都叫嚣着自己结婚时可千万别这么做。 可你只有一次机会,很容易犯错。 所以,参加舒颖这类的婚礼,还是有乐趣的,起码不用经历那些千锤百炼仍然绕指柔的错误细节。 一场大致上令人记忆深刻的婚礼,无论怎样冗繁,总是会给人们制造一点正能量。 女人享受婚礼及复杂的嫉妒,男人制造“我很好”的假象和交际的机会。 而跨越两性的乐趣是,在婚礼上看人,你看我,我看他,他看她,她看他,纷纷宾客之中总会看出生产力的。 否则,你怎么安慰那没准儿收不回来的份子钱呢,尤其是舒颖这种每隔几年就要重新在婚庆板块上重新发行的股票。 所以说,姑娘们啊,参加婚礼时一定要变成金牛座在婚礼上捞一个人回来,才真正有可能回本甚至赚回来呢。 何大叶和刘丹总算得了点空闲,坐在草坪一角的椅子上吃东西。 “姐,你别说,这舒颖夫妇人缘够好的,该来的全都来了,座无虚席。”刘丹拿着一张座位表,比画着对何大叶说。 “哎,不对。”还没等何大叶接话,刘丹很快又指着一个没画钩的座位说,“就她前夫没到。” “你这不是废话嘛,我捯饬过这么多场婚礼,但凡是跟‘前’字沾边的,从来没见过有出席的。”何大叶摆出一副多年征战沙场经验十足的架势向刘丹总结道。 “但是其余两位前夫到了。” 何大叶觉得有些没面子,斜眼瞄了一下座位表,撇撇嘴说:“其余两位大概没脸没皮吧,或者带着全家交点儿份子钱吃自助餐来了。” 刘丹也凑过来:“姐,教教我,这种有三位前夫都参加的婚礼,位置怎么安排啊,难道要弄个前任专座?” 有一个奇异的电影,在婚礼上把前任们都安排在一起,最后前女友们开始撕逼了起来,前男友们跟拣货一样,一人挑一个拉架,男主角也挑了女主角。 何大叶不懂怎么写剧本,但她看过这电影后,肯定患有直男癌的编剧们绝对没结过婚,在生活中也绝对不太懂人情世故:婚礼一向以维稳为原则,安排他们坐在一起?就算他们都是良民,你是想让你的伴侣对你以前的性史一目了然吗?以后的婚姻生活还想不想国泰民安地过下去了? 刘丹从这场婚礼中见识到何大叶的用心良苦,三位前夫也被安排在绝对死生不复相见的距离。 她们俩也眼瞅着两位前夫安分守己地先后离场,只等着第三位前夫的到来——当然,如果他不来,更好了。何大叶很悲观地觉得这场婚礼太过顺利了,总害怕出点事儿,真心希望一切不稳定因素最好都别来。 刘丹细嚼慢咽地吃着小点心,不罢休地四处张望,企图在茫茫人海中找寻见自己的多金mr.right。 这个不错,那个也优秀,这婚礼现场于刘丹来说简直就是多金男展览馆。 “我觉得你还是算了吧,好歹你也是个富二代,怎么跟没见过钱似的?”何大叶扒了口蛋炒饭,十分不屑。 “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从小到大,我爸妈给的零花钱就从没超过三位数。我刚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我爸妈说我已经成年了,应该自己照顾自己了,硬生生地断了我的财路,把我赶出家门。有一次我走过哈根达斯,连买个单球的钱都没有……”刘丹说着,眼睛里泛起一汪硬生生憋出来的泪花。 “姑娘,钱是要靠自己赚的,现在男人心眼儿多还靠不住,就算你运气好遇着个有钱的,是不是真心爱你先不说,给不给你花钱那又是另一码事儿了。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人家凭什么给你花钱呢?” “无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以前总有人问,是要找个有一百给你花九十九的,还是要找个有一万给你花一千的?这不是废话吗?当然是找有一万给我花一千的了。这不是个看百分比的问题,而是一个看基数的问题。”刘丹铿锵有力地说。 “你哪儿来这么多小家子气的歪理邪说啊?”何大叶嫌弃地看了刘丹一眼,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姐,那你是怎么想的呀?”刘丹好奇地歪着脑袋问。 何大叶吃下最后一口蛋炒饭,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慢慢放下盘子。 “宁缺毋滥!与其赌一个别人养大的男人跟我厮守终生,还不如赌一个自己养大的孩子稳赚不赔。结婚就是赌博,而生养孩子就是养老保险,小风险,低投入,高回报,只是拿收益的周期长了点儿。” “那舒颖怎么次次都能在赌桌上赢钱呢?” “像她这样的女人,玩儿的是期货好吗?换咱俩玩那铁定是血本无归。但她呢?像个基金经理,总能找到给她埋单的股民。就算赔,也赔不到自己身上。”何大叶一边掰着指头给刘丹分析着,一边看着一位姗姗来迟穿着华丽的大长腿猛男,语气幽幽地说,“看看眼前这些男人,不过就是行走的生产机器罢了。挑来挑去,不如挑个腿长个儿高英俊聪明的,把好基因延续下去,这才是积德积福啊。” 刘丹顺着何大叶的目光看过去,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自以为“万事通”地点了点头:“哟,看上啦?” “你瞎啊,明摆着不爱女人。”何大叶白了刘丹一眼。 “哪儿看出来的?” “丫打扮得多妖娆啊,脸上的妆化得比我还精细。” 何大叶说这话的时候,是带着咬牙切齿的愤恨的。 如果不出意外,这应该就是舒颖提过的gay密了吧。 何大叶暗自感到可惜,在这个好男人缺失的年代里,数量稀少的好男人不但不能担起照顾女性的重任,还要跳出来与广大女性抢男人。 简直……不可饶恕! 一股无名火从何大叶心底烧过,留下一片绝望的灰烬。 何大叶愤然地又吃了满满一盘蛋炒饭,还配了几块精致的小点心,直到她无意中低头时,发现自己香奈儿风套装的外套扣子已经快要被崩开。 她悄然放下盘子,用手轻轻地摸了摸肚子上堆叠着的三层肉,一股巨大的悲凉感瞬间包围了她。 一声悲鸣。 这些赘肉,像是一枚枚聚集在一起的黑暗的勋章,代表着这些年来何大叶操办过的婚礼,以及在婚礼上悲从中来时吃下的蛋炒饭。 她也有过一场婚礼,也穿过婚纱,可她没能像台上的新娘那样,拥有过短暂的幸福的笑容。 回想起那日。 那么忐忑,那么惶惶,那么绝望。 仿佛一个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不过,大叶很快就想,也许自己就是路人中的王菲呢,在时光和事业的洗礼下进化成高高在上的女王,却始终收获不了最完美的爱情。 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孤单地站在光环之下,或者成双成对地生活在平凡中。 而她,就是这耀眼的光晕中孤单的一个,但又有什么关系,是女王就好,能在光里傲娇就好。 哦,等等,忘了介绍了,这位何大叶嘴里的gay叫张猛,就是她们久等不来的舒颖的第一任丈夫。 张猛匆匆穿过草坪走进大厅四处张望了一下,直接错过原本何大叶为他留好的位子,径直朝女方亲友席走了过去。 他为人倒是大方,沿途跟不少舒颖的亲戚朋友打着招呼,行云流水般尽情挥洒着魅力,简单直接粗暴,其实是憨至缺心眼儿地应对着旁人对他这个前前前夫的恶意、善意和不在意。 女方的至亲们见到张猛,倒也欢喜,纷纷起身给他加了椅子和餐具。 张猛也想回到安排给自己的位置上,但广大女方亲友压根儿不乐意啊,拉着他大话家常,他干脆就随便坐了。 这归功于和舒颖还是夫妻的那些日子,他和亲友团的关系一直不错,他憨厚耿直,能跟男人称兄道弟,人长得是那种让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舒服型。 每次舒颖结婚,他们都招呼张猛一起坐,聊聊时尚,谈谈化妆,顺便再自拍合影,亲如一家。 虽然两个人离婚这么多年了,但大家一直都还当张猛是自己人,就连宾客登记处的舒颖闺密也对张猛日久生情,开口就问:“姐夫,你咋又来了呢?份子钱您就不用交了。” 每次张猛都笑呵呵的,一双单眼皮小眼睛,笑起来会眯成一道完美的弧线,靠谱指数和亲和力直线飙升。 刚坐下跟亲友团寒暄了几句,舒颖和丈夫王海涛就过来敬酒了。 舒颖已经换了一套香奈儿的香槟色定制晚礼服,面带宛若初婚的娇羞依偎在丈夫身边。 刚要矫情,就在人群中看见张猛了。 “哟,来啦,还以为你见不得我幸福,今儿不来了呢。”舒颖笑着拍拍张猛。 “哪儿的话,你好我好大家好嘛。”张猛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跟舒颖一唱一和地互相捧场,俨然一对分手亦是朋友的典范。 “这是我前夫张猛。”舒颖侧过脸,跟王海涛介绍。 王海涛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准确地说这是老婆的前前前夫,二人识于微时,分量当然不一样。他走上前来很客气地跟张猛握手,举止十分得体。 比起舒颖的另外两任前夫,王海涛的举动简直让张猛感动到落泪,他兴致上来了,脑门儿一热,从包里掏出刚拿到手的走秀血汗钱塞到舒颖手里。 “希望这次是真爱,别再骗我份子钱了。”张猛笑着说。 在场嘉宾有点儿傻眼,舒颖倒完全不在乎,毫不客气地掂了掂手里钞票的分量,白了张猛一眼说:“我每次都是真爱。” 这话说得让张猛恍惚觉得十分有面子,喝完新娘新郎的喜酒后,他又举杯跟几位站在王海涛身后对他这位前夫极其好奇的男方家属喝起酒来。 王海涛刚刚连跟张猛握手时的力度都拿捏适当,但他也不知道张猛跟舒颖的这股亲昵劲儿是装的,还是温柔示威。 不过既然你敢来,就绝对不放过你,王海涛得空,朝兄弟们使了个“灌他”的眼色,几个兄弟立刻心领神会,热情地与张猛推杯换盏。女方亲友们一看这架势:哟,怎么地,新郎的位置还没热乎,就敢欺负我们张猛?太不知道深浅了。 所谓铁打的张猛,流水的新郎,挑战张猛就是挑战我们与他深厚的感情,女方亲属突然呼啦一片围过来帮张猛拼酒,原本松散得要垮台的家属席,一下子就变得热闹起来。 舒颖知道张猛是个热心又对别人不设防的主儿,逢敬必喝,逢喝必大。 眼看着场子就要失控了,她急忙掏出手机,找了个空当拨通了何大叶的电话。 此时的何大叶已经酒足饭饱,正准备安排一会儿的善后工作,却被舒颖一个电话叫到大厅去了。 何大叶以为大厅出了什么状况,脚步飞快地冲进去,远远就看见舒颖在向她招手。 舒颖四周就像罩了一层朦胧的仙气,无瑕雪白的皮肤在灯光下几乎透明,如海藻般浓密乌黑的头发散落在肩上,还有平坦的小腹和纤细的腰身…… 唉,自己粗糙成这副模样,活该要靠自己的双手创造财富和幸福。 何大叶沮丧地想。 “小叶,帮个忙!”舒颖说。 比起草坪上矫情的优雅,大厅里的气氛显然人性化多了。 不少宾客已经high了,觥筹交错间化身为各种飞禽走兽。 “那个人……”舒颖指着不远一桌对何大叶说,“已经被灌得差不多了,你看能不能去解个围挡个酒什么的。” 何大叶顺着舒颖的手指看过去,那套过于华丽的衣服和两根笔直纤细的大长腿格外显眼——张猛正被一群人围着,嘴边堆着七八只满载的酒杯。 他脸已经通红,但还是挂着亲和力十足的笑,一杯一杯地接过来喝下去,就跟喝白开水似的。 “我不会喝酒。”何大叶找着拙劣的借口。 “得了吧,别装了,以我阅人无数的经验,一看你就知道长了张女武松的脸。”舒颖用力拍了拍何大叶的肩膀,豪迈地说,“关键是不要让他再喝了,只要别动起手来,随便你用什么招都行。这酒可都不便宜,这么个喝法一会儿还得吐,多浪费啊。” 舒颖说完,优雅地转个身就闪人了。 何大叶站在原地欲哭无泪,她想钱是有多难赚啊,都到了陪酒的份儿上了。 一场婚礼,她做过策划,当过知心陪聊姐姐,顶替过记人名的秘书,忙里忙外地干过苦力,最后,还要在酒桌上奋力地大战一场,只为了一个打扮得比自己还妖艳的男人。 她缓缓地朝张猛那桌移动过去,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辛和英勇。 何大叶一边走一边默念着自己的工作准则:只要客户舒服,我们就满意! 04 这位神秘的长腿猛男张猛,其实就是舒颖三任前夫中的一位。 张猛和舒颖还是陌生人的那年,都刚从学校毕业,一穷二白,贫困成行为艺术了。 张猛年轻气盛,倒也不是好高骛远的主儿,踏踏实实地从基层做起,在一家小饭馆打工。有一次厨师有事请假,饭馆里又正好来了客人,张猛挺身而出暂时顶替了厨师的位置,那顿饭客人吃得赞不绝口。 老板在发现了张猛这项手艺之后,毅然决然地炒掉了原本的厨师,换成了张猛,工资足足涨了一倍,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升职。 升职加薪后的张猛找了新的地下室,从原本那间臭气熏天老鼠横行的地方搬了出来。 然后,他就遇见了舒颖。 女人的事业路走起来总是会比男人要顺一点,更何况是漂亮的女人。 那时的舒颖,在北京东奔西走当着平面模特,凭借她那张谁见都犹怜的脸以及半真半假的苦身世,得到了不少摄影师的垂爱和怜悯。 舒颖舍不得租更好的房子,总是把所有赚来的钱都存起来,她想有一天,她要买到属于自己的房子,温暖敞亮,带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儿北京城的那种。 张猛搬进地下室的小世界那天,舒颖觉得自己的整个儿世界都亮了,这个男人跟天生自带叶绿素一样,永远散发着阳光、氧气和水的混合味道,虽然每天都看起来很疲惫,但脸上永远都带着一丝温和从容。 那大概就是舒颖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暗恋,时间长达一个星期左右。 一个礼拜后,舒颖从一个摄影师口中听说需要个男模,她就推荐了大长腿蒙古脸的张猛。 那晚是舒颖第一次跟张猛说话,少女般的小鹿乱撞至今她都还记得,时光荏苒,在那之后舒颖再也没有过那种感觉了。 “嗨,你想当模特吗?”舒颖歪着脑袋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张猛问。 “不了,我当厨师当得挺好的。”张猛傻乎乎地拒绝。 “当厨师才能挣几个钱呀?当模特可以赚很多钱,可以买大房子。” 张猛被说得有点心动,但还是犹豫着,最后在舒颖的催促下半推半就地去了。 拍摄完当天,张猛就拿到了厨师半个月的工资,他兴奋极了,请舒颖吃了顿西餐后,决定以后要走模特之路。 张猛告别了厨房,在舒颖的推荐下参加了一个模特班。经过培训后,正经八百地当起了模特,收入比之前翻了好几倍。 他觉得舒颖就是他生命中的贵人,有她才有今天的自己,所以对舒颖格外地照顾。 两个人的感情越来越深厚,在阴暗的地下室里,开始了一段你耕田我织布般相互扶持相互鼓励的爱情。 后来,舒颖发现自己怀孕了,张猛说他会对舒颖和这个孩子负责,于是在南二环租了一间正经的小公寓,和舒颖一起搬了进去。 虽然穷得叮当响,但张猛觉得孩子都有了,登记是必然的事情。 登记的那天晚上,张猛见舒颖对结婚证看个不停,就握着舒颖的手说:“虽然我现在买不起房,但是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一定能做到。” 把舒颖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张猛命好,赶上中国时尚业百废俱兴的阶段,而男模当时就那么几个,他靠走秀和拍平面的钱,竟然也能养活一家老小,甚至富余到攒了首付。 那时张猛的模特事业发展得如日中天,看情形买房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可天有不测风云,张猛的事业单单只是呈现了一个大红大紫的幻影,还没来得及华丽绽放一回就停滞了。 在孩子阳阳两岁那年,舒颖终于还是跟张猛提出了离婚,她平静地说,她想要找一个有房子的人结婚,张猛也平静地答应了。 舒颖说:“孩子归我吧。” 张猛本来点点头,后来歪头想想:“你一个女人拖着一个孩子,不好找男人,孩子还是归我吧。” 那一刹那,舒颖哭得不能自已。 谁都没错,张猛还是那个张猛,只是满足不了舒颖对未来的渴望了。 如此好聚好散,无非是他们都从彼此的平静中,看到了珍惜,看到了彼此的好。 舒颖搬走那日,张猛依旧坚持去工作。 到家时,孩子已经睡了,房间很空,他看着夕阳西下,对着茫茫的未来,说了一句谁也不知道的话:“不要走,好不好?” 他没哭,他笑了。 因为他遥遥地看着他爱过或爱着的女人,走向了一个更好的未来。 没有他的未来。 论资历,张猛算是骨灰级前夫,而且还跟舒颖有个孩子。 大概正是因为这点血脉相连,所以这些年来两人一直都没断了联系,舒颖每次结婚都会邀请张猛来凑个份子,每次离婚也都会找张猛把酒言伤彻夜长谈。 就像何大叶跟罗畅那样,做不了夫妻,做朋友也是好的。 一晃几年,张猛从嫩模熬成老模,事业的抛物线却再也没有腾飞过。好在张猛是个厚道的人,在这一行待久了,也交了一些朋友,他们为张猛无私地开着后门,每次都尽量给他争取首秀的钱,对他十分照顾。 比如今天,张猛刚刚走完一场秀,因为已经迟了,又知道要喝酒,所以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鸟不生蛋的长城公社参加前妻的婚礼,也难怪何大叶以为他是gay。 此时再看现场的何大叶,已经融入其中,跟张猛站成一队喝上了。 何大叶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少说话多做事,是她一直以来的生存之道,她讨厌那些多余的寒暄。 “走,吃饭去,我请!”而不是“改天请你吃饭”。 “你喜欢吗?送你!”而不是“改天我也给你买一个”。 这就是何大叶,她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改天”,她是个活在当下的悲观主义务实者。 她总是怕会活不过今天,怕自己永远失去了明天。 她总是想,如果这件事情没有马上去做,这个人没有马上去感谢,如果下一秒她死了,就将带着遗憾永远沉睡在黑暗中了。 何大叶的世界,不允许有遗憾! 亢龙有悔,大叶无悔! 所以当何大叶挤进人群站在张猛身边时,只说了句“我替他喝”,就当机立断启动酒鬼程序。 辛辣的酒精淌过她的舌头,滑过她的喉管,一路烧下去,何大叶眉头都没皱一下。 火!我就是火,酒就是我的表情。 一桌子男男女女早已有了醉意,男方宾客与女方亲戚的拼酒之战本来有些僵持,见这个突然杀出来的女中豪杰,顿时来了兴致,各自寻找对手继续狂喝。 几轮血拼后,有几个已经醉倒了。 新郎王海涛的几个朋友强撑着,要完成今天灌死前前前夫张猛的任务。 又过了几轮,全都醉倒了。 何大叶带着朦胧的酒意,笑眯眯地看着趴在桌上的人,带着一颗欣赏胜利果实般傲娇的心,爽翻了,内心默默吟诵着绝世诗词:酒逢知己千杯少,跟我喝酒你肯定倒。 “厉害啊。”张猛舌头都捋不直了,哆哆嗦嗦地赞叹道。 “承让,承让。”何大叶双手抱拳,紧接着她意识到这个动作太土气,又赶紧把手放下了。 “你哪边的啊?也是女方的?” “我跟钱一边儿的,嘿嘿。”何大叶傻乐着说。 “钱,是个好东西。”张猛仰面朝天感叹着,又扭脸问大叶,“你说这地儿办婚礼挺烧钱的吧?我就不明白了,这婚都结第四回了,花那么多钱干吗?还找了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显摆!纯属显摆!”张猛大手一挥,像主席似的做了个结论。 何大叶原本还想跟着吐槽几句,但想到顾客要得越多,流进自己腰包的钱就越多,哪有人跟钱过不去的,索性还是闭了嘴。 此时不远处,四处张望的刘丹总算在散场后稀松的人群中找到了何大叶,快步走了过来。 捎带着,她还一眼就认出坐在何大叶身边的男人,就是刚才人海中何大叶死盯着不放的长腿猛男张猛。 刘丹意味深长地笑了,心想姜还是老的辣,大叶姐对男人再怎么不屑,也是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纪。 大河向东流,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才是她所崇拜向往的何大叶呀。 大叶喝多了,一阵阵的头晕目眩伴随着呕吐感,让她一个劲儿地在心里暗骂自己是傻逼,竟为着这么一个陌生人喝成这副德行。 发号喝酒令的大boss舒颖这个幸福的疯婆娘,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酒肉穿肠过是没错,但喝醉了到底有多难受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清楚,尤其是为了赚钱喝成这样,何大叶又觉得自己默默地在为人生主打歌的mv配素材:一步踏错终身错,下海伴舞为了生活,舞女也是人,心中的痛苦向谁说…… 总结:人格早已酒中泡,别抱怨,谁让我是一个舞女。 看见刘丹,仿佛他乡遇故知似的,何大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眼眶几乎泛出泪来。 “姐,你怎么喝成这样了啊?” “高兴!我今儿高兴!”何大叶笑着。 “对,我也高兴。”张猛倚在靠背上,含含糊糊地附和着。 “舒颖姐让我来告诉你们俩,她给你们开好了房间,今天晚上就睡这儿吧。” 刘丹说着,顺手把其中一张房卡塞给张猛,小心翼翼地扶起何大叶往客房走。 大叶用最后一点儿残留的理智在心里感谢了舒颖的热情周到,然后将整个儿人的重量都压向了刘丹单薄脆弱的小身板儿。 05 何大叶躺在松软的床上,陷入了直接睡觉还是爬起来卸妆的双面挣扎中。 睡吧,折腾了一天她实在太累了,就这么一次,不卸妆又能怎样? 她这样想着,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 一张皱巴巴的脸如同一道闪电般从大叶的脑海中劈过,她猛地睁开眼睛。 就是那张脸,几天前她在镜子里看到的鬼一样的自己。 都这把年纪了,还能熬得住几次带妆睡觉? 胶原蛋白就像时光一样倔强,流逝了,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她从床上弹起来,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晃晃悠悠地往卫生间移去,并为这个爱惜自己的举动默默点了三十二个赞。 月光透过鹅黄色的窗帘照进来,像在屋里洒了一层金粉。 衬着朦胧的月光,何大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安慰自己:“你这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哦,瞧你这绝世的容颜哦。” 但大叶太清楚不过,真实状况是:容颜里尽是沧桑,正确的说法是瞧你这张逼脸哦。 女人爱化妆,大概就是为了遮盖住写在脸上的悲凉与绝望吧,何大叶想。 她们总是用各种艳丽的色彩把自己化成另外一个人,然后辛苦地去经营另外一个人的生活。 妆容就像灰姑娘华丽的裙摆,十二点一过,一切都会恢复成最初的样子。你还是原来的你,并且你会发现,那些后妈和坏心眼儿姐姐,以及深埋于你内心企图遗忘的悲伤,其实从来都不曾远离过。 并不是所有的灰姑娘最后都会嫁给王子的,这原本就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何大叶有些失望地想,也许自己就是芸芸灰姑娘中,被上帝遗忘的那一个。 不,我是被上帝遗忘的一枚中年妇女。 她沮丧地走回卧室,却看见月光里,天旋地转的房间中,有一个长腿猛男,竟然正在,脱——衣——服! 何大叶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姣好的身材正从一层层的衣物中剥离出来。 窗外昏暗的光线照在他身上,描上了一圈闪耀的银边,肩膀宽阔得像一片海,六块整齐的腹肌跳跃着,像六只可爱的精灵,正朝何大叶招手呢。 猛男脱完衣服,不声不响地躺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何大叶想这一定是在梦中,上帝遗忘了她,于是便赐予她一个最美的梦当作补偿。 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公主,所以不应该拥有单纯而浪漫的梦境。 她是年过三十并且身边无固定性伴侣的大龄离异女性,她应该拥有支配自己梦境的权利,花前月下花好月圆,只是个梦而已,淫荡一点又有何妨? 何大叶缓缓地爬上床,身边的美男还在,还没有消失,他身上还残留着古龙香水的味道。 她用手指轻轻地拂过美男的肌肤,并把脸凑过去,亲吻了他的耳垂。 美男被撩拨得有些难受,猛一个翻身将何大叶压在身下,果断地吻了下去。 春梦了无痕。 何大叶真真是醉了,但她头一次醉得这么愉悦。 作为一个女人,竟也只能在春梦里寻求片刻欢愉,想来这是件挺凄惨的事。 可又有什么关系?梦与现实本来就是傻傻分不清楚,梦里的残酷不比现实少,而现实的不可思议也不比梦里差。 如果可以,就让我这么一直梦下去吧。何大叶默默地对自己说。 然后,她便与美男一起,勇攀高峰。 何大叶的这个春梦到底是怎么来的,让我们把时间调拨回当晚。 刘丹把何大叶送进房间照顾她躺好后,已然筋疲力尽,她想等明天何大叶酒醒了,一定要叮嘱她减肥。 三十几岁的女人不能胖,一旦胖起来就很难再瘦下去了。 即便瘦了皮也会垮,岁月不饶人,内心再怎么跟少女似的,身体也骗不了人。 看着像尸体一样挺在床上的何大叶,刘丹做痛下决心状,即使会被何大叶掐死,这话也一定要说。 暗自信誓旦旦了一番后,刘丹关灯走了,临走前她细心地带走了何大叶的房卡,这样万一半夜大叶有个什么事情,她也能进得来。 刚关上门,刘丹就看见走廊另一头蹒跚走来的张猛。 看见张猛的那一刻,刘丹内心的小太阳亮了一下。 她瞬间决定要帮一帮何大叶,要为她的师傅、她的闺密、她的榜样做一件好事,取一枚优质精子。 刘丹快步走过去,扶住险些摔倒的张猛,顺便近距离地打量着他。 “谢谢啊。”张猛说。 “不客气。”很有礼貌,刘丹想。 皮肤不错,鼻梁够挺,腰部无赘肉,手臂线条满分,腿长得近乎从肚脐眼开始分叉。 衣服一副不伺候矮圆丑的样子,充满了厚厚人民币的质感,身上的香水味儿不廉价。 “哥,你今年多大啊?看你的样子,也就二十出头吧。” “我……我都三十了。”张猛一脸痴呆样。 “哟,三十而立啊。结婚了吗?房子买在哪儿啊?”刘丹跟查户口似的问着。 “结过一回,离了……”张猛说,“我到了,谢谢你啊。”他没回答后面的问题,房子是他永远的痛,不提也罢了。 “我看你是真的喝醉了,你房间不是这个。”刘丹说着,迅雷不及掩耳地抢过张猛的房卡,并偷偷地调了个包。 “是吗?我看看。” “你看,是这个房间号。”刘丹指着何大叶房卡上的号码给张猛看。 张猛再三确认,很快,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接过房卡朝着何大叶的房间走去。 姐,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拓荒牛我给你物色好了,希望你这片盐碱地一次就能长出小绿苗来。 眼见着张猛进了何大叶的房间,刘丹默默地说,心里无来由地燃起一股令人感慨的悲壮感。 她觉得自己晚上要上网看看《西厢记》,她根本就是一个穿越到天朝的红娘嘛。 何大叶醒来时,是上午八点。 她是个自律的女人,或者说,她是个死板生硬的女人,生物钟自动调拨到八点钟,这些年来无论喝多醉睡多晚,八点钟就像宿命一样纠缠着她。 她从不赖床,大学毕业至今睡过头的次数不超过三次。 她从来学不会那种贵妇般躺在松软的床上,安静地享受一会儿清晨的阳光,优雅地喝一杯现磨咖啡,再做一套晨起瑜伽的生活。 从睁开眼睛那一刻,何大叶就觉得自己身上充满了使命感和力量,仿佛她不是一个苦命的女人,是个超级战士,随时要准备去拯救地球。 可此时此刻的大叶,刚睁开眼,头就一阵痛,像要炸开。 她龇牙咧嘴地翻了个身,出现在她面前的,竟然是一张男人的脸! 何大叶慌了,她瞪大眼睛身体僵硬地躺在床上发了几分钟的呆,然后缓缓地掀起被子看了看。 她镇定地总结:嗯,被窝里的人是裸体。 昨晚的记忆在她的慌张中一点一点苏醒过来,难怪昨晚的春梦做得那么完整清晰,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恍惚中,她想起躺在身边的这个男人,就是昨天最像gay的那个,就是昨天一起并肩作战喝倒一桌人的那个。 何大叶侧着脸仔细端详着睡梦中的男人,脸上还残留着一些妆,看样子昨晚他没卸妆就睡了,男人的本钱就是比女人厚实,何大叶想。 但很快,她翻了自己一个白眼。 现在是应该想这个的时候吗?我可能霸王硬上弓了一个gay,太作孽了。 趁他没醒,闪人吧,免得到时候大家面对面尴尬。 何大叶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刚要蹑手蹑脚地起来穿衣服,张猛的电话就响了。 她有些手足无措,急忙闭上眼装睡。 被电话吵醒的张猛发现了躺在自己身边的何大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我靠”的惊叹声。 靠什么靠?我才靠呢,就跟我占了你多大便宜似的。何大叶心里默骂。 张猛翻身下床,拿着手机进了卫生间。何大叶弹跳起身,一边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卫生间里的动静。 “哟,现在走秀拿钱不少嘛。”电话是舒颖打来的。 “我出台就是那个价啊。”张猛有些得意地说,音量不由自主放大。 听见“出台”二字,何大叶拉拉链的手不禁一抖。 这一抖,抖出一泡尿意,憋得痛苦,让何大叶的脑神经突然异常发达,直达酒醉前的记忆。 昨晚酒桌上她跟张猛的一段对话闪回到她脑海中。 “哎,你一老爷们儿,化什么浓妆啊?”何大叶拍着张猛的肩膀问。 “唉,职业需要。”张猛叹气回答。 “哈哈哈……”何大叶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心想不就是gay嘛,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你这爷们儿不实在,有什么啊。我觉得你化妆挺好看的,萌萌哒!有机会教我化妆。” “妥妥的!”张猛做爷们儿状拍着胸口保证。 何大叶觉得这人挺有意思,一个劲儿地装man来掩饰自己的身份,她端起酒杯朝着张猛,示意自己理解他的苦心,更理解他的痛苦。 张猛也端起酒,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酒杯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把何大叶拉回现实。 她坐在床上,懊恼地猛拍脑袋,原来他不是gay,是男妓啊,舒颖还真是交友广泛。 呆滞片刻,何大叶赶紧从包里翻出钱包,掏出一摞现金,狠狠心,数了三千。 三百六十行,哪一行都不容易,都是服务行业的,多给点儿吧,别显得自己小气。 嫖虽不是自己的本意,但毕竟人家出了力干了活儿,总不能白忙了。 还好何大叶有随身携带大量现金的习惯,她觉得现金比存银行靠谱,一摞一摞红艳艳的钞票看着就让人心里暖和,比冰冷的银行小卡片看起来舒服多了。 “少来了你,我虽然不干了,也知道行价该谁走好吗?”电话那边舒颖说。 “那是我应得的,我做这行多少年了,资深!我一次五千好吗?” 我操!现在男的也这么贵啊。 听到“一次五千”这个关键词,屋里的何大叶心里那个悔啊,终于体验了一把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特小市民地蘸了点口水,又开始数钱,每数一张,心就疼一下,血就淌一碗。 两千数完,大叶的脸刷白,仿佛失血过多生命垂危。 得了,我还干什么婚庆啊,做妈妈桑得了。 她看着床头一沓红彤彤的钞票,心里一阵感慨。 卫生间里的电话还在继续。 “对了……昨天给我挡酒那女的,你请的?”张猛压低声音问。 “那是。专业吧?” “专……专业。很贵吧?” “贵死了,行业最贵。不过一分钱一分货,服务质量高嘛。怎么样,她是不是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没见过吧?” “舒颖!你够狠,就算你一直惦记着把阳阳接你那儿住,你也不能这么破坏我的形象!你对得起阳阳吗?” 说罢,张猛气急败坏地挂了电话,留给电话那头儿的舒颖一头雾水。 张猛在卫生间里步伐急促地来回溜达了几圈,掏遍身上所有的口袋,连五百块都不够。 拿出这点钱充数,会不会待会儿有人揍我?自己虽然是一个不红的老模,这么多年躲过了潜规则的枪林弹雨,却没想到依然栽到这上面来啊,该!活该! 他低下头,瞄到自己手腕上的表。 那是张猛昨晚走秀后,不顾服装助理小姑娘哭丧的小脸,硬借的,听说三万多呢。 心疼是心疼,但是张猛想人家一女的,都那么大年纪了还出来干这个也不容易,想必也是被生活所迫,送她腕表,权当做公益了。 张猛咬了咬牙,下了决心,决然而悲壮地从卫生间走出来。 何大叶已经穿好了衣服,刚要走,听见卫生间有动静,急忙叉腰站好,宛若女王。 张猛迅速打量了一下何大叶,站姿专业,仪态优雅,虽然年纪稍长了一点,但起码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知性美,跟广大风尘女性确有不同。 “那个……我没什么经验……这表,万国刚出的!初次见面,小小诚意,承蒙您昨晚照顾,这份小礼物劳烦您收下。”张猛手捧腕表,小心翼翼地递到何大叶面前。 何大叶摸不清这是什么路数,她也是个没有经验的人哪。 社会经济不景气,难不成连这一行也流行买一送一大酬宾吗? “赠品?”何大叶接过表,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拿眼角斜了张猛一眼问。 “真的,真的,真的。”张猛慌张解释,“我全身最值钱的就是这个,三万多呢。” 何大叶一听价格,立马疯了,心想,这也太不要脸了,这不摆明了强买强卖嘛,这不是赤裸裸欺负人嘛,有没有嫖过是一码事,但活活被一男婊子坑了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心里那股火再也压不住了,何大叶把表往床上一扔,冲着张猛吼道:“一次都已经五千了,你还想怎么样?不带你们这样的,赠品都这么贵,有考虑过顾客的经济能力和消费体验吗?你这是诈骗!我只有这么点钱了,全给你好了!”何大叶心痛地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扔出来,趁着张猛没来得及反应,仓皇而出。 张猛不明所以地愣在那儿,两只眼睛睁得老大,他看着床头放着的一沓钱,目测有五千。 他明白,又不明白。 这是谁睡谁啊。 何大叶怒气冲冲地穿过酒店走廊,食指反复而飞快地按着电梯键。 刘丹电话打来,何大叶接起。 “姐,昨晚睡得好吗?” 听见电话那头儿刘丹的语气诡异暧昧,何大叶心里顿时有了眉目,这么没头没脑的傻逼事儿八成就是刘丹这丫头干的,没跑。 “挺好,你哪儿呢?”何大叶压着火问。 “早在大堂神采奕奕地等着你了,怕电话打早了扰了你的清梦,嘿嘿……” 何大叶没说话,果断就把电话给挂了。 电梯门一打开,何大叶远远地就看见活蹦乱跳的刘丹。刘丹眼亮,也看见了何大叶,急忙蹦跶着过来,一脸的邀功心切。 “怎么样姐?不错吧?”刘丹觍着脸笑眯眯地问。 “昨晚那男的,是你弄我房里的吧?”何大叶皮笑肉不笑地问,眼睛里射着寒光。 刘丹这会儿正沉浸于接下来的汹涌的表扬,丝毫没有察觉到何大叶的不对劲儿,指手画脚地说:“是啊,是啊,机智如我,我把你俩的房卡调了包……姐,甭感谢我,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你要是特想感谢我,我也不拦着,这项目提成给我涨点儿呗?” “刘丹,你脑子被驴踢拧了吧?”何大叶怒吼,如同怪兽哥斯拉亮相。 “怎么了?不涨提成就不涨嘛……”刘丹没想到何大叶会是这种反应,着实吓了一跳,委屈地问。 “没怎么!你这月工资扣光!回城!油费我出!”何大叶踩着高跟鞋气势汹汹地穿过大堂,叩得地板咔咔响。 刘丹小心翼翼地跟在何大叶身后,小声嘟囔着:“他活儿不好,也不能怪我啊。” 这话自然是被何大叶听见了,她微微侧脸,目光锋利如剑。 刘丹害怕了,悻悻地闭了嘴,跟着大叶,一前一后地出了大堂。 chapchapter 03 在最坏的时候,懂得吃,舍得穿,不会乱 01 回城的路上,张猛只能感慨人生如戏,他都快演路人甲了,都没个好心编剧能给他写点儿正能量的戏码。 前妻再婚,可自己的幸福还遥遥无期,昨晚的酒意尚未散尽,这会儿头昏脑涨得厉害,更可恨的是,还被人当男妓嫖了。 他一只手伸进包里,手指反复摩挲着何大叶今早留下的几千块钱,暗自不服气,心想自己出了名的正气,哪里像男妓了?就是沦落到卖肉养阳阳,一次才五千?那女的怎么想的!我就那么掉价? 他抬起头,地铁车厢对面的玻璃窗,正好映出他的那张蒙古脸。 今早走的时候太生气,没照镜子也没洗脸。 昨天走秀时的妆还在,现在已经晕开了,模糊中看起来是时髦的烟熏妆。 张猛对自己能hold住各种造型的能力深感满意地点了点头,悄然给了窗中的自己一抹赞许的目光。 目光顺着脸往下移,是昨天那套过分华丽的秀服。 他不禁浑身抖了一下。 也难怪了,打扮成这样还化了妆的男人,走在t台上那是倾国倾城。 可扎在人堆里,要么是明星,要么是基友,要么还不就是男妓嘛。 唉。 尤其是这个地铁上挤满了睡眼惺忪的人的时刻,他这披头散发衣着华丽…… 极像是昨晚留宿女恩客家里,今早还要乘地铁回出租房的失足男青年。 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张猛默默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有点儿为了事业忍辱负重的意思。 辗转了两个多小时,他总算是到家了。 北京真大,两个多小时,坐高铁都能回趟老家了,张猛想。 当初毕业时立志要在北京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的雄心壮志,早已被生活压迫得变了形,可张猛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 三十多岁的人,还带着个孩子,再艰难也得在北京咬牙混下去才行。多年来虽然没能茁壮成长,但也总算是扎下了根,哪里还能说走就走呢。 张猛一边想着,一边绕过居住的小区,他得先到儿子的小伙伴家里,去接昨晚寄宿在那里的阳阳。 张阳阳今年六岁了,过年就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时间过得可真快。 当初离婚时,舒颖并没打算带孩子走,张猛也理解。 一个女人,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既然打算再嫁,带个孩子在身边肯定是没什么优势的。 单亲家庭的孩子,脑子里想的东西总比别的孩子要多一些。 不过阳阳过于镇定了,镇定到张猛都忍不住问他,为什么别人的爸爸妈妈都住在一起,而自己的爸爸妈妈没有,你就不奇怪吗? 阳阳淡定地说,离婚了。 张猛准备好虽然含辛茹苦但依旧要拼尽全力养育儿子的单身父亲嘴脸,要跟阳阳保证,一个只有爹的家庭对他的成长没什么影响。 却不料阳阳问:“是不是分开会让你们开心点?” 张猛没明白这问题的高深,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 张阳阳耸耸肩:“如果你俩都开心,我支持。” 张猛一把搂住儿子老泪纵横。 这么多年,儿子是他唯一的泪点。 有这么一个贴心懂事的儿子,很多时候张猛都觉得自己的艰辛是值得的。 为人父母这辈子图啥?还不就图孩子健康成长嘛。 阳阳除了智商和语言表达能力有点儿太不像小孩,在他离婚后,倒是也没什么变化,除了做噩梦的夜,第一反应是叫妈妈。 一年有三次左右,但这三次,就能让张猛拼了老命也要照顾好阳阳。 张猛牵着阳阳的手从小伙伴家出来,他还在想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告诉阳阳昨晚妈妈又结婚的事情,三番五次欲言又止。 在同龄人里面,张阳阳简直算得上察言观色的天才少年,已然看出爸爸神色恍惚有些不对劲儿,于是主动开口问:“张猛,你又怎么了?”语气之成熟,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自从四岁时他试图强吻一个女孩,结果被女孩拒绝。作为打小想亲谁就亲谁的小帅哥,受此打击,从此性情大变,简直成了一个装进小孩身体里的人精,经常以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爹,并且直呼其名。 纠正了七个月,张猛觉得自个儿甭摆亲爹的架子了,当哥们儿处吧。 也许上辈子,阳阳就是他折翼的兄弟。 “阳阳……”张猛想了想,还是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跳开敏感字眼对阳阳说,“爸爸想要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有女朋友了?”张阳阳并不想跟张猛用这种幼稚的方式对话,于是很直接地问。 “不是,不是……”张猛慌张地直摆手,强颜欢笑着继续说,“是关于妈妈的小秘密呢。” “又结婚了?” 张阳阳的早熟程度早已超出了张猛的预料范围,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不知该怎么回答。 比起张猛,张阳阳倒是冷静多了,看见爸爸再次卡壳,他只好跳出来自己善后。 “反正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结婚了,习惯就好。” 张猛感激,摸了摸阳阳的头,眼中泛泪。张阳阳接着说:“张猛,我觉得你也应该向妈妈学习,你看看你现在,这么老了,又不赚钱,还没人要。你应该换个工作,找个女朋友,不要整天跟我演苦情戏。” 张猛不知道阳阳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既刻薄又精准的大道理,一时有点儿蒙了。 仔细想想儿子的这些话也的确句句在理,又有点惭愧,自己纵横人生三十年,竟还没有一个六岁的孩子看得通透。 “我还不辛苦?我一个男人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 “我不是吃屎喝尿长大的。”阳阳冷冷回答智商一直低于他的老爸。 张猛无语,其他孩子都天真烂漫的时候,自己家的这个祖宗肚子里一万个主意。 这聪慧劲儿随谁呢?反正张猛觉得自己打小就跟“聪明”俩字无缘。 不过,他觉得自己是该换一种方式和态度跟儿子交流了,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索性还是不说话,站起身牵着儿子的手继续往家走。 两人沉默了一段路,半路上阳阳说想吃冰淇淋,张猛就给他买了一个,阳阳心满意足。 终归还是个孩子,张猛看着儿子满足的侧脸,心里有些安慰。 爷儿俩一路无言地向前走着,张猛听到张阳阳像是跟冰淇淋说话呢:“她在婚礼上好看吗?” 张猛自嘲:“周围人都说挺好看,我就看不出来。” “你还好吧?” 张猛一脚想踢死张阳阳,防止他看到自己的亲爹热泪盈眶的一幕。 是啊,没人问我,好不好。 但好在我儿子还爱我,张猛没说话,一只手搭在阳阳的肩头。 走到家楼下,舒颖和王海涛正在那里等着。 看见妈妈,阳阳高兴地飞奔过去,给了舒颖一个大大的拥抱,接着他抬头看了看王海涛,知道那应该就是舒颖的新老公,突然变了一个样子,仿佛一个大人一般,伸出小手要跟他握手。 “你好,我是张阳阳。” 王海涛本来要跟张猛寒暄一下,结果被张阳阳吓了一跳。 他本来觉得与继子的第一面,应该是张阳阳横眉冷对后爹,然后张阳阳抱着舒颖猛哭,说妈妈你不要离开我,没想到这孩子这么阳光——不,准确地说,这孩子这么精于人情世故。 王海涛盯着阳阳的手,一向长袖善舞的他真慌了,这一家子什么来头? 一个当模特的前前前夫,一看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货,但每次前妻婚礼都参加,愣是把自己混成了与女方亲戚打成一片的亲人,见到自己底气特足,一点儿都不尴尬。 一个人精一般的小孩,即使是单亲,也从来不上演妈妈再爱我一次的苦情戏。 哦,还有舒颖这个女人,都有资格结四次婚的女人,也没美到天翻地覆,可是每个毛孔都透着女人味,但脾气又不是多淑女,哄你开心时顺着毛哄,想让你不自在时,顺着毛拔,暖心时能让他瞬间融化,气人时能让他摔电话。可是身为狮子男的他,就吃她这一套。 本来觉得,都离婚三次了,她应该还挺忌惮跟他的婚姻。 但结婚第二天就安排这样的见面,简直是安排下马威呢。 鬼斧神雕般性格的前夫和继子,都成为舒颖的道具,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你对老娘不好,离呗,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别以为我离婚三次,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 王海涛看了一眼舒颖,舒颖睫毛弯弯眼睛眨呀眨的:“我儿子跟你握手呢,你愣着干吗啊?一个生意人,连这点礼节都不懂?” 哎哟,王海涛连忙弯下腰,特别没自尊地伸手跟张阳阳握了握。 抬头看了一眼舒颖,两个人都笑了。 张猛跟在后面走过来,看见这一幕,觉得虽然温馨但心里还是挺别扭的。 王海涛本来准备了一堆寒暄话,想压压张猛,却万万没想到这继子是属程咬金的。 为了自己热腾腾的婚姻,现在得改变战略,得张阳阳者得天下!要得到这孩子的心啊! 因此王海涛跟张猛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张阳阳身上。 舒颖支开王海涛,让他带阳阳去随便转转,阳阳也不抵触,跟着王海涛走了。 舒颖看着两人的背影,分外有爱。 张猛撇嘴:“看着最爱的两个男人走在一起,特有满足感吧?” “哟,吃醋了?”舒颖笑说。 “结婚第二天,你不去看他爹妈,看我干吗?我跟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注意点儿影响,得跟我划清界限,少跟我见面,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不对,你现在是又有家室的人了。” 张猛絮絮叨叨地开始讲大道理,舒颖翻了个白眼,从包里拿出一沓钱递给他。 “你这是干吗?”张猛一愣。 “昨天的礼金哪,你赶紧拿回去。在你之后我都结三回婚了,还收你钱多不好意思啊,就好像我是为了敛财结婚似的。哦,还有阳阳这个月的抚养费,我一并给你,省得再转账,麻烦。”舒颖假装恼怒,板着脸,却特实在地把钱硬塞到张猛手里。 瞧自己混得,明明就应该混成前妻的仇人,最后却快混成娘家人了。 “我不要,哪有送出去的礼金再收回的道理啊?我不缺这钱。”张猛推托着,死活不肯收。 “得了吧,别打肿脸充胖子了。我也当过模特,知道行情,你都多大了,还指望着这辈子都靠卖脸儿来养活阳阳啊?” 张猛笑了,舒颖就是这点可爱,明明是心疼张猛赚钱不容易,却依旧一嘴损人的口气。 离婚前,这是舒颖最大的毛病;离婚后,这缺点反而变成了优点。 “昨天还有个小姑娘对我有意思呢,说我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呢,等哪天这张脸不好使了,再想别的办法呗。”张猛摊了摊手,一脸的故作轻松。 “等到那时候就晚了!”舒颖翻白眼,“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愿意跟你吗?” “因为我帅啊。” “那时候还不流行你这种脸呢!”舒颖白了张猛一眼,“因为你做饭好吃。不然你开个餐馆吧,我入股,好歹是门手艺,比靠脸靠谱多了。” 张猛没说话,转眼看见远处阳阳跟王海涛玩得很是高兴,心中有些不爽。 舒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很是欣慰。 “放心吧,这事儿我跟海涛商量过了,他挺赞成的。”舒颖以为张猛是在乎王海涛的看法,解释道。 “嗨,什么赞成不赞成的,你就别瞎操心了。我在这行地位稳固着呢,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就行,我挺好的。你瞧,阳阳不也挺好的嘛。” “张猛!你这爱面子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一改,早晚你得因为这张脸皮活活饿死自己。”舒颖知道张猛的脾气,虽然温和敦厚,但也是头十足的倔驴,多说无益,不如就等到他真的需要帮助的时候再说吧。 过一会儿,王海涛领着阳阳回来了,舒颖硬生生把带来的钱塞到了阳阳怀里,还对阳阳说你爸智商不行,你帮他管钱啊,说完就上车走了。 这下可好,去参加了场婚礼,不但份子钱拿回来了,还净赚了昨晚那坏脾气大姐五千。 张猛拿着钱,带着一种悲壮的乐观想。 转过头,看着张阳阳特别郑重地一张接一张地数钱,张猛怒其不争。 “儿子,有点儿骨气好吗?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儿面子,当着你妈你后爸的面儿,特硬气地说这钱我不要?” 张阳阳不理他,专心致志地数着他六岁的生命里第一笔巨款。 张猛看不过,把钱抢过来。 “这是我妈给我的!”张阳阳带着哭腔。 张猛摇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让阳阳恢复成小孩的样子,唉。 张猛往前走,阳阳在后面追着。 他有些拿不准舒颖今天过来的目的,昨天刚结婚,今天又来看阳阳,难道是要准备带阳阳走吗? 被这个想法袭击后,张猛突然陷入了深深的感伤中,他挺怕的,但他又真的无可奈何。 舒颖说得没错,自己还能靠这张脸吃多久的饭,连他自己都不持乐观态度。 这种巨大的不安全感很久前就有了,最近一两年,更是与日俱增。 舒颖的生活条件比自己好上十倍,让孩子跟着她,的确能受到更好的养育。 张猛头有点儿大,真心不太想去思考这种复杂的问题了。 “张猛,咱们回家吧。”张阳阳这话,不是提出要求,而是告知决定,说完这话,张猛低头看了看他。 算了,生活总是要继续下去的,张猛想。今天的人,不要为明天的事情担忧。 他冲阳阳笑了笑,点点头,两人转身往家走去。 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好长,他们紧紧挨着彼此,张猛觉得,这一切看起来那么温暖和谐。 “这些钱可以给你,但你要给我买大黄蜂,”张阳阳以退为进,“就是上次你死活都不给我买的那只变形金刚。” “我看你像变形金刚!”张猛怒道,却是一脸难掩的无可奈何。 02 罗畅打电话跟何大叶说,为了庆祝她新公司开业,要送她一份大礼。 何大叶对着电话冷笑了两声,说了句“谢谢”就挂断了。 她从不对罗畅的礼物抱太大的信心,无非就是些日用百货罢了,就像每个纪念日时送来的那些一样,她知道罗畅不会在礼物这件事上花太多心思。 记得他们在一起之后何大叶的第一个生日,罗畅直接包了个红包给她,说喜欢什么自己随便买吧。 当时的何大叶接过红包,心里百感交集,想翻脸,但碍于红包的厚度,还是略带快感地忍了下来。 大叶曾经问过罗畅,这辈子送过最浪漫最用心的礼物是什么。 罗畅想了想,得意地说,他大学的时候追一个女孩儿,送了九十九枝玫瑰,并且让店员包成桃心形的。 她挑了挑嘴角,鄙夷地对罗畅说:“还好你长得人模狗样的,千万保护好你这张脸,不然这辈子你就等着孤独终老吧。” 从车库往家走的那段路上,何大叶又重新回忆了一遍罗畅。 罗畅于她,现在虽然已是随时出现在身边的朋友,可那段关于爱人的短暂记忆,她还是分外珍惜的。 她经常会回忆那段过去,但每次只回忆一小部分,就像喝红酒似的,小口小口地抿着喝才够味儿,才能品出这酒的醇香。 刚一进门,何大叶就看见客厅正中间放着一只电视机大小的盒子,盒子上罩着一块红色的绒布,布上贴着张字条,有罗畅写得丑丑的字——“请打开我!” 何大叶知道那是罗畅送她的礼物,虽不抱什么期望,但还是充满了好奇。 她慢慢走过去,“咻”一下把红布抽走,当场就傻眼了。 是只铁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只狗。 小狗用天真无辜的眼神盯着何大叶,一个劲儿地摇着尾巴,来回踱步想从笼子里出来。 何大叶捏着红布的手还悬在半空,跟狗对视了足足一分钟才缓过神来。 她掏出电话,哆哆嗦嗦地打给罗畅。 “喂,小叶啊,礼物收到了吧,喜欢吗?那可是一只血统纯正的黄金猎犬,爸妈都参加过比赛获过奖的,刚满三个月,疫苗都打了,甭担心……”电话接通,没等何大叶开口,那头的罗畅就兴奋地说了一通。隔着电话,何大叶都能想象出他指手画脚的嘚瑟样。 “罗畅,你有病吧,还嫌我平时不够忙是不是?送我只狗,你怎么想的啊?”这几天何大叶太累了,虽然心烦,但已经无力骂街,说话的语气还算和缓。 “你不是一直想养孩子嘛,我想你反正现在也生不了,不如先给你弄个类似孩子的东西学习下,省得你孤单,也算预备役。” 何大叶语塞。 的确有很多个夜晚,她都有种自己是留守老人的孤独感,她上过微信,聊过陌陌,隔着没多远,跟一个陌生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天,可无论怎么聊,她都会很快明白,对方求的并不是灵魂上的相互慰藉,而是肉体。 所以每次要进入正题之前,何大叶就聪慧地闪人,然后埋头睡去,算是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自己的孤独。 罗畅说这只狗的名字叫“肉弹”,他取的,喜庆。 他还说几个月之后小狗会变大狗,让何大叶有个心理准备。 何大叶把肉弹从笼子里抱出来,一人一狗坐在沙发的两端发呆。 世界上分两种人,养猫的人和养狗的人。 养猫之人,性子独,虽然不介意在人群之中欢腾,但独处更能给自己力量。 养狗之人,独处时倒是也能怡然自得,但在人群之中更会感知群体性的美好。 何大叶自觉是养猫的人,虽然狗蠢萌蠢萌的样子也挺招人喜欢,但她还是喜欢猫多一点。 结果呢,一枚汪星人摆在眼前,看着何大叶不理它,它也坐在地上抬眼看这个正在严肃思考的女人。 罢了,好歹也是家里的新成员,反正也挺喜欢狗的,就养着吧。 索性像养孩子一样养这狗吧,也算挑战自己的耐心。 “肉弹?肉弹!”何大叶试着叫它的名字。 汪星人一下子起来了,何大叶有些开心,抚摸了几下狗,她才发现,它以为要给自己吃的吧。 何大叶从冰箱里拿出一根火腿肠,撕掉包装给它吃。 就这样,何大叶的生活从鳏寡孤独变成了二人世界,他们一起吃一起睡,尽管偶尔何大叶觉得自己跟狗相依为命特别可悲,但这种情绪很快就被忙碌的生活掩盖了。 她没那么多时间伤春悲秋,年华走得太快了,她得珍惜。 自从家里有了肉弹,何大叶工作完就回家的欲望强烈了许多。 以前她不爱回家,但也不爱在外面鬼混,所以经常陷入悲壮的自我挣扎中。 后来何大叶想到了一个折中的方法,在离家不远的星巴克里点杯咖啡,坐满两小时再回家。反正早回晚回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都不会有人为她留一盏灯。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她一进门,肉弹就会用最热烈的方式迎接她。 何大叶虽然老板着脸,拿出主人的威严要肉弹冷静,心里却暖暖的。 吃过饭后,她就牵着肉弹出门散步,一连几周,她觉得生活再美满不过了。 这天照旧,何大叶饭后出来遛狗,时间正值傍晚,天边的云彩被夕阳染上金边,十分好看。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时候也应该文艺一回,像网上那些心灵鸡汤里说的那样,慢慢走,驻足看看好风景才行。 生活的齿轮转得太快,她算不清自己究竟错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傍晚。 大叶微微仰起头,看着天,想吟诵首诗。 但把自己脑子里的诗歌总集翻遍了,除了春眠不觉晓就是鹅鹅鹅,索性作罢。 正看得出神,何大叶就觉得手里攥着的狗绳一紧,她低头,发现一只没主人的红贵宾正扒着肉弹的屁股,呼哧呼哧地穷开心呢。 这不是欺负我的人吗? 何大叶急了,想伸手把狗抱起来,红贵宾龇牙咧嘴的不愿意,她拽住绳子想把狗拉走。 可红贵宾用那股精虫上脑的蛮力,像蜘蛛侠似的紧紧扒住肉弹,怎么也弄不下来。 小区里一些散步的人都停下来指指点点地看热闹,何大叶心烦,想说有什么好看的! 正焦虑着,红贵宾的主人就从远处一边叫着狗名一边急吼吼地跑过来了。 何大叶抬了抬眼皮,影影绰绰地看到,跑过来的是个风姿绰约的长腿男。 她忍不住暗自庆幸自己的长腿男运还真好,但巧的是他们个顶个都是给她添堵的角色。 再瞟一眼,何大叶恍惚觉得这张脸有点眼熟,细细一想,哟,这不就是前几天刚把自己坑了的那个贱男嘛。 大叶不知道张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时心里没了底,妄想症顿时犯了,觉得张猛应该是跟踪她,来问她索要嫖资的。 丫不会拍了我裸照吧?何大叶警惕得如同警犬。 张猛跑过来,一眼就把何大叶给认出来了,再看看自己的狗,正在上人家的金毛,急忙弯下腰抱起来。 两人间气氛有点尴尬,见面两回,都跟做爱有关。 原本是一夜情对象,以为各自满足需求之后就死生不复相见了,结果世界太小,偏偏又狭路相逢。 “抱歉啊,我家狗最近正发情呢。”张猛挠挠头,很不好意思。 “怨不得狗,它懂什么呀。”何大叶微微一笑,笑里却暗藏着杀机。 张猛是个神经大条眼不明心不亮的主儿,虽然混的是险恶的时尚圈,但这些年都是凭借好人缘好脾气熬过来的,哪能迅速意识到此刻的危机四伏啊。 不但如此,张猛心里还涌起小小的感动,这女的虽然不那么柔情似水,看起来也挺讨人厌,但没想到还挺通情达理的。 “狗都是随主人的,逮谁上谁,家教问题。”还没等张猛感动完,何大叶的箭就射过来了。 大叶心里自然是还记恨着那天晚上的事儿,更心疼自己因无心之失而搭进去的五千块钱。冤家路窄这话一点儿没错,钱是花了,可今天必须得口头上把仇给报了才行。 “小姐,我觉得咱们之间是不是有点儿误会啊。” “你叫谁小姐啊?”何大叶敏感,急了,瞪着张猛问。 “对不起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张猛急忙摆摆手,刚想解释,就被何大叶硬生生给打断了。 “那你什么个意思啊?还想讹钱啊?是你的狗上了我的狗,我的狗才三四个月大,还未成年呢。再说你也不看看,是一个品种吗?”何大叶低头看了看张猛牵着的红贵宾说,“你还真是一点儿底线都没有,用人讹完再换狗,想钱想疯了吧你!” 何大叶骂完,一把抱起肉弹掉头就走。 刚走两步,怕张猛跟着,赶紧回头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别再跟着我!不然我就报警!告你诈骗、卖淫和企图教唆他人嫖娼!” 说罢,何大叶觉得这次过招自己赢得漂亮,所以步伐特自信,特稳健。刚走了几步,却怕张猛跟着,又不敢回头看,脚步不由得加快了。 再走出几步,已几近呈现落荒而逃的状态。 张猛可怜巴巴地站在原地,看着何大叶越走越远,愣是没想出回嘴的词。 其实平日里张猛的嘴挺伶俐的,但那都建立在以理服人的基础上。 他的脑子里有一套完整严密的斗嘴逻辑体系,得顺着吵,一二三或者三二一。 可他就怕遇见何大叶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或超出他三观范围的。 何大叶的身影在张猛的视线里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消失在小区尽头。 张猛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担心,就是关于儿子阳阳。前妻前几天又来电话了,说想让阳阳去她那边住几天。他答应了。 这几天,阳阳不在,他一时间不习惯,只能要来朋友家的狗做伴。 贵宾挺闹的,还黏人,在他家里上蹿下跳。 他却忍不住臆想出各种父子分离的场面,有决绝转身的戏码,也有相拥而泣的戏码,常常不知不觉间就泪流满面起来。 刚刚在小区里,张猛又想到了故意让儿子讨厌自己,主动提出要跟妈妈走的误会戏码,他深深地沉浸其中,热泪盈眶。 然后,狗就跑了,就招上了这位凶神恶煞的大姐。 唉,太糟心了。 03 罗畅在殷勤献狗之后,在何大叶的生活里消失了好一阵子。 尽管跟何大叶亲密无间了这么多年,罗畅还是摸不准何大叶的脾气秉性。他不知道献狗这件事对何大叶的生活来说到底是颠覆性还是摧毁性的,不管是哪一种,像何大叶这种阴晴不定更年期提前的人,还是暂且离她远一点好。 同一件事,前一天还晴空万里欢喜雀跃,隔天就乌云密布大发雷霆。 罗畅陪伴何大叶多年,有时也会有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 再加上当初婚礼时,是他没把持住,拔腿就跑,他总觉得对何大叶是有亏欠的。 所以这几年里他们的相处方式是,何大叶关怀备至,罗畅小心翼翼。 罗畅也是当初只身一人勇闯社会的妙龄少年,时至今日,罗畅在北京的小日子也算过得如鱼得水,吃饱穿暖,身边也不乏流水似的女朋友。 但在这个于他来说最熟悉的陌生城市里,只有何大叶给过他家的温暖。何大叶就像罗畅的一个避风港,无论人生经受了多少蹉跎,只要待在大叶身边,他就觉得一切都还不至于那么糟糕。 外面风雨再大,大叶就是为罗畅撑起晴天的那把伞,前面炮火再猛,大叶就是给罗畅保驾护航的那面盾。 罗畅时常问自己,既然何大叶如此重要,那为什么当初自己没有毅然决然地娶她。 后来在漫漫的时光中,他终于得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何大叶的母性光辉太强大,跟她上床时总让罗畅有种乱伦的羞耻感。 他也总是害怕,怕婚后的日子一旦归于平淡,就只会剩下喋喋不休的唠叨和无边无际的冷战。 何大叶是罗畅世界里的女神,也是她自己世界里的女王。 可一旦被生活琐事击垮,黄脸婆本质暴露无遗的时候,那时的大叶,还会是大叶吗? 哎,换个角度看看,我也算成全拯救了她。 罗畅一边百无聊赖地开着车在北京城里转悠,一边无耻地安慰着自己。 平时休息的时候,跟着何大叶打发时间惯了,这会儿还真不知道要去干点儿什么。 他把车停在路边,买了杯星巴克慢慢喝着,盘算着自己该干点儿什么来度过这漫长的休息日。 把找回的零钱放回钱包时,罗畅才发现那日刘丹留给他的电话号码,正安然地躺在里面。 “正好离得也不远,去找找鼓楼的原单店吧。”罗畅想。 路痴罗畅发动车子,顺着二环路,拐进鼓楼东大街,却左拐右拐找不着,还差点儿迷路了。 没办法,罗畅只能按照纸片上的号码打给刘丹问路。 电话那头刘丹正睡觉呢,听完罗畅的自我介绍后就来了精神,从床上弹起来,兴奋得指手画脚为他指路。 “从那个路口往东,第二个红绿灯往北转……哦,不对不对,再过三个路口往北吧……” 电话里刘丹指路指得起劲,东西南北地瞎比画着。作为一名新时代女性,刘丹对东西南北的掌握有种莫名的自信。 可事实上,她脑子里对方位的了解,只有太阳东升西落,仅此而已。 但她就是爱这样瞎指挥,何大叶曾经为此发飙过很多次,每次刘丹都坦然而坚决地说:“活到老,学到老,这就跟英语一样,得多说敢说,才能熟练掌握。” 同样,东西南北对罗畅和何大叶来说,唯一能代表的,就是麻将里最无用的那几张牌而已。 刘丹说得欢快,罗畅也不好意思打断,鼓楼附近停车位本来就稀少,罗畅只能开着车瞎转悠。 转了几圈后,眼看着离鼓楼越来越远,罗畅终于还是放弃了,满头大汗地在一片居民小区门口停了下来。 “你现在在什么位置?”刘丹终于想到这个问题,开口问道。 罗畅报了个小区名字,刘丹惊了,大叫:“巧了,我家就在这小区里。你等我会儿,我下楼陪你一起去。”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罗畅打开车窗,外面刚下过雨,地面还湿着,潮湿的泥土混着青草味,味道十分清新。 这是这座城市里少有的新鲜空气的味道,罗畅急忙忘情地深深吸了几口。 没过几分钟,刘丹就下来了,站在小区门口四处张望着找罗畅。 罗畅下车,朝刘丹挥了挥手,刚准备过马路,一辆车从他面前飞驰而过,罗畅面前一洼新鲜的雨水被车轮溅起,水花如同海浪一样朝他飞扑过来,洋洋洒洒就是一身。 待车子从两人之间穿梭而过,再面对面时,罗畅已然换了行头。 原本洁白的t恤变迷彩的了,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变西瓜太郎了,还哗啦哗啦地往下淌水。 两人站在马路的两边对峙着,罗畅憋着火,刘丹憋着笑,谁都不容易。 刘丹整理了一下幸灾乐祸的情绪,大步朝罗畅走了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下罗畅身上的那件bapet恤,忍不住发出可惜的啧啧声。 “啧啧啧……这么心疼,是真的吧?我说什么来着,穿正品,变抹布了吧?” 罗畅不吭声,像被欺负了的孩子一样噘起嘴来。 “少装可爱!别愣着了,去我家换件衣服吧。” 刘丹转身朝前走,罗畅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听刘丹不死心地继续哔哔:“完了,你这件衣服算是报废了。就北京这天、这地、这空气质量、这黑乎乎的雨水,想彻底洗干净是不可能的了。” 上一段恋爱还要追溯到遥远的大学时期,所以刘丹家没有男人衣服,不过boy friend风的衣裳倒也不少。 可女款就是女款,束腰,横竖都带着点女性的柔美,罗畅穿着看起来十分别扭。他扭捏着不好意思地从屋里出来,做害羞婊子状站在原地,两只手绞着衣角。 刘丹看见,嘿嘿笑了几声,倒也没再说别的,从自己的百宝箱里摘出一条项链递给罗畅。 “干吗?”罗畅以为刘丹要他戴上,往后倒退了一步,没接。 “帮我戴上。”刘丹白了他一眼,转身撩起头发,微微侧着头。 罗畅有点慌乱,心想孤男寡女的,让我帮你戴项链,这算不算性暗示啊?现在的女孩儿还真是大胆,什么样的男人都敢往家带,做人做事都带着一股子不上床不相识的劲儿,完全靠下半身交朋友,真是应了计划生育的那句话: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啊。 罗畅交过的女友不少,但他从不是个乱来的主儿,每段恋爱他都觉得自己是奔着真爱去的,分手时也都尽可能安抚对方的情绪。 叱咤情场多年,他始终保持一颗少男心,没玩过一夜情,没搞过破鞋,没劈过腿……何大叶就嘲笑他,说他人生太苍白了。 说得多了,罗畅也急:“好像你多厉害一样,还敢评论我?” 哎,不是没遇过大胆向前扑的女生,但每次,他都落荒而逃。 罗畅手里捏着项链,默默地观察着屋子的构造,心里描绘着一幅最完美的逃脱路线图。 刘丹歪着脖子半天,见迟迟没有动静,转过身来就看见罗畅满脸通红,眼珠子乱转,明显地陷入了胡思乱想中。 “嗨……”刘丹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瞎琢磨什么呢?” “没,没啊。”罗畅回过神来,慌张解释。 “你说你一男的,还怕我对你意图不轨啊?”刘丹捂嘴笑,毫不留情地揭穿他。 罗畅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脸更红了。 “哟,现在还有会脸红的男人?”刘丹想。 “赶紧着,给我戴上咱们美美地去逛街。你穿我这套衣服也挺应景的,人家一看就知道我们是好姐妹。”刘丹重新歪起头,乐呵呵地说。 罗畅向前迈了两步,小心翼翼地把项链绕过刘丹的脖子给她戴上。 “我上次看你开的车不错啊,怎么还老穿假货呢?”接口的扣环抠了半天才打开,为了缓和气氛,他找话来说。 “车是车,我是我,再说地主家也不一定都有余粮啊。” “你这项链,专柜买的?扣环不大好使啊。” “我知道,所以我才让你帮我戴,一般没人的时候,我就不戴,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戴不上。淘宝上买的,蒂凡尼同款。”刘丹说这话时,带着莫名其妙的得意。 “我说怎么这么难弄呢,手都快抠烂了。”罗畅给她戴好,转到正面仔细检查了一下。 “我偷偷去专柜比对过了,简直一模一样。这店铺等我也分享给你,你可以买来哄女朋友,完全可以以假乱真,发票都能开,看不出来的。” 刘丹热心得上蹿下跳,总觉得罗畅是个可造之材,徘徊在热爱名牌却不能时时购买名牌的尴尬边缘。 只要靠自己的金手指一点拨,一定也是个能随时发现优质淘宝店的好苗子。 这样的话,相信两个人很快就可以资源共享了! 唉,刘丹不得不感慨自己命苦,自己空有一番买a货的经验,却无人欣赏。 好寂寞,真要培养一个同好,才能驱散这些怅惘。 罗畅笑了笑,打量了一下刘丹家的客厅,收拾得还算整洁明快。 飘窗上整齐摆放着一排包,各种奢侈品牌都罗列其中。 “都是a货,怎么样,是不是看起来很豪华?”顺着罗畅的目光看过去,刘丹骄傲地解释。 “你这么喜欢名牌,怎么不攒钱买个真的?” “我穷啊。”刘丹摊摊手,大方承认。 “可是你开奥迪a4。” “所以说,真假又有什么关系?摊儿货从a4上下来就能变成真的,从x6上下来就能变成限量款,这世界就这样,看人下菜,看包也是一样。”刘丹煞有介事地解释着。 屁话里面夹着大道理,这让罗畅一时摸不清这姑娘的路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索性沉默着,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刘丹在屋里转悠了几圈,随便捡了几样东西扔进包里,利落地把头发束成马尾,扭头招呼罗畅说:“走吧,逛街去。” 罗畅点点头,跟着刘丹一前一后出了门。 电梯里,刘丹觉得还不够,于是又认真地补了一句:“这假货也是门学问,你以后多学着点儿。” 04 何大叶一大早起来就有不好的预感,往马桶上一坐,下身忽然一暖,迟到了半个月的大姨妈总算来了。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何大叶的月经向来不准时,迟到个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不管迟到多久,她都没往怀孕这个方向去想过,原因很简单,她的世界里没有性生活。 可这个月的不准时,让她很焦虑。 跟张猛的那次阴差阳错让大叶担心了好一阵子,她是想生孩子,但如果怀了男妓的孩子,那她这辈子的清誉也算是毁了,孩子也肯定输在起跑线上了。 生孩子归生孩子,总得给孩子一个智商超群的父亲才行。 月经一来,肚子就跟着疼痛难忍。 何大叶是个长期痛经患者,以前每次月经她都得请两天假在家躺着。 可现在自己给自己打工,眼下还有一堆事儿等着她去做,根本耽误不起。 月经是让广大女性又爱又恨的东西,讨厌月经又怕停经,再疼再难受,起码每月提醒你还年轻着,还有足够的时间从这世俗中穿梭而过,看看无心风景,勾搭勾搭男人,还有资格再去谈场恋爱,甚至结一次婚。 何大叶不懂为什么月经要被人称为大姨妈,但既然被这么称呼了,那月经本人就一定是女性,既然是女性,那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何大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打了几个滚,翻开记事簿,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工作日程。 今天是和房东签正式租赁合同的日子,签完之后,公司的办公地点也就有着落了。 为了租这个房子,何大叶几乎是受尽了凌辱,赔尽了笑脸,又为自己的主打歌《舞女泪》的mv积累了很多素材。 可是没办法,她手上资金有限,而要在北京找到这么一处性价比极高的办公室实属不易,也难怪房东自始至终都没给过她好脸色。 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吞了片止痛药,何大叶知道这不是消极怠工的时候,今天必须把合同签下来,以免夜长梦多,也对得起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里,英勇赶来与她并肩战斗的大姨妈。 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驾车出门。 虽然已经过了上班高峰期,但北京白天的交通依然像个做复检的病人,停停走走一点儿都不顺畅。 路才刚走了一半,房东电话就来了,态度牛逼地告知何大叶,今天合同不用签了,房子不租了,还没等何大叶反应过来,对方就把电话给挂了,再打过去,迟迟无人接听。 何大叶火气一下就上来了,伴随着满心的委屈,一股脑儿地朝前面的车发泄出来,“哔哔”地按着喇叭。 自己容易吗? 身为一个女人,虽没长出天使脸魔鬼身,可好歹不算个残次品。 没有命好到嫁入豪门,背靠大树好乘凉,可好歹自己还有满身力气满心抱负的。 离家在外,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知道这是个万事靠自己的年代,所以何大叶无论做什么,都做得比别人要努力一些,就连拍房东马屁,她都比别人拍得更响一些。 可这穷凶极恶的社会就这样,不是你拍得响,回声就大的。 以卵击石,再用力,也只得个粉身碎骨的结果。 何大叶再恼火,也是无可奈何。 绿灯亮起,她用力地踩下油门,车子发出喧嚣的嗡嗡声,在车河里表达着自己的迫不及待。 无论如何,也得过去看看,跟房东正面交涉一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适当的时候再掉几滴眼泪,说不定还有希望。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更何况为了找这间合适的办公室,她当初几乎把整个北京城都翻遍了,不能就这么放弃,见到黄河房东本人再死心。 打开冷气,吹干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随着车流一点一点挪动着。 才5月份,北京就已经有了炎热的迹象,这城市的四季总有种来去匆匆的急迫感。 而就是在这样仓促的交替中,年复一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张猛接了场大秀。 大秀的意思就是,证明你在这个行业之中很被别人需要。 服装秀后台,张猛和一票年轻嫩模排练完毕,穿着统一的t恤等着最后一轮彩排。 张猛来得早,这都拜舒颖所赐。 他正想昂起傲骨,把张阳阳送到他同学家里住一天,正在酝酿底气呢,舒颖一个电话打过来,特别不客气地说王海涛这两天有空陪她去香港买东西,她想顺便带着张阳阳去迪士尼。 舒颖口气生硬,说这不是商量,是告知。 为了打消张猛的顾虑,还说保姆也跟着去,你不用怀疑我带孩子的能力,肯定比你带得好。 张猛没什么理由说反对,舒颖挂掉电话之前,突然说了一句“加油”。 哟,这是知道自己特紧张这次的秀吧。 这个死女人,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出来他好不容易接了场大秀,她又了解自己逞能的性格,找个理由照顾张阳阳,看起来是她求着你,实际上是她在帮你,舒颖最惯常的手段了。 张猛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舒颖,热泪盈眶。 有些感情,就是为了分离而存在的。 天长地久最好,但难道就因为结局是分手,以后的日子就不过了?难道之前的相爱都要抹杀?那这就是一段坏感情? 若是时光还能回到过去那一刻,你依旧会选择与之执手向前。 为何不呢?那时正年少,日子还没露出狰狞的面孔,阳光正好,即使最终会分开,但你仍会感谢时光对你不薄,在那么好的一个年纪,赐给你一个可以同样美好的人。 张猛又想想张阳阳那眼睛溜溜转的鬼机灵样子,内心一片柔软。 还是要感谢舒颖的,赐给他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否则如今这日子兵荒马乱的,一点儿盼头都没有。 秀场后台很乱,张猛支着头,一边看着身边人来去匆匆,忙成一团,一边感叹时光如梭,眼见着圈子里的后起之秀越来越多,像汹涌的海浪一样一波接一波地朝他扑过来。 现在的小模,年纪一个比一个小,个子一个比一个高,也一个比一个更懂得跟这个世界相处的姿态要漂亮,智商和情商都高得很。张猛想起自己进圈那会儿,还天天傻呵呵地乐呢。 真的是老了,张猛感慨万千地想,有好几个的年纪都比自己小上一轮还多呢。 本就是吃青春饭的行业,又有几个人能花红百日呢? 年年有新人红起来,年年有旧人开始不尴不尬。 张猛坐在旧人的位置很久了,前两年还好,有几个国内的服装品牌还惦记着张猛是品牌创立以来用的第一批模特,有秀、有活动场场不落下。 但其中一个牌子被第一夫人穿出国访问,一下子火热起来,另几个牌子趁着这两年的好趋势,参加国外时装周,张猛一下子排不上号了,只能靠脸熟人善人脉广,不计较排位,不计较品牌大小,成天充当着替补备胎的角色,竟然也能生存下来。 好……我有空……不用了?没事,下回吧……哦,谢谢…… 张猛都自备各种接秀语录了。 至于明年会怎样,张猛真没工夫想这些,他也不敢想,明年保持现状就不错了。 张猛直愣愣地对着镜子发呆,直到回过神来,不少男模围在他身边。 张猛连忙调整面部表情,笑着调侃:“遗体告别呢?” 大家面面相觑,挨在张猛最近的新晋超模黄大方蹲下来,凑到张猛耳边说:“哥,秀走完后,公关公司突然让咱们在后面的party上出现,这倒是也行,可是出席活动有出席活动的价钱,他们没说按照什么价格给。” 张猛掂量了一下自己出席活动的价钱,倒是跟走秀也差不多,想想也没什么:“那也没差啊,有活儿赚还不好啊。” 几个男模都不说话,张猛突然明白过来了。 这几个小鲜肉都是新晋走红的,国外时装周露了不少次脸,形象和性格都出挑,模特公司按照艺人培养,安排他们上国内各大综艺节目和真人秀,今时不同往日,出席活动的价格当然不能跟张猛相比。 “给你们公司都打电话了吗?” “他们说正在沟通呢,可是离这秀开场也就一个小时了,也没商量个所以然来,要是好好说话也行,他们也不给个好脸……” 哎哟,走秀前大家都挺怕模特的,因为生怕模特闹什么情绪。 品牌方、公关公司及模特三足鼎立,大家都以和为贵,皆抱着完成秀才是最大目标的心。 如果中间谁给谁气了,以后再秋后算账呗,都不会逞这一时的能。 可,这样的公关公司还是第一次见呢。 张猛正在想呢,其他模特问:“猛哥,你说这事儿应该怎么办?” 张猛突然有点热泪盈眶的感觉。 以前,这种话他特别习惯听见,他也特别习惯当大哥照顾这些年轻的模特。 这些小孩刚刚加入模特圈时,张猛对他们照顾有加,小孩们也前前后后地簇拥着他。 他们当时也没什么钱,走完秀后张猛还请他们吃夜宵。 有几个孩子没秀走、没钱赚的时候,他还打电话叫这几个人来自己家,他亲自下厨,给这些还在发育中的孩子做顿有肉味的菜。 这样的状况进行了好多年,张猛并不觉得自己是活雷锋,当年自己进入到这圈子的时候,有那么多人照顾自己,他自己有能力了,也该照顾好其他的人吧。 只是近几年,张猛突然发现自己性格好、人实在这招儿好像不管用了。 而他曾经照顾过的小朋友也羽翼丰满,个性越来越鲜明,亏也越来越不爱吃。 可是越是这样他们发展越好,自己反而有点儿不合时宜起来。 也很少有人会围着张猛,天天“猛哥猛哥”地叫着。 不是人变了,是这个圈子变了,人好真不是你能混得好的唯一手段了。 但甭管他们混得有多好,还是嫩,还是需要猛哥照顾吧。 昨日重现,即使是昙花一现。 我不做大哥好多年。 但大哥之所以是大哥,是因为在这行混久了,都混成老油条了,遇到麻烦躲着走,从不硬来。 张猛自己掂量,在这行已经是老熟脸了,有时候太拿自己当回事儿,姿态不好看不说,更显出为老不尊来。 他站起来,倒是很硬气地想跟他们说,哥帮你们去解决。 但话到嗓子眼儿却变成:“你们等会儿,我去打个电话问明白。” 打了十分钟电话,张猛耳朵都听麻了,经纪公司那边也一顿抱怨,说这里面事情千丝万缕的,原因太多了。 大家互相都带着气,非要说个所以然来,就是这次秀找的公关公司特别事儿,完全不能商量,一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样子。 而且品牌方的人是老外,只要结果不要过程,弄得各家模特经纪公司都怨声载道的。 不过尽管如此,经纪人还是嘱咐:“但即使这样,猛哥,有事儿我们处理,咱们别跟他们年轻人一样啊。” 张猛说知道知道,你们放心吧。 挂断电话,他突然发现,那帮模特和公关公司的人,吵了起来。 不对,还相互推了起来。 张猛走上前赶紧拉架,耳闻双方都是:“你不能好好说话吗?”“你跟我喊什么啊,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得了,走秀前大家神经都紧张了,话赶话,对上了。 张猛翻白眼,这种没实际事儿,全是情绪的吵架最没用了,吵赢了能怎么样,能养活孩子吗? 张猛夹在中间,公关公司里一个男孩说话也不好听,还火上浇油:“你们牛逼什么啊,穿上名牌说你们是模特,走完秀都一个个挤在出租房里,装什么名模?还吵架,你们上过大学吗?认字吗?” 一群男模都血气方刚的,挤了上来。张猛连忙挡,吵归吵,谁动手谁吃亏啊。 不过这一挡,那男孩也没领情,拉着张猛:“哎哟,你踩我脚了,年纪大看不清路是吗?那你戴老花镜啊,还走什么台啊!” 一个人高马大的老外突然赶过来,呜呜啦啦地说了一堆带法文腔的英语,大家都知道是品牌方的人,都忌惮,都停手了。 公关公司的人用英语解释,领头的几个模特听到后,觉得不能听一方之词,噼里啪啦也是一通英文。 张猛感慨,当时自己学英文跟学天书一样,现在新出来的小弟弟外语关过得真好。 不过大家都用英文说,环境又乱了起来。刚刚说话很难听的男孩见状,突然说法文,麻溜的劲儿,跟刚才骂人一样。 品牌方的老外干脆不听其他人讲了,跟这男孩一问一答,交流顺畅死了。 交流完毕,老外转了一圈,发现张猛离他最近,指着张猛,说:“you are fired!” 模特们和公关公司的人都愣住了,这是杀鸡给猴看啊。 但即使是这样,临开场开除模特,空的那个人谁走啊? 公关公司那说法文的小男孩也慌了,看了看张猛,开始用法文问他。老外倒是很干脆,指着远方的一个高个保安。 保安还以为自己工作做得不好呢,赶紧跑过来。 老外却让他跟张猛站在一起,比了比,俩人个头和身材差不多,老外点点头:“就你了。” 现场很安静,老外对着众模特说了几句话,张猛没听明白,听了这话,众人都散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秀场后台,负责给模特换衣服的人叫大妈。 眼红他们的工作就是看一群肌肉裸男的人,得空就会问:“你们那儿缺大妈吗?” 张猛眼看着本来负责给自己换衣服的大妈,被公关公司的交代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有点儿蒙了,觉得这世界有点儿逗。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张猛觉得自己被人拉拉衣角,一看,是公关公司那个说法文的男孩。 小男孩嘴倒是依旧利索:“猛哥,你别生气,今天这事儿不是冲着你来的。不是你也会fired掉其他一个模特,你别往心里去。我刚刚跟他解释了,说是其他的模特闹事儿,但老外是咱们的boss,他没空听我解释。猛哥,要说开除,我真心希望是黄大方他们几个,但没想到老外就指你了,我们真没办法。” 张猛“啊”了一声,半晌没说话。 那男孩见状,也不想多说什么,就说了一句:“猛哥,那我先忙了。” 张猛突然问:“他最后说那几句英文是什么意思?” 小男孩乐了,没想到张猛突然问这个。张猛苦笑:“我英文不好。” “他的意思是说,先生们,你们要决斗我不管,但这是我的地盘,如果在这里还要闹事儿,你们就跟他一样。” 张猛记得,他给张阳阳讲过,哦不,是对着《儿童百科全书》念过一个故事。 以前一个皇帝钦慕一个大臣的军事才能,但又怕他没什么实际能力,皇帝叫来了后宫的宫女,分成两个队,分别由他宠爱的两个美姬担任队长,叫这个大臣去训练这些女人,这分明是在为难他。 后宫的美人们笑嘻嘻闹哄哄的,一点儿都不听这个男人的话。 皇帝也笑眯眯地看着他怎么办。 这个大臣一点儿都不慌,突然叫士兵拿下那两个闹得最凶的妃子,说是要问斩。 那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怎么能无缘无故杀掉? 那大臣毕恭毕敬地问,如果战场上有士兵不听话,是否要军法处置? 皇上说没错啊,但这是后宫啊,她们都是美人啊,懂什么啊? 大臣说我眼中没有后宫,她们在我眼里就是士兵,如果您把这一切都当成玩笑,那往后谁还听您的呢? 后来这个皇帝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最宠爱的妃子被斩首。 其他的妃子马上不闹了,对这个大臣服服帖帖,果真最后训练得真跟士兵一样,皇帝也放心地对这个大臣委以重任。 这个皇帝叫吴王阖闾,这个大臣叫孙武,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但那两个被牵扯到君臣二人互相试探心意的游戏之中被杀掉的女人呢? 没有留下名字。 她们是谁不重要,孙武只不过是为了震慑其他人而已。 张猛突然想起了那个故事,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两个没有姓名的女人。 虽然自己不是美人,也不习惯闹事儿,但如果他被分到孙武训练的队伍里,一定特别听话,可是身为棋子,谁能担保听话就一定不会被杀掉呢? 那小孩见张猛还愣着,转身就走了。 张猛见秀场后台,依旧是一派兵荒马乱的场景。 其实这秀场,离了谁都得走下去,没人顾及他的心情。 他开始收拾东西,经纪公司打来电话,他想了想,就按掉了。 张猛突然想起,其实今天这事儿不算最离谱的。有一年,他面试一场秀,外国品牌方的人对中国的男模都不满意,后来拉了所在酒店的两个门童走秀。 当时大家都笑,有钱任性说的就是这回事吧。 就算走,也不能带妆走吧,张猛拿起化妆台前不知道谁留下的卸妆油,开始卸妆。 突然,那个公关公司的男孩悄悄出现了,偷偷塞给张猛一个印着这个品牌的纸袋。他当然说不要不要,那男孩来了一句:“猛哥,这不是我们公司的意思,这是我个人的意思。” 张猛习惯性地说:“哎哟弟弟,我没事儿,你干吗呢?” 这个机灵的年轻男人说:“猛哥,你都不记得我吧?” 张猛脑海里隐隐地浮现出一些支离破碎的段落,好像走秀时跟这个男孩打过几次交道。 他见张猛没认出自己,就笑了,说:“猛哥,你这人哪。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时尚杂志当服装助理编辑,那次在摄影棚拍照片,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快递到影棚的品牌衣服快递到别的地方去了。那个下午我满北京城地要衣服,后来事情解决了,大家都生气,都没给我好脸,我自己压力大到躲到厕所里哭。那天的模特是你,你还去厕所拍拍我的肩,说这不是为了赚钱嘛,别往心里去。后来我每次想哭的时候,就记着你跟我说的那句话。猛哥,刚刚跟黄大方他们吵架的时候,其实我腿也在抖,这场活动办得不漂亮,大家都有气,可是话说到那儿了,谁都不能服输。我话说出来了,挨揍不怕,却生怕他们都不走这秀了,那我也别在这一行做了。所以你来了,我只能抓住你,假装跟你吵,因为我知道你人好,你不会跟我计较这些。但没想到,老外以为你是闹事儿的……哥,今天这事儿多少跟我有关系,而且被fired掉的对象是您,我心里真是没办法不跟你说这些。下次我一定补上。您真别不开心,就像您那年跟我说的,这不是为了赚钱嘛,别往心里去。” 张猛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干这一行都快十年了。 多到自己曾经在某个下午,给予一个小男孩这么大的鼓励,自己都不知道呢。 但又怎样呢?这是一个势利至极的行业,这男孩今天已经够意思了,其实没必要说这么多。 张猛笑笑:“是啊,都是为了赚钱,不能往心里去。” 那男孩又被人叫去干活儿了,他临走时不忘补充一句:“哥,您待会儿,忙完这场秀,咱们一起吃夜宵。” 张猛招招手:“你忙去吧,老弟。” 其实做这一行的开心,都是因为自己心大,没事哄自己,但现实的狰狞面孔已经逼近了他,一息活口的气都没给留。 张猛卸干净了,拎起背包就走,身旁那个纸袋,他犹豫了下,拿走了。 此时,秀马上要开场了,各列模特已经准备就绪,排成一列,随时准备出场。 这些年轻的男人眼睛都望着张猛离去的身影,排在走秀队伍第一位的黄大方突然叫了声“猛哥”。 张猛回头看看他,再看看其他的年轻的鲜肉模特,笑笑,朝他们摆手,然后转身离开。 那一刻,他有些鼻酸,不为他今日的遭遇,却为这个圈中气若游丝的一瞬人情。 走出秀场后台,t形台周围已经就座到位,灯光已经暗下来,张猛突然停下脚步。 他忽然想起,当模特十年,他竟然一场秀都没看过。 身边都是没有被安排位置的时尚达人或者加塞进来的人,他们身上往死里捯饬自己的痕迹很重,脸上都混着不常来这种场合,却又假装镇定自若的表情。 “下次,我也要坐在位置上看秀。”身边,一个穿着裙子的男孩喃喃自语,看见张猛在看他,他高傲地别过头,但看着张猛这一身不同寻常的模特气质,却又忍不住转头看。 张猛嘴角带笑,这个圈子里永远不缺努力往上爬的鲜肉们。 突然音乐响起,灯光亮起,模特准备出场,他看见黄大方第一个出场,没走几步,灯光突然暗了下来,黄大方又退了回去。 t形台下一阵起哄的声音,后台鼓捣了一会儿,一个男声说正在处理电源问题,请大家少安毋躁。 张猛打开纸袋,里面一个钱包,值不少钱呢,这孩子外表进化成这个圈子最势利的样子,但内心还是个走心的人。 走心不怕,但活儿得办得漂亮啊。 这场秀真没意思,临走时,他瞥见身边穿裙子的那个男孩在发朋友圈:“很高兴这次被邀请参加……” 一切都不一样了,张猛觉得自己没什么待在这里的必要了。 这已经不是光凭人好和个人魅力就可以搞定一切的行业了。 他的时代早已结束。 张猛突然不太讨厌今天净出幺蛾子的公关公司了。 其实自己早应该退场,这件事是上天在给他警示。 此时,他听见背后的人群突然不骚动了,音乐响起,快门的咔咔咔声此起彼伏。 秀终于开始了。 对啊,一切都是为了赚钱。 但我为何还执迷不悟地赚这份钱呢? 我已经觉得该退场了。 张猛大步离开,没有回头。 身后,一片喧闹的五光十色,正在上演。 05 张猛步伐缓慢地迈进电梯,门慢慢合上,将张猛和他奋斗了多年的时尚圈彻底隔离开来,带着一种诀别的味道。 从电梯内的镜面中,张猛看见自己表情放松时微微垮下来的脸,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靠脸吃饭的日子终究还是要结束的,大概今天就是句点吧,张猛想。 以前他从没细细想过,自己不做模特后能做点什么。 尽管舒颖给过他不少意见,但张猛也都只是心存感激地听着,没走心。 这个圈子里的老模不少,自己才三十岁,虽然被随时失业的不安全感折磨了很久,但从未有过危机感,本以为这行饭还能再吃个三五年,可没想到失业这事儿,不过是朝夕之间。 自己竟已经三十岁了。 失业如同结婚,恋着的时候总觉得不着急,自己才三十岁,可一旦对方等急了,跑了,才觉出时间昂贵,这年纪已然耗不起了。而下一个,很可能不会再有。 后知后觉这件事,在人类的世界里是最平常不过的先天缺陷。 张猛呆站着,陷入庞大的沮丧和不安的情绪中。 电梯中途载客,何大叶一边跟房东通着电话,一边如同一阵风一般刮进电梯。 这一路上,何大叶为了打动房东准备了不少声情并茂的台词,其中有一些念出来连她自己都热泪盈眶,谁知道却扑了个空,连房东的面儿都没见着。打了十几次电话,总算是接通了。 何大叶这会儿正跟房东在电话里辩论,完全没认出电梯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张猛此时也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何大叶讲电话,略带伤感地想,这是多么接地气的通话方式啊。 一直以来自己走在t台上,高高在上,目不斜视,穿着华丽的衣裳,迈着自信优雅的步子,用一种万人艳羡的方式,过着别人眼中丰衣足食的生活。 其实只是个中辛酸无人知罢了。 他其实跟这个为了生活奔波的大姐没什么不同。 “你这是毁约,我完全可以去告你,你知道吗?” “真是笑话,拿我当法盲啊,何小姐,咱们合同都没签,你拿什么去告啊?”房东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大概是觉得日子太无聊,难得棋逢对手有个愿意跟她吵架的,自然也巴不得能大战一场。 何况她光靠房租就能过八辈子了,有了丰富的商业房产租赁的经验,打官司?聘请的律师可能经验还没她丰富呢。 房东说得没错,没有合同没有证据,本来就是一件吃闷亏的事情。 任她何大叶再怎么生气,也都回天乏术,就连跟人吵架都没法据理力争,只能道德谴责。 “你不讲诚信,我也无可奈何,起码你得让我知道原因,为什么突然就不租给我了?” 何大叶觉得自己弱爆了,向来巧舌如簧的她竟然也说出这么卑躬屈膝的话来,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要吵架是她起的头儿,现在也是骑虎难下,只能绕一绕,看看还有没有扳回一城的可能性。 “当然是人家出的钱比你多呀。”房东阴阳怪气地回答。 何大叶被戳中软肋,心里十分不自在。 古往今来,多少才女输在丑上,多少硬汉输在穷上。 靠自己拼了这么多年,总算也拼到有房有车的地步,何大叶时刻准备唱《感恩的心》。 可世界这么大,牛逼的人这么多,但凡有点儿权力的,就恨不得往死里刁难人。 像她这种背不靠山面不朝海的北漂一族,受足了委屈能把事情办成就算万幸,办不成也无处诉苦,只能自己默默扛着,回家躲起来偷偷在洗澡时号几下,出门见人时,还得照样铠甲兵器武装起来,把自己捯饬出一副战无不胜的样儿。 这情况跟此刻同站在电梯里的张猛一样,只是彼此都不知对方的苦楚罢了。“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我也不是个在乎钱的人,只不过……”何大叶身处劣势,但还是努力接招,却还是被凶猛的房东给打断了。 “对我来说,这就是钱的事儿。不在乎钱你就去国贸租办公室啊,环境好,地段好,就适合你们这种嚷嚷着不在乎钱的人。” “您没结过婚吧?”何大叶心中的保险丝终于被房东拉断了,反正这件事明摆着是黄了,鱼死网破,我不爽你也甭想自在,瞬间话锋一转。 房东她之前见过几回,是个年过四十的风骚娘们儿,用生命热爱着黑丝和豹纹,一直误会肉毒杆菌打多了不会笑的脸等同于吹弹可破。 她跟何大叶不经意地透露过一回,自己从没结过婚,天底下就没可靠的男人,都是看上她的钱的。 当时何大叶还对她心生敬佩,仿佛从她身上看见自己四十岁时候的样子,守着点儿上半辈子积累下来的小财产作威作福,倒也不是件坏事。 只是没想到,这曾经的崇拜,如今竟反过来变成她攻击的兵器。 “关你屁事!”房东也在电话那头儿愣了一下,完全没意识到来自何大叶的杀气。 “难怪了,整天挂着一脸欲求不满的样子,逮谁难为谁,攥着几套商业地产跟攥了个宝似的。您干的这事儿,往好听了说是吉房出租,往难听了说,那就是一楼一凤,谁给的钱多就先让谁上。我能理解,反正都是恩客,当然是先伺候有钱的主儿,可您要是早摆出这样人尽可夫的嘴脸,给我钱我也不敢在您这儿租房子。” “你……你怎么说话呢?”房东没想到何大叶还有这样的战斗力,一时间词穷,气得直哆嗦。 “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学习能力特别强,都是托您的福。”说完,何大叶就把电话挂了,心情也舒坦了不少。 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自己没结婚的事实,还被夜叉老板翻来覆去叽咕呢,结果为了嘴上不能输,何大叶也出此下策。 相互攻击有意思吗? 何大叶会亲切地回答:“没意思,但特别有劲儿,劲儿劲儿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们都有颗脆弱的灵魂,但灵魂脆弱也别把枪口对准姐妹身上啊,大家谁不知道谁啊。” 站在她背后的张猛听得一头冷汗,心想女人真是可怕的动物,翻脸比翻书还快,一点儿都不冤枉这个族群。 瞟了一眼电梯镜面,张猛觉得这女的有些眼熟,细想了片刻记忆便火速复苏。 张猛赶紧低下头,他今天心情差极了,再加上刚刚目睹了何大叶的战功赫赫,决定不招惹她,以免给自己添更多的堵。 随后,他忽然有了底气。 你最好也别理我。 电梯到地下停车场,何大叶和张猛一前一后地出了电梯。 停车场里黑漆漆的,只他们两人。 大叶心里默默地在心里跟那房东鞠了一躬,长大后但愿我能成了你,但长大前请允许我戳你几下。 不过一出电梯,黑灯瞎火的停车场,后面又跟着一个男人,大叶不住地回头看。 大叶刚出电梯就认出他来了,心想又是这个男婊子,这回改跟踪了是吗? 被害妄想症再次来袭,她不住地歪过头偷瞄跟在后面的张猛,在心里上演了各种先奸后杀的戏码。 可转而低下头,看看自己一马平川的身材,又胡思乱想自己这副身材应该勾不起他的欲望,多挣扎几下,贞节说不定能保得住。 虽然命很寻常,丫鬟身,一副舞女命,但舞女也是人,谁喜欢这么被人跟着? 天马行空的空当,眼见着自己的车就在眼前,何大叶悄无声息地加快了脚步,灵活地一个闪身钻进车里。 打火、挂挡、踩油门一气呵成,飞奔着冲出了停车场。 何大叶没想到,自己的车技竟在危急时刻熟练成这样,心里不免有些小得意。 她平时不爱开车,是因为这车是手动挡的,当初买车时为了省那几万块,她毅然决然地没有听罗畅的劝告,选择了手动挡。 买来第二天,在她第三次起步熄火的时候,悔恨之意就爬满了全身。 当时罗畅就坐在副驾,一脸幸灾乐祸,写满了“看吧,让你不听我的,活该”的潜台词。 但何大叶爱面子,还是硬着头皮开着,一开就是两年,驾驶技术却依然停滞不前。 不过关键时刻,何大叶依然展露出熟练的逃生技能。 正得意着,何大叶就从后视镜里看见那变态正驱车跟着她。 遇红灯,两车一前一后地停下来,何大叶有些害怕,一只脚不断地催着油门,绿灯亮起,她一紧张,再次,熄火了! 后面的张猛等得心烦,哔哔地按着喇叭。 他这一按,倒让何大叶冷静下来了,跑什么呀,能跑到哪里去?难不成就纵容这个变态一路跟她回家,洗劫一空再杀了她,等过个十天半月尸体臭了,才被隔壁大妈发现吗? 呃,更现实的反应是被饥饿的肉弹啃掉。 与其悄无声息地死去,不如轰轰烈烈地战一回。 “生得伟大,死得光荣”这句话,不就是应该用在此刻吗? 何大叶咬咬牙,熄了火,一跃下车,抱着一颗视死如归的心,气势汹涌地走到张猛车前,一手拍在引擎盖上,指着车里的张猛就开始骂:“按什么呀?手怎么那么贱!” 张猛缓缓降下车窗探出头,眼神呆滞又空洞地看着她,不说话。 这个时候止痛片的药效渐渐退了,何大叶觉得肚子隐约开始疼,心情实在是太差了,新仇旧恨,不如就今天一起清算了吧,老娘跟你拼了。 何大叶调整了一下姿势,一手掐腰,摆出准备大骂一场的泼妇架势,并抱着一颗欢迎张猛随时加入战局的心。 张猛抬了抬眼皮,扫了何大叶一眼,继续沉默着。 哟,还挺会装镇定的啊。 何大叶见张猛没有要跟自己硬碰硬的意思,于是调整了战术,拿眼从车到人、从里到外打量了一遍,换上后宫奸妃的口气说:“哟,车不错嘛,干你们这行赚不少钱吧?再加上你那坑蒙拐骗的本事,不出几年就能在天安门边儿上买房了,菜市口怎么样?出门就能砍头。”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儿,能先走吗?”张猛语气淡淡的,不知道怎么又得罪了这位大姐,但是他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反正挨的骂受的委屈也不少,不差这一点,索性不想再去计较,只希望何大叶能为他幽怨的双眼开一扇门,赶紧放他走,“不过我能不能走,取决于你能不能别在路上挡我的路。” “你有事儿?可我没事儿呀……”何大叶本就抱着找碴儿的一颗心,哪能轻易放弃,越挫越勇是她的本性,挑火找事是她的特长。 大叶的座右铭是:世上没有吵不起来的架,只有不够努力的人。 “你不用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没吃过猪肉我也见过猪跑,你们这一行,个顶个都是表演系毕业的,装得了硬汉卖得了萌,奥斯卡不给你颁个奖也真是委屈你了。” 何大叶像辆上了发条的火车,飞速前进直逼张猛的心理防线。 “我就纳闷了,为什么回回撞见你我都得倒霉啊?算命的说我今年跟属鸡的反冲,结果没想到属鸡的不行,做妓的也克我。麻烦你积点德,以后离我远点儿,那晚纯属酒后乱性,你别以为我钱出得大方就想把我发展成长期客户,跟踪我这种事儿你还真干得出来……” “你有完没完!”心理防线崩溃了,张猛打断何大叶,吼道。 何大叶一看张猛这架势这眼神,知道自己又一次成功挑起了战火,默默在心里给自己鼓掌点赞。 她这人吵架,最怕别人不跟她互动,强弱分明的胜仗,总不及势均力敌来得爽快。 张猛打开车门,伸出大长腿从车上下来,巨人一般杵在何大叶面前。 何大叶有点被这气势吓着了,不自觉地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毕竟自己是个弱女子,嘴上功夫虽然了得,但要真动起手来,她绝对是会吃亏的呀。 在何大叶上小学时,扶起过路边跌倒的老奶奶,可是件要写表扬信让全校以此为榜样学习的事情。 但如今,再做这事儿的人只有两种,要么特傻逼,要么特有钱。 世风日下,现代人都太冷漠,也太鸡贼。 张猛要真把自己打了,她相信,就算大叫救命至喉咙出血,应该也不会有人出手相救。 要不,喊警察打人了?还是装黄脸婆上演跟老公撕逼的戏码? 算了,事情别想复杂,越简单越好。 趁着张猛走神的空当,何大叶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路边有块砖头,实在不行就跟他搏命,或者往他挡风玻璃上一砸,趁其不备,开车速溜。 想好了战术,何大叶的精神头就又回来了。 她仰起头英勇地看着张猛,抱着一颗视死如归的心。 “你想怎样?”何大叶扬起头。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想怎样啊?大姐,真不是我跟踪你,你以为我很愿意看见你吗?” “你叫谁大姐啊?”何大叶不高兴。 这男人,上次叫她小姐,这次又是大姐,但不管是大的姐还是小的姐,总之自己听上去就不是什么好货色。 何大叶一想,这是要拒绝承认跟踪我的戏份吗? 而另外一边,张猛心里装着满满的委屈,刚才被何大叶一催化,此刻已经收不住了。 想想自己这么多年,受人白眼看人脸色,事到如今却还混到失业的收场。 这份工作,他用有限的青春奉献了无限的爱,到最后还是被背叛被抛弃了。 凭什么呀?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本来就没心情跟人说话,这女人跟找碴儿一般,非要闹个态度出来。 吵架是吧,那今天就吵个痛快好了,何必用忍气吞声来换取片刻安宁?“大姐,我们之间的误会一直没解释清楚咱们都有责任,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哪里来的灵感,觉得我是干……那一行的,如果可以,我也一样希望那天晚上没碰上你。我就纳闷了,我也以为你是妓来着,怎么我就能把心态调整得那么好呢?我今天很郑重地告诉你,我不是妓,我的职业是模特!”张猛大声宣布。 可是,他还是模特吗?过了今天,他可能再也没法理直气壮地说这句话了。 张猛双手握拳,站在原地,想大哭一场的情绪憋得他两眼通红。这场独角戏他已然唱得太投入,不需要任何人的配合。 如果此时能应景地下场雨,那就更完美了。 何大叶被张猛突然爆发的情绪给惊着了,僵硬地站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回事?内心怎么忽然有一丝暗涌的开心呢?被人误会成风尘女,简直是一项称赞啊! 何大叶内心百感交集,为自己三观不正的乐观给感动了。 “你老是觉得那行容易,这行也容易,仿佛全天下都不及你干的活儿呕心沥血,有意思吗?”张猛戏瘾犯了,情绪崩了,一副完全收不住也不想收的架势。 “差不多得了,别蹬鼻子上脸。模什么特?现在满北京做外围的都说自己是模特!”何大叶哆哆嗦嗦地指责着。 “我要是早学会蹬鼻子上脸,就不会有今天。在北京,谁过得容易啊,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努力有什么用?人家要的是年轻会来事儿,论资排辈只是面子上的,人家愿意给你脸面就抬举你一下,不愿意,你还不就是个屁!没经历过别人的心酸,你就没资格站出来指手画脚。” “职场上谁没被人挤对过呀,别肆意放大自己的委屈,幼不幼稚?” 何大叶嘴上不服软,心里却有些认同张猛。 在北京,谁都不容易,不努力应该去死。 可有时候,努力也没用。 世界早就颠倒了,早就过了挥洒汗水下地干活儿迎丰收的年头。 再说了,即便是靠力气吃饭的日子,不也得防着天灾人祸? 不过,这架怎么吵偏了呢?正要鱼死网破呢,又开始交流了?何大叶赶紧摇头,心中躲过这一想法。 “每回见着你,我也一样倒霉!”张猛直视着何大叶,流露出些许的穷凶极恶,转瞬又换为哀伤,淡淡地说,“我今儿失业了,你以为你租不到办公室就天崩地裂了吗?” “怎么,活儿不好啊?”何大叶眼珠子转了一个完美的圈,大言不惭地说。 张猛的眼神噌一下就锐利起来了,何大叶赶紧识趣地闭上嘴。 两人呆呆站了一会儿,气氛尴尬了那么一瞬,张猛转身探进车子里,摸索了半天,从随身包里拿出钱包,掏出一沓人民币递给何大叶。 “这是上次你给我的钱,还给你,一直都带着呢。五千八,一分不少。” 闯社会染上的病,让何大叶总想客气几下,但想想又觉得没有推托的理由,一时间倒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张猛见何大叶没有要接的意思,硬生生塞给她。何大叶双手一捧,钱在她怀里散开来。“以后咱俩两清了吧,我觉得下辈子也不必见面了。”张猛眼皮都没抬一下,转身要上车。 何大叶跳脚:“说话算数!别没事儿又跟踪我!” 可刚走出没几步,又回来了。 他犹犹豫豫地走到呆成河马的何大叶面前,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伸出手,从她怀里摊着的一堆钱里抽了几张。 何大叶不敢动,怕一动钱撒了,也怕被顺势袭了胸,只能莫名其妙地看着张猛,任他摆布着。 “车没油了,借我点儿钱加油。”因为刚刚发了飙诉了苦,这会儿也不好意思太低声下气,张猛只好含蓄地理直气壮着,顺手把写着自己电话号码的小纸条扔进钱堆里,走了。 何大叶心情复杂极了,手捧着钱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想今天自己倒霉之余也算做了一回雷锋,听人发泄还借钱给人加油。 昏着脑子回到车里,何大叶如梦初醒,想自己凭什么借给他啊,把钱整理了一下翻来覆去数了几遍,少了四百。 她在张猛留下号码的字条上力透纸背地写了“欠四百的贱人”,放到钱包夹层,含恨离开了现场。 06 开车回家的路上,大叶想到俩人依然有四百块钱的关系,依然肉痛。 到了家,大叶告诉刘丹办公室的事情黄了,还顺势声情并茂地把张猛的事情跟她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刘丹自始至终憋着笑不敢说话。 毕竟张猛这颗灾星当初是她施计送上何大叶的床的,何大叶还算仗义,口头上说扣工资但最终没舍得,估计也是把这茬给忘了。 她生怕此刻何大叶再想起来,只能忍痛放弃这个过嘴瘾的机会。 听何大叶把故事讲完,两人之间一时没了话题,气氛尴尬了一瞬。 而刘丹也憋了一满腔的热血,无处吐槽,好难过呢。 刘丹拍拍何大叶肩头,假惺惺地安慰:“真是的,把你误认为是妓,真不长眼。” 何大叶浓眉一立:“是说凭我这姿色怎么做妓吧!” “姐,你误会我了,就你这长相,做外围都够了。我是说你这气度,配合你这张脸,分分钟就给男人带来正能量……”刘丹越说越错,索性就不张嘴了,“得,你就当我没说。” 何大叶转过身面对电脑,从各种分类信息网站上浏览着出租办公室的信息,但凡合适点儿的,都标注着一个能把她生吞活剥了的价格。 “都他妈贵得没天理。”何大叶兀自叨叨着,鼠标键按得咔咔直响,捎带着也责怪了一下自己脾气差。如果当时没有跟房东撕逼,那上帝会不会再给她留下一个狭窄的窗口? “那你打算怎么办啊姐?不然我问我爸要点儿钱呗?” “那怎么行?哪有老板让员工出钱租办公室的道理。”何大叶一口回绝,不过呢,日久见人心不古的年代里,还能遇上刘丹这么单纯仗义的姑娘,何大叶真想烧三炷高香感恩祖上积德积福了。 而且开公司第一天就让刘丹拿钱,以后可就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拿这丫头出气了。 “实在不行,就把我放租的那套房子卖了吧,这几年也涨了不少呢。”琢磨了一会儿,何大叶说。 这房子是何大叶四年前买的,那时北京房价虽然还没贵到这么没人性,但也是让人不寒而栗的价格。 在北京混了几年,何大叶深知凭借自己的其貌不扬,要想在首都找到一位有车有房的金龟婿,除了靠天生的好运气,就再也没有其他希望了。 可是从小到大,连饮料瓶盖上“再来一瓶”的奖都没中过的何大叶,自然是不会再在这样虚无的愿望上浪费感情。 她不是个看不清现状的人,自己这点儿斤两她拿捏得比谁都准确。 过于高估自己外貌的女人就跟一个男人过于高估自己的性能力是一个道理。 更何况那年她还没遇见罗畅,还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能有幸跟大家眼中的大好青年结一回短暂的婚。 于是那年春天,何大叶划拉划拉自己所有的积蓄,爸妈又豪爽地补贴了一些,手起刀落,在东三环买下了一栋loft风格的公寓,从此过上了房奴的生活。 后来与罗畅结婚时,她觉得这套公寓的面积太小,不适合新婚男女过日子,便又在隔壁小区租了一套容得下她梦想中衣帽间的大三居。 这婚虽然离得快,但何大叶借口习惯了这大房子,再加上自己的房子也租出去了,所以就一直没搬走。 但实际上,她是舍不得这房子带来的往日记忆。 转眼四年,自己的房子已经换了三次租客,但何大叶依然固守着跟罗畅短暂建立起来的爱巢,有种王宝钏苦守寒窑的执着和心酸。 时间久了,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忘记初衷,等等等等,等什么呢?等一个结果来了结这一切? 是吗?何大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姐,你疯了吧?创业创到砸锅卖铁的地步啊这是。” 刘丹不可思议的尖叫声把何大叶从记忆的深渊里拉回来。 “人穷志短,骑虎难下,不卖房难不成卖淫吗?”何大叶叹口气。 刘丹实在是忍不了了,上下打量了一下何大叶,满眼都写着“你这长相和身材去卖淫也得有人买才行”的潜台词,被敏锐的何大叶尽收眼底。 “不然把你卖了吧。”何大叶调整了一下坐姿,摆出妈妈桑的姿势说。 刘丹知道此时此刻的何大叶她得罪不起,急忙收拾了眼神,换上假装要英勇就义的决心,拍着胸脯对何大叶说:“宁愿卖掉我,也不能卖掉房子。”偷瞄了一眼,见何大叶的眉眼渐渐舒展开了,刘丹松了口气,“姐,那房子多好啊,地段好,空间大,设计合理,loft风格现在这么流行,七十年产权还商住两用,而且以后房价还会涨的,还有啊……” 刘丹掰着指头一条一条给何大叶细心列举着,而何大叶的心思却停留在了“商住两用”这四个字上。 是啊,自己手头上就有这么好的办公室,干吗还要搜遍整个北京城,备受冷落和白眼去租别人的。 这间公寓虽算不上豪宅,但好歹也是上下两层。底层做工作室,二层还可以拿来喝杯咖啡享受阳光,十足的矫情范儿小资情调,装修风格再硬朗简洁一点儿,齐活儿了就。 何大叶她爸是个军人,从小给予她的就是军事化教育,军人身上那股子雷厉风行的泼辣劲儿经过多年历练和渗透,在何大叶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自己心里默默算了下,现在这户人家的租约应该这月底就到期了,天时地利人和,天助何大叶。 刘丹还坐在那里一条一条事无巨细地给何大叶分析着利弊,就被何大叶突然的弹跳起身给吓着了。 何大叶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冲进卧室,扒拉着抽屉找租房合同。 刘丹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屁颠屁颠地跟进来,满脸委屈。 “极好!”仔细看了看合同,终止日期在这个月底,何大叶激动得弹了一下纸张,化身甄嬛说道。 “怎么了姐?” “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柳暗花明又一村,无心插柳柳成荫呀。”何大叶连续朗诵了几句诗,展现了自己卓尔不群的古典文学造诣,欣慰地拍了拍刘丹的肩膀,说这月汽油费给她报两百块,算是奖励她让自己茅塞顿开。 何大叶细细给刘丹讲了自己要把公寓拿来作办公室的想法,刘丹也觉得这点子不错,并为自己立下的汗马功劳感到些许的得意。 何大叶顺势偷瞄了正沉浸在扬扬得意中的刘丹,感激之余也觉得这孩子一把年纪了,虽然空有一腔子陪她出生入死的热情,但城府颇浅也没什么眼力见儿,真是为她担心。 唉,算了,没准儿傻人有傻福呢。何大叶默默地想。 还是得自己亲自出马,去跟租客说明情况。 一来能身体力行地表达自己的不好意思;二来可以去看看自己多年没回去过的小窝,顺便找找碴儿;三来如果租客耍无赖,凭她何大叶这张嘴还不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生活中处处充满了惊悲和惊喜,像一条波折的抛物线一样忽上忽下,在生命的坐标中毫无规律地浮动着。 就比如说,前一刻还因为办公室黄了的事乌云密布的何大叶,下一秒就因为新的办公室晴空万里起来。 再比如说,原本以为上述的第三种情况只是被害妄想症患者何大叶小姐为了体现自己心思缜密而臆想出来的,下一秒,真实的状况其实更复杂,复杂得像浴室里堵住下水道的头发,根深蒂固地相互缠绕着各个细节。 月末,何大叶特意从印刷带着廉价感的日历上,挑了一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临出门前,她还化了一个淡淡的妆。 她想毕竟今天自己要干的,是把人扫地出门的事,打扮得养眼一点,也算对租客表示一下尊敬和诚意。 在衣柜里扒拉了一会儿,何大叶挑了件米色的套装穿上,温暖又不失庄严。 服装颜色上也是有讲究的。 黑色太霸气,驾驭不好就会让人觉得自己太过苛刻;红色太喜气,脸上露多一点笑就跟个媒婆似的;像白色这种纯洁到一塌糊涂的颜色就更甭说了。 何大叶早就过了穿什么颜色都好看的年纪,再加上一张蹉跎过度的脸,所以挑起衣服来格外谨慎。 对着镜子自己检查了一遍,虽然不是宜家宜室秀外慧中的路数,但也觉得没什么漏洞了,大叶自信满满地踏着阳光出了门。 何大叶的房子和现在的住处相邻,大概是饭后消食最合适的距离。 可晒着太阳走了一路,汗也下来了。 走进楼梯间,何大叶拿出化妆镜照了照,矫情地补了补妆,小心翼翼地用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低跟鞋踏在阴凉的楼梯上,发出一声声有节奏的闷响,有种陌生的熟悉感。 她都已经算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回来看看了,租出去的房子,就像嫁出去的女儿,都是一盆泼出去的水,有事就看看,没事也懒得来回走动。 毕竟已经有人与它开始了新的生活,你多去打扰,倒显得你多余了。 走到家门口,何大叶感慨,连门把手上塞小广告的方式都跟过去如出一辙。 桃花依旧笑春风,可是那人面呢? 早就混成亲人的地步,何大叶总觉得自己已经混成了妈,万一罗畅脑袋一热又跟人结婚,是不是那女孩得给她奉茶了。 情绪培养得差点儿老泪纵横,何大叶深深地吸口气,赶快从大龄怨妇,哦,对不起,她还单着呢,没资格做怨妇,赶快从大龄怨女的角色里转变到恶房东的戏份上来。 机智的怨妇啊,快去创造奇迹,何大叶以一种极有底气的假老虎节奏,轻轻地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等了几秒钟,门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头上戴着一顶报纸做的帽子,身上沾满了漆墙用的油漆白点点。 一股油漆味扑面而来,何大叶对租客的擅作主张有点不高兴,但碍着小孩的面子不好发作,弯下腰和蔼地问:“小朋友,你的家长在家吗?” “请问您是谁啊?我家长在家,但能先告诉我您有什么事吗?”这小孩操着比同龄小孩成熟几倍的语气满脸严肃地问何大叶。 何大叶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但也没打算跟他多费口舌,刚要编个谎话随便哄哄,他的家长就从屋里走出来了。 何大叶面带职业性完美笑容站起身,刚要寒暄,笑容就僵住了,眼中瞬间换上杀气,扭曲出一个有些狰狞的表情。 这便是缘分的可怕之处了,撮合对的人,但也总是阴差阳错地挑唆着错的人,一次次在硝烟四起的战场上相遇着。 眼前那个同样戴着报纸帽的男人,不是张猛又是谁呢? chapchapter 04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01 张猛的人生,突然涌来了从未有过的懒。 他懒得一切都说好,他懒得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他懒得跟别人提起这事儿时装云淡风轻,评价对方时说一句“那帮傻逼”,他懒得再去敷衍自己,给自己洗脑在这行还有地位,他懒得在脸上带着无所谓的微笑,然后什么事儿都说好。 真是够了。 尽管所谓的封杀过两周大家就忘了,大不了不接你这公关公司组织的秀,何况自己混了这么多年都是靠人缘。 但张猛心里清楚,经这一闹,他与奋斗了多年的模特圈已是渐行渐远。 心累了。 与其在台上走至被人赶下台,不如趁此机会急流勇退,也算凝成一个华丽转身,不枉费入行的十年光阴。 可,怎会没有不舍? 前路茫茫,仿佛怎么走都行,但其实,哪条路,都看不到明天。 在家度过了几天消极颓废的日子,胡子拉碴满脸油腻的,也算是对这段历史翻篇儿的悼念。 阳阳懂事,看出爸爸意志消沉,那几天鞍前马后地照顾着,还说了不少贴心话。张猛虽然有点听不懂张阳阳那高情商式的心灵鸡汤,但照单全收,心里暖暖的,随时都想搂住儿子大哭一场。 不过一旦有点亲密的肢体互动,张阳阳又嫌弃地退到一边:“张猛,注意点影响,两个大男人不要卿卿我我。” 猛睡了几天后,张猛觉得感怀伤秋的戏份特别不适合自己,在家里转悠想找点事儿干,他躺在沙发上,忽然觉得天花板上那个五毫米大小的裂缝特别扎眼。 不行,刷墙! 忽然,他又看到厨房里那套刀具特别不顺眼,换! 脑中一闪而过舒颖私家厨房的建议,环顾了一圈现在租的房子,他觉得很适合当下白手起家的自己,当即决定把一楼拿出来招呼客人,二楼留出来住。 甭管赚钱不赚钱,总要找点事儿干吧。 张猛伸出双手,突然觉得人生这三十年,自己最拿得出去的,其实是这双手。 光拿这双手过单身的性生活太浪费了,还是拿它做点事儿吧。 房子虽然挺新,也不需要太大改动,但经历了几年岁月,墙壁多少有些斑驳痕迹,刷个墙一切就完美了。 说干就干,刻不容缓,张猛立即外出买了几桶涂料,回来就跟阳阳两个人忙活了起来。 墙刚刷了一半,门就被敲响了。 张猛看见门外的何大叶,虽然不知道她来的目的,但不祥之感瞬间腾空。 在中国古老的算命学中,这两个人一定就是五行相克的那一种。 相遇的时刻永远不对,回回见面回回撕逼。 人类就像是上帝从空中撒下来的一把沙子,原本尘归尘,土归土,着地后谁也不会再遇见谁,可何大叶和张猛这两粒沙却总是上演着转角遇到的戏码。 但人家转角遇见的是爱,他俩遇见的却是倒霉和咬牙切齿的恨。 就比如说现在,俩人门里门外已经僵持了好一阵子,连阳阳都感受到一股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阴风邪气,但谁也不肯先收起眼神里射出的利箭,谁也不愿在对方面前输。 对峙的空当,张猛心里纳闷,回忆着当天自己没留地址给她啊,怎么就找上门来了? 何大叶眼明心亮,三下五除二就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灾星就是合同上签名的张猛,就是要被自己扫地出门的租客,爽快感油然而生。 今天任你再怎么张牙舞爪,房子都是我的,何大叶内心得意地想,接着换了个姿势,双手抱胸,拿眼角瞄着张猛。 “请问你有事吗?”张阳阳拽了拽爸爸的衣角,把张猛从僵局中拽出来,率先开了口。 何大叶挑起一边的嘴角,没说话,径直进屋,熟练地在沙发上坐下,摆出霸道总裁的架势,一只手在柔软的沙发表面上来回摩挲着。 张猛摸不清何大叶的路数,以为她做出这匪夷所思的别扭姿态,不过就是为了那四百块,心里有点儿瞧不上她。 但输人不输阵,张猛索性学着何大叶的样子,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来,二郎腿跷得老高。 “该称呼你张先生,对吧?”何大叶的声线略显狡诈。 “别阴阳怪气的,你到底想干吗?要是为了那四百块,我这就还你。你赶紧走,我这儿还忙着呢。” 张猛没打算跟何大叶演宫斗戏,过分地直接,让何大叶一时有点儿不知该怎么转换角色,气氛有了一瞬的尴尬。 不过何大叶是谁啊,活在前世是甄嬛,活在今生就是莱昂纳多,演技虽然还没到那么炉火纯青的地步,但年年都有资格竞争奥斯卡。 眼见着张猛要跟她急,紧皱的眉头把脸上的五官拧成一坨,堆在他的蒙古脸上。 何大叶看得有滋有味,不紧不慢地更换了一下两条腿上下交叠的次序,说:“人不都说贵人多忘事嘛,这茬你不提,我都忘了。那正好,今儿一并还了吧。” “一并?你今天来还有别的事儿?” 弯子绕累了,何大叶收起贱相,从包里拿出租房合同摊在桌上,纤细的手指在时间那一栏点了点。 “这房子的租约马上到期,我不打算再继续放租了,所以麻烦你们尽快搬走。” “你是房东?”张猛面露惊讶。 何大叶没说话,歪着头给了他一个“嗯哼”的表情。 “房东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也不能拿张假合同耍无赖啊。大姐,我当初找中介签的租约是两年,也一次性付了两年的钱。我数学虽然不好,但也算得清自己刚刚住了还不到一半时间,你红口白牙跟我说合同到期了,是要欺诈吗?” 张猛迅速地扫了一眼合同,一蹦两尺高,指手画脚地嚷嚷。 原本个子就不矮的他,经这一蹦,头都快够着天花板了。 何大叶不明白张猛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着急上火的样子有点儿好笑。 但她不着急,她有什么好着急的,如果现在这房子算是一个小社会,那张猛就是社会中的弱势群体,犯得着跟他急嘛。 沉默了少许,硬生生把笑憋回去,何大叶拿起合同在张猛眼前晃了晃。“张先生,说话要凭实力讲证据,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到期就是到期,欺诈?你以为都跟你似的?”最后这句,因为孩子在,何大叶说得很小声。 张猛没搭她的话茬,转个身迈着模特步回房。 没两分钟又回来了,把从房里找出的租房合同大力拍在桌上。 “讲证据吗不是?你自己看!” 何大叶狐疑地看看张猛,微微欠身看了一眼合同,顿时就傻眼了。 两张合同上,赫然写着两个不同的日期。 何大叶坐在沙发上对着两张合同发了一会儿呆,脑中的记忆却自动调拨到一年前。 那时她在那间low到爆的婚庆公司,刚接手了一个棘手的婚礼案子,一对新人婚期、酒店、婚礼流程一切都安排好了,新娘却突然失踪了。 焦头烂额的新郎无处发泄,只能找到婚庆公司冲着老板夜叉发脾气,说就是为了办这场婚礼,没伺候好他的未婚妻,导致她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了,婚庆公司横竖都有责任,所以必须帮他把老婆找回来,不然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夜叉聪慧地将这颗炸弹往天空一抛,华丽旋转后,正好抛进何大叶怀中。 只是个打工妹的何大叶,除了接着,没有别的办法。 可他们是婚庆公司,又不是公安局,拿什么担起寻人的责任? 该花的成本都花出去了,眼见着婚礼泡汤,钱也收不回来了,眼前能做的,就是尽量把损失降到最低。 她一边安抚新郎,一边把能退的东西都联系好退掉。 可哪知道,临近婚期,新娘却突然回来了。 原本还哭丧着脸要死要活的新郎三更半夜打了个电话给何大叶,欢喜雀跃地说婚礼照旧,那时距离原定的婚期只有三天的时间了。 那三天里,何大叶没日没夜地在现场搭建,忙得焦头烂额,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正巧这时,中介打电话来说有人要租何大叶的房子,因为租得急,所以第二天就得去签合同。 无奈之下,何大叶求助了罗畅。 从头到尾,这件事情都是罗畅跟进的。 当罗畅拿着合同到现场一脸的邀功相让何大叶签名,她压根儿没看合同,就挥毫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回忆停在这里,何大叶心里渐渐明朗了,反应过来也许是中介在合同上做了手脚。 照着合同上中介的电话打过去,讨人厌的机械女声告诉她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她的心凉了一半,暂别了张猛跑到中介公司一看。 原本红彤彤的封条已经在日晒雨淋下变得惨白,一副风萧萧兮的惨淡样,心就彻底凉了。 站在中介门口气得浑身颤抖的大叶打电话给罗畅。 关机,这下连身子也跟着一起凉透了。 此时已是深秋,凛冽的秋风夹着冬季预警的寒气,吹着何大叶单薄的身体,萧瑟得像片枯叶。 远远看上去,这个人去楼空死无对证的凄凉场景,在周围环境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应景。 耷拉着脑袋回到张猛家门口,临敲门前何大叶拿出化妆镜照了照,才发现自己的妆花得一塌糊涂。 廉价日历上的皇历果然不能信。 何大叶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边补妆一边想。 有时候做人真的不能太嚣张,因果循环。刚刚还是社会强者的何大叶,不过因着一纸黑合同,就生生把她跟张猛的社会地位调了个儿。 手忙脚乱地把自己补到满意,何大叶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着镜子练了几次趾高气扬的表情,自觉恰到好处后,抬手敲门。 门一开,她二话没说就冲进屋,把两张合同工整地摊在桌上说:“张先生,这两份合同确实存在很大问题。但当初除了最后签字,其余全都不是我经手办理的,我完全可以说这两份合同无效。房子我确实不打算再租了,多收的一年房租我可以原封不动地退给你,另外再多补你三个月,怎样?” 张猛刚要开口说话,何大叶急忙又补上一句:“哦,另外,欠我的四百块也甭还了。” 何大叶抬手在空气中挥了挥,做出一个“老娘有的是钱,用四百块打发个瘟神也值”的手势。 张猛的脸像变色龙似的渐渐改了颜色,硬生生把原本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去。 事业受挫,现在正是缺钱的关口。 人穷志短,本来张猛觉得何大叶提出的意见是有商量的余地的,退了租金,先忍痛把阳阳送回舒颖那边待一阵子,自己一个大男人,住哪儿都一样,等私家厨房开起来,再把孩子接回来就是。 可是人穷的时候除了志短,自尊心这东西也急速膨胀着。 自尊心就像是穷人的保护色,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在别人面前露了怯。 偏偏何大叶就是最会攻击别人软肋的人,就在这关键时刻,她提起那四百块钱的事情,就像稳准狠地踩在地雷上一样。 此时的张猛何等敏感,回忆一下跟何大叶每次见面的过程,他都是受辱的那一方。 索性今天就跟她斗争到底,不争馒头争口气,白纸黑字的合同,还有她认可的中间人,凭什么她说作废就作废。 而且,现在的北京城,换个房子哪儿那么容易啊。 租金噌噌地涨,两年前租这个房子的钱,现在说不定只能跟人合租个单间儿了。 不——能——妥——协! “这位太太,你是法盲吗?签了字的合同你说无效就无效?我凭什么相信你是这房子的主人啊?当初跟我租房签合同的人不是你。”张猛不急不缓地学着何大叶的样子在沙发上坐下来,一手来回磨蹭着沙发表面。 果然是模特出身,连这么矫情的动作都做得这么与众不同地好看。 何大叶看着张猛,有一瞬间的愣神,但很快就看穿了张猛要跟她斗一斗的决心,于是从美男计中跳脱出来,在不知不觉中换上铠甲,准备应战。 “你叫谁太太!合同上的签名是我的,房产证上的名字是我的,身份证我也有,让我再签一次你拿去公安局做笔迹对比也可以,能证明的办法多的是,不用这么阴阳怪气儿地跟我耍无赖。” 张猛不是口条灵活的人,轻轻一过招,就有要败下阵来的迹象,他不自然地挪了挪屁股,继续尴尬地维持着姿势。 何大叶看出张猛不是与她势均力敌的对手,心里有点骄傲,同时也觉得挺扫兴的,她不喜欢战斗力弱的对手,总让她有种胜之不武的窝囊感。 不过形势紧迫,何大叶也顾不上那么多,趁着对方松懈,一举打倒他再说。 “张先生,眼下这个情况,明显是被黑中介坑害了,中介倒了,死无对证,即便你拿着你那份合同去告我毁约也于事无补,和解是最好的办法,我已经很义气地多贴补你三个月的房租当作赔偿了,所以再纠缠下去对我们双方都没有好处。” “对,你说得对,我告你毁约没用,同样你也不能拿着你那份合同当作证据和借口把我赶走。既然你说签名是你的,那签了两年,钱也付了两年,我就能理直气壮地在这里住下去。总之一句话,我是绝对不会搬走的!”张猛摆出钉子户誓死捍卫家园状。 何大叶有点儿烦了,这年头不怕遇见贪财的,就怕遇见倔驴。 看样子张猛也是做好了打长期战的准备,连房子都粉刷了。 要说理儿,他俩谁也不占,可要说固执,俩人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气氛随着谁都不肯让步的倔强慢慢凝固在半空,半大不小的公寓里有了一场漫长又局促的沉默。 何大叶趁着这个空当,在心里反复研究了一下战术,却发现此刻除了扑过去跟张猛厮打,谁输谁滚蛋以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一阵子,各自在心里把对方从头到尾虐待了一遍泄恨,脸上双双露出扬眉吐气的表情。 僵持了大概有三分钟,大叶终于决定破罐子破摔,先发制人开了口:“不搬是吧?那我今天还不走了!” 张猛愣了一下:“那你自便。” 跟我斗?你跟我加起来都没张阳阳智商情商高! 你一个人斗得过我们父子俩? 张猛跟张阳阳咬了半天耳朵,虽然张阳阳觉得这么做有点欺负女人,但也无可奈何了。 谁让自己这么聪慧的灵魂装在一个六岁的身体里呢?还是尊重一下这个世界的规则吧。 时候已然不早,天已黑。 阳阳饿了,张猛去厨房做饭,父子俩其乐融融地吃上了晚饭,看着《喜羊羊与灰太狼》。 被两人当作路灯的大叶一直在假装玩手机,可一看电量也没多少了,只能开了飞行模式听音乐,假装自有一个怡然的小世界,将省电进行到底。 中午只吃了一个蔬菜沙拉,现在早已饿成狗。 其实刚才说“我不走了”那句话的两秒钟后,何大叶就后悔了。 内心只能感慨,平时撕逼段位太高,偶然行使低段位撕逼手段,一点儿都不顺手。 而且,这一大一小两个,都不是按理出牌的主儿,按理说,女人一撒泼,男人就开躲,怎么自己都要满地打滚了,这男人突然不接招儿了? 何大叶想得够汹涌澎湃的,哪想到张猛和张阳阳跟没事儿人一样,尤其是张猛,在厨房丁零当啷地开始做起饭来。 饭菜的香味飘过来,她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肚子也非常配合地叫了一声。 她尴尬死了,闭上眼睛掩耳盗铃地假寐,催眠自己没人听到那一声丢脸的肚饿声。 另外两人哪能听不到,那声音,惨绝人寰到不行好吗? 阳阳觉得这个女人可怜死了,耍泼犯浑这招儿用得一点儿都不激烈。 再说,饿肚子是全天下最难受的事情了啊。 他看一眼爸爸,试探性地拿着一只空碗一点点地盛米饭,见爸爸轻微而默默地点了下头,就迅速把米饭盛满,想了想,又起身去拿了只大碗,把米饭倒了进去,填了满满的菜上去。 他把饭碗端到茶几跟前,大叶已经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冥想境界,耳机中的音乐也换成了《大悲咒》,表情却因为悲愤,狰狞得跟任何宗教都不沾边。 他有点儿害怕待会儿这女人会化成一股白气消失不见什么的,赶紧把碗放到何大叶跟前。 看好了逃生路线,才拉了拉何大叶的衣襟,一溜烟地跑了。 何大叶早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离她越来越近,被拉了衣襟,她试探性地半睁开一只眼,捕捉到了逃跑的阳阳的背影,还有茶几上的一只碗。 看上去那么好吃的一只碗! 她几乎就要夺碗就吃了,但是,她没有。 她是谁啊,何——大——叶! 怎可在敌人面前丢面子?怎可败于儿童的诱惑让人看轻了自己?怎可因为一碗雪中送炭的饭就放下了尊严? 她不能吃,把自己吃了都不能吃这碗饭。 饿到明天,最好饿出毛病来,明天这一大一小肯定会服的。 而且啊,这公司都号称开起来了,晚一天确定办公室地点,这士气不得垂到土里开出花啊。 何大叶啊何大叶,一定不要吃啊,《唐伯虎点秋香》没看过吗?谁能比我惨! 可这份决心,在何大叶感知到张猛和张阳阳吃完饭上了楼之后,瞬间土崩瓦解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确定没人的餐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狼吞虎咽地扒完了那碗饭。 太好吃了,何大叶有一种朱元璋落难时吃“翡翠白玉汤”之感。 但当她悄然移去洗碗池,准备洗碗之时,抬头看到了一层到二层的楼梯尽头,面无表情默默坐着的父子俩。 她石化了。 就知道你们没安好心!不会在里面放泻药了吧? 张阳阳拍拍屁股,起身对张猛说:“张猛,我看完了,我要睡了,我以后不会像她这样吃饭的。” 张猛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转身也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一节礼仪教育课就此结束,何大叶只想咬死谁。 石化效应很快解除,她还是咬着牙洗完了碗,还顺便把父子俩的一起洗了。 既然都丢人了,那就丢到底吧,何大叶真想顺手拿拖布把地擦一下。 然而这窗明几净的,一个大男人一个小孩,把这家收拾得跟样板间一样,她就是想再丢人都没机会啊。 回到沙发,她决定把自己溺死在睡眠中。 事实上,经过今天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战斗得仿佛雅典娜,听了n遍的《大悲咒》,她累了。 何大叶脑袋突然蒙了,她对于今天所做出的一切行为都不太理解了。 这不是她自己的房子吗?全北京的房东赶房客走,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吗?怎么自己做恶人就那么难呢? 何大叶突然开始崇拜不租给她办公室的那个中年女房东了,那大姐毁起约来怎么就那么山清水秀呢…… 她很快睡了过去,在别人家客厅的沙发上,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和衣而睡。 这个城市好大啊,恍惚中,她觉得有点儿冷。 梦中一个男人隐隐地出现了,她轻微地叹了口气,追了上去,又觉得没那么冷了。 “你是谁啊?”何大叶喊。 那人转过脸,一张蒙古脸,手里还拎了一把菜刀。 02 何大叶第二天是被张猛做早饭的声音吵醒的,她恍恍惚惚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盖了被子,高跟鞋也被脱掉了,安安静静地放在一边。 何大叶花了三秒钟,终于回想起为何会跟这个男人共处一室。 自己真够贱的,平时在家睡,总是神经衰弱。好家伙,在别人家的沙发上睡一宿,一夜无梦到天亮,闭眼到睁眼,直接麻溜的睡眠质量好得咧,心够大的。 哎,罗畅都很少见她素颜,何大叶觉得当务之急,是要自我辨认是否完整。 她悄悄打开手机的摄像头,换成自拍模式,看了一眼自己。 妆早就花了,糊成了一团。 不用“惨绝人寰”四个字来形容自己的脸都有点儿对不起仓颉造字。 本来有点儿温暖的心,又有一团火烧起来。 姿态甭说漂亮了,都惨绝人寰了,还怎么扮恶房东啊?破罐子破摔也不是这么回事啊。 我变成这样还不都是你害的! 她凶猛地站起身,已近癫狂,指着张猛就开始叫:“趁我睡觉给我脱鞋是几个意思?你这个变态!你是不是还偷拍了什么?把你手机给我拿出来,我要检查!” 说完这些,何大叶自己都觉得……这什么跟什么啊…… 不管,气势上要惊人!不管怎样,一定要把这父子俩给弄走,这是我的房子啊! 正在煎鸡蛋的张猛没理她这茬,只对着在楼梯上刚要下楼的阳阳说:“以后去你妈家里别偷穿她的高跟鞋玩了,要是穿着高跟鞋睡着了,第二天脚会肿得走不了路的。” 秒懂人家以德报怨,吃软不吃硬的何大叶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张猛,试图用眼神杀死他。 正准备默默将他虐待第二遍时,就看见张阳阳费劲地提着他那只闪电麦昆的小箱子,从二楼下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只制作不算精良的“大黄蜂”模型。 “爸爸,我们是不是不能住在这里了?”张阳阳站在客厅中央,眼睛委屈地眨巴着问张猛,已然就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鹿斑比。 张猛的眼眶一下就红了,他满含歉意地看着儿子,不知道是该承认还是否认。 哦,热泪盈眶的另一个点,是这个小逼崽子终于还知道管他叫爸爸。 张阳阳穿着一件棕色格子衬衫,扣子歪歪扭扭的,全都扣错了。 何大叶悄然观察了一下屋里的环境,没有女性存在的气息。 再看看张阳阳,满眼都是无辜和纯净,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张猛再贱,孩子也是无辜的。 “没经我同意,随便粉刷墙壁是什么意思?”何大叶看向张猛,收起怜悯心,但也算是给他们父子一个台阶下。 “干……”迟钝的张猛本想说“干你屁事”,话到嘴边却被何大叶凶狠的目光给瞪回去了。 脑回路十八弯,总算转过来想通了,明白何大叶已给出了台阶,决定还是据实相告,并忍不住要为自己迟来的机智默默献上一片掌声。 “你这个房子构造挺好的,我想把一楼简单装修一下做私家厨房。” “你不是模特吗?”何大叶话中有话,拿眼斜他。 “青春饭的碗,端不了一辈子。” 何大叶没再说话,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转悠了几圈,经过张阳阳身边时,还顺手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弯腰帮他把扣子扣好。 张阳阳适时地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张猛只觉得身躯一颤,觉得张阳阳吃错药了,刚刚的笑容还带着凄凉的成分,太高深莫测了。 不过这笑容让何大叶很受用。 真是一栋好房子。 何大叶心里突然有些歉疚,当初自己竟然为了结婚舍屋而去,现在看看,多少有些抛家舍业换得一场空的悲壮感。 她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对张猛说:“我想要回这房子,也是想做婚庆工作室的。既然你有同样的想法,那第一,我们可以把一楼装修一下,二楼给你和你儿子住,装修的钱各出一半;第二,每天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一楼我用,晚上六点之后,你做私家厨房用,互不干涉,你觉得怎么样?” 何大叶其实自己也没招儿了,这父子俩就是硬挺着在这房子里耗着,其实她也没办法,还不如自己先退一步。 张猛心中涌起一阵暖流,此时的何大叶在他眼里不再是面目狰狞的泼妇,而是一个插着翅膀头戴光环的安琪儿,光环刺眼,让他有那么一瞬间又愿意相信人间自有温情在。 “哦,第三,我可以宽限一点时间,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去找新的住处。我不会占你便宜,我给你便宜占。你走的那天,我退你一年的房租。不客气,我就当你住的这一年,这房子是空着的。” 这道光就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的火一样,很快就灭了。 何大叶站起身,没等张猛反应,拿起包走了。 只能这样了,张猛想,但找房子有那么容易吗?何况他现在没工作没收入,换房子这么一折腾,估计真只能卖身养阳阳了。 张猛想到此,蹲下来,特别诚恳地跟儿子说:“爸爸对不起你……哎,我话还没说完呢。” 张阳阳早就收起甜美的笑容,又恢复平时生无可恋的人精模样,拎着小旅行箱就上楼了:“觉得对不起我,就把那变形金刚买给我!” 张猛生气了:“你这孩子变脸怎么跟变天一样呢,刚刚跟那女的还一脸甜蜜的小孩样呢,现在又恢复本性了啊!” 张阳阳耸耸肩:“苦肉计啊,她啊,看起来厉害,其实跟你一样,笨死了。我一扮可怜,她就受不了了。以后请你多赚点钱,尽量不要让我抛头露面了好吗?” 寒风停了,外面阳光照得人暖暖的,北京的秋天本来就短得像少女的齐逼小短裙一样,大概冬天真的快来了吧。 她有点想念罗畅了,于是掏出手机又一次拨打了罗畅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再打过去时,却停机了。 算了,何大叶收起手机想。 她是谁啊? 她是女王何大叶,她总能以傲娇的姿态把事情温情脉脉地处理好。 她的人生太忙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又何必太沉溺于小情小爱呢。 至于要找那家伙算账? 算了吧,他就那样吧,挺好的,他是这世界唯一的罗畅啊。 03 罗畅自从上次跟刘丹一起去鼓楼淘过衣服后,就爱上了这片遍地原单小店的净土。 没事的时候,罗畅就会开着车满北京城转悠,最后魔怔似的就开到鼓楼了。 何大叶为了租房合同的事情气急败坏打电话给他时,他正在一间店里淘得过瘾。 随手挑了几件,被老板夸有眼光,罗畅心里一阵骄傲,连价也没还,就买了。 提着几袋战利品回到车上,罗畅突然想起刘丹,怎么说她也是他的启蒙老师,不如打电话向她炫耀一下也好。 罗畅拿出手机,发现自己从今早下飞机后就一直忘了开机。 打开,等着开机的白苹果消失。 翻了一下通讯录,兴奋地拨通了号码。 电话那头的刘丹刚刚睡醒,最近她迷上了网游,不用工作的时候一玩就是整整一通宵,虽然年龄上是奔三的人,但她一直力挽狂澜,时刻与潮流同步,只为保住自己那颗少女心。 罗畅听出刘丹睡意蒙眬,看了看表觉得有些离谱,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连寒暄都省了,直接问她:“这都几点了你还睡哪?” “午觉,午觉。”刘丹含糊地狡辩着。 罗畅急于炫耀,没再多问,电话这头张牙舞爪地跟刘丹说自己也会淘衣服了,一气儿买了好几件,比官网正版便宜一半的价格呢。 刘丹一听,睡意一下就没了,从床上蹦起来对着电话嚷:“神马?那么贵?” “不……不贵啊……”罗畅被刘丹平地一声吼的气势给吓着了,吞吞吐吐地说。 “啧啧啧,还真是财大气粗。正版还有打二三折当甩货卖的时候呢,半价买一假货,你吃拧了吧?没还价啊?”刘丹一边说一边怒其不争地拍着自己的大腿,没几下就拍红了一片。 “那老板娘一直夸我,我没好意思还。” “我碰到人傻钱多不还价的主儿,他八辈祖宗都能被我从八宝山夸回来!你信吗?” 罗畅不说话。刘丹想了想,又问:“你当时脸上流露出特想要特美特享受的表情了吧?” “嗯……” “瞧,我就知道。我跟你说,服装行业是暴利,顾客就是上帝,就是衣食父母,如果你不懂行情,就得摆出张鼠标垫儿脸,再喜欢也得搁心里默默地喜欢,喜恨不形于色才行。都说女人如衣服,仔细想想是真有相似之处的,你越是上赶着一个姑娘,人家越不待见你。你得冷峻,这样人家才死贴着你呢……还价同理,你别小看还价,学问大着呢……” 刘丹正说到兴头上,还打算来一场小型演讲会呢,电话就断了,再打过去,停机。 到了嘴边的话没说完,急脾气的刘丹横竖都不得劲儿。 这都是她这些年来省吃俭用总结出来的人生经验,编纂一下,都能出本攻略了。 她喜欢跟别人分享这些,但偏偏跟她最亲近的何大叶就不爱听,每次刘丹说起,何大叶都会白她一眼,嫌她小家子气。 积攒了多年的经验和倾诉欲,就像常年得不到满足的中年妇女的性欲一样旺盛着。 披头散发地在屋子里狂躁了一会儿,刘丹决定忍着痛,从这月的油钱里拿出一百块来给罗畅充话费,就当是花一百块找个心理医生跟自己聊天了,算算其实性价比挺高的。 充好钱,刘丹双管齐下发了微信短信过去,说话费充了,赶紧打给我。 没出一分钟,电话就响了。 她兴高采烈地在电话里又哔哔了半个小时,向罗畅悉心传授了还价经。 罗畅也认真,在电话那头听得入神,还找出纸笔随便记录了几条。 刘丹越说越过瘾,一条一条罗列完之后,还觉得不够。 好久没有人可以这么崇拜我的淘货哲学了,刘丹擦掉了感动的泪水,久旱逢甘露一般地爽,索性决定直接带罗畅一起杀回买衣服的店里,一来追讨多花的钱,二来可以言传身教。 罗畅不想扫了她的兴致,开车就往她家小区赶。 刘丹今天穿了件棒球外套和牛仔裤,简单干净清爽,上车便提起大包小包的购物袋一件一件像验尸官一样检查着。 “花了多少钱?”刘丹眼皮都没抬,问。 听罗畅说了个数字,她就炸了,掰着指头数落那老板娘不地道,连她的朋友也敢坑。 转头又开始数落罗畅,说他没经济头脑,不懂持家过日子,买假货本来就是为了图便宜,傻逼才不还价。 觉得骂得差不多了,刘丹一脸痛心疾首状,抬手挥了挥说:“走,要钱去。”语气和姿态如同黑道大哥。 赶往鼓楼的空当,刘丹把衣服从购物袋里拿出来,在空间有限的车内,把每一件都叠整齐,又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看得罗畅心头一阵隐隐的暖。 路上很顺利,几乎没碰上红灯,车子刚停稳,刘丹就开门跳下去,气势汹汹地拉着罗畅往那家店冲。 还是上班时间,店里没有多少人,老板娘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盹儿,蔫了吧唧像根霜打了的黄瓜。 刘丹冲进店里,身后明显是带着风的。 老板娘睁开眼,看见刘丹,也看见站在刘丹身后有点不好意思的罗畅。 生意做得久了,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更何况刘丹脸上写满了“我的人你也敢坑”的字样,老板娘瞬间心知肚明。 “丹儿,好久没见你了,这阵子忙什么呢?”老板娘和刘丹,这些年来从一开始的买卖关系已经上升到革命情谊,知道这姑娘的脾气,于是敌不动我不动。 “嗨,就打工呗,挣点零花钱。”刘丹虽然私下喜欢哭穷,但从不在商人面前露怯。 这年头,进奢侈品店被店员甩脸子也就算了,但在街头小店里要是也不受待见,那人生未免活得也太卑微了点。 “帅哥,原来你是丹儿的朋友啊,难怪这么一表人才,我们丹儿就是会交朋友。”聪慧如老板娘,决定以退为进。 “知道是我朋友,刚才买的衣服还不赶紧给打个折?”刘丹步步紧逼。“你看你也说了,是刚才买的衣服,咱们的规矩你也知道,货物出门概不退换的。这样吧,帅哥我认住了,下次吧,下次他再来,进货价卖给他。”老板娘滑头着呢。 “我这朋友傻笨傻笨的,不会还价。要搁别人,被坑了也就算了,咱们都这么熟了,怎么也得给个面子吧?”刘丹不罢休。 她当然不能罢休,是自己上赶着要来替罗畅讨回公道的,输了太丢脸。 树活一张皮,有时候人也一样,牛逼都吹成那样了,骑虎难下啊。 “这话说得,什么叫坑啊,你这么说我可不高兴了。” 老板娘脸色一变。 虽说这年头什么行业都不好做,顾客就是衣食父母,得罪不起。 可若说她“坑”,这不是打脸吗? 刘丹也自知失言,转移视线瞟了一眼罗畅,大概是刚才觉得有点尴尬,这会儿他正一副事不关己样儿在那儿扒拉着看其他衣服,对视到老板娘凶猛的目光,还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 老板娘决定不理刘丹,把注意力都转移到罗畅身上:“帅哥啊,不是姐不给你多打点折,你知道我这店啊,跟其他店不一样。上回有个搞声乐的姐们儿,来鼓楼买衣服,先去的对面那家店,你瞧见没?”老板娘跟京剧唱念做打一样,手一指门外边,“看见没?” 罗畅好尴尬,点头:“看见了,看见了。” “那个搞声乐的姐们儿去对面那个古着店,一进店,就跟老板说,你店里的音乐能小点儿不?那傻逼啊,在店里放什么哥特摇滚,声可大了,关键那傻逼还挺硬气,说不能。后来搞声乐那姐们儿问为啥啊?那傻逼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爱、音、乐……” “大姐,什么搞声乐的姐们儿啊,你这又是扯什么呢?”刘丹不乐意主动权被这老板娘扯淡。 老板娘一副不乐意的口吻:“着什么急啊,没说完呢。搞声乐那姐们儿听完那傻逼那么说,微微一笑,直接来我店里,买了一车的衣服,价都没还。我本来还想打个折的,结果搞声乐那姐们儿一摘口罩墨镜,我一看,谁啊,你知道这是谁吗?” 罗畅真想说不想知道。 刘丹翻白眼,心说八百年的段子了,扯什么淡呢,知名网红休闲璐的微博上看的吧。 而罗畅特尴尬地看老板娘继续cosy单田芳。 “王菲啊!王菲从我这里买了一车的衣服,对面那说热爱音乐的傻逼店主,站在门口看得清清楚楚的,大老爷们儿都哭了。太傻逼了,在王菲面前装什么逼啊,装逼被雷劈啊。” 老板娘继续总结:“王菲在我这儿买衣服都没还价,刘丹啊,你朋友我都打折了,还想怎样啊,你还要便宜,那我对得起王菲吗?” 眼珠子灵活地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刘丹主意就上来了,心里的小算盘哗啦哗啦响。 “姐,好口才!咱们都是旧相识了,你知道我这人热心肠,老介绍人过来。我也知道你们生意不好做,但这年头除了做妓,谁是躺在床上钱就往下掉啊,你说是不?不如这样,让我朋友再多拿三件衣服,折咱们这次就不打了。我算过了,你也赚不少呢。” 说完,没等老板娘点头,刘丹就冲到罗畅身边用胳膊顶了顶他。 刚才的对话罗畅都听着,也懂配合,刘丹走过去的空当,三件衣服已经挑好拿在手里了。 “就这三件吧。”刘丹说着,把衣服提起来在老板娘眼前晃了晃,顺手扔进袋子里。 还没等老板娘委屈地说出不要,刘丹就已经拽着愣头愣脑的罗畅逃离了小店,临了还不忘丢下一句:“替我跟菲姐问好啊。” 俩人乐呵呵地上了车,罗畅感觉有一种抢劫的快感:“王菲买衣服那事儿,真的假的?” “我都听她说了八百多回了,她就差拿个喇叭天天在那儿朗诵了。” “王菲也买假货?” “那我不知道,反正她披个麻袋在身上,也是有性格!” 经此一役,罗畅对刘丹地头蛇一般的姿态很是崇拜,觍着脸要请她吃饭。 刘丹一边把刚抢来的三件衣服拿出来叠好,一边看了看时间,差不多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起床到现在还一口东西都没吃呢。 “哟,这件尺码这么小?”刘丹举着一件t恤问。 “给你拿的,反正没花钱。” 刘丹笑靥如花,在胸前比了比,折好放进自己的包里。 “你处女座的吧?”罗畅看她小心翼翼叠衣服的样子有点滑稽,忍不住开口问。 “你怎么知道?” “看你叠衣服的架势就知道了。” “不要阴阳怪气地黑我大处女,别人笑我们太疯癫,我们笑别人看不穿。” “想吃啥?”罗畅笑笑,问她。 “我想吃肉,在那种有房顶儿的饭店。” 罗畅暗自为这姑娘的豪爽点赞,因为自己是个挑食的主儿,从小到大,太多千奇百怪的东西都没有入过他的口,他甚至连猪脚和凤爪都没吃过。 何大叶以前总嫌他太娇气又太矫情,所以每次吃饭,何大叶都让罗畅选地方,自己从不参与意见。 车子一路开,最后拐进东华门附近的一条窄巷子里,那里有一家私房菜馆,罗畅是常客,食材都只用当季的,做法也考究,当然价格也是不菲。 什么叫价格不菲呢?明明盘子大得可以放一头猪,但是你只放三段芦笋,上面还摆着一朵花,这菜就显得很价格不菲呢。 这家私家菜馆味道不错,就是菜量上深得法国菜摆盘的精髓,菜一上来,刘丹翻了个白眼,觉得这私家菜馆以后不要进军东北了,容易被人掀桌子砸店。 刘丹食量不小,也没打算要跟罗畅客气。 刚刚磕了一饭碗,结果点的菜不够,还又加了一个,也没看菜单:“你们这儿,肉多还贵的特色菜是啥?” 大概都饿了一天,所以吃饭时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吃得很认真,气氛倒也出奇地融洽,两人皆有一种无声胜有声之感。 吃美了,靠着椅背玩了会儿手机,随便聊了一些微博热门和美剧,微博上正好有个关于取款机又吐假钞的消息,一下把罗畅给敲醒了。 这家私房菜还有一个别致之处就是不能刷卡,每次客人都得大把大把地付现金。 罗畅想大概这里的老板跟何大叶一样,都喜欢钱,都喜欢那艳丽的红色人民币带来的愉悦和安全感吧。 可是偏偏今天自己身上仅剩的现金买衣服都用得差不多了,得出门去取,可这荒山野岭的,哪儿有取款机呀。 罗畅懊恼着,汗都下来了。 “你热啊?”刘丹看他神情不对劲儿,满满一额头都是细密的汗珠。 “不热……”想了想,他又说,“我出去有点事儿,一会儿回来,你等我下好不好?”不机智,太不机智了,罗畅内心捶胸顿足了百遍。 “干吗去?不会是要落跑吧?”刘丹笑,声如洪钟地问他,问得罗畅恨不得拿起盘子遮住自己的脸。 “不是啦,他们店不能刷卡,来的路上我给忘了,现金不够,出去取点。” “嗨,多大点事儿啊。我先付了,你微信或者支付宝转账给我不就得了。瞧你那汗,都淌下来了,都快入冬了你汗成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肾虚呢。” 刘丹爽快地朝服务生招招手,从包里掏出一沓现金。 那是几天前何大叶刚发给她的工资,她还没来得及去存。 付完了钱,罗畅拿出手机要给刘丹转账,刘丹也没客气,拿过他手机输了账号,还把话费的一百块算进去了。 换何大叶,铁定不会要这钱,她是大女人嘛。 可是干吗不要?刘丹觉得她可不会为了面子而不要钱。 可罗畅觉得这样真好,跟这姑娘在一块儿的感觉舒服极了。 具体该怎么说呢? 对了!他觉得自己终于像个男人了。 再仔细看刘丹,其实她长得挺生动的,五官拆开看都像男人,但凑在一起却分外协调。 拼凑在一起虽算不上第一眼美女,却是那种多看几眼挺海澜之家的——每次都有意外发现呢。 看着正滔滔不绝赞美支付宝有多方便的她,罗畅仔细想想,自己立志要凑齐的十二星座,好像就差处女座了吧。 04 条件谈妥的第二天,何大叶就迫不及待地叫上刘丹去新工作室看看。 刘丹上大学时,主修的是平面设计,对于何大叶这种理科生出身的粗线条来说,平面设计、室内设计或者建筑设计都是设计,怎么说也能提出一些中肯的意见,把工作室装修得高端大气上档次一点。 这房子的钥匙何大叶有一把备用的,上次租房时给了罗畅,他一直也忘了还给她。 才刚过上午九点钟,昨晚张猛搜了大半夜关于餐饮业和私家厨房的资料,一大早又起来为儿子准备早餐,送阳阳坐上校车后,他回到床上准备睡个回笼觉。 唉,本来做私家菜馆就是玩玩的心态,但跟何大叶这么一说,怎么觉得有点压力啊。 刚睡着没多久,就被一阵汹涌的砸门声给吵醒了。 张猛烦躁地从床上跳起来,随便抓了件白背心套上,与其说是穿了件衣服,不如说是勉强遮羞罢了。 开门,何大叶和刘丹都被衣衫不整的张猛震了一下。 胳膊上那肌肉线条啊,估计张开双臂,一边吊个何大叶,另一边吊一个刘丹,绰绰有余。 虽然这男人睡得怒发冲冠,但一身小肌肉,都发出“来摸我来摸我,爱我你怕了吗”的明确信号。 何大叶惊喜的表情永远都只有不易察觉的一瞬,很快她就换上了一脸的波澜不惊,倒是站在她身后的刘丹,直勾勾地瞪起双眼,做不看白不看状,口水都快下来了。 “你钥匙呢?你不是房东吗?别告诉我说你没有,否则我现在就打电话报警告你私闯民宅。”张猛带着起床气,两手漫天比画着发火。 何大叶不搭理他,侧了侧身灵巧地绕过张猛径直走进屋里,走了两步觉得少了点什么,回头一看刘丹还站在门口盯着张猛发呆。 “刘丹!”何大叶气沉丹田地喊。 刘丹回过神,赶紧跟上去。 “瞧你那点儿出息。”何大叶轻声骂她,“怎么样,这地儿不错吧?”何大叶摆出主席样张开双臂,在客厅中间原地转了个圈,满脸都是满意和享受。 这个圈转到四分之三的样子,何大叶停了下来,正对着还站在门口皱着眉头上火的张猛。 这么土得掉渣的老头款白背心,也能被张猛穿出大牌感觉来,如果这男的不那么犯贱,真心是长了一身好肉啊,除了脸长得太不婉约了,何大叶想。 她抬手看了一眼腕表说:“张先生,现在已经九点多了,你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从一楼拿走你今天一天需要的东西,十点钟开始,这里就完全属于我的了,希望你自重。” “大姐,咱们都还没正式开业呢,照你这意思,以后白天装修的事儿都你负责是吧?” 何大叶语塞,凭什么,公用的地盘当然都要出钱出力。 她瞟了一眼张猛,见他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神情,嘴嘟着,像是要吹首歌庆祝的样子。 “那你是不是应该注意一下穿着啊,我的公司都是女性,你这么衣不蔽体的,都算得上职场性骚扰了。” “没有没有,我觉得我们公司的员工应该挺欢迎的。”刘丹凑了上去。 何大叶深觉这妞儿太没志气了,把她瞪了回去。 “你的公司,充其量不就俩人吗?”张猛小声嘀咕着。 何大叶的耳朵灵敏堪比警犬,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不急不缓地说:“说实在的,模特这个行业在我们路人心中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行当,就跟明星似的。打扮得光鲜亮丽往台上一站,那妥妥地就是明星,可私下里休闲装素颜,不是太红的别人还真认不出来呢。同样啊,你穿成这样,再加上你气质猥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常年召妓呢。” “你怎么又提这茬?过分了啊。”张猛急了,吵不过何大叶只能晃悠着身子不高兴。 反正也吵不赢,不如回去继续睡吧。 张猛上楼,用力踩踏着楼梯以宣泄自己的不满,临进屋前冲着楼下吼了一嗓子:“我要睡觉,你小声点儿!” 门刚关上,何大叶还在偷着乐呢,刘丹的小脸就凑过来了。 “干吗?”何大叶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她。 “不错嘛姐,这是打算要金屋藏娇啊。” “你有病吧?” “行了,别狡辩了。你以为我认不出来啊,这不就是舒颖姐婚礼上那男的嘛。原来他就是你房子的租客啊,这就是缘分呀。” “你这月工资不想要了是不是?” 被戳到了软肋,刘丹委屈地闭上了嘴。不要怎么行?昨儿刚找欧洲代购买了双christian louboutin的红底鞋,要是这月工资再飞了,就得喝西北风了。 虽然她大部分时候是假货狂人,但在鞋方面,她可是很舍得花钱的。 假鞋做得再真,穿上后,舒服与否,也只有自己的脚知道。 “仔细看看构造,今晚给我设计个图出来,明天我就联系装修公司准备开始了。简装,图没必要太复杂。”何大叶交代着,刘丹跟在屁股后面直点头。 拿人手短啊,刘丹默默在心里哭天喊地地诉着苦。 装修的事情,很快就被来自雷厉风行星的何大叶提上了日程。 动工的第一天早上,何大叶八点钟准时出现在工作室门口。 张阳阳刚起床,叼着牙刷睡眼惺忪地开门,就看见门口器宇轩昂像头石狮子一样傲娇的何大叶,以干架的姿态率领着一群装修师傅。 迅猛龙何大叶以光速伺候好张阳阳,好让他赶紧把家里腾出来以供他们在吉时开工。 母爱时常泛滥的何大叶只管张阳阳,张猛她就不管了。 把张阳阳速度送上校车后,家里就热闹起来了,电钻声和敲打声响成一片。 正在楼上睡觉的张猛闻声,顶着鸡窝一样的乱发烦躁地从二楼看下来,嘴里不知念叨了些什么,都被噪声给盖过去了。 因为是一室两用,何大叶也或多或少地吸收了张猛的意见。 张猛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所以打算在装修上尽可能地多出一分力,可他提出的建议还没超过两条,就被何大叶不耐烦地打断了。 “你一卖肉的,懂啥?” “我也干过粗活的好吗?不然怎么能一手把阳阳带这么大。”张猛不服气,嚷嚷。 “给我个孩子我也带得大,我已经询问过专业人士的意见,你甭操心。” 张猛又气又委屈,不再搭话,但明里暗里地,也向装修师傅提出了不少建议,并亲自监工,以求完美。 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随着装修临近尾声,何大叶渐渐发现,张猛给出的每一个意见其实都挺中肯准确的。 何大叶真心想给他建议,当什么模特啊,当装修师傅得了。 啊?如果自己找一群肌肉男,装修时都裸着上半身,客户只接钱多没脑子性生活不和谐的中年女客,这个装修公司是不是“钱”途无量? 何大叶翻了翻自己的银行存款余额,还是放弃了这个再次扩张事业版图的念头。 哎,还是雇一群脱衣舞男,多接单身派对的活儿算了。 何大叶细细想了张猛笨笨的样子,笑了。 哼,就你那智商,以后虽然跟我同在一个屋檐下,肯定说不过我。 若无闲事在心头,便是人生好风景。 还好是张猛,房子的事情朝着看似美好的方向发展。 何大叶都佩服自己,创业之初,终于理清了头绪。 05 因为是简装,所以工程不到半个月就结束了。 收工那天,何大叶和张猛各自开了瓶啤酒,做了简单的庆祝。 平日里,他俩不怎么交谈,都知道对方的脾气跟自己不对付,不超三句就得吵,结局就只能是两败俱伤或者张猛遍体鳞伤。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所以彼此都默契地奉行这个原则,相敬如宾地躲着。 虽然很少交谈,但两人极其默契。 比如开啤酒庆祝这事儿,比如喝完啤酒都主动开始打扫卫生这事儿。 里里外外忙活了三个多小时,新工作室终于面貌一新赏心悦目了起来。 俩人疲倦地各自窝在沙发的一角休息,顺便欣赏着镜子一般明亮的大理石地板。 “明天一起去买家具吧。”何大叶突然说。 “哦……好啊。”大概是没想到何大叶会主动约自己,一时有点措手不及,顿了一下,张猛磨磨叽叽地答应着。 何大叶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心说还不情愿吗?给你脸了是吗? 要是搁在平时,以何大叶的脾气,肯定又是一顿尖酸刻薄,但这几天她实在是太累了,她觉得自己的每一块骨头,都好像劣质的乐高积木一样,随时都有散架的危险。 算了,就放过他这一回,以后收拾他的机会多的是。 何大叶起身,准备回家洗澡睡觉,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说:“明天九点,我在楼下等你,你开车,请——准——时!”最后三个字,是刚劲有力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张猛顺着刚才何大叶离开的轨迹一点一点看过去,门口空旷一片,有种人走茶凉的悲凄感,何大叶上下楼梯的声音都很轻,除了狗以外谁都听不见。 张猛觉得这个女人有时候活得实在太小心翼翼了,甚至有点矫情,就连走路都仪式感这么强。 认识她这么久,除了喝醉那次,就从没见何大叶笑过。 他挺纳闷的,何大叶身上到底背着多沉重的过去,才让今天的她活得那么张牙舞爪又谨小慎微? 其实仔细想想,何大叶笑起来就没那么横眉冷对的。张猛闭着眼,回忆着恍如隔世的那场荒谬的婚礼,回忆着何大叶有史以来唯一一次对他笑的样子……得,打住,误入歧途一夜就行了,回味这干吗啊?自己都孩子爹了,这么长时间唯一一次肌肤之亲还亲出点想法了? 张猛赶掉脑中的思绪万千,连忙想想该买什么家具。 第二天一大早,张猛就从床上爬起来了。 何大叶的权威感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节奏,起初觉得这女的挺讨厌的,但随着时间的匀速流淌,这种讨厌就会慢慢变成一种压迫感。 送走张阳阳后,张猛精心地打扮了一下自己。 自封杀事件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捯饬过自己了。 说是捯饬,就是刮胡子,剪剪鼻毛,自己拿阳阳的理发器,给自己修修发型的边际。 张猛感慨,哎,又会做饭,还会理发,还会带孩子,长得还这么帅,真是优质好男人啊! 照了照镜子,镜中人依然人模狗样,他给了自己一个笑。 一切准备妥当,张猛提前十分钟出门,取车到楼下,距离九点还剩五分钟。 原本想提前到,好在何大叶面前威武傲娇一番,哪知道车刚停稳,何大叶就迈着轻巧急促的步子来了。 “挺准时的嘛。”张猛嬉皮笑脸地说。 “时间就是金钱,金钱就是我的生命,耽误不起。”何大叶的语气里带着一星半点开玩笑的成分。 张猛偷偷看了她一眼,表情是舒缓的,没有往日那种随时准备龇牙的紧绷,面色挺红润,就是穿衣服穿得有点邋遢,没怎么化妆。 “你能上楼换件衣服吗?”何大叶没客气。 张猛低头看,自己穿了一件白t恤,外面罩了一件灰色的运动外套,下面穿红色的运动裤,白色的球鞋,平时走秀面试就穿这一套啊。 “逛家具市场也不用穿西服吧?”张猛问。 何大叶摇摇头:“逛家具市场你捯饬这么干净干吗?一定要打扮破烂一点,要不然那些奸商肯定黑你,你有没有常识啊?” 张猛觉得有道理,连忙从后备厢拿出一件浸满汗味的t恤,大大咧咧地在车外面换上。 何大叶忍住不看,但还是从后视镜瞟了一眼,脸红。 张猛换好后上车,连忙问:“这身儿行吗?” 何大叶觉得这男人随时都要摆出一副名模范儿来,披着麻袋也会让人觉得有钱可黑:“朽木不可雕也,你就穿这身儿吧,没事,反正你气质猥琐。” 去家具城的路上,俩人没什么话可说。 是,太不熟了。 平时他们说话也不多,但大多数都各自有事情做。人总会这样,用手忙脚乱来冲淡尴尬,可现在在密闭的车子里无事可忙,这种让人浑身不自在的气氛就会被无限放大。 “那个……你多大了?” 张猛想找话说,却偏偏挑中了一个女人最敏感的话题,并成功获得了来自何大叶的白眼一枚。 “对不起啊,我是想说,今天天气挺好的。”张猛急忙道歉,憨直得像蒙古草原上套马的汉子。 何大叶没憋住,笑了。 “哎,你笑了呀,我还以为你不会笑呢。” “我只是不随便对贱人笑。” 何大叶知道张猛想找话题,但硬伤在于智商低,索性决定投桃报李,回他一个话题。 “你儿子挺乖的,你自己一个人带孩子挺辛苦的吧?” “是会有辛苦的时候,但看到儿子那么乖巧懂事,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妈妈呢?” “再婚了呀,咱们不就是在他妈妈婚礼上认识的嘛。” “舒颖?”何大叶有点惊讶,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起那天迟迟未出场的第一任丈夫,隐约记得姓张,原来就是张猛啊。 “嗯,她每次结婚我都去了,给的份子钱都上四位数了。”张猛得意地说,就跟个孩子考满分一样炫耀着。 何大叶无语,觉得这男的实在是傻得过分。 前任就像瘟疫,有多少人躲都来不及。 像张猛这样主动上门还给人家添砖加瓦的也真是少见,关键是,他还当成荣耀了。 “你为什么要去啊?离了婚,不就该老死不相往来吗?” 何大叶说完,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 她和罗畅,在一场波澜壮阔的集体逃婚后,她不也是无怨无悔地照顾了他这么多年? 老死不相往来,就像“我永远爱你”这句话,说出来总是容易的。 但要身体力行,太难,太难。 “何必呢?百年修得共枕眠,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是和平分手,没那么多的深仇大恨,再说她是阳阳的妈妈,我总得看着她幸福才行。” 何大叶偷偷瞄了张猛一眼,他的眼中,满是真情实感。 其实眼前这个男人也没那么讨人厌,大叶想。 “哦,对了,”张猛说,“我一直挺好奇的,那天晚上咱们是怎么进到一个房间去的啊?” “你有病吧?哪壶不开提哪壶!” 得,刚建立起来的好气氛就这样被毁了。 张猛一个劲儿地懊恼着,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容易放松警惕敞开心扉呢? 人家是个女生啊,怎么能在这么暧昧的空间里提这么暧昧的事情呢? 可他完全是一副赤子之心在谈论事情啊。 他决定明天就去买蔡康永的《说话之道》,熟读,背诵,并且尽可能地活学活用才行。 而何大叶更是火大,她摸不清张猛的路数,到底是假流氓还是真傻,刚对他的印象有点改观,这下全完了。 想来自己也真是幼稚,在社会上走跳了这么多年,早就应该知道“讨人厌”是绝症,没得救。 车子继续在奔向家具城的路上驰骋着。 车外尘土喧嚣,车内安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张猛识趣地没再继续说话,打开音乐,车载mp3里放的是李宗盛的歌。 总是平白无故地,难过起来。 然而大伙儿都在,笑话正是精彩,怎么好意思,一个人走开。 不是没有想过,随便谈个恋爱。 一天又过一天,三十岁就快来,往后的日子,怎么对自己交代。 寂寞难耐,寂寞难耐。 爱情是最辛苦的等待,爱情是最遥远的未来。 时光不再,时光不再。 只有自己为自己喝彩,只有自己为自己悲哀。 这是何大叶最喜欢的一首歌,李宗盛的声音总能不经意地唱出一段段沧海桑田。 很多个夜晚,何大叶都被这首歌弄得失声痛哭,她不知道是为什么。 工作?爱情?或者是别的什么。但是,管他呢。 哭泣就是一个宣泄的关口,她每月都要开一次闸门。 让自己肆无忌惮地痛哭一场,让这一波波的眼泪跟月经一样,排掉生活中的脏东西。 张猛一边开车,手指一边随着音乐敲打着方向盘,轻声跟着哼唱。 原来他也喜欢李宗盛啊,何大叶想,真够老派的。 她记得有一场演唱会上,张艾嘉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首李宗盛。” 张猛心中的又是哪一首呢? 应该是《凡人歌》吧。哦,不,“烦人歌”才对。 何大叶默默地自言自语着。 06 在买家具这件事情上,何大叶和张猛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是背道而驰的。 张猛觉得省事儿的话去宜家啊,而何大叶注重的则是成本,性价比才是王道,实在不需要购置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宜家的家具看起来好看,买起来也不贵,但更适合刚成家的年轻人居家过日子,看着舒坦,跟人炫耀或者在朋友圈发照片的时候也带劲。买不起太好的牌子,但宜家也是挺好认的牌子,也不算掉价。 但细细算下来,合成板材居多的家居,性价比真的很低。 何大叶不是打算要过日子,而是打开门做生意,追求的是顺眼就好。 前期资金预算本来就不多,何大叶自然是要精打细算着花。 更何况,在大叶眼中,宜家的家具,是纸做的耶,她又不是要出殡。 张猛知道以自己的斤两,是辩不过何大叶的,也就只能顺从。 在香河家具城里像没头苍蝇似的逛了半个多小时,原本微笑着的导购小姐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后,两人心里终于各自有了决断。 “我觉得地中海风格的家具更合适一点,浪漫、温馨。不管是吃饭还是工作,基调是蓝色,舒缓治愈,很不错呢。”张猛跟在何大叶身边,小心翼翼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 “装修的时候走的又不是地中海风,白色和红木色的边边框框,再配上蓝色,土不土啊?亏你还是混时尚圈的。” “搭配得好就不会土了,时尚圈常常混搭,万人敬仰的时髦感。” “没看微博上说吗?时尚圈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懂的,其实就是乱来。我觉得北欧风格的家具更好,古朴时尚,简洁硬朗,符合我的气质。” “又俗又生硬,有点色彩才活泼跳跃,能让人心情好。” “我这人喜欢和谐,喜欢中规中矩,花里胡哨的东西都是唬人的,看着就讨厌。就跟人一样,看着人模狗样赏心悦目,其实稍微处久一点,就特招人烦。” “是啊,不过看起来古板土气的人,内心也不见得有多老实。”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起初导购小姐还以为是逗着玩儿,可慢慢地火药味就重了,就像两只奓毛的猫,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扑向对方厮打起来的样子。 已经跟着他们逛了快一个小时了,导购小姐不想就这么白白浪费了时间,只好硬着头皮跳出来当和事佬。 销售行业干久了,也遇见过不少对婚前或者婚后来挑选家具的怨偶们,有互相骂娘的,有问候彼此祖宗十八代的,还有直接就动手比试起来的。 但也有素质高的,外人劝几句,他们就听着,尽管内心怒火暗涌,表面上还是都按下去暂时不再发作。 “其实我觉得,你们两位的观点都对,居家住户,当然是应该挑选让自己满意舒服的家具。虽然家具可以随时更新,但毕竟也是一笔投资,所以应该好好选择。” 导购小姐永远都会用最好听的话,来巧妙绕过矛盾的集中点,没有给出实际的建议,但又好像给了,其实说话之道掌握得最得心应手的,就是营业员们了。 何大叶却不爱听这些虚头巴脑的话,继续往前踱着步,没吭声。 倒是张猛赶紧给了人家一个笑脸。在属于他的职场上,和颜悦色见得太少,所以他分外珍惜来自陌生人的每一个笑容。 见两人谁都没搭腔,导购小姐继续笑着说:“两位真是俊男美女,天生一对呢。” 有些话,说多错多,这话一出,原本笑盈盈的张猛不高兴了。 两人关系虽有缓和,但还没到能让人光明正大误会关系的地步,各自心里都有杆秤,上面清晰写着“跟这个人配对简直太侮辱我”的字样。 “谁跟他(她)是一对?!” 异口同声,横眉冷对。 导购小姐被吓了一跳,表面上不动声色地沉默着,内心不断咒骂这两个人真是一对傻逼。 电话响了,是iphone的经典铃声,三个人同时拿出手机看了看,继而由何大叶春风得意地接电话。 又赢了,何大叶暗喜。 至于为什么这么喜欢计较无意义的输赢,她也不知道。 罗畅说这是病,但何大叶并没打算治。 大概是因为她人生输掉的地方太多,爱情空白、家世普通、长相一般、事业也不是行业里最顶尖的……所以才那么在乎每一次细小的莫名成败吧。 电话是刘丹打来的。 刘丹告诉何大叶说自己找到了便宜的二手家具,是她爸的一个朋友要重新翻修房子,家具风格和要装修的样子不符,所以打算便宜处理了换新的。 这批家具是刘丹以友情价拿到的,十分便宜,而且质量上乘。 何大叶高兴,问刘丹什么时候可以去搬,刘丹说已经快到工作室楼下了。 挂了电话,何大叶收起兴奋,朝张猛摆摆手说:“走了!” 一头雾水的张猛跟在健步如飞的何大叶身后,走出了家具城。 导购小姐终于绷不住了,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俩字:“傻逼!” 以此泄恨。 07 车至楼下,刘丹已经先到了。 她蹭了那边的工人把家具搬过来,但现在蓝领们也鸡贼着呢,只肯卸在楼下,死活不肯搬上楼了,加钱也不肯。 地上散落着一堆实木的家具,在阳光底下泛着人民币的光芒。 太值了,简直太值了啊! 看着这堆沦落到风尘中的家具,再想想价钱,何大叶美得心里开出花来,恨不得扑过去跪舔其中一张她极为中意的真皮沙发。 “姐,怎么样?”刘丹拍着一张桌子问,做邀功状。 “有钱真好啊……”此时的何大叶眼里早就容不下刘丹了,环视了一圈,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句。 不远处张猛停好车,迈着模特步走过来,眼神“唰”一下就亮起来了,绕着家具们转悠了一圈,朝刘丹伸出大拇指说:“哟,这不错,姑娘,你简直太能干了!” 得到帅哥表扬的刘丹心里总算舒坦了,她看看表,中午还得陪她爸和她爸的朋友吃顿饭,毕竟这也是人情,她爸说刘丹你得亲自还。 临走前她扔给何大叶一张搬家公司的名片,说是她用过的最靠谱的一家,一会儿打电话让他们来搬上楼就行。 刘丹走后,何大叶打了个电话询问了一下价格,觉得有点贵了,不过就是过来一趟帮忙搬上楼而已,省油省力的,还只打八折,这不是明摆着讹人嘛。 何大叶这人平时不抠门,但就是太会计算性价比,比如她平时发快递从不发顺丰,一样的路程不过差个一两天的时间,凭什么就要多付十块钱? 再说今天,东西已经在楼下了,大不了花点力气搬上去,力气这东西,用完睡一觉,第二天照样满血复活,何必要花钱呢? 几番自我反省和心理斗争后,何大叶招呼正坐在真皮沙发上晒太阳的张猛。 “来吧,咱们搬上去!” “搬上去?” “是啊。”面对张猛的惊讶,何大叶回答得云淡风轻。 “搬家公司呢?” “太贵了,再说顶多也是来两三个人,犯不着花这个钱,咱俩不就是现成的劳动力嘛。” 张猛站起来:“这桌子是实木的,死沉死沉的,咱俩搬得动吗?” “搬不动也得搬啊,就搬到电梯那点距离,搬家公司就跟我要一千,想钱想疯了吧?” 张猛本想大方一点,说这点钱自己就掏了,但想想自己最近只花钱没入账…… 行,忍了! 他一挽袖子,露出鼓鼓的肱二头肌:“搬!” 那些椅子还ok,书柜横过来竖过去,折腾半天也ok。 但是那真皮沙发和那宽大如乒乓球桌一样的写字台,二人实在弄不过去。 本来他俩在这儿搬,已经有不少人围观,看俩人自力更生这劲儿,大家实在忍不了了,都来帮忙。 何大叶脸都赔笑赔得抽筋了,不停地给人鞠躬。张猛拍拍她,告诉她不用这么谄媚:“小区里我人缘好。” 何止好呢,一位热心的大妈还自愿喊号子,何大叶都快跪地叫她亲妈了,这么热心。 大妈还搭话:“张猛真是个好孩子。” 何大叶附和:“好孩子,好孩子!” “笨才好呢,笨才抓得住。而且,你上哪儿找这么帅的啊,知足吧姑娘。” 何大叶猛点头:“知足,知足!” 大妈上下打量何大叶满脸是汗、真容毕露的素颜:“现在这些姑娘啊,号称着要独立,都不结婚,那哪儿成啊,事业就是再成功,没个男人陪着,将来多孤单啊。” 何大叶因为感激大妈,鹦鹉学舌:“对,孤单!可孤单了!” “虽然他离过婚,但你年纪也不小了,当后妈不丢人。二婚怎么了?二婚才知道疼人呢。” “不丢人,不丢人……啊不,阿姨,你听我说,你误会了。” 何大叶立即后悔没找搬家公司,居委会大妈的婚恋观无孔不入啊,搬家具间歇都不免开始洗脑。 来来回回搬了六七趟,把两人累得够呛。 客厅里的家具乱七八糟地横在那里,何大叶和张猛各自占着一个沙发,四仰八叉地躺着休息。 “你也太抠门儿了,当初给我钱的时候不是挺豪爽的吗?现在怎么又算计上了?”张猛累得已经毫无畏惧了,故意冲着何大叶的地雷狠狠踩了一脚。 不过何大叶也累了,根本无心计较和吵架,刚才去的路上她跟张猛发完飙之后也想过,过去的事情就是一张封印起来的照片,不碰不看,不代表不存在。 反正都已经是过往,为什么不能放下,让自己常驻光明中呢? “我这是为了节省成本,懂不懂经济学啊,开间公司你以为容易?该省的地方就得省。”何大叶翻着白眼。 “咱们什么时候开业啊?翻翻日历找个黄道吉日吧。”张猛看这次自己踩了个哑炮,没响,也不再叽叽歪歪,转而开始聊正经事。 “算了吧,随便挑一天顺眼的开就行了。”上次翻皇历挑日子事件还历历在目呢,封建迷信果然碰不得。 “那礼拜六吧,又是十六,人家都说三六九是好日子。可惜没有礼拜八,不然八八发,多吉利啊。”张猛掐指算了算,对何大叶说。 “你们演艺圈的人都这么迷信吗?” “我是时尚圈。” 话题没了,两人躺在各自的沙发上休息。 屋中安静极了,甚至能听见两人呼吸此起彼伏的声音。 要是罗畅在就好了,何大叶想,这样岁月静好的画面,她已经很久没有拥有过了。 还好身边有个人陪着,虽然这人是讨厌鬼张猛,但是谁都好,只要不是一个人就行了。 想到这里,何大叶突然就悲从中来。 她已经三十二岁了,她其实挺想知道,那些跟她一样都是三十二岁的女人,都在追求些什么。 婚姻幸福,孩子健康,事业有成,还是青春永驻? 她也更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三十二岁的女人渴望的东西与她一样卑微。 只要不是一个人就好。 爱情对她来说,已经从年少时的日用品,渐渐升级为奢侈品。 走了太长的路,沿途风景看得太多,身边却始终空空荡荡的。 有好多次,大叶多想,抬手指着远方说一句:“你看,真美。” 可每每手抬到一半,她总会意识到,其实没有人可与她分享。 良辰美景奈何天。 大叶躺在沙发上兀自悲伤着,一抬眼,发现张猛正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看着她。 “看什么看?” “你想什么呢?” “想你什么时候搬走,不在我眼前转悠。” 何大叶又挂上一张扑克脸,悲伤也跟着戛然而止。 她总会不定期地多愁善感一回,然后又能没心没肺地坚强好久。 其实想想,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虽然独自承担了痛苦,但也独自欣赏着美好。 好东西没必要跟别人分享,人总要自私一点。 而坏心情就更没必要拿出来找人分担了,谁会真正在意别人的悲喜呢? 冷暖自知,最好。 张猛则打破了片刻的沉静酝酿出来的文艺腔:“你躺的沙发那块儿,全是灰,全被你衣服蹭干净了。” 沙发太软,何大叶扭了好几下才站起来。 张猛拍手:“漂亮!本来边角还有块脏的,现在都被你擦干净了!” chapchapter 05 你一直在我心底,陪伴着我的呼吸 01 按照张猛给的吉日,餐馆和工作室在同一天开张了。 何大叶打从做婚庆那天开始,就不太信什么良辰吉日了。 按皇历算,这天宜婚娶,但是还忌杀生呢,那么婚宴上那一道道活宰的海鲜算怎么回事? 就算皇历上万事皆宜,但公历上,这天还是奥斯维辛集中营屠杀日呢。 所有的吉利,只不过是蒙蔽了更多真相而造成的洗脑式假象而已。 所有的不吉,其实都是游行中那个戳破皇帝没穿衣服的实在熊孩子。 何大叶认为,只要内心坚定这辈子死皮赖脸要厮守在一起,即使是选择鬼节这天结婚也是顺的,因为执念够深。 即使有插曲,有小三不怕,有讨厌的家长不怕,即使新郎逃婚到火星也不怕,见人杀人,见佛杀佛,杀红了眼也会在一起。 日子是无辜的,何大叶既然决心反骨起义,即使是个小山包也会遍插大王旗的。 我一定会顺利的! 面对着一屋子二手家具,何大叶为自己波澜壮阔的人生呼喊口号。 张猛觉得这几天共处一室,他跟何大叶之间的关系已经缓和了不少,所以礼貌地邀请何大叶一起庆祝。 何大叶拒绝了。 虽然庆祝都是在一个房间,但心境却是界限分明。 她在工作室转了一圈,百感交集。 这一切,都是她这双手一点一点铸成的,说句矫情的话,这都是她何大叶自己拼搏的结果。她的前半生除此之外,毫无建树,只有这一间小小的公司。 这等感慨,张猛是不会懂的,他只会傻乐私家厨房开张了,有地儿,有手艺,有朋友,不会考虑什么将来。 他怎么可能懂?何大叶也不指望他会懂。 她不是个轻易交朋友的人,虽然已不像起初那么烦张猛,但也还没到可以同桌吃饭共襄盛举的地步。 做人不轻易掏心掏肺,也就省了离别时的痛不欲生。 这个道理何大叶在上高中时就懂了。 那时何大叶有一个如胶似漆的好闺密,已经玩乐了八年之久,她们互相交换秘密,互相倾诉心声,如影随形得连老师都忍不住怀疑过她们的性取向。 八年里她们没吵过架,没翻过脸,也没抢过对方的男朋友,说好要一辈子做彼此的天使。 那时的何大叶就想,有这么好的朋友,以后还结什么婚呢? 大学毕业了买个海边的房子,两人住在一起相依为命不就是最美好的事吗? 男人可轮盘转,闺密永伴身边。了此一生,夫复何求? 可世事难料,高考那年,闺密落榜了。 放榜的那个晚上,闺密打电话给大叶,说她要出国去读书了。 那晚闺密很冷静,反倒是大叶,在电话里生生哭成了狗。 后来闺密在国外交了一个中国男友,很久没有联系何大叶。 大叶想念她,因为她一直认死理地觉得,自己这一生就只会交这么一个好朋友。 于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每月零用钱只有五百块的她跑到街边的公用电话亭,打了四块钱一分钟的国际长途给远在异国的闺密。 “你最近好吗?怎么这么久不联系我?” “嗯,挺好的,你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就是想你了。” “哦,那没事我就挂了。” “说满一分钟再挂吧,电话费四块钱一分钟呢,别浪费了。” “小叶……其实,我男朋友不喜欢我跟你联系,以后你别给我打电话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不喜欢我跟国内的任何人联系,就是不喜欢,没有为什么。行了,不说了,他快回来了。” “那你好好的……”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儿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忙音。 因着这个幼稚且荒谬的借口,从那以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那年冬天特别冷,走回宿舍的路上,何大叶哭了。 热乎乎的眼泪刚从眼眶流出来,瞬间就变得刺骨而冰凉。 将近十年的感情,终究敌不过一段还不到十个礼拜的爱情。 何大叶心痛,这比失恋更让她难受,姐们儿如手足男人如衣服,何大叶一直都遵着这句座右铭在人世间走跳着,虽然她的衣服不多,甚至快要到衣不蔽体的地步,但她都很庆幸自己有闺密这双灵活的手足。 这是断手断脚的痛啊,怎么能不难受呢。 何大叶也不记得自己那天在校园里转悠了多久,哭了多久。 反正当她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倚着篮球架睡了整整一夜,全身都冻僵了。 这样寒冷的冬天在室外待了一宿,何大叶竟还能活着,她感激上帝对她网开一面的庇佑。 人这一辈子,失去谁都会痛,痛完还是要继续往前走。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何大叶就懂了。 人哪,不要随便挖出心来给别人看。 你总觉得自己一片热忱,其实在别人眼里,只是个茶余饭后的笑话而已。 你本将心向明月,可又怎么奈何明月照沟渠呢。 要避免这样的事情,不如从根儿上就斩断,别和人太亲近就是了。 这么多年,何大叶孑然一身,身边能立得住的人,也就罗畅和刘丹了。 所以当张猛提出拼桌庆祝时,何大叶的拒绝是果断的,立场是坚定的。 更何况—— 俩人各自身家清白,何大叶才不想跟一个不红老模兼单身父亲走得太近,尤其是俩人有过酒后乱性这一出。 何大叶瞥了一眼在一边哼着歌做着饭的张猛。 哼,别以为给你几天好脸,你就想贴过来。 做朋友?拜托,我可是白手起家的女企业家啊,做朋友也不找你啊,你一个男模特避点儿嫌好吗? 张猛混迹模特圈这么多年,虽然名气不大,但地位不低,再加上人缘不错,自然交到不少朋友。 庆祝当晚,客厅里明显分成两个派系。 一个是以张猛为首,率领一水儿高瘦帅男模的热闹派;另一个就是以何大叶为首,刘丹孤零零陪伴的阴沉派。 阴沉派,气势凌厉,人员两枚,以及几篮带着红布条的花篮。 花是活的,但何大叶恨不得一块儿死气沉沉,才能敌得过那边热闹的气氛。 如果此刻你以上帝的视角俯瞰整个房间,或许真的能看到阳光四射和乌云密布这罕有的景象同时出现在同一区域里。 菜色上也是有区别的,热闹派的首领擅长做菜,厨房客厅一趟一趟忙得不亦乐乎,几乎做出一桌子满汉全席。 而何大叶那边,除了一瓶不错的moet&chandon香槟是刘丹赞助的,剩下几个盘子装着一盘花生米、几根寒酸的鸭脖子和一袋现开封的真空包装豆腐干。 仿佛破落户的祭奠。 何大叶的说法,做婚礼,都是一次性消费,所谓回头客也就是口口相传了,也没办法跟客户交流感情,难道开业party上邀请一些以前的客户,当着人家另一半的面说:“下次结婚也要找我们啊。”难道找一些同行来交流行业内信息,喝多了大家再开始撕逼? “嗨,真不过来吃点儿啊?”张猛端出最后一个菜时,再次礼貌地招呼何大叶。 一群男模也像盘丝洞的蜘蛛精勾引唐僧似的,跟着起哄邀请。 何大叶板着脸,冲着空气摆了摆手,示意不去了。 “姑娘,要不你过来呗,家具的事儿还没好好谢谢你呢。”张猛又招呼刘丹。 刘丹乐得都快凝成一朵牡丹花了,又不好驳了何大叶的面子,转头对她说:“姐,不然咱们过去呗,反正都是庆祝,一起庆祝多好呀。” “他庆祝他的,咱们庆祝咱们的,凑什么热闹。” “你看人家那菜,做了那么多,咱们不过去吃,就剩下了,我不忍心啊。”刘丹不死心,继续给何大叶催眠。 “开餐馆的菜能不丰盛嘛,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何大叶摆明了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说什么也不松口。 电话响,何大叶接起,是罗畅打来的。 何大叶正烦着呢,早就通知罗畅今天开业,到现在都没现身,现在打电话来,多半是要放她鸽子。 果不其然,罗畅说自己临时要飞,没时间来了,下次补上。 还没等何大叶反应过来大骂哪来的下次,电话就匆匆挂了。 何大叶的电话刚挂,刘丹的就响了,屏幕显示的名字是“大师兄”。 刘丹起身,离餐桌远了一点儿,接起来。 看着刘丹接电话的背影,何大叶心中的火越烧越旺,因为在讲电话的过程中,她正假装不经意地一步一步朝张猛那桌逼近。 何大叶太了解刘丹了,在帅哥面前从来把持不住自己。 啃了半根鸭脖子的空当,再抬头,刘丹已经与众男模打成一片,咋咋呼呼跟人家喝酒呢。 “软骨头。”何大叶怒翻白眼,低声骂了一句。 这场一边欢喜一边忧的聚会一直持续到午夜十二点多,满桌一表人才的美男喝得五迷三道的,留下一桌的残羹冷炙。 何大叶一直没走,因为刘丹还在,而且也已经喝high了。 虽然暗地里已经从头到脚把刘丹骂了上百遍,但身为老板兼大姐,保护她人身安全的工作,还是必须要做好的。 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帅哥们个个意犹未尽地散去。 还好刘丹有点儿骨气,没化身无尾熊跟哪个帅哥回家。 临走前几个帅哥掏出钱包,说要为这一餐饭埋单,就当是恭贺张猛开张大吉。 张猛果断而义气地按住他们的手,斩钉截铁地说:“埋什么单,这顿就当试菜了,我请客。以后哥儿几个多来捧场就行,一律免单。” “免单?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天天过来吃。” 何大叶在一旁看得直冷笑,心想,看来大多数模特也是穷逼啊。 屋子里一下就空旷起来,安静得吓人。 张猛默默收拾着碗盘,刘丹大概是喝蒙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玩手机游戏,并随着战绩好坏不断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喊声。 何大叶叫她走,她说再等会儿,很快又投入到游戏中去。 在厨房洗了几个碗的工夫,张猛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摆在何大叶面前。 “饿了吧,我看你一晚上都没怎么吃东西。”说罢,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何大叶真的饿了,一整个晚上她就啃了一条鸭脖子,早就消化没了。 闻着面条冒出来的香味,肚子立刻就有了饥饿反应,咕咕叫得比刘丹还响。 张猛再次从厨房出来,看何大叶正盯着面条没动弹。 他愣了一下,想了想,扭头进去拿了双筷子递给何大叶。 “吃吧,我请客,不收你钱。” “用不着你请,这点儿钱我还给得起。” 何大叶说着,挑起面条就往嘴里塞,热乎乎的面条顺着食道一点一点往下走,温暖着她的五脏六腑。 “怎么样?好吃吗?这面也是我的招牌菜。”张猛急切地等待着夸奖。 “凑合吧。” “嘁,德性。” “鉴于你这碗面条的关怀,我免费给你做一次商业资讯。”何大叶咬着面,含含糊糊地说。 “嗯。”张猛在她旁边坐下,歪着头认真地看着她,做洗耳恭听状。 “虽然是朋友,但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你这么不收钱让人家白吃白喝,这生意肯定做不下去。” “嗨,我当是什么事儿呢,都是朋友嘛,收钱就见外了。” “市面上不少馆子倒闭,都是因为老板穷大方。前车之鉴,不听就算了。” “做人不能功利性太强,不然就会没朋友,就跟你似的,都没人来分享你开业的喜悦。不是有句歌唱得好嘛,千金难买是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 刘丹在旁边搭话:“猛哥,这是哪首歌啊,我怎么没印象啊?” 张猛横眼看她:“年纪小了不起啊,何大叶,你肯定听过,给她唱一个。” 何大叶身为老歌歌后,当然知道后面怎么哼:“以诚相见心诚则灵,让我们从此是朋友。” 不过张猛之前的话,戳中她的软肋,连前任老板都说她功利性强,这公司也都开了,却无人恭贺。说实在的,今天对着朋友说的演讲稿,她都打好腹稿了。 何大叶懒得再说话,飞速吃完面条,连面汤都喝了。 吃美了,但心里带着火气,走过去拉起刘丹,生拉硬拽地带走了。 临走前,她硬塞给张猛五十块钱。张猛推托不要,但何大叶不想占他便宜,钱放下就走。 刚走出几步,悔恨就上来了。 一碗面,五十块!真是贵得没天理啊,应该留二十就好,唉…… 夜深得像泼了墨水的画布,零零散散地缀着几颗半死不活的星星,有一搭没一搭地眨巴着,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这个城市的天空总是这么不透彻,难怪这个城市的人大多也都看起来灰蒙蒙的。 明天又是个雾霾天吧? 被外面冷风一吹,偶然涌起的丧劲儿突然没了。 何大叶想想自己其实挺幸运的,虽然孤单,但还好早已习惯。 而且孤单的人那么多,又有几个,能在这样的夜里,吃上一碗别人亲手为她煮的热腾腾的面呢? 嗯,下次再吃张猛那臭小子的面,给个四十吧。 02 钱难赚,屎难吃。 这句话就是当今社会最精准的金玉良言。 大学毕业就开始自力更生的何大叶,已经无数次体验过这句话的前半部分,自己开公司以后,感觉就更深刻了。 很多次,有很多次,何大叶上完大号都想回头抓一把大便尝尝,想切身地对比一下,到底是屎更难吃,还是钱更难赚。 当何大叶接待的那位准新娘第五次否定她的新人出场提案时,何大叶的心理防线终于出现了裂痕,还差一点点,就要崩溃了。 “何小姐,我这个人很迷信的,我觉得白色就是不吉利,连婚纱我都买的大红色,现场怎么可以出现白玫瑰?怎么可以出现白纱呢?” “好的,这一点我们会注意的。” “哦,还有啊,我的婚纱是大红色,所以也不能用红玫瑰,撞色多尴尬,而且突显不出我了。可是又要跟我的婚纱相配,你觉得什么颜色的花比较好呢?” “粉色吧?” “土死了,你们是高端婚礼定制,怎么能有这么土气又不走心的提议?我觉得你们真的是很不专业。” 准新娘说着,用胳膊肘顶了顶坐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准新郎,朝他使了个眼色。 何大叶不傻,知道这眼神代表着要找下家的意思。 准新娘继续一刻不停地哔哔着,何大叶的心思早就飞了。 白色不吉利?粉色俗气? 很好啊,就用白色的玫瑰花海,婚礼现场雇佣几个杀手,拿刀捅几下这难搞的新娘,血刃现场,染红了玫瑰,就血染的风采,肯定高端大气上档次,还带有凄美的气息呢。 何大叶默默地准备了一肚子经典骂词,准备在最后一刻杀个鱼死网破。 正琢磨着,就听见“嘭”的一声巨响,几个人都吓了一跳,紧接着就是一片哗哗的水声。 何大叶起身去看,原来是一楼卫生间的水管爆了,水向上喷射着,像一个廉价的喷泉。 手忙脚乱地摆弄了一会儿,水不但没停,还射了何大叶一脸,场面极其色情。 外面的准新娘脸色不好看,对准新郎说:“哎呀,晦气死啦!” 声音之大连水声都遮不住。 何大叶心想,水管坏了跟专不专业有个屁关系啊,就跟你长得那么丑怎么能结婚是一样的没有逻辑。 从卫生间出来,何大叶想还是厚着脸皮请张猛帮忙吧,往二楼一瞅,丫正伸着脑袋往下看呢。 “需要帮忙吗?”张猛这话问得怯生生的,毕竟是何大叶使用一楼的时间,他不敢擅自下楼。 “知道需要帮忙还不赶紧的?”何大叶没好气地回答。 张猛穿着老头背心下来,不敢在客厅多逗留,直奔卫生间去了。 何大叶擦了擦脸坐下,想继续谈,才发现准新娘的眼神正绕过何大叶,直勾勾地往卫生间里看呢。 客厅办公桌摆设的位置极好,甚至不需要太过扭曲的动作,卫生间里的动态就能一览无余。 为了一雪前耻,表达自己的体贴和专业,何大叶轻轻拉动了椅子,从准新娘的视线范围里挪开,让她一次看个够。 水声终于停下来,张猛用手钳拧紧水阀开关,手臂上的肱三头肌像只雀跃的老鼠此起彼伏,浸过水的白色背心变成一块透明暧昧的薄纱贴在他身上,清晰地勾勒出每一块肌肉的线条。 准新娘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半张着嘴傻笑着,不用猜也知道她脑子里正上演着一段限制级激情意淫视频。 心情大好,接下来再沟通,态度也柔和了不少,准新娘笑嘻嘻地看着何大叶打印出来的策划案,心里还挂念着猛男湿身那一幕,连声音都变了调。 “何小姐,看到后面,我觉得,这个方案还有点儿意思,有可以商讨的余地……” “是吗?我不觉得。”一直假装自己是空气的准新郎在强敌的压力下终于开口了,粗壮的手指掠过策划案上的几条,看都没看就说,“这几条,我觉得都有问题。” 准新娘回过去一个凌厉的眼神,准新郎悻悻地闭了嘴。 “没事没事,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就好。”何大叶装模作样地跳出来圆场。 “玫瑰用黄色的吧,别的都很好。”准新娘娇滴滴地说。 “可我还是觉得好多地方都不对。”准新郎嘟着嘴,小声嘟囔着。 何大叶知道这样下去还是要黄,新娘再剑拔弩张,最后掏钱的还是男方。 男人是什么?男人就是把他伺候舒坦了怎样都行的单细胞物种。 何大叶的cpu飞速运转着,心想总不能把新郎推到房间,然后自己脱掉衣服说大哥只要你同意,你想干啥我就干啥吧! 以自己的姿色,对方会报警吧? 一些过气的情感专家说过这么一句话:要想拴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拴住男人的胃。 修完水管的张猛湿淋淋地走出来,朝何大叶点了点手腕,示意她已经快五点了,使用权快要结束了。 何大叶脑子里的灯一亮,主意来了。 她拽住张猛,小声嘀咕了几句,又传递了几个小鹿斑比眼神,手上贱兮兮地做着数钱状。 张猛鄙视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何大叶高兴得有点儿失态,冲着张猛胸口来了一记兄弟义气拳。这拳用了何大叶不少力气,打得张猛一个趔趄。 “你是不是故意的?”张猛气得鼻孔都快冒烟了。 “哟,对不起啊,一不小心就用力过猛了。”何大叶不好意思地说。 她当然是故意的,谁让张猛刚才跟她摆谱来着。 何大叶打算付钱让张猛做顿晚饭,招呼自己这两位客户。 原本就是公平的买卖交易关系,可没想到张猛竟然得空耍上大牌了,非得说何大叶不按照规矩来,为了自己加班就剥夺了他晚上使用工作室的权利。 何大叶好说歹说,又装可怜又卖萌才说动了张猛,明着报仇显得她太不地道,不如就暗着来,假装兴奋的一记长拳,铆足了劲儿的那种。 张猛在厨房挥汗如雨地忙碌着,画面非常梦幻,从头至尾看起来都像是在拍广告,连油烟都在此时变得像梦幻的干冰。 何大叶暗自称赞自己,多亏自己点的菜,全是特别难做的。 其实什么味道不重要,关键是做菜的过程一定要时间长啊,足够展现猛男厨艺秀。 为了让张猛更加展现猛男厨神的特质,何大叶默默地关掉空调。 果然,张猛胸口的小背心出了一些汗渍,他不住地擦汗,露出腋下浓密的腋毛。 准新娘也开始擦汗。张猛过来端菜时,浑身是汗,一身荷尔蒙的味道。 “真热。”张猛随意说一句。 “够热。”准新娘看着菜,评论人。 张猛没听明白:“待会儿有凉菜呢。” 何大叶心说还准备什么凉菜呀,你洗干净躺盘子里就够事儿逼新娘吃好几顿了。 只可惜男体盛这菜太贵了,拿下这案子,才能有钱付菜金啊。 张猛手也麻利,三下五除二就张罗好了一桌子菜,何大叶吃得赞不绝口,准新娘更是吃到快要落泪。 张猛一副店小二的憨厚:“你们吃哈,不够我给你们加菜。”说完就要上楼冲个澡。 “哎,洗干净点儿,下楼陪我们一起吃。” 张猛说得嘞。 这话说得准新娘下巴都惊艳过来了,何大叶估摸着这女人很想变成浴液吧。 “呃……这是你男朋友?”新郎不放心地问。 “不是不是不是,”为了这个单子,何大叶也要撇清嫌疑,“他是我们公司的……婚宴饮食总监。”这几个中文字凑在一起,还挺难读的,何大叶想。 “就是个厨子呗。”准新郎冷笑。 “厨子现在都长成这样了?”准新娘含恨看了准新郎一眼,他的长相倒是挺像伙夫的。 “哎,他也是一个模特,名模呢,但是太热爱厨艺了,特别讨厌那些菜不好吃的婚礼,所以才来我们公司当婚宴饮食总监。我跟你说啊,有他在,婚礼上的菜肯定也是又好看又好吃又不贵的……”何大叶已经吹得漫天飞雨,就快黔驴技穷掰不下去了。张猛洗得香喷喷的,穿了一件白衬衫,挽着袖口哼着歌就下来了,何大叶赶紧去厨房抽空喝杯水。 此时准新娘假装专业性地请教张猛,对婚宴饮食有什么看法,张猛干脆把他这么多年吃的婚宴都说一遍,准新娘爱听这个呢。 何大叶远远打量一下张猛,这张脸就是长得太不矫情了,但身形好,穿什么是什么,带着一种男人和男孩的混合感,又不会拒人于千里,除了人傻点儿,也挺好一男的啊。 但单身这么多年,身边也见不到女人出现,不会是有问题吧? 哼……肯定有问题! 网上说会做饭的男人都很帅,何大叶觉得这只是对丑男们的一种安慰和鼓励而已。 帅和会做饭是两码事,然而当它们结合在一起时,则如同火星撞地球,威力无比。 比如此刻的准新娘,脸上写满了恨不相逢未嫁时,悔婚的心都有了。 准新郎这顿饭吃得也不安生,偷偷摸摸地东张西望,像个怨妇似的把不高兴写在脸上。 这顿饭吃得人心惶惶,汗一波一波地冒,又一波一波地干。几番下来,何大叶都闻见自己身上的汗酸味儿了,连香水都盖不住。 何大叶提心吊胆,生怕张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但张猛把准新娘哄得特别好,看着准新郎埋头吃干饭,还拿出酒跟准新郎喝酒,可准新郎依旧是一脸的敷衍,还写满了不爽的潜台词。 这场剑拔弩张的暗战一直持续到张阳阳回家,才正式落了幕。 “孩子都这么大了?孩子他妈是谁?这孩子长得这么好看啊!” 何大叶调笑:“你怎么不说是我的孩子呢?” 准新娘看了何大叶一眼:“这孩子眉目清秀唇红齿白的……你俩长得就太不像……” 何大叶真想撕破衣服满地打滚,当代人压力好大啊,长得不好看连被人误会当妈的可能性都没有。 事儿逼准新娘突然不事儿了,脸上的表情这个百感交集,摸张阳阳摸个不停。 张阳阳刚想展现出自己天才儿童的一面,何大叶一脸凶相,使眼色。 张阳阳果然聪明,乖巧地说阿姨好我六岁了张猛是我爸是啊他做菜很好吃哈哈哈何大叶阿姨对我很好吼吼吼吼…… 准新娘梦碎之日,便是准新郎复活之时。 胖乎乎的准新郎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油腻笑容,并且一开心,把剩下的菜全都吃光了。 送走了两位准新人,何大叶盘腿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沓钱数了一遍又一遍,确认数字没错,才放心地把钱压在桌子上的花瓶下面。 “钱给你放这儿了,一会儿你数数。”何大叶对着正在厨房洗碗的张猛说。 厨房里水声太大,遮盖住何大叶的声音。 张猛继续埋头洗碗,背上的肌肉跳跃,与四溅的水花融成一幅和谐的“美男洗碗图”。 何大叶像个站在展览馆里的看画人一样,看得有些出神。 能拿下这一单,张猛功不可没,看来“美男计”也不失为搞定龟毛准新娘的好方法。 但事情还没结束,新娘走不完红毯路,她是一毛钱也赚不到的。既然张猛这么好用,为什么不多用一下呢?反正也是在帮他,他出多少力,就给他结多少钱呗。 何大叶回过神,责怪自己的内心实在是太昏暗太功利,连欣赏肌肉男的时刻都在想着怎么用他的肉体来给自己赚更多的钱,活脱脱就是牛郎店的妈妈桑。 可除此之外又能怎样呢? 这世界早就变成一个巨大的风月场,每个人都想方设法地出卖自己来活着,想要活得高冷,活得有尊严,靠什么?靠出卖别人咯。 何大叶思量着,给自己这种小卑鄙戴上一顶理所当然的帽子。 她慢慢地走向张猛,倚在水池边极力摆出一个妖娆的姿势。 “今天谢谢你啊,要不是你……的厨艺,这单子早就跑得没影了。”何大叶对张猛说,声音之柔和让她自己都快吐了。 自两人认识以来,张猛从没受过这种待遇。他明显一愣,从头到脚抖了一遍,诧异地看着姿势别扭的何大叶。 被看得浑身难受,何大叶在厨房晃悠了一圈,接着说:“其实我觉得你挺适合当公关的,在适当的时候帮我一把。” “怎么帮?要是做个饭可以,反正都是你掏钱。” “什么钱不钱的,多肤浅……”何大叶假笑着推了张猛一把,“就穿得帅气点儿,多笑笑,白天多下来走动走动,必要的时候说几句好听话呗。” “你把我当什么啊?卖笑还是卖淫啊?我说你这个误解别人职业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 张猛嚷嚷着,手上的水珠混着唾沫星四溅开来。 何大叶没生气,反倒笑得更开了。 “你先别生气,这是对你这一身肉的肯定。这是个看脸的世界,长得好可以赢天下,你要正视你的优点,把它们发扬光大。这样吧,找房的期限给你放宽到半年,另外刚才那对新人婚前party的食物制作也外包给你做。双赢,你看怎么样?” 张猛若有所思,低着头不说话。 “就算以后你找到合适的房子,这个工作室我们也可以继续共用,以节约成本。”何大叶再补上一句,预计着张猛差不多该点头了。 果然,张猛的眼神亮起来,故作镇定地点点头说:“好吧,但我只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越轨的行为免谈。” “放心,我怎么可能陷你于不仁不义呢。” 何大叶露出一个“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心里还是忍不住飙着脏话。 越轨的行为?你还真把自己当刘德华了,不要脸。 也就是我现在有求于你,要是我兜里钱多,直接拿钱把你砸得跪下来求我。 不过,条件谈妥,何大叶也就放心了。这些年来她做事情从来都胸有成竹,很少有失手的时候,达到目的就是终极目标,无论采用什么手段,哪怕对敌人笑靥如花。 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恳,何大叶还主动帮张猛收拾了几只洗好的碗盘。 张猛客气地说不用了,他自己来就好。何大叶就坡下驴,擦了擦手走了。 见到张阳阳,何大叶还拥抱了他一下。张阳阳一副嫌弃的表情:“干吗啊你?” 何大叶这一天心情特别好:“没有啊,喜欢你嘛。”临走前还很友爱地亲了张阳阳的额头跟他互道晚安。 看着何大叶离开的背影,张阳阳摆出成年人的脸若有所思着,刚才何大叶和他爸的亲密举动他全都看在眼里。 老张也算是风韵犹存的一枝独秀,总也有走桃花运的时候,妈妈的第四次婚姻让张阳阳对张猛失望至极,这下总算峰回路转了。 而且,这个叫何大叶的虽然岁数看着大点儿,为人太过精明,但自己的亲爹也不是什么有脑子的主儿,配这样的人看起来也不错。 张阳阳想,至于这何大叶适不适合做张猛的女朋友,老张那不够三两的脑子是指望不上了,就得他自己亲自观察了。 03 《甄嬛传》里有这么一句话:这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都是寻常。 庆祝会那天晚上,刘丹接到的那个来自“大师兄”的电话,其实就是刚刚放了何大叶鸽子的罗畅打来的。 罗畅是刘丹手把手教出来的第一个淘衣服和讨价还价的徒弟,她觉得自己的这门学问以后也许会传道授业解惑更多的人,最后变成一个庞大的营销组织,所以就赐了罗畅“大师兄”的封号。 从认识刘丹到现在,有两个多礼拜了。 两个礼拜里,罗畅已经先后丢人过两回,这样大剂量地丢人现眼,在罗畅的人生史上,还是绝无仅有的第一回。 然而刘丹似乎不以为意,甚至跟抖搂自己衣服一样,仿佛是作为回馈,她也抖搂出一些还挺骇人听闻的缺点出来——真是一点儿都不注意,好歹他俩也是身家清白的男女,这也是约会呢。 可是罗畅真的崇拜刘丹这一点:她深深地承认自己人生的种种不足,一点儿遮遮掩掩的害羞感都没有。 不过,这种毫无遮掩的抖搂换个角度来看,就是刘丹真心不想讨好罗畅,或者张畅李畅,尽管他长得好看。 人生啊,如果是个木桶,缺点是短的木板,优点是长的木板,然后长长短短的木板围在一起构成一个盛水的木桶。 而大部分人终其一生的功课,就是如何让长的木板更长,让短的木板看起来不那么短。 何大叶的做法是实干较劲儿型:我努力让短的木板变得更长更长更长!如果实在来不及了,就用长的木板盖住短的木板,造成一种短木板调皮地叫嚣“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的错觉。 罗畅的做法是耍赖皮型:不就是让短的木板变得更长嘛,很简单。啊,后天就要变长啊,他干脆锯掉长的木板多余的部分,来填补短与长之间的空缺。短期内还能对付过去,时间长了,他的人生就变成一个色彩斑斓的木桶,边缘依旧短短长长。最吓人的是,被填补过的空隙开始漏水了,最后他开始满地打滚撒娇:好麻烦哦,就这么算了,我也不管了。 而刘丹的做法是属于讨巧型的:短的木板如果能自然生长最好,可是人生苦短,我更乐意把时间花在如何让长的木板变得更长,至于那些短的木板,sorry,有时间我再去弄。如果你非揪着我这些短的木板不放,我只能耸耸肩:反正木桶是为了装水,我的木桶一样可以装很多水啊,只要沿着长木板的方向倾斜过来。 罗畅对自个儿和何大叶的方式习以为常,对于刘丹这种完全接受自己的缺点,并转化成正能量,使劲儿对自己好的人生哲学,惊为天人,并很想偷偷挪过来让自己受惠。 也许刘丹的这套不是最佳解决方案,但总比他自己面对世界的那套逻辑方法好吧。 罗畅虽然不能清晰地说出自己的问题出在哪儿,但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的人生需要重装系统了。 虽然罗畅号称要把十二星座搜集齐,但是这个“搜集”,最多是约约会吃吃饭,看个电影,晚上跟签到一样到夜店转悠两圈,见到漂亮妹子胡侃一把。 妹子们见他模样周正,一副脾气好好的样子,倒是也很给自己长脸,再加上他飞行员的身份很具有诱惑性,偶尔会有脑袋被门挤了的妹子去机场探班。 探班一次还挺浪漫的,但是探的次数多了,发现飞行员的生活也挺枯燥的。一架飞机和几百名乘客的性命都在他一个刚刚三十岁的男人手里,而且这是他每次飞行都要面对的问题,说实在的,压力挺大,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 这种职业需要强大的体力和专注力。 罗畅性格中强大的缺陷,在这个特殊的职业里,反而变成了优点。 在他的认知中,自己的感觉很重要,这种感觉不是感性,也不是理性,就像是经历过严格的飞行训练及丰富的飞行经验构成的一种天性:世界就是这样的啊,难道不是吗? 然而人生不是一场责任重大的飞行,女人也不是冰冷的机械。 人类进化的历程也许磨灭了很多女人作为动物的本能,然而求偶及交配之前那强烈的嗅觉,却在这钢筋水泥森林里越发强烈。 因此,很多女人发现罗畅虽然身上带有很多优秀雄性的品质,俊朗、健康、性感、善良……却又很不甘心地承认:跟罗畅的相处,就这么回事,约会也只是约到这儿而已,乏善可陈。 真的,在这个时代,不解风情、花心、爱劈腿、不负责任等行径真不是什么天大的麻烦。 但一个乏善可陈的男人,无论他是一个多么可口的潜在求偶对象,都不由得让人心生退意。 矜持一点儿的女人,有时候看上罗畅的精神劲儿,但很快就发现他这股憨帅憨帅的感觉,有时候跟无趣只是一线之间。 只要罗畅稍微拿捏不好,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主动一点儿的姑娘,觉得勾引加调戏的戏码会激发罗畅犯的一面,那种不知所措还挺好看的——姑娘们开他的玩笑过分点儿,他竟然会脸红。脸红挺可爱的,但是细想一下,可爱能激起性欲,至于其他?那就算了,何况这个男人在激起性欲之后习惯性犯。 曾经看过一个娱乐节目,让明星吃过一种巨甜的叶子,然后再去吃砂糖,就一点儿甜味都没有了,砂糖的颗粒感在嘴里反复晃荡着,像沙子一样让人难以下咽。 这样的比喻,用在罗畅身上最合适。 新鲜感还在的时候,再再憨也是甜的,可浪漫和激情就像两棵娇气的树,单凭和憨灌溉,是活不了多久的。 罗畅不由自主地夹在不尴不尬的位置,只可远观,想近点儿?容易添堵。 所以,罗畅老往何大叶这边跑,除了依赖何大叶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寂寞。 罗畅打心底里想成为这样一个人。 你为什么会爱我呢?因为在你眼里,我在太阳底下会发光的,一群人之中只有我是彩色的,而且脸上不打马赛克,你远远地瞥了一眼人群,一下子就能找到我。 罗畅的脑袋不能想太深刻的问题,他挠挠头,以前他以为何大叶是这个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看见他的人,可是在他做了逃婚这种在女人看来大逆不道的事情后,何大叶好像也是无动于衷的,一点儿都不往心里去。 如果连何大叶都不是,那谁是呢?反正现在他不知道。 他站在夜店舞池里看着各种摇曳的美妙身体们,寂寞。 没错,这是一个在钢筋水泥森林里,略显矫情的词。 既然寂寞,就要找人陪。 何大叶忙得印堂发青,罗畅有时候去她家住,发现何大叶最近是把这儿当旅馆一样。 半夜罗畅起床撒尿路过何大叶的卧室,竟然听到何大叶的鼾声! 要脸吗? 以前罗畅因为打鼾,曾经被何大叶踹到床下多少次,转眼你躺床就睡,一睡就呼。 何大叶没空理他:“周末你自己玩吧,别老跟在我屁股后头。” 罗畅觉得自己好歹也算是个帅哥,被人嫌弃成这样,也算是一项“成就”了。 也许是最近水星逆行,自己的职业改成专业丢脸的了。 为了挽回面子,罗畅跟他一个土豪朋友借了架直升机,提前申请好了路线,约了两男一女共同享受这一切。 两男是他哥们儿,一女是刘丹。 “我去干吗啊,其他两个人我又不认识。”刘丹不太想去。 “挺好玩的,哥免费带你装逼带你飞。”罗畅觉得这是在刘丹面前扬眉吐气的好机会,何况跟俩大老爷们儿过周末,也太辛苦了,终究希望带个女生调剂。 约何大叶? 甭说她没时间,就算她天天在家里闲得长蘑菇,她也不会跟另外两个男人出去。 在阴阳平衡、调节男女比例方面,何大叶终生毫无建树。 而刘丹想了想,终究还是答应了。 罗畅以为是自己那句“带你装逼带你飞”吸引了刘丹,但其实免费坐飞机,才是打开刘丹芳心的金钥匙。 甭说坐飞机了,就是从北京坐高铁到廊坊,也得三十块钱呢,不坐白不坐。 然而临近出发的前一天,罗畅打电话过来说要不周末取消吧,咱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直升机被人劫持去做恐怖袭击了?”刘丹的脑洞倒是无限宽广,一句话都可以作为一部电影的开场了。 “他俩一个加班,另外一个单身好久了,前天突然找到女朋友了。” 刘丹真是服了罗畅的理由了,本来她觉得不去也行,但这理由也不能扼杀一个免费坐飞机的机会啊:“找女朋友也可以出来玩啊,让他带着女朋友啊。” 罗畅下了很大决心,才敢说出口:“这哥们儿单身两年了,前天找到女朋友,俩人就没出屋到现在……他都挺大岁数的,好不容易不单身了,我也不能扫兴吧。” 罗畅心疼这哥们儿,单身这两年,右手应该撸出一手老茧了吧,好不容易解救了右手,估计近期他和新女朋友都不会离开床。 “也是,那咱俩去呗。”刘丹挺干脆地说,“反正我跟你熟,不见他们更好。” 啊?罗畅脑袋没反应过来:“咱俩去?” “对啊,既然周末想去开飞机,那就开啊,干吗还要受别人影响……除非你不想跟我去。” “不不不,”罗畅突然有点儿高兴,“我就是习惯性地一遇到点儿问题,干脆就将这个决定放弃了。对啊,既然决定周末去开飞机,咱俩都没事,管其他人干什么,去去去!” 刘丹翻了个白眼,本来就是这个道理嘛,罗畅怎么跟发现新大陆一样。 不过到了晚上睡觉了,刘丹真是领略了罗畅孩子气的脾气了,半夜迷迷糊糊接了他的电话:“师父啊,明天我车限号,开到高速公路之前,会不会被人抓到啊?要不咱们租辆车啊?你说是租辆四驱还是polo啊?” 其实罗畅已经想了一晚上了,甚至还跟何大叶借车,何大叶此时正处在开业后的高度紧张期。 本来装修这段时间罗畅就没派上什么用场,还敢跟她借车! 何大叶除借此机会美美地数落了一番罗畅不靠谱之外,还特别得意地宣布借车你是甭想了,如果你表现好,还可能把张阳阳的玩具车借给你。 罗畅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张阳阳是谁?你男朋友?” 何大叶新仇旧账又涌了上来:“是!可帅呢!比我小二十六岁,我俩姐弟恋!你有时间吗?要不要帮我鉴定一下?你脱离我生活多久了?连我房客的六岁儿子都不认识,房子还是你帮忙给租的呢!你都快脱离我到月球了!” 生了半天闷气,罗畅心想,你房客的儿子干吗要我认识啊。 想了一会儿,还是高兴了,这说明我在何大叶心里有分量嘛,她要把身边的每个人都介绍给我,我是自己人,嘿嘿。 不过车的问题还是没解决,他上网搜了半天租车信息,犯了选择综合征,只好给师父刘丹打电话。 刘丹有点儿不高兴,这哪是师父啊,简直是个师傅。 作为绝代觉主,打扰她睡眠,赏一丈红就算轻的了。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罗畅特别天真地还看了一下表:“十一点啊。” “对,晚上十一点,明天咱们几点集合啊?” “六点我去接你啊,你忘了啊?” 刘丹终于搞懂罗畅为什么长得人模狗样,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了。 “六点集合!你现在给我打电话,明天我起得来吗?!我刚刚做了一个春梦!知道什么叫春梦吗?黄觉刚刚决定抛妻弃子跟我在一起,我劝他去医院磨磨皮……” “黄觉是谁……”罗畅平时很少看电视剧,哪知道这冷门的男人是何方神圣。 作为豆瓣黄觉小组组长,刘丹为自己对男人不同寻常的好品味而自豪:“是我男神!不知道我男神,你可以死了!知道吗?一个男神跑到热爱他的少女的梦里,还是春梦,这是可以被打扰的时刻吗?” “喂,你不是少女了好吗?” “怎么说话呢?”原本就带着一肚子起床气的刘丹,在听完这话之后决定直接不能再忍了,一个电话,不足两分钟的时间里,就丢给她爆点无数,她心里暗自咒骂:“活该你这把年纪还没女朋友,白长了一张细皮嫩肉的脸,等着孤独终老吧你就!” 罗畅也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啥,电话那头刘丹急了,他就顺着情绪急忙道歉。 几句“对不起”之后,刘丹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下,继续说:“打扰我美容觉,少女也变成少妇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生气啊……要不你继续睡会儿?” 刘丹挂了电话后躺了一会儿,依然无法回到黄觉亲吻她的春梦里,心情依然沉浸在梦中要与黄觉发生婚外情的复杂情绪中。 睡不着,倒是也清醒了,想想刚刚接电话时,朝着罗畅发脾气挺没劲的,毕竟还挺尊重她的选择的,人家也不知道你这么早睡啊。 想了想,刘丹回了电话:“你每月赚很多钱啊?” 罗畅被刘丹突然袭击的问题问愣了,生怕继续惹了师父生气:“还行……够用啊……怎么了?” “那你没事儿租什么车啊,钱多得可以叠千纸鹤许下美好的心愿了是吗?”刘丹真的很痛心疾首,没有什么比毫无创造力地花钱更让她心痛的了。 “我也不想,可你不是告诉我,想做什么事情,就一定要做,别找什么理由吗?我实在找不着解决办法了,只好租车啊。”罗畅这时候还有点儿委屈。 “我有车啊!我不限号啊!”刘丹此刻犹豫要不要跟他脱离师徒关系,这等智商,怎么将她的门派发扬光大啊。 “不是说好了我去接你嘛,你开车,就得接我了,我住在机场这边,离得这么远,明天你还要早起床,多麻烦啊,我不好意思啊。” 刘丹一口黑血差点儿喷出来,但终究还是没喷出来,直接憋出内伤了。 这男人真是奇葩,但想想也罢了,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在照顾女人的心思。 更何况刘丹真没觉得俩人关系中自己处在女人的位置。 对比一下这男人的二次元思考方式及磨磨叽叽,还是自己更像一个男人。 “行了,明天我开车接你,你把你家的位置用手机分享给我,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再跟我磨叽,明天就是花钱请我去开飞机,我也不去了!” 刘丹试图在梦里继续跟黄觉搞婚外情,但一晚上睡得都不踏实。 早晨五点半闹钟响,哭着爬起了床,睡眠不足加上心疼这一次短途要花不少油费,内心十分沉重,开始后悔为啥一定要跟罗畅开飞机。 生无可恋地拎着车钥匙,把自己包扎成木乃伊,捂得严严实实后下楼,刚找到自己车,就发现罗畅冻成一条狗一样,站在刘丹的车旁。 北京的黎明时分真不是什么温暖的时刻,无论什么季节,唱了一宿的ktv回家时,心里带有的那点儿怅然若失,基本上都是这个时刻冻出来的。 罗畅缩着肩膀来回走取暖呢,看到刘丹,鼻孔下那股鼻涕一吸,咧嘴露出没有蛀牙的白牙齿,巴掌脸冻得红扑扑的,简直就是——小狗取悦主人那种表情,就是这样。 刘丹的很多种情绪都被下到清汤火锅里,最先浮上来的是心疼。 她脑袋一转就明白过来罗畅的细心了——虽然这趟旅行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但此刻她还是真心实意地心疼:“站多久了?” “最多半个小时,没事,没事。” 昨晚挂掉电话后,罗畅觉得刘丹太仗义了,这要是换成何大叶,基本上被吵醒后就是劈头盖脸骂一顿,即使清醒后,也不会回电话给他。 不光如此,刘丹一点儿都没闹脾气,还要开车来接自己。 罗畅觉得刘丹这女孩身上一点儿矫情脾气都没有,太特别了。 当下决定四点半就起床,用打车软件叫了辆刚拉完乘客去机场的出租车,直接奔着鼓楼开去。 “干吗不给我打电话啊?” “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啊。”罗畅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有点儿骄傲。 本来昨晚那一闹,刘丹觉得罗畅太像小孩了,内心对他的形象大打折扣。 不过听到罗畅这么说,她之前所有的坏情绪都没了,就觉得罗畅这人吧,还真是特别的男人。 想到此,刘丹内心一热,但还是骂罗畅:“不会到楼道里找个避风的地儿啊?” 罗畅挠了挠头:“就记着你住哪片儿了,找不着你住哪栋楼了,我待在其他楼道里,怕你找不着我,后来我一想,你的a4挺好认的,我就在小区转了一圈,就找到你的车了。在这儿等着,肯定能等到你,”说到此,他有点儿得意,“我聪明吧?” 刘丹真是哭笑不得:“不会给我发短信说你在哪个楼洞猫着啊,你什么智商啊,怎么开飞机的?” 罗畅一脸认真思索的表情,突然恍然大悟:“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看到刘丹一脸笑容,他吸着鼻子也高兴,“唉,白冻成傻逼了。” 刘丹踢了他一脚,问他吃早餐没,罗畅说没有,刘丹说带他去吃一家特好吃的豆腐脑。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拎着车旁的两个塑料袋:“我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堆零食呢,够咱们吃到边境了。” 就像是展示什么得意的东西一样,他拎起来晃了晃,姿态特别幼稚:“别吃豆腐脑了,咱们省点儿钱!” “省这两块钱给你娶媳妇啊,我a4都开了,老子就是有钱,豆腐脑能请你喝一碗倒一碗,就是任性!” 罗畅傻乎乎地拎着两袋零食就要走,刘丹又踢他一脚:“不会把东西放进车里啊,你力气免费是吧?” 罗畅也觉得自己脑袋不会转弯,也笑了。 天空蓝得越来越清澈了,鼓楼的清晨特别老北京。 有人晨跑,有人清扫街道,城市开始苏醒了。 去吃豆腐脑的路上,罗畅和刘丹开始争论,正宗豆腐脑应该吃咸还是甜这一艰难的南北之争问题。 刘丹下定决心还是跟他脱离师徒关系吧,这男人啊,蠢死了。 不过在这个清晨里,刘丹看着罗畅那张晨曦中神清气爽的脸,忽然觉得,跟自私、占有欲强等一系列直男癌衍生物相比,蠢萌的男人还真是一种独特的美好。 心中,忽然若隐若现地滋生出了一点儿遏止不住的小萌动。 04 刘丹醒时,有一种绝世而独立的被抛弃感,觉得整个世界的喧嚣都跟自己无关。 回过神来看了看周围,自己坐在驾驶座上,窗外是个休息站。 一个工作人员穿着橘红色工作服,很戏剧化地在踢毽子。 一旁的公路,一辆车都没有。 再看副驾驶座,罗畅斜靠在车座上,睡得天昏地暗,睡觉时嘴嘟着,嘴角流着口水,变速箱上积了一堆口水。 三十岁的人了,睡觉还流这么多口水。 不对,她和罗畅怎么跑到这儿了,难道闯入了另外一个平行空间? 刘丹赶紧推醒罗畅,俩人对着理顺了一下今天都干了什么,终于知道为啥俩人跑到这儿睡觉了。 早上在鼓楼吃完豆腐脑,俩人回到刘丹家楼下的停车场,找到车,叽叽喳喳地胡侃了一路,欢乐得很。 但上了高速公路之后,也许是昨晚都没睡好,早晨又起得太早,小小的车内空间,哈欠互相传染,整个一疲劳驾驶的节奏,甚至都没人注意路了。 刘丹眼见高速公路的指示牌上标示附近有个休息站,也不管方向对不对了,直接开到那里,一下高速公路,眼皮这一沉啊,刘丹趴在方向盘上展开三秒钟入睡的神技前,含糊地跟罗畅说半小时之后叫她,立即不省人事。 罗畅倒也不是困得人仰马翻,毕竟职业习惯让他的身体会很好地控制疲惫感,下车抽了一根烟,去休息站的便利店,以杀手执行任务前挑选武器的耐心看了里面的每一样商品,终于在便利店店员怀疑他是小偷或神经病的眼光中,买了一袋子水回来了。 轻轻地打开车门,瞻仰了一下刘丹张着嘴睡觉的惊世骇俗的脸,共达三十秒钟,罗畅还是不能免俗地睡了过去。 没想到,都挺能睡的,一看表,都要十一点了。 这一觉睡得,让人有种厌世感。 蒲松龄老先生在几百年前就大声呼吁,没事别在鸟不生蛋的荒山野岭处睡着,好多书生就在此遇到雌性外形的灵异界朋友,除了乱搞一把,惹了半辈子的麻烦,身体差的还搞丢了性命。 而在这旅行路线外的无名休息站,睡了计划外的两个小时后,俩人都意兴阑珊的。 早晨相遇时两人的火花何止熄灭了,简直是冷冻了。 刘丹想,这大概才是真正的生无可恋,现在还真是有一丝后悔,在家睡个懒觉,下楼吃个饭,下午找个奇怪的咖啡馆发个呆,多舒服啊,干吗非要跑到这儿来睡什么觉开什么直升机呢。 她转了转头,发现罗畅对着副驾驶座遮阳挡的镜子,专心致志地拔鼻毛。 唉,蠢萌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吗? 刘丹突然无限地想念何大叶,她的朋友、战友、导师及榜样,好想让何大叶式的劈头盖脸的骂法从头顶浇下来,可以让她回归现实。 刘丹自我嫌弃的一点是,只要认定了,即使到了自己都开始骂自己大傻逼每天一万遍的阶段,依然死不回头。 普通人的做法是一见不好就收了,何大叶就是这方面的奥运好手,何止见到不好,当不好还是受精卵的时候,何大叶的第六感就能让它跟貂蝉一样随着清风去,化作一片白云飘走。 因为性格纹理的不同,反而激发了两个女人的相互需要。 刘丹需要犯懒时,让何大叶在后面踢一脚,即使懒得走,往前滚一滚,也是进步。 何大叶也需要在自己瞎折腾时,听听刘丹的胡话来分析一下一团麻的现状。 何大叶开始创业之际也被压力压得猛拔头发,她也问过刘丹:“母夜叉也找你谈过话吧,你为什么非要执迷不悟地跟我一起干?” 刘丹转了转眼珠,也不想敷衍这位提前进入更年期的大姐:“因为我觉得,你独立开婚庆公司这个主意挺蠢的,这片市场早就瓜分得没点儿荤腥了。不过婚礼是每个女人的愿望,咱们这行根本就是给自己积福,给别人打工还不如自己干,我想跟你一起干,看看咱们这个想法实现起来到底有多蠢,蠢到最后,你还能在我前面扛着,多划算。” 何大叶听完这话后,继续拔头发:“那咱们就蠢到土里,最终开出一朵花来吧。”于是就充满动力地该干吗干吗了。 唉,这一觉,睡出了《我的前半生》的篇章,人生好多细节都浮现出来了。 刘丹目光涣散地发呆,在拔鼻毛的罗畅看来,是注视。 他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我就纳闷了,我的鼻毛为什么有那么强大的生命力……”他倒也不是粗线条,这几天早就见识到刘丹睡不饱时,那无可名状的起床气带来的坏脾气,于是从车后座拿出一堆袋子,“饿了吧,吃点儿东西吧。” 与平时一向生动多姿的状态相比,在荒郊野岭睡了一觉的刘丹显得兴味索然,还处在发呆阶段,在袋子里扒拉一圈,拿出了一个水果罐头:“买这个你不嫌沉啊?” “不知道,就是想吃,没有山楂的,只有黄桃的,吃吗?” 刘丹看了袋子里的其他零食,还是点了点头。罗畅用钥匙撬了一下盖子,本来往里凹的盖子“啪”的一声鼓起来。罗畅使劲儿扭了一下盖子,打开,里面一片黄澄澄的软腻黄桃果肉。 扭的时候,罐头汤沾到了手,罗畅把罐头递给刘丹,自己还舔了舔手,见刘丹看他,他脸竟红了:“还挺甜的,你吃呗。” “拿手吃啊?”刘丹问。 挠了挠头,罗畅开门下车,朝便利店跑去。 不一会儿,举着两个冰棍出来,他一上车,还埋怨:“店员可真抠,要个冰淇淋的勺子都不给,先吃冰棍吧,把杆儿留着当叉子。”他又看看表,“咱们该走了,再晚点儿,到那儿不知道几点了,你歇会儿,我来开车吧。” 刘丹想想也ok,举着冰棍和罐头,就这样跟罗畅换了位置。 罗畅嘴里塞着冰棍,直接上路了。 刘丹默默地吃完冰棍,胃里的冰凉感让她稍微缓过神,她默默地拿冰棍杆戳着罐头里的黄桃果肉,吃了一块,嘴里嚼着,含混不清地问罗畅:“这是往哪儿开啊?” 罗畅说回原来的主路,他就记得一条路,要不然都不知道怎么开。 刘丹听后,放心地吃桃罐头。罗畅听她吃得连汤带水的,也有点儿馋:“给我留点儿。”于是刘丹插了一块桃肉递给他。罗畅双手开车,眼睛还是看着前方,嘴却朝着桃肉的方向。 刘丹“啊”了一声,桃肉又掉到罐头里,里面的桃肉已经吃掉了一部分,罐头汤也溅出了一部分。 罗畅埋怨:“还没吃到呢。” “吃什么吃,”刘丹指着路上的指示牌,“错过出口了!” 罗畅懊恼:“哎呀,吃口东西的工夫,就到出口了,这车怎么走得这么快啊,一点儿余地都不留。” 黄桃罐头“咣当”一声放在变速杆旁边,刘丹有点儿不太相信罗畅的驾驶技术:“你是不是很少开车?” 在那一刻,罗畅好想念何大叶。 其实想想,这几年罗畅都很少开车,平时跟在何大叶后面,出行也多是何大叶送他。 他那辆车的使用范围,也就是在何大叶家楼下及飞机场那两点一线。 晚上要是出去玩,肯定叫出租车去。 总而言之,甭说开上高速公路了,就是在北京城转悠,何大叶算是他的专属司机了,哪有什么机会开车啊。 看到罗畅沉默不语,刘丹一下子就火了:“大哥,这是高速公路啊,你以为掉个头就到地儿了啊!” “开飞机和开车是两码事儿啊,再说,你这车上也没导航啊。你别生气,咱俩转悠转悠,肯定能转悠出去。” 刘丹整个人都觉得不太好了,这哥们儿把高速公路当成天上了,转悠转悠肯定能找到目的地呢。 罗畅被刘丹这么一吼,也特别紧张,东转悠西转悠,也不知道开到哪儿了。 刘丹手机响了一下,一看手机——“天津联通欢迎你。” 刘丹心想也没啥可生气的,直接开导航吧,结果问罗畅地点,他说了好几个名字,在手机地图上都快搜到浙江去了,愣是没找到正确的地方,一看表,都中午十二点了。 这个假期果然有意思极了。 刘丹真不想把时间耗在跟罗畅吵架上面:“那就往北京开!” 她干脆开始搜到北京的路线了。 “不去开飞机了?”罗畅特别失望。 “必须开,今天就是半夜开到那儿,我也要亲手摸摸飞机再走。”刘丹的倔脾气上来了。 罗畅看着导航,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车,然后小心翼翼地问:“生气了?” “没有,我就是纳闷了,我这辈子还不能免费坐直升机了怎么地?”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路感不好……”正在说话间,刘丹的注意力全在手机导航上没怎么理罗畅,但罗畅给她道歉这会儿,一个路口又错过去了。 那一刻,刘丹脑袋里突然想起的是李宇春有一首歌还挺好听的,是《下个路口见》。 呵呵,怎么不拿今天的经历当mv呢。 刘丹简直疯了。罗畅眼见自己又开错路了,开始结结巴巴地道歉,生怕刘丹生气。 刘丹真不想理他,在手机导航上直接导航回北京的路,呵斥罗畅找个地儿停车,这车还是自己开吧。 没想到车刚停下,罗畅手感有点儿大,a4直接贴着高速公路的停车栏杆,发出一种粉笔在玻璃黑板上划过的恐怖声音。 而刘丹眼睁睁地看着车特别亲密地贴着边,非常不容易地停下来。 情绪翻江倒海,可以一手按下,但车被划坏了,需要钱包去抚慰伤痕,可话说回来,小车车的痕能用钱包补齐,那心灵上的伤呢?就是固执的永恒啊。刘丹下车后,以一种民间失传已久的乡村咏叹调哭丧:“我的小四儿啊……” 眼前闪过的都是自己如何兢兢业业装穷的经历。 手机丢了,真不舍得换新的。 那一年回老家,刘丹举出了自己上论坛淘的二手黑莓9000,炫耀这手机长得美、信号好、发短信特别快,关键不贵才四百块啊,老妈看得心疼又心酸,默默地在她上火车之前偷偷塞给她一万块钱。 嗯,你没看错,她没舍得坐飞机呢。 爹妈不放心,来北京看刘丹,她穿了一身大学时就穿的衬衫裙子,走复古风,还挺美地指着两千五百块租来的旧小区一居室炫耀给爹妈看:这地段,两千五都租不了一个单间,我能租个一室一厅,我厉害吧老爸老妈。 她还拿出房子改造前的照片,在老爸面前邀功:看,身为一个十八线包工头的女儿,还是挺有装修天赋的吧。 看到此,爹妈沉默不语。等她带着爹妈挤地铁后,在工地里叱咤风云的铮铮铁骨硬汉——她的老爸突然在路上哭了,深恨自己不是一线包工头,赚钱还不够多,让女儿受这种苦。 在刘丹至死都要跟北京雾霾及拥堵相依为命的誓言循环十遍后,老爸又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了。 两场声泪俱下之后的第二天,她爸就带着刘丹去4s店刷了一辆奥迪a4,并从朋友那里买了一个车牌。 刘丹就在那一晚之后,后半辈子就染上了一个半小时醒一次的病。 病发时,她还要在窗边看一眼楼下的车。 第四个一个半小时醒来后,刘丹实在睡不下去了,拿块4s店送的抹布下楼擦车去了。擦完车,还觉得意犹未尽,趁着月黑风高杀人夜,开出去在二环转悠一圈,她仿佛才第一次了解北京:半夜的天安门孤单得像一个拼命装少年老成的少年;深夜的雍和宫笼罩在一股狰狞的黑气之中,有点儿寡妇样。 她记得自己略带难过地跟何大叶说:“我今时今日才发现我们家没有那么穷……” 何大叶那时候还挺生气:“哟,猖狂得很啊,当了富二代之后口气都不一样了。” 更难过的是,貌似父母的财力也就到a4这个水平了,父母还拿不出那么多钱在北京买栋房子,她的生活其实没有得到实质性改善,此外,每个月她还得增加养车的费用…… 现实一点,为什么她要忠心耿耿地对何大叶不离不弃,是因为起码在何大叶这个公司,她想多赚钱,就多干点儿活,总比待在母夜叉的公司赚那点儿死工资强吧。 所以,这辆奥迪a4不是一辆车,简直就是刘丹生活里代表美好未来的神像。 刘丹夜以继日地膜拜,基本上很少开,也很少去保养,用得也特别仔细,开了几年了,每周周末雷打不动地擦车。 汽车美容店?甭逗了,擦车打蜡自己都能干。 哪想到,昨天自己义薄云天地说开自己车出来,就这么一句话,没换来感恩戴德,却换来了心爱的小四儿身上的一道疤。 刘丹脑子里转悠的完全是给人遗体告别的那种悲哀,偶尔闯入几个现实的问题:保险怎么办?去修车得花多少钱?车上这一道划痕是去4s店,还是去更便宜的小店…… 当然,除了钱以外,刘丹心底竟然燃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失望:唉,跟罗畅在一起,就是各种不顺。 刘丹以一种跳大神一样的舞步在车周围舞蹈了半天,让罗畅觉得今天这脸都丢尽了。虽然他也有点儿纳闷,心想就算刘丹心疼钱,也不至于把自己逼到露天起舞的地步啊。 罗畅举手投降:“我的错,我的错!责任是我,修车钱我掏,汽油费我掏,误工费我掏,我的错!” “错?你根本不知道你错在哪儿!” “你说出来,我全改,我全改,不行你揍我!” 刘丹张了张嘴,突然觉得真没话可说,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划痕,跟朝鲜少先队员瞻仰烈士陵园一样的表情,又原地转悠一圈,欲哭无泪地开车门。 罗畅也跟着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刚要进去,却被刘丹一把拉过来,塞进驾驶座。 刘丹说:“少废话,你给我开,就是汽车撞废了,今天也要让我摸到飞机的尾巴!” 依然按照原来的计划,往北京开,开到原来的路,然后再按照罗畅的路感,开到那个今天变成海市蜃楼一般的小机场。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在休息站睡觉时,两人身上带有不干净的东西了,真开到往北京的路上时,刚下高速公路,竟然堵车了。 车队排得九曲十八弯,探出头,好远的前面有交通事故,一排车连撞了,貌似还有人员伤亡,后面的车再掉头吧,几辆车又蹭上了,中间的车堵在一起,得,成停车场了。 堵的时间长了,还真有趁火打劫的附近村民拿出泡面开水来卖。 这一整天,除了早晨吃的那点儿豆腐脑和十一点吃的黄桃罐头、冰棍,俩人都没吃什么东西,大半天的不顺利早就让肚子饱了。 罗畅本来觉得今天脸丢大发了,一直挺内疚的。 然而他突然想到,刚刚找不着地儿,可以打电话问具体的地点啊,这大半天的在外面转悠什么呢? 更可气的是,他打电话跟机场确认,机场的人告诉他,申请日期他记错了,明明是第二天。 种种行径积累在一起,罗畅突然有一股说不清的气恼。 他特别生自己的气,怎么什么事儿都办不好,自己一离开飞机,脚踏上地面,智商和情商就不够用了吗? 因为如此,罗畅也没脸理会刘丹的情绪了,而刘丹也早就被这场计划外的堵车给搞废了,她什么都不提了,只想迅速回北京。 同时她也暗自盘算着,以自己的脾气,经过这么愉快的一天,呵呵,愉快到返回北京后,这辈子都不想理罗畅了。 蠢萌是可爱,可是蠢萌的男人为什么老是带来厄运呢? 基本上这一整天,罗畅把所有的蠢都演绎到淋漓尽致了,他基本上已经放弃了要在刘丹面前争面子的心思。他不敢看刘丹,生怕一个眼神就点燃了刘丹的弹药库。 可是即使这样,他依然觉得刘丹真好,换成是何大叶或者任何一个女人,嘴巴早就带着机关枪,将他扫射殆尽了,可是刘丹就一个人生闷气,是生气他这一天都不中用,还是后悔出来这趟旅行?反正都是跟自己有关,但刘丹依然控制着自己的脾气。 罗畅倒希望刘丹能稍微发发火,跟他说点儿什么,他也好减轻一下内疚感。 他也想跟刘丹说点儿什么,可是“抱歉”和“对不起”都说了一万遍了,他自己都有点儿烦了,烦得口干舌燥。 低头,发现变速箱上放着一个吃了一半的水果罐头,罗畅想都没想就拿起罐头瓶,想拧开盖子,没想到刘丹也正伸手拿罐头,两个人握着滑溜溜的玻璃瓶,目光终于对视在一起了。 “你放手,这个罐头是我的!”刘丹也不客气。 “总得给我吃一口吧,我一口都没吃呢。”罗畅突然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愤。虽然在气自己,可是这个黄桃罐头仿佛代表着两人交流的最后机会,罗畅死活不想松手。 软滑的黄桃味经过喉咙的感觉,仿佛能冲淡眼前的落败情绪,刘丹也不想谦让了,经历了这么糟糕的一次短途旅行,还不能吃点儿黄桃罐头吗? 而且,我今天这样,都是你害的,你还有什么脸吃黄桃罐头? 两人因为一个黄桃罐头开始抢起来,刘丹手脚并用,终究把罐头抢了回来。不知道是不是抢得太过着急,刘丹打开罐头瓶盖,来不及用手,直接把罐头里面的黄桃倒进嘴里。没想到黄桃块太大,卡在瓶口,桃肉没下来,罐头汤倒是流了下来,弄得满身都是,刘丹连忙拿纸擦。 此时,车流开始慢慢移动,罗畅来不及帮刘丹擦身上黏腻的罐头汤,他赶紧跟随车流,开始往前开,就这样默默地开了五分钟后,罗畅突然哈哈大笑。 刘丹开始还瞪罗畅,可是想想,俩人加在一起都快六十岁了,两个成年人莫名其妙地争一个黄桃罐头,争赢的她饥不择食吃得满身都是…… 一个黄桃罐头而已,至于吗? 就是没找到路、没开成飞机而已,至于吗? 想了想,刘丹也忍不住笑了,两个人都够幼稚的。 刘丹开始吐槽罗畅这开车技术可真够烂的,罗畅特好脾气地诚心接受:“不光开车技术不好,脑袋转得还慢,找不着地儿,可以打电话问问人家啊,你这么聪明,怎么也没想到?” 两个人开始相互嘲笑对方。 前方不远就是收费站,两人说说笑笑,谁都没提今天还要去开飞机的事儿。 罗畅自己掏钱包交过路费,刘丹想想今天都这样了,也没什么力气和兴致了,找个地儿吃吃饭,各自回家得了。 不过刚通过收费站,罗畅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前边方便转弯的地方,掉了个头,又朝着收费站的方向开过去。刘丹急了:“你还要交两次过路费啊?这么晚了,我不开飞机了。” 罗畅笑嘻嘻的,脸上的表情却很坚毅:“对,我知道,我只是花点儿钱给自己长点儿记性。今天的确不适合开飞机了,但咱们既然出来了,就得开开心心的,要不然都对不起今天我犯的蠢!咱们泡温泉去!我请客!” 05 当身体泡进院子里的温泉时,刘丹突然不心疼一晚上四千块的房费了。 罗畅把车开进春晖园时,刘丹就有点儿恢复几小时前找不着路的疯癫了。 前台说先生小姐你好,今天的门市价是多少多少时,刘丹心里在滴血。 这温泉酒店为什么这么贵,泡过之后咪咪会变大吗? 普通房已经被订满了,前台风轻云淡地说只有复式房间了,罗畅特别利索地拿出钻石卡直接刷掉了。看到刘丹一脸僵硬,罗畅用胳膊捅了捅她。刘丹一副中风的表情:“我真不值你花这些钱。” 几个前台会心地交换了眼神,但反应快的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这男的长得也行,花钱买春,挑刘丹这样的女人干吗啊? 罗畅学着何大叶最爱的招牌翻白眼的样子,也给刘丹一个白眼:“钻石卡打五五折,开a4的人,说这话合适吗?” 泡温泉时,刘丹都快潜浮了,罗畅问她这是干吗,刘丹说这锅汤是拿人民币煨的,得让身体的每个毛孔都浸回本。 罗畅也是老梗王:“奥迪a4呢!我都没钱买。” 刘丹没理他,继续在水底吐泡泡。 月朗星稀,一男一女泡在院内的温泉里,岁月静好到仿佛这房子这院子都是自己所有,可以泡到天长地久。 罗畅仰着头看天看得脖子疼,回过神来,刘丹已经开始在狭小的温泉池里花样游泳。 从匪夷所思的姿势看得出来,刘丹还挺开心的。 罗畅觉得,这一天的结尾,终于有了点儿舒坦的意思,舒坦到可以把自己支离破碎的面子从地上拾起来,最终与这现世安稳连成一片芳草碧连天。 罗畅突然笑了,刘丹以为他嘲笑自己优雅的泳姿,大为不满。 他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觉得你的花样游泳真是太艺术了,感动得我都好奇,你是怎样长成今天这样的?” 怎么长成?万物生长,随心所欲,遇软则硬,遇硬则软。 刘丹甚至觉得,自己根本就是穷养的典范。 高考第一天,老爸便拍板买了一栋离学校很近的房子。 心里涌动了万马奔腾的草泥马后,刘丹委屈地问:“为啥不提前三年买啊?起码我不用天天挤一个小时的公交车上学放学。” 老爸给出的理由是:“你妈今年冬天不愿意点炉子……” 刘丹疯了:“我妈是你的亲媳妇,我也是你亲女儿啊!” 在高考后,搬进了新家,默默地见识到老娘跟周围的邻居混得很熟,老妈给她介绍:“这是你们高中原来的老校长……她退下来之前是财政局的一把手……没见到王姨?她家刚在三亚买了一栋房子,天一冷就去那边过冬去了……这老太太在这小区有三套房子呢。” 刘丹发现老妈交际手腕很厉害,已经混进了小区的高级交际圈。 此外,她也渐渐发现老爹这随便一搬,就搬到这个小城的富人区了。 大概是她马上就要上大学走了,老娘也放松警惕,逐渐透露了一点儿家底:“你爸去年一个夏天赚了五十万……前几年他们还不上工程款,给了你爸几套房子,当时觉得赔了,这两年房价涨了,咱们倒是赚了……” 啊,我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 这个念头根深蒂固了十九年,刘丹兢兢业业地扮演了一个又穷又乖的孩子十九年,突然发现自己误会父母的艰苦朴素,也做了无用功十九年。 那件少买的玩具、那套喜欢得发疯的百科全书、那件蓝色的连衣裙、那个很想去参加的舞蹈班……都顺理成章地被省掉,而童年一去不复返,人生倒是也不会因为没拥有这些东西而少点儿什么。 可……心中的遗憾,还是挺多的。 然而不得不说,爹妈这种水滴石穿的装穷教育,还是深深地影响了她。 她总觉得用物质来取悦自己的身心与感官,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刘丹当然有这自信,她配得上这世间一切的美好万物。 尽管她是一个穿了一身a货的姑娘。 但命运这只大手翻云覆雨从来都没有节制,她自问没有好运气,只能转借积累物质带来的安全感,赚十分,花七分。 然后呢?活得认真,爱得认真。 不放弃,不原谅,不和解。 罗畅欣赏了半天风花雪月,今晚良辰美景,有月亮,有闲,有妞儿。 虽然能力方面他更为弱势更像个女的,两个人又坦诚相见——穿泳裤泡温泉也算是卸下面具卸下心房零距离接触了吧。 见刘丹素着一张脸继续练习花样游泳,两眼放空,他问她在想什么。 刘丹在十秒钟之后极其怨念地说,小时候去书店,她很喜欢一套书,但为了给家里省钱,她就只买了其中一本儿童小说,其他三本是科幻小说、童话及儿童诗。 这么多年,每次都忘不了这三本书。 “我在想那套书的名字,在旧书网上搜一下,看看现在能不能找到。” “找到又如何?” “可以少一点儿遗憾。” 虽说人生不如意事何止这些,可年少微不足道的遗憾在今天看来格外难过呢。 要不怎么弗洛伊德说人的一切悲剧都来源于童年呢。 刘丹问罗畅想不想喝酒。罗畅默默有点儿脸红,羞赧地点了点头。 不过拿酒的过程一点儿都不浪漫。 刘丹大大咧咧地拿条浴巾裹着自己,回屋把自己包成粽子,拎着车钥匙出去——总而言之,刘丹一点儿都不想浪漫,她反而有点儿唏嘘。 刘丹扛着一瓶酒回来了,酒瓶够大的,罗畅接过来,是一瓶黑糖梅酒,体积可以砸死人的那种,上面已经有灰尘了,刘丹说放在后备箱里好多天了。 罗畅开玩笑:“就是等着给我喝呗。” 刘丹望了望天空,觉得中国人真聪明,不管什么故事,其实都可以用“今晚的月亮真圆”作为讲故事的理由呢。 “也没什么下酒菜,我就讲个故事下酒吧。”梅酒很容易入口,刘丹自己先灌了一杯,“其实那天,也是喝酒开始的。” 刘丹一向觉得,自己不聪明,善于闷头耍倔脾气,人生路上不知道转弯,经常一条路走到黑,走到死胡同不回头还自备梯子爬墙翻过去。 因此她一直觉得,自己得找个年纪大点儿的,即使四舍五入到同龄,也不能找比自己年纪小的。 所以,当小五岁的小白脸同学跟她贴身相处五个小时后,刘丹一点点燃火花的欲望都没有。 只是在场的其他三位朋友,啤的洋的混在一起喝,直接喝大了。 好在当天调酒师神灵附体,一向普普通通的mojito竟然十分惊艳,刘丹那一晚连续要了五杯,没什么事儿。 她和还清醒的小白脸同学扶着三位醉鬼,走出酒吧。 小白脸同学手没扶扎实,一个做公关的朋友的手包掉在地上,然后哗啦一下,公关同学摔倒了,他只能放下两个酒鬼,连忙去扶她。 后来,小白脸同学坐在旁边的鹿港小镇里,对着昏睡到座位上的三个酒鬼,笑嘻嘻地跟刘丹说刚刚摔倒的那个做公关的朋友,像不像雅典娜。 嗯?什么意思? 小白脸同学说,雅典娜不是从宙斯的眉毛里蹦出来的嘛,一下地就全副武装。 看看旁边昏睡着的做公关的这个朋友,从头到脚穿戴讲究,即使昏睡到工体夜店圈的深夜食堂,也是金光闪闪的。 正在跟自己的选择综合征作斗争的刘丹从菜单之中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小白脸同学,觉得他说话还真挺有意思的,然而依旧犯病点了一大桌子菜。三位酒鬼在醉意中吃了几口菜,雅典娜还吃吐了。 没办法,小白脸同学只好在附近的g-loft订了一个房间。 在电梯里,几个老外友好地打招呼,小白脸同学跟他们对答如流。 刘丹窘迫地对着电梯照了照自己的脸。 哎,最喜欢声音好听的人说英语了。 刘丹的意思是三个酒鬼挤在大床上,她和小白脸同学挤在沙发上睡得了。 哪想到长得跟刘嘉玲很像的那个朋友突然说不,还得另外订一个房间。 哎,一个房间一千多块呢,刘丹看了看小白脸同学的脸,觉得让一个二十一岁的孩子埋单,也太不像话了,觉得还是自己长得比较像是付账的样子,主动到前台付账。 前台不能刷信用卡,小白脸说还是自己来吧。 刘丹倔脾气,说你才赚几个钱,大义凛然地去酒店外的atm机上取钱。 那天风很冷,夜很长,街道上的雪地不怀好意地结成冰虎视眈眈。 刘丹走在前面,他跟她后面,路灯将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刘丹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刘嘉玲真是你初恋女友啊?” 小白脸同学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刘丹说的是长得像刘嘉玲、折腾他们再开一个房间的那个女孩:“嗯,小学四年级哦。” 刘丹觉得真逗:“开化得真早,小学时我还分不清男女呢,你俩就没想着破镜重圆啊?” “唉,早进化成兄弟姐妹了,今天晚上她男朋友还跟我打电话,说俩人吵架了,让我看着她,让她少喝点儿酒。” “妇女之友。”刘丹调笑。 “混成我这样,也够惨的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太小,还不算一个男人啊?” “为什么这么问?” “总感觉你看我的时候,视线直接从瞳孔穿到后脑勺了。”脏兮兮的北京雪夜映着他那张笑脸,笑得山清水秀。 刘丹想,有什么可笑的呢?年轻的男人脸上总是挂着笑。 新房间打开门,格局一样,但一整面墙放的油画不太一样。 一张女人的丧脸,抽象笔法更让这张脸看起来像调色板上的一团油彩。 “我比较喜欢这一幅画。”小白脸同学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评论说。 然而“刘嘉玲”大概没机会鉴赏这幅画了,去旁边的房子按门铃、打电话、敲门,她都不理。 刘丹因为刚刚花了一千多房费,没好气地想,“刘嘉玲”不会半夜酒吐,被呕吐物堵住呼吸道窒息而死了吧。 在门口折腾了十五分钟后,刘丹和小白脸俩人沉默了一会儿,刘丹实在困得不行了:“不管了,睡觉。” “所以,下酒菜就是一个一夜情的故事吗?”故事外,罗畅总结道。 一夜,也是情。 大概是觉得两个人年纪差太大,刘丹一点儿都没有非分之想,衣服都没脱,倒床就睡了。 过了半晌,刘丹才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小白脸的靴子扔在地毯上。 很长时间之后,小白脸同学说:“那一晚,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你睡,我就想,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啊。” 是啊,跟一个不太熟的帅哥共处一室,可以安心地熟视无睹、睡得四仰八叉,得对自己的人生多有自信呢。 五杯mojito的酒劲儿,可以把处在一个又一个琐碎梦中的女人逼成祥林嫂。 这么做梦太累了,刘丹决定醒过来,她翻了个身。 宿醉带来的绝世而独立感,以及小白脸同学皱着眉头睡觉的脸,就这样浮在她的眼前。 因为睡觉,没有嘴角上与生俱来的那点笑容,小白脸同学看起来成熟了很多。他轻轻地呼着气,呼吸中带有一股柠檬的味道。 刘丹自惭形秽,想洗掉宿醉带来的满嘴恶臭,可是她舍不得。 她霸占了整个被子,被子外的手却一把牵住他的手。 手真温,被攥得满手是汗。 不知道前世尘缘的贾宝玉见到林黛玉,心想这妹妹哪里见过。 刘丹看到这儿时,说,在梦里啊。 在梦里,在梦里见过你。 刘丹恍惚记得,在梦里面也曾发生过这一幕。 两个人的脸就这样对着,他突然抬了抬眼睛,睡眼蒙眬地辨认了半天刘丹。 “醒了?”他问。 刘丹生怕嘴里发酵一夜的酒气被他闻到,只“嗯”了一声。 “我给她们发短信了,告诉她们咱俩在这个房间呢,等她们来找咱们吧,我们再睡会儿。” 刘丹拉过被子给他盖,他苦笑:“你真心疼我,这一宿冻死我了。” 他顺势抱过刘丹,下巴抵着她的头。 刘丹闻到一股气味,汗水连带着干净衣物的味道,这味道很熟悉,仿佛之前爱过的某个人,也是这种味道。 罗畅又忍不住插嘴:“因为这个味道,你爱上了他。” 刘丹也不知道罗畅说得对不对,爱上一个人,哪里会清楚这么多事情呢。 后来呢?罗畅问:“后来你们就在床上大战三百回合,然后在一起了是吧?” 并没有,两个人就这样头靠头、手握手地睡到了中午,直到三个酒鬼洗漱完毕,仿佛昨夜喝醉的是他们,跟没事儿人一样,嘲笑着两个并不丑且都单身的人和衣而睡竟然达一夜这么长。 还好那一夜,做公关的“雅典娜”把房钱都结了,说她能报销。 中午时,刘丹还跟“雅典娜”及她的同事们一起吃工作餐,顺便谈了他们发布会需要的一个小的宣传片。 至于跟小白脸同学呢,以后他们有的是时间见着,当然都在朋友组织的这样和那样的局上,两个人试图避免私下单独接触,偶尔在人群中眼神相遇,目光纠缠一会儿,就散了。 罗畅评价:“这个故事好无聊啊。” 是挺无聊的,最后一次相聚,是在三里屯的中八楼,约的是晚上七点。 刘丹那时候跟何大叶出席在河北的一个活儿,本来赶不过去的。 可是刘丹特别想见小白脸同学,就好像冥冥之中得到的信息,这次见不到,以后就见不着了一样。 等她坐火车赶到中八楼,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小白脸笑眯眯地看着她,刘丹惊讶男孩变成男人的速度,心头一动:“你怎么长大了?” 他那张脸啊,无时无刻不带有笑意:“是啊,我长大了,你不嫌我小了吧?” 旁人笑:“她嫌你哪儿小?” 大家一阵哄笑。 刘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咧开嘴笑了。 后来大家开始说起理想类型,轮到刘丹,刘丹想都没想就说:“是黄觉啊,发际线秃得像我爸。” 大家纷纷取笑刘丹恋父,刘丹翻白眼:“黄觉可帅了。” 问他呢,他脸上依旧笑吟吟的,看着对面的刘丹:“她啊。” 一个最为妖娆的女生失望:“你眼睛是瞎了吗?” 喂,刘丹抗议,怎么这么拆自己姐们儿的台啊。 那女生说:“她这么糙,你也喜欢?品位真有问题。” 换了一家酒吧坐着,他和刘丹又习惯性地相互看着不说话,旁人笑着:“去开房啦,少甜情蜜意的。” 大家又开始聊各自的恋爱时,他说自己几乎都是被甩的。 那个对他颇有兴趣的妖娆女生故作惊讶,说怎么可能啊。 他说,每次下定决心跟别人在一起,都是对方感动了他。说到这儿,小白脸同学又看了看刘丹:“快感动我。” 有人吵着要去跳舞,众人又要转到另一个场子。 也怪,刘丹从进门开始,就一路打招呼,仿佛她在北京认识的所有人都集中在这个场子里,倒是把身边的他晾在那里,喝了半晌酒,他忽然说累了,就撤了。 刘丹送到门口,客套地说:“到家说一声哦。” 后半夜的夜场其实挺没劲的,刘丹坐在沙发上喝啤酒,看着舞池里的人脸都模糊成两片,一半是理智,一半是感性。 突然,这个时候,小白脸同学发来了消息:“我到家啦,你好好玩。” 刘丹想了想:“好,早点儿睡,明天你还上班呢。” 他说:“好。” 隔了很久,他突然说了一句:“丹丹,我想说,我还是很喜欢你。” 刘丹说:“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又把一个我喜欢的人给赶跑了。” 罗畅觉得不对啊,这不是挺好吗?他跟你告白了。 “不,这句话是告别,他懂,我也懂。” 刘丹开始后悔自己太擅长享受“我喜欢你,但我藏得很好不让你知道”,即使每天睡前,都会想他一会儿。 结果那天,刘丹自己喝闷酒就喝大了。 罗畅听到这儿,还是不太确定:“故事就结束了?” 没有,还有一段。 小白脸同学那句“快感动我”,让刘丹如鲠在喉。 大概过了一个月,小白脸在朋友圈说好想喝黑糖梅子酒。 刘丹就找遍了附近的7-11便利店,然后带着酒去找他。 “那天,其实我喝了点儿酒,有点儿觉得自己太窝囊了。”刘丹跟罗畅解释,“我就想,不管怎样,这段感情起码我做出努力了,我对得起自己。” 结果呢,小白脸同学自己开门,脸上依旧带着笑笑的表情,云淡风轻地说:“家里有人。” 那时的刘丹却没那么伤心,只是想,声音真好听,连说这句话,听上去都那么舒服呢,让“大五岁的女人夜里恬不知耻地来找小五岁的男人”这件事情,看上去并没有那么丢脸。 刘丹拿起有点儿灰尘的可以杀人的硕大的黑糖梅子酒瓶:“就是这瓶酒啊。” “然后呢?”罗畅问。 然后?就跟很多时机不太对的感情一样,人别两分,一拍两散,然后各自在各自的生活里继续活着,再也没有然后了。 刘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记得这个故事。 事情过去很久了,话也没啥可说的了,但有时候想起你,还真他妈的难过啊。 “其实这段话,更适合对花出去的钱说。”刘丹自我解嘲,“好了,我的下酒菜结束了。” “嗯,这个下酒菜刀工有点儿细,花的时间有点儿长。”俩人对着碰了一杯,罗畅问刘丹,“还能喝吗?” “还能喝大概温泉池子这么大的酒。”刘丹惆怅地说。 罗畅想想:“那我也给你讲个故事,也当下酒菜吧。” 分手之后第一个生日,她打电话给我,说那天的妞儿特别多,让我一定要来。 我说我在飞呢,不在北京。 她听了之后一点儿都不失望,气壮山河地让我滚,说人可以不到,礼物必须到。 后来呢,去她生日趴的朋友说,那天,寿星又因为工作迟到了。 先去的人,就在包间聊天。 不过一进包间,大家都吓了一跳,因为里面有一头熊坐在那里。 大家觉得挺奇怪的,但也不好意思问这个人偶熊。 它就默默地坐在那里,揪自己身上的毛。 后来,寿星来了,虽然迟到,但依然女王般地登场,被大家一顿灌酒。 人偶熊本来特期待她过来打招呼,不过她连理都没理。 人偶熊坐在那里很尴尬,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 我事后问她,听说那天包间里有人假扮一头熊? 她就说,啊?她以为是个大的毛绒玩具呢,一会儿就不见了,还以为给人偷了呢。 后来有人才跟她说你眼瞎啊,那是一个人扮的好吗? 她就说,她生平最受不了这种戏剧化的场面,这人到底懂不懂她?然后她继续絮絮叨叨地说我不够意思,过生日什么都没送之类的。 “嗯?”刘丹示意他继续讲,这个言简意赅的故事里到底有什么啊? 罗畅又倒了一杯酒,看着刘丹:“其实这头熊,就是我。” 我接到电话后,想给她一个惊喜。 她是个特别大方的女人,分手分得利索,也不恨我,渐渐呢,我就混成了她的亲人。 她过生日,我送什么比较好呢? 我就让别人顶我的班,偷偷地飞回北京,然后托人带了一身熊的玩偶装,在厕所里换好以后,第一个到了包间。 开始,我还赞叹自己真牛逼,竟然能想出这么浪漫的方式。 结果,包厢里的人来了,我心说你们肯定会问这头熊,你是谁啊,我就摘下头套,说我是罗畅啊,你们都帮我完成这个惊喜吧。 结果没人理我,我也不好意思开口,就这么尴尬地坐着,尴尬到我在头套里汗如雨下。后来她进来了,连看都没看我,甚至我出去她也没发现。 刘丹摸摸罗畅的头:“真可怜。” 回忆到现在,罗畅还是很委屈:“我后来还在包厢门口待了半天呢,也没人追我。” “是啊,你这个没人要的。” “我们都是没人要的。” 刘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敬你这个没人要的一杯。” 罗畅也端起酒杯,义薄云天:“祝我们在各自的领域没人要出一片天。” 聊了两个下酒菜,虽然有点儿意犹未尽,但刘丹觉得也泡够本儿了,再泡下去,皮都快掉了。 复式房楼上楼下有两张床,省去了分床的烦恼,他们没发生点儿什么,各自安睡。 这样很好。这个城市,一夜的情太多,缺的是一夜的安枕无忧。 泡了一晚上温泉,让罗畅觉得全身舒坦,他头一歪,脖子上戴着的银项链掉了出来,他摸了一会儿。 本来,这上面有一个戒指的。 不过在何大叶生日那一晚,出来后,他就把人偶熊衣服和戒指封存在了自己床下。 封存的,还有分手后对何大叶那斩不断的感情。 都过去了,何大叶好像已经不爱他了,是啊,他也要好好生活。 楼上,刘丹临睡听歌,此时,中年妇女王菲咿咿呀呀地在豆瓣电台唱着骚曲,“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种谎言唱下来,她竟然不脸红。 当然,这不怪她,应该怪苏轼。 以前她喜欢苏轼的调调,不过自从给人送酒未遂后,她比较喜欢苏东坡。 苏东坡有句诗特别悲凉:“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享受当下最重要吧,刘丹闭上眼,希望能在梦里梦到黄觉。 舒坦地睡到第二天天大亮,前一天的疲倦和心烦都被驱散了,还好这趟短途旅行的初衷没被俩人遗忘。 退房的时候俩人心照不宣地对看了一眼。 “还坐飞机吗?”罗畅问。 “当然,走着啊。”刘丹喜笑颜开,哥们儿般地拍了拍罗畅的肩膀。 驾驶着负伤的小四在高速公路上奔了一会儿,总算云开月明,一架直升机像山神一样矗立在郊区的一片空地上。 在奔波了一天一夜的两个人眼里,飞机仿佛镀着金边,闪着耀眼的光芒。见刘丹以调情的手活儿用心抚摸过直升机后,罗畅问第一次亲眼见到直升机的她有什么感觉。 “好脏。”刘丹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样总结。 “走,带你装逼带你飞去。” 刘丹恋恋不舍地打了一下飞机的外壳,好棒,终于打到真正的飞机了。 罗畅熟练地操作着,在隆隆的轰鸣声中将直升机升上天空。 这次匪夷所思的旅行,在绕过无数个弯子之后,终于到达了应有的目的地。 值吗?不值。 以后还来开飞机吗?肯定不来。 那以后还联系罗畅吗?当然要联系。 自从昨晚俩人从彼此悲痛的故事中发现彼此都是资深狗不理后,两个人的默契往前推动了一大步。 有时候想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是奇怪,相识和相知,有时候跟时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时间应该想挠破时机的脸吧,时机可以让萍水相逢变成肝胆相照。 地面的物体越来越小,视线越来越宽广,刘丹没心没肺地看着外面,笑得春光灿烂,压根儿就没看罗畅一眼。 飘在这半空中,罗畅心倒也大了,不看就不看吧,苍茫的风景确实比自己要好看很多。 他想起很久之前也曾约过何大叶一起开直升机玩儿去,却被冷漠地拒绝了。 “整天忙成狗,二十四个小时恨不得全使上,哪有工夫玩儿?” 那时的罗畅挺沮丧的,他告诉何大叶申请一次飞行挺麻烦的,前后忙活了一个多月就等今天呢。 何大叶没领情,只说有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不如认真工作赚钱,房贷车贷不是飞到天上就能解决的,除非人挂了真的上了天。 罗畅扭头看了看刘丹兴奋的侧脸,挺感激也挺欣慰的。 曾有一次,何大叶装模作样地点了根烟问罗畅,自己到底哪里不好,怎么没男人追她。离婚都三年了,她照顾罗畅饮食起居,罗畅跟倒插门的丈夫一样,比快递来她家的次数都多。何大叶虽然嘴里嫌弃,但基本上把罗畅当成自己人。 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当成一个家具一样。有时候罗畅也想,即使何女士结了十次婚,全世界,最了解何大叶的人,应该就是自己吧。 罗畅说你太刻板,不够浪漫,不懂温柔。 何大叶则赠予白眼,说浪漫和温柔换不来衣食住行日用品,太浪费时间。 也不知道到底是多深刻的童年阴影,造就了何大叶如今这么薄弱的安全感。她太爱钱,太拼命去赚钱,却忘了生命中还有很多比钱重要的东西和人值得去费心珍惜一下。 回忆悠远绵长,像酒精一样绕着罗畅的思绪,铺满全身。 当然,如果让刘丹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了飞行员罗畅,而这位罗先生却一心二用,边开飞机边感慨着自己被嫌弃的人生,她定不会如此把身家性命交给一个爱溜号的飞行员。 正感慨着,直升机的隆隆声中发出一声细微的异响,罗畅开始还装冷静。机身颠簸了一下,刘丹嘴里还兴奋地喊叫。 后来直升机东拐西拐的时候,罗畅只能感慨这趟用来炫耀的飞行之旅这么快就结束了,神色由从容变得紧张。他碰了碰身边的刘丹,扯着嗓子对她说:“发动机有点儿故障,要迫降!” 刘丹迟疑了几秒钟,罗畅以为她是被吓坏了,一个劲儿地吼着说别怕,有他在。 “你有信心吗?” “有!” 罗畅低估了这次迫降,整个直升机跟一个有钱的富二代一样,任性。 而宛若海盗船式的驾驶空间终于让刘丹也停止了笑容。 “真的要迫降?” “你说呢?”罗畅眼睛看着前方。 “我们都会死吗?我可不想死,我不想我的葬礼上只有我姐一个人哭得最厉害。” 刘丹曾经跟老爸老妈说过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语,她说我真心觉得你们比不上何大叶爱我。 为什么呢?就因为何大叶基本负担了她每月的汽油费,而爸妈都是只管杀不管埋的主儿,车买了之后,就选择性失忆了。 有好几次刘丹都变着法儿提出汽油费、保险、保养的昂贵指数,但都被爸妈灵巧地一一糊弄过去。 人哪,临死之前才反省自己的小肚鸡肠,实在是为时已晚。 “我要死皮赖脸地活着,活到我死后有一堆人为我哭丧才行!” “我还不想死呢,如果我死了……”除了爸妈,可能都没人哭呢,何大叶应该哭完后,继续该干吗干吗。 生死一线间,刘丹觉得必须喊出遗言了:“如果我死了,你活着,麻烦你告诉我姐,让她别做不婚女王了!” 罗畅急了,觉得刘丹这嘴巴太黑了:“我还想你告诉她,告诉她我一直后悔呢,我前妻……” 又是一阵摇晃,“前妻”二字,刘丹没听见,只是飞机左右摇摆的状况让她害怕了:“我喜欢你!” 罗畅突然觉得一切都静了,今天的天气真好,一点儿雾霾都没有,他的鼻子突然透过机油味,闻到了刘丹身上沐浴露的味道。 真好闻。 他有些不相信地问:“你说什么?” 刘丹觉得如果真的死,跟一个自己现在很喜欢的人在一起也行,她豁出去了:“我说我喜欢你,以后我他妈的喜欢谁,就要跟谁在一起,我不再藏在心里了。” 一股莫名的勇气,突然让罗畅热泪盈眶:“不,凭什么你喜欢我,凭什么你先说,我要先说,我喜欢你,你跟其他的女孩都不一样,我们要好好活着,好好在一起,天天打架,然后生一堆孩子。刘丹,你相信我,我一定让我俩都活着!” 又沉默了几秒钟,刘丹笑了,笑得眉眼间都要开出花来。 罗畅想问她笑什么,还没开口刘丹就说:“降吧,我相信你。但是你得牵着我的手,这样别人发现我们的时候,能知道咱俩是一对儿,没准能让我跟你冥婚呢。” 说完,刘丹便将一只手搭到罗畅的手上,紧紧握住。 罗畅一边操作直升机,一边感受着来自刘丹掌心的温度。他记得很久之前读过一句话:我们曾一起经历过生死,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分开。 刘丹表面上镇定,其实早就吓得腿软了。她紧咬着嘴唇,血色都没了,握着罗畅的那只手汩汩地冒着汗,无心看风景,终于轮到看罗畅了。 她这才发现,原来罗畅开飞机的时候可真性感,比他淘衣服的时候好看多了。 眼睫毛又长又翘,羡煞无数长期靠假睫毛撑场的少女。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对免费坐直升机并没有那么大兴趣,她感兴趣的是这个男人。 刘丹脸就红了,手不自觉地又握紧了一点。 是的,握得紧一点。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孤独地活着。 她又紧握一下罗畅。 罗畅没空想那么多,他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刘丹,刘丹此时也看向他。 他们不约而同地亲了一下对方。 别责怪俩人,这个时候还有时间卿卿我我,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吻,活着的时候一拖再拖没去做的事情太多,能完成一样,就少留些遗憾。 罗畅目视前方,脚蹬得紧紧的,总距操纵杆紧紧地握着,调整着直升机的平衡。 发动机已经“嘎吱嘎吱”响了,在停止运行之前,必须迫降。 但愿发动机给他一点儿面子。 但愿机身如果倾斜,旋翼已经停止运动。 但愿他们不会被摔死,因为已经提早让旋翼停止运转。 但愿他活下来,再也不开什么直升机了。 但愿他活下来,他要跟刘丹结婚,他绝对不要优柔寡断地生活了,绝对不回头,绝对不反悔,朝着自己的路往下走。 眼底充血,罗畅突然眼前一黑,只听“轰”的一声,他第一反应是抱住刘丹,护住她的头。 可真静啊,一切喧嚣都停止了,仿佛一切都不重要了,接下去要干吗?活着还是死去?死的话,会到达一个地方吗? 他睁开眼,刘丹死死地顶在他胸前。 平安?他们还活着? 刘丹回过神,劫后余生之余还不忘自责实在太没出息,如果刚才飞机真的坠毁了,那么她死前记挂的最后一个人,竟然是罗畅。 这事儿要被何大叶和她爸妈知道了,一定会痛心疾首地指着她的遗像,怪她太没良心。 惊魂未定,两个人狠狠地拥抱。 “亲我一口!”罗畅大叫。 刘丹狠狠地亲他的额头。 不够! 刘丹亲了左右脸,跟小鸡啄米似的亲了他全脸。 罗畅捧过刘丹的脸,深深地亲她的嘴,仿佛把劫后余生所有的力气都用这亲吻消耗掉。 惊魂未定的两个人心里都感慨万千,大概真就是命中注定他俩得有这么一劫,然后挖出各自深藏于内心的好感。 上天对他俩不薄,知道俩人都老大不小了,时间耽误不起,跟着感觉走还不知道走到猴年马月去呢,古往今来,有太多对鸳鸯失散在感觉这条路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死一线间硬逼出的感觉,反正当下这一刻,两人心里都热乎乎的,认准了身边这个人就该成为自己的另一半。 “咱们不用冥婚啦,”亲吻完,刘丹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这个,随后,她说,“咱们结婚吧。” 等等,罗畅愣住了。 第一反应,怎么女人会先说这个? 即使猛如何大叶,当初也是娇羞地等着他说这句话。 这一沉默,却把刘丹给整慌了,她开始尴尬起来。 她不过就是这么一说,没有真要跟他结婚的意思,但他一下子就沉默了,是不是刚刚飞机上说要结婚的话,都是人之将死前的冲动?那他说他喜欢她呢?是不是也是冲动,其实没有那么回事? 气氛凝固了,比刚才迫降时更可怕。 刘丹开始尴尬起来,是的,她好像又因为不恰当的反应,搞砸了一段感情的开始。 涌到嘴边的,是她习惯性的“哈哈哈,我开玩笑,咱们待会儿去哪儿吃饭啊?今天真开心,赶快回北京”吧啦啦啦地转移话题,以此希望给自己留点儿面子。 可是真厌倦了。 人生苦短,还要为了面子强撑到什么时候呢? 从那一刻起,刘丹突然不想那么多了。 已经错过那么多了,这次也要错过?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刘丹等不及,先炸了。 罗畅怯生生地不敢看她,半天憋出两个字:“喜欢。” “咱俩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刚才在天上不是还骁勇善战沉着冷静的吗?还是你觉得我是逼你结婚?我还没到这么上赶着嫁自己的时候,你配不配娶还是另一回事儿呢。” “我当然不怕结婚,我是想,应该是我跟你求婚啊,怎么你跟我求婚?” “不怕结婚那就结啊,你敢吗?” “我敢啊!” 又是间歇性的沉默。 罗畅这一信誓旦旦,弄得气氛微妙起来,狭小的直升机空间里,渲染着浓郁的尴尬。 两个人心里各自都揣着心事,罗畅想起当年跟何大叶结婚时,自己也是这么冲动就答应下来了,结果误了何大叶,一天婚后生活都没过就变二手货了。 这事儿虽已过去三年,但罗畅一直都内疚着,可再想想,都三年了,该过去的都过去了,该沉淀的也都沉好了,是不是该翻篇儿了? 虽然认识刘丹还不到二十天,但他喜欢她,并不是因为俩人刚经历过生死,而是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这姑娘挺有意思,跟她在一起,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更何况经历过这一番生死飞行,这姑娘在关键时刻如此信他,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也隐隐有一种“就是她了”的感觉。 刘丹也兀自琢磨着,这几年她爸逼婚已经快把她逼疯了,自己不结婚,是一直想要找到心目中的那个mr.right。 她不是没遇见过心动的男人,但全都在她犹犹豫豫中错过去了,就像玉米地里的那只熊,错过后,还安慰自己,前面还会有更大更好的玉米,于是一路走一路瞧,到尽头还是孤零零的一个。 她不想再错过一次了,怕错过的太多,悔恨太汹涌,她会承受不起。 往前一步是幸福,退后一步也许就是永无止境的孤独。 “真的假的?”刘丹再次跟罗畅确认。 罗畅没回答,跳下飞机从路边摘了根枯黄的野草,绑在刘丹手指上。 “走,回北京,你是我的人了!” 这场景真俗。 刘丹带着草戒指,咯咯地笑着想。 不过跳下飞机,刘丹改变主意了。 罗畅不乐意了:“你反悔了?” 他这才注意到,停机坪上的一群人都带着心脏病突发般的惊恐表情,看着疑似疯掉的两位。 刘丹指着停机坪上的一堆人:“登记前,先解决掉这些人!让咱俩这对有情人生离死别的,得让他们赔钱!赔到破产!” 罗畅笑了,这灿烂的一刻,他却不由得想到自己床下的那套暗无天日的熊玩偶衣。 等回到北京,就寄给大叶吧,也算是个告别吧。 06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更准确的说法是,何大叶不会跟钱过不去。 从还没离开那间low逼公司时,何大叶就私下替自己的新工作室接了不少工作。 表面上看是挖墙脚,实际上这些都是心气儿高的新人,看不上那间有口皆墓碑之公司的设计和流程,原本是要再找下家,却被何大叶好说歹说中途截了下来。 这批扎堆结婚的新人,婚期基本都定在秋末,趁着秋高气爽气候宜人时抓紧把婚结了。 干婚庆这几年,何大叶见过在春天沙尘暴中被吹成非主流的,见过在炎炎夏日妆融成山水画的,也见过寒冬里硬要穿露肩婚纱最后冻成傻逼的。 所以她觉得,这是北京最适合结婚的季节。 扎堆婚礼一连串忙下来,何大叶几番累成狗,晚上回家连澡都懒得洗倒头就睡,但好歹是给自己打工,何大叶也累得心甘情愿。 筹备阶段顺利得如行云流水,让何大叶无数次感叹命运的公正,前半生的事业路太多舛,坎坎坷坷地走过来,如今七年大运也终于轮到她了。 可人生就跟天气一样,一时风雨一时晴,何大叶的好运没有维持太久,几次婚礼现场就像是中邪一样,状况连连。 其中一对新人站在舞台上,司仪说下面用一组幻灯片来见证这对新人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语气犹如《小时代》里的顾里。 投影机上映出两人的照片,各种俏皮表情合集,其中有一张拍得特别好,女生看着远方,男生看着女生,眼睛里是满满的爱意。 从照片放出来的那一刻起,现场就出现了熙熙攘攘的哗然声,何大叶感觉不对劲儿,但看到台上新娘新郎还是很淡定地站着。 刘丹悄无声息地飘过来,在何大叶耳边八卦地说:“哟,这新娘妆前妆后差别够大的呀,都认不出来了。” 接着,就听见新娘幽怨的声音,穿过未关闭的话筒,瞬间铺满了整个大厅:“照片上的人不是我。” 伴随着这句话,现场一下就炸锅了,有闹的有笑的,女方家属跟出殡似的,跳起来哭喊着质问男方家属照片上那人是谁。 男方家属倒是出奇地镇静,漫不经心地安慰了一番女方家属,结果引得女方家属更加大发雷霆。 台上的新娘新郎大概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已经通过话筒传了出去,继续在上面吵架。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她早就结束了。”新郎急忙解释。 “放屁,她穿的那件衣服是我上个月跟她一起买的……你个贱货!” 新娘说完,给了新郎一巴掌,然后径直冲向伴娘区,抓住其中一个伴娘的头发就开始打。 烦琐厚重的婚纱完全没有影响到新娘的好身手,几拳下来,伴娘已经被打倒在地。新娘觉得不够,又补踹了两脚,裙摆拉得老高,底裤都露出来了。 现场越来越混乱,女方的几个朋友也冲上去,替自己的好友出气。 眼看着一场婚礼演变成了聚众斗殴。 《冰与火之歌》里面有著名的血色婚礼,何大叶看了众人的姿色,觉得还不足以重演这一段。 怎么办呢?何大叶暂时还不知道怎么解决,但丰富的处理突发状况的经验让何大叶明白一个道理——越是混乱的状况越要赶快动手,简单粗暴地处理是所有事端的对手。 情急之下,何大叶冲上台,一把夺过司仪的麦克风,身手矫健地跃上一张桌子,对着场内大喊:“别——吵——了!” 气运丹田,中气十足,声彻云霄,绕梁三日。 汪曾祺的《受戒》中描写过,当地发大水,重大寺庙集体来诵经起早,谁坐主位呢?有个老住持,一上台,低沉地念了一句“开香赞”之类,那声音,那气度,汪曾祺写道,人们觉得那就是地藏王菩萨的声音。 何大叶自赞,自己就是婚庆节的地藏王菩萨,足以参加《中国好声音》。 这平地一声吼果然镇住了全场,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集体看着站在桌上的何大叶。 “该吃吃,该喝喝,该走的走,该留的留!再打架我就报警,全抓起来!反正现场我们都录着像呢,到时候都是呈堂证供,你们打啊,集体进警察局吧!” 众人悻悻地散开,各自回到座位上。 服务生排着队开始上菜,新娘新郎早已不见了踪影,有些宾客提前撤了,剩下的大概是舍不得自己的份子钱,不但沉默着吃完了全场,还把空着的几张桌子上的菜打包带走了。 何大叶顾不得这难堪的状况了,她拿出合同,细细地看了一下条款,打架毁坏的财物,得让他们赔! 这场闹剧的阴影还没完全消散,下一场紧接着就来了。 新郎的爷爷已经九十多岁,是个食古不化的健壮老头,注重传统,讲究良辰吉日,他说婚礼前新郎和新娘不应该见面,否则不吉利。 先到的新郎一切准备就绪,搓着手紧张地等待新娘到来。 可紧等慢等,距离行礼的时间越来越近,却迟迟不见新娘踪影。 按理说,大不了就推迟呗。可是这种情况,一切必须按照规则来。 眼看着良辰就要被错过去了,众人又不能忤逆老祖宗,怕他一口气上不来,喜宴直接变成喜丧,新郎都快急哭了,正当大家手忙脚乱之际,何大叶穿着一身婚纱出现在休息室,一脸的坦然。 什么意思?众人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何大叶一脸的不耐烦:“干吗呢!赶紧的!” 看着众人一头雾水,何大叶不得不按捺下机智女王的脾气,跟这些没有应急能力的凡人说:“妈的,先走完这过场再说,新娘都一脸大浓妆,谁能认出谁啊。” 新郎还是有点儿忐忑:“姐,你这岁数也太大了点儿吧。” 何大叶一手拍他脑袋:“放心,穿婚纱我有经验。” 这狸猫换太子的计谋来得太突然,何大叶根本来不及通知工作人员。 台上司仪指挥新郎掀起新娘盖头并亲吻新娘时,何大叶深知不妙,小声跟司仪嘀咕。 “我是何大叶,不是新娘,这部分能省就省了吧。” 司仪也愣了,迟疑了半晌说:“何姐,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啊,大家都看着呢。” 没办法,新郎只能掀起盖头亲了一下何大叶的额头,又盖上了。 正好到场的新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亲了别人,心里那个怄啊。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半路车子抛锚又迷路,总得有人救场不是? 休息室里,真新娘将满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全部转化为怨念的目光,一股脑儿地抛向穿着属于自己礼服的何大叶。 何大叶心里委屈,但嘴上也不能说什么,淡定地换下衣服,拿着对讲机一声不吭地走了。 我管你眼睛里射出的是什么,只要射出的东西不让我怀孕,我拿钱就好了,怎么蹂躏我都没关系。 这一桩桩的大场面如果细细想来,何大叶其实还挺感激的,这么戏剧化的人生她虽没有机会参与其中,却有机会共襄盛举,也算是对她无聊人生的一种垂怜。 如果她只是一个看客,那她一定会面带微笑,吃着婚宴上难以下咽的菜安静欣赏。 但很可惜,她不是。 她唯一能做的事情是,牺牲自己,成全新人,扑灭宾客唯恐天下不乱看热闹的心。 从婚礼现场走出来,何大叶觉得一切都挺荒谬的,自己又走了一回红毯,又行了一回结婚礼,又拜了一回天地高堂。可讽刺的是,最终迎来的幸福、失望、背叛或者白头偕老依然与她无关。 开车回工作室的路上,何大叶接到了爸爸的电话。 何爸告诉她何妈生病住院了,年纪大了,血压高心脏也不好了,浑身都是毛病。 这个娘,最擅长找自己的毛病了,她怎么可能有毛病! 何大叶起初不信,笑着说这老太太身体壮实得很,每次都装病逼婚,她有没有听过“狼来了”的故事? 何爸的声音严肃起来,跟何大叶说这次狼真的来了,接着对何大叶说你也不想想你多久没回家看看了,你妈两年前身体确实挺壮实的。 何大叶掐指一算,可不是嘛,自己已经有两年多没回去过了。 还没来得及内疚,何爸的电话就被何妈抢走了。 电话那边,何妈语气虚弱,哼哼唧唧叫着何大叶的名字。 “妈,您好好养着,我忙完这几天就回去看您。”何大叶说着。 虽然是在扮孝顺女儿,可是跟爹妈说话,未免会不经意地走心。 演着演着,何大叶自己也有点儿热泪盈眶。 “没事儿,你好好工作,妈妈好着呢,不用回来。” “您就别管了,好好养病,听大夫的话。” “那个……叶子啊,你是一个人回来,还是跟别人一起回来啊?” “当然是我自己回去。”何大叶听出端倪,原本堆积在眼眶边的眼泪一下就干了,逼婚是何妈永恒的进行曲,不管装病还是真病。 不过何大叶还挺高兴老娘还有力气督促她。 “小叶啊,妈妈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你得赶紧找个人嫁了让我放心才行。退一万步讲,即便不结婚,孩子也得有一个,不然等你老了病了,谁来照顾你?” “妈,您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这不明摆着讽刺我嘛,嫌我没去照顾您是吧?” “何大叶,你听话怎么就听不到重点上去呢?”何妈终于急了,不再病怏怏地说话,即便病着,吵架时的中气也是足的。 何大叶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来了,还有力气跟自己吵架,看来情况不算坏。 撇开担心,再跟何妈拌嘴就得心应手多了。这对母女就像一对冤家,打从何大叶开口说话那天起一直吵到今天,越吵感情越深,感情越深就越吵。 心情若是好,何大叶还能耐着性子跟老太太过招几个回合。 可是何大叶太累,实在没心情陪着老太太玩耍。 “行了行了,你好好养病吧,抽空我就回去。” “你别回来,没有男人没有孩子就永远别回来。” “我下个月就去香港的精子库找精子怀孕,你满意了吧?” “嘁,你还把自己当二十几岁小姑娘啊,就你那岁数真以为孩子说怀就怀啊。” 何妈已经开始人身攻击了,何大叶觉得谈话是该告一段落了,于是对着电话撂狠话:“但架不住基因好啊,长了一个像何女士一样能生能养的易孕体质,十个月后让你抱上外孙子,行了吧?” 这通不欢而散的电话,无疑给何大叶糟糕的生活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很多时候何大叶都在想,自己是不是活得太不接地气了,以一种无可名状的傲娇的姿态,太不管不顾别人的感受了。 可是不应该啊,她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主,也没有美艳到回眸倾城的地步,不过是这庞大世界中勤恳工作为了生活四处奔波的一头孺子牛。 她绝非夸大了自己的困难:她没有不接地气的资本,她只是固执地用她想要的姿态昂头活着,而且也付出了代价,不是吗? 她已经不再年轻,终于可以一意孤行。 姿态于她来说是那么重要的东西,何大叶从小就崇拜法国老太太,她们高傲地生活,优雅地老去,穷困潦倒没有关系,岁月匆匆也没有关系,只要出现在你面前时,我是最好的自己,那就够了。 等红灯的空当,何大叶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刚当完一次新娘的她脸上油腻腻的,几天的忙碌让她内分泌失调了,下巴上长了颗珠圆玉润的痘痘,一点儿也不漂亮。 何大叶破罐子破摔,是,她又何曾漂亮过呢?洗一把脸都能把五官洗掉了。 带着满心的沮丧回到工作室,何大叶一头扎进沙发里,用几个抱枕包着脸不愿与这世界倔强相对。 办公桌上有一个硕大的快递,何大叶打开,竟是一只熊的人偶套装。 寄错了吧? 她皱着眉头把衣服丢至一旁,并未意识到,滚落到沙发下的一枚戒指连同一段也许永远不会再有人提起的往事,和罗畅那一声没讲出口的“再见”就此落幕。 肚子饿了,咕咕叫着,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来着?何大叶想不起来了,年纪大了,记忆力也跟着衰退。 她悲哀地想,难怪自己胖不起来呢,就是脸大点儿。 “全世界都遗弃我”的戏码演得正过瘾,何大叶感觉到肩膀被人轻轻碰了几下,抬起头,看见张阳阳正端着碗粥从何大叶眼前掠过,桌上摆了不少保鲜盒装好的食物,正腾腾地冒着热气。 “吃吧,饿得肚子一直叫,我听着都烦了。”张阳阳冷静地说,宛若年幼版霸道总裁。 何大叶感动得热泪盈眶,连矫情都懒得整,奔着桌子就冲过去开吃了,边吃边说:“谢谢你啊,总觉得全世界只有你知道我现在要什么。” “别这样好吗?我才六岁。”张阳阳摆出嫌弃的脸,大概以为何大叶是在表白,所以毅然拒绝道。 若不是亲爹笨,笨到一大把年纪都找不到女人,而何大叶又是手头上为数不多看得过眼的适龄女性,他才不会出场呢。 但何大叶突然发现,一个男人的温馨举动,打开了她寂寞的芳心——即使这个男人只有六岁呢。 “阳阳,你要相信我,我现在打开电话本,看到这些陌生的名字,都不知道该打给谁。”何大叶顺手拿起桌上的手机,翻看着通讯录说,“不是我矫情,就是忽然觉得自己很失败。” 张阳阳一边探过头去看了看,一边嘴角上挑,不屑地笑:“那是因为你拿错手机了。” 何大叶一愣,刚想检查,手机就响了。 张阳阳从沙发上拿起一个一样的手机,气呼呼地说:“这才是你的,你跟我爸的手机一样。” 何大叶白他一眼,上前夺过手机,接起之前听见张阳阳在一旁扼腕叹息:“唉,你说你一个女的,怎么不懂给手机带个粉红色的壳呢?” 这大概是在嫌弃她的男人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可以申请吉尼斯了,很好。 “张阳阳同学,你写作业了吗?要不要我跟你爸打电话温馨提示一下,你在家已经看动画片看了一个小时了?” 刘丹在电话中一水儿的气急败坏,她说跟婚庆圈的大嘴巴聊八卦,不小心套出,原来这几次婚礼都是夜叉搞的破坏,估计何大叶的出走加抢生意,真把她惹毛了。 “让她搞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搞几次她也就累了。”何大叶这话说得挺丧气的,实际上她也真没什么办法,自己在明,人家在暗,一场婚礼的流程那么多,随便一个环节都可以乘虚而入,防不胜防。 “她累?姐,你也太乐观了,折磨你那么多年她累过吗?还有明天那场婚礼的场地也被她给破坏了,气球全让丫给扎了。” 何大叶心塞,还能再倒霉一点儿吗?再倒霉一点儿直接把她送上天堂最好,起码天堂里没有新娘新郎。 想到这里,何大叶的胃一阵抽搐,她察觉出不对劲儿,直奔洗手台,刚弯下腰,就喉头一酸吐了起来。 电话那头刘丹听着这一声声的干呕直担心,一个劲儿地问何大叶怎么了。 “没事,胃不舒服,你去现场吹气球吧,我一会儿就过去。” 刘丹支支吾吾地答应着,本想告诉何大叶自己要结婚的事,但眼下明显不是好时候,只能咽回肚子里去。 洗了把脸出来,见张阳阳正拿着婚礼剩下的一包气球吹着玩,小腮一鼓一鼓的吹得极好。 哼,当时自己觍着脸要讨好他,他不是冷漠地说不玩这些幼稚的东西吗?何大叶主意上来了,这个时间,要是去找专门扎气球彩门的公司重做,是要等好几天的,如果是急单就得加钱,肯定划不来。偌大的北京城里,行行出状元,但除了魔术演员,基本没有人是靠帮别人吹气球谋生的。 张阳阳那么爱吹,不如带他去现场吹,想吹多少吹多少,顺便再带上张猛吧,他个儿大,应该能吹不少。 张猛说不如先去医院检查一下,好端端的怎么吐了。 何大叶说不用,整天对着你,能不吐嘛。 救场之事刻不容缓,张猛还没来得及顶嘴,何大叶就揣上几包气球,顺手抱起张阳阳一阵风般出了门。 地下车库里,张猛看何大叶一副杀红了眼的样,急忙夺下车钥匙。 “我来开吧。” 何大叶点点头,抱着张阳阳坐进后座。 车上,何大叶打了个电话给罗畅,让他过来帮忙。罗畅却说他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连寒暄的词都没用,就匆匆把电话给挂了。 挂了电话,何大叶愣愣地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直到手机自动锁屏一片漆黑后映出她那张充满怨气的脸。 把手机往包里一扔,何大叶心情down到谷底。她的人际圈实在是太狭窄了,罗畅竟然是她翻遍通讯录唯一觉得能帮上忙的人,可还是被拒绝了。 她已经算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见罗畅了,她挺想他的,但是这种想念太过牵强,也有点儿见不得光,所以只能默默的。 不行,不能再往下想了,何大叶知道回忆是个容易上瘾的东西,只要开了头就很难停止,自己已经很倒霉了,又何必再让这些凄凉的回忆跳出来雪上加霜呢? “男人都靠不住啊!”何大叶抱着头,在狭窄的车子里摇摆着怒吼。 张阳阳以及张阳阳爹大眼瞪小眼,敢情自己不算男人? 知道何大叶求助被拒的张猛和张阳阳大呼委屈,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为了安抚人心,何大叶从包里变出一只棒棒糖送给张阳阳,他就火速叛变了。 张猛一边开车一边指责张阳阳是个叛徒,被何大叶一掌拍到后脑勺上。 就这样吵吵闹闹了一路,像即将远行的三口之家一样。 罗畅,如果当初没跟你离婚,那也许我们也会像今天这样吧,何大叶想。 不过也挺好的,在想哭的时候,身边却有人能陪着你笑,这也算是件幸福事。 chapchapter 06 久违的青春,剩一段未完爱恋,像一滴被忍住的泪 01 城市生存秘笈:即使抱着去上坟的心态,也要带着跟帅哥上床的姿态。 一路有说有笑地来到了婚礼现场,刚一下车,笑意就从何大叶的脸上干净彻底地消失了,像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偶,转眼就换上工作时冷漠木讷的脸。 唉,还是有点儿真动气了。 张阳阳察觉出何大叶的异样,有点儿怕,往张猛的怀里挤了挤。张猛摸了摸儿子的头,示意他没关系。 等你长大后就知道,女人的情绪就是沙漠里的天气,很多变。 在一个屋檐下工作久了,见得多了,张猛也就习惯了。 何大叶像是一个人格分裂的晚期病人,有板有眼地扮演着自己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色,这些角色十分生硬地更替着,支离破碎地堆叠出一个完整的她。 何大叶承认,她不灵巧也没有自我,融合不出一个圆滑漂亮的自己。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就是这样的一个她,披荆斩棘无往不利,虽然没有得到很多很多的爱,却有机会赚到很多很多的钱,夫复何求。 婚礼现场受破坏的程度比悲观主义者何大叶想象中要轻微很多,时间抓紧一点儿,补救也已来不及了。 只能硬着头皮,能搞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吧,希望瞒天过海。 何大叶拿出气球,安排好张猛和张阳阳应该要吹的颜色,自己也席地而坐,一个接一个地吹着。 沉默地吹了一会儿,仨人都觉得无聊,两腮也快吹炸了,疼得很。 张猛忍不住说一句,不会用打气筒吗? 何大叶两手一摊,大晚上的,这个点儿,去哪儿买啊? 张阳阳说不如来个吹气球比赛,何大叶点头同意,并拉拢张阳阳跟她一队pk张猛。张阳阳挺会趁火打劫的,歪着小脑袋做无辜状问何大叶:“那如果赢了,能给我买大黄蜂的变形金刚吗?” 何大叶说没问题,心里感叹现在的小孩啊,一个个都是人精。 比赛进行了几轮,张猛就输了几轮,张阳阳和何大叶高兴得一个劲儿地击掌。 击掌之余,张阳阳还不忘确认一下大黄蜂的购买日期。 “张猛,你怎么老是输啊,还输给女人和小孩?太差劲了,我都比不下去了。”张阳阳一本正经地捏着下巴,替他爸担心。 何大叶不说话,坐在一旁偷着乐。 张猛不服气,一边把刚吹好的一个气球绑好,一边说:“我这是让着你们娘儿俩。” 何大叶顿时石化,只能装着低头干活儿。张猛也不吭声了,时不时地拿眼角偷偷瞄一眼何大叶,气氛有那么一瞬瞬的尴尬。 何大叶想,哪有那么好命啊,能有张阳阳这么大的孩子。 然而仍然忍不住算了一下,如果张阳阳真是自己的孩子,五六年前自己在干吗? 等会儿,娘儿俩?那敢情是跟张猛生的? 记忆的触角蔓延到长城公社那肉欲旖旎的一夜……好像喝得太多了,一点儿记忆都没有,何大叶忍不住生气:久旱逢甘露,竟然也没尝到这甘露有多甜! 张猛想找点儿话说,来调节一下气氛,刘丹拿着一个充气筒赶来了。 “哟,姑娘,你果真比你姐智商高好几个段数啊。”张猛活动着腮帮子,赶紧上前接过刘丹手里的充气筒,还不忘顺便数落何大叶。 “哥,你不但长得帅嘴儿也甜啊。”刘丹笑成花痴样,假装不经意地捏了捏张猛的肱三头肌。 “滚蛋,你智商高你怎么不带一个?”何大叶白他一眼说。 就是这股感觉,就是这股酸爽。 没错,这才是他们之间应该有的状态,何大叶瞬间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刘丹在何大叶身旁坐下,心里惦记着该怎么跟何大叶说自己要闪婚的事儿,手里捏着的气球都快被她搓烂了。 “干吗呢?口活儿不好也得吹啊,要不然这个月咱姐儿俩集体喝西北风。”何大叶笑着,拿刘丹的软肋威胁她。 刘丹笑不出来,也没力气斗嘴求饶,神色慌张支支吾吾的,不知道怎么开口。 话已经到喉咙处,刘丹真希望自己有个喉结,能鼓动一下这话。 她也摸不清是什么情绪,不好意思?有一点儿,闪婚这种事儿似乎不可能出现她这个人的生命里,但是缘分来了,结婚也未尝不可,大不了离呗。 就在这一刹那,刘丹突然想到了“忐忑”二字的写法,在心里一上一下,还真是恰当。 感慨之一,是她终究有一点点不确定的感觉。自己就这么结婚了?罗畅是她一直想要的那个人吗?她不愿意想,却不是没力气想,只是未来生活像一个画布展现在面前,心里模拟了无数个腹稿的可能性,但唯独这一种,浓墨重彩,绚烂到仿佛不知道在空白处如何再下笔。 何况,这张画布明明应该有白描何大叶的地方啊。这个非血缘关系的姐,是这个火树银花的四九城里,闪着光的姐妹、榜样和心灵导师,打碎牙齿和血吞地盯着这一番事业的小天地,一向昂着头,尽管不年轻了,颈上也有了纹路,但依然把不婚女王的生活过得苦逼与活色生香齐飞,自己却一脚踏进婚姻的殿堂,将来岂不是跟她越来越远? 如果自己理直气壮,何苦面对何大叶时,这般忐忑呢? 刘丹这才发现,其实,她一直都对何大叶的不婚女王形象,并没有那么认可,因此骨子里才这番犹豫。 何大叶看出她不对劲儿,从刚才打电话时就开始吞吞吐吐的,刘丹很少往心里藏事情,起码不会瞒着何大叶。多年之前刘丹甚至告诉何大叶,半夜听见自己爸妈在房间里做爱的声音,觉得毛骨悚然极了。 何大叶脑补了几张画面,喉头一苦差点儿连胆汁都吐出来,她说刘丹你能不能给自己和你爸妈保留点儿隐私,别什么事儿都告诉我行吗? 刘丹一脸无辜状说:“不告诉你我告诉谁啊,难道还跑大街上随便抓个人说,我听见我爸妈那啥了?姐,秘密不能憋在心里,会得癌的。” 何大叶心说这下你轻松了,我找谁说去啊。 那件事情何大叶一直消化到今天,但每次见到刘丹爸妈,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打个冷战。 认识刘丹的日子里,欲言又止这还是头一遭。 “有事儿就说,叽叽歪歪地摆什么小媳妇脸,难不成你要结婚啊?” 刘丹被点破后,先是惊讶,然后又有点儿难为情地红了脸,目光又含羞地看着何大叶。 此刻无声胜有声。 何大叶停下手上的活儿,有点儿惊讶,原本自己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自己还真是料事如神,惊讶随即转为惊喜,以及一点点复杂的兴趣。 能嫁出去,她挺替刘丹高兴的。 一个婚庆公司,俩职员都是嫁不出去的丧逼老娘们儿,多不吉利。 但是吧,这是结婚啊,结婚是什么?是需要一个男人才能去民政局登记,然后办一场累得能扒层皮的婚礼,然后才能把这法定及人情认定的性生活继续下去。 可是刘丹成天在她周围转悠,哪儿蹦出来的男人,就这么把她娶过去?刘丹隐藏得也太深了。她之前倒是也排练过刘丹说她有男朋友了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但没想到耕种感情这块耕地时,刘丹压根儿没冒泡,结果马上秋收了才给她传喜讯——这也太把她当外人了吧。 这个小蹄子,以后再收拾你。 然后收起复杂的情绪,还想开口问几句关于准新郎的八卦,刘丹突然站起来朝着门口看过去,何大叶蹲在地上也顺着看,看见罗畅正迈着模特步英姿飒爽地朝这边走来,步伐虽然不专业,但光靠脸,就比张猛那张蒙古脸看起来招人稀罕。 总算良心发现知道来帮忙了,何大叶心想。 大厅里偶尔过往的服务生,看张猛再看罗畅,看得两眼放光,何大叶骄傲且欣慰,虽然自己朋友少了点儿,年纪大了点儿,但还能集齐两枚人模狗样的男人来帮她干活儿,此生最荣耀的时刻大概就是现在了吧。 辉煌时刻,何大叶此刻异常想念一向挖苦她没人要的前老板母夜叉妇女,当着两个男人的面,问候一下母夜叉的母亲及关心一下她的性生活。 如果母夜叉还没倒下,可以顺便小声不小心地说,啊,这两位还都跟我有过肌肤之亲的,老娘都没要他们。 何大叶站起身,贼笑着刚要刻薄罗畅几句,刘丹却一个箭步冲上去,亲密地搂住罗畅的胳膊,把他拽到何大叶面前。 “姐,我男朋友兼未婚夫,罗畅。这是我偶像,何大叶,也是我姐,她顺便也兼职是我小气又刻薄的老板。”刘丹像只兔子一样,在两个人之间蹦来蹦去地介绍着。 何大叶想,还行,这丫头在外人面前还是跟我亲。 嗯,然后呢?何大叶突然觉得自己脑死亡了,想不下去了,这个世界忽然安静了几秒钟。 何大叶突然有了特异功能,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回放,时间倒流。 这一天干什么了?对,今天的婚礼糟糕到差点儿收不到尾款,然后回到办公室,天才儿童张阳阳同志展现了难得温情的一面,然后刘丹爆料明天的婚礼现场被破坏,她忍着内伤挟持张猛张阳阳父子来到现场吹气球…… 如此片段在脑中快速地播放,突然,在某一刻停止了,然后画面正常播放。 那是进场地之前,停好车的时候,何大叶迅速用语音骂了一下罗畅这个浑蛋玩意儿靠不住,然后罗畅回复了一条:“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过不去了,乖,别闹哈。” 什么重要的事情呢? 这个事儿? 脑中的核反应堆由于高速运转,温度升高,终于“砰”的一声融化掉,只留下何大叶呆若木鸡的肉身。 心中有个声音在绝望地叫,何大叶,说点儿什么,快说点儿什么! 没想到刘丹先开口了,扭捏得跟化掉的蛋筒一样,推了推罗畅:“姐,其实……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事儿……” 何大叶手里捏着的还没有绑线的气球脱手了,在气流的作用下飞上半空,打了一个不规则的转儿后落在地上,变成一摊软趴趴的粉色橡胶皮。 张阳阳迅速地去捡气球,张猛已经看出不对劲儿来。 何大叶的房子就是罗畅出面租给自己的,用脚趾头也能看出罗畅跟何大叶的关系。 “他是你未婚夫?”“你是她未婚夫?”尽管是同一个意思,但何大叶张开嘴只说这两句话。 罗畅脑子也蒙了,原以为自己选择了一条道路,跟何大叶挥挥手说再见,他开始新的征程,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刘丹却将何大叶打包成行李,作为贵重物品一同带上了车。 何大叶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依然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刘丹是我姐们儿……”何大叶真想马上问这到底怎么回事,但她只嘟哝出这句话。 张猛能听懂,罗畅也能听懂,但刘丹依然被一股愉悦的情绪感染着,看这俩人大眼瞪小眼,依然不明白状况,反而指挥着俩人:“你俩愣着干吗啊?作为我最亲的两个人,我的伴娘和新郎应该握一下手啊。” 等何大叶反应过来,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茫然地将一只手伸向罗畅,她此刻相信,这只手应该是个机械手,根本不随心。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何大叶主动地将手伸向他,兜兜转转又三年,他们终于还是要回到最初陌生人的样子,自我介绍,握手,然后相忘于天涯。 罗畅傻愣着,还没回过神来,机械地伸出手跟何大叶握了握。 伸出手时,罗畅已经后悔,他似乎把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弄得很复杂。 复杂到已经发生的现实,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很可能会把某些人划得血肉模糊。 是熟悉的体温,他的手还是一样热乎乎的,手掌干燥温暖,何大叶想。 曾经,有很多很多的夜晚,她都是握着这双手,在巨大的安全感中睡着的。 何大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大概是刚才起身太猛的后遗症。 “赶紧干活儿吧,干完再给你庆祝。”何大叶笑着对刘丹说,在脸部肌肉还受神经控制的时候,抛下这句话,然后赶紧转身找个藏身之处。 干什么?何大叶不想吹气球了,气球里都是呼出的二氧化碳。 《恋爱的犀牛》中说:“人是可以依靠二氧化碳活着的,只要她有爱情。” 而何大叶真想让二氧化碳比空气的密度轻,这样,她就可以拎着这堆气球飘走。 刘丹递给罗畅一包气球让他到一旁吹,自己在何大叶身边坐下来。 “姐,你觉得他怎么样?” 何大叶认真地看着刘丹,有几秒钟,她曾怀疑刘丹是明知故问,但看着刘丹笑靥如花的脸,她还是意识到,刘丹好像对她和罗畅的关系毫不知情。 是自己掩藏得太好,还是造物主想写一个剧本,名字叫《三个人的晚餐》? 心中忽然想起《三个人的晚餐》这首歌,听声音好像是王若琳唱的。 “果真长大了,知道跟我藏心眼儿了,都快结婚了才领来给我看。”何大叶面无表情,又觉得自己这么说话,会让刘丹看出点儿什么。她又在说完这句话之后,附赠了一个甜美的笑容——尽管不熟练,尽管何大叶也不知道这个笑容是不是甜美。 “哪敢瞒着你啊,才认识一个月不到,三天前才确定的恋爱关系,直接就奔结婚去了。”刘丹想了想,腼腆地笑了,接着说,“我知道有点儿快,我自己也觉得这也太像闪婚了,不对,不是像,根本就是,你也知道我一向觉得这不靠谱,但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还磨磨叽叽地谈什么恋爱,还不如直接结婚呢。” 何大叶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眼神空旷,里面仿佛藏着一大片无垠的荒野。 这片荒野上没有人,只有何大叶自己安静地站在她自以为的中心,高傲地昂着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自己在画面外,看着画中的自己,像是不小心滴在画面上的墨水,那么碍眼。 刘丹继续给何大叶讲着,她跟罗畅怎么认识的,她怎么教罗畅淘衣服,罗畅带她去坐直升机,那天鬼使神差地什么都不顺利,突然一下子什么误会都没了,俩人去泡温泉,又发现彼此都是感情上的落单者,生死一线间他们怎样牵着彼此的手,互相许下一辈子的承诺…… 直升机,罗畅也约过她呢。 你瞧,乏味的女人终究是得不到幸福的,如果那天她去了,兴许也会像刘丹一样,再次收获一段浪漫的破镜重圆。 她与罗畅,在某个交叉点相遇,又走散了。 她以为再下一个交叉点他们还会再遇见,所以努力地向前走,在那里等着他。 一等三年,等来了集满十二星座的罗畅,但他身边,却已经腾不出她何大叶的位子。 大厅里空旷而安静,只有刘丹小声讲着故事的声音。 何大叶憋足了劲,把一只气球吹得很大,也许用力太猛,她的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何大叶迅速地站起身跑到一边,还没来得及进洗手间,就在大厅旁边吐了起来。 眼泪混着鼻涕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刘丹和张猛担心地跑过来看她。张阳阳贴心地递上纸巾,何大叶抬起头,勉强地咧咧嘴,算是笑了。 越过张阳阳的肩头,她看见罗畅依然站在远处,手里的气球越吹越大,最后遮住了彼此的视线。 突然,气球“砰”的一声,破了。 好不容易塞进气球的二氧化碳又崩了出去,却发现与现场空气融不到一起去,因为这个环境里的空气,飘了太多的五味陈杂。 02 每个人都有独立存在的平行空间,人生的上帝视角有时候未免狭隘不堪,某几个人的平行共建也许会充满莫名其妙的交集。 那年秋天走得很早,才刚进11月,北京就下了第一场雪。 张猛带着阳阳找到了新的住处,loft公寓,干净宽敞,房租也很合适。 跟中介一起来的房东是个男人,豪爽得一塌糊涂,张猛象征性地开口还价,对方一口就答应下来。 “这房子真不错。” “嗯,我前妻的房,她眼光是不错。” 这话张猛一直记在心里,离婚之后还是朋友,就像他跟舒颖一样。 这种同病相怜的默契感,让张猛对罗畅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为表诚意,他交了两年的房租。 一年了,罗畅没多大变化,依旧阳光得一塌糊涂。所以当他刚走进来的时候,张猛就认出了他。 张猛迟钝,但他不傻,三个人之间的关系,他瞬间了然于心。 前夫要结婚了,但新娘不是她,不是她也就算了,还是她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是她朋友也就算了,她从始至终竟全然不知。 她这么难过,是因为这个吧? 看着吐得瘫软成一摊泥的何大叶,张猛忽然有点儿怜惜这个只留给他背影的女人。 他上前一步,扶起坐在地上的何大叶,拉着她往外走,回头对刘丹说:“我带她去医院瞧瞧,今天吐两回了都。” 张猛在假装没事人领域也绝对是演技不堪的选手,但这也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 罗畅手里捏了个气球,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何大叶,正要迈开步子朝这边走来。 得,这哥们儿甭添乱了,话少点儿不行吗?瞥到一边的阳阳,阳阳正一本正经地教罗畅如何吹气球。 张猛心里突然一酸,看了看何大叶,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 他发誓,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张阳阳,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像何大叶这般心酸。 张阳阳有他,但何大叶有谁呢?张猛也有点儿难过,物伤其类的难过。 他其实略懂何大叶今天的感受,大概相似于舒颖每次结婚前的那种惆怅吧,只不过,何大叶对罗畅比较有情吧。 想到这儿,张猛心疼地握紧了何大叶的手。 何大叶没反抗,任由张猛把她带出现场,塞进车里。 “你有烟吗?”何大叶问。 “你有病吗?”张猛说,“你什么时候见我抽过烟?悲天悯人的戏码配上呕吐就足戏了,抽烟就过了。” “说什么呢,莫名其妙。”何大叶假坚强,使劲儿挤出个笑脸。 “不就是你前夫要结婚吗?” “瞧你那八卦样,真不愧是在娱乐圈混过的。”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脸上那套表情跟广播体操一样,都是有套路的,熟一点儿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张猛发动车子,“你这个人凡事老喜欢抻着,不悲不喜不卑不亢,遇见什么事儿都波澜不惊的样儿,其实心里面难受得不行,生活不是电影,不能老演内心戏。” “我没演内心戏,我真吐了,你不也看见了吗?”何大叶悻悻地拨弄着手指自顾自玩着,撇开重要的话题不想谈。 何大叶并不想瞒着张猛什么,她体验过倾诉时的豁然开朗,以她现有的交际圈,张猛是最好的倾诉对象。 她不说,是怕疼。 过往像是一道还未完全愈合的疤,在今天被重新撕裂,汩汩地冒着血,如果再在上面撒一把盐,准得哭。 “离婚以后,他未娶你未嫁,这是一种最平衡的状态,暗地里,其实心里都憋着劲儿呢,就跟拔河似的,谁也不肯放松,都怕输。谁先得到幸福谁就赢了,我知道这样的现实一时半会儿挺难被接受的,在你还等着他回心转意的时候,他突然说要结婚了,新娘不是你,还恰好是你最好的朋友,最初的平衡一下就被打破了,歪得一塌糊涂。” 张猛兀自说着,像是对何大叶,也像是梦呓,像是在说何大叶,也像是在说自己。 “舒颖结婚的时候你难受吗?” “第一次挺难受的,她离婚的时候我还幸灾乐祸过,后来就没感觉了。”张猛本来说得很流畅,可是真心话说出来后,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是真没感觉了。 虽然分手亦是朋友,不过人家越嫁越好,自己越老越没指望。 第一次勉强说还有点儿不甘心,到后来的时候就是完全失望于自己了。 两个人不说话了,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以一种相互取暖的姿态沉默着。 一路开到医院,何大叶觉得胃没那么难受了,本来就是为逃离现场找的借口,既然没事了,回去干活儿吧,很多问题都等着她去解决,与此相比,罗畅跟刘丹结婚,好像也挺微不足道的。 “回去吧,我觉得好多了。” “来都来了,你老吐也不是一回事,做个检查吧,没事就放心了。” 张猛说着,往门诊楼走了几步,回头见何大叶还站在原地,知道她担心现场的状况。 “放心吧,那边有阳阳在没事的,他最有责任心,从小就是当领导的料。” 虽然明知道是张猛说服何大叶做检查的说辞,但是想想,竟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此时此刻,难道还有比张阳阳更靠谱的人吗?于是挪动脚步,跟着张猛进了急诊楼。 验血验尿,楼上楼下几番折腾下来,把何大叶累得够呛。 拿着化验单递给大夫看了一眼。大夫抬头看着何大叶,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哟,很少有能千方百计把男人也带来一起做检查的,手段够高的啊。” 看着女大夫那张内分泌失调性生活不和谐的脸,何大叶和张猛都听得云里雾里的。 唉,医生压力大,付出多回报少,医患关系又紧张,这几年简直是比古惑仔的死亡率都高的高危职业,也得允许人家说几句难听话吧。 过了一会儿,何大叶反应过来了,刚要开口澄清说跟张猛不是两口子,女大夫把化验单往桌上一扔,潇洒地倚着靠背,用笔头戳着日历上一个月前的某个时间段,说:“你怀孕了有一个多月了,孕吐反应,正常的。” 何大叶傻了,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怎么可能啊,我上个月还来大姨妈了哪,你们这是误诊,是医疗事故你知道吗?” 何大叶站起身作势要闹腾,又好奇张猛怎么没上来拦她,扭头一看,张猛正盯着日历上大夫圈出来的那几天发呆。 何大叶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近三个月来她唯一的一次性生活是跟张猛,在舒颖结婚的那个晚上,就是一个多月之前。 大龄未婚女性真可怜,好不容易有次堕落的机会,竟然让堕落变成堕胎了。 何大叶觉得自己有点儿疯了,想事情都想不到重点上了。 “个体差异,有些女的啊,怀孕后卵巢分泌的孕激素水平比较低,一小部分子宫内膜继续脱落,导致怀孕后依然会来月经,但是量比较少,一般三个月后就不会再来了。”女大夫冷着一张脸解释道。 “那会不会对孩子有影响啊大夫?”张猛上前殷切地问。 “关你屁事儿啊,我还没说要呢。”何大叶站起来,怒视张猛。 女大夫倒是耳聪目明,三下五除二就看出俩人是未婚先孕,这样的情况她见得太多了,男的一听女的怀孕脸都绿了,变着法地要女人把孩子打掉,女的哭哭啼啼,男的翻脸不认人,还有的直接拔腿就跑,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 大千世界,奇形怪状的男人太多了,但他们唯一相同的是,做爱都不喜欢戴套。 “这个孩子你们要还是不要?”这样的职业习惯挺冷漠的,不过见得多,也就熟悉了流程,与其看两个人叽叽歪歪不知道如何是好,不如由大夫亲自铺一条台阶,供他们下来。 诊室里的气氛凝固了,女大夫和何大叶两个女人各自怀揣着心事盯着张猛。女大夫早已准备好一肚子关于女人如何辛苦如何不容易的措辞,等待着在张猛摇头的那一刻喷薄而出,而何大叶,她根本不知道她想要的答案是什么。 如果说她今天的倒霉程度是一座山,那么怀孕这件事,让她成功登顶了。 张猛从那夜的春宫图中回过神来,对着两个女人沉默了片刻,才意识到两人都在等待他的答复。 张猛有点儿紧张,一紧张,他就开始结巴起来:“要,当然要,女孩最好,我就儿女双全,凑个‘好’字,男孩也不错,大不了我以后多吃点儿苦多挣点儿钱。大夫,二胎证怎么办?医院不管这事儿吧?” 女大夫没想到张猛会这么说,在感叹好男人总是轮不到自己的同时,也被原本准备的一肚子话给噎着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上天派来一个逗比,来拯救她的夜班人生吗? 至于何大叶,反正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二胎证个头啊,你有病吧,凑个‘好’字?你土不土?凑个屁啊你……”何大叶回过神,骂骂咧咧地抡起包就打,一路把张猛打出医院门诊部。 女大夫觉得自己今天是开了眼了,见过男人耍无赖,却从没见过女人这么大义凛然大义灭亲的。 医院门口,张猛护着头,心甘情愿地让何大叶打,等何大叶打累了,抬头咧着嘴笑。 “笑,笑!你卖笑的啊?”何大叶喘着粗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老来得子能不高兴吗?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负责任的。” “你负得着责任吗?我有一百多个性伴侣呢,连我都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你凭什么觉得是你的?” “拉倒吧,就你那情商,连个前夫都搞不定,还哪来一百多个性伴侣?”还有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张猛依稀残留着那一夜的稀薄记忆:有一百多性伴侣?活儿还那么差啊。 但这话说出来,张猛估计肚子里的孩子会变成遗腹子呢。 不过何大叶突然想到,前夫?对,自己还有个前夫。 看来何大叶也不是完完全全倒霉透顶。 上天垂怜,你给我一刀,我还你一剑,这才算是公平公正两不相欠。 何大叶站在原地,冷笑。 多亏张猛,她终于理清楚自己情绪的河流要奔向哪个海洋了。 罗畅这么做,让她有一种不受尊重的感觉,辜负了两个人即使离婚后还处在同一个战壕的默契感和亲密感。 而且你又闪婚,熟悉的戏码昨日重现,到底是多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啊。 关键是闪婚还闪到刘丹这儿了,敢情是要赶尽杀绝,不给自己一点儿活口吗? 这个孩子来得真是及时,就像是老天亲手递给何大叶的武器,杀罗畅于无形。 何大叶从张猛手中夺过车钥匙,跳上车,二话没说开着车就走了。 孩子啊,不管你以后是去是留,今天我都谢谢你。 何大叶此刻真想模仿甄嬛。 不过好像也不对,她是甄嬛,张猛是皇上吗?罗畅是谁?温太医吗? 算了,不想了,还是杀回婚礼现场吧。 有些人的存在,就是相忘于江湖的。 既然自己已经输得彻底了,但姿态要漂亮,谁让她是不婚女王呢。 即使女王的桂冠,是自己加冕的。 然而她的内心是波涛汹涌的,开车到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何大叶还是担心过一会儿自己姿态不够漂亮。 这种考量是基于现在的状态。 开了这么久,她才发现自己没系安全带以及她把张猛给弄丢了。 03 何大叶下车,张猛从后面紧跟着的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并用眼神对刚才何大叶弃他于不顾的行为进行了谴责。 何大叶没理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昂着头走进大厅,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何大叶嚣张的气焰让张猛直跺脚:“提了裤子就不认账了,孩子是我的,甭想现在就离间我跟孩子的感情!” 如果忽略性别,张猛语气之中竟然有一种“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你这个渣男要对我负责”的怨妇情结。 老娘没空理你,何大叶深吸一口气。 现场一片祥和,刘丹和张阳阳边干活儿边玩,不亦乐乎,罗畅坐在一旁,面带微笑地看着,这样的三口之家图让何大叶感觉刺眼又刺心。 她不说话,劳模样迅速回归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无声的抵抗是最有力量的,何大叶懂。 果然,大家很快就围了上来,关切地询问情况。 “没什么,就是怀孕了。”何大叶东碰碰西摸摸,做忙碌状,回答得云淡风轻。 刘丹惊讶:“姐,我闪婚就够快的了,结果你闪孕!” 何大叶淡然一笑,说快去干活儿吧,这会儿不是高兴的时候。 她快步走开,假装去找充气筒,扔下众人,最后躲在角落里观察众人反应。 他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他心里在想什么呢?这一剑刺得够不够深够不够痛?有没有比我痛?何大叶手里摆弄着现场的假花球想。 罗畅背对着何大叶,看不见他的表情,倒是能看到张阳阳那张小脸。 哎呀,忘记张阳阳了。 她内心开始盘算幼儿园有没有教点儿生理知识,这孩子现在还处在他是张猛买话费赠的阶段吧。 也不对,这孩子这么人精,这么早熟……但终究是个六岁的孩子啊。 刘丹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她身边的:“孩子他爸有没有在现场?”虽然说话声音很轻,但还是把正发呆的何大叶吓了一跳。 虽然何大叶想让罗畅难受,但实在不想让刘丹误会她和罗畅的关系。 天地良心,离婚后她和罗畅就是躺在一个床上,也没发生什么肉体关系啊,除非真的拉手能怀孕。 看着何大叶一脸惊恐,刘丹觉得自己问到点儿上了,她嘿嘿一笑。 “你心虚什么啊,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嘛,依我看,不如去香港生,或者掏掏家底儿,去美国生得了,得让咱们家孩子赢在起跑线上。” 何大叶咧开嘴,露出八颗牙齿,试图营造一种自己在微笑的表情。 不过刘丹没放过刚刚的问题:“你到底心虚什么?难道孩子他爸真是……”刘丹突然伸出食指,对着何大叶的肚子,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圈,然后又将手指对着还在布置现场的三个男人绕了绕。 也许是内心紧张的缘故,何大叶的眼神跟随着刘丹的手指,跟催眠一样。 刘丹故弄玄虚地绕了绕,嘴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我外甥他爸快显灵……孩子他爸一定是……”她突然指向罗畅,“就是罗畅……旁边的张阳阳!” 何大叶一口老血差点儿喷出来,想一拳打死刘丹。 “旁边张阳阳……的爹!猛哥是吧?” 据科学家统计,近年来,因为说话大喘气而被打死的死亡率,连年上升。 何大叶猛揍刘丹,惹得那边刚刚都在孩子他爹名单中出现的三个男人往这边看。 何大叶揍刘丹揍得那叫一个解恨啊,边揍边嚷:“说话还大喘气啊!你想吓死我啊!全世界就你是福尔摩斯啊!嘴不欠不行啊!no zuo no die啊!”刘丹一边抵抗,一边拿语言继续抗争:“平时看你恨他恨得牙痒痒,没想到背着我净干偷鸡摸狗的事儿了。不对,虽然共处一室,但你俩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多,再说还有阳阳在呢,你也不至于饥渴成这样……啊!”刘丹哔哔着,突然恍然大悟地叫一声,“是舒颖结婚那晚吧,姐,你还真不错,盐碱地也能丰收,野百合也有春天啊!猛哥真棒,百发百中的!你们老何家的劣质基因,终于可以改造了。” “行了行了,有完没完,阳阳在那边呢,赶紧干活儿。”何大叶打断刘丹。 “要真是那天,那也有我的功劳,记得让我当孩子干妈!”刘丹高兴,蹦跶着走了,还不忘回头补一刀,“我还得是你的伴娘,我不会交份子钱的!” 何大叶看着刘丹的背影,感激她对自己至死不渝的真爱。 亲爱的刘丹,如果现实比你想象的要残忍,你还会这么单纯地爱我吗? 拼尽全力让自己变得优秀从容,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更多人的喜欢和爱,可是到头来却陷入了自己编织出的巨大的讽刺中,才发现自己已经爬得太高太远。高处不胜寒,也许她注定要孤独终老。 她不知道罗畅是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回头看见他时,觉得一切都那么陌生。 对,他们还得尽职尽责地扮演陌生人呢,演得太入戏,何大叶真的有点儿认不出他来了。 “这孩子不会是我的吧?”罗畅看无人注意,得空小声地说。 两个人相处久了,内裤都放在一起洗,即使离婚后各睡各的,但这几年没见何大叶跟别的男人相处过,连他都觉得自己嫌疑最大,洗内裤时精子乱入? 何大叶的心凉了,但又觉得好笑,拉手就能怀孕?这孩子在肚子里孕育了三年才开始受精长大?哪里来的孩子? 她不说话,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冷静地看着他。 罗畅本来有一肚子内疚,但是看到何大叶这样,他觉得挺逗的。 “还是你故意编出自己怀孕了,让我不好受?怎么这么巧啊?” 何大叶的心灰意冷渐渐转为嘲笑。 这男人,可真够笨的了,生理课没学过是吗? 对啊,就是让你处在这种胡乱猜测之中。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真相呢?我不是杜康,凭什么替你解忧。 “刘丹上厕所回来了。”何大叶歪了歪脑袋,看刘丹从卫生间出来。 罗畅赶紧恢复自然,假装若无其事地从何大叶身边弹开,就像躲避一个麻风病人。 张猛跟幽灵一样出现在旁边,掏出一张票据,递给何大叶,幽幽地说:“这是刚刚打车的票子,请你给孩子他爹报了行不?” 何大叶真是气昏了,横眉冷对。张猛欢快地吹了一会儿口哨:“他敢先结婚,你就比他早一步,你先怀孕啊……顺便说一句,甭让我孩子没出生就肩负起这么多爱恨情仇。” “不就是刚刚开车忘了带你吗?至于那么小气吗?车费我给你报。” “顺便说一句,不管你怎么想的,甭打我孩子的主意,甭想甩掉我。” 张猛继续吹着欢快的曲调走了,何大叶觉得今日的张猛真够让人讨厌的。 正在憎恨当中,张阳阳冷不丁地在旁边继续吹气球,果然又吓到了何大叶,她忍不了了:“你个小屁崽子,吓死我了,别的不学,学别人当背后灵。” 今天这几个人跟商量好的一样,神出鬼没地排着队套话,各怀鬼胎,连张阳阳都这样。 张阳阳昂起人精特有的表情:“你以为我乐意理你啊,听说怀孕的女人记性会变得不好,你本来就挺笨的,我就是关心你一下。” 情绪翻滚的洪流,终于在眼圈里决口,何大叶真想哭。 刘丹关心孩子的父亲是谁,罗畅关心这时候宣布怀孕是不是给他找堵,张猛关心肚子里的孩子。 却只有这个小小的孩子啊,关心的是她。 何大叶觉得自己当不了甄嬛,没那功力,却把自己搞得很难过。 她伸手摸了摸张阳阳的脸。张阳阳看她脸色一柔,欢快地接着说:“我就是关心你一下,别忘了给我买大黄蜂的变形金刚。” 何大叶忽然更想哭了,张阳阳离去的背影,真的很有自己追婚礼尾款时的风姿。 夜色浓得提醒人类,这时候要是睡,对肝脏很有好处。婚礼现场尽管不够完美,但也就这么回事了。刘丹提议不如一起去吃个饭,但其余几个人都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力气再挂着假笑去应酬。 何大叶主动说不舒服,想回家休息,众人才纷纷散去。 张猛还是承担起开车的责任,何大叶瘫坐在后座,独自消化着今天发生的所有事。 路上张猛话不多,偶尔说几个无关紧要的冷笑话想要调节气氛,无奈笑话说得太差,连张阳阳都翻着白眼懒得捧场。 回到工作室,阳阳上楼洗澡去了,张猛倒了杯热水递给何大叶,问她饿不饿,刚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得再吃点儿东西。 本来张猛是觉得刚刚自己那态度有点儿太小家子气了,应该先关心何大叶啊,自己的态度好像把何大叶当成代孕一样。 张猛恰到好处的关心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何大叶,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原本以为能用孩子来伤一次罗畅,也为自己扳回一城,可哪知道技不如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不得不承认,其实自己真没有那么大度。 何大叶觉得自己就是失败的典范,倒霉的榜样,满腔热乎乎的烦躁无处发泄的更年期未婚先孕的中年妇女。 “孩子是你的又怎么样?告诉你,我明天就去搞掉。你现在关心我,不就怕我赖上你,生下来之后索要抚养费吗?得了吧,欲擒故纵的戏对我没有用。” 看着正在从冰箱里找食材的张猛,何大叶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口子。 张猛停下手中的动作,关上冰箱门,面不改色地走到何大叶身边坐下,优质的真皮沙发真是舒服,让人一坐下就有种抵挡不住的瞌睡感。 “你不就是为了刺激罗畅吗?你们都离婚这么久了,他再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用得着这么难过吗?” 鸡同鸭讲,对牛弹琴,答非所问……这些词在何大叶心里罗列开来。 可是张猛说得不对吗?所有的烦躁不是来自于这个无辜的孩子,而是罗畅。 何大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段无限的死循环中,无休止地咬牙切齿着。 她呆坐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梳理好这堆事情的头绪,再抬起头时,已经泪眼婆娑。 “我挺不甘心的,”既然没办法否认,那就承认吧,“我跟罗畅是闪婚,然后又闪离了,要我俩是明星,短短几个月够上七八次微博热门的了。”何大叶自嘲地笑笑,接着说,“我一直假装自己讨厌婚姻,永远不想结婚,就爱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只是为了让他毫无压力地留在我身边而已,可他前脚还在我家睡,扭脸儿就复制我跟他的路子,要跟别人闪婚了。我说我怀孕,其实想获得一点儿稀薄的关怀,结果呢?结果他竟然以为我是故意想要搞砸他的婚事!” 何大叶越说越激动,原本只想上演一出苦情戏,却发现酝酿的眼泪早就干了,只剩下一肚子不甘心。 “我跟他有一场婚姻,虽然昙花一现,但离婚后还跟亲人似的相处了三年,你甭说这种关系怪,就是按照相处时间,我怎么着也算半个枕边人吧,没想到我何大叶在他心里竟然是这种人,竟然就这么点儿分量。跟刘丹比,我到底有多差,让他那么避之不及啊?我承认我输了,但也输得太惨烈了,连脸面儿都搭进去了,还被狠狠蹍了两脚。” 张猛若有似无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何大叶内心冷笑,心想你理解什么呀?你什么都不懂。 你不懂离婚那天我表现得特别高兴,笑啊唱啊,还大吃大喝吃坏了肚子,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开心,我是怕他内疚,我不喜欢看见他皱眉头。 你也不懂其实作为女人,谁不想找个好男人被宠着惯着,生个孩子享受天伦之乐。 这些幸福,卑微而渺小,但即使是女权主义者,这看似唾手可得的幸福,谁不要呢? 但生活对她这么残忍,她却以德报怨了三年,结果呢?还不是落得满盘皆输? 何大叶把脸埋进手掌里,两个肩膀不停地颤抖着。 她没哭,其实也哭不出来,她就想暂时地躲进一片黑暗里,安静地待一会儿。 张猛想说点儿什么,刚开口就被何大叶扬起一只手打断了。 “什么也别说,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张猛站起身,帮何大叶关上客厅里最后一盏昏暗的灯,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黑暗里,张猛看了何大叶一会儿,门才关上。 屋里黑漆漆的一片,为何大叶的悲伤添砖加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想起自己这一天基本没吃什么东西。 下午吃的全吐了,现在胃里空空的,针扎一样地疼。 悲伤总有终结的一天,可是饭不能不吃。 何大叶开始懊恼,刚才应该等张猛准备好吃的再发火的,这下好了,没吃的也没人理她,全世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给你,刚才你都吐了,这会儿肯定又饿了吧?” 黑暗中,张阳阳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粥递到何大叶面前。 “这是最后一碗了,再吐了可就没有了。”张阳阳说。 何大叶接过粥,摸了摸张阳阳柔软的头发。 真好,又可以申请一项吉尼斯纪录了,在我最难过时年纪最小的陪伴者。 如果我的孩子能像张阳阳一样贴心可人就好了,何大叶捧着粥边喝边想。 唉,估计自己没这运气。 何大叶摸着自己的肚子,虽然一直叫嚣着要孩子不要男人,但这孩子跟钓鱼岛一样,产权不明不白的,来的又不是时候。 回家的路上,何大叶拨通了何妈的电话。 对于何大叶积极关心病情这一点,何妈很满意,态度也舒缓了不少。 何妈说身体恢复得挺好,能吃能睡的,让何大叶不用担心。 何大叶无话可说,只是对着话筒咯咯笑。 “都三十二了,别笑得跟弱智一样。” “老何他表妹,我小时候是不是特别乖?”顺便说一下,何大叶之所以这么聪明能干,完全拜她的血缘所赐。姥爷跟她奶奶是亲表兄妹,说得简单点儿,何爸跟何妈在血缘上还是表兄妹呢,近亲结婚的产物,当然与众不同。 “哟,你小时候,特皮,女孩子家家的,不跳皮筋不踢毽子,净跟着男生爬树和泥,每次回家都是一顿打。没记性,第二天又去了,你爸老护着你,我有时候气得连你爸都打。”何妈说着,得意于自己在家跟执政党一样,地位不可动摇。 何大叶也跟着笑,笑得鼻头发酸眼眶发胀。 “谁让你肚皮不争气,生个假小子,你肯定特后悔吧?” “说什么呢?” “你不是老想让我生孩子吗?我得打听打听您二老的喜好,好为之努力啊。” “嘁,这是你一个人努力能办到的吗?男孩女孩都一样好,只要是你的孩子,我跟你爸就喜欢……你不知道,前几天楼下邻居,有个女孩跟你一般大,人家小子都两岁了,说话可早呢,管你爸叫姥爷,把你爸高兴得直转圈,你要有心啊,赶快生一个,都多大了。” 何妈又开始絮絮叨叨,平时听起来烦,可是现在听起来,何大叶觉得就像趴在妈妈的怀里一样。 妈妈个儿矮,眼睛小,从小外号就叫胖姑。 何爸和他兄弟都浓眉大眼大高个儿,长得跟新疆人一样,但何大叶长相随妈多一点。因此妈妈这辈子一直内疚拖累了何大叶的长相,要不真能漂亮点儿。 不过论贤内助,谁能比过妈妈呢,何爸爱交际,经常带朋友回家吃饭,何妈哼着歌,二十分钟就能做出一大桌子菜来,嘴里还谦虚说没啥好吃的,可是人人都停不下筷子。 现在年纪大了,性格越来越像小孩了,有时候会有点儿好吃懒做,有时候故意装生气,逼着爸爸动手下厨。 可是性格还是那样,吃苦,不爱打扮,但有时候眼馋其他同龄妇女穿貂皮穿好看衣服,用贵的化妆品。 有一年过年回家,何大叶实在懒得给她买东西,就带了自己还没用的sk2的面霜和一瓶神仙水给她。 妈妈听说这两样加在一起有两千块钱,吓坏了。等何大叶收拾行李要走时,就说自己这老脸也用不到这么贵的东西,把两样东西塞进了行李箱。何大叶不耐烦:“你要不用就扔掉,甭给我。”何妈只能拿回去,待会儿又啰唆,说太贵了还是你用吧,又把东西塞进行李箱。 几番过后,爸爸实在忍不了了,就说:“你要真心给孩子就偷偷塞呗,喜欢就喜欢,你装什么不想用啊……” 何大叶有时候给她买衣服,她表面上说不要不要,有时候大半夜还偷偷穿起来照镜子照个没完。 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现在想想,妈妈真可爱。 妈妈不知絮叨到哪儿了:“其实啊,我觉得女孩好,你就是女孩,我就特喜欢。我生你的时候,你爸一听是女孩,在产房外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有几个孕妇家属纳闷,女孩有什么好高兴的,你爸就生气,说你们懂啥,女儿是千金,比小子珍贵多了……” 何妈絮絮叨叨地说着,何大叶就笑着听。 她不知道怎么地,又开始说起身边那些趋炎附势的势利眼亲戚:“你姑奶那边的亲戚啊,我真是受够了。以前他们条件好,生的又是男孩,瞧不起咱们,这两年不比从前,煤矿上效益不好,你表叔表姑他们都开不出工资来,他们就眼馋你爸这两年赚到点儿钱,眼红咱家过得好。前几天,你大表弟媳妇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你二表弟又要结婚,挺高兴的事儿吧,结果他们非找不自在,说哎哟几个弟弟都结婚了,大叶怎么还不结婚啊,都三十二了,都是什么大龄剩女啦……这把我气得。你爸倒是好脾气,我可不惯着他们,我就说,大叶啊坏就坏在这个名字取得不好,一个女孩,立什么大业啊。我就特羡慕你们,瞧你们几个孩子,大学考不上,花钱上个大专,毕业后你们再托人给孩子找个工作,一个月开一千多两千块钱,围着你们转悠,多温馨。他们不结个婚,这辈子也没啥大事儿了,不过结婚还得你们买房子,多好啊,我就特希望大叶跟这几个弟弟一样在家啃老,没事儿那么能干,干什么啊,又在北京买房子,又在北京开公司,条件不好的男人一见大叶可不自卑啊……你不知道他们脸绿得啊,气死他们了……得意什么啊,好像就他们会生儿子一样。大叶,这两年你给妈再争口气,就生个姑娘,就是过得好,让他们眼红……” 妈妈真能絮叨,絮叨到自己听了这么久,都把自己听哭了。眼泪顺着她粗糙的皮肤歪歪扭扭地流下来,顺着上扬的嘴角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原来跟何妈也不用一直剑拔弩张,也有温情脉脉的时候啊。 挂了电话,何大叶把车子停在路边。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好累啊,累得连扯着嗓子大声哭一场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真的好想趴在妈妈怀里,闻着妈妈温温的棉花般的味道入睡。 趴在方向盘上,何大叶用自己残留的最后一点劲儿,铆足了劲儿哭起来。终于哭出来了,她有多久没这么酣畅淋漓地哭过了?这些年,她的委屈、她的不甘心、她烟消云散的执着的等待,全都随着眼泪从身体里排出来。 原来大哭一场这么爽,何大叶想。 哭完,她从车上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豪迈地擤了擤鼻涕。 她记得《生活大爆炸》里的莱斯利,上完床之后感谢莱纳德,她说这次性生活足够她撑到新年之前的量。 这理论很好,就跟自己一样,这次大哭,是一整年的量,很好,又能坚强一年,足够了。 发动车子,从后视镜看见原来张猛一直开车跟在她后面。 何大叶不想再下车。偷偷跟着她,他压根儿也没想让她发现,只是跟踪技术太差而已。 一路开回家,停车上楼。 洗了个热水澡,从冰箱里找出一瓶还没过期的牛奶给自己热好,既然没人爱,那更应该好好爱自己。 喝牛奶的空当,何大叶飘到窗前往下看。 楼下,昏黄的灯光中,张猛正手插口袋倚着车站着往上看,挺拔得跟一棵树一样。 街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在对面马路牙子上打了个弯,然后无限地绵延出去,就好像能绵延到未来美好的岁月当中去。 04 何大叶关上灯,瞬间陷入无尽的黑夜里。 她愿明早醒来时,发现一切只是一场梦。 意识尚存的最后一秒,何大叶祈祷道。 但生活里没有心想事成。 一觉醒来,一切不仅不是梦,而且何大叶还要迅速赶往婚礼现场,去应付今天即将发生的未知的种种。 昨天虽然补救了一下,但以她对夜叉的了解,肯定不止扎气球这么幼稚。 到了现场,果然音效设备出了问题,有一条音箱的连接线被折断了。 何大叶此时多想给自己鼓鼓掌,现实里,她就是《小时代》中的宫洺,永远都会准备n b。 她车上随时都备着一套线路以及几个灯泡,以备不时之需。 刘丹以前老说她多此一举,但今天终于证明了并不是。 工作室的员工只有她跟刘丹两个,实在少得可怜。 刘丹把罗畅也带来了,她说雇人得花钱,他作为家属,必须有义务免费且卖力地干活儿。 呀,语气多像自己,之前每次强迫罗畅帮她干活儿的时候,她都这么说。甚至有时候婚礼车队的车不够用,何大叶还恩威并施,让罗畅大清早就起来开着他的车,充当婚车队伍里的分母。 经过一夜的沉淀,何大叶和罗畅,都没有那么多情绪,理智了许多,此刻有点儿尴尬。 不明就里的刘丹不断指挥着罗畅干活儿,有时不说话,只是一个眼神,罗畅就心领神会。 这种无声胜有声的默契感,让何大叶觉得自己更加多余。 多余又怎样,这世上多余的人那么多,可他们不还是不遗余力地生活着,在某个角落为生计奔波,为隐藏秘密而煞费苦心? 何大叶今天这活儿干得失魂落魄的,一点儿都没有干完就可以拿钱的快感。 罗畅要结婚这件事给她带来的阵痛太强烈,连金钱都无法暂时弥补创伤。 在现场来回溜达,心不在焉地观察着状况,连地上铺的红毯松了也没察觉,一脚踩上去,红毯和光滑的地面细微摩擦,何大叶重心不稳,整个身子向后仰过去。 在她坠落的过程中,满脑子都是胯下鲜血淋漓的画面,异常惊悚。 着陆了。 但不是地面,而是在一个人的怀里,温暖宽敞,给足了何大叶安全感的怀抱。 怀抱的主人把何大叶扶正,她回头,见是张猛。 大概是自己太重,接住她的那只手臂肌肉胀起来,绷起一根根明显的青筋。 “你就是不想要这孩子,也用不着自残啊。”没等何大叶道谢,张猛还是那么不会说话。 原本一肚子感谢的话被憋回去,化作一枚真诚的白眼。 张猛没邀功,转身继续卖力干活去了,很多原本属于何大叶亲力亲为的体力活,他全都承担下来,并且做得滴水不漏。 何大叶在一旁看,略感欣慰。怀个孩子,搭个苦力,这买一送一的促销活动看起来还真挺值的。细想,如果后来张猛没把钱还给她,那这孩子还真就是跟买来的一样,这样算算,比去精子库要便宜划算多了。 罗畅在场子的另一边忙活,但眼神一直不住地往何大叶这边瞟。 眼见张猛鞍前马后地扮演贴心大丈夫,再加之昨天听刘丹说孩子是张猛的,这哥们儿人挺好,人靠谱,比自己强。俩人瞒着自己,偷偷好,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再说了,俩人离婚后本来就挺好的,总不能只许自己结婚,还不让人家何大叶结婚? 说实在的,可能是火象星座的占有欲作祟吧。 何大叶和罗畅不知道,不沟通的结果就是,彼此永远错过说清楚的机会。 就像……那套仿佛失物招领般的人偶熊衣服,此时此刻,已然被何大叶丢掉,睡在京郊的不知哪家垃圾处理厂了。 罗畅把昨天对何大叶说的话又拿出来,在心里回味了半天,觉得自己确实挺过分的,于是借着干活的由头,一点一点朝何大叶靠过去。 婚礼恰好开场了,罗畅挤过人群,站在何大叶身边。 何大叶不理他,假装看典礼,心里却不安生,波澜壮阔的。 “大叶……昨天,对不起啊。”趁着喧闹,罗畅凑到何大叶耳边说。 原本在假装凑热闹为新人鼓掌的何大叶手突然停住了,一秒钟后,又开始使劲儿地拍,拍得两个手掌心都红了。 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罗畅迟来的道歉让她无所适从。她不可否认地受到了很大的伤害,难道要在一句“对不起”之后,就能转过脸微笑着对他说句“没关系”,一笑泯恩仇吗? 这不是江湖,是血淋淋的现实生活。 没办法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把你摧残到面目全非,还能一击掌一撞肩说:“嗨,兄弟,不打不相识啊,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别幼稚了,那些英雄主义电影都是拍给乐观主义者看的,像何大叶这类以悲观为主流的人群,只会咧嘴一笑,心想这是些什么jb玩意儿。 罗畅,其实没什么对不对得起的,我不怨你,从始至终,我都是最活该的那个人。 何大叶慌张地穿过人群,走到一半,她回过头,看见人山人海的那一端,罗畅正充满愧疚地看着她。 没错,这才是她想要的眼神。 何大叶使劲儿抿了抿嘴,想笑,却笑不出来。 算了,他们都需要时间,都会过去的,也都会好起来的。 用嘴吹的气球们很争气,一直坚持到婚礼散场才个个瘪了下去,无精打采地挂在彩门上,在几只精神抖擞的气球间显得格外丧气。 何大叶四处忙着跟工人们结账,她从不拖欠工钱,她总希望自己这种优良的美德能感染到每一对新郎新娘,也能迅速在婚礼后把账结了,可这于她,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 何大叶转了一圈,转到正在干活儿的张猛身旁,并从包里点了三千递给他。 “谢谢你啊,这两天辛苦了。” 张猛停下手中的活儿,瞟了一眼红彤彤的钞票,有些许不高兴。 “干吗啊这是,我来帮忙又不是给你面子,是看我们孩子的面子。我得盯着你,免得你做出错误的选择,就好像今天这样,还好我在,不然你一个跟头摔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我还没抠逼到为省几个打胎费就自残身体的地步。”何大叶瞪圆双眼气呼呼地说,随即又恢复平静,“张猛,这孩子的确是你的,但是他来得太突然,要不要这孩子,是计划,不是决定,总要考虑完全一点吧?” 何大叶一边说着,一边把钱往前递了递。 “我出台价还五千呢,这点儿钱打发谁呢!” 张猛以超模的身子,帅气地转身,继续干活儿去了,不知道的以为是走台呢。 不过白羊座长脑袋,明显是为了长个儿,扮酷装了三秒钟,张猛就被自己的长腿绊了个趔趄。 何大叶把钱装回包里,心里百感交集。 她有多么感激张猛啊,及时地分享她的悲伤,恰到好处的关心,尊重她的选择。可她又有点儿讨厌他,因为这个孩子的关系,两人陷入到一种扭曲的状态里,让她手足无措,全无掌控力。 她不想谈感情,只想谈钱。 她喜欢谈钱,因为只有钱才是算得清的。 感情和人情,太纠葛太复杂,对从不愿亏欠别人的她来讲,近乎一道无解的算术题。 05 不管发生了些什么,日子总得一天一天过下去。 岁月无头可回,人,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 张猛开始利用周末的时间出去找房子,为了找到性价比高的房子,他把网撒得很大,有时候甚至要穿越大半个北京城。 张猛把阳阳托给何大叶照顾,这孩子早熟,六七岁的外表下安着一颗精于人事的心,所以没给何大叶添太多麻烦,更多的时候,是张阳阳反过来照顾着何大叶。 两人在工作室面对面坐着,张阳阳写作业,何大叶就在电脑上玩纸牌接龙,玩到一半困了,趴在桌子上睡过去,醒来身上一定盖着一条贴心小毯子。 任何时候,只要何大叶轻微咳嗽个几声,一定立刻有杯温开水递到面前来。 何大叶的孕吐反应反复无常,有时候一天吐个好几次,有时候一次都没有。每次吐完,家里没有粥,张阳阳就会冲一碗婴儿米粉端过去,说吃了暖胃。 凡此种种都让何大叶倍感欣慰,心想如果张阳阳跟自己一样大,那她一定二话不说就嫁给他。 转念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实在太恶心,狠狠斥责了自己一番。 对于张阳阳的照顾,何大叶无以为报。 她给张阳阳做过饭,那几道菜都是她的看家本事,是以前她做给罗畅吃的,还挺有信心的,但明显被嫌弃了,何大叶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大概是张猛的厨艺太好,张阳阳从小嘴就被喂刁了,就跟小狗似的,吃惯了一块五的火腿肠,谁还吃五毛的。 无奈,只能带张阳阳出去下馆子。 “你带我去吃卤煮火烧吧。”张阳阳倒是客气,净捡便宜的吃。 何大叶说那玩意儿不卫生,小孩吃不好。 张阳阳说就是因为不卫生,所以长这么大他才吃过一回,那个滋味儿太美妙,到现在都忘不掉,他还向何大叶保证就吃这一次,而且绝不会告诉张猛,并且绝对不拉肚子。 三磨两磨,何大叶的心被磨软了,带着阳阳去北新桥吃卤煮。 坐在肮脏油腻的街边,看着热腾腾的一口大锅,呼哧呼哧地流着口水。 “你来北京几年了?”等卤煮的空当,张阳阳问。 “比你活的时间还长。” “来了这么久,做饭又那么难吃,真不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张阳阳摇头感叹着。 何大叶气,但又找不着反驳的话,一口气卡在胸口,憋屈着。 “那时的北京什么样儿?”张阳阳又问。 “跟现在一样,只是人没这么多,空气没这么脏,心也没这么凉。”透过胡同上空裂开的口子,何大叶看着灰蒙蒙的天说。 她来北京时,还是个少女呢,才几年工夫,就被蹉跎成了这副模样。 虽已是秋天,但这时候的蚊子叮起人来也是毫不含糊。 一碗卤煮的工夫,暴露在空气中的几块皮肤都被叮得体无完肤。 何大叶痒得难受,夹着膀子一阵挠,姿势虽丑,但挠出了腾云驾雾的舒爽感。 “一个女人,挠痒挠成这样也太不像话了,我妈从没做过这么丑的姿势。”张阳阳看不过去,又开口吐槽。 何大叶停下来,心想我能跟你妈妈比吗?她都嫁四回了,一次比一次嫁得好,我呢?才嫁了一回还分分钟被甩了,你妈是只升不跌的优质股,我是只跌不升的垃圾股,根本没有可比性啊。 “虽然一身蚊子包,但脸上没有啊,你看,光滑的。”何大叶摸着自己粗糙的脸,睁眼说瞎话。 没想到张阳阳连眼皮都没抬,直接说:“脸太丑,蚊子都不叮。” 如果此刻的两个人是《街头霸王》游戏里的两个角色,那么你会看见属于何大叶的那根血条,正以光速递减着。 吃完饭,俩人像一对退休老干部一样,背着手溜达着往家走。 何大叶本来还想展示善意,跟张阳阳大手拉小手,但张阳阳觉得幼稚。 刚走几步,张阳阳就被玩具店橱窗里摆着的变形金刚吸引了,趴在玻璃窗上往里看,目光里的柔情似水就跟看见自己心爱的姑娘似的。 “喜欢吗?”何大叶停下来,饱含关切的语气。 张阳阳这时候倒是没那么有骨气了,觉得希望来了,小鹿斑比上身,眼眸清澈如开apec时的北京蓝天,看着何大叶点点头。 何大叶仿佛受到了感动,特别真诚:“喜欢?那你就多看一会儿啊,没关系,我陪你。” “既然我喜欢,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买呢?你是个大人。”张阳阳气呼呼的,掐着小腰问。 何大叶这人有个好处,就是有恩必还,有仇必报,不管对方是老人还是孩子,在何大叶的世界里,众生都是平等的。 更何况张阳阳这一款的人精,情商比何大叶高,嘴也比何大叶贱,怎么能以孩子的标准衡量他。 见报仇的机会来了,何大叶自然会抓紧,她俯下身,亲昵地摸了摸张阳阳的头,化身tvb剧女主角说:“哪,爱你的人呢,不一定是愿意为你花钱的人,而是愿意花时间陪你的人。你看我花了一个宝贵的午餐时间陪你,多爱你,岂是一个玩具就能替代的?” 张阳阳一双大眼眨巴了几下,带有悲悯的目光,仿佛关怀弱势群体:“嗯,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没钱,还装。” 说完,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 何大叶的血条空了,气疯。 这一天,北京城的很多事都在同一个时空中平行进行着。 在何大叶被张阳阳放大招打败的同时,刘丹正坐在罗畅车上,与他一起去看罗畅在机场附近的房子。 在这之前,刘丹已经费了一番心思,把原本自己住的鼓楼的旧房子随便收拾了一下,打算做婚房用。 罗畅进去转悠了一圈,皱着眉头心想,这姑娘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结婚是终身大事,怎么能就这么应付过去。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何大叶,当初他们结婚时,也没怎么上心,何大叶出来租了个温情脉脉的房,俩人就这么住进去了。 后来,他走了,何大叶却一住三年,他断断续续地去过夜,时间久了,都把那里当个窝,误以为那就是两人的家了。 罗畅的房子在机场附近,买得早交房晚,装修好之后,他很少过去住,偶尔请钟点工打扫一下,多数时候还是住在何大叶家。 这房子南北通透阳光充足,虽然经常有飞机呼啸而过挺吵的,但对罗畅来说有一种跟飞机长相守的满足感。 家具很少,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衣服杂物散落在地上,乱成一团,没什么人情味。 人情味都在大叶家属于他的那个房间里呢。 “单身汉的家就长这样啊。”刘丹四处看看,忍不住发出感叹。 “平时不太过来住,偶尔来一趟就睡个觉,哪有时间收拾。” “那你平时都住哪儿呀?” 这个问题把罗畅问得一愣,他没回答,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装修用的材料都是最好的,就置办点儿家具,贴个墙纸,拾掇拾掇就行。”罗畅正展现自己英明神武的一面,发现刘丹根本没理他。 刘丹没在意,扭脸已经动手收拾上了。她坐在地上把散落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嘴里念叨着关于房子的规划蓝图。 “装修简单,可塑性就强,来个田园风吧,小碎花小蕾丝什么的,飘窗那边我得好好装饰一下,喝个咖啡晒个太阳什么的,多惬意。” 这是一个妻,在念叨。 岁月静好,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罗畅一转眼,看见刘丹从床垫旁边提过一只登机箱。 正要打开,罗畅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抢了过来,抢的力气很大,刘丹坐在原地晃了几下。 “这个不能看,是隐私。”罗畅有些理亏,但依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 刘丹抬头看着他,眼睛眨巴了几下,点点头,起身换了个地方,继续收拾。刘丹不是个胡闹的姑娘,每个人都有秘密,她从不会为此费尽心思。 她与罗畅,既不是青梅竹马也不是两小无猜,藏着掖着的事儿肯定不少。毕竟还没到坦诚相见的时候,也便不再追问,全当是一箱子情趣用品,待到新婚之夜,给她一个惊喜。 罗畅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了,都快结婚了,有什么隐私不隐私的。 可这个秘密于他和刘丹现在的情感厚度来说,承受不起。 在卧室,罗畅轻轻打开箱子,他和何大叶的结婚照暴露在阳光下,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儿。 照片上何大叶穿着婚纱,和罗畅背对背站着,四十五度仰望各自那一边的天空,目光哀怨,一点儿都不喜气。 还有一张他们面对面,做亲嘴状,两人都弓着背,尽量避免身体碰触,看起来十分滑稽。 这套婚纱照是他们离婚之后拍的,是何大叶提出的唯一要求。 她说咱们拍套婚纱照吧,婚都结过一次了,好歹得有套像样的照片。 罗畅一口答应下来,很快就联系好了一家婚纱摄影工作室。 三个月后当他拿到照片兴高采烈地给何大叶时,何大叶又说照片她不要了。 “家里没地儿放了,你瞧我那脸肿得,挂家里瘆得慌。” 何大叶不要,罗畅也没脸光明正大地悬挂起来,连同新领到的离婚证,一起尘封进这个箱子里。 那年何大叶才二十八九岁,脸上却带着跟年纪不符的老成。 罗畅的记忆随着照片里两人的笑容被拉了回去,那间门口有只会叫“欢迎光临”猴子的婚庆公司,还有那场荒谬的舒克贝塔婚礼。 他还记得那天他走到婚庆公司门口时,隔着玻璃看见一手捏着婚纱裙角正在发呆的何大叶。当时他就想,这姑娘的眼睛真带劲儿,一闪一闪跟灯泡似的。后来何大叶说,那是因为刚换了新的隐形眼镜,眼睛干。 大概就是那一刻,他对何大叶动心了吧。 离婚之后,何大叶一直照顾他,她说她想要个孩子,想当妈,但是不想结婚,于是就把罗畅当成儿子照顾。 何大叶做的饭其实挺难吃的,但是她自尊心太强,罗畅不忍心打击她,所以每次都吃得一点儿不剩,以此激励何大叶继续做着难吃的菜。 放在何大叶家的衣服,下次去时,一定是洗好烫平,棱角分明,跟她这个人一样。 罗畅胃不好,何大叶家就常备胃药,每次从她家离开,箱子里也都会放一些,并在手机里设置了吃药备忘提醒。 她总是无微不至得像个圣母,让罗畅无地自容。 这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往事,回忆起来就像一件开线的毛衣,扯开了头,就会越拉越长。 罗畅回过神,发现自己嘴角微笑着,笑里带着苦味儿。 刘丹把厨房从上到下擦了一遍,走出来嚷嚷累死了。 罗畅听到,忙把箱子推到床底,出了卧室,牵着刘丹的手,与她并肩坐下。 刘丹把头轻靠在罗畅肩膀上,把玩着他的手说:“你手长得真好看,鼻梁也高,你鞋穿几码的呀?” “四三的……你干吗?” 罗畅一头雾水看着刘丹。她坐直身子,脸上柔和的笑晕开来,挂上明显的淫邪。罗畅像个良家妇女似的下意识地护住胸前。 “哟,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这可是大叶姐教我的,靠手脚目测尺寸,不知道准不准。” 罗畅正内心暗责何大叶这都给人灌输了些什么歪理邪说,整个身体就被刘丹扑倒了。 “目测你尺寸不错,都快结婚了,我要验货。” 刘丹女流氓一样叽歪着,开始在罗畅身上蹭悠。 罗畅把头旁边的箱子往一边推了推,翻身把刘丹压在身下,刘丹乐得咯咯直笑。 窗外一架飞机飞过,带着巨大的轰鸣声。 窗内,一对恋人在凌乱的房间里翻云覆雨着,卧室的床下有一只未合拢的箱子,露出了边角,是一本红彤彤的离婚证。 06 刚下过一场酣畅淋漓的雨,北京城迎来了少有的好天气,空气清新湿润,天空蓝得通透,缀上大朵云彩好看极了,抬头看天的工夫晃个神,还以为自己在国外呢。 这样的天气适合与男友约会,与闺蜜八卦喝下午茶,遛狗或者郊游,但一点儿都不适合工作,尤其是陪事儿逼新娘一起看户外场地。 这位事儿逼新娘就是那天在何大叶工作室里钟情于张猛的那一位。 新娘长情,一直惦记着张猛。 何大叶真担心那位面容老实的新郎未来的命运。 心不在焉地在场地溜达了几圈,话中带话一直询问张猛为什么没来,一旁的新郎脸色一阵白一阵绿,肉乎乎的油脸眉头紧锁。 户外的太阳把何大叶的妆都晒化了,五官渐渐晕开,雾蒙蒙的一团。 “你知道吗?我怀孕了耶。”问不到张猛的下落,新娘转移话题,开始秀幸福,一手搭在平坦的小腹上,眯缝着眼说。 “恭喜。”何大叶说着,手不自觉地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厚厚的赘肉让她分不清是怀孕还是胖。 因着这份羁绊,何大叶突然没那么讨厌这位新娘了。 她们肚子里,都有一个小生命在勃勃生长。等到孩子出生长大后,如果再有机会遇见,两位母亲也许都会告诉自己的孩子,你们还是颗受精卵的时候,就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见过彼此了。而那时,对于你们的妈妈来讲,都是一个特殊的时刻。 “我公婆说,要这孩子是个男孩儿,就送我辆路虎极光;要是女孩儿,就送宝马320。你说这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重男轻女的。”新娘嘟着嘴抱怨。 何大叶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话回应。 真是同人不同命,不管生男生女,都是豪车伺候。 可自己呢,生条龙出来也当不成王母娘娘,顶多就是众多坚强单身母亲中的一枚罢了。 何大叶挺替这个新娘高兴的,她肚子里怀的不仅是个孩子,还是辆车子,生孩子这件事为她带来了价值,也带来了炫耀的资本,挺好。 “你带阳伞了吗?”炫耀完,新娘就恢复了往日的鼠标垫儿脸,斜眼问何大叶。 秋老虎今天晒起来,还挺凶猛的。 “没。” “哟,作为一个女人,阳伞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不随身带呢?难怪你皮肤这么差。” 一口恶气堵在何大叶胸口,郁结难疏。 想想也是活该,疼爱自己的女人,总能嫁得更好一些。这位新娘、舒颖还有她何大叶,在差不多的年纪里,过着天差地别的日子,人家靠着人民币呵护出来的脸面,保住后半生的衣食无忧。可她,却还在用仅剩的这点儿青春赌明天呢。 新娘叽叽歪歪说自己被太阳晒得不舒服,刚才对新娘产生的那点儿好感,这会儿也散尽了。 一旁半天没说话的刘丹脸色早就阴暗下来,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径直走到户外的一排咖啡座边,直接把巨型遮阳伞给拔了出来。 见识过那股力拔山河的生猛劲儿后,事儿逼新娘着实对刘丹有点儿忌惮。 “姑娘力气可真大,咱们女人啊,还是应该娇柔一点儿,男人才会疼。”事儿逼新娘知道这头顶的阴凉绝不只是凉快,但又不甘心主动权被这女张飞压住。 “都娇柔,那不晒死你了,姐?” 刘丹脸上挂笑,笑里藏刀,一边说着一边腾出一只手把何大叶往阴凉地里拉了一把。 这个拉扯的动作也扯动了何大叶的心。 刘丹终究是最疼她的那一个,姐妹之情闺蜜之爱,是什么都无所谓,都是何大叶这一生的感情中最难以割舍的其中一段。 何大叶何尝没有在得知婚讯时,些许地恨过刘丹,可睡一觉又想,即便不是她,还会有别人,这幸福本来就不属于何大叶,她命中注定,无福消受。 现在想想,她比刘丹差在哪儿,大概就差在这种无声无息的真心真意吧。 何大叶觉得自己对别人好,总是带着目的性,她的好太功利,有种施舍的味道。 刘丹就不同了,她就是那种一根筋通到底的傻姑娘,不求回报不给人压力的那一种。 只是,此时此刻,她有点儿担心这个傻妹妹,被罗畅负了。 这么些年,她太了解那个孩子气又想一出是一出的男人了。 真怕他闪婚闪得太常态,到时候再把刘丹的心闪瞎了。 刘丹力大无穷高高举着阳伞,额头冒着汗,俩人寸步不离地跟在瞎转悠的新娘后面,很像是宫女举着华盖,为娘娘挡出阴凉。 何大叶贼笑了一下,忍不住调侃:“你这是久旱逢甘霖的架势啊。” “有那么明显吗?”刘丹做害羞状,腾不出手来,只能把脸勉强藏到胳膊肘子里,“姐,你总结的手脚目测尺寸的理论特别靠谱,姜还是老的辣啊。” 何大叶白她一眼:“多大个人了,说这个也不害臊。” “有什么好害臊的,就许男人聚集起来,讨论这个女的胸部大那个女人屁股翘的,还不许女人讨论哪个男人的尺寸好?” 刘丹振振有词,何大叶无言以对。 不是不许,只是亲爱的刘丹,我又何尝不知道他的尺寸。 这具身体我曾经日夜相对,即使离婚后,夏天他也大剌剌地全身只穿个内裤,坐在地板上玩电子游戏。他腰上的黑痣、大腿内侧的胎记我都记得,铭刻于心。 原本何大叶以为自己经过那一场失声痛哭,已经能坦然去面对这些事情,可到头来还是心有余悸满身丧气,指哪儿打哪儿,打哪儿哪儿疼。 也罢,人总有三灾九难,罗畅就算是她有生之年里的一次浩劫,一切都交给时间吧。 “你真想好了要结婚?你了解罗畅吗?”何大叶沉了沉,问刘丹。 “即便是互相了解的两个人,婚后也不一定幸福美满啊。婚姻本来就是要赌的,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又怎么换得来长相厮守呢?” “你这婚结得太突然,我一时半会儿有点儿缓不过神来。” “不就是闪婚嘛。”刘丹笑得山清水秀,大大咧咧地说,“俩人觉得不错,就别错过,恋爱可以以后慢慢谈。再说闪婚怎么了?明星都闪婚,过得照样挺好,而且罗畅又不是闪婚专业户。” 听着刘丹的话,何大叶一时百感交集。 俩女人,跟着罗畅走了一样的路,前戏相同,只不过何大叶已经沦为受害者,刘丹还是个未知数。她现在只愿罗畅能跟刘丹好好过,能真如刘丹说的就这么厮守下去。 可如果真是那样,那她何大叶就真真儿是枚弃妇了。 自卑心理作祟,让何大叶突然陷入杂乱的纠结中。她希望刘丹好,但又无法心平气和地望着她跟罗畅长久。 你快乐所以我快乐的戏码,都是唱给别人听演给别人看的。 现实生活中,人人心里有杆秤,这秤砣就是,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 两个人各自魔怔似的沉默了一会儿,新娘总算转满意了,找了一张咖啡座坐下。 新郎迅速递过纸巾和矿泉水,点头哈腰跟个小奴才一样。 “累了吧,擦擦汗,水我揣怀里半天了,焐热了,赶紧喝口吧。” 何大叶和刘丹站在新娘椅子后面,一左一右像一对门神。看完新郎的表现,何大叶鄙视他到咬牙切齿,反倒是刘丹羡慕得很,一个劲儿地啧啧着。 “啧啧啧……要是罗畅也能这么对我就好了。” 何大叶的听觉系统自动屏蔽了这句话,本来不想搭腔,没想到刘丹不依不饶,扭过脸拽着何大叶问:“姐,你觉得罗畅这人怎么样?你看人比我准,给我分析分析呗。” 何大叶不得不看着刘丹,喉咙像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罗畅这人挺好的,风流但不下流,有颗花心但没有花胆花柳病。 罗畅有本恋爱手册,记录着每个星座生肖血型相互搭配的女孩类型,但都是约会过,没什么实质性交往。 罗畅怕黑,睡觉不喜欢关门,害怕鬼压床,半夜爱说梦话,爱磨牙。 罗畅有点儿孩子气,喜欢撒娇,喜欢叽叽歪歪,但有时候也挺爷们儿的。 罗畅喜欢吃蔬菜,但必须得是绿颜色的;他喜欢吃肉,但一点儿肥的都不能有;他喜欢喝牛奶,但必须得是当天的,隔一宿的喝了必定闹肚子。 罗畅睡觉的时候喜欢用两个枕头,睡一个,抱一个。他床上有个从幼儿园开始就抱的枕头,表面薄得都能看到荞麦皮了,但依然不换。夏天喜欢盖被子吹冷气,冬天不喜欢穿秋裤,因为腿粗,他想看起来瘦一点儿,太冷的时候只戴一副护膝保护膝盖而已。 还有,罗畅他害怕责任,害怕婚姻,或者,也许只是害怕跟我的婚姻…… 罗畅就是这样一个人,几年时间,已经不能单凭一句好坏就能判断了。所以这个问题,又能从何说起呢? 刘丹还满怀期待地看着何大叶,等着她的答案。北京天气太干燥,何大叶的嘴唇都起皮了,干巴巴地半张着,看着都让人心酸。 这样尴尬的时刻,电话铃就是一场及时雨。 当何大叶的电话响起时,她感激得热泪盈眶,恨不得接起电话就叫对方亲爹。 不过电话不是亲爹打的,何大叶也没命认干爹。 一听电话那头儿人小鬼大的语气,就知道是张阳阳。 听声音,张阳阳挺急的,这次也出奇地客气,他跟何大叶说他爸可能中邪了,回来就疯疯癫癫的,急需何大叶回去一趟。 反正现场她早就待不下去了,刘丹每一个真诚的眼神都像清朝十大酷刑一样折磨着她,她虽不是玻璃心,但也经不起这么千锤百炼。 跟刘丹打了个招呼,又跟一脸不满她早退的事儿逼新娘百般道歉后,何大叶从现场落荒而逃。 回家路上,她默默地承诺:阳阳,等姐姐我成了婚庆界一代妖姬时,一定给你买那只变形金刚。 07 飞奔回工作室,打开门,一股活色生香的油烟味儿扑面而来。 何大叶一阵犯恶心,干呕了几下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正坐在沙发上愁眉苦脸看电视的张阳阳看见这一幕,宛若看到救兵。 桌子上摆着十几个菜,个个精致好看。 何大叶有点儿饿了,翘着手指捡了块肉塞进嘴里。 “瞧你那点儿出息,吃饭不能用手。”张阳阳看不过,批评她。 “饿了,吃点儿还不行?你爸干吗呢这是,今晚有客?” 瞄了一眼紧闭的厨房门,何大叶蹑手蹑脚地走到沙发前坐下,小声问。 “我爸心情不好,以前他一心情不好就闷声不响地做菜。他今天回来,什么都没说,板着脸就进厨房了,从今天做的菜色、食材和数量上看,他肯定非常不开心。” “发泄方式真够新鲜的,真希望他每天都心情不好。不过他发疯,你找我干吗?” 何大叶起身,走到桌前又挑了点儿东西吃。 “你怎么这样?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们老师说了,这是很可耻的行为。”张阳阳嘟着嘴,瞪着一对闪亮的小眼睛指责道。 何大叶也觉得挺羞愧的,但又觉得不能在小孩面前认,只得挂起一张无赖脸,一块接一块地吃着肉,一边安慰张阳阳说:“赶驴上磨还要给驴吃顿好的呢,”何大叶后悔说这句话了,她赶紧转移话题,“你放心吧,一会儿我帮你劝劝,但你得让我吃饱啊,不然哪有力气办事。” 正说着,张猛端着最后一个菜从厨房出来了。他看见何大叶,苦笑了一下,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打开。易拉罐口冒出一缕清凉的气,这股若有若无的白烟,在深秋季节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张猛那张苦逼兮兮的脸。 “今天你有口福,坐下一起吃吧。”张猛招呼何大叶。 何大叶拿起酒杯,示意让张猛也倒一杯给她,被张猛怒瞪后,想起自己是有身孕的人,才备感惋惜地放下了杯子。 “说说吧,别老摆臭脸,吓着孩子了都。”何大叶最近跟电视剧学的台词,觉得特管用。 张猛有些愧疚地看了看阳阳,忽然意识到看错孩子了。他看了看何大叶的脸,再看看何大叶的肚子,又看了看何大叶的脸,脸终于垮了,不装精神了。 “私家厨房开业以后,有不少人打电话约,电话里说得好好的,临了又都说不来了。起初我还挺有自信的,可是你瞧,现在我最大的客户就你一个,热情耗光了,挺失望的。” 何大叶习惯性地打击几句,想说你看吧,开业那天我就说你干不长。 眼见张猛的丧气都快成精了,于心不忍之余,也觉得自己要真那么做,基本上是在说废话,她不是个讲废话的人。 可世界上真的存在说过太多废话的哲人,管挖坑,但不管埋。 上下嘴唇一张一合,道理倒是讲清楚了,但距离远了。 然而成长如此,谁能不知道正确的路应该怎么走呢? 无非只是希望周围人能给一个态度而已。 然而生怕错过证明自己英明神武的人,总是雨后春笋一般蹦出来。 她想想,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把桌上的菜挨个尝了一遍,何大叶放下筷子,化身女汉子版知心姐姐,拍着大腿说:“太好吃了!” 这平地一声吼把张猛和坐在一旁察言观色的张阳阳都吓得一哆嗦。 何大叶不在乎,抹了抹嘴上的油继续夸:“他们不来,是他们的损失。你知道吗?今天我去见的那个客户还说念念不忘那顿饭呢,说充满了幸福味儿,特别赞。你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的,不是应该在中老年妇女的宠幸之下变得又矫情又养尊处优吗?可你偏偏不是。今天那客户还夸你帅,你看你,明明可以卖肉,非要卖手艺,明明可以靠脸吃饭,非要靠才华。” 张猛被夸得有点儿飘忽,挠着头,略有点儿信心:“我是没那么差,是吧?” 何大叶心想这个男人也太单纯了,这把年纪随便夸几句都乐成这样,他的童年过得是有多阴暗多缺爱呀。 “没办法,我是苦出身啊。上过厨艺学校,当模特之前,我干过厨师,那时候没少受欺负,我做菜,做得好主厨领功,做得差我受罚,我就是厨师界的枪手。有一次有个客人说在菜里发现头发,经理就让我去道歉,那头发我看得真真的,跟女顾客的长度颜色一模一样,但最后还是让我赔,我倒是不在乎,穷嘛,混口饭吃就得忍辱负重,没办法……” 张猛絮絮叨叨地讲着,转眼已经喝了四罐啤酒。 何大叶听着挺心疼的,她想起自己刚到北京时的第一份工作。 那时候的她少不更事,年轻霸道,因为不愿帮上司背黑锅而翻脸暴走。何大叶至今还能想起自己当年的英姿飒爽,辞职路都走得风起云涌。 彼时的大叶不在乎,她天真地给自己留好了后路:如果哪天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就回老家,家永远是游子们的避风港,那里有爸有妈,还有门当户对的某男子等着你结婚生娃。 可自从做了婚庆,除了刁钻的客户,夜叉对她的折磨,也可谓是以一敌百。 虽曾有不止一个客户在跟她接触过后,被她的能力折服。 谈客户的最高标准是什么?不是谈成这个案子,而是谈客户变成被面试,最后客户让她第二天直接上班,要挖她转行。 但她始终忍气吞声没有走,她也曾经疑惑过自己的坚忍和选择,难道仅仅是因为喜欢这个行业吗? 可经历过同罗畅的那场惨无人道的婚礼后,她想清楚了自己没有离开的原因。 她太清楚婚礼对一个女性的重要性,她渴望的、她失去的、她没有得到的,让她决心要像观音送子一样,送给那些可爱的、不可爱的女孩们一场与众不同的婚礼。 在她们成为女人的路上,带着也许是只她一人认为的慈悲,送她们人生最重要且梦幻的一程。 哪怕,前路艰难漫漫。 哪怕,这只是最短暂华美的幻象,一日燃烧后,残酷现实就到来。 说到职场上的委屈,她曾经挺瞧不起那些备受欺负的新人的。 这世上的人就是这样,爱挑软柿子捏,你不硬,自然就得被欺负被嘲笑,怪谁呢? 后来经历的多了,她才渐渐明白,哪儿有那么多的后路啊。 太多离家的人,都抱着一颗视死如归的心,希望在帝都开枝散叶。 她曾以为自己不是,有得选,可此时回头看,自决定留在北京试试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没有路了。 整个工作室在一桌饭菜味儿的映衬下,弥漫出一股哀伤的气息。 何大叶很应景地一杯杯喝着白开水,真希望自己在喝酒。 张阳阳也不落后,不知从哪儿扒拉出一瓶酸奶,就着自己笨老爸的奋斗史,愁眉苦脸地喝着。 正悲伤着,门铃就响了,这清脆的一声划破了屋里的宁静,几个人同时回过神来,气氛有点儿尴尬,于是都不好意思地起身,争抢着要去开门。 门口捧着生日蛋糕礼盒的快递员,显然是被这一家三口的热情吓着了,张猛签收,名字最后一笔还没写完,快递员就抽走单子匆匆跑了。 蛋糕是舒颖送来的,夹着的卡片上写着:“孩儿他爸,祝你生日快乐。ps:甭感动,这蛋糕就当我给你的二婚份子钱。” 舒颖人美心细,字迹也娟秀,就是嘴臭点儿,不过那股大方磊落的亲密劲儿力透纸背。 啧啧,瞧人这几句话说得,就是再婚十次也应该啊,这样的女人谁不爱啊。 人精张阳阳在此时很应景地蹦跶着,从屋里拿出一幅画递到张猛手上,画上是扭曲的张猛和张阳阳,手牵着手在微笑着的太阳下散步,旁边有一坨乌漆麻黑屎一样的东西,张阳阳说那是何大叶的变形金刚版。 说完还狠狠地瞪了何大叶一眼。何大叶心说,哎哟,还惦记那个变形金刚呢。 祝福老爸生日快乐后,张阳阳难得展露天真无邪的儿童面貌,抱着张猛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这样鲜活的父子煽情大戏,让何大叶看得又感动又尴尬。 这场突如其来的生日宴让何大叶有点儿措手不及,琢磨了一会儿,想起自己包里有一支前几天刚买的派克钢笔,既然骑虎难下,那就拿来作礼物吧。 还好当时挑了支便宜的,何大叶从包里拿出来递给张猛的时候想。 “你也准备礼物啦,你怎么知道我生日的?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心细如尘,什么都知道。”何大叶硬着头皮说。 张猛接过钢笔,眼神里却写满了“多少年不写字了,你送我笔干吗”的疑惑。 大叶心说这礼物送你太合适了,你还认字吗?! 嘴上却生硬地补充:“我这祝福多明显啊,希望用这支笔,谱写你的大好蓝图!大——好——蓝——图!” 张猛猛点头,瞬间对这笔爱不释手。 何大叶心虚,张阳阳眯着眼睛凑过来:“我亲爹是傻,但也不能这么糊弄……你要是给我买那个变形金刚,我就不告诉他……刚刚把你画成了变形金刚你还没接受到我的暗示吗……”何大叶连忙切了一块蛋糕硬塞到张阳阳嘴里:“我看你像变形金刚!” 张猛啥都没觉察出来:“啊?不插蜡烛就切啊?也对,都这么大岁数了。” 唉,好在张猛的智商低。 放下礼物,张猛又喝了半罐啤酒,故作轻松地对何大叶说:“你知道吗?今天也是我入行十周年的纪念日。” “喜上加喜啊。值得喝一杯。”何大叶拿起水杯,干了。 张猛耸耸肩,无所谓地说:“就在今天,我收到消息,老东家没有跟我续约,经纪人问了几家别的公司,大家都客气地打着太极。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那个被公关公司封杀、闹脾气不工作的模特了,我不用蠢蠢欲动等这个圈子欢迎我了,他们不需要我了,我再也不用做模特啦!” 他的语气,是戏谑而轻松的,但大叶知道,他心里不好受。 十年,像是一场轮回,兜兜转转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起点。 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她仿佛看见十年前的张猛,高高瘦瘦,脸上带着轻微的婴儿肥,肚子上的腹肌还没有那么明显。 寒冬腊月里住在阴暗的地下室里,睡前得把啫喱水放在被窝里,要不然这一宿能把啫喱水冻住。 起床时天还没亮,他对着有道裂痕的小镜子把自己打扮整齐,刮过的胡子在下巴上留下一片淡淡的青色;因为个子高,所以穿起衣服来总有小一码的感觉。 他很早出门,赶在上班高峰前骑着自行车去转坐地铁,几经辗转面试,然后接到了人生的第一个秀,是那种在商场大厅的服装秀,走一下午,给五百块钱。 接到工作后他笑得春光明媚,那单纯和温暖几乎能抵御整个冬天的寒冷。 何大叶回过神来,张猛还在一边喝酒一边絮叨。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脸上蒙上一层红晕,就像年画里的年娃娃,只是笑容太丧,没那么喜庆。 “其实我觉得自己挺失败的,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无论是作为男人还是作为父亲。我今天三十一岁了,人家都说三十而立,可是我却把生活张罗得一塌糊涂,青春饭终于吃到头儿了,这样看看,我真是老了。” “胡说什么,男人四十还一枝花呢。”大叶安慰他。 她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罗畅以前总说她气场太丧气,负能量太满,安慰人的精华就是传播正能量,她连及格线都没达到。 那时候的何大叶想,连她自己都没有正能量,拿什么去传播给别人? 虽然不服气,但罗畅的话她都记在心里,如今也总算派上用场了。 被何大叶这么轻轻一安慰,张猛咧嘴笑了笑:“是啊,我的花季还没到呢。” “不要脸。” “算了,一段结束,另一段就会开始。我还有阳阳,我得加油才行。” 张猛喝光了最后的啤酒,做满血复活状攥了攥拳头。 看着张猛的单纯样,何大叶的眼眶有点儿酸。 这世上,最可怕的男人是,穷,还非得嚷嚷尊严。 最心酸又让人感动的男人是,穷,还有着一腔的责任感。 而张猛,就是后者。 何大叶也感觉挺心酸的,不是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而是张猛喝大了,今晚的碗,好像得她洗! chapchapter 07 对世间的离别深信不疑,因此才更珍惜你 01 《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最后一段话说:“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成一个好人。” 其实这句话适用于很多时候。 例如,永远不会变成现实的要好好学习的明天;一边疯狂赶作业,一边悔恨之前早干吗了的暑假最后一天;新的一年你许下更美更富更加班,老板及上司喜闻乐见的跨年时的朋友圈文字……以及呢,吹蜡烛前的一分钟内你许下的生日愿望——如果有幸活到一百岁,积累的愿望量,大概能等同于成年男子一次射精时的精子数吧。 但是呢,很遗憾,他们的共同点是,这些希冀,跟中国足球何日出头的答案一样,都不会实现。 张猛的三十一岁,注定是开年不利。 寒夜牛饮冰啤酒之后,他就华丽丽地感冒了。 自己何止不能高唱刘欢的《从头再来》,简直可以演唱《黛玉葬花》的越剧台词了。 人感冒的类型有很多,有娇弱型,假坚强型,假绝症型,张猛是属于傲娇型。 他固执地把自己埋在厚厚的被窝里不肯吃药,擤鼻涕的声音震耳欲聋。 他认真地说感冒只要多喝水捂捂汗就好了,是药三分毒,不能随便吃。 穷了很久,让生病时的省钱,变成现在的省事儿。 当然跟过去相比,他已经过得很好了,然而因为这雪中送冰的感冒,让他有点儿自虐般只想躺着,喝水喝成了水母,看这感冒能把他蹂躏成什么样。 眼看着他一趟趟浑身哆嗦着出来倒水,何大叶的圣母心终于还是被触发了,用自己拙劣的厨艺,给他煮了一碗姜汤。 小心翼翼地给张猛端进屋,还没等开口慰问,张猛就发火了,把快流到嘴边的鼻涕猛地往回一吸,怒瞪何大叶。 “你随便进来干吗?传染了你怎么办?” 何大叶不理他,把热乎乎的姜汤放下,递给他几张纸巾,似笑非笑地看得张猛又一阵寒。 “我初恋男友就特会吸鼻涕,他鼻孔下长年挂着一条黄鼻涕,一吸,就变成一口痰吐出来,把我给迷得五迷三道的。” “后来呢?” “我搬家的时候送他定情信物来着,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玩偶,但是被无情拒绝了,唉……”何大叶假模假式地叹口气,做惋惜状。 昔日的恋情再被摆到台面上来说,早就忘了当年的悲伤,却还是要把戏做足。 “口味儿够重的你,豆蔻少女竟然喜欢这种才艺。” “还没豆蔻,我五岁。” 张猛一惊,随即一笑:“原来你五岁就展开赔钱货生涯了。” 何大叶怒了,没几个女的愿意被人称为赔钱货,这词太伤人,听上去没出息到惨绝人寰。 她气,但也无力反驳,几段支离破碎的恋情里,她的确是付出比较多的那一个,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金钱上。 赔钱货,这顶皇冠戴在她头上,当之无愧。 真惭愧,活了三十多年,没活出精彩人生,倒活出一段可歌可泣的赔钱路。 风头太盛,同行骂她的人不少,也想学阮玲玉写下“人言可畏”然后绝迹人间,但一想到感情上她已经赔成奥运冠军了,心有不甘,只好努力活下去。 可输人不输阵,得嘴上过了瘾才行。 何大叶换了个姿势,把腰一掐,眯着眼说:“你好啊,你前妻都快凑齐十二星座了,你不还守着半大的孩子和温暖的右手过日子吗?” “我这叫宁缺毋滥,你知道当初有多少妙龄少女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求安慰求扑倒吗?” 何大叶此刻特想认识这些瞎眼的妙龄少女,请她们打电话给我好吗? “得了吧,肯定都是歪瓜裂枣,不然哪个男人把持得住?你不仅把持得住,还巴巴地去给前妻使劲儿塞钱,你的赔钱货生涯也不逊色。” 俩人你来我往地斗了几句嘴,突然就各自陷入了过往的悲伤里。 过往这东西,不经想。 就像一只丑恶版的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就得见血。 心里的伤口从来都不会愈合,时间越久,结的痂越厚,碰一下还是会疼,揭开疤还是会血流成河,这是类似于胎记的东西,是去除不掉的。 被伤害就是被伤害,从未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不疼一点儿,只能假装,只能骗自己已经好了。 这些我们被伤害的印记,让我们变成了今天支离破碎的自己,无可辩驳,无法否认。 气氛僵持了一瞬瞬,张猛叹了口气,鼻音浓重地说:“算了,咱俩都在各自的领域赔出了一片天,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我是五十步的那个,你一百步。”何大叶嘟囔着,依然不愿服输。 张猛笑了笑,一条清澈的鼻涕沿着轨迹流下来,他叫了叫何大叶,对她说:“其实我也是吸鼻涕高手,完全可以跟你初恋男友pk。” “真恶心。”何大叶皱着眉头嫌弃着,转头却看着张猛说,“我看看你实力怎么样。” 张猛猛吸了下鼻子,表演很成功,但刚吸回去的鼻涕还没完全消耗掉,一吐气,在鼻孔外形成一颗圆滚透明的鼻涕泡,要是在阳光下,说不定还挺好看的。 何大叶乐了,咯咯咯笑了半天,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 “我也不是身体不好,以前零下十几二十度的天气里裸上半身拍照,鼻涕一吸,连哆嗦都不带打的,我这个病啊,就是闲出来的。”见何大叶笑得差不多了,张猛说,一来回忆一下已故的模特生涯,二来给自己挽回点儿面子。 “看你表演得这么卖力,我准备送你份大礼。”没等张猛提问,何大叶就站起身走到门口,回头说,“把姜汤喝了,等电话吧。” 随着门一开一关,屋里的光线忽明忽灭。 张猛端起姜汤喝了一口,烫得上蹿下跳,连姜汤都能熬得这么难喝。 他一边嫌弃着,一边嘴角上扬露出一丝温暖的笑。 这个家里,有多久没女人出现过了?这个世界上,有多久,没人关心过他了? 不过红糖放多了,最后一口有点儿齁,倒是让张猛后怕起来。 不会打包一个女人给他吧? 02 何大叶的礼物很快就送上了,在张猛感冒痊愈的第二天,他就接到一个保健品广告的面试机会。 机会是大叶从她以前的一个客户那里争取来的。 这位客户的新娘在当时的难搞系数破表,何大叶几次近乎翻脸,但都在这位新郎官的哀求和夜叉的威胁下把火气压了下来,并拿出幼稚园教师非一般的耐性循循善诱谆谆教导,艰难地换来新娘的点头称赞。 那场婚礼后,这位身处电视圈的妻管严客户就把何大叶当成了恩人,化身郭冬临,把“有事儿您说话”成日挂在嘴上。 何大叶极少麻烦别人,但想想其实张猛为自己做了不少事儿,总应该在适当的时候帮他一把,也算是把昔日欠的人情还一还。 人情债是算不清的,不过雪中送炭永远都比锦上添花来得价值连城。 张猛对此一直感激涕零,去往现场的路上,不停地变着法儿感谢何大叶。 起初她听着很顺心,渐渐就烦了,说你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 张猛也不高兴了,嘟着嘴一路上没再搭理何大叶。 现场拿到脚本看了几行,俩人才知道原来这是重振男性雄风的保健品广告,广告词一点儿都没有客气,全是让绿茶婊展开纯情演技的那种词儿,苦于不知道在哪儿下a片的发春少女,直接可以就着这台词服下黄瓜啊胡萝卜之类以形补形的食材了。 何大叶在手袋里头塞下一份脚本,以备不时之需。 面试现场也够让何大叶大开眼界了,感觉全中国所有城乡接合部里热衷于参加健美比赛的男人们都聚集此地,面目可憎,横肉加身,纷纷脱离了布料的束缚,面试前的现场也生机勃勃,当场表演伏地挺身,比较作的,干脆表演起举哑铃,让何大叶直感慨中国真是一个农业社会发达的强国。 对比一下,张猛穿了一身灰色的宽松运动服,里面依旧套着一件白t恤,混迹在一片油腻的里脊肉中,清新得像个长相有点儿着急的大学生,态度倒是落落大方。 猛男们也没把张猛放在眼里,连挑衅的目光都懒得向他投射,他们从各自的站位延伸开,重合点都是在场的女性们,包括何大叶。 何大叶受宠若惊,不知道自己现场应该及时做什么样的白日春梦,才能回报各位猛男的厚爱。 她看着诸位一直嫌屋里热,光着膀子的猛男们,若有所思。 张猛把何大叶呆滞的目光误会成痴迷,痛心疾首道:“看不出你还好这口儿,真三俗。” “有得看就多看看呗,回家要么对着墙,要么对着你,反胃。”何大叶冲张猛翻个白眼。 “我觉得这广告不太适合我。”张猛用脚本遮住脸,小声对何大叶说,“你看这词儿写得,吃了皇帝梦,男人似豺狼,一片皇帝梦,一夜七次郎!还穿得特少,还得展现男性魅力。” “你当模特那会儿又不是没露过,有什么大不了的。做作地摆弄几下就行,只要你硬件过关,这广告咱们志在必得,有后门的好吗?” “我可以露,但我不能low啊,这是原则。” “首先你不是女模,其次这里也不是时装周。再说了,男模女模能是一个档次吗?男模就是女模的陪衬好不好?放眼全世界,top10的男模加起来还没一个一线女模赚得多。还有,阳阳马上就要上小学了,三个月后你们还得搬家,哪一样不得烧钱。什么原则不原则的,这个时候不是你挑工作,而是工作挑你,明白吗?”何大叶认真地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列举给张猛听,一点儿都不客气。 张猛耷拉着头不说话。 何大叶说的每一点都不可否认,生活的压力已经堆成一座雄伟的山,压在张猛的肩膀上。 是啊,还有什么好挑剔的,青葱岁月里的傲气,早已被窘迫的生活磨成了一块光滑的鹅卵石。别人怎么看他不管,但内心,张猛早已把自己定位成了一枚失败者,还谈什么原则。 张猛嘴上不说,心里想,何大叶也是好心,就是路数有点儿偏了,别说这个广告拍不拍,总得给她点儿面子啊。 就像坐在一家感觉不太好吃的馆子里:来都来了,试试呗。 这个面试一点儿都不正规,一群猛男挤在一间教室大的房间里,轮流展示身材,像是一场街道居委会举办的健美比赛,专门为守寡多年的老大妈的晚年生活带来希望。 导演和广告公司的人就跟嗑了药似的,半眯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模特出身的张猛虽在自己圈子里没混出一片艳阳天,但比起这些从臭气熏天的廉价健身房里跳出来的男人们,档次明显高了不止一个段数。 “我可是去米兰走过秀的人。” 张猛常常这样向何大叶炫耀,这也是他职业生涯里最辉煌最能摆上台面的业绩。 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这话,安在张猛身上一点儿也不过分,轮到他时,导演惺忪的双眼明显亮了,嘴角挂上一丝淫邪的笑。 张猛敬业,每个动作都张弛有度,何大叶想,如果自己要是在电视上看见这么一则广告,即便是男性性功能保健品,她也愿意移植前列腺,买一盒表示支持。 “我觉得他的演技太节制了,没有张力,应该气魄雄浑一点儿。”站在何大叶身旁的肌肉男一对肌肉男二说。 “我觉得也是,最好能加一声吼叫,突显男性魅力。”肌肉男二表示赞同。 男三插嘴:“娘们儿叽叽的,长脑袋是为了显个儿高吧,一点儿都不男人。” 何大叶冲着患直男癌的三人翻了个巨型白眼,本想说点儿什么,又怕万一起争执驳了客户的面子,只能极不情愿地忍住了。 她又上下打量了这三个直男癌晚期患者,他们大概跟随着失传已久的埃塞尔比亚时尚圈的潮流,都穿着紧身裤。 何大叶瞥了瞥他们下身鼓起的令人尴尬的包,这包跟激凸差不多,也算是三等残废吧。 何大叶上大学时获得过关爱残疾人标兵,她一下子就释怀了。 原本就志在必得的广告,加之张猛鹤立鸡群的表演,导演对他满意极了,又提出让张猛穿内裤试一下镜头,他说刚好有一个内裤广告要拍。 张猛自嘲,真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一下子混到了模特金字塔的最底端,low到埋进土里,都能开出一朵花了。 不过他也不多话,转个身就穿个内裤到镜头前。 晚期直男癌三重唱此时变成评委老师,评论张猛腿太细了。 何大叶对比了一下他们三人跟张猛各自的包,护食指数瞬间飙升。 哼,怎么跟我们张猛的比,她可是见过实物的! 不过这一愣神,导演已经开始在近身指导张猛摆姿势了,之前几个人试镜不超过五分钟,张猛都快试镜一个小时了,有点儿不对劲。 大叶不傻,在见识了当初那场舒克贝塔的奇葩婚礼后,她的gay雷达已升级到了军事水准。 虽然不管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都在这个圈子里热火朝天地搞着潜规则,一些导演理所当然地吃着演员豆腐,一些演员把这当成走向康庄大道的捷径。 其实哪个圈子都一样,即便是在婚庆界,还有准新郎向何大叶暗送过秋波,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问题就在于,如果对方是昆汀·塔伦蒂诺,是伍迪·艾伦,是迈克尔·贝,或者是张艺谋、冯小刚,随便摸几把都觉得与有荣焉,就像那个跟偶像握手后三十年没洗手的大叔一样,虽然结局挺残忍的,但这段记忆起码支撑了他三十年的人生。 即使张猛这头倔驴不同意,她也会把张猛洗干净,卷进毯子,塞进凤鸾春恩车里,直接拉到安啊刚啊艺谋啊的门口,只要他们吃得下。 但眼前这位,中年谢顶满脸油光的三级片广告导演,实在是没到可以吃演员豆腐的level。 张猛不反抗,是因为他还记得何大叶给他一一列举的几条,当模特时拥挤的后台永远都是一片裸体海洋,换个衣服碰着彼此肉体是常有的事,如果硬要归类,那也算是一码事吧。 眼见着导演的手一点点滑过张猛的腰,快要摸到他屁股时,何大叶看了看广告公司和产品方的人,他们都跟没事儿人一样。 嘿,见过拍广告的,没见过光天化日摸人的。 何大叶这臭脾气上来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挥着包包打在导演斑秃的脑袋上。 这一挥力道很大,打得他一个趔趄,连张猛也殃及到了。 “你傻逼啊?”导演急了,怒瞪着何大叶问,一手揉着自己的头。 嗯,这句话说得还挺正义凛然的。 “我的人你丫也敢碰!一把年纪了三观不正还这么臭不要脸,真那么饥渴去门口对着树蹭去,安全绿色环保无负担。我们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出台的!” 何大叶单手掐腰做泼妇状,这画面张猛见过,挺吓人的。 她就像一颗威猛的地雷,一旦踩上雷区,就是以这个架势爆炸的。 张猛轻轻拽了拽何大叶的衣角,示意她点到为止就好,却被何大叶反手一挥给甩开了。 “我指导他,这是行规!说得好听叫你经纪人,说不好听,你就是鸡头,跟我装什么!”导演鄙夷地看着何大叶说。 何大叶摇摇头,真觉得这秃顶胖子命真苦,惹谁不好,非惹她! 她是谁,婚庆界第一撕逼好手好吗? “你是快三过五嫖多了是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你除了体重,哪点儿配讲规矩?你当然不清高了,又不轻,又不高。你肚脐眼就是跟眼睛长在一条线,你也看一下,他可是给爱马仕走过秀的。你丫除了在杂志上,你见过爱马仕吗?拍个广告连条裤腿儿都买不起,拽什么啊?再说你今天什么品位啊,找来一群歪瓜裂枣在这儿拍民工特辑满足你的低俗品位是吗?这low逼广告我们不接了,留着你自己回家自己撸去吧。” 何大叶说完,手起刀落,直接抢过相机拔下记忆卡踩个稀巴烂,拉起张猛的手就往外走。 心也跳,也略后悔,她那个客户朋友是得罪了。 不过她一个搞婚庆的,又没丧心病狂指望客户都做回头客。 回到车里,何大叶气还没消,阴着一张黑白无常的脸:“妈的,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这杀手包两万多呢,用来杀这头肥猪真是暴殄天物。” 张猛歪着头夸赞:“口才好就不说了,我们何大叶怎么还知道这么多成语呢,我都不知道啥意思。” 何大叶瞪眼睛:“有意思吗?” “我发现你这人言行特别不统一,前一秒还让我忍,后一秒你倒是动上手了。”张猛憨憨地笑着说。虽然他也觉得自己还不至于沦落到接这种级别的广告,不过快到手的钱就被何大叶这么一包给拍散了,心里还是略有点儿遗憾。 “有点儿骨气行吗?可以露肉,但不可以卖肉,这是我的原则。” “哟,你还有这原则哪,有原则是好,但你没肉可露啊。” 何大叶眼睛看着前方,杀气腾腾地提起杀手包在张猛眼前晃了晃,示意他闭嘴。 张猛识趣地耸耸肩,语气平缓地说:“别生气啦,其实以前我做模特的时候,吃亏受欺负的事儿多了去了,比起来这件事根本不算什么,即便上次我没被赶出来,这次续约也已经不是计划内了。这么多年,其实都是圈子里的朋友们知道我要养孩子,才帮我一把,帮到现在他们也仁至义尽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瞧瞧这话说得多绝情,就是说没有一件事情是人类能左右的,再努力也白搭。” “能别这么丧气吗?长得人模狗样内心怎么这么阴暗啊?”何大叶白他一眼,“我这人,从不信命,我特瞧不起那些把自己的失败和落魄归咎于命运的人。人这一辈子那么长,不可能终生荣耀,更不可能一辈子倒霉。平地上走路还有摔倒的时候呢,站起来继续走就行了,难不成还趴在原地哭哭啼啼等人扶?这世界那么扭曲,谁敢去扶?” “你别说,我还真扶过一位。”张猛认真地说。 “啧啧,敢在路上扶老太太,你还真有钱,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帮你接广告了。” “别把人想得那么不堪,好人还是占多数的。” “我就是好人,你运气好遇见我了。放心,我虽然背不靠山面不朝海,但何大叶这个名字也算是个招牌,这个广告黄了不要紧,就算拍了也掉价,我一定能帮你找到新出路。” 何大叶拍着胸脯向张猛保证。 她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全心全意帮张猛一把的。 命运这东西何大叶并非全然不信,不然又怎会那么偶然的一夜,那么偶然地在路上遇见那么多回,那么偶然地共处一室,又那么偶然地怀上了他的孩子。 这都是命。 张猛太傻太天真,注定命中有个强悍的何大叶出场。 任重而道远,何大叶觉得自己真是个责任心满满的好女人。 这么好的女人,罗畅却不要,真是不懂欣赏。 何大叶甩甩头,不许自己在想念罗畅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从罗畅宣布婚讯那天起,在这段感情上她算是彻底失败了,如果把自己形容得少女一点,可以说,她失恋了。 到了这个年纪,即便失恋,姿态也要漂亮。 哭哭啼啼叽叽歪歪的戏码太矫情了,找个新的人来填补空白又显得自己太随便。 何大叶干脆把自己的生活填得满满的,根本腾不出时间去胡思乱想。 即便不小心想起,甩个头,也就忘了。 她相信,不远的某一天,她会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想起过那个人。 再想起时,也会波澜不惊。 03 人能忘,狗忘不得。 没了罗畅,还有肉弹跟她相依为命。 何大叶没有像很多老人说的那样,怀孕了就得把狗送掉或者安乐死。 她不知道这么不尊重生命的风俗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想想旧社会那会儿,家家住平房,家家养狗,但家家子孙满堂。 社会越进步,人活得就越金贵,却也变得狠心和残忍了。 一只金毛一个孩子,打着滚一起长大,这是何大叶最希望看到的。 何大叶觉得肉弹白天自己在家可怜,就把它带到工作室,起初偶尔来,张猛家做客的贵宾仗着自己年纪大,把憨憨的肉弹一顿欺负,后来不知哪来的责任感,开始当弟弟一样照顾保护着。 “瞧这俩狗,起初咬得跟杀父仇人似的,现在又好得像亲兄弟,就像我跟你爸似的,以前见一回骂一回,现在竟然能和平相处了。” 何大叶一手牵着两只狗,一手牵着张阳阳,发自内心地感叹着。 “哪有人把自己说成狗的?你说你自己就行了,别说他。”张阳阳皮笑肉不笑地说。 何大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仔细想想这孩子的话也没错,只能憋着生闷气。 张阳阳是小冤家,可是人人都爱他。 愿意帮张猛,也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何大叶心疼张阳阳。 再早熟,他也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虽然是讽刺何大叶的一把好手,但平日里,他还是挺喜欢黏着何大叶的。 俩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何大叶的电话就响了,是那位电视圈的客户打来的。 大概是听说了面试的事,打电话过来道歉。 何大叶还在因为这件事生气,又想反正婚庆基本都是一锤子买卖,所以没跟对方太客气,数落了几句变态导演和广告性质,字里行间都透着狗护食般的霸气。 大不了不联系了呗。 但挂了电话,不但情绪发泄得差不多,还得到了对方再帮忙的承诺,心情明媚地占尽便宜,是何大叶最喜欢的结果。 她仔细想想,估计那客户大男子主义,在她面前丢脸这种事儿,他可受不了。 脸上的笑容还没散尽,就发现自己打电话的空当,张阳阳不见了。 焦急地四处张望了一圈,看见不远处一个男人正牵着张阳阳的手,半推半拉地拽着他往健身器材区走。 何大叶的脑子里迅速闪过一幕幕拐卖儿童的新闻,如同电影特效一般交替着砸在她的脑海里。 看着张阳阳走得那么勉强,有点儿逼良为娼的意思,那就没错了。 唉,真是帅哥坯子,连被拐都这么好看。 现在的人贩子越来越抠门了,连块糖都舍不得买就有脸出来拐卖儿童了,这空手套白狼的招数是什么时候盛行起来的?她想。 何大叶小时候学过几天武术,后来何妈听说练武术的跟体操运动员一样长不高,便再也没有送她去学过。 再后来她又去学了一阵子空手道、散打和拳击,甚至还被送去学了一个礼拜举重。 上初中那会儿,何大叶总是无比羡慕地看着学舞蹈的姑娘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在舞台上翩翩起舞,想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能穿成那样跳舞多好啊。 回家后她对何妈说自己不想学武术了,想学舞蹈。 何妈冷冷地看她一眼说:“学这些娘们儿的东西有什么用,又保护不了自己。” 何大叶依然学着各种武术,也依然羡慕着各种舞蹈,直到她眼见着一批又一批舞蹈系的姑娘在三十岁这条划分“青春饭”界限的线上倒下去。 她的一生从没优雅过,这是让何大叶万分遗憾的事情,但她却在不同的武场上拼拼凑凑练就了一身半吊子功夫。 华山论剑她是论不了,但徒手擒小偷、手刃露阴癖、飞踢人贩子这些个本事,她还是很自信的。 何大叶急速朝那人走了过去,还没等那人和张阳阳反应过来,空出来的一只手冲着那男人的头狠狠地打了下去。 一巴掌不解恨,又抬脚补踹了一下。 “你干吗啊!”那男的被打得一头雾水,委屈又恼怒地瞪着何大叶。 “瞪什么瞪啊?谁家的孩子你就随便牵着走?再瞪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歹徒面前,何大叶是从来没露过怯的。 “何大叶你别闹了,这是我同学的爸爸。” 何大叶闹high了,正要用一套简单粗暴、打起来又不丑的咏春拳在张阳阳面前重拾一个高龄女性的活力,正想扑上去再打,就被一个冷峻的声音给制止了。 这声音来自迷你霸道总裁张阳阳。 时间凝固在真相爆发后的一刻,何大叶高高举起的手还没来得及落下。 她有点儿尴尬,刚才下手太狠,现在都没脸收场了。 一个跟张阳阳差不多的小女孩从不远处跑过来,一把抱住了爸爸的大腿,无比凶狠地瞪着何大叶,又柔情似水地看了一眼张阳阳。 呵呵,现在孩子都吃什么长大的,何大叶上小学才分清楚男女,这小女孩眼神都能一人分饰多角了。 阳阳不屑地把脸瞥向一边,耍着幼稚的酷。当然,也是何大叶让他下不来台了。 何大叶看明白了,这闺女大概是迷恋张阳阳到不行了,让她爸冲锋陷阵,为她的幸福路添砖加瓦呢。 “阳阳,这是我爸爸给我买的棒棒糖,给你草莓味的,我最喜欢的就是草莓味。”小女孩从口袋里拿出棒棒糖递到张阳阳面前。 真是不孝,你爸都被我打了,你还惦记儿女私情呢。 何大叶想,将来生姑娘,可别生这种有异性没人性的赔钱货。 想到这儿,何大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真棒,还带球勇斗人贩子呢,全世界有她这样不熟悉进入孕妇模式的女人吗? “女孩子家的玩意儿,我不吃。”张阳阳小手一挥,义正词严地拒绝道。 那可是棒棒糖啊!换算为成人世界的同类交流品,那就是钻戒、豪宅钥匙、名车钥匙,你是有多不待见这姑娘,连棒棒糖你都抗拒得了,就你这个性,注定得孤独终老吧? 何大叶心里念叨,又想起自己的初恋,也如这般惨烈悲壮,不禁心疼起这姑娘来。 “不好意思啊刚才,我还以为您是人贩子呢,所以下手重了点儿。”何大叶顺着孩子们无心铺好的台阶走下来,点头哈腰地给人家道歉。 “没事儿,着急是应该的。”这位爹倒是大度,他也打量一下何大叶,“您……是阳阳的妈妈?” “不可能!”还没等何大叶回答,小姑娘就抢先说,“年纪这么大,不可能是阳阳妈妈,阳阳那么帅,她长成这样……” 男人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又觉得闺女为他报了刚才的仇,幸灾乐祸的表情都快藏不住了,只得拉着女儿匆匆走了。 何大叶站在那儿,心凉了一半还没缓过神儿,张阳阳拽拽她的衣角,安慰说:“你别难过,她说话就是那样,不是所有小孩都像我这么照顾你这长相的。”说完牵着狗走了。 何大叶心彻底凉了,谁说孩子是贴心小棉袄,根本就是凉席啊。 恼羞成怒,她指着张阳阳的背影:“张阳阳,以后你被人拐,我要是出手救你,我跟你姓!” 04 回到家,俩人的兴致都不高。 张阳阳还保持着刚才拒绝小姑娘的酷劲儿,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戏。 被小屁孩儿讽刺又老又丑的何大叶,再好的心理素质这会儿也是笑不出来的。 她四十五度仰头看天花板,老泪纵横,不解自己的情绪为何被张阳阳牵着鼻子走。 自己受了委屈,张猛的好消息却来了。 已经跳槽去电视购物公司的张猛的前经纪人佳佳,找他去做电视购物的模特。 这份工作虽然不像以前走t台光鲜亮丽,但对于快要弹尽粮绝的张猛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何大叶替他高兴。她牵强地想,也许被小屁孩儿侮辱几句,就当给张猛挡煞了,反过来想想自己这奉献还真是挺无私的。 在哄自己开心这件事情上,大叶是航空母舰级别的。 宣布完好消息的张猛在屋里欢快地窜来窜去,像个孩童一样一边哼着歌一边把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连张阳阳都忍不住为他爸这种假儿童的行径翻起了白眼。 “听说电视购物都是直播的,好紧张哦。”张猛双手扶住胸口,做娘炮状,何大叶顺手捡起拖鞋扔了过去,被他灵巧地躲开。 何大叶心里不是不清楚,从t台到电视购物,虽说都是模特,但明显不是同一个档次,所谓的高兴,是故意遗忘自尊吧。 不过张猛不在乎,傻乎乎地高兴着。 大概就是这种没头脑的傻乐呵,才让张猛格外招人心疼。 这场直播刻不容缓,收拾妥当后,张猛在地上做了几个俯卧撑就风风火火地出门了。 他都记不清自己已经有多久没以模特的身份接工作了,兴奋之余,感伤也是有的。 现场的环境挺陌生的,前经纪人忙着直播前最后的准备工作,顾不上张猛。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尽可能地恪守本分。 主持人板着脸正在化妆,整张脸都写着“我是梁朝伟”一般的优越感,并透着一股子刻薄。化妆师也跟着傲娇,脸上写着与主持人一样的话。 张猛礼貌地朝两个“梁朝伟”点点头。 “模特啊?”主持人微昂着头,拿鼻孔看着张猛问。 “嗯,请多指教。”张猛谦虚地回答。 “这是主持人的专用化妆室,虽说是新人,但这点儿规矩都不懂吗?”“梁朝伟”化妆师开了腔。 张猛没说话,笑了笑转身走了。 说是化妆室,其实不过是一片狼藉中堆砌出来的一个梳妆台,在满屋凌乱中,也算得上是一片净土。 这圈子不如模特圈友好,张猛想,并顺手提起服装师交给他的连体泳装,默默走到角落换上。 没错,连体泳装,就是今天要卖的东西。 衣服有点儿小,紧紧地卡住张猛健壮的身体,让他有点儿透不过气来,好看的线条在光滑的衣服下面展露无疑,像一条滑溜溜的鱼。 他羞涩地蜷着身子,缩在角落一边玩手机一边等,连体泳衣实在是太尴尬了,虽说以前当模特时也走过泳装秀,但基本都是好看的三角或平角裤。 也好,总比拍保健品广告强多了,别的不说,只求认出他的人少一点儿就行。 直播时间逼近,果然出了问题。 由于沟通问题,台里给“梁朝伟”主持人的钱没有把化妆费加进去,主持人不干了,说要加钱,可台里的预算就那么多,根本满足不了这要求。 当了主管的前经纪人佳佳气场也明显高了几个段数,板着脸跟主持人僵持着,原本以为只要咬牙坚持着,录影时迫于无奈他还是会上场主持。 可哪想到这主持人今天注定是要将大牌耍到底,骑虎难下的他竟然收拾东西走出电视台,手机关机,一去不回头了。 现场一下就炸开了,作为一档电视购物节目,主持人撂挑子走人不是小事,就跟春晚临开始前董卿和朱军突然决定飞去四川吃火锅一样。 觉得整个世界都正在崩塌的佳佳,突然看到了在一片鸡飞狗跳中一脸状况外的连体泳装男张猛,一道霹雳火从她脑中迅速划过。她一把把张猛扯到台里导演面前,说:“我们猛哥可是去米兰走过秀的名模,穿泳装穿了十几年,整个泳装史他都烂熟于心。他站在那儿介绍泳装,不比一万个主持人顶用?” 导演看一眼张猛,满眼的不确定,可眼下这个情况,不用他还能用谁呢? 正在犹豫间,突然看到连体泳衣下面掩饰不住的肌肉线条,他点头,但条件是穿这个主持。 见导演点了头,佳佳又把张猛拖到一边,先给他灌了一通迷魂汤,又打出了友情卡,最终使出了把三千块主持费加给他的大杀招。 啊,还得说话啊?这钱也赚得太不容易了。 张猛本来还连连说“不”,但听到钱,又想想佳佳曾经待他的好,救场如救火,恶从胆边生,在确定了佳佳会在场外给他举大字报之后,最终毅然决定上场。 直播倒数计时,五四三二一,灯光打在张猛身上,全场瞬间安静,导演喊:“开始!” 张猛脑子清空了…… 先熟悉环境吧。 录影棚被布置成水清沙白的海滩,一个不大不小的充气游泳池就摆在中间。 他站在前方,身穿令人尴尬、下身鼓包的山寨鲨鱼皮泳衣,身后站了泳装女模特若干。 她们的体重和身材都在两个极端,腋毛生机勃勃得掩藏不住,化妆师大概也预知了镜头前略有生灵涂炭的可能性,在每个模特脸上都涂了半斤粉,以至于每个人的头都像是移植的。而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第一批挂历女郎的妆容风格,更让整个现场摇曳着一种毕加索的印象派风格。 环肥燕瘦之中,张猛突然觉得自己这个热爱女性的笔直男中年,面对如此姿色的女人们,可能对上次参加广告试镜的健美小伙伴们更有性欲。 张猛安慰自己,还好整个画面上,他还像个人。 他甚至想挺身而出,干脆脱掉这鲨鱼装,裸个上身拯救一下观众被闪瞎的双眼算了。 正要割肉救国时,灯光亮起,先闪瞎了自己的狗眼,只好用肚脐眼勉强辨认前面的大字报。 张猛知道,自己只需要坚持十分钟,然后导播就会切入十五分钟量的广告片,循环播放,作为有台词的模特兼代班主持,张猛只需要开口对着大字报念就行了。 但张猛的汗却流了下来,说实话,他不紧张,只觉得自己真够失败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把自己混到这个份儿上了。 他横眉冷对了一下前经纪人佳佳,这胖丫头心虚地笑。 唉,她到底给自己灌了什么迷魂药?竟然来参加这种不入流的电视购物台的节目。 他脑中思索一下,要不然给熟悉的时尚杂志编辑打打电话,先做做野模,然后找个离职的模特经纪人,介绍点儿资源,去外地走走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己也应该很好推吧。 “他可是去过米兰走过秀的。”听听,派头多大,也够能唬住人的吧。 可是你都走过米兰的,怎么混到去外地走山寨t台呢?不行不行,都这么大岁数了,得要点儿脸吧。再说去外地走一场,也就能赚个变形金刚什么的,再不给张阳阳买,万一舒颖知道,肯定又知道自己状况不好,肯定还要塞钱……有钱了不起啊? 就这样心不在焉地走着神念着大字报,他一不小心撞上了充气泳池边的某个塑胶模特。 等张猛回过神来,他发现身边的女模特们已经犹如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掉进水里。 镜头外的工作人员已经乱成一锅粥,张猛突然发现自己还挺镇定的,一边继续无意识地念大字报的提示词,一边挪了挪步伐。 这几个女模特真够胖的,集体落入充气泳池后,水大概溅出一吨来。 呵呵,还好自己初中物理的质量、体积及密度学得还挺扎实的。 张猛像是自我保护一样,任由着场内场外一团乱,而自己,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在那儿对着大字报朗读课文。 嗯,这一切应该都是噩梦。 05 结束噩梦的二十四个小时后,张猛开始准备交代后事,觉得自己生无可恋。 还想走进人生新的轨道?甭逗了,能恢复穷且平静的生活就不错了。 张猛的欢乐就像昙花,一夜之间开了又败,花期过了,凋谢得一塌糊涂。 昨晚的直播历历在目,每次他闭上眼睛,都能看见自己把塑胶模特推进水池时溅起的水花,还能听见自己慌张走过去时衣服的撕裂声。 那画面,惨绝人寰。那声音,震耳欲聋。 魔怔似的让张猛整夜失眠,沉浸在一片虚无的唉声叹气中。 他仿佛被脱光了衣服,被丢在世界中心呼唤爱。 太丢脸了。 人生经历过这么丢脸的时刻,是不是就该去死了?张猛躲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沮丧地想。 手机屏幕一刻不停地闪着,在昏暗的房间里打出一束微弱但却刺眼的光。张猛不看也知道那都是几百年没联系的朋友打来的,假装祝贺,实则嘲笑。 从昨晚回家路上到现在,这样的电话已经有几十通了。 大家都不睡的吗?大家有这么爱看深夜购物节目吗? 家里的电话线昨天回来就被他拔了,网络也切断了。 这会儿,他把手机默默调成了飞行模式,从物理上把自己家跟这个世界隔绝开。 再丢人,直播都不能让张阳阳看见,他是这样想的。 这些年来,张猛一直在儿子的生命里吃力地扮演着蜘蛛侠的角色。虽然穷,但好歹是个超级英雄,带着一身的肝胆相照味儿。 细算下来,张阳阳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坚持。 这场灾难性的直播来得太突然,突然到几乎撼动了张猛的人生。 可对其他人来说,不过是生活中的一剂调味料罢了,酸甜爽口让人精神振奋,但这味道一旦过去,回忆是会有的,却也会转眼就被人忘掉。 迅速接受到这个信息的人,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狂热地追逐电视购物的家庭妇女们,她们总会被主持人天花乱坠的解说词洗脑,魔怔似的拿起电话购买,明知买过之后一定会后悔,但也绝不肯放过主持人嘴里说着的“最后五组”。 另一种是闲得冒烟的人,他们整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在互联网这个空虚的世界里寻找快乐的源泉,他们像潜伏在网络背后的狗一样,能准确嗅到今日最欢乐的新闻或者视频,然后非常具有雷锋精神地散播给大家。 而张猛昨夜惊天地泣鬼神的表现,已经被后一类同学放上了网,成了今日的热门话题。 其实在现实世界里,还有一类人,是像何大叶这种,使用电脑就是工作和玩纸牌,很少看电视也很少在网上闲逛,接受新鲜事物总比别人慢个半拍。 虽是如此,但因为何大叶雌雄同体的时间久了,就拥有了超强的动手能力,18l一桶的纯净水往肩上一扛,一口气上五楼不费劲儿。家里的抽油烟机坏了,没关系,亲自动手拆成百八十个小零件,再亲自动手装回去,一个零件都不落下。同理,虽然网上冲浪的能力差了点儿,但修理网络,她却是一把好手。 这天,一大早来到工作室的何大叶,在发现网络断了后,立刻开始检测,排查,修理,做得行云流水。 躲在房间发呆的张猛被手机微信的提示声吓了一跳,手机顶端扇形的wi-fi符号重新出现,正安然地躺在屏幕上。 慌张地从房间出来,看见何大叶正满意地拍拍手上的尘土在检查电脑。 “断网了你也没发现吗?”何大叶一边点着鼠标,一边对从楼上下来的张猛说,“昨晚直播怎么样啊?本来想看看,太累就给睡过去了。” 张猛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支支吾吾的,脸像一碗没加盐的白菜汤,寡淡而丧气。 何大叶抬头看他一眼,笑了笑,继续说:“不顺利?没事儿,实在不行就来我公司干,专门色诱龟毛新娘,这是个看肉的世界,有肌肉好办事儿。” “拉倒吧,我是个父亲,我得给阳阳树立吃苦耐劳的好榜样,以色示人,成何体统。” “你不一直都干着靠脸和肉体吃饭的行当吗?这会儿还害上羞了。” “我做的那叫时尚,是一种产业,是潮流!”张猛虎着脸嚷嚷了几句,又上下打量了一下何大叶的穿着,斜着眼说,“看你打扮的,也应该是……” “我这身怎么了?” “广场舞大妈应该最爱你这样的品位。” 自从俩人变熟之后,不接待客户时,何大叶的穿着已经越来越随便了。 今天穿了一身不知从哪个地摊上划拉来的假三叶草运动套装,马尾扎得也挺糊弄,不过虽然有点儿不修边幅,但装扮得很年轻的,张猛想,大概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呢。 何大叶刚想回嘴,一旁坐在电脑前的张阳阳“咯咯咯”就笑开了,一边笑还一边招呼她。 “何大叶,你快来看我爸,哈哈哈哈哈……” 大叶闻声过去,张猛想拦都拦不住。 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张猛结结巴巴介绍到最后的画面:因为朗读课文式的介绍,让朗读课文的肌肉男模特张猛也觉得有些干巴,他下意识地叉了一下腰,却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塑胶模特。 而紧靠着塑胶模特,觉得自己美爆了的女模特灾害——为了方便记忆,张猛根据几位真人泳装女模的长相特点,分别命名为人祸、天灾、自然和灾害…… 长相粗壮健硕的女模特灾害小姐,此时的姿态介于创意无限和惨绝人寰之间,重心完全靠在假模特身上。张猛碰倒了塑胶模特,灾害小姐头一个掉到游泳池里,而极有专业精神的灾害小姐在落水前,还不忘摆姿态,小腰一挺,手一伸,还拉住了女模特天灾妹妹一同玉石俱焚。而此时专心解救灾害小姐的张猛又一个不小心,撞倒了人祸美眉……身上的衣服也随即被撑爆了,泳衣上装饰用的一颗银扣顺势被弹了出去。 这颗扣子被眼尖的网友用红圈圈出来,还做了慢动作处理,张猛惊慌失措的表情也被做成重复播放,截取下来,就是一帧很棒的qq表情。 因为场上太过精彩,导播室的八秒延迟没派上用场,而张猛的嘴一直都没停着,再配合上他的上半身裸体,果真是一台寓教于乐的喜剧节目呢。 何大叶和张阳阳笑得前仰后合,一老一小完全没打算给张猛留面子,铆足了劲儿笑得山崩地裂。 “太有才华了,网友太有才华了!” 何大叶一边笑,一边忍不住竖起大拇指,隔空为网友点赞。 张阳阳也完全没有客气,笑得小脸都憋红了。 “我怎么会有这么笨的老爸,哈哈哈哈……” “你是故意把网络切断的吧,就是为了躲这个?”何大叶擦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问。 因为好奇,张猛已经忍不住破罐子破摔提前看了一下视频内容,接受了自己丢脸丢到大兴的状况。虽说脾气好,但男性尊严受到如此挑战,还是有点儿受不了,本来今天早晨连去死的心都有了,现在还被自己儿子说笨,人生多坎坷,并不是每个坎儿都能过得去的。 他站在一旁,表情有点儿尴尬,又有点儿委屈。 还是默默退下吧,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谁也找不到自己,也就听不见这些不友好的笑声了。张猛想。 女人和孩子的笑声都很清脆,混在一起其实好听极了。 他却寂然地转了个身,默默地回了房。 笑声随着门缓缓关上而越来越小,最后缥缈地消失于不存在的远方。 客厅里,俩人翻来覆去把视频看了好几遍,直到再也笑不动了才作罢。 何大叶抽了两张面纸,递给张阳阳一张,刚才笑得太用力,眼泪鼻涕笑得满脸都是。 等他们缓过神来,这才发现张猛早已经不在客厅了。 “咱们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何大叶小心翼翼地蹭了蹭眼角花掉的睫毛膏,问张阳阳。 “哪里过分?”张阳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架势,一本正经地问。 “笑得太猛,伤着你爸自尊了。” “唉……”张阳阳人模人样地叹口气,做惋惜状,“你说至于吗?老张这人啊,脑子笨还脸皮薄,我见过他丢脸的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怎么还这么不坦然呀。” 看着张阳阳说话时扼腕痛惜的那张脸,何大叶有那么一瞬瞬蒙。 这哪像个六七岁的孩子,分明就是娘胎里出来时就带着满腹经纶的文科哪吒。 可同时她又有点儿心疼阳阳,早熟的孩子如果不是天才,那大概就是看了太多悲欢离合。 看多了,心也就宽了,宽了,自然明白得就多了。 而张阳阳应该就是前后两者的结合体吧,可他本该是一个天真烂漫会在田野里傻笑的臭小孩啊。 想到这里,大叶不自觉地把阳阳拖到了自己怀里。 “干吗啊?”张阳阳可不习惯身体接触了。 “你以为我喜欢抱你啊,我是让你帮我听听肚子里的孩子现在的状况怎么样。” 张阳阳挣扎了一下,特别乖地把头贴在何大叶的肚子上,听了半天。 何大叶感受着这个温暖的小身体带来的种种情绪,内心柔软得仿佛一片海,不知道是心疼阳阳太早消逝的童年,还是惋惜依然躲在青春期里不出来的张猛。 望着何大叶,阳阳狐疑地说:“你吃早饭了吗?怎么肚子一直咕咕叫?” 张阳阳和何大叶,两个人用二重唱,也唤不回张猛下楼做饭。 张阳阳只好手势熟练地从冰箱里拿出张猛之前做好的装在保鲜盒里的咖喱、粥、汤,以及各类用微波炉一转就能吃的食物,慢慢地铺了一大桌,两个人极有默契地拿起筷子,开始消灭这些味道还不错的食物。 何大叶感慨,上帝是公平的,饭做得这么好吃,间歇性地丢脸,也是可以理解的。 张阳阳便开始掰着手指头数他亲爹的丢脸史:“我爸以前还是模特的时候,有一回带我去看他走台,结果偏偏就是那一场,他摔倒了。我在台下使劲儿乐,他在后台使劲儿难过。他说那是他职业生涯里第一次摔倒,就让我给赶上了,本来想让我看他有多帅,结果看了个狗吃屎……”阳阳兀自回忆着过去,嘴角还贱贱地上扬,硬憋着笑快要憋出内伤的样子。 “还有一回,”他继续说,“他带我去吃麦当劳,那是我第一次吃麦当劳。结果餐都点好了,老张发现自己没带钱包,浑身掏了一遍凑了一堆毛票还是不够,最后只能带着我灰溜溜地走了。最丢脸的是,那天我俩穿得都特邋遢,一点儿都不上档次,就这么活生生给人鄙视了一回……” 何大叶听得有些伤感,养儿千日不容易,更何况是张猛这种少根筋的爸爸。 其实她挺佩服张猛的,一个人当爹又当妈,把孩子拉扯得这么乖巧懂事。她突然就懂得了张猛的沮丧和坚强,相依为命换个意思其实就是敏感,特别地敏感。 就像当初她与罗畅,如今她与肉弹那样,相依为命,却都有太多不可碰触的点,一旦触及,整颗心都会支离破碎。 因为,身边最近的这个人,也是全世界,最小心翼翼最在乎最唯一的那个人啊。 何大叶蹲下身子,面对着张阳阳,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去哄哄你爸吧,他真挺脆弱的。” 张阳阳沉思了片刻,点点头,站起身晃晃悠悠地上了楼。 看着楼上的门打开又关上,何大叶急忙冲上去,贴在门外仔细听着。 她挺瞧不起自己这行为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她现在是“安慰张猛小分队”的主力队员啊。 张阳阳进屋没说话,径直走向窗边,“哗啦”一声把遮光窗帘拉开。 刺眼的阳光瞬间洒满整个房间,仿佛照散了聚集在各个角落里的沮丧和阴郁。 张猛抬手挡着光,半眯着眼睛看看儿子,又躲开,不敢跟他有太多的眼神交流。 细想自己在儿子面前丢脸过太多次,父亲的形象大概也早已不再伟岸了。如果做不成巨人,那干脆就做只鸵鸟吧,把头往沙里一埋,世界就清净了。 他承认自己现在太极端,可生命本来就应该极端一点儿,不是吗? 或生或死,或贫或贵…… 那些站在中间地带的人们,燃烧得不充分,绽放得不美丽,连死都死得那么中庸和不甘。 他难道不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你对爸爸特失望吧?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张猛轻声问站在一片阳光里的阳阳,语气中夹带着满满的难过。 “老张你这人就是这样,面子看得比天重,真幼稚。”张阳阳踮了踮脚坐上床,“我一点儿都不失望,我从没对你失望过,我的同学朋友都羡慕我有一个这么帅的老爸,我觉得特有面子。” “真的?”张猛复活了一点点。 “当然,上次我们班有个男孩听说你是模特,回去哭着喊着让他爸也去当模特,为了这事儿还离家出走了呢。不过也太逗了,他爸那么胖,怎么当模特。” 说完,张阳阳从兜里拿出一张照片,晃了晃:“我跟我们班同学说,你们的爸爸得像我爸爸这样才能当模特。” 照片是张猛面试时的秀卡,他裸着半身,肌肉健硕的样子。 张猛疯了,对于祖国的花朵来说,这样的照片是不是太不健康了? 他开始追问起阳阳给谁看过照片,张阳阳掰着手指头开始说班上小朋友的名字,最后还说到了自己班主任的名字:“你每次接我的时候,刘老师总是对你笑得特别多,每次还都问我,你爸最近又在干什么……很喜欢你嘛,看你多好,我们班老师和同学,都喜欢你。” “可爸爸总是做错事情。”张猛又复活了一点点。 “谁不会做错事情呢?你不是跟我说过,每个人都会犯错,改掉了,就值得被原谅的吗?而且啊,我不觉得你做错了啊,我觉得你很可爱。老张,你知道吗?我特别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这几年你为我付出了特别多,连个女朋友都不肯找,我知道不是没人喜欢你,而是你怕照顾不好我……” 单细胞生物张猛满血复活了,想说些什么,可感动来得太汹涌,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生怕一出声,眼泪会随之喷薄而出。 他起身移到儿子身边,把张阳阳紧紧搂住,并悄悄拭去眼角的老泪。有这样的儿子还要啥自尊呢,张猛想。 鬼灵精怪的阳阳知道老爸哭了,嘿嘿笑了两声从他怀里钻出来,帮张猛擦了擦脸上残留的泪痕。 “哎,你别哭了,这些话都是何大叶让我说的……我可说不出肉麻的话。” 张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心里带着满满的感激。 上天待他其实不薄,有个懂他的儿子,还有一个懂他的女人。人们总要找出几个对残酷世界微笑的理由,张阳阳和何大叶,此时此刻,便是张猛快乐的理由。 趴在门口偷听的何大叶,听到了最完美的结局,欣慰着舒了一口气。 看看表,已近午饭时间。 今天没有约客户,手上的工作也处理得差不多了,她想不如回家补个觉,也留点儿空间给这对父子过二人世界。 怀孕之后,何大叶变得异常贪睡,没事的时候常常早退,溜回家舒坦地睡上一觉。 她虽没把自己当个孕妇来打理,但身体挺诚实的。 蹑手蹑脚地下楼准备离开,一开门,还没反应过来的工夫,一只手就被门口站着的人握住了,一边握嘴里一边念念有词:“刚要敲门你就开了,心有灵犀啊,真是心有灵犀。” 何大叶愣住,脑子里飞快盘算着是要尖叫还是飞踢。 还没采取措施前,对方终于抬起头,看见何大叶也愣了一秒,手慢慢松开,尴尬的空气就这么在两人之间凝结了。 06 何大叶这小半辈子,体验过不少份工作,以前上学那会儿,她就利用暑期在饭店端过盘子,在精品店卖过饰品,在夜市摆过地摊。 虽没生在金牛月,但她有一颗视金钱为生命的心啊,啥时候都是拔凉的反方向。 大学毕业后,她干一行叱咤一行,走到哪儿都是以最闪亮的“明日之星”的架势威震江湖。 当然,这“明日之星”是何大叶自己封的,要真是,她干吗不在一行一路做到天山童姥呢? 表面上,大叶的战绩傲人,可背后的辛酸却不是谁都能体会的。 在别人眼里,她是披荆斩棘一路杀向光明的女战士,随即又慢慢晋升到自带背光头顶桂冠手持权杖的女王。 可如果平心静气地仔细想想,这些年她做的所有工作,其实都是伺候人看人脸色的差事。 尤其是在公关公司的那几年,她没日没夜地辗转在各种饭局和娱乐场所间,靠一张热乎乎的笑脸和无数杯酒精拿下一个又一个案子,醉醺醺地回家卸妆后才发现,眼角的皱纹已经随着假笑越来越深了。 她已经算不清有多少个夜不能寐的晚上,背着满身委屈,躲在被窝里想大哭一场。 可是哭又有什么用,空荡荡的公寓里一个人哭完,一个人睡去,第二天醒来,还是要一个人堆满笑容去工作。 职场如欢场,客户是恩客,她下个月大姨妈来时的卫生巾,都靠这宾主尽欢的钱。 哭一场?只会把这种悲壮的寂寞无限放大罢了,何必呢。 不干了?怪谁呢?怪社会?怪自己不是这个那个的二代? 何大叶不敢怨,只能声情并茂自配mv:“谁让我是一个舞女……” 舞女不干了,还有美貌,还可以从良。 何大叶不干了,还剩下什么?还能干什么呢?何况她现在就是在从良呢——哦,真正的从良是找个男人嫁了,关于这点,何大叶只能呵呵。 当然,支撑这拼死拼活生涯之动力,除了图财,她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阴暗愿望,也算是安慰吧: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甩起那张半老徐娘脸,煞有介事地装一回逼。 所以,当大叶听完门外握手狂的来意时,她便知道,自己翘首企盼的机会来了。 门外站着的那位,正是张猛的前经纪人、购物台的现任主管——佳佳。 张猛不经意的逗逼主持模式,无心插柳却为一成不变的电视购物界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丑到不堪入目堪比杀伤性武器的一件男式连体泳衣,经昨夜一役,竟摇身一变成了淘宝热销款,购物台也跟着沾光,在一圈面目模糊的购物小台之中,竟然也被人逐渐关注起来。 而后,有同行大骂这是一次有预谋的炒作,张猛的身家背景也被人肉出来。因为去米兰走过秀的经历,被外行人误认为是超模:“超模怎么可能会去购物台卖泳装,不是炒作是什么?” 这个消息,对于昨天还因为现场失控而晕倒的佳佳来说,简直就是一剂救命的猛药,送去医院躺了一夜的她连点滴都没打完,就自己拔了针头,生龙活虎地驾车来找张猛了。 张猛闻声从楼上下来,被儿子贴心安慰过后,他又恢复了往日英姿,下楼时活像一只开屏求偶期的孔雀,眯着眼,带着笑,跟之前的寡淡丧气判若两人。 还没等何大叶反应过来,佳佳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握住张猛的手,反复揉搓着,嘴里像刚才一样絮絮叨叨着:“火了,有救了,你太棒了!” 张猛愣愣地被佳佳搓了半天手,搓得手心都热乎了才反应过来,把手一抽,问:“什么情况这是?” 佳佳感激涕零地重新讲了一遍事情的原委,这次她加了一些华丽丽的辞藻进去,听起来比刚才讲给何大叶的更精彩,更动人。 “再去录一次吧,算我求你了,成吗?”佳佳睁圆一双含情目,眨巴眨巴地看着张猛。 这招是美人计,佳佳的长相佳不佳先不说,只可惜目光太功利,连呼吸都带着人民币的味道,不够诚恳,没我专业。何大叶站在一边默默地想。 “我不去!已经丢过一次人了,我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张猛挥手拒绝。 “猛哥啊,念在咱们以前的旧情,你就帮帮我吧,我牛逼都吹出去了,让我怎么下台啊?”佳佳知道张猛的倔驴脾气,但凡他开口说“不”的事儿,十有八九是谈不成的,只能试试看用苦肉计。 她的确是跟购物台的人吹了牛逼的,信誓旦旦地拍着胸口对大家说,昨夜的成果是她的战术,再加之张猛的好演技,才促成了现在的皆大欢喜。 刚入购物台,威信就树立起来,轻轻松松就站住脚了,当然要一鼓作气。 她已经想过了,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跟张猛死磕到底,前往购物台的路无论有多艰辛,这条路,她也一定要拖着张猛一同凯旋。 张猛还是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美人计不管用,谈交情谈处境的苦肉计也黄了,佳佳干脆死拽住张猛的胳膊,开始死缠烂打。 张猛挺无奈的,耷拉着一张脸时轻时重地推着佳佳,场面陷入死皮赖脸的僵局。 何大叶看出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都是倔脾气,都是骑虎难下的主儿,除非有一个人松口,不然这样的拉扯大概能持续一晚上。 她想上去劝几句,刚迈开腿走了两步,佳佳不知哪来的一股神力,用力一拉,把张猛拉得一个趔趄,两人同时往后退了几步,正好撞在何大叶身上,佳佳的手肘不偏不倚地撞向了她的肚子。 这突然的一击,把张猛给击火了,他用力甩开佳佳的手,冲过去把差点儿摔倒的何大叶一把搂进怀里。 “你凑什么热闹!小心孩子。” 何大叶脸红了一阵,兼回味了一下这酸爽。 像这样饱含情谊的肌肤之亲,已经太久没好好享受一回了。 她晃晃肩膀,把张猛的手从身上抖落下来,心里桃花朵朵开,但面子上还是要做出咄咄逼人的架势。 张猛这句“小心孩子”来得恰到好处,如同春日里一场唤醒大地的及时雨。 佳佳眼珠子转悠了两圈,再看看何大叶满脸的不卑不亢,一下就明白了,敢情这家里说了算的另有其人,自己从一开始就放错了重点啊。 “哟,嫂子没事儿吧,你看我这个不小心啊,你身材保持得这么好,我真是一点儿都没看出来你怀孕,赶紧坐下说话,咱们坐下说话。” 佳佳别过头,没再搭理张猛,小心翼翼地扶着何大叶在沙发上坐好,自己也觍着脸在一旁坐下。 对,就是这酸爽!继续,不要停。 何大叶暗自兴奋地想。这张堆满假笑的脸,跟当初的自己一模一样,带着些许讨好和诚惶诚恐,还混杂着少许把自己低到尘埃里的卑微。 现实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一帧帧心酸的过往。 “嫂子,几个月了?”佳佳嘘寒问暖。 “行了,来点儿实际的吧,直接说主题吧。”何大叶不喜欢这种假模假式的关心,她一直都是业界的音速小子,面对问题解决问题,有话说话有酒喝酒。 好听的话说得太多,她就容易跟人家掏心掏肺。 她情商虽不高,但不高有不高的解决办法。几年的社会经验,让她总结出一套完善的防御模式:少说话多做事,以及谈话直奔主题。 “还是嫂子爽快!帮我劝劝猛哥吧,我们需要他。其实换个角度,他现在也挺需要我们这份工作的,对不?” “这话我可不爱听。”何大叶莞尔,笑眼蒙眬中射出杀气,“他现在确实处在事业的瓶颈期,不过你也看见了,做不了模特,他还能做很多事儿,而且我手上现在正有几个广告在谈,不愁没有出路……” “是,是,猛哥多才多艺,难不倒他。” “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让他再去录一期也行,不过酬劳方面不可能再用模特的价。” “当然,是正经八百的主持人,就拿主持人的价。” “之前的主持人拿多少,张猛每期再加一千。而且,他的主持风格你也看见了,他根本不需要一个配合他的厂商代表,一个人就可以撑满全场,厂商代表的钱,我们也一并拿了。” 佳佳不说话了,低着头做思考状。何大叶也不着急,微侧着身子,笑盈盈地看着她,这个姿势表面上看充满了亲切感,但其实写满了“不二价,没得商量”的潜台词。 在一旁站了半天的张猛这才反应过来,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替我的事儿做主了?” 何大叶却没理他,依然笑着。 张猛这话问得太是时候了,跟刚才歪打正着讲出孩子的事一样,知道的是张猛傻,不知道的,还以为夫妻俩一唱一和施计抬价呢。 佳佳以张猛衣食父母的身份在他身旁混迹多年,自然知道他现在还憋着劲儿不愿意去,现在唯一的突破口就只有何大叶了,条件已开得清清楚楚,她也再找不出拒绝的理由,索性决绝地点了点头,从牙缝挤出个“好”字。 反正购物台现在需要张猛这个花瓶,与其用一些十八线的无名主持人,还不如用他这个网络红人呢。只求张猛能尽快进入到主持状态去,别再弄出那么多的幺蛾子了。 何大叶满意了,身子舒展开来,仰躺在沙发上,事无巨细地跟佳佳谈起了细节。 张猛原本还想说“不”,却被何大叶回了一个凶狠的白眼。 而在楼上默默蹲着的张阳阳,除了默默高兴老爸得到了新工作以外,还将何大叶有孩子的事情记在了心上。 他不傻,他知道,或许有一天,大叶就会顶替舒颖的位子变成他的新妈妈。 后妈这个角色,从古至今都没有荣耀过。 张阳阳认字不多,但也听来不少小孩被后妈虐待的故事,就连童话里也是这样讲的。 但大叶应该不会欺负我吧,她憨笨憨笨的,张阳阳想。 他想起张猛喜欢的一首歌里是这样唱的:“你哭着对我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嗯,童话肯定是骗人的!我相信大叶。 眼看着舒颖嫁了一次又一次,对于后妈后爸闯入他人生这件事,张阳阳早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其实他不图别的,他将来毕竟要为这个世界排忧解难,那时候,如果有何大叶在,张猛也能让他少操点儿心。 张阳阳捂住头,为自己身上的重担头疼不已。 chapchapter 08 情愿获得你的尊敬,获得太高傲的罪名 01 至于为何要接这份工作,何大叶给的理由很具体:既然已经落入火坑、沦落风尘了,那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这个行业里做出名堂来。 否则即使你不做,但由于那个视频流传恒远,很长一段时间内,好事者都会把你当成电视购物圈子里的。不做,就等着饿死吧。 张猛的第二次录影是在何大叶的陪同下去的,就为这,两人你来我往地拌了很久的嘴。 张猛觉得工作是何大叶接的,应该以经纪人的身份一起出席,并对自己的现场表现做出综合的考量和测评。 而何大叶觉得工作是张猛自己的事,把价钱和细节谈好,算是对上次色情广告黄了的补偿,算是仁至义尽。 别别扭扭辩了半天,何大叶输了。 确切地说,她不是输了,是累了,人生不应该浪费那么多口舌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她对自己说。然后蔫儿蔫儿地起身,拉着张猛出了门。 这天他俩穿的都是黑色,何大叶说黑色最能镇得住场,是最适合在这种场合耍大牌的颜色。 进场时,何大叶架势十足,步伐硬生生走出了黑社会大哥范儿。张猛迈的是熟练的模特步,挺拔到现场各个年龄层妇女都向他行着注目礼。 张猛觉得自己是一回生二回熟,所以直播前连紧张都懒得,自信满满地背着稿子。 可一上直播台,镜头灯光一打,一声响亮的“action”,就把他彻底地打回了原形。 站在台上哆嗦了半天,看着满桌晶莹闪亮的高级厨具发呆,脑子里更是一片洁净的空白。 那帮主持人真牛啊,面对着摄像机,怎么有那么多话? 张猛只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好了,长期的职业习惯,让他在镜头前,不用大脑,只想摆姿势。 等会儿,我不是模特啊,我是主持人啊,我是不是该说点儿什么? 说什么呢?张猛四处看看,所有人都做着口形。 哦,我该介绍产品了,张猛拿起一把菜刀,对着镜头,以下腰的狠劲儿咧开自己的嘴角,笑了一下,张了一下口,嘴巴的好基友声带此时下意识出来帮忙:“……内什么……” 张猛拿着菜刀,只想抹脖子自尽。完了,一紧张就结巴,一结巴就说“内什么”。 张猛再看周围的人,所有人都跟默剧一样手舞足蹈。 哦,他看到了何大叶,何大叶倒是一张镇定的寡妇脸。 张猛低下头,心想,完蛋了,在其他人面前丢人也就算了,怎么在何大叶面前丢人,他真是不想活了。 再抬头,发现何大叶不管不顾地推开一边的导播,从导播手里夺过白板笔,用袖子直接蹭掉白板上的提示词,然后大笔一挥写上:做自己。 张猛第一反应是,何大叶的字真丑。不对,何大叶说的做自己是啥意思? 他是谁呢? 哦,他是个不红、没有工作的老模,现在不知天高地厚地要赚电视购物这份钱。 对,他还是个父亲。 虽然不完美,但竭尽自己所能去爱儿子的父亲。 其他方面不敢说,但起码张阳阳特别爱吃他做的菜。 张猛突然好受起来了:这个世界上,他应该是天天给儿子做饭,而且做饭最好吃的父亲吧。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群无名氏的呼喊:做饭第一名! 片刻的沉默后,他手起刀落,开始切案板上的道具蔬菜,有模有样地做起饭来,一边做一边还把自己的家底儿介绍了一遍,说自己离婚四年了,作为单身父亲,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得白白胖胖,多亏了自己的好手艺。 “要想抓住儿子的心,要先抓住儿子的胃。” 在这句诡异的slogan的映衬下,一档电视购物,瞬间变成了亲子美食节目。导播台一阵混乱,连何大叶都傻眼了,这么剑走偏锋的主持方式,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台上的人安心做着菜,台下的人却都炸锅了,电视购物图什么呀?不就图“卖”嘛。 眼见着张猛做得行云流水,估摸着此刻不少家庭主妇也已经钻进厨房,把电视声音调到最大,正学习得有模有样。 站在不远处的佳佳,好想晕过去,身子都软了,又一想,晕过去更有利于同事踩死她,腰一硬,又身残志坚地继续欣赏她指导的惨祸。 是,怪谁呢?上次的直播还能说是出奇招,这次只能承认是寻死路,只见何大叶还在那儿蹦跶。唉,这个孕妇蹦跶什么啊,还能怎么挽回这局面啊? 何大叶哪管其他人怎么想,她不顾蹭了一袖子的油墨,在白板上又简要地写了几个卖点高高举起来。 佳佳这才反应过来,又说了几个更准确的卖点,何大叶又迅速写在白板上。 张猛看见后愣了一下,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可菜已经做了一半,也不能停,只能按着何大叶给的提示,他在做菜的空当,生硬地把卖点给加了进去。 菜做完了,时间还剩下很多,张猛过往的那点儿遭遇早在他做菜过程中被他哔哔完了。不过别担心,我们的张猛虽然迟钝,但是啰唆,他还有满肚子的话无处诉说。 比如他那已经被摧毁的模特路,再比如他傲人的育儿经。 大概是知道在这样的节目上揭自己事业的老底不合适,张猛于是正经八百地上起了育儿课程。张阳阳那点儿喜好全被他抖出来了,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运动,以及喜欢什么类型的小姑娘。 根据张猛讲话的脉络,何大叶对照厂商的文案,不停写好各种卖点的提示,在镜头外举着提示板上蹿下跳,让他好顺着故事生硬地添加软广告。 这场影录得何大叶心力交瘁,白板写得手都快残废了。 一来二去时间总算凑够了,何大叶在白板上写下的最后几个字是“还剩三分钟”,此时的张猛还沉浸在追忆儿子成长之路的幸福中,不知如何收场。 一偏头看到白板上的几个字,张猛有些伤感,他想原来一点一滴堆砌起来的回忆这么短,这么经不起推敲,才不过一个小时,他就从过去来到了现在。 事实上,现场伤感的不止张猛,还有佳佳和所有工作人员。 张猛哔哔的过程中也许感动了一些人,但产品却一套也没有卖出去。 就好像开个妓院,恩客们只是远观小姐的美貌,却没人愿意花钱去嫖。 从时间的齿轮中转出来的张猛,也知道自己的这次直播黄了,他自觉挺对不起何大叶的,费心为他争取的机会,最后还是生生砸在自己手里。 他调整了一下站姿,褪掉眼里的感伤,换上一脸诚恳,娓娓地说:“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擅长贩卖产品,现在我说我在这之前花了很长的时间做准备,估计都没人相信我。长这么大,我从来都只有花钱消费的份儿……”被自己的冷幽默打动,他忍不住笑笑,“这可能不是一次成功的电视购物,你们甚至都没来得及了解产品到底怎么样。不过,不论是怎样的产品,只要能为孩子、为爱的人做出一桌带着满满爱心的菜,就是一个成功的好爸爸、好妈妈、好丈夫、好妻子!” 说到最后,张猛像演讲比赛选手那样,做了个展翅高飞的姿势。不知道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没卖出产品而沮丧,大家还是被他的这一举动给吓坏了,现场陷入一片空虚的静默里。 很多事情发生转机前,都会发生一件与众不同的诡异事件。 突兀的展翅高飞,也许就是这个命中注定的转折点。 在张猛激情演讲结束后的最后一分钟里,电话被打爆了,产品的订购率从零一下攀升到了上千套。 直播间里一片尖锐的欢呼声,佳佳面如死灰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春风吹又生的喜悦。 隔着人群,张猛站在直播台上比着口形问何大叶:“行吗?” 何大叶笑了,用快要残废的那只手,高高竖起了大拇指。 从那以后,张猛在购物台逗逼主持人的形象算是彻底奠定了。 他会在卖奶粉套装时,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来,摆出“我们坐在高高的土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的架势,开始毫不留情地讲述张阳阳以前发生过的糗事,讲到high处,自己会先狂笑一阵。 他会在卖烤箱模具时,搜罗好材料到现场边卖边做蛋糕,说是利用工作时间做好甜点,带回去给儿子吃。做完他咬了一口,在电视上毫无顾忌地大喊难吃,非要重新做,还厚着脸皮把难吃的蛋糕分给了在场的工作人员。 他还会在卖清洁套装时,现场示范,结果喷到眼睛里,满场转悠着找纸巾,擦完后大言不惭地对大家说,自己只是为了证明这产品真的绿色无害,即使喷到眼睛里,用纸一擦,用水一洗,照样明亮。 …… 每场的节奏大致相同,前半场是灾难,后半场是庆典。 起初,工作人员都还提心吊胆地担心这次产品会卖不出去,但到后来,他们也就心安理得地当情景喜剧看。 一方面,他们也厌倦了主持人在镜头前一秒钟都不闲着的风格,张猛这么一点儿目的性都不带的性格,倒是也能留住观众继续往下看。 因为他们知道,临近结束时,订购率一定会猛增。 就这样,张猛在逗逼购物专家的路上越走越远,身后还尾随了一票吃这套的粉丝,他们像看综艺节目一样乐在其中,事后还会讨论,百度贴吧的人数一路激增。 某一次,何大叶刷微博,忽然发现张猛的粉丝们在内部撕逼。 哎哟,估计他的粉丝也就二十人,有什么好吵的啊,大叶这样想。 一派粉丝是老粉,喜欢张猛当模特时暖男的形象,觉得现在做购物台比较low。 但另一派粉丝则说:爱高大上的猛哥,更爱逗逼的猛哥,要爱就爱他全部。 何大叶翻了个白眼,数了数粉丝群的人数,默默地把眼睛翻了回来。 这是要火的节奏吗? 如果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句话来形容,虽然有不妥当的地方,但张猛出人意料的走红,的确捧红了神秘儿子张阳阳。而何大叶,也正经八百地成了他的金牌经纪人。 张猛的主持风格随性,但经常失控,他就像乔伊斯写《尤利西斯》时候的意识流状态,讲着讲着就突然偏离了轨道。 制作团队每次都被搞得焦头烂额,听说佳佳最近连偏头疼的老毛病都犯了。 可他还好有大叶,每次失控,大叶都会站出来救场,英勇如烈士,一个手势或者几个字,就能把他重新拉回来,他们俩就像电视购物界的凤凰传奇,少了谁都不行。 时间长了,整个团队也熟悉了张猛的语言习惯,干脆雇佣了网上的几个段子手,专门根据产品给张猛写段子,效果果然皆大欢喜。 何大叶提出来要不然做公众账号,微博和微信两边都同时发布“猛哥语录”,让张猛继续将这逗逼的形象一条道走到黑吧。 还别说,由段子手创造出来的语录,经过张猛的口,在直播中说出来,再在网上整理出来发布,有人说,这哪是电视购物啊,这根本就是一个单口相声,不,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脱口秀。 购物台捧着张猛,也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何大叶,原因始于一次谈判。 何大叶为了张猛的薪酬和合同据理力争,直接奋起跟老板拍了桌子,老板一边安抚一边继续跟她打马虎眼。眼见拍桌不好使,她开始倚在座位上,哼哼唧唧说自己是孕妇,身体不舒服,受不了这些。 软硬兼施下,老板没办法,缴械服软。 何大叶一战成名,购物台的人知道她才是垂帘听政的真正老佛爷,是个不好糊弄的角儿,因此照顾她比照顾张猛还要体贴入微。 何大叶渐渐喜欢上了购物台。生活不如意时,被客户刁难一肚子火无处发泄时,她就跟着张猛去购物台走走,作威作福一番,争取一点儿基本的心理平衡。 张猛也喜欢何大叶跟他一起,每次直播时,只要穿过众人看见镜头外何大叶的脸,他就有种莫名的安全感和自信心。 何大叶忙于陪张猛录影,工作室的一些无关紧要的跑腿工作,她一水儿地交给了忙着谈恋爱消失很久的刘丹。 “白吃白喝养你那么久,是该你发挥余热的时候了。”何大叶说。 起初刘丹还哼哼唧唧不情愿,说自己结婚的打算本来就决定得仓促,应该多拿出时间来经营和维护感情。 何大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说:“我跟张猛出去直播时,你来照顾张阳阳。” 刘丹叫苦:“啊,你们一家三口过得好好的,找我做电灯泡干吗啊?再说了,人家不懂得照顾孩子。” “你都要成为一个妻了,现在演练怎么做一个妈,很有必要。” 刘丹一听兴趣就来了,搂着何大叶说:“姐,我肯定好好做妈,不辜负组织对我的信任。” 其实她心里想,照看张阳阳时,把罗畅也带来,顺便观察他有没有做爹的潜质。 就这样,何大叶也开始享受巧妙丢下工作的同时,也丢下了孩子,一门心思投身于购物台,享受呼风唤雨的新生活。 在一场场电视购物的录影中,张猛和何大叶从一开始微妙的依赖,渐渐变成一种雷打不动的连带关系,尤其是张猛对大叶。 有一回何大叶待在工作室伺候客户,没时间陪他去录影。 录影前张猛拿着电话,絮叨而焦虑地一直询问她的意见,起初何大叶还认认真真地安抚,到后来就开始“嗯嗯啊啊”地敷衍。 面对大叶如此明显的心不在焉,张猛却不在乎,一点儿挂电话的意思都没有,几个问题翻来覆去问了好几遍,总算熬到手机没电了。 在听见一阵忙音的同时,何大叶觉得自己的世界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清静过,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幸福感激增。认识张猛后,她才知道原来啰唆也是一种人生折磨。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还没美够呢,大叶的手机就又响了,竟是张猛用别人的电话打来的。 魔音灌耳,何大叶忍不住“嗷”的一声,仰天长啸。 “怎么样,我已经把你的电话号码背下来了。”电话那头张猛得意地炫耀,很快又严肃地说,“以防万一,你也要把我的号码背好啊。” “你那么笨,要真有紧急情况我才不打给你,还不够给自己添堵的呢。” 张猛也不在乎,嘻嘻哈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绕了个弯继续回到了录影的问题上。 俩人在电话两头你来我往地哔哔了半天,直到要直播了,张猛才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 饱受莫名走红折磨的张阳阳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最近除了困扰自己的老底被爸爸揭了以外,另一件主要的事情就是观察何大叶。 明里暗里,张阳阳就像一只高清摄像头,把她的一举一动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你爸真够絮叨的。”挂了电话,何大叶对张阳阳抱怨。 “你多大了?”张阳阳不理她,言简意赅。 何大叶先是一愣,接着换上一脸娇羞,不好意思地说:“阳阳,你要记住,女人的年龄是不可以随便问的哦。” “哦,记住了,其实四十岁有什么好害羞的,看起来年轻就行了。” “我才三十二岁好吧?”何大叶急了,瞪着灯泡似的俩眼说。 张阳阳痛心疾首地看着她,心想自己不过使了个激将法她就中计了,已然也不是多机智的人,张猛傻,何大叶也没到足够聪明地步,两人要真这么结合了,那自己以后的人生岂不是更累了? 何大叶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可是碍于面子不好发作,于是张开双手做拥抱生活状,在工作室中间原地旋转了一圈说:“你看,我这么年轻就已经开了间这么大的公司,多厉害啊。要搁在古代,我的智慧和能力跟武则天差不多的。武则天,你认识吗?……就是范冰冰演的那个大头剧。” 何大叶本想说刘晓庆那版,后来想想贾静雯更近一点儿,殷桃啊之类的也行,一系列版本排下来,何大叶觉得这是一个坑,自己挖完自己跳,一下子就显现她年龄大了,还是范冰冰好! 但张阳阳点点头:“武则天是唐朝人吧,你俩体重挺像的,都挺胖的。” 何大叶再次落败,开始跳着高证明自己身轻如燕,还勉为其难地卷起老胳膊老腿,要做高难度瑜伽动作,最终肌肉拉伤,卧倒在沙发上装尸体。 张阳阳觉得,认识不认识的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注定自己要有一个磕磕绊绊替别人操心的人生,以前有个蠢爹操心就不错了,何大叶怎么跟纸老虎一样,每次都有一种智商不够用的感觉。 想到这些,他只觉得头好沉啊。 客户临时有事,何大叶只能主动上门服务。待她出门,刘丹和罗畅随后就来了。 为了不跟罗畅碰到面,每次何大叶都会卡着时间提前走几分钟。 与其见面尴尬,并且撩拨着过往,不如学鸵鸟,一头扎进沙子里,掩耳盗铃,以为这就是莫大的安全。 陈奕迅那首歌唱得太扣人心弦: 我想见的笑脸,只有怀念,不懂再怎么去聊天。 像我在往日还未抽烟,不知你怎么变迁。 似等了一百年,忽已明白,即使再见面,成熟的表演。 不如不见。 她和罗畅,虽然时间上还没有隔上十年,但也是咫尺天涯。 何必呢?何大叶想。 自己不能给他的,别人会给,而自己对他的念念不忘,别人也同样能做到,那就都让别人去做吧。 人本来就应该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儿。在回忆里百转千回,最后落一身伤痕累累,还得不到同情和待见,要真活成这样,这人的命得有多贱啊。 与何大叶相比,罗畅倒是坦然很多。 自打上次气球婚礼一别,两人一直都没再见过面,原本罗畅还精心准备了一肚子道歉词,可随着时间消逝,却也忘得差不多了。 你瞧,一段感情里,付出少的人遗忘也快,就像一根鞭子轻轻抽打了一下,留下一道淡淡的红印,也算疼过了,但很快就会消失不见。 他知道何大叶是躲着他,他也不刻意去找,他总觉得所有问题都会随着时间治愈,跟所有男人的想法一样。 不用飞的日子里,他就跟刘丹在工作室混日子,刘丹工作,他陪张阳阳。 一来二去,两人混熟了,罗畅本来也没有什么成年人的架子,张阳阳除了自己的亲爹之外,也没见过其他成年男子。 而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大人,都爱装大人,亲爹张猛外加何大叶刘丹啊,动不动就跟他摆架子,好像他自己不会长成那样的大人一样。 但罗畅见张阳阳第一面,就把张阳阳当成大人看,不刻意讨好,也不故意拉近距离,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让张阳阳十分受用,防御性的天才儿童的外壳有时候会卸下,时间久了俩人竟混成了兄弟,无话不谈。 这天大叶走后,张阳阳苦着一张脸找罗畅谈心。 说他对日后生活的担忧,说他看出何大叶傻乎乎的,张猛也傻,两人要是一凑合这日子可怎么过。 罗畅假装一个敬业称职的倾听者,却把张阳阳的话都暗暗记在心里,还不失时机地打探着何大叶和张猛的关系。 罗畅并非不好奇。 跟何大叶朝夕相处了三年,他从不知道,她强悍的外表下,还有这么一颗温柔傻气的心。 这么多年了,他与她相处得太理所当然,被照顾得也太理所当然,竟在这一日日的理所当然中,忘记了她也是个需要被照顾和保护的女人。 有那么一瞬间,罗畅挺内疚的,不过很快,他就在跟张阳阳的嘻嘻哈哈中复原了。 旧爱本来就是感情中最脆弱的一环,随便几下,就被新欢击得溃不成军,更何况何大叶连旧爱都算不上。 何大叶常想,其实无须责怪罗畅,他没爱过,何必要强迫他刻骨铭心呢? 她却不知,罗畅也在某个瞬间心酸地想,何大叶真心没爱过我。为什么这般柔情的你,只有张猛及他的孩子看到过呢?为什么我从来没享受到? 有时候,一转身,真是一辈子。 何大叶和罗畅,在某个人生路口分别后,即使肉身相遇,但心里的想法愈来愈南辕北辙,终究是一步错,步步错。 本来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情,本来两个人都怀着相同的愿景。 但错过了,终究是错过了,不知何时才让人知道。 02 意气风发时,何大叶会佩服自己,竟然能在三十二岁之时,开了一间小小的还不赔本的公司,真厉害啊哇哈哈哈哈…… 不过反过来,当难缠的客户和怎么都谈不下来的活儿让何大叶头发猛掉时,何大叶就会想:这是什么公司啊,常住人口只有俩人,员工只有一个,但看上去更像是老板! 刘丹自从开始谈恋爱之后,消极怠工的态度有目共睹,在爱情这剂猛药的催化下,她从最初振臂高呼的职场小霸王,渐渐向全职家庭妇女的队伍越走越近。 又是一个在长城公社的婚礼case,刘丹以生病为借口,不出所料地放了何大叶鸽子。 “你哪儿不舒服啊?前列腺疼?连谎话都不愿意编了!刘丹你有点儿出息行吗?为了谈个恋爱就把自己往死里咒,这个月你浑身上下都疼遍了,大姨妈来三回了都。”新娘走红毯的空隙,忙得焦头烂额的何大叶终于空出时间,在电话里数落刘丹。 “姐,你别生气嘛。”刘丹吊着嗓子,用娃娃音撒娇,“我身体虽然在谈恋爱,但我的心陪伴着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呢。” “用不着你陪,明天我就去把孩子搞掉。”何大叶的嘴一嘟老高,大概觉得这动作不符合自己的身份,急忙伸手把嘴唇捋平。 “我知道你怕阵容不够豪华,还专门给你请了外援呢,估计这会儿应该到了。” 刘丹话音刚落,门口就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小骚动。何大叶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跟电影一样,电话这头刚介绍完,另一边就闪亮登场了。 不远处,张猛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装风姿绰约不急不缓地朝何大叶走来,每走一步都是一帧漂亮的影像,还是自动添加了柔光滤镜和花朵桃心特效的那种。 何大叶这个人,从出生那一天起,就缺少了一颗坚挺的小脑。 从小到大,悲伤或者喜悦,紧张或者放松,但凡是情绪极端的时候,她的小脑就会像风中一颗摇摇欲坠的核桃,左摇右摆地助她摔倒。 比如这一刻,她看着张猛朝她走来,自己仿佛化身韩剧女主角,张开双臂等着长腿欧巴拥入怀中。 她在自己编造的故事中意乱情迷着,往后一退,脚跟碰到花盆上,身子摇摆了几下,险些摔倒。 平时她不这样,也可能是怀孕会让女人变成周迅,时刻感觉都是爱着的状态。 上一秒还在《苏州河》中爱得死去活来呢,下一秒就在《李米的猜想》里作到天翻地覆,然后随时化身小唯,哑着嗓子再来一次《画皮》,假装自己倾国倾城倾社会呢。 张猛冲过来要扶,没想到何大叶身子一个摇摆律动,竟站稳了。 “好灵巧的孕妇。”张猛夸她。 何大叶还惊魂未定,刚才一场韩剧白日梦破灭了。 不过韩剧的白日梦,她老把自己想成周迅干吗啊?她心情略差,情绪有点儿着急了。 “你来干吗?出台价不是五千嘛,我可付不起。”嘴上指责张猛,心里却痛骂刘丹,你个小蹄子总算找着替补的了。 “就许你帮我,还不许我帮你啊。免费的,甭担心钱的事儿。” “帮我也用不着穿成这样啊。”何大叶上下打量了一眼,说,“是帮我还是出来卖啊?” “刚下直播,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张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看周围人递来的爱慕艳羡或者嫉妒仇恨的目光,也觉得自己有点儿抢风头。 “你这个点儿才来,今天又多录了一期吧?他们又给你打包价?” “嗨,都是小事儿。” “你这人怎么这么好说话?你是去工作,不是做慈善!”何大叶不高兴,“阳阳呢?” “刘丹和罗畅接去照顾了。” “这小蹄子,她把偷懒的心思用在工作上一半我就早不用这么累了。”何大叶低骂。 当然,虽然她不想承认,但这事儿令她更不爽的是:刘丹这样制造跟罗畅的相处机会。 哼,把我们家张阳阳当什么了!恋爱道具吗? 等等……怎么是我们家的……何大叶脑子有点儿乱。 俩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絮叨着,现场就骚乱了。 回过神,才知道原来婚礼视频里,新郎把他和前女友的故事安在新娘身上了。 新娘一听认识的过程就不对劲,起初还硬着头皮黑着脸看,看到后来终于忍不住崩溃了,抢过司仪的话筒冲着新郎大吼:“你丫用情够深的啊,敢情你把我当你完美版前女友了吧,平时自己心里念叨也就算了,今天还放出来了,你想给我们全家添堵是吧?!” 眼见新娘是急了眼了,对着话筒喊得震耳欲聋,外扬家丑也就罢了,一点儿余地都没给新郎留。 何大叶台下听着,忍不住赞叹,这新娘心机真重,发火时都不忘诋毁新郎前女友和往自己脸上贴金。 新娘骂完,说这婚不结了,还很有礼貌地感谢了到场的亲朋好友,一摔话筒就提着婚纱裙摆往外跑。 何大叶从看热闹的情绪里钻出来,箭步扑过去拦新娘,说尽了估计新郎都没对她说过的甜言蜜语,不为别的,就为了礼成后那点红艳艳的人民币。 新娘完全把扑过来的何大叶当闺蜜,一边挣扎一边跟何大叶嚷:“太过分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跟他前女友那点儿破事儿他一直惦记着,那跟我结什么婚啊?他前女友我又不是没见过,长得跟煤矿工人似的,跟他特别般配,正好我走了,把她叫过来,换个名字婚礼照样办,一点儿都不冲突……” “别生气,别生气,他肯定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一时大意弄错了。你长得这么珠圆玉润的,哪能是前女友能比得了的?”没挡住新娘,何大叶像个太监似的一溜小跑跟在新娘身后安抚着。 听见“珠圆玉润”四个字,新娘更不高兴了,停下脚步歪着头看着何大叶:“你是在讽刺我胖吗?” “我是夸你丰腴。” “哼……反正这婚我是不结了,丢脸丢得还不够吗我?爱娶谁娶谁吧他。”新娘说完,摘下婚戒用力扔出去,铆足了劲儿要往外蹿。 何大叶想还不是你自己嘴贱把问题给抖搂出来的?还对着话筒恨不得让全北京城的人都知道,怨谁啊。 新娘确实胖,准确地说是壮,一使劲儿胳膊都粗壮一圈,分外孔武有力。 何大叶拦不住,两边亲戚也掐起来了,现场逐渐陷入一片失控的混乱。 而不远处的张猛,却以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手里捏着刚才新娘扔掉的钻戒,看得出神。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调成了静音模式,以夸张的慢动作形式在他身边张牙舞爪,他陷入了一个人的空间里,只听见自己因为紧张而加速的心跳声。 “张猛,你愣着干吗?叫你来是帮忙的,不是当人形立牌。”大叶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他脑袋嗡嗡响,不由自主地捏着戒指走过去,凝视何大叶因为着急而扭曲变形的脸,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现场的兵荒马乱随着这一跪,全然安静下来。 “干吗啊这是?疯了吧你,拜我有屁用,把我当观音啊!”何大叶先是一愣,接着皱起眉头,看着双膝跪在她面前的张猛。 张猛这才意识到自己跪得不对,急忙屈起一条腿,改成单膝,并把手里捏着的戒指高高举起在她面前。 “你知道吗?刚才我来的时候,现场那么多人,可只需要一眼,我就能从人群中找到你。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我总能越过人山人海看见你的脸。这里是咱们第一次认识的地方,对你怎么样我不敢说,但对我来讲,意义非凡。”他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大叶,我嘴笨,可是,在这里,我想说,嫁给我吧!不是因为你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因为你喜欢阳阳,只是因为我想一辈子对你好。我想组织一个完整的家庭,有孩子,有我,剩下一个位置,我觉得必须是你。我想跟你在一起,永远。” 一瞬间,何大叶觉察出来,身体分泌的某种激素让她眩晕起来。 与此同时,她相信,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约而同地发生了很多奇妙的现象。 新年夜上海外滩拥挤踩踏的人群突然被一个又一个拉起来,大家只出现了一点擦碰,站起来又是个好汉或是好娘们儿可以高呼新年的倒数;哈尔滨因着火而塌陷的房子还是没摆脱扭捏般倒地的命运,然而人们哭泣时,五个九零后的消防小伙子一脸灰地走了出来,围观群众中最漂亮的五个少女会成为他们的女朋友,他们照常可以享受年轻美好的身体所带来的健康、长寿及美妙的性;大理着火的南诏古城似乎要重蹈香格里拉古城的覆辙,然而火势蔓延之际,一场大雨结束了这场灾祸;周杰伦突然发表声明,爱昆凌是假象,他一直深爱那个叫何大叶的女人,他通过媒体深深呼唤:“其实张猛是我雇来的假象,那一夜是我跟你一夜春光,我是孩子的父亲,让我们一起生一个小眼睛的孩子吧。” 然后呢,海洋的鲸鱼喷出欢乐的水柱,峻岭的老虎变成黄油摇摆地化掉,冰川的北极熊开始面朝大海,做着祈福的瑜伽。 你若问我,有人跪地跟你求婚,更准确地说,是如张猛这样美好的男子,长腿如折叠伞一样合上跪下,跟你说上面这些粗糙死了一点儿都不华丽的话,你是什么感觉。 就是上面那些感觉。 世界如此骨感,他的话,让一切性感。 何大叶还没反应过来该说什么话,旁边的新娘已经抽抽搭搭感动地哭了起来,新郎借机走到她身边,一把把新娘搂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她宽阔的脊背。 现场一片欢呼声,拍手嚷嚷着让何大叶嫁给他。 何大叶被这不知真假的求婚给搞傻了,情绪上来,她的身子随风摇晃了两下,然后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点头呢?何大叶想。 哪个女人不爱浪漫的求婚呢?不管是真是假,蓝天白云绿草地,鸽子蛋大小的钻戒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午夜梦回,她曾无数次构思过自己被求婚的场景,不需要太复杂,天朗气清钻石够大,就已经足够梦幻了。 最重要的是,向她求婚的人,还是一枚众人艳羡的优质长腿精子。 韩剧里那些浪漫到坑爹的剧情,也不过如此吧。 这一刻,她就是来自星星的何大叶。 何大叶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儿。 生活多累啊,让我多享受一下这几秒钟的眩晕,我不贪心。 虽说无意间,婚礼的风头被俩人抢光了,但因为前女友事件站在风口浪尖上的新郎新娘,这一刻应该也希望越低调越好。 新娘被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新郎殷勤地又递纸巾又递粉饼,一点儿也不敢怠慢。 就坡下驴,生气归生气,婚还是要结的,新娘接过纸巾豪迈地擦了把脸,拉着新郎说:“走吧,把婚礼进行完,人家份子钱都给了,演了这么一出,他们也算值回票价了,回家咱俩再算账。” 中断了十几分钟的婚礼继续,新娘新郎都跟没事儿人一样继续进行各个环节。 何大叶挺佩服新娘也挺替她心寒的,心宽体胖的好姑娘,人生大事上竟这么忍辱负重。 张猛还沉浸在刚才求婚的喜悦和紧张中,一只手紧紧握着何大叶,都出汗了。她手上还带着新娘的鸽子蛋钻戒,凸起的钻石嵌进张猛宽大的手掌中,印下一枚好看的痕。 何大叶挺享受这种被男人紧握着手的感觉,仿佛他们就是彼此的全世界一样,站在旷野中央,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珍贵的幸福。 上次被人这么握着手,好像还是在三年前,跟罗畅逃婚的时候。 何大叶是个很爱护自己手的人。从初中开始,她就每晚往手上涂护手霜,再带上纯棉手套睡觉,她说她希望第一个牵她手的男人,能因为滑嫩而爱上她,对她不离不弃。 另外,都是亦舒小说的后遗症。师太说,女人的手,最能反映出真实的年龄。 所以,她在护手这方面,希望自己做一个“手婊”。 生活再怎么不易,身上总要有样值得炫耀的东西。 何大叶生得太干瘪,胸部平坦得像两颗被榨干了的柳丁,荏苒的时光又飞速追杀着她的胶原蛋白细胞,对镜贴黄花的日子眼看着就这么过去了,唯独她的手,在日复一日的辛勤呵护下,依然熠熠生辉。 婚礼散场,宾客入席,何大叶总算松了口气。 她把手从张猛掌心里抽出来,为了缓解尴尬,她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行啊你,够机灵的,竟然想到用这种怪招来稳住新娘。” 说完这话,何大叶真想自扇耳光,这话说得一点儿余地都没有,万一是戏假情真…… 想到这儿,她却又释怀了,怎么可能?不能给自己惯这些自恋的毛病。 张猛闪出来的那只手在笔挺的西装上蹭了蹭汗,挠挠头刚想说些什么,新郎新娘就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过来敬酒了。 按说平时,婚礼策划是没这种待遇的,不过仗义的新娘觉得自己能再有勇气站到台上,他俩功不可没,总要喝一杯喜酒,也当是给他俩添点儿喜气。 “多亏了你,这杯我干了。”新娘说完,满满一杯五粮液一仰脖子干了,喉头咕噜滚了几下,连眉头都不皱。 “她怀孕了,我替她喝吧。”张猛借机再次搂住何大叶的肩膀,干了两杯。接下来,“感谢”这词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冒出了三十二次,新郎新娘还没想走。 啊?钻戒! 何大叶心说真是许久没跟男人牵手了,这一牵,脑袋还不好使了,人家是要钻戒的。 何大叶摘下手上的戒指,依依不舍地递还给新娘,中指上被戒指勒出一道淡淡的戒痕。 “物归原主,祝你们幸福。” 本来还想说以后请多照顾生意,再一想这不是咒人家嘛,于是把话硬生生给咽了下去。 新人走后,何大叶摩挲着手上的戒痕,意犹未尽地意淫着。 “没戴过瘾啊?还不太习惯戴钻戒是吗?”张猛说。 何大叶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四处张罗着等散场后要干的活儿。 前一秒钟还是公主,戒指一摘原形就露出来,跟灰姑娘似的。 午夜钟声迟早都会响起,该干活儿干活儿,该打扫打扫,终究摆脱不了自己这贱命。 不过,她以前也戴过钻戒,只是今天跟以前那次不一样。 也许是给她戴钻戒的人不一样,也许是自己想要的不一样。 张猛面对硕大的婚宴厅,只觉得自己是站在喜马拉雅山上,稀薄的氧气只能维持他想一个问题: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何大叶这个人,对他来讲,是“有点儿意思”的呢? 03 宾客散尽,天色也暗了,按照惯例,今晚他们是回不去了,明天还有一大堆收尾的工作要做。 留给何大叶的房间,原本是为她和刘丹准备的大床房,这下只能她跟张猛同住。 其实俩人能分开住,不过何大叶一是不想多掏房费,二是,她也不想张口说咱们分两个屋子住吧。 舍不得吗?不知道,反正到了这种情况,傻子也不会让张猛搬到另外一个房间去住。 去房间的路上,两人都因着今天的求婚场面而尴尬着,一路无语。 各自的脑子里,像一场同时播放的电影,自动回转调拨到几个月前的那一夜春宵。 张猛几次欲言又止,紧张得喉头涌动。 他觉得,晚上一起住,这也是何大叶有所表示吧,他一番发自肺腑的表白不会就此灰飞烟灭。 刚刚那段话是救场吗?当然是救场。 可是张猛没那么机灵。 啊,要解释自己没那么聪明想救场吗?可是万一何大叶其实明白呢? 张猛双手插着兜,连脚步声都走得轻,生怕任何细微的动静打破这个尴尬的平衡,然后事情再倾向他不愿意看到的那个局面。 房间门口,竟还是上次那间,大叶拿出房卡开了门。 进了门之后,何大叶说,咱们睡觉吧。 张猛终于开始后悔,今天穿的内裤太丑了。 如果此刻播放的是一出暧昧微电影,那么下一个镜头你就会看见这样一幕:何大叶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而张猛缩着身子躺在床边的地毯上。 嗯,还真是一起睡觉呢,这话说得一点儿语病都没有。 这时一定会有不少观众跳出来指着荧幕抱怨:“都是成年人了,用得着这么矫情吗?” “同处一室不就是为了打炮吗?做出这些腔调给谁看啊?” 可是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别忘了我们的小张猛和小何大叶,虽然都是三十出头,但在感情这回事儿上,他们还都是大龄儿童哪。 长这么大,两人情路不约而同地磕磕绊绊,都离过婚,都跟前任剪不断理还乱,最可悲的是,他们还都相信爱情。 如果硬要给他们俩归个类别,那应该算是,思想上的婊子,行动上的处女。 窗外月光如水,窗内一片令人心跳加速的宁静,连呼吸声都格外小心翼翼。 他们睡不着,瞪大双眼看着宽阔的天花板,白日里的求婚还历历在目,在两人眼前循环播放了一遍又一遍。 总得说点儿什么才行。他俩都这么想。 然而刚要开口,就听见隔壁发出此起彼伏的“嗯嗯啊啊”的叫床声。 何大叶觉得好尴尬,脑子却不由得开始回忆,自己那一晚有没有叫出声来,好歹是高级酒店,隔音效果怎么这么差。 张猛在地上也躺不住了,假情假意地咳嗽了几声。 婚礼上送的伴手礼正好在他身边,翻个身就够着了。 于是索性从地上爬起来,拆开伴手礼看看。 漂亮的粉色包装盒里,放着一台老式卡带游戏机,还随机赠送了一盘九十九合一的卡带。月光透进来,照在黄澄澄的卡带上,带着一种迂回的时代感。 柔美月光下,何大叶也从床上坐起来,两个大儿童盯着游戏机,无端有点儿感伤。 微博上经常有这种讨人厌的帖子:认识这些东西,就说明你老了。 然后附着一张图片,放着一连串八十年代的玩具和零食,不管图片怎么换,红白机永远都在其中。 “婚礼送这个,够敞亮的,一点儿都不知道隐瞒一下年龄和年代。”张猛说。 “新娘新郎小时候是邻居,俩人就是玩红白机玩出的感情,后来各自搬家上学谈恋爱,兜兜转转数十年,最后还是走到一起了。” “还送了卡带呢,反正都睡不着,玩一局吧。”张猛举起小黄卡在何大叶面前晃了晃。 “坦克大战吧,上面有吗?”何大叶没拒绝,伸长脖子瞅了瞅,伸手开了灯。 “巧了,我也想玩这个。”张猛低着头一边找一边说,并把这种起源于童年的默契视为一个好的开端。 “我从小就孤零零的,从来没人陪我一起玩,所以我从来没见过最后一关长啥样。” “我小时候跟我哥一起玩……”张猛说着,把游戏机从盒子里取出来准备安装,想在不经意间展示自己在组装电器上的卓越造诣,“我哥总嫌我笨,每次一上来就先打死我,再去打坦克,几次下来我就生气了,嘟着嘴往外跑,最后一关我也没见过……” 磨磨叽叽半天,话絮叨完了,但是缠在一起的电线还没解开。 老旧的玩意儿就是难缠,连个电线都这么难解,张猛咬牙想。 早已经跃跃欲试等待通关的何大叶在床上坐半天了,看张猛笨拙得连电线头都还没找着,实在看不过眼,飞身一跃跳下床,抢过他手里的红白机,三下五除二就干净利落地连接好了。 末了还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尘土,做握拳胜利状,姿态如硬汉,故作鄙夷地瞄一眼张猛。 “何大哥,好一条汉子。”张猛赞叹。 “过奖了,张妹子。”何大叶没好气地回嘴。 两人像孩子一样席地而坐,一人握着一个手柄,脸上闪耀着光辉。 “合作通关吧!”张猛说。 何大叶重重地点了下头表示赞成。 俩人很快进入备战状态,按得按键咔咔直响,身子还随着坦克的去向来回摆动着。 刚上手还挺生疏,死了几遍后就上道了,一路披荆斩棘,在游戏的世界里所向披靡,一边玩还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 “今天的婚礼,花了不少钱吧?”张猛没话找话。 “挺贵的,比舒颖的还贵。” 张猛不太相信:“贵在哪儿啊?我觉得舒颖的挺大气的。” “自助餐比较省事儿,还好看,这场都是吃大圆桌,又贵又难吃,反正要是我选,我肯定觉得舒颖那个比较好。” “你选?你什么时候选啊?你不是一直说不婚吗?”张猛试探何大叶,心里却怦怦跳。 早些时候,他从舒颖嘴里听说过何大叶的不婚理论,这理论如同一个让人恐慌的梦魇。 怎么会有人不想结婚呢? 张猛觉得,爱一个人,就是要跟对方结婚啊。 日子那么长,早晚都要混成亲情,没有点儿爱情调剂,人生得多无聊。 那什么是爱情呢? 张猛觉得自己在感情上没那么醒目,否则也不会把自己混成舒颖的亲人,是那种亲人,藕断丝连,除了不是夫妻,除了不是伴侣,什么都会为对方想。 也许换成其他人,还会觉得这俩人还有在一起的可能,但是舒颖和张猛都知道,不太可能了。 舒颖爱他,他也爱舒颖,但已无关爱情。 张猛给的爱情的定义,是那种,我只想对你一个人好。 可是现阶段看,他还挺想对挺多人好的,何大叶是其中一个。 至于别的人是谁……他不想承认没有,反正就是有那么几个人吧。 张猛犹豫地看着何大叶那张认真在玩游戏的脸,在肯定目前的局面下,他要不要再分给何大叶一点儿好呢?全给她? 他只希望自己再敏感一点儿,或是何大叶再能表示出什么,让他能发现,何大叶的更多的“有点儿意思”。 “这话你从哪儿听来的?”何大叶斜了斜眼,问。 张猛没说话,哼哼唧唧了两声,拇指使劲儿一按,打爆一辆坦克。 何大叶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继续说:“我觉得周围的人都误会了,像我这样一个相貌普通、家世一般、身材平平的女人,这么拼死拼活地工作,以一种傲娇的姿态活了这么久,为的什么啊?不就为了找一个真心相爱、条件匹配的优秀男人嘛。如果现在认命,为了移开别人的眼光,为了结婚而结婚,随便找个差不离的,想想多可悲啊。” “这么多年,除了罗畅,你就没再碰见合适的?” “合适的人哪有那么容易遇见,要真那么容易,这会儿我孩子都得上小学了。” 张猛听着有点儿沮丧,对号入座觉得何大叶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只好把怨气发泄在坦克上,噼里啪啦一阵猛打。 是,条件得匹配。 他除了个子高,会做饭,会做家务,条件跟何大叶相比差远了,手里又拖着一个孩子。这么多年,其实不少小姑娘都很喜欢他,大叔、暖男、模特、肌肉男,似乎哪点他都沾着边,可是谁乐意一嫁过去就当后妈? 因为怀疑自己是一辈子可能会跟右手相依为命的天煞孤星命,张猛也试着让对他有意思的姑娘跟小张阳阳相处一下。 但张阳阳怎么可能是好相处的主儿。 被气哭走的有之;见完阳阳时落落大方,分别时默默无语两眼没泪,只幽幽地靠在肩膀上待一会儿,然后感慨造物弄人的有之;有他就没我,有我就没他的亦有之…… 综上所述,这么多年他不是不厌烦自己孤枕难眠,但是很多感情还没发芽呢,就被现实扼杀了,何况他除了一身肉及这一双手外,也没什么可以挡住现实中的风雨了。 所以,眼瞅着奔四十了,他的感情生活依旧还是跑到原来的起点:只余留那温暖的右手。 何大叶不理他,一边专心玩游戏一边继续说着:“我做了很多婚礼,有听说是因为那人靠谱结婚的,因为对方条件不错而结婚的,因为两个人在一起很多年而不得不结婚的,可是我已经很久没听过俩人因为相爱而结婚了。没有爱情打底,婚姻能幸福到哪儿去?你说,这跟旧社会的包办婚姻有什么区别?” “嗯,这话我同意,先相爱再相守,这跟先开花后结果是一个道理,不遵守自然规律的婚姻,只能算转基因婚姻。”张猛心里好受点儿,两个人终于有个共同点了。 “不光这个,好多人还助纣为虐,说爱情是爱情,结婚是结婚,什么玩意儿呀!全社会都以一种居委会老大妈的心态去洗脑每个人,好像女人过了三十不结婚,甭管她有多出色,都是瘟疫都是害群之马了,这简直成一种邪教了。所以,综上所述,我的不婚主义不是不结婚,而是不将就,有错吗?” 说着说着,何大叶就激昂了。她真想现在跑到窗口大喊,问问全世界的居委会大妈,自己不想将就,有错吗?有吗? “你年纪不小了,别这么挑剔,找个靠谱的嫁了吧!” 这是什么屁话,这算得上是世界上最不合理的病句了,该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的。 年纪大跟挑剔,有关联吗? 七八十岁丧偶的老头儿老太们都还有选择自己伴侣的权力,她才三十多岁,怎么就不能挑剔了?而且,何为挑剔?不委屈自己就是挑剔? “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别人替你过。生活是否如意,无关他人,无关婚姻,只关乎自己。大家来这世上一遭,怎么才算够本?反正在我这儿,够本就是,为了爱,我敢跟天争。可以孤身等到白头,可以无悔等到下一世。” 何大叶的这套理论把张猛说得一愣一愣的,钦佩之余他也看出何大叶有点儿着急上火,紧皱着眉头打坦克出气,手柄都快被她捏弯了,于是急忙安抚:“没错,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其实我一直都挺佩服你的,特别有主意,特别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啊?”何大叶歪头问。 “我就想照顾好阳阳,看着他健康成长。”说到儿子,张猛眼神闪过一丝温柔。 “你还真准备守着儿子和右手过一辈子啊?” “今天不是说了嘛,我想要组织一个家庭。”张猛急了,冲着何大叶不解风情地嚷嚷。 何大叶笑了笑,没再说话。 气氛挺融洽的,一双大腿坐在地板上玩复古游戏机,画面看起来和谐又温馨。 一番征战,在俩人一阵沮丧一阵愤怒的作用下,总算合力通关,也算是弥补了来自童年的遗憾,了了心愿。 这算得上历史性的时刻吧。 俩人兴奋地站起来,蹦跶了几下,最后干脆来了个胜利的拥抱。 而这一抱,就把时间给抱停了,欢乐的气氛渐渐down下来,随即笼上一层薄薄的暧昧。 何大叶想挣脱,却被张猛紧紧圈住,他轻声说:“再抱一会儿吧。” 她停在他怀里,不是特别习惯。 张猛真够讨厌的,拥抱时的那种零距离,更突显她平胸、小肚子的身材特点。 咦,两个人不是有身高差吗? 何大叶这才注意到张猛的身体是有点前倾的,腿弯着,何大叶的小肚子凸起来,顶着张猛的肚子。 抱着的这个男人,是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除此之外呢?何大叶觉得自己有点儿蒙,也害怕继续想下去。 “大叶,其实只要孩子,不结婚,我觉得不对,我挺传统的。” “我理解。” “那……如果今天我说的……” “我知道……”何大叶拦住张猛要继续说下去的话,从他怀里拱出来。 不过一切也就止于此了,张猛想要更多回应,不过何大叶看上去根本没打算给。 “不早了,咱们睡吧。”两人四目相对了一会儿,何大叶扭过脸,背对着张猛说。 这状况倒在张猛意料之外,他想一直矜持的何大叶原来留了个大招。 嘴上说不要,身体倒是很诚实嘛…… 他想让何大叶给点儿意思,但这意思也炸得过猛了。 又惊喜又紧张的张猛刚往床边一坐,屁股都还没坐实,何大叶就从床上扔下一条被子。 “我用不了这么多被子,你垫一床在地上吧,别着凉。” 张猛悻悻的,顺着床沿滑到地板上,耷拉着头把地铺张罗好,闷声不响地躺下。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微弱的银白色月光照出的一片清冷。 哦,窗帘没拉,张猛闹脾气,不想起身拉窗帘。 两个人在各自的领地躺好,沉默半晌。 “张猛……”何大叶轻声叫他,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嗯?” “晚安。”她说。 “晚安。”他回。 又过了空荡而漫长的几秒钟,大叶的声音再次微弱地传来。 “张猛……” 张猛沉默了一会儿,像再三确认一样,慎重地“嗯”了一下。 “慢慢来……一切……慢慢来。”何大叶话说得很轻。 “好……” 张猛翻了个身,脸朝着窗户那边,本想站起身拉窗帘了,但他舍不得打破这宁静。 他恍惚记得,几年前,他也有过好时候,日本模特公司看上他那张蒙古脸,说服他去日本发展。后来都快动身了,结果知道他离婚有小孩,模特公司犹豫了一阵子,正巧他签证也没办下来,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过那阵子,他跟着北外的一个日语外教,上了好长时间的日语课。 平假名什么的他都忘光了,他只记得,那个扎着小辫、毛发浓密得恨不得眉心也是胡子的日语老师,讲日本文化很像是中国古人,特别含蓄,他说了这样一个故事: 小说家夏目漱石在做英语老师时,学生把“i love you”翻译成“我爱你”,夏目漱石说,日本人不会说那种话,如果我爱你,我会沉静地看着这良辰美景,幽幽地说一句: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今晚的月亮真圆。 张猛看着窗外的夜色,这样想。 04 有一首歌,叫《每一天都是新的练习》。 这首歌是陈绮贞的,鉴于她比张猛和何大叶的年纪都大,这首歌倒是也可以送给他俩。 每一天都是新的练习,用过去换回失去的。 一对三十岁开外的郎不才、女无貌,在过完纯情又矫情的一夜后,暧昧返程。忽然发现,旧的相处模式已经不合适,两个人还没寻找到新的相处方式来符合这种“你懂我懂”的默契感,接下来的日子,都是练习。 如果是平时,这一路上,何大叶会想起这辈子张猛惹她不舒服的所有细节,然后变着花样拿语言化成的刀放血。 你要是攻,那我就守吧。张猛也会习惯性地运用他半辈子的经验,转个圈最终把这刀头转向何大叶。 两个加在一起一百岁的人,就会这么不亦乐乎地斗着,然后特有快感地称赞对方驻颜有术,您老得有五十了吧。 现在呢,时不时地偷看彼此一眼,又跟初恋一样迅速避开对方眼神。 几轮羞涩偷窥后,何大叶不小心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有种老黄瓜刷绿漆的感觉。 真是难为自己了,三十二岁时的情窦初开感,换谁都硌硬。 但还好,只要自己觉得开心就行。 不过是一夜之间,很多事情就都变了。一对冤家互掐的日子,从长城公社开始,到昨夜在长城公社结束,转而笼上一层轻薄暧昧的纱。 回城路上,他们一路无话,心中,却都有种久违了的安定感。 张阳阳那边,倒比张猛这边热闹不少。 在罗畅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被罗畅和刘丹带回工作室。 刚回到工作室没多久,张阳阳就发现自己的变形金刚玩具落在罗畅家了,叽叽歪歪非得要,刘丹没办法,又开车回去取。 工作室就剩下一大一小俩男人,心爱的玩具不在,张阳阳觉得无聊,只好和罗畅俩人并排躺在沙发上看网上张猛昨天录的节目。 对着电脑,张阳阳一会儿被张猛的逗逼行为逗得花枝乱颤,一会儿又为张猛的傻劲儿做惋惜状低头忧虑。 罗畅也乐在其中,不过每次笑得太开时,都会被张阳阳猛瞪一眼。 “你爸还真笨。”罗畅笑着说。 “这叫风格,你聪明你怎么主持不了?何大叶教过我一个词,叫大智若愚,就是说我爸。看你念书也不是很多的样子,这个成语你一定不懂,要不要我解释给你听?” 虽然这样说一个小孩子不好,但张阳阳的小嘴儿确实挺贱的。 长这么大,知识还没学进多少,刻薄话倒是已经熟能生巧。 “哟,小小年纪就学会护食了还。”罗畅听是何大叶教的,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她都已经开始夸赞张猛了啊,以前她是不是也私底下这么夸过我呢?这女人,当面总是要骂我的,罗畅想。 “你爸跟你大叶阿姨关系好吗?你不是说以前俩人见面就掐吗?” “早不掐了,现在关系好着呢,我觉得他俩有戏,说不定能结婚。”张阳阳看都不看罗畅一眼,淡定地说。 这话说得罗畅挺不得劲儿的,碍于面子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沉默着。 张阳阳双手托腮,又陷入到思国思民思社稷的沉重负担当中:“所以我最近过得很辛苦,你说他俩这么笨,不会谈恋爱怎么办?他俩不会笨到我都有女朋友了,还没结婚吧?” 罗畅真有点儿生气了:“你个小兔崽子,说话能不能别转着弯说,显示你智商高啊?” 北京这个城市,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可这个城市的讨厌之处在于,无论你多么费尽心思地躲着一个人,这城市总有办法让你们相遇,而且是以你最不希望的方式。 中国有句俗话,眼不见,心不烦。 话糙理不糙是中国俗语最大的魅力所在。 何大叶躲罗畅有一段日子了,不见面的时候,她心情不坏。 有时偶尔想起他,她才会发现,咦,原来我已经有三四天都没想起过这个人了。 大叶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每个人都是生命过客,只是有些人停留的时间久一些,所以你们就熟络一些罢了。 人走茶凉,该忘的总是会忘,你觉得刻骨铭心的那些事情、那些人,某天蓦然回首,也许你就会发现,原来一切并没有深刻成你想象的那样。 这个定律就如同人的真实长相其实比镜子里要丑百分之三十一样,往事的分量也比你臆想的要轻百分之三十甚至更多。 这世上最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就是:原本以为有些伤永远好不了,直到某天狭路相逢,才发现心里早已波澜不惊,那个伤过你的人,再也撩不起你心中的浪。 仔细想想其实挺可悲的,那些口中的永远,就仿佛一个笑话。 就连起初以为永远都愈合不了的伤痕,亦终究无法永远。 不过大叶对罗畅,明显还没进化到这程度。 她刚打开工作室的门,就看见罗畅正板着一张脸坐在沙发上,胸口的那颗心,不由得就猛然紧紧一缩,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张阳阳对着电脑已经笑傻了,弯着腰蜷在沙发上都快背过气去了。 “张猛呢?”张阳阳擦着眼泪问。 “停车呢。” “昨晚你跟我爸睡得好吗?” 何大叶一愣,觉得这问题有玄机。但转念一想,一个孩子能问出多不单纯的问题,他现在也应该处在男女牵手才会怀孕的知识系统中吧,于是立刻责怪自己思想太过下流。 “挺好,睡得特别香甜,那边儿空气好。” 张阳阳再人精,毕竟道行也还浅,听不出这话是说给罗畅听的,只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罗畅看着何大叶,何大叶也看着他,心如止水。 新欢是遗弃旧爱的一剂猛药,这话没错。 在罗畅身上试验过一次,现在也轮到何大叶了。 “能聊几句吗?”罗畅起身,径直走向她。 大叶稳如泰山,一脸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要搁以前,罗畅这么朝她走来,何大叶总会有种想要伸手拥抱他的冲动,不过新欢威力无穷,才能让她这么不卑不亢啊。 “想说什么就说,摆一碗白菜汤脸给谁看啊!” 俩人走到楼梯间,罗畅皱着一张寡淡幽怨的脸,扭捏着不说话。何大叶挺烦这种带着审判意味的原告脸的,就好像受委屈的人是他一样,极不要脸。 “你跟张猛在一起多久了?”罗畅不太懂迂回,更不懂什么语言艺术,很直接地问。 “跟你有关系吗?” “何大叶,你地下恋情玩儿得挺拿手啊,在一起那么久,连孩子都有了,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就许你放火燎原,不许我给自己点盏明灯吗?口口声声跟我这边摇旗呐喊说自己不结婚,扭脸儿就跟刘丹闪婚。比起她,我除了年纪大了点儿,我差在哪儿啊?怎么就那么不招你待见呢?” “你……”罗畅顿了顿,接着说,“你点你的灯,用得着瞒我吗?” 何大叶的眼神突然哀怨下来,她冷冷地笑了一下,说:“你又何尝不是瞒着我?如果那天刘丹的上司不是我,你是不是打算直接瞒我到发喜帖的时候啊?不过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不巧,你凭什么指望一切都按你的意愿顺利进行?你又不是上帝,你也不是月老,刘丹上司是谁你控制不了,我跟谁在一起你也管不着!” “你跟他在一起,是不是为了气我?如果真是这样,你实在用不着连孩子都怀上,气我归气我,用不着连自己一起搭进去。” “就算搭进我自己,我也要赢得漂亮!再说了,要点儿脸吧你,我怎么样,你管得着吗?!有意思吗?!”何大叶盯着罗畅,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眼神里写满了“你真可怜,你真傻逼”的字样。 罗畅讨厌这样的眼神,带着点儿怜悯又添加了少许憎恨,像苍蝇一样嗡嗡围绕着他。 何大叶头顶上那顶耀眼的女王光环闪着光,弥漫在一层缭绕的黑雾中。 罗畅的脸色暗下来,相处了这么多年,他从不懂何大叶。 准确地说,他从未试图去懂过她。 不懂她笑的时候其实带着悲伤,也不懂她恨的时候其实早已经原谅。 他从来没有站在视野开阔的高度观察过她,他以为她就是自己心中的那个样子,贱、毒舌、女王,却又善良无比。 而此时此刻,他试着去懂她,却越来越不懂。 那个他心中永远的大叶去哪儿了呢? 是他把她逼成今天这样子的吗? 两个人站在空洞的楼梯间久久对峙着,楼道间仿佛还荡漾着刚才字字伤人的回声,声声入耳,特别让人心疼。 而这些回音,也一字不落地传进停好车刚好上来的张猛的耳朵里。 他沮丧地缩在墙角,把玩着何大叶的话,好像自己是活在电视剧里的男主角,正经历着一场以爱为手段的阴谋,狗血极了。 如果你以为,这就是狗血故事的高潮,那你当真错了。 另一边,主动请缨回去给阳阳取变形金刚的刘丹,这个时候正坐在一地脏衣服堆里放空呢。而她面前敞开的箱子里,罗畅和何大叶的甜蜜婚纱照赫然摆在外面,那笑容真刺眼,还有那本红艳艳的离婚证,更加讨人厌。 窗外一架飞机呼啸而过,贴着罗畅家的落地玻璃窗,像要撞上来似的。 刘丹看着飞机,笑了。 不如就这么撞过来吧,然后就可以焚烧掉一切的过往和此刻绵延不绝的悲凉,她想。 05 这天的北京城风起云涌,雨来得很快,也下得很应景,一个雷的工夫,就噼里啪啦落了起来。 罗畅觉得今天自己倒霉透了,车被刘丹开走,跟何大叶吵完架死皮赖脸地留在那儿,等刘丹回来接他也未免显得他太没脸没皮了,只好打车回家。 车子停在小区附近的便利店门口,他买了瓶饮料,刚出便利店门,雨就开始下。 这场雨下得不小,他一会儿就湿透了。 冰凉的雨水里夹着刺骨的寒气,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临近冬天的雨天是最让人厌烦的。 罗畅哭丧着脸回到家,头发上沾着的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来,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变成一小块斑驳的水痕。 客厅里,刘丹依旧以刚才的姿势坐着,面前他和何大叶的婚纱照整齐地铺开,像在举办一场盛大的摄影展。 看着照片里何大叶温暖从容的微笑,罗畅心里一阵发紧。 他记得照这组照片的时候,大约也是这个季节,街上已经有人穿棉衣了,可何大叶还是心甘情愿地袒胸露乳穿着好看的婚纱,冻得直打哆嗦。 每拍完一个场景,罗畅就赶紧给她披上外套,每次都会被她直接打掉,说:“不要给本王披这么丑的衣服。” 然后她继续晃着肩膀打着哆嗦,大摇大摆地走在秋末的阳光下,试图以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决心,拉近自己与闭月羞花之间的距离。 往事经不住推敲,稍一怀念,就会沉浸其中。 罗畅从回忆中把自己用力拔出来,看着眼前的场景,看着照片上何大叶那熟悉的笑,却觉得一切突然变得无比陌生。 刘丹转头看了一眼罗畅,嘴角上挑,转过身若无其事地把照片重新收纳到箱子里。 装作没事人一样,然后事情过去八百年了,再翻出来一个细节一个细节控诉……女人怎么都这样,不能当时就把话说明白吗? 罗畅无名火起,几步冲上去,从刘丹手里夺过箱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箱子里的照片散了一地,几个相框的边角磕碎了,散出一地晶莹的渣子。 “有什么想知道的你就一次性问清楚,别摆个白菜汤脸给我看。”罗畅学着何大叶的话,冲着刘丹吼。 “有意思吗?”刘丹冷静地问。 有意思吗?是啊,有意思吗? 一天中,已经有两个女人这样问他了。 人生在世不称意,哪来那么多意思? 爱或者不爱,有或者没有,不过就是些简单到点头摇头的选择题而已。 罗畅想着,突然就笑了,笑得诡异又破罐子破摔。 “有意思!可有意思了!我的人生一直都这么有意思!没错,你的女神你的偶像你的榜样是我前妻,我跟何大叶认识俩月就结婚了,就跟我和你一样!我其实不是专业开飞机的,我是职业闪婚的!我跟她在婚礼上都了,手牵手逃婚了!离婚之后我改行集齐十二星座的女的,现在就差你这个处女座,我就能召唤神兽了!有意思吗?是不是特别有意思?!”罗畅有点儿恼羞成怒了,话越说越赶,一步步朝刘丹逼近,最后几乎脸贴脸地问她。 刘丹的心一点一点碎了,碎得又小心又完整,她看着罗畅涨红的脸,目光充满怜悯和怅然若失。 可她一时也说不出话来,罗畅说得很完整,短短几句话,轻描淡写,就把他的两段感情总结得清清楚楚,还有什么可问的? 她于他,不过就是十二颗龙珠里的一颗,并列排开,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闪亮的那一颗,真是可悲。 看着刘丹与何大叶如出一辙的眼神,罗畅更火大了,俯下身子继续吼:“更有意思的是我前妻和我未婚妻都觉得我不靠谱不负责任,都悲天悯人地看着我!我是有多可怜,用得着你们来同情?你是不是怕了?是不是觉得我藏着掖着特窝囊?反正咱俩还没领证,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罗畅倒退两步,鞋底踩在相框的碎片上,摩擦着地板发出尖锐的声响。他把地上的东西胡乱一收,连同箱子一起从楼上甩了下去。随着满箱物体的坠落,发出一声闷响。 刘丹回过神,穿着拖鞋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罗畅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糟糕过,从小到大他都是养尊处优,走到哪儿都有女人把他当孩子一样呵护着。 他任性且骄傲,但隐隐地,他一直觉得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有那么多女人心甘情愿对他好。 我就真的那么可怜吗?罗畅问自己。 活了小半辈子,他都做了些什么?仔细想来除了开飞机,他的人生记录板上再无辉煌。 何大叶离开了,刘丹也走了,一天之间他弄丢了两个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女人,长这么大他最怕的就是孤单,可他现在终于变成一个人了。 罗畅坐在地板上安静地难过着,脑子一片空茫。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开始满屋子踢东西泄恨,散落满地的衣服、鞋,最后一脚踢在茶几的腿上,紧接着就是嗷嗷的惨叫声。 真好,小脚趾踢桌腿上了。 还能再惨烈一点儿吗?罗畅坐在地上捂着脚,疼得龇牙咧嘴地想。 可是心如果也跟脚一样多好,如果疼,就马上疼,但过一会儿就好了。 他的心还在记忆的海洋里四处闲逛,深海里波涛滚滚,地震、海啸,一波又一波地翻涌而来,许久不能平静。 脚渐渐不疼了,他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脑中的空茫变为愧疚。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玻璃窗上蒙上一层蜿蜒的水帘。 罗畅开始担心起穿着拖鞋跑出家门的刘丹来,这么大的雨,可别淋病了。 再一看,她钱包还在桌上放着呢。 我一个错了的人,有什么脸这样对人家鬼吼鬼叫呢? 悔意汹涌泛上心头。 他从一屋子的凌乱中扒拉出把伞,快步跑出去找她。 刚气喘吁吁地跑下楼,还来不及打伞呢,他往小区门口跑了几步,觉着不对劲,停下来,转过头去,竟看到了刘丹。 她正猫着腰,在雨里一点一点搜罗散开的东西,将它们整齐地重新收纳到箱子里去。 罗畅走到她身边,把伞遮在她头顶,自己淋着。刘丹抬头看他一眼,当没事人一样,继续找。 “你有病吧?有什么可捡的?”跟着她走了一会儿,罗畅有点儿急了。“箱子里还有一千块钱呢。”刘丹头也没抬,好像在说一个特别重大的事儿。 “钱不要了,淋出病来这一千块钱还不够打针呢。” 刘丹没说话,继续找。 雨越下越大,打在伞上噼啪响着,罗畅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没脾气了,他想这姑娘是不是金牛座啊,又爱钱又固执。 他跟个孩子似的拽了拽刘丹的衣角,轻声说:“别找了,这箱子里的东西已经与我无关了,从此以后,我只带跟你我有关的东西回家,行吗?” “干吗不找?这里面有钱,照片上还有你,有你的东西不就是跟我有关的东西?” 罗畅听得心头一暖,伞一丢,从后面把刘丹紧紧地抱住了,脸埋进她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里,放肆地感动着。 就这么抱了一会儿,刘丹甩甩肩膀,从罗畅的怀里挣脱出来,重新蹲下,一边说:“闹够了吧?不恶人先告状乱说气话了吧?不憋火了吧?” 罗畅贼笑一下,过去一把把刘丹横着抱起来,哼哼唧唧地说:“没有!下面还憋着火呢。” 刘丹轻盈地从他身上跳下来,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在他面前挥舞了几下拳头。 “少废话,还有五百块没找着呢,找不到我就打死你。” 罗畅悻悻的,无奈地蹲下找钱。 刘丹看着他认真的背影,微笑着。 她重新翻看箱子里找回的东西,被淋湿的婚纱照上,何大叶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 刘丹愣神了片刻,又看了一眼雨中的罗畅,这个大孩子。 还好她懂得他,所以才没转身就逃。 还好她爱他,还好,她相信他也爱她。 默默地,她把照片从相框里取出来折了几下,悄然丢进了身旁的垃圾桶。 一声幽幽而不为人知的叹息,从她心头,倏忽而过。 即便罗畅刚刚讲出那么多伤人的话,她都没有如此冷。 她为自己理所当然的妒忌,心寒涌动。 但是,她身不由己,她只能如此。 此时此刻,她终于承认,她多努力,都做不了像大叶那样女王。 她只是一名普通女子。而且,她很愿意这样。 06 这样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注定谁都不得安生。 电视剧里有这么一个定律,但凡是下雨天,就肯定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跟罗畅吵完架后,何大叶就失踪了,手机放在工作室的桌子上也没带走。 工作室里阴暗暗的,如同张猛的脸。 他臭着脸坐在何大叶平时办公的位子上,摆出何大叶常有的姿势,一手托腮,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左右乱摆。 别误会,张猛不是变态,他正在扮演何大叶呢。他想,如果坐她的位子,摆她的姿势,会不会就能懂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张猛还记得小时候看《地球超人》,他无比羡慕带着“心灵”戒指的战士,他那时的理想,是想当一名心理学家或者动物行为研究专家。 班会上,当大多数小朋友站起来说自己的理想是科学家、医生或者画家时,只有他的,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又高端大气。 只是现实总残忍,他的辉煌就闪耀了那么一阵。渐渐长大的路上,张猛发现自己不但做不了心理学家,有时候连最基本的眼色都看不懂。 张猛这辈子,在感情上一直都是弱势群体,虽说长大当了好一阵子的模特。 但上学那会儿,就他那张蒙古脸,在浓眉大眼花美男横行的校园里是很不吃香的。 再加之他嘴笨,校园的姑娘们一水儿地喜欢坏男孩。 所以上学那会儿,他从未成功撷取过任何雌性生物的芳心。 形单影只了很多年,直到遇见舒颖。 舒颖就像一缕温暖的春风,吹进他单调落寞的生活里,然后就是结婚,生子,离婚。 张猛其实特别想安定下来,组织个家庭,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至此为止,孩子有了,热炕头还在努力,老婆呢? 坐在这个位置的女人,说慢慢来,很好,他觉得也应该慢慢来。 只是张猛怀疑自己会错意了。 坐在那里半天,虽然完全没有头绪,但也利用这点儿时间,匆匆总结了一下自己的有生之年,结果却氤氤氲氲的,总体归结为了两个字:伤感! 特别地伤感。 开门声打断了他的忧伤,何大叶拿着张猛干洗好的衣服回来了。 黑暗中,她看见自己位置上坐着个硕大的物体,着实吓了一跳。 “干吗呢?吓死我了。”何大叶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的肚子说。 也是半路碰上下雨,所以浑身都淋透了。 “下雨天你瞎跑什么?就不顾肚子里的孩子吗?”张猛找不着她,心里正气,看她淋成那样也是心疼,早说了张猛迟钝不会表达,原本好好一句关心的话,非得说得跟要吵架一样。 这语气惹得何大叶一阵不爽,把手里的衣服往沙发上一丢,一边弯腰换鞋一边抱怨:“我冒雨去给你取衣服,回来你先关心孩子,我是生育机器吗?我就那么贱啊?”张猛没说话,何大叶继续哔哔,“你可别变成罗畅那样,就心疼自己和自己的那点儿家当。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我难道不知道心疼?” “你今天见着罗畅了?”张猛试探地问。 何大叶无防备地点点头,“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你们没说点儿什么?” “有什么好说的,离婚的夫妻就像馊了的饭菜,也就你这么多年还把舒颖当块儿宝。” 外面的雷声一声比一声响亮,像是某种悲壮的哀号。 张猛心里难过极了,他多想对何大叶坦诚地说刚才她跟罗畅的谈话自己都听到了。 他想问问她,这孩子留到现在,到底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恨。 他还想问问,他到底算什么。 嘴却笨,一肚子话说不出来。张猛憋屈,“呼啦”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 椅子摇摆了几下恢复原状,何大叶再次被吓着了,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你干吗啊今天?老是一惊一乍的,有病吧?” 张猛耸耸肩,俨然一副奓毛老母鸡的架势。接着,他转身回房,从屋里拿出一沓钱扔在桌上说:“我想了想,电视台的片酬咱俩还是三七开吧,你三我七。要觉得少就你四我六,五五也成。”这话说着的工夫,张猛的脸色就黯淡下来,原本准备干架的腾腾杀气,渐渐消散在阴湿的空气里。 “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好好的分什么钱?”何大叶看了看桌上的一沓钱问。 “我很正常,我只是觉得以咱俩现在的关系,应该公事公办。” 公事公办你个头啊,咱俩床都上了,孩子都有了,婚都半真半假求了,恋爱也准备谈了,你丫现在跟我说公事公办是不是太衣冠禽兽了点儿? 何大叶暗自大骂,但也知道也许两人之间有误会,遂面子上还是保持着波澜不惊状,拿起钱在张猛面前晃了晃,又给他塞回手里,尽可能压着火说:“听说男人每月也有生理期,你有事说事,我不想跟你闹,也不想计较,我累了。” “我没跟你闹,这事儿我琢磨半天了。” 何大叶终于还是没忍住,怒了:“你琢磨半天就琢磨出这么个玩意儿?公事公办?想想我还真是贱到不行,要是能公事公办,我他妈这么上赶着帮你,我吃拧了啊这是?” 张猛也不激动,慢慢悠悠地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问:“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瞧,一场精彩的吵架场面中,最讨厌的就是碰上这种人。 不急不慢不温不火,不管对方面红耳赤成啥样,他都能蔫儿不叽地看着你,然后问出一句能把人堵成内伤的话。 细数历届何大叶遇见的吵架对手,都是愿意身体力行跟她密切互动的那一种,在你来我往的找茬抠字眼的过程里,她总能出奇制胜。 她想如果世界上的战争都用吵架来代替,那么她一定是无往不利堪比核武器的女战士,足够载入史册的那一种。 而张猛这类人,就是她的弱点和软肋。 何大叶被这句话问得语塞,一时说不出话来。 早说了张猛是个不太会看眼色的人,所以别指望此时的他能看出何大叶眼中的愠怒,那种写满“你再哔哔一句老子就撕烂你的嘴”的怒。 “三个月的找房期限快到了,房子我也已经找到了,很快就会搬走。”张猛继续说,“你给肚子里孩子的期限也快到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何大叶一时摸不清张猛的路数,想他是不是因为求婚受挫,这会儿非得求个结果? 可转念一想,今早他不是还好好的吗? 时间过得竟这么快,一转眼,身上多出来的这团肉已经跟着她有三个月了。 仔细想想,她和张猛从认识到现在也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婚都求了,如果昨晚她头脑一热让他把话说下去,这事儿说不准也就这么定了。 那她跟罗畅,又有什么区别。 同样都是过着职业闪婚的日子,算起来谁又比谁差了多少呢? 罗畅之后的日子,她永远是脚踏实地过的,从未想过一步登天。 她觉得如此,最大的好处就是,就算摔倒,也有气力再爬起来继续前行。 可此时此刻,她的脑子乱极了,想起罗畅,又面对神经兮兮的张猛,才两个男人,就把她搞成这个熊样,她突然很羡慕那些能周旋在多个男人之间的女人。看来这年头,当婊子也不容易,得有多高的情商才能驾轻就熟成那样。 心塞的何大叶忍不住在心中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 我不想当女王了,好想当婊子! 张猛见何大叶一直愣愣的,没表态,苦笑了一下:“你瞧瞧咱俩,感觉你像男的我像女的,我求着你留下咱们的孩子。” 何大叶刚想说些什么,可张猛压根儿就没打算给她机会,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总算找到了突破口,得一次性说完才痛快。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张猛截住何大叶的跃跃欲试,把视线移到一旁,埋头说。 “我小时候跟发小去游泳,刚下水没多久,他扑腾了几下,就淹死了。他的葬礼我都没敢去,听说他爸妈白发人送黑发人,哭昏过去好几次。后来他们还是想要个孩子,结果高龄产妇大出血,一尸两命…… “你看命运多残酷,想要的,拿命都换不到,不想要的,却得来那么轻而易举。 “当时舒颖怀阳阳的时候,我其实挺纠结的,我这张脸在国内不算好看,但在国外还挺吃得开的。当时去国外时装周走了个秀,眼看着就有机会了,可最终我还是决定要孩子,赌上所谓的未来。可结果是,舒颖走了,我也错失了事业上升的最好时候。我的前半生,事业、感情都一塌糊涂,就连阳阳,也没照顾得很好。 “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初我不结婚,不在事业的转折点要孩子,会怎样。 “可也只是想想,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后悔,因为我跟阳阳的缘分就只有一次,如果当时不生他,我或许还会有别的孩子,可那个孩子,再也不会是阳阳。所以,我很珍惜,我特别感恩我现在拥有的一切。 “所以啊,大叶,我希望你不管把我把肚子里的孩子当成什么,都好好做选择。 “因为机会就这么一次,你之后的人生可能会因为这个选择而发生巨大的变化,是好是坏,谁也不知道。 “要孩子,你也许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妈妈,也可能会过得很辛苦。 “不要孩子,你也可以继续做你的不婚女王,也挺好的,不是吗?” 张猛哔哔完了,像一个唠叨而毫无逻辑的中年妇女,终于闭上了那张聒噪的嘴。 何大叶觉得世界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清静过。 她的嘴角抖动了两下,渐渐咧开了,弯成一个最完美的弧度。 她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千秋万古名,寂寞身后事。 她只想豪迈地对着天空大笑几声,笑张猛,也笑自己的人生。 说得多好啊,不要孩子,她还可以继续做女王。 当妈的,有几个不是奴才命,为了孩子奔波劳碌一生。 我是女王啊! 何大叶对自己说。我头上还有王冠,我周遭还有光环。 想到这里,她转身走出工作室,把门在身后狠狠甩上。 外面雨依然大,天依然冷,她裹紧了衣服,在雨天里,矫情地走着电视剧女主角那种凄美的步伐,也只有这样,才能衬托出她那巨大的心灰意冷。 可她没忘了,给自己撑起一把伞。 还好她依旧记得,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人爱,那就自己爱自己。 然而何大叶关门后,张猛坐在桌子上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想到何大叶说的那句“慢慢来”。 只是好像没有机会了,张猛试探性地迈着长腿,在何大叶的心房外面怯怯地敲了敲门,却依然换不回她跟自己袒露心扉的可能性。 张猛原以为自己即将成为哥伦布,登陆后才发现,何大叶不是北美洲陆地,她只是鲸鱼停歇后露出的一片岛屿,她休息够了下沉到海里,张猛依然只能垂着头回到船上。 寻找下一片陆地吗? 他拒绝思考。 chapchapter 09 缘分皆有尽,情戏总有终,可否还是朋友 01 人的悲伤,是一种杀人于无形的生化武器,隐藏在巨大的错综复杂的情感背后,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 在这屏障的作用下,有人胖了,有人颓了,也有人死了。 而还有一类人,像我们的何大叶这样,依然若无其事地生活着。 何大叶很想告诉别人,别以为这样的人就是没心没肺,其实我们比谁都心疼,比谁都难过,只是太爱面子,不想让人看笑话罢了。 这种情绪很难描述,比较形象且著名的典故是:你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啊。 跟张猛吵完架后,何大叶仿佛看到有条狗在雨中走了好久,等一抬头,才发现正站在医院门口。 嗯,何大叶觉得此刻自己看起来也挺像条狗的。 她怕自己太沉溺于这种情绪,假装自己是条价值连城的贵宾犬。 她想进去避个雨,不知不觉就走到人流手术室附近,在摆放着的长椅上坐着,看着一个又一个年轻女孩儿黯淡着进去,又耷拉着脑袋被人搀扶出来。 一条条生命就在这个地方断送了,何大叶想。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张猛的情景,长城公社的中西合璧的婚礼上,他姗姗来迟,迈着职业化的模特步,走路时撩起一阵温暖的春风。 从一开始,她不就是奔着一颗精子去的吗?为什么还要半途而废呢? 三个月的时间虽说不长,但她也曾为这孩子,戒烟过,戒酒过,早睡过,早起过,每走一步,都小心谨慎过。 《老友记》里乔伊未婚先孕的妹妹问瑞秋:你有没有担心过走路时孩子从你胯下掉出来?大家都觉得好笑,但何大叶不觉得,因为她也真真切切地担心过这一点。 有个孩子。 这不就是自己一直都想要的结果吗?何大叶你想做什么?因为一点儿小事,你就要被击垮了吗?你就要推翻自己之前的人生吗? 在手术室门口坐了很久,等到第五个少女面色苍白地出来,外面的雨彻底停了。 何大叶站起身,拍拍屁股,她想今天就算医院半日游吧。 回到家的第二天,何大叶就感冒了。 不敢吃药,就一个劲儿地喝水,上厕所,然后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那几天她都没去工作室,手机一直关着。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对于何大叶来说,每年总有这么几天,是属于她自己的,关了手机也不开电脑,以最原始的姿态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只要这几天一过,她就满血复活,又能生龙活虎地去战斗。 想想自己做人有多失败,连个关心她去向的朋友都没有,要是这几天就这么死在公寓,兴许要等到房租到期才能被房东发现自己横尸在床,然后第二天,报纸巴掌大的角落,一单身孕妇死于家中,死于心碎。 哼哼,最好新闻能这么写。 内疚地打开手机,离群索居了十多个小时,在这期间,世界一定因为她的消失而天下大乱了吧——怎么可能呢? 打开微信,只有一条未读,是张猛发的:我跟阳阳今天搬了,你好好的。 最后四个字说得轻松,却看着沉重。 你好好的。要怎样才算好好的? “我当然会好好的,一个人没心没肺活了这么多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离了谁也会好好的。”何大叶自言自语叨叨着,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酸楚。 穿好衣服来到工作室,已然人去楼空。 客厅里原本属于张猛的东西不多,可他这一走,却觉得空旷了不少。 她习惯性地拍了拍沙发,上面什么也没有,然后黯然坐下。 这个动作是被张阳阳训练出来的。张阳阳有一些组装玩具,一两百个小零件,大人看着都头疼,可他就喜欢干这些手艺活儿。他经常会落下几个小零件在沙发上,何大叶好几次坐下时,被小刀小枪戳过屁股。 后来她就学聪明了,坐下时要先拍拍,然而每次都能拍出几个迷你凶器来。 客厅的窗帘打开着,阳光照进来反射在地板上,很刺眼。 何大叶起身走过去,把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她不喜欢工作的时候有阳光照进来,平时张猛起床后都会先通风,然后再帮她把窗帘遮好。来这里工作之后,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间房子的采光这么好,照射得那么通透。 也不知在沙发上坐了多久,何大叶觉得腰酸肚子饿,她找来平时收集的外卖单,已经被张猛一张张按照大小钉好,看起来很方便。 大多数时候,外卖单是用不到的,张猛说外面的东西不干净,所以只要他在家时,就会亲自下厨做饭。 翻了几页,何大叶想想还是算了,打开冰箱想找点儿东西自己随便做点儿,虽然难吃但是起码健康,肚子里还有孩子呢,还没出生就给他吃地沟油,这孩子也太没福气了。 冰箱一打开,何大叶就傻了,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排又一排的保鲜盒,每一盒里都装着何大叶爱吃的菜,盒子上贴着暖黄色的便利贴,是张猛留下的。 一张上写:知道你懒,不爱做菜,给你做好了,热一下就可以吃。 另一张上写:你嘴巴刁,想吃什么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还有一张上写:上次说让你把我电话号码背下来,不知道你背了没有,再写一遍18652090616,别再忘了。 …… 每读一张,何大叶的心就皱一下,最后整个缩成渺小的一团,栖息在她身体的某个角落里瑟瑟发抖。 热了一桌子菜,她习惯性地摆好三套碗筷,仿佛张猛和阳阳还在,三个人围着餐桌抖着腿,一团和气地吃饭。 她总是习惯性地先吃一口,然后开始挑刺儿:“今儿这菜咸了啊。” “不吃拉倒,那么多废话。” 张猛也总会翻着白眼,习惯性地把菜调换一下顺序,把何大叶爱吃的摆到她面前,低头继续若无其事地吃饭。 何大叶从幻境中跳出来,凄凉地咧嘴笑笑。 她轻声说了句“我开动咯”,接着低头怅然若失地吃着饭。 “今儿这菜还是有点咸啊。”她自言自语地说。 没有一个好听的声音再理她了,也没人再帮她把不咸的菜换到面前了。真好,从此以后,一切都是我说了算,何大叶想。 我说咸,再也没有人敢顶撞我了,这是件多美好的事情啊。 她慢慢闭上眼,再睁开,还是一个人。 没关系。 都已经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了,哪有那么柔弱娇气。 身边的人就像码头的船,有来有往有进有出,如果太认真,那就输了。 如果没菜,那就点外卖,如果不想吃外卖,那就自己做,如果一个人怕你饿着,给你准备了满满一冰箱热一热就能吃的食物,那你就别怕咸,如果你觉得咸,那就多喝点水,反正你也正闲。 人走了,钱还得挣,命还得拼。 何大叶根本没多少时间去缅怀这种人去楼空的落寞,女娲用泥巴捏出了人类,却忘了捏出大把的钞票装进小泥人的口袋里,大家赤裸裸生又赤裸裸死,但生命的过程却容不得半点赤裸。 大叶在家心如止水地躲了三天,躲出了一堆刻不容缓的工作。 户外婚礼现场,何大叶还没到,刘丹就已经跟三个穿着制服的姑娘打起来了,旁边准备拆台的工人拿工具顶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满脸都是“要是再有袋瓜子儿就完美了”的美中不足的遗憾感。 女人打起架来都是生猛型的,刘丹虽然身手矫健,但寡不敌众,几轮下来,头发散了,衣服乱了,脸上还带着几道红艳艳的抓痕。 何大叶到了,看见这情景车都还没停稳,就开了车门跳下来,脱下高跟鞋就往其中一个姑娘头上砸,边砸还边骂骂咧咧:“我看你丫是不想活了,敢打我妹!” “姐,这仨老娘们儿要拆咱们的台子。”刘丹还理智尚存,赶紧说明打架缘由。 婚庆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也算是同行之间的互相帮衬,早晨婚礼搭好的台子,如果还有下午场,一般都会留下来给人行个方便。 虽然都是竞争关系,但天地良心,虽不算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但都知道这口饭难吃,也就不互相为难了。 何大叶一听说要拆台,心里纳闷,手上动作也没停下,奋力撕扯其中一个姑娘的头发。这位受害者刚才何大叶下车的时候看得真真儿的,对刘丹下手最重。 但对方到底是几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孔武有力身手灵活,何大叶再怎么身经百战,都还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几番下来,俩人吃了不少亏。 一边被打一边默默感叹岁月不饶人的空当,一转头,就看见阔别已久的前上司夜叉正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眉开眼笑地看热闹。 “这仨娘们儿是你的人吧?”何大叶冲着夜叉喊的空当,头又挨了一下敲。 “你这个老处女,叫谁娘们儿哪?”打人的姑娘嚷嚷着。 “对,是我的人。”夜叉脸上横肉一颤,妩媚地一笑。 “赶尽杀绝成这样,你有意思吗?”何大叶问。 夜叉不理她,双手环胸继续说:“台子是我搭的,我要拆是我的自由。你不是抢我单吗?你不是牛逼吗?活该你被打,活该拆你台。何大叶,你不是逞能吗?觉得你自己就是顶天立地只手遮天的活女娲,觉得自己不靠男人也能徒手捏出个新天地来,可是你看看你自己这个样子,有多好笑。说实话我挺同情你的,找不着男人就找个要做不婚女王拯救全世界女性的借口,可事实上你连你自己都拯救不了!听说刘丹也要结婚了,瞧,你最得意最骄傲的作品,不还是背叛你了?” 夜叉说着,三步并两步走上台子,伸手要拆背景板。 何大叶突生一股蛮力,从地上跳起来冲上去,试图阻止。 几个有眼力见儿的姑娘上前一把就拽住了她,按在地上一顿撕扯。 眼看着背景板被拆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从何大叶心里像股青烟一样飘出来,渐渐弥漫了整个身体。 接着,是一阵刺骨的冰凉。 等到何大叶回过神的工夫,才发现这股冰凉来自一团泡沫。 刘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一只灭火器,冲着人堆一阵猛喷,几个姑娘被喷得落荒而逃,她力道没把握好,剩下的全喷何大叶身上了。 坐在一堆虚无的泡沫里,何大叶咬着牙,倔强地看着站在台上的夜叉,正午的阳光明媚又刺眼,照得她双眼酸胀。 她重新戴上被泡沫覆盖的王冠,擦了擦以便露出光芒。 “就因为这个,所以你明里暗里地给我使绊子?” “什么叫使绊子?这叫竞争。你在职场待了这么多年,能别这么天真吗?” “想拆你拆就是,少他妈啰唆。我不怕你拆,拆了我可以再搭。我只是希望你想一想,我在公司那么多年,创造了多少辉煌,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每个案子我都兢兢业业,当自己的婚礼一样认真操办,一个人干十个人的活儿,可公司里谁拿的钱都比我多,你扣下了多少提成你自己心里有数。人家一辈子就结一次婚,当然要选择更好的婚庆公司,我比你有能耐比你认真,选择我有什么错?要是你再结一次婚,肯定也会选择我的公司!”何大叶傲娇地昂着头说,“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靠自己一点一点堆出来的,你有男人又怎么样?顶着张小白脸能当饭吃吗?能为你的事业推波助澜吗?别把这种拖后腿的行为说得那么心甘情愿,你有那么伟大吗?” “何大叶,你还是那么自以为是。”夜叉冷冷地笑了一下,走到台下蹲下来,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俯视着何大叶,“如果当初不是我给你机会和平台,你会有今天?今天这个台,我不拆是情分,我拆是本分,咱俩不是朋友,算个竞争对手都是勉强的。咱们是敌人,所以我凭什么帮你?你有什么资格要求全世界都帮你都照顾你都拿你当女儿一样呵护啊?” “别往你那张老黄瓜脸上贴金了,你什么时候帮过我照顾过我?钱我要赚,而且我赚得理直气壮。还有,男人我也会找,但我一定会找到最好的那一个。” “是,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人生特别失败,可是何大叶,你不允许别人臆测你的人生,那你又凭什么断定别人跟你一样过得不幸福?我老公是没本事,我有本事就行了,你瞧不上他没关系,我瞧得上就行了。谁说一个男人有本事就是要有事业?我不需要你们这些连资格都不具备的人来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我稀罕他,他就是我的全世界,他对我好,他就是全世界最有本事的男人。他能在我下班回家时给我做一桌子热乎乎的饭,能在我加班回家时在楼下缩着脖子打着哆嗦等我,能在我说身体不舒服时给我煮一锅粥亲自喂到我嘴边来……你呢?一个没人要的。你觉得我辛苦,但我再辛苦,倒下来的时候有人接着,我不怕!可是你呢?”谈及众人口中不成器的老公,夜叉的眼睛里含着满满的幸福,同时夹杂着坚定和挑衅。 何大叶久久无言,夜叉第一次,字字句句打在了她的心上。 她忽然发现,自己的人生竟出现了软肋。 是谁带来的呢?那一双大长腿的主人微笑着的面庞在她脑海中若隐若现。 夜叉起身,挥手在空中一晃,牙缝中蹦出淡淡的一个字:“拆!” 何大叶这次没去阻拦,眼见着高高的舞台在她面前轰然倒下,砸起纷纷扬扬的尘土。 夜叉说的话那么讨厌,却又那么对。 她何大叶,一路跌跌撞撞自以为是地走到今天,回头看看身后,什么都没有,除了头上那顶闪光的冠。 若尝这味苦是人生必修课,应该怎么办? 刘丹是一入口便吐掉,然后漱口,吃一枚话梅,继续品尝下一味。 母夜叉是嚼啊嚼啊,够苦的,她知道是苦难,但她会哄自己,这味苦还是味中药的,尽管药不对症,她也会安慰自己,良药苦口嘛。看,治气血两虚,看,治手足冰冷,还有还有,还治脾胃失调呢,这苦真好。 而何大叶是越王勾践的后人,既不吞,又不吐,每天都在苦中品嚼这苦,然后将每一块的味蕾记忆,将这苦,最终转化为宝藏。 三种女人,三类反应,实在无标准判断哪种最好。 但前两种,总是现实世界里最省力气的做法,要不然就改变,要不然就拒绝接受。 所以,选择前两种生存法则的女人,总能生活得稍微轻松热闹一点儿。 只有她,孤孤单单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城堡里挥斥方遒。 02 台拆完了,夜叉带着生猛姑娘们也走了,走时气宇轩昂,像是刚打完一场胜仗。 何大叶求着工人把台子重新搭起来,工人们不干,说刚拆了又搭,这不是耍着兄弟们玩儿嘛,何况今天都很晚了,他们现在重新弄,还得熬夜——言外之意何大叶听出来了,无非就是让她加钱。 迫在眉睫的时候,她也顾不上讨价还价,主动提出加钱,这才把工人们稳住。 监工的刘丹一直心不在焉的,何大叶以为是刚才被人打傻了,上前去帮她整理凌乱的头发。 刘丹轻轻地躲开何大叶伸过来的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何大叶问。 刘丹不说,何大叶却没放过她。 她懂刘丹,上次要宣布结婚的事儿时,她也是这副德性。 刘丹这人心里藏不住话,只要藏了就全往脸上写,“我心里有话要说,你赶紧过来问”的表情,谁都瞒不住。 几经追问之下,刘丹终于还是憋不住开口了。 她说自己已经认真考虑过,做完这个case,就辞职不干了。 何大叶听完有点儿愣,跟刘丹一起工作这么久,她早就有了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开公司以来,各种坏的情况她都提前想过,可是她辞职这一点,却从来没有。 “丹儿,结婚之后女人更要有自己的事业,这样才不至于被男人瞧不起,以前姐是怎么教你的?怎么这要结婚的人了,全忘了?” “你别跟我说这些行吗?其实咱们俩的价值观本来就不一样。”刘丹皱了皱眉头,有点儿烦。 “姑娘真是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价值观啦。”何大叶硬着头皮嬉皮笑脸,想缓解一点此刻的尴尬。 刘丹不笑,也不买账,一盘腿在草坪上坐下来。 临近冬天,草地挺凉的,何大叶坐了一下,又屈腿换成蹲着。 “姐,你还记得咱们当年是怎么认识的吗?” “当然记得,你刚进公司,都看中你一张万人欺的脸,谁都欺负你。我看不过,就帮你挡着。说实在的,职场欺负新人这套我特反感,谁不是娘生父母养的,谁没当过新人,仗着点儿经验欺负人也太不要脸了。如果人人都献出一点儿爱,职场将变成美好的人间啊,他们就是不懂这个道理。” “是啊,当时全公司就你对我好,你又能干,又有自己的主意,所以我觉得自己特别幸运能遇见你,我一直认定你就是我的偶像、榜样和人生导师。” “干吗呀这是,嘴突然变这么甜。”何大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 刘丹不理她,继续说:“我一直特崇拜你的不婚理论,虽然我也有我的理论,但是我一直觉得不如你的好。可是到今天我才发现,其实不是这样的。你的确很能干,可是你瞧你现在,把自己的感情搞得一塌糊涂七零八落的。姐,能干和谈恋爱结婚其实本身不冲突,可是你非得那么极端地把它们对立起来,搞成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哲理化生活方式,多没劲啊。” 何大叶语塞。 想想几天前,她傲人的理论还被张猛崇拜得泪眼婆娑的,不过眨眼间,她就被两个她一直认为不如自己成熟的人给鄙视了。 她觉得羞愧极了,就是那种人家都用上电脑了,她还在纸上打草稿算数的感觉。 孙燕姿有首歌里有这么一句歌词:爱能让人一夜长大。 就像刘丹,往日没头没脑没心没肺的,几天的时光,就被爱情催熟了。 “我也爱过。”何大叶说,声音细微,谁也没听见。 “姐,我觉得你变了,变得特教条。你老是装得特明白的样子,其实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刘丹静了静,又说,“我第一次见罗畅,是在你家公寓楼下。” 何大叶浑身一颤。 刘丹果然还是知道了,何大叶想,她刚想开口解释什么,刘丹就打断她,接着说:“其实罗畅以前经常在你那儿住吧?可我想了好几天,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离婚那么久了,为什么还要假装和平友爱?我记得那个时候你一直跟我说你有多不待见自己的前夫,你明明跟我说离了婚的夫妻就像馊了的饭菜的啊。” 两人坐在草地上,晒着太阳,吃着扬起的尘土,看着越搭越高的台子,很久没有说话。 何大叶的脑子里像午夜电影院一样,循环播放着曾经跟罗畅的一夜春宵。 她晃晃头,觉得现在想起这些实在太过分太猥琐了,怀孕让她的荷尔蒙分泌有些紊乱,总是能想起一些血脉偾张的场面。 她很想告诉刘丹说,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就是因为离婚之后我还爱他,我在原地等着他回来,可谁知道你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把他越拉越远,再也回不来了。我在你面前说我不待见他,不过是给自己留点儿尊严罢了,馊了的饭菜也是饭菜,只要吃不死人,吃几口有什么关系呢? 何大叶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不婚理论这么脆弱,连她自己都能轻易推翻,又有什么资格责怪那些嫌弃的人?这个理论从建造初期,就注定了是豆腐渣工程,千疮百孔漏洞百出,所以坍塌的那一刻,连她自己都不觉得惊讶。 “你肯定也知道我跟罗畅是手牵手一起逃婚的吧?”沉默半晌,何大叶自嘲地笑笑说,“其实先跑的是他,我跟上,不过是想给自己个台阶下。丹儿,我活得太骄傲,所以只能摆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样儿,里子碎了,面子总得保存好,别让人看出来。拼事业的女人就是这点不好,不敢随便脆弱,所以也就不招人疼。” 何大叶说得云淡风轻,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她就是这样,从不以悲伤示人,云淡风轻地爱,然后云淡风轻地疼和遗忘。 她时常劝自己说,做人不能太矫情,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别人看了笑话。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人会真正在乎你伤得多重心有多疼,你的声泪俱下撕心裂肺于他们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其中一个段子而已。 何大叶习惯了,这层保护壳就像老茧,越磨越厚,最后变成身体上最坚固的一部分。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活得很明白的人,现在看看,其实你比谁都活得得过且过。” “我也以为我活得明白,可是很多事情都来得太快太意外了,比如你跟罗畅,比如这个孩子。”何大叶的手轻轻放在小腹上说。 “姐,到今天我第一次觉得,我比你强,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该来的我就双手接着,从不为明天担心,‘明天’是个虚无的词儿,根本就不存在。我只想过好每一个今天,今天我选择罗畅,我就不想在乎他的过去,不过为了以后我跟他的每一个今天,所以,对不起,我必须得辞职。” 何大叶看看刘丹,笑了笑,随手一挥,故作轻松地说:“那就这样吧,多大点儿事儿啊,咱俩都别叽歪了,搞得要撕逼一样,没那么戏剧化。反正今天这话我撂这儿,不管怎样,我都拿你当我妹,亲妹。” 刘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沾着的干草,意味深长地对何大叶说:“姐,张猛挺靠谱的,我做了选择,你也赶紧的吧。你叫我一声妹,我也真心把你当姐,所以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没有人会永远在原地等着你,你得惜福,你妹希望你幸福。” 刘丹走了,何大叶忽然一阵乏力,坐在了草地上。 看着刘丹越走越远,她突然悲哀地发现,到今天为止,所有人,所有人都开诚布公地离开了她,连日后虚伪的寒暄都没有了。 她的世界一片凄风惨雨,却只剩她一个人,撑着一把已经破烂不堪的伞。 风太大了,何大叶觉得自己快顶不住了,她用力把伞往前一推,想与风抗衡,肩膀到脊背的部分突然“咔嚓”一声,接着就是一阵钻心的疼。 再接着,何大叶从自己营造的幻境中出来,发现脖子动不了了。 人在倒霉时,喝凉水也会塞牙。 这又是一句前人总结下来,话糙理不糙的俗语。 何大叶在被所有人遗弃后,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落枕了。 以为自己上半身瘫痪又惜命的何大叶一个人打车来到医院,直接给自己挂了急诊。 而急诊科里就诊的,正是上次宣布她怀孕的那位愤青女医生。 “哟,又是你啊。”女医生头也没抬,看着病历说。 “您还记得我哪?”何大叶板着身子,头直挺挺地看着前方问。 “怀孕了还来大姨妈,坐着还能出现落枕症状,像你这种专得疑难杂症的病人,能不记得吗?” “我这是落枕?我还以为自己瘫了呢。”何大叶眉开眼笑,这算是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吧。 “颈椎不大好,有点儿缺钙,买点儿钙片补补,再从网上学点儿颈椎保健操。”女医生耷拉着脸说,接着又问,“身体还有没有别的不舒服?” “没有了。” “什么时候动的手术?” “嗯?什么手术?” “别装了,我没工夫记得每个患者,更不会记得每个怀孕的女人。我记住的是上次你身边的那个男人,傻乎乎地紧张你,你还要跟人家划清界限,你们这种情况我还是头一次碰见。”女医生低头在病历上划拉了几笔,写了几个没人认得出的字,递给何大叶,“反正你现在也不是孕妇了,不然这外用药是不能用的。” 何大叶接过病历,心里一阵酸楚。 她梦游一般走出急诊室的门,看见一个女人正温柔地对怀里的婴儿说着话,画面和谐动人。年轻妈妈脸上偶尔露出微笑,灿烂得足够照亮整个医院大厅。 何大叶的心紧了一下,她想起前几天的医院半日游,还有那些从手术室里出来的面色苍白的少女。 想到这里,何大叶又看了一眼那位母亲,坚定地转了个身,如同军训的姿势,利落决绝。 她径直走进急诊科,上身笔直地坐下,落枕的结果是为她带来了一身的正气凛然,连说话都铿锵了起来,十分滑稽。 “医生,我现在还是孕妇,请给我开一些孕妇可以用的药。” 女医生接过病历,不耐烦地说:“刚才干吗去了?怎么不早说?”但她的嘴角带着明显的笑。 何大叶也笑笑,多嘴问:“您也一定希望我这么做吧?” “你以为你是谁啊,跟我有什么关系。”医生把病历还给她,接着假模假式地打着官腔说,“孩子的父亲腿挺长的,从基因改良方面我是支持的,不过感情方面,还是得你个人自己把握。” 何大叶没说话,接过病历转身走出了急诊科。 一路上,她不能抬头看天,也没法低头看地,只能直直地看着前方人来人往。 原来前方是长成这个样子啊。何大叶想。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向前看过了,前面的路虽然未知,但很新鲜,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秒会跟这世上的谁擦肩而过,兴许这个人,就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个。 世界上的巧合很多,只是很多人都不知道罢了。 就正如大叶永远不会知道,她刚来北京的那一年,也是在这条路上,她也曾遇见过罗畅、刘丹和张猛。 只是那时缘分未到,他们还依旧是亲爱的路人,并不知道彼此的人生将会有这么多的羁绊。 03 达尔文进化论:现代人类为了生存,不得不去适应改变。 做出改变很容易,只要你抱着一副鸡蛋里挑骨头的心理,对着目前的现状来找茬。 而适应改变也很容易,只要抑制住拖延、反感的情绪,走到破罐子破摔的反面,假装与新习惯举案齐眉即可。 然而,狗改不了吃屎,在适应改变的过程中,怀念过去的强大执念,很可能让这次进化走偏,甚至陷入到旧日回忆的深渊。 张猛搬走后,何大叶把之前租的房子退了,原本是为她和罗畅筑的爱巢,住了三年,爱一点一点消失殆尽,终于男主人也不再回来了,那她也没必要再守着了。 算是对过去的一种告别仪式吧,以这样一种省钱的姿态。 屋子里的东西,大多数已经搬到工作室那边,何大叶坐在房东当初留给她的那张沙发上,最后一次追忆当年。 如果这个时候能有杯酒该多好,何大叶想。但也只是想想,因为她是个妈妈了啊。 肉弹在她脚边哼哧哼哧地喘气求抱抱,像个刚失去爸爸的单亲小孩一样可怜兮兮的。她轻轻抚摸了几下它的头,肉弹满足地眯起眼。 何大叶也不管肉弹能不能听懂:“以后,你的一生,就只能依靠我了……他不会回来的,他也绝不会要你的。” 咱们之间最后这点儿牵绊,竟然是只狗。何大叶自嘲地笑着想。 其实搬进工作室又怎样,还不是一样冷清。 何大叶整理着从超市买来的东西,房间里还残留着张猛的痕迹和气息,他用的古龙水香味还没散尽,何大叶想,如果再遇到他,一定要问问用的是什么牌子,留香时间竟那么长。一个房间的角落里,躺着一只迷你变形金刚,大黄蜂瞪着蓝色的小眼睛无辜地看着天花板。何大叶捡起来,想起阳阳曾经对它爱不释手的样子。 “小孩子就是没长性,喜新厌旧的。”何大叶小声嘀咕着,把玩具小心地放进杂物箱,万一阳阳又想起来了呢? 除此之外,某个墙角,记录着张阳阳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往上蹿个儿的痕迹;厨房因为收拾得太干净,不锈钢台面已经被钢丝球擦得旧痕斑斑;门口鞋柜里,总是有一大一小忘记拿回去的两双鞋…… 收拾累了,何大叶打开冰箱,习惯性地找东西喝。 拨开一层层已经空了的保鲜盒,才发现存酒区已经全部换成了牛奶。 朦胧中,何大叶仿佛看见张猛那张白菜汤脸缓缓飘过来,怒视她说:“一个女人,整天沉迷于酒精,成何体统?更何况……”张猛有点儿不确定,眼神向下飘,落到何大叶的肚子上。 何大叶轻轻抚摸了一下小腹,笑着点点头,意思是告诉他孩子还在。 透明的张猛满意地笑了,迅速消失在空气中。 何大叶晃晃头,最近她老是陷入这样自我编制的幻境中,神神道道挺吓人的,这是不是老年痴呆的前兆啊?她想。 她拿出一盒牛奶,盒子的背面又是一张纸条,上面用红笔标注着日期。 “知道你吃喝从不看保质期,这个习惯真不好。红色就是期限,过了就扔了,没过记得在微波炉里热一热。” 下面又是一行警醒的红字:ps,一定要倒进杯子里,切勿连盒子一起放进微波炉! 她又拿起另外一盒牛奶,上面写着同样的字。 何大叶索性把整个冰箱打开,每一样东西都拿出来看。这才发现,甚至是一根细细的火腿肠上,都仔细地贴上了关怀的标签,告诉她这东西应该少吃。 桌上的字条零零散散堆了一堆,每一张上面都写着张猛的电话号码。 “真不爷们儿。” 何大叶嘴角带笑地说,眼睛却不由自主想要变得湿湿的。 她拿出手机,拨了字条上的号码,拨完,又删了。 屏幕渐暗,一滴眼泪落上去,砸出一个巨大的圆。 她擦了擦手机,抹了一把脸,微波炉的牛奶热好了。 “叮”一声,打破了屋里悲凄的寂静。 一杯热牛奶的自我关怀,有时候跟酒精的作用是一样的:麻痹低潮期的人,无论男女。仿佛,这点儿温度,就能让我们度过人生的寒冬。 另一边,张猛和张阳阳的新家也是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新家有点儿简陋,不过经过父子俩的努力,还是收拾出些许温馨。 从何大叶家搬出来后,张猛沉默寡言了好一阵子,人精张阳阳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大人的世界他虽然不完全懂,可他多少是能看出些端倪的,他知道,亲爹跟何大叶好像有问题了。 俩人沉默地收拾好家,张猛煮了点儿面条,习惯性地煮了三个人的量,盛好放在桌上。 等阳阳坐下,他才想起他和何大叶已经不住在一起了,暗自看着多出的一碗面发呆。 “打电话叫何大叶过来吃面?”张阳阳体贴地说。张猛挺惊讶这孩子掌握的语言艺术,到底是遗传谁呢?既懂事又不至于驳了他的面子。张阳阳又补充道:“你要是不想打,就我来联系。” “别打扰她,她挺忙的。”他扒拉了一口面条,又笑了笑打趣说,“跟她一块儿混的时候没见你这么上心啊,怎么,你小子欺负她,欺负出感情来了?” “我是担心她没饭吃,你以为我看不出她笨手笨脚吗?”张阳阳翻个白眼,严肃地说,“而且,她不是有小孩了嘛。” 张猛被这话噎了一下,拍着胸口咳嗽着,怕张阳阳太过早熟,知道的事情太多,于是紧张地问:“你知道她肚子里的小孩怎么来的吗?” 父母最紧张的时刻,就是孩子终究明白,自己不是父母拉拉手就制造成功的。 张猛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但没想到这么快。 “不是你的吗?”张阳阳歪着脑袋说,看张猛吞吞吐吐不知怎么回答,阳阳站起来,一本正经地拍拍张猛的肩膀,“我知道喜欢何大叶是件挺丢人的事儿,毕竟她那么笨,不过没事,我觉得她挺好。老张,你也挺笨的其实,我还不是一样喜欢你?也不觉得丢人。” “你爱我是应该的,但谁说我喜欢何大叶了?人家看不上我。”张猛低头吃着面条,嘴硬。 “不是只有互相喜欢的人才会有小孩吗?就跟当初你跟妈妈一样,你们互相喜欢,所以就有了我。” “谁跟你说的这些?” “以前妈妈跟我说的啊。后来我想想也对,不然那么多男人女人,岂不是乱套了嘛。”想了想,他又说,“妈妈还跟我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喜欢,不喜欢,高兴,不高兴,都会被冲淡的。” “你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张猛拧着鼻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是因为你知道得太少,所以我得多知道一些,这样才能照顾你。”张阳阳背着手,在房间里溜达了一圈,十足的老干部作风,继续安抚张猛,“放心吧,我觉得读完小学后,我就能照顾你、何大叶,还有她的孩子,还可以顺便照顾妈妈。” “是,小学毕业之后,你就可以养家了。”张猛笑,但内心一酸。 阳阳是他毕生成就,但终究没照顾好他,人家黄口小儿还在满地撒娇打滚,但阳阳已经在自己创造的生活哲学中,开始认真思考要照顾亲爹了…… 自己还是要多努力啊,多赚钱,多给阳阳点儿安全感。 爷儿俩你一句我一句地斗着嘴吃着饭,张猛忍不住想,如果何大叶也在,那当真算得上岁月静好。 敲门声来得很及时,有那么一瞬间,张猛真以为他跟何大叶就是这么心有灵犀。 阳阳打开门,来的是舒颖,有点儿高兴,但也替老爸落寞了一下。 舒颖环视了一眼新家,皱了皱眉头,说你可真舍得咱们儿子跟你一起吃苦。 张猛耸耸肩,没说话。 看见桌上多出来的面条,舒颖以为是给自己准备的,倒也不客气,坐下就吃上了,一边吃一边嚷嚷饿。 吃了两口停下来说:“面条咸了啊。” “那你十分钟以后再吃。”张猛撇撇嘴,没好气地说。舒颖不懂他的意思。张猛放下筷子,解释说:“时间不是能冲淡一切吗?” 阳阳大笑,捂着笑痛的肚子说:“你不是张猛,你是何大叶,赶紧把面具撕下来。” 舒颖被父子俩笑得一头雾水,但也看出张猛和何大叶的感情不简单,她进门时不是没看见张猛那一脸的大失所望,敢情日盼夜盼的是何大叶啊。 想到这儿,舒颖悻悻地把面前的面条推开,碗边沾了一丁点儿口红的痕迹,舒颖拿大拇指抹掉,自言自语地抱怨口红又贵又差。 抛去略微吃醋的成分,其实舒颖挺看好何大叶的,长相平凡,身材平凡,心态却不平凡,是个靠得住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弥补张猛太过理想主义的性格,跟张猛这样靠得住的男人正合适。 “怎么不跟何大叶住了?吵架了?” “八竿子打不着,有什么可吵。”张猛敷衍着。 “你还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啊,刚才我进门,瞧你那失望的样儿,也就是我心宽,不然得多难受啊。搬了新家,何大叶一直没来过吧?” “她来干吗?” “行了,别嘴硬了,阳阳这么难搞定的孩子都被她搞定了,还跟我绕弯子说没怎么样?虽说何大叶跟我比是有点儿拿不出手,”舒颖得意地抬了抬头,朝空气炫耀了一下自己的美貌,“但人家好歹有个婚庆公司,自己能赚钱,配你是绰绰有余的,你别挑三拣四的。做男人,得主动点儿。” “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行了,你也别假装关心我的终身大事了,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行。你今天来有别的事儿吧?直说,别绕圈子。” 舒颖叹口气,把阳阳支回房间,对张猛说:“我准备移民了,打算带阳阳出国念书。” 张猛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这一天终于来了。 “不行!” “张猛,你怎么还不改改你那得过且过的毛病,送他去外面读书,咱们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吗?这根本不是行不行的事儿。” “他才多大啊,小学都刚上呢,你着什么急啊。” “说实话,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是通知你。阳阳一天天大了,你靠什么养他供他上学?就靠你电视购物赚的那点儿钱?” “你别老是钱钱钱的,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钱,不也照样把阳阳养得生龙活虎的?” “阳阳是要长大的,他需要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而且你呢?你打算守着阳阳过一辈子?等他长大了不在你身边了,你守着谁?你打算用阳阳作逃避的借口到什么时候?张猛,你都三十好几了,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愿意一直守着他,看他长大成人,逃避不逃避的跟阳阳无关,是我自己不想。” “瞧,你就是喜欢这么死撑。”舒颖无奈地笑笑,“当年咱俩离婚,你怕我带着孩子不好再嫁,主动提出抚养阳阳。这么多年,我都嫁这么多回了,可你带个孩子,也应该再娶一回啊。张猛,不管是我还是阳阳,都希望你过得好,而不是勉强过得去。” “我都死撑这么多年了,习惯了。”张猛耷拉着脑袋,“说实在的,当年咱们离婚,我挺难受的,自尊心、自信心什么的都被打击得一塌糊涂。是,不少男人都离过婚,可如果是因为家庭暴力啊、性格不合啊、花天酒地啊这些的离婚我都能接受,可偏偏就是因为我穷,给不了你好的生活,我真有点儿承受不了。” 舒颖沉默了几秒,脸上失去了几丝明媚,她叹口气说:“张猛,这么多年了,为了能让你有个你能理解的所谓的离婚理由,我本来一辈子都想背着这个嫌贫爱富的黑锅,可今儿,为了你,我必须得讲,你就真觉得我离开你是因为你穷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开始我何必嫁给你?那个时候我年轻漂亮,完全能找到比王海涛还要有钱的男人,你何德何能就让我看上了?” 张猛听完,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开口问:“那是因为啥?” 舒颖双眼一翻,露出大面积眼白。张猛的迟钝不是一天两天了,已然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当然是因为爱啊。”舒颖双手一摊,“因为爱你,所以想要嫁你,给你生孩子。因为爱情没了,不爱了,所以才分开。我离这么多次婚,每次的理由都一样。” “我理解不了……” “我知道你理解不了,但你不需要理解。你只需要知道,人生短短几十年,过得好不好只有自己明白,要是老活在别人嘴皮子上,老活在过去里能开心吗?说三道四的人又给不了我爱情和幸福,我在乎他们干吗?不想方设法地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整天惦记着别人怎么活,多可悲。” “你比我看得开,所以你比我幸福。”张猛低着头说。 “对,这就是你的症结所在,你看不开,而且你还意识不到自己看不开,意识到了也不改。你一直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赚钱养家,你觉得这就是对的。你从来没有细心呵护过爱情,爱情就跟花儿似的,你不浇水不施肥不剪枝,能不败吗?张猛,其实我要的真不多,就是想踏踏实实跟爱情过日子,穷点儿我也不在乎,吃糠咽菜住地下室的日子我也过过,那时有你在身边我不照样也是乐乐呵呵的……所以我希望,你能跟我一样,活得单纯一点儿,别老拿没钱和有个孩子当借口,阳阳大了,懂事儿了,他也希望你能再组织个家庭,你健康快乐,他才能健康快乐,你懂吗?” 舒颖沉默了一下,说:“有时候吧,我特希望阳阳能跟其他孩子一样,别那么聪明,别那么懂事……每次看到他跟小大人一样,我就觉得吧,我这妈只顾着自己幸福了,没照顾他……”她声音哽咽了一会儿,转过头,眼泪在眼圈里转啊转啊,强忍着,终于把眼泪消化到肚子里,又转过头来,眼圈红红的,“你也给我个机会,让我享受一下照顾他的苦啊。” “咱俩是有病吗?这有什么可抢的,可你总得给我一点儿时间恢复吧。”张猛沉默片刻,挠挠头说。 “那你准备恢复到什么时候?时间不等人,等你七老八十了,大家都拿养老金过日子了,阳阳也结婚生子了,你心里才能重新找回平衡?一辈子很短的,真不愁过。” “我不是遇见何大叶了嘛!”张猛被舒颖逼得脱口而出后,有点儿不好意思,刚才还死撑,这会儿主动提起,大有秀恩爱的嫌疑。 舒颖又翻了个白眼,带着“我就知道你俩关系不单纯”的意思。 “遇见她我觉得挺幸运的,让我恢复了不少,我也挺想开始新生活的。”张猛诚恳地望向舒颖的眼睛,“舒颖,你给我点儿时间吧,如果我做得不好,你再把阳阳带走,行吗?” 听张猛这么说,舒颖心里挺难受的,这算是来自男人的一种卑微的请求吧,她想。 思考了片刻,舒颖无奈地点点头。 张猛笑了,笑得仿若昨天,那个在地下室的青年,日子再难,也从来没有苦。 没人知道,房间里的张阳阳一直贴在门上竖着耳朵听,脸上愁云密布。 张猛啊张猛,你果然还是喜欢何大叶啊,但你怎么不去找她呢? 被舒颖出国的消息刺激后,张猛工作得更加卖力。 无论购物台给的打包价多低,他都欣然接受。 以前当模特时磨炼的老好人性格,此时显示出好处来。 他好相处,不挑活儿,脾气跟橡皮泥一样,随便大家在直播脚本里折磨他。 他年纪又大,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就是保洁大妈扫地,他都站起来特客气地跟人家话家常。 当然,他的前任经纪人佳佳也会添油加醋,把张猛之前的模特经历吹得令人肃然起敬,他本人又没架子,再加上有两条大长腿,一身肌肉,多便宜的西服穿在他身上,都跟皮肤一样。 因此但凡卖点儿贵的东西,厂商都点名希望张猛来给商品增加点儿质感。 其他主持人不服,佳佳倒是也不客气:“你出现在镜头前一秒钟,观众就知道你来卖东西。大咖,你嘴皮溜,给你一坨屎,你都能说出花样,但咱们看中的是最后购买率啊,可是张猛奇了怪了,他浑身一点儿购物台的气质都没有,观众不管买不买,起码能从头看到尾。” 就他那磕磕巴巴的逗逼风格,就能卖东西? 佳佳早就知道他们会这么问:“也不是次次都能刺激下单量,可是社交媒体喜欢啊,客户觉得跟着他顺便免费做了一圈宣传啊……您先忙,我得接个电话,有个媒体想约他采访。” 张猛怕得罪人,佳佳可不怕,她又重新捡起来在时尚杂志混下的人缘,往死了推张猛。 这不,她打听到某二线时尚男刊这个月要做一个改变的专题,直接电话打过去:“我给你报一个人。” 去摄影棚拍片子时,摄影师啊化妆师还有编辑都是老熟人,都开玩笑:“哥,你先说清楚,是来拍时装,还是在我们面前充当主持精英大谈时尚生活之道啊?” 张猛不好意思:“还主持精英,昨天还在购物台卖卫生巾呢,我那个词穷啊,就差用自己来证明有多爱了,跟沿街卖菜差不多。” 这算是混得好吗?也难说,不过购物台要跟张猛签长约的时候,佳佳一跺脚:“哎呀,你们怎么不早跟我说啊,他的主持约签给我了,要不咱们谈谈?” 佳佳本来想在购物台朝九晚五呢,经此一役,她觉得继续做张猛的经纪人比较有前途,跟张猛聊起工作来,也头头是道:“这个做菜的节目虽然不给钱,但咱们刚起步阶段,我觉得也能接,也不能一辈子都在购物台卖东西啊。” 不过张猛还是没适应靠嘴赚钱的新生活,接受采访的时候口活那是相当差。 还是不擅长吹嘘自己,有些紧张,反复搓着手,结结巴巴地回答着问题。 遇上稍微难一点儿的问题,张猛就会习惯性地看向角落,越过层层人群,仿佛看见何大叶正站在人堆里,就像每次录影时那样,指手画脚地告诉他该怎么做。 何大叶陪他度过了太多次兵荒马乱,等到天下太平了,却无声地退出了他的世界。 挺伟大的,也挺伤感。 采访的小姑娘挺喜欢张猛的,问张猛的贵人是谁。 张猛笑笑,指着那个角落说,是她。 正好站在角落里的佳佳羞涩又得意地笑了笑:“猛哥,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不过,妹妹,我跟你说,我第一次找猛哥录购物台时,那场景可逗了。”佳佳试图冲淡张猛说自己走投无路才干这一行的窘迫感,连忙跳出来打岔。 何大叶,你瞧我现在都会一箭双雕了。张猛在心里默默想。 这一切,何大叶都不知道,她焦头烂额正在拯救自己的小事业。 工作室就她一个人,客户有点儿怀疑这是个皮包公司。 张猛刘丹一个个地离开她,原本欢声笑语的工作室,现在就剩下她一个人独守空房。 有没有男人先不说,工作才是主要的,以前老觉得刘丹偷懒,现在她这一走,何大叶才发现,当初的刘丹为她分担了不少工作。 在网上发了个招聘启事,简历收了不少,靠谱的没几个。 面试了一天,见识了各种奇葩。 比如有个姑娘直接穿着婚纱就来了,说是面试婚庆公司就要有个婚庆的样子,干一行爱一行是她的职业信仰,cosy是她的特长。 再比如有个小伙儿来的时候,他说自己是哈尔滨婚庆界的第一司仪。何大叶倒是也没客气,在哈尔滨混得好好的,干吗来北京受苦。他说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何大叶心想,这个骗子舌头够大的。 更多的是刚毕业、没啥工作经验的小姑娘,张口闭口就要月薪一万五千元,何大叶记得自己没介绍错啊,这是个婚庆公司,又不是快三过五的按摩店,初次开工还要给开苞费? 何大叶沮丧地瘫坐在沙发上一筹莫展,眼看着肚子已经凸出来了,还有大把的工作等着自己,她有些恼火。 正烦着,刘丹电话就打来了,何大叶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以为刘丹改变主意要继续回来帮她,没想到她只是打电话来商量转社保的事儿。 何大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难过击中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的要失去刘丹了。 生活还不就是这样?到处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岔路口。 我们总想沿着心里的方向固执地往前走,可是冥冥之中总有股无形的力量把你推向反面。 走啊走啊,等你意识到这不是你想要走的路时,才发现,岁月无可回头。 还有几天,何大叶就要三十二岁了,这三十二年里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开口挽留过谁。 从幼时的二狗,到长大后的罗畅,到张猛再到刘丹,这些在她生命中烙下过深刻印记的人都在她毫无意义的坚持中错过了。 服一次软低一次头吧,何大叶想,至少给自己空荡荡的人生路,哪怕一次添加同伴的机会。 人不能一次机会都不给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又有什么意思呢? 何大叶拿着电话听刘丹哔哔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做了一次低姿态的挽留。 “丹儿,你结婚以后,咱们还是一起干吧。” 刘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清脆地笑了,笑得让她有点儿毛骨悚然。 “我这一结婚,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才想工作,明天我就准备回家拿户口本了。” “你别把话说得这么死,凡事没有绝对的,我等着你。你想回来,随时跟姐说,行吗?” “再说吧……我这儿还收拾东西呢,姐,我先挂了。” 刘丹没再追问社保的事,匆匆挂了电话。 几声“嘟嘟”后,电话那头儿一片茫然的寂静。 二十六岁那年,何大叶实在忍不住,给分手三年的前男友打电话。 自从分手后,他们再也没联系过,可是何大叶每一天都在想着他,鼓足勇气联系对方后,听他的语气,何大叶真想唱“怎么你声音变得冷淡了,是你变了,是你变了”。 对方也说,见面啊?最近有点儿忙,再说吧。 从那时候,何大叶就知道,世界上其实没有“再说吧”这件事。 何大叶真没空感怀自己没人理,从沙发上站起来叹口气,饿了。 怀孕之后身子变得越来越没骨气,一顿不吃都得抗议,分分钟都忍不了。 她起身打开冰箱,满满都是空空的保鲜盒,张猛走前做好的吃的已经全吃完了,她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会儿,在角落里找到仅剩的一盒咖喱。 盒子上一如既往地贴着字条:如果没饭吃了,随时打电话。 然后是张猛附上的醒目的红字电话号码。 何大叶手里紧紧捏着字条,闻着冷咖喱的味道,悲凉得无与伦比。 还有比这更惨的人生吗?她问自己。 有啊,当然有,只要继续这么作下去,你的人生就会再创新惨了。何大叶,要加油哦。心中有个声音说。 夕阳渐渐把屋里染成一片暗淡的金黄,拉长了何大叶孤单的影子,也无限拉长了她被世界遗弃的那种悲伤。 若是张猛打电话说,如果没饭吃了,就随时来找我,自己该怎么说呢?再说吧? 她真希望那个憨憨的大长腿,此刻能出现。 04 二十岁时,你已经觉得人生没什么盼头,等你到三十岁时,你会惊喜地发现还有更惨的时候呢。 明天会更惨,这句话并不是传播负能量,而是因为明日意外何其多,惨事防不胜防。 既然这样,还不如把所有坏情绪都忘掉,把所有精力放在今天解决问题,留住力气去提防明日的措手不及。 何大叶很快便感受到了这一点。 罗畅被抓进了派出所。 在刘丹坐上火车回老家拿户口本的当天晚上,何大叶接到了派出所打来的电话。 接到电话时,何大叶刚睡下,本来以为是哪个难缠客户大半夜的要找她谈想法,拒接了几次之后对方依然不依不饶,接起电话就收到了这样天雷滚滚的消息。 随便披了件衣服赶过去,派出所灯光昏暗的小屋里,罗畅鼻青脸肿地坐在那儿,带着一身酒气正在不服气。 “打架。”罗畅耷拉着脑袋,解释得理直气壮。 “行啊你,几天不见,本事见长啊。”何大叶本想做一个更得体的孕妇,但半夜被吵醒的起床气,让她忍不住扬起手想给他一拳,罗畅却躲开了。 一边的警察忍不住呵斥罗畅:“还挺灵活的啊。” 唉,要是真灵活,也不能让警察抓到啊。 她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暂时冷静下来,问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刘丹的火车前脚开走,罗畅后脚就带着即将结束单身生活的抑郁心情走进了工体的夜店,三下五除二喝了个酩酊大醉,接着就跟隔壁桌的人起了口角,没说几句俩人就打了起来。 何大叶看看罗畅对面,正坐着同样鼻青脸肿的原告。 “我要告他,让他坐牢!”那男人操着东北口音,脖子上挂着一条跟他瘦小体形不相符的硕大金链子,穿着不知道从哪儿买的花衬衫,那裤子比女孩的打底裤还要紧贴双腿,跟何大叶对了一眼,气壮山河一般。 “告你妹啊告!”罗畅从椅子上弹起来,上去想再给那人两拳,被警察拦住了。 一阵混乱间,何大叶被推了个趔趄,罗畅也急忙甩开警察上去扶住她。 “你还怀着孩子呢,凑什么热闹!” 何大叶那个火大呀,心想你以为这热闹我愿意凑吗?大半夜的谁不想捂在被窝里结结实实睡个觉?我跟你非亲非故,凭什么一个电话就跑来派出所救你啊?我不过就是你前妻,就是馊了的一盆饭而已,你不是有未婚妻吗? 凭什么?是啊,她凭什么? “你还知道我怀着孩子啊?”何大叶越想越气,抡起拳头,冲着罗畅胸口捶了几拳。 真爽!她想。 警察和那东北男人一听是孕妇,都赶紧闪开。 何大叶见状,立即决定将这出戏演到底,怀孕的女人走到哪儿都多少有点儿特权,而怀孕又有个花天酒地打架闹事老公的女人,更是无往不利。 为了博得同情,何大叶决定先要把自身状况说得特别惨。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点儿心啊?嫁给你就跟领养了个儿子似的,处处照顾你。可是现在我真的怀着你儿子哪,你都要当爸了,怎么还这么乱来?是不是要逼死我们娘儿俩啊?”何大叶先给罗畅一个眼色,转脸就学着电视上中年妇女闹街的样子,双手高高举起做拜天地状,把深夜的派出所活脱脱吼成了狗血电视剧现场。 “大姐,你先别僧(生)气,对孩子不好。”那东北男人挺通情达理的,肿着一张脸上去劝。 哪知何大叶犯了戏瘾,根本没打算就此罢休,撕着罗畅的领子,指桑骂槐:“看招(着)没,看招(着)没!”何大叶故意装东北腔,“仄(这)大哥一脸仄(褶)子,害(还)管我叫大姐,我有那么老吗?我才二思(十)五,看起来这么老都是给你操心操的,哎呀妈呀,自从跟你结婚哪,真似(是)遭老罪了。” 罗畅蒙了,觉得何大叶在演《乡村爱情故事》哪。 “老妹儿啊,你也是东北的啊?”那东北男人忍不住问。 帝都的东北民众何其多,何大叶也不知道为多少北漂的东北人办过婚礼,知道东北民风淳朴且剽悍,听说就是吃个路边摊,俩人看不顺眼,能动手就动手尽量别吵吵,动完手还搂着脖子一起喝酒,喝多抢着结账,再继续打一架,打完迅速成为拜把子兄弟。 而且,东北人夸人的方法就是:还以为你是东北人呢。 何大叶决定卷起舌头,平卷舌不分,开始打老乡牌。 “似(是)啊,大哥,咋地(怎么),泥(你)也东北嗒?”何大叶操着专业八级东北话,等着这男人入坑。 “哎呀妈呀,咱老乡啊,泥(你)哪儿的啊,我佳木斯的。” 人脑计算机开始搜索,佳木斯隶属于黑龙江省,黑龙江省省会是哪儿? “我哈尔滨的啊!”何大叶见过几个哈尔滨人,普通话特别标准,她生怕聊一会儿露馅,先给自己留条后路,“我大姑就在佳木斯,我老去呢。” 一边的警察实在没耐心了:“得得得,谁让你们跑这儿认老乡了,你们是私了还是怎么啊?” 何大叶舌头还没从东北模式转过来:“人家警察大哥嗦(说)得对。”她转过头继续博感情,“大哥啊,既然咱们都是老乡,你咋就这么不心疼你老妹儿,咋不一拳打死你妹夫呢?” 东北男人不知道怎么接了:“哎呀,老妹儿,你咋这么嗦(说)呢。” 何大叶开始装心酸:“哎呀,你要打死他,我也死了这条心了,你不知道啊,你妹夫啊,可让我操心了,我都不想跟他过了,他喝点儿猫尿……”何大叶心说颤抖吧,专业八级东北词汇来了。 东北女人嫌弃男人喝酒,就贬低说喝酒就是跟喝猫尿一样:“他喝点猫尿就找不着北了,你嗦(说),他要是有咱东北淫(人)的量也行,一喝就多,一喝多就出事儿。以前我还能管着点儿他,现在我挺个肚子,一不留神,他就溜出去喝酒了,喝多了又出事儿,我容易吗?” “是,是……咱们都不容易,去夜店谁也不想碰上这档子事儿。” “去夜店?”何大叶声音一提,“大哥,说实话,他身边有没有个小婊砸?” “没有没有,真没有,我这老弟就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闷酒,买酒时我俩撞到了……”那男人连忙解释。 “吓死我了,我以为他找女的鬼混呢……” “老妹儿,你这是想多了,我们就是去那儿喝个酒,找个乐。” “你们起码还乐了,我连乐子都没有就大半夜被拽到这里来,我冤不冤?!你要告他是吧?告去!坐牢了我就省心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一个人我也能带大孩子。” “这老妹儿,咋这么倔呢,夺(多)大点四(事)儿啊,不为他,你也得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呢。” 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这东北大哥终于松嘴说,只要他道歉,这事儿就算了。 何大叶没想到原告这么,主动提出和解,让她憋了一肚子的戏无处发泄。 警察大概也怕麻烦,见有和解的苗头也高兴,顺势规劝了几句。 赔了钱,道了歉,从派出所出来,何大叶也没理他,走了好远。 罗畅不说话了,低着头委屈,一米八多的大个头,看起来像个犯了错不敢吭声强忍眼泪的巨婴。 “你饿不饿……”沉默地走了几步,罗畅怯生生地问。 何大叶的心紧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刻:那时她跟罗畅吵架,吵完都抻着,坐在沙发两头谁也不搭理谁。 然后罗畅就会问她:你饿不饿?要不咱们吃点东西吧。 何大叶嘴硬,但心软,每次罗畅这么一说,她就当他是服软了,起身钻进厨房,不一会儿工夫总能变出些吃的来。 那时的何大叶和罗畅都天真地以为,食物是万能的,能化解这世间一切的负能量。 可现在想来,真的可以吗? 何大叶从过往中钻出来,看着眼前已经不再熟悉的罗畅,突然就颓了,她一屁股坐在路边冰凉的马路牙子上,酸了眼眶。 “你怎么了?”罗畅小心翼翼地蹲下来问她。 “罗畅,咱不这样了行吗?饶了我行吗?”何大叶抬眼看着他,眼神充满哀怨。 “小叶……”罗畅轻轻地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拍了拍,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一拍,把何大叶往年的委屈全都给拍出来了。 “你想跟我谈恋爱,我就得高兴;你想跟我结婚,我就得感动;你突然觉得结婚不好玩了,我就得陪着逃婚;你说分手后还是朋友,我跟你何止是朋友,我照顾你吃喝拉撒跟你妈似的,就差夜深人静劈开腿变慰安妇了,角色转换得太生猛有时候连我都受不了;你说你不想结婚,想集齐十二星座四大血型外加熊猫血的姑娘,好啊,我等着,我掰着手指头倒计时,我甚至还脑子坏掉去医院找人调查过哪个姑娘是熊猫血,看看有没有一个适合你…… “我想等你玩儿够了,回头还能有惊喜,瞪大眼睛说‘哟,你还在呢何大叶’。 “我一直都在,我从没走远过,你往前我往前,你退后我退后,保持着最合适的距离,就怕你回头看不见我了。 “可是谁知道有一天,你突然跑起来了,用刘翔跨栏的速度,我根本追不上……” 这些话说得罗畅心疼。这些年,他以为何大叶已经走远了,他没办法,也只能顾着往前走。 一次,哪怕一次也好,也许就能看见何大叶,正笑盈盈地站在和煦的日光下等着他。 就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穿过沙尘暴横行的北京,她坐在模糊暗淡的阳光里,对着一件雪白的婚纱发呆。 只可惜,他回头时,何大叶在望天。 只可惜,她回头时,自己在撒欢奔跑呢。 时机总是不对。 一阵风暴卷了过来,卷得罗畅一阵心酸。 “你为什么早不跟我说?”罗畅问。 可是问完之后,罗畅也想问问自己,这么多个等待的日子,为什么他也不说呢? “我是个女人啊!”何大叶摊摊手,摆出一副“unbelievable,你丫连这都不懂嘛”的表情,“女王终究也是女的啊,全天下有哪个女的在婚礼上被退货了还特高兴?你退货,我瞬间变甩货了,可连个说法都没讨着。你不想结,我等着,可等到最后,结局是你跟我最好的姐们儿闷头闪婚了,多狗血。可我能怎样?杀了你她还得守寡呢。手心是你,手背是她,少了谁都不行。但是我懂事我大度,我直接把手砍了,让你们离我远远儿的。结果呢?我流着血往前走,你倒顺着血追过来了。罗畅,你能不能别那么幼稚了?能不能长大一点儿?你出事了不给刘丹打电话,反而让我出面,我是谁啊?我凭什么啊?我大着肚子准备当单身妈妈,公司一堆事儿都是我一个人处理,我好累!你知不知道我很累啊!” 何大叶四仰八叉地瘫坐在路边,她真的累了,半夜出来演了出戏又说了那么多话,当然累,她真的很想就此躺下,安然地睡在路边。 她从小就有一个愿望,长大后能衣食无忧地躺着。她爱躺着,她觉得躺着是人生在世最惬意的时刻。可悲哀的是,长大后,她不得不承认,她就是个劳碌命。 “你恨我吗?”憋了一会儿,罗畅开口问。 “嗯,特别恨!”何大叶觉得这个答案毋庸置疑,坚定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在婚庆界特别吃得开吗?因为我做过的新娘都会口耳相传,逢人就说,亲爱的,知道为什么我的婚礼特别好吗?因为我的婚礼策划人结婚的时候新郎跑了,所以她就把别人的婚礼当自己的办。呵呵呵呵……有些新娘难伺候,我就把我的故事讲给她听,我说你看你们多幸福啊,我多惨啊,可我还这么走心地帮你办婚礼呢,你们就别为难我了吧。这招屡试不爽,从没失败过。”何大叶自嘲地笑笑,像个街边喝多了的醉汉。 “何大叶,你有病吧?这事儿你拿出来随便跟别人哔哔啥?赚钱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罗畅急了,跳起来嚷嚷着。 何大叶却特冷静,嘴角继续挂着凄凉的笑说:“对啊,我是有病,婚礼是个喜庆事儿,我就是个悲剧,我的悲剧正好衬托了别人的喜剧,我这么优秀的参照物哪儿找去?” “你行了!”罗畅终于忍不了了,“噌”一下站起来指着何大叶说,“我就受不了你整天咬着这一点不放,何大叶,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咱俩离婚那天,我为什么磨磨叽叽不出现?结婚证为什么找不着了?咱俩才刚结婚不到俩月,结婚证就能找不着了?瞧你那天欢快的熊样儿,一口气吃五盒臭豆腐,换谁能知道你心里憋屈成这样啊?” 罗畅说着,突然就哭了:“你以为我真想跟你离婚吗?你知道我婚礼上犯以后有多后悔吗?你也知道我幼稚,我没开口留你,是因为我骑虎难下了啊。我说我要集齐十二星座四大血型的姑娘,哪一次不是就只是跟人吃个饭,就屁颠屁颠地跑去跟你讲,希望你能吃个醋,希望你能说句你在乎我。哪一次我去夜店,不是进去之后就偷偷跑出来,去边上的酒店开个房间囫囵着就睡了,手机总是开着,总希望你能打电话来叫我回家,但是,你打过一次电话吗?你总说你等我,我又何尝不是一直在等着你?是,我是走在你前面,可我一直慢慢走慢慢走,想等到有一天,你能突然追上来拉住我的手,说咱俩还是一起走吧,不然多没意思啊。可是紧等慢等你都不来,我不回头,是我怕我回头的时候发现你已经不在了,我特别害怕,真的……大叶,咱俩本来能好好过的,可怎么就错过去了呢?怎么就错过了呢……” 看见罗畅哭,何大叶眼中的泪也撑不住了,这是这些年何大叶第一次在罗畅面前哭。 兜兜转转又三年,他们竟一前一后走了这么久。 夜色浓重,俩人在午夜北京的街头抱头痛哭,满腹委屈,又无能为力。 这种能抱着当事人哭的感觉真好啊,何大叶想。 如果当初,如果当初就能这样抱着他痛哭一场,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他们会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个需要长大后送去韩国整容再为国争光的孩子。 这些年,竟因为各自的傲娇和幼稚,错过得这么干脆利落。 永无回头路,再无相爱时。 也不知道两个人抱团哭了多久,直至天色都有点儿微微泛白了才停下来。 他们看了彼此一眼,都挂着两颗红肿的眼睛。 千言万语,时过境迁,有些话说出来了,貌似解不开的人生疙瘩,从此消失了,然而伤感如影随形。 好像,他们真的错过了。 好像他们存在彼此生命里的意义只是为了错过,为了推进人生的进程。 “天都快亮了,回去吧。”何大叶喃喃地说。 “不一起吃个早饭吗?” “不吃了,困了,折腾了一宿一点儿力气都没了。” “嗯……”罗畅沉默半晌,伸手把何大叶一把抱进怀里,紧紧搂着。 搂了一会儿,他问:“何大叶,你爱我吗?” 何大叶在他怀里点点头,又摇摇头:“爱啊,但只能是爱过吧。怎么能一直都爱呢?我得救自己。”停了停,又问,“你呢?你爱我吗?爱过我吗?” “我一直都爱你。”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结婚呢?” 罗畅一愣,没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大叶从他怀里钻出来,觉得真要把这股委屈说出来:“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一个男人对她最大的爱,就是跟她结婚。当然,结婚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种态度,敢承诺敢跟她相守的态度。罗畅,你对我其实不是爱,是依赖。可我不是你妈,我不需要你依赖我,我也想找个人疼我爱我让我依赖着,我不需要你那种像爱妈妈一样的爱,你懂吗?” “我也分不清,可那些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大叶,你相信我,它们都不是假的。” “别傻了。那些日子,你只是想我照顾你,疼爱你,宠着你,这些其实也是我需要的。罗畅,刘丹辞职了,这是她的决心,她很爱你,所以……以后咱们俩,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 罗畅沉默了,可也不得不承认,何大叶即便说得不对,却很现实。 “继续做朋友的后果,只能是你不好,我不好,刘丹也不好。所以真没必要,你那么多朋友,不差我一个。” “那我和刘丹的婚礼,你不能来了吧……”罗畅知道这个问题很蠢,但他却忍不住问。 何大叶笑笑,没说话,转身走了。 我们就把这一夜的眼泪当作最好的诀别吧。它们,都是真的。 罗畅,一切都过去了,从今以后,咱们各自安好,咫尺天涯。 她边走边想。 想起了派出所,那个东北大哥说的那句地道的东北话。 嗨,多大点儿事儿啊。 何大叶学着那大哥的东北口音:夺(多)大点儿四(事)儿啊。 活着就行,大家都活着就行。 那些爱啊、恨啊、不舍啊、难过啊,都是执念。 但愿有执念时,人人都是东北人,跟自己说一句:多大点儿事儿啊。 只要活着,就都能随风去。 我啊,只希望你们好好的,就算不好,就算见不到,也结结实实地存于这个世上。 这样想到你们,我才能有力气,安心地走下去,哪怕,一个人。 天彻底亮了起来,北京的又一个早晨来了。 何大叶坐在车里,看着远处的天空,这是一个让人揪心的不眠夜,她不知道这个夜里有多少人跟她一样醒着,一样悲伤着,一样大哭着。 但太阳出来之后,一切都会被阳光洗礼蒸发。 再见,再也不见。 罗畅久久站在原地,看着何大叶离去的方向。 一段爱结束了,没关系,他还有另外一段。 这世上有太多男人,从未让自己空窗过,他便是其中之一。 痛吗?是真的痛。 可……爱呢?却也是真的爱。 电话响了,铃声掺在车辆过往的轰鸣声中,不那么刺耳。 罗畅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刘丹清脆喜悦的声音,她说:“亲爱的,我快到北京了,是不是很快?因为我太想你,所以连夜回来了。你想我了吗?” 罗畅对着电话笑了,许久,嘴唇慢慢张开,轻声说:“想。” 折腾了一夜,何大叶的困意已经过去了,开着车在空旷的街上转悠。清晨的北京挺安静的,车也不多,如果没有雾霾,还以为自己开车在美国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路上开了多久,开到车子渐渐多起来,辗转了几条马路,何大叶就被堵路上了。 堵就堵吧,心都堵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坐在车里,看着漫无边际的车流,仿佛回望自己的人生路,一种没有尽头的绝望。 便秘一样移动了快一个小时,何大叶总算回到家。 忙活了一整夜,她已然困成狗,随便洗了个澡,往温暖的被窝里一钻,以一种准备睡到天昏地暗的架势。 刚迷迷糊糊地睡着,手机就响了。 何大叶心里一阵不痛快,不懂自己到底与这世界结了什么仇怨,要让手机在她睡觉时一次次响起。 摸索着拿起手机,屏幕上蹦出“贱人张”的字样,何大叶不由得浑身一紧。 这名字是在她第一次去要房子时存的,一直没改。 贱人是个极端的称呼,可爱可恨,从敌人到朋友,只要在语气上稍作区分,其实都可以称他们是贱人。 何大叶恍神了一瞬瞬,太久没联络,她有点儿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 迟疑着接起来,还没来得及调整声线,电话那边的张猛就急吼吼地说:“大叶,阳阳不见了!” 05 何大叶不喜欢一类影视剧,比如《步步惊心》《武媚娘传奇》或是《倾世皇妃》。 这类玛丽苏剧的共同特点是:全世界的男人都爱我。 哪有这样的好事儿! 不过玛丽苏如果有个不对付的妹妹,叫倒霉苏,如果有人有心拍成电视剧,何大叶肯定自告奋勇来当女主角。 全世界的男人在倒霉之时,第一时间都会联系何大叶,好像何大叶这个孕妇在自顾不暇时,还能解决一切难题。 难道不是吗?晚上刚要入睡,罗畅被抓了,折腾一宿,身心憔悴,正在但愿长睡不复醒之时,张阳阳又丢了。 当然,前者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一听张阳阳丢了,何大叶觉得自己肝都开始疼了。 大人对喜爱的孩子,都称呼为小心肝,此时,何大叶真觉得张阳阳不仅是她的小心肝,根本就是她的肝。 然而连何大叶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原来自己在男人的眼里,是这样地无所不能。 起码在张猛看来是这样的。发现张阳阳不见,他第一个电话没打给舒颖,而是打给了她。 电视台的工作大多是在晚上,这让张猛白天腾出了不少时间陪阳阳。 虽然生活枯燥了一些,但是总算能拿出大把的时间来陪儿子,他觉得日子过得特别满足。 阳阳已经不再去上学了,舒颖一次次给张猛做着思想工作,他终于还是同意让张阳阳出国读书。儿子重要,但儿子的未来也一样重要。 既然自己给不了的,有人能给,张猛也只能欣然接受。 张猛是个乐观又绝望的人,他享受跟儿子相处的每一天,却也总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活着。 这种矛盾心理他自己解不开,所以时常想起何大叶。 搬走之后他们没再通过电话,就像房东与房客一样,搬走了,缘分也就尽了,各自都成了各自生命中的交易过客。 很多事,不该勉强。张猛经常这样安慰自己,心里的坎,也就渐渐平了。 可是人和人的缘分,有时候说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比如《向左走向右走》的男女主角,让观众从头揪心到末尾,总算还是遇见了。 再比如之前正在商场里跟张猛买变形金刚的张阳阳。 意愿被满足的他,乐呵呵地跟在张猛身后去付款,一转头,就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窗外等红灯的车流中,一个疑似何大叶的女人。 那女的安静地坐在车子里,侧脸看起来有些哀伤。 没错,这个女人,一定是他的手下败将何大叶。张阳阳暗自想。 他拽拽张猛的衣角,想指给他看,正在忙着接电话加付钱的张猛没理他。 眼见着要绿灯了,何大叶的车快要开走了。 也许是这个盼望已久的变形金刚愿望终于满足,张阳阳终于变成了小孩,一着急,松开张猛的衣服,一个人跑了出去…… 被棉被紧紧包裹着的何大叶瞬间睡意全无:“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 “我把阳阳弄丢了。”电话那边,张猛的声音带着哭腔,脆弱得像个小孩。 “你在哪儿呢?” 张猛报了个地址,何大叶迅速就把电话给挂了,坐在床上的她,迅速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启自己脑中的北京地图,瞬间反应过来张猛说的商场就在附近,赶紧爬起来,随便裹了件衣服,一溜小跑往那边赶。 商场门口,张猛正抱着买好的变形金刚着急,脸都急扭曲了。他看见迎面过来的何大叶,大概是没想到她会来得这么快,先是一愣,回过神后冲上去一把就把何大叶给抱住了。 “我把阳阳弄丢了,我怎么那么差劲儿啊?我怎么连一个孩子都看不好?”张猛一边自责一边抽搭,听声音像是要哭的意思。 一股无名火“噌”一声就在何大叶心里烧起来。一天之间,她生命中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在她面前哭了,想想自己这辈子也算到顶了吧。 要是哭能解决所有问题该有多好,从张猛怀里挣扎出来的何大叶想。 “哭屁啊?丢了还不赶紧找?一个大男人,跟个娘们儿似的就知道哭,你以为你是孟姜女啊!” 何大叶骂完,张猛也不抽搭了。 眼看着儿子就要远走他乡,原本想在最后的这点儿时间里竭尽所能给他最好的,所以今天带他出来,想一次性地买足之前扣着没给他买的东西,却没想到,转眼就把他弄丢了。 张猛心里难受又自责,再看看眼前的何大叶,更觉得愧疚,他从没想过他们是在这种情况下再见面的。 不见何大叶的日子里,张猛捏造了很多重逢的场景,各个浪漫各个扣人心弦,现实这样冷漠,总能轻而易举地打破所有幻想。 “分头找吧,你找商场里面,我找外面。”张猛恢复了些理智,对何大叶说。 人海茫茫,找个孩子哪有那么容易。 何大叶和张猛边找边打电话,几乎动用了这个城市里所有的关系。 商场里一遍遍重复着寻找张阳阳的广播,张猛经过商场门口刚好听见,眼眶一下就红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绝望过。 张猛是个不懂自省的人,这么多年,从模特到私家厨房再到电视购物,生活过得起伏坎坷,可他从来没抱怨过什么。 他总是埋着头任劳任怨地努力着,却从没抬起头勇敢地看看过去或者未来。 这些年,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献给了张阳阳,不谈风月,不问世间情感,其实只是因为自己太没有安全感。 舒颖一次次再婚,一次比一次嫁得好,其实张猛早就知道终有一天,她会带走阳阳,这个梦魇日日夜夜环绕着他,让他不得不生活得小心翼翼。 可终究是躲不掉。 如果阳阳丢了,那他的日子也算过到头了。从此以后,便再没有希望可言,可以去死了。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张猛绝望地想。 正想着,何大叶的电话就来了。 “阳阳找到了,在派出所呢。”何大叶说。 张猛一下子瘫坐到地上,真的崩溃了。 即使老天心肠好,让这绝望的时间不那么长,但是他真的承受不起阳阳的任何闪失了。 派出所里,一名警察不知道天高地厚,正在告诉张阳阳走丢的危害。 倚坐在长椅上的张阳阳正吃着警察叔叔送给他的棒棒糖,两条腿悠闲地晃悠着,睁着晶莹的眼睛,听着这位警察叔叔絮叨一些低龄的问题。 “……万一碰到人贩子怎么办?” 张阳阳歪头:“千万不能大喊大叫,一定要听他的话,别被他打了。”这位警察大叔一愣,根本没想到这小孩是这种回答:“你要这样,不是明摆着被拐跑,最后拐到贫困山区里去了。” 张阳阳觉得自己怎么可能这么蠢:“那我可以逃啊。” “你怎么逃?人贩子看着你呢,你要跟别人说,这不是你爸爸,其他人肯定以为你跟爸爸闹情绪呢。” “不啊,我就到人多的地方,然后躺在地上,说警察打人了!” 这警察抑制不住咬牙切齿的冲动,认真地看着张阳阳的脸,想知道这孩子吃什么长大的。 此时,张阳阳见张猛和何大叶一起走进来,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没事儿人似的从椅子上跳下来去抱何大叶。 “何大叶,我可想你了。” “哟,几天不见小嘴变甜了啊。”何大叶抚摸着张阳阳毛茸茸的小脑袋,松了口气。 张阳阳笑,小手紧紧环在何大叶的脖子上,露出两只小眼睛冲正虎着一张脸的张猛得意地眨巴了几下说:“张猛,我是不是特别厉害?走丢了我就自己来找警察叔叔,我背不会你的电话,但是我记得何大叶的,你以前在纸条上写的时候我就记住了,我比你聪明多了。” 眼见张阳阳一脸不知悔改还忙炫耀的表情,张猛压抑的情绪爆发了,所有的绝望和自责,在如释重负的这一刻,全都爆发了出来。 他冲上去,把张阳阳从何大叶的怀里拽出来,按在腿上一顿打,拦都拦不住。 正打着,舒颖和王海涛也赶来了,见状硬生生把张阳阳抱了过来。 舒颖没见过张猛发这么大脾气,知道张猛这次是真急了,可看着儿子无辜被打,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干吗啊这是,你把孩子弄丢了还有理了?”舒颖护着张阳阳说。 “你们谁也别拦着。”张猛说着,上去就要抓儿子,一边抓还一边嚷,“你平时抖机灵也就算了,你知道你丢了我多着急吗?还得意扬扬地觉得自己厉害。你哪儿厉害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听话才能懂事啊?”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着急吗?发什么疯啊你?”何大叶看不过去,上去一把拽住张猛,冲着他胸口就是一拳。 张猛的确是急疯了,谁也不惯着,挨一拳也全然无感,趁着舒颖没防备,又把张阳阳拽过来打了几巴掌。 这几巴掌下去,原本就有些害怕的张阳阳委屈地哭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一边哭一边说:“张猛,你干吗打我啊,我刚才在商场看见一个人,特别像何大叶,我想告诉你,可是你一直不理我,我就帮你去追她,想帮你看看到底是不是她。我知道你想她,可是你老不说,那我帮你找她还不行吗?” 张阳阳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派出所里一片宁静,只有阳阳委屈的哭声。 张猛泄气了,那只举在半空中准备打下去的手慢慢放下来,他蹲在阳阳面前给他擦了擦眼泪,轻声说:“我是你爸,我是个大人,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解决。” “你才不会呢。”张阳阳哭着说,“你连打个电话给何大叶的勇气都没有,你以为我真不记得你电话吗?我是想警察叔叔打给何大叶,然后你们就能见面了。 “张猛,我要走了啊,我很快就要跟妈妈去美国了,我不能再在你身边了。虽然你是个大人,但其实你一直都比我笨,在走之前,我得找个人照顾你,我才能放心啊……” 张猛哭了,他紧紧抱住张阳阳,任由满脸的眼泪鼻涕往他身上擦。 何大叶安慰自己,一定是孕期情绪比较饱满,一定是今天太累了,累到想哭。 她怎么也哭了呢? 很多事情,哭过宣泄过,也就算结束了。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张阳阳走失的事件很快就被时间冲淡,盖上一层又一层新的故事。 何大叶和张猛的关系,在张阳阳舍己为人的宝贵品质下,终于慢慢恢复了正常。 张阳阳尽职尽责地做着小媒婆,找何大叶来新家吃饭,然后三个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吃饭。 他们都刻意回避着过往,以及阳阳在派出所说过的话。 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默契而熟悉的,连沉默的时候都不觉得尴尬。 吃完饭,阳阳在沙发上午睡,何大叶在客厅里来回溜达散步,张猛在厨房洗碗,偶尔对视一眼,欣然地笑笑,然后又各干各的。 生活不再那么孤单,有人陪伴的日子总是美好的。 何大叶的世界又重新有了人气儿,不再那么阴森森的。 只是他们已经不是年轻气盛的大姑娘小伙子,经不起热火朝天的恋爱,都是奔着平淡去的。其实,平淡一点儿也没什么不好,平平淡淡才是真嘛。 时间到了,张阳阳该走了。 分别那天,俩人开车把张阳阳送到机场,张阳阳还是往日小大人的模样,手举得高高的,抚摸着张猛的头,苦口婆心地嘱咐:“我走了以后你要记得经常给花浇水,每天晚上要刷牙,按时吃饭,还要让何大叶也按时吃饭。她虽然有点儿胖,但看着脸色太差了。” 何大叶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张猛看她一眼,笑了,扭脸对张阳阳说:“怎么感觉我跟儿子似的。” “谁让你老让我操心呢。” 说完,张阳阳背着手走到何大叶面前,从小书包里拿出一张卷着的纸递到她手里。 “何大叶,这个送给你,我画的。” 何大叶接过来,打开要看,被张阳阳制止了。 “现在不行,你回家再看。” “怎么,怕画得不好,害羞啊?放心,我不会笑话你的。”何大叶撇撇嘴,笑着说。 “我以前看过你画的画,劝你以后还是别动笔了。”张阳阳一本正经地反驳,接着招招手,示意何大叶弯下腰,趴在她耳边说,“过几天你就过生日了吧,老张整天在家念叨,这就当我送你的礼物,生日快乐。还有,你替我好好照顾老张啊。” 何大叶心里一阵温暖,认真地冲张阳阳点点头。 过了闸口,张阳阳依旧不断回过头来跟他们招手再见,直到转过弯,再也看不见。 眼见着儿子消失在拐角处,张猛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哗啦哗啦地掉下来。 张猛一哭,何大叶也跟着难受,离别的确是讨厌的事情,更讨厌的是,除了哭,无能为力。 一路上,何大叶一边开车一边安慰张猛,从机场回家的路有多久,张猛就哭了多久,哗啦哗啦抽着车上的纸巾,鼻涕擤得震耳欲聋。 车子在地下停车场停稳,张猛还在一边抽搭,最后一张纸巾已经被眼泪鼻涕浸湿,揉搓成一个小团,他还不罢休,捏着继续擦不肯放手。 眼看着一盒满满的纸巾抽空了,起初还诚心安慰的何大叶,耐心也被磨光了。 “有完没完?哭了一路了都。”何大叶扔给他个白眼,嫌弃道。 此时的张猛小心灵正脆弱,哪受得了这番批评,鼻头一皱,又要哭。 何大叶见状没搭理他,利落地下车把门一甩,大步往电梯门口走。 走了几步,她微微侧脸,余光里看见张猛正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丧气到不行。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工作室,张猛哭丧个脸,坐在沙发上继续感伤。 他想起昨天阳阳还在这张沙发上睡过午觉,抽搭。 又想起前天阳阳在这张沙发上玩变形金刚,再抽搭。 想着想着,记忆卷成一个巨大的毛球,继续抽搭。 何大叶本来不想理他,悲伤或者想念时,应该靠自己治愈,这样才够彻底,可哪知张猛不但没治愈,反而愈演愈烈。 “行了吧,阳阳是去上学,又不是不回来,稍微哭哭就得了啊。” 张猛何其敏感,听见何大叶提阳阳,又伤感了,五官挤在一起,又哭。 何大叶实在受不了他娘们儿叽叽的,转身上楼换衣服去了。 等她再下来,张猛已经不哭了,正拿着拖把奋力地拖着地,原本乱糟糟的工作室焕然一新,闪着一水儿晶晶亮的光。 何大叶心头一暖,挺想上去抱抱他的,但怕他再哭便忍住了,只安静地站在楼梯上欣赏。 张猛抬了抬眼皮,看见她,低头继续拖地,哭过的鼻子还没完全通气儿,带着一股子鼻音说:“你也真够可以的,屋子乱成这样还能工作下去。” “一直这么乱,前几天你怎么不来收拾?” 前几天! 随便几个字都是他脆弱的开关,想到前几天,阳阳还没走呢,还在他眼前活蹦乱跳讲大道理呢…… 回忆是个牛角尖,越去想就越难挣脱出来。 想到这些,张猛停下手中的活儿,眼神又黯淡了下来,不一会儿工夫,就又抽搭上了,边哭边担心说:“阳阳将来也跟你一样不爱收拾可怎么办啊?那他要怎么照顾自己呢?” 何大叶憋不住,笑了,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走到底时张猛怕她滑倒,上去扶了她一把。 “哭就专心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逼哭的呢。”她溜达到沙发上坐下,心里暖洋洋的。 张猛看她坐好,换上抹布开始擦桌子,转脸就看见冰箱的门上,贴着满满的便利贴,那都是他走时留下的,写的时候事无巨细,贴出来没想到这么壮观。 写的时候没觉得,现在看看,自己还真有点儿小尴尬呢。 阳阳走丢事件之后,张猛下定决心以后要做一个会自省的男人,不如就从这件事情开始吧,他应该对何大叶主动一点,百折不挠,越挫越勇。 “吃完了……”何大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的,倚在厨房的门口说。 “嗯?” “冰箱里的饭都吃完了。”她补充。 张猛笑笑,笑得好看极了。他伸手把边上翘着的一张重新贴好,说:“那我给你继续做呗,反正以后肯定有很多时间……” “嗯,给我做饭给我打扫,把我当孩子照顾也不错。”何大叶本来想娇嗔一下,可这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 果然,“孩子”又戳中了张猛,脸色再次变丧,五官渐渐拧成一坨。 “阳阳挑食,你说他在美国怎么吃饭啊?” 何大叶觉得自己人生列表中,“看男人哭”这一项在这几天里急剧飙升,已经破表了,于是一咬牙,把心一横,在张猛还没正式开始抽搭之前,对着他一阵毒打。 张猛躲,她就追,俩人像孩子一样咯咯咯地笑着。 窗明几净,山高水长。大概,这就是最好的时光。 chapchapter 10 请你永远一爱再爱不要低下头,别怕青春消逝就不信单纯的美梦 01 大多数时候,生活本身就是个硕大的悖论。 何大叶三十二岁生日正式到了,路边买来的廉价日历本上写着,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虽然不迷信,但何大叶也喜欢这种普天同庆的感觉,她生日那天能为众生带来好运气,这是件多让人得意的事情。 可是这一天对她来说,一点儿都不喜庆,日历上血红的大圆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今天你三十二岁了!今天罗畅和刘丹要领证结婚了! 之前,俩人定了日子,刘丹演了几天《甄嬛传》,还是挺不下去了,做不了高冷一族,生怕何大叶介意,一个电话打进去,说:“因为近期罗畅飞行任务排得满满的,唯一看上去没那么丧的日子只有这天了。” 刘丹说连十月一号她都忘记是国庆,只记得是七天假期开始,任何重大节庆还都是姐你提醒我才记得,我真不记得这茬儿了。 毕竟是多年的好姐妹,何大叶也演不了《甄嬛传》,特别恼羞成怒:“你个小婊砸,挑你老公前妻生日那天结婚,你俩是死活要在我身边阴魂不散是吗?你是给我找堵,还是给自己找堵?” 刘丹特会转移话题:“姐,要不然你结婚选我生日?” 何大叶说滚。 罗畅倒是好说话,发微信给何大叶:“要不我们改天登记吧?” “你真是出息大发了!又想逃婚是吧?赶快麻溜利索地去给我登记,登完记后给我发张结婚合照,你俩赶紧把事儿办了给我消停一下吧。” 罗畅想一出是一出的:“要不你过来?我们登记完再去给你过生日得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何大叶回说:“去干吗?我又不是没见过。” 这句话说得太伤感,她何止见过,她还跟罗畅一起参与过呢。 想了想觉得怨气太重,不符合她最近精神焕发的状态,赶紧改口:“祝你们幸福,狼狈为奸地幸福下去。” 哼。 这些年掏心掏肺地对他俩好,没想到养出一对白眼儿狼,连她生日都忘了。 不过,本来嘛,掰着手指头算,其实这个三人戏码,谁都没错。 只是该说清楚的时候没说清楚,最后弄得没发收场,只能眼瞅着身边最近的两个人,离她越来越远。 不过细想想,这是俩人要跟她和好的节奏?借这个由头主动示好?既然裂痕已经产生,那不如裱在相框里,咱们谁都别再把这事儿当成事儿了? 唉,三个人飙着劲儿地装大方,也是有点儿装过头儿了,太西方了,一点儿都不符合社会主义中国快意情仇的一面。 不过再大的事,今天都与她无关,她只想好好过个生日。 三十二年前,何妈辛苦地把她生出来赋予她生命,不是让她用来苦大仇深的。 在镜子前捯饬了半天,给自己化了个淡妆,选了衣柜里最贵的一套衣服穿上,怀孕的迹象渐渐在她脸上展露出来,眼看就要遮不住了。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何大叶有些哀伤地想,不知道这样对镜贴花黄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这几年自己沧桑了太多,眼角的鱼尾纹也越来越深了。 她想给自己放个长假,不干别的,就是砸碎家里的所有镜子,就在家邋遢地躺着。 其实何大叶有时候挺羡慕黄脸婆的,至少她们活得比谁都坦荡,青春这东西在她们眼里那么廉价,还不如菜市场里大减价的咸鱼来得划算。 她们不打拼也不打扮,生命赋予她们的意义就是照顾老公和孩子,直到有一天发现老公出轨为止。 这个理论跟“既然男人都花心,不如找个帅的”同理,反正漂亮女人的老公也不一定留得住,那何必费心捯饬自己。 “唉……” 何大叶对着镜子里妆容精致的自己叹了口气,三十岁之后的每一个生日都是一个残忍的提示,告诫女人你要老了,你的皮要皱了,你的男人要跑了。 遗憾的是,何大叶还没有男人,跟张猛还没结婚,全世界都可以是他的家。这算悲观主义吗? 打扮满意了,何大叶看了看墙上的表,下午两点多,她盘算着罗畅和刘丹应该上午就领完证了吧,也没给她打个电话说一声。 心烦地翻了一遍朋友圈,俩人谁都没晒。 也好,秀恩爱死得快,低调一点儿没什么不好的,何大叶想。 跟张猛约好今天晚上一起烛光晚餐,本来何大叶说去外面吃,但张猛不同意,说外面的东西不干净,还是自己在家做。他还吹牛说自己的水平已经接近米其林三星水准,放在北京任何一个高档餐厅里,都是当主厨的料。 一阵困意袭来,何大叶有点儿后悔自己打扮得太早,三点多正是睡觉的好时光,她躺在沙发上,盯着窗帘缝隙晒进来的一缕阳光,眼皮刚要合上,尖锐的电话铃就响了。 电话是刘丹打来的,何大叶以为是来报喜的,心情有点儿复杂但也挺高兴,至少她还会第一时间给她报喜,可接起电话那句“恭喜”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头的刘丹就用特别冷静的声音对她说:“姐,罗畅跑了。” 民政局的一个角落里,刘丹淡定地挂了电话。 刘丹心态挺好,没哭没闹没着急,一个人坐在那里划拉着手机屏幕玩游戏。 这里是个喜庆的地方,不管来结婚还是来离婚,都是眉开眼笑的,大概同样是要开始一段新生活的人们,所以个个都有好心情。 如果没出意外,半个小时之前刘丹的新生活就应该开始了。 原本排在她后面的几对新人接连登记,满脸红光地离开了民政局,出门前还不忘看刘丹一眼,她男人跑了,这事儿要是搁大街上没人注意到,可放在结婚登记处就格外显眼起来。 输人不输阵。 刘丹波澜不惊地冲每一对把她当笑话看的新人摆摆手,优雅得如同第一夫人阅兵一样。 天色渐渐暗了,登记大厅里的最后一对新人办完手续,手牵手走了。 登记大姐坐在柜台后面伸了个懒腰,觉得今天不那么良辰吉日,新人有点儿少,一撇头看见刘丹还坐在那儿,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 有本外国小说叫作《失物招领处》,笔法严峻,但不太符合中国国情,如果要拍成中国电影,不如就叫作《婚姻登记处》,其实意思异曲同工。 这位大姐见证了罗畅尿遁的全过程,不过干一行见一行,这种事在登记处早已是喜闻乐见。 男人太鸡贼,姑娘们太傻,总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男人用“抽烟、上厕所、接电话”之类最平凡的借口,从她们的生活中一去不复返。 这些被丢下的姑娘们,有人愁眉苦脸,有人大哭,有人撞墙,有人拍案而起要杀之而后快……不管是娇弱还是生猛,她们要接受的事实都只有一个:那个曾经跟她们上床后山盟海誓的男人,在就要给予真实承诺时,临阵脱逃了。 但是不管怎样,像刘丹这样没心没肺还跟人招手祝福的,基本也算是头一个。 见多识广的登记大姐喝口水润润嗓子,特干脆地朝刘丹喊:“姑娘,过来喝口水。” 寂寞了一下午,总算有个跟她说话的,刘丹也来劲了,站起来大大咧咧晃悠到办公台前坐下,假装没事人一样地说:“大姐,我不渴,您别这么早下班啊,我还等我男人回来登记呢。” 登记大姐不屑地冷笑一下。 “我这辈子没干别的,就在登记处看男人临阵脱逃来着。这个地方啊,男人一向比女人,他不会回来的。” “大姐,没到最后一刻,话不能说得这么满,人生有时候就跟反转剧似的,结局谁都说不好。” “我这可都要下班了。”大姐看刘丹挺倔,指了指墙上的钟给她看。 “这不还有四十分钟嘛,您坚守岗位为人民,早退这事儿一看您就干不出来。” “姑娘,你少跟我贫,你这种情况我见多了。回家洗个澡,睡一觉,你年纪轻轻的,第二天满街都是两条腿的男人,任你随便挑。今天的事儿,甭跟自己过不去,人生还长着呢。” “对,您说得是,我的人生还长着呢,您也年轻貌美着呢,难免不会看走眼。”虽是为她好,但刘丹就是有点儿介意。 “行,咱俩今天就打个赌吧,多了我没有,咱就赌九块钱登记钱。”登记大姐一拍桌子,做气吞山河有把握状。 刘丹觉得这赌打得新鲜,说行,掏出手机在大姐面前晃了晃,然后打给罗畅。 反复拨了几遍,都是漫长的忙音,没接。 大姐双手环在胸前,冷笑着:“你说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姑娘?我二十岁就在这儿工作,十八年这赌就从没输过。” 刘丹心里烦躁,面子上也有点儿过不去,她“噌”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 “大姐,这四十分钟对您来说是四十分钟,时间一过,您就回暖洋洋的家,跟老公孩子一起吃热乎乎的饭,特幸福。可对我来说,这四十分钟意义特别重大。就算我现在走了,也给自己挣不回多少脸面,而且我一辈子想起这一天都会是咬牙切齿地丢脸。我不走,也就再丢四十分钟的脸,他就算不来,我也不会后悔等他,走出这个门,说不定还能再找个靠谱的男人好好过。长痛不如短痛,同理啊,长丢脸也不如短丢脸,您说对不?” 登记大姐看刘丹认真的样儿,有点心疼,沉默着没说话。 刘丹接着说:“咱自己的男人,就得信。我都信了他这么久了,再多信四十分钟又怎样?人生不就是靠个‘信’字哄自己嘛。您信他跟其他男人一样,但我就信他能回来。跟了他一阵子,好的时候我享受到了,不能一露马脚我就闪人哪。不着急,等我等完这四十分钟,我才能拍桌子骂这个撒泡尿都能顺下水道溜走的主儿是乌龟王八蛋。” 登记大姐没招了,也不打算劝了,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儿,外人也管不着。 这姑娘这么自信满满,她倒也想看看,到底是因为她傻,还是因为这真是个脑子暂时短路的靠谱的男人,能给一个女人如此莫名又巨大的安全感。 登记大厅里安静了下来,墙上的电子时钟雀跃地蹦跶着,鲜红的数字无比刺眼。 另一边,何大叶正在上演真实版的《极品飞车》,拿车当飞机开,赶去罗畅那里。 原来挂了刘丹电话后,罗畅的电话竟紧随其后。 电话里,他怯生生地说,何大叶,我想不到别人了,只能给你打电话,你说我是不是有民政局恐惧症啊,怎么一进去就想跑呢?我现在可怎么办啊? 何大叶对着电话一顿臭骂,先发了心里的火,又问清了地址,疯了一样就往那边赶。 罗畅没跑太远,他跟刘丹刚进去登记大厅外面就开始下雨,地面湿滑,他从厕所翻窗户的时候崴了脚,这会儿正捂着脚在民政局不远处的一家咖啡厅里坐着。 见何大叶气势汹汹地进来,罗畅有点儿怵,毕竟在逃婚这件事上,他是惯犯,太容易被数罪并罚。 何大叶站在他面前,他坐着,一脸讨好地仰头看着她,揉着自己的脚踝说:“民政局的厕所窗户还真高,把脚给崴了。” 何大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二话没说上去冲着他的脚踹了一下。这一脚踹得不轻,罗畅疼得龇牙咧嘴,愣是没敢叫出声。 “少废话,走。”何大叶说。 “我不想回去。跑都跑了,再回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谁稀罕你登记不登记!你待在这儿干吗?等着刘丹提刀来杀你吗?” 罗畅有点儿摸不清何大叶的路数,悻悻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跟在她后面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被服务生拦下,说是还没埋单。 何大叶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等,罗畅也没有要掏钱的意思,不一会儿他走过去,轻轻拽了拽何大叶的衣角,小声说:“我……没带钱。” 何大叶火大,心想你丫还真是牛逼万年啊,出来结婚都不带钱,不带钱还敢点咖啡? 强忍着怒气付了钱,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车,罗畅还没坐稳,何大叶就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雨越下越大,在光滑的车玻璃窗上挂起一道阴森的水帘。车子开得飞快,让罗畅有点儿害怕,紧紧抓着车顶的把手。 一路狂飙,何大叶直接把车开到工体西路的夜店区,一个急刹车停下了。 罗畅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地瞄了何大叶几眼,问:“怎么停在这儿?” 何大叶没接话,面色平静地把车窗摇下来。 刺骨的冷夹着雨灌进车子里,她把衣服裹紧了一些。 路上,三五成群的姑娘们,在这样的天气里依然一身短打,露肉黑丝袜,任风再怎么吹都倔强得不肯抖一下。 何大叶看着她们几个人挤在一把单薄的透明伞底下,不为自己,就为了护着自己存了几个月薪水买的名牌包时,又心疼又感慨。 “你知道吗?我二十多岁的时候,特羡慕这些妞儿,长得真高档,身体素质也好,五冬六夏全是黑丝袜,再冷的天儿,说话都不打牙战,去夜店就跟回自己家似的。后来,有朋友发善心带我来这儿玩,我还赶紧在楼下小超市买了双黑丝袜穿上,结果那个冷啊,整条腿都冻红了。后来年纪大点儿了,经不起冻,再去这地方连秋裤都穿了。可年纪大了,也有羞耻心了,心想我没事在这儿当什么壁花小姐啊,就再也不来了。” “何大叶,你别侮辱我当年的选择啊,你哪有那么差!” “对啊,我没丑到惊世骇俗,胸没小到雌雄莫辨,性格也挺好,能力也不差,我什么都没那么差,但仅仅是不差啊!哪个女人愿意承认自己这辈子仅仅是过得不差呢?” “不差总比差要好,何必对自己那么苛刻呢?” 何大叶嘴角一挑,自嘲地笑笑。 “我这辈子就是被这点儿不甘心给框住了,总觉得人生非黑即白。所以我挺羡慕刘丹的,从不跟自己较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爱谁就爱谁,感觉对了,想结婚就结婚,活得特自我,特潇洒。” “是啊,跟你比起来其实谁都算是潇洒的。你太倔,跟驴似的,不然咱俩也不会就这么错过了。”罗畅说。 “要是我再年轻几岁,哪天早晨兴许一上班我就跟你直奔民政局再赌一把了。只是我现在不年轻了,没法用青春赌明天了,而且我早改了这个为了不甘心就死撑到底的毛病了。如果当不成主角,干脆连戏都罢演,跑跑龙套露个脸啥的,没意思。”何大叶说完,按开门锁,对罗畅说,“你走吧。” “你让我去哪儿啊?” 何大叶指指眼前的夜店说:“这就是你家啊,一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遍地都是爱人,没人期许你给她们一个承诺,你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多好。” “这不是我家……”罗畅低着头,轻声辩驳,声音越来越小,余音渺渺如同一缕青色的烟。 何大叶不理他,继续说:“没有何大叶,还有何小叶何树叶,没有刘丹,还会有张丹李丹。那么多,随你挑去吧。不过无论你怎么选,都别逃避,得当面跟刘丹说清楚。你总不能一流血就喊疼,怕黑就开灯,想念再联系,疲惫再放空。罗畅,女人这点儿脸面不是让你随便糟蹋的,说你幼稚说你孩子气但事实上你已经不是小孩儿了,你都快到中年了,要还幼稚,只能算智障。你要还有时间,就耗吧,时间总能给你筛选出对的人。咱俩错过了你后悔,你跟刘丹错过的话就别后悔了,你总不能一直都在后悔里活着。” 罗畅不说话,何大叶也不说话了。电话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罗畅看看手机,又放下,不肯接,直到手机不再响了。 “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是我挺佩服你的,最后一刻,你还是不肯放过我,要让我亲自送你走完最后一程。” “大叶,我找你,是因为我真的把你当作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我没想给你添麻烦,你信我……” “不是不信你,是我的信都被你耗光了。罗畅,今天是我三十二岁生日你都不记得,我怎么信你?你在我生日这天结婚,还在这天给我添这么大个堵,我又不是圣母,让我怎么波澜不惊地接受这一切啊?” 罗畅心里忽然“咯噔”一声,那个曾经认真地记得他们的每一个纪念日,送过各种离奇礼物的罗畅,去哪儿了呢? 那些曾经以为会一辈子记得的事情,在我们无数的念念不忘之后,却在某个瞬间,突然被发现,仿佛从未存在过。 见罗畅没说话,何大叶自嘲地笑笑,顺手拿起罗畅的手机,从通讯录里删掉了自己的号码。 罗畅想拦,何大叶身子一歪,按下了删除键,所有的记忆和过往,随着红色的删除键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完这件事,何大叶坦然一笑,把手机还给罗畅,同时念出了罗畅的电话号码。 “你瞧,”何大叶说,“你的号码我一直记得,但你记得我的吗?” “大叶……”沉默半晌,罗畅动动嘴唇说。 何大叶心里的那团火终于熄灭了,灭得彻底,连春风都吹不生。 “上次咱俩就一副诀别范儿,这次又见面了,说了不联系,还联系我,我都为你不好意思了。把号码删了,别说朋友了,陌生人我都不想做了。”何大叶说。 “大叶,咱们至于走到这一步吗?” “罗畅,我要过我自己的人生了,你往前走,我也应该朝另一个方向大步往前走了。我落后太多,我得开始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有你在,不管我怎么伪装,最后都会被你一个电话打回原形。咱们各自过好各自的人生不好吗?为什么要这么狗血地纠缠彼此?搞得就跟多难舍难分似的,何必呢?”顿了顿,何大叶“咔嚓”一声开了车锁,继续说,“你下车吧,下了车,咱们以前所有的瓜葛都一笔勾销。你想去夜店,想去登记,都随你。从此以后,我只希望咱俩的关系只有阴阳相隔。求你,别让我后悔认识你。毕竟,你除了结婚这事儿犯过之外,在我心里,是个很好的人……” 罗畅看了一眼正目视前方目光坚定的何大叶,没吭声,拿着手机默默下了车。 门关上的瞬间,何大叶踩下油门,飞一样地跑了。 红灯在雨中模糊成一片,何大叶看着那点点红,跟结婚证离婚证一个颜色。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男人,被她在半途踹下了车,毅然而决绝。 从此以后,她的车,有人上来有人走,却再也与罗畅无关了。 手机响起短信声,何大叶拿起来,是一串没有标记的号码,但这串号码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就在几分钟前,她还熟练地背诵过。 短信上只有三个字:我记得。 何大叶突然觉得心口一堵,哭了,起初还只是啜泣,后来干脆趴在方向盘上泣不成声。 她一边哭一边捶着方向盘,心想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你们一个个地抛弃我,又随意地回过头来找我,可我也只想主动地抛弃一次,却谁都不肯给我机会。 她原本以为,在她占山为王的国度里,自己占尽先机。 但事实上,她一点儿主动权都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罗畅发完短信,淡淡地笑了。 大叶,对不起,原本想慷慨一次,可我始终做不到。你于我,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终究还是放不下。我得让你知道,那些过去,那些爱,都是真的。 罗畅默默地想。 雨越下越大,把他彻底淋透了,身子一凉,脑子也跟着清醒了不少。 记忆在他脑子里跟小电影一样过了一遍,从认识何大叶到结婚到逃婚到相濡以沫的三年,再到认识刘丹。 记忆里,直升机上的山高水长依然清晰,跟画似的,刘丹坐在他旁边,生死关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罗畅的右手手心钻出一股温热,他想起那一刻,刘丹给予他的除了勇气,还有满满的安全感。 没错,安全感。 这是罗畅最想要的东西,也是刘丹给予他的,最多的东西。 罗畅此时给刘丹打电话,刚要接通,电话就没电了。 老天这都不给我机会是吗? 以前他是那种如果往前迈一步,风雨依然飘摇,他连伞都不去找,就直接撤走了。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刘丹会怎么做? 罗畅突然在雨里奔跑起来,越跑越快,悲伤也随着风雨越来越淡。 他要奔向自己的未来,去迎接新生活了,就像何大叶一样,勇敢而决绝。 他要去弥补被他伤过的心了,大叶不给他机会也不需要了,而另一颗心的主人刘丹可能还在民政局等他。 犯错误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犯再犯。 只有他重新开始,才能也同时还给大叶一个未来。 没有他的未来。 他不知道是否来得及,不过他不再像何大叶那样,认命于生命里的每一个失落。 今天来不及,那就明天啊,明天来不及,那就后天啊,刘丹不给他机会,他就努力争取啊。 眼前浮现出刘丹永远波澜不惊、很难生气的脸。 只要我这个浑蛋不死,我永远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错过我珍视的人。 哈,我是个浑蛋?罗畅突然觉得好受一点儿。 永远都觉得自己英明神武的完人太多了,从此刻开始,就让我做一个勇于承认错误的浑蛋吧。 一口气跑到民政局门口,落汤鸡似的罗畅弯着腰喘气,拿出手机对着黑漆漆的屏幕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 一对刚登完记的小情侣恩爱地从里面出来,罗畅上去拦住人家问:“哥们儿!觉得我现在的精神面貌怎么样?” 小情侣一头雾水地对视了一眼,男的觉得他是神经病,女的觉得这是个好看的神经病,以慈善的心态接着茬儿:“结婚离婚啊?离婚的话太喜庆,结婚的话就有点儿丧气。” 罗畅深吸口气大步走了进去。 不管刘丹还在不在,他都得进去。 大厅里,登记大姐办完了卡着点临时决定结婚的最后一对小情侣,伸了个懒腰。 刘丹坐在一旁心里羡慕,同样是闪婚,人家就办得这么如鱼得水,自己的就坎坷蹉跎。 上帝为每个人写的人生代码都不一样,不知道自己的代码里,究竟有没有罗畅。 在别人面前再自信,自己心里也空落落得没个底儿,罗畅是惯犯,有前科的,她突然想起何大叶,不知道那时她的心情是怎样。 登记大姐敲了敲桌子,叫了一声正在放空的刘丹说:“姑娘,我下班了。” 刘丹瞅了一样墙上的时钟:“这不还有五分钟嘛。” 登记大姐有点儿生气,说:“要来他早来了,你跟我这儿较劲有用吗?” 话音刚落,罗畅就赶到了,扶着门框哼哧哼哧喘气,一边喘一边问:“大姐,你看到刘丹没有?” 大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翻了一个白眼,看着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刘丹:“你叫刘丹啊?” 刘丹“腾”地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看了看罗畅,对登记大姐说:“文刀刘,宋丹丹的丹。” 罗畅有些惊讶,刘丹真还在这里等着。 一个人执着地在登记处,像失物招领那般,坚信跑掉的人还会回来。 一个人固执地一定要跑回去,相信还有人即使心碎了,也还在这儿等着。 婊子和狗,天长地久。 他是那关键时刻就会犯浑的婊子夫,她是信人信爱信天地的忠犬妻。 罗畅抱着刘丹,久久不肯松开,像是摸着珍奇无比的宝器一样,嘴里喃喃地说:“久等了,让你久等了。” 刘丹挣扎了几下,罗畅以为她生气了,急忙要说点儿什么。 刘丹不听,愣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拽住他的衣服就往柜台前拖,边拖边催促:“磨叽啥呀,就剩五分钟了,账回头再算,先把手续给办了。” 大姐没好气地递过表格让他们填,不过心里挺替刘丹高兴的,去而复返的男人在民政局这可算是头一遭,兴许他们日后过得,真的会比没逃婚的要幸福。 就跟小时候长水痘一样,长过就免疫了,人生路自此无须挂牵。 想到这儿,她高兴了一点儿,示意他们掏钱。 但这对新人脸皮很厚,没啥反应。 “九块钱啊!登记不花钱啊?” 罗畅的反应是坏了,出门登记还不带钱,刘丹别待会儿甩手走了。 不过刘丹没给他害怕的机会,指着大姐笑着说:“大姐,你可别耍赖啊!你输了,欠我九块钱。” 大姐也不乐意了:“还真让我掏啊?” “婚礼那天我派专车请你当证婚人!你意义重大,这九块钱必须得是你掏,我才能婚姻幸福。大姐,你不会希望下次在离婚登记处看到我吧?” “呸呸呸,说什么呢。”愿赌服输,大姐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在刘丹面前晃了晃,给她交上,这辈子也算积德积福了,请人结了次婚,真喜庆啊。 找回来的一块钱,登记大姐刚要往口袋里装,就被刘丹平地一声吼给拦住了。 “大姐,这一块钱得给我呀,这代表结婚后的大半辈子,年年有余的意思,是幸福的象征。” “姑娘,咱们说好了就赌九块钱,怎么这一块钱你也贪啊?” “我这婚结得太悬乎,您全程见证着,这一块钱就当是您给的份子钱了。我怕您来当证婚人的时候份子钱给太多,多不合算啊。” 刘丹还真是个自然熟,走到哪儿都能交朋友,看着两枚妇女正孜孜不倦地讨论这个无聊的话题,罗畅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奋力一拍桌子,大厅安静了。 两个女人不说话,明显是受了惊吓的样子看着他。 “是不是接下来就盖章了?盖章就生效了?”罗畅突然谄媚地问大姐。 登记大姐白了他一眼,心想自己今天遇见的神经病还真多,于是特没好气地说:“是,盖章之后再后悔,民政局没人会像我这样陪你们玩了。” 罗畅听到这儿,做沉思状点了点头:“大姐,我再耽误您两分钟。”他微侧着身子握住刘丹的手,突然单膝跪下了。 刘丹惊了一下,往后倒退两步看着他。 “刚才的事儿,你也许可以假装民政局的厕所在三十里开外,或者当我被绑票了刚逃出来,但事实是我犯了,这是我无论如何都回避不了的。”罗畅有些动容,“我活了这三十多年,了很多次,最闪闪发光的两次,一是跟何大叶的婚礼,二就是刚才。我跑,是因为我挺怕的,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新鲜,我是真心希望能永远跟你在一起,可我就怕结婚登记婚礼这些事会让生活变得不再新鲜了。可就在跑掉的这点儿时间里,我突然就想明白了一点,所谓新鲜感,不是与未知的人一起去做同样的事,而是跟已知的人去体验未知的人生。我以前选择前一种,所以过得特不幸福,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现在我希望,咱俩能以身试法,一起看看后一种活法是不是更幸福。 “以后的日子,我没准儿会继续犯,我没资格要求你做什么,但我想请求你,在我每一个犯的时刻,都在后面猛踢我一脚。 “我走路不拐弯,只是脚程有点儿慢,但我会慢慢带着你,走向咱俩都希望的终点。 “这一辈子,吵吵闹闹,共赴黄泉。刘丹,你愿意吗?” 听罗畅啰里吧唆地说完,刘丹一副“就这些?”的表情:“你说完了?” 罗畅也惊讶刘丹平淡如水的反应,他转头看了一眼大姐。 登记大姐的嘴巴张得老大,眼睛向上翻,拿手指偷偷擦了一把眼角渗进鱼尾纹里的老泪——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啊。 再回头看看无动于衷的刘丹:“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刘丹歪头想一想:“嗯……非要我说点儿啊,我有个要求。” “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一定……”刘丹突然泣不成声了,“你一定要活很久很久,别再把我抛下。” “我答应你,”罗畅用力点头,“以后无论何时,我都不会把你抛下。我会不择手段、死皮赖脸地活下去。” “姑娘别哭啦,快到点儿了。”登记大姐提醒她。 刘丹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急忙收了哭声,还剩不到一分钟了,她抽搭着拿过桌子上民政局的章,狠狠地盖在结婚证照片里她同罗畅的脸上。 时间刚刚好,她的新生活不偏不倚,总算在计划中的这一天开始了。 盖完章,刘丹若有所思地抚摸着结婚证,结婚的心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波澜起伏,一切发生得太快,就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还没来得及咂巴味儿,就过去了。 “以后我就是已婚妇女了?”刘丹带着哭腔,问登记大姐。 大姐点点头。 “以后,我跟他发生任何事都是人民内部矛盾了?”刘丹似乎很难过,再问。 大姐再点点头。 刘丹满意地笑笑,笑完以后眼里换上杀气,扭脸一个巴掌呼过去,把毫无防备的罗畅直接呼倒在地。 罗畅捂着脸,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惊讶地瞪着刘丹问:“干吗啊?你以前可不这样的!” “你不是说我给你的每一天都是新鲜吗?今天我就暴露我的真面目,看看是不是跟歌里唱的那样,你对我的依恋愈加明显。”刘丹咬牙切齿地说。 婚已经结完了,逃婚这笔账也该算一算,窝着火一下午没干别的,净摩拳擦掌磨刀霍霍了。 登记大姐也被这一巴掌给打愣了,心想这姑娘怎么晴一阵阴一阵的呀,聊了一下午,还真没看出是条会打人的铮铮女汉子啊。 “别打啊,刚结婚,得好好的,这是干啥啊?”登记大姐劝。 刘丹扭过脸看她,眼里的杀气还没散,伸出手问大姐要刚才那一块钱。 大姐俨然是被这气势给镇住了,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放在刘丹手里。 “大姐,这一下午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对不住了。这一块您给我的份子钱,我刘丹记在心里。以后您家有红白喜事儿甭跟我客气,打电话我准来捧场。”刘丹做江湖大哥状,拍拍胸膛保证道。 “不用你来,不用你来。”大姐心说这丫头又倔又出其不意的,“丫头,听大姐话啊,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那也得把账先清算了。大姐,您这一块钱不白花,我就先揍他一块钱的给您看。”刘丹阴沉地一笑,转身对着罗畅又是一顿毒打,一边打一边说,“你丫还敢逃婚,你知道这一下午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罗畅一边挡一边说。 登记大姐看看表,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心想反正已经下班了,让这小两口闹去吧,泄完心里的火,这对小冤家这辈子也就分不开了。 她收拾了一下桌面,起身去上厕所。罗畅趴在地上,两手扒住办公台嚷嚷着:“大姐,您不能见死不救啊,你们政府不是为人民服务吗?逃婚也是人民啊。” 大姐回头笑了一下说:“登记的时候你跑了,多严重的政治问题,放以前都得枪毙。我也去上个厕所,回来不回来不一定啊。” 大姐遁去,留下刘丹孔武有力的拳打脚踢和罗畅惨绝人寰的叫声,她也有点儿不忍心,回头喊:“等我回来,就不揍了啊,咱们说好了啊。” 门外一对卡点儿来的夫妻见状,不知道怎么回事,问大姐:“离婚是在这儿吗?” 刘丹今天的结局,让大姐觉得,这十八年的登记生涯啊,以后不能再这么行尸走肉地过了。她指着腕上的表,对着那对夫妻喊:“几点了?几点了?离个婚都不准时,离个婚都不诚心,你俩有意思吗?正常人都知道这时候下班了,你俩还来这里演一趟啥生离死别啊,要是有感情就好好谈谈,我们人民政府不是让你们折腾的!” 这对怨偶眼看大姐,耳闻被痛殴的罗畅的呼喊,决定还是暂时不离,扭头跑了。 雨越下越大,总算下出了冬天的情绪,天冷了。 大姐望着门外,想着自己十八年来见过的形形色色的故事,每对其实都不尽相同。 不过有个道理她还是信的,这婚啊,结没结过,还真是不一样呢。 02 何大叶躲在车里还没哭够,身后就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喇叭声。 她抬头看看,模糊的红已经变成一片模糊的绿,她按开雨刷器,雨刷无精打采地在她眼前摇摆了几下,笔直地停在窗玻璃中间,坏了。 手机“丁零”又响了一声,她拿起来刚要看,没电了。 这一天里风起云涌的倒霉,终于耗尽了何大叶所有的耐性。 她抬眼看看天,长叹了口气,怒砸方向盘泄恨。 没错,生活本身就是一个莫大的笑话,活在笑话里的人用自己的凄凉和悲惨倾情演绎,以此来博冷眼旁观的人一笑。 借着模糊的视线,何大叶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到路边停下,翻箱倒柜地找手机充电宝。 刚找没几下,车外就有人砸窗户,她朝窗外嚷嚷了一句,说马上走。车子发动起来,窗外的人依然不屈不挠地把玻璃砸得“砰砰”响。何大叶不耐烦地摇下车窗,一张不耐烦的中年妇女脸直接探了进来。 “停车费十块钱。”中年妇女咬着标准的北京腔,一脸的来者不善。 “我这才刚停下,人都没下车你就问我要十块?再说这儿又没画线,也不是收费停车场啊。”何大叶坐在车里跟她理论。 大概是已经淋了一下午的雨,妇女防风衣帽子下露出的几绺头发已经湿透了,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水。先不说这里收费合不合法,雨天执勤,谁心情能好,正处在更年期的年纪,自然不是什么善茬。 看着何大叶坐在车里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中年妇女心情一阵不爽。 没办法,部分底层劳动者的仇富心理不是随便什么就能覆盖住的。 以前何大叶也仇过富,心里经常蹦出的一句话就是“有钱了不起啊”。 可后来她渐渐发现,有时候有钱真的很了不起,于是开始没日没夜地挣钱存钱,看着自己银行户头的数字一天天增大,何大叶心里舒坦,她想在她有生之年的某一天,兴许也会被人骂这句话,那是多至高无上的荣耀啊。 中年妇女看何大叶没有要掏钱的意思,冷冷一笑,摆出身经百战的样子说:“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不就是想占点儿便宜吗?开着这么好的车,连十块钱都跟我斤斤计较,也不嫌丢人吗?没钱开车别开,我不吃这套,你也甭跟我废话,赶紧交钱。” 何大叶打心眼儿里觉得这女的今天运气好,正赶上她心情不好不想说话的时候,要搁平时,她这会儿差不多已经快吵赢了。 从包里翻出钱包,里面躺着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块钱,形单影只的紫色在此刻看起来特别楚楚可怜,今天带的现金不多,刚才都给罗畅的咖啡埋单了。 她掏出最后一张五块钱递出窗外,突然有种弹尽粮绝的凄凉感。 “就剩这五块钱了,要么你就刷卡。” 中年妇女不相信,伸长了脖子往车里面看,一只手魔怔似的接下何大叶递过来的钱。 “给个发票。”何大叶说。 这句话把中年妇女彻底惹毛了,刚接过来的钱狠狠一甩,带着雨水的重量直接甩到何大叶脸上,指着她破口大骂:“没发票!五块钱还要发票?有钱了不起啊?越有钱越抠门儿,别的本事没有,净剥削我们这些老百姓呢,没脸没皮的。” 何大叶摸了摸被钱打过的脸,有点儿疼,但是也挺爽,她心里暗自喜悦,想终于有人对她说出这句梦寐以求的话了。 有钱了不起吗?当然了不起,可关键就在,她没钱。 就像现在这样,揣着一钱包鼓鼓囊囊的金卡银卡钻石卡有什么用,不还是连十块钱都付不出来吗? 何大叶觉得心里一阵委屈,她很想撕开中年妇女的耳朵,清清楚楚地告诉她,自己这辈子没剥削过什么人,净遭人剥削了。走到今天,开车买房,靠的都是她那双勤劳致富日渐粗糙的手,她赚的每一分钱都理直气壮,画满了屈辱。 一路艰难地走过来,除了给人跪下,基本上所有低眉顺眼委曲求全的事儿她都做了,没脸没皮地挣钱,不就为了有一天,能有脸有皮地活着? 想到这儿,何大叶的倔劲儿上来了。她想既然你想闹,那就闹吧,我今天已经够倒霉了,我这辈子看的脸色已经太多了,凭什么你一个非法收费的人也欺负我啊?我何大叶就那么好欺负吗? 她按下按钮,缓缓地把车窗摇上去,对中年妇女说:“那你就一分钱都甭想要了,在这儿淋着吧。” 何大叶发动车,想强行开走。 妇女也急了,伸手想卡住玻璃未果,利落地把路障和自行车往何大叶已经发动的车前扔过去。 何大叶躲闪不及,一个急刹车,湿滑的地面让车子短暂地失去了控制,她的车子在原地转了个圈,结结实实地跟后面驶过来的车撞上了。 一场惊心动魄的相撞后,四周安静下来,来来往往原本只是冷眼旁观的人都迫不及待地停下来看热闹。 何大叶的身子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回过神,发现自己被安全带紧紧勒住。 掐了自己一把,疼,还活着。 摸了摸头,没流血。 晃了一下神摸了摸肚子,又看了看双腿间,并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车祸后下体血流不止。 何大叶感叹自己命大,这孩子抓得也牢,同时也感慨生死关头,能给她安全感的不是男人,而是一根手掌宽的安全带。 确认自己安然无恙后,何大叶打开车门,收费妇女和撞车司机已经一脸惊讶地站在车门外等着了。 她诡异地一笑,优雅地迈出一条腿下车。 这才是她的电视剧里该有的情节,她想。 大难不死,毫发无伤,下车,以女王的姿态审判需要制裁的人,这些年来没有白坚强,时光已经在她的外表上铸下一层坚固的壳,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把她打倒。 罗畅走了又怎样,刘丹走了又怎样,她还有张猛和肚子里这个与她一样坚强的孩子,上帝如果注定只留两个人在她身旁,这两个也足够她幸福的。 她日积月累的骄傲没那么脆弱,不是谁都能轻易摧毁的东西。 何大叶越想底气越足,她下车,哈哈大笑,又嘚瑟地向前迈了两步,雨天路滑,她身上那颗脆弱的小脑随着风雨摇摆了几下,却帮了倒忙——她一下子滑倒了。 她的双手在半空中挣扎乱挥,想要抓住点儿什么。 身体却像日渐下垂的胸部一样,敌不过万有引力,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雨下得真大,垂直落进平躺在地上的何大叶的眼睛里,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试着站起身子,朦胧中看见大腿间的一摊雨水渐渐被染红。 对,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原来我的人生也逃不过最狗血的这一幕啊。 周围看热闹的人终于围上来,围成一个圈,拥挤的人头挡住了天上落下来的雨水,仿佛贴心而主动地为何大叶支起一道人肉帐篷。 三三两两的陌生声音问她怎么样。 啊,还是好心人多。 啊,好在今天见张猛,穿得不丑也不穷。 啊,好在今天穿得不穷,大家不会怀疑她是来碰瓷的,都争先恐后地来帮她。 她小声嘟囔了几句,没人听得见她在说什么,但她自己知道,那是罗畅的电话号码。 她似乎在人群中看见了罗畅的脸,渐渐模糊,渐行渐远。 接着,她又看见张猛正匆忙地朝她走过来。 她看见自己跟张猛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月光朦胧里的一夜春宵,还有一次次偶然的相遇。 多好笑,那时的自己竟生气成那副德性,现在看来,真美好。 张猛怪异的眉骨、消瘦的下巴、鼓起来的颧骨、永远半张着说不出话的嘴唇,真耐看,看一辈子也不会腻歪。 “明天你生日,我陪你一起过,我们吃烛光晚餐啊。”张猛笑着对她说,接着又板起脸来,“外面的食物不卫生,你怀着孕,要注意饮食。” 是啊,我怀着孕呢,可是我躺在一片雨水之中啊,喝都喝饱了。 想到这儿,何大叶哭了,她清晰地感觉到脸上雨水的冰凉和眼泪的温热。 她的视线又模糊起来,眼前像幻灯片似的循环播放着贴在冰箱上的便利贴,每一张上面,都用红笔标注着张猛的电话号码。 她想起来了,在购物台的时候张猛就要求她背过自己的电话,以防万一。 何大叶当时嘴硬来着,但她真的背下来了,每一个数字都是清晰的。 她尽可能地发出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串数字,一遍比一遍大声,直到她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 有人听见了,大声重复着号码,还有人在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那个讨人厌的中年妇女正扯着嗓子对大家说:“她这是碰瓷儿,跟我没关系啊,我就是收个停车费,她还不给,她还想赖账呢刚才……” 何大叶真想从地上弹起来扑过去撕烂她的嘴,可是好累啊,她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怎么这么吵? 真的很想安静地睡一觉。 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周围的声音渐渐小了,片刻之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雨越来越大,一道闪电把天空劈成两半,紧接着是一声巨大的雷声。 张猛坐在何大叶家楼下大堂等她,身边放了两大袋食材,超市买来的牛排已经有点儿融化了,在地上洇出一摊水迹。 他被这雷声吓了一跳。 这个季节,不应该再打雷了啊?张猛想。 手机尖锐地响起,接起之前,张猛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03 何大叶再醒来时,正躺在医院的手推床上。 她身上湿漉漉的,下身阵阵温热。四周还是一样混乱,纷繁嘈杂的人声。 她慢慢地睁开眼,看见张猛憨厚的脸,五官因为着急凑成一团,看起来特别有喜感。 何大叶又掐了自己一把,疼,还是没死。 她伸了伸手,真真切切地贴在张猛温暖的皮肤上,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孩子没事儿吧?”何大叶虚弱地张嘴问。 “没事,肯定不会有事。别怕,我在这儿呢。”张猛紧紧握着何大叶的手。 手机铃声响起来,何大叶警觉地震了一下,伸手问张猛要手机接电话。 她说把手机给我啊,别是有婚礼找我啊。 张猛一听急了,又有点儿心疼,他说响的不是你电话,你职业病怎么这么严重,再说这都什么时候了,是你自己的身体重要还是工作重要啊? 何大叶听见这话,突然悲从中来,伸在半空索要手机的手也缩回去了。 琢磨了片刻,她哭了,眼泪顺着眼角的鱼尾纹流下来,散成一条弯弯的痕。 想想自己多可悲多可笑啊,人都快死了,还惦记着赚那几个钱。 她骄傲了半辈子,人前辉煌了几个年头,可她现在躺在一张薄薄的板床上,流着血掉着泪,邋遢得像个流浪汉,而归其原因,竟只是为了十块钱停车费。 见何大叶哭了,张猛以为是自己的态度太凶吓着她了,急忙安慰了几句。 但没用,悲伤的闸门一开,就跟泄洪一样,关不住。 何大叶的哭声渐渐变大,随即响彻了整条医院走廊,她哭着说:“我今天三十二岁了,有车有房,还开了个婚庆公司,我有你有个孩子,原本这是多好的人生啊……可我从来都没想过,我三十二岁的人生,竟然被十块钱停车费给搞崩溃了……我都快死了,我还他妈的惦记着客户,说白了就是惦记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我怎么这么爱钱啊,我怎么能这么失败啊……” “别瞎说,你死不了,孩子也会没事的……大叶,我从来不觉得你爱钱,你只是没有安全感。比起你,我也成功不到哪儿去,三十岁被模特圈除名了,每天在电视上卖很多我根本用不到的东西,生活糟糕得要命,连阳阳也走了。我想对你好,可除了给你做饭我什么都不会,我也挺惨的。咱们两个惨人,得搭伴儿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别动不动就死啊死的,不吉利。你是女王,是万岁万岁万万岁。” 躺在病床上的何大叶被张猛的话逗笑了,想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医生已经准备好了手术,过来准备推何大叶进手术室。 护士推了几下觉得有障碍,才发现两个人的手依然不自觉地紧握着。 “你谁啊?还不赶紧走开?要手术了。”护士没好气地对张猛嚷嚷。 张猛这才缓过神,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我是孩子的父亲……”想了想,又大声对护士说,“我是她男人!” 何大叶心头一暖,嘴角轻笑。真好,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终于有男人理直气壮地向世界宣布他是自己的男人了。如果今天就这么死在手术台上,死前还有客户打电话来,说明她事业成功;死前有男人呵护她,安慰她,说明她爱情甜蜜。 在她三十二岁生日这天,总算是爱情事业两得意了,死得其所,也没什么遗憾了吧。 何大叶的视线又渐渐模糊起来,变成一张巨大的屏幕,一帧一帧播放着电影画面。 画面上,她和张猛有打有闹地在厨房做饭,欧式装修风格的白色橱柜上,很接地气地贴了一个大红色的“囍”字,孩子安静地躺在婴儿车里,乌黑的眼睛四处张望,打探这个陌生又温暖的世界,旁边有个人轻轻摇着婴儿床,何大叶仔细看,是张阳阳。 他长高了一些,还是一脸小大人样,正抱着一本《格林童话》正经地看呢。 这就是我的未来吧,她想,真是让人心醉的美好。 上天啊,你还会给我这个机会吗? 蒙眬间,她听见有人问: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何大叶心想,这问题多俗啊,微博热搜都过去那么久了,怎么还有人拿这个话题出来说?总是有这么多人不与时俱进。 “都要,都要!要小孩,更要大人!” 隐约中,何大叶听见有人这么回答。 这声音像极了张猛,何大叶忍不住觉得张猛回答得还不错。 眼皮越来越沉重,在她闭上眼的前一刻,她挺庆幸的。 还好,自己是甜蜜地死去,不孤独,不难过。 来生做个小女人吧,会撒娇会来事儿,求呵护求抱抱的那种,早早找个大款嫁了,别再做女王了,把自己搞这么累,来去一场空,多没意思。 不过找大款,自己得长得美,也得会来事儿吧,这辈子她最遗憾的,就是自己不够美。 长得好看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何大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而又美妙的梦,美到在她已经恢复意识时,迟迟不肯睁开眼睛,直到确定被握着的右手,是真真切切的温暖。 缓缓睁开眼,就看见张猛坐在床边,头靠在床上,睡得口水直流。周围是一片纯洁的白,满屋子都是消毒水的味道,闻着特别有安全感。 活过来了。 像是在鬼门关自助游了一圈,又回来了。 何大叶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的命如此价值连城。 从此后,好好活着,别总想着赚钱了吧。 她不想吵醒张猛,但头稍微转个角度,身体些许的移动,已经让睡得人仰马翻的张猛警觉地醒了过来。 “你醒啦?”张猛轻轻抚摸着何大叶的头发。 何大叶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张猛。 三十多岁的男人真抗老啊,看得出憔悴,没睡好,但脸上连个毛孔都没有。唇上下巴上已经长出了一层胡楂,标记着这个男人没日没夜地看护她多久了,眼睛都肿了。 因为侧睡,头发睡得有点儿跑偏,不像平时,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更显得脸长。 可是五官比例摆在那儿呢,还是拼得出模特耐看的痕迹。 两个人就这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何大叶觉得自己肯定很难看,哎呀,还没刷牙呢,待会儿有口气怎么办?进手术室后,有人帮她卸妆吗?妆花了肯定很难看,不对,卸了妆之后,她还能看吗? 胡思乱想的空当,却瞥见张猛嘴角睡出的口水,口水挂在胡子上,跟孩子一样。 何大叶笑了。张猛觉察不对劲儿,自己摸摸嘴角,擦了一下,也笑了。“嗯……还好我一睁开眼就看见你了,要不然,我还以为是个梦呢。”何大叶虚弱地说。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以后也会一直在。” 这话暖心,何大叶莞尔,进手术室前张猛握着她的手说过的话还若隐若现地记在心上。 不拼了,出院之后跟同样惨的张猛好好搭伙过日子吧,有多少人,拼了大半辈子,最后还不是躺在病床上等死?生命太无常,一个人能有几个今天谁也说不准。 沉浸在温暖中的何大叶突然想起点儿什么,她警觉地摸了一下小腹,又紧张地看向张猛。 张猛没说话,低下头不敢看她。 何大叶懂了。 眼睛里的光暗淡下来,原本暖起来的心瞬间变得冰凉。 “大叶,咱们还会有孩子的。”张猛握住何大叶的手,心疼万分。 何大叶没说话,伸手摸起手机,在她昏睡的时候张猛已经帮她充好了电。 打开,屏幕上有一条来自张猛的微信,问她在哪儿。 她看一眼微信时间,心头一紧,那时孩子还在。 还有一条是刘丹发的,她说:“姐,谢谢你。” 何大叶笑笑,知道罗畅最终还是回去了。 从今往后,他们磕磕绊绊千疮百孔的感情终于结束,各自都开始了新生活。 不过,她的新生活,是以失去这个孩子开始的……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雨里已经开始夹杂着雪花,洋洋洒洒地落下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冬天来了。 04 何大叶自始至终都没有哭。 她每天吃好睡好,偶尔谈笑,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张猛说你要心里难过就告诉我吧,别憋着。 何大叶淡淡一笑说,难过又有什么用,太阳还是照常升起,日子还得照常过。 她趁着有空,把以前想看,但没工夫看的美剧和日剧都追了一遍。 广电总局又有新政策,好多美剧莫名其妙地都下架了,张猛费了好多工夫,才把她想看的美剧下全。 还真是,睡了几天而已,世界又日新月异地蹦出了诡异的规则,人还真是不能倒下一天,否则再站起来,还得花费一点儿时间呢。 出院回到家那天,她说:“张猛啊,我想放个长假给自己,你帮我把工作都推了吧,我只想躺着,人家都说流产也要坐月子,我本来就该躺着。” 说完便默默地上了楼。 门在她身后关上的那一刻,何大叶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她紧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脸被悲伤扭曲到狰狞。 这场哭她酝酿了太久,从车上下来摔倒的时候,从医院手术室门口回望自己有生之年的时候,从她睁开眼看见张猛的时候,从她得知孩子没有了的时候。 她知道日子还是得继续过,虽然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过。 她看见床头的柜子上还完好地放着上次阳阳走时留下的画,当时她怕张猛难过,所以一直没打开看,拿过画慢慢打开,艳丽的色彩铺满了整张画纸。 画上画着她、张猛还有张阳阳,三个人牵着手咧嘴大笑走在阳光下,画上的花草太阳都是笑脸,温情脉脉的样子,画里的何大叶肚子还是隆起的,穿着一件红色带花的裙子。 何大叶看着画上自己大肚婆的模样,哭得更伤心了,眼泪滴在画上,洇开她肚子上的色彩,变成模糊的一片血红色。 门轻轻被推开,是张猛。 何大叶胡乱擦了把眼泪,随手把画扔在一边。 见何大叶哭成核桃的双眼,张猛有些尴尬和心疼。 他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把她搂进怀里,抚摸着何大叶半长不短的柔软的头发。 “我搬来照顾你吧。”张猛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觉得我挺虚伪的?还要自己躲起来一个人哭,特做作?” “哪会,想哭就哭,你早就应该好好哭一场。” “我有什么好哭的,归根结底,都是我自己作的。罗畅是,孩子也是,我的生活看似光彩夺目,可事实上一团糟。你不用因为可怜我所以对我好,从一开始你不就是为了这个孩子吗?现在孩子没了,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咱俩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基础,有了上次的教训已经够了,我不想再闪婚一次,最后落得两手空空。你走吧,不用可怜我。” 何大叶说完,默默在心里冷笑:瞧,我又在作了。大概我真的不配拥有一切美好的东西,那没关系,与其毫无预兆地从身边一件件失去,不如干脆给自己个痛快。长痛不如短痛,从今以后,孑然一身,继续做不婚女王?她对不婚不感兴趣了,女王也不想当了。 呵呵,本来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加冕的,谁有空理她啊,都是自己想象而已。 张猛一听也急了,何大叶啊何大叶,都这样了,你还作什么啊。现在孩子没了,你倒急着先说再见,用这种拙劣而言不由衷的作,试图赶走我? 感情这东西,有时候经不住推敲,否则一定会往牛角尖里钻。 要说爱到刻骨铭心,张猛觉得还谈不上,何大叶说得没错,毕竟时间短,还没什么感情基础,可要说相濡以沫的期许,张猛这些年来,却只对何大叶有过。 “大叶,咱俩虽说没多久,但也算经历过一些风雨,你觉得难道咱们仅仅是因为孩子才走到一起的吗?” “当然不是,其实仔细想想,咱俩走到一起的原因一点儿都不美好,一夜情各取所需而已。”何大叶冷冰冰地说。 “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张猛软下来,求她。 “可这是事实。” 张猛环着何大叶的手渐渐松开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皱褶,满眼都是绝望。 伴随着楼下清脆的关门声,何大叶重新陷入到新一轮的悲伤中。 这便是她可歌可泣的三十二岁,回头看看,除了她这些年拼尽全力保护的事业,一无所有。 她用最大的热情和努力去拥抱生活,可生活却反过来甩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倚在床边悲叹了一会儿,何大叶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池蓝紫色的湖水,湖水中央开着荷花,巨大的荷叶上躺着一个婴儿,她慢慢地走过去,游到荷叶旁抱起婴儿,孩子却对她笑了两声,突然就化作一团烟消失了,四周响起婴儿的哭声,尖锐到撕心裂肺。 何大叶从梦中惊醒过来,屋中冷清万分。 拉开窗帘,又下雪了,白茫茫的一片,正是傍晚时分,下着雪的傍晚特别美,天空是一片艳丽的橘色。 阳阳的画在她脚边,她捡起准备收起来,透过被折起来的画的一角,她看见画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何大叶好奇,把画展开,看见阳阳那稚嫩的笔迹,写着:爱,就是在一起。 再重新看看画,那画上的三个人宛如一家三口,温馨美满。 何大叶突然想到点儿什么,找出一张白纸,撕成小小一片,盖在画里自己的大肚子上。 画上的自己苗条了,摇曳着一个何大叶在现实中从未有过的好身材,朦胧中,画里的人好像动了,他们手牵手欢乐地往前走。 阳阳扯着清亮的嗓子学电视里唱:老爸,老爸,我们去哪里呀? 张猛对他笑了笑,又温情脉脉地看了一眼何大叶,意味深长地说…… 何大叶贪婪地只想让这幻境进行得更长一点,不过自己被自己脑中闪现出的动画场面给逗乐了,同时也觉得一阵阵犯恶心,这对白实在是太让人颤抖了,她也编不下去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一点儿人气儿都没有,何大叶觉得有些寂寞。 爱,就是在一起。 这话说得简单直白,张阳阳这个小人精总是活得比大人明白。 何大叶想通了,可这种后知后觉为时已晚,张猛已经走了。 她的世界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而全世界又有多少人像她一样孤独地活着? 也不知道到底在地上坐了多久,黑暗像瘟疫一样,一点一点蔓延过来,吞噬了留在何大叶身上的最后一点光。 一个人的世界里无须计较时间,凝固也好,流逝也罢,于她都成了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孩子没了,自己的身体像是被卸除了所有零件的汽车,只剩下一个壳儿,更可悲的是,还不是名牌汽车的壳。 何大叶环顾四周,这个房子的一砖一瓦,仿佛都篆刻着她赚钱的血泪史。 以前有很多次何大叶都在入夜后感慨,自己的人生如此幸运,虽然没能好好遇见个男人,但上帝待她不薄,日久天长地进化成雌雄同体,自己爱自己,比什么都靠谱。 她竭尽所能地给自己争取最好的一切,就连她住的小区,也是住满了小三二奶的那种。 何大叶当初买房的时候,有不少人劝过她说这小区不好,风气不正,进进出出的都是妖艳妩媚而又不劳而获的姑娘。 但何大叶一点儿都不在乎,她喜欢鹤立鸡群的感觉,她想要做整个小区里唯一一个靠自己也能买得起好车名牌的女人,而且她不是爱自己嘛,她为自己代言,她就是自己的小三。 可住久了她发现,并不是这么正能量。 每当她匆匆穿过小区时,都会有几个牵着贵宾狗的二奶理直气壮地带出异样的眼神,眼睛里写满“怎么还会有人包养这种货色的女人啊”“我们小区怎么这么良莠不齐啊”。 每每这时,何大叶都特别昂首挺胸,女人当自强,她就是自强的那种。 何大叶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可笑极了,与人争高低胜负争了这么多年,争到最后,还不是两手皆空? 扔下罗畅回家的路上,何大叶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从此以后尘埃落定,一切都会平顺地向前走。 可她终究想不到,前半生的幸运原来都是假象,所有的不幸都憋着劲儿,终于一次性汹涌地将她打倒。 门被轻轻推开,走廊的灯光照进来,刺眼。 何大叶举起手挡了挡,逆着光一点一点看清楚门口站着的人的轮廓,竟是刘丹。 “你怎么来了?”何大叶挺惊讶,但还是努力平静地问。 刘丹走过来,拍了拍何大叶的肩膀以示安慰,若无其事地像是在说一件小事:“看望流产妇女啊。本来我也想装得更悲痛一点儿,但这是小事,我英明神武的偶像何大叶同志一定会假装没事人一样,说没事啊,哈哈,我哪有那么脆弱,所以我也不必挂着社交笑容来看你了。何大叶,你别以为我是关心你,我就是顺道看看我老公的前妻,维护下家庭稳定,绝对不是因为什么姐妹情谊。” 刘丹嘴角带着一点儿游戏人生的笑意,眼睛澄清似一汪湖水,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何大叶,大叶也看着她,俩人沉默了。 几秒钟后,她们不约而同地拥抱了对方。 何大叶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气泄掉了,在刘丹面前懒得装了。 刘丹拍了拍何大叶的后背:“我真不会哄人,哭吧,别硬撑着了。” 何大叶苦笑:“你倒是想让我在你面前哭,对不起,你来晚了,早哭过了。” 刘丹突然扶住何大叶的肩,不可置信地说:“哎哟喂,什么时候学会不装了?要是按照往常,我以为你得十年后才吐露心声呢。你跟猛哥在一起后,果然改掉了你那装坚强的毛病呢。” “他告诉你的吧?” “如果猛哥不打电话,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啊?等过上几年再生个孩子拿来顶替,忽悠我?”刘丹愤然地说。 何大叶心里涌起一阵温暖,张猛还在。 还好,在她幡然醒悟之前,他终究是没有放弃她。 “家人之间,还不都是报喜不报忧?再说你刚结婚,是喜事儿,哪能给你添堵啊。” “姐,我心里没有堵,只有疼,心疼你,疼得我忽然觉得,我、罗畅、你,咱们仨这点儿爱恨情仇,真够幼稚的。”刘丹加重语气说。 何大叶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没接话。刘丹知道这茬儿不该提,赶紧岔开话题:“工作上的事儿我都处理好了,你安心养着,想养到什么时候就养到什么时候。” “不当家庭妇女了?”何大叶努力挤出点儿笑,打趣说。 “不当了,没劲。” “丹儿,做人最重要的是勿忘初衷,当主妇其实挺好的,都是无能为力的女人才拼事业,别跟姐学,你得幸福才行。” “姐,你现在有越来越多理论都偏了,咱们女人不自己挣钱,等人老珠黄了,连说话的底气都不足。” “罗畅不是那种人。” “谁能保证啊?虽然领了证,但一点儿也不保险,我们还有婚礼呢,保不齐婚礼他就又跑了。”刘丹顺势坐在地上,跟何大叶肩并肩,继续说,“在民政局等他的时候,我特能理解你当初的感受。人啊,很多苦楚都得经历了才懂。可是你看我,不照样活蹦乱跳的?因为我不给自己添堵。姐,我知道你难受,但你跟猛哥的未来还长着呢,孩子还会再有的。” 何大叶苦笑着,拍了拍刘丹的肩膀,感叹道:“小女孩儿长大了,学会安慰人了。” “背了一夜的台词呢,你不用太感动,我是趁火打劫,想把整个公司都据为己有。” 刘丹还是觉得说安慰的话肉麻,一直说反话,想逗何大叶开心。 真好!何大叶想。虽说孩子走了,姐们儿却回来了,这算是上天给她的小补偿吗? 可她真心不想要这种补偿,若给她选的机会,她肯用手上的一切来换那个孩子。 张猛在网上看过一句话,说在你愤怒的时候,先深呼吸数到三十,再作出决定。 人在盛怒之下理智欠缺,这个道理张猛懂。 从何大叶房间出来后,又气又沮丧的他坐在沙发上,夸张地深呼吸着,数字还没数几个,电话就响了。 何大叶罢工,工作上的事情一股脑儿地推到张猛身上。 客户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张猛不熟悉流程,解决不了客户的问题,但他更不想充当刽子手砸了何大叶的买卖。 当初何大叶为了留住客户,卑躬屈膝地赔了不少笑脸,受了不少委屈,这些张猛都看在眼里,关于生活谁都过得不容易。 再生气,也得在她无依无靠的时候拉她一把,而且张猛其实也舍不得走。 尽管在医院时,何大叶就再三嘱咐张猛不要告诉刘丹和罗畅,但没办法,火烧眉毛,思来想去还是刘丹最靠谱。 刘丹来,罗畅也跟着来了,一直赖在楼下跟张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没跟上去。 可新旧情人相见,也是分外眼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罗畅觉得自己浑身都不自在。 面对,是世间最大的难题之一。 上次工体门口一别,虽然还是没忍住给何大叶发了短信,但他心里还是已然空了一块。 不管是爱情变亲情,还是亲情变友情,最怕的,是旧情难续。 这些年,何大叶对于罗畅来说,早已经变成一种难以更改的习惯,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他总会第一时间拿起手机打给何大叶。 科学家说,二十一天改掉一个习惯,这才过去几天而已,怎么可能让面对变得坦然? “不然你上去看看她吧。”该寒暄的都寒暄完了,短暂的尴尬后,张猛对罗畅说。 “我就不上去了,知道她没事儿就行。”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没事。从医院到现在,她都没怎么难过,我再怎么想对她好,跟她相处的时间毕竟不长,可我真不觉得,她是真像表面上那样没事……” 若是平时,张猛是绝对不肯在罗畅面前示弱的。何大叶对罗畅的感情,他没有全程见证,但也看了个透彻,只要其中一个人还爱着,这种感情就割舍不断。 一直以来,在罗畅面前张猛其实挺没自信的,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得到何大叶的爱更多更长久。 也许罗畅去劝劝,她会好很多吧。 这话说出口之后,迟钝的张猛才发现,自己对何大叶的爱这样无私。 罗畅还坐在沙发上推辞,哼哼唧唧说不上去了,有刘丹在就行。 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巴掌。 罗畅身体猛烈前倾了一下,回过神来,委屈又不知所以地看着刘丹说:“干吗啊?不是说好了不当着外人的面打我吗?” “外人?猛哥是外人吗?他是我准姐夫,亲准姐夫!” “那你也不能打人啊。” “罗畅,你还是人不是?我姐平时是怎么对你的?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抻着,连上去看看她都叽叽歪歪不愿意。” “我是怕……她尴尬……大叶肯定不想让我看到她这个样子,她那么要强。”罗畅小声而委屈地说。 “尴尬?你觉得我姐现在还有工夫跟你尴尬吗?我发现你这人特无情,特自私,民政局你逃婚那会儿我没后悔嫁给你,但是现在有点儿后悔了。你做人太爱逃避,就因为你所谓的尴尬。 “罗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回去了吗?是因为我姐跟你聊过了对吧?要以你的个性,我就是等到死,你也绝逼不会回去。 “说实话,我跟你的婚姻是我姐给的,你要还有点儿人性,就上去看看她。” 刘丹说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客厅里的气氛凝重了片刻,张猛大气儿都不敢喘。 “我他妈难道不想上去看她吗?我是没脸见她!我只是不想让她更难受!” 罗畅突然“噌”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大步迈向楼上的房间,带着一股子视死如归的决绝劲儿。 楼上何大叶依然安静地坐在地上,刚才刘丹出去的时候帮她开了灯,灯光照在她身上,笼罩出一片哀伤的雾蒙蒙。 门再次被轻轻地推开,何大叶有点儿烦,她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回望过去,如果有时间,顺便展望一下未来。 尽管未来渺茫,但总能在冥冥中看见些许希望吧。 罗畅从门板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何大叶见是他,果然更烦。 罗畅就像是不散的阴魂,千回百转地打扰着她期许的平静生活,连悲伤时刻,他都不错过。 “干吗啊?”何大叶不耐烦地问。 “没什么,上来看看你。” “又不是遗体告别,就不能一次性看完吗?” “啧,你这个口无遮拦的毛病怎么老不改?净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罗畅赌气,一边说一边走进屋里,在何大叶身边的地板上坐下。 “我要真能说什么中什么,那我现在早发财了。”何大叶白了他一眼。 片刻沉默后,罗畅往何大叶身边挪了挪,离她更近了一些。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他的头很低,声音也很低。 “知道还上来?也是够不要脸的。”何大叶起身,走到窗前,外面大雪已然茫茫,“敢情上两次的生死离别都白演了,怎么着都摆脱不了你。别坐得离我这么近,你现在是人夫,注意点儿影响。” 罗畅怔怔一愣,眼前的这个何大叶,此时此刻,变得如此陌生。 口气这样冷,表情那样冷漠。 “大叶,你恨我……”罗畅一下子有些控制不住,语气中已带了些许哽咽,“我真恨我自己。刘丹说得对,我是个自私又无情的人。我的临阵脱逃,不但伤害了你,伤害了刘丹,还间接地让你的孩子没了……” “你闭嘴!”大叶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她忽然讲不出话来了。 恨吗?谈不上。 有那么一个瞬间,大概何大叶真的怪过罗畅,也许是当她躺在雨里看见他的脸时,也许是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时,也许是知道肚子里的孩子已永远离开她时…… 可大叶不是个怨天尤人的人,她没有把责任推给别人的习惯。 人生已如此艰难,她从不愿再将悲伤嫁祸于人。 少一个人承担,便少一分痛苦,否则痛太多,终将会把爱淹没。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既然事实已成定局,那她就接着,她谁都不怨恨。 若恨,她只恨自己。 但此时此刻,她真的有些恨他,恨他依旧对她有情,恨他不能就此与她生死两茫茫,恨他在她最软弱的时候还出现在她面前,说着抱歉。 她咬着牙,疾步走到罗畅面前,挥手就是一巴掌。 “啪”一声,如此用力,仿佛带上了所有重如千钧的往事。 罗畅被打蒙了,怔怔地看着她。 这么多年,何大叶对他,打过骂过,却都有爱,而这一巴掌里带着的恨,他感觉得到。 屋中静默一片,仿佛全世界的雪,都下在了这个房间中。 “好了吗?满意了?”半晌,何大叶开了口,“罗畅,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没那么重要,影响不了那么多事情。就算那天你没逃,晚上我也打算过去找你们庆祝来着。很多事情都是命定,来了,我就接着,我谁都不恨。对你,如果有恨,这一巴掌,也都打没了。” 两人了解成这样,罗畅哪能不很快明白过来这一巴掌,是何大叶对他心中愧疚的救赎? 事已至此,她对他的爱已经尽了,却还是习惯性地保护着他。 “我明白了。”罗畅忽然仿佛心中也放下了些什么,“只是,大叶,以后别再委屈自己。下一次爱人,有疼就喊,有不舍就别松手,有泪就尽情流,别再咬着牙一个人挺着。你在我心里,也是特别特别好的女人,你得幸福。” 这些年,她的保护,他又何尝不知? 只是习惯了,以为她天性如此,以为自己的委屈大过天。 在工体被何大叶赶下车那日,他才恍然明白,这世上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为你挡风遮雨,除非有爱。 可明白得太迟,何大叶已不在他身边,他没机会了,所以他决定把这份偿还,放到刘丹身上。 大概是从那一刻起,罗畅长大了,他学着一个人面对很多事情,甚至开始学着以顶梁柱的姿态撑起一个他同刘丹的新家庭。 人的改变总是刹那间的事情,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其实只是一个恰好出现的你。 大叶栽树,刘丹乘凉,都是命。 “幸福不幸福,咱俩说了都不算,我就做好自己,等着老天开眼。行了,别磨叽了。知道你上来这一趟里外不是人,心里委屈着呢。但我也挺高兴的,你终于没那么怕尴尬怕事儿,有点儿担当,是个男人了。” 听完这番话,罗畅卑微而自嘲地笑了:“你还是这毛病,一个人把话都说尽了,我都有点儿恍惚,我是上来安慰你还是来求安慰的了……” “知道了就赶紧滚,跟刘丹回去吧,我好着呢。” 何大叶打断罗畅,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往门口推。 罗畅站起身,心里还担心,走几步就回头看看。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下来,回过头对何大叶说:“大叶,谢谢你。” 何大叶笑笑,没说话,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走。 罗畅叹口气走出去,门还没关严实前,何大叶叫他:“罗畅!” 罗畅像刚才进来之前那样,从门板后小心翼翼地探出个头。 大叶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也谢谢你,这么多年。咱们,还是朋友。” 罗畅愣了一下,笑了,笑得温暖敞亮,特别好看。 何大叶忽然想起来多年前的那个下午,罗畅也是这样的笑容,暖如艳阳。 只是再也没有门口那只廉价的机器猴子在一旁说“你好你好”了。 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人们常说,人生若只如初见,这不就是所谓的初见吗? 明媚动人,一切都还是当初最美好的模样。 只是,你我再无牵绊。 这首错过的歌,也许还是悲伤的调子,却唱出了难得的云淡风轻。 05 穿着一身紧身黑色西服的男孩站在门口,笑脸迎人:“欢迎光临,您有固定的发型师吗?” 何大叶刚走进理发店的门,还是退了回来:“哎呀,家里门忘记锁了。”随便找了一个周全的借口,让自己下台时别因为小脑不平衡,再扭到脚。 不怪小男孩太过热情地迎门,她站在理发店旁已经看了很久了,若不是她衣着整洁,神情镇静,很难不被当作神经病。 刚刚那一刹那,何大叶想剪掉她又硬又厚的头发,只是刚走进理发店,自己就被自己吓到了。 是够矫情的,剪掉长发,重新出发?多大岁数了,还玩这种情绪游戏。 不过她还是挺想剪成短发的。 住院期间,她看了一部邻床小姑娘推荐的日剧《对不起青春》,女主角满岛光那一头利落的短发,看得何大叶满是口水。 是啊,小脸、五官深邃、饱满额头的女人,最适合剪短发了。 何大叶还上网搜了一下满岛光的资料,哎呀,也快三十岁了,哎呀,人家是混血儿,哎呀,长头发也是那么美。 无论男女,短发才是检验人长相的最大法宝,何大叶真想把自己塞进肚子里,重新投胎一下…… 等等,如果这个孩子能活下来,是男是女,会长得好看吗? 想了想自己的脸跟张猛的脸,心说还是生男孩吧,起码长了张猛那样的大长腿,还是有点儿意思的。 而且还有张阳阳在前,他那小脸一看就是长大后让无数少女为之动心的样子,不过他那臭脾气也是够了。话说她上大学时有个学弟长得像吴彦祖,但因为脾气太臭,以至于现在快成为无性恋了吧…… 头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何大叶最近把半辈子的不如意都回想了一遍,长得不美,尤让她生恨。 此时刘丹打来电话,乌拉乌拉地炫耀了一下自己的工作能力,说最近接了好多的单子哦,好多客户都喜欢她的想法,何大叶嗯嗯地听着。 刘丹为了让何大叶多说话,就说你不用感谢我啊,我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这个后浪还自动提升了自己的提成呢。 她见何大叶无所谓的样子,怒其不争,赠予良言:“别丧,别作,好好过,多点儿性生活。” 何大叶哪敢丧、哪敢作,简直可以随时推倒张猛,再努力受精一回呢。《甄嬛传》里甄嬛流产,还能怪华妃,还能迁怒于皇帝,似乎这段失子之痛,能痛到袁世凯复辟。 古代女子还是太闲了,有点儿挫折就能蹉跎一辈子。 何大叶还不敢这么随心所欲,已经过了一阵子了,她已经接受了孩子失去的事实。 她连自己都不怪了,她只是有点儿慌,不由自主想起时,心里隐隐疼。 未来应该采取怎样的姿态,去融合这个现实环境,她还是没找到比较合理的可能性。 回到家,何大叶打开门,楼下漆黑一片,如同被末日侵袭过的战场,空洞得吓人,而她就似这世上唯一的生存者。 张猛不在,她心中失落了一瞬。 打开灯,灯光耀眼,沙发上睡着的张猛哼唧了几声,把何大叶吓得一哆嗦。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还赖在这儿?”何大叶没好气地说,失落的心却开始变暖。 张猛没打算理她,看了看表,慌张起身跑进厨房去张罗正煲着的汤。 何大叶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了几圈,想说点儿什么,但张猛一直板着脸,浑身上下写满了“你管我”的大号字体。 关心归关心,不过张猛的心是结结实实被何大叶说的话给伤了,早说了张猛是个倔脾气,这次他铁了心要等何大叶诚恳道歉后才会再理她。 在厨房忙活了一阵,他把做好的汤端出来,话也没说一句,穿上衣服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再来,一日三餐地照顾着,顺手打扫房间,但就是不肯开口跟何大叶说话。 张猛不说,何大叶也赌气。 她不是个会撒娇服软的女人,女王的世界,主动跟你说句话,无论是什么口气,都已经算是给了你一条金子铺成的台阶。 虽然这个女王,是她自封的。 但这台阶也跟灰姑娘的行头一样,一到时间就会消失,所以你不下来,那就一直那么站在上面吧。 俩人陷入了一段漫长的冷战期,各自心里都憋着劲儿,谁也不服。 日子就像流水,不急不缓地从他们沉默的缝隙中流淌而过。 那些悲伤就像是水里的石头,随着冲刷总会被磨平棱角,转眼看去,伤还在,只是没那么锐利得让人心疼罢了。 这场冷战维持了足足一个礼拜,对于何大叶来说,就像一个世纪的长度。 何大叶有一颗金牛座爱财的心,还有一身白羊座的急脾气。 有时候她安慰自己,若一个人真爱你,你就是东方银座,他也一定爱你。 因此静若死狗,动若疯兔这股劲儿,貌似还不那么罪大恶极。 古往今来,细数她的每一次跟人吵架斗殴,都是以火爆的对骂场面做的ending,如果这场面放在香港电影里,再加点儿特效,精彩程度绝不亚于追车枪战。 婚庆做了这些年,何大叶几乎跑遍了北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因此,北京城几乎每一个角落,都会有一面隐形的锦旗,纪念何大叶日积月累的战功赫赫。 英勇壮烈如她,这辈子却从没遇见过张猛这样无声胜有声的对手。 不过何大叶也不着急,透过时间的夹缝,她总会默默注视着张猛温暖安全的背影。这世界的节奏太快,难得有慢下来的机会,而张猛,就是她慢慢走过这段路时,路边最美的一道风景。 那是个天寒地冻的午后,张猛一如往常地做好饭就走了,何大叶吃完就缩在暖洋洋的家里看电视。 寒假将至,电视里又开始重播《还珠格格》了,尽管看过很多遍,但每次看时,何大叶还是全情投入。 是,按照记忆,又快演到小燕子被抓到黑店,被那对野蛮的夫妇欺负的戏码了,这是何大叶的最爱。 小燕子也太无法无天了,剧中唯一能制伏她的,也就是那对没啥武功,但打人比武林高手还厉害的黑店夫妻档了。看着小燕子被打,她挺欢乐的。 看得正带劲,电话就响了,她拿起来看了看,是罗畅打来的。 那次罗畅来看过她后,他们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刘丹经常过来看她,顺便捎一些罗畅给她买的补品。 何大叶接起电话,还没开口,电话那边罗畅就急吼吼地说:“大叶,你妈来北京微服私访,让我去车站接她,还让我别告诉你。” 何大叶的头“嗡”一声就大了,何妈终究是不省心啊,竟然沉不住气一个人杀到北京来了。 “怎么办啊?”罗畅在电话那边为难地哼唧着。 何大叶深吸了口气,让自己混浊的脑子尽可能地清醒了些,然后冷笑了一声说:“让你去就去吧,带着刘丹一起去,好让她死了这条心,以后别再骚扰你了。” 火车站正门口,罗畅顺利接到了风尘仆仆的何妈。 俩人上次见面,是在一年多前,那时何大叶要回趟老家,何妈在电话里哭着喊着让她带罗畅一起来,说如果罗畅不来,你也甭回来了。 尽管俩人结婚才几天就离婚了,但是何妈心底里一直默认罗畅就是自己的女婿,只是短暂出了点儿差错。 所以当她从车站出来,看见站在风里高大帅气的心仪女婿时,脸上几乎笑出一朵花来,压根儿就没注意罗畅身边还站着一个正装鹌鹑的刘丹。 “哟,畅啊,阿姨多久没见你了?你要不冲我招手,我都差点儿没认出你来,又帅了哈。”何妈这话说得老奸巨猾,明着是装亲昵,其实暗地里全是责怪。 刘丹站在一旁赔着没人看的笑脸,一眼就看出何妈不是善茬,心里一阵阵发寒。 罗畅尴尬地挠挠头说:“阿姨,主要是我老了,您认不出来。我能认出您来,是因为您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年轻。” “行了,快别埋汰我这个老太太了,就数你嘴甜。”何妈推了罗畅一把,在寒风中笑得花枝乱颤,宛若一束坚毅的腊梅花。 “我是实话实说。”罗畅说着,一手把刘丹拉到身边,“看见您太高兴,都忘了介绍了,这是刘丹,您肯定听大叶提起过她吧。” 罗畅打算蜿蜒着来,一点一点暴露他和刘丹的感情,他不打算告诉何妈他俩已经结婚了,这是件危险的事儿,能不能看得出来,罗畅觉得不如就靠何妈自己的悟性。 再说,即便看不出,背后还有何大叶。口口声声说过要保护何大叶的罗畅,在这件事情上虽有愧疚,但也力不从心。 我们的何妈,如果说得通俗一点儿就是脸皮挺厚,说得新潮一点儿,就是敢于自黑。 早在何大叶还天真地与何妈斗智斗勇的那个年代,何妈就曾掐着腰警告过她:“就你肚子里那仨瓜俩枣也想跟我斗?我是老奸巨猾的鼻祖,你?还早着呢。” 既然是鼻祖,就得随时眼明心亮,就跟神仙似的,供你,你就得受得起这份香火。 何妈斗过的心眼儿不比何大叶吵过的架少,罗畅这点儿小心思,自然是尽收她眼底。 她脸上的笑渐渐凝固,凝成自以为严谨的弧度,毫不客气地用眼神把刘丹上下来回撸了几遍,最后目光停留在罗畅拽着刘丹的那只手上。 何妈没说话,跟着罗畅上了车,动作自然地坐到后排座位上。 虽说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何妈知道后排是大领导坐的地方,既然做好了审讯的准备,架势就不能输。 车子刚发动,何妈就问罗畅:“你来接我跟大叶说了吗?” “阿姨,您不让说我肯定也不敢告诉她,您的话就是圣旨,不能违抗啊。”罗畅嬉皮笑脸地哄何妈开心。 何妈没笑,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说:“嗯,回去我得告诉她,不能让你白跑一趟,费力不讨好的……”顿了顿,她又说,“你说你俩一起来接我,这事儿我是不是应该瞒着大叶啊?” 罗畅明显抖了一下,脊背都凉了,这话的指向性太强,明显带着怀疑他俩在偷情的意思,不禁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还在想要怎么回答,刘丹就握住何妈的手开口说:“阿姨,您当然要告诉大叶姐,说不定她一高兴,还给我加工资哪。” 何妈笑了笑,转向刘丹说:“姑娘,我常听大叶提起你,说你工作能力强,给她解决了不少难题,我得替她谢谢你。” “嗨,那您可就见外了,大叶姐对我跟亲妹一样,都是自己人,说什么谢不谢的。” “你多大啦?” “二十八了。” “哟,年纪也不小了。”何妈夹枪带棒地说,“有对象了吗?” “有了,刚领了证,还没办婚礼呢。” 何妈的心一下就凉了半截,算计着跟刘丹领证的人,十有八九就是罗畅,心里挺不是个滋味儿的。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他和何大叶复婚,盼了三年,就这么盼没了,就跟煮熟的鸭子飞了一样。 少了何妈的声音,车子里的气氛冷淡了不少。她默默地看着窗外,看着偌大的陌生的北京城,忍不住为女儿伤心。 这么大的城市,落满繁华,却终究落不下一个好男人到何大叶身边。 她挺恨自己的,当年净把何大叶当小子培养,以至于今天她刚毅坚强,雌雄同体的模样。 “是我们大叶没福气啊,都一把年纪了,还没嫁。”过了一会儿,何妈忍不住感叹道。这句话含义太多,一来叹她离过婚,二来叹她没得到罗畅,还有就是叹好男人越来越少,都被少女们给霸占了,留给大叶的机会已经随着她年龄的增加而越来越少。 罗畅有点儿愧疚,当年要不是自己跑了,兴许现在何大叶的生活就是别样。 车子里没人再说话,何妈偶尔闲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俩人应付着也就过去了。 车开到何大叶楼下,何妈客气地请他俩上去坐坐,他俩说都还有事就走了。 哪敢留啊,俩人结婚的事情明显被何妈看穿了,她上楼之后肯定是一场恶战,何必把自己卷入这场战争里。 罗畅和刘丹也总算明白了,何大叶为什么是女王,因为她顶上有个活生生的皇太后垂帘听政啊,虎娘无犬女啊。 何妈上楼敲开门,何大叶跟预演的一样,做惊讶状,台词是:“丁香,你怎么来了?”嗯,何妈闺名丁香。 戏虽然肤浅,但是作用大,能满足何妈得逞的虚荣心,心情指数会好很多,对她自然也不会太为难。 可没想到的是,她话刚说完,何妈就一个巴掌拍到她头上:“装!还跟我装!” “我装啥啦?”何大叶被打蒙了,抱着头委屈地问。 “罗畅跟你说了吧?带刘丹一起去接我是你的主意吧?甭不承认,就罗畅那点儿出息,他没胆干这事儿。” “您怎么老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衡量别人啊,您跟罗畅才相处过几次,他的事儿您不知道的多了去了,哪儿来的自信满满就觉得自己说得对啊。”被何妈拆穿,何大叶有点儿恼羞成怒。 “我这辈子看的人比你吃的盐都多,何大叶,你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你是不是被刘丹挖墙脚了?是不是她硬生生把罗畅给勾搭过去的?” “您说这话难不难听啊!”何大叶有点儿火了,大声说。 一切都不出她所料,母女俩见面就掐起来了。 何妈这次进京,除了来看看她,还有个目的就是想再为她跟罗畅加把火,可没想到才刚下火车,就发现这把火连火星子都不剩了,任自己是月老下凡也回天乏术了。 何大叶觉得自己说话态度有点儿差,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捏了捏何妈的腰。 “哟,身体恢复得不错啊,瞧你这腰,都是肉,你表哥把你伺候得挺好呀。” “鬼门关走一遭,再摊上你气我,我自己不长点儿肉,早趴下了!” “没人气您,您也别自己气自己了。” 何大叶倒了杯热水放在茶几上,刚想坐下,门就开了。 张猛提着大包小包煲汤的材料,板着脸进来,看都没看何大叶,兀自低头换鞋。 大叶一愣,何妈也愣了。 一个男人,出入何大叶家跟自己家似的,还提着吃的,说清白任谁都不信。 何妈把张猛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觉得很满意,立刻就对自己有了自信,果真是自己教出来的闺女,挑男人的眼光一蹦老高,这个看着比罗畅还要好,当然,也喜忧参半。 好呢,是这家伙个儿高,能弥补一下自己矮胖的基因对何大叶孩子的影响。 张猛换好鞋,这才发现客厅的中央,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三个人尴尬了一瞬瞬,何大叶刚要开口,何妈就在她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何大叶转头怒视何妈,何妈恨恨地瞪了她一眼,随即转成笑靥如花的脸,对张猛说:“小伙子,买菜刚回来啊?怎么称呼?” “……我叫张猛。”张猛有点儿搞不清局面,但一看这俩人的长相,就知道是何大叶亲妈,傻乎乎地鞠躬,上前来握手,“阿姨您好。” “哎呀,手真大,个子可真高,有一米九吗?” 张猛谦虚:“差两厘米。” “一米八八,真好……没听大叶提起过你,常来吗?” “嗯……还行……”张猛被何妈的热情吓着了,他看了一眼何大叶,何大叶变成了复活节岛的神秘石像,表情变幻莫测的,他只好吞吞吐吐地回答着。 “常来还用得着买这么多东西,多见外。” “都是给大叶煲汤喝的,她现在的身子就得多补补。” “身子?怎么了?” 何大叶此刻正在找东西:锄头呢,赶快刨个坑,待会儿核爆炸的时候躲起来。 张猛也傻了,本来以为何妈知道了何大叶的情况,特意进京来看她呢。 “没什么,就身子弱。”何大叶抢先说。 “弱?你那身体我不知道?从小壮得跟熊似的,人家都感冒的时候你从来没事儿。”何妈意识到不对劲,这么低级的借口想骗过她,自然是对她洞察力的一种侮辱。 客厅安静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何妈往沙发上一坐,跷起二郎腿抱着膀子,气场十足宛若老年版何大叶。 “别愣着,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没人吭声。 “你说。”何妈指了指张猛,一点儿都没客气。 何大叶想阻止,被何妈一个凌厉的眼神给吓退了。 张猛放下手里的东西,叹口气走到何妈面前,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阿姨,我不瞒您,是我对不起大叶,是我没照顾好她,让她流产了……”“张猛,你瞎说啥呢!”何大叶跳起来冲张猛吼。 她想说不但流产何妈不知道,连她有孩子这件事她也不知道啊,这不是给人添堵吗? 三个人都僵住了,空气像凝固的巨大冰块,把他们裹进冰冷中。 这场沉默维持了很久,世界仿佛陷入一片静默的虚无。 过了很久,何妈突然站起来走到门口,提起张猛买的东西。 “我看你买什么了……” 大叶原本以为的暴风骤雨没来,怀疑地看着自己的妈。 嗯,x战警当中,有一个变种人的角色是风暴女,何大叶看电影的时候就热泪盈眶,这不是抄袭她妈的技能吗?现在这是演哪出啊,暴风雨前的宁静? 何妈此刻正在端详一块猪肝:“挺新鲜的,行啊,挺会买菜的。这个你准备怎么做啊?” “大叶她不爱吃猪肝,煮汤和清炒都不行,我准备卤一下。” “哟,还会卤猪肝,你哪儿人?南方人?” “河北的……” 何大叶插话:“妈……”生怕自己亲妈受了太大的刺激而精神失常。 本来何妈就难得跟壮年男子找到共同话题,何大叶猛然叫一声妈,打断了二人和谐的厨艺交流,何妈特别不满意:“我俩说话呢,你插什么嘴!上楼!别杵在这儿惹我生气!” 何大叶稀里糊涂地上了楼,带着一肚子忐忑,竟睡着了,想想自己也真是没心没肺的典范。 楼下,张猛在何妈的亲切注目下,紧张地切菜。 切了半天,发现何妈正上下打量他的长相,还偷偷踮着脚跟他比个儿。 张猛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说:“您去休息吧,我做好了叫您。” 何妈哈哈笑:“我不累,我就想跟你学学怎么卤猪肝。” 拿脚后跟都能想到,何妈对卤猪肝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张猛比较像是猪肝,何妈的一切目光,都像是在菜市场里打量猪肝的意思。 切菜之间,何妈有一茬儿没一茬儿地,开始打听张猛各种身家背景,张猛也一一诚实作答。 三十多了…… 河北的,中专毕业,学厨师的,所以做菜这么好…… 以前当模特,现在改行当主持人……张猛没好意思说是电视购物主持人。 有车,有房……觉得自己条件不好,他把给舒颖的那套房子也说成自己的了。 说着说着,张猛都有点儿失落了。 是,自己多差啊,这样的男人,怎么给人安全感啊?还没跟何妈说,自己离过婚,还带着个孩子呢。 想到这儿,张猛突然脖子硬了起来。 带个孩子怎么了?又不是别人家的孩子,是张阳阳,是他的骄傲啊,自己有什么可害羞的。 何妈还想继续打听张猛父母是做什么的时候,张猛突然笑笑:“阿姨,您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何妈被问个措手不及:“啊……男女都一样,都一样……你呢?” 张猛搓搓手,拿出手机,给何妈看张阳阳的照片:“我儿子六岁了,给您看看。” 何妈有点儿震惊,但依旧眯着眼看看张阳阳的照片:“长得挺好看的啊……个子这么高……” 张猛略带着骄傲的口气:“长得还行,随我前妻,个儿随我,人精儿一个……” 何妈“啊啊”地应答,这场谈话的主动权一下子被张猛夺过去了,她沉默地把手机递过去。 张猛擦擦手,继续切菜,俩人在厨房的谈话就这么断掉了。 何妈也不知道如何继续,觉得厨房突然小了,尴尬得很。 刚要离开,张猛叫一声阿姨,留住了她。 “我离过婚,还拖个孩子,大叶跟我是挺委屈的……但我儿子是真喜欢大叶,跟他妈都没这么亲过。” 何妈也不知道怎么回,看着张猛在弄肉呢,说:“肉别这么切啊,费刀!” 何妈把菜刀夺了过来,自己动手开始切了。 厨房是开放式的,何妈边切菜边环顾厨房,不太满意:“这厨房被你们弄得,让人一点儿也不踏实。” 张猛也不知道何妈是不是话中有话,他把话在嘴里嚼了几遍,还是缓缓地说:“我也是真心想跟大叶好好过日子。她这么多年……过得太辛苦,我想都在我这里给她补上。” 见何妈没什么表态,张猛还想说点儿什么,却被何妈打断了,她梦呓一样说着话,像是说给张猛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大叶这孩子啥都好,就是嘴硬,性子又倔。小的时候闯祸了,扫把都被我打断了,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我跟她爸都拿她一点儿办法没有。可她心软,啥事儿都自己扛着,心里有苦从来不对我们说,怕我跟她爸担心,就会报喜不报忧。她有时候也跟我抱怨,说不管她怎么做,在我嘴里怎么都不念她一声好呢?唉,怎么可能呢?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其实我挺为我姑娘骄傲的,觉得她特别棒。” “是,她真是一个特别好的人。阿姨,我跟大叶在一起时间不长,虽然流产这事儿……但是您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要是您放心,以后让我来照顾她,我保证,把她照顾得好好的,一点儿委屈都不让她再受。” 何妈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问:“你这汤光小火炖,不加作料啊?” “我什么都没加,食物的鲜味一出来,火候一到,加点儿盐就行了。”张猛想想,又补充一句,“什么事儿都是这样,火候到了,不加盐,味道也好。” 咚咚咚,何妈三下两下就把东西都切好了,她擦擦手,淡淡地说:“我手艺不比你差吧?” “瞧您说得,您动手,我只有看的资格了。” 何妈也没说啥,就从厨房区出来了。张猛起了热锅,准备炒菜,油刚热的时候,何妈转身跟张猛说:“记着去超市给她买双棉拖鞋吧,她体寒。” 油锅里开始爆葱姜蒜,“唰”的一声,张猛觉得心里踏实极了。 卧室里,何大叶睡得香甜。 这一觉,不香也得甜,睡醒后,肯定又是一番暴风骤雨,何大叶觉得烦透了,睡不着也硬睡。 睁开眼,看见何妈正坐在床边看着她,跟怨灵一样。 何大叶吓得都快秃顶了,可也知道现在是多事之秋,不宜发火。 她闭上眼,呼唤,神啊,这一切都是梦。 但神斗不过全身都是戏的丁香女士,她用手指推了推她:“别睡了,你亲妈我大老远来北京看你,你就是装,也给我装得热情一点儿。” 何大叶闭上眼,嘴里不闲着:“丁香,你能不能改改你不打招呼就坐床边的习惯!从小我半夜一醒,你就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我的胆子就是这么被你吓大的。” 何妈翻了个白眼:“谁让我肚皮不争气,生了你这么个玩意儿,醒的时候准张牙舞爪地不听话,只有睡着了才招人稀罕。不多看看,我怕我活不了那么长。” 何大叶举手投降:“行行行,我不睡了。让我睡的是你,不让我睡的也是你。我的亲妈啊,您让我消停会儿不行啊?” 何妈上下打量一下,捏捏何大叶的脸:“还行,长了点儿肉啊,他还挺会伺候人的。” 何大叶捂脸:“真的?胖这么多?本来我就遗传你的大脸盘子,以后怎么见人啊。” “唉,先把身体养好吧,我是过来人。你记得你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阵子都是你爸做饭吧?” 何大叶歪头想想:“是有这么回事,我就纳闷我爸那阵子表现得那么好,天天买羊肉馅做羊肉汤,虽然膻,但放点儿萝卜丝儿,还挺香的……等会儿,丁香,你那阵子生病,不会也是……” 何妈倒是宠辱不惊:“避孕环儿不知道怎么坏了嘛,突然就有了。那时候咱家条件好点儿了,我和你爸一商量,罚款咱们倒是也能交得上,后来冬天路滑嘛……医生说可惜了。是女孩,要是生下来,都大学毕业了。” 何大叶拉拉妈妈的手:“丁香,我真不知道……唉,我要有个弟弟或妹妹,肯定不像我,肯定特听话。” “算了,都过去的事儿了,唉,咱娘儿俩这命啊……这孩子跟咱们没缘分,以后还会再有的,你把身体养得好好的就行。”何妈摸了摸何大叶的头发,“瞧你这头发厚得,跟我一样。” “您不生我气?”何妈没爆炸,何大叶觉得奇怪。 “医生不是说了让我少生气嘛,再说生气有什么用。” “我就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还没把自己给销出去,挺对不起您的。” “嗨,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说妈把你养这么大,图啥?不就图你能过得好吗?你啊,从小自理能力就差,虽说学习好能力强,但是丢三落四,连扣扣子都能一个礼拜扣错三回。你上大学那年,我担心得呀,就怕你啥事儿都做不好,所以就一直着急,想你赶紧找个称心的人嫁了,来代替我跟你爸照顾你。” 何妈握着何大叶的手,缓缓地说。 岁月夺走了她身上大部分的胶原蛋白,连手掌也变得有些粗糙起来。 何大叶眼眶酸胀,有点儿想哭,假装若无其事地把手从何妈掌心抽出来,笑了笑说:“我也想嫁,但是哪有你那么好运,遇见我爸这样的好男人,对你无微不至了一辈子,连大气儿都不敢在你面前喘。” “哼,你爸那人跟头闷驴似的,跟我发脾气的时候一个礼拜不搭理我,我看他就是皮痒痒想挨打了。”何妈气愤地说,眼睛里却满满都是爱,“你啊,这倔劲儿就随你爸,你还跟我叫嚣说直接生个孩子给我,没想到你倒是说到做到……唉,都怪我,老催你。” 这样真好,何大叶想。 日子这样过才会有意思,你急我缓,你快我慢,就像拼图里紧挨着的两块,缺着的,另一块补上去,就完美了。 她突然想起张猛,不理她也有一个多礼拜了吧,跟何爸一个德性。 “妈,你觉得,张猛怎么样?”何大叶问。 何妈挺意外,没想到女儿会主动跟自己谈起张猛,在过去的那些年,感情一直都是母女之间的敏感话题,每次谈必翻脸。 何妈觉得欣慰,贼笑了一下,放低声音说:“个头真不错,就是眼睛小点儿,不过挺耐看的,果然当明星就是不一样啊……” “能别这么肤浅吗?您都多大年纪了,还追星?而且,他星什么啊,您真是没见识,拍个照片上个电视就是明星了?” “人人都有欣赏美的权利,这跟年纪无关。”何妈不高兴,抬手不轻不重地冲着何大叶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我是说,人品!” “当然不错,会做饭,会照顾人,关键是,他傻乎乎的,这样的男人不会欺负你,净是你欺负他。” “嗯,看出来了,您没少欺负我爸。” “你妈看人很准的。”何妈飞去一个凌厉的眼神,没接她的话茬,继续说,“张猛这孩子挺老实……但是决定权还是在你。大叶,结婚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换一种生活方式,爸妈只希望你能幸福。不过,你可不能因为人家待你好,你就任着性子来啊,可以撒娇,但不能欺负人啊,这不是咱们老何家的作风。要是你觉得不行,趁早跟人说,别让人在你这儿瞎费工夫。” “妈,你知道他有个儿子吗?” 何妈冷笑:“这小子,这点儿倒是不傻,我这一点点问呢,他倒是都招了,还给我看他儿子照片,弄得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何大叶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何妈什么态度。 “反正你自己考虑好,嫁过去就是后妈了,他我也看出来了,没什么钱,工作也不稳定,就是人好……” “丁香,我跟你实话实说,近五年之内,我肯定赚钱比他多,你也别在我这里绕圈子,你说说你啥态度吧。” 何妈叹了一口气,问何大叶:“你知道你爸怎么跟我好的吗?” 何大叶蒙了:“不是相亲认识的吗?” “唉,你爸那条件啊,太差了,兄弟多,家里穷。你大爷就是当地的一个流氓,天天跟人打架。你爷爷觉得自己有点儿文化,脾气不好,那人缘处得啊,可差了,三十多岁就在家不干活儿了。你爸成绩本来挺好,但连个高中都没钱上。就这条件,谁家姑娘能看得上?你爸遇到我之前都相了两次亲了。第一家,人家连面都不见,你爸委屈得嗷嗷哭。你大娘长嫂为母,心疼她小叔子,就介绍了她一个亲戚。这家也穷,勉强跟你爸见了一面,那家桌子上放了一本书,你爸就爱看书啊,拿着书就在那儿闷头看。你大娘就说,哎,兄弟,给人拿烟,他拿着一包烟,往桌子上一扔,低头接着看书。你大娘指点他,哎,给人家倒水啊,你爸就呼啦一下倒杯水,水都溢出杯子了,还在那里看书。后来人家父母就觉得,这小孩太不会来事儿,这门亲事也黄了。实在没办法了,你奶奶就想到你姥爷家姑娘多,我好像跟他同岁……” 听到这儿,何大叶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我知道,我奶奶跟我姥爷是亲表兄妹,我姥爷死的时候,我奶奶哭丧说我的表哥哎……你们知不知道近亲结婚,孩子会傻啊?” 何妈白了她一眼:“你以为我乐意啊,但你爸相了几次亲后,学聪明了。在你姥姥姥爷家,进屋就干活儿,扫地,帮忙喂鸭子。本来你姥爷不同意,觉得你爸家人口多,太穷了,怕我受委屈。但你姥姥相中你爸了,觉得勤快,长得也好,就定了。我当时能说啥啊,那就定呗,结果这可好,十七岁定的亲,二十五岁结婚,中间就见了一次面。还是有次赶集,你二姨骑着自行车驮着我,看到你爸了,你二姨跟他说话,我坐在后座上,连面都没好意思看一眼,稀里糊涂就嫁过来了……可后来吧,亲戚们都说,这是一门好亲事,两家里最靠谱的俩人在一起了。” 何妈说:“我也希望你找个条件好的,但我也没离婚又再婚,就这一次结婚的经验,我也给不了你太好的建议,还是看你自己吧。他的不足,在你这儿能补齐,你的缺点,在他那里能填平。觉得跟他在一起有奔头,有话聊,即使你们混成了亲人,你也想着他念着他,这才是好伴侣。什么爱不爱啊,合不合适啊,都是扯淡,等老了有个看不厌的伴,这才是实的。” 何大叶挺感动,一番掏心掏肺的谈话后,何妈都会尊重她的选择了,真是历史性的进步。 沉浸在感动里还没回过神,何妈又说:“慢慢挑吧,反正你也剩了这么久,都老皮老脸的了,能嫁出去是普天同庆的好事儿,嫁不出去,妈也不觉得意外。” 瞧,人们就是这样终止温情脉脉的谈话过程的。 何妈住了两天,就起程回去了。 这两天,张猛跟导游一样,带她逛各大超市和菜市场。 何妈在厨艺上压不过张猛,依然靠卖场经验丰富扳回一城。 回去那天,她还是执意让罗畅去送,她说既然他没福气做我女婿,那就做我司机,语气凌厉如女版霸道总裁,让张猛有一种不受重视的后宫妃子的失落感。 何妈走的第二天,何大叶睡了一个踏实的觉,早晨还赖了一个漫长的床,等她起来时,已经快中午了。 从房间披头散发地走出来,睡意还没完全散尽,就被正躺在沙发上睡觉的张猛给吓了一跳。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在张猛面前,仔细地看他睡着的样子。 这张脸越来越熟悉了。 眼睛太小,闭眼跟睁眼差不多,睫毛倒是令人意外地长,如果长成双眼皮,肯定就是金刚芭比。 鼻梁很挺,皮肤也很好,男人就是老得慢,张猛也三十多了,脸上连条细纹都没有呢。 看得正入迷,张猛醒了。 睁眼就看见蓬头垢面的何大叶,贴在自己脸跟前儿,如同女鬼。 一声尖叫! 俩人同时弹起来,捂着颤抖的小心脏。 “喊什么喊,你想吓死我啊?” 张猛定了定神,没理她,并回了她一个“谁吓死谁啊”的眼神,接着看了看表,急忙冲进厨房,自言自语地说:“炖着汤呢,差点儿睡过头了。”一边说一边拿汤勺搅拌着砂锅。 蒸汽徐徐上升,弥漫成一团腾腾的雾,香气随着雾飘过来,像张猛温暖的怀抱,把何大叶整个人包裹起来。 她慢慢走过去,倚在厨房门口看着张猛忙碌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她很想上去紧紧抱住他,感谢他在她最落魄的时候,还没把她这张脸看得厌烦。 这样看来,她的觉悟还算高,明白得还不算晚。 “别再给我煲汤了,你看看我,这几天都胖了。”何大叶说。 张猛还是不理她,自顾自地搅拌着。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话?心眼儿怎么小得跟针尖儿似的?”何大叶倚着门,嬉皮笑脸地问。 “差不多炖好了,赶紧拿碗盛汤,愣着干吗?”张猛没搭话,只是瞪了一眼愣着的何大叶,嫌弃她没眼力见儿。 何大叶乖乖拿出两只碗想过去盛汤,张猛一把夺过来,说:“去坐着吧,回头烫着了再怨我。” 张猛把汤端到她面前,她喝了一口。 汤有点儿烫,烫得何大叶双眼酸胀发红,有点儿想哭。 “烫着了?慢点儿喝。”张猛紧张地看着她问。 何大叶笑着摇了摇头,放下汤勺跟张猛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叫他:“张猛……” “嗯?” “我嫁给你吧。” 这问题把张猛给问住了,他愣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相识的这段时间里,他不是没有跟何大叶示过爱求过婚,可都被残忍地拒绝了。 张猛还本着越挫越勇的心准备等何大叶心情平复后展开新一轮攻势呢,没想到却被她抢了先机。 见张猛半天没说话,何大叶不高兴了,小手一挥不耐烦地说:“愣什么呀?行不行给个准话儿。别摆出一张便秘脸给我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逼婚呢。” “好好喝汤,别说话。”张猛假装调皮,想把这茬蒙混过去,摆了个鬼脸之后低头刺溜刺溜地喝着汤。 “因为我不想再错过你了。”何大叶认真地说。 张猛手上的动作变得迟缓了一些,抬头看着何大叶。 他大概没想到何大叶会说出这样的话,心里涌起一阵满满的感动。 “我知道,你这种死板又传统的人肯定觉得求婚这事儿应该由男人来做比较合适,但是我等不及了。我这人你也知道,阴一阵晴一阵的,万一哪天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把你给吓跑了可怎么办。”何大叶说。 “大叶,这事儿你得想好,我是个二婚的,三十多岁,又刚刚转行,连房子都没有,就天天在电视上卖东西,而且还有个六岁的儿子。”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婆妈了?你没有的,我有就行了,我没有的东西,你又正好给我补上,多好啊。我经历过这么多年被人踢来踢去的岁月,现在总算独立了,我现在拥有的这些,都是我自己赚的,没人能夺走。以前我对这样的自己特满意,觉得没人爱我也不要紧,我自己爱自己就行了。我就这么带着这点儿卑微的不甘心、不将就,一直拖着,拖走了我身边一个又一个爱我的人,现在看看,就剩下你了,所以我怎么能再轻易让你走呢?” 何大叶的一番话把张猛说得热泪盈眶的,原以为他接下来会感慨万千地拥抱何大叶,然后絮絮叨叨地说我愿意我愿意。 但别忘了,何大叶的生活剧本跟别人的永远都不一样。 一向都走寻常路的张猛从感动中回过神,桌子一拍,竟然不寻常地翻脸了。 “何大叶!我就特烦你这样!” 这一嚷嚷,把何大叶吓了一跳,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张猛,心想不对啊,这是哪一出啊,不是按照剧本走的呀。 张猛指着她继续说:“你总是这样,给块儿糖再给一巴掌,每次我刚刚看到点儿希望,你就又亲手给拍散了,顺序反了你知道吗?这种大喜大悲的感觉不好受你知道吗?你这人怎么这么反复无常啊?” “现在是谁无常啊?”何大叶也急了,跳起来要跟张猛理论。 张猛扬起手在空中挥了挥,示意何大叶闭嘴,接着说:“你的求婚我不答应!”顿了顿又说,“没错,我就是死板又传统,求婚这种事应该男人来。” 说完,他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展开,清了清嗓子,笨拙地开始念:“其实这个世界上,很难有人去了解一个人,而你了解我,我知道自己不完美,其实大部分时间我很讨厌我自己,但是跟你在一起,我不讨厌我自己了,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何大叶想笑,被张猛一个手势制止住,他放下手里的纸看着她,然后认真地说,“我就知道,从医院回来你得作一次,其实,我挺希望看到你这样的,我怕你又装坚强,把事情憋在心里。只有你跟我作这一次,作不走我,我才能认定,你把我当自己人了。这话我从没跟你说过,何大叶,我爱你。” 何大叶笑了,走过去搂住张猛的脖子,像树袋熊一样赖皮地挂在他身上。 “这是什么时候写的?”何大叶轻声问。 “早写好了,本来刚才想念给你听,结果你又出口伤人。”张猛嘟着嘴说。 “以后别写了,真心烂。” “心情好点儿了吗?”沉默了一会儿,张猛问。 “哪儿那么容易好,可是生活总要继续向前走,总不能守着伤口患得患失地过日子。” “都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何大叶笑笑,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这一年,何大叶哭得特别多,几乎把一生眼泪的量都哭完了。 这一年,她三十二岁的生日变成她未出生的孩子的忌日,想起就哀伤。 不过还好,这一年,她送走了罗畅,又遇见了张猛。 辞旧迎新,终归是件让人愉悦的事情。 人生就像是一张打折的机票,不能改签,也不能退订。 所以,保险起见,我们应该自己开车上路,设好gps,选好音乐,让独行的路途能舒服一些。 中途如果有人要上车,我们也做好对方只是搭顺风车的准备,有缘分一起到终点当然是最好,可就算只能一个人抵达,也该在目的地,感恩沿路风景。 这是何大叶以前不懂的道理,现在她懂了,所以她终于能敞亮地让张猛上车,她还在想,如果张猛中途想走,她也会锁上车门,把他绑在座椅上,一路往终点开去。 当然不是离开男人不能活,她只是不想依靠男人活。 这趟人生旅行,她依旧希望,她的主动权能泡在福尔马林里,永久保持。 06 时间过得飞快,仨月又仨月,转眼就是一年半。 生活,就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北京这个城市再次迎来了大风凛冽的季节,结合雾霾,到了呼巴掌的时候了。 不过还好,风到夜晚总会停,这勉强算是甜枣。 深夜的路边卤煮摊位,开在劲松桥下面,每到深夜都有一堆豪车在这里堆积。 基本上没有位置坐,但在大风之中吃着一碗卤煮还是让人感到幸福的。 感谢城管大人不杀之恩,让伟大北京还有点儿人情味,来给人气力,来应对这寒冷带来的沮丧感。 今天的卤煮摊位没地儿坐的人特别多,有一伙长腿男人黑压压地围坐在一起,吸引着来往路人的目光,有几个混夜店的小姑娘还半路停车,忍不住掏出手机拍照。 哟,劲松桥下面也有站街的了?质量真不错。 一个小姑娘嫌弃同伴拍的照片不好:“唯一拍的正脸,还是那个最丑的。” 另一个姑娘不太同意:“我就喜欢小眼睛的,一看就是好男人,要不然咱们问问多少钱?” 张猛打了个喷嚏,擦擦鼻涕,他混在一群年轻的超模之中,默默怀念当初自己还是鲜肉的时光,还没追溯够,就被烧烤摊主给认出来了。 摊主倒也热情,送了二十几串五花肉过来当作对一个偶像基本的崇拜。 张猛自嘲,自己混得真好,价值二十五串五花肉呢。 “我媳妇儿特别爱看你的节目,回回都得买点儿啥,不过你推荐得够诚心,东西都特别好用,以后也得多推荐点儿实用的东西,别跟别的电视购物似的,净骗人。” 张猛尴尬地笑笑,点点头说好,一定一定。 摊主走后,张猛脑袋不好,刚刚的话题被打乱了,他问:“刚刚说到哪儿了?” 几个嫩模拿张猛开涮,接话茬,说刚刚说到,我媳妇特别爱看你的节目。 是啊,都这么红了,怎么单身派对还在地摊儿上开啊。 张猛白眼一翻,说:“哪儿那么多废话,待会儿我还得录节目呢。你以为这钱好赚啊,我就是反面教材,以后你们几个都给我好好当模特,别将来混成我这样,一个大男人跑到电视上卖女士内衣。” 张猛只觉得最近白眼翻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有何大叶的神韵了。 众小弟点头称道,是是是,猛哥教训得是,我们一定多面发展,四处开花,不负恩泽。 “哥,你现在都是婚庆公司老板娘了,还把自己说得这么惨,要脸吗你?”一个刚走完纽约时装周的男模打趣说。 “那哪叫婚庆公司啊,常住人口就俩人,家属没事还得当免费劳动力去,都是你嫂子张罗的,我就是入个股。”张猛谦虚地挠挠头。 “有钱入股又不用操心,哥,嫂子她有表妹什么的吗?介绍我们几个认识。” “行了你们,别埋汰我了,转着弯儿骂我吃软饭是吧?你们吃软饭的梦想,你们自己去实现。”张猛话锋一转,突然严肃起来,“你们啥意思吧?我都舍下重金请你们吃卤煮了,你们还考虑什么啊。” 众男模面面相觑,不说话,其中一个带头说:“哥,你也太强人所难了。” 张猛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觉得丢面子是吧,哦,对,你刚刚去米兰走过秀……你终于打进全球男模前五十了……你要去拍戏了……你参加真人秀,粉丝涨疯了,人气特高是吧……哦,你女朋友是那个谁谁谁,俩人现在捆绑销售是吧……” 说完这些,他突然表情变得很沉重,手放在桌子的啤酒瓶上,慢慢地开始撕瓶子上的商标,语气幽怨:“唉,孩子们都翅膀硬了,不需要我这个哥了,弟弟们都红了,都不爱我了……” 跟一线女明星谈恋爱的某小鲜肉最近正在热恋,受不了任何悲欢离合,心有不忍:“猛哥,你别这样,我们都有合约在身。再说了,每次你节目里卖的东西我们都成批买,你粉丝后援会三分之一的人都是我们冒充的,我们这还不爱你啊……” 张猛突然被戳破真相,恼羞成怒:“跟这个没关系……” 想想,他闭上双眼,突然四十五度望天,眼含热泪,使出必杀技:“我知道我不如以前了,不再是帮你们扛事儿的猛哥了……” 大家集体“唉”了一下,心说猛哥为了省钱,估计把我们卖了的心都有,十分不齿,又无可奈何。 “下次能不能在那种有房顶的饭店请我们啊?这也太没诚意了。” 张猛眼见他们松口,嘴角咧到太阳穴:“下次一定带房顶,一定带房顶。” “猛哥,下次再请,身份可就不一样了,要再混到这个点,嫂子肯定得跟你急。” “她敢跟我急?我说了算她说了算啊?”张猛横眉冷对,拍着桌子逞强。 超级鲜肉们贼贼地笑了,互相看了一眼,都心知肚明。 张猛还在那儿装大哥,觉得自己威风凛凛到不行,一点儿都没察觉。 电话响,他接起来,态度立刻转成温顺模式。 铁打的雾霾,流水的婚礼,可以法定过性生活的男女又像雨后春笋一样,鼓起勇气用一场精彩或者乏味的婚礼的仪式感,来为不知道结果的婚姻打打鸡血了。 健一公馆的草坪上聚满了人,搭起的高台上,像门神一样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穿着礼服的孕妇,如果你刚好路过,兴许会以为这是一场准妈妈研讨会。 事实上,这是女王何大叶的婚礼。 从这一天起,女王虽然还是女王,但卸下了不婚的帽子,正在新娘休息室里对镜贴花黄。 激动吗?真不激动,把自己嫁出去这件事情并没有太多的兴奋感,她惯性地拿着对讲机,跟灯光啊舞台啊各部门人员商定最后的流程,同时还要阻止化妆师跟扫雷一样的双手,把她描绘得面目全非。 化妆师kevin老师不乐意了:“你再跟我啰唆,老娘甩手就走。” 何大叶振振有词:“你别把我化得我妈都不认识……你少找借口,我知道,您是觉得平时都给冰冰啊子怡化妆,给我化妆掉价是吧?” “掉价?姑奶奶,你给我价了吗?我一场新娘妆收费八千呢!你给我什么了?今天我自带助理,还自己打车过来,我还搭钱给你化妆,传出去我在这个圈里还干不干了?” 何大叶倒是理直气壮:“没让你掏份子钱就不错了,还想拿钱?你也不想想,咱们一起经历过多少生灵涂炭的婚礼?这么深厚的阶级感情,提钱多伤感。” kevin撇了撇嘴:“那是,你仗着大家都是你亲生的朋友,从舞台到灯光到摄像,都免费给你干活儿,算盘打得真精。” 何大叶的对讲机那边的舞台监督小王不乐意了,透过对讲机说:“李振国,你甭抱怨了,你不拿钱就不错了,何大叶还逼着我掏了一千块钱的份子钱呢,出钱又出力,我找谁说理去?” kevin抢过对讲机大吼:“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叫我kevin,别他妈的叫我李振国!你掏一千块钱还少呢,你结婚生孩子哪次我们没掏钱?离婚还办典礼让我们随份子呢。何大叶这是给肚子里的孩子积福,换成是我,你敢掏这么点儿,我拿钱砸你脸上!” 何大叶夺过对讲机:“吵个屁!你们天天说希望我嫁出去,好不容易我嫁出去了,你们一点儿都不支持我。” 很不幸,何大叶的婚礼策划公司并没有发展得多好,在蛋糕越来越少,竞争越来越激烈的婚庆市场,她只能算是混了个脸熟,但就凭这点,她已经很感恩自己口碑还累积得不错,起码每月都有活儿干。 身旁的伴娘刘丹已经胖走样了,倒是挺清闲,挺着肚子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伴娘服,时不时还偷偷往嘴里塞点儿吃的。 张阳阳看着这一切,只觉得现场可真够乱的了,他用ipad给美国的舒颖直播这一切。 一年半的时间,他只长高了一点儿,还是过去的人精样。 在机场接他的时候,何大叶原本还做好了他已经长成巨人的准备,连惊喜寒暄的表情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从出口走出来的,竟然还是个小矮人。 何大叶有点儿担心,问张猛阳阳怎么没长高,你跟舒颖都不矮啊,他不会是侏儒症吧? 结果被张猛臭骂一顿。 还以为这会是一场感人肺腑的久别重逢呢,没想到张阳阳见面就指着何大叶说:“你怎么又胖了?” 何大叶也不示弱,指着他说:“你怎么还是这么矮?” 俩人都被戳中了要害,回家的路上怄了一路的气,谁也没搭理谁。 张猛直摇头,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整场婚礼最不高兴的就是罗畅,站在一旁耷拉着一张脸,絮絮叨叨嘀咕说:“凭什么不让我当伴郎啊?给我安排的是什么职位,伴娘的用人兼保镖?什么呀,为什么不让我当伴郎啊?” 起初何大叶不准备搭理他,带着假笑站在台上准备迎接自己帅气的新郎入场,但罗畅实在是哔哔得太多,终于还是把她给弄烦了。 何大叶侧了侧脸,嘴角带笑咬牙切齿地说:“叫你来参加婚礼就不错了,还让你当伴郎?全天下有谁让前夫当伴郎的?找不自在吗不是。再说了,你最多算是我娘家人,张猛的伴郎是名模!一出场就闪瞎万千少女的狗眼那种,你五五分的身材,肩膀就到张猛腰那儿,我和张猛这郎才女貌的一对,你一入镜,破坏画面感。” 罗畅假装干呕:“就张猛那笨样,才在哪儿?就你那长相,貌在哪儿?你说得我好想吐哦。” 刘丹也不高兴,赶紧站出来护着罗畅:“哟,这话说给谁听呢?觉得罗畅碍眼,还找我干吗?” “啧啧,行啊你,不但人胖了还长能耐了,学会护食了都。今天是我的婚礼,我乐意咋样就咋样!”何大叶傲娇地把头一昂,没好气地说,“还有,你生完孩子后赶快回来给我上班,白吃白喝养你半年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找不到人替你,还是觉得我不敢扣你的工钱?” 刘丹嘟嘟嘴,没搭腔,反倒回头对站在一旁的张阳阳说:“阳阳,以后你得好好学习,别像我命苦,找这样要钱不要命的老板!” 张阳阳翻了个白眼,拿着ipad对舒颖说:“他俩都这么笨,好担心他们的将来……”然后小大人一样叹口气,“妈妈,你看何大叶都结婚了,还跟以前一样。唉,以后我得操多少心啊。” 何大叶转过身,跟舒颖打了个招呼,并没有那么开心。 视频里,舒颖也大着肚子,预产期跟何大叶差不多,可她除了肚子大胸部大以外,身上没一块多余的赘肉。 最可气的是,舒颖站着说话不腰疼:“哎哟,我胖好多哦。” 唉,同样是女人,差别竟然这么大。 何大叶暗自感叹,并感谢张猛能在爱过舒颖之后又爱上她,想必一定是真爱。 舒颖抱怨何大叶怎么偏偏挑今天结婚,自己怀着孕回不去,问她都快生了还不好好在家养着,而且今天还是愚人节。 何大叶心里惦记着舒颖给张猛包了巨额红包,无奈地笑笑说,北京酒店不好订你也知道,就今天有空余,虽然是愚人节,但好歹是个节日,好记,也挺吉利的。 这谎话编得何大叶自己都嘴软了,真相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简单说,就是为了省钱。 大家都不爱在愚人节结婚,总觉得这婚结得跟闹着玩儿似的,这家酒店就把这一天的婚宴打了八折,再加上何大叶跟这儿的经理熟,折上折,更加上她恩威并施,叫了一堆相熟的同行免费干活儿,这样的便宜何大叶当然要捡,不然怎么对得起当初她因为十块钱而失掉的孩子。 台下其乐融融,台上却悄然剑拔弩张着。 这场婚礼的流程原本就是剑走偏锋,何大叶说是她先开口求的婚,所以应该由张猛从红毯上徐徐走来。一开始张猛死活不愿意,何大叶就假装动了胎气,躺在沙发上打滚。 “我是女王!你竟敢忤逆我?我是女王啊!” 张猛没辙,只能顺了她的意。 自从何大叶再次怀孕之后,脾气越来越乖张,在家就像只挥舞钳子的螃蟹,横着走。 婚礼开始了,为了省钱,何大叶连主持人都没请,她说她干的就是这行,知道行情,司仪都是些坏事的主儿,没必要请。 张猛问那谁来主持啊。 何大叶拍着胸口说,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吗?当然由本王亲自来。 她提着一口气,穿着婚纱,直接上台,艰难地跟大家鞠躬。 “在座的,都是我亲生的亲朋好友,我知道,你们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昨天晚上好多人都没睡着觉吧,在被窝里感动地流下眼泪,觉得何大叶终于嫁出去了。” 说真的,何大叶主持得不差,跟单口相声似的,逗得现场观众一波一波地乐呵。 “我和张猛,在红尘中转悠,因为各自的一段婚姻,耽误到了今天。但可能是我俩天赋异禀,却最终把各自的前任都混成了亲人,我感谢他们。” 此时,何大叶使了个眼色,单照灯聚集在罗畅身上。 刘丹害羞地还以为要让自己讲话,何大叶说刘丹没你的事儿,我让罗畅站起来。 罗畅满脸通红地跟大家摆手。唉,早知道有这环节,他就不来了。 另一束灯光照在张阳阳身上,何大叶说错了错了,看大屏幕,结果浪费了一个张阳阳耍帅的表情。 ipad被连接到大屏幕上,惹得舒颖十分含羞捂脸,闭月羞花之态,让大家真心确认了两件事情。 新郎的前妻还真是美啊。 虽然何大叶是咱们亲生的何大叶,但不得不说一下,前妻和何大叶对比一下,真心感觉新郎对何大叶确定一定肯定是真爱。 “都说能做朋友,那何必分手,中国人最喜欢跟旧爱划清界限,但分手后,他俩都不计前嫌地一直帮衬着我俩,而且他们俩,也算是我俩的媒人。” 是啊,罗畅在那么多租房子的人当中,怎么就选择的是张猛呢? 罗畅那时回忆,所有租房子的人看完房子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砍价,但张猛那天刚走完秀,器宇轩昂的,看房看得仔细,结果检查卫生间时,淋浴喷头得前列腺炎了,罗畅逞能要去弄,结果喷了自己一身水。 张猛觉得这哥们儿的动手能力太少爷姿态了,翻翻卫生间里还有半卷防水胶带,他把西服一脱,穿了件白色紧身t恤就动手把喷头修好了,修完后嘴还一咧:“北京的水质太差了,喷头老堵。” 那八颗牙白得,虏获了罗畅的芳心,一锤子定音,哥们儿,这房子我决定租给你了。 张猛说自己有个孩子,这房租也有点儿贵,但他觉得房子挺好的,自己也不好意思砍价了。 罗畅一激动,便宜了五百…… 分分秒秒,起承转合,如果有一点连不上,那人生就是另外一个光景了。如果说罗畅是在人群之中把张猛给找出来,那何大叶就是完完全全地猛追舒颖了。 舒颖是婚庆市场难得的回头客,第四次婚礼即将举办的消息一出,高端婚礼策划界的朋友纷至沓来,婚礼现场搬到火星上的提案都有。 何大叶咬着牙对舒颖的人生倒背如流,觉得都结第四次了,省心最重要吧,谁没事还跑去巴厘岛啊塞浦路斯啊之类鸟不生蛋的地方结婚。 她咬咬牙通过关系在长城公社那里要了一晚上的空当,堵在舒颖家门口,就把这案子递过去了…… 舒颖说本来最烦你们这帮搞婚礼策划的,满脸写着“钱给我”。但何大叶都快在小区门口扎帐篷了,那股虎劲儿,挺像自己第一次离婚后那状态的,心就软了。 过往旧事历历在目,何大叶有些感慨:“谢谢你们容忍了我们这么久,谢谢你们在选择还是做朋友之后,给予我们那么多帮助。今天,你俩和我们的至亲好友都可以放心了,我终于找到了可以容忍我缺点的男人。我们相互了解,相互包容,有商有量,再也不会因为现实压力而放弃对爱情的追寻。想想过去,我俩真是一条路走到黑,跌跌撞撞的。对于未来,我们都三十好几了,也不准备学乖,我们会继续这样。你问我为啥这么执迷不悟,为什么不认命,为什么不卖乖,为什么不走得更轻松?” 何大叶热泪盈眶:“因为我有他。他嘴很笨,不会每天都说我爱你,但他每天都记得第一次对我心动的感觉,把它变成了习惯。他不会每天都把我哄得很开心,可在我哭的时候,他会让我破涕为笑。他并非多有钱,可我相信有了他之后,我今后的日子绝不会为钱苦恼。简单地说,他让我明白了什么叫作幸福,而我,也尽我最大的可能,想要他幸福。” 轻松地呼了一口气,何大叶觉得好爽。 她想办什么样的婚礼? 见识过太多的婚礼了。 把钱不当成钱的,潮汕风俗,婚礼到最后,新娘红色的中式新娘褂被各种金链子挂着,变成黄金甲,可以当场表演天马流星拳;把浪漫当成墙纸的,晚上拆台子,将要枯萎的碗口大玫瑰散发着一股邪气,三百平方米的大厅被漫天的玫瑰阵渲染得跟杀人现场一样;把不着调当成别具一格的,就差跟水族馆长睡一觉了,结果还是办成了,新郎新娘在水下觉得可浪漫了,最后亲嘴的时候,两个人的呼吸管缠在了一起,双方父母吓得够呛;非要学西方,在草地举行户外婚礼的,婚礼结束,新娘的白色婚纱被雾霾染成了焦黄色,分外狼狈。 其实无论是哪种婚礼形式,我们都应该抱着感恩的心虔诚祝福,但何大叶见过太多种被表面文章绑住的婚礼,本来的主角渐渐面目模糊,最后观礼变成了看马戏。 所以,何大叶想要一场,我要的婚礼。 她不想有那么多无聊的细节。 时光多短,反正在记忆的洗刷下,那些繁冗细节都会忘却。 但我想跟你们聊聊,谈谈我,谈谈他,谈谈我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想看脱口秀,给你个枣,但我还想给现实几个巴掌。 想起这一路走来,有过浪漫,有过温情。 但是支撑她和张猛走过来的,不是这些东西。 她多想传道授业解惑啊。 大家受到爱情电影和悲欢情歌的影响太大了,在现实的洪流中,能够手拉手不被冲散的力量,是那股气。 即,无论现实有多艰难,我都想与你一起往前走,不用你帮我承担,我们彼此的肩膀靠在一起,不必创造太多花前月下,让我们把头低下来,埋到土里,最终开出一朵花吧,然后笑对生活中的魑魅魍魉:好好活着,气死他们。 包袱抖完了,何大叶的表情柔和下来,一段熟悉的音乐声响起。 咦,不对啊,不是婚礼进行曲啊,怎么好像是一首老歌的前奏呢?大屏幕上为什么出现了一个mv的画面呢? 众人还在愣神的工夫,歌名显示出来,徐小凤的《顺流、逆流》。 大叶在歌词跳出来之前拿着话筒解释:“既然来的都是亲人,就别嫌我唱粤语歌不专业了啊,我一定得唱这首歌,你们都懂的,请留意歌词!谢谢! “不知道在那天边可会有尽头,只知道逝去光阴不会再回头。 每一串泪水伴每一个梦想,不知不觉全溜走。 不经意在这圈中转到这年头,只感到在这圈中经过顺逆流。 每颗冷酷眼光,共每声友善笑声,默然一一尝透。 几多艰苦当天我默默接受,几多辛酸也未放手。 故意挑剔今天我不在乎,只跟心中意愿去走。 不相信未作牺牲竟先可拥有,只相信是靠双手找到我欲求。 每一串汗水换每一个成就,从来得失我睇透。” 大叶每唱一句歌词,就仿佛有一段往事在她脑海中显现。 这么多年,这么多的爱和恨,这么多的人和事。 还好,还好她走到了今天。还好,还好她没放弃。 的确,她唱得好差啊,粤语不标准到完全可以当国语听都毫无障碍,走音就算了,还破音! 可那些台下坐着的人们啊,多谢你们跟我保持在同一个频率当中,我们没有把对方从彼此的生活当中,新陈代谢出去。 多谢你们容忍我,来参加这一场,我要的婚礼。 当然,也没那么感同身受,何大叶听着自己生灵涂炭的唱功,佩服自己好在有先见之明,这场婚礼压根儿都没让爹妈参与。 就让我撒个欢吧,回自己和张猛的老家各办一场婚礼时,她才会安分守己地扮演一个听话的女儿,或者知书达理的儿媳。 放心,演技精湛,经验丰富,实战场面见得太多,她一定会对得起亲戚及即将成为亲戚的各位的份子钱,不负恩泽。 大叶边唱边望眼欲穿地看着舞台尽头那扇宴会厅的红色大门,仿佛能穿过门板,看见门那边她最爱的人一样。 仿佛是在唱给他听。 呵呵,她记得,当时她记得自己的求婚,“让我嫁给你”,而不是“请你娶我”。 尽管意思一样,但在何大叶这里,却是天壤之别。 一曲唱毕,现场安静下来,宾客们跟着何大叶一起整理好了情绪,只听她说:“谢谢大家忍受我近乎恐怖的歌声……能有今天,我挺惊讶也挺庆幸的。惊讶的是,我当初的冤家如今竟然要变成我名正言顺的丈夫。庆幸的是,这一路走来,不管多艰难多坎坷,他都从来没有放开过,我那有几次已经不再用力抓紧的手。我要谢谢他,没有放弃我。 “我快要三十四岁了,这三十四年我活得不容易但是挺快乐的,我爱过笑过哭过,满足过失落过,却从未后悔过,因为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活着,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是的,有那么几次,我遇上了难题。可我吞下它们,昂首而立。 “今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会跟过去的那个自己告别。 “这些年,我过得很完整,我很幸福;因为爱上了一个对的人,我很幸运。 “下一段人生路,我还会是那个完整的女王,只是更惜福,更感恩。 “谢谢大家。 “今天,我,何大叶,因为真正爱一个人,一点儿将就都没有地,要——嫁——了!” 何大叶尽最大的努力,弯腰向所有人鞠了一躬。 现场安静了片刻,从阳阳的ipad里传来一阵掌声,随即,全场掌声雷动。 大家是长见识了,没见过这样的婚礼。 可何大叶就是办婚礼的,把自己的婚礼办成其他人那样,多没劲啊。 刘丹轻轻地擦了擦眼角晕开的泪,顺手又擦了擦罗畅的。 张阳阳打着哈欠,只希望婚礼赶快结束,因为现场已经有三位小女孩主动搭讪他了,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地做个美男子吗? 宴会厅门打开了,张猛穿着笔挺的西装迈着老模步伐器宇轩昂地走进来。 宾客们不少翻白眼,何大叶都脱口秀半个小时了,男主角才入场,这场婚礼是不是奠定了这场婚姻的基调,女主外,也主内,男的在一边待着就行了? 何大叶只觉有种尘埃落定之感,只希望岁月静好,她和张猛都晚点儿老。 可还没乐够呢,就见走到红毯中间的张猛突然来了个猛回头,向着门口,逃了! 刘丹愣了,心想现在的男人怎么都一个德性啊? 罗畅也愣了,心想这哥们儿怎么copy我的风格啊?真没个性。 熟悉何大叶前世今生的亲生的损友,一边高兴一边垂泪,何大叶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还有,交过的份子钱能不能退啊? 何大叶自然不用说,站在台上目瞪口呆,她怎么也没想到人生的第二场婚礼就像一部翻拍的电影,分毫不差地又重新演绎了一遍,让她突然就分不清记忆和现实了。 刘丹向前走了一步,小声问:“姐,跑了!怎么办啊?” 此时两个永不相干的平行空间穿插,回到第一次的婚礼现场,罗畅跑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怎么让自己下得了台。 她看了一眼台下的罗畅,罗畅也大眼瞪小眼连忙站起来。 何大叶嘴角带着笑意,今时不同往日,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何况是这一个呢。 “还能怎么办,追!抓回来!老娘的第二次婚礼说什么也不能再窝囊了,记得留活口!” 说完,何大叶抓起裙子,小心翼翼地往前冲。 宾客们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惹得何大叶深觉交友不慎:“你们还愣着干吗啊,追啊!” 众宾客这才反应过来,站起身,跟被呼唤的战士一样,纷纷冲出。 然而依然有眼尖的八卦群众,看着何大叶婚纱下,穿的是喜庆的大红色crocs洞洞鞋,挺着肚子笨拙地冲下了舞台。 罗畅站着没动,自尊心貌似受到了打击:“哎,什么意思啊,什么叫窝囊啊?!” 追到门口,打开宴会厅的门,刘丹和何大叶先是一愣,紧接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只见张猛领着一群长腿男模,穿着背心紧身裤,围住刘丹和何大叶大跳艳舞,整个就是一出高档猛男秀。 看过一张又一张的脸,何大叶相信,如果今天这个会场建筑突然倒塌,无人生还,那明天那些大牌那些封面那些代言,就没什么男模可用了。 当然,脸好看,但长手长脚的,大家动作明显不齐。 但是看客们谁也没想起,今天的舞姿也是猛男秀的一部分,因为众位小鲜肉倒是各有奇招,撩骚人的功力相当不凡,跳得如何,仿佛不那么重要了。 而张猛跳得…… 上学时,老当劳动委员的那个孩子,老师是怎么评价的:认真是认真,就是成绩不怎么好,但你也不好意思说他,毕竟他又蠢又认真的,你能说啥啊。 跳着跳着,张猛一个转圈转得不稳,单膝跪在何大叶面前,还有点儿喘。 “年纪大了……舞步真记不住了,还行吗?” 哎哟,这个时刻哪有说这个的,可真老实。 “你跟谁学的,还玩惊喜?咱们领证多久了?”何大叶撇着嘴说。 “那是咱们人民内部承认的,太私人,现在是昭告全世界的时刻,从现在起,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是我老婆,谁也别想再惦记你,就算惦记,他们也抢不走,因为我会对你好,比任何人都对你好。” 这场婚礼是双主角,何大叶刚刚说得可爽呢,没想到张猛在这儿还留了一笔。 唉,好在他有经验,摸准了她的脾气,不然一般初婚的新娘肯定得哭晕在现场了。 何大叶感到后背接收到了无数双眼睛的注视,脸皮特别厚的她,也有点儿不知所措。 毕竟张猛给的这个惊喜,打乱了她原本计划的婚礼节奏。 “行了,赶紧起来吧,地上凉,别跪了。” “等会儿再起,先让我把话说完。”张猛清了清嗓子,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枚硕大的钻石戒指,高高举起在何大叶面前,继续说,“大叶,虽然咱俩求婚来求婚去了好几回,但其实都不够正式。婚礼你总说一切从简,我知道你是怕我太辛苦,但是你知道吗?能娶到你,我的人生有多圆满,怎么可能会觉得辛苦呢?婚礼太简单,我不想在你嫁给我的第一天就委屈着。以后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我希望有一天,我们都白了头发坐在摇椅上晒太阳的时候,还能握着彼此的手,想着曾经一起走过的风雨,咱们都会笑,都会觉得这辈子有了彼此,值了!婚礼我听你的,但我还欠你一个于心无愧的求婚,我要正经八百地跟你求一次,才觉得没有亏待你。所以,何大叶,你愿意嫁给我,与我携手走完人生漫长的旅程,不离不弃白头到老吗?” 何大叶迟疑了一会儿,很为难地跟张猛说:“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张猛说十件也答应。 “以后再给我玩惊喜这套,家法伺候!” 宾客们听到后,一阵哄笑。 唉,至于家法是什么,何大叶还没有想好,至于这场婚礼怎么收尾,何大叶也没想好。 但这是我的婚礼,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何大叶夺过钻戒,自己戴上:“我愿意!我十分愿意!” 现场一片欢呼声,张猛身后的猛男们不知道何时开始拉响礼花。 何大叶很想来一个自己特别擅长的翻白眼,这群四肢发达的嫩肉们,浪漫的招数好俗气啊。 她的目光越过张猛的肩头,落在众猛男身上,突然想起些什么,小声地带着哭腔问:“请这些人,花了多少钱啊?贵吗?” 张猛无奈地笑笑,拍拍她的背安慰说:“贵,以后他们来咱家吃饭,咱们得随时候着,你说这条件贵不贵?” 这句话让何大叶觉得十分安心,又十分感动,她蹦起来抱住张猛,要猛亲他一下。 但她低估了自己的体重,以及她和张猛的身高差,亲倒是没亲到,却把自己吓了一跳。 张猛紧张,何大叶笑笑,没事没事,事情哪有那么凑巧。 低头一看,却是一片湿润。 第一时间冒出心底的话,竟然是一句“他妈的”。 何大叶自诩身上流淌着一股见谁撕谁的热血,没想到羊水也是如此气派蓬勃。 张猛倒是反应快,横着一个新娘抱就把何大叶抱出去了。 何大叶心说也好,这个婚礼在近五年之内,应该会是宾客们印象最深的婚礼了吧。 嗯,不会有之一。 不少宾客也出去帮忙,罗畅拉着刘丹,着急地说你在这里愣着干吗呢? 刘丹有点儿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断,她迟疑地看着罗畅,突然哭了。 这可把罗畅心疼得,刘丹哪是随便哭的女人啊,她一定是担心何大叶吧,姐妹情深啊。 他把她搂进怀里:“没事,没事啊,大叶没事的。预产期就是这几天,应该是要生了。” 没想刘丹哭着打了罗畅一拳:“她当然会没事的,但我也不能有事儿啊。” 罗畅一低头,发现刘丹裙摆下,也出现了一摊可疑的液体。 罗畅干脆也学着张猛,把刘丹抱了出去。 07 现场乱成一片,十几分钟后,两辆救护车到了,手忙脚乱地把两个孕妇抬上车,朝医院开去。 躺在救护车上的何大叶哭丧着脸跟张猛抱怨:“你说多新鲜啊,我这是结婚,竟然弄了个救护车车队,是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张猛握着她的手也抱怨:“我早说等生完再办婚礼了,你非不听。” “不是便宜嘛,以后是要过日子的,你怎么还是这么不懂节省?” 两个人抓紧斗嘴,张阳阳一直很尽责地拿着ipad直播。 何大叶恼羞成怒,喊破了喉咙:“张阳阳你个没良心的,这时候也还拍,我这么丑,拍什么……” 阳阳觉得自己该出场了,他一双小手拉住何大叶安慰:“别紧张,何大叶,有我在呢。” 那双手虽小,却跟他爹一样,特别温暖。 何大叶心里觉得好受了点儿,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张阳阳耐下性子:“都行。” 可能是长期跟张阳阳的战斗,何大叶一直落于下风,情绪稍微稳定一点儿,也自甘堕落,蠢上加蠢。她紧握着张阳阳的手,跟托孤一样:“答应我,阳阳,以后要对弟弟妹妹好,替我照顾好他们。” 张猛一直帮何大叶擦汗呢,听到她这么说,有点儿急:“你跟孩子说什么呢,没事没事,刚刚他们都说了,这种现象很常见。” 年轻的时候,什么都爱加一个“最”字,来衬托自己的与众不同,希望人生过得不寻常一点儿。 然而吃过几次亏后,必然懂得,卓尔不群的人生,需要颠沛流离的命运来配合。 何大叶对人生的野心不大,知道自己运气一直欠佳,只愿在人生各个十字路口上,能跟大多数人一样,拥有平平淡淡的真。 然而现实种种情况并不遂心,何大叶也想梨花带雨地跟苍天哭诉一下,很多人生孩子都跟上个厕所一样容易,为何她生孩子一波三折呢? 可是酝酿了一下悲伤的情绪,她觉得除了阵痛之外,好像状况也还行,自己也别小题大做了,她只能开始骂肚子里的孩子:“你怎么还没出生,就这么能折腾呢?” 下救护车的时候,何大叶才注意到刘丹在鬼哭狼嚎。 唉,她们这对苦难姐妹花,命运都这么惨。 不过她觉得躺在救护车上的刘丹,是胖了不少。 以前那是胖着玩的,现在却胖得很认真很严肃。 罗畅和张猛俩人倒是默契,一下车就互相通报说,一切安好,只欠孩子出来。 罗畅还见缝插针地问张猛要注意什么,这把张猛问愣了,看着张阳阳:“生你时,我也没注意什么啊,应该注意什么啊?” 张阳阳炸了:“你问我,我问谁?” 也可能是为了表示对前妻的鼓励,何大叶进手术室后见到的第一个男人,竟然是罗畅。 罗畅也一愣:“大叶,你怎么在这屋?” 何大叶被阵痛弄得说不出话来,心想多新鲜啊,我跑这儿生孩子,你明知故问个屁啊。 罗畅刚要开口,就被医生骂:“当老公的,握住她的手,站在那儿当吊瓶架子呢?” 罗畅说我媳妇应该在旁边那屋呢,她老公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当然,比阵痛更为可怕的是,今天负责手术的医生,竟然是告诉她怀孕的那个急脾气医生。医生看看她,又看看登记表,把何大叶认了出来。 她看了看旁边的男人,咦,这女人换男人了? 此时,何大叶竟然鬼使神差地想跟这位有过几面之缘的医生解释一下:“这情况吧,有点儿复杂……” 还好张猛及时跑了进来:“弄错了,弄错了,罗畅,咱俩弄错屋了,你快去找刘丹。不过我提个醒,刘丹的手劲儿真大,刚刚都快捏碎我了。” 医生大喊:“还有空唠嗑呢,你们都给我安静点儿!” 然而罗畅“咣当”一声倒在地上,晕血,没办法。 张猛开始摇他:“你醒醒啊,刘丹那边不能没人啊,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啊!” 正在此时,外面有个护士进入手术室,说外面有个小孩,找他爸,说他妈现在也不舒服了。 手术室里张猛的个头鹤立鸡群,听完后也晕了,女人啊,连生孩子都要抢谁第一个生,一点儿都不考虑男人的感受。 张阳阳在刘丹的手术室门口的小窗户那里,举着ipad,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加油”俩字。 刘丹肯定是看不到,但阳阳觉得这算精神鼓励。 他听着手术室里的鬼哭狼嚎,也不知道是何大叶还是刘丹的声音,开始觉得自己责任太重大了。 他琢磨,要不然还是回来上小学吧,实在是担心这几个大人的智商照顾不好要出生的小朋友。 就在刚才,可能是张阳阳的现场直播太有感染力,舒颖也觉得自己有点儿不舒服,连忙召唤丈夫王海涛,赶快找医生。 眼见张阳阳眉头紧锁,舒颖开始不开心,跟自己的儿子撒娇。 “妈妈也要生了,你就不关心我吗?”满脸娇嗔的不高兴。 阳阳赶紧说好话,心里却在想,什么时候了都,妈妈也开始不省心了。 08 张阳阳躺在手术室的长椅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张猛满身是汗地抱着自己,在默默地流眼泪呢。 张阳阳觉得情况不对,赶紧用手擦了擦老爸的眼泪:“何大叶她……” 哪想到张猛是太激动了:“她生了,女孩,七斤八两,你有妹妹了!” 吓死少爷我了,张阳阳觉得这个生产的下午,简直快把他催成年了,老爸的一举一动,都幼稚得很,不过他还是挺高兴的,第一时间,张阳阳觉得要告诉妈妈。 face time那边,舒颖已经躺在病床上,皱着眉头听着张猛啰唆何大叶生孩子多么伟大,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就你家何大叶生孩子叫生孩子,我生张阳阳那会儿,怎么没见你表扬我?我现在还怀着呢,我还要生呢。” 张猛连忙哄前妻:“全世界就属姑奶奶你最伟大了,行不?” 舒颖又开始赞颂自己多伟大:“你说说,你们什么时候结婚不好,非要赶在我预产期这几天。瞧我多懂事,把张阳阳放回去,还给你包了一个大红包……” 张猛与张阳阳俩人对视了一眼,张阳阳很默契地把音量给减低,然后俩人每隔几秒钟,点一下头应付。 或许是唠叨很费体力,视频里,舒颖说到激动处,忽然停了一下,很快开始嚷嚷着说羊水破了,随着她大叫一声老公王海涛的名字,通话断了。 张猛着急,夺过黑屏的ipad,晃着问:“怎么样了?到底怎么样了啊?”动作幅度之大,如同马景涛教主在琼瑶戏中晃女演员的肩膀,好像多晃动几下,ipad就会自动亮起来一样。 看着他拿着平板电脑瞎晃的傻样儿,阳阳彻底服了,他拍了拍脑门感叹道:“唉,你们这些大人哪,真不让我省心……” 此时,另外一个手术室里的护士在外面喊:“刘丹的家属!刘丹的家属!怎么没人啊!让孕妇一个人生孩子啊,谁家这么浑蛋?” 张猛叹气:“你罗畅叔叔才浑蛋呢,刚进手术室就晕血,刘丹可真命苦,要不我去陪她吧,不过大叶……” 张阳阳拉了拉张猛的手:“没事,她还有我呢,你陪刘丹阿姨,我去陪她。” 张猛仔细地看着张阳阳的脸,想在他的脸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自己如何能生出这么一个气人时会把人气死,但贴心时又让人直呼受不了的小帅哥呢。 情绪上来了,张猛要抱一下张阳阳,张阳阳此时却没注意,转身就走了,脑袋一晃一晃地,还朝身后仍然处在拥抱姿势的张猛摆摆手:“我是男人啦,要对我有信心。” 张猛笑骂:“这个小兔崽子。” 张阳阳去病房的路上,看到一个有着玻璃窗户的房子里,每张婴儿床上都放着一个婴儿,他特高兴地趴在玻璃上,想找出自己的妹妹在哪儿。 想想何大叶和张猛的长相,他觉得自己的妹妹应该是个小眼睛的。 他饶有兴趣地找了一圈,发现刚出生的小孩都皱着脸,跟小老鼠一样。 忧国忧民的张阳阳又开始担忧妹妹的命运,爹妈的智商都不高,万一长得不好看,长大后该怎么办呢? 对比一下,三十四岁的何大叶,此刻什么都没想,麻药没退,她睡得深沉,又发挥了自己喜欢占便宜的特点,借此机会,做了一个甜美的梦。 其实内容没有多甜美,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阳光正好,鸟语花香,还在计较为什么这次生产也这么麻烦时,一个小女孩拉了拉她。 何大叶一下子就认出她了,这就是那个,跟她没缘分的孩子。 何大叶内心一片凄楚,连忙抱过这小女孩:“你跑谁家去了?” 小女孩身形很小,说话却清晰,絮絮叨叨地说:“这家人望女成凤,老让她学小提琴,可真烦。” 大叶越来越难过了,说:“妈妈才不会逼你干什么,对不起啊女儿。” 女儿宽慰她:“不是谁的错,是缘分阴差阳错罢了,请妈妈你也多保重,照顾好妹妹,听说妹妹在三岁之前都是个巨婴,不过不用担心,她很聪明,专门挑你和爸爸外貌上的优点来长,是个长腿小美女,不过你切记,一定要让……” 女儿说了好多对于妹妹人生的预言,何大叶努力记下,背诵。 然而大叶重复过一遍之后却又都忘了,她沮丧地低下了头:“对不起女儿,妈妈太笨了。” 女儿笑笑,说:“记不住也没事,只要你爱她就行。妈妈,我要走了,你放心,我在那一家生活得也很好。” 何大叶舍不得,拉着女儿,摸遍了全身,却发现自己身无长物,只有头上戴着的一个粗糙皇冠。 她摘下,递给女儿,说妈妈没有别的,就送你这个吧。 女儿小小的身体,声音却像个小女人:“妈妈,你顶着这皇冠辛苦了这么多年,终成正果,难道生了小妹妹就要变成死鱼眼睛,丢掉不婚女王的架势了?” 何大叶想想,内心却一片澄净,她对着女儿轻轻摇摇头。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般好运,如此理想地结束了前半生。 至于后半生呢? 哪有什么选择,也许大同小异。 所不同的是,她不会因为身份变成人母或者人妻,就将就地过着后半生。 想到这儿,她见自己的女儿拿过那个粗糙的皇冠,像是给她加冕一样,为她戴上。 “妈妈,既然你还是那个骄傲的女王,那就继续努力地生活,努力地爱人吧,像没受过任何伤害一样……” 何大叶只觉泪盈于睫,而女儿的脸,也随之越来越模糊。 她不甘地伸手去抓,手中却只是一丝渺渺的空,耳边依稀飘过一个声音:“妈妈,你会幸福的……” 睁开眼,张阳阳正煞有介事地用毛巾给她擦着汗。 麻药药效退去,但身体依旧虚弱,张阳阳看何大叶醒了,连忙交代状况:“张猛回家去拿你的换洗衣服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见过你妹妹了?” 张阳阳说没见到呢,他问何大叶:“刚刚你怎么在睡梦中哭了呢?做噩梦了?” 何大叶起身拥抱张阳阳,张阳阳热烘烘的小身体里,散发着温暖的味道。 “没有,我做了一个美梦,你没见过的那个妹妹原谅了我。她说,以后我就不是不婚女王了。” “那你是什么女王,胖女王?” 大叶笑了:“新女王的称号,得咱们一家四口一起商量呢。” 张阳阳也笑了,此时,张猛拿着何大叶的衣物,进了门。 “有什么事儿要商量?” 这一刻,阳光正好。 后记 生活生活,明天我们好好地过 一直以来,我笔下的故事,说好听点儿,是悲剧居多;说不好听点儿,是没有太多好结果。 好多次,我被朋友们开玩笑,说我一定是好多世的职业后妈。 可一直以来,书写爱情,无非是我相信爱。 但或许是成长过程中形成的悲观主义,总是难免伤感收场。 你我这样难,世事总变迁,人的执念,终究要败给命数,这是我好长时间的情感观。 写完第九本书《这世界唯一的你》后,我忽然想静下心来想想我接下来的创作之路。 我厌倦了重复自己,我尚年轻,对这个世界知道得不多,亦不想反反复复絮絮叨叨地讲故事。 究竟什么是爱呢?二十八岁的我,到底想写些什么样的爱呢? 某一天,我忽然想通了。 一个人,对爱的最大认可,就是敢跟天争,敢孤身等到白头,敢无悔等到下一世。 徐志摩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无非就是这个道理。 于是朦朦胧胧地,女主角何大叶的样子,影影绰绰地于我脑海中混沌成形。心中有个声音对我讲,就是她了,好好写吧,这会是你的第十本书,是一个不一样的两位数开始。 而这个开始,我想给我的女主角一个明确的好结局,就像大叶说的那样:“我爱过笑过哭过,满足过失落过,但从未后悔过。因为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活着,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是的,有那么几次,我遇上了难题。可我吞下它们,昂首而立。这些年我过得很完整,我很幸福;因为爱上了一个对的人,我很幸运。下一段人生路,我还会是那个完整的女王。” 此处应有掌声。 不是给我,而是给每一位,努力在生活又执着地相信爱的男性女性。 你们所有人,都值得一个好结局。 写《不婚女王》,是想写新一代女性的恋爱观,写写她们面对爱情,面对婚姻的真实声音。她们早已不是“过了二十八岁就一定要把自己嫁掉”的那种女性了,她们甚至没那么想嫁人了。 如果一个男人在婚后会影响到她们的生活品质,大部分时候,她们真心宁肯一个人。 谢谢我身边一直在等待着一个男人,等待着一份爱情,没有因为诸多现实原因,潦草地把自己嫁出去的女性们。 因为你们的坚强,才有了这个故事。 这是我微笑之外的喝彩,是我在你们转身过去后羞涩的掌声。 身为一个先天就弱势专写情感题材的男性作家,没有你们,就不会有我的十本书。 准确地说,我的每一本书,都有着一群朋友同我分享他们的生活。 我所做的,更多的,是记录。 记录下那些转瞬即逝的情和事,记录下那些回不去的青春时光,记录下那些已经遥遥远远过去了的人,记录下我们曾经相信的、一直笃定的、永远信仰的,爱和永远。 谢谢极光工作室的朋友们,是你们对我也许盲目的相信,大家一起不懈地努力,才有了这本书中的精彩故事。相信接下来的时光,我们一定能够创作出更多的故事,献给我们逝去的年华,致我们所热爱和相信的人和世界。 最后,要谢谢一路陪我长大的看书的你们,这份没有标准答案的考卷已经交上,我等着你们给我打分。希望你们会爱自己,能幸运地找到那个爱的人,嫁给他或者娶到她。 如果,幸福暂时地没有来敲你的门,希望《不婚女王》能给予你些许的安慰,在等待幸福赶来的路上,短暂地陪你一点点时光。 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看到这里,无论你是什么心情,外面又是什么天气,给自己一个阳光的笑容,好吗? 你要对自己好一点,一定。 你要等到那个人,一定。 你一定要幸福,一定。 祝好。